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里江山 作者:魅冬 【文案】: 我从死人堆里将阿邵拖回家时, 他奄奄一息,后来活了,却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很多年前,大叔将我捡回来时,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也像阿邵那般,痴傻,不懂得言语。 【编辑评价】 乾佑十八年,周氏叛乱,齐王一家带着小皇子秦维出逃。齐王之女昭仁郡主秦满儿在追杀中获救,在凤岐山脚下的小村庄落户,从此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周氏在一手扶植的傀儡皇帝驾崩之后意图称王,裴氏联合了顾、宋两家,以诛乱臣贼子为由起兵。 十年后,秦满儿救下男子阿邵,郎情妾意,在谈婚论嫁之时,阿邵的家人寻上门将他带走,满儿则选择留在小村庄。后,裴氏继承人裴炎找到满儿,并将她带到了岩都。 从此,满儿卷入了一场关于权势的角逐中…… 作者文学功底深厚,缓缓将故事展开来,一点点的将整个故事讲述清楚,结构布局清晰完整,可读性很强。 ☆、【引子一】   我从死人堆里将阿邵拖回家时,他奄奄一息,后来活了,却是一副痴傻的模样。   那日我拿着绣品外出去兜售,回来时便瞧到了他,那叠得极高的死人堆中,唯独他还活着。若非他被人堆护得极好,也活不到我路过。   谁也不知道阿邵原本叫什么,我捡回他时,他身上有块玉,上头刻了个“邵”字,故而叫他阿邵。   隔壁的喜儿帮我从市集带了些绣线回来,她指着呆坐在旁的阿邵与我说道:“秦姐姐,你就算养只猪都比他强,好歹猪肉还值点钱呢,可他却每天只知在那坐着,什么也不干,那么个大男人竟是靠你养着,当真白费了那张漂亮的脸儿。”   喜儿不喜他,又觉得他与我这未婚女子呆在一起不好,所以很是挑剔。   我但笑不语。   这儿乡下地方,只有勤劳能干的好儿郎才入得了姑娘们的眼界,像阿邵这种……唔,像他这种干不了活的,被挑剔那也是正常的。   喜儿与我话了几句家常便走了,她走后,我捻着新买回来的绣线开始做些活计。   我素来讨厌刺绣,然,为了生计,再讨厌的,我也会忍。   自小到大,我别的本事学得不怎样,倒是那“忍”字,时时刻刻记在了心上。   晚餐时,我做了苦菜汤,配几个红薯。   不知为何,阿邵极爱这种苦菜汤。这种汤其实十分苦,即使兑许多水,仍是苦涩不堪,加之我熬汤素来不爱兑太多水,那苦味可想而知。   我从前也是不吃苦的人,在这地方落了脚后,入乡随俗,再苦也喝得面不改色。倒是阿邵,一个连猪圈都不曾见过的人,第一次喝这种汤时竟也能面不改色。   其实,我并不介意他的痴傻与不劳作,没有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会那么轻易的将一切看开。   但我也不希望他将那些记太久,他毕竟不是待宰的肥猪,养太久我怕负担不起。   很多年前,大叔将我捡回来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也像阿邵那般,痴傻,不懂得言语。   大叔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很少与我说话,却极爱在夜里做在小院子里独酌,我酿酒的本事便是从他那儿学的,不过他不善炒菜,遂我的菜也炒的差强人意。   从前我总说大叔劳碌命,捡回我之后,生活大不如前,再也找不回当初一个人时的那种自在。他死的那的时候还很年轻,刚过而立之年,那日他睡着后便再也没醒来,我发现之时,他脸上甚至带着笑,我认识他多年,他的笑容屈指可数。   大叔下葬时,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口薄棺,便入了土。   从头到尾,我不曾落泪。   村里人都当我吓傻了,被那突如其来的噩耗给折腾的忘了何为哭泣。   其实,死亡在很多时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   这种乱世,寻的不就是一个安生?   入土为安,是为安!   喜儿说我属于贤妻良母型的女子,我约莫是有那种做贤妻良母的潜质,因为这些时日以来我将阿邵伺候的极好。   后来我想,兴许我和大叔一样,天生劳碌命,觉得一个人不够自在,才会捡个人回来给自己做伴。   我又想,我应该比大叔更懂得照顾人些,昔年他可是拿我当儿子那么糙养长大的,直到我来了葵水,他才惊觉不能再那样养下去。   夜里,天上的明月将四周映照的柔和沉静,偶尔有几声蝉鸣在有意无意的提醒着我,夏日到了。   我拎了一小坛自酿的酒在阿邵身旁做下,抬头望月:“明月千里思故乡,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想来你也是。”   “金戈铁马,白骨森森,他们都回不了故乡了。”   今夜当真是奇了,从不言语的他竟开了口,那话语之间听着凄凉,可我这人素来乐观向上,无处话凄凉。   ---   之后,我与阿邵渐渐熟识。   他并未说起本名,我依然唤他阿邵。   阿邵问我:“将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来,你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我单手支颚,盯着他瞧了许久,才道:“兴许是我看上了你的美色吧!”   阿邵自然不信,他那双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我,想从我脸上寻到说谎的痕迹。   我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道:“如今战事连连,男子大多都随军出征,留在家中的寥寥无几,像我这种老姑娘,嫁不出,也只得捡一个回来了。我算是好运的,你看村口的杨家姐姐,都等成了老姑娘了,愣是没能嫁出去。”   阿邵闻言有些呆愣,我则低头闷笑。   其实,除了捡他回来当夫婿是假的之外,其余的却是大实话。   如今处处都是硝烟战火,男丁大都征召入了伍,连我们这种偏远小村子也是,那杨家姐姐又极为挑剔,遂一直都没能嫁出去。   不论在哪儿,嫁不出去的女子都是十分悲哀的。   我想,阿邵应该是个富家子弟,那些活计在农家是十分常见的,但他却是来了我这儿之后才学会。   阿邵力气大,学的很快,渐渐的,那些重活脏活都被他揽了下来,我顿时轻松了不少。   喜儿再来我这儿时,已经对阿邵改观,时常夸赞他。她看到阿邵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劈柴时总会羞红脸,而后偷偷摸摸的瞧。   为此,我时常逗她,惹得她跳脚离去。   阿邵的身体曲线十分好看,蜜色,不黝黑,又精壮——平日精壮一词我只用来形容猪肉,而今多了阿邵,便再也不对猪用了。   他光膀子的模样我第一次见着时也和喜儿一样,脸红心跳,但瞧的次数多了,倒显得十分坦然。   立夏十分天气炎热,阿邵在院子里劈了一小会柴便大汗淋漓。我给他送毛巾时,遇到了村口的宋媒婆。   我们这小村子,村口到村尾,不过三百多米路,虽然人少,媒婆还是有的,宋媒婆便是我们村里硕果仅存的一个。   宋媒婆见了我笑眯了眼,道:“哎哟,我的好满儿,大喜啊!”   我微笑,问:“喜从何来?”   宋媒婆道:“村口的老杨托我来与你们家阿邵说媒,老杨家就你杨姐姐那么一个女儿,阿邵娶了她自是不会吃亏的。”   这倒是大实话。   老杨家是我们村里的大户,膝下无儿,独有一女,阿邵若娶了杨家的女儿,确是不吃亏的。   我想,既然娶妻的人不是我,那我回避一下也是好的。   正当我转身要走时,阿邵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拖了过去。我毫无犯被的撞入他怀中,撞的我鼻子发疼,眼泪差点儿决堤。   阿邵道:“满儿曾与我说,我是她捡回来当夫婿的,我当时没走,便算是应了她的提亲。杨家小姐固然好,但我有满儿便足矣。”   宋媒婆看了偎在阿邵怀中的我一眼,十分尴尬,也便走了。   她走之后,我从阿邵怀中挣脱出来,叹息道:“其实那杨家姐姐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是不错的。”   阿邵听了,丢了手中的斧头,冷哼一声便进屋去了。   我站在原地摸着发红的鼻尖觉得自己甚为可怜,我说的真真是大实话。   阿邵似乎生气了,自午饭起就不再与我说话。   不说便不说,早前我一个人呆习惯了,也是不与别人说话的。   入夜之后,我点了灯,在灯下坐绣活,阿邵拿着书在我旁边看得入神,我们谁也没说话,他手上那书是大叔留给我的,我虽收的妥妥的,却一本也未曾翻过。他来了之后,我怕他无聊,便将那些书拿给他看,平日夜里我做绣活他便在我身旁看书。   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我却觉得很是清脆悦耳。   少时,大叔在灯下看书时,我也是这般做绣活,阿邵来了之后,我想起大叔的时间便少了。   大抵真的是一个人寂寞的久了,我竟觉得如今这样顶好。   想了想,我终是开了口,道:“阿邵,不如我给你做件新衣裳吧!”   本以为阿邵不会理我,却不想他一口应了,还得寸进尺:“外加一个香囊。”   我想我真是自讨苦吃,他这人委实太厚脸皮了。   虽是如此,我也应了。   见我如此诚意,他这才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再小的地方,鱼肉总是比青菜要贵上许多,所以我很少买那些,久了后,阿邵却不允了。他觉得我太瘦,需要补充些营养,我与他说养家糊口不易,忌浪费,他瞪了我许久,便不再提那些。   过了两日,阿邵外出归来时,带回了一只大野猪,我站在院子里看到他扛着野猪进门时,惊讶不已。   阿邵会武功我自是知道的,哪个参军的不会那么两下?但那只野猪怎么说也有百来斤,他却毫发无伤的将它给打死又扛了回来……我从惊讶中回神后,忙拧了毛巾给他擦汗。   他将野猪放下后,与我说道:“够我们吃几日了。”   他与我说这话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去世已久的大叔。   从前大叔在时,偶尔也会上山去猎些野味回来,而后也是那么说的。   后来,阿邵便时常上山去打猎,也会去河里捕鱼,我们的生活顿时有了极大的改善,让四周邻里羡慕不已。   我时常将阿邵带回来的东西分给他们,那之后,阿邵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了村里好男儿的代表。   他们谢我时,总夸我有福气,捡回了这么个好夫婿——其实阿邵与我之间,清清白白的,婚约什么的,不过是句玩笑话。   平日里我与阿邵相处时,都心照不宣的不提亲事。   其实阿邵有几次若有若无的提起了,却被我含糊的回避过去,之后又提了两三次,见我依旧如此,也便不再提起了。   与阿邵相处了一整年,大叔留下的那些书阿邵都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我的绣工又长进了不少,人也胖了许多,看起来倒比早前年轻了些。   阿邵虽然不多话,却极为贴心。   喜儿问我准备何时与阿邵成亲时,我竟有些动心。   人生在世,能寻一个良伴也是极好的,阿邵当真是个好对象。   那日做午饭时,我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委婉的与阿邵提我们的亲事,若我提了,他也无异议,我们便这么成亲,继续过现下这般平静的小日子。   我喊阿邵吃饭时,家里来了几个衣着富贵的随从,他们是来寻阿邵的。   那之前,我正想着待阿邵上了饭桌,我便与他说起我们的亲事,我没想到的是,这日之后我便再无机会与阿邵提起。   阿邵走之时,是想带上我的。   我极为平静的拒绝了他,他有些受伤,我却笑道:“你与我不同,我更适合这儿的生活。他日你若有空,也可回来这里看看。”   再后来,阿邵便走了。   村里许多人劝我不必太伤心,我都微笑着应了,只是到了夜里,我在灯下刺绣时,总会想起阿邵,想起他坐在我身侧看书的模样。   渐渐的,渐渐的,不爱看书的我偶尔也会翻翻大叔留下的那些书籍。   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   我想,这样亦是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广而告之】   江山因为出版上的问题,暂时没法更新了,在这里要先跟大家说声对不起,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想办法尽快恢复更新的,泪奔走! ☆、【引子二】   阿邵走后的第七个月,初春。   这儿地北,初春与严冬并无多大不同,天仍下着大雪,院子中白茫茫的一片,死白死白的,唯独正月过年时贴的春联还透着一点喜气。   我一个人喝着苦菜汤,觉得涩味逼人,却仍皱着眉一口一口,终将那一碗汤喝完。   阿邵走之时,我与他说,若得了空便回来看看,转眼七个月过去,他却始终没有回来过,音讯全无。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秦姐姐,你在吗?”   喜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清脆悦耳,我连忙高声应了一句。   阿邵走后不久,喜儿便出嫁了,嫁在同村,如今腹中已有了身孕,她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充满了喜气。   “秦姐姐,方才我在村口遇到几个人,说是来寻你的,我便将他们带过来了。”喜儿笑得欢喜,道:“有个极为年轻又贵气的公子,长得一点都不比阿邵差呢!”   我放下碗,颇为无奈。   淳朴是这村子里的人共同的优点,但喜儿委实太天真了些,遇到陌生人便往里带,若遇到了坏人又当如何是好?   我尚未来得及念叨喜儿,她便侧身让门外的几个人进了屋子。   我的视线自他们脸上一一划过后,与喜儿说道:“喜儿,我帮你腹中的娃儿做了几件小衣裳,你先将它们拿回家去吧!”   喜儿闻言欣喜,拿起我放在一旁的衣裳笑嘻嘻的看了站在前头那衣着贵气的年轻公子一眼,又朝我眨了眨眼,欢天喜地的走了。   喜儿刚走,那年轻公子身后的几名大汉便跪了下去,齐声道:“见过郡主,郡主金安!”   我边收拾碗筷边说道:“几位客人怕是认错人了吧?”   那几名大汉跪在地上不说话,瞧着那模样是坚信自己未曾认错。他们不想起来,我又怎好勉强?   我将碗筷放入水中,拿着抹布擦了桌子后,又开始低头洗碗。   待我将碗筷洗好,回头时,便见到那年轻的公子不请自坐,几名大汉仍在跪着。   我瞥了那公子一眼,与那些人说道:“我这儿地方小,你们几个这么跪着,会妨碍我做事的。”   年轻公子挑了挑眉,说道:“没听到郡主的话了吗?还不退下?”   那些人这才起了身,恭恭敬敬的退到了院子外。   木门一关,屋内便只剩下我与那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伸着修长白净的手瞧着桌面,道:“郡主,你这待客之道该改改了,连杯茶都要客人讨要。”   我微微一笑,道:“不请自来何谓客?况且,我并不叫郡主。”   他盯着我瞧了许久,露出了笑,极为好看。   我并未理会他,开始扫地。   扫帚扫过他脚边时,被他摁住,他的力道比我大上许多,一时之间我竟无法挣脱。待我蹙眉看向他时,他才慢悠悠说道:“如今皇族之中独留郡主一人,您当以大局为重,否则,百年之后您又有何颜面去面对父母族人?”   我将扫帚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不想再搭理他。   他却不愿放过我,道:“满儿,我与你是幼时玩伴,天天腻在一起,我岂会认不出你?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认识我吗?”   我无奈至极,这才抬首,望着他那晶亮幽深的眸子一字一句,说道:“这位公子,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的眸光顿时变得幽暗深沉,抿着唇不再说话,静望着我片刻后,终于起身出了门。   至此,我才松了口气。   这些人,我当真惹不起,也不想惹。   我忽然想到了大叔留给我的那些书,遂去里屋将它们抱到了灶旁,统统丢进了火里。火苗顿时吧嗒吧嗒跳了起来,小火,渐渐变成大火,待火灭了,只余下一团灰烬。   外头静悄悄的,没发出任何陌生的声响,本以为那些人很识相的走了,直到我傍晚时分出了门,发现他们还在。他们缩在草棚里,燃着篝火取暖。   天上的雪悠悠飘落,比起早先,已是小了许多。   我没有理会他们,待做好晚饭后又出来看了一下,他们仍在,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坦然的吃着晚饭,而后再也没出门去看过。   夜深之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成眠,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想了许多。   想起了大叔,想起了阿邵,想起了门外那些人。   想起了我的小时候。   平日破晓十分,隔壁邻居家中的鸡棚中便会传出鸡啼,然而,今日却安安静静的,整座村子显得死气沉沉——   我陡然从梦中惊醒,慌慌张张的披上外套,也顾不得穿错脚的鞋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昨日那场雪早已停了,地上仍盖着厚厚的雪堆,双脚没入雪堆时,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无时无刻都在刺激着我紧绷的神经。   那些人自然没走,他们仍坐在草棚中,面前的火堆中还有火星在跳跃。他们的脸在火光之后平静得让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祥之感越来越盛。   我迎上那年轻公子的视线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嘲讽。可我却顾不得这些,跌跌撞撞的往隔壁家跑去,才推开篱笆进了院子,便见到屋门口那被染成了红色的雪。   心陡然凉了一片。   我浑身颤抖,一步步朝前走去,推开门,里头横七竖八,尽是尸体。他们都被人一剑毙命,周遭的血迹早已被寒风风干,留下一堆堆印在地上洗不掉的血迹。   我看到了喜儿,喜儿倒在椅子旁边,手旁还有摔碎的茶杯碎片,她睁着眼,脸上还挂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到死,都不明白为何会招来横祸。   我想到了喜儿腹中的孩子,蓦然跌坐在地,茶杯碎片刺进了我的手心,我却全然不觉得疼。   我知道死的不单单是喜儿一家,事已至此,村中其他人定然也难逃一死。   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悄然无声的来到了我身后。   他见我这般狼狈,在我身旁蹲了下来,笑得恁是动人,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郡主,现在才幡然悔悟,已是晚了。”   我想也没想,抬起未受伤的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让我的思绪渐渐回笼,眼前这些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身旁这个看起来无害的人,是凶手。   是他让人做下这肮脏事的!   “若你早些醒悟,随我们离开这里,或许这村子里这些无辜的人都不会死。”他生生挨了我这一巴掌,脸上红了一片,与我说话的语气尖酸刻薄:“说到底,是你害了他们。”   “他们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我张开手心,看着那嵌入肉中的碎片,心口疼得几欲喘不过起来。   “他们没有错,但你与他们不同。你错就错在,不该生在秦家。”他的话像一把利刃,在我心上生生又刺了好几刀。   秦家。   我潸然泪下。   “裴炎,现在这天下,哪来的秦家?”我泪眼迷离的看着蹲在我身侧的人。   我三岁认识裴炎,两小无猜,也曾亲密无间。   记忆中的裴炎一直是个胆小的男孩,光阴漫漫,此时此刻,我竟觉得眼前的他如此的陌生。   明明,他的眉目中依旧看得出那少时容颜。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裴炎伸手勾起我的下颚,望着我的眸子,掷地有声:“秦满儿,你生来便姓秦,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今日我们便要离开这里,启程回岩都,你只有一个选择。”   “若我不走呢?”   裴炎低低笑了几声,问道:“满儿,你忘了你爹你娘,还有维皇子了吗?你可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若非他们护着,你可还能活到现在?”   我眼中的泪一滴滴滑落,再也无法忍住。   裴炎见我如此,伸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喃喃自语:“小时候你与我说只有弱者才会哭泣,后来我便再没哭过,倒是你变的爱哭了。满儿,你以前从不哭的。”   是啊,我以前从不哭。   我出生那年,正值国泰民安,我那贵为一国之君的伯父秦徵甚为高兴,为我取名“满儿”。   伯父与我父王一母同胞,自幼感情极好,自我出生后,他甚至比父王还要疼我。有他的怜宠,我自小便比别人高了一等。   直到后来,朝中有人叛乱,皇城沦陷在乱臣贼子手中,父王带着我们一家出逃,最终仍是没有逃过那一劫。   所有人都死了,父王,母妃,伯父最小的儿子、我的堂弟秦维,护送我们离开的那一队将士……他们全都死了,唯独我活了下来。   是他们所有人的尸首护着,我才得以存活。   那时候我好恨,我多想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我曾问大叔,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大叔说,因为其他人都想让我活下来。   因为他们都希望我活下来,所以我不能死。   我忽又想起了大叔。   抹去脸上的泪痕,我的情绪渐渐平复,再看着裴炎时眸中已褪去了早前的愤怒之色,平静的说道:“走之前,先让村里所有人入土为安,我要你在他们坟前磕头上香,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日的我。”   裴炎没有异议,领着那几个汉子整整花了一日才将村中所有人埋好,为他们立了碑,一一跪拜。   从我在这个村子落地生根起,每个人都待我十分和善,可如今,他们全都因我而死,到死都不知为何会招来横祸。   大叔的墓在附近,离开时,我去拜祭了他。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回来此地看他,也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在他的墓前坐了小半天,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收拾行李时,裴炎对那些简陋的东西着实不屑,我却将平日常穿的衣裳叠了几件放进包袱。   我又想起了平日细心收藏在木盒中的那个香囊。   当日我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一个给了阿邵,另一个一直细心的收藏着。   我想,既然要走了,不如带上当个念想。   待我出了门,裴炎一把火烧毁了我住了十多年的屋子,火光滔天,四周的积雪因这一场炙热渐渐化成了水,却仍无法阻挡那滔天的火势。   裴炎说,他只是想告诉我,我没有退路。   看着那座老院在大火之下倾塌,我的心在胸口剧烈的跳动,最后却渐渐平稳,那些倾巢而出的愤怒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我年逾二十,在这个地方住了十多年,学会了怎么忍耐,学会了如何生存。   这儿承载了我大半的回忆。   我想,我约莫是恨裴炎的,可我却不能说他什么。   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因为我们都身在乱世,所以我们没有选择。   走的时候,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沉睡了一般。   曾经的鸡鸣犬吠都已不复,我坐在裴炎的马上看着被笼罩在清晨薄雾中的村子,渐行渐远,终于,视线中再也看不到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我大抵不会再回到这儿。   这个地方再也回不到从前,可我,却必须回到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祝福大家情人节快乐哟~~   【08.07改错】   看到文里有亲留言说【不合常理,裴完全可以以全村人命要挟,女猪会跟她走。而他杀了全村人等于没有威胁女猪的筹码,女猪这时仅仅是打了他一巴掌还是跟他走了,太不合常理。有做作嫌疑】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如果今日裴炎拿全村人的命去威胁满儿能成功将她带走,那么日后别人也可以拿着全村人的命去要挟满儿让她做出不利于裴家的事,所以裴家不会去冒这个风险。杀了这个地方的人,断了满儿的后路,也是在告诉满儿如果她不走,下场跟那些人一样,死。   不走就是死,满儿的命是爹妈和其他人的命换回来的,所以她不会选择去死。   再者,她只打了裴炎一巴掌,是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抵抗力,一巴掌是她唯一能做的。她不会降龙十八掌,没有绝世武功,打不过,逃不了,命捏在人家手上,这一巴掌,不过是仗着裴炎与她是旧时玩伴,仗着裴家仰赖她皇室遗孤这个身份,裴炎才心甘情愿的承受的,换了别的郡主,裴炎并不会承受这一巴掌。   别当裴炎是吃素的,可以让人随意打。   以上。   有任何疑惑欢迎提出。    ☆、【第一章】   我随裴炎离开小村时,也曾心有不甘,亦想过逃跑,去找阿邵,或者是寻一个地方落脚继续平静的生活,但那毕竟是不实际的。   那时裴炎为防我逃跑,日日露宿荒郊野外,我孤身一人,无武艺傍身,又是女子,在荒郊野外若是离了他的庇护,是决计不行的。   --   支在椅子护手上的手滑了一下,我顿时从梦中惊醒,顺眼望去,议事厅内所有人都看着我,包括为首的裴炎。   这些人之中,有人鲁莽,有人老奸巨猾,有人内敛深藏不露,我惊醒的那一刹那并未错过他们眼中闪过的各种复杂神色,或惋惜,或不屑,或谅解。   裴炎轻轻咳了一声,化解了一室的寂静:“不知郡主对此事有何看法?”   “我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不懂这些,自然不敢妄言一二。”我起身弹了弹灰,道:“由在坐的各位叔叔伯伯们与裴炎一同拿主意便是了。”   裴炎微微低着头,敛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那双晶亮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又笑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今日怕不能再同各位议事,失礼了。”   说罢,越过他们,不急不缓的离开了大厅。   我走之后,议事厅内哗声一片,因我走路步伐极缓,耳力又尚佳,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   这些人之中,有许多人对我极为不满,他们眼中的我懦弱无能,不过是个无知的闺中女子。   他们之所以需要我,只是因为我姓秦,因为我是秦满儿。   回到居住的院落时,侍女媛真迎了上来。   我本想睡上一觉,临门一脚时却又改了主意,遂带着媛真出了府邸。   走的,自然是元帅府的大门。   出门时,门房恭恭敬敬的将我送了出去,我知他定会去向裴炎通报,对此并不上心,因为我并不介意有一群侍卫跟随着我。   又何况,那些侍卫通常都很识相,不会靠的太近。   岩都位于西北,本是一个边境小城。多年前周氏叛乱之后,一部分将士在裴毅的带领下退守岩都,后裴氏以岩都为据点,渐渐,岩都便从一个小城发展成了如今的大城,热闹堪比昔日的国都汴京。   这是我到岩都六个月后,第三次出元帅府。   媛真是土生土长的岩都人,故而对岩都大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极为熟悉,有她在身边,我自是无须担忧走丢之类的。   在街上逛了一圈,却并未买什么,单挑了些小零食。   媛真见我有些累了,贴心说道:“前方的聚贤楼是岩都有名的茶楼,不如咱们上哪儿歇歇脚如何?”   我并无异议。   聚贤楼的布置十分雅致,有几分南方的秀气,却又不失西北人的大气。我与媛真刚进门,便有热心的店小二迎了上来。   小二将我们领到了雅座,擦了擦椅子,谄媚道:“请问客官要来点什么?”   我看向媛真。   媛真道:“先给我家小姐来一壶上等碧螺春,店里的招牌点心各上一盘,哦,一定要店里的徐师傅亲手做的方可。”   出了元帅府,媛真一般都唤我“小姐”。   小二见她说的头头是道,是个熟客,又得了她给的赏银,欢欢喜喜的离开。   我瞅了她一眼,道:“你懂得倒真多。”   媛真笑道:“奴婢先前侍奉公子时,与他来过几次。”   她口中的公子,指的自然裴炎。   说书乃聚贤楼的一大特色,这儿说书与别处不同,他们不单说书,还有乐伎歌女配唱,使得那些故事更加栩栩如生。   客人之所以爱来此地,这也是一大原因。   恰逢酒楼内的说书先生开讲,乐伎的琴音颇为动人,我便转移了注意力。   那说书先生讲道:“上回说到乾佑十八年周氏造反,今日要说的便是当今皇室的最后一条血脉昭仁郡主。”   歌女缠绵悱恻的唱了一首曲子,那曲子是我九岁时所作,用词虽好,如今听来却只觉得空洞虚无,年少不知愁而强说愁。   我偏头问媛真:“这儿如此堂而皇之的说这些事,裴帅都不曾管上一管?”   媛真镇定自若的看我一眼,道:“小姐有所不知,裴帅说民乃国之根本,听百姓言才能对百姓有所作为,故而裴帅所辖之地,百姓在言论上都是十分自由的。”   我听了倒有几分诧异。   小二很快上了茶与点心,我捻了一粒晶晶般剔透的小圆球含入口中,入口即化,微甜不腻,口感十分不错。   媛真见我吃得开心,松了口气。   “昭仁郡主乃是齐王秦珩的独生女,一出生便得帝王喜爱,自小那排场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大上几分,可谓是娇宠至极。若昔日没有周氏造反,如今这昭仁郡主定会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真是可惜了……”说书先生一块堂木敲得十分响亮:“且说齐王一家在逃亡途中遭遇伏击,唯有昭仁郡主福大命大,被一个路人救下,与那人相依为命长大。约莫五年前那人去世,独留下郡主一人……却是裴帅一直坚信昭仁郡主还身在人世,苦苦寻找了十二年,终于在凤岐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中找到了郡主。那小村子十分贫瘠,郡主这十多年日日苦菜汤,过的十分艰辛,据闻当日郡主见到前去寻她的裴公子时,泪眼涟涟,心头十分感念裴帅义举。后裴帅在岩都城外亲迎郡主之时,指天立誓,有朝一日定要为重回汴京,为秦氏一族报仇雪恨,裴帅此举甚为仁义啊!”   听到此处,我哑然失笑。   一个茶馆的说书先生都能将我被接到岩都的事说的栩栩如生,这背后若没有人散布消息,是决计不可能的。   那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虽是我,话里话外赞颂的却是裴家。他们都觉得,如果没有裴家的义举,如今的我还身在凤岐山下的小村中过着苦日子。   也是,岩都上下本就以裴家为尊,我的到来不过是为裴家的仁义再添上辉煌一笔罢了。   媛真见我笑,不经意间蹙了蹙眉头,却被我瞧了个当下。   我笑脸盈盈的看向她,道:“媛真,这茶有些凉了,让小二再上一壶新的吧!”   媛真点头,唤来小二收茶,小二端着茶离开时走的太急,勾到了一旁的椅子,茶壶没抓稳,朝媛真飞了过去。   待我将视线从那说书先生身上收回时,媛真已经稳稳的将那茶壶接住,甚至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   小二慌忙道谢离去。   媛真会武一事,我早已知道,她身为我的侍女,除了服侍我,保护我之外,还是来监视我的。   我对她和气,看似不防备,实际上却也防了几分。   她与凤岐山下那个小村子中的人们是不同的,我永远不可能对她推心置腹,她亦是如此。   我忽又想起了喜儿。   怀有身孕,却惨死的喜儿。   小二很快便为我们这桌上了新茶,还外送了一小碟点心,道是掌柜为了弥补方才我所受的惊吓而特意送上赔罪的。   其实方才受惊吓的不是我,是那小二哥才对。   席间忽有客人感慨道:“听说昭仁郡主如今就在咱们岩都,可惜无缘一见哪!”   又有人调侃道:“昭仁郡主何等高贵,哪是咱们这等凡夫俗子想见便能见的?”   高贵?   我呡了一口碧螺春,面色平静。   不过只是个亡国之女,何来高贵可言?   乾佑十八年周氏造反,攻陷了汴京,我们秦氏一族落败之后开始逃亡,而后死的死,亡的亡。   周氏扶持了我三叔家痴傻的二堂兄为傀儡皇帝,改年号正和,不到三年,我二堂兄便死在了皇位上,周氏意图称王。   后,朝中各派不满周氏作为,起兵围剿周氏,朝中皇位空悬,各方人马虎视眈眈,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这天下,做主的是岩都裴氏、岭南宋氏、并州顾氏及那汴京之中日渐落败的周氏,并无一家姓秦。   茶楼之内,众人听了今日的说书,正议论的起劲,却不知谁喊了一声“裴帅来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向门口。   我坐在二楼雅座,顺眼望去,果然见裴炎的父亲裴毅自中央楼梯走了上来。   裴毅从前与我父王交好,我对他自是不陌生的。后来我被裴炎带回岩都,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年少时,裴毅虽已成亲生子,却仍旧是汴京女子眼中的好夫婿人选。转眼十二年过去,他年逾不惑,成熟大气,虽不若从前风流倜傥,却沉稳威严。   裴毅一路走来,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都和颜悦色,最终在众人瞩目之下走到了我这边。他在我面前停下时,周遭许多人都开始窃窃私议,纷纷议论我的身份。   我伯父在位时,裴毅官拜右相,位高权重,有勇有谋。我二堂兄在位时,裴毅仍居右相一职,任周氏如何刁难,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昔日裴毅以“诛乱臣贼子”为由起兵时,朝中一呼百应,裴氏之所以在三家起义军中最有权势,一切都离不开裴毅的运筹帷幄。   裴毅弯腰,道:“裴毅见过郡主。”   他这一声“郡主”,虽不轻不重,却足以让茶楼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万众瞩目的感觉让我微有些不适。   我起身颔首微笑,道:“裴伯父,多日不见,您风采依旧。”   裴毅道:“劳郡主挂心。”   “伯父也坐吧。”我坐下之后,问道:“媛真与我说此乃岩都最大的茶馆,伯父也喜欢上这儿来喝茶?”   裴毅面色和蔼,道:“这儿的茶确实不错。老夫从庆州回来后,去向郡主请安,却被告知您外出未归,故而出来寻找。郡主,岩都城内虽然平静,但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   我喝完杯中的茶,轻轻将茶杯撂下,起身说道:“伯父说的甚是,此番是满儿鲁莽了。”   裴毅见我如此,点头,命随从去结账后,道:“郡主能这么想自是最好,老夫此番归来,为郡主带回了一样礼物,已经派人送到郡主的院落……”   “伯父有心了。”   我微笑客套应答,最终,在裴毅的引领下离开茶馆。   离开之时,茶楼内议论纷纷,许多人都瞧着我们一行人,惊叹者甚,并非我貌美如花得以至此,而是惊叹裴毅的仁义。   若只是想寻我回去,派个随从出来知会一声便可,何须亲自前来?既亲自前来,又如此堂而皇之的将我的身份告知给茶楼中形形□□的人,日后这市井之上定会四处流散着我的画像,那么出门于我而言便是极为危险的。   自此之后,我怕只能乖乖的呆在元帅府内,以寻求他的庇护,如若出门,定会再三深思熟虑,而不敢再肆意妄为。   我想,裴毅这招着实高明,不费一兵一卒,便断了我下次出门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_╰)╭日更有木有,撒娇打滚求各种包养 ☆、【第二章】   临近夏末,周遭的炎热也开始渐渐退散,待到入了夜,外头月华银霜,夜凉如水,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夏日虫鸣。   屋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黑暗中睁开眼,视线也不知落在何处。若是平日,这个时辰我早该入睡,可今日却不知为何,心头慌得难受,怎么也不成眠。   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响,似是窗棱被推开的声音,惊得我顿时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探头看了看,却是一团黑,门窗紧闭,并无被打开的痕迹。早先我让媛真下去歇息时,是亲眼看着她将四周的门窗一一关上的。   屏息静待片刻,外头却恢复了平静,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我松了口气,心想约莫是自己今日没睡好才会这般疑神疑鬼的。   街道外头传来了更夫响亮有力的打更声,已是三更天。   我重新躺了下去,手无意间碰触到藏在枕下的匕首,方才稍稍平复了些许的不安感又涌了起来。   我顿时握紧了匕首。   自四天前裴毅将我从茶楼接回来之后,夜里似乎也没什么事扰我睡意,但那并不代表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若真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院子外那些守卫也不会一日比一日多。   外头响起巡逻守卫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静静的听着那些脚步声渐行渐远,又想起了裴毅,正想着些什么,顺眼望去,却见黑暗中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的盯着我,我大惊,险些叫了出来,慌忙咬住唇,屏住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将那些尖叫声全都憋了回去。   我若叫喊,对自己全然无好处。   我不知站在我床头的黑衣人是否知道我醒着,心怦怦剧烈跳动。他站在我床头不动,只是看着黑暗中的我,却没下下一步动作,我原本的恐慌渐渐退散了些。   这个人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我,却迟迟没有行动,可见他并不想杀我,至少目前不想。   他忽然提劲跃上了屋檐,接着我便听到东西碰到窗棱的一声闷响,很轻,却让我原本放松的心再一次又高悬了起来。   我握着匕首的手心泌出冷汗。   一阵银白色的光在黑夜中映出了些许光亮,只见一名黑衣人持剑刺向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狰狞恐怖。   我迅速翻身,躲过了那一剑,放声大喊。   刺客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杀我,见一击不成,又再次刺向我,我顺手抓了枕头去挡,枕头在他的剑下化成了碎片,剑尖直直刺向我。   我的背部已经抵着墙,被逼近了角落,再无路可退,只得闭上了眼。   忽然听到“啷当”一声清脆的声响,睁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刺客手中的剑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正捂着握剑的那只手警戒着四周。   风从窗外灌了进来,让一身冷汗的我顿时镇定了下来。   大叔还在世时,未曾教我习武,却教我如何自保,保护自己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对着敌人的心窝用力刺下去。   我抓起掉落在一旁的匕首,瞄准了机会扑向那人,乘着那刺客不备,狠狠的刺进了他的心窝。   那刺客低吼了声,大力的将我甩开,我的背部狠狠的撞上了床框,剧烈的疼痛让我在瞬间刷白了脸。他忍着疼捡起地上的剑,再次朝我挥来。   我试图躲开,可背上的疼痛让我使不出力气。   这一次恐怕要在劫难逃了……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屋檐上的那人跳了下来,银光一闪,顷刻间割破了咽喉刺客的咽喉,一招毙命。   腥红的鲜血从他的咽喉喷出,溅了我一脸,我伸了手,轻轻一抹,血沾满了我的手,恶心的气味让我觉得反胃,刺客手中的剑再次掉落在地,整个人僵在原地,末了直直的向后倒去。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在我的面前死去,这般恶心却又熟悉的腥味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父王,母妃,维弟弟,那些护送我们出京的侍卫队……鲜血沾满了我的全身,他们一个个在我的眼前死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依旧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靥。   本以为只有一名刺客,加上方才那黑衣人也才两人,谁知下一刻却又见数名刺客破窗而入。   一时之间,屋里头乱成了一团。   外头忽然映出了火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汇集在一起,隔壁屋子的媛真和外头保护我的侍卫终于在这时姗姗来迟。   --   “保护郡主,活捉刺客!”   破门而入后,侍卫统领大喊一声,便见举着火把的侍卫群拥而上。   府中侍卫人多势众,那些刺客见情况不利,纷纷逃离,方才救了我一命的黑衣人跳窗离去时,看了我一眼,眼神幽深,似笑非笑,吓得我又是一身冷汗。   我看向梳妆台上的那面大铜镜。   镜中的我披头散发,脸色苍白,鲜血顺着脸轻轻的划出了红线,白衣上的血迹尚未被风干,在火把的映照下好似鬼魅。   裴炎提剑冲了进来,见我如此呆立,下意识捏紧了剑柄。他伸手探向我的额头,手中的剑在火把下透出一屡森然寒气,我下意识惊叫了一声,让他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火光映照着裴炎的面容,肃杀狰狞,十分可怕。他冷笑道:“全都给我追,留活口,一个都不许让他们跑了!”   原本举着火把的侍卫们都去追缉刺客,屋内点上了灯,虽没原先那么亮堂,那孱弱的光线却仍映出了一室狼狈。   因刺客到访,原本寂静的元帅府顿时灯火通明,嘈杂了起来。   媛真服侍我穿上了外衣,裴毅匆忙到来时,我正惊魂未定的坐在椅子上喘着气,屋内早已恢复了平静。   裴毅进了屋后,看了地上那具尸体一眼,跨了过去,满脸愧疚的在我面前跪道:“老臣救驾来迟,还请郡主恕罪。”   我苍白木讷的坐着,也不说话,任由他跪着。   裴毅跪了片刻,便自发的起身,在那尸体前蹲下,仔细的查看了伤口,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我。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见我仍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便与裴炎说道:“炎儿,你留在这儿保护郡主。”说罢,便离开。   屋内顿时又静了下来,裴炎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地上的那句尸体上。他起身走到那尸体面前,查看尸体,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末了伸手拔出了刺在心窝的匕首,回头,冷冷的看着媛真。   媛真碰触到他的视线,慌忙跪了下去,道:“媛真护主不利,请公子责罚。”   “自己下去领罚吧!”裴炎冷冷一笑,手中的匕首朝媛真飞了过去,划过她的手臂,嵌入她身后的墙,入木三分,鲜血从媛真的伤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裳,一滴滴顺着她指间缝隙滴落在地。   媛真顿时刷白了脸,却不敢再多言,捂着受伤的手臂退了出去。   屋内的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一闪一闪,忽明忽灭,烛光投在裴炎俊美的脸上,勾出了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满儿,没事了。”   他的手碰触到我背上的伤口,竟让我觉得钻心的疼。   我向来自诩皮糙肉厚,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可这回我却疼得真真切切,他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之处,立刻松了手,吼人去请大夫。   屋内一片狼藉,床上的被褥早已被剑划破了数道口子,还散满了枕头的碎片,地上还躺了一具尸体……裴炎动了动,无意间踩到了地上的碎片。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走吧!”   “去哪?”   “先去我的院子住一晚上。”裴炎打定了主意,便不许我反驳。他拉着我站起来,道:“我会在你身旁守着,不会再让刺客靠近你的。”   我见他信誓旦旦,心头复杂万分,低头思索片刻后再抬头,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终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话。   离开房间时,我被地上的尸体绊了脚险些摔倒,好在裴炎眼明手快护的及时,我一头撞进了他的怀中,背上的伤再次发疼。   裴炎忽然将我侧身抱起,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竟未曾碰触到我的背上的伤口半分,我本欲挣扎,他却不容反抗抱着我往门外走去。他身上传来熟悉的莲香,让我的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却无端酸了鼻尖。   那种莲香是昔年我母妃的最爱,后来我与裴炎一道玩耍,便逼着他也在衣服上熏上那香味。   幼年我任性妄为,总是惹是生非,没少让父王与母妃受罪。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竟何等的幸福。   自裴炎将我带离那座一里地大小的村子,我想起从前的时候便多了,梦里,发呆时,时常想起。   昔日大叔花了三年的时间带我走出回忆,让我不再梦到也不再时常想到从前,可裴炎毁了村子,也毁了我用十年建起的堡垒……   裴炎将我放下地时,我陡然回神,已在一间屋子内。这屋子在他寝房隔壁,平日虽不住人,却十分干净,被褥也都是新换上的。   侍女端来了压惊茶,一碗黑乎乎的茶水,我没喝,裴炎也未勉强,因为来为我诊病的大夫来了。   大夫是男子,而我伤在背上,男女有别,只得由侍女转述伤口症状。我趴伏在床上,侍女剪开了我的衣裳,床帐垂放下来,挡住了外人的视线。侍女战战兢兢的细细言明,大夫确认了病状后,只道是撞到了骨头上,却未伤到,只消涂抹药物静养几日,红肿便可消退。   送走大夫后,侍女为我上药,裴炎一直都在屋内未走。药涂抹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颇为舒服,许是先前神经太过于紧绷,此时完全松懈,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门外忽然传来了侍女的声音:“公子,元帅让您去一趟议事厅。”   裴炎顿时皱眉,却不动,我睁了眼,透过帐幔依稀看到他的身影,道:“你去吧,想来是有事找你。”   他欲言又止,仍有些不大放心,我却不以为然,道:“你对帅府的侍卫不放心吗?若有什么事我会大喊的!”   外头传来侍女的催促声,裴炎无奈,只得与我道别。他走到了门口,关门之时仍不大放心,又与侍女交代了几声,才离去。   屋内的烛火在微微跳跃,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为避免碰触到伤口,我一直趴伏着,睁着眼无法入睡,早前碰到刺客时我惊慌之中尚且带着镇定,可那种后怕却在裴炎离开之后涌上心头。   我亦是怕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恐慌渐渐退去,我的思绪又恢复了清明——   媛真是习武之人,听觉本就敏锐,可今夜她却很晚才与那群侍卫一同冲进来。而院子四周的守卫向来森严,为何今夜那些侍卫姗姗来迟?平日我就算是轻喊一声,都能引得他们第一时间破门而入。   除了死在我屋内那名刺客是真真正正想杀了我之外,最先的那名黑衣人与后来闯入的那几人,似乎都无意取我性命。最后那一批到来的黑衣人一来,媛真及府中的侍卫也跟着出现……如此看来,这最后一批人定是与这元帅府有关。   目前这局势之下,裴毅尚且需要我,若杀了我,只会坏了大事。他此举意不在杀我,无非是想吓吓我,好让我更加依附于裴家。   只怕,连他也未曾想到今夜会出现真正的刺客。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在黑暗中晶亮的眸子。   那人深夜闯入我的房内,不仅不杀我,还对我施以援手,甚至一剑割破了地上那名刺客的咽喉,也正是因为他的出手相助,裴毅等人进屋之后查看了尸体上的伤口后,都自然而然忽略了我刺在杀手胸前那一刀。   现在想来,竟觉得黑夜中火把映照下的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他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我醒来时,正值晌午,整座府邸早已恢复了早前的平静。   背上的疼痛似乎缓解了许多,但长时间的趴伏而眠让我很不舒服,我忍着疼坐起身来,喊了人,一名面孔陌生的侍女便进了门。   媛真昨夜去领罚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在我面前,此时我又是在裴炎的院落,所以见到陌生的侍女着实没什么稀奇。   洗漱,而后着装妥当之后,侍女道:“郡主,老爷及各位大人都在议事厅等着您,您看……”   我和蔼可亲的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过去便是。”   侍女松了口气,忙上前搀扶我。   到议事厅时,里头已经聚集了许多裴毅的部下,见我踏进门,他们纷纷见礼。我轻眸淡扫四周,嘴角虽含笑,心底却十分不屑。这些人面上待我恭敬有礼,其实十分不屑于我,我面上虽待他们和善,背里亦是觉得他们虚伪。   “满儿,好些了吗?”裴炎见我进来,率先迎了上来,不顾在场众人的侧目,支走侍女,亲自搀扶我。   我偏头看了裴炎一眼,他天生有副好样貌,身上那袭白衣衬得那张脸愈发的器宇轩昂,也难怪这岩都城内的女子皆对他趋之若鹜。   裴毅若有所思的看了裴炎一眼,待我入座之后,满怀愧疚的跪了下去,道:“老臣大罪,昨夜行刺郡主的那几个刺客见到逃脱不了,都已服毒自尽,目前尚未追查出幕后主谋。”   “伯父这又是为哪般?昨夜那些刺客虽死了,但我相信伯父定会追查出幕后主谋。既是如此,您又何罪之有?”昨夜那黑衣人是谁他们追查不到,这对我而言也成了一个谜团。无意间磕到椅背,我低呼了一声,装得柔弱万分。   裴毅道:“郡主如此宽仁,老臣当真羞愧万分。”   “伯父切莫再这么说,否则满儿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轻轻叹了口气,瞬间红了眼眶,道:“昨夜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我怕是早已命丧贼人手中,现在想来依旧后怕不已……”   我这一哭,堂下那些平日只知行军打仗的大老粗爷们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裴炎掏了手帕递到我面前,我接过擦了擦泪,哽咽道:“兴许我当真不该回这岩都,从前我在村中虽过的清贫,却怡然自得,何须担心会有人提剑上门寻我麻烦?”   这般没志气的话一出口,堂下立刻有人怒道:“我们军中多少将士都在为郡主拼命,而郡主却只顾自身安危?”   说话的那人名唤王功权,此人脾气暴躁,经不起激,却胜在忠心,而且也有些担当,故而裴毅颇为看重他。   他的话让我不由得又在心底嗤笑了一番。军中那些将士确实是在拼命,但我不过是个让那些将士拼命的噱头罢了。   裴毅顺势起身喝道:“王功权,在郡主面前怎可如此无礼?自行去领二十军棍!”   王功权不服气,还想说说很么却被同僚劝住,最终在裴毅的眼神压迫下去领罚。我泪眼朦胧的望过去,哭哭啼啼,厅内气氛顿时僵了下来。遂有人打圆场道:“郡主乃弱质女流之辈,昨夜又受了大惊吓,此番言语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的。”   裴毅摸了摸胡子,再次愧疚道:“说来都怨老夫,精心部署却仍让那些贼人吓到了郡主……”   又有人道:“裴帅此言差矣,如今的贼人花样多,再精密的部署亦有难挡一二之时,您无须介怀。”   其他人不想步王功权下场,闻言纷纷出言安慰。   裴毅转而向我,道:“郡主,老臣……”   我兀自擦着眼泪,道:“伯父您别说了,此事当真怨不得您。倒是我,若我胆子能大些,也不会受这般大惊吓。”   “老臣多谢郡主体谅。”裴毅顿时老泪纵横。   我从指缝中偷偷看他,心道他演戏的本事与我相比倒还略胜一筹,方才我为了挤出泪,可是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他却能说哭就哭,倒真让我有些佩服。   我渐渐收了泪,红着眼儿望着堂下众人,“昨夜那一吓当真不轻,满儿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裴伯父,满儿想歇息几日,近来就不来陪诸位叔叔伯伯议事了,您意下如何?”   裴毅眸中闪过一丝神色,敛了哭腔,转而问其他人,道:“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平心而论,裴毅待我确是不错的,念在我父王与他的交情上也确有几分真情实意在,但他太有野心,我在他心中比不过权势,否则他也不会用尽手段来糊弄我。   自我来到岩都后,裴毅便让我去议事厅听他们商讨要事,事事都要问上一句“郡主意下如何”,他此举不过是为了博一个名声,好让人觉得他并非贪慕权势之人,而一心一意的为我,为我们秦氏江山。   堂下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信,虽敬重我的身份,却更愿意听从裴毅的指挥,早在我每日共同议事之始,这些人便不甚满意,他们都不愿意让我这懦弱无能的女流之辈来掺和大事,但裴毅坚持如此,他们也只得服从。   我无能至此,那些将士早已受不了,我亲自开口自请卸任,他们自然是高兴万分,又怎么会阻拦?   “郡主既受了大惊下,歇息几日亦是正常的。”   “甚是甚是,郡主当好好休养。”   不知谁开了头,引来其他人一片赞同。   裴毅见众人纷纷表态,遂道:“既然如此,郡主便在府中好生休养,其他杂事就无需再过问了。”   我顿时破涕为笑,欣喜万分道:“伯父此言可当真?”   裴毅拱手低头,道:“自然是真的。”   其他人间我这般没志气,都不愿再与我说什么。我也不恼,反而笑得愈发灿烂,道:“对了伯父,媛真呢?我今日没见着她,倒开始想她了,回头你让她回来伺候我吧!”   裴毅连忙点头:“老臣知道了。”   我十分满意,伸手扶着额,低叹道:“也不知道怎的,竟觉得有些头晕,请各位叔叔伯伯原谅满儿失礼,满儿先行告退了。”   他们见我没用至此,已不愿再与我说话,巴不得我赶紧离开,纷纷恭送,我娇弱万分慢吞吞的扬长而去。   早在离开小村子起,我便知道要想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只能藏拙,选择装傻充愣,当一个无能的女流之辈。可惜裴毅也不是省油的灯,到目前为止他并未全然相信我。   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裴炎没来找我,我仍是一个小村姑,兴许我如今无须这般虚伪对人,无须小心翼翼求自保。   可追根到底,只能怨恨这世道太乱。   在岩都这个地方呆得越久,我当真越发的虚伪。   我居住的小院早已恢复如新,丝毫看不出那场激斗留下的痕迹。因我指明要媛真服侍,故而回到院子时媛真便又出现在我面前。她虽表现的十分自然,但到底是受了重罚,浑身上下伤处不少,行动也不如之前利索。   她低眉顺目,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可惜我对她知根知底,她这般模样看在我眼中并无丝毫值得怜惜之处。   身在元帅府,我能信的过的人本来就只有自己,就算换一个侍女,也无法改变我被人监视的命运。   即使不是媛真,也会是别人。   我之所以让她回我身边伺候,只是因为习惯了她。   我虽时常想起那夜的黑衣人,但那人再未出现过,我无线索可查,久了,渐渐也便不再记挂这件事。   如此,便过了一个月。。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养,媛真身上的伤渐渐康复,行动比之前灵活了不少,而我,自打不用再日日上议事厅报到之后,整个人变得慵懒了许多。   午后我躺在院子中的小躺椅上,微风缕缕,院子中那颗老树在风中晃动着绿叶,沙沙作响。   媛真不知从哪儿搬来了一盆兰花,养的极好。   我随手将手中的书册丢在一旁,问道:“这花打哪来的?”   媛真笑道:“花是公子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刚从一个汴京商人手中买下的,特意拿来给郡主赏玩。”   我撇嘴道:“锄草种菜我倒是会,花儿这种东西太娇贵,我养不来。你寻个机会把它送走吧!”   媛真敛眉,又抬首笑道:“郡主,这花虽娇贵,却也比不上您娇贵,这花,既是送您的,自然就是您的,您就算养不活,公子也说不得什么呀。”   总之,就是不愿让我将那花送回去给裴炎。   我看了看那盆兰花,最后还是让媛真寻个地方安置它。   媛真以为我清高,不愿去碰裴家人给的东西。   其实不然。   我吃住全靠裴家,一直都是心安理得,裴家需要我,所以裴家养着我,伺候着我,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兰花太过娇贵,我对娇贵的东西素来没什么好感……虽然昔年我也曾娇贵过。   媛真刚抱着兰花退下之后,有两日不曾出现在我面前的裴炎竟出现了,他进门时候嘴角含笑,看起来心情甚好。   他上前几步,捡起掉落在地的书籍,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手翻了翻,道:“满儿,这种杂书,看太多不好。”   那是一本坊间流传的爱情小说,讲小儿女之间的缠绵悱恻的,书不知是媛真从哪找来的,闲暇时拿来打发时间倒是十分不错。我笑了笑,道:“你送来的兰花我瞧见了。”   “你喜欢吗?”裴炎提到兰花笑得愈发灿烂,“我记得小时候你到我家来玩耍时,见我娘种的一盆墨兰开的很美,就闹着要抱回家。我娘送了你之后,你不肯让下人碰它,硬是要自己抱回去,结果不小心将它摔倒了地上……”   裴炎说的事我还有些印象,但却记得不太清了。我偏头,见裴炎想起了小时候的趣事,正兴致勃勃。   相比之下,我显得冷漠的多,我虽面带笑容,一副大为赞同的模样,可私下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可惜,那花最后还是没活成。”裴炎万分感慨。   “的确是可惜了。”我附和。   他见我如此,又兴致勃勃的说起养兰的法子。   小时候裴炎虽胆小懦弱,却也不爱这些花花草草,更别提养花了,可今日听他说起养花经,甚至比那寻常花匠还要强上几分。   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唯有到了我这儿时话会多一些,我睁着眼一副听得极为认真的模样,实际上他的话我并未听进多少。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眼前这张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小时候的模样。   现在的裴炎变成什么样我并不清楚,但他可以冷血无情的下令屠村,可以毫不念情份不顾媛真的死活而让她顶下当夜保护不力的罪名,无疑是个狠辣的人。   这十多年,裴毅将他教导的极好。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跟在我身后胆小怕事的那个裴炎了。   院子外头忽传来嘈杂声,其中有女子清脆悦耳却又极为蛮横无礼的声音,不仅打断了我的冥想,亦打断了裴炎的侃侃而谈。   我唤媛真前去探情况,却听到远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声响。   待媛真回来复命时,已非独自一人,身后跟了一对主仆。   走在前头的女子模样儿娇美,一身粉色长裙,将那张脸儿衬得明艳动人,神情十分倨傲,她的侍女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跟在身后。   裴炎看到那女子时,竟飞快的皱了下眉头。   我顿时来了精神,手支着头,心想,这回该是有热闹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更新了~~~ ☆、【第四章】   那模样娇美的女子叫程婉玉,年芳十七,正是青葱般水嫩的年纪。她的父亲程祟是裴毅手中最得力的一名干将,是那群将领中最得裴毅看重的,故而裴毅对她也颇为疼爱。且,她与裴炎自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早已对裴炎芳心暗许,家中长辈皆乐见其成。   她平日里多在元帅府中走动,可惜我在此地住了这么久,加上这一次,单见过她两次。前次我与她相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表现的甚为恭敬,却掩不住眸中的不善。   --   程婉玉见了裴炎,喜形于色,笑得极为甜美。她欺身上前,在裴炎面前停下,道:“炎哥哥,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真的在这儿。”随即又变脸愤恨的扫了媛真一眼:“现在的狗奴才一个个真是没眼色,明知主子在这儿还非得睁眼说瞎话。”   早前媛真侍奉在裴炎身边时,多少有让她不喜之处,这话虽不是针对媛真,却可以看出她极为讨厌媛真。   我看向媛真,她低敛着眉目,面上十分恬静,并未将程婉玉的话放在心上。   想来这程婉玉为人甚是失败,连媛真这等侍女都没将她看在眼里。   媛真名义上虽是我的侍女,但我与她都很清楚,她是裴家的奴才,而非我的。此番看着程婉玉对媛真冷嘲热讽,我兴致勃勃的隔山观虎斗。   程婉玉见裴炎沉默不语,指着媛真说道:“炎哥哥,这小贱婢都已经不在你身边服侍了,为何还三番两次的阻拦我来见你?这般不知尊卑不知礼数的奴才,我们留着有何用?你该将她赶出府去!”   她尚未到来时,裴炎神情愉悦,而此时他的脸上早已没了笑意,眸中隐隐透着不耐烦。他低声呵斥道:“婉玉,郡主面前,休得放肆。”   此言一出,程婉玉便恶狠狠的瞪向我,那眼神似是要将我撕碎。   裴炎朝我勾了勾嘴角,再次看向她时又冷了脸,看起来颇为威严:“媛真是郡主的侍婢,你辱骂她与辱骂郡主有何分别?程叔怎么将你教得如此不懂尊卑不分轻重了?立刻向郡主赔礼道歉!”   我有些惊讶的看向裴炎,他却表现的极为无辜,好似刚才那些话并非他说的。程婉玉愤怒不甘又妒忌的目光让我犹如芒针在刺,不由得在心头暗骂裴炎混账,好端端的将战火烧到了我身上。   我轻咳一声,正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却被程婉玉一阵抢白。   程婉玉指着我问裴炎:“你为了她骂我?”   我看着眼前那葱白玉指,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在心头低叹了一声。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这双手因常年劳作,虽修长整齐,比之程婉玉,却显得粗糙黝黑了些。   裴炎也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仍低斥道:“尊卑有别,你见了她不行礼也便罢了,又怎能在此地如此放肆?若传到你父亲耳中,可不是单纯的训斥你一顿这般简单!”   若说程婉玉先前尚且忍得住脾气,听了这话之后算是怒火中烧了。她也顾不得什么闺训,也将平日的教养抛之脑后,尖声道:“郡主?她算个什么郡主?不过就是个孤女,要不是裴伯伯怜悯她将她寻回好生好养伺候着,她如今还在那小山坳中过着苦日子。自从她来了之后,你就对我爱理不理了——炎哥哥,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裴炎顿时变了脸色,微微抬高了声音,道:“婉玉,还不快住口。”   我不知裴炎是真心护着我,还是担心那话坏了裴家在我身上的一番苦心经营,或许二者皆有,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这举动看在程婉玉眼中,便是他一心想护着我而不顾她的感受。   程婉玉怒极,冷笑道:“这天下,是那些浴血奋战将士们苦苦打下的,他们秦家人不过是坐享其成!如果没有那些将士抛头洒热血,这天下早就不姓秦,而姓了周!”   她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神色张扬,倨傲无礼:“一个年逾二十却尚未婚嫁的老姑娘,文不成,武不成,又没什么脑子,不过就是个浅薄的村妇,名义上被人称为郡主又如何?她有什么值得我敬重的地方,有什么值得我弯腰的地方?”   如果此番被她如此鄙视的人不是我,我定会为这番话鼓掌!   被人如此羞辱,我若还有点脾气,就该立刻起身给程婉玉一巴掌。可我忍习惯了,并不想就这么毁了辛苦营建出的柔弱表现。而今日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裴炎,既有他在场,我想我无须出手,且看他如何面对我。   我坐起身,满脸委屈的看着裴炎,紧紧咬着唇不说话。   裴炎手紧握成拳后又松开,神色异常难看,却又碍于长辈的关系不好太过放肆,再次低喝道:“婉玉,你别太过分了,元帅府岂容你这般撒野?”   他这话无疑火上浇油,程婉玉气红了眼儿,却又不愿对着心上人撒气,我只得再次中招。她推了我一把,恨恨说道:“装什么委屈?我说的又没错,你若真有本事就回你的汴京去啊,何必留在元帅府碍别人的眼?”   若不装委屈,岂不是暴露了本性?我在心头嗤笑一声,自怀中掏出手帕,轻拭眼角,起身朝裴炎轻忽忽的笑了一笑,道:“我秦满儿再是不济,也不愿丢了秦氏一族的脸面。或许她说的对,我的确不该留在这儿任人羞辱。”   说罢,起身便要走。   程婉玉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用,怒意稍稍退了些。   我路过裴炎身侧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裴炎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力道比寻常男子还要重上几分,轻而易举便抓疼了我。   “放手。”我冷冷的看着裴炎。   裴炎呼吸一窒,却不愿放手,将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轻声哄道:“满儿乖,你一向不爱与人置气的。”   我拼尽全力挣脱他的束缚,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一下,疼得眼泪直流,看起来委屈十足,道:“难道我今日所受羞辱还不够吗?裴炎,我秦满儿再不济,也不会乖乖站着任由一个下人之女来羞辱自己。”   “你说谁是下人?”程婉玉暴跳如雷。   我泪眼朦胧,“你们程家,本就是裴家的奴才,我说你是下人之女又有何错?”   “你——”   程婉玉在我的挑衅之下,已经忍不住小姐脾气。她挥手向我,眼看那巴掌即将落在我脸上,我下意识闭上了眼。我本可以躲,却不愿躲,若我受了这一巴掌,那么今日之事我便占据了优势。   可惜,预想中的疼痛感并未出现。我睁了眼,只见裴炎稳稳当当的抓住了程婉玉那只急欲行凶的手。   程婉玉自幼被娇宠长大,从小到大裴炎都礼让她三分,而今裴炎为了护我让她大大的丢了脸面,愠怒之下又想撒野,却听得“啪”的一声,她的右脸上便多了一道五指印。   竟是裴炎对她动了手。   她满脸不敢置信的望着裴炎,泪像玉珠般不断滚落,呜咽道:“炎哥哥,你为了她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   裴炎冷笑一声,对媛真说道:“把她丢出去。”   “等等。”我的话让媛真顿时住手。   我走到程婉玉面前,看着她。   若她生在寻常人家,可还会如此嚣张跋扈?   许是我毫不遮掩的视线让她恼羞成怒,她伸手重重的抹泪,恨恨的瞪着我,道:“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我笑了笑,抬手,又在她的左脸狠狠的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约莫比裴炎方才还要用力些,竟让我的手心不住的发麻。   程婉玉当然没有想到我会打她,她的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已经愣住。   不单是她,裴炎也愣了。   我揉了揉发疼的手心,瞥了媛真一眼,道:“还不快把她丢出去?”   媛真得了话,二话不说,便上前拖住程婉玉的手,不容反抗的将她给拖出了我的院子。   院门早已被关上,任由程婉玉在外头如何闹腾,都拍不开那扇门。   过了一会儿,她的叫嚣声渐渐弱了下来,哭声亦越来越远。   她这一走,热闹也跟着被带走。   我原还以为她能闹得更大一点,却不想她就这么哭着走了,颇为可惜。   裴炎若有所思的盯着我,我心头一颤,怕他看穿了我长久以来的伪装,末了却听他笑道:“满儿当真还同小时候那般……如此甚好。”   小时候的我?   裴炎的话让我微微一愣,随即又安了心。   小时候的我,在众人的娇宠之下长大,若论刁蛮任性,我比之程婉玉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裴炎喜欢跟在我身后,像我的小尾巴一样,我见不得别人欺负我,也容不得别人欺负裴炎,那些小玩伴见了我皆是能躲便躲。   裴炎忽然起了兴致,喋喋不休的与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对别人都是一副贵公子的做派,虽未做到沉默寡言,却也十分有格调,极少像在我面前这样聒噪。   他待我太过于不同……   我暗暗打量裴炎,最终在心底幽幽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我恹恹无力一副困觉的模样,裴炎又公务缠身,也便走了。他这一走,自然给了我许多空暇时间去想其他事儿。   元帅府说大不大,程婉玉大闹此地的事儿迟早都要传到裴毅等人耳中的,只是不知他会如何给这事收场?   我极为耐心的等着,到傍晚时分,裴毅那老匹夫便登门造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了有木有!!!! ☆、【第五章】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府中的仆役们已经点上了灯,在灯火的映照下,院子中并不昏暗,虽不若白昼那般明亮,却也足够将周遭的一切看的一清二楚。   我本是坐在院中,听闻裴毅来访,便进了屋。   裴毅进来时,一言不发,便跪了下去。   古人常言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裴毅奉行的却是“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这般的道理,所以他将这跪礼拿捏的极为火候。   比如此刻,他一进门便跪,连缘由都未说明,若他此番是为程婉玉的事儿来的,那他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待媛真上了新茶,我方起身上前去扶裴毅,道:“裴伯父这是怎么了?”   裴毅跪地不起,老泪纵横,道:“老臣死罪啊……”   “伯父,有什么话你起来说便是,你是长辈,这般跪着让我着实有些为难。”我又装模作样扶了两次,他仍不肯起身,我也不再勉强。   他一副又羞又愧的模样:“郡主,老臣真没想到婉玉那孩子竟会……竟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与我所想一致,他确实是为程婉玉而来的。我瞥了门口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碗,叹息道:“伯父,想来该是我的错。她说的很对,我不过是一介孤女,离了裴家,离了裴伯父,便什么都不是。如今已经不是我们秦家的天下了……”   说到这儿,我发了狠,用力将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终于挤出了两泡泪,随即掏出绣帕装模作样的擦拭着眼角,委屈无奈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若是当初伯父不派人寻我,让全天人都当秦满儿已经死了,那该有多好?如今皇族正统血脉中只余下我这根独苗,我又是女儿身,打小学的便是刺绣弹琴的活儿,不懂行军作战,亦上不得战场。诚如程家小姐所言,这千万将士抛投洒热血打下的江山,与我又有和干系?我不过是命好,生在了秦家……可是谁有知道,我多么希望自己不姓秦?我若不姓秦,今日便不用呆在这儿任由她侮辱,且毫无回嘴之地……”   裴毅哭腔未逝,听了我这般话,顿时凄凄哀哀的哭喊道:“郡主此话让老臣深感惶恐,老臣大罪,老臣最该万死!”   他会演戏,我也会。我拭了拭泪,道:“今日这本就是程小姐与我之间的摩擦,若要论对错,那也是她与我之间的事,与其他人并无干系。伯父起身吧,你这样若是外人见了,定会觉得我这孤女不知好歹不分轻重仗着身份欺压他人。”   话已至此,裴毅当然顺势起身,却让人觉得他脸上羞愧之意犹厚,“郡主无须担心,婉玉那不懂事的丫头我已经带来了,她就在外头,我这便让她到您面前认错,要打要杀,全凭您一句话。”   说完大力的拍了拍手,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我的院落,在屋外候着的程家父女便步了进来。走在前头的程祟冷汗淋漓,一脸菜色,想必是在裴毅那儿吃了苦头,而他身后的程婉玉,脸色惨白,走起路来步伐不稳,极为吃力,约莫是受了伤。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戏演到了这儿,我自然要继续下去,委屈之时不忘哽咽几声。   裴毅怒道:“还不快快跪下向郡主赔罪?婉玉,你一个姑娘家,如此任性妄为,还在郡主面前这般放肆没规矩,平日的闺训呢?这以后谁家的儿郎敢娶你?”   这话说的当真狠,明着是在责骂程婉玉,按着却是在威胁她若今日这事儿处不好,她嫁给裴炎一事便没了指望。再则,这副爱之深责之切的模样也是表现给我看的,无非就是希望我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了她。   因他那一声喝,程婉玉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顿时间委屈更甚。   她早先当着裴炎与下人的面挨了我一巴掌,丢了面子,后又被父亲和向来宠爱她的裴毅强押着来与我认错,可谓丢了里子,所以她不肯低头。   我觉得她其实空长了副好模样。不管她今日是否愿意,她都必须向我低头。我再不济,还有一个郡主的名头,虽无权无势,但这一个名号却是裴毅目前所仰仗的,所以今日冒犯我的人即便是裴炎,他仍会站在我这方。   比起程婉玉,她父亲程祟倒是上道得多,他虽鲁莽,却也知道进门就跪定没错这样的道理。我不明白的是,在这种乱世能混到这地步的人,怎么会娇宠出这么一个口无遮拦、蛮横无理的女儿?   “子不教,父之过。小女此番冒犯了郡主,都是因臣管教不严,请郡主责罚!”程祟趴伏在地,不肯抬头。   他平日也是极为好面子的人,这会儿却碍于裴毅的压力而不得不向我请罪,心头定是十分愤愤不平。毕竟,现在在他们这些刀尖上行走的人眼中,裴家才是他们服从的对象。   我看向程婉玉。   她正低着头,我虽看不到她的脸,却看到她那用力紧握成拳的手,那力道不难看出她正在努力隐忍,显然还未意识到自己的错。   每个人立场不同,对与错自然也是不同的。   她会如此愤愤不平,一是因为裴炎,二是因为裴毅与她的父亲。这些人平日都是宠爱她的,从未像今日这样让她受了委屈后还咬牙吞下,更遑论这会儿她还得伏跪在我脚下与我赔礼道歉?   若我大度,或者我需要装得大度,我大可在这情形下一笑而过,但我这人从小到大缺点甚多,睚眦必报便是其一。   所以……我的视线自程婉玉身上移开,哽咽道:“程将军秉着慈父之心为女儿求情,竟无端让我心生艳羡之意。若我父王还在的话,他定也像程将军这般护着我,决计不会任人辱骂于我的——裴伯父,你说呢?”   趴伏在地的程祟身子颤了一颤,仍趴伏着不敢抬头。裴毅见了我这般,发现这事儿能否收场还得看程婉玉的态度,忙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婉玉,向郡主赔礼道歉。”裴毅敛了早前的哭腔,这话平静中夹杂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程婉玉原本极为抗拒,瞥见他的脸色后又柔顺了下来,虽尚未开口,却让人觉得她已经服软。   我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就在这时,裴炎来了。   --   程婉玉见了他,方才的低眉顺目顿时一扫而空,咬着唇瓣含泪欲涕的小模样瞧在人眼中,当真楚楚可怜。   裴炎却当没瞧见,低头专心的喝茶。   我也不急,可是程婉玉急了,她甚至不顾还跪在身侧的父亲,腾得站起身,愤恨又委屈的质问裴炎:“炎哥哥,当时她骂我是下人之女,又打了我,你都看到了不是?为什么你还偏向她?为什么你们都护着她?”   天色愈发的黑,屋里的灯再亮,也比不上白昼。程婉玉身侧不远处那一盏灯的灯芯跳动了一下,忽然亮了些,灯火映照出她的面容,红润光泽,全然看不到早前被打的影子。   本以为事情快要收场,她又这么来了一句,裴毅的脸色立刻又变了。程祟不再伏跪,抬了头想着法儿扯她,她却不管不顾,愤恨的看向我,尖声道:“凭什么你一来便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你一来,炎哥哥就不愿再理我,每日都让人挡着不愿见我,我想见他一面甚至都得像那些下贱的仆役低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没有你,这些都不会发生。可笑的是爹和裴伯父还让我向你赔礼致歉。凭什么?就凭你那一个虚有的郡主名头吗?郡主又如何,你连早年在京中的傀儡皇帝都不如——”   清脆的声音让我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   程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用力的甩了程婉玉一巴掌,程婉玉捂着脸,眼泪决堤而出,已经接近歇斯底里。她朝程祟哭喊道:“连你也打我……从小到大你从未对我打骂过一句,可你今日却为了一个外人打我……”   “逆女,你当真太放肆了!”程祟气得脸色通红。“快向郡主认错,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不单是他,裴家父子的脸色亦不好看。   程婉玉顺手抓起一旁的茶杯重重的摔了下去,瓷器摔在那大理石地板上,刹那就四分五裂,有一小块碎片弹了起来,溅落在我手上,戳出了一道小口子,顿时就见了血。   是有些疼,但这点疼其实算不上什么,我并不娇贵。   裴炎却变了脸色,他一个箭步就到了我身边,不顾他人的眼光抓着我的手查看伤口。   不过是皮外伤,无大碍。   屋里的人都知我这伤是因程婉玉而来,我无意间一瞥,碰到了裴毅的视线,他似也察觉到我在看他,不知为何,此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显得有些诡异复杂,意味不明。   裴炎不知何时拔出了佩剑,森冷的剑尖指着程婉玉,只消再向前一丁点儿,便能刺穿她的咽喉,冷冷的看着她,眼中那种冷漠足以刺穿她的心:“道歉。”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他会有此举。我从程祟的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惊慌,却并无对裴炎的不谅解,因为他疼爱这个女儿的同时亦忠心于裴毅。   这些人当中,程婉玉最看重的还是裴炎的看法,她望着裴炎的视线从不敢置信到恐慌,再到绝望。   最终选择了低头。   “恳请郡主原谅婉玉今日的无礼之处。”   她跪在地上,膝盖似乎无意间跪在了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却不觉得疼。她的识相让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其实,她若早早的低头,我想为难她也没那么容易,也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可惜被宠坏的人多少都有些太自以为是,且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我起身走上前去,伸手去搀扶她,道:“无心之过,我自不会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程小姐这性子倒与我缨妹妹有几分相似,可惜她……”   程婉玉看着我的眼神猩红狰狞,像是要把我撕碎那般,却顺着我的搀扶起了身。这样的眼神竟让我觉得有几分压迫感,妒忌的女人当真可怕。我松开她,道:“裴伯父,你们就别怪程小姐了,她受了伤,不如就让裴炎送他回去歇息吧!”   裴炎与程祟皆是一喜,裴炎却不肯。我睨了他一眼,笑道:“那就让我送程小姐好了,她让我想起了缨妹妹,我也想与她多说几句话。”   听我这么说,裴炎立刻上前,轻巧的将我与程婉玉分开了些,道:“还是我送婉玉回去吧!”   程婉玉似喜又悲,最终还是跟在裴炎身后离开,而程祟自然也未多做停留。   屋内单剩我与裴毅两人,媛真守在院子外,没有接到命令她不会轻易进来。   若是往日,裴毅不会在我这里多留,这会儿他没走,便是有话要私下与我说。   他尚未开口,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果然,等了片刻,他就开了口,语气不急不缓,大不同于往日——   “裴炎说,他想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存稿箱自动更新ing】   【每日一喊:用评论砸死我吧!!】 ☆、【第六章】   人皆有七情六欲,又擅于虚情假意。   很早之前我也曾怀疑过裴炎的用心,以为他靠近我不过是为了笼络我心,好让裴家的势力再次壮大。久了之后,发现他并非只是为了笼络我,我又觉得他不过是顾念幼时的情分而格外的关照我。   可现在,裴毅却告诉我……裴炎他,想娶我?   我并不愿将一切想得太过复杂,然,我受制于裴家,被迫依赖于裴家,裴家所有的人,在我的眼中,任何的好,都是带着目的的。   我心下揣摩着,想从裴毅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来回回打量了几次,却不见他露出任何喜悦之意。就在我盘算着如何才能明哲保身之时,裴毅却开了口,道:“裴炎配不上郡主。”   他的话让我惊讶更甚。   兴许裴炎想娶我发自内心的喜欢我,但明眼人不难猜到这一想法背后的利益关系。若裴炎真能顺利娶了我,对裴家大益,而无害——我嫁入裴家,裴家无疑有了更多的筹码,日后既不必忧心其他人对我有所企图,也无须担心我会舍弃裴家,一举两得。   如此好处,他又为何不赞同裴炎娶我呢?   “郡主乃金枝玉叶,当配人中之龙,裴炎不过上人之资,实非良配。再者,裴炎虽喜欢郡主,郡主却不见得喜欢他,不是吗?”裴毅说得十分清淡,我却觉得屋内的气氛让人喘不过起来。   他这话在我听来,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就是我配不上裴炎,只因我待裴炎不若裴炎待我那般赤诚。   我无法反驳。   我忽又想起了裴毅先前说话时的模样。   往日他与我说话,即便是在演戏时,也能做到以我为尊,从不给人留下话柄,然而他说裴炎想娶我时,却丝毫未伪装,语气平淡,大大反了平日的态度。如若不是他的话对我造成的冲击太大,我也不至于在惊愕之中忘了考虑这些细节问题。   他之所以抢在裴炎之前告诉我裴炎想娶我这一消息,怕是为了警告我吧?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我从思绪中回神,再次看向裴毅,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媛真自门外说道:“公子命人来请元帅和郡主前去用膳。”   裴毅顺势起了身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到:“郡主是聪明人,亦是个明白人,这样的人一般都知道如何做出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我想了想,问道:“若我与裴炎两情相悦,你也不会让他娶我,对否?”   “老夫犹记得,昔年齐王曾为郡主定过亲?”裴毅的视线胶在我身上,盯着我瞧了瞧,体贴万分的说道:“今日被婉玉那丫头闹了一番,想必郡主也累了,依老夫看,就让媛真将晚膳送到房里……郡主意下如何?”   “就照伯父的意思吧!”   看着裴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颓然的靠向椅背。   方才我与裴毅的一番交锋,无疑是败的一塌涂地。往日我总以为自己伪装的很成功,现在看来却似跳梁小丑那般,裴毅今日之举无疑是给我提了个醒,日后我当愈发的小心。   至于裴炎……我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之后几日我等了又等,裴炎却一直都没出现在我面前,他不出现,我安心之余又难免多想,后来却是媛真似有意似无意的说起,原来他去了邻城,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裴炎回来时,已是秋末。   秋末的岩都城已有了初冬的微寒。年幼时,我极为畏寒,后来落魄被大叔捡回去后,时常劳作,久了也就变得不那么畏寒,可如今到了此地,被娇养了一段时日又得了那富贵病,这冬日还未到,我却觉得冷。又因我不喜欢穿得太厚重,索性就躲在了屋中,平日三餐又有下人送至屋内,我也懒得再踏出房门一步。   裴炎见到我时,我正卧在软榻上看书。   他进了屋,见屋内太过暖和,笑道:“满儿,今天当真那么冷?”   看他这模样,显然还不知那日他送程婉玉离开后发生的一切。我心头复杂万分,却只能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见我不答话,裴炎忽然笑得有些神秘,道:“我要送你份好礼。”   侍女将东西端了上来,放置在托盘上的是件雪白的狐裘,毛色极好,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它摸起来定十分舒服。   “看起来很暖和,冬天用正合适。”我让媛真收下了狐裘,与裴炎道了谢,轻巧的带开了话题,尽量让自己忘了当日裴毅与我说的话。只有裴炎没有亲口与我说想要娶我,我便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些天上哪了,都见不着人。”   “父亲让我出门办了点事儿。”裴炎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我一直都知道裴炎笑时极好看,但此刻他的笑容却无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他。他将脸凑到我面前,“满儿,你可是想我了?”   “你多想了。”我没好气的用书隔开他。   他听了却愈发的得意,愈发坚定了那想法。我干脆拿书挡住自己的脸,见我如此,他才坐了回去,喝茶之余不忘一直盯着我。   书虽挡住了我的眼睛,但我仍能感觉到裴炎的视线。他的存在时不时让我想起裴毅那老狐狸,我在心头叹息了一声,闭了眼,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驱逐出脑海。   媛真早就带着侍女们推倒了外头,屋内单剩我与裴炎二人。几欲睡着时,裴炎忽然说道:“满儿,你觉得我……我如何?”   这话问的意味深长,若非早前听了裴毅的话,我定不会多想。我顿时惊坐,书从脸上滑落在地,摔倒地上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什么如何?”   裴炎忽有些扭捏,纠结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的意思是,我与旁人相比,如何?”   如今裴家权势滔天,他身为裴家唯一的继承人,与旁人相比,自然是高下立见。我勉强一笑,道:“自然是极好。”   裴炎面上一喜,脱口而出道:“满儿,你嫁给我可好?”   早前裴毅提醒过我,方才我也预料到他会这么问,可这会儿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这话,我却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见我一直不答话,裴炎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他面色一沉,问道:“是我不够好吗?”   我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册,边拍灰尘边说:“你固然是好的。但是裴炎,你真的无须因那程小姐嘲笑我年逾二十多仍未能嫁出去而同情我。”   裴炎不知何时又凑到了我面前,习武之人的动作总是极快,我闪躲不得。他握着我拍灰尘的手腕,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我觉得疼,遂道:“你捏疼我了,裴炎。”   他并未松手,神色变化多端,“满儿,你当真以为我是同情你吗?”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你并不需要同情。”裴炎强迫我直视他,眼神锐利,“满儿,这世上没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你不愿嫁给我,可是为了那人?那个据闻曾与你同住了一年多,最后却弃你而去的男人?”   裴炎说他了解我,这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在我随他来到岩都之前,我们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他了解的不过是少时的我。   再者,我不愿嫁给他并非是因为阿邵。   想到阿邵,我的视线柔和了许多,却又有些黯然。   见我如此,裴炎不知不觉间又用了力,他力道太大,我疼得皱起了眉头,他一惊,才松了手。我揉着泛红的手腕,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嫁娶之事便是由父母做主,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裴炎,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父亲并不赞同你娶我。”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些。”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安慰道:“你无须担心,我上些天与父亲提过,他并未反对。”   我笑了笑,道:“你可知那日你送程家小姐回去后,裴伯父与我说了什么?”   裴炎并不傻,听了这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脸色在瞬间就变了,“父亲与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你无须多想。”我退后两步,道:“裴伯父自有他考量。”   裴炎抿唇,也不知想说些什么。   一直安静的守在门外的媛真却在这时高声吸引了我与他的注意力。   媛真进来时,身后跟了一名侍卫,那侍卫恭恭敬敬的与我行了礼后,附在裴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让裴炎的脸色愈发变化无端。   想必那侍卫所说的并非好事。   侍卫传完话便离去,我本以为裴炎也会离开,谁知他却不为所动。   论耐性,我与裴炎自是不分上下,但这会儿他心头有事,恐怕还不是小事,比起耐性也便输我三分。   裴炎走时,我并未没拦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后,才松了口气。   总算是走了。   媛真方才进来之后便没再离开,习武之人耳力尚佳,她当然也不例外,方才裴炎与我说的话,她听了七八分。她低了头,平静的说道:“公子平日不是这样的。”随即又说道:“郡主来了之后,公子就变了。”   这样的话,我已是第二次听到。   第一次是从程婉玉口中听到的,第二次便是这次。   我深呼吸,拾取方才的那本书继续翻动了,翻了三页,看向她。   媛真早已敛了方才的情绪,问道:“郡主有何吩咐?”   我不爱拐弯抹角,朝门口扬了扬下巴,道:“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媛真掂量了下,便离去。   她是个聪明人,既被派到我身边来服侍,表面上就必须做到事事如我心意。我若弃了她,她势必无法面对裴毅父子,轻则罚,重则死。   现在我不过是让她去打探一下消息,与重罚和死相比,显得简单许多。   从前我住在那小村庄时,虽然穿的是粗布衣裳,喝的是苦菜汤,但过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而现在我身在这富丽堂皇的元帅府,华服、山珍海味,却被困在这小小的围墙中。恁是我心境再开阔,忍耐力再好,迟早也有爆发的一天。   想到此处,我顿时唏嘘不已。   媛真打探好消息归来时,我手中的书正好翻页。   我抬头,问道:“打探清楚了?”   “是。”她低眉顺目,道:“听说是并州顾家来了人。”   并州顾家。   我翻书的手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T.T我家是养霸王的么。。。 ☆、【第七章】   顾氏一族乃我朝士族之首,祖居并州,□□在位时,顾氏一族自并州迁居汴京,从此在汴京落地生根。   正和二年冬,周氏意图称王,顾氏同裴氏一道举兵讨伐周氏,那场战争整整持续了八年。   八年征战之后,周氏一族逐渐落败,虽占据汴京,却无多大的势力。然而起义军并未一举攻克汴京城,而三分之,分别由裴氏、顾氏、和宋氏各领风骚。   昔年大叔与我说,起义军之所以三分,皆因那权势之争,谁都想坐上皇位,但谁都无法做到名正言顺。   因为谁都无法做到名正言顺,所以他们才需要我。   当日最先找到我的即便不是裴炎,那些村人还是会死。不管是谁,为了一个我,他们都无法容下那些无辜的村人。   四周十分寂静,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在耳畔喧闹不去,我躺在躺椅上,心态却渐渐平和。   我被带回元帅府至今,几乎无法接触到外人,如今顾家来了人,势必会求见于我。我亦想见见这顾家的人,看看他们与裴家到底有何不同。   我闭上眼,想着顾家。   顾家。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个身影。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个人,可还是我记忆中的那般模样?   许是心态放松了的缘故,我竟在躺椅之上睡着。媛真唤醒我时,我尚且有些迷糊,睁了眼下意识就问道:“天亮了?”   媛真微愣,边笑边为我抚平了身上的衣裳,道:“郡主糊涂了。”   我这才发现此时临近傍晚,揉了揉双眼,待思绪清明了些,又听媛真说道:“元帅请郡主去一趟大厅。”   她的话让我所剩不多的糊涂劲一扫而空,却故作不知的问道:“可知所谓何事?”   媛真道:“奴婢亦不知。”   我伸手捻住从树上慢悠悠落下的树叶,朝她灿烂一笑,道:“无妨,去了便知是何事了。”   媛真在前头领路,身姿婀娜,与府中其他侍女并无二样,若我不知她武艺高强,且下手狠厉,怕也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侍女。   漫不经心跟在她身后走了片刻,不知不觉竟到了大厅。   媛真停下了脚步,我差点儿撞上她,好在及时稳住了身子。她恭恭敬敬的退到我身后,低眉顺目,一副无害的模样。   我在心底嗤笑一声,抬头挺胸,不急不缓的踏进了门槛。   大厅之内聚集了熟人,皆是熟面孔,无非就是平日里议事厅中商讨要事的那群将士们。   裴毅见我进了门,领着众人跪下,高声道:“见过郡主。”   平日他们见了我并不下跪,今日之跪,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场戏。我嘴角荡起浅笑,极为配合他们:“免礼。”   大厅之上,亦有人尚未来得及跪下。   待那些将士们起身,有一人气势如虹的质问道:“顾家人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见了郡主竟如此无礼!我们裴帅见了郡主都跪得,你们怎么就跪不得?”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站在我身侧的裴毅威严的喝斥:“住嘴,郡主在此,岂可如此放肆?”   裴毅高大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将顾家那些人阻隔在外,我只能看得到顾家的一个侍卫。   刚才那小风波我聪明的选择了无视,两派斗争,我又何必去掺和?我娇怯的看向裴毅,轻声问道:“裴伯父,怎么今日……”   裴毅豪爽一笑,道:“郡主有所不知,自寻回您的消息昭告天下之后,远在并州的顾兄与岭南的宋兄早就想前来见您,奈何俗事缠身让他们无法脱身,才一拖再拖。恰逢今日顾贤侄途径岩都,便代父前来探望您。”   顾家现任家主顾渊膝下共有三个儿子,我极想看清楚这一次来的是谁,无奈平日的伪装让我不得不低头装着矜持。   伪装是极为不易的一件事,若是太过,便会被人看穿。故而我矜持片刻后,抬了头,看着裴毅微笑的问:“不知是顾家哪一位公子?”   “乃是顾二公子西垣。他曾是郡主少时的玩伴之一,不知郡主可有印象?”   从前我母妃与顾夫人交好,我时常随她去顾家做客,对于顾西垣,我自是不陌生的。   顺着裴毅的指向,我看到了站在裴炎身侧的男子,他一袭月白色锦袍,与容貌俊秀的裴炎站在一起,并不逊色。   我蹙眉,迅速低头将脸上的表情遮掩了下来,末了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会是那人,心头抱了几分期望,如今期望落空,竟让我心头空荡荡的,失落异常。   裴炎见我如此失态,竟有些愠色。他也是个擅长伪装的人,那愠色一闪而过,并未在脸上停留。   顾西垣不卑不亢,与我行礼,道:“家父公务缠身,特命我代他老人家向郡主问安。”   “顾老一番心意满儿收下了。”我勉强露出微笑,点头,视线落在顾西垣身上打转,试图从他的身上看出点那人的影子,最终却是徒然。   也是,顾西垣与那人,自幼便不像,如今大了,就更不可能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倒是我入了魔怔,听人提起顾家,第一个便想到了他。   顾家与裴家既是共同的盟友,又是潜在的敌人,其中的利益关系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此番顾西垣既踏进了裴家的地盘,自然是贵客,遂裴毅为了款待他而专门设了宴席。   席间杯觥交错,既热闹又和气。   但这种表面上的东西,又有几分是真实可信的?   偏头无意间对上顾西垣的视线,我礼貌微笑,他亦报以轻笑。这一幕落入裴炎的眼中,让他微微有些愠怒,他朝我举杯时嘴角的笑容极灿烂,眼神却锐利中夹杂着失望。   我装作不曾察觉,低头专心用膳,裴炎却不愿放过我。他和顾西垣的视线在我身上交错,让我食不下咽,难受异常。   待晚宴结束,我长长的松了口气。   