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实在是无语】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和离不算事儿》 作者:衣十一 文案: 身为当今皇太后的嫡亲妹妹,苏玉这作死的辈分让无数慕美名而来的公子哥望而却步,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下堂妻。 难得遇到一朵不错的桃花,前夫却又出来蹦跶了…… 第一章 苏玉在温软的榻上翻了个身,最终无奈地睁开眼睛,还未到晌午,前院就隐隐约约传来喧闹之声。 掀开帷帐,轻咳一声,便听房门“吱呀”一声,贴身丫鬟冬儿捧着衣服走了进来。 抬起手臂,由着冬儿服侍自己穿衣,苏玉淡淡问道:“什么时辰了?” 冬儿手上动作不停,“就快到午时了。”说罢,抚平衣角的动作顿了顿,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夫人可是昨夜又没睡好?” 苏玉脸庞微侧,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有纠正冬儿“夫人”这个称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见苏玉如此,冬儿心疼道:“都是昨儿那几个挨千刀的家奴,平日子里嚼嚼我们的舌根子也就罢了,如今连夫人的事情也敢胡说!夫人您别怄气,就算那刘大人将自己的宠妾送与姑爷的事情是真的,姑爷也断然不会……” 冬儿话未说完,见苏玉一双潋滟美目瞥了过来,顿时卡了壳:“姑……姑爷……啊,不对,是秦……秦大人,夫人……小姐您……您……别伤心……” 苏玉无奈叹一口气:“与他和离之事本来没怎么伤心,被你这么一说,倒是觉得如果不伤心,便是对不住你。” 冬儿扯扯嘴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玉止住了话头,“过来为我梳妆。” 冬儿低头,仔细打理着手中苏玉鸦翅般的青丝,心中仍是涩的。 苏玉笑笑,忆起早起前院扰人清梦的吵闹声,问道:“今早前院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吵闹?” 冬儿挠挠头,吞吞吐吐:“自从夫……小姐与秦大人和离之后,大清早来咱家的,还不都是那档子事呗……” 苏玉好笑:“又有人来提亲了?” 冬儿使劲点头,却又来了兴致,“今早的这个倒是有些特别,还是那萧侯府的萧三公子,几天前他请的媒婆被老将军婉拒了,今次倒是亲自前来了,说什么一年前小姐出嫁的时候见过小姐一次,惊为天人,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如今小姐与秦大人……呃……那小白脸儿……和离,便是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如果苏老将军还是要回绝他,他只求小姐亲自出来了断了他这段姻缘。” 苏玉听了前半段话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父亲怎么回的?” 冬儿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将军说萧三公子起得太早,而小姐秉持家风,到现在都未起床,两人作息时间不合不幸福,又一次把萧三公子给拒了。” 苏玉正用盐水淑着口,听到这里险些呛着,嗔道:“我就晚起了那么几次,还被父亲这么说了出去,将来外人说起我,都说苏将军家二小姐好吃懒做,好像能给他脸上贴金似的。” 冬儿在一边为苏玉梳头一边偷笑,手颤的险些抓不住苏玉柔滑的长发,但又不敢开口打趣苏老将军,便也只能强忍住笑。一番折腾下来,终于给苏玉梳洗完毕。 苏玉对镜照了照,很是满意,开口吩咐道:“这边不用你候着了,你去吩咐马房那边备两匹马,我与大哥一会儿要去校场。” 冬儿“啊”了一声:“只两匹马?小姐今日出门不坐马车?” “将门苏家的女儿坐着马车去校场,让旁人谈起来我苏家的脸往哪里搁?” 冬儿嗫嚅:“那好歹让我给小姐再备个面纱罢……” 苏玉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瞅着冬儿,“你跟着我在秦府呆了不到一年,那文臣的迂腐劲儿倒是学得一点不落。” 冬儿心里悄悄道,那哪是什么文臣的迂腐劲儿,分明是占有欲! 当然,嘀咕归嘀咕,冬儿到底是没敢说出来。见苏玉没再说其他的,知道她到底还是答应了,告了退,转身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且说今日萧三公子提亲被苏老将军回绝这件事,其实苏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苏玉刚出苏府前门,就看到大哥苏逍一袭墨绿锦衣半倚在马旁一脸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见她出来,开口打趣道:“哟,这真是才起床啊,可惜了早上的那一出好戏,少了个主角,怎么演都不够味。” 苏逍年长苏玉五岁,从小就有做大哥的气概,对自家的弟弟妹妹绝对是宠到了骨子里。 只不过苏逍这宠和别家的绝不一样,别家的兄长去哪里玩都会为弟妹带回小饰品把玩,而苏逍是无论去哪里都不忘带着他们当小尾巴。苏家小弟小妹三个跟着苏逍偷偷上树掏鸟蛋,骑马射飞燕,堪称凌安城下一队苏姓“小霸王”。因此苏家兄妹的性子一个赛一个的豪放不羁。每当楚将军正妻苏何氏提起兄妹几个的性子,都要痛斥苏逍一通,认为苏逍不仅带坏了二弟苏逸,连家中的妹妹都没放过。直到苏逍到了志学之年,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家的妹妹可能会嫁不出去,才渐渐收敛。 但即使是这样,在苏玉看来,苏逍已然没了身为长兄的威严,所以从不怕他。 苏玉听了苏逍的话,一边“哎”了一声算作回答,一边动作流利的翻身上马。 凌安城的初夏不及江南闷热,午后和煦微风一吹,苏玉顿时觉得连日来盘旋在心头的那股憋闷也被吹拂一空。 苏家的马都是汗血宝马配的种,毛色油亮马身也高,苏玉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还斜倚在马旁的苏逍,诧异道:“不走?” 苏逍懒懒向大门方向扬了扬头,苏玉顺着目光看去,果然见到冬儿急匆匆的追了出来,跑到苏玉的马前站定,气还没喘匀,就将手中一条白色的蚕丝面纱举到苏玉面前,“请小姐……戴……戴上。” 苏玉接过面纱戴上,顿时只剩下一双潋滟的眸子露在外面,瞥了一眼已经翻身上马正露出一脸看好戏模样的苏逍,轻哼了一声,骑马便走。 苏逍笑嘻嘻地跟上,调侃道:“这小丫头从秦家带出来的吧?还真心护主。” 苏玉“嗯”了一声,“平常被她服侍惯了,就带了出来。就算和离了,秦砚也不至于连个小丫头都舍不得。” “那大逆不道的臭小子!”苏逍用一句话为秦砚的为人作了总结,“若我还能再见到他,必定给他一枪杆子!” 苏玉面纱覆着脸,看不清嘴角勾没勾,一双清透的眸子倒是先漾出了笑意,道:“心意我领了,打他还是算了,分明是我与他和离的,你再跑去打他,听着好像我还念着他似的。” 苏逍没回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倒是换了话题:“父亲昨日说得让咱兄妹俩此后每日帮着巡视校场练兵,你怎么想的?” 苏玉耸肩:“还能怎么想?你身为副将,巡视监军自然在理,而父亲还拉上我,还不是因为二哥戍边没回来,父亲要偷懒,抓了我来凑个壮丁?” “我看倒是不像。父亲手下武将不少,哪里用得着你来充数?我看他老人家似乎是有意从手下的武将中帮你再选个夫婿,要不如何今日把那个萧侯府的三公子的提亲也给拒了。” 苏逍继续道:“我也觉得你若是再嫁,还是嫁的武将好,文臣的那些花花肠子,说个事儿都是拐十个八个弯儿,把你卖了你还要帮着数钱,哪有武将直爽。” “我又什么时候被卖过了?” “都当了一回泼出去的水了,还说没被卖。” 苏玉侧头细细一想,这说法似乎有些道理。 两人骑到校场门口,因着苏老将军除非军务紧急,校场之内不能御马的规定,苏逍先跳下马,将手递给了苏玉。 “用不着。”苏玉拍了下苏逍的手,从另一边下了马。 苏逍收回了手,面上也不尴尬,嘴里却无奈道:“小祖宗哟,外人面前给大哥留个面子呗。” 苏玉侧头,果然见不远处有几个苏家军,正冲着苏逍嘻嘻哈哈的。 不比苏家二弟苏逸治军严谨,苏逍爱与手下的兵折腾,校场上每个兵他都能说上两句话,三句话之后就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为着这个,苏逍没少被苏逸说他没有威严,可苏逍也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苏逍冲着那几个苏家兵招了招手,几个人立刻正容,小跑过来作揖:“苏少将军!” 苏逍点头,道:“学成了啊你们,不去操练跑到这里来偷懒?” 那几个兵恭敬道:“听说今日朝中有人来校场,李狄李校尉让小人几个在这边候着,一有人来立刻跑去通知他来迎接。” 苏逍笑道:“小子够懒,连出来站着都不愿。” 那几个兵低下了头,肩膀微不可见的耸了耸肩,想来是在偷着乐。 “你们可知今天来校场的是谁?” “回少将军,小的不知,只听李校尉说是个文官,姓秦。还道文官跑来校场,吃饱了撑的。” 苏逍一听姓秦,与苏玉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疑惑。 苏玉覆着面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是心中已然泛起惊涛骇浪,朝中姓秦的官员不少,但是文官只有一个,若真是那人,他奉了谁的旨很容易猜到,可目的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来人所为何事,苏玉也不欲见他,只想赶紧进了校场,校场里面那么大,想躲一个人还算容易。 苏逍想必与苏玉想到了一起,将两人马缰递与其中一个兵,吩咐道:“那人来头不小,你去通知李狄亲自过来候着,再偷懒我便禀明父将打断了他的腿。一会儿等人来了,让李狄领着去西校场那边,我在那候着他们。” 将门苏府与秦家的恩怨在朝中不是小事,平常人家却不怎么关注。几人听了苏逍的话,没多问便直接应下了。 那几人虽然素来喜欢嬉皮笑脸,办事却还算是稳妥,苏逍暗忖该吩咐的都嘱咐好了,便转向苏玉:“进去罢,一会巡视我去西校场,你去东边,如果不想见到,怎么都是能避开的。” 说罢,深深看了苏玉一眼,转身先走了。 苏玉飞快扫了一眼两人刚骑马来的道路,这才急匆匆跟上。 第二章 李狄站在校场口,等候了不多一会儿,便见一人御马出现在官道之上。 蹄声渐进,马上那人也随之清晰,雪色锦袍,墨色玉带,眉目如画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怡然笑意。 李狄只在很久以前远远见过一次秦砚,对他的面容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那人那天一袭素色锦衣,嘴角温润笑意,举止芳兰竟体,让人如沐春风。 从看到来人的第一眼,李狄便能确定,这人便是秦砚。 以前李狄对秦砚还怀抱敬仰之意,只觉得这人医术精湛,当年年仅一十七岁便当上了太医令,可谓是少年得志。可如今因与苏逍相交,虽对秦砚与苏家二小姐和离的原因不甚清楚,但却知是苏二小姐自请和离。 李狄人生信条之一,便是美人说的话做的事总是对的。眼前的秦砚虽然也是个美人,却是个男的。而苏家二小姐苏玉在未出阁前,便常出现在校场之上,容颜清丽,笑声爽朗,毫无官家小姐的架子。当时的李狄还是苏逍手下的小兵,苏家军私下里盛传的一句话便是“娶妻当娶苏家玉”。 因此,若是苏玉主动与秦砚和离,那错处必定在秦砚。李狄现在面对秦砚,只觉对此人再难有半分好感。 秦砚跳下马背,俊朗的脸上无任何奔波疲惫之色,面对李狄,三分笑意,声音朗朗:“李校尉。” “今日苏少将军执勤,校场不归我管,少将军说在西校场等着秦大人。” 秦砚笑意不减:“那便有劳李校尉带路了。” ~ 在李狄领着秦砚向西校场走的时候,苏玉正带着面纱在东校场踱步,步履缓慢,心中却不知为何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旁不时有人来问她是何人,怎能擅入校场。苏玉被问得不耐烦,索性将面纱一扯随手揣入袖中。来人顿时恍然大悟,恭敬行礼,道一声苏二小姐经年未见,然后退回军中。 经年未见…… 自从嫁与秦砚之后,苏玉确实再没有来过校场,昔日里的朝夕相处的兵,到了如今隔着一层薄薄面纱已认不出自己。现在想来,苏玉为了秦砚确实舍弃了良多,结果却只换来一纸和离书。 苏玉将心中这口郁结暗自压下,耐着性子巡视完了半个校场,正打算寻个阴凉的地方小憩一下,身后便急冲冲的跑来一人,正是方才门口几个候着秦砚的苏家军之一,见到苏玉,开口急道:“苏二小姐还请留步!” 苏玉停步转身,那人已跑得大汗淋漓,但到底兵营出身,说话还算平稳:“苏少将军与今日前来校场的秦大人不知为何打了起来,李狄校尉却站在一边什么都不管。哥几个虽然心里偏着苏少将军,可那人毕竟是朝中来使,若是在咱营里受了伤,被人说出去,怕给苏少将军惹麻烦……” 话未说完,苏玉便已知道其意,敢情是让自己过去当个拉架的。 其实苏玉私心里并不想管这茬子事儿,自从与秦砚和离以来,苏玉自己心里都憋着一口闷气,苏逍此举必是想为自己出气,苏玉没亲自跑去煽风点火便不错了,若让她去劝架……苏玉打了个寒颤,劝架这事儿真不像她的作风。 见苏玉依旧站着不动,那小兵擦了擦额上汗水,试探问道:“苏二小姐?” 苏玉回过神来,“唔”了一声,支吾道:“男人们打架,管我什么事?” 那小兵被苏玉问的一哑,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苏玉继续道:“大哥天天在校场里跟你们摸爬滚打,也没见你们缺了胳膊少了腿。再说,那个秦大人他自己就是太医令,治疗跌打淤青可是一把好手,我都没急,你急个什么?” 挨打的又不是你,你怎么可能急?这小兵险些跪给眼前这位小祖宗了,看到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自己再苦口婆心地劝说怕是也无用,只好垂了头,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有意说给苏玉听地咕嘟道:“这神臂弩苏门剑都用上了,今日怕是要见血了……” 苏玉方才还悠闲自得的表情瞬间变色:“你说什么?!” 小兵被苏玉的反应吓了一跳:“方才那秦大人一进校场,就被苏少将军远远射了一箭,身长三尺三的神臂弩啊,怕也是只有少将军能拉得开……” 见苏玉已经慌了神步履凌乱的向西校场那边冲,小兵急忙补充一句:“幸好秦大人躲得快,所以才毫发无伤……啊不,至少在我来之前是毫发无伤……” 苏玉此刻早已经慌了神,本以为苏逍是打秦砚几拳替她将气出了也就罢了,秦砚虽是文官,但苏玉以前就见过秦砚使的一手灵活自如的小擒拿,就算打不过,也不会吃太多亏。可未想到苏逍竟然上演了出全武行,今日难保不会如刚那小兵所说,不见血不能善了。 想到今日来校场是苏逍的那句“若是见到秦砚,必定给他一枪汉子”的话,苏玉暗骂自己糊涂,竟然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话。现在想来,苏逍说这话时的样子,冷静归冷静,其中的执着认真却不容忽视。 苏玉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心里乱得慌,如今秦砚的身份今非昔比,若真是在校场里面受了重伤,苏家在太后面前怕是不好交代。 苏玉清晰记得两人当初和离的原因,正是因为如今稳坐高位的皇太后——昔日先帝身旁的宠妃苏贵妃。 那日秦砚依笑意怡然,语调温柔:“我与苏贵妃素来交情甚笃,玉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初你长姊苏珺与常之卿私奔,我只能寻了如今的苏贵妃顶替你长姊入宫,若不是交情甚笃,又能有谁肯心甘情愿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一辈子?” 苏玉闭眼摇了摇头,一面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向前飞奔的脚下,一面摇头想把这些突兀蹦出来的声音清出脑海,却觉得这么一晃便触动了心口的那根刺,使它越扎越深。 年前先帝驾崩,身后子嗣单薄,皇子更是仅有苏贵妃之子一个。可怜的小皇子不满周岁便被推上了皇位,苏贵妃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皇太后。秦砚既然亲口承认与她交情甚笃,那他如今的身份自然贵不可言。 可如今秦砚的九分贵气,却越发衬出苏玉当初的十分荒谬可笑。 可愈是荒谬可笑,秦砚便愈是不能在苏家的校场受了打伤,否则苏家在太后面前怕是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东西校场之间距离不短,待苏玉赶到西校场时,便看到武场已被一大群凑热闹的苏家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是哪个大喊了一声,人群立刻分了两边,将道路让了出来,苏玉也一眼就看到了秦砚。 秦砚依旧是一身素色锦衣,手中握着一柄不知从哪里要来的破铁剑,一招一招格挡着苏逍的攻击。 苏玉不知道秦砚竟会用剑,但若要将此说为剑术,其实也不尽然。秦砚应付苏逍的姿态看似从容不迫,可懂些剑道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每招都是花架子,气韵雅致,却少了战场杀伐的狠劲。每挡苏逍一剑,手腕都被压得很低,可见臂力不足。 似是听见了周围的动静,秦砚侧头一望,淡漠的目光直直对上苏玉的眼睛,带着一丝还来不及掩饰的讶然,随即他的眼角弯起,露出一抹苏玉极其熟悉的怡然浅笑。 就在秦砚分神的一刹那,苏逍再起一剑,剑刃滑过秦砚的剑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摩擦声,秦砚回神提剑再挡,却已迟了一步。苏逍手中的剑擦至秦砚剑柄,猛地向下一压,直指秦砚右手! 就在这时,一双纤细如玉的手突然从旁伸出,硬生生的接住了这一剑,一瞬间鲜血染红了剑身。 秦砚看向那只手,目光震惊:“苏……” “苏玉!”苏逍一声暴喝,打断了秦砚的话,“你疯了么?!” 话虽这么说着,却急忙扔了手中的剑,一边紧握苏玉的手腕以期止血,一边冲旁边已经看呆了的人群吼道:“快传军医!” “不用。”秦砚从苏逍手中接过苏玉的手,轻轻揉按腕上的血脉,皱眉道:“为我找个干净些的地方,寻些纱布,酒和清水过来,我来包扎。” 秦砚本身便是太医令,医术自然比军营里的军医好了不止一个档次,苏逍倒没有再多说什么,吩咐下面照办,随即领着二人来到校场后方为兵将休息而临时搭建的军帐。 秦砚自始至终握着苏玉的右腕,指尖灵活时不时在腕上轻压,待几人入了军帐,苏玉的血也差不多止住了。 帐中光线昏暗,苏逍将油灯点上,看了苏玉手上的伤口一眼,对秦砚语气僵硬道:“今日她这刀是为你挨的,若是没她,伤的就是你的右手,你可给我记清楚。” 秦砚点头:“今日恩情,秦砚铭记于心。” 苏逍又转向苏玉,语调欲言又止。 苏玉自然知道大哥心中不好受,冲他咧嘴一笑:“不疼,小时候你带我爬树,从七尺多高的树上摔下来不比这疼,当时你还在一旁哈哈笑着让我自己爬起来,如今却在这里闹别扭。” “不疼就见鬼了!”苏逍怒道,“桌边桶里的水便是新打的清水,可以用。我去看看他们将纱布送到哪里了。” 说罢,动作僵硬的起身出了军帐。 见苏逍如此别扭情形,苏玉忍不住“扑哧”笑了,笑到一半,后知后觉发现情形不对,猛然转头,便撞进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里。 “呃……”笑意僵在脸上,苏玉慢慢将方才弯起的嘴角一点一点收回来,侧了头,顿觉有些尴尬。 秦砚却没有收回目光,凝视着眼前人从脖颈到耳尖慢慢爬上一层红晕,却始终不肯将视线转向他,只得淡淡开口道:“很久没有见你这么笑过了。” 苏玉这才转过头来,表情镇定地打哈哈道:“其实我每日都笑,今天哈哈,明天呵呵,后天嘿嘿,只不过你没见到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秦砚叹了口气,“今日之事……” 苏玉继续敷衍道:“不谢不谢,大哥平日里锱铢必报,上次东厢姨娘养的那只小黑冲着他叫了两声,也被他趁着姨娘不在踹了两脚,你不要生气,这次他打完了你,下次气消了就不会再打了。” 秦砚:“……” 到底是曾经的大舅子,苏逍的性子秦砚自然清楚。而苏玉口中的那个小黑,秦砚也知道。小黑是条狗,平日里不管逮着谁都会汪汪叫两声,若是苏逍连这都要将它踹上两脚,这小黑怕是早被踹死了。 苏玉将他和小黑比在一起不说,连说个谎话都这么敷衍…… 秦砚顿时觉得有些捉急。 第三章 如今苏玉对待秦砚的态度,就像是一只背了个壳儿的小乌龟,外表坚硬不催,内里却柔软万分。看到了秦砚,便将头悄悄探出来张望一下,待到秦砚伸出手来轻轻触碰她,她便又缩回了那小壳儿里,连头都不敢露出来。 苏玉如此的个性秦砚自然熟知,却装作对此毫无所觉,执起苏玉受伤的手用清水细细冲洗伤口附近的血迹:“伤口如今已经止了血,虽然血流得多,但好在刀口却不是很深,应是苏少将军最后关头收了力。”说罢,凝视苏玉透亮的双眸,严肃道:“你这事做得确实鲁莽,有没有想过,若是苏少将军收剑晚了片刻,你这只手现在已经变成断掌了?” 感受到秦砚柔软的指腹温柔轻触着自己的手,苏玉觉得耳朵有点发烧,避开秦砚视线,嗫嚅道:“我可是自小练剑的,将手成弓用指腹接剑刃的道理还是懂的……况且……嘶——”伤口突然传来的刺痛让苏玉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秦砚似是看出苏玉真的很疼,捧着她的手轻轻吹了吹,柔声道:“伤口周围的血迹要彻底清理干净,否则会感染,你再忍忍,我也会尽量轻些。” 被秦砚执着手用如此温柔的语调说话,温热的气息拂在手掌,苏玉只觉得手上伤口留出来的血都重新灌回到脸上,脸颊直发热,往回抽了抽手,却被秦砚另一只手压住,耳边听到他口吻严肃道:“别乱动。” 苏玉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 帐内顿时一片静谧,只能隐约听到帐外校场兵将操练的口号声,一声“杀”接着一声,打破一室旖旎。半晌后,秦砚将苏玉的手松开,压低声音轻吐一句:“苏二小姐。” 还在不久前,那人也是用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口吻称她为“夫人”,如今这个苏二小姐,让苏玉素来灵动的眸子恍惚了一下。 待到苏玉回神,便听秦砚继续道:“今日之事,虽然苏二小姐说不用言谢,可毕竟是下官连累二小姐受伤,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这些日子让下官给苏二小姐换药,直到伤口复原。” 苏玉慌忙摇头拒绝:“小伤而已,还是不劳烦秦大人了。” 见秦砚目中执着之色,苏玉也是满心复杂。这伤看情形要好利索恐怕得要十天半月,若是这段日子里天天看到秦砚……苏玉打了个寒颤,心中那根刺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苏玉正在暗忖应该如何拒绝,帐帘一起一落间,苏逍已经拿着包扎用的纱布等物事走了进来。 将东西递与了秦砚,苏逍催道:“快些清理伤口,别感染了。” 秦砚接过了酒,放到鼻间闻了闻,眉头已是皱了起来。 酒是军营常喝的烧刀子,劲儿大,碰到伤口怕是会疼得厉害。 似是看出秦砚所想,苏逍道:“军营之中,只有这种酒。” “聊胜于无。” 酒触到伤口的时候,苏玉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生怕秦砚再像方才那样执起她的手吹。好在疼也只是一阵子的事,等到伤口包扎完毕,秦砚对苏玉柔声道:“伤口虽不深,近日却不要沾水。听说这些日子苏二小姐都要来这校场巡视,下官自请前来照料,以答谢今日二小姐相助之恩。” 苏玉见秦砚旧话重提,赶忙想要拒绝,就听苏逍讽刺道:“听说秦大人最近日日被太后传召入宫,可谓日理万机,竟然还有闲情每日跑来校场?” 苏玉听到这话,面色瞬间一僵,秦砚的近况平日里父亲苏老将军和苏逍都是闭口不提的,昨日才从几个家丁口中听到某个刘姓的大人将自己的宠妾送与秦砚的事情,今日就又听到这事儿。 虽说秦砚与太后之事苏玉并未对家中人说过,被家人问道和离原因时,也只说一句是秦砚负了她。可这事毕竟是苏玉心中的一道疤,如今被人这么直白的挑破,苏玉将离秦砚最近的那只刚包扎好的手往袖中拢了拢,仿佛是一点儿也不愿与秦砚接触。 见到苏玉如此,秦砚眼中笑意反而加深,却不对苏玉说什么,而是转向了苏逍:“下月二七是吾皇万寿日,太后有意挑一支军队阅兵助兴。此事兹事体大,太后思来想去,最后定下了两支军,一支是娘家的苏家军,第二支萧侯的萧山军。今日我来,一是将此事告与苏将军与苏少将军,二是来观摩苏家军操练,在二军中择其一。因此今后的几日,下官怕是要时不时来校场叨扰。” “叨扰倒是不敢当,”苏逍皮笑肉不笑,“既然太后都说了苏家的军是娘家军……”说到“娘家军”三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那娘家军必定不负太后所望。” 若是在外人看来,苏逍此话必无错处。 可是苏家究竟是不是昔日的苏贵妃,如今的皇太后货真价实的“娘家”,恐怕只有眼下这几人心知肚明。 听到苏逍的讽刺,秦砚依然笑意不变:“既然如此,下官必将苏少将军忠义禀明太后。” 苏逍不管秦砚话中深意,继续讽刺道:“秦大人果然颇得圣宠。” “哪里哪里。”秦砚抬步,目光似漫不经心扫过一旁默默不语的苏玉,“承蒙太后错爱。” “哼,确实是错爱。”苏逍拂袖,对着苏玉道:“你手受了伤,这马怕是骑不成了,我已命人备了马车,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到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苏玉点头,毫不犹豫起身,跟着苏逍便向帐外走,见苏逍出了帐,脚步却停了下来,也不回头,道:“我与家兄任务已毕,这就先走了,秦大人若要观摩,还请自便。苏家军这几日热闹看多了,难免闹腾,若有什么事,找李狄李校尉便可。” 秦砚浅笑,笑意漫过眼底:“多谢苏二小姐提点。” 苏玉不再多话,快步出了军帐。 帐外,确实有一辆马车停着,苏逍抱胸站在马车旁,见苏玉出来,伸手扶了她一把,将人送进马车,自己也跟进来坐下。 车身微动,是车夫赶了马,晃晃悠悠的向前走。 “怎么出来的这么慢?对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苏玉神色平淡:“就是提醒他有事找李狄而已。” “你倒是好心。”苏逍无奈,“你且放心,虽然今日我和他打了一架,但军中纪律严明,怎么会有人再找他麻烦?” 苏玉“嗯”了一声,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咸,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心情。 “手上的伤……”苏逍顿了顿,“还疼么?” 苏玉摇头:“不疼,又不是没受过更重的伤。” “什么时候?”苏逍奇道,“幺妹儿你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哪来更重的伤?” 更重的伤当然在心上。这话苏玉没说出口,觉得矫情,慢悠悠道:“做梦受的,梦到自己被一箭穿心呐,疼醒了还全身冒冷汗。” 苏逍瞪她:“这胡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还不快呸呸呸两下!” “呸呸呸”分明是三下…… 苏玉在心中对苏逍翻了个白眼,换了话题,压低声音道:“你是因为听到秦砚与太后的闲话,所以才去找秦砚麻烦的?” 苏逍点头,又摇摇头:“那天你拿着和离书回家,说与秦砚掰了,我们问你原由你死活都不肯细说,后来听说新帝即位之后秦砚多次出入太后寝宫,名为医病。外人只怕是以为太后身体欠安,可若将两事联系一起,便能将你们和离的原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苏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当初先帝指明要纳苏家女为妃,本来入宫的应是咱家的嫡长女阿珺,后来阿珺与常之卿私奔,便轮到了你。偏偏那时你喜欢上了秦砚那小子,说什么非他不嫁,家里为此都都愁翻了天。再后来秦砚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个女子顶了阿珺的名入宫。现在想来,他怕是那时就与那女子暗通款曲,以期能借个东风爬到更高的位置。想想当时我们还对他感恩戴德的,真是讽刺至极。” 苏玉默默不语,秦砚之事苏逍猜对了大半,可最重要的却没有猜到。 秦砚哪里只是为了借个东风,秦砚背地里做的,那可是偷梁换柱,暗地里改朝换代的买卖。 苏玉没敢将这话说出口,以苏逍的个性,若是知道如此大逆不道的秘闻,秦砚的死期怕是也不远了。 从今日徒手接剑和临出帐前忍不住对秦砚的提点,苏玉就知道,虽然她不想再与秦砚有任何瓜葛,但毕竟是曾经的枕边人,她也不愿意看着他死。 “那今日秦砚说的从苏家军和萧山军中二择其一……”苏玉转了话题,“是为了太后来试探我们苏家的忠心?” “忠心?”苏逍讽刺道,“我苏家只忠吾皇,这太后又是什么玩意儿。” 苏玉眉头一蹙,嘴唇抿了抿,却没有说话。 “这件事……”苏逍表情很是怪异,“我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管如何,我要先回去与父亲商议一下再说。” “嗯。”苏玉指尖苍白的手在襦裙长袖中暗暗攥紧,面上却笑道,“我将门苏家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 苏逍看着苏玉的模样,表情~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将苏玉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口吻别扭道:“忙了一天肩膀好麻,你用头帮我按摩按摩呗?” 苏玉:“……” 枕着苏逍的肩膀,苏玉嘴角勾了勾,有个这样的大哥其实也挺不错的。 第四章 自苏家兄妹走后,秦砚在校场随意绕了一圈,便紧随二人离去。 不同于苏家兄妹坐着马车悠哉回城,秦砚一路快马疾驰,那两人的马车还未到苏府,秦砚已候在太后寝宫外等待太后召见。 按理说日落时分宫门一下,寻常官员是无法进宫的,但秦砚身为太医令,因着近些日子太后身体“微恙”,便赐了他一枚玉印,凭着这枚玉印,秦砚可以自由出入宫中。 被太后随侍的宫女带入寝宫内间,秦砚一眼就看到了本应“玉体微恙”的太后正坐在桌旁,手中抱着玉包子一样的小皇帝轻摇,眼中笑意暖暖,将本来艳丽得有些锋芒毕露的面容修饰了几笔娇柔。三千青丝并未梳理,简单披在脑后,随性至极。 见到秦砚进来行礼,太后目光一亮,道了一句“平身”,便伸手挥退左右。 秦砚起身走到太后身旁,很是自然的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小皇帝,用手指轻触他柔软的脸颊,口中“显儿显儿”地轻声唤了两声。 小皇帝睁开眼,伸出小手握住秦砚的手指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口中“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太后“啪”一声拍掉秦砚的手,口中嗔道:“手这么脏便往显儿嘴里放,亏你还是个太医令!” 秦砚缩回手,语调平淡却能听出透着一丝委屈:“分明是显儿咬我。”见太后伸出手要将小皇帝接回来,秦砚侧身躲了一下,口中不情愿道,“不给,这小子长得像个小团子,抱着舒服。” “平时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跑到我这儿来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装。” “要不那些是外人。”秦砚笑笑,手指轻抚小皇帝的头,“显儿连眼睛都不愿意睁,看着没有昨日精神了。” “今日闹了一天,没有午睡,方才我正要哄他睡下,你便来了,能精神到哪儿去?” 秦砚听了,赶忙将小皇帝还给太后,“那你还是哄他睡吧,我哄他素来越哄越精神。” 太后笑笑接过小皇帝,抱在怀中继续轻晃,似是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今日你去了苏家校场,结果如何?” 秦砚微怔一下,随即脸上笑意渐起,正要回答,便听太后插话道:“在我面前,把你那假模假样的面具摘掉。” 秦砚表情僵在脸上,看着有些呆,随后轻叹一口气,诚实道:“不太好,刚进了大门,就差点被苏逍一箭射到。” 听到秦砚如此说,太后抱着小皇帝的手一颤,视线上下扫了秦砚一圈,这才松口气道:“平安无事就好。”说罢,从小皇帝手中抽出被越揪越紧的发丝,将他的手重新裹回小被中,见秦砚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己,笑道:“是我让你选一只军队在显儿的万寿宴上助兴,你去苏家校场再正常不过,我又怎么会因此责备于你?” “你明知道我想的不是这个……”秦砚无奈道。 “那是自然。”太后起身将睡眼惺忪的小皇帝轻轻放回到榻上,然后走回到桌前,在秦砚身旁坐下,白皙如玉一般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握了握,笃定道:“你在因为苏家的事情苦恼。” “算是罢。”秦砚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执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和太后各斟一杯,捧起茶盏喝了一口,半晌才道:“只是拉拢萧侯与疏远苏家本就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如今就快达成了,总归是好事。” 太后沉默了一瞬,迟疑问道:“所以到时显儿万寿诞,你仍是打算选萧山军?” “选哪支不是早就说好的?” “可你今日突然在名单上加了苏家军,我还以为……” 秦砚垂眸摩挲着手中茶盏,随即笑道:“你又何时见我改过做下的决定?” “可这样对苏家会不会有些过分?” “过分?”秦砚嘴角勾起,眼中却无任何波澜,“添上苏家军,是为保苏家安全。你名义上出自苏家,若是吾皇万寿诞只选了萧侯一家而不考虑苏家,教人觉得蹊跷不说,也会认为苏家得罪了皇太后。我只是想让百官知道苏家失了圣宠,却不想让某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为表衷心借机踩苏家几脚。而加上苏家最后却选了萧侯,既亲近了萧山军,又给了苏家一个下马威,可谓是一举两得。” “也就只有你会如此想了。”太后叹道,“其他人的思虑又怎会如此之深。” 秦砚摇头笑笑,摩挲这手中的茶盏,道:“茶凉了。” 太后正欲拍手命人再上壶热茶,秦砚轻按住她,一仰头将杯盏中的凉茶饮尽,道:“时候太晚,我也该出宫了。今日在外面听到了些闲话,大意是我来你宫中的次数过甚,现在想想,是我的疏忽。” 太后皱眉:“你身为太医令,入宫诊治不是天经地义?” “还是小心为妙,这一阵子不出意外我都不会再来了,你便对外称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便是。” 秦砚起身,轻声走到御塌前,凝视着已经熟睡的小皇帝,嘴角轻翘,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可惜显儿睡熟了,不能再抱抱他,以后等他长大了,怕是便不能再这么亲近了。” “想那么远做什么?”太后嗔道,“等他再长大些明了事理,便封你做帝师,到时候你便可以日日见他。” “一届太医令做帝师?”秦砚打趣道,“那我恐怕得要先去考个状元回来。” “当年你师承一代鸿儒季中闲,连季先生都赞你‘此子如玉,不可多得’。季先生能为太子少傅,你又如何不能青出于蓝,成为显儿的帝师?” “都是前朝的事情了。” 提到“前朝”二字,太后也是一脸怅然:“我只是觉得命运弄人,我自己倒罢了,想你如今却也只能居于幕后未雨绸缪,人前摆药弄草……” “如今这样便已很好。”秦砚轻手轻脚的将小皇帝的被子掖好,直起身看向太后,“本是该死之人,如今却活着,这样如何会不好?” 见太后低头不再言语,秦砚安慰道:“你不要为我操心,余下的事情我自有分寸。天色不早,我也该出宫了,这些日子你要多保重。” 太后点头,从窗口目送秦砚沿着长长的宫道疾步前行,直至最后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想到秦砚方才那一句“该死之人”,太后竟头一次觉得这本应繁华的深宫寂寥萧索。 ~ 苏玉和苏逍做了马车到家,便被母亲苏何氏与父亲苏老将军以及一大帮子三姑六婆团团围住,苏玉一口一句“不疼”、“伤口不深”、“过两日便好”的回答他们,觉得说了太多话舌头都要闪了。 父亲苏老将军倒还好,见手骨无事,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母亲苏何氏既心疼苏玉,又担心手上落了疤苏玉更嫁不出去,而三姑六婆则在一旁煽风点火。 其实苏何氏的担心并非毫无理由。 这宁朝凌安城若问谁家的女儿最不愁嫁,放到一年前,答案必定是将门苏家的苏玉。而放在现在,最愁嫁的也是苏玉。原因数条,最要命的就是苏玉的身份——当今皇太后的亲生胞妹,这辈分已让无数慕苏玉美名而来的公子哥望而却步。 这厢苏何氏在发愁,那厢三姑六婆你一言我一语,苏玉被围在中央求助地看向一旁无所事事的苏逍。 好在苏逍深明大义,大喝一声“我砍的”将所有人的说话声音都盖住,大家被惊得话声一顿,转而炮轰向他。 苏玉从一片“叽叽喳喳”中闪身而出,一脸感激地看向苏逍。而苏逍又是一脸憋屈的让人发指的表情,冲着苏玉挥挥手,苏玉趁机脱逃。 这一逃直到早上起床,苏玉都一直没有再看到苏逍。 等到梳洗完毕去前厅找他,才看到苏逍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脸憔悴地对她道:“这几日我被父亲禁足,你得自己去校场了。马车我已为你备下,你路上注意些手,不要磕碰到哪里。” 苏玉点头,迟疑道:“你又被罚了?” 苏逍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羞愧向她挥手:“你快走你的罢,问这么多做什么?” 苏玉好奇心渐起:“这回又是头顶着什么跪的祠堂,砚台?夜壶?还是筷子?” 苏逍脸上羞愧之色更重,怒道:“问这么多干嘛,赶紧走,一会被父亲看到我跟人说话,又要挨罚。” “这是连言都禁了?”苏玉暗叹姜还是老的辣,不让苏逍说话,比用鞭子抽他一顿更让他难受。 苏玉对着苏逍行了个礼,感动道:“今日连累大哥受罚,小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大哥再犯了错,小妹必定替你挨罚,已报大哥之恩!” 苏逍冲天翻个白眼:“每次你都说的好听,结果次次都是我替你挨罚,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父亲罚过你?” 苏玉“呃”了半天,确实一次都说不出,不禁对着苏逍露出同情的目光。 苏逍被苏玉看得怒火中烧,恶狠狠道:“还不快走,又要连累我挨罚?” 苏玉向苏逍身后看了一眼,对着苏逍做了一个缝嘴的手势,在苏逍的呆愣的表情中转身便跑,跑到一半,便听父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苏逍,你小子又在跟谁说话,昨日不是说好被禁言了么?!” 因为距离渐远,苏逍的回答苏玉已经听不清楚。 在心中为苏逍鞠一把同情泪,苏玉暗道:“对面无人,至少父亲还有可能认为大哥你是在自言自语……” 大哥,幺妹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五章 苏玉丝毫不担心会苏逍会被父亲如何惩罚,苏老将军虽然是出了名的老兵痞,但管教起苏家兄妹几人却从来不会过火。即便苏逍向来记吃不记打,但每次被管教完毕也只是捂着心口说父亲又伤了他幼小的“自尊心”,身上却从来没受过什么伤。 忆起上一次大哥头顶夜壶跪祠堂的样子,苏玉忍不住偷乐,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出府看到秦砚时,变成了一阵惊讶。 秦砚抱着个小木箱站在苏家大门口,神情淡漠的注视着苏府大门,初夏微风拂过纯色衣袂,乌黑的发,月白锦衣,美得像是一幅清冷的水墨画。 不知秦砚在此处站了多久,苏玉出了府门,疑惑走向他,正要开口问秦砚为何站在此处,却见秦砚视线终于从苏府大门扫向苏玉,先是一眨,一闭一睁间似是才看到苏玉,绽出一抹苏玉平日里最常见的温润笑容:“苏二小姐。” 苏玉欠身行礼,问道:“秦大人怎么会在苏府门口?” 其实自方才走近看清秦砚怀中抱着的那个木箱时,苏玉就大致明白了原因。那木箱是秦砚学医时他的师父亲手做给他的,听说木质来历颇为不凡,百年石椎木,木质稠密,纹理细腻,防潮防蛀。秦砚身为太医令,往日里为百官出诊,必定要带着这个医箱装医药器具。 今日秦砚应是来为自己换药,怕自己在校场里躲着他,所以特意在苏府大门外等候。 果然,秦砚将石椎木医箱打开,拿出一个碧绿色的翡翠药瓶,回答道:“既然下官承诺照顾苏二小姐手伤直至痊愈,就必定全力而为。昨日因为条件所限,仅是将伤口粗糙包扎了一下,下官心里实在难安,于是归至家中,特意照着师父留下的药方连夜配制了一副去腐生肌的药,想着越早为苏二小姐敷上,见效越快,便清早就在这里等候。” 苏玉自然不会问他既然清早便等在这里,为何不命人进府叫她。如今秦砚在苏家的名声可不太好,看到秦砚在门口,怕是都不会有人愿意来开门。秦砚是个聪明人,明白其中道理,想必也不会赶着上门让别人扫面子,等在这里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苏玉有一点不甚明了,那便是秦砚为何对自己手上这伤口这么上心?难道真的如他所说的一般,因为苏玉受伤全都因他,所以才全心全力? 以秦砚向来无利不早起的性格,苏玉不信他的目的会如此单纯,而秦砚真正的目的,只要他不说,苏玉觉得自己绝对猜不到。 从秦砚手中接过药瓶,苏玉开口道:“室外杂乱,怕是不能在这里换药,不如到了校场再说。”说罢,四下张望,“秦大人不也要去校场,马呢?” “下官家中的的那匹老马不比苏家战马,昨日从校场来回一趟便两腿一伸再跑不动了,是以下官清早等在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苏二小姐行个方便,允许下官蹭个马车一同去校场。”说罢,秦砚露出欲言又止又耻于出口的羞涩模样,一张白皙的脸庞竟然还红了红。 “……”看到秦砚这幅样子,苏玉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苏玉知道秦砚身为太医令,官饷确实不少,可他平日里衣食住用样样精细挑剔,再加上他还喜欢时不时在凌安城门口以义诊之名赚个好名声,被说成两袖清风囊中羞涩也不为过。 凌安城内一匹好马的价格不算便宜,而价格适中的驴和骡子……苏玉看着秦砚站在苏府门口,负手而立,容色清华的模样。 “上来罢……”苏玉心中哀叹一口气,却最终还是答应,将手中的药瓶放回到秦砚的小医箱中,又叮嘱道:“道路不平,马车有时会颠簸,你抱好医箱,小心别将里面的瓶瓶罐罐碎在车中。” 秦砚温声道谢,先登上马车将手中的石椎木医箱放下,再回身伸出手扶苏玉上车。秦砚自始至终脸上笑意怡然,温文有礼。 待到两人都在车厢中坐稳,马车才开始缓缓前行,车厢内并不宽敞,苏玉和秦砚只能对面而坐,是以只要苏玉抬头目视前方,秦砚都能直直撞入苏玉视线,见秦砚自上车后并不搭讪说话,苏玉也乐得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掀开窗纱看向车外。 苏玉今日起得早,虽在家中和苏逍说了会话耽搁了时间,但出门的时候还是早晨,阳光透过车厢窗栏在苏玉柔和俏丽的脸上投下斑驳剪影,暖融融的让人觉得分外舒适,苏玉深吸一口气,有些晃神。 其实昨日秦砚突然出现在校场,苏玉就知道,秦砚于她不是那种仅仅躲开了就能忘记的人。 好在秦砚不单单是一个让人难以释怀的人,还是个聪明人。 苏玉以前便觉得和秦砚这样的人相处十分舒服,话不用说太清楚,那人却什么都明白,如今的她还是这样觉得。昨日两人猝不及防遇见,苏玉扮了个乌龟装作两人之间毫无深交,而秦砚也温和有礼客气相对,毫不点破苏玉造成的假象。两人一个有心为之,一个刻意迎合,相处下来还算融洽。 而今日亦是如此,秦砚清晨守在苏家门口让苏玉避无可避,而他却聪明的选择只字不提苏玉躲他一事。因为他知道,若是挑破这层纱,苏玉恐怕连面上的平和也不愿再维持了。面对这样的聪明人,好处便是你要做什么,他早都想到了,他若想让你舒心,你便能放下全部全心依赖他。而坏处便是,你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下,逃不掉摆不脱,若是某日他突然收回了那份温柔体贴,他为你构建的那个温暖小窝便会一夜之间倾塌,毁得连渣都不剩,就像苏玉与秦砚和离那日一般。 苏玉昨晚临睡前还在反复想若是又遇见了秦砚该怎么办,是以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到了现在,苏玉承认自己仍是没想通彻。 只是既然剩下的几日自己是怎么都避不过秦砚,再去多想也无用,不如就顺着眼前的假象,与秦砚装作是普通朋友,遇到了说两句客套话,有难处了便帮一帮,分开了就各走各的路,时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剂良药,日子长了,总归能将该忘记的都放下。 秦砚是苏玉心头的一根刺,苏玉虽然再不想与秦砚有任何瓜葛,对这根刺却也没到恨的程度,因为不要再看到它而将它狠心折断,让它一半被丢弃在外,一半还留在心窝里的作法既不聪明豁达,也两败俱伤。 想通这层,苏玉调整了下方才靠着车厢有些发麻的胳膊,抬头看了秦砚一眼。 “怎么了?”秦砚神色有些好奇,“在窗外看到什么有趣的物事了么?” “没什么。”苏玉摇头道,“只是近些日子头一次晒着早晨的太阳,觉得还是早上的阳光最舒服,一日之计在于卯,果然是不无道理。” 秦砚闻言笑笑,似漫不经心道:“记得以往你在家中……”话音一顿,却绕过后半句没说出来的话,继续道,“怎么如今听你这话,却是每日早上都起得晚了?可是晚上睡得不安稳?” 苏玉未想到秦砚能从她的一句话中问出几句,却又不能如实回答确实不安稳,只能转了话题,笑道:“若每日懒床都是晚上睡得不安稳,那秦大人最近日不是要天天起晚?” “这是为何?”秦砚不解,“我素无失眠之症,何来睡不安稳一说?” “不是有美娇娘在侧……”苏玉脱口而出,话刚出口,苏玉就恨不得把舌头给割了。 见秦砚一副疑惑不解还请细说的模样,苏玉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那听闻某个刘大人前些日子将自己的宠妾送与了秦大人做礼……” “哦?原来是那个美娇娘……”秦砚眼角含笑,笑意温润,却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些许鼻音,让苏玉不由一阵紧张,“前些日子家中的厨娘张婶因为儿媳妇产后坐月,家中忙不过来,便请了个月假。你也知道,秦府之中大多是只能干粗活的糙汉子,唯一一个从外面买来的丫鬟冬儿却被你带走了……” 秦砚说到此处,笑意更加明显,看着苏玉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尖尖的下巴已然看不到,露出一窝发旋儿,和红的发烫的耳朵尖儿,转回到原来的话题继续道:“那几日我在家没饭吃,只能日日下酒楼,遇见了吏部的刘大人,随口提了厨娘请假一事,没想到刘大人却就此上了心,第二日便将家中一个厨艺甚是不错的小妾送到我这边来,说可借用几日,但也明说此小妾在家中甚受宠爱,待张婶回来,可是要还给他的……” 说罢,秦砚身体前倾,动作斯文地拂去方才上车时蹭在衣角上的灰尘,因为车厢狭小,嘴唇贴向了苏玉的耳侧,一面拂灰,一面压低声音道:“我却没想到一件如此单纯的竟然被人传成了这个样子,果然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温热的气息拂在苏玉耳边,苏玉本就因为后悔一时口快提了这个话题而脸上发烧,如今更是一把火直接烧到了脖子根,整个人都不淡定了,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想向旁边移一些时,秦砚却抖了抖衣角,直起身来,仿佛丝毫没有注意方才的动作将两人拉得有多近。 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似乎随着秦砚的动作又流通起来,苏玉暗自松了一口气,尴尬道:“原来是这样,确实……确实是……人言可畏呐……” 秦砚点点头:“等下次我遇见了刘大人,一定要让他澄清一下,秦某身为男子倒是不怕,可莫要毁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呵呵……是啊是啊……”苏玉口中附和着,心里却想一头将自己撞在车梁上撞晕过去。 “针对苏二小姐的失眠之症……”秦砚侧了侧头,漫不经心道,“不如一会我为二小姐包扎完之后,再开一副安神定气的药方,虽不能催眠,却能平复心绪,补气养人,从而助眠。” “那便……有劳秦大人了。” “哪里哪里,医者之心而已,苏二小姐客气了。” 第六章 校场离凌安城不近,苏玉与秦砚两人坐着慢悠悠的马车赶到时,卯时已过。 因怕苏玉伤口有变,秦砚与苏玉先去了昨日那个军帐换药。 秦砚毫不避嫌的将帐帘合上,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将随身携带的石椎木医箱打开,盒内纱布药瓶甚至刀具一应俱全。 拿出剪刀,秦砚对着苏玉温声道:“我要将昨日包扎的纱布剪开换上新药,你将手伸平,莫要乱动将伤口碰到了剪刀。” 见苏玉点头,秦砚小心翼翼的剪开纱布,将伤口晾开,依然是血肉狰狞,却因为秦砚谨慎对待,并未再裂开。 看着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秦砚表情复杂:“昨日我回去时翻过兵器谱,苏门剑是玄铁所制,剑锋冰冷透骨,刚被这种铁质所铸之剑伤及时,只会微感凉意。但待伤后凉意消散,便会留下冰冷刺骨的疼。昨日握住你的手时,我还觉得凉的有些奇怪,今日再握,手已经是暖的。昨天你说不疼,是因为手上脉络被冻住,未感到疼痛,今日手缓过劲来,怕是才开始疼罢?” 苏玉摇头:“其实并不是今日,这苏门剑虽然被兵器谱说的神乎其神,但玄铁毕竟难求,铸成苏门剑所用玄铁,也只占所有材料的十之七八,所以昨日坐在马车上,其实伤口就在隐隐发疼了。虽说也想到了秦大人说的伤口由你照料,可那时……秦大人怕是还在苏家校场罢?所以索性忍忍也就过去了。” 秦砚放到药瓶塞上的的手一顿,却避过苏玉的问题,以温润一笑代替。 苏玉见秦砚动作停了,将秦砚手中的药瓶接过来:“又拔不开了?我来帮你。”将手按在药瓶上正要用力,却被秦砚将手按住。 “你的伤就在手掌,怎么这么不老实?”秦砚皱眉道,口吻是少有的严肃。 “这不是看你又拔不开了么……”苏玉讷讷道,顺势从秦砚手中抽出自己的左手,将药瓶塞到他手中,“那你自己来。” “我方才并不是拔不开。”以前也不是,后半句秦砚却未说出口,轻松拔开瓶塞,将瓶中的药粉均匀在苏玉的伤口铺了一层。 药一看就是好药,粉质细腻,洒在伤口上没有任何刺痛。苏玉看着秦砚低头认真包扎的侧脸,连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 “好了。”将纱布系紧,秦砚道:“还是昨日的那句嘱咐,切忌沾水与磕碰,也不要……拔瓶塞。” 听到秦砚带着调笑的下半句,苏玉的脸红了红:“多谢秦大人了。” “谢字下官不敢当,不过不知苏二小姐是否还记得下官昨日是奉命来这里的。” “你是说在苏家军与萧山军中二择其一为吾皇万寿诞助兴之事?” “正是此事。”秦砚道,“苏二小姐也知道下官出身太医院,治军阅兵等武将之事,若是没人从旁指点,下官怕是一头雾水。是以若是苏二小姐近几日得空,下官还请苏二小姐从旁指点一番,好让下官回去得以交差。” “这倒好办,正巧我受命监军,这几日东西两个校场都要巡视,你便与我一起,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便是。” 苏玉答应的爽快,却在回答完,目露疑惑之色:“只是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通彻。” “什么事?”秦砚转头向她,目光专注。 “方才你也说了自己不通武将事物,那为何会领命这个任务?” 秦砚目光微动:“大概……是因为太后只信得过下官吧。” “昨日我还纳闷了许久,原因竟是如此。”苏玉低头,让人看不清表情,“那就废话不多说先去校场吧,苏家校场毕竟不小,一圈巡视完怕是要把个时辰的。” 话毕,率先出了军帐,秦砚凝视着苏玉瘦削背影,食指微弯在额前轻点了点,无奈一笑,这才举步跟上。 苏玉秦砚二人来到帐外,一眼便看到了守在帐外急得直踱步的李狄李校尉。见两人终于从帐中出来,李狄“哎呦喂”一声,猛地窜到苏玉面前,就差跪下高喊一声“小祖宗”。幸好他及时克制住,先是草草向秦砚行礼问好,而后转向苏玉,焦急问道:“方才接到苏少将军的传信,听说他又被关禁闭了?” 苏玉点头,好笑道:“既然你也知道他是‘又’被关了禁闭,怎么这次如此慌张?难道父将这次还能吃了他不成?” 李狄听后两眼向上一翻,苦笑道:“我这哪里是担心他……苏二小姐怕是不知,苏少将军与我说好一人轮十天职,还定好了日历画押了手印,我这边刚轮完十天,本想着今天能放个小假,没想到苏少将军他又被关了禁闭,上一次他被关十天我顶了他十天,再上一次他被关了一个月……早知道昨天他打秦……”说到这里,李狄偷瞟秦砚一眼,改了口,“早知道昨天他闯祸的时候我就该拦着他的……”说到后面,苦笑都变成了惨笑。 苏玉还未听完李狄的话,就已经捂嘴笑弯了腰,秦砚虽然厚道些,脸上笑意却也掩不住,对着李狄抱拳愧疚道:“倒是下官不是了,下官若是昨日不来,李校尉今日也能轻松一些。” 李狄哀怨地看了秦砚一眼,幽幽道:“不关你的事,就算你不来,再过两日苏少将军还是能找个理由把自己折腾进去,只是日子长短的问题。” 听出李狄被自家大哥折腾得确实苦闷,苏玉于心不忍:“要不这样……”苏玉出主意道,“今天你还是轮休,我替大哥当值。” “这可不行,”李狄连忙摆手拒绝,“我与苏少将军的差事,怎能劳烦苏二小姐,况且我们二人平日里就是从旁指点大家招式,兴致高了开个场上去喂喂招,苏二小姐怕是……” 说到此处,苏玉也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女子跑到场上和人斗上几圈,到底不太应景。 “那这些日子就有劳李校尉了,我今日回去就跟父将求求情,看看能不能早些将大哥解了禁闭放出来。” “好嘞!”李狄脸上的惨兮兮的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冲着苏玉一抱拳,“还请苏二小姐莫要将原因说给苏老将军。” “记下了。” 李狄开心走了,剩下苏玉与秦砚继续在校场中巡视。 秦砚抿唇一笑,淡淡道:“未想到苏家军中氛围竟然如此……活泼。” 苏玉诧异看了秦砚一眼,不知他这么说所为何意,却还是解释道:“父亲虽然征战沙场,功勋无双,却到底上了年纪,近些年苏家军基本都交到了大哥和二哥的手上。二哥你也知道,还在边关戍边未归。而大哥本就是豪放不羁的性子,若要让他见见外人,摆出一副严肃端正的态度尚可,可时日久了也就原形毕露了。因此苏家校场的苏家军自大哥接手之后,军风确实变了许多。” “可是这样不会造成军纪散漫,人心不齐?”秦砚难得皱眉,似是不太同意苏逍的做法。 “仅仅是治军风格与主流不同而已,遥想当年前朝常胜将军耿刻手下的金陵军以军令如山而闻名天下,可在与我朝太~祖皇帝夺取皇位的背水一战时,他却因为战术失误却无一人驳斥而惨败,因此才有了今日的大宁朝。”苏玉长出一口气,慢慢道,“苏家军这几年军风是没有往日严苛,甚至可以说成是你口中的散漫。但治军之道,每个军营本就不同,若硬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还需战场之上才能见真章,不能只因不随于主流而沦落为下等。” 秦砚听到苏玉的一席话,一副有所顿悟的表情,温声道:“听得苏二小姐一番真知灼见,下官受益匪浅。” 苏玉脸上有点烧:“灼见没有,拙见倒是确实。二哥苏逸一向不同意大哥的治军之法,这番歪理若是被二哥听到,一定会被他驳斥许久,也亏得秦大人有耐心,愿意听我啰嗦。” “秦砚本就是个文官,于治军就算有所涉猎,也只止步于书本,就像苏二小姐方才所说,只有战场之上,才能评价治军之道好坏,方才倒是下官武断了。” 苏玉侧头,深深望向秦砚,一双潋滟的眸子流波婉转:“你到底还是总喜欢让着别人,就算心中所想南辕北辙,嘴上还是先一步认错。” “苏二小姐可有见过我这般让过别人?”秦砚容色清华,笑意温柔。 苏玉依旧保持侧头的动作,左手食指微曲伸到额前轻敲了两下,竟与方才秦砚在苏玉出了军帐之后做出的动作如出一辙,苏玉放下手,口中慢慢念道:“平日里你只要见人,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笑意盈盈的模样,却也没见你和别人起过争执……”秀丽的眉毛不自然皱起,“对了,上次见你与太医院的老学究李思大人争论过药方,依稀是他说你用药过于激进,而你说人都要翘辫子了,再坏也坏不过没命……结果却是你赢了。” “如此来说……”苏玉总结道,“你倒也真没多让过别人,只是你这人平日里太爱笑,总让人觉得好欺负罢了。” “好欺负?”秦砚忍不住失笑道,“好欺负便好欺负罢。但能让我心甘情愿让的……” 秦砚一双如玉的眸子定定凝视苏玉,压低声音轻轻道:“怕是也只有你了。” 第七章 “能让我心甘情愿让的……怕是也只有你了。” 苏玉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脑中一直在回响今日秦砚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白天听到秦砚说这句话时,苏玉只觉得脑袋里像灌了浆糊,一面有人在说这人又说谎话哄你了,当初他为了将如今的皇太后送入宫中,对你说尽了谎话。可一面又有人说秦砚对这几天你的好是真,两人之间的暧昧也是真,就连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也是真的不能再真。 苏玉在柔软的榻上打了个滚,心中忍不住哀嚎一声,秦砚的人她看得见摸得着,但是他心中的想法她却从来不懂,这人真真假假,到了最后,让人都看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又是在客套敷衍人。 苏玉恨不得将他那张笑意悠然的面具接下,仔细看看他究竟除了微笑之外,有没其他的表情。 又是一个难眠的长夜。 而就在苏玉在床榻上翻滚的时候,秦砚也仰面躺在软榻之上,只是不同于苏玉的心烦意乱,秦砚悠悠然枕着右臂望着床顶帷幔,左手把玩着床榻上的一只玉枕,心情颇好。 勾起唇角,笑意不同于白天的温润,带着些狡黠与算计,却让这个人看起来比什么时候都更加真实。 还是早些睡罢,明日还要起个大早去苏府门口候着。 秦砚翻了个身,将玉枕摆回原来的位置。 那个位置,原本是苏玉的。 第二日清晨,当苏玉一脸疲惫之色走出苏府大门时,果然又看到秦砚一身月白锦衣立在门口,容颜清爽,气质淡雅。 苏玉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走到秦砚身前:“秦大人今日好早。” “苏二小姐也不晚。”秦砚悠然道,近身看到苏玉两个大黑眼圈,关心道,“昨日又没睡好?我为苏二小姐开得药方可是不管用?” 昨日临走前,秦砚确实为苏玉开了一副安神定气的药方,可苏玉一回苏府就心烦意乱的扑在了榻上,哪有心思命人煎药。那张药方现下怕是还在昨日换下的衣袖中,也不知会不会被冬儿拿去和衣服一起洗了。 “甚是管用。”苏玉一面回答,一面扶着秦砚的手上了马车,“是我睡得晚了。” 秦砚挑眉,却也没有挑破苏玉的敷衍,跟着苏玉进了马车厢,安稳坐了下来。 苏玉趁着秦砚还未坐稳之际让旁边座位移了移,避免一会儿与秦砚面对面直视,可谁知苏玉刚坐稳,便见秦砚仍是坐在她正对面。 秦砚施施然理了理衣袖,淡然道:“今日衣角倒是没有沾灰。” 苏玉:“……” 马车慢悠悠前行,车厢也随着凹凸不平的道路发出“嘎吱嘎吱”的轻晃声,苏玉在这样令人觉得昏昏欲睡的沉闷中越发觉得困倦,看秦砚只是单手托腮看向窗外并不说话,苏玉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了眼睛。 “咚!”马车突然一晃,苏玉的后脑一下狠狠撞在了窗梁上,发出一声闷响。 苏玉吃痛眨了眨眼,觉得眼泪都要被撞出来了。 “呵……”对面出来秦砚一声轻笑。 苏玉心里尴尬,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 “睡着了?”秦砚笑问道。 “没、没有……”说完之后,发觉口吻没底气到自己都不信,只能硬着头皮诚实道,“只是小憩了一会罢了。” 秦砚笑着摇摇头,整了整锦衣躬身站起,在苏玉身旁坐下。 苏玉被惊得背脊立刻僵直,正要向旁边挪,却被秦砚揽住了肩,将自己的头轻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动。”秦砚道。 “……”苏玉被秦砚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实在太困,便靠着我睡一会罢。”秦砚压低了声音在苏玉耳边道,温热的气息轻吐在苏玉耳边,激起苏玉一阵战栗。 “呃……”苏玉轻轻挣了挣,却没挣脱,“这是……做什么?” “马车不稳,我是怕你没有靠的地方,手便会乱抓,万一磕碰到了伤口,我这几天劳心劳力的为你包扎治伤,岂不是都白费了?” 苏玉枕着秦砚的肩膀,鼻间只要微微一侧,便能触碰到秦砚露在衣襟外的一小节锁骨,熟悉的清润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猝不及防的怦怦心跳与忐忑不安,睡意倒是荡然无存了,苏玉却有一种不想起身,让时间就这么静止下去的想法。 时间仿若回到了不久以前,那人依然是自己的夫君,每晚临睡时,自己便会蹭上他的肩膀,枕着他的胸膛,一面插科打诨得开着玩笑,一面听着他胸腔传来的闷闷笑声,有时情动,还会仰起头来吻吻他弧线精致的下颌与突出的喉结…… 想到这里,苏玉觉得全身血液“轰”得一声涌向脸颊,耳根滚烫,脸红的似能滴出血来,慌忙从秦砚怀中脱身而出,正要伸手将秦砚推得远些,却被秦砚一把抓住了右手,细细查看伤口。 “怎么了?”秦砚诧异道,“可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 “没……没什么……”苏玉讷讷回答,却不敢抬头,生怕秦砚看到了她红得发烫的脸颊而察觉出什么端倪。 秦砚勾起唇角,笑道:“不继续睡了?” “已经不困了。”苏玉继续低头道,“方才被撞得太疼,困意都被撞没了。” “嗯,这样也好。虽已是初夏,但亦是清晨,若是在外面睡着,有可能会着凉。” 秦砚话虽这么说着,却没有坐回对面的意思,两人的肩依然靠着,苏玉觉得自己只要微微侧头,就能碰到秦砚的脸颊。 “呃……”苏玉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让秦砚坐回到对面的话来。 “怎么了?”秦砚转过头来看着苏玉,挑起嘴角笑问道。 “我……我就是想问……你还要在苏家校场巡视几天?” “几天啊……”秦砚眉头一皱,似乎很苦恼的样子,突然眼神一亮,却没有直接回答苏玉的问题,反问道,“苏少将军被苏老将军罚禁闭多久?” 面对这个问题,苏玉愣了愣:“昨日我一回家便向父亲求了请,父亲说大哥这次犯的错太大,不能轻易饶恕,但既然我求了请,就减成七天。” “七天啊……”苏秦食指微弯,在额前轻轻一点,放下手来,眼中的笑意似乎能溢出来,“那我便在苏家校场呆到第七天罢。” 苏玉一怔,一句“为何”脱口问出,心跳如鼓。 秦砚偏了偏头,嘴唇一张,正要说话,苏玉便感到马车又晃了一下,这回却是停了下来。 随后,就听车夫在车厢外恭敬道:“二小姐,校场到了。” “到了啊……”秦砚嘴角一弯,“该下车了。” 说罢掀开帘子径直下车,随后将手递给苏玉,竟毫无再回答她问题的意思。 “……”苏玉认命,就着秦砚的手跳下了车,抬眼看向长身玉立悠然站在身旁的秦砚,深吸一口气平息方才心中的一阵紧张。 苏玉当做自己从未问过这个问题,抬步就向校场走去。而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苏玉听到秦砚明朗的声音清晰传来,却是又一句反问: “为何?” 苏玉脚步顿住,转身看向秦砚,秦砚笑容清雅,眉目柔和,就站在不远处,却仿佛远得让人从来都看不清楚。 接下来的一天甚是寻常,秦砚先是为苏玉伤口换了药,后由苏玉陪同着在苏家的校场观摩,两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从未冷场,话题却一直围绕着苏家校场,再无任何越界之处。 苏玉一面装作漫不经心,一面视线却总是不住往身旁的秦砚身上偏,那人仍是一副容色清华,温文有礼的样子,仿佛方才马车车厢内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苏玉暗骂自己方才糊涂,竟然又被他摆了一道。仅仅因为他对自己有了半分好,就将以前他对自己的十分利用抛之脑后,还主动去问他心中所想,显得自己仿佛还在挂念他一般。 真是糊涂至极。 两人巡视完校场,苏玉便打算直接回苏家,见秦砚还是一直跟着她,苏玉忍不住开口道:“你……” 秦砚笑道:“苏二小姐不会是打算将下官扔在校场罢?” “这倒不是……”苏玉慌忙摆手,“只是今日时辰尚早,我想着秦大人尚可以在校场多逛逛,李狄校尉是一直在的,秦大人若是由他领着观摩,说不定能收获些别的领悟。” “其实秦砚任务也不过是将苏家军和萧山军两相对比,最终选出一支合适的军队罢了,倒不是要学什么治军之道,所以到不必深究其中。” “原来如此。”苏玉口中应付道,正要往回走,就见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人,正是方才两人口中谈论到的李狄校尉。 “苏二小姐,”李狄见苏玉尚在,甚是庆幸,“幸好你还没走。” “昨天你拜托我之事,我已经与父将言明,父将说将大哥的禁闭减少到七日,所以到时候你还能小休三日,算是补偿。”苏玉一面说着,一面愧疚看向李狄。 “末将赶来并非为了苏少将军的事……”李狄摆手道,“方才校场门口来了一名公子哥,自称是萧侯家的三公子,说要见二小姐一面。因为校场是重地,闲杂人等不能轻易入内,所以他便被我们守门的兵拦了下来。” “萧侯家的三公子?”秦砚皱眉,“萧家三郎?” 第八章 “萧侯家的三公子?”秦砚皱眉,“萧家三郎?” “正是萧三。” 前一阵子这萧三去苏家上门提亲一事被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秦砚不可能不知道,李狄见这两天秦砚总与苏家二小姐走在一起,想着秦砚可能是要将夫人追回去,如今萧三也来凑了个热闹,李狄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秦大人也知道这个萧三?” “萧侯府家的三公子,最近名声颇响,下官亦略有耳闻。”秦砚声音清冷道。 苏玉转向李狄,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就在校场门外,他说今日如果见不到二小姐,便要赖在这里,怎么说都不走。” “他若是不走,便在校场营地中给他随便寻个军帐住一晚上便是,你这么慌张地找我做什么?”苏玉讶然道。 李狄又摆出一副标准的苦瓜脸:“问题是这萧三公子守在校场大门,他若是不走,末将这不是……也走不了哇……” “原来如此……”苏玉捂嘴笑道,“正好我与秦大人也打算回城了,顺道去见见这位萧三公子好了。” 说罢,苏玉对着李狄做了个请带路的手势,与秦砚跟着他向校场门外走去。 ~ 苏家校场素来以地势险要著称,背靠群山,山边断崖,校场大门也只有一个,一般人若是想要入内,非得从大门通过不可。 如今的萧三公子萧致墨便遇到了这样的难题。 自从萧三第二次亲自去苏家提亲又被苏老将军婉拒之后,他便整个人都不好了。吃饭灌到了衣襟里,喝水喝到了袖子上,就连走路也会平白摔一跤。 萧侯嫡夫人萧李氏素来偏爱这个小儿子,见他整日里心神恍惚也不是个办法,就偷偷命人探了苏玉的底,一听说这几日苏玉都在苏家的校场里呆着,便将消息告诉了这个实心眼的小子。 果然,萧三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生龙活虎了起来,快马加鞭就往苏家校场赶。可谁知心上之人近在咫尺,眼前却隔了一道天门,守门的苏家军不认识萧致墨,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 好在萧致墨虽然平日里浪荡随性了些,但作为萧侯家的儿子,训兵是一把好手,知道军营之中素来以武为尊,也知道兵痞虽痞,但还是害怕遇上比自己更不要脸面的。 于是萧家三郎先是傲气万分的和守校场大门的几个兵群斗了一场,以一敌十,赢得霸气无比。胜了之后又开始觍着脸撒娇打滚耍无赖,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弄得几个守着校场大门的苏家军都打心里觉得是自己欺负了他,火急火燎遣了人去寻李狄,而李狄最终又叫来了苏玉。 当苏玉秦砚一行人来到门口时,便看到一个贵族公子打扮的俊朗少年正被十来个苏家军围在其中,讨教招式的有之,好奇旁观的有之,横眉冷对的当然也不少。 而这少年灵秀眉眼带着弯弯的笑,谈吐举止大方,被一大群人围在中央毫不显怯场,应付的游刃有余,眼神却时不时向校场中瞟。 这回一瞟就看到了缓步走来的苏玉,眼神蹭的一亮,立刻冲出人群来到苏玉面前,吼道:“苏二小姐!” 苏玉被这少年的大嗓门惊得瞪大了眼睛,迟疑道:“萧三公子?” “正是在下,在下姓萧名致墨,尚无表字,苏二小姐若不嫌弃,称在下致墨,萧三都行。”萧致墨爽朗道,复又看向秦砚,脸上笑意瞬间塌了下来,撇撇嘴角道,“想必这位就是秦砚秦太医令了。” 秦砚也不介意萧致墨的态度,笑道:“正是下官,见过萧三公子。” 萧致墨尚未封官入职,而萧侯家的爵位也只能嫡长子世袭,是以萧致墨如今还只是个侯府出来的平头小民,连世子都算不上。秦砚一面在苏玉面前自称下官,一面称萧致墨“公子”,在萧致墨看来是满满的恶意。奈何秦砚对着自己一副朗朗笑意,表情真挚,让他心中虽然噎了一下,却也只能将这口气吞下去。 苏玉似是未听出秦砚的话外之音一般,对着萧致墨道:“不知萧三……公子今日来找我,有何要事?” “倒也没什么正经事……”萧致墨摸摸鼻尖,有些尴尬道,“想必事情原由苏二小姐早已听说,去年苏二小姐出阁之时,在下亦在旁观的人群当中,从而有幸目睹二小姐芳容,从此难忘。”说罢萧致墨话语一顿,聪明的绕过苏玉和离一事,继续道:“后来在下曾两次去苏二小姐府上提亲,却不幸被苏老将军婉拒。今日在下前来,一是因为经年未见,想再看苏二小姐一面,二是……”说到此处,萧致墨挑了下眉,表情却肃穆了起来,认真道,“二是萧致墨带着一番诚意前来,真心与苏二小姐相交,还请苏二小姐勿嫌在下唐突。” 这萧致墨仅仅说了三句话,却字字都透着一股忽视不得的真,让秦砚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之人。 很久之前秦砚就听过萧致墨其人,坊间传闻道萧侯夫人萧李氏育得三子,前二子自小习武,待到萧侯老来得了第三子,这二子已小有所成,便为小儿子取名“致墨”,寓意为“致功于墨”,期待老萧家也能出一个文官来光宗耀祖。 而这萧致墨也不负父望,志学之时便已文采斐然,只可惜性子跳脱了一些,毫无当下书生的城府。而论起武艺,萧致墨虽不及他大哥二哥,却也算一员小将。是以每每提到这个小儿子,萧侯心中也偷着乐呵。 可是这人虽然看来不弱,秦砚最初却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一来他上有两个兄长,世子的位置无论如何都不会轮到他的头上,二来就算萧侯十分溺爱这个小儿子,至今为止也尚未为他谋个一官半职,想来这萧致墨志不在仕途。 与自身毫无交集的人,秦砚向来懒得费神去关注。而最终让秦砚意识到萧致墨这个人存在的,却是因为他在秦砚与苏玉和离之后向苏家提了两次亲。 想到这里,秦砚面上笑容依旧温润,眸光却冷了不少。 且不说别的,就凭萧家与苏家都是手握兵权的将门世家,这门亲就结不成。萧侯虽然容易掌控,却也年迈糊涂,竟然放任自己的儿子这般胡闹,好在苏老将军苏世清虽然喜欢隔岸观火,这方面却比谁都拎得清,是以拒绝了这门亲事。 可就算秦砚看的透彻,如今萧致墨就站在他面前,秦砚不得不承认这回萧致墨算是入了自己的眼,不为别的,就为了那独独一个“真”字。 秦砚清晰记得苏玉在未嫁他之前说过一句话,“你的笑虽然看起来万分像真的,可在我看来假的就是假的”。可如今萧致墨站在苏玉面前,虽然这些话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真的,可听的人就是知道它们全都是真的。 而就在秦砚走神之际,苏玉与萧致墨已从结交一事聊到了凌安风物。 萧致墨道:“凌安城新开了一家酒坊,酒不出众,下酒的菜品倒是一绝。” “这倒也奇怪了,若真是如此,来者到是该去喝酒,还是该去品菜?” “我上一次去的时候便对老板说,不如将酒坊分成了三块,一块只能饮酒,一块只能品菜,第三块既能饮酒又能品菜,却要多花半吊铜板。那老板想来也是个奇人,竟然照办了。” “竟然还能这样?”苏玉失笑,“那还有人去这家酒坊么?” “不只有,还比平日里人多了不少,且人人都争那第三块的位置,老板赚了个盆满体盈。” 听到这里,苏玉失笑:“如此看来确实是个妙招,只是不知这家酒坊的食客若是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不知该怎么说你。” 萧致墨耸肩,露出一抹狡黠笑意:“老板许诺以后只要我来酒坊,酒菜全都免费,因为这个,被他们没事念道念道又有何妨?” 苏玉羡慕道:“真想见识一下那家酒坊的下酒菜究竟美味成什么样子。” “这有何难?”萧致墨眸光一亮,“不若今日我便带你去,那家酒坊正巧离苏府不远,你回府也顺路。” 苏玉闻言先是看向秦砚,视线送到了一半后又匆忙往回收,心里暗骂自己要去便去不去便不去,看那人做什么。 虽然苏玉心中对那小酒坊有些向往,也觉得萧致墨这洒脱的性子值得一交,可自己毕竟身为女子,与刚见面的男子一同逛酒馆似乎太不合礼数了些…… 苏玉暗自思忖着该如何措辞婉转地拒绝萧致墨,却听秦砚慢悠悠道:“这可不巧,这几日我都与苏二小姐有约在先,萧三公子若是想约,怕是只能再等一阵子了。” 萧致墨背脊僵了僵,却依然等着苏玉答复。 苏玉未想到秦砚看似不在状况,却还能注意到她与萧致墨的对话。虽然秦砚说的有约八成是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蹭车之约”,可也确实帮自己解了围,苏玉心中迟疑了一下,肯定秦砚说的话:“今日确实不行,还是算了罢。” 萧致墨泄了气,一脸惋惜懊恼:“那便改日罢。” 苏玉应以一笑:“那我便先告辞了,天色已晚,萧三公子也要尽早准备回城才是,再过一会城门便该落锁了。” 萧致墨大方抱拳,爽朗笑道:“多谢苏二小姐提醒。” 苏玉向其余众人道了别,秦砚亦向众人行了个道别礼,抱拳道:“下官也告辞了,之后几日还要再时不时叨扰,还望各位海涵。” 受了众人回礼,苏玉与秦砚出了校场,众兵散去,只留萧致墨一人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离开。 第九章 苏玉从校场回来甫一进苏府大门,就看到了苏逍一身墨绿色锦衣抱胸倚在正厅门旁,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苏玉不明就里,快步走过去问了一声:“你怎的了?” 苏逍伸出两根指头做出一个嘴被缝住的表情,然后继续乐。 苏玉:“……” 撇了撇嘴,苏玉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么一笑准没好事,只是不知道谁这次要倒霉,让你笑成这样。”苏玉一面越过苏逍走进正厅,一面继续道,“没想到你见日里关在家中,消息还能如此灵通,看来这倒霉之人多半出自咱们家中。唉,可怜呀可怜……” 身后传来苏逍一阵闷笑,声音不高,却愈发幸灾乐祸。 苏玉回头看了捧腹低笑的苏逍一眼,一种不祥之感随之而生,正暗忖着要不要直接溜回自己的小厢房,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再回过头来,就看到母亲苏何氏在一堆三姑六婆的簇拥下从偏厅出来,身后竟然还跟着的苏家二少爷苏逸的生母陈姨娘。 “母亲,姨娘。”苏玉捡了其中两人行礼,再看向苏逍处,却发现这没义气的大哥早已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估摸着他还在气那日苏玉扔下他一个人面对父亲,所以想趁着今日报复回来。 苏玉暗自叹气,上次面对着三姑六婆的一人一句还有苏逍帮着挡刀子,如今连苏逍都跑了,苏玉觉得自己怕是要承受不来了。 将门苏家就算在凌安城内也是大户,亲戚朋友是少不了的。这些三姑六婆便是苏家亲戚有人家中的夫人姨娘,这些人平日里闷在家中就爱听些家长里短,好不容易出来走亲串门,便将平日所得的种种琐事互相传一遍,可谓是凌安城内操纵坊间传闻的一把好手。 苏玉从前便不爱跟这些姑婆来往,更别论这些人自从苏玉与秦砚和离之后,见天的就爱往苏家窜,期望能多挖些和离的内~幕好回家消遣。苏老将军夫人苏何氏虽也不爱应付这些人,但既然人家已经登了门,总不能将人往外轰,也只好由着她们了。 今日苏何氏正在偏厅内与几位官家的夫人姨娘闲聊,却见府中的管事拿了一副药方来,道是苏二小姐的贴身丫鬟冬儿送来的,让管事将药材提前备上,若是小姐需要服用了,可以随时煎药。 若是在平时,这些小事管事是断不会劳烦苏夫人,直接按着药方配了药便是。可偏偏这药方中有一味药甚是贵重,管事不好擅自做主,只好拿了药方跑来请示夫人。 苏何氏拿到药方,一看上面字迹,先是派人去叫了冬儿过来,后是端茶打算送客,可这些个姑婆一看苏何氏表情便知会有好戏看,直到冬儿人都到了苏何氏面前,她们几人还慢吞吞地东拉西扯赖着不走。 苏何氏无法,只好亲自起身送客,没想到送到了一半便遇见苏玉从校场回来。 正所谓家事不可外扬,更何况这些外人平日里的消遣就是嚼嚼舌根子,说说风凉话。 因此,苏何氏对着客人歉然道:“妾身本想亲自送客的,却没想刚好碰到小女回来,众位也知前几日小女手受了伤,换药调养马虎不得,方才家中管事传上来一张调养的药方,妾身这就得去督促厨房煎药,怕是抽不开身送诸位了。” 众人见苏何氏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也不好在赖着不走了,只好客套了几句苏夫人自便,苏二小姐保重,这才自行散去。 苏玉见一大帮人终于走了,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到母亲方才口中的药方,再想到苏逍临走前意味不明的笑,又隐隐悲叹不会这么巧罢……然而看到散下的人群中露出的垂着头不知所措的冬儿,苏玉仅剩的一点侥幸也被摔破了。 果然,待客人走远,苏何氏先是转身看向陈姨娘,温声道:“平日里你就不爱理事,今日却又劳烦你应付这些人,子容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罢。” 陈氏子容目光看了苏玉一眼,动了动嘴,像是要说什么,便听苏何氏笑道:“知道你平日里就喜欢玉儿这丫头,你且放心,我与她只是聊上两句。” 见陈姨娘放下心离去,苏何氏这才转向苏玉,笑意盈盈:“看把你姨娘急得,我们是去偏厅,还是去我房中?” 苏玉苦了脸,恭敬道:“还是去母亲那边罢。” 进了苏何氏厢房,苏何氏便牵了苏玉的手一起坐到了榻上,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纸黑字的药方递与苏玉。 苏玉仔细一看,可不就是秦砚为自己开的那张据说能治疗失眠的良方,只是这药方不知怎的跑到了母亲这里? 似是明白苏玉心中所想,苏何氏道:“今日我从管事那里得了这张药方,说是冬儿拿给管事备药的。 苏玉尴尬笑了笑,避开了药方来历,慢吞吞道:“这几日不是手受伤了么?冬儿也是好心,怕耽误了我康复,才找上了管事,只是没想到管事又拿着这么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累母亲操心。” 苏何氏露出无奈笑意,被岁月侵蚀的脸上仍可看出当年盛颜,摇头道:“冬儿她是好心,可我问的却不是这个问题。” 说罢,伸出手指指药方上的字:“我虽然老了,但眼还没花,这上面的字迹,是秦砚的不是?” 苏玉一听苏何氏提到了字迹,就暗道一声完了。 以前秦砚为了娶苏玉,没少为二老献殷勤,今日调制一副滋养脾胃的药,明日开一张补气养颜的秘方。苏家二老收了不少秦砚做的补品,秦砚开的药方也没少见,能认出秦砚的字迹,真心不奇怪。 见苏玉依然不说话,苏何氏叹了一口气,问道:“前几日你见秦砚了,对么?” “嗯,见了……”苏玉垂头如实回答道。 “关于你受伤之事,逍儿说是他无意中伤的,与秦砚有关系么?” “有些关系……苏逍提了剑要砍秦砚,女儿……女儿不小心挨了一下……” “这些事你父亲是知道的,对么?” “应该是知道的罢,否则大哥也不必被罚这么久。”苏玉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却什么都不告诉我……”苏何氏幽幽叹一口气,表情哀怨得我见犹怜。 “没有没有。”苏玉匆忙解释到,“这不是……不想让母亲操心么?” “你们若是什么都不说,我更操心。”苏何氏缓缓道,“我是挺喜欢秦砚那孩子的,觉得他虽然城府深了些,但平日里看着对你也不错。” 苏玉默然,秦砚于苏何氏,就像是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欢喜。当日苏玉拿着和离书回苏家,苏逍提着红缨枪要去捅了秦砚,苏老将军眉头深皱静默不语,只有苏何氏一人在问事情是否有缓和余地,劝苏玉莫要任性,男人三妻四妾很是正常,就连苏老将军还有一个陈姨娘,不要因为这点事将两人关系弄僵。 “可是……”苏何氏话锋一转,“我就算再怎么喜欢秦砚这个女婿,也比不上疼爱自个儿的亲闺女。当时你与秦砚和离不愿意告诉我们原因,如今我也不会问,只问你一句,这几日你又见了秦砚,是何感想?” “我……”苏玉本想说对他真没什么想法了,可一想到两人这几日的种种暧昧,又觉得话太违心说不出口。 见苏玉迟疑了,苏何氏换了一种说法:“那秦砚见了你,又是怎样的态度?” 听到这话苏玉不由面露三分羞赧七分疑惑,咬咬唇道:“算是……暧昧不明吧,母亲又不是不知道,秦砚这人对谁都是一副笑的赏心悦目的样子,又如何能辨别出他对人有几分真?” 苏何氏笑着将软被垫在身后:“若真是像你所说得这样,你又如何能看出那人暧昧不明?” 苏玉怔了一下,却不好将秦砚这几日的举动都摆在台面上与苏何氏一一明说,脸上似燃了两簇小火苗,口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见苏玉如此,苏何氏便什么都明了了。 “我知道你心中放不下那个秦砚……”见苏玉猛然抬头看向自己,苏何氏轻抚她的额头,安抚道,“女儿的心思,当娘的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当时你与秦砚和离之时我会劝你,便是因为知道你的心思,怕你一时冲动任性,将来会后悔。因为人啊,便是这样,一旦遇到了自己认为最好的的那个,其他人哪怕再出色,也会入不了眼……” 苏玉猝不及防听到母亲这么说,心中只觉得惊慌失措。这些日子里苏玉一直暗示自己秦砚于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就算现在放不下,再过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只要活得足够长,该放下的总能放下。可是现在苏何氏的话,无疑点破了她心中这点自欺欺人的小心思。若是她真能放下秦砚,这几天也不会被秦砚一直牵着自己的思绪,连睡觉都不安稳。 “可是母亲……”苏玉将鬓角碎发拢回耳后,自和秦砚和离之后,头一回露出伤感脆弱的模样,“你可知道秦砚犯的错,我原谅不来……我就算是再怎么倾慕他,想到他当初带着目的接近于我,我就觉得浑身发冷。昔日无话不谈的枕边人,却自始至终带着一副笑意怡然的面具冷静地看着你一步一步沉沦于他设的局之中,这样一段感情,我只觉得怕,怕自己再多往深走一步,就会……就会万劫不复……” 话毕,苏玉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凝视母亲一双柔和温暖的眸子,觉得眼睛发涩,却硬撑着不肯闭眼。 苏何氏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静默了半晌等苏玉的心情平复了些,才缓缓道:“你和离那日我怕你仅是一时冲动,如今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自然不会再去劝你该如何如何。你自小便是这样,自己做的决定,宁愿一个人受着苦,也不愿说出来与别人一起担着,你只想着不要说出来让旁人陪你担心,却没想过你不说出来,旁人才更加担心……” 苏玉靠在苏何氏肩上,觉得眼睛不那么难受了,才直起身来,凝视着苏何氏道:“女儿知道错了……” 苏何氏慈爱笑笑:“这有什么错不错的?我今日找你来说话,又不是想你来认错。” 见苏玉面露困惑之色,苏何氏温声道:“还记得方才我向你问到近日来秦砚的态度?” 苏玉摇头:“女儿确实看不清这人的心思。” “心思不是用来看的,每个人面上都有一层面具。就像你自己,分明心中难受,却装作若无其事,也是一层面具。若只是用眼去瞧,只能瞧到那层面具,瞧不到那颗心。若要看心,先要用心,我虽不知秦砚心中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我知道像秦砚这种喜欢顶着一张面具的人,心中所想的和脸上所见的必定不一样。” 苏玉怅然:“所以活该我要去费劲了气力琢磨他那颗心?” 苏何氏笑道:“我又没说让你去做什么……” 苏玉怔了怔。 “就像我方才所说,今日我与你说的这些话,不是为了劝你该如何做,而是为了让你知道做什么其实都不难。当年你父亲从一介布衣一步一步爬到今天大将军的位置,不仅依靠用兵如神,还依靠他的为人处世,你可见过你父亲对待外人时的态度?” 苏玉闻言回忆,觉得事事都似鲜明,却事事都模糊不清。 苏何氏捂嘴低声一笑道:“你有一个假的逼真的父亲,如今却会怕一个扮假成仙的秦砚?” 第十章 自那日苏玉与母亲苏何氏深谈一次之后,便觉得连日以来积在心头的事情轻了不少。往后的几天她日日面对着秦砚,两人一起视察苏家军操练,闲聊治兵策略,见日里同进同出,虽说不上相谈甚欢,倒也不尴尬。 萧三自从那日在校场邀约被秦砚以“过一阵子”为借口婉拒之后,便再未到校场找苏玉。而苏玉秦砚二人在相处之中也没提过“萧三”二字,仿佛这人从未出现过。 转眼便到了苏逍被关禁闭的第七日,也是秦砚口中在苏家校场观摩的最后一日。苏玉与秦砚一同乘着马车来到校场,便直接去了校场旁的军帐中为苏玉换药。 帐中略显昏暗,秦砚就着烛火仔细拆着苏玉右手的纱布,神色专注。摇曳烛火在他俊朗的面容上打下一层柔和的光,此时这人的面具仿佛被细细灯火融化,只剩下一双温雅清澈的眸子动人心弦。 将纱布轻柔拆下,秦砚仔细打量着伤口,满意笑道:“伤口已结了痂,复原的不错。” “这……算是康复了罢?”想到秦砚说要照料她的伤口直到康复的话,苏玉迟疑道,“从明日开始你便不来苏家校场了罢?” 秦砚在苏玉手心伤口周围抹药膏的动作一顿,抬头凝视苏玉的眼睛,温和道:“虽然结了痂算半好,可若是不认真调理,手上仍会落疤。只是……”秦砚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继续用修长手指轻轻在苏玉伤口周边摩挲,“从明日起下官要前去萧山军营,怕是不能日日赶来苏家校场了。” 秦砚本来职责就是从苏家军与萧山军中二择其一,观摩完了苏家军况,自然要去萧山军营察看。而苏家校场与萧山军营分别座落在凌安城东西两边,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便要个小半日,秦砚说他赶不过来,就意味着往后的几天终于可以不用日日面对他,苏玉心中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秦砚凝视着苏玉一双思绪明显飘远的眸子,带着些狡黠笑意道:“得空的时候,我会尽量赶回来为苏二小姐看伤,就算力所不及,也会将配好的新药遣人送与苏二小姐,还请苏二小姐不要放弃治疗……” “啊?”苏玉刚回过神来,便被秦砚那句“不要放弃治疗”的大帽子扣得又怔了一下,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一句好话,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能闷声闷气地回答道,“秦大人放心,我自己的手,我自然会上心。” 见苏玉应下,秦砚笑了笑,缓缓道:“明日苏少将军解禁,你以后每日也可以清闲一些了。” “清闲倒是不至于。”苏玉轻吐一口气,撇撇嘴道,“以大哥锱铢必报的性子,若是知道我在父亲面前求情是为了让李狄校尉能多休沐两日,那我必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那不要让他知道便是。”秦砚笑着从石椎木医箱中拿出纱布,“我这倒是第二次从你口中听到你说苏少将军‘锱铢必报’,第一次时,你还将我与你家的小黑比作一处。” 苏玉面露尴尬之色:“那时不是……”不想与你说话么……后面的话苏玉当然没说出口,吭哧了半天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理由,就听秦砚“咳咳”了两声,正想趁机转了话题问他是不是着凉了,却发觉他是以咳嗽之声做掩饰,眼角眉梢挂着放肆的笑意。 苏玉顿时发恼,轻轻锤了秦砚肩头一记,秦砚却笑得更加肆意,已然放弃了用咳嗽做伪装,“呵呵呵”的低笑起来。 “秦砚!”苏玉哭笑不得地叫了他一声,“有什么好笑的?” 秦砚又握手成拳抵着嘴低咳了几声,这才将笑声止住,抬头看向苏玉,一双清澈的眼眸依旧漾着温雅笑意,低声轻柔道:“声音真好听,再说一遍。” “啊?”苏玉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发慌,下意识得重复道,“有什么好笑的?” 秦砚笑着摇头:“是前面那一句。” 苏玉细细一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莹白面容瞬间涨得通红,“不……不是……我不是故意……” 秦砚抬手将苏玉散在腮边的乌黑鬓发拢到耳后,漫不经心道:“其实如果你叫不惯秦大人,按以前那么唤我也是可以的。” 叫你“夫君”么?苏玉挑了挑眉,秦砚今日是魔怔了不成? 心中腹诽完毕,苏玉才后知后觉发现秦砚刚竟然帮自己整理了碎发。这个动作秦砚在与她和离之前常常会做,和离之后还是头一次。只是因为熟悉至极,苏玉竟然没有察觉到不妥。迟疑了半天,苏玉不自在道:“其实以前称呼你什么我自己都忘记了。” 秦砚无奈:“苏二小姐忘性真大。” “忘性大其实是好事。”苏玉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头发,“若我没了这个忘性,今日也不会坐到这里来。” 秦砚神色微露诧异,眸光缓缓一动,便先摇头笑道:“我只是想让你直接称呼我的名字而已。” 苏玉闻言一怔,这才明白方才是她误解了秦砚话中的意思。 她与秦砚初识之时,因着志趣相投一见如故,确实是对他直呼其名的。只是那段洒脱肆意的时光早已被和离的种种磨灭,被苏玉刻意压在记忆深处一角,所以一时半会并未想起来。 虽然明知是误会,可已然露出的小尖牙一时半会却难以收回去,苏玉缓缓靠向椅背,避过秦砚的视线垂眸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以前确实是直接唤过你的名字,现在想来当时的举止甚是好笑。且不说你是太医令而我却身无一官半职,就算是作为朋友,我们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直接称呼名字实在是太过无礼,还请秦大人宽恕我当时年少,往后再也不会了。” 秦砚嘴角的笑意随着苏玉的话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勉强维持的空壳子:“平日里虽然听惯了你唤我秦大人,方才的这一声却最是戳人的心窝子。” “我倒没觉出有什么区别。”苏玉抿了抿唇,举起右手问道,“伤口打理完了对么?今日真是多谢秦大人了。” “还未。”秦砚将苏玉唤住,“刚上了药,等药干了些才可以包扎。” “嗯。”苏玉应了一声,又靠回椅背上,因为气氛略微尴尬,她索性偏过头来看向军帐中那抹透过帐帘缝隙照在地面上的阳光,可不知为何,视线却又总忍不住向旁边地面上的另一个影子处扫,心里一团乱麻。 苏玉十分明白方才自己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前一阵子她之所以可以与秦砚平和相处,正是因为两人都对和离的事情避而不谈,而方才秦砚口中的那个以前,虽说是被苏玉误会了,却也狠狠触到了她心中的那根刺。 而那根刺,她分明已然在一丝一丝往出拔了,他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跑来撩拨,将拔出的刺一点一点霸道的推回去,他真当她如此好欺不成? 苏玉盯着那抹影子咬了咬唇,心中天人交战,一面在劝说反正今日一过便与他见不了几面了,好聚好散算了。另一面却又想到那日母亲苏何氏的话——既然他带着那层面具就是怕别人识破他,那为何一直有所顾忌的会是她?把他面上的那层面具揭开来罢,揭开了她就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去猜了…… 地面上的那抹影子忽然向前动了动,继而抬起了手,苏玉的思绪被这一动静打断,恍惚中转过脸来,便对上了秦砚一双漆黑如渊的眸子。 “可以包扎了。”秦砚温声道,“你靠过来些,不要乱动了。” 苏玉将手伸过去了一些,抿了抿唇,突然问道:“这算什么?” “嗯?”秦砚停了手上拆分纱布的动作,“什么算什么?” “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是什么?” 秦砚眸光微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们已经和离了,不管以前我们如何,都已经过去了。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可你却还是来了,用的是以前对我说话的口吻,说的是暧昧不明的话语……” 说到这里,苏玉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你的定力,也玩不来心口不一的那一套把戏,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底线,而你却屡屡不停触犯。今日若是你不说,以后的药也不用再送了,你的药虽好,可我将门苏家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最不缺的便就是伤药。” 苏玉一口气说完,莹白秀美的面庞满是淡漠之色,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已然乱成一团。 原来今日魔怔的人不是秦砚,而是苏玉自己。 第十一章 秦砚在苏玉的注视下垂着头将伤口包扎好,动作仔细缓慢到就连苏玉原本如鼓的心跳都已渐渐平复,这才抬起头来,神情认真道:“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苏玉闻言一怔。 “我知道你心中想听我说什么。”秦砚望着苏玉,目光一片柔和,“你想听我说我们只是医者和伤员的关系,或是方才你口中的那个点头之交,这样你便可将这几日的种种甚至是以前的回忆全部埋在心里,当它们已然过去了。” 苏玉张了张口,却发现秦砚所说的话每句都正中她的心口,连反驳都找不到理由。 “可是我不能也不会这么说。”秦砚低声道,“你我之间我欠你良多,这一点我从来都不否认。即便你我已然和离,那些欠你的我却一直都没来得及偿还与你。”说到这里,秦砚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虽然我知道无论如何偿还,都弥补不了我犯下的错误。” “没错。”苏玉深吸一口气道,“当初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送苏贵妃进宫,这一点我不会原谅你,你也永远都还不起。” “我明白。”秦砚眸光淡了淡,垂下头将用过的器具重新收回石椎木医箱中,再抬起头时面上的表情已与平时无异,笑意温和道,“我从没期待过你的原谅,也并不是因为想祈求你的原谅才如此对你。你我之间相识这么久,经历这么多,就如同你会拼着受伤的危险从苏逍的剑下救我一般,我也会尽我一切所能照料你的伤势直到康复。” 苏玉眸光微闪:“竟然连我都被你拿出来当说服我的例子,我果然是说不过你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秦砚闭了闭眸,喟叹道,“只看你信是不信了。” 苏玉抿了抿唇,却并没有回答,反而从椅子上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依然坐在桌边的秦砚道:“既然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答案,那便就这样罢。今日在这里留了太久,校场那边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怕是没有时间招待秦大人了。” “苏二小姐请便。”秦砚站起行了一个别礼,却在苏玉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又唤住了她,“依你伤口的情形,药必定是要每日换的,我虽会定时差人把新配的药捎给你,但也需要亲自查看你的伤势以便对症下药。不如这样,五日之后,我们在那日萧三公子提到的那家小酒坊中会面,你看如何?” 苏玉脚步顿了顿,背对着秦砚应了一声“好”之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军帐。 其实苏玉并未对秦砚说假话,前一天晚上苏老将军回府说要将苏家军重新整合,让苏玉来校场探探方法,是以今日苏玉确实忙了个焦头烂额。待她回到苏府睡了一夜的囫囵觉之后,第二日起来浑身酸疼,竟觉得比前一晚睡前还要累。 洗漱完毕迈入正厅,便看到苏逍依然靠着椅背懒洋洋地等在那里,见到苏玉来了,嘴角咧开一抹没心没肺笑意,打趣道:“今日倒是没让我多等。” 苏玉苦了苦脸,摊在苏逍旁边的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你倒好,被罚了禁闭之后还能光明正大的偷懒不去校场,害得我替你巡了整整七日的校场。下次应该和父亲说说,若是你再犯了错,就罚我禁闭,你替我干活。” “嘿……”苏逍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这主意倒是不错,记得也给父亲说,你要顺道替我把跪祠堂和禁言的罚领了。唔,不用你替我跪祠堂,祠堂我自己跪,你替我禁言就成,那不小心说一句话就得被饿一顿的苦哟,幺妹你是不知道……” 苏玉撇撇嘴用眼睛斜睨他:“犯了错挨罚你还有理了。” “能没理么?”苏逍耸耸肩,骄傲道,“也不看看是为谁……” 苏玉嫌弃地看着自家大哥那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伸手扯着他的衣袖想借力从椅子上起身。 “哎哎,我的小祖宗,衣服都被你扯乱了。”苏逍一面躲着,一面伸出一只手将苏玉拉起来,“看你今儿个都懒成什么样子了。” 苏玉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一声叹气道:“就是懒呐……”话毕,也顺便将苏逍被自己扯歪的半边领子也拉回去,“要不我也去提剑砍砍那个秦砚,让父亲也罚我关禁闭,这样还可以休息几日。” “嘿——”苏逍扯着苏玉的手边往苏府大门口走边嗤笑道,“你是因为想被关禁闭才去砍秦砚,还是因为想去砍秦砚,才不怕被关禁闭?” 苏玉竟然还认真想了想,歪头道:“都有罢……” “成成,都有都有。”苏逍一把把苏玉塞进马车中,吩咐车夫行稳一些,跟着钻进了车厢。 “行稳一些?”苏玉诧异道,“你怎的了?” “你不是累得慌么?”苏逍没好气道,“行稳一些你若是在车厢中睡着了,不会撞到头。” 苏玉闻言怔了怔,倒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想到上次在马车中枕着秦砚的肩膀打瞌睡,心里闷闷的,吞吞吐吐道:“我不睡……” “你不睡我睡。”苏逍抱胸坐稳,眼却滴溜溜睁着。 苏玉看着苏逍一副别扭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解释道:“我昨日睡得还行,现下不困。” 苏逍“嗯”了一声,又听苏玉道:“昨日我跟你说的整合苏家军方法一事,你和父亲说了么?” “说倒是说了。”提到苏老将军苏世清,苏逍还是不由自主抖了抖,显然还没忘他对自己的禁言令,“不过下次这种事情你自己找父亲就是了,总扯着我做什么?” “我这不是看你闲得生蘑菇了给你找点事做么?” “找事做?”苏逍挑挑眉,“你怕父亲就是怕父亲,嘴上说的倒是好听。要我说父亲从小到大最宠的就是你和阿珺这两个女儿,你提出的方案不管多烂他都不会罚你。更何况其实我也觉得那法子可行,就是费点事而已。没想到你成日里看着二了点,治军方面还是有一套的。” 苏玉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听到苏逍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 这心情一放松,一股因为没休息好的倦意便立时袭来,苏玉揉了揉眼,对着苏逍撒娇道:“困了……” 苏逍被苏玉娇软的声音吓得一抖,险些一头撞到车厢上,坐直了身体便吼了回去:“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这么跟我说话阴森森的很吓人的好不好!” 苏玉撇撇嘴,伸手扯过苏逍将他拉坐到自己身边,将头当机立断枕在他腿上,打算趁机小憩一会。 苏逍对苏玉时不时的耍赖十分无奈,却也由着她去了。 苏玉闭目养神,似梦似醒朦胧间觉得马车车厢一震,因为头枕的着苏逍的腿,那感觉分外明显,刚想要直起身看看是怎么个情况,就听到苏逍掀开马车窗帘似是在和什么人低声对话。 “他来做什么?”这一句是苏逍的声音。 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声音太小,苏玉听不清,又听苏逍道:“知道了,我们这就下去。” 随后苏玉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耳边传来苏逍话语,带着淡淡调笑的口吻:“幺妹,醒了醒了,再不醒这幅懒样该被人瞧去了。” 苏玉这才直起身坐起,扶着腰“哎呀”了一声,轻轻锤了苏逍腿一下,嗔道:“好端端地腿这么硬,活该被父亲罚不能吃饭,也不知每日吃这么多东西都长哪里去了。” 苏逍也跟着“哎呦”了一声:“轻些呀我的小祖宗,我腿可麻着呐。” 揉了揉腿,苏逍哭笑不得道:“我这是肌肉,可不像你要啥没啥的,该被父亲罚的是你罢?” 苏玉“哼哼”了两声,伸了个懒腰,随后伸出两只手在在苏逍腿上轻柔按摩,问道:“方才是怎的了?” 苏逍口中夸奖苏玉了一句“还是幺妹好”,随后回答道:“还能怎么了。”向着窗外努努嘴,“我们已经到校场了,刚车夫对我说有人在校场门外守着说要见你。” “见我?”苏玉一时没反应过来,“秦砚不是说今日要去萧山军营么,怎么还跑这里来了?” 苏逍比苏玉更诧异:“我说的是有人,什么时候说是秦砚了?这俩字差别也忒大了些吧。” 苏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个乌龙,脸红了红,问道:“不是秦砚,那又是谁?” “萧三。”苏逍慢吞吞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前一阵子有个人亲自来咱家提亲,还在父亲面前称秦砚是‘小白脸儿’?就是那人,也不知道他看上了你哪点,竟然两次提亲被父亲拒了还会跑到校场来找你,真是个疯子。” 苏玉:“……” 第十二章 对于自家大哥贬低别人时不忘拉着自己垫背的行为,为了表示深切的不满,苏玉在苏逍腿上重重一捏,苏逍这次倒没叫出声,得意道:“麻劲儿已经过去了,嘿嘿。” “……”苏玉松了手,斜睨了苏逍一眼,“不麻了就下车。” 苏逍应了一声,转身动作流利的先跳下车,随后将手递给苏玉,却又一次被苏玉无视,直接跳下了车。 苏逍缩回了手装模作样地在衣摆拍了拍,口中低声悲痛道:“我在校场的面子早晚要被你折腾没了。” 苏玉“哼哼”两声作为回答,目光直直望向校场门口,果然见到萧三公子萧致墨正踮着脚尖殷殷看向马车这边,看到了苏玉,萧致墨眼神一亮,冲着苏玉远远挥了下手。 苏逍好奇道:“这小子这么激动做什么?” “他前几天来过一次校场。”苏玉解释道,“当时你不在,没人放他进去,就只能在校场门外候着。” “这小子竟然还来过一次?”苏逍不可置信道,“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我在,也未必会放他进去啊……” 苏玉在心中默默为萧致墨点了根蜡。 就在两人对话间,萧致墨已然走到前来,先是看向苏玉,露出一个爽朗笑意,然后才转向苏逍,执平辈礼,恭敬道:“在下萧致墨,拜见苏少将军。” 苏逍回了一礼,似笑非笑道:“萧三公子客气了,久仰大名,今日得以一见甚是荣幸。” 听到这里,苏玉忍俊不禁。苏逍向来喜欢打趣,这句久仰大名仰的怕都不是萧三公子的身世,而是他前两次来苏府上门提的亲。 萧致墨似是也想到了这点,摸了摸鼻子,对着苏玉尴尬一笑:“最近在下在凌安城确实挺出名。” 苏玉抿嘴乐道:“不知萧三公子今日又是为何造访苏家校场?” 萧三挠挠头,诚实道:“前几日本想邀约苏二小姐,但时候不巧,被秦太医令捷足先登。今日我一看秦太医令跑到了我家军营,想着他总不可能苏家校场与萧山军营两头兼顾,便跑过来再试试运气,不知苏二小姐今日是否得空?若是可以的话,带我在苏家校场里四处逛逛都是好的。” 苏玉被萧致墨的直白一惊,正要说话,身旁的苏逍早却开口乐道:“你这小子胆子真大,当着我的面问我妹子要不要出去,也不问问我的意见,你当我是死的么?” 这武将出身的人说话确实豪爽直白,萧致墨嘴角翘翘,心中将苏逍划到可以深交一栏,却也知道今日正事要紧,将来的兄弟情义可以先靠边站。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心上人插兄弟两刀,何况这人还不是自己的兄弟,是心上人的兄弟…… 萧致墨敛下嘴角狡黠笑意,转向苏逍,一本正经道:“方才苏少将军都说了久仰在下大名,在下身无长处,在凌安城中若论有什么地方出名,便是对苏二小姐的一片痴心。一年前苏二小姐出嫁,我痴痴等了一年,如今苏二小姐和离,我跑去提了两次亲,这两件事在凌安城中可谓众所周知。今日我来到苏家校场所为何事,苏少将军怕是一猜便知,可自方才见我苏少将军没轰我走,在下便当做苏少将军已经认同此事。既然如此,也请苏少将军行个方便,我萧三就是再不济,好歹也总有对苏二小姐痴心的一点长处在不是?” 苏逍一脸严肃地听着萧致墨说话,从他说第一句起,脸色便越发阴沉,等到萧致墨话毕看向苏逍,他的脸早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就在萧致墨心中暗道“完蛋了”的时候,苏逍脸色突然由阴转晴,爆发出一阵爽朗笑声:“你这小子有些意思,对我胃口!” 萧致墨提着的心落了下来,松了一口气,便听苏逍道:“今日我便是来巡西校场的,也没工夫陪你在这里耗,便让阿玉招待你罢。不过我得要说清楚,若是让我知道你欺负我妹子,不管你是萧侯的小儿子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必定苏门剑伺候!” 萧致墨喜不自禁:“多谢苏少将军!” 苏逍冲着守门兵将挥挥手,示意允许萧致墨进入校场,这才向西校场走去。 被留下的苏玉心中将苏逍暗骂了七八遍,“呃”了一声,开口道:“那我们便先进去?依照父将命令,我也是要去巡视东校场。” 萧致墨的表情有些兴奋:“我只去过萧山军营,倒还没有看过别人的校场是如何操练士兵。” 苏玉一面领着他往东校场走一面道:“还不都是领着他们习武强身、识令排阵,倒也无甚特殊。” 待到两人抵达东校场,萧致墨便理解了苏玉口中的“无甚特殊”是真正的无甚特殊,毫无谦虚之意。 苏家校场与萧山军营别无二致,都是一个大兵带着一队小兵,连口中喊的号令都是一模一样。 只看了一会儿,萧致墨便看出了这门道,再转头看向苏玉,却发觉她正盯着一队苏家军演兵操练,竟然看到目不转睛的地步。 萧致墨不由诧异,干脆将目光直直转向苏玉,细细凝视着她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的侧脸,连一个微小的表情都不放过,只觉得她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都比以前见她的几面都要生动许多。 直到苏玉觉得哪里不对,视线转了一圈到萧致墨这边发现他直勾勾的目光的目光时,他这才急匆匆避开。 苏玉目露诧异,问道:“你做什么?” 萧致墨的脸涨得通红,仿佛被偷看的是他一般,结结巴巴道:“我、我……呃……” 苏玉“扑哧”一笑,有种萧致墨应该比苏逍更容易欺负的感觉。 萧致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偷看便是偷看,这么躲躲闪闪的未免太没气势,低咳了一声挠挠脑袋尴尬道:“我是想事情出了神……” 苏玉捂嘴笑道:“那不知萧三公子在想何事如此出神?” 萧致墨如实回答道:“我方才初进校场时,还觉得这里甚是新鲜,可观摩一阵之后,便觉得将士操练不管在哪个军营都大同小异,没想到苏二小姐倒看得兴致盎然,所以不由多看了二小姐几眼……” 苏玉了然:“各个军营训兵本就用的是同一套路,萧三公子会觉得相似倒也情有可原。若是苏家真有什么训兵的秘笈,萧三公子觉得我大哥还能放你进来不成?” 萧三对着苏玉的目光,坦然道:“这倒也是,若是我在苏家校场学到什么独特的法子,也必定会回去告之大哥二哥的。” 苏玉似笑非笑:“萧三公子倒是真不客气。” “反之亦然,要是萧山军营有,我也不会藏私的。”萧致墨急忙道,“在我眼中不管苏家军还是萧山军,甚至是睢阳王手下的睢阳军,说白了都是王之师,本就不该分什么派别。” “哦?”苏玉惊讶了一瞬,原本只觉得这一想法甚是单纯,但随即想到秦砚几日前来这里的目的,却发自内心的笑了,“萧三公子说的确实在理,若是宁朝兵权不分出那三个派别,很多事情也便容易了许多。” 萧致墨听到苏玉赞同,颇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只可惜说与做从来都是两回事,大哥倒是常说我想法过于天真。” “萧三公子是性情中人,若人人都能如公子这般,该少了多少勾心斗角,又有多少人可以摘掉脸上那层面具,卸掉那层伪装。”苏玉叹息。 “这有何难?”萧致墨一只手搭在苏玉肩上,清澈的目光正对上苏玉一双潋滟的眸子,爽朗道,“苏二小姐你可看好了。” 说着,抬起右手在脸上佯做了一个摘面具的手势,原本滑稽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异常的洒脱:“看到了么?摘掉面具其实也就这一下而已,端看你为什么而活了。” 苏玉被萧致墨的话震的一怔,只觉得那句“为什么而活”颇有深意,口中喃喃道:“所以说有些人带着面具,是为了钱与权而活,而有些人摘掉面具,却是为了自己而活。”话至此处,苏玉笑了笑,“萧三公子怕是那后者罢?” 萧致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其实也并不是要只为自己而活啊。”萧致墨摸了摸鼻子,脸却可疑的红了,“我……有些人也会为了喜欢的人坦率地活,否则两人在一起猜来猜去的,那该有多累呀?” 苏玉心头思绪翻涌,抿了抿唇张口正要说话,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本打算转过身去看来者何人,却发现萧致墨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肩上。 萧致墨也及时醒悟,匆匆忙忙收回了手,两人一同转身面对来人,感觉面上都有些发烧。 第十三章 来人是苏家校场的一个小兵,不知因为何事,步履甚是焦急。直到他跑到二人面前,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定,不过目光却还是偷偷在萧致墨的右手与苏玉的肩膀间来回瞥。 萧致墨看着那小兵,方开始只觉得眼熟,待他站定了这才想起来这人是守苏家校场大门的,前几日自己闯校场时还和他们几个打了一架,今日早上在校场门口等苏玉的时候又见过一次。 那小兵压了压急促的呼吸,恭敬对着苏玉萧致墨二人行了个礼,这才对着苏玉道:“今日清晨秦太医令来过一次校场,将这瓶药交与了属下,嘱咐属下务必亲自交给二小姐……”说完,双手将一个碧绿色的小药瓶递给苏玉,愧疚道,“只是秦太医令来得太早,当时属下还有些……没睡醒,所以待到苏少将军与二小姐来时,竟然忘记将药瓶交给二小姐,直到方才看到了它,才想了起来,还请苏二小姐责罚属下办事不利!” 话毕,双膝着地跪下,竟是一跪不起的架势。 苏玉听到秦砚名字的时候便是一怔,没想到这小兵这么急却是因为送药的事情,赶忙将人扶起,安慰道:“只是一瓶药而已,晚敷那么一两个时辰又耽误不了什么。你已将药亲自交到我手中,又没犯什么错,哪里用得着责罚?” 那小兵被苏玉扶着起身,又躬身行了一礼,口中感激道:“谢二小姐宽恕。” 苏玉还未开口说话,便听萧致墨问道:“秦大人为何要送伤药与你?” 苏玉转向他笑道:“前几日不小心磕碰到了手,刚巧秦大人在场看到了,便帮我包扎了。” 萧致墨一惊,懊恼道:“是我马虎了,与苏二小姐相处了这么久,竟然一直没有看到二小姐手上有伤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已然结痂了,更何况袖子这么长,我又没伸出手来,你又怎么能注意到。” 萧致墨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蹙着,显然还在沮丧。 苏玉却没顾得上他,转向那小兵继续问道:“秦太医令除了将药送来,还说了什么?” 那小兵皱着眉头回忆道:“对了,秦大人还骑了一匹马,牵了一匹马过来,将其中一匹送还给了马厩,道是昨日问李校尉借的。” 昨日自己没有等他便先回了,他去向李狄借马倒也无可厚非。 “还有什么?” “没……没了……罢……”小兵自己也不确定,“当时时辰实在太早,我也是迷迷糊糊的,隐约记得秦太医令没再说什么了。” “知道了。”苏玉挥挥手道,“你下去罢。” 小兵松了一口气,领命退下,可转身刚走了几步,就又被苏玉叫住。 “你方才说秦太医令来的很早?” “是的。” “究竟有多早?” 小兵露出一幅苦思冥想的模样:“我只记得当时夜色还很浓厚,现在是六月天,天亮的早,所以属下估摸着应该就是丑时末寅时初的样子……” 苏玉喟叹一口气:“若是丑寅交接的时段,那确实是够早,我看你的脸色应是没有睡好,今日还是不要执勤了,和人换了班下去歇着吧。” “属下不敢。”那小兵忙道,“因属下疏忽险些忘记将药交给二小姐,本已是渎职,又怎能擅离职守。” 苏玉却不似往常那般有耐性,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只是挥挥手:“我说如何便如何,你下去休息罢。” “是……”小兵又恭敬行了一礼,这才退下。 萧致墨侧头看向苏玉,却见她拔了药瓶塞,将秦砚送来的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虽然苏玉面上没显出什么来,可她那一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却如动水一般,泛起层层涟漪,可见心绪之混乱。 想到方才苏玉特意问了小兵秦砚来的时刻,萧致墨瞬间了然。 从凌安城中到苏家校场就算是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秦砚他丑时末寅时初便来,必定是因为后面还要再花小半日的功夫马不停蹄的赶路,这样才能按时到达城东的萧山军营。而配一副新药所需时间虽说不得长,却也不短…… 可见这个秦太医令为了给苏玉配一副新药,怕是连觉都没顾得上睡。 萧致墨暗暗心惊秦砚对苏玉的态度,只觉得疑惑万分。分明已经是一对和离的人,但秦砚似乎丝毫没有和离后夫妻应有的避嫌,而看苏玉现在的默不作声摩挲着药瓶的样子,应是也猜到了萧致墨方才所想。 其实前几日在苏家校场不是萧致墨第一次见到苏玉与秦砚相处。 正如萧致墨所说,他第一次见苏玉与秦砚便是在他们二人成婚那一日。那天的苏玉一袭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顾盼飞扬,眉目精致到如最出彩的工笔画一般,而最吸引萧致墨的便是她与秦砚对视时二人脉脉含情的眸光,当时萧致墨便想,若是那人能那么看我,便是死也值了。 是以当萧致墨听到苏玉与秦砚和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只觉得以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这完全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后知后觉才开始狂喜。 所以萧致墨自然明白苏玉如今的心境。两人虽然和离有一段日子了,可是当初的对视有多羡煞旁人,两人的感情便有多深沉浓烈,若是苏玉对秦砚的感情立刻便被消磨干净,萧致墨才会觉得吃惊。 虽然心中还是会觉得失落,可是萧致墨自认有诚心。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就算比不上秦砚认识苏玉的时间长,却也可以用后面足够的时间向苏玉证明,比起秦砚那小白脸儿,自己显然更值得托付终身。 苏玉似是也发现了自己怔神的时间有些长,将药瓶收进袖中,对着萧致墨歉意道:“苏家军营疏于管理,竟闹出来这样的事来,让萧三公子见笑了。” 萧致墨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倒是苏二小姐既然手受了伤,还是应该好好照料才是,毕竟手也是很容易落疤的。” 苏玉抬了抬手臂,将包扎好的伤口露了出来,边笑边道:“以前看着大哥二哥习武的时候满手的伤疤,心中羡慕的很,长大了难得受一次伤,虽不是在战场上,但也算是心愿得到满足了。” 萧致墨失笑:“寻常女儿家都怕受伤留疤,苏二小姐确实洒脱。” “不过话说回来。”苏玉眸光流转看着萧致墨,“同是出自将门,萧三公子可有同样向往过那种沙场征战的生活?” 萧致墨对上苏玉的目光,摇了摇头,诚实道:“虽然幼时家父也亲自教导过我兵家策略,只可惜我兴趣不在此处。” “这样啊。”苏玉了然,目光却难掩好奇。 萧致墨失笑:“我知你想问什么,相比于从军,我其实更想从商。” “从商?”苏玉初听两字,面露诧异,宁朝官宦子弟出路素来都是仕途,就连自家大哥二哥也不能免俗。而平头百姓更是如此,人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想通过科举往仕途上走。对于那些志不在此的,农工商之中,也鲜少有人择商,只因商在最末,在宁朝算是最底层的职业之一。 苏玉没想到萧致墨竟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但忆起萧致墨前几日说的为小酒坊出主意一事,倒也觉得他在此事上确实有常人所不及的天赋,斟酌了下词句,苏玉道:“我私心里并不觉得萧三公子从商有任何不妥之处,人各有志,未必一定就要走别人安排好的路,只是……对于我们这种出身官宦之家的人来说,从商一事怕是难之又难的罢?” 萧致墨破天荒的叹了一口气,点头道:“这件事情家父与两位兄长其实也从未同意过……” 苏玉知道这种家事向来难解,尤其萧致墨还出自王侯将相之家,必然得要唯父命是从的,虽然觉得可惜,却也不好再多问。 果不其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苏玉与萧致墨二人在东校场又闲聊了一会,苏逍便喂完招找过来了。 知道苏逍此番意思是打算离开校场回府了,萧致墨也没打算再多留,在校场外与苏家兄妹拜别。 见萧致墨离去时一脸不舍,苏逍打趣苏玉道:“可惜啊可惜,我本想着今日可以舍了马车一个人策马回府的。” 苏玉斜睨他:“就算没有此事,你也可以策马回府。” “真的?”苏逍高兴,作势要走。 苏玉也不拦他,只是淡淡道:“上次你被父亲责罚夜跪祠堂,我半夜爬起来给你送水,便看到你似是不小心枕着谁的牌位睡着了。我怕你被父亲逮住又要罚你,想将牌位放回原处,却发现那牌位上被你磕掉了一个小角,没有办法,只好将它放到最角落的地方。也不知今日回去,还能不能找它。若是让父亲知道……” “停停停……”苏逍连忙摆手“小祖宗哟我错了还不成么?” 苏玉满意一笑,这才与苏逍上了马车。 进了车厢,苏逍仍是坐立不安,过了不久,一张俊脸凑近苏玉,忐忑不安道:“方才你说的……是真的?” 苏玉勾唇一笑,口中却道:“千真万确,要不我们回去再找找它?” 苏逍被吓得赶紧挺胸坐直,正儿八经道:“祠堂是祖宗们安寝的地方,我们怎能随便进去打扰他们休息。” 苏玉偏过头去捂嘴偷笑,肩膀轻轻耸动。 苏逍被苏玉笑得没面子,侧头轻哼一声,转了话题问道,“那萧三说没说什么什么时候再来校场?早就听说萧三公子能文能武,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他比划两下。” “揍完了秦砚打萧三……”苏玉撇了撇嘴,“我若是嫁不出去,十有八~九是被你害的。” “若是你要嫁人,我自然要帮你选个我能打过的不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苏逍狡辩完毕,复又问道,“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来?” “他临走前对我说有空闲的时候便会来,可这话说得也太空了些,我若是对旁人说了这话,那以后必定是日日没空闲的。” “嘿。”苏逍乐道,“以你这懒散的性子倒也确实。不过姓萧这小子我看着是个实在人,说话实诚,若他说这句话,也没准真是有闲暇便会过来。” 苏玉看苏逍这架势,应是觉得萧三这人不错,这才刚分别没多久,人就被他挂念上了,只是捂嘴偷偷一笑,倒也没拆穿他。 以后的几日萧三一直都没出现过,苏玉在第四日的清晨收到了秦砚送来的第二份药,不同于上一次,秦砚只差了人将药送来,随着碧绿色小药瓶而来的还有一包乌黑的药粉。 送药的人将两样东西交与苏玉,解释说药粉是在伤口彻底结痂之后再用,又转达了秦砚临行前特意嘱咐的一句话:“爷还交代我提一句明日的约定,还请苏二小姐别忘记了。” 苏玉拿着药瓶抿了抿唇,没答应却也没拒绝。 待到第五日,萧致墨终于忙完琐事终于赶到苏家校场,却又被守门苏家兵拦在了门外,道苏少将军与二小姐都还没来,不能放他一个人进去。 萧致墨以为二人只是寻常的起晚,又如上次那般等一会便来,索性席地而坐与小兵们们闲聊了起来。 其实苏家兄妹并不是起晚,也不是坐着马车还在路上,而是压根就没有去校场。 今日正是苏玉与秦砚的五日之约,苏玉本是想早些去校场早些回来的,没想到与苏逍刚出了门便被苏老将军差人急匆匆的招了回来。 二人刚到了家,便被下人领入了正厅,椅子还未做热乎就听到门口一阵响动,再转过头,已看到父亲苏世清一身戎装,正大步往正厅走来。 见两人都望了过来,苏世清冲两人比了个过来的手势,口中道:“去偏厅。” 苏玉与苏逍忐忑对望一眼,快步跟上。 偏厅比正厅略小一些,布置却和正厅相同,苏世清示意二人坐下,却不急着讲将两人招回来的原由,而是端起桌上的茶盏,开始一点一点细细品起茶来。 苏玉与苏逍二人皆不知道苏世清究竟何意,只能心中愈发忐忑的等着,却谁也不敢开口先问。 苏世清盖上茶盏,评价了一句“泡茶的时候水温太烫”,这才看向苏家兄妹二人,见二人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表情俱是分外凝重,不由先笑了,一脸诧异道:“你们两人这是做什么,怎的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苏逍自然不敢责备父亲关键时刻还在卖关子,只好揉了一把脸,谄媚道:“儿子一夜未见父亲,想念的紧,如今见父亲下朝归来,虽然一路长途跋涉,却未见疲惫之色,一身戎装更衬得父亲身材笔挺,只觉得父亲犹如……” 苏世清一下将茶盏放在桌上,面容平淡道:“该说人话的时候还是要说人话的。” 苏逍一脸吃瘪的表情,苦思冥想,只觉得自己说不出一句人话,只好求助看向苏玉。 苏玉:“……” 苏世清伸手推了推茶盏,苏逍立刻一脸狗腿地端起茶壶给他满上。 苏世清:“……” 苏世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末,又喝了一口,这才悠然道:“知道为何我一回府便叫你们来偏厅,却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朝中之事么?” 苏玉迟疑道:“父亲自幼教导我们无论情境多么危急,都要喜怒不形于色,这样方能以静制敌,攻无不克……” 苏世清赞许一点头,就连苏逍也对苏玉投来敬佩一瞥,却听苏世清缓缓吐出一个字:“错。” 苏家两兄妹又是一怔。 苏世清又喝一口茶,这才放下茶盏,缓缓道:“因为我渴了。” 苏家兄妹二人面上五味陈杂,苏世清却这才开始了正题:“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今日朝堂之上出了最终结果,八月二七的吾皇寿诞,太后选定萧侯的萧山军阅兵祝寿。” 太后自登基起便一直在打压苏家,在场之人其实都算得上早就猜到这结果的,所以毫不诧异。 苏玉知道这件事父亲与大哥现下虽然一句评论都不说,私下里必定还有另一番思量。只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往常朝中之事父亲虽不能说避讳她,却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面对面与她说过。今日如此直接地将她来叫了来,莫非还有其他事情? 似是为了回答苏玉心中的疑惑,苏世清转向苏玉道:“此结果虽是太后定下,却是秦砚的谏言。” 苏玉抿了抿唇:“他是负责巡视两家军营之人,由他上书倒也不为过。” “是不为过。”苏世清点头道,一双锐利的眸子却直直看向苏玉,“只是除了这一本,秦砚还另外呈上了一本奏折,这一本,却是和你有关。” 第十四章 “什么?”苏玉瞳孔缩了缩,就连苏逍也绷直了身体,一脸紧张的看向苏世清。 “莫要慌。”苏世清摇头道,“你可还记得在不久以前你向我呈上的那份整合苏家军的方案,内书了苏家军中的五大弊端?” “是有此事。”苏玉承认道。 “那五大弊端与秦砚是何关系?” “是他提出来的。”苏玉的心沉了沉,“当日他说苏家军军纪太过散漫,女儿便与他辩了辩,但其实私心里也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便将这五大弊端写入了给父亲的方案。” “那便没错了。”苏世清道,“今日朝堂上,除了推荐萧山军,秦砚还参了我一本,上书苏家军五大弊端,其中第一条便是军纪散漫,而余下四条皆非大过,却也条条属实,无可辩驳。” 苏玉被苏世清的话说得一愣,就连苏逍的眉头也深锁了起来。 “都怪我。”苏玉艰难开口,“若我只是带他走走过场,也许便不会被他瞧出……” 苏世清挥手,打断苏玉的话,“这事不能怪你,那五条你既然都觉得中肯,便也不算是冤枉了我们苏家。更何况秦砚那边还有一个萧侯在,吾皇万寿诞上出风头可是莫大的荣耀,秦砚要拉拢萧侯,自然要找个理由踩我苏家一脚。” 苏玉皱眉:“秦砚如此针对苏家,就是为了将那名额让与萧山军?” 苏世清唇角勾了勾:“这才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原本只是一个助兴的名额而已,就算是秦砚选了我们苏家,在太后处处针对苏家的情况下,我也不会点头应了来给自己添麻烦。而秦砚这一脚踩的确实高明,这可是真正的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苏逍紧绷了背脊,“除了从寿宴中踢除了苏家军,秦砚还打了哪只……鸟?” 苏世清嘴角笑纹愈发的深,人却看起来比以往更冷:“这第一只鸟,并不是剔除了苏家军,而是拉拢了萧侯。秦砚通过吾皇万寿诞助兴一事,在太后所谓的娘家苏家军军和萧山军之间选了后者。对于萧侯来说,作为一个外人,却胜了太后的娘家,所得的恩宠,可不是一星半点,怎么能不高兴?而这第二只鸟……”苏世清转向苏玉,却没有直言下文,反而问道,“你可知我当时为何不同意你与秦砚的婚事?” 苏玉沉思:“您说秦砚虽然文采渊博,气质温玉,却到底只是一届太医令,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太医院中最大的官职,这官职,怕是要做一辈子……莫非……莫非秦砚如今借踩苏家一脚……” “没错。”苏世清点头,“今日朝上太后大赞秦砚观察入微,以太医令之身却能并行御史之责,实在难得,因此封秦砚为御史中丞,入御史台,谏言百官。品阶虽降,但人人皆知,这是明贬实升。” 虽然苏玉心中早就猜过秦砚最终会选择萧山军,可却从没想过他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选出,这不仅是将苏家的颜面重重的踩在脚底的问题,而是又一次利用了苏家使自己平步青云。 想起五日前他说她是重要之人时那副认真诚恳的神情…… 苏玉捏了捏拳,幸好她没说她信不是?被同一个人欺骗利用了一次又一次,她总归也从中习得了一课。 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苏玉面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却平静道:“秦砚确实有恃无恐了些。当初皇太后入宫之时,是他从宫外找的人,我们将人贯了苏家嫡长女的身份送入宫中,这件事两家都做的大逆不道,早就变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他早就料定了我们不会为了一些小事与他玉石俱焚,一步一步挑战苏家的耐性。” 说到这里,苏玉面露讽刺之意:“既要利用人,又不要将人得罪的彻底以便下次还能再用。秦砚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响了些。” “呵。”苏逍露出一抹讽刺笑意,“咱们家中,也就只有你能说他所做的是小事。没错,他今日所奏的五大弊端虽然打了苏家的脸,但是因为内容无关紧要,所以没越过苏家的底线,可以前呢?你与他和离之事,却正巧戳了我的心窝子。我苏逍从小放在手心里宠的幺妹,被他如此戏耍了一通,难道不是越了我苏逍的底线?” 苏玉听到苏逍这话,心口一热,张了张口想说话,又怕被苏逍看出了端倪更惹得他担心,只得低头控制情绪,却听苏世清道:“逍儿说得也是我心中所想的,但是玉儿……” 见父亲话尾提到自己,苏玉赶紧抬头,也不管眼眶红没红,带着鼻音应了一声。 苏世清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有一件事当初我们不想提及你的心伤之处,所以一直没问,可如今这件事关系到了整个苏家,便不能不问了,这个你可清楚?” 苏玉抿了抿唇,然后点头。 “那好,”苏世清以温和语气缓缓问道:“当初你和秦砚和离,原因究竟为何?” 苏玉方才便已料到苏世清会问两人和离原因,事到如今,秦砚早已骑在了苏家的脖子上,再瞒下去也毫无意义。眸光动了动,苏玉尽量用平稳的口吻道:“其实原因你们早就猜到,只是不清楚内情罢了。没错,我与秦砚和离,就是因为察觉到他与被他亲自送进宫的太后之间……似乎很是暧昧。” 说到这里,苏玉深吸一口气,凡事开头难,如今已经开了头,再说下去便流畅了许多:“我刚嫁给他的时候,他便时不时奉召入宫出诊,而宫里传召他入宫的人中,以苏贵妃的次数最为频繁。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秦砚身为太医令,出诊乃是职责所在,更何况苏贵妃还是先帝的宠妃……” 苏贵妃就是如今皇太后,苏玉说起当年事,不由换了称呼,但在座的几人都明白她指的是谁。 “去年年末,先帝不慎染恙,情形已不算大好,秦砚虽然每日进宫问诊,却也见他心态甚是平和,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直到后来苏贵妃也不幸被传染,秦砚便彻底变了,每日除了入宫,便是一个人窝在后院的书房中钻研配药。有时前半夜还在安睡的枕边人,后半夜醒来时,却发现人早已不见,连被褥都是冰冷的,只有去了书房,才能见到他的身影,要么一人孤零零的站在窗边遥望窗外,要么就是在奋笔疾书……” 话至此处,苏玉不由想起一晚她又被噩梦惊醒时的情景。 那梦不同于寻常噩梦,来的异常波涛汹涌。当苏玉满身冷汗猛地惊醒时,都依稀能感觉到心口被一根尖利的箭狠狠穿透,温热的缓缓血液从伤口留出,形成一汪巨大的血泊将自己紧紧箍住的感觉。苏玉觉得浑身发凉,下意识的摸向身旁秦砚想寻求一些温暖—— 却发现秦砚不在身边,身旁的床褥,比她的身体更加冰凉。 这才想起这几日秦砚自她睡下之后就会去书房,有时忙晚了,便直接在那边睡下。 若是以往,苏玉翻个身倒头继续睡就好,可是忆起今日梦中那种想醒又醒不来,只能眼睁睁感受着体内血液缓缓留出,最后变得冰冷,最终与死擦肩而过的感觉时,苏玉毫不犹豫翻身而起,打算去书房寻秦砚。 那时天色早已大黑,屋外狂风大作,却能见到书房温暖烛火与那人印在皎白窗纸上的一抹剪影。 苏玉怕打扰到他,轻轻推门进去,却不料屋内桌上铺满了用过的废宣纸。苏玉虽然小心,却有几张宣纸却被狂风一扫,差点吹出门外。 一直埋头的秦砚觉察到了,竟看都没看苏玉,丢了毛笔就去捡那几张纸。 见秦砚如此,苏玉赶紧将门关了,陪着他一起将宣纸整理了起来,这才递给他。 秦砚接过宣纸,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清润笑意,却在幽幽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清冷。 “夫人怎么来了?”秦砚将手中的宣纸整理好重新放回桌上,一面润毛笔一面问道。 见秦砚依然在忙,苏玉也不欲过多打扰,没提噩梦的事情,只是随口道:“半夜醒来见你不在,索性便来书房看看。” 秦砚提笔看了苏玉一眼,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天色已晚,我这边不知还要忙多久,夫人若是没事,还是先回去休息罢。” 以秦砚那颗七窍玲珑心,若是往常,他必定能觉察出苏玉半夜找他必有蹊跷,可他今日竟然半分未觉,一心扑在那几张纸上。 苏玉道了一声“好”,正要回房,却看到书房角落里还有一张被风扫落的宣纸孤零零躺在那里,应是因为位置偏僻两人方才都没有看到所以把它落下了。 苏玉弯腰将它捡起,却看到了上面的字,略微辨识,才发现满满一页宣纸上写的全是药方。 上面的字迹,不是秦砚素来的行云流水,挥洒飘逸,而是潦草如龙飞,杂乱无章。人常道字如其人,现在的秦砚,怕是像他的字一般,慌乱与焦心暴露无遗。 心中轻叹一口气,苏玉没说什么,将药方放回到秦砚书桌,看了一眼又埋头提笔的秦砚,这才抬步离去。 “就算是先帝重病,医治无望时,秦砚都没有乱成这样……”苏玉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慢了下来,“若是说当时我对秦砚与苏贵妃的关系仅仅是猜测,那后来秦砚为了苏贵妃连自己的性命都置身事外的事情便让这个猜忌破土而出,进而生根发芽。” 第十五章 那日,苏玉起了个大早,却破天荒的在正厅见到了秦砚。 自那天晚上苏玉进了秦砚的书房后,秦砚基本都扎根在了那里,就连晚上就寝时也看不到人影,饭菜更是直接送进去。 苏玉后来也去书房为秦砚送过几次补品,却因为秦砚太过忙碌说不了几句话便走了。 所以今日秦砚能优哉游哉地坐在这里用早膳,着实把苏玉惊了一下。 看见苏玉进来,秦砚执筷子的手一顿,还未说话,因为长期疲累而面色有些苍白的脸上却先露出一抹让人看着便赏心悦目的笑意:“夫人今日真早。” 苏玉动了动嘴,本想说每日都是这个时间,谈什么早不早,却最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对着秦砚笑笑,改口道:“是比平常略早些,不知夫君今日遇见了什么喜事,心情这么好?” 秦砚依然笑意怡然:“确实是喜事,这几日我翻遍了古籍,终于将治愈宫中皇上与苏贵妃急症的药配了出来。”说到这里,眼中的愉悦与兴奋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苏玉虽然心里也知道此事是好事,可是高墙里的那位君临天下的身体不行了,已然药石枉然,真正能治的,怕是也只有那位急症不久的苏贵妃,想到这里,苏玉也不知道心里该作何感想,只能问道:“既然如此,夫君为何还不入宫送药?” “这副药方中还有一味药用的有些莽撞,需要仔细斟酌。”秦砚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对着苏玉歉意一笑,“突然想到些事,我先行一步,夫人慢用。” 话毕,从桌边起身,轻轻在苏玉额头吻了一下,转身去了书房。 只剩苏玉抚着额头对着半碗残羹,食欲索然。 苏玉一个人用完膳,挥挥手让候在一旁的冬儿收拾桌子,正要转身回房,却听到冬儿“咦”了一声。 苏玉应声抬头,便看到冬儿手中握着一页宣纸,上面正是秦砚潦草的字迹。 看出这又是一张药方,虽不知这药方究竟是被秦砚扔下的,还是无意间落下的,但苏玉想起秦砚前几日那么宝贝这些药方,觉得还是谨慎为妙,这就将它送过去。 手中小心握着药方,苏玉见书房门半掩着,便没有多想,直接推开书房门进去,却发现秦砚一只手端着一碗水,另一只手正将一枚乌黑色的药丸往口中送。 听到房门的动静,秦砚破天荒的皱了皱眉,问道:“夫人怎么突然进来了?” 苏玉的关注点却没在他这句话上,只是盯着秦砚手中的药,问道:“这药是……?” 秦砚将手中药丸放下,平静道:“没什么。” 可秦砚的态度越是如此云淡风轻,苏玉越是觉得蹊跷,直截了当问道:“那好端端的为什么服药?” 这回秦砚却没有回答。 看到秦砚这幅模样,苏玉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震惊道:“这药……这药难不成是你早上说的治疗皇上与苏贵妃急症的药?你在以身试药?” 秦砚抬眼看向苏玉,笑道:“身为医者,试药本就是理所当然,我钻研医术这么多年,试过数百次药,无甚关系的。” 秦砚这句话虽然有安慰的意思在其中,却也算是承认了他确实是在试药。 “不行!”苏玉咬咬嘴唇,断然否决道,“你自己也说了,皇上与苏贵妃之病本就是急症,这药若是有效,也必定是狼虎之药,你这半个月来不眠不休,身体底子本来就差,现在以身试药,你又怎知不会伤了自己的身体?更何况这药本来就是新药,且不说会不会药性相冲,若是其中一味药有问题,你这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么?” 秦砚露出一个颇为苦恼的表情,最终却笑着缓缓道:“没想到夫人现在也算是半个神医,说起医理来头头是道。” 从桌边站起,秦砚漫步走到苏玉身边,轻轻一点她的额头,温声道,“我自己配制的药,我自己当然清楚,否则又怎么会亲自来试药?这几日我因为忙碌疏忽了夫人,等将这药送入宫中给皇上与贵妃服下,明日我便带你出去好好放松两天,夫人不是喜欢城郊张家铺子的豌豆黄?我明日带你去吃新鲜热乎的。” 苏玉听后抿了抿唇,举步绕过秦砚走到书桌前,神色复杂的盯着桌上的药丸道:“既然夫君都如此说了,那便试罢。” 说罢,却突然伸手便拿起药丸就要往唇边放。 “不可!”耳边传来秦砚焦急一声,苏玉从不知道秦砚的手能那么快,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手中的药已瞬间被人夺了去,再看向秦砚,却见他已就着水将药丸吞下,慢悠悠放下杯盏,秦砚笑道,“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夫人竟要和我抢。” 苏玉怔怔将方才捏药丸的动作收回,将双臂垂了下来,手却背在身后越握越紧,紧得指尖都戳到了手掌的嫩肉中,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整整那日,苏玉都陪着秦砚坐在书房,两人之间对话少得可怜,几乎一直都在沉默。直到暮色昏沉,秦砚凝重的脸色才有所缓和,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得身体,对着苏玉一笑,将剩下的药丸放到了石椎木医箱中,这才入宫送药。 苏玉自秦砚走后一直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中,心中想着该回房去睡了,明日秦砚还说要带自己去城郊游玩,却连换个姿势都有心无力。 那一晚,秦砚都没有回来,就连两人相约的第二日,他还是没有回来。 苏玉在秦府中一直等,等到第五日,秦砚终于风尘仆仆归来,随之带来的还有两个消息—— 一个是苏贵妃服了药之后身体好转,另一个便是先帝……驾崩。 “若是按照幺妹的说法……”苏逍伸出手,轻轻抚平苏玉皱着的眉头,却问向父亲苏世清,“先帝驾崩,会不会与秦砚有关?” 苏世清摇头道:“不会。虽然已然过去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清楚,但就算是当时在场的宫人,又有哪个能证明救活太后的药与对于先帝枉然的药不是同一副?众人皆知当时先帝已然不行,只靠几口百年老参吊着,想来秦砚的药就是有神效,对于那样的病患也只能束手无策……” 苏玉诧异父亲于这件事上竟然会帮衬着秦砚说话,点头同意道:“若是秦砚要加害于先帝,只需晚上几日拿出那药便是,太医院中的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驾崩也就是那么几日的事,秦砚倒也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苏逍见这父女二人在这件事上竟然达成一致,但因为两人分析各有各的道理,是以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看向了苏玉,继续问道:“之后呢?” “之后?”苏玉笑笑,“之后除了一纸和离书,他还留给我其他选择不成?” 那日秦砚回来之后,其实并没有呆多久,就被苏贵妃频繁的传召入宫,理由都是苏贵妃身体微恙。 有时传召时天色已黑,苏玉与秦砚都已歇下,可秦砚仍是会匆匆忙忙换上衣服,马不停蹄的赶入宫中。 一去,便是一整晚。 苏玉每次看着秦砚急匆匆离去的背影,都会想到他这么着急,却是为了进宫去看别人——一个顶了自己长姊的名字,被他亲自送进宫的人……一股酸涩在胸口闷闷冲撞,怎么都止不住。 直到有一日,苏玉在整理秦砚换下来的衣物时,一个做工精致的荷包从衣裳中掉了出来。 苏玉自小不爱女红,是以她从未送过刺绣给秦砚,这衣服秦砚昨日穿的时候是苏玉服侍的,只去了一趟宫中,今日换下来便多了一个荷包,究竟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苏玉手握着荷包细细打量,正面是一把针脚细腻的小瑶琴,精致可爱。 琴,通“情” 这两人已经到了互送信物的地步了么? 那我……那我算什么?一个被利用完了随时可弃的棋子么? 想到秦砚初识时对她的温雅体贴,如今对她的不闻不问,苏玉只觉得心中那股酸涩在叫嚣着要往出钻,眼眶依然红得发疼,苏玉却将泪意生生抑制住,翻到了荷包的背面—— 端正的蝇头小楷,绣字“秦郎”。 秦郎……秦郎……秦砚…… 在自己连唤他做“夫君”都觉得羞涩的时候,已然有人可以用绕指温柔地声音,动听地唤他一声“秦郎”…… 眼眶中的酸涩难以忍受,终于忍不住,一滴泪打下,洇湿了锦绣荷包上的那声“秦郎”,压抑的呜咽仿若一缕轻烟,在明晃晃的白日,来得快,消散的也快。 苏玉将那荷包攥紧在手心,只觉得有些话,不问出口是不行了。 第十六章 待到秦砚回来时,便看到苏玉一言不发的坐在正厅桌边,手边放着一个荷包。 面上连丝毫惊诧或者内疚之色都没有,秦砚在苏玉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今日怎么这么一副沮丧的模样,谁欺负我的夫人了么?” 若是换做以前,那一句“我的夫人”定会让苏玉羞涩的脸色发红,可如今被秦砚这么唤着,苏玉只觉得讽刺。 向远离秦砚的地方坐了坐,苏玉凝视着秦砚那一双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缓缓问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秦砚坦然道:“要说的很多,却不知从何开头。” “那我便来帮你开个头。”苏玉苦笑,抓起手中的荷包,问道,“这个荷包,是谁送你的?” “是苏贵妃,不过我估摸着,再过几日我就该叫她皇太后了。” 见秦砚口吻缱绻地将后宫之中权威最高女人的封号如此说出,苏玉只觉得一阵疲惫,直截了当问道:“你与苏贵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砚笑看向苏玉,口吻温柔:“我与苏贵妃素来交情甚笃,玉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玉闻言只觉心似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深深刺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却比那日梦中被一箭穿心还要疼痛难忍,眼眶又在发涩,可她命令自己不能哭,压抑了语调,慢慢道:“交情……甚笃?” 秦砚似是没有注意到苏玉的反常,悠然道:“没错,是交情甚笃。玉儿难道忘了,当初你长姊苏珺与常之卿私奔,我只能寻了如今的苏贵妃顶替你长姊入宫,若不是交情甚笃,又能有谁肯心甘情愿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一辈子?” “心甘情愿?”苏玉心中苦到极致,本以为再多说一句,自己就该哭了,却没想到先蹦出的竟然是一串泠泠笑声,“这么说来,你和苏贵妃之间的暧昧全是真的了?” 秦砚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凑近了苏玉,将她的下颌抬起,凝视着她的眼睛,眸光比平日里黯然了些许,却用温柔到极致的口吻道:“莫要这样笑,这样的笑让人听着都难受……” 苏玉偏了偏头,躲开秦砚的手,却没有躲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当初你用宫中的那位代替了我长姊,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让给了别的男人,我虽不知也不屑知道所谓何事,却也知道这与仕途皇权脱不了干系……秦砚,你不仅对我狠,对自己更狠……” 秦砚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最终变成一声轻笑。 苏玉闭了眼,脑中原本澎湃的情绪慢慢沉淀,再睁开时,一双潋滟动人的眸中已是一片死灰。 深吸一口气,苏玉用平淡的口吻唤了秦砚名字,在看到秦砚一如既往漆黑如渊让人猜不透摸不准的眸色之后,听到自己一字一顿道:“我们就此和离罢。” “这混账玩意儿!”苏逍听得一脸气愤,“之后呢?” 苏玉挑眉:“我都被欺负成这样了,你还想有之后?” “不是不是……”苏逍连忙摆手,口中道,“大哥当然不是想让你受欺负,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苏玉动了动嘴,她确实少说了一件关于秦砚的事情,而这件事,就是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心与秦砚和离的导火索。 在说出于秦砚和离的话之前,其实她还鼓起勇气问了最后一句:“既然你和苏贵妃却有暧昧,那……苏贵妃的儿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秦砚的面容僵了僵,最终缓缓道:“夫人不妨自己猜猜看,依我和苏贵妃之间的关系,这个孩子应该是谁的?” 听到了这句话,苏玉只觉得对秦砚所抱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最终被磨灭,只剩下寒冷彻骨的失望。 虽然男人花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连自己的父亲也有一个陈姨娘,可是秦砚这哪里是花心这么简单? 苏玉与秦砚成婚一年,一直毫无子嗣消息,而如今秦砚不仅亲口承认自己有了一子,而且孩子的母亲还是苏玉名义上的姐姐,虽然那孩子还在宫中,却是未来的天子。苏玉想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觉得荒谬心寒。秦砚为她搭建的那个名为“温柔”的假象,让她弥足深陷之后却亲手将它们拆的连渣都不剩。 若是这件事情被别人知道,朝中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秦砚与皇太后的性命苏玉已然无力去管,可苏家与这两人绑在一根绳上,既然事已至此,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说出来也只会徒增烦恼。 苏玉抿了抿唇,下定决心将此事隐瞒到底。 “好了。”苏世清揉了揉额角,皱眉道,“在这之前,我们也仅是猜测你与秦砚和离是因为皇太后,却不知个中曲折却是如此。众人皆道今日秦砚被太后如此重用,是因为当初秦砚于她有救命之恩,却不知太后如此重用秦砚,是因为她只有秦砚可以信任。” 苏世清转向苏玉,郑重道:“秦砚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为父一一记下,改日一定会让他加倍偿还。” 苏玉扯了扯唇角当做回应。 苏世清叹了一口气,望向还在一脸愤然紧握双拳的苏逍,道:“逍儿,你妹妹说了这么多,估计也累了,我们让她好好休息罢。” 苏逍欲言又止,但终究点点头,随着苏世清出了正厅。 苏玉一人被留在正厅,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向门外走去。 ~ 且说苏家校场这边,萧致墨从大清早起便在这里候着,一直等到日头升到了正中,也不见苏玉与苏逍二人来校场。 陪着他一起等的小兵张奇看着萧致墨的一张俊朗的脸从方开始的期待到焦急到疑惑再到失落,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他的表情一起波浪起伏。 “你……”萧致墨擦了一把被晒得发烫的额头上的汗水,失落问道,“你确定他二人是没来,不是已经进去了?” 张奇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但肯定道:“那日送药的时候我是糊涂了些,但今日我可是清醒得很,少将军和二小姐绝对没有进来过,不信你可以问其他守校场们的兄弟们。” 听到了张奇的话,其他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道:“禀三爷,确实没来过。” “哎,知道了。”萧致墨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又问道,“那昨日他们也没说过什么今日不会来的话?” “没有。” “好罢……”萧致墨活动了一下早已坐僵了的胳膊腿,“看来是我今日来得太不巧了些……我的马方才被你们牵到哪里去了?再帮我牵过来罢。” 张奇怔了怔,问道:“萧三爷这是不打算再等了么?” 萧致墨摸了摸鼻子,苦哈哈道:“就是再等,我也未必能等得到,就算是等到了,也只能与她……他们……相处小半天的时间,还不如今日早些回去,将明日的事情提前处理完了明日再来等,哪样算来都比今日这么等下去划算得多。” 张奇从来没有听过等人还有这样的学问,被萧致墨的话哄得一愣一愣的,听话的帮他牵来了马,将缰绳递给萧致墨,膜拜道:“等会若是少将军和二小姐来了,我便向他们说你一直在等,刚走不久……” 萧致墨努努嘴:“如实说便好,三爷我可不玩撒谎哄人那套。” 话毕,动作流畅翻身上马,对着守门的兵将门抱了一拳,爽朗道:“今天给弟兄们添麻烦了,知道弟兄们执勤时候不能饮酒,明日我再来的时候,定给弟兄们带些城中小吃算是赔罪。” 张奇等人一听明日有吃的,眼睛都笑弯了,从军之人向来豪爽不扭捏,嘻嘻哈哈地回了礼,叫道:“那你明日可得早点来,兄弟们可就空着肚子等你了。” “好说好说。”萧致墨挥了挥手,马鞭一落,扬长而去。 萧致墨一路快马而行,待回到凌安城中时,已然将一会儿先做什么后做什么规划完善。 先要去的,便是小酒坊。 其实,萧致墨早就开始经商,只是因为家中父亲与两个兄长都不同意,萧致墨也只能一个人偷偷置办,那日与苏玉闲聊到日后时,他一来怕苏玉看轻自己,二来苏玉也没有细问,是以话只说了一半,并没说出全部实情。 而那小酒坊,就是不在萧致墨名下,实则却是他的产业之一。 城中不比城郊,虽谈不上人群熙熙嚷嚷,然而纵马而行却总归会给路人添麻烦。萧致墨素来看不惯一些官家子弟闹市快马耀武扬威的样子,进了城便下马,牵着坐骑一面溜达,一面张望看看城中有没有新添什么好玩的物事。 这一张望,就看到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身着鹅黄裙衫迟疑站在路口,一幅面纱横遮了半边脸,露出了鼻尖之上皎白莹润的面容和一双潋滟的眸子。 即便她带着面纱,萧致墨也能一眼认出这站在路口迟疑不定的女子就是苏玉。 第十七章 萧致墨心下喜不自禁,牵了马就想上前去找苏玉。 可方走两步转念一想,若是苏玉看到自己身后的马,必定会因为猜到自己在校场等她未果而心生愧疚,萧致墨步伐一顿,又转身去寻了自己常去小店的店小二,将马交给了他代为看管。 这么一来一回,当萧致墨急匆匆回到原处时,却发现苏玉早已不在路口处了。 这就是命呐。萧致墨满心失落的叹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心中安慰自己明日再去校场蹲守着便好,又拖着步子继续向小酒坊走去。 谁知刚走过两条街,萧致墨便又在转角处看到了那一袭鹅黄色裙衫的身影,这回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手不停在左右比划着,像是在为她指路。 苏玉已把面纱摘下,此刻正轻飘飘地挂在右耳边,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那指路的人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瞧着她的脸,面色越来越红,口中原本流利的话也愈来愈不流畅,最后索性不说了,结结巴巴道:“若……若是姑娘觉得找起来实在麻烦,不……不如让在下带姑娘走一遭?” 苏玉不想如此麻烦别人,摆摆手正要拒绝,就听旁边有人声音雀跃道唤她道:“苏二小姐!” 苏玉闻声回头,不知是因为方才问路太过投入,还是来人身法诡异,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近身,向右望去,便看到萧致墨仅站在离自己三四步的地方,俊朗面孔上是一个毫不掩饰的肆意的笑容。 “萧三公子?”苏玉唤道,口吻微带惊讶。 “萧——三公子?”这一声惊呼紧随苏玉的话,却是出自方才那个指路的年轻人之口。 那年轻人此刻右脚已然情不自禁地后撤了几步,心中打定主意见势不妙就溜之大吉。 倒也不能怪他反应如此过激,那边两人口中习以为常地唤着的“萧三公子”和“苏二小姐”这两个称呼,近日里在凌安城可算的上是家喻户晓。在坊间传闻中,大家早就将萧家三郎与苏家之玉看成了一对璧人,萧三公子二顾苏府向苏家二小姐提亲皆未成功,大家猜测正是苏老将军在考验萧三公子的诚意,萧三公子已然提了两次亲,如今缺得不就是这第三次么? 说白了,坊间对于这一对璧人的看好,不亚于当年苏家以貌闻名的嫡长女苏珺与探花郎常之卿。两年前苏珺奉召入宫,而常之卿也不知所踪,这一结局不知让多少人扼腕叹息。当年苏玉嫁给秦砚也有不少人大赞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只可惜两人成亲一年便不知为何和离了,萧三公子这个痴情种子总算有了机会,他今日若是碍了萧三公子的事,回家指不定要被娘亲耳提面令一番。 年轻人正思忖着到底该如何寻个借口脱身,就听萧致墨在一旁开口道:“看方才的样子,二小姐是在问路?” 苏玉点头道:“今日与人相约在上次萧三公子提过的那个小酒坊,本来出门问了家丁,以为可以找到,却没想到刚走几步便迷了路,所以只能一路询问下来走到了此处。” 萧致墨乐道:“问别人还不如问我,小酒坊的路没人比我更熟,正巧我也打算去那边转一圈,不若让我带二小姐过去?” 苏玉一听,淡淡笑了:“那是最好不过了。” 说罢,转眸看向一旁神色变幻不定的年轻人,感激道:“既然有朋友带路,我便不劳烦阁下了,多谢方才的耐心指路。” 年轻人连忙摆手:“不谢不谢,正巧我还有些事,这就先走一步。” 说完,也向萧致墨一抱拳,火烧尾巴一样匆匆跑掉。 萧致墨见状不厚道笑出声,而苏玉却是一脸讶然之色。 “这是怎的了?”苏玉诧异道。 萧致墨憋笑,坏坏道:“我本来也不知道是为何,但看他这样子,才知道人有三急这话不能不当真。” 苏玉闻言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萧致墨凝眸细看苏玉神色,只觉得不如往日神采飞扬,关心问道:“苏二小姐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高?” 苏玉眸光动了动,开口却道:“哪里的事,只是今日忙了一天,现在有些疲累罢了。” 见苏玉不欲多说,萧致墨便也不再多问,只在心中暗忖能让苏玉在如此情形下见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之人,低头轻咳,萧致墨收回方才昙花一现的不正经,慢条斯理道:“要不我们现在出发?此处离小酒坊其实不算太远了。” “好。”苏玉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向前走去。 方才苏玉一人,因为怕迷路,一直走的是大路,如今有了萧致墨在旁,迷路的事情倒也不用担心,索性任由他领着在一条条街道中穿梭,萧致墨一面走,一面向苏玉介绍路过街巷中的趣事,上至街中各家店面特色,下到巷名来历演变,熟稔的仿佛在自家府邸中一般。 “没想到萧三公子对凌安城如此了如指掌。”苏玉佩服道。 “了如指掌倒是说不上,只是兴趣所在而已。” “也是,记得那日萧三公子说过日后想要从商的。” “其实……”萧致墨闻言摸摸鼻子,有些尴尬道,“那日与二小姐说到此事,在下……并不算是坦白。” “嗯?”苏玉侧头看着他轮廓俊朗的侧脸,不解道,“坦白?” “凌安城中有几家铺子,其实便是我开的……” 苏玉了然,失笑道:“所以其实不是想要,而是已经身体力行了对么?” 萧致墨认真解释道:“前几日我一直没去校场,就是因为在忙铺中琐事,还请苏二小姐不要怪罪我当初有意隐瞒。” “自然不会。”苏玉道,“那日萧三公子也说了家中之人并不同意你从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今日萧三公子竟然会将此事告知与我,我当真是受宠若惊。” 萧致墨脸红了红:“我这人不喜欢瞒事情,一有事情瞒着别人,我便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本来瞒着家里就已将我折磨得够呛,若是再多一个人,我这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苏玉打趣:“萧三公子这样做可真不厚道,自己忍不住了将秘密告诉别人,却不管知道秘密的到底忍不忍得住,我现在知道了这事,倒也开始倍感折磨了。” 萧三笑道:“那不如让我再趁机多说一些,一会苏二小姐要去的小酒坊,其实也是我的。” “小酒坊?”苏玉诧异道,“是你出主意那家小酒坊?” “没错。”萧致墨嘴角勾起的弧度让看到的人心情都跟着爽朗起来,“我早就说了那老板是个奇人,我出了主意略微一劝,老板便要实行,可奈何手头没有闲钱,我便又出了银子买下了那家店。所以那家店表面上是那老板的,实则却在我名下。” “如此来说,我倒更加期待看看这家小酒坊是何模样了。” “不用期待了。”萧致墨一指前方,“到了。” 苏玉闻言抬头,便看到街对面有一家古朴干净的木质小楼,长方牌匾,上书“酒坊”二字,苏玉细细查找那个丢掉了的“小”字半晌,才在“酒”字前方看到,那个“小”才是货真价实的小,而且还被人故意倒置,不认真看怕是都会被人忽略。 “这倒着的‘小’字,寓意小道,因为这酒坊不仅卖酒,还会时不时传些小道消息,所以便将牌匾设计成了这个样子。” “果然有趣。”苏玉望着牌匾,问道,“这也是你的主意?” “是那位奇人老板。”萧致墨笑道。 两人一面闲聊着,一面入了酒坊大厅。内部陈设果然一句萧致墨所说,分成了三块,时间还正是晌午,酒坊之中已然人满为患,人数以最里面的一块为最,想来那便是萧致墨口中既能品菜又能赏酒的地方。 苏玉一眼扫过去没看到秦砚身影,正在思索该如何寻他,就听萧致墨问道:“与你相约的那位朋友说了在何处等你么?” 苏玉摇头,口中缓缓道:“并未说,不过他素来喜静,应是不会把局设在太嘈杂的地方,此处如此热闹,还真是让我所料未及。” “安静的地方……”萧致墨略微沉吟,“那应该是在二楼的上厢了。” 话音刚落,看到一个伙计匆匆向这边走来,萧致墨挥了挥手,那伙计本来直直冲着苏玉前来,冷不防看到了萧致墨,立刻点头哈腰道:“萧三爷,今儿个又来啦?上厢您常用的那间还给您留着呢,您是要现在过去?” 萧致墨没直接回答伙计,反而转向苏玉:“若是你朋友没订到上厢房,用我那间便成。” 苏玉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从旁插来一道清冷声线,淡淡道:“便不劳烦萧三公子,她的朋友出来迎她了。” 这一句话如落入湖泊中的巨石,惊起滔天海浪,苏玉看到那人突然出现,睫毛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也许是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第十八章 而萧致墨的反应更为迅捷,先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苏玉,随即向前一步,半挡住苏玉,直直迎向秦砚,皱眉道:“我倒是没想到这朋友竟然是你。” 秦砚一袭月白锦衣,从酒坊正厅向上仰视,更显容色清华,丰神俊朗。他一面缓步下楼,一面从容道:“萧三公子此言差矣,苏二小姐朋友众多,萧三公子怕是也只见过其中一二,自然不可能一个一个都想过来,不是么?” 秦砚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都让人觉得是在讽刺自己与苏玉不熟,萧致墨咬牙切齿道:“我的意思是说没想到你竟然还能腆着脸皮约苏二小姐出来。” “为何不能?”秦砚嘴角泛起怡然笑意,比起以往却多了一丝冷漠,“萧三公子怕是已然知道萧山军夺了苏家军的名额之事了?三公子若是因为这件事指责在下,那可要好好问问令尊,莫要冤枉了下官才是。” 对于萧山军最终会夺得小皇帝万寿诞助兴名额的事情,这段日子以来父亲萧侯常常与大哥提起,话里话外不离从苏家手中所得,萧致墨虽不知究竟哪日能出结果,可看样子这结果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是以萧致墨确实是早已知晓,如今被秦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联想到苏玉今天不甚高昂的情绪,萧致墨只觉得万分尴尬。 虽然他不参与朝中之事,可毕竟得了好处的是自家萧侯府,被坑了的又恰巧是苏家。萧致墨匆忙转向苏玉想要解释,却见苏玉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两人对话,只是神色清冷地站在那里,眉头微锁,不知在想什么。 似是察觉到萧致墨忐忑不安的视线,苏玉仰起头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对着萧致墨道:“朝中事朝中断,放在这里提未免无趣。” 萧致墨止住话头,便听苏玉继续道:“方才领路之事劳烦萧三公子了,改日必定在此摆一桌宴席,以答谢三公子今日领路之恩。”说罢,苏玉再转向秦砚时目光已然变得冰冷,对着秦砚轻轻一点头,苏玉做了一个上的手势,率先便要往楼上走。 “等下。”萧致墨突然出声,一把牵住苏玉的手。 苏玉诧异回身,轻抽了下那只被牵的手,第一次没抽出,待正要再抽,却被他主动放开。 萧致墨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直直凝视苏玉一双清冷如水的眼眸,伸出手缓缓贴向苏玉右边脸颊,在将触未触之际,手轻轻一佛,撩开苏玉耳鬓碎发,摘下那本来挂在右耳上将掉未掉的面纱,红着脸轻声道:“面纱要落下来了。” 苏玉伸手接过面纱,面上的诧异怎么都遮掩不住,随后化成一个浅笑:“多谢萧三公子。” “苏二小姐客气了。” 萧致墨犹豫了一下,斟酌开口道:“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方才我见你时是不知晓的。” 萧致墨没有立场去评论自己父亲做下的决定,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却觉得这事一定要对苏玉解释清楚。 苏玉点头:“父辈们的事情,本来就与我们小辈关系不大,还请萧三公子莫要介怀。” 萧致墨却并未松一口气:“那……不知苏二小姐与秦大人要商量到何时?我整个下午都在这里,等苏二小姐忙完,正巧可以将二小姐送回府去。” “不用了。”苏玉心中思忖了一下时间,然后摇头拒绝,“已经走过了一次,这回路我也认识了。” “可是……”萧致墨皱眉。 “萧三公子。”秦砚波澜不惊道,“既然是下官约的人,下官必定会负责将苏二小姐送回府中,就不劳烦萧三公子了。” 秦砚说这话的时候声线却愈发清冷,彷如润了冰一般,滑过人心尖的时候都会让人冷不丁一抖。 头一次听到秦砚用如此口吻说话,苏玉皱眉看向秦砚,却见秦砚站在原地笑容清雅,乌黑瞳色却将此人印得与平常迥然不同,深邃地仿佛再也看不到底一般。 苏玉抿了抿唇,最终越过二人进了上厢。 厢内置办的古色古香,别有一番风味,相比于方才的大厅果然清净不少。 秦砚来到桌边,对着苏玉比了个请的手势,待苏玉先落了座,才随后坐下。 桌上已然摆置了几盘色泽清淡的菜品,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壶和两个白玉茶盏。 “到酒坊来喝茶,秦大人真是好兴致。”苏玉讽刺一笑,端起茶壶给两人满上,执起自己的茶盏放在唇上轻啜一口,“连茶温都是刚刚好,秦大人这是连我什么时候来都算准了。” 秦砚摇摇头,却只回答了前半句:“你的伤口还没好,要忌口辛辣,清茶淡饭刚刚好。” 苏玉仰头将茶一口饮尽,茶盏落到桌面时,袖口下滑,露出一节莹白如玉的手腕,袖中方才被萧致墨摘下的面纱正巧掉出,飘飘然落下,苏玉却也不管,挑眉道:“借口倒是找的比谁都好听。” “今日来小酒坊,是为了给你的伤口上药,而不是为了让你来饮酒妨碍伤口康复。”秦砚一面温声解释,一面弯腰俯身将苏玉掉在地上的面纱捡起,却没有还给苏玉,反而将面纱塞入自己袖中,“这面纱掉到地上脏了,不能再戴了。” “脏了便该被你收起来?”苏玉气笑了,“赏你,大不了以后便不戴了。” 秦砚的背脊僵了僵,无奈笑道:“下官只是想到苏二小姐手伤了,冬儿既要为你上药,又要照顾你,两头兼顾累得慌,不如我回去让人将面纱洗干净了,过两日再还给苏二小姐。” “你倒是挺关心冬儿的情况。”苏玉勾唇,眸光却十分冰凉,“今日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而我究竟是为何而来,我相信你心中比谁都清楚。” “我明白。”秦砚缓缓道,“是因为今日朝堂上我奏苏家的那一折。” “我倒是奇怪了,太后便稳稳的抱着小皇上坐在那龙椅之上,秦太医令……不,如今该叫你秦御史令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不惜踏着苏家,也要将自己从太医院转到御史台?” 秦砚的眸光微微闪动,面上表情浮现出些许挣扎,最终却垂了眼眸平淡道:“我本就喜欢权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喜欢权势……”苏玉笑了,手却在抖,“我是知道你喜欢权势,你却明知道我这辈子最恨利用我的人,却还利用了我与苏家两遍。” 秦砚睫毛颤了颤,却并没有回话。 “第一次你利用我,是为了将苏贵妃送入皇宫。我本以为不会有第二次,却没想到第二次来的这么快。你利用整个苏家为你的锦绣前程铺路在后,你却来告诉我只是因为你喜欢权势?”苏玉摇头讽刺道,“通向极顶的路太多了,你身边已然有了大宁朝权势最大的女人,哪里还用得着踩着我苏家上位?” “除非……”苏玉双手握拳,声音愤慨到带着些许不易让人察觉到的颤抖,总结道,“除非你本就是为了踏苏家一脚,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苏家已然失了圣宠。” 说到这里,苏玉端起茶盏,却发现茶盏早已空了,正要去拎茶壶,秦砚已然帮她添满了一杯。 伸向茶壶的手一顿,苏玉深深凝视秦砚:“你总是这样,一副善解人意温柔至极的模样,却也总喜欢在别人最无防备的时候狠狠捅人一刀,一刀穿心。” 秦砚放下茶壶,温润笑笑:“其实我并不是在穿心,只是你确实是毫无防备而已。” 听了秦砚的话,苏玉只觉得讽刺。自己是对他毫无防备,可这天底下有人谁能对自己倾心爱慕的枕边人细心提防?就算如今两人已经和离,她却没想到他还能再伤她一次。 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苏玉缓缓道:“五日前我问过你我们之间究竟算什么,当时你说你欠我良多。如今你我就坐在这里,我倒是想知道你是为何要如此回报你对我的亏欠,这次我只听实话,若是有一句我觉得假,我们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实话?”秦砚神色专注地看着苏玉,“我秦砚对于苏玉,从未说过一句谎话,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 “只是这句话我就有一百个理由不信。”苏玉讽刺一笑,手按到桌面想要起身离去时,秦砚却突然出手,轻按住苏玉的肩膀,急道:“你别走。” 素来清冷的声音中透出与平时隐隐不同的味道,常人怕是觉察不出,可苏玉太了解秦砚说话的方式,一下便听出来—— 这丝隐隐的不同,是慌乱。 苏玉转头看向秦砚,却见秦砚早已失了平日里的柔和笑意,眸中无意间流露出的点点期翼和恳求,反而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真。 第十九章 苏玉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坐了回来:“那说罢。” 秦砚喟叹了一声,深深凝视着苏玉,眸中瞳色幽深,却愈发让人觉得空洞,“为何那么多问题可以问,你却偏偏问了这一个?” “因为我只想听这一个答案。”苏玉水葱一般的手指紧扣着白玉茶盏的边缘,用力到指尖都微微发白,一字一句道,“今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它,你答得出,我放过你。你答不出,你放过我。不管以前我们之间如何,和离书上早就写着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其实这样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各生欢喜?”秦砚低声咀嚼着这句话,淡笑一下,笑容却仿佛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一般,“这样确实是我们如今最好的结果,可是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不是我不愿意回答,而是因为其中牵扯了太多事情。” “你已经把苏家牵扯进去了。” “我知道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秦砚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留下深深阴影,让这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他一手指了指自己心口,温声道,“我的话是从这里说出来的,你应能分辨出真假。我利用你是真,我利用苏家也是真,可我对你,却自始至终只有隐瞒,没有欺骗。” “只有隐瞒,没有欺骗?”苏玉冷冷重复了秦砚的后半句,“所以你是说活该我在嫁你之前没有明明白白问出口你喜欢的究竟是不是我?活该我将整个苏家送入你的棋局之前没有问过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私心?” “我喜欢的从来都是你。”秦砚深深凝视着苏玉的双眸,眼神没有半分回避,神色认真道。 听到秦砚突如其来的一句,苏玉被惊的缓不过神来,脑中回响着秦砚的话,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捶着,越捶越快,愈快愈响,直到整个耳膜都被“咚咚咚”的撞击声填满,苏玉这才清醒,却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你……方才说什么?”苏玉锁眉不确定道。 秦砚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重复道:“我方才说,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你,没有别人,只有你。” 苏玉的手颤了颤,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抓些东西紧紧握住好让手抖动得不要这么明显,却不小心将伤处重重磕到桌角,桌手相撞发出砰地一声伴随着苏玉压抑的闷哼,将心底的那层不安定重重击碎。 秦砚见状焦急执起苏玉的伤手仔细查看,却被苏玉躲开。 “我不信。”苏玉低声道,尽管她在极力抑制,却仍能听出话语中隐隐透着颤抖,“经过了这么多,你现在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秦砚已管不了许多:“不管你信不信,先将手给我,让我瞧瞧伤势。” 苏玉却将手背到身后,凝视着秦砚的面容:“今日你让我辨了太多次真假,我已经厌烦了,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对么?” “不是。”秦砚轻吐两字,严肃道:“手给我。” 苏玉咬唇不语,秦砚却沉不住气了,越过桌面牵了她的右手细细查看,发现她的伤口确实又裂开了,鲜血已然洇染了纱布,渗到了外面。 无奈喟叹一声,从桌下石椎木医箱中拿出剪刀,秦砚道:“今日专程带上医箱,本想给你最后上一次药,没想到却再一次用来替你包扎伤口。” 苏玉却不答他的话,反而看着被秦砚放在医箱中一角的丝帕:“这帕子你竟然还留着?” “留着。秦砚埋头小心翼翼拆着伤口纱布,“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留着。” 这方绣帕确实是苏玉给秦砚的。那还算是两人的初遇,当时秦砚在凌安城门下摆桌义诊,而苏玉偶然路过,见他忙碌的满头大汗,便递了这方绣帕给他擦汗。 两人一个无心之举,一个顺手一接,事后谁都没多想。而苏玉认出这方绣帕的原因,是因为帕脚有一个丝线绣的“玉”字,那还是母亲迫她学女红时,自己敷衍绣上去的。 若说方才秦砚的话苏玉可以告诉自己一句都不能信,可如今秦砚的却愈发让她觉得迷茫。这人一面踏着自己的尊严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一面又说着喜欢自己。一面同意与自己和离,一面随身带着她给的帕子,用近乎虔诚认真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处理她的伤口…… 秦砚的面具太多太多,苏玉早已分不清,究竟他哪一面是真的,哪一面是假的。 方才他说的那句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自己是那样的真,可苏玉却恨不得他从来没有说过,或是故意说些假话故意哄她,以方便下次再利用她,这样她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也算是有意义。 否则如果两个人都互相喜欢,那为什么他当时一句话都不说,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走到和离的地步? 苏玉想不通,也不知该不该想通。 秦砚一面将剪开的纱布轻柔摘下,一面温声道:“当初承诺照料你的手伤直到痊愈,可没想到这次你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还是由我来继续照料罢。” “不必。”苏玉想都没想便否决道。 秦砚动作不停,嘴角却泛起无奈笑意:“是我奢求了。” “是你奢求了。”苏玉道,“如今秦大人已不是太医令,而苏家也不是请不到其他太医,伤口再让秦大人处理,怕是说不过去。” 秦砚沉默片刻,随后道:“随你罢,要好好养伤。” 苏玉没有回答,却突然道:“你我二人本来应是两个人的手谈,你却硬是将第三个人扯了进来,如今棋子黑白散乱,你却让我相信自始至终对手只有你一个人,你说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这话不对。”秦砚沾血的纱布丢到一边,细细查看苏玉伤口,“好在伤口愈合得不错,这次的新伤倒也不算严重。” 说罢,秦砚将桌面上无人问津的小菜向一旁推了推,腾出一块空地,又从药箱之中拿出各色药材,指尖轻触药瓶瓶身在苏玉伤口处均匀铺了一层药粉,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道:“棋盘上的棋子本就只有黑白两色,执子的人却从来都不只是你我二人。况且,就算我要与人对弈,坐在我对面的人,也永远都不会是你。” 苏玉自秦砚开口说话开始,便认真研究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因为秦砚一直低着头,目光被纤长睫毛盖住,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全部。身体不由向前移了移,却不小心牵动了平放在桌面上的手。 “别动。”秦砚按住苏玉的手轻声道,“不要乱动。” 苏玉稳住身体:“手麻了,想换个姿势。” 秦砚抬头看了苏玉一眼,笑道:“缓解手麻,最好的方法可不是乱动,要这样……”用指尖继续轻轻在苏玉手上打着圈,秦砚仿佛不放心,嘱咐道,“往后拆下纱布之后,也需多在伤口周围揉按,但切忌直触伤口,这样既可以活血化瘀,对生肌淡疤也有好处。” “记下了。”苏玉点头道,望着秦砚又垂下的眉目,继续道,“你说与你对弈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是因为我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子,对么?” 秦砚手上按揉的动作一顿,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你喜欢的人,但我很明白我是你用过的棋。”苏玉讽刺一笑,摇了摇头,“我方才还在疑惑,既然你喜欢的是我,为何还要同意与我和离。现在我才知道,在你眼中什么都比不上权势与官途。” 苏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无论从你将太后送入宫中,还是为了迎合太后疏远苏家,都是为了给自己铺一条康庄大道,而我在你心中,从来都不如它。” “人的心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执念,于你是情之一字,于我却是别的东西。”秦砚终于抬起头,眸中的光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却依然凝视着苏玉的眼眸,略带不安问道,“你会原谅我么?” “不会。”苏玉避过秦砚的目光,张口直接回答道。 “嗯。”秦砚眼中仅剩的一波涟漪被自己的轻笑抚平,又变回一片死水,再也没有出声。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在这喧闹酒坊中静谧的房间默默不语。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一般,让人窒息的难受,两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刻意压低,谁也不敢打破这最后的平静。 过了半晌,秦砚终于轻轻道了一声:“药上好了。” “嗯。”苏玉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秦砚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在自己伤处动作,小心翼翼的将纱布打结系紧,却还一直执着她的手不放,苏玉动了下手,想将手从秦砚手中抽出,却复又被他扣下,这次的动作甚是快速,甚至带着一些慌张,险些碰到苏玉伤口。 “你……?”苏玉诧异道。 秦砚仿佛也很诧异于自己这个动作,一双乌黑的眸子目露迷茫之色,很是反应了一会,这才放开,缓缓道:“对不住,走了下神。” 第二十章 苏玉睫毛颤了颤,却坚持着将手一分一分缓慢的从秦砚的手中抽出,伤口因为动作不小心蹭到了桌面,苏玉浅浅倒抽了口气,却暗自希望手上的伤口更痛一些,这样便能让早已疼得麻木的心喘一口气。 秦砚却察觉到了,脸色一白,飞快地松开了手。 苏玉将手收回平放在膝盖上看了看,再抬起头时面上的表情却是久违的如释重负:“你说的没错,每个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个执念,但你有一点却说错了,我的执念不是情之一字,而是你。” 秦砚的手依然维持着方才的的动作,指尖却猛地一颤,动作微小到让人难以察觉。 苏玉自嘲一笑,继续道:“当初我们在一起有多不容易,如今对我来说放下你便有多难,那么深的感情终归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没错,我承认我喜欢过你,甚至到了今天,到了这一刻,我依然不能将这份喜欢收放自如。但是……你仗着当初我喜欢你,不仅利用了我太多太多次,就连苏家你都没有放过。于你来说,隐瞒不等于欺骗。于我来说,喜欢不等于原谅。” “确实合情合理。”秦砚眼眸缓缓一动,“你素来心软,却从来都不软弱。” “那我便姑且把这话当做赞赏罢。”苏玉用没伤的手撑着桌子站起,视线突然增高的一刹那,虽然觉得从身到心虚弱无力,眼前却豁然开朗了不少,一切所悟换成一抹淡笑,苏玉平静道,“今日若是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以后也不要再对我说,从此以后,我们便如和离书上所说一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好不自在逍遥。” 说罢,苏玉转身便向厢房门口走去,却在手刚触及门栓时,听到秦砚在身后轻声唤了她一句。 “苏玉。” 口吻不同于往日的怡然洒脱,却带着一丝内敛缠绵,唤的却不是苏二小姐,不是夫人,而是苏玉。 苏玉没有回头,背对着秦砚问道:“怎么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却像是重锤一般一步一步砸在屋中所有人的心尖上。秦砚的声音从紧贴着她的后方传来,苏玉甚至能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就喷洒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目眩神迷的日子,心境却比往日大有不同。 秦砚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人听不出话中情绪:“各生欢喜,是什么样的?” 苏玉笑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么?” 身后秦砚的气息顿了顿,却没有再说话,苏玉缓慢而坚定地出了房门,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秦砚自苏玉走后,一直凝视着厢房门上不停晃动的门栓,良久之后,才缓步走回桌边,将桌上自己一直没碰过的白玉茶盏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秦砚平滑如玉的眉头此刻深深蹙着,片刻之后才伸出食指,为自己将皱眉抚平。茶盏随着手的动作被放回到桌上,清俊的面容也随之彻底显露出来,疲色尽显。 ~ 苏玉出了厢房门,只觉得方才短短的几步路仿佛把她最后仅剩下的一丝气力也耗光了,浑身上下累的难以言喻,却也畅快淋漓。 小酒坊楼下的大厅人声鼎沸,欢歌笑语气氛喧闹,苏玉站在二楼看来一会儿,提起几分力气正想下去,却看到萧致墨一人急匆匆从楼梯上来,来到苏玉面前站定,萧致墨上上下下将苏玉打量了个遍,这才松一口气道:“见你与秦大人在楼上这么久,我正打算上来看看你有没有事,便见你出来了。” 苏玉的笑容有些虚弱:“多谢萧三公子关心,我没事。” 萧致墨就算再眼拙,也能看出苏玉所谓的没事不是真的,更何况他眼力也没什么问题。本来苏玉与秦砚单独呆在一处,他就觉得不安,如今见苏玉这幅强颜欢笑的模样,萧致墨只恨自己没在最开始就拦住苏玉。 “不若让我送苏二小姐回府?” “不必。”苏玉摇头道,“时辰尚早,我还不想回去。” 见提议被苏玉否决,萧致墨试探道:“又或者苏二小姐想去哪里逛逛?” “倒也没特别想去的地方……”苏玉思索了一下,建议道,“不如这样,方才我说要摆一桌答谢萧三公子领路之恩,捡日不如撞日,不知萧三公子今日肯不肯赏脸,让我在你的地头上借花献佛一番?” 萧致墨只要能与苏玉相处,就会满足,听到苏玉主动邀约,更没有理由拒绝,当下领着苏玉来到自己专门的雅间,吩咐厨房来上几道最拿手的菜品,正要叫茶,边听苏玉道:“来了酒坊,怎能要茶?还是上酒罢。” “你手上有伤,喝酒会妨碍痊愈。” “手上的伤其实已经不碍事了。”苏玉绝口不提刚才伤口又裂开一事,“上些酒罢,今日我做东,萧三公子总不会是怕我没钱赖账罢?” 话说到后面,已有些玩笑的意味在其中。 萧致墨被苏玉的话说的反驳不出,只好对着店小二道:“那便再上一壶果酒,要清淡的。” 在酒坊中,所谓清淡的酒,便是将酒酌情掺水。这水要掺的有技巧,既要让客人尝味,又不能让客人察觉。萧致墨还未接手这家酒坊的时候,老板就喜欢在酒里面动手脚,等到萧致墨买下酒坊,情况这才好转了许多。店小二正帮萧致墨传着话,突然听到他说上了道上黑话,不由诧异。 一般人若是招待美人,拿出的那酒必定是后劲越足越好的那种,可自家三爷不仅专挑果酒,还让咱往里兑水,这不是缺心眼儿么? 店小二当然不会当着客人的面问出口,只能摇了摇头,暗道自家老板果然与众不同,中规中矩地上了酒。 看着雅间门从里面被带上,苏玉执起酒壶为两人都倒了一杯:“我倒是很久都没喝过酒了。” 萧致墨劝道:“若有不开心,你对我说出来便是,喝闷酒伤身。” 苏玉摇头:“我没有不开心,今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萧致墨闻言一怔,却看到苏玉一仰头就将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萧致墨吓了一跳,却不抢她手中的酒盅,反而一把抢过酒壶,搂在怀中道:“开心也要喝慢点,这样才能多开心一阵子不是么?” 苏玉无奈道:“你上的是果酒,还掺了水,若是这样的酒你还怕我喝醉了,便太小看我了。” 萧致墨改单手圈着酒壶,腾出一只手尴尬摸摸鼻子:“被你发现了。” “我好歹也是苏家人,同出自将门,萧三公子难道不是自小就尝酒如饮水一般?” 萧致墨“嘿嘿”一笑,倒不否认:“倒是忘了苏二小姐也是酒中豪杰。” 苏玉失笑:“这称呼倒是有趣。” “我封的。”萧致墨松了松手劲,“这酒壶可真不轻。” “放下罢。”苏玉道,“我只是想来喝酒,又不是为了借酒浇愁,你看这么紧做什么?” 萧致墨仔细看了看苏玉,这才将酒壶放在桌上,还小心翼翼的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似是怕苏玉来抢,口中道:“你不知方才我看你的那副表情,真是能吓死人。” “什么表情?”苏玉问道,“我是真的觉得心情舒畅。” “我看可不像,倒是比我家军营中出操了一整天的新兵还要累上几分。” 苏玉挑挑眉,随后笑了:“这比喻倒是是生动。” “在外奔波了一天,觉得疲惫也是正常的,喝完了这一盅,便让我送苏二小姐回去休息罢。” “回去休息是必要的,其实今日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大哥与父亲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找了谁,还得早些回家才是。可送我回去便不必了,既然已经认识了路,哪里用得着送?” 萧致墨见苏玉如此坚持,便也只好作罢。 苏玉端起方才满上的酒,对着萧致墨举杯道:“今日得到萧三公子帮助良多,却未来得及道谢,不如让苏玉敬你这一杯。” 萧致墨慌忙端起酒盏,对着苏玉一举,口中谦让道:“哪里哪里,小事而已。” 苏玉又举一杯:“还要多谢萧三公子为我提供了个清静之地暂歇片刻。” 萧致墨又被苏玉灌了一杯,虽然没醉,酒却上了脸,俊朗的面庞看起来像烧了两团小火苗一般:“若不是因为担心二小姐身体,我也想多留二小姐一会儿的。” 苏玉笑着起身,却一把按住了要起身相送的萧致墨:“便到这里罢,不必相送。” 走出了小酒坊,苏玉的步履相比于方才轻快了不少。 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苏玉却敏感的觉察到一抹视线,眯起眼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小酒坊二楼方才两人呆过的厢房窗口立着一抹月白色身影,一如既往的清华霁月,赏心悦目。 那人伸手一推,将木质的雕花窗牖开了一条细缝,露出了整张如玉般毫无瑕疵的脸,可屋外的阳光太过刺眼,将他的整个脸庞都氤氲在光线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苏玉却知道方才那道视线便是来自他,勾起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冲着那抹身影洒脱挥了挥手,苏玉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便到这里罢,秦砚。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第二十一章 自那日苏玉与秦砚小酒坊相会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秦砚。 其实说来这也不算奇怪,如果没有以前的那段荒唐的婚事,苏玉与秦砚,一个出自将门,一个是广受盛誉的太医令,怎么都不会有交集。 现在的苏玉每日往返于苏府与校场之间,有时也会顺路去小酒坊一坐,就算不品酒,只要想到小酒坊中那些清淡的时令菜色,也会觉得食指大动。 至于萧致墨,果真依照他所说的那样,一有空闲便会去苏家校场逛上一圈。有时碰上苏逍被苏老将军关禁闭,便能逮到机会和苏玉单独相处半日,然后与她一起回凌安城。等到苏逍解放,便又会变回校场三人行的日子。 如此一来二去,萧致墨与苏逍倒是意气相投称兄道弟了起来,苏玉每次听到苏逍称萧致墨“三弟”,萧致墨回称苏逍一声“苏兄”,而对自己尊称一声“苏二小姐”时,总觉得那俩人才是亲哥们,自己应该是被人强塞到苏家的那一个。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日复一日的过去,苏玉身边再鲜少听到谁提及秦砚这个人,苏玉有时会觉得只要时间再长一些,自己便能当做这人从来都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当再有人谈论到秦砚的时候,她也能风轻云淡的夸赞一句此人“医术无双,文采风流”。 苏府之上依然会有人时不时上门提亲,求娶之人良莠不齐,却毫无例外都被苏老将军苏世清回绝了,而所用的理由从八字不合到自己舍不得,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句箴言运用得炉火纯青。刚开始苏何氏看着心急,还跑到苏老将军那里去询问理由,可后来次数实在多,苏何氏便也知道苏世清此举必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喟叹了一口气,也就随他去了。 “父将必定是在等合适的人。”苏逍一本正经总结道,“以前我以为父将是要从手下的武将里面为我幺妹选个新夫婿,可如今连自己手下的爱将都被父亲拒绝了,我看八成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嗯。”萧致墨眼神放空,抱着胸懒懒斜靠在演武台边缘,俊朗的面容上表情比苏逍还要严肃,沉吟道,“是谁呢?” 苏逍用胳膊肘一捅萧致墨,幸灾乐祸道:“我觉得有可能是你。” 萧致墨冷不防被苏逍捅到了下肋骨,忍不住“哎呦”了一声,抡起胳膊就一拳揍了回去:“你又趁我不备偷袭!” 两人方才正在苏家校场的演武台上比划,方停下来休息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又动起了手。苏逍本没想再和他打,可萧致墨一拳便袭上他侧腰,若不是他闪得快,肯定得青一块,苏逍的血性一下也被激起,轻功一跃跳到了兵器架旁边提溜了一根长矛,又顺手挑了把剑向萧致墨扔过去,口中恨铁不成钢道:“跟你说正经的,你却只想着打打打。” 萧致墨接了剑,“嘿嘿”一笑:“你会的兵器虽然多,但套路基本都是苏门剑那一套,我当然要跟你多练练,省了陪二小姐过招的时候丢脸。” 苏逍气笑了:“好歹我也是她大哥,你这么明目张胆的对我动剑,是以小犯大。” “那我还是萧侯的小公子,你这一长枪刺过来,难道不是以下犯上?” “小公子?”苏逍嘿嘿一笑,“且不说萧侯这个爵位,等你坐上了世子的位置,再来跟我提这以下犯上也不迟。” 萧致墨被苏逍的话一噎。 “你就知道向我捅刀子。”萧致墨隔开了苏逍横刺来的长枪,沮丧道,“你说前两次我上你家提亲都被苏老将军回绝了,是不是就是因为我无官无职,以为我不务正业?” 苏逍与萧致墨相处久了,对他从商一事亦有耳闻,挥挥手调笑道:“怎么会,萧三公子一直是凌安城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哪里会计较官职这些虚名?” “唉。”萧致墨叹气道,“我可跟你说认真的,若是苏老将军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同意,我便把我手上的铺子全变卖掉,来你苏家校场从一个小校尉混起,起码可以日日见到二小姐。” “你可别冲动。”苏逍正要相劝,就听从旁传来苏玉一声怒叱:“你们俩怎么又打起来了?” 苏萧二人不约而同住手,就见苏玉缓步走到演武台前,挑眉对着苏逍道:“李狄校尉还在那边累死累活的操新兵,你身为少将不过去帮忙,竟然又在这里打架。” 苏逍还没说话,就听萧致墨解释道:“不是打架,只是在切磋武艺而已。” 苏逍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道:“一面切磋,一面闲聊,方才三弟还说想变卖了所有的铺子来我苏家的校场做一个小校尉。” “校尉?”