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倾国倾城 作者:难得潇洒 文案: 侍君以身。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主角:宣平帝刘诩、云扬 ┃ 配角:慎言户锦云逸、蓝墨亭 ┃ 其它:女尊,训诫,虐身心 ================== ☆、救美   一、救美   狂风漫卷,黄沙蔽日,落日下的戈壁,在风暴的摧虐下,发出野兽般狂呜。   一行商队,正被一队土匪围斩。   货物散落一地,和着迸出的血腥味,弥漫在漫扯的黄沙中。   队中马车里的女子再也坐不住,掀帘钻出,刚一露头,就“叮”地一声,被钉偏在车辕上的一箭截住。   “有个小娘们儿……”一匪掠近,看见立在马车上的窈窕身影,立刻哇哇怪叫起来。群匪立时兴奋,怪叫声骤起,闻之让人胆惊。   这女子却仿佛未闻,镇定地临风而立,一只手把紧车辕,另一只手已经拔下那钉偏的箭,箭锋明晃晃地映在夕阳下,看来是起了宁为玉碎的必死决心。   “我先上。”一人当先,纵马掠过马车,那女子连人带箭,□□了过来,倒按在鞍上。众人皆大笑,看着女子被风扬起的裙摆下,露出的雪白中衣,垂涎欲滴。   “放肆。”女子脸朝下被大手按住腰,姿势十分难堪,语气怒极却不失威严,只可惜在这喧哗中,这声音微不足道。她咬牙长叹一声,举箭猛地朝自己雪白的颈子划去。   “哎……”众人都吓了一跳,好烈的脾性,马上那匪警觉已晚,重重一道血痕,已经划了下去,他懊恼地把女子掼下马,摔在尘土里,“呸,晦气。”   女子跌了一身沙土,紧蒙的面纱下,看不清表情,大大的眼睛里,却已经蒙上雾气。翻了几下,勉强坐起来,狼狈地又被数十条马腿围了起来。   众人戏弄地围着她纵马跑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子,马蹄扎起的尘土,呛得她咳喘不过气。   何时受过这样的□□,女子挣扎着站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刃,鞘上的宝石,映在夕阳下,光彩夺目。她果断地拔出刀来,抵在最近一人脚腕,猛力一划,那人不备,立刻鲜血长流。   “是匹烈马。”众人怪叫,有人掠马过来,要夺她的刀。女子反刃压住自己的脖颈,那先前那道血痕映衬下,刀光寒意逼人。   又是要自尽。   电光火石间,众匪的马群却哄地四散奔开。女子只差一瞬就要香销玉殒,她停住手,睁大眼睛,惊在原地。   远处,一小队马队呼哨而来,马上骑士皆是银灰色亮甲,压着黑色长麾。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男子,银灰色□□已经挑起一个匪人,只在枪尖上打了个旋,就把那人的尸首远远地抛在尘土里。   众匪更惊,四散。那男子冲到女子近前,只一探身,一手揽住她的腰,托到马鞍上,护在怀里。另一只□□尖一点,“杀。”声音含怒,却不燥进,只低低地吼了一声,就扯开马匹,护着女子闪到一侧去。跟在身后的十几骑听到号令,齐冲进阵营,杀匪如切瓜砍菜,整场战斗没有任何呼喝问询,只有入肉的“扑扑”声,十几人,仿佛一人,行动一致,干脆利索,不到一瞬,这些匪人,就全被砍下马来,无人幸免。   为首的将军,静静地安坐在马上,看着这场战斗顺利进入尾声。   女子偎在他怀里,能够感觉到他稳稳的心跳和悠长的气息,还有男子特有的芳草样的清新暖意。她仰起脸,只看到男子的下巴和侧脸。只看了一眼,这英挺的人儿,如此年轻,绝美的形容,就如艳阳直射入眼般,晃得她呆住。   “可看够了?”不知许久,男子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含着笑意。   女子吓了一跳,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好半天。她掩饰地垂下目光,“大恩难报,记下恩公模样,他日必酬。”   男子自她头顶看下来,只见女子面纱下,面容看不清,只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散开的头发,从额边披散下来,凌乱却不见狼狈。颈边血迹未干,两道深深的伤痕,昭示着她方才九死一生的惊心。   “哪里要报?小姐安好?”男子笑意更深,随手替她整了整发梢,怜意由心而生,动作自然天成。女子心里油然一酸,仿佛抚弄发梢的,是自家亲人。她再次掩饰地垂下目光,略红了的眼睛掩在长长的睫毛下。   “云将军,元帅升帐了,迟了……”一个亲随从阵仗中脱出身,看看也没剩什么有战斗力的匪人,就返身冲他们二人喝了一句。   云扬没应,只笑着看着女子,“小姐可能自己走?要不要在下送一程?”   “不必麻烦,我家人已经来接。”女子遥遥指了一下,云扬抬头远看,两骑飞驰而近。“谢将军救命恩。”女子低声道谢,把手中短刃递到云扬手中,“宝剑配将军,”她抬起目光,再一看深深看了一眼这少年将军,笑意溢进眼睛里,“他日必酬,将军勿忘。”   云扬看着这把短刀,愣了一下,就笑着接过来,“好刀,在下不推辞了,今日的事,小姐不必挂怀。这里本就是云帅管区,清除匪类,是我们份内的事,倒是让小姐受惊了。”   收了刀,见女子仍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云扬想了想,抽出自己随身的短刀,递给她,“出门在外,留作防身,不过,不可再做傻事,生命可比什么都贵重。”他把刀按进女子手中,目光扫过她颈上的伤口,痛惜之情流溢。   “走了。”亲随在一旁催促,云扬把女子托起来,轻放到马下,冲她扬了扬手中短刃,领着手下,绝尘而去。   那女子立在尘土上,盯着云扬的马队消失在山丘后面,她一身一头的尘灰,却抑不住笑意染进亮亮的眸子里。   身后的两骑已经冲到近前,为首的一个人未等马停就飞身掠过来,另一人也拼着命驱马赶过来。   “可是她?”为首那人急声问。   “对。”跟在后面的是个小丫头,声音脆脆的,“是公主。”   情急下一声喊,让这女子背影一僵,掠过来的那人也是身形一顿。小丫头仿佛未察觉气压的变化,仍旧兴高采烈地叫道,“是公主,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认不错。”   那人想拦已经来不及,小丫头过于兴奋的声音还在耳侧响着,就眼见着公主缓缓转过身,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寒意尽染。   “母妃叫你们来的?”既然身份被点破,就不必遮掩了,当今圣上唯一骨血宣平公主刘诩冷声问。   那人几个起落,已经掠到她面前,在半空中,十分漂亮的一拧腰,就稳稳立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属下来迟。”   宣平在风中默了一下,“看来有些本事。”   那人一愣,他立刻感应到了来自上位者的怒气,他另一条腿也并跪齐,俯下身,“属下来迟,死罪。”   宣平扫了一眼周围散落的众匪,还有策马兴奋地往这奔的那个小丫头,那是从小和她玩过几天的幸儿吧,她眸子里有晶莹轻轻跳了一下,就扭过脸,“都清理吧。”   声音平静,带着寒意。   那人惊诧地抬起头,不确实地看着她,表情里反复品味着“都”清理了的含义。宣平也不作声,只玩味地看着他。那人只愣了片刻,就醒悟过来,知道自己的犹豫,会招来什么后果,立刻应“是。”起身,握剑,慢慢转过身去。   身前,众匪有伤者,一个活口也不能留,还有……还有那个千里迢迢,赶来辩认公主的幸儿……   身后,是那个即将成为他主上的人。不用回头看,他也感受得到,他未来的主人,正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   他抿紧唇,握捡的手指有些紧……   -------------------------------------------------------   云扬领着人奔命一般风驰回元帅大营。   营门,已经有执刑官,手握元帅刑杖立在门口。   到底迟了。   云扬气喘吁吁地勒住马。眼睁睁地看着执刑官冲他们勾手指,示意他们近前。   云扬悄悄吸了口气,他身后十二名亲卫同他一样,都立时觉得,后背致臀腿,无一处不紧,未打,先疼。   策马再慢,营门到大帐也就几步路,能磨蹭到几时?执刑官见云扬一步□□地往他面前蹭,终于没了耐性,“赶紧的,你们呀,元帅三天五天就打一顿,这会儿倒怕了?”   他索性冲身周的执刑小校门一招手,示意把人扯过来打,打完好都去办正事。    ☆、军法   二、军法   再疼也不过如此,打就打罢,再拖延下去,元帅一怒,就不是打板子这么简单了。云扬自我安慰着,终于认命地爬在刑凳上。   四十下,不多但也不少了。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吧,执刑官找了两人手持大棒,站在云扬一左一右,轮番开弓下来,简直叫人没有喘气的机会,云扬一边腹诽着执刑官,一边习惯性地咬紧唇,环臂抱住刑凳的木板,眼睛看着地下的青草和爬来爬去的一大群忙碌的小蚊虫,以转移在身后一下紧似一下的痛感。   果然两人办事效率高出一倍,结结实实地四十板打完,打手们喘着粗气一边喝水去了,云扬缓了口气,就一点点撑起身来。执刑中,旁人是不许上前的,亲卫们眼见自己的管带在挨完板子后,竟然要自己站起来,都急得不行。赶紧拿眼睛瞪执刑官,执刑官醒悟过来,“刑毕。”大家呼地一下围了上去。   “都说迟了,救完人还不完,还和人家交换情物……”一个亲卫一边心疼地扶云扬起来,一边嘀咕。   “什么情物?”执刑官耳朵里捕捉到这个字眼,立刻凑过来打听。   云扬和女子交换短刀,本无多心,但亲卫们来的路上可没少打趣。私下说笑也就罢了,突然当着人提出来,云扬着实吓了一跳,“哪有?都是玩笑的。”一时也忘了疼,本能地挺起身反驳。   欲盖弥彰!看他小脸煞白,额上冒汗,执刑官什么都明白了。他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云扬小弟,这事……看元帅知道了,你可怎么回话?”这自小看大的顽皮孩子,也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纪,心里真是着实感慨又觉新奇。   不过换了把刀,怎么听着像私订了终身。又疼又急,云扬额上又被逼出汗来。刚要扯住执刑官再辩,忽然帐门大敞,两排元帅亲卫鱼贯列出。众人都惊了一跳,赶紧噤声,退到两侧。云扬未及披甲,只得侧身让开两步,当道边俯身跪下 。   从里面出来的人不少,脚步纷杂,但云扬能够清晰地分辩出那个稳重的步音。正闪神,一双黑色战靴已经走近,黑色长裘曳地,银色长剑穗随风飘在云扬半步前。停下。喧杂的脚步声仿佛统一号令,静止下来。   “执刑了?”声音不大,却很沉,不怒自威,让人闻之起敬。   “是。”执刑官垂头应。   云扬就感觉到元帅两道炯炯目光在自己背上打量,知道是血迹洇出了白衫,云扬脸上有些烫,按在地上的手指动了动,却不敢动一下遮掩。   “扬儿才到?咱们都散喽。”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云扬身侧响起,不看也知道是老将邱毅。明显是在打圆场。   云扬感觉到元帅默了片刻,仿佛叹了口气,“到我帐中去吧。”   大赦呀。邱毅赶紧加了一句,“传军医过去。”   “谢元帅。”云扬可不敢如他般松气,他很规矩地叩谢,却未立刻起身。元帅和一些将军们也没再停留,轻声交谈着,擦他身而过。云扬直到人走远了,才彻底松懈下来。   “元帅待人不错,怎的偏你这么怕他?”亲卫扶他起身,元帅一向亲待兵士,大家都爱戴有加,自己的老大何至于一见真人,脸色都吓白了?   云扬苦笑,心道,你不了解他,当然不怕喽。一步一捱地走近元帅偏帐,云扬觉得全身都紧。今天的事情可大可小,不知那人是要如何处置自己,这才是最让他怕的。   ------------------------------------------------------------------   刘诩睡得很不安稳,梦里皆是白天遇险的情景。到底是一口气撑着,脱了险,她才觉得汗透重衣,到了客栈就烧了起来。挣着醒过来,她再也不想睡了,索性撑着坐起来,觉得手指还是轻颤。   还是太年轻,历事太少,几个匪人,就能把自己吓成这样,还能成什么大事?刘诩自嘲地牵起嘴角。目光扫过床头挂着的那把短刀,缓缓闭目,脑海里,那位少年将军耀目的笑意,让她心头渐暖了起来。   “小姐?”低低的问询声从门外响起。   “进来吧。”刘诩迅速收起脆弱。   白天那个救驾的男子,端着净面水,轻步走进来。刘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近,脚步很轻,动作也很利落,看来武功相当不错,刘诩在心里评价。虽然不会练,但自家豢养的武士自己是看惯了的。   “小姐,先洗洗吧,吃点东西,店家已经准备您沐浴了。”男子声音很轻,仿佛听了就能让人心内平和,他屈膝跪在床前,双手将盆托至眉高,微微垂下目光。   刘诩没动,注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轻轻一笑,“是铁卫?”   “是。”男子未动,保持方才的姿势。   “母妃选你来接应,定是本事不小。”刘诩点头,一等一的铁卫,伺候人起居,是大材小用了,不过这姿势,这规矩,都是极标准的,“委屈你做这活,眼下是没有别人了。”   知道她说的是幸儿,白天,在公主的审视下,自己到底是一剑划开幸儿脖颈,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到死都不知道原因,只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男子抿紧唇,替幸儿尽责,倒不委屈。   见铁卫并未说话,知道他有些走神。刘诩轻哼了一声。铁卫立即还了魂,放下盆俯身。   刘诩盯着他的动作,突然探手拉住他腕子。男子一惊,本能地一转腕,但反抗的动作只做出一半,就生生顿住,终于及时醒悟面前的是他的新主人。   修长的手指,掌心多了些磨破的血痕,“白日里,让你埋了不少死尸,这手伤,磨的?”刘诩细细地摩娑着,轻声问。   男子很不适应地躲开公主过于靠近的温热气息,想抽回手,却又不能使力,只得垂下头,老实地应,“是。”   “善使剑?”看着男子腰间长剑,公主皱皱眉。佩剑的人,手上细嫩,没有一块茧   男子摇摇头,借机把手抽回来,轻声回,“属下……用暗器。”   刘诩怔了怔,点头。心里明白,这人,果然是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   “倒是辛苦你了。”她叹息。让这等人物去挖土埋人,确实有些暴殄天物了。何况又是端茶倒水,伺候沐浴……   公主一再垂询,倒让男子有些惊诧,他吃惊地抬起目光,正对上刘诩探询的目光。   两人都怔住。   “叫什么?”看清男子长相,刘诩目光变深,声音却未有波动。   男子目光一跳,随即低下,“属下……无名。”   “没名字?既然母妃把你遣给我,那从今后……”刘诩沉吟,微微转目,“就叫慎言吧。”   男子头也未抬就缓缓俯下身,“谢公主赐名。”   “今天那队军士……”刘诩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了心中所想。   “是铁卫。”慎言点头。   印证了心中疑惑,刘诩心头松了松,“认得?”   慎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认得。”见公主皱眉,他心里叹了口气,“虽然都是铁卫,但属下,份属内院,职责是保卫主上安全。那位小将,应该是云逸元帅的铁卫军,他们的甲上有面盔,杀敌不留活口……。”   话即点到,他就闭口。主上的无知,不能由他来纠正。刘诩倒不以为意,心里反而更松。那位云姓小将,是云逸元帅的铁卫,这就不怕今后丢了踪迹喽。细想白日里,确实见到那一队人头盔上都多扣着一层,估计就是面具,用时放下遮住面孔,他确实是让敌人闻风逃遁的铁卫军……想到那人,她冷冷的表情也有了松动。   “休息吧,明日立刻启程。”突然警醒自己的铁卫正仰头看着自己,刘诩赶紧端正了表情。   眼见着慎言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刘诩抚额躺倒。自接到母妃传讯,父皇病重,皇叔势力正蠢蠢欲动,自己也不会不得已,抛下亲随,从封地独自一人偷偷潜回京城。   父皇只有她一支骨血,如果朝局动荡,有野心的人只要掐灭自己,大齐就要改姓了吧。刘诩苦笑,自己倒希望坐拥大齐的是皇叔。那个位子太高太冷,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挑起一国的重任。   母妃是着急的吧。急着让身边最得力的铁卫出洞,看来接自己回京都是势在必得吧。再看这铁卫,英气内敛,身形挺拔修长,少有的美丽男子,看来母妃把他给了自己,并不只是看中他武艺超群,可保护自己安全吧。刘诩冷笑,皇家亲情,如果基于权势这片沼泽中,怕生出的果子,也是会变了味的吧。 ☆、私情   三、私情   处理完军务已经是傍晚。云逸回到自己的偏帐时,就看见那个本该痛心反省的人儿,正沉沉地睡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走近些,看清云扬俯卧着,长衫上白日里洇血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云逸沉吟了一下,还是轻轻把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替他拉了上来,果然一动,床上的人就敏感地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扭头,迷糊见是云逸,挑起漂亮的唇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见云扬挺身起来,云逸伸手按住他的腰,“不忙,再睡会吧。”   云逸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肩。听报,这段时间铁卫营四处出击,收获颇丰。想来铁卫们也累到极致,看云扬挺着刑伤还能睡这么香,就知道他体力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不困了。”云扬记起自己还有账,赶紧挺身起来。   云逸坐在椅子上,看他快手快脚地整理衣衫。宽肩乍腰,修长的身形,曾经的小小孩童,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喽。不禁心里有些感慨。   看云逸打量自己,云扬垂下头,蹭过去蹲跪在云逸膝前。云逸垂目看着他,不语。沉了好一会儿,云扬终于心里没底,低低声叫道,“大哥……”   听到没有应声,云扬知道云逸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咬咬唇,伸臂揽住云逸的腿,仰起头,再叫,“大哥……”   在军中,云扬从来都很守规矩地叫自己元帅的,如今听到弟弟这百转千回的声调唤自己,就知道撒娇的成份多些,云逸心中好笑,脸上却越发绷得紧。   知道这招没奏效,云扬心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放开大哥的腿,“哥,扬儿知道错了……”   “错哪了?”一直没应声的云逸突然打断他的话,沉声问。   云扬一惊,迅速抬头看了看云逸的表情。本是走过场的话,没想云逸抓住话音深问下来。错哪了?这话可不好回。若说是升帐迟到,他已经受过刑,哥哥还问他错哪能了?莫非……他咬紧唇,心里开始往下沉。挣扎了一下,试探地说,“扬儿不该不分轻重缓急……”   “不是听你这些个官话。”云逸果断截断话音。   云扬心里抖了一下。心里却更加没底,踌蹰了半晌,换个角度反省,“扬儿带了十二名亲随,区区匪人,我们十三人……不必全都留下,可分出十人缴匪,扬儿自可赶过来,也来得及的。是扬儿调拔失当……”   “堂堂铁卫营管代,千军万马都点派得当,如今竟连这点人手都调拔不明白了?”云逸见弟弟话里总是绕弯,不悦,半生气半揶揄地打断他。   云扬打迭了一肚子的理由,一下子被堵了个干净。他抬头看了看云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脸色,一时也搞不清哥哥在起什么,不敢再信口。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云扬回话,云逸沉哼了一声,引他答,“拼着迟到,也要亲自留在那里,我问你,你到底心想什么?”   一句话,就让云扬红了脸。他低垂下头,回不出话。   见小弟神情,云逸心里一突,他伸手挑起云扬下巴,果然见弟弟窘极的表情。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莫非已经崭露出苗头?他头痛地丢开手,靠回椅背里。   云扬呆了呆,突然警醒过来,白日里的情形,大哥怎能不得报?自己还妄想蒙混过去?心里暗责自己这些日子累昏了头,思路都有些混乱了。忙膝行两步,再抱住大哥的腿,急声,“大哥,扬儿只是见那女子,处于那般境地,仍能临危不惧,令人起敬,想亲手回护她脱险……”见大哥闭目不语,云扬知道自己不说清,万不能过关。   一咬牙,心一横……   “大哥,扬儿……只是对她心生好感……”云扬窘得不行,声音也打着颤,“换过短刀,可……可不是……为定情……”最后一句说完,声音几不可闻,他深垂下头,只盼地上有个裂缝,自己也好钻进去躲躲。   见云扬一句说完,眼圈都红了,看来逼得不轻。云逸倒有些心疼了。沉了沉,伸手扶他起身,“地上凉,刚受完杖刑,别跪着了。”   “大哥……”云扬被大哥揽在臂弯里,心头更加委屈。   “不是大哥苛责你,”云逸叹气,替弟弟披上外衫,缓了缓语气,“扬儿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知道大哥话里的意思,云扬眼睛有些涩,强自平息了一下心情,勉强笑了笑,“扬儿自八岁那年,在溪边被大哥救下,就跟在大哥身边,已经有十年了……”   “果然是十八整岁了。”云逸笑了笑,往事又浮上心头,十年前,自己还是营中先锋,一次打探军情遇袭,自己又伤又累,撤退途经一条小溪,竟救下了一个孩子。当时那孩子湿漉漉的,奄奄一息……他转目看云扬,十年时间,自己当时都没想到,会凭空多一个义弟,还这般贴心乖巧,与他如此投缘。   “扬儿,当日我便问你家世,”云逸旧话重提,八岁的孩子,应该记得家世背景,可是当时这孩子咬死不说,自己无法,只得带在身边,“你不愿提,我也不再逼你,只是……”   云扬垂下头,大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情,自己万事都不瞒大哥,只是家世一事,万不能讲,他抬不起头看云逸,心里愧疚难当。   “当日,我便断定你双亲俱在,家族贵重,不得已,带你在身边,是你我缘份。十年间,大哥对你的教导不敢有半分松怠,只盼你行端止正,不容你有半分错失,为的是,怕有朝一日回归本家,大哥难对你家族交待。”云逸话中有些动情。   “大哥……扬儿明白您的苦心,可是扬儿既认了大哥,就生生世世是云家人,哪有什么别的本家?”十年间,云扬已经把云逸当成唯一亲人,如今突然说起这个,心里又酸又涩,空得不行。   云逸叹气,小弟果然一片赤诚心。他揽过云扬,感觉他双肩都在轻颤,心里疼惜,却又不得不把话讲明,强自沉声,“既然扬儿自认是云家子弟,更应遵云家家风。”   云扬听出云逸话有多重,颤着睫毛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跪下,怀中短刀自接过来,还未及细看,他不再留恋,双手擎起那把短刃,顺从地递到云逸面前,“扬儿知错了,扬儿不该放浪情愫,置父母双亲于脑后,等同订下私情,这不是云家孩子做的事……”   “嗯。”云逸对他的自省甚为满意。   云扬却未起身,抬起头,殷殷地望着云逸,“大哥就是扬儿世上唯一亲人,求大哥不要再惦念着扬儿还什么本家的事,除非,大哥不再要扬儿做弟弟了……”话说一半,已经滚下泪来。   知道云扬最抗拒这个话题,今日不得不提,云逸心里也难受得不行。他不忍再说,抬手把弟弟擎了半晌的短刀拿在手中,低头见弟弟又垂头,看不清表情。掂掂手中短刀,不重却压得他心沉。这是弟弟长大后,第一次对女子动心。却由自己生生掐断这难得的情愫,虽说这些年,自己在教育弟弟上,每每苛责过深,眼见着云扬一日日长成如此优秀的人儿。但如今看到弟弟如此伤心,自己难道就不心疼?很想就搂过来,许他自处,但理智一再告诉云逸,云扬不应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今日若心软放纵,只怕真有那一日,云扬见弃于本家,自己就追悔莫及了。   想到这儿,又想到若是真有本家找上门来,自己真舍得把这养育了十年的弟弟,交还回去吗?云逸头痛地闭上眼睛,只把云扬搂在怀中。   -----------------------------------------------------------------   回到客栈自己的房间。慎言疲惫地靠在门上。   手上、腰背,无一处不酸痛,是铁卫,但也不是铁打的,好几十人,得挖多少土坑,才埋得下去?他都不敢相信,日间自己竟一人干了如此大工程。   赐名慎言?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是自己的新主人给的最凌厉的警告吧。幸儿临死前惊诧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里。慎言甩甩头,拖着酸疼的腿,和衣躺进床里。   腰上佩剑未及解下,硌了一下,慎言睡意中惊醒。他记起自己吩咐店小二这个时辰给公主送浴汤进房的。他撑着坐起来,快速洗了洗脸,睡意退去,清爽了不少。   把佩剑解下,掷在床上,极快地换了件衣服,整个人不再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了。这一路疾行,几乎跑去半条命,还险些误了事,他摇摇头,这趟使命,果真十分不顺利。他叹了口气,想了想,又从行李中找出一个小小腰包,掂了掂,里面隐隐有铁器叮铛响。   这些零碎暗器就是他的武器。他把腰包挂在腰间,又重新佩上剑,整个做好了一个侍卫该做的准备。   低头打量自己,慎言仰天长叹。主上啊,你可知,我不善使剑,却不得不佩在腰间?我惯用暗器,可自出营,一年里也没有几天需要把它们日夜挂在身上。可是主上您已经认定了我就是这样,他摇摇头,看来,跟了这位公主,从今以后,从前不常做的事,以后要经常做喽。   门外有脚步声还有水桶碰撞声,他不能再耽搁,只得苦笑了一下起身,出门前,隔空弹指,将蜡烛熄灭。门外月色,立刻鲜明起来。慎言摇摇头,不再耽误,快速拦住店小二,接过浴汤。   而今,不常做却要学着今后常常做的事,还要添上一样——服侍公主沐浴。 ☆、身世   四、身世   云扬身上带伤,云逸到底不放心他回铁卫营去,就留在自己帐中。云扬傍晚睡了一会儿,入夜,就一直醒着,人一静下来,身后的伤便疼起来。其间,云逸起身悄悄过来给他上药、盖被子,他怕哥哥担心,只装做睡熟了的样子。直折腾到天边放白,云逸才回里间睡去。   云扬强自坚持了几个时辰,汗湿了身下的被子。终于,他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翻下床。侧耳听听,里间,云逸呼吸渐绵长。他提了口气,用最轻的动作挑开帐门,走了出去。   夜风还凉,云扬深深呼吸了几下,人活动一下,觉得背上疼得仿佛轻了些。他信步走上一处高岗,四周都是营帐,万簌俱寂,只有远处几队巡夜的兵士甲胄的声音。云扬仰头望了望天边,万里无云,一轮圆月,明镜般悬在高空。   边塞的月色,似乎更亮些。他心中叹了口气。白日里大哥说的话,又绕上他心头。“本家?”他苦笑,八岁那年,自己拼了命地逃离的地方,如今想都不愿再想起,哪会再回去?这些年,跟在大哥身边,小小年纪就在军营历练,倒像是苦些,但他觉得更心安。   想到过往,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与云逸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不禁微微向上挑起。大哥虽然只比自己大上八岁,但成熟稳重,能力超群,在军中这种论资排辈的地方,就连那些老将都不敢轻视他。但也是因为这样,人仿佛有些迂腐,少了些年轻人的活络,就拿自己这事来说,大哥虽然疼爱自己,但对自己的教导,也一向严厉,有时可以说是严苛得过了头,就像是个老玉石匠,刀刻斧凿,不容自己有一丝瑕疵。他存着的心,云扬明白,但并不认同。虽不认同,但对大哥的要求,他从来都竭尽全力,务必做到大哥满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上,已经系着大哥太多心血,自己有生之年,无以为报,只能把事事都做到最好,仿佛这样,才能聊以慰藉大哥的心。   天边,一朵云趁着月色掩了过来,云扬眼睛瞬了瞬,有些入迷。思路又转到那位蒙纱的女子。白日里,策马远远就看到她那抹倔强又绝望的身影。不知为何,连人的相貌都没看清,就心系,连元帅升帐也顾不得,就径直奔了过去。记得当时那女子举刀要自吻一刻,他的柳叶飞镖已经扣在手里,却不敢轻易飞出去,怕的是救人不成,伤了她。现在,连云扬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百发百中的信心,为什么在那一刻,却动摇了呢?难道,真是关心则乱?   大哥收去那把短刀,自己都没看清什么样子呢。云扬偏头倚在一棵树上,凝神想了想,好像忆起刀柄上有一个特殊的徽记……算了,别费神了,云扬苦笑着摇摇头。   正胡思乱想,一队兵士巡逻过来。这里是内营,有宵禁。云扬侧身,无声地隐进树影里。   突然,身侧有轻微的踏枝声,云扬警觉地屏住呼吸,借着月色,他看到有一个淡淡的暗影,同他一样,正缓缓地往树丛边移去。云扬皱了皱眉。那人行动轻巧,一看便知武功超群,肯定不是营中之人。他夜里潜进营里,是敌是友?那人仿佛找准了方向,迅速掠起来,向远处遁去。云扬不再隐身,多年铁营历练,让他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敏感,此刻,他就感受到了。他提起一口气,朝那人追去。   云扬追出营,绕过一片开阔地,那人身形更清晰。轻功不错。云扬心里暗道,但没自己强。他的轻功,可是大哥狠狠磨厉过的,若认第二,至今没见到谁是第一。此刻若不是身上有新伤,一动就疼得紧,也不会放任那家伙伴跑这么远。正闪神,人已经隐进一排低丘后面,云扬半空里一拧腰,大鹏一般扑了过去。   人一落下,云扬就抿紧了唇。对面虽只一人,身周却立着十几位,都静静默立,不动也不出声,仿佛一早就在这儿等着自己。   周遭静谧,仿佛无人,云扬调了口气。身周的人也没动,呼吸频律仿佛一人。云扬眉皱更紧,他们武功同出一辙,守住各个方位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明显是训练有素的一整队人。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云扬觉得周身俱冷。   他不动,对方也不贸进,双方对峙,天边已经映出朝阳。为首老者借着腾起的红霞,细细打量身前的年轻人,也就十七八年纪,长身玉立,形容绝美,却又英气逼人。细看眉宇间,少了这个年纪人应有的躁进,沉着冷静,气质天成,果然,云逸元帅铁卫营里千淘万漉才出的人才,就这样鲜活地立在眼前。许久,老者长舒出口气,缓缓,一字一顿,“线报说的,到底不假,如今细看,方知真的是找到您了……”言毕,撩衣下拜,随众也皆跪俯在地。   “殿下!”老者扯下面巾,仰头,露出老泪纵横的脸,欣喜笑意却挂上昏黄的眼睛,“老奴奔波十载,幸不辱君命,终于在这万里之外的黄沙地域,找到您了。”   云扬脸色俱白,眼前老者虽然过于苍老,但形容未变,他乍见这曾经熟悉的人,心内又惊又急。见众人皆拜倒,他心内莫名抗拒,侧身避过,声音淡然,“你们奔波十载,找到的,不过是云帅帐下的一名铁卫而已,何至于如此大礼?”   “殿下……”老人颤声。   殷殷之情,听者动心。云扬缓缓闭上眼睛,胸口起伏半晌,终于平静,“何伯,昔日殿下已死,我……不会跟你们回去。”   一句“何伯”,说明他已经认了,老人不听后句,兴奋膝行两步,拉住云扬长衣,“老奴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您,死了,到阴间也能给主母一个交待了。”   “母后?”云扬怔怔地看着他,那个尘封了十年的称呼,又搅痛了他的心。他一咬牙,挣开何伯的手,声音打着颤,“他也算是父亲?当着儿子的面,缢死他的母亲,还要溺死自己的儿子,如今,找回去做什么?还要再溺一次?”   能说出这话,何伯知道,殿下并未真与自己生分,他再膝行两步,抱住云扬大腿,老泪不止,“殿下,当日的事,错已铸成,陛下隔天就已经惊觉,后悔不已,您又连夜出逃,陛下一连失去两位至亲,愁得一夜白头……”   “……”云扬不语,泪却洒落。十年前那个雨夜又从他强自尘封的脑海中浮现。母后披发白衣,跪坐在凄冷的殿前,就象一朵雨打的雪莲。那三尺白绫,当着自己的面,绕上母亲脖颈,未容他体味丧母之痛,一桶冰冷的水就摆在眼前。当他从头至脚被按入桶中,八岁的孩子,真真切切地体味到濒死的绝望和难以承受的恐惧……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不敢再去回想。   “他是君……”老人见云扬表情有松动,赶紧规劝。   “莫要我再听那些胡言,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云扬厉声打断他。晨风烈烈,卷起他的衣摆,泪水,已经湿透重衣。那豪华的宫帏,哪里是他的家,那暴虐的人,难道配称他的父亲?他的家,那大秦宫内,包藏着重重最险恶的阴谋,处处都有处心积虑的陷井。自己只有逃离万里之外,到临国大齐的另一头,得遇云逸后,才体味到,能安心睡上一宿觉的日子是怎样的安心、惬意。   “怎么,如今相信母后的清白了?相信我是他的亲子了?”云扬挑起嘴角,嘲讽的笑意,染不进眸子里。   “殿下……”何伯痛心,曾经那个粉琢玉彻的小王子,天真烂漫,聪颖可人的小殿下,如今已经长成玉立少年,但心意全变,那刻骨的无奈和恨意,让他如此陌生,不知这十年,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老人心里痛惜,“他是君父,岂能真的对您无情?十年间,陛下日夜思念主母和您,已经病体孱弱、形容枯稿,只盼千秋之日,能亲见你继承正统……”   “……”云扬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声音洪亮,笑声爽利,老是抱着自己在母亲寝宫外的花园里捉虫玩,爱妻儿时,全不顾自己皇上的威仪。曾经……云扬眉梢动了动,心莫名地软了下来。   “刘贵妃那贱人,诬陷主母,害得陛下痛失亲人,已经被陛下灭了五族……”老人恨声。   云扬猛地睁开眼睛,心内的暖意顿消,刘贵妃,那个恬静的女人,他记得当时她已经有身孕……杀妻灭子,错了一次,还要再行一次……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他们的心,比殿上那玉琉璃瓦还要冰,君恩?不过是个易碎的琉璃瓶。   他暖起来的心俱冷。良久,侧过身,挽老人起身,“何伯,”他看着老人的眼睛,缓缓地说,“您跟随母后一生,从她入宫前,就是最贴心的心腹之人。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络儿,有事求您……”   “殿下……”老人看着云扬清澈的眼睛,那漂亮的双目,和他的母亲一样,还有身形,承自他英伟的父亲,举止沉静,英气又不张扬,有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若是能回归朝中,真是大秦的福音。