出了膳厅,竟发现外头早已天色大变,冷风飕飕的刮着,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媛真与我走到半路,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弥漫了整座元帅府,我站在廊道下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有些怔然。   天有不测风云,形容的当真贴切。   顾西垣在岩都呆了三日后,终于向裴家父子辞行。若非那场大雨下了足足三日才停,他怕是早就离开了。   得知他要走,我一时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有些失落,又有些伤感。我想,这般情绪大抵是因为那人也姓顾的关系。   他的存在,总能让我想起那人,时不时的想起。   顾西垣前来向我辞行时,我正在院子中发呆,因外头天冷,我又无与他见面的理由,遂这三日下来,我只见了他三回,加上这一回,便是四回。   我对小时候的顾西垣并无多大的印象,与他之间本就相处的少,也不知他有多大的能耐。但我想,在刀光剑影中长大的人,多少都有几分能耐,所以他应该早就知道媛真是来监视我的。   他的言语间十分谨慎,并无什么出格的话,媛真一直都未避讳,将我们之间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   在我看来,顾家与裴家并无多大区别,也并不认为顾家可以成为我所依附的救命稻草,所以顾西垣的去留我毫不在意。   一晃眼,顾西垣与我辞别已有十日。   傍晚,与我置气了许久的裴炎竟踏进了我的小院中。   自顾西垣来了之后,他便极少与我说话,我虽不知他在气些什么,却知他生气定然与顾西垣有关。他的到来,真真切切的告诉我:顾西垣真的离开了岩都。   裴毅为人小心谨慎,私底下定是盯着顾西垣一行人的,若非他们真的离开了岩都,裴炎也没闲工夫上我这儿。   我望着窗外那光秃秃的树干未去搭理裴炎,他自顾自的寻了个地方坐下,笑问道:“那老树叶子都掉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看它什么时候长出新叶。”我敷衍的应声,回头,竟见裴炎一副愉悦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诧异。   裴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指了指我身上披着的那件白狐裘,我在瞬间恍然大悟。   那是他送的。   相较于他的好心情,我则颓然许多。   因我一直不说话,裴炎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四周也就显得十分安静。不知过了多久,裴炎终于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宁静,老调重弹:“满儿,嫁予我不好吗?”   我本以为他早已经忘了这事,愣了愣,道:“裴炎,你明知道我不能嫁给你。”   “为何?”   为何?理由太多了,可我不会诚实的告诉裴炎。   早在裴炎向我提亲时,我便将一切都推到了裴毅头上,让裴炎以为是他父亲在可以阻拦。不管裴炎信或不信,怀疑的种子种下了,迟早都会有发芽的一天。我再次意有所指:“裴伯父与我开诚布公的谈过了,你不是一向听他的话吗?”   裴炎沉默了小会儿,抬头,冷笑道:“满儿,顾家人的出现,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人生来就多疑,裴炎也不例外,他话中有话,我却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许是见我一直不解,他嗤笑了一声:“小时候,你喜欢顾西丞,每次他一出现,你的视线便会黏在他身上,再也不移开。而我,则一次次被你忽略。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我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可顾西垣的出现却让我发觉自己错的离谱。你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也是因为顾西丞——从前我在你心中不如顾西丞,后来又比不上那个阿邵,我当真就那么差吗?”   我一时间无法反驳。   见我默认,裴炎反而不恼了,他轻笑了一声,道:“满儿,你怕是不知道吧?”   我静静的等待他往下说。   他起身走到我身旁,倚着窗,俯视着我:“顾西丞,早就死了。”   我手中把玩着的玉珠子摔落在地,磕碰之间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却一声声都敲在了我的心上。   那个人,死了?   兴许是这消息给我带来的冲击太大,这一夜,我闭上眼入梦后噩梦连连,被牢牢的困在了梦境中无法走出。   半夜惊醒时,我一身冷汗。   急急的喘了好几口气后,我起身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之后却仍觉得口干舌燥,遂又多喝了两杯子,再躺会床上后,竟不知不觉间睡着。   睡得极沉,连带着也少了平日的警觉。   待我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时,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隐约听到了有人叱马前行的声音和马车前行发出的轱辘声。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马车上,也不知将要被带到哪去,更不知带走我的人是谁。若我早先知道会出事,定不会轻易的让自己卸下心房。可我再如何悔恨都无用,沉重的眼皮在瞬间倾塌。   再次陷入昏睡前,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句话——   天有不测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     【被从裴家带走了有木有!!终于开始渐渐脱离裴毅老狐狸了有木有!!乃们想知道被谁带走了吗?想吗想吗~~~~~~~~ 我在卖萌炸霸王有木有?~~~~~~~~ 】 ☆、【第八章】   剧烈的疼一阵又一阵,强迫我睁开眼。   我醒时,与早前一样,身在一辆移动的马车上,外头那叱马声声声入耳,让我顿觉头疼欲裂,全身的骨头好似要散了那般,异常的难受。不同的是,前一次我醒时车内一片黑暗,而这一次却十分光亮。   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不是睡觉时所着的单衣,而是早前穿的那袭粉色衣裙,甚至连裴炎送的那件狐裘也在身上,衣裳穿的极为整齐,也不知是谁帮我穿上的。   伸手往头上摸了摸,长发与当时睡着时一样,只有一根固定小髻的银簪,余下的头发披散着。青丝披散的模样,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并不十分好看,甚至说得上有几分狼狈,没有哪个女子生来是不爱美的,但此时我却不敢用手去拨弄头发,只要有任何改变,都会让那些绑架了我的人知道我已经醒了。   这辆马车并无窗户,唯有车顶之上留了十多个透气的小孔,能看到的只有蓝天,再无其他,如今已经是入了冬,天气较冷,封闭的小空间将外头的寒意都隔了开,加之身上穿着狐裘,让我觉得不那么的冻人。   马内虽然只有我一人,但那紧闭的车门之外,定是有人守着的。虽不知目前是何情况,但能这般不着痕迹的将我从元帅府带走,带走我的人定是不简单的。   初睁开眼的惊慌开始渐渐退去,我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心头的混乱却尚未压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赶路赶了这么久,休息一下吧?”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嘹亮有力,随即又有另一人骂道:“若让公子听到了,定有你好看的!”   年轻男子又道:“五哥,公子骑马在前头呢,咱们说的这么小声他怎么会知道。”   被称为五哥的男子没好气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年轻男子嘻嘻一笑,“除非五哥你去跟公子告密呀!”   五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那年轻男子又小声的说了几句,不知说的是什么,我竖起了耳朵,却仍旧没能听清楚。   从方才那段对话来看,除了坐在马车前负责赶车的这二人,同行的至少还有一人,而那人正是绑架我的主谋,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公子”。   既来之,则安之。   我如今不单是瓮中之鳖,还无反抗之力,就目前的局势来看,端正心态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安排了这么辆还算舒适的马车,暂时也没打算杀我。   过了片刻,马车停了下来,我慌忙闭上眼装作尚未醒来,车门被打开之后,来人见我尚未醒来,又关上了车门。   待门一关上,我立刻又睁开了眼。   车歇息了片刻,很快又继续前行,坐在马车前头那两人并不知我已经醒了,也未多想,无疑给了我喘息的机会。   偌大的元帅府向来守卫森严,平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上次那名黑衣人之所以能混进去,武艺高强是其一,其二则是当夜他抢占了时机,因为元帅府那夜为了演一出戏而刻意放松了警惕。那之后,元帅府的守卫又添加了几层,可谓固若金汤。   不过现在看来,那守卫也不过尔尔,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马车上。   到底是何人能有这般本事,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将我带走?   我忽然想起了顾西垣。   难道是他?   如若是他,他又为何要这么做?若我出现在顾家的消息传了出去,顾家与裴家势必要撕破脸,而且他刚离开裴家不久,我便失踪,太容易让人怀疑到他头上了,在这种时候带走我显然十分不明智。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我想破了脑袋,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日——   马车在一阵狂奔后,终于放缓了脚步,远远的我便听到了许多人声。按赶车那两名男子的话,此刻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小镇上,因天色渐晚,故而要在这个地方找家客栈落脚。   不多时,马车便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赶车的两人率先跳下车,我怕他们发现我醒了,立刻躺了下去,闭上了眼,让自己看起来像未曾醒来。   被唤作五哥的人交代道:“小七,你先随公子进去,我把那位抱进来?”   那名叫小七的年轻男子本想附和,想了想啜了一声,道:“五哥,这怕是不妥吧,那位毕竟是女人……哎,算了,咱们还是先看看她醒了没吧!”   我本以为他们会开车门,却又听他们在马车外齐声喊道:“公子!”   被称为“公子”的人低低应了一声,道:“开车门。”   我听着那声音,觉得有些耳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听过,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决计不是顾西垣的声音。   又听他说要开车门,忙小心翼翼的装昏睡,不知是不是我装昏睡装得太成功,他们竟都信了。   有人上前了一步,似乎是来抱我下车的,我本以为是五哥,却听小七有些不满的嘀咕道:“公子,你要抱她下车?若是她以后赖上你,可如何是好?”   那语气中的不敢置信与不赞同让我心头有些不满。   我秦满儿再不济,也顶了个郡主的身份,目前还是人人都争着抢着的香馍馍,那混小子的话当真伤人。   那被称为“公子”的人却未理会他,终是上前将我抱下了车。   他的胸膛很温暖,身上有一股干净清爽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我想起了阿邵。   被裴炎带回岩都后,小心翼翼的生活占据了我的全部,直到这会儿,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邵了。   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过的可好?   “几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客栈掌柜笑眯眯的问。   “住店。掌柜的,麻烦给我们两间上房。”小七抢先开口。   说完往柜台上撂了银钱,我虽没看见那银子有几两重,却听到银子磕桌子发出的声响,想必不少。   掌柜顿时满面春风,唤了店小二领我们四人去上房。   五哥在走之前又道:“先往房里送些热水,再送些吃的,待会儿我们夫人若是醒了,指不定会喊饿。另外将我们的马车停妥,用最好的马料,银钱少不了你的。”   店小二在前头带路,不甘寂寞的搭话到:“小的看几位爷都面生,可是别处来的?这位夫人怎么……”   “嗯?”抱着我的那人先前一直未开口,这会儿忽然接话让我有些惊讶。   店小二尴尬的笑了两声,道:“出门带着家眷的官人时常有,但这一路都抱在手上的……小的倒头一回见到。”   那人轻笑一声,伸手将狐裘上的兜帽戴在我头上,挡住我面容,与那店小二温声道:“夫人自幼身体虚弱,赶了些许路便不舒服,让小二哥见笑了。”   “这位爷真是疼夫人!”店小二笑得有些谄媚,将一行人领到了上房那儿,将两间房的门都推开,“客官,这相邻的两间便是你们的客房了,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小的会为您办妥的。”随即收了赏银,欢天喜地的离开。   我被抱进了其中一间客房,稳稳当当的放置到床上。那人的动作很轻柔,看起来小心翼翼的,若我真是他夫人,定会觉得他待我极好,可我与他可以说是素昧平生,他再好,在我眼中也只是个绑匪。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带上,我虽闭着眼,却知道那人正立在床头看着我,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只得让自己强忍着不睁开眼。   那人似乎跟我杠上了,盯着我的眼儿眨都不眨一下。   我绷紧了神经,眼皮险些忍不住颤抖,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的拽着,生怕他发现我此时尚且醒着。   就在我近乎忍不住的时候,那人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而后竟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待门被打开又阖上后,我终于睁开了眼,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我下了床,打量起四周来。   从这间上房的窗户往外看,探头之时,我险些将窗户上放着的那盆栽给撞下去,幸亏扶得及时,否则弄出了动静,必会引起注意。   遗憾的是,往外看只能看到青砖瓦片,除此之外,便是蓝天。这房间并不临街,因为临街的屋子比较吵,大多数客人不喜欢。若是平时,我也喜欢安静的屋子,可现在这屋子太安静了,让我无从探究外头的情形。   轻叹了一声,我拉紧了身上的狐裘,垫着脚尖,轻轻的走向房门,耳朵贴着门板听了听,外头静悄悄的,将我带到此处那主仆三人不知身在何处。   他们是对那些迷药太过自信吗?竟如此大胆的放我一个人在这地方,也不怕我醒来之后伺机逃走。   又听了片刻,外头忽然热闹了起来,我隔壁的那间房中陆陆续续有东西被抬出。   廊道上有一名妇人在嘱咐那些搬运东西的挑夫:“你们都小心些,这六口大箱子可是我家夫人特意为小姐订做的嫁妆箱子,要是哪儿磕着了,别说工钱,就是你们好几年的工钱也赔不起一个。到时候可别说老身没提醒过你们!”   我开了门,发现六名汉子抬着三个箱子往楼梯口走去,其中一个挑夫忽然踉跄了一下,那盯着她的妇人慌忙跟了上去查看箱子的状况,骂骂咧咧的训着人,而后立在楼梯口看着他们将箱子送下去。   那妇人说有六口箱子,现在才见着两口,没准还剩下四口箱子。在没人注意的当口,我冲进了隔壁的屋子,里头除了地上放置的几口箱子外,并没人在。   我想也没想,便躲进了其中一个大箱子中。   合上箱子后,里头变得又黑又暗,而且不透气,好在箱子够大,才不至于让我窒息。   脚步声徐徐而来,方才那妇人又领着人进来抬箱子,有人靠近我藏身的那个箱子,我甚至清晰的听到了挑夫喘息的声音。   其中一名挑夫嘀咕道:“怎么变沉了?”   “动作快点儿,我们家夫人还在下头等着呢!”   在妇人的呵斥下,挑夫们加快了动作。   箱子离了地后,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顿时又高悬了起来,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甚至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真的能这么顺利的逃走吗?   会不会被人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TAT 乃们老霸王我,我现在天天用霸王!头发掉光光!想一起用霸王么亲,不包邮哦亲! ☆、【第九章】   下楼梯,过大堂,出客栈大门。   箱子内的空气越发的稀薄,我的心却像战鼓在擂动那般,抬箱子的汉子每走一步,我就愈发的不敢呼吸,生怕细微的呼吸声出卖了自己。   箱子被放置在马车上时,我仍旧高悬着一颗心。   过了小会儿,马车终于开始缓缓开动,赶车人枯燥的驭马声在此刻听起来无端的让人觉得悦耳。   幸运的是,我躲藏的箱子与礼品一同放置,故而箱盖上堆放的不过是几何礼品,礼盒中装的不知是什么,很轻,我从箱子内稍微用力一推,那些礼盒便滑向了车壁。   马车的门紧锁着,也亏得马车在跑动中,外面的风又不小,赶车人这才没注意到车内的动静,否则他们定会发现我的存在。车内虽沉闷,却比那窄小幽暗箱子要好上太多,新鲜空气灌入鼻间,竟让我有种重生的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寻常人家的妇孺,到夜里都该是在客栈落脚待天亮再赶路的,而这家人却是乘着夜色赶路……夜色越来越浓,我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马车却一路都没停过。   我坐在箱子中大口的喘气,安了心之后,脑子清明了许多。且不去管这是户什么样的人家,我此番能这么轻易的逃离出来,说出去定是没人信的。   能将我从守卫森严的元帅府悄无声息的带走的人,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让我溜走?   哎,如今已经出了别人的掌控,也无须再多想那些。我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手在狐裘的里兜摸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根模样别致、约莫一两重的金簪。   这簪子本该戴在头上,可我劳作习惯了,不爱这些繁杂的饰物,裴炎曾让人在狐裘之内缝了个里兜,天气转凉后我时常穿它,这才将它塞到了那兜里。一来,它是纯金打造,值点钱,二来嘛,如今这世道,钱庄太容易倒闭,也并非处处都能兑换到银子,带着它自要比银票方便上许多。   当日我并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上它……   马车走了一夜,直到天边渐渐泛白,我躲在马车中忍着腹中的饥饿感,心头还盘算着这是到了哪,待车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渐渐停了下来,我听到城门守卫盘查的声音,片刻后,车终于进了城门。   入了城门,我也不敢再那么大刺刺的翻开箱盖坐着,只得老老实实将那盖子半遮盖着,留了条缝隙透气。虽不知此时是到了那座城池,但这车随时都可能停靠,外头的人随时都可能开车门,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小心为上。   果然,车又行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停了下来。   车外有一人喊道:“夫人小姐回府了。”   随即听到许多仆役的声音,我忙盖紧箱子,有人开了车门,早前那妇人开始指挥仆役将车中的东西都搬下去。   有仆役抬动了我的藏身之所,一路往府邸中抬去,过了好一会儿,箱子被放置在地,只听到吱呀一声,门便关了起来。   待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小心翼翼的爬出了箱子。   垫着脚步贴在门上听了听,外头并无什么声音,我伸手拉了拉门,惊喜的发现这房门并未锁上。   做贼般出了屋子,耳尖的听到有人靠近,我忙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两名仆役抬着箱子边说边笑,进了方才那屋子,我这才明白那屋子之所以未上锁,皆因那箱子还没堆放妥当。   这陌生的府邸格局造型与我在汴京见过的不同,也与岩都的元帅府不同,我这人方向感又不甚好,在那弯弯绕绕的走到上猫着腰饶了一圈,却不知自己到底走到了哪,更别提找到什么出口。   “什么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名婢女的喝斥声,我大惊,站直了身子不敢动,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那婢女徐徐走近我,绕道了我面前,柳眉顿竖,道:“你是谁?”   我忙漾起笑,柔声道:“这位姐姐,我是……”   我还未想好为自己编个什么身份,又听她忿恨道:“哼,又是二公子带回来的下作女子吧!你们这些青楼女子最不要脸,明知道自己卑贱低下,还偏生赖上我们家二公子!”   “这位姐姐,奴家自知配不上二公子,从不敢心存奢望。只是奴家此番寻不着出府的路了,烦请姐姐为奴家指点一二。”我陪着笑脸,将怀中的金簪递上前去,道:“这是方才二公子赏给奴家的,瞧着更衬像姐姐这样的美人儿,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如就送予姐姐吧!”   金簪精致贵气,这般值钱之物她怎会不喜欢?她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收了簪子却不忘与我甩脸色:“你这人瞧着还算识趣,往旁边那条小路一直朝前走,不就便能看到伙房,绕过伙房,后头不远处有个侧门,从那出去就是了。放机灵点,别让人给瞧见了。我们这邵府可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都能来的。”   我再三道谢,那婢女才心满意足的离去。望着她的背影,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低低笑了一声。裴炎送出的东西,又岂会不精贵?我身上这件狐裘一看便知是名贵货色,周氏尚未造反之前,这狐裘只有王侯世家才敢套在身上。   这户人家家中的二公子极为风流,喜欢往家中带一些青楼女子,仆役见了我,只会当我是那二公子的佳客,而不会再想到别的。   我不再惧怕别人发现我的身份,挺直了腰,目中无人的朝前走。顺着婢女所指的方向寻去,一路上倒遇到了三两仆役,他们颇为不屑的瞄我一眼,再无理会。   出了那个虚掩着的小门,一路走到小巷口。   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听着那些熟悉悦耳的叫卖声,一口冷风迎面灌入喉,我竟丝毫不觉得冷。   我困在岩都元帅府许久,一直找不到离开的机会。倒真得感谢那几个深夜将我带走的人,若非他们,我又怎么能出那座府邸?   呼吸着这自由的气息,我已无暇去猜想为什么我能如此轻易的逃离。于我而言那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已经成功的逃离。   墙角一名乞丐拿着破碗柱着拐杖慢慢的移到我面前乞讨:“姑娘行行好吧!”   我窘迫的看着他,无奈道:“我身无分文。”   说身无分文其实有些过了,我身上还有大叔留给我的一块玉佩,别的东西我都可以不要,但那玉佩却决计不能丢,也不能让人发现。   那乞丐“嗤”了一声,不屑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家都一个模样,吝啬,不是个好东西。”   我哭笑不得,他转身便走。   顺着墙角走去,路上见到了许多的乞丐,充满了颓败之气——再繁华的城池都有阴暗的一面。   前方不远处有一家成衣铺,我扯了扯身上的狐裘,心里明白这衣裳是绝对要换掉的,有舍才有得的道理,我还是清楚的。   踏进铺子时,我仍十分不舍。我惧冷,少了这御寒的狐裘,这个冬日怕是要不好过了……   店掌柜迎上来,笑得着实谄媚,道:“姑娘,需要点什么?小店刚到了一批新货,各地流行的新样式应有尽有,您里边请!”   “掌柜的觉得我身上这狐裘如何?”我问道。   掌柜是个有眼色的人,早在我一进来时他便看出我这狐裘价值不菲,见我这般说,他顿时两眼放光,想伸手去摸,又因我是女子而缩回了手。我叹息一声,见室内并不算冷,遂将狐裘脱下来递予他。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接过狐裘,仔仔细细的又摸又翻,最终又端出笑脸与我说道:“姑娘您这是?”   “不瞒掌柜的,小女子本是要前往并州去投亲的,不想在途中仆役与婢女吃不得苦,合谋偷走了值钱的东西,不得已之下,我只得想法子换些盘缠。”我唱做俱佳,微微哽咽道:“若非不得以,我又怎会在这严寒冬日当这狐裘?”   “姑娘也是个明白人,您可知这寻常人是穿不得狐裘的?若非王侯贵族,寻常富贵人家也穿不得!想来姑娘尚未落难之前,也是十分金贵的。如今世道这么乱,就算小老儿今日同情姑娘收了这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不是?您总不能让我做亏本生意吧!又何况,您这东西,价值千金,我这小店铺一时之间哪来那么多银钱?”   周氏造反之后,世道乱了,这狐裘贵气点的人家都能穿在身上。他这么说,无非是想与我砍价。   他肯直白的与我说这狐裘价值千金,那么它的价值定是要翻上数倍甚至十倍的,裴炎当日买它时当真是下了血本了。   我忽又想到了什么,遂问:“不知掌柜的可有剪刀针线之类?”   “自然有。”他说罢,便让人去拿了剪刀针线与我,又有些不解的问道:“姑娘意欲如何?”   我拿了剪刀,伸手便往那狐裘剪了下去,惹得掌柜面色大变,大喊“使不得”,我却不答话,从狐裘上剪下一段料子,巧手用丝线将那些剪切口封住,让它摸上去瞬发不刺肌肤。被剪下的那片狐裘顿时成了围脖,我往颈间套了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眼角瞥见掌柜衣裳的盘扣,茅塞顿开,又问他要。他大方的让人取了些精致的盘扣出来,其中甚至有金丝碧玉做成的,既贵气又美观。   我挑了其中最为简单的一个缝到围脖上,将其戴上,“掌柜的觉得这样如何?”   他拍手笑道:“妙,着实妙。”   从前我一直苦学的针线活今日再次派上了用场,看着掌柜那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我顿感欣慰。   “这狐裘的料子之好有目共睹,我既将它剪开,它自然就不值千金。掌柜的只要给我一件御寒的冬衣,再送我十金,我便将这剩下的布料送你。如何?”掌柜有些动心,我又游说道:“掌柜的不妨看看我颈间这个,若换上那金丝匝绕、上等碧玉镶嵌的盘扣,又岂止千金?”   他想了想,一把抢过我手中剩余的料子,道:“成交。”   随即命人取了十金与我,又大方的让我自己挑选一件冬衣,我挑了一件保暖却不起眼的,他觉得我十分上道,笑容满面。   我换上那冬衣之后,欲走,被那掌柜叫住,本以为他要反悔,却听他说道:“姑娘,这儿是怀州,你去并州不该经过此地。此地往南,直通岭南道,往北,便是朝汴京靠近。若要去并州,你得往庆州的方向去才是。”   我惊讶之于,连忙谢过他。   他这番话,让我明白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出了那成衣铺,我忽然没了头绪,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并州去不得,岭南去不得,岩都又回不得。不管是裴家、顾家还是宋家,我都没办法信任,人在窘途,能依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那三个地方去不得,汴京又是龙潭虎穴,若入汴京,被人发现定会死无全尸——我着实有些苦恼,这也去不得,那也去不得,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手抚上挂在胸前的那块玉,我深呼吸一口气,慎重的做了个决定。   那主意或许不是最好的,却是目前最为妥当的选择,即使我对即将要做的事毫无把握……   漫无目的的走到,小巷口忽然撞出了一个人,直直撞倒我身上,那人呕了一口鲜血,我闪躲不及,新换上的冬衣沾满了血迹,难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恼怒不已,瞪向倒在我怀中那人,却在看到那人的脸时,脸色大变——   竟是阿邵。 作者有话要说:  ╮(╯_╰)╭我淡定了,你们这些霸王!!!泪奔走~ ☆、【第十章】   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阿邵遇到我,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每次他遇到我,总是在极为狼狈的情况下。上回我将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回去,这回,他又是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如今世道不景气,医馆也显得冷清,来看病的病人十分稀少。将阿邵扶进最近的医馆时,我们二人的狼狈模样吓坏了迎面出来的一名病人。   医馆的大夫是个看起来慈祥和蔼的老头,他抚着白胡子为为阿邵看诊,表情十分丰富,时不时的倒吸冷气。我安安分分的端坐在一旁静候他的诊断结果,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看着阿邵惨白无血色的脸,我有些惶然,又有些茫然,心头空荡荡的,连我自己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我对阿邵的印象尚且留在一年半前他的家人寻到小村子那时。那时他虽与我过着苦日子,在劳作之下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黝黑,却十分的精神,无病无痛。   而现在……我太久不曾见到他,他比当时白了些,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过于惨白的缘故,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过了片刻,大夫终于收回了诊脉的手,他收手时叹息了一声,让我的心头无端咯噔了一下,像是被绑了千斤重的石头那般,直往下沉。   我自诩忍耐力十足,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夫,他的伤势如何?”   “伤?”大夫瞥了我一眼,道:“他那是中了毒。你瞧他身上,哪有什么伤口?”   我咬牙,有些无奈。   单看他呕在我身上那口暗黑色的血,我便知道他是中了毒,可我不想与大夫争论什么,只想知道阿邵的情况如何。   大夫见我这咬牙切齿的模样,大发慈悲道:“放心吧,死不了。他体内的毒不下十种,鹤顶红在其他毒性的吞噬下,毒性减弱了不少,若没早前中的那么多种毒,他怕早死了。”   说这话时,大夫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鹤顶红这种东西,总能悄无声息的让人死去。   我的视线黏在阿邵脸上,脑海中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阿邵到底惹了什么人,为何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说来有些羞愧,从头到尾,我都不曾问过关于阿邵的一切,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在何方,即便是在他离开小村时,我也不曾开口问过。   他家就在这怀州吗?   我脑子中忽然闪过点什么,却来不及抓住。   皱眉思索了片刻,我灵光一闪。   邵。   他与那邵府,可有什么关系?   回神时,大夫正一脸不悦的看着我,道:“姑娘,这位公子的药我已经开好了,你不会是没钱付诊金吧?”   “大夫,我们二人虽然狼狈,但这身上的衣裳瞧着,像是一穷二白的人吗?”   大夫吹胡子瞪眼,道:“如今这世道乱,穿得体面的有可能是骗子。瞧你对他这般紧张,想必他是你的情郎吧?”   情郎?我看了看阿邵,又看了看大夫,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   大夫以为自己猜对了,又说道:“像你们这等富贵人家的子女,通常都从家中偷带了值钱的东西出来,但又会很快的挥霍光。诊金一共五两黄金,概不赊账。”   “五两黄金?”我瞪大了眼。这分明是在抢钱!   “姑娘,我开的这三副药可以让你的情郎起死回生,又能清除他体内的余毒,换了别的人,还不知救不救得了他。若你没钱,就赶紧带着他走吧,要是拖得太久不医治,他这条小命就要没了!”   大夫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模样,我盯着虚弱昏迷的阿邵,忍痛掏了五两黄金给他。他收了金子,这才满面笑容的让医童递上药。我心头忿恨不平,抢过药后扶着阿邵离开了医馆。   阿邵尚未清醒,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我身上,扶着他我走得十分艰难,一手还仅仅的抓着药材,生怕弄丢了之后又得花掉五两黄金。   临近找了家客栈落脚时,跑堂的小二对我们不甚热情,掌柜的也不大情愿我们入住。只因阿邵看起来半死不活,而我,身上的衣裳被他的血迹沾染了一大片,容易吓坏客栈中的其他客人。   其实,掌柜的是害怕阿邵死在他们店中。   在我一番乞求之下,我们最终顺利入了住。其实我大可不必求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只消拿出一两金锭放到他们面前,他们自是没有赶人的道理。可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我的全部家当本就只有十两,为阿邵看病花去五两,如今不过就剩下五两,若不省着点,到时候我与他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这大冬天的,夜宿荒郊野外着实不是个好想法。   阿邵虽然昏迷不醒,但那张脸儿还是能让人神魂颠倒,掌柜夫人不仅大方的送了我与阿邵每人一套旧冬衣后,还主动的为阿邵煎药。   因入住之时,我谎称与阿邵是夫妻,又只要了一间房,故而掌柜虽对他夫人的举动不满,却也没闹出什么风波。   乘着掌柜夫人去煎药的当口,我让店小二为我备了热水,欲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这些时日的提心吊胆与奔波,让我十分劳累,热水沁入肌肤的感觉极好,我却忍不住又想到了阿邵。   从医馆一路到这客栈,路上遇到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人认识阿邵。   莫非,他家并不在怀州?   若他并非怀州人,那他又为何会出现在怀州?   我想了很久,仍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若我想知道阿邵是谁,大可等他醒了去问个究竟。甩了甩头,脑子里那些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想法在此时通通都被我驱逐出脑海,自从离开了小村后,我过得太累了,现在难得有个放松的机会,又何必去多想?   若今日我不曾遇到阿邵,我也许不会在这怀州多加停留,也便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放松。   想来,还得感谢阿邵。   想到阿邵,我下意识朝床的方向望去。不看还好,这一看,血色腾得一下涌了上来,脸上火辣辣的,像有什么在燃烧着——   阿邵不知何时醒了,正虚弱的靠在床棱上,直勾勾的望着我。   我自诩乡野女子,不像那些被礼教束缚的大家闺秀那般事事都想着名节,但遇了这种情况,我仍控制不住自己那潮红的面色。   木桶虽高,也得以挡住一些视线,但阿邵的目光总让我窘迫,我一时间忘了该做何等反应,心头无比后悔早前为了节约银子没有要一间上房。上房中有屏风当着,旁人什么也瞧不见,不若这房间窄小,让人觉得无处躲藏,自然而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尴尬。   最后却是阿邵自觉的转过身去,彼时我甚至还未从羞愧中回神。   我从水中起身,带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打破了一室的寂静。那水声让我不敢看阿邵,急匆匆的伸手去抓衣裳时,脚底打滑,我惊呼一声,整个人竟朝那木施撞了过去。   那木施很陈旧,不曾上过漆,表面有些不平坦的小木屑大刺刺的横在那儿,若我撞上去,那些木屑定会刺进我的脸上。我这张脸虽不是极美,却向来受我爱惜,地上的水渍未干,我想稳住身体都不成,眼见就要撞上那木施,我慌忙闭上了眼睛。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整个人意外的落入一个怀抱中,我睁了眼,发现自己此时整个人都紧贴着阿邵,脸上顿时又火辣辣的。视线移到阿邵脸上,发现他已经闭着眼别开了头,我这才松了口气,慌忙推开他,稳住身体。   “穿上衣服!”阿邵脸色虽有些紧绷,声音却威严十足,他身上的衣裳有些湿漉,显然是方才抱着我时被弄湿的。   我混沌的思绪顿时清明,慌忙擦干了身子,抓过木施上的衣服手忙脚乱的套在身上,而后颇为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你可以睁开眼了。”   阿邵这才睁开眼看我,我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话尚未出口,他忽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又晕了过去。   我忙不迭的将他扶到床上躺好,心下暗叫不妙,也不知他的药熬好了没。   拭去他嘴角的血迹,为他盖好被子后,我看了看狼狈的室内,又想起方才的事,脸上红晕又起,那种羞愧感怎么也甩不去。   低低叹息了一声,我决定去看看药是否熬好,顺便唤人来将屋子收拾一番。   这才刚开了门,就遇上了端着药来到门口的掌柜夫人。   她见了我,笑得像朵花儿,道:“妹子,药我熬好了。”   我伸手欲去接,却被她避开,她绕过我进了屋,见一屋狼狈,地上还有摊小血迹,顿时愣了,随即心疼道:“妹子,你这夫婿病得挺严重的啊,要不妾身帮你去找个大夫?”   “劳夫人挂心了,大夫说他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我婉拒了她热情,走上前去,不容拒绝的接过她手中的药,客套道:“这屋内有些乱,麻烦夫人唤人来帮忙收拾一番,小女感激不尽。”   掌柜夫人尴尬的笑了笑,转身便走了。不知为何,我虽感激她的热情,却对她十分排斥,尤其不喜欢她看阿邵的眼神,活像要把他吞下肚似的。小口的试了试药,觉得不烫口,我这才一小勺一小勺的偎给阿邵。   药喂得极慢,直到掌柜夫人让人来收拾妥屋子,一碗药终于喂完,虽只喂进三分之二,我已经十分满意。   阿邵刚离开小村时,我时常会想起他,一个人的时候更为想,渐渐的,想起他的时候少了,现在见了他,我竟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昏睡在床上的那个人与我认识的阿邵是否一样。   晚膳是小二送到房里来的,我赏了他一快碎银,让他欢天喜地,开心不已。阿邵尚在昏睡,我一个人吃着那不算精致的饭菜,心头复杂无法言喻。   入睡前我端了盆热水为阿邵擦拭身子,从前见惯阿邵赤膊的模样,刚碰触他的身体时还有些羞涩,渐渐也就变得坦然。   为他换好衣裳后,我累及,只得趴在床沿小憩,不想次日一早我悠悠转醒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了床,整个身子都偎在阿邵的怀中。   我迷迷糊糊抬眼望去,见阿邵正幽幽望着我。   我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   备注:木施,就是古代的衣架子,也叫桁。 作者有话要说:  【改错字】    ☆、【第十一章】   阿邵的面色仍旧十分苍白,病怏怏的,瞧着很是虚弱,却无端惹人疼。   我想昨日那五两黄金花得不算冤枉,虽没能让他活蹦乱跳,但至少救活了他。他静静望着我,不与我说话,盯着我瞧得时间久了,竟不发一言,别开眼去。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我试着动了动,见他没什么反应,正欲从他怀中起身,他揽着我的那只手在下一瞬便用了力,让我无从挣脱。   他既不与我说话,又不让我起身,我不知他意欲为何,进退不得。   他这人闷着不吭声时,就说明他这是生气了,可我想了又想,仍旧想不出到底哪儿惹着了他。   想着想着,我心头愈发的不舒坦。   我与他许久未见,从我救了他至今,他醒着的次数虽不多,却只与我说过一句话——且不说我曾与他相处了一整年,单说我救了他,他多少总该有句感谢吧?   这人当真不知好歹!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忍耐力够好,可遇到了阿邵,那些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控制。阿邵有伤在身,力气并无以往大,而我愤愤不平之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他的钳制,下了床。   套着鞋走了几步,我又回了头,阿邵本看着我,见我回头,忙不迭的别开眼。我的心顿时就软了,温声道:“我去让小二给你送些吃的来,顺道去帮你煎药。”   说罢,见他没吭声才出门,走时还不忘注意他的脸色,着实小心翼翼。   煎药是个极为挑战耐性的活,三碗水熬成一碗,又要注意火候,让人十分头疼。   我在客栈的厨房中熬药,心头却惦记着阿邵,也不知他吃了没?   厨房中的一个伙计忽然失手打碎了个碗,啷当一声清脆的声响,引得里头所有人都朝他那方向望去,我也不例外。   给人打下手的,总容易招人骂,他自然是惹来大厨一顿好骂。大厨虽是在骂人,话里话外却并不多加为难,他安安分分的道歉,干净利索的去收拾那些碎片。   有一块小碎片溅到了我的脚边,他过来捡时,我看清了他的脸。   很是年轻的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眉眼间让我觉得有些熟悉。他转身出去丢碎片时,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维弟。   维弟是我伯父最小的一个儿子,却是与我最亲近的一个。我记忆中的他还停留在祸乱的那年,那时的他天真稚气,圆润可爱。   壶中的药不知何时烧开,噗噗漫出了药汁,顺着壶口一直往下滑落,却在顷刻间被热气蒸干。   药味充斥着我的鼻尖,让我无端的想落泪。   药煎好时,已过了一个时辰,因站得太久,我的腰一阵阵发酸。伸手去倒药汁时,竟忘记用湿布去护着手,手刚碰到那药壶便被烫着,嗖得一声就收了回来。好在药没被打翻,否则我这一个多时辰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厨房里的人见我这般傻,碍于我是客人不好明着笑,大多别过头去捂嘴偷笑。大厨瞧了我一眼,颇为同情,而后大发慈悲的开口和方才打碎碗的伙计说道:“阿维,你去帮帮那位姑娘。”   那叫阿维的小伙计听了忙上前来帮我滤出了药汁,放进托盘。   我的眼泪一时间没忍住,倾巢而出。阿维听了忙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朝气。我想,若维弟或者,现在也差不多是这般大的年纪,或许瞧着要比他小些,因为维弟的脸圆润……恰巧大厨正在炒辣椒,我抹了抹泪,道:“无事,是被那辣椒味儿呛着了。”   他憨厚的笑了笑,“咱们大厨炒的辣椒那是大大的好吃!”   炒菜的大厨听了这话,没好气的笑吼道:“你小子就会说好话!”   我莞尔一笑,端了药便离开了厨房,路过窗时,往里头瞧了一眼,阿维正认真的给大厨打下手。   我知道他不是维弟,却很羡慕他,因为我也想像他这般,过得简单又快乐。我亦知道,像他这样的生活,在裴炎找到我时,就已经宣告结束。   这争权夺势的日子一日不停,我就只能活得小心翼翼,更遑论什么简单快乐?   进屋时,床上的阿邵已经起身,正坐在床沿上,小二送来的白粥和馒头都在桌上放着,丝毫不曾动过。也不知是不合胃口,和是因为别的什么。   “早膳不合胃口?”我将药放在桌上,整好以暇的问。   他听了也不反驳,起身之后,慢慢的走向我。因他身上的毒尚未全部清除,故而走路的步伐非常慢。   我想了想,问道:“你打算先喝药还是先用膳?”   他仍未回答,我皱眉,心里有些埋怨他。   当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我这般好声好气的,他反而给我气受,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我本是拿着筷子的,想到这儿,情急之下将筷子“啪”得一声拍到了桌上。   微微发泄了心头的不满之后,我忽又埋怨起自己来!想当年,我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回去的时候,他不言不语我都不曾恼怒过,怎得现在变得如此这般了?   就在这时,阿邵忽然将我紧紧的拥在怀中,我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他抱得极为用力,险些让我喘不过气,许是他也察觉到了这些,遂稍稍的松开了些,却依旧抱着我,不曾松手。   我心头此起彼伏,上上下下跳个不停。   他的胸膛极为暖和,驱走了冬日的严寒,让我所有的情绪的平复了下来。我好似又想起了在小村的那些时日,他也曾像今日这般将我揽在怀中护着。   此时抱着我的这个男人,离开我一年又七个月零十天,终于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有一刹那,我甚至觉得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碰触到阿邵冰凉的指尖时,我才注意到他此时的穿着十分单薄。我从他怀中挣开,想去为他拿外衣披上,他却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愿松开。   我无奈的笑了笑,道:“你穿的太少了。”   他倔着,就是不肯让我上前,无奈之下,我只好拉着他去拿挂在木施上的衣裳。衣裳是掌柜夫人送的那件,他也不嫌弃,自觉的穿在身上。   穿衣时,握着我的那只手仍不愿放开,他手心的温度是那么的灼热,让我打心底的觉得暖。   “先把药喝了吧,待会儿就凉了。”我望着桌上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药催促道:“我辛辛苦苦熬了一个时辰。”   许是我的话起了作用,他松了我的手,走上前去,端起桌上那碗药便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   我松了口气之后,方觉得肚子有些饿,遂上前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   食物入腹,稍稍缓解了我的难受,再朝阿邵看去,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手上把玩着的香囊那么的眼熟。我下意识往自己怀中摸去,只摸到挂在胸口的那块玉佩,平日贴身收着的那个香囊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死死的瞪着阿邵手中的那个香囊,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嘴角勾出虚弱的浅笑,低声道:“这是你起身之后,我从床上捡到的。”   我并不知昨夜自己是如何爬到床上去的……我的脸唰得一下就红了,立刻伸手抢过他手中的香囊,拔高了声音,道:“那只不过是个香囊,你别胡思乱想。”   说完,又觉得这样有些欲盖弥彰,可话已经说出口,没了回旋的余地。   阿邵望向我,眸中的神色极为复杂,让我有些看不透,而后自怀中掏出了另一个香囊。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做的香囊,香囊的布料并不精致,颜色染得也不大好,阿邵却将它保护的极好,像新的一样,反倒是我的那个在两相对比之下显得陈旧不堪。   阿邵的指尖刻画着上头的花样,淡淡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呆愣住,嘴里的馒头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   “开春时,我回去找你,心头想着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要将你带在身边。可我到时,小村子俨然成了一座鬼村,房屋都化成了灰烬,我在那灰烬中呆了三天。”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在我终于心平气和的接受你已经死去的事实时,你竟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不敢相信那个人是你。而你,却那么的处之泰然。”   我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馒头咽了下去。昔日我等了他七个月,他一直都没有出现,谁能想到我走之后,他竟会回那儿去寻我?   他的话再次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又想起了大叔,想起了喜儿死去时的那张脸。   那于我而言,是一场噩梦。   我看向阿邵,很想问他在以为我死了的时候是否也觉得那是一场噩梦,一番欲言又止,这话始终没有问出口。   默默的咬着馒头,半晌后,我蹙眉问道:“你是怀州人?邵府与你可有关系?”   “无关,我祖籍邕州。”   阿邵说得极为简洁,似乎不愿详谈,眸子幽暗,清晰的映出了我的面容。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说谎的痕迹,也无心多去探究什么,脑子里只死死的记住了“邕州”二字。   我的收抚上了胸口处,隔着冬衣却仍感觉到那块玉佩的存在。   千里之遥的邕州,是我欲去的地方。   天色早已亮透,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声又开始此起彼伏。我们这间房临街,外头有什么声响听的十分清楚。   街上忽然传出“砰”得一声巨响,好似有烟花炸开,阿邵正撕着馒头的那只手一顿。我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对,遂走到窗前往外探了探头。   天上十分澄净,全然没烟花的痕迹。   若是岩都元帅府外,有人突然放了烟花,我定会起疑心。但我如今身在怀州,隐姓埋名,虽顶不了多久,却也不至于让那些人不经波折就找到。所以此时街上若真有谁放了烟花,我也不至于疑神疑鬼。   窗外就是街道,窗棱极容易沾染上灰尘,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回桌前坐下。   甫一坐下,外头又想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敲锣打鼓,从那喜庆的声音中不难猜出是有人家娶亲。   我怡然自得的继续用膳,阿邵的脸色却有些飘忽不定,待他慢吞吞的吃下手中那个馒头后,终于说话:“满儿,我们今日就离开怀州吧!”   他急着离开怀州。   我复又想起他身上的毒。一个寻常人的身上,怎么会同时中那么多种毒?   看来,怀州有什么人要加害于他……我终于对他的身份起了好奇之心,虽好奇,却将疑问都藏在了心底。   “好呀,要不是昨日刚好撞上你,我此刻怕早就不在怀州了。”我扬起笑,不动声色,“我听人说邕州景物极好,此行想去那儿看看,你有何打算?”   阿邵的眸光沉了沉,淡淡应声:“自是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有木有! ☆、【第十二章】   不论是我,还是阿邵,在躲藏时都不宜乘着白天出行,入夜赶路无疑是最适合的。   我喂阿邵喝下最后一帖药那会儿,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我们离开客栈后,掌柜夫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我见了只觉得心头郁结。   因我不擅赶车,而阿邵又尚未痊愈,一番思量下只得让小二为我们雇了马车,也准备了干粮,此时马车已经在客栈外头候着,所以这会儿说走便能上路。   赶车的车夫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他只当我与阿邵是寻常的夫妻,又见我们二人都不爱说话,遂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极少说话。   马车颇为简陋,车门关上后便十分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又因夜间湿气重,车上虽备了棉被,我仍觉得冷。   我觉得牙齿在打颤,黑暗中看不清阿邵的面容,也不知他睡着没。我心想着若与他说说话兴许能赶走些寒意,踌躇了片刻,轻声唤了句“阿邵”,他果真还醒着,还应了声。   “嗯?”   “我……”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牙齿磕磕碰碰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了句话:“我冷。”   其实我不想喊冷,只想与他说说话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这话出了口便再无收回的可能。阿邵听了之后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接着我听到一阵沙沙声响,只觉得他移到了我这边。   下一瞬间,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身上依稀带着药味,不是很好闻,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最重要的是他的胸膛极为温暖,我的手动了动,最后伸手环住他的腰,寻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不再觉得那么冷后,我的牙齿自然也不再打颤,阿邵紧紧抱着我,没说话。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不说话反而让我觉得自在。耳畔依稀听到外头那冷风呜咽的声音,和着赶车人的斥马声,不知不觉竟偎在他怀中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经大为光亮,日出,朝阳染红了天边。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人自然是阿邵,他见我醒来,竟微微一笑,“醒了?”   马车还在奔驰,朝阳的红晕透过马车的缝隙透了进来,映在他的脸上,甚为好看。我的心咯噔一声,不知为何竟红了脸,又想起自己躺在他怀中睡了一夜,慌忙坐起身。   他尚未痊愈,又让我这么折腾了一夜……我的视线在他身上打转,试图瞧出点受伤的痕迹。   他的脸色较之昨日要好上许多,我稍稍放心了些,却仍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邵见我这般,也不说话,整个人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他昨夜当了一夜的肉垫,熬到我醒来,他才得以休憩——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我羞愧,但事已如此,我忏悔也无用。   我试着像他那样靠着车壁,才一小会儿便觉得背部被撂得慌,偏头看了阿邵一眼,只觉得他当真异于常人,这样怎能睡得舒坦?   过了片刻,我状着胆子推了推阿邵,他睁了眼,略带不解的看着我。我没看他,只道:“你还病着,那么睡定会很不舒服。不如……不如就枕着我的腿睡吧!”   昨夜我枕着他睡,这会儿他枕着我睡,颇为公平。   显然是我的话让他惊讶,末了他低低笑了一笑,我以为他这是要拒绝,谁知他当真不客气的枕着我的腿闭上了眼。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我只觉得腿上有些沉重,不大舒服。   想来,昨夜他也像我现在这般,既不舒服却又不能把我推开吧?   过了片刻,阿邵沉稳的呼吸声传来,我低头看了看,发现他已经入了睡,面容纯真似个孩子。   很早之前我捡到他时就见过他的睡容,他连昏睡时都充满了防备,极少像现在这般放松。我知道他信任我,所以才会这般毫无防备,正如我信任他那般。   从小村到岩都,那些形形□□的人养出了我的恐惧,我极少相信人,总觉得他们靠近我,多是因为我于他们而言有利用的价值。可阿邵于我而言是不同的,我认识他时,他并不知我的身份。   兴许也正是如此,我信任他就好比信任自己一样,直觉告诉我,他不会伤害我。   即使,我连他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人活在这世上,一千个人有一千种际遇,我如此,阿邵自然也是如此。我心头疑问甚多,他心头怕也不例外,但他不曾开口问过我什么,故而我也不会开口去问他什么。   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没有好处。   我的手轻轻抚过阿邵的眉眼,温热的触感无端让我的心变得柔软。   晌午时,我们已经到了离怀州最近的一个小镇。   小镇不大,甚至称得上有些萧条,早前说好的,车夫只需把我们送到这个镇子上便可。可到的时候阿邵还在睡,我只得和车夫商量了番,在结算了他的工钱后,又花钱买下了马车。那笔钱足够他买一辆新马车,待到阿邵醒来时,他早已拿着钱离开。   我本想在镇上休息一宿,阿邵却不肯。他迷离着双眼说道:“等到了邕州之后,想怎么休息都成。”   我想了想便同意了。   于我们而言,越早到目的地越安全。   他见我妥协,方露出了笑脸。   我们二人在镇上吃了碗面后再次启程,可走之时,问题又来了——   我与他,究竟谁赶车才合适?   他尚未痊愈,若让他赶车,余毒发作又当如何是好?而我并不擅长赶车,别说马车,连牛车都不曾赶过,这赶车可不像穿针引线那般简单!   我一番纠结之后,咬牙与阿邵说道:“你坐进去吧,我来赶车便是。”   “满儿,你可是在关心我?”阿邵那双眸子不知不觉沾染了笑意。   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脸上笑容越甚,末了他敛了笑,问道:“这马鞭你甩得起来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   我瞪眼,上前拿起了马鞭,正欲试试手,结果险些将鞭子甩到自己身上。   我不得不承认,挥鞭子也需要天分。   “你上车。”他不容拒绝的拿走我手中的鞭子,朝车厢努嘴,见我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沉声道:“听话。”   他虽是一副哄小娃娃的语气,却又威严十足,最终我只得妥协。   上路之后,我不得不承认阿邵在赶车这一活计上胜过我许多。我开了车门,外头的冷风灌进车内,冷得我直打颤,风嗖嗖刮疼了我的脸颊,我不得不承认这外头要比里头冷上许多。我小心翼翼的移到他身旁坐下,赞道:“赶得不赖嘛!”   “坐回去。”阿邵听着我牙齿磕碰的声音,顿时黑了一张脸。   他的本意是为我好,但我却并未想到这一茬,只摸了摸鼻子自认无趣的往车厢里慢慢爬行。与我背对背的阿邵忽然打了个喷嚏,我想也没想,再次移到他身侧,就将颈上的围脖围到了他身上。   这次阿邵的脸色柔和了不少。   外头实是太冷,我只坐了一小会就自觉的回了车厢内。但一个人坐在车厢中着实无聊,坐了片刻,我忍不住又凑了上去,“阿邵,你冷吗?”   阿邵看都不看我,风将他的话语吹到了我耳畔:“满儿,你话真多!”   这毫不遮掩、□□裸的嫌弃终于让我闭了嘴。   我“砰”得一声关上车门,再不去理他,却听到他浑厚的笑声自外头传来。我心里想着,若非这车内的被子、干粮和水一样都丢不得的话,我一定将它们全都砸阿邵头上去!   阿邵的笑声越来越大,心情似乎特别愉悦。   我用被子蒙住耳朵,忿恨的想,早知道就不该将我那保暖的围脖戴到他颈间,让他在外头冻上一冻,还哪来的力气嘲笑我?   我这人有时候也深谙“睚眦必报”的道理,白日阿邵在言语上占了我便宜,待到晚间我们夜宿在荒郊野外吃烤野兔时,他想吃哪块肉我便抢他哪块,闹到最后一整只野兔有竟然全都入了我腹中,让我差点撑到吐。   肉都被我吃光了,阿邵只得坐在一旁和着水吃烙饼。   冬天的烙饼被冻上一冻就变得硬邦邦的,且干涩难咬。我瞧着他那可怜模样心里虽有些后悔,但一想起他早前那副嫌弃我的模样,悔意一扫而空,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阿邵看着我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哭笑不得。   待我心理平衡了,气消了,自然又凑到了阿邵身旁去。荒郊野外,说不准真会遇上野兽之流,不知为何,有他在身边总让我觉得安心。   面前的火堆中,火光跳跃,将四周映得忽明忽暗。热意袭面而来,让我觉得脸上热辣难受,只得往阿邵身上蹭了蹭,抓着他的袖子来挡。奈何冬衣的袖口较为窄小,只挡得住一些火光,我犹豫着是否要退远些,却被阿邵一语戳中了心事。   阿邵道:“若坐远点儿,你又要喊冷。”   说罢,他大方的转向我,示意我可以躲进他怀中。   他这人真是不知羞耻,我一清白的姑娘家,老与他有肢体上的碰触,我们平日虽循规蹈矩,可这若传了出去,谁会相信?   “你该知道我们姑娘家最重名节,你这般举动若传了出去不单会坏了我名声,还会害我被抓去浸猪笼!”我斜了他一眼。   他却神色自若,反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似乎是你捡回去的当夫婿的?我们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那小村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听他提到小村,我神色一黯。所有的村民都死了,唯独我活了下来,战乱都没能害死他们,可我却让他们连最后质问的机会都没有,每个人都死的不明不白的。他们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身上流着秦家的血。   因为“昭仁郡主”是一个抛不开的身份。   “满儿,你能逃过一劫自是你命大,无须多想。”阿邵握紧了我的手。   他的眸子随着火光忽明忽暗,我敛眉问道:“你知道当日我为什么会活下来吗?”   “为什么?”   我看着一脸讶然的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些什么,低声叹息道:“当日我去镇上贩卖绣活,徒步来回两日的路程。回到家时,发现一切都毁了,所有人都死了,唯独我还活着。我安葬了村人后,放了一把火讲村子烧毁了。我不知道是谁对淳朴的村民下这般毒手,更害怕他们会再回这个地方,进而发现还有漏网至于,遂在离开村子时放火烧掉了一切……你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梦到喜儿的脸。她腹中的孩子,还未来得及出世,就断送了一生。”   说到后面,我已然哽咽。   阿邵一直都没说话,伸手将我揽进了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枯萎的树枝被烧断时,发出哧哧声响,有点像蛇爬过时那般。   听着那声音,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我十岁之前虽被娇宠至极,但十岁之后长于山脚下,见惯了那些形状丑陋动物,如蟑螂、蜘蛛之流,也不觉得它们有多可怕,只有一样东西,我见了会寒毛竖起——蛇!   我从阿邵怀中抬头,视线锐利的在四周来来回回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关于蛇的踪迹。忽又想起现在是冬日,这个季节哪会有蛇?   我正笑自己多疑,却在不经意间抬头时,看到顶上那树枝枝头正盘着一条蛇,它吐着信子,在火光的映照下狰狞可怕。   “蛇、蛇……”我险些尖叫出来,手纠紧了阿邵的衣裳,说话都变得不利索。   阿邵顺着我的视线往上看,随手抓了个小石子往上一弹,那蛇顷刻间便掉了下来,掉到了火堆上,一动不动。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蛇?”我尚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怕是与邕州的气候有关吧!”阿邵的手滑过我的发端,道:“它已经死了,睡吧。”   我这才安了心,又想起阿邵的伤情,问了一番,阿邵都一一回答。   睡意来时怎么都挡不住,没多久,我的眼皮便沉沉的盖了下来,以至于阿邵后来又与我说了什么,我都听得迷迷糊糊的,甚至于应了他什么,一觉睡醒后,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醒来后又是新的一天。   转眼,我们离开怀州已有八日。   按照我们目前的脚程,再过两日便可到邕州,若走官道的话,会更快些,约莫只要一日。阿邵似乎无意走官道,但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愿走官道,想了许久后,终是寻了个皆大欢喜的借口:走山路景色较好。   山路与官道不同,官道宽敞平坦,而山路蜿蜒不平,颠簸了一阵后我着实受不了,只得让阿邵放缓了车速,原本只要两日的行程拖上一拖,也就变成了三日。   邕州城外有座山叫峄山,从峄山到邕州约莫要一日路程,此山势陡峭,平日人迹罕至。路过时,我好奇的从车内探头去看了几眼,只见峄山的几座山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山顶之上烟雾缭绕,好不气势,轻而易举便让人心生感慨。   正想着这山当真不错时,忽见前头跳出了几个蒙面人。站在最前头那人将手中的九环刀往地上一插,大声道——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三宝姑娘指出的BUG,特此做出小修改,爱你! ☆、【第十三章】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劫?   我活了二十多年,今儿头一遭遇到这事儿,不知为何,竟觉得心头有些兴奋。   天上的日头在林荫遮挡下,零星碎落在地上。   我与阿邵相觑一眼,看向前头那几个蒙面人——三个,但暗处还有没有人,却是不知的。   他们的穿得十分破烂,脸上蒙着布,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样的寒冬,他们身上竟只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夏装,稍微有点同情心的瞧了,心头都不好受。悲天悯人之心我与阿邵没有,只觉得他们比之我们要惨上许多。   还不待我们说话,前头那三人已经自顾自的交头接耳起来。身材最为矮小的那人犹犹豫豫的问其他两人:“两位当家的,咱们不会遇上穷鬼了吧?瞧他们那副穷酸样——”   那声音一听便知道还是个少年,瞧那模样应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乱世生存不易,以打劫路人为生的人并不在少数,像这般年轻的也是有的。   一直不曾说话的那人却道:“再穷也比咱们强,那男的身上的围脖瞧着值点钱。”   拿着九环刀的大汉点头,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少年的头,骂道:“别人信不过,老二的话还信不过吗?”   少年谄媚道:“两位当家的,小的错了。”   ……他们不是打劫么?   他们三人你来我往,我与阿邵已经完全被忽视了。   我瞥了阿邵一眼,见他已经捏紧了手中的马鞭,稍微安了些心。   可下一刻却又无比担忧。   阿邵虽有武功,但他没兵器,那马鞭陈旧不堪,也不知他使得利索不利索!若真不行,给那三人些银子应该也成吧?   而且……他这会儿能运功么?鬼才知道他身上的余毒清了没。   我扯了扯阿邵的衣角,附在他耳旁悄悄说道:“阿邵,不如把那围脖给他们,让他们放我们离开吧?”   “满儿,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将它送予我了。”阿邵轻忽忽的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十分不友善。“你送我的东西,岂是别人能拿的走的?”   我却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三个拦路抢劫的,想要的不就是值钱的东西吗?那围脖却是是我们二人最为值钱的东西。   他不允,我也很无奈。   再看那三人,他们依旧在交头接耳,全然没将我们放在眼中。我们只得这么僵持着,山间的冷风习习而来,刮得我脸儿生疼,觉得冷。那三个劫匪却一副丝毫不觉得冷的模样,着实让我羡慕之余妒忌不已。   “嗖——”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们所有人都惊觉了起来,只见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出,竟直直朝着我的方向呼啸而来。   我不懂武,不会听风辨位,也不知道这剑是射向我的,但巧合的是那箭射出来的时候,我恰好觉得冷,整个人缩了回去马车内。   箭自然射偏了,阿邵灵巧的避开了它,箭便朝着那少年的方向飞去。   少年一个后空翻,躲开了那箭,咋呼道:“当家的不好了,有人来跟咱们抢生意!”   那大当家听了,怒喝一声:“什么狗崽子这么不长眼,竟敢跟爷抢生意?”   箭嵌入树干时,震得那颗树哗哗作响,我的心“咯噔”了一声。   这一路来的顺利让我松懈,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无疑为我打了个醒儿。不管方才这剑是冲着我,抑或是冲着阿邵,都只能说明一点: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二当家走上前去,拔出了嵌在树上入木三分的那支箭,端详了片刻后竟皱了眉。   还不待他们表态,不知从何处冒出了几个黑衣人,刀剑齐上,朝我们的马车砍了过来。其中一名黑衣人身上背着弓箭,不难猜出他方才在暗处放冷箭的人。   这些人既是冲着我和阿邵来的,就该与那三个劫匪无关,可那黑衣人见人就杀,他们三个也没能幸免。   刀光剑影中,我躲在马车内,车墙并不厚,而那些黑衣人大多武艺高强,手劲极好,才一小会儿,马车便破败不堪。   里头自然不能再呆着。   阿邵将我从马车中拉出来时,气息并不稳。他将我护在身边,应付砍向我们的刀剑之余不忘问我:“满儿,你还好吧?”   “我没事儿。”他手中的马鞭缠住了一名黑衣人的刀,刀啷当一声落地后,我咽了咽口水,又见又人举剑朝他刺来,情急之下大呼了一声,“小心右侧。”   阿邵脸色一沉,鞭子缠上了那人的颈部,不知用了多大的力,竟硬生生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面色狰狞,眼睛睁得老大,最终倒地不起。   得到他手中的剑后,阿邵自然而然丢掉了马鞭,较之鞭,他更擅长用剑。我的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不敢离开一步,他尽力护着我,但势单力薄,体力也渐渐有些跟不上。   这让我心头忧虑感一波胜过一波。   较之我们的狼狈,那三个劫匪应付起那些黑衣人倒显得游刃有余。我暗骂自己傻,居然没早发现他们不是寻常人。   若非武艺傍身,在这样的冬日穿得那么少,牙齿能不打颤?   少年极为聒噪,将其中一个黑衣人揍得极惨烈,还不忘跟两位当家哭诉:“当家的,我头一回跟你们下来打劫呢,这人还没打劫成功,今儿就要被别人给打劫了!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咱们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   二当家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消声。我见这情形,忍不住噗嗤一笑,连有人举着刀砍我都没去注意。   阿邵拉着我后退了一把,那刀没砍中我,却割破了我颈部的冬衣,陈旧的棉花从冒了出来,颜色暗黄,很不好看。我来不及去顾虑这些,阿邵一剑割破了那黑衣人的脖子,血朝着我们的方向喷射过来,溅满了我的脸和衣裳,那种恶心腥红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猛地又想起了那些无辜的村人。   他们死时,也是这样的气味。   腥,让人作呕。   那群黑衣人虽死了一半,却仍有五六个,且武功都不弱,阿邵早已体力不支,再这么持续战斗下去,吃亏的只有我们。他避开了前面那人的攻击,却躲不开后面那人的,眼见那人就要伤到他,我情急之下扑向他。   还以为这次不死即伤,谁知道那意想中的疼痛感并未到来,我睁开眼,见那蒙着面的二当家不知何时窜到了我身边,替我挡开了那一攻势。   我松了口气,“多谢好汉相救。”   二当家还没说话,前头的少年恶狠狠的瞪我,他道:“我们当家的才不是救你,是救猎物!”   猎物也好,什么都罢,那二当家救了我确实既定的事实。   我并未多想什么,看着阿邵努力撑着身体对抗那些黑衣人的情形,忽然有些心酸。他要护我周全,自然没一个人时那么灵巧,简单来说,是我拖累了他。   若不是我,他定早已脱身。   阿邵拼着最后的力气杀了一个黑衣人后,体力不支,剑刺入地中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幸运的是,那三个劫匪武功不弱,有他们三人的相助,这些黑衣人渐渐落到了下风。他们一落下风,便伺机逃离,但那三个劫匪却打上了瘾,怎么也不愿放他们离开。   他们三人团团围住了余下的几名黑衣人,少年笑得肆意,道:“老大,不如咱们把他们绑回去,下个软筋散什么的,好好折磨折磨吧?这些个不要脸的,竟然想抢我邕州第一美少年的猎物,真真天理难容!”   我听了苦笑不得,也不知那两位当家藏在面巾下的脸是否有嘴角抽搐?   “你想的美,咱们山寨现在入不敷出,哪来的闲粮养这么几个米虫?”大当家本是不赞同的,想了想又道:“不过……把他们送到王厨子那,把肉割下来炒上那么几大碗也不错,咱们好久没闻到肉味了!”   被围住的黑衣人纷纷脸色大变。   连我听了,都忍不住作恶。   人肉吃起来的感觉,我不敢想象……   二当家将染满鲜血的剑往身上擦了擦,擦亮的剑身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折射出阴森的光芒。他慢条斯理的开了口:“咱们虽是土匪,可也不能这么残忍不是?”   他一副话未说完的模样,我看向他,好奇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屏息期待了片刻,他才说道:“我瞧着他们身上都是汗臭,这肉肯定也不好吃。不如软筋散和化功散双管齐下,严刑逼供一番,然后卖入畅春园吧!”   少年闻言拍手笑道:“这主意好,卖了他们换了银子,就可以买肉吃了!”   我不知畅春园是什么地方,看向阿邵,阿邵面色不变,道:“那是倌官馆。”   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几个黑衣人一脸菜色,下一瞬纷纷倒地。   我尚未搞清楚状况,便听那二当家颇为遗憾的感慨道:“才这样就服毒自杀了?当真可惜!”   少年上去掀开了他们的面纱,见那几人模样长得都不错,捶胸顿足道:“当家的,这算不算到嘴的肉飞了?”   “不是还有俩肥羊吗?”二当家回头瞥了我一眼,我僵在原地,他慢悠悠的走到我面前蹲下,视线死死的擒着我,那双眸子漆黑幽暗,清冷中带着寒意,着实不像是寻常的土匪强盗。   虽被蒙去了一半的脸,却隐约让我觉得熟悉。   阿邵将我紧紧护在身后,拿着剑的手看似平稳,实则有些力不从心。   “我方才看到你身上有金子,交出来便饶你不死!”二当家抬手毫不费力的推开了阿邵的剑尖,以迅不急耳的速度伸手点了阿邵身上的穴道,任凭他拼尽全力,也无法冲开那穴道。   阿邵一阵怒极攻心,竟呕了口血,软软的倒了下去。我坐在地上,用力将阿邵扶起,让他的身子靠着我的。   少年冲了过来,兴冲冲的问:“金子?金子在哪?”   我险些跟阿邵一样吐血——   那金子被我藏在胸前的兜中,冬衣这么厚,怎么就那么轻易就让他瞧去了?难不成他还有火眼金睛?   看着他们那身染鲜血却云淡风轻的模样,再看了昏迷的阿邵一眼,我别无选择的身手去掏怀中的金子。   边掏,边心疼不已。   都给了他们,往后我与阿邵二人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正这么想着,那二当家忽然一把钳住我掏兜子的那只手,让我浑身一僵。他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瞧,我以为是衣裳破了,下意识伸手去捂。   手捂上胸口时,碰触到了平日藏得很严实的玉佩,我低了头,脸色大变。   方才衣裳被黑衣人割破,我一时不查,竟让平日贴身戴着的玉佩露了出来。这玉佩看起来朴质,却也值些钱,若是这些人想要我的玉佩,又当如何是好?   不,决不能把玉佩给他们!   我脸色忽青忽白,装成一副害怕的模样。   还不待我想到法子,蹲在我面前的二当家忽然伸手点了我的昏睡穴,我只觉得浑身一麻,便陷入了黑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  ╮(╯▽╰)╭吐槽之后,电信终于放过我了,终于可以上网了。   霸王可耻嗷嗷嗷,乃们想知道明儿啥时候更新么,不霸王我就告诉你们╮(╯▽╰)╭ ☆、【第十四章】   这一觉睡得着实不好,只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浑身酸痛。   醒来时,我是身处在一间木屋中,屋子虽然简陋,四周的木板却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外头的冷风丝毫灌不进来。   屋内只有一张床,离床不远的地方有张木桌并几张椅子,桌上放了茶水。   伸手摸了摸胸口,玉佩仍安安稳稳的挂在我的胸口,这个认知让我松了口气。我舔了舔嘴唇,起身上前倒了杯水,也顾不得那水是否干净,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喝了水后,我的脑子稍微清明了些,脸色却不由得又变了!   这儿只有我一个人,那,阿邵呢?   阿邵在哪?   我丢下手中的陶杯,朝门口冲去,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推门而入,我险些撞上那厚实的门板。   进门的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早前拦路的那三个劫匪之一。他手上的托盘中放着一碗清粥,见我醒了,忙端出笑脸,和颜悦色道:“这位姐姐,你醒的正好,吃点东西吧!”   眼前的少年模样俊秀,身上穿着一件蓝色布衣,衣服上还有几处补丁,衣裳虽破旧却比早前我所见到的那袭破烂要好上许多。还不待我说话,他便笑眯眯的绕过我进了屋,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你们是什么人?这儿是哪?为何要把我们抓到这儿来?阿邵呢?”我防备的盯着他。   “姐姐,你怎么能连我们黑风寨都不知道?咱们黑风寨啊,那说起来可就历史悠久了,具体的嘛,还得去问大当家的——”少年夸张的用双手比划了下,“对了姐姐,我叫郝心,因为我有一颗善良的心,不忍心见你们在荒郊野外喂狼,所以你们就被带回黑风寨啦!至于阿邵,我不知道阿邵是谁,但是昨天跟你在一起的那男的,在柴房养伤呢!”   黑风寨?   我扯了扯嘴角,“昨日分明是你们二当家点了我的穴道我才昏睡过去的!”   “姐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是我们二当家点了你的睡穴!”少年咋呼道:“是啦,还是我们二当家抱你回山寨的。”   我脑海中浮出那张被黑布蒙去一半的脸,微微蹙眉,末了瞪了少年一眼,“带我去见阿邵——就是和我一道被你们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郝心,姐姐,我叫郝心。大当家说等你醒了先让你把粥喝了,然后带你去见他,可没说要带你去见那男人。”郝心指了指桌上那碗几乎见不到米粒的粥,我欲抓住他的手,却被他灵巧的躲开,他笑眯眯说道:“姐姐,当家的吩咐了,你要是不把粥喝了,就不能带你去见他们!”   郝?怎得这么巧,我到邕州之后要寻的那个人也姓郝……我勉强一笑,虚弱道:“多谢,可我这会儿吃不下东西。”   “姐姐放心,那男人死不了。”郝心以为我是在担心阿邵的安危,好声好气的安慰我,“姐姐,这可是我们黑风寨最好的米熬成的。”说罢盯着那碗粥舔了舔舌头,满脸嘴馋。   “你想吃吗?”我笑得真诚无害。   郝心摇头,“这是给姐姐准备的,我不能吃。”   我哄道:“哪有我这客人吃的好,却让你这主人饿肚子的理?我并不那么饿,你喝一半我喝一半,如何?”   郝心不疑有他,几番挣扎后终被诱惑,不客气的端起那碗粥咕噜咕噜喝掉了一半,粥是糙米熬成的,说不上好喝,他却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那般,喝完之后拿着袖子抹着嘴角,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我一个人在小村过活时,日子过得极为清苦,平日能吃上红薯与苦菜便算得上是好的,别说米粥,连瞧见个米粒都觉得那是稀罕物。乱世生存不易,他恐怕许久不曾喝过米粥了吧?   放心的将剩下的半碗粥一口气灌入喉中时,我竟起了愧疚之心。   离开小村后,与我来往的人多数是像裴毅那样对我别有所图的狡诈之辈,故而养出了如今这小心翼翼的性子,我虚伪应对这些人,时常以在言语上哄骗过他们为豪。   可如今,我却哄骗起一个半大的孩子。   只不过……这样的事我既做了一次,又何妨做第二次?郝心天真单纯,在我一番梨花带雨的说辞之下,终是心软,在去见山寨当家之前,先带我去见了阿邵。   阿邵其实就在我隔壁的木屋中,而非郝心说的那样被丢在柴房。他尚在昏迷中,双眼紧闭着,面色苍白无血色。   在没见着他前,我本以为见他无恙后能够心安,可这会见了,却只觉得心头愈发难受的慌。   “姐姐不必担心,陈大夫说他死不了,他就死不了!前阵子我捡回来的大黄狗原本都快死了,陈大夫只往它身上扎了几针,就给医好了。”郝心走上来伸手戳了戳阿邵的脸,认真安慰我:“陈大夫是我们山寨的大夫,医术很高明的。”   他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若阿邵知道被与一只大黄狗相提并论,又该是何等表情?   见阿邵之前,我与郝心说只要见上阿邵一面,便随他去见大当家。我虽会哄骗郝心,却不会在这事儿食言。   这些人若想杀我,那我与阿邵早就活不成了。既然他们意不在杀我,那我也无须去害怕什么,只不过这会儿的座上宾没准就是下一瞬的阶下囚,人在屋檐下要适当低头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是该去见见那大当家。   前去大厅见大当家的途中,我从郝心口中探出了些许关于这个山寨的消息。   这座名叫“黑风寨”的土匪寨子,位于邕州城外的峄山山腰上,因为峄山山势陡峭,平日人迹罕至,极少有人知道这上头还藏着这么座寨子,极穷,房子除了木屋之外便是竹屋,十分简陋。又因山寨是建在半山腰上,所以走道多为栏桥,栏桥往下便是悬崖,若是这栏桥不够结实,摔下去便能让人粉身碎骨。   脚踩在栏桥上,我的心怦怦直跳。   郝心带着我迂回环绕走了许久,终于将我领到了大厅。   入了内,方发现那大厅建的十分气势,堂上挂着一面匾额,上头写着“赤胆忠心”四个大字,厅内坐了两个人,他们便是早前那另外两个劫匪。   因无人开口说话,大厅内显得静悄悄的,连根针跌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听到声马儿嘶鸣的声音。   窥了大当家一眼,我装得胆小怕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二两金子,战战兢兢捧在手里:“你们不是想要金子吗?都给你们,只求你们别伤害我与阿邵……”   坐在主位那名满脸胡子的粗壮汉子便是黑风寨的大当家,他极力让语气听起来和颜悦色,可那天生的粗犷嗓门却让人觉得有些狰狞:“姑娘,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   这般长相倒衬得上黑风寨大当家的身份。我忍不住又偷偷瞄他一眼,他极力端出笑脸,笑容在胡须的遮挡下显得有些滑稽。   我的视线怯生生的从他身上划向堂下右边坐着的二当家,看清他的样貌时,竟有些愕然。   二当家的年纪看起来与阿邵差不多,右耳到下巴间有一道旧疤,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蜈蚣横在那儿,使得那张本该俊秀的脸儿在乍看之下显得十分可怕。昨日他以黑巾遮面,我并未看到那道疤,如今见了,竟觉得唏嘘不已。   好端端的一张脸,毁了。   不知为何,盯着他瞧得久了,他带给我的那股熟悉感亦越浓——总觉得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这样一个人,该让人很难忘才是,怎得我就想不起来了?   想着想着,忽听那一直在旁装沉默的二当家开了口,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颇为好听:“明人不说暗话,请问姑娘身上那块玉佩从何而来?”   我低着装得可怜兮兮,脸色却早已因这话而变了。   寻常的土匪强盗,遇到昨日那样的杀手早该弃刀逃跑,哪会像他们这样拼死拼活杀出血路只为抢我身上那为数不多的几两金子?   他们果然是冲着我身上这块玉佩来的。   我本想着如何装傻敷衍过去,二当家却像早就预料到此事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拔出佩剑挑开了我的衣襟,玉佩再次暴露了出来。   我又羞又气,他却处之泰然,好似他的举动天经地义那般。   “二弟,对姑娘家怎可如此粗鲁野蛮?”大当家气势的瞪了二当家一样,语气颇为责怪。   郝心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语气颇为幸灾乐祸:“大当家,你现在知道二当家为什么这么大岁数还娶不到媳妇了吧?”   “郝心,闭嘴。”   二当家冷眼甩去,郝心嘿嘿一笑,竟躲到了大当家身后,撒娇道:“爹,二叔吓唬我!”   大当家一巴掌拍向郝心的脑袋,骂道:“兔崽子,赶紧去练武,没看到你爹和你二叔正在商讨要事吗?”   “难道……是在给二叔找媳妇?”郝心好奇的视线在我身上溜达了一圈,“我瞧她配二叔刚好!我这就去布置喜堂!”说罢也不待别人反驳,风一样跑了出去。   大当家与二当家是兄弟,郝心是大当家的儿子——   郝。   我的脑子却像开了窍般,试探着叫了一声:“郝汉?”   大当家闻言,失手打翻了茶杯。   劣质的茶杯碎片溅到我身上,被冬衣软绵绵的挡住,无声无息的掉在地上。   他这般反应诚实的告诉我,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本以为到了邕州之后,还要费上好一阵子才能打听到他的下落,谁知竟会如此巧合!   “在下确实是姑娘口中的郝汉。”大当家镇定下来,起身走向我,“现在,姑娘可以告知在下你这玉佩从何而来了吧?”   “养父所赠。”大叔抚养过我,养父一说并不做假。   “他现在在何处?”大当家问得十分迫切。   我的神色陡然一黯,别开眼去:“死了。”   他不敢置信,踉跄着退了两步,下一瞬,竟捂着脸蹲地呜咽的哭了起来。   二当家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与我一样,骨子里是个冷漠的人。   古人常言“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有时有血有泪的才是真汉子。我望着那从呜咽到嚎啕大哭的大当家,一言不发,静待他发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大当家的哭声渐停。他站起身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有那微红的眼眶不经意间透着哭过的痕迹。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我面前,那块玉佩与我身上戴着的那块极为相似,玉佩上的缺口极为契合。   我摘下颈间的玉佩,与他那块放在一起,他那上头刻了两个断字,而我身上这块亦然,两块玉佩合在一起时,上头那“成壁”二字的纹路顿时清晰可见。   成壁。   那是大叔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乃们有木有!!!!   所以勤劳更新有木有!!!   霸王可耻有木有!!!   这章修改了好多小细节有木有!!!   墙角画圈圈碎碎念有木有!!!!    ☆、【第十五章】   大叔名叫沈成壁。   沈成壁这个名字对于我父王那一辈的人来说,是个传奇。   他自幼聪颖,心怀抱负,十五岁弃笔从戎,自荐入骠骑将军周晟旗下,在边关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中屡立奇功,很快便成为当朝最为年轻的将军。而他一手创立的铁骑军,更是在不久之后成为边关最为骁勇善战的一支精锐部队。   这样一个传奇般的人物,却在乾佑五年离奇失踪,而他旗下那支铁骑,在他失踪的第三年逐渐隐退,此后再也不曾出现在世人的眼界中,慢慢被淡忘。   很小的时候,父王时常与我念叨起沈成壁这个名字。   我出生于乾佑九年,待到懂事时,关于沈成壁和他的铁骑,也只有在父王的口中才听说一二。既然不曾亲眼见过,任凭父王说他如何好,我对此都不置可否。   很多年前,大叔捡到我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父王口中那个沈成壁,后来知道了,竟丝毫不觉得惊讶。   大叔处之泰然时,着实称得上奇人。   但大多时候,他都跟父王口中的那个沈成壁相去甚远。   他好酒,喜欢一个人对着月色独酌。   很多个夜里,我将喝得烂醉如泥的他扶进屋时,总会听他在梦呓时抓着我的手喃喃唤“连箴”这个名。   我好奇之时,曾试图从大叔口中旁击侧敲出点什么,然而大叔口风太紧,我花了五年的时间,仅仅知道连箴是个女子——大叔心爱的女子。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想,大叔在功成名就之时隐居多半是为了这名唤连箴的女子。   我想那定是个极好的女子,否则怎能让大叔为之倾心?   大叔赠我玉佩时,只与我说日后我若过不下去了,便去邕州找一个叫“郝汉”的人,此人能护我周全。   那时候我曾以为我会像他一样在那小村子中终老一生,故而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后来我离了小村,方知当日他那一袭话是何等未雨绸缪。   入夜之后的峄山万籁寂静。   这个时辰寨子中其他人早已睡着,郝汉手执一壶清酒,与我面对面坐着,旁边燃着篝火在烤肉,虽是在室外,倒也不觉得冷。   “当年要不是将军舍命相救,我郝汉也不能从那生死场离开。”他已经有些微醉,却不停的往嘴里灌酒,倒有几分一醉解千愁的架势。   从表面上看,黑风寨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土匪寨子,寨中人过得穷苦贫乏,平日靠打劫过往路人为生,可事实并非如此。这看似土匪的一群人,却是昔年威震边关那支训练有素的铁骑军中的一部分。   大当家郝汉曾是大叔最得意的下属,英勇善战,忠肝义胆,大叔离开后,他领着这支铁骑军退隐邕州,后来为了掩人耳目,便在这易守难攻的峄山山腰修建了这座黑风寨,又因这支部队人数众多,只留下部分在寨中过活,其余则前往邕州城另谋生路。   我知大叔去世的消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遂也不去阻止他,跟着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小口清酒,只觉得涩味难忍,便再也不肯喝。   郝汉惋惜的看了我一眼,道:“将军酒量极好,这点你倒是不像他。”   大叔虽养育了我,我的性子却是半点也不随他的。   我浅浅一笑,并未反驳郝汉。   火堆烧的正旺,上头那野兔肉烤熟之时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咽起了口水。郝汉上前为我切了一大块肉,走回来时脚步已有些不稳。他坐回原位后,问道:“早前那些黑衣杀手个个武功不弱,而且招招欲置人于死地。想来你还藏着什么事没与我说清楚吧?”   我以为他醉了,却没想到他的脑子还这般清醒。   正当我犹豫着是否与他说实话时,又听他说道:“你既是将军养女,我们就算拼上命,也会护你周全,你无须担心什么。”   他的话很在理,就算我不够信任他,也该信任大叔。大叔既与我说他能护我周全,那就不会欺骗我。想清楚之后,我正色道:“郝叔可曾听过昭仁郡主?”   “那是自然。”   “我姓秦,名满儿,甫出生便受封昭仁郡主。”   郝汉执酒杯的手顿住,眼睛在我身上来来回回看上好一会儿,叹息道:“这就难怪将军会将那玉佩给你,还嘱咐你前来找我了!”   我心头充满疑问,正要问,就见郝汉跌跌撞撞在我面前单膝着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圆形的玉牌举着,一字一句,清楚分明的说道——   “从此之后,铁骑将以郡主为尊,任凭郡主差遣,若有违者,死。”   我势单力薄,在目前这局势下,是人人觊觎的一块肥肉。有了这支铁骑,我便有所仰赖,又何必装腔作势去推辞?我伸手将郝汉扶起,他将那块玉牌硬塞入我手中,我丝毫不曾推辞便将它收入怀中。   “郝叔,为何……”我不知该如何去问出心头的疑惑。早前郝汉知道我是大叔养女时,与我说话多带长辈之姿,为何这会儿得知我的身份后,转变如此之大?   郝汉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恭恭敬敬的说道:“郡主有所不知,乾佑五年,若非齐王出手相救,别说将军,这支铁骑部队所有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郝叔还是像先前那样以侄女相称吧,郡主之名迟早会坏了大事。”我听了他的话,心头的疑惑更甚,“乾佑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乾佑五年,将军自边关回京受封,与我们说此行要迎娶自幼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却在归家之后被告知心爱的女子早已被周绅强纳为妾。周绅那肮脏下贱的东西,竟以家人及将军的性命去威胁那女子,若不肯嫁他为妾,就等着为他们收尸。”郝汉冷哼了一声,眸子染了厉色,道:“将军回京之后,偷偷潜入周府去看了看,发现心爱之人在周府过的并不好,后来……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将军险些杀了周绅,闯下了大祸。若当初没有齐王力保,后果不堪设想。”   周绅之父便是那骠骑将军周晟,当年周氏一族手握兵权权势滔天,在汴京之显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周晟死后,周绅继任了父亲的族长之位,若非他极力苦撑,如今的周氏怕早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年幼之时他曾造访齐王府,样貌品性虽不如我父王却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我竟不知那副好模样的背后藏着这样肮脏的性子。   而他口中所说的女子让我想起了连箴,脱口道:“那女子应该就是连箴了。”   郝汉不语,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酒。   我唏嘘不已,忽又想起了父王。   若非父王有恩于大叔,当年大叔就不会千里迢迢离开小村去将我救回;若非父王于这支铁骑有恩,郝汉定不会让这支铁骑以我为尊。   如果父王知道昔日的善念如今得到了回报,他在九泉之下是否会瞑目?   待一旁的火堆即将燃成灰烬时,郝汉终于醉得不醒人事。   放任他在这外头受凉这种事我决计做不出来,正寻思着该如何将他送回屋休息时,二当家郝仁居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不远处的栏桥上。   我瞥见他时吓了一跳,暗想他到底来了多久,方才我与郝汉之间的对话他又听了多少?   待他慢慢走近我们,我忙端着笑脸问道:“原来是二当家,你何时来的?”   “刚刚。”他满脸坦然,上前扶起烂醉如泥的郝汉往回走。   此举倒是解决了我的难题。   我松了口气,跟在他们身后往住处走去,边走边想他们这俩兄弟着实是两个极端,样貌不像不说,连性子也是天差地别。   若说他们这一家子什么地方最像,那便只能说是名字了。   好汉,好人,好心。   三人的名字取得都十分有“意境”,光听这名字,若说他们毫无关系,多数人都是不信的。   走着走着,前头的郝仁忽然停下了步伐,我一时不查,险些撞上他的背。   我不明就里,正想发问,就见他回头整好以暇的说道:“再往前便是我与大哥二人的居所,秦姑娘,你确定还要再往前走?”   闻言,我的脸上有些火辣,急忙往回走。   走了两步,便又听郝仁似笑非笑的声音:“你若往那儿走,今夜怕是要跟马儿一道过夜了。”   山寨中的房屋大多建的一样,我初来乍到并不识路,哪里知道哪条路回客房?被他这么一说,我停下脚步,再不敢往前。   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回头,只见郝仁扶着兄长朝寝居走去,根本不理会我尚在这儿站着。   我瞪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为之气结——   将一个不认得路的弱女子弃在原地不管,当真不是男子汉的作为。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在原地来来回回走了一圈,仍旧举棋不定,不知该往哪走。心头忽有些埋怨郝汉,没事弄这么多条岔道作甚?   我愤愤不平时,步伐会不自觉的用力,双脚恨不得在地上踩出两个大窟窿。再次愤恨的走了一圈后,我暗暗做了决定:不识路又如何?大不了将面前这几条岔道都走上一回。   剔除方才的那条路,我随便从其中挑了一条便要往前,身后忽又传来郝仁的声音:“朝最右边那条路直直往前,到中仁堂后,往左边走,就到你住的地方了。”   我闻声回头,郝仁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这儿,正靠在不远处一跟柱子上。昏暗的灯光在他身上映出了朦胧的影子,他的面容在烛火跳跃下忽明忽暗,从我站的地方望去,他脸上那道疤竟无端柔和了许多。   他并无送我回居所的想法,为我指路之后,转身便走了。   我并非胆小的人,本就不曾奢求他送我回去,如今既已知道怎么走,又哪需要别人带路?顺着他说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走了片刻后,果然看到了中仁堂,我心头喜悦,往左边又走了片刻,终于回到了所居住的那个小院。   推门而入时,我想起了阿邵,遂转而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阿邵屋内虽点着灯,光线却并不那么明亮。我将烛火移到了床边不远处的那个烛台上,这才看清了阿邵的脸。   晚膳时分我喂阿邵喝过药,橘黄色的烛光并不能让我清楚的瞧出他的脸色是好是坏,只觉得他睡得比之前要沉了许多。   手在他的额头探了探,平和的温热感让我稍稍放心了些。   早前阿邵吃了怀州那大夫开的药,看似痊愈,实则只是将体内的毒性暂时压制住,经那些杀手的搅和,他身上那被压制住的毒性再次发作。   