苏玉诧异转向萧致墨,“且不说你父侯了,你两个哥哥便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反对罢?” 苏家与萧家虽然不是敌对,可都是将门世家,自家的儿子跑到别人家校场去当一个小兵……苏玉不由想到了若是苏逍跑去萧山军营任职,怕是连祠堂都不用跪了,直接会被苏老将军关在苏府大门外,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儿子。 萧致墨不好意思“嘿嘿”两声,却也不对苏玉说明为何会有此一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苏二小姐这么快便回来,是巡视完东校场了么?” “是。”苏玉点头,“已过中伏,天气渐热,训练强度过大的话,大家会吃不消。” “更何况……”苏逍接了话茬,坏笑道,“明日所有苏家军休沐,今日早些解散,也好让他们为明日养精蓄锐不是?” “休沐?”萧致墨不可置信,“军营之中竟然还有休沐一说?” “你们萧山军营有没有我不知道,可我们苏家军明日休沐是必须的。”苏逍骄傲拍拍胸脯,“因为他们有一个深明大义的头儿。” 萧致墨越听越糊涂:“明日怎么了?” 苏逍本等着看萧致墨钦佩的表情,却被他的问话噎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指着萧致墨,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玉忍俊不禁,替萧致墨解围道:“明日是乞巧节,大哥昨日向父将求了一晚,才让父将同意今日全军休沐一日。” “明日就到了乞巧节?”萧致墨诧异道,“七夕?” 苏逍点头,握住萧致墨的肩膀狠狠摇了一下,瞪眼道:“你不知道?”随后瞥了一眼苏玉,恨铁不成钢道,“你竟然不知道?!” 萧致墨也不反抗,不好意思道:“这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就过糊涂了。” 苏逍努努嘴:“难怪你讨不到夫人。” 萧致墨羞愧的愈发无地自容,口吻歉然道:“一定改,日后一定改。” 苏逍:“……” 苏玉看萧致墨被自家大哥欺负得脸都红了,颇为不忍心,上前解围道:“既然兵将都散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否则他们看到我们还留在校场,只怕也不敢离开。” 萧致墨与苏逍爽快点头同意,三人边走边说笑来到了校场门口,而守门的张奇早牵了几人的马在一旁候着。 见到了三人,张奇恭敬行了礼,起身的时候,对着萧致墨很是挤眉弄眼了一番。 苏逍叹道:“自打三弟来了校场,我在我的兵们心中的地位大减啊。” 苏玉笑道:“你虽能跟他们闹到一块,可也从没带过东西给他们吃不是?如此小气,就别抱怨了。” 苏逍气乐,冲着萧致墨道:“你说我家的兵,你总跑过来贿赂是个什么意思?” 萧致墨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每次来时,都少不了给大伙添麻烦,当然要带些吃食犒劳大家。更何况我带这些东西也方便,随到随取的。” 说罢,看向张奇等人,笑道:“今日又叨扰众位了,明日……不对,明日苏少将军为你们奏请了休沐,下次来时,必定再带些香满楼里新鲜的花样给大家。” 萧致墨一句话,既点出了苏逍的好,又让大家承了他的情。 苏逍听到,“嘿哟”一乐,对着苏玉悄声道:“这小子还挺会做人的,收买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苏玉捂嘴偷笑:“若不会做人,又怎么拐的你跟他称兄道弟?” “这倒是。”苏逍愈发得意。 苏玉:“……” 面对得意忘形的大哥,苏玉实在想不出该接什么话来,好在这时萧致墨与众人客套完,转向窃窃私语的二人,问道:“那我们这便回城?” 苏家兄妹点头同意,翻身上马,苏玉因为手伤已经很久没有骑马,如今伤口刚刚痊愈,上了马就分外开心,一鞭抽下,汗血宝马一声嘹亮嘶鸣便率先疾奔向前,将其余二人远远落在身后。 “你给我慢着点!”苏逍暴喝了一句,可惜苏玉早已跑远,连这句话的尾音都没听到。 苏逍无奈道,“这小祖宗哟……”正要跨马追上,却被萧致墨拦了一下。 “怎么了?”苏逍问道。 萧致墨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明日……七夕节……” 苏逍了然:“我帮你问问她,但那可是我最宠的幺妹,要是她自己不愿意,那便是不可以。” 萧致墨眸光亮晶晶的:“你只需叫她来苏府门口,其他事情,我自己来办。” “好。”苏逍爽快答应,这才与萧致墨一起策马追随而去。 第二十二章 苏玉前一阵子天天清早起来赶去校场,好不容易等到了乞巧节的休沐,自然如愿以偿的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温软的阳光透过轻薄的帷幔洒下,在屋内铺了暖融融的一层,苏玉在榻上翻了个身,面对里侧正要重新闭眼睡下,就听房门“吱——”的一声响动,有人踏着轻缓的脚步声过来。 “小姐。”榻边传来冬儿轻轻询问的声音,“您还没醒么?” “已经醒了。”苏玉又翻回身来,但平躺着跟人说话总归别扭,索性直接坐起,问道,“怎么了?” 见苏玉不用叫便起来,冬儿轻松不少,道:“是大少爷吩咐我叫小姐起床的,他还说……还说……阳光这么灿烂你还在赖床,小心嫁不出去。” 说话的声音愈到后来愈小,最后干脆嗫嚅到没声儿了。 苏玉无奈叹气道:“当哥的像他这样,也难怪妹妹会嫁不出去。” “……”冬儿见惯了这对兄妹俩的爱恨情仇,下定决心对此缄默不语,换了话题道,“那我便替小姐梳妆打理罢。” “好。”苏玉起身。 此番收拾倒是比往常多花了许多时间,从衣物到发饰,冬儿挑选的精细,连衣裳都换成了鹅黄高腰诃子裙,裙摆曳地。 苏玉从中看出了端倪,偏了偏头,看向冬儿,问道:“这是大哥吩咐的?” “大少爷说今日过节,让我将小姐拾掇得女儿家一些,这样他带出去也有面子……”又是从寻常到低不可闻的声音,冬儿说完,连忙解释道,“这是大少爷的原话,不过冬儿这一年来随着小姐见了不少大家闺秀,没有哪一个比小姐生得好看!” 苏玉挥手笑道:“行了,大哥那张嘴,什么时候不损我才怪了事了,我又不会当真。” 见冬儿又要往自己发髻上插簪花,苏玉连忙阻止:“快别再加了,我头上重的脖子都酸了。” 冬儿失望作罢,见苏玉摇摇晃晃起身,连忙扶了一把:“小姐你小心些。” 苏玉提着裙裾照着常速走了两步,觉得这诃子裙也不算太碍事,背对着冬儿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歇着罢,我去找大哥。” 冬儿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小姐您慢着些。” “放心罢快不了。”苏玉一面答着,一面提着裙裾步伐轻盈,转了个弯,随即消失在冬儿的视线中。 苏逍今日破天荒的没在正厅里坐着等苏玉,而是懒洋洋的半靠着半边门框,注视着苏玉一步一步走来,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待到苏玉走近,苏逍这才扶着门框直起身来,目光挑剔地上下一扫苏玉,啧啧道:“真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枉我特意嘱咐了冬儿一番。” “我的丫鬟竟然被你三言两语的支使了,苏大少爷魅力果然渐长。” “那是。”苏逍得意笑道,“我苏逍生得风流倜傥,位高权重,也算是凌安四公子之一。” “凌安四公子?”苏玉挑眉道,“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个说法?” “坊间为给乞巧节增色,刚排出来的。要有权有势,要文武之才少说占其一,还要尚无家室而且仪表堂堂,很是苛刻的。” 苏玉瞥了苏逍一眼:“就看你都能上榜,就知道这要求严苛不到哪里去。快告诉我跟你一同上榜的还有些谁?明年的今日,我会在祠堂给他们仨一人烧一炷香。” 苏逍“哼”了一声,一副耻与识得你的表情。 看到苏逍又露出这幅别扭模样,苏玉添柴加火道:“你也老大不小,两个嫡亲妹妹都嫁过一次了,自己却连个妾氏都没有,难不成这榜比的是谁年纪大且娶不到夫人?” 苏逍被苏玉这张利嘴气得咬牙切齿:“嫁过一次人你还喘上了。” “我又不胖,怎么喘?”苏玉狡黠一笑,“总比年纪一把没娶到夫人强。” “我是不愿意娶。”苏逍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然后无奈道,“你看你心眼儿小的,还总说我锱铢必报。” 苏玉捂嘴一笑:“你快坦白罢,今日让我打扮成这样,要把我卖哪儿去?” “我的小祖宗哟,我哪敢卖你?方才就在冬儿面前损了你几句,你就把我说成这样,要是再把你卖了,还不知回来怎么向父亲告状呢。” “我什么时候在父亲面前卖过您老人家呐。” “你还嫌卖我卖得少?哪次关禁闭不是因为你。”苏逍无奈吐气,扶住苏玉的肩膀往外带,“快走罢快走罢,本来就起晚了,还在这边一直闲唠嗑,再过会乞巧节都过了该回去洗洗睡了。” 苏玉被苏逍带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诧异问道:“你怎么也去?” “我怎么不能去?”苏逍纳闷。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愿意娶?”苏玉挑眉道。 “我又不胖,还不能趁着乞巧节出去喘几口?” 苏玉“扑哧”一笑:“那就赶胖前给我讨个嫂子罢,本来就要什么没什么,若是再发了福,你就孤老终生吧。” “知道了知道了,小祖宗。” 苏玉与苏逍来到门口,便见到萧致墨一袭青色锦衣,负手垂头来回在苏府门口踱步,步履甚快,来来回回如一阵小飓风一般。 见到萧致墨这幅紧张焦急模样,再看看身旁一副看好戏表情的苏逍,苏玉立刻懂了他的用意,却装作不明白,懵懂问道:“大哥你是要与萧三公子一起过七夕?” 苏逍被这话噎了一口,一面呛咳,一面摆手否认。 苏玉目露惋惜之色:“虽然大宁朝民风相比前朝开放不少,可苏家与萧家并非寻常人家,更何况你还是我苏家的嫡长子……” 苏逍一口气终于喘上来,正要堵了苏玉的嘴,余光便看到萧致墨被自己的咳声引来了视线,正一脸欣喜地看向这边,立时住了嘴,只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玉向来面皮薄,调侃别人可以,若是遇上自己的事,她便缩的像个乌龟。苏逍决定今日什么都不帮她,只等看好戏就好。 果然,萧致墨冲着两人这边走来,面容俊逸,眸光璨亮:“苏兄,苏二小姐。” 苏逍笑得闲雅无比:“三弟等了很久罢?” “我也只是刚来。”萧致墨笑道,“那我们现在便走?我方才来时,看到西街那边新摆了不少小摊,从吃食到玩乐,应是十分有趣。” 苏玉正要应下,便听苏逍道:“你们二人去逛,我一个老人家,一个人去东头逛逛便是了,不搀和你们年轻人玩闹了。” 苏逍刻意加重了“老人家”和“年轻人”这几个字,听得萧致墨与苏玉皆面上一怔。 萧致墨愣神的是苏逍字面上的意思,随后欢喜自己可以和苏玉独处。 而苏玉没想到的是自家大哥竟然真的要将自己卖了,心下万分悔恨刚才逞一时口快,把苏逍这小心眼的家伙得罪了。 苏玉和萧致墨二人面上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定格成了两个迥异的表情,而苏逍却仿佛很是高兴当了一回老年人,摆了摆手说了句勿念,脚下轻功飞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萧致墨问道:“那……我们也向西街走?” 苏玉垂头在心中将苏逍暗骂了几遍,这才抬起头对着萧致墨温婉一笑,答道:“好。” 西街果然如萧致墨所说,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新摆了些临时小摊,从卖巧果到信物首饰,无疑都是为了今日七夕专门铺设的。 只是这些小摊还算不上最热闹,西街街头有一块公告牌,往日常常广而告之一些凌安城中大小事务,今日却不知为何被街上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玉素来喜欢凑热闹,看到这么多人翘首以盼,不由也想往里钻,可还没走两步,便被身旁的萧致墨一把握住的衣袖。 见萧致墨脸色红的有些不正常,苏玉问道:“你怎的了?” 萧致墨向下移了移视线,避开苏玉闪着好奇的灵动眼眸:“那边……没……没什么好看的。” 见萧致墨这幅模样,苏玉更加想知道那公告上究竟写着什么,可奈何人确实多,萧致墨又拉着自己的衣袖不让乱动,苏玉只好作罢,遗憾地向人群中回顾了一眼,两人打算继续向街中走。 未想到没走几步,便听人群中央传出一阵嘹亮敲锣声,声音一落,人群便静了下来,只听有一人扯着嗓子喊道:“看完的大家伙把公告牌让一让嘞,让后面没看到的人也有机会看看。” 人群应声四散,正巧在苏玉面前露出了半个版面,苏玉好奇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公告牌上写着—— 凌安四公子:萧致墨,苏逍,常之—— “之”后面的字被一人背影挡住,看不分明,但苏玉看到此处已然把持不住笑出了声,指着公告牌道:“大哥说他被封了个凌安四公子,我还以为他在玩笑,未成想倒是真的。你也在这榜上,难怪方才你拉着不让我看,是害羞了不成?这‘常之’后面的字被挡住了,但我猜是常之卿罢?也是……他当年也是凌安城出了名的才子……” 正说着,挡在二人前方的人向前走了两步,露出一张完整的公告牌,苏玉扫了过去,笑道:“果然是常之卿,我没有猜错,这第四个人……”话至一半,声音突然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没了后文。 萧致墨不知出了何事,诧异看向苏玉目光所及之处,发现常之卿三字后面的名字,刺眼的熟悉,而那名字主人,一袭月白色锦衣,容色清华,正笑意怡然地看向这里。 而他身旁,还静立着一名白衣女子。 第二十三章 萧致墨诧异于秦砚竟然会出现在西街之上,身边还静静伴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 这女子白纱覆面,虽看不清面容,但从玲珑有致的身形和露在面纱外一双眼尾上挑的明媚凤眼来看,应是一位容貌绝伦的佳人。 隔着人群,秦砚似是捕捉到了苏玉与萧致墨二人的视线,温润一笑,颔首致礼,随后将身边女子的手一挽,轻咳了一声,高声道:“秦砚在这里多谢大家厚爱,只是这凌安四公子评判的标准之一便是未有家室,秦砚虽没有正妻,却已经有了意中人。” 话毕,秦砚对着身旁女子温柔一笑,再看向众人道:“是以,这凌安四公子我不能入,还烦请众位替我除名。” 自看到秦砚在场开始,苏玉的面色就变得分外清冷,就连看清秦砚手中还挽着其他人,并在众人面前说出他已有意中人的时候,苏玉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只是一双本应潋滟如水的眼眸如今仿佛结了一层玄冰,看得人心里也忍不住一颤。 萧致墨一面偷偷注意着苏玉的反应,一面暗自回想上一次见到秦砚时苏玉的模样,虽然事情已过了将近一个月,可那日苏玉眸如死灰一般,面上分外疲惫的表情让他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揪心。 秦砚这人不出现便罢,一出现就如此一鸣惊人,当着苏玉的面就来了这么一出。见苏玉已然错开了目光转身要离去,萧致墨暗自给自己鼓了一口气,一把牵过苏玉的手,提起内力用洪亮的声音大声道:“我萧致墨也有话要说。” 声音如一道剑影划破鼎沸人群,将众人对于到底要不要将秦砚从凌安四公子中除名一事的谈论打破。见四周都安静下来,萧致墨压低了些声音,镇定道:“我也自请除名。” 前一刻还安静的人群立刻又爆发出一阵惊异询问,萧致墨却没留给他们时间,举起自己紧握着苏玉的手,一字一句声音坚定道:“我萧致墨,此生只愿娶苏家二小姐苏玉一人为妻。所以我也是有了意中人的,这个凌安四公子,我受之有愧。” 萧致墨说罢,对着众人一笑,开朗道:“以后若是有什么凌安第一贤夫的称号,还请大家考虑考虑我。” 人群哄然喧哗,有人惋惜,有人祝福,也有人嚷嚷着要将候选的几人名字提前,而苏玉早已被隔绝在这一片杂乱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觉到手上传来从萧致墨掌心的融融暖意,就算是在炎热的盛夏,也不觉得灼人。 不管萧致墨这句话是发自内心,亦或者是替自己抱打不平,苏玉只觉得感动。相比于秦砚时不时的一箭穿心,萧致墨一直在默默为她疗伤,还不求回报。 苏玉在想,要是自己从未遇到过秦砚,现在应该会怎样? 应该会跟以前一般逍遥自在罢? 垂下头来摇头一笑,苏玉侧过脸看向萧致墨,发现他一双清澈的眸子正带着些许不安的表情凝视着她,苏玉想抽回被萧致墨紧握的手,可转念一想他方才刚帮自己找回场子,自己现在这么做便等于拆了他的台,便只摇了摇手,询问道:“方才不还说要去前边看看么?我们这就走罢。” 萧致墨眼角弯了弯:“好。” 向前走了两步,苏玉察觉到萧致墨牵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许汗意,诧异抬起目光看向他,发现他脸红的仿若能滴出血来,目光直直看向前方,脸上的表情连着走路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心中想通原因,苏玉斟酌道:“要不……我们还是把手松开罢,这么握着其实我也觉得别扭。” 萧致墨尴尬地抬起手想摸摸鼻子,可手抬到了一半,才惊觉是握着苏玉的那一只,万分后悔想要再抓回来,可还是忍住了,神色平静地将摸鼻子的动作完整做了,心中血泪泛滥。 “你饿了么?”萧致墨没话找话道。 “是有些。” “前面有一家卖巧果的小铺,听说味道还不错,不如我们去那里买些巧果?” “好。”苏玉点头道,“一起床就被大哥提溜了出来,确实没来得及吃早饭,不,午饭……” 萧致墨笑笑:“那便去那家罢,那家一年才卖一次巧果,若是错过就太遗憾了。” 来到店铺门口,便见到那家店铺果然如萧致墨所说,门口排了长长一队,等候的人多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手牵着手,相视一笑间眸中含情。 苏玉与萧致墨排在队尾,看着面前的一对对浓情蜜意的情侣,都若无其事地装作没看到一般。等轮到了二人,店小二将一份巧果一分为二,分别递与两人,口中喜庆道:“祝两位永结同心!” 苏玉伸手接过,觉得脸上一烧,而萧致墨则在一旁向店小二有礼致谢。 待到两人拿着巧果出店铺,还能听到那小二说着吉祥话:“希望两位明年今日再一起光临小店。” 萧致墨“嘿嘿”笑出了声,夸赞道:“这小二还挺会做生意。” 被店外微风一吹,苏玉觉得脸上的火降了降,打趣道:“怎么?你想把他挖去你的小酒坊?” “君子岂能成人之美。”萧致墨道,“不过我不是君子,所以明日的时候再过来逛一圈好了。” “你明日不还答应了给张奇带香满楼的糕点?” 萧致墨苦恼道:“也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那我只好后日再来了。” 苏玉从自己的纸包里拿了一个巧果出来递给萧致墨,萧致墨一面说着“我有我有”,一面毫不犹豫的接过,喜滋滋的咬了一口。 被萧致墨的模样逗笑,苏玉问道:“你往年七夕都是怎么过的?” 萧致墨三下五除二将口中巧果吞下,这才道:“也没怎么过,就是巡视一下铺子,看到街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便给母亲带回去。” 苏玉了然:“这岂不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难怪昨日你都没察觉七夕节要到了。” “这确实是我疏忽了。”萧致墨歉然,转而问道,“那二小姐以往都是如何过的?” “我?”苏玉惊讶,自然是和秦砚一起。 后半句苏玉没有说出来,而萧致墨似是也想到了这茬,尴尬咳了一声正要换个话题,就听苏玉笑道:“其实也就是将家里的藏书搬出来晒一晒,然后再原封不动的摆回去,现在想想还挺折腾人的。” 这家里的书,究竟是秦家的书还是苏家的书,萧致墨没有问,苏玉也没有说。 在苏玉与萧致墨一面吃着巧果一面闲聊的时候,本应潇洒来去的苏逍却遇到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历年来凌安城七夕之节都是以西街最热闹,苏逍却每逢这个时候都爱往城东跑,苏玉也曾纳闷过原由,可都被苏逍以“反正来去都是孑然一人,与其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眉目传情,不如选个人少的地方吹吹风纳纳凉”的理由打发了。 凌安城东有一条小河,跨了小半个凌安城,河面不宽,可若要从城西到城东,要么乘船,要么只能通过一弯九曲小桥。 当苏逍哼着小曲儿来到桥边时,抬眼便看到了桥另一头静立着一个白衣女子,一阵凉爽河风拂过,将那女子曳地的裙摆吹起,更勾勒出她的身影玲珑有致,虽然面纱覆面,看不到她的容貌,却让人觉得此情此境美的像一幅画卷。 苏逍却没觉得这人有多美,只是觉得她分外眼熟。 似是听到桥对面有动静,那女子侧过头来直直面对苏逍,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眼弯了弯,温柔的笑意瞬间冲散了她艳丽到极致的眉眼。 苏逍悠闲的步伐不可察觉一顿,一双眼睛也因为吃惊微微睁大,却瞬间恢复了原本吊儿郎当的表情,口中小曲儿不停,似是没看到前方的白衣女子一般,继续向前行。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正要与那女子擦肩而过时,右手却徒然被那人执住,耳边传来一声轻柔呢喃:“苏逍。” 苏逍神色不变,带着笑意转过身来,耍嘴皮子道:“方才姑娘远隔着桥冲着我笑,我还反复思索了下,确定我与姑娘素未相识,本还以为姑娘认错了人,不成想姑娘竟然知道我的名字,真是失礼了。”说罢,皱着眉头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八成是因为那新评的凌安四公子的名号,唉,说来苏逍真是愧不敢当,一会便去西街那边说说,看看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从上面划掉。” 那女子眸色平静的听着苏逍一番言语,握着他的手却没放开。 “这……”苏逍一番话说完,似是也注意到她的动作,面露尴尬道,“姑娘要不你……先把手放开?这青天白日的,这么……开放怕是不好罢?” 女子摇了摇头,这才开口:“我若是放开了你,你便会逃。” 口吻中是不容置疑的笃定,配着她清冷如水的声音,却让人无端感受到一缕淡淡幽怨。 苏逍却似什么都没感觉道,面上的表情越愈发尴尬:“瞧姑娘说的这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来,五指纤纤,肤如凝脂,轻柔地将面上面纱撩起,露出一张娇媚盛颜,缓缓道:“你要与我打哑谜,我却只从来都喜欢直截了当。苏大公子,这回你可认得我了?” 第二十四章 苏逍一番独角戏硬生生地被人从中央掐断,却也不恼,仿佛真的才认出这女子一般,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你叫……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请恕在下记性向来不好,竟然想不起你究竟叫什么。” 那女子将左手放下,面纱也随着她的动作垂落,重新覆盖住她下半张脸颊,面不改色道:“我叫苏珺。” “苏珺?”苏逍自遇到这女子以来一直维系的假面终于破裂,将手腕狠狠一甩,挣脱了那女子,冷笑道,“这可就怪了,我苏逍自幼到如今只认识一个姓苏名珺的,好巧不巧,就是我的长妹。姑娘你既然自称苏珺,又说你认识我,那我只好说,要么姑娘认错了人,要么姑娘说错了名。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这个自称苏珺的女子垂下眼帘,摇头道:“我顶着苏珺这个名字活了这么些年,又怎么能不是她?” “我长妹被人顶着名字失踪了这么些年,如今依然下落不明,你又怎么可能是她?” 女子猛然抬眸:“你是在怀疑苏珺失踪与我有关?” 苏逍默然不答。 女子眸光淡了淡,不再看苏逍,转身面对涛涛河水,深吸一口气道:“前年我即将入宫前的那个七夕之节——” 听到这个时间,苏逍的背脊不自然地僵了僵。 女子侧对着苏逍,看不到他的动作,只是声音清冷继续道:“那天,你带了我来到这座桥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将为我买的那只发簪温柔地插在我的发间。” 苏逍神色紧绷,如临大敌:“那时,我仅是同情你要代替阿珺入宫罢了。” “同情?”女子转过头来深深凝视着他,突然展颜一笑,“也许罢。” 见苏逍不自然的避开她的视线,女子眸光愈发黯淡:“我来,只是为了向你说,那只发簪,我依然留着。” 苏逍闻言眼眸睁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个表情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女子敏锐捕捉到,上挑的眼角终于弯了弯:“我以为你不在意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苏逍生硬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去接我妹妹回府了。” “妹妹?”女子问道,随即了然,“原来说的是苏玉。” “否则你以为是谁?”苏逍挑眉冷冷道,“告辞了。” 话毕,转身就要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苏逍!”女子轻声呢喃,本以为那人会装作没听见,没想到苏逍却停了脚步,虽没有回头,却似是在等她说完。 女子眸光动了动,低声道:“苏珺失踪一事,自始至终都与我无关,我因秦砚来到了凌安城,仅此而已。” “秦砚?”前方传来苏逍讽刺语调,“秦砚真是无处不在。” ~ 而此时,无处不在的秦砚正在西街的分岔路旁,默默注视着苏玉与萧致墨二人说笑着愈来愈近,面色寡淡中带着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冷凝。 待到言笑晏晏的二人终于看到前方有人时,秦砚已然距离两人只有十来步的距离,见两人同时停了步,秦砚无奈摇了摇头,主动走到两人面前。 “苏二小姐,萧三公子。” 萧致墨先皱了皱眉,道:“街头一次,街尾一次,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秦砚浅笑怡然:“确实是有缘。” 感概完毕,秦砚目光扫向两人手中各抱着的半袋巧果,凝固了一瞬,继而温雅道:“不知萧三公子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与苏二小姐单独说上几句?” 话虽是对着萧致墨说的,视线却看向苏玉,见到苏玉蹙了蹙眉,秦砚眸光黯了黯,带着些祈求的语气道:“只一会就好。” 苏玉本来想要一口回绝,可听到秦砚如此的口吻,最终冷声道:“有什么事情,在这说就好。” 秦砚看了一眼萧致墨,欲言又止。 萧致墨叹了一口气,对着苏玉道:“我在旁边街角处等你。” 两人目送着萧致墨愈走愈远的身影,都未开口。许久未见,原本耳鬓厮磨的柔情早已变成了尴尬与忐忑。 秦砚先打破了沉默:“今日在公告牌前的话,你都听到了罢?” “嗯。”苏玉面无表情的点头,“一字不落。” 秦砚苦笑:“认出我旁边的那个女子是谁了么?” 方才的事其实早就被苏玉刻意抛在脑后了,若是秦砚不问,苏玉便不会自己主动去想,如今顺着秦砚的问题细细想来,那人虽然带着面纱,但不难看出她的出色容貌,应是当年被秦砚带来苏家代替长姊进宫的女子无疑了。 也就是说…… “她就是……太后?” “两年前只见过几面,你竟还能记得她。” “那人美得锋利,见过了一面就不会忘的。” “美得锋利……”秦砚细细咀嚼苏玉对太后的形容,感叹道,“确实啊。” “她怎么会出得了宫门?”苏玉皱眉问道,“这太不符合常理。” “权势大了,自己就是常理。”秦砚笑温柔凝视苏玉,伸出手来想将她锁紧的眉头抚平,可伸了一半,却又把手缩了回去,“别皱眉,皱着眉头就不像你了。” 苏玉讽刺一笑:“我们俩人都变了太多。” “是我们的心境变了。” 苏玉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就敢这么直接带她出来?” “她说今日是七夕之节,想出来凑凑热闹,顺便找一个人。”秦砚无奈笑笑,“我是从来都劝不住她的。” 苏玉早已对秦砚每次提起太后的口吻痛麻木了,如今反而没什么表情:“能将太后偷带出宫来,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太后广而告之,你胆量也不错。” “朝中文武百官虽然日日觐见太后,可又有几人敢抬头窥视圣颜,况且她今日还带着面纱,没人能认出来的。”秦砚说完,补了一句,“你就放心罢。” “我担什么心?”苏玉不可思议道,“该担心的是你才对。” 秦砚笑意漏出眼角,清雅风流,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执起苏玉的手,将它放入她手中。 苏玉拖着还带着秦砚体温的纸包,触摸了一下里面包裹着东西的形状,问道:“巧果?” 秦砚点头。 “我不要。”苏玉摇了摇手中另一个包裹,拒绝道,“我这里有。” 秦砚却将手按在了苏玉想要退回纸包的手上,温声解释道:“上个七夕节时你提过想吃我亲手做的巧果,我虽然当时没有回答,却偷偷向冬儿学了如何做,打算这个七夕节做给你权当惊喜。” “我们已经……” 秦砚笑道:“虽然我也知道惊喜可能会变成惊吓,却还是将它做出来了,若是苏二小姐还没有被吓到,还是收下我这一番心意罢。” “吓到倒是不至于。”苏玉摇头,却不想收,“你不是同太后一起来么?还是送与她罢。” 秦砚正要开口说话,口型摆好了却没出声,反而看向苏玉身后,缓缓道:“你回来了。” 苏玉诧异回头一望,便看到方才那个站在秦砚身旁的女子正缓步向这里走来,一身白衣被她穿出雪梅一般的清冷味道。 一阵柔和清风拂来,吹起她覆面的面纱下角,露出弧度优美的下颌曲线,美得让人惊叹。 女子在两人面前站定,一双凤眸在两人之间飞快一扫,却没有开口。 “拜见太后。”苏玉行礼的动作极小,声音也很低。 “平身。”太后伸手虚扶了一把苏玉,温柔笑道,“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苏玉嘴角微不可见的一挑,垂下的眼眸里也闪过一抹讥讽之色。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这句话是太后对着秦砚说的。 “聊到了从前。”秦砚答完反问道,“你不也要重游故地,结果如何?” “故地重游而已,要什么结果。”太后淡淡道,“又来人了,今日这里真热闹。” 苏玉早就看到萧致墨远远向这里走来,恨不得冲他挥两下手,让他走得更快一些,好不容易等到他走近,苏玉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实在不想再面对这段复杂的三角关系。 萧致墨走近上前,歪了歪头看着多出来的那人,问道:“这是怎么了?这位姑娘不是刚刚站在秦大人身边的那一位?” 萧致墨虽然是萧侯的小儿子,却身无官职,也从未上过朝,自然认不出他口中的姑娘就是如今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女人。而苏玉只想找个理由跟萧致墨赶快走,更何况太后出宫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不会将面前白衣女子的身份告诉他。 是以苏玉拽了萧致墨一下,装模作样打趣道:“怎么,见到了漂亮姑娘就移不开眼,这么想问别人的名字不成?” 萧致墨被苏玉的话一惊,连忙摆手道:“怎么可能,你明明……明明知道我……”声音到了后面已然低不可闻。 苏玉笑笑,知道萧致墨不会再追问,这才转向太后与秦砚道:“既然二位还有事商量,我们二人便不打扰,先行告辞了。” 见秦砚二人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苏玉与萧致墨行了别礼,转身离去。 急匆匆走出一段路程之后,苏玉才发现手中握着两份巧果,那一份秦砚亲手做出她方才死活不收的,因为太后的出现,还没来及退还给他。 第二十五章 待到苏玉与萧致墨的身影缩小到几不可见,秦砚这才转向太后,沮丧道:“你该晚些过来的。” 听到秦砚的口吻,太后歉然道:“我也只是远远走来,你这里的情形其实看得并不分明,等走近看清时,已然来不及躲了。” 秦砚摇头笑笑:“其实倒也没事,反正我该说的说了,该送的送了。” “你说的是那包巧果?” 秦砚讶然:“你怎么知道里面是巧果?” “因为我偷偷尝了。”太后温婉一笑,艳丽的眉眼变得生动多情了起来,“真难得你能将它们做的像巧果一样。” 秦砚对于太后的讽刺,面上笑意怡然,显然很有信心。 “我还是希望苏玉这丫头吃的时候不要因为太难吃哭出来。” “太难吃?”秦砚诧异道,“怎么可能,我分明尝过味道还算可以。” “你只尝了一个罢?” 秦砚点头。 太后这回的笑容带了些许狡黠,竟与秦砚如此笑的时候有了几分相似:“我尝第一个的时候,也因为你能做出这么正常的味道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尝到下一个的时候,就忍不住把第一个也吐出来了。”看着秦砚愈发瞪大的眼眸,太后坦然承认道,“没错,我尝了两个。” 秦砚倒是不关心太后究竟吃了几个,反而心里隐隐有些希望苏玉能将方才自己送出去的那包巧果再退还回来。 看到秦砚如此倍受打击的模样,太后体贴的转了话题:“我应该有两年没有见过苏玉这丫头了,这次见时,发现她脸张开了,以前是灵秀俏丽,如今多了些妩媚,你眼光不错。” “眼光不错有什么用,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秦砚垂头叹气道,“如今我也就只剩下你和显儿了。” “显儿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太后嗔看了一眼秦砚。 “我与显儿也有血缘关系,怎么不算是我的?”秦砚委屈道。 “等显儿长大了,而你却连夫人都讨不到,你可休怨显儿嫌丢面子不认你。” “快别光教训我了。”秦砚道,“你今日的故地重游又如何,见到了你想见的那个故人了么?” 太后面上不动声色,依然笑道:“自然是见到了,否则心情怎么会这么好。” “我倒想知道究竟是谁能让你不惜偷溜出宫也要见到。” “一个在关键时刻拉过我一把的人。”见秦砚神色从惊讶转到皱眉深思,太后连忙打断他道,“女人嘛,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些小心思,你们男人是不懂的。” 秦砚眉头伸展开来,似是不再多想了,只柔声道:“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 太后笑着点头,左右望了望:“我们的马车呢?不是这个时候应该到了么?” “我让车夫把它赶到街道旁了,否则街上人来人往,马车堵在这里太碍事。” “还是你想得周到。” 太后与秦砚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待到两人坐定,太后突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当年苏珺与常之卿私奔一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秦砚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全知道,怎么了?” 太后闻言眉头一皱:“那这件事,可与你有关?” 秦砚神情淡漠的理了理袖口,却没有出声回答。 “我明白了。”太后闭眼,向着车厢壁一靠,“原来如此。” 秦砚却突然抬头,眸中神色锐利如刀锋一般,直截了当问道:“你今日去见的那位故人,是不是苏家的大公子苏逍?” 太后靠着车厢壁的背脊僵了僵,睁开眼诧异看向秦砚,正要开口否认,便听秦砚继续道:“难怪你要一人去那里,也难怪你不愿意开口说要见的是谁……当初我将你接回凌安城,你在苏家小住了几日,提到的最多的除了苏玉,便是苏逍,我竟这么迟钝,到现在才想通彻。” 太后摇头道:“仅是很久以前一个帮过我的人,你怎么能与苏逍扯上关系去?就如你所说,我只在苏家小住了几日,当时大家都在为我准备入宫的诸多事宜,我又哪里有时间与苏家的几个公子小姐相处?方才苏玉那丫头见了我,不也差点没认出我来么?” 秦砚闭目,收回方才眼中尖锐神色,疲惫笑道:“你总是这样,别人的猜测越是接近事实,你否认用的解释就越多。” 太后闻言一怔,随后挤出一丝故作轻松的表情,调侃道:“是么?那我以后便记住了,无论何时都少解释一些。” 秦砚没有回答太后的话,而是问道:“你对苏逍……究竟是什么感情?” 太后失笑道:“还能有什么感情,他帮我我一次,我却一直没有机会谢过,所以便一直挂念上了,仅此而已。” 秦砚皱眉思忖,却又被太后打断道:“我以前教过你,做过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后悔的可能,所以后悔是最徒劳的。当初是我要求你送我入宫,我都没有后悔,难道你要因为这个苛责于自己?” “我并不是在后悔。”秦砚将车厢内的窗纱掀起,看了看窗外,复又小心掩住,道:“马上快到了,你可以将面纱摘掉,捂了一天也不嫌难受。” “反正我有你,若是身体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找你便是,在意这么多做什么。”太后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摘掉了覆在面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光洁柔润的脸庞,“确实轻松了不少。” 秦砚起身,将太后那面的窗纱亦仔细遮掩好,安稳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才缓缓道:“做了这么多事,我也从没有后悔过,但是……”话至此处一顿,“我仍是要算清楚这么做的代价,这样才能在做决定的时候权衡轻重。” “我这边……”太后温婉一笑,“我这边没有付出过任何代价,你不用算,也用不着算。” “顶着别人的名字过一辈子,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还要偷偷摸摸,你每次说得倒是轻巧,却是付出代价最多的那一个。” 太后挑眉,打趣道:“我每日由宫女服侍得稳妥舒适,闲了还能抱着显儿逗乐,日子过得闲逸快活,你却偏要将它说成是付出了代价。我这边的情形我是改变不了,况且我也不愿意改。所以也只好让你替我将这些代价补回来了。” “补回来?”秦砚食指微弯,在额头处轻轻点了点,垂眸道,“你都说了人心是最难捧的,我想要将她捧回来,又谈何容易?” “知道如此,你今日还偏要当着她的面执着我的手来说那些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将另结新欢似的。” “有些事……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下的。”秦砚苦笑,“再者,我又怎么能料到她就偏偏在那人群之中,身边还立着一个萧致墨。” “方才那人就是萧侯家的小公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跟萧侯那老糊涂一点都不像。” 秦砚苦笑更重:“你这安慰人的能力似乎应该回去重新修一修。” 太后笑意更浓,看着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在其中:“罢了,再说你又该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我且问你,今日人群之中,那睢阳王老皇叔的探子你查出了几人?” “已查出的是七人,却还不包括没弄清底细的。估摸着因为现在宫中戒备森严,他们强塞进来一个已经是极限了,便都跑了秦府外蹲守,打算监视我的动向。”秦砚表情很是苦恼,口吻却十分愉悦,“每日如老鼠似的跟在我后面自以为没被察觉一样的吱吱叫,我抓又抓不得,只能领着他们玩捉迷藏,真是烦不胜烦。” “我看你倒是玩的不亦乐乎。”太后总结了一句,咬牙切齿道,“这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 “也怨不得他越来越猖狂。现在众所周知我是你的亲信,我所做之事,便全都是出自你的懿旨。现在我们如愿造成了与苏家恩断义绝的境况,就连今日那些探子传回去的话,怕也只会是秦砚已然彻底断了和苏家再续秦晋之好的可能。况且,我们在睢阳王老皇叔面前不断示弱——一个是带着个不满周岁幼帝的皇太后,一个是方从太医令提拔成御史中丞且手无缚鸡之力的言官,本来看起来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却在位置还未坐稳的时候心急地自断了将门苏家这一有力臂膀,转而去巴结萧侯……” 说到这里,秦砚嘴角挑起意思愉悦笑意:“若你是睢阳王老皇叔,你说你会不会愈发猖狂,以此来试试这对孤儿寡母的底线究竟在何处?” “可……”太后迟疑道,“你也说了他仅是在试探,睢阳王老皇叔虽然素来猖狂,可他几个月前刚在边关与胡国一役中损失了五万兵马,虽然先帝随后又派遣了苏家二公子苏逸去镇守边关,可老皇叔毕竟也受了重创,若是想诱他在最为式微的时候起兵造反,却也不容易。” “反正他迟早会反,先帝染病一事是我棋差一招,让他趁机钻了空子,幸好那时胡国犯境,才将我们弱势的局面扳了回来。可我们却不能给他那么多时间休养生息。我布了这么一大盘局,就是为了一步一步等他上钩,为了这一结果,我可是放弃了良多。”秦砚说完嘴角一挑,勾勒出一抹清冷笑意,“他现在开始谨慎,我却比他更有耐心,反正后面的棋路还有很多,我就不信老皇叔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皇位近在咫尺,他还能忍得住按兵不动。” 第二十六章 “棋路?”太后询问道,“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秦砚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道:“从方才的那盘棋中,你可看出什么疏漏之处?” “疏漏之处?”太后拧眉思忖最终问道,“你所说的漏处,是哪一步?” “在最开始,你的身份上。”秦砚缓缓道,“无论我与苏家闹得有多僵,无论有多少人认为此事的背后由你授意,可是你的人,你的身份,名义上还是出自于苏家,更何况皇位上的显儿还是苏老将军的外孙。是以前面的局铺得再好,睢阳王仍然会有所迟疑,血浓于水,若是他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起兵造反,下一刻你如果又与苏家联手到了一起,那他岂不是要吐血气死?” 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因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确实与苏家无关,所以竟把这层利害关系给忘了。” 看向神色依然惬意的秦砚,太后问道:“所以你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秦砚点头:“应对之策是早就已经想好的,只是走下这步花了我不少时间,所以一直不大舍得用。” “可是……”太后皱眉,“你有没有想过本来我们手上有苏家和萧侯两枚棋子,萧侯虽然易于控制,可到底缺了苏世清的世故与圆滑,当初如果你选择拉拢苏家而疏远萧侯,不仅可以省去这些麻烦,风险也会小上很多,为何还要如此费心尽力地绕这么一大圈?” “你也分明知道,我们的计划即使再缜密细致,也有失策的可能。”秦砚风轻云淡道。 太后蹙了蹙眉,却听秦砚继续道:“既然我们还有其他选择,我便会用手上的棋子一步一步请君入瓮,但若是万一失败,起码我们早就与苏家划清了界限,到时候无论谁坐到了如今的皇位上,就算是要牵连,也不会牵连到苏家,而她……” 说到这里,秦砚眸中露出些许融融暖意,瞬间让他清俊的面孔鲜活不少:“自那次一步之差,我便没奢求过与她长相厮守,只求她能安稳一世,变回那个潇洒快意的苏玉继续活下去。” “你……”太后闻言一怔,随后摇了摇头,叹道,“我只是被这所皇宫困住了身,你却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心都困住了。” 秦砚失笑:“这句话当初我与她成亲的时候你也说过。” “嗯。”太后温婉一笑,也想到了往日的时光,“若是先帝去的不这么早,便没有后面这些糟心事了。” 太后伸出手,将手盖在秦砚手背,柔声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将原因与她解释清楚?” “解释了又能如何?”秦砚缓缓道,“她与你我不同,我们将面具戴在脸上,而她却从来都不喜这般,就算为我戴上,也只是凭白多个枷锁罢了。再者,你也应是知道那丫头的道行,无论面上怎么掩饰情绪,只要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睁开,一眼便能被有心人看到底了。” 说到这里秦砚无奈笑笑,“有些事情,不瞒她还真不行。” “那便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罢。” “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她身边已经……”秦砚露出一抹疲惫笑意,却没有将话说完,反而摇头道,“不说闲话了,正事要紧。反正应是今晚,最迟也是明早,在朝中坊间都会出现一些关于你与苏家的有趣的传闻,到时候你听听笑笑便罢。” “你要开始动作了?” “是。”秦砚应了一声,“到了明日下午,你便宣旨让苏家中的一人入宫觐见,碍于你的身份,苏家的男丁怕是不合时宜,就宣苏玉那丫头罢。” “为何?”太后问道,“究竟是何传言?” “明日你便知道了。苏玉入宫之后,你便让她沮丧而归。” “我懂了。”太后道,“这传言你打算从哪里传出来?” “自然是苏家。” 太后讶然:“你在苏家布置了人?” 秦砚笑得风雅无比:“不仅布置了人,而且还是个大人物。” 太后挑挑眉,正要继续发问,就感觉身~下马车晃了晃,之后缓缓停了。 秦砚将窗纱撩开一条细缝:“到了秦府前面的那条街了,府门口还有探子守着,我不好久留,便在这下车了,你路上小心些。” 太后应了一声,目送秦砚下了车,正打算闭目养神,却看到马车的窗帘却被秦砚掀开一条小缝,随后一声迟疑低语传来:“明日你与她说话的时候,不要说狠话,不要欺负她。” “说狠话?欺负她?”太后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是你让我叫她沮丧而归,却又拦着不让我说话。” 见秦砚依然执着立在马车旁,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双俊秀眉眼露出的是难得固执的表情,太后以手捂嘴,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舍不得她,我会注意的。” 得到了太后的保证,秦砚似是安下心来,低声到了别,小心将窗帘重新掩好,这才离去。 太后一人坐在车中,随着轻轻晃动的车厢壁叹了一口气,这才闭了眼,脸上的温婉笑意也瞬间垮了下去。 ~ 苏玉清早起来时,便觉得家中的气氛不太对,可究竟如何不对,她却也说不上来。 本想着在前厅遇见苏逍时询问一声,没想到苏逍竟不像往常那样在正厅候着她,询问了一个前来正厅收拾整理的小厮,才知道苏逍一大早便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不知这两人又凑在一起嘀咕些什么。”苏玉撇了撇嘴,却也安安静静坐到了桌旁,从袖中掏出昨日秦砚送的那包巧果,打算边等苏逍边吃。 昨日苏玉对着那包巧果心中尴尬,想要将它送回去,但一想到好不容易溜出来,又要自己凑回去面对那两人,心里实在不愿意。 最后苏玉把心一横,索性还是将它带了回来,就算它是秦砚做的,但好歹也是粮食,自己拿回家喂小黑也比直接扔掉强得多。 昨日还是这么想着,今日苏玉就与小黑抢了食物,打算没事的时候吃一个,好带又管饱。 拿出一个巧果咬了一口,苏玉惊讶发现味道竟然还不错,三下五除二将那个巧果解决掉,又拿出一个正打算吃的时候,苏逍却回来了。 “嘿,吃独食呢?”苏逍喜滋滋地在苏玉身边一坐,伸手便抢了苏玉手中的巧果,“给我也吃一个,大早上起来就被父亲叫去了,饭都没来得及吃,快把我饿死了。” 苏玉手中一空,伸手就要将巧果抢回来:“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你昨日那么不仗义把我丢下,今天倒是好意思问我要东西吃。” “我后来不是回去找你了么?”苏逍嬉皮笑脸道,手向上一抬,便将巧果整个塞入口中,“喏,没了,你要吃,我吐给你呗?” 苏玉嫌弃地看了苏逍一眼,又从纸包里拿出一个巧果,一边咬一边道:“真恶心,赏你了。” 苏逍嘴里含着巧果“嘿嘿”一笑,正要咀嚼咽下,突然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来埋头四处乱窜,从屋子东头窜到西头,口中还不停“唔唔”的叫唤,最后似是终于忍不住,冲到房门外“哇”一声将口中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看到苏逍这模样,苏玉觉得自己手中的那半个巧果也吃不下去了,走过去捶了捶苏逍的后背,问道:“大哥你没事罢?大早上就晨吐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苏逍一面吐一面忙中抽闲地狠狠瞪了苏玉一眼,伸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水,猛灌了一口,这才暴喝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 “巧果呀。”苏玉将手中的那半个晃了晃,“我都吃了俩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你竟然能吃下?”苏逍眼睛瞪得能装下一只兔子,怀疑道,“你这是故意报复我的罢?” “分明是你自己从我手里抢来的。”苏玉白了苏逍一眼,没好气道,“不知你这反应是怎么来的,我觉得做得还不错,起码还软硬适中。” “大便也是软硬适中,你怎么不吃?”苏逍一张脸苦哈哈的,咬牙切齿道,“我觉得这还不如大便呢。” 苏玉被苏逍的话说得一阵恶心,捏着鼻子后退到离苏逍几步远的地方,声音有些尖细道:“原来你还吃过大便,以后快离我远一些,什么癖好!” 苏逍:“……” 又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碗水,苏逍猛灌了一通,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一边喘气一边道:“你癖好才怪,那么难吃的东西你还说味道不错,快把那一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扔了,别再拿出来祸害人。” 苏玉听话将巧果递给端着空碗的下人:“要不拿去喂小黑罢,我也不想吃了。” “快别快别。”苏逍赶忙阻止道,“明日小黑若是被难吃死了,陈姨娘得跟你拼命。” “哪有那么夸张。”苏玉撇撇嘴,但也便随苏逍去了。 经过早上一番折腾,待到苏家兄妹二人赶到校场时,萧致墨已在大门口等了许久,正与几个守门的兵将比赛投石子,比谁将石子投入小盒的次数越多谁便赢。 几个人正玩得不亦乐乎,便听到两匹马的马蹄声一先一后传来,一抬头,果然是苏家兄妹二人。 萧致墨见色忘义,扔了石头便去迎接苏玉,留下几个苏家小兵迅速的将残局一收,装模作样的站岗放哨。 苏逍其实老早就看到了几人在做什么,笑道:“好你个萧致墨,竟然教坏了我家的兵。” 萧致墨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却也不辩解,一双眼睛时不时的偷瞄正在下马的苏玉。 “走罢。”苏逍挥挥手道,“今日来得晚,你过来帮我给他们喂喂招。” 萧致墨正要点头答应,却又听到一阵轻快的马蹄之声,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布衣的男子骑马而来,一面鞭马一面口中唤道: “二小姐留步——” 第二十七章 那身着布衣的男人匆忙下马,焦急到牵着缰绳就对苏逍苏玉二人行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方才宫中来了人,说奉太后懿旨要宣二小姐进宫觐见,因为苏老将军少将军和二小姐都不在府中,所以夫人叫我过来请二小姐回去。 听到太后要见自己,苏玉诧异与苏逍对视一眼,苏玉目中是惊讶,而苏逍却皱了皱眉,似在沉思什么。 “难道是……”萧致墨开口道,“不……不对,太后久居深宫,又怎么可能听到这些谣言。” “什么谣言?”苏玉看着萧致墨问道,又看向苏逍,“那谣言之事,大哥你也知道是不是?” 苏逍蹙眉,对着那家丁道:“你且先在这里等着我们,我们即刻就赶回去。” 说罢,苏逍指了指校场里面,示意苏玉与萧致墨跟上来,三人急匆匆向前走去。 行至一处僻静之地,三人停下脚步,苏逍与萧致墨二人一致看向苏玉,而苏玉一会望望这个,一会望望那个,不知两人究竟是何意思。 “方才你说的谣言,究竟是什么意思?”苏玉问向萧致墨道。 萧致墨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就听苏逍道:“还是我来说罢。” 话毕,苏逍皱了皱眉,这才继续道:“今日……或者是从昨日开始,坊间就有了传言,说早先父亲想要凭借自己老国丈大人的身份暗中架空太后的权力,而太后宁死不肯,是以太后与苏家其实早已决裂,就连父亲都放出过苏家再无苏珺此人的话。” “怎么可能!”苏玉瞪大眼道,“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话,再说,我苏家发生的事情,他们这些外人又怎么会知道,还如此胡说造谣?” 苏逍摇头:“是不是事实,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可是他们的传言据说也是从苏家这边先传出的,就连一些细节,都说得有理有据。” “细节?”苏玉询问出声,“什么细节?” “比如太后其实在入宫前就与苏家生了间隙。那谣言中说苏家嫡长女苏珺当时早已与凌安才子常之卿情投意合,可苏老将军为了自己仕途,不顾她的意愿,硬是将苏珺送入宫中,父女之间的梁子那时便已结下。而自此之后,无论是先帝在位期间还是新皇登基,苏老将军一直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从未升迁。” “父亲已经为护国大将军,本就是升无可升的官职……” “错。”苏逍闻言看一眼萧致墨,“父亲还可以封侯。” “封侯又谈何容易,当年萧侯的爵位也是随着太~祖皇帝九死一生换来的,如今虽有战事,却只在边关,戍守的还是二哥,怎么也不会给父亲加爵。” “也只是我们自己人看得透彻,其他人都懂什么。”苏逍不屑一笑,继续道,“而这传言的第二条理由,便是自太后作为苏贵妃入宫一直到现在,从未宣苏家一人入宫觐见。” 这句话震的苏玉一怔,太后本就不是苏家人,招了苏家入宫觐见,怕是也会从唠家常变成大眼瞪小眼,什么都没得说。 可心中虽这么想,毕竟此时此刻这里还有个萧致墨在场,苏玉是不会说出口的,只能低头一面沉吟,一面问道:“还有什么?” “没了。”苏逍答道。 “不。”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萧致墨突然开口道,见苏家兄妹二人都诧异看向自己,诧异道:“你竟然没有听说?”随后,凝眉思索道,“应是因为这件事情牵扯时事,太过敏感,所以有心人不敢直接向苏家传。” “这第三条理由……”萧致墨思索道,“是太后近来一时都在疏远苏家,与之相应的——是拉拢萧家。” 这条理由说到这里,究竟有何细节,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苏玉打破沉寂,继续道,“太后却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宣我入宫。” 苏逍面露讽刺:“谣言之所以被称为谣言,就是因为它与事实无关,而太后将你宣入宫中,看似是为了攻破那条从未宣苏家人觐见过的理由,实际却是为了证明这条理由确实属实。况且,你看方才那个家丁如此匆忙,我敢打赌,等我们一会回到家中,宫中传旨的内侍必定还在候着,如此高调地将你请进宫中,是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此事罢了。” “我同意。”萧致墨忧心道,“既然太后如此心思,我怕二小姐此次入宫去赴的其实是一场鸿门宴……” 说到这里,萧致墨看向苏逍,严肃问道:“你家中有谁能陪二小姐一起入宫么?人若是多一些,也好有个照应。” “那可是皇宫,又哪里是说入就能入的。”苏逍苦笑。 “那倒不必。”答话的却是苏玉,“不就是赴个宴,又不是去赴死,哪里有这么多担忧。更何况宫中的那位还是我的……亲姐姐。”苏玉冲着萧致墨一笑,道,“你们二人都莫要担心了,我去请个安便回来。” “嗯。”苏逍叹一口气,“那便走罢,先回府再说。” ~ 苏玉在苏府门口坐上内侍带来的马车时,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果然如苏逍所料那般,宫里的内侍就高调站在在苏府大门口等待,一副恭维巴结的假笑,唯恐天下人不知的对着刚刚归来的苏家兄妹一一作揖,随后将苏玉请上马车。 苏玉坐在马车中,一面透过车窗仔细观察沿途风景,一面凝眉沉思,只觉得谣言来的太过突兀,与其说是被人无意间传出,倒不如说是有心人在背后操控。只是如果真是后者,谣言毕竟仅仅是谣言,此举对苏家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那人如此做的意义为何? 注意到沿途的风景已经渐渐不熟悉,苏玉再往前探了探身看向前方,就发现已快到了宫门口。 正打算拾掇一下~身上的被压褶的衣摆下车,苏玉却发现领头的内侍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了守门的士兵,士兵接过,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又走到苏玉的车前,道了一句“苏二小姐得罪”,掀开了车帘将马车各处连带角落都扫了一遍,甚至连车底都没有放过,这才准了自己的马车入宫。 看到这样的情形,苏玉不禁目露诧异之色,以往先帝在时,寻常马车入宫虽不容易,但若是宫中妃嫔的家眷,也不会如此严查,方才这内侍分明手持太后手谕,要入宫门还被卡的如此紧。 现在的宫中和以前相比,更加戒备森严了。 苏玉正暗自思忖着原因,就听马车外内侍轻声道了一句:“苏二小姐,到了。” 苏玉掀开帘子,内侍连忙两手伸过来扶住苏玉,手中阿谀道:“二小姐小心。” “嗯。”苏玉应了一声,抬头看向眼前宫殿,金碧辉煌,皇气蒸腾。 那样美的一个人,住在这样一个金屋子里,倒也应景。 心里如此想着,苏玉迈步,随着候在一边的宫侍,缓步走进宫殿。 太后这个时间一般都在内殿哄小皇帝午睡,今天也不例外。 当苏玉被宫侍步履轻缓地领入内殿时,太后披散着鸦翼般的长发,粉黛未施,正怀抱着小皇帝轻轻哼着小曲儿。 声音不若她那日的清冷透骨,带着柔柔暖意,这一次的她放佛跳出了那幅带着仙意的水墨画,变成了一个寻常人家的美妇人。 苏玉嘴角忍不住勾起,自嘲笑笑,这也难怪秦砚会选择了她,自己与她,只怕是云泥之别。 似是才注意到苏玉进来,太后抬起头来,对着苏玉一笑,将纤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抱着小皇帝起身,绕过了苏玉,小心翼翼走向内室的软榻,将小皇帝动作轻柔的放到榻上。 在这一瞬间,苏玉终于看清了她怀中小皇帝的样子,像一个玉包子一般,紧闭着双眼,小小拇指伸出放在唇边,时不时轻轻扁扁嘴,柔柔软软的冰雪可爱。 苏玉心中霎那间闪过一个别样的念头—— 幸好,这孩子长得不像秦砚。 被自己的念头惊到,苏玉连忙回神,却发现太后已然站到了她面前,正一脸笑意地凝视着她。 “去外室罢。”太后没出声,只是做了个口型,苏玉却看懂了,对着太后躬身一行礼,等着太后走到了她前方,苏玉这才跟上。 到了外室,太后抬手将黑瀑一样的长发撩到脑后,意态闲逸地坐下,随后一指桌旁的椅子,示意苏玉:“坐罢。” 苏玉后退一步:“小女不敢。” “小女?不敢?”太后挑眉笑道,“哀家让你坐你便坐,你是哀家的妹妹,有什么不敢的?哀家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后半句话完全是以玩笑的语气说的,但在苏玉听来却有一种淡淡的嘲讽意味在其中。 咬了咬唇,苏玉终于坐了下来,看向太后,缓缓问道:“不知太后今日叫小女入宫,是因何事?” “你还是叫哀家阿姊罢。”太后更正道,“还有,在哀家面前自称我罢,省了坊间再来个确定苏家与哀家真的决裂的传闻,不仅你们苏家不好做,哀家也觉得难堪。” 这一番话,看似直白,却隐含了许多意思,苏玉咬了咬唇,看来太后果真是为了传闻一事来秋后算账了。 第二十八章 见苏玉表情愈发凝重,太后嘴角勾了勾,温婉一笑,继续道:“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是无稽之谈。” 苏玉莹白如雪的手猛地一捏放在桌上的黑釉茶盏,乌色细纹更趁青葱指尖一抹朱红,苏玉勾唇一笑:“太嗯……阿姊说的是。” 太后扫一眼苏玉紧握茶杯的手,扬扬眉:“渴了?倒茶。” 苏玉闻言飞快瞥了太后一眼,皱了皱眉,正挣扎着抬起手伸向茶壶,却不知从何处忽然闪出一名宫装侍女,走过来拎起茶壶将两人的茶盏满上,又默默行了个礼,正要退下,却被太后叫住了。 “今日不该是你轮值罢?” 宫女躬着的背脊微不可见的颤了颤:“回太后,今日轮值的彩月突然身体不舒服,是以奴婢便先顶了她的班。” “原来如此。”太后了然道,“知道了,那你便伺候着罢。让你倒茶的时候手脚快些,反应这么慢,难不成想要哀家的妹妹替你倒茶不成?” 那宫女头垂得更低,嗫嚅道:“奴婢不敢,奴婢记下了。” 太后挥了挥手,打发了她退下,这才转向苏玉。 “怎么了?”太后笑看向苏玉明显在思索的表情,“以为哀家是在命你倒茶?” “不……不是……”苏玉低头道,“太后是我的长姊,为长姊奉茶本就是天经地义。” “说得不错。”太后意味深长一笑,右手把玩着桌中央的一个空茶盏,缓缓道,“其实你说话不必如此步步为营,哀家今日找你来只是因为我们姐妹二人许久未见,聊聊家常而已。” “家中一切安好。”苏玉答道,“父亲母亲也时常念起阿姊。” “一切安好便好。哀家久居深宫,虽然时常挂念父亲母亲,但奈何不能轻易出宫,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父母安康长乐了。” 苏玉眉峰微不可见一动:“我会向父母转达阿姊的一片孝心的。” “至于你。”太后继续道,“听说你最近每日都与苏逍去校场训兵?” “是,因为二哥一直戍边未归,校场正缺人手,我便帮着父亲与大哥一起巡查校场。” “二弟……是苏逸?”太后了然一笑:“苏逸在边关也呆了有几个月了罢?等那边情势再稳定些,哀家便恩准他班师回朝。 苏玉惊讶瞪大眼眸,不信一直以来不断打压苏家的太后竟然会有如此好心。 太后一眼便看出苏玉心中所想,将手中不断摩挲的茶盏放下,转而附上了她的手,柔声道:“哀家的话向来说到做到,你且放心。况且苏逸的年纪也不小,是该考虑成亲之事了。”说到这里,太后做出一个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笑道,“瞧哀家这记性,苏逸顶上还有一个大哥呢,听说昨日苏逍也被封为了凌安四公子之一,不知他有意中人了么?” 苏玉被太后的动作吓了一跳,沉思了一下,缓缓道:“应是没有罢,从未听大哥说起。” 太后嘴角勾起,眼中笑意加深,意味深长道:“那是要抓紧了,苏逍若是一直拖着不成亲,苏逸作为幼弟,怕是也成不了。” “我回去定与大哥提一提此事。” 太后收回覆在苏玉手上的手,捂嘴笑道:“就算你回去与他说了,以他那性子,必定口中敷衍着答应,心中却连考虑都不会。哀家甚是心急弟弟们的婚事,所以还是由哀家来替他们选罢。哀家这里名门闺秀的画像成千张,总能选出几幅能让他们看得上眼的。” 苏玉闻言眼眸突然睁大,不可思议看向太后,而太后却安稳靠在椅背之上,姿态闲雅。 猛然站起,苏玉对着太后屈膝深行一礼,慌忙道:“大哥二哥婚事,父亲早就说过由他们自己做主,方才我只是随口一说大哥从未提过,却也未必见得大哥没有意中人。若事实并非如此,岂不是就此弄巧成拙,还请太后三思。” “哟,这是把父亲母亲抬出来压哀家了?” 苏玉咬咬牙,屈膝直接变成了跪礼:“小女不敢,但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冷冷一笑,却不让苏玉起来。将桌上还未动过一口的茶盏端起,一饮而尽,太后道:“来人!” 苏玉背脊突然一僵,余光看到方才那个宫女又进了内室,这回步履倒是放缓了许多。 太后将茶盏放回到了桌上,吩咐道:“满上。” “是。”那宫女应了一声,伸手便要去拿茶壶,却不知怎么的,袖口不小心挂到了方才被太后把玩的空茶盏,那茶盏在桌边一晃,苏玉因为跪着,完全来不及伸手去接,却从自己的角度看到那宫女的手猛地一动,却又被生生压抑住,最终茶盏“啪”地一声摔碎到了地上。 “哇——”婴儿的啼哭瞬时在内室爆发。 “奴婢该死!”宫女声音颤抖地跪到苏玉旁边,“请太后饶命。” “呵。”太后冷冷看了跪地的两人一眼,从容不迫起身走向内室,过了一会,婴儿哭声渐近,却是太后将小皇帝抱了出来。 “乖,不哭。”太后用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语调哄着小皇帝,柔弱无骨的手指轻轻擦去小皇帝眼角挂着的泪珠,“显儿不哭。” 苏玉一直低垂着头,看不到太后的表情,却能在脑中勾勒出她现在的模样,想必温婉到极致。反观身旁这名宫女,背脊紧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颤,看起来楚楚可怜。 耳旁小皇帝的哭声渐弱,打了一个低嗝,似乎还吐了个小泡,下落到苏玉面前炸了开来。 苏玉诧异地躲了躲,就听太后用沉了一截的口吻对着那名宫女道:“倒个茶也如此笨手笨脚,还吵醒了皇上,今日这里不用你轮值了,滚下去换别人上来罢。” 那宫女似乎松了一口气,叩首道:“谢太后恩典。” 太后挥了挥手,将那宫女打发下去,这才转向苏玉:“你也起来罢。” 苏玉抬头望向太后,坚定道:“既然太后已然知道了今日所传的谣言,想必对于其中的内情也有所耳闻。如今常之卿的才名犹在市井流传,人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既然太后也因此卷入到此事之中,想必能明白个中滋味,又何苦让大哥二哥再承受一番?太后指婚本是偌大的荣耀,只是将门苏家的人向来闲散惯了,尤其是大哥心不在此,而二哥归期未定,担不起这份荣耀也容易耽搁别人家的小姐,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苏玉这番话说得虚虚实实,却字字直指往事,太后面无表情地听到最后,冷笑道:“说来说去,这一番好意倒成了哀家的不是了?” “小女不敢。”苏玉动了动因为久跪而有些发麻的双腿,将背脊挺得更直,“小女并无此意。” 太后轻轻揉着小皇帝肉呼呼的小手,半晌后才慢悠悠道:“起来罢。” 苏玉没动。 “还让哀家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明白太后妥协的是苏逍与苏逸二人的婚事,苏玉这才缓缓站起。 “怎么不坐?”太后温柔一笑道,“被哀家吓到了不成?” 苏玉暗自松一口气,坐回椅子上,不动声色的观察这一对母子。 “喏。”太后却似方才的争辩没有发生过一般,将小皇帝翻了个面,正对着苏玉,捉住小皇帝软绵绵的小手覆在苏玉手上,“这是你的小外甥。” 小外甥? 虽然自方才开始两人一直都在演戏,可小皇帝与苏家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太后现在未免也入戏太深。 苏玉对于太后的盛情无法拒绝,只好抬起手指轻触了一下小皇帝的小胖手,然后慢慢缩了回来。 “他叫俞显。”太后对着苏玉道。 皇帝的名讳,苏玉自然不会不知,却不敢跟着叫出口,只是笑了笑,却忍不住多看了孩子几眼。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后突然道,“你在想,显儿为什么长得不像秦砚。” 苏玉猛地抬头看向太后,方触到太后一双沉静如水的凤眸,就如同被吸住了一般,避之不及,苏玉坦然承认道:“没错。” 太后轻轻抚了抚小皇帝的额头,重复道:“他姓俞,叫俞显,不姓秦。还有,我这人不爱说谎。” 苏玉敏锐注意到太后的自称从哀家变成了我,蹙了蹙眉,只觉得太后的话既像是在提点,又像是在强调,因为难以下定论,苏玉中规中矩答道:“吾皇乃九五至尊,自然只有国姓才配得上。” “哼。”太后冷冷哼了一声,拂袖站起道,“自己有眼无珠,就莫要怪别人爱莫能助。” 苏玉被太后的话说的心中一清明,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阿姊赐教。” 太后冷冷看了苏玉一眼,不等苏玉再说话,便抱着怀中小皇帝向殿门外走去。 苏玉一人在殿中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等来了方才迎她进门的那个内侍。 内侍一改方才恭敬到谄媚的笑容,趾高气扬道:“哟,苏二小姐还坐在这里呢?太后已经抱着皇上去御花园了,应是再没什么功夫再想起你来。你看你在这坐着也是白搭,不如由小人送你出宫去?也省了你在这里浪费大家的时间。” 内侍是最会看人下菜,奉了谁的旨意不言而喻,苏玉心中冷笑,口中却有礼道:“那便有劳公公了。” 苏玉坐着马车风光入宫,却由内侍领着步行送出宫,沿途被宫中的其他人看见,少不了一阵议论。苏玉早知今日入宫便是一场鸿门宴,雷声大的开始,雨点小的结束,却更加落实了太后与苏家不和的传闻。 心中暗叹太后不愧是太后,尽管小心翼翼,却还是避无可避,幸好大哥与二哥婚事一事最终没有让太后握在手中,否则只怕更给了她削弱苏家的把柄。 而太后所说关于小皇帝的身世……苏玉却愈发不解太后的用意,太后的此番话说得太过刻意,倒像是在向苏玉做解释。只是针对这件事情苏家与太后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小皇帝不是先帝所出,因着太后名义上出自苏家,此事苏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太后如此说反而是多此一举。 回想起那日秦砚对自己所说的原话,苏玉陷入深思,确实只是诱导自己去猜测,并非直接承认,只可惜当时她早已被秦砚前面所说的话震得麻木,所以没有细细咀嚼。 当初苏玉正是因为在意这个孩子的存在,才下定决心与秦砚和离。如果孩子不是秦砚的,而秦砚竟然连这么至关重要的事情都瞒着她,那是否能证明,这件事情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还有今天被太后处罚的那名宫女,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便步履飘忽,第二次出现兴许没有第一次那么情急,脚下稳重了不少,可摔茶盏时她迅捷的反应与被生生抑制住的动作,都只能证明一件事情—— 这宫女竟然会武功! 会武功的宫女本就奇怪,而刻意隐瞒的宫女便更让人觉得别有深意。从太后在宫女在场时与打发之后的表现来看,太后应是早就觉察到了这宫女不同寻常的地方。 今日的一切,似乎都将一个原本黑白分明的棋盘打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本以为太后会因为传言一事兴师问罪,她却三言两语揭过。而苏逍与苏逸的婚事她大可以直接下旨赐婚,到时候就算迎娶的仅是寻常百姓,苏家也无法抗旨不尊,她却竟然能在自己的劝说下放弃了此想法…… 苏玉想到秦砚以前说过若是对弈,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自己,眉头蹙的更深。 如果不是自己,那会是谁? 第二十九章 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苏玉轻轻晃了晃头,余光却忽然扫到一抹熟悉身影。 心中猛地起伏了一下,苏玉看到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街旁一家酒楼二层临窗的桌前处与人畅快对饮,而他的身旁,竟然还站着一位千娇百媚风姿绰约的女子。 既已和离,那他的私生活便与她再无干系。苏玉一勾唇角,那日在小酒坊她便对他说过,若是他不将瞒着她的事情说清楚,以后便都不要再说了。 是他选择了闭口不谈,而且如今事已至此,就算自己真的误会了他,也就这样罢。 桥归桥,路归路。 他可以隐瞒,她可以不原谅,天经地义。 苏玉深吸一口气,正要往回走,却从身侧传来一声轻唤:“苏二小姐。”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可方才他明明还不在这里。苏玉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果然见到秦砚一袭月白衣衫立在自己身旁,气息微喘,而苏玉竟不知他是何时从那酒楼中出来的。 苏玉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苏二小姐怎么走路如此神不思属?”秦砚问道,用自己的身体将苏玉护在街内侧,清俊的面容之上是惯常的三分笑意,眸光之中却是浓浓的担忧之色,“这街上车水马龙的,若是走神不注意路会很危险。” “多谢秦大人关心。”苏玉客气道,“方才只是想起了点事情,我这便离去。”说罢,苏玉正要抬步,却被前方急匆匆跑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堵了道路,他身后还跟着个妙龄少女,正是方才在酒楼之中站在秦砚身旁的那一位。 “秦大人。”那男子因为跑得匆忙,出了一额头汗,“怎么撂下一句失陪就跑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刘大人,实在对不住,方才远远在楼上看到一位久而未见的熟人,一时情急就……” 听到熟人一词,苏玉与刘大人两人的反应各不一样,苏玉讽刺一挑眉,而刘大人却用暧昧的眼神将苏玉上下打量了一番,扯过秦砚,低声道:“难怪你不要我送你的小妾,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在等你。” 尽管这位刘大人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可奈何苏玉自幼习武,耳力非同常人,自然能将他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到。听到这人竟然将自己与他的姬妾相提并论,苏玉的眉头蹙得更深,心中纠结成团的郁结正喧嚷着要爆发,却听秦砚口吻严肃道:“刘大人说话还请自重!” 头一次见到平日里总是一脸温润笑意的秦砚如此,这刘大人怔了怔,心里也有些恼火,可奈何秦砚如今倍受皇太后赏识,是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他又不敢得罪。 官场中混的哪个不是心中一套,嘴上又是一套,刘大人忍了心中火气,面上讨好道:“哈哈,是下官方才嘴拙了,秦大人可莫要放在心上呀!” 说罢,刘大人冲着身后的女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女子立刻走上前来,对着秦大人盈盈一鞠:“秦大人可要看在奴家为你打点了那么多天餐食的份上,莫要责怪我家大人呐。” 声音甜腻含情,让在一旁本不欲搭理三人之事的苏玉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秦砚看也没看她一眼,客气有礼道:“这些日子有劳画琴姑娘了。” “哪里哪里。”回答的却是刘大人,“若是秦大人觉得画琴服侍的不错,便将她留在你那里好了。” “君子岂能夺人所爱。”秦砚摇头,“更何况当初刘大人将画琴姑娘借我的时候,我也说过了待府中厨娘回来便将画琴姑娘还回,如今我这边厨娘已然回来,以画琴姑娘的厨艺留在我府中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才华。” 见秦砚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刘大人只能作罢,一脸尴尬的领着那个叫做画琴的女子向秦砚拜别,一步三回头,而那个琴临走前还不舍回头看了秦砚一眼,眼中柔情蜜意百转千回,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在其中。 苏玉轻笑了一声,拂袖打算跟着走,却被秦砚唤住。 “苏二小姐。”秦砚道,“听说今日你被太后宣入宫中觐见,还好罢?” 苏玉讽刺道:“进宫觐见了你又一个心爱之人,如何能不好?” 秦砚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犹豫了一下问道:“是……她与你说什么了么?” “太后说了很多。”苏玉一字一句道,“可我现在着急回家,就不一字一句复述了。” 苏玉说罢,转身想走,手却突然被秦砚牵住,苏玉脚下的动作一顿,却听秦砚道:“可是因为什么事情心中不舒服?怎么看起来心绪如此焦躁?” 苏玉甩了甩秦砚的手,却没有挣脱,只好道:“没有。” 秦砚握着苏玉手腕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正紧。 两人维持着一个要走,一个却不放手的举动,谁都没有让步,喧闹街上车水马龙,可周遭声音在两人耳边仿若静止一般,如同两人的动作。 半晌后,秦砚无奈,先开口道:“你要知道你其实最不善掩藏自己的情绪,心中的装的事情从来都瞒不过我,这件事情必定与我有关,所以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让你说出来,倒不是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却是怕你将事情憋在心中,难免会积了郁结,对身体也不好。” 苏玉冷笑:“就是关于你又如何?你如今在我心中跟陌路人无异,那你又管我怎么去想?” 秦砚眉目间隐痛一闪即逝,苦笑道:“那你便管管我如何去想罢,太后今日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如此急躁?” 苏玉把心一狠,猛地挣开了秦砚的手,转身凝视他的双眸,缓缓道:“太后确实说了许多,但她最后告诉我的是皇帝自始至终都姓俞,俞乃国姓,吾皇姓俞,却也没什么错。” 秦砚闻言一怔:“她竟与你说了这个?” “没错。”苏玉道,“你与她不是素来关系甚笃,为何不去问她,还是跑来问一个街上随便遇见的熟人?” 秦砚苦笑:“你的记性素来都是这么好。” “我倒是情愿它不好,也好过一直念着不该念着的事情。” “不要忘。”秦砚急切道,眸中一片荒芜,“至少慢些忘。” “其实忘了如何,不忘又如何?事已至此,你难道不该希望我忘得越干净彻底越好?”苏玉摇头笑了笑,提醒道,“那日我说了不会原谅你,今日我再重新说一遍。” 秦砚眸中翻起波涛汹涌,张了张嘴,正要阻止苏玉继续说下去,而苏玉却快他一步,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原谅你。” 秦砚面色白了白,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眸彻底黯淡了下来,心口仿佛像是被一把尖刀猛地插了进去,再拔出时刀刃一侧狠狠在心头一绞,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竟比当初迫于无奈,诱导苏玉站在他面前说出“和离”二字时还要来的激烈。 只是一切的心绪都被他惯常的那张面具所掩盖,苏玉看着面色如常的秦砚,自嘲摇头一笑,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明知这回身后必定无人再牵住她了,苏玉的脚步却愈发的快了起来,到了后来疾走变成了小跑,只觉得该再逃得快一些,这样便能快些将那些事情淡忘在脑后。不管秦砚以前如何,过去又如何,他再与她没有半分关联。 苏府的朱色牌匾遥遥在望,苏玉猛地停了脚步,深吸一口气,久久麻木的心终于因为奔跑有了一丝隐隐的释然感。苏玉正打算抬步往前走,肩膀便被人拍了一下,惊讶抬头,就见苏逍欢快一跃从她身后到身前,旁边还跟着个满面忧心忡忡的萧致墨。 “跑那么快做什么?”苏逍压了压苏玉的肩膀向她身后望了望,“后面有狼追?” 苏玉拍掉苏逍的手:“方出狼窝又入虎穴,我应该离家出走的。” 苏逍“哈哈”一笑,嬉皮笑脸问道:“进宫面圣,感觉如何?没被吓傻罢?” 苏玉差点没忍住当着萧致墨的面犯了个白眼,气笑道:“没吓傻,再说就算被吓傻,也总比吃大便强不是?” 苏逍噎了一下,偷偷瞧了萧致墨一眼,发现他眼眶都瞪圆了,苏逍连忙辩解道:“吃那啥的是小黑,不是我,看我做甚么?” 苏玉嗤笑:“谁说是你了,这么快承认。” 苏逍脸色绿了绿,转向萧致墨,咬牙切齿道:“亏你还担心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我看见到她的人不被她气死就算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玉心道,太后不仅没被自己气死,还差点把自己吓了个半死,不过碍着萧致墨的面,况且此时还在苏府大门外,这些所谓的家事自然不能轻易向外传,便只好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专门出来接我,原来是萧三公子的主意。” “可不是。”苏逍用胳膊肘一推萧致墨,“刚才还担心的死去活来,见到我幺妹就变成了闷葫芦,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呀。” “呃……”萧致墨揉了揉不幸中招的腋下,面上苦思冥想状,最终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二小姐在太后宫中……”说到这里,艰难一顿,“吃什么了么?” 第三十章 “……”苏玉沉默了一下,“太后盛情难却,是以用了些茶点……” 萧致墨闻言松一口气:“这便好,我只是觉得苏二小姐从清早开始便校场皇宫的两头跑,体力消耗得多,若是什么都没吃,饥肠辘辘的未免难受。” 苏逍打趣道:“哟,方才还特意叮嘱我让苏府后厨备好饭菜,听到这丫头吃过了便不着急了,这是打算开始长篇大论了?” 萧致墨低头“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什么长篇大论,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那便是有话要说了。”苏逍总结,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反正就在我家门口,谅你也说不出个花来。我在这等了一下午可是又累又饿,便不搀和你们的事先回去了。” 萧致墨知道苏逍是特意将位置让出来给两人独处的,对着苏逍感激一笑,这才转向苏玉道:“今日自打你进了宫,我便很是不安。” 苏玉目露讶异:“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太后是我阿姊,怎么都不会为难我的。” 萧致墨摇头:“可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宣你,怎么都不会是好事。坊间之话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提防,否则太后也不会亲近萧家而疏远自己的本家。” “虽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苏家素来谨小慎微,并未犯过什么大错,太后不会昏庸到听信谣言的地步。” 萧致墨皱眉:“可太后近来的举措确实也匪夷所思。” 苏玉不好将内情明说,只是反问道:“你这是在为苏家担心?” 萧致墨毫不犹豫:“这是必然。” 苏玉眸中暖意淌过。 “其实还有一事。”萧致墨开了个头,后面要说的话便流畅了许多,“上次在小酒坊时,秦大人说今上万寿诞最终选择萧山军一事与父侯有关,其实是事实,父侯确实在太后面前争过这个名额。” “哦?”苏玉清澈目光看向萧致墨,“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萧致墨诚实道:“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秘密,可却事关两家利益冲突,如果你会从别人口中听说,那不如由我亲自告诉你。” 苏玉笑了:“这件事我早就已经有所耳闻,可告诉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将。” 见萧致墨怔了怔,苏玉继续道:“名额一事不管太后、萧侯大人与秦大人之间是如何商定的,对苏家的利益其实无甚影响。我当时确实生气,却是气秦砚的不坦诚,却与萧家没有关联。对于苏家而言,苏家自始至终对那个名额都没有垂涎之心,本就不是自己的,没了便没了,更别提与萧家争宠了。萧三公子应该也看到太后对于苏家的打压,苏家如今不求别的,只求平稳,你必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明白。”萧致墨应道,“我说这些,也是为了告诉苏二小姐,那个名额无论对手是谁,萧家都必然会争上一争的,并不是针对苏家。” “既有派系,就必然会有争执,情有可原。” 萧致墨摸了摸鼻子,尴尬苦笑道:“苏二小姐怎能想得这般透彻。” 苏玉捂嘴笑出声:“难不成你想让我因为这件事怪罪于你?本就与你无甚么太大关系,大哥手握苏家军权尚且能与你称兄道弟,难道萧三公子真的认为苏玉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么?” “不、不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萧致墨慌忙摆手道,“只是苏二小姐太不按常理出牌,倒将我原本想说的话堵住不好说出口了。” “你原本想说什么?”苏玉眨了眨眼,“要不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便将想说的都说了罢,省了窝在心里闷得慌。” “无非是表忠心罢了。”萧致墨无所谓一笑,“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苏玉故作震惊:”我以为萧老板好歹也要摆桌好酒陪个罪,没想到却只打算耍个嘴皮子功夫应付过去。” 萧致墨“哈哈”一笑,爽快道:“这又有何难?苏二小姐现在便可随我去小酒坊,上百坛好酒随你挑。” “改日罢。”苏玉遗憾道,“方才大哥不还说苏府后厨已经备下了饭菜,我若是不回去,该被大哥念叨了。” “苏兄确实是个急性子。”萧致墨赞同道。 苏玉抬眼望一下天色:“那我便先回了,天色已晚,萧三公子也该早些回府才是。” “等下。”萧致墨突然道。 苏玉回过身来看他。 萧致墨俊朗的面容上表情一本正经:“既然我与苏兄已然称兄道弟,再称呼你为苏二小姐未免生分。” 苏玉眸光微微一动:“既然如此,我便跟着我大哥一起罢,大哥唤你为三弟,你又虚长我一岁,我便跟着唤你一声三哥,如何?” 萧致墨面上强作出来的表情差点瞬间破功,摆手慌张道:“这可使不得!” 苏玉憋笑:“如何使不得?” “你分明知道的。”萧致墨无奈道,“我那天可是当着全凌安城的面说非你不娶的。” 苏玉面上红了红:“我以为你那日只是为了帮我找回场子。” “这叫一举多得。”萧致墨笑笑,“苏二小姐看在我这番良苦用心的份上,便换了三哥这称呼罢。” “这好说。”苏玉眸中滑过一丝狡黠光芒,嬉笑道,“我记得那日校场初见的时候你便说称你致墨或者萧三皆可,这些日子萧三公子早已叫惯了,不如以后我便唤你萧三,你唤我一声苏二,倒也公平。” 萧致墨本想唤得更亲近些的,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情确实急不来,见好就收,爽朗道:“苏二萧三听着倒也亲切。” 苏玉抿唇一笑:“那便这么说好了,日后谁若是唤错了,便先自罚三杯。” “我若唤错,自罚五杯。” “好。”苏玉微笑应道。 此行收获颇丰,萧三走的心满意足。苏玉目送着萧三离开,这才迈着步子进了苏府大门。 如苏逍所说那般,正厅早已布好了饭菜,放在桌上时还热气腾腾,想必是哪个有眼力见的下人看到苏玉回来,便将饭菜拿去热过了。 苏逍坐在桌边,碗筷上还沾着油渍,看样子是早已用过膳了,看到苏玉进来,口中打趣道:“嘿,终于舍得回来了?饭菜已然热过两轮了。” “没想到你竟还能记得为我重新热下饭菜。”苏玉不急不慢落座,伸手拿起筷子正要夹菜,便见苏逍手起筷落飞快从她筷子下面抢走一块元宝肉丢进了嘴里,一面嚼着一面喟叹道:“果然饭还是这么吃着香。” 苏玉哼哼了两声,改夹了另外一块肉,放到碗中却没吃,只是抬头不屑看向苏逍道:“你可知我今日帮了你多大一个忙,你竟然还屡次在我面前挑衅?” “帮忙?”苏逍咀嚼的动作一顿,随即问道,“你帮我什么忙了?” “今日在宫中,太后问我你有没有意中人,当时我以为只是因为你那凌安四公子的称号,便说没有。” “她竟然还问你这个?”苏逍神色变幻不定,问道,“之后呢?” “之后太后便说你若是迟迟不娶,恐怕会耽误了二哥的婚事,所以想为你赐婚,好在——” 苏玉话并未说完,就被苏逍手中突然“啪”的一声响打断,垂下眸光细看,发现苏逍竟然将手中的筷子给握断了,骇得苏玉赶紧去掰他的手,看到他的手安然无事才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道:“这事最终不也没让她得逞么,你反应这么大作甚么?” 命侍候的小厮换了一双筷子,苏逍眸光动了一动,最终却嬉皮笑脸道:“我早说了不想娶,就是因为这凌安城中没什么能让我看得上眼的。太后如果能看上秦砚那大逆不道的小子,眼光只怕是和你一般差,若是她要为我赐婚,指不定得选个多丑的女子来报复我,如今和离虽然容易,但你可见到被圣恩赐婚的还能和离的?” 说罢,苏逍垂头叹气,仿佛已然被太后赐婚了一般:“你说要真是这样,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苏玉嗤笑:“能上供到太后手中的画像,少说也是相貌清秀以上的,丑得怕是你想选都没机会罢?我倒是觉得太后若是选,必定会为你选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如今她这么忌惮苏家,又怎么会给苏家自由联姻的机会?” 苏逍眼珠缓缓转转,突然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就算是圣旨赐婚,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除非太后早已经破罐子破摔不怕引人诟病,否则也不会如此自找没趣。”苏逍眸光突然尖锐了一瞬间,冷笑道,“这里面怕是有什么猫腻也未可知。” “猫腻?”苏玉被苏逍的话说得很是反应了一会,顺着苏逍的话往深里想了一想,缓缓开口道:“这倒也是,我今日在太后宫中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和这事有没有关系……” 正要细细往下讲,就听门口传来一声轻咳,却是有人径直走进了前厅。 第三十一章 兄妹二人慌忙站起行礼,却被苏世清拦下了,口中道:“要吃饭就好好吃饭,吃着饭还要东拉西扯,东拉西扯也就罢了,竟然连有人来了都不知,若是家中真出了内贼,把这些话传出去,你们觉得自己有几个脑袋够太后砍的?” 苏逍竟然还认真想了想,谨慎回答道:“一个?” 苏玉狠狠白了苏逍一眼。 “两个!”苏逍感激涕零地看了苏玉一眼,口中骄傲道,“我和幺妹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苏玉夹了一大筷子菜直接堵在苏逍口中,口中愤愤道:“谁要跟你这愣头青有难同当,若是真传了出去,当然要拖家带口的跑,谁还上赶着去送死?” “咳。”苏世清轻咳了一声打断两人,转向苏玉,问道:“方才我进来时你说在太后宫中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苏玉将太后宫中那个宫女一事与二人陈述了一遍。 “只是……”说到了最后,苏玉皱眉道,“因为那宫女到了最后一瞬间将接茶盏的动作生生压了下去,茶盏这才落到了地上。太后平时走路时步履轻浮,肯定是不会武功的,却似乎看出了那宫女不寻常之处。” “如何个看出法?”苏世清问道。 苏玉斟酌了一下,答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那宫女在的时候,太后只与我装模作样的聊了些家常琐事,而自那宫女出去后,太后不仅态度变了不少,与我说的话题也不再浮于表面,虽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从这前后的对比来看,太后对这宫女也确实是有所顾忌的。 “你说的不再浮于表面是指?”苏逍追问道。 苏玉犹豫了一下:“就是说了些我们自家人都知道的事情。” 论起这个事情,在场的人便都知晓了,是关于太后身份的事情。 苏逍看了眼一直抚着下颌美髯看不出态度的父亲,开口道:“照这么说来,这个宫女确实不对劲。” 苏玉惋惜道:“只可惜当时我跪着,看不分明太后的表情。” “你还跪着?!”苏逍脊梁倏然紧绷,正要再说话,就被苏玉飞快从他手中将筷子抽了出来。 苏玉同情看了苏逍一眼,道:“小妹隐约记得大哥这几个月被罚禁闭的次数不少,怕是没什么俸禄,还是别再折筷子了,再折大哥就赔不起了。” 苏逍:“……” 方才的话题因为两人这么一闹被打断,苏世清拍了拍手示意两人安静,道:“除了那宫女之事这一插曲外,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苏玉回忆一番,略去太后最后对自己说的小皇帝的身份,似乎确实什么别的了,是以摇了摇头。 “嗯。”苏世清停了手中捋胡须的动作,下颌对着桌上的茶壶抬了抬,对着苏玉道:“说了这么久,口也有些渴了,帮我倒杯茶罢。” 苏玉应了一声,伸手刚要去拎茶壶,便觉得袖口不知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垂下头去看,却发现不知何时袖口处多了个茶碗,在桌边晃了两下,便直直向桌下歪去。 苏逍动作比苏玉快得多,一把将下坠的茶碗捞起,重新放回到桌面上。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却让苏玉和苏逍恍然大悟。 “我方才……”苏玉皱皱眉,“确实没有发现袖口何时挂了一个茶碗。” “宫里的小伎俩,你自然没有见过。可是太后也算是久居宫中的老人,就算不会武艺,有这点本事也不奇怪。”苏世清说完看向苏玉,问道,“你说太后之前把玩过那个茶盏,你可看到她将茶盏放到了何处?” “似是桌中央。”苏玉回忆道,“绝对不是桌边。” 说完,苏玉与苏逍对视了一眼,苏逍开口道:“所以父亲也觉得这茶盏是太后故意害这宫女摔碎的?” “八~九不离十。”苏世清淡淡答道,“有人将自己的人安排到了宫中,却被太后发现了,只是不知太后是仅仅发现了这个奸细,还是连这奸细背后的人都一块给拔~出来了。” 苏玉眼中惊涛骇浪,没想到只是宫中走了这么一遭,却发现了这么大个宫中秘辛,端起手边茶盏小啜一口,安抚了下有些发紧的嗓子,苏玉忐忑问道:“那父亲对这安排奸细入宫的人,有什么想法?” 苏世清眸光沉了沉:“太后如今连苏家都在打压,如此敏感的时刻敢往皇宫里面安插内应的,要么是不要命的,要么就是不认皇权的。” 苏玉暗忖了一下:“父亲是说这人以下犯上到了连太后都要忌惮的地步?” “不是。”苏世清合了合眼,“如果太后仅仅是打发了她下去,便足以证明太后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而已,否则随便找个理由处决了那宫女岂不是更好,为何还要留她到今日?” “依靠她来传递消息?”苏玉沉吟道“依父亲所见,那宫女在时太后说的话,是她希望那宫女传给幕后之人的,而太后打发下去这宫女之后,对我说的话才是今日宣我入宫的目的。” “可以这么说。”苏世清神色不变,“被送入宫前太后曾在苏府小住,当时我还以为她仅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简单之人,可自从她入宫之后,从独占圣宠到生下先帝唯一的皇长子,此人心机可见一斑,却是连我都看走了眼。” 苏玉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逍:“大哥当时不也与太后有些来往,可看出她有何不同寻常?” 苏逍眼珠缓缓一动,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尚且未能发觉,我又哪里能看得出来?” “也是,心机太深的人若是刻意伪装,仅在短短几日是难以看出破绽的。”苏玉撇撇嘴,“那宫女在时,太后对我步步紧逼,走后反而连为大哥赐婚一事也松了口。我本来还奇怪太后为何突然如此好说话了,按照这个思路往深里一想,倒是有些意思。” 苏逍道:“她没有将苏家堵在绝路上,是因为苏家手中也握着她的把柄。是以她本是应该极力拉拢我们,如今却处处打压苏家,难不成就是想给这幕后之人做做样子?” “我方才也想到了这层。”苏玉沉吟道:“依父亲所见,这幕后之人应是哪一派系?” “这件事情不是你们应当议论的。”苏世清摇了摇头,绕过了苏玉的问题,“你与逍儿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有些东西知道的太多了反而没有好处。你们只需切记如今朝堂虽然与先帝在时一般平静,实际却暗流汹涌,只要我们安分守己,苏家便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被人抓住。” 苏玉心念微动,与苏逍一同恭敬应道:“记下了。” 苏世清满意点头:“我上朝时便听到有人议论谣言一事,玉儿刚从宫中回来,看来你们对这谣言知道的也不少罢?” 苏世清这“议论”一词用得甚是巧妙,无需具体形容,兄妹二人便能猜到今日朝堂之上众人对于自家父亲究竟是何态度。 苏逍双拳紧握:“我现在便去彻查家中究竟是谁嚼了舌根子,竟然还能传得这么广。” “这倒是不必了。”苏世清嘴角一抹狐狸般的狡猾笑意,“人我已经查出来了。” “查到了?”苏玉进宫之前,苏世清还没有下朝归府,没想到仅仅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父亲已将罪魁祸首揪了出来,“是谁?” 第三十二章 “是陈坚。” “竟是他?”苏玉与苏逍俱是一惊。 陈坚是服侍苏世清多年的贴身仆从,跟着苏世清的时间最长,辈分很高,就连平日里苏逍几个小辈见了他,也要客气的称他一声“叔”。这样一个对苏家忠心耿耿的人,竟会在苏家处于进退两难境地的时候传出这样不利于苏家的言语,着实让人震惊。 “对。”苏世清道,“我已经审过陈坚,他承认是因为一念之差,不慎对外人提起过太后与苏家关系紧张,但是对于坊间传的其他事情他一概不知情。” “每次大哥与父亲在书房谈话都是陈叔候在门外,有时还会进去端茶送水。我们既然从来都没有防过他,若说他知道些内情,倒也不奇怪。”苏玉沉吟道,“不过如果真如陈叔所说这般,那传出太后与苏家不和三大证据的人又会是谁?要知道这个流言之所以能传这么快,正是因为证据确凿,听到的人都信服了,才会选择继续往下传……” “陈坚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就像你说的,这流言过了千人耳,被人总结出三条理由来倒也不是不可能。”苏世清道,“这剩下的事情,怕是就不好查了。” 苏逍拿起被苏玉放在桌上的筷子在手中转了转,问道:“父亲已经想好如何处置陈叔了么?” “你想我如何处置他?”苏世清反问道。 苏逍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严办罢。” 苏世清转向苏玉:“你认为如何?” 苏逍作为苏家长子,年幼时因为苏老将军军务繁忙,生活琐事基本都是陈坚来照料的,是以苏逍与他的关系最是亲厚。苏玉见到苏逍的样子,也能猜到他心中其实并不好受,心中权衡了一下,苏玉低声道:“陈叔在我们苏家呆了这么些年,平日里又素来疼爱我们几个小辈,今日之事是陈叔的错,但若不是有意为之,是否可以请父亲从轻处罚?” 苏世清无奈笑了:“你们兄妹几个中,逍儿的性子类我,你最似你们的母亲,也不知是好是坏。” 苏玉抿了抿唇,耳边传来苏逍揶揄:“当然是好事,幺妹若是我这性子,怕是连嫁都嫁不出去。” 苏玉皱皱鼻子,嫌弃道:“你也知道你嫁不出去,老大不小一把年纪了。” “好了,一刻钟不管你们俩就又开始窝里斗了。”苏世清打断了正要张口辩解的苏逍,抚了抚胡须,叹气道:“若他真是无意,我便将他打发到了城郊的庄子,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再踏入苏府一步。” 苏家兄妹二人点头,心中皆知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将人直接辞退而是贬到了其他庄子已是对于陈坚最好的结果。 几日之后,苏世清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处理了陈坚,而苏家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上上下下都开始人人自危,就连平日里与向来说话素来随性惯了的冬儿,如今话也少了许多。 好在冬儿素来是个健忘的性子,如此隐忍地过了几日,她自己便先忍不住了,整日都在苏玉面前叽叽喳喳的,似乎想把前几日没说出来的话尽数补回来。 这日苏玉方从校场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进自己房门,便见冬儿从大门旁边飞快窜了过来,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也因为激动红得像个小火球。 苏玉正要问冬儿究竟发生了何事,就被冬儿一把扯了她的衣袖轻晃,口中哀求道:“小姐小姐,今晚能带我一起出去么?” 苏玉不明就里,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示意冬儿先放开。 冬儿吐了吐舌头听话放开,解释道:“今日中元节,听说到了晚上会有不少人在凌安河边放荷花灯祈福许愿,去年中元节小姐便只与秦大人出去,将冬儿一个人扔下了,今年小姐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冬儿说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着苏玉谄媚道:“冬儿知道小姐最疼冬儿了,如果小姐同意带着冬儿出去,冬儿保证不乱跑也不惹事,就只去河边放花灯,可好?” 苏玉理了理方才被冬儿拉皱的袖口,问道:“今日竟然是中元节?” “错不了。”冬儿道,“今日大家都在谈这个,只是因为前一阵子陈叔那件事,如今我们下人出入府都困难了,所以冬儿也就只能来求小姐带冬儿一起出去了。” “那好,去就去罢。”苏玉一面答应着一面向正厅走,“不过要放荷花灯也是晚上的事情。我刚从校场回来,还未吃饭,你先去吩咐厨房为我备上晚膳,用完膳我们便走。” “是。”冬儿开心的礼都忘了行,蹦起来咧着嘴角就像后厨冲去。 苏玉抬眼一看已被赤云遮盖了一半的夕阳,摇了摇头,继续抬步向正厅走去。 等到一切打点完毕准备出发,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苏玉谢绝了苏逍为她备马车的提议,与冬儿一路闲聊走到了河边。 因为放荷花灯是中元节特有的风俗,河边围了不少人,卖花灯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河面上已然有荷花纸灯正顺着河流缓缓漂向下游,花灯做得粉嫩娇艳,仿佛如真的一般。 “已经有不少了呀。”冬儿惊叹道,“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中元节的花灯,没想到如此壮丽,整条河都像是着了火一样。” “是啊。”苏玉叹道,“心愿未了的人就会选在这一日来放荷花灯,这河上飘着的灯火越多,就代表心存愿望的人越多。相传如果这河灯能平安飘到下游,就证明这人的心愿可以实现。只可惜……花灯是纸做的,怕水,而星星烛火,最怕的也是水。脆弱的纸灯拖着火苗在水上漂,大多行到一半便沉了,又有多少人的愿望可以实现呢?” 冬儿闻言皱了皱鼻子,哭丧着脸道:“那我今天还能许愿么?” 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歪了歪脑袋,问道:“那小姐你去年也放荷花灯了么?” 苏玉摇头:“放了,与随我一起的那人一同放的。” “秦大人么?”冬儿惊讶道,“没想到秦大人这人看着无欲无求的,竟然也会去放花灯。” “无欲无求?”苏玉嘴角漾出一抹冰冷笑意,“他是我见过对自己的欲望最不加掩饰的人。” 无论对于权,还是对于势。 “啊。”冬儿突然捂住脸低下头道,“小姐怎么能将这样的话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苏玉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冬儿说的是什么意思,知道是她曲解了,自己的脸忍不住红了红,转头看向河边,嗔道:“你不是说要放花灯,还不快去?” 冬儿顽皮吐了吐舌头,正要跑走,脚步却顿了顿,回过头来问道:“小姐方才说秦大人去年也在这里放了花灯,那你们可有顺着这条河一直走,看看那花灯究竟到了河下游没有?” 苏玉眉头蹙了蹙,回想到秦砚那日失落到令人揪心的表情,口中却道:“问这么多做什么?难不成你想追着荷花灯一直走到下游去?” “没有没有,就是好奇嘛。”冬儿摆了摆手,露出一抹灿烂笑容,“我猜秦大人的河灯必定是安然飘到下游去了!” 苏玉失笑:“你这丫头,明明是我的丫鬟,胳膊肘子却总爱往外面拐。” “才不是呢。”冬儿撒娇道,“若是小姐今日放个花灯,必定也是能顺利到下游的。” “为什么?”苏玉好奇问道。 “因为小姐是好人。”冬儿认真道,“好人的愿望,老天爷都会愿意听的。” 言毕,冬儿皱了皱鼻子,接了一句:“不管是什么愿望。” “好了,快去吧。”苏玉捂嘴笑道,“你的愿望也会实现的。” 听到这句话,冬儿开心道:“小姐不和我一起放荷花灯么?” “不去了。”苏玉摇头。 “小姐没有什么愿望?” “家人安康罢。”苏玉睫毛颤了颤,“你要去便快些去,可是没钱买花灯?” “有的!”冬儿掏了掏兜,摸出一串铜钱对着苏玉晃了晃,“那我便先去了,小姐你一定要等我!” 苏玉向冬儿挥了挥手,目送她蹦蹦跳跳消失在人海中。 第三十三章 苏玉一人站在凌安河边,感受着晚夏清凉河风吹拂着鬓角碎发,遥看满满一河面花灯点燃的人间烟火,一个个碗底大小的灯火逐渐随着思绪走了样,模糊成了一大片红橙黄绿,在河流的推动下色彩招摇。 在一片炫目光影中,眼前却出现了一袭清爽的月白色身影,容色清华,光风霁月。 “夫人。”那人就站苏玉眼前不远处,柔声唤她道,“今日我们来得早,河面上荷花灯还不算多,若是再过一会,这边就要人挤人灯挤灯了。” 苏玉听到自己道:“那为何不晚些来?到时候一河面的灯火,景色岂不是更美?” 秦砚摇了摇头,笑着说:“美则美矣,不过一会你便能知道早来的好处了。” 说罢,他从手提的篮子中拿出两个荷花灯来:“这可是我亲自做的,你一个,我一个,我们一起将这两个荷花灯放了,可好?” 苏玉接过其中一个荷花灯细看,夸赞道:“这灯做得可真细致。” 秦砚一眨眼睛,坏笑道:“我倒是更想听夫人说——‘夫君的手可真厉害’。” 苏玉脸红了红,伸手捶了秦砚肩膀一下:“见日你嘴里就没一句正经的,这灯要放你自己放,我可不要放。” 苏玉作势要将荷花灯还给秦砚,却被他捧住了手,顺势将她带入怀中,用弧度美好的下颌顶了顶她头顶发旋儿,温声道:“怎么不放了?夫人难道没有什么心愿?” 虽然夜幕已然降临,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揽在怀中,苏玉仍觉得脸上烧得慌,索性将面颊埋在秦砚肩头,隔着他胸前衣襟轻轻呢喃了一句:“有的。” “是什么?”秦砚问道。 “第一个自然是希望家中众人身体安康,另一个是……”苏玉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歪头俏皮看向秦砚,却不接着说下去。 秦砚没有催她,只是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些,修长右臂绕过苏玉肩头,为她将鬓角碎发重新挽回到耳后,垂下头来凝视着苏玉如水双眸,温柔目光露出期待之色。 苏玉重新将头埋在秦砚胸口,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另一个就是像现在这般,与夫君厮守终生。”虽然细若低吟,可秦砚还是听到了,苏玉感觉他的胸腔震了震,发出悦耳笑音。 秦砚将嘴唇凑近苏玉的耳朵,声音低沉道:“夫人方才说另一个心愿是与我厮守终生?” 苏玉被他喑哑的嗓音窘得满脸发红,伸手将他往旁边推了推,口中嗔道:“分明都听见了,还要专门问一遍做什么?” 秦砚揽住她不放,顺势在她耳垂印下一吻,继续声音愉悦道:“夫人难得说出一次,我自然要将它印在心底。” 苏玉摸了摸耳垂:“你不是要去放花灯么?怎么还不走?” “还未题字,题了字就去。”秦砚说着,从竹篮中又取出毛笔,蘸了墨之后与荷花灯一起递给了苏玉,“夫人先写罢。” 苏玉接过,低下头来细细查看荷花灯,只觉得做工比方才在秦砚手中时看起来更加精致,翠绿的蕉叶上方拖着蝉翼一般纤美的浅红花瓣,捧在手中花瓣随着夜风微微颤动,恍若真的一般。花灯用的是上好的浣花笺,秦砚的心思极为细致,在荷花灯的底部加了一个木制的灯托儿,这样飘在水面上时便可防止水打湿了灯中的蜡烛。 苏玉将荷花灯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只觉得太过精美根本没有可以落笔之处。 秦砚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一指花灯灯芯旁的花瓣里侧道:“便这里罢,虽写不了几个字,然心愿被层层花瓣护着,却也不失真心实意。” 苏玉笑着应了,提笔在荷花瓣上一笔一划认真书了三个的蝇头小楷,随后将毛笔递还给秦砚。 相比与苏玉的工整娟秀,秦砚的字迹要洒脱舒逸许多,苏玉看着秦砚手执毛笔一脸执着的侧颊,心底漾起融融暖意,道:“家长安,这三字与我写的人长久倒很是相称。” 秦砚一手花灯一手执笔,闻言抬头笑看向她:“这两个荷花灯本就是一对,题字的人也是一对,又怎么会不相称?” 河面灯火映的他面上温柔的表情愈发清晰,同时也将他清俊的五官与下颌美好的弧线深深勾勒出来,俊美得让人心惊,苏玉嘴角的笑容已再难忍住:“写好了,我们去放罢。” 秦砚将地上散落的东西重新收回到竹篮中,执起苏玉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来到河边。 “便在这里好了。”秦砚道,“这里的河水看着并不湍急。” 苏玉应许,两人分别将手中的荷花灯放开,花灯甫一入水,便随着平缓的河流向着下游悠悠而去,不一会,便漂到了两人的身后。 “它们就这样走了。”苏玉叹道,“看着夫君花了那么久的功夫做它们,突然这么放出去,心中还挺不舍的。” “做荷花灯其实并不麻烦,夫人如此喜欢,等回去我再做几个给夫人放可好?” 苏玉摇头:“哪里有那么多心愿一个一个放出去?更何况中元节一年一次,其他时候放河灯倒也显得不伦不类的。” “那便等来年中元节好了。”秦砚紧了紧牵着苏玉的手,“此处时不时有河风吹拂,比起在家中,倒也舒爽凉快很多。” 苏玉捂嘴笑道:“最热的三伏天早就过去了,你还这般天天喊热。以前你顶着烈日在凌安城门口每日义诊,也没见你有这般怕热。” “其实那时汗早已经顺着背脊往下流了,只是因为穿得比较多,再加上我面上素来不易发汗,所以你们都没有看出来。”秦砚脸上挂着无奈笑意,突然贴近了苏玉的面颊,口吻略带委屈道,“再说了,当时我们哪有现在这般亲密,夫人难不成喜欢的是当时那个我?” 苏玉轻哼:“好不容易掀了你一层假面,你若是敢再戴回去,我便休了你!” “这可使不得。”秦砚面上故作一副慌张的模样,眼底却盈满了温柔笑意,“为夫知错了还不成?夫人可莫要休了为夫。” 苏玉被秦砚逗得忍俊不禁,用手撑着秦砚的胸口将他推远了些:“快离我远一些,刚才不还喊着热,如今凑这么近便不热了?” “不热。”秦砚答得很是顺溜。 “你不热我热。”苏玉将他推得更远些,“既然你怕热不想回去,我们便随着那荷花灯往下游处走走权当散步罢。” “好。”秦砚点头,眼中的柔情仿佛能渗出来一般,“夫人说如何就如何。” 苏玉与秦砚沿着河岸随着两盏河灯缓步走去,十指相扣。 “现下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夫君说早些出来比较好,早些的话河面上的花灯比较少,没了阻碍,花灯确实行的更稳一些。” 秦砚笑了笑:“是这个道理。” 两人牵着手缓步随着那两盏荷花灯走了许久,一路走到了河中游处,再往前走便是凌安城门,城门早已下匙,这个时辰是无人可以进出的。 苏玉望了望不远处的城墙,转过头来对着秦砚道:“再往前便只有水路了,我们就算想往前也走不了了,你若是纳凉够了,我们便往回走罢?” 秦砚笑着应了,再瞥了一眼河中央的荷花灯,漆黑如渊的眼眸却突然睁大了。苏玉顺着秦砚的视线看去,发现原本行得平稳的两个荷花灯不知何时撞到了一块凸出来的河石,灯身已然歪了,纤薄的花瓣被水洇湿,此刻正缓缓向河下沉去。 注视那两团微弱的火苗在迢迢流水中毫无征兆地猛然湮灭,苏玉止不住的讶异,抬眼望向秦砚,却只能看到他半边侧脸埋在阴影中,眉头微微蹙起,虽然面无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在难过。 可这样的表情也只是短短一瞬,在苏玉还来不及捕捉到更多的时候,秦砚眸光动了动,看向苏玉时却先笑了:“本以为可以安然到下游的,没想到却出此变故,是我的荷花灯做的太不结实了。” 苏玉眨了眨眼,轻轻晃了晃秦砚的手,安慰道:“荷花灯都已然到这里了,我们的心意其实早就送到了。明年今日我同你一起做花灯,然后再来这里放可好?” “好。”秦砚扣着苏玉的后脑在她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随后执了她的手,两人相携离去。 如今的苏玉静静伫立在河岸旁,左方是渐行渐远的两人,前方是那一片平静得有些异样的河水,还未分清何为回忆何为现实,心中只想细细勘察一下方才那块突然冒出来的河石现在在哪里。苏玉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正觉得脚下有些发凉,却感觉胳膊突然被人一扯,整个人被拖着向后退了几步。 “你要往哪里走?!”耳边一道清冷声音焦急道,“看看你眼前的路!” 第三十四章 苏玉猝不及防被人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心跳毫无规律的上下起伏,连呼吸都不由加快,顺着声音的指引一看脚下,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那只手紧紧牵住苏玉的手也有些发颤,一面将她往岸边拉,一面声带庆幸道:“幸好方才我看到你的表情不对,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一路跟着?”苏玉目露迷茫道,“我一直站在原地,什么时候走动过……” 话未说完,苏玉便注意到身边的景色,潺潺流水,萧凉夜色,这哪里还是方才自己等候冬儿的凌安城河边?这里已然到了那日她与秦砚的荷花灯沉没的地方。 感受着包裹在脚上已然湿透的鞋子,苏玉这才觉得后怕,转过身来看向方才拉她上岸的人,正要道谢,却才清醒过来这人是谁——一袭月白锦衣,手上还抱着什么东西,面上挂着浓浓的担忧之色,正是方才自己回忆中那个耗尽自己毕生温柔的人。 “怎么了?”秦砚急切问道,“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并没有。”苏玉眼中茫然散尽,眸色也渐渐灵动起来,侧了侧目光看向周边,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自己没有印象?” “没有。”苏玉凝眉道,“只记得方才与冬儿分别后便一直在岸边等她,后来想起了一些琐事……” 秦砚将臂弯中的东西小心抱紧,喟叹道:“今日是中元节,你一个女子独自走夜路委实太过危险,我还是先领你回到人多的地方去罢。” 苏玉脚上穿着湿淋淋的鞋子,回忆起方才自己不由自主踏入滚滚河水中的一幕,亦觉得有些后怕,便没有推辞秦砚的好意。随着秦砚方走了两步,一阵湿冷河风吹来,苏玉不由自主发寒地打了个寒噤,走在身旁的秦砚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将怀中的东西换到另一只手里后,单臂将她揽在怀中。 “今日出来的匆忙,只带了一个披风还被这小家伙给霸占了,你若是觉得冷,便先这么将就一下,一会到了人多的地方会好一些。” 苏玉摇了摇头,从秦砚身侧挣脱了出来,视线却忍不住看向秦砚怀中,这才发现他抱着的竟不是什么物事,而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孩子。小孩也就刚满周岁的样子,应是怕他被夜风吹了着凉,所以秦砚将他密不透风的层层包裹住,只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和尖尖的鼻子露在外面,孩子小小的鼻头时不时地抽一抽,看起来冰雪可爱。 “这孩子……”苏玉脚步猛然顿住,一双潋滟的眸子忽然瞪大,“莫不是……莫不是……” 秦砚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比了一个噤声手势,笑道:“没想到你竟能认出他来,没错,就是他。” “他不是应该呆在宫中?”苏玉压低声音道,“太后可知道此事?若是被人发现你将他私自带出宫来,这可如何是好?你不要命了?” “你一次问出这么多问题,到底还想不想听我的答案?”秦砚深深凝视苏玉莹白脸颊,突然绽出一抹怡然笑意,解释道,“我带他出来,太后自然是知道的,除了太后,现在再除了你,没有也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再知道这件事。至于我为何要带他出来……” 秦砚将抱着小皇帝的右臂抬了抬,苏玉这才看到他手肘处还挂着一个小竹篮,配着他本人芳兰竟体的气质,倒显得格外不搭调。 苏玉看到那小竹篮的刹那便懂了秦砚的用意,不可置信道:“你带着他出来,就是为了放荷花灯?” 秦砚笑应了,解释道:“先帝新丧不久,今日也需要家人放个荷花灯为他祭奠一下,宫中自然是不能放的,我便索性将他带了出来。”秦砚将怀中一脸懵懂的孩子举高了一些,道,“虽然现在他什么都不明白,却也比错过自己父亲驾崩的头一个中元节要好一些。” 中元节放荷花灯有两个原由,家中今年无丧事的,可以放灯祈福许愿。而若是家中有新丧的,相传流动着的河水通向幽冥,而幽冥之地漆黑不见五指,这些寄托着亲人深深眷念的荷花灯可以为那些找不到去路的游魂指一条路托生,是以他们可少受一些游离于人世之苦。 秦砚这一句话,算是间接地承认了他与小皇帝其实并不是父子关系。 苏玉先是惊讶了一瞬,之后无所谓道:“随你罢,方才你帮我一次,我自然不会恩将仇报,你且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会与别人说的。” 秦砚苦笑:“现在关于我的事情,苏二小姐拎得格外清。” “拎得清对你对我难道不都是好事?” 秦砚沉默了一下,没有回话,反而将襁褓中的小皇帝递给了苏玉,口中歉意道:“我得要先将荷花灯放了才能回去,苏二小姐可否帮我抱他一会?这小东西顽皮的紧,在我怀中总是乱动,我单手抱着怕不小心摔了他。” 苏玉手忙脚乱接住,却不知该怎么抱,觉得手中的小皇帝仿佛有千斤重,险些一个不稳将他直接晃到地上去。 好在秦砚那边以防万一还未松手,两人慌忙之间手扣在了一处,秦砚的手就压在苏玉的手背上,在料峭的河风中透来一阵阵温热暖意。 “我……不会抱孩子。”苏玉不自在地将手向旁边移了移,尴尬道,“我方才那一下子若是被太后看到了,八成要被判一个弑君的罪名罢?” 秦砚闻言低笑:“你可抱好,这回我要撤手了。” 将小皇帝转交给了苏玉,秦砚动作轻柔的整了整他身上的小被和披风,随后将苏玉的手向下移了移,缓缓道:“一手托在他颈部,一手放在这里,这样抱着可以轻松一些。” 苏玉按照秦砚说的方法试了试,果然稳妥了不少。低头看看怀中的小皇帝,这小东西显然不怕生,被苏玉抱着也不哭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精气神十足的瞪着,捕捉到了苏玉新奇的目光后,突然咧了咧嘴,“咿呀咿呀”地叫了起来。 “他这是怎的了?”苏玉被吓了一跳,“饿了?要哭?” 秦砚弯起来从小篮子中拿花灯,闻言头都不抬,笑道:“他素来这样,见到美人就爱咿咿呀呀的叫,不用搭理他。” 很久没有听到秦砚这般说话,苏玉呼吸顿了顿,却没有搭理他,视线转到怀中的小皇帝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骂道:“你这个小不正经。” 秦砚正埋头在荷花灯上题字,闻言嘴角微微勾起。 两人半晌无话,耳边只能听到小皇帝糯软的“咿呀咿呀”声,苏玉原本对于小皇帝是心存芥蒂的,此刻凝视着他白白软软玉包子一样的小脸与灵动清亮的眼睛,心里也不由的跟着软了,暗忖他若不是深宫中那位所出的孩子该多好。 凉爽河风袭来,将苏玉的一缕柔滑乌发吹拂过肩头,正巧扫到了小皇帝脸上,小皇帝的玉包子小脸立刻皱了起来,“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苏玉吓了一跳,侧了侧头想将头发收回来,没想到小皇帝似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肉呼呼的小手一把将那一缕头发扯了过来,张开嘴就要往口中送。 “不可不可。”苏玉慌忙道,奈何刚她学会了如何抱小孩,实在不敢冒险腾出一只手来去阻止小皇帝,索性将小皇帝举高了一些,打算拉远两人的距离将头发扯回来。 小皇帝溜圆的眼睛突然一亮,在苏玉方抬起他的时候忽然出击,“吧唧”一声伸长脖子亲了苏玉的下颌一口。 “你!”苏玉被小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下了一跳,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小皇帝似是非常开心,在苏玉的怀中扭了扭小身板,一只如玉藕一样的小胳膊伸出襁褓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苏玉头一回被人这么直白的吃了豆腐,心中却一点都恼怒不起来,将小皇帝举高高之后再凑近了来,也用唇在他粉嫩嫩的小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口中得意道:“以为只有你会这招么?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要记好这句可是我教你的,将来我也算得上半个帝师。” “咳……”从旁突然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便是一阵被刻意压抑的低沉笑声,苏玉的嘴吃惊得微微张开,转过头果然发现秦砚已然站了起来,脚下摆了两个题好了字的荷花灯,此刻的他正负手而立,面上清朗笑意带着七分揶揄,三分温柔,竟然将皎皎月色都比了下去。 “方才还说显儿是小不正经,如今这么对比了一下,可不是一个大不正经抱着个小不正经?” 苏玉被秦砚的话说的哑口无言,可是输人不输阵,这人对自己来说已经什么都不算了,又怎能任由他打趣自己! 想到这里,苏玉面上挂了一抹轻佻笑意,眸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秦砚一遍,口吻不屑道:“我就算再不正经也是要看人的,像你这样的,就算求我我也不会对你不正经不是?” 怀中的小皇帝似是能听懂苏玉的话,“咯咯咯”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拍着包裹着他的披风算是附和。 秦砚清俊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无奈,摇头道:“果然是物以类聚,显儿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闹腾成这个样子,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正经了。” 苏玉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对着秦砚道:“谁有空和你讨论这个,你没看到他胳膊都伸出来了么?快来将他包好呀,小心一会着凉了。” 正说着,小皇帝似是来了劲儿,用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抓起了苏玉胸前的头发,“咿呀咿呀”地又要往嘴里放,就被苏玉一连声的“哎哎哎”打断了。 小皇帝好奇的歪头看向苏玉,也学着“哎哎哎”了起来,边“哎”边笑,顿了顿,竟还吐出一个泡泡。 秦砚将小皇帝的手重新塞回到襁褓中,看着苏玉抱着他动也不动一脸紧张又欢喜的表情,先是垂头低笑了一阵,在苏玉即将恼羞成怒前恰好止住,嘴角轻勾,眸光温柔道:“你喜欢小孩子。”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苏玉反问道。 “太明显了。”秦砚回答道,“不过不是哪家的孩子都有显儿这般人见人爱的。” 虽然秦砚用的是惯常柔和的口吻,苏玉却硬是从中听出一丝骄傲和炫耀,虽然心中再喜欢,这小不点还不就是宫里头那位生出来的,苏玉见不得秦砚这幅样子,将小皇帝向他那边递了递,口中低声道:“你忙完了?忙完了就将他抱回去罢。” “还没。”秦砚用下巴指指脚下的两盏灯,“我要将这两个荷花灯放了。” “在这里放?”苏玉看了看四周,“应该没人会选在这么偏的地方放河灯的罢?” “现在不就有了?”秦砚将荷花灯上的蜡烛点亮,“这回选在这里放,应该便不会再轻易灭了。” 苏玉看着秦砚将这个花灯平稳放在河中,眉头蹙起道:“原来你真的信这些。” “我信。”秦砚笑道,“在我还小的时候,便常听母亲提到中元节放荷花灯的习俗,虽然心生向往十分想去许个愿见识一下,可当时我住的地方并没有河,所以只能不了了之。待到年纪稍长离了家乡,放出的第一个荷花灯不是祈福许愿,而是悼念母亲,当时我便信了放水灯的传说是真的,这样母亲便能看到我为她点的灯,不至于找不到最终的归宿……” 苏玉认识秦砚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提起他的家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默默地聆听他的话。 可没想到秦砚故事没有说完,自己却先摇头笑了:“一定是来的路上被街上的氛围影响到了,怎么和你说起这些了?” 秦砚弯下腰拾起那第二个荷花灯,将它也轻轻推入河中。 苏玉注视着秦砚的动作,将怀中的小皇帝抱得更紧了一些,问道:“这第一个河灯是为先帝备的,那第二个是为你的母亲?” 秦砚用手拨了拨河水推着荷花灯顺着水流向前飘了些许,这才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笑道:“母亲到了现在早已不需要荷花灯引路了,这个花灯是为了成全我另一个心愿。” 苏玉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将怀中小皇帝递还给秦砚。 “走罢。”秦砚从苏玉怀中接过小皇帝,“我送你回人多的地方。” “哎,等一下,他还扯着我的头发。”苏玉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捏了捏小皇帝的小手,直到他松开了手,苏玉这才居高临下的看着小皇帝,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包子脸。 小皇帝偏过头做了一个咬的动作,却连苏玉手指尖都没有碰到,难过的扁扁嘴,装模作样地“呜呜”了两声,如玉一般的小脸上表情甚是委屈。 苏玉乐了乐,又曲起指关节蹭了蹭小皇帝的脸,小皇帝开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了,别闹。”秦砚慌忙稳住小皇帝不断扭动的小身板,一面轻拍这小皇帝的背一面温柔笑道,“他这小模样本来就是装的,你越是惯着他,他越是得寸进尺。一会将你送走了,我还得发愁拿什么来哄这小东西开心。” 苏玉闻言这才不舍作罢。 两人步履一致地沿着河岸向凌安城中心走去,走到前方分叉路口处时,苏玉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前方不远就是我与冬儿分开的地方了。” 秦砚“嗯”了一声,脚步却没停下:“既然还剩下不远,就将后面的路走完好了,方才你离人群也不远,不也迷迷糊糊的走岔了路?” 苏玉想到方才那朦胧的场景,头皮一阵发麻,便也没有坚持,一面随着秦砚走一面问道:“一会我走了你要将皇上送回宫里去么?” “天色太晚了,宫门早就下匙了,让他在我府中屈就一晚便是。” 苏玉怔了怔:“你晚上不用入宫?” 见秦砚目露诧异地看着她,苏玉这才发觉自己问出的话太过隐私,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入不入宫是你的自由,我是说他毕竟是九五至尊,呆在宫外不太妥当罢?” 秦砚眸光暗淡了一瞬,随后笑道:“我晚上不用进宫去,况且如今我已不是太医令,宫门下了以后再入宫才是不妥,显儿这边只要别人不知道,就没有什么问题。” 苏玉点头,承诺道:“方才我说的不会与别人提起皇上一事始终算数,算是还你今日的人情,你不必担心。” “只要你不再大晚上的一个人乱跑,我便能放下一大半心了。”秦砚道,“尤其是在今日这样的晚上。” “中元节?”苏玉问道,看向秦砚疑惑道,“你不也带着皇上单独出来?” “他是九五至尊,不一样的。”说罢,秦砚看向已是一片灯火阑珊的前方,感叹道,“还是人多的地方繁华喧闹些。” 苏玉目光在一片人海中逡巡着冬儿,知道自己出来了这么久,这丫头回头若是没有看到自己,必定会急疯了。果然,在临近九曲桥的尽头,她一眼便在人群之中扫到了窜来窜去表情焦急的冬儿。 “我就先走了,你带着他也注意些安全。” 苏玉说罢,迈步向九曲桥走去,却被秦砚喊住。 “等等。” 苏玉疑惑地转过身来。 “我衣袖中有个东西,你帮我拿一下罢。”秦砚将小皇帝举了举,示意自己腾不出手来。 苏玉有些莫名,却还是走上前去。 “右边的袖口。” 因为苏玉伸入秦砚袖口的动作,两人离的很近,近到都能隔着小皇帝听到彼此的心跳。苏玉的手在秦砚袖中略微摩挲了一下,皱眉道:“这里没东西。” 秦砚面上惊讶一闪而逝:“难不成我记错了?要不你翻翻我衣襟处。” 苏玉后退一步仰起头来看向秦砚,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秦砚似乎也意识到话中的不妥,低头笑了:“你帮我抱着显儿,我自己拿。” 这回苏玉轻车熟路的接过小皇帝,稳稳的将他抱在怀中。小皇帝重回柔软的怀抱也显得异常开心,小肉胳膊努力挣扎着从秦砚的包的严严实实的披风中解放出来,拽拽苏玉的头发企图将苏玉的注意力转移过来。 苏玉一面轻拍小皇帝的背低声哄着他,一面留神秦砚的动作,看到他果然从衣衽处摸出一物,凝眸一看,原来是那日在小酒坊中秦砚说要拿回去洗干净的那方面纱。 “那日拿回去说要为你洗干净的,后来却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苏玉接过秦砚递过来的面纱,顺势要将怀中的小皇帝抱给他,却不知为何头皮一痛,垂下头细看时,额头撞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事。 虽然一触即分,苏玉却隐约能猜到那究竟是什么,连忙抱住小皇帝后退了几步,却发现方才拉她头发的竟是从襁褓中伸出一只小胖手的小皇帝,而秦砚还是站在原地,揉着嘴唇,一副被撞得很受伤的模样。 第三十五章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苏玉眼眸瞪得圆了圆,动了动嘴,磕磕绊绊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是皇上他突然扯了我的头发。” 秦砚笑了笑,柔软舌尖在唇上舔了舔,清朗如玉的面庞无端生出几分魅惑的感觉,苏玉脸上烧得更红,避开目光不去看他,耳旁却又听到他声音低沉道:“倒不像是肿了的样子,否则我明儿个该没法见人了。” 苏玉心知分明不是自己的错,可就是羞愧的抬不起头来,额上与秦砚的唇碰过的地方到现在还在火辣辣的烫,如发烧了一般,攥了攥手中的面纱,只想转身便走掉。 秦砚似是看出了苏玉的尴尬,并没有再说什么,前进了几步走向苏玉,苏玉紧了紧襁褓中的小皇帝,警惕问道:“你要做什么?” “把显儿抱回来。”秦砚一指那个窝在苏玉怀中得意洋洋吧唧嘴的小不点儿,打趣道,“你若是不将他给我,那可是诱拐皇帝的重罪。” 小皇帝似乎听懂了秦砚的话,紧紧攥着苏玉的头发,一双乌黑溜圆的大眼睛学着苏玉的模样警惕地瞪着秦砚,最后委屈的皱了皱鼻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秦砚无奈地抚了抚额角,而苏玉则开始手忙脚乱地摇晃着小皇帝低声安慰他,前方的光亮突然被一片阴影遮盖住,苏玉抬头,便看到秦砚已然站到了自己身前。 “不要着急。”秦砚道,伸手在小皇帝眼角轻轻摩挲了一把,然后将修长的手指凑到苏玉面前道,“你看,光打雷不下雨的。” 苏玉定睛一看,可不是这样? “来把他给我罢。”秦砚边说着边从苏玉手中接过还在嗷呜嗷呜装哭的小皇帝,“否则一会他又该来劲儿了。” 小皇帝的哭声戛然而止,面带不满,嫌弃地看了秦砚一眼,又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苏玉。 苏玉被那眼神看得沉默了一下,不解问道,“这么大的小孩子都这么有灵气了?” 秦砚无奈,望着小皇帝的包子脸,嘴角笑意怡然,声音温柔道:“应该是这几天吃得太好了。” 小皇帝立刻收回看着了苏玉的视线,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笑眯眯地讨好秦砚。 苏玉:“……” 秦砚却似乎很是满意小皇帝的态度,将他露出来的小胳膊再一次严严实实包裹进襁褓之后,抬起头来对着苏玉一笑,向着一旁挥了挥手。苏玉顺着秦砚的手势看去,才发现冬儿不知何时已从九曲桥上走到了两人不远处,却没有不靠近,只是蹲在河边的大石头后不停向两人这边张望。 看到了秦砚直白的手势,冬儿这才不情愿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先对着苏玉叫了一声小姐,这才转向秦砚,嬉皮笑脸谄媚道:“姑爷的眼神真好。” 苏玉淡淡瞥了冬儿一眼,冬儿立刻挺直了后背,眼珠子转了转,改口道:“叫惯了没反应过来,是秦大人,哈哈,拜见秦大人!” 秦砚眸光闪了闪,却没在称呼上多做纠缠,反而对着冬儿道:“也有几个月没见你这丫头了,个头倒是窜了不少。” “苏家的伙食好!”冬儿眼睛亮晶晶的答道,“姑爷竟然看出我长个子了,小姐都没注意到。” 后半句话中的委屈之意把苏玉的脸都说得红了红,急忙辩解道:“我日日都见你,哪里能那么容易察觉。” “那倒是。”冬儿摸头道,“人说十六七猛一窜,冬儿还没到窜的时候呢。” “那是二十三猛一窜。”苏玉更正道,“谁给你说的十六七,是看你个子太矮安慰你的罢?” “小姐!”冬儿气鼓鼓的嘟了嘟嘴,“总之冬儿只是没到长个的时候而已。” “是是是。”苏玉连忙应了,“到了该长的时候自然就窜了,回去我就吩咐厨房每日给你多添一碗饭。” 冬儿的眼睛蹭的一亮。 秦砚在一旁看着主仆二人一来一往旁若无人的对话,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可惜怀中的那个小皇帝见不得这么久没人搭理他,有些不甘寂寞,趁着秦砚没有注意,在被子里狠命蹬了蹬腿,又开始“咿呀咿呀”哼了起来。 这动静果然将冬儿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问秦砚道:“秦大人怀中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秦砚表情似笑非笑。 苏玉当然不可能对冬儿说这个“东西”就是当今圣上,只好随意一指还飘着几盏荷花灯的河面,敷衍道:“方才顺着上游飘过来了一个孩子,刚好被他捞到了。” “这都能捞到?”冬儿的表情似信非信。 苏玉索性将裙摆抬起了一点,露出方才被河水打湿的鞋子:“喏,这就是方才下水捞他时打湿了的。” “竟然是真的。”冬儿的表情由怀疑转变成崇拜,狗腿道,“还是小姐威武。” 伴随这冬儿这句谄媚的是小皇帝一声不满的长啼,秦砚将他不停挣扎的小身板扶稳了,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道:“我还得要沿着河岸走走,看看究竟是谁家丢了孩子,就不陪你们闲聊了。” “快去罢。”苏玉无力挥挥手,心中巴不得他赶紧走,“走得越快越好。” 秦砚应了一声,向苏玉行了个别礼,这才优哉游哉抱着小皇帝走了。 苏玉目送着他背影消失,这才打算重回人群中,走了两步却发现冬儿还愣在原地。 “怎么了?” 冬儿挠了挠头,一双大眼睛目露迷茫之色:“小姐方才分明说是秦大人将孩子捞起来的,怎么湿的是小姐的鞋子?” “……”苏玉谎言被拆穿,面上一红,斥道,“就你话多,现在不走你今天就留在河边过夜,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捞几个孩子上来!” “别、别这样……”冬儿慌忙捂了嘴,“冬儿不说了就是了。” 两人一个一脸强装镇定在前,一个捂着嘴巴东张西望跟在后面向着苏府走去,过了一阵,冬儿忽然撤了覆在嘴上的手,窜了两步跟苏玉并排,小心翼翼看了苏玉一眼,忍不住又问道:“小姐您方才究竟去哪里了呀?你不知道那时冬儿回头看您不见了真是吓了个半死。” “不跟你说了捞孩子去了么?”苏玉低着头生硬回答道。 “哦。”冬儿嘟了嘟嘴,“没想到姑爷还挺喜欢孩子的。” 说完,似是也察觉到自己的称呼又错了,低声重复了一句:“没想到秦大人还挺喜欢孩子的。” “嗯。”苏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着方才那柔软短暂的一触,思绪飘远。 “小姐喜欢孩子么?” “嗯。”苏玉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脚步顿了顿,侧过头来问冬儿,“你刚说什么?” “我刚问小姐喜欢孩子么?” 苏玉睫毛轻轻一颤,僵硬道:“不喜欢。” “方才那孩子不也挺可爱的,为什么小姐不喜欢?”冬儿追问道。 小皇帝再机灵可爱,那也是太后的,苏玉眉头一蹙:“就是不喜欢,没为什么。” 冬儿咬了咬唇,像是要说什么,可苏玉却没等她,依旧向前走去。 “再不走,你就留在河边捞孩子。” “我可不要。”冬儿连忙追上苏玉脚步,“小姐您慢着点哎。” 苏玉跟冬儿回到府中已然很晚,一番收拾下来躺在床上,苏玉闭上眼只感觉整个人都天旋地转地晃悠,本以为只是因为白日太累,睡上一觉就好,哪知道第二日起来没有解乏不说,反而浑身发软。 苏逍见她如此,索性就让她在床上多躺几日把病养好,自己替她巡了几日的校场。 苏玉在床上躺了三天,喝了十来副药,只觉得再闲在家中就快闷出新的病症了。萧三期间也来过几次,却因为避嫌没进苏家的大门,只托了苏逍将礼物带过来直接给苏玉。 到了第四日,苏玉特意起了个大早,便撺掇着苏逍带上她重新去校场。 苏逍见拗不过她,只好点头同意。 好在今日校场的活不算多,苏玉与苏逍一人巡视了半个校场,一番忙碌下来也才将近中午。 本来苏逍还有给士兵喂招的活没完成,但见到苏玉的模样又有些憔悴,果断大手一挥,把剩下的活计大方地留给了李狄,自己美其名曰护送苏玉回府。 苏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校场门口目送着兄妹二人一脸哀怨的李狄,哈哈笑道:“好好干,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李狄的表情从哀怨变成了咬牙切齿:“苏老将军为何还不找你谈谈人生?” 苏逍骄傲道:“若是我去了,接下去的几天你便也替我操练我家的兵?” “当我没提过这茬,求您快走罢。”李狄无奈地抱拳道别。 苏逍笑了笑,这才转向一旁无精打采的苏玉,问道:“你还好罢?” 苏玉打了个喷嚏,口中道:“还好,就是觉得脑子里面蒙蒙的。” “说的好像你每天记得带脑子出门了似的。”苏逍“嘿嘿”一笑,扬起马鞭在苏玉的马上一抽,开心喝道,“走起!” “啊!”身~下的马猝不及防撒蹄子就跑,苏玉被吓了一大跳,刚要出口反驳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手上抓紧了马缰,咬牙切齿吼道:“苏逍你又发什么疯?!” 苏逍在苏玉后面一路跟着,嬉皮笑脸道:“看你没精神,给你打打气。” 苏玉狠狠白了苏逍一眼:“下次我一定要在你马鞍里面插几个根又粗又长的针,让你也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用来说你真是一点都不浪费。”苏逍摇头叹道,面上笑意却没有变,“说说你那天晚上到底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强壮的身板说病就能病了?” “……”苏玉低下头扫视了一下自己“强壮”的身板,半晌后转过头怀疑地看向苏逍的眼睛,确定它们确实没瞎之后,回答道:“就是去河边看别人放花灯,估计被河风给吹了,这才染了风寒。” “你可别说,这几日凌安城中染风寒的可真不少。” “你怎么知道?” “秦砚那小子都在城门口布施义诊了,那排的长队能从城门口排到城外,我怎么能不知道?” 苏玉突然听到秦砚的名字,将手中的缰绳紧握了一下,面上却云淡风轻道:“他怎么又去义诊了,不是已经封为御史中丞了?” “这小子可精明着呢。”苏逍嗤笑道,“一面布施义诊,一面收着百姓的讼辞,既笼络了人心,又在朝上扳倒了好几个昏官,如今可谓是风头正盛。” “太后怕是又找到理由给他加官了罢?”苏玉淡淡道。 “还没。”苏逍耸耸肩,“但是我估摸着也不远了。” “嗯。”苏玉转过头,突然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啧啧。”苏逍嫌弃道,“记得离我远点,可别将病过给我了。” 苏玉轻哼一声:“说得我愿意成天跟你绑一起似的。” 苏逍乐了:“也不知是谁小时候总跟在我后面嚷嚷着让我带她出去掏鸟蛋的。” 苏玉撇嘴:“也不知是谁分明爬不到树上还从鸡窝里面拿了俩鸡蛋骗我说那就是鸟蛋的。” “二弟若是不说,你不也照样信了?” “那也是没信。” 兄妹二人正兴致冲冲地斗着嘴,突然前方道路的草丛猛地一动,发出一丝声响。 苏玉与苏逍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凝眉对视一眼,减慢了马速。 第三十六章 苏逍微微侧头,指了指身~下的骏马对着苏玉使了个眼色。 看见苏玉点头,苏逍咧嘴一笑,突然足尖一点马侧,身法轻快飞跃而出,腰间的苏门剑被抽出时发出一声清越低吟。 剑声消逝一刹那,方才那半人多高的树丛已被苏逍整齐削掉了半边,繁乱枝叶落下,露出一个半靠在树丛中,身着一袭被血染红戎装的男子。 苏逍直指来人的剑尖颤了颤,缓缓放下,还没发问,就听那人虚弱道:“少将军?” 声音有气无力到不细辨几乎听不清楚的地步。 “这是怎么了?”苏玉因为方才制住苏逍的马晚了两步,刚过来就看到苏逍剑尖指地,正细细打量着这满身浴血行迹诡异之人。 而那人应是听到了苏玉的问话,向她这边看了过来,一张布满干涸血迹的面庞被乱发遮住了一大半,乍一看来那人似乎就只剩下一双闪着微弱光芒的眼眸,却熟悉到令人心惊。 “高晟?”苏逍突然道,手中苏门剑重归剑鞘,苏逍俯下~身凑近那人,皱眉道,“你是高晟?” 那人用力点了点头,原本已然黯淡的眼眸突然晶亮了起来,伸出手死死抓紧苏逍的胳膊,艰难道,“少……将军……” 只是话刚开头,就被一阵猛烈呛咳打断,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在原本黝黑的脸上划下一道怵目惊心的殷红。 苏逍匆忙伸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却无济于事,眼看那人眸中光芒渐渐黯淡,最后缓缓阖上眼帘。 “高晟?!”苏逍吼道,“睁开眼啊!你给我睁开眼啊!” 苏玉皱了皱眉,走上前来将手指凑到高晟鼻子下面探了探,松口气道:“还有气,应该只是昏过去了,你别着急。” “若是让我知道这是谁做的!”苏逍捏了捏拳头,伸手扯开高晟的上衣,就看到他下腹处有一道半尺来长的刀伤,应是新伤,伤口处虽没有发炎但却极深,血都没有止住。 苏逍在他胸口上急点两处止血的穴位,正欲打横抱起他往马上放。 苏玉咬唇阻拦道:“伤口这么深,骑马送回去的话他肯定经不起颠簸。” 苏逍应该也是想到了,深吸一口气,极力语气平缓道:“我知道,可他伤势太重,若是再不止血,连回城都熬不到。” 苏逍说完,终究忍耐不住心中焦躁,一拳垂到地上:“妈的!” 高晟这个人,苏玉以前也见过几次,是苏家军中的一个小校尉。以前在苏家校场时,苏玉与他有过一些交集,只是后来胡国侵犯边境,他便随苏逸去镇守边关,两人从此次就再没见过。虽然苏玉与这高晟的关系不似苏逍那样成日里一起在校场摸爬滚打那么铁,可看到如今这样的情景,心中也难免难受。 看到苏逍已然关心则乱,苏玉反而镇定起来,问道:“此处离凌安城已经不远了,方才你说秦砚在城门口义诊?” 苏逍急促的呼吸顿了顿,也明白了苏玉的意图,点头道:“你去?还是我去?” “我去罢。”苏玉抓着缰绳翻身上马,“你将高晟放在马上稳妥着向回城的方向走,我一定会尽快赶来。” 听到苏逍答应的声音,苏玉马鞭狠狠一甩,疾驰奔向凌安城。 ~ 此时的秦砚正在凌安城城墙下的一块阴凉处悠然坐着,一面提笔为前来的病人开着药方,一面不动声色地抬眸扫了扫城门的方向。 眼看午时将过,按照苏玉平常的行程,应该快回城了才是。前几日不知是她没去校场还是回来的时间太晚,总之秦砚都没能见到她,也不知今日他的运气如何。 秦砚字迹工整的将药方写完,交到前来问诊的老妇手中,口中耐心叮嘱道:“小孩子身体有些弱,我便没开太烈性的药。这副药你看着他一日服用三次就可,切忌不可贪多。” 老妇人双手接过,直直对着秦砚跪了下去,秦砚连忙站起侧身闪过。 “老人家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得。”秦砚说着将老妇人搀扶起来,温声道,“快起来吧,回去为孩子煎药才是正事。” 老妇人就着秦砚的胳膊站了起来,口中“神医”“活菩萨”的不停唤着。 她身后还有几个人在排着,听到这老妇人这么说也纷纷点头应和。 “医者之心罢了。”秦砚谦逊道。 命人将老妇人与她的孙子送走,秦砚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向着城门口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后冲着下一个排到的人笑了笑,道:“前几日你来过罢?是因为风寒对么?” “秦大人真是好记性。”来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有些憔悴,“三日前我便来过,吃了大人的药好了不少,今日再来求一副巩固一下。” “先让我把把脉罢。” 诊完脉,秦砚将写好的药方递给那中年女子,正要说话,便听城门方向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嘴角忍不住弯了弯,衬托出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清华怡然:“这药方一日两次即可。” 中年女子看着秦砚面容的目光呆滞了一下,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后面的人忍不住出声提醒,她这才恍然察觉,连忙伸手接过药方,口中反复谢道:“谢谢神医,谢谢大人。” 秦砚笑着点头回礼,耳中却努力在鼎沸的人声中搜寻那本就不大的马蹄声,只等着在马蹄渐进时抬眼遥遥望一下那马上之人是不是苏玉,若真的有幸是,他便也能开心度过这后半日的枯燥时光。 只是这马蹄声确实越来越近,听起来却不像是向城内行,秦砚忍不住抬眼一望,眸光闪了闪,随后定在一处再也不动了。 “秦大人?”那妇人虽拿了药方,却还想多与秦砚聊会,见他此刻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问道。 “啊。”秦砚匆忙收回目光,眉梢眼角的温润笑意却没来得及掩饰起来,“不好意思,你方才说什么?” “我方才问道这药是用膳前还是用膳后服用来着。”那妇人问完,忍不住又道,“秦大人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秦砚正要回答,便听急促马蹄声在自己身旁戛然而止,苏玉的声音从马上焦急传来:“秦砚!” 急切的口吻让秦砚的心都跟着漏跳一拍,压抑着心中不安,秦砚站起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可不可以随我去救一个人?”苏玉喘气道,“去救……去救一个……” 说到这里,苏玉忍不住咬了咬唇,高晟是苏逸军中的人,本应该在边关驻守的人如今却一身狼狈的出现在凌安城城郊,这样尴尬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出去的。 苏玉正在苦苦思索应该如何恳求秦砚时,却听到一句简短回答。 “好。” 声音清冷,语调却很温和,正是出自秦砚之口。 “什么?”苏玉怔了怔。 “我说可以。”秦砚重复道,“去哪里救?” 望着秦砚看向自己柔和的目光和嘴角勾勒的清朗笑意,想到秦砚方才那声不问缘由毫不犹豫的“好”,苏玉的心没由来一悸,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以前,那人对自己的要求从来都是无条件的满足,对自己的态度永远是温柔中带着宠溺。 狠狠甩走脑中在此时此刻不该有的情绪,苏玉向着秦砚伸出手:“跟我来。” 秦砚一手拿起放在身旁的石椎木医箱,将另一只手搭在苏玉手上,苏玉用力一提,将他拽到了马背之上。 周遭响起一片抽气声,苏玉没空搭理,扬手一鞭,骏马掉头又向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秦大人?”那妇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秦砚坐在马背上,越过苏玉,回了一句:“用膳后服用。” “哦。”那妇人小心收了药方,冲着后面还排着的几个人道,“散了罢散了罢,没看秦大人都已经被人抢走了。” 剩下几个没排到的人叹了口气,尤其是其中的几个女子,面上表情显得十分可惜,抬眼望了望扬尘远去的二人,互相调笑几句便各奔东西了。 苏玉带着秦砚一路快马奔驰,刚刚出城,就觉得坐在身前秦砚姿势僵硬得有些不对劲。不禁侧过头来看他,却发现虽然他目视着前方看不见正脸,可露出的耳垂却是发红的。 “怎么了?”苏玉问道。 秦砚将脸正过来微微一侧,苏玉看见他的原本白皙的脸果然红了。 “你让我……就这么侧坐在马上?”秦砚叹了一口气,口吻无奈道。 苏玉闻言看了看两人的坐姿,因为方才时间紧急,自己匆匆拉了他上马,倒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这么看看,自己坐在马背上,而秦砚侧身坐在自己身前,这个姿势—— 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把他圈在了怀里。 被心中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苏玉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轰的一下涌到了脸上,脑中一片凌乱。 “我、我……”苏玉支吾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砚又叹了一口气:“那你好歹让我正过来坐罢?” “怎么正?”苏玉这次回答地倒是奇快无比。 秦砚刚侧着身子向后移了移,就听苏玉道:“马速快,别乱动!” 秦砚停了动作。 “马速确实很快,本来拉了你是来救人的,一会你若是摔下马去,谁救谁也就不一定了。”苏玉说完,深吸一口气艰难道,“要不……你就这么呆着罢,反正城里的人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 “……”秦砚沉默了半晌,无奈问道,“被我挡着,你能看见路?” “能。” 默默叹了一口气,秦砚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苏玉身上,口中美其名曰道:“这么着就挡不到你了。” 苏玉:“……” 面上热度还没褪去,秦砚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意,但反正方才在城内脸已经被这丫头丢尽了,如今沾点小便宜又有何妨? 第三十七章 两人就保持着如此的姿势一路在宽阔的大道上御马飞驰,苏玉感受着秦砚半靠在她身上的体温与鼻尖传来熟悉的清润气息,有好几次差点想松了马缰直接用轻功落荒而逃。 相比于苏玉的狼狈,秦砚则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只见他轻阖着眼帘一动不动,若不是嘴角时不时勾起一抹悠然笑意,她几乎以为他已然睡着了。 苏玉努力将马御到最快,让呼啸而过的风声与急促的马蹄声充斥自己的耳畔,却不知为何依然能听到秦砚清浅的呼吸声,绵长而轻柔。 “要到了。”实在忍受不了这样暧昧的气氛,苏玉轻咳一声道,“你是不是也该起来了?” “唔。”秦砚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这才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面上却是一副迷茫之色,“到哪了?” “城郊。”苏玉答道,“大哥应该会在不远处的路上等我们。” 秦砚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感慨道:“没想到在马上小憩了这么片刻的功夫,竟然比平日里睡在榻上还要安稳。” 苏玉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睡不好?” “其实挺不错。”秦砚侧头对着她笑了笑,“只是这里更安逸一些。” 两人向前行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果不其然在官道上看到一匹了枣红骏马慢悠悠地向前走着,马上还驮着两个人,正是苏逍与受伤昏迷的高晟。 因为高晟的伤口就在下腹,苏逍只能扶着他侧坐在马背上,远远看来倒是与苏玉秦砚的姿势如出一辙。 苏逍必定也看到了苏玉秦砚二人的样子,却只是皱了皱眉,抱着高晟翻身下马,将人放在路边一处地势平缓处,看向秦砚道:“你是自愿来的?” “没错。”秦砚抱着医箱跳下马背,也省了客套,直接看向高晟,“这人面色已经发青,应是失血太多,若是不立刻止血,性命堪忧。伤口在哪里?” “我方才检查了一下,下腹处一刀,伤口较深,其余伤口在背上,倒无甚大碍。” “好。”秦砚从药箱中拿出一个乌黑瓷瓶,吩咐苏逍道,“你扣住他的下颌让他张嘴。” 苏逍闻言照做,眉头却越皱越深:“这样便可以止住血了?” “只能暂时止血。”秦砚说着将高晟的衣服翻开又在伤口上撒了一层药粉,“条件所限,这都是一些应急的措施,这么长的伤口若是想要愈合,其实需要用线缝合伤口。” 苏玉在一旁听的心惊胆战,而苏逍却面不改色问道:“你是要现在在此处缝合?” “没错,再拖下去估计他也撑不住了。今日我在外义诊,为了以防万一,银针与肠线我都随身带着。”秦砚说着轻拍了一下放在身边的石椎木医箱,“只是……” “只是什么?”苏逍急道。 “因为此处是郊外,即便我在这里将伤口处理好,一会你将他放在马背上运送回城,路途只要稍有颠簸,伤口也有开裂的危险,所以势必要有一人回城去取辆马车回来,毕竟相比于骑马,马车更平稳些。” “我去!”苏玉自告奋勇道。 “不行。”秦砚断然否决,“方才你在城里逗留的时间虽短,却也有人见到你我二人共同离去,现在若是你再去取马车,被有心人一联想,也能将此处有伤患的事情猜出个十之八~九,这人的身份你方才在城里不愿明说,怕的不就是这些有心之人的猜测么?” 未料到秦砚思虑如此周到,苏玉一怔,却见苏逍已然一跃上马,道:“我这便去,除了马车,还有什么其他要备的东西么?” “干净衣物即可,等伤口料理完,这伤者身上的衣物怕也不能再穿了。” “好。”苏逍握紧马缰,顿了一顿,低声道,“那日在校场打你之事,我不后悔,也不会致歉。” 秦砚垂头笑了笑:“我明白。”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苏逍坐在马上郑重抱拳一揖,“今日之事,苏逍在这里先行谢过!” “苏少将军客气了。”秦砚回了一礼,看苏玉在一旁已然帮高晟将被干涸的血迹黏在身上的衣服小心掀开,也顾不上平时秉持的礼数与苏逍拜别,连忙过去按住苏玉的手,“我来罢,你在一旁看着便好。” 苏玉却摇头道:“以前不也常常帮你料理别人的伤口,更何况今日情形如此危及,只要你不嫌弃我时隔这么久动作生疏愚笨了就好。” “怎么会嫌弃你。”秦砚眸光软了软,“往常那些都是些小伤,我是怕你见不惯今日这样的场面。” 话虽这么说着,秦砚却将身边的石椎木医箱向苏玉那里推了推,顺势从箱中拿出两片白纱布,将其中一片递给苏玉道:“那便先清理伤口罢。” 苏玉与秦砚未和离时也随他义诊过几次,清理伤口可谓是轻车熟路,再加上两人之间早已熟悉彼此习惯,用不着多余言语,配合地默契无比。偌大旷野静谧无声,只剩下纱布摩擦的窸窣声与两人彼此交叠谨慎而压抑的呼吸声。 好在先前秦砚给高晟服下的药效果不错,换了三四块被鲜血洇湿的纱布之后,伤口被差不多清理干净了,秦砚正要转身去医箱中取器具,就发现苏玉已然将医箱中用来缝合伤口的银针用肠线穿好,递到了他的手边。 秦砚微怔了一下,随即将银针从苏玉手中接过,眼中笑意难以隐藏:“有劳了。” 苏玉扯了扯嘴角,将两只手放在身前合十握了握,问道:“是要现在缝合么?” “嗯。”秦砚低下头来仔细审视着高晟的伤口,而苏玉已然倾下~身轻轻按住高晟的双肩,以防高晟在缝合伤口的过程中因为疼痛挣扎而走了针。 若此刻有旁人在场,定然会被两人之间的默契所折服,可惜此间仅有的第三人还在昏迷中,秦砚忙得无暇分神,而苏玉本身也无知无觉。 时间就在秦砚沉稳而细致的动作中缓缓流逝,当一切终于处理完毕,秦砚用手背擦拭着额头汗水直起身来,正打算活动一下有些发僵的脖颈,就看到苏玉已然松开了握住高晟肩膀的双手,正蹙着眉头凝眸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也随着她的眸光凝固了一般,看不出喜怒。 “怎么了?”秦砚微微有些诧异,“为何一直盯着我瞧?” 被秦砚这么出声一问,苏玉眼眸缓缓转了转,却不回答秦砚的话,反而将目光转向高晟,问道:“他的情况如何了?” “血止的及时,加之伤口已经缝合好,只要不再裂开,应是没有生命危险了,现在只等苏少将军回来了。” “嗯。”苏玉将散在鬓角的碎发向耳后拢了拢,露出莹白柔滑的侧颊,沉吟道,“虽然此处离凌安城不算太远,可马车速度毕竟比不过单骑,大哥即便是再快,也还要一会功夫的。” “等等。”秦砚突然道,“你脸上有一道血印子。” 苏玉摸了摸方才露出的脸颊处:“是这么?应是方才手上的血没擦拭干净划在脸上的。” 见秦砚没有否认,苏玉用手指在脸上轻轻揉擦了几下,问道:“还有么?” “没擦干净。”秦砚道,却不再指点苏玉,反而伸出手来盖在苏玉举在腮边的手上,握住了她的手轻擦了起来,“幸好没干,否则便不好擦掉了。” 虽然秦砚是隔着自己的手触碰苏玉的脸颊,可她依然觉得说不出的异样,脸上的血迹应该是擦掉了,可换来的却是一阵更浓烈的灼烧。苏玉觉得不管血迹擦没擦干净,她的脸都能滴出血来了。 “好了。”秦砚握着苏玉的手来到她面前摊开,指腹出果然有一丝血痕。 “多谢。”苏玉垂头道,从秦砚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必客气。”秦砚口中虽这么说着,目光却依然停留在苏玉的手上,口中惋惜道:“你手上的伤口确实愈合了,只可惜留了一道疤。” “一道细痕而已,况且在手心上,不碍事的。” 秦砚沉默了一下,再抬头时面上已是云淡风轻:“你的手在抖。” 苏玉低下头看了一瞬,随后便将手向袖中缩了缩。 秦砚蹙眉:“看你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可是身体不适?” 苏玉摇头否认道:“并没有,多谢秦大人关心。” 秦砚闻言蹙眉,将手转而搭在苏玉腕间的脉上,苏玉往回抽了抽,他的手却平稳地纹丝不动,太过熟知他对于病患的态度,苏玉无奈道:“我真的没事,只是……” “伤寒未愈。”秦砚道,清澈目光看向苏玉,眸中是毫不遮掩的自责与关心,“是我方才大意了,竟然一直没注意到你的情况,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是因为身上觉得冷所以才抖成这样?” “头上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又能冷到哪里去?”苏玉瞥了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高晟,“其实躺在地上的伤者说来和我也算是有些渊源,方才看到你给他锋针我的手就在抖,好在没有耽误什么事,这也算得上是……关心则乱罢,并不是手有什么问题。” 秦砚颇有些吃味地看了一眼高晟,却在苏玉回转目光前迅速收敛了复杂的心情:“他的伤势你不必担心。” 见苏玉疑惑不解的看向自己,秦砚笑了笑,原本清和淡然的面容因为自信而更显张扬夺目:“有我在,他当然不会有事情。” 如此耀眼的秦砚苏玉不是头一回见到,却在和离之后很久都没有见过。苏玉深深望向他漆黑如渊的眸子,真诚道:“谢谢。” 秦砚的清俊的眉眼弯了弯,笑得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一般。 两人便各怀心事对视了半晌,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莽撞马蹄声,打破了这一令人悸动的局面。 是苏逍驱着的马车到了。 第三十八章 苏逍不仅来的时刻讨巧,准备工作也做的精细,马车选的是苏府内眷平日出行用的那个,车厢内宽敞了许多不说,行走起来也平稳舒适。 为了防止高晟在路上磕碰到,他还特意多备了几床锦被在软榻上。 三人合力将高晟稳稳当当地抬上马车,苏逍抬起手背一抹额上因为焦急赶路流下的汗水,这才轻吐一口气问道:“他如何了?” 秦砚正与苏玉将高晟身~下的锦被垫得更绵软些,闻言看向满头大汗的苏逍道:“伤口已经缝合好了,只是因为受伤过重失血太多,近几日还是需要有人在旁时刻看护照料的。” 苏逍闻言沉吟,却什么都没说,跳上了车夫的位置马鞭一挥,竟是直接赶起了马车。 苏玉凭着对苏逍无赖习性的了解,对他这一表现早有了一番猜想。果不其然,马车再次停下时,已然到了苏府大门口。 苏逍这是问也没问秦砚一句,就将人给劫回了府中。 掀开车帘,苏玉偷眼看向秦砚,秦砚素来是个好脾气的,遇到这种事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后便起身帮着窜进车厢的苏逍将人抬下了马车。 为了掩人耳目,三人从侧门进的苏府,反而比正门离西面的厢房更近一些,是以他们抬着一个受伤的成年男子倒也没花多大功夫。 将高晟安置在榻上之后,苏玉出房门去吩咐下人准备日常用具,而秦砚又一次检查了高晟缝合的伤势,发现没有牵动伤口后,这才起身对着苏逍行了别礼告辞,却被苏逍拦了下来。 秦砚面上的表情微露诧异,眸中却光芒微闪,不动声色问道:“不知苏少将军拦住下官,所为何事?” 苏逍直视秦砚,神情诚恳道:“秦大人当时既然拦住阿玉去取马车,想必也已经猜到,这榻上之人的身份对于苏家来说越少人知道越好。苏家虽然也有军医,但医术毕竟不如秦大人,更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大人既然今日愿意帮忙救治他,不如帮人帮到底,照料他渡过这一段危险期如何?” “这……”秦砚的表情略带为难,“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以伤者目前的状况,这头几天必然是要有人随时看护左右的,秦府与苏府虽然同在凌安城南,可相距还是有一段路程的,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下官就算赶过来怕也无济于事。 “这个好办,只要秦大人不嫌弃,我们可在隔壁为你收拾出来一间厢房。” 秦砚答应的爽利:“那便有劳了。” 两人正商议着高晟病情之事,苏玉已带着冬儿进了房间,听到两人后半段的对话,苏玉瞥了秦砚一眼,倒没有过多表示,只是转头对着冬儿吩咐道:“那你便将旁边那个空客房收拾出来罢。” 冬儿乐呵呵地应了,正打算退下去,便又听苏玉不放心道:“那厢房很久没住人了,需要多扫扫灰。方才的被褥已经全铺在了这间,一会新拿出来的记得先在阳光下先晒晒,免得晚上睡觉的时候发潮。还有,备一副笔墨纸砚在书桌上,品相按照以前家中的置办,记下了么?” “记下了。”冬儿捂嘴偷笑道,偷偷一瞥一旁嘴角带笑的秦砚与眉头微蹙的苏逍,急忙做了个揖,一蹦一跳的跑了出去。 而等苏玉叮嘱完冬儿转过身来,两人早已各自收起面上的表情。苏逍走到桌前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灌下,这才张口对着苏玉道:“既然事情尚不明朗,母亲那边还是暂且瞒下罢,这边的事情你先打点着,若有什么难处便去书房找我,今日我应该都在书房。” 苏逍一提书房,苏玉便明白了他应是要与父亲处理此事。虽然如苏逍所说,只要高晟不醒,这边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可是事关二哥,苏玉仍是止不住的担心。 咬了咬嘴唇,苏玉道:“你那边若是有什么情况,无论什么时候,记得给我说一声。” “一定的。”苏逍应了,安慰道,“我已经派了于思远过去,或者高晟醒,或者思远回来,最迟三四天总归会有结果的。” 于思远是苏府门下清客之一于明堂之子,与苏家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为人沉稳可靠,算得上是苏逍的得力臂膀。 苏逍将此事在秦砚面前说出来,苏玉便猜出高晟身份一事苏逍是不打算瞒着秦砚了。毕竟秦砚已然知道了高晟的存在,如今又要暂居在苏家照料他,他若是想要知道什么消息可谓是易如反掌,与其让他推测出,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倒也不会显得小气。 苏逍走后,因为旁边的客房还没有收拾出来,苏玉不好留下秦砚一个人在这边等候,便只好随着秦砚坐到了桌边,看着他为高晟开药方。 苏玉前几日害得伤寒本就没有好利索,方才因为情况危急,倒没觉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如今坐回到清凉舒适的屋中,心境宽和了不少,身上的不适便又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只觉得脑子开始隐隐犯晕,秦砚向她叮嘱的关于高晟伤口的注意事项她虽然一直努力在听,却怎么都不过脑。 苏玉忍不住轻轻晃了晃脑袋,从秦砚的医箱中抽出一张白纸,正打算将他后面的话一一记下,却听他的声音停住了。 笔尖一顿,苏玉抬起头来看向秦砚,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满是疑问。 秦砚手背附上她的额头,一股清凉气息让苏玉舒服得半眯了眼睛,却听秦砚口吻严肃道:“额头烫成这个样子,你自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苏玉被秦砚的话说得有些莫名,情不自禁摸上自己额头,却没觉得有多烫,正想再多试一会热度,就被秦砚搀扶了起来。 “怎么了?”苏玉纳闷道,“我也只是害了几日风寒,今日已然大好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温病本就是全身发烫,你自己摸着又怎么感觉得出来。”秦砚无奈道,“这几日在城门口都没见你进出,原来一直在养病。” 苏玉只觉得眼中事物虽然是清晰的,脑中却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被秦砚牵着向门外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问道:“等等,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秦砚的语调带了一丝无奈:“自然是让冬儿送你回房,用四天时间把风寒养成了高热,你也真是本事。” 苏玉对秦砚所说的四天格外感兴趣,忍不住问道道:“你怎么知道是四天,难不成你天天蹲在城门口数着呢?” 秦砚没好气道:“何止。” 苏玉努力将秦砚的话过了过脑子,奈何此刻脑中早已搅成了一滩浆糊,便只“嗯”了一声作罢。 冬儿与几个被临时调派过来丫鬟小厮尚在隔壁收拾房间,本来忙活的热火朝天的,见自家小姐一脸惨白的被秦大人搀着进了门,吓出了一身冷汗。 苏玉道:“没多大事,就是有些头晕。” 秦砚在一旁拆台道:“扶她回去歇着罢,已经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是。”冬儿偷眼瞧向苏玉面色,毫不犹豫应道。 秦砚道:“我现在要去煎药,伤者所在的那间你先让个悉心些的人过去看着,若是人醒了,便差人去叫我,若是人没醒,则更要仔细看着不要让他乱动压到了伤口。” 秦砚刚说完话,苏玉便指了两个平日里办事得力的小厮去了高晟那边,本来苏玉还想对秦砚说煎药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好,可想到以前秦砚便说过火候对于中药的药效至关重要,是以熬药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便没提这茬,只是转而看向冬儿,问道:“这边收拾的如何了?” “除了被褥还在外间晒着,其他的都差不多拾掇好了。”冬儿偷眼瞧向苏玉面色,也有些担心,“小姐这便随冬儿回去休息罢。” “嗯。”苏玉点头应了,却对着秦砚道,“若是这边有什么消息,记得让人给我说一声。” “一会你的药煎好了我便让冬儿端去给你,回去之后切莫睡沉了,服完了药再睡,免得过了困头睡不着影响发汗。” 苏玉烧得糊涂倒是没有注意秦砚究竟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只记得自己回过秦砚了。待回到自己屋中服了秦砚遣人送来的药,心中暗忖千万不要睡沉了,可兴许是药效的原因,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天光大亮。 睡醒后睁开眼,苏玉心中第一反应是糟了,今日去校场又要迟了。她火急火燎坐起身,一种大病初愈浑身发软的感觉却猛然将她拉回现实,这才忆起了昨日被自己与苏逍所救的高晟。 “冬儿。”苏玉皱了皱眉头,开口喊道。 “小姐。”冬儿一直便在次间候着,答应得很快,“你可是醒了?身上感觉如何?” “高晟呢?”苏玉没管冬儿的问话,“他如何了?” “听说还在昏迷中。” 苏玉心中一沉,掀了被子就要起身:“我过去看看他。” “别呀。”冬儿急忙拦了苏玉,焦急道,“秦大人说温病需要好好休息,要窝在床上裹着被子发发汗才能好透了,小姐您这一出门若是再着了凉可怎么办呀?” “秦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你究竟是苏府的丫鬟还是秦府的?” 冬儿小声嗫嚅道:“大少爷也这么说……” 苏玉被这两人噎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九章 在一番好说歹说下,苏玉终于得以裹着一层厚厚的貂裘大氅出了房门。七月末的艳阳天,她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无疑被苏府众人偷偷斜眼瞧了好几回。 苏玉却没管别人怎么想,垂头思忖着既然高晟还未醒,而苏逍也说过他会一直在书房,不如先去书房那边探探消息。 这个时辰苏世清还在早朝,是以苏玉到书房的时候里面只有苏逍与几个人在议事,看到苏玉进来,皆是一脸惊诧的看着苏玉的装扮,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一般。 苏玉对着这几人礼貌点头示意,这才将大氅解了随手放在了门口的椅子上,走到苏逍身边问道:“昨日你说派了于明远过去,可有什么消息了?” “哪里有那么快!”苏逍挑挑眉,伸手覆在了苏玉额头上摸了摸,没好气说,“我说你既然生病了,难道不能在房间里老老实实窝着?偏要跑到这里来给我添麻烦。” 苏玉很是自然地想拂开苏逍的手,但看到屋中那几人一直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和苏逍,心想这几人都是跟随父亲已久的清客,骨子里就是老古董,在他们面前应该给苏逍留些面子,省了以后他压不住他们。 是以任由苏逍的手放在额头,苏玉在他的手掌下微微挑了挑眉头,嘴上却装得不能再温顺道:“多谢大哥关心,我的病已然大好了,只是因为心中实在担忧二哥得紧,便来这里问问有没有什么新情况,还请大哥与几位老先生原谅我叨扰了。” 苏逍被苏玉难得温柔的语调吓得手指头一哆嗦,连忙拿下覆在她额头的手,装作若无其事道:“知道认错就好,方才我与几位先生正讨论到高晟的伤势,你便在这里跟着听罢。” 苏玉乖乖应了,转身寻了个苏逍身边的位置坐了,这才将注意力放到方才她进来时正在说话的老先生身上。 那人正是被派遣去边关打探消息的于思远的父亲于明堂,是苏世清门下的老清客之一,苏逍没出生时他便跟随着苏世清出谋划策,资历颇深。 于明堂被打断了倒没有显示出什么不悦,只是轻咳了一声,继续道:“这秦砚上个月刚因为先帝万寿诞阅兵一事参了苏将军一本,与苏家本就是是敌非友的关系,如今如此机密的事情让他参与,怕是不妥。” 听到秦砚的姓名时苏玉的眼皮一跳,而余下的几人纷纷附和,竟是都同意他意见的意思。 苏玉不知几人谈话的前因为何,可此间场合她作为家中幺女自然是没有资格开口询问的,只好把目光殷殷扫向苏逍,期待着他能给些提示。 苏逍果然不负她期望开口道:“我不知于老先生所说的参与是指什么?若单是说为高晟医治,方才我便也说过,当时情况紧急,哪里容得了我再回校场去请军医。但若是说后续之事……”说到这里,苏逍顿了顿,“虽然我心中也焦急万分,可眼下高晟未醒,思远未归,一切尚不明朗。往好处想,苏家若是能自行解决,那秦砚那边我定然亲自处理。可往坏处论,高晟从边关负伤归来一事本就蹊跷,若真是跳出苏家能力范围,我们再瞒着秦砚又有何用?秦砚是太后的心腹,于老先生难道真的觉得我们能绕过太后解决此事?” 苏逍一席话让于明堂沉默了一瞬,却继续开口道:“可如今情形,将高晟交到秦砚的手中照料太过冒险,少将军有没有想过,秦砚本身对苏家来说并不可托付信任,若他在医治高晟的过程中动什么手脚,我们根本防不胜防。” 苏逍闻言眉头不禁蹙起,正要回话,便听苏玉从旁突然道:“他不会的。” “不会?”于明堂看向苏玉,神色不像是在恼火,口吻却颇为不客气,“二小姐又是从何得知他不会如此?” 苏玉水葱一般的精致的手指紧紧扣着桌沿,指尖都泛出了粉白,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淡定,缓缓道:“我对秦砚这人的为人还算了解,医于他来说就是他所坚持的道,故意伤害病者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因为这就是他的本性。” “本性?道?”于明堂此时的口吻已带了些许不耐,“他上个月接着参将军一本的机会向上爬时,你可看出了那也是他的本性?他也许是个医者,但权欲与纷争面前你能保证他还能坚持医者本性?还是二小姐真的认为他当了苏家一年多的姑爷您就能把他整个人摸得透透的了?那你们当时又何必要和离?” 于明堂这话说得苏玉嘴唇一白,就听苏逍一声暴喝:“够了!” 于明堂不屑“哼”了一声:“若我说,书房议事本就该是男人的事情,妇人之仁要不得——” “于老先生!”苏逍打断于明堂的话,“不管如何,你口中所说的人是我苏家的二小姐,我的亲妹妹,你如此说话,未免太不将我们苏家的小辈放在眼中。” “卑职不敢。”于明堂垂眸道,“可高晟一事,还请少将军三思,请苏家的军医过来一同诊治,也好过将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强。” “可——”苏玉争辩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苏逍挥手打断。 “你也别说了。”苏逍道,“于老先生言之有理,可我与阿玉共睹秦砚确实将高晟从鬼门关中拖了回来,昨日他刚帮我们一个大忙,今日我们就要过河拆桥,这不是我苏家处事的作风。” 说到此处,苏逍顿了顿,似是在思索,而后道:“不若这样,若是到了明日之前高晟依然没有转醒或伤情恶化,我便请苏家军营的军医过来查看,于老先生觉得如何?” 这一做法,相当于先将苏玉与于明堂两人各打五十大板,再赏两个蜜枣安抚。 苏玉知道这帮清客素来仗着自己的资历不将苏家小一辈放在眼中,苏逍有他的难处,如今各退五十步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她便没有再说什么,爽快一点头,表示同意。 可于明堂却不那么好说话,拂袖道:“既然少将军已然做了决定,我这一老头子在这边指手画脚也是碍事,不如让我先行告退。” 说完,竟不等苏逍同意,转身就出了书房门。 余下的其他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终还是苏逍先对他们抱拳道谢,道不若大家小憩一会,等苏老将军回来了再继续,几人这才离了书房。 等众人散尽后,苏逍将手一拍木桌,口中怒道:“这老东西!” 苏玉抿了抿唇:“我也有错,不该跟他拗。” “你没什么错。”苏逍哼了一声,“这老头子素来喜欢跟我唱反调!秦砚是我留下来的,这件事父亲也点头同意了,难道还让我把他轰出去不成?高晟是在校场中跟我一起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兄弟,难道他能比我更关心高晟的安危?论医术放眼凌安城没几人能比过秦砚了,昨日好不容易将他劫回府中,今日便被这老头子念叨的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秦砚青眼有加了?” “那大逆不道的混小子。”苏逍骂了一句,“我只是信得过他的医术罢了。” 苏玉拍拍苏逍的肩道:“你看这于老先生今日火气这么大,八成是昨日在父亲那边游说此事时碰了壁,这才会一大早拉了几个人跑到你这边来探口风呢。若是你耳根子软答应了他的意见,他自然就得逞了。若是你没答应,他也算是通过你给父亲施压了,这一出戏不管怎样你都避不过。” “我又何尝没想过这茬。”苏逍气得咬牙切齿,“这些个老家伙是越老越让人惯着呢!” 苏逍说完,无奈看向苏玉:“罢了,还是等父亲下朝归来将此事说与他听罢,到时候不管是跪祠堂还是减月俸我都认了。” “我看你倒是不会挨罚。” 苏逍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你也知道于老先生当初随着父亲一起出生入死,可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大功臣,如今他仗着资历在我这这么一闹,不管怎样都是我这个小辈的错,若是处理的不好,难免会被他说我们苏家寒了他们老臣的心。” 苏玉狡黠一笑:“这回轮到你想不通了不是?如你所说他确实有在小辈面前这么飞扬跋扈的资本,可父亲因为这事提醒他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奈何他没犯过什么大错,父亲自然不好重罚他。如今你好不容易在他面前立了一次威,我敢打赌父亲不仅不会因为此事责罚与你,而且还会冷着他几天好让他自己清醒清醒。至于那个寒了老臣的心,反正今日在场这么多人,孰是孰非自有定论,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的就是他都不怕。”苏逍苦笑,“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确实不能再纵着这些老清客了。” “是罢!”苏玉揽了揽苏逍的胳膊,动作小鸟依人到极致,口中却没说好话,“父亲素来精明惯了,怎会让你吃这种闷亏?你看你哪次挨罚不是因为闯了不该闯的祸,惹了不该惹得人?” 苏逍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说哪次挨罚不是因为你?” “也……有那么几次。”苏玉撇了撇嘴,“做大哥的嘛,必定要多一些担当。” 苏逍气笑了。 “那……我打算去西院那边看看高晟到底如何了,你可要与我一道?” “我早上已经去看过了,这回手头正忙便不去了。”苏逍拿起放在案头的毛笔蘸了蘸墨,打趣道,“你溜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这不是正忙嘛。”苏玉对着苏逍温柔一笑,唬得苏逍险些扔了手中的笔,“那幺妹便不打扰大哥您了。” 说罢,苏玉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 “把你的大氅给我穿上再走!”苏逍暴喝了一声,奈何苏玉跑得太快没有听到。 苏逍透过木质雕花的窗牖看了一样外面大好的阳光,摇头叹了一口气,索性便由她去了。 第四十章 苏玉离开了书房,并没有在外面多做停留,径直走过内院穿过圆洞门,便来到了高晟所在的西院客房处。 夏末晌午和风煦日,苏玉舒服的眯了眯眼,这才踏进了客房房门。她本以为一进门便能看到秦砚,未想到守在卧榻前的竟是昨日自己指派过来侍候的小厮,名唤叶责。 “秦大人呢?”苏玉四处张望了一下,向叶责问道,“为什么只有你在此处?” 叶责慌忙从榻前站起身来,对着苏玉行了一礼道:“秦大人去煎药,怕高大人没人看护,便让我在这里守着。” 知道秦砚对于煎药一事一向不放心别人去做,苏玉点了点头:“你向来手脚伶俐,办事利索,这也是昨日我挑了你过来的原因。高校尉跟着苏家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是苏家的大功臣,所以请你务必尽心照料,苏家不会亏待你的。” “叶责明白,昨天晚上大少爷来时也嘱咐过我少说多做,我定然不会辜负二小姐与大少爷的期望。” 既然苏逍已经叮嘱过,苏玉便没有在多说什么,对着叶责笑了笑,苏玉走到高晟的床榻前坐下,仔细打量着他依旧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色。 苏玉心不由向下沉了沉:“拿碗清水过来。” 叶责应诺,将桌上备好的装清水的碗递给苏玉,苏玉接过,用帕子蘸了水动作轻柔地湿润着高晟皲裂的嘴唇。 “秦大人可说过高校尉几时能醒转?” 叶责挠了挠头,面上有些尴尬:“秦大人只吩咐我做一些琐事,别的话不曾多说。” “嗯。”苏玉正要说话,便听到从门口处传来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 “最迟,今晚便能醒转。” 苏玉闻言转头,便看到秦砚一身墨绿色的衣裳,手中捧着一个冒着氤氲热气的药碗,侧身慵懒地靠着红松木质的门框,袅袅蒸汽微微模糊了他的脸,却丝毫遮盖不住他脸上的清润笑意与压抑在眼底的隐隐温柔。 苏玉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叶责,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秦大人。” 秦砚收回方才靠着门框的慵懒劲儿,端着蒸腾着雾气的药碗眸带笑意走进房间,安慰道:“他最迟今天晚上必定能醒过来的,你不用过分担心。” 听到秦砚如此笃定与自信的口吻,苏玉确实放下了大半个心,转念一想若是于明堂也听到秦砚这话,怕是该后悔早上到苏逍那里闹得这一出。 苏玉弯了弯嘴角,对着秦砚道:“有劳秦大人了。” “苏二小姐客气了。”秦砚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用瓷勺缓慢搅动着药碗中的药汤,解释道,“这药是刚煎出来的,还有些烫,得要晾凉一些才能给他喂下去。” “嗯。”苏玉点头,重新坐回到高晟的床榻边,从叶责手中接过帕子继续为高晟擦拭。 秦砚扫了一眼站着那里目光直愣愣盯着苏玉瞧的叶责,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开口吩咐道:“既然我已经回来了,这边也不用你候着了。早上我来这前写了一份近几日所需的药材清单,就放在我那间客房的书桌上,你将它拿了交给贵府的陈管事过目,请他务必按照所写的数量去药房抓来给我。” “陈管事?”叶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苏府管事的不是陈坚了么?”秦砚看向苏玉,清俊面容上是不加掩饰的讶然。 “陈叔前几日犯了些过错,被父将贬到城郊的庄子上去了。”苏玉回答道,随后转向叶责吩咐道,“虽然这几日内院的事情都是母亲在管,但是昨日大少爷应该跟你说过了这件事情要瞒着夫人罢?” “是叮嘱过。” “那便不要惊动夫人了,你直接去药方抓药即可。”苏玉说着,嘴角挂起一丝狡黠笑意,“药品一定要挑选最好的,到时候让掌柜的开个账单,花了多少钱找大少爷去付了即可。” 叶责听到苏玉的话一怔:“可是听说大少爷上个月刚被老爷扣了月俸。” “不打紧,他私饷多。” 叶责目露同情之色,手指下意识的一捂自己腰侧的钱袋。 苏玉“扑哧”一笑,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快去抓药罢。” 待叶责下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了苏玉与秦砚,两人一个坐在床榻旁,一个坐在桌边,各自低头做着手中的活儿,半晌无话,倒没觉得怎么尴尬。 过了一会儿,瓷勺与药碗轻碰的叮铃声停止,苏玉听到有轻缓的脚步声向自己这边走来,随后一片阴影压下,挡住了窗外透过来的刺眼光线。 苏玉抬起头来,便看到秦砚正站在自己的身侧,他的脸因为逆光而被镀上了一层暖意融融的金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苏玉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正凝视着自己,竟比屋外的阳光还要烧灼几分。 “怎么了?”苏玉向旁边挪了挪,不解问道。 秦砚的手伸了过来,直接覆在苏玉的额头上,苏玉怔了怔,正要站起身来,那只如寒玉一般带着清爽气息的手便又收回到袖中,耳边传来秦砚满意的口吻:“不错,看来热度已然退下去了。” 苏玉不自在地抿抿嘴:“你要么搬个凳子来坐下,要么就走开些让我站起来,我这么仰着头说话太累。” 秦砚似是笑了笑,苏玉听到他声音低沉的应了一声,随后那人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了她的右手旁,转身从桌边搬了个小凳过来,悠悠然的坐了上去。 苏玉看着那碗药,疑惑问道:“他还在昏迷之中,你打算怎么喂药?” “这不打紧。”秦砚倾身动作轻柔地将高晟的上半身支起了一些,苏玉默契地将榻旁多余出来的一床锦被垫在了高晟的背后,让他仰靠在床头。 “伤口不会裂开罢?”苏玉问道。 “动作小心些是不会的。”秦砚一指苏玉手边的药碗,“一会儿我捏着他的下颌骨迫使他张开嘴,你便将药一勺一勺喂入他口中,动作一定要慢,否则容易将他呛到。” “知道了。”苏玉一手端起药碗,按照秦砚的方法给高晟喂药。 方开始喂药时并不容易,高晟尚在昏迷中不能自主,而苏玉又从来没有这般侍候过人,虽然已经极力小心了,可刚喂了一勺,便有小半勺汤药顺着高晟的嘴角流了出来。 秦砚拿起方才被苏玉放在一边的帕子,拭了拭高晟的嘴角,口中柔和提点道:“再慢一些,手要平稳。” “嗯。”苏玉又喂了一小勺,秦砚松开扶着高晟下颌的右手去,转而轻抚着他的背脊,只见他喉头轻轻动了动,终于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苏玉松了一口气:“原来给病人喂药竟然如此艰难。” “熟练了就好。”秦砚笑道。 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碗药汁,两人却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一切事毕,就连苏玉都热出了一身汗,反观秦砚,白皙的面容上是惯常的清爽如玉,只有眼尾处被热气晕开了一抹淡淡的殷红,却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变了不少。 想到秦砚以前对自己的说过他面上不怎么显汗意,苏玉不禁扫了下秦砚的颈口处,只可惜今日他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锦衣,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怎么了?”秦砚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垂下头来扫了了一眼,有些疑惑地问道,“这衣服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很不对劲。”苏玉蹙眉道。 秦砚素来重视自己的仪表,闻言面上的表情也不由紧张起来。 苏玉不禁抿唇一笑:“这衣服颜色如此奇特,与你平日里的素淡不大一样,说来倒像是我那个不张扬便浑身难受的大哥的风格。” 秦砚松了一口气:“不是像是,这衣服本来就是苏少将军拿来给我的。昨日缝合完伤口之后,我自己衣裳也沾了不少血渍彻底穿不成了,我本想差人回去帮我取些换洗的衣物过来,正巧碰到苏少将军来探病,他便取了几件未穿过的新衣给我,这件便是其中之一。”说到这里,秦砚面露无奈,“我已然选的是其中颜色最为……朴实的了。” 苏玉了然:“难怪方才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原来原因出在这里。” 秦砚摇头苦笑。 苏玉站起身来:“既然这边没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便先回去了,顺道将高晟晚上能醒的消息告诉父将与大哥,他们从昨日等到现在,虽然面上不说,但是心里也急得冒烟了。” “我会亲自告诉他们的。”秦砚颇为不赞同地看着苏玉道,“你自己的病也还没有养利索,这几天以休息为主,不应该如此劳神。” “我会好好休息的。”苏玉敷衍道,“但若是高晟醒来……” “醒来之后一定立刻通知你。”秦砚无奈,“对别人的病比对自己的还要上心。” 苏玉嘴角一勾:“高晟对我苏家来说不是外人。” 秦砚表情一僵,顿了顿道:“高校尉的伤势我会尽心照料的,你快回去歇息罢,一会等叶责回来我便将今日的药煎好了给你送过去。” “啊?”苏玉瞪大了眼,“我不是病都好了么,为什么还要喝药?” “除病根。” “这……”苏玉张口便想讨价还价,却在话还未出口前将它重新吞入腹中,最终冲着秦砚礼貌笑道,“那便有劳秦大人了。” 秦砚面上令人心旷神怡的柔和笑意纹丝不动,直到苏玉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的那一霎那,才支离破碎成一片片的疲惫。 第四十一章 苏玉走后的许久,秦砚就一直静坐在高晟的客房之中,间或遇到高晟昏迷中不自主的翻身,秦砚便飞快过去搭一把手,以免他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 待到叶责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秦砚一人孤零零地斜靠着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牖斜斜洒在秦砚微微仰起的面上,却衬得他的神色一片冷漠寡淡。 叶责虽然与这位秦大人相处的时间不长,可这人总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温润佳公子的感觉,如此冷漠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竟让人觉得这样的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叶责情不自禁的加重了脚下的步伐,秦砚这才惊觉,转过身来一瞬间的功夫,面上的表情已然换成了怡然的浅笑。 “你回来了?”秦砚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仿佛方才那丝清冷不属于他一般,“药材都买齐全了么?” “齐全了。”叶责走近秦砚,将捆成一个纸包的药材双手奉上,“全部按照二小姐的吩咐,收的上等的草药。” “有劳。”秦砚笑着接过,拆开了纸包将其中的药草一味一味的仔细分类,之后抓起一小撮凑到鼻尖闻了闻,夸赞道,“好药。” 叶责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是二小姐的功劳,以前二小姐去药房抓药的时候,伙计曾经企图用次等的草药充当上等货卖给二小姐,被她当场识破了,是以现在店家都知道苏家有识货的人,不敢胡乱抓药的。” 秦砚听到这里,眼中漾起温柔笑意:“她学这些素来很快。” 叶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二小姐识药的本事是与秦大人学的,方才我还在苏府大门口处遇见了二小姐,她本来也想看看这药材究竟如何的,可刚拿在手中垫了垫便又扔回给我了,说让我直接来找秦大人您。” “大门口处?”秦砚将重点放在了叶责的前半句上,讶然道,“她既然生病了不回去好好休息,又去那里做什么?” “我估摸着她应是要去见什么人罢。”叶责摸了摸后脑勺,“我抓完药回来的时候在苏府大门口见到了一个贵族打扮的公子,叫住我让我捎些东西给二小姐,可是前一阵子刚出了陈叔私通外人被贬的事情,谁哪里敢在这时候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呐?所以我便将他回绝了,许是在这之前还有什么人知会过二小姐,所以她才出来了。” 秦砚眸中的笑意随着叶责的每一句话渐渐下沉,最后被淹没在了深邃如寒夜的眼眸中,可他自始至终嘴上的笑容却不变,食指微弯轻轻一点白玉一般的额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我猜你说的那公子是我一个熟识的朋友。那公子可是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锦衣,一双桃花眼,笑得很……嗯……”秦砚忍了忍,把“欠揍”一词吞下换成了“开朗”。 “衣服我倒是没注意。”叶责毫无被人套了话的自觉,努力跟着秦砚的思路,“但后面的形容绝对差不离,那一双桃花眼跟平常人不同,更何况那公子还很俊朗,见过的人是绝对忘不了的。” 说到这里,叶责一拍后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可不就是凌安城大名鼎鼎的萧三公子么?” “我猜测也是他。”秦砚昧着良心道,“这萧三公子与我有过几次交集,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叶责后悔道:“早知如此我便应该帮他将东西捎带给二小姐。” 秦砚笑得风雅无比:“没错,这样二小姐也不用尚在病中特意出来见他一次。” “我下次注意。”叶责憨厚一笑。 “嗯。”秦砚道,将手中的药材重新扎成一个纸包,拎着它站起身对着叶责道,“既然你已经将药买回来了,我现在便去煎药,这里还是得劳烦你再看管一下。” “秦大人放心,我必定会尽心尽力的。” 