想到这,不禁泪水又模糊起来。   “络儿求您,将找到我的事,瞒下来。”看着老人吃惊地张大嘴,云扬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您……”老人惊诧片刻,激动起来,“不做大秦的皇子,却给大齐做铁卫去?”   “您……”云扬皱皱眉,平了下心,语气和缓下来,“我知道,您并不是这么想的,络儿让您生气了。”   老人揉了揉眼睛,方才那个冷厉的人又回复了平和,柔和的笑意,仿佛让他找回当年小王子的影子,他打迭了一下精神,想再劝。   看出他心思,云扬苦笑,“若您泄露络儿踪迹,那络儿宁死……”他顿了一下,成功地看到老人眼里的裂痕,“宁死,也不再回在秦宫去。”   自幼最疼惜他的何伯,怎会逼他去死呢?看着老人灰败的脸色,云扬心里愧疚,但不得不用这个去逼何伯就范。果然,河伯错愕半晌,终于泄气地垂下头。   “也不准在我左近。”云扬咬唇,狠下心,先一步堵住老人的心思。   “殿下呀……”老人无奈地摇头,“您的安危……”   “云帅帐下,络儿最安全。”云扬想到云逸大哥,温暖又一丝丝侵入心头,嘴角也露出笑意。   何伯出神地看着他,终于点头,“殿下也要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扬苦笑,“您老随便,但不要出现在我左近,这是底限。”   好吧,老人点头。殿下此刻想不通,但假以时日,定会明白陛下苦心。他很有信心,铁杵尚能磨成针,就不信,这父子亲情,能败给一个外人?老人心意已定,拜别云扬,随即带人风驰而去。   天色已经完全大亮。远处营内,出营造饭声此起彼伏。云扬腾身几个起落,就奔回营门。刚转过弯,就见老将邱毅倒提着大刀,衣裳尽敞,大汗淋漓地往回走,想是练早功去了。   “扬儿……”老远,就冲云扬招手。   云扬轻轻吐了口气,换了换心情,笑着迎上去行礼,“毅叔早。”   “伤不重,这么早就起身?”邱毅很是喜欢他,关切地揽住手臂上下打量,“你大哥也是狠了些,弟弟伤着,就赶出来早课?别怕,跟毅叔回帐子里养伤去,他找来我挡着。”   见他误会,云扬心里暗笑。迎面军士们走过,有相熟的,都笑着与他致意,几个将官还过来嘻嘻哈哈地拿昨天的事和他打趣。云扬站在暖暖的朝阳下,大大地抻了抻腰身,一夜的沉郁一扫而空。自己不是秦络,而是云扬,是这些爽利男从中的一名。身周都是与自己赤诚相待的过命兄弟,还有待已如子的爽利老人,自己能够活在阳光下,不再有阴晦和仇恨……云扬满足地眯起眼睛。    ☆、交锋   五、交锋   入了城,住的竟然不是客栈,齐整整的一个四合院。洒扫一新,窗明几净,只没有仆役杂人。刘诩由慎言引着,进入主屋,背北朝南,落日的余辉斜斜射进雕花的窗棱,洒在几上的古琴上。几枝新梅插在梅瓶里,淡淡幽香和着徐徐的轻风送入鼻端。好个清净之所。   估计是来时早做好的落脚之处,刘诩随意翻捡了一下,心里烦恶。还有哪些布置好的事情是自己不得知的,或许母妃根本不需要自己知晓,只要她这个人而已。刘诩心内有些寒。权势这东西,让本应至亲的母女二人,隔了一层心。   “小姐请。”慎言见她凝眉不语,相机把茶杯递了过来。   用手碰了碰,还是温的。   刘诩心里冷笑了一下,没接手,拂袖进了里间。   慎言在外间站了一会儿,见人没再出来,也默默退出去。   窗外渐暗,刘诩一人倚着窗。日落后,月升前,天边总是一片昏黄,蒙昧不明,多像自己的境地。从小被独自遣往封地,长到二十一岁,回宫拜谒父皇母妃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清。无人问津并不是凄凉的,最令她痛心的是,如棋子般被人算计、摆弄,何况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至亲。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内一片冰冷。   月儿终于跳出云层,又大又圆,仿佛明镜。她手指拨到怀中那柄短刀,心里莫名一动。拿出来当着月色细细把玩,刀鞘样式古朴,纹饰凝重,并无花哨的珠光宝器,拔刀出鞘,刀光沁冷,细看刃上有薄薄血沁。这是一柄真正随主人在战场上舔舐敌血的利刃。她轻抚刀身,闭目凝想,仿佛看到那位少年将军在战阵中驰骋。身陷敌阵却毫不惊慌,左突右杀,势不可挡。噢,他是铁卫军,银灰的面盔只一覆在脸上,这少年就化身为敌人恶梦中的修罗……   刘诩不自禁地笑了笑,脸颊泛起可疑的红云。自己在封地,也有不少男侍,也有过分外喜欢、宠爱有加的,但从没一个男子,能如那位云姓小将,令她一见倾心。想到自已留在封地的那些男侍,刘诩摇头,那些无病呻吟、自命风流的男子,只会惺惺作态,怎可配比这沙场浴血如凤凰涅磐般耀目的铮铮男儿。   想到那日,他眼中自然流露出关切和对自己的欣赏,刘诩不禁挑起嘴角——所谓两情相悦,大概就如两人对视那一瞬心内滋生的情愫吧。   他会不会也在想我呢?刘诩脸上发烫,心中却甜。   正抱着短刀胡思乱想,极轻的关院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借着月光,四合小院的景物一览无余。她诧异地看到,她的铁卫正引着一位姑娘,从院子的角门轻轻出去。没一刻,慎言又悄悄从角门回来。   好个监守自盗,刘诩惊怒。   关上门那一瞬,她的铁卫仿佛有些预感,突然顿住,驻了一下,就转过身,直看向自己凭眺的那扇窗。   刘诩冷哼一声,收回目光,“啪”地关上了窗。   果然,刚转回身,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好吧,咱们就坦诚相见吧。   刘诩回到外间,仍坐在几旁。她的铁卫进门,头也未抬,就在门口径直跪下,两人一坐一跪,半晌无话。   转目,看见那杯茶已经凉透,但仍有隐隐茶香和着梅香,衬得月色也分外恬静。只可惜了这好夜色,今夜注定她无心欣赏。刘诩缓了缓气,冷笑,“何事?”明明是问句,却带着凌厉的质问语气。行事如此独专,莫不是母妃授意,也别认我是主上,干脆在此处就结果了我倒干净。刘诩想到母亲,心中更加气苦。   她的铁卫却半晌未答。   “你进来,不是要讲?”刘诩更气。   慎言缓缓抬起头,看着刘诩染着怒意的眼睛,脸色平静。   “主上不问,属下从何讲起?”   刘诩一愣,好硬气,这铁卫自那日见后,一路上都是驯顺有礼,未见这样硬气地回过话,如今不是逼到极处,也不会流露真性情。   她目光一闪,招手,“近前。”   慎言未动,隔着从门口到窗前矮几的距离,抿唇看着她。   刘诩靠回椅背,似笑非笑。   却见她的铁卫慢慢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在刘诩的注视下,稳稳地向前走了几步,至她眼前,才重新跪下。   有趣。刘诩玩味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心内对这个铁卫有了全新的观感。   “铁卫规矩,许你这样?”刘诩脸上仍旧绷紧,语气不善。随手用短刀点了点慎言的肩,杵得她的铁卫轻轻晃了晃身。   慎言未答,只挺直背,直直地跪在她眼前,“主上这里,想不缺少卑躬曲膝的奴才,多一个慎言不多,少一个慎言也不少……”后半句,声音有些暗哑。   刘诩探身,目光渐亮,“那你说本宫这里,需要什么样的慎言?”   没有等来预期的雷霆怒,刘诩的探询让慎言心内一动。他抬起头,正对上刘诩闪亮的目光。   好吧,索性就赌上性命,一次把话说透彻,慎言心一横,“就如主上所需要的那样……”语气内敛,话意却张扬。   好个傲气的铁卫。刘诩心中暗喝彩,脸上仍波澜不起。   “怎知我要你怎样?”她探身深问。   慎言垂眸默了很久,一字一顿,“既跟随主上,交付一条命,一颗心,铁卫铁律,慎言与其他铁卫并无区别。”抬头,眼里闪着晶莹,“只是自忖这身本事,若值主上垂青,请主上,也能交付慎言以……信任。”   刘诩呼吸一紧,这慎言,不愧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居然几句话,就能四两拨千斤,既表了忠心,又摆明利害关系,这一身本事,凭主上驱使,这话,哪个主上不心动?   “那女子……”未等她问,慎言就直接坦承,“是给主上安排的使女。”   “为何遣走?”既然话已说透,刘诩也不再旁敲侧击。   “慎言察觉,主上不会喜欢。”慎言说得很隐晦,但刘诩明白,定是日间,自己的不满摆在脸上,太过明显,才推想到这个早先预下的使女的问题,索性早早遣走的干净。   “或许我会喜欢。”难道就不会有个例外?就把我猜得这么笃定?   果然见她的铁卫极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就抿紧唇。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或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问题,但这话,自己此刻再硬气,也不敢说出口了。   刘诩也抿紧唇,幸儿,那个小丫头同时浮现在两人脑海中。   好吧,如你所愿,就做一个暴虐的主上,刘诩咬紧牙,“如果我要你即刻把她处理干净……”   果然,一句话就让慎言白了脸色,急声,“主上,她并不知情……”一句抢出来,才见刘诩似笑非笑的神情,惊觉自己是关心则乱,破绽被人家一击就中。   两人对视,良久,慎言突然警醒,他猛地俯下身,重重叩在地上,“主上,慎言不该妄自猜度主上用心,不该越过主上独断专行,不该怀短见仁心……慎言死罪……。”   刘诩注视着自己的铁卫,半晌,探素手挑起他下巴,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慎言,你果然聪明。但聪明却总是反被聪明所累,你可想过?”再暴虐,也不会去遣你去杀害一个蒙昧的不相关的人,堂堂铁卫,就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甘心把如此大的破绽呈在我面前?   慎言目光一跳,却无法垂下眼睛。刘诩丢下他,径自站起身,“算了,那女子,只要她不知情,我就不再追究。”话音刚落,就见她的铁卫几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慎言苦笑,再挑起下巴,声音含着肃杀的冷意,“慎言,你既知我不喜被人摆布,又背着我独断擅专,你真以为世上无人能及你聪慧,你又哪来的自信,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中?”   慎言只垂下头,无言以对。   “今日之事,只此一例,若有再犯,决不轻饶。”话既说到,刘诩语意一转,这事仿佛不了了之虎头蛇尾。   慎言心中却更紧,仿佛有话未辩明,却又明明两人已经坦承相见,自己确已经无从再辩,只得俯身,“是。”低低应声。   刘诩擦他身而过,走向里间。半途驻下,回头,见自己的铁卫垂直头跪在几前,未动也未言,宽展的双肩绷得很紧,仿佛有很重的份量压得他乏力。   她甩甩头,也觉得身心俱累。此次离开封地,就不再有闲适和安逸。从今后,凡对事对人,都要打迭起二百分的精神,行事举动,竟觉如履薄冰。一入京城,自己就成孤家寡人,倘若没有真心相待的帮手,岂不成了任人摆布的废人?这慎言,是母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他真的能付与自己忠心?可若要弃之不用,可眼下确实身边也无人。   刘诩甩甩头,骨子里天成的决绝和倔强,让她斗志燃起。好吧,今后的路千难万难,纵使千万磨厉,也从你慎言开始。你说要我交付信任,我且看你如何与我忠心。若真能得铁卫如你,那才是我刘诩的福份。    ☆、交易   六、交易   月儿已经垂到树梢,屋内寂静若无人。   久跪的慎言缓了口气,撑着几角,缓缓站起。慢慢挺直腰身,修长的身材在几前投下斜斜的暗影。缓了一会儿,腰和腿又有了知觉,酸麻痛胀,这些不适感觉好久未曾体会过了,慎言暗吸冷气。又倾听了一下里间的声音,呼吸绵长已然深眠。这几天舟车劳顿,恐怕早已经体力不支了吧,慎言抿了抿唇,悄声向门边走去,待要推门,又停下,打量了一下竹制的门边,估计若动它时,想它不吱咯响,是不可能。   慎言审度了一下情形,返身,提气跃上矮几,又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穿窗而出,连衣袂声也不闻。   外面天色正暗,黎明前,总有这一段蒙昧不明。慎言借着暗影,提起轻功,疾速向几条街外掠去。尽全速驰到一座红墙碧瓦的高大宅院,力竭的慎言几乎从半空跌下,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铁卫跑路,能累到嗓子发甜,也属异端吧,慎言心头苦笑。   他一刻也不再停顿,天边已经开始放白,时间无多。   径直穿过宅院,来到最高的主楼下,不及走楼梯,慎言强提一口气,几下攀上从窗子翻进去。   “哟,我以为小阳阳你要爽约呢。”糯香的气息、幔红帐子的大床,一个更甜糯的声音。翻身坐起的女子,斜倚着床头,朝慎言媚声媚气,“好难请哟,让人家空等了一夜。”   慎言并未出声,只单手撑着窗台喘了几口气,就径直从桌上取杯子喝水。那女子见慎言不理她,也忙卸下埋怨,极殷勤地凑过来给他斟酒,“喝这个吧,上好的,宫里尚没得呢,我先从府里带出来,就为给你。”   慎言撩了她一眼,伸手接杯子,那女子却躲了一下,自己先喝了半口,扭身坐在慎言膝上,把杯子递到他唇边。慎言抿了抿漂亮的唇,垂下目光,接着杯子一饮而尽。果然清爽甘冽,上好的醇仙酿。又就着女子的手喝了几杯,总算缓过这口气。慎言起身,走到床边大剌剌地坐下,双手反撑在床上,冲女子挑挑下巴,“行了,来吧,完事了我得快回去。”   “这么急?”女子见慎言不耐的神色,有些哀怨,又不敢太造作,偎进慎言的怀里,“人家盼了半年,可算是等到你了,今夜,可得让人家尽兴。”女子哼哼唧唧,呼吸随着慎言手上的动作渐紧,眼神也开始迷离。   慎言也不出声,只把女子翻过来压在身下,两只手极尽,嘴唇从脚至头,尽拣刁钻处深吻,女子越发兴奋,大声地哼哼起来。   慎言被她双腿夹住腰,日间仍酸疼处一紧,他眉微皱,却也不迟疑,猛一挺身,身下的女子就尖声大叫起来。直折腾了半炷香时间,女子瘫软如泥地吊在慎言身上,声音也喊哑了。慎言不作声,把她丢回床上,抽出身来。   慎言取过酒杯自己喝了几口,又返身给那女子端了一杯过去。那女子缓过点气,慵懒地侧过身,用脚趾挑慎言,“喂人家喝嘛。”   慎言微微笑笑,探手将女子捞起来,拦腰抱在半空,自己仰头将杯中酒倒入口中,俯下身,吻住女子唇瓣……两人抵唇缠绵,醇香的酒液自女子颈子边淌下来,滴在雪白的被子上,留下淡淡红印。   慎言弄得她喘息连连,恰到好处地停住手,把人丢回床里。   “你个小冤家。”女子在床上翻了个身,知道今夜是再占不到慎言便宜了,不禁又恨又爱,裸着身子坐起来,才看清慎言从始至终都衣衫齐整。   “不行,人家都没看清。”女子转目狡诘的笑意挂上脸,也不遮掩,就斜倚在床头,看着慎言。   慎言知道她意思,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泛红的天际,淡声说,“尚老板,耀阳今日实在有事,改日吧。”   “小阳阳何事那么急,我可等了你半年,这一回定要我尽了兴,不然……”   慎言眉头动了动,眼见天色放明,心中渐急,脸上却不带出一分,“尚老板要尽兴,还不容易?耀阳只怕您到时求饶呢……”   声音低迷,魅惑至极。从进门也未见他对自己假以辞色,突然软下声气,女子受宠若惊,展臂把人搂紧,“阳阳,你这小冤家……”后面的话,被慎言再一轮疾风劲雨,堵在口中……   腰疼得要折掉,嗓子也干得难受。慎言勉强下了床,酒是不能再喝了,他灌了几口茶,稍感清爽。回身再看那尚老板,已经瘫软成泥,只余低声哼哼。   “尚老板?”慎言蹲在床边,轻声唤她。   那女子醒过点神,缓了口气,这回连抬手臂的力气也没了,只哼哼唧唧地说,“叫娘娘放心,贡给皇叔的酒已经办妥了。”   慎言皱了皱眉,“不可流露痕迹……”   “那当然。”女子贪恋地抚慎言漂亮的唇,真想再亲上去,只可惜没了力气,喘口气,“不过是在醇仙酿里添几味料,从酿酒初始就加进去,这酿成后,任神仙也品不出根源了。喝了也不会立时就死,无非是大泻元气,待到三五年后,人就只剩半口气喽。”   醇仙酿专供皇家和诸王,从准备到酿成,至少要三年时间,其后还要窑藏数年。这尚老板此刻就能拿出得这添料的酒来,可见是一早备下的压箱底的宝贝。慎言满意地点点头,“只要这事尚老板办得成,娘娘定报尚老板情义。”   “谁稀罕她报?”女子撇嘴,“我尚氏富可敌国,我此次行此险着,只为的一人,你不是不明白。”她恋恋地看着慎言。   慎言怔了怔,轻轻笑笑,语气也不似方才漫漫,低声,“尚老板对耀阳的情义,耀阳无以为报。”   “阳,你若点头,我就问娘娘要了你,我尚氏满门,供养你一人,保管你活得比皇帝还快活,你……留下吧。”女子见慎言鲜有真情流露,猛地挣起来拉住他手。   慎言任她拉着,另只手轻轻理了理她头发,柔声,“哪里那么容易?只怕耀阳前脚进了尚家的门,您马上就要遭池鱼之殃了。”   女子怔住,细细体味慎言的话,心知不假。平贵妃手下最得力的人,身系多少秘密,娘娘怎会轻易放他自由身。怅然放开他,半晌无语。   慎言站起来,眼见朝阳已经红透天际,他不能再耽搁。   “下次何时才能得见?”   女子不舍。   慎言已经拉开门,头未回,自嘲地挑起唇角,一闪身,人已经消失在女子视线里。   何时才得见?你我都不过是平贵妃手里的棋子,等着你再为娘娘做了大事,做为奖赏的我,才会再被送到你床上吧。   何为真情?何为假意?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不耐去分清,你们又能从我这样的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呢?独自疾行在冷风里,慎言身心俱疲。   -----------------------------------------------------    ☆、株连   七、株连   连日里,与大岳国战事胶着。从昨天起,一天一夜,双方为夺一座土城,死伤无数。   云逸一夜未眠,一早,就来伤亡最惨重的铁卫营检视。走进伤病区,入目满是肢折骨断的铁卫,更有被焦油滚烧过的,全身已经不见人形,只残喘着一口气。医士们穿行在数十座大帐子间诊治,忙得不亦乐乎。   “元帅。”铁卫营主管裘荣征袍未洗,听闻元帅亲临,忙从中帐迎出来见礼。   云逸早一步伸手掺起他,细打量。但见自己最得力的部将铠甲上都是污血,一边手臂血染着,用白巾吊在胸前,最惊心的是盔缨竟只剩下半边……再环视身后随从的管代们,都好不到哪去。   云逸痛心地按住他肩。   “元帅,这一战,铁卫营损员两成。”裘荣哑着嗓子,铁打的汉子眼珠都充了血,“不能再这么硬攻了。”   当着部下,打起硬仗不要命的裘荣能说出这话,更让云逸心里发酸。他按住裘荣的肩,示意他噤声。举目扫向众人,提声,“战死沙场,为国效命,是我辈荣耀。我铁卫营历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小小土城,还吓不到我们。”   “是。”众人齐声。周遭兵士也驻下,扬起手中兵刃,齐吼,“杀。”   裘荣意识到自己失言,垂头胀红了脸。   云逸神色未变,仍旧按部就班各帐慰问一番,所过之处,士兵皆争相拜见,元帅亲临,本弥漫着悲愤的铁卫营,士气又高涨起来。   转过主帐,云逸才抿紧唇,眉头锁紧。众人都意识到元帅不悦,都敛紧声气,跟在后面。恰好两名军士相伴着舂米回来,边走边议论。云逸悄然站下,众人也不敢作声。   “仗哪里能这么打?一座空城,夺他作甚。”   “还不是圣上严旨……”   “哪里是圣上,”一人压低声音,“还不是那平贵妃支手遮天?一个妇人,懂什么军略,好大喜功罢了,根本不拿军前将士当人看……”   “噤声……”   “怕什么?皇上无男丁,他一没,还不是得皇叔接掌天下?咱们云帅和皇叔,那是实在的亲眷,皇叔有了咱们军里的支持……”两人议论正欢,转头就见元帅已经沉下一张脸,就站在他们两步远。   云逸脸沉似水,并不再问已经跪在路边抖成一团的两人,一甩长麾,直接进了中帐。裘荣紧着,途经二人,恨恨地跺了跺脚,“怎的在这乱嚼舌根。”   两人已经吓得失了主张,抖成一团。   一边吩咐人拿下,一边跟进中帐,未等元帅发问,裘荣已经扑通跪在案前。后面跟着的管代们,也都跟着跪俯,谁也不敢言声。   “当了十几年的主管,就带出这等兵?”云逸怒极。   见元帅没直接喝杀,裘荣更是自责,膝行两步重重叩下:“末将治军不严,死罪。”方才虽是兵士私下议论,可被遍布军中的暗丁听去,报上去,铁卫营危矣,元帅也会身家不保。裘荣暗恨自己这段日子松了训诫,让这些胆大包天的小子们有闲情去嚼是非。   云逸沉了一会儿,终究不忍,重重叹气,“兵士手握武器,却不是为自己仇怨好喜,只将身躯报与国君,才是我们的本份。朝中政事,岂是我们该过问的?”   裘荣抬不起头,叩道,“元帅息怒,兵士言语不当,是末将失职。末将等永远追随大元帅号令,岂敢异动。”   “胡言。”云逸沉喝,惊得众人皆垂下头,“我云逸忝为北部征讨大元帅,虽然统兵数十万,但这一兵一卒都是国家的,不该姓云。我绝不做拥兵自重,图谋朝廷的事。”   元帅怒气,压得裘荣心头俱颤,强自坚持着跪端正,只觉后脊皆是汗,“末将失言,末将死罪。”众人也觉心头俱颤。   云逸未语,帐内一片肃静。   低目见裘荣额上盈汗,方才跪得太急,许是崩了伤口,半条胳膊白布尽染。云逸目光闪了闪,缓下语气,“将军随本帅征战数年,脾性本帅怎会不知?这次只领失查之罪,许你战场上带罪立功。”   裘荣忙叩首,感激不尽。   “今后如有再犯,定数罪并罚,到时,本帅也回护不了你。”对属下,恩威并重,方是驭人上策。行事处罪,恩总是放在前面,才能让威慑更重几分。眼前这些人,都是替他效死命的勇将,若处罪不当,会寒了铁卫营的心。云逸轻轻几句话,就将这层关系摆拔明白。   门外有脚步声。这时间,该是升帐了。云逸起身,把主位让给裘荣,裘荣满身是汗,费力地站起身,拱手谢过元帅信任,才坐到案后。明明是平日里处理惯了的营务,可如今身后是元帅的审视,让他分外紧张。   云扬跟在后进来的几个管代后面,走进来。几人一进帐,都一愣。眼前管代们齐刷刷跪了一地,侧目竟见元帅坐在一边,沉着一张脸。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明显的气氛不对,这任谁都察觉出来。几人都敛声跪下。   铁卫营十二名管代都到齐。   裘荣又冲云逸施了个礼,才坐下,“今日之事,元帅洪恩,不严加追究我等,但我铁卫营铁律不容,若不严办,裘荣心内不安。我……按铁律,自罚杖八十。”   管代们都低头应是,云扬几个后进来的皆一头雾水。   “这两人属谁管辖。”给自己定了罚,下面的就好办了,裘荣沉声问。   下面诸管代都不应声。先前的人知道不是自己,后进来的,不知是何事,一时冷场。裘荣哼了一声,看向执星官。那执星官翻了翻花名册,脸色渐变。   “怎么?”裘荣不耐,十二名管代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云管代辖下炊兵……”执星官迟疑,目光游移到元帅身上。   云扬听到点自己名,不明所以,眼见身边众兄弟,并着裘主管都拿眼睛看向大哥,大哥却眸子里烧着怒火盯向自己,就觉事情不妙。正迟疑,身边有人捅自己,云扬反应过来,俯下身,应,“末将在。”   “私议朝政,动摇军心,云管代辖下二人,你看该如何处置?”裘荣及时收回目光,转回话锋。   云扬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末将失职,愿效主管,自罚八十。”   裘荣心里气得咬牙,心道这小子平日里机灵无人能敌,怎么这会儿这么老实。   “我身为主管,责任最大,八十不多。那二人,信口胡言。败坏我铁卫风气,比照我……减半,罚四十,云管代也有失查之过,比照……”裘荣搜肠刮肚,终于成功地找到替云扬减到二十的理由。可还未等裘荣比照减半的话说出来,就听“啪”一声,元帅怒拍桌案。   众人都吓了一跳,裘荣心里最虚,赶紧起身,跪在原地。   小小炊兵,知道什么贵妃皇叔的,肯定是云扬平时话中带出此意。云逸想到此,更觉有理,心里怒极,几步走到云扬面前,颤着手指,点着云扬的脑袋,“你个无父无君的孽障,我……”我了好几次,却说不下去,只气得手指打颤。   众人都吓得不轻,何时见运筹帷幄的元帅如此失仪,这云扬是他亲弟,估计这一事,他受了莫大打击。众人都很同情地看向云扬,这小子,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喽。   云扬见云逸气成这样,就知他想误会了。可此时分辩,以大哥脾气,只会火上添油,又想如以前一样,上前搂住大哥的腿求恕,可是当着众管代的面,这有撒娇嫌疑的举动着实做不出来。云扬脑子里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眼见云扬错愕地呆在原地,云逸更气,自己悉心教导的弟弟,竟然会存这样忤逆的心,生气,失望,交织在一起,云逸半晌憋住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一个巴掌大力掴下来。   云扬眼见大哥大手抡下来,没敢躲避,硬生生承下这一掌,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元帅息怒。”裘荣一见情况不妙,以元帅昔日对云扬的严厉,恐怕这次打死他都有可能,赶紧扑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其他人也醒悟过来,齐齐跪伏,“元帅息怒。”   云扬一天一夜在外执行任务,滴水粒米未进,这一巴掌,挟着大哥的怒气,他扑倒在地,头晕目眩,撑了两下竟未能起来。   半边脸火烧一样疼,嘴里咸腥,云扬甩甩头,挣着跪正,不及思量自己委屈,抬目反关切地看着云逸。这一气着实不轻,大哥这几日都是通宵达旦未曾休息,可别为了自己这事,再伤了身体。   云逸低头见弟弟撑了好几下,才爬起来,半边脸都肿起来,嘴角还挂着血。心里不由一软。又见众人死劝,知道此事若闹得满营皆知,到时朝廷追究下来,恐怕弟弟和铁卫营都保不住了。压下这口气,缓缓坐下,“裘主管,本帅不误你执刑。”   裘荣只当元帅一巴掌打完,气已经消了,云扬挨完板子,这下就掀过去了,马上喜上眉梢,众人也替云扬松了口气。   云扬偷偷瞟了大哥一眼,心里反而更没底。依大哥的脾气,只怕这边打完,马上会拖自己回大营细审,到时自己才是真正承受不起。   裘荣那边已经兴高采烈地张罗刑凳,自己先爬上去,露出脊背,结结实实地打了四十大板,元帅即叫停。说是将军身上带伤,将功抵过,那四十杖相抵。接着,是那二人,没入帐,就在帐门,打了四十板子,囚进囚车,解回后方铁卫营铁牢去了。   接着,众人都看着云扬。云扬心里叹气,站起身,当着众人自己卸甲宽衣,未解中衣,就俯爬在刑凳上。   裘荣怕云逸不依,赶紧招呼人快打。众人屏着气,看云扬身侧两人一左一右手持大棒,一下一下打在云扬背上。只几下,背上就洇了一大片血迹。   云扬先是两手搂住凳板,后来抵不住,手指死死抠住木板,指节都泛了白。二十板过后,云扬全身水洗过一般湿透,拼全力挣着要起来,挣了好几下,撑着身子的手臂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   云逸抿紧唇,看着他的背,不动也不发话。众人谁也不敢吭气。裘荣觉出不对,拿眼睛看与云扬同进来的一个管代。那管代瞟了云逸一眼,垂在身侧的手站裘荣摆了个手刀的动作,裘荣倒吸冷气。原来云扬背上有刀伤,方才不解中衣,就是在遮掩吧。这小子,平时那么机灵的人,怎么一遇到大元帅,就老实成这样?裘荣心里疼他,却又无从使力,当下也不管云逸沉着一张脸,抢上前去,一把把云扬肩臂搂住,半扶半撑地扶了起来。   一张小脸汗湿苍白,挣着跪下要谢罚,却颤着唇,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云逸皱眉,目光随云扬动作跳动了几下。   “元帅……”见云扬不发话,众人都小声叫他。   云逸目光一紧,起身,“解回主营。”掷下这四个字,甩开帐门出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有元帅亲卫上来缚人。裘荣怒极,“好歹让人先疗疗伤,急什么呢。云扬又不会逃。”   亲卫拿着绳子,有些为难。云扬撑着裘荣的手臂站起来,一挣,背上火烧地疼,“主管,您也受了刑,别管我了。”   自己背过双臂,示意亲卫上前。   “哎,云扬啊,你这小子……”裘荣见他如此逆来顺受,不禁跺脚,一边有管代替他与亲卫争辩,“云扬又不会逃,就这么带回去吧,云帅还会追究人是怎么回去的?”   “元帅正在气头上,别为这点小事,让他再生气。”云扬摇头不依。亲卫也不好抹黑了脸,直赔笑解释,“做做样子,毕竟解回主营,不好不上刑绳,我们轻轻绑就是。”   反剪过云扬双臂,绳子只绕了几绕,云扬额上汗又涌出来。裘荣心里不忍,却又无计可施。   云扬率先大步走出来,亲卫跟在后面,沿途营中铁卫们都不知可事,闪开条路。出了营,云扬撑着的这口气才泄一,眼前疼得发黑,嗓子也发甜,方才几十杖都打在背心,虽不重,但白日里在敌阵中,敌方那员猛将临死前,搏命一刀,也伤得他背上不轻。这会,云扬才觉得胸口发闷,撑了几步,一口血直喷出来。    ☆、严令   七、严令   云扬苏醒过来时,已经睡在元帅偏帐。   他迷糊了一会儿彻底转醒,试着动了动,胸口一牵一牵的疼,知道是这板子震伤了内脏。听到外间有声,他赶紧挣扎着起身,刚抬起半个上身,就不由自主地低咳起来。云扬吓了一跳,赶紧憋住,果然帘子一挑,大哥听到声音走了进来。   云扬见大哥眉头深锁,眼里布满血丝,多日操劳,人也瘦了一圈,心里发疼。强提一口气,翻下床,头晕目眩,几乎跌倒。不想让大哥看出端倪,云扬借势跪倒,双手撑地。大哥脚步顿了一下,几步走近,只这一点功夫,云扬得空缓了缓气。   云逸见弟弟动作踉跄,心疼想扶,手伸出一半,又生生顿住。自己日间在铁卫营大帐,亲自动手,打了云扬一巴掌。这不比平日里私下教训,好歹是铁卫营的管代,众目睽睽,不知弟弟心中是否有怨,心内迟疑,动作就有些尴尬,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跪俯的人先有了感应,双手按在地上,一叩到地,“大哥,扬儿失职,累您操心,扬儿知错。”   不叫元帅,不称末将,一声大哥,叫得云逸心里发热。明明受了委屈,还要顾着大哥感受,好个知情有义的云扬,云逸探身一把将弟弟拉起,把着手臂,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大哥,那些浑话,扬儿从不曾当人讲过,朝廷的事,扬儿从不感兴趣……”云扬一起身,就急着解释。云逸苦笑着摇摇头,“不必讲了,扬儿脾性,大哥怎会不知?”自从十五岁进了铁卫营,这云扬人前人后,从不曾议论过朝局,平时与自己应对时,也不见他对政局有过关心。全不似旁的年轻人,一腔热血的愣头青,自己倒常诧异弟弟对于政治的淡然。   那是为何?云扬心中犹疑,不明所以地看着云逸。只见大哥沉吟不语,只看着自己。他只怕大哥以为自己要他个解释,忙垂下目光。   云逸知道他心思,疼惜地拉他坐下,“扬儿,这次是屈打了你……”语意未尽。   鲜见大哥如此沉重,云扬忙起身,“大哥何事忧心,扬儿愿为大哥分担。”   云逸目光一紧,抓住他话音,“小弟这话可是真心?”   云扬愣在原地,心里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郑重地点点头。   “好。”自己打迭了一下午,就为等云扬这句话,云逸用话拿住云扬,心里稍定。   “来人。”冲帐外扬声。   云扬没跟上云逸思路,纳闷地朝帘门看。   “二爷,三爷。”老家院云伯走了进来。   云扬以为自己眼花,使劲眨了眨眼睛,“云伯怎会到此?”   “回三爷,二少奶奶诞下男婴,老爷差老奴前来报喜。”   “嫂嫂生了?”云扬记得出发前,嫂嫂刚刚害喜,不想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小侄儿都已经来到世上了。   转目看大哥,却不见喜悦之情,眉宇间沉得很。   “云伯,你回程时,带走三爷,回家后禀明老爷,三少爷蒙朝廷推恩令,替我和死去的大爷回乡尽孝。”云逸话说给云伯,眼睛却盯着云扬表情。   云扬脑子时轰地一声,愣了半天,才弄明白大哥的命令,“大哥,扬儿知错,扬儿做得不好,大哥尽管教训,……噢,大哥军务太忙,扬儿是否太拖累?扬儿从今以后,定当加倍洁身自好,不再让大哥操心……”云扬惊慌失措地拉住云逸的手,从八岁被大哥救起,家里军中,从未分离,如今大哥难道是厌弃了自己?想到这儿云扬心头空荡荡的,泪不觉已经涌出。   早料到弟弟会有很大反应,却仍是见不得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云逸心里叹气,却硬下心肠,甩开他的手,“方才不是说真心听大哥的话?事到临头,还是做不到?”只有拿话将他,除此,云逸想不出更奏效的办法。   果然云扬一句噎住,大颗的泪滴落,却再不敢辩。   “扬儿先回乡一阵,这边战事不到年末,就可以平息,大哥到时回乡,自可再见。”见云扬这样顺从,云逸软下声音,又想想,“扬儿大好前程,大哥定当补偿……”   云扬听这话,委屈至极,扭头不让大哥看自己泪眼,哽咽,“大哥哪里话,大哥要扬儿回乡,扬儿即刻回去。”云扬心内激荡,自己何时要过什么大好前程,不过是只愿做大哥的好弟弟。   知道弟弟心中委屈,云逸红了眼眶,语气却仍不容置疑,“回家后,深居简出,练功读书,至我回乡前,不许出门,回来我要查问。”   “是。”看情形决定无可挽回,云扬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年前,我会请父亲为小弟订一门亲,择好日子,就娶新人过门。”云逸咬咬牙,说出重点。   “……”云扬诧异地抬起目光。   云逸也看着他。   “大哥不是说……”提及婚事,云扬突起异议。   自认了大哥,对自己的话从来只有答“是”,从不违逆,眼见弟弟此时强自辩声,云逸心头渐沉。   “大哥,扬儿还小……”红着脸分辩,说辞毫无新意,但却同所有拒婚的人一样,明显摆明,不愿。   “毋庸再议。”云扬一颗心属意谁,云逸头痛地猜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强势打断云扬吞吞吐吐的话。云扬涨红了脸,抿紧唇。   “收拾行装吧。”挥手要把人遣走,身后的人重重地跪下。云逸僵住。   “大哥,何事让大哥为难?是否因为扬儿?”云扬被连串重击搞得手足无措,痛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思想前面大哥的话,心中更狐疑。   “这你不必管,只管随云伯回去。”云扬思路转得太快,云逸一时没跟上,只得用话压他。   “小弟若是坚持要知道……”云扬心意微动,语气有些紧,“莫不是与朝局有关?”   云逸霍地转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扬。这弟弟,从来对自己言听计从,何时有过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他猛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拿他当孩子看的,如今才惊觉弟弟已经长大了,如此的聪慧敏感,睿智逼人。   一句话顶出来,云扬气早泄了,在哥哥严肃地注视下,惶惑袭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   云扬突然迸出的鲜见凌厉,一闪即逝,人垂下头,周身压力尽散。云逸几乎以为是错觉。