黑风寨中的陈大夫曾是宫中一名御医,因得罪了周家,被派到边关去当那吃力不讨好的军医,后为大叔所用,成为铁骑部队的随军军医,他医术高明,终是将阿邵那条小命给捡了回来。   到此,我不免又想到那五两黄金,当真是被那大夫的慈眉善目给骗了,难怪那家医馆来往病人那么的少……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又一次坏掉的人你伤不起!!!!电信你到底肿么了,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又让我一大早跑网吧更新……   网吧的键盘实在不习惯,所有的评论等家中网络好了之后再一一回复T.T,泪奔走。 ☆、【第十六章】   走在栏桥上时,依稀又听到了几声马儿的嘶鸣声,此时的我对这情形已经见怪不怪——   这深山之中养着许多战马,听到马儿嘶鸣声再正常不过。   郝心曾与我埋怨说寨子中这些马儿吃的比他还好,让他无端羡慕。他并不知道那些是价值千金的战马,也不知寨中养着它们的目的。   我端着悉心熬出的药往阿邵住的屋子走去,走的时候尤其小心翼翼,生怕那些药洒了。许是太过专注的缘故,险些与迎面而来的郝心撞个满怀。   方才我还念起他,这会儿他竟出现在我面前,当真是巧。   郝心刚喂完马,见我这般模样,撇嘴道:“满儿姐姐,我看你还是嫁给我二叔吧,我二叔比床上那病痨子要好太多了。”   先前郝心以为我要嫁给他二叔,特意布置了喜堂,空欢喜一场后便对尚未醒来的阿邵百般挑剔。   在他眼中,全天下的男人,只他爹与他二叔是最好的。   他这般小孩子心性让我有几分羡慕。   黑风寨所有人中,唯独郝心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长在土匪窝里,时常闹着他爹与他二叔带他下山去打劫——也亏得他的胡闹,才使得我在机缘巧合下遇对了人。   他见我笑而不语,遂尾随我一路到了阿邵住的木屋。   我小口小口给阿邵喂药,郝心见了有些眼红,心有不甘的说道:“姐姐你到底瞧上他什么地方?我二叔多好呀,看起来威风凛凛的,不像这人……小白脸!哼!”   我哭笑不得,拿着汤匙的手抖了抖,药汁洒到了阿邵衣服上。   郝心见状,有些幸灾乐祸。   “你二叔是你二叔,他再好,与我又有何干系?”我问。   “可是我瞧你挺喜欢我二叔的呀!”郝心咋呼道:“你要不喜欢我二叔,你干嘛每天盯着看?”   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二当家那张脸于我而言极为陌生,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总让我觉得熟悉,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时常不自觉的盯着他瞧个不停。没想到郝心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一心认定我喜欢他二叔。   我本想解释,想想又作罢。   我为何要与一个小孩子解释这些?   郝心露出了个大笑脸,拍手笑道:“承认了吧!我就知道姐姐喜欢我二叔!”   我无语凝噎,决定专心喂药不再搭理他。   郝心一直以为自己有一个姐姐,可郝汉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并无女儿。   我与阿邵未到黑风寨之前,这寨中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待我在这儿住下之后,郝心便极喜欢黏在我身后。   在郝心眼中,我与旁人是不同的。   见我不理他,郝心便拿出对付他爹那套撒娇的法子,在我喂完药后,往我身边蹭,可怜兮兮的问我:“姐姐,你生气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他竟伸手抱着我的腰,在我怀里呜咽哭了起来。他这一哭,我有些手忙脚乱,险些将手中的药碗摔倒了地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大夫曾与我说过那药中有些许让人安睡的成分,照理说,阿邵吃了那药,多少也会睡上一会儿,可他不知怎的,竟醒了。   阿邵甫一睁开眼,便见到我正被郝心紧紧的抱着。他冷冷的扯了扯嘴角,从床上缓缓起身,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将在我怀中假惺惺哭泣的郝心给扯开,毫不犹豫的丢出了门外。   郝心摔在地上,捂着屁股嗷嗷直叫。阿邵慢慢走向门口,那阴狠的脸色不单吓坏了郝心,也险些吓到了我。   郝心受了惊吓,呆呆的坐在地上一时间忘了逃跑,我有些担心,忙跟上前去。   就在这时,二当家郝仁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到来,挡在了郝心面前,冷冷的望着正走向郝心的阿邵。   郝心见郝仁来了,忙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二叔,他欺负我!”   郝仁低头,淡淡的看了郝心一眼,郝心便乖乖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起身后,他躲在郝仁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袖子,朝阿邵叫嚣道:“小白脸,我二叔在,看你怎么欺负我!”   那狐假虎威的架势让我着实觉得他十分欠修理。   他可知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虽对郝仁了解不深,却知他是个性子极为冷漠的人,表面看着对人颇和善,可其实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只有郝汉与郝心两人。   郝仁在黑风寨中也称得上德高望重,平日无须多话,只消那清淡的一眼便足以让人低头,此番阿邵与他面对面杠上,在气势上竟也丝毫不输他。   我见气氛不甚好,忙上前去打圆场,二当家却不领情,他眼神淡漠的看着阿邵,道:“当客人就该有客人的样,下次若再让我看到你对郝心这个主人不友善,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阿邵冷笑道:“若他下次再对满儿毛手毛脚,我就不单是将他从屋子中丢出来这么简单了。”   郝仁闻言瞟了我一眼,我尴尬不已。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一下,似乎猜到方才发生的事儿,遂回头恶狠狠的瞪了郝心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郝心见他离开,朝我撇撇嘴,又看阿邵一副不友善的模样,忙像跟屁虫一样谄媚的追着他二叔离开。   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我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待回了神,只见阿邵正双手环在胸前,整好以暇的看着我:“满儿,你似乎该解释一下。”   早在阿邵尚在昏迷之时,我已想好应对他的说辞。   我诚实又恳切的告诉阿邵,此时我们身在黑风寨中,黑风寨是给土匪寨子,寨中这些土匪本是邕州城外的农民,因多年前田中颗粒无收,不得已之下他们才占山为王,专门做些打劫却不伤人性命的亏心事儿。   阿邵将信将疑,我不惊不慌的夸张寨中这些人义气。   我道:“这几日多亏他们,否则你怕连命都没了。如今世道太乱,他们当土匪也是不得已的事,你大可不必因此而觉得他们肮脏。”   阿邵并未觉得他们肮脏,只是不大相信寻常的土匪能有如此高的武功。他敏锐的环顾四周,“什么声音?”   “马儿的嘶叫声啊!”我笑道:“咱们那马车破了,马儿被他们牵回了寨子中养着当粮食呢!”   见阿邵渐渐放松,我便知他这是勉强信了。   他站得太久,身体有些不稳,颇为无力的靠在门板上。我忙上前扶着他,埋怨道:“你还未痊愈,就别逞强了。”   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乖乖的任我扶回床上,待他躺好之后,我收拾了一旁的药碗正要离开,忽听他说道:“满儿,你离他远些。”   “郝心?他还是个孩子……”   “满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阿邵冷哼了一声,闭上眼,道:“离那二当家远点。”   我脚步顿住,脸上却不自觉的露出了笑。   心头暖暖的,不知为何。   邕州的冬天虽不下雪,却极易下雨。   昨夜的一场倾盆大雨之后,峄山上的那些树木愈发的青翠,看起来绿意焕然,若非寒风割面,定会让人觉得身在夏日。   经过这些天的修养,阿邵的身体已经渐渐恢复,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精神,我心头无端喜悦,但在喜悦之余,苦恼也随之而来。   我与他自是不能再在黑风寨中住下去,否则他迟早会发现黑风寨的秘密,而我并不希望他发现什么。   站在栏桥上朝远方眺望而去,依稀可见远处的炊烟,我目视远方,心想着如何在阿邵发现黑风寨的秘密之前带着他离开。   若走的太突然,势必会让阿邵起疑心。   若再拖上几日,黑风寨的秘密怕是要藏不住。   任我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我烦躁的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正苦恼之际,忽听到了有人拨动琴弦的声音。   一声两声之后,又陆陆续续的听到那声音,咚咚咚,不似在弹琴,倒像是在调试琴弦。   算来,我与阿邵在此地也住了半月有余,却当真不知这儿还有人懂琴艺。我在惊讶之余起了好奇之心,遂顺着那声响一路寻去,竟寻到了那夜与郝汉喝酒的空地上。   空地四周草木不生,顺眼望去惶惶看不到天的尽头,只看的见远处白烟缭绕,美轮美奂,好似仙境。   我慢慢靠近之后便认出了那人是二当家郝仁。   郝仁席地而坐,正调试着琴弦,并不曾察觉我的到来。待调试好琴弦后,他试了试音,兴许是觉得音色正好,竟十分兴致的奏了一曲小调。   那悠远绵长的调子我从未听过,倒是极符合他的性子。   许是专心致志的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十分柔和,我盯着他的侧脸想了许久,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来不及抓住。   苦思冥想之际,我无意间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只听得“吧嗒”的一声轻响,不远处的琴音曳然而止。   郝仁的视线凝在我脸上,那眼神中的不悦之色表露无疑。无端被人打乱了兴致,不悦亦是正常,我尴尬的朝他笑了笑,心头有些愧疚。   因昨日下了一场大雨后,栏桥上的木板还有些湿漉,我欲上前之时脚底不经意间打滑,身体撞到了木栏,整个人朝栏桥外仰去。   恐惧感在瞬间涌上了我的心头:从这儿摔下去,定要粉身碎骨。   就在这惊险万分之际,郝仁飞快的从不远处窜了过来,稳稳当当的将我抱了个满怀,让我幸免于难。   双脚落地时,我那颗惊恐的心才渐渐归位。   我从郝仁的怀中抬头,正想让他放开我,脑海中忽然轰得一声巨响,之前所有的疑惑都化成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的话:   “顾西丞——”   郝仁冷傲的双眉微挑,问道:“顾西丞是何人?”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之前我总觉得他瞧着眼熟,却苦苦想不出个所以然。经过方才那一着,才发现原来是他瞧着像顾西丞——我记忆深处的顾西丞一直停留再他十五岁时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才过了十多年,一个人的外貌再如何变,也不至于翻天覆地。   但从外貌来看,郝仁长得并不像顾西丞,或许真是我魔怔了,竟觉得他们如此相像……   郝仁轻轻的瞥了我一眼,半嘲讽道:“我并非你口中的顾西丞。”   我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神色坦然,全然无作假的痕迹。   我心头莫名的失落,耳畔忽又想起裴炎的话。   裴炎说,顾西丞早就死了。   我眼前这人名叫郝仁,是黑风寨二当家,不是顾西丞。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抱着我的郝仁忽然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见他一直看着一个地方,我不明就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自觉就变了脸色。   阿邵不知何时来到此地,正站在不远处死死的盯着我与郝仁,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怕明天网络还没好,所以把这章存稿也发了,你们忍心霸王我吗!   好吧,网络虽然坏了,虽然更新很苦B,但是——   热烈推荐下面俩小妞的新坑:   我家病妞的新坑,质量保证有木有:   小灭绝的新坑,真的很好看有木有:   -------分割线-------   为毛每次我一去网吧更新,然后吐槽电信,回家我的网络差不多就好了?第二次了! ☆、【第十七章】   阿邵的不悦现于形色,见他如此,我的心头竟有些小喜悦,遂不曾多想便举步朝他走去。与他相处了那么久,我对他的性子也称得上知根知底,他若是闹起性子也不是好哄的,就好比当初宋媒婆来提亲时,他一置气,我便花了好几个时日做衣裳绣香囊。   才迈出步伐,原本与我拉开距离的郝仁忽然拉住了我,突如其来的力道虽说不上重,却让我一时站不稳直直的跌到他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有些发懵,郝仁的怀抱与阿邵的不同,虽温热,却只让我觉得尴尬窘迫,待我反应过来用力推开他时,远处的阿邵早已走了。   只留了个背影。   我抬手,重重的在郝仁脸上打了一下,不悦之色现于形:“你救了我一命,我感恩在心,但你不该轻薄我。”   郝仁的脸上红了一片,我的手心亦火辣辣的,有些发麻。   被一个小女子打了脸面这种事传出去,势必要落个坏名声,寻常人遇了这事儿多数会发怒,可郝仁却不同。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平静,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报复的快意。我不懂这其中的缘由,也没心思去细想些什么,本想顺着阿邵离开的方向追去,可转念一想,原本急切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   我与阿邵之间妾身未明,有些事当真是说不清楚的。   即便不去追阿邵,我也不会再与郝仁呆在一块儿,这个人渐渐开始让我觉得危险,靠近他于我并非好事。   走之时,郝仁并未阻拦,走了一段路后,身后的琴音又响了起来,悦耳动听一说当之无愧。   离的越远,琴音越小,待我回到居所关上门口时,那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我的房门才“咿呀”着关上,隔壁忽传出了“啷当”一声巨响,像是茶杯摔到地上打碎的声音,有些刺耳。   阿邵不知何时已经回屋,想必也知道我已经回来。   我抿唇想了小会儿,终是耐不过心,到他屋前敲了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   阿邵在屋内,可他似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任凭我在外头如何敲门,里面依旧一声不吭。我敲门的力道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已经是在用手拍门了,可里头却无人应声。   背后忽然有人大力拍我的肩膀,我陡然吓了一跳,回头,只见郝心正笑眯眯的直视着我。   我方才一直在专心致志的拍门,根本没察觉他的到来,他见我一直在拍阿邵的门,眼儿在门和我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愈发的笑开颜:“怎么了满儿姐姐,是不是那小白脸给你吃闭门羹了?”   郝心素来不喜欢阿邵,平日他对我亲近阿邵十分不满,这会儿见我与阿邵一副闹别扭的架势,顿时幸灾乐祸。   “这时辰,你差不多该去喂马了。”我本就不指望他来劝和,只求他别来捣乱。   “大当家说了,今儿他心情愉悦,亲自喂马。满儿姐姐一个人在这儿多寂寞,不如我陪姐姐吧!”   郝家父子之间的称呼很怪,大多时候郝心热衷于叫他爹“大当家”或“老大”,我曾问过其中缘由,郝心与我说他们既是当土匪的,自然是“大当家”、“老大”这等称呼听着才气势。   郝心那点儿小心思我看的十分透,他赖在这儿不肯走,只不过是想幸灾乐祸一番。   他执意如此,我也没心情去撵他。   我的手心因为拍门的缘故,已有些发红,他见我磨磨蹭蹭的,便道:“满儿姐姐,你这样要敲到什么时候?看我的!”   说罢抬脚用力的朝那扇木门踹去。   原本紧闭着的木门忽然被人从里头打开,郝心一时间收不回力道,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一时不查,摔了个正着,疼得他只叫。   从地上爬起来后,郝心捂着额头瞪阿邵:“你干嘛啊,开门都不说一声!”   阿邵淡淡的瞥了郝心一眼,竟没由来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郝心生出惧意,他连忙将满腹怨言都咽了回去,乖乖的捂着额头站在一旁,不敢再造次。   阿邵靠着门站着,看向我时,那双好看至极的眸子平静无波,全然看不出早前的阴霾狠厉。   他的脸上寻不到一丝生气的神色,这让我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难受的慌。   气氛微僵,我原还指望郝心能打破这沉闷,可他似是被阿邵吓到了,只顾着揉额头,看都不敢看阿邵一眼。   正当我琢磨着要说些什么时,敛眉不语好一会儿的阿邵语调平静的说道:“我们离开黑风寨吧!”   还不待我答话,安静了小片刻的郝心壮着胆子骂道:“你这人当真有趣,我们黑风寨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吗?再说,你要走便走,干嘛要让满儿姐姐也一道走?”   阿邵从未将郝心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去介意郝心说了什么话。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脸上,静待着我的答复。   “我们在此地也叨扰了半个月余,也确是该告辞了。”我本就一直寻思着在他发现黑风寨中隐藏的秘密前与他一同离开黑,奈何苦想多日一直都没能想出个好理由,这会儿倒好,他竟自己提出要离开此地。这怎能不让我惊喜?   阿邵轻轻哼了一声,又道:“我们即刻就走。”   这般急切倒让我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也十分赞同他的说法。我想了想,道:“那,我去收拾一下行李。”   “来之时空手而来,走又有什么行李可收拾的?”阿邵似笑非笑,误以为我在拖延时间。   我无奈,只得随他,叹息道:“陈大夫为你准备的药,总得带上吧?”   “满儿姐姐,他要走就走,你留下来陪我吧……我舍不得你,大当家他们也舍不得你的,我二叔也舍不得你,我们大家都舍不得你,你别走……”郝心听我们二人你来我往,已经说定要走,竟扑上来抱着我哭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安抚,下一瞬郝心便被阿邵甩开了几步。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阿邵并不讨厌郝心,故而用力不大。我见郝心并未受伤,不由松了口气。若是伤了郝心,势必会引起寨中人不满,于我们并非好事。   郝心自小便以土匪自居,撒泼耍赖的本事学了十成,他坐在地上拍地大哭,道:“我的命好苦啊……三岁没了娘,从小由当家的拉拔大,好不容易有了个姐姐,如今她又要跟野男人跑了……爹啊……”   向来冷静自若的阿邵嘴角微微抽搐说不出话,我更是哭笑不得。   我上前劝郝心,他却打定主意赖地上不起来,一副越哭越大声的架势。本以为他是假哭,可片刻后,却见他眼角真挂了泪,让我不住叹息。   郝家兄弟闻声赶来时,郝心已经在地上哭成泪人。   “咱们黑风寨的人从不容外人欺负,郝心,起来。”郝仁看着阿邵话中带话。   郝心打小就畏惧郝仁,他一发话,便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敢再造次,可怜兮兮的望着我,含泪欲涕。   阿邵不知何时移到了我身边,手紧紧的缠上了我的腰,揽得极为用力。   他这小孩子心性我怎会不懂?因我心头也不愿他在郝仁面前争输了面子,遂虽红了脸,却并未睁开他。   郝汉的视线从阿邵放在我腰间的那只手移到我的脸上,笑容憨厚,道:“郝心不懂事,给二位添麻烦了。”   “郝叔哪儿的话,却是这半个多月来我与阿邵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回之以笑,“我们二人决定今日便下山前往邕州,这些时日多谢郝叔与寨中所有兄弟的照顾!”   郝汉闻言,顺着我的意思说道:“贤侄女哪儿的话,我与你养父多有渊源,他去的早,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此番你们要走,我也不好多做挽留,日后还望贤侄女多多保重。”   郝心见郝汉不挽留我,心急道:“爹,让满儿姐姐留下来吧!”   “邕州离这儿不过一日路程,日后爹带你去看你满儿姐姐便是。”郝汉摸了摸郝心的头,安抚道。   郝心扁嘴不语,心头虽不乐意,却知我与阿邵即刻便要离开的事儿已经铁板上订钉,恁是他再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走之前,我收拾了个小包袱,里头放着陈大夫开给阿邵的药方,并换洗的衣裳等,东西虽不贵重,却都是些必须品。   因阿邵不愿在山寨中多做停留,故而郝汉等人很快便将我与阿邵送到了山脚下。   黑风寨隐藏在那片四季都青青翠翠的山林间,从山脚往上看,根本看不到半分。我抬头看了一番后,心底暗暗佩服郝汉,竟能想到将寨子建在这座山上。   此行前往邕州,我们以马代步。   我不会骑马,只得与阿邵合乘一匹,如今阿邵手中牵着的并非当日驾车那匹马。早前驾车那马儿在山寨中养了两三日,不知为何死了,之后便成了寨中人的腹中餐,如今他牵着的这匹,却是郝汉为让我们顺利到达邕州而送的。   郝汉特意挑了战马中最差的一匹,可即便是最差的,看着仍要比寻常的马儿出色不少。   阿邵将我抱上马时,郝心扁着嘴满眼舍不得。   我不忍见他哭丧着脸儿,遂安抚道:“日后你到邕州,满儿姐姐带你四处玩,可好?”   他听了勉强应了声,虽是在点头,却不难看出心情不甚好。   阿邵上马之后,客套的与郝汉等人道了谢,随即驭马而去。   马儿箭一般冲了出去,马蹄扬起了漫天的尘土,身后顿时茫茫一片,依稀看得到黑风寨众人的身影,却已是朦胧不清。   阿邵无疑是个好骑手,马儿跑得极快,他却将马驾驭的极稳,坐在马上我竟丝毫不觉得颠簸。   我依偎在他怀中,风呼呼刮得人脸儿生疼,大叔给我的那块玉佩依然安安稳稳的挂在我的胸口,我的手隔着衣裳抚着玉佩,:“到邕州后,我们寻家干净的客栈先住上几日吧?”   “不。”阿邵拒绝的很快,且不留余地。   我对他的话颇为不满,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不住客栈,我们还能住哪儿?”   阿邵专心驭马,一直不曾回答我。   我耐心的等了许久,他依旧不曾开口,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之时,他终于开了尊口——   “我家。”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_╰)╭睡觉,大家晚安。 ☆、【第十八章】   太祖开朝之后,朝中大修水利,邕州逐渐成为一座四通八达的城池。又因其水旱二路皆可直达汴京、岩都、岭南道和并州城,待到内乱渐歇,各家皆心照不宣不入邕州,且纷纷派兵守卫,这三支守城军将邕州城护卫得严严实实,秩序井然。   我与阿邵抵达邕州时,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叫卖声,也随处可见杂耍艺人在表演。城内自然也有乞丐,但这儿的乞丐与别处比起来无疑过的更好些。   我在岩都之时出帅府的机会并不多,岩都城的热闹也一直无从得见,待被绑架后逃脱时,已身在怀州,如今虽战火消停,怀州繁杂却又显得落魄,街上四处可见那凄苦的乞儿,但这邕州却是不同的。   与别处相比,邕州无疑是个繁华富庶的地方。   城内有规定,寻常百姓不得在大街之上策马而行,故而入城门时我们便不曾再坐在马上。阿邵牵着马儿走在我身侧,手紧紧牵着我的,在旁人看来,我与他是一对从外地来邕州的恩爱小夫妻。   邕州民风开放,这儿的女子大多娇柔秀美,时常可见容貌娇美的富家小姐领着侍女在街上观看采买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这一路上,时不时偷看抑或明目张胆的盯着阿邵瞧的女子很多,不论是容貌出众亦或是普通寻常的。   我偏头看阿邵。阿邵的侧脸线条刚毅中带着柔和,身上的衣裳虽简单朴素,阳光依稀散落在他身上,竟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好看。他的俊美健壮早在我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回家时就已知道……也是,与大街上那些自诩风流倜傥却柔弱不堪一击的公子哥相比,阿邵无疑更胜。   前方不远处有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领着侍女缓慢穿行而过,无意间望向我们这儿时竟娇羞的低了头。   我与阿邵说:“那小姐瞧着好看,衣着也贵气,倒是配得上你。”   他听了我的这话,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他不笑时尚好,这一笑竟又惹来了旁处姑娘家恋慕的目光。   我轻轻哼了一声,再不去理他。   阿邵牵着我的手又握紧了些,似是在安抚我,我面上虽装作不介怀,心里却不大舒坦。   人都有占有欲,见不得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旁人觊觎,我喜欢阿邵这点毋庸置疑,若非喜欢他,当初便不会动了嫁他的念头。我不喜欢大街上那些女子瞧着阿邵的眼神,连带着也开始不喜邕州女子的大胆肆意。   从进城门到现在,我与阿邵已经穿过了好几条街,阿邵并无停下脚步的意思,我不懂他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早前他说此行去邕州要去他家。   可是他家究竟在哪儿?   阿邵领着我越往前,前方便越静,待他领着我再次穿过一条街道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并不担心阿邵会害我,而事实上阿邵也不会那么做。若他真想加害于我,从怀州到邕州这一路,他有的是机会。   “我家。”阿邵说这话时,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沙哑。   我闻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的面色虽与平时无多大不同,眼睛却变得十分水润。   我不禁想,若今日是我回家,是否也会像他这样?   不,兴许我不会再隐忍些什么,而是肆意的大哭一场。   可惜,现在的我再也说不出“回家”这二字。   因为早在很久之前,我已无家可归。   我想起了汴京城内富丽堂皇的齐王府和凤岐山脚下小村庄中那座简陋的茅草屋——这两处我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再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我。   我不知不觉低了头,眼眶酸涩难耐,却极力的忍着。   阿邵领着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穿过了无数条大街小巷,我已记不得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待到我觉得双腿有些无力发软时,他终于停下了前行的步伐。   “满儿,这是我家。”   阿邵难掩语气中的激动欣喜,我抬头看清眼前的屋舍时,却万分的吃惊。   当初那几个侍从来小村中接阿邵回去时,穿着贵气,而却十分不俗,寻常人家的仆役哪能穿的那般好?昔年我们的齐王府最得父王宠爱的随从穿的,尚且不过如此。   可眼前这房子朴质简单,门口那扇木门虽修理的十分结实稳当,却难掩其老旧。这屋子虽比寻常人家的房子好上一些,却绝对说不上富贵,这样的人家家中哪请得起那样的仆役?   然,阿邵的激动与欣喜都不似假装……   我正想着,阿邵似乎明白了什么,与我微微一笑,道:“这是我娘从小长大的家。”   他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却又多了许多疑惑,还来不及问些什么,那扇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上了年岁,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她脸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驼着背,干枯的老手扶着门,看到阿邵时,努力的眯着眼打量了他许久,竟红了眼眶,喃喃说道:“是邵儿呀……”   阿邵下意识握紧了我的手,微笑着与她说道:“春婆婆,是我,我回来了。”   春婆婆眼神虽不大好,却听得出阿邵的声音,她知是阿邵回来了,老泪纵横,欣喜万分的将我与阿邵迎了进去。   马儿前进门后,因没有马厩,只得将马缰系在一块石磨上。待拴好马儿,我才跟在阿邵身后一道进了屋。   进屋之后,春婆婆蹒跚的拖着老迈的身子去为我们端茶倒水。我与阿邵都不忍心看她这般忙里忙外,不约而同的上前去帮忙。   阿邵道:“春婆婆,你先歇着,这些事儿我去做就好。”   我站在阿邵身旁,小声的与他说道:“不如我去吧?”   阿邵笑晲了我一眼,问:“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   初来乍到,我怎会知道厨房在哪?我犯难。   “你坐着,我去便是了。”阿邵说罢便端着茶壶出了屋。   看着阿邵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在心底无比纠结,且不说别的,阿邵煮的茶,当真难喝。在小村时,他曾兴致勃勃的煮过一次茶,那滋味我至今铭刻于心!   收回视线时,竟发现一旁的春婆婆正盯着我笑,笑容真诚和气,让人瞧着十分舒坦。我想她年轻时必定也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如今虽已老迈,却仍让人觉得十分好看。   从进门至今,阿邵光顾着叙旧,忘了为我和春婆婆做一番介绍。我不知她与阿邵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亦是如此。但不管是何等身份,她于阿邵而言,是心中敬重的长辈,此时我站在她面前竟觉得心头紧张说不出话来。   春婆婆见状,笑得越发和蔼可亲,道:“姑娘先坐,邵儿马上就回来了。”   我略带迟疑的入座,她挑了个邻近我的位置坐下,边将桌上的李干往我面前边说道:“邵儿太粗心了,带了姑娘回来也不曾提前说一声,家中也没买些什么好吃的……这李干是我亲手做的,姑娘尝尝?”   “多谢婆婆。”我不好推脱,捻了一个放入口中,李干酸甜又有嚼劲,极为可口。   春婆婆见我吃了,笑容越甚,问道:“邵儿曾说他日若遇到心仪的姑娘,定会带回来让我这老太婆见上一面,还会让我为他与那姑娘主婚。这么多年来,你是他唯一带回来的……不知姑娘家住何方?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打算何时与邵儿成亲?”   春婆婆的这些问题让我不知从何处下口回答,我脸上的笑容有些虚浮,正盘算着该如何是好时,阿邵端着茶水走了进来。他衣裳上多了一快水渍,应该是方才煮茶是不小心弄脏的。我死死的盯着那壶茶,心下暗道:不论如何,绝不能喝这种味道怪异的茶!   阿邵显然听到了春婆婆的那些问题,将茶水放置在桌上后,挤到我那张长椅上坐下,朝她笑道:“春婆婆,方才进门后忘了与你介绍,她叫满儿,家中父母早亡,亦无兄弟姐妹。”   “她将是我未来的妻子!”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语调平缓不起波澜,却又极为铿锵有力。   早在春婆婆说,被阿邵带回这儿的便是他心仪的女子时,我的心便抑不住怦怦直跳。再听了阿邵的话,我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心头的感觉已无法言喻。待所有的情绪的渐渐退散后,那股喜悦感油然而生,一点,一点,占据了我的整颗心。   我忍不住偷偷的看着阿邵,他也正在望着我,脸色柔和,眸中不知何时染上了遮掩不住的温柔。   “好,好!”春婆婆笑着笑着,再度老泪纵横。她起身抹了抹泪,说道:“家中没准备什么好吃的,我这便上街去买些回来,顺便买些好香……若是老爷夫人和小姐在天有灵,定会欣慰的。”   我与阿邵相视一眼,欲与她同去,却遭到拒绝。   春婆婆与阿邵说道:“我这老身子骨还算利索,满儿姑娘初来乍到,你就在家陪她好好说说话罢!”   春婆婆喜悦的挽着菜篮子出了门,我望着她老迈的身影有些不放心,却是阿邵安慰道:“放心吧,婆婆在这儿住了许久了,邻里街坊都是热心之人,不会出什么事的。”   “阿邵,春婆婆与你们家是何关系?”他信誓旦旦,我安心之余有些好奇春婆婆的身份。这儿既是阿邵的娘亲家,那就是他外祖父家,如今家中除了春婆婆之外并未她人,她又并非阿邵的外祖母,话里话外听着,她似是这家中的仆役……   阿邵眼神真挚的与我道歉,道:“倒是我的疏忽,进门之时忘了与你说。春婆婆是我外祖母的陪嫁侍女,不知缘何一直不曾出嫁。待我娘出生之后,她便成了我娘的乳母,后来外祖母去世之后,外祖父不愿另娶,教养我娘的责任便落到了她身上……”   我顿时明了。   这便难怪阿邵如此的敬重春婆婆。   幼时,我家中亦有乳母,我记得我的乳母徐氏是个风情十足的妇人,微胖,爱笑,她笑之时眼儿会眯成弯月,十分好看。   我从小便爱看她笑,可惜周氏谋反之后,我们一家落魄出逃,也没顾得上府中的那些仆役下人,她亦没有被带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阿邵伸手倒了一杯茶。   茶水倾倒时的声响让我陡然从思绪中惊醒,略带防备的盯着阿邵。   他却不知我心中的想法,将那茶端到嘴边喝了一口,神色如常。我好奇之余,端起他那杯茶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让我咽不下去,一口吐了出来。   “你还是忍不住了!”阿邵大笑出声。   我认识他至今,极少见他这般爽朗大笑,甚至……调皮!   这让我一时间忘了数落他,只怔怔看着他。待回神后,发现自己一直瞧着他,红晕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双颊,我连忙慌张的别开眼。   四周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阿邵忽道:“满儿,咱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错别字。   感谢laticia美人抓虫-3- ☆、【第十九章】   我年幼之时,汴京首富嫁女,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但凡到场之人,皆可分到一个小金夥子,使得城中围观的百姓将长街围得水泄不通,成了当时一大盛况。   有人说,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   消息传到宫中时,我的伯父乾佑帝正在陪我玩耍,他笑着与我说,他日我若出嫁,定会胜过那汴京首富之女百倍。   我并未亲眼见过那盛况,只得从传话之人绘声绘色的说词中凭空臆想着那情形。虽只是臆想,但年幼的我已经知道那是何等盛况。   若我出嫁,必当胜过百倍——这是伯父许我的丰厚嫁妆。   如果今日秦氏不曾落魄,我出嫁时该是何等风光?   想象多是美好的,自我死里逃生后,再也不曾想起过这事儿,若非今日阿邵与我求亲,我定不会想起那些旧事。   自古以来婚约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   阿邵与我求亲却是不同,他只与我这般说,没有什么浮夸的甜言蜜语,却是极为实在的一句话——我们成亲吧!   早在小村时,我们就该成亲,可惜那时我尚未来得及将话说出口他便已随家人离开。若他不曾离开,那么今日我与他怕早已生儿育女。   他走之时,我心头百感交集,甚至以为这辈子我们都无法见,但命运让我再次遇到了他。   成亲。   我与阿邵确是该成亲了。   阿邵一直静待我的回答,他看着神色如常,可那越缩越紧的手势却无一不在告诉我,此时的他内心并不平静。   他的眼睛真挚而又清澈。   我微微扬起嘴角,应声道:“我年幼时,总幻想着自己出嫁的盛况,希望那时也有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但你知道,这些我都没有。我没有嫁妆,仅有的便是我自己。”   阿邵闻言松了一口气,他将我揽入怀中,道:“正好,如今我家徒四壁,能予你的聘礼只有一个家,和我自己。嫁否?”   “你愿娶,我便嫁。”我轻笑。   这般许嫁,兴许有些轻浮,但人活一辈子,总要随心所欲一次。   我想,有时候冲动一点也无妨。   午膳时春婆婆煮了许多好菜,每一样皆是阿邵爱吃的。她煮的饭菜自是比我煮的要好,我拿手的菜只有苦菜汤。我嘴里咬着咕噜肉,偷偷与阿邵说:“以后你怕是只能吃苦菜汤了,若你不想,现在倒还有反悔的机会。”   阿邵眯着眼盯着我笑了笑,高声与春婆婆说道:“春婆婆,我们二人决定成亲了,烦请您老人家挑个好日子。”   “好,好,定要挑个黄道吉日……”春婆婆眉开眼笑,末了嘀咕道:“待会儿我就去找城北的王先生算一算,成亲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阿邵听了,心情愉悦,脸上虽未挂着笑容,但那轻扬的嘴角却掩不住喜悦之情。我觉得他有时候贼的很,他大可私下同春婆婆说嘛,哪有这般大肆宣扬我要嫁他这等事的?他这般没脸没皮,我都觉得害臊。   春婆婆做的饭菜过于可口,我食欲大增,竟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她老人家见我胃口好,与阿邵两人轮流朝我碗里夹菜,堆成一座小山的饭菜让我着实有些汗颜。   快用完膳时,春婆婆忽然悠悠说道:“邵儿,成亲之后,带你媳妇回去给老爷、夫人及小姐上柱香吧!”   我极少听阿邵提起爹娘,此番听春婆婆提及他的家人,这般明显的话一听便知阿邵的娘亲及他的外祖父、外祖母皆已去世。除此之外,阿邵与春婆婆的话语言谈中都十分默契的不提及阿邵的父亲,既不曾言明,那他必定还活着。   那日来小村中将阿邵接走的仆役兴许就是他父亲的人。   午膳之后,春婆婆便说要去为我们挑个黄道吉日,兴致勃勃的出门了。她走之后,我收拾了碗筷。   这个家中每一处地方都由春婆婆收拾的整齐妥当,不难看出她是个持家的好女人。   我忽然想起阿邵说的那些话。他说春婆婆终身未嫁,一个终身未嫁的女子,怎能成为他娘亲的乳母?我有些好奇,将洗干净的碗筷递给阿邵之余问道:“春婆婆从未嫁人,又怎会有乳汁哺育你娘亲?”   “待我们成了亲,我娘亲也便是你娘亲了,你这称呼该提早改一改。”阿邵对我那称呼颇为不满,挑剔一句后,老老实实的答道:“这事儿我亦是听老人说起的。春婆婆年轻时是个秀美的女子,外祖母曾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可出嫁前的几日她在掌灯十分出门去为怀有身孕的外祖母买酸梅,回来时被一名喝醉酒的流浪汉给坏了名节,从而被退了亲。不久后,她便发现自己怀上了……那孩子早产,生下来不久便死了。我外祖母体弱,她便顺理成章的当了我娘的乳母。”   我同情春婆婆的遭遇之时,十分的佩服她。若换了其他女子遇到那事儿,怕早就寻死觅活了——她们都太懦弱,不懂其实活着才是最实在的。   待碗筷清洗好并摆放整齐后,我便无事可做。   阿邵寻了些书籍来予我打发时日,我对那些却有些兴致缺缺,翻了两三页也便放下了。他见我如此,想了想便问道:“不如去睡会儿?昨夜连夜赶路,倒也没睡好。”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夜,自然过的不舒坦,我确实有些乏困,没有多想便接受了阿邵的提议。   今日天气异常的好,出了屋子,太阳暖洋洋的照在我们身上,晒得我心情舒畅。阿邵将我领到了一间厢房中,房间光线极好,午后阳光能照耀到,是间温暖的屋子。   里头摆放了梳妆台等女儿家的物件,东西虽保存的很好,却不难看出样式十分老旧,但这些老旧的样式却是三十多年前十分流行的。   我一眼便知道这是阿邵的娘亲昔日的闺房。   屋内一尘不染,看得出平日春婆婆将这房间整理的极好,我观看屋内的物件时十分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   阿邵见我这等模样,笑道:“这些东西既是娘亲的,那便是我们的,你不必担心磕碰坏什么。若是坏了,那也正常,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   他的话让我手脚舒展,不再像原先那么畏缩。   房间内的布置虽旧式老气,却不难看出其雅致之处。我虽无缘与阿邵的娘亲见面,但我想她应该是个十分高雅的女子。   “你先睡会儿,我就在隔壁屋里,有事儿喊我便是。”阿邵的温柔向来不外露。   我向来喜欢他的声音,沉稳好听,总能安抚我的心。我笑着点头,他放下心,开了门便要出去。   家中的门忽然被人碰的一声撞开,屋外一阵嘈杂声。   我隐约听到一名男子说道:“快抬进去安放好,小心些别再伤着了。”   也不知是出了何事,又是什么人那么大胆的撞坏了门。阿邵沉着脸前去查看情况,我想也没想便跟了出去。   不知为何,我心头有些不安,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   待走到院子中,不单是阿邵,我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外出去找人挑选黄道吉日的春婆婆正躺在担架之上,被两名汉子抬了进来。   那些送春婆婆的回来的,都是四周的街坊,他们多数都认识阿邵。一名妇人见了阿邵,满脸揪心,急切的与阿邵说道:“春婆婆方才在街上被几名无良的男子骑马纵马撞伤,也不知都磕碰到哪儿,竟昏迷不醒了。那些人太嚣张跋扈了,今儿大街上被撞伤了好些人,却都无人敢吭声。”   正说着,门外又冲进了一个七八岁的稚童,边往里跑边喊“大夫来了”。   昏迷不醒的春婆婆被抬进屋内安顿好,大夫把脉之后,摇头又叹息。众人见他如此,脸色都有些蔫,心下都隐隐觉得春婆婆怕是不行了。   毕竟,春婆婆是上了岁数的人,年老体迈,这次又经受了这么大的撞击……   有人叹息道:“这都要过年了,做的什么孽啊!”   阿邵的脸色十分不好,说不出的阴霾,让那些街坊心生出畏惧,纷纷告辞。   大夫开了药方,阿邵随他去抓药,我则留下来照顾春婆婆。   昏睡中的春婆婆十分安详,她身上的衣裳沾了灰尘,有些脏,我却不敢去给她换衣裳,生怕加剧她的伤势。最后只得打了盆水为她净了面,洗去了脸上的灰尘和伤口擦伤的干涸血迹。   阿邵很快便抓好药赶了回来,他一言不发闷头去煎药。   我到厨房时,他正在瞧着药炉上的火势,有些疲惫,神色十分不好。我叹息了声,上前从背后揽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数度张嘴欲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我虽只与春婆婆相处了短短半日,却深知她对他的重要性。   这才不到半日的光景,便出了这等事,我心头异常的难受。阿邵心头更是不好受,可我全然想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话,只能暗暗祈祷春婆婆平安渡过此劫。   火苗噗噗嗒嗒,烧开了炉中的水,水声沸腾的声响听在耳中异常的嘈杂,无端让人觉得有些不可忍受。   阿邵转了身,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力道之大,似是恨不得将我揉入体内。他有力的双臂勒得我有些疼,我咬牙忍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你知道吗,她是除了你之外,与我最亲的人了……”阿邵将头埋入我颈中,呼吸有些紊乱,身体忍不住的颤抖。   “我知道。”我任由他抱着,“春婆婆会好起来的。”   煎好药后,阿邵亲力亲为,将药端到了春婆婆床前,一口口的喂她。可惜,春婆婆一直都不曾醒来。   我陪阿邵守在床前,待到深夜,我忍不住困意,竟不知不觉入了睡。   阿邵见我累极,不忍心吵醒我,想抱我回房却又不放心春婆婆,只得将我抱在怀中。我在他怀中蹭了蹭,终于寻到了个最为舒适的位置安睡。   到了四更天,外头更夫的打更声将我吵醒,我还未睁眼,却听到春婆婆虚弱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醒了,正在与阿邵说话,前头半句说了什么我并未听到,只听到后半句。   春婆婆道:“……我虽有些眼花,却看的真切,是他们无疑。你出来也够久了,如今这世道乱,女子不能随军,你怕也舍不得她,军中是回不去了……过些时日就回府吧,他们迟早都要寻上门来……如今他就你这么个儿子,什么事都指望这你,况且你娶了媳妇总得让他瞧上一瞧……”   阿邵抿唇不语,春婆婆断断续续的劝道:“她既要成你媳妇了,总该带她去给你娘亲上柱香吧……无须担心我,我守着这房子,一个人也能过得好……”   阿邵最终被劝服了,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好”。   我闭着眼装睡,不敢让他们知道我醒了。   春婆婆口中的“她”无疑是在说我,而另一个“他”,约莫便是阿邵的父亲。   阿邵与我一样,都是有秘密的人。这个事实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但我们都很聪明的不提那些。   我从未与他说起我的家人,他亦从未与我提过他的父亲。   我忽然无比的好奇。   他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改错字。   多谢肥水姑娘抓虫-3- ☆、【第二十章】   那夜之后,我再也不曾听春婆婆提起过阿邵的父亲,阿邵自己亦不曾提起。但他既答应了春婆婆,早晚会带我去见他父亲,既是早晚能见到的人,我也便没了那好奇之心。   也不知是大夫的药下的极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春婆婆的伤竟渐渐好转,休养了几日便可下床行走,除了身体有些虚弱之外,并无什么大碍。她为我与阿邵挑的黄道吉日在上元节后第十天,也就是正月二十五。那是离目前最近的一个黄道吉日,因而我与阿邵成亲之时也缓了下来。   此时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争着置办年货,往年唯春婆婆一人在家,今年多了我与阿邵,要采买的年货也随之增多。春婆婆伤势刚愈,故而置办年货一事便落到了我与阿邵头上。   为此我有些开心,在家中闷了这么久,总算寻得个上街逛逛的机会了。   我活了二十多个年头,倒是第一次出门置办年货。来了之后方知这是个繁杂的活儿,需要采买的东西太多,即便是上了街,也没什么闲逛的机会。   阿邵是个极为体贴的人,见我兴趣缺缺,便揽下了活儿,同意我四处逛逛,午时于城东的盛天楼门口碰面。   我一只手紧紧捏着帽兜的边儿,宽大的帽沿遮住了我的大半张脸。帽兜是今早出门时阿邵让我戴上的,他这一举为我省去了许多麻烦,尤其不用担心有心之人认出我来。   街上热闹非常,亦拥挤非常,许是太久不曾见到这样繁华热闹的景象,我竟兴致勃勃的东走西瞧。   前方一个卖捏面人的小摊子前围了好几个稚童,我见那捏面手工精细,看起来栩栩如生,遂掏钱买了一对穿着喜服的捏面人,可爱的小娃娃让我看着信息,心下决定回去之后定将那其中之一送予阿邵。   待我伸手掏钱袋时,上下求索,却都遍寻不着,我这才发现一直贴身戴着的钱袋不知去向,显是被人偷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偷儿,倒是我太过于大意而忘了这一点。正当我看着那两个已经捏好的小人儿,犹豫着是否将贴身藏着的金夥子拿出来付账时,身后传来一个轻柔平稳的声音。   那人道:“这位姑娘,你的钱袋。”   我迅速回头。   那是一名约莫十七八岁、容貌乏善可陈的姑娘,她身上的衣裳虽朴素,却比寻常人要好上些,这让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之后才将视线移到她的手上。   我的钱袋正安然无恙的躺在她白嫩的手心中。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我礼数十足的道谢后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钱袋后,捏紧,皱眉四处望了望。   “举手之劳,无须言谢。”那姑娘似乎看出我是在找那偷儿,遂朝身后不远处努了努嘴。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一名偷儿灵巧的钻入人群中,迅速的从我的视线中消失,让我无迹可寻。   这个钱袋虽不值什么钱,里头也只有一两不到的碎银和一些铜板,却是阿邵送予我的,若是丢了,他约莫要心里不舒坦。如今捡回,我自是欣喜。钱债好还,人情债却难还,我正盘算着该如何报答,话不曾出口,那姑娘却悄无声息的离去,待我发现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那拥挤的人潮中。   她既要走,我也无心挽留。从钱袋中掏出几个铜板买下那对小捏面人后,我未再此地多做逗留,继续朝前走去。   钱每年年关都是偷儿横行肆虐的时候,不论是哪个地方都一样,袋失而复得一事让我醒悟不少,遂将那小钱袋揣得愈发紧。   这等插曲犹如过眼烟云,走到十字路口时,我竟眼尖的发现了黑风寨的人。郝心走在最前头,二当家郝仁则与大当家郝汉慢吞吞的在中间走着,他们的身后还跟了几名寨中的弟兄。   他们显然也瞧见了我,郝心欢呼一声,面露喜色,率先朝我冲了过来。   多日未见,郝心还是那副模样,与我身上的厚实衣裳相比,他们一行人的穿着要显得单薄许多。   郝心喜形于色,挽着我手臂,道:“姐姐,我才跟大当家说起去探望你,这会儿就见着了!”   郝汉与二当家他们趋步上前来,二当家的帽檐压得有些低,帽边较为宽,将脸上那道疤遮去了些,瞧着清隽了不少,不若平日那般威严吓人。   郝汉像抓小鸡那般,伸手便将郝心拎到了二当家身侧,说道:“郝仁你带他四处逛逛,我与贤侄女有些话要说。”   郝心愤愤不平的咋呼道:“老大,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儿子!我也有话要跟姐姐说!”   二当家却什么也没问,抬手就点了郝心的哑穴,拽着他便走。原本跟在身后的寨中兄弟见他们二人离开,都纷纷跟了上去。   被人拽走的郝心努力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我瞧着他有苦难言的模样儿颇有些同情。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后,我朝郝汉微笑道:“不如寻个地方坐下再说?”   郝汉想了想,道:“这邕州城人龙混杂,虽安全却又很危险。前头不远处有一家徐记成衣铺,里头都是自己人,就去那儿吧!”   “也好。”我应了声,走在前头,郝汉则紧跟在我身后走着,在外人看人我们只是两个不相干的路人。   徐记成衣铺就在前头十字路口那儿,我们远远便瞧见了铺子前挂着的那块绣着“徐”字招牌。   我与郝汉进店时,里头正要几名客人在挑东西,店里的掌柜徐诚原为铁骑校尉,铁骑被郝汉带到邕州后,他便在城中开起成衣铺,探听消息之余也为军中将士谋生。他本在殷勤的招呼客人,见到我与郝汉进门,便迎了上来。   郝汉的到来并未让徐诚脸上露出什么异样神色,他笑得温吞有礼,那模样瞧着与招呼其他客人并无二样。他道:“小店新到了一批成衣,男女款式皆有,二位客人不防随我去瞧瞧?”   店内的客人都在店伙计的招呼下专心挑选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与郝汉对视一眼,便紧随在他身后朝内堂走去。   待入了内堂,徐掌柜四下看了看,确定并无外人后才松了口气,笑道:“郝大哥,你来的正巧,弟兄们的新衣裳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是今日分批送走还是缓上两日?”   “徐老弟辛苦了。”郝汉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我说道:“快来拜见郡主。”   想是郝汉早已告知过徐诚我的存在,他闻言忙跪拜道:“徐诚见过郡主!”   “免礼。”我摘了兜帽之后,随郝汉一同入座。   因不敢让旁人察觉到什么,茶都是徐诚亲手沏的。他本不敢看我,在郝汉一番说辞下才偷偷的窥视了我一眼。   徐诚道:“近来这城中不大太平,来往的外地人比之前要多上许多,城北楼大所开的茶馆中时常都会有许多生面孔去打听消息。据楼大的说法,这些人,估摸与那几家脱不了干系。其中最为明显的当属汴京周氏,周氏素来嚣张跋扈惯了,倒也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并州顾家与岭南宋家。邕州虽表面无人所管,暗中却是四家分庭,但这么久以来,除了周家曾在此地闹出大动静外,其他三家都安安静静的,但五日之前,并州顾家的人却悄悄进了邕州城,待到昨日岭南宋家的人到了之后,他们双方竟暗中碰头了!”   “岭南宋家与并州顾家?”郝汉闻言皱眉。“他们怎么凑到一块去了……”   我不明所以,遂安静喝茶不曾插话。   郝汉忙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不久前我们刚得了裴、宋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   自我离开岩都后,裴家的人再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我却一直不曾忘记他们。   裴毅并非好色之人,这一生只娶了裴炎的娘亲一人。裴炎娘亲虽已经过世,裴毅却不曾另取,故而膝下独裴炎一子,再无其他子女。裴家若要与宋家联姻,那必定是裴炎娶那宋家的小姐。   我与裴炎自幼青梅竹马,年岁相仿,他比我小了月余,自小便像弟弟般躲在我身后。我亦是喜欢他的,但这喜欢与阿邵却是大不同。然,裴炎曾与我求过亲,天下女子都有虚荣之心,我亦然。   没有谁在听到不久前信誓旦旦说要娶自己的男子在短短的时日内便转而去娶旁人的消息时,能心无芥蒂。   乍然听到裴宋两家联姻一事,我不自觉便皱了眉头,连带心头也堵得慌,也便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忽又想到了程婉玉。   在岩都元帅府时,我一直以为裴毅中意的儿媳妇是她,如今裴宋联姻,她嫁予裴炎一事约莫是没了指望。不过平心而论,她太过鲁莽,且不知世事,确实不适合当裴家的媳妇。   徐诚感慨不已,“这其中的缘由楼大已经派人去查了,目前暂无消息。按说,这岭南宋家的人想暗中做些什么,找的也该是岩都裴家才对,怎么就与那并州顾家搅和上了?”   宋家既已决定与裴家联姻,私下却又与顾家暗中碰头,无疑是在裴毅那张老脸上打了一巴掌。   如此一来,联姻一事怕是要泡汤了……不知为何,想到此处,我的眉心竟不自觉的舒展了些。   我想了想,问道:“既然其他三家的人都出现在邕州,那便少不了裴家的人。这些天可有裴家人的消息?”   徐诚摇头,道:“倒真的不曾听到与裴家有关的消息,手下的弟兄们正在密切注意着,若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上报的。”   越是藏的深的,越需要注意,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想到了。   “我们进店太久,若再不走怕是会惹人怀疑。”郝汉起身,转而向我,道:“若郡主有什么事,只消派人只会徐诚一声,他自有办法知会我。”   我点头。在邕州这种人龙混杂之地,处处都是秘密,且处处都有人盯梢,兴许在不经意间你便成了被盯上的一块肉。   内堂有一扇门连通外头的成衣铺,郝汉与徐诚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在他们身后,手方掀起门帘,却在瞥见铺子中一名客人手中的东西时,脚步顿在原地——   这两名穿着富贵的客人刚刚进的店,其中一名手中拿着白狐裘制成的围脖,样式虽简单,却让我想起了怀州。   拿着狐裘的那人问道:“不知这店中可有这般样式的狐裘?”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今天老爸生日,SO……\(≧▽≦)/没存稿现码的,有点卡文,你们懂的。   另外,明天是中秋节,不能确定能否更新,目前尽量争取中,所以提前祝大家中秋节快乐-3-全家和和美美,圆圆满满! ☆、【第二十一章】   直觉告诉我,那两名并非寻常的客人。我站在帘子后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郝汉掀开帘子站在我面前时,那两名客人已经离开。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低声问:“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怀疑那二人是裴家的人。在怀州时,我曾将裴炎送予我的狐裘制成相似的围脖卖给成衣铺的老板以换取盘缠。”我深呼吸一口气,将音量压得极低,只有我与他才听的到。“我们在峄山脚下相遇时,阿邵身上围着的围脖与方才那客人手中的极为相似。”   郝汉想了想,道:“我这便让人去仔细查一查。”   我点头,心头却隐隐有些不安。   若方才那当真是裴家的人,说明裴家已经知道我如今身在邕州城中。一旦让人察觉到我的所在,我与阿邵的婚事,怕是……   再者,裴炎若是知道我将他辛苦寻来的狐裘毁了,怕是要生气吧?   这事儿我做的确实有些过分,可我若不毁了它,就只能丢弃它,不论哪种做法,都是罔顾了裴炎的一番心意。   我与郝汉并未在徐记成衣铺多做逗留。   离开成衣铺时,我下意识将帽兜拉得更紧,宽大的帽沿遮住了我的大半张脸。这样的伪装并未让我心安,若非我与阿邵约定的时辰尚早,我怕会走得极为匆忙。   郝汉一直紧跟在我身后,他将距离保持的甚好,不易让人猜想到我与他的关系。   走了片刻,郝汉忽然问道:“贤侄女与阿邵究竟是何关系?”   我放缓了脚步,轻声道:“我与他就要成亲了。”   一直都与我保持距离的郝汉忽然快步走到了我身侧,我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到我们,这才稍稍放心。   “若我没记错,乾佑帝曾赐婚于昭仁郡主与顾家少主顾西丞。”郝汉的视线不曾偏向我一丝一毫,话却敲进了我的心里。   伯父赐婚那年,我才八岁,因我年纪尚幼,伯父又令顾家在我十六岁那年前来迎娶。故而郝汉的话确实不假,我的确与顾西丞有婚约在身。   确切的说,那婚事还是我求来的。   昔年伯父与我说,天下男子任我挑,只要是我喜欢的,那人必定会娶我。彼时我年幼不知事,又一心仰慕顾西丞,这才有了这桩婚事——可惜,那时的顾西丞极为讨厌我,不论我如何讨好他,都无法换他一笑。   想到此处,我竟觉得十分可笑。   我父王与母妃感情极好,因我早产,母妃的身体一直都十分虚弱,生下我之后她便很难再有身孕,我也便成了父王唯一的孩子。齐王府中人人宠着我,加之伯父的溺爱,我自小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五岁认识顾西丞,十岁之后再也不曾见过他,那五年之间,他从来只对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妹兴平公主秦缨和颜悦色,不论我做了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   我偏头看了郝汉一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无波:“且不说顾西丞早已不在人世,顾家若真有心履行婚约,定会抢在裴家之前寻到我。”   如今的我,无权无势,能仰仗的便只有“昭仁郡主”这个看似高贵实则落魄的虚名,顾家若有心,定是迫不及待的想履行那桩婚约,可惜,顾西丞已死,我与顾家便再无瓜葛。   顾家兴许是无力履行那桩陈年婚约,但我,却是无心。   我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生死,有些事渐渐也看了个通透。   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便是对得起自己的心。   阿邵与顾西丞不同,我望着他时,总能清晰的从他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的眼中,只有一个我。   母妃教会我的第一句连贯的话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想,即便是顾西丞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轻易放开阿邵的手。   郝汉欲言又止几次后,说道:“阿邵可知你的身份?”   他这话问到了要害,我沉默着朝前走了几步后才应声:“我想,约莫是不知的吧!”   “想必连他是谁,何等身份,你都不大清楚吧?”郝汉忽然冷笑了一声,道:“或许该派人去查清他的底细。”   “不必了。我既决定要嫁给他,又怎会不知他的底细?”我与阿邵十分默契,从不问一些让我们俩都觉得为难的问题。故而对于阿邵的事,我的确知之甚少。虽是如此,我却打心底不愿承认郝汉说的都是对的。   郝汉似笑非笑,噤声不再说什么。   既是要成亲,阿邵在我与铁骑军心中的地位便不同了。我心下清楚,即便我这么说,郝汉怕还是会私下去查阿邵的身份。   街上的行人似乎越来越多,走到繁华热闹的地方时,时常会与旁人磕碰几下。加之近日家家户户都在办年货,手中提着的礼盒物件都是极多的,也亏得冬日的衣裳厚重,才没撞出伤。我忽想起置办年货这一茬,遂问郝汉:“你们今儿下山可是为了置办年货?”   “是也不是。”郝汉的声音顿时压到最低,“最主要的目的,自然是告之你裴、宋两家联姻一事。”   “你们又怎知我今日会出门?”难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郝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冷笑道:“我们既然知道你住在哪儿,要见你一面又有何难?”   “还望郝叔大人大量,原谅满儿无心之过。”我顿时觉得有些羞赧,心下暗暗决定要将那多疑的小毛病改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郝汉他们既以我为尊,就不会做什么不利于我的事。   郝汉是个大度的人,我的道歉让他脸色缓和,他道:“你身份高贵,我不过是莽汉一名,只盼你能听我一声劝:如今这世道,你想独善其身,是决不可能的。不为刀俎便为鱼肉,你自己好生想一想罢!”   “高贵?郝叔这不是在寒碜我么?”我讪然一笑,心头明白他的话在理,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那些道理我亦懂,但……心无大志说的大抵便是我这样的人,十年的乡野生活磨平了我的性子。   郝汉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了一声,那些想说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们二人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正想与郝汉道别,话刚到嘴边,就被前方不远处的拐角传来的嘈杂声打断。   顺着声音望去,竟见到了早前被二当家带走的郝心,他似乎与人起了冲突,正被人揪着领口不放。   郝汉见是他,迅速跑了过去。   怎么只有郝心一人?二当家他们又身在何处?我环顾四周,并未见到二当家等人的身影,疑惑不解,又见前方闹的凶,忙趋步小跑上前。   拽着郝心领口那人,獐头鼠目,听围观的百姓说,此人乃邕州城内有名的地痞流氓成三,因有些武艺傍身,平日在邕州城内横行霸道,少有人敢得罪。   我靠到郝汉身侧,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此时的郝心已经将衣领从成三手中挣出,他见我也来了,委屈十足,道:“姐姐,这个人不仅打翻了婆婆的小摊子,还诬陷我偷了他的钱袋!”   我这才注意到那地上跌坐着一名老婆婆,四周散落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原本用以摆放那些蔬菜的小木板已经被打翻,垫在木板下的那个大菜篮也被踢得老远。   我约莫猜了个大概。   黑风寨虽是个土匪寨子,却从不欺负老人小孩,郝心见不惯那成三欺负老婆婆,仗义相助,却又在争论中落于下风。   “臭小子,你偷了大爷我的钱袋还敢狡辩?那袋中有黄金五两,今日你若不交出钱袋,就别想揍!”成三见听了郝心的话,一拳揍上前去,却被郝心惊险万分的避开,一击不成,他又举拳朝郝心挥去。   郝心不若成三壮硕,平日又爱偷懒不曾认真学武,在成三的压制下一直处于下风。我偷偷扯了扯郝汉的衣袖,低声问道:“你不去帮他一把?”   郝汉却道:“他私自从二弟身边溜走,是该受点儿教训。”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瞥见那卖菜的老婆婆正吃力的在捡散落的菜,忙上前去帮忙。   四周的人都不愿得罪成三这种狗皮膏药似的地痞流氓,皆作壁上观,竟无一人肯上前去搀扶老婆婆一把。我拾起翻倒在地的菜篮,心下暗叹这世道炎凉。   将菜篮放到老婆婆身旁时,她满脸感激,道:“多谢姑娘,如今像你这般好心肠的人太少了……”   我回之以笑,不置可否。   身在乱世,自顾不暇,本就没多少人有闲情去帮助他人。   郝心似乎与成三杆上了,你来我往较劲,谁都不肯退让。郝汉在一旁作壁上观,我忙着帮老婆婆拾回那些蔬菜,也无暇顾着郝心。菜捡回了大半,虽沾了尘土显得脏,婆婆却觉得欣慰。   “我唯一的儿子战死沙场,家中只靠儿媳养着。家中三个孙儿皆年幼,嗷嗷待哺,我只得种些青菜拿到这城里来卖,贴补些家用。可惜今日这么一闹,这些菜怕是要卖不出去了!”她说着说着,湿润了眼眶,“这就要过年了,我本打算卖了这蓝菜,买块肉回家过个好年……”   我闻言心酸不已。   婆婆说罢,环顾四周,见有一颗大白菜滚到了一旁,便要去捡。我拦住她,道:“您在这儿歇会儿,我去捡吧!”   郝心与成三正在打斗,那颗白菜又离他们十分近,若是让婆婆去捡,兴许会受伤,她年迈,家中贫寒,若是受了伤定是瓦上添霜。   “那就多谢姑娘了。”婆婆明白我的心意,再三道谢。   我颔首微笑,快步上前去将那菜捡起,正要跑回婆婆身旁时,郝心忽然受了成三一掌,飞向我这方。我受不住这力道,被撞向围观的人群。   那些人见我撞过去,纷纷让开,我稳不住自己的身子,竟跌出了人群,手中的白菜没能拿稳,亦被甩到了街道上。   这一跌不轻,我只觉得背部疼痛不已。   郝汉见我被撞了出去,却来不及抓住我,大惊失色。郝心也变了脸,忙跌跌撞撞的跑上前来扶我。   我自己起了身,正要将那白菜捡起,路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切的马蹄声,几匹马儿迅速的朝我冲来,背部的疼痛感让我有些麻木,一时间忘了躲闪。   郝心来不及将我推开,高喊了一声“姐姐”,我下意识闭上了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人将我凌空抱起,飞身跃出了马路,闪避到一旁。双脚腾空的感觉让我的心悬了起来,险些忘了呼吸,我慢慢睁开眼,入眼的是一双漆黑幽暗深不见底的眸子。   竟是二当家郝仁。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的恐惧感渐渐散去,勉强笑着道谢:“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郝仁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自不量力。”   我低头,手中依旧紧紧捏着那颗白菜不曾松开,因太过用力,虎口疼痛不已。   婆婆与郝心他们都纷纷跑上前来。婆婆老泪纵横,道:“若是姑娘今日有什么差池,我怕是要愧疚一辈子了。”   郝心被方才那一朝吓到,神色苍白,看着我磕磕碰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将白菜递给婆婆后,拍了拍郝心的肩膀,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道:“我没事,放心吧!”   “你、你想怎么样?”   成三惊恐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时,我下意识朝他望去,只见他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不敢挣扎,一动不动——   阿邵不知何时来了,手中持剑,剑尖已然刺进了成三的咽喉,一滴血丝顺着剑尖缓缓的滑落,他只消再用力一点,便能刺穿成三的咽喉。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 ☆、【第二十二章】   阿邵来之前,成三已受了郝汉一掌,那一掌下了五分力道,足够伤他,却又不足以至死。   眼见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郝汉低声与阿邵说道:“这种地痞狠狠修理上一番便可,若闹出了大动静怕不好收场,把剑收了吧!”   阿邵收回剑时冷冷的看了成三一眼,吓得他冷汗淋漓,全然不见方才的嚣张跋扈劲。   见阿邵收了剑,他爬滚着想跑,阿邵冷笑一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了回来,靠在他耳畔轻轻说道:“你万不该伤了满儿。”说罢,又在他方才受伤的胸口上拍了一掌。   早已受伤的成三无法再承受住这一掌,呕出了一大口鲜血,瘫软在地。郝心见成三被打倒在地,落井下石,上前狠狠的甩了他两巴掌,狠狠的出了口恶气。   四周围观的百姓多数都曾受过成三欺辱,如今见他落难,不单无人报官,反倒有人大声叫好。   婆婆从没见过这场面,吓得瑟瑟发抖。我安抚的顺了顺她的背部,同情成三之余又觉得他今日之痛都是咎由自取。   我的视线从地上的成三身上掠过,落在阿邵身上,他手中那柄剑不知收放到何处,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仍未发现剑藏在何处。他见我正望着他,眸中泛起了几分温柔,方才的狠厉有如昙花一现,若非我瞧得真切,定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他朝我招手,道:“满儿,回家了。”   我嘴角不自觉的含了笑,正要小跑上前,右手手腕却被身侧的郝仁紧紧拽住。   阿邵眸光微沉,郝仁似是在挑衅,二人的视线在眸中交汇,火花四溢,我尴尬异常,用尽了全力掰开郝仁的手后,我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大步跑向阿邵。   因来不及收住步伐,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中,鼻尖撞到他结实的胸膛上,疼痛感让泪水瞬间弥漫了我的双眸。   “怎么这般不小心。”阿邵蹙眉,见我安然无恙后,将我的袖口微微撩开了些,眼中阴霾之色骤现。   郝仁方才那一下着实用力,我的手腕上那一圈红痕瞧着有些触目惊心。他毕竟救过我两次,与救命之恩想比,他对我的无理显得无足轻重。不论如何,我都不愿见到他与阿邵二人当着我的面起冲突。   我将袖口往下拉,严实的遮住了那道红痕,将手放进阿邵的手心,反握住他的,抬首微微一笑,道:“回家吧!”   阿邵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但望着郝仁的视线依旧不友善。   走之时,郝心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角不让我离开,好在郝汉将他拎走了。卖菜的婆婆站在不远处望着我,眼底依旧充满了感激,我心生不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金夥子,从那菜篮子中挑了一颗完好的白菜,领着阿邵上前将金夥子塞进她手中,道:“婆婆,这菜我买了,您早点儿回家吧!”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她泪眼涟涟,连声道谢。又见阿邵与我十分亲密,道:“祝二位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我闻言飞快的看了阿邵一眼,他平静的面容上也起了细微的变化,那微勾起的嘴角无不透着笑意。   我们走之后,郝汉等人也离开了那儿,四周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了,独留成三一人躺在地上,处境十分凄惨落魄。   走了好一会儿后,我忽想起了什么,忙问阿邵:“年货呢?你置办的年货都在哪儿?”   他两手空空,那些年货又去了哪儿?   “因买的东西有些多,遂让店伙计送到家里了。”阿邵说着说着,冷哼了一声,“下回你还是与我一道走吧,免得又遇上什么人!”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见我这般笑,索性闷不吭声再不与我说话。   “我方才还给你买了礼物呢!”我装模作样的叹息了一声,“倒是你,从不会哄我开心。”   他停了步伐,晶亮的眸子望着我,一眼不眨,朝我伸出手:“礼物呢?”   我在心底偷偷笑了笑,去怀中掏早前买的那对小捏面人,手在怀中掏了半晌,愣是没能把那对小捏面人掏出来——显然是丢了,我甚至不知是何时丢的,也不知丢在哪儿。   他的手在我面前停了半晌,见我拿不出东西,似笑非笑,道:“骗子。”   我觉得自己甚为无辜。   我确实买过一对小捏面人,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喜服的小娃娃,我原打算将男娃娃送给他的。可它丢了,我只得无奈的应下了这“骗子”的名头。   我愤愤的想,这都得怪成三,若非他那么一闹,我又怎会将小捏面人给弄丢?   然,此刻怨谁都无用,阿邵并不是个好哄的人。他与我置气,我心头憋屈的慌,见他兀自朝前与我拉开了距离,我忙跟了上去。   回家的路巷子较多,路人甚少,我厚着脸皮强挽住他的手臂,他虽还是不大高兴,却被推开我。我深刻的进行了反省,低声下气的说道:“过年了,总要有几件新衣裳。阿邵,我给你做件新衣裳吧?”   他“哼”了一声,“一件新衣裳就想打发我?”   我极想抚额叹气,问道:“不然呢?”   他再次似笑非笑:“毫无诚意。”   我哭笑不得,忙道:“做十件新衣裳都成,我当真没骗你,我买了一对小捏面娃娃,它们还穿着喜服呢……只可惜丢了。”   阿邵虽还是闷不吭声,却渐渐放缓了步伐,我知他这是消气了,顿觉松了口气。   眼看再拐上两个弯就能到家之时,突然有人撞上了阿邵。虽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却可以看出是一姑娘。   她将脸埋在阿邵怀中,拼尽全力抱住了阿邵,不让阿邵推开。闷声道:“救救我,有坏人在追我!”   我咬着唇瓣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拐角处寻来了两名衣着寻常却有些凶神恶煞的男子,他们朝我们看来时,我下意识挡住了阿邵怀中的姑娘,隔开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见我们可疑,朝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逼出了两滴泪,作势上前去扯那姑娘,哭骂道:“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子,明知我与他有了婚约,你为何还要来纠缠不清?你快放开他,快放开他呀!”   她紧抱着阿邵不放,阿邵在我的眼神示意下,忍着没推开她。   方才那两名男子渐渐走近,我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哽咽着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吗?”随即又转向阿邵,努力的扯他的衣裳,“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我!呜呜,我不活了……不活了……”   因我扑上前去贴着那姑娘,他们看的不真切,又见我那副撒泼状,多望了我们几眼,其中一人与另一人低声说道:“别看了,快追吧,再不追又要被她跑了!”   另一人啐了一口,道:“待会追到她直接动手吧,省得碍事!”   两人说到这儿也没顾得上再看热闹,风风火火的朝前方追去。待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后,我才退开了两步。   那姑娘依旧抱着阿邵,阿邵也忘了推开她,这让我心头不悦,酸溜溜说道:“人都走了,还抱什么?”   阿邵闻言嘴角微翘,笑意焕然,让我好不羞恼。他自觉的走到我身侧牵住我的手,与那姑娘隔出了距离。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那姑娘在确定方才追她那两人走远后,松了口气,终于转身向我,服身拜谢,道:“若公子不嫌弃,小女子愿为奴为婢,以身相许!”   今日是非当真多,一茬接一茬,没完没了。我冷笑的睨着阿邵,道:“听到没,人家打算以身相许!”   仔细说来,我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吧?   “怎么是你?”待那姑娘抬了头,我终于瞧清了她的脸——这不是今早在街上帮我捡回钱袋的姑娘吗?   “原来是你。”她见是我,也是一愣。   能在短短半日的光景就在这偌大的邕州城内见上两面,我与她当真有缘。但她方才那句“以身相许”被我记到了心上,故而对她并无什么好脸色。她早前于我有恩,我方才也救了她一回,算是扯平了。既是互不相欠,而她又不讨喜,我何苦勉强自己端着笑脸?   我一言不发,拉着阿邵便走。   阿邵看都不曾看她一眼,随我走了片刻,终于无奈的开口,道:“满儿,你走错方向了。”   我与阿邵到家时,春婆婆已经做好了饭菜,因我们在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她只得重新将饭菜热了一遍。   阿邵置办的年货多数都已经送到了家中,在屋中叠了一小堆。春婆婆在我们回来之前已经清点过,该买的东西一样不少。故而我们到家之后,她大力夸赞了阿邵几声。   午膳时我有些食不下咽,阿邵夹到我碗中的丸子被我狠狠的戳了一下,惹得春婆婆十分费解。   午膳后,忽然就变了天。   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变得阴霾,过了片刻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一路从怀州至此,却是第一次遇到雨天,雨水哗哗清刷着屋檐,将前些时日堆积的灰尘涤尽。院子中尚未铺上石子的地方被敲打出了水坑,坑坑洼洼,和着雨声,竟让人觉得有几分悦耳动听。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水雾朦胧的院子,忽想早前那姑娘,她一路跟着我们回来,我关上门时她还在门外,这会儿也不知走了没有。   阿邵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将我揽在怀中。   我靠在他的胸膛前,轻声说道:“阿邵,我们成亲吧,别等吉时了。”   自从早上在成衣铺见到拿着围脖的那两名客人后,我心头一直有些不安,生怕等到了正月二十五却又生出什么变化来。   阿邵将我揽得更紧了些,应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 ☆、【第二十三章】   这场大雨绵绵下到了傍晚。   雨天虽不利于出行,但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着水雾,让人心旷神怡。雨停之后,我与阿邵轻扫着院子中的积水,一滴雨水从屋檐上滴到了我脸上,冰凉的感觉让我顿时打了个激灵,靠近门时,我又想起一路都跟在我们身后的姑娘,下意识便拉开了门。   开门之时,靠在门上的那人软软的倒向了我,压得我的脚背生疼。   低头一看,果真是那姑娘。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浸湿,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已经陷入了昏迷。   春婆婆是个好心肠的人,她走上前来,见有人昏迷在门口,不明就里,当下便决定要救那姑娘。她年老体迈,自然是扶不动那么重一个人,我虽不喜欢那姑娘,碍于春婆婆却也不至于扔下她不管,遂弯腰便将她搀扶到了屋内。   阿邵见是她,皱了皱眉,一声不吭,手却不碰她一下。进屋之时,我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姑娘若是醒了,会不会就此缠上我们?   我烧好热水帮那姑娘擦拭了身子,还为她换了干净舒适的衣裳,又喂了她一整春婆婆亲手熬的姜汤,可她脸上的潮红一直都没能退去,人也一直不曾清醒。   她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的夜里。   大年三十,除夕夜——   除夕佳节,邕州城喜庆无比,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色的春联,城中挂满了灯笼,入了夜,大街小巷都映照在一片朦胧美丽的红晕中。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后,城楼之上便燃起了精致美丽的焰火,焰火在天空炸开时,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花,极美。   年夜饭时端上桌的饺子是我与春婆婆一起包的,除了饺子,她还准备了年糕,许是往年一个人习惯了,今年多了我与阿邵的陪伴她十分开心,席间兴起,喝了一小盅自酿的米酒,饭后迷糊间早早就入了睡。   阿邵入睡之后,我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缝制衣裳,这衣裳是做给阿邵的,本打算在年前做好,可惜这两日为了照顾床上那昏睡不醒的姑娘,耽搁了不少时间。   邕州并无守岁的习俗,虽是除夕,夜深之后家家户户都已吹灯而眠。汴京与邕州大不同,汴京人有守岁的习俗,除夕时一家子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熬到年初一。   每年的除夕我都会想起汴京。   不经意间,针尖刺伤了手指,红色的血珠子迅速冒了头,十指连心,指尖传来的疼痛感让我瑟缩了一下。   我无心再继续手中的活儿,将衣裳堆放回篮中,走到床畔去看了一眼,见床上那姑娘仍未醒来,便将有些刺眼的烛火稍稍移开了些。   春婆婆年迈,而阿邵又是男子,皆不方便照顾她,自那日将她扶进家中后,这个大麻烦便归了我,她不仅占了我的床,我还得日日小心的伺候着她,想想当真觉得有些憋屈。   来到院子中时,我才发现城中的焰火尚未停歇,我靠在柱子旁抬头望着被焰火映亮的夜空,心头凭添了几分熟悉感。   从前,汴京城里的焰火也会这般,燃放一整夜。   还有皇城……   皇城中的焰火比任何地方的都要精致漂亮,每年除夕,伯父都会让我挑出一个觉得最好看的焰火,被我所挑出的那焰火制造者将为皇城制作来年一整年的焰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现在的汴京,与那时可有什么不同?   许是我看得太过专注,丝毫不曾注意到身后那轻微的脚步声,有人在我的身侧席地做下,问道:“你在看烟花?”   陌生的声音让我愣了一愣,偏头一看,竟是那姑娘。   她终于醒了。   恰逢焰火在夜空中绽出一朵梅花的模样,她慢吞吞的说道:“我时常听人说邕州是繁华富庶的好地方,如今一见也不过尔尔。这焰火不如我从前见的好看!”   “你见过更好看的?”早前我照顾她时,发现她的手白皙柔嫩,身上那衣裳虽不华贵,甚至磨破了一小块,却是上等丝绸所制。她约莫是哪家落魄的小姐,一个人四处漂泊吧!我心底仍旧介怀她要对阿邵“以身相许”一事,本不想搭理她,可她却挑起了我的话茬。   “是呀!我见过最美的焰火,在天空绽开之后,化成两条金色的龙,逐层腾空,蔚为壮观。”她双手托腮,双眼迷离,似乎在怀念当时的盛况。   我鼻尖一酸,泪水在瞬间占据了眼眶。   她说的焰火,亦是我所见过最美的。   那是我在皇城看过的最后一场焰火,十岁之前所有的娇宠在那一年成为过去,开始了落魄逃难的生活。   四周陡然安静了下来,城门燃放焰火的声响似远若近,声声撞击着我的心扉。   过了半晌,她的声音又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饿了,可有吃的?”   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瞪了她一眼,念及她几日不曾进食,心下一软,便将她带去了厨房。   厨房中还有一些春婆婆事先准备的饺子和年糕,饺子是生的,需要现煮,但年糕却放在灶上温热着,可现吃。   她是个挑食的人,看了年糕一样,不论如何也不肯吃。   我没好气道:“你若想吃别的,就自己动手吧!”   她撇嘴看了我一眼,熟练的生火烧水,准备给自己下饺子。她边生火边道:“我叫昭儿,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她倒是聪明,这回没说什么以身相许的话。我不友善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谢也谢过了,待身体好了就走吧!我们小门小户,养不起闲人。”   “我可以付你们银子!”她抬头看我,双眼亮晶晶的,那张平凡的面容在灶火的映照下明媚了不少。   “你既带了银子,大可去住客栈,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大佛。”我想我的拒绝之意够明显了吧?   她专心致志的往灶间添柴火,末了抬头,半是明了半是不屑的说道:“你……该不会是怕我赖上你夫婿吧?”又见我一副未出嫁女子的打扮,道:“看样子你们还没成亲!”   “若非你晕倒在门口,而我照顾了你两日,我与阿邵早就成亲了!”我郁结在心。   她却笑了,半是感慨半是惆怅,道:“虽然你长得不美,看着却也顺眼。但挑夫婿,总得挑一个长得好看点的,他长得那般丑,你怎么也瞧得上?”   我闻言险些摔倒。   我虽非绝色,却自认有几分姿色,至于阿邵,样貌俊美,好看自不在话下。   可她却说,阿邵长得丑?   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瞧出点什么,她神情自若不似在说谎。闻着饺子煮熟时散发出的香味,我试探性的问道:“你觉得自己长得美吗?”   “当然。”她笑得十分愉悦,“你也不必难过。人人争相传说的汴京花魁碧铮你听过吧,你比她要好看上一些。明明是个无盐女,为何大家都觉得她宛如月宫仙子?”   碧铮曾名动天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我比之她,在容貌上无疑是云泥之别。这样的女子,在她的眼中却貌丑无比。   我算是懂了,她对美丽事物的认知……与常人大不同。   “你是汴京人?”我为自己倒了杯水。那场焰火只有汴京人才看得到,而她话里话外也时常提到汴京。   “我娘是汴京人。”她将饺子舀进碗中,回头,颇为同情的与我说道:“你真准备嫁个丑夫婿吗?就是你口中的阿邵。”   我本在喝水,闻言被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若是阿邵知道他被人这般嫌弃,该是何等表情?   待缓过来后,我认真严肃的与她说到:“我们家中不方便留陌生人,明儿你还是走吧。”   “请让我住下吧,只要找到弟弟,我便能回家了。”她语带恳求,“如果你不想要银子,我可以洗衣做饭带孩子。我不会与你抢那丑夫婿的。”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若别的女子能轻易的将他抢走,那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这是我娘临死前说的。如果她能早点悟到这点,肯定会很长命。”   “你弟弟?”我嘴上虽没说什么,心头却不得不承认她娘亲那话极为在理。   “嗯。我把他弄丢了……”她嘴里衔着颗饺子,说话含糊不轻,神色却比方才黯然了许多。   我无意间发现她哭了。   她端着碗走到我旁边蹲下,边吃边哭,道:“如果我没将弟弟弄丢,如果我娘还活着,我现在应该在家里陪着娘亲守岁,即使爹爹陪在那个女人身边,我也能笑得很开心。兴许都是我的错,是我将弟弟弄丢了,导致娘一病不起,才会熬不过那个春天就撒手归西。”   “你弟弟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圆圆的脸蛋儿,肥嘟嘟的小身子……他现在应该十四五岁了吧!”她抹了抹泪,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那时我才八岁,总觉得他抢走了爹娘的关爱,所以并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总是粘着我,所以看花灯的时候跑得很快,甩开了他。我以为有丫鬟跟着,他不会出什么事。可后来却发现他丢了,整整十年,都没能找到他。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这儿赖上太久,只要躲开那些追我的人,我就会走的。”   让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住下,于我而言是十分危险的,但不知为何,她勾起了我的同情心,我只得说道:“家中之事多是春婆婆在做主,明日你问问她,若她让你留下,你便留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26章开始入V。   登陆留言,25字就可以送积分了好像- -,其实我不懂这些。每月300积分,你们懂的……   我爱你们。 ☆、【第二十四章】   春婆婆见昭儿醒来,十分开心。   因昭儿手脚勤快,她瞧着欢喜,待昭儿委婉的说想留下来时,她不曾多想便应允了。昭儿搬到了我隔壁那间屋子住了下来。那屋子中堆放了许多杂物,清理一番后,倒也宽敞。   春婆婆既应允,阿邵自不会再说什么,但他一整日从未拿正眼看过昭儿。昭儿觉得阿邵貌丑,也无心纠缠他,几日相处下来,家中虽多了个人,倒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过年喜庆热闹,平日安静习惯了,每每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总有些不适应。   这日晚膳前,阿邵照例去门口放鞭炮,走到门边时忽被春婆婆喊走,我只得接替他的活儿。刚跨出门,便见一名十来岁的幼童跑上前来塞了个字条到我手中。我不明就里,那孩子却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摊开手中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当日二人确为裴炎之手下,小心为上!徐诚。   我下意识将手中的字条捏成团。   果真如我所料,当日那二人确实是裴家的人。   裴家人既然追到了邕州,恐怕很快就能找到我的藏身之所……   该如何是好?   阿邵不知何时出来,见我站在原地发呆,上前问道:“怎么了?”   我下意识将手中的字条捏成小团藏起,朝他笑道:“方才有个孩子丢了个爆竹,吓了我一跳……”   阿邵未曾多想,皱眉之后严肃道:“回头咱们找些小爆竹,也去吓吓他们!”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见逗笑了我,也勾起看嘴角。   昭儿也来到了门口,道:“婆婆要我来问问你们怎么还没放鞭炮。”   阿邵这才点燃了爆竹,他忽然朝我狡黠一笑,将手中那点燃的爆竹丢到我的脚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我掩耳跑回门内,爆竹声噼里啪啦,和着邻家的爆竹声,响彻天空,震耳欲聋。   屋内的春婆婆高声喊昭儿去帮忙,她闻声便快步跑了进去,阿邵走到我身侧时,我已将手心的字条撕碎丢进了一旁的垃圾堆中。   眼看再一步便可踏进屋内,我扯住了他的袖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我的语气不知不觉有些急切:“明日就是初五,我有些不安。”   早前春婆婆将婚期定在正月二十五,年前又改到了正月初五。   明儿便是正月初五,我与阿邵成亲的日子。方才收到徐诚派人送来的消息后,我心头时而不安。   阿邵转回身,将我拥在怀中,道:“别担心,有我在。”   我明白他的心意,却无法将心头所忧心之事告诉他,只得在他怀中闷声应了句“嗯”。春婆婆见我们二人还在外头磨蹭,出声催促,我忙从阿邵怀中挣开,越过他进了屋。   屋内摆放碗筷的昭儿笑眯眯的瞧着我,我坦然的看着她,她也便不好再笑话我。入席后不久,春婆婆忽然停了筷子,望着我与阿邵感慨道:“明儿就是初五啦……”   “破五节,开市贸易迎财神,有何不妥吗?”昭儿并不知明日是我与阿邵成亲的日子。   “明日是他们二人成亲的大日子。”她与昭儿说明之后,感慨万分的与阿邵说道,“转眼你都要娶妻生子了……晚膳之后便带满儿去拜祭一下家中长辈的灵位吧,待成亲之后,你们二人再去坟前上香。”   阿邵应允,春婆婆似是想起了往事,偷偷拭泪。我与阿邵都不善于安慰人,最后倒是昭儿,说了几件趣事后,终于将她老人家逗开怀。   晚膳之后,春婆婆郑重其事的领着我与阿邵去给长辈的灵位上香。   阿邵的娘亲早逝,外祖父与外祖母俱已不在人世,春婆婆一直都在家中待阿邵供奉着他们的灵位,但此前她从未真真正正让我去祭拜过他们。今日既已决定让我去拜祭长辈,说明她打心底认同了我。   摆放灵位的厢房位于住屋东边,阿邵在前头打着灯,我搀扶着春婆婆走在后头,快到摆放灵位的厢房时,她忽握着我的手轻叹一声,道:“大年初五并非嫁娶的吉日,且一切都准备的十分仓促,我本是不赞同你们将成亲之日定在那时的。但你们决意这般做想必也有你们的原因,邵儿自小没了娘,是个孤单的孩子,我毕竟老了,日后,请你好好待他。”   阿邵与我们离得并不远,春婆婆的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他听得清楚分明。我望着前方阿邵的背影,握紧了春婆婆的手,点头应允,气语坚定:“您放心。”   这话不单是在像春婆婆保证,亦是在向阿邵保证。   走在前头的阿邵停下了步伐,我不曾抬眼便知是厢房到了。   约莫是怕人闯入,厢房门上上着三道锁,十分慎重,屋内点着灯,烛火跳跃之间,忽明忽暗。   春婆婆自怀中掏出了钥匙,小心翼翼的开了锁,而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夜风自门外灌入,险些将屋内照明的烛火都吹熄,周遭的视线在瞬间暗了一暗,复又明亮了起来。   春婆婆率先进了屋,阿邵紧跟其后,我则落在最后头。他们二人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隐约看到前方案几上摆放的灵位,却没能看清楚上头的名字。   春婆婆避开地上的蒲团,接过阿邵拎着的篮子,取出视线备好的上等好香,在烛火之上点燃,分别递予我和阿邵,而后跪了下去。   我这才有机会瞧清案几上的摆放——   案几上的三个牌位中,摆放在最上头的,是阿邵的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灵位。而低了一行放置在中间的,则是阿邵的娘亲的灵位,上书“慈母连氏之灵位”七个字,单有姓氏,却没有名字。灵位之前整齐的摆放着时下最为新鲜的瓜果,还有一个紫金雕花香炉。   阿邵随春婆婆跪下,我见他跪了,也顾不得再去探究其他,忙跟着跪在蒲团之上。   春婆婆道:“老爷,夫人,小姐,明日便是邵儿大喜之日,今儿他特地带媳妇儿来见你们了。”   说罢,拜了三拜。   阿邵随着她拜了三拜,我恭恭敬敬的有样学样。   待起身将香插入灵位前的香炉中时,我在心底长长的松了口气,往阿邵身旁靠了靠,伸手紧紧握住他的。   他的手心冰凉无比,我下意识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春婆婆回头看我们时,眼中带着欣慰,嘴唇动了动,似是有什么话想与我们说,最终却没说出口,只让阿邵扶她回屋去休息。   回屋之时,昭儿正坐在厢房的门槛上,双手托腮,见我来了,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上前去,在她身侧坐下,问道:“怎么还不睡?”   “长夜漫漫,无心入眠!”她摇头晃脑,复偏头看我,“嫁人当真好吗?”见我不明所以,她踌躇片刻,极为小声的说道:“我是逃婚出来的。”   “逃婚?”我惊讶的看着她。女儿家的婚事多为父母之言媒妁之言,她倒是十分有勇气。   昭儿点头,再次问道:“成亲嫁人生子,当真好吗?”   “嫁给你心之所属之人,有何不好?”我反问。   她想了想,沉默,片刻后略带羡慕的说道:“阿邵哥虽长相不尽如人意,倒是对你极好。像我这般的美人儿,他却从不拿正眼看上一眼。”   短短几日,我已习惯了她的独特之处,但她的话当真逗乐了我。我笑着捏了她的脸蛋一把,道:“他日你也会遇到一个对你好的夫婿。姻缘天定,没准那与你定亲的公子就是你命定的夫婿呢!”   昭儿瞬间敛了笑,面色平静无波:“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从不信命。”   我第一次见她这般神情肃穆,惊奇之余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兴许,这几日我们都小瞧了她。   “情爱是世间最毒的毒药,世间女子多痴傻,明知它是毒,却心甘情愿的食之入味。”昭儿的视线飘忽不知落在何方,“我不想像我娘一样,短暂的一生都在为一个男子痛苦。我娘去世时,我爹正在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沉醉,全然忘了他明媒正娶的的结发妻子正在病榻上喘着最后一口气。我永远都忘不了娘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   昭儿狠狠的咬着唇瓣,几欲咬出血来。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嘴唇哆嗦了半晌,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昭儿忽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敛了方才的情绪,与我说道:“我乏了,满儿姐姐你也早点歇息,明日当个美丽的新嫁娘。”   我站在昭儿屋前,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待回到自己屋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在黑夜中睁着双眼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打更的更夫终于路过,打更声声入耳,一转眼竟到了三更天。   更夫走后,四周又陷入了夜的寂静之中,我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阿邵的面容,消失了好几个时辰的不安感顿时又从心底涌了出来。   我不知自己究竟何时入眠,待醒来时,已是正月初五。   正月初五,我大婚的日子。   宜祭祀、入宅,忌嫁娶。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嗷,VIP第一章……改了好多次,泪眼涟涟!!! 大婚,严格的说,是指皇帝和诸侯的婚娶。 这里用了这俩字,乃们别去考据哦,因为……这俩字看着有感觉…… 而且,这是一篇架空文嘛,哈哈~~爱你们。 ☆、【第二十五章】   正月初五,我大婚的日子,宜祭祀、入宅,忌嫁娶。   按照忌讳,今日是不宜成婚的,可我知道自己等不到正月二十五那所谓的吉日。   昭儿捧着一袭艳红嫁衣进屋时,外头本就阴霾的天开始淅淅沥沥的飘起了毛毛雨,濛濛细雨悄无声息的飘落在地,为这个本就寒冷的日子添了几分寒意。   嫁衣是从徐记成衣铺买回的,样式十分简单,不华美,亦不够精致,但那艳红的颜色却处处透着喜庆。它让我想起了母妃珍藏在箱底的那袭嫁衣,嫁衣上的花样是她在出嫁之前亲手绣的,华美,精致,艳丽。   