秦砚目露鼓励之色笑看了叶责一眼,待转身出了房门,面上的笑意才倏然垮了下来。 闭了眸,秦砚望了一眼苏府前门的方向,这才脚步平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而此时在苏府前大门处,苏玉正一脸诧异的看着手中拎着一堆东西的萧致墨,惊得说不出话来。 萧致墨颇为不好意思的用手摸了摸鼻子:“其实我是让门卫帮我通传苏兄出来,没想到他们竟然叫出来了你。” 苏玉笑着解释道:“大哥正与父将在书房议事,一时半会都抽不身来,我方才碰巧经过书房,看那侍卫在门口徘徊了许久,于是开口询问了一下,听来他描述估摸着那人应是你,便出来看一眼,没想到还真是,也不知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并不久。”萧致墨将手上的纸包递给苏玉,“这个是我铺子里新做出来的桂花糕点,入口即化,听说人病中一般胃口都不好,你若是没食欲不想用膳,便可用这些糕点垫垫,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许多。我特意嘱咐过厨房让他们将口感做的松软爽口些,这样你喝完中药也可以用它来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苏玉接过:“你总是想得比别人要周到许多,其实上次你托大哥带给我的糕点我还没有吃完呢。” “那都是两天前的事情了。”萧致墨道,“那些若是还没吃完便扔掉罢,糕点放久了味道便没有刚做出来的那般可口了。” “那我可就把那些给我家小黑吃了。”苏玉捂嘴笑道,“这样也不算浪费。” “小黑?”萧致墨露出茫然的神色,“小黑是谁?” “是家中姨娘养得一条小黑狗。” 萧致墨闻言笑了:“我倒不知道狗竟然还爱吃糕点。” “它什么都吃,嘴可馋了。”苏玉莞尔,一双潋滟的眸子越发灵动,“那苏二便代替小黑多谢萧三公子馈赠了。” “谢什么?”萧致墨挥手无所谓道,“它若真的也喜欢吃,我过两天再多带些分给它便是。” “唔。”苏玉嘴角笑意狡黠,面上却故作委屈道,“小黑一半我一半,听起来倒也公平。” 萧致墨爽朗大笑:“我看你也是个馋嘴的,这都能吃醋。” “我本来就是个馋嘴的。”苏玉撇撇嘴,坦白道,“不然也不会总去你的小酒坊不是?不过说来病了这些天,很久没去小酒坊了,对那里的小菜可是想念的紧。” “这有何难?”萧致墨目露温柔道,“明日我便让厨子准备一桌你爱吃的小菜,给你带过来。” “这可别。”苏玉慌忙摆手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再说其实我今日病就已然大好,难不成你是觉得我的身体到了明日还不能出门去校场?” “你明日就要去校场?”萧致墨面上不赞同之色甚是明显,“病了这么久还是在家多养两天才好,温热这病是很容易反复的。” 苏玉喟叹一口气道:“我也就是说说,大哥肯定也不让我明日出门的。” 萧致墨闻言放下心来,见苏玉仍旧有些闷闷不乐,垂下头来在自己袖中翻了翻,从中抽出一串被一条红绳逐个穿在一起的小纸鹞,每个纸鹞上都画着不同的图案,从胳膊如玉藕一般的白胖娃娃到看起来几欲扇翅翩跹的彩色凤蝶,每个样子都不一样,做工却都小巧精致。 萧致墨将这串小纸鹞放到苏玉眼前晃了晃,见苏玉果然充满好奇地盯着它瞧,笑道:“前几日巡视铺子的时候在一个小巷子中看到了一家小铺,老板的纸鹞做得惟妙惟肖,当时我便觉得你肯定会喜欢,只是现在不是春季,放鹞子未免奇怪,我便从他那里定了这么一小串子,虽然不能放,但是挂到屋里做个装饰也不错。” 苏玉从萧致墨手中接过小纸鹞,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口中羡慕道:“我发现你总是能在城中找到颇有趣味的铺子。” 萧致墨看着苏玉,目光温柔:“你若是喜欢,等你病好之后我便带你去那家铺子,我们可以定了纸鹞的款式让那老板去做,然后到了明年春分时节一起去放纸鹞。” 见到苏玉的眸光亮了亮,萧致墨补充道:“但是……首先,你得要将病养好了才行。” “原来是用小纸鹞哄着我好好养病呢。”苏玉先是撇了撇嘴,然后自己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双靥带着一丝淡淡红晕,苏玉道,“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定多喝几副药,将病根好好除了与你去那家小铺子。” 萧致墨满意点头,催促道:“那你便快回去罢,外面虽然暖和,还是有些小风的,别被风吹着了。” “好。”苏玉应道,向苏府大门走了几步之后,又突然转过了身,潋滟如水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 萧致墨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见她转身疑惑道:“怎么了?” 苏玉笑道:“方才似乎不小心又唤了你一声萧三公子,上次我们可是说好了的,谁唤错了称呼便自罚三杯,今日我欠你三杯酒,下次去小酒坊的时候补上。” 萧致墨朗声道:“我方才都没听出你称呼得不对劲,要罚也该罚我才是。” “那便一同罚了罢。”苏玉梨涡微露,话毕也不待萧致墨回答,向他挥了挥手便向苏府内跑去。 每次与萧致墨相处,都比与任何人来得轻松,他说的话向来直白,自己可以不必去猜测,不用去究寻。他亦懂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吐露,什么时候又该绕过,倒也难怪大哥都愿意与他称兄道弟。 苏玉将那一串小纸鹞拿在手中把玩着,一面走一面思索着将它挂在屋内哪里更合适,穿过自己厢房外的圆洞门正要开口唤冬儿来取桂花糕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第四十二章 秦砚正独自一人坐在屋外的石桌旁,头顶是一片枝繁叶茂的白玉兰树投下的阴凉,只见他一手托着腮,一手轻捻着面前书册的纸张边缘,正聚精会神得细细研读着,看起来颇为自在悠闲。 “秦大人?”苏玉收敛了面上惊讶的表情,走到秦砚独坐的石桌前,食指微弯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秦砚抬起一双漆如点墨的眸子,嘴角带着温柔笑意道:“你回来了?” “嗯。”苏玉将手中的糕点与那串小纸鹞放在石桌上,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冬儿呢?” “我是来给你送药,冬儿在我刚到的时候出来了一次,说你不久前出去了。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便想着在这里等你一会,若是药凉了之前你还没有回来,我便将药端回去等你回来了再热它。” “让秦大人就等了,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并未等很久。”秦砚道,“趁着这药还温热着,快将它喝了罢,中药凉了之后喝很容易伤及脾胃。” “多谢秦大人关心。”苏玉端起放在石桌上的药碗,融融暖意隔着细腻的陶瓷传入指尖。 苏玉深吸一口气,仰头将泛着浓浓苦味的药汁灌入腹中,再放下碗时,白皙秀丽的脸已然皱在了一起,吐了吐舌头。 秦砚将放在桌上装着清水的碗递了过去,苏玉却摆摆手,将萧致墨送来的装糕点的纸包打开,捻起一个桂花糕放入口中,这才端起秦砚手中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吐了吐舌头如释重负道:“糕点能压口中苦味这法子诚不欺我。” 秦砚目光一扫桌面上摊开的纸包:“这可是香满楼的糕点?” “嗯。”苏玉舔了舔嘴唇,“秦大人也喜欢?” 看到苏玉这贪吃的模样,秦砚忍不住笑了:“你知道我素来不爱食甜品。” “那真可惜。”苏玉道,“我吃过很多种糕点,只有这家做的味道甜而不腻,口感绵软爽口。” 在屋内的冬儿应是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从厢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看到苏玉回来了,面上带着欣喜笑意蹦跳过来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秦大人在这里等了有一阵子了。” 苏玉一指石桌上的那一包糕点吩咐冬儿道:“你去将它们摆到盘子里面,然后放到我桌上去。” “又是萧三公子送来的糕点么?”冬儿看到那纸包,眼睛都亮了亮,“听说这香满楼的糕点可不好买呢,做得精细且量不多,每日都有很多人去排队,有时就算排队也未必能买到,萧三公子一送便送这么多,若是被那些排队的人看到了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苏玉啐道:“你若是每次做事情前话不这样多,兴许我还能赏你几个去吃。” 冬儿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道:“冬儿错了,这就按照小姐的吩咐将它摆好了放到屋中去。” 待冬儿下去,苏玉将秦砚送出庭院,与他道了谢之后,回到屋中正巧看到冬儿端着盘子进了屋,将盘子放到次间的红木桌上。 苏玉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严肃道:“你过来。” 冬儿目露迷茫,乖乖走到苏玉跟前站定:“小姐怎么了?” 苏玉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日里也没见你在外人面前这么能说,今日怎么就突然变成话篓子了?” “没、没有呀。”冬儿的唇抖了抖,口中却道,“冬儿就是看到了有新糕点送过来,心中欢喜,便多说了两句。” 苏玉冷笑:“恨不得在秦砚的面前将我这些日子都与谁接触过一个一个念叨过来,这也叫做心中欢喜?” 冬儿的背脊僵了僵,却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苏玉如玉葱一般纤长的五指倏然并紧,抬起手掌狠狠一拍桌面,气力大到就连厚实的红木桌面上的瓷盘都跟着颤了颤。 冬儿的心跟着盘子颤了颤,从她跟着苏玉那天起,苏玉便是一副正统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就算平日里对着下人,也是矜持又不失礼节。只有与冬儿相处的时候才会偶尔玩闹两句,却恰恰代表了苏玉与她感情的亲厚。 如今苏玉突然展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暴怒模样,而且还是对着自己,冬儿被苏玉的动作吓得一惊,双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口中慌乱道:“小姐,小姐冬儿错了,请小姐息怒,不要与冬儿怄气。” 苏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了?” “冬儿不应该在秦大人面前多嘴。” “这只是其一。”苏玉并不管冬儿依然跪在地上的姿势,径直绕过她走到里间,将萧致墨送的那串小纸鹞挂在了床榻旁的屏风上,这才缓步回到次间,对着冬儿道,“我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冬儿张了张口,最终却没敢出声。 “从你三番两次当着我与秦砚的面叫他姑爷,我便知道你不是改不过来,而是故意的。” “小姐!”冬儿猛然抬起头看着苏玉,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已然急出了眼泪,声音发颤道,“冬儿就是那样称呼着已经顺口了,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事到如今还敢嘴硬!那你今日的这番举动又是何意思?” 冬儿仰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目光严责的苏玉,最终嘴唇抖了抖,败下阵来:“冬儿……冬儿就是觉得秦大人不够努力,那个萧三公子都已经向老爷提过两次亲,如今他与小姐的关系都这么亲近了,秦大人却依然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冬儿今日只是想气气秦大人,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苏玉被气笑了:“我与萧三之间的关系管他什么事?他是什么样子又管你什么事?我看是我平日里对你纵容惯了,你竟然敢自作主张到这个地步!” “小姐!”冬儿突然鼓足勇气直视着苏玉的眼睛,语速飞快说道,“既然您心中还有秦大人,秦大人又一直放不下您,你们为什么不能重新在一起,而偏偏要去选那个除了哄你开心什么都不懂的萧三公子?” “论起什么都不懂……”苏玉的目光已然渐渐冷了下去,“你不也什么都不懂?否则怎么有胆子说出现在这番话来。” 冬儿被苏玉冰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再张口时已然带着哭腔:“冬儿是没有脑子,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小姐与秦大人这般亲密的感情闹到和离的地步。可是冬儿还有一双眼睛没有瞎,在秦府时秦大人对小姐的一点一滴冬儿可是都看在眼中!秦大人说小姐年幼时必定被寒气入体过,是以身体底子太弱,受孕和生子都会对身体有损伤。为了这个秦大人连子嗣都不要了,一心一意为小姐调养身体。那日中元节时冬儿问小姐喜不喜欢孩子,小姐说您不喜欢,但是冬儿却知道秦大人喜欢孩子喜欢得不得了!冬儿亲眼见到秦大人抱着府内下人的孩子逗哄着爱不释手的样子,那副温柔让冬儿打心底里觉得心酸。” 冬儿忍了忍哽咽,有些话一旦开了头,下面的话再说出来便轻松了许多:“当初秦大人将冬儿买回来照顾小姐就是因为冬儿的口风紧,这些话秦大人全都不让冬儿告诉小姐,可是如果我不说,秦大人更不可能自己说与小姐听,但是小姐您自己就从来都没有奇怪过为何与秦大人成亲了一年多都一直没有子嗣的消息么?” 苏玉的神情一片恍惚,最终深吸一口气,问道:“所以他一直让我喝的药是避子汤?” “秦大人怎么舍得让你去喝那些东西!”冬儿哭的满脸通红,口吻却十分激动道,“当时他每日亲自给你熬的药是滋补身体的药绝对无误,每次都是我去药房抓药,究竟是什么药效冬儿是最清楚不过的。秦大人是自己服的不让你受孕的药,这样既不会因为药性相冲,又不会伤了小姐的身体!” 苏玉睫毛颤了颤,心口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拼命撕扯,许久都没有过的疼痛再次来袭,甚至疼得让人直不起腰来。 苏玉手扶着桌面缓缓坐在椅子上,却极力口吻镇定问道:“所以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其实是……” “是不能让任何人受孕的。”冬儿回答了苏玉说不出口的话,“那药每喝一副可持续半个月的药效,冬儿来到秦府前秦大人就一直在服用,算算那药他起码喝了一年多的时间。” 苏玉目光茫然的转向冬儿,问道:“他为何不与我说?” “告诉小姐您了又有何用?就像秦大人舍不得小姐去喝避子汤,小姐你又怎么可能容许秦大人去喝那药?秦大人当初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情非得已,却不必事事都让他人知道。这种情况下瞒着小姐,待小姐身体调养好之后再作打算,总好过从一开始两人便一起苦恼不是么?” 苏玉将手放在胸口,只觉得心还在跳,但是自己却已然疼到感受不到了。 当初苏玉之所以会与秦砚在情意最浓的时候和离,正是因为介怀宫中苏贵妃的孩子,秦砚诱导着她去猜想那孩子是他的,她信了,最终做下和离的决定。虽然在这之前苏玉已然知道了当朝皇帝并非秦砚之子,可都已经和离了,知道又有什么用?也许冬儿这些话在和离之前让她知道了,明白秦砚当时不可能会让任何人有孩子这个事实,两人如今的关系会是另一番景象,可偏偏她今日才知道。 算是天意罢。苏玉合了合眼,将手重新放回到桌面上摊平,看着低垂着头跪在自己面前仍然在抽泣的冬儿,缓缓道:“你先起来罢。” 冬儿闻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忍不住偷偷看了苏玉一眼,却见到她清丽的面容因为背对着窗而湮没在一片阴影之中,脸上的表情是一片平静,非喜非怒,只有一双眸子闪动着潋滟的光。 “小姐。”冬儿小心翼翼道,“您……” 半晌后,苏玉嘴角勾了勾,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柔软,倒像是结了一层冰霜一般:“既然你还称我一声小姐,以后这事就不用再提了。” 冬儿瞪大了眼睛。 苏玉继续道:“我与秦大人和离之间因果太过复杂,诚然如你所说,他是有事情瞒着我,但我也给过他机会像我解释,当时是他自己选择了继续隐瞒,那我自然也没有一直等着他坦白的道理。” 冬儿震惊道:“小姐您这样未免……” “狠心?武断?”苏玉接了冬儿的话,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随你如何去想罢,但是我与他之间如今就这样了,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冬儿的嘴张了张,最终小声道:“我是想说未免也太不像平时的你了……” “秦大人不是对你说人有许多情非得已么?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不只有许多情非得已,人还会成长会变?”苏玉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当初是秦大人将你买回来的不错,可秦大人让你唤我做小姐,唤他做姑爷,你便应该懂了你真正的主子到底是谁。若是你到了如今还认不清,那我便将你重新送回到秦府好了,既然当时你帮了秦大人那么大的忙,他应该很乐意接受你才是。” 冬儿闻言一下子慌乱了起来,手忙脚乱又要下跪,便听到苏玉一声轻斥:“站着回话!” 冬儿眼眶忍不住又红了红,带着哭腔道:“冬儿本就是小姐的丫鬟,说那些话也是因为不想再瞒着小姐了,求小姐您别不要冬儿。” 苏玉仔仔细细凝视着冬儿的表情,半晌之后才缓缓问道:“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 “应是快到酉时了。”冬儿战战兢兢回答道。 “嗯。”苏玉挥挥手道,“下去替我吩咐后厨一声,让他们单独为我备一份晚膳。我今日太累,便不去前厅与大家一起用膳了,让他们快一些,晚些时候我还要再去高晟那边一趟。” 冬儿怔了怔,完全没有弄清楚苏玉话中的意思,再垂头思索了一瞬,这才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破涕为笑:“小姐您等着,冬儿这就去办!” 待冬儿下去之后,苏玉这才将紧握着的拳头摊开,原本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此刻清晰印着几个灼烧得发红的指甲印记,每一个都深深嵌入掌心中,倒像是一条条难以逾越的沟壑一般,不知隔在了哪条路那端情之间。 ~ 苏玉本以为按照秦砚的说法,高晟如果晚上可以醒转,自己空出的时间是绰绰有余的,可没想到用膳到了一半,房门外便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慌忙走到次间去看情况,苏玉便见到一直以来协助秦砚照顾高晟的那个名唤叶责的小厮正在房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看到苏玉出来,叶责的眸光亮了亮,开心吼道:“苏二小姐快随我一起去西院的客房,高校尉醒了!” “醒了?!”苏玉匆匆忙抓起一件披风便出了房门,一面疾步向西院走一面问叶责道,“什么时候醒的,都说什么了没有?” “刚醒不久,我出来的时候他正被秦大人扶着喝药呢。”叶责回答道,“秦大人派我来通知众人,我先去了前厅通知了老爷与大少爷,然后便直奔到您这来了。” “前厅?”苏玉挑挑眉,“当时母亲也在罢?你没露馅罢?” “二小姐请放心。”叶责憨厚道,“我就对老爷与大少爷说有要事,其他的没说。” 苏玉闻言松了一口气。 待到两人赶到西院的时候,苏玉远远透过圆洞门,便看到秦砚一人靠着院落外的一颗槐树闭目养神,惯常的一袭月白锦衣,容色清华。 方才冬儿说的那番话还环绕在脑海中,苏玉猝不及防间看到秦砚,忍不住心神一悸,就连脚下的步子也顿了半拍,却又快速跟上叶责,两人进了院落之中。 秦砚似是听到了脚步声,睫毛微颤了一下睁开眼睛,便站直了身体看向疾步而来的两人。 苏玉冲着他简单的点了一下头,问道:“父将与大哥可是已经进去了?” “嗯,他们也是方来不久。”秦砚答道。 苏玉知道秦砚在病患醒来的时候一个人躲出来,必然是为了避嫌,自然没有再多问什么,对着秦砚道了一声谢,便匆匆走向屋中。 如秦砚所说那般,苏世清与苏逍皆在房中。苏逍背对着房门抱胸闲靠在桌边,而苏世清则坐在高晟病榻前,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正与高晟低声对话着。 听到房门口的脚步声,三人同时转过头来,高晟先开口道了一声“二小姐”。因为身上有伤,高晟的声音显得很是虚软无力。 苏玉正要问候高晟伤情,就听苏世清不紧不慢道对她道:“听说你昨日也病倒了,现在子可是好些了?” 苏玉恭敬答道:“只是普通的伤寒,昨日有些发晕,现在已然爽快了。” “那便好。”苏世清一捋腮边胡子,“苏家现在正逢多事之秋,你们这些小辈可要把身体都养好了,别仗还没打自己便先倒下了。” “阿玉记下了。”苏玉恭敬回答道,扫了一眼屋中众人神色不一的表情,心中愈发沉了沉,最终目光定格向高晟,问道,“高校尉不是应该随着二哥在边关驻守,为何会出现在凌安城郊,还带着如此严重的伤?” 高晟闻言情绪倏然激动了起来,只见他用右手狠狠一锤床榻旁的软被,就要挣扎着从床上起身。 苏世清见状连忙阻了他的动作,一手按住他的肩头,一手轻抚他的背部,蹙眉道:“你的伤势不轻,本就是刚刚缝合好,你现在如此挣扎着乱动是要等伤口裂开不要命了不成?要说话便给我乖乖坐着好好说!” 高晟被苏世清安抚住,果然停止了挣扎,却睁开一双因为激动已然变得猩红的双眼,看着苏世清哽咽道:“还请苏老将军为苏逸少将营下的苏家军做主!为驻守在边关的两万多兄弟们的血债报仇!” 第四十三章 高晟一番话落下后房间中一片死寂,安静到苏玉几乎能听到高晟刻意压抑住的哽咽声与其他二人隐隐的抽气声。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开了口,却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逍,声音低沉冷冽如碎冰下的寒泉:“你方才说——两万多兄弟们的血债?” “是两万四千人!”高晟用拳头狠狠一锤床板,“我逃离边关是在七月十七日,驻守边关的苏家军在我走之前,已然牺牲了两万四千人,人数接近过半!” “那二哥呢?”苏玉隐约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什么都顾不上了,急声问道,“二哥……苏逸少将他……他……” “少将亦受了伤。” 苏玉听到这里只觉得双腿一软,被苏逍及时馋了一把,苏玉顺势扶着他缓缓瘫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腿却依然忍不住有些颤抖。 苏逍深吸一口气,安慰苏玉道:“二弟不会有事的,边关之中苏家军内只有二弟一名将军驻守,若是他出事,苏家军就会群龙无首。二弟素来沉稳,自然不会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刻以身犯险,你不用过分担心。” 高晟亦点头道:“少将他虽然受了伤,但是好在伤势不重,在我出来前已无大碍了。” 苏玉双手紧紧合十稳住了自己不停颤抖的手,事关二哥安危,她无法做到从容淡定,只能竭力在这样时刻表现得沉稳一些,耳边听到苏世清开口道:“事实上,若不是今日你在这里将这话说出来,从事出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接到过任何关于戍边的苏家军牺牲的战报,是否是有人刻意隐瞒了消息?而你受的伤跟此事可有关系?” 高晟闻言胸口狠狠起伏了一下,却被苏世清及时扣住了他的身体,以防他再因为激动有什么剧烈的动作。 在苏老将军的掌控下,高晟不敢挣扎,只能咬牙切齿道:“是睢阳王那个乱臣贼子!就是他买通了监军传递虚假的边关安定的战报,又封锁了边关与各地来往要道以防有人向外通风报信,是以二万苏家军的血债至今都无外人知道!苏逸少将暗中布了局将连同我在内的十二个苏家兵送了出来,让我们从不同的路线向凌安城报信,却不料半途中遭到了睢阳王的截杀……” 高晟说到这里,已然泪流满面:“睢阳王那边应该是派出了多人分头围追堵截,光追杀我的就有数十人,其中几人我见过,是常年跟随睢阳王的亲卫队,我不知道其余那十一人现今如何了,但既然将军你们尚未得到任何边关的消息,按照睢阳王那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心狠手辣劲儿,那十一人……” 说到在这里,高晟用手抹了一把脸,眼眶通红:“我高晟的命虽然不值钱,但却背负着两万多苏家军的血债!幸好老天开眼让我刚巧遇到了少将军与二小姐,否则边关那其余的两万多兄弟们怕是要被睢阳王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活生生的拖死!” “太可恶了!”苏逍狠狠一拍桌面,“两国交战之中,封锁消息,发起内乱,睢阳王这老东西是要反了不成?!” 苏世清看了苏逍一眼,示意他先莫要激动,复又转向高晟,神情肃然道:“既已知道是睢阳王暗中搞鬼,你可否将其中的详细过程一并道来?” 高晟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情绪,再张口时声音已平稳了不少,缓缓道:“苏老将军也知道年前胡国大军突然犯境,睢阳王一直驻守边关,在那场战役中受伤惨重,当时先帝尚在,便派了苏逸少将前去支援,高晟便是当时随行的苏家军之一。 苏世清点头:“若是我没记错,睢阳王在那场战役中损失了将近五万兵马,几乎被胡国大军逼得走投无路,边关也险些失守。” 高晟愤然道:“睢阳王身为当今圣上的老皇叔,驻守边关本就是历代睢阳王的职责所在,可他却没有守住。当时苏逸少将用兵如神,反转了战局将胡国的大军压回到边境线上,这个援助对于睢阳王来说可以算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这几个月来边境形势虽然常有小打小闹,但整体趋于稳定。苏逸少本都已经打算上书请归凌安的,可未想到七月十三日胡国突然举大军来犯,众将士几乎都没有防备,吃了大亏。” “这个月十三?”苏逍眉头紧蹙,面上的表情如深潭寒水一般,“此刻已然七月二十,过了七天之久,可我们在凌安城并未收到半分消息。” 苏玉问道:“所以从战争之始,睢阳王便买通了监军封锁了各路消息?可睢阳王自己的军队也在驻守边关,如此封锁消息对他来说可谓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到这里,苏玉倏然瞪大了眼眸,双拳紧握道:“既然他如此不焦急,莫非他已与胡国暗中勾结了不成?” “哪里是暗中?”高晟冷声讽刺道,“按理说戍守边关的将士有十五万出自睢阳军,五万出自苏家军,应付胡国大军可算是游刃有余。可这次胡国士兵每每来犯时,首先攻打的便是苏家军的驻地!七月十五日,睢阳王暗中撤了一批睢阳军回自己的驻地,只剩下剩下五万睢阳军留守,目的却是为了看住苏家军、把守着各处要道以防有人偷偷离开!苏少将带着我们拼死顽抗,可是前有外寇后有内贼,根本防不胜防。有一次战役太过惨烈,有一分支的睢阳军看不过眼上前来帮忙,事后便被睢阳王斩了首级悬在了军营门口处,就连尸身都被抛去了喂狗,连个全尸都没有。” “岂有此理!”苏逍狠狠一拳砸到了桌面上,厚实的红木桌竟然因为冲击裂了一道细纹,“睢阳王这个畜生!我苏家军本是过去支援他,结果却被这狼心狗肺的的东西恩将仇报反咬了一口!” “幸好你突出了睢阳王的重围,否则我们便被一直这样闷在鼓中……直到、直到战役结束,五万苏家军的性命被睢阳王里应外合神不知鬼不觉得埋没在边关,他便可以上书自己击退了胡国侵略的大军,而将苏家军的损失推到胡国的身上。”苏玉看着高晟,已然被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只能紧攥着双手,声音愈发愤然道:“好一招借刀杀人!我苏家与睢阳王远无怨近无仇,他竟然能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简直是卑鄙无耻!” “父亲!”苏逍突然从桌边走上前了两步,对着苏世清直直跪下,高声坚定道,“我要去边关!请准许我率领苏家校场剩余的五万苏家军去边关支援二弟!” “胡闹!”苏世清拂袖从高晟的床榻前站起,扯住苏逍的胳膊要将他拉起来,“睢阳王十五万大军,胡国这次不知有多少人来犯,你手上只有五万苏家军,逸儿那边只剩下不到三万,你这是过去送死不成?!” 苏逍执拗着不肯起身,膝行两步抱住苏世清拉住他的胳膊,沉声道:“若是我不过去,二弟只有俩万多士兵,若是我过去,二弟便有七万,怎么都比如今胜算多一些不是?更何况如论如何,边关的那些将士不都是父亲当年亲手带出来的苏家军?父亲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就这么冤死在边关么?” 苏世清手上一用力,硬生生地将苏逍从地上拽了起来,情绪激动怒吼道:“都是我手中的兵蛋子,如今被人在边关如此折辱,带兵的将士还是我另一个儿子,你当我是铁石心肠心里不痛么!” 苏逍与苏玉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都不由怔住了,过来好一会,苏世清松开了拽住苏逍胳膊的手,步伐缓慢的走到桌旁坐下,整个人看起来万分疲累。 苏世清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仰头一口饮尽,合了合眼,这才沉声道:“我们肯定是要出兵的,但是如果只出我们手头的五万苏家军,那与让你带着他们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苏玉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出声道:“那父亲的意思是……请其他军营的……请萧侯来帮忙?” “是请太后下旨让萧侯来帮忙。”苏世清补充苏玉的话道,“即使苏家军与萧山军分别归我与萧侯全权掌管,但是自古将军都不能私下里调兵遣将,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太后手中另外半枚牙璋才能出兵。” “太后?”苏玉面上的表情非哭非笑,竟让人看不出她心里到底如何作想,“太后打压了苏家这么久,她会同意么?” 苏世清没有回答苏玉的问题,反而反问她道:“方才你进来时,秦砚可还在院外?” “在。”苏玉答道,瞬间明白了苏世清的意图,“父亲您是让我去唤他进来?” “去罢。”苏世清挥挥手,“这件事内里关系错综复杂,早已不仅事关我们苏家,秦砚如今在太后面前比我们说得上话,如果他同意去劝说太后,比我们自己在这里商议对策要事半功倍得多。” “好。”苏玉咬了咬唇,“我这便去叫他。” 作 第四十四章 苏玉与秦砚一同走进屋中的时候,屋内的三人依然维持着苏玉离开时的姿势未动,面上的神情各异,将原本便压抑的气氛催化地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砚将一切收入眼底,面上不动声色,视线却情不自禁扫向苏玉,果然看见她眉头亦是紧蹙着。 眸中一抹担忧飞快地的一闪而过,秦砚躬身对着坐在高晟的床榻旁的苏世清行了一礼:“不知苏老将军寻了下官前来,有何要事相商?” 苏世清向秦砚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秦砚依言坐在了屋子正中央的红木桌旁,眸光一扫便敏锐地看到了桌上那一条细细的裂痕。 这红木桌在他出去前还是完好的,仅一会功夫便变成了这个模样,可见方才这间屋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秦砚再一观察高晟猩红的双目与颤抖的身体,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然在心中成形,直教人越思索越心惊。 沉默的气氛让高晟不安地动了动,却被苏世清握了握手安抚住,开口对着秦砚道:“不知秦大人是否还记得,先帝尚在时曾派出一支苏家军去边关援助睢阳王镇压胡国大军犯境?” 秦砚迅速抓住了重点:“可是高晟校尉便出自这支苏家军?” 苏世清点点头,将方才高晟所说的话简要地概述了一遍,话至末尾,对着秦砚道:“睢阳王尸位素餐,在外敌来犯时按兵不动,便已犯下了叛国之罪。又贿赂监军、刺杀信使以此来封锁一切战报消息,便可见其狼子野心。欺上瞒下,私通外敌,其心可诛。既然如今他能做出如此通敌叛国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来日只怕会更为嚣张。秦大人身为御史中丞,奉命监察百官之行,此事不如请秦大人定夺一番,知否该上奏于太后请她增派援兵至边关?” 秦砚修长十指交叉,面上神色一派凝重,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苏世清的问话,反而问道:“苏老将军的援兵是指……?” “苏家校场尚有五万精兵,只要有了太后的懿旨与调兵的另一半牙璋,随时可供调遣前去救援。” 秦砚摇头:“不够。” 苏玉心头一凛,秦砚却没有对这两个字再做解释,继续问道:“苏老将军是否可以确定所得情报属实?” 高晟闻言全身猛地一僵,挣扎着坐起来就要说话,却被苏世清将他一把压了回去,回答道:“高晟跟随我苏世清没有十年也有八~九年,我可以以性命担保他说的话句句属实。” 高晟目露感动之色,亦对着秦砚一字一句发誓道:“我高晟所说若是有半句假话,便让这苍天罚我立时暴毙在这里。” 秦砚闭眸摇了摇头:“我并非不信你的话,相反,我也同意去劝说太后出兵,只是调兵遣将事关国体,无论太后还是朝臣必然会谨慎对待,只有我相信是不足够的,高校尉可有什么令人信服的物证在身?” 被秦砚如此一说,高晟眼神一亮,一拍脑门高呼一声“糊涂”,急匆匆扯着自己身上的里衣开始翻找:“苏逸少将送我们出去的时候曾在我们每人的里衣贴着胸口处缝了一枚锦囊,内有他的手书!” 说到此处,高晟的动作一顿,声音惶惶然了起来:“不对,这不是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 “莫慌!”苏玉从桌边跳起,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屏风,很快抱着一堆血迹斑斑的衣服来到里间,“当时我们救下你时帮你换过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的血衣我让人留下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几件?” 高晟伸手在那堆衣物中翻翻拣拣,最终扯出一件已被血迹染得殷红的上衣,急匆匆翻过了面,指着衣服上一个小指大小的锦囊,深吐一口气道:“没错,就是这个。” 苏玉拿出剪刀将那个锦囊小心翼翼的拆下,屏住呼吸打开来看时几乎手都在抖。 “里面有什么?”苏逍问道,“手书是否还在?” “还在。”苏玉将攒成小球的手书轻轻摊开,仅有巴掌一般大小,上面写满了细细密密的字,因为锦囊保护得好,竟然一丁点血迹都没有浸染到纸上。 看到苏逸熟悉的飘逸字迹那一霎那,苏玉只觉得眼眶有什么隐隐上涌模糊了视线,双手将那张纸恭敬递给苏世清,苏玉背过身去揉了揉眼,再转过来时眼眶微微发红。 秦砚走上前来,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张手书所吸引的时候,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苏玉的肩,口中低声安慰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苏玉合了合眼,将注意力继续放在手书上,便听秦砚又道:“这封手书既道明了事情的始末,又印有苏逸少将的官印,完全可以当做物证呈上了。” 苏世清点头,将手书小心翼翼折好放入袖中,“宫门已然下匙了,秦大人可有办法尽快入宫觐见太后?” “我有太后手谕。”秦砚瞥了苏玉一眼,面上不动声色道,“任何时刻都可入宫。” 苏世清起身:“事不宜迟,我现在便随秦大人一同入宫去。” “好。”秦砚爽快应道。 苏世清拍了拍高晟的肩膀,对着苏玉吩咐道:“秦大人不在,你便代为照料高晟。另外,先将家中众人稳住,莫要让任何人走漏了此次出兵的半点风声。” 苏玉应了,苏世清又转向苏逍:“在我未归来前,你先赶到校场布置出征事宜,若是太后同意出兵,懿旨与牙璋会直接送到苏家校场。” “父亲请放心。” 苏世清将一切部署完毕,这才随着秦砚急匆匆地向宫内赶去。 这一夜苏家如往常一般亥时熄灯,可该安睡的人却都没睡着。苏玉在昏暗的烛光下静静坐着,耳边能听到屋外知了低低地鸣泣之声,声声如血一般滴入心头,脑中全是二哥苏逸在战场奋力厮杀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苏玉如受惊了一般蹦了起来,冲到房门口径直推开了门,却只有一缕夜风扫过,屋外空无一人。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苏玉只觉得心头更加急切,又一声门响之后,苏玉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却见到负责夜间看护高晟的叶责轻轻推门进了屋来。 狠狠揉了揉双眼确定那并不是幻觉,苏玉站起身来窜到叶责面前,低声问道:“如何了?可是宫里或者校场那边传来消息了?” “是。”叶责也压低了声音道,“秦大人回来了,说老爷已经拿到了太后的懿旨与牙璋,此刻正在赶往校场的路上。” 听到叶责的这句话,苏玉只觉得原本满腔的担忧化作了一阵呼之欲出的如释重负,浑身的血液叫嚣着往额头上涌。深吸一口气平复,苏玉问道:“秦大人还说什么了么?” “秦大人已经备好了马,让我告诉二小姐他正在苏府门口等候与你一起去苏家校场。” “好,我知道了”苏玉道,“那高晟那边便劳烦你继续帮忙照看了。” “本就是我的职责。”叶责憨厚一笑,“更何况现在高校尉已经清醒了,还会拉着我讲讲边疆那些风俗习惯,十分有趣。” 苏玉笑了笑:“你先回去罢,高校尉虽然醒了,但是伤势可没有好,莫要让他说太多话才是。” “二小姐放心,我会看着他的。”叶责拍了拍胸膛,这才出了房门。 叶责的关门声带起一阵冰冷夜风,苏玉打了个寒噤,转身飞快入了里间,将放置衣物的檀木箱柜打开,抽出一件厚实的胭脂色对襟披风。将它抱在手中,苏玉抿了抿唇垂头想了想,又掀开旁边的箱柜,里面竟赫然躺着一件月白色的男式披风。 将两件披风抱在手中,苏玉疾步走到了外间,将睡得纹丝不动的冬儿轻轻推了一把。 冬儿被吓得一个机灵,猛地一个翻身起来,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正巧与一双潋滟如水的眸子直直对上,瞬间睡意全被吓没了,张开嘴就要尖叫,却被苏玉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别叫,是我。”苏玉低声道。 正在“呜呜”哼唧挣扎的冬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怔了一下,用鼻腔哼了一声:“小姐?” 苏玉放开了捂住冬儿嘴的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姐这大半夜的是要做什么?”冬儿亦低声问道。 “我现在要出个门。”苏玉道,“你当做不知道此事,明天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我一清早就去校场了,莫要让他人知道我今晚不在府内,记住了么?” “记住了。”冬儿表情怪异看着苏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 “小姐您……”冬儿嗫嚅道,“这个时辰出去莫不是要与谁私会罢?这样可不行,对姑娘家的名节不好呀!” 苏玉气笑了:“快停了你的胡思乱想,我确实是有事要做,你只管记得我的吩咐就好。” 冬儿叹了一口气:“我帮小姐瞒着便是,小姐你也要早些回来。” “我会的。”苏玉敷衍一应,抱着两件披风匆匆推门,步履飞快也无声地跑了出去。 第四十五章 凌安的夜风如同浸过一层寒水一般,吹得人浑身上下一阵战栗。 苏玉出了房门便将自己的那件对襟披风裹在了身上,以最快地速度跑到苏府大门口处,蹑手蹑脚地打开了大门的门栓。一声细小的“吱呀”声划破了宁静夜色,苏玉闪身而出合了大门,一扫眼前,却怔在了原地。 秦砚呢?苏玉将自己隐藏在苏府门前葱郁树木的阴影里,方才叶责不是说他在苏府门外等候么? 肩上突然被人轻轻一拍,苏玉心中一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压住那只手转身,右手成爪径直袭向那人咽喉处。 掌下温润细腻的肌肤是如此熟悉,在凄寒夜色中带来一缕淡淡的温热。还未看清那人的脸,苏玉便松开了手,将手收了回去,苏玉蹙眉道:“你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从背后拍人肩膀的,习武之人十个中有九个会反手掐住你的喉咙。” 秦砚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颈部,无奈苦笑道:“以前不知道,这次是真的受教了。” 苏玉向秦砚身后看了看,只有两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正甩着马尾打着响鼻立在那里,问道:“只有我们两个人一道前去校场?” “嗯。”秦砚将马从树木丛中牵出,“因为事出紧急,出兵的时刻定在了今日清晨,苏老将军已然先一步赶去校场宣旨,我想你应该也想去送苏少将军出征,便转回来叫上你一同前去。” 苏玉目露感激之意:“多谢秦大人好意。” 秦砚将缰绳递给苏玉:“上马走罢。” “等下。”苏玉一手接过缰绳,一手将那件月白色的披风扔给了秦砚,见秦砚抱着披风兀自有些怔神,苏玉抿了抿唇,解释道,“夜深露重,这般没有遮挡御马行路一般人会吃不消,我那边正巧有一件你以前留下的披风,便顺手给你带过来了。” 说话间,苏玉已然翻身上马,却轻抚着身~下汗血马背上柔顺的鬃毛并不看着秦砚。 秦砚清俊的眉眼弯了弯,将披风穿戴完毕后跃上马背。 苏玉率先一鞭子抽了下去,狂奔的马蹄在砖石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哒哒”之声,秦砚随后跟上,由后方紧随的位置逐渐追成了两人并行。 凝视着苏玉专注与前方道路的侧颜,秦砚温声笑道:“这披风是我们以前一同出游时被你划了一道口子的那件罢?当时你将它拿回去说要替我补好,事后却撒娇耍赖怎么都不还了。” 苏玉尴尬一笑:“其实也不是我故意不还你,你也知我不善女红,补完了之后才发觉针脚歪七扭八的,又懒得再改,索性便将它丢一边了。” 秦砚闻言单手御马,另一只手掀起披风内侧一看,果然有一道针脚诡异的线痕蜿蜒其上,看起来异常丑陋。 抚了抚那道缝痕,犹如轻触最为亲近的恋人那般,秦砚嘴角温润笑意漾起:“也幸好你当时没有将这披风给我,否则以今夜这般疾驰的速度,若是没有一件抵御风寒的衣物,怕是真的会经受不住。” 苏玉将手中缰绳拽的更稳了一些,问道:“说来今日你与父将入宫,是如何劝说太后同意此事的?” “有了苏逸少将的那封手书,自然一切都好办许多。”秦砚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如今两国交战,睢阳王尸位素餐,派出援兵去边关本就是理所应当。” “即使现在边关驻守的是苏家军?” 秦砚毫不犹豫点头:“不管现在镇守边关的士兵出自哪个军营。” 苏玉沉默。 “我知你在担心,也知那些安慰的空话并不会让你更加好受。”秦砚道,“但睢阳王一事今日太后得知的时候非常震怒,两国交战期间私通外寇残害忠良,本就是叛国的大罪,太后定然不会轻饶于他。今晨出兵的不只苏家军一支,萧山军亦接到了懿旨,两军联合一起出征,相信苏逸少将必定可以化险为夷。” “萧山军?”苏玉神色微动,“太后也同意了萧侯今日出兵?” 秦砚摇头:“萧侯年纪渐长,这几年已然逐渐将手中的权力下放到他几个嫡子手中了,这次带兵出征的便是他的嫡长子萧致越,亦是此次出征的主将,此人骁勇善战,苏二小姐应该听过他的威名。” “我们苏家兄妹几个是自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大哥向来崇拜与他。”苏玉合了合眼道,“如此的配备,确实能让人松一口气。” 秦砚笑道:“既然是苏老将军亲自入宫去与太后议事,自然不会让苏家吃半分亏的。” 苏玉侧过头来瞥了一眼秦砚,竟然从他那惯有的怡然笑意中看出了隐隐的赞赏之意。 夜间策马行路因为看不清脚下,本就比白日里要慢上许多,待到苏玉与秦砚二人来到苏家校场,天边的墨云微微露出了太阳的上半部分,深处已然被红霞一丝一丝晕染开来。 校场门口依旧有人驻守,看到苏玉与秦砚之后端正行了一礼道:“苏老将军与少将军正在给弟兄们训话,估计马上就能出来了。” 苏玉抿了抿唇:“那我们便在这里等他们。” 话音刚落,便从校场内传来一声高昂的呐喊,声音激昂有力,苏玉一下便听出那是苏逍的声音。苏逍的口号声刚落,一声接着一声的“杀——!”便在清晨寂静的校场中回荡,声音响彻云霄,震破山河,带着对于生的敬仰与死的抗争,饱含数万士兵们对侵入者与背叛者的血海深仇与厌恶鄙夷! 驻守门口的几个士兵们亦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整齐转向声音的来源处,一面将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一面与校场内的士兵一同嘶喊着。 “杀——!杀——!杀——!”一声声怒吼将浓重的夜幕撕破,燃烧着清晨氤氲的雾气,将曙光从黑暗中狠狠拖拽出来。 苏玉不是第一次见到士兵们喊口号的场面,她与苏逍巡视校场时,几乎天天听到士兵们喊着口号在场地里操练,却头一次因为这样的场面而深深的动容。 直到身旁的秦砚轻轻拍了拍苏玉的肩膀,苏玉才回过神来,便看到校场的大门已然被人流堵满,走在最前方的便是苏世清与苏逍,他们身后的苏家军正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校场。 苏玉吸了吸鼻子,挥手喊道:“父将!大哥!” 苏世清对着苏玉点了点头,而苏逍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在苏玉面前立定,苏逍笑道:“幺妹你竟然也来送我们了。” 因为方才嘶吼得太过激烈,苏逍的嗓子有些破音,带着不同于往常的沙哑。 苏玉点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大哥你定然会旗开得胜将二哥带回来的!” “莫哭,莫哭,我的小祖宗哟!”苏家大哥瞬间慌了手脚,原本的意气风发变成了手忙脚乱,一阵抓耳挠腮之后,苏逍索性将苏玉一把拥到了怀中,苏玉的头刚好靠在了他的肩膀,湿湿热热的。 苏逍动了动肩膀,在苏玉脸上胡乱蹭了蹭,口中道:“来我帮你擦擦眼泪!” 苏玉破涕为笑,一拳捶到他后背上,却依然将脑袋靠着他的肩头没有移开,闷声闷气道:“不管怎样的情景,都能被你这不正经的样子毁了。” 苏逍笑着轻轻抚了抚苏玉的后背:“这次捶得比以前捶的轻多了。” 苏玉将苏逍一把推开,嫌弃道:“这不是看你马上就要出征了,若是将你打伤了,你还如何为国效力?” 苏逍摸着鼻子一笑。 秦砚清冷的声音从旁传来,带着些许调笑的意味在其中:“你们俩这是道别完了么?往前方看,萧山军也来了。” 苏玉与苏逍闻言侧过头,越过苏家军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的方阵,果然能看到不远处一个部队的急行军正在向这里赶来,带队的是一位约莫着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刚毅的脸上带着肃然的神情,给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感觉。 “那是萧致越,此次出征的主将。”苏逍的语气有些激动,面上却分毫不显,“我听过许多他的故事,今日却是头一次见他。” 苏逍又向那列军队中扫了一眼,笑道:“哈!三弟那小子也来送行了。” 苏玉闻言顺着苏逍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了萧致墨一身青色的锦衣,正站在萧致越的战马旁与他说着什么,似是感受到了苏逍与苏玉的目光,萧致墨回过头来,又对着萧致越说了什么,萧致越点了点头,便见他向着苏家兄妹所在的地方奔了过来。 “苏兄!苏二!”萧致墨边跑边道,到了近前又瞥了秦砚一眼,不太乐意唤了一声,“秦大人。” 秦砚含笑点头,似是完全不介意萧致墨明显带着差别的态度。 “你小子竟然也跑来了?”苏逍捶了捶他的肩膀,爽朗道,“送你大哥呢?” “听父侯说苏兄这次也出征,我这是两个一起送了,划算!” “亏你说得出口。”苏逍嗤道。 萧致墨笑了笑,转向了苏玉道:“苏逸少将的事情我亦从大哥那边听闻,大哥也说了,此次出征救援是首要任务,你不要太过担心。” 苏玉点头道:“有你这句话,便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萧致墨原本还想多说几句,可余光一扫便看到自家大哥正向自己挥手。匆匆忙向着三人道了别,他又奔回了萧山军的队列。 “这猴崽子。”苏逍嘲笑道,“一日不见活蹦乱跳。” “你不也是猴崽子?”身后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话语,苏逍吓得一个激灵,转身便见到父亲苏世清正站在自己身后,负手而立看着自己。 阻了苏家兄妹与秦砚几个晚辈向着自己行礼,苏世清点头道:“逍儿,我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你第一次出征,也不是最后一次。” 苏逍原本吊儿郎当的表情瞬间变得肃穆,点头道:“第一次出征时父将说的每句话我都铭记在心。” 苏世清拍了拍苏逍的肩膀:“除了那些话,今日我还想再多说一句。” 说完这句话,苏世清却没有紧接着说下一句,沉闷而窒息的空气夹杂在两人之间良久,久到苏逍忍不住动了动肩膀,诧异道:“父将?” 苏世清收回放在苏逍肩上的手,摇头道:“这种时候莫要叫我父将,叫我父亲罢。” “父亲……”苏逍从善如流改了称呼,“父亲怎么了?” “将你二弟带回来。”苏世清缓缓道,“这不是一个将军所下的命令,而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请求,你是我的嫡长子,他是我的次子,你们两个都要平安无事的回来。” 苏逍震了震,神情一片动容,躬起向着苏世清深深行了一礼,口中坚定道:“父亲请放心,逍儿必定不辱使命。” 苏世清将苏逍扶起,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再开口时,眸光依然充满怜爱,口吻却严肃了许多:“去罢,我等着你们得胜归来!” “是!”苏逍应道,转身要走时,却被苏玉唤住。 苏逍转过身来,便听苏玉道:“大哥你早些回来,整日里没有人与我斗嘴,我也会觉得无聊许多。” “回来被你连累让父亲罚我跪祠堂么?”苏逍哼笑,“不过我必定会早些回来的,没人与我斗嘴我也浑身上下不舒服。” 苏世清被两人的对话说得无力,面无表情冲着苏逍挥挥手道:“快滚罢快滚罢!” 苏逍开心应了一声,翻身上马,马鞭挥下只一瞬间,便淹没在了滚滚前行的军队之中。 第四十六章 苏府上下是在苏逍出征后的第三日知道了这件事情,相比于苏逸生母陈姨娘的惴惴不安,苏老将军的正室苏何氏却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俨然成为了苏家内宅的主心骨。 这日傍晚苏玉在正厅用完晚膳,正要去西院客房探望高晟时,便在前方看到了苏何氏正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在院中散步。 “母亲!”苏玉快跑了几步追了上去,看着苏何氏略显单薄的衣服,不赞同道,“现在已经时值立秋了,母亲若是傍晚出来消食,应该多穿些才是。” “不妨事。”苏何氏上来牵了苏玉的手,“我就是在屋里觉得闷得慌,这才出来走走的。” 苏何氏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丫头们离远些跟着,与苏玉并行了几步,问道:“这几日你父亲整宿整宿地忙,就算是晚间也鲜少能见到他的人影,可是边关传来了逍儿和逸儿的消息?” “哪里能有这么快。”苏玉领着苏何氏向斜阳尚能照到的大道处走,摇头回答道,“大哥才出发没几天,就算是战报也不会现在就来。” 苏何氏叹了一口气:“逸儿那孩子虽然非我所出,可自小就聪明懂事,招人喜欢。现在看着你陈姨娘表面上强颜欢笑,实则头发都要愁白了的样子,我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苏玉顿了顿,笑道:“你只叫她不必这般担心了就好,父亲每日入宫觐见,有什么战报苏家必定是头一批知道的,如今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苏何氏应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苏玉一番,问道:“看你这个时辰穿戴得这么齐整,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去办?” “并不是什么大事。”苏玉回答道,“就是正打算去西院那边看看高晟的伤势如何了,顺便问问他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置办。” “高晟?”苏何氏沉思了一瞬,恍然大悟道,“就是逸儿帐中那个负了重伤从边关回来传信的校尉?” “正是他,他现在虽然好了一些,可依旧只能卧床不能走动,所以一直没能来拜访母亲,母亲可要与我一同去见见他?” “我就不去了。”苏何氏摇头道,“我听说他的伤势当时极为危险,若非秦砚秦大人妙手回春,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让他好好安心养伤罢。毕竟并不是人人都有他这般的运气,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我会好好叮嘱他的。” “话说回来,秦砚这些日子还住在苏府西院客房之中么?” 没料到苏何氏话题转的这么快,苏玉怔了一下,随后道:“明日便是他住在这里的最后一日了,秦大人说高晟现在人已清醒,缝合的伤口又恢复得不错,可以不用人时时刻刻在身旁照料了。” “嗯。”苏何氏的眉头蹙了蹙。 自从陈坚被贬到城郊的庄子上之后,苏何氏便取代了陈坚的位置掌管苏府内宅的所有事宜。苏玉以为苏何氏是因为高晟与秦砚二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住进苏府而不满,慌忙解释道:“前几日情况尚不明朗,因为不想让母亲担心,我们才将此事瞒下来的,母亲您可莫要生气。” “我倒不会因为这个生气。”苏何氏眉头蹙得更深,一双与苏玉颇为神似的温婉眸子深深凝视进她的眼睛,“说来你与秦大人和离也有几个月了,如今再如此突兀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虽然算不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相比于之前也近了不少,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苏玉侧头瞪大眼睛看向苏何氏,“若说刚和离时我还有些放不下他,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有再多的放不下,如今也变了味儿。” 见苏何氏仍是一副狐疑的模样,苏玉白皙秀丽的脸庞向上扬了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笑意,“母亲现在问我这个,莫不是担心除了他我再嫁不出去了不成?” 苏何氏被苏玉这句话逗笑了:“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嫁不出去的,也不知你父亲是如何想的,竟然把上门求亲的人都拒绝了。” “父亲这是在替我精挑细选呢。”苏玉压住心底冒出的那丝疑惑,心口不一道。 “最好是这样。”苏何氏抬起手为苏玉整了整鬓角的碎发,柔声道,“阿珺现在人不知何处,逍儿出征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你了。我只盼着你早些出嫁成家,好生个白胖白胖的外孙让我抱抱。” 苏玉睫毛微微颤了颤,眸中黯然一闪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再抬眼时面上已然是一片笑靥明媚:“阿玉心中想着多陪母亲几年,母亲却如此舍得将阿玉赶出去。” “不嫁你出去,我哪来的胖小子抱?” 苏玉抱住苏何氏的胳膊撒娇道:“原来我在母亲心中还抵不过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不点儿。” “你怎么还跟还未出生的孩子较上劲儿了。”苏何氏哭笑不得。 苏玉撇了撇嘴角:“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母亲这是天气一热就将小棉袄脱了扔在一边了。” “行了,快别在我这里撒娇耍赖了,你都快贴到我身上去了,就算不热也被你折腾出一身汗。”苏何氏将苏玉往旁边推了推,“你不是说要去探望高晟校尉么?现在就快去罢,再过一会儿天就该彻底黑下来了。” “哎,也是。”苏玉慢吞吞地站直了身体,依依不舍道,“那母亲我便先走了。” “快去。”苏何氏挥手笑道,“等哪日天凉了我再找你来给我捂捂。” 道别了苏何氏,苏玉再向西院走时步伐多少带了些沉重。其实那日冬儿对她说的关于孩子的事情苏玉并不是没往心里去,相反地,被她强行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可是有些事情往往越是不去深思,被他人无意中提起时,猝不及防之下才更容易暴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苏玉不是不喜欢孩子,否则那日当她抱着小皇帝时,心中也不会在知道她的生母就是当今太后时,还忍不住觉得那玉包子冰雪可爱。而对于秦砚为了她的身体而服药的做法,苏玉也并非不感动,只是苏玉清楚两人如今已经是如此结果,即便知道秦砚对自己再关怀备至也于事无补,还不如便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当苏玉踏入高晟的客房时,没有像往常那般看到秦砚在一旁喂药照料,反而看到叶责正手叉着腰站在高晟的床塌边,口中与高晟争辩着什么。 听到门口有动静,叶责慌忙转过身来,看到苏玉进来时眼睛一亮。 “二小姐你来的太是时候了,快帮我劝劝高晟校尉。”叶责道,“高校尉硬是说他伤口已然好得差不多了,想要去院中练武。” 叶责的话方落,高晟便忍不住开口道:“我说的不是练武,而只是普通的打坐与慢拳!二小姐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这些东西一日都不可荒废,况且秦大人也说我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这些操练又不激烈,自然是可以做做的。” 苏玉没有回答高晟的话,反而转向叶责问道:“秦大人呢?” “秦大人下午的时候入宫了,去了已有小半天了,不知为何到了现在都没有回来。” 苏玉抿了抿唇,这才走向高晟道:“把你的衣服撩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好的如何了。” 高晟线条刚毅的脸红了红,拽了拽的衣摆,声音早没了方才的气势:“这……不太好罢。” 一旁的叶责亦阻止道:“二小姐使不得使不得,高校尉的伤口我看过,线都还没有拆开,密密麻麻地缝下来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蜈蚣一般,二小姐看到会受惊的!” 高晟恶狠狠地瞪了添乱的叶责一眼,苏玉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冷笑道:“高晟的的伤口便是我看着缝合的,能把我吓到哪里去?你不是说自己伤已经好了?若是我觉得没好,你便再乖乖在榻上给我躺个十天半月,若是我觉得确实好了,别说出去练武了,你就是想再回到边疆的战场上我都不拦着你。” 高晟把心一横,正要将衣服撩上去给苏玉看伤势,便听门口又传来一声清冷声音道:“这里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热闹?” 屋内的几人闻言一致回头,便看到秦砚一袭月白锦衣立在门口,俊朗面孔上笑容云淡风轻,眼眸却有冷凝的冰刃挂在其中,毫不掩饰地刺向高晟。 高晟被秦砚的眼神吓得情不自禁向后缩了缩,回过神来再看时却发现那人的笑容依然如往日里那般清雅温润,忍不住揉了揉眼,只觉得方才那一眼必定是自己眼花了。 秦砚步伐沉稳地走进屋内,对着苏玉清朗一笑以示问好,便径直走向了高晟,问道:“听苏二小姐的话,你方才说要去边疆战场?” “没有没有。”高晟慌忙挥手道,“我只是想去院中打打坐练练慢拳。” “唔。”秦砚做了一个了然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在高晟都以为秦砚这幅神情是要同意了他的请求之后,秦砚开口继续问道:“那你为何想要去院中打坐练拳?” 高晟一脸苦哈哈的模样:“这不是这些日子都躺在床上不能动么?习武练武最忌讳的便是中途而断,断了一天往后的日子都得要加倍补才能补回来,我躺了这么些天,只觉得骨头都已经软掉了,还不知要补多少天呢。” 秦砚笑容斯文温雅:“你已经躺了几天了?” “五六天罢?”高晟苦恼道,“怎么了?” “我今日出门前说,你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三天便可下地走动。你已经躺了这么些天,就连三天也坚持不了么?” 高晟不服气道:“可我觉得我的伤口已然无什么大碍了,习武之人哪来那么娇气?受点小伤就要在床榻上躺个十天半月的?” 秦砚面无表情道:“那你便起来罢。” 高晟面上一喜,正要爬下床,就听秦砚语调没有起伏地继续道:“我秦砚虽然医术不济,不能让你今日便完全康复,但我能保证以你伤势愈合的程度来看,走到院中伤口才会崩裂,到时候莫要喊疼,我知道习武之人不怕疼,回来唤我一声即可。我会为你重新缝合伤口,到时候再躺个十天半月,高校尉爬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苏玉站在叶责旁边,头一次听到秦砚用这般的语气与人说话,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而叶责早已“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高晟被秦砚说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惴惴不安看了秦砚的表情一眼,这才无奈道:“秦大人你莫要这么说,我好好在床榻上再躺几日便是。”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将视线转到了苏玉,眉梢眼角尽是清朗暖意。 第四十七章 被秦砚如此的神情直直锁住,苏玉心头一悸,忍不住开口问道:“秦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秦砚笑意怡然点头道:“我明日便要离开苏府,所以确实有一些后续事宜需要向苏二小姐叮嘱。” 苏玉一扫左右,高晟正垂着头兀自口中懊恼地抱怨着,而叶责在一旁已然“哈哈哈”笑的得直不起腰来,此刻的屋中一片喧闹,绝对不是一个听医嘱的好地方。 “那我们出去说罢。”苏玉建议道,“顺便让这两位平复下情绪。” “我也正有此意。” 苏玉领着秦砚出了厢房,来到凉爽空旷的庭院中,除了秋蝉三两只偶尔轻鸣几声,倒也没什么其他的声音。 此时的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夜空星辉稀疏不仅不明亮,天气也不暖和。苏玉一出门便打了个寒噤,走到院中的白玉石桌前站定回身,向秦砚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便要径直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面。 “等一下。”耳边传来秦砚急匆匆的一声,苏玉抬头疑惑看向秦砚,便见他脱了自己身上斗篷递给了自己。 “这是做什么?”苏玉讶然道。 “夜深露重,这白玉石最是吸寒。”秦砚说着,食指微弯轻轻敲了敲那俨然冻得僵硬的玉石桌面,“你大病初愈,现在最受不得寒气,还是注意些好。” 苏玉并没有接过,反而推辞道:“既然如此,我站着便是,多谢秦大人关心。” 秦砚径直将那斗篷抖了抖,修长双臂绕过苏玉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它披到了苏玉身上。 “哎?”苏玉怔了一下,双手攥了攥身上斗篷的开襟处,“秦大人?” 秦砚的声音离苏玉十分近,几乎是直直敲在苏玉的耳边,带来一股清爽与温柔的气息:“就算是站着,此间依旧十分寒冷,既然我是医者,你也算是我的病患,这种事情便应该听我的。否则苏二小姐也想让我像方才对待高校尉那般的态度对待你?” 苏玉忍不住“扑哧”一笑:“那我还真是不敢不从命,我看高校尉刚才被你说得都恨不得将自己缩在被子里了。” “别乱动。”秦砚在苏玉耳边柔声道,伸手轻轻抬了抬苏玉尖尖的下颌,将斗篷领口的两根丝织的缎带抽了出来。他垂了头一面仔细为她将斗篷的领口打结系紧,一面温声道:“以后的天气只会愈来愈寒冷,你若是再要傍晚之后出门,切记多穿一些。” “知晓了。”苏玉道,上半身微微向后仰了仰,拉开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抬起头望着秦砚道,“我自己系就好了。” “我已经系好了。”秦砚的手从苏玉脖颈间离开,又帮苏玉整理了下斗篷,这才收回了手温声笑道,“好了,这回要坐要站都随你去了。” 苏玉闻言当机立断跨到石凳子前走了下来,松一口气道:“今日东奔西走站了许久,还是坐着舒服。” 秦砚似是早就猜到了苏玉的动作一般,嘴角泛起无奈笑意,跟着坐了下来。 “秦大人自己不冷?” “不冷。”秦砚悠悠然道,“我身体比你强健,穿得也比你厚。” 苏玉略带同情地看了秦砚清癯的身形一眼,但转念一想自己以前也觉得他瘦削,以为是因为与那些大腹便便的朝廷命官比起来,太医院的油水太少俸禄太低的缘故。可后来两人成亲之后,苏玉便见到了他除去了衣物之后的样子,肌理弧线流畅的身体与矫健有力的双臂…… 苏玉这才知道有些人便就是这样的,穿着衣裳与脱掉衣裳之后身形竟然可以如此不同。 想到了这里苏玉的脸不禁烧了烧,但好在庭院里光线昏暗,倒也不怕秦砚看出什么端倪。 “这……”苏玉轻咳了一声,转了话题道,“秦大人找我出来,可是要叮嘱这几日高校尉伤势的注意事项?” 秦砚似笑非笑:“苏二小姐这些日子眼中怕是除了边关战事,便是高晟校尉了罢?” “那是当然。”苏玉毫不犹豫回答道,“高晟为救边关中的数万苏家军而受伤,若是没有他,二哥怕是还率领着仅剩的两万多苏家军征战在沙场上。高校尉既是苏家的功臣又是苏家的恩人,如今他伤势未愈,自然该由我们时时刻刻挂心着。” 秦砚叹了一口气:“听你这般说得我都要吃醋了。” “你吃什么醋?”苏玉微微一愣。 秦砚深深凝视着苏玉清丽的面容,俊朗面容上表情既委屈又惋惜道:“身为医者,我算是什么强身养生的法子都略懂,是以鲜少害病,即便有什么病有什么灾,自己随手医医也就好了,哪里会有人这般时时刻刻挂念着我。” 苏玉恍然大悟,更正道:“你应该不是要说吃醋,而是要说羡慕罢?” “是羡慕。”秦砚视线贪婪地注视着苏玉,虽然月色朦胧看不真切她的脸,却流连不舍地不想转移视线,好在黯淡的月夜遮掩盖住了他温柔的神色,才让他能如此肆意下去。 秦砚摇了摇头,自嘲道:“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说出的话总是词不达意。” “也是,哪里有人会像你这样抱怨自己生病太少的。”苏玉失笑,“不过秦大人这几日皇宫苏府的两头跑,确实辛苦了。” “辛苦倒是不至于。哦,对了。”秦砚一面说着,一面在袖中摩挲着,似是在翻找着什么。 “怎么了?”苏玉不解道,“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是。”秦砚从袖中摩挲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宣纸,倒没有着急着递给苏玉,反而先自己展开了扫了一眼。 时值月初,仅剩的小半牙月亮还被云层遮得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尖儿来,微弱的月色照得一切都不甚明朗,即便秦砚目力甚好,也不禁将面容凑近了些纸张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确定没有拿错之后,秦砚将那张纸递给了苏玉:“这是这几日我为你所熬之药的药方,明日我要离开苏府,不能再亲自为你配药,你便让冬儿继续为你熬罢,这药方一旦开始服用,必须要坚持一个月以上才会有效果,所以切忌不可中断。” 苏玉目露疑惑:“我的伤寒不已经痊愈了么?” 秦砚解释道:“是痊愈了没错,可是前几日我为你诊脉的时候发现你体内仍然有湿寒之气未除,若是放任不管,寒气只会越来越重,以后极易生病不说,最终还会影响身体。” 苏玉接过药方,心头倏然闪现出冬儿那天说的话,攥着药方的手紧了紧,苏玉不动声色问道:“秦大人可知为何会如此?” 秦砚阖了眼摇头:“湿寒之气的原因很多,最常见的便是身体以前受过寒而不自知,若是不注意调养的话,那些湿寒之气在体内慢慢潜伏流窜,时间越久,潜伏的越深,是以湿寒之气便会越难拔~出。” “原来如此。”苏玉低下头来阅读那张药方,其实因为庭院之中光线昏暗,即便她对秦砚的字迹熟悉之至,也很难辨认出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苏玉如此装模作样看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恍若漫不经心问道,“这药方看起来极为眼熟,倒与我还在秦府时服用的药有些相似。” 秦砚轻抚桌面的修长指尖一顿,问道:“你竟然看过那个药方?” “冬儿有次去抓药的时候将它落到了桌面上,被我无意中看见了,便拿起来扫了两眼。” 秦砚道:“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毕竟你那时的身体状况与现在也不一样。” “当时的身体状况是怎样的?”苏玉追问道。 “当时……”秦砚顿了顿,却没有直接回答,“当时需要调理,现下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风寒,其实也不必如此急于将调理提上日程的。” 苏玉意味深长看着秦砚道:“那就是说我以前的体质没有现在的好,现在的体质没有常人的好。” “哪里的话。”秦砚声音温柔道,“苏二小姐平日常常习武,身体自然是好过大多数人的。” 苏玉点了点头,将药方放入自己袖中道:“我记下了,以后会每日按时服用的,不知还有什么其他事项需要注意?” “倒也没什么了。”秦砚眸光一扫高晟所在房中,屋子的窗帷已然放下,点起了明亮烛火,“关于高校尉,我虽然明日便要离开苏府,可我仍然会隔一段时间定期来给他拆线换药,所以我不在的时候还请二小姐差人盯紧了,莫让他像今日这般嚷嚷着要下地走动即可。” 苏玉答应道:“秦大人请放心,我会让人盯住他的。” “嗯。”秦砚对着苏玉笑了笑,从是桌边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我送苏二小姐回去休息罢。” “不必劳烦秦大人了,也就那么几步的路。对了,把你的斗篷还给你。”苏玉跟着起身,手指摸向身上斗篷的缎带,准备将它解开。 “别解。”秦砚劝阻道,“苏二小姐既然还要回去,便披着它罢。若是二小姐明日白天得空,再给我也不迟。” “也好。”苏玉同意道,“那我明日再还给你。” 苏玉与秦砚约好的明日,可待到第二天一大早苏玉抱着秦砚的斗篷来到西院的客房时,那间房间已被人拾掇得整整齐齐,连床褥与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撤下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与空无一物的桌面。 “秦大人呢?”苏玉走到旁边高晟的客房中,对着叶责问道。 叶责还未来得及回话,高晟便先喜滋滋地回答道:“秦大人说我病好了,走了。” 叶责看了高晟一眼,解释道:“秦大人昨夜没睡下多久便被宫里传话的内侍唤了起来,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入宫觐见了。” 叶责说完,拍了拍脑门道:“对了,秦大人还特意叮嘱我替他向二小姐告个别。” “嗯。”苏玉紧了紧怀中的斗篷,抿了抿唇道,“知道宫中为何如此急匆匆的宣他入宫么?” 叶责摇头:“宫中传旨的时候我们都还睡着,秦大人也是临走前才将我叫醒的,所以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会不会和边关战事有关?”高晟突然开口道,方才还得意忘形的表情倏然警觉了起来,“这大半夜的时候传召人入宫,想不让人多想都难。” “是有这个可能。”苏玉的心沉了沉,看高晟又一副急欲下床的模样,匆忙稳住他道:“但是秦大人身为御史中丞,有监察百官言行之责,太后找他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也未可知。你就别操心了,我现在去一趟父亲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便再回告知与你。” 高晟高声道:“那二小姐您可千万记得回来,否则我就算爬着也要爬到书房那边去。” 苏玉气笑了,吩咐叶责道:“他若是真要爬,就找几个人来将他捆在榻上。” “是,二小姐。” 见叶责答应了,苏玉这才出了房门,步履匆匆地向书房走去。 第四十八章 按照往常这个时间来看,苏世清应该已经下了朝,在书房中与几位清客议事。可是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苏世清不但并不在书房中,相反的,他正端着一盏茶坐在太后寝宫的议事堂中,太后一人抱着小皇帝坐在上首,秦砚则一袭淡青官袍,垂眸静坐在苏世清的对面,如玉一般的指尖轻敲着桌面,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们二位考虑的如何了?”一阵静默之后太后先开了口,声音清冷中带了三分不耐,“这兵究竟是出还是不出?” 秦砚轻敲桌面的动作倏然停了下来,看了苏世清一眼,缓缓道:“臣认为这兵出不得。” “臣附议。”苏世清面无表情紧随道。 太后的意见显然与他们二人不一样,耐着性子轻吐一口气,对着苏世清道:“此次出兵增援与否关系到边关所有将士的存亡,如今你整个苏家军营全部押在边关,难道不应该慎重考虑?” 苏世清将手中的白玉茶盏轻轻放置在左手侧的黄梨木桌上,摇头道:“老臣手上整支苏家军皆在边关是没错,可正因为臣这里没有了多余的兵力,剩余在凌安的萧山军便不能去边关。” “不错。”秦砚接了苏世清的话头道,“萧侯手上这另外一部分萧山军必须留在凌安城郊,以防不测。” “能有什么不测?”太后声音带了一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焦急,“睢阳王已然撤了围剿苏逸少将的那一部分军队,难道不是为了将兵力整合起来对战苏家与萧家的联军?” 太后说话时因为心绪不宁,声音相比于平常拔高紧绷了些许,小皇帝因为太过熟悉自己的母亲,对于她的态度最是敏感,在她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太后慌忙轻抚了抚小皇帝的后背,眼睛却时刻不离面前两人的神态。 “睢阳王撤兵整合的原因可能有许多,但可能性最小的绝对是在此时对战我们新出征的军队。”秦砚回答道。 “为何?”太后情不自禁停顿了安抚小皇帝的手,屏住呼吸等待秦砚的回答。 “我知道为何殿下会如此认为。”秦砚动作优雅地行了一礼站起身来,走到议事堂内一张摆放着宁朝地势图的桌前站定,伸手一指图纸左上方一角,声音清冷道:“睢阳王既然将所有的兵力集合在此,向东是宁胡两国交战之处,向西是群山环绕,看似是一个死角,其实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若他想在此刻继续染指战场,造成三方混战倒也不是不可以。” 太后闻言眉头蹙了蹙。 “可是——”秦砚纤长的手指在地势图上一划,最终停在图上标红的一处,继续道,“睢阳王如果真的挥兵向东加入战局,却十分不明智。一来即便有胡国在,他现在的兵力与我们的相比也处于劣势。二来他这么做无异于舍近求远,睢阳王本可以趁着萧苏大军与苏逸少将的苏家军还未会师前如此一搏,虽然这可以归功于我们出兵迅疾睢阳王猝不及防,但若是他真的铁了心要硬拼一场,我方军队无论如何都会有耗损。” 说到这里秦砚保持着手指轻触着地势图的姿势抬起头,目光隔着那张黄梨木桌与太后直接对上,两人目不转睛凝视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嗯。”苏世清却在这时低咳了一声,倏然站起身来隔断了两人的对视,缓步走到秦砚身前立定,伸出一根手指嫌弃地轻轻拨了拨秦砚的手,秦砚将手收回,脸上挂着无奈笑意,问道:“苏老将军可是要替下官做个总结?” “总结不敢当。”苏世清笑眯眯道,眉梢眼角挂着慈祥与和蔼,完全是一副老者看着心爱的小辈的模样,仿佛方才那嫌弃动作不是他做出来的一般,“就是想补充两句。” 秦砚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退了两步让到了一旁。 苏世清伸手一点方才秦砚指到的睢阳军汇合之处,那只布满了代表着睿智与经验的细纹的手缓缓滑过图中绵延起伏的丘壑山峦,最终停在一处,沉声道:“睢阳王这安营处定的甚是巧妙,从他的营地可顺着这条路向凌安进发,若是行军速度快的话,不出十日便可到达。” “炼山?”就连抱着小皇帝的太后此刻都忍不住站了起来,疾步走到地势图前立定,蹙眉道,“此处不应该是一条山脉?” “炼山的山脉间有一处豁口,那抄那条近路走得话,可以省下至少一日的时间。” “哀家竟然一直不知这条小路的存在。”太后口中喃喃。 “老臣亦是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时才知道的,虽然当时我们骑兵太多,最终并未选择那条路行军,可睢阳王老皇叔身太祖皇帝的胞弟,资历亦是十分老的,知道这条捷径也不为过。” “所以依你们所见,睢阳王此次收兵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世清瞥了秦砚一眼,示意秦砚继续说。 秦砚合了合眼道:“现在睢阳王所在之处与边关战场、凌安城成三角之势,看似去哪里距离都差不多,去哪里都可以。但以睢阳王的狡猾程度,当初私通胡国残害苏家军已然让他占尽了便宜,此时的他自然会见好就收。此刻出兵加入战局并不明智,睢阳王必定会看着胡国与我们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好坐收渔翁之利。” “没错。”苏世清接了秦砚的话道,“而凌安城这边,睢阳王安营在此便是在扰乱我们的视线,若是我们慌了手脚将萧山军其余的兵力派去支援边关,睢阳王便可一路挥兵向凌安进军,若我们放手边关战事不管,睢阳王还有可能在两国战役之后拣个便宜,一举进攻我们在边关的萧苏大军,毕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军队刚经历完一场战事,正在疲软的时期,相比于按兵不动的睢阳军来说处于劣势。” “这挨千刀的乱臣贼子!”太后抱着小皇帝的手紧了紧,咬牙怒道。 原本已经在不安扭动的小皇帝似是被他母后的怒气所吓到,清澈见底的小圆眼眨巴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秦砚见太后因为愤怒并没有安慰小皇帝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走过去从太后的怀中接过小皇帝,动作娴熟地轻拍着他不断挣扎的小身板低声温柔哄道,“好了,乖,不哭了。” 苏世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沉默着没有说话,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殿下不必如此急躁。”秦砚一面轻轻为小皇帝擦拭着柔嫩小脸上挂着的泪珠,一面对着太后道,“就像我们方才说的不能派出援兵一样,只要我们不动,睢阳王便会被我们限制住不能动。即便他真的决定趁乱进军凌安,我们一有各县郡处的关卡,二有萧山军与御林军,又有何好担忧的?” “哀家是不喜被人逼得陷入被动。” “臣明白。”秦砚轻轻抚了抚怀中小皇帝的小巧玲珑的耳朵,这个动作他以前常常对小皇帝做,摸完了他便会笑,百试不爽。 果然,小皇帝在秦砚的抚慰下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最终哽咽着打了个嗝,哼哼唧唧了两声,一面咧着嘴一面嘬着手指吃了起来。 秦砚将小皇帝恭敬地递给了太后:“其实这么说来睢阳王又未尝不是因为我们是否出兵陷入了被动?在这场战役里早已没有抢占先机的说法,只能稳步取胜。” 太后轻轻擦了擦小皇帝还有些湿润的眼角,却并没有将他接过来,反而冲着议事厅的大门唤了一声:“来人。” 大门被无声地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宫装的侍女。 “皇上饿了,将他抱下去让乳娘去喂罢,切忌不要再喂多了。” “是。”那侍女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从秦砚怀中将小皇帝接了过去,抱着他关门出去。 苏世清自那宫女进来目光便带着探究之色地盯着她瞧,直到那宫女出了门,太后才问道:“苏将军神情如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苏世清收回了看着那扇门的视线,抚了抚胡子道:“臣看方才这宫女与前几日的宫女并非一人,想到前一阵子阿玉进宫后,回来对臣说太后宫中有内应,臣猜那细作应该是睢阳王的人罢?现在她在何处?” “自那日睢阳王有所动作开始,哀家便将那宫女处置掉了,本就看着她非常碍眼,自然是要早些处之而后快。”太后如水般的眸子终于出现了些许波动,“没想到苏二小姐竟然看出了此事。” 苏世清点头应了一声,而秦砚在一旁嘴角勾起了一抹温柔笑意,却没有说话。 “好了。”太后整了整身上的华服,又坐回到了议事堂堂首的位置上,“那便听二位的话,我们先按兵不动稳中求进,二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没有了。”秦砚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苏世清,回答道。 “那哀家便不多留你们二位了,虽然知道苏将军与秦大人都不是外人,但哀家还是要多说一句,今日商议之事不可外传。” “是。”苏世清与秦砚各自向太后行了一礼。 秦砚先整了衣摆站起来,对着苏世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苏世清点了点头,先秦砚一步走出了议事厅。 苏世清走后,秦砚故作出门的动作却在此时一顿,转回身来看向太后。 “怎么了?”太后诧异道,“不是说没什么要说的了么?” “有话,但是不能当着苏老将军的面讲。”秦砚无奈一笑。 “那快说罢,你对着我何时也变得如此吞吞吐吐了?” 秦砚站在原地没有动,摇了摇头不赞同道:“在你没有上位之前,他早已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数十场战役,少将军的名号也不是别人白叫的。你既然真的在意他,便应该放开手来让他自己一搏。关心则乱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懂得多,诚如你所说,苏老将军不是外人,但是他太过精明,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察觉的好。” 虽然秦砚没有指名话中的“他”是谁,可太后却懂了。 神色微微一怔,太后合了合眼道:“你说的有理,我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秦砚温润一笑:“那我便去追苏老将军了,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快去罢。”太后挥了挥手道,“要巴结老丈人还是该下狠功夫的。” 秦砚讶然地眨了眨眼,最终却只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步履沉稳的走出了议事堂。 番外一 昔年七夕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才正值卯时初,初阳的微光便透过檀木镂空雕花的窗牖铺洒进来,照得床榻之上一片暖融。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还未睁眼,翻了个身手便不由自主地向旁边捞去,不同于往日的温香暖玉入怀,那双手扑了个空不说,整个人还险些从狭窄的床榻上翻下去。      清晨的睡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得顿时消散于无,秦砚猛地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清俊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秦砚也没有唤白青,翻身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一件外衣便向外走去。      七月天总是亮得早一些,就连此时的空气也染着一丝夜间的露气,闻起来湿润清新。秦砚穿过冗长的回廊,脚下毫不停歇地直直奔去秦府的内院,抬起手来方触到琢玉轩的大门,便听到从旁传来一声清脆的低笑声。      冬儿睡眼朦胧,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木盆子,此刻正站在一旁抿着嘴笑看着自己。      秦砚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不变,嘴唇微动,以唇语无声问道:“醒了么?”      “还没。”冬儿摇了摇头,同样无声地答了回去。      秦砚满意一笑,这才动作小心地推了门走了进去。      甫一入屋,便有一袭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味道馥郁清新,正是自己为苏玉专门配制的安神香。秦砚放轻了脚步走到里间的床榻边,嘴角带着笑意掀起了帷幔,苏玉果然如冬儿所说的那般还在睡着。      虽然是盛夏,苏玉的身上却严严实实裹着一层锦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清丽的面容上投下一片小扇般的阴影,脸颊还带着因为熟睡而泛起的红润,呼吸轻柔的一起一伏间,如一尾小小的羽毛,一下一下挠在秦砚的心头,让人发痒。      漆黑的眼眸中温柔缱绻满的快要溢出来,秦砚忍不住以手撑着床榻俯起来,用唇轻轻触了触苏玉柔软的唇角。      原本应该睡得深沉的苏玉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与秦砚的视线直直对视着,眸光清澈明朗,丝毫没有刚刚从沉睡中清醒之人该有的睡意。      秦砚却没有被抓包之人该有的窘迫与尴尬,眉眼微微弯起,俯起来加深了这个吻。      咬噬辗转间,身~下苏玉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却没有推拒,反而从薄被中伸出手来从后方攀住了他的背脊,任由着秦砚身上清爽好闻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温柔围拢住。      待到那人的带着炙热气息的唇顺着下颚将将向下滑至脖颈时,苏玉这才轻轻的“唔”了一声,抵住秦砚的额将他推开了一些,面上的红云更甚,眼眸一片水雾:“别,再这样你今晚便继续睡书房。”      秦砚抬起头来,未束起的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滑下,与他灼热的呼吸一同轻扫在苏玉凌乱的里衣领口间,他却不管不顾,反而理了理苏玉被汗水黏在腮边的碎发,轻吻了一下苏玉的额头道:“我已经连睡了五日书房了,每日清晨都要从榻上滚下来一次。”      虽然是陈述的话语,口吻中却泛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委屈。      苏玉却没有管他,伸手推了推秦砚的肩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那你便老实一些。”      秦砚顺着苏玉的力道撑起了身体,却是一并将外衫与鞋子褪了下去,在苏玉诧异的目光下,秦砚掀了被子,将自己与苏玉一股脑儿地包裹了进去,还不忘伸出手来将苏玉那边的被角掖了掖。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被裹地严严实实,用尖尖的下巴将被子向下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秦砚道。      “老老实实睡觉。”秦砚眸中漾着温柔笑意,看着苏玉道。      “你今日不用早朝?”      “今日休沐。”秦砚将怀中苏玉揽得更紧了些,“更何况今日还是乞巧节。”      苏玉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要睡觉回书房去睡。”      “回书房那便不是睡觉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那就叫做独守空床了。”      这人说话时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苏玉被噎了噎,便听到秦砚清润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道:“走了么?”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苏玉却懂了,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道:“没走。”      秦砚目露诧异之色:“还有多少天?”      “也就十来天。”苏玉嘴角挂了一丝狡黠笑意,回答道。      秦砚却在这时从锦被下一把攥住了苏玉的手,轻柔的抚触从她的指尖划着暧昧的弧度摩挲过掌心一直来到腕间,激起惊涛骇浪般的战栗。苏玉一怔,正要开口阻止,那人的动作却在腕间定住,开始一本正经的诊起脉来。      “十来天呐。”秦砚清俊的眉眼间笑意荡漾开来,眸中满是意味深长。      苏玉被他噎了噎:“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      “往日里每月都是四天,这个月却突然多出来了十来天,我总归要亲自诊一诊脉才能放下心来。”秦砚侧了侧身将苏玉重新揽在怀中,再开口时声音已然低沉了下来,带了一丝沙哑之意,“这样,我也可以……”      后面的话彻底消散与耳鬓的厮磨间,苏玉只觉得浑身的气血上涌,几乎都一股脑冲了上来。      秦砚拉远了一些与苏玉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垂,开口问道:“这回还有多少天,嗯?”      苏玉咬了咬唇,嘴硬道:“一年。”      秦砚俯起来一口含住了苏玉红润的耳垂,分明是温柔轻缓地辗转吮吸,却激起了一层酥酥麻麻的触感。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被中缩了缩,口中慌忙道:“走了!已经走了!”      秦砚带着浓浓鼻音的一声“嗯”划过了耳畔,嘴上的动作却未停。      苏玉的脸颊如燃了两个小火团一般,就连贴身的里衣也被汗洇湿了一些,浑身犹如火烧一般,虽然明知炽热因何而起,却还是忍不住将被子踢开了一些,盈盈不堪一握的柔软腰身从被下露出,还未得到分毫的凉爽,就被秦砚拽了被角,重新将锦被盖在了她的腰上。      秦砚以手臂撑着抬起上半身来,气息亦有些急促道:“莫要乱蹬被子,小心腰受了凉。”      苏玉的眼角泛起潮红,咬了咬唇道:“方才你还说要老实一些,如今知道这癸水走了,便如饿狼一般了。”      “我已然十分老实了。”秦砚压低了声音道,“只是这么些日子都没有与你一起,克制不住也是在所难免。你若是晚上让我睡这里,我也不用每日清晨窜到这里来偷偷看你。”      苏玉侧过头来,清澈的眸光直直印入秦砚幽深眼眸,秦砚的眼瞳很黑,宛如无底深潭水一般,苏玉却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清晰而专注。      即便如此,方才便被秦砚戏耍了一番,苏玉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不管走没走,今晚你也给我去睡书房。”      “今日是七夕节。”秦砚不满地嘀咕道,“天上的那两位都相会了,我却不能与自己的夫人同床。”      “天上那两位也没同房。”苏玉捂着自己敞乱的衣襟蹭地坐起身来,伸手推了推秦砚,“既然是七夕,今日我们也该张罗着把你的书搬出去晒一晒了。快些起床,你的书那么多,今日还不知要晒到何时呢!”      秦砚将苏玉牢牢桎梏于自己的双臂间,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猛地压回到床榻上,素来舒朗淡然的眸光愈发的深邃撩人,只需一眼轻瞥,便仿佛跟随着他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般,即便不想放任,也忍不住沉沦于其中。      “那我便先将这张床占住再说。”耳边传来秦砚低沉的声音道,沙哑到磨得人心都跟着发慌,“这辈子都牢牢占住再说。”      苏玉只觉得呼吸起伏之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人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就连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在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缕绕指柔情,压抑着的渴望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修长手指间的轻触搅了一池春水,就连背上的汗水也缠绵了起来。      “唔……”苏玉一声轻哼,光洁如玉的手臂在温柔的起伏间抬起,宛如落水之人在淹没之前努力抓寻一根浮木。      秦砚腾出一只手来将她捉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苏玉眸中潋滟迷蒙,只在秦砚停息的这一刹那恢复了一丝清明:“书……晒书……”      声音低回婉转,在秦砚心上轻轻一挠。      “哪里有什么书?”秦砚呼吸急促道,十指相扣的动作更紧,就连床榻都蓦地颤了颤,“只有我……”      室内药香肆意,旖旎在这一刻绽放。 第四十九章 当秦砚一阵疾步追上苏世清时,苏世清正负着手走在幽静冗长的宫道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苏世清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将步速放慢了一些,好让来人追上。 “苏将军。”秦砚追到与苏世清并排的位置,虽然气息极力控制地很均匀,面上却因为方才那阵疾步微微泛起了红晕。 “秦大人?”苏世清侧过头来,眉峰一挑,“怎么脸红成了这幅模样,可是正午太阳太大热着了?” “原来已经到了午时了。”秦砚抬头一扫头顶明媚艳阳,“下朝时还没这么热,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苏世清一面继续走,一面口中抱怨道,“秦大人年纪轻轻的脚力怎么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快?你若是走不快老臣便先走了,人这一老就容易犯困,我还得赶着用完午膳之后小憩一会,要不到了下午便没什么精神了。” 秦砚苦笑着加快了自己的步伐,面容诚挚道:“苏将军老当益壮。” “你们文臣便是这样,说出来的话怎么都好听,真的还是假的倒是让人摸不准了。” 秦砚表情一肃:“我对苏老将军保证的话句句发自肺腑。” 苏世清大手一挥,朗声笑道:“我老头子就是爱说两句玩笑话,秦大人怎么突然严肃起来了。” 秦砚用手揉了揉额头:“苏老将军段数比我高,不说话的时候什么都猜不出,说出话来了又带着几个弯儿,我哪里敢将您的玩笑真当成玩笑?” 苏世清嫌弃道:“你小子还有理了?当初你将我耍的团团转的时候,我可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这不是一出事便主动向您坦白了么?”秦砚垂下了眸,声音也跟着弱了些,看起来竟像个正在长辈面前承认错误的孩子一般。 “出事了才坦白有个什么用?”苏世清趁着秦砚垂头没看自己,对着只能看到头顶发髻的秦砚翻了个白眼,“当时我家丫头嫁都嫁了!” 秦砚继续垂着头,没有再开口为自己辩解。 “罢了。”苏世清看着秦砚一副愧疚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先帝英年早逝一事也怨不得你,你能在当时步步为营的情况下考虑到苏家的安危,将苏家安置在战局之外,这份情谊我老头子会铭记于心的。” 秦砚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苏世清斜斜看了他一眼,秦砚这才将方才那副表情收了起来,换成了惯常的让人看着便心旷神怡的温和笑意。 “其实方才我还有一事想要奏请太后,但是因为不太合时宜,便没有说出口,秦大人既然对太后十分了解,可否帮我探探口风?” 秦砚看向苏世清,毫不犹豫答应道:“苏老将军请讲。” “既然你我皆推测此次宁胡之战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可否待战役结束之后,请太后下旨将我那两个不孝子都招回来?尤其是我那次子苏逸,自他被先帝派出驻守边关之后,我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也不知那不成器的东西现下如何了。” 秦砚了然,对着苏世清认真道:“这是一定的,其实太后早就有此打算,只是此次胡国犯境太过突然,是以只好作罢。待到战事结束之后,正好可以下旨让苏逸少将归家探亲。” 说到这里,秦砚看着面容露出欢愉之色的苏世清,笑道:“苏老将军这是挂念苏逸少将了罢?” “大半年未见,挂念是自然的。”苏世清坦然承认道,随后似笑非笑看向秦砚,“秦大人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不知道身为人父对于经久未见的孩子的感受。” 秦砚睫毛不易察觉地一颤,顿了一顿回答道:“苏老将军所言甚是。” “怎么步子又慢下来了?再走快一些。”苏世清催促道,“要么你便一个人留在后面罢,反正你回秦府我回苏府,我们又不顺路。” “我也去苏府。”秦砚依言加快了步伐,“所以只能跟着苏老将军了。” “你又去苏府做什么?不是今天刚从我府中搬出去么?” “自然是给高校尉换药。”秦砚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苏老将军又不是不知道,今日清晨我走得太急,还未来得及给高校尉换新药。” “不用再去了。”苏世清瞥了他一眼,“既然大伤已经医好了,这些小事交给苏家军医做便是,你总去我府中凑什么热闹?” 秦砚一本正经:“这怎么能行,我本就是从一而终之人,行医也要做到有始有终。” 苏世清嫌弃地看了秦砚一眼。 苏世清与秦砚一路疾走回苏府大门,守门的小厮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向他们二人行礼。 “下去罢。”苏世清对着小厮挥了挥手道。 “是。”小厮躬身一应,正要退下,便又被苏世清唤住了。 “阿玉在府中么?”苏世清问道。 “在,二小姐今日并未出门。”小厮站回话道,随后又歪头想了想,补充道,“二小姐应该在书房,方才她来我这边问过老爷什么时候回来,之后便往书房的方向走了。” “知道了,你下去罢。”苏世清道,随即转向了秦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地笑意来,“你不是说要去为高晟那小子换药么?喏,客房在西院。既然你住了这么些天,自然知道如何过去,我便不带你去了,你快些走罢。” 秦砚怡然笑意未变,向着苏世清行了个别礼,声音温雅清润道:“那下官便先行告辞了。” 苏世清亦行了一礼,转过身向书房走时,面上的表情倏然转变,挑了挑眉,苏世清轻哼:“在我面前端着?那你便可劲儿地端着去罢。” 迈着悠闲步伐走进书房,苏世清便看到苏玉一人站在外间的窗前透过木质雕花的窗牖向外眺望着,清丽面容上一双潋滟的眸子一动不动,不知道正凝神在想着什么,竟然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 “阿玉。”苏世清低咳了一声,开口唤道。 苏玉回了神,转过身来道:“父亲。” “嗯。”苏世清一面应着一面向书里间走去,“找我有事情?为什么不进来候着?” “今日太阳太毒,里屋直接被烤着闷得慌。” 苏世清进屋的脚步一顿,坦然地转过身向屋外走:“那我们便去院中说罢。” 苏玉捂嘴一笑,跟随着苏世清缓步走到了庭院内。两人在庭院中的白玉石桌前停下,苏玉倾身为苏世清斟了一盏凉茶,这才坐了下来。 苏世清眼中露出一抹笑意:“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可是有什么事情要问?” 苏玉回答道:“今日清早女儿去高校尉那边探望时,听看护的小厮叶责说昨日半夜秦大人就被内侍宣到了宫中。” “是有这回事。”苏世清端起凉茶啜饮了一口,关注的重点却与苏玉不同,“你今日是已然去看过高晟了?那一会就不用再去了。” “哎?”苏玉讶然道,“高校尉还对我说若是边关来了什么战报便回去与他说一声。” “并没有什么战报抵达。”苏世清抚了抚胡须道,“秦大人半夜便被宣入宫中,是因为上一阵子他上书弹劾五兵尚书贪赃枉法一事有了新的进展,如今边关战事如火如荼,兵部的事情自然应该优先处理。” 苏玉凝眉:“可如果真是这样,大半夜便将人叫起来未免也太过着急了。” “这件事情错不了的。”苏世清肯定道,“五兵尚书家已然被缴获出赃银数万两,今日早朝上讨论的便是如何处置此事。” 虽然父亲说的如此绝对,可苏玉依旧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若说当真是因为五兵尚书贪赃枉法一事,太后大可以将事情推到明日讨论,今日下朝之后与秦砚商议此事,可昨日她半夜便将人招到了自己的宫中,难不成是…… 苏玉的手在白玉石桌下面倏地攥了攥自己的裙摆,是太后想他了不成? 也不知应该肯定还是否定这突然冒出脑海的猜测,将十指一点一点缓缓松开,苏玉整理了下心绪,对着苏世清笑道:“既然不是边关的战事,那确实不用再去高校尉那边打扰他静养了。” 苏世清却一动不动凝视她的面容,蓦地问道:“你方才想到了什么,怎么神色说变就变了?” 苏玉抬眸迎上苏世清的目光,稳重回答道:“阿玉方才想到两国交战之时,五兵尚书竟然能趁机中饱私囊,确实罪不可恕。” “总有一些人分明身在局中却反而以为自己跳出了局外。”苏世清叹道,“这样的人国仇家恨都比不过自己的私欲,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苏玉却因为苏世清的前一句话微怔了一瞬,声音苦涩道:“我现在私心里觉得若是能让我得到大哥二哥一切安好的消息,无论如何都值了。实在难以理解为何会有人在此时此刻权衡不了轻重,反而将银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样的人确实可恨至极。” 苏世清到了一盏清茶送到苏玉手中,温声安慰道:“莫要担心了,边关若是传来了战报,我自然会将消息告诉你的。” “是。”苏玉回答道,正端起茶盏喝一口润润嗓子,便听到庭院外传来一阵焦急脚步声。 苏玉诧异回身,便见一位衣着狼狈的年轻人脚步踉跄地从圆洞门中冲了进来,那人本来想要直直冲入书房,却用眼角余光扫到了端坐在庭院石桌旁的苏家父女二人。原本分外疲惫的双眸倏然亮了起来,来人转过身向苏玉与苏世清这边站定,一张风尘仆仆的年轻面容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显露了出来。 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刹那,苏玉的手一抖,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直直砸到了地上。 第五十章 “思远?”苏玉瞪大了眼睛,“于思远!” 来人走到苏世清与苏玉面前站定,深行一礼道:“苏老将军,苏二小姐,思远回来了。” 苏世清在看到于思远的那一霎那也情不自禁站起,匆忙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口中问道:“昨日我与你父亲还谈论到你,觉得你已经出去这么些天,算算日子本应该回来了,你父亲对你甚是担忧。” 于思远是苏世清门下清客之首于明堂老先生的独子,当初因为高晟归来昏迷未醒,苏逍为以防万一将他派去边关探查消息。待高晟醒来后说起边关通向凌安的各处要道已然被睢阳王强行封锁时,苏家还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担心他遭遇什么不测,如今他从边关毫发无伤的回来,着实让苏家众人松了一口气。 苏玉慌忙将自己的座位让给看起来颇为疲累的于思远,口中问道:“那你是快马加鞭从边关赶回来的么?可有被睢阳王堵截?见到我二哥了么?大哥是否已然赶到?” 于思远被苏玉这一连串的问话问得有些不知所措,苏世清抬起手阻止了她正欲继续追问的话,道:“你先别着急,让他喘一口气。” 于思远也不扭捏,从桌上端起苏世清喝了一半的凉茶猛灌了一气,因为喝地太过凶猛,茶水顺着他的下颌一路流到了衣襟中,他却并未在意,将茶盏放下用衣袖胡乱一擦唇角,用沙哑的声音开口道:“思远确实是刚从边关回来,不仅见到了苏逸少将,还遇到了苏逍少将军的援军。” “大哥与二哥皆无恙否?”苏玉紧张地一扯于思远的衣袖,“你是何时见的他们?” “二小姐放心,两位少将军都安好。”于思远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却并不急着喝,只将那白玉茶盏攥在手中打转,“前几日我被苏少将军派去打探边关情况,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临近军营处,却发现通向我军营地的路被尽数封锁了起来,任何人不准进出。当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本想趁着戒备松懈时钻个空子不被人察觉的进入,却发现他们的军队戒备甚是森严,完全没有缝隙可寻。” “你所说的封锁,应该就是高晟醒来之后所说的睢阳王留下来看守苏家军的五万大军了。”苏世清抚着胡子道,“睢阳王在边关之处发起内乱,自然不会允许他人逃出来通风报信。” “是睢阳军没错。”于思远轻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当时在临近营地的周围观察了一整日,曾数次想方设法偷偷潜入,可奈何守卫之人甚多而换班十分紧凑,竟然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本来打算如果到了第二日依旧无法进去探察,便尽快打道回府将那边的情况悉数禀报给老将军,让您来做最终的决断,却没想到包围在外的睢阳军在第二日晌午之后突然将所有军队都撤走了。” “撤军?”苏玉握拳,“难不成是睢阳王知道了东窗事发,而太后已然派出支援大军,所以才落荒而逃?” “八~九不离十。”于思远道,“在睢阳军撤离之后我终于进入了军营之中,首先便见到了苏逸少将,少将安好,还托我带一封信给苏老将军。” 一面说着,于思远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信,递给苏世清道:“上面这封是苏逸少将的信,这第二封是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苏逍少将军,他托我转交给家中的信。” 苏世清从于思远手中接过两封信,先展开了苏逸的那一封,苏玉也跟着凑过去跟着一起阅读。那封信前半部分的内容与高晟所带回来的手书相似,却在末尾加了一句睢阳王已经撤兵的消息,推测宁朝援兵应该不久便能到来,之后报了个平安。整封信透着一股沉稳与从容之感,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苏玉在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霍然觉得这几日以来一直压在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只剩下隐隐的释然与喜悦在疯狂蔓延。 苏玉扬了扬头看向苏世清,却见他淡然地将第一封信小心收好,又展开了苏逍的那一封,方看了一眼,苏世清便气笑了。 苏玉的视线追随着父亲的目光扫到那封信上,便见苏逍的信秉持着他一如既往的风格—— 偌大的一张信纸上铺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每个字都恨不得直接占了一页纸,而信的内容更加简洁明了。 安好,勿念。 苏世清将两封信都仔细折叠好塞入自己的袖中,对着于思远道:“你是在哪里遇见苏逍这臭小子的?” “在海城城郊处,离营地没有多少路程了。”于思远似是明白苏世清心中所想,继续道,“苏少将军所率的军队行军速度极快,应该可以在我离开的当日与苏逸少将会师。” 苏玉闻言的双手在下颌处倏然一合,挡住了唇角已然克制不住漾起的弧度,却掩饰不了她眸中的隐隐泪光与欢喜雀跃。 “大哥总算是可以见到二哥了。”苏玉笑道,“二哥离家的这半年,大哥总是时不时念叨起二哥,说若是他在便好了。” 苏世清目光亦露出欣慰笑意:“既然知晓他们成功会师,我老头子今晚也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感慨完毕,苏世清转向于思远,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前线的战报何时会来?” “战报据说要等他们安营扎寨之后才会发出,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我知道了。”苏世清点头道,“这几日也辛苦你小子了,看你这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回去好好休息罢,我准你休沐五日。” 于思远眼睛蹭的一亮:“谢苏老将军!” 苏世清挥了挥手:“去罢,回到房中传名堂过来见我,另有事情相商。” “思远定会告知家父。” 直到于思远走后,苏世清的表情依然镇定淡然,从面上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绪来,只是他一手端着茶,另一只手却紧紧攥住袖中那两封信所在之处的动作,将他心中的喜悦暴漏无疑。 苏玉看着这幅样子的父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苏世清转过头来看向苏玉。 “没什么事情。”苏玉憋笑道,“既然有了新的消息,我这便去告诉高校尉。不,我要先去告诉母亲与陈姨娘,然后再去高校尉那边。” 苏世清这回也再没什么给秦砚使绊子的心情了,伸手一指西院的方向,缓缓道:“你直接去高晟那边罢,你母亲与姨娘那边我这就去告诉她们。” 苏玉点了点头,遵从了苏世清的话精致赶往高晟处,穿过了苏府前院还未进高晟的客房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心头蓦地一凛,苏玉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客房里间,脸上的表情便从焦急变成了哭笑不得。 此时秦砚正一袭白衣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上,而高晟赤~裸着上半身半靠在床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秦砚为自己换药,叶责立在了一旁围观,口中忍不住“嗷嗷嗷”地惨叫着,方才苏玉在院中听到的叫声便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因为屋内一片杂乱,三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屋内已然进来了第四个人。 “这是怎的了?”苏玉在一旁观望了一会,依旧无法理解三人的状态,忍不住开口问道。 听到突然冒出他人说话,叶责的干嚎声直接卡在了嗓子里,忍不住低头一阵闷咳。高晟双眸倏地瞪大,脸忍不住红了红,正要扯过旁边的锦被盖住自己赤~裸的上半身,秦砚的动作已然快了他一步,厚厚的锦被杂乱无章的压下,似是还蹭到了他的伤口,让高晟在猝不及防之下闷哼了一声。 而罪魁祸首秦砚却一副清雅温润的神情,看向苏玉时眉眼都弯了起来,声音柔和道:“没怎么,就是我来给高校尉上药,叶责在一旁说看着都疼,问高校尉怎么不叫,高校尉说身为苏家军怎么会怕疼乱叫,然后——” 一旁的叶责在这时接过了话茬,一张憨厚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意:“然后我便对高校尉说我不是苏家军,要不我来替他叫,这样他心中也能舒服一些。” 高晟自始至终半靠在床榻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几人的对话,一动也不动,只是轮廓分明的脸上红晕越来越重,听到了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叶责的话道:“你说要叫,我没同意,是你自己要叫的,与我无关。” 叶责又开口反驳了高晟什么,苏玉倒是没有认真听了,视线隔着在一旁张口说话的叶责看向秦砚,秦砚自始至终笑容温润地耐心听着两人的对话,时不时点头附和一句。似是感受到了苏玉的目光,秦砚转过头来,眨了眨眼睛,对着苏玉温暖一笑。 苏玉点了点头,移开了凝视秦砚的目光,挥了挥手:“好了。” 叶责说了一半的话被苏玉从中间打断,还兀自有些迷茫:“二小姐也这么觉得?” 苏玉无奈:“我以前竟不知道你这么能说会道。” 叶责摸了摸脑袋,脸红了红。 苏玉转向高晟:“今日清晨你对我说若是边关有什么消息便来通知你。” 听到了这句话,高晟忍不住绷直了身体,而秦砚漆黑如渊的眸子则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 “方才被大哥派去边关的于思远回来了,带回消息说睢阳王已经在三日前撤兵,大哥与二哥的军队应该已经顺利汇合。” 高晟听到此处激动地一拍床铺:“苏逍少将军果然行军神速!” 秦砚将高晟按了按:“莫要乱动,小心撕扯到伤口。” 经秦砚提醒,高晟这才想到自己方才的伤药只上到了一半。 苏玉也想到了这茬,对着高晟笑道:“今日所得的消息就这么多了,具体的还要等边关那边发来的战报,你快先好好上药罢。” 高晟上半身有些尴尬地在被子下动了动,开口道:“这上药是要光着膀子的,要不苏二小姐回避一下?” 一直没说话的秦砚竟然也点了点头,苏玉目露诧异看向他,便听他悠悠然道:“苏二小姐是应该回避一下,你在一旁的时候高校尉便会一直紧绷着身体,最终影响药效。” 苏玉了然一笑:“那我便先回去好了,有劳秦大人了。” 秦砚温润一笑,待到苏玉走出房门之后,这才又转向高晟,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彩,掀开了他盖在身上的锦被。 第五十一章 之后的几日边关果然传来了战报,除了禀明援军已与苏家军顺利汇合之外,亦上书联军在几日前与胡国的边境之战中首战大捷。一时间朝中众臣大叫称快,就连苏家上下也被这战报重新燃起了热闹轻快的气氛。 这一日苏玉与母亲苏何氏、姨娘陈氏用完午膳之后,按照以往的习惯于她们一同闲聊了几句,正将两位老人家逗得直乐呵,便听守门的小厮来报门外有个萧公子来见苏二小姐。 “又是萧侯府出来的萧三公子么?”陈姨娘对着苏玉玩笑地眨了眨眼。 “哎?”自出征那日一同去给几位少将送行,苏玉便再没有见过萧致墨,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会突然来苏家,对着门卫笑了笑,苏玉道,“我知道了,你让他稍等片刻,我换了衣服便过去。” 门卫应了声是退下,苏玉也跟着站起了身,正要向两位长辈告辞,便听母亲苏何氏打趣道,“前几日我出府去扯衣裳料子,回来也听到守门的几个门卫说到这个萧三公子,听说他常常来咱们苏府门口等你的。” 苏玉的脸红了红,啐道:“这几个门卫也真是,一天到晚就知道嚼舌根子。” “母亲还没说什么,阿玉怎么就这么害羞了?”苏何氏捂嘴低笑,“我倒是没想到你如今能跟他走得这么亲近。说来这个萧三公子就是几个月前来咱们苏府提过两次亲的那位奇人罢?我现在倒是后悔当日没有出去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我们阿玉脸红成这样。” “这么说来我倒是见过这个萧三公子,他第二次来提亲的时候我正巧去给逍儿送新添置的衣裳,路过前厅时见了他一面。”陈姨娘在这个时候插话道,“论相貌确实仪表堂堂,看起来俊朗灵秀,尤其是那双桃花眼,若是长在了哪个姑娘家的脸上,阿玉怕是要比不过人家咯。” “听子容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好奇了,也不知这萧三公子还会不会来咱们家再提一次亲,若是他再来,我可要好好瞅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母亲!”苏玉撇了撇嘴,走过去半弯下腰抱住了苏何氏的胳膊轻轻晃道,“上一次还说了要多陪您几年,怎么今儿个又拿我打趣了?” “我这不是也盼你再嫁一个好人家?”苏何氏道,“我看你与这萧三公子关系十分亲厚,若是他再提亲,我便帮你应承了这门婚事,到时候若是你父亲要拒绝,我就将他关在房门外去。” 陈姨娘也低笑道:“若姐姐都这么做了,那我便也跟个风好了。” 苏玉无奈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解释道:“女儿与这位萧三公子是性子合得来,觉得与他相处比较舒服,其他的没什么,不信等大哥回来了你们去问他,他可是都与那萧三公子称兄道弟了。” 苏何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两人过一辈子性子合得来最重要,。” 看到了苏玉张了张嘴又要辩白,苏何氏拍了拍她的手,眨眼道:“他不还在门外等着呢么?你快去换衣服,莫要让人家久等了才是。” 苏玉要说的话被苏何氏挤兑地没能说出口,在苏何氏怀里哼唧了两声,被苏何氏拍了拍手,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向着两位长辈行了个别礼,拖着脚步刚出了房门正要出庭院,便听苏何氏温婉的声音再次响起,口吻带着一丝浅浅的抱怨。 “逍儿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里就知道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带得几个弟弟妹妹也对自己的婚事不上心,他若是什么时候也能跟哪户人家的小姐走近些我就烧高香了,我可是连做梦都想抱孙子外孙呢。” 听到这话,苏玉的脚下的步伐一顿,抿了抿唇,这才继续向自己房中走去。 待到苏玉换好了衣裳来到苏府门口,一眼便看到了萧致墨今日穿了一袭雪青色锦衣立在大门左侧。 这人被几个门卫盯着也一点都不老实,猴儿一般的向苏府里面东张西望。几个门卫见过他许多次了,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着不管他。 待苏玉走得更近了一些,萧致墨一眼便看到了她,一双带着灵气的桃花眼亮了亮,挥手道:“苏二!苏二!这边!” 苏玉轻快地小跑过去,笑道:“怎么今日想到来找我玩了,莫不是铺里的生意不忙了?” 萧致墨闻言苦了苦脸:“还说呢,前一阵子我大哥和苏兄一同出征,留下了一堆活计让二哥做,二哥忙不过来便拉上了我,这几天整日整日地忙着清点军营里的兵将,安排后续事宜,都没有时间去铺子里逛逛。” 苏玉捂嘴幸灾乐祸:“我说怎么这几日都没见你了,原来是忙不过来了。” “你竟然留意到了我好几日都没出现?”萧致墨嘴角欣喜的笑意怎么都遮不住,脸红了红,摸了摸鼻子问道,“那是不是说明你也想我了?” 苏玉一记重拳作势要捶向萧致墨,萧致墨却压根稳稳站着不躲,最后那拳头重重地出,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苏玉咬牙道:“是谁说的待我的风寒痊愈之后,便领我去不知在哪里的铺子里订做纸鹞子?我连喝了十来副药好不容易病好了,你人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这事我可真没忘!”萧致墨连忙道,又摸了摸自己肩膀被捶的地方,一双桃花眼都弯出了圆滑的弧度来,“不过今日我来可不是要带你去那巷子里。” “那是去做什么?”苏玉好奇道。 “带你去小酒坊。”萧致墨回答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念那里的清口菜色了么?今天小酒坊新出了几个菜品,正巧带你过去尝尝鲜。” “好。”苏玉爽快答应道,“这几日边关传来了捷报,我心里十分开心,刚好能喝几杯小酒庆祝庆祝。” “上次你唤我的称呼错了,我没听出,你自罚三杯我自罚五杯,今日也把债清了。” 苏玉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还记得呐?” “你说的话我都没忘。”萧致墨凝视着苏玉认真道。 苏玉顿了顿,正要说话,便听从旁传来一声清冷声线道:“苏二小姐,萧三公子?” 两人温声转过头,看到秦砚抱着他的石椎木医箱站在苏府门口不远处的台阶下,入府的路正巧被方才闲聊的两人挡住。 “秦大人。”苏玉向萧致墨那边移了移给秦砚让出路来,一扫他手中的医箱,问道,“你这是要进府去看高校尉么?” “没错。”秦砚视线划过了萧致墨,落在了苏玉身上,原本清冷的神色这才破了冰,笑道,“今日来给高校尉拆线,待到拆完线后,他才算是伤口痊愈了。” “这么快便可以拆线了?” “高校尉体质好,所以伤口愈合得很快。”秦砚回答道,看着苏玉一袭鹅黄色的高腰诃子裙,曳地的裙装更显清丽灵秀,面上露出了茫然之色,“苏二小姐如此打扮,可是要出门?” “我刚与萧三约好了去小酒坊。”苏玉坦然回答道。 “原来如此。”秦砚嘴角的笑意垮了下来,神情有些失落,“这就有些难办了。” “怎么了?”苏玉蹙眉问道。 “是这样的,今日要给高校尉拆线,其实是还需要一个人从旁协助的,我本想着苏二小姐以前也帮过我拆线,应该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其他人若是配合的不默契反而会忙中添乱,是以下朝后就直接来苏府了,并没有带别的人过来。” 秦砚的话音一落谁都没有说话。 苏玉在心中权衡了一下,相比于出去,高晟的伤势自然更为重要,只是方才已然答应了萧致墨,怎么都有些两难。 “要不这样。”萧致墨摸了摸鼻子,建议道,“今日你先帮高校尉去拆线,我们下次再去小酒坊便是。否则即便你与我出去了,心中也会挂念着此事,其实并无法玩得畅快。” 苏玉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视线转向了秦砚。沉吟了一下,苏玉问道:“此次拆线要多长的时间?” “不长,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时辰。”秦砚飞快答道。 “嗯。”苏玉满怀歉意看着萧致墨问道,“萧三你一会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没有。”萧致墨摆手道,“既然找你出来,必然是空出了一整日的时间的。” 苏玉闻言舒然一笑:“要不你等我一会,待我帮着秦大人拆完了线,便与你一起出去,这样算来我也不算爽约不是么?” “这样也不错。”萧致墨开怀笑道,“那我便去小酒坊等你,正巧可以看看那位奇老板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好,一会儿我便直接去小酒坊寻你。” 秦砚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商议,眸色黯淡着,嘴角的笑意却始终挂在脸上,如画上去的一般。 苏玉与萧致墨定下了时间地点,这才转向秦砚问道:“秦大人我们这就先去高校尉那边?” 秦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口中柔和道:“多谢苏二小姐帮忙。” 苏玉越过了秦砚走到了前面,秦砚这才回头望了一眼萧致墨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惯常的笑意缓缓褪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第五十二章 以前秦砚出门义诊时苏玉确实协助他为病患拆过线,所以此次为高晟拆线她也轻车熟路了许多,整个过程两人配合的分外默契,并未花费很长的时间。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叶责出去抓药并未在场,客房中的气氛比起往日压抑了许多,苏玉垂着头专心为秦砚打着下手,而秦砚则一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就连高晟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古怪,一直咬着牙没有开口说话。 待到一切事毕,秦砚一面将用过的器具重新收回到石椎木医箱中,一面对着高晟嘱咐道:“直至今日你的伤势才算彻底痊愈,不过近几日还是注意不要让伤口沾到水。” “我记下了。”终于有人开口说话,高晟只觉得从方才那沉闷的气氛中解脱了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到已然净了手站在一边的苏玉,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口中不自禁夸赞道,“二小姐今日打扮得如此漂亮,可是有事要出府?” “不就是平日里常穿的衣裳么?”苏玉抬起自己的袖子看了看,“不过过一会我确实要出府一趟。” 秦砚整理物事的手一顿:“我也要回府,同你一起出去罢。” 高晟惋惜道:“本来今日叶责不在我还想找人陪我说说话的。” “于思远回来了,秦大人也说过你可以下地走动了,你若是真闲得慌,可以去找他。他这几日休沐亦闲得发慌,听父将说他听到边关捷报的那天晚上开心得险些把自己的厢房都烧掉。” “这笨小子!”高晟开心骂道,敷衍地冲着两人挥手道,“那你俩有事就快走罢,我就不留二位了。” 苏家军中向来不拘小节,苏玉对于高晟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待秦砚将一切拾掇完毕,两人一起出了高晟的客房。 “高校尉的伤势能恢复得如此快,多谢秦大人费心了。”苏玉客气道。 秦砚深深看了苏玉一眼,沉默了一下,道:“苏二小姐不也对高校尉甚是费心?我只是想为二小姐分担一二而已。 苏玉本以为秦砚会如往日一般回一句“不必客气”,却没想却被他将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惊诧了一瞬间后,苏玉坦然道:“高校尉隶属于二哥帐下,与二哥出生入死这么久,如今他冒死归来送信,由我来照顾他是应该的。” “确实如此。”秦砚淡淡一笑,“对了,今日你还没有见到苏老将军罢?” “并未,怎么了?” “今日下朝之后太后对苏老将军承诺,若是战事能在这月二十七的吾皇万寿诞前结束,太后便将一直在驻守边关的几名将领招回来共同庆贺,这份名单之上便有苏逸少将的名字。” 苏玉的脚步倏地停住,转过身来看向秦砚,清丽的面容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抹红晕:“名单已经确定下了么?不会改了是么?” “不会改了。”秦砚看着苏玉面上的嫣然笑意,眸光终于暖了暖,温声道,“我知你们苏家兄妹几个关系向来亲厚,到时候你们便可以团聚了。” 苏玉一双潋滟的眸子闪着清亮的光芒,用力一点头,随后却沉默了一下,有些忐忑问道:“太后只说了在万寿诞前结束战事才可以么?” 秦砚安慰道:“自我们两军会师之后边关捷报连连,胜负其实已成定局。若是不出意外,战事必然可以在吾皇万寿诞前结束。” “父亲也是这么说?” 秦砚笑着肯定道:“苏老将军亦是如此认为。” 苏玉安下心来,将鬓角旁被风吹乱的碎发重新理回耳后,白皙如玉的面容上嘴角微弯:“这件事情若是教母亲与陈姨娘知道了,必然会十分开心。” “你不去将消息告诉两位老人家?”秦砚试探问道。 “不了。”苏玉摇头,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光芒,“我还是直接去小酒坊好了,这样的事情一定要留给父将去通知的,若是父将知道我抢了他的功劳,如今大哥不在,可没人替我受罚。” 秦砚将苏玉支走不去小酒坊的希望落空,神色黯然了些:“没想到苏逍少将军还有如此的作用。” 苏玉一直埋头向前走,倒也没看到他的表情:“大哥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对我们兄妹几个最是护短,尤其是对二哥,两人从小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苏逸少将的性格素来沉稳,难以想象他被人护着的样子。” “确实难以想象。”苏玉抿唇一笑,伸手一指已然近在眼前的苏府的大门:“马上出府门了,秦大人是要回自己府中罢?那我们便就此拜别,我要直直向前走。” 秦砚立在原地垂着头没有出声,苏玉当他是应了,转过身去正要向前走,突然觉得袖口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扯,随即手腕被人从伸手紧紧牵住。 此刻晌午已过,虽然日头有些偏西,照在人身上却暖融融的。可那人的手却分外冰凉,带着一股清冷的寒气,让人浑身一颤。 “秦大人?”苏玉蹙了蹙眉,转过身来,“你这是做什么?” 秦砚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一些。 苏玉将自己的手往出挣了挣,可那人却趁势松开了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划过手腕内侧,激起一阵战栗,最终却又霸道地攥住了她的手掌,与她紧密地十指相扣。 苏玉虽然不知秦砚为何突然有此举动,但转念想到方才他在为高晟拆线时的表现,当时他连往日里那副笑意怡然的假面都没能维持住,只是埋头重复着拆线的动作,这样的他确实很是反常。 难道是因为自己与萧致墨? “你还是要去见他么?”秦砚紧扣着苏玉的手,因为他的头一直低垂着,苏玉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用压抑的声音轻轻问道,“可不可以……不要去?” 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清冷,却有一丝淡淡的哀求飘在其中。 “放开。”苏玉的口吻也冷了下来,“这与你无关。” 秦砚没有松手,却缓缓抬起头来,直直对上苏玉的眸子。 他的眼眸深邃又空洞,仿若看不见尽头的无底洞一般,苏玉的心头一颤,狠狠一咬自己的嘴唇蓦地在手上用力,五指狠狠攥紧秦砚的手指。 这一招她对苏逍也用过,因为自小习武,苏玉的手劲自然是要比一般人大的。当时的苏逍一面“嗷嗷嗷”地叫唤着一面告饶的,虽然当时苏逍的表现有些夸张,但苏玉却清楚这种十指连心的疼痛是真的疼,因为此刻她便觉得心中有些莫名的疼,甚至比手上的疼痛来得还更要强烈一些。 “再不放开,我便废了你的手。” 秦砚的动作没有变,甚至连面容上都没有闪现出一丝疼痛的神色来,只是深深望进苏玉的眼眸中的目光一片绝望疲惫,缓缓道:“这一阵子你与萧致墨如何相处,其实我都看在眼中,与当时你待我的态度……很像。” 苏玉明白秦砚口中的当时是在两人成亲之前,当时她心中有他,自然会待他更加亲近一些。 想到这里,苏玉却也不急着挣脱出秦砚在手上的桎梏了,反而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笑意来:“我不知你如何看出的那个很像,但是我待他确实不同倒是真的。” 秦砚的眸光倏然黯淡下来:“你喜欢上他了么?” “与你无关。”苏玉回答的飞快,顿了一顿,苏玉继续道,“难道秦大人忘记了那日我对你的话了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相识相交的这些年来你帮我良多,和离之后我们二人的交集又太多,注定做不了陌路人,但各生欢喜岂不是很容易便能做到?你有太后做你的欢喜,我也有我的欢喜,这一切倒也公平,难道不是么?” 秦砚却闭眸摇了摇头,神情一片无力:“我说过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你也说过你与太后关系交情甚笃。”苏玉接过秦砚的话来继续道,“当初是你让我认为今上是你的孩子,让我觉得难以接受与你和离。” “显儿他……”秦砚张了张口,却不苏玉打断,“我早就知道了,那时的你服了药,今上不可能是你的孩子。” 秦砚蓦地瞪大了双眸,惊怔在当场,过了一阵,才低声不确定问道:“你竟然知道?你何时知道的?” “我何时知道的不重要。”苏玉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和离了,我给过你机会澄清一切,你却选择了隐瞒。我已经厌倦了对你的一切琢磨来琢磨去。我也说过,当时你不说,现在也别说,更何况如今我早已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你隐瞒与不隐瞒都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苏玉歪了歪头,做了个沉思的动作,突然笑道:“唔,其实也不对,你若是说了,兴许我会去想,原来我们和离是因为这个,你为什么不能直说便好,何必让我误以为今上是你的孩子,伤我那般深?” 秦砚的手随着苏玉的话轻轻一颤,苏玉却趁着这时将自己的手从中挣脱而出,看了看自己为了攥痛秦砚而指缝一片通红的手,苏玉自嘲一笑:“我们既已和离,如今便这样罢,于你于我都好。” 秦砚望着自己倏然空了的手心,眉头已然深蹙着了取来,清冷的声音带了一丝的轻颤在其中:“我并不想与你和离,若是有其他办法,我怎样都不会选择与你和离……” 苏玉凑近了秦砚,伸手附上他紧蹙的眉心,一点一点将它抚平,如对待恋人一般,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头冰凉:“但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是么?” 秦砚看着苏玉近在咫尺的脸颊,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 “不管什么原因,和离了就是和离了。”苏玉收回了手,声音平静继续道:“秦大人,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再嫁人的,就算不是萧三,也会是别的其他人。” 秦砚的脸色瞬间惨白,看着苏玉朱唇轻启说话的动作,只觉得每个字都重重得砸在了心头,疼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三章 苏玉将手中酒盏内的酒水仰头一饮而尽,对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萧致墨抿唇一笑,一双潋滟的眸子清澈如溪水一般。 萧致墨眸光微滞,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我这也算是头一回正儿八经的与你对饮,竟没想到苏二你的酒量这么好。” “那你怕是也没跟我大哥共饮过,与我大哥相比这点酒量都不算什么。” “确实没有。”萧致墨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听你这么一说下次我也不敢主动邀约苏兄了,否则必然得竖着进门,横着出去。” “哪里有这般夸张,我看你这不还好好的?”苏玉歪了歪头,将手中的杯盏翻转成杯口朝下,一滴酒水都没有滴落下来,“喏,我这自罚的三杯可是已经喝完了。” 萧致墨又为自己续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将酒盏豪爽拍到桌子上:“第四杯毕!” 苏玉提起一旁的酒壶帮他将酒盏重新满上:“还剩下一杯。” “我得缓缓。”萧致墨捶了捶额头,“刚喝得太猛了,现下脑子里面正搅米糊呢。” “原来你这般不能喝,当初说要自罚五杯的时候我以为大名鼎鼎的萧三可是酒中豪杰。” 萧致墨晃了晃头,苦笑道:“我以为还是喝上次那种果酒,哪里想到苏二你一上来就要了一坛陈年竹叶青。小酒坊里面的竹叶青酒可是实打实的不兑水,虽然口感绵软,但是后劲儿也足。” “这也没到上后劲儿的时候罢?”苏玉看着萧致墨开始慢慢泛起红晕的脸色,原本俊秀的面容此刻红彤彤了一片,连着脖子与耳垂整个人如烧起来了一般,心中也有些担忧,“这杯酒我替你喝了,你今天还是别再继续喝了。” 话毕,苏玉抬手去端萧致墨面前的酒盏,却被他急匆匆的按住了手。 “不行。”萧致墨面上红晕一片,一双桃花眼中却闪烁着难得执拗的光芒,“本就是我的罚酒,怎么能让苏二你帮我顶了。” 萧致墨从苏玉手中快速地将酒盏一抽,在苏玉还未来得及阻止之时,毫不犹豫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喝毕,他也学着苏玉的样子将杯口倒朝下方,见滴酒未落,萧致墨将杯盏放回到桌上,开心道:“第五杯!我也是滴酒未剩!” 苏玉眸光动了动,最终却轻声笑道:“让你别喝了你偏要喝,一会真的横着出去我可不管你。” 萧致墨一双桃花眼此刻水汪汪的,看起来分外委屈:“你可不能不管我,你若是不管我,我便只能露宿街头了。” “小酒坊便是你开的,我就不信你的活计能看着少东家露宿街头。” 萧致墨“嘿嘿”一笑,抹一把脸道:“其实我酒量还行,就是容易上脸,你就别担心我了。” 苏玉用手轻轻摩挲着自己杯盏外部雕刻的细致花纹,脑中却闪过一个月白锦衣的身影,那人亦喜欢从自己手中抢酒,饮完之后趁着眸中带着三分微醺醉意时凑到自己身边,用带着愉悦的清冷声音在耳边低声轻吐道:“其实我只是饮酒容易上脸罢了,夫人可是在担心我?” 清冽的酒香与温热的气息铺洒在侧颊,苏玉的目光微沉,这人为何能如此阴魂不散? “苏二?”一声轻唤在耳边响起,将苏玉从突如其来的回忆中拉回,再抬头时,却发现原来自己身边之人是萧致墨。 那人此刻正双手支撑着桌子倾过身来探向自己,面上带着一丝疑惑:“方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理我。” 苏玉歉意一笑:“对不住,走了下神。” 萧致墨重新坐回到木凳上,关心道:“其实自进了小酒坊之后你便不太对劲,不是闷头喝酒就是抱着酒盏发呆,可是高校尉的伤势出了什么问题?” 苏玉连忙否认:“线都已经拆完了能有什么问题?可能是……” 说到这里,苏玉顿了顿,自己都说不清楚原因究竟是什么,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道:“是因为今日听到大哥与二哥在今上万寿诞之前便能回来,心中太过喜悦了。” 萧致墨了然道:“这个消息我倒是也听我二哥说了,这批归来的将领都能去参加吾皇的万寿宴,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万寿宴?”苏玉神色露出一丝讶异来,“你说的可是萧山军要去阅兵助兴的那个万寿宴?” “没错。”萧致墨点头道,“本来因为边关发生了战事,太后已经下令此次吾皇万寿诞低调些过了,但是随着边关捷报屡屡传来,为了庆贺胜利鼓舞士气,太后又将萧山军的阅兵重新加了进去,这几日我与二哥忙得焦头烂额,就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苏玉道,“也不知都有谁能参加此次万寿宴。” “既然太后出自苏家,是苏家的嫡长女,那么苏府众人必然会在此次的名单之上的。”萧致墨回答道,随后看着苏玉笑爽朗笑道,“到时候记得帮我看看萧山军表现的如何,这几日我带着他们操练可是费劲了心思。” 苏玉诧异:“难道万寿宴你不去?” “我应该去不得。”萧致墨目光露出一丝遗憾,“若是大哥能在这之前结束边关战事得胜归来,便是大哥随着父侯去,若是大哥没能赶回来,便是二哥与父侯,反正怎么都轮不到我的。” 萧致墨虽然身为萧侯家的嫡子,却只排行第三,而萧侯并非皇亲国戚,去万寿宴的名额自然要比苏府少上许多。 可这皇亲国戚……苏玉眸中划过一抹讽刺,却依然对着萧致墨道:“这你放心,到时候萧山军阅兵我必然目不转睛的看,绝不枉费你的一片苦心。” 萧致墨对着苏玉开怀一笑。 因为萧致墨喝酒太容易上脸,苏玉与他后来便也没再多喝,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待到苏玉最终回到苏府,已然时至申时末。 日头西下,苏玉见天色不早,本来想直接回房休息,但转念想到今日从秦砚那里得来的消息,也不知苏老将军有没有将它说与母亲苏何氏与陈姨娘,是以苏玉脚下拐了个弯,又绕到了苏何氏的厢房。 苏玉甫一踏进门,便见苏何氏披散着一头如瀑的长发端坐在梳妆的青铜镜前,正用檀木梳子一缕一缕轻缓地梳着秀发。 “母亲?”苏玉步履轻盈的走进内室,因怕突然进来惊着了她,开口唤了一声。 苏何氏从青铜镜前转过身来,带着岁月细纹的眼角露出一抹温婉笑意来:“我还正想着你何时能回来,你便来我这看我了。” 苏玉走到苏何氏身边接过她手中的檀木梳,继续帮她打理头发道:“我这可是一回来,自己屋都没踏进便来找您了。” “还是阿玉最贴心。”苏何氏笑道,“逍儿那小子在的时候,三天两头的往外跑,除了用膳的时候我哪里还能看到他的影子?” “哼,他那疯性子怎么能跟我比。”苏玉捂嘴低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母亲今日可听父亲说起大哥的事情了?” “说了说了。”苏何氏说到此处也十分欣喜,身子没有动,手却向身前青铜镜旁的一个精巧的红木盒子指了指,笑道,“你把那盒子打开,里面逍儿今日寄来的家书。” “家书?”苏玉慌忙放下手中的檀木梳,从木盒中将抽出了最顶端的那封信,匆匆忙展开来读,却在看到熟悉而又疏狂的字体时忍不住笑了,“果然是大哥的风格。” 苏何氏啐道:“也亏他长了点心,没像上次那般只寄了四个字回来。” “上次可能他正在行军,没空多写。”苏玉一面解释了一句连她自己的都不信的话,一面继续读了下去。 苏逍的信这回真的写得不短,前半部分大多是在向苏老将军汇报战况,言势头不错,有望在月底带着苏逸同归凌安城,后半封信则将家中的每个人都问候了一番,当提到苏玉时,苏玉忍不住将那句话读出声来:“阿玉,你二哥就是一个闷葫芦!整天肃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三句不离边关战事。可怜你大哥我连斗嘴都找不到人来,就快要被他憋死了,相比之下还是你比较风趣活泼。” 苏玉将那个“风趣活泼”故意重重一读,忍不住笑道:“我看二哥快要被大哥整日嘴里不停歇烦死了才是真的。” 苏何氏亦捂嘴笑道:“逸儿那孩子自小内敛沉稳,也就逍儿这话痨子能把他逗笑出声来。” “这倒是。”苏玉回想起过去,亦点头赞同道,“二哥虽然自小宠我,但是确实没怎么见他在我面前笑过。” “我倒觉得与逍儿比起来逸儿才更像是老大,也亏得是这般,最终你父亲才会选你二哥去镇守边关。”苏何氏对着青铜镜抚了抚自己的长发,“平日里我虽然待逸儿如亲子一般,但说来愧疚,即便关系再亲厚,他与你们对我而言也是有区别的。” 苏何氏说着,从发间找到了一根白头发,动作熟练地将它从满头的发丝间抽出拔了下来:“逍儿这才去了边关不到一月,我心里便挂念得紧,很难想象若当初真的是他去驻守边关,我如今会如何。也不知道你陈姨娘若是听到我的这番话,会不会埋怨我自私……” 苏玉看着母亲的动作,听着母亲带着喟息的口吻说着这些话,心中亦有些酸楚,口中安慰道:“哪里会这般,二哥去边关本就是父亲选的,况且您待二哥如亲子一般大家都看在眼中,如今也只是因为大哥这么久不在您身边,您才会如此想。” 苏何氏笑了一笑,却并未出声回答。 苏玉将那封信遮起,正要重新放入红木盒中,便听苏何氏阻止道:“不用放进去了,你就将它扔桌上罢,一会临睡前我还想再读读。” 苏玉知道母亲确实是想念大哥了,便依言将信纸压在了红木盒子的一角之下。 “还是阿玉最贴心了。”苏何氏的手轻轻压在了苏玉的手上,“若不是为了早日抱到外孙子,我真不舍得将你嫁出去。” “那我便不嫁了。”苏玉打趣道,“刚巧现下也嫁不出去呢。” “今日你不还和那萧侯家的三公子出去了?怎么能说嫁不出去呢。”苏何氏拍了拍苏玉的手,“若是他今日来提亲了,我明日便为你置办嫁妆将你嫁出去。” “母亲!”苏玉想反驳,却搜肠刮肚找不出理由来,只能讷讷道,“母亲怎能这般急,且不说别的,大哥二哥还没得胜归来呢!” “那便等他们两个小子回来。”苏何氏下定论道,“你也与那萧侯家的小儿子提一提,既然他心中也有你,便让他来提亲罢,你父亲那边我会替他去当说客的。” 苏玉张了张口,只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莫名有些苦涩。 第五十四章 自从收到苏逍有望月底前结束战事的家书之后,苏家众人皆翘首以盼,恨不得两位苏家少爷可以早日得胜归来。 苏何氏原本自苏逍出征之后便闷在府中,这几日也活跃了许多,每日拖着陈姨娘早出晚归地逛铺子,打算在苏逍与苏逸二人回来之前将他们里里外外的日常用具全部置办妥帖。 因为苏逍满打满算也就离开凌安城一个多月,所以给他新添置的东西并不算很多。而苏逸已在边关镇守了半年有余,苏何氏与陈姨娘对于这个久未见面的苏家二少,唯恐疏漏了什么委屈了他,恨不得将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回苏府。 有人买回东西来便有人帮忙着布置,苏玉就是那个后者。 这一日苏玉好不容易将各种衣物配饰床褥等张罗完毕,便趁着母亲还有陈姨娘还未归来之际去一趟小酒坊,打算从那里抱一坛上等的竹叶青酒回来作为苏逍与苏逸二人的接风酒。 萧致墨此时自然是不在小酒坊的,随着二十七日今上万寿宴愈发临近,萧致墨整日里都忙着在萧家军营训兵,连苏府都没什么时间去。不过好在苏玉平日里与萧致墨出入过小酒坊多次,坊内的伙计都认得她,也没人敢在卖给她的酒水里做文章。 当苏玉抱着的一坛正宗的陈年竹叶青归府时,香醇清冽的酒香透过酒坛顶上的黄泥封口一阵阵飘散出来,苏玉的嘴角弯了弯,只觉得等大哥与二哥归来必定可以开怀畅饮一番。 苏玉将酒坛递给门口的小厮,嘱咐他将酒放入地窖中存好,一转身便见叶责从正厅里拐出,向着自己急冲冲地跑了过来。 “这是怎的了?”苏玉冲着拿酒坛的小厮挥了挥手,愕然看着叶责道,“你不在客房中侍候着高校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责停到了苏玉的面前,气都没有喘均匀,慌慌张张道:“高校尉也在正厅,边关似是出了什么事,老爷一回来就将高校尉与夫人唤到正厅去了,现在只差二小姐了!” 苏玉只觉得原本还喜悦的心情一瞬间开始剧烈起伏,心脏砰砰直坠。快步越过叶责,苏玉一面向前厅走一面问道:“你可知道究竟边关出了什么事?” 叶责吞吞吐吐:“我也……我也不知道……” 苏玉提起了有些碍事的裙摆,改走为奔一路飞快跑至正厅,跨过门槛便看到厅内已然坐了几个人,苏世清与苏何氏坐在上首,高晟于思远还有几个苏玉也不认得的人坐在厅中,几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 “父将、母亲。”苏玉跑到厅中对着上首二人行了一礼。 苏世清点了点头,示意苏玉先落座,随后才沉声道:“今日边关传来战报,胡国那边突然增派援军,大有拼个鱼死网破之势。” 苏玉还未平复的呼吸一颤:“前几日不是说胡国已经呈战败之势,如今又从哪里来的援军?” 高晟眉头紧蹙:“难道是睢阳王那老贼的兵马?” “不会。”苏世清道,“睢阳王就是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将自己的军队派去支援敌国的地步。” “那……”高晟下巴紧绷,开口问道,“战报可点明了如今边关情势如何?” “莫要惶急。”苏世清摇头道,“战报由萧侯家的萧致越亲书,言胡国败局已定,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因为这批援军,战事怕是要再延长一阵子了。” 苏玉看了一眼神情明显松弛下来的母亲,将紧攥着袖口的手指松开,坚定道:“只要平安无事,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会等着他们得胜归来。” 边关宁军营地,苏逸一掌狠狠拍在置放行军图的桌面上,一张与苏逍颇为相似的面容此刻满是冷凝之色:“可恶,必定是睢阳王那乱臣贼子向胡国透露了消息,否则胡国又怎敢在此时倾尽所有兵力来对抗我们?” 一直站在一旁的苏逍也跟着拍了一掌行军图,然后匆忙将自己的手收回来,自以为无人能察觉的偷偷在身后揉了揉,口中抽了一口冷气。 苏逸颇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苏逍咧嘴一笑,也不觉得尴尬,待手不疼了后,这才伸手在行军图中央出一点,朗声道:“既然此次胡国援军尽数扎营在此,我们与其等着他们休养够了前来挑衅,不如趁着他们连夜行军疲累之际左右包抄,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亦有此意。”苏逸看向站在上首的萧致越,年轻俊朗的面容一片肃穆之色,“经过前几场连续的胜战,我军士气高昂,正是出兵的最佳时刻。” “好。”萧致越一锤定音,“通知全军,我们今夜子时进军胡国军营。苏逍副将,至时你率军从此处进击敌营,戢其左翼!苏逸副将,你从峡谷口处进军,折其右翼!我会率一小队急行军从正面赶至,到时候——” 萧致越有力的手指在行军图上缓缓划过,在一处低谷处轻轻一点,沉声道:“到时候我们在此处汇合,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你们可有异议?” “得令!”苏逍与苏逸齐声道。 萧致越带着细纹的眼角泛起一丝笑意:“既已决定,你们现在便先好好回去休息罢,今夜又是一场硬仗要打。待到此间一役结束,我们便都可以回家了。” 苏逍与苏逸二人领命出了主将军帐,各自回到自己的军帐之中打算小憩等待出兵。 苏逍躺在自己的席子上辗转反侧,因为方才领命之后太过亢奋,竟然怎么都无法入睡。掀开身上的薄被坐起身来,苏逍呆坐了片刻,索性翻身站起,出了自己的军帐。 踱步到苏逸的军帐外,苏逍的脚步顿了顿,撩开帘子想看看他那二弟究竟睡了没有。 没想到苏逸不仅没有睡,反而正襟端坐在自己的席子上,手中拿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细细端详着,感觉到了帐中突然一亮,苏逸迅速将玉佩塞入袖口,神色沉敛看向帐门处。 “大哥?”苏逸并没有起身,对着来人开口问道,“你不去睡觉,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苏逍掀了帐帘走了进来,笑道:“我在帐中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闷得慌,本来想偷偷看看你睡了没,却料到到被你发现了。” 苏逸向席子的内侧移了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对着苏逍道:“我也睡不着。” 苏逍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身旁,神色揶揄道:“方才看到你正拿着块玉佩舍不得离手,莫不是哪家小姐送的?二弟可是有心上人了?” “胡说什么!”苏逸轻斥道,一张素来沉稳的脸难得见了一丝红晕,袖口朝下轻轻一抖,揪着那枚玉佩的缨穗将它倒拎在苏逍面前一晃,然后又飞快的收了回去。 只是这么一瞬间,苏逍却看清那枚玉佩的模样。 “这是小时候父亲赠你的那个玉佩?”苏逍讶然道。 苏逸斜睨了苏逍一眼,更正道:“是赠给咱们俩,这玉佩本来有一对,你小时候顽皮,将自己的那一个给摔碎了。” “那么易碎的东西,小时候便给我,能不碎掉么?”苏逍一拍苏逸的肩膀,找借口道。 就算是现在给你了你也照样能将它摔碎了,苏逸心中念道,口中却没说出来,只是将手收回袖中口继续轻轻摩挲着它细腻的纹路。 “二弟。”苏逍突然开口唤道。 “嗯?” “想家了罢?” 苏逸攥了攥手中的羊脂白玉佩,过了一阵子,从鼻腔中低低“嗯”了一声。 苏逍伸开胳膊揽住苏逸的肩膀,朗声笑道:“你小子也真够闷的!大哥来这里有一个月了,终于听你开口承认了一声想家。” 苏逸面无表情地将苏逍的胳膊向旁边推了推:“就像萧主将今日所说那般,此间一役战完,我们都可以回凌安了。” 苏逍知道苏逸以前不说想家,是因为没有太后的恩准,苏逸只能镇守在边关,即便说了也回不去,不如不提。心中喟叹一口气,苏逍将苏逸的肩膀揽得更紧了些,缓缓道:“在我出征之前,父将对我说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带回来。” 苏逸一直神色寡淡的面容怔了怔,喉头微微一动,苏逸压低声音道:“可是当时太后还没有下旨准我回去。” “有父亲在,难道你还担心他求不到一个班师回朝的懿旨?” 苏逸侧头看了看苏逍,眸光动了动,一向沉稳的他竟然突然笑出声来。 苏逍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个傻小子,难道你真当我们都将你忘了不成?” “我怎会如此想?”苏逸慌忙解释道。 “大家都很挂念你,阿玉当时听到你被睢阳军围困的消息,还偷偷哭了好几次。” “阿玉那丫头……”苏逸嘴角勾了勾,眸中一片温暖,“半年多没见了,也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就她那小样儿还能长成什么样?”苏逍道,“倒是那张嘴越来越刁了,我有时候都说不过她。” 苏逸笑着摇了摇头。 “好了。”苏逍收回放在苏逸肩头的手,“晚上若是大捷,就是我们在边关的最后一役了,你也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这仗打完了我们一起回家。” 苏逍起了身正要向帐门外走,却觉得自己的袖口被人扯了一扯,回过头来,便看到苏逸手中牵着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道:“大哥还是别回自己帐中了,就在我这里睡罢。” 苏逸说这话时神情依然严肃,可是眸中闪着点点期翼的光芒。 苏逍一笑:“也是,咱兄弟俩很久没有同睡一张塌……额……席子了。” 苏逸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向席子内侧让了让为苏逍腾出了地方。 苏逍褪了鞋,兄弟二人肩并肩合了眸躺在席上,一时间帐内沉寂了下来,只剩下两人连绵起伏的呼吸声。 待到苏逍与苏逸二人一觉睡起走出帐外,原本明晃晃的天色已然半黑了下来。 萧致越正在营地处与一名士兵低声说着什么,见到二人出来,向他们点了点头道:“你们先率兵到我今日指定的位置,子时过后注意听哨令,我们一同进军。” 苏逍负责从敌军的左翼包抄,距离相比于右翼要远些许。待到他将一切安顿完毕,攻击的鼓令从远处激昂响起时,苏逍对着身后的军队挥了挥手,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苏家军从半人多高的草丛中快速站起。 霎时间,一阵高过一阵的“杀——”声划破漆黑天际,踏着令人振奋的鼓点声暴怒着冲向敌军的军营。 胡国的军队果然如预料中那般因为突击迅猛并未设防,在他们回过神后面对眼前炼狱一般的战场时,原本已成暗红色的土地已经又一次被血水深深浸染。 苏逍挥剑将从侧旁偷袭而来的胡国士兵的兵器隔开,侧过身反手对着他当胸一剑。 将手中苏门剑快速拔出,苏逍的眸子在漆黑夜色中逡巡了一圈战场,前方火光点点处,他看到了苏逸挥剑砍杀敌军的奋勇身影。 苏逍因杀戮而泛着猩红的眼睛一亮,挥着长剑便向苏逸那处厮杀着前进。 半年多未见,苏逸的剑法相比于从前又精练了不少,那种精练不是可以从别处拜师习得的,而是久经沙场所磨练出老辣与狠绝,招招致命。 苏逍一面暗叹与弟弟的成长,一面竭力向他越靠越近,然而就在他终于要近了苏逸身时,苏逍在一片厮杀声中敏感地听到了隐隐的“嗡嗡”之声。 那是上了箭矢的弓弦被拉开的声音! “放箭!”不远处有人暴喝道。 苏逍一侧头,瞳孔猛地一缩,脑中一片清明,却什么都来不及思考,提了剑就像苏逸那边冲去。 “扑——”的一声轻响,这是带着箭矢带着强劲力道刺穿血肉的声音! 这一刻,万籁俱静。 第五十五章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透过木质雕花的窗牖无声无息照进屋内,此时窗外的鸟啼还未响起,苏玉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双带着潋滟波光的眸子毫无征兆的睁了开来,眸光一片清澈,完全不像是从一夜沉眠才醒来的样子。 苏玉缓缓坐起身来,乌黑如瀑一般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散落下来,她却懒得去梳理,用手轻轻揉了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开口慵懒地轻唤了一声:“冬儿。” 冬儿并未从立刻从外间走进来,一反常态的,屋外连一点细微的动静都没有。 苏玉抬头一看窗外,现在时刻必定很早,就连天光都没有大亮起来,冬儿没有起来也正常。 昨夜苏玉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无法入睡,最终好不容易睡了个浅眠的囫囵觉,却没想到还能醒的如此早。苏玉又在床榻上静坐了一会,见确实没了丝毫睡意,便索性自己梳洗打扮完毕,披了身单衣便出了房门。 此刻的初阳才在一片云霞中朦朦胧胧露出小半个脸来,明红的光影如同鲜血一般让人心悸,苏玉收回仰头望天的目光喟叹了一声气,这几日噩梦做的太多,睁眼闭眼全是一片鲜血染成的红色。 “阿玉。”身后传来一声柔柔低唤。 苏玉闻言回身,便看到母亲苏何氏穿着一身靛色秋装缓步向自己这边走过来,因为衣裳略厚,不太能看出她有致的身形,可嘴角的笑意却将她一张盛颜犹存的面容趁着更加温婉动人。 “母亲。”苏玉向苏何氏行了个礼。 苏何氏走进苏玉,牵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上次你还说我穿的少,怎么今天你自己穿了个单衣便跑出来了?” 苏玉看着苏何氏笑了笑:“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喝补药,浑身上下都冒热气儿,您摸着我的手,是不是也是热腾腾的?” 苏何氏捏了捏苏玉的手,眼角漾起笑纹:“确实挺暖和的,不过往常我这个时刻出来散步,倒是从来没见过你,今儿个怎么如此早?” “在房中闷得睡不着。”苏玉揉了揉额头,“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总盼着大哥二哥可以早些回来。” “你父亲不是说了已经胜券在握?他们只是推迟几日回来罢了,你与其在这想有的没的,不如回房去好好睡一觉。”苏何氏仔细端详了下苏玉的脸颊,心疼道,“你看看你这几日瘦了一圈不说,眼睛底下都泛青色了,一看就是晚上没有好好睡觉!” 苏玉虽然心知苏何氏说的有道理,可这睡得着睡不着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且就算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还不如不睡,于是她只是垂了头,没有回话。 “一会回房你让冬儿来我这边取些安神香回去,每晚临睡前燃上一柱看看有没有效果。明日你可是要随你父亲入宫去参加今上的万寿宴的,若是面色差成这幅样子那还了得?” 苏玉听出了苏何氏这话的弦外之音:“明日母亲不随同我与父亲一同入宫么?” “我便不去了。”苏何氏摇头道,“既然你大哥不能赶在万寿宴上回来,而宴首上坐的太后不是我亲闺女,皇帝不是我亲外孙,我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将家中的事物置办妥帖了,待你大哥二哥回来了住得也舒心。” 苏玉沉吟:“母亲既然不愿意去,留在家中也好。反正我与父亲都赴宴了,太后就算想挑什么刺也毫无道理。” “你呀……”苏何氏轻轻点了点苏玉的额头,口中不赞同道,“就是操的心太多,也难怪晚上睡不着觉。不行,我现在便将你拖回房中去,你给我好好睡个回笼觉。” “哎?”苏玉被苏何氏拖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笑道,“母亲您快别急着拖我回去,若是现在补了眠,到了晚上可就更睡不着了。” 苏何氏细细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放弃了这个想法,道:“那你今日便随着我一道出府去采办,多走些路劳累劳累我便不信你晚上还能睡不着觉。” 苏玉点头应了,两人各自回房拾掇了一番,再出门时苏玉戴了个面纱,而苏何氏因为有苏玉陪着,连侍从都没有带出来。 两人一路踱步这出了苏府,此时天色已然大亮了起来,街上人来人往,好不快活热闹。 因为苏逍出征的时间比较短,他的东西早就已经置办完毕,苏何氏今日出府主要是想帮苏家二哥的厢房里再装饰点花花草草,这样也能让久未住人的厢房看着多些生气。 苏玉与苏何氏来到了一家专门卖盆景的铺子,选了几棵品相极佳的四季兰,苏玉吩咐了店中的伙计将那兰花装了盆送到苏府,便见苏何氏弯着腰在店铺中的常青盆景中一一细细察看着。 “母亲。”苏玉走到了苏何氏身边,“不是已经选完了,怎么还在看?” 苏何氏直起身子,捶了捶腰笑道:“方才那几棵兰花适宜放在庭院中,你二哥这么久没回来,我想在屋内也帮他添置个树桩盆景,这样既容易养活,又看着热闹。” 苏玉了然,与苏何氏在地上放置的盆景中逡巡了一圈,只觉得没有哪个盆景更适合苏逸。 铺内的伙计十分有眼色,见状跑了过来对着苏玉殷勤问道:“苏二小姐可是想要什么特定的盆景?” 苏玉凝眉想了想,突然问道:“你们店里可有罗汉松制成的盆景?” “有,有的。”那伙计眉开眼笑道,“昨日刚送来的,品相可是十分好,我这就给二小姐送过来。” 待那伙计下去,苏何氏开口问道:“怎么专门定下罗汉松了?你二哥可曾说过他喜欢罗汉松?” “那倒不是。”苏玉摇了摇头,眼中闪着柔和笑意道,“母亲可还记得二哥有一个羊脂白玉的佩子?那个玉佩他可是从来都不离身的,上面刻的便是罗汉松。” 苏何氏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那玉佩原本有一对,是你父亲分别送给你大哥和二哥的。” “父亲也真偏心,送了大哥二哥不送我与阿姊。”苏玉半真半假抱怨道。 苏何氏低低一笑:“不过当初给逸儿的那个玉佩上面刻得可不是罗汉松,是茂林修竹,你大哥小时候太好动,将逸儿那个玉佩给打碎了,怕逸儿知道了心中难过,便将自己的换回给他了。” “二哥竟然没发现?”苏玉诧异道。 “当时逸儿还小,整天只知道跟在你大哥后面玩泥巴,哪里能注意到这些?” 苏玉听到苏何氏这形容也忍不住捂嘴轻笑出声。 在苏玉与苏何氏闲聊之时,铺中又进了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衣的年轻公子,来人见到铺中的二人神色微露讶异,脚步顿了顿,便对着二人朗声道:“苏夫人,苏二小姐。” 苏何氏最先回过头来,看到那人便怔在了当场,随后苏玉的声音不紧不慢道:“秦大人,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秦砚温和道:“前几日我在这间铺子定了个盆景,今日路过这里,便顺便问问那盆景到了没。” 以前苏玉在秦府时便知秦砚这人十分会享受,平日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是以他会特意为一个盆栽等上几日这种事情倒也不足为奇。 苏玉这厢正想着,那厢方才的伙计已经小心翼翼地将她询问的罗汉松盆景端了出来,待盆景落了地,伙计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了立在一旁的秦砚,面上的表情瞬间变了好几个,那伙计咧嘴笑了笑,装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来:“秦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我正要将您定的这盆景送到您府上呐。” 苏玉闻言眉峰一挑,和苏何氏对视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个中曲折。这铺子里罗汉松仅有一盆,便是秦砚前几日定下的,伙计本来见秦砚一直没来,便打算先紧着苏府将那盆景卖出去了再说,却没想到秦砚来得正是时候,差一点儿被抓了个现行。 这事儿倒也无关这伙计是不是势利眼,本就是秦砚先定的,这么抉择也无可厚非。苏玉年轻气盛尚能想通,而苏何氏本就是是精于人情世故的老手,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秦砚容色清华站在那里,对着伙计点点头道:“那便有劳了。” 伙计应了一声,转向苏玉与苏何氏,目光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苏夫人……苏二小姐……” 苏玉点点头道:“将方才我选的那几盆四季兰直接送到苏府便是,账房会直接结账的。” 那伙计如获大赦:“我这就差人去送,多谢苏二小姐光顾。” 苏玉转向苏何氏道:“母亲可还有什么其他要置办的东西?” “再去扯几匹布料罢。”苏何氏想了想道,“天气也渐渐冷了,又到该置办冬衣的时候了。” “那我便陪同母亲过去看看。” 苏家母女二人与秦砚道了别出了铺子,苏何氏这才笑道:“阿玉如今也长大了。” 苏玉撒娇道:“早长大了,母亲竟然今日才察觉。” 苏何氏惋惜道:“就是没能给逸儿买到合适的盆景。” “这倒不用担心。”苏玉嘴角一抹狡黠笑意,“那伙计今日将盆景卖给了秦砚,明日必然得要上赶着再给苏府送上一盆,到时候让账房直接给他将帐结了便是。” 待苏玉与苏何氏逛完了布匹垫子回到苏府,那伙计果然已经将方才选的几盆四季兰送了过来。而让苏玉更加诧异的是几盆四季兰旁边还放了一盆罗汉松,品相比起方才苏玉与苏何氏在铺子中看到的那棵还要好上不少。 苏玉一指那盆罗汉松,诧异问苏府的门卫道:“这盆景是谁送来的?” 门卫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抱着个盆景过来说是送给二小姐的。因为方才便有人送兰花过来,所以我也没觉得奇怪,只是当我要给他钱时他却死活不收,我想着他应是小姐的旧识,便问了一下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白青。” 苏玉俯身查看盆景的眸光一滞。 这白青是秦砚身边的书童,苏玉在秦府时常常与他打照面,是个十分听话乖巧的孩子,听说跟着秦砚有十来年了,说来确实是她的旧识。 想必方才在铺中的事情秦砚应是全部猜到了,白青重新送个盆景过来,肯定是授了他的意。 也不知这人是何事猜到的,要了铺中的那盆,转身便送了一盆更好的过来。苏玉用手轻抚盆景中罗汉松的针叶,坚硬中带着一抹绵绵的青软,蹙了蹙眉头。 也罢,谁教遇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秦砚,若是秦砚连这都猜不到,那才奇了怪了。 苏玉直起身子,对着门卫道:“把这些都搬进二少爷的院中去罢。” 见门卫领了命,苏玉这才与苏何氏一同向苏逸的庭院走去。 第五十六章 万寿宴当天,因为苏何氏早就说过今日不会参与,而苏世清一早便入了宫去议事,是以苏玉只能独自一人乘着苏府的马车前去赴宴。 苏何氏在将苏玉送上马车前,对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口中不太满意道:“你这妆容是冬儿为你打点的?也太素净了点。” “我自己画的。”苏玉连忙道,“冬儿可是恨不得将所有胭脂水粉都扑到我脸上去,幸亏被我给及时拦下了。” “那可不行。”苏何氏牵了苏玉的手就要将她重新向内院中带,“今日去赴宴的世家公子那么多,你打扮得这么素净怎么成?” 苏玉急忙阻止了苏何氏道:“青年才俊虽然多,可有资格参加的女眷却没几个,今日本就是今上的万寿宴,太后才是正主,太过招摇了不好。” 苏何氏想了想,最终同意了苏玉的装扮,转而不放心问道:“礼单带上了?” “带着了,在马车内的锦盒里。” 苏何氏轻轻拍了拍苏玉的手:“那便过去罢,莫要怪我唠叨,今日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心中有些慌。” 苏玉安慰道:“应该是因为我与父亲都要过去,母亲一人在家觉得闷得慌,不若一会儿去母亲去找陈姨娘唠唠嗑,待我从宫中归来,便将宴会上发生的趣事一一讲给您听。” 苏何氏为苏玉整了整袖口,道:“那便快去罢,早些回来莫要贪玩。” 苏玉笑着应了,在苏何氏的注目下上了马车,又从车窗处探出个头来向着苏何氏挥手示意她快些回府,这才将装着礼单的锦盒抱过来放在膝上,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应该是昨晚临睡前冬儿为她点的安神香起了些作用,苏玉昨夜睡得还不错,虽然隐约中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可还没怎么回味过来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回倒是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苏玉用指尖轻轻在锦盒柔软的缎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圈,神思却已渐渐飘远,只想将那梦境努力回忆起来,却半点头绪都没有,如此一来二去了几次,身~下的马车猛地一滞,随后便见车夫掀起马车的车帘来,对着苏玉道:“二小姐,到宫门口了。” “这么快?”苏玉面露诧异。 “因为今日是吾皇的寿诞,入宫的马车太多,太后便下懿旨净了道,路上没了往来的行人,自然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原来如此。” 苏玉抱着锦盒下了马车,刚入了宫门,便有等候的内侍迎了上来。 能在今日当值领路的,自然眼力见非同一般,只是略微苏玉一扫,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是苏二小姐罢,可把您迎来了。” 苏玉将锦盒递给了内侍,问道:“公公可看到了我父将苏老将军?” 内侍双手捧着锦盒道:“苏老将军不久前刚从议事殿出来,现在应该已经在御园内了。” 苏玉知道今日的万寿宴便设在御园,苏世清想必是打算在那里等她了,点了点头对着内侍道:“那便有劳公公带路了。” 宫内的宫道最是繁复曲折,苏玉可以笃定,若是让她一个人在这里走,便是给她三天三夜的时间她也走不到御园去。 随着那内侍走了差不多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就连苏玉都忍不住想问那内侍还要走多久了,便从前方的宫道的交汇口处忽然拐出两个人来。 从那两人的一个淡青一个赤红的官袍颜色上看,应是一文官一武将无疑,两人的步速都不是很快,那文官先是开口对武将说了什么,武将摇了摇头,随后高声爽朗一笑,可笑到了一半却似乎发现后面有人,突然回过头来看了苏玉一眼,表情变得揶揄了起来,用肩膀撞了身旁的文官一记。 “怎么了?”秦砚猝不及防之下被人一撞,也忍不住回头看去,这才发现了走在身后的苏玉,一双清润的眸子也随之亮了亮。 “苏二小姐。”开口说话的却不是秦砚,而是那个武将,“久仰大名。” 苏玉愕然,很确定眼前这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可他那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却让人感觉分外熟悉,心中虽然已有一番猜测,苏玉却不敢贸然开口,以免认错了人。 在一旁的秦砚及时解围道:“这位是萧侯家的萧致彦少将。” 难怪那双眼睛与萧致墨的那般相像,苏玉走上前几步,对着两人行了个礼道:“秦大人,萧少将。” 秦砚眼含温和笑意问道:“你也是来参加万寿宴的?” “是。”苏玉回答道,“本应该与母亲一起来的,可碰巧母亲今日身体不适,而父亲入宫未归,我便只好一个人来了。” “苏将军今日下朝之后被太后留下议事,我们比他出来的晚一些,他现在应该已经在御园那边了。” “方才这位公公也向我提到了。”苏玉目露感激看向为她引路的内侍道。 秦砚点头道:“我与萧少将也打算直接去御园,苏小二不如与我们一道过去?今日入宫之人众多,正好也可以让这内侍回去继续迎其他的人。” 苏玉道:“如此甚好。” 那名内侍行了个礼退下,苏玉跟随着秦砚与萧致彦一面继续向前走,一面问道:“今日太后下朝后留下几位大人议事,可是边关传来了新的战报?” 秦砚坦诚回答道:“并没有,怎么了?” “我记得往常每隔四五天便有捷报传来,如今距离上次的战报也相隔六天了,所以才会这么认为。” “苏二小姐观察的确实仔细。”萧致彦回答道,“不过我大哥行军带兵对于往来消息素来重视,如果这几日没传战报回来,必定是因为边关没有什么新的情况。” 苏玉顿了顿,道:“希望下一封战报便是他们得胜归来的消息。” 秦砚同意道:“就在这几日了。” 苏玉笑了笑,转向秦砚道:“对了,昨日多谢秦大人割爱。” “本就是举手之劳。”秦砚侧过头静静凝视着苏玉,眸中似有风起云涌,说出的话却云淡风轻,“那盆景是给苏逍少将军或者苏逸少将的罢?” “是给二哥。”苏玉回答道,“二哥大半年未归,屋内太过冷清,母亲便想为他的厢房多添置些花花草草,这样看起来有生气些。” “我猜也是。”秦砚笑道,“可惜等苏逸少将镇守边关归来,我才以一盆罗汉松接风,说来也是惭愧。” “你们在说什么?”一直在一旁插不上话的萧致彦不满道,“说的我一头雾水。” 秦砚歉然道:“并不是什么大事,昨日我与苏二小姐同看上了一盆盆景,便将它让与苏二小姐了。” 这一席话掠过了个中曲折,说得十分简洁明练,萧致彦了然挑了挑眉,看向秦砚打趣道:“我上次去你府上的时候你那一菜园子的花花草草死了一大片,如今怎么又跑出去祸害什么盆景了?” 秦砚面露无奈之色:“当时便与你说了那不是菜园子那是药圃,我既然拿它来种草药,自然也有要割用的时候,你上次来时我刚收了其中的大半部分。” “你们文臣就是喜欢摆弄这些无趣的东西。”萧致彦不屑挥手道,“那菜园子里的东西一不会动二不会叫,淋一淋雨就死一大片,有这时间还不如多训几匹好马来得轻松自在。” “那下次你再有什么马病了便不要再找我,他们每次吃的药草可都是我菜园子里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这可不成。”萧致彦慌忙道,“你上次不还问我要新生马驹子?若是你不来瞧病,我便不给你了。” 秦砚面容似笑非笑:“那你便声音小一些,虽说我现在已不再是太医令,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我不仅帮人治病,还给你的马医病,怕是大家谁都不好过。” 萧致彦爽朗大笑。 苏玉在一旁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暗自诧异,她竟不知秦砚什么时候与这萧侯家的二公子关系如此之好,听他们谈论的话语,应是在她与秦砚和离之后。 “这还要请苏二小姐帮我们保密才是。”秦砚忽然转向苏玉,目露温和笑意道。 “好说。”苏玉微微一怔,然后飞快答道。 三个人闲聊着走到了举办万寿宴的御园,因为时刻赶得刚刚好,园中已经来了不少人,此刻正三三俩俩攀谈着。 苏玉的视线在园内众位大臣间逡巡了一周,终于在一群年龄基本在三四十岁以上的老臣中找到了苏世清的身影。 “那个是新上任的五兵尚书,吏部尚书还有萧侯,苏老将军与他们在一起,应该是在讨论边关军饷的问题。”耳旁传来秦砚的低声解释道。 灼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耳畔,苏玉侧过头来躲了躲,对他感激道:“多谢秦大人解惑,既然父亲在商议正事,那我便先不过去打扰了。” 不过苏老将军的正事显然没有商议多久,便被太后的到来打断了。 一时间御园寂静无声,群臣皆下跪行礼。 太后今日穿着一身海棠红色宫装,将她本就艳丽到极致的眉眼衬得更加明媚动人,一双嘴角微挑的凤眼含着一丝威严与锐利一扫整个御园,太后从身后的宫侍手中接过咿咿呀呀兀自欢快的小皇帝,嘴角弯了弯,声音清冷道:“今日是吾皇的万寿宴,你们既然能出现在御园之中,便证明哀家没有把你们当做外人。所以今日也算得上是半个家宴,大家随意些便是。” 苏玉随着众人起身,这才缓步向苏世清走去,苏世清身为太后名义上的父亲,座位便在太后的下手,苏玉在苏世清旁边落座,抬头便看到秦砚气定神闲地坐在了自己对面。 苏玉侧过脸来,压低声音对着身旁的苏世清问道:“父亲可知今日这座位是如何排出来的?” 苏世清拍了拍她的手:“也没什么人排,太后既然说了随意,那自然是想坐哪里便坐哪里。” 可话虽这么说着,苏玉却注意到方才秦砚提起的五兵尚书很是自然的坐到了中排的位置,而萧侯与萧致彦则坐在了秦砚左右,很有一番按照远近亲疏落座的意味。 秦砚所坐的位置固然没有苏世清的好,可朝中老臣这么多,按理说如何也轮不到年纪如此轻的他坐在此处。但端看朝中众人对此的态度,倒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可见秦砚如今在朝中的分量。 苏玉的视线又情不自禁瞥向秦砚,却发现他亦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捕捉到了她的视线,秦砚对着她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苏玉表情未动,本想不动声色的转过视线,秦砚身旁的萧致彦便适时与秦砚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秦砚这才收回了视线,对着萧致彦摇了摇头,两人低语起来。 其实太后说是半个家宴,但席间总少不了攀比与奉承,不时有朝臣站起献礼,吟诗作赋以贺小皇帝的寿诞之喜。 小皇帝到了现在才满周岁,自然是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欢欣地一眨一眨,只有在旁人举起酒盅喝酒的时候才会扭动着软趴趴的小身板嬉笑着拍掌,口中“咿咿呀呀”地直叫。 萧致彦在这时适时添乱高声道:“李大人你看今上如此高兴,必然是喜欢看你喝酒,不若你多喝几杯,让今上多开心一会。” 那名李大人被萧致彦如此一说,倒不能不喝了,端起内侍递过来的酒盅又猛灌了三四杯,这才被萧致彦唏嘘着放走。 秦砚待那李大人下去,这才眼含笑意对着萧致彦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宴会上让他如此出丑,小心日后他假公济私找你麻烦。” 萧致彦单挑了一边眉峰,不屑道:“就他一小小的尚书丞?他那整日里文绉绉酸溜溜的样子我看见了就烦,你可是不知道他背后说你什么?他说你献媚邀宠,仗着太后的宠爱戕害忠良,这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秦砚的神色黯了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身为御史监察百官不义之举,本就是得罪人的活计。” 萧致彦慌忙安慰道:“也就只有他这么一说,你可看到有几人附和的?” 看到秦砚低垂了额头不发一语,萧致彦懊恼道:“我就不该与你说这个,不过那种酸溜溜的闲言碎语你这么在意做什么?你没看论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他李商论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么?” 说完萧致彦凑得更近些正要继续安慰秦砚,却发现他的肩膀在轻颤。 萧致彦终于回过味来,气得咬牙切齿一拍秦砚肩膀骂道:“好你个秦砚,又在装模作样!” 秦砚揉了揉被萧致彦拍的生疼的肩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带着清雅笑意的面容,眸中却闪过一丝冰冷光芒,气定神闲道:“你放心,他说的那些话我亦有所耳闻,只是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蝼蚁又没什么能力翻起风浪,没必要放在心上罢了。” 萧致彦斜睨秦砚:“其实说实话我看着你这幅样子也想揍你一顿,也难怪你讨不到夫人。” 秦砚糟心地看了萧致彦一眼:“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萧致彦爽朗一笑:“一会儿就是萧山军的阅兵助兴,正巧给你看看我那三弟这几日家都舍不得回,窝在军营中的训兵成果。” “我说你倒也管管你三弟,让他别有事没事的往苏府跑。” “这可由不得我。”萧致彦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没听过弟大不由兄嘛?” 秦砚若有所思的向萧致彦身~下一瞟,强忍着嘴角笑意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萧致彦这才反应过来,骂了一声脏话撸起袖子打算和秦砚再干一架,就被一旁的萧侯拽了拽衣领。 “父将?”萧致彦压住心中的暴怒看向萧侯,不解问道,“怎么了?” 萧侯伸手一指上座。 苏玉因为座位离太后十分紧,早就注意到了有个内侍一路小跑到太后身边,此刻正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随着注意到此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不由收敛了手上的动作,渐渐安静了下来。 此刻内侍已经禀报完毕,只见太后轻轻地拍了拍怀中小皇帝的后背,扬了扬头,原本冷艳的眉眼逐渐扬起,连带着嘴角也勾了勾,将她原本美得锋利的容貌勾勒的温婉了不少。 “既然最终战役的捷报,那便让他进来宣读一下罢。”太后缓缓道。 胜了?战役结束了?大哥与二哥终于可以回来了? 苏玉毫无防备下听到太后的话,一阵狂喜雀跃倏然涌上心头,只觉得浑身都因为激动在颤抖,忍不住侧过身来目不转睛盯着门口,只恨不得将来人要说的每一个字刻在心头,好回去一一告诉母亲。 御园中匆忙跑进来一个一身戎装的士兵,衣着有些狼狈,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属于军人的硬朗气息。 那士兵双膝一弯狠狠跪在御园最中央,苏玉只觉得那一跪之重连地面都跟着颤了颤。士兵将手中一封包裹完整的信件用双手缓缓举过头顶,口吻坚毅道:“捷报!” 内侍慌忙将那封信件接过双手呈给太后,在太后拆信之时,便又听那士兵一字一句缓缓道:“八月二十三日,我军兵分三路围攻胡国军营,将包括胡国援军在内的七万大军尽数歼灭,我军……伤二万三千人……” 那士兵的话越说越缓慢,到了最后,竟然忍不住哽咽起来:“亡,一千九百二十一人……” 苏玉突然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喘不过起来,原本应是捷报,不知为何她会有这般的反应? 就连太后拆着信件的手都忍不住一抖,冷声问道:“既然是捷报,你哭什么?” 那士兵努力平复着气息,眼中的泪却大滴大滴地砸在御园那片他跪着的土地上。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将眼眸包括泪水全部遮掩住,用这个姿势缓缓弯下原本直挺的背脊,在额头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爆发出一声强烈的哭嚎。 “苏少将在奋战中身中流矢——阵亡……” 第五十七章 那名士兵口中的“阵亡”二字砸下之后,原本已然安静下来的御园彻底一片死寂,纸张突兀撕裂的声音在这般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场的众人皆顺着声音看去,看见一向镇定自若的太后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撕扯着那封战报,却因为手颤抖的太厉害将它从中间硬生生地扯成了两半。 身旁的内侍见状想要过来帮忙,却被太后一把将他隔开。 “哇——”的哭泣声猝然响起,在太后怀中的小皇帝也被母亲不安的情绪感染,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太后怔了一怔,目露迷茫地垂下头看了怀中柔软可爱的小皇帝一眼,方才阻拦内侍的那只手缓缓放下,轻轻抚了抚小皇帝的湿润的脸颊,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色已然沉淀了下来。 狠狠攥紧手中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战报,太后看向那个士兵,口吻镇定问道:“你方才说阵亡的人,是苏少将……”闭了闭眼,太后继续问道,“还是苏少将军?” 因为苏家出了苏逍与苏逸两个少将军,平常人等在提起他们时又不能直呼其名,为了便于区分,便称呼苏逍为“苏少将军”,苏逸为“苏少将”。这样的区别只有常与他们接触的人才会知道,是以在场许多大臣皆不知道太后为何会有此一问,而那士兵却懂了,用袖子草草一擦面上的泪水,士兵哀恸道:“是苏逸,苏少将……” 太后阖着眼睛点了点头,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平静,将手中那份撕裂的战报传给内侍,示意他将战报交给苏世清,对着那士兵道:“你起身罢。” 士兵依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却仍能看到眼泪顺着他的下颌一滴一滴的砸下来。 “赐酒。”太后说罢,亦抱着小皇帝站起身来,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盅缓缓道,“我们一起祭苏逸少将一杯。” 在场众臣闻言,全部站起身来,向着面前无人处端起酒盅隔空一敬,口中低声道:“祭苏逸少将!” 在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时,如果有任何人行动不一致,一眼便能让人瞧见。 秦砚的位置就在苏玉的对面,看着此时依然端坐在座位上,神色萧索茫然的苏玉,不禁目露担忧之色。 “阿玉。”站在苏玉身边的苏世清开口道,口吻沉稳如初,却带着些许嘶哑,“端着你的酒盅,站起来。” 苏玉的嘴唇颤了颤,眸色恍惚一扫周围众人,似是将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又似只是视线敷衍地划过他们看着别处,口中轻吐道:“不。” 这一句话一出,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默不作声看向她。 苏玉挺直了背脊,昂着头坚定道:“我不站,我不要祭酒。二哥……二哥只是去驻守边关,只是与胡国打了一仗,如今战事大捷,众将士未归,就连大哥的家书都未到,凭什么……” 说到此处苏玉的声音已然在发飘,浑身上下都颤得不成样子,却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坚持着继续道:“凭什么仅依靠站报上短短的阵亡两个字,就说二哥已经不在了,就要为他祭酒?” 苏玉眼眶发红,却一滴眼泪都未落下,环视了众人一周,咬牙道:“要祭酒你们祭,我不祭!” 苏玉这番话将各怀心思的众人说得更加沉默,一片静谧无声中,方才那个传来战报的士兵转向苏玉,缓缓道:“二小姐,你应该不识得我,我亦是苏家军中的一员,跟随苏少将驻守边关已半年有余。此次战役我亲眼看见苏少将被箭矢穿胸而过,被少将军扛回来时已经——” “住口!”苏玉拔高声音喝道,打断了那名士兵的话,以往温婉的神色此刻已然锐利如剑,直直刺向那名士兵,“无论你怎么说,我要等大哥二哥一起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够了!”苏世清突然开口怒道,“你给我站起来。” 苏玉双目通红看向苏世清,似是无法置信父亲竟然会不同意她的话。 “父亲?”苏玉强忍着眼眶即将涌出的泪水道。 苏世清合了合眼,厉声道:“站起来,祭酒。” 苏玉咬着唇侧过了头,一言不发。 苏世清将手中的酒盅狠扣在面前的矮桌上,扬起手就要劈向苏玉的颈侧,这一击若是直接落下去,苏玉必然要被劈晕在当场。 从对面的座位出倏然窜过来一个身着淡青色文官官袍的身影,将苏玉一把揽入自己怀中,带着她强转过了身,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的抗住了那一下。 “嘭!”的一声闷响传入御园每个人的耳中,砸得人耳朵都觉得生疼。 秦砚的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紧了紧怀中的苏玉,蹙着眉头转过身来看向苏世清:“苏老将军。” 苏世清收回了手,下颌紧绷:“秦大人这是做什么?就让我将她劈晕了带回家去,也好过在这里丢人现眼!” 秦砚摇了摇头,不赞同道:“苏二小姐初闻噩耗,心中无法接受也情有可原,苏老将军又怎能如此苛责?” 苏世清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开口反驳。 秦砚知道苏世清是有心相让,轻轻拍了拍怀中苏玉的后背,对着太后行了一礼道:“我与苏二小姐有故,知道她与苏逸少将关系素来亲厚,如今她急火攻心失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还请太后准我将她带到清静之地舒缓片刻,莫要责怪她今日的无心之失。” 太后喟息道:“我与阿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姊妹,此时此刻又怎能不理解她的心思,你且去罢,替我照顾好她。” 秦砚又向苏世清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让他放下心来,这才将苏玉带出了御园。 秦砚领着苏玉顺着冗长的宫道来到一处临近清池的亭子里,看着苏玉目光茫然地扫视在四周的景色,秦砚解释道:“这园子临近太后的寝宫,平日里仅有太后一人能入,你不用担心被其他的人看见。” 苏玉这才将视线放到秦砚身上,瞳孔渐渐清澈,倒映出秦砚关怀的神色来。 “多谢。”苏玉开口道,声音有些嘶哑,“多谢你方才为我挡了那一掌。” 秦砚本想去整理苏玉看起来有些凌乱的鬓发,手却在伸到了一半时顿了顿,最终缓缓垂下,柔声道:“苏老将军也是一世情急,你莫要再想了。” 苏玉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看起来分外凄凉的笑意来:“他们竟然都认为二哥死了。” 这说话的口吻看似笃定,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说话之人自己都充满了惶恐与失措。 秦砚的眸光动了动:“苏二小姐……” 苏玉歪头看向他,嘴角强扯出一抹笑意道:“难道你也这么认为?” 秦砚沉默了一瞬,轻叹道:“既然此事已经写在了战报之中,传信的又是苏家军,苏逸少将他……” “原来你确实也这么认为。”苏玉觉得自己的眼眶又模糊了,垂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将裙摆越攥越紧,苏玉顿了顿,勉强发声道:“其实……其实不知道为何我也这么认为。” 一滴泪从腮边坠下,直直滴落到白皙如玉的手背上,紧接着又是一滴,苏玉想竭力忍住,却发现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怎么都收不住:“但是我不敢这么想,我怕一旦我承认了,二哥他就……他就真的不在了……” 秦砚一向沉着的面具终于碎掉了,伸手将苏玉轻轻揽在了怀中,让她的额头靠着自己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种感受。” 苏玉的瘦削的肩膀在秦砚的怀中轻轻颤动,摇头道:“我是真的无法想象,为何出征前他还是我的二哥,还叫做苏逸,如今就变成了战报中的苏少将。二哥虽然平日里不爱笑,但是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他冷漠,可是今日站报上那冷冰冰的阵亡两个字……真的……真的让人看着浑身发寒……那人不是我二哥……二哥怎么会死?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秦砚的手温柔地轻抚着苏玉的后背:“苏少……苏二哥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你们对他的想念,不是么?” 苏玉在秦砚的怀中点了点头,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一张原本清丽动人的面容此刻已经被泪水洇湿得分外狼狈。 看着苏玉如此的模样,秦砚心中隐痛,伸出手来为她小心翼翼地将眼角的泪水拭去,带着茧子的指腹滑过指尖下细腻的肌肤,秦砚道:“其实生离死别本就本就无可避免,但并不能依靠悲伤来度过它不是么?若是你二哥还能看到,必然也希望你在想起他时能笑着怀念,否则无论是你二哥,亦或是……别人,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只会更加心痛,因为这本就非他们所愿。” 苏玉握住了秦砚覆在脸上的手,喉咙微动,最终缓缓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当时也经历过生离死别,是怎样的?” 