兄弟俩一站一跪,对峙了半晌,云逸叹口气,放缓语气,“扬儿,此一去,替大哥尽孝,侍奉父亲,照顾好嫂嫂和小侄儿,大哥倒全拜托你了。”   云扬心中叹气,知道此事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大哥订下了,就万难更改,只得俯下身郑重,“是,扬儿尊大哥令,在此拜别……大哥,珍重。”仰头,泪已经沾透前襟。云逸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初试   九、初试   马车行在荒芜的小路上,云伯坐在车辕后,一边驾车,一边打嗑睡。昨天刚到的军营,今天一早就被二爷遣回来,他身子骨老了,这奔波可有点扛不住。马车里面的人儿,自打上了车,就一直很安静,也许三爷身体不适一直睡着吧,云伯把早餐从车帘外递了进去,里面仍没有声音。   走出云逸元帅辖地,突然,车里有声音传出来,“停车。”   “三爷。”云伯撩帘,惊见云扬已经收拾齐整,箭袖的青竹色长衫,腰系着一柄长剑,银灰色的长裘已经搭在臂弯。   “您这是要干什么去?”云伯记起二爷吩咐,慌忙伸臂想拦。可眼前人影一晃,云扬已经擦他身掠出车去。   “在前面小镇客栈等我,日落前,我来找你。”云扬身形不慢,话音未落,人已经寻不见。   “三爷……”云伯跺脚。   -------------------------------------------------------   刘诩在那四合院已经住了三天,慎言没说下面该如何走,她也懒得问。正值冷季,刘诩每日窝在贵杞榻上,品着小院窖里自酿的粮酒,一边翻着从东屋找出来的几本书,日子仿佛又回到从前在封地的闲适和安宁。   慎言从院门外走进来,正看见刘诩散着头发,卧在一棵梅树下。人已经睡着,半壶酒歪在地上,酒香溢了满园,微风拂过,夹在手指上的书页,就随风翻了开去。轻轻的,簌簌响。   慎言顿住脚步,有些不忍打扰这难得的平静。   “小姐?”慎言轻轻走过去,蹲下身,拂了拂落在刘诩一头的碎梅瓣,轻声唤。   睡着的人,轻轻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嗯……”难受地抚着额,□□。   醉了?慎言摇头笑笑,这粮酒后劲很足,大概公主喝惯了贡酒,才以为世上的酒都是一样的温吞。伸手待要扶,刘诩却突然又睁开眼睛,伸手拉住慎言就往怀里带。   “咦?”慎言猝不及防,险些撞进她怀里。   “别挣。”刘诩闭着眼睛呢呢低喝。慎言呆了一呆,抬头见刘诩样子,弄不清是醉是醒。   “别挣,来,本宫替你宽衣。”刘诩迷蒙着双眼,歪斜地从榻上扑下来,把慎言压在地上,按在慎言腰际的两只手,一使劲,裂帛声。   慎言仰身被压在地上,腰腹上,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刘诩炽热的体温。慎言明白她下面想对自己做什么,于是没再挣,但也没迎合,只是抿紧唇,表情复杂地看着刘诩。   腰带应声断开,刘诩并不迟疑,手指将散开的裤腰勾紧,猛地往下一撤。下身骤冷,慎言全身都抖了个冷战。心里叹了口气。他缓缓闭目,缓缓摊开手臂,那只微凉的手,直接侵犯到胯间。   对方显然是此中高手,摆弄几下就让慎言喘息。   “果然是个尤物。”刘诩冷笑。慎言紧闭的双目微颤,心中有不好的预警。果然刘诩手上力道突增,生生扼断慎言刚刚抬头的欲念,慎言痛极,呛了一口冷风。那只手却变本加厉地摆弄,挑逗中又恰到好处地扼住。只一盏茶功夫,已经十数次由高昂跌到低谷,慎言额上被逼出汗来。   两人都没出声,只有越来越凛烈的北风和着慎言痛苦的喘息。非人的折磨并没有稍停,在刘诩刁钻的挑逗下,慎言痛苦地喘息。   刘诩手上稍驻,冷静地看慎言的反应。   慎言喘息地睁开眼睛,睫毛上轻颤着晶莹的水珠,未及平复一口气,又一轮疾风柔雨般的折磨……   “啊……”慎言迷离地,浑身剧颤,柔韧的腰,本能地向上挺。   “不准。”声音冰冷,手上更用力,慎言痛苦地勾起身体。   手上时轻时重,却始终恰到好处,保持着足以让慎言难以承受的力度。刘诩不担心慎言会挣开,索性一只手在他□□翻腾,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慎言痛苦地挺腰,又跌下,如活鱼儿入锅。   不知过了多久,慎言已经全身汗透数次,被风一激,颤个不停。刘诩丢开手,揉着自己因酒醉而欲裂的头,抬腿从他身上下来,坐回到榻上。   慎言脱力。挣了几下,勉强挺起身子,下半身火燎一样又疼又胀。   “跪起来。”刘诩头痛,半倚在榻上,沉声。   慎言垂目。   刘诩也不急,只看着他,“衣裳除尽。”   慎言沉默地撑跪起来,一件件把剩下的衣服除下去。北风刮过精实的身体,慎言抖着唇,脸色苍白,垂在腿侧的手指握紧。不着寸缕,这感觉并不陌生,无关羞耻,只是北风下,他冷得紧。   “我猜,母妃想让你上我的床?”刘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果然直接,慎言抿紧唇,默默点头。   “她对你这么有信心?”刘诩拾起半壶残酒,喝了一口,入喉冰凉又灼烫。母妃呀,你以为我沾了他的身子,就会收在房中?他再诱人,女儿我也不是没见过男人。   眼见慎言又咬唇,知道他已经明白这任务约无可能完成。   “近前。”   熟悉的命令,慎言脑子里翻出三天前那个晚上,心内苦笑。这次,依足铁卫规矩,慎言膝行几步,停在刘诩面前一步距离。   刘诩玩味地看着他,“好吧,只要你现时,能说清一件事,母妃交待给你的任务,我便让你完成,如何。”   慎言身下牵得一跳一跳地疼,他没躲,只抬了一下头,又垂下目光。   刘诩冷笑,探身,手指点头慎言脖颈,一路向下至胸前,再往下延伸,一路青青紫紫,赫然是欢爱的痕迹,一字一顿,压抑数日的怒意,满溢出来,“可能你最近夜里忙得紧,不及细看,如今响晴白日里,你自己也打量打量……”   慎言明显一震。   刘诩冷然,“慎言,如今,你怎么说?”   既然已经奉主,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条命,一颗心都呈给本宫,你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可别告诉我,你身上的印子,是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寻柳留下的。   --------------------------------------------------------   云扬向来时路疾驰,不多时,返回途径的小镇,先置了马匹和干粮,牵马找到一位代人写信的老学究,借纸笔,大笔一挥,假造的铁卫营文书就成了。云扬又蘸了些朱砂,回想着铁卫营官文上加印的那个繁琐印迹,挥笔一蹴而就。一切准备停当,再到无人处,从小包袱里拿出铁卫营便装换。   昨日被解回后方的那两人,估计自己骑马,很快就会追上。自己心头疑云,还有大哥目下不为自己所知的愁烦之事,先要着落在那两人身上细细查问。   云扬不再耽搁,翻身上马,顺官道,匆忙追了下去 ☆、锋芒   十、锋芒   慎言脸上变色,目光阴晴不定。   自己做的这些事,奉主时,就应该找机会报备。如今时机错过,却被人家抓了个现形,对自己最不利的情形,终于发生。他心里懊恼,却也惊惧刘诩的警醒,心里再次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新主上,与娘娘确实大不同,自己当初只稍大意,就立刻陷自己于泥沼中,以后万万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脑中思绪纷乱,却也只是一闪而过,心中计较停当,他不再迟疑。   即刻俯下身一叩到地,“主上息怒,慎言知错。”   刘诩眯着眼睛,一直看着她的新铁卫。他不动,她也不语。突见铁卫有了举动,她眉头一跳。   探身捏紧他的下巴,迫他仰起头,她的铁卫目光怯怯,脸上写满惶惧,刘诩细打量了他半天,心中翻出一个清晰念头;这小子在示弱。   “错在哪里?”好吧,看你如此,我权当听故事吧,反正目下闲极无事。刘诩嘴角微微上挑,丢开手,靠回榻里。   没等到预期的斥责,只淡淡地细问缘由,慎言愣了愣。出神地盯着刘诩的表情。某种预感侵入,慎言突然大惊。方才自以为谋定后动,却未料对方也在试探,自己未沉下气,先一步动了,也就输了先手,如今只有一桩桩一件件说清道明,由小牵大,事无巨细,丝毫隐藏,只怕都逃不过人家眼睛。   既被识破,也没必须再戴面具。慎言垂下头,认真地理了理思路。再抬头,目光清明。刘诩心中微动,知道她的铁卫终于摆正了态度,也不催他,由他组织下思路。估计接下来的时间不短,她在寒风中,裹紧长裘,冲慎言抬抬下巴,示意他想好了就开始喽。   慎言出声前,抬目看了看刘诩身后半落的日头。寒风渐紧,膝下方砖地,冷硬得象跪了块冰。裸着膝,没遮没挡,寒意透过膝上薄薄一层皮肉,直接侵进骨头里。更难耐的是,当着渐紧的寒风,浑身仿佛道道冰针刺进,冷得剧痛,偏偏方才刘诩狠狠捏弄过的欲念,热胀,连带着小腹一下下抽紧地绞痛。慎言饶是铁卫出身,也难耐这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收回目光,他仔细权衡了一下刘诩的表情,彻底放下了哪怕要一件中衣挡挡寒的请求,苦涩的自心里叹了口气……   “那女子……是尚老板使女,派来传我相见。”慎言小心地抬目看了看刘诩表情,这事自己当初瞒下,还先发制人。记得当时自己很强硬……   果然刘诩脸色变了,眼睛微立。慎言咬唇垂下头。   忍忍,毕竟有一件事,他说真的,就是那夜从角门送走的女子确是使女……刘诩自我安慰,从前骗过她且她也上过当的人,一只手就数得清,这慎言,也算是本事不小了。她欣赏有本事的人,连带着把这事也掀过去。   慎言见她脸色数变,最后只淡淡咳了一声,知道她心中已经把这事掀过去,心里反倒有些愧疚,“与尚老板之约,半年前娘娘就订下,许她准备停当后,才可召我去……。没料到这时间突然派人来传……”慎言说得很艰难,自己做的事,恐她嫌恶,又恐刘诩有了前车之鉴,不信。   “倒是有苦衷。”刘诩倒是点头,表示理解。   慎言目光跳了跳,垂下睫毛,掩下眼里的晶莹。   镇定了一下,慎言心里更加惊惧。刘诩只一句话,就能让他心意跌荡,看来,她手段高过自己。   打迭精神,下面的事,更小心地回复。   低低的男声,思路清晰又简明,刘诩渐渐也被吸引。中间几处不明,细细追问,慎言都很周密地替她分析,不确定处,报备了几种可能。刘诩心中暗暗点头,果然这铁卫,当得金玉其外,锦绣其中。   声音越来越弱,明显打着颤,还夹着几声低咳。刘诩从思索中警醒过来,月已经中天。   “住了。”刘诩打断他,坐起来,皱眉,身前的人已经摇摇欲坠。   刘诩伸臂揽了一下将倾的人,发觉慎言虚脱地任自己揽着,颤着睫毛要合上眼睛。   抚了一下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颊,仿佛沁凉的美玉。月色皎洁,怀中的人周身被镶上了银辉。刘诩出神地呆住,目光扫过他精实的身体,不由自地地抬手摸了摸,沁凉的肌肤光滑如冰缎,漂亮又不柔弱。头微仰着,双目紧闭,长长睫毛在凝玉一样的面庞上,留下淡淡暗影。这玉雕一样的人儿,仿佛献祭。   当朝平贵妃手下一等一的铁卫,如此不设防地仰靠在自己怀里,刘诩心中有些怜意。若不是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人物,只怕永远不会得见,何况还能拿捏住他的身心。刘诩突然第一次觉出,做为皇家公主,也不是无一是处的。刘诩轻轻叹息,解长裘,将慎言裹进怀里。   仿佛循着热源,身体一寸寸地放松开去,人也涣散了意识。刘诩合计了一下,终于覆上小腹……怀里的人突然反应极大地轻颤。刘诩心里叹气,柔下声音,“别急,别急,慢慢来,看伤了自己。”手移到胯间,一点点地暖了暖,觉出它有些颤了,才极其有技巧地轻轻动作了几下。那欲念又抬起了头,刘诩这次没扼紧它,只轻轻握紧,不让它释放,另一只手很轻柔地按住他冰冷的小腹,好一会儿,觉得手下不像按着块冰了,另只手才略松松,许他一点点释放,如此耐心地反复数遍,直到释放干净。   没有预料中的剧痛,也没有急急释放后的虚脱感,慎言彻底松下这口气,不再绷紧,把自己完全交给感觉。人一松下来,意识一丝丝彻底涣散,又累又冻,殚精竭虑,应对了六个时辰的慎言,终于昏蹶在刘诩怀里。   ------------------------------------------------------   铁卫营押解官拿着官文,反复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破绽,却仍狐疑。又看了看眼前虬然大汉,着一身铁卫营便服,身量气度,不似有假。   “元帅命我等亲自押赴……”   “元帅命令我是不知,只是日前监军大人飞鸽传书,要铁牢派人来接囚犯。怎么,有异议?”那大汉气势很足。   搬出监军,押解官脑子里翻出那个阴阳怪气,专和元帅找别扭的阉宦,心里明白了些,算了,就给那个太监闹腾去吧,何苦再给元帅找祸事?他长出一口气,“既如此,末将即刻将人转给您。”   虬然大汉显然对他的转变很满意,随手抛给他一块银子,叫他打酒喝去去辛苦,就把人打发出驿站。   也是押解官心粗,或许是那监军的头衔让他退避三舍,他倘细致些,就不难发现,云扬只一人,根本没有随从。哪有这样来解人的铁牢守卫?   把车赶到郊外无人的树林深处,云扬从车上跳下来,自腰间拔出宝剑,阴怵怵地削两边乱枝,一步步朝囚车中惊恐的二人走近。   不能带伤,这是底限。云扬心知难度大,但面上却不带出来,“把二位带到这儿来,你们也就都明白了。监军大人嘱我问问,二位上路前,可还有话要交托。”   果然稍一试探,那二人就鬼哭起来,一人大骂监军阉驴心狠手毒,另一人猛叩头,求云扬饶命,说什么自己从此消失在大齐,决不给监军大人添麻烦。   “若无话交托,在下就要办事喽。”云扬没料到这二人这么不禁诈,心里暗喜,话里却仍不放松。伸手从囚车里托出一个来,撕下黑条布,蒙住他眼睛。   同是铁卫,都知道规矩。铁卫军在战场上,皆覆面具,从始创者传下来的规矩,说是铁卫军杀戮太重,覆面,为的不叫冤魂找上门来纠缠。如今这人没戴面具,自然是要把受刑人的眼睛蒙上,道理相通。那人知道死期就在眼前,怕得发抖,疯狂地哭叫起来。   “我有话托。”另一人瘫在囚车里,面色灰白。云扬等的就是这话,抛过纸笔,“写吧,快些,我时间不多。”   遗言也不让写尽?那人愤怒地抓过笔,狂草地狠狠写了满页。云扬拿过来,冷笑,“你这么写,监军如何能饶?你这话,传给家人,家人也不保。”   那人愣了愣,明白过来,“不,不,我写得不妥,拿来快撕掉。”本想临死前把那监军恶事述说一遍,如今冷静下来才知,这遗书简直就是他家里人的催命符。   看这两人也被自己吓得七荤八素,云扬趁好收场,“也罢。云元帅于我们铁卫营有情有义,我也不耻那狗监军为人。恐怕我结果了二位,回去后,也得是兔死狗烹。”   那二人都呆住,万料不到杀手及时良心发现,他们绝处逢生。忙齐声力劝,“咱们此回给元帅下黑绊,那监军也给了不少钱财,此一去天高地远,再不回来,谅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只怕这点钱走不多远。”云扬假意皱眉。   二人忙指天划地,又把藏钱处说明白,说兄弟大义,咱们无以为报,这半生积蓄的不义财,都给兄弟做盘缠。云扬假意欣喜,抬手放二人远去。   一番扰攘,天色已暗,云扬毁了车驾,把那张纸揣好,终于松下口气。   找到一条小溪,就着溪水,他用绸巾,轻轻浸湿脸。溪水倒影中,那个粗鲁的虬然汉子,慢慢兑变,不多时,一张俊逸英挺的笑颜,映现。   云扬收拾好了自己,席地躺下。奔波了一天,终于得偿收获。   现在松下来,才觉全身酸软,肚子饿得难受。云扬含着根青草,不禁遐想,早上云伯递上的早餐,若是当时吃下了,该多好。转头,又看见那卸下的伪装面具,不禁失笑。这易容的方法,当初在大哥书房一本书中寻见。自己当时还小,只当新奇,捧着细细研究,未料大哥从外面回来,见自己在看闲书,该背的兵法却丢在一边,立时大怒。   想到那次,云扬不自觉地抬起右手看了看,记得大哥当时很生气,扯过来狠打了一顿,宽厚的戒尺都折做两半。右手肿得老高,自己哭得都岔了音。后来还是云父过来把自己救下,还数落大哥说孩子可怜,你慢慢教,如此责打,人家父母若知,岂不心疼死?   大哥黑着脸,说既然认了大哥,就是他云逸的责任,若不严管,走偏了路,怎么向人家父母交待?   云父无话。自己却哭着喊出,“大哥,扬儿没有父亲,那样的人,岂配称作父亲。”   大哥听了这话,怒极。不顾云父阻拦,把人扯过来,三下两下扯了裤子,俯压在膝上,铁铸般大手啪啪地打了下来。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仆从围前拥后,何时被这样打过,又疼又羞。先是哭得惊天动地,后来才乖觉地咬紧牙,不再吭气。那是自己第一次这样挨打,手掌打在肉上,啪啪的声音,至今记忆犹新,想起脸上就会发烫。   记得自己那次挨打,臀上肿胀,半月不敢坐。当夜,又吓又疼,烧得厉害,大哥衣不解带,照顾自己,醒来后,却没等到大哥细语安慰,只是抚着自己的头,“打这一顿,望你疼到心里,并没有折辱扬儿的意思,你可明白?扬儿,大哥盼你成材,若是你要做那无父无君的忤逆儿,大哥只有亲手结果了你。”自己被大哥的郑重吓得呆住,大哥这才怜惜叹气,边上药边说,“别记恨大哥,当初若不收你做弟弟,如今也许你还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不必受这样的磨厉。大哥不求你感激,只盼能把你教导成人,不枉你我兄弟缘份。”   大哥肩上仿佛总有压不完的重担,担不完的责任。自己这个小小人儿,从大哥取名叫云扬那天起,也成了大哥众多责任中的一个,而且最重也最劳神。云扬想到过往,眼里有些湿。   “大哥,扬儿这一回没听话,您可别气。这次,扬儿自忖没做错。”大哥的责任太重,干系太大,这一次,若仍依他那性子,怕要遭了奸人暗算。云扬仿佛大哥就在眼前,又仿佛在说给自己打气。心里反复盘算,把计划前前后后理了数遍,天衣无缝。但脑中总闪过大哥沉稳的面容和那双能射透人心思的眼睛,心里阵阵发虚。 ☆、救兵   十一、救兵   老王爷刘肃正在荒漠与草原交际的大草淀子里狩狼。历三朝的老人,年届七旬,却仍能挽强弓,策烈马。箭簧“绷”地一声,往草淀深处狂奔的一头纯白的狼应声倒下。众随从齐声喝彩。   “王爷,铁卫营派人来见。”   刘肃挽住马,灰白长须在风中飘洒,一抖手,声如洪钟,“谁?”   “说姓云的。”   刘肃眉头一挑,云姓不多,离他最近的是百里外边塞上驻扎的云逸,莫非他派人来?他眉头动了动。   “有麻烦找上门了?”同来的当朝国丈徐世渊也想到了这一层,轻笑。   刘肃哈哈笑笑,“本王已经不理朝中事,趁早远离是非人。谁也别想扰本王清静,哼,不见。”   双腿夹马腹,蛟龙马咴咴长叫,窜进密林中。   这老王爷,真是……徐世渊摇头苦笑,只得追了上去。   “嘿,这头是我的。”迎面正遇一头雄狼,老王爷于驰马间,抽箭搭弓,满弦,劲射。   几乎同时,一抹淡色的身影,已经从侧扑出来,位置堪堪撞在箭尖上。   “射着人……”徐世渊惊呼未定,却见那身影在空中极漂亮的地拧身,单手操到疾射的箭,翩然落在马前。   老王爷吓了一跳,忙勒马,马儿收势不住,两条腿凌空立起来,咴咴大叫。那落在马前的人并不躲闪,撩衣当原地跪下,双手捧箭。   险被摔下马,刘肃勒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才停住,扭回身怒喝,“小子大胆,侍卫何在……”   徐世渊在马上打量来人,突然警醒,拦住王爷话头,抢道,“竟敢混进王爷猎场,快快押回,重重治罪。”   刘肃一怔,心觉不对,可国丈已经发话,自己也不好更改。只得瞪着眼睛,看着侍卫把来人反剪手臂捆绑结实,扯在马后。   “老徐呀……”刘肃长叹。   “王爷也累了,咱们一同回去治他罪吧。”徐世渊无辜地笑笑,眼里闪着狡猾。   又着了这老徐的道,这回麻烦真是自己带回去的喽。刘肃无法,只得回行帐。   云扬被反扭着双臂,扯在马后。一路疾驰到王爷猎场,几乎累吐了血。听闻王爷不见,他无奈,只得夺路奔进猎场。刚掠到王爷近前,就差点被突然躲来的箭穿胸而过。半空里全身无处借力,为躲开那只箭,用了真劲,这会儿背上的伤已经全裂开,鲜血浸透了暗灰色的铁卫便服。   身后一名亲卫猛地一搡他,“快走。”云扬一个踉跄,又疼又累又饿又渴,眼前阵阵发黑。不过心里稍定,无论过程如何,这王爷,算是见着面了。   好容易回到营地,云扬才明白,这所谓的见着,真的是只得一见。他被推进一座帐子,亲卫就守了门。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不见提他去审。   云扬心里渐急躁,起身在帐子里来回走。中间有人送饭送水,摆下就走,也不出声。云扬哪里吃得下,焦急地盯着帐帘,只盼下一刻来人传他去。   等来等去,也未如他愿。外面人声渐静,估计夜已经深,云扬心急如焚。   难道私闯猎场后,还要夜闯寝帐?云扬估计自己做了这两件事,小命定然不保。他无奈苦笑,今日真是做尽了这十八年来未做的出格的事情。他腾地站起来,抖肩要挣开绑绳。   帘外脚步声。   云扬屏住呼吸,紧盯着帘门。   帘门一挑,进来一人。   云扬记得他曾和王爷同行。眼睛看着他缓步走近,至近前,缓声,“老夫姓徐名世渊。小兄弟,是何人?”   云扬一怔,人没见过,可是名字总知道,这位就是当朝已逝皇后的父亲。   退后一步,跪倒在地,云扬低声,“属下云帅辖下铁卫军,管代云扬。”   果然。徐世渊心里微叹,面上却不带出来,转头叫人给云扬松了绑绳,“你姓云?抬头我看。”他探头挑起云扬下巴。一怔。好齐整的孩子。   “你私闯皇家猎场,身为铁卫,罪加一等,你不知道?”徐世渊拿话吓他。   云扬眼睛都没瞬一瞬,一叩到地,“属下死罪,只求面见王爷,便悉听发落。”   “王爷已经安寝,明日就回封地,他不会见你。”徐世渊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云扬扬声,“国丈大人既然深夜探访,定知属下要禀与王爷的事非小,时间无多,国丈请勿再试探。”   徐世渊站下,回头打量云扬,小小铁卫营管代,能有如此见识和气度,倒像是云逸的风度。   “好,你讲。”徐世渊走回来。   云扬挺直背,扫了一眼他身后,“请摒退左右……”   ----------------------------------------------------   深更半夜被老徐拎起来,老王爷刘肃披衣坐在帐中,神情很是不好。   气哼哼地看着跪在案前的少年,半晌,“东西呈上来,我看。”   有人把那张纸呈给他。   斜眼瞄了几眼,心里暗惊,面上却不屑,“小小年纪,竟敢来胡弄本王,这一张纸,就能定监军扰乱军心的罪了?”   “属下还有物证。”云扬抬目看了看刘肃,“监军大人买通铁卫营炊兵,用的金银之器,必来定宫中。将脏物品起出,就可以定罪了。”   “银子还能打上名字?”王爷不信。   “……”云扬抬目看了看他身边亲随的老太监,踌蹰了一下,“他是宫中太监……主子所赐之物,岂敢拿到市面上流通?那二人说是宝物,定是监军大人欺他二人见识不多,随便拿了个物件打发了事。”太监都爱财如命的。这话,当着老亲随的面,云扬万说不出口。但那老太监已然明白,冲他微微笑笑,低头给王爷细解释一遍。   “你见过宫中内臣?何以如此了解?”王爷听明白了,暗觉有理,好奇追问。   云扬一怔,垂头,“属下猜的。”   “嘿!”王爷气极反笑,“你小子,乱猜一通,就敢拿到本王面前胡说?”   云扬脸红,却不愿放弃,急声,“属下还有人证。”   “那两人?不是让你纵逃了吗?”徐世渊忍不住出声。带两人赶路,确实麻烦,但轻易纵逃,无疑有些轻率。   云扬笑笑摇头,“他二人此刻,应该正往这里赶。”   “什么?”两个人齐声。万不能相信,还有如此蠢笨的人,能自投罗网。   云扬舔了舔唇,一天滴水未进,干裂得都是小血口,一舔沙沙地疼。他略思忖了一下时辰,缓声,“他二人藏宝处,恰在猎场左近。”   “怎知他二人当时不会与你说个假去处。”徐世渊跟上他思路,好奇地问。   云扬摇头,“当时急于活命,又是二人分别说与我听,他们岂敢说假话?若是二人祖坟中有宝,那时那地,都会争刨出来献与我。”   后半句王爷笑喷。徐世渊也摇头失笑,“倒是合理。”   “他们为财弃义,当时说时,指天划地,过后定会后悔。一定会雇快马星夜赶来。按脚程,天亮前,可截获。”   “我当你急什么。”徐世渊明白过来。   “且信你,来人。”王爷待要分派人手,云扬补充道,“可待他们起出宝贝,再擒获,王爷假意治他们私盗宫中宝物之罪,他二人怕死,一定会把监军供出来。到时王爷人证物证就俱全了……”   “嗯,好计。”徐世渊击掌。   看亲卫领命去了,云扬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朝中动荡,倒让这些败家子钻了空。”老王爷抖着那张纸痛心。   “王爷是皇族元老,当朝皇上的亲叔公,眼见刘氏江山被平氏那妇人窃取,王爷不能再坐视,”国丈想到自己早逝的女儿徐皇后,心内难受,恳切拉住王爷的手,扑通跪倒在地,“王爷,该出手啦……”   王爷俯身拉他起来,郑重,“国公放心,这江山还是我刘家的,那平氏想窃取,先问老夫答不答应。”他扭头看了看云扬,“你说得对,军队乃国之要器,万不能让奸人掌控。云逸这档子事,老夫管定了。”   “王爷英明。”云扬一叩到地,心里大定。这些年,大哥几次三番不受平贵妃拉拢,平贵妃恼羞成怒,频出毒计想谋害大哥。这回更出了阴险招术,她定是要小题大作,无中生有。大哥光明磊落的人,怎能避她冷箭暗流?这次王爷出面,借治监军重罪之机,一举把大哥军中所有暗丁驱逐,军队才能摆脱平贵妃操纵,大哥才以安全了吧。   “起身吧。”王爷转手扶云扬。   云扬目光一闪,俯身,“属下私闯禁地,惊扰王爷,死罪。”   王爷哈哈大笑,大手把云扬扯起来,“闯都闯了,本王也没吓成怎样。”他探身点云扬额头,笑道,“你做事胆大包天,却心细如发,这救下了你们元帅,又琢磨着为自己脱罪了吧。”   云扬被他说破,也不矫情,坦然笑道,“王爷英明。”   王爷和徐世渊齐声大笑。   满天乌云皆散,王爷爱惜地拉住云扬,“万料不到,云逸能调教出这么好的孩子,真是铁卫?怎的只做到管代?云逸可是埋没你喽。”   “王爷谬赞。”云扬连摆手。   刘肃和国丈对视一眼,均在心里点头,这少年不居功,不妄动,行事敢作敢为,思路严谨缜密,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   王爷毕竟年事已高,处理完这要务,就先安寝,国丈陪着云扬要去带他疗伤,顺便吃点东西。   “国丈大人,属下有一事相求。”云扬在帐外停住脚步。   国丈趁着月色,见这少年俊逸的脸庞再不似初见时那般沉重,喜悦如明亮月光,映得少年分外耀眼。   “何事?”国丈心中喜欢,声音里也多了几分亲切。   “此事到此,以后全仗王爷和国公,容属下就此告退。”   “为何?云管代于此事,涉入颇深,如何能抽身?”国丈奇怪,别的不讲,若让他离开,云逸问起,自己上哪里去找他回来。   “属下正是求国公,千万不能告诉云元帅,说这事有属下参与。”   “那怎么可能?你擒住二匪,又亲见王爷,力陈利弊……”国丈掰着手指数他所做所为。   云扬拦住,眼中含笑,“国丈,二匪是监军大人派的人纵放的,王爷和大人又擒回的,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却又是天网恢恢……”   “呃……”国丈语塞,半晌明白过来,这小子,一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却原来咱们这些人,都是他布下的棋局,只待按他谱的道儿,走下去。   “好小子,老夫应下,明日就和王爷串个供。”国丈哈哈大笑道,转而拉住云扬,眨眨眼睛,“老夫只是不明白,小兄弟你立了大功,为何怕见元帅?”   国丈一语中的。   云扬脸刷地涨红。 ☆、诱饵   十二、诱饵   头痛欲裂,嗓子干渴,慎言极不舒服地辙转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好容易挣扎着睁开眼睛。   “醒了?”声音自头顶传来。   慎言迷迷糊糊地闭目沉了一下,突然警醒。猛地翻身要起,眼前金星乱冒。   “到底着了风寒。”刘诩坐在床边歪头打量他,轻叹气,“铁卫也不是铁打的。”   慎言吓了一跳,这后半句怎么听着象是自己在心里说过的?难道梦里也说了这话?他不确定地看着刘诩的表情。   一个郎中模样的人进来,托过一个托盘。刘诩侧了侧身,给他腾了个地儿。那老头儿过来按慎言的脉,慎言抿唇看着郎中,没动,但也没喝那冒着热气的药。   “出去吧。”刘诩挥手,那郎中诺诺而退。   “小姐,这……不妥。”慎言看着老头关了门,才轻声。眼中不悦明显。   “我有分寸。”刘诩挥挥手,冲那药挑挑下巴。   “曝露了行迹,恐怕……”   “可是烧坏了脑袋?这么罗嗦。”刘诩打断他,用手指敲那碗边。   慎言无法,端起碗一饮而尽。药一入口,就觉不对,皱眉。   “只冻一冻,就能烧得昏蹶,你这身子,都虚得快淘空了”刘诩在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柔下语气,“这药里加了几味补药的。”   “呃……”慎言捧着碗僵在原地。   刘诩倒没觉得不自在,随手接过碗,替他拉拉被角,“行了,先凑合喝吧,回宫,我找人专门给你补补……”   慎言还没跟上她思路。那郎中又进来,递给刘诩一样东西。刘诩嘶嘶哈哈地接过来。慎言好奇,探头去看。竟是一个热水皮囊。   刘诩把它揣进一个鹿皮袋子里,探手伸进被里,掀开慎言中衣,用手覆上慎言平坦小腹,轻车熟路。“忍忍啊。”那水袋焐在小腹上,还稍用了点压力。   慎言倒是没动,不过是摸摸捏捏,他倒是常经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倒是刘诩亲力亲为,倒让他心内生出不安。   未待动作,小腹已经有了感受,连带胯间的欲念竟不听他指挥地昂起了头,慎言才有些惊乱,抬目看她。   “这是秘药,我在封地常看他们用。”刘诩习以为常地示意他别慌。   他们?慎言脑子有点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不准喔。”刘诩用指尖往他两腿间探了探,这话听着耳熟。慎言看了她一眼,就顺从地分开腿。   “不准出来,这是秘药,专治你这过度虚寒的病。”刘诩探头看他垮间,手指轻动。   “……是。”   慎言默默咬住唇,压下心头疑惑,任她摆布。不一会儿,越来越难耐的感觉,他额上被逼出汗。   “……小姐。”默默忍了半晌,又犹豫了半晌,终于,慎言抬手覆在刘诩手背,想推开那扰人的水袋,一边求助地看着刘诩。   “身子越寒虚,最初用这药囊就会越难受,但一定得忍住,”刘诩打量他渐白的脸色,叹气,探手扼住那饱胀的欲念,“今天,我教你用一次,手法力道,你用心学,以后自己弄。”   她手很有技巧地一动,慎言就沦陷,全身俱颤,却又无处发泄,若不是咬紧唇,就要嗯出声。却不得不慨叹,自己久经花丛,今日才知道,对面的,才是个中老手。   刘诩弄了半晌,直到药凉,又吩咐换过热的,反复弄了三四袋子,慎言已经仰躺在床上,手指牵着身下被单,汗透重衣。   “行了,初用药量要加倍,待一两月后,感觉不那么难耐了,才可以减量……”刘诩松开手,引导他一点点释放。   慎言缓过口气,从床上撑起来,眼睛看着她。   刘诩直起腰,顺手理了理他大敞的衣襟,“等以后,我找几个宫中老人儿,教教你房中秘要……别一味地蛮干,淘空了身。”语气很柔和。   柔软的气息,令慎言微微皱了皱眉,他抬目,“主上?”   “不要多言,此时要固元养气,你调息一下吧,不扰你了。”刘诩拍拍他肩。   见刘诩出门,一直盯着她动作的慎言拥被坐起来,咬唇。   一种预感在心内强烈地升腾。   反身关上门,院中,新雇的几个仆妇垂手立着。刘诩点点头,“备饭,准备热汤沐浴,”又指其中一个,“你且任管事,小事你自处,别来烦我。”   几人应声转身去忙,刘诩负手站在院中。   不妥,慎言的劝谏言犹在耳,刘诩弯起唇角,如此招摇暴露行藏,果然不妥,但我刘诩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曝露就曝露,姑且我以身作饵,且让我拭目以待,皇叔您到底急到什么地步,母妃您又有多大力量。   ------------------------------------------------------------   中军大帐。   云逸垂手侍立在一边。监军寿喜浑身颤抖,跪伏在地。上首老王爷横身坐在桌案后。一拍桌子,寿喜就一颤。   “怎么?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分辩?”   “老奴不敢。”   “不是要云逸交人吗?得了那个管代去,你们打什么主意,打量本王不知道?”方才进来时,见寿喜正阴阳怪气地数落云逸,不该私纵要犯云扬。怀中那柄尚方宝剑,压得云逸并众将抬不起头。嚣张地,几乎动用铁卫四下通辑,恰恰老王爷赶到。   以为握住云扬这个人质,就能逼云逸低头?平氏那妇人真是见识短拙。老王爷不屑地撇嘴。   处置了监军,打入囚车,载回京城,老王爷被云逸让到偏帐休息。   一入帐,云逸就撩袍跪倒,“末将徇私,王爷治罪。”   刘肃笑着将人拉起,“朝廷推恩令不假,你大哥为国牺牲,你又携兄弟为国效力,若真有那一天,怎的也不能让你云家绝后。”   云逸笑说惭愧。   刘肃转过话头细问,“你母亲十五年前过世的,怎的你就冒出个十八岁的弟弟?难不成是你父背着馨儿置了外室。”   云逸涨红了脸,“绝无此事。扬儿是我义弟。”   刘肃明白过来。   方才进中军帐时,正听到云逸朗声,“监军大人若要追究,云某一力承担。我已经遣云扬返籍。朝廷推恩令下,任谁也别想阻他回乡。”能顶着尚方宝剑的寒意说出这等硬气的话,没想到豁命回护的竟不是至亲同胞。   又想到云扬,那夜拼了一条命,也要替云逸出头,不禁感叹,“你二人倒胜过那许多亲生骨血。”   云逸愣了愣,“王爷见过扬儿?”   刘肃语塞,猛地意识到失言,日前刚答应云扬,隐他行藏,怎的一高兴就说漏了嘴?正尴尬,徐国丈从外面进来,他立刻拉住,“国公,呃……有话你问国公好了,本王甚是疲累。”   打了哈哈,转头就走。   国丈不明所以。转头见云逸脸色不善,想到王爷方才模样,他大概明白过来。一拍脑袋苦笑,这老王爷,捅了娄子,却要自己善后。偷眼再打量云逸脸色,心道不用我说人家也猜到了。又暗叹,怪不得小云扬怕成那样,这云逸平日里谦和的样子,发起怒来,确实……老夫都能感受到胆凉。 ☆、连环   十三、   连环   “小爷,咱们还不启程?”云伯站在客栈房间门口,看着云扬换上一身暗色劲装,担忧地唠唠。昨夜三爷赶回来时,又伤又累,还发着烧。怎的睡了一天,就精神了?还要出去。   云扬忙活着武装自己,没闲暇说话。   “回去晚了,看二爷要查问。”云伯见自己实在管不住他,搬出云逸。   这话明显有了作用,云扬若有所思地停住手,看他。   云伯心里刚喜,就听云扬和他商量,“云伯,不然你先走,我快,办好事情就赶上你。”   那怎么行?云伯记起二爷吩咐,不管云扬一脸迫切,坚定地摇头,“不成,二爷说……”   云扬赶紧丢下手中活计,凑过来,扯云伯手臂,“云伯,回去时辰不对,大哥可是要生气的。您就当心疼扬儿,先走一步,扬儿后追上来,只怕比您还快些。云伯……”语气可怜,还拖长了尾音。   “哎……”扭糖人一样被云扬扯住,云伯当不过,无奈点头答应。临走还不忘絮絮嘱咐,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也是从心里宠溺。   云扬也不耽搁,趁着刚扯起的夜幕,动身。   一路疾驰回军营,云扬力竭。单手撑着一棵小树,一手杵着膝,喘了好一会儿,背上的疼渐缓,容他缓了口气。只是胸中憋闷,仿佛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极小心地绕开主营,投身进后营,在一排排空囚车里,细找了一番,终于看见那个入罪的监军。   