那时候母妃总喜欢抚着我的发梢笑着与我说,待到我及笄,她定会敦促我绣出一件更加出色的嫁衣,而后开开心心的送我出嫁。在她的教导下,我的绣活并不逊色于绣坊中的绣女,大叔死后,我靠刺绣维生,绣活做的一日比一日出众。   我亦做过嫁衣,在那甚至有些粗糙的红布之上绣上最美的花样,做成一件虽不华美却足够精致的嫁衣。   大叔死的那年,那身嫁衣换来了一副薄棺椁,那之后,我接过许许多多的绣活,独独不再做嫁衣。我的手抚过嫁衣上那凹凸不平的绣花样儿时,竟有些颤抖,心头万般滋味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昭儿见我坐着不动,敦促道:“满儿姐姐,快换上嫁衣吧,春婆婆就要过来为你开面了。”   我回神朝她和善的笑了笑,她宽了心,小心翼翼的解开嫁衣上的盘扣,热心的服侍我穿上,待帮我理顺了衣摆,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点头说道:“瞧着倒也不错。”   铜镜映照着我的身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后,衬着那鲜红的嫁衣,看起来艳丽而又喜庆。我试着抿唇笑了一笑,镜子中的人儿亦跟着笑开,笑容虽朦胧不清,却让我的心情明媚了不少。   春婆婆进屋时,见我已然换好嫁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到关门之时,她望着外头的阴雨天,笑意又淡了几分。   雨天让她觉得有些不吉利,却又不忍在这大喜的日子明说。其实她不说,我亦懂得她的忌讳之处。   她将门“吱呀”一声合上后,走上前来叮嘱我坐好。   昭儿第一次亲眼见到人家开面,搬了张椅子往我身旁一坐,兴致勃勃而又满怀期待的瞧着。   开面,亦称绞面、绞脸、开脸等,不同的地方习俗不同,叫法亦不同。我们大秦的女子每到婚嫁之时,都会一生开面一次,这是女子除了及笄之外最为重要的一个成人礼,意味着少女时代的终结,从此将成为有夫之妇,要做个贤妻良母。   在汴京,女子若是出嫁,便由家中女性长辈为其开面。而在邕州,则由父母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或者妯娌来完成这一习俗。   春婆婆本是请了隔壁的林夫人来当全福人,然邕州人十分重吉日,我与阿邵换了婚期后,她便不肯再来,最后只得由春婆婆来为我开面。   她将两股细麻线拉成夹子状,中间用一只手拉着,两端分别系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依次在额、颊、唇、颏等汗毛稠密的部位反复绞夹。   细麻线用力绞夹之时,很疼,昭儿在一旁瞧着瞧着便捂上了双眼,我不能喊疼,只能咬牙忍着。   春婆婆见我不曾喊疼,收线之时甚为满意,随后又为我休整了眉和鬓角,盯着我的面容瞧了片刻后,满意的点头。   昭儿睁了眼,见我鬓角整齐,清楚分明的线条中带着一股柔媚,眉弯如月,唇额光洁白皙,撇嘴道:“我更喜欢之前的满儿姐姐一些。”   我与春婆婆早已习惯了她的“独特”,皆当她这话是赞美。   我望向镜子中的自己,与平日想必,当真平添了几分姿色,颇为好看。     我与阿邵的婚事并未宴请宾客,匆忙急切,一切都十分的简单朴质。即便是如此,春婆婆对每个细节都十分的讲究,开面之后便要梳发,春婆婆年轻时有一双巧手,她手中的梳篦在我发间穿梭,念道:“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神情肃穆而庄重。   梳发之后,昭儿挑了多大红色的簪花戴在我的发髻之上,我伸手碰了碰那话,竟觉得它十分美。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春婆婆从怀中掏出一根白玉簪,簪入了我的鬓间,道:“这根玉簪,是我年轻时夫人赠与我的,如今便送与你罢!”   “婆婆,这么贵重的东西……”那玉簪样式虽简单,却圆润光滑,陪了春婆婆这么多年却不见丝毫磕碰磨损,不难看出是她的心爱之物。   她道:“既是送你的,你收下便是。”   我不好再推谢,只得收下。   春婆婆见我收了,细心的叮嘱了两句后离开了我的屋子。   此时离吉时还有很长一会儿,昭儿便留在屋内陪我,她满脸好奇的问道:“满儿姐姐,你紧张吗?”   我本有些紧张,她这般一问,我的心情反倒平静了,遂含糊的答道:“待你成亲时就知道了。”   “哦,其实我也想知道阿邵哥哥可否紧张。要不,我们偷偷去瞧瞧他?”昭儿随即又自顾自摇头说道:“不行不行,成亲之前你们是不能见面的。”   我掩嘴笑了笑,换了话题,与她闲话打发起时间。   待我们二人从天下名川说道市井上那些杂书中的趣闻时,吉时终于到了。   昭儿咋呼了一声,慌乱的为我遮上了大红盖头,我的视线瞬间被一片红色笼罩,透过盖头,隐隐约约看到昭儿的身影在晃动。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我去了早已布置好的喜堂。   从房间到喜堂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每走一步,我的心都跳的很快,早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爬上了心头。   盖头之下,我的双眼不知不觉含了泪。   我想起父王,母妃,伯父,大叔,许许多多的人,我多想让他们亲眼看着我出嫁……   嘿,你们看到了吗?   我就要出嫁了,嫁给我心爱的人。   “门槛,小心。”   昭儿的好心提醒让我得知喜堂已到,忙将眼中那些泪悄悄的收了回去,却有泪珠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低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随即冰凉。   喜堂之内,春婆婆已经坐在了主位之上。她是这个家中唯一的长者,亦是阿邵最敬重的长辈,故而由她代替父母接受跪拜。   进门之时,昭儿高高兴兴的充当司仪,高喊道:“新娘来咯——”   阿邵快步上前来牵住了我的一只手,红盖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瞧到他脚下那双红色鞋子,颜色与我身上的嫁衣一样,喜庆异常。   他的手心微湿,都是冷汗。   他在紧张呢!   这个认知让我窃喜之余,尤为满足,我的心不自觉柔软了几分。虽是如此,不安感却依旧萦绕在我的心头。   他察觉到我的急促不安,附在我耳畔轻声说道:“别担心,有我呢!”   我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任由他与昭儿引领着我走向春婆婆。   喜堂之内,除了我们四人再无外人。   我与阿邵的婚礼并无外人观礼,昭儿一人分担了数个角色,不仅是喜娘,还是司仪,她声音洪亮有力的喊道:“一拜天地——”   我与阿邵朝着门外的方向拜了一拜,她又喊道:“二拜高堂——”   我与阿邵跪在春婆婆面前的蒲团之上,跪拜,磕头。   “夫妻交——”   昭儿正高喊第三拜时,唱词还未说完,便被人无情的打断——   “呵,看来,我来的当真是时候。”   门口传来的声音极为熟悉。   是裴炎。   我浑身一震,迅速扯开了挡住视线的红盖头,顺眼望去,当真是裴炎。   虽然早就预知他会寻上门来,却不想他来的如此之快,来的如此之巧。我心头不安的预感终于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现实,这样的认知让我心底无端的愤怒。   裴炎立于门口,身上的衣裳瞧着有些湿漉,发梢更是因为雨水的拍打而湿透,黏糊成屡。他的笑容在喜堂之内的红烛映照之下,妖艳万分。   许多随从打扮的侍卫自外头翻墙跳进院子,涌入喜堂中来,他们的手皆握着剑柄,侍立在裴炎两侧,一副随时准备拔剑的模样。   喜堂之内的喜庆气息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们冲散。   外头的细雨不知不觉中渐渐加大,伴着风淅淅沥沥的洒进了屋檐内的走道。   “我并不记得曾邀请过众位。”与我的震惊相比阿邵显得平静了许多,他移到我身侧,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淡淡说道:“众位若是来喝喜酒的,不防先在一旁观礼。若是来捣乱的,我们这儿不欢迎!”   昭儿第一次当司仪,本是十分兴奋的,方才唱词被人无礼打断后,本就不悦,又见对方带了闯入者,遂愤恨道:“丑人多作怪!”   裴炎看都不曾看昭儿一眼,视线落在我与阿邵交缠的双手上,眸光流转,低敛眉目,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唇瓣早已在自己一番紧咬下失了血色,幸而在胭脂的遮掩下,并未让人看出异色。我屏息,片刻后,他终于抬眼看向阿邵,嘴角含笑,那双眸子却带着杀意。虽未看我,但话却是与我说的:“满儿,你要成亲,怎么能不知会我一声呢?”   “既然来了,不妨留下喝杯喜酒再走。”春婆婆轻轻叹息了一声后,脸上竟无一丝异色。她似是见惯了这等场面,平静的与昭儿说道:“昭儿,我们继续。”   “哦……”昭儿顿悟,抽走我手中那已然被我捏皱的盖头,再次盖在我是头上。   红盖头隔开了裴炎的视线,我大口大口的喘息,努力的稳住自己的身体,拼命说服自己当做不曾看到他。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隐忍着,昭儿声音顿时拔高了许多,待唱词到一半,与前次一样被打断。   裴炎冷笑道:“满儿,你可知他姓甚名甚?”   我虽不曾看到昭儿脸上的表情,却感觉到了她的愤怒。昭儿怒极,道:“人家姓甚名甚,与你又有何干系?你这人当真奇怪,难道不曾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句话吗?”   “你怕是不知吧?”裴炎未理会她,兀自说道:“他姓周。”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时差党很忧伤的来更新了。 【小修了几个词,不影响阅读】 ☆、【第二十六章】   你怕不知吧?他姓周。   这句话毫无防备的撞入我心头。   周。   从裴炎口中听到这个姓氏时,我狠狠的咬住了唇瓣,极用力,甚至咬出了血,咸腥的味道让我几欲窒息。   天下周姓之人何其多,但能从他口中说出的,便只有那一家——   汴京周氏。   红盖头挡住了所有的视线,无一人看到我的失态,我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能让自己哭出来。   裴炎或许不知,此时的我,是何等的恨他。   恨他明知我想忘记过去,好好的活着,却一直强迫我面对过去,强迫我无日无夜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演那场噩梦。   恨他自以为是的揭开所谓的“真相”,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妄图左右我的意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的心顷刻间鲜血淋漓,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着我:我姓秦,身上流着秦氏一族的鲜血,与汴京周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若非汴京周氏,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都能平顺的活在人世。   我的父王、母妃,年纪尚又的堂弟,甚至那些浴血杀敌护送我们逃出汴京城的侍卫们,都不会死去。   人人都能活着。   而我,也不至于在半生娇宠之后开始落魄,靠手艺过活,小心翼翼求生。   汴京周氏毁了我的一生。   也毁了秦氏一族所有人的一生。   “他姓周,出自汴京周氏,是周绅之子,如此,你还要嫁给他吗?”裴炎缓慢的走向我。   我透着红布,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闭上了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滴入在红鞋上绣着的那朵牡丹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昔年正是周绅处心积虑谋划了一切,将秦氏一族逼上了绝路。   裴炎终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步伐,轻笑:“满儿,他骗了你。”   你又凭什么说他骗了我呢?我抬手,轻轻扯开红盖头,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我望着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得可人,在他不明所以之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一早就知道他姓周?”裴炎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   “是啊,一早就知道了。”我想我的谎言说得极为动听,轻而易举便让裴炎信以为真。   “你明知他是仇人之子,却仍要嫁给他……”裴炎不自觉退了一步,眼中情绪复杂,充满了不信。   “裴炎,”我偎向身侧的阿邵,神色平静的看着裴炎,道:“我爱他。”   “即便你与他之间有血海深仇,即便他骗了你?”裴炎的眸光骤然变冷,“秦满儿,他接近你,只因你姓秦!今日你若嫁给他,明日便是大秦改朝换代之时!大周?呵,听着可顺耳?”   裴炎的话虽无比刻薄,却让我无从反驳,让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   只因我姓秦,所以他们都刻意接近我的。   只因我姓秦——   多么伤人的一句话。   “他接近我,只因我姓秦。那么,你们呢?”我笑得怅然苦涩。   裴炎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视线紧紧的钳住我的,“原来,在你眼中,我接近你,也只因你姓秦。”   “若非我姓秦,你又怎会接近我呢裴炎?”我的眼眶泛红,嘴角的笑容却不曾失去半分。   “是,我接近你,也因你姓秦。”裴炎自嘲的笑了一笑,“满儿,你怎会如此天真?你以为,只要姓秦,便能安然无恙的走出凤岐山脚下那贫穷破败的小村?若非你姓秦,若非你是秦满儿,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与我说话吗?”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在我心上。   当日全村被屠,唯有我活了下来,我以为是因为我姓秦,因为裴家需要我,所以我才能活下来。可现在裴炎却告诉我,当日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并非因为我姓秦,而是因为我是秦满儿,与他青梅竹马的玩伴秦满儿。若他不曾念着幼时的旧情,我恐怕也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死尸,最终只能在大火之中化成灰烬。   世人只会以为昭仁郡主秦满儿早在乾佑十八年的逃亡中丧生,而永远猜不到我在人世苟且偷生活了十多年。   是啊,过往十多年都不曾出现过什么秦氏遗孤,裴家依旧是裴家,任其他势力如何打压,依旧平稳的占据了大秦四分之一的江山。裴家并不需要我,只是我天真可笑的以为,裴毅想借助秦氏遗孤的名头,让裴家占据上风,将顾、宋两家踩在脚底下。而从不曾想过是裴炎的一片私心让我得以存活至今。   原来,我竟这般天真。   要不是裴炎今日这一番话将我打醒,我当真不知要令人发笑到何等程度。   我哆嗦着双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心理上的交锋裴炎无疑是赢了,但我却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曾受他的话影响,却发现自己早已无力握住阿邵的手,手几欲从他的手心滑落时,被他紧紧握住。   阿邵一直抿唇不曾说话,春婆婆脸上早已没了原先的喜庆。   早前怒气腾腾的昭儿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神情木然,视线一直胶凝在裴炎的身上。她低低的问道:“他叫裴炎?岩都裴毅之子裴炎?”   我不知她这话是在问谁,默不作声。   她却早已有了答案。   昭儿的脸色十分不好,她喃喃自语道:“原来,逃来逃去,总会遇到一块儿。”   我无心去细想她那话中的意思,阿邵与春婆婆亦然。唯有从头到尾就不曾多看她一眼的裴炎,在听了她的话时眼神闪了闪,看向她,随即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成亲本该是喜庆的事,可这场喜事虽尚未走到结局,却已经无法让人觉得欢喜。我甚至不敢看阿邵一眼,生怕看了他,就会忍不住想起那些死去的亲人,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你觉得是我在逼你吗?不管你愿不愿承认,逼你的人其实是你自己,是你自己,一直以来都无法忘记过去。”裴炎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逼我直视着他,道:“七岁那年,自你出生起就伺候着你的侍女央荫遭人利用,无意间将你的一些习惯透露了出去,险些害你被歹人绑走。你虽不曾怪罪她,却从此无法再信任她。这个男人或许像央荫一样无辜,但你,已无法再嫁给他。就算你无心报那血海深仇,你也无法容许自己嫁给姓周的人。满儿,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他的话像根无数跟针同时扎在我的心上,疼痛难忍。   有一种无力感在我心头蔓延开,任我如何挣扎,它都徘徊不去。   阿邵几乎要将我的手捏断,但他再用力,都抵不上我的心来的疼,我知他一直在隐忍着,却不知他还能忍上多久。   我轻叹了一声,干涩的喉咙让我说起话来很是艰难。   我道:“裴炎,你先走吧!”   裴炎面色陡然一寒,虽尚未答话,脚步却不曾挪动分毫。   屋外的雨势越来越大,那场细雨早已成了倾盆大雨,雨水不遗余力的冲刷着院子,院门忽然“砰”得一声被人撞开,门外一群随从模样的人步伐一致整齐的冲了进来,裴炎带来的侍卫在那一瞬齐齐拔出了剑。那群人整齐的站在雨中,雨水冲刷着他们的面容,虽浑身湿透,却也不甘示弱的亮出了兵器,手中的剑在雨中闪着寒光。   当中一名身份较高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屋檐下,裴炎带来的侍卫的剑尖纷纷指向他,他却淡然自若的朝喜堂内弯腰鞠躬,道:“周晟见过公子,见过春婆婆。”   他口中的“公子”,无疑说的是阿邵。   春婆婆见了他,脸上并无欢喜,眸中甚至带着厌恶。较之她,阿邵则显得平静了许多。周晟见无人理会他,自顾自的问道:“公子可有何吩咐?”   院外的那些随从闻言,纷纷握紧了剑柄,紧绷真神经,随时待命着,而裴家的侍卫也跟着变得肃杀,气氛顿时变得诡异,战局一触即发。   阿邵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犹似寒冰。他冷冷的看着周晟,薄唇缓缓吐出一个字:“滚。”   我与昭儿都愣了一愣。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有了这些人,他将不再受裴炎压制,但他却让周晟滚。   周晟自然不会走,他不急不躁的退回了院子中。   裴炎微微敛眉,勾起了嘴角,道:“看来,周家也不过尔尔。”   “昭儿,烦请你替我扶春婆婆和满儿先离开这儿。”阿邵眸光锐利,将冰冷的视线移至裴炎身上,没由来的让裴炎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   昭儿也瞧出这情形不大对,便要来扶我与春婆婆,裴炎却道:“满儿哪儿也不会去的。”   昭儿碰触我右臂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犹豫了一小会儿,终坚定而又有力的扶助了我。我的脚步有些迟疑,不知自己是否真要同昭儿一道离开。   裴炎与阿邵都望着我,两股视线都紧紧缠在我身上,压迫感十足。   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之时,院子中忽又出现了两个人,他们撑着伞,伞边遮挡住了他们的脸,让人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待他们缓缓走到屋檐下,收了伞时,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的容貌。   这二人之中,其中一人我自是认得的,他是裴炎的父亲,裴毅。   多日不见,他依旧如我在岩都时见到的那般沉稳威严,不见任何改变。裴炎恭恭敬敬的叫了声“爹”,裴毅淡淡点头,而后朝我弯腰鞠躬道:“老臣裴毅,见过郡主。”   站在裴毅身侧那中年男子,与裴毅差不多年纪,仪表堂堂,不难看得出他年轻时与裴毅一样,是个样貌出众深得女儿心的美男子。我不知他是谁,正猜想着,忽听他说道:“周晟,让人把剑收了吧!”   “是,老爷。”   周晟一声令下,雨中的人纷纷收了剑,连带着裴炎的侍卫们也收了剑。   我迅速看向阿邵,只见他浑身紧绷,死死的抿着唇,极力在隐忍着什么。而春婆婆见到那人时,老态的脸上充满了震惊,眸中的恨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的脸色在瞬间刷白。   他们的反应无一不在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这中年男子,便是周绅。   那个,与我有着深仇大恨的周绅。 作者有话要说:╮(╯_╰)╭更新了有木有! JJ这个弱受又抽了,改个字改了老久。。。 ☆、【第二十七章】   这本该是女子一生最重要亦最为喜庆的日子,可此时此刻,我的心头已然找不到任何一丝喜悦。   若说早前裴炎刻意而为的闹场让我对他心生怨恨的话,那么,现在与我面对面站着、脸上丝毫不见愧疚的周绅无疑让我痛恨起自己。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更痛恨自己的瞻前顾后。   这个人,害死了我秦氏一族那么多的人,在我终于有机会与他面对面站着时,我竟耐他不得——   若我不是弱女子,若我能不顾生死,一剑刺向他,那该有多好?   我下意识倚向昭儿并强忍住喉咙间的腥甜,借着她的力量,才没让自己跌坐在地。虽是如此,我的视线却无法从周绅的身上移开,甚至连眼中的怨恨也无法再遮掩。   此时能让我倚靠的人本该是阿邵,但此情此景之下,我无法再靠近他半分。   周绅到来之后,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曾多看阿邵一眼,我并非眼盲心盲之人,又怎会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波涛汹涌?   可,纵是这般又如何?不管我如何催眠自己,都无法在这一刻让自己忘记他们是父子这个事实。   我极想肆无忌惮的依赖着阿邵,但我知道,我不能。   雨中的周家随从早已进了喜堂,分立在周绅四周,雨水自他们的身上淌落在地,所站之处皆汇聚了一滩小水渍。   周绅朝周晟使了个眼色,转身,撑着伞缓缓离开了喜堂。   我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即使他已走远,我心头的恨意依旧散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后,周家的随从们迅速的朝我们涌来,将阿邵紧紧的围在了中间。周晟笑脸盈盈,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公子,我们今日是特地来恭迎您回府的!”   阿邵的右手紧握成拳,手背之上青筋浮动,如今的他伤势已愈,若是奋力一搏,他们也奈何不了他。然而周晟却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哦,属下险些忘了,春婆婆也是要一同回府的。”   这话中的意味过于明显,阿邵迅速朝春婆婆看去,只见两名随从不知何时靠近了春婆婆,一左一右的架住了她。   昭儿的手紧紧的缠着我的手臂,低声问道:“满儿姐姐,怎么办?”   春婆婆是阿邵的软肋,只要挟持了春婆婆,阿邵便不会做任何反抗。周绅此举意在让阿邵随他离开,若伤了春婆婆,他便没了筹码,故而他定是不会为难春婆婆的。我勉强站稳了步伐,低声应昭儿:“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阿邵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复又握上,来来回回反复了几次,终于松开,而后转身走向我。   他的举动看在周晟的眼中无疑是在妥协,故而周晟并未急着催促他离开。阿邵在我一步之遥处站着,好一会儿后,微微苦笑,问道:“你可有话想与我说?”   我沉默不作声。   又能说什么呢?   我们皆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选择父母。   阿邵静静看了我许久,低低叹了一声,道:“等我回来!”   如此动听的一句话,在此时听来,让我心头莫名的酸涩,兴许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来。   阿邵转身走向春婆婆,挽着她的手臂冷冷的朝周晟说道:“走吧!”   见阿邵挽着春婆婆离开,周晟应了声“是”后,恭敬尽责的跟上前去,周府那些随从们见他们离开,纷纷秩序的跟在周晟的身后。   窄小的喜堂在他们离开之后顿时变得空旷,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没入雨中,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软软的靠向昭儿。   昭儿满脸担忧的看着我,道:“满儿姐姐,我扶你下去歇息一会儿吧?”   我摇头,只让她搀扶着我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那块红盖头被人无意间一番踩踏后,艳丽的红色上染了污渍,早已脏透,喜堂上的红烛依旧燃着,烛泪一滴滴滑落在烛台上,生生透出一股凄凉。   烛光映在身上这袭嫁衣之上,我只觉得它红艳刺眼。我的视线无意间落在裴炎身上,他见我正看着他,竟同我笑了一笑,那笑容尤为真诚可亲。   毁了我的亲事,他自是开心的。   裴毅也寻了张椅子坐下,道:“不知郡主可否让这位姑娘先离开?老臣有要事禀报。”   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字不提为何我会出现在邕州这事儿。我想他心中应该明镜似的,那些问题他无须问出,便已有了答案。   昭儿的双手瞬间握紧了我的手臂,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昭儿,你先回屋去歇会儿吧!”   “可是……”昭儿有些迟疑。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保证道。   她见我坚持,迟疑了一会儿,便出了喜堂,待到快要跨过门槛时,她又回头望了我一眼,见我颔首,才无奈的离开。   昭儿前脚方走,裴家的那些侍卫后脚便跟着退出了堂内,末了裴毅看向裴炎,道:“炎儿,你也回避一下吧!”   裴炎深深望了我一眼,便走了。   门被不轻不重的阖上,厚实的门板将外头的一切都从我的视线中隔开,那一瞬间,我竟又想起了阿邵。   “郡主可在听老臣说话?”裴毅不大不小的呼唤声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这才看向他。   裴毅坦然的看着我,竟不再做声。   我不甚耐烦,明明是他有话要说,却又不做声,难不成是想要我求他开口吗?我也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冷笑道:“裴伯父,你有话不妨明说,我并不擅长猜别人的心思。”   裴毅也不恼,慢条斯理,神情自若的问道:“郡主难道不好奇,为何我会与周绅那老贼一同出现在你面前吗?”   我浑身一震,原本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明。   前有裴炎一番闹场,后又因为周绅的到来而让我的恨意倾巢而出,才会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点——   为何他与周绅会并肩到来?   自裴毅举兵起义后,便注定了他与周绅无法和平共处,他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决计不可能凑到一块的。   不单是他,顾、宋两家的人遇了周绅,也会是如此。   今日若非我亲眼所见,我怕也不会相信裴毅会与周绅走到一起。我敛了多余的情绪,平静的说道:“满儿自是不知,还请裴伯父解惑。”   “郡主当然不知。”裴毅轻笑,道:“此时郡主怕是在埋怨裴炎坏了你的好事吧?你可知如今这外头是何等形势?齐人举兵三十万,轻而易举就攻下了我们边境的两座城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毅的话在我的耳畔轰然炸开,让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们大秦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秦氏先祖奋血浴战所打下来的,这些土地上沾满了秦氏先祖和大秦千千万万将士的鲜血。   昔年大秦国力强盛,四周邻国莫不向我们进贡,若非如今内乱肆虐,战乱让大秦渐渐落败,外人哪敢扰乱我朝边疆?而如今,齐人竟轻而易举的占去了两座城池。   齐人尝到甜头,必会得寸进尺,更加肆意的侵犯大秦。此番若不能让齐人退兵,周遭的其他邻国定会落井下石,有样学样,乘机进犯大秦。经年遭受战乱,民不聊生的大秦自是无力抵御太多的外敌,待到那时,大秦怕是要亡矣。   “若外敌不清,大秦气数便是尽了。”裴毅冷笑道:“齐国丞相曾修书与我,欲与我合作,谋取这大秦的江山。只可惜他看错了人,我裴毅岂会做出那等通敌卖国之事?”   裴毅虽艰险狡诈,却是绝不会做出通敌卖国那等事的。   我蹙眉问道:“若是齐人收买了周、顾、宋这三家当中的其中一家呢?”   “郡主的怀疑确实有理,但他们不会那么傻!”裴毅却冷笑道:“若与齐人联手,大秦便成了齐人的大秦,他们这十多年的处心积虑都白费了。”   周氏如今渐渐落败,早已屈居下风很久,若与齐人联手,便有翻身的机会,齐人又怎么会舍弃周氏而去收买裴毅?裴、顾、宋这三家如今势头正旺,相比起来,周氏一族无疑是更容易收买的。   然而让我惊诧的是,周家居然没被齐人收买,反而决定与裴毅等人联手共同退敌。我沉吟片刻,问道:“裴伯父想让我怎么做?”   “要想保住大秦,不单要打败齐人,更要大败他们。故而我们一致决定联手退敌,其他恩恩怨怨,等大败齐人之后再说不迟。”裴毅意味深远的看了我一眼,“郡主需要做的,便是随军出征!”   随军出征?   像我这般不懂武功不懂打战的小女子,上了战场无疑是在拖大家的后退,于行军而言并无好处。这让我既疑惑又迟疑,久久不曾应声。   裴毅以为我在顾虑自己的安危,淡淡说道:“郡主无须担心,自会有人护你周全。”   我也不辩解,只道:“一切凭裴伯父差遣。”   “除此之外,郡主还须做一件事,那便是与我一同去邕州行馆。”他视线在我身上停了停,似笑非笑,道:“郡主这身衣裳还是换了吧,闹剧该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_╰)╭终于更新了。 ☆、【第二十八章】   邕州行馆依旧富丽堂皇,这地方本是皇帝的行宫,斥了巨资建造而成,水榭楼台,每一处都是精心雕琢而成的。行馆的四周林立着许多的侍卫,街道上甚至还有侍卫在来回巡逻着,将整个行馆的外围保护的水泄不通。   下马车时,雨终于停了,雨水冲淡了节日的喜庆,将街道冲刷的干干净净的,我看着湿漉漉的地面,有些木然。   我身上的大红嫁衣已经换成了寻常的衣裳,素雅好看,却让我的心莫名的疼。   我又想起了裴毅的话。   他说闹剧该结束了。   原来,我所谓的幸福,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闹剧。   裴炎靠近我时,我下意识就避开了些,他见状敛了敛眉,随即一言不发,笑开。他长的本就好看,笑时更甚,我亦是俗人,喜欢精致而又美丽的东西,可今日我当真无心欣赏这些。   裴毅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将我与裴炎隔开后,不急不缓的说道:“郡主,请吧!”   他的话语之间极为恭谦有礼,但我却只觉得虚假无比。我抬首看了前方的邕州行馆一眼,朝前迈出了脚步。   行馆里头亦是几步路便可见到侍卫,那些侍卫都做着随从的打扮,他们的手都紧紧的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谨慎模样。   裴毅似乎对这座行馆极为熟悉,进了行馆之后不久他便走在了我的前头,熟练的带着我穿过了好几条蜿蜒的走道,而后在大厅门口停了下来。   或许称这儿为大殿更为适合,这儿是行馆中专门修建来让皇帝议事的大殿,建的颇有气势,但规模要比汴京皇城中的太极殿小上许多。与太极殿不同的是,里头两侧都摆放了桌椅,以供人入座。   这儿与皇城自是无法比的,我踏进大殿时如是想。   大殿之内左右两侧的位置上早已坐了人。   左边坐着一名满脸虬髯的中年男子,虽是坐着,却仍看得出此人极为壮硕。他的身后立着两面侍卫,也是十分壮硕的,瞧着倒也契合。   右边则坐了两名男子,身后也立着侍卫。其中与裴毅差不多年岁那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虽不比裴毅好看,却气度非凡。他的身侧坐着的年轻男子一身淡蓝色长袍,正端着茶浅饮,姿势极为优美。   这二人都是我认识的。   年长的那位,便是顾家的大家长顾渊,而他身侧的则是我曾在岩都元帅府见过的顾西垣。   顾家的几名公子长得都神似顾渊,其中顾西丞是最像的,我最后见到顾西丞时,他才十五岁,却已像足了顾渊年轻的时候。   我下意识多看了顾渊几眼。   顾西丞若能活着,待到了他这般年纪,约莫也是这个模样吧?   顾渊对面那名虬髯男子忽爽朗一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昭仁郡主了!”   他言语之间不若裴毅的恭敬,我顺眼看向他,他却只坐着不曾起身,有些倨傲。我约莫也猜到了身份,能在此地与顾渊面对面坐着的人,除了宋家的宋世钊,再无别人。   宋世钊武将出身,若非宋家一直屹立不倒,大家怕都当他是个莽汉。我倒不觉得他有什么不敬之处,毕竟现在的我没有任何让人向我恭敬低头的筹码。   此前裴毅并未与我说起来这行馆的目的,现在他虽未明说,我却已明白了许多。今日倒是个神奇的日子,几家人算是都到齐了!   顾渊比起宋世钊要圆滑许多,他领着顾西垣上前见礼,微微弯腰,道:“顾渊见过郡主。”   我微微一笑,道:“顾先生无须多礼,入座吧!”   顾渊曾为众位皇子的老师,我有幸听过他教学,遂称他为“先生”。   见我这般说了,他也不推辞,便入了座。   我自然是坐在主位上的,裴毅在宋世钊身侧寻了个位置坐下,裴炎亦入了座,正好与对面的顾西垣两两相望。   此前我只听人说起过宋世钊,却从未见过,对他并无任何了解。倒是顾渊,我要熟悉的多。   士族在朝中根深蒂固,很容易便能影响到朝局,尤其是身为士族之首的顾家。我很小的时候便知皇伯父很善待顾渊,那时年纪小,并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懂得仗着伯父的宠爱肆意妄为。   皇伯父下旨赐婚时,我极为开心,以为顾家总是稀罕我的,毕竟我深受皇伯父的宠爱。现在想想,其实并非那样。士族从来都是不屑与皇族联姻的,那桩亲事之所以能成,皆是因为顾家不能抗旨。   旧事在我的脑海中回放的一瞬间,我心头忽然冒出了一个恐怖而又大胆的念头:那桩婚事除了是伯父奈不过我的死缠烂打之外,是否也是一个阴谋?   若顾家公然抗住,伯父便能将拿捏住士族——   想到这儿,我竟觉得冷汗直往外冒。   在做之人无疑都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却都装作不曾瞧见。   因我是女流之辈,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故而他们面上虽敬着我,却十分明显的让我区分出不同。   他们早在寒暄之后就开始渐渐进入了正题,言谈之间说的,无非是这次北伐齐人一事。我对北伐一事很是关心,遂凝神专注的听了起来。   齐国接壤大秦边境的云州,元帝继位后,四十来年的励精图治让齐国国力日益强盛。   我伯父乾佑帝在位时,齐国仍按期向大秦纳贡,但乾佑十八年那场内乱之后,大秦四分五裂,灾难丛生,齐国渐渐便摆脱了大秦的束缚。后周遭邻国纷纷效仿齐国,到如今,已无一国再向大秦纳贡。   云州城外一条云水河为云州提供了天然的保护屏障,若齐国举兵靠近云州,必要渡河而过。然齐人生性畏水,故而此次齐人避开了云水河,绕到了万里之遥的边关小镇青云镇,从青云镇长驱直入,绕过了虎啸关,轻而易举便攻下了成州、阑州二城。   成州与阑州水旱二路皆可接通柳州、庆州、延州、上虞、潜阳、藏山六城,而这六城又能直达邕州。   齐人只需攻破这六城之一,便可直捣邕州。而邕州又是大秦要城,上下左右四方可抵汴京、岭南道、并州和岩都,从而使得这场战役变得十分险峻,稍有不慎,四方人人自危。   我想,这约莫便是此次四家会选择联手退敌的原因。   照现在的局面来看,联手退敌一事他们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共识,但在是否与周家联军出征的问题上仍存在分歧。   裴毅道:“若分成两股兵力,不利于约束军队,我们怕也占不到什么好处吧?若两军私下闹气了内乱,势必会让齐人有机可趁!”   “国难当前,个人恩怨是小,宋家军中上下都明辨是非,这点裴老哥无须担心!若真联军出征,才会出乱子!”宋世钊嗓门较大,说起话来也不文雅,却很实在。“我们宋家军绝对不会与周狗联军,合作可以,咱们打咱们的,他打他的,一致对外就可!我老宋保证做到在打退齐人之前,宋家军上下绝不碰周狗一根汗毛!”   “不知顾兄有什么好见解?”裴毅见说服不了宋世钊,便将注意力转向一直寡言的顾渊。一来是想听他的看法,二来嘛,则是想争取个盟友。   顾渊处事不惊,道:“咱们都老了,日后这天下都是小辈的天下,不如就先听听他们的看法吧!垣儿,你觉得如何?”   顾西垣从头到尾并无开口的机会,见他问话,谨慎的答道:“我觉得裴伯父的想法不错,联军出征有利于我们摸清楚周家的底细,若是在抗齐之时因对他们的松懈而背部受敌,那局面怕就不好控制了!”   宋世钊见顾西垣说了话,索性就问裴炎:“贤侄,你也是那么想的吗?”   裴炎摇头,道:“我的想法正好想法。联军之后,我们怎能保证周家不会暗中捣乱?军中势必鱼龙混杂,不单不利于管教,在人多口杂的情况下更加容易暴露出我们的弱点。周家若藏有坏心,待我们的弱点暴露在他们眼前后,他们要在暗处做些什么岂不是更容易?”   宋世钊闻言,拍手笑道:“对嘛,总之一定不能联军。”   裴毅见他一副得意的模样,索性转向我,道:“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他突然将矛头转向我,让我有些不备,忙掩去自己真是的情绪,装得温婉可人,道:“各位叔叔伯伯都是久战沙场的好手,满儿并不懂这些,你们决定便是。”   裴毅见我的回答并不满意,却又不能说什么,裴炎则显得淡定自若了许多,似是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若说顾渊瞧我的眼神中尚带着些惋惜,那么顾西垣眼中便只有不屑了,他们虽表现的不明显,却足以让我察觉到。   我对此不甚在意,旁人如何看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宋世钊得意一笑,道:“郡主说的倒是大实话,行军打战这等大事,妇道人家哪里懂的?裴兄,顾兄,联军一事就此作罢吧!”   说完,他又寻了个借口,大赤赤的走了。   他一走,这后头有什么也没法再往下谈,今日议事便到此为止。   裴毅与顾渊并肩离开大殿时,我心头松了口气,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着这次行军打战的事,盘算着该如何在这帮人的监视之下寻得机会去徐记成衣铺报信,好与郝汉商量一下对策。   如今这邕州城内风云变化,定是不能让裴毅等人发现铁骑军的存在的……   因我想的入神,便落在了后头,待回神后,竟见顾西垣不知何时也放缓了步伐走在了我的身侧。   我与他笑了笑,并不打算搭话,他却道:“我有件事想说与郡主听,不知郡主可有兴趣?”   想说便说,不说我也勉强不得。我嘴角依旧含笑,道:“你若说得,我当然就听得;你若说不得,我又怎么勉强得?”   “这倒也是,那郡主就姑且听得吧!”他随即笑开,弹了弹身上的灰,问道:“郡主可还记得我兄长?”   我怎么会不记得他的兄长呢?   顾西丞,是我情窦初开时,恋慕上的第一个男子。   我觉得他话中还有话,下意识停了步伐,静候他开口。   他脸上笑容越甚,忽俯身向我,灼热的呼吸擦过我的耳畔:“他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亲爱滴人”童鞋抓虫~~╭(╯3╰)╮ ☆、【第二十九章】   顾西丞,他还活着?   裴炎明明与我说,他已经死了。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   我脚下如同灌了铅那般,僵在原地无法移动一步,脑海中一直徘徊着顾西垣与我说的那些话。   “我大哥就要回来了,郡主难道不该开心吗?”顾西垣似乎对我的反应十分满意,退开了两步,温和的笑道:“之前听闻郡主今日本是要成亲,我还当你已经将我大哥抛之脑后了呢!”   他的话语中讽刺意味甚浓,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试图从中看出说谎的痕迹,他面色坦然,瞧着并不像是在骗我。我张了张嘴,好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顾二公子,郡主有些乏了,你且回吧。”   顾西垣身后传来的清脆女声打断了我杂乱的思绪,我顺眼望去,只见媛真正站在不远处,不卑不亢。   自我离开岩都之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她,现在见了,竟也丝毫不觉得意外。裴炎他们既来了邕州,媛真自然会跟来,否则怎么监视得了我?   “裴府的侍女倒一个个都不俗。既然郡主乏了,我也不好再打扰。”顾西垣回头看了媛真一眼,又转身向我,“兴许,过些时日郡主就能见到我大哥了。”   待他走后,媛真才缓步上前,谦卑有礼的服身,道:“奴婢见过郡主。”   我心头烦躁,见不得她这般表面功夫,大步流星的朝前迈去。媛真并不介怀,亦趋亦步紧跟在我身后。   片刻后,媛真忽唤了我一声,声音不高不低:“郡主……”   我无心搭理她,她又接连唤了几声,我停下步伐,回头,“何事?”   “藕谢轩在东北角。”   经她提醒,我才惊觉自己走错了路。   藕谢轩是裴炎为我挑的住所,在行馆的东北角,行馆里里外外守卫十分森严,外头连只苍蝇都飞步进来,里头的人自然也出不去。   从梦中惊醒时,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梦到汴京,梦到我的年幼时光。   梦中帝都汴京的街道上依旧那么繁华热闹,我领着侍女紧紧跟在顾西丞的身后一路跟去了他上学的书院,又碍于我的身份,书院中众人奈何不了我,最终才遂了我的心愿,让我在顾西丞身旁做了下来。   夫子教的东西于那时的我而言,太过于深奥,那日我不过是坐在一旁盯着顾西丞瞧了一整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日我的任性让他在书院中被同窗嘲笑了整整两个月。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当真不知羞,也肆意妄为至极。   起身披了外衣推开门时,发现媛真依旧守在门外,站得笔直,低眉顺目。早在我入睡之前就嘱咐她下去歇息,不必守门,不想这会儿她还在外头守着。   迎面而来的冷风让我陡然清醒了些,我在院子中走了几步,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问道:“什么时辰了?”   媛真在我身后两步之遥答道:“刚过四更天。”   刚过四更天,天还没开始亮。我借着门口的灯看了媛真一眼,道:“再两日我们便要去西北了,我听人说西北风沙大,今日早膳之后,我们上街去买几件新衣裳备着吧!”   媛真道:“郡主想要新衣裳,回头让人送到行馆中让您挑便是,何须亲自出门?如若不然,这等小事,让奴婢去跑腿岂不更好?”   “媛真,外人若是不明就里,还以为我是被软禁在这行馆中了。”她的阻拦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朝她笑了笑,道:“明日你若愿意随我上街自然好,若不愿,我也不好勉强,只得自己去了。”   媛真微微低头,不再说什么。   虽已开春,外头着实有些冷,我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搓了搓双臂,忙进了屋,关门时我又与媛真说道:“你下去歇着吧,否则明日怎么陪我出门?”   “奴婢遵命。”   我这才阖上了门。   屋内的暖意让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心头也渐渐变得平静。顾西丞还活着的消息想必还未传开,否则裴炎他们不可能毫无动作,我不知早前顾西垣为何要将顾西丞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我,兴许是为了试探什么,兴许是为了扰乱我的思绪,但不管为了什么,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屋内的烛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我双手抱膝坐在床上,下巴支着膝盖骨,虽拼命克制着自己,却仍旧不自觉的想起阿邵。   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何等处境?   若当日我不曾救下阿邵,那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悲的是我甚至不敢这么想。   我竟然,丝毫不后悔当日救人之举。   是啊,我将他救回时,从未想到他会是仇人之子,可偏偏,命运弄人……   “郡主,该起身了。”   媛真唤我起身梳洗时,我才惊觉天已亮透,开了门,门外不单是她,还有裴炎,直到我梳好妆后,裴炎才跨进了屋。   侍女们秩序的将早膳一一摆放在桌上后又快速的退下,唯有媛真侍立在旁。早膳十分丰盛,除了清粥小菜外,还有各色的小点心,甚至还包括煎饼、豆浆和豆腐花。   裴炎道:“我怕你不习惯,遂来陪你一道用膳。”入座之后,他将装在白瓷小碗中的豆腐花端放在我面前,笑道:“邕州的豆腐花极出名,我特地让厨房精心准备了些,你尝尝?”   我在邕州呆的时间比他久,早就尝过那豆腐花,但我不想悖了他的一番好意,遂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裴炎见我吃的开心,也吃的津津有味。   待那一小碗豆腐花见了底,我轻拭嘴角,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坐在身侧的裴炎,丝毫不忌讳媛真,道:“裴炎,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顾西丞,真的死了吗?”   “你听说了什么?”裴炎放下了筷子。   “顾西垣与我说他大哥还活着。”我并未隐瞒,“你曾与我说顾西丞早已死了,不是吗?”   “我并未骗你,九年前,顾西丞在从汴京回并州的路上同时遭遇天灾人祸,人人都以为他死了。”裴炎道:“可是近日我们的探子忽然传回了消息,说他当日被人救下,虽然没死却失去了记忆。”   “失忆?”   “嗯,据说现在已经想起了一切,正在回来的路上。”裴炎再次拿起了筷子,却不自觉微微皱眉,“顾西垣为何要将这事告知你?”   其实,我也不知顾西垣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遂随口答道:“许是因为我与顾西丞曾有过婚约吧!”   “我知你今日要上街,我就不与你一同去了。”裴炎的手微顿,随即轻巧的带开了话题,转而与媛真说道:“保护好郡主,若有什么差池,你也别想活了。”   我早就猜到媛真会将今日上街一事告知裴炎,故而听了他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裴炎不与我同去更好,若他去了,反而会坏事。   裴炎匆匆喝了几口粥后,便向我告辞,我并未挽留他,他走之后不久,我便带着媛真上街。   许是裴炎交代过的缘故,这一路畅通无阻,轻轻松松便出了行馆,跨出行馆的大门时,我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在瞬间变得新鲜。   行馆门口早已备好了轿子,待我上了轿后,媛真在外头问道:“郡主,我们要去哪儿?”   “我听人说南街集市附近的徐记成衣铺卖的衣裳不仅美观大方,价钱也不贵,不如就去那儿吧!”   媛真不再问什么,嘱咐轿夫抬脚往南街而去。   轿子离地时,我松了口气,心头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在媛真的眼皮底下将消息传递给徐诚……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轿夫压了轿,媛真掀起轿帘,与我说道:“郡主,我们到了。”   说罢便伸手搀扶着我下了轿。我一眼便看到了徐记成衣铺的招牌,脸上虽平静自若,心头却欣喜异常。   领着媛真往前走了几步后,我心头的喜悦顿时消失,徐记成衣铺的招牌虽还迎风飘着,店门却紧闭着。我甩开媛真的手径自走到了店门口,脚踩之处堆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一看便知好几日没人轻扫过。   我的心顿时凉的透彻。   徐诚关店门一事事先并无人知会过我,也无人告知我联络郝汉的新方法——此前我从未预料过会出现这样的事,该如何是好?   “姑娘,你也是徐记成衣铺的常客?”   我顺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名憨厚老实的汉子正站在我右手边几步之遥,方才那话正是出自他之口。看清他的长相后,我一扫方才的阴霾:我曾在黑风寨中见过此人。   既见到了黑风寨的人,我也便无需担心与郝汉失去联络了。   还不待我说话,那汉子便道:“我也是这儿的常客,徐掌柜卖的东西可实在了,可惜这店不开了……我听人说他家中长辈去世了,所以举家回了老家西北,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哎!”   他说完摇头叹气的走了。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徐诚他们已经事先离开邕州去了西北,我想,待我随军到了西北之后,他们自会有办法联络我。   这个认知让我松了口气。   媛真见我一直傻站在原地,低声道:“郡主,这店铺既然关门了,我们不妨去下家看看?”   “嗯。”我应声之后便沿着大街走去。   走了几步,我忽停下步伐,转身与媛真说道:“我想去春仁巷。”   春仁巷,阿邵家。 作者有话要说:╮(╯_╰)╭ 惊觉三天没更新了……各种悲催。 ☆、【第三十章】   阳光错落有致的洒在春仁巷中,落在行人身上,映出一条条影子。   这个时辰的春仁巷中,行人较多,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偶尔还能见到几张熟面孔——在春仁巷居住的那些时日,四周邻里我亦有些印象。他们曾想与我打招呼,却在见到那几个面色严肃的侍卫后,纷纷小心翼翼的与我拉开了距离。   媛真他们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紧紧跟在我身后,到阿邵家门口时,我转身与那些侍卫说道:“你们都留在外头。”   那扇沉重的木门紧紧闭合着,门口那幅为了成亲而特意贴上的喜联不知被谁撕了,依稀留下红纸残片,在当日那场大雨的冲刷下,早已褪去了红艳。门环在风吹日晒之下被打磨的十分圆润光滑,我伸手轻轻一推,看似锁紧的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侍卫们都留在了外头,媛真却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进了门。   昔日我在岩都之时,她也是这般亦步亦趋,故而她这般举动于我而言,并无什么影响。   这栋老宅的院子内,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的摆放着,与大门不同的是,里头贴着的红对联依旧光鲜依旧,那艳丽的颜色入目,我只觉得刺眼。   那颜色让我想起嫁衣,我换下的那袭嫁衣尚且留在这家中,它约莫也只能那么留在这儿,以后……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有穿上它的机会。   “郡主,屋里好像没人。”媛真平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若非她的提醒,我怕一时间还想不到这问题。   四周确实静悄悄的,方才我进门时闹出的声响并不轻,为何这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昭儿又去了哪?   “昭儿,昭儿你在吗?”   我大喊了两声,无人回话,入内之后没看到人影,走到内堂,仍是不见昭儿,遂疾步到昭儿住的那间屋子,用力推开门,里头却空荡荡的,丝毫不见昭儿的身影。   屋内收拾的十分干净,昭儿的那个包袱已经不见,这让我松了口气。   看来她是自己走的,并未受到任何波及。   这样也好,与我们这些人掺和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出了昭儿的屋子后,媛真问道:“郡主,还要去别处看看吗?”   我转身看了隔壁那屋子一眼,下意识摇头。   昭儿隔壁便是我住的屋子,里头还有我换下的那身嫁衣,可我却没有勇气进去再看上一眼。   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徒增烦恼。   我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依稀还能听到四周邻里家中的声响,唯独我脚踩的这老宅子,静悄悄的,让人觉得冷清。   走到门口时,我忽收回了跨出的步伐,转身又朝院子内走去。媛真不知我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却什么也没问,这也正是我能容忍她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原因。   她足够聪明,不该问的,她从不多话。   那日之后,这家中走的走,离开的离开,唯一留下的只有昭儿,如今昭儿也走了,人去楼空,我本没什么可留恋的,方才临门一脚时,我忽想起了那间供奉着灵位的厢房。   我想,我该去那儿瞧瞧,即便没有机会拜祭,也该瞧上一瞧。   关于阿邵的身世,我想了许多,也从裴炎的口中听到了一些,约莫得了个大概。   阿邵的娘亲姓连,名箴,是大叔心爱的女人。大叔与阿邵的娘亲连箴自幼定下婚约,后来大叔父母双亡,被托付给他的连父连母,后来虽未能与连箴结成秦晋之好,但连家父母的养育之恩却是实实在在的。   大叔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恩,我有生之年既有幸见到他的家人,若不代他看上一眼,实为不孝。   那间放着灵位的厢房在哪儿,我已记得不太清了,只能靠着之前那些印象寻去,一番摸索之后,竟真让我找到了那间厢房。   我下意识加快了步伐,快靠近门口时,媛真忽然一把拽住了我,将我拉到了身后。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险些没能站稳,亦打散了我找到厢房时的喜悦,我冷冷的看着她,刚想质问,就听她说道:“有人!”   她藏在腰间的软件不知何时抽了出来,剑身在阳光的照样一闪一闪,让人不敢直视。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厢房门上那三道锁不知何时被人开了。   那三道锁的钥匙都在春婆婆的手中,她平日贴身收着,从不落别人手中,我低声与媛真说道:   “应该不是什么坏人,你不必太过紧张。”   媛真不以为然,提剑四下查看了一番,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我上前两步,没有伸手去推门,出声喊道:“春婆婆,是您吗?”   厢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我不死心,又唤了两声,里头依旧无人吱声。   我心头失落感油然而生。   本还以为可以见到春婆婆,现在看来,怕又是我想多了。   也对,春婆婆既是被周家的人带走,又怎么可能回到这儿,她是周家威胁阿邵的一个棋子……   想到这儿,我哑然失笑。   春婆婆是枚棋子,我又何尝不是?   我边想,边伸手推开了门。   这紧闭的厢房之门没有从里头落锁,我并未花费多大的力气就推开了门。媛真见我开了门,迅速闪身到我身旁,提剑的那只手比原先更加用力,一副只要里头有状况她立刻就护住我的模样。   外头的阳光从我们身后透进昏暗的厢房中,瞬间映亮了整间厢房,才踏进厢房,就见媛真手中那柄剑剑光一闪,直直朝我的左前方刺去。   而后只听见“啷当”一声,一个空酒瓶盖飞向她,被那柄剑撩开,应声摔落在地。   我这才发现厢房中的人,看清那人的脸时,我愣在原地。   是阿邵。   “住手。”我喝住了媛真,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把门带上。”   媛真收了剑,深深的看了阿邵一眼,转身出了厢房,并依言带上了房门。   厢房内顿时暗了些许,阿邵站在角落里,面容昏暗不清,我看得有些不真切,明明想上前去,脚步却胶在了原地,怎么也无法移动半分。   地上那摔成碎片的空酒瓶中依稀散发着幽香酒气,若非媛真发现了阿邵,我怕是没这么快发现他的存在。我踢了踢脚边那块碎片,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阿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虽未曾正眼看他,却能感受到他胶凝在我身上的视线。   想来有些可笑。   他是仇人之子,却是我所爱之人,我不知这份爱有多深,竟让我无法恨他。   他的父亲,害得我们秦氏一族家破人亡,害死了我的爹娘,害死了我年幼稚气可爱的维弟。   我明明,该恨他的。   可是我无法恨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恨。   在我有生之年,我爱上了这样一个人,把自己逼入了这样一个悲惨的境地,着实有些可悲。我曾无数次问老天,为何要这样愚弄我,在我爱上阿邵之后,才告知我,在我与他之间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深呼吸一口气,欲上前去上柱香,视线落在那些供奉着的灵位时,血色在顷刻间被抽空。   原本只有三个灵位,而今却变成了四个。   第四个灵位,是春婆婆的。   我迅速看想阿邵,他狠狠的握紧了右手,很用力的咬着牙,我好似还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在极力的隐忍。   我鼻尖一酸,忙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泪顺着眼角一颗颗滚落,无论我如何去忍,都忍不住。   阿邵不知何时走出了角落,他身上带着些许酒气,从我身边经过时,我闻得很是真切。他不是个好酒贪杯的人,在那冬日十分严寒的小村之时,他冬日饮酒也只是小酌两杯,今日不知喝了多少,虽看不出醉意,却大有借酒消愁的意味。   他上前点了一束香,递到我手中,我颤抖着手接过,望着他之时,欲言又止,最后却是他先开了口。他道:“她老人家很喜欢你,上柱香吧,以后兴许没机会了。”   “她葬在何处?”我问。   “一把火,烧成灰烬,随风吹散了。”阿邵望着春婆婆的灵位,话语虽平静,却让我无端的心酸。“她说,她生前成为别人要挟我的棋子,死后却不愿再做一回棋子。”   我才刚刚止住的泪再次倾巢,费了好大的劲才擦干,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道:“她是如何死的?”   周家既然用春婆婆来威胁阿邵,又怎么会杀了她?   “因为她,想给我自由。”   阿邵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春婆婆不想让阿邵因她而受困在周府,所以选择了自我了断。他一直看着春婆婆的灵位,我读不出他脸上的情绪。   不知为何,我很害怕这样的平静。   将香插入香炉后,我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之时,阿邵伸手来扶我,我却瑟缩了一下,他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收回手。我咬了咬唇瓣,有种愧疚感从内心深处涌出,很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阿邵望了我许久,忽然笑了一笑,道:“兴许我该站的远些。”   虽是这么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不敢看他,只得将视线落在香炉之上,看着那柱香一点点的燃烧。   “早在我看到那些书时,我就猜到他的身份了。”   正如他十分懂我那样,我太过于懂他,一下子便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口中的他,指得是大叔。   “我娘身体不好,小时候,她陷入昏迷时只有我日夜陪伴在身边。她在昏迷中总会抓着我的手喊沉壁。不单是昏迷时,她难得清醒时,也会一个人喃喃的喊沉壁。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沉壁,后来我懂了,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我娘心爱的男人。自我懂事起,就知道我娘心爱的男人不是我爹,若不是因为我,她何须在周府之中忍受我爹众多妻妾的欺凌?有时候我憎恶自己的存在,却又庆幸自己的存在,若没有我,我娘怕是早就去了。我自私的拖着她,即便她活得痛苦,我依旧强迫她活下去!那时候,她是我的全部。”阿邵的眸光变得深沉悠远,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整个人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全然不在乎我可曾仔细的听。“可惜后来她还是抛下了我,她终于解脱了。她死之后我恨过她,却更恨自己,因为我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我是她的累赘。那个我称之为爹的男人,强娶了她,却又不肯好好爱护她,任由她在府中被众多妻妾欺凌,甚至连她死之时,他都不愿见上一面。不仅如此,他还在我娘亲死的那日,派人送来了一纸休书,以不守妇道之名辱我娘亲名节。你说多可悲,这样的人,竟是我爹。”   我与阿邵不同,父王倾其一生,爱的只有我母妃一人,生死相许。与阿邵相比,我的年幼时光过得十分幸福。可我十岁之后,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楚,所以我明白他心头那种痛与恨意。那种痛和恨意,能够腐蚀一个人的心,让人迷失自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十岁离开周家,以连为姓,入伍从军,在硝烟战场中摸爬滚打,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重回周家。春婆婆说,恶有恶报,或许真是报应,他那么多的儿子,接连死去,最后竟只剩下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我,为了让我回去,他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我多么不甘,到最后依旧屈服了,复以周姓,我为他征战沙场,奋血浴战,不顾生死,只为了保护春婆婆,然而到了最后,我仍旧没能保住她……这世上姓周的人何其多,姓秦的人亦不在少数,可是你与我,却偏偏沦落到了这般地步。”阿邵呛然,“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我,问吧!”   “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我喉间苦涩异常。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曾回到小村去找过你吗?那时我刚将春婆婆从燕京送回了邕州,待将她安顿好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回小村,却只见到一个空荡荡的小村,我找到了村人们的坟,也找到了属于你的。我亲手刨开那个坟包,但里头什么都没有。”阿邵说得云淡风轻,“后来得了消息,昭仁郡主被裴家公子裴炎从凤岐山脚下的小村带回了岩都,我顿时就明白了小村中所发生的一切。这些都无妨,最要的是你活了下来,不是吗?”   “岩都元帅府来刺客的那夜,救我的黑衣人可是你?”他们的眼睛那么的像,我却一直不敢肯定,所以才会在怀州往邕州的途中不断的试探他,最后却选择了相信他。   “是。”   “从岩都元帅府将我带走的人也是你?”   “你以为是顾家的人吗?顾家的人确实想带走你,只不过他们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所以,在怀州你与我的相遇,也是刻意而为的?”我的手脚渐渐转凉,多么好的一个计谋。   “是。”   “你所谓的中毒亦是假的?”我兜兜转转,自以为处处小心翼翼,结果从头到尾都在别人的圈套之中。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在你自以为逃离之后,我们一路跟到了怀州,途中我便想好与你偶遇。”阿邵的眸光顿时一寒:“只是没想到,我身边竟出现了背叛者。所以,中毒一事,是真的。我赌你会不顾自己正在逃亡而选择救我,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可是我却输了。从怀州相遇,一路到邕州,到我们成亲,其中我曾试探过你很多次,你从不曾想过对我说真话。”我笑不出来。   我输了,输得彻底。   “你想让我说什么?告诉你我姓周,周家唯一的继承人?”阿邵终于转头看我,“我曾希望你问上一句,只要你问,我定会如实以告,可你从不问。你从不曾问过我,一句都不曾。”   “这一路走来,何谓真,何谓假?”   “我爱上你时,并不知什么昭仁郡主,只知秦满儿。我执意娶你时,抛却了所谓的身份顾虑,试图拼上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你。不管你信或不信,我爱的人,从来都是秦满儿。”阿邵转身,拉开了厢房的门,阳光落在他的肩上,折射出迷离的光彩,“这世上那么多的真真假假,谁又分的清楚明白?满儿,如果一个人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你如此,我亦然。”   阿邵走之时,我的捂着嘴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耀眼的阳光与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   媛真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递上了一方绣帕,我终于泣不成声。   他说的对,一个人如果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注定受人束缚,永远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让大家久等了。 去外地喝喜酒的时候,遭遇小偷,身份证银行卡先进什么的各种东西都在里面,手机也差点落在店里,好不容易回来后听说好几个朋友丢钱包的丢钱包,丢手机的丢手机,所以大家多注意些,把身份证银行卡现金什么都分开放吧。 保险点。 ☆、【第三十一章】   元月初八,大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所有的人早早就打点好了行装,只消一声令下,我们便可前往西北。   在一番详谈之后,裴毅等人最终决定联兵退敌,由四家兵马中抽调出一批精锐部队,以大秦名将言盛为大将军,即日出发前往庆州、延州、上虞三城关卡鲁阳关,助三城守将阻止齐人从成州入侵大秦。而余下大队兵马则由裴、顾、宋、周四家共同统领,以我为尊,同时前往潜阳、藏山、柳州三城八百里开外的凤阳镇,以抵挡大齐的主要兵力进犯。   周氏与其他三家此番虽因齐人进犯而结盟,但骨子里的不合人人皆知,故而周氏此行单独出发,将在潜阳与大军汇合,故而我并未见到周绅。这样敢情好,若见了周绅,我又得逼迫自己隐忍。   一想起周绅,我不自觉又想起了阿邵,连媛真在一旁催促我都不曾发觉,媛真拉高了声音,道:“郡主,再不快点儿,怕是要耽误行程。”   我这才回神,大步走了出去。   西北天气阴冷,媛真为我备下了狐裘等御寒的物件,与军中将士相比,我全然不似随军出征,更像郊游。   邕州行馆外头,等候我的马车早已等在那儿,仆役将媛真为我备下的物件一一搬上马车时,站在一旁的宋世钊略带不屑的与裴毅说道:“女儿家就是麻烦,战场之上,腥风血雨,带上这些东西也不怕累赘!”   “自古以来,女儿家大多娇养,郡主娇贵,又畏寒,带上这些也无可厚非。”裴毅回头与宋世钊说笑。   宋世钊也不再说什么,大步跨向自己的坐骑。   我上马车之时,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裴毅就是这样一个人,懂得如何踩低别人,让别人失去反抗的机会。媛真为我准备的这些贵重的东西在战场之上本就用不着,但却是费尽了心思,我行李之中的物件个个价值千金,如今娇滴滴的我,在那些将士眼中,什么都算不上。   三人之中唯有顾渊一直没有说话,我从车帘中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神色自若,并不见丝毫不屑与鄙夷。   看来裴毅打压我的计谋不算成功,但也不算失败。   顾渊动作缓慢,似乎是察觉到我在看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面色平静温和,却让我压迫感平生。我放下车帘,看似轻薄却有厚实的帘子隔开了我的视线,外头的一切再无法入我的眼,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们这一行,人数极少,除了数百精兵侍卫外,再无他人。裴、顾、宋三家的兵马从一开始就不曾靠近邕州,而是驻扎在邕州城外的金水镇营地,马车开动时,我尚且不在状态,待回过神时,队伍已经出了邕州,急急匆匆的赶往金水镇与大队人马汇合。   回神之时,媛真正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对此我并不在意,忽想起一早就不曾见到人影的裴炎,遂问道:“裴炎呢?”   媛真道:“公子昨夜就赶往金水了,待抵达金水营寨,郡主就能看到他。”   我顿时明了。   裴炎连夜赶往金水以便调动裴家军,这么说来,顾西垣也该在那儿。裴顾两家都有年少有为的儿子可凋领军队,那么宋家又是谁在调令兵马?我听闻宋世钊膝下子嗣单薄,不过一子一女,幼子自幼身体虚弱药石不断,而女儿又娇弱胆小,此二人断不可能前往战场。相较于裴、顾两家派出的裴炎和顾西垣,宋家在金水的统帅怕是要弱了三分。   “公子与宋大小姐已定下婚约,算得上宋家半子,郡主无须多虑。”媛真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我的想法,像是在提醒我,却又像是在警告我。   我似笑非笑,“媛真,我并不喜欢多话的人。”   她噤声。   见她如此,我微微一笑。   看,这就是当棋子的悲哀,她是安在我身边的棋子,若我舍弃了她,她就失去了价值。一枚失去价值的棋子,是生是死,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夜幕降临时,我们已在金水营地和大军汇合,出乎意料的是,全军上下丝毫未在营地之中多做停留,就连夜上路。   不单单是这一夜,此后数日,我们几乎都夜宿在郊外扎营。   大秦礼仪之邦,上元节对大秦人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离开邕州的第八日恰逢上元节,受节日喜庆的影响,这一夜大军在野外就地扎营,没有像往常那样连夜赶路,但也仅仅是如此,丝毫感受不到节日的喜庆。   入夜之后,营地之中万籁寂静,营帐外的篝火噗嗤噗嗤的燃烧着,隐约还能听到枯枝烧断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偶有巡逻的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外头走过,在帐上映出了漆黑的影子。   我听着外头的那些声响,竟然没有丝毫睡意,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后,我起身,出了营帐。媛真与我住在一起,见我这般,亦跟着翻身坐起,一路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规规矩矩的,离我五步之遥,不再靠近。   夜空好似蒙上了一块黑布,看不见星星,周遭出了篝火的光亮之外,再无其他。像这样的节日,焰火却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此地方圆数百里毫无人烟,自然也不会有焰火。我在一块石头上抱膝坐下,看着漆黑的夜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忽然想起了燕京的焰火,还有那琳琅满目的精致花灯。   有人在我的身侧坐下,我连眼角都不曾瞥向来人,就已知道他是谁。能让媛真毫无防备的容许他靠近,除了裴炎之外,再不做他想。   裴炎偏头问道:“在看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盯着我瞧了片刻,忽然拽起我,道:“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我一跳,幸亏反应够快,才稳住了步伐,没让自己摔倒。我回头看了不远处的媛真一眼,她站在原地不曾跟上来,我心知裴炎不会伤害我,任由他拖着我朝暗处跑去。   跑出一段距离后,光线越来越暗,我皱眉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裴炎的话让我万分莫名,他又不肯说实话,我只得继续跟着他。   片刻后,裴炎终于停了下来,我没收住步伐,撞上了他的后背,鼻尖顿时酸疼,他忙回头摁着我的肩,关心的问道:“满儿,你没事吧?”   方才那一瞬间酸涩难忍的泪水已经褪去,我揉了揉鼻尖,应声道:“没事。”   他见我这般说,松了口气,不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吹亮了火折子,火折子熄灭后,原本漆黑的四周忽然多出了些许亮光。   我下意识退了两步,惊讶的盯着裴炎手中的东西——   是焰火棒。   跳跃的火光映红了裴炎的面容,他的笑容在那光晕之下炫目万分,我望着他怔然出神,好似回到了小时候。   裴炎将焰火棒塞在我的手中,道:“离开邕州时,我特地买的。”   “你……”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焰火棒,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炎朝我咧嘴一笑,视线落在远方,道:“满儿你还记得吗,我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哭泣时,你送了我许多焰火棒。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   我愣了愣,全然不记得这些。   我以为,我第一次遇到裴炎是在他被邻居家的小孩摁在地上揍的时候。   “你不记得了。”裴炎这话说得十分肯定。   细长的焰火棒燃烧的很快,但那光亮却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久久无法自拔。裴炎安静的站在我的身侧,没有看我,没有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来是这地方的夜景够美,才能让二位如此沉迷。”   夜风徐徐而来,夹杂这一丝冷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闻声回头,见到顾西垣正一步步慢慢朝我们走来。   裴炎也回了头,见来人是顾西垣,淡淡一笑,道:“的确够美,否则如何吸引顾二公子在此逗留?”   这儿并无外人,顾西垣也少了平日伪装出来的恭敬,视线在我与裴炎身上打转了一圈后,微笑道:“这儿倒是个私会的好地方,不过若是让宋伯父知道这些,怕是不大好吧?”   我猛得想起裴炎与宋家大小姐之间的婚约,神色微变。倒真是忘了这一茬,若是让宋世钊误会,势必不好收场。不过,裴宋两家的联姻之中,到底有几分真诚,谁也说不清楚,在邕州之时,宋世钊不是背着裴毅暗地里私会顾家的人吗?   “顾二哥,你管得似乎太多了些。”裴炎笑容不变,却不掩藏话语中的嘲讽。   “只是提醒你一下,你听也罢,不听也罢,与我又有何干系?”顾西垣不甚介意,待妥当之后,他忽然朝我笑了一笑,道:“这些日子,郡主过的可好?”   行军途中,辛苦是必然的,哪里称得上好?我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他又道:“吃到苦头了吧,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听从某些人的建议随我们一同去前线。”   “与大秦将士一同保卫疆土,吃点苦头又何妨?”我软软应声。顾西垣这人当真有些讨厌,自负,且不坦率,我一向不喜欢这样的人。   顾西垣轻轻哼了一声,道:“没想到郡主除了儿女情长之外,尚且心怀天下,当真让人意外。”   裴炎闻言,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极为用力,拉着我便走,不愿在搭理顾西垣。越过顾西垣身边时,顾西垣的一句话让我的脚步曳然而止,连带裴炎也停了下来。   顾西垣道:“我大哥派人传来了消息,说他正在潜阳等候郡主大驾,郡主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裴炎握着我的手又用力了些,手腕上传来的疼痛感让我陡然从顾西垣的话中回神,裴炎并未给我回答的机会,迅速拉我着我远离站在原地不动的顾西垣。   顾西垣并未跟上我们,甚至不曾动。虽已渐渐走远,我却仍旧隐隐约约听到他的笑声,轻轻的,在我耳畔徘徊不去。   回来时,见到媛真依旧站在早前的地方,一步都不曾移动。她见我与裴炎归来,顿时精神了几分,忙紧跟在我们身后朝营地内走去。   篝火燃烧的光线十分亮堂,让我有些不适应,眼角瞥到不远处巡逻而过的卫兵时,我下意识想甩开裴炎的手,却被他扣得紧紧的。   他不由分说,执意送我回营帐,路过主营帐时,竟巧合的撞上了从里头走出来的宋世钊和顾渊。   宋世钊似笑非笑的看了顾渊一眼,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神意味不明,让人难以猜透的想法。而顾渊则平静万分的与我见礼,礼数十足,让人更看不出他的想法。   裴炎与宋家小姐有婚约,而我,和顾西丞亦有婚约在身,裴炎同我之间却又这般的亲密……我神色微僵,裴炎却显得十分坦率。   “放手。”我低声与裴炎说道。   裴炎似乎有些不情愿,但仍在我的注目之下松开了手。得了自由后,我镇定而又有礼的越过他们回了营帐。   我虽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身后有几道视线正紧紧的跟随着我……   次日天蒙蒙亮,大军便开始收营准备继续出发,我出了营地后,却看到了十分惊人的一幕——大军正分成了两大队,其中一列以裴毅、顾渊和宋世钊为首,余下的则以裴炎和顾西垣为首。   我的马车正停靠在中间,裴炎见我到来,策马上前,道:“郡主,寅时藏山守将陈寿命人送来急报,齐人派出精锐部队从水路突袭藏山,故而老臣等决定带五千精兵前去支援。您且随大部队先到潜阳,裴炎顾西垣二人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去支援藏山何须他们三人同时出动?无非是三人之间互不放心,又相互制约着,所以才会选择同行。   我的视线从裴毅身上移向顾渊和宋世钊,末了又落在裴毅身上,颔首一笑,道:“藏山就仰赖三位叔伯了。”   裴毅道:“郡主放心,有您的庇护,我军定能大退齐人。”   我也无心听他们说客套话,道:“军情紧急,你们速速出发吧!”   说罢,与媛真一同上了等候一旁的马车。   只听外头一声令下,大军再次启程,到分岔路口时,我微掀车帘,看到裴毅他们领着五千精兵朝左方那条路而去。   马车飞速的跑动,风掀起了车帘,车窗外的一切风景一闪而过,崎岖不平的路途颠簸感十足,这样的颠簸却没让我觉得有任何不适,反倒平复了一颗焦虑的心。   从邕州到潜阳,若是快马而行,约莫半个月的路程,但若是行军而至,连夜赶路的话,也需二十五日。我与媛真是女子,外出本就不便,多少拖了大军的后腿,故而原本二十五的行程耽搁之下便足足要花上二十八天。   这一路十分顺利,不曾遇到任何意外。   得知大军即将抵达潜阳城之时,我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变得躁动,当日顾西垣的话又清晰的响在耳畔。   顾西丞,此时正在潜阳。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错别字。 ☆、【第三十二章】   马车的速度已经渐渐缓了下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正躺在媛真的腿上,她低头看了我一眼,道:“郡主醒了?我们马上就要进潜阳城了。”   我闻言忙坐起,撩开车帘向外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渐变暗,马车旁傍了好几名骑兵,裴炎和顾西垣亦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脑子渐渐清醒后,我便想起来,大军正驻扎在潜阳城外的营帐中,此行进城的,只有我们几人,并数百精兵。   因战局影响,潜阳城戒备森严,我们在城门口被守卫拦了下来,也只那么一小会儿,很快便被放行,马车徐徐进了城,不知开向哪儿。   媛真知道我们要去哪儿,我却没有开口去问她,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闭上眼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容,我想起了顾西丞,却不知现在的他会是何等模样。我知道顾西丞如今正在这潜阳城内,极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却不免想起他来。十多年不曾相见,他的身影在我的记忆中其实已经变得模糊,但我依然会记得他,因为他是我年少之时痴心恋慕的第一个男子。   过了好一会儿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媛真扶着我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晚,早过了掌灯时分,好在那些灯笼让四周不至于太过昏暗,我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大门上的牌匾上,牌匾上书“潜阳驿馆”四个大字,想必这儿便是我们一行离开潜阳前的落脚点。   裴炎已然步至我面前,道:“满儿累了吧?进去吧!”   我朝他笑了笑,心领了他的好意,与他一同朝内走去,而站在原地的顾西垣一直守笑非笑的看着我,我不喜欢他打量我的视线,微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很快便同裴炎越过他走进了驿馆。   潜阳并不若邕州等地富庶,故而这儿的驿馆并不像江南水乡那边精致华丽,虽是如此,房屋布局却自有一番粗犷豪迈,我从未到过西北,这样的建筑格局于我而言颇为新奇。   我被安排在驿馆最好的一个院子中,院子静僻,院门一关俨然将外头一分为二,变成一个独立的居所。许是因为我要到来,居住的厢房内所有的被褥等东西都是新的,放置的东西大多是媛真从邕州特地带来的,就算是余下的极为少数的,也都是燕京女子最爱的物件,整件厢房丝毫不沾染西北的气息。   夜渐渐变深,媛真一直守在我的门外,我对此见怪不怪,也不会强迫她去歇息。   熄灯之后,我躺在床上,平复了心情后,仍有些不敢相信此时的我已经身在潜阳。与顾西垣说的不同,入潜阳驿馆至今,我并未见到顾西丞,也没有人告知我关于他的下落。   早在顾西垣与我说顾西丞在潜阳时,我就努力去做好重逢他的心理准备,本以为一入潜阳便可见到他,当时尚且忐忑万分,谁知一切根本不像我想的那般,此时的心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失落?   兴许有些。   厢房门口高挂着的两盏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中一晃一晃,微弱的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映入屋内,昏暗异常。   我睁着眼睛盯着那光亮处,脑子里乱纷纷的,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闭上眼试图睡上一宿,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忍不住又一次睁开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起了些睡意,昏昏沉沉正要入睡之时,半眯的眼眸被屋内那道黑影吓了一条,迅速坐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叫喊,便被人捂住了嘴。   来人一身黑衣,捂得很紧,丝毫没给我开口的机会。他靠到我耳畔低声道:“郡主,是我。”   我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   是郝汉。   郝汉见我冷静下来,松开了我的手,我松了口气的同时警惕的看向那扇紧闭着的房门,生怕守在外头的媛真察觉到我屋内有人。   “郡主放心,你屋外那丫头已经中了迷香,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就算她醒来,也全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郝汉一眼就瞧出我是在担心媛真发现。   他的话让我稍稍安下心,却又忍不住道:“还是小心为上,她是裴家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有两把刷子,并不好糊弄。”   “我明白,咱们就长话短说吧!”郝汉道,“我今夜之行主要是给郡主报个平安信儿,让大家都安心。”   “嗯,当日我去找徐诚时,被告知他们一家都回了西北老家,我正苦恼着如何才能用最快的速度与你们联系上,没想到你们这就找上门了。”我问道:“西北六城,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在潜阳?”   话问出口,我忽然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多余。若这些都查不出来,他们西北一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自然有探子回报,”郝汉笑了笑,道:“郡主不妨猜猜咱们的人马如今身在何处。”   我仔细的思索了一番,有许多种想法,最终都被自己推翻,正要放弃时,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难不成,在军中?”   大军集结之前,除了各地抽调兵马外,其中有一部分是新征召入伍的,如果郝汉手中这只铁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西北行事,混入大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郝汉闻言赞赏道:“郡主当真冰雪聪明。不错,铁骑如今已经顺利分散混入各家兵马中,待郡主一入大营,就会有人与您联系。”   “铁骑身上可有辨认的标志?我记得之前铁骑靠特制令牌辨认,从未出过差错!”若届时有人冒充铁骑联络我,定会坏了大事。   “以前那令牌已经不能用了,”郝汉附耳与我悄悄说了辨认的方法后,道:“郡主多多保重,我等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   “为何以前那令牌不能用了?”那据说是铁骑沿用了十几年的辨认方式,从未出过错,可是出了什么大变故才使得郝汉不得不舍弃那方法?   因屋内光线太暗,我并未看清郝汉脸上的表情,他淡淡说道:“这些郡主就先别管了,我先行一步,否则门外那丫头醒来,会坏了大事。”   “嗯。”见他不愿说,我也没有勉强。   郝汉走之时,低声保证道:“郡主放心,西北一行,铁骑定护你周全,保你毫发无伤的离开西北。”   我颔首,郝汉不再多话,迅速离开。待他一走,我立刻起身上前关上了窗,严严实实的落下锁。其实媛真之前已经进我的门窗都关得紧密严实,也不知郝汉是如何做到完好无缺的破窗而入……回床上躺下不就后,我听到门外响起轻微的动静,心下估计是媛真醒了。她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之处,轻轻推门而入,脚步轻缓的走到了我床边。   早在媛真进屋的那一刻,我就闭上眼装睡,她在我床边探查了一番,又嗅了嗅四周,见没什么异动后,又离开了我的屋子。   门被关上那一刹那,我彻底的松了口气。   幸亏郝汉下的迷香无色无味,恁是媛真嗅觉再灵敏,也无法嗅出什么。她虽还有些狐疑,至少目前她不会来纠缠于我,也不会对我起什么疑心。   许是郝汉的到来让我觉得安心,我不知不觉竟沉沉入了睡。   入睡之前再次想起方才郝汉的迟疑,不由得想,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让郝汉甘愿舍弃铁骑军特制的密令而换了新的方式?   次日一早,媛真拍门,我才悠悠转醒。   媛真入内服侍我时,不动声色的问道:“昨夜郡主的门窗可都关紧了?”   “昨儿的门窗不都是你帮我关妥的吗?”我故作迷糊。   媛真低头,道:“是奴婢糊涂了。”   我心下偷偷冷哼了一声,待梳洗完毕后,便随媛真一同去用早膳。其实我并无多大胃口,本不想去,却又怕裴炎亲自来请,这才去的。   到之时,裴炎与顾西垣已经入座,见我来了,裴炎扬起嘴角,道:“满儿,坐这边来。”   我看了顾西垣一眼,朝裴炎走去,顾西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喝着粥,一言不发。   厅内除了顾西垣与裴炎之外,只有随侍的仆役,再无他人,我入座之后,媛真上前为我舀了一小碗粥,又挑了几个白嫩嫩的馍馍在我面前的小碟中。   我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地吃食,丝毫提不起胃口,裴炎关心的问道:“怎么?”   “估计是起的太早,没什么胃口。”我敷衍道。   顾西垣闻言不冷不热的笑道:“西北这种地方本就不适合郡主这般娇贵的人,何况是行军打战。”   我咬了一小口白馍,无意搭理他,裴炎只是笑了一笑,道:“来不来得,岂是你我说的算的?我从前也不知道顾二哥这等文武皆搞不成低不就的能行军打战。”   顾西垣被裴炎噎了一句,嗤嗤笑了声,不再说话。   我低头喝粥,并未多做理会,无意间抬头时,视线落在从门外走来的人身上。因朝阳升起的缘故,来人背光而来,朝阳在他的身上折射出璀璨炫目的光晕,迷离了我的双眼,让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看不清他的面容。   待他又走近了些,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那张本来有如刻刀刻画出的俊秀面容上横着一道让人为之惋惜的刀疤,本不是那么让人害怕,可在这一刻却着实让我呆愣忘了身处何地。我手中的白馍掉入粥碗之中,连白粥溅落在身上都不曾察觉。   顾西垣见到来人,冲我意味深远的笑了一下,起身相迎,道:“大哥,你今日起得有些吃啊!”   他这一声“大哥”好似平地一声雷,闷闷的在我心头炸开。   顾西垣的大哥,便是顾西丞。   但我眼前这人,分明是黑风寨的二当家,郝汉的弟弟郝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尚在震惊当中,只见裴炎勾起嘴角,冷冷说道:“满儿,你好多年没见过顾大哥了吧?”   他伸手将我拉起,力道不轻不重,让我从震惊中回神,忙不迭的遮掩起方才的失态,我勉强一笑,明明想表现的坦然不动声色,偏偏那话到了喉咙口就是说不出来。   顾西垣和裴炎的话无意都在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我眼前这个人的确是顾西丞,失踪了多年的顾西丞!   谁也不曾想到,十多年后我与顾西丞如此面对面的相遇,会是这般情形。兴许这说不上是我与他十多年来的初次相遇,因为早在邕州之时我们便遇到过许多次,他甚至还救过我的性命……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与他的再次相遇,也悄悄问过自己,是否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视线只跟随着他转,却从没想过那些所谓的喜悦和心动统统不曾出现,有的只是震惊。   单从外貌上看,他与我记忆中的顾西丞,当真一点都不像,但我无法否认他身上透着一股熟悉感。   我曾误以为他是顾西丞,却未曾想到他真的就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顾西丞。我仍旧有些不敢相信,此时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顾西丞会是二当家郝仁。   有一个念头毫无防备的撞入我的心间,我忽然想起昨夜郝汉的迟疑——难怪,难怪铁骑军突然要舍弃十多年的老规矩,原来是因为顾西丞!   黑风寨二当家郝仁一直深受郝汉信任,对铁骑更是知根知底,当日怕是连郝汉也不曾想到他会是顾西丞吧?所以才会在他回了顾家之后,换掉了铁骑原本的联络方式,甚至身份证明。   媛真拿着绣帕为我轻拭溅落在衣裳上的白粥时,顾西丞已经入了座,他淡淡瞥了我一眼,不曾说话。   在场之人各有所思,谁也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我已经恢复了镇定,我轻轻推开媛真的手,起身,与媛真说道:“媛真,我们回去换件衣裳吧,这衣裳脏了就脏了,再怎么擦拭,也擦不去上头的污渍。”   “是,郡主。”媛真乖巧顺从的应声。   我深深望了顾西丞一眼,用力呼吸了一口气,领着媛真往外走去,路过顾西丞身边时,他不轻不重的说道:“你还是一样可笑。”   我下意识握紧了绣帕,抿唇,极力忍住不说话,又想外头走了两步后,险些撞上迎面急匆匆到来的潜阳守将李冠,险些被撞倒。   李冠唐突了我,见裴炎正脸色不善的盯着他,而顾氏兄弟亦看着他,脸色大变,跪地惶恐道:“郡主恕罪,臣……”   “起来吧!”我在媛真扶持下站好,也无意听他请罪,问道:“李将军这么匆忙,可是有急事?”   “郡主英明,”李冠没敢起身,双手奉上一封信,“刚刚收到藏山那边送回的消息,请郡主查阅。”   媛真接了信递给我,李冠既是让我查阅,我也没必要推卸,便拆开看了。   信是裴毅、顾渊及宋世钊联名书写的,他们已经料到我们抵达潜阳,让我们速速前往凤阳镇,道是军情延误不得。   我看完信后,将信重新递到李冠手中,李冠忙将信拿给裴炎他们观看。   “这就起程吧!”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对媛真说道:“回去收拾行李。”   媛真低低应了一声,领着我回小院去。   我挺直了背脊,隐约觉得身后有人的视线紧紧纠缠着我,却没有回头去看。   潜阳地势平坦,不想其他城池,没有天然的保护屏障,大敌来犯时,潜阳是最难守的,故而只有守住八百里开外的凤阳镇,才能换得潜阳的安生。   因为裴毅他们正身处藏山,潜阳大小官员都默契的以我为尊,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做到了面面俱到,遂潜阳这儿当家作主的,是我。我既已决定起程,裴炎他们也就不曾悖了我的意思,以最快的速度调集了兵马,浩浩荡荡往凤阳而去。   近月余的马车颠簸着实劳累,在潜阳又尚未好好休息,此番再次赶路其实让我有些吃不消,但裴毅他们说得极对,若慢了一分,就延误了一分军情,为了大秦,我断不会傻到为了多做休息而拿将士们的命开玩笑。   “郡主就躺在奴婢的腿上休息一会儿吧!”媛真的声音不急不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确是累了,便枕在她的腿上,闭目假寐,脑海中却时不时浮现出顾西丞的面容。   我当真没想过事情会变得这般复杂——   顾西丞,郝仁,这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错别字。 继续修改错别字…… ☆、【第三十三章】   凤阳营地四周高山林立,山势陡峭,易守难攻,自太祖开朝以来,凤阳就是大秦军事重镇,周遭有重兵把守,只要守住凤阳,就可守住潜阳、藏山、柳州三城。   抵达凤阳之后,我们并未进入城镇,而直奔凤阳营地,我醒来时,已身处在凤阳营地的营帐之中。   睁开眼时,并未看到媛真,真让我多少有些惊讶,她一向是与我形影不离的。   走出营帐时,强烈的阳光让我下意识眯起来双眼,待适应了光线之后,环顾四周,除了原地把守的重兵之外,只有巡逻的守卫来来往往,再不见其他人。   营帐外的两名守卫十分清楚我的身份,见我步出营帐,恭恭敬敬的唤了声“郡主”后退开两步,却按捺不住时不时的偷偷打量我。   这儿是主营,所以在这儿我根本见不到大军,也可以说,我与大军目前是隔开来的,缺乏了一个能够靠近的机会。也不知铁骑军都混在哪儿,届时该如何联系?在心底叹息一声后,我微笑转身问守卫:“可曾见到我的侍女媛真?”   他们皆摇头表示不知,我想了想,决定在营帐四周逛一圈,才迈出步伐,就被其中一名守卫拦住,他道:“郡主,为了您的安危,还是小心为上。”   “这儿是我军营寨,重兵把守,此地又是主营,不会有事。”我温声道:“放心吧,我只在周围看看,不会走太远。”   我的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反驳,那两名守卫见此,只得放行,远远的跟在我身后。对此我还算满意,也没刻意刁难,任由他们跟着。   主营之内,营帐甚多,我对行军打战知之甚少,也不知这营帐之中住的都是谁,四周走了一圈后,我觉得有些乏味,不知不觉有些想念媛真,她若在,至少我想知道什么她都不会多做隐瞒。   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无意间撞倒了一个人的怀抱中,宽厚的胸膛让我下意识推开一步,抬头时,发现那人竟是顾西丞。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做何等反应,相对于我的踌躇不安,顾西丞显得淡然自若,他双手抱握,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模样让我想起在黑风寨的那段时日。我心头有许多的疑问,却不曾问出。   周氏叛乱之后不就,顾西丞就在一场意外之中失去音讯,顾家寻找了两年后告知天下关于他的死讯,从此之后,人人都以为顾西丞已死。裴炎曾与我说,顾西丞失忆后被人所救,待记忆恢复之后,才再次与顾家联系。如此说来,他当日是被郝汉所救,而后得知了一切关于铁骑的秘密。郝汉十分信任他,否则顾西丞不可能在看到我身上那块玉后,就将我与大叔联系在一切。他成功打入了铁骑内部,并对铁骑知之甚详,才会让郝汉在今时今日如此的小心翼翼,防止暴露铁骑。   换个角度来看,他对我亦知之甚详。   他知道,在我的身后,还有一支属于沈成壁的铁骑!   这个认知让我脸色微变,藏在宽大的衣袖中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当年的顾西丞,怎么会那么巧被郝汉所救?当年我曾以为大叔是无意间救了我,可最后我却发现他是因为我父王昔日的恩情才赶去救下我的,所以这世上大多数的巧合都事出有因。   若那真是巧合的话,尚好。