秦砚目光微动:“我的故事很平淡,没有征战沙场,没有边关捷报,就是一群不择手段的强盗冲到家中肆意掠杀,母亲为了让我与阿姊先走,挡在了他们的刀口之下……” 苏玉一怔,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后才道:“那你如今可以做到笑着怀念了么?” 秦砚凝视着苏玉的面容,一抹温润笑意在他面上缓缓绽开,如清风霁月一般:“可以。” 阖住眼,苏玉将秦砚的表情深深刻在心里,过了半晌,再睁开那双眼眸时,眼中的红丝已然淡去了不少。 握着秦砚的手将它从自己的面上缓缓移了下来,苏玉看着秦砚问道:“今日你替我挡了父亲的那一掌,可有大碍?” “很痛。”秦砚一改方才的温润如玉,动了动肩膀委屈道,“苏老将军不愧是武中豪杰,出掌迅捷掌劲如浪,我后背那一片如今还在火辣辣的疼。” “这……”苏玉忧心道,“会不会被打出了内伤?” 秦砚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处,认真道:“苏二小姐你知道么?眉心有一个穴位叫做眉中穴,用唇印在上面可以镇痛。” 苏玉用眼角发红的眸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推远了一些站起身来,远远遥望御园处道:“估摸出了二哥的事情,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散场了,我还是直接回府了。” “你认得路?”秦砚维持着被苏玉推开的姿势,气定神闲问道。 “不认得。”苏玉冷笑,“你若是让我一个人走这弯弯曲曲的宫道,我便继续哭给你看。” 秦砚慌忙站起身来,面带温润笑意道:“那便让我将苏二小姐送出宫罢。” 第五十八章 自从苏逸阵亡的噩耗传出后,苏家上下都过的异常艰辛。陈姨娘身为苏逸的生母,更是在那之后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在睡梦中都念叨着苏逸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五日后苏逍率领十万大军归至凌安,因为将领从边关凯旋必须先入宫中向太后陈情,所以苏玉从听到消息开始便与苏世清苏何氏在正厅里候着,就连陈姨娘也从病榻间挣扎着起来一同等待。 苏玉将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温补茶端给陈姨娘,口中劝道:“姨娘既然这几日身体不适,不如先去房中歇息着,等大哥回来了,让他去您那边再走一趟便是。” 陈姨娘从苏玉手中接过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便将它重新放回到桌上,摇头道:“我的身子不碍事,就算此时让我一个人在房中休息,我也静不下心来,还是在这里候着罢。” 苏玉迟疑了一下,转身吩咐冬儿从房中拿出一件皮大氅给陈姨娘披上。 时至日已偏西,前院那边终于传来一阵喧哗,正厅中的众人未等门卫来传报,便纷纷走向苏府大门。 苏玉跟着父亲脚步匆匆穿过前院,一抬头便看到了苏逍风尘仆仆站在那里,身上的戎装应该是因为要觐见太后特意换过,所以还算是齐整,可面上悲凉与疲惫却怎么都无法掩饰,而他身后还平放着一个纯黑色阴沉木制的棺椁。 那是苏逸的棺椁。 苏玉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卡在了喉咙中怎么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苏逍垂着头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苏世清面前,就在在场众人都等着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却双腿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了苏世清面前。 因为苏逍一直垂着头,苏玉看不清他的表情,而苏世清却一直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那浓黑得让人透不过起来的棺椁,并不开口说话。 周遭的气氛沉闷到让人窒息,过了很久之后,苏世清合了双眸,低声缓缓道:“逍儿,起来。” 苏逍的背脊颤了颤:“苏逍愧对父将的叮嘱,没能将二弟带回来,还请父将……责罚!” 他的音调虽然平稳,声音却异常嘶哑干涩,若不是苏玉就站在这里听着苏逍亲自开口说话,她根本认不出这便是苏逍的声音。 苏世清的手随着苏逍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而缓缓抬了起来,苏玉的眼眸倏然睁大,就在她以为苏世清要责罚苏逍而忍不住低呼一声时,却见苏世清慢慢将手放在了苏逍的头顶,轻轻抚了抚。 “这件事情又如何能怪你?”苏世清喟叹一口气道,“上阵杀敌本就有许多变数,逸儿他……死得其所。” “不!”苏逍蓦地抬手,一双眼睛干涸且布满了血丝,大声道,“当时我便在旁边,若是我能快一步,再离他近一些,或者若是我能早些发现埋伏出声提醒,二弟他便不会被流矢射中,也不会……死……” “我说了,这不怪你。”苏世清不由分说将他拽了起来,苏逍因为在马上连日奔波,猛地被拉起来脚下一个踉跄,却被苏世清及时搀扶住。 苏玉眼疾手快跑上前来帮忙,苏逍却摆了摆手,口中道:“不用了,我自己能站着。” “别听他的,扶他回房中休息。” “我不——”苏逍正要拒绝,却被苏玉拖着胳膊一使劲,直接将他摔在了自己的背上。 背着一个身形颀长健硕的成年男子,苏玉竟然晃都没晃一下,脚步沉稳地就向内院走去。 “阿玉!”苏逍怒道,“放我下去!” 苏玉没搭理他,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行至苏逍的厢房门口时,苏逍一路上的挣扎终于得逞,从苏玉的背上翻了下来。 苏逍皱眉看着苏玉:“一月不见气力渐长了你。” “化悲愤为力量了。”苏玉淡淡道。 苏逍顿了顿,摇头道:“不行,我还是要回前院,二弟的棺柩还在那里。” 苏玉伸手推了苏逍一把,苏逍被推得后退了一步才站住,苏玉道:“二哥的后事自有大家来办,你如今连站都站不稳,过去也是添乱。” 苏逍沉默了半晌,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就被苏玉推着他的后背强迫着他走到了床榻旁。 “脱衣服!休息!”苏玉抱着双臂说一不二道。 苏逍被苏玉少有的强硬气势震到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苏玉面无表情,伸手就将苏逍身上的那件铠甲的护臂从边上熟练一拆,将它卸了下去。 待到两只护臂都卸下,苏玉又绕到苏逍的背后,正要将他的腰带也拆下去的时候,苏逍才反应过来,猛地一转身匆忙捂住已经松开的腰带暴喝道:“你在干什么!” 苏玉直起身来眯着眼眸定定凝视着苏逍问道:“你脱不脱?” “脱脱脱!”苏逍低吼道。 苏玉转身出了房门,待到她重新拿了伤药进来时,苏逍已经拖得只剩下了里衣蹙着眉坐在床塌边兀自怔神,看到苏玉进来,他迅速收敛了神色站起,神色瞬间充满了警惕。 “上药。”苏玉简明扼要道。 苏逍下颌紧绷:“我身上没有伤。” “脱干净了我瞅瞅。” 苏逍被这句话惊得后退了一步,却没注意到他身后便是床榻,已经退无可退。苏逍一下子猛地跌坐到了床榻上,背脊狠狠磕到了床柱上,不由“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见到苏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苏逍做着最后的挣扎道:“那咱找个手脚轻一些的人过来上药,如何?” “我的手最轻。” 苏逍叹了一口气认命,将上衣撩起,直挺挺趴在床榻上,露出满是淤青与伤痕的背部无奈道:“你可真得给我轻一些,当时背二弟回来的路上……” 说到这里,苏逍的话猛地顿住,眸光逐渐黯淡了下来一动不动望着前方,似是在怀念着什么。 就在苏玉以为苏逍的话不会再继续下去的时候,苏逍却半撑起上身轻轻拍了拍左肩,用沙哑的声音继续道:“当时二弟还有一丝意识,下颌就抵着我的左肩,我却只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我叫他再坚持坚持,说我们马上就到军营了,他却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边压抑着闷咳一边笑着对我说——” 苏逍的话音猝然压低了下来,配着他那张原本就与苏逸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看起来竟像是苏逸如今还活着一般:“二弟说,小时候父将不准我与大哥出去惹事,我们便只能偷偷翻墙爬出去,当时我个头太矮,每次都要大哥背着翻墙,长大后我便总想让再被大哥背一次,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只是这怕是大哥最后一次背我了……” 苏逍说到此处,侧过头面对床榻里侧的方向揉了揉眼睛。 苏玉抿了抿唇,想要上前去安慰苏逍,却不知应该说什么好,只好学着苏世清方才的样子,将手放在了苏逍的头顶,一下一下轻抚着。 “这是什么?”苏玉的手触到了苏逍脖颈处的一根红线,伸手提了提,却发现红线下面吊着一个羊脂白玉的坠子。 那块白玉明显不完整,应该是碎掉了以后才被人串成了坠子。 “是你二哥从来不离身的那块白玉佩。”苏逍将它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递给苏玉,“我在战场上发现它时它已经碎成了两块,我将它拾回来,一半放到二弟的棺椁中随他去了,另一半带给父亲也好,给陈姨娘也好,总之算是一个念想。” 苏玉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白玉不再圆润的边缘,将他还回给苏逍:“还是你留着罢,听母亲说这块玉佩本来就是你的,如今这一半由你保留着刚好。” 苏逍沉默着看着那个坠子,过了一会儿才将它接过攥在了手中,神色黯然道:“其实二弟比谁都念家,可离家最远的却也是他,如今他终于回来,却不能睁眼看看大家了。” 苏玉眼眶酸涩,心口一抽一抽的疼,轻轻拍了拍苏逍的手:“不管怎样二哥终于回家了不是么?” 苏逍勉强点了点头。 “前几日有人对我说,若是二哥在天有灵,必然更希望我们笑着怀念他,而不是想起他时便黯然神伤。”苏玉看着苏逍缓缓转过脸来,继续道,“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在理。” “嗯。”苏逍沉吟了一点,缓缓道,“他说的确实没错。” “那便上药罢。”苏玉推了一把苏逍,“你再往床榻外侧趴过来些,否则我够着太累。” 苏逍听话地动了动身体,然后道:“此次领兵回来的只有我一个将领,就连萧致越少将也还在边关留守。” “不是已经战事大捷了么?为什么不能一起回来?”苏玉用手从身侧的翠玉瓶中沾了些药膏,在苏逍身上的淤青处细细涂抹着。 “因为胡国并未投降,而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来说,并不适合继续分散追击。” 苏玉手蓦地一紧:“你说的兵力——是因为睢阳王老皇叔那边?” “嘶——你轻一点!” “够轻的了。”苏玉没好气道。 “如今除了睢阳王,又还有谁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苏玉蹙了蹙眉。 “内乱不可小觑。”苏逍倏然用胳膊半撑起上身,苏玉因为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手狠狠撞到了他身上的淤青处。 这回苏逍却半声疼都没有叫,右手狠狠攥紧手中那块白玉坠子,力气大到碎玉锋利的边缘紧嵌在了手中都不自知,眸色漆黑如渊,咬牙切齿道:“此次若不是睢阳王与胡国私通,将我军因为内乱无法拉长战线的消息透露给胡国,胡国又怎会倾其兵力于边关一役?或是没有这最后一役,二弟又怎会深陷埋伏阵亡?” 苏玉感受到掌下苏逍的背脊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隐隐发颤,神色一凝正要阻止他,便听苏逍一字一句继续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苏逍今天在此立誓,只要我在世一日,便必定不会让睢阳王这老贼好过!” 第五十九章 那日苏玉与苏逍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因为这一个月以来连续的高强度的作战与紧张疲累,苏玉给苏逍上药的时候他的精神头便一直不好,药还未上完,苏逍便趴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苏玉也没打算再叫醒苏逍,待到将他后背上的伤口彻底打理完毕之后,苏玉为他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苏逍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都没有转醒的迹象,下午的苏玉端了晚膳去探望他,可直到饭菜都凉的透透的,苏逍依旧睡得神鬼不知。苏玉知道他这是累极了,连日以来在战场上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深眠,如今突然放松下来,必定会变成这个样子。 将桌上铺好的饭菜重新装回竹笼中,苏玉对着被派到苏逍屋内的叶责叮嘱道:“大哥若是过会醒了喊饿,你便把这些饭菜拿去给他热一热,你要切记,不管他怎么喊也不能让他直接凉着吃了,莫要什么事都惯着他。他若是抗议,便说是我说的。” “苏二小姐放心罢。”叶责点头,迟疑了一下,看着苏玉道,“老爷今天下了早朝之后也来过。” “父亲不是一直在前院打点着二哥的后事?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叶责摸了摸后脑勺,“老爷就是一个人来的,见大少爷没有醒,便坐在桌前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话便走了。” 苏玉觉得苏世清应该是因为二哥的事情对大哥更放不下心来,所以才过来看看他。 苏逸猝然与世长辞将苏家上下蒙上了一层阴霾,而在所有人中,所受影响最大的便是苏逍,毕竟亲眼感受着血亲兄弟在自己的背上渐渐没了气息,无论是谁都无法轻易释怀。 苏玉轻叹一口气,从苏逍的房中走出来,打算想直接去苏逸的祠堂给他上香,可刚走至苏府的前院,便看到从门口匆匆忙忙跑来了一个门卫,见到苏玉,那门卫脚步定住行了个礼,便要继续向内院跑。 “你这是怎么了?跑这么急做什么?”苏玉叫住了那门卫道。 门卫停下脚步,恭敬道:“秦大人正在苏府门外,说要来悼念二少爷。虽然今儿个陆陆续续有人来祭奠二少爷,可是这个点再让人入府未免也太晚了些,所以我想去请示一下老爷。” “不是什么大事。”苏玉合了合眼道,“就让他进来罢。” “可现在申时都要过了。”门卫口中小声嘀咕道。 “既然他今日过来,那便是二哥的朋友、苏府的客人,我们焉有把前来悼念的宾客拒之门外的道理?” 那门卫本来还有些迟疑,听到苏玉如此说了,这才对着苏玉行了个礼道:“那我这就将秦大人请进来。” 苏玉站在原地等候了不一会,便见方才那门卫领着秦砚缓步走了过来。 因为是来悼念亡者,秦砚穿了一身纯素色的锦衣,当他面容上不带着笑意时,整个人便如方从深谷幽涧中走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清冷迫人的气息。 秦砚正与那门卫说着什么,却似是感受到了苏玉的凝视,倏然侧了侧头看向左前方,与苏玉的视线对上,秦砚向她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苏玉面前。 “苏二小姐节哀。”秦砚目露关怀之色,压低声音道。 苏玉一动不动凝视着他,问道:“为何来得这么晚?” “朝中有要事,下了朝之后太后便将我与几个朝臣留下一同商议,刚才从宫中出来。” 苏玉对着门卫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这才继续问道:“那为何不明日过来?” 秦砚深深看了苏玉一眼:“明日便更晚了。” 苏玉抬起手向着苏逸祠堂的方向一指,转了话题道:“我原本也打算去祠堂那边,便同你一起过去罢。” 秦砚跟随着苏玉一同跨入苏府祠堂的大门,一阵沉闷的气息便如翻江倒海般扑面而来。苏逸的棺椁并未停在这里,祠堂的最前方便只有一个香案与苏逸的牌位放在上面。 秦砚看着苏玉一步一步走到香案前为苏逸上了香,自己亦跟随其后,将香烛小心翼翼插~入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香灰的香炉中。 香烛在两人眼前一点一点的向下燃烧,氤氲暖雾飘荡在鼻尖眼前,秦砚无声看着那刻着“苏逸”二字的乌黑阴沉木,默默不语。 苏玉此刻也凝眉站在秦砚的身旁,两人之间隔着一片静谧,可谁都不觉得难熬,并没有打破它的迹象。 秦砚今日并不仅仅是为了悼念苏逸而来,可任何事情在死者面前,自然都能分出个轻重缓急。秦砚一面思索着该如何与苏玉开口,一面用手指轻轻用余光不动声色的看着苏玉。 良久之后,久到秦砚面前的香烛已然快要燃到了那层香灰之中,秦砚又添了一炷香,这才转过身来对着苏玉轻声道:“你在想什么?” 苏玉的视线从香案上收了回来,却并没有看向秦砚,垂了眸疑惑道:“我在想,香案上这么多的名字,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罢?” “只要存在过,有名有姓,那便是一段故事。”秦砚回答道。 “我会把二哥的故事记下的。”苏玉嘴角泛起笑意道,“不是被人人称颂的那个苏逸少将,而是苏逸这个人,苏家的二少爷。” “我那日说的话,你领悟的比我快。”秦砚走上前去为苏玉将袖口不甚沾上的香灰拂去,“我当时看透这一点,用了很久很久,所以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愤怒与仇恨之中。” 苏玉的视线从自己的袖口抬起看向秦砚容色清华的面容,不可置信道:“你也会有愤怒与仇恨这样的情绪?” 秦砚笑笑:“当然会有,看不出来罢?” “看不出来。”苏玉摇头道,“我一直以为你只会笑。” “每个人不会只有一段故事。”秦砚道,“就像苏逸既是击退胡国的少年将领,又是你的二哥一样。” “只可惜二哥的故事结束的太早。”苏玉叹道。 秦砚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苏逸少将不会白白牺牲的,他的公道我们一定会讨回来。” “向睢阳王?” 秦砚表情微露讶异:“你都知道了?” “昨日大哥向我提起过一些。”苏玉道,“虽然说的不多,但此次暗中作梗让胡国出动全部兵力的便是睢阳王,不是么?” “没错。”秦砚的眸光漆黑如渊,让人看得心惊,“我们与他终会有一战。” “那便战罢。”苏玉合了合眼道,“昨日大哥便说过,睢阳王欠二哥与两万多苏家军的性命,苏家必然会让他血债血偿。” 秦砚顿了顿,想说的话在胸口仔细斟酌了很多遍,最终决定直截了当道:“苏家此次不会出兵。” “为什么?”苏玉面露不解之色,“难道太后另有打算?” 秦砚点头:“太后的意思是让苏家继续镇守边关。” “镇守边关?”苏玉难以置信道,“不是说终有一战?为何苏家却被派去镇守边关?” “胡国窥伺我国已久,如今虽然战败,却并未投降,我们既然要全力出兵睢阳王,自然也不能让胡国趁乱钻了空子,所以边关防备不能忽视。”秦砚一字一句缓缓解释道。 “现在镇守边关的不是别人,而是萧侯家的长子萧致越率领的萧山军。”苏玉目不转睛看着秦砚道,“既然已经有人在边关驻守,为何还要将苏家军派过去?” 说到此处,苏玉面露怀疑之色:“此时不同于往日,胡国已然不济,却再也无足为惧,镇守边关如今才是肥差,太后为何会做出如此决定?我记得当时太后为了提携萧侯,可是在不断打压苏家的。” 秦砚道:“这是太后的意思。” 苏玉眸光动了动,迟疑了一瞬,开口问道:“以你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也不知内情么?” 秦砚避重就轻道:“此事是太后与苏老将军商议之后才做下的决定,苏老将军已经同意,没有任何内情在其中。” “父将竟然同意了?”苏玉不可置信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日早朝。”秦砚回答道。 “为何并未听父亲提起过?”苏玉目光灼灼看向秦砚道,“如此大的事情,父将不可能瞒着我们,况且到时候太后懿旨一下,就算父将相瞒,也瞒不住。” 秦砚摇了摇头:“太后已然下了懿旨,可能因为苏老将军近几日军务繁忙,所以并未告诉你们。” 苏玉对此消息仍是难以相信:“父将不会同意的,此事事关二哥的血海深仇,父将不可能将这个报仇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秦砚却没有直接回话,一指香案道:“香火要断了,该重新敬香了。” 苏玉侧过脸,果真见到香炉中的香烛已经快燃到了头,最终还是重新点燃了一炷香,将它添到香案之上。 敬香完毕之后,苏玉转向秦砚,不赞同道:“这件事情我没立场说什么,镇守边关也好,出兵征讨睢阳王也好,说来虽然没什么高下之分,可无论如何,大哥都是此次带兵的将领,太后与父亲做下如此大的决定,瞒着大哥怕是说不过去。” “没错。”祠堂门外突然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嘶哑,这回却熟悉到让人立刻变成分辨出是谁来,“这么瞒着,怕是说不过去。” 第六十章 倏然间听到苏逍的声音,苏玉诧异的地转过身来。 因为苏逍在武艺上远胜于苏玉,苏玉没有听到倒也正常,而秦砚的神色却毫无变化,仿佛早就知道苏逍就站在门口一般。 “大哥?”看到苏逍步履沉稳的跨进祠堂大门,苏玉忍不住问道,“你何时来的?” “在我上第二炷香时。”却是秦砚开口回答道,“当时你在出神,而周遭一切太过安静,即便苏少将军的脚步声很轻,也很难不被人发觉。” 苏逍闻言皱眉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给我听的?” 秦砚否认道:“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将此事说与苏二小姐,到时候由苏二小姐再转告给你,结果是一样的。” “我一醒来便听叶责说父将来过我的房间,却什么话都没有留下。”苏逍走近了几步,逼视着秦砚道,“那时我正昏昏沉沉的睡着,父将才没有叫醒我告知此事倒也正常,但阿玉却一直在府中,为何父将连阿玉都没有告诉?” 秦砚容色平静,毫不回避地迎上苏逍的视线道:“苏家继续驻守边关一事,做决议时苏老将军确实参与在其中。若是苏少将军对于此事仍存疑虑,不如去询问苏老将军。” “我不会去询问父将。”苏逍摇头道,“秦大人在太后身边殚精竭虑,既然有闲心专程跑到苏家来传话,而恰巧父将又没有在秦大人之前将此事告知与我们,其中因果必定与父将有关。” “与父将有关?”苏玉凝眉,“大哥的意思是说,秦大人受父将所托?” 苏玉的话问的是苏逍,看的却是秦砚:“太后素来亲近萧侯,如今她肯将这个机会让给苏家,究竟是为什么?既然苏家与睢阳王有如此血海深仇,太后没有道理在如此的节骨眼上不信任苏家军。” “诚如苏二小姐所说,驻守边关与讨伐睢阳王没有高下之分,无论谁出征,都能为苏逸少将血刃仇敌,那么调派那支军队又有何关系?”秦砚道,“即便是萧山军出征,对于睢阳王也不会姑息,定然会还苏家一个公道。” “我不仅要讨一个公道,我要的是亲自为二弟报仇雪恨!”苏逍双拳紧握,下颌紧绷到青筋隐隐突出,“太后与父将一起坐下的定夺,传话的却是秦大人。秦大人今日来这里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我不清楚,但我却十分清楚这件事即便是父将的意思,我也不可能妥协。” “我同意大哥的话。”苏玉附和道,“既然带兵的是大哥,自然也应该尊重大哥的意愿。” 秦砚面容沉静地听着苏家兄妹二人的话,心头早已苦笑连连,苏世清老奸巨猾,仗着自己因为苏玉的关系无法拒绝他,便将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交付与自己。苏玉本就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如今又凑过来了一个苏逍,着实让人难办。 秦砚沉吟了片刻,开口缓缓道:“苏老将军既然能够同意此决议,必然有他自己的原由。” “是何原由我不管。”苏逍摇头道,“我要入宫觐见太后。” “不可!”秦砚心头一凛,脱口而出道。 秦砚刚开了口便发现自己莽撞了,可说出的话却又收不回来,眉头蹙起一条深深的沟壑,秦砚缓缓道:“太后既然懿旨已下,苏少将军即使见她又有何用?” 苏逍眼睛眯了眯:“秦大人与太后交情甚笃是不假,我与太后的交情虽然比不过秦大人,可当年也算是有些私交,不若斗胆仗着这份情谊入宫去试一试。” 秦砚神情冷凝了下来,一步一步走近了苏逍,用清癯的背脊挡住了苏玉的视线,秦砚压低了声音却吐字清晰道:“你这是在逼她。” 苏逍看了苏玉一眼,一字一句对着秦砚道:“征讨睢阳王,我必定要去。” “你可知她为何要如此做?” “我猜到了。”苏逍合了合眼,“但我意已决。” 苏逍将话撂在这里,转身就向祠堂门外大步走去。 秦砚心中知道太后对于苏逍的感情不一般,若是此刻让他顶着如此深重的仇恨单独觐见太后,必然要有一番争论。即使他心中信任太后,却也不能放任着苏逍在太后面前向她戳刀子,见劝阻苏逍无妨,秦砚一时情急之下从苏逍的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企图继续拦住他。 苏逍在前方猝然发力,左手狠狠一扯秦砚的胳膊将他拉近,右手紧扣他的喉咙回身对着他的腹部便是一拳。 猛然撕拽向前的趋势与苏逍强劲的臂力让这一拳异常凶狠的击打在身上,秦砚的面色倏然一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打的移了位,忍不住低低闷哼一声。 一刹那间的变故让站在一旁的苏玉双眸瞪大,飞奔向前横在两人中间,一手将苏逍扣在秦砚颈间的手推开,一手扶住秦砚将他护在身后,惊怒道:“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苏逍收回了手,目光越过苏玉阴沉沉地看向秦砚,口吻冰冷道:“秦砚,你如此阻我,有多少私心在里面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既对阿玉有心,又与太后不清不楚,我苏逍打心眼里瞧不起你!” 秦砚觉察到扶在自己胳膊的那双手倏然一紧,单手捂着腹部,压抑着快要挣破胸口的闷咳勉力挺直了背脊,深深看着苏逍道:“我的私心我自己心里清楚,却不是苏少将军想的那般,苏少将军现在并不冷静,去见太后只会弄巧成拙。” 苏逍抬手直指香案之上,眸光如刀锋一般直戳人心:“你给我看清楚了,这里是苏家的祠堂!香案之上摆的是我二弟苏逸的牌位!二弟他便死在我面前,若是如今我却连为他亲手血刃仇敌都做不到,将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去与他相见?你若是再阻我,我杀你都无妨!” “大哥!”苏玉将秦砚扶得更稳了一些,忧心道,“你看看你都在说什么?秦大人说得对,你现在确实不冷静,不若你先去父亲那里,与他一起入宫也好。” “不必。”苏逍深吸一口气,再看向苏玉时,神色已沉淀了些许,“若是有父亲在,太后未必会见我,我要做什么我自有分寸。” 苏逍转身便向门外走,走出两步之后脚步一顿,却并没有回过头来:“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照看好他罢,我方才那一拳用了十分力,他现在还能站得住已算不错了。” 话毕,苏逍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外走去。 “苏逍!”秦砚低喝一声,抬步就要向前追,可没走两步便脚下一个踉跄,若不是有苏玉搀扶着,他险些直接倒了下去。 “你别乱动!”苏玉担忧道,“大哥说方才用了全力,这一下必然伤了肺腑,你自己是医者,也应该知道严重性的。” 秦砚捂紧了腹部,只觉得那一处绞痛到让人站都站不稳,就连脸上的的表情也再难维持,纠结着皱在了一起。缓缓吸了一口气,秦砚低声勉强吐字道:“有劳苏二小姐……扶我找个地方暂坐一会儿,休息完毕我便入宫。” “都成这样了,你还想着入宫?”苏玉忍不住眉头紧蹙。 “要入。”秦砚道,“不能让……苏少将军一个人过去。” 苏玉心中有些酸涩,可立刻被浓浓的担忧所取代:“你可还能走,用不用我找人过来抬你?” “不必,我能走。” 秦砚努力挣扎着向前走了一步,苏玉手忙脚乱地扶着他跟上,熟悉的清爽气息萦绕在全身,苏玉感受着秦砚愈发浓重的呼吸声,低声道:“你多靠着我一些,这样便可以省去许多力气。” 秦砚的呼吸声更重,苏玉知道他已发不出声来,却敏感地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并未增加。只好将他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握紧,另一只手环在了他的腰间,两人因为这样的姿势靠得更加贴近,这是自从两人合理之后,便再也没有过的紧密。 苏玉便这样一步一步将他搀扶到了离此处的不远的苏家正厅,用肩膀撑着他缓缓坐到椅子上。秦砚的呼吸十分焦灼,额头早已被冷汗沾湿,苏玉记得秦砚很早以前便说过他的面上不容易出汗,如今汗水打湿了整个脸颊,想必已然是痛极。 苏玉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秦砚将额头上的汗水拭去,出声问道:“可需要去请个大夫过来瞧一瞧?” 秦砚的嘴唇发白,却抽出一只手来将苏玉的手连同帕子一起握住,抬起头来云淡风轻道:“不碍事的,休息一会就好。” 若非秦砚此时已然面无人色,苏玉险些要信了,从秦砚的手中挣脱出来,苏玉正要唤府内的小厮,便又被秦砚抓住了手腕。 这回秦砚的神色带着一丝恳求与脆弱,压低声音道:“我一会便要入宫去了,不用请去大夫了,你在这里陪陪我罢,说说话让我分分神,一会就好了。” “大哥方才虽然情绪激动,可如他所说,他做事情向来有分寸,况且那是在宫中,又能出什么事情?”苏玉看着秦砚道,“你如今自顾不暇,还想着要入宫么?” 以苏逍对于此事的执着来看,在太后面前必定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太后对于苏逍的感情,秦砚也是七夕那日才知晓,苏玉自然是不知情的。 秦砚合了合眼,点头道:“一定要入宫。” 苏玉的容色黯淡了一瞬,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既然你如此不放心大哥,那我便去请父将过来,有了父将追随大哥入宫,你便不用担心了罢?” 第六十一章 秦砚眸中露出一抹淡淡暖意,却摇头拒绝了苏玉的好意:“正是苏老将军觉得难以启口,才嘱托我先于他过来将此事告知与你们,找他没有用的。” 苏玉闻言怔了怔,叹一口气道:“这么说来,父将是拿你当枪使了,秦大人素来八面玲珑,怎么会应下这样的苦差事?” 秦砚的倏然眉头一蹙,又一次按住腹部,额头上的冷汗又凝聚了一层,顺着他弧度俊朗的脸部线条滑下。秦砚咬紧了牙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玉匆忙用帕子为他将冷汗轻轻拭去,帕子将要离开他的脸时,手却被他捧住,秦砚吃力地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出,表情认真又执着。 这一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苏玉却明白了这就是秦砚的答案。 “你大可不必如此。”掌心之下便是秦砚一下接一下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苏玉动了动自己的手,却并没有将它抽走,感受着秦砚因为疼痛而有些失了分寸的力度,苏玉缓缓道,“父将是父将,我是我。” 秦砚松了一口气,将苏玉的手松开了些,带离了自己的胸口平放到桌面上,却依旧握住不松开。 “可是疼得更严重了?”苏玉问道。 秦砚低喘一口气,垂了下头,再抬起时面上带出一丝尴尬笑意:“这是我第二次被苏少将军揍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大哥将同一个人揍了两次,不过你这一次打挨得确实冤枉了些。”苏玉将手从秦砚的手中抽出,继续为他擦了擦冷汗道,“大哥方才应该是急火攻心了,我替他向你陪个不是。” 秦砚的面容因为疼痛依旧隐隐泛着惨白,眸光却分外漆黑深邃,如一汪看不见底的幽泉一般:“他方才说我与太后不清不楚。” 苏玉垂头“嗯”了一声,将丝帕在他面前抖了抖,道:“这帕子被你的汗水打湿了,我去唤人拿个新的过来。” “我与太后之间,并无任何逾越之处,也并没有半分爱慕之情。”秦砚焦急道,“请你相信我。” 苏玉动作一顿,却依旧站起身来向门外边走边道:“你不必对我解释。” 眼见苏玉要走,秦砚已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猛地站起身来,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握住。腹部因为他激烈的动作又开始翻江倒海的疼痛起来,秦砚却仿若无觉一般,硬生生的逼着自己迈出了两步。 “你疯了?!”苏玉惊怒道,马上走回来将他扶住,小心翼翼地搀着他重新坐了下来,口中却骂道,“你若是不想要命了,现在便离开苏府,省了到时候太后怪罪下来,再让我们苏家平白受了连累!” 秦砚早已维持不住坦然的面色,就连身体都微微有些发抖,嗓间隐隐发痒,忍不住想要咳嗽,却被他用毅力强行压制住,勉强出声道:“这点伤我死不了,你莫要走。” “我不是走,我说了我只是去换个帕子!”苏玉咬牙骂道,“你脑袋也跟着痛傻了么?” 秦砚嘴角硬扯出一分笑意,却怎么都带着十分的失落:“往日里我一开口,你便走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说不出人话来。”苏玉瞪了他一眼,最终却还是将帕子拧了拧,在他面前微倾了身子,继续为他将挂了满额头的冷汗擦拭干净。 秦砚的抬眸,视线与苏玉直直对上,浓密的睫毛因为被冷汗打湿,配着惨白的面色,看起来分外可怜。 “我与太后并无暧昧。”秦砚重复道,“若是连你都不信,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信我了。” “少给我扣高帽子。”苏玉将秦砚轻轻向后推了推,让他坐得更舒服些,“我信不信是我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与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还在意我,便与我有关系。”秦砚被推得靠在了椅背上,正挣扎着重新坐起来,却被苏玉按住了肩膀。 “老实呆着!”苏玉凶巴巴道,“谁说我在意?” 秦砚怔了怔,随后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欣喜,听话地靠在了椅背上面。 苏玉为秦砚擦完汗,重新坐回到他身边的位置上,却一直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我与太后是有很深的交情。”秦砚仔细观察着苏玉的表情,见苏玉眉头微蹙,慌忙解释道,“但那交情无关情爱,当初我让你如此认为,只是想在一切还能挽回时,与苏家在明面上彻彻底底断绝了干系,加之众所周知我是太后的心腹,便可以让外人以为苏家已经失了圣宠。” “还能挽回时?是什么意思?” “先帝。”秦砚道,“先帝驾崩与睢阳王有关。” 苏玉面露震惊之色:“你的意思是说,早在先帝还在时,睢阳王便有谋反的意图?” 秦砚点头:“当时所有人都疏于防备,才让睢阳王趁虚而入。好在那时胡国犯境,睢阳王亦遭受重创,否则如今的皇位怕是已经易主了。我与太后商议,皆认为不能再给睢阳王修生养息的时间,可奈何实在找不到任何睢阳王谋反的佐证主动出兵,是以便在睢阳王的局中再布一局,将苏家从朝局中剔除出去,让睢阳王以为皇室式微,仅剩萧山军追随左右,主动起兵造反。” “为何是苏家?”苏玉神色冷凝,“虽然苏家军军力确实不如萧山军,可当时你我已是夫妻,你的任何决定,苏家定然会鼎力支持,难道在你与太后看来,苏家便是如此难以托付信任?” “并不是。”秦砚忍着疼痛向前凑了凑,紧握住苏玉的手,“你便是出自将门苏家,我又怎能不信任你?可当时情形险恶,谁都不知下一步是生局还是死局。如果我冒然将苏家拉入此局,最终却棋差一招,岂不是要让你也随我一起葬送在其中?当初我与你成亲之时说过要呵护你一生一世,却不能自私到连你与苏家上下的性命也拖累进去。” 苏玉神色触动,张了张口,喉咙却确实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停顿了很久,才张口问道:“如此大的决定,为何却连半句原因都不告诉我?我当初不是没有问过你,你却执意隐瞒下去,不是不信任我,那又是什么?” 秦砚神色一凝,低声问道:“若是我说与了你,你可会将我们的过往放下,与我和离?” 苏玉合了合眼,只觉得秦砚这一句问话让人无端无法回答,一面是整个苏家未卜的前途,另一面是孤零零立在悬崖上连回头之路都没有的秦砚。苏玉的手颤了颤,心口也闷得酸涩发疼,而脸颊上突如其来的温热将她倏然拉回到现实中。 “别想了。”秦砚轻轻抚着她的面颊,那双漆黑如渊的眸子闪过一丝后悔与心疼之色,“那个问题本就是我的胡话,你不要再想了。” 苏玉张了张口,声音嘶哑道:“既然你当初已经下定了决心,如今为何又要将它告诉我,一直瞒着对你我来说岂不是更好?” “苏少将军今日已经猜到了。”秦砚在桌下的手愈发按紧了腹部的伤处,后背的衣裳已被冷汗打湿,胸口憋闷着的一阵呛咳直想往上窜,秦砚极力将它压制下去,用平稳而缓慢的语调继续道,“太后在内战即刻爆发的关键时刻下旨让苏家继续驻守边关,既然不是因为不信任苏家,必然是为了袒护苏家,这一点因为前一阵子太后对于苏家的刻意打压,你没有想到,可苏少将军却因为……” 秦砚说到此处,将太后对于苏逍的感情掠过不提,继续道:“可毕竟此决定苏老将军都点头同意,苏少将军应该是从中看出了端倪,这才绕过了苏老将军,直接入宫去觐见太后。” “大哥他竟然……”苏玉顿了顿,“原来一直是我当局者迷。” 秦砚摇头:“你只是不知道内情。” 苏玉沉默。 “你可会原谅我?”秦砚的手因为脱力不受控制地从苏玉的面庞缓缓滑下,脑中也混沌成一团,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听了这些解释,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苏玉面带疑惑地攥住了秦砚下垂的手,再抬头看向他时,张开嘴说了句什么,秦砚此刻却已经耳内嗡嗡作响,就连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为了听清楚苏玉到底说的是什么,秦砚狠狠晃了晃脑袋,可这一晃似是挣断了他一直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勉强维持不让苏玉担心的伪装蓦然间破碎成细碎的浮沫,憋闷的胸口的那阵呛咳终于突破重重阻碍而出。 秦砚拼尽最后一抹意识从苏玉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右手,匆忙间捂住嘴唇,只觉得一抹猩红顺着指缝留出,用模糊不清的视线一眼望去看起来异常怵目惊心。 “秦大人!”苏玉站起,将他向侧旁倒的身体牢牢扶住,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惶急。看到秦砚渐渐合上的眼帘,苏玉的心跟着一坠,惊慌失措低呼道,“秦砚!” 这一声“秦砚”,音调都在发抖。 第六十二章 秦砚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可以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却无论如何挣扎也睁不开双眼。记挂着尚有未竟之事,秦砚想凭借狠狠捶向床板的疼痛让自己醒过来,却发现不管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手,心中越是着急,越是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秦砚感觉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按住了。 “别乱动。”那人声音轻柔道,用洇湿了水的帕子为他缓缓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清凉的气息扑面袭来,秦砚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有力气将双眸睁开,这一霎那便对上了一双潋滟如水的眸子。 那眼眸的主人此刻正一脸担忧:“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些?” 秦砚扶着额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清明了许多:“我昏了多久?” “不过半个时辰。”苏玉一面回答,一面从床榻旁的矮凳上端起一碗氤氲着热气的药汤道:“大哥那一拳不轻,若非痛到了极致,你不会就这样昏过去,还是先将这药喝了罢。” 秦砚接过药汁,放到唇边还未尝,只是略微一闻药味便问道:“元胡?这是镇痛散?” 苏玉点了点头:“我知不管别人如何劝说你都要去宫中,虽然用镇痛散强压着不好,但也比痛晕在半路强。” 秦砚的嘴角缓缓绽出一抹清润笑意:“还是你最懂我。” “我不懂你。”苏玉道,“我只是懂你那认定了事情便不会改的倔强性子罢了。” “我认定了人也不会改。”秦砚苍白的面容也遮盖不住他认真的神色,“我会用时间你去证明的。” 苏玉沉默着没有说话,秦砚笑了笑,将手中的药汁仰头一口饮尽,对着苏玉突然问道:“方才苏少将军还在时,你说曾说过希望苏家出兵征讨睢阳王?” 苏玉顿了顿:“二哥血海深仇未报,我尊重大哥的意愿。” 秦砚合了合眼,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了床榻边,对着苏玉道:“我要入宫了。” 苏玉将那药碗端起:“去罢,我已经命人在苏府门前为你备了马车,路上要小心些,莫要让伤势更加严重了。” 秦砚临出门前又看了一眼低着头把玩着那个白瓷碗的苏玉,喉头动了动,最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转身向苏府门外走去。 苏府不愧是将门世家,就连拉马车的都是汗血宝马,跑起来步履迅疾却不失沉稳,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到了宫门口。 苏玉为秦砚煎的那副镇痛散此刻已经隐隐发挥了药效,秦砚只觉得腹部翻江倒海的剧痛已然被一缕轻柔的暖意所渐渐围拢住,只怕再过不久,只要他不牵扯到伤处,便尅没什么痛觉了。 秦砚捂住腹部下车,再直起身来时,手已自然垂下,又变回了那个温润从容的秦御史令。 向苏府的车夫道了一声谢,秦砚缓步走到宫门口。守门的禁卫军早就识得他,是以就算此刻已然时至傍晚,秦砚没被盘问什么便入了宫墙之内。 拒绝了宫侍领路,秦砚顺着早已熟悉至极的宫道,脚步匆忙的来到了太后寝宫。 见到寝宫门口空无一人,秦砚便知道苏逍仍在殿中,否则太后不会清退了左右。故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声,秦砚在殿门外抬高了声音朗朗道:“臣秦砚,有事禀奏太后。” 过了半晌,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发出“吱呀——”的一声。 苏逍容色森冷的立在门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秦砚,目光停留在他依旧泛白的面容上,语调不带起伏道:“平日里看着你文文弱弱,倒也算是一条硬汉子,被我揍成那样还不死心地跑到宫中来觐见太后。” 秦砚清朗一笑:“苏少将军说笑了,那挠痒一般的一下,又怎能阻得了我入宫。” 苏逍双拳紧握,嘶声道:“你若是过来阻我出兵睢阳王,还不如现在就回去罢,这样我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那我更不能回去了。”秦砚笑意怡然地看了一眼苏逍,顶着他如刀锋一般的目光步履闲释地走进殿中,对着坐在上首的太后跪行一礼,口中道,“臣秦砚,请太后安。” 腹部被苏逍重创的那一处随着弯下腰的动作又开始撕心裂肺的疼,秦砚垂了头掩盖住已克制不住皱起的眉头,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洇湿了月白色锦衣的领口。 太后的声音清冷如昔,对着秦砚道:“起身罢。” 秦砚强忍着痛站起,头依然微垂着,眼眸的余光却发现苏逍正面色冷凝地打量着他,秦砚缓缓抬起头,暗自强迫着嘴角弯出一个笑意的弧度来。 “秦大人。”太后道,“你这个时辰入宫,不知有何要事禀奏哀家?” 秦砚收回看着苏逍的目光,对着太后郑重道:“臣是来请太后收回懿旨,准许苏家军与萧山军一起出兵征讨睢阳王。” 秦砚的话音一落,殿中的二人神色倏然巨变。太后一双妩媚的凤眸微睁,看着秦砚满是不可置信之色,随后又染上了一层被背叛之后的怒意,而苏逍闻言也收回了面上的冷漠之色,对着秦砚目露怀疑。 “你方才说什么?”太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缓缓逼近秦砚,“让苏家军征讨睢阳王?” “是。”秦砚立在原地未动,无视太后对他的施压肯定道,“请太后恩准。” “那宁胡边境怎么办?”太后厉声道,“难道你打算将我们这次出兵幸苦攻下的边关拱手让给宁国不成?” 秦砚摇头,缓缓道:“如今宁胡边境正有萧致越将军镇守,若是此刻换成苏家军,两军在交接时必然会有一番奔波劳碌,而若是只换将不换兵,亦会有兵将配合不默契这一弊端,是以不如让萧将军继续留守边关,而派遣苏家军与萧山军的联军出兵睢阳王。” 太后眸色渐深:“当初哀家与你们一起商议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秦砚淡淡道:“人总是需要审时度势,做出更加优势的决定。” 而苏逍亦在这时对着太后深行一礼,朗声附和道:“还请太后放下私心,以大局为重。” 太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停地逡巡,最终停留在苏逍深躬的背脊上,明艳的容色黯淡了下来,嘴角泛起一抹苦涩道:“方才你与哀家说了这么多,原来在你心目中,哀家所做的一切便皆因为私心二字?” 在苏逍还未来得及回答时,秦砚已抢着说道:“苏少将军,原本苏家军继续留在边关镇守一事便是群臣商议的结果,并非太后一人定下。” 苏逍嘴角勾起,眼中却毫无笑意:“群臣商议?秦大人口中所谓的群臣,莫不是萧侯与我父将罢?萧侯想要争个诛杀叛国贼的功劳,此举正合了父将与太后阻我出征的意,我倒不知我苏逍这一条命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值钱了。” “苏少将军未免将群臣商议看得太过儿戏了些。”秦砚淡淡道。 太后却在这时开口打断了二人的争辩:“不管你们二人今日如何劝说,哀家懿旨已下,并没有收回来的打算,秦大人与苏少将军还是退下罢,天色已经不早哀家已经累了。” 苏逍闻言,迎着太后的目光双膝一弯,挺直着背脊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双膝与冰凉甫一地面相触,声音并不大,却如一记闷锤狠狠敲击在太后的心上。 蹙了蹙眉头,太后问道:“苏少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苏逍自请卸去少将军一职!”苏逍沉稳有力道,“既然只能躲在后方苟求安逸,这少将军不当也罢,不如去萧山军中当一员小兵,起码能冲在讨伐睢阳老贼的最前锋!” 太后的瞳孔一缩:“哀家不同意,你站起来说话。” 苏逍纹丝不动。 太后眸光颤了颤,求助看向秦砚。 秦砚叹了一口气,沉着道:“苏少将军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即便太后要收回懿旨,也要在和苏老将军与萧侯商议之后才可以决定,你今日自请卸职,只会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苏逍无视了秦砚的话,下颌紧绷道:“请太后收回懿旨!” 太后的脸色煞白,乍一看来竟与秦砚的差不多,看着苏逍的目光有些神伤,又有些愤慨,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被秦砚摇头阻止了。 秦砚眸光冷漠看向苏逍,缓步走到他身前,狠狠攥住他的肩膀,口中淡然道:“今日我入宫与你的目的相同,可方法却不同,你若是执意如此逼她,那别怪我改了主意,到时候你更没有出兵的机会。” 秦砚说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虽然只是个文官,可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气力素来不能小觑。 苏逍的神色瞬间变了几个,却惟独没有疼痛之色,两人僵持了半晌之后,苏逍肩膀猝然发力,震开了秦砚的手,双拳紧握着站起身来,苏逍道:“我信你这一回。” 秦砚收回手直起腰来,被苏逍伤及的地方因为这个动作带来一阵剧痛,只觉得幸好有苏玉给的那碗药药效还在,否则经过这么几次牵扯到伤处,他必定坚持不到现在。 “既然苏少将军相信下官,不如先行回府,静候消息。” 苏逍闻言深深看了一眼秦砚,这才转向容色已经冰冷到如凝了一层霜般的太后,攥紧的拳头轻轻颤了颤,最终却缓缓松开低垂了眼眸道:“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点了点头,待到苏逍出了大殿,殿门从外面严严实实的合上,太后这才转向秦砚,艳丽至极的眉眼此刻已然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暴怒之色。 “秦砚啊秦砚,你好大的胆子!”太后狠狠一拍手边的黄花梨木桌面,“你当真以为无论你做什么,哀家都不会把你怎样么?!” 第六十三章 若是旁人被太后如此训斥,必定会立即诚惶诚恐下跪磕头请罪,而秦砚却立在原地未动,只是低垂了眼帘,口中轻声道:“臣不敢。” “臣?”太后走到秦砚身前,目露讽刺道,“真是难得,秦大人如今还记得自己是个臣子?” 秦砚沉默了一瞬,右手不漏痕迹地轻捂住腹部的伤处,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去。 “站着!”太后斥道,手也在同时伸出阻止了他的动作,“你以为跪一下便没事了么?” 秦砚直起身来,无奈道:“看来我今日是认错了也不行,不认错也不行了。” 太后瞪了他一眼,将宽博的宫装长袖一甩,转身走到内殿的圆木桌旁坐下,带着七分薄怒看着秦砚:“你这分明是联合着苏逍将了我一军!” 秦砚随着太后走进了内殿,却先四下张望了一番,问道:“显儿呢?” “显儿晚上吃多了些,我让乳娘将他抱着出去消食去了。” 秦砚透过雕花的窗牖一扫殿外已经渐渐黑下来的天色:“还是将他早些抱回来罢,都这个时辰了,一会儿夜风起了他容易着凉。” 太后纤细修长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桌面,深吸一口气道:“你莫要给我岔开话题,我现在还耐着性子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听听你今日派苏逍出兵征讨睢阳王的理由,你难道就只会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秦砚眉目柔和走近太后,凝视着她气闷的表情道:“这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方才你也已经看出来了,苏少将军在此事上已经与我们已经剑拔弩张,若是你还想让他做这个少将军,必然要顺着他的意。” 太后抿了抿唇:“他方才说的每句话都戳了我的软肋。” 秦砚蹙眉问道:“我未到殿中时,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说了私心。”太后手上的动作一顿,而后五指无力扣在桌面上道,“我不让他去战场既是是我的私心,又是是我的真心,他却将它们全部踩在了脚底下。” 太后说完微仰着白皙的面庞瞥了秦砚一眼,却因为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神色孤傲道:“你不用同情我,今日我能当着这儿所有人称自己一声哀家,便没谁能真正伤得了我。” “我自然不是在同情你。”秦砚道,“我只是在担心你。” 太后的眸光暖了暖,一指自己身边的木凳对着秦砚道:“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还要仰着头与你说话,坐。” 秦砚的眸光颤了颤,心中思忖若是坐下再牵动到伤口他怕是又要去掉半条命,连忙后退了两步,摆手道:“我还是不坐了罢。” 太后愕然看他一眼。 秦砚不欲将苏逍伤他一事告诉太后,面上故意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打趣自己道:“我与显儿一样,今日吃多了,刚好站着消消食。” 太后斜睨了他一眼,气笑了:“显儿刚满周岁,你也刚满周岁不成?” 秦砚尴尬地用手指揉了揉鼻尖,俊朗的面容红了红。 太后被秦砚这副难得一见的模样磨得气也顺了不少,也不再强要求他坐下了,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我记得你早就对我说过,苏逍这人并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秦砚顿了顿:“苏世清曾说过,苏家的两个儿子中,苏逸沉稳有余,而苏逍肖父。苏世清本身就是一个圆滑世故的老狐狸,苏逍又能简单到哪里去?” “所以他今日才会径直来到宫中向我施压。”太后喟息一声,“不过你说的确实在理,是我太不了解他。” “你已决定了收回懿旨?”秦砚问道。 太后沉默不语,端起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其实苏少将军如此执着,也是人之常情。”秦砚道,“就算你与我,面对深仇血恨也无法坦然处之,更何况苏少将军与当时的我们不同,我们的愤恨来源于对手太过强大,而他却是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被人从手中夺走。” “我明白。”太后缓缓道,“我又如何能不明白?” 秦砚沉默了一下,问道:“你这是同意了?” 太后摇头:“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他上战场。你不知道在显儿的万寿宴上,当那个传战报的士兵哭嚎着说出苏少将阵亡的消息时,我便想若是阵亡的真的是他,我能做什么?” 说到这里,太后的话音一顿,抬眸看着秦砚道:“除了像对自己的兄长那般为他祭一盏酒,然后在深宫之中暗无天日的度日,我怕是什么都做不了。而如今,难道又要让我亲手将他送到战场,然后每日苦苦地等待一封接一封不知是何内容的战报?”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将军,作为将军总归要上阵杀敌,否则你便是折了他的羽翼。” “可你不也一样?”太后看向秦砚,狭长的凤眼中满是疑惑,“你当时不也为了保护苏家,将其从与睢阳王的争斗中隔离出来?” “当时苏家尚可以从这一乱局中脱身而出。”秦砚不赞同道,“可如今苏家已经愈陷愈深,因为苏逸少将一事,除了苏老将军护子心切,苏家上下怕是都不会妥协。更何况苏少将军今日如此愤怒,不仅仅是因为报仇一事,我早已说过苏逍少将军的名号不是白得的,他不可能甘心被人护在身后。” 太后蹙眉:“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 “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心了,便请允许我此次随着苏少将军一同出征。”秦砚缓缓道,“有我在,至少可以保他性命无忧。” 太后突然瞪大了双眸:“你这是何意?” 秦砚道:“我虽然别的不济,医术相比于别人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 “不行!”太后断然否决道,“倒不是我不信任你的医术。我好不容易将你提拔成御史令,如今你又要跑到军营中去当军医,那日后该怎么办?” 秦砚笑道:“随军也未必一定要当军医,上一次苏家军出事便是因为睢阳王与监军暗通款曲,不如让我去做个监军,这样离得近一些,若是苏少将军遇到什么危险,我亲自来医治,你多少也可以放下心来。” 太后将眼眸垂下,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过了许久之后,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这便是你说服我改变主意的手段?我不想让苏少将军去前线,难不成我就能将你往战场上送?” “这又有何不可?”秦砚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声音清冷道,“我与睢阳王对弈了这么久,互有输赢,亦想去亲自会一会他。” “你让我想一想。”太后合了合眼道,“让我再想一想。” 秦砚知道太后若是这么说,便是将他方才说的话都听进去了,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在多说什么。 “今日你们留给了我太多的选择……”太后用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瘦削的身形微微晃了晃,疲惫笑道,“也不对,今日你们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给我留下。” 秦砚走过去虚扶了她一把:“苏逍说的话莫要往心中去。” “我与他之间本就隔了道鸿沟,反正怎么都跨不了,便由他去罢。”太后挥了挥手,“说白了我与他真正相处不过是入宫前的那几日,即使对他有一番心思,也只是因为在这深宫之中太过闲释,总归需要挂念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有些事做。” 秦砚凝视着太后,承诺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必定会做到。” “我只信你一人。”太后拍了拍秦砚的肩膀,疲累一笑,“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秦砚点头应了,还未走出两步,太后的脚步却顿住了,看着他的面容疑惑道:“我方才瞧着便觉得你面色不对,如今离近了看才发现你的脸色白得过分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砚的伤处因为苏玉的给的镇痛散药性比较强,只要不触碰到它,疼痛的感觉几乎可以被忽略,可现下被太后这么一提醒,只觉得觉得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心中将苏逍问候了一遍,秦砚面上笑意怡然道:“刚不是说了晚膳用得多了,消消食便好。” “我方才还以为你是在说笑。”太后摇头无奈道,“正巧宫中离秦府的路不近,你这么一来一去刚好能多动一动。” 秦砚闻言干咳了一声,在太后的殿外与她道别,本以为真的要带着这一身的伤一步一步走回去,出了宫门却发现苏府的马车竟然还在宫门外等候着。 见到了秦砚,那车夫挥了挥马鞭,唤了他一声秦大人。 秦砚对着车夫温文一笑,步履缓慢地走到马车跟前掀开了车帘,当看清了马车厢中的人,嘴角的笑意却逐渐凝固了起来。 “苏少将军。”秦砚将笑容拾起,开口唤道。 “上来罢。”苏逍坐在车厢里面,俊朗的面容上表情喜怒难辨道,“让我送秦大人回府。” “哪敢劳烦苏少将军。”秦砚口中客气着,却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马车。 第六十四章 待到秦砚坐稳,车夫赶着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行进时,苏逍抱着胸半靠在车厢壁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坐姿闲适容色安逸的秦砚,口吻泛着酸意道:“阿玉对你真是不错,竟然用家中最舒适的那辆马车送你入宫。” 秦砚抬了抬眼帘,动作未变,口中却意味深长道:“这还要多谢苏少将军,揍我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手下留情。” 苏逍冷冷道:“我若是知道那一拳下去你还能走到宫中来,当时定会再给你补一下。” “可若是我不入宫,苏少将军也不会如此轻易被恩准率领苏家军出兵征讨睢阳王不是么?” “太后她同意了?”苏逍下颌紧绷,神色沉敛看向秦砚。 “太后说她要再想一想。”秦砚坦承道,“但是若是她已经松了口,那同意与否苏少将军应该比我清楚。” 在秦砚未入宫前,太后的态度便十分坚决,即便苏逍如何费尽口舌,她都没有任何撤回懿旨的迹象。可自苏逍出宫在马车上等待,也仅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若是真如秦砚所说那般,那秦砚对于太后的影响简直无法小觑。 苏逍身体微微向前倾凑近秦砚,目不转睛盯着他那一双漆黑如渊的眼眸问道:“你与太后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秦砚笑得云淡风轻:“我以为这个问题你会一直憋下去。” 苏逍侧耳倾听,除了马车行进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咕噜声,四周再无其他动静。 心知此处除了车夫以外再无他人,苏逍才缓缓道:“当年她入宫之后我曾亲自去查证过她的身份,虽然与你所说的家道中落的富商之女对得上号,可若仅仅如此,从她的今日的举止看来,她对你的信任委实太重了一些。” 秦砚道:“我将太后带入苏府时便说过,我的医术师承楚闲云老先生,而师父他老人家在太后幼时曾救下过她的性命,当时太后孤苦伶仃,被师父收为义女,于她有再造之恩。如今师父仙去,只剩下我二人相依为命,就如我信任她一般,太后会如此信任我倒也正常。” 苏逍冷笑:“当日太后父将与萧侯商讨出兵睢阳王一事之时,你也在场罢?难道她未责怪你将她的信任当做儿戏,对于她已经做下的决定说驳斥就驳斥?” “原来苏少将军亦知晓懿旨已下不能轻易更改的道理。”秦砚冷冷看回去,“那为何还要亲自入宫劝说?苏少将军怕是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利用它来逼迫太后,当真是英雄了得。” 苏逍沉默。 太后的做法苏逍不是不触动,但是对他来说,再大的触动也比不过亲兄弟在自己面前离世,而他却无能为力的悲恸。 在血海深仇面前,苏逍自问不可能躲在一个女人的身后眼睁睁地让别人去为他报仇,这是他骨子里的血性,也是他的尊严。只可惜虽然心中的理由能被一点一点罗列出来,苏逍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开口反驳,因为秦砚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苏逍沉声道:“我的目的只在出兵,待剿灭睢阳老贼得胜归来之后,我苏逍任凭太后惩处。” 秦砚不置可否:“苏少将军既然有闲心琢磨班师回朝之后的事情,不如多花些时间想想一会儿回府之后该如何将此事与苏老将军说清楚,必定今日你如此风风火火地入宫,直接驳的就是太后与苏老将军的面子。” 苏逍顿了顿:“这点便不劳秦大人费心了。” 秦砚背靠在车厢壁上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受伤,而后又折腾了这么久,他已经有些气力不济。苏玉给他服的元胡只能镇痛,却不能提神,此刻虽然在与苏逍说话,可精神虽然紧绷着,身体却已然不受控制,秦砚的眼睛不受控制的合了合,上下眼皮却如黏在一起了一般,意识就此昏沉了起来。 随着马车平稳缓速的前行,待到秦砚被苏逍粗暴的摇醒,他还不太清楚自己为何与苏逍在如此昏暗闭塞的环境中。 目露疑惑地看向苏逍,秦砚眉头微蹙,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到我府上了?” 苏逍将自己那侧车厢的纱帘向外拨开了些:“不到你府上,难不成你还想到苏府再小住几天不成?” 秦砚揉揉额角起身:“对不住,方才睡过去了。” 苏逍看了他一眼:“文臣就是文臣,身子板太弱。” 秦砚表情似笑非笑:“若是你不能放下对我的成见,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苏逍眼神有些狐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砚垂眸,掩住眼底戏谑神色道:“倒是没其他的意思,你我本就是同僚,将来共事的机会怕是不会少。” 苏逍微哂:“将你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还与你,你既然有那闲心琢磨我,不如多花些时间关心关心你自己这一身伤,下次若是再与别人说这话便这么睡过去,叫人传出去也没人愿意与你共事了不是?” 秦砚容色清华一笑,转身掀开马车帘下了车道:“这点也不劳烦苏少将军挂心了。” 与苏逍辞别,秦砚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秦府大门口,刚跨进门槛儿,便看到从小跟着自己的书童白青步履焦急地从前厅出来。 “公子!”白青扯着嗓子喊道,抬步奔到秦砚面前,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上满是焦灼,“方才苏家的二小姐派人传了信过来,说公子受伤了,伤在哪里了?” 白青一面说着,一面绕着秦砚走了几圈,反复确认他身上没什么血迹,笃定道:“那必然是内伤了。” 秦砚本来就有些昏沉,被白青在眼前晃得更晕,抬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继续走动的动作,眉目柔和道:“是内伤,你与我先去内室。” 白青闻言惊了惊,连忙扶住秦砚:“内伤公子你还敢走回来,不怕出事么?” 秦砚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秦砚被白青搀着回到了他卧房的床榻前坐下,因为弯下腰的动作又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处,秦砚疼得忍不住微眯了眼眸,倒抽一口冷气。 “伤在胸腹?”白青敏锐问道。 “腹部。”秦砚缓了缓喘息,将自己身上锦衣的扣结解开,抬起胳膊动作小心的向下褪去。 白青见状连忙上前去帮忙,却被秦砚摇头阻止了。 待到外衣除去,秦砚将它递与了白青,而后将身上的中衣撩起,垂下头来仔细查看。 苏逍那一拳正正击在了秦砚左腹的位置,那处因为皮下有淤血,此刻青紫色已经扩散成了一大片,竟比真正的伤处还要大了好几倍,被秦砚原本就偏白皙的肤色衬着,显得格外怵目惊心。 饶是秦砚平日里见惯了各色伤势,如今也不得不在心中默默赞叹一番自己伤势的惨烈,本来是去哀悼别人的,如今差点就被别人哀悼了。 白青已经被这伤势激得彻底失了分寸,看着秦砚的腹部焦躁道:“究竟是那个挨天杀的,敢下这么重的手!” 秦砚并没有回答,用手轻轻在伤处附近抚按一番,随后摇头道:“没什么大事,便按照普通内伤的方子,帮我抓些当归红花生地熬上便是。” 白青点头应了,正要向外走,便听秦砚继续道:“对了,莫要忘了再加一些元胡,伤在此处平日里行动难免会受影响。” 白青闻言转过身来,不赞同道:“公子伤成这样,不如安心在床上养伤,有什么事情让白青来做便是。” “我要随军出征。”秦砚面上似笑非笑道,“你要替我出征不成?” “这怎么能成!”白青忍不住高声道,说完似是发现了自己话中有歧义,匆忙解释道,“别说是出征,就是替公子走黄泉道白青也心甘情愿去了,我方才的意思是说,公子伤得如此重,如何还能随军出征!” 秦砚眸中露出点点暖意:“你且放心,出征也不是说走就走的,剩下的这几天足够留给我养伤了,只是出征前我还有些东西需要准备,这样方可有备无患。” “公子为何执意要出征?”白青不赞成道,“公子既非武将,带着伤去战场说白了不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我自有要去的理由。”秦砚答道,故意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来,“本来去出征就不是算是大事,但你若是再不为我去煎药,我怕是要痛得受不住,那便是大事了。” 白青自从秦砚师从楚闲云老先生学医开始便跟着秦砚,从当初垂髫药僮成为今日的书童,伴着秦砚也有十余年的时间,早就将他的性子摸得透彻无比——这人平日里就喜欢装成一幅清华高洁光风霁月的模样,看起来比谁都好说话,可若是当他连这面皮都抛开了不要耍赖起来,那不管是谁都拿他没辙。 白青又瞥了一眼眼角含笑口中却不停呼痛的秦砚,叹了一口气道:“那我这便去煎药。” “快去把。”秦砚清亮的眸光闪了闪,对着他挥挥手道。 白青迈步走了两步,突然回过神来,看着秦砚仍穿着中衣纹丝不动地坐在床边,严肃道:“公子你还是平躺下罢,这样能舒服些。” 秦砚点了点头,俊朗的面容一副清雅诚恳的模样:“那我便先躺一会,等你回来。” 第六十五章 秦砚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可是白青甫一出门,他便扶着床柱利落地站了起来,动作虽然迅速,却还是无可避免的让腹部的伤处又拉伸了一次。 “嘶——”秦砚忍不住抽了一口气,捂住腹部咬牙切齿道,“将我揍得这么狠,我却还要将你供起来。” 待到疼痛稍缓,秦砚疾步绕过床榻旁的云母浮雕屏风,径直来到内室与次间衔接处的一个圆腹细颈的白釉梅瓶前,将梅瓶的口朝下,对着手掌微微向下倾斜,一个精致的锦盒便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他掌中。 秦砚神色沉敛,将锦盒攥在手中沉吟了片刻,这才将它缓缓打开。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听便是有人刻意压抑了自己的脚步声,正轻手轻脚地向屋内走来。 秦砚对于这样的声音素来感知敏锐,嘴角弯了弯,将锦盒重新合上攥在手中,衣袂轻动间人已经坐回到了床榻上。 这厢秦砚才刚刚坐稳,那厢门口的脚步声便急促了起来,白青抱着个盛草药的罐子倏然跳进了厢房里,口中一面嚷着“公子公子”,一面梗着脖子向秦砚这边看来。 “怎么了?”秦砚将手中的锦盒的不着痕迹地向锦被中塞了塞,看向白青的眸光故意显露出一抹疑惑与惊讶来,“不是说去煎药么,怎么这般急匆匆地跑回来了?” 白青将手中的药罐子对着秦砚举了举,口中道:“罐子里的生地黄用完了,公子还记得余下的放在药柜中的第几层第几个么?” “第十一层的左数第七格。”秦砚看着依旧捧着药罐子踟蹰不离开的白青,完全不用思索便回答道。 其实白青跟随着秦砚这么多年,如同秦砚一般,早就将各种药材在药柜中的位置倒背如流,更何况还是生地黄这种极为常用的药材。白青此刻突然跑过来,无疑是想看看秦砚究竟有没有如他答应的那般好好歇息着。 心中清楚白青是出于好意,秦砚也不拆穿他的话,只是笑了笑,继续气定神闲地坐在哪里。 白青蹙着眉头将秦砚打量了一番,果然开口问道:“不是方才与公子说了让您先在床上躺着么?为何还这般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塌边上?” 秦砚清俊的眉目间泛起一丝苦恼:“其实我也想安稳躺下去,可是伤在腹部,一抬腿就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便只好坐在床榻上等你回来了。” 白青听到秦砚这番话,面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将手中的药罐子放到了木桌上,擦了擦手道:“那让白青先侍候着公子躺稳了再去煎药。” 秦砚笑了笑,任由白青帮他将鞋脱了,小心翼翼抬着他的双腿帮着他斜靠在床榻上。 当白青正要将床榻上的锦被抖开铺在他身上时,秦砚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道:“现在又不冷,就不用盖被子了,否则压在腹部也不舒服。” 白青也没有强求,又叮嘱了秦砚两句,这才转身拿了药罐子要离开。 秦砚却在这时喊住了白青道:“阿青,帮我从书房中取几本书过来罢。” 白青闻言,一跃身转了过来,还带着几分稚嫩的眉目猝然皱起,活像是夫子训斥学生一般:“都这样了还之想着看书看书看书!不拿!” 说罢,白青抱着药罐子便气呼呼地出了门。 秦砚目送着白青离开,毫无因为请求没有被书童满足的失落模样,嘴角含着得逞以后的笑意。 动作闲逸地将榻上的锦被垫在身后让自己靠得更舒适一些,秦砚这才打开了方才那只锦盒,凑到鼻尖闻了闻。 当锦盒再度合上,秦砚的眼帘微垂,陷入了沉思。 而在此时,苏逍刚回到苏府,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被人传话说苏世清让人一回府便去书房详谈。 苏逍自从打定主意绕过父亲入宫直接觐见太后,便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因此如今这件事情被苏世清知道,苏逍并不惧怕,将身上因为坐马车而微皱的衣物整了整,便迈着大步向书房走去。 前脚刚一跨进书房的大门,苏逍便听到苏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情绪却十分激动。 “父亲这是要告诉我,当初秦砚瞒着我的原因,父亲自始至终都知道?” 苏逍的眉头一紧,脚步不停转弯拐入书房,便看到苏世清一脸严肃的坐在书桌后面,而苏玉隔着书桌站在苏世清的对面,此刻正双拳紧握着,清丽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 “这是怎么了?”苏逍走到了苏玉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脸红成了这幅模样?” 苏玉看向苏逍的眼神有些凝滞,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你说的我都知道。”苏世清沉声回答道,“当初的决定,我全程都参与在其中。” 苏玉抿了抿唇:“所以父亲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在那些时日强作无事,自己却装作毫不知情,以为这样就真的无事了对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逍本以为一进来会被苏世清一顿狠批,却没想到一回来便见到了这一出,视线在两人面上来回扫,看着苏玉的恍惚与苏世清的肃然,完全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苏玉素来就像一个背着小壳儿的乌龟一样,除非一时情急,否则情绪不会如此激动,更何况还是对着自己的父亲。 苏逍心知事情不妙,将苏玉的肩膀扳过来面对着她,直接问道:“我不在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玉眼神有些发直,声音干巴巴道:“大哥……” 苏逍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秦砚与太后并无暧昧,当初秦砚诱导我如此认为,是为了护着苏家从当时的乱局之中脱离出来……” 苏玉说话的口吻与神情让苏逍心头一揪:“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就在今日,你入宫之后。”苏玉道,“我本想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父亲,却未成想父亲他一直都知道。” 苏逍目光一滞:“父亲全部都知道?包括后来太后对苏家一系列打压的原因?” “我也知情。”苏世清缓缓道,“太后打压苏家是为了让众人以为苏家与太后已经撕破了脸,而传出太后与苏家不合的陈坚也是因为我的授意,我隐瞒此事为了苏家。” 苏世清将手从红木桌面上抬起,似是想去拿什么东西,伸到了半途中却又收回来,将两只手合十平放在桌面上,苏世清重复道,“包括阻止逍儿出兵睢阳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将门苏家。” 苏逍双拳紧攥道:“当初幺妹和离有多痛苦,父亲不是没看到。太后出其不意打压苏家,大家在商议时有多疑惑惶恐,父亲也在当场。还有太后派我继续驻守边关一事,父亲直到太后下了懿旨,也未与我商议过一个字,父亲分明知道二弟的死于睢阳王有关,却执意阻拦我报仇。” 苏逍说到这里神色渐渐冷凝:“难道这便是父亲所谓的为了整个苏家?还是说在父亲心中,不管阿玉、二弟还是我,都算不上是苏家人?” 苏世清的十指在桌面上绞紧,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苏逍,声音低沉道:“你们自然是苏家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设法使你们规避于危险之外,阿玉是如此,你也是如此。至于逸儿……” 苏世清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眸中一派荒芜凄凉。 苏逸虽然是陈姨娘所出,并非苏世清的嫡子,可却是被苏世清亲自教养着长大,对于他苏世清寄予了厚望,白发人送黑发人,苏世清的心中也不比谁好过。 “此次征讨睢阳王虽然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当年睢阳王随着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用兵如神功高盖主,最终却只落得一个世代镇守边关,无皇帝号令不得入凌安的下场,逍儿你可知道他对于皇室有多愤恨?虽然说年前睢阳王与胡国一役令他元气大伤,但他手中依然还有多余十五万的精兵,更别提他近日以来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此战若不是异常凶险,我又怎会阻止你去前线为逸儿报仇?” 苏世清说到这里顿了顿:“因为逸儿在战场上阵亡,苏家的男丁便只剩下你一个,若你真的认为传宗接代不重要,便想想你母亲,想想你陈姨娘现在的模样,看看你是否能狠下心来让她日后都没有人养老送终。” 苏世清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似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将双手摊平放在桌面上将身躯撑起,苏世清站起身来直直看向苏玉道:“阿玉,父亲这辈子为了苏家做了无数件事,有对的也有错的,可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但你也要清楚,父亲并不是想害你。” 苏玉的眼角发红,神色倔强地看向苏世清,喉咙微动,却最终没有出声。 苏世清又看了一眼转过视线不去看他的苏逍,步伐缓慢地绕过书桌走到他身边,在将要越过苏逍时,他低低喟叹了一声:“既然你今日绕过我直接入宫,便能看出你已再不信任于我,但既然太后懿旨已下,你便乖乖留在边关,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我自会请旨让你回来。” 苏世清说罢,正要越过苏逍向书房外走,身后便传来苏逍无甚起伏的音调。 “太后已经同意撤回懿旨,准我与萧山军一起出兵睢阳王。” “什么?!”苏世清猛地回身,面上素来的沉着冷静瞬间破裂,“你方才说什么?” 苏逍合了合眼,将方才的话向苏世清重复了一遍,在话的末尾,苏逍一字一句对着苏世清道:“无论父亲如何说,这一战,我势在必行。” 第六十六章 太后重新任命出兵将领的懿旨抵达秦府时,萧致彦正在秦砚的卧房中与他手谈对弈,听到懿旨的内容,执黑云子的手抖了抖,点漆一般的玛瑙石从手中滑落,直直砸在铺满密密麻麻云子的棋盘上,发出“啪嗒”一声。 秦砚斜睨了他一眼,接过了懿旨,向宫侍道了谢将人送走,这才缓步走回来。 秦砚站在萧致彦面前,居高临下道:“看见要输了便来这一手,以为将云子弄乱了这局便可以不算,这招你都用过几次了?” 说罢,秦砚将萧致彦丢下的那枚黑子重新拾起,修长手指在棋盘上轻滑,将被他弄乱的棋子一一重新摆好。 萧致彦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这回却没有耍赖说秦砚摆错了,只是盯着他的动作辩解道:“我这局也未必会输,做什么要弄乱整盘棋子?” 秦砚默不作声看了他一眼,萧致彦咧开嘴爽朗一笑,伸手从棋盘上拾了五个白子出来:“你让我五子,我便有机会赢回来,我们还能多下一会儿,如此甚好。” 秦砚眼睛眯了眯:“你方才难道没有听见太后懿旨,此次出兵我是监军,你现在不赶紧讨好我,难道不怕到时候我给你穿小鞋?” “咱行事光风霁月的秦大人哪能是这样的人呐!” “对别人兴许不会,对你可就不一定了。”秦砚眉目温和道,“毕竟是我的好兄弟,我又怎能像对待旁人那般对待你。” 萧致彦将那五枚白云子直接扔到了装白子的竹木棋罐中,安逸地伸了个懒腰道:“既然你都说了我是你好兄弟,那如何待我我都心甘情愿了。” 秦砚虽然时不时自己也耍个赖,但萧致彦相比于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无赖,秦砚赖不过他,只好慢悠悠地走过去重新坐在床榻上,喟叹了一口气道:“为何与我一同出征的不是萧致越将军,这样一路上还能少受些压榨。” “谁敢压榨秦大人,我操着萧山军帮你将他剿了去。”萧致彦一面说,一面神色疑惑地打量着秦砚的面色,最终将视线放到了他的腹部,“不过话说回来,我收到牙璋时并不知道此次的监军便是你,难道你的伤势已经大好了?” 秦砚摇头道:“随军出征是我自请的,之后我便再没有入宫,太后也并不知道我受了伤。” “你一个文臣不好好呆在凌安城中耍嘴皮子。”萧致彦啧啧道,“真是个没事找事做的。” “敢情在萧少将看来我就是一个耍嘴皮子的。”秦砚挑眉道。 萧致彦神色一正:“秦大人哪里只会耍嘴皮子,还下得一手好棋不是?” 萧致彦又将棋盘上的几颗白云子熟门熟路地丢回竹木棋罐中,大手一挥豪爽道:“继续来,我今日一定要胜你一局!” 秦砚笑得风雅无比:“那还不如让我直接认输来得轻松。” “又耍嘴皮子了不是?”萧致彦从自己的棋罐中掏出一枚黑子,细细摩挲着道,“你小子真会享受,这棋子是玛瑙做的罢?摸起来就是比我的那副顺手,出征的时候记得将它带上,若是得了空我们还能厮杀一盘。” 出征必然少不了连夜赶路与随时待命,到时候怕是连觉都不够睡,哪里有闲暇时刻与人下棋对弈,秦砚知道萧致彦是在开玩笑,便也没有答话,反而将他放在棋盘上的手按住:“你为何不问问我随军出征的原由?” 萧致彦停了逡巡着棋盘目光,抬起头来看着秦砚道:“若是这个决定是你亲自做的,必然有合理的原由。” “你也太过信任我了。”秦砚叹了一口气道。 “难道不是?难道是苏家的二小姐也要随军出征?”萧致彦狐疑道,刚说完便摇头自己否定道,“这完全不可能,以苏老将军那隔岸观火的态度,放出来一个已经够他肝颤几日的,不可能一下放出来俩。” 萧致彦顿了顿,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道:“难不成你是放心不下我?” 秦砚默不作声从棋罐中掏出几颗白子,将它们唰唰从自己这面一路铺到萧致彦那面去,最后一子落下,秦砚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萧致彦道:“我赢了。” 萧致彦张了张嘴,“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完整话来。 秦砚的书童白青在这个时候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汁过来,看到神色愤慨的萧致彦与气定神闲坐在那里把玩着棋子的秦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公子,萧少将这是又输给您了?” 萧致彦赶在秦砚面前开口道:“这回我可一点都没有输,是你家公子一连落了五子。” 秦砚温润笑笑:“我只是将你方才从棋盘上拿走的白子补回来而已。” “既然是补,怎么不落到原处?”萧致彦冷哼道,“分明是报复。” 白青一面忍不住偷笑着一面走上前去,将萧致彦对秦砚愤愤不平的视线阻隔开,递给秦砚手中的药碗道:“公子,到时候喝药了。” “秦大人,该吃药了。”萧致彦跟在白青后面阴阳怪气道。 秦砚也不恼,眼角含着怡然笑意从白青手中接过药碗:“有劳了,把棋盘收了罢。” “哎,别介!”萧致彦匆忙道,“我还没下过瘾!” 白青没搭理萧致彦的抗议,将黑白云子细细分类装回到了棋罐中,端着棋盘行了个礼,昂头挺胸地走了。 “你家的小书童这是越来越不待见我了。”萧致彦看着白青出门的背影道,“以前我来时他可是左一声致彦哥哥右一声致彦哥哥,喊得亲切得很,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 “以前你造访我府上时也没有像这般的原形毕露。”秦砚轻啜了一口那苦味浓厚到连萧致彦都能清晰闻到的药汁,面不改色道,“也没有总欺负我们主仆二人。” 萧致彦指着秦砚瞠目结舌:“我、我欺负你们主仆二人?秦大人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近日以来又更上一层楼了。” “过奖过奖。”秦砚道。 正说着,白青收拾完了棋盘又端了一套精致的白釉茶具过来,在秦砚与萧致彦面前各放一个杯子,白青端起茶壶将杯盏满上。 萧致彦低头一看,一茶盏的清水。 “能给我换成茶么?”萧致彦苦哈哈道,“用清水来待客,我说你秦府不至于落魄成这样罢?” “公子身上有伤,服药的时候不能喝茶,会影响药效。”白青一本正经道。 秦砚将手中已经喝空的药碗笑着递还给白青,端起那碗清水喝了一口。 “可你家公子吃药,我又没吃药,给我换成茶也不行么?”萧致彦用手轻轻弹了弹茶盏的边缘,随着茶盏玲玲的声音道,“这么好的白釉盏,不配茶喝太可惜了。” 白青为难地看了秦砚一眼。 秦砚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慢吞吞道:“家中没柴火了。” “你用柴火泡茶?” “没柴火,便烧不了热水。”秦砚看着萧致彦,一本正经道,“没有热水,自然煮不了茶。” 萧致彦狐疑看向秦砚的空药碗:“那你的药哪里来的?” “自然是煎药的时候将柴火用完了。”白青诧异看着萧致彦,面上的表情似乎很不明白为何还有人连这些都不懂。 萧致彦被白青的话一噎。 “若萧少将实在想喝茶,出门右拐去柴房,先劈柴,后煮茶。”秦砚温声道。 “柴夫呢?”萧致彦问道。 “最近因为我要随军出,征置办了许多物品,所以囊中羞涩。”秦砚容色清华,不带一丝羞涩道。 “……”萧致彦沉默一望秦砚房中各色无一不精致的摆设,“秦大人如今被称为两袖清风也不为过。” 秦砚点头赞同,毫不脸红:“这几日因为身上受了伤,否则我必定亲自去劈柴为你煮茶,身为你的好兄弟,我却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你,实在是惭愧。” “罢了罢了。”萧致彦匆忙打断秦砚的话道,“一会儿等我临回去前,帮你去柴房劈些柴好了。” “那便有劳了。”秦砚斯文一笑,对着还候在一旁的白青挥挥手道:“这边便没你的事了,先下去罢。” 目送着白青离开,萧致彦道:“我说你都将日子过成了这样,当初苏家二小姐还能在这里呆上一年多的时间,真是太没道理。” “她与你能放在一起比?”秦砚笑意清朗道,见萧致彦的神情从无奈变成了受宠若惊,继续笑道,“亏待了你也不能亏待她。” 萧致彦的笑容在嘴角凝固:“你快别得意,你现在也只能亏待我。” 秦砚沉吟了一下,用指尖点了点床榻道:“跟你打个商量,我们出征的这些日子,让你三弟别总往苏府跑如何?” “他又去苏府了?”萧致彦讶异道,“三弟这几日忙着给父侯跑腿做事,我还以为他抽不出什么空来了。” “他以前没少去苏府转悠。”秦砚苦笑道,“每次我去转悠,都能看到他。” 萧致彦听到了亲眼的话,忍不住拍着桌子大笑出声来:“我说你方才挤兑我的时候不是挺悠哉的么?怎么到了苏府连大门不敢进了?我要是你,便直接冲进门去将人扛回府。” 秦砚颇为糟心地看了一眼萧致彦。 萧致彦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这才缓缓道:“不是我不帮你,三弟现在愈来愈有自己的主意,而父侯对于我们兄弟几个婚娶的事情素来不太干涉,更何况对方还是苏家的嫡女,父侯没有意见,我身为二哥也不好多说什么。” “唉……”秦砚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一走不知要多久,那确实有些难办了。” 第六十七章 萧致彦因为尚有军务不能久留,与秦砚又说了一会话便告辞离开了秦府。 而在他走之后,秦砚一个人斜靠在床榻上,手中握着那个被他从梅瓶中拿出来的锦盒,清俊的面容之上一片清冷之色,但若是细细查看,便能发现他的眉心是微微蹙起的。 出征睢阳王一事,秦砚早已策划了良久,虽不能说是万无一失,可该做到的他已尽心完成了十二分。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即便是秦砚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执意将苏家从一切争斗之中隔离开来。 只是此间一役若是败了,大宁朝的皇位轮到谁坐怕是真说不准了。 秦砚食指微弯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眉间,即使顺利剿灭睢阳王的势力,这一战必然也要花费许多时日,回来之后的凌安城不知会变成怎样一番景象。 想起萧致彦方才说的那番关于萧三的话,秦砚愈发觉得心中没什么底气,若是待他一年半载之后回来,却发现苏玉已然与萧致墨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了—— 那他会疯。 秦砚眸中的温度猝然冰冷了下来,五指紧紧攥住掌中的锦盒,气力大到如玉一般的手都青筋凸起。虽然明知方才的假设不是现实,可秦砚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道,他真的会疯,会想要毁灭一切般地发疯。 待到锦盒因为不堪他手上的力度不断发出“咯吱”的呻~吟声时,秦砚这才回过神来,收敛起脑中那些有的没的的思绪,匆忙打开锦盒一看,在发现盒内的物事安然无恙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以前为了让苏玉接受和离的理由,他曾对她说过,“人的心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执念,于你是情之一字,于我却是别的东西”,但其实他并未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于我,是护着你的潇洒快意,还你一个安稳盛世。” 秦砚对着此刻空荡荡的房间声音清冷地将这句话念出声来,眸中的冰冷一点一点散去,最终变成勾在唇角的一抹苦涩怅惘笑意。 从床榻上起了身,秦砚走到内室中央的红木桌前,那里放了一个占了大半个桌面的檀木箱,是白青提前整理出来出征要带的各种日常物事,包括秦砚常穿的衣物与他平日里出诊用的石椎木医箱还有各种药材。 将那个锦盒放入医箱之中,秦砚将一切物归原处,这才扶着桌面缓缓坐在了旁边的木凳上面,脸上疼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秦砚在桌边又做了许久,这才听到了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公子。”送完了萧致彦的白青回到了房间中,急匆匆跑到秦砚身边道:“不是说让您在床榻上歇着么?怎么我一会儿不在您便又下床了?可是伤处又疼了?” “不碍事。”秦砚摇了摇头道,“就是致彦走了后觉得闲得慌,想下来走动走动。” “您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不适合走动。”白青目露不赞同道,“今日懿旨都下了,出征应该也就在这几日了,您若是现在再不好好养伤,到时候只怕要被人抬着过去了。” “哪有那么夸张?”秦砚笑道,却搭着白青的肩膀让他搀扶着回到了床榻前。 任由白青服侍着他躺下,秦砚拿起方才萧致彦来之前他正看了一半的医书,开口问道:“你方才送他出府,他临走前可帮我们劈了柴火?” “劈了劈了。”白青欣喜道,“萧少将不愧是习武之人,一身的蛮劲儿,这次的柴火必定能撑到公子出征之后了。” 说到了这里,白青的声音低了低,苦恼道:“就是待公子走了之后,白青就又得自己劈柴了。” 秦砚紧盯着医书上面的字,无所谓道:“你若是实在揭不开锅,便随便拿屋中的什么去当铺抵押了,待我发了月俸,再将它赎回来便是。” 白青那张青雉的脸皱了起来:“当铺的伙计都已经认识我了。 “那当真是可怜。” 白青听了气呼呼道:“公子若是每次出诊探病送人膏药的时候记得收钱,也不至于如此落魄。” “下次,下次。”秦砚将医术翻了一页,随口道。 白青一听便知道秦砚又在敷衍,心中气急,却又不敢将书从秦砚的手中抽出去,情不自禁地嘟了嘟嘴,视线愤慨地看着秦砚手中的书册。 过了半晌,白青晶亮的眸子倏然滴溜溜地一转,开口道:“我方才送萧少将出府的时候,看到了苏二小姐。” 秦砚拿书的手果然垂了垂,从书册上方露出一双漆黑如渊的眸子:“秦府门口?” “并不是专程来秦府的。”白青目露同情,“是在秦府门前的主街上,苏二小姐与苏少将军一前一后地御马一晃而过。” “一晃而过?”秦砚举起了书又翻了一页,口吻平淡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既然是苏二小姐,我又怎么能看错?”白青看到秦砚的注意力又放回到了医书上,不由跺了跺脚道,“公子你这是不信白青么?” “我信。”秦砚盯着书卷慢悠悠道,“他们必定是方从苏家的校场回城,路过秦府而已。” “为何?”白青狐疑道,“公子您趁着我不在又偷偷跑出去了?” 秦砚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中的一处一指,一面向下划着阅读一面道:“近日苏家必然也接到了出兵的牙璋,苏少将军作为此次的副将,必然每日去苏家校场操练士兵。而苏二小姐在苏家军上次出征前便时常出入校场,今日随他一同去校场,这个时辰归来倒也无甚奇怪。至于我,若是你同意我下床去苏府门口溜一圈,我必定会感激涕零。” “不可以!”白青被秦砚这幅沉浸在书中连一个眼神都舍不得给他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一屁股做到秦砚方才坐过红木凳子上,“我要在这盯着您!” 秦砚笑了笑,心道这空荡荡的房中有个人气儿总是好的,便由着他在一旁坐着了。 确实如秦砚所推测的那般,苏玉与苏逍二人今日一大早便去了苏家校场,一直训兵到此时方才回城,没想到仅是策马而过一瞬间的功夫,便被眼尖的白青看到了。 苏玉专心御马,自然没注意到白青,而苏逍更是连白青是谁都不知道,两人便这么生生与他擦肩而过。 因为是在城中,苏玉的马速其实也不算快,待到了人群多一些的城中处,苏玉便索性下了马与苏逍一同牵着马,并排向苏府走。 “算算日子其实大哥你也并没有在家中多逗留几日,便又要出征了。”苏玉低声道,“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苏逍与苏玉隔着一匹马,若不是他的耳力好,怕是连苏玉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苏逍将苏玉手中的缰绳牵了过来,自己一人牵了两匹马绕到了苏玉的身侧,一拍她的肩膀笑道:“以前我在家的时候你见日里都嫌我烦,如今我还没出去,你便舍不得我了?” 苏玉撇撇嘴道:“谁舍不得你?你脸怎么又大了一圈?” 苏逍打趣道:“也不知我上次出征时谁站在一旁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苏玉的脸红了红:“你才流鼻涕了。” 苏逍看着苏玉目露笑意,手中的缰绳却紧了紧,认真道:“不过我说真的,这次我出征,你们都不要去送我了。” “为什么?”苏玉的脚步一顿,侧过身来看向苏逍,“这是怎么个说法?” “乖乖往前走。”苏逍用没牵马缰的那只手虚揽了苏玉一下,“这般站在大街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苏玉抿了抿唇,却还是听话地重新抬步,问道:“你说谁都不要送你,是不是因为父亲?” 苏逍沉默。 “大哥,你还没有原谅父亲?” “怎么会。”苏逍毫不犹豫道,声音却低沉了下来,“他毕竟是父亲。” 苏玉点了点头,苦涩道:“我也是。” 苏玉这话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苏逍却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即便苏世清一直清楚秦砚与苏玉和离的内情,却依然选择隐瞒苏玉,任由事态发展,看着苏玉黯然神伤了这么久。 可就像苏逍所说,不管苏世清如何做,他都是他们的父亲。 苏逍叹了一口气:“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多陪他说说话罢,毕竟现在二弟去了,阿珺又不知所踪,一旦我出征,父亲母亲膝下也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会的。”苏玉垂了头,压低声音道,“大哥你也要早些回来才是。” “啧啧。”苏逍伸手在苏玉的右侧脸颊轻轻划拉了一下,“你这是又要哭了?” 苏玉一把拍开了苏逍的手,瞪了他一眼道:“好不容易觉得你不烦人,你便又来挑衅了。” 苏逍将手在下颌处蹭了蹭,口中唏嘘道:“这么凶巴巴的,小心等到我回来你也嫁不出去。” 苏玉气笑了:“我上头还有一个大哥,你先娶了夫人再说我罢。” “我一日不灭睢阳老贼,便一日不成家,你自己看着办。”苏逍无所谓道。 “那我便勉强等等你。”苏玉的神情比苏逍还不在意道,“我早与母亲说了想多陪伴她几年,我也不着急。” “你不会是在等秦砚罢?”苏逍突然神色一正,“难道听了他那日所说的话,你心软了不成?” 第六十八章 苏玉白了苏逍一眼:“我方才分明说的是我在等你,怎么又扯到秦砚头上去了?” 苏逍松了一口气道:“我猜你也不会,只是这几日我常常觉得你有些反常,才会这么问你。” “我哪里不对劲了?”苏玉垂下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 “自然是外表上看不出来。”苏逍道,“否则我早给你说了。” “我还觉得你反常呢。”苏玉努努嘴道,“见日里越来越没正形了。” 苏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面上喜滋滋的。 “嘿!三弟!”苏逍忽然一指前方道。 “哪里?”苏玉顺着苏逍的视线看过去,除了摩肩接踵的人流与清一色贵气蒸腾的府邸,半个萧致墨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禁对着苏逍面露同情之色,“你这是眼睛也出问题了?” “哎你个矮个儿!”苏逍身材修长,遥遥一指一个在苏府大门口徘徊的贵族公子打扮的青色锦衣身影道,“那可不就是萧三?” 苏玉踮脚尖起了脚尖,却依然没瞅到。 “快别踮脚了,个子这么矮再踮也没用。” 苏玉略带惆怅瞥了苏逍一眼,最终还是放弃了:“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萧三了,怎么今日突然便过来了?” “不是找你的,便是找我的。”苏逍牵紧了手中的马缰道,“否则也不会等在苏府的大门口。” “大哥你猜得可真英明,苏府之中萧三也只识得咱们俩,你一次全猜上了。” 苏逍毫不在意苏玉的讽刺,突然凑到苏玉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我不是问你是不是在等秦砚?你既然已经释怀了,那便考虑考虑萧致墨,你也知道这小子等了你很久了罢?” 苏玉被苏逍喷在耳畔的温热气息弄的脖颈直痒痒,伸手将他推开了一些,嫌弃道:“见日里就听你对他三弟三弟的叫,我看你是真把他当亲兄弟,把我当成外面捡来的了罢?”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苏逍一脸正色道,“若真的是萧致墨,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放心了。” 苏玉面上的神情一凝,随即嗤笑道:“我看你哪里有当大哥的样子,分明是要去当媒人了。” 苏逍恨铁不成钢:“你才是最没正行的那个,萧致墨这小子真的不错,你若是错过了,怕是真得要嫁不出去了。” “反正有你垫底。”苏玉耸了耸肩,无所谓道。 苏逍叹了一口气。 两人顺着拥挤的人潮缓慢行走,苏玉终于在临近苏府大门的不远处看到了萧致墨。 这回萧致墨倒没有像往日一般同守卫聊得火热,反而静静抱胸靠在苏府门前的石雕旁,面上的神情有些许凝重,出神的望向远方,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萧致墨想得入神,就连苏玉与苏逍牵着两匹马走到他身旁的动静都没能将他从沉吟中拉回来。 苏逍在他旁边立定,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三弟?” “嗯?”萧致墨回神,抬头才发现苏玉与苏逍二人,俊朗的面容上漾起一个清爽的笑容来,“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苏逍道,“刚去了一趟苏家校场。” 萧致墨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苏玉问道,“这几日我们应该都在苏家校场,你若是前去问一问门口的守卫,他们必定会告知与你的。” “也没多久。”萧致墨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我是因为今日突然得到苏兄将要随二哥一起出征的消息,这才匆忙便跑过来看看苏兄的,一直以来我还以为将要去征讨睢阳王的是我大哥与二哥。” “原本确实是如此,是我主动请缨出征,争到了这个机会而已。” 萧致墨自然知道苏逍主动请缨的理由,顿了顿,神情肃然道:“苏逸少将的事情,请二位节哀顺变。” 苏逍眉目间闪过一丝锐利锋芒:“我定然要亲自手刃睢阳老贼,为二弟报仇!” 萧致墨闻言,担忧地看了苏逍一眼:“苏兄……” 苏逍神色沉敛,摇了摇头道:“莫要忧心,既然此次出征的主将是你二哥,我即便再复仇心切,也会服从军令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萧致墨慌忙道,“只是希望苏兄莫要执着于报仇,在战场上以身犯险。” 其实萧致墨所说也正是苏玉这些日子一直所担忧的,苏逍似是将对苏逸猝然离世的悲痛完完全全转化成了对睢阳王的恨意,那份悲恸有多深,那恨意便有多浓,有时甚至会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从那日他不管不顾伤了秦砚直接奔入宫中觐见太后便能看出一二。苏玉当真害怕苏逍在与睢阳王短兵相接的时候也会失了理智,不顾自身安危。 如今自己心中的这份一直不敢说出口的担忧被萧致墨直白的点出来,苏玉抿了抿唇,开口道:“大哥这断然不会这样的。” 话毕,苏玉定定看向苏逍,反问道:“对罢,大哥?” 苏逍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失笑道:“这是自然。” 苏玉只觉得一直被揪住的心终于能缓缓落下来了。 “这便好。”萧致墨也松一口气,“那我便在凌安城中静待苏兄与我二哥得胜归来的佳音了。” 苏玉跟随道:“我也是,前一阵子大哥出征,家中其实也无趣了许多。” 苏逍视线瞥向萧致墨,坏心眼道:“若你真觉得闷,不若去帮帮三弟,听闻三弟这些日子非常忙碌,常常日头还没升起便出城了。” 从方才起苏逍便一直不遗余力地撮合自己与萧致墨,苏玉一直便知道苏府众人确实心中看好萧致墨,就连她自己也清楚萧致墨确实是良配,但如此被人婉转的说出来还是头一遭,苏玉顿了顿,绕过了苏逍的话面上一副讶然道:“为何萧三你会忙成如此?可是又开拓了新的店铺?” “倒是与生意上的事情无关,其实是因为大哥还在边关,军营中的事情忙不过来,父侯便向我分派了许多活计。”萧致墨回答道,尴尬一摸鼻子,口吻惋惜道,“这也是我今日突兀来苏府的原由,明日我还要再出凌安城一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归来,苏兄出征那日我怕是不能亲自去送了。” “不能送便不送了,你我二人的交情又何苦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苏逍笑着拍拍萧致墨的肩膀,看向苏玉揶揄道,“我方才还与阿玉说,到了那日她也别来送我。” “我可没同意。”苏玉小声嘀咕道。 苏逍当做没听见苏玉的话,继续道:“不过三弟专程来看我,我却让你等了这么久,心下也十分愧疚,不知三弟是否有空,与我一起去府中喝两杯?” “空是自然有的。”萧致墨目光澄澈,脸却有些发红,“可是今日因为突然得到苏兄出征的消息太过震惊,匆匆忙来苏府找苏兄,什么礼物都没有备下,如此冒然入府……怕是不好罢?” “都说了不用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苏逍爽朗笑道,将手中的两匹马牵紧,带着它们向前走了两步,“苏家也是将门世家,向来都是直来直往的。” 萧致墨欣然同意,与苏玉并肩跟随在苏逍的身后入了苏府的大门。 说来这并不是萧致墨第一次入苏府,上一次他来苏府提亲被苏老将军拒绝时,萧致墨也从未想到过终有一天他能以苏家兄妹挚友的身份再进来一次。上一次他心中有多紧张,此刻他便有多雀跃。 苏逍将手中的马缰递给上来迎接的守卫,口中吩咐道:“以后我与阿玉不在时,若是萧三公子再来,便直接将他领到前厅去候着,莫要再让他在门外干等着了。” 这句话让萧致墨与苏玉同时怔了怔。 苏逍侧过头来看着二人,被两人的神情逗得啼笑皆非:“天气也不算很热罢?怎么都傻愣愣的?” 苏玉深深看了苏逍一眼:“哪里有你愣?把萧三叫到家中喝酒,酒呢?” 苏逍一拍脑门:“家中酒窖确实没酒了,我这就差人去买。” 萧致墨道:“就叫人去小酒坊罢,将我那的几瓶陈年竹叶青都拎过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苏玉“扑哧”一笑道:“我也只是随口提提,上次萧三不在,我已经从小酒坊拎了一瓶竹叶青回来了,本想给大哥你接风的,却一直没有开封,如今正巧萧三在,便一起喝了罢。” 三人一起来到苏逍的院落,小厮早已将那瓶竹叶青开了封放在了庭院外的白玉石桌上。 此时正值午后,苍翠繁茂的树枝在那白玉石桌前打下了一大片树荫,看起来凉爽幽静,正是共饮琼浆的好地方。 待苏玉将三人的酒一一斟满,苏逍突然开口道:“这酒你说是为我接风,实际上是拎回来为我与二弟一起接风的罢?” 苏玉扶着酒壶的手一顿:“当时我只想着小酒坊的竹叶青酒素来醇美,二哥还没喝过,便想拎回来给他尝尝。” “你二哥其实不爱喝酒,什么酒在他喝来都是一个味儿。”苏逍笑着摇头,看向萧致墨道,“虽然方才说是为了替我送行,但其实也算是一起为我二弟送行,只是三弟其实并没见过二弟,不知三弟是否愿意?” 萧致墨表情肃然,举杯道:“虽没见过,但苏逸少将的威名我早有耳闻,亦十分敬佩,这一杯理应先祭苏逸少将。” 苏玉睫毛颤了颤,跟着二人举杯道:“当日万寿宴得知噩耗,我亦没有祭酒,如今与你们同举杯。” 三人将酒盅里的酒祭与脚下土地,苏玉正要再为三人满上,却被苏逍按住了手。 苏玉疑惑抬眼,便见苏逍神色复杂道:“这杯酒我来斟。” 苏玉松了手,看着苏逍沉默地向萧致墨的酒盅中倒酒,萧致墨面上一片惊讶,正要将酒壶接过,也被苏逍阻拦了。 将自己与萧致墨的酒盅满上,苏逍对着萧致墨一敬道:“这杯我要敬你。” 萧致墨慌忙将酒盅端起,疑惑之色更甚。 苏逍笑了笑,伸手轻轻一弹手中酒盅的杯口,俊朗的面容一派认真执着:“三弟你应该也清楚,阿玉是我自小放在手心中宠着的幺妹。” 苏玉的心随着苏逍的话一颤,心中隐隐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第六十九章 “大哥?”苏玉忍不住开口道,“今日不是说好提前为你送行,怎么又扯到我身上去了?” 苏逍一望苏玉:“正是为我送行,我才想要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 苏玉抿了抿唇,便听苏逍继续对萧致墨道:“你对于阿玉的心思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当初与你相交,无非是因为想探探你的诚意与为人。” 萧致墨匆忙道:“萧三当时确实只为能与苏二小姐相识,如今能与苏兄和苏二互为挚友,已是此生之幸。” 苏逍爽朗一笑:“我又不是要说你什么,你做什么这般紧张?” 萧致墨尴尬一摸鼻子:“你们皆知那时我的心思,确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只是与君子之交相比,我那时带着目的去苏家校场确实落了下乘,说来也是惭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苏逍笑道,“只是三弟你的目的不是利,而是情,与你相处了这么久,此番情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苏逍将手中的酒盅向萧致墨举了举,口中道:“我先敬你一杯这情深意重。” 萧致墨双手端着酒盅与苏逍一碰,将里面的竹叶青酒仰头一饮而尽,俊朗的面容上因为喝得太猛被蒸腾起一丝浅浅的酒气,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 将酒盅放到白玉石桌上,萧致墨道:“我真的没有想到苏兄会因为此事向我敬酒。” “还未结束。”苏逍将两人的酒盅又一次满上,对萧致墨继续道:“虽然你我二人因为你对于阿玉的一番心思相识,但相处至今,从初识的浅交试探到如今的称兄道弟,所历经的每件事早已非一两句话便能概括出来。” 苏逍再次将酒盅端起,正要继续敬酒,却被萧致墨拦了下来。 “苏兄说的一点都没错。”萧致墨按住了苏逍的手,却将自己的酒盅端起,“当日我下定决心闯到苏家校场,也万没想到能就此结交苏兄这个志趣相投的挚友,我们二人苏兄年长四岁,若还将萧三当成三弟,这杯酒便应该由我来敬苏兄。” 苏逍听闻此言一笑,也不拘泥于此,豪爽地与萧致墨酒盅相接,细腻温润的青釉瓷杯相撞,发出玲玲清脆的一声。 待到两人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苏逍竟然毫无停止的意思,又将两人的酒盅斟满竹叶青,这次举杯前,他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玉。 苏玉与他的目光对上,眉心微微蹙起,潋滟的眼眸中满是不赞同之色。 苏逍又转向萧致墨,发现萧致墨染着氤氲酒气的双眸也在默默看着苏玉。 合了合眼,苏逍晃了晃酒盅道:“还有第三杯。” 萧致墨收回视线,手指在酒盅的圆润的杯口出轻轻摩挲着,面上的表情亦有些迟疑。 苏逍心知萧致墨如此犹豫,正是因为苏玉面上带着明显拒绝意味的态度。 其实在如此的情形下,萧致墨依然能顾虑着苏玉心中的想法,这一点让苏逍觉得满意与欣慰。在以往与萧致墨相处的时候,苏逍便能看出他对苏玉的情根深种,可他却从未主动向苏逍探寻什么。相比于给苏玉施加压力,萧致墨更喜欢润物细无声的默默关怀,就像今日这般。 可是苏玉这丫头的性格苏逍太过了解,外表看起来坚硬不催,内里却柔软万分,说白了就像一只小乌龟一般,受了伤便死命地向里缩,只留一个硬壳子在外面,若要她主动地探出头,恐怕等那伤好透彻了不可。 方才苏逍问苏玉是不是还在等秦砚,苏玉既然能否认,便代表她心口的被秦砚划出来的伤已然康复了一大半。这个时候苏逍本不该去迫她,可此次自己出征,不知归期何日不说,连是否可以凯旋亦是一个未知数。经历了苏逸在自己面前猝然中箭的一幕,苏逍如今将生死看得比谁都清楚,若是万一他不能从战场上得胜归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这个幺妹。 这种时候,他比谁都想将她从这个小乌龟壳儿中揪出来,即便不往前走,也要前方那人迈开步伐主动向她走两步,若是苏玉有了一个后路,苏逍也能全心全力去应付战场之事了。 既然萧致墨都舍不得让苏玉为难,苏逍又怎么可能去为难苏玉。苏逍心中叹了一口气,虽然此举说来对不住萧致墨,可他作为大哥,却不得不做。 苏逍将手中的酒盅端起,线条硬朗的面庞转向萧致墨,视线定定看着他,缓声道:“从二弟牺牲一事上,三弟应不难看出我对自己的弟弟妹妹究竟是何感情。” 看到白玉石桌旁方才还各怀心思的二人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句话上,苏逍摇头一笑,将手中端起的酒盅垂下去了一些,回忆道:“他们还很小时,父将因为军务繁忙,常年出征不提,就算边关无战事之时,在苏家的校场也常常一呆便是三四天不归家,那时他们兄妹几个基本都是由我带着翻墙上树,教习武艺,慢慢长大成人的。” “大哥?”苏玉轻唤了他一声,眸光微闪。 苏逍看向苏玉,惯常意气风发的面容此刻却漾起一片温柔之色,这样的神情就连苏玉都鲜有见过。 “不同于阿珺……太后,二弟与幺妹的年岁相当,当时都是短胳膊短腿的见日里跟在我后面奶声奶气地喊大哥,当时我便想,若是他们一直都长不大该有多好。”苏逍缓缓道,“三弟你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应该是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萧致墨摇了摇头,如实道:“大哥二哥年纪与我差得太多,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已然能帮父将分担军务,是以并没有太多的闲暇与我玩闹,当时我也只想着快些长大,这样才能与大哥大哥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苏逍低声咀嚼着萧致墨的话,摇头道,“其实父将一直说我的性格作风类他,以前我还不承认,如今想来确实有几分道理。一直以来我希望他们不要长大,这样我便能凭借一己之力将他们完好无损的护在我的羽翼之下。” 说到这里,苏逍的眉头一蹙,面上全是自责之色:“只是他们不可能不成长,我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当初看着二弟在我面前中箭,我便无能为力。如今因为出征,归期未有期,也不能再将幺妹呵护起来。” “大哥。”苏玉伸出手来将他眉间的皱着抚平,“阿玉虽不如二哥英勇,征战沙场睥睨敌军,却也并不是无能到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你分明知道我要说什么。”苏逍无奈道,手将苏玉的手从他的眉心处缓缓拉下,竟然径直执起放到了萧致墨的的手上。 苏玉的眼眸倏然瞪大,就连萧致墨也怔在了当场,因为方才喝酒而泛着红晕的脸庞此刻更加红了个透彻,可他的手指却试探地微微动了动,然后逐渐合拢,将苏玉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 苏逍的神色肃然:“我不在的时候,便将阿玉托付给你照顾了。” 萧致墨收敛了眼眸中的微光,神色认真道:“苏兄请放心。” 苏逍合了合眼,瞥一眼垂着头表情微怔的苏玉,沉声道:“只不过我既然是阿玉的大哥,你便别怪我偏心。我将她托付与你,一是因为你是我的三弟,二是因为你是最和我心意的人选,不管她只是拿你当做我的三弟、与她相谈甚欢的挚友也好,当做其他的也罢,我不会迫她,你若是想要反悔,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一定要现在便说出来。” 萧致墨握住苏玉的手一紧,下颌紧绷道:“我萧致墨虽然别的不济,但最重承诺。苏兄的此番托付,又何尝不是将我一直以来的心思道了出来,我心甘情愿。” 苏玉的眸光垂头钉在与萧致墨交握的手,是以即便他因为紧张而攥紧手的动作也能被她敏锐感知到。虽然心知此刻只要自己轻轻抽一抽手,萧致墨必然会主动松开,可她却并没有这么做。 苏逍今日对萧致墨所说的话未尝不是说给苏玉听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在她的心尖上。 除却了萧致墨,虽然还有不少人向苏家提亲,可是只有萧致墨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苏玉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只有萧致墨。 苏玉努力让自己维持着这份清醒,缓缓抬起头来,正正撞进萧致墨一双澄澈温和的眼眸中。 “苏二。”萧致墨灵秀的眉眼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苏兄不在的日子里便由我来照顾你,你还当我做萧三也好,当我做个大哥也罢,总归我一直都在这里。” 苏玉的眸光动了动,只觉得一切拨云见雾,相比于萧三的透彻明朗,她方才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添烦扰。 嘴角勾了勾,苏玉笑道:“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萧三。” 第七十章 因为萧致墨本身酒量就不好,加之刚开局时被苏逍灌得太猛,是以三人才喝了没多久,他的神思便混沌了起来。 苏玉看着一个劲儿冲着自己与苏逍憨笑的萧致墨,心中暗道不好,正要阻止苏逍继续灌他,萧致墨已经又一仰头一盏清酒下肚,酒盅离唇的时候还能借着酒劲豪爽道一声“痛快”,之后便安逸地眯着桃花眼半趴在白玉石桌之上,任凭苏逍怎么推都不起来了。 面对苏玉谴责的神色,苏逍的表情更是无辜:“以前从未与他这么畅快地喝过,我怎么能知道他的酒量差到如此地步?” 动了动唇,苏玉头一次觉得苏逍的话竟然让人无法反驳。 因为萧致墨已然人事不省,苏家兄妹二人只能将他就近安置在苏逍的卧房中。萧致墨的酒量虽然差,酒品却不错,只是闭着眼睛睡得昏天暗地,却一点都不闹腾。 苏逍派了人去给萧侯府送信,本以为萧侯府应该会将萧致墨接回去,没想到那边秉持着将门之风,男儿喝多就喝多,丢在外面清醒了即可。苏逍没辙,索性就将自己的卧房让给了萧致墨,灰溜溜地睡到了客房中。 萧致墨便如此糊里糊涂地在苏府住了一晚上,待到第二天出府时,神色还有些茫然。 本来萧致墨在苏府逗留彻夜未归并非什么大事,可这事第二日便被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哥捅~到了秦砚那里去。 此刻时辰尚早,秦砚还在房中动作温雅的用早膳,清汤寡水却生生被他吃出了龙肝凤髓的味道,听到了萧致彦的话,秦砚的眼眸不易察觉的眯了眯,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你三弟为何夜宿苏府?” “听苏府那边传话说是喝多了。”萧致彦坦然回答道。 “甚好。”秦砚手上的动作未停止,口吻平淡道,“别人都是大早上报喜,你是大清早上门报忧。” 萧致彦本是来看秦砚的好戏,可未想到秦砚看起来如此气定神闲,反倒衬得他更像是那个演戏的。 萧致彦不由向前凑了凑,纳闷道:“这早膳真的如此好吃?怎么你光顾着用膳连我的话都不在意?” 秦砚将手中的竹箸放下,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想尝一尝?” 萧致墨狐疑地看了秦砚一眼,指尖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摇头道:“还是算了,看着就没什么味道。” 秦砚笑了笑,却也没有继续用膳,将桌面上的瓷碗向旁边推了推,秦砚问道:“你三弟现在回来了?” “回来了,不过又走了。”萧致彦耸肩道,“父侯今日叮嘱他出城办事,怕是待到我出征那日他都回不来。” “不是还有五日才出征?”秦砚讶然道,“他这一去时间倒是不短。” “父侯也是有心历练,给他分派的活计自然轻松不到哪里去。”萧致彦道,随后上下打量了一番秦砚,视线在他的腰腹处定住,关心问道,“话说回来,如今距离出兵也仅剩下五日,你的身体吃得消?” “有何吃不消?”秦砚挑眉,“莫要小瞧我。” “这哪里是什么小瞧。”萧致彦大笑,挤眉弄眼道,“我分明是光明正大地瞧不起你们文臣。” “你这话当时我的面说无妨,因为我知你是在开玩笑。”秦砚毫不介意一笑,缓缓道,“但是到了出征之时还是少说为妙,此次苏家也有文臣随军出征,那人的性子素来强硬,若是让他听到,恐怕要出事。” “我自然也只会在你面前说说。”萧致彦爽朗一挥手道,“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分外好奇你说的那人是谁了。” “苏府门下的清客之一,于明堂老先生,你可知道他?” 萧致彦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是他?那老先生可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听说苏家的两个少将军……嗯……苏家的嫡长子在他面前都常常吃瘪,真不知道这次苏家怎么会想到将他放出来跟着。” “听苏老将军说是他毛遂自荐,而苏少将军此次出征亦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便由他去了。”秦砚道,“未想到于老先生的威名传得这么广。” 萧致彦神色凝重望着秦砚道:“我只怕到时候他压的可不仅仅是苏家的少将军。” “这有什么好担忧的?”秦砚勾了勾嘴角,清俊的面容一片淡然安定之色。 “也对。”萧致彦的嘴角抽了抽,“有你在,最终还指不定谁压谁呢。” 秦砚不置可否,用手撑着桌面,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萧致彦见状连忙上去搀扶,却被秦砚阻了动作。 “无妨。”秦砚摆了摆手,眉头却因为伤处的疼痛微微蹙起,“我自己可以动。” “你快别了。”萧致彦不由分说将他扶住,“我倒还真担忧你这伤到了出征之日能不能好。” “大好有些难度,不过肯定不会妨碍到日常的行动。”秦砚喘了一口气道。 萧致彦唏嘘,将秦砚扶到了床榻旁,帮着他靠在床上坐好,这才告辞道:“我一会还要去萧山军营训兵,再不走就该迟了,你继续好好养伤罢。” 秦砚因为方才那一番动作已经略显疲惫,闻言抬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萧致彦,点点头道:“你出府时,路过药房替我将白青叫回来,我还有事情要叮嘱他。” 不经秦砚提醒,萧致彦险些忘了还有白青这号人,诧异道:“也是,往日里来的时候白青总是一副恨不得时刻盯着不让你下床的模样,今儿个怎么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见着,为你煎药去了?” “他在整理药材。”秦砚回答道,“需要带的药材太多,这几日我行动不便,就只能靠他整理了。” “那我现在便去药房寻他。”萧致彦了然,瞥了一眼秦砚道,“你便不用送我了,在床榻上安稳躺着罢。” 秦砚好笑:“我何时说过要送你?出房门左拐便是府门,我还怕你走丢了不成?” 萧致彦爽朗大笑。 在萧致墨走后,秦砚一人在房间里等得无趣,便随手拿起一本放在床榻上的书随意读起,本以为可以打发些时间,可未成想脑中全是方才萧致彦提起的萧三夜宿苏府的话。 虽然知道昨日萧致墨既然喝多,苏府留他一宿倒也没什么错,可秦砚却无法集中思绪,素日里一目十行的书籍到了今日完全读不进去。 幸好秦砚如此伤神了没多久,白青便拎着大包小包的各色药材进了房门。 秦砚看着他将手中的纸包一股脑都摊在桌子上,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似水的平静,问道:“这些药材都是已经整理出来的?” 白青“哎”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回道:“没错,不过因为前几日购的草药太多,还没有一一分类出来,今日的进度便有些慢,怕是到最后空不出什么时间来炼药了。” “无妨。”秦砚笑了笑,伸手一指次间,口中道:“次间的檀木箱中还有一些我以前练好的丸药,将它们带上即可。” 白青闻言去了趟次间,回来时果然抱了一堆瓶瓶罐罐,脸上的表情也雀跃了不少:“这里竟还有这么多药,很多都是上品,公子若是早些将它们拿出来卖掉,倒也不用愁请不起柴夫了。” 秦砚将手中的书合上,无奈道:“这些药难炼,本就是救一时之急,哪里能说卖就卖。” 白青“嘿嘿”一笑:“我也就是说说。” 将那几瓶较为贵重的药从一堆药瓶中挑选出来,白青道:“这几瓶与其他药不同,路上摔了就可惜了,不若放在公子随身带的石椎木医箱中罢?” 秦砚眉头一动,蓦地转过头来,一句“不必”只吐出了第一个字,白青已然将那个石椎木医箱打开,正在向里面塞药,闻言诧异看向秦砚,问道:“公子您方才说什么?” 秦砚眸光闪了闪,收回紧盯着医箱的视线,缓缓道:“将那几瓶药与其他的放在一起便可,分开来放找的时候反而不方便。” “石椎木医箱不是您随身携带的么?”白青不解低喃道,却也没多问,将方才一时手快放入的药瓶又拿了出来,正待将医箱合住时,眸光一扫而过却觉得箱内置放物品的布局似乎变了一些。 跟了秦砚十来年,白青早已了解秦砚的习惯,箱内各种瓶罐器物的位置素来是按照常用的位置摆,即便匆忙也不会乱放。 白青心下奇怪,伸手将医箱内的纱布向外拨了拨,什么都没有,疑惑地撇撇嘴,本想将医箱重新合住,却突然心念一动,将肠线等物从医箱中拿出。 果然,一个针线精致的镜盒赫然落入眼中。 白青的眼皮一跳,将那锦盒攥在手中,视线转向坐在床榻上兀自看书的秦砚,开口唤了一声:“公子。” “怎么了?”秦砚将手中的书放低了些,露出一双黑如泼墨般的眼睛。 白青举起手,将那锦盒亮了出来。 秦砚神色一凝,随即笑道:“你语气那么紧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因为它。” 白青喉咙动了动,情绪有些激动:“这是……这是楚老先生为您留下的那个锦盒罢?” 秦砚眉目一片温雅:“你竟还记得师父。” “我自然记得!”白青拔高了声音道,“楚老先生说这锦盒是用来救您命用的,为何今日会出现在您的医箱中,您要将它带去出征?” “出征本就有危险,将它带去倒也没什么错处。”秦砚缓缓道。 虽然虽然心知秦砚说的没错,白青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反驳道:“可它也不是这个时候用。” 秦砚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既然是救命的东西,哪里还分什么时候,自然是危急时刻就用,你将它放回医箱中,我自有分寸。” 白青手中摩挲这那个锦盒,却头一次没有听秦砚的嘱咐,反而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公子不若将白青也一同带去出征,若公子真的出了什么危险,白青也好一同照料,毕竟它的用法其他人也不清楚。” 秦砚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多你一个少你一个虽然没什么分别,但若是你也与我一同去,府中便没人打理了。” 白青紧握住锦盒垂了垂头,再抬头是神色已是一片坚决:“公子若是不带我,我便将锦盒一事告知太后,太后一直知道内情,必然不会同意。即便公子走了,也能将您追回来。” 秦砚的神色猝然冷凝,低声道:“白青!” “除非公子将我关起来,一直关到您从战场归来!”白青面上一派执拗,梗着脖子看着秦砚,说完后又挠了挠头,稚嫩的脸上添了几分后悔,“也不行,关在黑屋子里也没人给白青送饭吃,等公子归来我早就饿死了,饿死太难受。” 白青说了一半自己的神色也哀伤了起来,晃了晃头,白青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蹙着眉头坚定对着秦砚道:“公子您还是将白青打死罢,打死白青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秦砚本来还在因为白青的不听话生气,听到他后面的话,不由气笑了。 “将锦盒给我放回医箱中去。”秦砚道。 白青张了张口,还要再反驳,就听秦砚清冷的声音继续道:“这几日也收拾收拾你自己的衣物,五日后随我一同走。” 第七十一章 之后的日子便这样风平浪静的过去。 苏玉每日里早起,与苏逍一起御马从苏府到苏家校场时,必定会经过秦府门口的那条街道,有时苏玉的视线会不自禁瞥向那个自己曾住过一年多的地方,唇角微微勾起摇头笑笑,虽然心中也疑惑他的伤势究竟有没有康复,却最终没有多驻留片刻。 而秦砚因为要随军出征,身上有伤不便行走不说,平日里还要抓紧时间收拾药材,自然也没有出府去看看苏玉。 是以两人如此一来而去,直到秦砚要走的那天,苏玉竟连秦砚随军出征一事都不知晓。 这一日清晨,初日还躲在天色尽头那边浓厚的墨云之中,连最朦胧的光影都未曾见到,空气在被一夜的凉雾洇湿后,呼啸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显得潮冷刺骨。 昏暗的天光中,一辆精致却并不张扬的马车在青石砖路上缓慢前行,每前进一步车轮轱辘都会与地面发出清晰的“哒哒”声,若此刻街上还有其他路人,必定会闻声抬眸,看看究竟是谁起得如此早。 驾马车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年,稚嫩却初现棱角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早起的困倦,时不时晃晃脑袋打个哈欠,两只手却紧紧握住马缰,生怕一不留神马走快了,惊扰到车里的人。 这时,一双如玉的手从车厢内掀开了悬挂在雕花木窗处厚重的帷幔,那只手只有指尖处带着一丝红润,指关节并不突出,却显得分外修长有力。 “咳咳。”静谧的空气突然被一阵轻咳打破,初始的声音非常低,随后却并未缓解,虽然能听出他在极力压抑声音,却莫名让人觉得他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急匆匆拉了马缰停住马,转过身来看向车厢内问道:“公子?” “不碍事。”回答的声音却从马车侧面的木窗处飘出,声音比这湿凉的雾气还清冷几分,如潺潺涧水滑过心尖,“方才、方才掀开车帘有些快,猝不及防呛了口冷风。” 少年有些懊恼:“您难道不该在车厢内好好卧着休息?做什么要去掀帘子,这一咳嗽必然会牵扯到腹部的伤处,可是又疼起来了?” “不疼,已然大好了。”车内的男子笑着回答道,“怎么不赶车了?今日我们可是要早些到的。” “信你才怪。”少年撇了撇嘴低喃道,却还是听话地重新赶起马车,努力让两匹马行得更稳一些。 这一对天色未亮便起身赶路的主仆,自然是秦砚与他的书童白青。 这几日因为秦砚身上的伤并未好彻底,与白青的关系简直翻转了过来,每日都要听白青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好一阵子,让自诩耐性甚好的秦砚也恨不得找些什么将耳朵塞上才好。 本来秦砚并未打算坐马车走,可白青却好说歹说都不同意,将从秦砚那里学来的利诱耍赖表演了个极致,逼得秦砚最终不得不同意。 好在因为路程不短,随军出征的还有不少运送辎重的牛车,多一辆马车倒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又会给萧致彦添一个嘲笑文官体弱的把柄罢了。 秦砚想到这里不禁无奈笑笑,却被白青这狗耳朵听了去,声音紧随着方才秦砚因为笑意而加沉的呼吸声传来:“公子您可是又掀起车帘了?” “嗯。”秦砚随口应道,又怕被他啰嗦,便补充了一句,“车厢内太闷,掀开车帘透透气。” 白青撇了撇嘴,正想着要如何劝说他,便听秦砚突然道:“停一下。” 白青将马缰一勒,骏马听话停住脚步,白青转身问道:“怎——” 这身子才转了一半,看到了所处的是哪家的府邸的大门,便将后面那“么了”二字吞回到了腹中。 知道车厢内那人定是在静静凝望那处院落,猜想院中人此刻是否还在安睡,白青暗暗叹了一口气。 本是不欲打扰,可终究不想自家公子临出发前连作别的话都不能与那人说,白青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们今日出发得早,公子若是有什么话想说,现在我便为您敲门去。” 秦砚的声音似笑非笑:“现在?卯时还未到。” 白青挠了挠头:“若是此刻不见,出了凌安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了。” 秦砚并未回答,只是又深深望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院落,执着帷幔的手缓慢垂下,注视着那座熟悉的府邸被帷幔一点又一点阻隔在视线之外,待到最后那一抹光亮消失不见,秦砚眼中的笑意也沉淀了下来,眼眸如今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黯淡。 “继续赶路罢。”车厢内传来秦砚被厚重帷幔所覆盖而发闷的声音。 白青重新驾了马车,待出了苏府府邸的那条路,他才略微抬高了声音对着秦砚道:“也许……苏二小姐会来为苏少将军送行也未可知。” 马车车厢内久久并未传出任何声响,帷幔太过厚实,仿佛将箱内之人的一切都阻隔开来一般,就连白青自己也不确定是秦砚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秦砚回答了,他却没有听见。 此次出征苏家军与萧山军会师的地方依然在苏家校场,虽然秦砚出发是最早的,奈何马车的行进速度到底快不到哪里去,是以待他到达校场时,苏逍已然开始对士兵训话,只等萧山军到了便能出发。 秦砚推了白青主动伸过来搀扶的手,从马车上动作斯文的下来,整了整身上的锦衣,这才背靠着马车远远遥望着苏逍站在近十万士兵面前训话,而白青却抓耳挠腮地东看西看,那架势恨不得自己目光所到之处都能开出花来。 “怎么了?”秦砚注意到白青的反常,转过头来打趣他道,“身上生虱子了?” “没、没有……”白青苦了脸,也不敢开口说自己方才找了半天,苏二小姐并不在此处,怕是今日苏逍出征她确实没来送行。 秦砚合了合眼,眺望着远处动作整齐划一的苏家军感叹道:“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苏逍少将出征前训话的模样,上次仅是用耳听到士兵们喊口号,便觉得豪气云天,今日所见,竟比那日还要震撼人心。” 白青虽然方才注意力并未放在此处,却也不由的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也难怪会有人喜爱那纵横驰骋肆意沙场的生活,虽然残酷,却也难得快意。” 白青被秦砚说的有些迷惑:“都已经残酷了,又怎么会快意呢?” 秦砚眉目柔和,笑道:“就像人生在世,既有痛苦磨难,又有欢欣喜悦。然而却有人觉得快意,有人觉得不如意。” 白青被秦砚绕得似懂非懂:“那怎样能活得快意些?” “尽力而为,无愧我心罢。”秦砚侧头看向白青,眸光满是温和,“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快意?” 白青挠了挠头,面容羞赧道:“只要能与公子在一起,白青就觉得快意。” 秦砚轻轻拍了拍白青的脑袋:“你便这样懵懵懂懂的其实刚刚好。” 这难道不是在变相的说他傻? 白青先是憨厚笑笑,随后蓦然回过神来,正要争辩回去,便被一阵齐整的步伐声所打断,不由向四周逡巡一番,这才发现苏逍已然鼓舞完了士气,此刻八万大军正队列方正地向校场门外出发。 一队又一队士兵从他们面前秩序井然走过,排与排之间的缝隙处隐隐能看到一个背脊笔挺的身影负手而立。 待到那一队伍完全走过,那人的身影便完完全全显露出来,正是此次出征的副将苏逍。 “你们为何在这里?”苏逍向两人走来,步履稳健速度却如生了风一般,神色有些严肃,“苏家校场之内闲人不得进入。” “我们才不是闲人。”白青愤愤不平道,“公子是此次出征的监军。” 苏逍线条刚毅的面容微露出诧异神色:“什么监军?为何我没有听说此事?” “下官也是才接到的懿旨,并未广而告之,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秦砚缓缓道。 苏逍的眼神却一凝,脸上的表情也瞬息变了好几个:“她派你来的?” 因为此刻有外人在场,苏逍并未讲说讲得透彻,但秦砚却懂了。 “也不算是。”秦砚缓缓道,“是我自愿来的。” 苏逍冷哼一声:“无论怎样,战场可不如你平日里与人对弈那般,若是输了可是连命都要丢了的。你既然手无缚鸡之力,最好莫要将它视为儿戏,管好自己的小命比什么都重要。” 秦砚的虽然脸上挂着笑,却让人难以看出半分真实的情绪:“多谢苏少将军提点。” 苏逍瞥了一眼秦砚的马车,沉吟片刻,才开口问道:“那日我揍你的伤,如何了?” 还未等秦砚回答,一旁的白青已然惊呼出声:“原来是你揍了我家公子!” 苏逍这才正视了一眼白青,眉峰一挑道:“便是我,你想如何?” 白青个头比苏逍矮了不止一头,此刻却已然气得跳脚,撸了袖子就要往苏逍身边冲,衣领却在此时被人一把拎住,于此同时觉得自己的后颈被人轻轻一点,顿时半个身子便麻了下来。 一看那熟练的手法,白青便知道是自家的公子,顿时气也泄了,嘴巴一鼓一鼓的如个小青蛙一般。 苏逍被他这幅模样逗笑了:“就你这样,还想替你家公子揍我?” 白青也觉得自己挺丢人现眼,想把自己的脸捂住,胳膊却酸得抬不起来,只垂下了头吞吞吐吐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我便等你来报仇。”苏逍心不在焉道,眺望着远处继续道,“那边萧山军也赶到了,我这便过去了。” 秦砚点了点头。 苏逍方转身还未走两步,却又被白青还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唤住:“苏少将军,苏二小姐难道今日不来送你?” “她不会来了。”苏逍转过身来,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秦砚,幸灾乐祸道,“说来也巧,我让她今日不用来送我,是以她既不知道你要随我一起出征,你也不会有机会与她道别。” 第七十二章 白青闻言也不由偷偷去瞥秦砚,秦砚的神色间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只是云淡风轻地向着苏逍已然离去的背影行了一个别礼,温文有礼道:“多谢苏少将军解惑。” 这句话自然得不到苏逍的回应。 白青忍不住冲着苏逍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做了一个愤慨的表情。 “怎么了?”秦砚好笑道,“让你拿着斧子劈了几天柴火,胆子就大到敢跟率领几万大军的少将动手了?” 白青气焰早已萎靡,嘴却硬道:“若是我今日带了那把斧子,一定冲上去砍他!公子与他不同,是个斯文人,他竟然也下得去手打。” 秦砚晃了晃自己紧揪住白青衣领的手:“这般的动作也叫做斯文?” 白青点了点头,又飞快摇头道:“若是公子能将我的领子放开,便更斯文了。” 秦砚眸光微闪,嘴角缓缓勾起,清俊的面容在这般的笑容衬托下显得有些狡黠。 白青心头一凛,正要开口将自己的话收回来,就感觉秦砚放在自己后颈的手突然松开了,脖子后面瞬间凉飕飕的一片。 “哎呀!”白青刚离了秦砚的扶持脚下便是一软,双腿在这一刻仿佛失了力,怎么都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向下跌去。 就在白青以为自己肯定要直接坐到地上时,秦砚又及时拎着他的胳膊将他扶稳,口中道:“这颈后的麻穴你被点了这么多次,却一点记性都不长。” 白青低低哀嚎了一声,口中认错道:“公子我错了,再也不敢说要打苏少将军的话了。” 身旁的秦砚却并没有出声回应他,白青保持着认错的姿势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秦砚,却发现秦砚正目不斜视地眺望着远方一处,清俊的面容上神色悠远寡淡,眸光却如被吹破的潭水一般隐隐颤动。 此时能让秦砚有如此表情的事情应该不多,白青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禁开口唤道:“公子?” 秦砚扶稳白青的胳膊,将他轻轻一推,白青便不由自主的倒在了马车里面。 “你进去缓着罢。”秦砚道,“还有不多时便要启程了。” 白青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圆润的脸皱了一皱。 秦砚将白青的双腿也搬了进去,扶着他坐在了马车上,作势便要下马车。 “公子?”秦砚明显的敷衍与不在状态显然把白青骇了一跳,忐忑不安问道,“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秦砚一手扶着马车的帷幔一手向前方随意一指。 “什么?”白青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因为萧致——” 白青的话音还没落下,马车内的光亮便蓦然黯淡了下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阻隔在厚重的帷幔之内。 白青的话在喉咙口转了一圈,努力抬起胳膊挠了挠头,委屈地将后面未说完的话说给自己听道:“难道是因为萧致彦将军来了?” 饶是白青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秦砚,此刻也猜错了秦砚突然离去的原因。 秦砚与萧致彦的关系再铁,今日一同行军出征,之后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朝夕相处,秦砚自然不会因为见到了萧致彦迫不及待成如此模样。 秦砚步履沉稳地穿过一列又一列正在接受点将的士兵,待走到苏家校场门口远离了众人的视线之后,这才毫无征兆地奔跑了起来,急促的脚步混合着胸口愈来愈悸动的心跳,每一下都浇不平自己的心急如焚。 方才在与白青说话时,秦砚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众人,一眼便望见了苏家校场门外茂密的树丛中静静伫立的苏玉。居然离她的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可秦砚仅这一眼便能肯定那就是她。 秦砚向来好面子,从不让自己在苏玉面前显得太过狼狈,此刻他却什么都顾不上了。步履匆忙到只觉得若是再快一步,他的心脏便会从胸口蹦跳而出,可若是自己放慢了半分的脚步,他都生怕苏玉便这么离开,那样他就真的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随着秦砚与苏玉之间的距离渐近,他也终于看清了苏玉的模样,一袭海棠色骑装,清丽的面容粉黛未施,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秦砚疾奔而来,目光先是震惊,随后又化成了浓浓的疑惑之色。 “苏……二小姐。”秦砚终于立定在苏玉的面前,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清俊的面容上笑意却怎样都掩饰不住。 “秦大人今日怎么也来苏家校场了?”苏玉诧异看着秦砚,猜测道,“可是来这里送萧致彦将军出征?那日万寿宴上我能看出你与他的关系很是不错。” 秦砚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双如泼墨染过一般的眸子深深在苏玉的面上流连,摇了摇头,秦砚道:“并不是,我是此次征讨睢阳王之师的监军,要随军一起出征。” 苏玉摩挲着马鞭的手徒然一紧:“监军?” 秦砚眉目柔和看向她:“正是。” “可我并未听大哥说起过此事。” “莫要这么用力,小心伤了手。”秦砚将马鞭从苏玉的手中抽了出来,这才继续回答道,“苏少将军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府中养病,太后的懿旨直接传入了府中,是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苏玉的视线落在秦砚的手上,眉头在不自觉间拧的越来越紧,嘴巴张张合合了几次,良久才轻吐出一句:“既然是你与大哥一起出征,必然会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的。” “我会的。”秦砚目光锁在了苏玉的身上,神色愈发恋恋不舍,“你等着我……我们。” 苏玉只觉得被秦砚如此灼热的视线压迫地无法抬起头来,顿了顿,轻声问道:“那日大哥伤你的地方,如今可痊愈了?” 秦砚怔了一下,睫毛颤了颤,似是才反应过来苏玉问了什么,倏然伸手一捂自己的腹部,微弯了腰倒抽一口气道:“并未全好,好像……有那么一点痛……” 苏玉被秦砚惊得后退了两步,想要上去搀扶,最终却止了动作,有些怀疑道:“这么多日了,怎么还会痛成这样?” 秦砚苦笑,嘴唇有些发白:“方才一时没注意,跑得急了些。” 看到秦砚这幅模样,苏玉才察觉到了严重性,匆忙上前扶稳了秦砚,口中关怀问道:“还是腹部那处疼痛?用不用坐下来休息一阵?” 秦砚轻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借着苏玉的力缓缓坐到地上,自始至终眉间都深深的蹙起,看着便让人觉得焦心。 “你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能随军出征?”苏玉道,“不要命了么?” 秦砚将苏玉的马鞭放在了一旁,脸色已好了些许,侧过头来对着苏玉笑道:“既然有人在等我,我自然会更珍惜自己这条命。” 苏玉的面色颇为不赞同:“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只盼你能在路上少受些颠簸。” “白青为我准备了马车,乘着马车一路上会好许多。”秦砚安慰道,“倒是你,我今日听苏少将军说你不会来,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是大哥确实说过不用我送。”苏玉道,“只是此次出征我都不知道他何时能回来,又怎能不来相送?于我来说便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秦砚目露庆幸:“也亏得你会有如此想法。” 苏玉自然清楚秦砚为何会有此一说。 苏家是将门世家,按理说对于出征一事早该习惯,可无论是谁出兵,苏玉必定会去送别。 每次相送,虽然明知不该,心中也会隐隐忧虑,生怕这便是与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更何况就连父亲苏世清也说过此战甚是凶险…… 苏玉抿了抿唇,轻声道:“照顾好自己,也替我照顾好大哥。” “苏二小姐放心。”秦砚温声应了,松开捂住自己腹部的手站了起来,随后将手递与苏玉。 苏玉怔了一下,这才伸出了手,被秦砚的掌心冰凉的手握住的那一霎那,苏玉的心猛然在胸口紧紧一跳。 借着秦砚的力站起身来,苏玉听到耳边秦砚温声道:“方才的痛缓得差不多了,那边的估计已经会师完毕,我也该走了。” 苏玉不动声色地从秦砚的掌中将自己的手抽出:“去罢,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秦砚凝视着苏玉,喉咙微动,最终轻唤了一声:“苏玉。” 苏玉闻声抬眸,仅这一瞥,便撞进了秦砚如一潭深泉般的眸光中,只觉得似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住了视线,早先的沉沦仿佛又活了一般,怎么都脱离不出来。 秦砚的目光太过留恋,连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几乎给苏玉一种两人其实还在一起的错觉。 “玉儿。”秦砚又开口,因为两人距离已然太近,清爽的男子气息几乎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住,虽然身后无物,可苏玉就是觉得只要那双眼眸不阖上,自己便无路可退。 双手倏然紧握,让指甲毫不留情的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所带来的疼痛让苏玉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脚下挣扎着后退两步想要再一次逃开这人早就布下的天罗地网,可却为时已晚。 秦砚一把揽住了苏玉的腰。 “做什么?”苏玉问道,想要继续后退,却怎么都逃不出秦砚的桎梏,只能感觉那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最终他柔软的唇轻轻印上了苏玉的额头。 时间仿若在这一刻静止了一般,苏玉的双眸瞪大,不可思议地死死盯住秦砚裸~露在外的纤细锁骨,几乎失了言语的能力。 秦砚放在苏玉腰间的手缓缓上移,滑过背脊拂过颈间最终轻轻捧住了苏玉的脸颊,如对待最为珍视的珠宝一般。 印在额上的唇停驻了片刻才分开,秦砚压低了视线,用自己的额轻抵着苏玉的额,彼此的呼吸缱绻纠缠在一起,视线相交,两人都能从彼此的眸光中搜寻处一些昔日的点点滴滴。 “等我回来,好么?”秦砚的清冷的声音此刻如不断落下的连绵雨丝,不知在谁的心湖中泛起层层涟漪,“等我回来,等一切都结束,我们……” 秦砚的声音一顿,目中露出一丝恳求的意味,小心翼翼道:“我们尝试着重新开始,好么?” 第七十三章 “小姐!”冬儿焦急唤住正要走出苏府大门的苏玉,趁着苏玉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等她的功夫,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苏玉面前,将手中的海棠色大氅抖开,也不等苏玉点头,便不由分说地将大氅披到了苏玉的肩头。 苏玉的神色怔了怔:“这是做什么?” “昨夜天气骤然寒了下来,冬儿晚上睡觉时被冻醒了一次,给小姐加锦被的时候小姐不是还迷迷糊糊的说有些冷么,怎么今日要出门还穿得这么单薄?” 苏玉凝眉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今日出门看到屋外的阳光大好,倒是把它给忘了。” “再过几日就是小雪了,阳光再好风若是直接打在身上也是要凉到骨子里的,到时候小姐喝下的那些药可是又白搭了。”冬儿一面说着,一面为苏玉系着大氅领口的丝织缎带,“不过昨夜我起来为小姐添被时小姐睡得特别酣甜,我很久没见小姐睡得这样好了。” 苏玉“扑哧”一笑:“说得仿佛我每日都睡不饱觉似的。” 冬儿打结的手一顿,苏玉以为是她仰着的动作太过别扭,很是自然的将大氅领口的缎带从冬儿的手中接过,三下两下系好。 “小姐。”冬儿抬起头来偷眼瞧着苏玉,顿了一顿,才小声问道,“小姐睡得那般舒心,是因为前线新传来的捷报,还是萧三公子回来啦?” 苏玉的手从自己的领口放下,诧异看了冬儿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冬儿红了脸,嗫嚅道,“这儿两件事对于小姐来说都是喜事,所以冬儿就随口问问。” 苏玉似笑非笑:“两样都有,这下你该满意了?” “一点儿都不满意。”冬儿口中小声嘀咕道。 自从秦砚随着苏逍一起出征,如今已然过了半月有余,苏府所得的关于前线的消息也就只有那唯一一封从边关而来的战报。 当时冬儿正巧随苏玉去书房为苏老将军送晚膳,便有幸偷偷瞥到了那封战报的一角。战报上面是字迹整齐却毫无个人特色的馆阁体,可苏玉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秦砚亲手所书。 只可惜秦砚虽然写了许多内容,对于他自己的近况却只字未提。 “大少爷应该也传封家书回来的。”冬儿遗憾道,“这样我们还多少能知道些他们的近况。” “大哥身在沙场怕是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有一封战报就不错了。”苏玉道,“你若是有想这想那的空闲,不如去母亲那边将冬天要穿的衣物收拾出来,提醒她若是要出门,也要多穿些才是。” 冬儿应了一声,试探问道:“冬儿还用吩咐后厨给小姐备晚膳么?” 苏玉奇怪道:“为何不备?” 冬儿的垮下去的表情振奋了起来:“那小姐一定要早些回来。” 与冬儿分别,苏玉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道冬儿果然想得比她要周到些,仅仅是原地不动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便觉得立冬的寒风打在脸上有些干干的生疼,若是没有这件大氅,今日出去必然会被冻着。 如今已是宁国的擒贼之师出征的第十七天,临行前母亲就因为担忧天气骤冷,为苏逍添置了几件厚实暖和的衣物,此刻他必定不会在营地里挨冻罢?苏玉抿了抿唇,也不知秦砚是否有人记挂着为他多带几件厚衣服? 苏玉一面沉吟着一面绕过了苏府的内院来到大门口,缓步跨过府门门槛,向前方走了两步,便听到后面有人唤了自己一声,转过头来,才发现是与自己相约之人。 萧致墨一身淡青色锦衣,因为这些日子的东奔西走,肤色晒黑了一些,衬得他那双桃花眼更加清澈透亮。 “苏二!”看到苏玉发现自己,萧致墨的嘴唇挑起,绽出爽朗笑容,“真的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了!” 苏玉往回走了几步,疑惑道:“不是说好在小酒坊里面见么?” “我们要去的地方跟小酒坊的方向刚好相反,我怕你绕远路,便索性来苏府门口等你了。” 苏玉“扑哧”一笑:“我们两家的府邸坐落在凌安城两头,总归有一个人要绕一绕,你倒好,直接舍己为人了。” “是舍己为苏二。”萧致墨想也不想更正道,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日萧致墨在为苏逍送行之时不甚醉倒在苏府,第二日便因为萧侯派下的任务急匆匆地出了城,苏玉本以为萧致墨此次出行时间不会太长,却没想到他一去就是二十多天,竟然昨日才回到凌安城来,当真当得起那句好久不见。 萧致墨与苏玉边走边为她讲着这一路的各色见闻,因为凌安城靠在内陆,远离湖海,苏玉也从未见过萧致墨所说的渔船与水道,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萧侯大人将你派出去这么久,竟是为了军饷一事?” “没错。”萧致墨回答道,“宁朝此番先后两次出征,财力耗损极大,士兵领命出征,官府原本分派给他们的田地自然也就无人耕种,加之前任五兵尚书中饱私囊行不义之举,虽然已被抄家,可得来的钱远不够填补现下的窟窿。此刻国库虽然并不吃紧,可此次与睢阳王一战还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有备方能无患。父将知道我平日里最喜欢与这些打交道,便向太后推荐了我,得了一个置办军饷的差事。” “那不知萧三此次出行有什么收获?”苏玉好奇问道,“我竟不知收购军饷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收获颇丰。”萧致墨说完了这句,似是也觉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南方的作物一年二至三熟,比起北方的产量要高出许多,虽然需要花费人力物力运送回来,却还是比在此处征粮要划算许多。” “原来如此。”苏玉点头道,“你既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也难怪会离开这么多天。” “苏二你可是想我了?”萧致墨侧了侧头,颇为顽皮地眨了眨眼道。 “没错。”苏玉坦然承认道,“大哥走的这段日子里都没人与我拌嘴,少了太多乐趣。” “我平日里也没与你斗过嘴。”萧致墨故作委屈道,“原来你只是闲的无趣了才会想我。” 苏玉捂嘴一笑。 “今日我们不是要一起去买纸鹞?”萧致墨俊朗眉目沾着笑意道,“其实我此次在南方看到了不少好看的纸鹞子,只是都没有我今日要带你去的那家小铺做得精致而又栩栩如生,便没有给你带回来。” “你越说越让我觉得心痒痒,还要走多久?”苏玉问道,“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南边了罢?这地方也真够偏的。” “既然你都觉得偏了,那便是快到了。”萧致墨笑看向苏玉,向前方一指,“就是那家铺子了。” 苏玉抬眼一望,萧致墨所指的地方就是一间不甚起眼的小铺子,坐落在两人所走之路的最深处,果然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此偏的位置竟然都能被萧致墨发现。 从那家铺子中走出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子,手中还握着一根沾了墨的毛笔,本来正口中絮絮叨叨着什么,却在看到萧致墨时神色一正,将手中的毛笔笔端狠狠向萧致墨点了点,气呼呼道:“你小子怎么又来了?!我早就说过只开这一间铺子!” 听到这句话,苏玉便知道萧致墨必定已经三番四次来请眼前这个老人家去他的店中,忍不住嘴角勾了勾,却没有笑出声来。 萧致墨尴尬瞥了苏玉一眼,摆手道:“陈老爷子您误会了,我今日来订做纸鹞,不是早就给您说过我会带朋友来做纸鹞么?” “哼!”那陈老爷子用毛笔的另一端点了点自己的手心,“算你小子识相。” 萧致墨爽朗大笑:“我先带着她看看您的铺子。” 陈老爷子单挑起一边的眉峰:“你小子还真把这里当自己的地盘了?” “哪敢哪敢。”萧致墨口中应付着,却向苏玉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玉对着老爷子抿唇一笑,跟着萧致墨走进了店铺。 这纸鹞铺子倒是比外面看起来大了不少,大小不一的纸鹞铺满了店铺的墙壁与房顶,就连地上也横七竖八的随意放着许多纸鹞,每一个的画工都细腻精致,让人爱不释手。 苏玉警惕的注意着脚下,生怕移了脚便不小心踩到哪只纸鹞,是以只能在隔了一段距离细细打量着周边的鹞子。 “可有哪个喜欢?”萧致墨看着苏玉流连着不愿收回的目光,笑着问道,“若是没有喜欢的,还可以说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让陈老爷子帮你重新做一个。” 一抹温婉笑意在苏玉清丽的面容上绽起,她正要回话,便听屋外陈老爷子精气十足地怒吼道:“你说让我做我就做?你脸怎么那么大?” 萧致墨苦笑着摸了摸鼻尖,压低声音对苏玉道:“我每次来他都这么说,可是每次还是给我做了。” 苏玉应了一声,对着萧致墨一笑做了一个出门的手势,见萧致墨点头之后,苏玉才顺着原路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店铺,来到陈老爷子面前有礼道:“陈老爷子。” 陈老爷子显然不是很习惯与官家小姐打交道,一脸谨慎地后退了一步,蹙着眉头道:“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离这么近?” 苏玉啼笑皆非,后退了两步道:“陈老爷子,我想请您帮我做几个挂在房间里的小纸鹞。” 陈老爷子表情紧绷道:“你要什么样子?倒不是我姓陈的夸口,只有你说不出的,没有我做的。” 苏玉笑了笑,声音温和道:“因为我这边有至关重要的人随军出征了,还想请老人家帮我做画着蝙蝠的小纸鹞,挂在屋子里也算是寄托思念罢。” 陈老爷子咂了咂嘴,脸上的表情倒也柔和了起来:“原来是为了出征之人,蝙蝠,遍福,寓意确实不错。” “那陈老爷子便是答应了?”苏玉喜悦道。 “送上门的生意不做你当我傻嘛?”陈老爷子冷哼道,“更何况你这丫头心思善良,我不为难你。” 苏玉感激一笑。 “你要做几个蝙蝠小纸鹞?”陈老爷子问道。 “几个?”苏玉疑惑地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自然是你想将几个人的平安挂在心上!”陈老爷子不耐烦的低吼道。 苏玉很是反应了一阵,这才张了张口:“两……两个……” “嗯……”陈老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视线转向站在店铺门外默默看着二人的萧致墨。 第七十四章 苏玉看见了陈老爷子的神色,疑惑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萧致墨已然从屋内出来,正斜倚在门框上看着面色沉静地看着二人说话。 虽然清楚萧致墨并不知道自己口中的两个人指的是谁,可苏玉还是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嘴唇。 陈老爷子的视线在两人面上来回一扫,饱经风霜地脸上一抹了然,却没再继续问什么,反而转了话题道:“你是今日等着我做这两个纸鹞,还是以后来取?” “在这里等着罢?”苏玉松了一口气,面带问询之色看向萧致墨。 “听你的。”萧致墨一双清澈的桃花眼中波光流动,温和道。 “那我这便去做。”陈老爷子道,握着手中的笔向铺子刚走两步,却倏然定下了脚步,一动不动望着前方。 苏玉视线随着陈老爷子望过去,才发现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正向这里走来。那中年人看到站在一处的两人,嘴唇微张,露出愕然的神色。 陈老爷子眉峰微挑道,“哟!你这兔崽子也知道回来了?” 苏玉蓦地一怔。 “陈先生?”原本还斜靠在店铺门口的萧致墨此刻也走到了苏玉的身边,唤了来人一声,随后转向苏玉笑着介绍道:“苏二,这个是陈老爷子的独子,以前我来时也遇见过他,你可以唤他……” 萧致墨话还未说完,便因为苏玉面上愈来愈凝重的表情而止住。 视线在苏玉与来人之间逡巡了一圈,萧致墨疑惑道:“你们二人……认识?” “认识。”苏玉点头道。 来人缓步走到苏玉面前,深行一礼口中道:“苏二小姐。” 这个突然造访的人,便是以前苏府的总管事陈坚。 陈坚当了苏世清多年的贴身仆从,资历甚老。当年苏世清军务繁忙,说苏府的嫡长子苏逍是他拉扯大的一点都不为过,而苏家其他兄妹几个与他关系也十分亲厚,都亲切地唤他一声“陈叔”。是以当初陈坚承认自己是传出苏家与太后不和谣言的罪魁祸首之时,苏府上下无一不震惊。 只是如今既然苏世清已经承认自己当时便知晓太后与秦砚的通盘棋局,陈坚如此的作为也必定是出于苏世清的示意。 对于苏世清的执意隐瞒苏玉的心结尚且未解开,如今又遇见了另一个知情人。虽然心中清楚陈坚只是听命行事,各种缘由怕是都了解的不多,可苏玉此刻突然见到他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陈叔……”压抑住了心头的情绪,苏玉轻咳了一声,几步上前扶着陈坚直起腰来,口中道:“陈叔快请起,方才远远看着你出现在这里还觉得不可思议,未想到你与陈老爷子竟是父子。” 陈叔站起身,凝视着苏玉,眸中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是喟叹了一口气,疼惜道:“二小姐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啊。” 听着二人的对话,此刻立在一旁的萧致墨心中更加疑惑,不由看向陈老爷子。 “哼!”一直冷眼旁观的陈老爷子一声冷哼,看着陈坚恨铁不成钢的解释道,“这不孝子曾经是苏府中的管事,因为犯了错被赶到了苏家的庄子上去了。” 萧致墨的神色讶然。 苏玉却在这时候转过身来,对着陈老爷子慌忙解释道:“陈叔一事是个误会,他其实并未犯下什么错。” 陈坚却在这时缓缓开口道:“苏老将军向来赏罚分明,陈坚得了苏老将军的体恤留在苏府,心头已然十分感激,如今断不能就此抹杀自己犯下的错误。” “陈叔……”苏玉喃喃道。 陈坚却摆了摆手,对着苏玉笑道:“没想到今日这么凑巧,我来探望老父,竟能有幸遇到了苏二小姐。” “我也是头一次来。”苏玉道,“早听你说起有个手艺极好的父亲,没想到就是陈老爷子。” “他竟这样说我?”陈老爷子面色缓和了些,眼角随着岁月而加深的笑纹渐渐显露,即便努力紧绷着脸也再难遮掩,骄傲道,“我别的不敢自夸,做出来的纸鹞定然是最好的。” 陈坚也跟着劝哄道:“父亲的纸鹞自然做工精致上乘,否则怎会引得萧侯的三公子再三过来。” “确实如此。”萧致墨跟着点头应道。 陈老爷子的面色更加喜悦,轻咳了一声,脸庞微微仰起道:“也算你们几个有眼力。苏二小姐既然说要在这里等着拿纸鹞,我便现在就去做,就不浪费时间跟你们拉扯闲话了。” 苏玉温声笑道:“那便有劳陈老爷子了。” 陈老爷子嘴角笑意还来不及收敛,轻轻地哼了一声,提着笔便进了店铺。 陈坚的视线从陈老爷子的背影上收回,压低声音对着苏玉与萧致墨二人道:“家父性格就像个老顽童,让苏二小姐见笑了。” 苏玉神色宁和,摇头道:“哪里哪里,陈老爷子口硬心软,方才还答应为我做两个纸鹞挂在家中,我心中十分感激。” “今日是萧三公子带着二小姐过来的?” “以前给苏二带过一串陈老先生做的小纸鹞,她非常喜欢,便想着带她亲自过来挑挑,没想到陈先生与苏府还有一番渊源。” “渊源谈不上。”陈坚叹了一口气,“父亲的纸鹞向来做的精细,没有一时半刻怕是很难完成,这条箱子前方有一个小茶馆,不若我们去那里一面喝茶一面等他。” 苏玉与萧致墨对于这个建议欣然同意。 因为城南并不是商业繁华之处,三人一路走过来街道十分冷清,虽然鲜少能见几个行人,却也一路行得畅通无阻。三人走了还未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陈坚口中提到的那个小茶馆。 说是小茶馆,其实也就是一个在街边临时搭起的小棚子,苏玉本还担心街道上人如此少,小茶馆这个时候招揽不到顾客怕是未必会开,却没想到棚下坐着的客人却异常得多。 似是看出了苏玉心中所想,萧致墨笑着解释道:“城南这边商铺太少,茶馆也只有这一间,大家闲来无事了喜欢聚在一起,为了就近,自然便优先选择此处了,是以这里虽然偏僻,却反而比西街的一些茶馆热闹许多。” 苏玉捂嘴低笑:“萧三你知道这么多,难不成也打过这家店铺的主意?” 萧致墨连忙否认道:“这倒没有,我要是那种看到了店面便要开铺子的人,如今这副身家恐怕早就被败光了。” “这是为何?”苏玉不解道,“此处不是生意不错么?” “正因生意不错,老板未必同意盘下,就算高价买下,此处不是繁华地段,即便细水长流也未必能回本,所以不如不买。” “原来如此。”苏玉道。 陈坚亦开口感叹道:“没想到萧三公子出自侯门世家,竟然会懂这么多生意经。” “哪里哪里。”萧致墨谦虚道。 “话说回来,以前陈叔在苏府做管事时,负责掌管苏府的采办事物,对于生意一事也十分精通。”苏玉潋滟眸光婉转道。 陈坚抬头看了苏玉一眼:“也仅是略懂而已,听了萧三公子的一番话,哪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苏玉话锋却忽然一转:“略懂已然很是了得,陈叔如今在城郊的庄子如何?可曾想过重回苏家主宅?” 陈坚一怔,随后摇头道:“多谢苏二小姐关心,在庄子做事听起来的确没有在苏府主宅掌事那般风光,可却胜在清闲,我在庄子里过得很是自在逍遥。” 苏玉闻言一沉吟,正想开口说话,看到茶铺的店小二端了茶壶与茶碗过来,便未顿住了没说。 店小二将三个茶碗依次摆在三人面前的桌上,为三人倒好茶,道了一声“客官慢用”,这才退了下去。 “喝茶。”陈坚笑道,“这家茶馆店小,用的也不是很么好茶,不知二小姐与萧三公子能不能喝得惯。” 苏玉不介意一笑,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茶碗落在桌上时,苏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陈叔如此拒绝,可是因为父将?” 陈坚瞥了一眼身旁动作雅致端着茶碗啜饮的萧致墨,见他毫无任何反应,这才回话道:“当初答应老爷做那件事情本就是我心甘情愿,又怎会是因为老爷?实不相瞒,上个月老爷便去来庄子里找过我,言风头已过,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若想回主宅随时都能回去,是我自己拒绝了老爷的好意。” “这是为何?”苏玉眉头深蹙道。 “其实我方才说的话真的是我心中所想,以往在主宅虽然风光,闲暇却很少。如今在庄子上,每日清闲下来还能来这边看看老父,在我看来日子过得反倒比在苏府悠然得多。” 几月未见陈坚,如今他确实看起来气色不错,人也发福了一些,面容比起往日的严肃,多了三分随和在其中,一看便能猜出他所言非虚。 陈坚都如此说了,苏玉自然不会再劝说什么,虽然心中惋惜,却只能开口道:“既然父将都没能劝动你,我便也不在多说,只是陈叔若是何时有空,也常去主宅走动走动,你跟随父将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哪怕只是与他闲聊两句,他也定会十分开心。” 陈坚抚着胡须笑道:“我其实也路过了苏府许多次,但是犹豫了一下终归没进去,今日有二小姐这话,明日我便去苏府逛上一圈。” 苏玉笑着点头:“我一会回去便与门卫说一声,若是陈叔来了,便让他们直接将您迎进去。” “有劳苏二小姐了。”陈坚感激道,顿了一顿,他面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挣扎了半晌还是开口道,“只是不知二小姐这几日可曾见过于老先生家的于思远?” 看着陈坚这幅神色,苏玉只觉得有些怪异:“自从于明堂老先生随二哥出征,我便再没怎么见过思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七十五章 苏玉这句未曾见到于思远的话一说完,陈坚面上挣扎之色更重,情不自禁蹙了蹙眉,陈坚道:“思远前几日曾来城郊的庄子找过我一回,其实这事说来也无甚奇怪,只是那日他说话支支吾吾,面色很是凝重,似是有什么心事,可当我问他时他却一个字都不说。” 苏玉眸中疑惑缓缓流动:“思远向来心直口快,听陈叔如此形容起来,倒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 “是啊。”陈坚唏嘘道,面露担忧之色。 陈坚在被贬到到庄子前是苏世清的亲信,跟随着他的时间最长,苏世清对他的信任,从当初自己出征时放心让陈坚去照顾苏逍的饮食起居便可见一斑。 苏逍相比于苏家其他几个小辈与陈坚的关系更为亲厚,而于思远是苏逍从小一起到大的玩伴,平日里自然也受了陈坚不少的照应,关系不是父子却与父子无异。是以如此时刻若是他心情不顺主动来找陈坚说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是否因为于老先生亦随大哥一起出征,思远心中放心不下老先生,所以才来陈叔你这边闲聊叙旧?”苏玉手中握着茶碗在桌上无声转动着,猜测道。 陈坚摇了摇头:“我也算是了解思远这孩子,若真是如此,思远会直接将原因与我说出来。而若是他有事连对我都不说,那只能说明一是他不想,二是他不能,总归不会如此吞吞吐吐。” 苏玉抿了抿唇,陷入沉吟。 萧致墨在旁开口道:“这件事陈先生可与其他人提起过?” “事关思远,我对谁都未说过此事,只是如今遇见了二小姐才将此事托盘而出。二小姐就住在苏家主宅,平日里按理说能常常见到思远,若是下次见到思远时他还是情绪这般不佳,便替我劝一劝他,他如果有什么苦处,说出来大家商量也比闷在心中强。” 苏玉转着茶碗的手一停,毫不犹豫点头道:“陈叔你请放心,这些日子我会多注意着些他。” 就在三人关于于思远的话题将将结束时,这原本人声鼎沸的小茶馆中大家的说话声音皆不约而同得静了下来,随后便传来一阵哄闹的喝彩声,有人鼓掌有人叫好,一瞬间竟将苏玉三人的说话声给遮盖了下来。 “这是怎的了?”苏玉转向同坐一桌的二人,情不自禁揉了揉额角道,“怎么突然如此喧闹?” 陈坚早已习以为常:“应是说书的孙飞先生到了,每日这个时辰他都会来这小茶馆说上半个时辰的故事,因为他所讲的段子挺引人入胜,是以每日在这里等他的人也挺多。” “原来孙飞先生。”萧致墨一双清澈的桃花眼亮了亮,侧了侧身子面向茶馆正中央,面色也有些期待,“早就听闻他说的书不错,今日倒是有幸亲耳一听了。” 苏玉往日里虽然也常常出府,可是去的最多的地方其一是苏家校场,其二便是萧致墨的小酒坊,自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巧舌如簧的说书人孙飞,听了两人的言语,虽不觉得有多期待,倒是怀着三分好奇。 此刻茶馆正中央缓步走来了一个身着普通布衣的中年男人,手中未拿书,却在立冬之际四处漏风的茶馆之中拿着一柄折扇放在手中轻掂着。 只见这人目不斜视的走到茶馆正中央的位置,向众位转身面向他的茶客行了个礼,口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倏然展开,露出未提只言片语的空白扇面,口中问道:“各位客观可还记得昨日我们说到哪里了?” 在座立即有积极之人将昨日停住的地方脱口说出,末了还加了一句:“您倒是快些说,这萧致彦与苏逸将军现在究竟如何了?” 苏玉听到此处心头一凛,锐利目光扫向那个说书人,却被萧致墨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他说的仅是杜撰出来的故事,并非战报泄密,苏二小姐不必惊慌。” 陈坚亦解释道:“这孙飞平日里便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讲,既然是杜撰出来的故事,高~潮迭起自然吸引的听友要多一些,众人也皆知他所讲的不是事实,苏二小姐不要放到心里去。” 苏玉收回自己的视线,看着二人有些尴尬的笑了:“我平日里对这些市井生活了解的少,是我孤陋寡闻了。” 萧致墨目光柔和看向苏玉:“怎么会?只是因为苏二担忧前线的苏兄罢了。” 苏玉勾唇,对着萧致墨俏皮的眨了眨眼。 又有“唰——”的一声传来,是那名说书的孙飞先生又一次合了手中的折扇,右手握住扇柄在左手掌心轻轻一敲,已然摆好了一副正襟肃然的模样:“且说凌安城原本有鼎鼎大名的四少将军,如今苏家的苏逸少将故去,四将仅剩其三,其中萧致越将军还被派去了镇守边关,此次与睢阳王的生死对决,便只剩下两名少将军压阵……” “这说书人对于这些事情了解的倒挺清楚。”猝然听到二哥苏逸的名字,苏玉面上毫无变化,下颌却紧绷着,“我以为寻常的百姓不会关心前线的战事。” “也是会关心的。”陈坚道,“尤其是几位少将军就出自咱们凌安,平日里待人接物温文有礼,在坊间饱受赞誉,大家自然对于他们的关注会更多一些。” 苏玉与萧致墨二人的兄长同时被赞扬,苏玉面露欣慰之色,而萧致墨心头亦觉得十分骄傲,一双莹润的桃花眼泛着点点笑意。 正在赞扬萧致彦与苏逍所率领的宁国擒贼之师首战告捷的说书人突然话锋一转,折扇在他手中飞快地转了一圈,重新握紧在手中时,他脸上的表情急剧一变,口吻故作紧张道:“只是这两位少将虽然骁勇善战足智多谋,然而姜还是老的辣,他们亦没料到睢阳王那久经沙场的老贼竟然在他们的帐中买下了一枚暗棋,凭此里应外合!” “啪!”的一声,那说书人说到此处用扇子在自己的掌心倏然猛地一击,一字一句道:“只待在他们最为松懈之时,给予他们最沉重的一击!” 随着这说书人的话音一落,便听到茶碗在桌面上重重一扣的叮哐之声。这孙飞也不是头一次说书被听到兴起的茶客打断,倒也不恼,只是下意识的停了停嘴,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茶馆边角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两男一女。其中坐在最边上的中年男人的神色有些失措,颇有些坐立难安。坐在中间的女子容色清丽明艳,一看便能让人为之眼前一亮。只是此刻她正眼神冷凝地看着自己,攥着茶碗的手还有些发颤,显然方才是她的手不稳将茶碗磕在了桌子上。而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贵族公子的装扮,即便是一身普通的青色锦衣也难掩他的风流少年意气。此刻那名年轻男子的神色也不是很好,眉头拧得很紧,眯了眯眼睛正定定看着自己。 孙飞无端被那双原本应该温柔似水的桃花眼看得背脊有些发冷,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这才抚平了情绪开口圆场道:“众位客观莫要激动,方才所说只是为了吊大家的胃口,具体过程稍后便会详细分解。” 陈坚侧头担忧看向苏玉与萧致墨二人,压低了声音道:“二小姐,萧三公子,此人说的全是混账话,莫要往心中去,我这便去与老板说,让他将这说书的轰走。” 苏玉合了合眼,最终却摇头道:“不必了,他也仅是个卖故事的人罢了,你们方才也说了做不得真。” “既然听着也心烦,我们不若便就此回去罢?出来了这么长时间,陈老先生的纸鹞也该做好了。”萧致墨建议道。 “好。”苏玉应道,毫无半分迟疑地站起了身来。 萧致墨在桌上放了茶水的银钱,三人这才转身出了茶馆,直至走到听不见那口吻激昂的说书人的声音之后,苏玉这才轻吐了一口气。 陈坚目光小心翼翼扫视着二人:“没想到这孙飞竟然会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 苏玉与萧致墨对视一眼,神色皆不太欢愉。 行军打仗虽然最凭实力断输赢,却依然有天时地利占据其中,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这个道理。是以虽然方才那些话于说书人来说只是随口说个故事,于他们来说听到了却难免心中生出个疙瘩。 苏玉抿了抿唇:“战事还在进行之中,他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萧致墨喉头一动,对着苏玉安慰道:“罢了,反正那人也只是满口荒唐言。” 陈坚知道此次孙飞确实是触到了二人的忌讳,自然不会开口为他辩白,只是叹了一口气。 之后三人再说话时便都刻意绕过了方才在茶馆中的小插曲,一路闲聊着回到陈老爷子的店铺,气氛终于又活跃起了不少。 陈老爷子不愧是做了四十余年纸鹞的老行家,手法熟练,所绘的蝙蝠也十分精致,手掌般大小的蝙蝠被他画得玲珑可爱,展翅欲飞的动作甚是真实。 纸鹞上的墨迹还是半干,因为担忧它被风吹着氤氲了墨迹,苏玉将它们从陈老爷子那里接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当指尖接触到纤细柔韧地纸鹞竹条架子的时候,苏玉这才觉得方才还有些纷扰的心情好了不少。今日得了两个蝙蝠,即便遇到那个姓孙的说书人胡言乱语,也肯定敌不过她所求的两个“遍福”。 萧致墨亦从陈老爷子那里选了两个美人风筝抱在怀中,远远看起来就像他被两个妙龄女子抱在怀中一般,看起来甚是滑稽。 两人告别了陈老爷子与陈坚,走在回府的路上时,苏玉每侧头看着萧致墨说话,目光便会不由自主的落在他怀中的美人身上,勾起的嘴角总是落不回去。 萧致墨看着苏玉的模样,将两只美人风筝叠在一起,用胳膊夹在背后道:“这样看起来便不那么滑稽了罢?” 苏玉侧了侧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只怪陈老爷子做得太生动,如此看起来倒像是你背了一个美人在身后,更加让人忍俊不禁了。” 萧致墨无奈道:“其实我只是想到了开春风和日丽之时与你一同去放纸鹞罢了。” 苏玉潋滟眸光流动暖意:“那便留在你那里,待到开春了再说罢。” 萧致墨将两只纸鹞从背后移到身前,又从身前移到背后,最后怎么放都不自在,便索性将它们夹在了胳膊下面,看着便是一个装扮风流倜傥的贵族公子用胳膊夹着一个美人纤细的腰部走路一般。 苏玉因为手中的纸鹞墨迹未干,一手拿一个,也不能去帮忙,只能在一旁目露同情之色。 萧致墨由着苏玉这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用左手将腋下的纸鹞向上提了提,心中却在想别的事情。 目光从苏玉的面容滑过,萧致墨最终落在了她手中的纸鹞上,喉头动了动,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没有吐出只言片语来。 “怎么了?”见萧致墨突然不说话了,苏玉问道。 萧致墨阖了阖眸,顿了一顿突然问道:“这两只祈福的纸鹞,一个是为了苏兄,另一个……是为了秦大人么?” 第七十六章 苏玉握着纸鹞的手一紧,顿了顿道:“没错,是给他们二人的,你也知道他随军出征了?” 苏逍出征前几日萧致墨还特意来苏府提前送过行,自然知道苏逍出征一事,是以对于苏玉口中这个含糊不清的“他”,萧致墨第一时间便猜到究竟问的是谁。 “是我二哥出征前告诉我的。”萧致墨回答道,“他说秦大人是此次剿灭睢阳老贼的监军。” “竟是出征前几日。”苏玉的清丽的容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似是苦涩又似是无动于衷,“我是直到大哥出征那日偷偷去送他,才知道了此事。” “你见到秦大人了?” 苏玉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人的唇印在额头上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存留在这里,就连他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的模样也历历在目。 秦砚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距离近到苏玉都能听到他因为紧张而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原本漆黑如渊的眸子在那一瞬间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恳求之色,轻声道:“等我回来,等一切都结束,我们尝试着重新开始,好么?” 静谧在两人交缠的呼吸声间弥漫了许久之后,苏玉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竟带着别人察觉不出而自己却能清晰感受到的微颤:“我……不能答应你。” 秦砚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眸中原本的微光逐渐黯然,最终只剩下一片空洞之色。 苏玉只是短暂地瞥了他一眼,却觉得心中发闷的涨疼。 苏玉还记得自己当初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答应他,却在张口的那一刹那脑中浮现出许多,有苏何氏对于外孙的殷殷盼望,有苏逍对于文臣的偏见,亦有眼前的萧致墨…… 苏玉合了合眼,再抬起头来看向秦砚时,喉咙有些发紧,依然重复道:“我不会答应你。” 秦砚的神情微露苦涩,却依然笑着向后撤了两步,那一瞬间环绕着苏玉周身的温热气息也随着他的动作突然离去,让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但是……”苏玉深吸了一口气,侧过了视线盯住不远处一列列正在接受点兵的军队,一字一句坚定道,“我希望你能回来,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安然无恙的回来……” “苏二小姐?”苏玉的思绪突然被一声轻唤所打断,苏玉回过神来,便看到萧致墨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问道,“就快到苏府了,为何你的神色如此恍惚,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苏玉勉强一笑道,“不好意思,方才走了下神。” 萧致墨的神情连一丝诧异都没有,只是用手一指她手中的两个纸鹞道:“这纸鹞本来就不太结实,既然是诚心求来的,回去便将它好好安置罢。” “我明白。”苏玉笑应道,“今日既得了心仪的纸鹞,又得以巧遇陈叔,还得多亏你带我去了陈老爷子的店铺。” “与我这么客气做什么。”萧致墨无奈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下,低语道,“其实方才听到你说是两个蝙蝠纸鹞,我便猜到是为哪两个人了。” 苏玉侧过头望向他:“那你为什么现在才问?” 萧致墨摸了摸鼻子:“我觉得我还是很了解你的。你一旦做下了决定,轻易不会去改变,那个时候问与不问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若是开口还会显得我在阻拦与你。” 苏玉看着萧致墨的眸光微动,听到他继续说道:“我之所以现在才问出口,不是因为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知道苏二你会不会回答我。” “我回答了。”苏玉眸光定定看着萧致墨,缓缓道,“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 萧致墨一双清澈桃花眼闪烁出点点笑意,神情满足的像一个孩子一般:“我很开心。” 苏玉闻言一怔。 就如苏逍在临行前对她所说那般,萧致墨等了她太长的时间,却从来都不要求苏玉有任何回应。 这份执着连旁观的苏逍都被打动了,苏玉不是铁石心肠,又怎么能无动于衷?一个人的心太小,若是真的能同时装两个人,那么对谁都不公平。苏玉不是圣人,并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心伸缩自如,而萧致墨必然也懂得这点,是以他从来都不会逼迫苏玉。 看着萧致墨此刻的神情,苏玉心中酸涩与感动掺杂,如浪涛一般翻涌着嘶吼着,她的嘴唇反反复复张合了几次,喉咙却像是被卡住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萧致墨的面上铺了一层晕红,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道:“怎么了?难不成我说了什么触动到你的话?” 苏玉垂下头轻轻摇了摇:“何止是说的。” 萧致墨俊朗的面容犯上一丝疑惑。 “自然还有做的。”苏玉喟叹一口气道。 见萧致墨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更重,苏玉伸手一指萧三胳膊下面夹着的两只美人纸鹞,转了话题道:“方才你也说了纸鹞太过脆弱,回去便也将它们好好安置罢,毕竟上面的美人被陈老爷子画得栩栩如生,说不准哪日便有一个从画中跳出来报恩了也未可知。” 萧致墨收回一眨不眨看着苏玉的视线,苦笑道:“若真是这样,我便拾掇拾掇自己的东西来苏府避难了,到时候苏二你可不要不接待我。” “本以为是一段凌安佳话,怎么被你这么说来便成志异故事了?” “这两个故事哪一段我都不想要。”萧致墨匆忙摆手,动作因为夹着两个纸鹞而显得异常诙谐,“早知我便如你那般选两个花鸟鱼虫了。” 苏玉抿嘴一笑。 “到苏府大门口了。”萧致墨停了脚步,一指苏府朱红色的大牌匾道。 苏玉闻言抬头,没想到这来时还觉得漫长的道路,回来却显得如此短暂。 跟着萧致墨停下了脚步,苏玉顿了顿,开口问道:“今日忙碌了一天,萧三可要随我入府喝几口茶水再回府?” “我便不进去了。”萧致墨玩笑道,“我回府还要将这两个纸鹞摆个好位置,省了它们真来报恩不是?” 苏玉忍俊不禁,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在苏府门口看着萧致墨单手抱着两个半人多高纸鹞的背影渐行渐远,苏玉这才转身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冬儿应该是自早晨苏玉出门之后便守在房间中等苏玉,见到她回来之后异常开心,上蹿下跳的将苏玉看了个遍之后,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苏玉手中的纸鹞上面,惊讶道:“小姐出门就是为了买这两个蝙蝠?” 苏玉点了点头,也没向冬儿解释自己的用意,在厢房中绕了一圈,却发现纸鹞还是做得有些大了,屋内没什么地方可以将两个纸鹞都摆在一起。 将纸鹞递给冬儿,苏玉缓缓道:“先帮我放到次间去罢,明日我再去书房看一看是否有地方挂着它们。” 冬儿有些诧异:“让冬儿直接去书房挂它们不就可以了,哪里还用等到明日?” “不必。”苏玉摇头婉拒道,“明日我亲自过去瞅瞅能将它们挂在何处,今日我走得太累,现在便想休息了。” “晚膳呢?”冬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小姐难道不先用点晚膳再歇下?” “方才在外面稍微用了一些,现下还不饿。”苏玉有些乏地挥了挥手道,“你若是嘴馋,便去吃了罢,对后厨说是我赏你的。” 冬儿眸光倏然明亮起来,欢喜道:“多谢小姐了。” 苏玉打发完了冬儿,这才安稳地坐在了床榻之上,伸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脚腕。其实方才她对冬儿并没有说谎,今日从城西到城南走了一个来回,若是按照往常她的脚力来说确实不算是什么,只是因为天寒地冻,冷风夹带着湿气仿佛吹到了骨子里一般,虽然走起来身上不冷,可腿脚却容易发硬发酸。 在床榻上的苏玉轻吐了一口气,用锦被将自己包裹得更严实一些,身上舒服了一些,意识便开始迷糊了起来,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是萧致墨摸着鼻子,眸光清澈对着自己喊“苏二”的模样,一会儿是大哥与萧致彦在军帐中围着地势图商议战事,而秦砚却面色沉静地站在一旁的画面。 那军帐里只有他们几人,除了秦砚依然一身月白书生锦衣,其余二人皆着戎装,因为苏逍是副将,衣着的颜色比萧致彦要淡一些。 梦境之中萧致彦与苏逍似乎在说什么,而苏逍却无论如何都摇头反对,蹙着眉头一副神色坚决的模样。 两人讨论到最后都没有达成一致,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秦砚。 秦砚这才走上前来,开口低声说了句什么,苏逍的面色一怔,苏玉努力让自己凑得更近一些听清几人的对话,却看到秦砚的面色倏然一变,张口低呼了一声什么,苏玉却始终听不清。 愈是听不清,苏玉便越想挣扎着靠前,却不知为何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他们之中秦砚似乎发现了她这边的异常,转过头来,一双容色清华的面容带着点点困惑。 “秦砚?”苏玉如闭塞住的喉咙终于发出了一丝声音,可军帐中的人却显然听不见。 “唰——”的一声脆响,却是今日那说书先生扇面空白的折扇倏然一合的声音。 苏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只觉得心口依然在砰砰直跳,仿佛方才在梦境中的挣扎是真的一般。 一抹额头上急出的汗水,苏玉深吸一口气,用手遮住从木质雕花的窗牖上投射下来的刺眼阳光,迷茫的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确定一夜已在这似醒非醒的梦境中飞快地掠了过去。 第七十七章 而在此时,初晨的阳光透过军帐与帐帘之间的缝隙斜斜照入,在原本彻夜点着烛火的帐内洒下一缕淡金色的光晕。 秦砚将手中的毛笔放下,双手轻轻揉了揉额角,合上了有些发红的眼眸,清俊面容上眉间蹙起的沟壑渐渐舒展开来,轻舒了一口气。 那屡斜照在桌面上的微弱光芒似是被什么短暂地挡了一下,阴影转瞬即逝,却被秦砚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帐帘处的缝隙,面上露出无奈之色。 秦砚的军帐外,萧致彦身着一袭赤红色戎装,一手抱着玄铁头盔,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帐帘向旁边挑了挑,使那条缝隙变得更大。 萧致彦正探头探脑地向秦砚的帐中望着,却觉得自己的后背被谁猛地推了一把,也亏得他自幼习武,下盘功夫比谁都稳当,这才没有一下子栽进了秦砚的军帐之中。 蓦地转过头来,萧致彦狠狠一瞪来人,却发现是苏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拉碴地站在他身后,眼眸中布满了血丝,此刻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你在干嘛?”苏逍扯着嗓子道,声音也因为一直缺乏休息而泛着显而易见的沙哑。 昨日轮到苏逍当值,算算从昨日清晨到此刻他已经有十多个时辰没有合眼了,这幅憔悴的模样让人看了便心生不忍。 只是萧致彦素来是个睁眼瞎,不感兴趣的事情从来都不会主动去留意。是以他大大咧咧地冲着苏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见苏逍眨了眨眼张口还要发问,索性直接上前无助了他的嘴,就着这个动作扯着他走了几步,离开了秦砚军帐的门口。 苏逍倒是也没怎么挣扎,任凭萧致彦拖着,也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这人倒是挺识趣的。萧致彦心中暗道,全然没想过苏逍是因为太累了懒得跟他计较。 两人在秦砚军帐外不远处停了脚步,萧致彦这才松了捂住苏逍嘴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道:“险些就被他发现了,我是想看看小砚子在做什么。” 苏逍虽然对于萧致彦背地里称呼秦砚为“小砚子”这件事情已然习以为常,此刻却还是被骇得一个激灵,就连脸上浓浓的困意也没了,只能眸中带着深深责备之色看向萧致彦。 萧致彦不以为然:“我今日清晨一起来,就听白青那孩子说小砚子一晚上都在写写画画的,有时候写着写着还会勾起唇角偷偷傻乐一会。你想咱秦大人何许人也?外人面前是个笑里藏刀的假君子,没人的时候就是一块冰,连面上的表情都懒得做一个,这样的情形确实是不多见呐!” 苏逍眼神向旁边斜了斜,一副别人怎样关我何事的模样。 萧致彦依旧没有注意到苏逍的神情,继续道:“白青只是多看了他几眼,便被小砚子发现了从帐中赶了出来。所以我猜他昨夜必定不是在忙军务,肯定是在给谁写信。” 苏逍听到此处神色倏然一凛,此刻已经全然清醒了,眼眸之中一抹锋利光芒一闪而逝:“难不成这混小子是在给幺妹写信?” “妖魅?”萧致彦先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幺妹啊,凌安城那大名鼎鼎的苏家玉啊!” 苏逍冷冷瞥了萧致彦一眼。 “娶妻当娶苏家玉。”萧致彦讪笑道:“这话可是从你们苏家军中传出来的,当时募兵的时候可是害得我们萧山军招不到人,好苗子全一股脑往苏家校场跑,大哥当时还说让我家三弟扮个女装去萧山军营溜达一圈的,结果三弟宁死不从,这才不了了之。” 苏逍糟心地看了萧致彦一眼,转身就向秦砚的军营走去。 萧致彦匆忙跟上,口中不停道:“你慢着点慢着点,要偷窥我们一起,给我留个缝儿。” 苏逍:“……” 萧致彦与苏逍两人拉拉扯扯地走到军帐门口,萧致彦口中说着要一起看,却在这时一手扳着苏逍的肩将他向后一推,自己窜到了帐帘缝隙处的位置。 苏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反手将萧致彦的右胳膊拖到自己的肩膀上,背脊一弯就要将他向后摔到身后去。 萧致彦诧异一挑眉,眼中闪过一抹嗜战的亢奋光芒,动作敏捷地一侧身,左腿呈弓步压低了重心,右右腿迅速向苏逍处踢出,直击苏逍下腹部。 苏逍迫于无奈松了萧致彦的胳膊以肘格挡,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光明长大地在秦砚的军帐前斗在了一起,浑然忘记了帐中之人随时都会出来这件事。 果不其然,萧致彦与苏逍过招不到二十回合,侧前方便传来了帐帘与地面摩擦的窸窣声,这两人耳力都不错,不约而同停了手看向发出声音那处,便看到秦砚一身月白锦衣单手掀着帐帘立在军帐门口,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 “你怎么出来了?”萧致彦的神色变了变,随后佯装无事地收回了卡在苏逍腕间的手,看向秦砚道,“今天早上有些冷,正巧苏副将路过此处,我便找他来一起热热身。” 苏逍亦收了还举在空中的手,斜睨萧致彦一眼道:“我不是正巧路过此处,我是当值结束后回此处睡觉。” 顶着萧致彦随着他的话语愈发诧异的目光,苏逍一字一顿冷静道:“我已经与萧将军说过许多次了,我与秦大人同住一间军帐,这也是我的军帐。” 