云扬吸了口气,腾身踏枝而至,明晃晃的宝剑径架在他的肥颈。   寿喜睡得极不舒服,梦中脖上一疼。一激冷醒过来,眼前一个面目冷厉的中年杀手,冲自己冷笑。他心里俱寒,却原来是阳间的阎罗要索命。   “饶命。”   “你觉得可会饶你?”杀手声音暗哑,听起来不寒而栗。   寿喜愣了半晌,突然明白过来,“娘娘她,这么急着要老奴闭嘴?”   云扬森然冷笑,剑尖又递进一寸。   寿喜大惊,心知今日万难活命,情急下,抓起囚车外灶土,猛地一扬。那杀手眼前一迷,剑锋走偏。寿喜见有机会,猛扑到栏杆前,抱住云扬手臂,张嘴狠命咬下去。   “啊。”杀手吃痛,叫出声。囚营卫兵听见声音,迅速包抄过来。   “抓刺客……”呼喝声起。有身手快的,已经挺剑冲到云扬背心,云扬假意抽不回手,右臂被划了一个血口子,鲜立时涌出来。   卫兵一招得手,大声呼喝,众人点齐火把,已经把云扬围在当中。云扬假装气怯,甩开寿喜,夺路而逃,急切间,又被卫兵在身上重创几下,血淋淋地突出重围而去。   寿喜惊得面色灰白,早瘫软在囚车里。   “我要见元帅,我要见王爷……我有话讲……”他醒过神来,鬼嚎大叫。这娘娘待我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寿喜悲愤至极。   此行得手,云扬立即抽身。他狼狈地提起一口气,掠出囚营,把追兵甩在身后。眼见身周营区一个个灯笼火把递次亮起,呼喝声有远有近。他心中苦笑,方才佯装脱逃,还万分惊险,这会儿全营都出洞,看来,真要拼全力逃命。   左奔右突,也不敢真伤人。身周有长矛短刃,冷箭嗖嗖地擦耳边而过,云扬有话说不明,有力不敢使,只得左躲右藏,苦不堪言。   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抢到营外河边,云扬合身扑进水去。追兵赶过来,拿长矛和箭往水里射。天太冷,他们可不想入水去。   “行了,小小毛贼,莫追了。”正在囚营办事的铁卫营一名管代同去追人,这会儿望着水面出了会神,突然说。   众人听命,跟着撤了回去。   途经铁卫营,见裘荣带人立在营门,看囚营的人过去,才拉住那个管代,“怎么回事?”怎的能悄无声息潜进军营重地,却杀不了一个囚在车里的人?他狐疑。   那管代同裘荣换了个眼神,裘荣心里翻了个个,明白过来。   管代又压低声音,“身形很熟,只是模样不对。”   裘荣点头,“小子还真机灵,”那就是他喽,做这等事,他怎敢真面目示人,“这一闹,只怕那老太监就全招喽。”裘荣笑得很开心。   管代同他一样,昂首挺胸,舒畅笑出。   顺流游到下游,远远只看得见营中灯火。云扬这才松了口气。捡河床低缓处上岸,冷风一吹,瑟瑟发抖。   此地不宜久留,云扬四顾辩了辩方向,记得不远处有座废庙。上回同大哥巡边,雨夜曾呆过。拖着步子往那方向走,全身都乏力,后背被冻水蜇得跳跳的疼,新添的几处伤,血仍未止,和着水滴滴答答往外流。云扬走了十几步,就脱力。咬牙再走十几步,腿上一软,单膝跪倒,一手撑着剑,勉力调息,再想挣着起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云扬颤着睫毛初醒。   似乎耳边有火苗噼啪声,暖暖的烘着人困倦又生。云扬翻了个身,循着热源想再睡会儿。忽地察觉不对,翻身坐起。周遭景物,分明是那废庙,火苗也正烧得旺。   云扬揉揉眼睛,辩清此时不是梦,一颗心忽地提起,挣了几下,腿上发软竟没站得起来。   入目,一个熟悉的身影模糊地立在火堆旁。他皱眉细看,心中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可也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已经发生。   “大哥……”是冷也怕,声音竟都打着颤。   火堆旁负手而立的那个伟岸身影缓缓转身。形容刚毅,目光深刻,眼中映着火苗,却仿佛怒火烧得正旺。   没想到,此行虽一击得手,却被大哥逮个正着。云扬心里早怯,本能想往后缩,云逸几步走到云扬面前,只一手,就把他扯起来,拉近自己,目光盯着他怯怯的眼神,半晌,一字一顿,“真是让大哥开了眼界……”后面的话气极,反噎在喉里。   “大哥……”云扬鲜见云逸被气极,连说话都咬牙,早吓得小脸煞白。腿更软,云逸一丢开手,他就跪倒在地,颤颤地拉云逸袍角,可怜巴巴,“大哥……”   云逸气气地抽开长袍,见他样子,气更往上撞。弯腰捏他下巴,迫他扬起脸儿,喝斥,“还戴着这劳什子做什么?这个鬼样子,叫我哥,怕是我梦里也会吓醒。”   云扬这才警醒,自己脸上易容的面具还没除下,方才在河里浸了水,不知这会儿扭巴成什么丑样了,不禁脸上发烫。   云逸也看不清他脸色,早绞了块湿布丢在他面前。   云扬不敢抬头,当着原地,用湿布把脸擦干净。又没有照影的地方,怕弄不干净,大哥见了更气,低头使劲用布擦了好几遍,只觉脸颊都生疼了,才停手。怯怯抬头,见大哥脸色煞白,怒目微眯,仿佛怒气压抑不住,即刻倾泻,不觉更怕又窘。   “大哥,扬儿知错了……”习惯性地,开口就认,云扬懊恼地几乎吞了自己舌头。真是怕了,脑子都都有些木,知道错了,还一桩桩做出来,大哥的话就堵在前头,自己岂不是白惹他火上浇油。   果然,云逸眼睛一立,大手都举在半空。云扬一颤,忙闭上眼睛。   “易容,矫令,闯完王爷行营,又闯本帅大营……”方才给弟弟换衣时,见他一身是伤,到底打不下去手,云逸气得用手指点云扬额头,“手把手教你兵法战略,万没想到,这连环之计,你可给大哥用个正着。” ☆、反省   十四、反省   这话,云扬如何受得住,心里仿佛有刀在绞。想即刻上前拉住大哥,把一切错处都认清,可是眼见大哥抚额摇头,丢下自己,走回香案边,也不掸掸经年的灰尘,只乏力地坐在椅上,仰头闭目,再不语。   云扬心头俱空。大哥此时,该有多生气,就有多失望,十年来,自己从未如此大胆擅专,这几日,倒是把出格的事情做了遍。当是时,只觉得心里很怕但也为能帮到大哥,有些许雀跃。行事前,心里想着不可如此恣意妄为,可又下意识觉得做得对。行事时,初时还有顾忌,到今日擅闯军营,心里不但竟无一丝犹豫,还有一刻竟为得手暗自窃喜。   云扬垂头,思绪从心里涌出来,越觉自己罪责难容。   抬目,眼泪已经如断线珠子,扑簌簌滴在胸前。透过泪眼再看大哥,从未曾见过大哥如此神情,让他又怕又陌生,那个养他教他,疼他护他的大哥,仿佛一时间离他很远,看自己的目光,竟像是已经把自己放弃,伤心又失望,痛心又自责,那复杂的眼神,只一眼,云扬就深觉,此生再不能忘记。   抖着唇想唤,却万万叫不出口。只怕“大哥”二字,也要玷污了面前的人。云扬念头闪过,顿觉万念俱灰,心口闷极,刀绞一样难忍,他单手抚在胸前,压抑了又压抑,坚持了又坚持,终于,猛地侧过身,一口血喷了出来。   云逸耳边听得弟弟呼吸有异,猛地睁开眼睛。但见泪人一般跪在火堆旁的那人,竟牵了旧伤,喷出一口血,又压抑地咳。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云逸却强烈地感受到云扬周身都弥漫着绝望。   到底硬不下心,云逸叹口气,撑着站起来。   一只大手覆在自己肩上,云扬全心抽泣,竟未觉。忽闻耳边大哥低沉地叹了口气。   云扬惶惑地仰头,望着云逸。大哥伟岸的身躯半遮住火光,淡淡暗影,将自己罩在和暖的气息里。距离如此近,几乎能听得到大哥心跳的声音,忽然忆及十年前,溪边自己苏醒,那暖融融的火光正映着大哥关切的目光,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里,自己紧贴着大哥胸口,稳稳的心跳,含着最深的怜意。当时,眼前这人,明明陌生,恍惚,却又感熟悉,安心地看他喂自己喝水吃饭,擦身换衣,心内平和又宁静,哦,竟还有些许委屈,仿佛等这个回护、疼惜的人,已经等了太久,如今偶遇,才觉骨子里,本就藏着对这片温暖的依恋。记得自己安心地睡去,梦里,还扯着这人衣襟,“大哥,怎的才来,络儿想你……”   云扬呆呆地看着云逸,过往一幕幕映在脑海里。脱险后,二人便认做兄弟。是大哥,牵着伤痕累累的自己,走进了另片天地。那里,有家人,有怜惜,有最纯净的喜悦,充满阳光和希望,隔世为人……   思绪如开闸的水,冲击着云扬的心,泪水蒙住视线,连肩也开始抽动。   怎的越哭越凶,还抽答起来?云逸低头见他的小弟,铁卫营里最骁勇的战将,肿着哭红的眼睛,一只手还使劲揉,小脸模糊一片。心内又是生气又是好笑,疼惜又无奈,终于叹出口气,扯住那只欲把眼睛揉出血印的手,攥在手心里,又湿又冷,令人怜惜,   “……哪里就哭成这样?”云逸终于开口,就看见云扬仰头,错愕地张大眼睛。   疑心自己听错,云扬使劲甩了甩头,还下意识地挺起腰身。   看他使劲往自己这够,云逸心头失笑,声音怜惜又无奈,责备中含着宠溺,“……怎的,自己做错了,难道,还要大哥来哄?”   “……大哥……”云扬愕住,半晌,明白过来,惊喜,像跳脱的小兔子,从他哭红的眼睛里迸出,猛地拉住云逸裤角,“大哥!?”   眼见云逸无奈苦笑,云扬几乎高兴得跳起来。原来大哥只是生气,并没有真的厌弃自己。顿觉心内开阔一片,胸口的疼也立时烟消云散。喜不可支地拉住大哥,“大哥,大哥……”一迭声地不松气。   “叫了十年,还没叫够?我可听厌了。”云逸好笑地点他额头,却不忍拂开他颤抖的手臂。   “……”云扬方觉失态,又窘起来,红着脸垂下头,只是拉着大哥的手死死的,不肯放松。   -----------------------------------------------   篝火正旺。   云扬身前拥着干爽的薄毯。裸着背,身后大哥正细致地给抹着伤药。连药都带全了,可见大哥一早等在对岸,云扬咬唇,深觉自己行事不稳重,弄得一身伤,还累得大哥抛下军务,彻夜等着救护自己这个不肖的弟弟,想到此,云扬愧疚难当。想即刻请罚,但又不敢动,只怕伤口又挣开,还得累得大哥再麻烦照顾。心里左右矛盾,唇也被焦虑地咬破。   感觉云扬肩绷紧,云逸停住手,“疼得紧?”皱眉打量云扬背,斜斜刀伤一道,从肩贯到腰际,红肿得发暗紫的棍伤,一道道贯在这刀口上,怪道吐了好几口血,定是伤了后心。云扬心疼他不自爱惜,气又撞上来,探手拉他手臂,云扬不防备,痛呼。   那里有新添的刀伤,云逸叹气,索性扯开他亵衣,拿药,尽涂抹在刀口上。云扬被蜇得浑身打颤,却不敢吭气。身后哥哥的怒意又溢出来,压得他抬不起头。乖乖地任哥哥摆布,终于上好了药,替他披上干爽的新衫。云扬再不迟疑,起身返身跪下,重重地一叩到地,   “大哥,扬儿错了,不敢求大哥饶过,……”抬头目光殷殷,“大哥往日悉心教导,倾注心血,扬儿却不知珍惜,任性毁蹋,如今,也没脸请大哥教训……”说到此,声音哽住,方才的惶惑和绝望,又涌上心头,他俯身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可是真怕了。云逸抿抿唇,心里直嘱自己要压压火,小弟还小,要耐心教导,别真寒了他的心。   “扬儿,可是真觉得自己错了?”云逸俯身看他眼睛。   云扬动了一下,点头。   “不可违心。”云逸沉声。   “是。”云扬抬起目光,“扬儿身为铁卫,却知法不遵,闯行营,又闯军营,虽事出有因,迫于情势,但终究是罪犯一等。”   倒是坦承,没有遮掩。云逸点头。   “扬儿孤身犯险,本以为得计,可当中若有一环失扣,又无外援内应,扬儿有半点闪失,只会更给大哥添乱。”   想得挺深,全不似寻常年轻人意气用事,死钻牛角尖。云逸目光渐缓。   “大哥教导扬儿,要知已知彼。扬儿只急于求成,莽撞地动了监军的主意。若失手曝露身份,只怕从此,在娘娘处埋下祸根。不仅扬儿一人受累,云氏一族恐怕要遭株连。”想到那个诗书传家的温暖家院,云扬心里撕裂般疼,垂首颤声,“扬儿思虑不周,几成云氏一族的罪人。”   哪怕你连累,只盼你不受大哥牵连。云逸眼中有晶蒙闪烁,大手想抚弟弟头,又顿住。这一次,云扬做事果断,虽说不计后果,但也成效匪然。弟弟才华,初露锋芒,就耀目非凡。可是,若纵了这一次,只怕日后管教更难。云逸硬了硬心肠,收回手。   云扬垂头,一桩桩,一件件,痛心自省,如利刃剖腕。末了,实在无可再认,哀哀抬起目光,无措又可怜,“扬儿还错在……不该不听大哥良言,私下研究邪门异术,除了易容,扬儿还偷偷看了制毒、养蛊、炼丹……”说了一半,就觉得气息不对,偷眼见云逸眼睛又立起来,忙摆手,“只觉得这些异术,市井传说神乎其神,万该亲身研究,才能破除这些异说。”   “嗬。”云逸怒极反笑,“你倒有理了?安排那么紧课业,小弟你都能省下时间来搞这些东西?真真是……”咬牙,若知你平日这么闲,真该把你埋进书山里,让你本本都给我背下来。云逸咬牙。   云扬悔得几乎要咬断舌头,好不好提那些做什么,真是脑子乱了套。   “大哥……”   “就只私看了这些?”自己最怕弟弟走歪了路,如今竟觉对云扬,实在约束不严,脑子里反应出一些不好的信号,探手抬云扬下巴,“还看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眼睛盯着云扬眼睛,似要看到他心里。   云扬不明所之,愣了几瞬,突地明白大哥所指,脸就红起来。   云逸脑袋嗡嗡作响,这脸儿一红,就说明问题,不用再问了。   “来人。”   云扬吓了一跳,扭头,见云伯垂头,尴尬地立在门口。才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赶紧慌手慌脚整理。   云逸哼了一声,扯住云扬手臂,拖起来,直塞到云伯手里。云扬久跪,猛地被拉起来,踉跄不稳,就觉大哥把自己往外一推,含着八成怒意。怯怯地站住,低头才见薄毯踩在脚下。   “云伯,立时押你家小爷回去。到家了,先请出家法,给我狠狠教训。此后,大门也不许他出,尽给我挑些厚厚的书,不拘什么,每日给我抄起来,修身养性。还有,也不用等年后,一月后,我即返家省亲,到时,要看到三弟媳进门。”   大哥句句咬牙,云扬头也不敢抬。并着云伯也胆颤着领命,拉着云扬,只盼快带他离二爷远着些,免得立时受皮肉苦。   “住了。”刚扯着云扬到门口,身后有声音。   两人颤着停住。   身后默了片刻,有薄毯覆上肩,还替他裹了裹,声音仍旧含着怒意,“家去后,别借口感了风寒给我偷懒。”感觉小弟瑟缩,终于叹口气,“外面风正冷,……裹紧些。”   云扬眼眶又湿,不敢回头再看大哥,低头抹了抹眼睛,随云伯投入寒风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两章,贺玄型符号生日. ☆、飘摇   十六、飘摇   负手,立在庙门口,良久,直到看不见二人背影。   云逸疲惫地松下口气。   这次事,看似小,实则凶险至极,一个疏忽,竟被平贵妃准确地逮到短处,这云扬,正是自己软肋。万不能让弟弟被监军带走,那些阴险太监,小弟落到他手,只怕要吃大亏。记得事情一出,自己第一时间就想到这节,拼着有抗命的嫌疑,也要选送弟弟远走。这一步,其实有些义气,第二日,就被监军擎着尚方宝剑逼上门来,自己被动万分。   云逸摇头,若不是云扬拼了命地替自己出头,搬来王爷,又设好局,也不会这么容易制服那狐假虎威的监军大人。云逸想到今夜这一次劫营,监军必然要全盘招供,隐在自己军中的暗丁,无一遗露,全都会被清出。扬儿这一次出手,干净利落,胜得漂亮又不落痕迹,行事全不似初出茅庐的青涩,运筹帷幄,一击决胜的将帅之才,竟似浑然天成。   不枉自己悉心教导十载,倾尽心血,云扬吾弟,果然是我云逸前半生,最大的骄傲。想到小弟,云逸眉梢挂上笑意,暖暖的笑意又浸进幽深的眸子里。   只是最气他不顾惜自己,伤了内腑,又中刀伤,搞得自己的身子破败不堪,怎能不让自己心疼?云逸想到云扬那一身的伤,气又撞上来,只庆幸弟弟已经走远,否则真怕自己一时气撞上来,把人扯过来就打,哎,真不知,那一身伤,该从何下手。   借着月色,云逸摸出怀中那短刃,脸色有些凝重。这短刀怎么看着如此眼熟?十多年前,仿佛从一人手中见过,怎的这徽印如此熟悉地刺激着自己的眼睛。云逸苦笑,拿到刀那夜,自己就辗转反侧,只盼这只是无端猜测,只盼自己认错了东西,实际并没有这么严重。但多日来,细细回想,越想越心惊,这刀,明明就是当朝皇女刘诩的贴身之物。怎么就到了小弟手中?   直到监军买通炊兵诬陷云扬,自己才彻底醒悟,朝中定然有大事,不然平贵妃也不会急于求成。若皇上真有不测,那拣荒漠处,从封地往回赶的皇女,岂不正好从自己营区经过?难道弟弟那日救下的,真是她?那她又为什么赠予贴身之物?闭目想到小弟,心中就都明白了。原来,皇女已在云扬身上埋下情愫,在自己管区的铁卫军,日后着落起来,自己又怎忍心将云扬,亲手送进到处是阴谋和陷井的去处……   索性趁这时机,让小弟完婚。云逸想到云扬一脸不愿的样子,不觉心内不安。这次,小弟定是深刻反省了,也吓到了,该不会再有岔头,但愿自己返家时,已经看到云扬披上大红吉服。   不知云扬将来知晓缘由,会不会埋怨自己耽误他大好姻缘?毕竟那皇女,可是一国皇储,扬儿得到青睐,将来还不一人之下,万万人仰望?   云逸思来想去,头痛欲裂。无奈营中还等着王爷并众将,监军交待的惊天内幕,可还得他打点精神一一处理。明日以后,身周更会暗潮涌动,风雨欲来的朝廷,不知大齐,今后该何去何从。 ☆、后宫   十六、后宫   大齐皇宫。   奢华的寝宫内。后宫总管严氏躬身对着珠帘里恭声,“娘娘,北疆的密报传过来了。”   里面有低低的呻吟声,伴着一阵轻微的动静,一挑帘,一个身上未着寸缕的美丽男子被遣出来。见到严氏,面上带上俱色,“严总管。”   “严妈妈,你又来扰我……”里面有慵懒声音传出,那声音珠圆玉润,有半分责怪,却也透着懦懦的甜腻。   严氏抿唇笑笑,“小姐,老奴有法儿,定叫你舒畅。”   “……好。”里面有翻身声,隔着珠帘,隐隐能看见那婀娜的身影。   严氏扭头看向那男子,脸上的笑意早融进冰里,冷然,“来人,束紧它。”   男子瑟缩地颤抖了一下,极害怕地看着身后几名健壮的仆妇上来,把自己拿住。一名仆妇上前,用一条黑色细绳,死死地把他胯间已经高昂起来的欲念束紧。疼得男子漂亮的面容移了位,全身都抖个不停。   “怎的这么不顶用?”严氏声音很冷。   男子忙扑通跪下,“总管,小奴知罪。”   “去外面廊下跪候,等会儿服侍了娘娘尽兴,回头我再收拾你个贱奴。”严氏匆匆挥手。男子忙磕头谢恩。外面仆役宫女来往服侍,见一男子裸着身跪在廊下,都见怪不怪,谁也没有在意,径自各忙碌去。   里面的人读了密报,啪地摔了几上一枚价值连城的玉如意。严氏忙道,“小姐,您消消气。”   “可听到什么传闻?”   “听说,刘肃那老头子主的事儿,寿喜泄的底。把安插在北军中的一百二十八名暗丁,逐一清了出来。那囚车队浩浩荡荡的,前车出了小镇,后车还没走出军营呢。”   “好你个寿喜,狗奴才,竟然坏本宫大事。”声音渐冷厉。   严氏转转眼神,低声,“娘娘,老奴以为,此事必有内情。”   “当然。”珠帘一挑,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宫装丽人走出来,蛾眉淡扫,粉腮嫩唇,乌黑的长发挽着繁复的宫髻,因为方才滚过床单,现在有几缕松松垂在饱满的额边,更添几分妩媚性感。   平贵妃信步走到窗前,严氏忙跟过来服侍她坐下。她纤长手指掂着那张密报,冷然笑意映着怒意丛生的双眸,“云逸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搬来刘肃做挡箭牌,自己隐在后面坐享其成,别打量本宫识不破你伎俩。   “皇叔刘执,是他亲外公,看来他是摆明与皇妃您对着干了。”严氏恨声。   脑子里闪过刘执独女云逸的生母,郡主刘馨儿,儿时,两人还曾是闺中蜜友,时过境迁,刘馨儿已经早在十五年前,病逝,而自己,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今手握朝政半壁江山的贵妃。平贵妃心中叹了口气,“逸儿今年有二十八岁了吧。”   严氏愣了一下,点头,“比公主大了五岁。当初……”   平贵妃突然烦燥起来,挥手打断她,“算了,别提当初的事情,现在敌我分明,他站在哪边,已经不是我们能掌控,既然他云逸现在旗帜鲜明,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严氏眼中闪光闪现,“娘娘是说……”   “于途中设伏,毙了刘肃那老东西,还有寿喜那狗奴才。”平贵妃狠厉,娇美的面容也有些扭曲。   “是。”严氏领命。   又从精巧金匣中,掷出五块金牌,“金牌所到,如朕亲临”八个大字,浮雕在龙纹暗底的牌身。   见此物,严氏一惊。   这是矫诏。   平贵妃冷笑,“不妨事,把金牌递次发出去,召云逸回京。”   若他抗旨不回,那就先抄他满门。平贵妃眼中杀机重重。   “是。”严氏凛然领命。   “行了,我乏了。”平贵妃收起冷厉,慵懒地抻了抻曼妙的腰身,柔媚的笑意又习惯性地挂上眉梢。   严氏笑笑,挥手,“把人带进来,服侍娘娘。”   那漂亮男子被架着踉跄回来,胯间的本已经肿胀不堪的欲念被齐根捆住,此刻竟又胀大了一倍。平贵妃奇道,“怎会如此?”   严氏颇有些得意,拎住男子下面,往上扯了扯,男子痛呼出声,涕泪交流。   严氏挥手就是一巴掌。男子扑倒在地,再不敢乱动,只跪伏。   “老奴最近新得的法儿,保管小姐您满意。”   平贵妃笑意浓浓,“严妈妈调|教人的本事,可谓花样翻新。”   严氏忙躬身谢礼。平贵妃却突然兴味缺缺地叹了口气。   “怎么?”严氏忙问。   “哎,虽然一时新鲜有趣,但事后总觉无味。”平贵妃歪在贵妃塌上,眼角、眉梢都挂上怅然,“谁人,也不及他一分一毫。”   “把人带下去吧。”想到那人,平贵妃再无兴趣,只挥手遣人。   严氏眼光一跳。果然听平贵妃再度垂询,“耀阳可有消息?何时回来?”   “呃,公主仿佛是要在沙镇长住一阵……”后面的话,有些吞吐。   平贵妃果然坐起,“我就知耀阳果然脱不了身。”耀阳人才,自己阅人无数,都一朝沦陷,何况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一想到自己最宠溺的碧人,此刻应辗转在刘诩那丫头的床上,心头涌上莫名的情绪。   “小姐……”严氏欲言又止,但见平贵妃怅然若失,心中又不忍,忙郑重,“阳儿的心,并他的人,老奴都把得住,他永远都归属您,请您且放宽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娘娘于阳儿的宠信,阳儿怎会忘恩?他心向娘娘的。”   平贵妃怔了片刻,信任地冲严氏点头,“严妈妈说把得住,我信。”又咬牙,“严妈妈,此回咱们下这么大血本……”连自己的宠侍,都派了出去……   “定会成功。”不忍看平贵妃犹疑矛盾,严氏抢着答。   看着自小到大,最疼惜自己,最支持自己的乳母,平贵妃心头一暖,不设防地将自己的臻首,靠在乳母的怀里。   ------------------------------------------------------   严氏恭身退出寝宫,转回身,立刻恢复冷厉神情。   随从众人皆不敢吭声,跟着她转回内务司。偌大内务司数重门,分别掌管着太监并宫女,训练新选进宫的贵人,还有处置内宫里犯罪宫妃的权利。严氏接手十数年,又添了一项职能,专司为平贵妃培育男宠。当今万岁久病缠身,权利早被平贵妃架空,她们在宫中如此招摇地给皇上戴绿帽子,竟无一丝消息透出去,这就要得力于严氏统辖后宫的铁血手段。   她挟着怒气返回,径自进了男苑。众人心知不妙,都敛气闭声。男苑众人已经得知消息,早在院中跪了一片。严氏停在廊上,举目环视,但见几十名面目姣好的男子,都战战惊惊地跪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夭儿何在?”   先前那男子早被架在院正中。听见总管唤他,吓得魂不附体。又记得规矩,不敢求饶,牙齿咬在一起上下打着战,在静得可以掉针闻声的院子里,声传很远。   “正规矩。”严氏坐下,声音威严。   早有男苑管事上前,解开小夭身下紧捆的细绳。乍一松,小夭痛呼出声。众人都心颤。管事并不怜惜,伸出粗糙大手上下套|弄。一波又一波,小夭先是大声呻吟,而后转为嘶声嚎哭,最后只余哑声哼哼,渐渐气息渐无。身下早被喷出的白浆打湿了一片。管事并不停手,加紧侍弄,身下却再喷不出什么,只有白色泡沫间惑涌出来,后来竟见了红。小夭已经浑身瘫软,出气大于进气,眼珠翻白儿。按着他的人早松了手,只有他雪白的身子在日头下,无意识地抽动。   “再有不努力练功者,败坏娘娘兴致,这就是下场。”严氏冷然。众男侍都凛然,齐声应是。   “耀阳之后,竟无一人可心的。”严氏冷哼,众人都觉颈上一冷。   管事也齐跪下,称属下无能,定加倍督促。见杀鸡儆猴的效果不错,严氏这才领人离开。众人都打点起精神,赶紧回各自教习处,加紧练功去了。空荡荡的院落,只余小夭一人,直挺挺地,映日阳光在他失神的眸子里,闪了闪,就永远陷入黑暗。 ☆、暗筹   十七、暗筹   老王爷刘肃缓辔走在队中,国丈一旁策马跟上来。二人谁也没作声,脑子里同时映出出营时,云逸不赞同的表情。   “这样做,太过急切,毕竟平氏在朝中根深叶茂……”想一举拿下她,还需要从长计议。国丈脸色沉重,如今囚车已经招摇在路上,想后悔已经不可能,只不知王爷有何信心,如此托大。   刘肃瞟了他一眼,没作声。   “王爷……”应当未雨绸缪。   刘肃挥手止住他话头,“老徐,朝中风云再莫测,也当不得枪杆子硬气。谁掌握了军队,谁就有了先发的能力。”   “您是说……”国丈心惊,果然印证心中猜想,别看平日里王爷嘻笑豁达,骨子里,还是那宫里浸染大的人,怎会没有他的狠厉?自己竟把这一节忘了。   刘肃点头,转头面向他,沉声,“老徐,那云逸手握北军重权,他心向谁,半壁江山就已定。如今借这次替他解围,咱们再往前推他一把。”解了这些暗丁回京,摆明就是要与平氏集团对立,这云逸,咱们不费吹灰力,就收入刘氏阵营。   果然没有白出的力。国丈心中苦笑。   冷厉的神情一闪,就迅即隐在刘肃重捡的笑容里,还是那个超脱事外的铁帽子王,但却让国丈冷到心里去。   只怕这回,垫进去云逸,刘肃也在所不惜。想到皇叔和云逸的血亲关系,国丈心中更明朗,王爷一早就打定主意,定要推刘执登上宝座,紧要时,需要云逸的军队。云逸,若从,就是拥戴有功,若拒,不用他动手,平贵妃就会让他云逸并一族灰飞烟灭。   “那小子,哪都好,就是太愚忠。”刘肃摇头,脑子里映出云逸刚直的面容,“在朝局如此混乱的时刻,他想恪守军人职操,简直是痴人说梦。”说什么军人只听军令,不理政事,刘肃眯起眼睛,幽深的目光早不似平时昏黄,“指挥大军的,终究是人,不是什么虎符。”   那虎符,不过是块铁疙瘩,谁知发来的是皇上,还是什么一朝得了势的阿猫阿狗。   “王爷透彻。”国丈点头。久在朝中,这不能明说的道理,他们心有灵犀。   正行。天边有漫扯的黄沙罩过来。   “风暴?”国丈勒住马,四周并无风。   刘肃立于马端,人并着马儿一同警惕地立起眼睛。须叟,须发灰白的暮年老将,缓缓自腰中抽出七尺宝剑,抬手,利落地削去马身披挂的镶金点玉的配鞍挂件,又挑落马面上镂空的金面罩。去掉这些沉重的负担,马儿咴咴长鸣,两蹄奋起。方才还是仪仗队中最耀目的司仪马,这一下,恢复了本来骁勇的面目。   “王爷?”国丈惊住。   刘肃朗声长笑,“不想本王风烛残年,还有机会血战沙场。”若只可惜,对手不是敌国军士,倒像是一群不肖子孙的窝里斗。   “有伏击?”国丈惊呼。声音未住,前后不远处,皆有一大队骑兵,风驰而至,裹起的黄沙,让人呼吸一窒。   前后夹攻?刘肃心里发紧,握剑的大手青筋毕露。   “杀……”他怒喝,身下马儿得以号令,猛地往前一纵,老王爷横刀立马,首当其冲立在阵前。   ---------------------------------------------------   战阵未及全摆开,就被一团色灰色战云从四面八方笼住。老王爷横剑劈了冲至自己面前的一个敌人,举目四顾。灰甲黑缨的战将,皆覆着面。冲在最前面的一将,将枪尖一指,大队人马,无声地冲入阵中。只见这些人有的集结成小圈,将自己和国丈围在阵中,有的抢到囚车前,先将寿喜护住。余的下都扑到囚车前,每人负责两车。这上百辆囚车,光点一遍还得要点时间,没料想这些人象事先分配好的一样,极有默契地自行分配妥当。   “杀。”为道将官枪尖再一挑,众人皆齐声。声音高亢,隐着最凌厉的杀气,震人心魄。   铁卫军?王爷和国丈齐声惊呼,虽未着军服,但行事手段,怎么看怎么眼熟。多年战场拼杀,王爷自有识人经验,国丈饶是文官出身,看见这阵仗,大约也猜得出。   铁卫军仿佛从天而降,杀入敌阵的,势如破竹,还有一些围在圈外,不动,只冷眼看着阵中,或有几个奔逃的匪人,先拿枪尖挑了。   无声的杀戳。   眼瞅着最后一个敌人挣扎着,被一群铁卫剁成肉酱,这场战斗过早进入尾声。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这队铁卫军忽地撤出战圈,迅速集结,唿哨一声,又向南集队奔去。   两人都愣住。怔了好一会儿,那队人,越驰越远,只余灰色迷蒙一片,现场安静。仿佛刚才的杀戳只是自己的梦。   再闪神,远处,又有一队人风驰而近。为首一人,年近六十,威猛身材,披着亮金的铠甲,内袍里,绣着五爪龙纹。待驰近些,他飞身,足尖踏马鞍,整个人飞鸿而起,几个起掠,就赶到队前,半空里硬生生地一扭身子,恰在刘肃马前停住。他站定,稍整了整袍袖,探手撩战袍,托甲叟,大礼跪下,“老王爷安好,刘执救驾,想未来迟吧。”   -----------------------------------------------------------   这一队铁卫军在那将的带领下,急奔了数十里,至一处山坳方才停下。   那将领勒住马,用目光巡视了一下众人。没有缺失,满意点头,“散。”   众人领命,各勒马头,瞬间四散而去。   待人走清,那将领才下马,将面罩扯下,露出映日般英挺俊逸的容颜,正是云扬。   云扬旧伤未复,这一次奔得急了,众人都走净后,才泄下绷着的一口气。他脸色有些苍白,却不再多做调息。   被哥哥遣回原乡,未及从小镇动身,就接到大哥命令,秘密带领因为轮休可以回乡的铁卫共一百五十八名,暗中护送王爷回京。   果然被料中了。云扬微微向上挑起唇角,这一役护住王爷,斩尽匪人,又恰好刘执皇叔亲自赶到。看来,这截杀之举,皇叔不认也得认下了。   “小爷,该走了。”等在这山坳处的云伯扯了扯云扬衣服,这二爷一会儿让走,一会儿又派任务让留一刻,真不知下一刻还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命令。云伯只盼着早些回家去,就一切可喘口舒服气了。   “好。”云扬任云伯服侍着换了衣服。心思却早飞回边塞去。他离开那夜,连塞突然又起烽火,大哥这会一定在中军帐分派命令。多想回去,帮大哥一臂之力,云扬怅然站了一会儿,翻身上马,“云伯,咱们事已了,回家去吧。” ☆、侍寝   十八、侍寝   “怎的要贤侄亲来?”刘肃乍一见刘执,心内既喜又疑。亲自下马挽起来,见刘执虽年届六十,但却虎目神威,若说只五十,也当得。   “呵呵,小叔叔为我刘氏基业,偌大年纪还在奔波,执,怎敢懈怠?”刘执面上亲热恭谨,但话里的意思,连一边的国丈听了,都皱了皱眉。   刘肃饱经风霜的脸上,未带出异样,哈哈笑着,拍刘执肩,“贤侄既来,小叔叔正好不必费事,人你自带去。”说着挥手,亲随们皆放下囚车集结。   刘执带来的五百甲兵呼地掩上来,把囚车里的人赶下来,用绳缚住串成几长串,呼喝着驱鞭赶着。得了这些活人证,平氏那妇人扰乱军心的罪名就算做实了。大敌压境,平氏此举无异于叛国,这大把柄如今总算捏进自己手里。刘执心满意足,全不顾大沙漠中,这些囚犯徒步穿越下来,是死是活。冲刘肃挥挥手,假意客气两句,带人回程。   刘肃立于马上,一直目送他们转过黄沙的高丘不见了影子,才转回头,平静地吩咐起程回封地。   国丈随在后面,也是无语。   走了半晌,刘肃缓缓开口,“老徐,这刘执,狂妄自大,又刚愎寡恩,巴掌大的心胸,却想容扩我大齐百万疆土……”他大手猛地一拍鞍背,震得马儿一颤,满腔失望与悲愤无处发泄,刘肃仰天长笑,“我刘氏江山,在这帮宵小手里,看不亡国亡种?”   ------------------------------------------------   慎言自信鸽腿上取下信囊,抖手,放飞。展开扫了一眼,唇抿紧。   夜。   刘诩闲适地歪在榻上,边看闲书,边吟着粮酒。门轻动,一个淡色的身影,轻轻进来。至榻边,屈膝跪下,低低的男声,“小姐,夜深了,可要服侍您安寝?”   自从有了仆妇,就再没要这人服侍,更衣沐浴并用饭,都有两个专门的小丫头。刘诩诧异地转过头,猛一见慎言,心里一荡。宽宽的雪白中衣,领口未系,只略抿了抿,就在腰际轻挽了个扣,整片雪白的胸口,就这么在半掩的衣襟下,若隐若现。再略弯腰,就连胸前粉嫩欲滴的小樱桃,也露了出来。如此春|色,就恭顺地跪在眼前,就算是床事不乏的刘诩,也呼吸发紧。   “怎的就这么急着上我的床?”刘诩戏谑地挑他下巴,摇曳烛光下,能看见慎言略突起的漂亮喉结,轻轻颤了一下,刘诩也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小姐,也没说,不许。”慎言轻轻抬起目光,展开个笑容,溢着水雾的漂亮双眸,魅惑丛生。   明显地自荐枕席。   却并不惹人讨厌,反而还让人有想春风一度的冲动,刘诩心中暗叹,这母妃把他派来,果然好个美男计。   “你又凭什么认定,今夜,我会要了你?”刘诩压下心头冲动,翻身坐起来。   慎言并不吃惊,他探身看着刘诩,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若属下入不了您眼,属下可为您另臻选佳人。”   赤|裸裸的,挑衅。   大齐贵族儿女,到了成年,身边都会有各色的侍和嫔,引导男女之事,更是凭着阅尽春|色后的淡定,才能有效防着日后有专情。真情,是软肋,自古乃是皇家大忌。这刘诩,从出了封地到现在,这么多天,都没宠幸过什么人,贴身铁卫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刘诩被他一句话拿住,仿佛不应,就是自己矫情。一时气极。   慎言却颜色未变,保持风情万种却又落落自然的姿态,仰头等她发话。   僵了一阵,刘诩心意微动,仰头打了个哈欠,“也罢,留宿吧。”   反正这儿也冷,多个暖床的人,也是不错的。   起身动手宽衣。   明显感觉跪在脚下的慎言,仿佛有一刻失神,就记起自己的责任,忙膝行两步到自己身后,先俯身为自己趿上鞋,才挺起腰,伸手托住她解下来的暖袍。又扭过身,拉过铜镜,放在刘诩床前,刘诩抻了个懒腰,斜身坐下。自己的铁卫轻手轻脚又驾轻就熟地,为自己解开繁复的发髻。转眼,见金钗银坠玉蝶片,都分门别类地摆在妆台上,乌黑的长发泻下来,极轻的梳理几下,就顺畅起来。又自床头捧来绵锦的发袋,从尾梢起,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齐刷刷地纳入袋里。末了,还在袋口轻挽了个宫扣……就算是自己贴身的宫娥,也未必会这么利索。   未待吩咐,自己先除衣。只余下云缎的亵衣……按规矩,这一层布料,要自己伸手脱下来,才算真正允了他上床去。   刘诩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这一串动作,简直行云流水。直到最后,只着一层薄薄布料的慎言,在不算太暖的房间里,开始有些冷意,她才伸指挑开它,轻轻一扬,就落在床头小几上。   一直悉心于忙碌中的慎言,终得停下手。亵衣挑下,他身形微晃了晃,低垂下头,几不察觉地吸了口气。但很快恢复平静,自床尾掀开被子,上得床去。   紧张?刘诩有些讶异。见他动作,似乎对侍寝并不陌生,怎的还会有这样的反应。再看上了床的人,已经收起方才应对时的凌厉,很规矩地把双手置于身体两侧,轻轻闭上眼睛,还把两条腿张到恰到好处的角度。   顺从又邀请,任君为所欲为。   是习惯!刘诩略一思忖,心中一个念头清晰。这慎言,是铁卫,却有另个身份。而且显见还是精心雕琢,苛刻教导过的。又想到那夜寒风冷月下,这个男子在她诘问下,惊鸿一瞥的才华,着实耀目。不禁心里叹惜,这样的男子,送到哪个女人床上,会不令人一见倾心,要了一次,就会如尝了甘醇的鹤顶红,明知剧毒,却也倾心难弃。   刘诩探手抚了抚慎言略颤的睫毛,手指下的那片玉洁肌肤就腾地浮起淡淡粉红。明明如此出色,却不得不做出自荐枕席的不堪举动。刘诩叹气,慎言啊,母妃逼你这么紧吗?要你放弃了原来既订计划,行此下下策?   