若当年那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的话,只能说明顾家一开始就是冲着铁骑去的,最后这么多年的一出好戏却被我这个后来者给搅和了。   如今的铁骑,属于我秦满儿。   我不敢再往下想,稳住想吃颤抖的身躯,不急不缓的越过顾西丞,去往别处,他的话却让我顿时停下了步伐。   顾西丞道:“跟大哥说,别再找顾家的麻烦了。”   我勾起嘴角,道:“我记得你并无兄长,就算有,我必定也不认识。顾大公子,你这话颇为可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会做到。”顾西丞偏头看我,神情依旧淡漠,脸上的那道疤痕在阳光下变得越发的清晰狰狞。   我冷冷一笑,忽然有种撕裂他那张淡漠面容的冲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下意识回头,只见裴炎正快步朝我走来,身后还跟着微微低着头的媛真。   今日的天气太好,裴炎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耀眼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更添几分俊美。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若要比外貌,甚少有人能比得上裴炎,就算是从前的顾西丞,也无法相比。   虽身处在军营之中,但裴炎与顾西丞一样,都不曾换上盔甲,没有那沉重的盔甲傍身,走起路步伐轻缓,很快就走到我身旁。让我意外的是,他竟不顾身处何地,伸手揽住我的腰,像个讨要糖吃的孩子般指责道:“满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与媛真正四处找你。”   “大庭广众之下,你收敛些!”我拨开他的双手。   “那私下就可以不必收敛?”裴炎笑得愈发开怀,却将我揽得更紧了些。   我瞪了他一眼,他今日着实反常,平日他虽粘着我,却十分自重。裴炎手回紧箍在我腰间的双手,看向顾西丞,嘴角的笑容染上意味不明的味道,神情之中夹杂着几分挑衅,道:“顾大哥,怎么这么空闲?”   “你不也是?”顾西丞轻轻瞥了裴炎一眼,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我听闻宋小公子正在赶往凤阳营地的路上,你与宋大小姐既然有婚约在身,就该收敛些。”   “顾大哥的消息真灵通,让小弟佩服。”裴炎脸上笑容不变,身躯却微有些僵,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并无异样,似乎送了口气。再看向顾西丞时,脸色却已经隐隐有些不好看了。   这场交锋,胜利的无疑是顾西丞,裴炎确实还嫩了些。我微略有些遗憾的看了裴炎一眼,无意再在此地多做逗留,朝前迈出了步伐。   走出很长的一段路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跟着的只有媛真一人,裴炎并未跟上,或许是因为不愿认输,所以还在与顾西丞僵持。   裴炎与顾西丞不合拍,得从我们年岁尚幼的时候说起。他们二人似乎天生犯冲,不论从前我怎么游说裴炎,都无法让他对顾西丞和颜悦色。   裴炎自小便不喜欢顾西丞,如今大了,还是那般,小时候但凡我靠近顾西丞,他都会放声大哭。不过长大后,人总会变得虚伪,裴炎如今虽能尊称他一声“顾大哥”,也将排斥之意遮掩的很好,可总归是不合拍的人,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   小时候我们都极为天真,总是表现出自己最直率的一面,好比裴炎的胆小怕事又爱哭,又好比我的骄纵任性和不知天高地厚。   那时的顾西丞是什么模样?   仔细想来,他与现在相差甚远,差距何止一万八千里。   顾西丞大我三岁,我初识他时,他虽才八岁,却已经饱读诗书勤练武艺,处处受夸赞,与只会跟在我身后哭的裴炎相比,无疑天差地别。   那时候我是喜欢顾西丞的。   这个人在我的内心深处藏了这么多年,可不知为何,我如今见了他,却只觉得他与我幼年时的那个影子不再相像,看着他,我丝毫找不到最初时的那抹心动。   兴许每个人长大后都会有变化吧!   比如我,从前日日追在顾西丞身后,嫉恨所有靠近他的姑娘家,霸道固执的占据他身侧的位置,不管他如何厌恶我。   或许,那时候的我是爱他的。   可惜在我流亡他乡之前,他对我仍旧是那副厌恶的模样,不管昔年我有多爱他,也不管昔年我为了他如何痴狂……   我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顾西丞不再是年少时的顾西丞,我也不再是年少时的秦满儿,一切总归不一样了,又何必紧紧揪着过去不放?   简陋的木条钉成篱笆,围住了前方不远处的营帐,我有些好奇,正要上前时,媛真忽然闪身到前方拦住了我,我不解的看着她,她却低着头说道:“郡主,前面您还是别踏入的好。”   “这个凤阳营寨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我对于她的阻拦有些不悦。   媛真也不恼,道:“若是去了,您会后悔的。”   她的话却挑起了我的好奇心,让我有些蠢蠢欲动,她见状,索性道:“若您真要去,奴婢也拦不住您,但奴婢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前方那是周家的营帐。”   我顿时停下了步伐。   周家,竟是周家。   这儿是主营,周家的营帐中住着的,无疑是与我有血海深仇的周家人,媛真说的极对,若是踏入那儿,我定会后悔。   早在来西北之前我就知道周家军也会同行,当时我以为已经说服自己暂时放下一切,待打退齐人后再计较这些,但媛真的一句“周家”就轻而易举的让我早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我尚未放下一切。   想到周绅可能就在前方营帐中,我狠狠咬下唇瓣,咸淡的血腥味在嘴角蔓延,让人十分想呕吐。   媛真似是明白了什么,又道:“郡主放心,周绅现在正在藏山,与元帅他们在一起。”   她当真懂得安抚我。   周绅不在的消息,让我慢慢松开了紧咬着的唇瓣,被我咬伤的唇瓣已然有鲜血流出,我却觉得血腥味淡了许多。   媛真见我如此,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我转身正要走,却发现她的脸上有一丝异色一闪而过。我回头,看到那个掀开帐幔走出来营帐的人时,怔在原地。   那人战袍加深,身上银色的盔甲在阳光下曳曳生辉,让人不禁有些移不开眼。虽站的有些远,却不妨碍我看清他的面容,兴许应该说他的面容早已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无须靠近,就已真真切切。   这个人,我自是熟悉的。   阿邵。   邕州一别后,我早知会与他再次相遇,待今日当真见了,却觉得这重逢来的太过突然,太让人难以接受。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媛真,向我这方看来,视线与我在空中交汇之后,竟迈着步伐朝我走来。   我僵在原地没有动,他越走越近,面容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清晰,如雕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一如既往的俊美。   近距离对上他的目光时,我心头顿时咯噔一下,眼见他越来越近,慌忙转身与媛真说道:“我们走。”   我走得很快,到后面已是在奔跑,媛真紧紧跟着,我的失态看在她的眼中似乎理所当然。   回到营帐时,我怦怦剧烈跳动的心和急切的喘息声都渐渐平复,进营帐时,我深呼吸一口气,回头,身后除了来往的巡逻兵外,再无他人。   阿邵并未跟上来。   步入营帐后,我跌坐在床榻上,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无法自拔,喃喃自问:为何你,偏偏要姓周呢? 作者有话要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第三十四章】   抵达凤阳营地已有三日,这三日我不曾踏出营地半步,闭门谢客,膳食都是媛真送到营帐中来的,几位边关守将曾求见于我,但都被我拒之门外,他们对此并不在意,之后再也不曾来过。   裴炎这几日亦不曾来找过我,媛真有意无意的说过,他这几日都在营寨中与顾西丞等人商谈军情。我因而落了个清静,倒也很好。   夜深之后,营地之中万籁寂静,出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外,隐隐还能听到几声虫鸣鸟叫,也不知到了几更天,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   我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时,媛真已拔剑掀开帐幔去瞧究竟。   侧耳仔细一听,很轻易便能分辨出外头有人在喊起火了,还有刀剑相碰撞的声音。媛真伸手抓住一个士兵,问道:“出什么事了?”   “齐人两支精锐部队前来偷袭,声东击西,咱们的粮草仓被烧了。”士兵急匆匆答完后,便朝着火点跑去。   我出了营帐,朝放置粮草的地方望去,那儿的确有火光,浓烟阵阵。   “媛真,我们去看看。”粮草是行军作战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少了它,就算兵马再多,也没有力气作战。   媛真拦在我面前,道:“郡主,那边太危险了,若出了什么差错,媛真当担不起。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您还是乖乖待在这儿吧!”   “这会儿大家去了粮草仓,这儿守卫薄弱,若是齐人那两支精锐部队在此,你一个人怎么敌得过?”   我没想到这为了说服媛真的话会一语成谶,话音刚落,就见媛真手中那柄剑剑光一闪,一声惨叫自我左身后吓起,我回头,只见一名齐兵的手臂被媛真重创,手中的武器掉落在地。媛真身影一闪,在那齐兵大意之时,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来到这儿的齐兵只这一个落单的,他一死,媛真立刻拽着我的手腕朝人多的地方跑去,因营地之中的路有的地方并不平坦,我跌跌撞撞险些摔倒。   跑到半路之时,一名伙头军惊慌失措,不知从何处跑过来,撞了我一下,我痛呼了一声,他忙跪地神色惨白,努力磕头,道:“小的罪该万死,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媛真的剑指着他,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担心媛真真的伤害了他,忙不迭伸手将她握着剑的那只手摁住。媛真有些不情愿,道:“倘若他是刺客呢?”   “你瞧他那模样啊,哪里像刺客?”我瞥了媛真一眼,“你太谨慎了。”   媛真不答话,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地上的伙头兵。   她的谨慎自有一番道理,但这么吓一个小兵也非好事,我退到媛真身后,与那伙头兵说道:“没事了,你走吧!”   他千恩万谢,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跑掉了。媛真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乘着她不注意的当口,我将方才那伙头兵撞到我时塞到我手中的字条小心翼翼的收入袖中。   媛真护着我继续朝前,还没走两步,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裴炎。   裴炎等人已经扑灭了粮仓的大火,正迎面而来。裴炎一眼就看到媛真剑尖上沾染的鲜血,脸色一沉,在篝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裴炎的身后紧跟着的是常年驻扎在凤阳营地的守将杨成义,杨成义一眼就认出了我,见我与媛真这般模样,立刻道:“臣立刻去四下搜查齐兵。”   我从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惊吓中回神之后,人已经渐渐恢复了镇定,裴炎身后的将士大多被杨成义带走,只余下几个武功高强的在一旁保护我们,除此之外,不见顾西丞等人。   “没事就好。”裴炎见我脸色已经缓和,松了口气。   “粮仓被烧,损失了多少粮草?”我更为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一百五十多石,幸亏发现的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裴炎冷笑道:“齐人太过胆大妄为了,若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怕是要瞧不起咱们这十多万大军。”   “来突袭的齐兵呢?”   “顾大哥和周邵已经兵分两路去追了,他们跑不远的!”裴炎闻言窥视了我一眼,眸中闪着噬血的光,“区区三千军兵,也敢突袭我凤阳大营,他们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看了看四周,又问道:“顾西垣呢?”   “在搜查大营,怎么?”裴炎见我问起顾西垣,有些好奇。   我没有答话,裴炎见我有些累了,忙与媛真说道:“还不带郡主回营帐去歇息?”说罢又同我说道:“满儿,你累了,先回去睡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我点头,跟在媛真身后回了营帐。   许是先前那名齐兵让媛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她仔仔细细的查看了营帐之后,才敢让我进去歇息。   齐兵的突然来袭让整个大营都变得谨慎,媛真不敢熄灭营帐内的烛火,又不放心外头,与我说道:“奴婢去外头守着,郡主好生安歇!”   我“嗯”了一声,她便退了出去。   她一走,我忙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小纸团摊平。   纸团上头的字是用碳写成的,上头清楚明白的告诉我,郝汉等人之中有一部分正藏身在凤阳大营的伙头营中,让我切莫再闭门谢客,否则不利于他们与我联络。   我看完之后,立刻将字条丢在炭盆之中烧成灰,而后在炭盆之中上下拨动了一番,以炭遮掩那些灰烬,以免引起媛真的怀疑。   西北的天气早晚温差大,虽是春日,入夜后天气却会变冷,所以营帐内尚且备着炭盆,若没有炭盆,就算那纸团化成灰烬,要避开媛真的耳目也有些难度。   媛真掀帘而入时,见我正在拨动炭盆,不动声色的问道:“郡主不是安歇了吗?”   “觉得有些冷,所以添些炭。”我不惊不乍。   她见没什么异样,道:“这些事唤奴婢来做便可,您快去歇息吧!”   下半夜很平静,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阿邵的身影忽然又撞进了我的脑海中。   不知他去追缉齐兵,何时才回来?   这一闹腾,我着实有些累了,本想着眯上一小会儿,谁知这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第二次上午。   媛真见我醒来,道:“郡主,元帅等人已经抵达大营了,您可要去见上一见?”   我惊讶不已。   这几日闭门不出,连裴毅等人何时从藏山启程前来凤阳大营我都不知,不想今日竟然已经到了。   我洗漱之后,还在犹豫是否去见上一见,帐外便有侍卫通报道:“郡主,裴帅请您去过去一趟。”   媛真将玉簪簪入我的云鬓,道:“奴婢为您领路。”   裴毅等人此时都聚集在主营之中最大的议事营帐中,我尚未入内时,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谈话声。   营帐门口的卫兵见我到来,忙撩开了帐幔,我朝他们微微颔首致谢后,踏了进去。   裴毅见我来了,与旁人笑道:“郡主来了。”   四周的人纷纷起身向我见礼,我微笑,领着媛真朝空着的主位走去。   待坐下之后,我的视线扫过在场的这些人。   在场之人中并不见周家人,明着虽说与周家共同抗敌,其实这群人骨子里并不愿意与周氏为伍,这让我十分自在。   若周绅出现在此处,我怕会忍不住自己的情绪。   裴炎身侧坐着裴炎,顾渊的身侧坐着顾西丞、顾西垣两兄弟,在场的守将杨成义我亦见过,我的视线最终落在宋世钊身侧的那名少年身上。   那张熟悉的面容让我愣了愣,错愕在心。   宋世钊见我看着那少年,豪爽一笑,道:“这是犬子宋寅,宋寅,还不见过郡主?”   那少年宋寅起身,朝我见礼,声音清脆响亮,道:“宋寅见过郡主。”   我敛下惊愕,微笑道:“原来是宋小公子,我听闻宋小公子身体不大好,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足为信。”   宋世钊不甚在意的笑了一笑,宋寅又回到位置上做好,低着头,没有看我。   片刻后,我放下茶杯,问道:“不知昨夜前来突袭的齐兵抓到了没?”   杨成义率先答道:“大营之中抓到了三个齐兵,尚在严刑逼供中。”   “可惜昨夜那些逃离的齐兵没能追上。”裴炎状似惋惜。   “俗话说,穷寇莫追,追不上也没什么,昨夜那突袭的齐兵被我军围剿之后,余下不过百人,不足为患。”裴毅笑道。   “裴伯父说的极是。”我微笑颔首,不再提昨夜的事。   见我不再提,其他人也聪明的不开口,我不知裴毅喊我来此的目的,见在座之人盈盈谈笑,无事也应上几声,如此一来,倒也显得和乐融融。   我的视线一直落在宋寅身上,若有所思,带着探究。   宋寅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似是腼腆,视线碰触到我的之后,便移开。 作者有话要说:霸王要不要出来透透气呀呀呀~~~~撒娇~~~ ☆、【第三十五章】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宋寅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到底是巧合,还是蓄意的结果?   若不是巧合,那之前……   我这般大胆地看着宋寅,其他人都看在心里,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无一人有异议。这样更好,若有人开口说了,我自然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   宋寅一直都不敢看我,即便是在离开议事营帐时,他也不曾与我多说过一句话,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   恐怕是心虚了吧!   在议事营帐之中尚且如此,私下我与宋寅就更不可能有多余的接触。离开议事营帐后我便在媛真的护送之下回自己的营帐,临走之时,我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了宋寅一眼,却不经意碰触到宋世钊的视线,宋世钊并未说什么,却状似不经意的用隔开了我与宋寅。   他这等举动倒让我惊讶在心,很快便同媛真离开。   入夜后的凤阳大营一如既往,静悄悄的,唯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整齐有序。今夜的夜色很美,夜空布满了星星,一颗颗明亮而又璀璨,让人不由得赞叹在心。   在我的营帐附近,住的是裴炎顾西丞他们,如今又多了一个宋寅,我翻看着媛真从邕州带来的杂集,脑子里想的却是宋寅。   我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遇到他,一时间还真有些难以接受。   一直随侍在旁的媛真见我如此,道:“郡主,不如出去走走?”   自裴毅等人回到大营后,媛真已经不再阻止我四处走动,唯一不变的是我每走一步她都会紧随其后。   “也好。”难以入睡,书又看不下去,出去走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掀帘而出的时候,媛真跟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件御寒的披风,她将披风披在我身上后,安静的跟在我身后。   裴炎他们的营帐点着灯,却看不到人的影子,想来都不在里头,不单是他,顾西丞、顾西垣两兄弟亦不在。虽还未走到宋寅营帐附近,我心下却觉得他应该也不在。他们是否呆在营帐并不影响我的一举一动,我在周遭闲逛了一圈,正要回去,却停下了步伐。   前方是宋寅的营帐,营帐前有两个穿着盔甲的人在争吵些什么,身形较小的正是宋寅,而另一个人却是宋世钊。把守在四周的士兵都不敢靠近他们,我站得较远,没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宋世钊推了宋寅一把,宋寅狠狠的撞上了营帐。   有盔甲护身,他应该没有伤着。   我领着媛真朝他们走过去,守卫见了我不敢拦,但那一声“郡主”足以让宋世钊父子注意到我的到来。   宋世钊见到我,不掩其情绪,他脸上的怒意似乎并未散去,携宋寅朝我微微弯腰,淡淡唤道:“郡主。”   “不必多礼。”我颔首看向宋寅,问道:“方才这是怎么了?”   宋寅低着头没有开口,宋世钊皮笑肉不笑,道:“方才我们父子之间的小争执让郡主见笑了。”   “管教子女是宋大人的权利,而让父亲恼怒却是宋小公子的不是,不过方才那一番教训,想必他也知道错了,宋大人就饶过他吧!如今大战在即,宋大人当养精蓄锐,家事就先放一放吧!”我天真一笑,“难道宋大人觉得我说错了?”   “郡主既然知道这是宋家家事,又何必掺和?我就不送了。”宋世钊本就怒意未散,对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他冷冷笑了笑,微略有些粗鲁的将宋寅推进了营帐。   宋家的家事,我的确不应该掺和,但我却希望这小争吵能愈演愈烈。不过今天恐怕没有机会见到了!   看着那落下的帐幔,我并未恼怒,淡淡同媛真说道:“我们走吧!”   “是,郡主。”   那场失败的突袭似乎让齐人吸取了教训,次日便听闻齐人退兵十里的消息,这让营帐将士们欣喜之余又绷紧了神经,生怕这只是敌人的障眼法。   静待了两日,齐人毫无动静,大军微有些放下戒心,却仍旧严以待阵。   晌午之后,前方探子传来了急报,裴毅等人又重聚议事营帐,连周绅都在列,我并不懂行军作战,怕在场会妨碍他们做出决策,故而并未过去,却又想知道战况,遂命媛真去查探一番。   媛真去了很久都不曾回来,我有些心急,在营帐之中觉得沉闷万分,遂出了营帐,在周遭踱步走了片刻后,无意间看到一个穿着战甲的宋寅靠在一间营帐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宋寅,他闭着眼,并未发现我。我让紧随身后的卫兵停在原地,朝他走了过去,虽极力将脚步压轻,却仍旧让他察觉到。他睁开眼,见我到来,没有躲,依旧依靠这营帐看着我慢慢走近。   我在他面前站住了步伐,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轻轻一笑,道:“好久不见,昭儿。”   宋寅,兴许应该称她为昭儿,昭儿亦微笑,道:“近乎两个月,其实也不算很久。满儿姐姐近来可好?”   “你是宋家大小姐宋妱?”我问。从前昭儿与我说过,她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弟弟才离家的,看来宋家的小公子并不像宋家对外说的那样身体虚弱,而是从小就走丢了。宋世钊隐瞒的十分成功,竟从未让人对此起疑过。   “满儿姐姐猜的不错。”昭儿微微一笑,“我原还以为这身盔甲能掩为我遮掩身份,却被满儿姐姐一眼看穿,看来是我想错了。”   昭儿是女子,身材娇小,穿上这身厚重的盔甲之后,看起来与十四五岁的少年无二样,而她容貌又不若美貌女子那般出众,所以她假冒弟弟宋寅之名来到大营并不容易被人看穿。若非我与她相处过一阵时日,怕也不容易看穿她。   “你爹怎么会让你上这儿来?”我并不相信宋世钊会赞同她冒充宋寅混入大营,若宋世钊有意那样做的话,早在一开始,昭儿就会以宋寅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不是等到现在才出现。   “他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家吗,我主动送上门,难道不好?”昭儿嗤嗤笑了一声,言语之间略带讽刺意味。   “你若想呆在宋家,又怎么会离家?”我走到昭儿身侧,让后背贴着营帐,偏头问道:“你到底为何来西北?”   “什么都瞒不过满儿姐姐。”昭儿眸光深远,道:“我弟弟如今可能在西北。”   “那你该去城里找人,来这大营之中,怎么找的到?除非他在大营,否则你的西北之行就白费了。”我叹息。   “我在藏山,被宋家的狗奴才们撞了个正着。”昭儿愤然道:“我爹不敢让人知道我离家出走,这才让我冒充弟弟之名来到这儿,方便看管。”   昭儿说起宋世钊时,脸色十分不好,一直在隐忍。   “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么巧,对么?”从前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巧合,但现在我不得不信。在此之前,谁能想到昭儿会是宋家大小姐?   “是啊,谁能想到满儿姐姐就是昭仁郡主?更让我意外的是,阿邵哥哥竟然是周家唯一的继承人。”昭儿叹息一声,道:“也许只能说是命运弄人吧!”   我并未反驳。   被命运玩弄,该是何等可悲的事!   “你说过,你不信命。”我抬头望天,刺眼的阳光晃晕了我的双眼,让我顷刻间闭上了眼。   “是啊!”昭儿嗤嗤笑了一声,“满儿姐姐信吗?”   我看向昭儿,嘴角微勾,道:“昭儿,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去喝了乔迁之喜的喜酒回来,晕乎乎的,想起来出门前忘了更新了。前面的留言下章更新的时候一起回复吧! ☆、【第三十六章】   “昭儿,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我微笑着问身侧的昭儿。   昭儿双眸微眯,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她沉默着没有答话,我也不开口催促,好让她想清楚。   有些事,当真急不得!   我不急,昭儿也不急,却是媛真急了,媛真神色匆忙到来,只这一句话就让我浑身一震。她道:“郡主,齐人大兵压境了。”   我急忙问道:“裴伯父他们可想到应对的方法了?”   媛真道:“议事营帐中尚在商讨对策。”   我脸色稍沉,低声道:“再去打听消息。”   “是。”媛真不敢有异议,很快便退下。   我的背虽紧贴着营帐,却感觉的到自己的双腿在发软,大军压境,就以为着齐兵此时正朝凤阳镇的关卡涌来,朝我们涌来。   自周氏造反之后,大秦过年战事连连,死伤壮丁无数,能征召的男丁多已被征召入伍,编入各家人马之中,此次齐人来犯,宋、裴、顾、周四家虽都说想尽心尽力守护大秦疆土,私下却依旧互相提防怕被闯空门,故而各家兵马结集到一起也只勉强凑到了二十万人马,又因兵分两路而行,故而来到这凤阳大营的不过十二万兵力。   这十二万人中,有四万之多是征召入伍的新兵,这些新兵年幼者不过十一二岁,年长者临近六旬,平日虽也下地劳作,却不懂行军作战,也不懂武艺,到了战场之上也不过是拼个人数。凤阳大营尚有从潜阳调遣过来的原驻兵马,加上被攻破的颍州城退守至此的兵力,共三万,这其中还有一大部分的老弱残兵。   所以,上了战场真正有战斗力的,不过十来万人。不知齐人带来了多少兵力,若是齐人单是在人数上就压我们势头,只怕秦兵再骁勇善战,也是一场苦战。   想到这儿,我有些嘘唏。   这些倒还次要,更让我担心的是,凤阳大营中这些人是否真的能做到同心协力。   “满儿姐姐很担心?”身旁的昭儿轻哼一声,“如今秦国已经四分五裂,单凭你一己之力,是撑不起秦氏的江山的。既然如此,战败,或者战胜,又何妨?”   “昭儿,你脚踩下的土地,是我们秦氏先祖和大秦千千万万的将士用血肉之躯打下来的,这千千万万将士中,亦有你们宋家的先祖。就算我不姓秦,我也有大秦人的血性,我们秦人情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也不愿当一个亡国奴!”我瞪着昭儿的眼神十分锐利,让昭儿愣了愣。   “是我失言了,还望满儿姐姐见谅。”昭儿诚恳的致歉。   我的身上流着秦人的鲜血,和千千万万的大秦子民一样,热爱着大秦的疆土,方才昭儿的话让我一时间有些失控,听她致歉后,我缓和了脸色,没有再说什么。   一名士兵急匆匆的朝我们跑来,身上那红色的领巾让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宋家兵。他跑上前来,见我站在昭儿身侧,忙恭敬行礼,之后才与昭儿说道:“小公子,宋帅唤你去营帐。”   昭儿看了我一眼,也不问缘由,淡淡的点头,走之时,低低在我耳旁说道:“成交。”   只这一声,算是应了我的交易,我不着痕迹的掩去了脸上的喜色,目送昭儿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至少,为自己赢了一步棋!   “郡主,刚烙的大饼,可要尝尝?”   一只大手伸到了我眼前,来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周遭瞬间变得暗了些,我有些不适应,偏头,见来人是郝汉,配合着接过他递上来的纸包。   里头当真是热乎乎的大饼,我一时不查,险些烫伤手。   “方才郡主似乎为自己赢了个盟友?”郝汉身上背着一个大锅,样子有几分滑稽,他见我掩嘴轻笑,丝毫不介意,瞧见四周没有什么人能听见我们的谈话,直接切入了正题,道:“当日齐兵举兵三十万攻破颍州和西岭二成后,损兵不到五万,余下二十五万兵力乘胜攻进了秦国疆土。而后齐王又调派了十万兵力来支援齐国主帅,今日来袭的齐兵不过十六万,余下的九万兵力却转向了鲁阳关,其中有一部分早已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抵达,比之凤阳,情况更加危急的应该是鲁阳关。鲁阳兵力不必凤阳,只怕要打上一场硬战。”   也就是说,今日齐人大肆进犯凤阳,不过是个迷惑我们的障眼法,他们真正想攻下的是鲁阳关。郝汉一席话让我心惊胆战,“他们知道吗?”   我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议事大营里的那些人。   郝汉道:“差不多他们也该收到鲁阳传来的消息了。”   “从这里到鲁阳关,也要七八天的路程,远水解不了近火,何况这儿又有齐兵拖着……”我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郝叔,你麾下的铁骑全都在这凤阳大营吗?”   “怎么可能?这凤阳大营中,不过十人。”   我看着老神在在的郝汉,心头升起了期盼,“不在凤阳大营,便是分散在西北六城咯?”   “郡主想让铁骑去支援鲁阳?”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郝汉没有否认,却道:“如此一来,铁骑就暴露了。”   “周家和顾家都已经知道了,相信不消多时,裴宋两家也会知道。迟早都要暴露,又何惧于此?我想,早在郝叔知道二当家就是顾西丞时,已经明白铁骑的处境了吧?”我眼睑微掀,“徐诚他们在城中谋划些什么?”   郝汉低吟半晌,道:“为郡主埋棋。若郡主想站稳脚跟,单靠铁骑是不行的。”   “请郝叔代我转达谢意。”他们的一番苦心,我由衷感谢,除此之外,我拿不出任何可以报答他们的东西。   “铁骑将赴鲁阳,虽不敢夸海口说解鲁阳之困,但撑上一些时日并无多大问题。”郝汉眼尖,眼角瞥见前方媛真匆忙走过来,立刻改口大声道:“郡主,这大饼是俺刚烙的,特意送来给您尝尝鲜!”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退下吧!”我神色如常的颔首。   郝汉闻言不急不缓,转身就走。   媛真靠近时,望着郝汉的背影,问道:“郡主,方才那是什么人?”   “伙头营的人,他们刚烙了新大饼给将士们当干粮,想让我也尝尝。”我晃了晃手中的纸包,“要不要尝尝?”   “奴婢想,郡主应该也明白暗箭难防的道理,虽是在凤阳大营,您还是应当小心为上。”媛真拿走了我手中的纸包,摊开,见里头真的只是两块大饼后,自怀中掏出银针,试了试,未见异常,才又将纸包还给我。   她的提醒十分善意,我见郝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而媛真并未察觉异样后松了口气,问道:“打听的如何了?”   “齐国主帅率兵十六万攻打凤阳,已使得凤阳岌岌可危,可就在方才,鲁阳关守将言盛将军派人送来了消息,齐人约十九万大军挥师鲁阳,此时的鲁阳关上下怕已陷入一场苦战之中。”媛真的说法与郝汉的说法基本一致。   我想了想,追问道:“裴伯父他们可商讨出对策了?”   “努力回来见郡主之时,尚在商讨。”媛真低眉问道:“可要过去看看?”   “不必了。”我一口拒绝,“你继续去给我打探消息,打听出对策后,再来回禀我!”   媛真低低应了一声,匆匆忙忙退下,我松了口气,拿着那装着大饼的纸包回了自己的营帐。   因齐人进犯,而行军作战的命令又迟迟不下,此时的凤阳大营兵士躁动,连我营帐门口那两名守卫也显得和往日大不同,我内心亦跟他们一样跌宕起伏,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希望媛真早点带回好消息,好让大家都跟着安心。   进了营帐后,我摊开包着大饼的纸包,里头只有两块有些生硬的大饼,并未见异常。我又掰开大饼,细细的检查了一番,仍旧未见异常,这让我有些失落之余,发现这的确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若郝汉想与我传递什么消息,方才大可一次说完,又何须藏在这纸包之中?藏在纸包之中这种做法虽然精明,却也十分愚昧。任何东西,只要有证据,就是销毁了,仍会让人查到蛛丝马迹。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在我觉得有些坐不住时,媛真掀帘而入,恭恭敬敬说道:“郡主,大伙儿请您去议事营帐。”   会请我过去,约莫也是商讨出了结果,接到我探究的眼神后,媛真点了点头,我忙起身,同她一起去了议事营帐。   其实,我是不愿去那儿的。   此时的议事营帐中,不单单是裴毅他们,还有周氏父子。   我一直惧怕见到周绅,只要见到他,我就会想起秦氏一族的深仇雪恨,惧怕于控制不住自己,害怕自己无法忍住心中的仇恨。而且……我也惧怕见到阿邵,恨不得,爱不得,我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媛真掀开帐幔催促我进去时,我发惊觉已经走到了议事营帐前。我深呼吸一口气,迈出步伐踏进了议事营帐,甫一进入,就收到了周遭的许多目光。   营帐中所有的人都向我见礼,除了周家的人,他们坐着的模样显得很突兀,却也在清理之中。   我的视线直直落在最上座的那张主帅椅上,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差,没有看周遭任何一个人一眼,挺直了背脊,直直朝前奏去。   待我入了座,左右也纷纷入座,座下的守将杨成义最先开口,道:“齐国元帅领兵十六万试图攻克凤阳,因兵力上存在悬殊,恐怕连鲁阳关也陷入了苦战,恳请郡主做定夺。”   “不知众位有何高见?”杨成义的话让我猛地想起,其实自己才是这凤阳大营的主帅,座下众人皆知我不擅打战,却仍旧以我为尊。不过这也无妨,事实上他们早就有了定夺,之所以让我来,只是为了借我之口来宣布他们的决定。   “敌我双方兵力悬殊,此时又临近黄昏,故而,可由裴、周两家作为先锋,顾宋两家负责伏击,余下兵马同宋小公子及郡主一同留守凤阳大营,以防腹背受敌。”杨成义似乎是被一直推举出来的回话的。   “那就这么定了吧!”这样的决定我并无异议。   我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阿邵身上,视线与他的交汇之后,我浑身一震,却移不开视线,此后在座之人再说些什么都已入不了我的耳。   他变得清瘦了些,少了之前的冷硬,似是被磨平了棱角,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平静,就像我一样。而他的身边此时正坐着我最恨的那个人,我面对这样一个人,却只能忍,将所有的苦楚悲恨统统咽下,不敢说上一句不是。   最后却是阿邵先移开视线的。   营帐中的人都纷纷起身准备退下,所以阿邵移开了视线,转身跟在周绅身后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怔然出神,却是裴炎的一声冷笑让我回了神。回神之后才发现原来不单裴炎在看着我,连仍旧在营帐中逗留的顾西丞亦似笑非笑的盯着我。   “走吧!”我低声与媛真说了一声,举步便走。   扮演着宋寅的昭儿亦尚未离去,她快步走到我身侧,道:“我乃留守将士之一,不如就与郡主做个伴,一同离开吧!”   我颔首,快步离开了营帐,即使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程,我仍觉得背后两道视线一直紧紧的跟随着我,如影随形,弃之不得。   齐兵压境的消息传来后,凤阳大营之中所有的兵马都已经整肃,很快便聚集在广场之上。我在媛真的搀扶之下上了看台时,台上,几个主要人物皆已站立在那儿。   我一眼就看到了周绅。他总能轻易的激起我心中的恨意,然而此时的我,看着他站在那儿,却什么都不能做。   周绅似乎发现我在看他,冷静自持的瞥了我一眼,并无多余的情绪。我不禁想,在我恨不得杀了他之时,他是否也是如此?   顾西丞、阿邵及裴炎三人并肩站着,娇小的昭儿亦在列,可惜被他们的身躯挡住了,让人很容易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的视线方落在阿邵身上,很快便移向看台下方的那些将士们,顺目望去,前方黑压压的站了许许多多将士,站姿飒爽笔直,林立有序,让见者在顷刻之间心生豪迈。   看着这些即将上战场抛头洒热血的将士,我心头酸涩,百味陈杂。这些人抛下了父母妻儿,希望为大秦争一份宁静祥和的国土,但熬过这场战役,之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同样的战争,届时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北齐,而同是大秦的子民。   我不曾见过尸横遍野的生死场,却知道它的残酷,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了战场之后,能不能活着回来,谁也不知道的。   今日是为激励士气而来,可我看着这万千将士,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金灿灿的阳光将他们身上的盔甲映得澄亮,折射着璀璨光芒,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看不清他们的目光,却感觉到了其中的期盼。   我张了张嘴,试图让自己说些什么,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媛真不着痕迹的代替众人催促着,我的眼角不知为何微有些酸涩,这样的情形,我以后还会看到无数次。   我的唇瓣轻轻颤抖着,却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为了大秦,为了活着回家。”   四周寂静无声,除了我的声音在这块空旷的校场上飘荡外,再无其他。我希望每一个将士都能活着回家,但我却知道这并不可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看台下方,不知谁低低唱起了歌,让所有的将士纷纷附和,将士们浑厚的歌声越来越大,连看台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跟着唱了起来。   这一首《诗经?秦风?无衣》,是请战书,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奋力厮杀的准备。   这台下千千万万的将士乃是我大秦的子民,他们抛头洒热血,浴血杀敌,保卫着大秦的每一寸疆土。而我,秦满儿,将替秦氏一族永远记住他们的功劳,不论大秦是否会更朝换代!   “郡主,凤阳大营就托付给您和宋小公子了。”   裴毅等人与我辞行时,我才惊觉在战场上厮杀的,不仅仅是台下那些将士,还有台上的他们。平日我觉得他们奸险狡诈,但此时此刻,他们放下所有的恩怨保家卫国时,我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之上,他们都是好儿郎!   我郑重的点头应下了凤阳大营这个大任。其实我们都知道,在凤阳大营中留守的将士足以临危不乱运筹帷幄,我与昭儿不惹出什么祸端便是极好的。   《无衣》歌罢,杨成义代表众人行了军令,那一瞬间,号角声响彻天际。那响彻云霄的号角声震得我耳膜生疼,台下的将士们在号角声种井然有序而又迅速地退出了校场,方才还密密麻麻站满人群的校场一下子变得空荡,我的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昭儿来到我的身侧时,我才猛地回神。   看台上所有的人,我爱的,我恨的,都已经离开,我的视线彷徨的四下观望,试图寻找些什么,却瞥见了顾西丞,顾西丞神情漠然,没有看我,领着一小队的伏兵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四下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是老天眷顾于我,竟当真让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阿邵的身影。阿邵和裴炎骑在战马之上,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被渐渐西落的余晖映得越发的姿容俊秀。   阿邵远远的望了我一眼,他离的太远了,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有看向我的方向。   裴、周两家的兵马是先锋,阿邵和裴炎的声音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咬紧了唇瓣,在那一瞬间,无端希望所见的一切都是错觉,希望他们不曾上战场,平平安安的。   “他们会平安归来的。”昭儿的视线不知落在何方,也不顾媛真尚在身侧,低低说道:“满儿姐姐,今夜起,再没有人在夜色中望着你的营帐夜不能寐了。你不知道吧,过往的每一日,他都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凤阳大营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寂静,这已是大军出征的第三日,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前方战事是胜是败,谁也不知。   我心慌意乱,却只能强作镇定。不仅仅是凤阳,鲁阳关亦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那儿的战况如何了。   昭儿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她偏头看了我一眼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片刻,将手中的酒囊递向我,问道:“要喝一口吗?”   “哪儿弄来的?”我问。   西北这等严寒之地,烈酒是极好的御寒之物。但对于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而言,喝酒违反军纪,为了防止将士醉酒误事,军中有严厉的规定,全军上下在行军之中不得沾酒,否则将受到军法处置。   昭儿轻轻一笑,道:“这世上,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不置可否,接过她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味让我险些吐了出来,待咽下之后,又觉得喉咙之间有股火焰在燃烧。我想我当真不擅长喝酒,尤其是西北之地这种烈酒。我偏头看昭儿,她却面不改色的灌了一大口酒,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   我偏头问道:“昭儿,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爹。”   “担心?”昭儿嗤嗤笑了一声,“我出生那日,我爹正在战场上拼搏,自我出生起他就一直在打战,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几面,偶尔才从战场之上传个音讯回来。我和我娘在家中日日提心吊胆过日子,盼啊盼,他终于不再驻守在前线杀敌,带着我们一家去了岭南。我们都以为到了岭南,可以过幸福平淡的生活,可是到了岭南,才知道那儿才是噩梦的开端。他的双眼被别的女人蒙蔽了,从此再没有我们存在的位置。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情愿他战死沙场。”   昭儿似乎没发现自己哭了,待发现后迅速背过身去擦了泪,迈着大步伐离开。我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轻轻叹息了一声。   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心里依然担心着宋世钊。   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想到此处,我忽有些心慌意乱。昭儿虽已和我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但宋世钊毕竟是她的父亲,恨再大,也敌不过相连的血脉。   届时若是昭儿临时倒戈,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郡主,您该歇息了。”   媛真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我回头,看到她在夜色中昏暗模糊的身影,那一刹那竟又有些自怨自艾。自我走出凤岐山脚下那个小村开始,我已经习惯了媛真的存在,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如今我正处境艰难。   这样处处受制于人的日子,我还要过上多久?   媛真见我一直不动,不急不缓上前,又催促道:“郡主,您该歇了。”   “回营帐吧!”我道。   昭儿的营帐移到了我的附近,我回到营帐时,她的帐中烛火通明,依稀还看得到人影在晃动。媛真顺着我的视线朝那方向望了一眼,淡淡说道:“郡主觉得宋公子是个可信的人?”   我回头朝她嫣然一笑,反问道:“如今我身边还有可信之人吗?”   媛真呡了呡唇,未再说话,我大步进了营帐,她则没再跟进来。   帐中的暖意让我方才紧绷的思绪都悄悄的放松下来,脑子也愈发的清明,这个时候我若乱了阵脚,那么这一场拉锯战便是输了。而我,并不想认输!   “媛真!”   听到我的呼唤,媛真当下便掀帘走了进来,神情肃穆,一声不吭。在营帐内烛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容平添了几许刚毅,与之前在岩都时的温顺大为不同。   “媛真,”我放轻了口气,“我有些饿了,想吃煎饼。你让伙头营的人送些过来。”   媛真的眸中闪过一丝的疑惑,却低低应道:“是。”   话落,她转身便走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角,坐在床头,心头暗暗希望待会儿来的人会是混在伙头营中的铁骑。   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媛真回来,我不禁有几分焦虑,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帐外有人大声吼道:“郡主,捷报来了!胜了,胜了!”   那吼声中夹带的狂喜丝毫不曾遮掩,我闻言一震,立刻掀帘而出,带回捷报的传令兵已到了帘帐外,从战场归来的传令兵浑身是血,身上的战袍破破烂烂的,显得万分狼狈,可那一双眼睛却乌黑晶亮充满了喜悦与希望,他“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道:“郡主,敌军在这一役中损失惨重,现已退兵二十里,我军得胜,即将归营了!只是……”他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可我的耳中却再也听不进任何话语。脑海中回荡的只有那一句“胜了”。   胜了!   我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告诉我,那些在战场上杀敌的弟兄们即将归来……我踉跄了一步,心绪万分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胜了,可是那修罗场中,却葬了无数的生命……   命人将那传令兵扶起,我伸手抹了抹眼角那不知何时滑落的泪,吸了吸鼻子,高悬了几日的心总算渐渐放平。至少,今夜会是个太平夜吧?   原本已回营帐就寝的昭儿得了消息立刻飞奔出营帐,一上前便抓住那传令兵问道:“胜了?大军呢?大军到哪了?”   传令兵不知她是谁,正有些茫然,好在一旁的同僚轻声开口提醒了一番。他悉知昭儿的身份后,愣愣的看了昭儿片刻,跌跪在地,嚎啕大哭起来,让所有人都感到万分莫名。   我心头一震,昭儿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退后两步,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传令兵哭道:“请公子节哀,宋大人他、他——”   “闭嘴!”昭儿尖声叱道:“他在战场上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这一次也一样!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宋家的将士至今没有给我送信?滚!滚啊!你快给我滚!”   昭儿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森然可怕,我咬了咬唇瓣,让周遭的将士们都退开后朝昭儿走去,方向前两步便被昭儿喝住:“你别过来!”   她看着我的眸子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我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她飞快的转身跑回了营帐。我举步跟了上去,到了营帐门口时,脚步却因为迟疑而停了下来。就在我犹豫不决时,营帐内忽然传来细碎的声响,末了便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深呼吸一口气,心中百味陈杂,跌靠在营帐之上。   很多年前,我的那些亲人死在我面前时,我的心也像昭儿今日这样,犹如刀割,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但,这又能如何?   我并未踏进昭儿的营帐,嘱咐周遭的人不要打扰她之后,踉跄着脚步往回走。   前营不远处亮起了火把,原本寂静的营地也渐渐嘈杂起来,我尚未问话,媛真便来到身边,她低声道:“郡主,有部分人马归营了。”   “是哪部分人回来了?”   “周公子带着部分周家的人马,顾大公子也回来了。”   我当下便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公子受了伤,此番是顾大公子带人护送他回来……”   阿邵!他受伤了?   我的脚步顿停,强忍住向前方火把亮着的方向跑去的冲动,迅速回头看向媛真。媛真低首,我唇瓣微微颤抖了一下,心头有好多的疑问,却又问不出口,只得全都咽回了腹中。   “走吧,去瞧个究竟。”我深呼吸一口气,放平了语气,缩放在袖中的手早已不停的颤抖。只要亲眼见上一见就能知道他是否安好……虽是这般想,可我脚下的步伐却不自觉的加快。   聪明如媛真早已轻而易举的看穿我的心思,她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越靠近前方光亮处,我的心头越发的骚乱,最后却是媛真低声道:“郡主大可放心,若出了什么事,这会儿也回不来了。”   她的话虽不甚悦耳,却有其理,无由来让我的心放宽。   大军在此安营后,几方人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然也从未踏进这周家军的地界。到周家军驻扎的营前时,门口的守卫面无表情的拦下了我。   媛真道:“郡主听闻周公子受伤,特来探望,你们还不速速放行?”   周家的军队自视甚高,更是未将媛真放在眼里,他们见媛真的手已然扶上了剑柄,也作势要拔剑。眼看这冲突一触即发,忽有人冷冷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闻声望去,只见顾西丞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顾西丞身上亦沾染着鲜血,几屡发丝散落在额前,虽有些狼狈,浑身上下却又透着一股森冷。他脸上那道疤痕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鬼魅,拦在我与媛真面前的两名士兵似是被镇到,竟侧退了一步,让出前路。   我忙朝前走去。   顾西丞在我面前三步之遥停了下来,淡淡问道:“郡主三更半夜不安寝,跑到这儿来做甚?”   “我听闻周公子受了伤,特来探望。怎么,难道我不该来探望?”我极尽全力遮掩自己心中的焦虑。   “秦氏一族与周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郡主特意来看望周家少主,就不怕惹人非议吗?”顾西丞睨了我一眼,回头望向营帐,“军医正在里头救治,这会儿任何人都不得进去。”   他的话让我面容微僵,深呼吸一口气后,不再受影响,镇定的说道:“国难当前,个人恩怨有什么放不下的?我在这儿候着便是。”   顾西丞见我如是,再没说过话,少了平日的冷眼以对,让我心头愈发的焦躁。   不远处虽燃着篝火,可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股冷意一直在心底徘徊不去。因阿邵受伤的缘故,此时的周家军营地中很是嘈杂,但这些嘈杂声都入不了我的耳。不远处营帐中,军医带来的几名通点药理的士兵一直在端着血水进进出出,我微微闭上双眸,问道:“他为何会受伤?”   沉默片刻后,顾西丞终于开了尊口,语气中却带着别人无法察觉的复杂:“为了救我!”   我微愣。   顾家是周家的劲敌之一,而顾西丞又是顾家未来的继承人,阿邵救他无疑是在自找麻烦——阿邵为何舍命去救他?   顾西丞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救我,也不曾想过他会救我。”   我嚅动双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静默片刻后,我问道:“宋世钊死了?”   “是。”   “怎么死的?”   “郡主这话问得当真好笑。”顾西丞冷冷瞥了我一眼,“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死,自古以来都是无可避免的。您难道忘了吗,若没有周邵,此时我也不过是一具冷冰的尸体。”   我一时无语,“宋世钊的尸体呢?”   “已在回营的路上了,怕不久就可送达营地。”顾西丞看向昭儿营帐的方向,道:“郡主与宋小姐看起来颇有些交情,这时候当好好安慰她一番!”   以顾西丞的聪明并不难猜出昭儿的真实身份,对此我并不觉得意外。   一直在营帐内为阿邵诊治伤口的军医终于步出了营帐,我的一颗心无端又高悬了起来,顾西丞却比我更快一步走向了军医,我慌忙跟上前去。   “见过郡主,顾少将军。”   “周少将军伤势如何?”顾西丞问出了我心头所想。   “少将军尚在昏迷之中,只要熬过今夜,就算是闯过鬼门关了!”军医抹了抹额上的汗,战战兢兢的回话。   他的话并未让我安心,我身侧的顾西丞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本欲再问些什么,却有人匆匆忙忙上前,打断了我尚未问出口的话。   “郡主,顾少将军,宋帅的遗体已经在宋家军的护送之下回到大营了!”   如顾西丞所言,宋世钊的遗体在宋家军的护送之下回到了凤阳大营。我甚至没来得及去看阿邵一眼,就同顾西丞匆匆忙忙去了宋家军的营帐。   整个凤阳大营在宋世钊的遗体送回后一直笼罩在一种哀戚的气氛之中,对于这种哀戚我怅然之余却十分理解。宋世钊死了,他的尸首尚且能完完整整的送回,尚能归故土,而战死沙场的其他将士们绝大部分都只能被战场上的风沙湮灭,埋骨他乡,再也回不了家。   宋世钊的遗体送回来时已被清洗过,他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那般,看起来颇为安详。营帐中处处透着让人无法言喻的压抑,帐内除了昭儿外,还有多名宋家将领,他们神色哀戚,难掩悲伤,更有甚者涕不成声。   昭儿跪伏在床畔紧紧抓着宋世钊的手,没有哭,像个木偶那般,安安静静的。我与顾西丞站在昭儿身后三步之遥,并未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昭儿忽然站起身,将我们统统赶出了营帐,那平静的模样让人十分担心。我本欲说些什么,却遭到顾西丞的制止。   顾西丞道:“她需要静一静。”   他的话不无道理。在这种时候,任何的劝慰都无法抚平昭儿心中的痛,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只会让昭儿心头更难受。   离开宋世钊的营帐后,顾西丞前往周家军营寨去看望昏迷中的阿邵,我本欲跟去,走了两步竟怯步不前,踌躇再三后,领着媛真回了自己的营帐。   媛真熄了灯后离开了我的营帐,我在黑暗之中睁着双眼,脑海中又浮现出宋世钊那看似安详的面容。   我甚至很难相信,那样一个久经沙场的人会死在这西北战场。   这场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这一夜注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四更天刚到,外头又吹起了响亮的号角,我顿时翻身坐起,抓着衣服胡乱披上便冲出了营帐。   外头早已火光照天,不远处的火把映红了天,那些本该在歇息的士兵们早已整装待发,列队之中有小部分宋家军,也有之前随顾西丞回来的周家军和顾家军,而领头的便是顾西丞。   “前线送来急报,需要支援。”媛真似是明白了我的疑惑。   我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昭儿营帐的方向,此时的昭儿依然守在宋世钊的灵前,半步都不曾离去。   此次支援刻不容缓,顾西丞并未同我说话,他翻身上坐骑时远远看了我一眼,很快便带着大队人马赶往前线。我凝视着那远去的人群,有句话梗在喉咙一直未能说出口——   活着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每周一更,更新日期为每周日,不定期RP爆发大肆更新……不要问为什么,赶稿中却又写不出来的苦B星球人正在挠墙。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昭儿唤醒我时,我险些撞翻座椅。   四更天顾西丞领兵前去前线支援后,我回了营帐,一直坐在案几前看地图,我不知自己是何时趴伏在案几上入眠,也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只有身上的冷汗在提醒着我那是一场噩梦,此时睁眼,方知天早已亮透,不仅如此,今日还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昭儿早已换下那一身笨重的盔甲,恢复了女装。她苍白的面容在身上那袭白衣的映照下愈发的不见血色,全然看不出往日的神采。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面对昭儿却不知该做何等反应。还不待我说话,便听昭儿涩然开口说道:“满儿姐姐,我是来同你道别的。我已同父亲的旧部商量过,今日便启程将父亲送回岭南。”   前方战事未歇,昭儿便要回岭南,那遗留在西北的宋家军又当如何?若昭儿准备将前线的宋家军全部抽调走,那……   昭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道:“满儿姐姐大可放心,昨夜护送父亲回来的宋家旧部之中有一半的人在四更天又一次上了战场,只有这留在凤阳大营的部分兵马随我一同回岭南。我们宋家军即便没了主帅,也不会在战场上当逃兵。”   “我并非此意……”我急忙辩解,略带不安的问道:“昭儿,你还好吧?”   “多谢姐姐关心,我很好。”昭儿的话语虽平静,却无端让我觉得难过。“此番我来找姐姐,并非只为了道别。”   她说罢,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放在我面前的案几上。令牌全紧打造,正面刻着一个“宋”字,背面则是宋家的图腾,不难看出是宋家的信物。我下意识看向四周,并未发现媛真的身影。   昭儿淡淡说道:“姐姐不必担心,我已经让人拖住了媛真,她不会那么快回来。”   我看了面前的令牌一眼,不明白昭儿的意图,遂问道:“你这是何意?”   “我从小就恨着我的父亲,我以为没有他,我娘就不会抑郁而终,而我也不至于失去疼爱我的娘亲。如今他死了,可我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开心,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即便他有再多的不好,我再恨他,都无法抹杀与他血脉相连这个事实。他始终是我父亲。”昭儿别看眼,继续说道:“想必满儿姐姐也看出来了,这块令牌是我们宋家的信物,有它在手,所有的宋家军都会听从调遣。我回岭南之后,在西北的宋家军将任凭姐姐调遣。”   我拿起案几上的令牌把玩,问道:“将它给了我,不正是将宋家军给了我吗?”   “满儿姐姐觉得,在我与令牌之间,宋家旧部会选择谁?”昭儿嗤笑了一声,“宋家军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刻板不知变通。”   “将它给了我,你呢?你又将自己置身何地?”若宋家军中真有异心者,势必会对昭儿下手,以抢夺这块令牌。   “我父亲突如其来的战死沙场,幼弟又尚未寻回,从表面上,我将得到宋家的一切,但谁也不能保证宋家军中不会有异心者。只有它不在身上,我才能平安顺利的回到岭南。”昭儿的视线落在令牌之上,“不知满儿姐姐可否记得我们的约定?”   “那是自然。”我与昭儿之间的约定,是我少得了可怜的筹码之一。   “我曾与满儿姐姐约定,在这场战争结束后,你以铁骑助我夺得宋家大权,好脱离我父亲的掌控,而我□□之后将以宋家护你周全,同裴、顾两家分庭抗礼。我父亲一死,宋家就好比别人嘴边一块上好的肉,在西北这个地方,我不信任任何人,但我知道冲着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可以替我把握好西北的局势,不至于让任何一方人蚕食宋家军。所以把它给你,是最好的选择。”昭儿很诚实,她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   这令牌无疑是个烫手山芋,但我若不收,就等于失去了宋家这个有利的筹码。昭儿从一开始就不曾给我选择的机会,待我将令牌收进了怀中后,昭儿似乎也松了口气。我问道:“你们何时启程?”   “即刻。”   此番战事吃紧,随昭儿一同回岭南的宋家军不过百人。他们披麻戴孝,尾随在昭儿身后护送着宋世钊的灵柩出了凤阳大营。   到营寨外后,昭儿停下步伐,同伴在身侧的我深深的鞠躬,道:“满儿姐姐留步,宋家军就托付与你了!”   “放心吧,就算不是为了你,我也会为自己好好守住宋家军。”我扶起她,“此行路途遥远,务必多保重。”   昭儿点头,转身吩咐道:“启程吧!”   大队人马得了令,缓缓启程,慢慢走过我的身侧,而后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他们走后许久,我站在凤阳大营的哨岗之上,遥望着早前昭儿离去的方向,下意识伸手摸向收藏的胸口的那块令牌。   媛真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却知道:“郡主,起风了,回吧!”   媛真是否知道令牌一事我并不知道,但我想,这消息隐瞒不了多久,它将很快被散播出去,届时势必弄得满城皆知。昭儿送来令牌之前之所以让人拖住媛真并不是为了隐瞒令牌的消息,而是为了隐瞒我和她之前的约定。我回头看了媛真一眼,下了哨岗。   回营帐的路上,我问媛真:“前方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暂无。”   我脚步微微一顿,又问道:“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奴婢不知。”   媛真一板一眼的答话,让我觉得有些无趣,兴许我本就不该问她。心不在焉走了片刻,忽有一名小兵毫无预料的撞了我一下,他的力道过大,若非媛真扶得及时,我怕是要被撞倒。   小兵见撞到了我,大惊失色,黝黑的面容上充满了恐惧,惶恐的跪在地上:“小人并非有意的,恳请郡主高抬贵手放过小人。”   “下次注意点。”我并未怪罪他,同媛真说道:“我们走吧!”   “是。”   小兵见我并未怪罪,千恩万谢的退到一旁目送我与媛真离去。   回到营帐中后,我道:“媛真,我有些累了,想歇会儿,你先退下吧!若有前方战报,务必在第一时间告知我。”   媛真见我面带倦容,点头说道:“奴婢就守在外头。”   我点头,她便退出了营帐。   帐幔落下之后,我深呼吸一口气,松开了方才一直紧紧缩在袖子中的右手,手中那乌黑似泥的小团子中似乎藏着什么玄机。这是方才那名小兵撞到我时用极快的速度塞进我手中的,而媛真并未察觉到。   捏碎外面那层乌黑的外壳,里头露出了一张小纸条,上头简单明了的写明了铁骑的动向。之前我试图联系郝汉他们,却发现郝汉早已不在凤阳大营,甚至连隐藏在大营之中的铁骑也都不知去了何处,现在知道了他们的去处,不免松了口气。   天色不知不觉变暗,晚膳之后,我闭眼假寐了片刻,觉得闷得慌,遂出了营帐四处闲逛。媛真听话的远远跟随不曾靠近,倒让我觉得颇为自在。   凤阳大营的夜晚总是一层不变,巡逻的守卫严以待阵,丝毫不曾松懈,他们所过之处总让人下意识打起了精神。身后轻微的脚步声让我下意识回头,却在见到来人时,一怔,呆愣在原地——阿邵不知何时来到了此处。   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脸色尚不见血色,身体似乎并未复原,有赖身侧的侍卫搀扶,才站得稳。看着他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苍白憔悴的面容,我的心不自觉的隐隐作痛。   阿邵被送回营地至今已有三日,我曾无数次想去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可不知为何,竟都忍了下来。我总是在心底告诉自己,他身边的人会将他照顾的好好的,不劳我多加费心。我一次又一次想到周家与秦家的血海深仇,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自己:他是仇人之子!   看着越来越靠近的他,我的手下意识紧握成拳,极为用力。   阿邵终是在我身侧三步之遥站定,没有再靠近我,也没有说话。如此近的距离,于我和他而言,倒是第一次。自从他的身份被掀开后,我们再不曾如此亲近的站在一起,此前我也曾想过无数次我们再次面对面的情形,却从没想到会是像今天这样。   四周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静得有些可怕,我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瓣,不让自己开口。而事实上在我亦在等着他先开口,他如此毫无顾忌的来到我身边,难道只是想与我一同观赏这漆黑的夜色?   “今年的春天真冷,是吧,满儿?”阿邵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今晚的夜色,寂静,冰凉。“凤岐山脚下那个小村子的春天和这西北相比,却也毫不逊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平稳无异,可我却不住的想起在小村子里的那些时日,想起了喜儿,想起了村人。这些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很久,却清晰的像昨日刚刚发生过那般,印刻在我的脑海中。   在那里,我曾同阿邵那般的亲近。   我偏头,看着他几乎融入夜色中的面容,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了心头。   如果我与他若还在那儿快活的过日子,如今又会是何等景象?   约莫会想寻常人家的夫妻那样,男耕女织,有属于我们的孩子,平平淡淡的过活。   可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呢?   “我们都无法选择出生。”我颤抖着唇瓣,迎面而来的冷风刮疼了我的面容,让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只觉得无端的冰冷。   “是啊,我们都无法选择出生,所以你恨我,却又不恨我。”阿邵的声音依旧很低,却像一把利刃,刺疼了我的心。   他说的很对,我恨他,却又无法恨他。   我不再言语。   沉默又一次笼罩在四周,不知过了多久,阿邵竟笑了,他似乎扯疼了身上的伤口,步伐不稳的向后机不可察的退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竟有种伸手去搀扶他的冲动。   我不知他今夜为何会来找我,也不敢去想再与他这般呆下去会发生什么,深呼吸一口气后,转身便要离开。   方朝前迈出一小步,身后却再次传来阿邵的声音,他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   他说:“满儿,我以周家为聘,娶你如何?”   我静静看着阿邵,几乎说不出话。他的面容在夜色中生出几许阴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是何神情,最后却是一直都安静侍立在不远处的媛真出声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离开之时,背后那道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我,我曾想回头,却都忍住了。我的眼角不知怎的,酸涩难耐,眨一眨眼,便有什么从眼中滚落,但我没有哭。   如果大叔还在,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模样,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回到营帐时,我已将所有的情绪遮掩的很好。   媛真见我闷不吭声,低眉顺目,弯腰道:“奴婢逾矩,请郡主恕——”   “你去歇着吧!”我打断她的话。想来我该感谢她,若非她,我怕是要失态。   她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人,很快便离开了。   我闭上眼,也不知自己在胡想些什么,却又听到了媛真的声音。我迅速睁开眼,看到她还站在帐帘那儿,半掀着帘子,回头看着我。   那一双眼儿乌黑晶亮。   她说:“郡主无须担心,很快我们就能离开西北了。”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快乐。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一语成谶,约莫就是这般。   媛真的话,我听了并未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过一切会真像她所言。   这日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洒满了这座安静却处处透着紧张气息的凤阳大营,大军得胜而归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营帐的案几之后看着西北的地形图,呆愣而又木讷。   这一次与之前不同,是真的胜了。   最先将消息送到的传令兵同每一个战场归来的将士并无二样,狼狈而又狂喜。他将这个喜悦的消息带到我面前后,因劳累和脱水,昏迷了过去。   狂喜自那一刻起弥漫了整个凤阳大营,连媛真都大大的松了口气,眉梢染上了笑意。   这场胜利来的又快又急,让人毫无防备,所有人都聚集在凤阳大营的门口等候大军的归来。   我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炙热的阳光烙在我的半边脸上,滚烫而又热辣,却无端让人觉得温暖,这股暖意一点点渗透进我心头。   身侧的阿邵的视线若有似无的在我身上打转,他身上的伤势在这些时日的休养之下颇有好转,但他身后的侍从依旧在为他担忧,三番两次试图劝他回营帐休息。   在大营门口足足候了一个时辰,我的双腿由于站的太久已经有些发麻,媛真试图为我搬一张椅子,却遭到我的拒绝。身后的那些将士轻声议论,多有赞美我这番举动,那些话语隐约入耳,却没能让我记挂在心。   不知过了多久,前去探听情况的哨兵狂奔而来,结巴着语气,道:“郡、郡主,来了,回来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引来所有人的欢呼。   马蹄笃笃声越来越近,一声声敲在心头,不由让人屏息静待。   属于我们大秦的旗帜最先映入眼帘,有点残破不堪,却傲然在风中飘飞,看到它时,我鼻尖一酸,尚未哭出,却听到身后许多人的嚎哭声。   大军终于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营地,与去时自是无法相比。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裴炎,明明那般的狼狈不堪,凌乱的鬓角旁甚至还沾染着干枯的血迹,身上的战袍破破烂烂的,伤口中甚至渗着血,却坐在马上笑得那般明快。   自我与裴炎重逢起,第一次见到他这等笑容。   甚至连顾西丞那张冷硬的面容上都带着机不可察的笑容,那浅笑融化了他刚毅的线条,就连那道狰狞的伤疤都变得柔和。   更遑论裴毅他们。   每一个人都是欢喜的,包括我。   在这种时刻,我几乎忘了对周绅的恨,我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的他也是个英雄。   终于结束了啊……   在凤阳大营的十二万兵马如今余下不足半数,多是老弱残兵,这一场持续了近四个月的战争,轰轰烈烈的开场,洒尽了大秦将士的鲜血,却这般安安静静的落幕。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从死亡边缘归来的将士们的面容。   周家军很快便撤离了凤阳,对此并无人做出挽留之举。他们是连夜走的,营帐外的喧哗声一阵一阵,我并未出去多看上一眼。   这一夜我彻夜难眠,脑海中却不住的回响着阿邵的那句话。   他问我:满儿,我以周家为聘,娶你如何?   次日,我步出营帐时,周家军的驻扎营已是人去营空。   我望着那空荡荡的地儿,心头有些发闷。   我与阿邵的下一次相遇,又会在何等情况下?   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不可能横尸荒野,在裴毅和顾渊的带领之下,大部分将士都重回战场去收集那些战死的同伴的名牌,并让这些因保家卫国而付出生命的英雄们入土为安。   那些名牌之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籍贯,是确认他们身份的唯一方式。   在战争结束后,我终于真真切切踏足了这被称为“修罗场”的土地。   我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地方,这个横尸遍野的地方。   身边的人将这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的名牌自腰间取下,入殓,看着那些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面容,看着广阔无垠的荒原,我轻声叹息。   裴炎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侧,低声说:“满儿,这个地方你不该来的。”   我笑了笑,问:“为何我不该来?”   “这儿充满了杀戮和名利。”裴炎的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你本不该来这儿的。”   “可是裴炎,你忘了吗?”我偏头看他,笑弯了眉眼:“是你,亲手将我带回来的。”   裴炎一怔,随即跟着笑开,“是啊,是我。”   我笑而不语,身边的小兵们来来往往,卖力的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入殓,这一片土地上弥漫着一股悲凉,无论如何也退散不去。   我的视线在四周打转了一圈,不经意间对上了顾西丞的双眸。   他的眸光清冷,与我交汇片刻,便移开了。我又一次偏头看向身侧的裴炎,他似乎没注意到顾西丞的目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媛真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转了身,与她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是。”媛真低低应了一声,不急不缓的与裴炎行礼后小步跟上了我。   也未走上几步,便听到裴炎开了口,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焦躁:“满儿,你恨我吗?”   我顿时停下了步伐,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绣帕,末了回头,朝裴炎微微一笑,道:“之前,我确实是恨你的。”   说罢,便带着媛真走了。   远处牵着马儿的小兵见我带着媛真朝他走来,立刻露出笑容,道:“郡主要回营了?”   我颔首,在媛真和小兵的帮助之下,颇为辛苦的坐上了马背。我并不擅长骑马,故而媛真与我同乘一骑,她熟练的驾驭着马儿朝凤阳大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将身后那些随行护送的小队人马甩开后,媛真才渐渐放缓了马速,我不知她意欲为何,也不说话,静待她开口。   果然,媛真说道:“郡主,您并没有资格恨我家公子。”   我亦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指责,却不甚在意。她见我这般不搭理,心有不甘,又说:“若非公子,您早就死了。”   媛真说的很对,若非裴炎一力庇护,我不可能活着离开凤岐山脚下的那个小村。若非他执意为之,裴毅不可能让我活到现在。可她忘了,也正是裴炎将我带入了这权利的斗争之中,进退不得,处处小心翼翼,只为求一条活路。   人当真善变,此前我恨裴炎,可现在我却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你喜欢裴炎吧!”我轻笑,靠在媛真的怀中仰头看她。   她并未反驳,抿唇说道:“我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   我但笑不语,直到可以看到凤阳大营的哨岗时,才问她:“媛真,你跟在我身边,也许久了吧?”   从我被裴炎带回岩都帅府开始,她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其实并不算久,可我却觉得过了一个轮回那般……许久之前我曾想将她收为己用,但很快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爱,会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包括忠诚,甚至是性命。   媛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飞快的驭马将我送回了营帐。   她退下之时,与我说:“郡主,就算有铁骑傍身,你也赢不了。”   如今的铁骑已无须再遮遮掩掩。   这一场战争的胜利,最大的功劳便在铁骑军身上。   当日铁骑大部分兵马混入了守卫鲁阳关的大军之中,只余下郝汉与几名铁骑兵混入凤阳大营的伙头军中保护我的安危。齐兵主力虽在攻打凤阳,却因大秦多为老弱残兵,战力不足,鲁阳关的战况却仍旧吃紧,年迈的齐元帝在年轻之时一直都活在大秦的阴影之下,连日的胜利让他大喜望外,竟不顾朝臣阻拦,执意亲上战场来感受这即将胜利的喜悦。他此举十分隐秘,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铁骑隐姓埋名的这些年,旗下从商之人早已在齐国有了属于自己的消息网,元帝秘密出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郝汉的耳中,一番思虑之下,铁骑兵行险招,从大军之中悄无声息的撤出,最终在青云镇截杀了齐元帝。   元帝一死,齐国人心大乱,掀开了齐国内乱的开端,这消息在十日后终于传到了前线与大秦兵马交战的齐军元帅耳中,使得齐兵迅速退兵。在这等情况下,数年之内,齐国无力再来骚扰大秦边境。   青云镇一战再创铁骑昔年威名,却也让铁骑从此无所遁形。   他们之所以知道铁骑效命于我,是因为郝汉在杀了齐元帝后,便将铁骑效忠于我一事昭告天下。   如今这凤阳大营里,人人都知道昔年最骁勇善战的铁骑如今效命于我,他们甚至觉得铁骑刺杀齐元帝一事出自我的授意。   在齐人退兵之后,我们之所以还在凤阳大营逗留,其实就是为了等铁骑的到来。   郝汉领着铁骑奔波了六日后,终于赶到了凤阳大营。   铁骑到来这日,凤阳大营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裴毅他们虽表现的若无其事,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一个威胁。   我端坐在议事营帐的主位上,看着郝汉在一名小将的引领之下大步跨了进来。   他不曾看坐在周侧的那些人一眼,单膝跪地,向我跪拜道:“郝汉见过郡主。”   我步下案台,走到郝汉面前扶起他,道:“郝统领辛苦了。”   “为郡主分忧,是臣下的本分。”   我颔首笑道:“你且见过在座的几位元帅,此番击退齐兵,他们全都功不可没。”   郝汉这才一一同在座的裴毅等人颔首示好。   裴毅率先笑道:“郝统领果然风采不减当年,青云镇一战,让老夫自愧不如。”   “裴帅过谦了,郝某不过是个莽夫,与你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郝统领愈发让老夫觉得自愧不如了,哈哈哈!”   郝汉与裴毅谈笑几句,视线掠过他,落在端坐在一旁的顾西丞身上,随即又迅速移到了顾渊身上。   “郝统领对犬子的救命之恩,顾某永生难忘。”顾渊同他行了个大礼,同顾西丞说道:“丞儿,还不速速谢过郝统领?”   “郝统领救命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顾西丞依言走到郝汉面前,在众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单膝下跪。郝汉眼明手快,在他就要跪地之前将他扶了个正着。   “顾公子客气了。”郝汉淡淡说。   我坐回原位后,命人给郝汉看座,待他坐好后,问:“郝心现在在何处?可好?”   “他呀,本来将他安顿在庆州,谁料到这兔崽子不听话,竟一个人摸到了凤阳,这不,我们一入凤阳就被他半路拦了个正着。这会儿那兔崽子正在外头呢!”郝汉一提到郝心就没好脸色,显然是被气得不轻。“郡主要见他吗?”   我点了点头,郝汉转身出了门,进来时一手还揪着郝心的耳朵,郝心一路哇哇叫,见到我后,可怜兮兮的朝我挥手,道:“满儿姐姐快救我,老大他看我长得好看就想非礼我!”   郝汉顿时掐得更加用力,“你小子,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我哭笑不得,忙道:“郝叔,你先松开他吧!”   郝汉闻言松了手,郝心得了自由,揉着耳朵朝我嘻嘻一笑,正欲跑上前来撒娇,却被郝汉揪住了领子。郝心双手朝后,试图让自己恢复自由,这个动作让他的袖管向手肘方向滑落,露出了手臂上的一个铜钱般的胎记。   “他、他、他——”   议事营帐中,宋家的一名将领霍然站了起来,指着郝心说不出话来。   这将领名唤郭权,是宋家军目前在凤阳大营中的最高将领,他这等失态让营帐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我轻咳一声,问道:“郭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郭权并未理会我,却走到了郝心面前,抓住他的手,将衣袖往上撩,再次让郝心手臂上的胎记露了出来。   “你想干嘛?”郝心防备的揪回自己的袖子,防备的看着他。   还不待我们反应,就见郭权抱住郝心哭道:“少主,十二年啊,属下终于又见到您了。”   “什么少主啊少主,你快放开我!!”郝心拼命挣扎,还向郝汉呼救,“郝老大快把这个疯子丢出去,你儿子我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了。”   郝汉碍于他是宋家将领,不好出手,只得向我求救。见到郝心脸色有些涨红,我忙让郭权松开郝心。   郭权惊觉失态,这才松开了他。   待郭权渐渐冷静了下来,我们才从他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十二年前,尚不到四岁的宋寅在姐姐宋妱和乳母钱氏等人的陪同下上街游玩,却无意间走丢,宋家几乎将整个燕京,都没能找到他。自此之后,宋家几乎翻遍了整个大秦,就是无法找到宋寅。   宋寅失踪一事虽对外极力隐瞒,但在宋家亲信之间并非秘密。这些年下来,宋寅一直毫无消息,所以在凤阳大营遇到他,让郭权既意外又惊喜。   相较于郭权的惊喜,郝心显得十分反抗。他躲到了郝汉的身后,揪着郝汉的衣角嚷嚷道:“什么狗屁少主?小爷我是黑风寨小当家。郝老大怀胎十月——哦,不对,郝老大他媳妇怀胎十月才把小爷生下来的!你说对吧,郝老大!”   郝汉不说话,视线锐利的看着郭权。   “少主手臂上的胎记是宋家人特有的标记,不仅少主身上有,连大小姐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末将绝对不可能认错人!”郭权信誓旦旦。   “老大,你快说话啊,我才不是他们那什么少主。”郝心见郝汉一直不说话,有些急了。   静默片刻,郝汉伸手拨开他紧拽衣角的手,回身说道:“你是我在十二年前捡回来的。”   这句话让郭权更加狂喜,他道:“末将即刻就飞书告知大小姐找到少主一事。”   郝心不敢置信的盯着郝汉,愣了好一会儿,他迅速转身奔出了营帐,任由我怎么呼唤,都不予理会。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郝心确实是郝汉在十二年前捡回来的。   那日郝汉路过鄯州溧水下游之时,他在岸边稍作停顿休息,无意间发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飘在河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郝汉将他送医时,大夫说若再耽搁些时候,孩子的小命就救不回来了。郝汉本欲在那孩子醒来之后再将他送走,不想着那孩子醒来后却将从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一双眼睛犹如初生的婴儿那般懵懂纯洁,甚至误以为郝汉是他的父亲,对他十分依赖。   其实他手臂上那属于宋家的印记对于郝汉来说并不陌生,加之郝汉对宋家的了解,早已将他的身份猜了个大概。但这毕竟只是猜测,郝汉领着铁骑军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行事颇为谨慎,也并不想因为一个孩子而暴露了行踪。无奈之下,郝汉只得将他带回了黑风寨,盘算着等回到黑风寨之后,再派人去细细打探,好适时将他送走。   为了避免麻烦,他对外皆以父子相称——在此之前,郝心并不叫郝心。   但郝汉并未想到在,在他回到黑风寨之后,事情变得有些失控。   早年郝汉落难之时,曾为一名落魄秀才之女所救,此女便是后来的郝夫人郑银,他与郑银成亲两年之后,郑银诞下一子,取名郝心,这个孩子在三岁之时夭折,让视子如命的郑银倍受打击,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郑银见到郝汉带回来的孩子之后,一心认定了这就是她的孩子郝心,不论郝汉如何解释,她都不让旁人靠近孩子一步,只要看不到孩子,她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念及神志不清的妻子,郝汉亦是十分无奈。   从此之后,这孩子便成了郝心,虽查明郝心确实是宋家少主宋寅,郝汉却只得将一切隐瞒下来,甚至在数年之中有意无意,将宋寅藏得严严实实,让宋家派出寻找他的人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   几年后郑银去世,郝汉虽想过将郝心的身世告知他,可此时的郝心却早已融入了黑风寨这个大家庭中,几番犹豫之后,郝汉再次选择了隐瞒,却也在心中发誓,只要郝心恢复幼年记忆,他便会将他送回宋家。   然而十二年过去,郝心一直不曾想起,所以这个秘密渐渐就被黑风寨众人淡忘,甚至被郝汉淡忘。他一时大意,忘了宋家的大部分兵马仍旧驻扎在凤阳大营之中,这才使得郝心身世之谜被公之于众。   在我的营帐之中,郝汉当着我与郝心的面将这一切说出来时,郝心仍旧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愤怒的瞪着郝汉,像只随时都会咬人的老虎:“你骗我!你是不是想赶我走,才故意编了这个故事骗我?”   我们都知道这样的事实很难让人接受,所以郝心的一切情绪都在情理之中。   “这些都是真的。”郝汉显得颇为平静,但他的平静让郝心更加暴怒。   “你们都骗我!我不是宋寅,我是郝心!”郝心的双眼不知不觉泛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他的心已经开始渐渐接受这个事实。   郝汉是个粗人,并不会安慰人,他虽想安慰郝心,憋了半晌却也没说出什么温情的话。   郝心渐渐变得沉默。   半晌后,他终于彻底的平静下来,呆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问:“那么,郝老大,你要赶我走吗?”   郝汉的脸色顿时变得僵硬,抿唇没有开口。   对于这些,我身为一个旁观者,也说不上什么话,故而从头到尾都十分安静。其实我们都明白,不管郝心是否愿意承认,他是宋家人这一点不论如何也无法否定,而最终,他会回到宋家,成为宋寅,继续他的生活。   室内沉浸在一片沉默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郝汉才说道:“郡主,能否让臣与郝心私下说几句话?”   在临别之际,他们需要一个私下相处的空间。我点头,默默退出了营帐。   最后也不知郝汉与郝心说了什么,郝心似乎已经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对于自己的身份不再那么排斥。   郭权对此大感欣慰,热泪盈眶,再三同郝汉致谢,当着宋家军的面宣布了郝心的身份,这些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将士们一片欢欣鼓舞——在宋世钊战死沙场后,他们需要宋寅,需要一个精神上的领袖。   宋家已然认定了郝心的身份,郭权在谢过郝汉,又得了我允许之后,迫不及待的带着郝心班师回岭南。   五月初五,阳光明媚,宋家军启程离开了凤阳大营。   临别之际,郝心在媛真“男女授受不亲”的言词中笑着拥抱了我,他说:“满儿姐姐,我会想你的。”   他眼中有泪水闪过,却没有哭。   我想这约莫是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如今的他,好似脱胎换骨那般,已不在是初识之时那个笑容单纯无忧无虑的少年——成为宋寅,就意味着,从此之后要卷入这处处充满了阴谋诡计的权势斗争之中。   送行的铁骑军中多数人都是在黑风寨中陪伴着郝心长大的,他们大多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对于他的离开,他们都很许多的不舍。郝心试图与他们一一送别,然而宋家军起程在即,再多的不舍也只得放下。   郝心拜谢了他们的恩情,又对着郝汉磕了三个响头,拜别,却一语不发。   在郭权等人的催促之下,郝心坐上马随着大军走了。   他回头看过我们,在阳光的折射之下,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他很快便转身,飞快的御马而去。   我看了身侧的郝汉一眼,他似乎没发现我在看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郝心,面色平静,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在周、宋两家离开之后,凤阳大营变得空荡许多,不日顾家与裴家的兵马也将离开此地,我也开始同郝汉商量离开凤阳之后的去处——在岩都我处处受制于裴家,今后我断不可能带着铁骑军随裴毅回岩都,亦不可能随顾家军前往并州,也不可能在从此在这凤阳大营落脚,如此一来,势必需要一个新去处。   也幸得铁骑傍身,否则如今的我依旧无法脱离裴家的掌控。   我与郝汉商谈许久,最终选择了邕州落脚。   黑风寨本就在邕州附近,铁骑又对邕州地形知之甚详,那无疑是个好去处。   商量妥当之后,我命媛真去请裴毅和顾渊到我的营帐,笑脸盈盈将此事告知了他们。   裴毅早已料到有了铁骑之后我不可能会跟他回岩都,对我的话并未表露出半点惊讶之色,和颜悦色的说道:“邕州倒是个好景致的地方,郡主既已决定在邕州落脚,老夫这便差人送信去邕州,命人将行馆早日收拾妥当以待郡主入住。”   “邕州虽好,却也很乱,郡主虽有铁骑在侧,也不免也保护不周之处。”顾渊说罢递上一块玉佩,“他日郡主若遇到什么难处,只消命人将此物送到驻扎在邕州城外百里处的顾家将领陶成手中,顾家军定全力以赴,保护郡主。”   “倒是我疏忽了,待郡主到邕州之后,我便调派一小队人马去行馆保护郡主安全。”裴毅作势想了想,说:“在行馆之中,郡主的吃穿用度皆无须担心,有什么需要,只消知会媛真一声,她定会尽力办妥。”   顾渊本意是在提醒我们,即使到了邕州,城外依旧驻扎着他们的人马。而裴毅更是直接,话中之意无疑是要在我身边安插兵马,他这等举动早已在我和郝汉意料之中,至于媛真,本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也从未想过舍弃她。   走了一个媛真,还会有别人补上,并无多大区别。再者,媛真懂武,在危难之时或许还能护我一二,我又何必费心费力去赶走她?   “既是如此,那满儿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收下顾渊的玉佩,笑脸盈盈同裴、顾二人道了谢,道:“今后多有仰仗之处,还望二位伯父多加以援手,满儿在此先行谢过。”   “郡主客气了,为郡主效命本是我等份内之事。”裴毅笑而望向顾渊,道:“顾兄你说呢?”   “裴兄说得极是。”顾渊淡淡附和。   笑谈片刻,裴毅忽然问道:“不知郡主今后有何打算?”   这问题让我愣了愣,随即笑道:“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恐怕还得回了邕州之后再做打算。”   “这样啊……”裴毅喝了口茶,叹息道:“郡主毕竟是女流之辈,以后有事不防同老夫说,老夫定会全力以赴。”   “有裴伯父这番话,我也就安心了。”我满脸谢意。   “郡主年纪也不小了,既然西丞也回来了,这婚事……”裴毅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磕到桌上发出“咯噔”的细微声响。他笑着看向顾渊,问道:“不知顾兄心中有何打算?”   顾渊和我一样并未料到裴毅会在此时如此突兀的说起我与顾西丞昔日的婚约,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淡淡说道:“儿女大了,你我做父母的也老了,管也管不动,婚姻大事虽是父母做主,但我们做长辈的也该尊重他们的想法,回头让他们自己商量便是了。”   “这怎好?”裴毅板起脸,道:“顾兄,你莫不是欺负郡主家中无长辈?”   “裴兄说的什么话?郡主敬你我二人一声‘伯父’,我又怎会欺她?”顾渊不急不缓的瞥了裴毅一眼,看向我,道:“郡主,这总归是您的婚姻大事,您说呢?”   我的婚姻大事在此时此刻不过是他们针锋相对的筹码。虽是如此,我也没有心思为自己哀叹,忙端出悲痛的模样,叹息道:“如今战事虽平,可我大秦依旧兵荒马乱,难保外敌会再来进犯。满儿身为秦氏一族遗孤,虽是女子却也心怀天下,哪有心思说什么婚姻大事?二位伯父就莫要取笑满儿了。”   “郡主大义,着实让人钦佩。”   裴毅见状,跟着说道:“倒是老夫考虑的不够周到,老夫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裴伯父说哪儿话,应该是满儿敬你一杯才是。”我笑着端茶敬裴毅,饮了小口后,问道:“不知二位伯父准备何时离开凤阳?”   “郡主有何打算?”   我微笑道:“那自然是越快越好。”   现在周、宋两家都已经班师回去,他们若在凤阳耽搁太久,势必给了对手闯空门的机会,所以这“越快越好”应该算是他们的心里话。   裴毅与顾渊相视一眼,道:“眼看这大军也已整装待发,不如我们明日就启程离开凤阳吧!”   “这等小事二位伯父自己定夺便是。”我将话又推了回去。   他们二人见我如此,私语片刻,终是做了决定。   故而,次日一早,除了本就镇守边关的守军之外,各家人马都纷纷启程离开凤阳大营。   顾家军比我们早了一步离开大营,我与郝汉带领着铁骑和裴家的兵马一同启程,直到过了潜阳才分道扬镳。   在潜阳分别之时,裴炎看着郝汉的眼神十分复杂,对于他的心思,我并未多做猜想,只笑着同他说道:“邕州与岩都也并无多大区别,他日若有机会,我会去岩都探望你的。”   裴炎闻言,笑了一笑,道:“是么,满儿说话可要作数。”   “当然。”我满口应承,转而同裴毅说道:“之前承蒙裴伯父照顾,满儿再次谢过,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还望裴伯父多多保重。”   “照顾郡主乃是老夫的本分,何须言谢。”裴毅拱手道:“他日郡主若是来岩都,定要提前知会一声,我好让人早早做准备,若是失礼,传出去定会被同僚所笑话。”   “那我等就在此别过了。”   “恭送郡主。”   我微笑颔首,在媛真的搀扶之下上了马车,远远将裴毅等人甩在了身后。   在这场历经四个多月的西北之战中,裴、顾、宋、周四家皆损兵折将,其中以宋家为最,如今正是大军休整之时,他们只会严阵以待,不会贸然出兵,我此去邕州,路途颇远,却并无多大凶险。   早前从邕州到潜阳,我随着大军一同赶路,却因人马过多,颇为费时,不若现在这般轻便。去之时费时将近一个月,回到邕州却只费了不到二十天。   当邕州城的老城门清晰的映入眼帘时,我心头百味陈杂,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守城的卫兵一眼就认出了我们的到来,恭恭敬敬的放了行,有个年轻稚气的士兵偷偷抬头想一睹我的面容,我在马车之上掀帘往外看时,恰巧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神色羞赧,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   我想起第一次来到邕州的情形,那时的我,是随着阿邵一起来的,可惜才短短的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铁骑刺杀齐王成功后,消息迅速传开,在人们口口相传之下,邕州的百姓也听闻了此事。故而现在在他们的眼中,我和我身后的这支铁骑已然成了英雄。在得知我要在邕州行馆落脚之后,城内的百姓一早便守在路边夹道欢迎,甫一进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伴随着锣鼓声响彻天际。   我微掀车帘看着外头那些百姓,他们脸上或好奇或崇敬或喜悦,许多人争先恐后想一睹我的面容,却都没能如愿。   邕州行馆的门口此时重兵把守,围观的百姓都被拦在了不远处无法靠近。到了行馆,媛真方将我扶下马车便有一名将领上前跪道:“末将张引奉裴帅之名,特来保护郡主。”   早在凤阳之时,裴毅便说要派人来保护我的安危,而这个张引正是他派来的人。我看了张引一眼,面上并未表露处任何不悦,温声说道:“免礼,今后恐怕要多劳张将军了。”   “为郡主分忧是末将的本分。”张引起身后退到一侧,道:“郡主,请。”   我颔首,举步跨进了邕州行馆的大门。   邕州行馆与我去西北之前相比,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多了许多服侍的下人。郝汉附耳与我说道:“郡主,这行馆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可不防。”   “嗯。”他与我所想相差不远,这些下人之中恐怕多数都是各家悉心安插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邕州行馆虽大,却也住不了那么多人,所以铁骑之中,我只留郝汉并数十精锐在行馆,其余人皆留守之前是黑风寨。与这些或在明或在暗的奸细探子相比,我与郝汉可以信得过的人着实少。   也不待我多想,便有侍女上前为我引路,带着我和媛真去了居住的院落。   我的院落是这座行馆之中最大的一间,院内有个小荷花池,里头栽种着几株荷花,池畔还有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桂树。媛真与我同住一个院落,在我安顿好之后,侍女便领着她去了她的房间。   在我的坚持之下,郝汉他们被安顿在离我最近的一个院落之中,若有什么事,只消我大声呼喊,他们便可闻声而来,这让我在这满是陌生人的行馆之中无端心安了许多。   从西北归来,好似经历了一场生死。去之时,我孤身一人,尚在裴毅的掌控之中;而如今我回来了,身边有了郝汉和铁骑军的庇护,开始渐渐脱离裴毅的掌控……   总归不一样了。   离开了西北那个生死场,我即将开始踏入权势斗争这个修罗场——或许从我离开凤岐山脚下那个小村开始,就已经卷入了这个修罗场,但那时的我尚且天真怯懦,只会抱怨命运的不公,甚至以为逃避可以解决一切。   待天色渐暗,月上柳梢,我倚靠在窗口抬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忍不住想:明天,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开始?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邕州人的清晨,一如既往,安静祥和。   这已是我回到邕州的第十天,连日的平静无波让人心生懈怠,却又下意识提高了警惕。我醒来时,天色尚早,虽未推门而出,却隐约可以听到郝汉领着铁骑早起练兵的声音。   推门而出时,媛真正打着水从院门跨了进来,见我醒得早尚有几分惊讶,而后便神色如常的来服侍我起身。待她麻利的将我的长发盘成发髻后,我才开口说道:“媛真,早膳之后知会郝统领一声,我们上街去走走吧!”   媛真应了声,便下去为我准备早膳。   行馆之内有大大小小三处校场,郝汉正在离我院落最近的那个校场督促铁骑早练,我在房内枯坐片刻,觉得有些无趣,便出了院子,循着练兵的口令声走去。   校场之上的将士都喜欢光着膀子,路过那儿的侍女多羞红着脸,见了我慌慌张张行了礼后便走了。我远远瞧了一眼,停了步伐,有些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   朝阳不知不觉突破云层,柔柔的洒在校场之上,我在原地呆怔,忽然想起还在凤岐山脚下那座小村时,阿邵光着膀子在院子中劈材的模样。   许是那时的回忆太过美好,竟连有人靠近我都不曾发觉,若非来人出了声,我怕是会一直在原地想着从前的一些小事而出神。   “什么美景让你如此入神?”   我闻言回神,竟看到裴炎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他的到来让我十分惊诧,按理来说,此时的他应该已经随裴家军回到了岩都,断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他看出了我的惊讶,勾起嘴角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满儿对我的到来大可不必如此惊喜。”   我闻言失笑。自从齐人进犯大秦西北,我就不曾再听裴炎说过这样的玩笑话。   “方才我遇到媛真,她备了早膳,正四处寻你呢!”裴炎见我笑,亦跟着笑开。他朝校场的方向看了一眼,“校场这种粗俗之地有什么好看的,走吧。”   他的到来早已打断我先前的回想,我不置可否,在他的催促之下转身离开,边走边说道:“我以为你回岩都了。”   “是回了,不过回到岩都之后,觉得邕州也不错,就来了。怎么,你不欢迎?”   我笑了笑,未再说话。   裴炎来邕州何须我同意?就算他要在这行馆中长住,我也奈何不得。   “对了,来的可不只我,还有一人你也认识。”裴炎卖了个关子,“你猜猜?”   “谁?”   “顾西丞。”   我闻言微愣,随即坦然。裴炎能来,顾西丞为何不能来?   裴炎偏头看了我一眼,又道:“他似乎还未到呀,我还以为他会快我一步!”   “是么?快点吧,媛真怕是等急了。”说罢,我加快了步伐。   裴炎快步跟上我,意有所指的问道:“满儿不问我为何而来吗?”   “你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了……满儿你呀!”裴炎笑得愈发开怀。   远远就看到媛真在院落门口张望,见了我们,她忙小跑上前,道:“郡主,早膳已经备好了。”   我点头朝前,裴炎则跟着我进了院落。   媛真备的早膳不单是我的,还有裴炎的,似是早就知道裴炎会来那般。用膳之时我盯着举止优雅的裴炎有些气恼,将手中的馒头当成他,狠狠的咬了下去。   裴炎盯着我瞧了又瞧,末了放声大笑,越笑越大声,最后竟被食物呛到,咳得昏天暗地,亏得媛真眼明手快及时递上了一杯水。   我盯着他那有些涨红的俊脸,不知为何有些开心。   嗯,这约莫就是报应!   裴炎约莫是从媛真口中听说我想上街去看看,早膳之后,他问道:“满儿,可要上街去逛逛?”   我看向媛真,媛真微微低头不敢看我。其实我并不介意媛真都与他说了什么,因为一开始她的主人就不是我,而是裴炎。我朝裴炎笑了笑,同她说道:“媛真,你去知会郝统领一声,说我想出去走走,让他派两个人同我一起去。”   “媛真,知会郝统领一声,就说我陪郡主出门便可,不必再派人跟着了。”裴炎淡淡说了声,又看向我,道:“满儿对我难道不放心吗?”   有裴炎和媛真在,我自然不必担心在外头遇到什么麻烦。之所以让郝汉派人与我同行,只是想让郝汉安心,既然裴炎这般说,我也不好再反驳什么。   裴炎挥了挥手,媛真便恭恭敬敬的退下。   在媛真去知会郝汉之时,裴炎起了身,大步走了出去,回头冲我笑了下,道:“满儿,走吧!”   初夏的天气渐渐开始透着热气,邕州是个气候极好的地方,和别的地方相比,可谓冬暖夏凉,但气候再好的地方,都抵挡不住夏天的炎热。年幼之时我惧怕炎热,那时娇生惯养,每到夏日便有冰块镇暑,后来落魄之后,被糙养了几年,觉得盛夏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多流些汗罢了。我抬头看了天上的太阳一眼,心想人当真娇惯不得,我被裴炎带回岩都之后,日日娇生惯养,从前的小习性又养了出来,这才初夏,且又未到晌午,我竟觉得天上的日头有些晒人。   裴炎熟知我怕热,安慰道:“若觉得热,就不出门了罢!”   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大步流星的朝前走去。   裴炎对我使些小性子不但不介怀,还颇为开心,他追上我,问道:“满儿今日上街可有什么想买的?”   “在行馆里闷久了,想出去透透气罢了。”我只想出去走走,至于买些什么,倒真没想法。   裴炎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道:“满儿这身衣服太素了些,该去裁几套新衣裳,再买些首饰,依我看,满儿最适合金饰,看着贵气!”   我一言不发,任由裴炎在侧兴致勃勃的说了一通。   片刻后,见我一直意兴阑珊的裴炎终于消停,我偏头看了他一眼。裴炎本就长了一张俊脸,天生眉眼带笑,他见我看他,嘴角弧度越大,兴味十足,叹道:“满儿,你莫不是被我的美色给迷住了?”   我抚额哭笑不得,他则得意万分,他笑了片刻,忽莫名其妙的说道:“满儿你怕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周家父子反目成仇了。”   我蓦地停下步伐,冷冷的看向裴炎,“你说什么?”   “周家父子反目,周邵意图夺权呢!”裴炎越笑越开怀,他的视线紧紧钳制着我,“满儿,你说,谁会赢呢?周绅?还是周邵?周邵若赢了,他会让世人所耻笑。而周绅为人阴狠毒辣,若他赢了,恐怕周邵的下场……”   我咬紧牙根,双腿却不自觉发软,手紧紧攀附着裴炎的衣角才勉强让自己站稳。裴炎双手一揽,将我拥入了怀中,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承受了我大半的重力,让我依附于他。我松开了紧紧拽着他衣角的手,整个人跌靠在他的胸膛之上。   裴炎温热的胸膛挡住了一切,没有人看到我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泪便一颗颗滚落。   我的耳畔似乎又回想起那日阿邵说的话。   满儿,我以周家为聘,娶你如何?   阿邵这般问我时,我给予他的只有沉默,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却并不希望他那么做。   阿邵想得到周家,就不能顾及他与周绅的父子之情——他们之间或许不存在什么父子之情,但他的的确确是周绅之子,他的体内流着周家人的鲜血。   周绅与我秦氏一族有着血海深仇,我希望他死,却不希望他死在阿邵之手。即便到最后周绅不死,我也不希望阿邵这么做,我并不想让他成为世人眼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可最后……最后这一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满儿,他是仇人之子,你不该为他落泪。”裴炎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夹杂着一丝冷意。“更何况,哭是弱者的行为。”   我拭去眼角的泪,退了两步,从他怀中退开,再抬眼时,已很难看出我曾哭过。裴炎看着我微红的双眼轻哼了一声,十分不屑,手却有无端紧握,别开脸不愿看我,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肯正视我。   我一言不发,朝着行馆大门走去。   我迫切的想出去透透气,好忘掉裴炎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   裴炎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快到行馆大门口时,他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到他停下了步伐直勾勾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不明所以,静待他开口。   他踌躇片刻,终是向前几步走到我面前,“周邵说以周家为聘娶你,你没有同意。若我说以裴家为聘娶你,你又当如何?”   我盯着裴炎认真的面容瞧了半晌,失笑,叹息道:“裴炎,我不值得,而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裴炎倔强的抿着唇,固执的问道:“若我执意,你又当如何?”   我举步朝前走了两步,回头冲他笑了一笑,似是玩笑,道:“那就嫁给你。”   我的视线落在裴炎身后,媛真正从远处小跑而来,我索性停下步伐,待她小跑到我面前后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媛真没有为自己辩驳,只道:“郝统领让奴婢转告郡主早点回来。”   我点头欲走,见裴炎站在原地不动,遂问道:“怎么?”   裴炎的视线落在我身后,我尚未回头,却从门口侍卫齐声高喊的那一声“顾公子”中,得知是顾西丞来了。我不明白顾西丞的到来缘何让裴炎如此惊讶,直到我回了头——   来的不单是顾西丞一人。   顾西丞的怀中抱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衣着脏乱,一头本该如瀑布般的青丝凌乱如稻草,她偎在顾西丞的怀中,让人看不清面容。而素来冷面的顾西丞动作轻缓,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也因他的温柔神色而变得柔和。   我已然明白为何裴炎方才会愣在那儿,因为这一幕让我也愣在了原地。   就在我们发愣的当口,顾西丞怀中的女子轻声说道:“丞哥哥,你放我下来吧!”   那声音虽有些干涩,却依旧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   顾西丞依言放下了她,她转过身,走到我面前,朝我微微一笑,轻声道:“姐姐,好久不见。”   我踉跄了一步,撞入身后的裴炎怀中。   眼前这女子,即使浑身狼狈,仍似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清丽动人。   这般熟悉而又带着陌生的眉眼,我倾尽一生都不会忘记。   这是秦缨。   我的堂妹,兴平公主秦缨。 作者有话要说:被电信给气死了,也不知道明天这破网络还能不能连接上,提前更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我和秦缨出生时,恰逢年末。   那年冬日,洁白的大雪一层层铺满了整座皇城,白茫茫的很是好看,宫中年迈的老宫人们都说那是瑞雪兆丰年的好景象。诚如她们所言,此后数年,大秦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兴荣。   所以秦缨封号兴平公主,享有世间最尊贵的荣宠。   我的伯父宠爱他的女儿秦缨,亦宠爱着少不更事的我,加之我与秦缨同年同月同日生,故而年幼之时,时常有人拿我与她做比较。我曾因为秦缨身上的环佩比我的更好而哭了半日,不论母妃如何哄都无用,惹得我父王气恼无比,最后却是我伯父命人送来了个更好的环佩,才让我停止了哭泣。   旁人总夸秦缨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就连太学馆中教导我们的几位老师也时常夸奖秦缨优秀——不论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抑或是骑射,秦缨都学的极好,与我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其实,年少之时这些该学的东西我学的并不差,只是因为秦缨学的太过于好,所以其他人自然而然就忽略了我对此所作出的努力。   母妃与女伴私下谈笑之时曾感慨着说,我若能像秦缨那般优秀就好了。我无意间听了,挑灯夜读,然而那年年末的考试我依旧不如秦缨出色。我亦曾为此躲在家中偷偷哭泣过,母妃发现了之后,只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秦缨那样出色,却不希望我变成另一个秦缨,秦缨与我相比,她更爱我,因为我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挣扎了三个日夜才生下的。   后来我便不再同秦缨比这些,我不是秦缨,也无须变成另一个秦缨。即使我毫无专长,课业不出众,我的伯父依然喜欢我,我的父母依旧疼宠我。   再后来,我变得肆意妄为,不再为了和秦缨攀比而挑灯夜读,不再像从前那般努力勤奋。老师们对我头疼万分,捶胸顿足的同父王母妃告状,甚至在伯父面前屡屡道我不是,诉说着秦缨的好。   秦缨自小待人温和有礼,和颜悦色,不论是对待宫人,还是后宫中那些惹人讨厌的妃嫔。她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时常让人忽略了她优异的骑射成绩。   所有人都喜欢她。   我与秦缨自是不同的。   宫中那些宫人擅长巴结逢迎,见风使舵的本事是外头的人学都学不会的,后宫之中那些妃嫔整日勾心斗角,心狠手辣,没一个是好东西。只因我受伯父宠爱,她们待我才小心翼翼尽可能的讨好,所以我讨厌她们,对她们从不曾和颜悦色过,我不曾打骂她们,却也从不正眼看她们。   兴许正是因如此,我便成了众人眼中骄纵任性被宠坏的孩子,在顾西丞眼中尤甚。   我和秦缨认识顾西丞是在五岁那年。   那年冬日,正如我们出生时那样,大雪白茫茫覆盖了整个汴京城,皇伯父在宫中为我和秦缨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诞辰宴。   去举办诞辰宴的承泰殿途中,一名宫人跑得匆忙,撞倒了我,将手中的汤药全都泼到了我身上。我身上的衣裳是母妃为了庆贺我的生辰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那时我气急败坏,随行的内侍便命人毒打那宫女,而后秦缨出现了。   秦缨扶起了那个宫女,问了缘由。原来那宫女的主子是宫中一名不受宠的贵人,大冬日得了风寒,病情日益加重却无人问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太医院求了副药,却因撞到我而打翻药碗,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在原地痛哭不已,生怕主子熬不过这个冬日。秦缨听了,不单命人送她回去,更让人请了太医上门去为那贵人诊治。   其实,那时我不过五岁,懵懂无知的年纪,哪懂得分辨那么多的是非对错?   那时顾西丞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将一切尽收眼底。   后来不管我对顾西丞多好,他都不曾多看我一眼。   周氏叛乱后,我再也不曾见过秦缨,我以为她死了,还曾为此而伤心落泪过,可她又活生生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即使此时的她狼狈不堪,却依旧高贵如昔,即使浑身脏乱,也不掩那如莲气质。   我的视线越过面前的秦缨,看向她身后的顾西丞,最后却又绕回了秦缨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后,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十岁之前,我每日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在太学馆之中追着顾西丞跑,而顾西丞却只有在听到秦缨的消息时,才会偶尔停下步伐。后来我落魄之后为大叔所救,家破人亡,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那些儿女情长,顾西丞理所当然也就被我抛到了脑后。而如今,我遇到了顾西丞,又遇到了秦缨。   命运似乎在一瞬间将我带回了过往之中。   我从没想过这世上还会有我的亲人,见到秦缨,我本该激动而又兴奋,毕竟,她是这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可,不知为何,我无法开怀。   “郡主,不是要出门吗,为何又……”媛真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我们几人都僵持在门口,很是不解。   她的声音让我从过往的回忆中挣脱,我尚未做出反应,却见秦缨身后的顾西丞走上前,低声而又温柔的同她说道:“我让人先带你去梳洗一番吧!”   秦缨回头朝他甜甜一笑,“嗯。”   顾西丞瞥了我一眼,视线落在媛真身上,他淡淡同媛真说道:“你带公主殿下去好好梳洗一番,为她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再备些吃食。”   他的话让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心头有些不悦。   媛真虽是裴家放在我身边的探子,却是我的丫鬟,并非顾西丞的,更非秦缨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使唤我的婢女却不经我这主人同意……   “顾公子,奴婢是郡主的侍女,并非您的侍女。”媛真不卑不亢,顿了一顿后说道:“您若想让人去服侍这位小姐,行馆之中多的是婢女,奴婢还要服侍郡主出门,失礼了!”   这番话让我顿觉心头舒畅。   秦缨退到顾西丞身侧,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头说道:“丞哥哥,算了吧,这毕竟是姐姐的侍女。”   顾西丞冷冷看了我一眼,牵着秦缨越过我的身侧,头也不回的离去。   “慢着。”我叫住了他们。   他们停下步伐,回头看我。   我不经意对上了秦缨的视线,她的双眼清澈如月牙湾的泉水,乌黑的瞳孔中清晰的映着我的影子。她朝我柔柔一笑,问道:“姐姐,怎么了?”   “还是让媛真带公主殿下去梳洗吧,难不成你想让她穿下人的衣裳吗?”我的视线在她身上那残破的衣裳上溜了一圈,转而同媛真说道:“媛真,今日就不出门了,你先带公主殿下去梳洗一番。”   媛真服身恭敬道:“是,郡主。”   顾西丞心知我说的十分有理,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他松开秦缨的手,神色柔和,似是安抚的和她说:“去吧!”   秦缨看了看神色平静不起波澜的媛真,再看了看顾西丞,最后忐忑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在媛真的引领之下,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越行越远。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一直若有所思的裴炎终于问道:“这女子是谁?”   “兴平公主。”顾西丞说罢,看着我冷笑了一声。   “那个兴平公主?”裴炎有些惊讶。   昔年兴平公主的美名几乎传遍了整个汴京,裴炎从前也见过她,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一时间没有认出她来。   “是。”顾西丞的视线一直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面露笑容,从容不迫的回视他。   裴炎沉吟半晌,忽然问道:“据我所知,当年秦氏一族只剩下满儿一人尚且苟活人世。这个所谓的兴平公主,是真的吗?”   对于一个忽然冒出来,且被当做是兴平公主的女子,裴炎的怀疑理所当然。他或许是在怀疑顾西丞另有所图而找人冒充早已死去的秦缨,可我知道方才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秦缨并非任何人所假冒。   我不知她是如何躲过当年的那场浩劫,但她的的确确是秦缨。   顾西丞没有对裴炎做任何解释,兀自走了。   他走之后,裴炎冷哼了一声后问我:“满儿,还出去吗?”   “不了。”我往回走了两步,回头问他:“难道你对她的出现不好奇吗?”   裴炎耸耸肩,快步跟上了我。   梳洗之后的秦缨自然是美的。   她身上的夏裳是去年裴炎特意命人为我做的其中之一,不论是款式还是颜色都是我所喜欢的,我曾穿过一次,看上去就像新的那般。   她似乎饿了很久,虽然吃相极为优雅,但她吃的很多,甚至连她从前最厌恶的白馒头都吃得十分开怀。   裴炎和顾西丞被我打发走后,此时屋内单我和她二人。我一直盯着她皎白的面容看,她也不甚在意,待吃完之后,她轻拭嘴角,微笑着问道:“姐姐有话不妨直说,你从前快言快语,并不像现在这般。”   “人是会变的,何况,都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置可否,坦言道:“我以为你也死在那场宫乱中了。”   “是啊,差一点,我就死了。”秦缨敛眉,轻声道:“姐姐还记得,五岁那年诞辰宴前,我救的那个宫女吗?”   我点头。   “宫乱发生前一日,我听她说起宫外的热闹繁华,心生向往。那时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次日一早便强迫宫女假扮我呆在宫中,而我,则偷偷溜了出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宫外的景色,那熙攘的人群,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物品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流连忘返,这才躲过了一劫。”她低着头,泪珠一滴滴从她脸上滚落,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等我想回去时,却再也回不去了。我遇到了人贩子,我说我是公主,所有人都当是笑话。我和所有被拐卖的女孩儿一样,被打骂,渐渐得我变得听话。我等着父皇派人来救我,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却依旧没有人来救我。不久后,我被卖进了怀州邵府。即使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仍旧在等父皇派人来救我,最终,我等到的却是父皇的死讯……你们所有人的死讯。”   怀州邵府?我猛地想起,当日我从岩都帅府被人带走后逃离,便是上了这邵府的马车,一路到的怀州。   我曾与她如此靠近,却错身而过。   “姐姐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个我,那时我真的想去死了算了。但我又不甘心,我想报仇。”秦缨忽然抬了头,双眸犹带泪,“有一天,我被邵家的少爷推进了湖中,湖水漫过我的头顶时,绝望紧紧的缠绕着我,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可是我又一次活了下来。”   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也曾亲身经历过,死去的人尚且得了个解脱,而那时的我却不能求死。我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醒了,却失去了记忆,我忘了一切。若非一个月前我被邵夫人派去买胭脂的途中被一匹横冲直撞的马儿踢中,现在的我或许还找不回过往的记忆。”她的神情似喜而悲,“恢复记忆后,我偷偷收拾了包袱,乘着无人注意逃出邵家企图来邕州找你,从怀州到邕州这一路我吃尽了苦头,好在今日我遇到了丞哥哥,否则我怕是连这行馆大门都无法靠近……”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我默默递上了绣帕,道:“其实你不该来的。”   她拭泪的动作一停,委屈的望着我,问道:“姐姐是怕我抢了目前属于你的一切吗?”   “何出此言?”   “因为我是大秦的公主,我身上流着正统的皇家血脉。”她微微一笑,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倨傲。   我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诚如她所言,她是大秦的公主,在身份上压着我。但如今世道已经变了,这天下早就不是从前属于我们秦氏一族的天下,显然她还未看清楚这一点。   “姐姐为何而笑?我和你不同,你对周家又爱又恨,可我对他们只有恨。”秦缨的脸色无比认真,“既然你无法下手,那么,就换我来吧!我会手刃仇敌,为父皇报仇雪恨的。”   “秦缨,你平时不是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吗,何谈手刃仇敌?”秦缨自小就有一副悲天悯人的性子,手刃仇敌这种话她说的出口,我却不觉得她做得到。   “在怀州邵府之时,我在厨房做过活计,烧过火,杀过鸡鸭,也尝过鲜血溅得一身的狼狈。姐姐,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会因为踩死一只蚂蚁而哭泣的秦缨了。”秦缨微微勾起嘴角,笑容很淡。   我觉得她的话十分可笑,她却也觉得我的话可笑至极。我不知该如何同她说,只道:“兴许你该去战场看看。”   “姐姐何必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秦缨将绣帕还予我,起身走到了窗边,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她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却足够让我听得清楚分明,“今日之后,世人便会知道兴平公主还活着。”   “那又如何?”我为自己斟了杯茶,漫不经心的饮了一小口。   “姐姐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应该属于我的吗?铁骑军应该效忠于我。”   我轻笑出声,起身走到她身侧,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梢,叹息道:“我该笑你傻呢,还是该说你天真?就算有了铁骑,你又要如何报仇?铁骑军不过精兵数千,在西北一役中更是损兵折将,这么点人马,你竟想拿他们跟周家去拼命?”   “只要有顾家相助,讨伐周氏,并非什么难事。”秦缨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   我算是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顾家,才想从我手中得到铁骑。   我看着面带期盼的秦缨,忽有些无力。顾家能够在乱世之中与其他三家分庭抗礼,又怎会屈于我与她两个弱女子之下?   “若你想让铁骑并入顾家军,那么,我劝你乘早死了这条心。”我平静的看着秦缨,指尖轻轻划过她清丽的面容,刮出一条红痕。   秦缨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我费了大力气才得以挣脱。   “今日之后,我将代表秦氏一族依附于顾家,不论你是否反对。”秦缨望着我,平静的告知,“姐姐,我决定的事,不容许任何人反对,尤其是你。”   “铁骑不会依附于任何人,至于你想做什么,我并不想管。”我坐回原位,揉着被她捏红的手腕,心头莫名的愤怒。   秦缨似乎察觉了我细微的情绪变化,笑得颇为开心。   “秦缨,”我低声喊了一句,轻轻将桌上的茶杯一推,上好的瓷杯啷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渍泼满了我的裙摆。“你知道的,我这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吗?想必姐姐你忘了,从小,我也是这样的性子。”   秦缨轻笑着,微风透过窗吹拂着她的长发,乌黑的发丝在风中拂动,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51节日快乐,玩的开心哦!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再加之有心人那一番刻意为之,先帝最宠爱的兴平公主秦缨还活着的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邕州城,按这速度,不日就会传遍天下。   我从下人为秦缨准备的院落走出时,媛真便将这事告知了我。我虽早料到这事藏不住,却没想到会传的这么快,看来顾家在这背后出了不少力。   媛真眼尖,很快便注意到我被茶渍侵染过的裙摆,她回头看了身后那扇紧合着的门一眼,道:“郡主的衣裳有些脏了,先回去换一身吧?”   我漫不经心应了声,朝自己的院落走去。   走到拐角之时,迎面而来的郝汉让我顿时停下了步伐。   “见过郡主。”郝汉的神色虽然像平日那般镇定,但他的步伐却比往日迈得更大了些,仔细些便可瞧出不同,想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蹙眉问道:“郝叔,出什么事了?”   郝汉看了看我身后的媛真,附耳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宋家内乱。”   宋家是我千方百计争取的盟友,亦是几家人马之中最好掌控的,昭儿那边若出了什么差错,就好比断了我的羽翼,届时就算我有铁骑军在手,在裴顾两家面前依旧毫无还手之力。宋家内乱本是预料中的事,然而秦缨突如其来的出现却让我乱了心……   最初的惊慌过后,我回头朝媛真说道:“你先去为我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我随后就回来。”   “是。”媛真低眉顺目,应声离去,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待她走远之后,我问郝汉:“说吧!”   “以曹应为首的部分将领联合宋世钊的填房徐氏意图夺权,目前宋妱及郝——及宋寅两姐弟在宋家旧部保护之下暂无大碍,但形势十分不利。”   “我们去岭南。”他话音刚落,我便做出了决定。   “郡主这决定是不是有点儿操之过急了?”郝汉对于我的鲁莽有些担忧。   “难道你不急?”我反问。   郝汉语塞。   我知他心中担心郝心的安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去召集铁骑率先赶往岭南,越快越好,届时我们岭南会合。”   “郡主打算孤身一人前往岭南?不,这太危险了。”郝汉当下便反对道:“不如让铁骑先行,我陪同郡主一同前往岭南再与大队人马会合?”   “不是还有媛真在吗?你若不同行,铁骑不一定能发挥其作用。再者,兴平公主的出现已经吸引了各方人马的注意力,他们暂时没空对付我——”我抬头,阳光折射出的光线让我不由得眯起了双眼,“你我都很清楚裴炎和顾西丞是因何而来,放心吧!”   郝汉犹豫再三,终是被我说服。   郝汉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我眼前,我收回视线,正要走,无意间撇到了左前方的一个身影,仔细一看,竟是顾西丞。   他似乎也注意到我在看他,视线与我交汇,那眼神似是在探究些什么,终究是隔得有些远,看得并不真切。我冲他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虚假,他似笑非笑的望了我片刻,举步朝秦缨的院落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后,我嗤笑了声,便回了自己的院落。   院落中,媛真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裳候着,见我进了屋,忙上前为我更换衣裳。待衣裳穿妥后,她忽然说道:“郡主从蝶院前的拐角回到此处好像颇为费时。”   “媛真,我不喜欢多话的奴才。”我可以容忍她的二心,却不喜欢她的多话。不轻不重的警告了她一句,拨开她为我整理衣带的手,我不急不缓的说道:“派人去知会裴公子、顾公子和兴平公主一声,就说我邀请他们同游岭南,即刻出发。”   媛真讶然,似有疑问,却被我的话堵住,我道:“把你的疑问都咽回去。”   她低低应了声,转身出去找了几名下人传话,而后安安静静的进屋开始为我打点行装。   为避免她像上次去西北那样太过夸张,嘱咐她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后,我又想起了秦缨。她刚到此地,衣服之类尚未准备,加之出行在即,也没时间去为她购置新衣裳,随即说道:“挑几件我没穿过的衣裳到新的包袱中,回头给兴平公主送过去。”   待媛真收拾好,派去传话的人也都已回来复命,我推开门时,便见到裴炎他们都到了我门外。   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站在顾西丞身侧的秦缨。先前我离开她的院落时,她身上穿得是我的旧衣裳,此时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然换上了新裳,那一袭月牙白衣裙颇为适合她,将她的气质衬得愈发出众。   “姐姐,丞哥哥已经为我备了几身换洗衣裳,你那身衣裳待丫鬟洗过之后便会归还于你。”秦缨见我打量她,柔柔一笑,她的视线落在媛真手中的包袱之上,双颊微微泛红,道:“多谢姐姐,劳姐姐费心了。”   我的视线落在秦缨身后那名侍女身上。那侍女拎了两个包袱,有些忐忑不安的站在秦缨身后。我无所谓的笑了笑,边朝前走边同媛真说道:“既然公主的行装已经打点好,我们便走吧!”   “是,郡主。”媛真应声,拎着我们的包袱紧跟在我身后。   越过顾西丞身侧时,我嘴角微微扯出弧度,他终于正眼看我,眸光幽冷,同之前一样意味不明,但很快又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秦缨身上。我走得有些快,转眼便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他身侧的秦缨娇声细语,也不知说了什么,竟听到了他难得的笑声。   我回头望了一眼,秦缨碰触到我的视线,止了话,娇娇怯怯的看着我,我只觉得有些可笑。   裴炎追上我,故作无知的笑道:“满儿,怎么忽然想去岭南了?”   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他才摸了摸鼻子,不再装傻充愣。   之前我尚不知今日裴炎和顾西丞为何会忽然到来,待郝汉同我说了宋家的事后,多少也就猜到了一些。他们倒是好本事,仿佛是掐准了宋家内乱的时间,又或许不是掐准了时间,而是掐准了消息传到我耳中的时间。   待到行馆门口,发现早有人备好了马车,心下便确定他们就是为了宋家之事来的。   门口停了两辆外表看起来并不奢华的马车,我踌躇着不知该坐哪辆,也有些好奇是谁这么识趣,竟备了两辆马车。正这么想着,便见裴炎凑上前来,附在我耳畔轻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想与她同坐一车,所以让人备了两辆马车。你该如何谢我?”   他笑得十分开心,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   我冲他甜甜一笑,道:“待到岭南见了昭儿,我会替你美言几句,好让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裴炎的笑容微僵,随即又笑开,“满儿,你真会说笑。”   我不置可否,领着媛真朝第一辆马车走去。   随后走出行馆的秦缨见我走想第一辆马车,也便跟了过来。我停了步伐,回头问道:“公主殿下喜欢这辆马车?那我与媛真座另一辆便是了。”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同你多说说话,毕竟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而你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秦缨叫住了走向另一马车的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安,潸然欲涕。   我的视线落在顾西丞身上,他冷然的看着我,我尚未开口,秦缨又道:“丞哥哥,不怨姐姐,只是我……我……”   他望向秦缨,柔和了几分,虽未曾说什么,一来一往之间的差别有如云泥。我庆幸的是现在的我已不再是少时那个对顾西丞有着非常执着的秦满儿,他的冷然只让我更加厌烦秦缨,而不会让我伤心难过。   我转而朝秦缨笑了一笑,道:“此去岭南路途遥远,公主身份高贵,自然要人服侍,你的侍女必定是要跟你同坐一车的。既然有两辆马车,分开坐也好,毕竟马车并不宽敞。”   秦缨咬了咬唇瓣,迟疑了半晌才点头,“那好吧!”   我笑着坐上了马车,媛真垂下了车帘后,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裴炎准备的马车自然是宽敞而舒适的,我说马车不够宽敞不过是个借口。方才秦缨的话听在旁人耳中,让人觉得我冷漠无情,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我也是这般觉得。   自小到大,和她在一起时,她总能轻而易举的将我逼成一个骄纵无礼的人,即使在十多年不曾相见的今日,仍是这样。而我最为生气的是,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能轻而易举的打掉我的伪装。   秦缨啊秦缨,你真是我的克星,年幼时如此,现在亦然。   从邕州的岭南,路途说远不算远,说近,却也不近。   出发的第一日,因为秦缨的侍女晕马车,中途吐得昏天暗地,而秦缨又执意不肯将她送回沧州,耽误了行程,导致我们一行只得夜宿荒郊野外。   第二日好不容易赶到了一个小镇,舒舒服服的住了一宿之后,竟在第三日遇到了这个夏天的第一场暴雨。   这场暴雨来得又快又急,前一瞬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一瞬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让人毫无防备。通行的官道很快便因为这场大雨而变得泥泞,我们一行本想找个地方躲躲,待暴雨过后再赶路,可这附近荒郊野外,荒无人烟,连间破庙都不曾见到,根本无处避雨。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我高声问外头穿着蓑衣骑马伴在马车旁的裴炎:“下个落脚点离此地还有多远?”   裴炎高声应答,然而外头雨势太大,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又模糊,我听得并不真切。媛真是习武之人,听力比我要好很多,她道:“公子说,下个落脚点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到了。”   我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无奈至极。   这种大暴雨天,若不能在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一个落脚点,今夜我们怕是要难捱了。我试图掀开车连窗上的帘子去瞧瞧外头的情形,刚掀了个小口,外头的雨便随着风灌了进来,让我赶忙松了手。   媛真寻了东西将车门和窗户堵住,外头的雨势越来越大,我也不敢再去掀帘子。   因急着赶路,驱车的侍卫马鞭甩得比以往更狠,马儿跑得也更快,我坐在车上只觉得车轱辘要飞起来似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马车朝前飞奔了片刻,也不知到了何处,忽然听到马儿嘶吼了一声,车身豁然而止,我一时不查,朝前撞了过去,好在媛真眼明手快,才让我免于撞上车栏。   接着便听到外头不知谁模糊不清的喊了一声“保护马车”,我心头咯噔了一声,知是遇到埋伏了。   此次岭南之行,我们并未带多少侍卫随从,一行人加起来不过十人,即便裴炎和顾西丞等人武功皆属上乘,但若这些伏击我们的人人数众多的话,这恐怕会是一场硬仗。   身侧的媛真不知何时已经拔出了平日藏在腰间的软剑,她镇定而又冷静的对我说:“郡主,待会儿不论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出马车。”   我点头,她撩起了车窗帘子的一角查探外头的情形。我亦努力的寻找缝隙往外头看,然而雨势实在太大,加之雾气蒙蒙,根本看不清外头的情形,只有耳畔清晰的响着各种兵器交接碰撞发出的声响,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声声,砸在我的心房之上,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却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似乎有人撞上了马车的车棱,马车震动了一下,“砰”得一声响伴随着那人的惨叫声,听声音似乎是这几日为我赶车的侍卫。媛真捏紧了剑柄,掀开车帘跳了出去,谨慎环顾四周的同时不忘再次警告我:“郡主,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别下马车。”   我点头,她这才放下帘子。   我坐在马上上听着外头的厮打声,心悸不已,片刻后终于按捺不住,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只见媛真已经同那些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斗在了一块。   车窗太小看的不真切,我并未看到裴炎和顾西丞,虽很想出去看个究竟,却又怕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会添乱,只好安安分分的呆在马车上。   忽然,一道女子的尖叫声让我又是一惊,我们这一行就四个女子,媛真从不会发出这等叫声,那尖叫声显然是从秦缨所乘坐的马车上传来的,我下意识便掀开了车帘。   媛真见我跑出马车,边打边退到我身侧怒斥道:“郡主,您添什么乱?”   “方才那尖叫声……”   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媛真打断,媛真冷冷说道:“有顾公子在护着,郡主无须担心公主的安危——小心!”   媛真迅速撩开刺向我的一剑,却因闪躲不及而被人砍了一刀,鲜血顿时从她的伤口上涌出,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化开,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我心头愧疚不已,有些惊慌失措,视线无意间落在前方的顾西丞身上,他正紧紧的护着秦缨的马车,并未发现我正看着她。媛真见我在发愣,推了我一下,我顿时又跌回了马车之中。   因伏击我们的这波人足足是我们的四五倍之多,裴炎他们又要分心来保护我们这几个弱女子,很快便处于下风。   裴炎忽然回头朝媛真喝道:“媛真,上马车,带满儿先走!”   媛真闻言忙跳上了马车,驾着马车试图突出重围。   媛真并不是个驾驭马车的好手,加之受了伤,赶起马车来十分费劲。又因雨天路滑,马车跑起来十分颠簸,我在车内东倒西歪的摔来摔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躯。   这群黑衣人并未特别针对哪个人全力追杀,很难猜出谁才是他们的目标。我掀开窗帘子往回看时,尚有数名黑衣人紧紧尾随在我们身后,他们的轻功并不弱,马车跑了许久也只将他们甩开了一点儿。   这场暴雨似乎没有停的趋势,我想起媛真受伤的手臂,不由得有些担忧,忙高声问:“媛真,你还好吧?”   外头赶车的媛真模糊的应了一声,我听得不真切,只觉得马车越跑越快,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打了个激灵,迅速掀开帘子朝后头望去,原本追着我们的黑衣人似乎已经被甩开,一种狂喜涌上心头,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我激动的掀开车帘探出身,看着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扬鞭赶车的媛真,连话都说得有些打颤:“媛、媛真,甩开了,我们甩开他们了!”   媛真背对着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正当我以为此时的她定是同我一般欣喜之时,媛真忽然低声说:“郡主,媛真以后不能伺候您了。”   我一愣,尚不知她话中之意,下一瞬间便见到媛真手中的马鞭变成了软剑,剑尖划过驱车的马儿身上。马儿骤停,嘶吼了一声便开始撒腿狂奔,我反应过来,怒斥道:“你干什么?”   我试图拉住马缰,可受伤的马儿只顾着朝前狂奔,怎么也不肯停下来。媛真回头冲我笑了一笑,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天边忽然劈出一道闪电,媛真的面容在闪电的映照下变得可怕而又狰狞。   冰凉的雨水拍打着我的面容,我终于彻底的清醒,定眼一看,前方竟是一处悬崖。   媛真飞身离开了马车,我试图割断缰绳或者跳下马车,但已经来不及了。   马儿冲下了悬崖,车身腾空而起,我的头狠狠撞倒了车棱上。   疼痛来得又快又急,我尚且来不及思考媛真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也来不及想别的什么,便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JJ的更新页面一直无法打开╮(╯_╰)╭老是非法XXX,你们懂的。 P.S,本周二周五加更,如果JJ不抽的话。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似乎有人轻抚着我的额发,在我耳畔轻声叹息,我努力的想睁开双眼,但眼皮过于沉重,挣扎了数次都徒劳无功。我试图动一动,但全身上下根本提不起力气。   此行岭南,我本意是带着媛真好贴身保护自己,没想到正是因为带了她,竟在最后关头被推入险境。我这一生,虽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却经历过数次生死。死对于我而言并不可怕,但我不甘心,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究竟是谁,这么不予余力试图置我于死地?媛真为何要对我下毒手?难道真如秦缨所言,她出现了,我便成了一颗弃子?   不,我不甘心!   甫一睁开眼,疼痛感便钻心而来,只要一动,便浑身上下都疼。   我正躺在一个山洞中,身上的伤口大多已经被包扎过,伤得最重的约莫是左脚脚踝,也不知是断了还是脱臼了,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之前那场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我醒来,却不知外头过了几个时日。   阳光错落有致的洒在洞口,点点晕黄,明媚而又朝气,洞外树影摇曳,似是起风了,我的耳畔依稀听到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这个山洞向光,不阴暗,也不潮湿,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不知何时熄灭的火堆,火堆之上似乎还冒着一丝热气。洞内温度适中,不热,也不冷,对于这等夏日而言,这无疑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我不知是谁救了我,也不知那人为何会那么巧,偏生就救下了我。此时的我太过虚弱,根本无力多想。   我闭上眼,努力的回想昏迷之时的情形,犹在梦中。   那个轻抚着我额发在我耳畔轻叹的人是谁?   我试图活动一□骨,但那彻骨的疼和额上泌出的冷汗让我放弃了尝试。当真是养得娇贵了,连一丁点疼都忍不了,我想着想着,脑子越发昏沉,很快又陷入了昏睡。   待我再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不远处的篝火又燃了起来,有人正背对着我,挡住了火光,我味道一股药味,有些刺鼻。篝火之上似乎还在烤着什么……似乎是野兔,那淡淡的香味让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件外裳,看着那衣裳,我的泪不由得盈满了眼眶。   我挣扎着起身,支撑起半个身子,最终仍旧软绵绵的摔倒草堆上。幸好身下的草堆铺得十分厚实,没让我受太大的罪,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让我心头难受至极。   那人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叹息了一声,端着药和食物起身走向我,将它们放在一旁后,轻柔的将我抱起,低声问道:“疼吗?”   只这一句,我的泪瞬间便决了堤。   这等熟悉的面容……是阿邵啊!   我想抬手抚一抚他的面容,忍了疼,却又发不出力气,手抬到半空终是放了下来。   上一次我见到他时,尚在凤阳,那时他伤势未愈,神色苍白。我从没想过当我与他重逢之时,我会如此狼狈,甚至懦弱的只能哭泣。   明明,说过不会再哭的……   “哪儿疼了?”阿邵见我落泪,以为是碰着了我的伤口,手势变得愈发小心翼翼,话语虽平静,却掩不住眸中的担忧之色。   “无碍,我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活着见到你。”我勉强朝他扯出一记笑容,软软的靠在他胸前,背上的伤口很疼,让我说起话时都得咬牙忍着。   他揽着我的手收缩了一下,我闷哼了一声,他慌忙又松开了些。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叹息了一声,见方才那碗药凉了些,忙端起小心翼翼的喂我。   苦涩的药味让我在第一口就忍不住吐出来,他无奈,也只能尽力哄道:“良药苦口,吃了才容易好。”   我闭着眼,像赴死的战士那般壮烈,一口气将药喝了个精光,苦味在嘴中蔓延开,最后变得酸涩难耐。他见我如此,端起一旁的食物,拿着新削好的竹筷一片片喂入我口中。我喉咙干涩,任何东西进口都淡而无味,却一口口将它们咽了下去。   “我杀了她。”阿邵忽道。   我微愣,一时间忘了将食物咽下。   他又重复了一次,道:“她不该对你下毒手。”   我听懂了,他说的是媛真。   不知是岁月让我变了,还是我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她的死,我只在初听闻时愣了一愣,无喜无悲。   媛真陪了我许久,虽打心底不曾拿我当主子看,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此前她并未亏待于我,而我亦不曾亏待她。   对于一个想杀我的人,我无法对她付出同情,即使她曾陪了我那么久。   阿邵见我沉默不语,问道:“你对她的死感到难过?”   我摇头,勉强说道:“不,我只是有些感慨。”   他未再说话,专心致志的喂我吃食。   待吃饱后,我恢复了些许力气,问道:“我在这呆了多久了?”   “八日了。幸亏那悬崖下有个天然的湖畔,马车从悬崖上滚下来时正好摔倒了水中,否则你怕是……”阿邵话音一顿,又下意识将我揽紧了些,低声道:“今日天放晴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寻到这儿。”   阿邵口中的他们指的约莫是裴炎他们,想到裴炎,我苦笑了一声。那日在危难关头,裴炎让媛真护送我离开,本意是不想让我受伤,但他恐怕没想到恰恰就是媛真试图置我于死地。   媛真想杀我,约莫是奉了裴毅之令,裴炎知不知道另当别论,单是此举,便足以见得裴家打算弃我,因为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颗不好掌控的棋子,随时都会毁了他们的部署。   阿邵见我沉思,也不说话,轻柔的让我靠在草堆之上便出了山洞。我不知他去做什么,也不曾理会,脑子里犹在想着媛真杀我的缘由。   不知过了多久,阿邵终于又回到了山洞中,手中还端着一盆清水。我回过神来,见他将清水放置在我身侧,不明所以,看向他。装水的木盆很旧,也不知他是从那儿寻来的,他见我这般,也不解释,只盯着我看。   我的视线在他和木盆上转了转,见到木盆边上放着的碎步,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想起身上的伤口,脸轰然变红,像染了上好的胭脂那般,灼热难耐。   “你爱干净的习惯我一直都记得。”阿邵嘴角不知不觉含了笑,见我窘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添了一句:“这几日都是我服侍你的。”   我这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弃过。大叔将我捡回去后,日日为我挑水,后来大叔死了,我便自力更生,再后来有了阿邵,为我挑水的活儿便落到了他身上。   谁能想到他一直都记在心上呢?   我的视线落在他残破的衣摆之上,木盆边上那块碎布想来是从他衣裳上撕下来的……当真是有心了。   阿邵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以为我担心那块布不干净,忙道:“放心,我已将它洗干净了。”   我的脸上已褪去了方才的羞赧。   此前我救阿邵时,孤男寡女共处,他昏迷那些日子都是我在照顾他,为他擦洗身体更换衣物都是我亲手所为,若要理会那些男女之防,他这会儿也不会站在我的面前。又何况,我与他本就有婚约在身,若非当日裴炎等人上门捣乱,我和阿邵早已结成夫妻,又何必在乎这些?   正这么想着,便听阿邵附耳过来,温热的气息在我的耳畔萦绕不去:“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我本已褪去的羞赧之色顿时又爬上了双颊。   哎,说到底还是脸皮不够厚。   他这话分明是故意的,我浑身是伤,虽喝了药,却也使不上什么力气,恐怕要将那碎布上的水拧干都是一件难事,又遑论为自己擦拭?   我咬牙,闭上眼,嘟囔道:“你来吧!”   阿邵也不磨蹭,拧干了碎布小心翼翼的为我擦拭。他的动作极为轻柔,好似我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宝那般,冰凉的指尖无意间碰触到我温热的肌肤,让我的脸颊越发烧红。   阿邵低低笑出声。   我睁开眼,怔然出神。   我有多久不曾看到他像现在这般笑了?   似乎已经记不清了……   他不知何时敛了笑,叹息了一声,我回过神来,发现他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勉强笑了笑,只听他说道:“今日就算了吧,忍一忍就过了。”   “嗯。”我忙应了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旁的篝火将阿邵的面容映得红亮,他起了身,端着那盆水出了山洞,片刻后又走了回来,不发一言的做到我身侧,将我揽进了怀中,小心翼翼的,生怕扯到我身上的伤口。我偎在他怀中,思绪有些混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邵的下颚抵着我的头顶,在我发上蹭了蹭,低低呢喃了一声:“满儿,我好想你。”   我费劲的抬手,抚过他的面容,微凉的触感让我有些心疼。我勉强仰头去看他,他面容上一派倦色,我叹息了一声,道:“躺下歇会儿吧,你累了。”   他听话的将我放回干草堆上,在我身侧躺下,又将我紧紧的揽在了怀中。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鼻尖酸涩难忍。   他的下巴不满了新冒出的胡髯,想是这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脸上的眼圈已有些发青,显得憔悴不堪。   入梦之后的他似乎也睡得不安稳,我若一动,他必定会睁开眼。他的手垂落在我的腰间,像守护失而复得的宝贝那般,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分毫。   在这寂静的夜里守护着我的,是我爱着的人。   我的指尖来来回回摩挲着他的脸上的轮廓,最终低低叹息了一声,将脸贴向他的胸膛。   我没有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因为那并不重要,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亦不会派人来杀我,我信任他正如他信任我这般,无须防备。   火堆的枯枝燃烧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入睡前,我心想,若能时间能静止在这一瞬,那该有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在忙别的事,差点忘了说周二要更新,虽然已经过了12点,但是补上补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T-T P.S,没有失忆。虽然有狗血,但是没有失忆,失忆实在太那啥了。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天色刚蒙蒙亮开,阿邵就醒了。   他轻轻拨开我放在他腰间的手,小心翼翼的起身,生怕吵醒我。其实,早在他醒来之时,我已醒了,只是我仍沉浸在昨夜的平静之中,不忍睁眼去打破这一切。   他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儿,低低叹息了一声,俯身亲了我的唇,喃喃说道:“满儿,我要走了。待会儿便会有人来这儿接你离开,珍重。”   冰凉的触感夹杂着无名的伤感,我依旧不愿睁开眼,生怕睁了眼就会忍不住想留住他。   他转身,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吧嗒一声响,让我立刻睁开眼。   我挣扎着坐起身,衣裳磨蹭着身下铺着的干草,窸窸窣窣,不大不小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洞穴内显得十分嘈杂。   他的步伐停住,我靠在草堆之上静静的看着他,他却不肯回头看我。静待片刻后,他再次抬步朝前,仍旧不曾抬头看我。   “为什么不肯带我走?”我问。   “我不能那么做。”他一僵,步伐微微放缓,复又加快了步伐。   是啊,他不能带着我走,而我,也不能跟他走。   他和我一样,受人钳制,在逆境中求生。   我闭上眼,瘫软在草堆之上。   待脚步声消失之后,才睁开眼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那个地方空荡荡的,唯有晨光蒙蒙,耳旁犹在回想着昨日我与他之间动人的情话……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明媚的阳光又一次透过树梢洒落在洞口时,洞外传来脚步声,似是有人在洞穴靠近,来人约莫就是阿邵口中那来接我的人。   屏息静待片刻,只见顾西丞不急不缓的踏进了山洞,我本以为率先找到我的人会是裴炎,没想到竟是他。   洞内的篝火早已熄灭,顾西丞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外头的阳光,让这个洞穴变得阴暗起来。他面容依旧肃冷,倚靠在洞口的墙壁上看着我,一言不发,没有靠近。   我亦看着他,毫无畏惧。   末了他竟勾起了嘴角,不似往日的冷笑,这带着温度的笑容让他的线条瞬间柔和了许多。他走上前来,俯身看着我,道:“看来你这几日过得还不错。”   我动了动唇瓣,没有回话。   他又笑了声,弯腰将我抱起,大步往外走。   我没有反抗,如今的我浑身是伤,腿上伤势亦不轻,疼痛感虽不若昨日,伤势却不见得好了多少,即使是被他抱在怀中,仍觉得疼痛钻心,反抗只会让自己更加遭罪。   我的顺从似乎让顾西丞颇为满意,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后,说道:“抱紧我。”   我别无选择,忍住疼痛,卯足了劲抓着他的衣裳。他朝前方看了一眼,笑了一声,我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茂密的草堆,并无任何稀奇之处。他忽道:“你还真幸运。”   前方的草堆之中忽然传了窸窣声,我定眼一看,似乎看到有人的衣角一晃儿过,阳光在迷离了我的双眼。   我知道那是阿邵。   他确定我安全了才走……想到此处,我愈发揪紧了顾西丞的衣裳。   我这几日呆的山洞离崖底还有一段路,崎岖难走,而且十分隐蔽,也难怪他们会寻了这么久才找到我。   路太崎岖,顾西丞怀中又抱着我,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小心,费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山洞到了崖底。一到崖底,他就停住了步伐,我不明所以,问道:“为何不走了?”   他没有回答,等了片刻后,陆陆续续听到一些人声,忽听人高喊了一声“找到他们了”,接着从四方便涌出了许多人,为首的那个自是我认识的——   裴炎。   周围那些人见我们安然无恙都靠了过来,这些人我并不认识,他们衣裳朴素,看起来温和无害,约莫是普通百姓。顾西丞大发慈悲为我解惑,道:“这些是临近村庄的村民,我们雇来帮忙寻人的。”   裴炎见到我,冲上前来焦急的问道:“满儿,你没事吧!”   我勉强一笑,道:“死不了。”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眼前的裴炎浑身狼狈,早已没了平日那贵公子的模样,他的关心让我心头舒坦了些,不管他知不知媛真害我跌下山崖,至少,此时他对我的关心和担忧都是真的。   裴炎伸手,试图从顾西丞怀中接过我,却被顾西丞闪身躲了过去。   顾西丞嘴角微勾,似是嘲讽的看着裴炎,淡淡说道:“裴公子,满儿是我未婚妻子,就不劳你了。”   裴炎的双手僵在半空,蓦地紧握成拳,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与顾西丞僵持在原地。   百姓中领头的那人见他们已经寻到人,唯唯诺诺的问道:“两位大人,既已寻到人,还是早早离开此地吧,看大夫要紧!”   “还不让开?”顾西丞似笑非笑的看着裴炎。   裴炎抿唇,紧握成拳的手慢慢双开,终拂袖而去。   我无力的窥了顾西丞一眼,有些疲惫,也无心去猜想有的没的,索性闭上眼假寐,一行人在识路的村民带领之下,朝着一条崎岖不平的路往上爬。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我们一行人终于离开了崖底,回到落脚的村子。   这个名叫张家庄的村子并不大,住了约莫百口人,也亏得他们,裴炎和顾西丞才得以顺利的找到去崖底的路。   一行人刚踏进村口,便见到秦缨领着她的侍女跌跌撞撞的跑上前来。   秦缨跑得快些,侍女慌慌张张的在身后追着她,快到我们面前时,秦缨不慎跌了一跤。侍女追上前来扶起她,见她手心被磨破了皮,顿时吓得哭了出来。   倒是受伤的秦缨忍着疼安抚了她几句,她才止住了泪。   秦缨缓步走上前,见顾西丞抱着我,抿了抿唇,视线落在我身上,满脸担忧,道:“姐姐,你没事吧?我们之前冒着大雨寻了一整天只找到了你的婢女媛真的尸体,连续好几日都没能找到你,我以为你……以为你……”   说着说着,她顿时泪如雨下,哭成了泪人。   秦缨本就美,哭起来亦是十足美态,那惹人怜爱的模样让周遭的男子涨红了脸。我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顾西丞淡淡说道:“放心吧,她命大的很!”   秦缨呜咽着点头,侍女仍旧在安慰她,裴炎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冷笑道:“难道就这么呆愣在村口?满儿浑身是伤,寻个地方让她歇息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让开了路,顾西丞抱着我一路去了里长家。   张家庄的里长家是所有人家中最好的,房间足够宽敞,通风良好,我被安置在这两日秦缨小住的屋子中。   顾西丞将我安顿好后便被里长叫走,里长夫人来看了两次,送了些吃食,见裴炎脸色不善,也不敢多做打扰,战战兢兢的退开,生怕得罪了裴炎他们。   所有人中,唯有秦缨忙里忙为,为我端茶倒水,她上前轻声问道:“姐姐,要喝水吗?”   我摇了摇头,她又问道:“饿不饿?”   我再次摇头,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我道:“这些活儿让婢女做就好,不然带她来做什么?”   秦缨的侍女慌慌张张要跪下,却被秦缨一把拉住。秦缨微微低了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映出阴影,低声说道:“姐姐,婢女也是人,她这两日也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也好,我可以照顾好你的!”   我疲倦的眨了眨眼,再不言语。   很快便有人叫来了大夫。   大夫是七日前从镇子上请来的,是镇上有名的大夫,早在裴炎他们发现我坠崖之后,便派人去将大夫请到了这儿。   因我是女子,伤势又多在衣物覆盖之处,大夫也多有不便之处,在秦缨及她的侍女帮忙之下,他也算将我的伤瞧了个究竟,末了感慨道:“幸亏此前就已经有人帮这位小姐粗略的医治过,否则就算休养个一年半载,那腿伤也不一定能好得彻底。”   大夫的话让我又想起了阿邵,视线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模糊。   秦缨闻言含泪欲涕,道:“姐姐受苦了。”   “按老夫开出的方子去煎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不能间断。最近这一个月就别下地行走了,三个月之内也不宜跑动,骨头汤可以喝,但不能喝太多。”大夫开了方子递给裴炎,收下裴炎递上的一锭金子颇为欢喜,遂又细心交代道:“各位贵人还是将这位小姐送到镇上去养伤吧,这儿条件简陋,不适合养伤。”   听大夫话中的意思,我的伤恐怕需要休养好几个月。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不曾半死,也不曾残废,我的运气已经算得上极好,只休养几个月已是很大的福气了。   “我们即刻就走!”裴炎听了大夫的话,当下便决定立刻赶去下一个小镇。   顾西丞刚踏进屋便听到了他的话,也不反驳,只嘱咐秦缨及婢女收拾东西,道:“里长为我们备了马车,收拾好东西就走吧!”   裴炎微微诧异,顾西丞则淡淡说道:“未过门的妻子受伤需要看大夫,这村子中又没像样的大夫,我只好托里长备车好乘夜赶路了。”   秦缨听到这话,收拾行装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   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我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下意识看了顾西丞一眼,发现顾西丞正望着我,神情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也看不透。   离开张家庄赶到附近的镇子时,天色已晚,好在镇上的外来客不多,我们一行人便寻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了下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见是裴炎进来,没有说话。   秦缨从邕州带来的侍女现在正在屋内伺候我,她似乎有些怕我,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的,见了裴炎后,恐惧感似乎又添了些。裴炎见他这样,皱了皱眉,将从医馆抓的药丢给她,让她下去煎药。她接了药包,慌慌张张的退了出去。   秦缨和顾西丞此时也不知在何处,屋内单我和裴炎二人,裴炎上前坐到了床畔望着我。   窗户似乎未关严实,夜风透过窗棱吹拂着屋内的烛火,火光一闪一闪,裴炎的面容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一直不说话,最后却是我先开了口。   “媛真她……”喉咙的干涩让我说话的声音变得沙哑。   裴炎双眸微眯,随即一笑,打断了我的话:“她没能活下来是她运气不好,你不必太过自责。”   我紧紧盯着他的面容,试图从中看到些什么,可惜徒劳。我敛眉,聪明的转了话题,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去岭南?”   “大夫说你不能奔波赶路,若你想去岭南游玩,待伤好了再去也不迟。”裴炎拿大夫的话来堵我。   我见他神色异常认真,心下便知在我伤好之前,怕只能在这个小镇子呆着了。   我的伤势要痊愈,要数月之久,数月之后再赶去岭南也已经晚了,宋家的事儿怕早已成了定局。   岭南之行,约莫就到此为止了罢!   说来好笑,我此行是冲着岭南去的,结果岭南没去成,倒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其实,我并不那么担心宋家的局势,毕竟郝汉带着铁骑比我早了一步去了岭南,只是我如今受了伤,加之身边没有贴心之人,岭南那边的局势无从打听,显得十分被动。   不知昭儿他们现在如何了?   我心头惦念着昭儿姐弟俩,叹息了一声,问道:“可有昭儿他们的消息?”   “他们若是死了,也只能怨自己没本事。”裴炎哼了一声,似乎不打算跟我说宋家的事。   我心知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了。   照说,裴炎与昭儿的婚事是宋世钊在世时定下的,如今宋世钊死了,该是裴家并吞宋家最好的时机——只要裴炎娶了宋妱,宋家的事裴家便可光明正大的插手去管。   我打量着裴炎,他似乎并不担忧宋家的事。   “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最近这段时间你就别操心其他事了,安心养伤便是。”   说罢,裴炎头也不回的出了我的房间,独留我望着被合上的门若有所思。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这座小镇叫临沂,离岭南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自那日被裴炎他们带到这儿之后,我算是在此地落了脚。   最初那几日,我闭上眼时会梦到媛真,她死之时是什么模样我并未见过,所以梦到了也不觉得可怕,只是每每梦醒之后都唏嘘不已,感觉心底有些失落。   毕竟是陪了自己那么久的人。   养伤的日子颇为惬意,却也十分无趣,最初之时我连房门都无法走出,每日见到的人无非就是他们几个,因有秦缨带来的侍女在,我连客栈小二的面都不曾见上一回。   秦缨带来的侍女服侍了我好几日后,我方知道她的姓名。   她本姓苏名音,邕州人,幼年因家中贫困被父亲卖进了行馆,签的是死契,后来行馆中的总管为她改了名,叫碧玉。   碧玉是个胆小的人,这些日子无趣,我便以逗弄她为乐,倒也打发了不少时日。   秦缨日日都会来看我,有时会帮我上药,动作轻柔,专注之时神情更是温柔。我虽不喜欢秦缨,在这些天倒也习惯了她的靠近,也不再像最初时那般排斥。我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不论她是否真心,这些时日她耐心照顾我,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近日天气不好,已经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的细雨,今日一早竟放晴了,我坐在窗边贪婪的呼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   我足足在房内休养了一个月,不曾踏出房门半步,看着外头的明媚阳光,很想出去走走。   我身上的伤势几近痊愈,唯有大力扯动时才会让身上的伤口发疼。我低头,看向已经拆了固定木块的左脚脚踝已经可以自由活动,虽然还有些疼,兴许可以出去走走……   正这么想着,便听到咿呀一声,碧玉推开了门,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碗药,药汤上犹冒着几丝热气,想来是刚煎好不久的。她小心翼翼的将药端到了我面前,怯懦道:“郡主,该喝药了。”   她在我身边伺候了一个多月,面对我时依旧像最初惧怕畏缩,我今日心情好,也无意逗弄她,伸手接了那碗药,试只喝了一小口,见不烫,就一口气将余下的药喝了个精光。   这一个月来日日强迫自己喝苦药汤,时日久了,竟也习惯了,就像从前我喝苦菜汤时那般。   将碗丢回桌上的托盘中后,我轻轻踢了踢左脚,又试着在房内走了一圈,直直朝门口走去。碧玉见我往外走,惊慌失措,快步拦在我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郡主,您的伤还没好,就别出去了。”   我原本踏出房门的步伐停了下来,冷冷看了碧玉一眼,试图绕过她出门,却被碧玉一把拽住了衣角。   住在隔壁的秦缨恰巧走了出来,见我和碧玉正在拉扯,款步上前,问道:“姐姐,怎么了?”   碧玉见她来了,委屈道:“公主,您劝劝郡主吧!”   “在屋内闷了大半个月,今日天气瞧着不错,我想出去走走。”我道。   秦缨咬着唇想了想,冲我笑了笑,柔声道:“这一个多月姐姐怕是闷坏了吧?今日天气甚好,我也想出去走走,就一起去吧!”   她要去,我也无法拦着,出了房门,我忽然想起今日一早到现在都没见到裴炎和顾西丞,皱眉问道:“他们去哪了?”   秦缨一下就明白我问的是谁,道:“今日一早他们便出门了,也不知去哪了。”   我点头未再说话。   早前离开邕州时,顾西丞和裴炎都带了好几名侍卫,遭遇刺杀之后,损伤并不重,这会儿他们二人虽不在,却仍有三名侍卫守在我们的门口。他们见我和秦缨要出门,不敢阻拦,却亦步亦趋的跟在我们身后。   出了客栈,耀眼的阳光在瞬间让我觉得有些晕眩,热气扑面而来,让我下意识皱了下眉头。在屋内呆得太久,我险些忘了现在已经是盛夏。   小镇虽小,却也热闹,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声声不绝,卖的东西亦琳琅满目,大多都是些便宜货,却很吸引人的目光。其实这儿卖的东西邕州大街上多的是,但碧玉往日在行馆很少出门,见了这些觉得稀奇,东看看西看看,似乎已经忘了早前最反对上街的人是她。   我本意只是出门透透气,对那些东西并无多大兴趣,而秦缨说要买胭脂水粉,不过是个借口,这一路也只是随处看了看。   天气着实闷热,走了片刻我便觉得汗流浃背,哪想秦缨看到了一个买糖人的摊子便站住不动了。她盯着那小贩飞舞着的双手看了片刻,偏头问道:“姐姐你还记得少时我和你在府中婢女的带领下上街游玩的情形吗?”   “不记得了。”那已是太久之前的事,哪会记得那么清楚?   “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秦缨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嘴角含笑,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我看她当真喜欢那些糖人,欲掏钱去买,摸了摸腰间,却发现出来时并未带钱袋。碧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慌忙递上了她的钱袋,我掂了掂,豪气的冲那小贩说道:“这些糖人我都买了!”   付钱之后,小贩千恩万谢,我从摊子上挑了一个糖人后,余下的让他包好,由碧玉拿着。我将手中的糖人塞到秦缨手中,她有些怔然的望着我。   “不必客气,这些就当是你这些时日来照顾我的谢礼吧!”我忽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我,迅速回头,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什么人在盯着我看。我想约莫是这一个多月的休养让我变得有些敏感,也没太在意,冲秦缨说道:“走吧!”   秦缨回神,见我已经走远,忙带着碧玉跟了上来。   没走几步我霍然又停下了步伐,方才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我快速回头,仍同方才一样没看到任何可疑人物。秦缨有些不解,我低声问她:“可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盯着咱们?”   秦缨环顾四周之后,笑道:“姐姐,你莫疑神疑鬼了。”   又走了一段路后,那感觉似乎消失了,我当真要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之时,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这次我回头的比前两次要快上许多,眼神在四周溜了一圈,定格在前方拐角。   一道看着很是眼熟的身影匆匆忙忙消失在拐角处。   我的心跳莫名的加快,想追上前去,脚下却犹如灌了铅般,无法挪动一步,只能怔怔的看着那个方向。   秦缨的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见我没反应,又挥了一次,我才回过神。她的眼神似是在问我原因,我没有回答,只抚着额头说道:“外头太热了,我们回去吧!”   秦缨也觉得热,点了头。碧玉见我们说要回客栈,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正当我们准备转身往回走之时,忽然有人急匆匆的撞了我一下,我的左脚脚踝拐了一下,一时没站稳险些跌倒,好在秦缨眼明手快的扶住了我。   脚踝处传来的疼痛感让我下意识皱了皱眉,秦缨忙问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她又朝身后的侍卫喝斥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末了和碧玉一左一右的搀扶着我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脚踝上的疼痛其实并未让我觉得难以忍受,我的视线落在自己所在袖中的右手上。   在我的右手手心,紧握着方才撞倒我那人强塞到手中的一颗圆珠状的蜡丸。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日更新不定,你们懂的。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回到客栈后,店小二迅速迎了上来,对秦缨露出巴结的笑容,道:“三位姑娘可回来了,你们的同伴正在楼上厢房等着你们,让小的见了你们就告知一声。”   秦缨轻声细语的谢过店小二后,和碧玉一道搀扶着我回了厢房。   一推开门,便被里头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不单裴炎和顾西丞在,还有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郝汉。   本应在岭南的郝汉忽然出现在这儿,让我心头起伏不平,又看他神色如常,还带着一丝笑意,渐渐安下心来。   如此看来,岭南的事已经稳定下来了。   裴炎见我被搀扶着入内,忙上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厉声问碧玉:“怎么回事?”   碧玉吓得发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秦缨轻声细语的解释道:“方才在街上有人跑的太过匆忙,不小心将姐姐撞倒了。”   裴炎看向我,似是在求证她话中的真假,见我点头后,又问道:“大夫请了吗?”   “裴炎,不过是跌了一跤。”对于他的关怀我感念于心,我睁开秦缨和碧玉的搀扶,绕着他走了一圈,道:“这不是没事了吗?”   他再三打量,见我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   “见过郡主。”郝汉上前恭敬的同我见礼,“郡主这些时日受苦了。”   我尚未回话,便见一侧的秦缨问道:“不知这位是?”   秦缨并未见过郝汉,我听她开口问了,淡淡同郝汉说道:“郝叔,这位就是兴平公主。”   “铁骑统领郝汉见过公主。”郝汉闻言不卑不亢的同秦缨见礼。   “郝统领免礼。”秦缨看了郝汉一眼,并无惊讶之色,冲郝汉微微一笑后,转而问顾西丞,“丞哥哥,你找我们可有事?”   顾西丞道:“无事,只是听闻你们上街了,有些担忧。”   我环顾四周,捏紧了手中的蜡丸,平静的开口问道:“我与郝叔有些话要说,你们可否先回避?”   他们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面面相觑,最后纷纷离开了我的厢房。   门外有两名铁骑守着,待门一合上,我迫不及待的问道:“郝叔,岭南那边局势如何?”   “已经控制住了。”郝汉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令牌递到我手中,“谋逆的乱党皆已被诛杀,如今小公子宋寅已经成为宋家新任主人,不过实权目前都掌握在宋大小姐手中。这块令牌是宋小姐让我带给郡主的,她让我转告郡主,从此之后宋家会是郡主忠实的后盾。”   宋寅,也就是郝心。   得知是郝心继承了宋家,我捏紧手中的令牌,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块白玉令牌正是之前在凤阳大营时,昭儿给我的那块,乃是宋家家主的身份代表,能随意调动宋家军。西北一役我军得胜,在宋家军带着郝心回岭南之时,我偷偷将令牌给了郝心,为得就是在紧急时刻这东西能派上用场。我当日之所以将令牌交给郝心,防得正是像这次的意外。   宋家这个盟友,总算是保住了!   “对了,郝叔,你何时知道我在这儿的?”   郝汉神色一冷,道:“是顾西丞派人送了信儿到岭南,我这才赶过来的。”   “顾西丞?他到底意欲为何?”我皱了皱眉,猜不透他这么做的用意。   “既然猜不透就提早防着。”郝汉提到顾西丞时冷笑了一声。   我见他脸色不好看,又想起顾西丞昔日是黑风寨的二当家郝仁,郝汉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暗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郝汉脸色缓和之后,问道:“郡主,你怎么会掉下山崖?”   “媛真想杀我。”我叹息道:“约莫和裴毅脱不了干系。”   “裴毅这老东西!”郝汉啐了一声,“郡主得早日摆脱裴家,媛真死了倒也是好事,从此之后郡主身边少了个耳目……不过倒也多了分危险。回头我调几个身手好的弟兄跟在您身边跟着,免得让有心人有机可趁!”   我点头,道:“郝叔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郝汉从岭南马不停蹄奔波到此地,中途并未多做休息,此时脸上也有了些许倦色,听了我的话不再逞强,便下去歇息了。   门被合上之后,我猛然想起手中的那枚蜡丸,谨慎的看了四周一眼后,见四下无人,才用力将它捏碎。   蜡丸捏碎后,露出了里头的字条,摊开之后,只见上头写道:是非之地,早日离开。   我拿着字条的手一顿。   本以为那蜡丸是铁骑的人用来向我传递消息的,见到郝汉后,我便知那并非铁骑所为。   我又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不是铁骑,那就只有阿邵了……   想到此处,我的心忽然柔软的一塌糊涂。   阿邵冒险送消息告知我此地不安全,想来有什么事即将发生。我捏紧手中的字条,忽有些头疼。   其实我身上的伤势几近痊愈,启程去岭南或者回邕州都没有问题,宋家既已稳住局势,我也就没了去岭南的理由,唯有回邕州一途,可裴炎却坚持让我再休养阵子,待伤势再好些才肯动身。   该如何说服他乘早动身?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细细思量,我回神,高声问道:“谁?”   “是我。”   门外传来顾西丞的声音,我蹙眉想了想,道:“进来吧!”   顾西丞推门而入,我将手缩回袖中,不着痕迹的遮住手中的字条,正想问他为何而来,便听他说道:“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此地。”   他的声音冷淡不含温度,对此我早已习惯。让我不解的是,之前裴炎并不同意过早动身,而顾西丞似乎也站在他那边,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道:“镇上有异动,此时天色已晚,我们一行不适合赶夜路,但明日一早必须走。”   我明了,他不在多说什么,眸光轻轻扫过我的脚边,似笑非笑,转身便出了我的房间。   我低头看了看脚畔,看到裙摆边上散落的蜡丸碎片,一惊,随即又平静了下来。   就算他看出点什么也无妨。   我这会儿心情颇好,方才还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说服裴炎等人乘早离开此地,这会儿却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许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夜里我睡得特别熟,一夜无梦。次日一早迷迷糊糊坐起身时,手无意间旁道了枕头旁放着的一封信上。   我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昨夜我睡时,门窗都已关得紧密严实,这信又是谁放的?若来送信那人有心杀我,我这会儿遭难了。看来这个地方当真不安全,即使有郝汉裴炎他们全力护着,依旧能让人轻而易举的钻了空子。   信封上并无任何字迹,我拆了信,摊开,上头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珍重。   信上是阿邵的字迹。   我将信轻轻压向胸口,听着自己规律的心跳声,轻轻叹息了一声。   之前阿邵或许都在,但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来之时可谓路途惊险,回去时,有郝汉带着部分铁骑护送,一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在路上颠簸了几日,终于回到了邕州行馆。   回到邕州行馆之后,裴炎又命人去请来了邕州最好的大夫为我重新诊治了一番,在大夫再三保证我身上的伤势已无大碍后,脸色终于由阴霾转晴,露出了这么多天来难得的笑容。   媛真的死讯并未传开,我对外只说她在途中得了急症被送回了岩都,此后倒也无人再问起。   至于伺候了我几日的碧玉,她是秦缨挑中的侍女,性子也不为我所喜,所以我没有强留她在身边伺候。   我如今的侍女名唤刀刀,是昭儿命人从岭南送过来的。   刀刀和媛真一样会武,却不想媛真那样难以亲近,她总是笑脸迎人,圆脸,笑时尤为可爱。   这些年的苦苦挣扎养成了我多疑的性子,刀刀的到来或许不单单只是昭儿为了保护我,但我仍旧心平气和的接受了刀刀。比之媛真,刀刀更得我信任,如今我和昭儿之间谁也离不开谁,她不但不会害我,还会极力护着我。   盛夏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行馆内因有冰块镇暑,让我好受了些,此后连行馆的大门都不肯踏出一步,平日就在房内看些书,或者在傍晚天气凉快些时,和刀刀去校场向她学个花拳绣腿自娱自乐。   除了周氏一族内部有些不平静外,其他人马都没什么大的动静,日子一天天,过得倒也风平浪静,但该来的总会来,这样的平静终于在夏末的最后一天终于被打破。   邕州是个季节分明的地方,夏末的天气和盛夏之时不同,虽仍有些热,但那热气中又夹杂了一丝凉爽。这日的天色本就阴霾,到了午后,阴霾更甚,很快就下起了小雨。   到了傍晚,这场小雨终于越来越大,雨声哗啦啦的,让人觉得莫名烦躁。   刀刀忽然闯进了我的院落,她的发梢早已被雨水浸透,垂落的发尖上犹挂着水珠,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就连平日那张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的面容。   我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只听刀刀“砰”得一声关上了门,说道:“郡主,周家的内乱终于平了。”   我拿着书的手陡然抖了一下,书应声摔落在地。将书捡起来后,我故作镇定的问道:“结果如何?”   “周邵输了。据探子送来的消息,说是失踪了,也有人说他死了,总之,行踪不明。周家派出很多人去找他,但都像石沉大海……”   刀刀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狠狠的刺在了我的心上,我手中的书再次跌落在地,但这一次我却无力再将它拾取。   心口揪疼,让我险些喘不过起来。   雨夹杂这风拍打着窗棱,呜呜咽咽,似是哭泣声,一直在我的耳畔徘徊不去。   我不敢去细想。   若他……若他真的死了,我又该如何是好?   “刀刀,”我深呼吸一口气,“让郝统领即刻来见我。”   刀刀没有问什么,服了服身,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郝汉便匆忙来到了我面前。他到来之时,我的情绪已平复了许多,但缩在长袖中的手却不住的颤抖。   郝汉是个明白人,早在刀刀传唤他时已将我的心思猜中了四五分,又见我一直不说话,他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郡主,太过感情用事并非好事。”   我只觉得唇齿颤抖,一句话哽在喉间如何也说不出,末了终于苦笑了一声,道:“命人偷偷去找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郝汉张嘴欲语,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打探消息的人派出了一波又一波,连昭儿那边也暗暗派了许多人出去找,却都没有阿邵的消息,他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不论他人如何寻找。   夜里我一闭上眼便会梦到他,从梦中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眠,如此反反复复过了一个月之久。我拼命的安慰自己,周家派出的人也没能找到他,说明他还活着——不论如何,活着便好。   入秋后,炎热渐渐褪去,天气却时而阴沉,半点秋高气爽的意味都没有。   经过这三四个月的休整,各家人马在西北一役所伤的元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渐渐开始有了新动作。   九月初十那日,裴、顾、宋三家的当家人忽然齐聚邕州,原本平静的邕州行馆因为他们的到来,顿时变得嘈杂而又危机四伏。   宋家现有名义上是郝心当家做主,其实做主的人是昭儿,故而他们姐弟二人都来到了邕州。   我已许久不曾见到昭儿,她的样貌与之前并无二样,却又让人觉得很是不同。变的是她的眼睛,从前这双眼儿执着而又柔和,而如今却变得锐利,变得刚强。每一场变故都能改变一个人,但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才体会的到。   昭儿见我在看她,朝我温和一笑,并未说话。   她身侧的郝心见到我并不像从前那样随性,谦和有礼,低声唤道:“满儿姐姐,好久不见。”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从前消瘦了些的孩子,心酸不已,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让我想起了早前的自己,我们都一样,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出身和过去。我偏头看了郝汉一眼,见他别开眼不忍看郝心,心下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郝心的头发,道:“你长大了!”   这话无意间让昭儿红了眼眶,我心有戚戚,欲拉着她入座。   裴毅身后的一名将军见我和昭儿亲近,似有深意的一笑,道:“郡主跟宋大小姐倒是情同姐妹!”   “姐妹?这世上唯一能和满儿姐姐互称姐妹的,只有本宫一人。”   厅内众人闻声朝门口望去,只见秦缨款款而来,嘴角微勾,神色温柔却散发着冷意。她淡淡瞥了方才说话的人一眼,与生俱来的气势让那人不禁低下头。   裴毅见状,回头冷冷的瞪了那将军一眼,喝斥道:“不知所谓的东西,郡主和公主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快下去?”   秦缨上前不着痕迹的隔开了我与昭儿,不容置疑的拉着我坐到了高位之上。   此时的大厅外有重兵把守着,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我和秦缨分坐在高位,其余人分坐在堂下,有侍女匆匆忙忙上了茶又匆匆忙忙的退开。秦缨不动声色的抢在我之前开了口,她似是不知今日众人齐聚此处的缘由,柔柔问道:“不知今日众位大人聚集于此,所谓何事?”   “公主殿下,乱臣贼子周氏扰乱朝纲,试图自立为王,我等身为大秦子民,断然容不下这等小人。今日聚集于此,是想请公主与郡主做主,共同商讨出兵伐周一事!”裴毅与顾渊相视一眼,看向我与秦缨时,方才平静的脸上已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本就擅长演戏,这番话说来神色俱佳。   其实早在他们动身进京时,郝汉已将他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了我。   此番他们来邕州的目的是想商议举兵讨伐周氏一事。周氏在西北一役中损兵折将,又经历了一场内乱,和宋家一样元气大伤,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恢复,此时举兵讨伐周氏无疑是明智之举。   打着“诛灭乱臣贼子”的名号去讨伐周氏,在我和秦缨这秦氏遗孤尚在的情况下,裴、顾两家无疑要将自己推入忠臣之列。如此一来,在诛灭周氏乱党之后,他们在天下人面前就必须以我和秦缨为尊,稍有不慎,便会和周家一样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号,和之前雄霸一方有天壤之别——这等举动对于目前的裴、顾两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他们又为何要这么做?   我的视线在裴毅和顾渊身上轻轻划过,疑惑更甚。   秦缨潸然泪下,呜咽道:“裴大人所言甚是。本宫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亲自手刃周绅那狗贼的人头,以告慰我父皇在天之灵!”   “殿下放心,我等定会极尽全力诛杀周绅,为先帝陛下报仇雪恨!”顾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他望向我,问道:“不知郡主对此刻有何见解?”   我叹息一声,道:“西北之行前,我曾告诉过二位伯父,我对行军作战一窍不通,能有何见解?”   “姐姐,你不想讨伐周氏为我们秦氏族人报仇雪恨吗?难道你忘了周绅是怎么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秦缨面色苍白,看着我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委屈。   “国仇家恨我又怎会忘记?”我似笑非笑的睨了秦缨一眼,淡淡说道:“讨伐周氏为大势所趋,然而我对行军作战确实一窍不通,何谈见解?倒不妨多听听顾伯父与裴伯父的看法,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顾渊和裴毅对视一眼,互相推脱了一番,最后裴毅作为代表,说道:“周氏一族长期占据汴京及邻近数城,汴京城易守难攻,反观涂州——涂州离汴京最远,经济较之别处要弱上许多,并不受周氏重视,我与顾兄一致认为该从兵力最少易最容易攻打的涂州入手。”   秦缨亦不擅长行军布阵,对裴毅的话似懂非懂,连连点头称是。   昭儿与郝心对这些也不是很懂,安静而不表态,几人之中唯有郝汉能与裴毅、顾渊讨论上几句。昭儿听他们说了片刻,忽出声打断道:“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大厅之内顿时静了下来,在座之人纷纷看向昭儿。   昭儿看了我一眼,道:“家父去的突然,宋家如今由幼弟当家做主,奈何弟弟年纪小又缺乏经验,事事多仰赖于我,奈何我又是个弱女子……故而我姐弟二人再三商讨,决定从今往后誓死拥护皇室遗孤,重振我大秦雄威!此前我早已将宋家兵符交由昭仁郡主保管,此番出兵讨伐周氏一事,我宋家的兵马皆听从郡主调遣。此番从岭南到邕州一路舟车劳顿,幼弟已有些乏了,我姐弟二人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昭儿带着郝心扬长而去。   方才还满脸倦色在昭儿身侧打瞌睡的郝心忽回头朝我眨了眨眼,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在场之人都没想到昭儿会在这场合说出这番话,脸色各异,却又让人看不穿心思。我无意间扫了秦缨一眼,她正咬着唇瓣盯着昭儿姐弟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偏头看了我一眼,咬着唇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讨伐周氏一事既然已被这些人搬到了台面之上,那便是势在必行的。此番裴、顾等人的到来说得好听些是与我们商谈此事,说难听些便是告知我们此事,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为伐周一事做了定论,所以和谈很快就有了结果。   几番不愠不火的商讨之后,终是决定在十日后正式出兵讨伐周氏。   顾渊代表众人说出这个决定之时,我身侧的秦缨瞬间红了眼眶,泪从她的脸上轻轻滑落,神情似喜又悲。   我闭上眼,心头万分复杂,一时之间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落难之后的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讨伐周氏这等乱臣贼子为那些死去的亲人报仇的情形,为了这一日,我也曾日夜难寐,可当这一切真正要降临时,我却觉得有些胆怯,心酸难耐。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以为今天是周日,果然忙昏头了,更新补上……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接连几日,裴毅顾渊等人都忙着商讨军机,秦缨也不知缘何,一直将自己关在院子中闭门谢客,我落得清闲,索性也学起了秦缨。   