萧致彦的桃花眼徒然瞪大,一脸难以置信道:“这是你的军帐?” 回答萧致彦的是苏逍径直走进帐内的脚步声。 秦砚向侧旁为苏逍让了让,看着他一面向帐内走一面手法娴熟地卸身上的铠甲,走到自己席子前的时候铠甲刚好全部脱去,苏逍整个人便直直倒了下去,矫健的身躯与不算柔软的席子发出“嘭”的一声,苏逍却将脸埋在已经冻硬了的被子上一声不吭,俨然一副已经睡熟了的模样。 “啧啧。”萧致彦忍不住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呐!” 秦砚容色清华,笑意朗朗,问出的话却让人觉得阴风阵阵:“你大清早的有觉不睡,跑到我这里来鬼鬼祟祟做什么?” 萧致彦“哈哈”一笑道:“未成想被你发现了,你何时发现的?” “在你刚来之时。”秦砚一面回答,一面缓步走出自己的军帐道。 “我是听白青说你一夜未睡,所以过来看看你在做什么。”萧致彦匆忙赶上秦砚,用自己的肩膀撞向秦砚,不怀好意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在做什么?” 秦砚早已习惯了萧致彦这一招,将身子侧了侧躲避开来,脚下步伐却未停道:“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否则怎么会用这样的口吻来问我?” 萧致彦本想看秦砚吃瘪,没想到他的面色如脚步一般毫无变化,不由觉得有些无趣:“每日里都见你给她写写写,却从没见你有那个胆量将信托人捎回去。” 秦砚无所谓一笑:“心意到了就好。” “我倒是不知道你这心意是怎么到的。”萧致彦单挑一边眉峰,装作了然道,“托梦了罢?” 秦砚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一些。 “你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萧致彦又一次追上来道,“你不也昨夜一宿没睡,怎么跟苏副将比起来就那般活泼呢?” 秦砚选择只回答萧致彦的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去伤员那里转一圈,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手的。” 萧致彦的神色在此刻才正经了一些:“那我也随你一同去探望他们。” 营地中的所有伤员都集中安置在一个很大的军帐中,原本应该坐落在军营的最东边,因为秦砚的特意嘱咐,是以将这个军帐立在了距离秦砚所住不远的地方。 宁国军队虽然上一次在与睢阳王的交战中略胜一筹,可受伤士兵的数目却不少,虽然大多数是轻伤,可是战时营地之中毕竟不比在凌安城各个军营之内,因为条件有限,有时即便是小伤一旦伤口感染溃烂,也会置人于死地。 是以秦砚每日都要来此军帐中探望几次,以防有谁的伤势出什么差错。 因为秦砚与萧致彦来的时辰尚早,大部分受伤的士兵仍在睡梦之中,放眼望去整整齐齐躺了一片,倒是仅有一个年轻的士兵睁着眼睛,看到秦砚与萧致彦掀了帐帘进来时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秦砚匆忙走上前去将他按住,口中压低了声音道:“躺着即可,就当萧将军不在此处。” 那小兵有些忐忑地望向萧致彦,却见他对于秦砚的话并无过多表示,仿若习以为常一般。 小兵这才放心地重新躺了回去。 “今日感觉如何,伤口处还发痒么?”秦砚一面问着,一面细细查看着小兵肩上的伤口。 这士兵前几日与睢阳军对战时被敌军一箭穿透了左肩,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却硬是被秦砚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本以为他已然逃过了这一劫,却没想到第二日他的伤口便开始逐渐溃烂,竟是有感染的兆头,是以秦砚对于他格外关注。 小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同样压低声音道:“是还有些发痒,不过相比于昨日已经好许多了。” “是一条汉子,不愧是我萧山军。”萧致彦开口夸奖道。 小兵一顿,怯生生道:“萧将军,我原本是苏家军的兵。” 萧致彦一怔,随即一拍脑门,爽朗笑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平日里萧山军说得太顺口了,该罚!方才应该说你不愧是我大宁朝的兵!” 小兵面上露出一丝羞赧之色,同时却骄傲地昂起头道:“我是大宁朝的兵。” 秦砚温和一笑:“伤口确实恢复的不错,本来若是不感染,此刻估计你已然可以下地走动了,现在便再多躺几日,安心养伤罢。” 小兵连声应了。 “对了。”秦砚用旁边的干净布子动作斯文地擦了擦手,随后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与我说过,你以前是随着苏逸少将镇守边关的苏家军中一员,对么?” 第七十八章 猝然间听到苏逸的名字,那小兵的眼眶红了红,艰难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回秦大人,我的确是苏逸少将麾下一员小兵。苏逸少将在世时便十分敬仰他,总以为能一直跟随着他,却没想到……天妒英才。” “的确如此,怪只怪世事无常。”秦砚神色凝重道,“当初在边关你们与胡国大军对峙,虽然那时我本人远在凌安,却亦听闻了那一役你们在援兵未到之时有多么凶险。” 原本在一旁探察其他伤员的萧致彦也被秦砚的话引来了注意力,一脸不解看着他继续对那小兵问道:“从你的经历来看,此次我们与睢阳军的几场战役与边关一战相比,哪一个更为棘手?” 那小兵埋头苦苦思索了片刻,最终抬起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神色困惑的萧致彦,回答道:“虽然我在这里受了重伤,却依然觉得当初在宁胡边境的战事吃力一些。” 萧致彦似是从小兵的话里面听出了什么,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起来。 小兵被萧致彦的神情骇了一跳,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讷讷的:“可是我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并没有。”秦砚眉目温和看着小兵信口胡扯道:“你与苏逸少将出生入死,所得的经历与阅历肯定不只一星半点,此次你觉得的战事轻松,正是因为你在不断成长。” 萧致彦收敛了方才的神情,严肃开口道:“秦大人此话说的没错,如今我们与睢阳老贼的生死之战至关重要,需要的正是你这样从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兵,所以你要专心养伤,争取尽快康复。” 小兵听到萧致彦的话精神一震,挺了挺胸膛口吻坚定道:“萧将军与秦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早日重归战场。” 萧致彦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小兵另一个没受伤的肩膀作为鼓励,这才与秦砚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从双方眸中读出对方有话要说。 秦砚眸光动了动,伸手一指帐门口,在萧致彦起身向外走之后,跟着萧致彦轻手轻脚出了军帐。 待到秦砚悉心地将帐帘漏风处遮掩好,萧致彦这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道:“你方才问那小兵这些话,究竟是何意?” 秦砚扫了萧致彦一眼:“你是否认为我们自从与睢阳王正面交锋,虽然每次仅是小胜一筹,但也赢得太过轻松?” 宁国大军此次来到睢阳王的老巢睢城已经一月有余,与睢阳王正面交锋过数次,虽然各有伤损,总体来说却占了上风。萧致彦虽然不至于被几次小胜冲昏了头脑,却亦不赞同秦砚的话。 “你应该想到睢阳老贼年前在与胡国一役中遭受重创,加之前一阵子马不停蹄长途跋涉回睢城扎营落脚,实力到底大不如前,这不也正是我们如此急迫出兵攻打他的原因么?” 秦砚的面容一片云淡风轻,清俊眉眼在被人反驳之后依然一派平和:“睢阳王实力怎样我们并不知晓,但是这一个月余我们与其说是与睢阳王交战,不如说更像是有人故意将睢阳军留在原地让宁国军打。” 萧致彦蹙了蹙眉向四周一望,伸手一指不远处秦砚的军帐道:“我们去你帐中说。” 秦砚摇头道:“这件事其实你最应该与苏副将去商讨,与你们两人相比,行军打仗之事我太不在行。” “那更要去你帐中。”萧致彦道,“反正苏副将就睡在你帐中。” “这个时候你倒是想起他与我同住一帐了。”秦砚无奈道,“不过苏副将刚当完值归来,此刻怕是叫不醒。” “叫不醒便一桶水浇起来。”萧致彦毫不犹豫道。 秦砚先是讶异了片刻,随后清俊的面容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与苏逍同住一帐了这么些日子,秦砚倒也算是了解了苏逍的一些习性。此人一旦困极了睡下,除非是出兵的号角声,否则无论用什么方法叫他,就是天崩地裂也会雷打不动。 而苏逍身为苏玉的大哥,秦砚虽被他压迫过几次,可为了苏玉,一般时候都不会主动去得罪他,但这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在别人与苏逍交锋的时候站在一旁看好戏。 只是待两人走到秦砚的军帐处之后,秦砚的好戏却并没能看成。 苏逍不仅没有在睡,反正睁着通红的眼睛正襟危坐在军帐上首处的矮桌旁,而他的下手便坐着此次苏家随军一同出征的老清客于明堂,这老头子此刻正撸着胡子絮絮叨叨地与苏逍说着什么。 秦砚与萧致彦掀了帐帘跨步进来,于明堂便从容不迫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对着两人行了个礼。 “老先生快请起。”秦砚将于明堂搀扶了起来,口中歉意道,“我与萧将军进来时倒是没有注意到你与苏副将在说话,是我们唐突了。” 于明堂带着深刻纹路的眉眼上波澜不惊,嘴角的胡子却动了动,沉声道:“这本就是秦大人的军帐,又哪里能算是唐突,更何况我与大少爷倒也没聊什么,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便不打扰你们议事先行告退了。” 话毕,于明堂竟也没等几人同意,便拂了拂袖子施施然地出了军帐。 秦砚与萧致彦对视了一眼,在他的平静的眸光中读出了一丝不悦之情。 “于老先生是随我父将出生入死的老清客,平日里自视甚高一些,还请两位不要介意。”苏逸从上首的座位上走了下来,带着一脸倦意解释道。 萧致彦挑了挑眉,最终却还是缓缓道:“一个老头子而已,无事。” 苏逍糟心地笑了笑。 “方才我离开时,见你已经睡下了,此刻又爬了起来,是于老先生将你叫起来的?”秦砚问道。 苏逍揉了揉眼:“那时我还没有睡熟,被他进帐的声音吵起来了。” 军营毕竟不是等闲之地,更何况是副将的军帐,平常人等又怎么能想来就来想走便走。 秦砚的身份仅是一个监军,自然不便开口说什么,倒是萧致彦早就看那倚老卖老的于明堂不顺眼,轻哼了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问岁数,我真不知道你身为苏家的嫡长子,是怎么能忍这老头这么久的。” 苏逍无奈苦笑:“这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萧致彦本还想再说什么,但转念一想于明堂是苏家老清客之首,虽然轻易得罪不得,却也年纪一大把了嚣张不了多久了,苏逍现在放任着他不管倒也算是明智之举。 顿了一顿,萧致彦决定放过于明堂这个老顽固,转入正题问道:“你可以忍住在一个时辰内不睡着么?” 苏逍瞪着泛着血丝的双眸,淡定回答道:“不可以。” 萧致彦了然点点头:“思路如此清晰,那就是可以了,你再忍忍罢。” 苏逍:“……” 秦砚在一旁状似安慰道:“其实也就是小憩一会儿的功夫,要不了一个时辰这般久。” 苏逍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最后狠狠合了合眼睛又忽然睁开,破罐子破摔道:“说罢说罢。” 萧致彦趁着苏逍还未反悔之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苏逍细说了一番。 苏逍闻言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我认为秦大人所说确实有道理,前几次出兵,我都有一种睢阳军便是平铺在路上的落叶,等我们一次一次来清扫的错觉。” 萧致彦反驳道:“只是若真是如此,睢阳老贼岂不是白白送出自己的军队叫我们砍?这样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苏逍神色倏然冷凝道:“萧将军若是联想到上一次的宁胡边境之战,便不会觉得难以理解。当时睢阳王扔下了自己的五万大军来围困我二弟,而他自己却及时抽身而退,远远躲在了后方。睢阳老贼从来都不会在意别人的性命,于他来讲,别人的命便不是命。” “那你们二人的意思是?”萧致彦眉头紧拧着,张口问道。 秦砚看了苏逍一眼,回答道:“睢阳王既然不惜自损,必然有阴谋在其中,要么是想用不断的胜利麻痹我们,使我们卸下警惕,要么是想诱我们深入,毕竟这里是睢阳王的地盘,论补给自然是他占优势,随着我们不断的深入,我们的劣势只会被他的优势衬托得更加明显。” 萧致彦下颌紧绷道:“当初我确实没想把战线拉得如此长,只是每当我们主动突袭时,无论白日还是入夜,睢阳军都在整军备战,每次留下一小队士兵与我军在沙场抗衡,待我们解决掉那一小队,大部队早已滑溜得如泥鳅一般撤退了,抓也抓不住,除了追击,我们倒也别无他路。” 说到此处,萧致彦的话音突然一顿:“如此说来,倒确实像你所说的那般,睢阳王在诱我们不断深入。” 秦砚神色沉敛,凝神思考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方才你说的那两点?”萧致彦问道。 “不只。”秦砚回答道,“若是睢阳往早有预谋引我们将战线不断延长,却也不应该撤退得如此井然有序,如此看起来倒像是整支军队在不分昼夜地全军待命。” 苏逍指了指自己通红的双眼,竭力将它们瞪大一些,不赞同道:“你看我便知道,不分昼夜全军待命必然不现实。” 秦砚侧了侧头,目光在两人之间一扫,问道:“既然如此,睢阳整个军营在我们每次进攻时,碰巧整军都在待命,并足以从容不迫拔营后撤的几率到底有多大?” “几乎为零。”苏逍毫不犹豫回答道,顿了一顿,苏逍神色沉了沉,“除非……” 萧致彦的瞳孔蓦地一缩,到了此时才理解了秦砚说此番话的真正用意。 第七十九章 在宁国军营中的萧致彦顿觉醍醐灌顶之时,凌安主城内却有人在自己屋内踟蹰了许久,左思右想仍是觉得迷茫。 这个人便是苏玉。 苏玉虽然睡了一夜的囫囵觉,醒来时却依然铭记着前一天遇见陈坚时,他对自己说得关于于思远近日来状态不佳的话。 本来想直接去书房看看于思远在不在,可苏玉转念一想此时就算他在苏府,也必定正与苏世清一同商议政事,自己若是现在去必定会打扰他们。是以苏玉便派了冬儿去书房门口蹲守着,而她自己则轻轻摩挲着昨日买回来的那两个蝙蝠纸鹞,在厢房中静静坐着发呆。 好不容易挨到了日头正中,苏玉暗忖着苏世清应该与清客们议事完毕,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焦急奔走的脚步声。 “小姐!”冬儿的清脆的声音在人未至苏玉面前时便先一步传了过来,苏玉蓦地一回神,将纸鸢放到红木桌子上,不急不缓地向厢房门口处走去。 冬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埋着头一路匆匆奔进门时差点与苏玉撞了个满怀,幸好苏玉身手灵敏,在两人将将撞上时向旁错开了一步,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跑这么急做什么?”苏玉蹙眉无奈道,“后面有猴子追你不成?” 冬儿一抹额头上跑出来的汗水,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我这不是完成了任务,着急回来向小姐汇报嘛?” 苏玉向冬儿身后扫视了一眼:“让你在书房等着,待父亲他们议事完毕之后将思远请过来,他人呢?” “他没来!”冬儿脆生生道,“老爷今日没留饭,商议完正事大家就都出来了,我在人群中扫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于大人。” 苏玉闻言诧异地挑了挑眉,想到昨日陈坚说的话,转身就回了里屋,再出来时,手中已然将那两个做工精致的蝙蝠纸鹞捧了出来。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冬儿跟着苏玉走了两步,不解问道。 “我去书房一趟。” 冬儿在跟与不跟苏玉走之间挣扎了一瞬,哭丧着脸试探问道:“可是现在是晌午,已经到了饭点儿了。” 苏玉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啼笑皆非看着她:“我又没说非让你跟着我,你要去用膳便快去,在这里磨磨唧唧做什么?一会没饭了别又来我这儿哭。” 冬儿双眸一亮,欢欣地向苏玉行了个礼。 苏玉无奈一摇头,这才转身出了自己的房门。 一面走,苏玉一面想着苏世清今日既然没有留清客们一起用午膳,书房此刻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在了。果不其然,待到苏玉拿着蝙蝠纸鹞来到书房门口时,里面只有叶责一个人在埋头清理屋子。 “叶责?”苏玉跨入书房大门,口中唤道。 叶责停了手中整理书的动作,急匆匆上前道:“二小姐。” 苏玉摆了摆手,示意叶责继续去忙自己的,口中问道:“现在是你在书房当值么?” “最近这段日子都是。”叶责回答道,“小姐来书房是要找老爷?老爷刚离开书房不久,应该去正厅用膳了。” “我不是来找父亲的,”苏玉摇头道,“既然你今日在书房当值,在为他们送茶点的时候可有见到于思远?” “不曾见到。”叶责面露不解之色,“于大人这几日不是身体抱恙么?反正我是有几日没见到他人了,难道他已然大好了?” “身体抱恙?”苏玉低声咀嚼着叶责的话,若是自己记得没错,陈叔昨日可是说前几日于思远还去庄子上看过他,怎么在这里就变成身体抱恙? “可是有哪里不对劲?”叶责小心翼翼问道。 苏玉沉吟了一下,“嗯”了一声,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缓步走到书房侧面的一块空白的墙壁前,将两个纸鹞一左一右依次挂在上面。 挂完之后苏玉没有转过身,凝视着纸鹞抿了抿嘴唇,对着叶责道:“你随我一同去思远那里看一看。 叶责整理书籍的手一顿,迟疑道:“于大人正在病中,小姐这样过去……怕是不太好罢?” “有何不可?”苏玉托着纸鹞的底部将它摆正,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叶责问道。 “既是上门探望病人,自然要先备下礼物的。”叶责道。 苏玉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思远不是外人,不会见怪的。” 叶责还是有些迟疑:“要不我们请个大夫一同去看于大人?” 苏玉沉吟道,“那就叫秦……” 话到此处,苏玉才猛然惊觉,将还未出口的“秦大人”三个字重新吞回到腹中,改口道:“不必了,就你与我二人直接过去即可。” 叶责的提议都被苏玉否决,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匆忙将手中的书整理妥当,将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两下便与苏玉一同出了苏府。 因着于思远的父亲于明堂本就是苏府的家臣出身,当初在安置家宅时,刻意选了处离苏府比较近的位置。 苏玉与叶责两人一路不紧不慢的走过去,也只花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于家的门卫识得苏玉的身份,不敢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去通传,便打算先将苏玉直接领到正厅候着,随后再去将于思远叫过来。 只是没想到本应卧病在床的于思远此刻就坐在正厅中的大桌前,双手紧紧相绞放在桌上,眉头深蹙地看着眼前一本摊开的书册发呆。 此情此景看着无甚离奇,只是若是将目光放在桌上那本书上细看,便会发现最上面的那一页并不属于这本书册,而是一页裁剪得与书页一般大小的信纸。 “唉……”于思远轻叹了一口气,用手轻触了触那张放在书册顶层的信纸,目露迷茫之色。 “少爷?”正厅门口传来门卫的一声惊呼。 于思远眸光一凝,飞快伸手将眼前的书册合上,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正厅门口。 除了方才出声的门卫,还有苏玉与另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立在那里,那个小厮于思远知道,有几次在苏世清的书房议事时便是他来端茶送点心,应是很得苏世清信任之人。 此刻这三人都看向于思远,神色各异。 于思远不动声色的将面前那本书向侧旁不起眼的地方推了推,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向苏玉道:“二小姐?你怎么来我这里了?” 苏玉走进屋来,将于思远重新按回到椅子上,口中不赞同道:“我今日才听叶责说你病了,所以便来看看你,你既然还未病愈,怎么不好好在屋中休息?” 于思远抬眼便能看见苏玉一双潋滟的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关怀之色,心头有些愧疚,面上却故作轻松道:“我其实也不是得了什么病,就是前一阵子太过劳累,找了个借口在家中多休息几日罢了。” 苏玉看着于思远苍白的面色,狐疑道:“你真的无事?”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于思远凝视着苏玉的眼睛道,“所以还请二小姐千万不要告诉苏老将军我偷懒。” 若是一般人见了于思远这般笃定惬意的神情,兴许便相信了。只是苏玉与秦砚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别得没练出来,看人却是一看一个准,是以一眼便瞧出于思远闪烁的眸光有些古怪。 苏玉合了合眼,于思远心头必然有什么难言之隐,陈坚昨日说于思远主动去找过他,怕就是因为这个,而这件事到了如今还没有解决。 苏玉与于思远虽然也是儿时的玩伴,却毕竟小了他几岁,与于思远的关系自然没有他跟苏逍陈坚那般亲厚,苏玉心中清楚既然那日于思远主动去找陈坚都没有将话吐露出来,今日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对自己说。 此时继续发问只会让于思远为难,可若是什么都不说,于思远这幅模样又实在是令人忧心。 苏玉心头权衡了一下,最终装作被他的话劝服,嘴角弯出一抹笑意打趣道:“没有事情便好,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帮陈叔来传话。昨日我在城南遇见了陈叔,陈叔说你自从前几日去找过他之后便再没来过,心头对你甚是想念,让你时不时多去看看他。” 于思远的眸光一动:“陈叔还与你说什么了?” 苏玉故作苦思冥想道:“好像……倒也没什么其他的了。” 于思远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日因为刚从苏老将军那里告了假,便顺路去探望了他老人家。我过几日便去看他,多谢二小姐带话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苏玉清丽面容绽出一抹温婉笑意,“大哥将你视为兄弟,我亦将你视为我的兄长,你如今对我说这个谢字,难不成还将我当做外人?” 于思远神色一怔,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我与二小姐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是不会变的。” “那便好。”苏玉站起身来,拍了拍于思远的肩道,“你今日面色看起来确实太颓废,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但是若是你遇到什么难处,一定要对我说出来,记得你方才说的话,我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摆在那里,我从不将你当做外人,你也不要将我们往外面推。” 于思远苍白的眉宇间划过一抹挣扎之色,放在桌面上的手向方才那本书册的方向微不可见一移,最终却硬生生顿住,紧握成拳。 苏玉一直凝视着于思远,自然不会漏看他这一微小的动作,她的眸光缓缓瞥向桌上那本书,目露疑惑之色。 第八十章 “这是什么?”苏玉故作懵懂地将手向于思远身侧的那本书伸去,口吻打趣道,“思远你莫不是得到了什么好看的,这些日子才一直闷在家中?” 于思远神色蓦然一变,飞快伸手将那本书拿起紧紧握在手中,口中慌乱道:“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书籍,只是我以前的一些游戏之作,二小姐也知我文采不佳,平日里写写画画只为附庸风雅,实在是不敢将拙作拿给你看。” 苏玉沉默了片刻,随后轻笑道:“既然你都如此说了,那我便不强求了。” 于思远闻言轻舒了一口气。 “不过思远……”苏玉的视线与于思远的对上,弯弯的眉眼配着她清丽的面容,看着便让人觉得真挚万分,“你可要记得方才的话,待到休息好了便多出来走动走动,莫要再一个人闷在家中了。大哥若是看到你现在这幅模样,必然也会忧心的。” 于思远听到苏逍的名字,喉咙微动,最终低沉“嗯”了一声。 苏玉神情有些落寞:“说到大哥,其实我挺想他的,只是平日里在苏府之中也不能提他的名字,生怕让母亲伤心。你既然是大哥的挚友,又是我半个哥哥,得空了也常来与我说说话罢,我也就只能对着你能说说大哥的事情了。” 于思远嘴角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你放心罢,他定然能安然回来的。” “这是一定的。”苏玉清丽面容上神色笃定,随后失笑道,“我方才就说要走,结果到了现在还没走,果然是遇见你了话便格外多一些。我便不打扰你休息了,这回真的走了。” 于思远扶着桌面站起身来:“我送二小姐。” “不必。”苏玉拍了拍他的肩,口吻柔和道,“好好养病,身体调养好才能与我一起等大哥回来。” 于思远闻言沉默不语。 苏玉笑了笑,转过头来对着叶责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便回去罢。” 叶责今日没用午膳,在苏玉与于思远闲聊之时便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对于两人聊天的内容倒也没怎么在意,此刻只听到苏玉的这一声“回去”,如获大赦的连连点头。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回到苏府,叶责便频频向后厨的方向望。 苏玉原本还一直在挂念着于思远的不同寻常,此刻见到他的模样,拧得紧紧的眉头也不禁舒展开来,忍俊不禁问道:“饿了?” 叶责尴尬的挠了挠头,肚子在此事应景的传来“咕噜”一声。 “看头顶的日头,现在应该已经未时初了,你就算去了后厨也没饭了。” 叶责闻言苦了脸:“我也就是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苏玉看着叶责这幅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不如你直接去前厅罢,冬儿应该给我留了午膳,你拿去吃了便是。” 叶责大惊失色道:“这这这……这可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苏玉挑眉道,“今日本就因为你随我一同去于家,才错过了饭点儿,你过去就说这顿饭是我赏你的便是。” “那小姐您呢?”叶责问道。 “你觉得我会让自己饿着?”苏玉似笑非笑,挥了挥手打发叶责道,“我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你要去便快去罢,若是在前厅遇到了冬儿,替我将她叫回来便是。” 听到叶责答应了,苏玉这才转身继续向自己的房中走去。 于思远一事苏玉本来便觉得蹊跷,方才看他对那本书如此紧张,苏玉便猜测那本书册里面必定有什么与于思远的反常有关。只是苏玉太过了解于思远,这人平日里看着温和有礼,却继承了他父亲于明堂老先生的一把倔脾气,在如此的情形下若是逼迫他开口,只会弄巧成拙,不若慢慢打感情牌。 但是这感情牌的效果如何……苏玉喟叹一口气,若是明日依旧是这样,她便去陈叔那边请他再去试试,无论于思远究竟为何如此,事关何事,她总不能做到不闻不问,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挣扎。 到了第二日晌午,苏玉算着苏世清应该与书房内的众人例行商议完毕,这才一个人急匆匆来到了书房,想问问叶责于思远今日究竟有没有来。 没想到苏玉前脚甫一跨入书房的大门,便看到苏世清一人孤零零地静坐在书桌后面,手中拿着墨条正在细细研磨。 苏玉在猝不及防之下与苏世清撞了个正着,心跳猛地一滞。 自从那日苏世清在她面前亲口承认他为保苏家的安危,对苏家所有人隐瞒了太后刻意打压苏家的原因,这其中甚至包括自己与秦砚和离的内情,苏玉便下意识的躲避着苏世清。 虽然理智上十分清楚苏世清这么做是为了整个苏家好,可苏玉心中仍有一个结却始终都没有打开。毕竟当初在自己一人苦苦挣扎之时,在苏逍与自己紧张于太后疏远苏家的举动时,苏世清一直在默默旁观,却始终不发一语,这样的事实对于一个当局者来说,无论怎样都难以接受。 苏玉记得当初母亲便对自己说过秦砚虽然扮假成仙,却终究比不过自己的父亲,那时苏玉觉得不解,如今却深深的领悟到了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只是她却没有醍醐灌顶的快意,此刻倏然遇见苏世清反而浑身上下都在发寒。 脚下的步伐一顿,苏玉转身就想向门外退去,可这个念头刚窜进脑海,就被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苏玉轻咳了一声,对着苏世清轻唤了一声:“父亲。” 苏世清面上的诧异还未来得及收起,便化成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喜悦,笑道:“虽然每日里用膳都能见到你,却很久没有在书房中见到你了,怎么今日想到来这里了?” 苏玉缓步走进书房:“其实昨日我便来过书房,只是当时父亲正巧去了正厅,便这么错过去了。” 苏世清一瞥书房墙上挂的两个蝙蝠纸鹞,笑问道:“这两个纸鹞子你是挂的?” “前日得来的,想着大哥尚在出征,蝙蝠寓意遍福,可以保平安,便将它们挂过来了。”苏玉回答道。 “还是你有心。”苏世清感叹道。 这一声夸赞却让苏玉的心头一涩,沉默了一瞬,苏玉问道:“今日父亲与众位清客议事之时,可见到了于思远?” “思远?”苏世清缓缓道,“前几日他托人带话说病了,我便再没见过他,也不知如今他病是否好些了。” “我昨日去见他了,从他面容来看,身体似乎确实不太好。”听到于思远没来,苏玉闻言心口一沉,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我觉得他不来苏家,却并不是因为身体抱恙,确实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苏世清闻言沉吟,“莫不是因为他父亲如今随军出征,他心下忧思成疾?” “不像是。”苏玉摇头道,“具体为何我也仅是猜测,昨日我与他说了良多,本以为他今日会来书房见您,没想到他终归没有来……” 苏世清抚了抚美髯:“这件事我知晓了,其中的原因我自会让人去查明。” 苏玉应了一声:“我原本想请陈叔去帮忙问一问的,如今既然父亲开口了,那我就不用担心了。” 苏世清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只要我还在一日,自然会将你们小辈的事情放在心尖上的位置。” 苏玉闻言看向苏世清,潋滟的眸光一动。 苏世清一笑,对着苏玉招了招手道:“你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过来帮我研磨罢。你这些日子都不来书房,叶责那小子做其他的事情不错,侍候笔墨却笨手笨脚的,我每次只能自己磨墨。” 苏玉点头走了过去,纤细柔长的手指从苏世清手中接过墨条,向砚台中又倒了些水,这才可是仔细划动了起来。 苏世清素来看不出喜怒的眸光此刻也柔和了下来,口中感慨道:“其实自那日与你们坦白了之后,我也想了许多。” 苏玉侧头看向苏世清,尚不懂他为何突然有此一句,便听他喟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虽然对你说过一句为父最对不起的是你,可我却知结果早已酿成,无论我如何解释,都不能将它挽回。” 苏玉闻言沉默。 “阿玉,你必定也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何原因,可我今日突然提起这件事,却并不是想为我的所作所为解释什么。”苏世清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苏玉的眼睛道,“阿玉,是为父对不起你。” 苏玉睫毛颤了颤,原本平稳拿捏着墨条的手倏地一松,白皙的手侧不甚沾了一些墨渍,而她却没有在意。 屋外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牖斜斜打下,为原本不知因何有些发寒的身躯带来一缕绵绵暖意。 苏玉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听苏世清说过这三个字,如今却听他如此慎重地对自己说了两遍。她抿了抿唇,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眸光怔怔看向苏世清,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苏世清带着岁月纹路的面容也有些尴尬之意,垂下了眸光看着苏玉的手,低咳了一声催促道:“研磨研磨,我还要将剩下的奏折写完。” “是。”苏玉亦错开了对视的目光应了一声,皓腕再次动起,墨条在砚台上轻磨的声音掠过耳畔,却似是入了心尖,将某块冻了许久的冰冷融化。 静谧在这对父女间环绕了许久,两人皆装作忙着手中的事物没有打破它,直到书房的木门轻动,被人开了一个小缝,门外传来叶责试探的轻语声:“老爷?” 苏世清执着毛笔写字的动作一顿,沉声问道:“什么事?” “于老先生家的于思远过来了。”叶责回答道,“说有事要向你禀报。” 苏世清与苏玉对视了一眼:“让他进来。” 苏世清的话音方落,书房的门便又被人推开,于思远一袭青色书生打扮走了进来。 苏玉侧过头来细细打量着他,虽然能看出他极力将自己收拾得爽利许多,却怎么都掩饰不住他苍白的面色与毫无血色的嘴唇。 苏玉向着叶责坐了个手势,叶责立即心领神会地为于思远搬来了椅子。可于思远却谢绝了苏玉的好意,依旧强撑着站在书房中央,摇摇晃晃地身躯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般。 深吸一口气,于思远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本书册,正是昨日苏玉在他那里见到的那书册,于思远一丝不苟地一页一页翻着那本书册,手在微微发颤,有些时候甚至因为颤动的幅度太大而撕裂了书册的纸张。 “思远?”头一次见到于思远这般动作执着却又充满挣扎的表情,苏玉忍不住开口唤道。 于思远没有抬头,翻书的手却倏然停下,从摊开的两张书页之间缓缓取出一张与书册一般大小的信纸,捧着它双膝一弯,“嘭”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于思远知情不报……罪该万死,特来认罪领罚。” 第八十一章 苏玉听了于思远的话眸光一滞,侧头看了苏世清一眼,这才缓步走上前去将于思远手中的信纸接过,呈给了苏世清。 苏世清却摇了摇头,并未去接那封信,反而定定看着于思远,沉声道:“究竟是何事?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出来。” 于思远喉咙微动,嘴巴张了一下,却最终只是垂了眼眸,闷声不语。 苏世清却面不改色,沉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于思远,颇有如果他不主动开口,大家一起僵持在此的架势。 苏玉手中拿着那封信,信的纸张十分薄软,轻轻摩挲着便能感受到它细腻的纹路,不用低头看,便能猜出它必定已然被人翻来覆去地读了无数遍。 心口被苏世清的执着与于思远的沉闷狠狠揪紧,苏玉莫名有些发慌,却强忍住低下头来看手中信件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她从中间打圆场道:“父亲还是先让思远起来罢,您看他的面色如此苍白,如此久跪着身体怕是吃不消。” 在苏世清还未开口之时,一直不发一言的于思远倏然以额触地狠狠磕了一个头,声音发紧道:“思远有负苏老将军的信任,不敢……也不能起身!” 苏玉抿了抿唇,只觉得于思远叩首那沉重的一声像是直接敲在了自己胸口,心中的急躁再也压抑不住迸发而出,抬了抬手,终于忍不住手中动作飞快地将那封信纸展开在眼前。 信是他人写给于思远的父亲于明堂老先生的,抬头称谓清晰一目了然,信纸落款处却没有写信之人的姓名。 苏玉的眸光径直扫向信纸右下角鲜红的烙印处,在看清红印上面的字时,眼睛倏然瞪大。 这是苏世清辨不出喜怒的说话声在苏玉身侧响起:“你方才说的隐瞒,可与前线战事有关?” 苏玉心头一凛看向于思远,他依然维持着额头触地认罪的姿势,声音却有些发颤道:“是。” 苏世清呼吸忽然加重:“把头抬起来!” 于思远叩首的动作一僵,最终双拳紧攥着将身躯缓缓撑起,露出那张苍白疲惫面容的同时,因为方才磕头的动作太过激烈,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在原本就面无血色的脸上划出一抹怵目惊心的殷红。 苏世清见到此情此景却只是蹙了蹙眉,口中沉声道:“你既已决定不再隐瞒此事,现在便将它从头至尾说清楚。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我将门苏家的人,错误既已犯下,无论如何都该正视,我苏家没有没有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于思远神情一滞。 苏玉握着信纸的手愈发用力,原本如羊脂白玉般的手此刻竟然绷起了青筋,口中唤道:“父亲……” 苏世清将手一抬,阻了苏玉接下来的话,对着于思远喝道:“说!” 于思远呼吸急促起伏了一下,面上表情从挣扎到犹豫再到苦痛,似是将他这几日的压抑都突然迸发出来,看得人心生不忍。 只是这样的情形转瞬即逝,于思远合了合眼,再睁开时,方才紧攥到几乎指尖已无血色的手舒展了开来,就连神情也带着一抹视死如归的坚定之色,缓缓道:“前几日,我在父亲的书房看书时,无意间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封信。” 苏世清不语,一双如炬的眼眸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于思远,就连站在一旁已然知道了事情一切始末的苏玉也不由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于思远话中的任何信息,心中殷殷期盼他接下来的话会与信上的内容不一致。 于思远身上浸染着一层浓浓的哀伤,眼眶泛着猩红,却不欲让屋内的两人发现,只能继续合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这封信是睢阳老贼在早些时日写给我父亲的,父亲似乎……似乎在很早之前就与睢阳老贼有所往来,可是……如今他人却随着苏少将军的兵马去征讨睢阳叛军。” 苏玉硬生生憋着的那口气在此时忽然一松,只觉得手中薄薄一张信纸此时似乎变得千斤重,仅是拿在手中便让人觉得不堪重负。 苏世清表情不变,瞥了苏玉一眼,终于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封信,开始一字一句默读起来。 在苏世清看信的时候,苏玉的手绞在一起,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于思远,只是因为他的头一直低垂着,即便背脊僵直地挺起,也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你是何时发现这封信的?”苏玉轻声问道。 于思远的眸光微微抬起,带着浓浓的自责愧疚之色:“七日前。” “七日前?”苏世清阅完了手中的信,将它狠狠拍在面前的厚重的书桌上,怒道,“便是七日前你谎称身体抱恙,自此再没有踏入过苏府大门,你可知道战场情形瞬息万变,若是这七日发生了什么,你可对得将你视作兄弟的苏逍?” 于思远重重叩首,原本便受了伤的额头再次撞在粗粝的青石地面上,血在这一瞬间又漫了出来,将面前的地面染红了一片:“思远知现在已不能挽回什么,愿以这一条贱命谢罪。” 苏世清气得一拍桌面站起身来:“死死死!前线之上多少人想继续活着都无望,你却还有胆子在我面前说你想死?!” 说到此处,苏世清的表情也带了一丝戾气,抄起桌上的那块沉甸甸的白玉石砚就要向于思远砸去。 “父亲!”苏玉惊呼了一声,眼疾手快抱住了苏世清的胳膊,口中焦急道,“父亲息怒,莫要气坏了身体!” 苏世清方才怒极攻心,被苏玉拦下之时却已然清醒了过来。心中知晓自己若是要出手,于思远必然不会躲,可若是这结实的白玉石砚真的砸下去,于思远怕是当场就会毙命于此。 冷哼一声,苏世清向后一抬胳膊,想要将苏玉的手挣开,却没料到苏玉的手劲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了数倍,这一挣之下竟然没有将她甩脱。 苏世清瞥了一眼苏玉,气笑了:“你们今日一个个都多长了个胆子是不是?” 苏玉慌忙松了手,口中道:“阿玉不敢。” 苏世清顺势将手中的玉砚砸在桌面上,“嘭”的一声玉石撞击实木的声音响起,那玉砚已从正中间齐齐裂成了两半:“好一个不敢!” 苏玉沉默着不敢出声。 “将他给我拉起来!”苏世清一指于思远,“然后出门让叶责叫个大夫过来!” 苏玉闻言看向于思远,这才发现他因为方才狠狠在青石地面上磕的那两下头,额头上血流如注,此刻眼神已经散了开来,豆大的冷汗随着血水一齐留下,将衣襟染湿了一片,可他却凭着一股毅力死撑着自己没有倒下,维持着僵直挺着背脊的模样。 苏玉连忙上前去搀扶起于思远,可手掌刚碰到他肩膀时,他的神色便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将苏玉的手吃力地推开,口中喃喃道:“我不会起,我愧对苏逍少将军,愧对战场上数万的弟兄们,我该死!” “既然知道愧对,便待大哥归来向他亲自赔罪!”苏玉口中道,“一面是你的父亲,一面是我大哥,如今尚未酿成什么大错,而你最终也做下正确的决定,我虽然责怪你,但亦感激你。” 于思远闻言抬头看向苏玉,额头的血尚未止住,顺着脸颊流到下颌最终滴在衣襟之上,洇出一片触目血红。他的神情迷茫,似是完全听不懂苏玉在说什么。 苏玉也没那个耐性等他回话了,弯下腰来右手一提他的胳膊,顺势将他整个人抡到自己的背上,半拖着他走到书房正中的椅子边,将他安稳的放了上去后,这才出了书房的大门。 待苏玉按照苏世清的吩咐将寻大夫的事情叮嘱了叶责,再一次回到书房,迎面便撞见了苏世清握着那封信从书房门口走出。 “父亲。”苏玉小跑两步来到苏世清面前,问道,“您这是要出门?” “我要入宫。”苏世清将信纸小心翼翼的收入自己的袖中,一面走一面道,“请太后派人速去前线将于明堂与睢阳王有来往一事告知你大哥。” “这件事苏家直接派人即可,为何要经过太后许可?”苏玉蹙眉问道。 “苏家兵都在前线,而于思远如今人不人鬼不鬼,且与于明堂身为父子,若是让我将任务交与他,我亦不放心。” 苏玉心下一沉,有个大胆的想法隐隐冒出心头,却知道这个想法苏世清定然不会同意,不敢在此将它对着苏世清提出,反而张口问道:“那父亲究竟打算派谁去送信?” 苏世清一顿:“若无意外,应是请太后从萧侯那边派人了。” “父亲认为萧侯派出的人信得过?” 苏世清神情冷凝:“萧侯亦在前线有军队,又怎会有信不过一说?” 苏玉追问道:“我方才问的是萧侯派出的人,并不是萧侯。父亲可曾想过,于明堂此人跟随了您这么多年,都早已与睢阳王狼狈成奸暗通款曲,由此可见睢阳王的棋子埋得有多深。若是萧侯府中亦有细作,我们该当如何?” “所以我才需入宫亲自与太后商议。”苏世清神色沉敛道,“你若认为萧侯信不过,难道连我也信不过了么?” “怎么会?”苏玉连忙否认道,脚步追着苏世清快走了几步,开口道,“可是这次事情既然我也是知情人,若不能亲眼见到派出那人,心中亦是难安,是以我想随父亲一同进宫。” 苏世清锐利的目光扫来,苏玉连忙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出来,恳求看向苏世清。 苏世清看着苏玉的表情变幻莫测,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想着什么。 苏玉什么都不敢多说,只能维持着方才的神情一动不动。 “你跟着一起罢。”苏世清最终缓缓道。 第八十二章 苏玉虽然知晓苏世清既然可以全程参与在太后扳倒睢阳王的计划之中,在太后心中的地位必然超然,却没料到苏世清竟然亦有一封可以随时入宫的太后手谕。 这手谕,苏玉只见过一个人有。 在苏世清将手谕递与宫门的禁卫军时,苏玉的喉咙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询问出声来。 苏世清转头看了她一眼,从守卫手中接过手谕,沉声道:“不必为我领路了,我直接过去便是。” 守卫一点头,对着苏世清深行一礼,开了宫门将两人请了进去。 苏玉与苏世清二人并肩走在冗长静谧的宫道上,身旁时不时路过巡查的护卫,见到二人都是先停住脚步齐齐行礼,随后便不发一言的继续巡查,倒颇有一些仿若今日从未见过二人的架势。 “父亲。”苏玉一面加快了脚步紧紧跟随者苏世清,一面问道,“您也有一封太后手谕?” 苏世清脚步未停,简单一点头回答道,“这封手谕是你大哥随军出征之后,为了防止任何突发情况宫中得不到消息,太后赏赐给我的。” 苏玉沉吟:“如今这手谕,除了你有,秦大人有,还有别人有么?” 苏世清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沉稳道:“只有我们二人有。” 这一句话,便点出了如今苏世清在太后面前的地位,竟然隐约有与秦砚平起平坐之势。 “真未料到。”苏玉口中喃喃道,“往日里认为的打压,原来竟是不知不觉间的无上荣宠,倒真让人觉得不知所措。” 而这一切,怕是皆因为秦砚的一心保护罢? 心头突然划过这个名字,苏玉的眸光一动。 前线军中虽有细作,却亦有秦砚在,这人惯于运筹帷幄,观察细致入微,不知是否能发现于明堂的不同寻常? 苏玉深吸一口气,可是于明堂这枚棋子被睢阳王埋得太深,今日若不是有于思远呈上来那封于明堂与睢阳王暗中勾结的信在,苏玉亦无法相信于明堂竟然会背叛荫庇了他多年的苏家,更何况是对苏家状况不甚了解的秦砚? 如今也只能期望睢阳王还未有所动作,否则两军对战之中出现内奸,其中一方军务全部泄密,必然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 想到上次苏逸在边关被身为友军的睢阳王戕害的场面,苏玉潋滟的眸光倏然冷凝,如结成厚重玄冰的湖水一般。 这封信必然要尽早送到,不仅如此,传递消息之人也必定是可以托付信任之人。因为此事早已不仅仅攸关大哥,秦砚,还有太多太多她在意之人的安危,更攸关战场上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与国之兴亡。 想到这里,苏玉的双拳紧握。 最信得过的人…… “你在往哪里走?”苏玉的袖口突然被人一扯,将她走远的思绪也一同扯了回来,苏玉回过神来垂头看向抓着她衣袖的手,这才发现竟然是苏世清。 “你走的那条路是通向御园的。”苏世清脚步不停将她带了几步,另一只手一指前方,“这条路才是通向太后寝宫的。” 苏玉脸上一红,口中辩解道:“天色已然有些黑,容易迷路。” 苏世清一默,片刻后道:“既然知道天色黑,就认真走自己脚下的路,我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以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走的。” “父亲?”苏玉诧异道。 苏世清一笑,一双沉淀着几十年岁月沧桑的眸子定定看着苏玉,喟叹了一口气道:“你真的以为你心中的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我?” 苏玉的眸光虚晃了一瞬,开口故作轻松道:“父亲在说什么?都到了这样的时刻,我一门心思都放在大哥的安危上,哪里会有什么小心思?” 苏世清收回了目光,眼看太后的寝殿就在眼前,原本走得急切的步伐却放缓了下来:“往日里不管原因为何,我从未见你主动要求入过宫。” “那是因为……”苏玉的嘴巴张合了一下,脑中闪过无数个敷衍的理由,却都在苏世清往日的睿智面前败下阵来。 苏玉抿了抿唇,索性话至此处而落,安静了下来。 “你其实是惧怕太后的,对么?”苏世清伸手短暂向前一晃,修长的指尖隔空划过太后的寝宫,手势落下时,苏世清却先摇了摇头自己否认道,“不,也并不能说是惧怕,应该说是厌恶到情不自禁地躲避。” 苏玉的眸光一凝,片刻之后却全身都放松下来,面上也带着一丝坦然,笑道:“父亲倒真是目光如炬,若是您不点破,我连自己都未曾这般想过。” 苏世清喟息了一声:“那便老实坦白罢,你既然不喜太后,今日却主动要求与我一同入宫,是不是想向太后请愿去前线送信?” “是。”苏玉嘴角笑意不变,坦诚道,“我心知若是我主动向您提出,您必然不会答应,所以才想亲自入宫请求太后。毕竟现在苏家军中无人,而我既然与大哥一同进出校场这么久,对于苏家军最为了解,又有武艺傍身,且必定不会是睢阳王暗中安插的细作,也算是送信的最佳人选。” 苏玉眸光看向苏世清越来越阴沉的面色与逐渐放缓的脚步,心口也有些发紧,生怕苏世清现在便喝斥她回府。 “父亲……”苏玉顿了顿,面露哀求之色,“当初您不准大哥去战场,不正是因为害怕此次战役出什么差错,最终危害到大哥的安危?如今大哥身在危难之中而不自知,难道父亲就忘了自己当时的初衷,一定要阻拦阿玉去送信么?” 苏世清挥了挥手,打断苏玉的话道:“好了,莫要说了。” “父亲!”苏玉焦急道。 “我说莫要再说了!”苏世清口吻严肃道。 苏玉的莹润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苏世清深邃的目光看向苏玉,眸中泛着一抹让人读不懂的复杂神色,轻叹一口气道:“我既然早就猜出你的意图,却依然带你入宫,你以为何?” 苏玉的眼眸微张,诧异看向苏世清:“父亲您是说您同意我去送信?” “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苏世清缓缓道。 见苏玉原本微露欢悦的面容逐渐黯淡下去,苏世清眸中不舍与无奈之色闪过,最终却面无表情道:“但是若是萧侯家没有得力之人可以派出,即便我不同意,事有轻重缓急,那便由你过去罢。” 苏玉呼吸急促一起伏。 即便苏世清在这一路上为了将话与苏玉说清楚而刻意放慢了脚步,两人此时已然走到了太后寝宫的殿门前,苏世清一扫正迎上来接待二人的宫侍,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对苏玉道:“若是萧侯家有人派出,你便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莫要在太后面前多话,别让我像对待你大哥那样将你关进祠堂中省过。” 苏世清既然松口,苏玉自然见好就收,清丽的眉眼一弯,苏玉道:“阿玉一切听父亲的,父亲请放心。” 苏世清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向立在面前的宫侍,缓缓道:“臣苏世清有要事觐见太后,还请长秋监代为通传。” 那名长秋监侍候太后时日不短,自然认得苏世清,此时目光疑惑一望苏玉这边,短暂一瞥间便老辣的将她的身份猜出。 长秋监脸上浮起殷勤笑意,开口道:“我这便去通传,还烦请苏老将军与苏二小姐在殿门口稍待片刻。” 说是稍待,其实也并没过去多久,那长秋监便迈着小而急的步子出来,对着苏家父女二人行礼道:“太后娘娘请您二位进去。” 苏世清对着长秋监温和有礼一笑,这才领着苏玉进了太后的寝殿。 这是苏玉第二次来到太后宫中,遥记上次她来,还是因为苏府传出的太后与苏家决裂的谣言,当时她本以为太后是要对她兴师问罪,却未成想太后仅是与她拉了些无关紧要闲话家常,还专程将小皇帝抱了出来。 “这是你的小外甥。”苏玉耳边倏然划过那日太后捉住小皇帝软绵绵的小手盖在自己手上的情景,当时她方处置完那名举止诡谲的宫女,再开口时便如此对自己说,虽然如今已然时过境迁,苏玉却依旧印象深刻。 小皇帝那冰雪可爱的玉包子模样在苏玉的脑海中显现,苏玉蹙了蹙眉。 太后并不是苏家人,在明知自己与她并无任何关系的情况下,为何依旧如此对谈及小皇帝的身份? “小外甥?”苏玉情不自禁呢喃出声,而后瞳孔蓦地一缩,一个大胆的揣测在心口滑过。 难道太后与秦砚…… “你说什么?”苏世清突然侧过头来问道。 苏玉回过神来,神色兀自有些惊怔,心口像是有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一般,“砰砰砰”的砸的人脑中一片清明:“没、没……” 苏玉的话并未说完,便听见寝宫里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声清冷入骨的声音传来,将苏玉吞吞吐吐的回话打断。 “苏老将军这个时候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苏玉闻言匆忙在原地屈膝行礼,眼尾余光扫过,便见到宫殿里间走出一个身形玲珑有致的美艳女子,一身妃色艳丽宫装被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清冷气势稀释了不少,让人一眼便将注意放到她美得锋利的眉眼之上。 太后眼尾微挑的凤眸从苏世清的面上扫向苏玉,眉峰一挑,口中半是惊讶半是暗讽道:“哟!没想到妹妹也来了,还真是许久未见。” 作者有话要说:抬头一望本文字数,当初还想着回国前写到30w字完结,现在29w了却连最后一张地图都没有开启,男女主连个小嘴都没有亲上,作者菌当初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第八十三章 看到太后如此态度对待自己,苏玉反而放松了心头原本紧绷着的那一丝忐忑,心情释然了不少。 那人毕竟是太后,苏玉即便对她再不喜,也不会表现出来,行礼的动作未变,苏玉面色沉敛道:“前些日子因为家中琐事,一直未能入宫探望阿姊,是我的过错。” 太后的目光在苏世清与苏玉之间逡巡了一圈,这才露出一抹温婉笑意,方才面上凌人的表情仿若从未存在过一般:“莫要这般慌张,哀家方才只是因为好一阵子没见到你,心中十分挂念才会如此说,又怎么会责怪于你?” 苏玉亦笑道:“难得入宫见到阿姊,开心都来不及。” 太后点了点头道:“最近苏少将军出征,苏府之内必然诸事繁忙,我又怎能不知?” 太后说完,精致走到殿内中央的紫檀木制的圆桌旁坐下,问道:“你与苏老将军这个时辰入宫,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苏世清眉头深锁,承认道:“老臣确实有要事请求太后定夺。” 苏世清一面说着,一面将被他小心翼翼收在袖中的那封信纸展开,双手恭敬呈给太后,口中道:“今日老臣得了一封与睢阳王有所往来的信件,说来羞愧,收信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此次苏家派出随宁国大军讨伐睢阳王的清客于明堂。” 太后闻言眉头一蹙,从苏世清手中匆匆接过那封信,一目十行扫了过去,面上的表情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这封信从何而来,是否有伪造地可能?”将信纸一点一点攥在手心中,太后抬起头来问道。 “是于明堂地独子于思远呈与老臣的。”苏世清回答道,“虽是今日送达,却能从字里行间中可以发现于明堂与睢阳逆贼暗通款曲早已已久,如今此人正在宁朝军中,若是不及时防范,恐生其他变故。” “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后闻言沉吟,却未待苏世清回答,便说出他心中所想,“派人去前线战场送信?” 苏世清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补充道:“不仅是派人,虽然未及时发现于明堂为睢阳老贼内应一事老臣亦有责任,可于明堂自二十年前老臣随着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开始便一直跟随老臣,若非有信件为证,老臣亦难以相信他竟会背叛宁朝。” 说到此处,苏世清轻声喟叹了一口气,合了合眼继续道:“是以老臣此时前来,一是因为这件事此刻乃是当务之急,二便是想请太后仔细斟酌遣派之人。” “那依苏老将军所见,究竟谁是适合之人?”太后问道。 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玉喉咙一动,张口正要说话,便被苏世清打断道:“依老臣所见,萧侯家的第三子萧致墨既有应变之能,又有武艺傍身,是可以托付之人。” 苏玉没料到苏世清竟然会举荐萧致墨,怔了片刻,还未开口,便听太后摇头道:“萧致墨此人我也知道,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只可惜他如今另有重任,怕是不行。” 苏世清蹙眉,而苏玉却忆起前几日与萧致墨相见时,他确实提起过这段日子在为宁国大军筹备军饷一事。 两军交战,天时地利将帅之才自然重要,可军饷一事亦攸关生死存亡,疏忽不得。 苏玉看着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的苏世清一眼,知道他同样将人选一事看得十分重要,如今怕是再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了。 “既然如此……”苏玉收回看向苏世清的目光,对着太后揖拜道,“小女自认为是除了萧致墨以外最为适合之人,有心担此重任,还请太后恩准。” 苏世清嘴唇一动,却最终没有出声,而太后锐利到足以洞穿人心的眸光一闪,看向苏玉的眸光多了一些复杂之色:“你?” 苏玉神色坚定。 太后目光转向苏世清,问道:“苏老将军如何认为?” 苏世清下颌紧绷,最终却口吻沉稳缓慢道:“臣附议。” 太后一笑,笑意将她原本美艳到锋利刺人的眉眼衬托出一丝温婉,狭长的凤眸闪着动人波光,竟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既然此事事关重大,挑选人选需得慎重,其实方才阿玉没有开口时,哀家心中便有这个念头,如今苏老将军也同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苏世清摇头无奈道:“但凡还有其他人选,我是不会放她一人去的,但是事急从权,如果此时我还刻意阻拦,便没什么意思了。” “哀家如今有了显儿,倒也十分明白苏老将军的心情。”太后赞同道。 “如今既然人选已经定下,那我现在便回去拾掇一下,今日出发?”苏玉问道。 “准备事宜阿加现在便吩咐人去张罗。”回答的却是太后,“你在哀家宫中多逗留片刻,哀家还有些话要单独对你讲。” 太后的后半句话是对着苏玉说的,眸光却看着苏世清。 苏世清眉峰微挑,看向太后面露不解之色。 “哀家与阿玉只是许久未见,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一会就就让人将她送出宫去。”太后道。 苏世清这才点头道:“即是如此,那我便先回府中等着阿玉。” 苏玉心中思忖自己与太后其实并不熟稔,若她真的有话要对自己说,估摸着话题也就这有一个。 而那人确实不方便当着苏世清的面提起,是以苏玉也没有多做挽留,目送着苏世清出了宫殿大门之后,这才转向太后,潋滟的眸光微闪,静待着她先开口。 太后亦不是喜欢拐弯抹角之人,直截了当道:“哀家倒是没想到你会自请去前线送信。” “苏玉心中有大义,亦有私情,此事所牵涉到的人太多了,不容有任何闪失。” 太后缓缓道:“你说的没错,但是你的大义与私情于哀家来说都毫无用处,此战若败,大义也好,私情也罢,一旦改朝换代,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苏玉未想到太后竟然如此直白,面上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太后细细凝视着苏玉的表情:“哀家说的是事实,是以此战至关重要,这也是为何当初哀家为何同意秦砚随军出征的原因。” 苏玉垂头:“还有我大哥。” “是啊。”念起苏逍,太后嘴角竟绽出一抹嫣然笑意来,只可惜苏玉一直垂着眸,将她的表情漏了过去,“当初秦砚向我请战出征之时,向哀家许了一个承诺。” 苏玉低垂着眼眸的动作未变,背脊却因为太后的话微微有些发僵。 太后知道苏玉是因为自己在她面前提起秦砚而感到不自在,顿了一顿,开口解释道:“相信秦砚已经与你说过哀家与他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是。”苏玉声音平淡回答道。 “他与哀家之间的承诺亦是这样,关乎其他,却无关哀家与他之间。” 苏玉抿了抿唇,再开口时,虽然能看出她在竭力掩饰,可仍有几分不耐之色掺杂在话语之中:“既然是太后与秦大人之间的承诺,太后如此说与我听,怕是有些不妥。” 太后闻言一默,心念转到那日自己为了阻止苏逍出征对秦砚说的话与秦砚对于保证苏逍安危的承诺,眸中一丝复杂之色晃过,却来去如风,顷刻间便没了踪迹。 沉默半晌之后,太后竟然勾唇一笑,面上带了几分无奈几分惆怅:“按理说确实不应如此,可是哀家当时私心太重,而他却应得爽快。秦砚素来是个重信诺之人,我担心他真的会因为这个承诺将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 苏玉闻言倏然抬起头来。 太后见苏玉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反应,这才继续道:“所以哀家方才将你留下来,就是为了请你向他带一句话。这句话若是由别人开口去说,他必然只会敷衍,但若是由你说出口,哀家相信他会仔细斟酌的。” 沉默了片刻,苏玉才缓缓开口道:“太后您太高估我了。” 太后眸光一动,最终露出一抹苦涩笑意,口中道:“如今我只能信你,所以我请求你。” 苏玉敏锐发现太后竟然将自称从“哀家”改口成了“我”,竟是诚心相求不拿身份压她的意思。 其实自太后说出此事会危及道秦砚自身之时,苏玉便知道自己肯定会答应。原本就只是带一句话的事情,她如果真的去了前线战场,必定会与秦砚有所交集,传话本就是随手之劳。 若是说先前苏玉对于太后还有十分排斥,如今却又生出了一丝怜悯。 眼前的太后虽然一袭宫装,容色美艳到极致,身居宁朝最高的位置,有着动人心魄的容颜,可却依然高处不胜寒。站在这样高的位置,她的身边却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以前站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秦砚,如今秦砚也走了,她竟只能求助于自己。 苏玉沉吟了一瞬,喉咙微动,最终却张口轻声道:“你想让我为他带什么话?” 太后露出一抹感激之色:“你对他说,我知道他必然因为那个承诺带了锦囊。” “锦囊?”苏玉口中小声疑惑呢喃。 “是他习医之时他的师父楚闲云老先生给他的。”太后解释道,“那个锦囊本就是他的,他如何使用我无权过问,但请你对他说,我欠了他一条命,不会容许自己再欠他第二条。” 苏玉睫毛一颤:“此话是何意?” 太后眸光微动,解释道:“秦砚的母亲因我而死,那条命还没有还上,若是他真的为我再做到如此,我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苏玉的瞳孔倏然一扩。 且不说太后口中所提的锦囊她完全不知道,就连秦砚的母亲因太后而死…… 苏玉的掌心冒出一丝寒意,难道他们二人竟不是姐弟? 第八十四章 “太后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苏玉回答道,却忍不住又深深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感激一笑道:“那边有劳了。” 苏玉张了张嘴,本想询问秦砚母亲一事,却发觉自己没什么立场,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便先行退下了。” 太后道:“去罢,这一路即便是快马加鞭,到达睢城也要两三天的时间,到时候你必然会十分劳累,我这边就不再多留你了。另外,你出城一事千万莫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你既然手中掌握机密,一切还需谨慎才是。” 苏玉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太后提点。” 太后从紫檀木桌前起身,随着苏玉一同出了殿门,对着一直候在门外的长秋监道:“将苏二小姐送出宫去,今日苏老将军入宫一事必然有人看到了,你一会记得去警告他们莫要嘴碎,若是让哀家听到任何风声,谁都脱不了干系。” 长秋监慌忙躬身应了。 苏玉由长秋监领出宫门时,天色已然接近傍晚,街道之上没了路人,苏玉一路快马加鞭倒也畅通无阻。 在策马路过萧致墨所在的萧侯府门口时,苏玉握住马缰的手一紧,本想顺路去萧侯府与萧致墨道一声别,但转念想到临出宫时太后的叮嘱,又念及萧致墨这几日一直在忙于筹备军饷一事,此刻也未必得闲。 苏玉松了紧握的马缰,反手一抽身下骏马,速度迅疾地从萧侯府门口一跃而过。 待到苏玉归至苏府,刚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便看到叶责立在苏府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二小姐!”叶责显然也看到了苏玉,在她牵着手中的马走进苏府的时候匆忙迎了上来,口中道,“老爷让我在这里候着,若是您回来了,便让您先去正厅一趟。” “嗯。”苏玉应了一声,问道,“父亲对你还有什么其他叮嘱么?” “就这些了。”叶责仔细思索了一番,回答道。 “那你便替我去萧侯府跑一趟。” “萧侯府?”叶责有些诧异,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是去找萧三公子么?” “没错。”苏玉将马缰递给苏府的门卫,然后转过身来对叶责道,“我前一阵子与萧三公子相约去小酒坊,如今要出凌安城几日,怕是不能赴约了。你替我去给他说一声,言待我过一阵子回到凌安城,必然亲自去致歉失约一事。” 叶责点头应了之后,苏玉这才向苏府的正厅走去。 苏玉前脚甫一迈入正厅的门槛,屋内一直端坐的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正是苏老将军苏世清与母亲苏何氏。 苏玉早就猜到自己去前线送信一事苏世清必然会坦言告知苏何氏,是以见到两人同时出现在前厅倒也没怎么惊讶,缓步走上前去对着两人恭敬一行礼,口中道:“父亲,母亲。” 苏世清面色沉敛地点了点头,而苏何氏一见苏玉却先红着眼眶道:“我听你父亲说你竟要去前线战场?” 苏玉走到苏何氏面前,抱着她的胳膊坐了下来,温声道:“只是去传个消息,应该也就几日的功夫便能回来了。” “可是你身为一个女子……”苏何氏面露不赞同之色,话未说完,先前轻叹了一口气,扭过身子合住了眼睛不再说话。 苏玉见状,知道苏何氏这般态度其实是生了气,慌忙坐得离她更近一些,抱住苏何氏的胳膊撒娇道:“我马上便要走了,母亲若是此刻不愿多看看我一眼,也好歹让我看看母亲您呐,我自小到大没怎么离开母亲,此刻要走这么些天,能不想么?” 苏何氏被苏玉黏得没办法,只能重新端坐了身体,回过头来道:“以前你父亲与你大哥便是做什么都不与我商量,如今你也学成了,我在这家里可是愈发没人在意了。” 苏玉闻言一怔,正要开口否认,便听苏世清抢先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事也是我们刚刚入宫才定下的,你看我这不是一回来就与你说了。” 苏何氏冷冷瞥了他一眼。 苏玉见状不妙,也匆忙抚着苏何氏的手笑嘻嘻道:“阿玉也知道母亲这是在担心,其实也就这么几日的功夫。况且身为将门儿女,若是连战场的边儿都没有摸过,说出来岂不是不要让人贻笑大方?阿玉这是在给苏家长脸呢。” 苏何氏气笑了:“你们一个两个的就会说些好听话来哄我,反正我是说不过你们俩。” 苏玉抱着苏何氏的胳膊继续轻晃。 “好了好了。”苏何氏被苏玉晃得无法,只能无奈道,“我其实就是心疼你,战场本就是他们男人该去的地方,你一个女儿家却要在这个时候过去。” 苏世清在一旁插话道:“她也就路上苦那么几日,到了睢城宁国的军营便有逍儿在,那小子自小宠着她,怎么可能让她吃一分苦?” 苏何氏一双如水明眸波澜不惊对着苏世清一扫而过,却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继续感叹道:“逍儿已经出征一个月有余了,此次你传完话,便尽早回来,莫要在那边多做停留,记住了么?” “记得了。”苏玉保证道,“那边事毕,我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家中大哥与我都不在,女儿也会担心没人陪母亲说话解闷。” “不是还有我?”苏世清在一旁忽然闷闷地冒出一句。 苏玉与苏何氏二人却都装作没有听到苏世清的话。 “那你这便去收拾罢。”苏何氏轻轻拍了拍苏玉的手道,“方才你还未回来时我已经叮嘱冬儿为你整理包裹了,你此刻再自己过去看看有什么疏漏的,厚衣服要多带一些,睢城的位置太靠北,此刻必然要比凌安冷上许多。” 苏玉站起身来,看向两人道:“那我便先下去准备了,一会便直接从西门走了。” “去罢。”苏何氏依依不舍道。 在一旁被冷落了许久的苏世清则轻咳了一声:“路上莫要太过张扬,苏逍那混小子素来不喜写家书,你莫要向他学。” 苏玉唇角勾出一抹明媚笑靥:“阿玉谨记父亲的叮嘱。” 待到苏玉将一切收拾完毕,离开苏府之时,因为去前线传信一事不宜对外宣扬,是以知情来相送的只有寥寥几人,苏玉在人群之中一望,果然没有看到萧致墨的身影。 虽然心中有些遗憾,苏玉面上的笑意却未变,动作轻盈跃上苏世清早已为她备好的汗血战马,对着前来送行的几人抱了抱拳,马鞭挥扬间,骏马便如飞矢一般迅疾向着城外奔去。 此刻夜幕将至,头顶那弯被薄雾遮掩的朦胧月牙散发出点点微光,在路面上洒下薄薄一层银霜。 苏玉御马在通向城郊的官道之上,入秋的夜风直直砸在面颊之上,才行了不一会儿的路,那层湿冷仿佛能透过在外的肌肤沁入四肢百骸一般。 用一只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将身上的大氅拢得更紧一些,苏玉正想对着已然冻得僵硬的双手呵一口热气,便听到充斥着耳畔的马蹄疾驰之声中隐约多了一丝别的声音。 苏玉的神色一凝,伸手一勒马缰放慢了速度,马蹄撕破空气的声音猝然减缓,苏玉耳力向来不错,此刻已然能分辨出那丝声音来自身后,正是有人御马跟在后面的声音。 苏玉一面狠拉了缰绳,一面轻轻拍了拍骏马的鬃毛,骏马立刻停了脚步,随着苏玉的指令一跃而入道路一侧的一片繁茂树荫之中。 骏马不安的打了个响鼻,苏玉伸手轻拍着马身安抚着他。这匹战马毕竟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很快便安静了下来,这一人一马在一片漆黑的树荫之中躲了不久,便听到的身后追随的马蹄之声渐渐逼近,只是不知为何,那人似乎也放慢了速度。 苏玉将自己埋入更深的阴影之中,潋滟的眸光此刻染上了一层冰霜,竟比着寒冷的夜风还凉了几分,目不转睛看着一点一点行近的来人。 那人身披一身玄色大氅,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虽然看不清面容,苏玉却能看出他似是一边走一边在寻找什么。 待那人策马到苏玉停下的位置之时,突然一勒马缰将马停住,动作敏捷一跃,从马上翻身落地之时,脚下竟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可见那人武艺着实不弱。 苏玉眉头一蹙,用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黑衣之人牵着马在原地巡视了一圈,随后弯起来,伸出一只纤长手指在土地之上轻轻一触,似是在查看马蹄行过的印记。 再站起身来时,那人的头微垂,盯着自己的手指一动不动了片刻,之后那张被大氅的帽檐严严实实遮盖住的脸倏然看向了苏玉的藏身之处。 苏玉心知自己行迹暴露,右手一直紧握的长剑“唰”地一声出鞘,玄铁剑身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丝青白冷光,如皎白长练一般划破了漆黑的夜色,势如破竹锁向那人咽喉之处。 那人的手亦迅速划向自己的腰间,却在苏玉清丽的眉间被霁月光芒照亮之时顿住了动作,背脊微僵,却再也不拔剑,眼见着带着寒意的剑尖逼向自己的喉间,那人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开口轻唤了一声:“苏二!” 第八十五章 蓦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与称呼,苏玉的瞳孔微张,匆忙间撤去了腕间送剑的力度,却因为剑势太过凶猛,最终只撤回了一半,锋利的剑身紧贴着那人身上的玄色大氅划下,看得人胆战心惊。 两人此刻已然离的十分近,仅隔着一个剑身距离,苏玉一双潋滟的眸子上上下下地将来人打量一番,虽然大氅厚重的帽子依然掩着他的容颜,可这个方才还令她觉得形迹可疑的人,此刻的一举一动却让人感到异常熟稔。 苏玉挥了个剑花,将剑尖朝下插回到剑鞘之中,口中惊怒道:“萧三?你怎么也不知道躲一躲?” 那名玄衣人将大氅的毡帽掀起,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来,一双桃花眼在漆黑的夜色中微微弯起,一抹清澈笑意随即绽放开来,口中温声道:“苏二。” 果然是萧致墨。 苏玉一想到若不是方才自己认出了他的声音,此刻那柄剑怕是已经横在他脖子上了,心中就有些后怕,继续嗔怒道:“你只会说这两个字了么?” 萧致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口中低声道:“我发了疯一般追来这里时,满脑子确实只剩下这两个字了。” 苏玉闻言,潋滟的眸光流动辗转,最终却变成一丝轻叹。 “你还在想方才那一剑?”萧致墨看出苏玉面色不好,匆忙开口解释道,“我方才看清了出剑之人是你,不想向你拔剑便没有动作,却没想到反而将你吓了一跳。” 苏玉摇头无奈道:“也幸亏我当时辨出了你的声音,否则那一剑真的会伤了你。” 萧致墨清朗眸光笑看向苏玉,竟将那皎皎月华也比了下去。 苏玉移开了视线,口中低声道:“我去将自己的马牵过来,方才出剑的时候它便受了惊吓,若是此刻再不去,恐怕一会儿它便自己跑了。” 萧致墨闻言亦看向苏玉方才一跃而出的那片树荫:“方才我还在纳闷为何追了一半的路突然失了马蹄的踪迹,原来你将马藏在了这里。” “这荒郊野外的一个人行路,自然要小心一些才是。” 萧致墨闻言一顿,关切道:“其实我方才就想问,苏二你如此焦急的赶路,连向我道别也让府中的小厮代为传话,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苏玉正牵了马向回折返,听到了萧致墨的问题,点了点头道:“是前线遇到了些事情,我奉旨前去传话。” “前线?”萧致墨神色猝然紧绷起来。 苏玉想到萧致墨的二哥便是此次宁国大军的主将,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也会紧张,是以急忙安慰道:“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传个信让他们有备无患罢了。” 萧致墨神色这才舒缓了下来,点了一点头,目光扫到苏玉牵出的战马身上仅有的小小一个包裹,蹙眉道:“只有你一个人去前线送信么?” “没错。”苏玉神情微露不解,“只是传一个口信罢了,还需要几个人?” 萧致墨清澈的桃花眼眸光微微一动,最终却黯然了下去,口中道:“我……” 苏玉轻抚着自己的马柔顺的鬃毛,眸光看着萧致墨,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萧致墨最终却只是轻轻喟叹一声,微垂了眼眸,口中温声道:“你这一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睢城不比凌安城,那里如今战乱纷飞,所至之处必然有贼寇横行。我知你武艺素来不错,可毕竟对于外面那些肮脏的伎俩并不熟稔,若是见到有人意图不轨,先跑便是,莫要去他们正面起了冲突。” 苏玉眉眼弯起,笑着对萧致墨道:“萧三你可是老江湖,听你的绝对没有错。” 萧致墨深锁的眉头却依然没有平复,看着苏玉多了一丝愧疚之色。 苏玉走得距离萧致墨更近了一些:“其实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萧致墨抬起头来看着苏玉近在咫尺的白皙面庞,低声道。 “你在愧疚不能陪我一路同去睢城。” 萧致墨一怔,随即摇头无奈道:“你这眼光也太毒辣了些,这都能被你猜中。” 苏玉笑道:“与你相交了这么久,若是连你这点心思都猜不出来,我才该羞愧。” 萧致墨神色认真道:“我确实不放心你一个人行路去睢城,方才也确实有想法今日便随你一同策马去了,只是……” 说到此处,萧致墨的神色愈发的愧疚,却丝毫没有挣扎之色,清澈目光看向苏玉,继续缓声道:“只是我身上亦有任务,若是真这么突然甩手撂了担子,怕是会影响到太多太多人。” “我明白的。”苏玉清丽的眉眼笑看向萧致墨,伸手在他的肩上一拍,“就如同我今日被派遣去睢城,传信便是我的责任。而与你来说,军饷一事本就是重中之重,这便是你身上背负的责任。若是你今日真的只是为了陪我而将自己的责任弃之不顾,你便也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萧三了。” 萧致墨感受着苏玉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虽然心头依然放不下心来,却只是点了点头,叮嘱道:“这一路一定要小心,早去早回。” 苏玉应了一声:口中催促道:“天色也这么晚了,你也快些回去罢,明日怕是又要忙活一整天。” 萧致墨无奈一摇头,神色认真的上上下下打量苏玉一遍,从自己的肩头解下那个厚重的玄色大氅,不由分说的便要给苏玉披上。 苏玉连忙后退了一步,将萧致墨的大氅往回推了一推,口中道:“我身上已然披着一件大氅了,再披一个像什么样子,你还是快些收回去罢。” “不成。”萧致墨口吻中带着一丝少有的不容抗拒,“你这件也太过单薄了些,哪里禁得住夜间那么浓的湿气?更何况你身为女子孤身上路,本就不能穿戴的太过惹眼,我这件大氅颜色暗淡一些,反倒不引人注意。” 苏玉听了萧致墨这话,抿了抿唇,这才由着他将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肩上,她自己的手却在脖颈之间轻轻摩挲着,不小心与萧致墨为她系那件大氅领口的手打在了一处。 “你这是做什么?”萧致墨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的手,入手之处如一整块上好的冷玉一般滑腻冰凉,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将她柔若无骨的手轻轻包裹住为她取暖,口中严肃道,“手都冻成了这个样子,还在乱动。” 苏玉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萧致墨的手中向外抽了抽,口中道:“我是想将我的大氅给你,否则你这一路策马回去,没有大氅只怕要受冻了。” 萧致墨没理苏玉的话,用自己的手包裹着苏玉的手轻轻搓了搓,直到那双手恢复了些许暖意,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面上却一本正经道:“我这人素来不怕冷,否则方才怎么给你捂的手。更何况……” 萧致墨伸手在苏玉的肩头一比,随即又双手间距不变移向自己的双肩,那距离在他的肩头还剩下了一小半。 苏玉恍然大悟,不由脸红了红:“也是,方才忘记了,就算将我的大氅给你了,你也穿不上。” 萧致墨的一双桃花眼眸光柔和地看着苏玉:“你便这两件都一起披上罢,这样我也能放心些。” “这么穿着倒也真的暖和了不少。”苏玉将两件大氅一拢,轻轻一跃上了自己的马背,皱了皱鼻子道,“就是有些重。” “重也比冻着好。”萧致墨站在原地,微微抬起头望着苏玉道,“快去罢,我在这里看着你走。” 苏玉身~下的那匹马早已等得不耐烦,如今感受到后背上的重量,便开始原地踱步,跃跃欲试打算启程继续奔跑。 苏玉不得不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回过身来对着萧致墨道:“你还是快些回罢,在这里看着有什么用,一会夜深了只怕会更湿冷,还不若回去早些休息来得实在。” 萧致墨对着苏玉挥了挥手道:“我这便回去,你要记得我方才说的话,一切小心为上。” “记得了。”苏玉对着萧致墨回眸一笑,这才松了松手中的马缰,汗血骏马一得她的指示,立刻抬了抬前蹄,嘶鸣一声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向着前方冲去。 熟悉的夜风呜咽之声又一次充斥了整个耳廓,苏玉紧了紧外面的那件玄色大氅,忍不住回头一望,却发现方才还说着要回去的人还在原地静静伫立着,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 萧致墨似是捕捉到了苏玉回望的视线,对着她扬起手挥了挥,单薄的青色锦衣衣袖在夜风中扬起,苏玉似是能听到夜风拂过他乌黑长发间的声音。 埋入手指尖的大氅愈发柔软温暖,苏玉虽然心知萧致墨应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却依然忍不住对着他勾唇一笑,策马奔向前方更浓黑的夜幕之中。 第八十六章 作别了萧致墨,苏玉披着他的大氅上路,暖意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就连原本冻得发僵的手指都温热了起来。 湿冷夜风呼啸而过,苏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惊讶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是微微勾起的。 “萧三啊萧三……”苏玉摇头轻轻喟叹一声,被朦胧月光投下的光晕照得皎白的双手握紧马缰,身~下的骏马颇有灵性,一甩马背上的鬃毛,顷刻间便加快了步伐。 苏玉一路策马疾行,除了在路过的几个城镇中做些补给,询问通向睢城最近的道路,其余的时刻都在马不停蹄的赶路,就连稍作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自己。 待到行路到第三日的清晨,冰冷夜风被初日微光拂散,天边红云缓缓浮现之时,苏玉已然精疲力尽。因为一直将坐在马上,她的背脊渐渐发僵,此刻只能半伏在马背之上,一双眸子此刻早已失了往日的波光,强撑着自己睁开双眼仔细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清晨的微弱初日为前方的道路洒下一片柔软的光芒,苏玉强撑起身子向前眺望,终于在前方视野所及的尽头看见了寻常人家的袅袅炊烟。 一直疾行不怠的骏马此刻突然低低嘶鸣一声,猛地一抖背脊,缓缓放慢了脚步。 苏玉险些被它的动作抖下马背,气力不济之际只能一手环住马的颈部,另一只手抓紧马缰,这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你也累了罢?”苏玉用手轻轻抚着马的鬃毛,开口的时候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奔波已然有些沙哑,“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到了下一个城镇便休息,如何?” 骏马感受到了苏玉的安抚,不安的甩了甩马头。 苏玉将身体轻轻伏在马背上,脸埋在它柔软的鬃毛中柔声道:“只一会儿就好,城镇就在不远处了。” 那匹马到底是军营之中身经百炼出来的上等战马,性子虽烈,却受得住苦,此时它再没了别的动作,马蹄下奔跑的速度却又加快了不少。 那城镇看起来近在眼前,却仿佛随着苏玉的前进也在不停的前行。待到苏玉真正到达之时,早晨已然过了大半,秋日的阳光虽然不比夏日的灼热,可因为这官道之上树荫稀少,直直刺在人的身上也异常毒辣。 苏玉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地之时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然酸软,猝不及防间膝盖一弯险些直直跪了下去,幸好有身旁的骏马支撑,这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骏马嘶鸣一声,用马首轻轻蹭了蹭苏玉的肩膀。 晌午本就是一个城镇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刻,虽然此处的城镇并不繁华,街上的人却并不少,苏玉在接踵的人群中行走,只觉得身上也渐渐发热了起来,用衣袖随意一擦额头上的汗水,苏玉最后索性将萧致墨的大氅脱了下来,放到了马背上,露出一张白皙清丽的面庞出来。 一直走在苏玉旁边的行人忽然侧首一望,口中情不自禁的“咦”了一声。 苏玉早已疲惫到睁不开双眼,脑中一片混沌,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看向那人,眸带问询之色。 那路人是个年轻男子,被苏玉看得面上一红,连忙摆手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将姑娘错认成了一个熟人,这才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苏玉此刻早已疲惫至极,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气力能维持住脚下的步伐便已不错,哪里还有与人开口说话的闲心,是以只是对他温和有礼一笑,然后便埋头继续赶路。 谁知苏玉方走出去没多远,那人便又跟了上来,红着脸继续道:“姑娘,你莫要将我当成搭讪的无耻之徒,我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苏玉嘴角笑意一缓,转过身来看向他道:“我既没说你是无耻之徒,又没认为说你说的是假话,这位公子误会了。” 那人被苏玉噎得说不出话来,脚步却依然不停地跟着苏玉继续往前走。 苏玉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却既跑不了,又摆不脱,只能一面用余光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面找寻城中客栈的方向,这一路如此走下来,倒比这几日在马背之上还心累不少。 走了半晌之后,那年轻男子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做太过失礼,低声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姑娘你这般漫无目的的走,可是在找路?” 苏玉侧头瞥了他一眼,口中反问道:“这位公子这般跟着我漫无目的的走,可也是在找路?” 那人两次开口都被苏玉的话噎了回来,脸已经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垂了头讷讷道:“我、我不是……我就是想对你说我不是坏人。” 这句话方一说完,那人便咬了咬牙,轻轻扇了自己的右脸一下,神色十分懊恼。 苏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那年轻男子伸手揉了揉自己右脸,口中小声道:“我确实不是恶人,不信你看!” 这人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向院方的衙门门前立的几个侍卫一指,又伸手揪了揪自己胸前的衣服给苏玉看:“你看,我们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我是这黎城的捕快,捕快是捉恶人的,怎么可能是恶人?” 苏玉被这人弄的啼笑皆非,索性停下了脚步,神色认真地看向他道:“这回我也知道了,公子你是捕快,不是恶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行一步了,如何?” 那人听到苏玉要走,更加慌了神,急匆匆道:“有事,有重要的大事!” 苏玉看着他一挑眉。 “其实我就是想问一下姑娘的名讳。”那捕快声音讷讷道,见到苏玉愕然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方才不是说错将姑娘认成了一个朋友?我听那朋友说过自己有一个亲生的胞妹,可惜多年以前失散了,我看姑娘与我那朋友长得相似,所以才想问问姑娘的名讳。” 苏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人的神色,觉得他的表情倒是十分认真,不像是在说假话。只是此行她身负重任,自然不能将名讳与自己的身份向外传出,更何况…… 想到自己的长姊苏珺,苏玉的神色一黯,也不知她与常之卿私奔之后现下落脚在何处,若是苏珺真的动过寻找她的念头,也必定会回到苏府,又怎能像这人说的那般漫无目的的寻找? 苏玉摇了摇头,对那人淡淡道:“让公子失望了,我必定不是你要寻找那人。” 那年轻男子却分外执着:“姑娘可是觉得我突然问你的名讳太过突兀?那我便先自报姓名,我叫张启,弓长张,启发的启,这回姑娘可愿意将芳名说给我听?” 苏玉:“……” 张启继续重复道:“我真的不是恶人!” 苏玉无奈道:“我也不是恶人!” 张启顿了一顿,目光却炯炯盯着苏玉,大有不问出个所以然便跟着苏玉一直走的架势。 苏玉此刻耐心早已告罄,却怎么都甩不脱他,只得垂下了眼眸,口中敷衍道:“我叫萧三。” “萧三?”张启自以为得了苏玉的名字,面上的表情甚是开心,“这名字好,好听好记又朗朗上口,我这就去我那朋友那里去询问询问。” 苏玉轻舒一口气,牵着马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却没想到这张启又追了上来,继续问道,“那萧三你这是打算去往何处?你若真是我朋友失散的胞妹,我还需带着她来寻你。” 苏玉随手向前一指。 这张启却有如神助一般悟了,点头赞同道:“客栈么?看你这疲惫程度,确实应该去客栈歇歇脚。” 苏玉抿了抿嘴唇,心中思忖要不要换个一个离得远一些的客栈。 张启得了这两个答案,倒没有多做纠缠,心满意足的与苏玉告辞而去。 而苏玉一路在黎城之中牵马步行了许久,哭笑不得地发现这黎城之中仅有一家客栈这个事实。 好在那张启似乎确实是在帮朋友寻找妹妹,而萧三这一号人也确实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姐,待到苏玉在客栈安置好一切小憩了几个时辰,这个张启都没有找上门来。 苏玉从厢房出来之后,唤来了客栈的店小二,开口问道:“方才是否有人来客栈中找过我?” 店小二左右张望了一番,随后眉开眼笑道:“不曾有,若是有人,我们必定会上楼来知会客官的。” 苏玉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名叫张奇的捕快?” 店小二恍然大悟:“原来客官说的是他,我们黎城确实有这么个人。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太过热心肠了些,平日里不管哪家有什么事都喜欢找他去帮忙。” “原来如此。”苏玉笑道,将一串铜钱递给店小二道,“我现在便要退房,还请小哥帮我准备一整日所需的干粮。” 店小二将那一串铜钱放在手中垫垫,面上的表情却有些为难。 苏玉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开口询问道:“怎么了,可是银钱不够?” 那店小二慌忙摇头道:“这倒没有,钱肯定是够的,但是客官您方才说准备一日的干粮,这附近城镇需要赶路一日就能到的,便只有睢城了,姑娘可是要去那里?” 苏玉未料到这店小二如此精明,开口回答道:“是睢城没错。” 店小二表情一凝,匆忙摆手道:“这睢城可去不得,客官你一个女儿家,这个时候可更加去不得!” 第八十七章 “是因为战事?”苏玉面色波澜不惊问道,“我听说睢城那边如今仗打得如火如荼,说起来应该确实比黎城要乱许多。” “何止!”那店小二说着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这战事仅是其中一方面,更难熬的却是天灾!前一阵子狂风大作暴雨磅礴,将黎城通向睢城的路都堵了!那条路原本就是山路,十分陡峭,前几日的大雨引发了山洪,将山路毁了不说,即便是完好的道路也极容易发生地滑,姑娘你刚从南方来,怕是没见到前几日那批从睢城逃过来的流民的惨象。听说同行的人大部分都被滑山泥流给淹没了,就连尸骨都找不到,十个人里面能幸存下来一两个就不错了。” 苏玉听得心头一凛。 那店小二仔细观察着苏玉的神色,一指自己客栈的客房继续道:“否则客官你以为为何我们客栈到了现在还是空的?按理说黎城距离睢城最近,我们又是城中唯一的客栈,若是道路畅通无阻,这客栈早就人满为患了,正是因为真正能活着走过那条山路的人太少,才会有空余的房间给客官住呐!” 苏玉向店小二问道:“难道去睢城的路就只有那一条山路么?” “只有这一条。”那店小二肯定道,“就算真的有第二条,走的也同样是山路,情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苏玉抿了抿唇。 “要不姑娘多在小店里住一些时日?”店小二建议道,“这样的情况以前并不是没有,大致过个十天半月山体稳定了,路就可以走了。” 苏玉摇了摇头,对着店小二感激道:“多谢小二哥的好意,只是我怕是等不了十天半个月这么久,既然往后几天情况都是这样,不若今天就去那条路上探探。” 店小二的表情颇为不赞同,口中嘀咕道:“究竟有何事能比性命更重要,姑娘你这也太拎不清了些!” 苏玉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对着店小二勾唇一笑,清澈的眼眸中波光流转,好似一弯潺潺幽涧之水:“还请小二哥帮我再多准备上几日的干粮,我也好有备无患。” 待到店小二下去之后,苏玉则开始坐在客栈的大厅之中细细规划路上的后续事宜,倒将张启一事抛到了脑后。 苏玉虽然以往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却也知道若是山体容易发生地滑,路过之时所出的动静必然越小越好,是以这段山路骑马通过是不可能了,而她若是一旦少了马匹代步,无论何时出发都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到达睢城,在山中过夜也无可避免。 苏玉并不会心存侥幸认为那么多人遇见的滑山自己可以避开,却也不会仅仅因此便退缩放弃。毕竟传信一事正如她对萧致墨所说那般,是自己的责任,萧致墨不会因为私心放弃他的责任,苏玉亦不会因为眼前的危险将自己身上的职责抛之脑后。 待到苏玉出了客栈将自己那匹马从客栈马厩中牵了出来,店小二亦拿来了为苏玉准备好的干粮。 将干粮递给苏玉,店小二目带同情看着她道:“个中险恶我已经与姑娘解释清楚了,除了干粮,我还未姑娘多准备了些清水,只盼望姑娘这一路顺利了。” 苏玉的眸光一暖,对着店小二感激道:“有劳小二哥费心了。” 那店小二叹了一口气,这才向客栈内走去。 苏玉将装干粮与衣物的包裹一齐放在马背上,按照方才在客栈之中店小二给指的路线,策马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果然行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处山脚之下。 再往前行便是那处泥泞危险的山路,苏玉一勒马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那匹枣红色的汗血骏马不知主人为何突然停下,有些不安的用前蹄蹭了蹭脚下的地面。 “别乱动。”苏玉口中道,轻轻抚了抚骏马马背上浓密的鬃毛,“此处的山路确实不太好走,看来你我只能相伴到此处了。” 骏马似是听懂了苏玉的话,用马首蹭了蹭苏玉的肩膀。 苏玉从马背上拿下随身的包裹,一拍马的背脊道:“都说老马识途,若是你还识得来时的路,便回凌安去罢,若是不识得,此处全是荒野山岭,在这里落脚也是不错。” 那匹骏马被苏玉拍得向前走了几步之后,转过头来,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苏玉。 苏玉冲着它挥了挥手,这才转身向着那条泥泞的山路走去。 身后传来骏马长长一声嘶鸣,而后便是一阵渐行渐远的马蹄之声,苏玉知道以它的速度,此刻必然已经奔远。苏玉轻舒了一口气,徒步向着那条布满碎石与泥浆的山道走去。 刚开始走那段山路之时,苏玉便发现那个店小二口中所说的情形并不夸张,这条山路侧旁的再往深里行走一些,便能看到许多地方都有密密麻麻的裂痕存在,只要稍微施以振动,便会一层一层的脱落。 好在苏玉仅是一个人走这段山路,并不像店小二口中的流民那般成群结队,是以造成的动静便小了许多,自然危险也低了不少。 苏玉一路谨慎行走,只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生怕哪一步踏错踩碎了不结实的山石而引发了山体的塌陷。 这样磕磕绊绊却姑且算得上是顺利的行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到了夜幕降临之时,皎然月光被层层乌云遮住,光线甚是黯淡,加之山林之间亦有葱郁的枯木枝桠在头顶半遮半掩地扑了一层,这条山路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苏玉用山间的枯枝做了一个火把,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缓慢的一步一步行走。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子夜时分,山林之中竟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刚开始时苏玉尚能一面护着火把一面艰难地向前走,哪知那雨却开始越下越大,大有不成瓢泼大雨便誓不停下的架势。 手中的火把早已因为承受不住这滂沱的大雨而熄灭,苏玉蹙了蹙眉,这雨下得实在太大,若是再不停止,恐怕真的会生出什么变故。 只可惜天素来不随人愿,在苏玉暗自担心之时,这雨势却怎么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头顶上浓黑的乌云早已遮住了那一弯发散着微小光芒的弯月,此刻的苏玉既无火把,又无月光,虽然她因为常年习武五感都不错,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弯了腰眯了眼也再难以辨清脚下的路。 心中知道这样行路必然不是办法,苏玉轻叹了一口气,为今之计,赶路怕是不成,也只能先找一个地势较低的地方躲过这一晚,明日之后再作打算。 苏玉眯着眼努力辨认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摩挲着向山下走,此刻的雨势已然十分大,珠子般大小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带着冰冷入骨的寒气。 苏玉早些时候在客栈重新理好的发丝被雨点砸的披散开来,一缕一缕狼狈地贴在脸上,身上的衣衫也全部湿透,衣裾与鞋上沾满了山路上的泥水,早已失了平日里的精致清丽。 山路太过泥泞难行,就在她全然豁出去开始手脚并用的缓慢爬行之时,倏然感受到掌心之下的地面轻轻一震。 苏玉的心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祥之感迅速漫过四肢百骸。 “轰隆”一声,远方天空响起一声惊天雷声,沉闷地炸在耳边,带来一阵耳鸣,可苏玉却觉得这声音还比不上自己胸口的那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之声。 掌下的地面又是猛地一颤,这次的幅度之大,让苏玉几欲站立不稳,苏玉将身上的气力放在手腕之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地面上一跃而起。 就在这一刻,地面如汹涌波涛一般开始疯狂的战栗,“隆隆隆”的沉闷之声从地下最深处传来,带着让所有人都臣服着不敢挣扎的战栗。 一道闪电在这同时劈开了天空,耀眼的光芒直直炸裂在苏玉面前,苏玉被这道光芒刺激地眼睛酸痛,泪眼朦胧之中,苏玉惊觉前方的山体已然开始一层一层的脱落,滚滚的泥浆与硕大的山石正在以迅雷之势向山脚冲了下来。 苏玉的瞳孔蓦然放大,就着方才那道闪电的余光想要寻一处掩体躲避,可眼前却因为方才那太过耀眼的光芒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地面剧烈的震颤与充斥着耳畔的山石滑落之声。 心头从未有过的惶恐翻涌而出,苏玉索性将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紧紧闭上,身体毫不迟疑地向右方拼尽浑身气力一跃而出,双手在漆黑湿冷的空气中无力的挥舞着,只期盼此刻能寻到一颗大树抱稳,苏玉不求它能护她周全,只求它能帮助稳住自己的身形,这样她就不会被淹没在滚滚泥流之中,最终尸骨全无。 而她所跃向的右方,正是睢城所在的方向。 苏玉紧紧闭住眼眸不敢睁开,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却在这一跃之间脑海中清晰闪烁过一个的画面。 那人一身月白色的锦衣,容色清华地静立在苏府校场外茂密的树荫之下,修长有力的双手轻捧着她的面颊在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而后他清俊的面庞缓缓向下移动,两人的额头相处间,苏玉甚至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与炙热的眼神。 “等我回来,等一切都结束,我们……尝试着重新开始,好么?” 苏玉的心口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指尖在这时似乎触到了什么物事,像是那人一直以来都向着自己伸出的温热手掌,又像是那一段被她刻意掩埋在心中的岁月,触感粗粝,却又给人带来一种可以依靠的坚实之感。 双手将它紧紧,苏玉努力止住身上的战栗,眼睛并未睁开,最终却轻舒了一口气,就连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既然你说会一直伴在我身边,既然你说待一切结束之后要重新开始,那么—— “哗——”的一声巨响就在此刻铺天盖地袭来! 汹涌的泥流伴随着滚滚山石冲过苏玉方才所栖身的地方,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地包裹让一切活物都在劫难逃! 滚动的泥流之下,万物都被一片死寂所覆盖,犹如再不会有生气一般。 第八十八章 瓢泼大雨如此持续了一夜,一直到天光朦胧亮起时才渐渐停止。 睢城城郊的宁国军营之中,苏逍睁开眼睛揉着额头的太阳穴从毛毡上起身,就被立在他榻边垂头细看他的秦砚吓得重新躺了回去。 不自在地将身上的被褥向上拉了拉,苏逍轻咳了一声,警惕地看着秦砚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秦砚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其实这么细看,你与她长得还挺像。” 苏逍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目光颇为糟心地看了秦砚一眼,踢了身上的被子跳起来便开始穿衣服,将外衣穿戴完毕之后,苏逍一面为自己套铠甲的护臂,一面斜睨向秦砚问道:“我说你这一天到晚精神头也忒好了些,晚上没见你睡多少觉,白日里竟然一点儿也不犯困。” 秦砚白皙的面庞容色清华,静静伫立间自有一番君子如玉的温润气质,即使眼底有些青雾,却的确如苏逍所说那般,整个人看起来并不疲惫。 “我睡了。”秦砚道,“只是睡了一半,被噩梦惊醒了罢了。” 苏逍闻言嗤笑:“做噩梦惊醒?我知昨夜这里风急雨骤,那阵势确实大了些,却不知你竟然还怕这些,真当自己是个奶娃娃不成?” 对于苏逍的讽刺,秦砚未表现出半分气恼之色,反而气韵从容一笑。 这一个月余苏逍成日里与秦砚呆在一处,已经十分了解他的性子,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挑衅,他都是这副模样。苏逍遂不再多说什么,兀自将因为睡觉而散开的发重新束起,在头顶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后,苏逍看向秦砚,指了指自己的额角问道:“我说秦监军,既然你以前是宫中的太医令,不若帮我瞧瞧我这儿是怎么回事?早上起来时便觉得此处都绷起了青筋,一跳一跳地涨得难受。” 秦砚闻言凑了过去,以指尖轻轻一触苏逍的额角,又抬眼细细打量苏逍的面色,回答道:“并不是什么大事,苏副将肝火太过旺盛,昨日应是睡眠亦不沉稳,近几日还需饮食清淡,好好休息才是。” “我昨夜睡得不是挺沉?”苏逍口中嘀咕,撞了秦砚的肩膀一下,问道,“我昨夜打呼噜了么?” 秦砚绷住嘴角即将泛起的笑意,摇头道:“并未,苏副将平日里睡觉极少发出声响。” “那便好。”苏逍满意道,走到军帐中央的矮桌旁拎起了装着清水的圆木桶,口中“咦”了一声,问道,“你早上起来洗漱过了么?怎么这桶子中的水还是满的?” 秦砚正埋头整理自己摊在桌上的一堆书籍,闻言头也不抬道:“已经洗过了,那水是我方才刚打的,你用便是。” 苏逍“嘿嘿”一笑,拎起木桶便出了帐门,片刻之后再进来时,俊朗的面庞上还挂着水珠,就连鬓角的碎发也打湿了些,整个人却看起来神清气爽了不少,“哎我说,方才洗脸的时候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夜我也做了噩梦,梦见睢城南面的那座山地滑了,轰隆轰隆的貌似还挺严重。” 秦砚手上整理书的动作一顿,抬起眸来细看了苏逍一眼,口中道:“我昨日睡下之后也感觉到了地动,本以为是错觉。” 苏逍怔了怔:“难不成真的地滑了?” 秦砚将手中的书放在一边,从桌面上拿起苏逍的头盔扔给了他:“今日例行晨会,如果有什么消息,一会去了萧将军的帅帐便能知晓了。” 苏逍稳稳接住头盔,对着帐门怒了努嘴,二人一齐出了军帐。 秦砚与苏逍并肩来到萧致彦的帅帐时,帐中人已经来了大半,正在三三俩俩的侧头相互交谈着,萧致彦身旁坐着的是苏府的清客于明堂老先生,此刻正蹙着眉与萧致彦讨论着什么,神情甚是激动,并未发现两人的到来。 帐中其他人皆躬起子行了个礼,便将于明堂的举动衬托的异常突兀。 “如今运输辎重的道路不通,若是此刻再不出兵,我们还要等到何时?”于明堂的声音颇为急躁,冷哼一声正要继续说话,这才发现军帐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闭了口侧头一望军帐入口处,便直直对上了秦砚似笑非笑的目光。 颇为不情愿的站起身子,于明堂对着秦砚与苏逍二人抱拳行了一礼道:“秦监军,苏副将。” 秦砚笑意温和地点了点头,而苏逍却蹙着眉头道:“于老先生这是又来苦口婆心地劝我们出兵不成?” 于明堂面上挂起一丝怒色,口中道:“我们宁朝军队连续数战大捷,本是一鼓作气乘胜深入追击的最佳时刻,萧将军却一直按兵不动,难道真的要待到我军将士因为战线过长而疲惫,士气萎靡之时,你们才肯出兵攻打睢阳老贼么?” “于老先生。”萧致彦将手上的文书轻轻一合,却并不从矮桌前起身,只是仰起头来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冷凝道,“我萧致彦是此次出征的主将,手握军中大小事务的决定权。若是我不在,便由苏副将与秦监军决定何时出兵与如何出兵,我倒不知宁朝军营中竟还有第四个人可以左右出兵的决议?” 于明堂的脸被他说的有些挂不住,悻悻道:“我这也只是身为一个老臣的谏言,萧将军这是自信到连进谏都听不进去的地步了么?” 萧致彦面上浮起一抹寒意,眯了眯眼睛正要开口,却听秦砚温吞舒缓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于老先生的进谏我们已然听取,出兵应该就在这段时日,还请于老先生稍安勿躁。” 萧致彦亦沉声附和道:“待定下具体出兵时日,我们自然会告知于老先生。” 于思远沉默了片刻,这才拂袖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苏逍看了他一眼,眉头蹙了蹙,转向萧致彦问道:“方才你们话中提到运送辎重的道路不通是怎么回事?” “此事我正要与你们二人详谈。”萧致彦一指身侧的座位示意二人坐下,而后道,“今晨我从派出巡查的士兵那里收到了消息,昨夜黎山因为骤雨而发生了滑山,导致从黎城至睢城的道路全线封死,运送军饷的马车没有十天半月怕是难以进来。” 苏逍与秦砚对视了一眼,没想到方才两人的猜测竟成了现实。 “那……我们的粮草还能坚持多久?”军帐之中一名军议校尉问道。 “不出七日。”秦砚回答道,“这条道路前几日便难以通行,粮草供应自那时起便开始减少,未想到如今通行中断,我们已然彻底断了供应。” 苏逍眸光微动看了秦砚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未成想形势竟会如此紧张。”那名校尉眉头深锁。 “所以我说不若现在便出兵。”于明堂接话道,“我们既然已无粮草,难道还要等到坐吃山空之后再想办法不成?” 秦砚眸光冰冷,嘴角的笑意却纹丝不动,看向萧致彦道:“如此看来,出兵一事确实迫在眉睫。” 于明堂听到有人附和,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嘴角不自禁地勾了勾。 “现在出兵怕是不成。”萧致彦站起身来,走到军帐后方一张立起的行军图处,用手指在上面划了一条线,“我们原本打算走这条道路,此处虽然易攻,却消耗巨大,还需要几日的时间做部署。” 萧致墨说罢,侧着身子确保帐内的每个人都在看到那条路线:“依照如今的情势来看,我们出兵的时日只能定在三日之后五日之内,否则军饷一事就会变成了我们的负累。” “即是如此,我过会便去通知手下的士兵们做好准备。”苏逍道。 萧致彦一点头,对着帐中其余人道:“三日时间很短,你们也下去准备诸事罢,若是再有其他变动,我会一一通知你们。” 帐内众人闻言,皆躬身行礼,陆陆续续地退出了帅帐。 此时帅帐之中仅剩下了苏逍秦砚,与依旧站在行军图旁的萧致彦。 苏逍起身走到帐帘之处,向外环视一扫之后才小心将帐帘掩好,回过神来看着帐内的二人问道:“我记得我们的粮草不是前几日刚刚运到?即便不算充裕,也绝不止维持七日这么少。” 秦砚点了点头道:“苏副将所记没错,这批粮草只要没有问题,维持一个月应是没有问题。” “那你方才……”苏逍的话说了一半便顿住,随后试探问道,“所以你认为,前些日子我们推测军营之中睢阳老贼的细作就在这些人当中?” “各营的士兵们仅是听令行事,而每次我们出兵的路线只有这几人提前知道,我已派人前去监视,虽然尚未发现究竟是谁可疑,可一切仍需小心为上。”秦砚回答道。 萧致彦从行军图旁走到帐中:“所以此次与出兵相关的一切讯息,包括粮草余量,我都打算一直虚报,直至揪出内奸。” “可即便是如此,运送辎重的山路被堵仍是问题,虽然按照常理来说十天半月即可疏通,可天灾难测,若是这其中再出什么变故,我们怕是真的会将自己的后路给断了。” 秦砚道:“道路一事仅是初步估计,过会我会亲自去那边探察一番,看看具体情况再作打算。” 萧致彦锁眉:“黎山方才地滑,此刻山体必然不稳,你切莫太过深入,凡事小心为上。” 苏逍不放心道:“还是我与你同去罢。” 秦砚爽朗一笑:“你方才不也说了要去向各军传达军令准备作战?既然如此,我们便兵分两路罢,你多分我几个人手便是。” “也好。”苏逍沉吟道,“若是我不去装装样子,怕是会让人觉得其中有猫腻。” “你们且放心。”秦砚道,“上次地滑发生时我便在黎山附近,知道如何应对。” 见萧致彦与苏逍点头,秦砚这才继续道:“此事赶早不赶晚,我们不若现在便出发?” 苏逍沉声应了,两人一同向萧致彦拜别,大步出了帅帐。 第八十九章 苏玉在迷迷糊糊之中,隐约察觉有人用浸了水的手帕轻柔地为自己擦拭着额间,那一缕清凉袭来之时,就连混沌的神思也清醒了不少。 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嗓音问道:“她怎么样?可有哪里受伤?” 为苏玉擦拭的那人手一顿,头顶传来一个温婉轻柔的声音道:“滑山之时她紧紧抱住了身旁的大树,那棵树不仅护着她未被泥流冲走,还帮她挡住了一部分山石,所以从面上来看她似乎没什么大碍,只是……我还是要脱了她的衣服检查一下,你且转过身去。” 回话之人,竟然是一个女子。 苏玉觉得这舒缓温柔的声音甚是耳熟,心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因为昏迷,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 “好,我就在不远处等你。”那年轻男子的话音刚落,苏玉耳畔便传来一阵衣袂窸窣之声,那声音渐行渐远,应该是那人已经离开了此处。 一只柔软的手附上了苏玉的额头,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虽然苏玉睁不开眼睛,可那人的一举一动对于她来说却异常熟稔,就连放在自己额头上手的触感都如此亲切。苏玉努力握紧自己的双拳,想要凭借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让自己清醒,却懊恼的发现此刻她浑身发软,越是挣扎,身上的气力流失的越快。 身上不由急出一身冷汗,苏玉鼓足全身力气张了张口,只觉得埋在心底的那个称谓终于破口而出,却在自己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又一阵黑暗袭来,意识重新混沌了起来。 如此昏昏沉沉不知又过了多久,苏玉再一次清醒之时,只觉得自己的上半身被人小心翼翼地扶起,口中被灌了什么东西进来,清凉的液体随着吞咽的东西滑下,润湿了原本干得冒火的喉咙。 “阿姊!”苏玉将那一口水咽下,焦急开口唤道。 为苏玉喂水的那人动作一顿,在她耳边轻声唤道:“秦姑娘?秦姑娘你可是醒了?” 苏玉努力睁了睁眼,最终存下来的气力只够她撑开一条缝隙,艰难地看着那人。 “怎么是你?”苏玉忍不住蹙了蹙眉,用嘶哑的声音道,“你是张……张启?” 那人听到苏玉的前半句话时还是一怔,待听到苏玉叫出他的名字后又变得眉开眼笑:“没错,我就是张启。” 苏玉合了合眼,艰难地转了转头向四处一望,这才发现她与张启正处在一处地势较平缓的荒芜之处,而此刻的她正半靠在张启的怀中,四周除了自己在入山时放走的那匹马,竟再没有了别人。 张启顺着苏玉的目光看去,亦看到了那匹汗血骏马,咧开嘴角欢喜一笑,解释道:“昨日我拜别了我那位朋友,再去客栈找你时,店小二告诉我你已经入了山。我本来就对此事不太放心,没想到当天夜里黎山发生了滑山,我一想你短短一夜必然出不了黎山,这滑山如此剧烈,恐怖会出什么事情,便前来寻你了。” 说到此处,张启笑看向苏玉的那匹骏马,口中感慨道:“我方一入山,便看到你的这匹马在山路入口处徘徊,见了我便开始低低哀鸣,我心知不妙,追随着它一路来到这里,便发现你已经昏迷不醒。说来你这匹马是从哪里买来的?不仅身体健硕步伐稳健,识路的本领也强,我觉得它还通人性,真是难得。” 苏玉在张启刚开口时便想出声阻止,奈何喉咙一时发干错过了最佳的时刻,再想出声便已晚了。 张启的唠叨没完没了,苏玉听得实在头疼,本想轻咳一声打断他,却没想到刚咳一下便觉得喉头一阵发痒,轻咳顿时变成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那阵势恨不得将人的心肺都一齐咳了出来。 张启被苏玉骇了一跳,一面轻拍她的后背,一面慌张道:“你莫要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慢慢说!” 苏玉在呛咳的间隙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后面的咳嗽,对着张启道:“我说,你别说。” 张启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表情。 苏玉下颌紧绷,扫视一圈四周问道:“这里是哪里?” 张启动了动嘴唇,单手卡住自己的嗓子做了一个喉咙不能发声的动作。 苏玉冷冷斜睨了他一眼。 张启将手从自己的颈间放下,“嘿嘿”一道:“这里是黎山,但是已经离睢城不远了,因为我不知道是否会发生第二次滑山,便将你向山下地势低的地方挪了挪,但总归大致的方向是不会偏的。” 苏玉闻言点了点头,口中轻声道:“多谢你了。” 张启憨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当捕快这么些年,以往只救过阿猫阿狗的性命,救人的性命这还是第一次。” 苏玉:“……” 张启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挠了挠头,侧过头去干咳了一声。 苏玉抿了抿唇,继续问道:“为何现在只有你一人在此处,与你同行的另一个人呢?” 张启面上的神情分外讶异:“什么另一个人?此处不是只有你我二人么?” 苏玉蹙了蹙眉道:“不可能,我在昏昏沉沉之际,分明听到还有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张启面上的表情十分迷茫:“什么女子?秦姑娘你莫不是昏迷的时间太久,将梦中的事情与现实搅在一起了?” 苏玉沉默了片刻,挣扎着以手撑地想要做起来,却被张启一把按住:“秦姑娘你身上有伤,还是莫要乱动的好。” 苏玉潋滟眸光一闪:“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 张启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这……从滑山之中侥幸逃生,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伤口不是?” 苏玉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口中缓缓道:“我在昏迷的时候,隐约听到那个女子说要脱了我的衣服帮我检查伤势。” “我、我可没有乱脱你衣服!”张启神色一正,表情严肃道,“我张启是一个捕快,不是一个恶人,怎会做这种有辱姑娘名节的事情!” 苏玉抿了抿唇:“那……那个女子……” 张启无奈道:“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抱着一棵百年大树,虽然昏迷着,手却攥得紧紧的。我将你从树上扒下来都费了不少气力,旁人必然不可能先检查了你的伤势,再将你重新放回到树上不是?秦姑娘你肯定是昏迷的时候记错了。” 苏玉狐疑地看向张启,却发现他的神色异常真诚认真,看起来并不像是说谎。 只是在苏玉昏迷时那女子响在耳畔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就连额间被她那双手拂过的地方,仍能忆起那丝温柔的触感。 苏玉一把攥住张启的手腕,一双潋滟的眸子微微一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问道:“你说你要替自己的朋友寻找失散的妹妹,那你的朋友呢?她是如何说的?” 张启尴尬地扫了一眼苏玉握住自己的手,面色浮起一丝可疑的红云道:“我倒是真的去问了,只是我那朋友虽然也是个美人,但是如今已是一个半老徐娘,她的妹妹与她仅相差了二三岁的年龄,哪里会如秦姑娘这般风华正茂,这事儿怪我当时没有问清楚,结果闹了一个大乌龙。” 苏玉眸中的光芒随着张启的话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口中低低呢喃一声:“难道真的是我在做梦,阿姊她并没有来过?” “秦姑娘你在说什么?”张启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被苏玉紧握着的手腕,开口问道。 “没、没什么。”苏玉抿了抿唇,将手移到了张启的肩上,正要借着他的力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便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传来数人疾行的脚步声。 苏玉的面色一凛,就连张启的背脊也倏然紧绷了起来,两人皆转过脸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树木丛生的山路尽头,一队阵列整齐的士兵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之中,这些士兵都身披戎装,步伐沉稳地跟在一人后面,而当先那人却仅是一身月白色锦衣,因为在山间泥泞的行路,他的衣角亦被泥水打湿了不少,却丝毫没人冲淡本人清华如玉的气质。 这一队人自山林间行来,一眼便看到了距离他们不远的空地处的两人,苏玉与为首那年轻男子的目光直直对上,身体都忍不住微微发了僵。 “秦姑娘莫怕。”张启在这个时候开口,用揽着苏玉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这是我们宁朝的军队,前一阵子宁国军来黎城采办时我见过一次,身上的戎装与他们的一模一样。” 苏玉将张启的手推开了些许,口中低声道:“扶着我起来。” 张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半抱着苏玉的姿势甚是不妥,急匆匆地扶着她一同站起身来,却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伤势微微有些发颤,心下有些担忧,便不自禁地伸手去揽她纤细到不盈一握的腰肢,生怕她站立不稳摔了跤。 只是这一次张启的手还未触碰到苏玉,便感觉自己被人从侧旁猛地拉了一把。 回过神来时,张启才发现自己的怀抱已然空了,而方才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那个身着月白锦衣的俊朗公子,此刻正双手将自己的“秦姑娘”揽在怀中,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眸光如同千年冰刃一般,将他从头到脚硬生生地钉出了好几个窟窿来。 第九十章 张启被那人森冷的目光瞪得不由打了个寒战,却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指向那位月白锦衣的年轻公子,中气十足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可告诉你我就是旁边黎城的捕快,你当着我的面青天白日之下强抢民女,胆子也忒大了些!” 那身着月白锦衣的俊朗公子,自然便是秦砚。 秦砚听到了张启的话蹙了蹙眉,却并没有搭理他,反而将怀中的苏玉揽得更紧了一些,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玉因为秦砚的动作倒吸一口冷气,口中闷哼一声:“痛!莫要碰我的腰!” 秦砚的匆忙松了松放在苏玉腰间的手,面上神情紧张道:“为何会痛,可是腰部受了伤?” 在说话的空隙,秦砚竟还抽出空来面色阴沉地瞥了张启一眼,眸中带着一丝冷凝的杀意。 张启被他吓得不禁后退了一步,开口道:“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黎城的捕快!” 苏玉亦在这个时候一握秦砚的手腕,对上他漆黑如渊的眸子摇了摇头,抽着冷气道:“不管他的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张启挺了挺背脊,警惕地看了秦砚一眼,对着苏玉伸出手来:“秦姑娘你可是认识他?若是不认识也莫要怕,到我这里来,有我在,他不敢将你怎么样的。” “秦姑娘?”秦砚眸中的冰霜终于融化了一层,看着苏玉挑眉道。 苏玉脸一红,侧过头去避开秦砚的目光对着张启道:“莫要担心,我与他是熟识。” 苏玉的这幅模样在外人眼中便被理解成了有难言之隐。张启蹙了蹙眉,右手迅速抽出腰侧的长剑前进了一步,剑尖直指秦砚高声道:“你快将人给我放开,否则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一直跟着秦砚身侧的几个士兵训练有素地将剑从剑鞘中拔出,一群人与张启一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如练的剑光在头顶烈日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刺眼。 “你们退后。”被张启的剑尖直对颈间,秦砚却丝毫不显慌张,反而将怀中的苏玉护在身后,对着护卫淡淡道。 护卫之中有人面露不解之色,对着秦砚询问道:“秦大人?” “秦大人?”张启剑尖一颤,眸光转向苏玉,嘴唇张张合合了一次,之后终于无力轻吐了一句,“秦姑娘?秦大人?你们这是……” 秦砚的目光似笑非笑。 苏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当初在黎城之时,苏玉因为身上背负着传递消息的重任,自然不能泄露身份,是以才对张启说自己叫做秦砚。可是如今秦砚就在她的身侧,揽在她腰间的手传来的灼热触感强势地提醒着自己他的存在,苏玉自然不能再厚着脸皮继续抢秦砚的名字。 只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苏玉已经别无他法,只得清了清嗓子,把心一横抬起头来,直直的对上秦砚的视线,口中轻声道:“我是因为太过想念你,所以才一路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寻你。” 苏玉这一句话说完,在场之人皆神色各异。 张启背脊一僵,整个人如同霜打了一般立时蔫了下来,而秦砚的呼吸一紧,嘴角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眸光晶亮地看着苏玉。 苏玉早已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洞之中,又怎会注意到他二人的神情,深吸一口气之后,苏玉补充了那个本该在说前一句话就道出,可却因为一时纠结而没有说出口的称谓:“哥。” 秦砚的笑意僵在脸上,与重新眉开眼笑的张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原来秦姑娘与秦大人是兄妹。”张启将剑收回到腰侧剑鞘中去,唏嘘道,“我方才还在疑惑为何你们二人都姓秦呢,原来如此。” 秦砚收拾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对着身侧的几个侍卫轻轻一点头,几人立刻整齐划一地将剑重新入鞘,后退了一步站好。 沉默了一瞬,秦砚想着苏玉问道:“你方才说这位捕快救了你的性命?” 苏玉点了点头,滚滚泥流伴随着山岩汹涌袭来的情景历历在目,腰间的疼痛如此鲜明,让人想忘也忘不了:“我昨日午后入了山,夜里滑山之时刚好行路了一半,进退不得,便被困在了山中,幸好有这位张启捕快将我救了起来。” 秦砚闻言眸光一凝,上上下下将苏玉打量了一番,确定她看起来并无外伤之后,转过身来对着张启神色诚挚道:“多谢张捕快救命之恩。” 张启受宠若惊:“不用谢不用谢,我身为黎城捕快,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情。” 秦砚温和有礼一笑,这才转向苏玉,眉头深深拧在一起,口中训斥道:“你这举动也太过冒险了些,黎山前几日便开始滑山,多少常年生活在山林中的山民都埋葬在了此处,更何况是你?若是真出了事情,你让我……与父亲母亲怎么办?” 苏玉头一回听到秦砚以如此严肃的口吻对自己说话,虽然心中知道秦砚是关心于自己,可她方经历了大难,身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这人问都没问,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否定了她的努力。 心头有些委屈,苏玉的神色便带了丝置气,偏过头去不发一语。 秦砚却亦没有如往日那般出声安慰,反而转向了众人,淡淡道:“虽然暴雨已停,可黎山的山体依旧还没有稳定,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回军营再做打算。” 与他同来的几个士兵垂首应了,而张启则是一副茫然的模样。 秦砚问道:“不知张捕快有何打算?回去的山路既然有危险,张捕快不若随我们先一同回宁国军营之中,待到过几日山路好走一些了再回黎城。” 张启闻言,匆忙摆手道:“这便不用了,我还有朋友……” 说到此处,张启神色一惊,慌忙瞥了一眼苏玉,看到她的注意力没放在自己方才口中那句话上之后,才轻舒了一口气,改口道:“我在黎城还有些事情要办,更何况我既然能独自来到这里,对此处的路途已然熟悉之至,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所以我便先回黎城了。” 秦砚一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便就此作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待到诸事完毕,秦某必定对着家妹亲自去黎城答谢。” 张启嘴角绽出一抹爽朗笑意来:“答谢就不用了,我早就说了是我分内之事,不过改日若是秦大人与秦姑娘路过黎城,一定要记得来黎城衙门找我,我做东请二位吃一顿正宗的黎城风味。” 苏玉斜睨了秦砚一眼,对着张启道:“你既然执意此刻要走,便将我的马带着与你一起罢,昨夜泥流早已将以前的山路冲垮,山路怕是已经不好认了。这匹马识路,这一路回程有它跟着你,也可以为你指指路,更何况动物的感觉素来比人敏锐,若是真遇到什么突然的情况,它也能提前预警,帮助你及时规避风险,这样我也能放心一些。” 张启眼神一亮:“还是秦姑娘想得周到,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启与秦砚苏玉二人作别之后,秦砚这才看向了苏玉,面上虽然仍染着一层寒霜,眸中却带着关切之色问道:“你现在如何?除了腰部受了伤,还有哪里觉得不妥当?” 苏玉仍在与秦砚置气之中,是以只是抿了唇,不发一言。 秦砚顿了顿,侧过身来用背部挡住了身后那一队宁国士兵的视线,压低声音口吻温柔对着苏玉道:“你还在生气?” 苏玉连目光都不施舍给秦砚一眼。 秦砚神色带着些紧张:“莫要生气了好不好?我方才也是关心则乱,想到滑山的时候你便在这山中,一个人孤苦无依,若是真出什么意外……我怕是……” 想到这里,秦砚连沉稳的语调都维持不住,呼吸乱了乱继续道:“我到了现在仍觉得后怕,所以才对你口吻严厉了些,这件事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苏玉与秦砚身后的士兵中传出来几声因为惊奇而倒抽冷气的声音。 秦砚在军中与人交谈虽然素来是一副笑意怡然的温润模样,却总让人觉得此人难以亲近,这些士兵还是头一次听到秦砚这般温声细语的与人说话。 众人心头不禁疑惑,这哪里是对自己的姊妹说话,分明像是劝哄捧在心尖上的爱慕之人。 而秦砚这头,也想到了身后这队士兵既然都是萧致彦派出与他巡查的,必然都是武艺卓绝的精兵,因为常年练武,耳力必然比常人要好上许多,方才他与苏玉悄声说的话,怕是早已尽数被他们听了去。 白皙俊秀的面容上染上一层可疑的红晕,秦砚低咳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用正常的音量对着苏玉继续温声道:“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若是不气了,便先随我回军营,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势,这样我也好放下心来。” 苏玉眸中的委屈之色化了化:“也好,我正好也有事情要同你说。” 秦砚对着苏玉眉目柔和一笑。 苏玉刚随着秦砚走了两步,脚下的动作便突然一僵,就连呼吸都颤了颤。 “怎么了?”秦砚很快回过头来,看着苏玉问道。 苏玉阖了眼眸摇了摇头,面上带了一丝隐忍之色,轻声道:“不行,这腰……每迈开一步都好痛。” 秦砚面色一凝:“不能再走了。” “不走怎么——”苏玉的话还未说完,便感到秦砚的手抚到了自己的背部,猛地一用力。 双脚倏然腾空的时候,苏玉尚未反应过来,双手为了稳住身体的平衡不由环上了秦砚的脖颈,这才发现自己被秦砚打横抱了起来。 “放我下去!”苏玉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这像是这么样子?” “不放。”秦砚飞快回答道,将手换了个姿势让苏玉更加舒服一些,这才抱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第九十一章 即便苏玉的身形瘦弱,秦砚打横抱着她一路回到宁国军营时,气息也开始不均匀了起来,就连眼角都挂了一丝潮红。 身旁有个侍卫走上前开口想要帮忙,却被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覆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句什么。 秦砚回身瞥了窃窃私语的二人一眼。 苏玉在他怀中不自在的动了动,低声重复着那人的话道:“他说我们看起来不像是兄妹,让另一个人莫要坏了你的好事。” 秦砚默默凝视着那个士兵,眸中滑过一丝赞许,面上的表情却十分严肃,什么话都不说。 那士兵拿不准秦砚的态度,略带不安的目光瞟向苏玉,眸中带着恳求之色。 苏玉拽了拽秦砚的衣袖,口中道:“我的腰好痛,我们何时才能到达营地?” 秦砚垂下眼眸,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苏玉的脸上,激起一丝灼热的感觉。 “马上就到了。”秦砚柔声劝哄道,“你再忍一忍,若是觉得疼,便挠我,我陪着你一起疼。” 苏玉侧过头去口中啐道:“这说的是哪门子不正经的话。” 秦砚视线一扫苏玉红了个通透的莹润耳垂,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漾着浓浓的愉悦笑意,甚至在他回头面对方才那两名士兵时,这笑意都无法完全遮掩住。 “其实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秦砚对着方才那名想要上前帮忙的士兵温文有礼道。 那士兵眼神一亮,几步追上前来面上十分欢喜:“秦大人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秦砚的唇角一勾:“还请你将身上的铠甲脱下来给我。” 那士兵诧异地瞪大了眼眸,伸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不确定道:“什么?秦大人你让我脱铠甲?” 秦砚点了点头,容色清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苦恼尴尬的神情来:“你也知道我阿妹身为女子,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她出入军营,恐怕会有微词。虽然我也知道这般于理不合,只是如今黎山山体不稳,我亦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留在外面,是以只能出此下策,让她随着你们一起混入军营,所以还需你将铠甲借与她穿着,以此掩人耳目让她混进去,之后的事情,我自会亲自向萧将军禀奏。” 那小兵挠了挠头,却没有反驳什么,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铠甲一卸,毕恭毕敬地递向了秦砚。 秦砚小心翼翼地将苏玉放了下来,在确定她站稳了之后,这才将那士兵手中的铠甲接过,口中笑道:“多谢。” 那士兵“嘿嘿”憨笑了两下。 秦砚继续对着身后的那队士兵朗声道:“此事亦需大家共同为我遮掩一二,就当做秦某欠众位兄弟一个人情,改日兄弟们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便是。” 这队士兵面面相觑了片刻,随后有一人触着自己腰间的剑道:“我跟着秦大人这么长时间,自然信得过秦大人的为人,也请秦大人相信我,此事我必然会守口如瓶。” 这名士兵的的话音方落,人群之中便纷纷响起附和之声。 秦砚温润眸光在所有人的面容之上扫过,而后眉目清朗一笑,宛如皎然月色下的一弯幽泉之水让人心旷神怡:“有劳大家。” 苏玉安静注视着秦砚将她心下一直隐忧的问题解决,心头百味陈杂。 秦砚转过身来,将手中的铠甲抖开,对着苏玉温声道:“我帮你穿上?” 苏玉摇了摇头,从秦砚的手中接过铠甲,顺势将他的手推远了一些,口中咀嚼道:“铠甲这种东西,我穿的比你顺溜。” 秦砚也没有强求,侧过脸来对着还在向他们二人偷眼张望的那队宁国士兵,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人群中有几人被秦砚瞧得面上一红,自发的转过了身去。既然有人带头,后面的人便不好站着不动,一时间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不绝于耳,众位士兵纷纷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站在原地的苏玉与秦砚二人。 苏玉瞥了秦砚一眼,张了口却未发出声音,以唇语问道:“你怎么不转过去?” 秦砚眨了眨瞳色从容温润的眼眸,面上的表情甚是无辜。 苏玉动了动手,做了个转过去的手势。 秦砚歪了歪头,面上一派懵懂之色。 苏玉一咬牙,干脆自己转过身去,将手中的铠甲熟练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切穿戴完毕再次转过身来时,苏玉清晰地在秦砚的眸中看到一抹遗憾之色。 苏玉:“……” 秦砚清俊眉宇之间似是揽着万千风华,收敛起眸中的神色,一本正经道:“既然你已经准备完毕,那我们现在就入营地罢?” 苏玉点了点头:“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这一行人已然到了军营附近,苏玉自然不能再依靠秦砚抱着她走,是以秦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为了照顾苏玉刻意放慢了脚步。 饶是如此,待到一行人安然回到了营地中时,苏玉的牙关越咬越紧,压抑住的呼吸之声也越来越急促,就连带着头盔的额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秦砚解散了那一队士兵,走到了苏玉身旁一把将她扶住,面上的疼惜之色到了此刻才完全显露出来:“如何了,可是腰部疼得厉害?” 苏玉蹙着眉头摇了摇头,目光逡巡了一番见四周无人后,才勉强开口道:“无妨,我还能再坚持,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我帐中罢。”秦砚建议道,“依照你现在这个疼法,恐怕是伤及了筋骨,这样的伤势若是再拖下去,恐怕会影响到日后行动。” 苏玉略微一犹豫,问道:“我大哥呢?” 秦砚抬头一看日头:“这个时辰苏少将军应该与萧将军在营地外训兵。” “直接去我大哥的帐中罢。”苏玉道,“我此番赶来这里其实是有密信交付与你们,军营之中识得我的苏家军应该不少,不宜在军帐之外多作逗留,若是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 秦砚闻言倒是没有坚持,一面扶着苏玉向前走,一面一本正经问道:“这几日黎山山路不通,你因为腰上的伤势也无法行路,这几日你必然要住在军营之中了,你打算如何住?” 苏玉莫名其妙地侧目斜睨秦砚:“我不与我大哥住在一起,难不成还与你住在一处不成?” 秦砚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待到苏玉与秦砚一同来到苏逍的军帐,帐中央矮桌上秦砚常用的那个石椎木医箱与旁边衣架上苏逍从家中带走的几件冬衣直直撞入视线,苏玉才领悟出秦砚方才为何会做出那般表情。 侧过身来微微仰头看向秦砚,苏玉笃定道:“你与我大哥住在一处。” 秦砚赞许道:“苏二小姐慧眼如炬。” 苏玉糟心地喟叹了一口气。 秦砚悉心地将叠好的锦被重新拆开铺在了自己的席子上,让卧榻变得更加柔软,这才搀扶着苏玉坐了下来。 蹲下~身子与苏玉的视线相平视,秦砚温和一笑道:“你自己脱了外衫趴到床铺上去,我要看看你腰间的伤势。” 苏玉微微一怔:“不用等我大哥回来么?” “等他做什么,他会针灸?”秦砚道,“还是苏二小姐信不过下官的为人?” 苏玉沉默了一瞬,一咬牙将身上的盔甲先行卸下,待到将手移向胸前的衣襟处时,苏玉抬眼一望秦砚,发现此刻他比方才在野外时自觉了不少,已然负手背过身去,留给她了一个温雅清俊的背影。 “你若是准备好了,便对我说一声,我再转过来便是。” 苏玉将外衫褪去,仅着了一袭中衣趴在了秦砚的卧席之上,熟悉的男子清爽气息扑面而来,苏玉用手揪了揪身~下锦被边缘的线头,轻声道:“好了。” 秦砚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眸一扫卧榻之上的苏玉,眸中沉淀着万千柔情,却没有立即上前,反而转身走到苏逍的床铺前将他的锦被也一齐抱了过来,动作轻柔地将苏玉腰部以下盖住,口中道:“睢城的天气比起凌安要冷了不少,你身子本来就虚,莫要着凉了。” 苏玉松了紧握住被角的手,轻轻“嗯”了一声,微仰起头来看着秦砚用清水净了手后,不用揉搓着手对着掌心呵气,睫毛颤了颤,缓声道:“你直接过来便是,哪里用得着这般注意。” 秦砚的动作顿了顿,眉目柔和看向苏玉:“这可不行。” 待到秦砚终于将手捂热坐回到苏玉身旁时,苏玉只觉得脸上如同挂了两簇小火苗一般,一跃一跃地烧得十分欢快。 感受到身后的中衣被人掀开了些许,温热的指尖触上了腰部的肌肤,苏玉抿了抿唇,柔韧的背部不自禁地发僵绷紧。 抚在腰间的手一顿,耳边传来秦砚紧张的声音道:“怎么了?可是我弄痛你了?” 第九十二章 苏玉将脸埋入秦砚的锦被中摇了摇头,声音闷闷道:“没有,你要做什么便快些做罢,长痛不如短痛。” 秦砚一面用的指尖轻柔地按压着苏玉的腰部,一面道:“我动作会尽量小心,你若是觉得哪里痛了,便告诉我。” 苏玉应了一声,感受着秦砚的指腹在自己的腰间轻轻摩挲,虽然这动作是身为一个大夫再正常不过的诊疗方式,却依旧让她觉得尴尬至极,顿了一顿,苏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道:“我方才对你说我是奉命前来传信。” “奉旨?奉太后懿旨?”秦砚手中按压的动作一顿,“她又宣你入宫了?” “是我主动入宫去觐见的太后。”苏玉回答道,“你可知此行与你们一起出征的人中有睢阳王的内奸?” 秦砚面上波澜不惊:“你说的是苏家的那个清客于明堂?” 苏玉的背脊倏地一颤,秦砚眼疾手快的将手撤了回来,口中无奈道:“莫要乱动,方才险些碰到了你腰椎上的伤处。” 苏玉却没在意秦砚的话,反而侧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秦砚:“你是如何知道的?” “其实我早就对他有所怀疑,只是这老头子虽然脾气暴了些,行事却处分外小心谨慎,让人抓不住把柄。”秦砚凝视着苏玉,眸中仿若有淡淡波光流动,“但是真正确定下来,还是在方才你说自己主动觐见太后之后,毕竟你平日里极少跟宫内有所交集,此次既然自请入宫,那么这个内奸十之八~九是出自苏府,如此来看,究竟是谁便一目了然了。” 苏玉轻舒了一口气:“来的这一路上我还忧心忡忡,生怕晚到了一步,如今想想倒是我多虑了,宁国军中既有你在,揪出他的狐狸尾巴怕是早晚的事情。” “这种事情赶早不赶晚,只有早了才可以先发制人。”秦砚眸光一闪,而后看着苏玉温和笑道,“我要开始为你针灸了,从现在开始你莫要再乱动。” 苏玉闻言下颌绷紧,神色有些迟疑:“难道真的严重到了需要针灸的地步?” 秦砚起身从石椎木医箱中拿出一排粗细长短不一银针在苏玉的面前晃了一下,帐内摇曳的烛火被银针折射,那一抹幽幽柔光清晰地将苏玉面上的紧张之色打亮,秦砚神色坦然道:“你腰间的痛处便是因为经络不通,气血运行受阻所致,虽然可以通过服药逐渐消除淤血,可如今我们在战场之上,用药见效慢不说,许多药材还稀缺,供不应求,相比较之下还是针灸好一些。” 苏玉抿了抿嘴唇:“我可以忍。” “我忍不了。”秦砚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苏玉神色哀怨地看着仰头看着秦砚。 以前秦砚不是没为苏玉针灸过,他对于穴位与深浅的把握素来很准,取穴行针的时候从来不会令人感觉到疼痛,可苏玉却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那种酸麻肿胀的感觉,现在只消一回忆,便有些头皮有些发麻。 苏玉喉咙一动,开了口还想再拒绝,但是转念一想如今他们就在战场之上,她的病若是一直拖着,恐怕还需要秦砚分神来照顾她,必然会给他添麻烦。 心头想通彻了,苏玉视死如归地在床榻上一摊,将脸埋入秦砚的柔软的锦被中闷声道:“来罢来罢,你轻一些便是。” 秦砚并不急着答话,在苏玉话音还未落之际便抽出了几根较短的银针,手法娴熟地在苏玉腰间几个穴位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行了几针。手起针落之后,秦砚才带着笑意回答道:“你且放心,我必然会注意力道的,那我现在便开始运针了?” 苏玉的脸蓦地从锦被间抬起,皱了皱鼻子道:“我怎么觉得你已经开始了?” 秦砚将针囊在苏玉面前抖了抖,一脸疑惑道:“怎么会?我连针都没有抽出来。” 苏玉重新趴了回去,口中催促道:“那你快一些,长痛不如短痛。” “莫要焦躁。”秦砚温吞道,“患者情绪紧张焦躁是行针大忌。” 秦砚一面轻拍着苏玉的后背安抚着她,一面又在她背上轻柔而迅速地添了几针,口中道:“放松,你若是一直这般紧绷着,一会运针会觉得疼不说,效果也不会好,到头来还得多扎几针。” 苏玉本觉得背上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可听了秦砚的话,似是又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 撇了撇嘴,苏玉将头闷在锦被中道:“我已经很放松了。” 秦砚努力收敛住声音中泛起的笑意:“那我便真的开始了。” 苏玉咬紧牙关闭了眼,紧紧攥住了手中被子的一角。 秦砚执了一根长针在苏玉腰间捻转着缓慢刺下,口中又道:“你……” 苏玉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声音忍无可忍道:“秦大人,秦神医你今日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些?你究竟行不行针?” 秦砚轻轻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脸颊,憋着笑道:“针是一定会施的,我方才只是想说,我只有这一床被子,如今黎山山路阻塞,军饷送不进来,若是你将它抠破了,到了晚上我怕是只能抢你大哥的锦被来盖了。” 苏玉本以为秦砚又要说什么叮嘱的话,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又绕到了被子上面,咬了咬牙,苏玉认命地将手中秦砚的锦被缓缓松开,双手甫一空闲了出来,就感到秦砚的手立刻瞅准了空隙压在了自己的手背之上。 “你这是做什么?”苏玉疑惑问道。 秦砚的声音一本正经:“我觉得你手中一定要攥着什么才能放松下来,那不若将我的手给你,若是你觉得疼了,便掐我的手好了。” 苏玉不自在的抽了抽手,秦砚却没给她留反抗的机会,蓦地用剩下的那只手执起一根长银针捻转着刺入苏玉腰间穴位,口中道:“第一针。” 随着一声闷哼响起,苏玉的手不自禁地握紧。 一时间,两人十指相扣。 “疼么?”秦砚将他口中的“第一针”准确刺入穴位之后,开始以提插的手法开始刺激穴位,口中关切地问苏玉道。 苏玉蹙了蹙眉眼角泛红道:“不疼。” “不疼就不要乱叫。”秦砚笑道,“方才吓了我一跳。” 苏玉将秦砚的左手扔到了一边,口中愤愤道:“你不是说动作会轻柔一些,方才却落针的如此突然。” 秦砚口吻带了一丝歉然:“是我的错,下一针一定轻一些。” 银针还在不停地刺激着穴位,苏玉被这种怪异的感觉弄得泪眼汪汪,倒吸了一口冷气闷闷道:“我真的不喜欢针游走在身体里的感觉。” 秦砚将那枚针轻捻着固定住,温声安慰道:“再忍一忍,就只剩下三针了。” “三针?”苏玉声音带了丝不可置信,“往日瞧你给人行针都是密密麻麻一片,今日怎么才这么几针?” “你腰间受伤的地方便只有这么点大,还想插几针?”秦砚望着苏玉已然被行了一大片针灸的后背,用衣袖轻轻拭了一下额间的汗水,“现在来运第二针。” 待到苏逍回到军帐中时,秦砚已为苏玉针灸完毕,此时的苏玉已然收拾妥当,一面神色恍惚地靠坐在秦砚的卧席之上轻轻揉着自己的后腰,一面握着一本书读着。而秦砚则坐在苏玉旁边的矮桌前执着毛笔写什么,二人彼此静默无话,气氛却分外逍遥自在。 听到有人进帐,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苏逍顿住了进帐的脚步,瞪大了眼睛在苏玉的面容上逡巡了一圈,随后将军帐的帐帘合地严严实实,这才几步冲到苏玉的面前,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吐了一句:“幺妹?” 苏玉眉眼弯弯笑看向苏逍:“大哥。” 苏逍瞠目结舌:“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方落,苏逍凌厉目光一扫秦砚,仿佛苏玉此刻出现在军帐之中是秦砚所为一般。 秦砚气韵从容看向苏逍:“的确是我巡山之时遇见了苏二小姐,便将她带了回来。而苏二小姐此番冒险前来前线,却是奉旨向我们传信。” 苏玉点了点头,将卧席之上方才秦砚已经读过的那封来自睢阳王的信件递给苏逍道,“此次随军出征的宁国军中出了睢阳王的内应,这个是于明堂与睢阳王暗中相互勾结的证据。” 苏逍将那封信纸接过,每扫一行眉头便拧得更紧一分,待到将信通读完毕,苏逍狠狠一攥信纸道:“没想到内应竟然会是他。” 苏玉摇了摇头道:“若不是思远将这封信件交给父亲,我做梦也不会料到于明堂竟然被背叛父亲。” 苏逍合了合眼:“这狼心狗肺的老东西,父亲因他是旧臣待他向来不薄,却没想到如此关乎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竟然吃里扒外。难怪他会一直劝我们尽快出兵,原来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到此处,苏逍轻叹一口气对着秦砚道:“内奸既然是出自我苏府,是我识人不明,待到战事结束,我会亲自向太后请罪。” 苏玉一怔,却听秦砚开口道:“此番罪责并不在你,况且这于明堂既然能里应外合,我们自然也能将计就计,既然知道了内奸的身份,剩下的事情反而好办了许多。” 苏逍道:“将计就计?你是说今日晨会的商议?” 秦砚点头淡笑道:“萧将军其实早有此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发现内应的身份,这才有了今日清晨的例会。如今既然你与萧将军都回营了,我们不若找他去商议一番,看看后续如何行事。” “那我们即刻便去罢。”苏逍道,而后侧过头来看向依旧坐在床榻上的苏玉,关切道,“你是从哪条路来睢城的?中途可有遇到滑山?” 苏玉轻描淡写道:“从黎城那条路来的,黎山滑山之时我便在山中,但好在并没出什么事。” 苏逍眸光瞥向秦砚。 苏玉略带的目光亦看向秦砚。 第九十三章 秦砚视线在两人面上逡巡一圈,嘴角挂了一丝苦笑。 苏逍瞬间领悟,面上因为苏玉到来的惊喜表情倏然一变,神色慌张道:“究竟伤到了哪里?怎么一个两个都不说话,这是想急死我不成?” “就是……伤到了腰,真没什么大事。”苏玉吞吞吐吐道。 苏逍眼神一凝:“为何你一直坐着不动?” 苏玉抿了抿唇:“这不是累了么?” 苏逍眉头纠结拧在一起。 秦砚喟息了一口气道:“苏二小姐确实是伤了腰部,应该是滑山之时被坠落的山石砸到了。不过苏少将军可以放心,方才我已经为她看过,只是轻微的筋骨之伤,再针灸几次应当可以完全康复。” 听了秦砚的话,苏逍这才放松了一些,口中训斥道:“分明知道黎山山体不稳还要往山里面跑,不砸你砸谁?” 虽然他的话是这么说,眸光却紧张地将苏玉上上下下扫了个遍,最终定格在苏玉的腰部,口中一锤定音道,“一会儿脱了外衫给我瞧瞧!” “你又不是大夫,给你瞧有什么用?”苏玉小声嘀咕道。 苏逍冷哼了一声:“若是我追问,你还想瞒天过海不成?我的话你素来不听,回去将此事告诉了父将让他来亲自训你!” 苏玉撇了撇嘴:“你若告诉父将,我便将你从小到大瞒着他犯下的错都抖落出来,到时候即便是跪祠堂,也有人陪着我。” “你、你这丫头!”苏逍恨恨地一咬牙,转向在一旁静静伫立的秦砚怒气冲冲催促道,“我们现在就去主将军帐,快去快回!” 秦砚敛了敛自见到苏玉起就没沉下去的笑意,随着苏逍走了几步到帐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对着苏玉温声叮嘱道:“你这一路上必然舟车劳顿,既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不若在我的卧榻上好好休息,这样对你的伤势也有好处。” “我的幺妹,凭什么在你的卧榻上休息?”苏逍转过身来斜睨了秦砚一眼,对着苏玉严肃道,“旁边就是我的卧榻,你去我那里躺着去。” 秦砚理所当然道:“她腰上有伤不宜移动。” 苏逍一顿,对着苏玉道:“你滚一滚,滚到我那边去。” 秦砚闻言一怔,正要开口劝阻,就看到苏玉已然乖乖地抱着被子滚到了苏逍的卧榻上躺好,将被子拉到了下颌处盖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盈盈笑意,看完了苏逍又看着自己。 苏逍的气这才消了一些,一推秦砚的肩膀道:“走罢,秦监军?” 秦砚摇头苦笑,跟着苏逍一同出了军帐。 既然是行兵打仗,军营之中必定一切从简,是以即便是将帅的军帐,帐内的布置也十分的非常简陋。 苏逍与秦砚张口闭口提及的卧榻,其实就只是在军帐地面的毛毡之上铺了一层竹制的席子。方才秦砚为了照顾苏玉腰上的伤势,特意将自己的被褥垫在了他的木席之上,这样苏玉可以躺得舒服一些。而苏逍没有秦砚的心细如发,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苏玉在两人离开之后望着秦砚的卧榻辗转反侧了许久,心头百感陈杂。 就在几日之前,苏玉还以为若是再一次见到秦砚,所间隔的时间也许早已足以将两人的种种过往湮灭掉,却没想到因为于明堂的一封信,她现在已然身处在睢城的军营之中,躺在秦砚的卧榻旁边。 苏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眸,腰间的隐隐的疼痛不断提醒着苏玉在黎山滑山之时所承受的来自与死亡的压力,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 秦砚啊秦砚。 苏玉将身上的锦被裹严实,神色恍惚地望着烛火昏暗的帐顶,也许有些人有些事并不能被时光所淹没,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深刻的印刻在骨髓之中,想忘却怎么都不了。 虽然苏逍的床席十分冰冷僵硬,可苏玉这几日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睢城,中途又遭遇了从未遇到过的滑山,早已经精疲力竭,几乎刚闭上眼睛,便陷入了半昏迷的睡梦之中。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到苏玉被人轻轻推醒的时候,脑中还有些发昏,一时之间竟然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推苏玉的人此时正侧坐在她的身旁,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口中打趣道:“怎么?睁开眼了了这么久了还未清醒过来?” 那声音虽然清冷如潺潺寒涧之水,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他的心情分外愉悦。 苏玉晃了晃脑袋,视线这才慢慢聚拢起来,侧头一看将她摇醒的人,月白色的锦衣将那人如玉的面容衬托的更加清润俊朗,瞳色漆黑如墨,泛着笑意盈盈的微光,看起来就像是一副精致的工笔画一般。 苏玉揉了揉眼睛:“秦大人?” “嗯,我是秦大人。”那人笑道,“起来吃饭了,外面天色已然大黑了,若是再睡这么下去你晚上怕是又该睡不着了。” 苏玉一触自己的额头,方才神思混沌什么都记不起来,如今略微清醒了一些,一片空白的记忆便如排山倒海的泥流与山石一般向自己砸了过来,苏玉打了个寒噤,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后腰。 秦砚一直静静凝视着苏玉,看到她如此动作,口中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腰部还是十分疼痛?” “啊?”苏玉收回了手,口中匆忙道,“没有,针灸之后腰上的疼痛已经缓解很多了。我只是睡了太久,已然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秦砚笑了笑,将放在床边矮桌上的一碗清粥小菜递给了她:“先吃些东西罢,看你包裹里面尽是一些不占分量的干粮,你这几日定然没有好好用膳。我命人做了一些清淡的菜式给你,你的胃空了这么久,太过油腻的膳食怕是受不住。” 苏玉本来并未感到十分饥饿,可当秦砚将饭菜端到她面前时,便被那清爽的味道勾得饥肠辘辘了起来。 见到秦砚端着碗勺并没有丝毫递给她的意思,苏玉疑惑道:“你要喂我?” 秦砚如墨染一般的眸中泛起一丝温柔之色:“你若是想,那也行。” 苏玉匆忙从秦砚手中抢过碗勺,口中道:“自然是不必劳烦秦大人了。” 秦砚不以为意一笑。 在苏玉用膳的时候,秦砚便一直坐在她身旁嘴角微微勾起默默注视着她。 苏玉其实在用膳的时候并不习惯他人的视线,即便是在自己的房中,苏玉也会先将冬儿打发了之后才会动筷子,可是秦砚的视线却素来不会让她感到半分不自在。 应是以往在秦府的时候两人太过形影不离了罢。苏玉一面心头思索着,一面将最后一口清粥咽了下去,只觉得原本冰凉的胃如今暖了不少。 回味了一下方才粥菜的味道,苏玉舔了舔唇角,口中问道:“这是药膳?你做的?” “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秦砚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一丝遗憾来,“我也就只能煎个药,这粥菜是白青做的。” “白青?”苏玉惊讶了一瞬,“他也随着你一同来睢城了?” “他自己要来,怎么拦都拦不住。”秦砚道,“你来到军营中一事我为了防止泄密还未对他提起,待到将内应的事情解决了我便带着他过来见你。” “我确实有好些时日没有见过他了。”苏玉将碗重新放回到卧榻前的矮桌上,放眼一扫军帐之中,一缕幽幽烛火摇曳着将漆黑的军帐照亮,只有自己与秦砚二人的身影印在帐内,不禁疑惑问道,“方才你不是与我大哥一起去萧主将的军帐中商议此事么?怎么只有你回来了,我大哥呢?” “苏少将军回来过一次。”秦砚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玉。 苏玉被秦砚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不禁垂下头来打量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目光在逡巡了一圈来到身~下的卧榻之上时,这才发现那床铺十分柔软,不是秦砚的卧榻又能是谁的? 面上不禁红了红,苏玉支支吾吾的解释道:“我睡下的时候分明还在我大哥那里,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睡起来便成了这个样子,我大哥可是发现了才被气跑的?” 秦砚眸中漾着温柔之色:“当时苏少将军尚有军务在身,仅来得及回来看你一眼,见你还在睡便匆匆忙忙出军帐了,哪里会发现你移了位置。” 苏玉听了秦砚的解释,轻轻舒了一口气,反应过来时便愈发觉得不对劲。往日里在家中的时候她睡觉也十分老实,睡下去是什么样子睡起来便是什么样子,哪里会出现滚过自己的床榻睡到他人榻上的状况? 眸中露着一丝狐疑看向秦砚,却发现他清俊的面容上神色温润诚挚,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你没移过我?”苏玉咬了咬唇问道。 秦砚失笑:“我动没动过你,苏二小姐自己难道感受不到么?” 苏玉凝眉想了想,确实没有察觉到。 轻咳了一声,苏玉继续问道:“我大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秦砚回答道:“应该还要过一阵子。” “我完全没料到秦大人竟然会与我大哥同住在一间军帐之中。”苏玉垂眸看了看并且在一起的两个床席,感叹道,“我以为身为监军与副将,本应该有自己独自的军帐的。” 秦砚道:“这件事你得要去询问萧将军心中是如何想的,军帐便是他分的。” 苏玉顿了顿,试探问向秦砚道:“秦大人可觉得我大哥好相与?” 第九十四章 秦砚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滑过,最终却只是云淡风轻道:“这件事你还是得要问萧致彦将军心中是如何想的,一般都是他们二人闹哄哄地打架,我在一旁默默观看。” 苏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苏逍果然无论在何处都能与人“打”成一片,就连此次出征的主将都没有放过。 虽然心中如此想,苏玉还是忍不住为苏逍解释道:“我大哥性子就是这般,平日里虽然爱与你们动动口动动手,心中其实是拿你们当兄弟的。” 秦砚嘴角勾起一丝愉悦笑意,意有所指道:“我倒是情愿他将我当做其他。” “其他?”苏玉怔了怔,反应过来以后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只好轻推了秦砚一把道,“其他你怕是做不成,不知帮他阿妹个小忙可不可以?” 秦砚顺着苏玉轻推的力道起身,对着苏玉躬了躬身,煞有其事道:“那不知苏二小姐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效力的?” 苏玉哭笑不得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不麻烦你了。其实我就是想问你哪里有清水,我想趁着夜色出去沐浴更衣。” 秦砚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而后失笑道:“是我将此事给疏忽了,这营地附近确实有一汪山泉,只是军营之中全都是男子,大家素来无所顾忌,苏二小姐这个时辰出去怕是不太妥当,不若我将水为苏二小姐打回来,你就在军帐之中沐浴罢。” 苏玉转念一想确实如此,更何况自己如今身为信使,身份自然紧紧捂住才是,便没有再坚持什么,对着秦砚点头感激道:“那便有劳秦大人了。” 秦砚出去了之后,苏玉一人坐在帐中,听着帐外闲暇下来的士兵们嬉笑打趣吆喝着口号的声音,眉眼忍不住弯了弯。 心中被士兵们的动静勾的有些发痒,苏玉也扶着军帐内壁缓缓站起身来,腰部的伤势经过秦砚的医治之后好了不少,如今即便是大步的走动,疼痛也没有上午那般剧烈。 苏玉在帐内踱了一会儿步,便听到帐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守着军帐的卫兵恭敬道:“秦大人。” 知道是秦砚打水回来了,苏玉侧身躲到了军帐的侧面以防帐帘掀起时被人发现,方才站稳了脚步,就看到秦砚拎了一大桶水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待到帐帘完全掩住,苏玉这才迎上去,看着秦砚手中的冒着热气的水桶问道:“我本只是想请你帮忙打桶清水的,怎么你还特意去烧了水?” 秦砚将水桶放到了军帐边角,拍了拍手道:“这个天气直接用山泉水难保不会着凉,更何况你本身就体寒,还是用热水比较好。” 本就知道秦砚做事细致,却未料到他能为了自己周全到如此地步,苏玉潋滟的眸光一动,口中低声道:“多谢了。” 秦砚一笑:“我现在便去帐外守着,你趁着水还未冷快些沐浴罢,若是有什么事情,你推推帐帘我便知道了。” 见到苏玉点头应了,秦砚这才放心地出了军帐,将帐帘小心翼翼掩好,秦砚对着依旧守在帐外的侍卫道:“既然我回来,这边便不用你候着了。” 那侍卫表情有些纳闷:“秦大人不刚刚才打了热水,怎么这便出来了?” “水有些热,我放在帐中让它凉一凉。” 那侍卫挠了挠头:“要不我去给秦大人再打桶凉水回来罢,两桶水搀在一起水温便合适了,这样秦大人也省了再等了不是么?” “不必了。”秦砚眸光闪着淡淡温柔之色,“今夜夜色甚好,即便在帐外候着也心旷神怡。” 那侍卫仰头一看被密布的乌云遮掩得朦胧不见光芒的半月,脸上的表情万分困惑。 心中着实猜不透这位清雅温润的秦监军心中想的是什么,那名侍卫躬了躬身:“那我这便退下了。” 秦砚笑着点了点头。 自那名侍卫走后,秦砚背贴着帐帘一动不动地静静伫立在帐外,因为此时睢城的天气已然临近寒冬,搭建军帐所用的都是布料厚实的毛毡,是以他其实听不到帐内苏玉的动静。 即便是如此,秦砚的嘴角的笑意却一直挂在面容上,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舒畅。 苏逍与萧致彦从外面执行军务归来,便看到秦砚悠然斜伫立在军帐外,月白锦衣印着阴沉天色,万丈月华仿佛尽被收入他清俊的眉宇之间。 虽然这幅情境不真实的像一幅水墨画一般,苏逍却依然不解风情的走上前去在他的肩上重重一拍,口中疑惑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砚侧过面容来看向二人,忍不住揉了揉被拍的发麻的肩膀:“出来看月色。” 萧致彦的表情似笑非笑:“怕是抗不住帐内的春~色,这才跑到外面来吹冷风看月色罢?” 苏逍冷冷的瞥了萧致彦一眼。 萧致彦连忙后退一步远离了苏逍,口中嘀咕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秦砚无奈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帐中的情况,晚上便把你帐中多出来的那床被褥拿过来。” “这没问题。”萧致彦爽朗一笑,转身挥挥手道,“我现在便去拿。” 苏逍糟心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问道:“我们何时可以进去?” “应是快了。”秦砚回答的话音一落,便觉得背后被人隔着帐帘轻轻推了一把,转过身来刚将帐帘掀开一条缝儿,手便被帐中人隔着帘子一扯,那条帐帘的缝儿被迅速重新掩了回去。 隔着帐帘传来苏玉压低的声音道:“莫要掀开。” 秦砚将手收了回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苏玉声音再度响起:“帐外可还有别人?” 秦砚看了苏逍一眼:“只有你大哥在,方才萧致彦将军来过,现在已经走了。” 帐外的二人都隔着帐帘听到苏玉轻舒了一口气,顿了顿,苏玉的声音响起,口吻中带着一丝吞吞吐吐:“我大哥换洗的中衣在哪里?” 苏逍闻言脸蓦地一红。 秦砚怔了一怔,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憋着闷在胸腔内的笑意道:“你大哥这几日太忙,来不及清洗,怕是没有干净的中衣了。” 帐内的声音倏然静默了下来。 苏逍用外强中干的口吻低吼道:“你这丫头,不穿自己的衣服,穿我的做什么?我虽是你大哥,我们也应该避嫌不是?” 苏玉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委屈:“你当我愿意穿你的?我收拾行装的时候中衣包在了最外面,滑山的时候全部被泥浆泡了,现在那些泥全糊在了上面,硬邦邦的哪里还能穿?” 苏逍面上的表情一僵。 秦砚在这时适时开口道:“苏二小姐若是不介意,便穿我的罢?就放在军帐角落的那个长形的檀木箱中,那件压在最底下的我还未穿过,你直接拿去便是。” 帐内的人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低低道了一声“多谢”,被紧紧攥住的帐帘倏然一松,传来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待到苏玉将一切穿戴完毕,两人掀开了帐帘进来,秦砚一眼便捕捉到苏玉外衫之下那件相对于她瘦削身材来说极不合身的里衣。 苏玉侧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将身上中衣的衣袖向上挽了挽,抬手一指帐内角落悬挂着的几件未干的衣物,尴尬道:“这几日多有打扰了,待到我的衣物干透了,便将身上的这件归还给与你。” 秦砚眉眼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温柔:“好。” 苏逍将秦砚凝视着苏玉的神情看在眼中,眉头不禁一蹙,几步走上前去隔开了秦砚的视线,开口对着苏玉道:“腰上的伤可好些了?怎么我走前你还卧在床席上不能动,如今便可以下地走动了?” “本来便不是什么严重的伤。”苏玉道,“原本白日的时候每走一步还觉得疼痛难忍,如今一觉睡起来已然好许多了。” “这便好。”苏逍抖了抖苏玉伏在肩头半干的长发道,“军营之中不比苏府,待到你的伤好得差不多,黎山的山体稳定了你便快些回去罢,这样我也能放心一些。” 苏玉点头应了一声:“其实我离开时父将也是这般叮嘱的。” 秦砚站在一旁并未表态。 这时帐外传来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道:“苏副将,秦监军,我进来了?” 这个时候军帐中来人? 苏玉闻言一惊,正要向后躲,军帐的帐帘已然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男子面庞,那人嘴角勾着一丝得逞的笑意,一双弧度圆润的桃花眼与萧致墨的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只是不同于萧致墨眸中的清朗,他的眸光中泛起的却是不羁与豪放。 第九十五章 耳边传来苏逍慢了半拍的安慰道:“莫要慌,这是我们此次出征的主将萧致彦。” 先前在今上万寿诞时,苏玉与萧致彦在皇宫中就见过一次,当时苏逍尚在边关对抗胡国敌军,自然不知道此事,是以其实在苏逍没有开口前,苏玉就认出了来人是谁。 苏玉对着掀开帐帘进了军帐的那人行了一个礼,口中道:“萧将军。” 萧致彦的目光在苏玉略显宽大的里衣上停留了片刻,一眼便看出了她所穿的必然不是她自己的。 目中露出一丝戏谑笑意,萧致彦口中道:“今日听小砚子与苏副将说你来了,我本以为他们在说笑,没想到竟是真的。” 话音方一落下,萧致彦的视线状做不经意间瞥到面色微露出窘迫的秦砚身上,一拍自己脑门朗声道:“哈哈,瞧我这记性,应该唤你做秦监军,咱们的监军大人可是对我三令五申让我莫要当着别人的面这般叫他的。” 秦砚轻叹了一口气,打断他的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道:“方才不是让你将你帐中多出来的那床被褥抱过来,怎么过了这么久你竟然空手过来了?” 萧致彦眨了眨眼,大言不惭道:“我就说我记性不好罢!方才我出门的时候总觉得忘了些什么,没想到这把这茬给忘了!” 苏逍面无表情的看着萧致彦。 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萧致彦以商量的口吻道:“你说我军帐离你们虽然不远,其实也不近,要不你们三个人今晚挤一挤,我明日再给你们送过来?” “不行,这哪里是能凑合的!”苏逍毫不犹豫开口反对,伸手敷衍一指安静站在一旁的秦砚,没好气道:“让他去你的帐中睡,这边也就不愁缺一份被褥了。” 对于苏逍的神来一笔,秦砚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便听萧致彦急忙道:“这可使不得。” 苏逍一挑眉:“有何不可?” 萧致彦轻咳一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确实使不得。”秦砚面色从容道,“今日我对随同我一起巡山的那几个萧山军说我与苏二小姐是兄妹,虽然他们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可如今若是我搬出去而让苏副将与她住在一起,会让他们生疑不说,如此听起来也不妥。” 苏逍愤愤然:“照你这么说,难不成该搬到萧将军帐中的是我不成?” 萧致彦面露委屈:“与我同住就这般让你二人难以忍受?” 苏逍一脸嫌弃的表情。 这三人之中只有秦砚一人在认真将话题向正道上拉,其余二人越讨论越没个正形。 苏玉在一旁听得无奈,忍不住插话道:“既然这般,不若请萧将军再回去一次重新将被褥拿过来?” 萧致彦侧过脸来看苏玉,一双清亮的桃花眼中传达的皆是“你怎么就不懂”。 苏玉被她瞅得莫名其妙,视线扫向秦砚。 秦砚对着萧致彦道:“你快些去罢,现在时辰不早,也该休息了。” 萧致彦收回了目光,轻吐一口气道:“那我便去罢。” 待到萧致彦将被褥重新送过来,苏玉几人终于安置下来,戌时已然过了。苏玉这几日累极,加之心力交瘁,几乎是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醒来时脑中还是一片混沌,盯着泛着深棕色的军帐帐顶,苏玉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身旁的毛毡上两个卧榻早已空了,此刻收拾的整整齐齐,苏玉竟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起身的。 扶着额头坐起身来,苏玉一旁的矮桌前传来音色颇为清冷口吻却含着笑意的声音道:“你醒了?” 苏玉侧过头去,便见到那声音的主人坐在矮桌前,左手托着腮,右手执着笔,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 苏玉揉了揉眼睛,问道:“刚醒,现在什么时辰了?” “就快到午时了。”秦砚将手中的毛笔放回到笔搁上,清俊的面容绽出一抹柔和笑意,“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罢?” 苏玉坐在原地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应该是饿醒的。” 秦砚失笑,从矮桌前站起身来走到苏玉的榻边,为她整了整衣襟,将因为里衣尺寸不合身而露出的一小节锁骨掩住,这才道:“我估摸着你应该是这个时辰醒,方才便已经吩咐下去,今日的午膳会做的早一些,不久便能吃上热乎饭了。” 苏玉的眸子都亮了亮,环顾了一圈四周,问道:“我大哥呢?” “苏少将军去执行军务了。”秦砚回答道,顿了一顿,又补充,“昨日萧将军与苏少将军商议三日后出兵,是以他这几日都会很忙。” 苏玉闻言诧异:“不是已经揪出了内贼,为何还要如此急迫的出兵?” “萧将军本就打算在第三日时出兵,原本只是希望借虚报军情小打小闹一番的机会揪出内奸,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于明堂便是内贼,索性就由着他将原定的出兵路线与实践透露给睢阳王,让他自己为我们后面的出兵铺路。” 苏玉蹙眉:“你们是打算声东击西?” 秦砚赞许一笑:“自我们出军征讨睢阳王以来,他一直都在诱我们深入,如今趁着于明堂还在,我们便出其不意地深入一回,探一探他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这样会不会太过冒险?”苏玉犹豫道,“虽然于明堂将假的军报传递给睢阳王之后,我们从另一条路出兵会可以攻其不备直捣睢阳王军营,可若是于明堂没有来得及将军情传递给睢阳王,又或者睢阳王并没有收到于明堂的情报……” 苏玉一个寒战,只觉得那结果令人想都不敢想。 “世上又哪里会有的万全之策,兵法一事你比我熟悉,当知出兵本就如下棋一般,其实每一步除了细细思索衡量,还要赌注。”秦砚缓缓道,“当时你每日与苏少将军一起去苏家校场训兵,苏家军的实力你应该再了解不过,此次出兵,就算你放心不下萧山军,难道还信不过苏家军的实力?” 苏玉深吸一口气:“也是,你们既然已在此处,又怎有不出兵的道理。” 秦砚笑道:“你只等宁国大军得胜归来的消息便是。” 苏玉细细一想,这一个月来从前线屡屡传回凌安城的都是捷报,证明情势尚且乐观,即便宁国大军与睢阳王正面对抗,两军的实力相当,宁国亦不会吃什么大亏。更何况秦砚深思熟虑,若此番出兵真的危机重重,他也必然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不会反而留在此处安慰自己。 想通了这茬,苏玉暗暗放回提到嗓子眼的心。 军帐之外突然响起一阵嘹亮号角声,一声接一声十分清越嘹亮。 “这是什么声音?”苏玉紧张道。 “是午膳,今日比平日里早了一会。”秦砚从苏玉的床榻前站起身来刚走的几步,却又停下来转过身问道:“方才我便一直想问,你自己心中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苏玉清丽眉目一动,反问道:“你觉得我会何时走?” 秦砚定定看着苏玉,却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是希望你明日,不,今日就走,最迟也要早过三日之后的战事,只是现在一来你腰上的伤势未好,不便骑马。二来黎山的山路未通,冒然出行会有危险,三来……” 说到此处,秦砚面上突然泛起一丝无奈笑意:“三来我太过了解你,既然你知道苏少将军三日后出兵,定然不会在他出兵前离去。” 苏玉低声道:“确实如此,若是大哥三日后便要去沙场,那我必然要等到他归来的消息才能安心。” “只是你在这里……”秦砚一顿,阖了眼眸摇了摇头,下半句话并没有说出,面上的担忧之色却十分明显。 苏玉自然心中也猜出了秦砚那句未尽的话究竟是什么,失笑道:“你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官都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反而跑过来担心我?” “苏二小姐这话说得确实让人无法反驳。”秦砚哭笑不得道,“我若是说不对,下一句怕就是我轻视女子了。” “你也确实了解我。”苏玉将锦被掀了从床榻前站起,还未直起腰眉头被不自禁的蹙了一下。 秦砚一直认真的凝视着苏玉,见到她扶着腰的动作,关切问道:“怎么样,可是腰上的伤处还是很疼?” “方才躺着还好,这一站起来真是让人恨不得将腰都一刀切掉了才好。” “一会用完膳便再让我为你瞧一瞧。”秦砚一面说着,一面想帐门走去,“你且先在帐内梳洗一下,我帮你去端午膳,去去就回。” 秦砚口中说去去就回,便真的很快便回了军帐,只是他除了手中端着午膳,身后还跟了一个苏少将军。 苏逍一进帐便顺手将自己的头盔扔给苏玉,见被她稳稳接住之后,才大咧咧地坐到了自己的床铺上,深吸一口气骂道:“于明堂这个挨千刀的老东西!” 苏玉刚放好了苏逍的头盔从秦砚手中接过竹箸打算开动,听到这一句后停了手上的动作,侧过头来看向苏逍,目露疑惑问道:“这是怎的了?” 第九十六章 苏逍愤愤然道:“我今日训了多久的兵,他便跟了我多久,简直是阴魂不散!” 苏玉听得一头雾水。 秦砚解释道:“平日里于明堂是不参与这些事情的,如今怕是为了过来查看我们到底要如何分派出兵。” 苏玉沉吟:“我们的兵力部署他不是早已了如指掌?” “所以这老家伙才会在一旁指手画脚,生怕我们到时候出兵不如他的意。”苏逍冷笑,“从何时出兵到如何出兵,他怕是巴不得将情报都握在手中。” 苏玉轻叹一口气:“既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我们倒也无需因为这件事给自己添堵,反正待到这次战事完毕,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苏逍眼睛眯了眯:“父亲待他如何大家都看在眼中,他却不懂知恩图报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且容他再逍遥几日,待到到我们出兵那一日,便是他自食恶果之时。” 苏玉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竹箸递给苏逍道:“你也莫要再生气了,快过来用膳罢。” 苏逍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气都气饱了,还用什么膳?” “气饱了才要用膳,省得肚里空空全是闷气不是?”苏玉将竹箸又伸了伸,口中劝道。 苏逍看着矮桌上的饭菜,黑白分明的眼珠缓缓的转了转,口中却依然坚持着拒绝道:“说不用膳就不用膳,我要被他气死了!” 苏玉收回手中的竹箸转向一直在一旁默默观看,嘴角上挂着怡然笑意的秦砚,故作不知问道:“营地之中可是短缺了粮草?为何大哥要这般的省?” “粮草丰盈,并未短缺。”秦砚一本正经道。 “既然如此,若是错过了午膳,那该怎么办?”苏玉面上的表情更加疑惑。 “营地向来吃多少做多少,错过了便只能饿着了。”秦砚眸光温柔的看着苏玉回答道。 “啧啧,那岂不是要空腹一下午,真是可怜。”苏玉唏嘘道,随后又转向苏逍,“大哥你真的不吃一些?我竟不知营地的伙食看起来竟然这般可口。” 苏逍的喉咙微动。 “竟然还有肉!”苏玉低声惊呼道。 苏逍轻咳了一声,面上勉为其难道:“那我便赏脸吃上一些罢。” 这人口中说吃上一些,其实吃掉了午膳中的大半。秦砚应是跟苏逍住久了十分了解他的饭量,而苏玉那边又素来吃不下太多,是以午膳的分量刚巧够三人吃饱。 帐中三人用完膳,苏玉将手中的竹箸放下,向苏逍问道:“你下午仍是要外出训兵?” “不训了。”苏逍回答道,“因为马上要出战,大家都需要好好休息,是以萧将军将我巡查的班都安排在了白日,一会儿我便领着一队人马在营地附近转上一圈,可能今日回来的要晚一些,你若是累了先睡下便是。” “我自然会等你回来。”苏玉道,“你们打算三日之后出兵?”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苏逍诧异看向苏玉,视线瞥向秦砚,眉头先是一蹙,随后便舒展开来,“罢了,反正你迟早都要知道,我们确实商议三日之后出兵。” 苏玉抿了抿唇,便听苏逍问道:“这三日之内只要不下雨,黎山那边的山路你一个人行走的话应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你身上的伤势如何了?若是无碍了便尽早离开罢。” 苏玉匆忙道:“有碍,今早一起身的时候疼得我都直不起腰来。” 苏逍单挑了一边眉头,目光炯炯看着苏玉。 秦砚在这时候道:“一会儿我再替她看看伤势,定会让她尽快养好伤。” “也是。”苏逍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反正你也同住在这军帐之中,她若是身上不好受,你也好受不起来。” “这是自然。”秦砚气韵从容答道,“苏少将军放心便是。” 待到苏逍外出巡查之后,苏玉这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向秦砚:“今日可不可以只看看,不针灸?我是真的不喜针灸那种感觉。” “不可。”秦砚丝毫不若往日对着苏玉那般好说话,拒绝地毫不犹豫,连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留给苏玉。” 三日出征的时间在忙碌的筹备中过得飞快,待到真正到了宁国大军征讨睢阳王的那一日,苏玉却因为需要隐瞒身份的原因,只能在军帐中为苏逍和萧致彦二人送行。 萧致彦此人虽然平日里看起来随意不羁,但他既然能做到主将这个位置上,自然少不了一番缜密心思。为了照顾苏家兄妹二人,萧致彦特意将最后一番战前的商议安排在了苏逍与秦砚的军帐之中。 苏玉坐在一旁的静看着萧致彦用指尖在桌面上的行军图前指指点点,做着最后的部署。 几人既然能在这边帐中讨论,自然没有防着她的意思,苏玉面上看似百无聊赖,实际却默默将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中,当她听到苏逍口中说道“深入睢城睢阳军营腹地”时,不禁睫毛微颤。 那日虽然秦砚也说过行兵打仗本就如下棋,其实每一步都是一个赌注,可是孤注一掷深入敌军老巢毕竟是冒险之事,虽然这本就是他们此次出征的任务,只是苏玉依然忍不住会心下担忧。 萧致彦将手在行军图上点了点,对着苏逍道:“那我们便如此说定,到时候就在这里汇合。” 苏逍颔首应了,萧致彦又转向秦砚道:“我方营地留守的人虽然不说,但我们走之后的后续事宜却很麻烦,这些便交给你处理了。” 秦砚眸光淡淡流动:“于明堂现今在何处?” “他既然不随我们出征,现在应该在自己的军帐之中。我已经派了几个人暗中监视,待我们一出征,你便将他关押起来。” “此事你放心。”秦砚道。 苏逍走到苏玉身边坐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打趣道:“平日里我出征你送我时都要哭一次,怎么今日这么老实的坐在这里?” 苏玉强压下心头的担忧装作若无其事道:“平日里哪里可以与现在比,以前我哭是因为你去的地方太远,是以不能随时了解你的近况,心中太过担忧。如今你就在离我不远处,三日之内必然可以回来,我既然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便能知道你消息,还要再费力气哭一次做什么?” “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还嘴硬。”苏逍嗤笑道,“不过你方才说的不错,我们与睢阳王对峙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此次战役不出三日我便能回来,你且等着我的好消息。” 苏玉将苏逍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紧紧攥住:“你说话可要算话,说让我等你好消息,便亲自带回来给我听。” “我对你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苏逍轮廓分明的面上虽然泛着笑容,眸中却闪过一丝冷凝之色,“我以前亦说过二弟的仇我必然要睢阳王那个老匹夫以命来偿,今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听到苏逍坚定的口吻,苏玉心头反而不安更重。早在两人年幼之时苏世清便教育过二人,心中有信念自然是好的,但若是对于信念太过执着,信念便成为了执念,执念再变成心魔,恐怕到了关键时刻反而会影响对于是非善恶的判断。 苏逸战死在苏逍面前一事早已成为了苏逍的执念,虽然他嘴上不说,可苏玉在前一天晚上听到身旁的动静醒来时,分明看到苏逍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用手轻轻摩挲着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半个玉佩。 那玉佩上面刻着峥嵘松柏,原本因为从中间碎裂而尖利的棱角竟然已被苏逍摩挲得圆润了许多。 苏玉自然知道那个玉佩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只有一半。因为那另一半此时便在自己二哥的棺椁中,随着他一同下葬。 苏玉虽然不知此事是不是已然成为了苏逍的心魔,却隐隐担忧苏逍见到睢阳王的时候会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为二哥报仇,毕竟二哥之死便是由睢阳王一手促成。 知道自己并没有阻止苏逍而二哥报仇的立场,甚至在苏玉心中,若是她能有机会,也想亲手血刃睢阳王而后快。深吸了一口气,苏玉深深凝视着苏逍的眼眸道:“那我便等你回来告诉我好消息,你一定要记得我还在这里等你,你不回来,我不离开。” “我的小祖宗哟。”苏逍失笑,“你当你还小,每日里等我回来偷偷带你出府玩耍?” 苏玉亦抿唇笑道:“等你回来,便能带我回凌安城玩耍了。” 苏逍挑眉:“这可不行,若是我回来仍然有军务在身在身怎么办,这几日你伤还没有完全好,待你伤好了便给我回去,别什么事情都要跟在我身后。” 苏玉张口正要反驳,便听到一旁传来萧致彦似笑非笑的声音道:“我说你们兄妹二人说了这么久,到底告别完了没?” 苏逍冷笑:“你家兄弟三个男丁,羡慕我有个幺妹不成?” 萧致彦爽朗一笑:“方才你们二人的话我与小砚子可是都停在耳中了,还确实羡慕得紧。我家中只有阿墨那个臭小子,从小我就想把他扮成女孩儿养,可惜他死活不愿意。” 苏玉见这两人话题又要越说越歪,索性将紧攥着的苏逍的手向外一抛,推了推他道:“快走罢。记得早去早回。” 苏逍笑应了一声,与萧致彦一起随秦砚到了个别,这才一同出了军帐。 第九十七章 自苏逍与萧致彦二人离去之后,秦砚仔细观察着苏玉的神色,不难发现她眉宇间的那丝不舍,心中有些不舍她难受,秦砚轻声问道:“苏二小姐若是觉得不舍,不若出军帐再去看看他们?” 苏玉惊讶:“出了军帐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秦砚道:“我为你去借一身盔甲来,到时候你戴了头盔掩住面部,倒是也可以糊弄糊弄别人。” 苏玉闻言眸光先是一亮,随后摇了摇头,轻声拒绝道:“还是算了,这样的做法太过冒险了,若是在此刻被人发现,便等于前功尽弃了。” 此时帐外的不远处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一声绵长悠远接着一声,正是所有军队整军待发的旨令。 苏玉在以往送苏逍出征时听过类似的号角声,自然可以听出它代表着什么意思,侧过脸颊望向军帐帐门处,清丽的面庞带着一丝惆怅,却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们走了。”苏玉缓缓道,“只盼望这是宁国军队的最后一役,从此往后天下安宁,四海升平。” 秦砚凝视着她的眸光动了动,嘴角勾起一丝温柔笑意。 “我们何时去将于明堂这个叛徒关押起来?”苏玉收回了目光,看着秦砚问道。 秦砚合了合眼,将方才萧致彦与苏逍带来的行军图收了起来,口中不紧不慢回答道:“再等一会儿,过一阵子自然会有人将他押送到这个军帐中来。” 苏玉虽然心下疑惑,却因为相信秦砚的决策,并没有多问。 秦砚将方才那张行军图卷起重新放回到帐内的矮桌之上,坐回到苏玉的身旁,问道:“今日腰上的伤势如何?” “已然好许多了。”苏玉伸手触向自己的后腰,“昨日弯腰起身这里还有些疼,今日若是不刻意触碰,几乎感受不到腰间有伤了。” “那确实是快好了。”秦砚笑道,“今日以后便可不用再针灸了。” 苏玉闻言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虽然每次只被你行那么几针,可仍旧觉得整个后腰放佛都被针刺过了一般,虽然说不上难受,却总觉得十分不适应。” 秦砚自然不会告诉苏玉其实每次行针确实刺的是整片后腰,只是她自己看不见,加上他的特意在一旁混淆视听,这才让她有只行了几针的错觉。 苏玉侧过头来凝视着秦砚那副悠闲淡然的模样,反而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怪异之感流过,狐疑问道:“你又做出这样一番表情做什么?” 秦砚怔了怔,侧过头来与苏玉对视,漆黑如渊的眸子中笑意晕染开来,竟冲淡了他原本浓得化不开的瞳色。 眨了眨眼,秦砚委屈道:“我不是素来都是这样,又做出了怎样的表情?” 苏玉自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抿了抿唇侧开自己的视线,仅留了半边白皙的侧颊给秦砚,口中道:“看你这模样便不像有什么好事情,我可提前与你说好,你若是再有事瞒着我,我到死也不会再原谅你。” 秦砚嘴角笑意一顿,随即温声道:“从今日起再也不会了。” 苏玉心中将秦砚那句话过了一遍,挑眉问道:“今日?为何是今日?” 秦砚的眉心一动,正要说话,却发觉苏玉的视线已然转向了一旁的帐门处,将修长如玉的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莫要出声的手势。 秦砚眸光黯了黯,却没再说什么,只是随着苏玉的一同屏着呼吸细细倾听,虽然他的耳力不及苏玉,却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异常杂乱,一听便知道所来之人不只有一个。 “有人要来了。”苏玉开口道,“是方才你口中说的监视于明堂的人么?” “应该便是了。”秦砚从苏玉身旁站起身来,“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早一些,只能说于明堂这人也太沉不住气了些。” 秦砚的话音方落,便听到帐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道:“秦大人。” 苏玉自那人说出第一个字便从声音听出来了人是谁,不禁诧异看向秦砚,却见他的面上并无任何异常,全然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模样。 “是高校尉么?”秦砚在帐内朗声回答道,“你直接进来便是。” 军帐的帐帘微动,苏玉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高晟身着一袭此次出征武官的戎装,正掀了帐帘侧身走进军帐来。待到高晟完全进来,将帐帘放下定定望向秦砚时,眼睛余光滑过苏玉,那一张棱角分明的黝黑面容蓦然露出吃惊的神色。 “二小姐?”高晟低呼了一声,随后紧张地一扫身后,见并没有人随他一同进来,这才压低了声音紧张道,“二小姐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老将军与苏少将军是否知道此事?” “便是父将派我前来送信的,我来这里已经有段时日,大哥自然知道我在这里。”苏玉时隔这么久,见到高晟亦有些开心,却并没有忘记正事,是以刚将自己的来意粗略一解释之后,便向高晟问道,“高校尉今日怎么没有大哥一同出征?刚才听脚步声,你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究竟是何人?此时来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高晟被苏玉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不知所措,用手摸了摸高挺的鼻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秦砚在一旁开口,替高晟回答了苏玉的问题道:“高校尉此次未与苏少将军一同出征,是因为他便是被萧将军选中的监视于明堂之人。” 