母妃啊,你可知你的一纸严命,就轻易毁了慎言机巧算尽的安排。或许您也知慎言心里的摇摆不定,才逼他如此急迫吧。刘诩心中慨叹,终于明白为什么慎言一心易主,看来并不完全是掺假的。叹口气,转头拉下帐子。   果然有了暖床的人,衾被里很暖。刘诩舒服地伸开手腿,困意随着暖意,一起升腾。不可避免地触到身边的那片温润肌肤,刘诩索性探手搂过来。   慎言的腰很柔韧,四脚修长,明明是被别人搂过去,却仍展臂,用一条胳膊,代替了刘诩的枕头。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反被这片温暖的怀抱呵护在怀中。刘诩闭上眼睛,嘴角上挑。好吧,这么舒服的姿势,睡一宿,也不是什么坏事。   很快,呼吸均匀绵长,陷入深眠。   并没等到预期的疾风骤雨,反而,耳边那人呼吸渐缓,即使是自己这样的武学高手,也辨不出她睡意有假。   就这样睡了?   慎言,于蒙昧的烛光中,无措地,睁开眼睛。   ------------------------------------------------------- ☆、抗旨   十九、   云伯出了医馆,随后就有人进去打听。出来后,快步拐过街角,进了一家客栈。   “何公公,少主,应该是染了病。”打探之人回报,看了看何公公的表情,“好像还有旧伤复发。”   何公公腾地站起身。一路追随自家殿下,从大漠到市镇,就见他家老院工不断地进医馆问医,拿药。怎的病得如此沉重,一路也不见好转?   “走,见见他去。”何公公沉着脸色撂下这句话,甩袖出门。   随从们想劝,又不敢,心里也实在想看看殿下近况,忙追了出去。   夜。   云扬俯身爬在床上,耳边极细微的响动。常年军中生活,他此刻即使烧得头发胀,也保持着枕戈待旦的警醒。听声音仿佛是有人用足尖踏着屋顶,云扬撑起身子,一手按在佩剑上。再细听了一下,眉头皱紧。心中已经料到那不速之客的身份。   窗微动,有淡色身影惊鸿般从里面跃出。极轻地翻上屋顶。蹑手蹑脚的来人没料到云扬会迎出来,顿住身形。刚想借月色将他看分明,云扬身形一动,几个起落,就从围墙翻到外面街上去。留下夜行者们面面相觑,滞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都急速提气,跟了上去。   “记得我们有过约定……”将人引到僻静处,云扬停住,缓缓转过身,脸色微沉,修长挺拔的身形,映在皎洁月色下,不现病容。   何公公带几名得力手下,落后三四丈,急提气,追到近前,就听见自家殿下颇不悦的问询。   “老奴……”何公公语塞。自知违了约定,只急目上下打量云扬,狐疑。   云扬知他心意,索性坦然张开手臂,任他上上下下瞧一通。何公公惊觉失礼,忙俯身,“殿下,老奴知罪。”   云扬缓缓踱过来,挽起他,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暖暖笑笑,“何伯,你不必象护个三岁孩童般紧盯着我,络儿已经长大了。”   果然,面前的楚洛殿下,已经不再是张着小手,总是闪着漂亮的大眼睛,追着他要玩捉迷藏的那个稚龄孩童。想到过往,眼前的情形,让何公公灼热了眼睛,老泪纵横。   云扬抿抿唇,无声叹口气。   “殿下,陛下日前传信,与大齐边境交恶,动手已经是箭在弦上,您何苦夹在其中?”何伯见云扬表情松动,赶紧力劝。   噢?云扬心里立刻反映出,若南线战事也起,大齐就要两面受敌,北面的云逸若能缓下攻势,大齐形势必然危及,到时朝廷怕也不敢再给他背后下什么黑手了吧。转念又想到,若是把这话说与大哥听,怕是家法、军法一齐伺候了吧。   苦笑摇头。   “两国交战,自有国君担忧,群臣效力,我?”云扬挑挑眉,一个弃儿,不必为此烦心。   “大秦积弱……”何伯顿足。秦处中原,鱼米丰盈,诗书礼乐之邦,礼仪发乎其地,兴文弃武,历代下来,已经无可战之兵。   “父皇不是一直励精图治?”云扬跟上他思路。   就见老人眼里闪出精光,云扬自知上当。失笑,果然是个上等的说客。   “陛下自十年前那事……就一直颓废自责,身体早虚空了,还有什么精神去理朝政,只盼能找回您,承继大统。”何伯哽住。   最初几年,陛下料想派出这么多人,只怕三五日便可将人寻获,未果。后来,就盼着过个一年半载,殿下能自动回来,却也没有如愿。然后,又加派更多人去寻……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总以为明日便可找到,却总是,夜夜无眠,早上收到急报,却又是最深的痛心。   最磨人心智的,生离比死别更摧人。偏偏,后宫众嫔妃,怀了身孕,却无一人顺利诞下子嗣来。这后宫的怪异,深在宫中的何公公倒是明白其中玄机。一来二去,殿下就成了陛下唯一的希望和念想,每每思念加倍累积。   云扬眼里也有晶莹闪过,却极快地隐没在清澈的眸子里,“明知不敌,为何不用外交手段,硬拼却是为何?”皱眉。   “陛下心性,比之十年前,更加暴戾……”何伯叹气。   果然是疯了。云扬不忍再去想,扭过头去。   话说到此处,仍不见他回心转意。家、国两抛,这殿下,怕真的从此姓了云去。   何伯颓废。   -----------------------------------------------   回到客栈,云扬脱力。背上伤口蛰蛰地痛,身上着了风寒,烧又上来了。   蓦地看见一只灰色信鸽。云扬抬手,那鸽就落在指尖。腿封套印着铁卫军标记。   云扬拆下信,打开细看,脸上变色。   ---------------------------------------------   云逸单手擎□□,立于马上。身前,是万千将士整齐列队。烈烈西风,吹动旌旗,耀目阳光下,演兵场肃静。   抬手,擎出圣上金牌,挑于帅旗杆上,示与众人。   “逸,忝掌北疆帅印。如今强敌果真犯境,逸决心,勇退敌寇,以身效国。”他抬目指了指那块刚收到的金牌,“虽说军情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但本帅万不敢推脱抗旨之罪。只是,众将莫要心惊,这天大的罪名,逸一人承担。只盼众人为国家民众计,阵前用命!”   “杀。”方才因金牌传到边塞而带起的人心浮动,一扫而空,看着敬为战神的元帅,大家热血奋起。   云逸见士气重振,心里满意。即刻点兵,按事先布置好的战略,正式发起对大岳的自卫反击。   ---------------------------------------------   “小爷,你又要做什么?”云伯跟在整装待发的云扬身后,跺脚。   云扬停下,转身。   云伯愣住,“小爷。”面前的云扬,让云伯感觉陌生,仿佛那个乖顺的孩子换了个人,一身沉沉的压力,让云伯陡地喘不过气。   “云伯,此次事件非同小可。”想到昨夜传讯中提到的那块金牌,云扬心急如焚,大哥知道,他也明白,这金牌定是平贵妃搞的鬼。她矫旨,自己这方却无法应对。大哥的性子,是不会丢下边疆危局,回京去的,若是上疏陈情,怕也不能直达圣听。若是遵旨回京,只怕也是没见到圣上,先被害了性命。好毒的心计。云扬恨得咬牙,眼中现出肃杀之意。   “云伯,大哥有大麻烦了,云家怕也要倾覆。”云扬上前一步,声音紧迫。   云伯吓得呆住。   直言,并不是要吓住这老家院,云扬拿出昨夜写好的信,递与他,“老王爷怕是回封地了,你快赶过去,把信交与他。”当日亲见王叔刘执狂妄地从老王爷手下硬抢走囚犯,他心里已经明白,老王爷和刘执怕是掰了情份。想到刘执是大哥的亲外公,他如此倚靠刘肃,怕将来难见刘执。但事有缓急,他果断地把信塞给云伯。云伯被他情绪感染,也没多话,立马启程。   这金牌,有一道,怕就会有二道,三道……一来,这金牌递次传到边塞,势必一次次扰乱军心,军中大忌。再来,大哥至孝,难免不会担忧家里的人,战场凶险,只怕大哥到时内忧外患。   云扬出客栈,翻身上马。从此地,逆着行程,向东往京城方向赶。   若说当日闯王爷行营,胆大妄为,如今为救大哥,为救云家,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无疑于自引脖颈。但云扬已经顾不得顾忌自己。事情已经万分紧急,他必须争分夺秒,方能于险中求奇招,于危中求转机。 ☆、奔命   二十、奔命   漠北最大的帮会总盟,今日接了一单奇怪的生意。   “找人?”总盟盟主盖印天皱眉。手上掂着厚厚一沓银票,让他对这桩找人的买卖颇有些心疑,“出入官驿,应是八百里加急,穿一身皂衣,后背明黄缎子裹着的一个方匣子。不止一人,要求是决不能遗漏……”这找的人,任谁看起来,都应该是钦使无疑。   接生意的分堂主点头,“这生意,会不会引起麻烦?”要找官家钦使,肯定不是请人吃饭那么简单。他们虽为黑帮,但也希望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这样越界的事情,他们还有顾忌。   “看在钱份上。”盖印天晃晃手里银票,我的乖亲,十万两白银。漠北正值冬末春初最闹饥荒的时分,他们急需银子。黑帮并不只打家劫舍,承继开山老祖遗训,他们要泽被方圆数百里的穷苦乡亲。   “金主何人?”盖印天好奇。   “一个……年轻人。”分堂主有恍惚。   “怎么?”   “不……好说。”分堂主凝眉,脑子里翻出那年轻人找上门的情形。明明一身贵气,却在目光里读出刚毅和坚定,仿佛天大的难事也难不倒他,听到自己近乎刁难的开价,也只皱了皱漂亮的眉,哦,对,是漂亮,还很英气,从没见过那么英挺的人……   “只用了一上午,就把钱凑齐了?”盖印天对那人很感兴趣。   “……没听说,方圆之内,有哪个大户人家,失了巨额资产的……”分堂主明白盖印天的意思,他笑着补充了一句,“估计是哪家贵公子,又或许,就是官家的人……”咱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管不了他们大人物的事情,消停赚钱才是上上策。   两人眼中互读信息,都哈哈大笑。把钱丢给帐房先生,估计本旬赈米是不急了。操心做什么?派人做事,拿人钱财,与人方便,这才是正理。   -------------------------------------------------------   午后,云扬就拿到了第一个消息。第二道金牌刚出了边关,往大漠深处赶去。没料到这么急。他苦笑,顾不得整饬行囊,急出客栈翻身上马,身后牵着两匹空鞍的骏马,疾速追下去。   一夜急奔,轮换着骑乘的三匹马,并他一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天明,云扬在关口看见了等候着的总盟的人。两人也不多话,互看了印信,就带着云扬直奔官驿而去。那带着金牌的钦使,此刻在房间里睡得正香。   “他怎的还在这儿?”按行程,他应该是到了大哥大营附近。   “从关内来的,怎禁得这鬼天气?想是官大人累了,多休整了半天儿。”其实那钦使昨夜临幸了此处最有名的妓女。   云扬明白过来,很是满意。掏出银票,很客气,“兄弟辛苦。”   那人被云扬明亮的笑意晃得愣了愣,细皮嫩肉俊气的后生,怎么可能一夜就从总盟奔到这里,难道是插翅飞来的?看身后三匹马都累吐了沫,他不禁钦佩地拍了拍云扬肩。   --------------------------------------------------------   无声地潜入钦使房里,供在香案上的锦盒,明晃晃地。摸过来,不急着走,打开细看,果然里面那块……云扬趁着初升的日光,眯起眼睛——是假的。   悄无声息地放回原处,他又摸上了床铺。床上锦被里,是两个赤条条的人形。女子半个酥胸都露着,偏又睡在外侧。云扬抿了抿唇,红着脸从她身上跨过。俯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掂起钦使的丢在床里的乱糟糟衣物,细捏了一遍。果然……   当云扬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跃出来时,等在外面那人就看见他一脸可疑的红晕。   “怎样?”   “得手了。”云扬的不自在迅速隐去,极沉稳地把东西贴身放好。   那人看着云扬,半晌,从身边摸出个纸条,有些为难,“有……消息给你。”   云扬眉梢一挑,第三道金牌有消息了。   那人另只手又托出一样东西。云扬愣住。   “早餐。”语气有些担忧,还有些心疼。   云扬张了张嘴,香气从油包纸中扑鼻而出,他才忆起,已经一夜一天,粒米未进了。   从昨天一早,找上总盟算起。   ---------------------------------------------   云扬伏身在飞奔的马背上,早餐在怀里,早已经冷了。   颠了一夜,五脏错位地绞痛,再饿,也吃不进东西。   昨日,总盟一开口,就要十万。怕云府五年进项,也不够这个数目。事有轻重缓急,不倚靠地头蛇,他怎么能大海捞针样的精准地截住金牌,还得保证不伤人性命?索性一咬牙……   云扬在疾驰的马背上,又伏低些。心头却不断涌出昨天自己做的事情,苦笑。   响晴白日里,自己走了十个富豪宅院。说走,也是自欺其人,其实,就是潜进去,拿了一万两银票,再潜出来。说来简单,做起来,相当不容易。要找准帐房,拿钱时,还不能惊动人。那样的富豪之家,若只失了一万两,不到月末对帐,是不会被发现的,云扬心里异常清晰,只有这样悄无声息,自己和总盟的生意才做得成。毕竟那些富豪,都每年向总盟孝敬,自己这么做,无疑于让总盟成了吃窝边草的兔子……   一上午时间,就算在自家拿钱,也不会比这更快了。云扬当时奔波得几乎累吐了血。不过与昨天上午比,昨夜到今天,才是真正的考验。   这会儿,五脏六俯都仿佛颠错了位,绞着劲的疼,饶是刚强如铁卫军的云扬,也是难受得眼前发黑。不过,他必须坚持到底。   入夜,第三枚金牌,从烂醉如泥的钦使身上,得手……   三天后,第三位钦使不知怎么,于茶棚小憩时,就被云扬激起了脾气。二人赌了一手,就输了身上最要紧的锦盒……   五天后,第四位钦使出了驿馆,就觉得腹痛难忍,晕在途中。醒来人已经在医馆,身上的金牌?当然不知所踪……   最后一块,尤其难弄。第五位钦使很是机警。但于半途中,终被一名艳色小倌勾引。正搂着上下其手,就觉得后颈一痛……   京城。   云扬驻马在城门。熙熙攘攘的往来各色人等,昭示着此地的繁荣。透过城门,可见沿街鳞次的店铺,叫卖声和着鼎沸的人声,举目,城门连通笔直的官道,若直行,会看到那个金穹顶碧琉璃瓦的大齐宫……这一切,都让云扬有些怯步。都京,天子脚下,自己自八岁逃离了大秦的都城的样子,无端地映在云扬脑子里。   抿了抿干涩得裂了小口子的唇,云扬下马,徒步牵着坐骑,走进,大齐的京都。   站在京都繁华的官道上,云扬有一刻的怔忡。本以为盗取金牌是最难的举动,可是一旦成功集在手里,才不得不承认,下一步,远比前半月,更难。   他不过北疆铁卫营小小管代,想直达圣听,几乎是不可能。就连立时想求见一位重臣,都得依足规矩,递上牌子,下了银子,还能等上十天半月,才有几分被传唤的可能。   自己从前对大齐政事的刻意回避,眼下,却自陷入两眼一抹黑的僵局。云扬站在街上茫然了片刻,就打定了主意。转到一处摊位,客气地打听,“请问,国丈府,如何走法?”   ------------------------------------------------------   一路跟着自家殿下到了京城,云伯一行疲惫至极。不晓得自家少主,为何拼了命地从北到东,又从东到北,跑了两个来回,直忙活了半月,才真正进了京。   何公公的脸,一天沉似一天,随从们都不敢应声。这也难怪,这小殿下一路上做的事……何止用出格来形容?更可气的是,仿佛后面有鞭子架着赶,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纵使何伯是个奴才,好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儿,实在有把人揪过来,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 ☆、面陈   二十一、面陈   立在国丈府门前,云扬漂亮的眉蹙得很紧。本没希望大白天的,国丈大人会呆在府里,可是真得知人不在,不知归期,云扬还是满心失望。   眼看日头西斜,云扬心急。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街对面那堵高大的围院,打听路时,一并知道,那里,就是皇叔刘执的宅院。   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去找皇叔,理智很清晰,但现在的危局,可也抵得万不得已了,云扬握着马缰的手紧了又紧,心里给自己定了个底限。   入夜前。入夜前,人还不回来,就去求见皇叔。   一乘暖轿从街角转过来,云扬侧身让了让,暖轿直接从国丈府正门抬了进去。云扬怅然叹了口气,转头,不远处的皇叔宅院,灯火渐明,看来是皇叔回府了。   “公子,我家主人请。”突然有国丈府门丁出门来请。   云扬眉梢挑了挑,喜,“国丈回程了?”   门丁笑着引着他进了门,“半个时辰内可回。”   万幸。云扬松了口气。把马匹交给迎上来的家院,自己稍理了理。从里面又出来一位老者,笑容满面,“公子,请。”   “这是陈总管。”门丁垂首敛目,向总管施了个礼。   云扬愣了愣。国丈府总管,无官也有品,自己未报身阶,怎的会劳动他大驾亲迎。心中念头闪过,云扬落落大方地抱了抱拳,“劳动总管大人,在下不安。”执的是晚辈礼,合体又客气。   陈总管上下打量他,眼里笑意更浓,他很亲热地拉住云扬手,“公子客气,请问贵姓高名,家住哪里?”   咦?不问他有何公干。云扬心头疑惑,张了张嘴,明知不该和他拉这家常里短,却也尴尬于他一再垂询。   “陈大总管……”一声娇喝。两人都回头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杏眼里带着笑,粉嫩的小嘴去佯装生气地嘟起来,“主子可等半天了,您这可是磨叽什么呢。”虽然话是冲着陈总管说,可是一双大眼睛,已经上上下下将云扬打量了好几遍。   “请。”陈总管哈哈笑笑,引云扬进去。云扬心觉异样,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书香扑鼻。偌大的一间书室,周遭尽是顶着梁的大书架,层层叠叠的书卷压着撂地塞满,云扬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好个诗书传家。   绕过外间,里间有墨香和着淡淡茶香,清清淡淡却又溢着暖融融的气息。云扬身心俱疲,初进这里,突然想到家中的书房,顿觉分外熟悉,全身不由放松,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   “家主人,”陈总管躬身指引。   云扬转目,窗下书案前,一个窈窕淑女,一手执墨笔,一手纤纤玉指正轻蘸笔尖,身前,案上,层叠的书案,有几本打开着,墨迹仍新。   云扬吓了一跳,以为误进了内室。转头见陈管家笑着引他上前,云扬脸色腾地泛起红晕。   见云扬侧头驻步,陈总管赞许。回头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从案后绕出来,乌黑长发挽着简约的团髻,只一只金钗,把头发绾起。看着装,应是刚从外面回来,皂红的绵缎长衫,前面绣着大齐的国鸟未更的图案。竟着的大齐二品文官的官衣。   “宛平郡主,国丈大人的嫡孙。”陈总管介绍,“是枢密属的女官。”   怪道能见外客。   云扬心里暗怪自己这几日累昏了头。   齐与秦两国政体有很大不同,秦国是严格的男主外,女子在内府,绝不准抛头露面。齐国则不然,男子或女子谁主谁从,皆要看彼此身份高低。女子出身高贵的,出仕为官,三夫四侍,都是司空见惯。也是因为如此,在礼仪发源地的大秦,皆视临国大齐为蛮荒未开之国,常年两不相往来。   心念闪过,云扬为方才的失礼有些尴尬。退后一步,撩袍跪倒,“郡主金安,在下云扬,鲁莽造访,先谢过郡主赐见。”   纤纤素手伸过来,虚挽。云扬微抬头,只见明月般皓洁的面庞,未着粉黛,却异常秀丽,和暖地笑笑,声音轻柔,闻之如沐春风,“云公子不必大礼,这是在家,云公子是客,宛平倒是失礼了。”   女子特有的清新气息,让云扬微红了脸。许是看出他不自在,宛平轻轻笑了笑,“云公子稍坐,祖父外出会友,马上就会回来。”   示意陈总管待客,她领着那个在边上,一直饶有兴趣盯着云扬看的小丫头,退了出去。   好个知情善意的女子,云扬对她好意心内感激,仍很规矩地垂手侧身,待郡主笑笑离去,方松了口气。终于得以在椅子上坐下歇歇。清茶入口,他深深舒了口气。   ----------------------------------------------------   “云扬小友,怎的来找老夫了?”门声,国丈的笑声先传了进来。云扬已经起身,待国丈转进门来,云扬已经拜下,“大人,属下云扬,有要事,相托。”   国丈并后面一同进来的郡主都是一怔。   “小兄弟的事情,怎的都是十万火急?”国丈苦笑,伸手挽他起来,细打量,愣住,“何事,累你成这样?”当日,月光下那个耀目的年轻人,此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虽然身姿英挺,却让他强烈地感觉到云扬的疲惫。   体力已经强弩之末,这是国丈见他后,最深刻的感觉。料有大事,不禁皱眉。   云扬抿抿唇,目光迟疑。身后的宛平郡主相机,挥手将随众遣了出去。   云扬在二人注视下,取出一个锦盒,份量不重,但却仿佛压得云扬十分吃力。云扬手指摩娑了一下盒面,郑重地屈膝,将东西举过头顶。   国丈狐疑接下,打开,大惊。四枚“如朕亲临”的金牌。他回头向郡主征询,郡主倒镇定,轻轻拿起一枚,檀眸细打量,面色也凝重起来。   是真的?两人交换了眼神。国丈怒极,“何人矫诏,不想活命了?”   见云扬垂头,国丈心里明白了。他拉起云扬,“云逸接到这几块,军心可大乱?”   云扬抬目看了国丈一眼,一咬牙,“元帅只接到一块,其余的,属下中途拦下了。”   这回连一直镇定的郡主都惊了颜色。国丈目光一闪,探手拉住云扬手臂,沉声喝,“好大胆,敢劫金牌,命可是不要了?并着你云家上下,都危矣。”   云扬手臂被一带,整个人被国丈拉近,见老人苍白须发怒张,显然是着了真急。心里有些感激,还有些歉意,退半步执子侄礼跪下,“云扬莽撞,可事非得已,此招虽是下下策,但为了保北军军心不散,安心替我大齐守住北疆每寸土地,云扬纵知罪犯欺君,也愿舍身一试。”   好个乖顺的孩子。见云扬自然地换了称呼,老国丈舔犊之意自心内强烈涌起。   心念一到,国丈目光闪烁几下,啪地将盒子扣紧,袖在袍袖中,扬声,“好个狂妄小子,犯下死罪,还不知悔。来人……”   有几名家丁闻声跑进来。   “拿下。”   云扬一惊,抬目看国丈表情,幽深的,不辩喜怒。他屏息想了下,就平静地垂下头,那几人上来扭手臂。    ☆、怀疑   二十二、怀疑   云扬抿唇不出声,任他们按住自己。国丈身后的郡主却急声,“爷爷!”尾音拖长,无奈又有些气急。   国丈心道小丫头还是太嫩,赶紧探手按住她手背,示意她别出声。   云扬仰脸朗声,“大人,云扬承认,此举并不只是为了大齐北疆的战事。”   果然通透。国丈心里暗叹,面上仍愠。   云扬叹气,这三代老臣,果然是不好对付,“云扬身受大哥重恩,如今大哥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云扬只愿能助大哥……一臂之力。”   好个一臂之力,舍得自己的性命?国丈摇头叹气,怜惜、欣赏之意满溢,并着身后的郡主,也出神地望着云扬,脸色微红地起来。   探手把他拉起来。国丈苦笑,“好小子,怪不得王爷赞你胆大包天,又心思细密,如今看来,还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话意一转,“这天大的祸事,怎的就找到老夫?王叔刘执可是你亲外公,为何舍亲求疏?“   云扬知他问出这话,此事已成,心内大定,脸色也平静,他看着国丈,“大人不必再试探了,大哥为北疆统帅,是大齐的重臣。”位越高,权越重,就像越大的船,一步走差,便难回复,云扬脸色微暗,“云扬虽然官末职微,但大哥每每耳提面命,云扬也粗略懂得一个道理……”   “什么?”国丈心内一动。   云扬叹气,“于国事政治,掌重兵的人,越要远远退避,朝中无论争端如何,必须不偏不倚,才会稳如巨船之舵,上报国君,下慰百姓。掌着大齐风雨不惧。”   国丈激赏。他探前一步,语气有些激动,“怎样的不偏不倚?”   郡主看云扬为难地垂下头,不忍,拉住国太袖子,“爷爷,皇叔是云公子亲外公……”语意未尽,却也明白,难道要逼得人家亲口说出忏逆的话来才算真心?   云扬感激地冲她笑笑,好个知情善意的女子。郡主被云扬明亮的笑意晃得愣了愣,忽觉脸颊又烫了些,忙垂下头。   国丈也舒出口气,几个人坐下,细问。   “此事,就着落到宫里。”云扬说出自己的计划,“皇上传旨或递出东西,都有当日值星的秉笔太监记录在案的。”   这金牌,既是平贵妃私取的,怎么会有记录呢?   “若她私造记录?”   “可请见皇上亲自裁度。”云扬笑得很纯良,眼里却闪着光。皇上已经半年不临朝,这下将住平贵妃,见与不见,她都危矣。   “再查,宫里若递出东西,守门的禁卫司,会有记录。”最后一回,自己连着锦盒一起盗回,那造型繁复古朴的盒子,一看就是内宫之物。   国丈张大嘴,好个处处陷井,平贵妃可算是遇到祸星了。   “只怕那钦使丢了金牌,火速回报,让平氏有机会销毁证据。”   “钦使从来都有亲随,这回五名钦使都是孤身一人,显见并不是来自尚礼司。”云扬轻轻点醒国丈。   “平氏有私兵?”国丈皱眉。   云扬没作声。私兵不敢说有没有,但确应该有支强大力量在暗地里支持。毕竟在宫中经营了二十来年,如今现出利爪,反证明她一早,就是包藏了野心的。不过,也幸好是私兵,肯定一早派下这任务,就给了金钱,嘱他们东西送到大营,即刻远遁他乡,此事就死无对证。或许,已经另有人派去,截杀了干净。   “很缜密。”国丈笑道。   云扬也笑笑,“属下人微职末,什么也查不到,只好托国丈出手。”   “好。”国丈应下。   云扬眉头动了动,“您不必亲自出面,将所有物证,找个机会透给皇叔。”让他和平贵妃朝堂上斗去吧。   国丈朗声大笑,“这倒是正中皇叔下怀。”日前,皇叔拿住解回来的一干囚犯,在朝堂上,已经占了很大上风。如今再有这矫诏罪名……水越浑,这变幻也会越莫测,他久在朝中,怎会不明白云扬的意思。   在一边静听的郡主,轻轻笑出声。国丈揽住她,宠溺地笑道,“小兄弟的计划,还得着落宛平你出面。”枢密院,掌各司乃至宫中各色文书,上可直达圣听,下可监察百官,这二品枢察使,着实是要职。   郡主抿唇看着云扬。   云扬不太好意思,起身,“劳烦郡主了。”   “公子哪里话……”宛平也起身回礼。   国丈瞅瞅二人,哈哈大笑。   ---------------------------------------------------   苦留不住,云扬用了晚饭,连夜就启程回去了。   祖孙二人在书房闲谈。   “可入得眼?”国丈探身,看孙女羞红的脸。   宛平抿了抿唇,秀美的面容映在烛光下,温婉又动人,“只怕人家……”   “怎的?名动京城的才女,我嫡亲的孙女,还配不得他?”国丈佯装生气。   宛平急劝,“宛儿是说,怕人家早有姻缘……”   国丈愣住,这一层倒没想过。虽然云扬只有十八岁,但大户人家的子弟,往往早有婚约约束了,一般不会等到近成年再张罗婚事,不禁愁云密布。   “不过,宛儿也是没有婚约的……”宛平见爷他气馁,心里大急,顾不得别的,忙点醒他。   国丈明白过来,自家孙女如此优秀,京城名动,自己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总觉得无人堪配。那云扬,人中龙凤,家中自然宝贝得紧,说不定,也和自家一个心思,当下心里又有了几丝希望。   “传书给云逸。”虽然边疆战事急,但这大事,可耽误不起。国丈赶紧张罗,“问他这姻缘可愿意。”   宛平羞红了脸,急拦住“爷爷,乐昏了头,这事哪有本家亲自问的?”   “倒是。”国丈故意醒悟,捉狭地看自己孙女。   宛平知道上当,气得跺脚。   “老王爷得了云扬的信儿,只怕脚后就到,到时,让他出面撮合。”国丈笑道。   宛平羞涩地垂下头,笑意映进眸子里,“爷爷作主,孙女听命。”   一颗心,早已装满日间那个英挺的男子,映日耀目的笑颜,清澈又坚定的目光,明明一身贵气,却隐隐透着刚毅,这样的铮铮男子,却又满心情义,哪个女子,会不动心?   国丈却转头锁眉。那人,小小年纪,如何得知皇家的规矩?事无巨细,都能一一料准,竟像是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一般。若说他聪明睿智,但也不能预测不知道的东西。而且,明明是飞扬跳脱的年纪,离朝堂如此近,却能心如止水,对政治国事,避之不及,竟像是久经沧桑,通透得就连他这样的老臣,也不能及。   这云扬,到底有何底细? ☆、公子耀阳   二十三、耀阳   静夜,难眠。   慎言睁着眼睛,看着床侧菱窗外,远天现出亮白的光晕。身侧有动静,慎言侧过头,看见刘诩翻了个身。   “小姐,口喝?”慎言借她动作,抽出手臂,半撑起来低声问。   “嗯。”刘诩含糊地应了一声。慎言就披衣,先净了手,再捧了一杯温茶到床边。   就着他手喝了几口,刘诩精神了不少,她扭头看了窗外,“几时了?”   “还有半个时辰天明。”慎言擎着杯,不知她还要不要再喝几口。   刘诩扭回头,看着他。慎言抬起目光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纳闷,这公主为何没了睡意。   刘诩突然掀被起身。慎言忙放下杯子,俯身替她趿鞋,如那日初侍寝,极熟练又妥帖地替刘诩披上绵棉的睡袍。刘诩立在屋子中间,沉静不语。都整理完了,慎言抬头看她,却没有指令,只得垂头仍跪在脚下。   “出去走走吧。”驻了半晌,突然头顶有淡淡的声音。   回廊清冷肃静,晨风吹过,有些凉意。慎言无声地跟在两步远距离。看她背影,娇弱的双肩,仿佛担着很沉的担子,压得脚步沉重不堪,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有些摇晃,却又倔强地挺直。慎言皱眉,这样的刘诩,让他感觉有些与往日不同。   果然,在风里立了一会儿,刘诩望着天边泛起的白,“慎言,几日了?”   慎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十五日。”从住进四合院到今天。   刘诩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自由又恬静,闲适又安宁,这样的气息,怕是今生最后一次尝试。她目光暗了暗,却又强自隐去,转回身,又是那个凌厉又睿智的宣平。   慎言无声地看着她的举动,心里有预感强烈地升腾。这刘诩,去意明显外露。终于肯离开这四合院了,本是应该舒口气的时候,慎言不知怎的,却无端地感到心里压得发疼。   “母妃……又传过来几次严令?”她隔着寒风,看着两步远的慎言。   慎言垂下头,从那日到今天,一日一封飞鸽传信,令他想办法说服刘诩回京,逼得他几乎昼夜难眠。   刘诩了然点头,“这么多时日了,怎的我就如此不堪,皇叔也不来过问。”自嘲地挑起嘴角,语气似调侃,十五日,却没有一点动静。   慎言目光跳了跳,犹豫了一下,叹出口气,“娘娘当日就调派了人手,这里,其实……”从那日刘诩做出留在此地的决定,京里飞鸽,调此处左近所有暗丁,小四合院,其实已经被护得密不透风。   “果然疼惜我啊。”刘诩咬牙,笑意里含着苦涩的味道。这就是在向自己示威喽,如今能软禁在小四合院里,回京城,就如同养在金丝笼里的鸟儿,更飞不出她手心。   “朝中情形?”   慎言象早有准备,回房取出几张细帛,呈给她。   借月光,刘诩看了一遍,“看来,母妃想从北军下手,这计是被破得体无完肤了。”语气里不辨喜忧。   “这是今日急报。”慎言双手呈上。   刘诩看了看,手指拈起,摇头,“圣上金牌?多大的把柄,平白地往人家皇叔党手里送,母妃可是糊涂了?”   慎言看她边说,边瞟自己,心头苦笑。   “想来,离了你,她又回复成那个不成器的花瓶……”刘诩笃定。   慎言知道这事也瞒不住,只是之前没报备清,叹气,复又跪下,“公主息怒,慎言……并不是有意遮掩。”平贵妃身边不缺能人,自己虽然有用,但也不敢在公主未垂询前,就把话说满。   刘诩上前两步,挑他下巴,幽深的眸子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慎言,你到底是谁?”   慎言被她的眼神禁锢,不敢稍瞬,强自看着她,却无法读清她心里的情绪,半晌,慎言叹出口气,“属下,耀阳。”   刘诩怔住。   “公子耀阳,只手遮天。”这句俚语,一下子在刘诩脑中冒出来,她手指用力,狠狠箝住慎言下巴。慎言脸色苍白,被迫着高仰着头,嘴角咬破。   心里虽然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却万料不到,母妃会把他派到自已身边来。耀阳专宠于贵妃,宫中谁人不知?就连那些大臣们,都要讨好他,以期得到贵妃青眼。足见他在母妃心中的份量。若说生得好看,床技精巧,怕也不能如此,单看母妃这几年,步步为营,处处精心,实力大增,更是做大到独揽到朝政,这其中,怕也是眼前这人在幕后献计、献力,噢,还时或献出男身……   “母妃还真挺在意本宫……”刘诩丢开他,冷声。   慎言知她意思,想分辩,却无从,只得默然。   既然母妃对自己是志在必得,那么,她且做一回乖顺的女儿,让她称回心。刘诩心里冷笑,“好吧,既然耀阳公子亲临,足见对本宫的重视,本宫可不能再不识进务,也罢,启程。”   甩袖转身。   感受到刘诩周身散发出来的强烈情绪,慎言咬唇,在心里天人交战,一个念头却赫然清晰,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把不住,万不能成功易主。终于在刘诩即将踏进屋子的一瞬,出声,“公主留步,慎言有话想报与您听。”   刘诩顿住,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   慎言却没急声,沉了片刻,缓缓抬头,露出苦涩笑意,“慎言铁卫出身,十六岁出营,即入内务司男苑……”想到那暗无天日的三年,慎言打了个寒战,“一朝得贵妃临幸,收在房中,本是一个玩物,却被无意中发现,这男宠竟也有些谋略,可堪使用。”从磨墨读折,到代批代阅,最后,竟成娘娘不可或缺的智囊,慎言如今想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母妃怎的又舍得放你到我身边?”刘诩探问。   慎言摇头苦笑,“娘娘乳母,深得娘娘信赖,她多次进言,鼓动娘娘早日改天换日。我劝谏过几回,她深忌恨……此次,娘娘陷入空前危机,几乎六神无主,她趁机进言,说只有属下出马,才能……”公主在封地,艳名流传,最爱沾花惹露,众多侍宠,填塞后院。这名声,宫中也有耳闻,严氏抓住此事,大力进言,娘娘也是情急至极,万般无法,立派出慎言诱公主入瓮。   他心意稍转,又看了刘诩一眼。果如刘诩评价,那贵妃娘娘,眼高于顶,生性虚华,又好大喜功,真真是个成事不足的花瓶。   正胡思乱想,忽见公主看着自己冷笑,慎言心里大凛,忙膝行两步,颤声,“属下日前所言,皆发自肺腑,不敢欺骗公主。”   是说要效忠自己吗?刘诩低头看他,虽然只言片语,但也听得出,他这几年深得母妃信任,那乳母严氏,定是深深忌恨。两人明里暗里,争斗不休,看来,这一回,慎言是不慎落她下风,才被派出来。转念又想到,谁知是慎言真的不敌那严氏,还是他心里早有去意,正好趁此机会,易主。   刘诩看慎言俯身不语,一副等她发落的姿态,头痛地揉揉额角,“方才,你说母妃陷入危局,何解?”   慎言抬头,目光中闪出激赏,这公主,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和睿智,能从纷杂中找出重点,他也不再隐瞒,沉沉低声,“回公主,娘娘隐下天大的秘密,已经月余。这些天,她之所以行事焦急,乃至方寸大乱,皆因那个秘密。估计如今,皇叔紧逼,君臣激愤,恐怕娘娘情形,已经在烈火上煎熬了。”   何事,这么难?刘诩费解。她张嘴要问,突然脑中翻出一个念头,可怕又清晰。   