我搬了张椅子在院子中,看着湖里的夏荷。其实湖里的荷花已经调零了,余下一两朵花骨朵儿虽还没死去,却已是半枯的残样。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盯着它们看了半日,直到昭儿上门拜访。   刀刀原本就是从宋家出来的,对于昭儿她毕恭毕敬,为昭儿搬了张椅子在我身侧后,十分殷勤的端茶倒水。命刀刀退下后,我慢悠悠的喝茶,也不去问昭儿此次上门所谓何事,而是静待她开口。   果然,昭儿将一杯茶喝完之后说道:“我要嫁给裴炎。”   我的手抖了抖,拿得有些不稳,看向面上丝毫不起波澜的昭儿,蹙眉问道:“为何?”   “自然是为了宋家。”   嫁人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昭儿这个决定有些太过草率,但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今日是在告知我,而非来听我的劝说。   所以我并未出言劝说。   “我与裴炎的婚约是在我遇到你之前定下的,裴毅那老狐狸今日向提起了我与裴炎的婚约,有意让我与裴炎尽快成亲。”昭儿语调平缓不见起伏,丝毫不见欣喜,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如今的宋家大不如前,即使有郡主和铁骑军在,比之顾家或是裴家,仍是差了许多。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人轻而易举的吞并。但我弱嫁给裴炎,形势就不同了,至少不到最后关头,裴家不会动我,甚至还会不予余力的保护宋家!”   “你不是还在孝期吗?”宋世钊去世,昭儿尚在孝期,本就不宜嫁娶。   “这正是裴毅催促的原因所在。在我们岭南,若有亲人去世,嫁娶则必须赶在年内。”   “那么,恭喜你了,昭儿。”昭儿并不喜欢裴炎,却毅然决定嫁给他,我由始至终都没有过劝说她的念头,即使我明知裴炎不爱她!若今日是我们秦家落难,为了保住秦家,我约莫像昭儿一样做。   “你无须替我难过可惜,无情无爱才不会被蒙蔽双眼。”昭儿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又想起阿邵,哼了一声,道:“你忘了他吧!待周氏一亡,你和他就无法回头了。”   周氏一亡,我也成了他的杀父仇人,昭儿话中的意思我明白,也无法反驳,她见我一直不语,小坐了片刻,又喝了杯便起身告辞。   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我怔然出了神。   我遇到昭儿之时,我与阿邵正要成亲,如今物似人非,却是昭儿要成亲了……想起阿邵,我的心口蓦地又是一阵心痛。   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是否安好?   秦缨到来时,我尚未回神,她安静的坐在之前昭儿的位置上,显得乖巧柔弱。刀刀不太喜欢秦缨,端茶倒水也便没了先前的殷勤。   入秋之后风大,院子中时不时就有风吹拂而过,秋风瑟瑟,秦缨的裙摆在秋风轻抚之下微微扬起,裙摆之上绣着的兰花在随之摇曳,栩栩如生。待我回神后,她才朝我微微一笑,道:“这儿风景不错。”   “秦缨,”我看向她,“你不是来看风景的。”   “那我是来干什么的?”秦缨优雅品茗,“好茶!”   我看着眼前这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嗤笑了一声,道:“秦缨,你又想干什么呢?”   “姐姐好本事,竟连宋家的人都收服了。”秦缨轻声细语,和往日并无不同。   我想了想,笑容可掬道:“你也不错,至少顾西丞还算顺着你。”   秦缨端着茶杯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却遮掩的很好,她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只要能够报仇,他待我好不好,又何关紧要呢?”   “你太相信顾西丞了。他的心机太重,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忍不住提醒道:“顾家和裴家一样有野心,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会提出举兵伐周?为的不就是名吗?只要除去周家,接下来便是我们了。”   “那又何妨?”秦缨轻轻笑出声,“只要能够报仇,死又何妨?”   “秦缨,你真的想死吗?”我嘲讽不已。若她不畏惧生死,那她现在就不会站在我的面前。   这世上,有谁真的不怕死呢?   所谓不怕死,都是逼出来的。   “不论你怎么说,我都相信顾家会为我报仇。”秦缨的声音有些冷硬,末了变得很低,很模糊,   “若不爱我,为何又要待我那么好呢……他是爱我的。”   “你信顾家,顾家就真的可以帮你报仇了吗?秦缨,你别天真了,这世上没有利益的事顾家不会去做,他们凭什么无缘无故帮你报仇?依靠顾家报仇,是个很傻的选择,正如你当初想将我手中的铁骑送给顾家一样傻。”   “不依靠顾家,我还能靠谁?”秦缨笑得有些讽刺,“若不依靠铁骑和宋家,你怕是早就死了。”   “是,因为我不想死,所以努力挣扎。”我看着秦缨的神色有些肃冷,“自己的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论是哪一方谋得了天下,我和秦缨都不会有好下场。   想活下去,就必须站在最高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无心去争夺什么,却一步步被逼到了如今这地步。   “说得倒是轻巧。”秦缨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已经厌倦了和她拐弯抹角说话,“你想杀我么?”   秦缨诧异于我的直白,眸光微敛,随即笑开,“姐姐何处此言,你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是吗?”我报之以笑。   此时的我愿意相信秦缨的话,相信她并非刻意带上晕车的碧玉耽误了我们的行程,相信当日我落难险些丢了性命与她无关。   “不知郡主与公主殿下因何笑得如此开怀?”裴炎人未到声先到。   我顺势望去,只见裴炎和顾西丞并肩走来,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飘然出尘,连不远处候着的刀刀都看得入迷。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他们一个个接连上门,意图不明。   “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刀刀,去备茶点。”我交代道。   刀刀应声退下,顾西丞入屋内搬了两张椅子出来,裴炎不客气的占了其中一张,寻了个离我最近的地方坐下。   “你们也是来我这儿赏花的?”我晲了他们一眼。   顾西丞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我,像是在闲谈那般:“凋零的花儿自有凋零的美。”   “丞哥哥,你的衣服勾破了,待会儿我帮你补补吧!”顾西丞的袖口不知何时勾破了一小块,若不仔细的话很难发现,不得不说秦缨的观察极其细致入微。   秦缨说这话说神情不自觉的变得温柔,兴许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我偏头看着她的神情,心想她约莫是真的喜欢顾西丞吧!   顾西丞到底有什么好呢?论样貌,他脸上那道刀疤已经毁了他的俊美容颜,比之一侧的裴炎要逊色上许多。他兴许比裴炎多了几分气势,但他到底有什么好,好到足以让秦缨甘愿放□段去讨好他?   我支着下颚的手滑了一下,回神,猛地想起年幼之时,我也曾像秦缨这般,小心翼翼的想要讨好他……   顾西丞淡淡说道:“这等小事何须劳烦公主殿下,回头让婢女缝补一下就是了。”   秦缨柔柔笑道:“无妨,这几年落魄之时做的活比这苦多了。不过是缝补衣裳而已。”   “补衣裳这种小事有什么好争的,让碧玉去做就好了。”我这才想起方才秦缨来之时并未带着碧玉,“碧玉呢?”   秦缨微微低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也不曾回答我的话。只听裴炎调侃道:“顾兄,普天之下,敢这般拒绝公主好意的人只怕也只有你了!”   他的话换来顾西丞冷冷的一瞥,轻淡的说道:“听闻裴兄和宋家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   裴炎神色一僵,迅速看向我。   我状似不曾听到这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你们自便!刀刀,别怠慢了几位贵客。”   “是,郡主。”   我头也不回的朝屋内走去,快走到门口之时,被不知何时追上来的裴炎一把抓住。   我停下步伐,看向他。   “满儿,我不曾说过要娶宋妱。”裴炎似乎想解释什么。   “你会娶她的。”我想,裴毅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裴炎想拒绝很难。   “我不会娶她。”裴炎神色恼怒,捏着我手臂的手变得用力,“你明知道我——”   “那又与我何干?”我打断裴炎的话,认真的看着他。   裴炎慢慢松开了我,他神色复杂,我没有理会他的探究,踏入屋内,我迅速关上了房门。   厚重的门板将他的面容隔在了外头,可我却无法忘记方才他脸上失望的神情。   裴炎待我自是极好的,我并不想伤害他,也从未有过伤害他的想法,但我十分清楚自己会伤害裴炎,或早或晚,迟早会伤害他。   其实我心如明镜,我早就伤害了他,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不愿承认自己也在苦苦挣扎中变成了一个心思歹毒不择手段的人。   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转眼到了九月月二十,讨伐周氏的联军出征之日。   平静了不到数月,战火终于又一次被点燃。   我与秦缨等人在邕州城十里之外的朝阳坡为大军送行,秦缨神情激动,说起送行的话语来,数次哽咽,对这万千将士千恩万谢。相较于她,我与同来为大军送行的昭儿则显得平静万分。   郝心也在大军之列,他身为宋家新任家主,带领宋家出征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向来爱护他的昭儿这一次并未阻拦他,我偏头问昭儿:“你不怕他出事吗?”   昭儿淡淡说道:“他不能永远躲在我身后,他必须迅速长大,待我出嫁后,宋家只能靠他自己支持。”   其实,不单郝心年纪尚幼。   那万千将士中,有许多小兵都有一张稚气的脸,他们年纪尚幼,兴许大多数还喜欢在母亲怀中撒娇,但此时的他们都将去战场上厮杀,要么杀了别人活着回来,要么被人杀死葬在乱葬岗之中。就如同西北一战,许多人都在那满是风沙的地方变成了森森白骨,再也回不了家。   大军很快便在号角声中出发,起程那一刻,午后的阳光迷离了我的双眼。   此后,行馆之中琴音铮铮,时而柔媚,时而金戈铁马。   自大军离开邕州那一日算来,秦缨一直都关在小院中弹琴。即使落难了十多年,她的琴技倒是丝毫不曾退步,弹出来的曲子悦耳动听。然,琴音再动听,也总会听腻,尤其是在日复一日重复之下。   后来行馆上下终于不甘再忍受那阵阵琴音,上门求救于我,我却不去理会,任由他们唉声叹气。   战火在深秋之时蔓延,从百姓淳朴的涂州城开始。   诚如裴毅等人所说,涂州守卫薄弱,又非军机要城,轻而易举就被攻破,从发兵涂州到城破,期间不过短短的一个月。   一个月后,今冬邕州城的第一场尚未落下之时,被周氏牢牢控制了十几年的那些城池在一夜之间全部投诚,而此时的大军已经压到了汴京城外。   大军伐周的口号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义军投入其中,直直朝汴京逼近。   一时之间,汴京城岌岌可危。   捷报一个接着一个传到邕州行馆,我却不喜不悲,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刀刀以为我病了,几乎将邕州城内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大夫们异口同声,都说我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最终她无奈,也只能由着我这样醒醒睡睡,昏沉度日。   “什么时辰了?”我从睡梦中清醒时,刀刀正侍立在屋内。   “回郡主,酉时一刻了,厨房那边差不多该备好晚膳了。”刀刀见我醒来很开心。   我看了她一眼,心道她方才约莫是准备叫醒我。我朝她点了点头,起身穿上外衣,想了想终是决定走出房门透透气。   秦缨的琴音若有似无的传来,这些时日来她一直坚持不断的弹琴,不论天有多冷,一天都没落下。我顿足听了听,推开了房门。   冬日遍地生寒,屋外极冷,我畏寒,寒气让我生生打了个冷颤。刀刀迅速上前,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暖和了许多。   “有他的消息了吗?”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依旧毫无音讯。”   我日日都会追问关于阿邵的消息,刀刀给出的答案由始至终都不曾变过,明明早就猜到了,听她亲口说出,却依旧觉得难受。这些时日我拼命让自己睡,只不过是希望能少想些,虽然梦里依然会想,偶尔会在梦中惊醒,但总比清醒时要想的少些。   没有消息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让我一直心存侥幸,那一丝不肯认输的侥幸让我心存希望。   “郡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这样会让很多人失望。”刀刀难得敛了笑,将话说的颇为严厉。   她平日从不劝我,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一味的遵从。今日倒是奇了,竟能从她口中听到这般严肃的话。我没有回话,仔细的听着秦缨的琴音。   秦缨正在弹《寒梅夜话》,那是极为哀怨缠绵的一首曲子,一首思念恋人的曲子,依稀记得是我皇伯父的一位后妃所作,我曾在宫中无意间听过几次,这会儿听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刀刀见我这般,也不再劝,低声道:“奴婢去看看晚膳备好了没。”   冷风刮过我的面容,轻拂着我的裙摆,我看着刀刀的身影消失在远门前,久久不曾回神。   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阿邵。   我永远记得在凤岐山脚下的小村中,他淡淡和我说可以依靠他的模样,亦无法忘记他在危难之时全力护我周全的情形。   昭儿步履从容踏进院门,来到我的身侧,见我瑟缩在狐裘中却又在风中林立,笑道:“满儿姐姐,担心着凉!”   我回神,冲她笑了笑,却没有多言。   昭儿问道:“还在想他?”   她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阿邵,我没有否认。   见我如此,她忽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已经死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执着于此。   “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昭儿叹息了一声,“何苦这般执迷不悟呢?”   我未出言反驳。   自欺欺人也罢,执迷不悟也罢,我不愿相信他已经死了。   我闭上眼,耳畔依稀还回响着他低低的声音,那般悦耳动听……   刀刀冲回院子中,飞奔到我面前时,一直萦绕在行馆的琴音终于曳然而止,而后似乎听到了秦缨似笑似哭的声音,陡然划破了周遭的宁静。   我睁开眼,看向刀刀,刀刀激动万分以至于话都说不清,末了终于平稳了气息,将手中的一张纸递了上来,道:“郡主,是捷报!”   确实是捷报。   周氏苦守汴京,两军交火数次,汴京城的城门终于在五日之前被攻破了。   我拿着那张纸的手不住的颤抖着,心头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连平日十分冷静的昭儿眼中都含了欣喜的泪花。   这一场胜利之中,包含了裴、顾、宋三家多年的部署,这些年他们在周氏控制的城池中精心谋划,为的就是攻克汴京城这一刻。   秦缨从外头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扑进我怀中,她紧紧抱着我,放声大哭,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将我勒得生疼。   我的手缓缓爬上她的后背,慢慢箍紧。   汴京城破了。   那儿,曾是我们的家……   天空竟在这时悠悠飘起了雪花,这是邕州城的第一场冬雪,这场雪似乎比往年的冬天都要来得早些,不过是一场小雪,冲淡了几分冷意,却又平添了几抹寒气。   入夜之后的行馆静悄悄的一片,巡逻的守卫来来回回,院落外偶尔有整齐的脚步声踏过,再无声息。   许是因为白日的捷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竟久不能寐。闭着眼在床上静卧到了三更天,终于起了点睡意,迷迷糊糊,几欲睡着,却听到“砰”得一声响,有人破窗而入。   近来我夜间睡觉都不曾熄灭灯火,在烛火映照下,破窗而入的黑衣人手中的剑泛着冷光,直直朝床上的我刺来。   我惊险万分的避开了那一击,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握在手上。   刀刀破门而入,举剑挥向那黑衣人。   隐约听到外头有人高喊了一声“有刺客”,尖叫喧哗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整座行馆顿时变得嘈杂万分。   许多黑衣人冲进了屋内,他们的目标是我,招招毙命。   自大军举兵伐周之后,郝汉带着铁骑军悉数跟随大部队离开了邕州,裴炎和顾西丞亦赶在大军前线。他们走之时,调派了众多守卫,将整座行馆守卫的像铁桶一般,难以攻克。   大军出发至今,一直不见什么刺客上门生事,连个小贼都不曾抓到,时日久了,难免所有人心中都有些松懈。此时此刻的邕州行馆之中虽侍卫众多,看似防卫重重,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   谁也没想过在这样一个雪夜,竟会有这么一大批的刺客上门来行刺。   刀刀武艺高强,但对手众多,渐渐趋于下风,行馆中的守卫也涌了进来,但这群黑衣人中有几人武功要胜过那些守卫,杀戮之间,鲜血四溢。   这些年,我遭遇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刺杀,看到这等场面,我神色自若,手中的匕首精准的没入一名黑衣人的胸膛,又迅速拔了出来,而后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倒下。   我忽又想起多年前,在岩都帅府夜遇刺客时的情景。那时我的匕首刺中了刺客,却未能杀死他,最后却是阿邵救了我。后来我努力的练习手腕的力道,练习怎么才能快准狠的将匕首刺进敌人的心脏,今日我做到如何精准的杀死一个人,而阿邵却早已不在我身边……   泪水不知不觉迷蒙了我的双眼。   一名护在我前头的侍卫被一招毙命,他身上的鲜血喷溅在我的脸上,温热中透着一股恶心的腥味,打断了我的回想。秦缨的院落那头,侍女碧玉的尖叫声正响彻天空,听到她的叫声,我便知不单单是我这儿来了刺客,秦缨那边亦然。   我不知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因为值得怀疑的人实在太多了。刺客会选择在汴京城破的消息传到邕州之时才发动行刺,断然不是巧合。   我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裴、顾两家,如今汴京城已经被联盟军攻破,若我和秦缨死了,那么在扫荡周氏一族后,他们便可明目张胆的进行角逐,争夺帝位。   这个动机太过于有说服力。   方才那一番左右闪躲,又有众多侍卫护卫我在跟前,我竟还会被刺了个正着,剑刺入我的胸口时,我心想,这一次果真是在劫难逃,怨不得别人。   剑被拔出时,我的鲜血随之溅出,在刀刀的衣裳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血漫漫浸透了我前胸的衣裳,在白色素净的睡袍上染出了一朵艳丽的花。   我要死了吗?   在疼痛感让我昏阙之前,我忽又想到了秦缨,不知她是否也被刺客伤到了?   若我们都死了,那秦氏一族就真的绝后了……有泪睡着我的眼角滑落,我缓缓闭上了双眼。   耳畔依稀萦绕着刀刀的喊声,渐渐,我开始什么也听不见。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药物的苦滋味在我的唇舌蔓开,让我下意识咳嗽不已,那一口汤药尚未咽下就已咳出了大半。   我睁眼时,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看的不真切,待看清了,才发现是昭儿。   她不知在我床前守了多久,脸色十分憔悴,见我醒了,脸上喜色顿现。我张嘴欲语,喉咙干涩难以言喻,唇舌尚被苦药麻着,声音沙哑难听:“我昏睡多久了?”   “大半个月了。”昭儿道。   我想坐起来,却牵疼了身上的伤口,疼得我的脸色越发惨白。昭儿见状心疼的劝道:“满儿姐姐,你身上伤势太重,千万别动!”   我却执意要坐起来,昭儿见我这般,万分无奈,只得将我扶坐起身,在我腰上垫了个软枕让我靠着。   “先将药喝了吧,好得快些。”她将要一勺勺小心翼翼的喂到我口中,良药苦口的道理我懂,所以忍着一点一滴将药喝了个干净。   “那一剑刺得偏了些,否则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昭儿收了药碗感慨道。   “你们都没事把?”我的视线咋昭儿身上转了一圈,说话之时,胸前的伤口一丝丝抽痛,让我不住的皱眉。“那些刺客呢?”   “我们都没事,秦缨手臂上被划了一剑,再养些时日就会好。”昭儿重重叹息了一声,“那些刺客一个都没活下来,被活捉的那些在逼供之时皆已服毒自尽,幕后凶手是谁也没能查出来。”   “汴京那边战况如何了?”昏迷了这么多天,我有许多话想问。   “盟军几乎占据了整个汴京,不日便可彻底的将汴京城收入囊中。”昭儿有问必答,“听说那边已经派人来接我们去汴京了,倒是你这伤得细心养着,所以一时半会儿就甭想去汴京这事儿了!”   “嗯。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让侍女来服侍我就好了!”我朝昭儿露出牵强的笑,看了看四周,问道:“刀刀呢?”   “她也受了伤,还卧床养着呢!”昭儿催促我躺下歇息,待我躺好,为我掖完被子后又道:“换了别人,我确实不放心,你若死了,我也会陷入困境,还是让我守着你吧!”   我抿了抿唇,不再说什么。   昭儿忽想起了什么,问道:“饿了吗?我去让厨房熬碗粥来。”   “不必了。”我拦住了她,方才那碗药的苦味还未从口中褪去,我着实吃不下任何东西。   昭儿也不勉强,在我床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屋内顿时变得安静。过了片刻,我问道:“有他的消息了吗?”   “没有。”昭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我再也没说话,闭上了眼,昏昏沉沉又入了睡。   又休养了几日,我渐渐恢复了些生气,昭儿一直守在我床畔,比行馆中的侍女还要尽心几分,期间秦缨来看了我几回,没说上几句话便让昭儿以妨碍我休息为由赶了出去。   外头依旧在下雪,今年冬天邕州的天气颇怪,这一个多月就下了两场雪,今日这场雪已经绵延了数日,仍旧不见停。   当邕州城的这场冬雪褪尽时,铁骑军下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卫队抵达了邕州行馆,让死气沉沉的行馆添上了几许生气。   “末将参见郡主。”卫队长张韬一抵达行馆便先来来拜见我,他此行的目的是护送我和秦缨前往汴京。   “张将军辛苦了,坐。”因身上伤势不允许我乱动,我让刀刀看座上茶后,安安分分的依靠在床上。“郝叔可有话让你带给我?”   “郡主妙算,统领确实有话让末将带给郡主。”张韬递上一纸书信后说道:“这是统领给郡主的书信,另外,统领让郡主务必小心养伤,莫让有心人有机可趁。”   我接了书信,收入枕下,并不急着看,心下算着,秦缨差不多该到了。才这般想着,便见秦缨大步流星的跨了进来。   张韬虽不曾亲眼见过秦缨,看她如此气派,也猜到了三分,又见刀刀向秦缨见礼,便明了了,却只起身对秦缨弯腰道:“末将张韬拜见公主殿下。”   见到秦缨却不跪,是极为无礼的,就好比张韬到了行馆第一个见的人是我而不是秦缨这般。秦缨缓步走到我的床畔坐下,问道:“姐姐的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我回之以笑。   “张将军免礼吧,你这等大礼,本宫承受不起。”秦缨这才转向张韬,道:“毕竟,本宫还得靠着你才能回汴京。”   对于秦缨的嘲讽张韬并不放在心上,他笔直的站在一侧。我的眼角从秦缨身上掠过,心想她的确太嫩了,也太过自以为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在外人面前不会藏拙,只会为自己徒添麻烦,她方才的嘲讽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我瞥了张韬一眼,他碰触我的目光时有些尴尬,微微低了头。我想了想,淡淡开口打破了沉默:“张将军坐下吧,杆在那儿看得我头昏。”   张韬依言坐了下来,秦缨眸中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本欲对我说什么,却又改了口问张韬:“可有人让你带口信给本宫?”   张韬看向我,见我点头后,才答道:“顾少帅让末将转告公主,此行他无法亲自前来接公主进京,望公主见谅,待公主进京后,他将亲自向公主赔罪。”   “还有呢?”秦缨追问。   “没了。”张韬道。   “没了?”秦缨不信。   “没了。”   秦缨脸色微微变了,似是委屈,险些将唇瓣咬出血来,又见张韬坦然以对,终是拂袖而去。   她走之后,我屏退了刀刀,问道:“张将军,你为何不喜欢兴平公主?”   张韬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不解,理直气壮的说道:“因为铁骑只以郡主为尊。”   他这话让我噗嗤一声笑出声,随即发觉失态,忙敛了笑,说道:“她毕竟是公主,凡事给她留三分情面吧!”   “末将知错。”张韬服软。   若秦缨看到他在我面前和在她面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会不会大怒?回神后,发现张韬正看着我,我微微一笑,问道:“你来之时,那边可有说何时动身进京?”   “郡主遇刺一事传到汴京后,统领便命人快马加鞭告知已在途中的我,进京一事可暂缓,一切找郡主的伤势而定。”张韬道。   这么听来,他动身来邕州时,接到的命令约莫是越快越好。我点头,道:“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先下去歇一歇吧!”   “末将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摊手,过渡章……身为女猪脚,总要有被东砍一刀西刺一剑的觉悟,你们懂的……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我的伤势不适合赶路,秦缨却迫不及待的赶前往汴京,但张韬却坚决要等我伤势稳定才肯动身,她也只得咬牙等我。   在邕州养了足足一个多月后,我身上的伤口渐渐好了,虽还有些小疼,却已好了许多,在大夫的再三掂量之下,我终于决定动身进京。得知即将启程前往汴京时,秦缨露出了许久来的第一记笑容,喜悦中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那夜邕州行馆遇刺一事让所有人都保持了高度警惕,即使是在赶路,也无人放松。从邕州到汴京,路途说不上多遥远,因我伤势未愈,一行人不得不放缓了行速,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无端遭遇了又一次刺杀。   又是一场有备而来的刺杀。   其实,从我踏入世俗争权夺势的斗争以来,毒计刺杀遭遇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有哪一次对方不是有备而来?   我们此行甚为低调隐蔽,并未打着护送皇室遗孤的旗号,在外人眼中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家眷。护送我们进京的队伍虽是铁骑军中的精兵,人数并不多,那些袭击我们的蒙面刺客人数却不算少,而且他们是冲着我和秦缨来的,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气。   我本还担心昭儿,却只见她神色淡漠的将剑从一名刺客胸前拔出,剑尖尚滴着鲜血。我松了口气,昭儿比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自是要好上许多。   狼狈万分的避开一名刺客的杀招时,侍女碧玉的尖叫声险些震碎我的耳膜,让我忍不住厌恶的看了她一眼。不过是被喷了一身鲜血罢了,若次次遇到这样的刺杀都要尖叫,我和秦缨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分神看向秦缨,平日我虽不喜欢她,却不能否认她生来就有一副好胆子,这会儿的秦缨虽苍白着脸儿,楚楚可怜,却不曾尖叫,颇为镇定。   我旧伤尚未复原,这一场刺杀让我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丝渗透了衣裳,很疼。我的神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一直护在我前面的张韬看出了我的异样,焦急的问道:“郡主,您没事吧?”   “放心吧,还死不了。”眼见有人挥剑朝我们刺来,我忍着疼低声喝道:“小心。”   下一瞬间,张韬的剑和刺客的剑碰撞在一起,“啷当”一声,挡下了那一击。我刚松了口气,却被倒下我的一名刺客撞倒在地。   张韬脸色大变,见那名刺客已经死了时才缓了口气,我身上的伤着实太疼了,加上被这么一撞,我的力气似是被抽离了身体那般,无法站起身来。   张韬边抵挡刺客的杀招边对我苦笑道:“若郡主出了什么差错,我等也不必回京了。”   我环顾四周,秦缨那边似乎比我这儿要轻松,尽管刺杀她的刺客也是杀气腾腾,但刺客明显要比我这儿少上许多。   我们人数占了优势,杀掉了半数的刺客,余下的虽打不过我们,却不肯退。我正欲嘲笑他们不自量力时,周边的林子中忽然射出了许多支箭,一时间让人躲闪不急,有两名侍卫被击中之后,便倒地而亡。   死去的侍卫的脸迅速变黑,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那箭上抹了剧毒,若不幸被射中,便只有死路一条,而我,还不想死。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大队人马正在朝我们靠近。   我们此行走的是官道,单听这马蹄,分不清敌我,张韬的脸色忽明忽暗,我心头也开始暗叫不好。   本就已处于劣势,若来的再是敌人,我们当真要死在这儿了。   虽这么想,却也顾不上那边多,张韬等人还在奋力的对抗蒙面刺客,林中射出的箭虽多,却因距离过远,躲避得好亦无碍,勉强还能支撑片刻。   我正寻思着该如何脱身,忽听秦缨大叫道:“是顾家,顾家的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正如秦缨所说,来的是顾家的人,我们一眼便看到了那面绣着“顾”字的大旗。待到那批人马真真正正的靠近,我看得真切,心头仅存的一丝怀疑也褪尽。   领头的正是顾西丞。   他身后的兵马迅速分成两队,一队上前帮忙剿杀蒙面刺客,另一部分朝不远处的林子冲了过去。因为人多,张韬在顾西丞等人的协助下,很快就歼灭了这伙刺客。他们本想留个活口,可惜这些刺客硬派,迅速服下了藏在牙齿中的毒药。   这场惊心策划的刺杀甚至没有伤到我和秦缨其中一人,就惨淡的收场。   地上堆满了尸体,我坐在几具尸体中间,手抚着胸前的伤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有什么比劫后余生更让人觉得欣喜的事呢?   顾西丞站在我的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气息平稳后回神,见他正盯着我瞧,微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准备在这地上赖着不起来了?”他手中的剑在淌血,血珠一滴滴,在地上汇聚了一小摊,红艳艳的,有些触目惊心。   我死死的盯着他,试图看透他。   我不懂,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何有时对我温声细语?若喜欢我,为何又时常对我冷漠以待?   我想,他应该是不喜欢我的。   一道身影挡住了光线,我抬头,只见顾西丞不知何时来到我的面前,朝我伸出手,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淡淡说道:“起来吧!”   我呆愣了片刻,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秦缨。秦缨在碧玉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神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无助,眸中似乎噙着泪,欲哭还休。   顾西丞宽厚而又温热的手覆上我的手心,不容分说的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不够轻柔的动作又一次扯疼了我身上的伤口,一阵晕眩袭来,我脚步踉跄了下,毫无防备的跌靠向他的怀中。   我胸前渗出的血几乎染红了我最喜欢的那件衣裳,顾西丞难得变了脸色,冷冷的问张韬:“大夫呢?”   因我身上带伤,所以离开邕州时,队伍中带着邕州最有名望的老大夫。方才那一番刺杀险些吓坏了没见过这等架势的老大夫,他正瘫软在一旁的地上瑟瑟发抖。侍卫们将他扶起时,他额头上的冷汗还在不住的流淌。   顾西丞不容拒绝的将我扶上了马车,我试图与他保持些距离,却被他不容置于的禁锢在怀中。   老大夫战战兢兢的凑上前来为我查看伤势,手仍在不停的颤抖,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时,顾西丞忽然大声唤道:“陈盛,请袁姑娘过来。”   名唤陈盛的人很快便领着一名男子走上前来,靠近之后,便能发现那男子过于娇小,脸蛋秀气,是个不择不扣的姑娘家,不难猜出她就是顾西丞口中的袁姑娘。   “丞哥哥,这袁姑娘是?”此时的秦缨已经不复方才的狼狈,重新整理了仪容,在碧玉的搀扶之下来到了马车畔。   顾西丞瞥了秦缨一眼,并未答话,秦缨一僵,捏在碧玉手腕上的手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力,让碧玉吃疼变了脸色。   陈盛见状忙答道:“禀公主,袁姑娘是近来京中有名的女大夫。”   “原来如此。”秦缨敛了情绪,朝陈盛微笑致谢。   那袁姑娘不卑不亢的朝秦缨见礼后,登上了马车,冷冷的看了顾西丞一眼,道:“烦请公子下车。”   顾西丞眉头轻皱,袁姑娘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不亲,否则公子为何带我来这儿?”将顾西丞赶下马车后,袁姑娘又看向刀刀,神色冷漠疏离,道:“你,上来帮忙。”   待刀刀上了车后,袁姑娘冷冷的看了侍立在马车旁的那些人一眼,大力关上了车门,脱了我的衣裳细心的查看了一番后,重新为我包扎了伤口,道:“郡主还是小心些,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多谢大夫。”我致谢后任由碧玉为我穿衣裳。   “不必谢,诊金我不会少收。”袁姑娘冷冷说罢就下了马车。   一直候在马车外的人见她下了车,又靠了过来,秦缨登上了马车,在我身侧坐下,轻声细语的问道:“姐姐,好些了吗?”   我点头,却没有答话,闭目养神。   刀刀温和有礼的说道:“公主,郡主累了,请您先回马车吧!”   秦缨下马车时,我并未睁开眼,察觉到顾西丞的气息靠近,我索性继续假寐。刀刀是个机灵的,抢在顾西丞开口之前说道:“顾公子,郡主这几日都没睡好,方才又受了惊吓,这会儿怕是睡着了。”   顾西丞没再上马车,恰逢陈盛上前说道:“公子,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可否出发?”   “起程吧。”顾西丞应了声,陈盛便下令起程。   刀刀关上马车的门,马车缓缓开动后,我才睁开眼问道:“林子里那些刺客跑了?”   “据说全部被猎杀,没留下任何活口。”刀刀想了想,问道:“恐怕到了汴京之后也不会太平,郡主得处处留心。”   “嗯。”我不再说什么,伸手微微掀了掀马车的窗帘子,外头的景色晃眼即过,因是冬日,又平添了几抹萧条。   马车上虽铺了厚厚的毯子,但颠簸之间依旧会扯疼我身上的伤口,所以马车走的并不快,慢吞吞的,待到抵达汴京时,已是大半个月后的事。   “郡主,到汴京城门口了。”   刀刀同我说已经抵达汴京城门口时,坐在我身侧的秦缨紧紧抓着我的手,捏得我十指生疼。早在两日前,秦缨便坐上了我的马车,我并未驱赶她,因为我和她一样焦虑。我下意识喊道:“停车。”   驱车的侍卫没有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喊,下意识勒马,马儿的嘶叫声将我所有的情绪都抚平。   整队人马都停了下来。   我自马车中探头,看向城门。   汴京城的城门已屹立了数百年,经历了无数的风霜雨雪,依旧那般威严,却又透着一股沧桑。   顾西丞驭马到我的车旁,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望向他平静的双眸,微微敛眉,随即扬起脸冲他温和笑开,道:“无事,只是近乡情怯,一时间没忍住。”   顾西丞看着我的双眼带了三分探究,三分兴味,外加四分意味不明,淡淡吩咐左右:“进城。”   在战火洗礼之下百废待兴的汴京城早已恢复了本来的秩序,只是街上的人的行人少了许多,与我从前所见的繁华热闹大相径庭。   马车穿过街道一路朝皇城奔去,我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回忆的画面,年幼时的,和大叔相处那些年的,还有这几年颠沛流离苦苦寻求活路的,每一幕都足以让我大哭一场,可我依然没有哭。   当马车停下之时,我和秦缨呼吸皆是一窒,立刻便有灵巧的宫人上前搀扶我们下车。   这座红砖琉璃瓦的皇城中,有我年幼时美好的回忆,那一瞬间,我忽想起了齐王府,我的家……   “臣等恭贺兴平公主、昭仁郡主平安归来。”   以裴毅顾渊为首的官员跪了一地,呼喊声整齐高昂。   裴毅和顾渊既然打着伐诛乱臣贼子的口号攻下了汴京,见了我与秦缨就势必要伏低做小,至少在旁人面前必须如此,所以这等情形早就在我的预料之中。   “诸位大人有礼了,起身吧!”秦缨的声音依旧温柔,握着我的手却收紧了几分。   我抬头,看着宫门上那“朝华门”三个字,反握住秦缨的手。   落魄了十多年,我终于,又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昨天不更新呢,因为打雷下雨然后停电了……你们懂的。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大秦历三百二十五年的冬末,我和秦缨终于回到了阔别十来年的故乡,住进了依旧金碧辉煌的皇城。   这座皇城和我记忆中的并无多大不同,即使过了十多年,这个地方仍旧不曾变过,依旧那样威严、宏伟,许多宫人都是昔年我伯父在位时就在宫中服侍的,那时我尚年幼,而她们正逢青葱般的年纪,而今她们都已在这个地方熬过了最美好的年华。   当年宫乱之后,宫中几位妃子大多随我伯父去了,唯有冷宫之中那些妃嫔疯疯癫癫的活了下来,她们多是前朝的妃子,在那个地方熬了一年又一年,从满头青丝熬到两鬓霜白,再熬到终老。   我如今住的这座景仁宫远离东西二宫,本来不过是个偏僻的小宫殿。宫殿的主人是我伯父的一名昭仪,姓楚,生前并不得宠,在邕州行馆时,秦缨弹奏的那首《寒梅夜话》正是这位楚昭仪所作。因为她生前并不受宠,所以景仁宫从前十分萧条破败,而不像今日这般,精致中透着一股娇气,像少女的闺房。   听宫人说,周氏占领汴京不久后,楚昭仪选择了自尽,这座景仁宫便废弃了下来。后来不知为何,周绅下令重修景仁宫,一番精心布置之后,景仁宫便成了这般模样,此后日日有宫人打扫的一尘不染,却从没有人再住进来过,也再没外人踏进过。   我之所以挑中景仁宫,只因它偏僻安静,后来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不由得啧啧称奇。   我和秦缨一入汴京城便被朝中大臣迎入皇城,秦缨是当朝公主,她住在皇宫之中名正言顺,而我不过是郡主,却在众目之下和她平起平坐,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柔了柔发酸的额角。   我的伤势已经几近痊愈,剑伤处的结痂掉了又长出新的,偶尔还有些闷疼,却已没什么大碍。刀刀小心翼翼的为我换好药,服侍我穿好衣裳后说道:“郡主,朝中大臣还在等着您呢!”   我回神,起身,任由她理平我身上的衣裳,在侯在宫门之外的宫人引领下朝太和殿走去。若非刀刀出言提醒,我怕要忘了今日我与秦缨要面见大臣,共商大事。   “郝统领和宋大小姐怎么说?”我边走边问刀刀。   刀刀想了想,道:“他们只让奴婢转告郡主,稍安勿躁。”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出了宫殿,才发现外头天气正好,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洒满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天气虽冷,却又带着些许暖意。   从景仁宫到太和殿的路十分漫长,路过娉婷居时,我的脚步停了一下。皇宫中的娉婷居与我在齐王府的所住的院落同名,这儿是年幼时我在宫中的居所,虽不能和后宫中那些宏伟的宫殿相比,却胜在小巧精致,从前那儿曾处处奢华,为天下所有女子所艳羡。   阔别十几年,我再回到这儿,却不曾再跨进这个地方一步。   过往已矣,物是人非罢了!   “姐姐——”   身后传来的娇柔声音让我下意识回头,只见宫人们正抬着一顶软轿朝我靠近,秦缨一身粉色宫裙,头上簪着八宝明月簪,华贵而又雍容的坐在软轿之上看着我。   回到皇城不过短短两日,秦缨就隐隐有些变了,不若在邕州时的温婉柔弱,添了几分威严贵气。我微微一笑,领着刀刀向她屈膝行礼:“公主殿下金安。”   “姐姐,你我姐妹之间何须这等大礼?”秦缨笑开,妩媚而又娇艳,好似含苞待放的花儿,口中却训斥碧玉道:“碧玉,你这丫头真不懂事,还不快快过去请郡主过来与我同乘软轿一道去太和殿?”   碧玉唯唯诺诺的上前,道:“郡主,请。”   “多谢公主怜爱。”我没有拒绝,走上前去,丝毫不客气的上了软轿,待我坐好后,秦缨便柔柔问道:“姐姐,景仁宫去太和殿路途遥远,你怎么也不乘顶软轿?”   “故地重游,多走走看看,缅怀下从前也是好的。”我笑容可掬。   秦缨“呀”了一声,随即又笑道:“姐姐不提我倒是忘了,这娉婷居不正是姐姐从前在宫中小住时的居所吗?若姐姐喜欢这儿大可同我说一声,再住进去就是了。”   “谢公主美意,我在景仁宫住的挺好的。”   见我笑容不变,秦缨咬了咬唇,敛了笑意,低头柔弱而又疑惑的问道:“姐姐可知今日朝中大臣请我们去太和殿所谓何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我微笑。   “姐姐如此聪慧,又一手掌握铁骑军,难道就一点都猜不到吗?”秦缨的话依旧柔柔的。   “公主多虑了,铁骑军从来都只听命于郝统领,哪轮得到我做主?”我不由得低呼了一声,蹙眉。   刀刀慌忙问道:“郡主,可是旧疾复发了?”   秦缨跟着关怀道:“要不要唤太医来看看?”   “无事,待会儿就不疼了。”我叹息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伤总不见好……”   “郡主,太医老早就吩咐过来,您这伤需要静养。您今日本该留在宫中休息的,奴婢劝了您好多次可您就是不听……”刀刀顺势埋怨,我慌忙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小伤罢了!”我偏头看向秦缨,见她正淡淡看着我,嘴角轻勾,道:“幸亏那些刺客多是冲着我来,若是冲着公主去,可就麻烦了。”   秦缨神色微僵,正要说话,便听前头的内侍高声说道:“公主,太和殿到了。”   她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和秦缨下了软轿,在内侍的尖声通传中踏进了太和殿。   太和殿正殿是皇帝与群臣朝议国家大事的地方,鲜少有女子涉足,这是我和秦缨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进入正殿时,我的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文武百官站了两排,为首的便是裴毅和顾渊。顾西丞和裴炎也在,裴炎见我看向他时回以一笑,而顾西丞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昭儿倒是不曾在场,郝心紧紧贴着郝汉站着,见我在看他,冲我咧开了嘴角直笑。   我的视线落在其他陌生的官员身上,看着他们恭敬服帖的模样,我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了一声。这些人中有很多都是墙头草,大难来时都各有明哲保身的一套。   “请公主与郡主上座。”裴毅说这话时,低眉顺目,温顺恭敬。   上座,就是龙椅。   坐上这张精心雕刻着飞龙的椅子是许多人的梦想,它代表着全天下。   秦缨紧紧捏住了我的手,她似乎有些紧张,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在泌在冷汗。我兀自朝前,秦缨与我并肩,一步不落,双双在椅子上坐下。   这张龙椅足够宽敞,坐下我和秦缨绰绰有余。   龙椅所在的位置是正殿之中最高处,居高临下,只觉得堂下那些大臣显得渺小了许多,有一种傲视众生的感觉。秦缨不知何时松开了我的手,我偏头看她,见她面容恬静,已不再像刚才那般局促不安,显得从容镇定。   我的视线再看向堂下群臣,似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面具,或恭敬或桀骜不驯。   “想必诸位今日让本宫和昭仁郡主来此,是有要事相商?”秦缨的声音温柔如水,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分明。   一名大臣出列,面似恭敬的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局势渐稳,臣等今日请公主与郡主到此,正是为了相商另立新帝一事。”   “哦?”秦缨的声音微微扬高了些,“众位大人有何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郝汉早已将今日朝议之事透露与我,故而我对此并无任何惊诧之处,相较于秦缨,我的情绪收敛的更好些。   堂下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从头到尾都不曾拿出个定论。我闭目养神,在心头冷笑不已。   另立新君,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与秦缨虽有皇家血统,却都是女子,就算是选个可以操纵的好傀儡,选我,抑或是秦缨,都有许多人不服。如若不选我们,势必要举贤为尊,裴、顾、宋三家都是有权有势的,不论选了谁,都不可能让另外两家臣服。   在此时说要另立新君,无疑是一件蠢事,也不知这主意是谁率先提出来的?   裴毅忽然看向我,不急不缓的说道:“郡主自步入正殿以来一言不发,可是对此事并不赞同?”   我轻瞥了秦缨一眼,直视他的视线,淡淡说道:“汴京城被攻破已有些时日,可周绅和周家余孽却并未被抓捕归案,谈何另立新君?诸位就不怕他东山再起吗?”   大殿之内顿时变得安静。   “郡主说得不错,周绅余党一日未清,潜在的危险就越大。”郝汉的声音平稳不见起伏,铁骑一直忠于我,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给足我面子。   许是堂下众臣中大多都觉得此时提出另立新君并不明智,听了郝汉的话后,都纷纷出声赞同。一直安静的听旁人议论的顾渊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平静的问道:“不知郡主对于抓捕周氏余孽有何看法?”   我嘴角微勾,“从讨伐周氏一族到如今,顾大人与裴大人尽心尽力,不曾出过半点差错,想必对于抓捕周绅余党一事也早就做好了部署,既然已经有了部署,我自是全心全意相信二位大人的。顾大人你说呢?”   “郡主所言甚是。”顾渊神色依旧。   “还望二位大人不要辜负我与公主殿下一番信任才是。”我看向裴毅,笑容更甚。   裴毅忙与顾渊应下了声,四周也渐渐静了下来,所有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瞥了秦缨一眼,她身体微僵,捏着我的手有些用力。   我轻笑,神色自若的说道:“周氏余党一日不清,我与公主殿下便一日不得安宁,皇城四周虽守卫森严,我与公主殿下却仍旧夜不能寐。铁骑军骁勇善战,如今战事稍歇,暂且调来守卫皇城吧!”说罢视线扫过堂下众臣,“百密总有一疏,防自然是要防的,公主殿下以为呢?”   现在皇城中的守卫除了裴家的人就是顾家的人,有铁骑在,才能多点保障。   “加强守卫也好,劳铁统领多多费心了。”秦缨无疑是个聪明人。   “为郡主和公主殿下分忧是臣的本分。”郝汉恭敬的应了声,又退回了人群中。   我满意的看了看裴毅和顾渊,伸手搀扶起秦缨,道:“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不适,若诸位大人无事的话,就退朝吧!”   堂下众臣闻言忙跪地恭送,我搀扶着秦缨不急不缓的离开太和殿后,她挣开了我的手,敛眉,低头轻声冷笑道:“秦满儿,我不是你手中的棋子,永远也不是!”   “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你。”我笑容可掬的偎在秦缨耳畔低语,秦缨面容恬静,一副侧耳恭听的模样,这情景落在不远处的宫人眼中甚是姐妹情深。   秦缨抬头,笑容变得温婉可人,牵起我的手走到早早侯立的软轿旁后问道:“我送姐姐一程如何?”   “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   那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另立新君一事,郝汉手中的铁骑大部分已经驻扎在皇城中,我光明正大见郝汉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而我和秦缨之间,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我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了景仁宫中,她也不曾上门来打搅,倒让我省心了不少。   冬末的最后一场雪终于在一夜之间融化,白雪皑皑的汴京城又恢复了一片清明,之后便是开春。   年三十我和秦缨按照旧日习俗去太庙祭祖,太庙是秦氏宗族牌位的安防场所,大秦人崇敬鬼神,周氏一族谋逆之后并不曾到动过太庙,但他们也不曾派人清扫过,不过在我和秦缨抵达汴京之前,早已有人将太庙打扫得一尘不染。   太庙的新牌位是我和秦缨回来后新添置的,其中包括我父王与母妃的。秦缨扑在皇伯父的牌位上哭得肝肠寸断,我静静的拜过父母牌位,最终跌坐在地上,没有像秦缨那般哭,甚至一滴泪都不曾落过。   我当真不孝,这么久以来都不曾去父母坟前祭拜过。说来可悲,他们那么的疼我,死后我却连尸首都不曾找到,在皇陵之中的不过是衣冠冢。   我忽又想起了齐王府。   我归来至今都住在皇城之中而不曾踏足齐王府一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怕回到那儿就会想起从前一家和乐融融的情景,触景伤情是极可悲的一件事。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刀刀入内,轻声道:“郡主,公主殿下准备回宫了。”   “我知道了。”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刀刀时已将情绪收妥,踏出室内。   秦缨早已在外头等着,她的眼睛微有些红肿,依稀可以看到方才哭过的痕迹,她见我面容平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像平日那般假意亲近,只低声说道:“回宫吧!”   “嗯。”   而后便是大年夜。   每年的除夕,汴京城都会燃放一整夜的焰火。   焰火在夜空中散开,两条金龙一飞冲天,我站在红墙之上看着天上绚丽的焰火,脑海中浮现出逃离汴京那年我看过的最后一场焰火。那时的我倚靠在齐王府最高的阁楼窗边,也像现在这般欣赏着它们的妩媚多姿,而后惊叹不已。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很轻,我知道那是刀刀。   “可有他的消息了?”这样的话我每日都会问上一遍,不论早晚,刀刀早已习以为常。   她走上前为我围上了披风,道:“依旧毫无音讯。郡主,夜里风寒,您的伤势才痊愈不就久,该保重身体才是。”   这样的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问得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些麻木。   “倒是有件事要禀告郡主……”刀刀话语中夹杂着一丝迟疑。   “嗯?”   “裴家军抓到周绅了。”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咬紧了牙关,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淡淡的开口道:“是吗……回去吧!”   走下城墙时,冷风依稀,让人觉得彻骨的冷,我下意识拉紧了身上的披风,戴上了兜帽。   明明已经入春,为何还这般寒冷?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这是我和秦缨重返故里的第一个新年,皇城上下喜气洋洋,喧嚣而又热闹。周绅被擒获关押在天牢一事并未传开,秦缨并不知这一消息,而我,依旧闭门不出,不曾踏足过天牢,仿佛也不知此事,故而这节日的喧嚣中透着难言的平静。   年后,节日的气氛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如常,但该来的总会来。   周绅被擒获并关押在天牢一事很快便有宫人似有意似无意的透露与我,我乍听之时便知秦缨很快也会听到同样的消息。   我依旧镇定自若,不曾踏出景仁宫一步,让我诧异的是秦缨得知了周绅的消息后竟能忍着,一步都不曾踏足天牢。   暮春,草长莺飞,天气甚好,景仁宫中的小宫女们不知从哪寻了几只纸鸢,闲暇之时便凑到一块去叽叽喳喳,娇笑连连。豆蔻年华的少女们那朝气蓬勃的模样让人不由心生羡慕,我无意间看到,竟带了几分感慨。   当真是老了,心境老了,便会感慨年华早逝。   “郡主,好了。”   宫女战战兢兢的将镜子朝我面前移了些,头上的飞天髻让镜中的人凭添了几分娇美,我朝她们笑了笑,赏了些碎银,便让她们退开。   刀刀方才一直在一旁学盘发,见我看她,愁眉苦脸道:“郡主,这比学武要难上太多了!”   我好笑不已,起身往外走去。   刀刀紧随其后,见我不是去秦缨住的崇华宫,略带疑惑的问道:“郡主,咱们这是……”   我回头朝她嫣然一笑,道:“去天牢。”   从除夕夜到暮春,时日不短,是该去见一见周绅了。   天牢之外重兵把守着,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尤其在收押周绅之后,天牢的守卫较之以往要严上了三分。我和刀刀到天牢之时亦被拦在了外头,不论我们如何温言,门口的守卫都不肯放行。   我看着面前神色倨傲的守卫,不由得微微蹙眉。来之前我并未想到会如此不顺利,看来是我太过自信了。   刀刀将狐假虎威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叉腰怒斥道:“放肆,郡主要进去你们也敢拦着?”   “不论是谁,没有裴相手令,都不得靠近钦犯周绅一步。别说是郡主,就算今日兴平公主来了,属下也不敢放行。郡主请回吧!”守卫软硬不吃。   “你——”刀刀非常不满。   眼见刀刀有硬闯的势头,我淡淡说道:“刀刀,别惹事!”   刀刀颇为委屈,却不敢再有硬闯的念头。   就在我心头盘算如何是好之时,裴炎的到来解决了我的难题。裴炎缓步踱到我身侧,递了一份裴毅亲笔所书的手谕给我,道:“满儿,你方才走得太急,忘了这东西了。”   我微愣,却又听裴炎道:“去吧,我还有事要同父亲商量,先行告辞了!”   说罢他便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裴炎有些变了,他说话时亲密中带着疏离,似乎有意在疏远我……   “郡主,郡主,”刀刀呼唤了两声,问道:“我们还进去吗?”   我回神,将手书递给守卫,他们这才放了行。   天牢内光线昏暗,外头虽是白昼,里头却好似黑夜,好在两侧墙壁上都燃着火把,火光将那条狭暗幽长的走道映得通亮,里头的守卫见我们进来,恭恭敬敬的上前领路。   一路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守卫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精铁锻造而成的铁门外许多守卫,门上亦上了好几道锁,待守卫推开门,我终于见到周绅。   我记忆中的周绅,不单单有一副好样貌,身上更充满了儒生之气,虽上了年岁,却依旧让人觉得风度翩翩——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害死了我们秦氏一族那么多人。   上一次见到周绅,尚在凤阳,那时战场归来的周绅虽狼狈,却依旧让人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气势。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一身囚衣,满头霜华,除了那张脸,哪有半点从前的模样?   “刀刀,你先出去。”我道。   “可是……”刀刀犹豫不决。   “他手脚都有锁链束缚,伤不了我。”   刀刀仍旧有些不放心,仔仔细细检查了束缚周绅的牢房内只留下我和周绅二人,我静静看着他,心头百感交集。   曾有一度,我恨不得杀了他,那时我正狼狈落魄,而他却高高在上。可如今我站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只觉得他可怜而又可悲。   他倾尽半生谋权,到最后不过一场空。   “像啊……确实像,却也仅仅是眉眼有几分相似。”他盯着我瞧了许久,喃喃自语。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   他说像,像谁?   “你今日为何而来?”他的双眼清明了些许。   “为你而来。”   “你想知道我是否后悔昔日所作所为?”周绅忽然大笑,“我为何要后悔?”   “当年你官拜高位,皇伯父亦待你亲厚,又为何要造反?”来之前我便知道他不会轻易低头,可我仍想知道为何当初他要造反。若仅仅是为了权势,为何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曾自立为王?   “为什么?问的真好。”周绅笑容尽敛,又似在哭:“为什么呢……我多年苦心,最后仍旧是这样的结果……为何她宁愿去死?”   我微愣,似是想起了什么,退了两步,语气略带试探:“你说的她,可是楚昭仪?”   景仁宫住的那位楚昭仪。   我对这个楚昭仪并无印象,景仁宫中也没有她的小相,虽尽力去想,却仍旧不记得她是何等模样。   “闭嘴,别叫她楚昭仪,她有名有姓……”周绅抬头看我,神色颓废而又苍老,“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造反吗?对,就是为了她!”   红颜祸水这话说的当真不假。   谁能想到周氏当年造反,仅仅是为了后宫之中一个微小不受宠的女子?   我觉得万分可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秦氏一族,兢兢业业守护了数百年的江山,竟因为一个外人甚至连名字都不曾记住的女子而颠覆?   “你似乎对此很不屑?呵,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们秦氏一族的女子才高贵,在我的心中,谁也比不上她!她本是奶娘的女儿,与我青梅竹马,我本想待她及笄就请人上门提亲,可到那时,一切都晚了!她的眼睛清澈好似山涧泉水,对世事尚且懵懂无知,却一脚踏进了宫门,从此被困在深宫之中。每当我闭上眼时,总会想起她跟在我身后用娇糯的声音喊哥哥的模样。”周绅瘫靠在墙上,视线紧紧纠缠着我,说到此处,他迷离的眼神蓦地变得清明,“你知道她为何会进宫吗?”   还不待我回答,周绅盯着我的眼神顿时充满了仇恨:“都是因为齐王妃!”   “母妃?”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啊……勺儿不过是长得有些像她,就被你的伯父乾佑帝接进了宫中。”周绅说到此处,眸中怨恨更深,“他既将勺儿带走,却又任由她在后宫之中被众人欺凌!从前我宠着她,何曾让她吃过这样的苦?她有什么错?她不过是长了一张和你娘有几分相似的脸!”   我有些震惊,张嘴欲语,却说不出话。他所说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我的伯父爱恋我的娘亲,为此不惜伤害了一个又一个女子,最终导致了当年那一场宫乱……   “是不是很肮脏?那从小宠爱着你的乾佑帝一直爱着你的娘亲,得不到你的娘亲,就借由长得像她的女子来慰藉自己。你之所以受他宠爱,是因为你是他所爱女子的女儿。就连兴平公主受宠,也只是因为长了一张肖似她的脸!”周绅从地上艰难的站起身走向我,锁链声窸窸窣窣,听在我耳中异常的刺耳。“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和兴平公主吗?不是因为你们躲藏的多么严实,只是因为你们长得有几分像她!像我的勺儿……”   “你既然爱着你的勺儿,为何又要强娶阿邵的娘亲?既娶了她,为何又视她如草芥?你与我皇伯父又有何区别?”我冷笑。他对阿邵娘亲所做的一切,同样肮脏。   “连箴与她长得并不像,可她的笑容却让我想起了我的勺儿。若她不被送进皇宫,也该有那样恬静柔美的笑容。你知道那样的笑容有多么碍眼吗?在勺儿受尽苦难时,别人凭什么笑得如此幸福开怀?她的笑容让我想毁了她!”周绅神色几近癫狂。   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为了一己私利,他毁了阿邵娘亲的一生,也毁了大叔的一生,甚至因此后颠覆了整个大秦。   “那又如何?你机关算尽,最后仍旧没能得到你的勺儿。她憎恨你这样的乱臣贼子,当着你的面自尽身亡!”我怜悯的看着他。到头来,他什么都没得到,落魄至此。   周绅仰天大笑,笑了许久,终于渐渐停住笑声。   窄小的牢房内只有一个用以通风且拳头大小的圆孔,在这个地方呆的太久,无端让人觉得窒息难受。兴许不是牢房的缘故,而是因为我所面对的这个人,他让我觉得可悲又可恨。   我对他已无话可说。   我很后悔踏足此地,我其实不该来这儿,不该心存妄念,试图从他口中探到一丝关于阿邵的消息。   我转身要走,却又被周绅叫住。   他缩坐在墙角,神情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好似我所见到那个几欲疯癫的人是个错觉。我冷冷的看着他,静待他开口。   他道:“郡主不是一直想知道周邵的消息吗?”   “他在哪儿?”我极想冲上前去质问他,却生生忍了下来。   “他死了。死在城南周家别院的地下室。”周绅的面上竟浮出了一丝笑容,声音有如地狱来的催命符般可怕。“汴京城破之时,我命人一把火烧了那座别院。”   “你怎会舍得杀他,他是你仅剩的儿子!”我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坐在地,很快又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周家内乱之后,阿邵便失踪了,从此之后遍寻不着。我不相信他死了,虎毒焉不食子,阿邵是周家唯一的香火,周绅定不会杀他的。   “郡主你真天真。若我不杀他,死的就是我,此前他将半死不活的我软禁在地下室月余,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异常刺眼,“他根本就不是我儿子,从一开始,就不是。”   我的面容瞬间刷白,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地。   我看着眼前狂笑不止的周绅,他脸上的笑是那般的刺眼,那腥红的双眼和狰狞的面容好似在嘲笑我那般。   “刀刀,我们走!”我咬牙,起身,双腿却发软,险些再次跌坐在地。   刀刀上前来搀扶起我,我才勉强站稳,只能紧紧倚靠着刀刀才迈得动步伐,好在刀刀聪明,将我扶得十分稳妥,才没能让人看出我的不妥之处。   踏出牢房时,我的脸色虽然苍白,却比方才要好上许多,守卫上前去锁门之时,周绅的笑声依旧那般刺耳。门落锁之时,我听到了他狂笑之中高喊:“秦徵,你输了,输了!哈哈哈,勺儿,我很快就来陪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死吗?没那么容易!   我脚步一顿,纤长的指甲几欲刺破柔嫩的掌心,视线落在紧紧锁住的铁门之上,眸光轻扫,平静而又冷漠的对那些守卫说道:“传我命令,即刻起,任何人、任何利器都不准接近他,若他死了,你们就通通去给他陪葬吧!”   说罢,在刀刀的搀扶下离开。   踏出天牢时,外头的阳光正灿烂,金黄色的光线迷离了我的双眼,我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先前被抽光的力气一点点恢复。   我深呼吸,转而看向刀刀,“让人备车,我要出宫!”   ----   更新啦,没骗你们吧!!!说了月底TAT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帝业》求包养啊求包养: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汴京人爱花,也爱养花,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摆放新养的花儿,每年的春天,汴京城处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马车飞驰在路上,惊扰了许多路人,车内的我却无心理会,亦无心赏花。   从天牢出来之后,刀刀立刻派人知会了郝汉,让他去搜寻周家在城南的别院。周家在城南的别院在火灾之前便是座破破烂烂的宅子,看起来平凡无奇,任谁都无法将它和周家联系到一块儿,宅院被火烧过后又不曾重新修葺,所以寻起来并不困难,郝汉很快便寻到了那地方。   我下马车时,郝汉已带领的数名铁骑军候在那儿,见我到来,他神色微僵,十分不自然。我一颗心渐渐开始往下沉,却只能强作镇定的问道:“郝叔,确定是这儿吗?”   “的确是这儿。”郝汉答得斩钉截铁。   “这儿真的有地下室?”我点头,未再怀疑,看向那扇早已被推开的破旧老门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脚步迟疑而不敢向前。   郝汉沉默片刻,道:“是。”   我步伐微顿,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你去看过了?”   郝汉未再吭声,他的反应落入我的眼中,我只觉得好似有刀扎入我的心口那般,疼痛难耐。我推开搀扶着我的刀刀,冲进了院中,跌跌撞撞间,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刀刀慌忙上前将我搀扶起,郝汉亦紧跟其后,待我站稳后,听他说道:“郡主,地下室的入口隐藏在后头的柴房中,跟我来吧!”   我的心早已乱成一片,只得在刀刀的搀扶下颤抖着双腿跟上了他,任由他一路将我们领到地下室入口。   那柴房在大火中被烧毁,只留下断壁残垣,地下室入口处的暗门是一扇精铁门,早在郝汉等人来之时已被打开,有两名铁骑军守在那儿,一副严以待阵的模样。他们见了我,齐声喊道:“属下见过郡主!”   我敷衍一笑,转而同刀刀说道:“扶我进去。”   说话间,牙齿忍不住打颤。   密室入口已经打开,想来郝汉等人已经入内查看过了,那么——想到这儿,我顿觉双腿虚软,浑身无力,险些跌倒在地。   不,不会的!   阿邵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郡主,要不就不进去了吧?”郝汉欲言又止。   我咬牙站直,推开搀扶着我的刀刀,快步朝前走去。   通往地下室的木梯早已在大火中被烧毁,现在的楼梯是临时搭建的,稍微用力便会发出吱呀的声响,摇摇晃晃的,踩在上面,让人心慌更甚。   因火灾的缘故,地下室中横七竖八躺了许多被烧焦的尸体,而引我停下脚步的只有躺在正中间的那具尸体。尸体早已烧得面目全非,根本分辨不出是何人,我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眼前这具尸体和阿邵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越是如此,我的心却越发的难受。   那尸体的手紧紧拽成拳由生到死都不曾松开,我蹲□,颤抖着手,用力掰开那紧握的拳头。   那拳头拽得太紧,我费了些力气才掰开,直到看清那焦黑手心中紧握着的东西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无任何意识……   我从噩梦中惊醒时,一身冷汗。   即使醒来,梦中阿邵的面容依旧清晰的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只要闭上眼,他浑身是血的模样便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挥散不去。   “郡主,您醒了?奴婢马上唤太医过来。”刀刀冲进寝宫内时,我正气喘吁吁的坐在床上,她见冷汗浸湿了我单薄的衣裳,忙不迭的为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不必唤太医了,我没事。”我看着寝宫内燃着的烛火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刀刀道:“外头备着粥,郡主晚膳也不曾吃过,可要吃些先垫垫?奴婢这就吩咐宫人备膳。”   “不必麻烦了,你先退下吧,我想清静片刻。”我可以想象得到如今我的脸庞有多么的苍白。   刀刀未再多话,退出了室内。她走之后,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中,静悄悄的,连根针跌落在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披着衣裳下床喝了口热茶后,我的气息渐渐平稳,我的视线落到妆台上那面琉璃镜上,光滑平整的镜面映出我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容,我怔然站在原地。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邵时的模样,过往种种在脑海中愈发清晰的浮现。   我已经忘了当时是如何从天牢走出来的,那时的我定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周绅说阿邵死了,我本不信,但他说得太过于真实,让我不得不信。白日在周家别院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我的心好似被人生生挖开那般疼痛不堪。   我的视线落在桌上那个香囊上。   这兴许已经不能成为香囊,它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甚至和尸体上被烧焦的肉黏在了一起,显得腌臜而又令人作呕。   我的手抚摸着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香囊,这是很早之前我亲手做给阿邵的,他一直珍藏着,从不曾离身。   我不愿相信那是阿邵,但地上那具被烧焦的尸体的手紧紧拽着这个残破的香囊,一切似乎由不得我不信。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当时我勇敢些,放下些,不曾因为身份而一直犹豫,一直迟疑不前,那么现在还会是这般光景吗?   双眼酸涩难耐,我很想哭,却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   “郡主——”   刀刀忽然破门而入,瞬间将我从回忆中惊醒。她进屋见我呆站在镜子前,微愣,我的视线却没有离开镜子,淡淡问道:“何事?”   “郡主,周绅在天牢中自尽身亡了。”    ☆、【第五十七章】   我霍然上前,抓住刀刀的肩膀,惊愕而又愤怒地问道:“天牢之中,守卫重重,又无利器,他如何自尽?”   周绅死了?   我离开天牢时,明明嘱咐守卫好好看着他,任何利器都不得靠近他,包括用来盛饭的碗!   “半个时辰前兴平公主去天牢看他,赏了他一块金子。”刀刀微低着头。   秦缨,又是秦缨——   我推开刀刀,奔出门,朝秦缨的寝宫跑去,刀刀见我这般,慌忙追上前来。   秦缨的寝宫崇华宫离我的景仁宫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此前我庆幸那段距离让秦缨平日甚少来打扰我,如今的我却无比痛恨这距离,我恨不得立刻出现在秦缨面前。   我衣衫不整闯入崇华宫时,使得崇华宫上下混乱成一片,宫女试图阻止我入内,却被刀刀打晕。   刀刀在我的授意下正要踹开秦缨寝宫的门时,有宫女自屋内打开了门。   站在宫女身后的秦缨看着我狼狈的模样,脸上漾着温柔的笑,柔和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让人望而生怜。她上前一步,牵住我的手,道:“姐姐进来吧,你这般模样让宫人见了该闹笑话。”   我甩开她的手,大步跨进了她的寝宫,喝退了左右侍立的宫女。宫女们胆战心惊,犹豫再三,见秦缨点头后,鱼贯退了出去。   “刀刀,你去门外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我冷冷地看着秦缨。   刀刀闻言,立刻退出门外,并带上了门。   门被阖上后,我甩开秦缨的手,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我打得极为用力,秦缨毫无防备之下跌坐在地,白皙的脸颊之上顿时红了一片,五指印清晰可见。   她似是不明所以,睁大了双眼,片刻的呆愣后迅速捂住脸,眼泪一颗颗滚落,“姐姐,我做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动怒?”   “你做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谁允许你去天牢看周绅?又是谁允许你给他金子?”我看着她悻然作态的模样,怒火更甚,“你难道不知道周绅在狱中吞金自尽了吗?”   “他死了,姐姐为何要难过?难道他不该死吗?”秦缨哭起来的时候尤其楚楚动人,“他害死了我们的亲人,如今他死了,你却为了他打我……”   “秦缨,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冷笑,“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的自以为是。不管你如何装模作样我都可以忍受,但你不应该自作主张!”   “自以为是?装模作样?”秦缨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嘴角勾起讽刺的笑,“秦满儿,你知道从前汴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看待你我的吗?我在他们眼中是亲善温柔的公主,而你骄纵任性却是出了名的!是,我自以为是装模作样,但那又如何?在这里,你没有任何地方比得过我,因为我是大秦的公主,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而你,在父皇和皇叔死后,什么都不是!你可以去天牢看周绅,我就去不得?”   “你为何要给他金子?”若没有那一小锭金子,周绅死不了。   “我说过,我会为父皇报仇,为我们秦氏一族的族人报仇!我本该带一把利刃,但我不想让他的血弄脏我的衣裳。”秦缨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秦满儿,我和你不同,我不会因为爱上仇人之子就忘了何谓血海深仇!你明明见到了周绅,却碍于他是周邵的父亲而不肯杀他。你根本就不配姓秦!”   “我没有杀周绅是因为我要他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可是你呢,你的自以为是给了他一个解脱的机会!若非你的冲动没脑子,此后半生他都会在噩梦中度过!有什么能比生不如死地活着更痛苦?”面对眼前这骄傲而又自以为是的秦缨,我愤怒得无以复加,“你我本就相看生厌,又何必在人前人后故作亲热?秦缨,从小到大,你都讨厌我,正如我不喜欢你一样。”   “是啊,我从小就讨厌你,因为你什么都想跟我争!”秦缨平日那温婉的面具早已剥落,她走到我面前,狠狠地盯着我,“可是,你凭什么跟我争?迟早有一天,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秦缨,从前我顾念皇伯父昔日对我的疼宠一再忍让你,你便觉得我怕了你?想和我争,你也要有那样的能耐。”我一直随身携带着的匕首抵着秦缨的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要了她的命。   是我错了,我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忍让秦缨,便能和她和平共处。   秦缨与我的战争,其实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我多希望手中的利刃能毫不犹豫地刺进她的咽喉,可偏偏,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秦缨的双眸终于开始慢慢染上了恐惧,她并不若嘴上说的那么不畏惧生死。我的匕首轻轻划过她白皙优雅的颈部,血丝一点点渗出。   “下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我冷冷地看着秦缨,任由她瘫软在地。   步出崇华宫,夜风迎面而来,带着春夜的凉意,我只觉得浑身冰冷,脚步虚浮无力,刀刀将我扶稳,一言不发地伴在身侧。   夜风缕缕,渐渐将我的思绪吹拂得更加清明,我一路沉默着回到了景仁宫。   早前宫人们见到我失态地冲出景仁宫心下都讶然,却又不敢说什么,这会儿见我回来,都懦懦不敢言。   夜渐深,景仁宫上下都熄了烛火,四周静谧如水。   “郡主。”   我端坐了片刻,便听到黑暗中响起了声响,是郝汉的声音。我搬入景仁宫后,鲜少与他见面,私下有什么消息都借由刀刀传递,加之皇宫内苑人多口杂,外人耳目众多,见面也只能万般遮掩,就好比此时。   “外头形势如何?”寂静的黑夜中,我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那尸……已经转移了地方,裴、顾两家虽得了消息,却都默契地装作若无其事。”郝汉想了想,又道,“郡主打算如何处理?”   黑暗中我看不清郝汉面上神色,却也猜得出几分,他甚至不敢在我面前提起那尸体,也不敢擅自做主处理掉,这会儿正等我做出决定。   既然已经和秦缨撕破脸,这儿也没有再住下去的必要,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出宫。”   “之后呢?郡主是时候做出决定了!”郝汉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明白他话中深意,只觉得无力感更甚,闭上眼沉默了半晌,才说道:“明日,明日之后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郝汉再没说话。   “退下吧!”我的声音中充满了疲倦,无力地摆了摆手。   郝汉应了声,原本紧闭的窗棂“吱呀”了声,四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夜风透过窗棂吹拂着纱帐,我闭着眼静静地躺着,想了许多事,最终苦笑不已。   是到了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第五十八章】   次日。   天蒙蒙亮,一夜无眠的我早早起身,神情倦怠,人也显得无精打采,简单地用过早膳后,我带着刀刀和简单的一个包袱坐上了郝汉一早就备好的马车堂而皇之地离开了皇城。   许是心头积压了太多的心事,又无处抒发,我整个人都显得郁郁寡欢,马车摇摇晃晃,让我的脸色更差了些。马车很快便出了皇城,却没有直接回齐王府,反其道而行去了郊外。   离开皇城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有心人耳中,但也无妨,我本就没想过要遮掩什么,走到这一步,已是在默默地向那些人宣战了。   我端坐着闭目养神,刀刀瞧了瞧车外的景色后说道:“昨夜周绅毙命后,裴毅派人去天牢领他的尸身,又恰巧遇到了同样要领尸身的顾家人,后来那尸身便被两家人共同领走了。”   “我知道了。”我应了声,问道,“后来呢?”   “被葬回周家的祖坟里了。”刀刀怕我不悦,声音低了些。   “他们倒是好心,便宜周绅那老贼了!”我冷笑了声,敛去神色,不再多话。   周绅之死很快便会传遍汴京城的街头巷尾,人走茶凉,他一死,剩下的周氏余党不过是些虾兵小将,已经不足为惧,周家这是要垮台了。不消多久,人人口诛笔伐的周氏一族将彻底地从汴京城消失!较之昨日的失态,现在的我显得平静许多,不过是具尸体罢了,若我想,埋了我也能挖出来,但那样却毫无意义。   “郡主,到了。”   马车嘶吼着停下时,刀刀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我这才睁开眼,步下马车。   顺眼望去,桃树林立,恰逢好时节,桃花娇艳,春色焕然,可惜这样的好景致谁也无心欣赏。我的视线落在前方停着的那两辆马车上,昭儿正站在前面那辆马车的一侧静静望着我。   我之前没想到她会来,呆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朝着她走了过去。   算来,我和昭儿也有好些时日未见了!   昭儿见到我,微笑道:“没有知会一声便跟来,还望郡主莫见怪。”   “无妨。近来可好?”我在她面前停住步伐。   “日子得过且过,不是吗?”昭儿脸上笑容依旧。   我点头,不再说些什么,看向她身后的郝汉,郝汉牵着马,指挥着人从另一辆车上抬下了一副棺木。   马车的一侧有个早已挖好的大坑,我不曾开口,那些抬着棺木的人也不敢妄动。我和昭儿朝他们走去,走在我身侧的昭儿低声道:“其实这样也好。”   我知她有心安慰我,却抿唇什么话也没说。   棺木被放到了地上。   简简单单的一副棺木,没有任何花纹点缀,却用了上好的楠木。我忽又想起了大叔,大叔死的时候,不过是一口薄棺,十分寒酸。   棺木并未钉死,郝汉看了我一眼便让身侧的随从推开了棺盖,里头正是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模样有些惨不忍睹,昭儿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我死死地看着,唇色泛白,不知呆站了多久,才颤声道:“盖棺吧!”   郝汉挥了挥手,几名随从利落地盖棺,而后落葬。   土撒在棺木上发出沙沙声,我在忍耐之间不知不觉咬破了唇瓣,咸涩感夹杂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疼,却只让我觉得麻木。   一侧的大坑片刻之间便起了土堆,前方立了碑,却是一面无字碑。   昭儿递了炷香给我,我却不伸手去接,她叹息了声兀自上前祭拜,我看着她虔诚的动作,像个木头人般愣在一侧,心像被撕裂开那般,疼痛不堪。   清风吹拂而过,卷起了地上的桃花瓣,好似下起了一阵桃花雨。   天色渐渐阴霾了,兴许会下雨吧?   入春至今,一场雨都不曾下过,我素来厌恶潮湿的雨天,今日算是例外。   下雨吗,挺好的……   我闭了闭眼,转身便朝来时的马车走去,昭儿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回程途中,昭儿自然跟我坐了同一辆马车,和来时一样,马车摇摇晃晃让人十分不适,昭儿一直盯着我,似是想将我看穿那般,我想我此时的脸色定十分难看。   沉默了半晌后,昭儿道:“你若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为何要哭?”我闭上眼,敛下一切情绪。   “我知道那是何种滋味,很难受很难受,我爹死时,我也是那般。”昭儿的声音中带着几丝哀伤,“他死了。”   “那不是他。”我飞快打断了昭儿的话,声音尖锐高扬,隐隐藏着几丝歇斯底里。   “他死了,不管你如何欺骗自己。”   “他没有死!”我蓦然睁眼,恶狠狠地盯着昭儿平静的面容。   “满儿姐姐,他死了。”昭儿望着我的眼睛低声叹息,朝我挪动了些,伸手将我揽进了怀中。   我没有哭,她身上的衣裳却浸湿了一片。   父王母妃死时,我歇斯底里地哭,大叔死时我平静却难受得无法言语,可时日久了,我想起他们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们的死带给我的疼痛终会一日日淡去。   这世间每一种痛都会渐渐被遗忘,我不想忘记他,不想记住今日这几欲窒息的痛。   所以他没有死。   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马车载着我们回到齐王府时,天色依旧阴霾,不见雨落。下车前我已将所有的情绪敛去,平静得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齐王府的匾额依旧高高挂在门上,因年久失修,门上的朱漆已经有些脱落,这是我回到汴京之后第一次踏入齐王府。讨伐周氏的大军攻破汴京后,郝汉等人便先在齐王府落了脚,此前齐王府荒废了许久,直到他们入住之后,才渐渐变得干净整洁,因而府中并无下人,守卫皆是铁骑军中的精英。   齐王府的走道陌生又熟悉,儿时的记忆悄然在脑海中回放,我下意识加快了步伐,沿着记忆中的路寻到了幼时我居住的院落门口。   院门口的“娉婷居”三字是母妃亲笔所书,那时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时常吵闹着要为自己的院子换个名字。母妃奈何不过,只得笑言待日后我的书法长进了,就换个名儿……   推开院门,只见四周的一切都整齐而不染尘埃,院中的精致与我记忆中的并无多大不同,但院中如今的摆设都是郝汉后来命人添置的。从前属于我的那些东西早在齐王府被抄家时或被丢弃,或被拿走,一丝不落。   “触景生情了?”昭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到来,我回头时她正好踏进院内。   刀刀等人见她到来,自觉地退开。   我推开以前的房门,昭儿跟了上来,她环顾四周,道:“布置得很雅致。”   我踏进屋内,试图从那焕然一新的摆设中寻找年幼时的影子。其实,这屋内已经找不到旧时的影子了,连当年的旧物也看不到一件。   我唤刀刀上了茶,碧绿的茶叶在上等的瓷杯中翻滚,冒着腾腾热气,很烫口,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   昭儿慢条斯理地喝茶,时不时地偷窥我,试图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我也不点破她的心思,最后也是她先开口说道:“过些天我要回岭南一趟,宋寅就拜托你和郝统领多费心了!”   “嗯!”我应了声,望着窗外那棵老树呆呆出神,半晌后问道,“你和裴炎的婚事也拖得够久了吧?”   “是啊!待我从岭南回来,婚事也该摆上议程了。”昭儿说起婚事有些漫不经心。   我不再问什么,轻轻带开话题,她见我神色不是很好,喝了茶后,便寻了借口离开,我无心挽留,便让刀刀将她送了回去。   她走之后,我独自一人卧在软榻之上,迷迷糊糊竟入了梦,梦到了当年在凤岐山脚下的那段似苦又甜的日子,那时阿邵在烈日之下劈柴的样子,我端坐在屋内绣花,转眼却又到了离别那日,他走之时,我没有挽留,而后那座小村在一场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待醒来时,我伸手摸了摸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郝汉来见我时,我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静静地倚窗看着外头那棵老树。他在我身侧覆手而立,道:“逝者已矣,有些事该忘就忘了吧!”   他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他想让我忘了阿邵,但我已在不知不觉中用情至深,又怎能忘得了?   若我能轻易忘记,那这些时日就不必因他是仇人之子而让自己饱受煎熬。   我忽然莫名地憎恨秦缨。   周绅本该陪同我一起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可秦缨却毁了这一切。   “我回齐王府一事他们听了有何反应?”我走之时抽掉了守卫皇城的那批铁骑军,想来秦缨并不稀罕铁骑的保护。   “兴平公主砸碎了好几个花瓶,其他人都按兵不动。”郝汉讥讽地笑了声,“郡主和她注定是敌人,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心存侥幸。”   我苦笑。   是啊,我和秦缨,生来就注定是敌人,并非我心存侥幸,而是秦家就剩下我和她,再无其他人了。   “昭儿要回一趟岭南,她走之后将郝心接到齐王府来住吧,等她回来了再送回去。”我忆起早前昭儿的话,确实有些天不曾见到郝心了。   “我会命人将客房收拾妥当的。”郝汉忽又想起了什么,“那日坠崖一事我已查清,确实是裴毅那老狐狸所为,为了裴炎。”   自然是为了裴炎。   自始至终,裴毅对我的一切容忍,都是为了裴炎,他不想同裴炎父子反目,所以我才能在最初孤立无援的时候活下来。在他的眼中,我已成为裴炎的软肋,所以在秦缨出现后,他开始容不下我。   杀了我,嫁祸顾家,拔除裴炎的软肋,让他与顾家一争高下,这便是裴毅的算计。   这事我已经淡忘,倒是郝汉一直耿耿于怀。   “郝叔,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阅历不够,许多事其实看得不如郝汉透彻。   “当日讨伐周氏,大军举的是诛灭乱臣贼子的旗号,裴家和顾家都爱惜名声,断不可能在这当口上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周氏。他们在发兵讨伐周氏之前,就已经为未来做好了谋划。若想维持这表面的和平之相,势必要扶持一个新的傀儡。如今皇室血脉之中,只留你与兴平公主二人,那这傀儡皇帝势必是在你与她之间二选一。”郝汉说得直白。   “想来他们选了秦缨?”这么一想,当日媛真之所以杀我,多少也与他们扶持傀儡皇帝的计划有关。   “不错。郡主有铁骑军倾力相护,又可调动宋家兵马,并不好控制,稍有不慎,便有被反咬一口的危险。反观兴平公主,势单力薄,毫无根基,无疑是个当傀儡的好人选。”郝汉沉默了一会儿,慎重而又严肃地问道,“郡主可想好了?”   “郝叔不觉得这话有些多余吗?如今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我决定将守卫皇城的铁骑军悉数收回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不争,就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这天下,周氏亡了,看似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波涛汹涌。宋家因郝心的缘故,与我同盟互利互助,并无威胁。但顾家同裴家却又不同,这两家目前虽毫无动静,但随时都能让我们陷入被动之地。   更何况,还有一个秦缨!   “如此最好!”郝汉冷声道,“郡主,生在帝王家,本就不该心软。”   我抿唇,垂落的手不自觉握紧,末了叹息了声,“郝叔,一切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郝汉这才满意地点头,正要说什么,那头刀刀快步靠近了我们,说道:“郡主,顾家来人了。”   郝汉与我相视一眼,率先问道:“人在何处?”   “已在大厅候着。”   我想了想,同他们说道:“走吧,去看看。”   我的院落离齐王府大厅尚有一段距离,加之我脚程较慢,走到客厅时,客人已经喝光了一杯茶。   踏进大厅时,我与郝汉俱是一愣。方才刀刀只说顾家来人了,却未说是谁,我本以为来人是顾西丞,不想入内一看,竟是顾渊。   “不知是顾伯父亲自上门,失礼之处还望海涵。”我笑得客套疏离。   顾渊拱手道:“今日冒昧来访,还望郡主见谅。”   “顾伯父太过见外了。”我端起刀刀新斟的茶轻吹热气,“不知顾伯父今日登门所谓何事?”   顾渊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递上前来,刀刀接了递到我手中,我不自觉捏紧香囊。   这香囊针脚不细密,上头绣的图案瞧着就好像是一团未理清的线,全然瞧不出绣的是何物,唯一瞧得入眼的约莫就是下方用来束穗子的那枚玉珠。   这个香囊是昔年我亲手所做,虽丑,却是我平生做出的第一个香囊。那年皇伯父为我和顾西丞赐婚之后,我将它送到顾家做了定亲信物。   见到它,我便知今日顾渊前来拜访所谓何事。   他是来提亲的!   我神色变幻莫测,却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淡淡问道:“不知顾伯父何意?”   顾渊见我这般神色,知我已经明了,笑道:“郡主猜得不错,我今日前来,是替犬子向郡主提亲的。当年这桩婚事是先帝定下的,顾家一直都记在心上,我想郡主也是如此吧!”   顾家上门来提亲,不早不晚,偏偏挑了这时候……我看着顾渊温和的笑容,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若顾家真记挂着我与顾西丞的婚约,早在顾西丞回来之时,顾家就应该上门提亲,但他们并没有那么做。   我心头思绪百转千回,想琢磨出点什么。   “既然郡主没有异议,那么,我择日便让人上门下聘。”见我一言不发,顾渊却笑容不变,起身,“先行告辞了。”   待我回神,顾渊已经离开了齐王府。   踏出大厅时,风夹着些许潮意袭面而来。   竟下雨了。 ☆、【第五十九章】   春雨绵绵下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过去,也不曾见顾家上门下聘,顾渊那日上门提亲一事就像一枚小石子,丢入湖中之后甚至连涟漪都泛不起。铁骑军上下因而心生不满,觉得顾家此举欺人太甚,我却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那般,下令齐王府门户紧闭,谢绝访客,王府上下一派平静。   新雨初晴,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湿意,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我咳了几声,闭眼将刀刀端上来的药一饮而尽后,忍不住往嘴里塞了几个蜜果子。因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药不离口,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倒是浪费了厨娘的一番心意。   在院子中逛了逛,我便回到屋中专心致志地做起了绣活。   我很久不曾碰过针线,昨日刚拿起绣花针时觉得十分烫手,流落在外那十多年用以维持生计的绣花针如今在我眼中倒不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来得好用。   绣花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一颗血珠子瞬间就冒了出来,我吮着指尖,心头叹息不已。   人哪,在逆境中学会生存的方式永远不同!   “有闲情摆弄针线,你近来过得不错嘛!”   熟悉的声音让我下意识看向门口,来人一袭蓝袍,玉簪束发,面色如玉,不是裴炎又是谁?我已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他,今日看来,似是清减了几分。看了他一眼,我又低头专心致志地绣着蝶翅,心想着接下来该用何种颜色的线才能让那只蝴蝶看起来栩栩如生。   裴炎大大咧咧地进了门,自顾自寻了椅子坐到我身旁,看了看四周,道:“满儿,你这待客之道仍旧没有长进啊!”   “不请自来的人怎能称为客?”我头也不曾抬。这些天虽然闭门谢客,拦的不过是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像裴炎这般的,根本拦不住,也无须拦。他现在才来倒是我失算,我本以为他最迟在顾渊上门提亲的第二日便会找上门来。   他似是委屈,道:“连杯茶都舍不得,那我今日的午膳怕也没着落了吧?”   我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线头,唤道:“刀刀,上茶。”   早已备好茶在门外候着的刀刀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摆放在裴炎面前,道:“裴公子,请用茶!”   刀刀退下后,我放下手中的活计,状似认真地望着他,问道:“你近来很忙?看起来神色不大好……”   “原来满儿还是关心我的!”裴炎呆了一秒后勾起了嘴角,好看的凤眼微眯,十分勾人。我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无意理他,他敛了笑,静静地喝着茶,专心致志地看着我。   绣花时若不专心,容易扎手,也容易毁了整幅绣品,裴炎目不转睛地注视让我连连下错针,我抬头看他,边说边咳道:“裴炎,你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绣花的吧?”   裴炎闻声皱眉,伸手便抢过了我手中未完成的绣品,“你风寒未愈,该好好休息,整这些费神的东西干什么?”   我伸手欲抢回绣品,却被他顺手丢得远远的,欲去捡,又被他强行拉住,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似抱怨似叹息地说道:“裴炎,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其实我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就是因为顾家向我提亲一事吗?但他不说,我只能装作不懂。   裴炎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他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拿了件披风披在我身上。   临近春末,因我风寒的缘故,屋内的窗户并未打开,这披风披在身上让我觉得有些闷热,正想扯开,却见裴炎脸色不善,手顿了顿,垂落了下来。   裴炎颇为满意,在原位坐稳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道:“听说,你应了顾家的亲事?”   我无法反驳。   也说不上应了,只是当时有些愣神,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当成了默认。   我想了想,对上他的双眸,认真而又严肃,道:“裴炎,我今年二十五了。”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这个年纪,若是别家的姑娘,早就儿女成群。   所以,该嫁人了。   我望着裴炎的眼神充满了探究,而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哑然失笑道:“这个年纪,早该儿女成群了。裴炎你还记得吗?若不是你带人大闹喜堂,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嫁人了。”   我又想起了阿邵。   我的阿邵啊……   若那时没有裴炎的打搅,现在的我,是不是会有一个像他,抑或是像我的孩子?   裴炎眸子里寒光一闪而逝,却又很快地换上了笑容,浅浅的,却让人觉得流光溢彩,炫目异常。