高晟听了秦砚的话之后连连点头,线条坚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骄傲之色:“苏少将军说我是最得他信任之人,便将此重任交付与我,如今苏少将军保家卫国出战,高晟也没有辱没自己的使命,将于明堂这个老贼带了过来。” “于明堂此刻人可在军帐外面?”苏玉问道。 “正是。”高晟正色回答道,“我们一直按照秦大人的吩咐,待到于明堂将今日将萧将军与苏少将军一同出征的消息用信鸽放出之后,便将他捉起带到了这里来。这叛徒此刻正五花大绑地被我手下的几个兵看着,二小姐与秦大人可需要我将他拎进来给你们二人瞧一瞧?” 苏玉的眸中滑过一抹清冷,一弯潋滟如水的眸子全然冻住似是都被冻得凝结了一般:“将他带进罢,放任他逍遥了这么几日,他也应知他的好日子确实到头了。” 高晟应了一声,转身正要出帐门,秦砚却在这时唤住高晟道:“帐门外除了于明堂,还有几个人?” 高晟恭敬回答道:“还有四个人,都是同我一起日夜监视于明堂动态的苏家军。” 秦砚点了点头。 “既然二小姐也在帐中,可需要他们回避一下,只我一人将于明堂带入帐中即可?”高晟迟疑问秦砚道 秦砚看向苏玉,如墨染了一般的清润眼眸带着询问她意见的意味在其中。 苏玉心头一暖,开口道:“既然是我们苏府自己的兵,平日里在校场上自然都打过照面,此刻藏着窝着未免太没意思,你让他们全部进来便是。” “是!”高晟领命,转身便出来军帐帐门。 苏玉这才转向秦砚,恍然大悟道:“原来方才你对我说再等片刻,竟是为了让于明堂将最后一封信传递与睢阳王。” “正是此意。”秦砚点头道,“这些日子于明堂没少将我军的情报偷偷传递给睢阳王,只是早前我们一直放任装作没有发现,他的胆子必然会愈发大起来。今日萧将军与苏少将出兵之后,我料想他必然也会将这个消息也传给睢阳王,便命高校尉多多注意着些,待到他将信鸽放出去了,再将他抓过来,这样没了传递消息的信鸽,他也再耍不出什么花招来。” “秦大人确实想得更加周密。”苏玉叹道。 待到高晟将于明堂与几个苏家军一同领进军帐时,于明堂果然如高晟所说的一般,不仅胳膊被五花大绑着动也不能动,就连嘴也被他们堵了起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高晟几人用嗓子发出唔唔的低呼声。 只是于明堂这般凶恶的模样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他看到帐内与秦砚并肩站在一起的苏玉时,一双浑浊的眼睛如见了鬼一般突然睁大,狠狠地将自己的肩膀挣了挣,气力大到竟然挣脱了扣住他肩膀的额那个苏家军的束缚,向着苏玉那边一头冲了过去。 苏玉目光森冷注视着于明堂,面上的表情不变,脚下连半分都没有后退。 高晟在这时倏然伸出一只脚来将他猛地一绊,却又及时在他失去平衡将要向前倒的那一霎那用手将他缚在背后的胳膊狠狠一扯,毫不留情地将他重新拽了回来。 苏玉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却没有出声阻止,只是淡淡道:“将堵在他嘴上的那块布拿下去罢,我倒是要听听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九十八章 高晟听了苏玉的话,将堵在于明堂嘴上的破布摘去,于明堂立时深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高叫道:“秦大人,二小姐,你们这是何意?为何让高晟这小子将不分青红皂白地我捉起来?我自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便在苏府了,就连苏老将军对我也以礼相待,你们今日如此对我,将来若是传出去,难道你们不怕我们这些老一辈清客的心?” 秦砚定定看着于明堂将这些话说完,面上的笑意保持不变,幽深的眼神却看得人浑身发寒。 而苏玉只是冷笑一声,对着于明堂道:“原来到了此时此刻,于老先生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高校尉押着出现在此处。” 于明堂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口中道:“老臣确实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会被二小姐如此对待,还请二小姐明察,换老臣一个公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一个苏家军口中愤怒道:“你私传信件私通外敌被我们抓了个正着,竟然还有脸向苏二小姐要一个公道?!” 于明堂面上露出震惊与不解之色:“什么叫做私传信件私通外敌?我只是在营地巡查的时候捡了一只受伤的乳鸽悉心照料喂养,怎么到了你们口中便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这句话甫一说完,于明堂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用视线狠狠瞪视着高晟几个将他制服住的人,口中咬牙切齿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几个好样的!竟然为了争功残害老臣忠良,说出去也不怕掉了苏家军的面子!” 见到高晟几人被自己的话气得满面通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模样,于明堂眸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这才转向秦砚苏玉道:“我方才说的句句属实,高晟这几人平日里便与老臣有些有些龃龉,老臣却没想到他们如今竟然到了公报私仇的地步,污蔑老臣与外贼相勾结,还请秦大人与二小姐为老臣做主!” 苏玉静静看着于明堂与高晟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这一场面,面上冷凝之色越来越明显,看到于明堂竟然转而向自己求助,企图花言巧语将罪责栽在别人头上时,苏玉的眼睛眯了眯。 当时秦砚为了让睢阳王更加相信宁国军队今日虚假的行军路线,刻意放任于明堂将最后的那封信送去了睢城的睢阳军营,是以此时高晟他们手中并没有于明堂与睢阳王往来的书信。 这人分明是心里清楚此事高晟等人只是看见,手中却没有任何证据足以用来证明它是不是事实,是以才敢如此一口咬定自己并没有做过。 秦砚在这时也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却依旧气定神闲道:“如此看来,于老先生是觉得高校尉冤枉了你?” 与秦砚幽深如潭的目光直直对上,于明堂的视线有些发飘,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与秦砚对视,口中道:“自然是这样,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自然不会白白担上这般毫无理由的指控。” 高晟被于明堂这幅嘴脸气得满面通红,就连指着他的手指都因为愤慨而微微发颤,最终却只是将手收回,在面上有力抹了一把,脸上的表情化成一丝冷笑:“我高晟终于宁国终于苏家,身正不怕影子斜,且凭你信口雌黄无凭无据地胡说,反正我相信是非曲直二小姐与秦大人自有公断,犯不着我与你这老贼多费口舌。” “说得好。”于明堂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亦觉得公道自在人心,多说无用。” “公道?”苏玉挑了挑眉,竟然被于明堂气笑了,“于老先生你真当做你将那信鸽放飞了,我们便拿你没辙了对么?” 于明堂蹙了蹙眉:“二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二小姐也相信高晟那黄口小儿嘴里吐出的胡话不成?” 苏玉面色沉敛下来,一双潋滟的眸子紧紧盯着于明堂道:“于老先生今日在我大哥的军帐中见到我,难道就没有想到我为何会在这里?” 于明堂背脊颤了颤,面上故作愧疚道:“方才自我进来便疑惑二小姐为何在此处,只是因为身受不白之冤,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关心询问二小姐,还请苏二小姐恕罪。” 苏玉声音淡淡道:“我虽然平日里与于老先生接触不多,却也常常从别人口中听说于老先生素来敏感多疑,如今在军营之中见到本不应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此处,于老先生却连询问都不曾有,确实不符合老先生惯常的作风。” 于明堂依然强词夺理道:“老臣方才不是早已说过是因为自己身受不白之冤,顾不上苏二小姐的事情?” “我本还指望你能主动坦白,看来是我高估了你。”苏玉此刻连看都不屑于再看于明堂一眼,只是转向秦砚道,“我所带来的那封信可在你那里?” 秦砚点了点头,从袖中抽出那封于思远呈上来用用以证明于明堂与睢阳王暗中勾结的书信,走上前去将它在平平展开在于明堂面前,口中道:“这封书信于老先生应该还记得罢,莫要再说是别人为了冤枉你,刻意伪造了这封信件,睢阳王的玉印与你的墨迹在这里,这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了假的。” 于明堂的脸白了白:“这信……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苏玉冷冷一笑:“这封信的来历,于老先生必然不会愿意知道。” 于明堂却似是猜到了什么,下颌紧紧绷住,眼神却在不停的乱转躲闪。 苏玉缓缓道:“到了如今,于老先生若是没有别的话可说,是否该告诉我们你与睢阳王究竟何时开始暗通款曲,此间战役你与他想方设法诱我们深入,究竟目的为何?” 于明堂乱转的眼珠忽然定了下来,口中不屑道:“你还真当我于明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让我回答我便会回答?我于明堂这条贱命不值钱,你们要拿便拿去,问这么多做什么?” 心中早就猜到于明堂会令人觉得棘手,却没想到他刚开始便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 苏玉从未处理过这样的情况,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瞥向秦砚,与他对视了一眼。 秦砚嘴角滑过一抹安慰笑意,转过头来再看向于明堂时却笑意中的温度却渐渐冷却下去。 “于明堂。”秦砚的声音如同往常一般清冷温润,却不知为何能让人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你真的以为你憋在心中的话如此重要,重要到我们会为了它要了你的命?” 于明堂被秦砚说话的口吻骇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眉头深深拧起看着秦砚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砚嘴角勾了勾,瞬间恢复成原来那个容色清华笑意怡然的秦大人:“我并未有别的意思,我方才只是想提醒你,你既然身为宁国大军中的叛徒,自然这里的每一个人自然都不会轻易放过你。你亦知道我们往日与睢阳王的交战中牺牲过多少士兵,如今便会有多少人的兄弟乃至亲人怨恨着你,你今天说了也好不说也好,对我来说你都是一个死人,没什么分别。” 于明堂的呼吸急促,再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我死便死了,我方才就说过我不是惜命之人。如今我将苏逍与萧致彦那两个小子出兵的消息传递给睢阳王,便已完成了我的重任,我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秦砚轻声咀嚼着于明堂的话,倏然清朗一笑,白皙的面容上尽是讽刺之色,反问道,“是么?” 于明堂眸光一凝,张了张口正要继续发问,便听秦砚声音清冷道,“把他的嘴重新堵上罢,反正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不如不听。” 高晟闻言从地上捡起方才堵在于明堂口中的破布,正要将他向于明堂的口中塞,他却突然挣扎了起来,伸着脖子看向秦砚,脖颈间青筋都爆了出来,大吼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可是你将我的消息暗中拦截了?” 秦砚合了合眼,对着高晟挥挥手道:“堵上罢,太吵。” 于明堂剩下的暴喝之声霎时间被人封在嘴里,只能一声接一声的用喉咙嘶叫,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 “将他带下去罢,虽然他不会武功,但却老奸巨猾的很,多派些人手仔细看管,莫要出任何岔子。” “是。”高晟领命,一手拖着于明堂的,另一只手板着他的肩膀将他推推搡搡地带出了军帐外。 待到这一行人走远,帐帘在苏玉与秦砚面前缓缓和尚,秦砚这才合了合眼,轻叹了一口气,侧过头来看向苏玉,眸光淡淡流动,一片漆黑幽深让人看不清他在想着什么。 秦砚平日里总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之感,方才这副模样苏玉还是第一次看见。 见到他转过脸来,兴许是因为方才他说话的口吻与语调,苏玉的心头亦是一惊。 苏玉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过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道:“你方才……方才……” 第九十九章 秦砚的瞳色未变,依旧让人觉得深邃难懂,口吻却十分柔和:“怎么了?” 苏玉阖了眼揉了揉额角,唏嘘道:“倒是没什么,只是觉得方才的你太不像平常的你了。” 秦砚原本正转身向着矮桌侧旁走,听到了苏玉的话之后脚步一顿。 秦砚没有回过神来,只是背对着苏玉问道,声音微露了一丝隐隐的期待问道:“那……苏二小姐觉得哪样的我更好一些?” 苏玉无所谓一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以前便总觉得你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戴了一副面具,如今与你相处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一茬。” 秦砚将方才拿给于明堂看的那封书信仔细的夹在自己平日里看的医书中,这才转过身来,一双漆黑如渊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看着苏玉道:“因为你对我说过你不喜欢,你的所有喜欢与不喜欢,我都记在心里。” “所以你为何还要问在我心中觉得哪个好一些?”苏玉轻声笑道,“摘下面具的那个才是你,戴上面具的便不是你,你问我觉得哪个更好,但其实这两样在你看来是一回事,在我看来却不是,是以完全相比较不了。” “如此看来问这个问题倒是我钻牛角尖了。”秦砚将放在矮桌上的石椎木医箱拿起,走到苏玉身边朗声道,“秦某受教了。” 苏玉失笑,潋滟眸光一扫秦砚手中的医箱,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距离我的军帐不远处有一个专门安置伤病的帐子,我每日早上都要去那边看一看他们的情形,今日因为琐事太繁杂还未来得及去,便想趁着夜幕还未降临赶过去看看他们。” “那我也随你一同过去好了。”苏玉望着帐门轻舒了一口气道,“在这个军帐中闷了这么些时日,总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出去透透气,没病也要憋出病来了。” “你腰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出了军帐之后一定要注意着,莫要让人撞到了。”秦砚一面提醒着,一面走到军帐帐帘处,一手将手中的石椎木医箱抱稳当,另一只手为苏玉掀开了帐帘。 “我记下来。”苏玉微弯了腰穿过帐帘走出了军帐,昏黄的夕阳带着暖融融的光亮照在她白皙的面上,为她的清丽的眉目添了一丝别样温婉的气韵,“到时候我跟在你后面便是。” 两人一同出了军帐,因为大部分的士兵已经随着萧致彦与苏逍出战,这一坐原本载着十多万大军的军营现在看起来十分空旷。 苏玉逡巡了一圈,发现四周空无一人,这才轻声问道:“方才你让高校尉他们带下去的于明堂,现下被关在了何处?” “军营之中并没有囚牢,是以他暂时与前几日俘获的几名睢阳军的战俘关在一处。” 苏玉笑道:“既然有高校尉亲自在那里把守,于明堂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秦砚点了点头:“高校尉办事素来稳妥,苏少将军也是因为信得过高校尉,才会派他去监视于明堂。” “你们可有想过如何处置于明堂?”苏玉侧过头来看着秦砚问道。 “此事我与苏少将军商议过,于明堂既然是出自苏府门下,自然将他带回去交与苏老将军亲自决定如何惩治他更为合适一些。”秦砚回答道。 “可是……”苏玉迟疑道,“方才我们审问他时,为何你连话都不听他说完,便让高校尉将他带了下去?难道审问一事也需等到回去之后交给父将来亲审?” 秦砚侧过头来看向苏玉,温声道:“我以前遇见过于明堂这样的人,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自视甚高,是以你愈是将他当做一回事,他的嘴便愈难撬开,只有你让他以为他是一颗被废弃了的棋子,将他扔在一边冷落上几天,他才会惊慌失措,才会一步一步的自我否定,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防线最为薄弱,才是最容易撬开他嘴巴的时候。” 苏玉一怔,随即捂唇轻笑着赞叹道:“还是秦大人的思虑周全一些,方才那于明堂确实是一副大义凛然不畏生死的表现。” “更何况……”秦砚说到此处声音一顿,“于明堂背叛宁国大军的原因,我其实能猜测出一二。” 苏玉看向秦砚,目露不解之色。 “苏二小姐可还记得当初太后疏远苏家一事?”秦砚看向苏玉反问道。 “这件事我自然记得。”苏玉回答道,只是略微咦沉吟,便猜出了为何秦砚会有此一问,“所以秦大人猜测于明堂是在当时认为父将被太后冷落不受重用,而自己的前途未卜之时,才暗中勾结了睢阳王?” “可以如此认为。”秦砚道。 “可是……”苏玉眉头微蹙,“这个说法其实有一点不通,既然于明堂认为作为苏家的清客无法施展他的抱负,完全可以投奔萧侯,虽然这样会引人非议,但总比后者的叛国要好上许多。更何况,搭上睢阳王这条线,远比萧侯要难上许多罢?” “事实却恰恰相反。”秦砚摇头道,“萧侯与苏老将军同在一个朝中,虽然平日里来往不多,明面上却并没有什么龃龉。如今萧侯年迈,将侯府与朝中的事宜全权交给了他的长子萧致越打理,萧致越是个是识时务之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苏家为了一个稍微有些名气的清客闹翻。所以于明堂投奔萧侯这一条路是无论如何都走不通的。而于明堂与睢阳王自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便有所交集,相比之下,他抛下前者毛线去选择后者倒也不是毫无理由。” “于明堂与睢阳王早在先前便认识?”苏玉低呼一声,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秦砚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当初睢阳大军攻入前朝皇宫之时,那自上至下不留一个活口的进言,便有于明堂的一份功劳在。” “你是说……”苏玉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当年攻入前朝皇宫的,不是太~祖皇帝,而是睢阳王?” “没错。”秦砚声音平淡,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在压抑隐忍着什么,“当初攻入前朝皇宫,屠杀前朝皇族满门一百六十七口人不是皇帝,而是睢阳王。这也是为何坊间有传闻说太祖皇帝的皇位得的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因为这大半个江山其实并不是太祖皇帝,而是睢阳王打下的,而太祖皇帝即位之后却抹杀了睢阳王的全部的功劳,将他发配到宁胡边境驻守边关。” 苏玉抿了抿唇,忽然蹙眉问道:“这段前朝正史我在很早以前也读过,只说你方才所说的话书中却没有记载,不过……” 苏玉揉了揉眉心,目露不确定之色:“我隐约记得正史上说前朝皇族死于那场屠杀的有一百六十九人,比你方才说的多了二人。那场大屠杀就连刚满月的孩子都没有放过,做的并不光彩,虽然没有被记入了史书,却成为太~祖皇帝政绩上的一个污点。”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随后笑道:“是么?当年我的故乡便离此事的发生之地不远,是以从小听着这段故事长大,只是这些事情年代久远,而我那时年龄太小,有些地方记得模糊了一些倒也正常。” 苏玉叹道:“我倒没想过,太~祖皇帝竟然在此事上为睢阳王背了黑锅。” 秦砚容色寡淡,声音淡淡道:“这倒也没什么想不到的,自古成大事者,没有谁不是踏着别人的鲜血一步一步走上去的,只是端要看这跳浴血之路走得光彩不光彩罢了。” 苏玉神色凝重:“这么看来,于明堂会在那个时候选择投奔睢阳王的理由倒也说通了,毕竟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人,基本上都知道此事的内~幕。” 秦砚合了合眼:“不过这事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个中原因究竟为何,我们不妨冷上那于明堂几日之后再去询问他一番,看看到时候他的嘴巴是不是还会像今日这般的紧。” 第一百章 苏玉随着秦砚甫一到达伤兵的军帐,就与端着一盆脏水用背抵着军帐帐帘后退着向外出的白青撞了个正着。 虽然苏玉与秦砚二人走得并不是很急,可奈何白青后退的速度却甚是快速,加之几人隔着一个帘子,谁也没有料到帐帘对面会突然冒出人来,白青猝不及防间脚下一绊,手中端着的那盆水便直直冲着秦砚泼去。 秦砚虽然脑中反应异常迅速,可是他身为文臣,身法又哪里比得过反应,眼看就要被那盆用来清洗伤口的血水淋个全身湿透,便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人猛地一拉,脚步也随着那人的力度飞快地后退了几步。 待到秦砚站稳住身子转过身来看那出手相助之人时,耳边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苏玉站在秦砚的身旁以手抚腰,秀丽的眉目微蹙,看起来令人分外揪心。 “可是方才的动作牵动了伤口?”秦砚匆忙搀扶起苏玉问道,见她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眼中疼惜之色更加明显,甚至忍不住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白青,那双素来平淡无波的眸子此刻似是都要喷出火来。 白青被秦砚吓得不禁端着盆子后退了半步,口中结结巴巴道:“公、公子……苏、苏二……小姐?!” 苏玉摆了摆手,先是对着白青点了点头,这才直起身子看向秦砚道:“不碍事,只是方才伤处被牵动的那一下觉得比较疼,现在已经无妨了。” 秦砚轻叹了一口气,扶着苏玉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自责道:“方才出帐时还说要护着你,如今你却为了我又触到了伤处。” “确实不碍事。”苏玉笑道,“你也莫要再板着一张脸了,你看白青现在都被你吓得不敢说话了。” 秦砚闻言看向白青,果然见到他手足无措的端着那盆水,垂着头偷眼看着自己与苏玉二人,见到秦砚的眸光重新扫过来,白青又飞快地低了头,大有再也不敢抬起来的架势。 其实白青这般反应倒也怪不得他。 白青跟着秦砚十余年了,自家的公子从来都是一副君子如玉温润斯文的模样,从未见过他与任何人动怒,是以秦砚方才那般令人打心眼里发寒的眼神,白青还是头一回看到。 秦砚收敛了眸中的神色,声音淡淡对着白青道:“这次便饶过你了,下次莫要再这样毛手毛脚。” 白青连声点头应了。 秦砚这才转向苏玉:“我们这便进去罢,回去我再帮你看看腰上的伤势。” “好。”苏玉回答道,将自己的胳膊从秦砚的手中抽了出来,向前走了两步。 白青眼明手快,匆忙上前帮苏玉掀起了帐帘以便苏玉通过。 虽然因为入冬,军帐的帐帘十分厚实,可是苏玉秦砚与白青就在帐门口说话,靠近帐门的几个伤兵都听到了方才三人的对话。 此时那几人见到帐帘被人掀开,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想知道方才几人对话中出现的女声究竟是谁,可当苏玉清丽的面容出现在帐门口处的时候,那几人都不禁怔了怔,其中更有一个苏家军一眼便认出了苏玉,忍不住开口惊呼道:“苏二小姐!” 这一声呼唤便如同巨石泛起惊涛骇浪,帐内依然清醒的伤兵们接二连三地抬头看向帐门处,其中有不少苏家军一眼便将苏玉认了出来,帐内切切私语声渐渐重了起来。 苏玉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如此注目,但此刻脸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红,看到近旁有一个苏家军挣扎着爬起身来要行礼,匆忙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口中温声道:“你既然有伤在身,还是莫要乱动了的好。” 那名苏家军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听话地重新躺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去。 苏玉站起身,随着其余的苏家军笑道:“大家也都好好躺着便是,今日我过来就是想要看看大家的伤势,顺便来帮帮秦大人的忙,可并没有打算将这里当做校场操练你们,你们莫要如此慌张。” 伤兵中有几人听了苏玉的话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不明所以的萧山军询问苏玉身份的说话声。 苏玉转过身去看向秦砚,眸中的笑意这才黯了下去,压低声音问道:“竟然有这么多的伤员?” 秦砚点了点头:“这个军帐其实是重伤在身的伤兵才能进入的,那些身上只有小伤的士兵,便都随着其余的士兵同进同出了。” 苏玉睫毛颤了颤。 “好在我们药草现在仍旧富余,且有黎城作为补给的依靠,无论他们受了多重的伤,都会慢慢康复起来的。”秦砚安慰道。 方才在唤苏玉的几个苏家军中,苏玉已然认出了好几个昔日里在校场中见过的熟脸。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是生龙活虎活力充沛的男儿,如今却只能神色恹恹地躺在伤榻之上,此番景象难免会让人唏嘘悲痛。 苏玉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秦砚问道:“你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给他们看伤么?可有什么我能做的?” 在秦砚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的时候,白青抢着道:“看苏二小姐方才的模样,怕是身上也有伤罢?二小姐在旁边看着便是,这些活儿哪里用得着苏二小姐沾手。” 苏玉目光惊讶瞥向白青,正要开口拒绝,却见秦砚抬手阻了白青后面的话,对着自己道:“我知这忙你定然会帮,那便帮我瞧瞧门口刚来这帐中的几名伤兵的伤口,看看有无恶化。” “还是你最懂我。”苏玉笑着应了,正要转身去探病,便听秦砚继续道,“只是你也要当心自己的伤,若是再触及到了腰上,回去便只能继续针灸了。” 苏玉的笑容一颤,连忙开口回答道:“我定然会注意的。” 见秦砚再无更多的吩咐,苏玉便从他的医箱中拿了剪刀与纱布前去检查那几人的伤势。 开头几名伤兵的伤口皆是刀剑所致,虽然伤口的面积很大,但好在都不是很深,且伤口愈合的也不错。只是当苏玉来到方才位置靠近帐门口,第一个开口出声唤她“苏二小姐”的苏家兵面前时,却被他的伤口惊得一怔。 那苏家军的伤口自左肩起横跨了整个胸膛,看起来便觉得鲜血淋漓。 因着那名伤兵一直小心翼翼的凝视着苏玉的面颊,见到她紧紧蹙起了眉头,有些吃力地将自己的肩膀向后缩了缩,气喘吁吁开口道:“苏二小姐还是莫要管我这边了,我这伤口太过狰狞,看起来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苏玉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莫要再向后退,摇了摇头开口歉意道:“我方才盯着你一直看并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多想。我只是看你这伤口也不像是刚刚受的伤,为何别人的伤口已然结痂了,你的却依然鲜血不止?” 那士兵低头叹了一口气:“个中的原因秦大人在为我治伤的时候曾对我讲过,我这伤口是被寒铁所铸造的剑所伤,这样的伤口轻易不会愈合,只能如此耗着,直到体内的血液慢慢流尽。” “寒铁?!”苏玉的眼眸突然睁大,“寒铁不是千金难得的铸剑材料么,为何会出现在睢阳王的军队中?会不会……会不会是秦大人他也看错了,其实这只是一般的伤口,只是因为伤口有些深愈合得较慢而已。” 那名士兵原本神色黯然,听到了苏玉的话眸光却暖了暖:“秦大人告诉我的那日,我心中也抱着一丝侥幸,只是这么多时日过去了,若是这伤口真的能愈合,它早该愈合了,我能活到现在,全凭秦大人给我的药在吊着,但即便是这样,也只不过是多苟延残喘那么几日罢了。” 苏玉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好在那寒铁确实如二小姐所说,千金难得,睢阳老贼并没有得多少,仅有少数几人手中握有它所铸之剑,是以军营里被它所伤的弟兄们数量并不多……”说到此处,那士兵下颌绷紧,眸光沉痛道,“亦或者是被寒铁兵器所伤之人能活着被送到这伤兵军帐中的人数量并不多。” 苏玉看着这士兵的模样心中亦十分悲痛,面上却佯装镇定道:“你也莫要多想了,待今日回去,我便再问一问秦大人被寒铁所伤的伤口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治愈。这几日因为滑山黎山的山路被堵,我们运送辎重的牛车同样也进不了营地,兴许待牛车可以进来,合适的药材抵达之时,秦大人便能寻找出方法治愈你的伤口。” 那名士兵扯起嘴角笑了笑,眸中却一片死灰,显然并不相信苏玉口中所说的话。 过了片刻,那名士兵突然一把攥住苏玉纤细的手腕。 苏玉虽然腕上吃痛,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安抚他道:“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莫要着急慢慢说,小心牵动了自己的伤口。” 那名苏家军点了点头之后又闭着眼摇了摇头,口中道:“我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能活,所以想拜托苏二小姐一件事情。” “你请讲,我苏玉必定竭尽所能将事情完成。” 那名士兵松了手上的力道,表情释然道:“我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若是我此刻在这里去了,便再也没什么人记得我了,如此想想便觉得十分可悲……” 那名苏家军说到此处,眼眶有些微红,却声音带着恳求吃力道:“当初在苏家校场时我其实有幸与苏二小姐说过话。我便是那日苏二小姐与萧三公子一起巡视苏家校场时,跑来将秦大人为二小姐配的药带给您的那个小兵。当时我因为迷糊险些忘了将药给您,您却对我半分责备都没有,反而让我好好下去休息,当时我便知道,二小姐您是个好人。” 苏玉听到此处,终于恍然大悟为何自己对这名小兵如此熟悉,开口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张……张奇?” 那小兵眼神蓦地一亮,通红眼眶中的泪终于如决堤了一般流了下来:“对,我是张奇!” 说到此处,张奇艰难地抬起手背一擦脸上的泪水,声音发颤道:“张奇斗胆请求苏二小姐,若是张奇死在了这里,可不可以请苏二小姐记住张奇的名讳?这样张奇就算走,也可以安心一些,至少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张奇曾经来过……” “我答应你。”苏玉心头苦涩,口中却毫不犹豫应了张奇的要求,“但你也要答应我,在新的辎重还没有达到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下去。” 张奇彻底松开握住苏玉手腕的手,嘴角咧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来,随后又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喘一口气道:“还有一事!此次苏少将军出战归来之后,还请苏二小姐一定要劝一劝苏少将军!” 苏玉心头一颤:“你这话是何意?” “苏少将军在战场上实在是太拼了!”张奇深深凝视这苏玉的眼眸,焦急道,“虽然我们都知道苏逸少将的死与睢阳王脱不开关系,苏少将军想要向他报仇无可厚非,可是苏少将军到了战场上的时候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几乎是佛来斩佛,魔来斩魔!张奇从一旁看着,觉得他倒像是……倒像是……” 张奇蹙着眉头想了片刻,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倒像是被仇恨迷了眼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已然失心疯了一般!” 第一百〇一章 苏玉在伤兵军帐中忙活了整个下午,待到与秦砚一同归至自己的军帐中时,她的脑中仍然不断回响着张奇对自己说的关于苏逍的话。 秦砚敏锐地察觉出了苏玉的异样,走到她身旁坐下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面色看起来如此差?” 苏玉抿了抿唇:“今日在伤兵军营中,我看到了一个以前在苏家校场中熟识的人。” 秦砚一点即透:“你是说张奇?” 苏玉诧异:“你怎么知道是他?” “因为你在他那处逗留的时间最长,更何况以前我还托他向你转交过疗伤的药,若是你说在伤兵军帐中与哪个人有过交集,那应该便是他了。” “秦大人好记性,若不是张奇对我谈起,我都忘了送药这茬了。”苏玉喟叹道。 “本就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不记得也正常。”秦砚淡淡一笑,随后问道,“你是因为张奇的伤势,才一直闷闷不乐?” 苏玉抬起头来凝视着秦砚:“张奇的伤……真的无法痊愈?” 秦砚眸中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轻轻点了点头:“寒铁所铸的兵器本就是十分阴毒之物,可以不断阻止伤口的愈合,若是他的伤口较小的话还是有办法的,只是张奇的伤口贯穿了整个前胸,怕是……即便将止血的药材都用在他的伤口之上,也只能减缓出血,不能彻底止血。” 苏玉蹙眉道:“大哥手中的苏门剑也只是熔了十之六七的玄铁,未成想睢阳王竟然可以得到如此多的寒铁。” “当年睢阳王杀入前朝皇宫时,掠夺了不少宝物,这寒铁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便也是从前朝宫中所得。” 苏玉合了合眼,纤细修长的睫毛在帐内昏暗烛光的衬托下,为她眼睑下细腻的肌肤染下一层浓浓的阴影,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的疲惫。 秦砚看着苏玉眸光动了动,口中温声劝说道:“下午忙了这么久,你现在也该累了罢,我们不若今日早些休息?” 苏玉沉默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 当帐内的烛火倏然被熄灭的时候,苏玉有那么一瞬间的不适应,待到眼睛可以重新适应此刻幽暗的光线,秦砚已然稳稳地躺在了与自己隔着一个床榻的位置上。 当身边之人将锦被盖好再无了动静,苏玉抬起头来望着帐顶,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今日在伤兵军帐中忙里忙外确实很累,可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身旁是秦砚清浅的呼吸声,每一声都十分地平静。这样的呼吸声既熟悉,又令人感到安心。 苏玉一面侧耳凝神倾听着,一面沉敛下来了神色,细细回想着下午张奇所说的关于苏逍的话。 早在苏逍出征之前,苏世清对于苏逍此次出征的态度便心存担忧,是以在临别前才会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甚至将于明堂这个一直与苏逍对着干的老顽固也派出来时刻提点着苏逍。 只是没想到如今于明堂成了整个宁国大军的叛徒,而父亲的猜测却成了真,大哥真的为了报仇,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了。 身侧的秦砚呼吸声依然平和,苏玉有些不安地轻轻侧了侧身子面向他,打算从他那里寻求一丝安定,却听到一个极轻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轻唤道:“苏二小姐。” 苏玉没有启唇,用鼻腔轻轻的“嗯”了一声。 那人方才应是浅眠了一会儿,此刻的声音已然没了方才那抹慵懒的鼻音,声音清晰口吻笃定道:“你方才也也没有睡着。” 苏玉在一片漆黑之中盯着那人模糊的轮廓,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人喟息了一口气。 “我……”苏玉合了合眼,“我仿佛听到了极远处传来了战场上的厮杀之声。” 身旁那人沉默了一瞬,这才缓声道:“萧将军与苏小将军二人突袭的地方离此处并不近,应该只是苏二小姐太过挂念战场局势,才会有这般的想法。” “可能罢。”苏玉道,“我确实是放心不下大哥。以往只是送他出征,现在却是第一次在距离战场最近的军营驻扎之地等他,入目之处全是平日里大哥的痕迹,所以才会更加紧张一些。” 秦砚侧过身来亦面对向苏玉,两人的目光隔着苏逍的床榻在一片漆黑之中直直对上。 秦砚的眼睛虽然在白日里看起来深邃如渊一般让人看不透彻,在此刻的夜色中却十分的清亮。苏玉有些不自在的重新翻了身平躺回去,这才开口问道:“你白日里说你的家乡离前朝的皇宫很近?” “嗯。”秦砚声音清冷到让人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非常近。” “那睢阳王屠宫那日,你是否会听到……”苏玉说到此处一顿,摇了摇头道,“罢了,还是不问了,想来必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回忆。” 秦砚道:“莫要多想了,此刻一觉睡过去,兴许明日一早他们就归来了。” 苏玉低低应了一声,将眼睛阖了起来:“那便睡罢,也能将这长夜消磨得更快一些。” 苏玉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觉得梦中刀光剑影刺目,被无数将士们的鲜血洇染的殷红。此处的情境分外陌生,苏玉凭着直觉向前方远远望去,却正好见到身旁不远处埋伏在草垛之中的弓箭手万箭齐发的一幕,而每个弓箭所指之处,却是还在战场之上奋勇杀敌的苏逍与苏逸! 而入目处,却是苏逍一把将苏逸推开,却因为这个动作将自己暴露在箭矢之下,进退不得。 “扑——”的一声箭矢带着强劲力道贯穿人的身躯的声音传来,苏玉的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所有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中,那一声呐喊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出束缚。 苏玉的嘴唇颤了颤,挣扎着想要上前,却不知为何浑身无力,脚仿若定在了原地一般,怎么都无法移动,心中越是着急,便越是无能为力,只恨不得此时此刻有一把剑在手砍了这双不听话的脚,就算是爬,她也要爬过去。 就在这时,苏玉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用轻柔的力道拍了拍,一道清冷却中却透着一抹暖意的声音向着自己唤道:“苏二小姐?苏二小姐?” 苏玉混沌的神思被这声音激得清醒了一些,再仔细听时,已然分辨出了那便是秦砚的声音。 秦砚将他的音量提高了一些,继续唤道:“苏二小姐。” 苏玉被秦砚唤得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方才那一可怖的情景原来只是一场噩梦,而她此刻正躺在军帐中,因为方才梦中的奋力挣扎而出了一身冷汗。 “我……”苏玉神色带着些许的惶恐坐直起身来,对上了秦砚一双带着关切的眼眸,轻舒一口气道,“方才好像做了个噩梦。” “我知道。”秦砚因为亦是一觉才睡醒,如墨一般的长发闲散地披在肩头,给平日里穿着一丝不苟的他平添了许多别样的韵味。 秦砚坐得离苏玉更近了一些,拿了一条方帕小心翼翼地将苏玉额头上的汗水拭去,这才继续道,“方才我听见你在梦中很是焦急地呼唤苏少将军的名字。” 苏玉知道秦砚素来浅眠,方才他必定是被自己的梦呓声吵醒的,心中有些歉意,苏玉伸出手想要从秦砚的手中接过丝帕:“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必定已经夜深了,你明日还有其他要事,还是继续去睡罢。” 秦砚抓着着那条方帕的手并未松开,目露不赞同之色:“你的手到了现在还在抖。” 苏玉将手缩了回来,倒也没有再执着,任由秦砚动作轻柔地帮着她将面上的汗水拭去。 夜已深,就连屋外的虫鸣都已然染了一层疲惫,帐内一片静谧弥漫,两人便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静默了半晌,秦砚将方才为苏玉擦拭汗水的丝帕叠了叠,放回到自己的枕头旁,才口中问道:“你方才梦中唤着苏少将军的名字,可是因为方才做了什么关于他的噩梦,此刻才不敢入睡?” “我并不是不敢入睡。”苏玉否认道,顿了一顿,苏玉闷声道,“今日我在伤兵军帐的时候,听张奇说了一些关于大哥的事情。” 秦砚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随后以柔和的口吻问道:“是什么事情?” “他说……大哥在战场之上太过无所顾忌,很多时候为了杀敌,连自己的安危的置之度外。”苏玉声音带着踟蹰道,“我心里有些担心,张奇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是这样……大哥此时就在战场之上,又怎能让人放得下心来。” 秦砚深邃的眸光凝视着苏玉,嘴唇张了一张正要说话,便听苏玉匆忙道:“你还是莫要对我说是不是真的了,我……我待大哥回来之后亲自去问他。” 就在苏玉连自己都觉得心虚的时候,秦砚却微微笑了:“你说得没错,此事不若等苏少将军回来了你亲自去询问他。上阵奋勇杀敌本就是身为将军应该去做的,更何况此次出征并非只有苏少将军一人领兵,还有萧致彦将军同他一起,战场之上军令如山,苏少将军即便真的如张奇口中说的那般无所顾忌,也有萧主将压着他,你也莫要太过担心了。” 苏玉被秦砚说的心中的那块大石确实轻了一轻,嘴角扯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秦砚开口道:“既然想通透了,苏二小姐还是快些歇息罢,兴许他们明日便可以回来了。” 苏玉疲惫地点了点头,重新躺下将自己埋入锦被之中,头平枕在枕头之上睁着眼望着军帐棕黑色的帐顶,听着身旁一阵锦被的窸窣摩擦声之后,军帐之内这才重归了一片寂静。 第一百〇二章 秦砚眉目清朗,眉宇间流动着淡淡暖意:“我早就知道今日你必定放心不下苏少将军,本想着让你下午劳累一下晚上可以睡得沉一些,却没料到张奇会对你说这些话。 “这并不怪他。”苏玉摇头道,“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与我说。若是大哥真的是如此,待回到凌安城,我便将此事告诉父将,让父将重重地罚他去关禁闭。” “我记得以前苏二小姐说过苏少将军睚眦必报?”秦砚打趣道。 苏玉的嘴角终于勾出一抹舒畅笑意来:“我为了大哥的安危一路马不停蹄跑到这营地中,来了之后又只能闷在这间军帐中养伤,今日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便有人向我告他的状。我为大哥做到了如此,若是他自己反而不懂得珍惜,那我请出父将来训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确实合情合理。”秦砚赞同道。 苏玉面上的表情突然一变,将手中拉着的被角松开,轻轻一拍床榻懊恼道:“说到此处,我才想起来我到这军营的原因可不只这一件。前些日子我一直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大哥的身上,竟然糊里糊涂的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究竟是何事?”秦砚的神色一正,却还是先将苏玉身上的锦被重新盖好,这才开口问道。 苏玉敷衍地重新抓住被角向上提了提盖住肩膀,口中道:“太后说她知你必然带了锦囊,让我转告你无论到了何时,莫要轻易动用那个锦囊。” 秦砚面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便被他迅速掩盖了下去。 苏玉的视线一直不离秦砚,自然将他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虽然心头并不知道太后口中的锦囊是什么,苏玉还是继续重复太后的话道:“太后还说她已然欠了你一条命,在未还清之前,不会容许自己再欠你第二条。” 秦砚嘴角的笑意终于渐渐地淡去,微蹙了眉头道:“她的原句便是如此说的?” 看着秦砚这般的表情,苏玉的心头一颤:“这便是原句。” 秦砚低低“嗯”了一声,过了片刻缓缓道:“她欠的并不是我的性命。” “是你母亲的?”苏玉小心翼翼,见秦砚抬起眼帘看向她,才匆忙道,“这也是太后说的。” “确实如此。”秦砚道,“母亲以自己的命换了太后的命,是以她才会如此说。” 苏玉清丽的眉目间染着浓浓的关切,潋滟的眸中波光流转,如涟漪一般一圈一圈漾起,不知扰了谁的心湖。 秦砚极力压抑着心中想要一把将苏玉揽在怀中的冲动,刻意神色寡淡道:“即是如此,我大致懂了太后究竟让我如何做了。” 苏玉一扫秦砚的神色,有些惊疑道:“那为何你是这般神情,可是因为我这么晚才将此事告知与你,耽误了什么?” “并没有。”秦砚摇头道,“太后的一两句话,还影响不了我已经做出的决定。” 苏玉的眸光动了动,突然问道:“我相信太后并不会害你。” 秦砚一怔。 “所以还是如她所说的那般,用那个锦囊之前,先谨慎考虑罢。” “你这是……”秦砚喉咙微动,墨染了一般的眸子在一片漆黑的军帐中显得异常清亮,“在担心我?” 苏玉诧异:“我自然是关心你,否则为何还要将此事说与你听?” 秦砚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因为两人此刻离得十分近,苏玉几乎能听到那愉悦的笑意在秦砚的胸腔中微微震颤。脸上有些莫名的发烧,苏玉推了秦砚肩膀一把,口吻嗔怒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秦砚的笑意未消。 苏玉心中庆幸此刻帐中一片昏暗,这人看不清自己的面色,否则定不知会得意到什么程度。 苏玉伸手一指秦砚的床榻,做了一个快些回去的手势,然后索性直接扯了被子躺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以锦被的一角掩住自己的半张脸闷声道:“我累了,现在想睡了,你也快些去睡。” 秦砚却得寸进尺地更加向苏玉床榻前凑了凑,仔细凝视着苏玉露在锦被外的那小半张脸与一双眼角反而红晕的潋滟眼眸,开口道:“我现在太开心,可能今晚要睡不着了。” “关我何事?”苏玉翻了个身,背对着秦砚将自己的脸捂得更严实了些,“你若是睡不着,便去外面呆着,莫要扰别人的清梦。” 苏玉听到身后的秦砚呼吸因为笑意重了重,然后声音委屈开口道:“外面太冷,我一个文官没有武将的身体底子,此刻若是这么出去,只怕明日里就只能卧病在床,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了。” “那边安静坐着罢。”苏玉闭了眼睛没好气道,“莫要出声。” 秦砚静默了半响,久到苏玉几乎以为他已经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坐着睡过去了的时候,秦砚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苏二小姐。” 苏玉的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攥着被角,突然有些紧张。 秦砚唤了方才那一声,却好似还不知足一般,声音再响起时,里面的温柔仿佛比方才更浓稠了些:“玉儿。” 苏玉的心随着那个称呼突然莫名的一颤。 那是两人还在一起时,秦砚除了“夫人”以外,最常用来呼唤她的两个字。 苏玉将双眼合得更紧,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的装睡。 一阵衣服布料摩擦的窸窣之声传来,距离自己愈来愈近,秦砚泼墨一般的长发自方才睡醒之后便披在肩头没有挽起,此刻一缕长发随着他俯下~身来的从他的肩头滑落,发梢便扫在苏玉的腮边,分明动作很轻,每一下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触感。 虽然闭着眼睛,但苏玉脑中都能浮现出那人俯下~身来慢慢贴近自己的画面。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十分近,苏玉几乎能感受到秦砚身上那股她分外熟悉的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他的唇就在她的侧颊边,仿佛随时便会落下来了一般。 苏玉不动声色的松开了被角,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想着若是秦砚再靠近自己一点儿,她便一拳凑上去。 哪知当然将被角全部放开的时候,那人却不再靠近了,灼热的呼吸擦在苏玉的耳畔,苏玉听到那人启了唇,压低了声音轻轻道:“我喜欢你。” 苏玉一直屏住的呼吸一颤,瞬间乱了频率。 秦砚便趁着这时更加向前一凑,柔软的唇温柔地印在了苏玉的额头。 苏玉再也装睡不下去,右手袭上秦砚的左肩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掀了下来,顺势以自身的重量反压住他,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撑着侧旁的床榻恶狠狠问道:“你在做什么?” 这动作是小擒拿中的一招,苏玉的右手可以随时从秦砚的肩膀袭上他的喉咙,算是十分凶险的一招,却因苏玉面上的红晕而大打折扣。 秦砚笑得眉眼弯弯:“我知你没睡。” “我睡没睡,与你有什么关系?”苏玉继续凶巴巴道。 “那你必然听见了我方才说的话。”秦砚笑道。 “没听到。”苏玉手中加重了右手的气力,狠狠一按秦砚的左肩,这般的力度若是一般人承受起来必然会觉得疼痛难忍,秦砚面上却依然挂着看起来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笑意。 只是苏玉却一点儿都心旷神怡不起来,见这一招没有效果,苏玉也不敢下重手,怕真的让秦砚受了伤,只好松了手上的力道。 秦砚这下便又得了空隙继续道:“我方才说,我喜欢你。” 苏玉声音冷冷回道:“我不喜欢你。” 秦砚面露遗憾,眸中的笑意却丝毫未减:“不喜欢便不喜欢罢,我等你。” 苏玉冷笑:“那你边等一辈子罢。” “一辈子我也等得起。”秦砚深深望进苏玉的眼眸,神色认真道。 苏玉一蹙眉,正要重新加重手上的力度,却见秦砚的眼帘向下微微一垂之后,倏然侧开了头,脸涨得比自己还红道:“你快些下去!” 苏玉的视线顺着秦砚方才的目光向下一扫,便明白他方才看到了什么,虽然心中亦有些惊慌失措,可看见秦砚这幅模样,苏玉反而淡定了下来,一推秦砚的肩膀顺势坐起身来,目光森冷看向秦砚。 秦砚跟着坐了起来,一把扯过自己的被子,盖在了腿上。 苏玉也不是未经人事,自然明白怎么回事,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开口道:“明日我便将你这中衣还给你。” “好。”秦砚回答的爽快利落。 “还有,从明日起你便抱着自己的被褥,去萧将军的军帐中住下罢。”苏玉继续面无表情道。 第一百〇三章 这回秦砚却没有方才回答的那般爽快,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声音含糊地回答道:“好。” 虽然秦砚的话听起来似是答应了,可苏玉耳力素来不错,分明在那个“好”字之前听到了被他刻意含在喉咙里模模糊糊让人听不真切的一个“不”字。 心知秦砚这人平日里看起来正经,但他若是真的耍起无赖来,旁人无论如何也拿他没辙,苏玉斜眼一瞥秦砚,口吻淡淡道:“既然你答应了,明日一早便搬过去罢。” 秦砚失笑:“你方才说这话的神情,与以前我们一同在秦府时,你撵我去书房睡觉的神情如出一辙。” “是么?”苏玉挑眉反问道,“那你究竟去是不去?” 秦砚面上笑意一凝,清润笑意瞬间化为了苦笑:“我知我若是说不去,你下一句必然会说我若是不去,你便亲自搬过去去。既然如此,我明日一早抱着被褥过去便是。” 苏玉的唇角微微勾了勾,从秦砚的腿上扯回了自己被子,动作麻利地重新躺下将自己埋入锦被之中,口中道:“那明日早上一起来你便搬过去罢。” 秦砚轻叹了一口气,认命的窝回了自己床榻。 两人因为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躺下之后又各怀心思辗转反侧了许久,好不容易睡着,一不留神便睡过了日出之时。 第二日的早晨,苏玉是被人在军帐外轻声呼唤秦砚的声音吵醒的。 身边传来一阵锦被摩擦的窸窣之声,苏玉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便见秦砚动作麻利地从床榻边站起,抓起大氅随便在身上一裹,便脚步匆忙地出了军帐。 帐外呼唤秦砚的声因猝然停下,随后便是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之声。 秦砚应是以为苏玉还未醒来而向来人交代了什么,是以那两人都刻意压低了音调,苏玉在帐内只能听出有两人在一来一往的低语,却听不清楚谈话的内容。 过了半晌,交谈声音停止,秦砚蹙着眉头掀了帐帘进来,目光与已然收拾齐整坐在床榻上的苏玉直直对上时,眉宇间的褶皱这才平了平,开口问道:“你何时醒的?” “有一阵子了。”苏玉道,“听方才帐外唤你的声音很熟悉,似是白青的声音,可是军营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砚一顿,而后轻轻喟息了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昨日在伤病军营中同你说苏少将军事情的那个张奇?” “自然记得。”苏玉回答道,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与几个同受了寒铁之伤的士兵,昨日夜里一起自尽了。” 苏玉的瞳孔蓦地一缩:“自尽?” “没错。”秦砚清俊的眉宇间挂染上一抹遗憾,“方才白青来找我,说的便是这件事情。” “可这是为何?”苏玉喃喃道,“昨日我见张奇的时候,他的情绪分明十分稳定,还……” 说到此处,苏玉顿了顿,似是也明白了什么,轻声道:“还让我记住他的名讳,说这样便等于有人记挂着他,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人世一遭。” 秦砚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苏玉的肩膀,温声道:“既然这是他最后的请求,便日他所愿罢,我也会与你一同记住他的。” 苏玉点了点头,抬眸看向秦砚道:“他现在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 “他现在就在伤兵军帐中,你且等我片刻,我同你一起去。” 秦砚一面说着,一面匆匆用清水抹了一把脸,将原本散在肩头的墨染长发挽起,这才转向苏玉道:“我们走罢。” 苏玉与秦砚一同出军帐时,白青已然在帐外候着,见到两人并肩出来,眸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情不自禁的多看了秦砚两眼。 秦砚的面上一派坦然,倒是苏玉一看白青的眼神,便猜出了他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只是如今张奇的事情摆在那里,苏玉没什么心思再提让秦砚搬出去一事,便也由着白青胡思乱想去了。 三人一路疾步赶至伤兵军帐时,那几个死去士兵的遗体已然被搬出了军帐。 此刻那些遗体旁围了一群士兵,这些人中伤兵占了大多数,许多人苏玉昨日在伤兵军帐中都见过。既然被送到伤兵的局长,他们所受的伤都不轻。有些士兵腿上有伤行动不便,被其他士兵或者背着或者搀扶着站在最外层,目光透过层层士兵望向在地上排成一排的遗体,眸中带着浓浓的哀戚。 见到秦砚与苏玉到来,士兵们自发地向旁边退了退,将通向那排士兵遗体的道路让了出来。 苏玉一眼便望见张奇的遗体躺在最边上,喉间猩红的血迹洇湿了身上戎装的整片前襟,看样子他喉咙上的伤口便是致命伤。 合了合眼睛,苏玉的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身旁的一个伤兵似是看出了苏玉心头难受,出声安慰道:“苏二小姐莫要难过,他们虽然是自刎,可昨日他们走时,都特意将自己的铠甲穿戴齐整,走得体面又有尊严。” 苏玉眼眶微红,凌厉目光扫向那人:“所以昨日你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刎在你面前的?” 那士兵被苏玉质问的神色一滞,一时竟有些失措到不知该如何开口。 秦砚在一旁轻声唤道:“苏二小姐。” 苏玉却没有转向秦砚,目光定定看着方才那名开口说话的士兵,执着地等着他的答案。 那名士兵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也因为悲恸而带了丝颤抖:“是!虽然他们选在夜深之时上路,可不止我一人,军帐之中还有许多伤兵们那时便醒着,默默目送着这十九位兄弟们上路。” 这名士兵的话音刚落,人群之中便传出几声低低的附和,示意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默默目送?”苏玉潋滟的眸色一冷,随后缓缓阖了眼眸,轻点了一下头,再开口时,倏然爆出一声大喝,“好!你们真是好样的!” 聚拢在一起的士兵被苏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吼得面面相觑,就连秦砚也面露讶异看向苏玉,嘴唇张合了一下似是想说话,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而不动声色的向前移了移将苏玉护在自己身后,生怕这些士兵之中有人被苏玉的反讽激得动怒,从而对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苏玉在众位士兵将士或疑惑或愤然的目光下毫不畏惧,视线凌厉一扫众人,在那一声高喝的“好”声之后,突然声音低沉了下来,开口声音缓缓道:“好,好……好!” 秦砚背对着苏玉,甚至不用转过身来看苏玉,都能听出她最后的口吻中带了一丝压抑的哭腔,饱含着浓浓的沉痛与悲切。 若是说前面的第一声“好”还带着十足的挑衅,后面的那几声“好”却像是一记带着荆棘的藤编,直直抽打着在场之人的心脏,尖锐的藤刺扎进人心口的血肉,带出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有人被苏玉的那几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苏玉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眼眶依然发红,面上却十分平静地看向方才那名士兵问道:“既然你方才说你是目送着这十九位士兵上路,那便由你来说说,自己的兄弟自刎在你面前,为何你却只是默默注视着,一声不吭?” 那名士兵被苏玉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怔,片刻之后再开口时,面上表情虽然依然紧张,口吻却十分坚定道:“不知二小姐是否知晓,他们是被寒铁所铸的兵器所伤,这样的伤口,除非极小,否则完全没有愈合的可能性?” 苏玉面色沉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士兵眼眶干涩地看向苏玉,继续道:“他们平日里不能随意走动,因为只要轻轻一动,那伤口便会持续流血不止。是以他们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哪里也不能去,忍受着伤口的疼痛,看着伤口周围出现腐肉,有人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流光,却什么都不能做,这样的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那名士兵说到此处,声音中亦带了悲愤的哭腔:“我们自然舍不得整日与自己摸爬滚打相处在一起的兄弟去死,可是他们这般活着对于他们来说才是一种折磨。就如每次我们在战后清扫战场时,许多受伤太重的兄弟们反而会求我们直接给他们一刀让他们痛快的走一样,苏二小姐真的以为若是还有其他方法,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兄弟们自己了结在我们面前?会想让自己的手上沾着兄弟们的鲜血么?!我们会放任着他们不管,只是因为在我们看来,其实只有死才是对他们真正的解脱……” 苏玉眸光微动,轻声道:“你说的理由,确实合情合理。” 那名士兵蓦地抬头看向苏玉,用衣袖囫囵地将眼角的眼泪拭去。 “但是——”苏玉的话锋突然一转,伸手一指躺在地上张奇的遗体问道,“既然你将他们称之为弟兄们,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那名士兵眸光一滞,顺着苏玉的目光看向张奇,神色怔怔地摇了摇头。 苏玉又指向张奇旁边的另一具士兵的遗体,问道:“他呢?” 那名士兵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依旧摇了摇头。 一直默不作声将苏玉护着的秦砚眉心一动,侧过眸来看向苏玉时,清润眸光中一层了然之色渐渐漾开。 第一百〇四章 “如今因为黎山山路被堵,我们的辎重尚在黎城无法运送进来,粮草与药材也因此日益短缺,这件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 苏玉捕捉到秦砚回过眸来看向她的视线,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对着那群士兵继续道:“方才你们字里行间称呼这躺在地上的十九个人为兄弟,是以才不忍他们承受这般生不如死的煎熬。可你们是否想过,即便是生不如死,在生与死之间选择后者却依然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相信他们必然也将你们当成是自己的兄弟,否则也不会选择在这时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将用在他们身上的草药留给你们,将生的机会留给了你们所有人?” 伤病中有人不安地动了动,垂下了眼帘。 “我理解你们为何认同他们的做法,这是你们对于自己战友的情义。”苏玉说到此处,眸光倏然一凛,“但是你们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自己的战友为了成全大义而牺牲在你们的面前,你们竟然会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甚至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曾询问过!难道在你们看来,这些为了你们甘愿舍弃自己性命的士兵们,仅仅用与他人毫无区别的两个简单的字,便能概括他们的为你们所做的全部?” 那名一直回答苏玉问话的士兵站得距离她最近,苏玉清楚地看到他犹疑半晌之后,垂下眸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着那名士兵的动作,一直默默伫立着的人群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苏玉轻吐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张奇,压低了声音道:“说来惭愧,这地上躺着的十九名士兵中,我也只能叫出张奇一人的名字。昨日我来伤兵军营中探望你们时,他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与我,并请求我将他的名字记住。他说,如果有人记住了他的名字,即便他故去,起码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张奇这样一个人。其余这十八人当时走时,不知他们的心中是否有同样的想法?” 苏玉说完,转向秦砚问道:“记录战亡士兵们的名册在哪里?可已经录了他们的名字进去?” “已经整理了名单,还未来得及记录进名册。”秦砚一面回答,一面对着白青点了点头。 白青立刻双手捧着一张白纸红字的名单递与苏玉。 苏玉接过名单,视线在那十九名士兵的名字上一一认真看过,这才地将它叠好收起,对着人群道:“这十九个人的名字,你们本应比我熟悉。昨夜他们走时没人相送,如今由我来将他们记住,算是送他们的最后一程,若他们泉下有知,希望他们知道有人依然挂念着他们,可以安心上路。” “苏二小姐……”那群士兵中突然有人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那份名单可否也给我看一看?” 苏玉望着他们,潋滟的眸光微微动了动。 那名士兵躬身行了一个礼道:“我亦想送他们最后一程,算是弥补昨日的遗憾。” 这人的话音方落,人群中渐渐响起了附和之声。 苏玉从自己的袖中将那封名单重新拿了出来,开口说话的士兵立刻双手捧着接过,口中道:“多谢苏二小姐。” 苏玉眸中闪过一丝欣慰,转向秦砚道:“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便先回军帐了。” 秦砚对着她点点头道:“你且先回去,这里还有些后续的事宜,我处理完毕后便去找你。” 苏玉应了一声,最后深深一望躺在地上的那些士兵的遗体,轻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步伐沉重地回了自己的军帐。 苏玉在军帐中凭着记忆一笔一划地将方才那些人名重新默写下来,每落下一笔在纸上,都觉得那竹制的毛笔比上一笔更重了几分。短短的十九个名字,不知不觉间,竟然写了许久。 军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之声,苏玉抬头一望,果然是秦砚掀了帐帘走进了军帐。 “怎么样了?”苏玉将手中的毛笔放在了笔架上,抬起头来看着越走越近的秦砚。 “都已安葬完毕。”秦砚一面回答,一面从袖中掏出方才苏玉递出去的那份名单,“每葬一人时,便有人念出那人的名字,如此也算是可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苏玉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将自己方才默写的名单放在了一边:“你是否觉得我对于名字的事情过于执着?” “为何会如此想?”秦砚将那份名单拿起来看了看,竟与自己给的那份名单分毫不差,“换做是我,同样也希望有人能在我故去之后念着我的名字,不是秦大人、秦监军亦或者别的什么。” 苏玉抬眸看向他,眸中挂了一丝责备之意:“故去这样的话又哪里是能随口胡说的?” 秦砚容色清华,笑意温润地看向苏玉:“我只是随口拿自己做个例子。” “那也不成!”苏玉没好气的一瞥秦砚,视线在他的清俊的眉梢眼角间一扫,低声道,“最近见到了太多生离死别,我已经一分一毫都不想再承受了。” “待到这场战争结束就好了。”秦砚眸光一动不动看着苏玉,顿了一顿,开口道,“今日你开口说那些话的时候,心中可是想到了苏逸少将?” 苏玉抿了抿唇:“你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你当日在御园初闻苏逸少将阵亡的噩耗时曾说过,苏逸就是苏逸,是你的二哥,不是战报上冷冰冰的苏少将三个字。” 苏玉的神色黯淡了些许:“我那时心中确实是这般想的,说来也可笑,昨日还在说二哥的死成为了大哥的执念,又何尝不是我如今的心魔。” 秦砚走上前去,以手动作轻柔地为苏玉将额间的碎发抚平,这才开口道:“苏逸少将的死确实影响了许多人,但在你心中他是你的二哥,可别人尊称他为苏少将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因为在他们心中,苏逸少将便是一个为国捐躯忠肝义胆的英雄?” 苏玉听到秦砚的话一怔,自嘲道:“生死之事,我确实不能看开。” “又有谁能真正看开?”秦砚温声道,“莫要多想了,今日的士兵如果在天有灵,必然会感谢你的。” 苏玉点了点头,过了片刻,这才想起向秦砚身后瞟了一眼,开口问道:“白青呢?怎么没有随你一起回来?” 秦砚被苏玉突如其来的一句问得有些困惑:“白青自然是回了自己的帐中,为何要与我一同回来?” 秦砚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便明白了苏玉话说的意思,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还是故作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来。 果不其然,苏玉下一句便直接道:“昨日不是说要今日起来之后将你的东西搬到萧将军的军帐中么?难道你不需要白青帮忙,一个人就能全搬过去?” 苏玉话毕,还不确定地向秦砚装着医书药材与平日里用度的那个檀木箱子看了一眼。 秦砚唇角勾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苏二小姐竟然还记得此事。” “那是自然。”苏玉挑眉道,“昨日不是已然说好了?” 秦砚低咳一声:“确实如此,那我现在便搬。” 苏玉注视着秦砚率先来到自己所坐的矮桌前,弯腰从桌上拿了一本书册,心中慨叹这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忘不下自己的书,便见到秦砚又将那本书重新放回到了矮桌之上,低下头来直直看向苏玉,神色一片无辜:“可若是我将这些东西都搬到萧将军那里,过几日他回来了可如何是好?” 苏玉的表情比秦砚还要无辜道:“萧将军回来你便同他一起住,为何会有此一问?” 秦砚一本正经道:“萧将军是主将,而我只是一个监军,自然没有资格与他同住一间军帐,这样不但会影响他处理军务,在外人看起来也不成体统。” 苏玉显然没有被秦砚这句话唬弄住:“你与萧将军不是关系很好?只要萧将军自己不介意,又哪里会有人说三道四?” 秦砚继续道:“但毕竟我们二人军职不同,同在一个军帐中处理起军务来,必然会相互影响。当初萧将军会将我与苏少将军分到一个军帐,最大的原因便是苏少将军在外执行军务较多,而我的职责多为处理文书,两人互不干涉影响。” 秦砚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听起来便像是事实,而这也确实是萧致彦当时分军帐时给出大家的理由。 不过秦砚太过了解萧致彦这个人,给出的理由越冠冕堂皇,其中的内情与理由便越不一致。只怕萧致彦当时心中一来想的是自己一个人霸占一个军帐更加逍遥自在,二来便是看苏逍与秦砚在出征一路上不太对盘,秦砚不好过,萧致彦有好戏看,心里便会更加舒服,自然便十分欢喜地这两人分在了一起,美其名曰让秦砚趁机缓和与苏逍之间的关系。 萧致彦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好,却没料到这一个月的时间下来,苏逍与秦砚二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倒是他自己与苏逍每日里一见面必打一架,换成了秦砚在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好戏。 秦砚想到这里,面上的表情依然一派认真,眸中却滑过一丝愉悦笑意来。 苏玉细细打量着秦砚的面容,眯了眯眼睛。 第一百〇五章 因为不确定苏逍与萧致彦究竟什么时候带兵归来,是以秦砚最终也只是将自己晚上就寝所用的一应物事搬到了萧致彦的军帐中,晚上去萧致彦帐中住下,白日再回到军帐中处理军中事物。 这一日入夜,萧瑟的秋风在帐外咆哮,似是将秋蝉的的鸣泣之声也吹得簌簌发抖了起来。而原本一片漆黑的军帐之内,矮桌前的蜡烛倏然被人点燃,昏暗的烛光摇曳,照亮了桌前那人的轮廓,一双清澈潋滟的眼眸在烛光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明亮。 苏玉自点燃烛火后便一直伫立在矮桌前未动,垂了眸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方才苏玉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只觉得阖了眼眸,便能看道那日在校场之上张奇一脸愧疚将秦砚所配的药递给自己的模样,如此反复了半晌,张奇的声音已然回荡在耳边,苏玉的困意反而被磨没了。 轻叹了一口气,苏玉索性披了一件衣服起身,打算从秦砚带来的书中随便拿一本读读打发时间。 秦砚平日里极爱读书,苏玉依然记得前年乞巧节时与他在家中晒书,仅是书房中的书两人便花了大半个早晨才全部搬空。待到将秦砚所有的书全部整齐铺在院中时,日头已然转到了西边,两人忙活了大半天才铺好的书便全被房屋的阴影遮住了。好好的乞巧晒书,到了最后却变成了两人席地坐在屋檐下纳凉,而那一堆瘫了一半的书待到第二日才晒到了太阳。因为这件事,两人还被白青唠叨了许久。 嘴角向上勾了勾,苏玉起身去秦砚在檀木箱旁放书的地方寻找,本以为秦砚既然藏书丰盈,此次出征书册必然没少带,却未料到那里却只有寥寥几本书册孤零零地堆成了一摞。 苏玉随手从那摞书最上面拿出了一本,翻开一看却是一本讲经络穴位的医书,上面尽是各处穴位功用的解说与秦砚密密麻麻的批注。苏玉虽然粗懂医道,对于运气行血一事却是一窍不通,又哪里能看得下去这些,便索性将这本书扔在一旁,顺着那摞书一次向下翻。 秦砚的书虽然多,可不知是否因为此次出征在外的原因,仅带的几本全是医书不提,读起来也十分晦涩难懂。 将最先翻的几本放到旁边,苏玉的手伸向最后一本,心中本想着若是这本依然读不懂,那便索性躺回到床榻上继续挣扎着入睡便是。谁成想刚拿起那本被压在最底下的书,那书便如同散了架一般从内里掉了许多书页出来。 苏玉手一顿,慌忙将那本书放在一旁,弯下腰来拾那掉落的书页时,这才发现那几页纸有些不对劲。 且不说这些书页摸起来纸质与方才的书不同,就连大小上也有些差异,与其说是书页,倒不如说更像是平日里写信用的信笺。 苏玉将手中的那页纸翻过来,果不其然,熟悉的飘逸字体映入眼帘,正是秦砚的字迹。 眸光微微一凝,苏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在不知不觉间快了半分,手里那一页薄薄的浣花笺此刻沉重了起来,仿若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之间,苏玉却看清了那信笺最开头的一行字—— 吾妻苏玉。 这四个字书在信笺的最开头,自然便是信笺想要寄出之人。这世间只有一人如此唤过她,而这几页信笺夹在秦砚的书中,上面又是秦砚的字迹,究竟是谁写的一目了然。 苏玉与秦砚还未和离之时,亦收到过秦砚的信笺,笺首便悉数以“吾妻苏玉”开头。今日这封信笺上的墨迹还十分新,一看时间被没有一年之前那般久远,可秦砚却偏偏用了“吾妻”二字…… 两人分明已然和离。 苏玉的心口有些微微发涩,将信笺捏在手中良久,合了合眼,这才垂下了眸继续读信笺后面的内容。 归期未期,思念深浓。 秦砚与苏玉在一起时,从未远离过凌安城,更别论归期未期了。如此看来,这归期自然是秦砚归还凌安城的日子,而这思念—— “唰——”地一声,苏玉蓦地将那封信笺倒翻了平扣在地上,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想,这封信竟是秦砚在军营的时候才写的! 秦砚往日里的体贴入微与那双安静温柔的眼眸在这个时候冲入脑海,连带着苏玉那段反复被压抑着的疑虑。 往日里苏玉总是不停地告诫自己秦砚这个人太复杂太难懂,只要他不说,只要他想将自己深深藏起,那任凭他人如何猜,也不可能将他猜透。是以即便苏玉这些日子与他走得近,即便他平日里的言行处处体贴备至,可苏玉却在也不敢再信,不为别的,只为不要让自己再一次泥足深陷。 只是这些信笺却不同,既然秦砚将这些信笺藏得如此隐蔽,心中必然是不想它们被别人看见的。 苏玉依然记得当初苏何氏对自己说过的话——藏得越深的,往往才越真。苏玉不信秦砚连她会在这个时候来道军营,会在这军帐中翻开这本书都能算到。 苏玉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此刻握在手中的不仅仅是一封普通的信笺,而是秦砚的真心。 无论是那声吾妻,还是那句思念深浓。 轻叹了一口气,苏玉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将那张信笺重新翻过来,却没有再读下去,从地上拾起其余的几页信笺,一页又一页地将它们摞在了那页信纸之上。 待到一切都收拾完毕,苏玉将那本书压回到书册的最底部,只觉得心都跟着方才那摞书籍重重的一压重新入鞘,惊涛骇浪倏然停止了翻涌,一直憋着的那一口气也轻吐了出来。 此时此刻的苏玉已然没了方才寻本书打发时间的想法,索性重新吹灭了烛火摸着黑重新躺回到了床上。此时夜已极深,周遭除了秋蝉凄厉的三两点稀疏的鸣声便再无其他响动,没了平日里躺在身畔那人清浅的呼吸声,这漆黑的军帐显得异常得空旷。 苏玉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才入睡的,到了早晨被秦砚在帐外轻唤的声音叫醒时,她只觉得浑身疲惫,睡得那一觉似是比没睡还要累。 开口应了秦砚一声,苏玉匆匆忙批了一件外衫出了军帐,直直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一袭月白锦衣的秦砚,容色清华的面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笑意温柔怡然。 “今日这么早?”苏玉迎着秦砚的目光有些躲闪,开口随意敷衍道。 秦砚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眸光沉静地打量了苏玉一番,这才开口道:“此刻已然辰时中,不算早了,看你眼下的倦意这么浓,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苏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眼睑,神情颇为不自在道:“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昨夜寒风太大,吵得人无法入眠,所以我入睡得确实晚了一些。” 秦砚眼底疑惑之色更浓,却没有再做追问:“既然如此,苏二小姐不若再去帐中休息一会儿?” 只要能不在此刻面对秦砚,苏玉自然怎么都愿意,急匆匆地点了点头重新缩回到帐中,理智却将她向回拉了半步。苏玉从帐帘旁伸出头来侧看向依旧站在站外面色无奈的秦砚,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这么一大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秦砚道:“我每日早上都要去伤兵军帐中看看他们的情况,今日本想叫你一同去的。” 苏玉眸中滑过一丝挣扎,开口道:“你且等我片刻,我随你一同去。” 秦砚却摇头道:“白青也在那里,我并不是缺人手,你既然没有休息好,去了那里反而帮不上什么忙,睡足了再去也是一样的。” “也好。”苏玉轻舒了一口气,用军帐的帐帘将自己隔绝于秦砚深邃的目光之外,心底忍不住的发虚,“那我过会儿再去寻你。” 听着帐外秦砚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苏玉在帐中迟疑了并没有多久,正想鼓足了勇气去伤兵军营,却敏锐地觉察到脚下的地面轻轻颤了颤,这般的颤动与那日黎山滑山的颤动不同,苏玉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瞬间便分辨出这是千军万马一同奔过地面所带来的震颤之声。 一阵狂喜与紧张涌上心头,苏玉早已顾不上秦砚或者别的什么,掀了帐帘便已最快的速度狂奔向军营的入口处,前方的马蹄奔腾地声音越来越近,中间或夹杂着步兵沉重的脚步声,或传来将士的引吭高歌之声,歌声起伏跌宕,由远及近连绵不息。 苏玉仰颈远眺,一眼便望见了苏逍身着被鲜血染透的戎装,一马当先飞奔在前。萧致彦在他左后方的位置,单手御马,另一只手高举着宁国大旗不停挥舞,每挥一下,便激起后方一阵雀跃欢呼。 内心的激动早已压抑不住,苏玉亦和着将士们的欢呼喝了几声,冲苏逍扬了扬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看到满天尘土飞扬中,苏逍一张被血水模糊了面目的脸上扬起了一丝畅快笑容,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抬手回应自己。 第一百〇六章 苏玉眉头微微一蹙,还未来得及多想,宁国大军的骑兵的马蹄之声已然近在耳畔。 目视着苏逍与萧致彦相继勒马,苏玉匆忙上前迎上苏逍,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到萧致彦冲着自己高唤了一声:“苏二小姐!” 苏玉侧头望向他,便见萧致彦将手中那面宁国大旗直直向着自己抛了过来,爽朗笑意柔和了他线条坚毅的面庞:“还请苏二小姐替我拿一会儿这面旗帜,一路上一直举着它,我这胳膊可都要酸得抬不起来了。” 将那面足足有一人多高的旗帜稳稳接在手中,苏玉再转过目光去看苏逍时,却发现他已然从马上翻身跃下,此刻一双清亮的眼眸正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口中道:“幺妹!” “大哥!”苏玉嘴角上扬的弧度再难掩饰,泪水在眼眸中打转,这几日的担惊受怕仿佛都随着苏逍这一声轻描淡写的呼唤而烟消云散,“你终于回来了!” 苏逍伫立在战马旁没有动,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着她打趣道:“我的小祖宗,你可莫要再哭了!一会鼻涕随着眼泪一起流出来,我可不要随你在这几万大军面前一起丢人!” 身旁传来萧致彦的一声极低的轻笑,苏玉泪眼汪汪的怒瞪了他一眼,自己却也破涕为笑。用手胡乱地将脸上的泪痕拭去,苏玉几步走上前去想要仔细看看苏逍究竟受没受伤,却在这时被萧致彦从侧方拦了一下。 苏玉疑惑看向萧致彦,便见他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拉着苏逍后退了一步道:“你手中握着的可是军旗,莫要拿着它靠近人,这军旗这么长,挥一挥便能误伤到人。” 苏玉的视线在苏逍与萧致彦两人面上逡巡了一圈,眸光微微一动,不由将手中军旗粗长的旗杆握了握,却止了脚步再没有上前。 萧致彦深深看了苏玉一眼,这才转过身来,身后的宁国大军已然全部到达,此刻正阵列整齐地伫立着,虽然满身疲惫,但人人面上俱是一派兴奋与激动。 萧致彦将手抬起,原本还一片躁动的军队霎时间便安静了下来,皆转过头来看向萧致彦,目光炯炯。 “这几日兄弟们幸苦了!”萧致彦一手抱拳,对着众位将士行了一礼,口中高声道,“此间一役大捷,睢阳老贼败退,正是天佑大宁!” 原本井然有序的军队突然爆发出足以震破苍穹的欢呼之声。 萧致彦的脸上亦沾满了血污,唯有一双桃花眼清亮摄人,朗声笑道:“两夜三天激战,大家必已十分疲惫,归营之后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待到黎山山路畅通之后,我们便班师回朝!” 将士们的欢呼之声竟比方才还嘹亮了几分。 随着士兵们相继解散,萧致彦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沉敛看向苏逍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 苏逍瞥了苏玉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还好。” 苏玉眉心一蹙:“大哥你究竟怎么了?从方才开始,你们二人的表现便十分不对。” 苏逍终于向着苏玉靠近了两步,眸中闪着一丝复杂的光芒:“我受了些伤,我们先回军帐,到了军帐中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一番话毕,苏逍竟还对着苏玉笑了笑,这才越过苏玉率先向前向前走去。 只是在苏逍与苏玉擦肩而过之时,苏玉分明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鼻尖蔓延,厚重得叫人无法呼吸。 心中不安之感渐重,苏玉又侧首一望萧致彦,这才发现萧致彦也在注视着自己,面上的表情言又止。 苏玉的心不由向下一沉,将手中的军旗随手向身旁路过的一个士兵一递,几步追上苏逍的步伐,赶在苏逍之前为他一把将军帐的帐帘掀开。 苏逍侧过头来看了苏玉一眼,嘴唇张合了一下,却终归什么都没说,弯腰进了军帐之中。 萧致彦跟着二人一起进帐,四下一望将帐内扫了一番,口中问道:“秦砚呢?” “这个时辰,应该还在伤兵军帐。”苏玉回答之后,紧张问道,“大哥究竟受了什么伤?我这便将他从伤兵哪里叫回来。” 苏逍与萧致彦对视了一眼。 “不用。”萧致彦一把拉住了苏玉的衣袖,转身自己向帐门外走道:“我去找秦砚过来,你在这里与你大哥说说话罢。” 苏玉呼吸颤了颤,止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手足无措,甚至都不敢回过身来去看苏逍。 苏逍一直目送着萧致彦的身影出帐门,这才轻叹了一口气,在苏玉身后道:“我确实……受了些伤。” 苏玉背脊颤了颤,缓缓转过身将苏逍细细打量了一番,开口忐忑问道:“伤在何处?是否严重?” “在后背。”苏逍被苏玉这幅表情吓到了,低声暗骂一句,“萧致彦那小子,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 苏玉抿了抿唇,绕到了苏逍的身后,伸了手轻轻触了触苏逍的铠甲,当手指感受到铠甲内锦衣那一抹湿冷的触感时,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白皙手指尖那抹猩红如火燎一般刺目。 苏逍后背那片铠甲上有一道很长的撕裂,然而因为苏逍铠甲内的衣服本就是深红色,即便有血染在上面,从外面看来也与未受伤时别无二致。 苏玉刚开始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有人从背后用利器将铠甲划破了,却没想到那一刀真的伤及了苏逍。 看着苏逍连腕上的护腕都忘了摘,抬起手来便要去解铠甲肩上的环扣,苏玉怔了怔,正想去帮忙,便听到苏逍口中传来倒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 “我来帮你。”苏玉的眉头拧了拧,为苏逍先将他的护腕卸下丢在一旁,才开始小心翼翼的解他上半身的铠甲的环扣。 “我一抬手便能牵动背上的伤口。”苏逍疼得呲牙咧嘴,却不忘低嘲自己一句,“定然是这伤口太疼,我才将先卸掉护腕这样的事情都忘了。” 苏玉抿了抿嘴唇,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一些。 本是十分熟悉的卸下铠甲的动作,苏玉却足足花了大半盏茶的功夫才将铠甲褪去。当慢慢掀开铠甲下的那层深红锦衣时,湿润滑腻的触感让苏玉都觉得自己只要轻轻一拧,那锦衣便能滴下血来。 苏玉这才发现,并不是因为锦衣的颜色太深所以看不出来苏逍的伤口在哪里,而是因为锦衣早已被苏逍的血洇透,若非十分熟悉锦衣原本颜色的人,又怎能看出这锦衣以前的颜色来。 “嘶——小祖宗!”苏逍在苏玉的耳边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你的手莫要抖的那么厉害,都要撞到我的伤口了!” 苏玉松了松紧紧揪住苏逍衣角的那只手,锦衣虽然只脱了一半,但从苏逍腰部露出的那道伤口的走向来看,这倒伤口必然十分得长。此时伤口已然血肉模糊,看不出伤口有多深,却完全看不出血水有凝结的迹象。 “你这伤是何时受的?”苏玉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自己满是苏逍鲜血的双手,抬起衣袖想要蹭蹭自己额头的汗水,却发现袖口也全沾满了血水,一大片一大片的洇开在她鹅黄色的衣服上,直教人怵目惊心。 苏逍将苏玉拉过来,用自己还未褪下来的另一边衣袖帮她擦了擦额头,只是他自己衣服上的血又怎会比苏玉的少,衣袖离开时,苏玉原本白皙的脸上便也被蹭出一道猩红色的血痕。 苏逍有些尴尬地垂了头收回了手,余光瞥见苏玉已然眯起了眼睛,连忙作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道:“痛痛痛,幺妹你怎么帮忙到一半便停手了,这衣服如此挂在身上,黏糊糊的真渗人。” “黏糊糊的不也是你的血?”苏玉没好气道,口中虽然这么抱怨着,脚下却加快了速度,熟练地从秦砚的医箱中翻出一把剪刀出来,解释道,“你右肩上的伤口看起来便很深,我怕硬扯的话会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便拿个剪刀过来先将周边的衣服剪下来。” 苏逍面上表情一滞,疑惑问道:“我的伤口有结痂的地方?” “这血肉模糊的,又怎能看到?”苏玉说完,心头一跳,反问道,“你这伤到底是何时受的?为何不该结痂?” 苏逍顿了顿:“我也记不清了,不是昨日傍晚,便是深夜,当时我已杀红了眼,哪里还注意得到时间?” 如此重的伤口,结痂慢一些倒也正常。苏玉松了一口气,一面将苏逍伤口周围的衣服先剪了去,一面道:“你走之后我在伤兵军帐中见到了那个叫做张奇的小兵,他与我说你这一战打起来百无禁忌,有时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地以硬碰硬。” “哪有他说的那般夸张。”苏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肩头微微一动,便被苏玉一把按住,口中斥道,“莫要乱动,小心我剪刀戳到你的伤口。” 苏逍吓得背脊一僵,便听苏玉继续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后背上这伤究竟是如何来的?” 苏逍眸中寒光一闪:“我以背上一道伤换睢阳老贼一条右臂,无论如何也算是我赚了。”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苏逍诧异回头看向苏玉,便见到她手中拿着剪刀如定住了一般,眸中一片波涛汹涌,面上却表情怔怔看着自己。 苏玉深吸了一口气,不确定问道:“睢阳老贼?你此战遇见了他?” 苏逍点了点头,遗憾道:“只可惜没留下他的首级。” “他既然断了一臂,此番连日里奔波逃窜,若是没有及时医治,也离死不远了。”苏玉眸光微动,温声劝说道,“大哥你莫要多想了,这些日子安心养伤便是。即便那老贼不死,下次兵戈相见也必定是他命尽之时。” “你看我身上的这道伤,哪还有什么下次?”苏逍轻叹了一口气,而后却突然笑着摇了摇头道,“当初答应了父亲一定将二弟带回来,我便食言了。我如今只盼着可以在黎山山路畅通之后活着回到凌安城,如此这般,莫要再对父亲食言第二次。” 第一百〇七章 苏玉的目光一滞,只觉得苏逍的话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当拼在一起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眨了眨眼,苏玉垂了眸避开了苏逍的视线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苏逍转过身来,动作十分温柔地用手揉了揉苏玉额前碎发,无奈笑道:“你这丫头,我分明鼓起勇气将这话与你说了,你却偏要我再说第二遍。” 苏玉一把攥住了苏逍的手腕,用的手劲十分大,就连皓月一般白皙的腕上都绷起了青筋。 “哎哎哎!”苏逍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却并没有将手撤回去,反而保持着手轻放在苏玉额上的动作不变,慢慢倾下了身,直直对上苏玉的视线道,“幺妹你素来聪慧,怎会连这都没有看出来,我背上这伤到了现在都没有结痂,不是因为时间太短,而是因为它根本无法结痂……” “不可能!”苏玉阖了眼眸摇了摇头,声音十分镇定道,“你自己方才也说了,这伤本就是昨夜才受的,如此长的伤口,这么短的时间仍在流血本就正常。” 苏逍轻叹了一口气:“想必你也知道寒铁罢?” 苏玉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觉得喉咙似是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来。 “昨夜我与萧将军深入睢阳王军营腹地,终是在他的老巢中将他围堵住。当时睢阳王已然被斩断了右臂,我本以为此番必能将他斩于剑下,却未料到却被人从背后狠狠偷袭了一剑。若非萧将军帮我挡下那人的后招,只怕我亦不能活着回来见你。”苏逍说到此处顿了顿,继续道,“因为那剑伤并不致命,当时我确实没有多想,直到战事结束,才感觉到伤口在隐隐发寒,而血到了现在还未止住。” 苏玉的手从苏逍的腕间缓缓移动到他的手背,紧紧地将它握住,声音干巴巴道:“你看你的手不也是冰凉的,伤口发寒也许是失血过多导致,未必……未必是寒铁所伤不是么?” 苏逍凝视着苏玉,眸中神色复杂,最终却皆化为一滩柔水,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伤与我往常受的伤比起来……不一样的。” 苏玉深吸一口气,目光定定看着苏逍道:“即便是寒铁之伤,秦砚医术出神入化,必然会有办法的!” 当秦砚与萧致彦一同赶至军帐时,便看到苏逍与苏玉席地坐在毛毡之上。苏玉手中拿着纱布,正在动作轻柔地为苏逍将伤口周围的血迹一点点拭去。 途中苏逍似是想起了什么,把侧过头来对着苏玉低语了几句,换来她嘴角微微的一勾。 秦砚已然听萧致彦说了苏逍身上的上有可能是寒铁所致,是以这一路走来步履甚是焦急,生怕来晚了一步突发什么状况,却未料到掀开帐帘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平和温馨的景象。 秦砚侧头来疑惑地瞟了萧致彦一眼,却见他轻叹了一声侧过头去,神色颇为不忍。 如此看来,苏逍是被寒铁所伤无疑了。 心下沉了沉,秦砚将军帐的帐帘完全掀起走进了军帐,苏家兄妹二人这才察觉道外人的到来,而苏玉在看到秦砚时,原本如同死灰一般的眸光倏然一亮。 苏家兄妹二人谁都没有出声,萧致彦只得轻咳一声道:“秦监军来了,便由他来诊诊苏少将军的伤势罢。” 苏玉应了一声从苏逍身旁起身。 秦砚摇了摇头道:“这伤口无论如何都要上药,苏少将军这般坐着怕是不行,还是先趴到床榻上去罢。” 苏玉情不自禁地向苏逍伸出手来,只是手伸到了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改为弯起来将手放在苏逍的腰间从旁搀着他起了身。 苏逍无奈道:“我伤的是背又不是腿,你至于这般对待我?” “你这伤还指不定要怎么治。”苏玉没好气道,“我这是帮你省力气。” 寒铁之伤,除了以药吊着,根本是无法治疗的。 萧致彦心中难受,侧过头来看了秦砚一眼,却发现他的视线一直放在这对兄妹身上,面上表情寡淡,眸光深邃,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待到苏逍平趴在了床榻之上,秦砚从将自己的石椎木医箱整个都搬到了床边,细细查看着他背后的伤口。 苏逍背上的这道伤口其实比秦砚想象中情形要好许多,虽然伤口周围皮开肉绽,从他的右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左侧腰部以上,但目测伤口并不是很深,应是在关键时刻被人从旁拦了一下,那一剑这才没有刺入内脏。 若是平常遇见这样的伤口,秦砚只需先消毒后缝合即可,只可惜苏逍这伤…… 秦砚纤长手指轻轻触了触苏逍的伤口附近,入手之处分外的冰寒,还未有什么动作,立刻便有殷红的鲜血从伤口的周边一点一点泛了出来。 苏玉在一旁手忙脚乱的扯了纱布动作轻柔地将那条血印拭去,对着秦砚蹙眉道:“你轻一些!” 秦砚收回手来,耳旁传来苏逍的微带讽刺的嘲笑声道:“上次我在苏府祠堂揍你时,我幺妹还护着你不让我打你,如今……嘿嘿,秦砚啊秦砚,风水轮流转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对!” “方才是我一时没注意。”秦砚仿佛没听到苏逍的嘲笑一般,歉然道,“后面我的动作必然会更加小心。” 苏玉的下颌紧绷的线条松了松,神色紧张问道:“大哥这伤究竟如何,难道真的是被寒铁所铸的刀剑所伤?” 秦砚深深凝视着苏玉,点了点头。 想到张奇身上的寒铁之伤久久不能愈合,最后只能无奈选择自刎,苏玉的睫毛颤了颤,声音干涩问道:“那……可有什么……” 苏逍却在这时半撑起身体轻轻按住了苏玉的手,止住她后面的话,对着秦砚问道:“军营中的药草所剩不多了罢?” 秦砚闻言沉默,苏玉的背脊亦僵了僵。 “我知被寒铁所伤的伤口痊愈不得,只能用止血补血的药草吊着。”苏逍平静道,“只是军营之中伤兵数量本就不少,方才你就在伤兵军帐之中,自然知道那里刚被送回来了五千多伤员,药草只怕会更加紧缺。” 说到此处,苏逍顿了顿,开口沉声道:“既然药草如此紧张,而我在这个时候用药其实也是浪费,这药我便不用了。” “大哥!”苏玉惊呼了一声,断然否决道,“不行!即便药草不够,我也可以去旁边的黎城采购,你若是不用药,又怎么可能撑到班师回到凌安之时?” 苏逍侧过头来看向苏玉,神情严肃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黎山山路未通,你前些日子刚从那里捡了一条小命回来,如今又脑子一热上赶着去送命么?!” 苏玉执拗道:“大哥既然可以为了军营中那五千将士不要自己的命,我又为何不能为了大哥去试一试?若是我真的能将药草带回来,不仅大哥有救,军营之中药草丰足,余下的伤兵们生还的几率也更大了不是?” 苏逍被苏玉这一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再启唇时,一连串低咳便从口中冒出。苏玉神色一紧,正要去扶他,却因为苏逍怒气冲冲地瞪视而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秦砚对着苏玉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扶住了咳得脸红气喘的苏逍道:“你且放心,即便你不说,我亦不会同意她去。” 苏玉蹙了蹙眉,最终却没有出声。 秦砚眸光淡淡流动,缓缓道:“虽然苏二小姐说的亦有道理,但终究太过冒险。关于苏少将军的伤势,我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苏逍在秦砚波澜不惊的面容上逡巡了一圈,面露怀疑之色道:“以前军营之中并非没有被寒铁所伤的士兵,当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秦砚道:“我确实是方才想起,这寒铁虽然世间罕见,可睢阳王用来做武器的这一块却是出自前朝宫廷之中无疑,既然我们知道了出处,那么当年攻入前朝宫中的人中,兴许会有人知道如何治疗寒铁之伤。” 苏玉眉头拧得更加紧:“我记得你与我说过当初是睢阳王亲自率军攻入前朝宫闱,只是睢阳王如今生死不明不说,还与我们互为夙敌,即便他知道如何治愈寒铁之伤又能怎样?” “除却睢阳王,我们手中还有一人。”秦砚淡淡道。 苏玉下颌一紧,蓦地抬起看向秦砚道:“你说的是——于明堂?” 秦砚的眼眸如渊一般深邃,让人读不出他心中的想法:“当初我医治张奇等人时,于明堂还未落网,是以我没有想到这一条路,如今他既然握在我们手中,自然要物尽其用。” “只是……”苏玉的睫毛颤了颤,“我们也只是猜测,若是于明堂他不知道如何治疗寒铁之伤,我们又该如何?” “他会知道的。”秦砚对着苏玉笃定道,随后转向苏逍,“所以苏少将军此刻莫要再作推辞,先用药将伤口的血止住,在此静候我们归来。” 苏逍的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一百〇八章 萧致彦与苏逍对于战俘从来不会刻意苛待,但是此刻毕竟为两军交战之时,军营之中一切从简,就连将军校尉都要共享一帐,更遑论这些战俘。 苏玉与秦砚二人来到于明堂的关押之处时,虽然早就知道营地之中没有设立专门的监牢,于明堂这些日子怕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然而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苏玉才发现眼前的景象既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简陋不少。 面前的于明堂独自一人无力靠坐在一个八尺多高的木质的笼子里,衣衫褴褛,满头的乱发透着泥土污浊的味道,一缕一缕蓬乱地披散在他的面上与肩上,几乎将他整个面容都遮盖了去。 苏玉不由蹙了蹙眉,很难将眼前的于明堂与当年苏府那个脾气顽固执拗,容貌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秦砚的脚步在此时顿住,对着苏玉道:“你还是就在这里等我罢,一会在场的人太多,他的嘴反而不好撬开。” 苏玉抿了抿唇,虽然心中亦想跟过去,但是秦砚说的确实在理,便点了点头,对着他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秦砚对着苏玉眉目柔和一笑,这才转身向着关押于明堂的木笼走去。 于明堂脸颊深陷,面上似乎只剩下了那一双空洞虚暗的眼眸,无力的瞪视着秦砚渐渐走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声音嘶哑开口道:“我本以为我可以留着这条命回到凌安,却未想到昨日那批战俘刚刚被斩,如今便轮到我了?” 而后,于明堂的视线越过秦砚扫向远处的苏玉,眸光微微有些发亮:“原来真的轮到我了。二小姐今日来到这里,怕就是想亲自送老夫一程罢?” 秦砚走近了几步,将于明堂死死盯着苏玉的视线隔开,隔着木头笼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于明堂,口中淡淡道:“你猜的没错,你的死期确实不远了。” 于明堂咧嘴嘶嘶笑道:“那便动手罢,我于明堂活了大半辈子,于生死二字早就看开了。” 秦砚道:“莫要着急,虽然不远,却并不是今日。” 于明堂原本已然涣散的眸光倏然聚焦,视线在秦砚面上定格了片刻之后,突然变得锋利了起来。 秦砚的动作与神情不变,任由于明堂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 “我说当初连我的话都不屑于听的秦大人今日怎么有闲心来看我这糟老头子。”于明堂干涸的嘴唇渐渐上翘了起来,露出一个不屑的嘲笑,“看来是有求于我。” 秦砚神色坦然道:“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询问于你。” “你以为你问了我便会答?”于明堂讽刺道,“秦大人运筹帷幄,怎就算不出我既然连死都不惧,又怎会在临终的时刻被你继续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并非无欲无求,不是么?”秦砚深邃眸光直直看向于明堂,那视线锋利到几乎能将人的一颗心都挖出来拿捏在手中把玩一般,“否则你当初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越过苏老将军直接向睢阳王进言屠尽前朝皇族,不会在睢阳王被先帝发配驻守边疆之时一脚将他蹬开重回苏府门下,更不会在苏府式微之时放着好好的苏府第一清客不做,偏偏要去当一个叛国的逆臣贼子。” 于明堂被秦砚说得呼吸顿了顿,随后勾了勾唇角道:“秦大人此话差矣,当初我于明堂会做出那般的选择,无非应了那句人往高处走的话罢了。而如今我所有的路都被你堵死,已然无路可走,自然要心无旁骛一心等着死期了。” 这于明堂事到如今对于所做之事竟然没有半分愧疚之意,秦砚面上的表情却寡淡到让人看不出喜怒来:“你所说的意思,其实我可以理解。” 于明堂的眼珠缓缓动了动。 “与你有用处的人才是正途,与你无用处的人可以随时背叛。”秦砚缓缓解释道,“趋利避害说来也是人的本性。” “秦大人有话便直接说,莫要将它绕来绕去。”于明堂道,“难道秦大人真的以为如此敷衍地夸我两句,我便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对于于明堂明显不耐的态度,秦砚似乎毫不在意,反而遂了他的愿直截了当道:“我想知道寒铁所受之伤究竟如何才可以治愈。” “今日我听到了营地外十几万将士的归营之声,本以为大军得胜归来,便是我命尽之时,却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如此一问。以秦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难道是谁受了寒铁之伤?”于明堂的眸光动了动,直直眺望向远处的苏玉,随后了然道,“我以为苏二小姐是为送我而来,原来是为了苏少将军。” 于明堂初始的还嘶哑的声音说到后面越来越高昂,垂了头高声笑道:“真是有趣,苏世清戎马沙场了大半辈子都平安无事,到头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却先后栽在了睢阳王的手中。” 秦砚的眸光一冷。 于明堂止住了喉咙里因为兴奋而发出的“嘶嘶”笑声,抬起头来看向秦砚道:“论医术,凌安城怕是无人能出秦大人之右,秦大人又为何向我询问我此事?” 秦砚容色寡淡道:“那块寒铁是当初睢阳王率兵攻入前朝皇宫之时所得,随着快寒铁放在一起的,应有这块寒铁的相关记载。” 于明堂原本懒散靠着木笼内壁的背脊僵了僵,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秦砚问道:“睢阳王攻入前朝皇宫一事在当年虽然不算秘闻,知道的人却并不多,算算你的年纪,当年也不过是一个玩泥巴的奶娃娃,又怎会知道这些?” 秦砚道:“我师父楚闲云嗜书如命,对于寒铁一物更是感兴趣已久。” 于明堂重新靠回了木栏上:“我倒是忘了,你是那楚闲云的徒弟,知道这些倒也不为过。” “那记载上,究竟有没有寒铁的治愈方法?”秦砚问道。 “有。”于明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回答道。 “说条件罢。”秦砚道。 于明堂神色晦暗不明:“秦大人确实更看得透人心,知道讲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在我这里行不通。不过——” 于明堂说到此处,抖了抖自己手上与脚上的铁镣,面上的笑容化成了讥笑,:“秦大人真的以为我方才那句无欲无求在拿乔么?我于明堂一生所求只为仕途亨达,如今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就连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给我,我凭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如你所愿?” 面对如此油盐不进的于明堂,秦砚只是云淡风轻一笑,口中道:“方才我不与你绕弯子,现在你也开诚布公罢,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于明堂转了转浑浊的眼珠,伸手一抓自己身~下那一培染着污秽的泥土扔向秦砚,“你将我的尊严践踏在脚下,我自然也该礼尚往来一番,才不辜负你这一片心意不是么?我要你现在低声下气求我来回答你。” 秦砚微微侧了身子避开了那一把脏泥,毫不犹豫道:“我求你来回答我。” 于明堂被秦砚这一句话惊得一怔。 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于明堂半晌才狐疑道:“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秦大人?” 秦砚露出一抹怡然的笑意来,只是配着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光,无端看得人情不自禁地发颤。 于明堂的下颌紧绷,竟被秦砚的笑容骇得险些向后移了移,只是在发僵的背脊靠在木笼栏杆的时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然退无可退。 那人分明在求自己,却给人一种自己跪在他脚下央求他的感觉。 秦砚收敛了面上的笑容,面容诚恳道:“我确实需要治疗寒铁之伤的方法。” 话音方落,秦砚一望远处静静伫立的苏玉,眸光柔和在他的面容上晕染开来,仿佛清涧水中的一缕温热暖意:“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于明堂顺着秦砚的眸光看去,面上多了一些了然之色。 定了定方才因为秦砚一个笑容而不宁的心神,于明堂一手撑地,想要微微向前移一步,只是他的动作还未做完,便被手腕与脚腕上的铁镣阻了动作。 用尽全力连着铁镣一起晃了晃右手,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两人之间猝然响起,于明堂压抑着心中的一丝颤抖试探道:“我还要你将我放了。” 秦砚回答地比于明堂更快:“可以。” 面对如此爽快的秦砚,于明堂的眼睛先是不可置信睁大,随后一阵狂喜从心头暴涨,只消一瞬间的功夫,便漫过四肢百骸,就连指尖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努力掩藏着面上的表情,于明堂狐疑问道:“秦大人心中怕是在想反正我将话说完之后放与不放我还是要听你的,所以才会回答得如此不假思索罢?” “我说话向来算数。”秦砚眸光淡淡流动,“若是你真想出去,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端看你信不信。” 于明堂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却抬起头一指远处的苏玉道:“秦大人如此好说话,我却觉得苏二小姐不可能赞同你的意思。” 秦砚淡笑道:“她若是不同意,让她走便是。” 第一百〇九章 于明堂怔了怔。方才他心下还担忧自己与苏家结怨太深,若是苏玉不同意,秦砚恐怕会改了主意。如今看秦砚可以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苏玉在他心中的位置应该重不到哪里去。 “现在你可以将我问题的答案告诉我了罢?”秦砚问道。 于明堂仔细观察着秦砚的神色,警惕道:“你先把这牢笼打开。” 秦砚从衣袖之中摩挲出一把铜匙,在于明堂的面前晃了晃之后,才动作沉稳地将它插~入锁眼,只见他的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动,锁扣清脆的打开之声在这一片寂静中回响。 远处的苏玉背脊微微一动,最终却没有转过身来。 铁锁被完全打开之后,秦砚将铁锁随意的挂在木制牢笼的环扣之上,牢门挣脱了束缚,“咿呀咿呀”地缓缓开了一条小缝。 秦砚看着于明堂,清俊的面容缓缓浮现出一丝悠然笑意。 于明堂浑浊的双眼蓦地睁大,视线死死锁住那半开的木门,眸中闪烁着的全是渴求与激动的光芒。 秦砚放任牢门半开着,毫不忌讳的转身将自己清癯的背部面对于明堂,对着远处的苏玉唤了一声。 苏玉转过身来,蹙着眉头疑惑地看着秦砚。 “苏二小姐。”秦砚声音依旧清冷,只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远,音调相比于往日抬高了不少,“我已大致问出寒铁之伤的治愈方法,只是我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再确认一番,现在还走不开。还请苏二小姐回去将此事告知萧将军与苏少将军,顺带替我向白青传个话,让他提前准备好炼药的器皿,待我回去之后便要用到。” 苏玉眸光一动,视线越过秦砚扫向方才发出声音的牢笼门锁处,那里被秦砚挡着,看不出任何的端倪来。 虽然心知此事不一定就如秦砚说的那般简单,只是既然秦砚如此说,苏玉自然没有不相信的道理。轻轻点了点头,苏玉启唇对着秦砚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秦砚对着苏玉绽出一抹清润笑意来,只是这笑意在转向于明堂之时,却慢慢沉敛下来,最终化为一丝云淡风轻。 “如今你可以安心说了罢?”秦砚道。 于明堂的呼吸已然急促了起来,将手上困住他动作的手铐挣了挣,口吻中带着急切的喜悦道:“过来帮我将手上与脚上的铁镣也一起摘了!” 秦砚依言亲自走入了那散发着恶臭的牢笼之中,月白色锦衣的衣摆被笼内地上的污浊所染,却丝毫不影响他本身出尘清俊的气韵。 走到距离于明堂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秦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眸平静无波。 “快些!”于明堂催促道。 这回秦砚却没有如他所愿,只是动作斯文地蹲起来与于明堂的视线齐平。 秦砚勾了勾唇角,纤尘不染的白皙面容与这污秽的牢笼格格不入,看起来说不出的违和,他却恍若无觉一般,将手中的那串铜匙扔在自己身旁的泥土中,铜匙相撞玲玲之声悦耳动听。 于明堂视线贪婪地锁住那一串钥匙,猛地倾身向前一扑想要去够那串钥匙,却被腕间的铁镣生生扼制住了动作。 “说罢。”秦砚声音波澜不惊,竟比那串铜匙还要动听几分,“我与这牢笼的钥匙已然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好犹疑的?” 于明堂挣扎的动作猝然停止,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秦砚,黝黑泥泞的脸上挂满了亢奋。 “我说!我说!”于明堂急迫道,“根据寒铁的记载所述,寒铁之伤,确实可以被治愈。” 秦砚幽深沉静的眼眸眨了眨,示意自己在听。 “只是这治愈的方法惨绝人寰,即便真的成功了,那人也未必扛得住期间的割肉挫骨之痛,是以其实受了寒铁之伤,已然跟一只脚踏入棺椁中差不多了。”于明堂一口气不停歇道。 秦砚的眼睛眯了眯,口中轻声咀嚼着于明堂的话,神情蓦地凝重了起来:“割肉挫骨之痛?你的意思是说……” 于明堂浑浊的眼眸突然暴精光暴涨:“没错!寒铁之伤虽然能遏制住伤口不让它自行痊愈,但那寒毒却并不会扩散。治愈寒铁之伤,只需把伤口处发寒的地方生生挖去!若是血肉,便挖去血肉,若是骨髓,便挫去骨髓。没了那块如跗骨之蛆的寒毒,自然也叫不得寒铁之伤了。” 于明堂越说越兴奋,仿佛此刻已然有人在他面前被割肉挫骨了一般:“我虽不知苏逍那小儿的寒铁之伤有多严重,不过秦大人既然能亲自放身段请求与我,他的伤口必然不小。以我来看,秦大人若是去治愈苏少将军的寒铁之伤,即便他可以熬过那般万蚁噬骨的疼痛,割肉挫骨的时候寒铁所致的伤口血抑制不住,他也会鲜血流尽最终变成一具人干,还不若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秦砚的眼神凝了凝:“只有这一种方法了么?” 于明堂从干涸的喉咙深处发出“嘶嘶”的低笑声,听起来便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浑身发寒:“只有这一种方法!这也是为何睢阳王会倾尽财力也要铸造出寒铁之刃的原因,乱我大业者,自然是有死路一条,连老天都不会给他半分生机!” “乱我大业者?”秦砚轻笑一声,从地上捡起那串钥匙,动作典雅地轻抚了衣摆上的灰尘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于明堂道,“就睢阳王那暴戾恣睢的性子,所做之事也配被称为大业?” 于明堂的视线紧随着秦砚站起的动作缓缓上升,最终定格在他嘴角的那一抹嘲讽笑意上,心头突然一凛,瞪大眼眸急切开口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是说了要放我出去?还不快些过来将我的手铐与脚镣打开!” 秦砚用修长的食指勾着那串钥匙,缓缓将它伸到了于明堂的面前。 于明堂猛地向前一扑,带着沉重锁链的手将将触碰到那串钥匙时,秦砚却动作敏捷地向后一撤。 锁链与牢笼栏杆激烈的摩擦碰撞声响起,期间伴随着于明堂的暴喝声:“把钥匙给我!你说过会放我出去!” “我是说过会放你出去。”秦砚开口,声音带着淡淡笑意道,“但我却没有说过何时会放你出去。” 于明堂沾满污泥的面容上焦灼之色终于破裂,取而代之的目瞠欲裂的愤恨:“你竟敢戏弄于我?!” “何为戏弄?”秦砚面带不解道,“到了该放你出去那日,我自然会将你放走,你只需静静在这里等着便是,为何会如此愤怒?” “唔。”秦砚眨了眨眼,容色清华的面上故作恍然大悟状,眨了眨眼对着于明堂笑道,“原来你以为我会现在将你放出去?” 于明堂拼尽全力挣扎着伸手向前,面容狰狞到似是想要一口咬断秦砚纤细的脖颈,饮尽他的血肉一般。 秦砚无所谓一笑,将钥匙重新放入袖中道:“原来于老先生一大把年纪了,竟然也会做这般的美梦。这样的美梦,当我还是一个玩泥巴的奶娃娃的时候,便不会再做了。” 刻意将口中方才于明堂形容自己的那几个字重重一读,秦砚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一黯。 只是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快得还未来得及让人捕捉住,它便消散于这恶臭难忍的牢笼之中。转过身去,秦砚向着牢笼门口处步履悠闲地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于明堂拼尽全力的挣扎之声。 只是手腕粗的铁镣自然没有如此轻易被挣脱,于明堂带着悲戚与愤怒暴喝了一声:“秦砚你欺我至此,此生必定不得好死!” 这句话中的每一字如声声泣血,听的人胆战心惊。 秦砚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静静看了于明堂一眼,而后才缓缓道:“不得好死?待我寿终正寝之时,我定会将你的话翻出来笑着品味一番。只是可惜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不知道被埋在何处了。” 于明堂挣扎的动作倏然一顿,这般的姿态仅持续了一瞬,便换来了更激烈的扭动与拉扯之声。 泛着猩红血丝的的眼眸中不甘之意如熔岩般爆裂而出,于明堂哀嚎道:“我于明堂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无冤无仇?”秦砚面上浅笑清雅,眸中却冷光四溢,“也许是因为这段日子活得太过无趣,我也需要找些消遣。” 于明堂一双眼眸倏然睁大,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份不伦不类的答案。 秦砚安静地注视着于明堂原本激烈挣扎的动作渐渐颓废下来,缓缓开口道:“方才得了寒铁的治愈方法太过喜悦,我竟然险些忘记了此番前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一句话毕,秦砚没有留给于明堂时间反应,紧接着继续道:“于老先生在外潇洒了这么久,应该还未忘记自己的儿子于思远罢?” 于明堂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来,面上表情森然可怖道:“你这个时候提他做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思远自始至终都不知情!你若是真的牵连到他,我于明堂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秦砚摇了摇头,看着于明堂笑道:“于大人当年为了一己私利进言屠杀别人满门的手段,我还不屑于去学。于思远不仅不会被此事牵连,相反,待到我们班师归朝之后,于思远怕是还要被太后重重地赏赐。于老先生怕是不知道,当初若不是于思远将你与睢阳王暗中勾结的信件呈上来,我们怕是不能这么快地将你揪出来,睢阳王也不会如此轻易兵败,如今下落不明。在这件事上,于思远可是立了大功。” 于明堂被因为挣扎而被勒出血痕的手腕颤了颤,随着他的头一起缓缓垂了下去。肮脏的头发将他面容挡住,让人看不清神情,于明堂口吻带着悲怆道:“原来……真的是他……” 秦砚神情寡淡地注视着面色颓废满口碎念的于明堂半晌,转身毫不犹豫地出了牢笼大门,在那铁锁重新在面前扣上的那一霎那,秦砚终于忍不住阖了眼眸,轻叹了一口气。 “一百六十七人。”秦砚的心中默念,原本清凉的瞳色渐渐荒芜了起来,如无底的深渊一般,“一百……六十七人……”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章 苏玉离开关押于明堂的监牢,本想先去军帐中将秦砚的话告之苏逍与萧致彦,再差人去伤兵军帐向白青传话。未想到甫一掀开军帐帐帘,便看到白青正在苏逍的床榻旁为他喂药,而萧致彦则坐在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小桌上,单手托腮,定定望着苏逍与白青二人,眸光如染了一片迷雾一般,看不出他在想着什么。 听见苏玉进帐的声音,这三人的视线霎那间都紧紧锁向苏玉,就连方才还姿态懒散的萧致彦也端正了坐姿,张口急匆匆问道:“结果如何?小砚子可从于明堂那边得到什么消息了?” 苏玉合了帐帘,喉咙微微一动,最终绽出一抹欣慰笑意道:“秦大人已然询问到了寒铁之伤的治愈方法,我特意先回来知会你们一声,他过后便到。” 这句话话音一落,在场的人皆不由舒了一口气。就连苏逍的眸光也忍不住颤了颤,似是觉得不可置信。 苏玉一面向卧榻上的苏逍身旁走,一面对着手握着白瓷勺激动地不知该往何处放的白青道:“秦大人还说让你提前将他常用来配药的器皿准备好,他稍后便要用到。” 白青面上的笑容凝了凝,一张带着少年青涩的圆润脸庞亦浮现出一丝疑惑之色。 平日里秦砚与制药有关的一应物事,皆是他亲自打理,每次使用完毕之后就会顺手将它们规划打理好,哪里还需要自己再另外去准备? 白青抬眸偷偷瞧了一眼正在与萧致彦一问一答的苏玉,见她面上并无异样,便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声“是”。 将手中的药碗递给苏玉,白青站起身对着屋内的三人道:“那我这便下去准备着,这汤药虽然只有止血化瘀的功效,但是多多少少可以起到缓解伤口出血的作用,还请苏二小姐趁热喂着苏少将军服下。” 苏玉张口还未说话,便听到苏逍的声音从锦被中闷闷地响了起来:“我自己又不是没手,喂喂喂,喂什么喂!” 苏玉垂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了大半药汤的白瓷碗,柔软指腹一触碗壁上的温度,已然半温不热,想必就方才那么一点药,白青也花了很大功夫才给苏逍喂了进去。 白青蹙了蹙眉,颇为不赞同地反驳苏逍道:“苏少将军背上有伤,这血好不容易才止住,若是自己动手可能会再一次牵扯到伤口。” 苏逍依旧将脸埋在被中,这回却闷不做声了。 苏玉无视了苏逍无声的抗议,端着药碗径直走到苏逍的床榻旁坐下,用白瓷勺熟练地搅了搅碗中的药汁,仰起头来对着白青道:“你且放心,我定会看着他将这药汤一滴不剩地服下去。” 待到白青退出军帐之后,苏逍才从一团散乱的锦被中抬起头来,轻舒了一口气道:“我本以为秦砚那小子已经够讲究的了,没想到他这小跟班比他的事情还要多。” 一旁坐着无聊把玩手中砚台的萧致彦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小砚子那人你也是知道的,平日里那副清高温润的模样完全是假象,这也是你与他厮混熟了,他才会如此关怀于你。否则任你怎么逗,他都懒得搭理你的。” 苏逍轻哧一声:“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带着你的兵蛋子们在山沟里面挖野菜果腹呢。” 萧致彦无所谓一笑:“起码我与他相处地比较融洽,也没有隔三差五的揍他。” 苏逍还要再开口反驳,却蓦地被人从侧旁灌了一勺带着浓浓甘苦味儿的药汁,猝不及防将它吞下,苏逍的脸立时皱成了一团。 苏玉将手中的白瓷勺从苏逍的嘴里面拔出来,又舀了一勺放到他嘴边道:“你有这闲话的功夫,这药早就能喝完了。” 苏逍偏过了头去避开那勺药汤,愁眉苦脸道:“我的小祖宗,你让我自己端着喝可好?这么一口接一口的喂真的是折磨人。” 这句话毕,苏逍还不忘蹙着眉头瞪了萧致彦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般。 面对苏逍眼中显而易见的谴责,萧致彦将手中的砚台放回到桌上嘲笑道:“莫要看我,白青喂你的时候你不喝,我说要喂你你又闹别扭,如今有人能治住你,我偷着乐还来不及。” 苏玉将手中的白瓷勺又向前伸了伸,直接送到了苏逍的嘴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将药灌了进去:“你还是乖乖趴好不要再乱动为妙。军营之中这么多人记挂着你的伤势,你若是自己不将它放在心上,才会寒了我们的心。” 苏逍拧着眉头将那一口药汁咽下,被苏玉这顶大帽子扣得有些头昏眼花:“我保证趴好不乱动,你将药碗给我,我自己往下灌。” “给你药碗你趴着用舌头舔?”苏玉用瓷勺在药碗的边缘轻轻碰了碰,将勺底多余的药汁刮掉,挑眉问道。 苏逍被这句话说得一噎,便被苏玉趁机灌下了第三勺。 白瓷药碗中的汤药渐渐见底,苏玉扶着苏逍重新趴好,将他身~下的床铺垫得更加绵软一些,这才从他的榻边起了身,看向一直坐在矮桌边的萧致彦问道:“萧将军今日怎么一直呆在帐中,难道不用去参加庆功宴?” “我们此刻粮草不足,酒水亦无,将士们更是两夜三日不眠不休疲惫至极,这庆功宴哪里能办的起来?”萧致彦回答道,扫了趴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苏逍一眼,“更何况他的伤势也不知是什么情形,即便有庆功宴,我也喜庆不起来,还不如就在这里等到一切有了眉目,我也能安下心来。” 苏玉的眸光暖了暖:“有劳萧将军费心了。” 萧致彦大手一挥道:“苏少将军与我是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么见外的话下次还是莫要再说了。” 苏玉勾唇一笑,指了指右手上的药碗道:“既然萧将军一直在此处,我便去将这药碗送回给白青,顺便看看秦大人那边究竟是何情况。” 萧致彦点头道:“你去便是,苏少将军这里有我照应着。” 苏玉出了军帐大门,端着药碗向着伤兵军帐方走了几步,脚下便生了几分迟疑。一来苏玉并不知晓秦砚是否已然从于明堂处回来,二来苏玉虽然这几日下来对营地的布局渐渐熟稔,却并不清楚秦砚平日里在何处煎药。这营地如此偌大,但若是想要在其中寻一人出来,怕还是要费一些功夫。 正在暗自思忖要不要重新回到帐中去询问一下萧致彦,苏玉便见到白青一人从放置军饷的军帐中钻了出来,手上拎了一个纸包,圆润白嫩的脸上带着浓浓不甘之色,一路埋着头步履匆忙地便向苏玉这边直直冲了过来,若不是苏玉躲闪的及时,两人怕是要撞到一处。 白青抬起头来,原本便有些发圆的脸颊因为气愤而涨得鼓鼓的,晶亮的眼眸还带着几分湿润,好像刚刚哭过了一般。 伸手狠狠揉了揉眼睛,白青在看清面前之人时,眼眶倏然睁大,脚下又是一个踉跄。 苏玉眼明手快将他扶稳,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 白青飞快地甩开了苏玉的手,不管苏玉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大步向后退开了两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这才垂着头回答道:“没怎么,就是方才跑得急了眼里进了沙子,揉一揉就出来了。” 一句话毕,白青面上挣扎了一番,才又开口补充了一句:“多谢苏二小姐关心。” 苏玉将手收了回来,蹙着眉头看着白青,开口怀疑道:“真的没什么事?我看你方才的样子,似是在与什么人置气。” “确实是眼睛进了沙子。”白青一口咬定道,却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苏玉不动声色地将他发颤的背脊与握紧的双拳看在眼底,抿了抿唇,转了话题问道:“那你这是要去哪里?方才秦大人不是说他一会便来找你,你可见到他了?” “不曾!”白青飞快开口道,“公子他还没有回来,我就是去替他准备了些平日用来煎止血药的材料。” 白青将手中的纸包向着苏玉挥了挥,而后道:“若是苏二小姐没有其他的事情,白青这便接着去准备了。今日的事情繁多,若是白青因为闲聊耽误了公子的事情,怕是要被公子责备。” 白青话一说完,竟然连别礼都未向苏玉行,便脚步匆忙地一路向前走去。 苏玉在秦府中便与白青相识,对他的性子也算是了解。这少年虽然有些时候执拗了一些,却是一个忠心护主的下人,断然不会随着自己的性子对人无礼给秦砚添麻烦。如今白青不耐的情绪表现的如此明显,要么是因为什么事情迁怒了苏玉,要么—— 苏玉的眸光一闪,要么便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致使他对自己态度骤然发生变化的事情。 虽然心中猜不透究竟是因为哪种原因,但联想到方才秦砚刻意将自己支走的那个场景,苏玉注视着白青即将走远的背影,蹙了蹙眉头,张口将他唤住:“你等一下!” 白青停了脚步,垂了头转过身来问道:“苏二小姐可是还有事情吩咐白青?” 苏玉面上不动声色,举了举手上的已然空了的白瓷碗:“我就是想问问你,这药既然已经服完了,药碗该被送到何处去?” “苏二小姐放回到帐中便是,待到白青将一切打理好,自然会去二小姐的帐中将它取走。” 苏玉“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晓了,随后对着白青挥手道:“那我便回帐中等着秦大人好了,你去忙你的罢。” 白青敷衍地向苏玉行了个礼,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抬起过,转身便向着前方走去。 白青如此的态度确实太过不同寻常。 苏玉在原地思忖了一阵子,待到白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将碗随手放在了地上,足尖轻点,步履轻盈的悄然跟了上去。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青一路走的十分焦急,脚下步伐踉跄不说,甚至连周身的情况都没有在意,抬手掀了一个军帐的帘子便走了进去。 入目之处,秦砚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衣席地坐在大帐最中央,在他的身前是一个架在火上的药壶,袅袅白烟在帐中弥漫,将他的容颜氤氲地更加柔和。秦砚一只手轻轻煽动着手中的方竹扇,另一只手微微慵懒地托着腮,分明是最寻常动作,在他做出来却分外赏心悦目。 应是听到了有人入帐的声音,秦砚便停下了手中煽火的动作,随意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抬起眸来看向白青。 白青凝视着那已经沸腾的药壶眸光一滞:“公子不是说要将锦盒中的定元丹为给苏少将军服下,为何现在还用上了药壶?” “定元丹的药效时间少说也有七日的时间,我们此刻身处战地,苏少将军不能无知觉如此长的时间,否则一旦突然军情,只会将他置于危险之地。”秦砚俯起来来看了看药壶的,手中的方竹扇轻摇,将火煽得更大了一些,“是以我打算将它化入药中,以此来中和一下药性。” 白青呼吸一紧,神色随着秦砚的话凝重了起来。 秦砚抬眸,清俊的眉眼微弯笑看向白青继续道:“你现在来的时候正好,我这边已经准备妥帖,你把定元丹给我罢,现在就可以入药了。” 白青脚下的步伐有几分沉重,走得十分不情不愿,在距离秦砚几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却只是眉眼低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劳了。”秦砚的眸光动了动,却似是没有察觉出他的反常一般,放下手中煽火用的方竹扇伸出手来,口吻温和道。 攥着那纸包的手越握越紧,白青垂下眼帘将它缓缓地递出,却在纸包将将碰到秦砚伸出的指尖之时,白青的面上突然露出挣扎之色,手一抖向后退了一步,便将那纸包收回掖在了自己的身后。 “白青?”秦砚维持伸手取物的动作不变,抬起眸来静静看着他。 白青侧过头来避开秦砚的目光,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如堵住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把它给我。”秦砚凝视着白青缓缓开口道。 白青又后退了一小步,垂头清了清嗓子,音调却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我不给!我后悔了,这药公子你不能用!” 秦砚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蹙,向着白青伸了伸手,却没有继续说话。 “那锦盒里的定元丹本就是楚老先生留给公子以防不测的,如今这世上也只剩下了唯一一颗,公子如今又要将它让给别人,可曾想过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测,公子你自己该如何是好?” 秦砚淡然一笑,云淡风轻道:“救命之药,不就是为了救人性命么?我既然无病无忧,无需此药,不如将它给予更需要之人。” “可是苏副将分明不是最需要之人!”白青愤愤不平道,“公子今日不是已经从于明堂那里问出了治愈寒铁之伤的方法,照着他说的去治便是,又哪里非要这颗定元丹?” “你既然与我一同习过医术,也应当知道割肉挫骨的苦痛寻常之人根本就难以忍受。虽然我信以苏少将军的毅力可以坚持下来,可是寒铁之伤本就不能自愈,就连轻微的碰触都会让伤口血流不止,寻常的止血伤药根本无能为力。他本就已然失血过多,此刻若是没有定元丹固体,我去为他割肉挫骨,与亲手杀了他有何不同?” 白青被秦砚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都发不出声音来,最终索性焦急地一跺脚,下颌紧绷道:“不管如何,这定元丹楚老先生耗尽了一生心血也才炼制出了两颗,本就是留给公子的。当年公子将其中一颗给太后殿下服用也就罢了,如今若是公子仍要将他让给别人,白青就是不同意!” 秦砚将自己摊开举着的手收了回来,定定看着白青道:“你也知道这定元丹是我的?” “是给公子自己用的!”白青仰起脖颈强调道,“除了公子,谁都不能用!当年楚老先生临终时白青答应了他一定照顾好公子,如今就不能放任公子为了别人连后路都不留给自己。否则到了九泉之下,白青又有何颜面去见楚老先生?” 秦砚看着虽然动作有些畏缩,面上的表情却十分执拗的白青,轻叹了一口气,放慢了语速道:“你也算是师父半个弟子,当知定元丹的功效究竟为何。定镇血脉,三元归无,重伤时用了可以凭它封住经脉三元,暂续一时性命,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师父当初行医九州,救死扶伤无数,将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看到我分明可以救人,却因吝啬一颗定元丹而任人自生自灭,怕是才会生气。” 白青瘦小的身躯颤了颤,就连额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背脊却越挺越直:“白青素来说不过公子,可军营之中受了寒铁之伤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人,世间被伤痛所困扰的人也数不胜数,公子不去救别人,偏要用这颗定元丹来救苏副将,难道目的真的是公子方才所说的救死扶伤那么简单?” 秦砚嘴角依然轻轻勾着,然而笑意却没有浸入眼底。 白青顿了顿,仰着脖子道:“若是苏副将不是苏二小姐的长兄,若是公子并不认识苏二小姐,公子此时此刻还会将这世间唯一的一颗定元丹拿出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公子这么做,分明就是为了苏家的二小姐!可即便是如此,公子还要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定元丹化入药汤中和药效是不假,难道公子不也是为了将苏二小姐蒙在鼓中?就算是最寻常的丹药,炼制时间也需要七七四十九天,公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出一枚可以治疗苏副将寒铁之伤的丹药,旁人兴许不知道这些,可苏二小姐当初在秦府陪公子一起炼了多少次丹药,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其中的玄机。” 白青原本圆润的脸因为激动而通红,口吻惶急道:“苏二小姐苏二小姐!公子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苏二小姐!当年为了她您亲自服药,如今为了她的长兄您让出自己手中唯一的救命之药,公子你什么时候可以替自己想一想?” “白青!”秦砚面色不变,声音却如染了一层寒霜一般,“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置喙。” 白青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这药给公子可以,但我要将此事告之苏二小姐,公子既然说这是小事儿,那便没道理瞒着苏二小姐。” 秦砚神色沉敛,静静看着白青,未几却突然勾了勾唇角笑出声来,声音如低沉悦耳,却比寒冬腊月的清涧之水还要冷上几分。 “可以。”秦砚缓缓道,“将定元丹给我,你且去罢。” 白青的浑身发颤,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秦砚向白青伸出了右手,五指修长,却苍白到毫无血色,仿佛一块毫无生机的玉石一般,“怎么?这不是你方才亲口说的?” 白青被如刀刃般凌厉的秦砚骇得定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此刻这个军帐之中,除了架在火上“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地药壶,竟然静谧到连两人的呼吸之声也难以听闻。 秦砚就坐在那药汁泛起地袅袅白烟之后,被热气氤氲的眉眼看起来比往日还要柔和,可白青却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颤,就连那腿都忍不住软了起来,若不是他屏着呼吸硬撑着,只怕早已跪在了地上。 就在白青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打算后退出军帐时,帐帘也毫无预兆地一动,被人从外面猛地掀了开来。 白青不由自主地转过视线,因为帐外刺目光亮而眯起的双眸蓦地睁大,瞳孔之中满是不可置信。 一个窈窕身影立在帐门处,帐外艳阳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暖融金色,却也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白青可以清楚地听到身后秦砚呼吸一促,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帐门处那人已然踏入军帐,帐帘在她身后重重合上之时,她的面容终于显露了出来。 依旧一张清丽的容颜,依旧是一双潋滟眼眸,眸中的神情却让人愈发难懂了起来。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二章 帐内的气氛自苏玉进来之后便微妙了起来。 白青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秦砚,却发现他依旧在原地坐着,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苏玉,面上的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方才苏玉刚进来的那一瞬间失态其实是白青自己的幻觉。 苏玉缓步走向秦砚,在与白青擦肩而过时,白青惊觉自己的手心蓦地一空,垂下头来一看,才发现手中分明一直紧攥的锦盒不知何时已然到了苏玉的手上。 苏玉将它举起,侧过头来对着秦砚一字一句道:“定元丹?” 秦砚神色坦然看着苏玉,眸光深邃复杂:“你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 帐内的气氛倏然冷凝了下来,秦砚不主动开口,而苏玉则默默把玩着手中的锦盒。 白青被夹在两人中间有些忐忑不安,却因为秦砚方才的怒火而不敢妄动,只能低垂着头站在原地,额上的汗水顺着他的鼻尖,“吧嗒”一声滴在了地上。 “白青。”秦砚倏然开口,打破了这一室沉寂。 “在。”白青声带颤抖低低应了一声。 “你可以下去了。” 白青突然心头有些慌乱,匆忙抬起头解释道:“公子,我并不知道苏二小姐就在军帐外面!” “我知道。”秦砚淡淡道,“以你的道行,还瞒不过我这双眼。下去罢,这里没你什么事情了。” 白青又侧头看向苏玉,见她依旧垂着头摩挲着手中的锦盒,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下迟疑了一番,终究还是脚步沉重地向帐门外走去。 就在帐帘重新被合住的那一霎那,苏玉手中的动作忽然一顿,将手中装着定元丹的锦盒紧紧握在手中举起,看向秦砚问道:“为何又要瞒我?” 秦砚阖了阖眸,不同于往日他在苏玉面前温雅清润的态度,此刻他的神色清冷,就连声音也平淡无波,仿若他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一般:“苏二小姐既然一直在帐内偷听,那应该也听到我方才的话。这点小事而不足道,自然没有告之苏二小姐的必要。” 苏玉的眸光动了动,深吸一口气问道:“我离开凌安城时,太后对我说过你的师父留给你一样保命之物,让我叮嘱你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动用它。那所谓的保命之物,便是这定元丹罢?” “没错。”秦砚站起身来,走到距离苏玉一步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就着苏玉举起手的动作将她手中的锦盒打开,白皙莹润的手指轻抚着离开锦盒的边缘,露出其中一颗棕黑色药丸,“就是它。” 苏玉抿了抿唇没有出声,盒内那颗药丸色泽莹润,周身浑圆,在锦盒内赤红色绸缎的映衬下,宛若闪着盈盈幽光一般,一看便不是凡物。 秦砚将定元丹从锦盒中取出后退了两步,修长手指一弯一松,它便随着秦砚的动作直直坠入冒着氤氲热气的药壶中,药汁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已然看不见那颗药丸的踪影。 苏玉侧过头望向秦砚,却发现他的面色悠闲淡然,仿佛他方才扔入药壶的不是世间仅有那颗定元丹,而只是一味普通的草药一般。 清淡疏朗的药香味瞬间在密闭的军帐中四溢,苏玉动了动嘴唇,心中有千万句话想要对秦砚说,最终却只是轻吐了一句:“谢谢你。” 秦砚用木勺轻轻搅了搅药壶中的汤药,头都未抬道:“与我来说,以最妥帖的的手法,用最好的药治疗病人本就是我身为医者的职责。这定元丹既然是我的,如何使用自然由我来定,苏二小姐无需言谢。” 苏玉的神色复杂,沉默地注视着秦砚一会儿垂下头来用方竹扇控制着火候,一会儿又探过身去吹散药壶上氤氲着的白雾来察看药汁的浓厚。 自始至终,秦砚面上都是一派闲散悠然,可苏玉却十分清楚自己面前这一壶药究竟有多贵重。 当初太后的三令五申,白青的再三阻止,而秦砚却一意孤行地将定元丹入药,究竟为谁一目了然。 从那避子汤,到当初护住整个苏家的那步棋,再到如今眼前的这壶药……这人究竟对自己还有多少不求回报的好,被滚滚流逝的时光与似是而非的假象所掩埋,蒙了她的眼,让她看不清也猜不到? 苏玉抿了抿唇,若是今日自己没有偷偷跟随着白青来到这个军帐,这件事情她怕是又要被他蒙在鼓中一辈子。 秦砚似是察觉到了苏玉的视线,抬起头来对着她弯起眉眼,精致的容颜因为弥漫的雾气而染上了一层湿润,模糊了他的容颜,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他的视线比往日里任何时候都灼热炽烈。 苏玉匆匆忙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头来在自己身上翻找了一番,拿出一方丝帕递给他道:“擦擦你额间的汗罢,都要滴到药壶里面了。” 秦砚伸手接过,用那方帕子在自己的额间随意按了按,却并不将帕子还给苏玉,反而将它揣回到自己的袖中,口中道:“药已经煎好了。” 苏玉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了一只白瓷碗过来,便见秦砚有条不紊地熄灭了柴火,正将架在火上的药壶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苏玉匆忙将碗递了过去,秦砚抬起头来对着她一笑,这才将滚烫的药汁缓缓倒入了碗中。 “苏二小姐。”秦砚倒完了药,却没有立刻将碗端起来,反而视线却紧紧锁住苏玉,轻唤了她一声。 “怎么了?”苏玉抬眸看他,疑惑问道。 秦砚清华俊朗的面容上笑意不在,眸光亦比平常还要漆黑深邃几分:“关于定元丹,苏二小姐应该还有一事不知情。定元丹有镇定血脉,三元归墟的功效。服了这药之后,苏少将军可能会晕死两到五日不等,期间无知无觉,有可能连呼吸与脉搏都感受不到,我亦是依靠于此,才能为他身上寒铁所致的伤口止血。” 苏玉的睫毛颤了颤:“呼吸与脉搏都感受不到,那岂不是……岂不是与……” “与死了别无二致。”秦砚将苏玉难以说出口的二人缓缓道出,视线不离苏玉道,“五日之内苏少将军必定可以清醒过来,若是苏少将军不醒,我愿以命偿还,只求苏二小姐可以信任我。” “大哥这伤,若是没有你,怕是……”苏玉说到此处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我信你。” 秦砚勾了勾唇角,眸中如有淡淡流光辗转。 “你那我们这便走罢。”秦砚一面道,一面端起药碗,“苏少将军身边应该只剩下萧将军在照看,而萧将军平日里连自己都照料不好,更遑论照顾别人了,我们还是快些过去的好。” 苏玉原本还不信秦砚说的话,可当两人一同回到苏逍的军帐时,苏玉才发现秦砚所言非虚。 甫一掀开帐帘,帐内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便直直撞进两人的耳畔。说来苏玉离开军帐也就只有半个时辰的功夫,萧致彦却不知何时蹭到了苏逍的腿边,此刻正横跨了地上的两张床榻,枕着苏逍的小腿睡得人事不知。 而苏逍倒是自苏玉走之后便没挪过位置,依旧趴在床榻上,只是上半身还赤~裸地晾在外面,睡梦之中还一个劲儿地想要翻身,只是刚一动弹,便只能因为小腿上被人压制的力道而作罢。 苏玉原本还想上前去将萧致彦推下来,只是看到了这般的场景,才知道这人应该也是怕苏逍胡乱动弹最终压到了伤口,才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这两人想必经过三天两夜的酣战已然困极,竟然两人进帐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秦砚端着手中的药碗走上前去,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萧致彦的肩膀。 萧致彦蓦地睁开眼,却看也没看秦砚,翻过身就去紧紧压住苏逍的腿,见他依然好端端地维持着趴着睡的姿势,这才舒了一口气。 苏逍被萧致彦重重地一压,亦是打了个激灵惊醒了过来,口中突然暴喝一声“出兵了”,就要翻身爬起。 苏玉眼疾手快按着苏逍的脖颈将他压了回去,好气又好笑道:“你刚回来出哪门子的兵?给我好好呆着不要乱动!” 苏逍一双还带着迷茫之色眼睛用力地睁了睁,这才反应过来此刻究竟身处哪里,还在不停向上躬上半身的动作僵住,口中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幺妹?” 苏玉点了点头:“秦大人已然问到了寒铁之伤的治愈方法,现在就为你治疗。” 萧致彦方才在苏逍的挣扎间被他在脸上狠狠踹了一脚,此刻正捂着右腮怒看向他,听到苏玉这话,也将视线转向秦砚手中的药碗,开口问道:“难道这寒铁之伤喝药就能治好?” “治疗寒铁之伤,需要将身上被寒铁所触发寒的地方全部剔除,是肉割肉,是骨挫骨。”秦砚解释道,“依照我方才的查看,苏少将军并未有骨伤,所以待我将他背上发寒的地方割去,伤势便可逐渐痊愈。而这药对于镇痛止血有奇效,苏少将军需先行服下,待药发挥功效之后,苏少将军会陷入昏迷,我会趁着那时行刀。” 秦砚口中说得云淡风轻,而萧致彦却听得打了个寒颤,目露同情看向苏逍。 苏逍神色倒是十分平静,接过秦砚递过来的药碗,话也不多说,仰起头来便将碗中的药汁全部喝干。 苏玉一直定定凝视着苏逍的神情,见他将空碗放在一旁,心中既紧张又有些松一口气。 秦砚将苏逍重新扶回到床榻上趴好,而后转向帐内其余二人道:“这里只有我一人就够了,你们二人今日忙碌了一天,应是也十分累了,还是各自回去休息罢。” “既然小砚子说了没问题,那我也确实可以放心了。”萧致彦起身,在路过苏逍时,却在他的左肩上轻轻拍了拍,声音低沉道,“好兄弟,撑住了!” 苏逍嫌弃地冲着萧致彦挥了挥手:“战场上摸爬滚打都过来了,这点小伤算的了什么?” 萧致彦深深看了苏逍一眼,爽朗一笑,这才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帐门。 苏玉在苏逍的身旁跪着,看着神色轻松的苏逍与表情温润的秦砚,有些犹豫。 “你也走罢。”苏逍轻轻抚了抚苏玉的额前的碎发道,“割肉挫骨必然十分血腥,我可不想让你以后每次看到我,便想到我今日浑身血淋淋的模样。” 苏玉抿了抿唇,低声轻唤了一声:“大哥……” 苏逍轮廓俊朗的面容上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张了张口想要继续说话,却忽然觉得脑中晕眩,眼前隐隐发黑,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在一瞬之间都突然流逝了一般,覆在苏玉额头的手因为脱力而猝然滑下,指尖还能隐约感觉到她脸颊上温热的泪水,想要再开口安慰她一句“莫要哭了”,却发现连张口的力气也没了。 胸口如被一座大山狠狠压住一般闷得难受,就连呼吸都觉得吃力,苏逍强忍着突然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倦意努力睁了睁眼,入目处是苏玉面上挂着凌乱的泪痕轻抚着自己脸庞的画面。 “大哥!”苏玉分明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却轻拭着他干涸的眼角,口中带着哭腔道,“莫要怕,莫要怕,这五日我会一直守着你。” 这丫头…… 苏逍不敢阖眼,想要笑,却无力到弯不起嘴角。 “只五日,待到你伤好了,我们便一起回凌安。” 五日便五日罢。苏逍心里想,本来也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便由着秦砚这小子折腾这么一回。 苏玉的声音渐渐发尖颤抖起来,刮的人心生疼。人分明就在他的身边,手还扶在他的肩头,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忽远忽近,让人听得不真切。 苏逍此刻已然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在意识开始模糊,眼帘忍不住阖上的时候,听到秦砚的声音远远传来。 “药见效了。”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三章 萧瑟夜风送走了夕阳,即便当头还有一轮皎皎皓月,却依然寒气凛冽。 白青整个下午都在军帐中帮配合着秦砚为苏逍治伤,出了一身汗不说,哪里会察觉到外面温度猝降。当他将拎着沾了血渍的杂物从帐中出来时,正好被一阵猛烈寒风吹了个正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睢城这鬼地方!”白青一面哆嗦着,一面将方才干活时挽到胳膊上的衣袖重新放了下来,“出太阳时还挺暖和,太阳一落便能将人冻成冰。” 向着有些发僵的手上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白青正准备继续向自己所住的军帐中走,余光便在前方不远处瞥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清丽容颜,窈窕身姿,温婉的眉目映着头顶的皓月,宛如从最精致的工笔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这营地之中本就只有一个女子,更何况这人身上所着的衣物与自己白日里见到她时一样,白青自然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因着定元丹一事,白青其实多少对于苏玉还有些怨怼,此刻见了她,脚下就如抹了油一般想要匆匆离开,可哪知前脚还没有抬起来,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白青轻叹了一口气,脚下的步伐被他硬生生地一拧,不情不愿地一步步向苏玉走去。 苏玉倒像是没有注意到白青的表情,一直默默注视着白青走到自己的身旁停下脚步。 “苏二小姐。”白青也没有抬头看苏玉,敷衍地对她行了一礼。 苏玉抬手一扶,白青的礼便只行了一半。 抬头诧异看向苏玉,白青这才发现她面上虽然一派云淡风轻,可眸光却辗转万千,让人读不懂她在想什么。 “苏二小姐……”白青直起身来挠了挠头,“公子不是说了让苏二小姐去萧将军那边休息,苏二小姐怎么这个时候了还站在帐外?” 苏玉却没有直接回答白青的话,反而以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压低声音道:“我们还是去旁边说罢,莫要扰了帐内的秦大人。” 白青侧过头去一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军帐帐帘,摇了摇头道:“不要紧的,公子正在为苏少将军处理伤口,在这种时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的。” 苏玉的眸光动了动,随后轻笑道:“也是,你比我更加了解他。” 白青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苏二小姐原先是最了解公子的,白青跟了公子十多年,都比不上苏二小姐。只是如今最不了解公子的,也是苏二小姐。” 苏玉垂了眼眸,没有说话。 白青虽然嘴皮子利索,但是平日里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般模样,秦砚便把握到了白青的命门,没想到苏玉也将秦砚的神态学了个九成九,剩下的那一点还是因为两人长得不一样。 垂下头低咳了一声,白青放软了口吻问道:“苏二小姐方才叫我,所为何事?” 寒风拂过,苏玉拢了拢被吹散的碎发,问道:“你方从帐中出来,是否知道大哥他现在如何了?” “苏副将有定元丹护身,更有公子亲自执刀,苏二小姐莫要担心了。” “这便好。”苏玉轻吁了一口气,而后问道,“那他呢?” “谁?”白青心念一转,明知故问道。 “秦大人。”苏玉神色坦然,“自我离开帐中少说也有两个多时辰,就连炊事的号角也响了好一阵子,却完全没见你们谁出来。” 说到此处,苏玉轻叹了一口气:“他是不是到了现在也滴水未进?” 白青原本也在为这件事干着急,自秦砚开始为苏副将处理寒铁之伤,已经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两个多时辰了。从一开始白青还在暗暗赞叹自家公子精力好,如今却急得恨不得能替他喝上两口水,用上一口膳。只是这劝说的话白青还没有说出两句,便被秦砚打发出帐休息去了。 秦砚这人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清朗温润十分好说话,只是一旦认真做起事来的时候,旁人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见的。 听到苏玉口吻中对秦砚的关怀之意,白青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在帐内备了些吃食,只是公子一直忙到现在,还没顾得上用膳。” 苏玉轻叹了一口气:“秦大人可说了究竟何时结束?” “公子他没有说……”白青回答道。 又一阵冷冽的夜风刮过,白青忍不住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甚至能听到自己上下牙齿冻得轻撞的声音。 瞥了一眼苏玉身上单薄的衣裳,白青忍不住道:“夜里风这么大,苏二小姐还是莫要在这等着了,待到公子出来了,我去萧将军的帐中通知你们二人便是。” 苏玉摇头拒绝道:“我此刻无论去哪里都不可能安心,不若就在这帐外候着。一来这边有消息可以第一时间知道,二来我方才对大哥承诺一直陪在他身边,自然不能食言。” 白青看自己也劝不住苏玉,暗忖了片刻,建议道:“要不这样,我那里还有一件公子平日里穿的大氅,拿过来给苏二小姐罢,即便苏二小姐不觉得冷,好歹可以挡挡风。” 苏玉这回倒是没有拒绝,对着白青感激道:“那便有劳了。” 白青的军帐距离秦砚并不近,这一趟来回也花了大半盏茶的功夫。除了秦砚的那件大氅,白青还拿了一块已然干得发硬的肉干递给苏玉,挠了挠头道:“听方才苏二小姐的口吻,应该也是一直在这里守着,这是我方才从同帐的后勤兵那里要过来的肉干,虽然口感不好,但是吃着顶饱。” 苏玉的睫毛颤了颤,从白青手中将东西接过,感激笑道:“多谢。” 白青挠了挠头,青涩的面庞露出一丝羞赧:“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苏玉将秦砚的将那件月白色的大氅抱在怀中,大氅衣襟处柔软的皮毛嵌入指缝中,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新药香:“你也快些回去吧,这外面确实不算暖和,今日在帐中忙了这么久,你必然也累了。” 白青打了个寒噤:“那我便先走了,苏二小姐在这边守一会儿便也去休息罢,睢城不比凌安,夜间只会比现在更冷。” 苏玉将大氅披在了自己肩上,对着白青点了点头。 白青向苏玉行了别礼,刚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停下来转身对着苏玉道:“有公子在,苏少将军一定会没事的。” 苏玉的眉眼弯了弯:“我知道。” 不是承你吉言,不是感谢,而是一句对于秦砚带着无比信任的我知道。 白青微微诧异,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上也挂起了憨憨笑意,挠了挠头,这才转身向自己的军帐走去。 此时的军营之中已然万籁俱静,营地中将士们因为连日来的苦战,大多数都在帐中休息,仅有极少数出来闲逛的,说话声音也是低声细语,甚至比寒风在耳畔咆哮的声音要小上几分。 苏玉也不知此时究竟是什么时辰了,只觉得距离白青离开已经过了许久,天色却仍是一片漆黑,远处的群山影影绰绰,完全没有黎明将至的迹象。 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一些,苏玉起身走到秦砚的帐外停住,伸了手将要掀开帐帘,手却僵持在了半空中。 “罢了。”苏玉口中呢喃道,将手缩了回来。 哪知话音方落,帐帘却从里面被人轻轻掀了起来,露出秦砚带着浓浓倦意的一张脸。 “苏二小姐?”秦砚阖了阖充满了细密血丝的眼眸,开口疑惑问道。 苏玉紧了紧捏在大氅衣襟处的手:“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了?可是忙完了?” 秦砚扫视了苏玉冻得发白的手指,蹙了蹙眉,攥住苏玉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近了军帐。 一股暖意伴随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至,眼前军帐内摇曳的烛火本是十分昏暗,但在苏玉看来却有些刺目。眨了眨有些酸痛的双眼,苏玉匆忙将视线转向床榻,便看到苏逍依旧维持着平趴的姿势,秦砚已经将他的伤口处理好,苏玉此刻看不出任何异常。 而苏逍的身旁是一个盛满水的木桶,此刻水的颜色已然变成了赤红色,看起来怵目惊心。 苏玉转回视线,便直直撞进了秦砚那双墨黑如渊的眼眸中。 “怎么了?”苏玉疑惑问道,随后眼神一凝,“可是大哥他……” “苏少将军无事。”秦砚破天荒地打断了苏玉的话,定定看着苏玉,随后轻叹了一口气闷闷道,“罢了,我早该想到的。” 秦砚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喑哑,转身从身旁的矮桌上提了茶壶为苏玉到了一杯热茶。 苏玉却对着秦砚摆了摆手,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放到一旁:“你自己留着喝罢,我不渴。” 秦砚笑了笑,将茶盏塞到了苏玉的手中,转身又为自己到了一杯,坐下来浅浅啜饮了一口,缓缓道:“待到五日之后苏少将军醒来,伤口会愈合一些,到时候他应该也会好过一些。”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四章 苏玉点了点头:“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秦砚又啜了一口热茶,随后缓缓道,“既然苏少将军已然无事,你还是早些回萧将军那里休息罢,此时已然寅正,也没几个时辰能睡了。” “竟然已经寅时了。”苏玉呢喃,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秦砚柔和眉眼下那片疲惫的阴影,开口反驳道,“为何要我回去休息?按理说你已经搬去了萧将军那里,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你走才是。” 秦砚瞥了苏玉一眼,忍不住低声笑道:“我确实已经搬了过去。只是因为我将定元丹化入了苏少将军的药汁中中和药性,是以我也无法确定苏少将军究竟何时可以醒过来。若是他醒来的时候我不在身旁,多少会有些危险,所以我还是要在这里守着他。” “这不行。”苏玉断然否决道,“你今日为大哥医治已然十分消耗精力了,而且萧将军此次回来又带回了几千伤兵,明日你必然比今日更加繁忙。若是你真的如此不眠不休的连轴转,只怕伤兵们的身体没好,你便先病倒了。” 说到此处,苏玉又握了握手中秦砚递给自己的那个冒着暖气的茶盏,抬头瞥向帐中空出来的另外一个床榻道:“既然大哥这边确实需要你照应,你就睡在这帐中罢,我在这里守着下半夜,若是大哥真的醒了,我再叫醒你便是。” “也好。”秦砚思忖了一下,回答道。从矮桌前起身走到苏逍身旁的空床榻上。将身上沾了血渍的外衫褪下,秦砚侧过头来对苏玉叮嘱道,“我只睡一个时辰,还请苏二小姐到了卯时便将我叫起来。” 苏玉点头应了,催促道:“既然只有一个时辰,你就快些睡,莫要再啰嗦了。” 秦砚无奈一笑,翻身躺了下去。 经过六七个时辰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秦砚想必已然累极,苏玉只觉得他方一沾上枕头,耳边便传来了秦砚清浅沉稳的呼吸声。苏玉将手中已然冰凉下去的茶盏轻轻地放回到矮桌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床榻前。 苏玉依然记得自己出帐时苏逍满身是血的模样,此刻他上半身缠满了绷带伏在那里,看起来竟比自己离开时要精神了一些。动作轻柔地为苏逍打理好有些蓬乱的头发,苏玉静静凝视着苏逍,此刻的他紧阖着双眼,棱角分明的面庞没有任何表情,安静到完全不像是他。 苏玉的手抚过苏逍棱角分明的面庞,停在苏逍的鼻子下方。 没有呼吸。 无声轻叹一口气,手又滑到了在苏逍的颈间——亦没有脉搏。 苏玉离开凌安来到睢城也才过了短短几日而已,可就在这几日,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总觉得如过了一年那般漫长。只是一年之前,二哥与大哥都安好,虽然当时自己住在秦府不能常常与他们相见,彼此却也过得和乐安康,哪里像是现在这般。 在今日以前,苏玉从未听说过定元丹这样的丹药。事实上,若拿出这颗定元丹的不是秦砚,苏玉也断然不会同意将如此匪夷所思的东西用在苏逍的身上。如今看来,这颗定元丹必非凡品,而秦砚却毫无任何犹豫地将它给了苏逍。 心中对于秦砚做法,苏玉不是不感动,甚至除了感动,还有一丝别的感情掺杂在其中,苏玉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是什么。 今日白青有一句话说的太对,和离之前苏玉有多了解秦砚,如今秦砚于她来说便有多陌生。苏玉一直以为变的那个是秦砚,却没想到这人自始至终都在自己的身边。反而越走越远的,却是苏玉自己。 将手从苏逍的脸庞缩回,苏玉站起身来走到军帐门口,轻轻将帐帘掀开了一条缝儿。 初阳从远山的顶部露出一抹尖尖角,天边已然开始慢慢泛红,正是卯时到了。 苏玉回眸瞥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秦砚。这人虽然睡下,可眼底白皙肌肤上的那层浓重阴影仍没有退去,整个人如浸泡在了浓浓的疲倦中一般。 没有依秦砚睡前叮嘱的那般将他唤醒,苏玉尽量不发出分毫声音撩起厚重的帐帘,抬头望向帐外远处那片壮丽的红霞。 出于保暖的目的,军帐的帐帘都是用最上乘的毛毡所制,质地浑厚结实。苏玉只是单手举了一会儿,便觉得右臂有些发酸,正想送了帘子直接回到军帐中继续坐着发呆,手上却蓦地一轻。 有人从她的身后为她将厚重的帐帘掀了起来。 苏玉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谁。 “我第一天来到睢城时,便见到了这里的初阳前的朝霞。”身后传来清冷好听的声音,带着一丝似醒未醒的鼻音,宛如潺潺清涧之水般漫过人心,“与凌安的钟灵毓秀不同,这里大漠荒山,日出也更加震撼人心。” 苏玉没有转过身去,点了点头轻声道:“只可惜我来这里这么些天,竟然没有在黎明时分出来远眺一眼朝霞。” “今日不就看到了么?”秦砚将帐帘抬得更高一些,声音响在苏玉的头顶,带着温柔的笑意。 “你何时醒的?”苏玉在这时回眸微仰起头来看向秦砚的侧颊,却在视线与他相对的时候不由一怔。 此时的初阳虽然依旧带着夜风的清寒,却将入目处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颜色,包括身后之人容色清华的面庞。 秦砚抬起手,温柔地为苏玉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就在刚才,你从我身边离开去掀帐帘的时候。” “我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苏玉目露自责道,“却没想到吵醒你的人反而是我。” 秦砚摇了摇头,如点漆般漆黑的眼睛深深凝视进苏玉的双眸道,意有所指道:“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其实睡不睡都无所谓。” “我没打算走。”苏玉勾了勾嘴角,转过身去重新瞭望向已然铺了漫天的灿烂朝霞,“我确实是想走出帐外看看不同的朝霞,它们也正如你所说的那般,与凌安完全不一样,也许比凌安波澜壮阔,也许比凌安震撼人心,但是那又能怎样呢?” 苏玉垂下头来笑了笑:“凌安已然驻进了心中,别容不下其他的朝阳了。” 身后的秦砚久久无声,就在苏玉以为他站着睡过去的时候,厚重的帐帘突然一落而下,眼前才露出小半边脸的初阳便倏然从视线中消失,苏玉觉得自己的腰间一紧,垂下头来一看,却是秦砚修长的双臂将她从身后紧紧揽住。 面上惊诧之色一闪而逝,苏玉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没做,任由秦砚用下颌轻轻抵在自己的肩头。 “秦……”苏玉一顿,却将后面的官职略去,轻轻唤了一声,“秦砚。” “嗯。”秦砚声音低不可闻,呼吸起伏也比方才紊乱了许多,“你方才……” 秦砚说到这里一顿,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方才是在回答我的话么?” 苏玉顿了顿,将手盖在秦砚的手上:“是。” 秦砚将苏玉揽得更紧了一些,气力大到苏玉几乎以为他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胸口一般。 直到苏玉面上的红晕要挂不住,想教让他松手时,才听到秦砚继续开口,温热的气息在耳畔轻轻拂过,吹散了方才帐外的那丝清寒,不知将谁的心拂地一悸:“所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么?” 苏玉却没有回答,扣着秦砚的手向两边松了松,开口道:“你让我转过身来。” 秦砚的手确实松了,却揽着苏玉的腰身没有放开。苏玉在他的双臂间转过身来,这才终于望见了秦砚的面容。秦砚表情上看似从容平静,苏玉却从他的眸中看到惊涛骇浪在呼啸翻涌。 轻抚上秦砚眼窝处那层深深的阴影,苏玉清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狡黠笑意:“秦大人若是觉得此刻还未睡醒,不如再去睡……” 秦砚的眸光倏然一动,浪涛在这一瞬间倏然平息,伸手一把将苏玉的手捉住锁紧在背后,向上勾起的唇不由分说便压了下来,紧紧攫住了苏玉。 苏玉后面的话被他急切地吞噬,在胸腔之中化成一缕低不可闻。秦砚灼热的唇在苏玉的唇间辗转轻吮,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苏玉面色潮红,右手在秦砚的束缚之下动弹不得,便只好用左手轻轻抵住他的胸膛。 秦砚却并未将苏玉松开,反而以右手附上她瘦削的背脊,将两人身体的弧线贴合得更加密不透风。 耳畔便是秦砚灼热的呼吸,每一次都轻触到苏玉烧红的耳垂处,苏玉浑身战栗,身体不自禁的向后退缩,却无论如何都躲避不过,每一次后退,都迎来那人更加的肆无忌惮,最终只能瘫软着向军帐寻求支撑。 只是苏玉与秦砚都忘了背后便是军帐的帐帘,哪里容得起半分哪倚靠。 帐帘被靠得猝然大敞,两人皆重心不稳间不由向外倒去。秦砚的眸色在千钧一发之际恢复了清明,揽着苏玉猛地一转,将她紧紧护住,自己硬生生地垫在了苏玉的身~下。 一阵天旋地转,苏玉压在秦砚的身上相叠着倒地。喘息之声平息,苏玉阖了阖眼,入目处除了秦砚微有些尴尬的清俊面容,还有一人被漫天霞光照出的淡淡身影。 苏玉眸色迷茫地抬起头来,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五章 “啧!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萧致彦口中一声轻叹,视线细细逡巡着两人的姿态,最终定格在秦砚的表情上,揶揄道,“虽然现在时辰尚早,但是你俩也好歹也该收敛一些。” 苏玉面上的红晕放落了下来,便又被萧致彦说得连耳垂都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强装镇定自若地从秦砚身上起来,苏玉顺手将他拉了起来,这才对着萧致彦道:“萧将军怎么来的这么早?” “不来这么早,也不就错过了这番好戏?”萧致彦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 秦砚动作斯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头也不抬道:“起这么早也不是他所愿,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是觉少一些。” “你!”萧致彦气得咬牙切齿。 秦砚面上挂着怡然笑意,看向萧致彦问道:“你一大早来这里,可是来看苏少将军?” 萧致彦不解气的轻哼了一声,这才正色道:“来看苏少将军只是其一。近日一直无暴雨,我便派了几名士兵去巡查道路,方才他们回来禀告,黎山的山路已经基本通畅。” “那岂不是可以归还凌安了?”苏玉的眼眸先是一亮,随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下来,眸中的喜悦与担忧掺杂。 萧致彦亦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开口问道:“苏副将身上的伤如今如何了?可受得住这般的路途颠簸?” “按理说是可以的。”秦砚沉吟了一瞬,这才缓缓答道,“我昨日给他服用的药可以封住三元,他身上血脉不通,自然也不会因为行路而流血不止,只要路上小心一些,完全可以平安到达凌安。只是……” 话至此处,秦砚顿了顿,继续答道:“只是我们此番整军动身需要时间不说,到达凌安必定不止花五日的时间,若是在这其间苏少将军的身体的药力过了,那便麻烦了。” 萧致彦闻言沉吟:“那……如果我派一路先行军立刻护送着苏副将回凌安,是否更为保险?” “还是会有危险。”这次回答的却是苏玉,“既然大哥有伤在身,必然以马车行路比较稳妥。” 马车的速度到底比不过单骑,甚至连普通行军的速度都比不过,在场之人都与兵马打过交道,自然没有不清楚的道理。 萧致彦陷入了沉默。 “不若这样罢。”秦砚建议道,“我们与大军一同离开营地,到达最近的城镇我们便分道扬镳。” “我们?”苏玉睫毛一颤,转向秦砚诧异道。 “我与你。”秦砚清华容色上浮出一抹温柔笑意。 “那就照你说的做罢。”萧致彦轻叹了一口气,“城镇之中药草丰裕,条件也会比营地里强上许多,也算是最稳妥的办法了。到时候我留一队精兵给你们,关键时刻也有个照应。” “精兵也不宜过多,否则反而醒目。”秦砚道,“十来人足矣。” 萧致彦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办。” 目送萧致彦离去之后,苏玉转向秦砚,眸似秋水:“你要随我一同留下来照顾大哥?” 秦砚回答地一本正经:“苏少将军的伤势不轻,自然不能缺了我的照顾。” 苏玉抿唇一笑,眸中露出一抹促狭:“没有别的原因了?” “我也不能缺了你。”秦砚抬手,轻轻抚上苏玉的面颊,温柔神色似是能将一切融化一般,“待我们回到凌安,我便重新去苏府提亲。” “说得倒是轻巧。”苏玉轻哼了一声,转身避开了秦砚的掀了帐帘进帐,以帐帘掩住大半个身子,只留一双潋滟的眸子在外面笑睇着秦砚,“你应该不是不知道,父将帮我拒了那么多上门提亲的人,你以为你去提亲,父将就会同意么?” “苏老将军一定会同意。”秦砚笃定道,随着苏玉进了帐内,瞥了一眼依然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苏逍,前一刻的气定神闲便瞬间化为了苦笑,“我该担忧的,怕是只有苏少将军。” 即便秦砚口中这么说着,可照料起苏逍来却半点不含糊。当白青整理完毕一应事务来到来到军帐时,秦砚正一袭月白锦衣坐在苏逍的床榻旁,动作熟练地为苏逍包扎伤处,而苏玉则一面将帐内零散的物件归拢起来放到檀木箱中,一面侧过头来与秦砚说着什么,两人有说有笑,神色惬意。 对于这两人之间相处态度的转变,白青虽然不知个中内情,但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家公子对于苏家二小姐如何,白青作为旁观者都无法不动容,更何况是苏二小姐还是局中人。 虽然对于定元丹一事白青依然无法释怀,但现今看来这定元丹既救了苏逍的性命,又促成了这一段好事,倒也不算是浪费。 向着帐内二人行了一礼,白青走到秦砚的身旁:“公子换了白青过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白青做的?” 秦砚停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对着白青道:“明日清晨我们整军出发的消息,你应该也收到了。” “方才刚刚收到。”白青看向正在整理衣物的苏玉:“白青这就去帮着苏二小姐一同收拾。” “这倒不必。”秦砚道,“苏少将军的伤势不宜远行,我们只与萧将军同行至黎城,能用上的东西并不多。你且将我们来时的那辆马车布置一番,寻两匹好马,务必舒适平稳,我们明日清晨随着萧将军的大军一同出发。” “明日清晨?”白青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倒也时间充足。 白青应了一声是,转身出了军帐没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回过头来一望,却是苏玉从军帐中出来。 不知苏玉此番所为何事,白青停了脚步,躬身对着她又行一礼。 苏玉走近白青,将他拉至了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观望了四周之后,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既然已经跟了秦砚十来年,当年秦大人随着楚老先生习医之时,你也是随同他一起的罢?” 白青被苏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道:“白青一直是楚老先生的药僮,待到公子来了之后,楚老先生便将白青给了公子。苏二小姐为何问这个?” “为定元丹。”苏玉神色坦然回答道,“定元丹如此贵重,我自然不能便这样白白将它用掉。你既然一直跟在秦砚的身旁,兴许能知道它的药方,待到我归苏府之后,便命人去四方寻药,即便无法将它炼制出来,好歹也能将齐备的药材还给秦砚,这样也算是安了我的心。” 白青如曜石一般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这件事情苏二小姐为何不去直接问公子?” “我问了。”苏玉苦笑道,“他却说这本就是小事,要我莫要再放在心上。” “公子也太过实诚了一些。”白青小声嘀咕道,“若是我,便将珍贵的药材全部列个单子出来,让苏府一个一个去寻。” 苏玉失笑:“那你可莫要诳骗与我。”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哪里敢真的骗苏二小姐,若是教公子知道……”白青打了个寒颤,转了换题道,“这定元丹的药方白青在帮楚老先生配药的时候确实见过,只是时隔久远,哪里能一一记住。” 苏玉眸光一亮:“那你便将能记住的都说与我。” 白青挠了挠头,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庞上眉头紧蹙:“其他的药材倒也寻常,我依稀记得其中最难觅的一味药名是赤红寸香草,且入药的不是它的花叶,而是其花蕊,这赤红色的寸香草本就已经绝迹,更何况还要收集起足够的花蕊来入药,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苏玉抿了抿唇:“你可还记得它长得如何?” “我当时也仅看了它的花蕊。”白青遗憾地摇了摇头,突然眸光一亮道,“不过我听楚老先生说过这赤红色的寸香草在百余年前还是十分常见的,只是因为它无论是茎叶还是花朵与果实都有剧毒,即便是平常的碰触,轻者会发红斑,重者甚至会心力衰竭已至毙命,是以才渐绝迹的。我估摸着年代久远的医术里应该能找出它的图鉴来。” 苏玉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待我回到苏府,便派人去寻它。” 白青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苏玉疑惑问道。 白青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定元丹世间仅有,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药材难觅,楚老先生于浸淫于丹药几十年,穷其一生也才炼成了两颗而已。苏二小姐即便寻到了赤红寸香草,也未必能炼制出定元丹。” “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试。”苏玉嘴角轻轻弯起一抹笑意,轻吐了一口气道,“这样,也算了解了我的一桩心事。”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六章 黎山道路既然已经通畅,自然不若苏玉初到时一路走来那般费时费力。清晨出发,此刻才方至午时正,宁国班师回朝的大军便已经抵达黎城城门口。 身为副将的苏逍昏迷不醒,萧致彦一人掌控着几十万大军,自然不便入城,便只能在城门口处与秦砚苏玉二人道别。 从枣红色的铁血战马上一跃而下,苏逍掀开苏玉与秦砚二人所乘的马车车帘,对着二人沉声道:“保重!” 秦砚温润眉宇比漫天的云舒云卷更加恬淡清朗:“你也是。” 萧致彦爽朗一笑:“我为你们二人留下了十二名精兵,虽然如今萧山军与苏家军都是宁国大军不分彼此,但我想着苏二小姐毕竟与苏家军相熟稔一些,这些人便全部是从苏家军中挑选而出的。” “多谢萧将军。”苏玉对着萧致彦福了福身,“副将昏迷,监军不在,这一路上辛苦萧将军了。” “都是小事儿。”萧致彦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待归还凌安,我会将事情的经过解释与太后殿下的。” 秦砚点了点头:“战报业已发出,我已将于明堂一事在战报中详细禀报与太后殿下。” “你倒是了解我,知道我想来不耐烦应付此事。”萧致彦道,眸中冷意一闪而过,“于明堂我便将他直接带回去了,到时候无论是太后亲自发落还是将他交给苏老将军,他都活不过今年秋后。” “那也是他自食自果。”苏玉淡淡道。 秦砚执起了苏玉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握了握,对着萧致彦催促道:“你一会儿不是还要安排士兵去城内采办?还是快些办正经事儿莫要在我们这边凑着了,否则今日又要在哪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露宿了。” 萧致彦那双乌黑清凉桃花眼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一瞥,眸中泛起一抹似笑非笑来:“嘿,小砚子这是还未入城就嫌我耽误你的良辰美时了?那好,我这便走,省了有人觉得我碍眼。” 话音一落,萧致彦竟然倏地将撩起的马车车帘放下,随后便是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苏玉眨了眨眼看向秦砚,潋滟似水的眼眸带着一丝迷茫与吃惊。 秦砚的眉眼弯起,拍了拍苏玉的手,白皙光洁的下颌向着帐帘仰了仰,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口中发出一丝低微短促却又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声。 果不其然,方才还紧阖的帐帘被人毫无预兆的掀了起来,萧致彦只将自己的脑袋探了进来,侧了侧头看向马车车厢内坐姿端正的二人,脸上的失望之色尽显。 苏玉从秦砚身侧探出身来望向萧致彦,笑意盈盈道:“萧将军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萧致彦低咳了一声,大言不惭道:“我的两个好兄弟都落在这马车上了,只是一个走不得,一个不愿走,真是让人头疼。” 秦砚对着马车前方驾车的白青唤了一声:“驾车罢。” 马车的内厢微微一晃,立刻便向前行驶了起来。 萧致彦匆忙缩回头,双手将马车木质的车壁紧紧一扒,对着前方大喝了一声:“吁——” 前方的马车却停也不停,就这般扬尘而去,径直向黎城驶去。 虽然前一阵子的爆发的战事,战事却未祸及到黎城,是以睢城有多有百姓来到临近的黎城避难。如今战事虽然结束,却也不少人在此处安置了下来,是以此刻黎城正午的街道上,竟比当日苏玉到来时还繁华了不少。 白青驱着马车按照苏玉的指点,好不容易才在黎城中找到了那唯一的客栈。 马车将将挺稳,客栈的店小二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抬手一见从车上下来之人的容貌,先是惊叹了片刻,随后视线便定个在了苏玉的面上,嘴唇张了张,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苏玉先是将帐帘掩好,确保寒风不会漏进车厢吹到了苏逍,这才对上了店小二的目光,忍不住捂唇轻笑道:“小二哥。” 店小二一拍脑门:“姑娘你莫不是那个前些日子像我打听如何入山的姑娘?” “正是我。”苏玉道,转身对着秦砚解释道,“当日我来这边寻你们,在这间客栈落了脚,便是这位小二哥好心为我准备了路上所需的干粮,还为我指点了道路。” 秦砚闻言,对着店小二温文有礼一点头,口中道:“多谢小二哥当日的照拂。” 这店小二在客栈中跑堂也有几年了,虽然面上看着憨厚老实,眼力见确实一等一的好。方才这两人甫一进店铺,店小二便觉得这二人相貌标致出尘,必然不是什么小人物,如今在看两人的芳兰竟体的举止,与说话间的神态,更加能确定这两人不仅来头不小,关系必然也匪浅。 想通了这茬,这店小二面上的表情便更加憨态可掬了起来:“不知二位今日来小店,是为了……” “我们因尚有事情要办,便打算在黎城落脚几日,不知小二哥这边可还有空房?”秦砚温声问道。 店小二口中轻轻“啧”了一声,面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这可真不巧了,这几日从睢城通往黎城的山路刚通,黎城便又迎来了一大批难民,就连我们小店也客满了,实在是没地方给二人贵客住了。” “这仗不是都打完了,怎还会有睢城的百姓来这边避难?”苏玉疑惑道 “这谁能知道仗又何时会打起来呢?这仗何时打如何打不还是……”店小二用手指了指天,压低了声音道,“向我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既然得不到风声,那当然是避得越远越好了。” 秦砚张望了一番四周,问道:“这附近除了这件客栈,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供我们落脚?” 店小二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黎城本就是个小县,怕是没有别的地方了。” 说到此处,那店小二建议道:“看两位一路风尘仆仆应该也已经累了,要不两位先进我们大厅来,就算是吃吃茶歇歇脚,也比在外面站着强不是么?” 苏玉与秦砚对视了一眼,正要回答,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一声响亮的呐喊:“秦姑娘!” 秦砚的眉头微微一蹙,而苏玉却眨巴了一下眼睛,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条街上除了自己,却没有合适被称为“姑娘”的女子。 那人再接再厉,声音虽然带着急喘,却比方才还嘹亮了几分:“秦姑娘!嘿!秦姑娘!” “这位秦姑娘。”苏玉的耳边传来秦砚带着揶揄笑意的声音,“有人在唤你呢。” 苏玉纤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这才反应了过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究竟是为何,视线顺着声音斜斜扫过去,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远处一面挥着手,一面向自己这边冲过来。 那人分明是个捕快,今日却穿了一袭藏青色的书生服,五官刚毅的面容比自己头一次见到他要晒黑了一些,晶亮眸中的喜悦溢于言表。 苏玉待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面前站定,才福了福身开口道:“张捕快。” “秦姑娘客气了。”张启嬉笑道,一扫站在客栈招牌底下的几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秦大人也在?您与秦姑娘这是要住店?” 站在一旁的店小二插话道:“这位秦……大人与秦姑娘确实是要住店,只是小店现下客满,实在腾不出空房间了,小的便想着将二人先迎进去喝口热茶。” 张启闻言,面上露出了然神色道:“这几日从睢城过来的百姓确实不少,你们店客满了也正常。” 转向了苏玉与秦砚二人,张启继续问道:“那二位如今可找到了落脚之处?” “还未。”苏玉道,“张捕快可知还有哪里可以供我们暂住几日?” “那是自然!”张启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仰头道,“我家宅子十分大,秦大人与秦姑娘若是没有地方去,来我这里先行住下即可。” 苏玉闻言眉心一动,侧过头来看向秦砚,却发现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深邃如渊的眼眸却定定看着张启,似是在探究着什么。 张启见两人都没有表示,继续锲而不舍道:“这个时候苏二小姐再往临城赶也来不及了,更何况到了别处,也未必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还不如直接来我府上,虽然寒舍简陋,但好歹也是可以凑合的。” 这句话说完,张启扬了扬下颌,以苏玉十分熟悉的动作遥遥一指座落在不远处的黎城衙门道:“您二位看见了么,我可是这黎城的捕快,不是恶人!” 虽然苏玉对张启这个动作已然十分熟悉,此刻也忍俊不禁。 秦砚收回了看向张启的目光,面上绽出一抹清润笑意,看着张启朗声道:“接下来这几日,便叨扰张捕快了。”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七章 张启的家宅果然如他所说那般宽敞,饶是苏玉心中早有猜测,却也因眼前宅子的模样吃了一惊。这张启平日里看着衣衫普通,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家底。 张启一直用眼睛偷偷瞟着苏玉,自然将她的表情看在眼中,挠了挠头,张启红着脸解释道:“我张家几十年前也算是黎城中有名的富商,只是因为父辈经营不善,如今家财散去,倒也只剩下了这祖宅。” 秦砚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开口问道:“令尊令堂不与张捕快同住?” “家父家母在我不记事的时候便不在了。”张启摇了摇头道,“如今家中便只剩下了将我从小带大的老仆,与我一同守着这空旷的大宅过日子罢了。” 话毕,张启扬起嗓子冲着内院大喝了一声:“吴叔!阿启回来了!” 内宅的一处屋门被人慢悠悠地推开,走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那人身着最寻常的青灰色布衣,背脊被逝水般的岁月压得微微驼了下去,虽然年纪不轻,脚下走得倒是又快又稳,毫无这个年纪应有的蹒跚。 吴叔疾步走到张启面前立定,先是对着秦砚的方向有理有度地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张启问道:“少爷往日里去常先生那边读书,不到申时必定不着家,怎么今日回来的这般早?” “先生今日有事要忙,我便先回来了。”张启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了,我身边这几位是新结交的朋友,因为在黎城有事要办,这几日会暂时住在家中,还请吴叔帮忙招待一下。” “还从未见少爷往家中带朋友呢。”吴叔铺满皱纹的眼角堆满了笑意,顺势张启的手势转向秦砚等人,却在视线触及道苏玉的容貌时倏地顿住,一双浑浊的双眼微睁,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这……这不……” “这是秦姑娘!”张启匆忙打算了吴叔的支支吾吾,向他介绍道,“她旁边这位是秦姑娘的兄长,身后牵马的那个是他们的家仆。” “秦姑娘?”那吴叔面上一片懵懂之色,口中嘀咕道,“怎么是个秦姑娘……” 张启无奈一笑:“吴叔您先替我领着这位白青小兄弟将马车停在马厩中去罢,我带着秦姑娘与秦大人先去客房转一圈。” 吴叔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去帮白青牵马,却被苏玉出声阻止了。 “怎么了?”张启眨了眨眼,疑惑问道。 “马车上还有一人。”苏玉向着马车的车厢处指了一指,“那人因为身上有伤不便行动,可否请张捕快先允许我们先将马车牵到客房去将他安顿好,再去马厩?” “我差点将这事儿给忘了。”张启一拍脑门,先向内院走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才转身对着吴叔道,“吴叔您老就先下去歇着罢,我直接带着他们去客房便是。” 将马车在内院的厢房外停稳之后,苏玉将一直严严实实掩住车厢的帘子掀了起来。 方才领着苏玉与秦砚回自家宅子的路上,苏玉就提到过这车厢之中还有一位伤者,只是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出声,而苏玉也没有掀开车帘的意思。张启即便心中再怎么好奇,最终也没开口询问这伤者的来历。 如今车帘被掀开,张启忍不住伸着脖子向车厢内一望,才发现相比于毫不起眼的外表,这马车的内部却处处透着精致细腻,当称的上别有洞天。而厢内最里侧是一方安逸舒适的软榻,榻上趴卧着一人,虽然整张脸被埋在了车厢的阴影之中,但从他侧颜坚毅的轮廓与颀长柔韧的身形来看,必然是一男子。 “他……”张启清了清嗓子,有些担忧地看向车厢中那人,“他没事罢?怎么外面这么大的动静还没有醒过来。” 