慎言见她脸色突然苍白几无血色,一双大眼睛里,写满震惊,就知她已经猜到,只是未得自己证实不敢相信。不确定地打量刘诩的,衡量一下,她听到那消息后的失控反应,慎言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公主,月前,皇上……驾崩。”   果然。   刘诩僵住。   “公主。”慎言忙扶住她。   缓过这口气,刘诩悲恸,仰天大叫……   -----------------------------------------   马车在官道上疾行。   刘诩在车中不吃也不睡,只呆坐。脑中闪现出为数不多的,与父皇相处的画面,竟都很温馨。原来,父皇真的很爱自己,只是自己不常回宫,才渐忘了这些甜美的回忆。月前驾崩,密不发丧,父皇现在应该还睡在他的寝宫。想到那红墙碧瓦的所在,刘诩甩甩头,父皇拥有大齐,天下归心,死后,却只得孤独地躺在那冰冷的宫床上,生前,宫妃围绕,莺红艳翠,如今,身边该会有多凄冷,更逞论,他曾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正在绞尽脑汗,欲夺江山,想让天下改姓平。   这,就是万千人顶礼膜拜的圣上,多凄凉,多可叹的称呼。 ☆、护送   二十四、护送   云扬回程,何伯即在官路当中现身。眼见何伯气得变了脸色,衣角无风自动,云扬吓了一跳。   “请少主上马车,我等送你回程。”云伯挥手让人夺下云扬手里的缰绳,伸手指着一辆厚毡暖轿棚的蓝呢大马车,一副你若不上,我就算拖,也要把你拖上去的神情。   云扬知道这一路,自己做得出格,惹恼了眼前的老人,但仍期望负隅,摇头,“何伯,我……”   何伯眼睛一立,少有的硬气,“少主若不从,我即派人,把您截下来的东西,从国丈府盗回来,立时送到边关云帅那里去。”   要挟!云扬抿唇,却也不能不考虑这件事的可能。他只一人,人家可是整整一队人,怎么能防得住。思虑再三,弯起唇角,“何伯别气,我上车就是。”   何伯脸色稍霁。   “不过,不能入沁县县城。”   “行。”何伯大手一挥,把云扬直接塞进车里去。   里面有人。那老者掂着花白胡须,点头致意,“小殿下,可还记得老臣?”   云扬凝眉想了片刻,醒悟。原来云伯竟调来了大秦宫中御医。   “老臣已经卸任,恰巧家就安在沁县。”老御医笑得很亲切,“臣在县东,云宅在县西,算起来,我们,乃是乡亲。”云扬头痛。这何伯不死心,大半月里,竟在自己周围安排下这么些人,不过又都隔了相当距离,算不违当日规定,自己真是无从发作。   “请脉。”见云扬不动,慕连承起身欲跪。   这慕御医果然一击就中,云扬心里苦笑,忙急拦,“慕先生使不得,您请诊就是。”只得伸出手来。   车内布置舒适,物品一应俱全。云扬半躺在大皮裘铺的暖铺上,看慕先生用小炉开始煎药。不一会儿,药香就溢出。   何伯守在一边,盯着云扬喝药汤。喝了一样,又递一样,云扬喝了两碗,才得喘口气。   “练武之人,最怕伤了内息。”慕先生复又给云扬施针,一边絮絮。   “怎的伤了内息?”何伯就急问。   “背心有伤,又受硬刑。”   云扬心虚,不敢看何伯渐红的眼睛。   “刀伤久不愈,恐影响生肌。”慕先生慢条斯理。   “何处挨来的刀伤?”何伯简直要抓光头顶灰发。   “贯左肩至腰侧,未复合,又反复撕裂。”   ……   云扬实在躺不住,身上大穴又扎着针,只得探手握何伯手背,“何伯,洛儿不妨事,您别担心。”   风蚀残年的老人,终于憋不下,老泪纵横。   “小殿下呀,您这……”怎的,就是不肯回大秦做储君。   云扬笑笑,清澈的眸子里,写满安心。   看着僵持的一老一小,一边默然的慕御医,半晌,叹气,“老何,云元帅,这是拿小殿下当亲弟弟看护了……”   何伯见云扬点头,哼了一声,也不待慕御医再劝,甩手出了马车。   车外,马鞭啪啪响,方才还有声音的侍卫们,鸦雀无声。车内两人不约而同侧耳倾听。   “他……”慕御医面有忧色。   云扬抬手拦下他,展颜笑笑,“我知道,何伯真心疼我。”   一边劝不下,一边还没劝,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堵了回来。慕御医摊开手,无奈地叹气。   慕御医掩下心中难过,悉心下针。不一刻,又伤又累,针下的人,顾不得穴位麻痛,已经沉沉睡去。   幸好,人是上了马车,凭自己回春妙手,定在这几日,把这虚空了的身子,调理回来。慕御医抖被把人盖好,转身下车。外面那人,还得开解开解,不然,到了沁县,定不得安宁。   ---------------------------------------------------   云逸坐行营中军帐里,手中一张薄薄的帛。   “胡闹!”眼见元帅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掷下信帛,怒拍桌案,随众将官们都敛声垂头。   “今夜行动,就这么定了,散。”云逸强压气,把人遣走。立即拿笔写家书。   “离了我才几天,竟是捉反了天。”云逸边写边气,国丈传讯上说的那个人,几乎不敢认就是自己小弟。劫金牌,入京城,谒国丈,施计谋……进退全凭已愿,恣意妄行,离了自己辖制,这云扬越发出格。再者,京都重地,天子脚下,离那人得多近?自己费心遣他返乡,却没想阴差阳错,他竟自投而去了。云逸心里惊惧,却是越写越怒,蘸着浓墨的字迹,几近狂草。   遣人急送走家书,云逸坐在椅上闭目。连日征战,他疲累不堪。回想第一块召回金牌,恰巧在誓师会上送到,自己措手不及,军心哗乱。幸好自己挟平日威信,几句话,把人心压伏。近半月,才得以看到将士尽职,士兵用命的局面,连连大捷。   不敢想像,那四枚金牌,若相继而至,军心该是如何浮躁。云逸挑起唇角,也只有云扬这孩子,诚心若此,拼了命不要,也要让大哥安心胜了这一役。 ☆、云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并成一章,实则是为贺:JO亲、夏雨亲,新婚大喜。 不是改文,是不知怎么没有显示。重发一下。   二十五、   云府小丫头颠颠地跑到后宅,在偌大的花园子里,四处寻。   “我的小爷,你在这……”登上一处高亭,才见一个淡色锦袍的男子,斜倚在长椅上,正睡。翻开的书并着一叠写好的纸,都拿纸镇压着,在石桌上,被初春的风一吹,哗哗地响个不停。   云扬被他一叫,醒来,漂亮地一个挺身,从长椅上翻下来,这身手,唬得小丫一脸向往。   “老爷回府了。”小坠儿定了定神,快手快脚地帮他收拾。   “二哥回来了?”云扬睡得还有些迷糊,见她忙收拾东西,第一反应就是云逸回府了。   “哪里……”小坠儿见他慌了,立时笑了,“是老爷。”   “噢。”云扬彻底醒过来,也笑了。   回府的,是云家老父,御书苑尚书云鹤鸣。不过算算时间,加上自己在途中折腾了大半月,这算起来,一月期也到了,大哥怕是脚后就会回来。想到自己犯下的事,云扬心里又忐忑。   云鹤鸣照例在书房,云扬进来请安时,忽见全家人都聚在了书房里。很规矩地垂头进门,却用余光扫了一下屋里的人,都喜气洋洋地瞧着自己,云扬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几步进来,撩袍曲膝,向上首叩下,“扬儿给父亲请安。”   云鹤鸣掂了掂花白胡须,点头笑笑。眉宇间,慈爱又宠溺。这位曾经本朝最年轻的新科头名状元,入仕便尚了郡主。为人豁达恬淡,却是才高五斗的大才,为皇家掌握管御书苑,是地道的读书人的典范。他看着膝前的幼子,满眼都是笑意,“听你云伯讲,回家数日,也不出去走走?净在家净心读书,为父心甚慰。”   云扬很规矩地谢了礼,起身,心里苦笑,脸上却是挂上些红晕,“父亲,扬儿的这点学问,再不读些书,恐怕成了云家不肖子孙。”   “谁说的?”云父不同意,伸手拉过云扬,宠溺地笑道,“前些日子,府里传了你写的一篇赋到御书苑,文采不输为父当年,若是随为父进御书苑,保证又是个博士。”见云父又老话重提,云扬这才抬起目光,冲他笑了笑。云父苦笑,把话刹住。   自己诗书传家,可孩子们,都一心弃文从武,竟无人人肯继承他的事业。云父叹气。   “爹……”娴淑怀抱着才小奶娃,轻声叫他。   云父醒悟过来,抚额笑笑,御书苑正忙,自己旬休了,才得空回来一趟,往返,也得五六天时间了。   “逸儿传书回来了……”   云扬立刻立起耳朵。   “二爷说,小叔的亲事……”娴淑见他如此神情,心里好笑,接过话,“已然订了好人家。”   云扬表情僵了僵,终究没显露出来,只是垂下头。   “扬儿可知是谁家?”   云扬抬目看了看一脸喜气的云父,心里有些委屈,但既在营里答应了大哥,此时只得垂头,“不知。”   “国丈千金。”   四个字,唬得云扬吓了一跳。抬头看着云父并二嫂的表情,脸上表情惊疑不定。   同自己一样,又是尚郡主了。云父见云扬表情,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就如自己当初一样,他拉着云扬的手,“扬儿不必紧张,郡主才名,名冠京城,又出仕,见过的人都传性情平和,与之交往,如沐春风,确是个难得的好姻缘。”   云扬听着父亲的话,脑子里却闪现出当日在国丈府的一面之缘。那恬静素雅,温婉的笑意的容颜竟和大漠众匪刀下,那满面尘土,半身浴血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女子交相重叠,让他心里无端地痛起来。   娴淑细心,探身,“小叔……可是不愿?”   云扬慌地抬起目光,见云父也是一脸担心,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咬咬牙,“扬儿一切听父亲和大哥……呃……二哥安排。”一急,竟叫错了称呼。八年前纳了族谱,拜了祖先,就不能再和大哥单论了。只是人后,他还是喜欢叫云逸大哥,一声大哥,一辈子都追随,认定了,一生都不会改。于这点儿不合规矩,云逸也是出乎意料地默许。只是在家里,从不许他叫错的。   “扬儿既愿意,那就依你二哥所订,咱们一切从速安排。”云父没多想,喜气洋洋地吩咐娴淑和云伯赶紧抓紧办理。   出了书房,候在外面的几个老夫子,鱼贯着进去。云扬知道云父一心投在经典里,于家务事,倒从不多挂心,此番为着自己的事,特意赶了好几日的路,返回乡里,这份重视,倒让他心里更生出愧疚之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究提不起喜气,默默地往回走。   “小叔。”二嫂站在曲水尽头的假石前,向他点头,仿佛已经等在这里有段时间。   云扬愣了愣,走过去,“嫂嫂怎不回去休息?这里风硬。”   娴淑转头吩咐小坠儿去取披风。云扬知道她是把人都支走,实是有话要问他,不禁低下目光。   “扬儿。”娴淑柔声,就让云扬红了眼睛。从小失爱,五年前,二嫂进门,自己才重享母爱般的亲情,他面对娴淑,心里委屈再也压不住。   “到底怎么了?”娴淑把云逸家信递过来,上面遒劲的狂草,仿佛告知着当时云逸心内的激荡。   云扬咬着唇,看着这些字,就能想到大哥当时有多气,半晌,“嫂嫂,扬儿……”欲言又止。那日大漠上,与她也是一面之缘,姓名都不知晓,何谈心心相印?只不过好感罢了。这样的话,如何能对嫂嫂讲。   吸了口气,云扬避过话题,孩子气地笑了笑,“嫂嫂,扬儿有错在二哥手里,此番回来,也是闭门思过的,哪会想到还有媳妇能娶?意外罢了。”   怪不得一回来就如被禁足般,半大小子,整天闷在二门以里,听小坠儿说,扬儿每天从早到晚,抄书抄到手软,想也知道是云逸在罚他呢。娴淑松了口气,不是要拒婚就好。伸手点了点他额头,宠溺,“你二哥脾气硬,跟他这么多年,怎么还触他楣头?自己白白遭罪。”   云扬歪着头,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明亮的笑意晃得娴淑眼前一亮,她叹气笑道,“扬儿这人才,尚了郡主都嫌低就了……”   “嫂嫂。”云扬软下声,“怕人家瞧不上呢,就嫂嫂喜欢得跟宝贝似的。”   娴淑眼角已经有点湿,怜惜地拍拍他手臂,“要成亲的人了,以后要稳重些。”又絮絮地嘱咐了好半天,才离开。   云扬有些落落,心里提醒自己,不可任性,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一路走到后宅,一路都是大家得了信儿,欢天喜地地给他道喜。云扬打起精神应付着,转过影壁,就见一个宝蓝色长衫,腰斜长剑的修长身影。   “蓝叔叔。”云扬心里有事,几乎撞上,他顿住步子,仓促见礼。心里暗责自己粗心。父亲都回乡来了,蓝叔叔怎会不赶回来呢?都怪自己一心胡思乱想,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可给蓝叔叔捉了个正着。   蓝墨亭负着手,看他一路心事重重地走过来,及近前撞到了人,才还了魂,不禁冷哼,“可是回家了哈?可有一点铁卫样子?”   云扬心里虚,在云家,除云逸外,最怕蓝墨亭。他单膝跪在地上,请了一半的安,起也不是,跪也不是,尴尬。   蓝墨亭绕过他,步子仿佛闲适,语气却不善,“从开蒙第一天就给你讲过,习武人最忌心浮。我看你是白练了,莫非你二哥也是看出你不器,送你回来回回炉,重炼炼?”   “呃……扬儿知错。”   “知错?有知错的规矩……”蓝墨亭人已经走远,声音却飘了回来。云扬回头找他,人已经转过影墙。他叹了口气,站起身。   坠儿取了披风满处找不见人,远远见他站在这,跑过来,“小爷,快披上,看着了风,墨研好了,可回去接着写?”   声音脆脆的,透着稚龄少女特有的娇憨。   “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梨园。”   “蓝大人回来了?”坠儿睁大眼睛,第一时间反应。从来小爷去校场,就没有轻松的。   云扬苦笑。坠儿垮下脸,估计小爷要不妙了。   云扬没空和她多说,摆摆手。施出自己最得意的轻功,瞬息消失。坠儿也不奇怪,站在原地看向梨园方向那个淡色的渐行渐远的影子,叹气。   ---------------------------------------------------   蓝墨亭,二十九岁。只比云逸大一岁,却是郡主侍君。十五岁,事郡主,不到半年,郡主过世。在云家,他并无子嗣,只余一个身份。更为云府人所认知的,他和云逸,同是云扬的开蒙师父。云逸善兵法,他,是皇家铁卫副都统,善武技,大内一等一的高手。   “墨亭给大人请安。”此时,蓝墨亭垂首跪在书房正中,全没有方才训云扬的凌厉之气。他敛首低声,很规矩地叩下去。   云鹤鸣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一半还多,却名义上与自己同事一妻的蓝墨亭,微微点了点头,“墨亭,你回来了。”   蓝墨亭抬起目光,英气的面容,漂亮的唇抿了抿,就再次垂下头,“墨亭……中途有事耽搁了一下,误了返家时间,请大人责罚。”   云鹤鸣摇头,起身拉他,“在朝中,你我同朝为官,回到家,不过碍着些名份,墨亭为何总是如此拘礼?”   蓝墨亭被他托着手臂拉起来,云鹤鸣才见他一身尘土,箭袖梢部竟被划破了寸许长的口子。   “与人交过手?”他大惊。蓝墨亭什么身手,竟然也能被剑划到衣服,对方是谁?   蓝墨亭目光闪了闪,却笑了笑,“没什么大事,不过几个毛匪,路上遇着的,处理时,大意了些。”他又要跪,“墨亭知错,惊了大人……”   云鹤鸣拉住他,担心地看他身前身后,“以后要小心,莫要大意。”见没多出伤,才松下口气。   蓝墨亭抿紧唇,愧疚地垂下目光,任他关切地前后检视自己。   ----------------------------------------------------   喝过一口茶,才听云鹤鸣说起这次召他回来,是为了云扬的亲事。蓝墨亭讶异了半晌,“二公子订的?”   “嗯。”云父仍为这个亲事欣喜,很是高兴地点头。   蓝墨亭皱眉。自己与云逸同住一个屋檐下,十五年,两人年纪相仿,又武功相若,自然惺惺相惜,虽然隔了一辈,却也如兄弟相处。他有什么心思,自己会不知道。最紧张云扬的人,怎么如此草率就给订了门亲?他皱紧眉,想着其中缘故。猛地想起方才云扬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些零星的思路仿佛接上了头,又不能确定,他的眉蹙得更紧。   正想着,就听云父开始交待任务,他垂下头,认真听。   想到云扬方才一脸不情愿的愁怅,再看云父的外溢喜气,蓝墨亭对分配给自己的差事,有点打怵,不过没含糊,他起身,“墨亭记下了,一定把下聘的事办好。”   “偏劳你了。”云父见他应得干脆,知道这事一定办得漂亮,更加高兴,“宫里许了几日假?”   蓝墨亭回,“皇上……多日不朝,更不出寝宫,我们……”实际上,作为皇帝近侍的铁卫们,已经很久没出过任务了。   在家中不许议政,他见云鹤鸣摆手,立刻噤声。   云鹤亭想到郡主婚事,需皇上赐婚,不知皇上龙体如何,这事如果办不好,婚事还得拖。他点点头,“皇上的旨意……我回京去,与国丈商量一下。”   “是。”蓝墨亭跟着站起来。有丫环进来在书房摆饭。蓝墨亭跟上去,动手帮着摆菜。   “一起吃吧。”云鹤鸣拉住他,不叫他伺候,“快吃吧,完后去洗洗,早些休息。”   “是。”蓝墨亭望着热气腾腾的两人份饭菜,知道是一早云鹤鸣就吩咐准备的,心里热热的,他起身,盛了饭和汤,摆在云鹤呜面前,才坐下,早有丫环给他盛好饭。   “扬儿吃没?”刚端起碗,就听云父问。   蓝墨亭把头埋在碗里,咬唇。   “小爷……在梨园校场。”迟疑了一下,有下人轻声回。蓝墨亭感受到云父目光,放下碗筷,起身,“墨亭……”   “哎……”云父知道这事儿,他管不了,只得拍了拍蓝墨亭手臂,“扬儿,身上还有伤呢,”想想,又补一句,“刚回来,容他松松劲吧,况且还有大喜在身……”   “是。”蓝墨亭恭声应。   看了看蓝墨亭,云父放弃地叹气,自己习文,偏儿子们都爱跟着蓝墨亭习武,习武的事,他永远搞不明白,也插不上手,只由得他们吧。 ☆、分担   二十六、   梨园校场。   云府里最宽敞的一处园子。四周都是高大梨树。中间空场,正好辟开给云家孩子们习武。   云扬抱着剑,立在场子中央,微闭目。不知等了多久。   天微暗。蓝墨亭远远看见梨园,就掠起身来。   细微的破空声。   尽管熟悉了蓝墨亭来去无声息的神出鬼没,但这样突然有人从背后袭来时遍身沁凉的感觉,云扬还是有些不适应。他陡睁大眼睛,回身,屏气掠起,自半空中截住蓝墨亭的来势。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过了几招。错开身,云扬略喘息,他腰上的玉佩已经被蓝墨亭削掉了半块。   “晚饭没喽。”蓝墨亭极漂亮地在空中拧了个身,不待云扬喘口气。人和剑一齐攻下来。   云扬顾不得想晚饭的事。   又是一个错身,半边衣角,被划了个口子。   “二十下喽。”蓝墨亭攻势愈见凌厉,语气却十分惬意。   云扬脸微红。   错身。袖上又多了个口子。   “……呵呵……”轻笑声。   “四十。”云扬替他把话说出来。蓝墨亭笑出声,“规矩还没忘哈?再来。”   衣袂飘飘,场上只有渐急的喘息声。   百招后,两人很有默契地住手。   蓝墨亭把剑背在身后,慢慢踱过来,看着扶着兵器架的云扬。   云扬缓了好一阵,才直起腰,“一百八十下。”   “就算九十吧。”蓝墨亭抬起自己的手腕,一处剑气划开的口子,泛着血丝,“这下抵去一半。”   云扬怔了怔,两人拆招虽说向来都是用真剑,可是彼此手下有分寸,从没真见过红。他抬眼瞅了瞅蓝墨亭云淡风清的表情,“是扬儿失手了,再加九十。”   蓝墨亭未置可否,只冲兵器架挑挑下巴,云扬就会意地转过身,双手撑在上面,拉开背,微垂下头。   后面的人也不多啰嗦,用秋水的鱼皮剑鞘,抡开了,抽在云扬展开的背上。   云扬身形抖了抖,却没嗯声。   蓝墨亭站在他身后,抿了抿唇,下一鞭,往下,移到云扬的臀腿上。   “啪”地一声响,云扬埋下已经红了的脸,咬唇。十几鞭,都抽在臀上,并没再往背上移。   “怎的伤了背心?”鞭未停,不徐不缓,不轻也不重。就这么一下下的空当,果然就听蓝墨亭漫声问。   以他对云扬的熟悉,两人一交手,就知他身体不方便,且在后背。   云扬借着挥鞭的空当,调了口气,“战场上……敌将不弱……又将死……搏命一击……”   蓝墨亭皱皱眉,手下一鞭突然加了力道。云扬早咬住唇,这一下疼得直抽冷气。骤强的力度告诉他,蓝墨亭此时,很生气。   加紧劲抽了十来鞭,才训,“将死的人,还能让他伤到你?打蛇不死反被蛇咬,战场上,你还滥用那些个恻隐之心?”   云扬没辩,只更深地垂下头,他知道,蓝墨亭是心疼了。   又抽了十来鞭,才恢复了不徐不急的力道。   打了五十来下,云扬已经疼出汗来。撑在兵器架上的手臂开始有些抖。本来都减到九十,谁叫自己又加了回来,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云扬强自吸了口气,“蓝叔叔……怎的伤了腕子?”若不是方才他用腕不灵,也不会被自己误伤。   说说话会转移疼痛,蓝墨亭罚云扬,从没云逸那么多规矩,疼得紧了,云扬总喜欢找些话题把时间扯过去。   蓝墨亭知他还是小时候习惯,无声笑笑,“来时,遇到几个高手……没防备这沁县也有高人,就伤到了……”顿顿,“不过对方更没讨到便宜……”   “高手?”云扬略一思忖,就想到了端倪,心里翻了几个个。   “小小沁县,哪来那么多高手?武功路数又是一样……”光凭走路姿势,就能断定那些人不弱,待上前查问,就骤起动手了。想到白天的遭遇战,蓝墨亭皱了皱眉,“穷凶极恶的一群,定非善类,我腾出手,得调人过来……”仿佛自言自语。   “要不,明天咱俩再去他们落脚处探探?”蓝墨亭手里一下下未停,思路却飘出去,思忖道,“可惜你二哥又禁你的足,不许你出去……”   “咦?”蓝墨亭忽地停住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已经已经遍体生寒的云扬,“扬儿,我怎么觉得……”   “什么?”云扬心虚地扭回头。   “他们与你没关系吧。”云扬前脚回来,沁县就多了些许神秘高手,自己怎么就没能想到这一层。   云扬受惊不小,抿唇看着蓝墨亭,却一句托辞也编不出来。   蓝墨亭见他表情,也很震惊。   云扬这孩子,对亲近的人,心至诚。断不会对他说谎,可此时云扬那个表情……蓝墨亭未盘问,心里就明白了。他探手挽起云扬,深深地看着他眼睛,“扬儿,多的话,我也不问。那些人,若是敌,你讲一句,我帮你处理。若不是敌……”他顿了一下,“早些清理出沁县吧。这里可是你二哥老剿,他若回来知道了,眼睛里定揉不进沙子去……”   云扬不敢看他清澈目光里流露出的关切和担心,垂头,“是。谢谢。”也算了默认了。蓝墨亭目光幽深起来。   掩饰地转身又去撑那架子。   蓝墨亭摇头失笑,“你这诚心的孩子呀,”探手把他拉回来,“够数了。”   云扬垂头,未动,半晌,把半个身子倚在蓝墨亭身上。   “怎的压得扬儿心这么沉?”探手抚云扬略抖的肩,蓝墨亭叹气。云扬此次回来,仿佛一肩担了千斤份量,那份沉重,自己一进梨园,就感受到了。   是什么,让这个孩子如此忧心?蓝墨亭很想立刻出门,把那些人捉回来拷问,但直觉告诉他,这事,他万不可插到云扬前面去。想帮助,却无力,他归家来时的闲适心情,骤地陪云扬一起,蒙上了厚厚的阴云。 ☆、回宫   二十七、回宫   入了京,已经是半月。   公主回京,俱有百官路边恭迎。慎言跟在刘诩身后,她过分削瘦下来的背影,在初春仍很料峭的风中,更显单薄。慎言无声地叹了口气。   “公主金安。”丞相梁席廷带着头,给她见礼。   “不敢有劳慕公。”刘诩很客气地伸手去扶,抬目扫视了一下,京中官阶一二品的大员,恐怕已经到了个七七八八。   梁席廷眼里有些老泪,却含着未落,很心疼地看着他昔日的学生,“公主殿下,怎的瘦成这样?”   话中带着舔犊情深。   刘诩目中含泪,垂头,竟用袖角去拭眼睛。   众大员皆惶恐垂头。这公主未入皇城,竟先落泪,可是不好的兆头,不过这话可谁也不敢拦在头里说。   老丞相看向她身后,见是慎言,眉头挑了挑,显是压了压气,才沉声说,“圣上召公主回京,只带这么少的人,可太托大了。”   慎言,即是耀阳,何身份,京中凡在御前行走过的官员,谁人不知?   刘诩也回身看了一眼。从百官拜谒时,就有很多双目光盯在他身上。此刻,在众人情绪复杂的注视下,慎言抿唇,垂头。   这场合,可没有他说话的份。   “公主殿下请升辇。”一个尖细的声音插进来。   “魏公公……”刘诩仿佛吓了一跳,转目见是宫中副总管,忙打招呼,回头又似有话要对丞相讲,却又不得不上辇的样子。   魏公公弯腰弓背,把她扶了上去,立时放下帘子,隔绝了信息。   慎言犹豫了一下,刚要跟过去,被魏公公拿眼睛看了一下,就垂头站住。   众人跪伏,待车驾行远,丞相率先起来,袍袖冲魏公公和慎言一甩,带着大员们鱼贯离开。   “总管传呢。”待人走远,魏公公斜着眼睛看着被孤零零留下的慎言。   慎言脸色有些白,咬着唇角,轻应,“是。”   公主按礼制,先谒太庙去了。   平贵妃懒懒地倚在矮塌上,听魏公公回报方才情形。   “耀阳呢?”仿佛没听进去,她只抬目找人。   “严总管与他说话呢。”魏公公躬身。   “喔。”平贵妃点点头,吩咐沐浴,“说完话了,记得要他过来,我在寝宫等。”眉梢已经挂上春韵。   “那是自然。”魏公公讨好地笑,“老奴新得了一个法儿,最是提精神,给您按摩试试?”   “猴精灵。”平贵妃媚笑,用修长手指点魏公公的面皮。想着马上能重获耀阳,心情大好,迤逦着,去了凝脂池洗浴。   太庙内殿。   “殿下?”丞相得了空,凑近独处的刘诩。   刘诩警觉地抬手。丞相噤声。   伸手指蘸茶水,在桌上书了一行字,丞相脸上变色。   刘诩轻轻点头,又书了一行,两人脸色都凝重。   “交谈”了片刻,外面已经准备妥当,刘诩整了整衣,率先出去。这回是文武百官在太庙外晋谒,刘诩立在高阶上,向下点头致意。下面,偌大的方砖铺就的空场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   “本宫奉召回京,终得以承孝于双亲,尽忠于朝廷,今后仍仰仗各位大人提携指点,在此刘诩先拜谢。”   “不敢……”底下一片嗡嗡声。虽是场面话,但每次执行起来,众人都是一丝不苟的。刘诩心里冷笑,面上却无比赤诚。   下面,就是单独接受各部朝见。刘诩就在太庙偏殿升了座。这一扰攘,怕就要到晚上,她揉了揉额角,强打起精神。   -----------------------------------------------------------------   温床暖帐。   平贵妃沐浴后,睡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   “娘娘?”魏公公探进头。   “快宣。”她精神一振。   那个修长的身影,已经映进她的眼帘里。她迫不急待地坐起来,半撑着软香的身子,伸着脖子看。   慎言已经换了宫衣,宽袖长衫,淡色的腰封,衬得他愈加明朗挺拔。几步走进来,撩袍跪伏,“属下迟归,娘娘恕罪。”   “耀阳……”平贵妃面色雀跃起来,从床上探下半个身子,挑起慎言下巴,那日思夜想的魅惑面庞,就呈在她眼前,“想死本宫了,怎的瘦成这样?”   慎言有一刻怔忡,站在后面的严氏轻哼了一声,他立刻警醒过来,略苍白着的脸上,挂起训练有素的笑意,“谢娘娘挂念。”   “此次公主回程……”严氏在后面要回报,却见平氏根本无心听,扯着慎言,拉到近前,素手一伸,帐子已然将两人与她隔开。   就急成这样?严氏失笑。站在帐外听里面的声音,估计一时半刻也没有自己的事了,才抽身出来。   “想死本宫了。”平贵妃把慎言压倒在床上,一边扯他的扣子,一边喘息。驯服地躺在床上的那具身子,散发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温和气息,敏感又诱惑,随着她的动作,放松,升温,红晕恰到好处地晕在脸颊、耳垂,最后那胸前的两点粉红,也映出诱人的气息。   平贵妃舒心地,缓缓地将两人契合在一起,大声哼了起来。   身边不缺美人,却独独舍不得这个耀阳,当日遣他出去,未半日,便后悔万分。如今终于重获,恨不得把这一半月亏了自己身体的,都一骨脑从他身上要回来。   慎言习惯性地配合,对方身体哪点敏感,自己又该如何迎合,才能让她满足,都象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就如本能般,深深印在脑子里,行动中。他抿唇,伸手托住平贵妃不耐扭动的腰肢,快速律动几下,平贵妃就大声呻吟起来。   该是倾情享受着吧,慎言眉头动了动,换了个角度,平贵妃尖声高昂起来。   待她忘情地闭上眼睛,慎言才微微皱眉,痛苦地咬紧唇。   折腾到掌灯时分。平贵妃如软泥,睡在帐里,慎言撑着站起来,退出来。   严氏正坐在外间吟茶,看着慎言缓缓走出来,一边系腰间扣子。   “系了又要解,何必麻烦?”严氏冷声。   一众侍从和宫娥都噤声,看着昔日贵妃宫中,最实权的两个人物,冷冷对视。   僵了片刻,忽见慎言抿唇,平静地把衣衫解开,抖落地上,袒露出漂亮的身形。   严氏知道自己此役,占了上风,不禁得意。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承欢前,就查出你的锁阳破了,可是上了公主的床?”   她问得露骨,慎言微眯了眼睛。   慎言一回宫,严氏就派人扣住他,借故说,要承欢娘娘,不干净可是不行,着人里里外外查个通透。这理由很是堂皇。不过,挟着私怨,动手查验时,让慎言大大吃了些苦头。这会儿,她余恨难消,拿眼睛上下打量慎言,半晌,冷声,“再上锁阳。”   慎言眉锁得很紧。   众人都不敢喘大气,使劲垂着头。两人这几年明里暗里,斗,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倾轧得露骨。   严氏冷笑着看他。   小子,量你也不敢嚣张,落架的凤凰,连鸡都不如,何况你也没站到过梧桐树上。一个男宠而已……严氏嘴角挑起冷笑,摆摆手。   有人上来,手里拎着如发丝般细的银色钢丝扣。   慎言眼睛盯着这个曾让他吃尽苦头的东西,自打专宠于平贵妃,就没人再敢给他上过。他垂在腿侧的手握紧。   严氏意外地见他没怒,也没辩,只平静地看着那东西送到自己胯间,挥手止住,冷笑,“要生生受下吗?怎的不说,自己还要去公主处承欢?”   慎言知道她意思,平静地挑起唇角,淡声,“不该想的事情,就不要妄议,总管您不懂?“   一句话,软中带硬,竟生生扫了严氏的脸。   严氏眼中露出凶意,忽地站起来,几步到慎言面前,抬手。眼见着巴掌挥下来,慎言未避,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脸上。   “啊……”胆小的宫女轻呼出声,几个内侍都吓得腿软,跪在地上。   慎言半边脸肿,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严氏也挑衅地扬扬下巴。   “作死的奴才,敢教训本总管,可忘了如何出身?”严氏受不住他的注视,色厉内茬。   慎言目光闪了闪,到底垂下眼睛。   “哼。”还待要挥巴掌,魏公公冲她使眼色。毕竟这是在贵妃面前,弄得太过份不好。严氏明白,恨恨收回手,“去外面廊下跪候,主子醒了,有话要问你。”   甩手,带手下离开。   余下一屋子抖成一团的内侍宫女。   慎言抬手拭了拭嘴角血迹。有宫女上来,服侍他穿衣,内侍送上冰帕,敷脸。慎言接过送上来的茶,一口饮进。从进宫被折腾到现在,他滴水未进,渴得要命。缓了口气,他挥手,“都退下吧,未传,不得进。”   “是。”众人屏息,鱼贯出去。   慎言这才揉着酸痛的腰背,艰难地坐在窗下宽大的环椅里,疲惫地闭上眼睛。   严氏带人回去,心情阴晴不定。魏公公跟在身边,也不敢吭气。   “小东西!”她恨声。这慎言,从来表面驯顺,从不当众忤逆,就算最得势时,与她对答,也是滴水不漏,今日,这般折辱,竟也能忍下气。不留点滴错处来给自己机会借题发挥,真是个能屈能伸的硬敌。   “正好,娘娘要找机会给公主些下马威的。”严氏冷声,又生毒计。   “总管有什么计划?”魏公公觉得脖子发冷,忙讨好地问。   “就拿这小东西开刀。明日起,安排他回男苑,接牌子。哼,多少人等着想压他呢,替主子效力,他也该做做份内的事了。”   “是。”魏公公听出话意,从来只有净了身的稚龄小太监,才充当被人压的角色。这严氏,果真要触慎言的底。若这慎言真是被公主收进房过,那此举,竟也是触了公主的底,既打压了慎言,也掂了公主的斤两,才是真实目的。这,一箭双雕,好狠的计。   -------------------------------------------------------- ☆、生死   二十八、生死   暮霭。   通亮的宫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映着万岁寝殿——雍正宫琉璃瓦的宫墙,宛于瑶台仙境。一行宫衣盛装彩娥,端着仪仗,迤逦穿过白玉石桥,步入宫门。   公主的辇到了。   平贵妃亦是盛装,雍荣地端坐,看着自己的女儿,如今大齐唯一的皇嗣,在众人围簇下,走进来。   平贵妃心里叹口气,缓缓起身,“我儿,想煞娘亲。”   刘诩垂下目光,很郑重地拜下,“母妃安好,年间,儿臣竟未能膝前尽孝,实在有罪。”泪盈。   一屋子人,谁也不敢大声喘气。严氏站在一侧,颇唏嘘,上前替平贵妃挽起公主,“老奴日日见贵妃娘娘思念殿下,食不成饮,夜不成寝,如今,可是见着了,该欢喜。”   刘诩手被严氏握着,诺诺。   平贵妃亦用帕子拭眼角。   好一派母子亲情。   坐定。平贵妃上下打量刘诩。华美装束下,略苍白着脸,唇也是泛着青,怯怯地垂着眼帘。白日里耀阳的话,又浮进脑子里。   白日,床间,云雨后,唯一问过耀阳的一句话,“公主,人才如何?”   是时,耀阳的还留在她身体里,两人就这样契合在一起。耀阳显然有些没跟上她思路,微喘着,平了平气息,才看着自己的眼睛,“回娘娘,公主她……到底……是小姑娘……”   这话意思,她立刻明白。自小无依,在属地长大的小姑娘嘛。   想及耀阳的话,再比照下人回禀初入城的情形,平贵妃心内冷笑,面上带出关切,“怎的瘦成这样?底下人如何侍候的?”   说到底下人,刘诩露出紧张,四下用目找了找。平贵妃和严氏对上了眼神,两人都没作声。果然刘诩用眼睛找了一圈,终于有些不甘地垂下目光:“ 他……他们,伺候的是极好的……”   平贵妃面上带笑,眼里却是不豫。她的耀阳,自然是极好的,这小丫头,倒是尝了极品。眼下瞧她样子,倒是颇为留恋,入了皇城,也不问父皇病情,倒先找起男宠来了,果然是个色相外露、贪图享乐的丫头,耀阳对她的评价,果然不虚。心中更是冷笑。   “你父皇……”还是提点一下。   果然刘诩惊觉,立刻起身,惶惧,“儿臣不孝……呃……父皇病体可好?”   这回倒想起问了?平贵妃也起身,拉住她手,目光直射她眼睛,“跟我来,见见你父亲。”话意里渗出冰浸的冷意。   刘诩仿佛瑟缩了一下,便垂头跟她进了内室。   刘诩走在平贵妃身后,手心浸着冷汗。雍正宫,父皇的寝宫。四处张灯,却掩不住死寂。越往里走,暗影越深,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具冰冷或已经腐败的尸体,那披着明黄龙衣的她的已经魂归西的父亲,刘诩只觉浑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   “诩儿。”不知何时,平贵妃已经停下。刘诩一惊。站下。发现已经站在父亲宽大龙床前,垂幔的帐子,竟都是墨色的厚纱。   “看看你父亲吧。”平贵妃声音平板起来,没有感情,让刘诩由心生出寒意。   后面严氏上来,拨开重重帘子。   刘诩心提起来,脸色俱变。那具躯体,在巨大冰块间,仰面躺着。冰水不断从床上滴下来,渗进床周铺地的细沙里。隐约可见,有细小的蛆虫,从已经变成黑洞的口鼻眼中,慢慢蠕出。   刘诩,僵硬。   平贵妃也是不敢瞧。侧着身子等了半晌,回头,见刘诩满头是汗,唇白面青。   严氏上来拉她,“殿下?”   人还是没反应。严氏看了看平贵妃,后者不耐地点头。   严氏大力摇刘诩,在她耳边大叫,“殿下?”   刘诩仿佛从梦中惊醒。木木地回头,眼睛里空洞无神,看了看严氏,半晌,毫无预兆地,咕咚直倒下。头角,硬硬地砸在床沿。   “啊。”平贵妃惊跳着躲开,刘诩倒地时,险险带倒她。   “来人。”严氏叫人。几个内侍跑进来,把刘诩抬了出去。   