他轻声问道:“满儿,你还记得那日答应我的事吗?”   “嗯?”   “忘了也无妨,届时你就该想起来了!”我茫然的模样让裴炎冷哼了一声,随即又漾起笑容,变脸之神速让人叹为观止,“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点头,并未挽留,裴炎走到门口又回头,道:“风寒未愈多该好好静养。”   他走之后,我起身,将方才被他丢掉的绣品捡了回来,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又坐回了原处动起了针线。   不知过了多久,刀刀入内为我添置茶水,我偏头问她:“刀刀,你说我是不是很卑劣?”   我明明知道裴炎话中的意思。   他曾问我,若以裴家为聘,我是否会嫁给他,那时我笑靥如花允诺了他。   我一直都知道裴炎是爱我的,而我,不过是在利用他的感情。裴毅不可能为我所用,但裴炎若继承了裴家,那么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刀刀有些不解,问道:“郡主,您在说什么?”   我回神,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替我送拜帖给顾西丞,约他……约他半个月后西山赏花吧!对了,吩咐下去,今日开始,不必再闭门谢客了。”   “是,郡主。”   我风寒痊愈后,昭儿起程回了岭南,郝心被送到了齐王府小住。   郝心的到来让沉闷的王府添了几分热闹,有时郝汉和郝心之间的相处会让我觉得回到当初在黑风寨的那段日子,平淡而又真实的快乐。   刀刀送拜帖去顾家之后,顾西丞应下了我的邀约,半个月很快到来。到了约定那日,我早早就起身,清晨的空气极好,开了房门,依稀可以听到王府校场那头的操练声。   我怕热,而近来天气又显得沉闷,身上的春衫虽单薄却仍旧让我觉得不舒服,本想让刀刀寻件夏衫,她却道山上天气较凉,我身上这身嫩黄春衫正好。   将自己打点妥当后,我带着刀刀出了门,郝心拖着郝汉早早就守在了门口。他听闻我要去西山赏花,起了玩心,缠了我好几日,我不得已点头带上了他。   也正因如此,这次西山之行变得十分慎重,郝汉觉得不放心,索性也跟着,又精心挑了一小支铁骑军充做侍卫和车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西山而去。   西山在汴京城南门之外不远处,风景秀丽,是踏青登高的好去处。现在已经临近夏日,西山上的春花大多已经凋零,倒是嫩芽抽枝,青青郁郁,生气勃勃。   赏花,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马车走马观花,行得极慢,清风偶尔扬起车窗帘子,窗外景色正好。   “满儿姐姐,你说呢?”郝心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什么?”我回神,有些茫然。   刀刀笑道:“奴婢与小公子打赌,今日西山的花儿开得很美,小公子不信呢!”   “既然是去赏花,那花儿当然得开得美啊!”我笑着拍了拍郝心的肩膀。   郝心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话:“难道西山的花儿都是翠绿的?”   我扑哧笑出声来,郝心闹了别扭,不肯再理我和刀刀,也不肯再和我们一起坐车,闹着要和郝汉一同骑马,郝汉耐不过,只得由他去了。   车很快就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并不高,爬起来也不费劲,我不曾多想便舍了山脚下备好的软轿,徒步上山。   我和顾西丞约在西山半山腰的眺望亭,从山脚往上,徒步而行要走上两刻钟。大家爬起来都不费劲,但所有人当中唯有我气喘吁吁。   眺望亭附近是大片平地,快靠近亭子时,郝心自觉地随郝汉去别处转悠,铁骑军守在远处,我带着刀刀踏进了亭子,我到之时,顾西丞早已端坐在亭中悠闲饮酒。   我环顾四周,有几分惊讶地问道:“你倒是洒脱,竟连个随从也不带。”   “难不成你会害我?”他淡淡地应了声,继续饮酒,“不坐?”   我嘱咐刀刀退到外头后,挑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端起他为我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道:“略带几分甘甜,倒是好酒。”   他不置可否,我笑了笑,顺眼望去,依稀可以把整座汴京城纳入眼中,远方甚至还看得到缥缈的白雾。   我收回视线,偏头看向顾西丞,他正看着远方云雾,似乎不曾察觉到我的偷偷打量。他的侧脸看起来很柔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时的俊秀,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少时的模样,锦衣,面色如玉,略带稚气,看着我的眸光总带着些许厌恶。   我和他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却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平静和气地坐在一起饮酒,他是顾西丞时不曾,是郝仁时,更不曾。   “今日这西山,风景不错。”顾西丞收回视线,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点头,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花儿。”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有些赧然,眼角忽然瞥见不远处角落里的一朵小白花,指道:“那不正开得灿烂吗?”   顾西丞顺着我手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俯身向前,拿起酒杯为我添酒,视线又落在我身上,淡淡的,似疏离,却又隐隐带着莫名的亲近。   我下意识退开了些,他眸光一寒,冷淡而从容地勾起了嘴角,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走到角落中,轻轻一掐,便折下了那朵小花儿。我看着他手中的花儿,面容沉静,温婉自若。   他将花儿放在石桌上,淡淡说道:“郡主今日约我来赏花,只怕是另有所求吧?”   “所求倒称不上,想必大公子也知道顾伯父上门来提亲一事?”拐弯抹角太过累人,倒不如干干脆脆地问出来。   “是又如何?”顾西丞轻轻瞥了我一眼,“你从前不是一直都唤我丞哥哥吗,依你我之间的关系,何须如此疏离?”   “大公子说笑了,那不过是年少不懂事罢了!”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我知公子另有所爱,所以……”   “所以什么?”顾西丞神色自若地喝酒,“既然这桩婚事是先皇定下的,我们顾家定不会反悔。”   “听起来大公子并不赞同这桩婚事?”   “郡主多虑了,待挑好了吉日,顾家就会上门下聘。”顾西丞语气凌厉中夹杂着些许嘲讽,“既然是来赏花,自该好好欣赏美景才是。”   我遂沉默。   不远处传来郝心的声音,他和郝汉正朝我们这边走来,郝汉在侍卫守着的地方停下了步伐,郝心则越走越近。我见郝汉欲言又止,看了看郝心,又看了看顾西丞,道:“既是来赏花,自不能埋没了好景色,我四下走走,大公子自便。”   顾西丞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我起身便走,与郝心擦肩而过时冲他笑了笑,快步朝郝汉走去。   身后依稀传来郝心与顾西丞的声音,我瞥了神色复杂的郝汉一眼,命令侍卫们退出五丈开外后又道:“郝叔,我们四下走走如何?”   “郡主请。”   西山那片竹林在我眼中最美,一年四季都青青翠翠,走在竹林间的小道上,听着竹叶在风中的沙沙声,别有一番风味。我随手摘了片竹叶,在嘴边咿咿呀呀吹出了声响,清脆而又动听。   郝汉惊讶地笑道:“我竟不知郡主还会这个。”   我丢开竹叶后,道:“郝叔,我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郡主不必多虑,尽管问吧!”   “你与顾西丞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曾数次见到郝汉与顾西丞在争吵,在黑风寨之时,他们明明那般亲厚。   “一个人处心积虑在你身边待了十年,你视他为亲人,可他却从一开始就对你另有所图。换了郡主,又当如何?”郝汉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愤怒,“他不过是为了得到这支铁骑。”   “我以为铁骑的行踪对世人而言是个谜,没想到顾家的人早就发现了。”我叹息。   这个答案我早已猜出几分,从郝汉口中确认后只觉得有些心酸。郝汉的愤怒不难理解,被自己当作至亲的人背叛,任谁都受不了。   我与顾西丞重逢时,他尚是黑风寨中冷面却受寨子上下尊重的二当家的。谁能想到他会为了铁骑而处心积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只为掌控铁骑?   照郝汉的说法,顾西丞成功在即,他险些就将整支铁骑军悉数交到他的手中。   可那时候我却出现了,带着大叔留给我的玉佩,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这支铁骑军的效忠。   “这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郡主就不必深究了。”郝汉不想再提起顾西丞,忽又问道,“郡主当日为何不拒绝顾家的亲事?如今这形势变得有些为难。”   我当日过于诧异,才让顾渊安了默认亲事的由头,现在早已后悔万分,偏偏顾西丞却又不打算退了这门亲事,让我不得不陷入两难的局面。   见我沉默,郝汉安抚了几声,忽又问道:“我记得郡主从前很喜欢他。”   “是啊,从前。”   我曾听人说,每个人年少时都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你如痴如狂,当他出现时,你的眼中便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那时我爱顾西丞,我也从不否认这一点。   我也曾听人说,人老了之后,就不再像年少时那般轻狂肆意,反而更喜欢细水长流,向往平淡而温馨的生活。   如今的我,已经老了。   我仰头看天,漫不经心地同郝汉说话,脑海中却不住地浮现出阿邵的面容。   郝汉似乎明白了什么,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他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我头也不回,甩开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而去。   他还活着,一直活在我心里。   这一场赏花会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从西山回王府的马车上气氛不是很好,沉默而又沉闷,刀刀自觉在外骑马,唯有郝心与我同坐在车内。   郝心坐在我身侧,微低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马车笃笃声清晰地回响在耳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头,漂亮的双眸中带着莫名的哀伤,“满儿姐姐,权势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二叔抛弃我和郝老大?”   我静静望着他,末了笑弯了眉眼。   真是个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不爱权势的? ☆、【第六十章】   自顾家提亲至今,整整五个月,一直不曾上门下聘,我和顾西丞的婚事就好像是一句戏言,经过最初的漫不经心后,淡化得无影无踪。我情绪复杂得熬过了整个夏季,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   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也成不了。   深秋叶落之时,昭儿终于从岭南回到了汴京,在昭儿归来这一日特意为她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兰花宴。   宴后昭儿带着郝心离开了齐王府,只留下满庭院的兰花,我撇开刀刀,独自漫步在府中。因我只在府中走动,郝汉和刀刀也颇为放心,并未多加阻拦,故而我身侧十丈之内无人敢靠近。   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府中烛影摇曳,似明忽暗,在微风摇摆之下映得人影晃动,天空中星辰一闪一闪,偶尔听闻几声虫鸣,让人听得好不惬意,不得不感叹秋夜之美。兰花在夜风中楚楚动人,娇柔多姿,许是宴上喝了酒的缘故,在夜风吹拂下,我有些微醺,思绪混沌,顺势倚着柱子坐了下来。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闷响,让警觉性甚高的我腾然起身,冷冷喝道:“什么人?”   走了两步,瞥见一道人影正要走,我顿时扬高了声,“站住!”   背对着我的那人身形一僵,脚步也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   那人身着齐王府侍卫惯穿的衣裳,约莫是府中的侍卫,我脑子混沌不堪,又有些头疼,正要放那人离开时,猛地打了个喷嚏,人顿时清醒了许多,再看那人熟悉的后背时,竟有一股欣喜涌上心头来。   我颤抖着步伐朝那人走去,那人浑身僵直,动了动,似乎想离开,最终却没有走。就在我的手即将抚上他的肩时,他轻轻一闪,躲开了。   “转过身来!”因激动而加速的心跳声砰砰砰,我分不清心头的感觉是悲还是喜,连声音都颤抖得不成样,“我命令你转过身来,即刻!”   那人迟疑了一下,终是转过身来,语气带着一丝畏惧和九分恭敬:“见过郡主!”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平凡无奇,毫不出彩。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显得越发的高大。   “你不是他,不是他……”我颤抖着双唇,微弱的灯光映着我苍白的面容。我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不要在外人面前失态,“退下吧!”   那人恭恭敬敬地退下,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哀伤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蹲□,惶然跌坐在地,脸埋在双膝之间呜咽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伸出双手将我抱起,温暖的胸膛和熟悉的气息让我柔顺不曾挣扎,呜咽声却怎么也无法停下来。   “喝酒了?”裴炎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尤其温暖,他的轻笑声似叹息似无奈,又似宠溺,“哭得像只迷路的猫儿,真不像你!”   他将我抱回房中,放置在床上,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房内烛火正旺,我不用细想也知此时的自己有多么的狼狈。   眼前的裴炎神情温柔近乎宠溺,让我下意识闭上了眼,后又强迫自己睁开眼,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后,冲他笑了笑,道:“你来晚了些,早些就能见到昭儿了。”   裴炎眸光一沉,脸色蓦地冷了几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会晚,早些来就捡不到哭泣的小猫儿了。”   我认真地看着他,试图劝他,却又不知自己有何立场劝他,也不知自己能劝他什么,半晌之后,才叹息了一声,语气轻淡,却藏不住悲凉之意:“裴炎,我已经没有心了。”   因为没有心,所以无法回应他的爱。   我以为裴炎会不悦,可他却像没听到那般,指尖轻抚过我的面容,笑容越甚:“无妨,我有心就好。”   我莫名的颓败。   我和裴炎相识至今,亏欠他良多,尤其是在感情上。   我躺在床上,侧身,闭着眼,不再去看他。他俯身轻吻了我的侧脸,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发际:“满儿,我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总有一日,你会看到一直站在你身后的我。”   他在床畔坐了许久,终于起身离开。   裴炎走时没有惊扰我,他以为我已经和衣入睡,其实不然。他走之后,我从床上起身,点上了灯,四周顿时又变得亮堂。我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烛火似乎旺了些,跳跃的火焰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人怔然。   “郡主。”刀刀的唤声让我回神。   “王府内的守卫该加强了。”裴炎之所以能旁若无人地出入齐王府,是我刻意为之的结果。   “是。”   “你退下吧,让郝统领来见我。”我略带疲惫地朝刀刀摆了摆手,之前的酒劲似乎并未全部散去,站得久了,竟觉得有些头晕。   郝汉就在门外不远处,刀刀离开后他便进了屋。我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用来挑灯芯的银簪,问道:“裴家有什么动静?”   “郡主今日这把火添得不错,我们的人已成功混入了裴家军中,只要裴家有异动,便可以渔翁得利。”郝汉的语气颇为赞赏。   “如此最好,让手下的人盯紧了。”我把玩银簪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郝汉,“方才那个侍卫叫什么?”   “侍卫?”   “在花园被我唤住那个侍卫。”我皱眉。   郝汉想了想,道:“我让人去查一查,明日将人送到郡主面前。”   我虚应了声,挥退了郝汉,刀刀很快入内,服侍我宽衣安寝。   熄灯之后,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在黑暗中睁了眼,无端想起不久前在院中遇到的那个侍卫,只觉得心口莫名地泛疼,难受得几欲让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我竟如此地想念他。   转眼入冬,蒙蒙细雨让素来庄严古朴的汴京染上几分江南的娇美之态,雨水顺着屋檐滴答而下,在水坑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是雅乐,颇让人静心。我素来不喜雨天,今日也不例外,倚靠在窗边把玩着一缕青丝却不是在欣赏外头的景致。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熟悉的气息和轻缓的脚步声让我知是刀刀来了。   我关上窗,回头看向她,手漫不经心地拂过手腕上的玉镯,微微勾起嘴角:“看来,你给我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的确是个好消息。”刀刀未否认,“想必郡主已经猜到了。”   “说吧!”虽然我猜到七八分,但从她口中确认一遍更让我放心。   “就在方才大雨未歇之前,裴毅忽然晕倒,裴炎对外宣传他重病需要静养,封了裴毅居住的院落不让任何人靠近,顷刻间就把持了整个裴家!”她话中略带叹息。   裴毅处心积虑了大半辈子,努力地培养裴炎,而裴炎,却在这种时候咬了他一口,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裴炎谋划了许久,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一击即中把持住整个裴家的时机,若不是三日前裴毅命人上宋家下聘,我想裴炎还能多忍几日!   说来应该感谢昭儿,若不是她催促裴毅命人上门下聘的话,只怕裴炎不会这么快就动手!   如此一来,裴宋两家的婚事也结不成了。   “是!”   我满意地点头,忽又想起兰花宴那夜的事,蹙眉问道:“还没找到那个侍卫?”   那夜并未出什么差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本不该让我记挂在心,可不知为何,我对此有种莫名的执念。   兴许,我只是想再看看那熟悉的背影。   我只是害怕,怕会悄无声息地忘掉阿邵。   “已经找到了,郝统领正带着他在门外等着呢!”刀刀道。   “让他独自一人进来。”   刀刀闻言迟疑了一下,应道:“是。”   刀刀退下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入耳,我回头,便见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名侍卫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的是齐王府侍卫的服饰,外表十分普通,外头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角,想来在外头已经等了许久。   我认真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寻常的眉眼,不出众的脸,在他身上很难寻到阿邵的痕迹,我想兴许是我魔怔了,竟会觉得这个人像他。   他低首站着,不敢抬头看我,倒是我的视线一直紧紧缠着他,似乎让他有些窘迫。我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他:“你叫什么?”   “沈念。”他恭恭敬敬地答着话,有些拘谨。   我不由得轻笑出声,问道:“我很可怕?”   “郡主息怒。”沈念听了之后,竟跪了下去。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道:“你先退下吧,让郝叔来见我!”   “是。”他呆板地应了声,起身便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端湿了眼角。   这样的背影,与我记忆中那人几乎一样,可眼前这人却不是他。   我突然开始疯狂想念,记忆中的那个人。   “见过郡主。”郝汉进来时我正怔然出神,他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免礼。”我道,“郝叔,明日起,让沈念跟在我身边吧!”   郝汉却皱了眉头,“那怎么行,他的功夫和其他侍卫比起来,并不算太好。”   “我已经决定了。”我努力让声音平静。   “为什么?”   “郝叔,”我颤抖着音调,无端湿了眼角,“难道我连留下一个熟悉背影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郝汉愣住,最终妥协。   他走之后,“当啷”一声,我顺手砸碎了刀刀悉心挑选的茶杯,跌坐在椅子上,任由泪水在脸上猖狂肆虐。   如果不是因为那可笑的权势,我兴许就不用拼命去留一个熟悉的背影,因为我爱的那个人会完好如初地站在我面前……   裴家的异动在京中引起了暗涌,表面虽看不出什么,私下却各种阴谋尽显。刀刀每日都会来向我禀报所探听到的一切,我听之任之,却不曾插手,只作壁上观。   让人诧异的是,裴毅并非完全被裴炎压制着,可他却不做任何反抗,轻而易举地让裴炎掌握了裴家的一切。我曾怀疑这当中是否存在阴谋,苦心思量,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作罢。   这期间,那个侍卫沈念被安排在我跟前,他是个守礼而又木讷的人,大多时候都像根木头杵在一旁,无声无息的,轻而易举就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许多时候我会对着他的背影发呆,兀自沉浸在过往那些或美好或心伤的回忆之中。他从初时的不适应到后来渐渐变得坦然,慢慢习惯了我的注视,也懂得忽略我的视线。   如此,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待到我生辰的前一日,消失许久的裴炎终于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再次见到裴炎,只觉得他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从前的裴炎身上总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傲气,甚至带着一丝锐气,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裴炎却像是一块被打磨过的美玉,没了过往的棱角,看着高贵温润,比之过往要更胜一筹。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裴炎,我知道他注定会变,却又自私地希望他永远不会变,永远是年少时紧紧跟在我身后的那个裴炎。   我忽然有些怀念从前的裴炎,怀念我们曾一起肆意过的年少时光。   裴炎的到来一直都在我的算计当中,只不过我没有料到他会选择今日上门。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他似乎清减了些,也不甚精神。这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刚接手裴家,有太多事要处理。   “沈念,你先退下吧!”我回头看向沈念平时站的地方,那儿哪里还有沈念的身影。   裴炎刚坐下便听到我的话,也看向那儿,见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沈念?莫非就是近来一直贴身保护你的那个侍卫?”   “是啊!”他会知道沈念的事我毫不惊讶,更不曾在意,沈念不过是个寻常的侍卫,裴炎根本没必要为难他。   “倒是个知进退的。”裴炎小饮了口茶,若有所指地说道,“满儿,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真的。”   “那又如何?”我轻笑,看似毫不在乎,却无法否认裴炎的话刺痛了我心中最深的伤口。我一直都知道沈念不是阿邵,一直都知道,却不敢认真地去面对自己的心,只想逃开那一切带给我的伤痛。   裴炎轻哼了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狭长的小锦盒放在我面前,轻巧地转移了话题,道:“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这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   “谢谢。”我收下礼物,却并未打开看。从我被裴炎带回岩都开始,每年的生辰裴炎都会送上他悉心挑选的贺礼,今年也不例外。   “你不打开看看吗?”裴炎眼中含着期待。   我的手碰触到那个锦盒,却又缩了回来,淡淡笑道:“既然是生辰贺礼,自当生辰之日再打开。”   裴炎闻言有些失望,那抹失望很快一闪而过,随即神色如常。他把玩着茶杯,朝我绽出饱含深意的笑,“满儿不好奇我今日为何而来吗?”   我笑容不变,反问道:“哦?你今日为何而来?”   “不猜猜看?”   “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你的心,我又如何猜得透?”我四两拨千斤。   裴炎大笑,放下茶杯看向我,嘴角的弧度不掩其愉悦,眸光温柔而又深情,连声音都漾着暖意:“还记得你向我许下的诺言吗?若我以裴家为聘,你便嫁给我!满儿,是到该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我早已猜到他的来意,可当他如此温柔而又深情地说出来时,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沉重。从许下那个诺言开始,我就在刻意地欺骗裴炎,我不过是在利用他对我的爱来为自己谋一线生机,并不是真心想嫁给他。这种做法太过卑劣,却是我最为无奈的选择,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背叛了年少时和裴炎的情义。   我也曾试图弥补当时的过错,试着和裴炎撇清关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看着眼前固执而又认真的裴炎,这个人,他将整颗心都许给了我,而我却没有办法回报他。   我笑着笑着,终是哭出泪来,明明不想伤害他,却真真切切伤害了他,明明是愧疚之泪,却变成一种指控他的工具,“裴炎,我与昭儿情同姐妹,你和他之间有婚约,而裴家也已经上门下聘,择吉日便要成亲,可你现在却对我说你想娶我,你可曾想过我的处境?又何况,我和顾家的婚约是皇伯父在世时亲口许下的,你想让我成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吗?”   裴炎伸出手,轻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本来神采飞扬的笑容变得无奈,笑声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在来之前,我已经猜到了你的答案。”   他不曾对我说出任何一句指责的话,我心中却更加的难受。   我违背了当日的诺言,本就是个背信弃义之徒。   看着眼前依旧温柔的人,我看到的是丑陋狰狞的自己。   “你兴许不记得了,小时候你说,若有一日我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值得依靠的人,你就嫁给我。”裴炎的声音很轻很柔,“不过,那的确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 ☆、【第六十一章】   汴京城下起第二场雪时,正是我的生辰。   这个生辰和往日并无多大不同,我虽不曾宴客,却将各家派人送来的贺礼也都一一收下,秦缨上门之时,刀刀正说要亲自下厨为我煮一碗长寿面。   府中的侍卫领着秦缨与碧玉主仆二人走了进来,碧玉合了伞,为秦缨拂去肩上的雪花。秦缨颈上的伤早已痊愈,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一张俏脸在冬日的严寒之下被冻得微红,好似双颊染上了红晕,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我与秦缨既已撕破脸,与她私下相处时,我也不屑再摆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故而此时见了她,不悲不喜。   对于她的到来,我颇为意外。   今日不单是我的生辰,也是秦缨的生辰,照说,她这会儿应该在皇城中庆生,而非屈尊纡贵到齐王府来。   秦缨与我说了些贺寿的话,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面上功夫做得极好。她似乎忘了当日的恐惧,好似那夜的事从没发生一般。   今日生辰之喜,我无意同她置气,遂让刀刀多弄一碗长寿面。刀刀有些不甘愿,撇了撇嘴,仍旧听话地退出了大厅。   “你来干什么?”刀刀走后,我随口问道。   “一个人的诞辰有些寂寞,两个人过正好。”秦缨漫不经心地喝茶,“姐姐搬出宫后,我一个人无趣得很。”   这样的话,很难让人信服。   郝汉进来时,见到秦缨,不卑不亢地行礼,道:“郝汉见过公主殿下。”   秦缨微笑颔首,郝汉上前在我耳旁低声说道:“顾家来下聘了。”   我脸色微变,瞥了秦缨一眼,飞快掩下多余的情绪。   我千算万算,从头到尾都不曾算到顾家会真的上门下聘,片刻的惊慌后,我迅速冷静下来。   不论如何,我和顾家的亲事都成不了,就算顾家前来下聘,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反倒是顾家,拖了八九个月之后忽然上门下聘,而且还挑了我诞辰这一日,意欲为何?   外头很快传来了嘈杂声,一群仆役陆续将一抬抬聘礼抬入大厅,几乎要将整个大厅占据,余下放不下的都只能排放在外头。只见顾家仆役,却不见顾家上门下聘的管事,我正疑惑,便见顾西丞踏了进来。   见到他,我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今日秦缨会大驾光临齐王府,原来是为了他!   我的视线在秦缨与顾西丞之间来回转悠,顾西丞面色坦然,秦缨却险些将手中的绣帕撕裂。   自顾西丞到来后,她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他。   与顾西丞同来的管事递上了礼单,在我的示意之下,由郝汉出面收下,命府中人将聘礼一一抬下收妥。郝汉要与仆役一同去放置聘礼,同我与秦缨见礼后,便离开了大厅。   他走之时与顾西丞擦肩而过,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顾西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郝汉走远之后才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小木盒,放置在我面前的桌上,道:“生辰贺礼,郡主收好,可别再丢了!”   我并未打开盒子,只冲他温和一笑,“多谢顾公子。”   顾西丞似笑非笑,道:“顾某告辞!”   聘礼被抬空之后,原本拥挤的大厅瞬间变得宽敞,刀刀端着两碗长寿面跨进大厅之时,恰逢顾西丞带着送聘礼的那些仆役跨出大厅。她将面一一放置在我与秦缨面前后,又回头看向门外,却只看到顾西丞的背影。   刀刀忽然叫道:“郡主,顾家来下聘了,那您和顾大公子是不是该择日成亲了?”   她的话让秦缨伸向筷子的手僵住,我瞥了秦缨一眼,道:“刀刀,你去库房帮郝统领一同清点一下顾家送来的聘礼。”   刀刀异常开心,应声而下。   她走之后,我屏退了四周服侍的下人,原本还显得拥挤的大厅瞬间便只有我与秦缨二人。   我打开了方才顾西丞送的那个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上等白玉精心雕琢的玉佩,玉佩上头刻着一个“丞”字。   这是当年顾家送到齐王府的定亲信物。   那年离乱发生之时,我们一家匆忙出逃,这东西便被落在王府之中,我本以为找不回了,不想它兜兜转转竟又被送回了我的手中。   秦缨一直盯着我手中的那块玉佩,眸中情绪复杂,似愤怒,似悲哀,更多的却是怨恨。   大厅之内静悄悄的,秦缨不曾开口,我亦然。这些年我练就了一副好耐性,她的耐性要差上一些,所以她开了口,不似之前的惺惺作态,语调微微拔高,不难听出话中的愤怒:“你为何要应下婚事?”   “你忘了吗?这桩婚事是皇伯父定下的。”我好笑地望着她。   “你明明可以拒绝!”秦缨握着筷子的手蓦地捏得更紧,声音尖锐而又愤怒,哪里还有平日的温柔娇怯。   “我为何要拒绝?”我偏头问。   秦缨无从反驳,兴许是她眼中的愤怒和嫉恨娱乐了我,我笑得灿烂无比,道:“吃面。”   我的笑容让秦缨的怒火高涨,可她却渐渐冷静下来。她的视线掠过站在一侧的沈念,勾起嘴角,娇声温柔地说道:“这位就是沈念?长得很一般嘛!我听人说姐姐与他……”   “与他什么?”我冷笑。   “我听说姐姐与他两情相悦,奈何身份不配,才不得已将他放在身边当贴身侍卫。”秦缨话说得极慢,笑容明媚地看着我,“难道不是吗?”   “秦缨,是在邵家当婢女的那些时日让你学会了嚼舌头吗?”我颇为讽刺地看着她。   在邵家当过婢女一事是秦缨的硬伤,那段低贱的日子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今日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我本不想让她难堪,但她太过自以为是,而我也无意忍让她。我回头瞥了沈念一眼,心头冷哼,秦缨居于深宫竟也知道沈念之事,我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秦缨变了脸色,捏着筷子的那只手上青筋交错,极力地隐忍着,见我低头专心吃着寿面,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坊间传言姐姐与沈念情投意合,却又与顾家有婚约在身,我不过是好心才提醒你一句,可你竟辱我至此……若非为了生存,谁愿意去当一名没有尊严的低贱婢女任人糟蹋?”她拿着绣帕拭着眼角,低柔的哭泣声加上那苍白委屈的柔弱模样真是闻者心酸见者怜惜,“我知道姐姐一直看不起我,无妨,我只求姐姐在外人面前给我留三分薄面就够了……”   装柔弱装委屈这一招我并非不会,只是性格使然,做不出这样的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非秦缨主动招惹,我又何必拿言语刺激她?我抬头,冷冷地看着秦缨,“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才辱之,这儿是齐王府,你若待得不舒坦就回宫去吧!”   我与秦缨最后自然不欢而散,她苍白柔弱地哭着离开了齐王府。   刀刀的长寿面做得很合我的胃口,不多时一大碗面便让我吃了个精光,我看着一旁秦缨吃了少许的那碗面,直叹浪费。   秦缨走后,这场雪不知不觉又加大了些,稍不注意,院内便积了厚厚一层雪。回娉婷居的路上,刀刀满怀期待地问道:“郡主,奴婢的手艺不错吧?”   我点头,不吝赞美,道:“确实不错,刀刀,以后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去开个小面馆也不错。”   刀刀拍手笑道:“郡主说得不错,有一技傍身,何愁没饭吃!”   我闻言笑开,无意间看到不远处廊道上站着的郝汉,回头说道:“刀刀,你先退下吧!”   刀刀不问缘由,转身便走,我则快步走上前去,快走到郝汉身边时,又放缓了脚步。   不论脚步如何细微,郝汉依旧察觉到我的到来,他没有说话,静静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同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双目所及之处皆是皑皑白雪。   “一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郝汉忽然说道,“我认识他那年,也下着大雪,就像今日这般。恰逢年少,我们都意气风发,谁也不肯服谁,最初两看生厌,却又一起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一起同生共死!他为情所伤,丢下一切远走天涯前,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想留下他,最终也没能留住。直到他死,我都没能再见上他一面,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我知道他说的是大叔。   我认识大叔时,他满脸风霜,就像个寻常的山野之徒,从不曾想过他和我一样曾有过风光无限的身份。   初闻他的身份时,我也讶异过,却很快坦然。   我们都一样,有过无法向外人诉说的过往!   “大叔的墓在凤岐山脚下,得了机会,我们一起去祭拜他吧!”我也有好几年不曾去祭拜过大叔了。   郝汉没有反对,也没有点头,只是平静诉说着他和大叔过去的点点滴滴,或肆意或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每一幕都那么的鲜活,就好像发生在眼前那样。   “若他不曾投军,我和他就不可能相识,连箴也不会被周绅强娶为妾,也不会有铁骑军的存在,一切都会改变……”最后,他问我,“郡主,你说如果让他重新活一遍,他会如何选择?”   我哑然失笑,道:“郝叔,就是大罗神仙也无法让我们重活一遍,就算真的能重新开始,我想大叔依然会选择投身军营保家卫国。”   这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语。我不是大叔,所以不知他会做何选择,兴许大叔会选择留下,娶阿邵的娘亲连箴,然后和和美美地过一生,兴许大叔依旧会投身军营,保家卫国,做一个顶天立地受人敬仰的男子汉。   其实不论何种选择都是好的,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白驹过隙,待老了,眼一闭,化作一抔尘土,也就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就是这样,我们都在为生存苦苦挣扎,情愿死的是别人,也不愿死的是自己!   郝汉偏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声,再没说话,我的视线变得有些迷离。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希望回到我年幼时,好好亲近父母,孝顺他们,当一个好女儿。也不要去认识阿邵,爱上裴炎最好,那样就不会有后来撕心裂肺的疼和铺天盖地的愧疚,不用为生存苦苦挣扎,依然是父母怀中娇宠着的女儿……   就在我和郝汉怔然出神时,一道身影迅速出现在我们面前。   来人是郝汉派出去的探子,他恭恭敬敬地跪在我们面前,道:“宫中传出消息,兴平公主遇刺,裴顾宋三家也同时遭遇了刺客!目前全城戒严,宫里已经派人来请郡主入宫避难了,正在路上。”   我和郝汉迅速回神,对视了一眼,神情肃冷。   所有人都遇刺,唯独我例外,这无疑是将我放到火上去烤。   我瞬间皱起眉头,只能苦笑一声,唤道:“刀刀。”   “奴婢在。”   “你的剑呢?”   刀刀的软剑瞬间握在手中。   “动手吧!”我看向亮晃晃的剑身,闭上眼,下一瞬间,疼痛感蔓延。   既然遇刺,那就大家一起吧!   全城戒严,郝汉手握铁骑,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在宫中太监请我探望秦缨之前,他便被顾西丞派人来请走了,虽不放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祝福刀刀小心谨慎。   外头本已停歇的雪越下越大,让人觉得前路茫茫,毫无方向。   入宫之前,我遇刺的消息也传了出去,所有人都遇刺,让局势瞬间变得不明了。许多人怀疑是周家余孽所为,其实事实如何我们都一清二楚,却谁也不曾拆穿谁。   我到崇华宫时,顾渊早已在偏殿候着,昭儿姐弟尚未到来,裴毅一直都在府中静养,自然也没来,至于裴炎和顾西丞,想必是同郝汉去缉拿刺客了——我的视线在偏殿内转了一圈,落在顾渊身上。   他的右手动作不便,想来是遇到刺客时受的伤。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的右手,神色淡然,说道:“小伤罢了,郡主无须挂怀。”   端茶来到偏殿的碧玉见我来了,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失望而又愤怒地冲着我哭喊道:“公主殿下事事与你为先,从不想和你争什么,你为何要下毒害她?”   “我没有害她。”下毒?我顿时蹙眉。不是说遇刺了吗,怎么变成了中毒?   “公主从齐王府回到崇华宫后,便口吐鲜血全身抽搐,昏死过去,这一路我们并未在别的地方停顿,更不曾吃过别的东西,不是你下的毒又会是谁下的毒?”碧玉尖声指责,哭哭啼啼,“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秦缨的确会收买人心,这崇华宫中的宫人们都对她死心塌地,一个个恨不得吃了我。碧玉忘了身份,为秦缨抱不平之余竟妄想打我,我攥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甩开。我伸手,恶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后挑了个位置坐下,冷冷地看向她,“去泡壶新茶。”   碧玉似乎被我冰冷的视线吓到,她忘了哭泣,愣了片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力道不曾控制好,不例外扯疼了身上的伤口,我瞥了正渗着血丝的左手手臂一眼,斥退偏殿内其他服侍在侧的宫人,再次看向顾渊受伤的那只手,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脸上。   顾渊抚了抚手臂上的伤口,“郡主倒让我看了出好戏。”   伪装得太久,我着实有些累了。我嘴角微勾,道:“比之顾伯父,我还差得远。”   “满儿姐姐——”   郝心冲了进来,身后跟着走得慢吞吞的昭儿。   郝心倒是完好无缺,昭儿脸色有些苍白,腿上似乎受了伤,走起路一拐一拐的,裙摆亦被雨水打湿了。   除了出去缉拿刺客的顾西丞他们,今日遇刺的人都到了这崇华宫的偏殿,除了裴毅。我上前去搀扶着昭儿到一旁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昭儿道:“脚崴了,倒是你,伤口出血了,让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了,小伤。”我无所谓地摆手。   昭儿却不肯,执意让宫女去唤人。   宫中的太医此时都聚集在崇华宫,唤一声便可,倒也省事,我索性不再反对。   太医很快来查看了我的伤势,重新包扎了伤口。   秦缨未醒来,我们断不可能轻易离开皇城,坐在这偏殿中枯等的日子不好过,好在有昭儿姐弟一同解闷,才不至于变得不耐烦!   “满儿姐姐,我送去的贺礼你可喜欢?”昭儿叹息道,“本来想亲自去贺寿,谁知遇上了这种事……”   “无妨,明年我生辰时,你再亲自上门贺寿也不迟。”我冲她莞尔一笑,命宫人摆上了棋盘,专心致志地同昭儿下起了棋。   人生如棋,一子不妥便会全局覆没。 ☆、【第六十二章】   本该喜庆的诞辰就这样在宫中的打更声中悄无声息地逝去,昭儿他们都已在宫人安排的住处睡下,只有我睁着眼无法入眠。   这是我重回汴京后的第一个诞辰,我本应在齐王府中对着父王与母妃的画像回忆着年幼时的美好,而非像现在这般,静静地倚靠着景仁宫的柱子看着天上那悄无声息飘落的雪花。   夜早已黑透,白雪却将夜幕映亮了些许,精致的宫灯在夜风中来回款摆,隐隐约约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四周静悄悄的,并无外人,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身上穿着宫女的服饰,步伐轻缓,伏跪在地,低声道:“奴婢叩见郡主。”   我回身,道:“起来吧!”   “是。”伏跪在地的人站起身,抬头,赫然是秦缨身边的贴身宫女碧玉。   碧玉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怯懦,她擅长伪装自己,怯懦胆小不过是一种表象。我满意地看着她,心想着秦缨恐怕永远也想不到她身边最为亲近的宫女是我的人。   “说吧,兴平公主是怎么中毒的。”想起秦缨,我冷冷地笑了声。   “从齐王府回宫的路上,公主就吃下了红陀罗。”碧玉低眉顺目,声音平缓,全然不见之前在众人面前指责我的怨毒与愤怒,“宫中的陈御医早就准备好了解药,再过阵子公主就会醒来。”   “死不了最好。”我嘴角的冷笑更甚,“近来公主可有跟顾家的人联系?”   “红陀罗”是天下最为阴狠的毒药,无色无味,不会毒死人,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在我眼中,秦缨一直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从未想到她会用这么偏激的方式来陷害我,我的确是小瞧了她心中的恨意。   碧玉道:“公主曾让奴婢私下送了封信给顾大公子,他回了公主一封信,公主看了之后,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接着便带奴婢去了齐王府……”   原来如此!我敛去唇边冷笑,淡淡说道:“你先回去吧,好好盯着秦缨,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   碧玉应声离开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雪势渐渐变小,伸手,小雪花飘落在我的手心,化开,透心凉。   秦缨醒来时已是四更天,崇华宫的宫人们得了消息,个个都兴高采烈,却在看到我时,都纷纷低头走掉。我踏进秦缨的寝宫时,里头的宫人都纷纷退了出来,唯有碧玉坐在床畔细心地喂药。   寝宫内燃着熏香,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四周,十分清淡的气味,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闻过。   靠在床上的秦缨面无血色,唇瓣甚至有些发紫,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全然看不出平日的娇俏柔美。碧玉将药喂给秦缨时,一碗药吐了半碗,只有半碗勉强入了口。她又气又急,委屈而又愤怒地瞪了我一眼,收了碗,最终在秦缨的示意下出了寝宫,临走之时仍不忘恶狠狠地瞪着我。   她走之后,我慢腾腾上前,坐到了床畔,视线与秦缨齐平,相视。   秦缨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攀比些什么,我眨了眨眼,双手轻轻拍掌,道:“不错呀秦缨,长进了,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赌。”   “只要能赢,有何不可?”秦缨喉咙干涩,声音沙哑不复往日的温柔。   “可是你输了。”我伸手摸了摸她苍白无色的面容,“今日大家都遭遇刺杀,即使你中毒又如何,大家都会觉得是周家余孽所为!”   秦缨软软地靠在床上,咬着唇瓣不再说话。   我看着她不甘的模样,收回手把玩着垂落在侧的发丝,轻轻笑开:“其实,你不用和我争,就可以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的一切?”秦缨嗤笑,“我想要铁骑军,你会给吗?”   “不会。”   “秦满儿,你真虚伪。前一刻还说会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秦缨苍白的面容上露出笑,透着一种难言的妩媚,“你这人从小就是这样,抢走父王的宠爱抢走属于我的一切,却总是一副骄傲的模样,现在的你甚至比从前的你更讨人厌!”   能说这么多话,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我并不恼,也不再同她争辩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她的寝宫,任由她在后头如何歇斯底里地呼唤,都不曾回头。   回到景仁宫时,天边已经微微透着亮光。   这一日过得很艰难,全城仍旧在戒严中,郝汉仍旧和裴炎顾西丞在外抓捕刺客,也不曾派人传什么消息给我,让我不免有些心慌。刀刀本该陪在我身边,却被我安排去打探消息,故而这会儿不曾出现在我面前。   那场雪早已停了,外边的积雪被清扫得整整齐齐,打着灯笼送我回来的小宫女唯唯诺诺地上前,见我的伤口开始渗血,吓得摔落了手中的灯笼。   当时刀刀下手并不重,我身上这个伤口看似严重,实则伤得不重,只是方才在秦缨那儿被她狠狠掐了一把,这才开始渗血。   我低头看了手臂一眼,冷冷说道:“还不起来为本郡主换药?”   “奴、奴婢遵命!”小宫女慌慌张张爬了起来,迅速找了纱布和药膏过来为我换药。   她的手脚还算麻利,也不曾扯疼我,很快便为我换好了药。   我着实有些累了,疲倦地朝小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后便宽衣就寝。   兴许是真的太累了,躺在床上很快便迷迷糊糊入了梦。   待到半夜,我迷迷糊糊从梦中惊醒,意识混沌,觉得浑身发烫,心头燥热,双手隐隐约约有些控制不住,很想去扯身上的衣裳。   我努力地掐自己的手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强撑着双眼扫视寝宫四周,只看到寝宫内烛影绰绰,摆放在桌上的那盏灯不知何时也被点燃了,灯下坐着的人背对着我,素衣出尘,玉冠绾发,冰冷而又跳跃的烛火映出那人摇摆的影子,在这寂静的夜里无端让人悚然。   我不傻,知道身上层出不穷的灼热感从何而来,我从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中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果然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并不知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能够让自己忍耐到何时,我想张嘴喊人,却又无法喊出口!刀刀至今没有回来,沈念从一开始就没能带进宫来,此前我早已抽调走守卫皇城的铁骑军,余下一些暗卫都躲藏在暗处,我想呼救,却无从下手——因为这并非景仁宫!   那人转过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却只觉得心上像被人狠狠割了一刀般难受。   他俊美面容上带着浅笑,眉梢微挑,我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好像又看到了几年前重遇他时,他也是笑得这般妖艳。   “裴炎,你为何要这么做?”我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指甲嵌入肉中的疼痛感一波波,手心有些湿润,已经出了血,淡淡的血腥味几不可闻。   裴炎在床畔坐下,静静地望着我,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我忍不住呻吟了声,只觉得被碰触的地方战栗不已,怒极攻心,喝道:“别碰我!”   掐伤的地方正冒着鲜血,疼痛钻心,我却甘之如饴。   裴炎愣了愣,随即笑开,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笑脸,掐着手心的右手更加用力。他拉过我的手,掰开,唇瓣轻柔地刷过手心,温热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奋力抽回了手。他的唇边犹沾染着我手心的鲜血,嘴角微扬,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显得妖艳动人。   “满儿,我送你的生辰贺礼你喜欢吗?”裴炎忽然冒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向床角缩了缩。   “哦?看来你根本就不曾拆开……”裴炎笑容不变,“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不想放手罢了!”   生辰前一日裴炎私下上门提亲被我婉拒之后再不曾见到他,连我生辰那日,顾家前来下聘他也不曾出现过,那时我虽松了口气却也知道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放下我,但我没有想到裴炎会用这么极端的方法!   是啊,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裴炎了,正如我也不再是小时候的我,心中都有肮脏龌龊的阴暗一面。   我看着眼前的裴炎,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裴炎朝我靠近,我下意识后退,退到墙角无路可退。   他俯身向我,伸手撑着床,低头看着我,高大的身影在我眼前笼罩出一片阴影,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却只让我觉得陌生。   手心的疼痛感渐渐不敌药物带来的陌生感,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裴炎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更加用力地掐着手心,试图再让自己清醒些,甚至弄断了悉心修剪的指甲也在所不惜。左手手臂上的伤口经过这一来一往的折腾又一次被撕裂开,血丝透过包裹在伤口的纱布渗透了睡袍,在药物的作用下并不让人觉得疼,刀刀依旧不曾回来,我的心开始渐渐往下沉。   若是往日,我可以镇定地面对裴炎,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可当他的唇瓣刷过我的唇,温热的感觉让我战栗的同时,也让我无法再相信他。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口,心头涌起了一股焦虑。   我偏头避开裴炎的唇瓣,低吟了一声,努力稳住自己的气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裴炎,是你下的药?”   裴炎浑身一僵,推开了些,随即笑开:“你觉得呢?”   “不是你。”我稍稍松了口气。   “满儿,即使我可以为你连命都不要,你依然无法全心全意地信任我……”裴炎的笑容中添了些许冷意。   我无法反驳的同时渐渐安下心来。   我确实还存着怀疑,也知道这一丝怀疑伤了裴炎的心,却又暗自庆幸我身上的药的确不是裴炎下的。   “裴炎,你走吧!”身上的药效渐渐在挥发,身体也越来越不受控制,这让我恐慌。   “走?为何要走?”裴炎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唇瓣,“满儿,我能放了你,可是谁能放了我?”   “这儿是哪?”我紧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   “你还是别说话了,否则待会儿就没力气了……”裴炎低笑。   他的笑声让我心头的恐慌越甚,却不敢表现出来,我看向他,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丝玩笑的神态,看得越久却越失望。   “裴炎,我知道你爱我!”我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抖,“但这样有什么意义?我无法爱你,他死了,我就无法再爱上任何人了!”   “是啊,你知道我爱你,所以肆无忌惮地利用我!而我,明知你在利用我,却只能心甘情愿地让你利用……”裴炎退开,不再靠近我,只是看着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冷意,也多了几分受伤。   我移开眼,不忍再看他。   他忽然再次倾身上前,攫住我的唇,狂肆而又霸道的吻中似乎带着一丝不甘,让人沉醉。我猛地从沉醉中惊醒,强撑着最后一点理智奋力推开他,手心的血迹印在他的衣裳上,在烛火中有些触目惊心。   我狠狠掐住左手手臂上的伤口,用疼痛来逼迫自己清醒,许是太过用力,鲜血染红了身上的衣裳,我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可再大的疼痛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的手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去扯自己身上的衣裳,虽想控制,却无法控制。   衣裳被扯开了些,露出一大片圆润雪白的肌肤,我心头的恐慌越甚,这个时候不管裴炎想干什么,我都无力阻止——我不知不觉泪湿了眼角。   裴炎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温热的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泪珠,神色哀戚,“为什么要哭呢?难道我不够好,不够爱你吗?”   “我不想恨你!”他哀戚的眸光让我心如针扎,泪水不受控制,在瞬间倾巢而出。   并非裴炎不够好,也并非他不够爱我,而是我……是我无法爱他!   裴炎静静望了我片刻,起身,竟头也不回地走了,门被重重合上时,我意外的同时松了口气。   身上的药效在他离开后发挥到了极致,我在心头悔恨,恨自己太过大意,才使得自己陷入这等绝望的境地。   “砰——”   门猛地被人从外头撞开,我的视线早已变得迷离,也不知来的人是谁,之前放下的心又一次高悬了起来。   一道人影疾步到我面前,我极力让自己清醒,眼前这人让我觉得万分熟悉,那一瞬间,我好似又见到了阿邵,扑向了他的怀抱,亲吻着他的唇。   他试图推开我,却被我紧紧缠着,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郡主,失礼了!”   沈念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化开,下一瞬,我只觉得颈部一疼,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终于来了!   我醒来时,身在景仁宫,药效已解,身上的伤口也已上药重新包扎过。   揉了揉发疼的颈部,我扬声唤道:“来人!”   “郡主有何吩咐?”刀刀熟悉的身影迅速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心安了不少。   “沈念呢?”我清楚记得昏迷前那个声音。   “他在外头守着!”刀刀跪在地上,“奴婢失职,请郡主责罚!”   “起来吧!”我无力地挥了挥手,问道,“外头局势如何?”   “据说刺客抓到了,顾相已经离开了皇宫,郡主可要回齐王府?”刀刀小心翼翼地为我更换衣裳。   待换好衣裳后,我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急,我们去会一会兴平公主!”   出了寝宫,一眼就看到了沈念。   沈念一直候在门外,见到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如从前那般木讷。   我的视线紧紧缠着他,心头苦涩难耐。   这样一个呆板木讷的人,除了背影之外,同阿邵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昨夜我竟又一次将他误认为是阿邵……   “郡主,郡主?”   刀刀唤了我两声,我回神,淡淡说道:“走吧,沈念也跟上来!”   沈念应了声,跟在我和刀刀身后。   今日天晴,外头的积雪已经化了许多,到崇华宫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边隐隐透着余光,宫人们正在清扫雪水,见了我,慌忙去通报。   我不待宫人回话就带着刀刀和沈念闯入了崇华宫,到秦缨的寝宫门口时,将他们二人留在了门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寝宫内放着炭盆,一股暖意袭面而来,秦缨正卧床休养,寝宫内的熏香早已换了一种,依旧淡雅。我缓步走向秦缨,嘴角不知不觉勾出一抹冷笑,转而朝四周随侍的几名宫女淡淡说道:“你们退下!”   宫女们有些迟疑,在秦缨点头后,终是退到了外头。   秦缨靠在床头看着我,神色依旧苍白,嘴角却含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我冷笑了声,上前,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她的嘴角流着血丝,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我知道那笑容意味着什么!   “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觉得昨夜你的诡计得逞了吗?”我钳住她的下颌,直视着她,“你以为裴炎真会如你所愿?”   “你说什么?”秦缨的脸色骤变。   “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能让碧玉背叛我!”我为自己倒了杯茶,轻饮了一小口。   昨夜一到秦缨的寝宫我就觉得熏香有些熟悉,今日细细一想,才想起那香味在秦缨醒来之前碧玉来见我时闻到过,碧玉身上的香味更浓郁些,我毫无防备地吸入了那种香味。这种香平日闻一闻并无什么异样,可昨夜我身上受了伤,包扎伤口的那些药粉中有一味药与那香味混在一起,就会变成催情香。   碧玉一直就是我埋在秦缨身边的一颗暗棋,她身家性命都拿捏在我手上,定期向我禀报秦缨的消息。我从不曾怀疑这颗好棋子会背叛我,可正是这么一个我不曾怀疑的人在背后帮着秦缨反咬了我一口。   的确是我太大意了!   “你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蔽?早在邕州时,我就发现她是你的人了!是你的人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为我所用!”秦缨掩起了算计失败的惊愕,说起碧玉时隐隐带着一抹得意。   “难不成你以为她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伸手摸了摸秦缨受伤的脸儿,嘴角的冷笑越深,“我曾说过如有下一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秦缨陡然挥开我的手,尖声道:“杀了我?秦满儿,你凭什么?你以为我会就此放过你吗?”   “秦缨,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和她两看生厌,却无法抹去身上的血缘,我对她处处留一线生机,而她却步步紧逼。如此恨我,又是为何?   “同根生又如何?我恨不得你去死!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可他却不肯再看我一眼,这都是因为你!那块玉是我辛辛苦苦寻到的,贴身戴了那么久,他却毫不留情面地拿走转送到了你面前!他说他要娶你,那我呢?凭什么?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一切都屈居你身后,只要有你在,父皇的眼中就不会有我!如今呢,如今更可笑,只要你在,他的眼中就不会再有我!他从前,明明是那么讨厌你的……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秦缨眼中的怨恨深不见底,让人觉得万分可悲。   “凭什么?凭我一直努力地想活下去。”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漠,“你放心,你也会活着,完好无缺安安稳稳地活着,一直在这个地方活到终老。”   在昨夜,她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温情,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放纵她。   宫中的廊道十分漫长,空旷得好似看不到尽头。呼吸着这个地方的空气,我的心却不自觉地回到了那个小山村,那儿曾经碧草青青,山林葱翠,每日清晨的鸡鸣声都夹杂着露珠的芬芳。可惜那一切全都付诸在一场大火中,就像我已经逝去的光阴和少女情怀一样,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模样。   走到崇华宫门口时,就见到一辆马车大喇喇地停在那儿,郝汉站在马车旁候着,他一见到我,立刻上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责骂道:“郡主太鲁莽了,你不该以身涉险!”   “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吗?”我从过往的回忆中回神,嫣然一笑。   从入宫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若非刻意支开刀刀和沈念,故意给秦缨等人一个可乘之机,她们也不敢对我下手,我唯一失算的是裴炎会和秦缨联手。   刀刀扶着我上马车时,我敛去笑容,淡淡同郝汉说道:“郝叔,是时候收网了!” ☆、【第六十三章】   大秦历三百二十六年冬末,宫中传出消息,兴平公主秦缨旧疾复发,太医束手无策,移居永安宫静养。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里,铁骑军和宋家的兵马悄无声息地压制住了裴家和顾家的人,不动声色地将裴炎和顾渊请到了齐王府。   外人以为铁骑不过数千精兵,却不知在隐世的这些年,郝汉已经将铁骑发展到三万人马,而这些人分散在各地,大部分都混入了裴、顾、宋、周四家的人马中。在周家灭亡而我与宋家结盟之后,在周宋两家的铁骑又混入了另外两家人马之中,因此才能在一夜之间颠覆一切。   单是这一布局,就用了十多年。   这,便是大叔留给我保命的制胜之宝!   从前是我一直犹豫不决,而今我终被逼着下定了决心,未来我将注定孤独一人。   这日夜里,我解除了同顾西丞之间的婚约,裴炎也与昭儿解除了婚约,尽力维持了双方的平衡。多年的内忧外患让原本强大的大秦渐渐没落成了如今的模样,裴家和顾家在未来的几年抑或几十年内,依然会屹立于朝堂,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平衡,相互制约。   当裴毅和顾渊走出齐王府时,裴、顾两家已经失去了对大局的掌控。其实他们没有输,因为大秦疆土的稳定还需要靠他们来支撑。   昭儿是个聪明人,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带着郝心离开了汴京。   昭儿很快就来了信,信中只说她比较习惯岭南的习性,想在那儿守着宋宅,就不回汴京了。她又说她将郝心送回了汴京,因为汴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在这儿,郝心会迅速长大,在不久的将来可以独当一面。   此话倒是不假,没有什么比尔虞我诈更能让人成长。   待到大雪消融时,顾西丞孤身一人来到了齐王府。   我为他斟了一杯茶,静待他开口。   我时常想,若少了脸上那道疤,顾西丞定是让无数女子为之痴狂的英俊男子,就如同幼时的我那般。当然,脸上那道疤并未让人觉得丑陋,只让人觉得十分有男子气概,像站在高处的强者。兴许不该说他像,他一直以来都是强者,否则无法在离家那么多年后仍旧牢牢掌控着顾家。   他道:“听父亲说,你打算退还聘礼,解除婚约?”   “是。”我拍了拍手,门外的刀刀应声推门而入,手中捧着的赫然是那日顾西丞送予我的生辰之礼。   刀刀将盒子放在顾西丞面前后又退了出去,顾西丞低头看了那盒子一眼,又将它推到了我面前,道:“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的道理?”   “既已退婚,理应退还信物。”我又将盒子推回了他的面前。   他望着我的眸子,不知想从我眼中看出点什么,见我如此认真,只得将那盒子纳入了怀中。他低头喝茶,眉目微敛,白雾腾腾自杯中冒出,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他起身告辞,走之时忽然说道:“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我顿时笑开,“那时我还小。”   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满心都是他,可后来什么都变了。若没有那场祸乱,现在的我或许还恋慕着他,断然做不出退婚这种事。   顾西丞未再说话,转身便走了。   他的背影清隽而又孤傲,渐渐在我的眼中变得模糊不清,我年少时自以为是的爱恋,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带走。   顾西丞走后,我进宫去见了秦缨。   守卫在永安宫外围的侍卫们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有他们在,那儿就像铜墙铁壁一般,无人能随意进入。而侍奉在永安宫中的宫人大多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所以在永安宫中静养的秦缨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笑得明媚开怀。   我见到秦缨时,她正呆坐在阶梯上,周围的宫女们只安静地站在一侧,谁也不敢多上前一步——皇城中人人皆知旧疾复发后,兴平公主性子大变,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温和。   秦缨看到我时,眼中总是有恨的,二十多年积压起的嫉妒和恨意,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消散去,何况,我剥夺了她的自由,使她成为了笼中雀。   这种手握别人生死的感觉于我而言并不好,我在心中嗤笑了声,坐在了秦缨的身边。   秦缨不甘而又愤恨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道:“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如今这天下依然属于我们秦家。”   秦缨微愣了几秒,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却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在一旁看了片刻,没再多说什么,起身便走了。快跨出永安宫的大门时,秦缨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她道:“我输了。”   我脚步微顿,随即又迈离永安宫。   我今日并非是为了听秦缨认输而来,她输了,我又何尝是赢家?   甚至,我输得比秦缨要惨淡些,她没能拥有顾西丞但顾西丞依然活着,而我却永失所爱,无法再回头。   午后,裴炎陪着我一起烤着火炉,晒着冬日的暖阳,又一次向我求亲,而我又一次拒绝了他。   “若是我在你遇到周邵之前就将你找回,现在的你会嫁给我吗?”他问得极为认真。   “约莫会吧!”我笑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重逢时,若我没有遇到阿邵,兴许会被裴炎所感动。我没有回答裴炎的问题,他颇为失落,安静地靠向椅背,不再说话。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来年开春朝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裴顾宋三家大力扶持之下,我终于继任大统,成为大秦第一位女帝,改年号顺昌。   登基大典办得十分隆重,我黄袍加身,接受着所有人的跪拜,却只觉得过往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梦醒来,沧海桑田,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站在高高的看台上,俯视着这座巍峨宏伟的皇城,蓦地想起那早逝的楚昭仪,只觉得异常的可笑。   谁能想到,我的落魄半生会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息息相关?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帝王,站在最高处,俯视着天下苍生,但我真真切切地成了一个帝王,站在最高处,从此孤独一人,笑时只有自己,哭时也只有自己。   我忽然想起西北一役前,阿邵在春仁巷那座老宅中对我说的话。   他说,人如果不够强大,注定无法保护身边的人,注定受人束缚,永远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他却不在了。 ☆、【尾声】   转眼十年。   十年的光阴,改变了许多人事物,也让我学会了如何当好一个帝王。   如今的秦国已然傲视天下,朝政也几乎由我一手把持,不论是裴家还是顾家,都无法再动摇我的地位。我的确是成功了,可我却觉得自己犹如一个木偶,了无生气,甚至还不如囚禁于永安宫的秦缨。   最初的几年,秦缨犹不死心,曾数次兴风作浪加害于我,又三番四次试图将我从皇位上拉下,终究没有成功。   她自以为是地算计在明白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兴许是我太了解秦缨,轻而易举地掐住了她的命门——顾西丞终于成亲了,新娘却不是她。   她渐渐也就消停下来。   我见过顾西丞的夫人几次,是个秀丽温婉的女子,说来可笑,秦缨与我斗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跪在我面前求我,却只为了见她一面。   秦缨最后自然是如愿了,她在永安宫中见到了那个女子,不到一刻钟却又将人赶出了永安宫。   顾西丞来宫中接她时,恰逢她被秦缨赶了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西丞神色柔和的样子,他是否爱她我自是不懂,只是看着他们的模样,我又一次想起阿邵。   后来我听宫人说,在他们跪别我后,永安宫中秦缨砸碎了数个茶碗。   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我不知秦缨为何对顾西丞那般执着,但她约莫也知道顾西丞并不爱她。   不管未来会如何,她与顾西丞却是再无可能了。   转眼到了这年八月初八,这一天是裴炎父亲裴毅的祭日。裴毅早在两年前旧疾复发病逝,自裴毅死后,裴炎名正言顺地接掌了裴家。   他与我之间,较之旁人确实要来得亲近些。   这十年来,他执意不肯娶妻,闲暇之余时常进宫与我谈天说地。   我想,我约莫是老了,才会总在不经意间想起从前。   想起年幼时的我们,想起在凤岐山脚那个小村中所发生的一切……想起阿邵。   若非那日刀刀想起我生辰时别人送的贺礼,我约莫会将那些礼物遗忘在一角。她将所有的礼物搬到了我的寝宫昭阳宫内,昭阳宫中的女官凤盏听闻这事儿,兴致勃勃来凑了一脚,手脚麻利和刀刀抢着拆那些礼物。   朝中之人送的贺礼,无非就是金银珠宝、名人字画,奇珍异宝,他们送的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在我眼中还不如裴炎送的那根木簪。   我想起登基前一年的冬天,裴炎送我的生辰贺礼,一只白玉雕琢的比目鱼,象征爱情,寓意求亲,可惜那时我的心已经被阿邵占据,再没有他的位置。   所有的礼物都被刀刀和凤盏拆了个遍,眼尖的凤盏忽然发现地上还落了一份小礼,弯腰要去捡,刀刀却不依,年纪不小的两个人闹成了一团。   因为我的纵容,她们在我面前从来都是这般没大没小的模样。   我觉得这样挺好,因为我喜欢看她们的笑,看到她们的笑容,我总会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我,也能像她们这般笑得开怀。   她们闹得很欢乐,却没有碰坏寝宫内任何一个物件。   我双手托腮看了片刻,索性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顺手摇了摇。那礼盒之中不知装了什么,摇动之时有沙沙声。我想也没想就拆开了它。   盒子盖得严实,力道小了打不开,因用了太大的力,盖子虽被打开,里头的东西却也飞了出来。那东西在半空滚了一圈后,静静地掉落在桌上,看清那东西时,我手中的盒子应声摔落在地。   那是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的图案似乎经常被人摩挲,绣线已经有些发白。   这个香囊分明是我几年前丢失的那个,丢失时,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杖毙了好几个宫人,在皇城中引发了一片恐慌。也正是那年,一直陪伴在我身侧的沈念因为劝说我而被我赶出皇城,后来我派人试图去将沈念寻回,却再没有人见过他。   看着这个香囊,我心中狂喜,却又充满了恐惧。   刀刀和凤盏不知何时停了手,忽听凤盏咋呼道:“陛下,这盒子里有封信。”   刀刀闻言一把抢了过去,摊开就念: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我抱着小小的香囊泣不成声。   顺昌十一年,元月初八,我背着一个包袱悄然离开了汴京这个我自小生长的地方,回到凤岐山脚下。   这个曾被大火吞噬的小村前后不过一里地,灰烬之上不知何时建起的小屋和我记忆中的相去不远,院中那人正光着膀子在冷风之中劈着木柴,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回头——   我这一生,从最繁华的汴京走到这个偏僻荒芜的小村,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过机关算尽的争权夺势,只有站在这儿,看到我眼前这个人时,我才有活着的感觉。   他还活着,真好! ☆、【番外一】阿邵:莫笑我胡为   我的母亲是个温柔却又软弱的女子,她像一朵美丽的菟丝花,在失去了她最心爱的人之后,失去了依靠,日日浸沉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所以我从懂事起就告诉自己,不要爱上像她这样的女子。   那时我想,我兴许不会爱上任何女子。   没有爱,才不会有痛苦的根源。   直到,我遇到她。   我遇到她时,正经历着一场几近绝望的死亡。   那时,我总想着,只要流尽身上的鲜血,我就能换一个来世。   到那时,我不想再投生到这样的家庭——冷漠如陌生人的父亲,永远生活在自己梦境中的母亲,甚至,在我年少的回忆中,没有爱,没有温暖,没有光,只有鲜血喷溅出那一刹那的温热。   我爱上她时,从未想过她竟会是秦氏遗孤。   我喜欢她的笑容,安静,恬然,像清风一样洗涤我心中的杀戮。   若非周家派人寻到了我,那时我们约莫就成亲了。   我离开凤岐山脚下的小村时,失望于她的冷酷,她拒绝跟我离开小村,那时我以为,定是她不够爱我。   她之所以想嫁给我,约莫只是简单地找个人相扶过一辈子。   当我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那一瞬间,几欲失去心跳。   我一直在想,若她知道我是仇人之子,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我的父亲曾说过,我与他一样,骨子里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我隐瞒了身份,全心全意沉浸于属于我们的美好之中。   我时常惧怕于身份的秘密,惧怕会被人揭穿——即便我心中从不认为我是周家人,我不过是周家的工具。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只差一点,我们便可喜结连理,若可以,我多希望时间能静止在那一瞬,至少,一切仍旧是美好的。   当她质问我时,我无法否认我是她仇人之子这个事实,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眸。   我害怕在她的眼中看到厌恶和仇恨,我害怕失去她,可我却不得不承认,我和她之间是一场上天注定的孽缘。   她走之时我不曾挽留,人若不够强大,就失去了挽留的权利,我正是如此。   当我在西北战场上奋力杀敌时,当敌人的尖刀插入我的身体时,我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若我就这般死去,她可会为我落泪哭泣?   我最终还是舍不得死。   昏迷中我依然在想,若我死了,谁又能替我守护她?   只有活着,才能好好守着她,即便只能远远瞧着,也是好的!   我养伤时终寻到机会与她面对面站着,我问她若我以周家为聘娶她如何,她却沉默地拒绝了。   我之所以这般问,不过是心中的一点奢望,她的拒绝其实在我的预料之中。虽是如此,不失望却也是不可能的。   我记得那个夜晚的冷风,穿透了我身上所有的衣裳,冻伤了我的心。   若非还有心跳声,我约莫会以为自己已经在那一刻死去。   战乱终于在不久后结束,我唯一的选择便是跟随周家大军先她一步离开。   她所不知道的是,离开前,我曾偷偷在暗处看着她,我将她的模样深深记在了心底。   那时我不知我们的下一次见面会在何时,也不知未来会如何,更不知她是否会一直记得我……   诚如我所想,我们相逢于数个月后。   裴家的婢女媛真害她摔下悬崖时,我毫不犹豫地了结了她的性命。   我爱这个女子,从她将我拖回凤栖山脚下那个小村开始,当脆弱易碎的她躺在我怀中时,我才渐渐恢复了心跳声。   从那一刻起,我真真正正下定决心变强大。   我和我父亲的权力之争开始于我离开她回到汴京的那天,持续了数个月,最终却是我的父亲技高一筹。   我输了。   当我发现自己输了的时候,却无端而又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终于可以摆脱“周”这个姓氏了!   我诈死逃离,化名沈念,历尽千辛终于来到她的身边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即使从此之后见不得光,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我也甘之如饴,直到很多年后,我被她驱离身边。   那时,她已经是大秦至高无上的女帝,不再是从前凤岐山脚下的小女子,也无须我的守护,我终于放手了!   我回到了曾经凤岐山脚下那个小村,在灰烬之上建起了昔日的房屋,我用尽全力回想,终将它建得七分相似。   屋子建成的那天,我几乎以为我会在此终老,谁曾想,她竟在数年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回来的那日,我正在院中劈柴,回头时,只见她捂嘴站在我的身后。   那时她哭了。   我心中除去酸涩,还有无尽的喜悦。   我与她,历经波折,终于又在一起了。   这一次,没有国仇家恨,没有虚情假意,眼中只有彼此。   很多年后,我们的儿女已经长大,当我犹犹豫豫将心中暗藏了多年的秘密告知她时,她却笑着说她早已知道——   我是父亲的儿子,这是千真万确的。   即使我不想承认,我身上依然流淌着周家的血液。   我这一生最感谢父亲的一件事,是他在天下人面前否认了我周家人的身份。   我想我的父亲约莫也是爱我的,即使,他从未承认过…… 【番外二】秦缨:只是当时   她出生那年,风调雨顺,甫出生便得封号“兴平”,是大秦最得荣宠的公主。   然,每个人生来都有天敌,从她刚刚懂事起,她就知道这一生她最大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堂姐,秦满儿。   她的堂姐秦满儿是皇叔齐王之女,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却端是比她早出生了半个时辰,死死占据了父皇的宠爱。   秦满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   她只知道,不论是装束还是课业,她都不想输给秦满儿!   为此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直到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不论她如何努力,在父皇的心中,她永远比不上秦满儿。   所以她被迫走上了一条与秦满儿处处争抢处处攀比的不归路。   秦满儿被保护得太好了,只需稍稍撩拨,便会像爆竹一样炸开。每每看到这般情形,她都会在心中暗暗开心,然而开心后,留下的却只有无边的妒忌。   她总会在无人的时候想,若母妃不曾早逝,若父皇愿意像宠爱秦满儿那样宠爱她,她也愿意被养成像秦满儿那样单纯可笑……   她心中自然是怨的。   她怨父皇,给了她表面的荣宠,却始终不曾真正地疼爱她。   她怨秦满儿,明明父母俱在,偏偏要来与她争抢父皇的宠爱。   她的怨恨一直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直到乾佑十八年那场祸乱的到来。   此生至死,她都不会忘记乾佑十八年所发生的一切。   她永远记得那天,当灾难来临时,她的父皇将生的希望给了她的皇叔一家以及她的异母皇弟秦维。   她不怨恨父皇的举动,她只是不懂。   不懂为何他的父皇会放弃逃亡,不懂为何他在面对死亡的到来时仿佛在迎接新生。   那时她是害怕的,害怕死亡。   她尚未来得及长大,尚未来得及嫁给心爱的人,却已经无路可走。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   只记得醒来时,身在一个陌生的府邸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兴平公主,只是一名平凡的婢女。   她甚至没有记忆。   过往的十多年,在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时人人唤她宝儿。   府邸的主人姓邵,是个富户。她是管家在外头捡回来的,那时她就快饿死了,管家好心给了一个馒头,她便一路跟了回来,快跟到府邸大门时晕死了过去。最终是管家看她可怜,才带了回来。   在当宝儿的最初八年,她虽然没有过往的记忆,却过得简单快乐。   那时她安于自己的身份,认真地学习当一名合格的婢女,从未想踏出府邸一步。   那时她的梦想也十分简单,那便是吃饱饭,有落脚之地,免受流离之苦。   直到第九年的春天。   所有平凡简单的美好就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她霍然清醒。   那天府中的少爷又像平日那样轻薄于她,并试图劝她当他的妾,却被恋慕少爷的婢女看见。少爷一走,她便在无意间被婢女推倒,磕破了脑袋。   当她再醒来时,再不曾觉得生活在这儿是幸运的事。   她是秦缨,大秦子民眼中最为高贵的公主,而今,却只是个任人使唤甚至欺凌的婢女。   在得知秦氏一族除她之外再无活人之外,她害怕惶恐过,她想报仇,想为父皇,为没能顺利逃离的小皇弟,甚至为她一直讨厌着的秦满儿报仇。   仇恨几乎将她逼入无尽的绝望中。   前十年,她是至高无上的公主,而如今,她不过是这个小府邸中一名婢女,没有任何兵马,不曾接触过任何政事,没有复仇的筹码。   她只有两个选择,生,抑或是死。   她亦想过死,却在临死之前,想起了早逝的母妃在去世时与她所说的话。   母妃说,缨儿,你要为母妃好好地活着。   她是自私的,所以她选择了生。   她知道如今的大秦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大秦,也知道她如今只能苟延残喘,但她与生俱来的高傲随着她失去的记忆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再是宝儿,可她不得不变成宝儿。      大秦历三百一十七年的春天,在她得知秦满儿还活着的消息之前,于她来说与往日并无多大不同。   当秦氏遗孤昭仁郡主现世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时,她正清洗着整桶整桶的衣裳。   从恢复记忆开始,她再无法忍受府中少爷的轻薄,只得沦落到洗衣房来。她整整洗了两年的衣裳,不论严寒。   冬天时,她的手在严寒中长出水泡,在冰冷的冷水中变得粗糙,那种疼是她从前不曾忍受过的,疼得钻心,却渐渐麻木。   那时她以为,这个所谓的昭仁郡主,不过是假的,不过是裴氏弄出来糊弄人的一个傀儡。   后来当她真真正正见到了她,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秦满儿,还活着!      其实,最开始时,她并没有什么野心。   她是从邵府逃出来的,因为不愿遭受醉酒少爷的□□,她举起一旁的小青铜鼎砸向了少爷的脑袋。   她还记得鲜血滴落在她衣裙上沾染出的艳色,即使已经逃得很远,依然能在梦里梦到当时的情形。   她一路逃到了邕州,期间数次死里逃生。   她来邕州,只是想活下去,若有机会为秦氏族人复仇那自是更好。   她也不知为何一切最后会变成那样,或许是她与秦满儿天生不和,或许秦满儿见到她时的冷淡激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不甘和怨恨,又或许,只是因为顾西丞——      她来到邕州时已经狼狈不堪,却是顾西丞在行馆门口抱住了几欲晕倒的她。   当她还是大秦最高贵的公主时,她已认识顾西丞。   她的母妃出自顾家旁支,按照辈分,她是该唤顾西丞一声表哥的。   然,她自懂事起,从未叫过他表哥,而亲昵地唤为丞哥哥。   顾西丞生来有副好皮相,才学出众,在同辈中最为出色,甚少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所以秦满儿喜欢他。   在她尚未见过顾西丞时,秦满儿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最初时,她刻意亲近顾西丞,也只是因为秦满儿喜欢他,可是后来,她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即便,那时她还很年幼。   离别经年,重逢时,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亦然。   她以为,他也是爱她的。   所以她欲取代秦满儿,只要亲人血仇得报,她可以将这所谓的天下让给他。   但那仅仅是她以为。   他其实,并不爱她。   或许很多年前,他曾喜欢过她,但那仅仅是喜欢。   在这一场权利的争夺战中,她败给了秦满儿。她输掉的不仅仅是权势,还有所爱之人。      最初的几年,她被软禁在永安宫,但她依然不甘心。   她为此抗争了数年,却依然没能昂首走出永安宫。   后来,她的抗争换来了秦满儿的报复,所以顾西丞成亲了。   她为此不顾一切,甚至放下骄傲和自尊跪求,才换来见他的妻子一面。只一眼,便看出那人像秦满儿,并非长得像,而是说话时的神态像。像的并非是如今的秦满儿,而是很多年前,年纪尚幼的秦满儿。   最终她还是输了,输给了心中的绝望。   这世上,没有人会爱她,陪伴她的,只有无边寂寞……      “若没有人爱我,我可以自己爱自己!”   许多年后,她已满头银丝时,那长得与年少时的秦满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对她如是说。   原来,一切都错在她不够爱自己!   她幡然醒悟。   若有来生,她一定会好好爱自己! 【番外三】秦徵:浅情不知   【1】      尚未踏进凤阳宫时,秦徵就隐约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欢笑声。   凤阳宫的宫人们见他来了,纷纷见礼,宫女正要通禀,却被秦徵抢先一步制止。秦徵屏退了四周的宫人,一步步朝欢笑声的方向靠近,走了一段,却又停下了步伐。   透过尚未关上的窗,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头的情形。那里头,弟弟秦珩正偎在母后的怀中撒娇,手舞足蹈地说着些什么,虽然听得不真切,他却知道弟弟将母后哄得十分开心。   看到母后笑靥如花的面容时,他的心中莫名地失落。   这样的失落感对他而言,已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无疾而终。   甫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秦徵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除了父皇和母后,他是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人,但有时他却更羡慕他的弟弟——他从不曾像弟弟那样,从母后身上感受到娇宠。   有时他会想,若他晚一年出生,当个弟弟,现在腻在母后身上撒娇的人约莫是他了吧?   他的脑海中忽又想起牙牙学语开始,母后告诫了他数年的话:身为未来的王者,他必须强大。   在外头徘徊了小片刻,年少老成的秦徵最终还是重新迈出步伐,走向他的母后和弟弟。      【2】      即便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皇子,秦珩一年到头也无法出宫几次,若私自出宫,被抓住是要受罚的。遗憾的是正当他鬼鬼祟祟正要溜出宫时,被抓了个正着,而抓住他的人正是他的皇兄——太子秦徵。   和秦珩的跳脱相比,秦徵在世人眼中是最守规矩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就在秦珩以为出宫无望时,秦徵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皇朝最为尊贵的两个皇子像鸟儿一样飞出了沉闷的皇城。   看着熙攘的人群,热闹而又嘈杂的街道,和高声欢呼的弟弟相比,年少老成的秦徵只是站在路中央闭着眼,贪婪地深呼吸着这自由而又新鲜的空气,直到急促而来的马蹄声和路人的惊吓声将他从虚无的幻想中拉回现实。   失控的马车迎面而来,最终在忘记躲避的秦徵面前停了下来,衣衫鲜亮的少女从马车中蹿出,在马儿即将踢飞秦徵时死死拉住了缰绳。   秦徵怔然站在原地,望着面带歉意的少女,在瞬间将她的面容印刻在了脑海中。   少女很快钻回车内,马车慢悠悠地从他的身边驶离,他回神时,只看到她挑起车帘那一瞥,却在车中旁人惊慌失措的慰问声中,记住了她的名。   阿音。      【3】      三年的时光可以改变许多人和事。   比如秦珩。   秦徵偏头看他正认真听老师讲解国策的弟弟,只觉三年的光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他甚至有些怀念秦珩跳脱如野马的时光,那时的秦珩和如今这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是全然不同的。   秦徵知道,是因为那年他们偷溜出宫时他险些被失控的马儿撞伤,才使得秦珩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有些后悔,若那天他没有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刻意逮住偷溜出宫的秦珩,或许现在,他的弟弟依然是个快乐无忧的少年。   可他又不后悔,若不曾偷溜出去,他的脑海中又何来那绮丽的回忆?   那牢牢印刻在心中的面容再次浮上脑海,令他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他收回了打量弟弟的目光——   人哪,总归要长大!      【4】      当母后派人送来一沓名册问他中意谁时,秦徵面容平静,内心却不住地狂喜。   春风穿过未关上的窗吹翻了桌上那叠白纸,侍奉在侧的宫婢们手忙脚乱收拾着,一张纸慢悠悠地飘落在秦徵的手中,纸上写着娟秀的“黎璎”二字。   他只看了一眼,就将它递给了一旁的宫婢,大步踏出了门。   在他身后,书案上,白玉镇纸下压着的纸张上被画了个圈,圈内书写着一个平凡无奇的名字:姚音。      【5】   泰安十五年的秋天,红叶漫山时,太子秦徵与甫封齐王的秦珩同日大婚。   秦珩娶妻黎璎,而秦徵如愿以偿满怀喜悦地迎娶了心中念了数年的少女阿音,直到他见到穿着庄重礼服端坐在床上的少女时,他茫然,失望,却失去了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   后来,他看到那个阳光明媚午后鲜衣怒马的少女阿音被他弟弟牵着前来向他见礼时,他终于在那一刻永远失去了最爱的人。   是谁说,姚氏阿音出生将门世家,鲜衣怒马,是为女中豪杰?   是谁说,黎家女璎端庄贤淑,温柔守礼,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原来,不是阿音,却是阿璎……      【6】      泰安十六年,他从太子变成了大秦的帝王。   他有了女儿,与她的女儿出生在同一个冬日,他甚喜,赐名“缨”,又为她的女儿赐名“满儿”。   他其实更喜欢她的女儿,那小小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少女阿璎的血液,有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眉眼。   满儿满儿,只愿她这一生能有圆满的爱恋,不若他这般,永远爱而不得。      【7】      后来,他有了一名与少女阿璎长得极为相似的楚昭仪。   楚昭仪出身低贱,是他无意间于周家偶遇而带回宫中的。初时,他对她甚为宠爱,他迷恋她的容颜,他总是透过她寻找着少女阿璎的影子。   可后来,他却越来越清醒。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替代品可以以假乱真。   楚昭仪终究不是她。   即便长得再像,也无法取代那年鲜衣怒马的少女阿璎。   他渐渐忘了楚昭仪。      【8】      多年后,他早已忘了新婚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如何喝醉的,他只记得年少最青涩的爱恋一点点被强行从心底剥离,他只记得那难以承受的痛是如何根植在内心深处。   即使在死亡来临时,那种痛依然清晰地印刻在心底深处。   他闭上眼之前,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很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少女阿璎明媚的笑容。   他想,这世上比死亡更可怕的,约莫便是——   回忆。      【全书完】 书香门第整理 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