秦砚与白青一同上了马车,将苏逍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他受伤过重,现在还在昏迷中。” 张启见状,匆忙上前去帮忙,只是手方触到那人手臂赤~裸的肌肤,便被苏玉虚虚拦了一把,转眼间张启已被秦砚与白青越过,看着两人进了客房。 “莫要碰他。”苏玉将手缩了回来,对着张启摇头道,“他确实伤得极重,让他们两人来搬他即可,人多了可能会牵扯到他的伤口。” 张启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手指,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撞了起来。身为黎山的捕快,他平日里也常常接触命案,虽然他方才与那人只有一瞬间的接触,却敏锐的感觉到那人周身冰凉,毫无生气,分明…… 分明就是个死人! 蹙眉注视着苏玉跟随在秦砚与白青身后一同走进屋内的背影,张启神色有些复杂。迟疑了半晌之后,他才用手撸了一把自己的面容,又变回了那个笑容憨厚大大咧咧的张启,三步并作两步窜进了屋内。 客房的床榻之上,苏玉几人已将那伤者安置完毕,秦砚坐在床榻边沿动作熟练的为那伤者拆着绷带,而苏玉原本还站在床榻前看着,张启方一进屋,她便转过了头来,潋滟的眼眸看着张启,神色动了动。 “秦姑娘。”张启踏入内厢,注视着床榻上之人担忧道,“可需要我去为他请个大夫来瞧瞧?” 秦砚将手中的拆下来的绷带递给白青,摇了摇头道:“下官于医术有些许涉猎,倒不必劳烦张捕快了,只是还请张捕快告知这黎城最好的药铺在何处,我们一路行过来,随身携带的药材可能不多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张启将药铺的位置向白青大致形容了一番,见那小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应着却什么话都不问,忍不住建议道,“要不我还是随你一同去罢,你也是初到黎城,若是在外面迷了路可就难办了。” 白青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来:“你且放心罢,听你口中的形容,这药铺也不算很远,白青约莫着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回来。” 张启依然不放心道:“你若是真的迷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路,便拉个路人随意问问张捕快家在何处,大多数都还是识得我的。” 白青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溜小跑窜出了屋外。 苏玉忍不住掩了嘴唇轻笑道:“没想到张捕快在这黎城如此出名。” 张启忍不住抬起了右手想要揉鼻子,只是手举到半道上却僵了一下,最终缓缓放了下来,偷偷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苏逍。 做捕快这一行有个秘而不宣的规矩,便是触过死人的手便不要再触自己,否则容易给自身带来厄运。 苏玉虽然从张启的表情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却不知这其中的内情,只当他好奇苏逍的身份。顿了一顿,苏玉开口问道:“张捕快在衙门中当值,对于受伤一事必然感知敏锐,为何并不好奇这榻上之人究竟是如何伤得这般严重?” 张启下颌绷了绷,神色有些尴尬,随后开口坦诚道:“我其实确实有些好奇。在黎山滑山那日,当我看到秦大人身后的那群士兵时,便猜到了他应是此次出征大军中的人。而战事方一结束,你们便带着这榻上之人从睢城来到黎城,这人十之八~九也出自宁国大军。而我朝将士为国出征,受伤在所难免,你们既然不说,我便不会多问。” 苏玉的眸光一动,眉眼弯出一抹明媚笑意来:“既然张捕快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们确实都是出自宁国军营,躺在床榻上的这人其实是我的大哥,我们短暂滞留在黎城便是因为他的伤势过重,无法随军归朝。说来这本是一件小事,只是现在战事刚刚完结,时刻敏感,还请张捕快莫要将此事对外说起。” “那是当然。”张启神色一正,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秦姑娘如此信任我,我自然要当得起这份信任,否则愧为这黎城的捕快。” 听到“秦姑娘”二字,苏玉的脸忍不住烧了烧。 “只是……”张启张了张口,停顿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你大哥看起来……情况确实不好,真的不用我请个大夫瞧一瞧么?” “不必了不必了。”苏玉慌忙摆手,“大哥只是重伤昏迷,过几日就会醒来的。” 张启仔细观察了苏玉脸上的神色,这才点了点头,开口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妨碍你们休息了,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应该也累了。我的房间便在一进内院右手边那间,你们若是有事,直接唤我便是。我若是出门了不在,便去前厅找吴叔,总之莫要见外。” 苏玉笑着应了,站起来将张启送出了屋外。 张启出了房门,却并未按照方才对苏玉所说的那般回自己的房间,反而回过头来面带疑虑地看了一眼那对“秦氏兄妹”所暂居的客房之后,步履焦急地向外院跑去。 张宅的大门处,家仆吴叔正在打扫着院落,见张启神色匆忙走来,愕然地停了手上的动作,开口问道:“少爷您怎生急成了这幅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启脚步一顿,转身走到了吴叔的面前,视线紧紧盯着吴叔的眼睛小声道:“今日来家中的那几位客人,你千万不要与他们多说闲话,可记住了我的吩咐?” 吴叔面露迷茫之色,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我倒是记住了,只是……” “没有只是!”张启打断了吴叔的话,神色严肃道,“除了日常的膳食招待,其余的闲话都不要多聊,问题也莫要多问。” 吴叔被张启说得亦有些紧张:“少年您莫要这幅表情,老奴照做便是。” 听到吴叔答应,张启的面色这才缓了缓,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宅门。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八章 苏玉秦砚在张宅之中安顿了下来,方一将诸事忙完,苏玉便向吴叔要了沐浴的鉴盆,打算在屋中好好梳洗一番。 这些日子以来,苏玉不是在营地之中忙碌,便在路上奔波辗转,虽然也有机会沐浴,但条件却十分简陋。即便苏玉面上从未有所表示,但她毕竟身为苏府的嫡女,自幼便是娇生娇养,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又如何能不介意。 褪下了身上的衣物,苏玉将自己埋入那一片泛着氤氲暖气的鉴盆之中,忍不住轻舒了一口气。若是这水能一直这般温热下去,她宁愿一辈子都呆在里面不出来。 只是这样的想法终究无法实现,待到鉴盆中水渐渐冷下去,苏玉起了身跨出了鉴盆,穿了一件中衣正打算躺倒在床榻之上,便听到有人轻轻叩门的声音。 手中系着中衣布扣的动作一顿,苏玉向着屋门出望了望,扬声问道:“谁在外面?” 叩门的声音停下,屋外传来清润悦耳的声音道:“是我。” 你就怎知这短短两字我便能听出是你。苏玉心中腹诽,手上的动作却不慢,草草在中衣外套了一件外衫,将依旧湿润的头发简单的束起,缓步走到外厅打开了大门。 门口那人果然是秦砚。此刻的他换了一身浅青色的锦衣,动作闲雅地半倚在屋门外,俊秀的面容上挂着一丝朗朗浅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玉瞧。 “可是我打扰到你了?”秦砚站直了身子,视线却紧锁着苏玉的面容不放。一滴来不及拭去的水珠顺着苏玉白皙光洁的下颌滑入颈间,将她的衣襟处洇得色泽微微发深,秦砚清润的眼眸忍不住暗了暗。 苏玉将泛着湿气的头发向侧旁拢了拢,口中道:“那是自然,这个时辰了你不好好在房中歇息,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秦砚一本正经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苏玉的面颊烧起了小火苗,握着门板的手向前一推,打算将秦砚关在门外去。 秦砚却哪里会让她得逞,厚着脸皮用手抵着门板,一侧身便窜进了屋内,双手顺势揽住了苏玉的腰。苏玉的腰肢一如既往的纤细,因着刚刚沐浴过,还带着一丝暖暖的潮意。 压低了声音,秦砚在苏玉耳边轻轻道:“我躺在床上阖了眼,便怕一觉睡起来这一切都是梦。” 苏玉的嘴角弯了弯,口中却嗔道:“那你就不要睡了,做什么跑到外面来祸害别人睡不得觉。” “你不是也没睡?”秦砚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从一旁的八仙桌上拿起苏玉方才随手放在那里的帕子,一面动作温柔地为她擦拭着乌黑湿润的长发上,一面解释道,“今夜是月中夜,外面月白风清,景色甚美。我本想叫你与我一同去赏月色,却未想到你在沐浴。如今你身上湿漉漉的,出去了只怕赏不了月色不说,自己还会着了凉。” 苏玉轻哼一声:“谁答应与你一同赏月了?” 秦砚自然听出了苏玉话中的挤兑之意,手上擦拭的动作一停,一双含着笑意的瞳色却在渐渐加深:“既然我们不出去赏月色,在屋内赏美色也是一样的。” 苏玉只觉得秦砚那双眼眸深邃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只需一眼,便随着他一同堕了进去,再也转不开视线。秦砚的唇渐渐压了下来,苏玉的睫毛忽闪了两下,缓缓合了自己的眼,感受着那人温热的呼吸渐渐蹭上自己的面颊,苏玉喟叹了一声。只是唇方被攫住,苏玉的眼却蓦地睁大,抬起手来不由分说地将秦砚推了开去。 秦砚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地后退了半步,眸中的风起云涌还未压下,面带不解看着苏玉。 “有人来了。”苏玉垂下了眼帘,伸手一触自己发热的脸颊,“马上便到了。” 秦砚哭笑不得,帮着苏玉将她因为方才的厮磨而凌乱的衣襟理了理,问道:“是张启?” 苏玉侧耳辨了辨,摇头道:“不像。” “那便是吴叔了。”秦砚道。这张宅虽然不小,可就只有张启与他的家仆吴叔两个人住。 秦砚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声音至苏玉敞开的门外一顿,有人不确定问道:“秦姑娘?您可在房中?” 苏玉看了秦砚一眼,秦砚点了点头。 “吴叔么?”苏玉出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屋外的吴叔乐呵呵一笑,回答道:“少爷回来了,听到我说今日晚膳小姐并没有用多少,怕小姐晚上会饿,便让我为您备了些果子送过来。” 苏玉怔了怔,转身快步走到门口,从吴叔的手中将装着点心的食盒接过,颇为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每日就是只吃那么多的,有劳吴叔挂心了。” “哪里是我在挂心。”吴叔依然笑眯眯的,布满了皱纹的眉眼上下打量着苏玉,“这都是少爷的嘱咐,更何况少爷早就说过秦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便与我说,还请秦姑娘莫要见外了才是。” 这句话甫一落下,苏玉便知道眼前这老忠仆怕是误会了自己与张启之间的关系。毕竟白日里听吴叔的意思,张启似乎从未留外人在家中住过,今日突然带回来了几个人,只有自己一人是女子,也由不得他不误会。 有些尴尬的偷偷瞥了一眼屋内,苏玉轻咳了一声转了话题道:“说来今日晚上的时候为何没有见到张捕快?” 吴叔面色慈祥道:“今日少爷与常先生定下了去他那里,将你们送回来之后,他便又过去了。” “常先生?”苏玉攥着食盒拎手的手紧了紧。常这个姓氏,虽然不算罕见,但在大宁国也并不普及。 “是公子的夫子,平日里公子不当值的时候便喜欢去他那里读读书,习习字。”吴叔说到此处,表情却突然一僵,随后懊恼地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老东西,如此能忘事儿!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秦姑娘今日必然劳累,让我莫要打扰姑娘休息,我竟然还拉着姑娘聊了这么久!我这便去秦公子那边看看他有什么需要的,姑娘您还是快些进屋休息罢。” 秦砚的屋中如今只有白青一人守在苏逍身旁,吴叔若是去了那里,一眼便能发现秦砚不在。 苏玉连忙阻了吴叔,口中劝道:“吴叔你还是莫要去那边了,我方才去看的时候他已经累得睡下了。” 吴叔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疑惑道:“你们不还带着个受伤的公子么?这要是都睡下了,那公子身边没人看着不会出事儿?” “白青今夜在他那边守着呢。”苏玉解释道,“明日白天再轮我们陪着。” “那便好,那便好。”吴叔的面上挂起一层笑纹,这才转身离去。 苏玉拎着食盒进了屋内,便看到秦砚单手托腮坐在内室的八仙桌旁懒洋洋地看着自己,屋内的蜡烛的烛芯因为燃了太久没剪,时不时跳起的烛火更照得他眉目如画。 将食盒轻放到那张八仙桌上,苏玉在秦砚的身旁坐了下来。 “张启让送的?”秦砚似笑非笑,“还说秦姑娘莫要见外?” 苏玉打开了食盒向里面瞧了瞧,里面的糕点果子虽然没有凌安城香满楼中的精致玲珑,却独有一番清新味道,直教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从那食盒中捻起一块糕点递到秦砚的唇边,苏玉道:“那秦姑娘你就不要见外了。” 被苏玉揶揄,秦砚却也不躲,就着苏玉的手将那块糕点一口吞了下去。 苏玉拍了拍手,为秦砚倒了一杯热茶,看着秦砚动作温文地沾了沾茶盏边缘,才蹙了眉道:“其实今日我一直觉得这吴叔有些古怪。” 秦砚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问道:“为何如此说?” 苏玉在心中略微回忆了一下白日里与吴叔相见的额情形,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为何,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我上一次来黎城的时候遇见张启,他曾一路追着我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个朋友,而那朋友多年前曾失散了自己的同胞妹妹。” 秦砚的睫毛颤了颤,随后镇定自若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问道:“之后呢?” “之后张启便去了他朋友那里一问,才知道她那朋友如今已然半老,而她的妹妹与她相差没有几岁,我们的年龄对不上。” 秦砚面上的表情依旧,紧握在茶碗上的手却松了松:“这件事,应是让你想到了你阿姊罢。” 苏玉点了点头,喟息道:“你应是没有见过我阿姊的,母亲常说我与阿姊长得相像,穿上阿姊以前的衣服,便像是几年前的阿姊站在她面前似的。当时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血脉二字很是奇妙,只是如今我倒是觉得这血脉之间的联系再奇妙又能怎样,我终归还是寻不到她。” 秦砚将手轻轻覆在了苏玉的手上,却没有做声。 苏玉晃了晃头,似乎这样便能将烦乱的心绪从脑海中驱赶出去一般:“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也是因为今日白日吴叔看我的神情才有了这些感慨。说来既然那遗失了妹妹的人既然是张启的朋友,那吴叔见过了她再见到我会有那般反应也不足为奇。” 秦砚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如此倒也说得通。” 苏玉起身,信步走至屋内的窗户,透过镂花的窗牖向外眺了眺。那轮圆月果然如秦砚方才口中所说的那般,霁亮而柔白。 回过眸来,苏玉眉宇间挂着的淡淡清愁消散,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光芒。 秦砚一直追随着她的眸光淡淡一动。 苏玉莞尔一笑,开口对着秦砚道:“你说……这月色如此好,也不知萧将军此刻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还是也沐浴在这月色之下,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第一卷第一百一十九章 苏玉后半句话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因为在黎山山路阻塞的时候宁国大军的粮草已然匮乏,待萧致彦带着大军离开营地,最先做的一件事,便是与先前一直未能入山的辎重后勤兵交接,补充路上所需。一切处理完毕后,宁朝大军再度启程已是当日的申时。 眼瞅着夕阳西下无法继续赶路,萧致彦十分悔恨自己未听秦砚的劝谏,最终又落到露宿荒郊野外的结果。 好在能随着他不辞万里出征的士兵早已被战争百炼成钢,在沙场之上舍命厮杀都不怕,又哪里会介意露宿这样的小事儿。唤了各营的校尉将人头清点完毕,萧致彦挥了挥手,让士兵们各自安歇。 时值深秋,天气本就寒凉。尤其在这荒北之地,晚间的北风要比白日里猛烈许多,打在人身上便如被生生刮下块肉一般的疼痛。寻常人家即便是呆在房中,到了夜间都需要烧起暖炕,更别说将要露宿在外的宁朝兵将们。 萧致彦打了个寒噤,一手拨弄着面前的火堆,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了一个牛皮酒囊,利落地用牙齿将囊塞拔开一甩,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这壶中的酒水是军营中最为常见的烧刀子,甘洌灼人,一口方一灌下,便能感觉酒水火辣辣地顺着喉咙滑下,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倏然间缓和了不少。 今日与采办的后勤交接之时,萧致彦便特意强调了烧刀子一定不能少,为的便是在路上啜着取暖。 凑近了火堆,萧致彦也不盖壶塞,稳稳地将那酒壶扔给了对面的一个士兵,口中吩咐道:“传下去,一人一口,喝完了便自己去身后的辎重里面取。” 那士兵很是雀跃地站起身来,方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又传来萧致彦的声音道:“给他们说好了,一人只有一口,都莫要给我馋嘴贪杯!” 不远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烤火的士兵们时不时发出一阵欢呼之声,萧致彦随意地往自己的火堆里面又扔了几根枯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寻了个半人高的杨木桩子半倚了上去,渐渐阖了眸。 因为身处荒郊野岭,饶是萧致彦已然累极,也并不敢睡沉。是以在远处山头天光还未亮起时,萧致彦便被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吵醒。 来人显然十分焦躁不安,停在萧致彦面前半天都没有蹦出一个字来。抬了头鼓了勇气,却才发现萧致彦已然醒了,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眸中平静无澜。 “怎么了?”萧致彦蹙着眉头看着那名跑过来的士兵,“什么事情如此慌张?” 那名士兵面上俱是悔恨,抬起眼帘一望萧致彦,随后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只是这一抬首间,萧致彦便认出了眼前这名士兵,正是奉命看管于明堂的士兵之一。 心中有些不妙的语言,萧致彦注视着那名士兵维持着躬身叩首的姿势,声带凄惶道:“昨夜本来轮到卑职看管于明堂,只是卑职……昨夜喝了些酒,不慎睡死了过去。未想到这一觉起来,便发现于明堂那老贼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卑职罪不当赦,还请萧将军处罚!” 萧致彦的眼神一凝,动作敏捷的从地上翻身而起:“带我过去看一看。” 原本于明堂是被关在木笼之中,手上脚上都靠着铁镣。只是如今班师归朝,带着一个硕大的木笼赶路自然不方便,是以萧致彦便吩咐将那木笼子留在了营地,以手铐脚镣代替锁了于明堂以防他趁机逃跑。 萧致彦随着那名小兵来到关押于明堂的地方,果然见到那本应该锁着不让他有所动作的铁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蹲起来细细查看,铁镣并未被破坏,锁眼之处却插了一小块铁碎,铁碎表面坑洼不平,沾满了一道又一道干涸的鲜血,应是有人凭着他死命地旋钮,从而转动了锁眼将铁镣打开。 这时萧致彦的身边已然围了几个被这边动静吵醒的士兵,见到那一小块碎铁皮,忍不住开口骂道:“这老奸巨猾的东西,若是他强行破坏了链锁,我们必然能听到响动,却未料到他竟然不知从何处寻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来将锁给撬开了!” 那当值的士兵面上愧恨之色更加浓厚,阖了眼眸咬了咬牙,抬手便利落的抽出腰间的长剑,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间,白茫茫的剑刃直直对准自己的心口便插了过去! “嘭——”的一声如练剑影相撞的玲玲之响划破耳畔,惊醒了更多睡梦之中的士兵。 萧致彦单手执剑,却将两之手死死攥着剑柄的士兵抵得后退了几步。倏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那士兵最终不敌,向后踉跄了几步之后跌倒在地。 “孬种!”萧致彦口中冷冷道。 那士兵垂着头,握着剑的手却紧了紧。 “死了自然比活着容易,犯了错不知弥补,却只想着以死逃避,这便是我训出来的兵?” 深吸了一口气,萧致彦转向其余已然站姿英挺的士兵,高声喝道:“都给我去寻人,午时正来这里集合!即便是将这座山翻了个底朝天,你们也要将于明堂那老贼给我重新捉回来!” 虽然如今不知睢阳王生死,可是于明堂此人对于宁国之事了解得太多,若是真的放任他就此溜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萧致彦这厢于明堂失了行踪,百里之外的苏玉与秦砚二人却浑然不知。相比于萧致彦的焦灼,两人在张宅之内过得颇为安逸恬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几日的时间过去,苏逍却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苏玉在晌午的时候来到苏逍的房中顶替秦砚时,便见他正神色疲惫地揉着额角与白青说着什么。 昨天夜里轮到秦砚守着苏逍,直至此刻,他已有两日没有合眼。此时的他身上的衣物虽然干净齐整,眼中却挂满了血丝,就连眼下原本莹白的肌肤,如今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青黑。 苏玉跨进门槛,秦砚已经将话收了尾。 “公子我记下来。”白青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全在这里呢,您便放心去歇着罢。” 秦砚点了点头,对着白青挥了挥手。 白青在临走前,还不忘对着苏玉行了个礼,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出了客房外厅的大门。 “他这是要做什么去?”苏玉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中的苏逍,这才问秦砚道。 “上次买的药快用完了,我便吩咐了白青再去药铺抓一些回来。”秦砚回答道。 苏玉点了点头,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秦砚眼底那层浓浓的疲惫,口中道,“我已然过来了,你便去快些去睡罢,瞧你眼下的颜色,我都要认不出你来了。” 秦砚顺势以唇在苏玉的手腕内侧轻轻一触,这才转身去了次间的床榻上。被子才扯了一半,便已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玉见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帮他将被子盖好。往日里睡眠极轻的秦砚,竟然并没有被她的动作吵醒,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呼吸却依然轻浅平稳。 心中泛起一丝柔软,苏玉为秦砚将被角也掖好,这才回到了苏逍的榻边。 秦砚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申时,见他睡得安静沉稳,苏玉本不欲叫醒他,只是随着外面的日头愈发倾斜,苏玉的眉头也渐渐越拧越紧。 最终还是忍不住起身,苏玉走到次间秦砚的床榻旁,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唔?”秦砚的睫毛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眸中还挂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蒙,平躺着看着苏玉道问道,“何时了?” “申时了。”苏玉回答道,“白青还未回来。” 秦砚的眉头一挑,以手撑着床沿坐起身来,看向苏玉问道:“他自被我遣去抓药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 苏玉摇了摇头:“那药铺不是十分近么?白青往日里抓药至多也就一个时辰,今日却去了这么久,会不会遇到了什么事情?” “应该是。”秦砚沉声道,“白青虽然年纪小,做事情却素来拎得清,不会因为一时贪玩误了正事。” 白青的心性苏玉也有所了解,心中止不住的担心。 “暗卫。”秦砚突然道,“萧将军在走的时候留给我们那十二名暗卫,可有跟随者他一同去的?” 苏玉眉心一动。 当暗卫顺着苏玉悠扬的口哨声疾步来到客房之内,苏玉却是一怔。 因为这几日这些人都处在暗中守护,是以苏玉并没有见过他们的模样,虽然萧致彦早就说过他们都出自苏家军,苏玉却没有想到高晟便是其中之一。 “苏二小姐!秦大人!”高晟脚下站稳,对着苏玉与秦砚行了一礼沉声道。 苏玉将门窗死死掩住,开口问道:“今日白青出府的时候,你手下可有人随同着他一道去?” 高晟一顿,摇了摇头道:“前几日白小兄弟出去的时候我们都有人随同的,今日我们本想着他已经去过了几次,定然熟门熟路,便没有再继续跟着,却未料到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苏玉与秦砚对视了一眼。 “白青若是这个时候还未归来,只怕遇见了什么危险。”苏玉沉吟道,“这样罢,你将手下的兄弟们分散开来在城中各处寻找一番,我去看看张启可在房中,问问他今日黎城可有什么异常。”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章 张启从衙门回来,坐在自己的房中连盏热茶都来不及喝,便听到自己房门外有人在叩门。 那人敲门的声音很轻,每扣两下便是一顿,礼数十分周到。心中已然猜到了是谁,张启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问了一声:“谁在外面?” “张捕快。”门外传来苏玉清婉的声音,“是我。” 张启起身将屋门打开,果不其然便看到苏玉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纱裙站在门外,清丽的面容上粉黛不失,却自有一番明媚颜色。此时的她神情有些焦灼,一双如水般潋滟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秦姑娘这是怎么了?”张启开口问道。在他的印象之中,苏玉总是七分笑意三分淡定,从未见过她这般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 “今日晌午我那名唤白青的小僮去药方抓药,一直到了现在还未回来。往日里他办事十分牢靠,出去抓药也就一个来时辰的事情,从未出现过这般的情况,除非……”苏玉说到此处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来便是想问问张捕快你今日当差的时候,可有见过我那小僮?” 张启挠了挠头,凝神回忆了片刻,这才缓缓道:“我确实是今日白日当值,不过并没有听说黎城内发生什么祸事,也并未见到白青。” 张启身为捕快,没有见到白青,便也能证明白青未出什么事情。苏玉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轻舒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张捕快休息了。” 话毕,苏玉福了福身,刚打算离开,便被张启连声阻止了。 抬起眼帘看向张启,苏玉清亮的眼眸中满是问询之色。 张启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今日虽然并未遇见什么大案,只是近日里黎城确实不是十分太平。秦姑娘你也知道,如今睢城战乱,有不少流民从那边来到了黎城避难。离了土地,大把大把的人难以维持生计。那日我见那白青虽然身为家仆,可从衣装打扮到用度在黎城之中已算不俗。而他又是瘦小的少年模样,带着大笔的银子去药店买贵重的药材,依我来看,被人盯上了也未可知……” “白青那孩子不会武艺,若是真的遇见打劫之人,怕是应付不来。苏玉的下颌紧绷,神色忧虑问道,“这些流民平日里劫财,可会伤人?” “并不曾见他们伤过人。”张启连忙道,“他们在这乱世之中只为混口饭吃填饱肚子,说来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听了这话,苏玉紧拧的眉头这才松了松:“既然如此,我便再四周去找寻一下,兴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黎城虽然不大,但秦姑娘只身一人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张启摇了摇头,建议道,“要不这样罢,秦姑娘现在便与我同去一趟衙门将此事说明,有着衙门内其他捕快的帮助,胜算也能大一些。” 苏玉自是不方便对张启道出自己这边还有十二名暗卫可供差遣,更何况寻人这样的事情,也确实人多力量大一些,是以便没有谢绝张启。 颔了颔首,苏玉对着张启感激一笑道:“那便有劳张捕快了。” “举手之劳。”张启挠了挠头,面上泛起了憨厚的笑意,“只是我与那白青也只见过一次面,对他的容貌不大有印象,到时候还是需要苏二小姐多花些时间对着众位捕快们详细描述下他。” “这是自然。”苏玉点头应道,“可否请张捕快稍等我片刻,我还需回客房去将此事与家兄言明,省了他为我担心。” 而在此时,身为家兄的秦砚在客房之中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苏玉没有回来,迎来的却是张家唯一的老仆。 吴叔躬身对着秦砚行了个礼,面上深刻的纹路随着他垂头的动作更加清晰分明。 秦砚自然不会让这老人家将礼行完,匆匆忙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口中问道:“吴叔前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听说白小子今日出去抓药之后便再没有回来?”吴叔直起身来,看着秦砚忧心忡忡道。 “今日约莫着午时出去的,到了现在还没有归来。”秦砚回答道,“吴叔可是知道些什么?” 吴叔摇了摇头:“方才我在大门处遇见了我家少爷与秦姑娘,秦姑娘说要随少爷一道去黎城衙门走上一遭,托我前来将此事告知秦公子。这黎城近日里因为战乱不甚宁静,希望白小子别真的遇到什么歹人了才是。” 秦砚的神色沉敛:“她……舍妹与张捕快一同去了衙门?” “正是。”吴叔回答道,“我们黎城的衙门距离张宅不近,我家公子与秦姑娘应该要一阵子才能回来。” 秦砚眸光渐渐冷凝了下来,蹙了蹙眉,却并不作声。 吴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砚的神色,有些忐忑道:“公子可是放心不下?” “舍妹既然与张捕快在一起,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秦砚笑着回道,这笑意却没有浸透眼底,“只是现在天色已晚,舍妹的身体向来畏寒,出门时也该穿件斗篷才是。” 吴叔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开口安慰道:“黎城到了晚上确实十分寒冷,只是那都是日落之后的事情。此刻离日头完全落下还有一阵子,秦公子还是莫要太过忧心了。” 说到这里,吴叔略微思索了一番,继续道:“说来现在申时已快过了,要不秦公子先去前厅用了晚膳,再回来等秦姑娘的消息罢?” 秦砚摇了摇头:“我这边尚有病者需要照看,怕是分不了身,还是待他们二人归来再说罢。” “这怎么能成!”那吴叔却十分坚持,“要不秦公子先去前厅,我替公子先照料着这位受伤的公子?” 秦砚温声拒绝道:“多谢吴叔好意,只是这病者的伤势太过复杂,若是他醒过来时我不在身边,恐怕会生变故。” 吴叔轻叹了一口气,转了转有些浑浊的眼珠,眼角突然泛起笑纹来:“瞧我这老糊涂,秦公子既然走不开,我便直接将晚膳盛在食盒里带过来好了,这样公子也不必担忧这伤者的情形了。” 秦砚眸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清润笑道:“那便有劳吴叔了。” “公子这可是折煞老仆了。”吴叔向秦砚行了个礼,这才转身出了客房的大门。 自吴叔步履蹒跚地走了之后,秦砚又坐回到了客房内的八仙桌旁边,清俊的眉宇微微蹙起,就连神色也渐渐冷凝了起来。 今日发生的事情看似无可避免,却也处处透着荒谬怪诞。 且不说白青在青天白日之下被人劫走,期间却未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是黎城真的有那老仆口中形容的那般乱,高晟必然不会放任白青一人出张家大宅。再者说来,方才那老仆口中每一句话都将事情引向因为战乱而避难到黎城的流民,这个说法看似无可厚非,可这流民前几日高晟在时一直未出现,却偏偏选在了白青没了暗卫尾随保护之时将人劫走…… 这所有的事情都太过巧合,即便每一件都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秦砚最不信的便是巧合。 待到那吴叔重新拎着食盒回到客房时,秦砚已将种种可疑之处都琢磨了一遍。默默注视着吴叔将食盒中的菜肴与汤羹一盘一盘摆在了红木八仙桌上,秦砚称赞道:“今日的菜肴竟然这般的丰盛!” 吴叔抬起头来对着秦砚笑了笑,一面为秦砚盛着羹汤,一面口中道:“这几日少爷一直忙于当值,未能好生招待贵客们,心中本就十分愧疚。本想趁着今日晚膳的时候与你们好好把酒言欢一番,却未想到白小子却出了事情。” 说到此处,吴叔将手中的羹汤端到了秦砚的面前放下,口中介绍道:“这肉羹汤说来可是我们黎城的一大特色,选料十分讲究,天冷的时候喝最是养胃,是少爷特意令我备下的。” 秦砚笑道:“张捕快有心了。” “秦公子与秦姑娘都是少爷的贵客,这也是应该的。”吴叔收回了手立在一旁,对着秦砚问道,“公子可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吩咐的?“ “没有了。”秦砚道,“有劳吴叔费心了。” 吴叔浑浊的眼珠微动,开口劝道:“中午便没见公子用膳,这些羹汤菜肴秦公子还是趁热吃罢,莫要再放凉了。” 秦砚点了点头,目送着吴叔出去之后,才重新回到了八仙桌旁。端起那盛着肉羹汤的白瓷碗送到了嘴边,嘴唇未张,鼻尖却微微一动。 茯苓、藿香、陈皮、苍术……似乎并无异常。 嘴唇依然紧抿,喉咙微动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之后,秦砚将手中的瓷碗放下,转而执起竹箸,伸向了其中的一道菜。 竹箸夹了一片百合缓缓递向唇边,唇角微微向上勾起。 原来如此。秦砚心道,故人啊,就连做事的手段都与当年如出一辙。 将手中的竹箸放在桌面上,秦砚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朗声道:“出来罢,我已知道是你了。” 话音方落,屋外似有一缕强劲之风吹过,客房木质镂空的雕花窗牖竟然被那阵风毫无预兆地撞开。一道玉兰色的身影从窗口闪身而入,惊鸿一般的动作落地却无声轻盈。 那人甫一站稳,便动作飞快地将向两边大敞的窗牖合住。 “嘭!”短促的一声震在了屋内所有人的心尖。而来人却在此时停了一切动作,翩跹翻飞的乌柔长发随着窗牖的静止而落下,重新闲散地披回到她的肩头,却难遮她的窈窕身姿与曼妙曲线。 方才那雷厉风行的动作似是耗尽了她一切的勇气,此时的她只是用手紧紧扣住窗牖的边沿,用力大到凝脂一般的指尖都开始渐渐苍白。 对于眼前的一切,秦砚却无动于衷。他的嘴唇自始至终都勾着赏心悦目笑意,看向那人的眼眸中却毫无一丝温度:“原来,真的是故人啊……”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早就预料到秦大人会看出这饭菜被人动了手脚。”那人开口,声音轻柔婉转,宛如落在玉盘之上的明珠,“一别近三年,秦大人还是一如往昔的洞若观火。” “转过来罢。”秦砚声音毫无起伏道,“你既然已经露了面,何不大大方方的过来。” 那人闻言,婀娜的背影竟然微微颤了颤,随着一声幽幽喟叹传来,却是那人终于转过了身来。 白皙莹润的面容之上,一双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此刻正泛着惊涛骇浪,神色复杂地看着秦砚。 单从容貌上来说,她与苏玉果然有着六七分的相似,只是相较于苏玉的灵动清丽,她的眉眼间却带着浑然天成的柔媚,一举一动之间风韵尽显,只消一眼,便能牢牢攥住人的视线,不愧为当初凌安的第一美人。 只是秦砚的面上却无动于衷,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桌上的白瓷茶盏:“不是我洞若观火,而是这每道菜中各放一味药,单独服用无甚味道,混在一起食用却会致人昏迷的法子还是我当年为助你离开苏府时教你的。你若是真的想凭此药倒我,还是有些难度,苏大小姐。” 这被秦砚唤为苏大小姐的人,正是将门苏家的嫡长女,那个本应该奉旨入宫,却在入宫前夕毫无征兆地与凌安才子常之卿私奔,一走便是两年多的苏珺。 “我其实并没有打算药倒你。而且我亦知道在秦大人面前下药,我不可能有胜算。”苏珺阖了眼眸摇了摇头,走上前了两步道,“我来,只是想确定一件事情。” 秦砚微微仰起面庞看向苏珺,清华容颜上神情气定神闲,心中对于苏珺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已经了然,口中却默不作声。 “你们方至黎城那日,我便听张启说你们抬了个脉象全无,面若……”苏珺说到这里顿了顿,将“死人”二字重新吞回自己的腹中,“你们说他不日便会清醒,可是这已经三日过去,就算是平常人,三日不吃不喝已是极限,更何况他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张启说阿玉唤这人大哥,而这世上能被阿玉唤为大哥的便只有一人,他是否……” “这人确实是苏少将军。”秦砚松开了手中的白瓷茶盏站起身来走向内室唯一的床榻边,将榻前的帷幔缓缓掀起,露出苏逍轮廓俊逸的侧颜。 榻上之人的容貌是这般的熟稔,苏珺虽然离家已经两年有余,他的容颜却早已被她深深烙在了心底,虽然平日里从未对人提起,可血脉之情,又怎能说断就断。 苏珺曾经无数次在夜深人静之时默默回忆儿时往事。她与苏逍身既为家中的长兄长姊,又同出于苏世清的正室苏何氏,关系自然要比庶出的苏逸与年纪相距过多的苏玉来的更亲近一些。当初父亲苏世清军务繁忙,苏珺的骑射与拳脚功夫,每样都是苏逍亲自所教。那时的苏逍在她的心中何止是长兄,简直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只是如今在她心中英武不凡的大哥却面无血色的躺在这里,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连细微的幅度都没有,由不得不让人心慌意乱。 苏珺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到苏逍的床榻旁,伸出手向轻轻抚上苏逍的脸庞,却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忍不住地抖动。 “他究竟是怎么了?”指尖所触的肌肤没有一丝活人的气韵,冰寒的触感似是能通过自己的双手涌入心房,苏珺的声音都有些发软,“为何大哥他……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秦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苏珺,却掠去了定元丹一事不提:“依照我用药的剂量来看,他最迟明日就能醒转。” 苏珺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轻松之色。 秦砚细细打量着苏珺的神色,开口道:“我虽然早在之前就推断出你与常之卿去了北地,却未料到你们就在这黎城之中。若是我早知道此事,宁愿绕道而行,也不会选择落脚在这黎城为苏少将军调理伤势。” “我倒也说不清究竟是该怨你还是谢你了。”苏珺在说话时,视线却一直驻留在苏逍的面上,“如今大哥与阿玉都在这里,我一面庆幸着可以在暗处默默观察着他们,一方面却也懊恨自己再也无颜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苏珺柔媚的容颜之上神色倾颓绝望,若是此时还有第三人在场,定然会心生怜惜慨叹。 只是秦砚却无动于衷,淡淡问道:“你在后悔?” 苏珺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眸中神色复杂。 “我们当初的交易,如今已经钱货两讫。”秦砚缓缓道,“无论你现在后悔与否,都已经于事无补。” “我知道。”苏珺动作轻柔地为苏逍理了理散在额角的碎发,“之卿也知道。若是没有你,便没有我们的今天。只是当时我们逃离得匆忙,未来得及与你道一声谢,多谢你当初的襄助。” “我早就说过这只是交易不是人情,如今交易收场,苏大小姐还是莫要再提了的好。”秦砚云淡风轻道,“不过到了如今,我却还有一件事情不甚明了,还请苏大小姐慷慨解惑。” 苏珺抬起头来,目露询问之色。 “你与张启究竟有什么渊源,为何他会不惜一切帮你至此?” “我便知道,你喜欢将事情往深处想,如此思忖来暗想去,反倒容易钻了牛角尖。”苏珺喟叹了一口气,终于将视线从苏逍身上转回秦砚,“其实说来我们在黎城定居了多久,便与张捕快认识了多久。他这人性子爽朗,帮人全无功利性,我们初到黎城之时便受了他许多恩惠。之卿心中过意不去,又见他喜爱书籍,便常常邀他来家中读书习字,一来二去间,我们便这样熟稔了起来。” “如此来说,张启能一眼从人群之中认出与你模样却有几分相似的玉儿,倒也不足为奇。” “因为我与之卿私奔至此,既无高堂又无媒妁之言,是以对于别人一直隐瞒自己的家事。一直至次偶然之间,我与张捕快提到过自己有一个与我容貌相似的妹妹,只是因为话不能尽说,便对他说自己与这个妹妹在几年之前失散……谁曾想张启不知个中原由,竟然主动上前攀谈将此事说与了阿玉听。待他回来向我求证之时,我才知道阿玉亦来到了黎城,”苏珺带着涟漪的眸光定定锁住秦砚,明艳的容色也渐渐黯然下去,“只是当初我既然做下了那样的决定,将苏家满门至于欺君罔上的危险之中,自然没有脸面再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事我除了躲,别无他法。” “你却未料到我们竟然又回到了黎城,还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苏少将军。”秦砚波澜不惊道,“我们每日里都有人守在苏少将军的身边,你既担心与他,又不敢在众人面前露面,便吩咐张启将阿玉以及所有的暗卫都引了出去,只留我一人在房中。一来是知道我不会透露你的行踪,二来我是知情之人,可以将苏少将军的伤情告知与你。经年未见,一如往昔的又何止是我。至于我那不成器的家仆现在人在何处,怕是苏大小姐比谁都清楚罢?” “你那家仆此刻很安全,待到一个时辰之后,张启自会带着阿玉寻到他。” 秦砚从苏逍的床榻旁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内室的窗牖处,透过镂空的木质雕花向外看去。此时的天色已然渐渐黑了下来,寒风四起,即便秦砚尚在屋内,都能察觉到渐渐冷意透过那薄薄的窗纸渗透进来。 苏玉此次出去,连一件可以御风的大氅都没有穿。而她的身体素来畏寒,方调养得好了一些,又哪里能受得住这些。 心中想着,秦砚的便多了几分燥闷,虽然清俊面上丝毫不显,眸中的冷意却倏然迸发而出。 这般的森冷也只是瞬间滑过,当他再次转过身来时,所有情绪已然尽数收敛在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之中:“既然苏大小姐所做的一切都不欲让玉儿与苏少将军发现,苏大小姐还是莫要在这里久留的好。” 苏珺当然也知道留的越久被人发现的风险越大的道理,转过身来视线在苏逍面上胶着了片刻,口中轻轻道:“此去一别,亦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阿珺不孝,无法承欢与父母膝下,只盼大哥你能早些醒来归至家中,将阿珺欠下的那一份一齐孝敬给父亲与母亲罢。” 秦砚在窗牖旁默不作声听着,面上神情寡淡。 苏珺的一席话说完,终于整了整身上的玉兰色的衣衫站起身来,只是方向着大门处走了几步,她的背脊突然一僵,瞪大眼睛转过身来看向躺在榻上的苏逍。 方才那一声清浅的呼吸声,无疑在屋内所有人的心上狠狠一撞。 苏珺呼吸一紧看向躺在榻上的苏逍,语无伦次道:“我方才……我方才听到一声短促的呼吸声。” 站在窗牖旁的秦砚从窗口疾步迈到床榻前,执起了苏逍的手腕细细一探,亦蹙了蹙眉。 “大哥他如何?”苏珺急声问道。 “他要醒了。”秦砚一只手还搭在苏逍的胳膊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客房的大门,口中催促道,“你若是下定主意要走,便快些走,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二章 苏逍醒来之时,秦砚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方浸了水的帕子为自己润着干裂的唇角。 鼓起全身气力动了动手指,苏逍缓缓的睁开了眼,盯着床榻边上的帷幔静默了一会儿,声音干涸沙哑道:“我……咳……我这是在哪儿?” 秦砚将帕子放在了一旁,伸手轻按住他的肩膀道:“莫要动,你昏迷了将近五日的时间,如今身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是并不牢靠,若是动作幅度太大的话,恐怕会重新撕裂伤口。” 听到伤口两字,苏逍只觉得背后早已麻痹的直觉倏然回归,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苏少将军昏迷的第二日,黎山的山路便通了。”秦砚解释道,“我们随着萧将军一同归程,因着你身上的伤势不宜远行,来到这黎城之后便与宁朝大军分道扬镳,如今你我处在玉儿朋友的宅中,待苏少将军背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行上路也不迟。” 苏逍敏锐地听出了秦砚方才话中对于苏玉称呼的异常,忍不住蹙了蹙眉,微抬起头来扭动着脖颈在这内室环视了一周,问道:“幺妹呢?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里?” “她……”秦砚顿了顿,“今日我那书童白青在外出抓药的时候不甚走失,她此刻出门寻人去了。” 苏逍的眸中露出狐疑之色来:“是么?我方才在浑浑噩噩之际,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听到你与谁的对话之声。” 这句话毕,苏逍晃了晃头细细回忆,却只觉得脑中一片迷雾蒙蒙,怎么都记不起来这两人之间的对话为何。余光瞥见内室摇曳跳跃的烛火,苏逍揉了揉额角,从他药性失效意识开始一丝一缕开始归拢的时候,便能感觉到自己身处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而那人的声音是那般的熟悉与柔和,便像是这屋内的暖融烛火,在一片混沌之中将他唤了起来。 “仿佛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苏逍眉头拧得更紧回忆道,“这里方才确实还有一人。” 秦砚的眸光淡淡流动,面上却波澜不惊道:“玉儿在今日晌午的时候尚在这里与我一同照看于你,苏少将军听到的那个声音,兴许是她的?” 秦砚说的确实有道理,毕竟当时自己意识昏沉,怕是连此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也无法确认。苏逍摇了摇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待到苏玉携着白青与张启甫一回到张宅,便听到了苏逍已然醒来的消息。眸中欣喜之意四溢,苏玉竟连招呼都顾不得与张启打,丢下二人便直直冲向了苏逍所住的客房中。 此时的秦砚正坐在内室的八仙桌旁坐姿舒适闲逸地执着毛笔,而苏逍则百无聊赖地趴在床边,他口中说一句,秦砚便执笔在纸上写一句。 从半阖的窗牖中看到了如此的情景,苏玉心中的急迫缓了缓。 而内室的二人听到客房门外脚步声,秦砚写字的动作一顿,而苏逍更是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盯着门外。当看到来人的面容时,眸中闪烁着笑意,对着秦砚催促道:“快快帮我把那封家书结个尾,这边没你什么事儿了。” 秦砚一挑眉,提笔在信的落款上行云流水地写道:“不孝子苏逍敬上。” 当苏玉走进了房间,秦砚已然将那封苏逍的家书收进了信封之中,面露温和之色凝视着她。只是苏玉的视线却越过秦砚直接扫向苏逍:“大哥。” 苏逍绽出爽朗笑意来:“我本以为睁开眼就能看到你,谁知确实秦砚这小子。” 虽被苏玉无视苏逍嫌弃,秦砚面上的笑意却始终不变,上下扫视了一番苏玉单薄的衣裳,问道:“在外面寻人寻了这般的久,身上可觉得凉?” “不凉。”苏玉在苏逍的床榻边坐了下来,这才施舍出一丝目光给秦砚道,“我与张捕快等人在城内的一处偏僻小巷寻到了白青,当时他已经被人迷晕躺在了地上。身上抓得药还在,钱袋却已然不见了,应是确实被人劫了财。所幸他只是被人用迷药掩住了口鼻,此刻人虽然昏沉了一些,身体没什么大碍。” 秦砚点了点头,对着苏玉轻声道:“多谢。” 在苏逍面前被秦砚那双泛着温柔笑意的黑眸凝视着,苏玉有些不自然,垂了眼帘避开了他的视线道:“莫要谢了,你还是快些过去看看白青罢,这一路上他一直嚷嚷着你的名字呢。” 秦砚一笑:“那我现在便去,顺便将苏少将军的药也煎了。如今他虽然清醒了,喝药辅助治疗是必不可少的。” 苏玉点了点头,目送着秦砚出了内室的房门。 苏逍原本玩世不恭的神色倏然一变,揉着自己的额角问向苏玉道:“我自那日出征归来之后,昏迷了有五日之久?” 苏玉收回了视线,点了点头,一一细数道:“那日你服完了药便陷入了昏迷,秦砚为你将寒铁之毒割除用了整整一日,我们从营地到这黎城又花了一日,在这宅中休息了另外两日,算来今日正巧是第五日。” “能令人昏死五日的药。”苏逍蹙眉思忖,“我见识过无数种奇珍异草,倒是从来没有听过有这样功效的草药。” 苏玉抿了抿唇:“据秦砚的书童白青说这药名唤定元丹,世间罕有。” “定元丹?”苏逍口中呢喃。 “大哥可是听过此药?” “我哪里能有这般的神通。”苏逍苦笑道,“不过这药既然如此珍贵,我自然不能白用,秦砚可与你说过这药是从哪里得来的?若是可能,我必然重新寻一颗还与他。” 苏玉摇了摇头:“秦砚并未说,不过我白青询问过这药。它是秦砚的师父楚闲云老先生所配制,因为年代已然久远,白青也只记得其中最难寻的一味药名唤赤红寸香草,古书典籍里面应该会有它的记载。” 苏逍沉吟:“待我回去之后,会遣人多方打听的。” 苏玉的嘴唇微动,却最终并未说出告诉苏逍这药炼制起来的艰辛不易。 苏逍没有注意到苏玉欲语还休的神情,兀自陷入了沉思之中:“这定元丹既然是世间难得的好药,那这一切倒也说得通了。我在昏迷过去的这几日完全没有任何知觉,竟是连对外界的感知也消失了一般,你口中说的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我全然没有记忆。” 苏逍说到此处一顿,口中呢喃道:“不过这么说来,有一件事情倒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隐约觉得自己恢复意识便是在不久之前。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听到晌午十分你与秦砚的谈话?” 苏玉困惑地眨了眨眼:“大哥此话何意?” “我在将醒未醒之时,听到了秦砚与一个女子谈话的声音,可是睁开眼之后,却发现房中只有秦砚一人在,当我向他询问此事时,他便是这么回答与我的。” 苏玉凝神思索了一番,回答道:“晌午时分我确实与他说过话,但是因着他那时太过疲惫,就没有久聊。” “当真如此?”苏逍又努力回想了一番,却只觉得越想越模糊。 苏玉点了点头。 “罢了。”苏逍晃了晃头,似是想将方才的疑惑都从脑子里面晃出去一般,“可能是昏昏沉沉的太久了,连想事情都觉得头疼。” 苏玉闻言:“大哥应是刚醒过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缓过劲来,要不你今日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去罢,听说你今日在外面训了一天的人,现在必定也很累了。”苏逍神思凝重道。 话音刚落,苏玉还未来得及走,却看到白青用托盘端着两碗药进了屋子。 内室瞬间被一阵浓郁的药香味替代,苏逍皱了皱鼻子:“怎么有两碗药?” 白青将其中一个药碗递给了苏玉:“还有一碗是苏二小姐的药。” “我又没病,喝什么药?”苏玉并未伸手去接那碗药,反而向着苏逍的身侧躲了躲。 “是我家公子吩咐的。”白青严肃着模样一本正经道,“公子说苏二小姐身子畏寒,今日如此冷的天还出门寻了白青这么久,教白青先奉上这驱寒的药汤,再向苏二小姐道谢。” 白青的话一说完,双手举着药碗对着苏玉行了一个礼,口中道:“多谢苏二小姐出手相助。” 苏玉连忙一手将药碗接过,一手将白青扶了起来,面上苦笑道:“他是知道若是他来送,这药我未必会喝,便派了你过来。这一礼下去,药我不喝也得喝了,当真是狡猾。” 白青站起身来咧了咧嘴,小孩子得意的心性怎么都掩饰不住。 看着白青将另外一碗要端给了苏逍,苏玉向白青问道:“今日回来的时候我看你还昏昏沉沉的,现在可好些了?” “公子方才为我灸了几针,立时就好了。”白青乐呵呵道。 苏玉点了点头,将碗中带着生姜清香的药汁一饮而尽。 放下了手中的碗,苏玉正要去给苏逍喂药,便被苏逍捧着药碗躲了过去,一面喝药一边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些走。 苏玉无法,只能对着白青又提点了几句,这才转身出了苏逍的客房房门。 因着苏逍已然醒转且情况看起来甚好,苏玉这些日子心中一直压着的大石总算落下,轻舒了一口气,推开了自己的厢房门刚进了屋内,便察觉到屋中有种不属于自己的清爽气息。 嘴唇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弯起,苏玉便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温柔地环住了自己,淡淡的药香味随着他的呼吸一丝一缕萦绕在鼻尖,清爽好闻。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三章 苏玉将自己的手覆在那人的手臂上,微微偏过头来轻声问道:“你做什么?” “想你。”秦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环在苏玉腰间的手也更紧了一些。刻意压低的声音摩擦在苏玉耳畔,清冷不复,反而带着一丝喑哑,令人心悸不已。 “我不是就在这里?”苏玉并未转过身,嘴唇的弧度却愈发的勾起,眸中一片清澈明亮,“就算是刚才在大哥那边,我们也才分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秦砚将自己的脸埋入苏玉的脖颈间轻轻蹭着,柔软的嘴唇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滑过,带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灼热:“你大哥醒了。” 陈述的语气,口吻却带着莫名其妙的委屈。 苏玉微微挣扎着躲了躲秦砚落在自己脖颈的亲吻,口中好笑道:“你为了治愈我大哥的寒铁之伤,不惜将自己珍藏的那颗定元丹也用上了。如今他终于醒了,怎么你却看起来并不十分欢喜?” 身后之人埋入颈间轻蹭的动作一顿,秦砚沉默了半晌,才压低声音轻轻道了一句:“我怕。” 苏玉怔了怔。 “你我之间的事情,你大哥必然不会同意,而你却将他看得比谁都重……”说到此处,秦砚喟息了一口气,揽在苏玉腰间的手缓缓上移到了她的肩膀,动作温柔地扶着她转过身来,一双如渊般深邃的眼睛深深凝视着苏玉,“我怕他的不同意,会让你迟疑,会动摇你好容易做下的决定,我怕你会因此离开我……” 秦砚的声音愈发的低沉,到了最后,他神色平静地阖了阖眼眸,一双漆黑的眼眸更加深邃难懂。 苏玉却感受到了他不安的情绪,突然抬起双臂从后方攀住秦砚的背脊,踮起脚尖对着秦砚的唇便吻了下去。 炙热的呼吸在两人之间萦绕,唇舌相交发出了暧昧的轻响声。在颈间与背脊轻滑的指尖如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顷刻间焚遍了全身,两人的体温随着不断流下的汗水而升高。 苏玉的呼吸急促,潋滟的眸中一片氤氲迷茫,就连视线也跟着模糊了起来。伸手一推秦砚的胸膛,苏玉想要将秦砚按至外厅东侧的红木椅中。未料到还未成功,就被秦砚抢了先,双脚倏然离地的时候,苏玉懵懂地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是秦砚将自己打横抱了起来。 秦砚抱着苏玉大步迈向内室,将她猛地按到了内室的床榻之上,随后整个人便这般俯下~身来。 炽热的唇吮过柔软的舌,火烧火燎的触感到了此刻愈发令人敏感。苏玉忍不住轻轻吟了一声,换来的却是那人更加激烈的迸发。 耳垂之处被人毫不温柔的攫住,衣衫也不知何时滑落下来,露出白皙光洁的肩头。微微的凉意瞬间便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火热所席卷,就连汗水也在两人周遭蒸腾了起来。 苏玉情不自禁的战栗,只觉得这人的双手似是滚烫的熔岩,每一次触碰都能将自己的一切融化殆尽,不留任何余地。 “玉儿。”秦砚眸中的欲望不加掩饰,修长的指尖从苏玉圆润的肩头滑下,探入那衣衫下的温软轻拢揉捏,“待回到凌安,我们便成亲。” 苏玉迷蒙的视线一颤,还未来得及回话,便被那潮水般的情感所淹没。 汗水濡湿了身下的衣衫,苏玉无力地抬手想要推拒,衣襟下的白皙却随着她的动作泄露得更加彻底。秦砚的瞳色深邃晦暗,早已顾忌不得苏玉反抗,倾身附了上去。 床榻间的帘幔原本只是被人随意地挽在床头,此刻却随着秦砚的剧烈的动作从锦缎中挣脱,顷刻之间滑下,将两人密不透风的围在床笫之间,掩盖住那耳畔颈间急促的呼吸声。 汗水顺着背脊滚滚而下,秦砚的动作是少见的粗鲁与急迫。苏玉被他弄得有些痛,只是每当在他身~下挣扎,换来的便是他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 “你是我的。秦砚低低呢喃道,床榻却摇晃地更加猛烈,“只能是我的。” “唔。”苏玉终是有些受不住,抬起酸涩的右手在秦砚的脸颊轻轻一扇。 这一下的动作很轻,轻得几乎让人感受不到。秦砚的却背脊一僵,合了合眼,一双晦暗幽深的眼眸终于清明了些许,垂下头来呼吸急促地凝视着身~下的苏玉。 苏玉鸦翼般的长发披散了一床,更衬得她面颊如玉肤如凝脂。只是显然因为自己方才那一时失态,眉梢眼角挂着淡粉色的红晕,眼眸委屈的雾气蒸腾。 秦砚怔了怔,心中一片悔意,只恨自己方才太过鲁莽。俯起来动作温柔地以唇吻着苏玉湿润的眼角,秦砚的口吻懊恼道:“很痛么?我错了……” 苏玉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挪了挪酸涩的身体,咬了咬唇道:“你慢一些……” 那唇齿间暧昧的气息从眼角滑至额头发迹,印下一个又一个轻吻。 “这样?”耳畔是秦砚柔声问询的声音,“还是这样?” 苏玉抿了唇不再出声,手却缓缓攀上了秦砚汗湿的背脊。 垂落的帘幔宛如泛着缱绻涟漪的水波,随着帐内之人每一次的流连而轻柔舞动。帐内翻涌蒸腾的热浪被遮掩地严严实实,唯有交杂的喘息与压抑的低吟从内倾泻而出,将一室清冷月光染得炙热了起来。 苏玉被秦砚折腾了大半夜,只觉得方一闭眼还未怎么睡,便到了天亮。察觉到有人在动自己身上的锦被,苏玉睁开了眼,才发现秦砚已然穿戴齐整,此刻正弯下腰来悉心地为自己掖着被角。 两人的目光便这么猝不及防的对上,苏玉面上有些发烧,强装镇定地垂下眼帘向秦砚问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可是要去大哥那里?” 此刻的秦砚神采奕奕,清华容色上怡然笑意甚是明显,显然心情颇佳。 为苏玉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秦砚温声道:“我要先去为苏少将军煎药,然后才去他那边。现在还很早,你还是再多睡一会儿罢。” 苏玉身上确实有些酸涩难受,便也没有推拒。在秦砚将帘幔放下,帐内重归一片昏暗,苏玉忍不住又阖了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将巳时也睡过了。待到苏玉终于梳洗完毕来到苏逍的厢房时,日头已然升到了正中。 苏逍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热闹,今日除了一直在一旁为他换药打点伤口的秦砚,还有白青在屋内整理打扫。 见到苏玉进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到了她身上。 苏玉有些不自在地将自己的衣襟向上拢了拢,正午的阳光透过木质的雕花窗牖暖洋洋的斜照在她的面上,将她白皙莹润的脸庞照的有些烧。 垂了眼眸偷偷看向苏逍,苏玉轻咳了一声解释道:“今日起得有些迟,便来晚了。” “我倒也没指望你能起早。”苏逍两臂托腮半趴在床榻上,却愣是腾出了一只手一指屋内的红木凳子,“你且先坐在那里,我找你还确实有些事情。” 苏玉点了点头,应着苏逍的吩咐坐在了一旁。 因着定元丹的作用,苏逍在伤口最难熬的时候一直昏睡,如今背上的伤口正在愈合,他倒也不算十分疼痛难熬。待到秦砚为他上好了药,苏逍已然可以在秦砚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一面抬起胳膊方便秦砚为他环绕着包扎背上的伤口,苏逍一面对苏玉道:“方才秦大人为我换药的时候,说我的伤口康复的不错,再过几日等疤结好了,我们便能启程归凌安。” “这么快?”苏玉诧异道。 苏逍乐道:“难道你不想快些回去?” 想到昨日夜里秦砚的那句“待回到凌安,我们便成亲”的话,苏玉有些百感交集。不禁用余光看了秦砚一眼,却发现他亦停下了手中为苏逍绑着纱布的动作,眸光温和地凝视着自己。 苏玉飞快垂了眸:“一切听从大哥的安排。” 听了苏玉的回答,苏逍面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下来,抬眼对上秦砚看着苏玉的眸光,眉头不自禁蹙了蹙。 秦砚将苏逍的伤口包扎完毕,自然也没什么理由留在苏逍的房中。将方才所用过的一应器具重新放回到石椎木医箱中,秦砚将医箱抱起,对着苏逍与苏玉行了别礼,这才领着白青出了苏逍的客房。 两人的脚步声刚一走远,苏逍原本玩世不恭的神色倏然一变,有些严肃的看向苏玉道:“在我昏迷的这段日子,你与秦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玉一怔,有些迟疑地轻唤了一声:“大哥?” 苏逍神色晦暗难明:“若是说昨日我听到秦砚唤你的称呼变了还只是有些疑惑,今日再见了你们二人这般相处的情形,倒也可以十分确定了。但是我现在却让你自己说说,你们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们……”苏玉的手在宽博的衣袖中狠狠一攥,再抬起头来时,眸中的迟疑之色已然消失:“诚如大哥心中所猜想的那般,我与秦砚重新在一起了。” “你!”苏逍额上的青筋绷起,恨铁不成钢道,“你平日里大事小事都看得透彻,怎么每每轮到秦砚的事情便这般的糊涂!他秦砚是谁?如今他的地位虽说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是当今皇太后身边的第一宠臣!我亦能看出他喜欢你,可那又能怎样?当初他不也照样一面说着只娶你苏玉一人为妻,一面又与上面那位不清不楚!” “大哥!”苏玉焦急道,“太后与秦砚,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苏逍神色冷峻:“你倒也真是信任他,他对你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苏玉阖眸摇了摇头,点了点自己的心口道:“我并不是信他的话,而是信我的心。秦砚于我亦如我于秦砚,当初我是迟疑太深,心结太多,看不透彻。如今我好不容易放下心结,想要与他重新在一起,还请大哥成全。” “这话你说的倒是轻巧!”苏逍眯了眯眼睛道,“你扪心自问,你方才说这番话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以前所受的苦楚?即便你不在意,可你是否想过你们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大宁朝虽然民风开放,却也从来没有过和离了之后还能重新在成亲的先例!” 苏玉抿了抿唇:“大哥既然能考虑到以后的事情,想必心中也不是全然反对。既然大宁律法曰男女双方合理之后可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这再娶与再嫁之人究竟为谁,凭欢喜而论便是。律法都可如此,虽然前无古人,又焉知后无来者?” “我自然不会同意!”苏逍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胸口将将要迸发而出的怒火,对着苏玉沉声道,“我临出征前,生怕你与秦砚再搅和到一起去,对萧三说的话你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且家中诸位长辈,除了父亲态度暧昧不明,其余亦都中意与三弟。三弟待你那般真心实意,我倒是明白这秦砚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听到萧三的名字,苏玉的睫毛颤了颤。 苏逍一直仔细观察着苏玉的神色,自然能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口吻坚决道:“对于这件事,我的态度自始至终都不会变。身为长兄,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你跳了一次火坑,那一次是我的失职,如今我无论如何不会放任你再摔进去第二次。待我们一回凌安城,我便让三弟尽快来家中提亲,父亲那边我也会亲自与他老人家去谈,其余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你下去罢。” “大哥!”苏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眼眶渐渐发红。 从小到大,苏逍是苏府上下最宠着苏玉的那个,对她哪里有过这般强硬的态度。可如今素来不爱掉泪珠子的苏玉在他面前红了眼眶,他却只是将视线偏到别处不去看她,沉声道:“身为长兄,你的婚事我还是能说的上话的,此事我已下定决心,你多说无益,还是回去歇息罢。” 苏玉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向着客房门口缓慢走了两步之后,脚步突然停住。 此刻的苏逍亦拧紧着眉头默默注视着苏玉的背影,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苏玉强忍着心中翻腾着的思绪,生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声音便颤得失了底气。平静了半晌,她才缓缓对着苏逍道:“方才大哥提到萧三我并未开口,确实是因为我无法反驳。阿玉不是铁石心肠,萧三对我的好我亦都看在眼中。在与秦砚决裂之时,我确实认认真真的思考过,既然迟早要嫁人,而最终要嫁的那人不是秦砚,那无论是谁都好,其实我都不在乎。萧三身为萧侯嫡子,与苏家既非对立,对我也贴心呵护,便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说到此处,苏玉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萧三一切都好,但是他却不是秦砚。” 苏逍的眸光一颤。 苏玉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开口时却发现该说的都已说了。对着苏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苏玉福了福身请了个礼,一路步履踉跄地跑出了客房大门。只留下苏逍僵直着背脊坐在床榻上注视着苏玉离去的背影,眸中神色复杂,过了半晌之后,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苏玉神色狼狈冲回到自己的厢房,厢房之内早已被人打扫干净,就连昨夜与秦砚交颈缠绵的床榻也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也不知是秦砚是嘱咐了白青,还是亲自整理的。 见到厢房空荡无人,秦砚并不在此处,苏玉心头百味陈杂,也不知该释然还是叹息。嘴角挂着苦涩笑意来到了内室的桌边为自己倒了一盏茶,茶水竟然还是温热的。 将茶水一口气灌入了腹中,苏玉这才觉得方才面对着苏逍的那股委屈之意消弭了下去。 其实今日之事,苏玉又哪里能不明白苏逍是为了自己好。当初先帝要纳苏家女为妃,长姊苏珺却在入宫前夕与常之卿私奔,既然同为苏家嫡女,入宫一事便理所当然的轮到了苏玉的头上。那时苏玉与秦砚已然互生情愫,又哪里肯入宫。而秦砚所提由当今皇太后顶着苏珺之名入宫的方法,也因为太过冒险不被苏家任何人看好。当时便是苏逍独自一人率先站出来支持,才给了两人在一起的机会。而苏玉与秦砚之后的和离,苏逍虽然面上未显露出来,苏玉却知他必然在为当初的决定而自责不已,如今又怎会轻易同意两人重新在一起。 苏玉合了合眼眸,饶是当初的和离事出有因,按照现在这般局面,只怕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想通了这茬,苏玉杂乱无章的心绪也平复了下来。忆起自己在入厢房的时候太过匆忙,似是连房门都忘记关了,苏玉从红木八仙桌旁起身去外间察看,却与跨了门槛进屋的秦砚撞了个正着。 秦砚手中端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药碗,感受到了苏玉的视线,微弯了眉眼,对着她云淡风轻一笑。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苏玉不知为何,只觉得已然干涸的眼眶蓦地酸涩了起来。视线渐渐模糊,苏玉方才面对着苏逍还能勉力维持镇定,此刻那股子情绪不知道为何却再也无法抑制,一直强忍着的泪珠子在通红的眼眶中转了几圈,顿时便如断了线一般地往下落。 秦砚一怔,匆忙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了红木桌上,走到苏玉身边抬起她的下颌温和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见到了我便哭了?” 苏玉摇了摇头,后退了一步挣脱了秦砚的手,用衣袖囫囵将脸上的泪水拭了拭,再张口时声音依然带着哭腔:“你去哪里了,为何现在才回来?” 说到这里,苏玉抬了低垂的眼帘又看了秦砚一眼,这人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袭月白色的锦衣,清华霁月的气质将此刻狼狈不堪的自己衬托地更加尴尬。 心中觉得很是丢面子,苏玉想止住这莫名其妙的眼泪,却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苏玉破罐子破摔,哭得更加伤心。 秦砚此刻也慌乱了,一双手搭在苏玉肩头也不是,为她擦拭眼泪也不是,索性直接将她揽在怀中,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劝哄道:“我只是为你去煎药了,你莫要再哭了。下次我若是再去哪里,必然提前与你说一声,可好?” 苏玉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却无论秦砚如何柔声劝哄,都不出声回答了。 两人便这般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在房中伫立了片刻,待苏玉将秦砚肩头月白色的衣衫洇湿了一大片,情绪终于平息,揉了揉眼睛,一把将秦砚推开,自己脸上也有些讪讪的,扭过头去不看秦砚。 “你究竟是怎么了?”秦砚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拉过苏玉来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苏玉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一看,这帕子果然是自己在营地时给他的那一方。 心中的郁结好了一些,苏玉开口,声音因为刚刚哭过而染了一层湿意:“大哥已然看出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他可是不同意?”秦砚轻声问道。 苏玉抿了抿唇。 秦砚将帕子重新收起:“苏少将军不同意,苏老将军同意了便是。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他,大不了到时候让他再揍我一顿,揍到他气消了便是。” 苏玉挂着细碎泪珠的睫毛颤了颤:“父亲将前来提亲的人都婉拒了,而你却这般笃定父亲会同意,难道原因便是……” 秦砚眸色微露紧张看着苏玉道:“我一直未讲给你听,便是怕你会生气。” 苏玉虽然明知心中该气,可刚经历了方才的事情,此刻却怎么都恼不起来,只能狠狠瞪了秦砚一眼,只是这一眼因为带着泪意,全然没有半分气势。 秦砚抓紧空档无赖了起来,将苏玉一把揽在怀里,轻吻着她的耳侧道:“莫要哭了,你方才哭的我都手足无措了。” 苏玉捶了他胸口一记:“若是再被我发现你有事情瞒着我,定然不会这般轻易饶了你。” 秦砚动作一顿,将苏玉放开,对着她道:“既然不气了,便来喝药罢,这药我特意加了些蜂蜜,一会凉了只怕会更苦。” “什么药?”苏玉将那药碗从红木桌前拿起,放到鼻尖一嗅,浓郁的苦涩瞬间扑面而来,味道似是有些熟悉。 苏玉眉头一皱,看向秦砚问道:“避子汤?”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日一直在思考新文男主的背景,本来设计的觉得不够味儿,然后又推翻了重新想,然后强迫症瞬间爆发,一口气罗列了十几种可能性……然后把自己绕进去了……怎么会有这么纠结的人呢……≥﹏≤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五章 秦砚一怔:“是安神祛寒的中药,与你平常喝的药相比,只是换了几味草药罢了。你为何会认为它是避子汤?” “因着前一阵子翻阅了一些关于避子汤的书籍,觉得其中的一味药闻起来分外熟悉。”苏玉小声嘀咕道。 “你为何会翻阅这个?”在凌安城时她与萧致墨走得尤其近,难道……秦砚眉头深深蹙起,眸中情绪变化万千,最终定格成紧张忐忑。 苏玉一见秦砚的神色,便知道他误会了,用泛着潋滟水汽的眸光瞥了他一眼,嗔怒道:“你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些什么!我看那书,只是因为冬儿曾与我提过,我们以前在秦府时,你因着我体质太弱而私下里服药避子的事情……” 说到这里,苏玉收回目光垂了眼眸:“虽男女体质有异,服用的药也不一样,但我仍然怕那药终归会对你身体有伤,这才找了相关的书籍去翻了翻。” 秦砚的面色渐渐暖融,嘴角的弧度弯起,最后竟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苏玉说完便有些懊悔,只觉得自己是疯魔了才会将这话这般坦诚的说了出来。那时两人还未和好如初,这么说便等于承认了自己在凌安之时便担忧着他。 “那药无伤于身体,你莫要担心。我那时便是想与你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又怎会做什么违反初衷的事情。”秦砚凝视着苏玉的侧颜,轻声道,“不过你却要知道,与我服用的药不同,避子汤的药性十分阴寒,女子体质原本就偏阴,服用那药对身体的伤害极大,这种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来服用。而一般的医者为了缓解避子汤的阴寒对于女子身体的伤害,会在汤药之中添加一些驱寒滋补的药草来中和药性。你现在手中的这碗药里便有这几方药草,是以你才会觉得味道相似。” 苏玉闻言,端起碗来轻啜了一口,眉眼立即皱了起来,“好苦。” 秦砚看着苏玉的模样忍不住勾唇一笑,掀开了桌上的青瓷茶壶盖儿看了看,发现里面装的是茶水,又重新去换成了清水为苏玉斟了一盏,口中赞扬道:“没想到你现在识药的本领渐长,竟能分辨出药汁之中的不同来。” 苏玉一面小口小口喝着,一面从碗沿处抬起一双秋水似得眸子睇了秦砚一眼。待到青瓷碗中苦涩的药汁终于见了底,苏玉这才放下了碗,轻吁了一口气道:“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一副药方,起码没有现在的这幅这般苦。” “经过了昨夜,这药方自然要换一换。”秦砚流动着暖意的眸光静静看着苏玉的面容,“若是你肚子里真有了什么消息,我们也该尽早着手做准备才是。” “哪里能有这般快。”苏玉轻啐,耳垂隐隐在发烫,不知是因为秦砚的话还是方才喝的那碗药,“你有空琢磨着这些,还不如想想大哥那边究竟如何是好。以大哥那个暴脾气,到时候若是真的要揍你,我就算有心拦,怕是也拦不住的。” 苏玉此言不假,自从苏逍知道了苏玉与秦砚的事情之后,对于秦砚的态度便急转直下,甚至倒退回了两人刚刚和离之时。只是奈何秦砚行事稳妥,对于任何人都是一副温润有礼的模样,对于苏逍的伤势则更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苏逍对于秦砚这番模样没辙,也拉不下脸来主动找他的茬,最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寻了个由头让秦砚莫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其实苏逍与秦砚认识了这么久,在营地时又同处于一个军帐,一起出生入死了这么些时日,对于秦砚的印象早就有所改观。 但这也不意味着苏逍愿意自己从小捧在手心中宠爱的幺妹再一次与他沾上关系。这倒不是对于秦砚人品的不信任,苏逍身为武将,想法便是直来直去,向来忍受不了他们文臣的花花肠子。况且秦砚若是如朝中其他只会动动嘴皮子挑刺的老古董一样也就罢了,偏偏这人还有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本事。只是在苏逍看来,于秦砚来说是好事,于苏玉来说却是麻烦。 苏逍自然不愿意苏玉重新蹚到这麻烦中去。 对于苏逍的心思,苏玉也不是不懂,是以自那次向苏逍坦白了之后,每日苏玉来到苏逍的房中探视,虽然两人亦会如平日里那般闲聊,却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起过秦砚。 苏逍毕竟是武将出身,体质比起平常人家要好上许多,背上的伤口虽大,愈合的速度却十分快,自醒来之后没过五日,便已完完全全结了痂,已然可以被人搀扶着在庭院之中小小的活动一番。 这一日苏玉也如往常一般将秦砚为苏逍煎好的药端入他的房中,带他喝完药之后,便扶着他去屋外晒晒太阳。 张宅的占地虽大,屋舍却不多,是以外间的庭院便十分宽阔。苏玉扶着苏逍走了小半圈,便不敢再走下去,生怕活动得太过了反而不利于他伤口的恢复,是以两人便寻了棵已经枯了枝桠的槐树下,一面坐着歇息一面闲谈。 午后的阳光带着凉爽秋意,晒得人身上暖融舒适。苏逍俊逸的无关被这阳光镀了一层金边,相比于那日提起秦砚时的冷峻,多了几分畅快与舒逸。 苏玉一直默默打量着苏逍的神色,本来心中想趁着他心情不错再旁敲侧击一番,但一想到苏逍那日坚决的态度,便只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作罢。 哪知苏逍竟然主动提起了秦砚:“那赤红寸香草一事,我已经修书一封送往府中,父亲会派人去各处打听着的。” 苏玉闻言神色一黯。虽然她心中亦觉得此事欠了秦砚一个天大的人情,不还心下难安,却未想到苏逍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与其说是不想欠人情,不如说他是在果决的与秦砚表明自己的立场。 苏玉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逍看向苏玉,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事我思前想后了很久,觉得秦砚并没有说实话。” 这一句话毕,苏逍也不等苏玉做出反应,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我刚醒来那日对你说的话?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自我意识恢复至醒来,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功夫。而我那时也确确实实听到秦砚与人在对话。那时屋内必然还有一人,那人我也可以确定绝不会是你,秦砚却说屋中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苏玉摇了摇头:“大哥你那时已然昏迷了将近五日的时间,意识本就不甚清晰,又怎能如此确定?况且秦砚若是真的与人交谈,也没有瞒着你我的必要。” 苏逍气结:“你便如此信他不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大哥的。”苏玉缓声安慰他,随后又道,“只是此事并无证据,也算不上秦砚在说谎。” 苏逍狭长眼眸微微眯起,冷冷看着苏玉。 苏玉垂了眼眸并未看他。就在两人如此对峙之时,便看到通向张宅外院的圆洞拱门之处走来了一人,那人微微佝偻着后背,手中拎着一个竹枝制成的大扫帚,一面走一面随意在地上扫扫捡捡,正是这张宅中的老仆吴叔。 苏玉与苏逍就在内院门口不远处的槐树下,位置十分明显。吴叔自然也看到了他们,视线与苏玉直直对上,先是对着苏玉眉目慈祥一笑,在看到苏逍的时候,视线却顿了顿,面露疑惑之色。 自苏逍醒来之后,因为身上的伤势无法走远,即便是出来活动,范围也局限于这内院之中,而吴叔却极少来到内院,即便是苏玉几人刚至张宅,苏逍也躺在马车之内并未露面,是以自然不识得他。 苏玉对着吴叔轻轻颔了颔首,向他介绍道:“这位便是我那受伤的大哥。” 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神色了然道:“原来这位便是秦大公子,前几日老仆还在想为何秦姑娘与秦公子长得不像,如今看了秦大公子的模样,原来秦姑娘与秦大公子长得更为相像一些。” 苏玉从小到大倒也没人说过她与苏逍神似,不过既然都为苏何氏所出,在外人看来两人上的有那么一两处相似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字苏逍醒来之后,张启不知为何一直在忙碌,而他平日里也见不到吴叔,苏玉倒是忘记提醒苏逍自己当初为安全起见,在张家主仆面前隐瞒身份的事情。 听到吴叔在苏逍面前将自己与他唤为秦家兄妹,无异于哪壶不开提哪壶,苏玉匆忙开口想要带过话题,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果然,苏逍眉头深蹙看了苏玉一眼,对着吴叔道:“吴叔怕是误会了,我与那姓秦的可没什么关系。” 吴叔闻言手一松,手中的竹枝扫帚便“啪”地一声直直砸到了地上,吃惊地张着嘴看了看神色不虞的苏逍,视线又扫到站在一旁有些无措的苏玉,张了张口,却没敢说话。 苏玉轻叹了一口气,握着扫帚的柄子将它拾起,对着吴叔歉意道:“我与大哥其实皆姓苏,与那秦公子只是友人。当初在我黎城街上初见张捕快之时,因为身负重任,迫于无奈才对他隐瞒了身份。之后再次遇见只是本来想坦诚告知,却因为心下愧疚,一直都说不出口。待张捕快回来之后我一定去向他解释清楚,还请吴叔见谅。” 吴叔匆忙从苏玉手中接过扫帚,口吻却不赞同道:“少爷是真心将秦……苏姑娘你当做朋友,才会将你们带回家中,苏姑娘这样做,未免……” 说到此处,他到先叹了一口气,对着苏玉道:“不过既然苏姑娘如此说了,身为下人,老仆也说不了什么,还望姑娘在少爷回来之后与他说清楚,莫要辜负了我家少爷的真心。” 苏玉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沉敛的苏逍,知他对于秦砚的态度怕是在这一时半会儿之间无法缓和,心头轻叹了一口气,本想就此将苏逍扶起与吴叔告辞,未成想却听那吴叔在两人转身之后悄声嘀咕了一句:“竟然也姓苏。” 这声音原本十分轻,再加之被刷刷的扫地之声所掩盖,本是极难被人听到。只是苏玉与苏逍都是自幼修习武艺,五感自然比常人要敏锐许多,吴叔的这句话便被两人一字不漏得听到了耳中。 苏逍不知内情,只是蹙了蹙眉头,而苏玉的心中却是一凛,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日吴叔初见自己那日面上震惊的表情。 苏玉脚下的步履仅仅只是迟疑了一瞬,脑中思绪却晃过了万千,抬眸看了苏逍一眼,这才重新转回身来唤了一声“吴叔”。 吴叔停下了手中扫地的动作:“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老仆?” 苏玉面上绽出一抹明媚笑意:“方才道别的匆忙,却忘了去问张捕快究竟何时才能回来?瞒了他这么久的身份,我心中十分愧疚,如今既然已经将话与吴叔说开,开了一半的头后面自然也好说了许多,便想尽早向他澄清。只是这几日不知为何总觉得张捕快分外忙碌,竟然都鲜少见面,便再问一声吴叔。” 吴叔听到此话,笑眯眯回答道:“这些日子黎城不太安宁,少爷在衙门当值,自然会比往常忙碌一些。加之少爷每日里还喜欢去叫他念书习字的先生那里读读书,怕是戌时才能回来。” “难怪整日里都见不到他的面。”苏玉轻声笑道,“常先生那里的书确实很多。” 苏玉心下没底,说这句话时面上的表情却十分释然与无奈,好似与那常先生相识已久一般。 “苏姑娘竟然认识常先生?”吴叔面上的吃惊之色不比在一旁已然听出写端倪的苏逍浅。 苏玉压抑住心头的紧张,摇了摇头道:“其实并不是十分熟稔,只是这位常先生说来与我的长姊有故,从阿姊的口中才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 吴叔眸中的神色千变万化:“苏姑娘口中的长姊是……” “吴叔既然如今已然知道我也姓苏,又怎能不知我那位长姊究竟是谁。”苏玉细细留神着吴叔面上的每一个表情,按照当初初见张启时他的说辞对着吴叔道,“我在很早以前与长姊失散,本来对于寻她早就不抱希望,却没成想机缘巧合在这黎城发现了阿姊的踪迹。吴叔也知道我这番出来有要事要办,隐姓埋名遮掩身份也是迫不得已,自然也不好与阿姊相认。” 苏玉一面说着,视线却又扫了苏逍背上的伤势一眼。 这吴叔果不其然便误会了苏玉的意思:“这苏公子身上的伤,便是因为泄露了身份所致?” 苏玉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却又摇了摇头,对着吴叔低声道:“张捕快与阿姊交好,自然已然知道了我与大哥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将我们领回张宅。若是张捕快都没有对吴叔说其中的原因,吴叔还是莫要再问了的好,若是知道得多了,怕是还会牵连到吴叔您的安危。” “难怪我第一次见苏姑娘便觉得你与常夫人长得相似,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亲姊妹。”吴叔口中喃喃。 苏玉的眸光微微一动,与苏逍对视了一眼,面色黯然道:“虽然至亲之人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但若是能凭此护得阿姊周全,倒也是值得的。” 苏逍在一旁适时开口,沉声道:“那常之卿平日里便只会掉书袋子,穷酸儒生一个。虽然她已然嫁作常家妇,但以往在家中她也是锦衣玉食,你安知跟着常之卿她便能过得安康?” 苏玉闻言面色有些紧张,看着吴叔问道:“吴叔可知我那阿姊如今过得如何?那常先生又待她如何?” 吴叔蹙了蹙眉,显然对于苏逍方才说常之卿的话有些不满:“苏公子这话未免说的有失偏颇。常先生气质卓华,平日里待常夫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中。虽然刚至黎城之时日子过得有些清贫,可是如今也在黎城城东办起了私塾,日子便也渐好了起来,又哪里会亏待了常夫人?” 苏逍蹙了蹙眉,做出一副还想再辩的模样,却被苏玉一把压住了手,对着他道:“知道阿姊如今过得安好便好。” 苏逍顿了顿,片刻之后才颔了颔首,面带歉意看向吴叔道:“方才是我冒犯。” 吴叔挥了挥手,劝苏逍道:“常先生文采斐然,在这黎城之中颇受赞誉,这些话苏公子还是莫要再说的好。” “在下省的了。” 苏玉与苏逍再度与吴叔告辞,这才搀着他一道回了苏逍的客房之中。甫一进门,苏玉便将大门紧紧关住,看向苏逍道:“若是我们方才探的不错,那人必定是阿姊。” 苏逍下颌紧绷,面上没有一丝笑容:“她与常之卿走之后我曾暗中派了人在凌安周边的各个城镇中细细寻找,却未想到她竟然来了这么偏僻的地方。” 苏玉方才为了套吴叔的话,说出来的话虚虚实实,心中的感情却是真的。想到苏珺便在距离二人如此近的地方,苏玉立时坐立不安了起来:“我这便去寻她!” 苏逍蹙眉看向她:“我同你一起去。” “不可!”苏玉的拒绝脱口而出,“你若是真拖着这一身伤赶去城东,非得闹出人命不可。更何况就如我方才所说的那般,张启既然与阿姊相熟,必然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却一直不挑破,必然是因为阿姊不欲让我们找到她。既是如此,我们更不能拖延,不若我先过去一趟,若是可以劝服阿姊,便让她与我们一同归凌安罢。” 苏逍也知自己身上带着行不了远路不说,走得亦不快,最终只能叮嘱道:“虽然阿珺自离家之后府中便鲜少再有人提起她,但是即便父亲母亲不说,心中却还是十分挂念她,若是你能将她劝回来那自然是最好,若是无法相劝,至少劝她来张宅一趟,我亲自与她说。” 苏玉点了点头:“那我现在便去。” 只是苏玉的脚还未跨出房门,便听苏逍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今日与你在一起了这般久,怎么没有看到秦砚?” 苏玉的脚步一顿,向苏逍解释道:“他说你的身体渐好,我们不日便能出发,今天与白青一起去置办路上要用的东西去了。” 苏逍方才因为听到苏珺消息的欣喜之色全完消逝,对着苏玉严肃道:“出去了是最好的,若是这件事情被他知道,怕是会打草惊蛇。” “这是为何?”苏玉回过神来,只觉得苏逍今日太过针对于秦砚,“大哥难道依旧怀疑秦砚?” “没错。”苏逍毫不犹豫回答道,“虽然我不知那日在我房中交谈之人是谁,但那人有可能是你,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你方才不也说了此事并无证据,既然真相尚未明了,便莫要再冒告诉第三人知晓了。” 苏玉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应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这个城东私塾苏玉其实略有耳闻。一个月前苏玉从凌安到营地去送信,在黎城寻找客栈打尖之时,甚至还路过了那处私塾,之时因着当时实在太过疲惫,并没有停下马来多看一眼,谁成想正是因为如此,便与苏珺就此擦肩而过。 张启的家宅坐落在城西,而那吴叔口中所说的私塾却在城东。黎城虽然不大,但是苏玉一路徒步走过去,距离其实并不算近。 在路过黎城的衙门之时,苏玉忆起那日在此处与张启初见的情境,这才恍然大悟那日张启那日从城东而来,必然是刚从苏珺那边归来,见到自己觉得分外眼熟,这才有此一问。至于后来为何问了自己所居的客栈便再没了音讯,怕就是因为苏珺的授意。 时隔三年,苏家曾经多次派人去寻找过苏珺,没想到她却在明知苏玉来到黎城之时,也能狠下心来将自己的痕迹遮盖的严严实实。 其实对于苏珺当初选择与常之卿私奔,将入宫的事情推倒自己头上的做法,苏玉也不是没有怨过。只是埋怨归埋怨,血脉之间的联系又怎能如此轻易被割断。苏玉也曾想过待自己再次见到苏珺之后会是怎样的心境,一团乱麻梳理通透之后,唯一剩下的便只剩下那句三年都没有唤出口的“阿姊”。 只是自己如何唤她,她又会如何作答? 苏玉轻叹了一口气,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视线向前一望,此时她已然行至了黎城正中偏东之处,再往前一些,便是那日她与秦砚打尖未果的客栈。 视线从那客栈的牌匾上滑过,余光撇到一个站在牌匾之身着一身玄色布衣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中年人身上,脚步倏然定住。 竟然是他?! 苏玉一双潋滟似水的眸子也随之瞪大,眸光如寒刃一般直直刺向客栈门口之人,他此刻不是应该被萧致彦押解在返回凌安的路上,为何此刻他能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侧身飞快的闪入身旁的一处小巷中,苏玉将后背请贴着墙壁向客栈大门处那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方才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可苏玉确实没有看花眼,这客栈牌匾下面站着的人,确实是于明堂。 双手不由自主地在宽博的长袖中紧握成拳,苏玉眯了眯眼,莫非萧致彦在押解的途中被这人寻了什么空子,最终逃了出来? 胸腔之中的怒火因为愤怒而横冲直撞,苏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这人害得在两军交战之际通敌叛国,宁国的几十万大军险些断送在他的手中。国仇虽平,家恨未报,苏玉又怎能由着他如此在外逍遥。 侧身看到于明堂依旧是一个人立在客栈门口,时不时左右张望似是在等着什么人,苏玉知此刻是最佳时机,足尖轻点正要闪出去趁他不备降服住他,却在这时从旁伸出了一只手,将她的腰揽住牢牢桎梏在了原地。 “莫要轻举妄动。”耳畔有人压低了声音道,“于明堂并非只有一人,他等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揽在腰间的手沉稳有力,那声音也是苏玉十分熟悉的清冷好听。苏玉不用回头,便已经猜到了身后那人究竟是谁。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六章 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背脊放松了一些,苏玉从秦砚的怀抱中脱身而出,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立着的不仅是秦砚,还有一匹枣色汗血骏马。 这汗血骏马正是自己在入黎山之后托付张启代为照顾的那匹,本是铁血铮铮的战马,此刻却颇为委屈地被秦砚用来驮着些杂七杂八药草与干粮。而本应该时刻跟着秦砚的白青却一个人默默伫立在两人不远处,显然是听从了秦砚的吩咐,白青只是踮着脚尖向这里张望徘徊着,却一直没有靠近。 “莫要冲动。”秦砚重复道,“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于明堂此番手头怕是带着五十多人,寡不敌众,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苏玉的视线又一次扫过于明堂的方向,黛眉微蹙:“你是何时发现于明堂从萧将军手下逃脱的?” “就在刚刚,他的人马进入客栈之时。”秦砚压低了声音回答道。 人马?苏玉动了动嘴唇,本还打算继续发问,秦砚却仿佛猜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一般,伸出修长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她继续问下去,口中回答道:“这于明堂应是从萧致彦那里逃脱了之后重新寻到了睢阳王的旧部,我看他们的架势,似是在找什么人。他们从城东方向入手,如今已然查到了这间客栈,怕是再过不久这些人就能查到张宅之中。” “找人?”苏玉的眸光一凛,压低声音问道“找我们?” 秦砚点了点头:“我虽不知为何本应在押解回凌安途中的于明堂会在此处,但是我们与萧将军分别的时候他尚在军队之中,自然也知道苏少将军在黎城附近养伤的事情。如今他在这黎城之中活动,必然是想趁我们在毫无抵抗之力的时候,将我们一举俘获。”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于明堂所等之人已然从客栈内出来,垂下头来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着什么。 苏玉与几人相距不远,但是奈何那人十分谨慎,说话的声音轻微。饶是苏玉的耳力十分好,却也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了“未果”“城西”等几个词。 秦砚见状,将手放在了苏玉的肩上拉回了她的视线,凝视着她的眼睛开口道:“我方才大致听了一些他们的谈话,他们即将向城西继续搜查。苏少将军身上伤势未愈,若是遇到了他们怕是会十分棘手。我已经将诸事与白青吩咐完毕,你现在便随着白青一同回去,将此事告知苏少将军,让他即刻动身出城。” 苏玉神色一凝:“为何是我与白青走,你呢?” 秦砚淡淡道:“我尚有其他事情要做。你们快走,莫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苏玉仔细凝视着秦砚的神情,突然一把抓住了秦砚的手腕,口吻笃定道:“你要孤身一人去引开他们。” 秦砚轻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此事我们发现的太晚,若是没有一人去引开他们,苏少将军怕是来不及出城。况且他们的人数众多,我们这边却只有十二名暗卫,加之苏少将军负伤无法动武,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与他们硬拼,如今派出一人去引开他们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一文臣,连可以傍身的武艺都没有,去了无异于自投罗网。”苏玉摇了摇头,一锤定音道,“你与白青回张宅,我去引开他们!” 秦砚侧头一望在客栈之下愈集愈多的于明堂人马,竟露出释然笑意来,倏然伸出手紧紧揽住苏玉的腰,带着她动作舒逸地翻身上马。 苏玉侧坐在马背之上,身后紧贴着的便是秦砚温暖的胸膛。秦砚的呼吸吹拂得发旋微凉,苏玉听到秦砚的清润的声音轻轻摩擦在耳畔道:“那我们便一起。” 骏马在喧嚣的城中央随着拉紧的缰绳长长嘶鸣了一声,如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冲去。弥漫的微尘瞬间引来了无数路人的注视,苏玉侧过身来搂住秦砚的腰身,视线与于明堂直直对上,秋水般的眼眸故意做出吃惊的模样微微瞪大,嘴角却挂着寒凉的笑意。 在苏玉与秦砚在黎城城东引开追兵的同时,位于城西张启的大宅,此时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暗卫之一的高晟放将苏逍昏迷这几日所发生的大小诸事向他汇报完毕,便听到厢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听出来人似是不止一人,高晟飞身来到客房雕花的窗牖向外一瞥,对着苏逍道:“是二小姐回来了,身后跟着的似是这宅子的主人张启。” 苏逍维持着半靠在床柱的的动作未变,侧耳仔细听着那越行越近的脚步声,长眉倏然一挑:“不是阿玉的声音,你先下去!” 高晟颔首领命,身形只是一动之间,便已从门外侧身闪出,隐入了房屋外的一片阴影之中。 苏逍以手扶着床柱,动作艰难地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将将下了地走到外间的红木三弯腿八仙桌旁站稳,客房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推开。 当先那人穿着一身帛制缁衣,腰佩大横刀,正是寻常捕快所穿的衣服。那人进屋之后,先是一擦额头上因为赶路而挂满的汗水,抱拳对着苏逍道了一声“失礼”,随后后退了一步做了个相迎的手势。 苏逍顺着那人的目光向客房门外看去,便见到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姿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在看到来人的刹那,苏逍的呼吸一紧,撑在八仙桌上的手却紧攥成拳,气力大到腕间的青筋都随着他的动作狰狞地暴突了出来。 这女子甫一进客房,便与苏逍泛着冷意的眸光直直对上。她的脚下却没有半分退却,直直向前走到苏逍身前几步的地方,抿了抿唇,声音干涩道:“大哥。” 这抿唇的动作与苏玉如出一辙,声音却轻柔温婉,相比于苏玉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 “你还知道你有一个大哥?”苏逍冷笑了一声,一扫已然退至门边的张启,“我们在黎城少说也住了半个月的光景,你还知道出来见见你这个大哥?” 苏珺低垂了眼眸:“事出紧急,请大哥立即随我一同离开黎城。阿珺当初与之卿私奔累祸全族一事,在我们离开之后,我自会给大哥一个交代。” 苏逍撑着身体向前走了两步,紧盯着苏珺的双眸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珺潋滟明眸淡淡看了张启一眼,张启立刻躬了躬身,对着二人道:“我现在便去将马车牵过来,还请二位尽快收拾下行礼准备上路。” 待到张启离开之后,苏珺这才重新面对上苏逍,开口简略解释道:“大哥与秦大人身处黎城的消息不知被谁传到了睢阳王的旧部那里去,近几日一直有人暗中打听你们的行踪。阿珺与张启相熟,从他那里知道大哥的伤势颇重无法赶路,情急之下,便与他一同伪造了你们已然离开黎城的假象。” 说到此处,苏珺黛眉微蹙:“只是未想到追踪那人竟然十分狡猾,自昨日便开始一面佯装继续被我们牵着鼻子走,一面却暗暗派出一批人马重新回到黎城搜寻,在我们发现之时,他们已然将城东探察完毕,正直奔城西而来。” 苏逍闻言瞳孔一缩:“不妙,阿玉此刻还在城中。” “阿玉?”苏珺怔了怔,“阿玉此刻没与你在一处?” “我们从这张宅的老仆那里得知了你的踪迹,阿玉去城东的私塾寻你了。”苏逍伸手狠狠一锤身旁的八仙桌桌面,竟将厚实红木桌面上的茶盏震的叮哐了一下。 苏珺静默了片刻,当机立断道:“大哥身上有伤,还是随我先行离开。阿玉行事素来机敏,且她既然是去寻我,定然会遇到之卿,剩下的事情之卿自会去安排。” 正说话间,厢房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正是张启将马车牵了过来。 “常夫人,苏少将军。”张启在屋外喘着粗气道,“我们快些离开,马车已然备好了。” 苏珺一双盈盈水眸亦带着焦急之色望着苏逍。 苏逍的眉头深锁,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行,阿玉尚在城内,我不能留下她一人独自走。” 苏珺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清丽的面容微微仰起与苏逍对视着,见到他面上的坚定之色,苏珺温柔如水的眸光渐渐冷凝,藏于宽博长袖中的纤纤五指相并成刀,微微抬起。 就在这时,院内倏然又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那人定然不会什么武艺,沉重的步履与急促的呼吸响彻了整个院子,却是常常跟在秦砚身边的那个小僮白青踉踉跄跄地奔进了苏逍的屋内。 白青横冲直撞地冲进了客房,倒也没注意到周边都有谁,只是冒冒失失地插~入了正在对峙的苏逍与苏珺之间,开口急声道:“请苏少将军快随我从西门出城!” 苏逍眉心一动:“你既然是秦砚的人,为何没有随秦砚在一起?” 白青因为跑得太快,此刻已然喘得直不起腰来:“于明堂这老贼竟然来了黎城,我家公子吩咐我回来告知苏少将军从西门出城,他与苏二小姐一道将老贼的追兵从东门引走!” 苏逍的呼吸一滞,暴喝道:“高晟,你即刻带着所有暗卫去城东寻他们二人!” 屋外角落之中传来声线沉稳的回应,随后便是一阵微不可闻的衣袂窸窣之声。 苏逍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苏珺沉声说道:“把你将我打晕了扛出去的那点小心思给我收起来!” 苏珺的眸光一颤,在衣袖中绷紧的右掌逐渐放松,口中却还是继续劝道:“我知道大哥你心中记挂着阿玉,但是大哥你若是现在不走,阿玉的一番苦心便要白费了。” 白青此刻已然缓过了劲儿来,开口劝道:“苏少将军还是随我们尽快走罢,公子在离开前吩咐我沿路做印记,到时候他摆脱了追兵之后会顺着原路追过来的。我虽然也担心我家公子,但我更加信任他可以应付。” 苏逍挥了挥手打断了两人要继续开口相劝的势头:“我们即刻出发向南面的化锦城。” “化锦城?”苏珺疑惑呢喃。 “那里尚有一小部分的苏家军驻守,即便此刻我手中没有另外半枚牙璋,这苏家兵我还是可以强行调动的。”苏逍面色沉敛,双眸冷得如能结出冰来,咬牙切齿道,“若是阿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要将于明堂那老匹夫千刀万剐!”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七章 马蹄之声重重撞击在耳畔,速度快得似是能将风的咆哮撕裂成两半。秦砚双手执着马缰,将苏玉虚虚困在自己的胸前,神色专注看着前方的道路。 苏玉紧紧攥着秦砚的衣襟,探出头来向后张望了一眼,黛眉深锁道:“他们追上来了!人数似是有二十来人,竟比方才在黎城时少了一多半!” 秦砚眉心一动,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口吻却淡定如常道:“照这么看来,他们必然是兵分两路,另外那队人马怕是从另一边绕道,打算将我们围堵在这里。” 苏玉也想到了这点,攥在秦砚衣襟处的指尖都隐隐发白:“你可知我们现在所在何处?除了脚下这条,可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只是这句话方一说完,苏玉便摇了摇头否决道:“他们既然敢在此处兵分两路围堵,必然料定了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有。”秦砚忽然道,单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竟然径直将苏玉紧紧揽在自己的胸前。 苏玉一怔,一双潋滟似水的眸子诧异地看向秦砚。 “有第二条路。”秦砚重复道,“我们此刻已然在黎山之中,还可以弃马直接入山!” 苏玉与秦砚身~下的骏马虽是千里良驹,可毕竟身负着两个人的重量,在速度上自然比不过身后追逐之人的单骑。况且若是此刻入山,苏玉与秦砚二人不但可以隐藏在葱郁树丛之间,而且可以乱了敌人的阵脚,甩掉在前方围堵的那一部分人。即便二人真的被后面的追兵赶上,也只需应对他们二十余人,胜算自然也更大一些。 只是此处山势十分陡峭,稍有不慎便会滚落下去。更何况森郁树木不但便于两人躲避追踪,却也阻碍了视野,万一在这山林中迷路,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心中将利弊衡量了一番,苏玉略微迟疑一瞬,对着秦砚点了点头:“好。” 秦砚握着马缰的手倏然一紧,身~下的骏马在空旷的山道上嘹亮嘶鸣了一声,转身便跃出了山道。 疾奔的马蹄在侧旁叠翠险峻的山林间穿梭,苏玉清楚地听见了身后传来一阵杂乱喧哗。追兵们似是谁都没有料到秦砚竟会如此胆大妄为。 “他们还在后面跟着。”苏玉从秦砚的肩侧向后看去,“越追越紧,已然入了这林间……” 话未说完,苏玉的背便被秦砚一按,随后秦砚的身体也压了下来,将她紧紧地护入了怀中。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截如男子手臂一般粗细树枝从两人头顶飞速扫过! 苏玉心有余悸,方轻吐了一口气,便听到后方的追兵中传来一声惨叫。紧随而后的又是一阵轰隆巨震,竟是追兵之中有人被那横枝狠狠扫到了地上,而身后之人猝不及防,直直踏在了那人身上,马身一歪跟着一同跌倒,将后面的整队人马都一同挡住。 于明堂的追兵被这一出意外拖慢了些速度,再绕过了阻塞的道路放马来追时,早已被苏玉与秦砚拉出了一大截的距离。 秦砚直起身来,将按在苏玉背上的手松开,专注着眼前的道路,对她匆匆地吩咐了一句:“将这马鞍上我今日买的干粮卸下来,我们准备弃马。” 马鞍就在两人的身下,而装着干粮的那个布兜却挂在马鞍的右后侧,苏玉侧坐在马背上,那布兜便正巧在她身后的那一边。 苏玉伸出手来向着那布兜够了够,却与那布兜生生差着一掌的距离。 “够不到?”骏马如闪电一般在密林间穿梭,秦砚的视线不离前方,口中猜得却十分准,“若是够不到就别勉强了,准备好与我一同跳下去。” “能……够到!”苏玉憋足了气力,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布袋的边沿,“只差一点点。” 秦砚动了动唇还想再说什么,却觉得怀中柔软的身躯忽然向他蹭了过来,在自己的胸膛与苏玉的紧紧贴上的那一瞬,秦砚呼吸一促,被追击了这么长时间,面上头一回露出不淡定的神色:“你……在做什么?” “够干粮!”苏玉咬牙道,垂首向下一望自己手的位置,尖尖的下颌顶着秦砚的肩头,又紧贴着秦砚将身子向下蹭了蹭,一番艰难摸索之后,声音充满了雀跃道,“够到了!” 秦砚轻舒了一口气,空出一只手将苏玉依旧歪在自己胸口的身子扶正:“那便坐好了。” 苏玉将那装着干粮的布袋跨在手臂间,得意洋洋地抬头望向秦砚,却发现他白皙的面容不知为何有些发红,动了动唇正要发问,却见秦砚飞快向后一瞥,而后便觉得自己的腰间倏然一紧。在身体腾空之时,苏玉眨了眨眼,压抑住那声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 秦砚一面紧紧揽住苏玉的腰肢,另一只胳膊却飞快地勾住了身旁的一棵紧贴二人而过的水杉树。粗壮的树干卸去了两人向前的大半冲力。两人本应该就此平稳落地,奈何秦砚毕竟是文臣,臂力显然比估算之中要差了不少,哪里禁得住两人的重量。眼见秦砚紧紧挂住那树干,脸色都隐隐开始发白,苏玉在半空之中腰身一扭,眼明手快地将秦砚的胳膊揽了回来。 两人失了树干的依靠,顺着力道紧紧相拥着翻滚了几周,这才将跳马的力道尽数卸去。 苏玉此刻压在秦砚的身上,见状立刻半撑起了身体,眼中喷着火光怒视着秦砚正要说话,却被他伸出手来掩住了唇。 “嘘——”秦砚口中轻声道。 苏玉侧耳一听,果然听到络绎不绝的马蹄声响在两人头顶不远处,引得手掌之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苏玉此刻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伏在秦砚的身上尽量将自己压得更低一些。身体柔软的曲线与秦砚渐渐贴合在一处,苏玉甚是能感受到胸口处他急促地心跳之声。 秦砚的呼吸轻抚在颈间,激起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战栗,而苏玉只消一侧头,嘴唇便能擦到他的耳垂。 两人便维持着这个令人尴尬的动作直到前方的马蹄之声愈行愈远,苏玉这才动了动身体,正要从秦砚身上起来,却觉得眼前倏然天旋地转,却是秦砚就地一翻将两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换成了他轻压着自己。 苏玉伸手抵住秦砚的胸膛,口中嗔怒道:“你怎能这般逞强?!这么大的冲劲还敢抱住那树干不放,你可知若不是我将你的胳膊揽回来,你现在已然是个废人了!” 秦砚清朗面容之上一派悠然之色:“只要你在身旁,我做什么都甘愿。” “你!”苏玉气急,抬手便向秦砚的胸口捶去。 “嘶——”还未挨到他,秦砚便倒抽了一口冷气,面上浮出一丝忍痛之色。 苏玉黛眉一蹙,收回了手焦急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还是伤到了肩膀?” 秦砚的胳膊似是已然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竟然将自己全部压在了苏玉的身上,埋在她颈间的头轻轻点了点,口中闷声道:“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苏玉问道,想要翻坐起身来去看秦砚的伤势,却未料到秦砚这人看起来身形清癯,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动他。 “你起来呀!”苏玉急道,“到底伤哪里了?” 秦砚顺势将手臂横到了苏玉的颈后,以鼻尖轻蹭着苏玉颈间柔嫩如凝脂的肌肤委屈道:“憋得不舒服。” “憋得?”苏玉一怔,待感受秦砚在自己脖颈间若有似无的轻吻与身~下某处的轻抵之时,这才反应了过来。面红耳赤地抵着秦砚的胸口将他推远了一些,苏玉怒道,“你给我起来!你——” 秦砚却在此时犯起了无赖,勾在苏玉颈后的手臂倏然用力,带着炽热气息的唇便将苏玉剩下的话尽数逼入了腹中。 苏玉的抬起手来想要推拒,却生怕他肩上真的有伤,在这一迟疑间,却被他动作灵活地在自己身上揉捏了好几下。 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苏玉曲起了腿正要对着秦砚的下腹踹去,他却福至心灵地将她松开,一双泼墨般深邃的眼眸带着清润笑意,半撑起身来俯视着苏玉。 苏玉眯了眯眼,冷冷回睇着他。 秦砚撑着地面站起身来,一袭月白色的锦衣早已因为刚才的一番折腾而褴褛落魄,就连白皙的面上都有几道被地上的枯枝与杂草划出的细小血痕,只是本是狼狈不堪的衣服打扮,却丝毫不损他本人清华霁月的气质。 将自己的手递给仍然坐在地上的苏玉,秦砚大言不惭道:“方才这么一来,身上确实舒服了不少。” 苏玉将秦砚的手拍开自己站起身来:“这般没羞没臊的话也就只有你能说得出口。” “否则你还想听谁说?”秦砚笑道,“有我一个便够了。” 苏玉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番秦砚:“不过你方才那几下确实厉害,身手竟比好些习武之人还要敏捷。” “其实我以前也习过武。”秦砚半真半假道。 若是真的习过武,又怎会在苏逍手下连两招都抵抗不了。苏玉瞥了他一眼,自然没将这样的玩笑话放在心上,转了话题道:“也不知待到于明堂发现我们二人并不在马上,会不会气得跳脚?” “跳脚倒是不至于。”秦砚从地上拾起因为两人的一番折腾而被抛到一边的布袋,打开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干粮,“他在马背之上,若站起来跳脚只怕会直接摔下去,我看他也只能吹吹胡子瞪瞪眼,口中咒骂几声。” 苏玉忍俊不禁:“那我们便快些离开此处,省了到时候被他杀了个回马枪。” 秦砚应了一声,抬起头来仔细观望了一番日头所在的位置,伸手一指左侧方道:“我们便顺着这个方向走,总归可以寻到回黎城的方向。” 苏玉跟着秦砚向前走了几步,听到了“黎城”二字,倏然眸光一凝,脚下的动作也随之顿住:“你说……于明堂若是寻不到我们,会不会醒悟过来我们其实便是在调虎离山,将他引从黎城引开来为我大哥争取离开的时间?”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会。”秦砚毫不犹豫开口道,“只要有我在这里,他便会追下去。” “这是为何?”苏玉奇怪道。 “因为他恨我。” 秦砚说这话时一派气定神闲,仿若被人记恨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苏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忆及秦砚与于明堂近日来唯一的交集,便是在营地时为苏逍的伤势询问治愈之法,不禁开口问道:“那日你与他……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将他放出去,我应了,他便信了。”秦砚回答道。 苏玉诧异低呼:“你逗他玩?” “我只是答应将他放出去,又未提及是什么时候放他出去,怎能算逗他玩?”秦砚垂了头尴尬地低咳了一声,“不过如今他确实从萧将军那里出来了,说来也算不得我食言。” 听到了这里苏玉倒是全懂了。于明堂怕也是被秦砚这副清华霁月的模样给蒙骗住,却未想到这人只是外表温润光鲜,内里却是无耻至极,最终被他戏耍了一通。 想到这里,苏玉心中不禁有些同情于明堂,这人如今见了秦砚没当场怒极攻心,倒也算是他能忍。 见苏玉并不说话,神情确实一会儿一变,秦砚笑了笑:“我们还是继续走罢,于明堂既然如此恨我,若是真的被他发现我们不在那匹马上,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他有坐骑而我们却是徒步,一旦被他发现了踪迹,吃亏的只能是我们。” 苏玉点了点头,与秦砚一同顺着方才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因着两人毕竟是在林间行路,所经过的路途若是一路荒地还好,一旦遇到了泥泞道路与草木繁茂之处,便极容易留下痕迹。秦砚是一个极其细心之人,知这些痕迹一时半会消弭不去,倒并未领着苏玉一味向前,反而每走一段路,便会向偏离原本的方向走上一会儿。两人虽然绕了些远路,但也比专注于一个方向更加稳妥安全些。 苏玉与秦砚走了大半日的光景,虽然还身处在葱郁密林之内,倒也一路上十分太平,再没有听到身后的追兵之声。 山林之中鲜见阳光,甚是凉爽,然而脚下的路却泥泞不平十分难走。饶是苏玉体力再好,这样的道路连续走了几个时辰之后也难免气喘吁吁。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苏玉侧眸一望面颊干净清爽的秦砚,心头便有些不平。 “累了?”似是察觉到了苏玉的视线,秦砚亦转过身来看她,“那我们便休息一会儿?” 苏玉摇了摇头,抬头一望天色:“此刻日头已然偏西,若是不尽快赶路,待到夕阳落下,这林中便再无一丝光亮,到时候我们怕是就寸步难行了。” 秦砚眸中温和之色淡淡流动:“我们既然已然离开了原地,如今的目的便不是急于行路而是躲避追踪,将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对于我们此刻的处境来说反而不妙。” 见秦砚说的却是有道理,苏玉倒也没再执着,只是扶着秦砚的手两人并肩坐在一株粗壮的水杉树下休憩。 秦砚在装着干粮的包裹之中翻找了片刻,拿出了一个牛皮水囊递给了苏玉。 这山林之中有不少幽涧山泉,是以两人这一路走来,倒是没缺过水。只是苏玉一直在发汗,此刻嗓子早已干得冒烟,接过了水囊便狠狠灌了一大口。 “慢些喝,又没人与你抢。” 苏玉以衣袖拭了拭下颌的,再猛灌了一口之后才将水囊递还给秦砚,口中叹道:“也不知我们现在到何处了,距离黎城可还算远。” “不远了。”秦砚就着水囊喝了一小口,“若是照我们方才的步速,入夜之前定然可以出黎山到达黎城城郊。” “竟然这般快?”苏玉不可置信道,“我记得我们当初策马入山,少说也花了小半日的时间。” “当初我们御马时走的是山道,其实绕了很远的路,如今直直下山,自然走的路途也少一些。”秦砚解释道。 “原来如此。”苏玉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双腿也没那么疲累了,“也不知大哥此刻如何了。他身上的伤势未愈,原本不该现在就上路。” “我让白青沿路做了标记,待一会儿我们抵达黎城城郊,就可以顺着那些标记一路寻过去。苏少将军负伤行不快,不出两日必然可以追上他们。”秦砚温声安慰苏玉道。 苏玉却黛眉微蹙,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还要回黎城一趟。” “这是为何?”秦砚问道,“于明堂的人马如今就在黎城聚首,我们若是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说到此处,秦砚的眸光倏然微微一闪,执着水囊的手竟然为微不可见地一抖。 及时压抑住外泄的情绪,秦砚顿了顿,开口问道:“说来你今日本应该一直在张宅之中照顾苏少将军,却一个人来到了城中,而此刻又如此执着地想要回去,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苏玉垂眸,秦砚却能清楚地辨出她眼底的挣扎之色。心中已然猜到苏玉这般所谓何事,秦砚却并未开口,只等苏玉自己说出来。 果不其然,在苏玉一双闪着潋滟波光的眸子重新抬起之时,眼底已多了一丝复杂之色:“今日我出府,其实是因为从吴叔那里打听到了阿姊的消息。” “苏大小姐?”秦砚心下一叹,面上却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为何吴叔会知道苏大小姐的消息?” “听吴叔的意思,前些日子张启口中所说的那位与我长相相似的朋友,就是我阿姊。”苏玉抿了抿唇道,“只是张启事后矢口否认,才让此事兜兜转转了这么久。” “如此说来,若那人真的是苏大小姐,张启如此做怕便是因为她的授意。”秦砚缓缓道,“既然她也一直在躲避着苏家,你还是执意要去见她?” 苏玉却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半晌之后,她低垂了眼眸轻声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到底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秦砚闻言,面上绽出一抹苦笑。苏玉若是真的见到了苏珺,当年他与苏珺之间的事情只怕立时就会被她发现,到时候已经被埋入深处的暗流被重新涌动,只怕又会在他与苏玉之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是以于他来说,自是不希望两人还有机会再见,只是…… 秦砚默默注视着苏玉的眼眸,虽然方才那一问她是在向他寻求建议,可她眸中却不自禁的辗转着期冀之色。 秦砚喟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又何必再来问我?” 苏玉摇了摇头:“阿姊若是不想见我,必然有她自己的理由。若是我执意闯入,只怕亦会打扰到她。今日我会出来寻她是因为一时脑热,并未想清楚个中曲折。所谓旁观者清,你不是苏家人,自然看得比我们更为清楚。若是你说我不该去,我今日便就此作罢,待到她真正想见我的时候,自然会出来见我。” 秦砚不动声色地看着苏玉面上的黯然的神情,缓缓道:“你很想见她一面。” 陈述的语气,笃定的口吻让苏玉一怔,随后微微颔首承认道:“我确实想见她。我想问问她当初为何可以那般狠心,将整个苏家的安危置之不顾。我想问她为何走地那般坚决,可曾想过她走之后我当如何。我还想问她……” 说到此处,苏玉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带着些迷茫:“我还想问她为何明知我与大哥身在黎城,却能一直狠下心来不相见,她可……她可真的将我们当做她的家人?” 秦砚的背脊僵了僵,伸出手去揽住苏玉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胸膛,眺望着远方低声道:“她这么做,兴许有她自己的道理,你莫要多想了。” 苏玉阖了眼倾听着秦砚沉稳有力的心跳,半晌之后在秦砚的怀中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我们若是再回黎城,恐怕难以逃脱。”秦砚道,“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怕是不能去找你阿姊了。” 苏玉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秦砚的心弦一颤。 即便心中再有埋怨,就如苏玉以前所说,这血脉之间的关联又怎能轻易斩得断。若真的因为自己的私心阻拦苏玉去见苏珺,这样的做法太过自私不说,只怕苏玉也不会快活。 秦砚垂下头来看着苏玉黯然的神色,如渊的眸光淡淡流动:“待这场危机平息之后,若是你还想寻她,我便亲自陪你再来一次黎城。” 也罢,到了那时便将一切与她坦白,虽然她定然会恼怒于他,倒也能让她解开心结。 苏玉的肩膀一动,倏然从秦砚的怀中起身,若不是秦砚躲闪得快,定然会被她的脑袋撞到下颌。 “你是说……”苏玉的嘴角绽出惊喜笑意,“你会陪我一同去找阿姊?” “这便是你所愿,我定然会陪同。”秦砚道,随即松开了苏玉拿了那个已经空了的水囊站起身来,“我方才来时见到不远处有一弯溪涧,我去将水囊装满了我们便上路罢?” 苏玉抿唇一笑:“好。” 秦砚拿着水囊来到了溪涧旁边,山涧之水一路从山头留下,中间难免夹杂了些水草与泥污。秦砚见状,打算去身后的草丛之中寻了些藤草将水滤一滤再灌入水囊,却在站起身来时,听到身后的草丛之中传来一声窸窣响动。 虽然这般的声音在山林之中极其寻常,秦砚的心中却是一凛。随着缓慢起身的动作,视野也渐渐开阔起来,秦砚清楚的看到在距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有人嘴角挂着森冷笑意拉开了弓箭,泛着冰冷光泽的箭尖抬起,所指之处正是他的心口! 第一卷第一百二十九章 “莫要动。”执弓之人开口,口吻尽是嘲弄与兴奋之意,拉弓的手却极其稳当,显然箭术的功底不弱,“再动一下,我便将你射穿了钉在树上!” 秦砚清俊的面容之上一派波澜不惊,视线直直对上那人因为捕获到猎物而兴奋的眼眸,淡淡道:“你的弓弩张了这么久,若是想要射死我,早就该出箭了。而你至今按兵不动,便证明了你想要留活口。” “是么?”那人嬉笑着开口,手中紧绷的弓弦却在此刻毫无预兆地一松。 追兵之中立刻有人响起制止之声,只是箭矢已然离弦,哪里是说收回便能收回的! 在场之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箭矢不偏不斜地对着秦砚射去,想要将它拦下却已然无能为力。心中只想着若是上面质问此次追捕为何空手而归,便封禁了自己的嘴什么都不说,只等那闯祸的小祖宗自己去解释好了。 而那闯祸之人自射出箭之后,视线便紧紧锁住了秦砚。在他视线所及之处,秦砚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看似是被这一箭吓得呆怔到无法移动,只是若是仔细观察他的眉眼,便能发现他的眼眸漆黑如墨,让人瞧不出深浅,而此时那双眼睛的视线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分给那直冲他而来的箭矢,反而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着。 箭矢“嗡——”的一声长啸从秦砚的耳垂边擦过,直直射入他身后的密林之中。 那人将手压低了些,棱角分明的面孔之上浮现出一丝玩味之色。 秦砚抬起自己的左手轻轻一拂自己的右肩,一缕乌黑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指尖悠悠落到地面之上,正是方才箭矢擦着他耳畔滑过所割下来的。 “阁下真是好箭术。”秦砚淡淡道,口吻却平铺直叙,毫无赞扬的诚意。 “你亦是个好定力的。”那人冷哼了一声,将弓弩随手扔给了身旁的士兵。 见这两人竟然不咸不淡地闲聊了起来,一直恭敬立在一旁的于明堂显然是看不下去了,开口对着那人道:“世子,这人便是一直为宁国大军出谋划策的秦砚,当初若不是他将我囚禁起来,我的消息早就传回到了王爷那里!我们睢阳大军也不会因此大败而归!” 世子?秦砚面上不动声色,眸光却微微一波动。那睢阳王的嫡子俞彻? 虽然知道这执弓之人的身份必然不凡,秦砚的却将视线转向了于明堂,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道:“几日之前于老先生还身负铁镣身处于我宁朝大军之中,如今我却变成了你的阶下囚,还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呐。” 于明堂听到秦砚如此说,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初秦砚是如何戏弄自己。眸中的杀意在这一刻迸发而出,于明堂竟伸手从身旁的俞彻腰间夺了长剑,冲着秦砚便发疯了一般地刺去。 俞彻下颌动了动,身旁立刻有人按着于明堂的肩膀将他拦住。于明堂红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怒视向俞彻,似是不明白为何他要下令阻拦与他。 “世子!”于明堂高呼了一声,“此人奸诈狡猾,不能放过!还请世子杀了他以绝后患!” 俞彻却没有搭理于明堂,反而在他的悲呼声中转过身来看向秦砚,口中淡淡道:“你既然已经猜出我要留活口,而如今你已然在我的掌心之中,便自己过来束手就擒罢,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与你在这里耗着。” 秦砚侧眸观望一番四周,这里少说也有二十余名士兵,应是在发现了那匹马上空无一人之后,还未来得及等另外一队人马与之会合,便急不可耐地寻到了这里来。秦砚心中知道,他们必定会在沿途留下记号指引后来的追兵,自己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越长,情况便更加棘手。 况且苏玉如今就在不远之处,虽然秦砚知晓她武艺传承自苏逍,功底不错,未必不能与这二十多个人放手一搏,但是刀剑无眼,若是真的有人伤及到她…… 秦砚的眸光一寒。要么速战速决,要么将这些追兵尽快引开,这个险他不能冒。 思忖到这里,秦砚勾起唇角来对着俞彻温文有礼一笑,一面听话地向前走,一面对着俞彻道:“那便提前谢过世子与于老先生的款待了。” 于明堂被秦砚惬意的神情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因为双肩被人压着而无法动作,只能猛地挣开了那人的束缚,跑到了俞彻面前对着他焦急道:“此人诡计多端,世子大人莫要轻信了他!若是真的打算留活口,一定要让人将他绑的严严实实,拖在马匹后面跟着走!” 此话一出,已然停在于明堂面前的秦砚却面露讶异之色:“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你竟然还要进言将我绑着,难道你认为世子会我不成?” 士兵之中亦有人上下扫视了一番秦砚清癯的身形,迟疑道:“这人看起来这般瘦弱,若是真的将他拖在马后面,怕是还未出山林,便已经断气了。” 于明堂张了口还要再辩,却被俞彻抬手打断。挥手示意想要继续上前拦着于明堂的士兵让开,俞彻用马鞭随手点了点他吩咐道:“那便按照于老先生的意思去办,将他拴在我的马后边跟着走。” 面对世子的命令,那名士兵自然不敢多话,从马鞍旁的布袋中寻了一节长长的麻绳出来,转身便要去将秦砚乖乖伸出来的胳膊牢牢捆住。 只是那士兵的手还未握住秦砚的胳膊,脚下却不知为何一个踉跄,顷刻间便顺着俞彻的方向倒了下去。 俞彻眉头一蹙,正要伸手将那士兵扶住,余光所到之处却见那月白锦衣的身影敏捷一闪。心头一凛将眼前的士兵推开,俞彻惊怒地发现自己已然晚了一步。 秦砚不知何时从那名士兵的腰间抽出了长剑,此刻那泛着冷冷寒光的剑刃正毫不留情地横在于明堂的颈间,映照出他眸中浓浓的惊恐与不敢置信之色。 将那柄长剑更加贴近于明堂的咽喉处,秦砚执剑闪到了于明堂的身后。 俞彻的眼睛眯了眯,便听于明堂怒吼道:“你会武功?” 秦砚手中的剑轻蹭在他的颈间,淡淡道:“不会,所以你莫要乱动,小心我执剑不稳不甚割破了你的喉咙。” 于明堂的视线缓缓下移,而后便紧紧地钉在了那冰寒透骨的剑刃之上,口中却外强中干地嘶吼道:“我最不怕的便是死,你要杀便杀!” 秦砚不搭理于明堂的话,视线反而落在了下颌紧绷的俞彻身上。 俞彻在方才那名士兵突然摔倒之时便发现了不对,奈何自己出手太迟,竟然让他人抢占了先机。心中本就在暗暗恼恨自己未提早防范,而这人此时竟然还敢挟着于明堂威胁与他。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俞彻伸手从身旁的士兵手中接过弓弩,飞速的拉弓对准了秦砚与于明堂道:“他说的没错。你只怕高估了这老东西的地位,他不怕死,我也不怕让他死。” 秦砚的眸光一凉,注视着俞彻手中的弓弦愈拉愈满。 剑拔弩张,此刻山林之中一片寂静,唯有山风偶尔拂过,带起树叶彼此摩擦的窸窣之声。 “你的箭不可能比我的剑快。”秦砚紧了紧握住剑柄的右手,声音平淡道。 俞彻拉满弓弦的手却分外稳当,丝毫不受秦砚话语的影响:“但是你的剑指的却不是我。” 这人说的是实话。 秦砚仔细凝视着他的眼眸,便能看出自己方才确实棋错一着高估了于明堂的地位。这人不在乎于明堂的性命,更不在乎自己下一步究竟会如何做,他只在乎原本已然到手了的猎物此刻却突然从指缝中溜走,他在恼怒,在愤恨。 秦砚知道俞彻随时都有可能放箭,况且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这一箭必然不好躲避。 心念至此,秦砚的面色凝重,视线却在不动声色地逡巡周遭的环境,思索着下一步究竟应该如何去做。在扫到正前方不远处躲在枯草丛间的那一抹盈盈身影时,秦砚的眸光一动。 她何时来了? 身前的于明堂动了动身体,一只紧盯着剑刃的眼睛似是有抬眸的架势。若是他看向前方,也许也会看到躲藏在隐蔽处的苏玉。 秦砚握住剑柄的手一紧,立时在于明堂颈纹密布的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趁着于明堂担忧于自己的性命之时,秦砚拽着他向侧旁微闪,将他的视线带离了苏玉所在的位置。 俞彻却在这个时候抓住了机会倏然松开了手中的弓弦,箭矢带着急速的呼啸之声射向秦砚,所指之处,正是秦砚移开位置之后对着他所暴露出来背部的空隙!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章 在远处躲藏等待时机的苏玉瞳孔一缩。因着她距离秦砚太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锐利冰寒的箭矢直直射向秦砚,自己却无能为力。 血液仍在身体内滚滚翻涌,胸腔中的那颗心却仿佛停止了跳动,万籁俱静之际,苏玉的脸色煞白,脑中一片迷蒙。 若是他死了,我可怎么办? “噗——”的一声轻响将这突如其来的一片空白震碎,周遭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倏然恢复,就连心脏也重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这样短距离的一箭原本十分难躲,可秦砚却在关键时刻侧身闪避,尖锐的箭矢带着十足地狠劲穿入了于明堂的下肋处,箭矢的余力之强,甚至将在他身后的秦砚也钉得向后退了一大步,空旷的山林之中响彻了于明堂的惨叫之声。 苏玉的睫毛颤了颤,那憋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秦砚毫不犹豫地将于明堂扔在了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便与余下的士兵混战在了一处。 苏玉以前其实是见识过秦砚的剑术的。那时是在苏家校场,是她与秦砚和离之后的第一次相见,当时他便是手执着长剑与苏逍斗在了一处。饶是苏玉距离两人十分远,也能看出秦砚在与苏逍对决的时候腕力与臂力十分不足,即便一招一式做得十分地道,在内行人看起来却尽是气韵雅致的花架子。那样的剑术与真正的习武之人相斗起来必然会吃亏,这也是为何当时苏玉不惜舍了自己的右手,也要奋不顾身上前为他挡下苏逍那一剑的原因。 只是此刻不知为何,秦砚的剑术与当日比起来截然不同。这不同不只体现在招式之间的狠辣,更体现在出招与接招之时力量的爆发。他的每一剑看似从容淡定,却能精准地点至敌人的致命之处,伤人于云淡风轻之间。 心中对于秦砚此时的状态甚是惊疑不定,苏玉却再无暇分神去思索这些,一面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秦砚执着剑与那些士兵混战在一处,一面小心翼翼地向着战场边缘靠近。 苏玉虽是在秦砚与俞彻等人交谈到一半的时候出现,却也能猜测出这俞彻才是这队人马之中最为关键之人。对方的兵力太多,若是苏玉鲁莽的加入战局,车轮之战只会让两人处于劣势。此刻的她有一次机会,若是可以趁机降服住俞彻,两人便还有希望全身而退。 当苏玉的剑锋划破了一片嘈杂打杀之声冲着俞彻的后心毫不留情削下时,俞彻正站在战局之外举着弓箭,只待寻个好的时机向秦砚放箭。因着他十分全神贯注,倒也没有料到会有人从身后偷袭。待意识到身后的不对劲,俞彻的眸光一滞,回身还未来得及瞄准,冲着响动之处便放出了手中的箭矢。 苏玉侧身躲过那一箭,心知此刻俞彻已然乱了阵脚,身形不停对着他的心口正正刺去。苏玉却未料到俞彻的反应十分敏捷,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弓弩扔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以攻为守,手中的剑破空穿刺,向她回敬了过来。 锋芒剑刃之间刺耳的摩擦之声惊起一大片鸟雀,在这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刻响彻了整片山林。 在不远处与几名士兵缠斗的秦砚清眉一蹙,剑尖从右侧伸出直挑身前那人的咽喉,随后原地挥剑,迫着所有人向后退了几步之后,飞速抽身便向着苏玉那边掠去。 俞彻依旧在与苏玉对峙。 最初他还有些轻视眼前这女子,认为她不过是一个会些功夫的花架子,饶是她方才逼着自己狼狈地放了一记空箭,也不过是因为碰巧抓住了好的偷袭时机而已。可是随着俞彻与苏玉过招的时间渐久,他却惊讶地发现在他的强行压制之下,苏玉的手竟可以做到分毫不抖。 俞彻收起了面上的玩世不恭,正眼打量起眼前之人。 身姿妖娆,容貌清丽,是一个难得的美人。俞彻原本还想着怜香惜玉一番,只是当他的视线与苏玉泛着森冷波光的眸子对上之时,却不由眯了眯眼睛。 “苏家人?”俞彻倏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苏逍是你什么人?” 苏玉并没有与他硬抗,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压低了手腕卸力,脚尖飞速向后一撤脱身,拧过腰身来对着俞彻的右手又出了一剑,口中道:“干你何事!” “干我何事?”俞彻冷笑着挥剑格挡,向前了几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凝视着苏玉的眼眸寒声道,“苏逍斩了我父王的一只右手,今日我捉不住苏逍,斩个苏家人为我父王报仇倒也算是不枉此行!” 苏玉只觉得这人在说话之间攻势忽然变得猛烈,泛着清寒白光的剑身竟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密不透风地将她围拢过来。 剑与剑交锋的玲玲之声甚是清脆悦耳,每一次出招却都是生死一线之间的较量。 虽然苏玉的剑术承袭自苏门剑,与俞彻论起剑招来绝对不会落下风,可她却十分清楚若是久战,她定然赢不了俞彻。不是因为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而是因为俞彻的一招一式皆来自于战场之上的厮杀历练,而她习武这么久,唯一的对手却只有苏逍与萧致墨二人。 又一次接下俞彻角度奇诡的一招,苏玉低喘了一口气,抬眸顺着俞彻的剑锋向着他身后一望,潋滟的眸光突然一闪,大胆地拼着全力以攻为守,剑尖径直向着俞彻的下肋处刺去。 俞彻回剑抵挡,却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同寻常的动静,在关键时刻抽剑后仰,果不其然那原本应该与其余士兵斗在一处的秦砚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在斩倒身前的一名追兵之后,顺势对着俞彻的身后空门便是一剑。 锐利的剑锋从他的右肩劈下,毫不留情地割破了血肉。若不是俞彻反应迅速,如今只怕便与他父亲一般成了半个废人。 苏玉原本还想趁着俞彻受伤之际再次进攻,秦砚却在此时动作敏捷地越过了俞彻与苏玉汇合到了一处,出剑将侧旁横刺过来的士兵逼退了几步之后,执了苏玉的胳膊便将她拉到了俞彻他们栓到旁边空地处的战马之上。 长剑一挥斩断了马辔头,骏马在所有人皆未反应过来之时,昂首嘹亮嘶鸣了一声,拔腿便向着山林深处奔去。 在场有反应敏捷的士兵,匆忙执起了长弓对着秦砚与苏玉离去的位置急急连射了数十箭,只是因为此时夕阳西落,山林之中光线昏暗,谁也不知道这箭矢究竟中了还是没中。 士兵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擅自去追击,匆忙聚拢回到俞彻的身边,俯下~身来探察着他的伤势。 俞彻右肩胛处已然鲜血淋漓,缓过这口气之后,望向两人远去的方向,愤怒嘶吼道:“都愣在这里做什么,全都给我去追!谁斩下他们的人头本世子重重有赏!” 方才一番混战之下,这些士兵都或轻或重受了些伤,况且世子与于大人皆受了重伤,若是因为追人将他们置之不理使二人出了差池,只怕回去后见到王爷会吃不了兜着走。 有士兵低声开口道:“世子大人的伤势无法再拖,我们先将他送回去再作打算。” “给我去追!”俞彻以没受伤的左手一拍地面,目瞠欲裂,“一个文臣!一个女子!这样的两人都能从我的手下逃走,让别人知道了我以后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见士兵之中依然无人行动,俞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挥退了想要上前搀扶他的士兵:“一个个都反了不成?你们不追?我去追!” “世子大人!”这时却有一个士兵将于明堂拖了过来,于明堂的胸腹被箭矢射穿,此刻只剩下了一口气在,一双浑浊的眼睛却执着地看向俞彻,嘴唇不停在张合。 “世子大人,于大人似是有话要对您讲。” 俞彻执着剑看向于明堂,说来这人其实是被自己一箭射中。眸光闪了闪,俞彻终是放下了手中的剑,走到了于明堂身边俯下~身来,紧盯着他布满皱纹的双眼道:“今日追击你功不可没,待回到营地,我必定厚葬与你。” 于明堂却猛地摇了摇头,原本已然黯淡的瞳孔突然发亮了起来,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攥住俞彻的手腕,口中嘶嘶道:“犬子……犬子于思远……” 俞彻的神色浮出一丝不耐。 “老臣……方才发现了秦砚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足以置他于死地。”于明堂费力的喘着气道,“然而老臣临阵通敌,太后必然会株连九族,老臣想以这个秘密……换我儿下半生安康……求世子派人将犬子思远……从凌安救出……” 听到秦砚名字的时候,俞彻便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一股恨意从心底蒸腾而起,竟然连带着将于明堂后面的话也听了进去。心中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于明堂怕是不会轻易将此事说出来,俞彻点了点头,半蹲下~身子对着于明堂道:“这点你放心,本世子必然不会亏待了你的儿子。” 于明堂神色微松,挣扎着抬起手来,袖口向下,一枚已然被鲜血染地殷红的玉佩从袖口滑落,直直地坠在了俞彻的掌心中。 手中一片黏腻冰凉的感觉,俞彻想抬手将那玉佩丢开,却被于明堂将手死死地按住。俞彻倒是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瘦骨嶙峋的垂死老人竟然能有如此大的气力,让他动弹不得。 “方才老臣被秦砚挟持,不甚摸到了这枚玉佩……那秘密……就在这玉佩之上……”于明堂的气息开始急促,已然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世子……世子将这玉佩拿回给王爷看,王爷定然知道……该如何去用。” 说到此处,于明堂咧了咧嘴角,口中发出骇人入骨的“嗬嗬”之声,竟不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秦砚在……营地之时处处与我做对,辱我至此,坏我……大计……临死之前,我便送他一份大礼,黄泉路上有他陪伴,倒也……多了些乐趣……” 俞彻却完全没有注意于明堂后面的话,只是将视线牢牢地锁在了方才被于明堂硬塞到自己手中的玉佩之上。 饶是玉佩面上已然被血染透,俞彻却仍然能清楚地看到这玉佩正面刻着一个飘逸流云的“晏”,背面所刻的,却是一个端方隽秀的“斐”。 若是寻常之人,怕是会对着玉上所篆刻的两个字无动于衷。可是当年睢阳王攻入前朝皇宫,下令屠尽前朝皇族一百六十九人,在睢阳王的府中,可收藏了不少与此类似的玉佩。 那些玉佩正面的“晏”字与这枚玉佩同出一模,背面之字却每个人都不一样。 晏斐?俞彻默念。这不就是当年一代鸿儒季中闲口中称赞的那位“此子如玉,不可多得”么? 俞彻的眉心一动,嘴角勾出一抹阴沉笑意:“没想到那时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将手中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回到了怀中,俞彻这才有心思重新垂下眼来去看于明堂,却发现这老头子不知何时已然断了气,一双浑浊的眼睛知道临死还不肯阖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俞彻捂着右肩上的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口对着旁边的士兵吩咐道:“将于大人的遗体拴在马上,驮着他与我们一同回去。” 听到那士兵开口应了,俞彻抬眸看着已然一片漆黑的山林深处,眉梢眼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一章 苏玉与秦砚共乘一骑穿梭于密林之间,山林野风在耳畔咆哮,将漆黑的夜色撕裂成两道光怪陆离。两人越往密林深处走,光线便越暗,饶是秦砚的目力再好,到最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待到身~下骏马的步速越来越迟疑缓慢,苏玉侧耳凝神静听了半晌,开口道:“这路越往后走只怕会越艰辛,我们还是先停一停辨认一下方向罢。” 身后一声传来低不可闻的回应,若不是苏玉察觉到了秦砚胸腔处的轻颤,这般有气无力的声音几乎要被奔跑的马蹄声淹没。 苏玉察觉到不对劲,回身去看秦砚的面容,这才发现秦砚的面色苍白,清俊的眉眼映着皎皎月光,却透着不祥的灰败与憔悴。 “秦砚?”苏玉望进他乌黑空洞的双眸,不由心头一凛。 秦砚垂下头来看她,嘴角绽出一抹熟悉的怡然笑意,可是这笑却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勉强。 苏玉从秦砚的手中一把夺过马缰,勒紧止住前进的马蹄之后,转过身来焦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秦砚摇了摇头,以平淡没有起伏的口吻道:“我无事,保险起见,我们还需要继续走,不能停下来。” 苏玉却没有听他的话,忆起两人方才离开前俞彻的追兵对着他们射出的那几箭,身体从马背上探出就要去看秦砚的背后。 秦砚压住了苏玉已经离开马背的身体:“莫要乱动,小心马受惊了将你从背上摔下去。我并未中箭,你莫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苏玉惊怒道,抬手抚上秦砚的额头,入手之处一片滚烫烧灼,拧着黛眉道,“你似是发了温病。” 秦砚并不避开苏玉的手,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安慰她道:“我一动武便会这般,是老毛病了。” 这句话毕,在苏玉尚未来得及劝阻之前,秦砚重新从她的手中接过马缰:“我方才其实神思已然混沌,并不知伤俞彻的那一下是轻是重。若是他右肩的伤并无大碍,只怕立时便能重整旗鼓追赶上来。我们不能在耽搁了,势必要赶在天亮之前出这山林。” 秦砚说的没错,在这山林之中想要不留一丝痕迹实在太难,若是不想再次被俞彻他们追上,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趁着深夜他们无法追踪之时便出了山林。 只是……苏玉看了看秦砚惨白的面色,最终抿了唇果断道:“那我们便继续上路,只是我要来御马。” 秦砚这回倒是没有推辞,将马缰交给了苏玉,伸手揽住苏玉不盈一握的腰肢,下颌轻轻地抵在了她的肩上道:“由这个方向继续向前。” 苏玉努力眯了眯眼辨认了下道路,顺着秦砚指点的方向,继续策马向前。 这深林高树密布,几乎很难见到头顶星辰,偶尔有如水月光从繁茂枝叶的缝隙洒下,光线也依然十分昏暗。若是没有秦砚在身后时不时提点,苏玉必然会在这黎山中迷失了方向。 苏玉心下虽然十分担忧秦砚,却也知道担心无用,此时此刻唯有两人尽快从这山间逃离,才能细细查看秦砚的病情。 在两人共骑来来到林中的一片突兀空地上时,一直半靠在苏玉身上的秦砚突然动了动,开口道:“这里。” 短短的一句话甚是没头没脑,苏玉以为是自己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侧过头来问道:“你说什么?” 秦砚的声音虽然虚弱,其中的温柔确如泛起层层涟漪的涧水:“不记得这里了么?” 苏玉就着暗淡的月光凝神看去,只觉得此处除了树木稀少了一些,与山林之中的其他地方并无什么不同。 揽在苏玉腰间的手紧了紧,秦砚在苏玉的背后轻声道:“自与你和离以来,我过得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从那日在此处寻到你开始。” 苏玉明白过来秦砚的意思,视线向右前方扫去,果然见到那株在黎山滑山的时候自己紧紧抱住的粗壮树干。 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了,苏玉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最后还是开口温声道:“我们确实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过来日方长。况且,你不是还说过要陪我重回黎城去寻我阿姊么?” 秦砚的呼吸一滞,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既然答应过你,我自然不会食言的。” 听出秦砚声音中的一丝异样,苏玉侧过头来问他道:“现在身上感觉如何,可是还觉得冷?” “我无事。”秦砚道,“这温热一会儿便会下去。” “为何你方才说自己一动武便会这般?”苏玉忧心忡忡道,这样的症状甚是奇特,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秦砚的呼吸之声缓慢而平和,就在苏玉以为他已然昏睡过去的时候,才听到秦砚以微弱的声音道:“我年幼之时因为流离漂泊伤了身体,虽然遇到师父之后开始悉心调养,但是仍然无法轻易运气调息。” “原来这便是你虽然会剑式,平日里却从不碰剑的原因。”方才看秦砚与俞彻的追兵斗在一处,每一剑都快狠精准,想来他以前在武艺之上亦花了许多心思。因为体弱而不能动武,就好比习武之人断了奇经八脉一般,说到底都是终身的遗憾。 苏玉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他,可是却喉咙发紧。秦砚的呼吸之声越来越清浅,因为他便靠在自己的身上,苏玉拿不住他是否睡了过去,是以不敢乱动,生怕惊醒了他。静默了许久,苏玉才压低了声音开口轻轻唤了一声:“秦砚?” 秦砚却没有回答。 猜想他确实疲惫,苏玉尽量挺直了背脊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继续驱马前进。 因着已然到了那日自己遭遇滑山之处,苏玉于后面的路十分熟悉,不用秦砚的指点,便自己摸索着来到了黎城城郊。苏玉还记得秦砚说过白青会在沿途做记号,指点他们如何行路,便凝神寻找了起来。 那记号必然做得十分掩人耳目,苏玉逡巡了一圈也没有半分头绪,正打算重头再找一遍,却听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密林间传来一声轻呼:“二小姐?” 这声音苏玉分外的熟悉,带着迟疑与惊喜。苏玉向声音传来之处看去,果然见到高晟与几个苏家军正急匆匆向自己这边疾奔过来,在赶至苏玉与秦砚的骏马之前时,高晟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双膝一屈猛地跪在了两人面前,垂头低声道:“是高晟的疏忽,令苏二小姐身处险境,还请二小姐责罚。” 秦砚依然靠在苏玉的肩上,如此大的动静竟然没能将他吵醒。秦砚不动,苏玉自然也不敢动,只是扬了扬马鞭,示意高晟站起身来,开口问道:“我大哥呢?为何你没有与他在一起?” “苏少将军已然在苏……”说到此处,高晟瞥了秦砚一眼,顿了顿道,“苏少将军依然被那个名叫张启的捕快护送出城,我们是被少将军派来接应二小姐的。” “张启?”苏玉眉头紧蹙,“大哥他身负重伤,你怎能将他交给一个外人?” 高晟被苏玉说得头垂得更低:“二小姐有所不知,那张启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于明堂在追捕少将军与秦大人。前些日子张启一直忙得没有现身,便是去黎城附近制造苏少将军已然离开的痕迹,误导于明堂向城外搜索,这才为苏少将军多争取了几日休养的时间。张启这人十分可信,还请二小姐放心。” 苏玉沉吟:“无论如何,大哥身边不能离了人,我们还需要尽快赶到。” 高晟对着身边的暗卫扬了扬头,立刻有人将一直藏在树丛中的马匹牵了出来。 秦砚还未苏醒,苏玉动了动肩膀,问道:“可有马车?” “这……出来的匆忙,我们并未准备马车。”高晟一面说着,一面将视线移向苏玉的身后,这才察觉出秦砚的不对劲来,“秦大人这是……” “他身体不适。”秦砚如此久没有醒,苏玉也十分犹豫,“你可见过动了武便会发热病的症状?” 高晟与其余几个苏家军面面相觑:“并未听说过。” 苏玉焦躁地吐一口气:“那事不宜迟,我们快些上路罢。” 高晟却立在原地未动:“看秦大人的模样,此刻怕是已然没什么意识了,这样坐在马上怕是会有落马的危险,要不还是让我带着秦大人罢。” 苏玉点了点头,在马背上转过身来轻唤道:“秦砚,秦砚。” 秦砚却双眸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苏玉心下有些害怕,伸手轻轻晃了晃他,高晟亦走上前来,打算将秦砚从马背上直接扛下来。 “慢着。”苏玉忽然道,握着秦砚手臂的滑下,卡在他的腕间一探脉搏,神色倏然一变。 这脉象狂躁如同奔流骇浪,是苏玉从未见过的诡异。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二章 “秦大人?”扶着秦砚身体的高晟突然道,“二小姐,秦大人似是醒过来了。” 苏玉的视线向秦砚苍白的面容看去,果然见到秦砚的眼睛随着微颤的睫毛缓缓睁开,双眸依旧迷茫空洞,看起来毫无平日里的温润神采。 “你现在感觉如何了?”苏玉急匆匆问道。 秦砚的目光在高晟等人的面上逡巡了一圈,这才落回到苏玉的身上。将手腕从苏玉的掌中缓慢地抽了回去,秦砚摇了摇头道:“我没事,方才应该是累极,不小心睡过去了。” 若只是睡过去,又怎么可能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醒过来。苏玉虽然心中疑惑,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便只能压抑住心中的疑惑,对着秦砚道:“你现在太虚弱,这样坐在马背上只怕会有坠马的危险,还是去高校尉的马上罢,有他照看着我也能放心一些。” 秦砚却不知为何拧了起来:“方才昏睡着我都没有摔下马背,现在清醒了自然更不会,还是就这样罢。” 高晟为难地看向苏玉。 秦砚揽在苏玉腰间的手倏然紧了紧,在场的其他人因为秦砚宽博长袖的遮挡看不见他的动作,可苏玉却如何能感觉不到。这还是苏玉头一回见识到秦砚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对着高晟道:“既然如此,那便让他在我这里罢。一路行路的时候,你跟在我身后时刻注意着些,若是有什么不对,直接唤我便是。” 高晟应了一声,一行人这才开始继续上路。 因着秦砚身体状态不佳无法耽搁,而苏玉心中又记挂着苏逍,是以几人循着记号连夜不停歇地赶路,到了第二日的清晨,便来到了苏逍所在之处——一个坐落在十分偏僻的小县城中的宅院。 这县城距离规模稍大一些的化锦城不过小半日的功夫,苏玉抬首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宅子与周边不算繁华的环境,暗暗诧异苏逍最终会选在此处落脚。 高晟帮着苏玉将秦砚搀扶下马,瞟见了苏玉面上沉吟的表情,开口解释道:“苏少将军原本打算直接赶至化锦城,但是因着连日赶路,伤口受不了颠簸,最终迫于无奈只能在此落脚。” 苏玉心头一凛:“大哥现在伤势如何了?” “似乎是背上的伤口重新裂开了。”高晟道,“秦大人身旁那个姓白的小童也在,说苏少将军的伤口虽然无甚大碍,但是如果继续赶路,伤势恐怕会更加恶化。正巧苏……张启说自己在此处有一个宅子,我们最终便随着他来到了此处。” 几人面前的宅子虽然算不上雕栏玉砌,可看起来也十分宽敞舒适。苏玉拿不准是苏逍的伤势确实撑不住,还是张启故意将他们引到此处,毕竟在苏珺一事上张启便有所隐瞒,由不得苏玉不怀疑。 正在苏玉思忖之间,一直半倚在高晟身上的秦砚忽然声音虚弱道:“那便请高校尉带路罢,我想去看看苏少将军的伤势。” 秦砚此刻连站稳都艰难,清俊的面容憔悴煞白,眼神也晦暗无光,仿佛随时就能昏死过去一般,看得人心惊胆战,哪敢让他去给人瞧病。 高晟侧过头来颇为为难的看了秦砚一眼,便听苏玉淡淡道:“我们确实该进去,将秦大人安置完毕歇下之后,我自己再去大哥那里。” 听到苏玉如此说,高晟也松了一口气,帮苏玉搀扶着秦砚,带着他们一路走到了宅子的内院。 这临时落脚的宅子必然被荒废了许久,高晟将秦砚与苏玉领入了内院中的一处空厢房。厢房内物件齐备,但是除了床榻上的床褥是新换的之外,无论是桌椅还是其余的陈设,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是还未来得及打扫出来。 待到苏玉将秦砚安置妥当,替他将被角仔仔细细掖好了之后,白青也闻讯赶至了秦砚的厢房。 视线直直瞥向躺在榻上无声无息的秦砚,白青连礼都忘记了向苏玉与高晟行,便焦急地赶到了秦砚的榻前。伸手在秦砚腕间的脉搏上一探,白青仰起头来看向苏玉,口吻惶急问道:“苏二小姐,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从昨夜开始便一直在发热,到了现在热症都没有退下去。”苏玉回答道,“你跟着他研习过医术,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白青的神色怔忪,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眶倏然红了,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搭在秦砚腕间的手被人扯了扯,就这样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苏玉的视线亦随着白青转到秦砚的面上,便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对着自己勉强勾了勾唇角。 “我累了,现在想躺一会儿。”躺在床上的秦砚声音虚弱道,“既然苏少将军亦受了伤,玉儿你还是先去那里看看他,我这边没什么大事,就是身上没有力气,睡上一觉便好。” 苏玉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道:“那我先去大哥那边一趟,过会儿再来看你。” 将苏玉与高晟一同送出了屋门,白青步履踉跄地扑到了秦砚的床榻边上,神色仓皇道:“公子的脉象怎么这么乱?可是运气动武了?” 秦砚重新睁开眼眸,视线飘忽了许久才重新聚拢在白青的身上,似是想不通为何还有人在屋中。 “我确实动了武。”秦砚的清俊的眉头微蹙,显然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不过没什么事情,你也下去罢,苏少将军的伤势便由你来处理了。” 白青更加无措,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既是动武调动了脉息,又怎能没事?楚老先生当年分明叮嘱过那毒会导致公子无法运气,一旦妄为则性命堪忧。” 秦砚却似是没有听到白青的话,只是闭了眸平躺在床榻之上,若不是因为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白青几乎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 白青既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又不敢轻易离开秦砚的身旁,只能将秦砚的被角掖得更紧一些,不断帮他擦拭着额间的冷汗。 说来秦砚这症状只在他幼年流亡的时候发作过一次,仅那一次便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而白青是在秦砚的师父楚闲云救了秦砚之后才来到了楚家,虽然听时常听楚老先生叮嘱秦砚不可行气动武,却从未见过秦砚发作时的模样。 如今白青守在秦砚的床榻旁,看着他自始至终除了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与时不时微蹙起眉头,竟然连一丝声音都不发,心中思忖着也许这病发作起来并没有楚先生说的那般夸张。 白青暗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秦砚平日里的性子,这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猛地将盖在秦砚身上的锦被掀开。 原本崭新的床褥已然被秦砚抠得破破烂烂,撕痕之上竟还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白青的呼吸都随着这一幕一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秦砚的手,这才发现他因为太过用力,修剪地齐整圆润的指甲盖已然翻过去了两颗。 白青知道秦砚素来能忍,却没想到他可以隐忍到如此的地步。锦被之外的面无表情与锦被之下指缝中的斑驳血痕,多么煎熬的痛苦折磨,才能将他折磨至此! “公子!”白青将秦砚死攥着身~下床褥不放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声音带着哭腔道,“公子你莫要吓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秦砚清眉一蹙,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眸终于重新睁了开来,开口虚弱道:“出去。” 白青哽咽着摇了摇头,口中慌乱地呢喃道:“这可怎么办,如今已然没了定元丹,这可怎么办?” 那定元丹,就是楚老先生留给秦砚保命用的,白青此刻万分悔恨自己当初没能将秦砚劝住。 “我当年亦没有服用定元丹,照样坚持了下来,如今没有定元丹也是一样。”秦砚发现自己只要一开口说话,脉息间火烧火燎的刺疼便难以隐忍,索性咬紧了牙关,对着白青吃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白青胡乱摸了一把眼泪:“那我这便去将苏二小姐叫过来!” “白青!”秦砚口吻中带着一丝清冷,却因为有气无力而失了气势,“这事莫要让她知道,今日之内也莫要让任何人进屋来。” “可是当初公子便是因为苏二小姐才拿出了定元丹!”白青瞪着一双通红的双眼愤愤不平道,“今日也是如此,若是没有苏二小姐,公子也不必涉险为苏少将军引开追兵,最终落到这般境地!” 秦砚默默听着白青的话,惨白的面上表情却没有半分变化。待到白青将所有的话说完,秦砚才重新阖了眼眸,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疲惫:“这毒便是我从宫中逃离之前父皇亲自喂下的,当时上至皇子,下至妃嫔每人都有一颗。你若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前朝余孽,那你便去罢。”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三章 苏玉被高晟领着来到了苏逍所居厢房的门口,向他感激一笑正要踏进房门,高晟却垂下头来轻咳了一声,低低唤道:“二小姐。 “怎么了?”苏玉转过身来看着他面上欲言又止的表情问道。 “这事儿说来我应该刚一见面就跟您说,只是当时秦大人在场,我就没说。”高晟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儿?”苏玉奇道。 高晟摆着手后退了几步:“算了算了,现在想想也轮不到我跟二小姐说这事,您进屋便知道了。” 苏玉被高晟这一出弄得有些糊涂,转身抬步进厢房,手还未碰上厢房的门环,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 随着渐渐敞开的铜木门缝隙,开门之人秀丽中带着妩媚的面容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对上那一双平静若秋水的眼眸,苏玉面上的笑容一僵,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阿玉。”那人开口,声音温婉轻柔,说不出的动听,“你回来了,我与你大哥都十分担心你。” 苏玉的眸光起伏波动,柔软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半句话都挤不出来。 “大小姐。”一旁的高晟开口道,“既然二小姐已然回来了,高晟便先退下了。” 苏珺的视线转向高晟,弯起了明媚的眉眼一点头:“今日有劳高校尉了。” “事关二小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高晟垂头道,“至于您身份,大小姐也请放心,跟随我的那十几名暗卫都是正统的苏家军,定然会守口如瓶的。” “既然是高校尉带出来的兵,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苏珺嫣然一笑,随后转向依旧直直凝视着她神色复杂的苏玉,开口道,“我们还是快些进去罢,你大哥一直在担心于你。” 与苏珺一同进了内室,苏玉一眼便望见了从床上半撑起身子看向这边的的苏逍,与他冒着怒火的视线对上,苏玉的心一虚,放慢了脚步走到了苏逍的床榻边停下。 苏逍怒斥道:“你这丫头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竟然跑去将那于明堂的追兵引开!你可想过若是真的被他们捉住,后果会如何?!” 苏玉抿了抿唇,开口轻唤:“大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我看你是想当我大姐!”苏逍冷哼了一声,视线却紧盯着苏玉将她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不停歇地开口问道,“你之后可与于明堂的追兵遭遇上?可有哪里受了伤?是连夜赶回来的么?现在累不累?” 苏玉被苏逍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哭笑不得,心中杂乱的心绪也舒缓不少,对着苏逍摇了摇头道:“我一切都好,但是秦砚在回来的路上发起了高热,到现在还未退去。” 一直坐在八仙桌旁的苏珺端着茶盏,手却无端地一颤。苏逍因为侧对着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可苏玉却看得一清二楚,情不自禁向苏珺的方向看去,却发现她的视线亦落在自己的身上,嘴唇紧抿,面上的神情言而又止。 “怎么了?”苏玉问道。 苏珺的喉咙微动,正要开口说话,却被白青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 白青手上端着一碗搅成糊状的药膏进来,在内室的入口处向着屋内的三人行了礼之后,才走到苏玉的面前对着她声音闷闷道:“公子让我将这药膏拿过来给苏少将军涂上,这药膏有生肌止血的功效,苏少将军现在用刚刚好。” 苏玉点了点头,将床榻旁的位置让给了白青,口中问道:“他现在可好,那热症是否退下了?” 苏珺亦抬起眸来看向白青。 白青低垂着的眼帘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在一片阴影之中:“公子没有什么大碍,现下已经歇下了,在临睡前叮嘱白青莫要让任何人去打扰他。” “那我便待他醒了之后再去看他。”苏玉松了一口气道,“昨日夜里他无论如何呼唤都不醒的样子,看得人提心吊胆的。” 白青搅拌药膏的手一顿,竹板与白瓷碗边沿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玲玲之音。 坐在床榻上的苏逍突然开口道:“既然一切无事,便都回去休息罢,这几日大家一直在路上颠簸,想必都累坏了。” 整整一日在逃亡之中度过,苏玉确实觉得十分疲倦,只是眼下却有比休憩重要万分的事情待她去处理。 口中应了苏逍一声,苏玉跟着苏珺一同向他告辞,姊妹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却谁都没有先开口,待一同来到内院最深处的一间布置精细齐整的小屋门前时,苏珺的脚步一顿,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苏玉。 “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苏玉的面色沉敛,随着苏珺一同踏入屋内。 在姊妹二人准备开诚布公之时,秦砚却对于苏珺在此的事情毫不知情。白青见到了秦砚这番模样便慌了神,又哪里还能想起其他的事情。 而方才白青对苏玉所说关于秦砚的话,自然也出自秦砚的叮嘱,完全不是真话。此刻的秦砚一人在床榻之间痛苦辗转,因为疼痛而偶尔短暂地陷入昏迷于他来说已经是奢侈,又怎么可能安稳的睡过去。 四肢百骸之下蔓延着剧烈的疼痛,每一次发作便仿佛是被人将全身的脉络一点一点的搓揉震碎,然后再毫不留情的用针扎着将它重新缝合在一起一般。秦砚面无人色,即便神志陷入了昏沉,那疼痛却并未随之钝化,即便是动作轻微的呼吸都能卷起一翻新的彻骨疼痛,将所有的理智都冲击成碎片。 白青方才临走前特意将秦砚的手指包扎完毕,而现在那纱布却已被殷红的鲜血洇染了一层又一层。 秦砚的面色惨白,满布全身的剧痛在叫嚣着让他放肆哀嚎,支离破碎的理智却在声音即将破口而出的时候归拢,告诫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要咬紧嘴唇将它们重新吞入腹中。 思绪仿佛又回到国破家亡的那一年,叛军冲入皇宫之中残忍屠杀,母妃便是这样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将他与皇长女一同搡入皇宫密道。 秦砚仍然记得当时自己的脑中一片轰鸣,只能透过被泪水洇地模糊的视线看到母妃的唇张张合合,虽然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秦砚却知道她一定在不停地重复:“莫要哭,莫出声……快走,快些走……” “母妃!”秦砚发疯了一般扑了上去,用手指死死扣住贤妃的胳膊,将她拼命地往密道里拉扯,“要走一起走!” 只是那时的秦砚年纪尚幼,又哪里抵得过成年人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贤妃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紧接着回应他的,便是密道的石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那时的秦砚还叫晏斐,虽然才九岁,却已懂得了许多事情。他知道这一道石门永远不会再打开,也知道此间一去与母妃便是天人永隔,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母妃的那句“莫出声,快些走”他什么都做不了。 将已然瘫软在地上的皇长女晏媺一把拉起。说是皇长女,其实她也只比晏斐年长了三岁而已。母妃身为贤妃,平日里待非她所出的皇子皇女们都不错,皇长女虽是帝后所出,却不甚受宠,是以平日里更喜欢与平易近人的贤妃黏在一处。 而今日若是她不来……晏斐死死攥住皇长女的手,眸中迸发出滚滚恨意。 晏媺被他狰狞的表情所吓,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两步,神情中带着戒备之色。见日里温润清朗的五弟,竟然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晏斐阖了眼,再睁眼时,布满血丝的双眸越过了晏媺直直落在那扇紧闭的石门上。半晌之后,他的双腿一弯直直跪了下去,对着那扇石门狠狠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晏媺与石门第二眼。 这条密道从贤妃所居的清韵殿一直通向宫外,就连晏斐自己都不知道它有多长。 密道之中漆黑阴寒,越往深走便越发伸手不见五指,晏斐伸出手一路摩挲着艰难前行,遇到路口狭窄处,便手脚并用地一步一步向前怕。耳中的轰鸣之声没有丝毫减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气力可以支撑多久,脑中只剩下了石门被封住的那一霎母妃口中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晏斐就这样一直不停歇地走了不知多久,直到眼前渐渐发黑,自己的手脚除了颤抖之外再也无力动作之时,才心灰意冷地意识到这如噩梦般的一切怕是再没有终结的时候了。 国之将破之际,父皇为保皇族不受凌~辱,为每位皇子皇女与妃嫔都赐下了一粒丸药。这丸药虽不至于立时见血封喉,发作起来却会让人渐渐四肢无力,慢慢窒息而死。 晏斐因为年纪尚幼,毒性发作比晏媺要早上许多,待到他终于不甘心地放弃挣扎的时候,便觉得有人背着他一步一步向前移。勉强撑开眼皮张望,他才发现那人竟然是晏媺。 身为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皇女,晏媺的气力显然不大,每负着晏斐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安歇片刻,然后再将他背起来继续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晏斐伏在晏媺的背上,能看到她的汗水从颈间滑下,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领口与背上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有好几次在晏斐觉得晏媺这次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的时候,她却重新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将他重新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晏斐的睫毛颤了颤,口吻却淡漠如冰:“我身上的毒已经发作,回天乏术了。你自己走罢,出了这密道到达有人烟之处,兴许可以寻到人救你一命,解了身上的毒。”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四章 晏媺已经累得连喘气都艰难,却死死咬紧牙关又向前蹒跚了几步,声音发飘道:“要死……便死一起。” 她背上的晏斐却陷入了昏迷。 两人便这样缓慢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待到前方天光大亮,眼前倏然豁然开朗的时候,晏斐被强烈的光线照得清醒了一瞬,努力睁了睁眼,一直紧咬着的下颌终于松了松,开口反复呜咽着两个字。 “母妃……”床榻之上的秦砚开口低声喃喃,声音却模糊不清,仿佛被溺在深深的幽涧之中一般。 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似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眼前好不容易重拾的光亮蓦地暗了下去,秦砚终于得偿所愿坠入一片漆黑之中。 正在听苏珺讲述这几年境况的苏玉蹙了蹙眉。 苏珺的话音一顿,看着苏玉神色黯淡道:“之卿与张启亦师亦友,你们方一至张宅,张启便将此事告知了我们。我并非不想见你们,只是没脸再出现在你们面前而已。” 苏玉黛眉拧得更紧:“你既然从张捕快口中得到我们的消息,自然知道大哥那个时候的情形有多险峻,只是到了那种时候,你所顾虑的不是大哥的安危,而是你自己的颜面。” “我不是。”苏珺低垂了眼眸摇头道,“我心中亦关心于大哥,自从张启口中得知大哥重伤昏迷,我终日惶惶不安,每天晚上闭上眼睛,脑中便是大哥身上染着鲜血倒在沙场中的画面。” 苏玉口吻平淡道:“是么?” 苏珺抿了抿唇。 秦砚在昏昏沉沉之中,隐约觉得有人在用浸了清水的帕子擦拭着自己额头的汗水,那只手应是在颤抖,落到了自己的额上的力道便有些失了分寸。 “母妃……”秦砚又低声呢喃了一句,意识尚存,眼睛却无论怎样都无法睁开。秦砚觉得自己在惊涛骇浪间挣扎,只要稍有倦怠,就会被它重新滚滚吞噬。 又一轮剧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秦砚动了动嘴唇,这回却没有发出声音。 浑身被绞碎一般的剧痛将晏斐从昏沉之中撕扯了回来,晏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终于吃力地将眼帘抬了起来。 入目处,自己的床榻旁坐着一位身着雪青布衣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眉目俊逸,手中捧着一个青瓷药碗,一弯清俊的眉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 “你醒了?”那男子道。 晏斐忍着身上的剧痛眯了眯眼,细致地观察了一圈周遭。 此时的他置身于一个简陋朴素的小屋之中,屋内空间狭小到自己身下的那张床榻近乎占了一半的地方,而面前这个青年男子便这般毫无礼数地盘腿坐在他的床头,弯下腰来注视着他。 应是见他久不说话,那青年将已然递到他嘴边的瓷勺放在碗中,用手在他的眼前虚晃了几下,口中问道,“你是个傻子还是个聋子,怎么听到了我的话也不回答?” 晏斐的眉头一蹙,身为皇子,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以这般大不敬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不禁斥道:“放肆!” “放肆?”那男子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晏斐的眉眼,伸手在他下颌轻轻勾了一下,声音轻佻道,“我就是放肆了,你奈我何?” “你!”晏斐带着稚气的脸因为愤怒而泛起潮红,强忍着钻心的剧痛以手成刀正要劈向那男子,招式行到一半的时候手却倏然顿住,一双幽深的眼睛倏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掌。 那男子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怎么不打了?” 晏斐的背脊颤了颤,动作僵硬地将手重新收了回去,用稚嫩的声音平静道:“你封了我的穴道。” 男子的视线落在晏斐垂下来攥得紧紧的拳头上面,不紧不慢道:“你这小孩儿的反应倒也有些意思。” 晏斐却并未搭理他的调侃,视线依然四处逡巡。 “在找与你一起的那个小美人胚子?” 听到这人如此不尊重的戏称晏媺,晏斐的眉头不禁蹙了蹙,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她在何处?” “自然在我床上。”那男子大大咧咧道,看到小孩儿瞪向他倏然凌厉的目光,这才慢悠悠改口道,“你也见了这一张床就那么大点儿,你在我徒弟的床上躺着,她自然就得在我的床上躺着,难不成你们俩中有一个人想到躺到地上去?” 晏斐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此刻他已然摸准了这人的性子,这人脾气古怪,满嘴荒唐言,最喜欢看的便是别人情绪的波动。是以自己面上的表情越是愤怒,他便越觉得开怀。 想通了这点,晏斐将所有的神情沉敛,对着那男子淡淡道:“多谢相救。” 那男子怔了怔:“谁说我救你们了?” 晏斐阖了眼眸,吃力地向下挪动着身体重新躺回到床榻上。 那男子显然不甘被冷落,伸手一推晏斐的肩膀:“好罢,我确实救了你阿姊。在我遇见你们二人时她身上的毒还未发作,解毒于我来说自然是手到擒来。而你……” 晏斐浑身都在火烧一般地灼痛,被他这么一推险些痛得背过气去,本不想搭理他,奈何这人却故意将话吊在此处,怎么都不肯继续再说下去。晏斐年纪尚小,没有太子的定力,被他如此一吊胃口,终于忍不住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男子得逞一笑:“你当时毒已经浸入五脏六腑,饶是我致功于医,却也无法将毒全部逼出来。你现在是否觉得浑身剧痛?那便是因为那些毒在你的经脉之中流动。不过不要紧,待一会儿它们在你的经脉之中扎根,那才是疼痛最难忍的时候,到时只怕会比现在还要疼上成百上千倍。” 现在这般全身骨骼被碾碎一般的疼痛就已经让晏斐备受折磨,他很难想象那比现在这样还要重上千百倍的疼痛会不会将他活活痛死。 似是看出了晏斐竭力掩饰的平静面容下的惊恐,男子玩味地笑了笑,从衣袖之中掏出一个锦盒,盒中放着两颗浑圆有光泽的丸药,只消看一眼,便知道它们不是凡品。 将那丸药举到晏斐的面前,男子笑了笑:“这是我炼制的定元丹。定元丹镇定血脉,三元归墟,可在你身上的剧痛扎根的时候让你无知无觉地假死过去,待你清醒的时候,毒已然扎根完毕,自然就可以免受万痛噬心的煎熬。” 晏斐的眼珠缓缓转动,开口道:“条件。”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男子口中赞叹道,将锦盒在晏斐的眼前晃了晃,然后才继续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却思维缜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以后必然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我却不想你有什么作为,以后便跟在我的身边做个药僮,放下心中复仇的念想罢。” 晏斐的眸光一动:“你什么意思?” 男子俊逸的面容笑意沉敛了下来:“我救你们姐弟二人于皇宫密道出口附近,而你们身上的毒,正是我当年为晏帝所配的宫廷禁药,你与那女孩儿是何身份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这定元丹我炼制了二十余年才得两颗,自然不会白白浪费他去救一个一心以卵击石的赴死之人。” 母妃关闭密道石门时那双含泪的眼眸犹在脑海之中盘旋,晏斐的眼神一凝,挣扎着伸手将男子拿着锦盒的手推远了一些,淡淡道:“那便不必了。” 男子蹙了蹙眉。 “你的条件我答应不了,我也不会为了苟且偷生答应自己完不成的条件。”晏斐一面道,一面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方挨到床榻边缘,便因为掌下无力支撑而直接从半人高的床榻上摔了下来。 身体“嘭”的一声狠狠坠地,原本的疼痛仿若随着这一摔从四肢百骸中疯狂蔓延出来了一般,瞬时间袭向了五脏六腑,体内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刀刃,每走一步都在疯狂的搅动。 晏斐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挣扎着爬起来便向草庐外走去。 “你!”男子从后面唤住他,“你不要自己的命,也不顾皇长女了么?” 晏斐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冷声道:“你既然已经救了她,自然不会再杀了她。” 男子怒极,追着晏斐至屋外对着他暴喝道:“你别忘了我还封了你的穴!” 这回晏斐连脚步都丝毫不停顿。 “你以为我为何封了你的穴?你身上的毒解的太晚,是以我只能将它们封至你的经脉以防它们再四处流窜。日后你若是再行气动武,原本植根好的毒便会重新流动然后再生根于你的经脉上。在这过程中你的疼痛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加剧,若是没有定元丹,你最终会活生生的痛死!”那男子说道此处,看着晏斐微颤的背脊,摇着头深吸了一口气,“你如今不能动武,已然是半个废人,又凭什么去报仇?” 只是晏斐却没有回话,在男子说话间,已然重新抬步走得更远。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装着定元丹的锦盒向桌上狠狠一拍:“我楚闲云行医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如此执拗的孩子!好说歹说不听,那你便等死罢!”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五章 晏斐走后,楚闲云一个人又在屋内气呼呼地独自坐了半晌,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如此倔强。直到狠狠灌了三大碗凉茶之后,楚闲云心头的火气才渐渐平息下去。 只是心里既然不气了,那股揪心地担忧便又冒出头来。楚闲云这人自认平日里虽然嘴毒了一些,不正经了一些,却真的没什么坏心思。晏斐这孩子刚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放不下仇恨倒也无可厚非,更何况自楚闲云第一眼见到晏斐,便知道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定元丹纵然珍贵,用掉了兴许他还能再炼出来,可是好苗子若是此刻错过了,还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挖出一颗新的来。 楚闲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一拍桌子,将桌上的锦盒重新握在手中,再无丝毫犹豫地出了草庐。 楚闲云倒也不担心晏斐会走丢,一来这草庐门口只有一条小道,晏斐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第二条来。二是这孩子正值体内的剧毒植根之际,每走一步都会经历撕心裂肺之痛,自然也不会走远。楚闲云顺着那条道一路观察着足迹向前走,果不其然便在道路的最尽头处寻到了已然疼得瘫倒在路边的晏斐。 此刻的晏斐疼得蜷缩成一团,白皙稚嫩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冷汗,将面上的灰尘冲洗得白一到黑一道。而他却死死咬紧牙关,即便在如此痛苦的时候,一丝呻吟都没有从嘴里发出。 “走得倒是挺远。”楚闲云看到此番情景心头一酸,疾步上前将晏斐扶起,轻轻晃了晃他。 晏斐轻轻抬了抬眼帘,原本漆黑的眸子却毫无神采,视线涣散,也不知道看没看到楚闲云。 “小子。”楚闲云口中叫道,“可还能认出来我是谁?” 晏斐的眉头一蹙,却重新将身体缩成一团,单薄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楚闲云看出来他此刻定然已经神志不清,再这般疼下去,即便他没疼死,也会因为受不住这般的煎熬而自残,匆忙从锦盒之中掏出了一枚定元丹,放到他唇边道:“吃了罢,吃了就不疼了。” 晏斐却没有反应。 楚闲云转了转眼珠,低咳了一声,换了柔和的口吻对着晏斐轻声道:“乖,你不是难受么?吃了这颗药丸就不痛了。” 晏斐却似听不见楚闲云的话一般,除了因为疼痛而更加僵硬发颤的背脊,其他的动作都没有变化。 一股莫名的慌张在心头蔓延,楚闲云将定元丹继续往前递了递:“我不会再要求你报仇与否,你可以安心将这定元丹服下去了。” 可是晏斐早就被那在四肢百骸间地疼痛折磨地没了神志,又哪里能听见楚闲云的话。楚闲云的瞳孔一缩,果决地伸出左手扣向晏斐的下颌,狠狠一捏。 晏斐的下颌却因为他死死地咬合而纹丝不动,楚闲云甚至能感觉到他带着少年润泽的脸庞下微微鼓出的肌肉。 若是气力再大一些,晏斐的下颌只会被楚闲云直接捏碎。而晏斐却自始至终连一声痛呼都没有,额角的青筋也因为太过忍耐而暴突了出来。 晏斐这是为了克制住随时会破口而出的哀嚎,才死死咬住牙关不放。即便他已然失了神志,却依然如此逼迫着自己莫要太过狼狈。 楚闲云对于此情此景已然束手无策,方开始他看上的便是晏斐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却没料到如今败也败在了他这忍耐力上。额头都急出一层汗来,楚闲云用衣袖囫囵一擦,又捏了捏晏斐的下颌,却还是无法撬开他的嘴。 楚闲云将定元丹重新放回到了锦盒之中,无力地轻叹了一口气,将晏斐驮在自己的背上重新背回到了草庐之中。 晏斐被剧毒的扎根之痛一直折磨到第二日的入夜,而楚闲云便一直守在他的床塌边到那个时候。期间晏斐几次被剧毒折磨得满床铺地翻滚,都被楚闲云按了下来。楚闲云本以为晏斐会因为受不住那彻骨的煎熬而自残,却未料到他到最后竟然硬生生地熬了过去。 在朝阳暖橙色的霞光透过草庐的窗牖射入屋内的时候,楚闲云阖了阖因为疲惫而布满了血丝的眼眸,从床头装着清水的木盆中将帕子捞出来拧了拧,动作轻柔地为晏斐将额头上的冷汗拭去。 “母妃……”晏斐的眼睛并未睁开,却发出了自昨日开始的第一声,声音带着痛苦的呜咽,“母妃……” “你这孩子……”楚闲云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晏斐额头的温度,还好,热度已然退了下去。 晏斐却侧了侧头,将冰凉的脸在楚闲云的手腕间蹭了蹭。 楚闲云一怔。 “母妃……” “你当你还没断奶不成?还母妃母妃的叫唤!”楚闲云斥道,将手从晏斐的额上收回,不顾身后晏斐带着哭腔的呢喃,起身离开了床榻。 半晌之后,楚闲云重新回来,手中却端了一碗药粥,口吻无奈道:“罢了罢了,便让我当一回你的母妃。” 待到晏斐终于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虽然浑身瘫软无力,但体内的钝痛却也终于消散而去。晏斐睁着眼睛聚了聚气力,正要以手撑着自己坐起身来,便听到床榻边沿传来一声惊呼,随后便是晏媺惊喜的声音道:“五弟,你终于醒了!” “嗯。”晏斐侧过头来,果然见到晏媺穿着两人从宫中逃出来的那身素白宫装,趴在自己的床榻边沿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晏斐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发现声音沙哑艰涩。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晏斐继续道,“我为何还在这里?” 晏媺目露困惑:“我们是被楚先生救回来的,自然会在这里。” 晏斐合了合眼眸,知道他与那男子期间发生的事情,晏媺全然不知情。 “五弟。”晏媺喉咙动了动,半晌后问道,“贤妃娘娘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 晏斐默默凝视着她,苍白的面上一派波澜不惊,唯有一双漆黑如渊的眼眸泛起了层层涟漪。 两人的相对无言被草庐门外一声低咳打断,却是楚闲云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粗布衣裳毫正形地斜靠在门沿边上。 看到两人的视线皆转向他,楚闲云“嘿嘿”一笑,这才迈着大步入了屋子,一面走一面道:“我以为你这小子会痛死在我徒儿的这张床上,没想到你倒是有骨气,竟然硬抗了过来。” 晏斐默不作声,倒是晏媺凝眉:“楚先生您竟然有徒儿?为何这两日我都没有见到他?” 楚闲云神秘一笑:“我确实没有徒儿,我只是提前给我的徒儿置了一张床罢了。” 晏媺闻言,回身望了晏斐一眼。 晏斐稚嫩的脸上神色寡淡,让人看不出喜怒。 “前日晏国的皇宫被叛军攻破,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火势从后宫开始蔓延,将晏国百年基业都付之一炬。”楚闲云淡淡道,不顾晏媺蓦地发红的眼眶与晏斐倏然攥紧的手掌,“新帝昭告天下,晏国皇族一百六十九人皆葬身在这场大火之中,这世上,怕是再也无人姓晏了。” 说到此处,楚闲云顿了顿问想晏斐道:“与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不知你姓甚名谁?” “秦砚。”晏斐沉默了许久,才阖了眼眸缓缓开口道,“我叫秦砚。” “秦大人……”苏珺终于抬起眼帘,柔媚的容颜之上迟疑之色消逝,竟然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我见了秦大人。” 