平贵妃也嫌恶地跟了出来。   “到底是小姑娘。”严氏跟出来,嘿嘿笑。这场面,魂都吓飞了吧。   平贵妃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也抿唇笑笑。   “准备发丧吧。”她心情大好地吩咐,“诩儿登基之事,着手办吧。”   严氏犹豫片刻,“这公主……”下面的话,不好问,但她实在怀疑,这么快就推她登上皇位,平贵妃对殿下,能否拿得住。   “放心。”平贵妃拍她手背。   拿得住。如果万一拿不住,就用同样方法,让她永远闭嘴。平贵妃眼里现出冷意。   ------------------------------------------------------------   慎言腰酸背痛地从梦中醒来。窗外已经月挂梢头。   “醒否?”有人在外面轻声。   慎言惊。能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五米范围内不被发觉,这来人武技高明。未及披衣,从房间出来,竟是皇城铁卫统领都天明。   虽然同是铁卫身份,名字也仍挂在皇城铁卫营的名册上,但慎言自十六岁进宫,专宠,一天铁卫职责也没履行过。他站在院中,望着岿然肃立的都天明,心里莫名。   “报上名来。”都天明单手倚剑,亦望着自己这位挂名的属下,粗声。领着万千皇城铁卫的他,有着军人惯有的爽利,此刻,沉沉压下来的,还有肃然之气。   慎言愣。   半晌未语。   “哼。”都天明冷哼,转身就走,没一点拖泥带水。   慎言咬唇,知道机会稍纵。他看着都天明的背,闭目,手心里都是冷汗。心里千回百转,却只有一个理由更加鲜明。他猛地睁开眼睛,“统领留步。”   都天明站下,霍地回身,目光如炬。   铁卫不该如此讲话,如果还当自己是铁卫。慎言知他意思,却仍忍不住探查他目光。幽深幽深,不辩真昧。   两人对视。   下一瞬,慎言似下定了决断,忽地撩袍,屈膝跪伏。   “报名。”都天明冷眼看他动作,更沉声。   “属下……慎言。”   一句“慎言”,就等于泄了自己的心,这一声,赌进去的,竟是自己的一条命。慎言咬唇,等着即将到来的,或是伸手相迎,或是缚绳上身。   都天明自高向下俯视,他目中现出些颜色,脸上仍锅底黑,“何样铁卫,哼哼唧唧?”竟是暗示自己被接受了。   慎言心里一动,头顶压力未散,但心头却无端一松。他未抬头,脑中深埋已久的,在铁卫营的过往经历,并着铁卫种种规矩,一齐涌上心头来。他端正了姿势和态度,   坚定,“属下慎言。”   头顶暗影罩下来,慎言被一手扶起。   “果然,公主没看错你。”都天明大手拍在慎言肩上,用力一握。   慎言震惊。这都天明,皇城铁卫统领,何等重要职位,明里效忠娘娘,暗里却藏得这么深。今日一句,就轻易在自己面前泄了底,不是过份信任,就是成竹已然在胸。慎言抿唇,眸子略收紧,他清醒地意识到,方才真的险极。如果自己态度稍有不明,恐怕此刻早毙在他手里。   都天明大手按在慎言肩上,未动,也未语,仿佛给他时间想明白来龙去脉。慎言半个身子和脖颈,就这样不设防地暴露在都天明铁铸般的大手下。久违的紧张感,沁凉地迅速游走全身。   慎言惊觉时,全身已经本能地溢满张力。抬目,忽见都天明百年寒冰的面色,暗怪自己还是沉不下气,于是,他快速卸下全身力道,半垂下目光。   果然,都天明大手蒲扇般地从他肩骨一路向下,或拍或点,捏得骨胳噼噼啪啪地响。   任他探查。慎言微咬住唇,痛。   都天明眉头皱紧。面前的人,身架完美,腰长肩阔,该是练暗器的高手。只是那双本该布满茧的手,滑润柔软,仿佛无骨,细嫩的肌肤,似乎吹弹可破。方才自己一搭手,就本能地防备,一身劲力,都蕴在筋骨里,果然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可是气息却过于浮躁,显是极缺乏实战经验。出营近十年的铁卫,竟然未出一战,果然白纸一张。检视完毕,抬头见慎言柔和又英气的漂亮面容,都天明终于叹气。   慎言知他意思。惭愧地垂下头。   两人都沉默不语。   “慎言。”都天明突然沉声。   “是。”慎言警醒过来,急应。   “公主传话来说,信你。”都天明看着他的眼睛,果断地进入正题。   慎言心头热得灼烫,却被都天明凌厉的目光盯着脊背生风,他不敢垂下目光,任都天明刀子一样的目光,瞧进他的心里。   眼前的人,曾是娘娘身边的第一宠侍,更是智囊,公主派人传话来说“信”,他们都出乎意料。一应公主党们,可是研究了半宿,才决定由他亲身来试慎言忠心。   都天明等了半晌,气息更沉。   慎言眉头动动,不用多猜,也知道目下他身份的尴尬。他内心翻腾,强自理清思路,屈膝跪下,“统领,慎言之前所做所为,不敢求公主宽赦。”   头顶有压力罩下来。慎言闭目,沉了半晌,猛抬起头,“惟求留残破身,供主上驱策……”   “有何求?”都天明怔了一下,下意识追问。   “功成之日,放慎言自由身。”慎言一句说完,深埋下头,跪伏。不谄忠心,不为前程,不求官,不为利,只求存残破身,享自由,慎言眼里发热。   好清醒的头脑,好睿智的决断。都天明动容。“此事……我不能轻应。”他软下声音。   慎言抬目,淡淡笑笑,都天明若为成事,就一口应下所求,未免矫情。恐怕事一成,自己就第一个难逃活命。如今这铁铸的汉子,说不能轻应,反说明给自己多存下了一线生机。他欣然看都天明,“属下明白。”   好通透。都天明眼里显出激赏神,语气却仍不松。   “入内宫,盗遗诏。”   遗诏?慎言愣住。   都天明了然地看着他错愕的表情。   那所谓遗诏,是慎言离京后,娘娘委人假造的。若慎言在,断不会同意这么做,因为这无疑是把一个大大把柄,送到对头手中。   慎言也想到这一层,苦笑。   “须把握时机,最好是要宣读的前一刻。”慎言缓声补充。   都天明震了一下,面前的人,这么容易就猜透他们的计划,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幸而有所求,肯为公主用,不然……   “须慎重,小心行事,绝不能失手。”事情成败,系于这最后一搏。都天明探身将他拉起来,按了按他肩,惜才之意,明显外露。   来自统领最直接的认同,慎言心内又涩又烫。“属下会小心。”他压住心里激荡,低声应。 ☆、运筹   二十九、运筹   华阳宫。公主寝宫。   灯火通明。御医宫侍,将宫内外塞了个水泄不通。   “老神医来了。”一个内侍奔进来。   众人赶紧让开路。一个飘着白髯的老人,被两个内侍扶着,走进来。主管御医忙接过去,低声禀,“方才公主在万岁宫中,不慎碰了脑袋,回来就昏睡不醒了。大家方法用尽,都没效果……”   这老神医脚步未停,似听非听,也未同众人打招呼,直入内室。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诸位,请吧。”内侍又反身出来,轰人。众人并着里面侍候的人,都识趣地退出宫中。   内室。一片肃静。   刘诩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似白纸。   老神医在床前站下。   床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额上破了一大块,血仍微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耀目。她在老神医扶助下,坐起来,有一阵晕眩,却也不妨事。她指着床前椅子,示意他坐。   坐定,两人才相视而笑。   “老师啊……”刘诩语气亲呢,却摇头不住。白日里在太庙时,她和梁公议定此计时,就表明不赞同他亲来,太犯险,却也拦不住。   “老神医”轻声笑,“老朽不放心,来看看,大内铁卫都换上自己人了,不妨事的。倒是大事迫在眉睫,想再同殿下商议商议。”摘下面具,竟是丞相梁席廷。见公主歪头看他,他笑笑,手点着精巧面具,“还是殿下小时候的小把戏,没想到,竟派上大用场。”   刘诩接过那张面具,眼睛有些涩。儿时,那孤单的宫中生活,唯一能亲近的,就是慕老,她的启蒙恩师。彼时,自己不听教导,偷看闲书、弄野史。老师不但没生气,还陪着她一道广泛涉猎,藏书阁的书不够看,还把外面的书弄进宫里偷偷与她看……十几年前,那在御书房里研究易容技术的一老一小两个身影,又浮在脑海里。如今贵为一朝丞相,国之重臣,竟能为得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老师,叫诩儿如何报您?”刘诩咬住唇,使劲全力,泪再也咽不回去了。   “殿下莫伤感。”坚强的公主,不该如此脆弱。探手握刘诩冰块一样的手指,心疼地摇摇头。   收起脆弱,刘诩深吸了口气。   “老师说得是,现在可不是悲情自怜的时候。”   梁席廷赞许。   两人倾身,开始低声快速商议。   天衣无缝的计划,再次从头到尾臻选一遍。没有破绽,两人眉头也未敢松。   “那慎言,可收了?”刘诩看着吟茶润润唇的老师,问。   “都统领去的。”梁席廷简要讲了讲都天明见慎言的情形。   能得都天明赏识,可是难得。刘诩心内轻笑了下,自己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不过也不可不防。”梁席廷见公主面色缓和,不禁提醒。   “我明白。”刘诩收起暖暖笑意,沉声,“令都天明派高手,在暗处跟着,若慎言……行差了,当场毙掉他。”   “这才是正理。”梁席廷赞许。   抬目看刘诩侧脸,冷静似水,波澜不漾。不禁心中感叹。十几年间,已经不复当年自己最得意的,那个才华横溢,聪明乖巧的小公主模样了,坚韧果断,不循情,不受惑,有帝王宏图略,亦有帝王冷厉心。   “不过,慎言归心,有八成准。”刘诩沉思了一下,补充。在四合院时,若不是慎言有意放水,自己怎会有机会遣人送回消息来,才让丞相提前有所布置。这可是致胜的关键一环。   梁席廷想到那人,不齿更不屑,沉哼。   刘诩抿唇,低头吟口茶,借机转开话题,“本以为回京后,还要布置一番,却已经万事俱备,怎的如此顺利。”此次回来,竟发觉,支持公主一派,人数剧增,朝中有大员,宫中有铁卫,省却不少周章。   “是老王爷,早十几天回到京中,亲自筹划,欲扶公主上位。可谓尽心尽力。”   “喔?”刘诩皱眉,放着皇叔刘执这本家男丁不扶,为何要青睐她这个外人眼中的小丫头?   “好像解犯人从边关回来时……皇叔接囚时,太过跋扈。”梁席廷犹豫着措词。   刘诩认真地看他表情,沉思。片刻,释然,“是了。皇叔那性子,跋扈寡恩,目光短浅,老王爷定是恐他坐上皇位,不听劝谏。毁了我刘氏基业。”   至于自己嘛,就算乱政,一个小丫头,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到时老王爷勤力摄政,大齐这条船也不会走偏了去。刘诩后半句隐下没说,丞相却已经变了脸色。   “殿下,老王爷岂会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只不过……”   “我明白,他不过是要保刘氏铁桶江山罢了,毕竟……”刘诩张开手臂,冲丞相笑笑,“毕竟我真的只是个小丫头。”   丞相眼中显出欣慰和欣赏。果然长大了。睿智清醒,大度果断,凡事能从高处看,处置皆顾大局,自己亲手推上皇位的,定是明主。   商议定,出宫。转角处,都天明等在那里。   “大人,可议定了?”他扶丞相上车,自己也进到车里。   “定了。”丞相靠在马车里,奔波一晚,年纪毕竟不饶人,有些累。   沉了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守卫在一旁瞪着眼睛毫无睡意的人,毕竟年轻啊,他心里感叹,“公主吩咐,派高手盯住那人。”   都天明愣住。半晌未语,面色难看。   丞相坐起来,“怎么,统领不愿?”   都天明千年寒冰的脸,鲜有地一红,“哪里,老王爷亲自嘱咐,公主令如王爷令,属下遵从。只是……”   他看着丞相,吞吐,“只是,目下我营中,能跟在慎言身后,不被发觉的,……呃,这个人选嘛……”   “没有比他高明的高手?”丞相震惊,脑子里飞快转动。   “不是。”都天明急摆手,练武人的事情,对个文人,怎么能说得清?他想了半天,终于浅显地解释给老丞相听,“武功未见得多出众,只是擅用暗器的人,轻功也必定了得……”   要悄无声息地跟在这样人身后,的确很有挑战。   丞相簇紧眉。正琢磨,就见都天明顿足自语,“早知用人,就不该让蓝墨亭回家旬休去……”   “这关口,得力的人怎么能放出去?”丞相插|进来,问。   都天明面色颇红,吭哧了半天,没说出原因。   丞相见他神情,猛地记起蓝墨亭,那个俊朗的年轻人,刘执千金——郡主刘馨儿的侍君,都天明手下最得力的副将。倒是忽略了他与刘执的微妙关联,不禁倒吸冷气。   “丞相莫急,慎言……属下亲自跟。”都天明闷声。   丞相无语。那男宠那边,有都统领亲自跟,必不用他再担心。只是这蓝墨亭,若是不可信任,放在铁卫营里,总是隐患,瞧都天明样子,却甚是回护。他眉头皱紧,琢磨着,天明就要到老王爷处,把这事,和王爷报备一下。   -----------------------------------------------   沁县云宅。   高院墙上,月儿挂在梢头。   云扬立在墙下,伫立良久。终于,身形一闪,纵上高墙。用单手撑了一下,身子就跃出墙外,轻飘飘落在地上。四周未闻一点异响。   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红漆大门,云扬咬唇。自认大哥,还从未对大哥的命令阳奉阴违。只是今日的事,必须自己亲自去,他犹豫片刻,转头看天边已经泛起白,知道不能再耽搁,一跺脚,隐没在夜色中。 ☆、抉择   三十、抉择   沁县,东,悬壶堂。   墨漆的大门紧锁,里面却有药香飘出来。云扬到时,天蒙蒙亮,街道寂静无人。门里的人向外张了一下,就轻轻开门。   “少主。”那汉子眼圈微红,向云扬行大礼。   云扬一手拉起他,脚步未停,急问,“何伯呢?”   向内室走了几步,那汉子并未跟上,怅然站在院中。   云扬猛地收住步子,回头,心中那不好的预感更紧,“伤的是他?”   那侍卫垂头。   云扬转头,急步进屋。药气氤氲,雾蒙了眼睛。一个老人,虚弱地躺在榻上。大秦御医慕连承坐在床边,正在施针。听见声音,转回头,“殿下……”慕连承扶着床边,语气又悲又喜。   幸而殿下来了,快瞧瞧吧,可是伤得不轻。”   “何伯!”云扬扑到床边。   瘦瘦的身子,紧闭的双目,何公公深陷在床褥里,昏迷。云扬颤着手指抚到他脸上,冰冷。他握紧何公公苍老的手,心疼到无语。   身后,细微脚步声,众侍卫已经在门口跪成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云扬转头,沉声。当初一再嘱咐不要曝露行迹,怎的会出这么大漏子。   众侍卫噤声。为首一名叩道,“早上,何大人,带我们去提马,没想到,刚到城门,就遇到了那人。那人未着官衣,却亮得出官捕腰牌。很警醒,一边盘查我们,一边悄无声息地,令守城门的兵丁把我们四下围上。何大人怕属下们出意外,发暗号叫我们散去,他一个人去迎战,结果……”   他们口中那人是谁,云扬心里彻底明白,蓝墨亭,大内铁卫副统领,干的就是护卫的本行,侦缉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回身再看何伯,云扬痛惜。   “要提马做什么?”顺手接过慕御医手中的药盏,云扬一边追问。   “前天得消息,齐国已经攻到我们京都城下了……”   云扬铛的一声,摔了杯盖。愕在当地。`   “何大人说,快备些快马,国家危及,殿下岂会置之不理,今次定是要回去了。”那人膝行两步,哭着把信帛呈过头顶,“殿下,请早做决断。”   众人一齐叩下,“殿下,请早做决断。”   云扬接过薄薄信帛,却失去力气。   秦国危矣!   这个念头,强烈地叩击着云扬的心。秦积弱,岂胜得了马上江山的大齐。此回战事,秦节节败退,结果,让人家一直追到皇城根上。   “别说了,且退。”挥手遣退众人,他守在床边,握着何伯的手,沉思。   忽地,他眉梢一跳,不可置住地收回目光盯在慕连承脸上,下一刻,急切地翻手,在何公公前胸探查。   “呃,殿下,劳累了吧,请到隔壁,用些早饭。”慕连承也意识过来,忙挽过他。   云扬幽深的目光,看得他不敢抬头。   虽然高手闭息,可以很长时间,但却总要有某一刻换口气。方才无意中,从何伯腕脉上,他把到一丝脉动。   慕连承尴尬地笑笑,“老何,既然醒了,为何不肯睁开眼睛?”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殿下,咳咳……”   云扬好气又好笑,抬手替他揉揉胸顺了这口气。这老人家,倒是要面子得紧。   “事情都出了,何伯不必自责,洛儿岂会怪你。”云扬只得柔下声气安慰。   何公公老脸微红,很是歉疚,“老奴不该私自做主,带那么多人到城门口去,险些被官家擒获。”他们事小,累及殿下,就万死莫赎了。   云扬探手摸了摸他脉,剑伤凌厉,内伤也及五脏,果然是蓝墨亭手笔。抿唇。   “殿下,老奴不碍事,咱们就趁此机会,回程吧。再晚,恐怕大秦……”何公公提到大秦,可是着了真急,伤口又迸着疼起来。   两人忙按住他。云扬滞了半晌,终于叹出口气,“你我些许力量,就算赶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殿下!”两位老人听出云扬语气中的松动,都惊喜。   “再议吧……”   没应承,也没如前几次般果断拒绝,这云扬,到底心软了。   何公公和慕御医对视,悬着的心,终于开始有了回落的趋势。   “何伯,伤如此重,怎样脱身的?”云扬眉反簇更紧。   “呃?”何伯诧异,“自然是众侍卫拼死救回的。”   云扬抚额无语。   “怎么?”   “无事,好好养伤吧。我日后再来看你。”云扬轻声安抚了几句。   看着殿下离开的背影,慕连承叹息,“殿下可不是小时候了。”彼时乖巧听话,天真无邪,此刻,怕不会任人摆布的。   何伯无力跌回床上,这出苦肉计,也没赚回殿下的心,连大秦,在殿下心中都没了份量,何况他们这些人。   “殿下对老何你,还是有情有义的。”慕连承说句公道话。   何伯掩面,就是知道殿下抛不下旧情,才把七份伤装成十分,如今被人家识破,也未斥责,倒软语安慰。这么好的殿下,为何不愿回大秦去?   “别这样,看动了伤口。”慕连承摇头安慰,这何公公的伤,倒不是装的,重极。   ---------------------------------------------------   云扬出了医馆,天空亮了些。街上仍没有行人。空旷的街道上,凉风席席。他立在门口,左右环视了一下,街对面幽避胡同,映进他眼里。没再耽误,他径直走过去。   那修长身影,负手立在巷子里。   果然。   云扬深吸了口气,缓步走到那人身后,当街,跪下。   转回头,蓝墨亭唇紧抿,看着云扬。   “不是说回家就禁足了吗?怎么连这里你也找得来?”蓝墨亭探身,看他眼睛。   “蓝叔叔……”云扬仰头,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蓝墨亭等了片刻,终于叹气,“是友非敌?”   昨夜两人的交谈,同时映在两人脑子里。云扬艰难地垂下目光。   “起来。”蓝墨亭拉他起身。   云宅。蓝墨亭房间。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蓝墨亭叹气。昨日,留那贼人一线生机,本就是个活线儿,为的就是追到他老剿里。沁县才多大?这么一大群高手,还有同时开起的一家医馆,如此高龄的神医,没根没梢的,怎么会平白落户在沁县里?蓝墨亭,入夜就径直守在医馆的对面,守株待兔。   守了半夜,等来的,居然是他的徒弟。   “蓝叔叔,可是调了人马过来?”虽是问句,却已知答案。   蓝墨亭为难。这云扬,自己自小看大的,却每每成长中,不断让他惊喜,如今,心思缜密又处变镇定,有徒若此,他甚欣喜。若不是现在这情形,他肯定会拍着云扬肩,赞他一声。   “你也知侦缉捕拿,是我的本行。”蓝墨亭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艰难,“这些人,武功路数,不属大齐……”   云扬无声点头。   蓝墨亭知道云扬心中已经明白,若不是云扬也虑到这层,也不会一进巷子,就做出要摊牌的举动。只是,看云扬为难神情,这事恐怕有着天大干系。   “宫中有异变。”蓝墨亭顿了一下,于宫中的事,他只能讲到这一层,“这里有云家老宅,风吹草动,就牵着京里,我,不能不警醒。”明明是职责所在,语气里,却有着向云扬解释的意思。这蓝墨亭,从来对自己都极疼惜,云扬心里又酸又暖。   “他们,不会影响朝局,”云扬低声,心里抽得很紧。这话一说,就等于全认了,但情势所迫,他没有别的选择,好在,面承的,是蓝墨亭,“蓝叔叔,容扬儿半天时间,定遣他们远离大齐。”   蓝墨亭抚额。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蓝叔叔……”云扬有点急。   蓝墨亭抬手止住他。他叫不叫人手并不重要,关键是,只怕昨日这一闹,京中派来的细作,早就报了上去。   “去吧……”此事不宜拖了。蓝墨亭果断挥手,“正午前回来。”   “谢谢。”云扬垂头。   “扬儿。”及至门口,蓝墨亭看着他背影,“他们的马,都在县衙马厩里代管,那里,守卫不多……别伤人。”   云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蓝墨亭此举,可谓豁上性命,他无以为谢,却不得不受。转身郑重拜下。   蓝墨亭洒脱笑笑,“快去吧,迟了,恐变。哎,今天你哥不会回来吧,你小子可是事都赶到一起了。”   云扬垂头,掩住眼中的晶莹。 ☆、挣扎   三十一、   男苑总管看着面前贵妃娘娘最宠的男侍,心里慌乱。   “耀阳……”由于心里没底,导致太监尖细的嗓子,也有点哑。   “总管。”慎言看着他,幽深的目光中不辩喜怒,“说吧,这回是服侍哪位?”   果然通透。总管头上见汗,尴尬地笑笑,“是严大总管的吩咐……”   慎言嘴角冷冷地撇了撇,淡笑。   总管更加冷汗,他索性递过一个腰牌。慎言接过来,细瞧了一眼,脸上终于变色。   禁卫军统领曲衡,向喜男风。这腰牌,就是禁卫军的。难道……好毒的严氏。慎言预料过一切责难,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脸色煞白地握住木牌,指尖发颤。   这才是应有的表情,总管心里慨叹。又拿眼睛看慎言动作,时刻防备这一等一的高手发作,殃及他这条池鱼。   慎言甩袖,向外走。迎面,碰上严氏进来。   可是着急了?心怯了?严氏得意地欣赏着慎言难看的脸色。   慎言到底是顿住步子,冷冷与她对视。   “阳儿呀,”严氏上前,伪笑,“这曲衡将军,可是娘娘心腹,成大事的关键人物,你今次外出公干,他可是忙前忙后,替娘娘办了不少事,原该赏他的。阳儿,可愿为娘娘分劳?”   慎言抿唇,“耀阳自然任娘娘驱策,待我亲向娘娘领命……”   找娘娘撑腰?严氏冷笑,“娘娘正与公主殿下并着王爷们,共进家宴,晚些还要去护国寺祈愿呢……”她轻蔑地挑了挑眉,你这等男宠,还不配这个时候去露脸吧。   果然,慎言气滞,半晌,黯然叹了口气。   “何况,你出门这么久,如今回来了,也该向娘娘展示一下,你未变的忠心,对不?”看着气短下来的慎言,严氏的声音渐冷,   红脸白脸,她竟一人唱起独脚戏。慎言心中冷笑,这老恶妇,发起狠来,真是又蠢又厉。   “可这回是男人……”慎言坐下,轻叹。戏码已足,他也懒得再费力气。   听出语气中的松动,严氏得意洋洋起来,探身问,“男人怎样?”   “怎么办?请派人来教教吧,这个……,我不会。” 他松下身子,斜倚在椅子里,修长的身形舒展在艳阳的暖意里。   严氏一句噎住。净想着怎么整治他,倒忘了,他可是专为娘娘培养的,从未学过给男子承欢,倒是轻忽了。看看这个她一手培养,亲自看大的人,心里竟有些慨叹。不知怎么,当初最倚重的小阳儿,这几年,竟渐成了自己最忌惮的人。回想当日,处心积虑荐到娘娘身边,如今,却搞成这样的僵局。   严氏怨恨。   “好,这可是你说的。”还不知道其中厉害吧,让你尝尝也罢。   慎言不置可否,只闭上眼睛。   “来人,传教习。”她冲总管冷声,“做灌洗,上玉势,教规矩,入夜前,收拾妥当,送到曲大人的外宅去。”   “是。”总管满头是汗,急急退出去。夹在两人之间,他实在无法做人。   严氏一甩手,也退了出去。   室内。静。   艳阳从窗口映照进来,静静地洒在慎言身周。慎言微闭的睫毛轻颤。   不是不怕,不是不厌,最令他无措的,是,不能抗拒。严氏若无娘娘撑腰,怎敢如此妄行?显见,自己这段日子的所为,已经深为娘娘所疑。若过不了这关,还谈什么将来,只怕立时死无葬身之地。只是,这回,代价如此之大,大到他竟无法说服自己。   用尽全身力气,将不甘和挣扎,隐在幽深的心底。   慎言想苦笑,却无力。   少顷,有人轻轻进来,悉悉嗦嗦搬东西声音和着低低地倒水声。   慎言双目下意识闭紧,微咬唇,冷意,沁浸。   ----------------------------------------------------------   悬壶馆外。日出后,官军就围了上来。   突然出现这群虎狼官兵,都荷刀实战,周围邻居吓得不轻,纷纷关门闭户,不敢出来。   县衙总兵挥手,“上。”   为道一名生衙兵一脚踹开门,众人蜂拥而进。   总兵随后跟进来,大叫,“都拿活的。”   昨日城门遭遇战,让县老爷十分恼怒。自己辖下有这样的乱民,竟不自知,真真是丢脸,尤其这里还是云家老宅所在。先派人满县寻找这群人藏身处,再急急调附近县的衙兵助战,这一折腾就用了好多时间,好容易召集齐了,刻不容缓地杀到医馆来。   却是人去院空。   众人正愕,县衙方向竟腾起火光来。有信兵飞报而来。   “马厩失盗?”总兵跺脚,好一个声东击西,瞒天过海。赚他们来这里攻打,人家却从密道转到县衙去偷马遁了。若是那群人一举发力劫了这座县城,也是防无可防。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领着人快速回防去了。   蓝墨亭负手,立在府门外,高高石阶上,不用费力举目,也可见正南方向烟尘滚滚。云扬肯定是得手了。他眉松了松,又叹气,这次事闹成这样,该如何收拾?   “大人,老爷传呢。”家院跑出来。蓝墨亭醒过神来,急随来人进府去。   “墨亭,外面怎的这么乱?”云父在书案后,从成堆的书中抬起头,皱眉。   “县衙后院好像失火了,不知是不是遇了盗抢。”蓝墨亭忙回。   “嗯……”   云父把毛笔搁下,深深看了他一眼。   蓝墨亭垂头。自己昨日袖上有剑痕,老爷定还曾问过。沁县从来安宁,今天突然出事,任谁都会联系起来想。何况,自己身为皇城铁卫副统领,些许小匪都控制不住,也是不能不让人质疑。只是云老爷大儒,不豫指责罢了。   “是墨亭失察。”责任无可推卸,蓝墨亭红着脸,道歉。   云父未及说话,有人有外面报,   “老爷,三爷没在房中。院中遍寻,也没见。”   老爷寻云扬?蓝墨亭心里猛沉。   云父倒是意外至极,“不在?”云扬向来最听云逸话,今次令他在家修身养性,他怎会忤逆?云父皱眉思索了一下,终不得其解。   蓝墨亭把头垂到前胸,不敢抬眼。云父从不多问家事,此次关头,突然唤云扬来?莫非是觉出什么来了?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只乱琢磨。   云父皱眉思索,也理不出头绪,蓝墨亭自己更不敢贸然出声。室内沉默。   “找着了。”小坠的声音脆脆地传进来,“在假山石的石窍里,睡着呢。”   云父释然,“赶紧着人叫醒,天还寒,看冻出病。”   外面有人应。不多时,云扬进来。   蓝墨亭未敢回头,云扬也很规矩地请安。   两人在云父案前站定,都垂下头。   云父看着恭立面前的两人,慢吟口茶,“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二人都领着官职,更要以立身为本,不可轻忽……”   两人同时松口气。原来是老爷例行训诫。   默契地换了个眼神,   ——你小子,回来倒快。——蓝墨亭凤眼含着笑。   ——也不看是谁授的轻功。——云扬微挑双眉,嘴角含蓄地挑起漂亮的弧度。   ——倒不忘拍你师傅我马屁。——   云扬目光一跳,垂头含笑。   老爷一讲道,难免引古论今,说着说道,就到了午饭的当口。这才放他俩回来。   用过饭,云扬跟在蓝墨亭后面。   “干净了?”蓝墨亭吃得不错,缓缓地走在花园小径间,悠然地问。   “嗯。”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再多说。   及至内宅,云扬才止住步子。蓝墨亭回头。   “蓝叔叔,对不起,累你了。”不只是累得他陪着听训了半晌,更是今日事,恐给蓝墨亭惹上不小麻烦。   蓝墨亭洒脱扬扬手,老爷从来拿自己当子侄待,听番殷殷教导,他并不反感。旁的,一句也没多问,踱回房里补觉去了。   云扬立在院中,心中又暖又愧疚。站了一会儿叹气,转回房去,抄书去。   ----------------------------------------------------   次日正午。   平贵妃睡饱了觉,初醒。懒在榻上,几个小侍服侍着吃东西。   “昨日,可顺利?”她漫声问。   严氏躬身,“初时,还想找娘娘作主呢。后来,摆明利害关系,就乖乖服贴了。”   “哎,就说耀阳不会叛我,怎的就不信,试来试去,有什么意思?”   严氏陪笑。   “可伤到了?”平贵妃叹气,轻扬手指,“来人,着御医去探看探看。”又嘱人拿了不少赏赐之物,浩浩荡荡地,往慎言住处去。   “今日是不成了。”严氏知道她意思,阻拦。   平贵妃不乐。   “怎么的也得洗洗,弄干净了,不然污了您,可罪过。”严氏吞吐进言,“娘娘,不过一个男宠,如今还做了娼妓才干的勾当,不干不净的……老奴手里有更好的,换换新鲜?”   平贵妃斜目看她,“又要挤兑他?”   “不敢。”严氏尴尬。   平贵妃怅然,“你不懂,耀阳他……”后面的话咽下,叹气。漫漫冷夜,如耀日般的那人,暖她身,更暖他心。她贪恋耀阳的人,更恋那久违的温暖。   --------------------------------------------------- ☆、倒戈   三十二、倒戈   “曲大人,今夜还在此留宿吗?”守在曲衡外宅的老家院,小心地探问。自家大人,自前夜在这里幸了一名男子后,就一直未回府,夜夜独自留宿,直到今天也没有要回家的举动,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情况。   禁卫军统领曲衡,三十多岁年纪。多年禁卫军任职,冷肃、干练。此刻,他沉着气息,坐在书案后,半晌没作声。末了,才叹,“算了,准备准备,回家吧。”   走出门口,曲衡仍不禁回头看向这座专供他与男宠玩乐的小庭院,暮色沉沉,暖灯初上,本已经寂静无人,却仿佛还能嗅到前夜的温存,那位沉静男子,暖暖的气息、清洌的眼神,竟在脑中萦绕不去。   曲衡伫了好久,憾然吩咐,“此院就此封了,不要再安排别人来了。”怅然离去。   只与那人欢好了一夜,就已经倾心,曾经沧海倒不敢说,只是再不想别人来污了院子,污了他心中,那抹淡然的身影……   缓辔走在皇城大道上,曲衡又走神……   “属下,参见大人。”那个清朗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这是他与耀阳那夜见面时,第一句话。   难想到,身着透丝的睡袍,裸着大片光泽肌肤,驯顺地跪在卧房宽大的睡床旁,候了他好几个时辰的男子,见面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属下?”   煞风景,却别有风趣。自己当时只是愣了一下,就挑起他低垂的脸庞,调笑,“哪有这样的属下?”   耀阳却只动了动漂亮的眉,眸子里清清亮亮的,让人既舒服,又无端动心。   “大人可要安睡,属下侍奉。”   曲衡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耀阳说这话时,并不负气。没有男侍应有的魅惑,也没有愤忿。此后,自己就这一幕,反复回想了无数遍,越回想,一个念头越加清晰,这耀阳,超肉体欢欲,摒世俗鄙疑,天大的不甘,也举重若轻。这样的人,若不心中有万千沟壑,如何盛得下这许多波澜?   捉住那双已经有些凉意的手,十指修长,劲力含在指尖里。也许是半裸着等他太久,颇有寒意的初冬夜,也难为他没抖寒战。   “咦?擅使何兵器?”双手一被他握在掌心,就生疑。出身铁卫营的人,掌中并无薄茧。   “属下……”一语说出,就语塞,滞了一下,轻轻笑笑,“耀阳……”并未答话,却也不再称属下。   这下曲衡品出了味道,倒是属下二字,最让他动心。   思绪随着上下打量耀阳的目光,飘忽了半刻,才意识到,人还跪着,已经开始轻轻打战,冷。   他探身扶耀阳起身,触手,肌肤冰爽。看来是冷久了。“地下冷,谁又给你立这许多规矩?”竟不自觉,带上疼惜。   面前的男子,并没过分借他力,却很明显地轻咬了牙,一寸一寸撑起来。坚强又脆弱,让他想去搂在怀里,暖身、暖手、暖心……   人起来,却直不起腰,缓缓站直,细碎地吸气声,到底从紧抿的唇里泄出。   曲衡讶住。久经男风,只一见耀阳费力直腰的样子,就知道他身前身后,都被上了东西。这耀阳,是平贵妃亲卫,专宠的璧人,只没骄娇二气已是不易,却能如此隐忍。且莫说,那是久经风月场的小倌们,也是经不住的东西,如今加在了身上,却连一丝怨怼也寻不见,平静得,一汪清水般,这耀阳,让人不得不刮目。   眼见人儿已经缓移到床前,扭头,征询地看向自己。   秀色即将铺展,曲衡终于破功。   “耀阳,你今夜肯来此……”后半句,却问不出来。明明是自己点名向平贵妃要的人,现在反过来问人来来此有何意企,这可是没道理。   那人听了自己问了一半的话,眼睛轻轻眯了眯,微展颜,圆润的笑涡,让人眼前沉迷。   “大人为着何事召耀阳来此,耀阳即是为了那事而来。”说起来拗口至极。   四目深深相对,互读讯息。   曲衡仰头,大大舒出一口气,这一注,或许,他真的押准了。   “衡,向爱耀阳人才,倾心已久……”吞吐说出一半,眼前的人就轻轻摇头,笑意倾泻。   “据耀阳想见,大人非爱色如命的人。”一语缓缓,却无比笃定。   曲衡愣了一下,失笑,试探了一半,就让人看穿。   索性开诚布公,“果然没看走眼,平氏娘娘身后的人,就是耀阳你。”   被一语道中,面前的人,也只云淡风清,“娘娘要做的事,属下不能拦,娘娘要驱使,属下须尽心,事情一件件做出来,路也是一步步走出去,到今日,水注渠深。耀阳所做,也并无什么可瞒人,只娘娘手下不乏人,耀阳身低位卑,怎么敢以什么身体来自居?”话里似乎认了,又似乎没认,曲衡却全然明白了。   前面有一队禁卫军走过,为首的向他见礼。曲衡这才回过神,已经进了皇城外城了。   ------------------------------------------------------   有禁卫军参将们,等在休憩室中。见曲衡进来,都围上来。   “统领,怎样?”这人回家去,竟两天未露面,让人不能不急。   曲衡大手一挥,众人噤声。   虎目威严扫视自己最心腹的属下,“已经和那个关键人物谈妥了,咱们,……”他环视众人,大家都屏着呼吸,看着曲衡,他下面的决定,将牵着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今后,咱们保刘氏江山,忠心不变。”   曲衡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保刘氏?”众人默了半晌,终于动容。   这几年,皇权衰弱,平氏当政,下面诸官众将,都对未来何去何从,摇摆不已。禁卫军,是几个权力集团力争的一支力量。曲大人在平氏和刘氏中间,左右狐疑,如今,终下决心。   看众人松了口气的表情,曲衡心中暗叹。果然人心向背,刘氏江山气数仍盛,奉平氏,改天换地,谈何容易,何况不得人心。当夜耀阳轻语分析,让自己本就摇摆的心彻底倾向刘氏这边。   想到耀阳,曲衡目光又有些迷离。   那夜,两人谈到天边放白,竟未觉困倦。自己对这耀阳,一而再地刮目相看。