苏玉的一直如湖水般平静的眼眸终于泛起了波澜:“你说什么?” “我并不是不在意大哥的安危。”苏珺缓缓道,“其实在你们来到黎城之后,我曾趁着你不在的时候去探望过大哥,那时大哥尚未苏醒,守在他身侧的,便是秦大人。” “可是他并未与我说。”苏玉道,却想到了苏逍在苏醒那日所说的似乎听到秦砚与别人交谈的话。 苏珺勉强一笑:“是我让他莫要说的,当时我还未做好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准备。” 苏玉自进门开始,手中便捏着八仙桌上的一个空茶盏轻轻摩挲着。此刻那茶盏便在她的手指尖一圈一圈地翻滚,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叮哐之声。声音很大,而苏玉却似乎毫无所觉,视线只是定在红木桌桌角的一处,一动不动。 “阿玉。”苏珺的声音穿透了那刺耳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与秦大人已然和离了,却不知道你们俩现今究竟……是何关系?” “哐!”地一声,茶盏倒扣在八仙桌上,苏玉收回了视线,对苏珺淡淡道,“待回到凌安,我们俩便重新成亲。” 苏珺的呼吸一紧,面上一片愕然之色。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六章 “难怪……”苏珺口中喃喃,“难怪今日你在大哥面前提起秦大人,竟然会直呼其名。” 苏玉将所有思绪收敛至眼底:“看阿姊的神情,似是对于此事不太看好。” “并不是。”苏珺强颜欢笑道,“阿玉从小便有自己的主见,若是你如此说了,必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不会……也没有理由去阻拦。” 苏玉的瞳色发深,仔细凝视着苏珺的表情,面上蓦地绽出明媚笑意:“既然如此,此次阿姊便同我而大哥一道回凌安罢。上一次我与秦砚成亲之时,阿姊便不在。如今阿姊回来了,正好可在我出嫁那日为我绾发。” 苏珺的睫毛颤了颤:“我……此次应是不能随你们一同回去。” “为何?”苏玉问道,“可是因为常先生?”毕竟当初苏珺与常之卿在一起,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苏老将军与苏何氏必然会对他有所微词。 苏玉摇了摇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之卿必然会支持。但是如今苏家的嫡长女本应该在深宫之中,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一旦我真的回去,只怕会给苏家带来灭顶之灾。” 苏珺说的不无道理,凌安城中人多眼杂,事事难以周全,一丁点儿疏漏都会泻出苏珺的身份来。苏玉叹了口气:“那便随你罢。” 于苏珺来说,她不仅失了自己苏家嫡长女的身份,而且连苏府的家都无法再回去。而对于苏世清与苏何氏来说,若是他们想要见到女儿,怕是除了偷偷摸摸出凌安城之外,别无他法。 这条路虽然是苏珺当初所选,却是苏家上下共同承担了后果。 苏珺喉咙微动,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向苏玉问道:“你与秦砚当初既然和离,应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如今这问题……解决了?” “解决了。”苏玉道。 “既然如此,阿姊先提前向你道一声喜。”苏珺道。见苏玉只是坐在桌旁沉默不语,苏珺抿了抿唇,站起身来道,“你昨夜奔波了一路定然也十分劳累,我便不扰你休息了。” 苏玉却在此时蓦地伸手攥住了苏珺牙色衣裙宽博的长袖。 “阿玉?”苏珺回过身来,神色讶异道。 “阿姊既然有话要说,为何不将它们全部说完?”苏玉云淡风轻道。 苏珺一顿,勉强笑道:“阿玉你在说什么,我该说的不都已经同你讲了?” “那便说说不该说的罢。”苏玉松开了苏珺的衣袖,似是并不怕她再次转身离去,“说说当初你为何会狠下心来抛下我与整个苏家于不顾?你当时定然清楚先帝要纳苏家女为妃,若是你离开,入宫一事便会轮到了我的头上。当时你有歆慕之人,而我亦有秦砚,你并非不知情,却什么都不顾地执意如此,这般的做法太不像我所了解的你。” 苏珺的浓密纤长的睫毛抖了抖,最终微微垂了下来,口吻苦涩道:“这件事,是阿姊对不起你。”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苏玉垂着头拨弄着手中的茶盏,“你与常先生和乐美满,亦是我所期望看到的。” “阿玉……” “那我便换一个问法好了。你方才说在黎城时曾去探望过大哥,而此事除了秦砚,我与大哥都被蒙在鼓中。”说到此处,苏玉顿了顿,云淡风轻道,“说来这事让我觉得很是费解。秦砚他知道我十分想念你,他亦知道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寻你,他甚至还答应陪我一同去寻你。可为何他却在明知你身处何地之时,选择将此事隐瞒到底?我一直以为阿姊与秦砚素不相识,可如今想来,秦砚既然可以为了阿姊做到如此,你们之间的关系……怕是没有素未谋面这般简单罢?” 苏珺后退了一步,对着苏玉摇头苦痛道:“阿玉……” 苏玉追问道:“为何?” 苏珺咬了咬下唇,声音干涩道:“阿玉,有些事情,不是弄得清楚就可以舒心的。” 苏玉的面色如常,原本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一片死水般沉寂:“我若是想要舒心,便不会选择秦砚。” 苏珺一怔。 “说罢,阿姊。”苏玉声音轻缓道,“我只想知道其中的内情,其余的事情我自有决断。阿姊自小疼爱我这个幺妹,自然不会希望我所托非人罢?” 苏珺闻言,明媚的容颜上浮现出挣扎之色。 其实这件事情只有自己、常之卿与秦砚二人知晓,而秦砚做事滴水不漏,若是她不愿意说,苏玉即便再明慧善辩,也只能怀疑,不可能找到证据。可苏玉的最后一句话却拿捏住了她的死穴。当初于入宫一事上,她已经亏欠了苏玉一次,又怎么可能隐瞒她第二次。 抬起眼帘看向神色波澜不惊坐在八仙桌旁的苏玉,苏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抬步,重新走回到八仙桌旁坐下。 “阿玉。”苏珺道,“秦大人之所以选择帮我隐瞒,是因为当初我与之卿,便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逃出凌安。” 苏玉默不作声,只是微微颔了颔首,示意苏珺继续往下说。 苏珺这些话其实一直憋在心中无人诉说,如今既然开了头,后面的话要说出口自然容易了许多:“当初先帝的圣旨下来,君命不可违,我本是想要抛却与之卿的感情入宫。但是秦大人却找到了之卿,劝说他带着我一同离开凌安城,而对于之后诸事,他保证必定会处理妥当。我既然知道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不信任,再加上我与之卿……的私心,不想从此被一道漆红宫墙相隔,最终便决定相约私奔,逃出了凌安。” 说到此处,苏珺认真的凝视着苏玉,缓缓道:“秦大人当初帮我们良多,我本不该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其他人知道,我如今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与他之间除了那次的恩情,再无深交,而从往日你们二人的相处之中,我亦能看出他对你的感情。” “我知道。”苏玉仿佛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桌上茶盏的杯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却难辨深浅道,“他对于我的心意,我全部都知道。” 苏珺的黛眉向中心一蹙,心中有些忐忑。这般样子的苏玉,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两人之间隔着三年的光阴,她已然摸不准这个幺妹的脾性。 “听了阿姊这些话,我心中的疑惑倒是也全部解开了。”苏玉向着苏珺勾起了唇角,眸中仿若有淡淡波光流动,“如阿姊所说,我现在确实也乏极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苏珺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便快些休息罢,这宅子其实是我与之卿在搬去黎城之前一块置下的房产,此间厢房是我以前的闺房,打理得十分干净,你就在这里躺躺罢。” “有劳阿姊了。”苏玉笑道,却依旧保持着坐在桌边的姿势没有动。 苏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房门。 待到苏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苏玉垂下了眼眸。在眼帘将她眸中最后那丝光彩遮盖住的一刻,她面上的疲惫之色尽显,看起来令人异常揪心。 茶盏依然随着红润指尖把玩的动作玲玲作响,声音在一片沉寂的厢房之中显得异常突兀。苏玉的指尖离开茶盏,就在那玲玲清脆之声逐渐辗转低吟,最后消弭于无声的时候,苏玉却毫无预兆地一拂衣袖,将桌上的物事全部扫到了地上。 茶盏直直坠地,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青瓷地碎片绽得满地都是。 苏玉瘫软在八仙桌上,清丽面容上的平静也随着茶盏一同破裂,浮起浓浓痛苦于怅惘之色。 ~ 秦砚在回忆之中浮浮沉沉,神思一片混沌,已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究竟是晏斐还是秦砚。 那姓楚的男子既然说了这世上从此再无人姓晏,他便以同音的“砚”为名,以贤妃入宫前的“秦”姓为姓氏,名自己为秦砚。可是不知为何,回忆之中出现了许多人,有笑意温婉的母妃,有不苟言笑的父皇,甚至还有跋扈张扬的太子,每个人都在唤他晏斐。 一片苦涩迷蒙之中,秦砚感觉有人将他的手执起,为他重新包扎着被血洇湿透了的手指。指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却抵不过那毒素在经脉之中的植根之痛。秦砚清眉微蹙,想要开口对贤妃说自己不愿走,还有未竟之事待他去做,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如被什么阻住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来。 “公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应该就在耳边,听起来却遥不可及,“公子,您醒醒,您不能抛下白青一个人啊!” 白青?秦砚迷茫了许久,这才忆起他是师父在收留了他许久之后买来的药僮。 白青伸出手来将秦砚腕间的脉搏上摩挲了一番,抽泣之声更甚,带着颤抖的手又覆上秦砚的颈侧,动作先是一怔,而后如发了疯一般推搡着秦砚的肩膀:“公子您醒醒!醒醒啊!您真的不要白青了么?” 掌下秦砚的脉息愈来愈弱,最后平缓虚弱至几乎让人探不出来的地步。 “怎么办?”白青的手复又搭回到秦砚的腕间一个劲的诊脉,哽咽着无措道,“怎么办?公子没脉搏了,怎么办……” 回答他的却是一室死寂。 “苏二小姐!”白青突然神经质地打了个激灵,望着秦砚颓败的面容道,“我去找苏二小姐,若是她在,必然有方法可以救活公子!” 白青一面说着,一面心慌意乱地从秦砚的床榻旁起身,抬步正要疾奔,却冷不防被床榻边沿的踏步一绊,狠狠地向前栽去。 右脚的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白青强忍着痛以手撑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却未料到右脚刚撑上地,受伤的那处的疼痛便开始变本加厉。 白青整个人重新倒在了地上,伸出疼得发颤的手向脚踝处摸了摸,那里果然已经肿起一个大包,只是轻微的碰触,便疼痛难忍,更逞论是走路。 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漫上眼眶,一滴一滴掉落在面前的地上,白青却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脚上的疼痛。 扭过头来望了床榻上的秦砚一眼,白青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攀上了内室中央的八仙桌角,一面努力撑着自己单腿站起来,一面口中高声吼道:“苏二小姐!” 只是除了八仙桌因为被他死死扯住桌角传来的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再无其他响动。 白青用衣袖囫囵一擦眼睛,扯开了嗓子又吼了一声:“苏二小姐!” 依然无人回应。 白青不知道苏玉此刻身在何处,亦不知道以苏玉的耳力是否能听到他的声音,便只能一面缓慢地挣扎着向前爬,一面高声嘶吼着苏玉的名字。吼到了最后,他的声音都破了音,中间伴随着让人心酸的哽咽。 就在这时,床榻那侧突然想起了一声低咳。 白青的下一声呼喊卡在了喉头,蓦地转过了泪痕斑驳的脸。 入目处,便见秦砚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模样躺在床上,面色依旧惨白,可微睁的幽深黑眸却为他添了些许人气儿。 “公子?”白青抬起右手狠狠拭了拭发红的眼睛,单只手险些没有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公子您真的醒了?” 秦砚阖了阖眼眸,无奈一笑,声音虚弱道:“你这般的叫,让我如何睡得着?” 白青“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向秦砚那边跳,堪堪倒在秦砚的床榻旁:“公子您那哪里是睡觉,方才您连呼吸都没了,脉搏也不跳了,白青以为……以为公子要抛下白青走了。” 秦砚挥了挥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莫要哭了,我被你的大嗓门嚎得头疼。” 白青听秦砚这么一说,哭声戛然而止。 秦砚的视线扫到白青半趴着的姿势上,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方才一时着急,摔了一跤,怕是扭到了脚。” 秦砚气笑了:“蹭过来些,让我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白青连声拒绝道,“公子您躺着休息便是,一会儿我回了房中,自己敷些跌打损伤的药便是。” 秦砚倒也没有坚持,只是轻轻颔了颔首。 “公子,不痛了罢?”白青凝视着秦砚苍白的面色道,“可要吃些东西?” “已经熬过去了。”秦砚道,“不过我此刻也没什么胃口,你怕是也在我这里守了一日了,也下去歇着罢,若是有事情,我自会吩咐你。” 白青虽然心中迟疑着不想走,但是既然秦砚这么说了,他不听只怕会惹他生气,便只好点了点头,单腿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移。 甫一出了内室,来到外厅中间的时候,白青便听到秦砚低低咳了一声,口吻淡淡道:“我发病的这件事,她不知道罢?” 虽然秦砚没有指名道姓那人是谁,白青却顷刻间明了了。心中一片酸涩,白青顿了顿,低声道:“不知道,也没来过。” “那便好。”秦砚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笑意。 到了如此境地,您都只想着不让苏二小姐因为定元丹一事内疚! 白青咬了咬牙,终是将这句话吞入腹中,以手撑着屋壁,步履蹒跚地出了房门。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七章 “难怪……”苏珺口中喃喃,“难怪今日你在大哥面前提起秦大人,竟然会直呼其名。” 苏玉将所有思绪收敛至眼底:“看阿姊的神情,似是对于此事不太看好。” “并不是。”苏珺强颜欢笑道,“阿玉从小便有自己的主见,若是你如此说了,必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不会……也没有理由去阻拦。” 苏玉的瞳色发深,仔细凝视着苏珺的表情,面上蓦地绽出明媚笑意:“既然如此,此次阿姊便同我而大哥一道回凌安罢。上一次我与秦砚成亲之时,阿姊便不在。如今阿姊回来了,正好可在我出嫁那日为我绾发。” 苏珺的睫毛颤了颤:“我……此次应是不能随你们一同回去。” “为何?”苏玉问道,“可是因为常先生?”毕竟当初苏珺与常之卿在一起,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之命,苏老将军与苏何氏必然会对他有所微词。 苏玉摇了摇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之卿必然会支持。但是如今苏家的嫡长女本应该在深宫之中,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一旦我真的回去,只怕会给苏家带来灭顶之灾。” 苏珺说的不无道理,凌安城中人多眼杂,事事难以周全,一丁点儿疏漏都会泻出苏珺的身份来。苏玉叹了口气:“那便随你罢。” 于苏珺来说,她不仅失了自己苏家嫡长女的身份,而且连苏府的家都无法再回去。而对于苏世清与苏何氏来说,若是他们想要见到女儿,怕是除了偷偷摸摸出凌安城之外,别无他法。 这条路虽然是苏珺当初所选,却是苏家上下共同承担了后果。 苏珺喉咙微动,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向苏玉问道:“你与秦砚当初既然和离,应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如今这问题……解决了?” “解决了。”苏玉道。 “既然如此,阿姊先提前向你道一声喜。”苏珺道。见苏玉只是坐在桌旁沉默不语,苏珺抿了抿唇,站起身来道,“你昨夜奔波了一路定然也十分劳累,我便不扰你休息了。” 苏玉却在此时蓦地伸手攥住了苏珺牙色衣裙宽博的长袖。 “阿玉?”苏珺回过身来,神色讶异道。 “阿姊既然有话要说,为何不将它们全部说完?”苏玉云淡风轻道。 苏珺一顿,勉强笑道:“阿玉你在说什么,我该说的不都已经同你讲了?” “那便说说不该说的罢。”苏玉松开了苏珺的衣袖,似是并不怕她再次转身离去,“说说当初你为何会狠下心来抛下我与整个苏家于不顾?你当时定然清楚先帝要纳苏家女为妃,若是你离开,入宫一事便会轮到了我的头上。当时你有歆慕之人,而我亦有秦砚,你并非不知情,却什么都不顾地执意如此,这般的做法太不像我所了解的你。” 苏珺的浓密纤长的睫毛抖了抖,最终微微垂了下来,口吻苦涩道:“这件事,是阿姊对不起你。”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苏玉垂着头拨弄着手中的茶盏,“你与常先生和乐美满,亦是我所期望看到的。” “阿玉……” “那我便换一个问法好了。你方才说在黎城时曾去探望过大哥,而此事除了秦砚,我与大哥都被蒙在鼓中。”说到此处,苏玉顿了顿,云淡风轻道,“说来这事让我觉得很是费解。秦砚他知道我十分想念你,他亦知道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在寻你,他甚至还答应陪我一同去寻你。可为何他却在明知你身处何地之时,选择将此事隐瞒到底?我一直以为阿姊与秦砚素不相识,可如今想来,秦砚既然可以为了阿姊做到如此,你们之间的关系……怕是没有素未谋面这般简单罢?” 苏珺后退了一步,对着苏玉摇头苦痛道:“阿玉……” 苏玉追问道:“为何?” 苏珺咬了咬下唇,声音干涩道:“阿玉,有些事情,不是弄得清楚就可以舒心的。” 苏玉的面色如常,原本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一片死水般沉寂:“我若是想要舒心,便不会选择秦砚。” 苏珺一怔。 “说罢,阿姊。”苏玉声音轻缓道,“我只想知道其中的内情,其余的事情我自有决断。阿姊自小疼爱我这个幺妹,自然不会希望我所托非人罢?” 苏珺闻言,明媚的容颜上浮现出挣扎之色。 其实这件事情只有自己、常之卿与秦砚二人知晓,而秦砚做事滴水不漏,若是她不愿意说,苏玉即便再明慧善辩,也只能怀疑,不可能找到证据。可苏玉的最后一句话却拿捏住了她的死穴。当初于入宫一事上,她已经亏欠了苏玉一次,又怎么可能隐瞒她第二次。 抬起眼帘看向神色波澜不惊坐在八仙桌旁的苏玉,苏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缓缓抬步,重新走回到八仙桌旁坐下。 “阿玉。”苏珺道,“秦大人之所以选择帮我隐瞒,是因为当初我与之卿,便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逃出凌安。” 苏玉默不作声,只是微微颔了颔首,示意苏珺继续往下说。 苏珺这些话其实一直憋在心中无人诉说,如今既然开了头,后面的话要说出口自然容易了许多:“当初先帝的圣旨下来,君命不可违,我本是想要抛却与之卿的感情入宫。但是秦大人却找到了之卿,劝说他带着我一同离开凌安城,而对于之后诸事,他保证必定会处理妥当。我既然知道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不信任,再加上我与之卿……的私心,不想从此被一道漆红宫墙相隔,最终便决定相约私奔,逃出了凌安。” 说到此处,苏珺认真的凝视着苏玉,缓缓道:“秦大人当初帮我们良多,我本不该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其他人知道,我如今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与他之间除了那次的恩情,再无深交,而从往日你们二人的相处之中,我亦能看出他对你的感情。” “我知道。”苏玉仿佛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桌上茶盏的杯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却难辨深浅道,“他对于我的心意,我全部都知道。” 苏珺的黛眉向中心一蹙,心中有些忐忑。这般样子的苏玉,她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两人之间隔着三年的光阴,她已然摸不准这个幺妹的脾性。 “听了阿姊这些话,我心中的疑惑倒是也全部解开了。”苏玉向着苏珺勾起了唇角,眸中仿若有淡淡波光流动,“如阿姊所说,我现在确实也乏极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苏珺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便快些休息罢,这宅子其实是我与之卿在搬去黎城之前一块置下的房产,此间厢房是我以前的闺房,打理得十分干净,你就在这里躺躺罢。” “有劳阿姊了。”苏玉笑道,却依旧保持着坐在桌边的姿势没有动。 苏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房门。 待到苏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苏玉垂下了眼眸。在眼帘将她眸中最后那丝光彩遮盖住的一刻,她面上的疲惫之色尽显,看起来令人异常揪心。 茶盏依然随着红润指尖把玩的动作玲玲作响,声音在一片沉寂的厢房之中显得异常突兀。苏玉的指尖离开茶盏,就在那玲玲清脆之声逐渐辗转低吟,最后消弭于无声的时候,苏玉却毫无预兆地一拂衣袖,将桌上的物事全部扫到了地上。 茶盏直直坠地,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青瓷地碎片绽得满地都是。 苏玉瘫软在八仙桌上,清丽面容上的平静也随着茶盏一同破裂,浮起浓浓痛苦于怅惘之色。 ~ 秦砚在回忆之中浮浮沉沉,神思一片混沌,已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究竟是晏斐还是秦砚。 那姓楚的男子既然说了这世上从此再无人姓晏,他便以同音的“砚”为名,以贤妃入宫前的“秦”姓为姓氏,名自己为秦砚。可是不知为何,回忆之中出现了许多人,有笑意温婉的母妃,有不苟言笑的父皇,甚至还有跋扈张扬的太子,每个人都在唤他晏斐。 一片苦涩迷蒙之中,秦砚感觉有人将他的手执起,为他重新包扎着被血洇湿透了的手指。指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却抵不过那毒素在经脉之中的植根之痛。秦砚清眉微蹙,想要开口对贤妃说自己不愿走,还有未竟之事待他去做,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如被什么阻住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来。 “公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应该就在耳边,听起来却遥不可及,“公子,您醒醒,您不能抛下白青一个人啊!” 白青?秦砚迷茫了许久,这才忆起他是师父在收留了他许久之后买来的药僮。 白青伸出手来将秦砚腕间的脉搏上摩挲了一番,抽泣之声更甚,带着颤抖的手又覆上秦砚的颈侧,动作先是一怔,而后如发了疯一般推搡着秦砚的肩膀:“公子您醒醒!醒醒啊!您真的不要白青了么?” 掌下秦砚的脉息愈来愈弱,最后平缓虚弱至几乎让人探不出来的地步。 “怎么办?”白青的手复又搭回到秦砚的腕间一个劲的诊脉,哽咽着无措道,“怎么办?公子没脉搏了,怎么办……” 回答他的却是一室死寂。 “苏二小姐!”白青突然神经质地打了个激灵,望着秦砚颓败的面容道,“我去找苏二小姐,若是她在,必然有方法可以救活公子!” 白青一面说着,一面心慌意乱地从秦砚的床榻旁起身,抬步正要疾奔,却冷不防被床榻边沿的踏步一绊,狠狠地向前栽去。 右脚的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白青强忍着痛以手撑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却未料到右脚刚撑上地,受伤的那处的疼痛便开始变本加厉。 白青整个人重新倒在了地上,伸出疼得发颤的手向脚踝处摸了摸,那里果然已经肿起一个大包,只是轻微的碰触,便疼痛难忍,更逞论是走路。 不争气的泪水又一次漫上眼眶,一滴一滴掉落在面前的地上,白青却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脚上的疼痛。 扭过头来望了床榻上的秦砚一眼,白青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攀上了内室中央的八仙桌角,一面努力撑着自己单腿站起来,一面口中高声吼道:“苏二小姐!” 只是除了八仙桌因为被他死死扯住桌角传来的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再无其他响动。 白青用衣袖囫囵一擦眼睛,扯开了嗓子又吼了一声:“苏二小姐!” 依然无人回应。 白青不知道苏玉此刻身在何处,亦不知道以苏玉的耳力是否能听到他的声音,便只能一面缓慢地挣扎着向前爬,一面高声嘶吼着苏玉的名字。吼到了最后,他的声音都破了音,中间伴随着让人心酸的哽咽。 就在这时,床榻那侧突然想起了一声低咳。 白青的下一声呼喊卡在了喉头,蓦地转过了泪痕斑驳的脸。 入目处,便见秦砚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模样躺在床上,面色依旧惨白,可微睁的幽深黑眸却为他添了些许人气儿。 “公子?”白青抬起右手狠狠拭了拭发红的眼睛,单只手险些没有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公子您真的醒了?” 秦砚阖了阖眼眸,无奈一笑,声音虚弱道:“你这般的叫,让我如何睡得着?” 白青“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向秦砚那边跳,堪堪倒在秦砚的床榻旁:“公子您那哪里是睡觉,方才您连呼吸都没了,脉搏也不跳了,白青以为……以为公子要抛下白青走了。” 秦砚挥了挥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莫要哭了,我被你的大嗓门嚎得头疼。” 白青听秦砚这么一说,哭声戛然而止。 秦砚的视线扫到白青半趴着的姿势上,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方才一时着急,摔了一跤,怕是扭到了脚。” 秦砚气笑了:“蹭过来些,让我给你看看。” “不用不用。”白青连声拒绝道,“公子您躺着休息便是,一会儿我回了房中,自己敷些跌打损伤的药便是。” 秦砚倒也没有坚持,只是轻轻颔了颔首。 “公子,不痛了罢?”白青凝视着秦砚苍白的面色道,“可要吃些东西?” “已经熬过去了。”秦砚道,“不过我此刻也没什么胃口,你怕是也在我这里守了一日了,也下去歇着罢,若是有事情,我自会吩咐你。” 白青虽然心中迟疑着不想走,但是既然秦砚这么说了,他不听只怕会惹他生气,便只好点了点头,单腿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移。 甫一出了内室,来到外厅中间的时候,白青便听到秦砚低低咳了一声,口吻淡淡道:“我发病的这件事,她不知道罢?” 虽然秦砚没有指名道姓那人是谁,白青却顷刻间明了了。心中一片酸涩,白青顿了顿,低声道:“不知道,也没来过。” “那便好。”秦砚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笑意。 到了如此境地,您都只想着不让苏二小姐因为定元丹一事内疚! 白青咬了咬牙,终是将这句话吞入腹中,以手撑着屋壁,步履蹒跚地出了房门。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八章 凌安城的位置相比于黎城更加靠南,在黎城已然风雪飘摇之时,凌安城却还染着三两分暖意。尤其在晌午日头正盛之时,暖融的薄光透过糊在窗牖上的竹篾纸斜斜照入屋内,在寂静的室内漾起一缕微小浮尘。 苏玉此刻正坐在厢房内的红木八仙桌旁,左手扶着绣绷,右手执着针线,正微垂着眉目做着针黹。 午间温暖的阳光柔柔抚在她的面容上,将她清丽的眉眼映衬地更加温婉动人。 厢房的外间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苏玉听出了那人是谁,手上的动作不停,头也没有抬道:“不是方才便送了茶点过来,怎么此刻又来了?” 冬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恭敬与小心翼翼道:“小姐,大少爷来了。” 苏玉闻言,终于将头抬了起来,秋水一般的眸子眸光一闪,泛起层层波澜。 还未等苏玉开口允许,苏逍便大摇大摆地从外厢走了进来,来到苏玉端坐着的红木桌旁站定,苏逍上下打量了苏玉一眼,口中惊讶道:“哟!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我怎么看到幺妹你正在做女红?” 苏玉将手中的针线放下,笑斥道:“别人家巴不得家中的女儿手巧一些,也就只有你会无聊得打趣人。” 苏逍咧嘴一笑,将放在苏玉面前的针线簸箩向旁边推了推,径直坐到了苏玉的身边,单手托腮侧过头来直看向她,打了个哈欠道:“我倒也不是说你什么,只是你自回到凌安之后,便这样日日将自己闷在房中。校场都不去了不说,今日竟然还做起了针黹,未免太不像是平日里的你。” 苏玉将手中的绣绷在苏逍的眼前挥了挥,无奈道:“我是看你人缘差,平日里总是在外出征,娶不到妻不说,就连母亲都不爱搭理你。想着这几日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绣个荷包给你。 “给我绣的?”苏逍从苏玉手中接过绣绷子,一脸不可置信地打量了一番,眸中尽是欣喜之色,口吻却颇为嫌弃道,“既然你无所事事要绣着它玩,那我便勉为其难地等着它好了。” 苏玉颇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将绣绷夺了回去,继续埋头描花。 “我说你这见日里闷在家中也不闷呐?”苏逍在苏玉耳边唠叨道,“你以往可是三天不出门都不乐意的,如今自我们回到凌安,怎么说也过了十来天了罢?除了正厅我还没见你去过哪里。” 苏玉执针线的手一顿,压低了声音道:“浑身没劲儿,不想出去走动。” 苏逍深深看了苏玉一眼,面上虽然依然嬉皮笑脸,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其实在苏珺宅中养伤的后几日,苏逍便看出了苏玉与秦砚之间的不对劲。虽然秦砚依旧会傍晚照例来为苏逍诊脉,可苏玉却要么在那个时候回避,要么便低垂着头神色清冷地坐在一旁,与秦砚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 而秦砚亦是每日里很早便出了宅门,到了晚间的时候才会一身风尘仆仆地回来,就连他身边那个名唤白青的小僮也鲜少再出现。 苏逍与苏玉相处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对待过谁。虽然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这矛盾,必然已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即便苏逍再反对苏玉与秦砚在一起,看到苏玉此刻的模样,也无法不忧虑。 看着苏玉因为地垂下头而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苏逍轻咳了一声:“其实我今日来你这里,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同我去一趟前厅。” “前厅?”苏玉疑惑问道,“可是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嗯。”苏逍应了一声,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却又并不喝,“三弟来了,想要见见你。” 苏逍口中的这个三弟自然是萧三公子萧致墨,自两人惺惺相惜称兄道弟之后,苏玉便习惯了苏逍对他的这个称呼。 动作连贯地将手中的针线打了个结,苏玉从簸箩里面翻出了剪刀剪去了丝缎面上多余的线头,口吻轻松道:“那就见呗,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阿玉。”苏逍顿了顿,“我知道你这几日心里烦乱,若是不想见,大哥也不会勉强你。” 苏玉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苏逍:“我这几日本来就好得很,怎么到了你口中便变了个味儿了。” 苏逍“啧”了一声,从桌边站起身来:“既然你要去,那便去换衣裳罢,三弟还在那里坐着,我便先去前厅那边候着你。” 苏玉应了一声,注视着苏逍步履缓慢地向门口走了几步,便见这人又折了回来,神色复杂地凝视了自己半晌之后,倏然端起八仙桌上那杯茶盏,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苏逍用手拭了拭下颌,这才轻吁了一口气道:“我就说忘记了什么,原来是忘了喝茶。” “有什么话,大哥你便直说罢。”苏玉瞥了他一眼道,“你平日里也是个利落干练的人,怎么今日便这般吞吞吐吐?” 苏逍将手中的茶盏放下,露出向中间紧紧蹙起的眉头,停顿了许久,终于道:“其实在我军打败胡国之后,胡国便就此一蹶不振,加之它背后的靠山睢阳王兵败如山倒,而驻守边关的萧致越将军骁勇善谋,胡国已经被我国逼至绝路。前几日胡国使者入凌安投诚,甘愿降为宁国的附属国,并献上胡国国君的掌上明珠,请求和亲。” 苏玉的眸光一滞:“和亲?胡国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投诚没有其他活路,胡国国君当真以为献上一个公主,便可以保住自己的君王之位?” 苏逍无奈一笑:“我说的是公主和亲,你听得却是国君投诚。” “我自是懂你的意思的。”苏玉道,“只是若是太后殿下觉得这交易不划算,胡国公主便谁也嫁不了。” “只可惜这公主真的要嫁过来了。”苏逍面无表情道,“太后以胡国国君自降为侯,胡国成为宁国封底为条件,允了这次的和亲,许了胡国国君一世荣华富贵,并承诺善待胡国公主。” 苏玉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若是这胡国公主真的要和亲过来,当今圣上方年满周岁,必然不可能让这公主入宫做妃嫔,那这尚公主的人选,应该会从宁朝的王侯将相等世家公子中挑选,而如今最合适的人选,便只有那一个。 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苏逍的神色,苏玉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所以,这便是大哥要我前去见萧三一面的原因?” 苏逍神色凝重:“今上年幼,这胡国公主不可能入宫为妃。既然太后许诺会为公主赐个良缘,王侯家的公子是优先之选。睢阳王已为叛国逆贼,而公侯世子之中,娶妻的娶妻,纳妾的纳妾,唯有萧侯家的三公子……” 苏逍说到此处一顿:“更何况此次出征睢阳王,三弟因掌辎重置办立了大功,如今荣宠正盛,正是尚胡国公主的最佳人选。太后已经将三弟召入宫中提了几次此事,都被三弟态度强硬谢绝,此举已然惹了触怒了太后。” 太后没有直接下旨赐婚,只怕就是因为顾忌着萧侯与他手中的兵权。萧侯这人苏玉虽然不了解,但是却久闻他愚忠的声名,这也是为何当初秦砚选择亲萧侯远苏家之时,朝中无人提出质疑的原因。因着这忠君二字,萧侯比任何人都容易掌握,只怕也容不得萧致墨这般与太后执拗下去。 “萧致墨为何抗旨不尊的原因,只怕你心中比谁都清楚。”苏逍坐回到了苏玉的身边道。 苏玉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但若是大哥此番是叫我去劝他,我是不会同意的。” 苏逍失笑:“我又怎么会要求你去做那样的事情。” 说到此处,苏逍在苏玉的肩头轻轻一拍,因着她抬起了眼帘看向自己的面容,开口缓缓道:“在黎城之时,你曾经与我说你与秦砚重新在一起了。” 苏玉淡淡道:“这件事,不提也罢。” “那便是了。”苏逍道,“既然如今已然是这般的局面,那我便问问你,你可愿意去嫁给萧致墨?若是你愿意,我这便入宫向太后请旨尚公主,虽然父将并非王侯,我也并非世子,却也位极将相,这身份怎么说都不会辱没了那胡国的公主。” 苏玉的眸光一颤,蹙着眉头看向苏逍:“大哥你这是在说什么?!我嫁不嫁,又与你娶不娶有何干系?” 苏逍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其实我这人孑然一身惯了,娶不娶妻,娶谁为妻都无所谓。听闻那胡国长公主容貌美艳,其实尚来给你做嫂子还是挺不错的。你你以前入宫的时候太后不也提过要为我赐婚?那现在遂了她的意便是。” 苏玉深吸了一口气,将苏逍的手从自己的肩头拂去,深深望进苏逍的眼眸中道:“此事大哥还是莫要提了,我不可能因为自己让大哥去牺牲,更不可能去左右萧致墨的意愿。况且……” 说到此处,苏玉的瞳色一黯,却依然坚定道:“我已经下定决心此生不嫁,大哥不必为了我去尚公主。” 第一卷第一百三十九章 苏玉与苏逍一同来到苏府的正厅,一眼便看到萧致墨一人正襟端坐在大厅中的红木四方扶手椅上,默默凝视着厅首的那块题着“忠义堂”三字的牌匾出神。 听到了大厅门外的动静,萧致墨循着声音的来源处望了过去,便与苏玉那双如秋水般潋滟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苏玉此刻穿了一身寻常的鹅黄色对襟襦裙,如画眉目施了一层薄淡粉黛,看起来并不刻意,却处处精致清丽,而她身后,跟着的是神色复杂的苏逍。 萧致墨从红木椅子上起身,先对着苏逍道了一声“苏兄”,随后视线转向苏玉,眸中神色暖了暖,开口轻声道:“苏二,好久未见。” 苏玉对着萧致墨嫣然一笑:“那日你顶着夜色寒风在凌安城郊为我送别,未曾想再见面时数月已过,确实是好久不见。” 萧致墨的思绪也飘浮到了那一凄冷寒风夜,不由深深凝视着苏玉,似是要将她深深刻入心中一般。 苏逍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倏然开口道:“虽然三弟难得来苏府一趟,但是今日我手上还有些事情尚未完成,只怕即刻就要回书房去处理,怕是不能在此作陪了。还请三弟莫要介意,我改日必定去小酒坊摆一桌酒席向你赔罪。” 方才苏逍在苏玉的房中絮叨了好些时间,却也未见他提起这茬。苏玉知道他是故意寻了个理由让自己与萧致墨单独相处,心中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一会儿她要与萧致墨说的话若是有第三人在场,确实会有些有些难以开口。 萧致墨抱拳对着苏逍行了个别礼,声音朗朗道:“正事要紧,大哥都未嫌弃三弟叨扰,三弟又怎会介意大哥,大哥去处理便是。” 苏逍闻言“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萧致墨的肩膀,在转过身来时,又深深望了苏玉一眼,这才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向苏府的正厅外走去。 在苏逍与苏玉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苏玉却忽然张口唤道:“大哥。” 苏逍的脚步顿住,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我思忖着我与萧三两个小辈在正厅之中闲聊未免太过压抑拘束,既然大哥要去书房忙碌,可否将自己的院落让与我们片刻。我记得大哥院中有一处雅致的湖心亭,此刻日光微醺,和风煦煦,在那里闲聊怎么说都会比这里惬意放松。” 苏逍原本以为苏玉是不想与萧致墨单独相处,听了她的话倒也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无所谓道:“你倒还挺会享受,我平日里得了闲,最喜欢去那处湖心亭晒太阳。你们两个要去便去,一会儿我便吩咐叶责送些酒水茶点过去。” “还是送些清茶过来罢。”苏玉眸带打趣之意瞥了萧致墨一眼,“在大哥出征之前府中的酒窖便没什么好酒了,萧老板见日里饮的可是玉琼佳酿,在他面前呈上府中的那些酒,怕是会被他偷偷笑话呢。” “苏府的酒又怎么会有差的,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嫌弃呐!”萧致墨匆忙摆手辩解道,神色却有些笑意,“不过苏二小姐确实心细如尘,我这些日子都辗转于各种酒席之间,确实想饮些清茶下下酒劲儿。” 苏逍闻言细细打量了一番萧致墨,这才发现他的面色中带着疲惫憔悴,显然精神有些不济。暗叹了一声苏玉竟然会比自己想得周到,苏逍开口道:“那你们便先去湖心亭那里坐着罢,茶点我过会儿便让叶责给送过去。” 湖心亭便位于苏逍所居院子的南面,说来其实并不算大,是当年苏府建造府邸的时候苏世清命人专门为苏何氏挖的。只是苏世清没想到苏何氏不喜近水,生下来的苏逍却总喜欢在那亭子中玩耍,便索性将那园子给了苏逍。 苏玉领着萧致墨来到湖心亭,此时午时方过,正是日头软融的好时辰,金黄阳光透过秋日薄薄的云层斜斜洒下,将那八角亭旁的湖水映照得波光粼粼。 “苏兄方才还说你会享受。”萧致墨一双清澈若泉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有些刺眼的湖面,唏嘘道,“我看最会享受的那人分明是他。” 亭子的正中央便是一方白玉石做的圆案石几,苏玉坐了个请的手势,见萧致墨下了之后,这才跟着坐到了他的对面,口中惋惜道:“可惜我晚生了那么几年,否则必然要与他争一争这处庭院。” 萧致墨落座,石桌上此刻空无一物,他便索性将手放在了桌面上,懒散地斜撑着自己的身子看向苏玉,半晌之后没头没脑地蹦出了一句:“你瘦了。” 苏玉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怎么了?”萧致墨坐直了一些,面露费解之色,“其实我方才第一眼见你就想如此说了,当时苏兄站在你的身边,身子愈发颀长强健,如此对比之下,你的面色便显得憔悴了许多。” “大哥前些日子一直在床榻上趴着养伤,整日里除了吃便是睡,除了身上的伤痛,日子过得可是舒服得紧,身子骨能不好?”苏玉半真半假抱怨道,“可怜我们在黎城的时候身边没有小厮丫鬟候着,我便只能忙里忙外地照料着他,自然是我劳累憔悴一些。” 萧致墨常年置身与市井之间,见惯了因生计所迫的劳苦之人,那些人的面色虽然差,却不若苏玉这般的苍白。是以苏玉现在模样,萧致墨瞧着不像是累出来的,反倒像是有什么心事,心气郁结所致。 只是萧致墨却没有将它点破,沉默了片刻,这才有些自责地低声道:“其实自二哥从战场回来之后,我听闻了你因为苏兄身负重伤滞留在黎城的消息,便想去黎城寻你们的,奈何……” 萧致墨说到这里眸中闪过一抹黯然,嘴角却勉强勾出一抹笑意继续道:“奈何我最终还是被这边的一些琐事绊住了脚,终归没有去成。” 萧致墨素来爽朗直白,说来其实并不善于掩饰自己的心中所想。而苏玉一直注视着萧致墨的面容,又怎能看不出他故作无事的神情。 苏玉知萧致墨奉太后之命在战时执掌后方军需与辎重的置办,因着身负重任,想要去哪里自然身不由己。而这职责在宁国大军得胜归来那一刻便可以卸下,若是那时萧致墨依然无法离开凌安城,所为的只怕不是他口中那句故作轻松的琐事…… 若是苏逍在苏玉来之前没有与她说那番话,苏玉还猜不出个中的缘由。只是到了此刻,苏玉心中十分通彻,将萧致墨的步伐绊住的不是别的,而是太后意欲赐婚的胡国公主。 想到这里,苏玉浅笑道:“其实我与大哥也就只比萧将军的大军晚了回来了那么十来日的时间,你若是真的去了,往返的路上便要花上八九日,也太过颠簸劳累了。” 萧致墨直直凝视着苏玉,摇了摇头道:“这不一样。” 苏玉张口还想再安慰他几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传来的窸窣脚步之声。与萧致墨一同顺着声音将视线扫过去,苏玉便见到了苏逍方才口中说的那个名唤叶责的小厮。 两人的对话止步于此,待到叶责将盛着果盘与白玉瓷壶的托盘放到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行了别礼离开之后,苏玉这才一手捻了宽博衣袖的袖口,另一只手拎起来茶壶为萧致墨与她各斟了清茶一盏。 将萧致墨的茶盏推给了他,苏玉口吻波澜不惊道:“因为父将嗜茶如命,是以苏家的酒水虽然不怎么样,茶水倒是可以入口的,萧三你不妨尝一尝。” 萧致墨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将茶在口中含了含咽下,回味了半晌,这才赞道:“确实是好茶!” 苏玉笑了笑,为萧致墨将茶盏重新满上之后,执着茶壶的手柄将它重新放回到托盘中:“其实我早就该在刚回到的凌安城的时候便来见你,只是因为心绪烦乱,不想惹得你为我担心,便将此事一拖再拖。现在想来,我心中都觉得十分惭愧。” “苏二不必如此。”萧致墨匆忙道,“若是苏二心中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对着我一吐为快,我虽然不知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但说出来了,也总好过一直憋闷在心中强。” 苏玉却微垂了眼帘,沉默不语。 就在萧致墨以为苏玉不会再开口之时,只见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眼来深深看着萧致墨道:“我……在前去黎城送信的那一段日子,与秦砚重新在一起了。” 萧致墨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却迅速地镇定了下来,口中轻声道:“这其实是好事,不是么?为何苏二现在却是如此神思烦乱的模样?” 苏玉凝视着萧致墨坦然清澈的眼眸,张了张口,声音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一般,怎么都发不出来。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章 萧致墨将手中的茶盏平稳的放回到白玉石桌上,瓷盏的底部与石桌桌面相触碰,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而就在此时,他的声音朗朗响起,带着浓浓的关切之意:“与苏二相处了这般久,其实我一直都能看出你的心中放不下秦大人。” 苏玉的喉咙微动,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自己与秦砚现在的关系,又怎能是简简单单的“放不下”三个字可以形容。秦砚这人的心思太深,而她却早已疲于应付他一次又一次的隐瞒,不管他每次的动机是什么,她已经不想再徘徊于原地,做一个被他凡事蒙在鼓中,护在身后的人了。 将心头杂乱的情绪压下,苏玉抬起眸来对着萧致墨苦涩道:“对不起……” “苏二此话又从何而来?”萧致墨愕然道,“萧三原意是想为你排解忧愁,怎么反而使得其反了?” “萧三你为人心胸开阔,行事光风霁月,自然不懂为何我会向你道歉。”苏玉瞥向身侧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湖水因着时常有人清理打扫,是以十分明净清透,像极了萧致墨的眼眸。 兴许因着午后的阳光太过浓烈,透过湖水折射到亭中时便显得有些刺目。苏玉眯了眯眼,缓缓道:“那胡国公主的事情,其实我已经从大哥那里听说了。” 萧致墨闻言一怔:“难道你是因为太后殿下要我尚公主一事,才向我道歉的?” 苏玉抿了抿唇,陷入沉默。 萧致墨爽朗一笑:“若真是因为这件事,苏二大可不必内疚。且不说太后意欲赐婚一事本就与你没有什么关系。再者我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成亲,便是因为我不想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你与秦大人还未和离的时候我即便自知无望,也没有娶妻,到了如今我仍没有打算去尚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敌国公主。这一切的原因在于我自己,而不在于你。” 在萧致墨说话的时候,苏玉的视线终于抬起,落在萧致墨的身上便再也难以离开。萧致墨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他身上有苏玉所艳羡的洒脱与不羁。那份潇洒,是苏玉一直以来憧憬,却怎么都学不来的。 苏玉的眸中仿若有潋滟波光流动,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萧致墨将话说完,见到苏玉沉默不语,垂下头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一笑:“你知我这人向来不说假话,方才的话发自肺腑,并不是说着好听的。” “我并未如此认为。”苏玉匆忙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在担忧你一直谢绝太后殿下,怕是会招来她的不满。” 萧致墨摇了摇头:“说来我其实并不惧怕她的不满,即便她对我有怒火,也不会因为这个牵连到我的父兄。而对于我,最严重的后果不过就是太后殿下罢了我如今的官职罢了。我的心思本就不在官场之上,当初会奉太后懿旨掌管军需辎重的置办,无非是因为我的两个兄长与苏兄都去了战场。” 萧致墨说了一大串,似是有些口渴,端起面前白玉石桌上已然暖气稀薄的茶水又啜了一大口,这才继续道:“太后其实并不在意那胡国公主究竟嫁了谁,她在意的只是与那昔日的胡国国君,如今的永安侯之间那个善待公主的承诺。而我夹在了他们二人之间,只是因为我恰巧是最适合的那个罢了。若是太后真的因为我拒婚一事要惩办于我,那便由着她去罢,毕竟永安侯那里总要有人给一个交代。” 看着萧致墨面上毫不在意的表情,苏玉心头也释然了不少:“我本以为你会觉得惋惜,毕竟当初你为了辎重的置办可谓劳心劳力,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如此看得开。” “志不在此,为何会看不开?”萧致墨悠闲淡然道,“我与太后执拗了这么久,其实不过是想将辎重一事善了再走。待到一切战事平息,我便会主动辞了官去专心经营我名下的那些产业。到了那时,我身为一个无官无职的庶民,自然轮不到我尚公主。而我的官途自此彻底断了,父兄那里倒也不会再阻拦我从商。” 苏玉开始一直以为萧致墨只是意气用事,却未料到他早就将自己的后路想好,不禁掩唇一笑,口中称赞道:“萧三你小事不拘,大事清明,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萧致墨被苏玉的话说的面色羞赧:“惭愧惭愧,其实归根结底,我只是觉得人活一世,自然应该潇洒快意,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有时候我们并非被逼迫得穷途末路,只是自己让自己钻了牛角尖罢了。” 苏玉一直在认真倾听着萧致墨的话,听到了此处却沉吟了片刻,开口轻叹道:“怕就怕已经身处在这牛角尖之中,钻得进去却钻不出来了。” “苏二。”萧致墨俊朗的眉目微蹙,担忧看向苏玉,“你与他若是重新在一起了,不该是这副模样。” 虽然萧致墨没有指名道姓那个他是谁,可在场的二人都心知肚明。 苏玉自己的茶盏便摆在她的右手旁,如水葱一般纤细的五指却越过了散发着淡淡温热气息的茶盏,平平放在了白玉石的桌面之上。一股清冷寒意顺着掌心流入四肢百骸,却压不住心头因为萧致墨的问题而杂乱起来的思绪。 苏玉的指尖在白玉石桌上无意识地轻轻滑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低声道:“我亦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但是我与他之间的沟堑,只怕是再也填不满了。” 萧致墨的眸光动了动,蓦地伸手越过了桌面,将苏玉放在桌上的手牢牢攥紧。 苏玉面露愕然之色,怔怔地凝视着萧致墨的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苏二。”萧致墨的神情亦十分紧张,“若是如此,你便与我在一起,好么?” 温热的触感从手背源源不断传来,冰冷的指尖燃起一些暖意。苏玉抽了抽自己的手,萧致墨却不再像往日里那般好说话,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若是你同意,我这便派人来上苏府提亲,将你八抬大轿迎娶进门,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玉与萧致墨相处了这么久,以往的他虽然洒脱快意,在她的面前却十分内敛沉稳。这还是苏玉第一次听他如此直接的告白。心中有些慌乱,亦有些五味陈杂,苏玉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终是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缓缓从萧致墨的手中抽了出来。 萧致墨原本因为紧张而晶亮的眸光闪了闪,终于黯淡了下去。 “萧三。”苏玉的阖了阖眼眸,声音苦涩道,“这不可能的。” “为何?”萧致墨的面容白了白,口吻却依旧十分坚定道,“若是你还忘不了秦大人,我便等着你终将他放下的那一天,你知道我最有耐性,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苏玉摇头道,“你之所求是一个你欢喜的女子,你所在乎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我却连放下心中的那个人都做不到。” 话音一落,苏玉抢在萧致墨开口说话之前继续开口,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亦认认真真地考虑过。甚至在大哥出征之前,我都想过若是你再来苏府提一次亲,我便将自己嫁出去。” 说到此处,苏玉看着萧致墨呆怔住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道:“只是此去黎城一趟,我才明白了若是我真的如此,只会将你我都推向绝处。我相信你所说的不在意,可是这般的不在意又能坚持多久?我心中的放不下……却是真的再也放不下了。” “苏二。”萧致墨的嘴唇微动,轻叹了一声,“我此刻最后悔的,不是没有在你去黎城之前向你提亲,而是没有随着你一同去黎城。” 若是萧致墨真的随着苏玉一道去了前线,只怕结局与现在的会迥然不同。只是两人都知道既然说出口的是后悔二字,又怎么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萧致墨将自己面前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深深看了一眼坐在桌旁低垂着头的苏玉,开口道:“若是说我从未想过得到你的回应,那肯定是谎话,但是我确实一直都清楚秦砚在你心中的位置。” “对不起。”苏玉低声道。 “莫要道歉。”萧致墨苦笑道,“因为我也知道,忘掉一个人有多难。” 萧致墨一面说着,一面将茶盏重新放回到托盘之中,缓缓地从白玉石桌旁站起身来:“罢了,其实我今日来,便是因为许久没见到你,想在临走之前来看看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只是不知道方才着了什么魔,一时头昏脑热,竟然将最不该此刻说的话说了出来。” 苏玉扬起白皙的脸庞来凝视着他:“你要去哪里?” “战事尚未完结,过两日又有大军出征,我也要继续南下了置办军资了。” “战事?”苏玉僵直了背脊。 萧致墨点了点头,声音朗朗道:“既然是交到我手上的事情,我一定会善始善终。” 苏玉心中已然能猜出来一个大概,这次出征,必然是去围剿睢阳王的余党,却不知这次领兵的人,还会不会是…… 萧致墨似是看出苏玉心中所想一般:“至于究竟谁是主将,只怕你心中已经有数,不过还是待苏兄亲自说与你听罢。” 果然是他……苏玉无奈叹了一口气:“我先送你出府,再去书房找我大哥。”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一章 苏世清为了方便平日里与众位清客议事,特意将书房设立得离苏府大门很近。苏玉将萧致墨送出府门,顺着九曲回廊走了不久,便来到了苏逍所在之处。 甫一进门,苏玉便看到了书房内室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墙上挂着的两只蝙蝠纸鹞。这两只鹞子还是在苏逍上次出征之后,自己与萧致墨一同去凌安城城南陈老爷子的纸鹞铺子中求来的。蝙蝠通遍福,苏玉当时求了两只,只希望这两只纸鹞所寄托之人可以平安归来。 那两人确实都平安归来了,只是如今再见这纸鹞,苏玉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却又泛起了涟漪。 原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该回到原点的终究还是会在原地踏步,就如自己与秦砚。 苏逍说他有事情需要处理的话确实不假,因着他出征在即,自然需要将苏家校场诸事安排妥当。在苏玉进入书房内室的时候,他正坐在内室的檀木桌后面执笔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而在他静静立在他身畔侍墨的,是刚刚那个名唤叶责的小厮。想必叶责也是向苏玉与萧致墨奉完茶后,便直接被萧致墨留在了书房之中。 叶责的视线正对着书房的大门,自然在苏玉刚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了她,匆匆忙忙将手中一直研磨的墨条放下,对着苏玉行了一礼道:“二小姐。” 苏逍却没有搭理苏玉,依旧在书桌后面埋头书写,只在苏玉走近书房内室坐下的时候,才头也不抬对着她道:“大老远便听到了你的脚步声,是与三弟聊完了?” 苏玉点了点头,但转念想到苏逍一直垂着头写字,自然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便只能开口道:“已经聊完,我才将他送出府去。” 苏逍却没有回应,执着毛笔将手中的信件结了个尾之后,毛笔放到了一侧白釉千瓣莲花笔洗之中,这才抬起头来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苏玉沉默以对。 苏逍将平铺在桌上那副墨迹已经半干的笺纸拿起来轻轻吹了吹,而后才整齐地折起放在牛皮信封之中,递给一直在侍候在一旁的叶责,吩咐道:“你替我将此信送到校场的高晟手中,让他一切按照我信里所说的去办,一切从速。” “是。”叶责应了一声,对着书房中的二人躬了躬身,步履如飞地走出了书房。 苏逍目送着叶责离去的背影,不禁唏嘘道:“这叶责如今也算是越来越沉稳,能堪大任了。” “这不也多亏了大哥刻意培养提拔他?”苏玉笑道,“你一直羡煞父亲身边有陈叔帮衬,如今你也有了叶责,倒也不用再眼馋父亲了。” 苏逍不置可否,反而转了话题道:“你方一送走三弟便来到我这里,怕是也知道我要带兵围剿睢阳老贼残部一事了罢?” “萧三倒是没有直接与我说,但是此次出征的主将是谁不难猜。”苏玉一面说,一面径自走到了书房中的檀木四方扶手椅旁坐了下来,“既然事关睢阳王,自然少不了你。” 苏逍的面上没有一丝喜悦之色,乌黑如墨的眸中闪着冷光。 每每提到睢阳王,苏逍眸中的恨意便不加掩饰,苏玉对此已然习以为常,虽然仍会担心,但是此次出征的敌方已然是强弩之末,危险自然比以往上战场要小许多,只是苏玉却还有一事拿不准。 顿了顿,苏玉向苏逍问道:“当初我们在黎山营地的时候还不知道睢阳王逃到了何处,如今大哥又是从哪里获得了消息?” “于思远。”苏逍口中吐出这三个字之后,身体微微向后仰,闲散地靠在了檀香木椅背之上与苏玉对视,“当初于思远向我们禀报于明堂通敌叛国,本意是想替于明堂将功赎罪,凭此保他父亲一命。只是他却未想到于明堂没有死在宁国手上,反而被睢阳世子俞彻亲手所射杀。我猜测于明堂临死之前必然嘱咐了俞彻什么,俞彻才会派人潜入凌安城将思远接出。只是思远早就恨透了睢阳一脉,又怎么可能屈从于俞彻。是以他一面假意顺从,一面却与我们里应外合,将睢阳残部残喘的位置传给了我。” 苏玉摇了摇头,惋惜道:“思远是一个可塑之才,只可惜却摊上了于明堂这样一个急功近利的父亲。” “这点你放心,于明堂一事错本就不在他,此次出征回来,我必定会重用于他。” 苏玉点了点头:“我只盼大哥可以早日归来。” 苏逍闻言,眸中的冷凝之色终于融化了一层。只见他的嘴角微弯,从书房中样的书桌旁站起身来走到苏玉面前,轻轻拍了拍苏玉的肩膀:“睢阳老贼此刻已然不成气候,此战必定用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凯旋而归。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其实不是出征一事,而是你。” 苏玉张口正要说话,便被苏逍按住了肩膀。 “怎么?你这丫头真的觉得你今日当着我的面说出你要终身不嫁这种话来,我听了会同意?” 苏玉闻言黛眉轻挑:“怎么,大哥还想将我强嫁出去了不成?” “到时候我出征在外管不了你。”苏逍从苏玉的肩头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耸了耸肩道,“但是父亲和母亲都在,你觉得他们二人听到了你的话会作何反应。” 苏玉只觉得头有些疼。 “我将阿珺最终在黎城落脚一事说与他们二老听时,二老虽然对于阿珺当年的做法不甚同意,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珺早就变成了他们心中的一道疤,如今知道阿珺既然平安无事,自然也不会再去阻拦。”苏逍说到这里不甚赞同的蹙了蹙眉,“可是你却不同,我有时候觉得,你过得其实还不如阿珺。” “我能承欢于父母膝下,身边有大哥时不时念叨两句其实也够了。”苏玉淡淡道。 苏逍气笑了:“我也没怎么说你,只是想教你珍惜眼前人,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就变成了念叨?” 苏玉撇了撇嘴:“大哥你好歹也及冠三四年了,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嫂子都没有给我讨到,倒反过来教我怎么嫁出去。” 苏逍衣袂一甩转身洒脱地在苏玉身旁的檀香木四方扶手椅上落座,这才无奈道:“我便知道我一与你提这事儿,你便肯定要拿这个挤兑我。其实我若是真的没有感悟,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当我找着让你调侃我?” 与苏逍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妹,苏玉还从未见过苏逍与凌安城中的哪家闺秀有来往,听到他主动提起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遭。苏玉地眼眸蹭地潋滟波动了起来,凑近了苏逍故作不信道:“假的罢,大哥你为了劝我今儿个不惜连自己也编排进去了。” 苏逍面色嫌弃按着苏玉光洁的额头将她推远了一些:“你少拿这些话来激我,我可不吃你这套。” “那说来听听呗。兴许我听完了深有感悟,被大哥劝动了也未可知。”苏玉又凑了上去,“究竟是哪家闺秀能被大哥看上?” 苏逍清俊的眉眼微露迟疑之色:“她……应该不是官宦之女。” 苏玉一怔。 苏逍身为将门苏家的嫡长子,是继承父将手中兵权之人,父亲母亲虽然开明,但也不可能同意他去娶一个庶民之女。苏逍从未与府中任何人提过此事,兴许便是因为这女子的身份。 “那……之后呢?”苏玉小心翼翼问道,“你与那女子,之后如何了?” “之后?”苏逍的嘴角弯了弯,只是因为瞳色太过浓厚,让人看不出这笑意的深浅,“之后她便嫁人了。” 看着苏逍的神情,苏玉的喉咙有些发紧,却还是紧绷着声音安慰道:“已然已经嫁人,大哥还是放下她罢。她既非官宦之女,就算她没有许配人家,大哥想娶她为妻,怕是也过不了父亲与母亲那关。” 苏逍闻言,冷哼了一声,傲然开口道:“我苏逍若是真的想娶妻,定然娶的是她的人,而不是她的身份,家族联姻那一套在我身上不管用。” “那大哥当初怎么……”苏玉欲言又止看着苏逍,不知该不该把后面的话问出口。 苏逍一顿,眸光微闪,最后开口避重就轻道:“我与她相遇的时候,她已然许配了人家,再过几日便要出嫁了。” 苏玉抿了抿唇:“听大哥的意思,她应是也对你有情,那……她现在如何了?” 苏逍这回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转过脸来看向苏玉,一双眼眸闪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反问苏玉道:“那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如何?” 看着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苏逍,苏玉想说不错,却知道若是他真的过得不错,方才提起那女子时也不会是那般的神情。想说的话便这样闷在胸口之中怎么都说不出来,就在苏玉辗转犹豫之间,苏逍却蓦地收回了深邃的眸光,重新变成了以往的玩世不恭。 “有人来了。” 苏玉闻言侧耳细听,果然两人的脚步之声一前一后向书房处走来。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二章 随着那脚步之声愈走愈近,苏逍从位于厅侧的檀香木四方扶手椅前起身,重新绕回到了厅首的书桌前后,却没有直接坐下。 苏玉见到他这幅模样,黛眉诧异一挑,问道:“贵客?” 苏逍又听了听,笑道:“我猜不是什么贵客,而是有人特意送了贵重的东西来。” 犹自有些不解,苏玉将视线重新扫向书房的大门处,张了张口刚想再问,便听到门外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道:“禀少将军,萧侯府的三公子差了人过来,说有重要的东西呈上。” 苏玉的睫毛忽闪了一下,便听到苏逍道:“快快有请。” 随着苏逍的话音落下,便见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书房。当先一人是苏府的门卫,苏玉自然识得,而走在门卫身后的,却是一名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因着萧致墨平日里与苏家兄妹二人往来并不带家仆,是以对于来人苏玉并不熟悉。目视着那人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四方羊脂白玉盒向二人走来,苏玉也站起了身,潋滟眼眸中的疑惑之色犹未散去。 那中年男子先是走到书房正中,抬起眼帘不动声色地一扫这书房,随后手中举着那羊脂玉方盒对着苏逍屈膝跪下,声音清晰而响亮道:“卑职聂安拜见苏将军、苏二小姐。” 苏逍从檀香木书桌后方绕了过来,走上前去将他扶起,朗声道:“聂先生便是三弟口中常提到的那个得力管事罢?怎生一上来便对我行这么大的礼,快快请起。” 聂安在苏逍的搀扶下起身,自始至终腰身直挺,很有一番武将特有的气质。苏玉凝起神来仔细观察他的容色,不难发现他眉宇间的坚毅与果决。 想必这人手中捧着的物事十分重要,否则萧致墨也不会选这样一个人前来送礼。 果不其然,在聂安直起身子之后,便单手托着手中的羊脂玉方盒,另一只手绕到了盒子的锁扣之前,将锁芯一拨而起,掀开了盒盖。 “我家三爷让卑职将这方盒中的药草呈给苏少将军,请少将军过目。” 在看清那羊脂玉方盒中的物事之后,苏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而后便低垂了眸光,心中惊疑不定。 那静静躺在方盒中的物事,饶是苏玉从来都没有见过,但因着前不久还从苏逍寻来的古籍中细细查阅过它,是以一眼便认出来它究竟是什么。 苏玉可以十分确定,那一株一株枝蔓交叠的红色花朵,便是赤红寸香草。 那聂安继续道:“我家三爷其实也并不能确定这些药草是不是苏少将军要找的,是以三爷嘱咐卑职带一句话给苏少将军,若是这方盒子中的药草不是赤红寸香草,还请苏少将军将那赤红寸香草的图鉴给他一份,他必定会竭尽所能帮忙寻找。” 苏逍面上感激之意毫不掩饰,从聂安的手中接过那个羊脂玉方盒,口中笑道:“若是我没有看错,这盒中的便是赤红寸香草无误了,有劳聂先生回去先替我向三弟道声谢,改日我必定亲自上门致谢。” 手中没了盒子,聂安的行动也自如了不少,轻轻动了动因为长时间举物而有些酸涩的手臂,聂安亦爽朗笑道:“是那赤红寸香草便好。三爷在差我送它过来的时候,心中亦十分忐忑,生怕自己弄错了令苏少将军空欢喜一场。” “还是三弟有心。”苏逍将那方盒的盖子重新盖好,递给了在一旁站着的苏玉。 聂安的视线随着那羊脂玉方盒来到了苏玉身上,待看清楚她的容貌之后,清亮眸中的赞叹之色毫不遮掩,随后嘴角勾出一抹了然笑意,对着苏逍继续道:“既然这方盒已经安然送达,卑职也先回去向三爷禀报了。” 苏逍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聂先生出去。” “不用了不用了。”聂安连声道,“让苏少将军亲自送,岂不是折煞了我这一把老骨头!” 聂安一面说着,一面挥着手向后退,刚毅脸上的表情明显对于苏逍的提议敬谢不敏。 苏逍也不勉强,对着一直伫立在一旁的苏府护卫道:“那便由你去送聂先生罢。” 聂安随着护卫走了两步,还未至书房门口,却蓦地顿住了脚步狠狠一拍自己的脑门转过身来,口中懊恼道:“险些忘了大事!” 苏玉此时正抱着那装着赤红寸香草的方盒向书桌处走,闻言也转过身来。 聂安匆忙道:“我家三爷再三嘱咐要我提醒苏少将军与苏二小姐,这花虽然看着娇艳动人,但是浑身上下皆有剧毒,万万不可直接用手碰触,否则性命堪忧!” 苏玉闻言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温婉笑意来:“多谢聂先生相告,这个我们晓得的。” “那就好,那就好。”聂安松了一口气,这才转身随着护卫一同出了书房。 “萧三是如何知道大哥正在寻找赤红寸香草的?”苏玉将那羊脂白玉方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檀香木桌面上,转过头来看着犹自在原地沉思的苏逍问道。 苏逍被苏玉打断了沉思,眨了眨眼眸回过神来,回她道:“其实说来也是巧合,今日三弟来的时候,我正在正厅里面抱着那本关于赤红寸香草的典籍看得入神,一个没留意被他抢过去瞄了两眼,便正巧看到了赤红寸香草的图鉴。三弟大呼这药草他前几日置办军饷的时候寻到了几颗,因着样子好看便被他一时兴起带回凌安收藏着,只是因着它毒性太烈,本来还发愁该如何处置,却没想到这竟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药草。”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苏玉口中轻声喃喃,“不过萧三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所见的奇珍异宝确实要多一些。” 苏逍点了点头,将那方盒重新打开,仔细打量了一番里面的物事,对着苏玉问道:“你亦确定这便是我们要找的药草罢?” “我看着也十分像。”苏玉应了一声,“不过具体究竟是不是怕是还要秦砚亲自去鉴定了。” “那事不宜迟,我这便将它送到秦府。”苏逍道。 苏玉却在此时按住了苏逍伸手去触羊脂玉方盒的手。 苏逍目露诧异之色。 “还是我去罢。”苏玉淡淡道,“虽然当初用药的是你,但是向白青问出药方的却是我。秦砚对此尚不知情,我去了会容易解释一些。” 苏逍先是一怔,随后轮廓俊逸的面容上露出一抹释然:“你去也好。” 苏玉看苏逍面上的神色,便知道是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以为他方才的那席劝说令她改变了对于秦砚的态度。就如苏逍方才口中所说的那般,当初父亲母亲对于苏珺与常之卿的私奔一事也是百般不赞成,可是到了如今的田地,他们也只能无奈接受。对于苏玉的婚事,苏逍亦是这样。苏玉此刻已然破罐子破摔,苏逍在这方面便好说话了许多。 即便那人是秦砚。 然而苏玉原本的意思却很简单,当初秦砚动用了定元丹是因为她的原因,这赤红寸香草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她送过去。 苏玉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多做解释,听着苏逍交代了一番之后,便抱着放着赤红寸香草的羊脂玉方盒出了府门。 皇城脚下本来就多权臣,而权臣的府邸向来便喜欢扎堆在一处。就如同秦府与苏府,之间的距离便不远。 苏玉乘着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行进,花费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达的了秦府的大门口。 这是自苏玉与秦砚和离之后的一年多来,苏玉第一次重新回到这个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苏玉将挡在车厢窗口处的轻纱微微撩开一个小缝,一眼便能望见秦府朱红色的大门。大门之上,那黑油锡环的门环显得异常显眼。 苏玉凝视着那门环,潋滟的眸光毫无预兆地波动了起来。她依然记得自己与秦砚初识的时候,他还只是太医院的一名小小药丞。按照宁朝律法,官居五品便只能以黑油锡环为门环,以此来区别府邸之内所居之人的官职。 而在苏玉嫁与秦砚之后,他已然官居正一品太医令,门环却从未换过。苏玉记得自己以前曾开口询问过他为何不将门环换成绿油的兽面锡环,秦砚的面色却十分恬淡,眸中漾着熟悉的温柔笑意望着他。 苏玉心中百感交集。秦砚这人太过复杂,若是说他真的淡泊名利,他却冒着欺君之罪让太后顶着苏珺的名义入宫为妃…… 马车在此时一震,将苏玉的思绪拉扯了回来,而后车夫的声音从马车的车厢外传了过来:“二小姐,我们已经到了秦府了。” 苏玉轻轻应了一声,避过了车夫的搀扶,微微提起了裙裾从车厢中走了出来。 那车夫十分机灵,此刻已经抢着上前去扣朱红大门上的黑油锡环,苏玉便静静立在门口等候着。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缝隙中探出了白青那张带着少年特有稚气的清秀脸庞。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三章 苏玉站在大门靠边的位置,是以白青第一眼看到的,是手依然扣在黑油锡环上的车夫。清亮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狐疑之色,白青将大门的门缝儿合拢了一些,这才仰起头来对着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苏府车夫问道:“你找谁呀?” 苏玉手中捧着羊脂白玉方盒从侧旁走了过来,出现在白青的视野中,开口道:“是我。” 白青原本便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短暂地呆怔了片刻之后,声音干巴巴道:“苏……苏二小姐?苏二小姐怎么想起今日来秦府了?” 这句话说完,白青便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赶人似的,匆忙向后退了一步,将秦府的大门开大了一些,扬起了声音道:“二小姐可是有什么事儿?快些进来说罢!” 苏玉却没有进门,反问白青道:“你家公子可在?” 秦砚好巧不巧晌午时分入宫觐见太后殿下,到了现在还未回来。白青早就猜到苏玉会亲自来秦府,必然是为了找自家公子,若是她知道了公子此刻不在,没准便转身走了。 自回到凌安城之后,自家公子虽然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笑意,清俊眉宇间却少了在营地时的那股喜悦柔和,整个人看来了清冷得如一块冰似的,激得人打心眼里战栗。白青不傻,秦砚的变化究竟因为什么,他一猜就能知晓。 此刻自然不能任由苏玉一走了之,白青琢磨了一会儿,回答秦砚在也不是,不在也不是,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便硬生生地发出了一个介于“在”与“不在”之间的音节出来。 苏玉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目露疑惑之色。 白青懊恼地一跺脚,狠狠掐了一把腰间的软肉,豁出去对着苏玉实话实说道:“我家公子入宫面圣了,马上就能回来,要不二小姐先随我一同去正厅,一面吃茶一面等着公子?” 这句话方说完,白青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秦砚今日入宫与太后殿下禀报的是象征前朝身份的那块玉佩遗失一事,兹事体大,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解决。 苏玉一听秦砚不在,半句询问都没有,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羊脂白玉方盒递向白青道:“既然如此,这盒子便由你先收着罢。自你那日与我说了赤红寸香草之后,大哥与我寻找了许久,今日终于得了一些形状相似的药草过来。” 白青闻言一怔,急匆匆地从苏玉的手中接过方盒,打开白玉盒盖探过头去细细查探。 待看清盒内静静躺着的数十株连着茎叶娇艳欲滴的殷红花朵时,白青的呼吸都不禁一滞。 “怎么样?”苏玉清越的声音从旁传来,“可能确定是赤红寸香草?” 白青垂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飞速转了几圈,一手托着方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盖子合上,口中故作迟疑道:“这……嘶——我当时年纪尚幼,更何况只见过了入药用的赤红寸香草花蕊,是以也确定不了它究竟是不是定元丹所需要的那物。要不苏二小姐随我进来一同候着公子,带他回来鉴定一下?” 苏玉笑了笑道:“既然你也不能确定,那我便将这方盒留到这里。待到秦大人回来鉴定了,你将结果告之苏府一声便好。在此期间,苏府仍然会全力寻找赤红寸香草的下落。” 白青一听便慌了手脚,这方盒到了此时已经成为了烫手的山芋,抱着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玉转身,由方才那车夫领着下了秦府门前的青石石阶。 而苏玉跟在车夫身后,那羊脂白玉方盒冰凉细腻的触感仿佛依然在指尖流连,苏玉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正要回到自己的马车之上,却看到一道身形颀长的阴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苏玉抬起头,毫无意外地撞入了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眸之中。 秦砚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苏玉的面前,挺直着背脊垂下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气息微微发喘,显然方才走得很急。 苏玉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对着秦砚福了福身道:“秦大人。” “嗯。”秦砚淡淡应道,如渊般深邃的瞳眸一睁一合之间,气息已然均匀,“苏二小姐来到秦府,可是有什么要事?” 苏玉直起身来,却垂了眸没看秦砚,缓缓道:“在营地之时我曾自作主张向白青询问了定元丹的配方,今日我似是寻到了一些赤红寸香草,便送至秦府来请秦大人鉴定一番。” 秦砚闻言,清冷的眸光向着站在秦府大门口抱着羊脂白玉方盒的白青瞥了一眼。 白青浑身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蓦地袭入四肢百骸,让他不由将自己的身体向秦府大门的门板后面缩了缩。 “原来如此。”秦砚开口,熟悉的声音,口吻却是苏玉从未听过的淡漠,“那我便来看一看你寻到的药草罢。” 话音一落,秦砚当先走上了秦府门前的石阶,一袭月白色的锦衣被青石台阶模糊了轮廓,在午后橘色的阳光轻柔地挥洒下,颀长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癯单薄。 仅仅几日未见,他竟然消瘦了这么多。苏玉抿了抿嘴唇,终是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跟了上去。 秦砚来到了秦府的门口,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苏玉一眼,向着白青伸出了右手。 白青地那羊脂白玉方盒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秦砚的手中,偷偷抬眼觑了伫立在秦砚身后的苏玉一眼,机智地重新闪到了秦府的大门后面。 秦砚倒也没有唤住白青,而是径直地摸向方盒的锁扣。 随着玲玲一声轻响,羊脂玉方盒的盒盖被重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赤红色药草。 修长有力的细细摩挲着那方盒面上精致的纹路,羊脂白玉触手细腻冰凉,却比不上他手指的一半温润。而秦砚本人却一直凝视着手中的锦盒,默不作声。 苏玉心里亦有些忐忑不定,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赤红寸香草?” 秦砚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垂下,将他眸中的光彩密密实实的遮掩住,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半晌之后,秦砚的声音传来,清冷淡漠道犹如冰谷幽涧的溪水一般:“没错,就是它。” “那便好。”苏玉情书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笑意来,“虽然我也曾细细比照过图鉴,觉得二者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心中还是担心它只是形似而已。” 秦砚将羊脂玉方盒的盒盖扣住,递向了白青,默不作声。 苏玉也没打算等秦砚的回话,向着自来到秦府大门开始便背对着她的秦砚福了福身,开口告辞道:“秦大人刚从宫中回来,想必也十分劳累了,小女遍不过多叨扰,先行告退了。” 一句话毕,苏玉忍不住又深深看了秦砚瘦削沉寂的背影一眼,而后阖了阖眼眸,抬步就要向着秦府门外走去。 可就在苏玉转身的那一霎那,手腕却被人从身后不由分说地紧紧攥住。在苏玉还未来得及对这般突兀的状况作出反应的时候,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撞入一个温热清癯的怀抱之中。 “嘭——”地一声,秦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狠狠合住,秦砚左手桎梏住了苏玉纤细的腰身,毫不犹豫地将她滴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之上。 苏玉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瞪大,抬起眼帘看向秦砚苍白的面容。 “你这意思,是从此以后两不相欠,对么?”秦砚勾在苏玉腰上的气力愈发得紧,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是一片死寂之色。 “秦砚!”苏玉抬起手来推拒着秦砚,用尽了全力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放开我!”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苏府车夫奋力地砸门声,随后变成了接连不断的闷闷撞击,每一次撞击,苏玉都能感受到紧贴着大门的背部被带起的振动。 “公……公子……”捧着羊脂玉方盒的白青亦瞠目结舌,面上先是一片不知所措,随后圆溜溜地眼睛机智地转了转,抱着方盒拔腿便跑。 身后红木大门传来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声声都如同直接砸在心口一般。秦砚府邸大门所在的位置虽然不甚繁华,却也从不缺达官贵人。苏玉担心车夫再这样砸下去,引来了人只怕两人谁都说不清,便只能停止了挣扎,提高了嗓音侧过脸来对着门外道:“莫要再敲了,我与秦大人有事相商,立时便出来!” 撞击之声蓦然停止,苏玉轻舒了一口气,清澈的眸光抬起,直直抚上秦砚的面容:“那日在阿姊的客房之中,我们承诺了放过彼此。” “我做不到。”秦砚无力一笑,揽在苏玉腰间的手却毫不放松,“我分明一直在照做,但是当我在秦府门口见到你的那一瞬,我便知道自己做不到。”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四章 此刻自然不能任由苏玉一走了之,白青琢磨了一会儿,回答秦砚在也不是,不在也不是,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便硬生生地发出了一个介于“在”与“不在”之间的音节出来。 苏玉浓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目露疑惑之色。 白青懊恼地一跺脚,狠狠掐了一把腰间的软肉,豁出去对着苏玉实话实说道:“我家公子入宫面圣了,马上就能回来。要不二小姐先随我一同去正厅,一面吃茶一面等着公子?” 这句话方说完,白青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秦砚今日入宫与太后殿下禀报的,是那块象征着前朝皇子身份的玉佩遗失一事,兹事体大,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解决。 苏玉一听秦砚不在,半句询问都没有,将手中一直捧着的羊脂白玉方盒递向白青道:“既然如此,这盒子便由你先收着罢。自你那日与我说了赤红寸香草之后,大哥与我寻找了许久,今日终于得了一些形状相似的药草过来。” 白青闻言一怔,急匆匆地从苏玉的手中接过方盒,打开白玉盒盖探过头去细细查探。 待看清盒内静静躺着的数十株连着茎叶的殷红花朵时,白青的呼吸都不禁一滞。 “怎么样?”苏玉清越的声音从旁传来,“可能确定是赤红寸香草?” 白青垂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飞速转了几圈,一手托着方盒,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盖子合上,口中故作迟疑道:“这……嘶——我当时年纪尚幼,更何况只见过了入药用的赤红寸香草花蕊,是以也确定不了它究竟是不是定元丹所需要的那味药材。要不苏二小姐随我进来一同候着公子,待他回来让他亲自鉴定一下?” 苏玉笑了笑道:“既然你也不能确定,那我便将这方盒留到这里。待到秦大人回来鉴定了,你将结果告之苏府一声便好。在此期间,苏府仍然会全力寻找赤红寸香草的下落。” 白青一听便慌了手脚,这方盒到了此时已经成为了烫手的山芋,抱着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玉转身,由方才那车夫领着下了秦府门前的青石石阶。 而苏玉跟在车夫身后,羊脂白玉方盒冰凉细腻的触感仿佛依然在指尖流连,苏玉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正要回到自己的马车之上,方走了几步便看到一道身形颀长的阴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苏玉抬起头,毫无意外地撞入了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眸之中。 秦砚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苏玉的面前,挺直着背脊垂下眼眸深深凝视着她,气息微微发喘,显然方才走得很急。 苏玉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对着秦砚福了福身道:“秦大人。” “嗯。”秦砚淡淡应道,如渊般深邃的瞳眸一睁一合之间,气息已然均匀,“苏二小姐来到秦府,可是有什么要事?” 苏玉直起身来,却并没有看向秦砚,垂着头缓缓道:“在营地之时我曾自作主张向白青询问了定元丹的配方,今日我似是寻到了一些赤红寸香草,便送至秦府来请秦大人鉴定一番。” 秦砚闻言,清冷的眸光向着站在秦府大门口抱着羊脂白玉方盒的白青瞥了一眼。 白青浑身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蓦地袭入四肢百骸,让他不由将自己的身体向秦府大门的门板后面缩了缩。 “原来如此。”秦砚开口,熟悉的声音,口吻却是苏玉从未听过的淡漠,“那便让我来瞧一瞧你寻到的药草罢。” 话音一落,秦砚当先走上了秦府门前的石阶,一袭月白色的锦衣被青石台阶模糊了轮廓。午后橘色的阳光轻柔地挥洒下,秦砚颀长的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清癯单薄。 仅仅几日未见,他竟然消瘦了这么多。苏玉抿了抿嘴唇,终是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跟了上去。 秦砚径直来到了秦府的门口,自始至终没有看苏玉一眼,向着白青伸出了右手。 白青将那羊脂白玉方盒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秦砚的手中,偷偷觑了伫立在秦砚身后的苏玉一眼,机智地重新闪到了秦府的大门后面。 秦砚倒也没有唤住白青,动作斯文地摸向方盒的锁扣。 随着一声玲玲悦耳轻响,羊脂玉方盒被重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赤红色药草。 秦砚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方盒面上精致的纹路,羊脂白玉触手细腻冰凉,却比不上他手指的一半温润。而秦砚本人则一直凝视着锦盒中的药草,默不作声。 苏玉心里有些忐忑不定,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赤红寸香草?” 秦砚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垂下,将他眸中的光彩密密实实地遮掩住,让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半晌之后,秦砚的声音传来,清冷淡漠得犹如冰谷幽涧的溪水一般:“没错,就是它。” “那便好。”苏玉轻舒了一口气,嘴角勾勒出一丝会心笑意来,“虽然我也曾细细比照过图鉴,觉得二者没有什么差别,但是心中还是担忧它只是形似而已。” 秦砚将羊脂玉方盒的盒盖扣住,递向了白青,不发一语。 苏玉也没打算等秦砚的回话,向着自来到秦府大门开始便背对着她的秦砚福了福身,开口告辞道:“秦大人刚从宫中回来,想必也十分劳累了,小女便不过多叨扰,先行告退了。” 一句话毕,苏玉忍不住又深深看了秦砚瘦削沉寂的背影一眼,阖了阖眼眸,抬步就向着秦府门外走去。 就在苏玉转身的那一霎那,手腕却被人从身后不由分说地紧紧攥住。 苏玉一怔,还未来得及对这般突兀的状况作出反应,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狠狠撞入一个温热清癯的怀抱之中。 “嘭——”地一声,秦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用力合住,秦砚左手桎梏住了苏玉纤细的腰身,毫不犹豫地将她压在了秦府朱红色的大门之上。 苏玉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瞪大,抬起眼帘看向秦砚苍白颓废的面容。 “你将这赤红寸香草送来给我,是想从此以后两不相欠,对么?”秦砚勾在苏玉腰上的气力愈发得大,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是一片死寂之色。 “秦砚!”苏玉抬起手来推拒着秦砚的胸膛,可用尽了全力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放开我!”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苏府车夫奋力地砸门声,随后变成了接连不断的闷闷撞击,每一次撞击,苏玉都能感受到紧贴着大门的背部被带起的震颤。 “公……公子……”捧着羊脂玉方盒的白青亦瞠目结舌,面上先是一片不知所措,随后圆溜溜地眼睛机智地转了转,抱着方盒拔腿便跑。 身后红木大门传来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声声都如同直接砸在心口一般。 秦砚府邸大门所在的位置虽然不甚繁华,却也从不缺达官贵人经过。苏玉担心车夫再这样砸下去,引来了人只怕两人谁都说不清,便果断停止了挣扎,提高了嗓音侧过脸来对着门外道:“莫要再敲了,我与秦大人有事相商,立时便出来!” 撞击之声蓦然停止,苏玉轻舒了一口气,清澈的眸光抬起,直直覆上秦砚的面容,冷声道:“那日在阿姊的客房之中,我们承诺了放过彼此。” 秦砚的眸光一动,虽然一片沉寂无光,却无端让人觉得他在绝望。 “我做不到。”许久之后,秦砚无力道,揽在苏玉腰间的手却毫不放松,“我分明一直在照做,但是当我在秦府门口见到你的那一瞬,我便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五章 腊月二十四,苏玉在苏家校场送率领着五万大军的苏逍出征时,天色甚是清朗,空中却飘散着细碎雪霰。所有人只消在校场之中伫立片刻,眉梢眼角便挂上了一层晶亮的霰珠,看起来便如浸入了湿润的水气中一般。 苏玉口中呵着白气,微仰着莹白下颌为苏逍整理大氅的衣襟,口中笑道:“昨日听父亲说这雪霰子来得巧,今日这般落下,往后的几天怕是再也不会下大雪了,你这几日行路也可以轻松一些。” 苏逍将手缩进衣袖,用墨绿锦衣柔软的布料将苏玉面颊上挂着的湿润水珠拭去,口中道:“现在不下雪甚好,最好一次积攒到我回凌安的时候再下,到时候大哥便带着你去校场打雪仗,专对着那些战场上不听话的兵痞子狠狠砸。” 这句话毕,苏逍扭回头,对着自己身后的苏家军们道:“兔崽子们都给我听见了没?谁敢不听指令,回来我便将他扒光了在校场的旗杆子上绑个十天八天,让大家一同对着他用雪块砸!” 苏家军此刻已然点兵完毕,正立地方正,听到了苏逍的话传来一阵嬉笑之声,有胆子大的兵仗着躲在人群之中,高声喊了一声:“若是苏二小姐亲自来砸,我即便拼着小命不要了,也要让将军将我绑上去啊!” 军中又是一片笑闹之声。 苏逍佯怒地对着那发出声音的地方笑斥了一句,这才转向了苏玉。 苏玉的脸颊冻得通红,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如涂了一层粉嫩的胭脂似的,更显得她容色清丽温婉。潋滟的眸光微微流动,苏玉伸手对着苏逍的肩膀一锤,口中啐道:“就你玩心大!待你回来,怕是都春暖花开了,哪里还能打什么雪仗。” 苏逍动作敏捷躲开了苏玉的拳头:“此仗不难打,我尽快回来便是。若是到了那个时候真的已经春暖花开,我便领着你去放纸鹞子,府中书房里不是还有两个蝙蝠纸鹞?” 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提到那两个纸鹞,一袭月白锦衣的清癯身形又顷刻间浮现在脑海中。苏玉的睫毛一颤,随后淡定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嗤笑道:“那么小的纸鹞拿出来放,亏你能想得出来!” 苏逍“嘿嘿”一笑,正要继续与苏玉再贫两句嘴,还未出口的话却被远处传来的嘹亮的号角之声打断。 原本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正,苏逍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五万精兵扬手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出发!” 大军应着苏逍的手势抬步,动作整齐划一,挺拔的身姿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浪涌。 “萧致彦的萧山军到了,我也要出发了。”苏逍翻身上马,半转了马头对着苏玉道,“你也快些走罢,回去记得喝一碗姜汤,莫要病了让母亲担——” 苏逍的话说到此处顿住,目光直直定在苏玉身后的某处,一直以来如铁般坚毅的眸光竟然微微一颤。 “怎么了?”苏玉本在等苏逍将话说完,一仰头便看到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想要顺着苏逍的视线转过身去,却被他将肩膀扳了回来。 苏逍不由分说地将苏玉大氅背后的兜帽套到了她的头上。 厚实的兜帽带着融融暖意罩下,牢牢遮住了苏玉的视线,苏玉抬起手来想要将那兜帽向上扶一扶,便又被苏逍按住了手,耳边是他一本正经的声音道:“戴着罢,若是你着凉了,不仅母亲会担忧,我在战场上也会不安心。” 苏玉用鼻尖蹭了蹭兜帽帽檐边的绒毛,不满地抱怨道:“看不见啦看不见啦。” 听到苏逍贼坏地笑了一声,帽檐被人微微拉起了一些,苏玉的面前便又露出了他那张洒脱不羁的俊朗面容。 苏玉轻哼了一声。 “走罢走罢。”苏逍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在苏玉头顶的兜帽上揉了一把,催促道,“你大哥我再不走,怕是要追不上大部队了。” “你先走。”苏玉甩了甩头,双颊被苏逍气得鼓了鼓,却还是对着苏逍道,“我看着你走远了我再走。” 苏逍勾了勾唇角,马鞭一扬,身下铮铮战马嘹亮嘶鸣了一声。有力的声音在山谷之中跌宕起伏,待到落下之后,苏玉的眼前只剩下了被滚滚扬沙沾染成灰色的雪霰子。 轻舒了一口气,苏玉裹了裹身上的海棠色大氅,侧过身来地眺望了一眼方才苏逍的目光停滞之处。 视线穿透氤氲的雾气,那里却只有一颗挺拔孑立的青松。 困惑地蹙了蹙眉,苏玉翻身上了自己的马,再一次回首苏逍离去的那条大路,终于扬了扬马鞭,向凌安城内策马而去。 苏家校场距离凌安城并不近,即便是快马奔驰,平日里少说也要花上小半日的时间。 今日北风肆虐,苏玉逆风而行,速度总归比不上平时。 御马奔行了好一阵子,在天色稍霁,狂风微息的时候,苏玉加快了马速,却看到前方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与她同一方向而行的马车。 这条官道虽然并不只通向苏家校场,可是今日是宁朝大军出征之日,能出现在这条官道之上,这马车之中的人身份必然不凡。苏玉在将将越过那辆马车的时候侧过头看了它一眼,从马车的车夫到马车的形貌都让她觉得分外眼生。 黛眉微蹙,苏玉的视线又瞥向马车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车厢,终是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超了过去。 而相比于外面的料峭寒风,那马车车厢之内因着被厚实的毛毡包裹,温暖舒逸得直教人想要立时入眠。 车厢之内,一个戴着丝制面纱身姿玲珑有致的女子将马车侧窗的帷幔微微掀起一道细缝,透骨凉意穿过她纤细柔软的手指袭入车厢,她却似是毫不惧寒一般,反而用手轻覆着面纱向着车厢外面探了探头。 “她走了。”那女子一面道,一面将帷幔重新放下,凑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道。 “嗯。”那男子面色苍白,身上披着一件厚厚大氅,显然身体不适,一面捂唇低咳一面对着女子道,“离我远一些,莫要将病气过给了你。” 声音竟比那车厢外的寒风还要清冷几分,豁然便是秦砚的声音。 女子却毫不介意,将敷在脸上的面纱摘下,露出一张艳丽到极致的盛颜:“小小风寒而已,我还能怕它?” 秦砚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不怕,可显儿年纪尚幼,不能疏忽。” 女子闻言一怔,终是向着斜侧旁移了移,担忧道:“大寒方至,朝中那几个年迈体弱的老文臣都没有生病,你平日里身体也没这般不济,怎么便第一个病倒了?” “这几日一直忙于定元丹一事,疏忽了休息,总归会体弱一些。”秦砚云淡风轻道。 女子眉心一蹙:“这定元丹什么时候炼不成,为何偏要如此劳心劳力?” 秦砚坐直了原本慵懒靠在厢壁上的身体,摇了摇头:“如今玉佩下落不明,不能松懈。” “玉佩之事我也派出暗卫去多方探察,只要它没有被人捡走,必定能寻到踪迹。” “当时我与白青将我去过的所有地方翻了个遍,都毫无收获。我倒不怕它被人拾了去,只怕它被有心之人所得,待价而沽。”秦砚面露懊恼之色道,“我当时也是病糊涂了,竟能将如此授人于把柄的东西给弄丢。” 女子的凤眸一弯,原本美丽到锋利的容颜竟然因为这一笑而变得温婉了起来:“你露出这般表情的时候,我才能觉得你是个大活人。莫要担心了,我再多派一些人手继续寻找便是。” 秦砚点了点头,重新靠回到车壁之上,眼底雾气浓浓,看起来分外疲惫。 “累了?”女子道,“我让你今日在府中不要出来,你却偏偏要跟着一起过来。” “你一个出宫,我不放心。”秦砚阖了双眸,缓缓道。 “这些兵将们为国出征,我只是想远远目送他们一程,并不会让人发现我,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女子的口吻从容道。 秦砚也没有拆穿女子的真实意图,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口吻染着浓浓睡意低声喃喃道:“他今日定然看到了你。” 虽然这个“他”并没有指名道姓,那女子的睫毛还是不禁一颤。 即便官道十分平坦,马车在行驶之中依然会时不时地颠簸两下。一直盖在秦砚身上的月白色大氅从他的肩头滑下,让他在睡梦之中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女子弯了腰向前倾身,为秦砚重新盖好大氅,将兜帽上暖融的绒毛掖到了他的颈侧。 “腊月二十四了啊……”女子重新坐了回去,轻声叹道,“这怕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场仗了。希望到了来年,大宁朝再无战事,四方安定。” 说话的声音低沉柔和,似是在骐骥,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今这局棋已快至终时。”秦砚道,漆黑的眼眸中划过期待之色,“你可愿意与我一起走至这局棋的最后?我们一起毫无保留的走,待到棋局收盘,天下大定之时,我们便向我方才口中所说的那样,寻一处幽静舒逸的草庐,我问诊时,你便替我抓药,过着清闲安宁的日子。” 苏玉抿了抿唇,保持沉默。 “或者……”秦砚观察着苏玉的神情继续道,“你不是喜欢在校场之上看士兵们操练?我可以每日里随你一同去苏家校场,你去巡查之时,我便做一名军医,为校场之中的伤兵诊治,到了傍晚再一同归府,周而复始。” 看出苏玉面上的挣扎之色,秦砚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了松,伸手温柔而不失力道地轻轻扳过苏玉的肩膀,垂下头来望着她的眼眸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营地的时候曾一同看过黎山的日出?黎山的日出不比凌安的钟灵毓秀,却别有一番大漠荒山的壮阔震撼。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日出。初日朝霞,每个地方都不同,每一天也不一样,若是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起看,待到我们都走累了,便寻个地方停留一阵……我愿意陪着你一起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秦砚维持着轻握住苏玉肩头的动作不变,嘴却不敢停,生怕他一停下来,苏玉便会像往日里那般毫不犹豫地回绝,而只要他一刻不停的说,便听不到她拒绝的话。 苏玉却在这时抬起眼帘,轻轻按住了秦砚的手,将他的话打断。 “让我再想想。”苏玉缓缓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还需要再想一想。”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七章 苏玉望向太后,眸中神色淡然道:“殿下如此圣明,心中想必早就有了替代的人选。阿玉对于凌安各家家事说来并不了解,殿下怕是问错人了。” “我倒不觉得。”太后将怀中一直乱蹭的小皇帝揽紧了一些,面上似笑非笑道,“哀家既然会询问于你,这事儿便必然与你有关系。” 苏玉垂了眼眸:“请太后恕我迟钝。” “那哀家便直说了罢。”太后淡淡道,“哀家当初会择萧侯家的三公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侯府嫡子的身份。如今这萧致墨因着你而不愿意娶永安侯郡主,而其余公侯之子,要么已然有了嫡妻,要么年岁上不合适。哀家思来想去,便只能将范围扩大到朝中文武百官身上,而最终选出的两个人,只怕你比我更熟悉他们一些。” 苏玉的眸光微微一滞,太后说得如此直白,这两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这第一个人,在宁朝武将之中出类拔萃,是你大哥苏逍。第二个人,如今在文官之中虽属于后起之秀,如今也身居高位,是你的前夫秦砚。”太后话毕,娇媚盛颜之上浮起一丝为难之色,“这一个文官一个武将,各有千秋,着实令哀家难以抉择。既然你与这二位都十分熟稔,不若帮哀家出出主意,究竟应该选择哪个才好?” 果然是他们二人。 且不说苏玉自己心中如何作想,苏逍与秦砚这两人中,定然没有一人会心甘情愿地尚一个昔日的敌国公主为妻。太后这哪里是让她帮忙出主意,分明是在借机刁难于她。 苏逍不能娶永安郡主的原因显而易见,可是秦砚…… 苏玉的被外衫宽博长袖所遮掩的五指越攥越紧,面上却竭力保持着平淡的神情。 小皇帝应是察觉出了此刻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在太后的怀中不安地扭着胖嘟嘟的小身板转了个身,仰起脸来对着他的母后“咿呀咿呀”地软软叫着。 “显儿乖。”太后轻轻拍了拍俞显的后背,温声道,“乖乖坐着莫要乱动,若是摔下去了母后可是要心疼的。” 小皇帝撅了撅嘴,重新在太后的怀中坐定。 苏玉静静注视着太后与小皇帝,清澈的眸光好似一汪秋水,波澜不惊道:“阿玉思忖了一番,我大哥作为赐婚联姻的人选,似乎并不太合适。” “哦?”太后微微一挑眉。 “诚如方才太后所说的那般,我大哥苏逍在武将之中官职仅次于大将军,位高权重。永安侯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毕竟曾经身为一国之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想您也不会放心让他与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门世家联姻。”苏玉缓缓道,“而至于秦大人……” 苏玉顿了顿,朱唇微启。 就在此时,寝宫外殿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那人在行至内殿的时候立定,压低了声音对着殿内恭敬道:“殿下,秦大人到了。” 摄人心魄的凤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光芒,太后意味深长一笑,开口道:“让他进来。” 话虽然是对候在外殿的长秋监说的,太后的视线却不离苏玉,葱白一般的指尖在身前的黄梨木八仙桌上轻轻一点,对着苏玉继续道:“那依你的意思,哀家最终该让秦砚去娶那永安郡主了?” 苏玉可以清晰地听到秦砚向着内殿靠近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伴随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她的心尖。 直至那人入了内殿立定,苏玉阖着眼眸轻舒了一口气,对着太后摇了摇头道:“秦大人……也并不合适当永安郡马。” 太后如炬的目光凝视了苏玉半晌,蓦地勾了勾嫣红的唇角,却没有再与苏玉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来看着静静伫立在内殿门口的秦砚,对着他温婉笑道:“怎么进来了也不说话,立在那里做什么?” 苏玉亦从八仙桌旁起身,垂首对着秦砚屈膝行礼,口中道:“秦大人。” 一阵压抑的低咳之声先于秦砚的话语传来,而后才是秦砚带着些许嘶哑的嗓音道:“起来罢。” 苏玉站起身,偷偷抬起眼帘看了看秦砚,只消这一眼,她的视线却无法从秦砚的身上移开。 因着入宫贺岁,秦砚今日穿了一袭藏青色的文官朝服,本是苍劲有力的颜色,却衬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如纸。 苏玉以前不是没有见过秦砚穿朝服的模样,印象之中本应该十分服帖他颀长身形的衣裳,此刻却仿佛大了一圈似的,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自两人上次在秦府门口一别,中间所隔不过十来日的光景,他怎能消瘦成如此模样? 心头宛如被一把看不见的刀深深一挖,苏玉的鼻头发酸,终是侧过头去避开了与秦砚的对视。 内殿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小皇帝有些迷糊地在裹着他的锦被之中转了转头,黑葡萄一般溜圆的眼珠扫到了立在一旁的秦砚,立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太后伸手扶稳小皇帝的腰,口中道:“你们二人怎么都呆怔在那里,难不成还要让哀家请你们坐下?” 秦砚闻言一笑,缓步走到了内殿距离二人最远处的一把黄梨木四方面的扶手椅中落座,口中笑道:“我身上伤寒未愈,便不与你们坐一起了。” 太后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苏玉也跟着重新坐回到了身侧的凳子上。 “其实要哀家说,你来的这个时间当真是赶巧。”太后将怀中乱动的小皇帝揽紧,慢悠悠道,“哀家方才还与阿玉聊起那永安郡马的人选,她说你当不得这个郡马,哀家倒是十分好奇这其中的原因。” 话虽然是对着秦砚说的,太后那双锋利的眸光却时刻不离苏玉。 秦砚定然不会同意尚公主。苏玉抿了抿唇,这句最直白的理由就挂在唇边,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当着秦砚的面说出来。 “这郡马的人选,不是早就定为了吏部尚书霍充家的小公子?”秦砚方一落座,便先啜了一口茶水润嗓子,此刻他的声音已清朗了许多。 “圣旨未下,自然是可以改的。”太后淡淡道,“哀家想来想去,觉得你确实不错。” 秦砚摇头无奈道:“你就快别打趣我了。” 原本尴尬的气氛被秦砚三言两语地化解了,太后笑了笑,却也没有再为难苏玉。 一直在太后怀中扭动的小皇帝自秦砚进来的时候便开心地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唤个不停,小皇帝此刻见到秦砚不仅没有像往日里那般一见他便将他抱起来不说,还坐得这般的远,心中便有些不开心。肉乎乎的小脸鼓了鼓,小皇帝抻着短胳膊短腿便要向秦砚那里爬,可是太后将他揽得十分紧,无论他如何动,都逃不出太后的五指山。 红嫩嫩的小嘴巴颇为不满地吧唧了两下,小皇帝冲着秦砚张牙舞爪地挥了挥胳膊。 太后将小皇帝的胳膊重新裹回到襁褓中,口中柔声哄劝道:“乖,别乱动。” 小皇帝却不依,右胳膊刚被塞了回去,左胳膊便又从另一头伸了出来,依旧口中模模糊糊哼唧着向秦砚的方向抓。 因着小皇帝扭动得太过厉害,太后便只能改成两只手扶着他,可这样一来,便管不住他在空中乱挥的胳膊,一时之间慌得手忙脚乱。 苏玉本想待太后忙完了之后向她告辞,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匆忙站起身来帮着太后将小皇帝散乱的锦被重新裹好。后退了一步正要张口,便被小皇帝口中冒出的又一串含糊的音节打断。 在场的三人一时之间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不经意地屏了起来。 空旷的内殿之中本就十分安静,是以在小皇帝方才那一串咿呀声中,“小舅舅”三个字便显得异常清晰。 小皇帝刚过周岁宴,平日里他口中除了咿咿呀呀之外,没见过他说出什么其他有意义的词来,这一声“小舅舅”算是他正儿八经开口唤的第一个人。 坐在远处一直勾起嘴角看着小皇帝的秦砚僵直了背脊,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眸眨了眨,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 太后狭长的凤眸亦微微瞪圆,轻轻攥住了小皇帝的手晃了晃:“显儿乖,方才你说什么?” 小皇帝吧唧了一下嘴,先是“咯咯”笑着隔空向秦砚的位置抓了一把,然后又奶声奶气道:“小舅舅。” 虽然咬字十分含糊,但确确实实是“小舅舅”三个字无误。 秦砚蹭地从木椅上起身,向着小皇帝的方向疾步走了两步,可还未靠近他,却又生生顿住了脚步,手抬起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重新抬起来,这般站在原地踟蹰了许久,视线却死死黏住小皇帝不放。 小皇帝见秦砚站在原地不动,委屈的撇了撇嘴。 苏玉知道秦砚是怕将身上的风寒染给了小皇帝才止步不前,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握住小皇帝玉藕一样小胳膊,这回却没将它塞回到锦被里,反而牵着他的手向秦砚的方向挥了挥,口中柔声道:“看你小舅舅在对你笑呢。” 在不远处站着的秦砚匆忙也抬起手来挥了挥,相比于他平日里芳兰竟体的模样,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引人发笑。 果不其然,小皇帝很应景的拍手笑了起来。 太后手忙脚乱地将小皇帝重新稳住,口中抱怨道:“好了,莫要再逗他了。”口吻却漾着温柔的笑意。 秦砚这才停下了动作,苍白的面容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而后便又是一阵低咳。 苏玉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秦砚,想到以前冬儿对自己说秦砚喜欢孩子喜欢得不得了的话……这般喜爱孩子的秦砚,当初却为了给她调养身体而主动服了不让她受孕的药。 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苏玉手上动作十分温柔地帮小皇帝将襁褓掖好。 “有劳了。”因着苏玉的帮忙,太后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对着苏玉感激道。 苏玉笑意有些勉强,后退了一步对着太后福了福身道:“恭贺吾皇开口之喜。” 太后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笑道:“虽然开口的第一个词不是母后,但是哀家心里依然十分欢喜。” 秦砚方低咳中恢复过来,再抬起头时,面上也孩子气地露出骄傲的神情。 苏玉又行了第二个礼:“既然太后今日尚有要事,阿玉便不多打扰,这便告辞了。” “你去罢。”太后颔了颔首道,“方才领着你入宫的内侍此刻就在外面候着,让他带你出宫便是。” 苏玉应了一声,抬起眸来又深深看了秦砚一眼,这才转身出了太后寝宫。 秦砚所站的位置就在内殿的窗口附近,默默注视着苏玉随着内侍走入长长的宫道,才转过身来重新坐回到方才那张四方扶手椅中。 “你今日递的碟子上不是说午时正便会入宫么?”方才小皇帝闹得太凶,现在便打起了奶嗝。太后一面扶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坐起来,一面对着秦砚问道。 “原本是打算在午时入宫的。”秦砚端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了一口,“但是被一件事情给耽搁了。” “什么事儿?”听出秦砚口吻中的肃然,太后将视线移到秦砚的身上,看到他竟然在喝茶,忍不住提醒道:“你既然伤寒未愈,还是莫要再喝茶了。” 秦砚将茶盏捧在手中,对着太后一笑道:“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太后蹙眉道,“你若是觉得嗓子干,哀家便让人换一壶清水过来。” 秦砚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到矮桌上:“莫要麻烦了,我这几日在试药,未免药性相冲,并未服用治疗伤寒的中药,现在喝些茶刚好能缓解一下上试药的药效。” “试药?定元丹?”除了定元丹,太后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药如此重要,让秦砚不顾及自己身体亲自试药。 “没错。”秦砚点头道,看着小皇帝又有些吐奶的征兆,忍不住开口道,“你还需要将他抱着再坐起来一些,最好趴在你的肩上,这样才不会吐出来。” “我倒不知道楚老先生什么时候还教了你这些。”太后好气又好笑道,却依然按照秦砚所说的方法将小皇帝抱高了一些。 秦砚没有搭理太后的调侃,眉目柔和地注视着小皇帝,过了半晌之后,才轻声道:“今日我在书房中试药时,有人将一封信绑在了箭矢之上,射到了我的身侧。” 太后眸光一滞:“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秦砚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了一张布满折痕的信纸,对着太后挥了挥道:“睢阳王。” “睢阳王?”太后愕然道,“他与你并没有什么交集,为何会写信给你。” 此番话毕,太后两条黛眉向中心一蹙,已有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蒸腾:“难不成是……你的玉佩?” “没错。”秦砚容色寡淡的点了点头,墨色的眼瞳深邃,让人完全猜不出他的情绪,“那玉佩,现在是就在他的手中。” “此事可能确定?”太后的口吻中透着惊慌,“会不会他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诈你?” “不会。”秦砚摇了摇头,将那封信对着太后的方向摊开,“他在这封信中描了一遍玉佩的轮廓,正好与我玉佩的形状吻合。他是想以此玉佩要挟于我,让我说服你下令退兵。” 太后轻拍着小皇帝后背的动作一顿,沉默了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便去下旨,让苏逍即刻收兵回凌安城。” “不可!”秦砚匆忙阻止道,“不能收兵!” 太后拧着黛眉看向秦砚:“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砚清俊的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之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仿佛有星光闪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步,若是在此时收兵,只会给睢阳王休养生息的机会,以前走的那些棋便会功亏一篑。” “那你要我怎样?!”太后不禁拔高了嗓音,“你当知前朝余孤这般的身份意味着什么!那自古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的存在!若是你的身份真的暴露,即便我是太后也压不住百官的联名奏请,你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难道你要让我袖手旁观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你去死不成?!” 太后怀中的小皇帝被她的声音惊得不安地动了动,抬起一双迷茫的大眼睛在两人的面上来回扫视。 “小舅舅,呜呜……”奶声奶气的声音对着秦砚糯软道。 “显儿乖。”秦砚幽深的眸光化了化,对着太后摇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现在去轻易赴死的。” 太后轻轻安抚着小皇帝的背脊,闻言抬起眼帘欲言又止地看向秦砚。 “定元丹。”秦砚道,“这些日子我会尽快将定元丹炼制出来,到时候一旦东窗事发,你赐我一个全尸便是。” “你的意思是……”太后的声音发紧,早已失了平日里的凌人气势,“让我将那定元丹化在本应送给你的鸠酒之中,凭着它镇定血脉三元归墟的功效,借此假死必过一劫?” 秦砚点了点头。 “荒谬!”为了防止再次惊动了怀中的小皇帝,太后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口吻中的焦躁不安却不加掩饰,“那定元丹就连你师父楚老先生花了二十多年也才炼出两颗,你当真以为自己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就能真得炼出来?” 秦砚捂着嘴唇闷咳了两声,而后抬起头来对着太后声音沙哑道:“我会的。” 太后默不作声。 “玉儿是知情之人,到了那时我会让白青将已经炼制好的定元丹交到她手中,再由她替我送入宫中给你。” “你就这般信任她?”太后口吻不虞道。 秦砚的嘴角勾了勾,温声道:“我信任她,如信任你一般。” 太后阖了阖眼眸,轻叹了一口气:“定元丹四十九种毒攻心,每种毒彼此相克,炼制之时用量失之毫厘,结果便差之千里。且它的的药力因人而异,一旦服用,短则毫无气息与脉搏地昏死十天半月,长则长达数月,到时候谁知服用之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你最好提前给我一个交代,这定元丹到底炼成没练成,否则我不会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我会的。”秦砚嘴角清润笑意不变,“我亦不甘心现在赴死。” 太后定定琢磨着秦砚面上的表情许久,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终是扶着额角声音疲惫道:“那你便下去罢,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一想……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秦砚也不再多说什么,轻咳着从黄梨木椅中站起身来,对着太后行了个别礼,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殿门。 大殿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太后抱着小皇帝起身走至内殿的软榻旁,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小皇帝放到了软榻中央,水葱一般的指尖在小皇帝玉包子一样软绵的面上轻轻抚过,太后眯了眯凤眼,苦痛地蹙起了眉头。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八章 在武将之中官职仅次于大将军,位高权重。永安侯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毕竟曾经身为一国之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想您也不会放心让他与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门世家联姻。而至于秦大人……” 苏玉顿了顿,朱唇微启。 就在此时,寝宫外殿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那人在行至内殿的时候立定,压低了声音对着殿内恭敬道:“殿下,秦大人到了。” 摄人心魄的凤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光芒,太后意味深长一笑,开口道:“让他进来。” 话虽然是对候在外殿的长秋监说的,太后的视线却不离苏玉,葱白一般的指尖在身前的黄梨木八仙桌上轻轻一点,对着苏玉继续道:“那依你的意思,哀家最终该让秦砚去娶那永安郡主了?” 苏玉可以清晰地听到秦砚向着内殿靠近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伴随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她的心尖。 直至那人入了内殿立定,苏玉阖着眼眸轻舒了一口气,对着太后摇了摇头道:“秦大人……也并不合适当永安郡马。” 太后如炬的目光凝视了苏玉半晌,蓦地勾了勾嫣红的唇角,却没有再与苏玉说什么,而是转过头来看着静静伫立在内殿门口的秦砚,对着他温婉笑道:“怎么进来了也不说话,立在那里做什么?” 苏玉亦从八仙桌旁起身,垂首对着秦砚屈膝行礼,口中道:“秦大人。” 一阵压抑的低咳之声先于秦砚的话语传来,而后才是秦砚带着些许嘶哑的嗓音道:“起来罢。” 苏玉站起身,偷偷抬起眼帘看了看秦砚,只消这一眼,她的视线却无法从秦砚的身上移开。 因着入宫贺岁,秦砚今日穿了一袭藏青色的文官朝服,本是苍劲有力的颜色,却衬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如纸。 苏玉以前不是没有见过秦砚穿朝服的模样,印象之中本应该十分服帖他颀长身形的衣裳,此刻却仿佛大了一圈似的,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自两人上次在秦府门口一别,中间所隔不过十来日的光景,他怎能消瘦成如此模样? 心头宛如被一把看不见的刀深深一挖,苏玉的鼻头发酸,终是侧过头去避开了与秦砚的对视。 内殿之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小皇帝有些迷糊地在裹着他的锦被之中转了转头,黑葡萄一般溜圆的眼珠扫到了立在一旁的秦砚,立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太后伸手扶稳小皇帝的腰,口中道:“你们二人怎么都呆怔在那里,难不成还要让哀家请你们坐下?” 秦砚闻言一笑,缓步走到了内殿距离二人最远处的一把黄梨木四方面的扶手椅中落座,口中笑道:“我身上伤寒未愈,便不与你们坐一起了。” 太后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苏玉也跟着重新坐回到了身侧的凳子上。 “其实要哀家说,你来的这个时间当真是赶巧。”太后将怀中乱动的小皇帝揽紧,慢悠悠道,“哀家方才还与阿玉聊起那永安郡马的人选,她说你当不得这个郡马,哀家倒是十分好奇这其中的原因。” 话虽然是对着秦砚说的,太后那双锋利的眸子却时刻不离苏玉。 秦砚也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同意尚公主。苏玉抿了抿唇,这句最直白的理由就挂在唇边,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当着秦砚的面说出口来。 “这郡马的人选,不是早就定为了礼部尚书霍充家的小公子?”秦砚方一落座,便先啜了一口茶水润嗓子,此刻他的声音已清朗了许多,“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再来询问玉儿?” “圣旨未下,自然是可以改的。”太后淡淡道,“哀家想来想去,觉得那永安郡主温婉可人,配给你为妻确实不错。” “我只等一个人便够了。”秦砚摇头无奈道,“你就快别打趣我了。” 原本尴尬的气氛被秦砚三言两语地化解了,太后笑了笑,却也没有再为难苏玉。 一直在太后怀中扭动的小皇帝自秦砚进来的时候便开心地手舞足蹈,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唤个不停。小皇帝此刻见到秦砚不仅没有像往日里那般一见他便将他抱起来不说,还坐得这般远,心中便有些不开心。 肉乎乎的小脸鼓了鼓,小皇帝抻着短胳膊短腿便要向秦砚那里爬,可是太后将他揽得十分紧,无论他如何动,都逃不出太后的五指山。 红嫩嫩的小嘴巴颇为不满地吧唧了两下,小皇帝冲着秦砚张牙舞爪地挥了挥玉藕一般的胳膊。 太后将小皇帝的胳膊重新裹回到襁褓中,口中柔声哄劝道:“乖,别乱动。” 小皇帝却不依,右胳膊刚被塞了回去,左胳膊便又从另一头伸了出来,依旧口中模模糊糊哼唧着向秦砚的方向抓。 因着小皇帝扭动得太过厉害,太后便只能改成两只手扶着他,可这样一来,便管不住他在空中乱挥的胳膊,一时之间慌得手忙脚乱。 苏玉本想待太后忙完了之后向她告辞,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匆忙站起身来帮着太后将小皇帝散乱的锦被重新裹好。后退了一步正要张口,便被小皇帝口中冒出的又一串含糊的音节打断。 在场的三人一时之间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不经意地屏了起来。 空旷的内殿之中本就十分安静,是以在小皇帝方才那一串咿呀声中,“小舅舅”三个字便显得异常清晰。 小皇帝刚过周岁宴,平日里他口中除了咿咿呀呀和咿呀咿呀之外,再没见过他说出什么其他有意义的词来,这一声“小舅舅”算是他正儿八经开口唤的第一个人。 坐在远处一直勾起嘴角看着小皇帝的秦砚僵直了背脊,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眸眨了眨,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 太后狭长的凤眸亦微微瞪圆,轻轻攥住了小皇帝的手晃了晃:“显儿乖,方才你说什么?” 小皇帝吧唧了一下嘴,先是“咯咯”笑着隔空向秦砚的位置抓了一把,然后又奶声奶气道:“小舅舅。” 虽然咬字十分含糊,但确确实实是“小舅舅”三个字无误。 秦砚蹭地从木椅上起身,向着小皇帝的方向疾步走了两步,可还未靠近他,却又生生顿住了脚步,手抬起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重新抬起来,这般站在原地踟蹰了许久,视线却死死黏住小皇帝不放。 小皇帝见秦砚站在原地不动,委屈的撇了撇嘴。 苏玉知道秦砚是怕将身上的风寒染给了小皇帝才止步不前,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握住小皇帝玉藕一样小胳膊,这回却没将它塞回到锦被里,反而牵着他的手向秦砚的方向挥了挥,口中柔声道:“看你小舅舅在对你笑呢。” 在不远处站着的秦砚匆忙也抬起手来挥了挥,相比于他平日里芳兰竟体的模样,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引人发笑。 果不其然,小皇帝很应景的拍手笑了起来。 太后手忙脚乱地将小皇帝重新稳住,口中抱怨道:“好了,莫要再逗他了。”口吻却漾着温柔的笑意。 秦砚这才停下了动作,苍白的面容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潮红,而后便又是一阵低咳。 苏玉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秦砚,想到以前冬儿对自己说秦砚喜欢孩子喜欢得不得了的话……这般喜爱孩子的秦砚,当初却为了给她调养身体而主动服了不让她受孕的药。 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苏玉手上动作十分温柔地帮小皇帝将襁褓掖好。 “有劳了。”因着苏玉的帮忙,太后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对着苏玉感激道。 苏玉笑意有些勉强,后退了一步对着太后福了福身道:“恭贺吾皇开口之喜。” 太后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笑道:“虽然开口的第一个词不是母后,但是哀家心里依然十分欢喜。” 秦砚方低咳中恢复过来,再抬起头时,面上也孩子气地露出骄傲的神情。 知道他们姊弟二人必然有话要说,苏玉又行了第二个礼:“既然太后今日尚有要事,阿玉便不多打扰,这便告辞了。” “你去罢。”太后颔了颔首道,“方才领着你入宫的内侍此刻就在外面候着,让他带你出宫便是。” 苏玉应了一声,抬起眸来又深深看了秦砚一眼,这才转身出了太后寝宫。 秦砚所站的位置就在内殿的窗口附近,默默注视着苏玉随着内侍走入长长的宫道,才转过身来重新坐回到方才那张四方扶手椅中。 “你今日递的碟子上不是说午时正便会入宫么?”方才小皇帝闹得太凶,现在便打起了奶嗝。太后一面扶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坐起来,一面对着秦砚问道。 “原本是打算在午时入宫的。”秦砚端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了一口,“但是被一件事情给耽搁了。” “什么事儿?”听出秦砚口吻中的肃然,太后将视线移到秦砚的身上,看到他竟然在喝茶,忍不住提醒道:“你既然伤寒未愈,还是莫要再喝茶了。” 秦砚将茶盏捧在手中,对着太后一笑道:“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太后蹙眉道,“你若是觉得嗓子干,哀家便让人换一壶清水过来。” 秦砚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到矮桌上:“莫要麻烦了,我这几日在试药,未防药性相冲,是以并未服用治疗伤寒的中药,现在喝些茶刚好能缓解一身上试药的药效。” “试药?定元丹?”除了定元丹,太后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药如此重要,让秦砚不顾及自己身体亲自试药。 “没错。”秦砚点头道,看着小皇帝又有些吐奶的征兆,忍不住开口道,“你还需要将他抱着再坐起来一些,最好趴在你的肩上,这样才不会吐出来。” “我倒不知道楚老先生什么时候还教了你这些。”太后好气又好笑道,却依然按照秦砚所说的方法将小皇帝抱高了一些。 秦砚没有搭理太后的调侃,眉目柔和地注视着小皇帝,过了半晌之后,才轻声道:“今日我在书房中试药时,有人将一封信绑在了箭矢之上,射到了我的身侧。” 太后眸光一滞:“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秦砚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了一张布满折痕的信纸,对着太后挥了挥道:“睢阳王。” “睢阳王?”太后愕然道,“他与你并没有什么交集,为何会写信给你。” 此番话毕,太后两条黛眉向中心一蹙,已有不祥的预感在脑海中蒸腾:“难不成是……你的玉佩?” “没错。”秦砚容色寡淡的点了点头,墨色的眼瞳深邃,让人完全猜不出他的情绪,“那玉佩,现在就在他的手中。” “此事可能确定?”太后的口吻中透着惊慌,“会不会他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诈你?” “不会。”秦砚摇了摇头,将那封信对着太后的方向展开,“他在这封信中描了一遍玉佩的轮廓,正好与我玉佩的形状吻合。他是想以此玉佩要挟于我,让我说服你下令退兵。” 太后轻拍着小皇帝后背的动作一顿,沉默了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这便去下旨,让苏逍即刻收兵回凌安城。” “不可!”秦砚匆忙阻止道,“不能收兵!” 太后拧着黛眉看向秦砚:“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砚清俊的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之色,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仿佛有星光闪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步,若是在此时收兵,只会给睢阳王休养生息的机会,以前走的那些棋便会功亏一篑。” “那你要我怎样?!”太后不禁拔高了嗓音,“你当知前朝余孤这般的身份意味着什么!那自古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的存在!若是你的身份真的暴露,即便我是太后也压不住百官的联名奏请,你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难道你要让我袖手旁观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你去死不成?!” 太后怀中的小皇帝被她的声音惊得不安地动了动,抬起一双迷茫的大眼睛在两人的面上来回扫视。 “小舅舅,呜呜……”奶声奶气的声音对着秦砚糯软道。 “显儿乖,小舅舅在。”秦砚幽深的眸光化了化,对着太后摇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现在去轻易赴死的。” 太后轻轻安抚着小皇帝的背脊,闻言抬起眼帘欲言又止地看向秦砚。 “定元丹。”秦砚道,“这些日子我会尽快将定元丹炼制出来,到时候一旦东窗事发,你赐我一个全尸便是。” “你的意思是……”太后的声音发紧,早已失了平日里的凌人气势,“让我将那定元丹化在本应送给你的鸠酒之中,凭着它镇定血脉三元归墟的功效,借此假死必过一劫?” 秦砚点了点头。 “荒谬!”为了防止再次惊动了怀中的小皇帝,太后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口吻中的焦躁不安却不加掩饰,“那定元丹就连你师父楚老先生花了二十多年也才炼出两颗,你当真以为自己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就能真得炼出来?” 秦砚苍白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捂着嘴唇闷咳了两声,而后抬起头来对着太后声音沙哑道:“我会的。” 太后默不作声。 “玉儿是知情之人,到了那时我会让白青将已经炼制好的定元丹交到她手中,再由她替我送入宫中给你。” “你就这般信任她?”太后口吻不虞道。 秦砚的嘴角勾了勾,温声道:“我信任她,如信任你一般。” 太后阖了阖眼眸,轻叹了一口气:“定元丹四十九种毒攻心,每种毒彼此相克,炼制之时用量失之毫厘,结果便差之千里。且它的的药力因人而异,一旦服用,短则毫无气息与脉搏地昏死十天半月,长则长达数月,到时候谁知服用之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你最好提前给我一个交代,这定元丹到底炼成没练成,否则我不会让你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好。”秦砚嘴角清润笑意不变,“我亦不甘心现在去死。” 太后定定琢磨着秦砚面上的表情许久,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终是扶着额角声音疲惫道:“那你便下去罢,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一想……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秦砚也不再多说什么,轻咳着从黄梨木椅中站起身来,对着太后行了个别礼,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殿门。 大殿之内又恢复了一片沉寂,太后抱着小皇帝起身走至内殿的软榻旁,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小皇帝放到了软榻中央,水葱一般的指尖在小皇帝玉包子一样软绵的面上轻轻抚过,太后眯了眯凤眼,苦痛地蹙起了眉头。 第一卷第一百四十九章 过了半晌,秦砚终于轻轻道了一声:“药上好了。” “嗯。”苏玉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秦砚一双指节分明的手在自己伤处动作,小心翼翼的将纱布打结系紧,却还一直执着她的手不放,苏玉动了下手,想将手从秦砚手中抽出,却复又被他扣下,这次的动作甚是快速,甚至带着一些慌张,险些碰到苏玉伤口。 “你……?”苏玉诧异道。 秦砚仿佛也很诧异于自己这个动作,一双乌黑的眸子目露迷茫之色,很是反应了一会,这才放开,缓缓道:“对不住,走了下神。” 第一卷第一百五十章 苏玉顶着森冷寒风孤身一人赶回苏府,还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暖暖身子,便径直去了父亲苏世清的书房。 与往常不同,今日的书房除了苏世清,还有自己的母亲苏何氏,两人一个坐在檀香木书桌后面,一个坐在侧旁的四方扶手椅中,似是在低声商讨着什么。 见到苏玉未经通传便闯进书房,苏何氏匆忙站起身来,面带复杂之色望向苏玉。 “回来了?”苏何氏嘴角强扯出一丝笑意,“方才与你一同去苏家校场的护卫们回府禀报,说你在秦大人的府邸门口遇到了暴民?” 苏玉淡淡一笑:“也不算是暴民,听闻秦大人与前朝有故,我便同他们一起看了个热闹。” 苏何氏的喉咙微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在从秦府回来的路上,苏玉便已然想通了苏何氏今日早上会亲自来自己的房间送早膳,并且千方百计地想要将她留在府中的原因。 秦砚前朝皇子的身份不可能在仅仅半日之内就传遍坊间,在这之前,必定有不少人已然听到了风声。苏世清身为宁朝重臣,提前知晓此事不足为奇。苏何氏今日早上的做法,只怕有一多半是出自苏世清的示意。 秦砚已经成为了烫手的山芋,如今哪家跟他有关联,哪家就是下一个众矢之的。苏世清为保苏府上下平安,势必要与他撇清关系,而在这之中有一个未知数,便是苏玉。 苏玉不由自主地将五指攥紧,掌心之中的物事虽然被一层柔软丝缎面的锦盒包裹,此刻却异常地硌手。 “阿玉。”一直默不作声的苏世清忽然开口,口吻淡淡道,“既然你去过秦府门口,想必对于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情已经知晓。” 苏玉垂下眼睫,鸦翼般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睑投下一片浓厚的阴影,却也将她眼眸中的表情掩盖得恰到好处:“阿玉确实略有耳闻。” 苏何氏的眼波一颤,转过头去看向苏世清。 苏世清轻轻摇了摇头,对着她道:“你先下去罢,让我与阿玉单独聊一会。” 苏何氏的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与苏玉擦肩而过出了书房。 “坐罢。”苏世清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了解你的性子,知道秦砚出事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便只能叮嘱你母亲将此事瞒住。唉,这么大的事情,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我懂父亲的忧虑。”苏玉缓步走到了方才苏何氏所坐的扶手椅旁坐下,低垂着头对着着苏世清轻声道,“如今秦砚前朝皇子的身份证据确凿,谁此刻还与他有来往,谁便与前朝脱不开干系。” 苏世清轻轻抚了抚下颌美髯:“你明白便好,不是父亲不愿意帮他,而是谁都帮不了他。 “父亲。”苏玉倏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向苏世清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苏世清一顿:“秦砚平日里清朗温润,却是个铮铮铁骨之辈,对于自己的身份概不否认。百官之中无人敢为他跪请求情,太后只怕也未想到秦砚竟然是如此身份,并未多说什么,直接命人将他押入天牢之中。” 苏玉闻言抿了抿唇,便听到苏世清继续道:“此事招供在案,证据确凿,三司会审也仅是做个样子罢了。这一死秦砚是避无可避,最终定案……就在这么几天了。” 苏玉背脊僵硬地坐在那里,听完了苏世清的话,脑中一片混沌萧索。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苏玉觉得眼眸有些酸涩,终于忍不住轻阖了眼帘,淡淡道:“我明白了。” 苏世清一直神色凝重地凝视着苏玉,自然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当初我与秦砚定下约定的时候若是知道他的身份,必然不会容许你嫁给他。我现在只剩下你与逍儿两个孩子了,你们之中无论是谁,我都不想失去。” “我知道。”苏玉低声道,纤细五指却将被盖在宽博长袖下的物事攥得更紧了一些,“劝说父亲替秦砚求情,只会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将苏家也推入泥潭之中,在这件事上我不会让父亲为难。” “天牢那里我会找人为秦砚打点一番,让他在最后的这段日子过得舒服一些。” “那就多谢父亲了。”苏玉单手撑着扶手椅站起身来,对着苏世清福了福身道,“阿玉先行告退了。” 苏世清颔了颔首。 苏玉向着书房门口走了几步,步履却越来越迟疑,最后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苏世清本来已经低下头去看案上的卷宗,觉察到了苏玉的动作,抬起头来问道。 “阿玉虽然不会为秦砚求情,但毕竟与他曾为夫妻,不知父亲可否帮我活动一番,让我可以在他行刑之前见他一面?” 苏世清面带迟疑之色:“这天牢重地,找人多加照顾秦砚可以,可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得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让一个大活人混进去……这难度实在太大。” 苏玉嘴角勾起一抹落寞笑意:“那便算了罢。” 这句话毕,苏玉又向苏世清行了一个别礼,步履踉跄离去。 第二日辰时,待苏世清去早朝之后,苏玉在内室之中静坐了一会儿,便开始起身穿戴洗漱。思忖着差不多到了每日里出发去校场的时间,苏玉牵了自己常骑的那匹枣红色汗血宝马,与它一同出了府门。 只是苏玉从苏府离开,却并没有向着苏家校场的方向走,反而在大路上一拐,径直御马骑到了宁朝皇宫的大门处。 苏玉身为当今皇太后的嫡亲妹妹,守门的侍卫自然识得她。只是即便如此,没有太后手谕,任何人都无法随意进出宫闱,见到苏玉的马在宫门口停下,那侍卫正要上前去拦,却见到苏玉伸手白皙如凝脂的右手向他一送,手掌中紧攥着的,却是太后御赐的无禁制出入宫闱的玉牌。 这玉牌侍卫以前只在御史令秦砚秦大人那里见到过,却没想到苏玉的手上亦有一枚。十分细致地检查了一番,想到苏玉与太后的关系,侍卫倒也释然了,开了宫门将苏玉放了进去。 苏玉气韵从容地向侍卫颔了颔首,侧身闪入了宫门。 以苏玉与太后的关系,这玉牌自然不是太后赏赐给苏玉的。昨日苏玉随着白青入了秦府,白青将两样东西秦砚留下的东西交与了苏玉,这玉牌便是其中之一。 将玉牌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苏玉一路轻车熟路得来到了太后寝宫门口。 此时候在寝宫门口的正是常在太后面前走动的长秋监,见到苏玉独自一人过来,长秋监似是并不惊讶。 十分谨慎地四处张望一番之后,长秋监殷勤地将苏玉迎进了寝殿大门:“太后殿下此刻还在早朝,应是马上就能回来,还请苏二小姐在此稍候。” 苏玉应了一声,走进了内殿落座。 昨日白青将秦砚留下的两样东西交与苏玉,一个是方才用于进入宫门的玉牌,另一个便是苏玉今日入宫的原因——定元丹。 苏玉在见到白青手中定元丹的那一刻,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只是待到归府在见到父亲苏世清的时候,却半分不敢将心中的欢喜表现出来。 就像苏世清太过了解苏玉不会袖手旁观一样,苏玉也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苏世清最擅隔岸观火,而秦砚的身份太过敏感,苏世清如今最后悔的,只怕便是当初将苏玉嫁给了秦砚为妻。 是以不管苏玉心中是否还有秦砚,苏世清都不会再允许秦砚与苏家再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若是昨日苏玉在苏世清面前为秦砚多说一句话,只怕今日苏玉就不会有机会出现在这里,而是被禁闭在苏家的祠堂之中面壁思过。 在对于护苏家周全的态度上,苏世清从来都不会变,就像当初他为了在朝堂纷争之中保苏家安宁,将秦砚与苏玉和离的真正原因隐瞒下来一样。 潋滟的眸光晦暗难明,苏玉伸手从袖中将装着定元丹的锦盒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 光滑浑圆的表面,莹润冷冽的色泽,在殿内暖融阳光的照耀下,周身如闪烁着盈盈辉光一般。 没有想到秦砚竟然真的能在这短短的十几日时间中,将定元丹炼制出来。 殿外传来一阵清浅的脚步声,苏玉将手中的锦盒盖好,站起身来,对着入殿之人福了福身,口中恭敬道:“拜见皇上、太后殿下。” 太后将怀中的小皇帝交给了长秋监,口中吩咐道:“陛下他饿了,将他带到乳母那里去罢。” 长秋监抱稳了小皇帝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寝殿。 “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得这般早。”太后那双眼角微挑的凤眸中神色莫名,站在距离苏玉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屈膝行礼的苏玉。 太后没有允许平身,苏玉自然不会动,保持着屈身的姿势抬起眼帘看向太后,口中淡淡道:“这种事情,自然赶早不赶晚。” “好一个赶早不赶晚。”太后的嘴角一勾,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起来罢。” 苏玉这才直起身来。 “你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太后走到了内殿正中央的红木桌旁,却并没有坐下,拎起桌上放置的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对着苏玉问道。 苏玉双手捧着手中的锦盒递向太后,口中道:“这是秦大人炼制出来的定元丹。” 太后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将茶盏放到八仙桌上,从苏玉的手中接过那个锦盒。 “啪”的一声,是锦盒打开又关闭的声音。苏玉一直凝视着太后的神色,在看到她面上闪过的那丝异色之后,终于忍不住蹙眉问道:“怎么了?可是这定元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太后艳丽到极致的眉眼微微一弯:“既然是他炼出来的,又怎会有什么不对。我方才只是在想,他对我说他信任你,如信任我一般,如今看来你果然担得起他的信任。” 苏玉的心头一动。 “昨日我在朝堂之上顶着群臣的众议没有将秦砚判刑,如今看来,终于可以安下心来走下一步了。” 这下一步为何,即便太后不明说,苏玉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看着太后动作优雅地坐在八仙桌旁的黄梨木凳子之上,苏玉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一时之间思索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便只能向着太后提出了她今日入宫的另一个目的:“不知道太后可否通融一番,让我在秦大人行刑之前,再见他一面?” 太后手中随性地把玩着那装着定元丹的锦盒,闻言想也不想开口拒绝道:“不可。” 苏玉一怔。 太后似是也察觉到了她拒绝得太过不留情面,娇媚盛颜上浮现出一丝温婉笑意:“你说你呀,能见他的时候不去见他,如今他被关押在天牢之中,多少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你此刻若是见他,必然会令苏家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这句话毕,太后以手摩挲着锦盒的柔软的丝绸缎面,开口柔柔对着苏玉道:“秦砚力保了苏家这么久,也不会希望苏家在这个关头因为他而陷入危险之中,不让你去见他,也是为了你好。” 苏玉黛眉微蹙,陷入沉默。 “好了,就这样罢。”太后缓缓道,“虽然如今秦砚出了事情,我亦想找个知情人聊聊天,排解一番心中的慌乱,只是你今日也是瞒着苏老将军偷偷出府的罢?未防事情暴露,我便也不留你了,你还是尽快出宫才好。” 苏玉抬眸深深望这太后,见她一双漆黑的凤眸眸光微动,里面闪烁的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之色。抿了抿嘴唇,苏玉向着太后福了福身,终于转身出了寝宫大门。 太后目送着苏玉清秀的背影,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如玉葱一般的指尖将手中的锦盒重新打开,露出那颗莹润浑圆的丹药半晌,太后的眸光开始剧烈颤抖,挣扎与苦痛之色交替,显然十分矛盾。 过了许久之后,太后终于平静下来,将锦盒之中的丹药捻起,丢入了面前的象牙白釉茶壶之中。 定元丹飞快融化,最后消逝于茶水之中,太后一合眸,蓦地挥袖将八仙桌上的所有物事都从桌面上扫了下去!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音响起,壶中的茶水顷刻间漫得满地都是。一直候在殿外的长秋监听到了响动,步履颤颤地冲了进来,只是前脚还未迈入内殿,太后森冷的声音便漫过一地潮湿的茶水传了过来。 “滚出去!” 长秋监的脚步一滞,短短一瞬间已然看清了殿内的满地狼藉,匆忙垂下头来弯着腰,保持着这个恭敬的姿势倒退着出了大殿。 寝殿之内,太后孑然一人静坐在八仙桌旁。桌面上依然有从些许从象牙白釉的茶壶中撞出来的茶水,汇成一股涓涓小流顺着八仙桌的边沿不断流下。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直到那涓流渐渐干涸,最终变成了顺着桌沿滴下的缓慢水珠时,太后才侧过一双凌厉的凤眸看向它。 一滴……两滴……三滴…… 每一滴都宛如落石一般,一坠一坠地砸在她的心尖。 “你信任她,宛如信任我一般?”心痛与癫狂的口吻,带着浓浓悲凉凄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无的空气轻声诉说一般,“那你可知道,我却信不过我自己……” 第一卷第一百五十一章 物转星移,朝霞几度。前一日上元的欢悦的余韵尚未消散,转瞬间便到了正月二十五。 那是秦砚行刑的日子。 原御史令秦砚,实为前朝末帝晏哀帝膝下五皇子晏斐,复入朝为官,居心叵测。刑不上大夫,赐鸩酒一杯,即日行刑。 当太后身边的宠信长秋监亲至苏府迎苏玉入宫时,苏玉正半靠在自己闺房中央的那方梨花木美人靠上,一袭鸦翅般的长发曳地,更衬着她的肤色莹白如玉,清丽的面容之上,眸色怔怔无神,毫无聚焦地盯着窗外铺了一层薄薄细雪的白玉石桌出神。 长秋监是由苏老将军苏世清领着来到苏玉厢房的,两人进屋的动静不算小,可一向警惕的苏玉却似毫无所觉一般,平静的眸光波澜不惊。 苏老将军清咳了一声提醒苏玉,而后对着长秋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玉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这才看到了两人,连忙站起身来对着苏世清福了福身,转向长秋监勾唇笑道:"方才一时困顿,竟然没有发现公公来了,实在是失礼。" 长秋监虽然是个宦官,说话声音与其余的内侍相比起来并不算尖锐,加上此人面色白皙脸庞圆润,笑的时候便带了几分和气之色:"苏二小姐不必多礼,小人今儿个也是奉了太后懿旨来接苏二小姐入宫一叙,还请二小姐这便随小人一同入宫罢。" 苏玉闻言,不自禁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头已快升至正中,此刻正是巳时初,待到今日的艳阳当空,时至午时正,便到了秦砚行刑的时刻了。 太后选在这个时候将自己传召自己入宫,究竟是为何? 苏玉的黛眉微蹙,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一直垂首静待自己回复的长秋监。莫不是因着秦砚行刑,太后心中亦十分忐忑,所以便寻自己这个唯一的知情之人前去作陪? 心念至此,苏玉对着长秋监微微一颔首道:"既然是去面圣,阿玉这般打扮自然不妥,烦请公公在外静候片刻,容阿玉收拾一番。" "这是自然。"长秋监一面道,一面行了个礼向屋外退去,"小人就在院外候着苏二小姐。" 目视着长秋监离去,苏世清却并没有跟着离开,反而看着苏玉问道:"为何太后殿下会在此刻宣你入宫?" 苏玉神色坦然:"父亲想必也听说了秦砚出事的第二日我入宫面圣一事,那日我请太后允我在秦砚行刑之前见他一面,今日太后召我入宫,怕就是因为此事。" 苏世清抚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道:"既然已是最后一面,我自是不会阻拦于你。秦砚所涉的是重案,行刑之时身边会有御史台、大理寺与刑部三司之人监刑,你入宫之后诸事小心。" 苏玉的嘴唇微微抿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苏世清走后,苏玉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上的铜镜前,一手执着檀木梳,一手动作熟练地将柔滑乌黑的长发挽成发髻。 苏玉方才所说的那些话自然是为了敷衍苏世清。说来就连苏玉自己,也拿不准太后在此时要见自己的原因。秦砚死刑一事虽然板上钉钉,可是他已然有了定元丹相护,在三司监刑官面前瞒天过海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事情行至这一步,太后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沉不下气来。 放下手中的檀木梳,苏玉眺望了一眼雕花窗牖外的日头,起身迈出了自己的厢房大门。 长秋监搓着手哈着白气站在门口等着苏玉,见到她出了门,对着她咧嘴一笑,抬头望了望天道:"今日小人出来的时候还是万里晴空,仅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飘起了雪霰子来。这天气就如人心一般,真是说不得,说不得啊。" 苏玉闻言,亦跟着抬头一望长空边际,长秋监没来之前她亦注意到苍穹是一片万里无云,此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大片滚滚乌云,只怕再过不久,便能将天日密不透风地掩盖起来。 "那我们便快些走罢。"苏玉的脑中发木,被入骨寒风一吹,就连声音都有些沙哑。 长秋监细细打量了一番苏玉的神色,点了点头道:"我们一会儿从城东的那条道入宫,西街那里不知道被谁偷偷摆了一桌香案,今日香案旁跪满了前来送秦大人最后一程的百姓,已然将道路全部堵住了。" 苏玉的鼻头微酸,心口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了一般,嘴唇微动,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最终便只是从鼻腔中喑哑"嗯"了一声,便再没了其他的话。 "秦大人,好官呐!"长秋监轻叹了一声,伸手接住一片已然变大了的雪片:"雪又大了,苏二小姐请罢,莫要太后殿下久等了。" 相比于苏玉的粉黛未施,容色素淡,今日的太后却身着了一袭海棠红色的宫妆,就连她的妆容也浓艳了起来,比起往日的凌人盛气,也更添了几分入骨娇媚。 苏玉看着眼前太后的模样,心头一凛。那感觉就像是原本早就打好的满满一桶水,却在拎起来时才发现木桶竟然没有底一般。 桶内的水倾泻了一地,苏玉每走一步,都仿若踏在冰凉的水中,莫名的寒意从脚底蔓延,顷刻间便渗入了心扉。 "太后殿下。"屈膝对着太后行了一礼,苏玉口中低声道。 今日小皇帝没有在太后的身侧,太后的动作便慵懒随意了许多,对着苏玉抬了抬手,道:"起来坐下罢。" 苏玉直起身来,做到了太后侧旁的座位上。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在今日宣你入宫?" 苏玉垂眸道:"恕阿玉驽钝,揣测不出殿下的心思。" 太后嫣红薄唇勾起:"不妨事,待会儿你便知道了。" 苏玉保持着垂眸的动作不语。 "哀家方才思来想去了一般,觉得步入正题之前,还是应该先讲一个故事与你听。"太后一面道,一面摆手将侍候在左右的宫侍挥退。 待到所有人都出了大殿,朱红色的殿门轻轻在两人背后合起,太后这才站起身来,步履悠闲地走到大殿的镂花窗牖旁边,眺了一眼窗外的日头道:"秦砚必然已经将哀家与他之间的关系告知于你了罢?" 苏玉眸光一动,点了点头道:"他是与我提过,当初前朝皇宫被睢阳王大军所破,您与他一同逃了出来,之后被他的师父楚闲云老先生所救。"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太后轻笑道,"哀家猜他必然没与你说过,在晏朝即将灭国之时,父皇为保皇族不被睢阳老贼那个畜生所辱,给所有人都喂了一颗毒药罢?" 苏玉的眸光一滞。 "当时哀家身上的毒并未发作,解起来十分容易,只是秦砚……"太后顿了顿,满不在乎道,"现在该叫他晏斐了,晏斐的毒却已经深入五脏六腑,从此以后每次行气动武,余毒发作起来都会让他疼至丧命,唯有那定元丹可以让他在发作的时候陷入晕死,躲过这一劫。" 苏玉的瞳孔猝然一缩,手足无措看向太后。 "你现在应该知道前些日子他为何会瘦得整个人都脱形了罢?"太后笑意嫣然道,"晏斐的医术高妙绝伦,一个小小的风寒又怎能折磨他至此?你想必这些日子也没有仔细抬头看他一眼,哀家可是看过他的手,十个指甲盖呐,硬生生的被他掀翻了六个。啧啧,想必被当时那痛楚折腾起来,连他那般淡然如水的性子也会疼至发疯。" 苏玉的五指在素白的长袖中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凝脂般的肌肤,所察所感却丝毫无法减缓心头一拧一拧的剧颤:"太后殿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太后竟然面露羞赧之意:"你瞧哀家,平日里在宫中没有人与哀家说话,如今遇见一个愿意将哀家的话听到心坎儿里头的,自然闲话就多了一些。" 话音一落,太后将目光放远,幽幽目光似是看向苏玉,又似是在看着苏玉的面庞回忆着过去:"我们当时刚遇见楚闲云老先生的时候,哀家还是可以察觉到晏斐对哀家的恨意的。" "什么?"苏玉的眼眸瞪大,不敢置信道。 "这恨呐,哀家在前朝宫廷之中看遍人心冷暖,从来都不会看错它。"太后悠然道,"说来晏斐的母妃贤妃娘娘,是哀家这辈子以来,见过的最聪慧淡定的女子。在晏朝皇宫沦陷之前,她便已经为自己与晏斐谋好了出路。一条密道,两个替死之人,贤妃娘娘将一切安排妥当,却在国破之际临走之前,将她自己逃脱的机会留给了哀家……" 太后说到此处,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尾微挑的凤眸深深凝视进苏玉的眼眸,声音阴柔道:"你说……若你是晏斐,你恨不恨哀家?" 第一卷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不认识晏斐。”虽然与太后相隔着几尺的距离,苏玉还是不禁地向后靠了靠,视线却死死锁住太后凌厉的眉眼不移,“但是我认识秦砚,我知道他待你究竟如何。或许晏斐真的恨你,但是作为秦砚,他对你却是全然的信任,我能看出,他并不恨你。” “不恨?”太后就站在大殿的窗牖旁,被滚滚黑云遮掩的微弱阳光透过木制镂花的窗棂照在她的面上,带来的却是一层死沉之气,“晚了。或许他真的不恨哀家,哀家却不能不提防他。” 苏玉的眉头越拧越紧。 “不知你可还记得在我朝大军与睢阳王交战之时,你入宫请旨让哀家允你去前线送信,哀家对你说的关于晏斐的话。”太后凝视着苏玉缓缓道。 苏玉顿了顿,道:“你说,秦砚的母亲因你而死,是以你绝不会容许自己再欠他第二条命。” “你倒是到了此时还不忘记提醒哀家此事。”太后嫣然一笑,狭长深邃的眼眸中却笑意全无,“那你是否还记得在那之前,哀家对你说过什么?” “哀家对你道,晏斐有一个锦囊,那个锦囊是他的师父楚闲云老先生交予他保命而用,让你替哀家转告他,无论如何莫要动用那个锦囊。”太后轻声提醒道,“哀家猜测,你必然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对他说了罢?” 苏玉抿了抿唇,陷入沉默。 “你必然猜不到,在他离开凌安之前,哀家对他说了什么。”太后淡淡道,“哀家对他说,哀家十分爱慕你大哥苏逍,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苏逍的性命。其实说来苏逍与哀家无亲无故,几乎是两个毫无交集的人,哀家凭什么要保住他?” 太后话音一落,从鼻腔之中发出一连串喑哑的笑声,这笑声虽不响亮,却让人从心底毛骨悚然。 苏玉被这笑声激得一怔,面色也蓦地煞白了下来:“你……你本意便不是让秦砚珍惜那唯一一颗定元丹,而是想通过我的嘴告诉他,我知道他有一个保命的锦囊。” “没错。”太后狭长凤眸勾起,赞许地轻瞥了苏玉一眼,“哀家不是怕他用了定元丹,而是怕他在关键时刻没有信守承诺,不用那定元丹。若是他真的打算如此,便也还需要衡量一下,若是你知道了他分明可以救你大哥苏逍,在那时却并没有将定元丹拿出来,眼睁睁看着你大哥重伤垂危,你会不会恨他?” 苏玉的五指在八仙桌的桌面上倏然扣紧,指尖的红润顷刻间消散,只留一抹愤恨的苍白之色:“你终究是不了解他,秦砚既然承诺过你,就必然会做到,他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将定元丹藏起来。” 太后的眸光动了动,抬眼一瞥已然快至正中央的日头,淡淡笑道:“原来如此,若是你早些将这些与哀家说了,哀家或许可以在朱批判晏斐死刑的奏折时,心慈手软一下。” 苏玉眯了眯眼,倏地从桌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太后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太后神色寡淡地注视着苏玉与她之间渐渐缩小的距离,一字一顿道:“哀家赐给晏斐的鸩酒,是真的鸩酒,里面并未放定元丹。” 苏玉的呼吸一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倒涌至脑颅,耳中一片轰鸣作响,只觉得太后的话十分听得十分清晰,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苏玉几步踏上前去,十指紧紧攥住太后的手臂,“你方才……说什么?” 太后的声音一派阴柔妩媚,每说一个字,却能让人寒到骨子里:“那定元丹早就被哀家毁了,今日哀家赐给晏斐的,是见血封喉的鸩酒。” “他是你亲弟弟!”苏玉沙哑嘶吼道,潋滟的眸中霎时间血丝密布,满目疮痍,“秦砚是你在这世上,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那又如何?!”太后微哂,猛力一挥袖,将苏玉的手拂开声音尖锐道,“难道你忘记了哀家还有显儿?如今各方势力已然铲除殆尽,显儿的帝位也坐稳了。当年先帝因为一念之仁将睢阳王发配至边疆,最终养虎为患,反倒丢了自己的性命。哀家只有一个显儿,不能冒险,无论如何不会给晏斐成为第二个睢阳王的机会!” 窗外密布的乌云终于将全部天日遮掩,大殿之内倏然灰暗了下来。而太后的眸中却漾着奇诡的微光,在这光线黯淡的大殿之中显得格外耀目。 苏玉就着太后将她拂开的动作上前了一步,右手成爪十分精准地扣在太后纤细的脖颈之上,五指缓缓收紧,眯着眼睛声音发颤道:“快下旨停刑!” 太后被掐得喘不上气来,白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晕,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愉悦:“你杀不得哀家,你若是杀了哀家,晏斐还是活不了。” 苏玉却又紧手上的力道,口吻森冷道:“他若是真死了,你便下去给他陪葬。” “然后呢?”太后拼命喘着气声音哑哑道,“哀家死了,你……以为你能活着出去?即便你不怕死,那苏家……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呢?弑君之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苏玉手上的动作一顿,面上的表情剧烈挣扎了半晌,终是将掐在太后颈间的手松了松。 太后得了须臾的缝隙,已然涣散的眼瞳重新聚焦,一把挥开苏玉的手,瘫软在地上开始急促地呼吸起来。 “下旨停刑。”苏玉俯视着她冷声道,“否则我便将你的真实身份传出去,让所有人知道,不仅是秦砚,还有你,你也是前朝的余孽。” “且不说你没有证据,说出来有多少个人会信。”太后以手扶着脖颈,闻言抬起头来看着苏玉,“退一万步讲,若是真的有人信了,你可曾想过晏斐他会如何认为?他倾尽一生,所求不过是让显儿安稳地坐上帝位,为显儿铺一条太平盛世之路。而此事一旦传出,毁了他毕生的谋划不说,当今天子与前朝有故,天下必将大乱。” 说到此处,太后竟不去看苏玉,反而扶着墙壁挣扎地站起身来,远眺向窗外早已被叆叇黑云遮掩的天空,发出一连串玲玲笑音:“晏斐有多欢喜显儿你也看到了,若是他泉下有知,只怕也不会原谅你这轻率的举动罢?” 窗外蓦然狂风大作,凶猛的咆哮之声撞击着镂花窗牖,似是要将它撕裂一般。浓厚的云层不断翻涌,终是承受不住那令人压抑的重量,宛如一道巨斧将它从中间劈开,内里的阴寒在此刻尽数倾泻出来。 霎时间,鹅毛大雪飘落。 苏玉的眸光在不住地颤抖,心中不详的感觉在蒸腾,一时之间竟然喘不上气来。 “午时了。”太后笑意嫣然,推开窗牖将手伸了出去,再收回来的时候,掌心之中竟然躺着几片梨花瓣儿似的雪花,净透莹亮,却不及她手心肌肤的冰肌玉骨。 苏玉的瞳孔一缩,反应过来那沉闷的感觉代表着什么。 秦砚…… 大殿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直候在殿外的长秋监缓步走了进来,在内殿外轻声唤道:“殿下,秦大人已然行刑完毕,这尸首……” 太后合了窗牖,轻瞥一眼苏玉,看到她神色怔忪站立在那里,身体却止不住发抖的模样,开口道:“抬上来罢,这里还有人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殿外长秋监顿了顿,低声应下了。 盖着一层白布的遗体,放在担架之上由两个人一同抬入了内殿。苏玉屏着呼吸注视着那两人将担架缓缓放下。 “嘭——”的一声闷闷声响,担架之下的身体却死气沉沉一动不动。 心口宛如被一把刀刃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左右翻搅,剧烈的疼痛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顷刻间遍布四肢百骸。苏玉的指尖不住颤抖,掌心之中紧攥着的白布似是带着千钧般的重量,怎么掀都掀不开。 在一旁的太后按捺不住,推开了担架旁伫立的内侍几步上前,动作麻利地将那白布直接掀开。 那人的容颜猝不及防撞入视线,依旧清华温润。清眉之下,眼帘合起,浓密的眼睫在下眼睑处透出一片疲惫的残影。若不是毫无血色的嘴唇与脸上的衰颓惨白,几乎会让人以为他真的只是沉沉睡着了一般。 苏玉的手脚冰凉,颤抖的手在他脖颈间的脉搏处轻轻一探,脚下发软,终于瘫软在地。 第一卷第一百五十三章 “是因为战事?”苏玉面色波澜不惊问道,“我听说睢城那边如今仗打得如火如荼,说起来应该确实比黎城要乱许多。 “何止!”那店小二说着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这战事仅是其中一方面,更难熬的却是天灾!前一阵子狂风大作暴雨磅礴,将黎城通向睢城的路都堵了!那条路原本就是山路,十分陡峭,前几日的大雨引发了山洪,将山路毁了不说,即便是完好的道路也极容易发生地滑,姑娘你刚从南方来,怕是没见到前几日那批从睢城逃过来的流民的惨象。听说同行的人大部分都被滑山泥流给淹没了,就连尸骨都找不到,十个人里面能幸存下来一两个就不错了。” 苏玉听得心头一凛。 那店小二仔细观察着苏玉的神色,一指自己客栈的客房继续道:“否则客官你以为为何我们客栈到了现在还是空的?按理说黎城距离睢城最近,我们又是城中唯一的客栈,若是道路畅通无阻,这客栈早就人满为患了,正是因为真正能活着走过那条山路的人太少,才会有空余的房间给客官住呐!” 苏玉向店小二问道:“难道去睢城的路就只有那一条山路么?” “只有这一条。”那店小二肯定道,“就算真的有第二条,走的也同样是山路,情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苏玉抿了抿唇。 “要不姑娘多在小店里住一些时日?”店小二建议道,“这样的情况以前并不是没有,大致过个十天半月山体稳定了,路就可以走了。” 苏玉摇了摇头,对着店小二感激道:“多谢小二哥的好意,只是我怕是等不了十天半个月这么久,既然往后几天情况都是这样,不若今天就去那条路上探探。” 店小二的表情颇为不赞同,口中嘀咕道:“究竟有何事能比性命更重要,姑娘你这也太拎不清了些!” 苏玉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对着店小二勾唇一笑,清澈的眼眸中波光流转,好似一弯潺潺幽涧之水:“还请小二哥帮我再多准备上几日的干粮,我也好有备无患。” 待到店小二下去之后,苏玉则开始坐在客栈的大厅之中细细规划路上的后续事宜,倒将张启一事抛到了脑后。 苏玉虽然以往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却也知道若是山体容易发生地滑,路过之时所出的动静必然越小越好,是以这段山路骑马通过是不可能了,而她若是一旦少了马匹代步,无论何时出发都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到达睢城,在山中过夜也无可避免。 苏玉并不会心存侥幸认为那么多人遇见的滑山自己可以避开,却也不会仅仅因此便退缩放弃。毕竟传信一事正如她对萧致墨所说那般,是自己的责任,萧致墨不会因为私心放弃他的责任,苏玉亦不会因为眼前的危险将自己身上的职责抛之脑后。 待到苏玉出了客栈将自己那匹马从客栈马厩中牵了出来,店小二亦拿来了为苏玉准备好的干粮。 将干粮递给苏玉,店小二目带同情看着她道:“个中险恶我已经与姑娘解释清楚了,除了干粮,我还未姑娘多准备了些清水,只盼望姑娘这一路顺利了。” 苏玉的眸光一暖,对着店小二感激道:“有劳小二哥费心了。” 那店小二叹了一口气,这才向客栈内走去。 苏玉将装干粮与衣物的包裹一齐放在马背上,按照方才在客栈之中店小二给指的路线,策马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果然行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处山脚之下。 再往前行便是那处泥泞危险的山路,苏玉一勒马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那匹枣红色的汗血骏马不知主人为何突然停下,有些不安的用前蹄蹭了蹭脚下的地面。 “别乱动。”苏玉口中道,轻轻抚了抚骏马马背上浓密的鬃毛,“此处的山路确实不太好走,看来你我只能相伴到此处了。” 骏马似是听懂了苏玉的话,用马首蹭了蹭苏玉的肩膀。 苏玉从马背上拿下随身的包裹,一拍马的背脊道:“都说老马识途,若是你还识得来时的路,便回凌安去罢,若是不识得,此处全是荒野山岭,在这里落脚也是不错。” 那匹骏马被苏玉拍得向前走了几步之后,转过头来,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苏玉。 苏玉冲着它挥了挥手,这才转身向着那条泥泞的山路走去。 身后传来骏马长长一声嘶鸣,而后便是一阵渐行渐远的马蹄之声,苏玉知道以它的速度,此刻必然已经奔远。苏玉轻舒了一口气,徒步向着那条布满碎石与泥浆的山道走去。 刚开始走那段山路之时,苏玉便发现那个店小二口中所说的情形并不夸张,这条山路侧旁的再往深里行走一些,便能看到许多地方都有密密麻麻的裂痕存在,只要稍微施以振动,便会一层一层的脱落。 好在苏玉仅是一个人走这段山路,并不像店小二口中的流民那般成群结队,是以造成的动静便小了许多,自然危险也低了不少。 苏玉一路谨慎行走,只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生怕哪一步踏错踩碎了不结实的山石而引发了山体的塌陷。 这样磕磕绊绊却姑且算得上是顺利的行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到了夜幕降临之时,皎然月光被层层乌云遮住,光线甚是黯淡,加之山林之间亦有葱郁的枯木枝桠在头顶半遮半掩地扑了一层,这条山路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苏玉用山间的枯枝做了一个火把,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缓慢的一步一步行走。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子夜时分,山林之中竟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刚开始时苏玉尚能一面护着火把一面艰难地向前走,哪知那雨却开始越下越大,大有不成瓢泼大雨便誓不停下的架势。 手中的火把早已因为承受不住这滂沱的大雨而熄灭,苏玉蹙了蹙眉,这雨下得实在太大,若是再不停止,恐怕真的会生出什么变故。 只可惜天素来不随人愿,在苏玉暗自担心之时,这雨势却怎么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头顶上浓黑的乌云早已遮住了那一弯发散着微小光芒的弯月,此刻的苏玉既无火把,又无月光,虽然她因为常年习武五感都不错,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弯了腰眯了眼也再难以辨清脚下的路。 心中知道这样行路必然不是办法,苏玉轻叹了一口气,为今之计,赶路怕是不成,也只能先找一个地势较低的地方躲过这一晚,明日之后再作打算。 苏玉眯着眼努力辨认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摩挲着向山下走,此刻的雨势已然十分大,珠子般大小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带着冰冷入骨的寒气。 苏玉早些时候在客栈重新理好的发丝被雨点砸的披散开来,一缕一缕狼狈地贴在脸上,身上的衣衫也全部湿透,衣裾与鞋上沾满了山路上的泥水,早已失了平日里的精致清丽。 山路太过泥泞难行,就在她全然豁出去开始手脚并用的缓慢爬行之时,倏然感受到掌心之下的地面轻轻一震。 苏玉的心一跳,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祥之感迅速漫过四肢百骸。 “轰隆”一声,远方天空响起一声惊天雷声,沉闷地炸在耳边,带来一阵耳鸣,可苏玉却觉得这声音还比不上自己胸口的那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之声。 掌下的地面又是猛地一颤,这次的幅度之大,让苏玉几欲站立不稳,苏玉将身上的气力放在手腕之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地面上一跃而起。 就在这一刻,地面如汹涌波涛一般开始疯狂的战栗,“隆隆隆”的沉闷之声从地下最深处传来,带着让所有人都臣服着不敢挣扎的战栗。 一道闪电在这同时劈开了天空,耀眼的光芒直直炸裂在苏玉面前,苏玉被这道光芒刺激地眼睛酸痛,泪眼朦胧之中,苏玉惊觉前方的山体已然开始一层一层的脱落,滚滚的泥浆与硕大的山石正在以迅雷之势向山脚冲了下来。 苏玉的瞳孔蓦然放大,就着方才那道闪电的余光想要寻一处掩体躲避,可眼前却因为方才那太过耀眼的光芒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地面剧烈的震颤与充斥着耳畔的山石滑落之声。 心头从未有过的惶恐翻涌而出,苏玉索性将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紧紧闭上,身体毫不迟疑地向右方拼尽浑身气力一跃而出,双手在漆黑湿冷的空气中无力的挥舞着,只期盼此刻能寻到一颗大树抱稳,苏玉不求它能护她周全,只求它能帮助稳住自己的身形,这样她就不会被淹没在滚滚泥流之中,最终尸骨全无。 而她所跃向的右方,正是睢城所在的方向。 苏玉紧紧闭住眼眸不敢睁开,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却在这一跃之间脑海中清晰闪烁过一个的画面。 那人一身月白色的锦衣,容色清华地静立在苏府校场外茂密的树荫之下,修长有力的双手轻捧着她的面颊在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而后他清俊的面庞缓缓向下移动,两人的额头相处间。   ☆、终章   正月二十五秦砚行刑之后,鹅毛大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将整个凌安罩入一片苍白凄寒之中。二月十七苏逍大胜,提着睢阳王首级班师归凌安时,盎然春意早已将当日的一切掩盖,就连西街上百姓为秦砚偷立的香案,也在京兆尹的三令五申之下撤去。   在苏逍与萧致彦一同入宫觐见太后时,苏玉却并不在凌安城内。   凌安城外,临近苏家校场的一处山脚之下,初春暖意拂过,此处已然生发了许多新绿。一间不甚宽敞的草庐便搭在这绒绒新绿之上,旁边的葡萄架上攀着几枝葡萄嫩芽,景色甚是怡人。   苏玉手中拎着一个食盒从草庐中出来,一面向前走,一面忍不住掀开了食盒的盖子,仔细数着里面的菜色。   几盘口味不一的果盘糕点中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二月十七啊……”苏玉将食盒轻轻放置在地上,清丽面容上漾起一抹柔和笑意,“今日你及冠,却只有我一人来看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失望?”   对面却空无一人,唯有一个碑上无字的光秃坟冢。   将食盒中的菜品一盘一盘地在坟冢前摆好,苏玉伸出手来,春葱一般的五指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碑面,低声道:“及冠之日男子可以取字,我却连将你的名字书在这碑上都不行,你不会怪我罢?”   话音刚落,苏玉自己却先笑了起来,纤长的食指在地上轻划,痕迹极淡地写下了“秦砚”两个字:“他们都说你叫晏斐,可我早就习惯唤你秦砚了,你若是不愿意,也好歹与我说一声呀。”   苏玉阖住了眼眸,瘦削肩膀无力地靠在秦砚的墓碑上,又轻声重复了一句:“好歹……与我说一声呀……”   远处苏家校场的方向传来激越的号角声,苏玉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远眺,仔细分辨着号角的音色。   听出这不是日常训兵的号角声,苏玉泛着湿气的眸光一顿,口中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大哥回来了?”   皇宫内,苏逍将调兵的牙璋呈给了太后,行了个礼正要告退,却被太后唤住。   对着萧致彦颔首示意他先走,苏逍留在空旷的大殿之内,垂首正襟危立。   太后艳丽到极致的凤眸微颤,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装着睢阳王首级的乌沉木盒。半晌之后,她终是眯了眯眼,将所有情绪隐藏起来,阖上木盒的盖子,将它交与候在一旁的长秋监,口中吩咐道:“拿下去罢。另外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去,没哀家的懿旨,谁都不要进来。”   长秋监低低地应了一声,手中捧着木盒躬身倒退了出去。   太后从殿首的黄梨木桌前起身,缓步走到苏逍的面前定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线条俊逸的脸颊。   苏逍长身玉立,却自始至终没有抬起眼帘看她一眼。   “多谢你。”太后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却只艰难地轻吐出这三个字来。   沙哑的声音让苏逍的心跟着揪了一下,他却飞快地收敛好面上的表情,气韵从容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臣只是不负本职而已。”   太后闻言勾了勾嘴角,笑意却泛着苦涩:“罢了……我是君,你是臣,君君臣臣,确实没有必要提那个谢字。”   方才那句谢,便只是晏媺对苏逍说的。这谢意横跨了三年的思念爱慕,埋葬了十一年的国仇家恨,只是他不知,她也不能提。   苏逍的眉峰一动,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太后。   那双清幽如潭的凤眸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速度快到苏逍还未来得及捕捉,它便已然消散在这一室的清冷孤寂之中。   今日的太后,与往日的她大相径庭。   “我将你留下来,其实是有一样东西要归还于你。”太后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将别在发间的玉簪取下,鸦翼一般柔黑的长发顷刻间披散而下,宛如流淌着的华美锦缎。   “还给你。”太后向着苏逍摊开手,那支玉簪静静躺在她莹白的掌心之中,“这玉簪我不想再用了。”   苏逍却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僵直着背脊伫立在原地反问道:“为何?”   太后阖着眼眸摇了摇头:“其实哀家早就该将它还给你,但是因为心中一直残留着虚妄执念,才自私地它留了下来。如今哀家将一切看开了,它便再没必要留在哀家这里了。若是你今日不将它拿走,只怕来日它会被遗忘在这殿中的某个角落,白白落了灰尘。”   苏逍定定注视着太后面上的神情,太后漾出一抹释然笑意,仰起头来与他对视。   空寂的大殿之中,虽然谁都再没有说话,可不知为何,有一股绝望的气息在缓缓流淌。   许久之后,苏逍伸手接过那支玉簪,修长手指动作温柔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那是一株铺满了整个簪身的千瓣莲,是他曾经以匕首一点一点精心雕琢出来的,即便这三年来他再没见过这支玉簪,却依然能熟悉地描画出它每一朵花瓣的模样。   将玉簪收入怀中,苏逍口吻波澜不惊道:“既然如此,我便将它收回去了。”   太后的视线一直随着苏逍的动作停留在他的胸口,最终平静地移开目光,转了话题问道:“苏少将军一回到凌安便入宫复命,怕是还未来得及回苏府去看一看罢?”   “仅是路过了府邸门口,并未进去。”   太后的神色已然恢复到平日里的漠然平和,口吻寡淡道:“那哀家便不多留苏少将军了。”   苏逍向太后躬身行了一礼,转身正要向大殿外走去,却又一次被太后唤住。   脚下步伐停住,苏逍却并未回头。   “苏少将军回去若是见到了苏二小姐,还请替我向她传一句话。”太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告诉她哀家知道她这些日子过得定然煎熬,但哀家却很开怀。下次若是她再想从哀家这里拿走什么,便没有这般简单了。”   苏逍闻言,脚步一顿。   太后的凤眸微挑:“定元丹是哀家的。秦砚,也是哀家的。”   苏逍转过身来,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却并未再回答苏逍,神色倨傲一拂袖,先于苏逍走出了空旷大殿,一袭海棠红色宫装将她的背影衬得更加瘦削单薄,代表着怒放盛开的颜色,最终却还是被冗长深邃的宫道吞噬殆尽。   苏逍出了皇宫回到苏府,全府的人皆出门迎接,却独独少了苏玉。   “幺妹呢?”脱身上的大氅交给迎上来的叶责,苏逍在众人之中环视了一圈问道,“难不成还在校场中训兵未归?”   叶责接过大氅的手一顿:“苏二小姐今日并没有去校场。少爷您在外出征的时候,秦大人被人指证为前朝晏哀帝的五皇子,已然被太后下旨行了鸩酒之刑。”   苏逍一怔,显然还未反应过来:“秦砚怎么了?”   “他是前朝遗孤。因着身份太过敏感,就连尸首也被扔到了乱坟岗随便埋下。”一旁的苏何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回答苏逍道,“阿玉为他立了一个无名的衣冠冢,今日应是去那里看他了。”   苏逍闻言,手不由自主抚上紧贴在胸前的那支发簪。那人今日说话的神情与口吻浮现在脑海中,随着苏何氏的话,方才的疑惑终于拨云见雾。   定元丹的功效,苏逍自己用过,当然不会不知道。太后今日话中提及定元丹,又将自己送她的玉簪退了回来,莫不是……   心绪开始起伏翻涌,苏逍隔着胸前的衣襟,狠狠握紧了那根冰凉的玉簪。   原来……竟是这般。   苏玉掉转回视线,靠着秦砚的墓碑,对着虚无的空气轻声道:“如此激昂的号角声,不是出兵,便是有大军班师归朝。算算日子,应该是大哥回来了。”   回答她的却是远方苏家校场的喧闹。号角声时不时伴随着雀跃的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仿佛能将天际震破。   “这么说来,今日最高兴的应该是你,不是么?恰逢你的生辰,又传来了睢阳王大败的消息。”这句话毕,苏玉自己却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也是,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生辰。”   皂靴踩在新绿上的窸窣声被远处的狂欢所掩盖,有人一步一步向着苏玉的方向靠近,在听到她后面那句话之后,忍不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愉悦轻笑,清润声音朗朗道:“原来人不在,便不能过生辰。”   苏玉潋滟的眼眸蓦地瞪大,靠在石碑上的背脊也随之紧绷了起来,这僵硬似是在顷刻间传递到了四肢百骸,此刻的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方才听到的声音只是因为她一时耳鸣而出现的幻觉,真的转过身去,便会失望地发现身后其实什么都没有。   那人缓缓走近苏玉,蹲起来从背后轻揽住苏玉瘦削的肩膀。   淡淡的药香味随着他在她脖颈间轻蹭的动作弥散在鼻尖,苏玉颤抖着背脊一丝一丝小心翼翼地向后轻靠,直到触到那个温热的胸膛,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才蓦地落下,彻底放松下来。   “秦砚。”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苏玉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道。   秦砚将苏玉揽得更紧,灼热的呼吸拂过,温柔地轻吻她鬓角的碎发。   “索性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点没有仔细交代,一个是太后与苏逍的结果,另一个是秦小砚究竟如何复活的,不过十一相信聪明的泥萌应该已经从蛛丝马迹里面猜出来啦≧ω≦ 这两点会在番外里面写出来哒~ 书香门第【实在是无语】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