淡定,通透,能屈能伸,身前锁着锁阳,身后含着玉势,本是最不堪的境地,却寻不见一丝卑贱,从始至终,驯顺的笑意中,他分明看到的是,耀阳一身,内敛的英气。   好一个宠辱皆逆受,处事万不惊。若是早见,定是知已朋友。只是,现时现地……曲衡摇头苦笑。耀阳,初爱他人才,得见真人,更为他风采折服,只盼拥他的人,占他的心,明知不可能,却仍痴盼,哪怕只一夜也成。于是……   曲衡脸色微红起来。那日东方破晓前时分,自己终于按住耀阳柔韧的腰腹,丝薄的衣料下,是质感柔滑的肌肤,又冰又暖,自己只一抚,那片肌肤就轻轻收缩了一下,又缓缓放松,仿佛拒绝又似邀请。   “耀阳,”曲衡记得自己被欲念烧哑了声音,连喘息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我……想要你。”   正轻声说话的耀阳,被突出其来的出现在下腹的那只手的扰攘惊了一下,有些愣。也是啊,两人研究了一夜的大事,却突起直转,香艳起来,任谁也转不过弯。   “我想要你。”   声音急切,又不容拒。   耀阳愣了好一会儿,仿佛忆起,自己来此的初始原因,目光一下子暗了下来。却也只是一瞬间,驯顺的笑意招牌似地挂上面庞,“是,属下正是为此见召而来,倒是轻忽了,请大人恕罪。”   声音仍低缓,却敛了一身的英气,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曲衡就这样,看着耀阳,一寸寸,褪下身上最后一丝布料……   自己一向冷静克已,不知那夜为何被欲念焚烬。急切地,把人猛地反按到床上……   曲衡微闭上眼睛,那夜……好一具魅惑身体,好一个耀阳,他心心念念了数年的璧人……   天光大明,那勉强撑起身子,披上外衣的人,惨白的脸色,破碎的呻吟,或能令自己焚情的理智清醒。下一刻,耀阳穿窗而出,身形虽不灵变,却也舒展轻盈,羽毛一片般落在楼下池边的曲桥栏边,行动间,让人猛忆起,他,还是铁卫中一等一的高手。临离开时,回头,向自己卧室的窗子望了一眼,也包括临窗痴望的自己。幽深的目光,清澈通透,没有情|欲,没有不甘,半分情绪也不染。   那一刻,一个强烈的念头袭遍全身,只一夜,自己得了耀阳的人,日后,乃至永久,都永远也再沾不到他,更谈不上入他心。   曲衡闭目,脑子里疯狂地闪现出耀阳的身影,一举一动,一叹一笑,牵得他心抽成一团。猛地,曲衡拳头握紧,牙咬出声。   “来人,”喝来最得力偏将,“私下和都天明通通气,约个时间地方,见一面。”   偏将见曲衡近癫狂的涨红了的脸,凛然领命,一句也不敢多问,即刻遁形。   “皇城铁卫和禁卫军,从来井水河水两相泾渭分明,谁会料想,这一山中的二虎,会联起手来呢?这样的一支队伍,保谁、压谁,无往而不胜。”耀阳那夜的话,又从脑子里翻出来。   曲衡唇角咬破,吃痛。他大手猛地推翻案上的东西,胸脯起伏不定。   耀阳,今次我助刘氏,不为生前身后名,只为你一人。功成后,我,定要把你,留做我的身边人。   -------------------------------------------------------------------   丞相梁席廷,听着都天明的汇报,喜形于色。不费吹灰力,连禁卫军都从平氏那倒了戈,真是又在胜券上,加了重重一个筹码。   “曲衡只咬定一个条件。”都天明末了,有些吞吐。   “什么?封候?”梁席廷挥手,“应了他。”公主的这点儿主,他还是做得了的。   都天明脸色暗暗,摇头。   “他要……”   梁席廷也皱眉,是什么这么难为都天明?   “他要一个人。”都天明咬牙,索性干脆说出来。   梁席廷愣了半晌,终于明白那人该是公子耀阳。啪地掷了茶盏,愤然,“什么东西,也摆在台面上来说。”   都天明低头不语。   梁席廷嫌恶地一甩袍袖,“祸害。”转身入了内院。留下都天明默然阴沉。 ☆、困鹰   三十三   一早,云扬到上房请安。进门,就见蓝墨亭也在。   云父示意他也坐。   云扬坐下前,看了看蓝墨亭。蓝墨亭微拧着眉。   “今天,你蓝叔叔就回京了。”云父笑着看云扬,“往国丈处下聘了,扬儿就是定了亲的大人了。”   云扬垂目。   蓝墨亭盯着云扬看。却见云扬只微垂下头,未发一言,这婚事,他竟是认了。   摇头起身,“墨亭先去准备一下,告退。”   云扬听完老父殷殷嘱咐的好些话,也告退出来。   心事重重地转过内宅的影墙,看见一个宝蓝色长衫的身影,负手长身,立在假山边。   “蓝叔叔。”云扬站下。   蓝墨亭转头,微眯眼,看着他不语。   云扬明白他意思,涩涩。   “我此次一回京,下了聘,换了贴,回了定。老爷进京请下旨,择日,就完婚。”蓝墨亭目光沉沉地盯着云扬。   一句句,扎得云扬心里揉进了针般难受。他深埋下头。   蓝墨亭等了半晌,未有回复,探身捉云扬目光,“一步步,一环环,动了第一步,再想停,万难。”   云扬抿唇,只轻摇头。   蓝墨亭终于动气,明明万般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去争取,“你云扬万事,都可随云逸去定?这终身大事,你就不能为自己争一争?”关心则乱,蓝墨亭终于卸下了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具。   云扬震了一下,话到嘴边,却无从说起。   蓝墨亭眉簇更紧……   ---------------------------------------------------------------   平贵妃已经派过来第四拨人。珍奇宝物,良药奇才,堆满了房间,并着御医一大群。众宫娥内侍屏着气息,守在外间,内间,寂然无声。   许久,里间那人,终于现身。淡色长衫,勾勒出略清减了的身形。   “耀阳公子……”副总管魏公公小心地上前一步,看他脸色。多日未出房间的人,如今猛一见,竟觉哪里有了改变。   慎言缓缓走到椅边,慢慢坐下,声音依旧亲和,淡淡笑意挂在唇边,“公公辛苦,耀阳无碍,替我谢娘娘挂念。”   “不敢。”魏公公听出话里逐客的意思,率众赶紧退出来。   回程路上,魏公公反复琢磨,终于醒悟。这耀阳,脸上仍是往常笑意,话里依旧驯顺,只不同的,是那人身上,透着不同以往的,沁骨的寒意。   同时,严氏那酷厉的面容又闯进他脑子里,魏公公胆战了一下。耀阳何人,都能有如此下场,何况自己?他猛地止住步子,宫里的人,最善的就是趋吉避凶,未雨先绸缪,只有嗅觉灵敏的人,才能活得长久。此次,他终于看清也想清了,平贵妃这里的路,走到最后,怕也只得提着被砍的头,到地狱。是时候该为自己筹划一条退路了。   慎言在窗边站了许久,直至天完全黑下来。   一轮明月高挂在宫墙之上,周围竟无一颗星。   慎言久望天际,眼里迷蒙。自从曲衡私宅回来,这几日,静下心来,想到的竟都是过往经历。   出铁卫营径入男苑,初时的不甘和抗争,几乎被整治去了大半条命。   “都是效忠主上,哪样是能,哪样是不能?”这话是严氏当时说的,自己彼时,已经奄奄一息。   是啊,人如东西,归了主上,哪样又能说不能做呢?从那天起,自己对男苑的各项训练,不再抗拒。学习,如同在铁卫营,无一处不尽力。   想到铁卫营,慎言禁不住抬手看自己手指,十指修长,肌滑如脂。从入男苑那天起,再没摸过兵器。铁卫营血泪里滚爬出来的过往,竟如隔世。   入宫,先侍奉更高品级的男侍,与太监、宫侍同等级。直至一日被娘娘无意中看中,侍寝,一朝得宠。   此后,一步步,一步步,娘娘渐渐倚重,读奏折,出计谋,最后竟代批代阅。慎言苦笑,又有谁会知道,大齐的江山,这几年间,凡上谕,皆出自他这个男侍的手中。   终于,获忌于严氏……   慎言涩涩摇头。从男苑到贵妃,直到曲衡,自己的底限,一退再退,直到守不住。如今,立在这里的,到底是谁,他都迷惑。无力再往下想,耀阳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艰难地倚着窗吹冷风,良久。缓缓转身。猛见一人,早立在身后。   是都天明。   正沉着脸看他。   走神若此,若真是在皇城铁卫营,只怕就不是被都天明沉脸盯着看,那么容易过关了。   慎言滞了一瞬,迅速调整心情,垂头屈膝见礼,“属下……”一语未完,到底哽住。   该有多无措,就有多伤心,这慎言能失态至此,都天明再黑不下一张脸。他缓缓抬手,按住慎言极力控制的颤抖的肩。随他动作,慎言更深埋下头。   好一会,渐平静。   “三日后……上大朝……”都天明柔下声音。是安慰还是劝诫,在心里忖了半晌,发觉,除了这一句,竟无语。   大朝之上,百官俱到。彼时,朝廷大事一一昭之于众,一切,尘埃落定。   慎言一震,抬头认真地看他表情,目光渐有光彩,“慎言明白。”   果然通透。“那事可做得妥?”都天明不得不追问,语气里地不自觉地挂上关切。   “能。”慎言确定地点头。   “好。”都天明也随着他松了口气,探手拉他起身,重重拍了拍他肩臂。   长身而立,慎言看了眼窗外月明星稀,深吐口气,仿佛要摒弃心中阴霾。他回过头,淡淡笑意又挂上唇边,“属下……无碍。请丞相放心,慎言定不辱使命。”   一语道破。都天明亲来,目的当然不是告知三日后大朝,而是因为丞相对自己现下情形不放心。   都天明也笑笑,目光却更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已经被掩遮的寻不见一丝痕迹,可明明清朗的眸子,却怎么也看不到底。都天明突然觉得,恬淡笑意又挂在唇边的慎言,即使此刻与他四目相对,却远不如方才那个垂头哽咽的人,来得更真切些。   又忆起上回他与慎言见面情形,都天明终于明白,这慎言,武功尚在其次,最精准的技艺,就是能识透人心,又掩得住真情,做事审时度势,进退皆能权衡,这才是他能以男宠身份,得贵妃如此重用的根本所在,更是公主在来京这一路上,费心收伏,此刻又委以重用的根本原因。   如今这瞬息万变的朝局中,已方能得慎言归附,真是万幸。   人走至门边,终究不放心,又站下,“慎言……”   “是?”站在窗边的人,笼在月光下,朦胧又真切。   都天明回头看着他,半晌,未语。   慎言也看着他。   “……无事。”都天明跃上天窗,“……凭窗时,要顾身后……”   人影一闪,投进夜幕里。   慎言讶住。   半晌,暖暖笑意。   --------------------------------------------------------   坠儿轻手轻脚替三少爷收拾笔墨。   一幅信手勾勒的画,从案上滑落。   一个面覆薄纱的曼妙女子,骑在高头马上疾奔,衣角飞飘,整个人在风中仿佛飞腾。一只跃然大雕,追在驰骋的马后,仰天嘶鸣。远处,层山重迭,没有尽头,空旷又开阔。该是三少爷常提的大漠吧,天高地阔,任君驰骋,小丫头一时看得竟呆了。   转头看俯在案上睡着了的人,指甲还夹着墨笔,中规中矩的正楷,又写了一整天,层层叠叠的字纸,又积了厚厚的几摞……   低头再看手中的那幅画,小丫头怅然,心疼。    ☆、遗患   三十四、   刘诩半倚在病榻上,目送着副总管大太监魏公公躬身离去,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意。   宫娥送来明日大朝的吉服请她试穿,她慵懒地摆摆手。   挥退人,自己撑着坐起来,对镜拢了拢秀发。手指触到妆台上的铜镜,脑中竟闪出小四合院的时光,那夜慎言头回侍寝的情形,不禁让她笑弯了眉。   转目见天色已暗,吩咐,“去雍华宫拜谒母妃。”   宫灯摇曳,雍华宫灯火正明。早有宫侍接出来,严氏打头,拜迎。   “母妃安好?”刘诩自辇上垂问。   严氏堆出笑,“还得少顷,才得出来见殿下。”   刘诩抿抿唇,心里暗道,天还未黑透,母妃就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进得寝殿,就见十几个面目姣好的男侍跪伏在外廊下。皆着薄纱,内里若隐若现。严氏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看刘诩表情。果然见公主很是留意是打量着这些人。严氏心里偷笑,“殿下,老奴那里,不乏这等品相的奴才,稍后,给殿下送去些?”   刘诩很是受用地点头,还用手亲切地拍拍严氏手背,“劳烦。”   果然是个爱色的人。严氏笑意更甚。刘诩不再理她,径入内殿。平贵妃由人扶着,正由内室往外行。两人正遇见。   “母妃安好。”刘诩半礼,抬头见平贵妃两鬓微乱,凤目含春,应该是云雨过后的风情。遂又抬目向平贵妃身后找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慎言。在内室,已经走出半个身子。见公主驾到,隔着半挽的纱帘,远远跪下。   多日不见,耳中尽是此人近日的传闻,猛一见,果然清瘦了些,刘诩心里动了一下。   “我儿伤还未愈,怎吹得冷风?”正走神,平贵妃冷冷道,“明日大朝就可得见,别再感了风寒,误了大事。”   “是。”刘诩收目光。   “天晚了,我儿回去吧。”直接下了逐客令。   “是。”刘诩诺诺,临走,目光又瞟向内室。平氏脸色更阴沉。   打发刘诩出去。平氏返身进入内室。慎言驯顺地跪在门边,低眉顺眼。   “诩儿处,种下的好情种。”平氏半怒半酸的话从头顶传来,慎言未辩,只低伏。   平氏垂下目光,看见耀阳瘦削下来的背肩,想到今日传召侍寝,来时一如既往地恭顺,没有半句非份,这份委屈,着实让平氏又不忍。可心中酸意又不能忍而不发,一时语滞。   冷了一会儿,跪伏的人,轻轻抬目,低声,“娘娘息怒……”   见耀阳低声认错,平氏早绷不住,一把扯他起身,语气责怪,“定是你见她比我年轻漂亮,就动了心。”   慎言张张口,却无可辩,叹气。平氏直接把他按回床上,娇嗔,“今夜就留在这里陪我。”   “娘娘?”慎言略诧异。往日承欢后,从未留宿过。   “怎么?嫌我不年轻?”平氏皱眉。手指霸道地把慎言身上的衣裳扯落。   慎言愣了一瞬,淡笑重新挂在唇边,轻摇头,“娘娘……”   一语既出,仿佛叹息,又似自语,笑中含忧,目光微瞌,风情自然,天成。   -------------------------------------------------------------------   蓝墨亭回京,即回皇城铁卫营销假。统领都天明闻迅飞速赶到。   夜色渐浓,远远就看见门里的蓝墨亭,正与几个同僚说话。   “大统领来了。”有人看见都天明,招呼。几个人都回过头,屈膝见礼。   “嗯……”都天明负手走进来,一边平息呼吸,一边招呼,“呵呵,都在啊。”   看出他的不自在,众人又回头瞟蓝墨亭。方才还谈笑风声的人,沉着一张脸,半丝笑也寻不见,众人皆知道事情不太妙,都互相递眼色,告辞出来了。   “回来了?”都天明站在蓝墨亭身边,没话找话。   “……”   “地上凉,起来吧,咱们俩,讲这些个规矩做什么?”都天明陪着笑伸手扶他。   蓝墨亭闪了一下,没起身,只抬目看都天明,“属下请统领重重责罚。”   “你何错之有,我从何罚起?”都天明讶异。   “那属下是无错了?”蓝墨亭抓住话音,很有气势地逼问。   都天明苦笑,蹲下身,和蓝墨亭平视,柔声,“小墨,莫要赌气了。”   见蓝墨亭拧着脖子不看他,都天明别别扭扭地蹲了半天,知道这回不说清,万难让蓝墨亭气平,下了决心拉下脸,嘴里又打怵,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这回大事临头,却独让你返乡探亲……不是不信你,只是……大哥知道,这事做得不该……给你赔礼……”   鲜见铁板一样的都天明拉下脸说小话的样子,蓝墨亭心里也酸起来,垂下头。   都天明乘机拉他起身。   蓝墨亭这回没挣,只是很别扭地别过脸,不看他歉意的面容,“有嫌疑才要避,我又没跟你二心过,干什么……”说到最后竟语塞。   几时见蓝墨亭这么气短过,都天明更加愧疚,“小墨,大哥错了。”   蓝墨亭平息了一下呼吸,转目,恳切,“大哥,小墨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可是,大哥应该明白小墨的。”   都天明心里酸涩,不敢看他殷切的目光。   “生死不过一线间,小墨不怕,只怕大哥行事,小墨却不在身边……”蓝墨亭呼吸又紧。   都天明掩饰着红了眼圈,强吸口气,声音也略哑了些,“……知道了。”   千言万语,兄弟间,不须明言。两人默然相对,胸中温暖。   兄弟两人重新坐在桌前,都天明沉沉地看着他,“小墨,既然你非在此时赶回来,大哥正好有个要事要着你去办。”   蓝墨亭眼睛一亮,笑意又溢回唇边。都天明宠溺地拍拍他肩,两人终于和解。   计议妥当,都天明送蓝墨亭出来,嘱咐,“小墨,王府守卫森严,你可要警醒。”   “大哥放心。”蓝墨亭冲他扬扬下巴,“也不看是谁教的武功。”   “倒会拍大哥马屁。”都天明笑着拍他。   蓝墨亭也失笑。日前云扬同样的话又翻进脑海里。当日云扬半含笑半调皮的样子,正映着自己现在情形,蓝墨亭掩饰地翻身上马,月色下,映着他扉红的脸。   驰马远去,心意已定。此去王府行事,若失手,纵使自己咬死不说出都天明,以他俩的关系,大哥也难逃诛连。蓝墨亭握紧缰绳,咬唇,此一去,必须成功,若被发现,就算硬杀出来,也不能让人生擒。   ------------------------------------------------------------------   月儿垂下树梢,天边仍墨。   雍华宫内寝殿。   慎言只披了件薄薄外袍,在魏公公引领下,绕过殿角一道屏,一道十分隐秘的小门显现。进了门,穿过弯曲的暗廊,再出一扇门,就径进了公主的华阳宫。   慎言对这秘道也颇吃惊。魏公公回头看他,讪笑,“现下就是华阳宫下面的秘室了。”   慎言瞥他一眼,日前接到秘令,他更吃惊,不知何时,这魏公公也归附了公主。今夜行事,先有公主亲自掩护,再有魏公公接应,倒是顺利。   密室里,梁席廷竟也在场。几个心腹的官员凑在一起,低声谈着什么。见有人进来,都转头看过来。梁席廷转头看都天明。都天明迎上去,接住慎言,“得手了?”   慎言涩涩笑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场。他敛了敛外袍,却掩不住衣裳不整的尴尬。略红着脸,垂头把自贵妃凤榻的暗盒里取来的遗诏递给都天明,转身要避出去。梁席廷的声音沉沉传来,“且站下。”   慎言抿唇,退在一边。   几个人捧过诏书,脸上现出凝重。展开看,果然——垂帘。   梁席廷愤然,“妖妇!”   门响,一个官员带着一个抖似筛糠的老学究进来。   “怎的才到?”有人低声怪。   “宫里不好进。”那人一头汗解释,又给梁席廷介绍,“人称妙笔的……”   “快写吧,天要亮了。”朱砂早研好,几个人凑过来,看老头子重新写诏。   那老头子已经吓得去了半个胆,如何提得笔,抖了半天,墨滴了新纸,也没写成,众人不禁焦急。   梁席廷心里焦急万分,索性推开老头,亲拿笔要试,踌蹰了几下,终究是写不像。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这诏要是换不回去,就糟了,真是百密一疏,万料不到,在这最不起眼的环节起了麻烦。   慎言站在一边,心里计算着时间,也有些急。他犹豫再三,“不然,我试试。”   声音不大,众人静,转头看他,又齐刷刷回头看梁席廷。梁席廷亦沉沉。   慎言走到桌前,修长手指执起笔。一落墨,众人皆惊。   好一笔御体亲书。   众人围观,大气不敢喘,只有慎言笔下刷刷的声音。最后收笔。“成了。”有人喝采。   慎言又拿起伪造好的玉玺,熟谂地盖在新诏右下三厘三分的距离,不偏不倚,又执圣上随身小印,印在抬头处,鲜红印痕,果断又坚定。新诏如假包换般。   梁席廷脸色越来越暗。   慎言侧头端详了一下遗诏,才抬头看了看梁席廷。   梁席廷未语,只摆手示意。   都天明替他合上遗诏,携慎言出门。   慎言无言跟在他后面,所过之处,众人皆无声。   出得门,魏公公接住,仍讪笑,“公子随老奴来,快些,娘娘该醒了。”   慎言点头。   都天明立住,看慎言单薄外衫在风里瑟瑟,终不忍,上前拉住他,“慎言,你……”可话又哽住。   慎言回头,和暖笑笑,笑意里映出无边的酸涩。   方才在密室,就已经预知结局。自己此番一伸手,梁席廷,定不会容他再留活命。   -----------------------------------------------------------   密室。   梁席廷沉了半晌,“都做事吧。”众人领命,都撤出去。   “那个妙手……”他看向先前的官员。   那官员早已经是汗透重衣,忙点头,“都布置好了,会处理干净。”   梁席廷挥手叫他离开。   不大一会儿,都天明转回来。   “王府那边怎样?”梁席廷阴着脸。   “派了最得力的人去,定得手。”都天明保证。   梁席廷这才和悦了些。   这样一来,并着王府的那份假诏,都该在已方掌控,这一役,是赢了。   ------------------------------------------------------------ ☆、夺位   三十五   大朝。   刘诩睡得不错,盛装端坐在大政殿偏座。正中,是龙椅,空。后面高一阶,垂着珠帘,平贵妃坐在帘后,也肃然。   一切照计划进行,先宣皇帝病逝,众人皆痛哭。刘诩自殿上往下看,个个皆装模作样,不禁嫌恶地抿唇。转而想到自己不也是其中一位吗?不禁涩然。   “国不可一日无主,宣遗诏吧。”   平贵妃有些急不可耐,竟从帘后出声。众人都惊住,但谁也不敢吭声。刘诩未置可否,有严氏捧宝一样,自后殿捧出遗诏。   梁席廷冲上使了个眼色,刘诩面上不动声色。那边严氏已经开始高声唱读。   “什么?”只读了一半,帘后就有异动,平贵不自觉冲口而出的疑问,在静得掉针可闻的大殿上,分外刺耳。刘诩心内冷笑,才知被偷天换日,是嫌晚了些。   严氏脸色也刷白,僵在原地。   诏中只提传位刘诩,却未提垂帘,意料之外,让平贵妃当时就变脸。她自帘后腾地站起来,欲揭帘而出。魏公公自帘后捧进一样东西。她低目一看,竟还是一份遗诏。颤着手打开,惊得瘫坐在椅上。   “何人矫诏,竟要本宫陪葬先皇?”她低声颤抖。   魏公公冷笑,“来自皇叔府中,被殿下截下,献于娘娘处,请娘娘……裁度吧。”   平贵妃此刻全然明白。颤抖着转目,看见帘外刘诩,已然在众人拥戴上,三拒三谦,最终坐上龙椅。她恨恨地握紧拳,精心修饰的长指甲啪地裂断。万料不到,自己会一时大意,折在一个小丫头手中。诏书一出,这皇位接得名正言顺,再难有异动。   抬目再看,梁席廷带着群臣,已经开始参拜,下面有忠于自己的大臣,都俯低。平贵妃恨恨地咬唇,终是不甘,成王败寇,她决定再搏一次。计议妥当,果断抬手自桌上拿起玉盏,奋力掷下。   清脆的碎裂声,让刘诩冷笑出声。   殿外埋伏好的三千甲兵,并没有如平氏所想的那样,冲进来。不好的预感升腾,平贵妃面色灰白,手足俱冰。   “大开殿门。”梁席廷断喝。   众人回头看向殿外,都大惊。齐刷刷的兵士分列殿外,本鸦雀无声。忽见殿门大开,众兵士刷地齐跪伏,高声同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齐整,轰鸣环绕,几个心虚的大臣,当时瘫坐在地上,不敢抬头。   刘诩在龙椅上略俯身,微微笑笑,手指轻扬,殿外皇城铁卫同禁卫军一同叩首,再祝新皇。   刘诩缓缓站起,下面连着众大臣,都一齐跪伏。   “诩,”刘诩扬声,众人皆静,“受先皇重托,自今后,必将勤于政事,体恤臣民。”   “愿与众位股肱一道,重振我大齐!”   众人皆高声,“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涛,震人心魄。   刘诩端坐在龙椅上,俯看众臣工,笑意淡淡,映不进幽冷的眸子里。   韬光数载暗运筹,天下一朝得握,多少人绝情断义,竞当扑火飞蛾也甘心,为的,就是这冰冷的龙座?刘诩笑意愈冷,心愈涩。   ------------------------------------------------------   华阳宫。   新皇刘诩与众大臣商议完大典事宜,疲惫地倚在榻上。   “主子,您歇下吧。”魏公公凑过来,小心地问。   刘诩摇头,“摆驾。”   没说去哪,魏公公却心知。他嘱咐人先过去收拾一番,自己小跑着,跟着圣辇进了雍华宫。   国丧。入目皆素。贵妃宫中,与前次来时,大不同。   刘诩下了辇,步入宫中,见萎顿的严氏,领着一众宫侍跪在阶前。她挥退众人,独自进殿。平贵妃立在正中,冷厉地看着她。   “母妃,”还未说完,平贵妃就掷过一个琉璃瓶。   刘诩侧身避过,冷道,“母妃,儿臣此来,只有一句相告。”   平贵妃冷哼。   刘诩沉声,“儿臣接位,四海归心,这天下,还是姓刘。母妃在宫中这些年,不屈也不冤。”   平贵妃尖声冷笑,“你懂什么?怎知这些年我不屈不冤?”   刘诩看着几近疯狂的平贵妃,沉沉笑道,“母妃,生在帝王家,谁也别喊屈,比你我更冤的,又何止千万。”   平贵妃还待反讥。刘诩断然打断她,“想想还停尸在寝宫的父皇吧,母妃或许就不这么气了。”   平贵妃愣住。先皇怎么死的,刘诩一语点破,若真心追究,只怕大祸。她有些瑟瑟,却又掩不住娇横性子,色厉内茬地扭脸与刘诩冷冷对视。   “母妃休息吧,养好精神,准备册封事宜。该给母妃的封号,儿臣一样也不会少。”   “呸,谁稀罕。”平贵妃恨恨。   已经走到门口的刘诩停步回头,眯起眼睛。平贵妃被她看得脊背俱寒。刘诩稳步走回来,平贵妃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母妃精神确实不济,好好休息吧。”盯到平贵妃别过目光,刘诩才淡淡说。甩袖转身出殿门,留下面色灰白的平贵妃,独自跌坐在殿中。   “娘娘。”严氏跑进来,惊慌地扶她起来。   “这小丫头,怎么,怎么……”平贵妃又气又恨,话连不成句。   严氏也戚然。这刘诩,撕掉伪装青涩的面具,内里的,明明是一头牙利爪尖的小兽,自己一辈子驯人无数,怎的,最后,竟被个从小看大的孩子,玩弄于股掌。心中又悔又恨,却只因棋差一着,满盘皆死。   “调人手……”平贵妃厉喝。   “娘娘……”严氏面如死灰,“皇上恐怕早派人四处清缴,咱们的人……”   “你……叫她皇上?”平贵妃愕住。   严氏苦笑,“事已成定局。幸好她未和您翻脸,您到底还是她母亲……”   “不是你说……不是你说……”平贵妃泣出声,不是你说我是女主临朝,又说天下皆反刘?不是你一再怂恿,我干什么要夺那劳什子的江山来坐?如今…   严氏皱眉,“娘娘,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先隐忍……”   “呸……”平贵妃终于爆发,一把推开她,挣着站起来,鬓发皆乱,满脸泪痕,“休要我再听你胡言,”她向外高喊,“耀阳呢?”   严氏颓坐在地上,外面无人应。   平贵妃疯了一下扑到严氏身上,撕打,“若早听耀阳话,何至于如今颜面无存?你……你……误我,害我……”   严氏再无半点生气,死人样瘫在原地。   ----------------------------------------------   梁席廷喜气洋洋地面圣,与他素装白带,极不相衬。   刘诩微微笑着,看这位白须老臣,“老师,辛苦。”   “当不得。”梁席廷起身欲跪,被刘诩扶住。   “刘执连夜逃回封地了,”刘诩扬扬手中密报,“他拥重兵,不可不防。”   “名不正言不顺,他若起兵,就是反叛,”梁席廷道,“陛下不用虑,臣已经布置好了大将,把住要关,他们都是老臣门生,忠心不二的。”   刘诩眉动了一下。   “余下的党众……”   “老师看着处理吧,以稳大局为重。”刘诩许他重权。梁席廷忙起身拜谢。   “刘执兵多将广,恐怕得派干将过去。”刘诩沉吟,“老师,动兵符吧。”   “陛下要派何人?”   刘诩放下手中茶碗,看着梁席廷一字一顿,“北部征讨大元帅云逸。”   “陛下不可,他可是刘执亲外孙。”梁席廷惊得站起来。   刘诩示意他稍安。   “战机稍纵即逝,云逸离刘执封地最近,别人,都鞭长莫及。他虽是刘执亲外孙,但也是我大齐元帅,朕用人不疑。”   用上“朕”,即是圣谕,梁席廷无法再辩。刘诩亲切扶他走到门口,“老师,朕能即位,您功最高,今后,更要倚重。如今四海未定,朝局未明,老师还要不辞辛劳,用心辅佐学生啊。”   梁席廷受宠若惊,老泪险纵横,感激离去。   刘诩返身回来,招手,“密报可到了?”   魏公公躬身进来,递上蜡封小丸。刘诩亲自拆开,细读。   “沁县那,只有云逸之妻和新生幼子,”她轻声自语,“喔,大哥战死,家中只余幼弟……”薄绢不大,了了数语,她心大定。只有弱女幼童,不足虑。   “吩咐下去,御书苑大修书目,一干人等一律宿在御书苑内,不得外出。”刘诩传谕。   用云逸,却也防云逸。云逸至孝之人,只掌控住他父亲,就可牵住他。何况,至孝之人,大多不会不忠。不过一切都属猜测,一国重兵的三分之一,都在云逸和刘执手中,她不可不防,不可不虑。    ☆、舍命   三十六、   大齐,新皇继位,并无大典。   国丧。举国缟素,悼念先皇。   沁县。云宅。   云扬握着刚接的飞鸽传书,沉吟。   坠儿跑进来,叽叽喳喳,“三爷,外面的腊梅开了,香着呢。”   云扬和气地笑笑,“采一枝,给二奶奶送过去。”   坠儿呵呵笑,“二奶奶怎么和您说得一样呢?”娇憨地从后背拿出手来,竟是一枝怒放的梅。   云扬笑笑,眉头却未展。   起身。   二少奶奶玉环正逗小宝宝玩,看见云扬候在门外。   “扬儿,何事?”她招手叫云扬。   “来看看小侄儿和嫂嫂。”云扬笑着进屋,小侄子刚睡醒,张着眼睛,呵呵冲他笑,二嫂恬然的面庞,挂着母亲才有的和暖满足的笑意。   “等国丧过后,扬儿大婚了,年后,也能抱上宝宝了。”玉环仰头,看云扬。   “嫂嫂……”云扬红了脸,拖长声音。玉环和奶妈并着小丫环都掩嘴呵呵笑起来。云扬敛了目光,掩住眼中一丝愁绪。   皇叔日前,在封地起兵,以讨伐平氏清君侧为名。实为反叛,朝廷定会派兵迎战。他家与刘执是姻亲,难不诛连。云扬接过小宝宝,搂在怀里。抬目,看见案上桃花开得正艳,香气徐徐,门外几个小丫头和家丁,边做着庭院的活计边低声说笑着,屋内,暖炕上,给宝宝缝制的新衣,鲜亮亮又温暖。一派和合。   他胸中翻腾,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这样的祥和之家,却只怕倾刻翻覆。来时路上,在心里暗暗计议的事宜又在脑中过了一遍,竟无奈发现,此次危难,他却万万拿不出可保万全的方法来。在朝局倾轧的夹缝间,个人的力量,实在难以回天。   云扬低头看怀里的小粉团,暗暗自语,“嫂嫂,有扬儿在,豁出命去,也要护宝宝和您的安全,咱们还等着一起见大哥回来呢。”   入夜。云扬自梦中警醒,只着中衣,仗剑从窗子跃出。   院中、房上,井边,皆有黑衣人,人影绰绰,分不清来敌数目。   “何人?”云扬压低声音,手中宝剑握紧。   “皇叔座下,派属下等来接少奶奶并小少爷,回封地。”有人压低声音回话。   云扬心里俱冰。   “可有印信?”他上前一步,声音镇定。   那人愣了一下,“请看。”抬手亮出皇叔府腰牌,周遭的黑衣人,已经渐渐向云扬聚拢。   云扬借他手动作,探身查看,两人堪堪接触,电光火石间,云扬突然抬手翻腕,擒住他手腕。那人早有防备,扭腕要挣,却发现云扬粘在腕上的手,怎么也甩不开。这才着了真急,右手刀起,却被云扬宝剑猛地一挫,断做两半。   呛唧一声,众人都顿住身形,瞠目结舌地看着领头人被云扬一抬手便制住。   “咦?你……”那人显然没料到会有高手留守云宅,哑声。   擒贼先擒王,但若失手,便也万劫不复。云扬方才兵行险着,用了最得意的擒拿手段,也使了真劲,后背的伤登时牵痛,连着未愈的内脏一齐叫嚣着疼。   他深吸口气,语气沉沉,“皇叔印信,就此留下,大人可令随行人等撤去。”   那人怒极,“阁下如此行事,可想过后果?”   云扬淡笑,手中加力。   那人腕骨咯咯作响,疼得冷汗涔涔,低喝,“怎知云帅不在皇叔处?你岂敢妄行?”   云扬惊了一下,动作稍顿,那人见势,挣命般扭腕,咯一声,手折声。人到底是脱出身。急往已方阵营里掠,云扬只恍了一瞬,就如影随形般跟到身后,冰冷宝剑贴着他脖颈,不轻不重地抹住。   那人不敢再动。   “此处州县重镇,诸位也算尽了力,再不撤,恐怕难保全身而退。”云扬声音很冷。   众人不敢再动,虽然云扬只一人,但一身不畏之气并着方才一击得手的绝技,谁能心里不惧?何况,手里还有他们首领的小命。   那人恨恨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云扬。云扬冷峻抹唇,星目含冰,月光下,一袭白衣,真切得耀目。他愣了半晌,挥手,众人无声后撤。   “阁下何人?”那人盯着云扬漂亮的眼睛,愣愣地问。   云扬眉头一动,连自己都不认识,这人可不是皇叔派来的。“你到底是何人所派?”他喝问,手下加力。   那人一惊,醒过神,暗恨自己不该此时动色心,也没料到云扬如此警醒,一语就识破他们做下的局。今次事败,是留是走,他都是活不成了。绝望和狠厉在眼中一闪,他咬牙,临死也不要独行,何况是眼前这样的碧人。他阴声冷笑,突然右手轻扬。云扬于月色下,清楚地看见一簇银雾。他心中一凛,侧头避过,手起剑落,那人脖颈上喷出血柱。   云扬待俯身要搜那人尸身,已经有人从暗处抢出来,方才撤出的人又在屋脊闪现,有几个人欲合身扑过来抢尸体,又怕云扬神勇。   云扬收手执剑,迎上几人。身周更多黑衣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围拢,他心急如焚。自己生死是小,就怕嫂嫂和小侄儿不能周全。云扬杀意腾起。那几人本怕他神勇,瑟缩了一下,先机已失,云扬剑如银龙,迎面挑一人眉心,回手又刺另一人。转眼,几人应声血溅。   东房已经有灯亮透出,隐隐透出婴儿啼声。余下黑衣人闻声迅速潜过去。云扬一咬牙,掠到当先,抬手毙了几人,一人一剑,挡在房前。屋中立时有动静,有人似要出来,又有人在劝阻。   “呆在房中,别出来。”云扬果断扬声。房中立刻噤声。   众黑衣人顿了一下,就仿佛统一号令,前赴后继地冲过来。云扬抬腿踹飞首当其冲一人,左臂却挨一剑,白衣顿时染红。   “他伤了。”有人低喝着鼓劲,众人鼓舞起来,又扑了上来……   “伤了又怎样?”云扬长笑一声,长剑在半空中划出凌厉剑气。常年军中生涯,多少次深陷敌阵,多少次背水一战,敌人的血锻造的艰韧,在云扬昂起的半志里,勃然。   众人围在他身周,如群狼鏖战。   云扬身前背后,手臂大腿,都被划出血痕,却不肯退后半步。身周地上,也留下十余具尸身。竟无人能靠近屋子。   天边星暗,鱼肚白浅浅,“还不退?时机稍纵,怕要走也难。”到底力竭,云扬抓住最后时机,釜底抽薪。果然,有人开始迟疑。云扬长笑,聚最后力气,抬手挑一人脖颈。那人想躲,却不如云扬快,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剑尖在眼前放大。鲜血,嘶嘶地喷出老远,那人“嗬嗬”惨叫,甚是骇人。众人心里惊骇,不自觉向后退。   敌众迅速瓦解,开始有人腾出手抬尸身。   不知是谁先呼哨一声,众人随着恨恨掠上院墙,隐在黎明前的暗影里。云扬执剑,屏息未动,好一刻,才松懈,他终于确认,人已经走远。   天边突然破晓,一道红霞映现。云扬微仰头,他看到天光大亮前的红云,耳边听到身后有人啼哭,云扬想抬手,却无力,最近一眼,看见嫂嫂的泪眼,他终于吁出一口气,陷入黑暗。   --------------------------------------------------------   京中,于午后,得到飞鸽传讯。   都天明骇得脸色尽白。亲入宫面圣。   丞相梁席廷正与刘诩议事,两人听都天明亲禀,都面面相觑。   “何人手段这么快?”刘诩皱眉。   “不是刘执?”梁席廷奇。   刘诩沉吟摇头,“刘执拉拢云逸犹不及,再急切,也不会贸然伤他家人。”报中说云逸幼弟伤重,就是佐证。   梁席廷恍然,连称圣上英明。   刘诩抿唇,暗道真是人越老越精。这梁相心中已经疑到是平贵妃幕后搞的鬼,却碍着她身份,不好开口,就装傻充愣,只待自己亲口问出。刘诩沉住气,悠悠端杯,喝了口茶,没了下文。   梁席廷见刘诩脸上淡然,心里到底有些急。毕竟刘诩年轻,历事不如他老练吧,他踌蹰了一下,“圣上,这事要查,也得容后,倒是云家家眷……”   刘诩装得恍然大悟,连声称对,“着人把他一家人接入京吧。”   “圣上英明。”梁席廷和都天明都松口气。   “派谁去呢?”这次事后,云家人定如惊弓之鸟,怕不能轻信别人。   都天明看了看苦想的二人,“臣……能派可靠之人……”   “谁?”梁相追问。   都天明未料他会事无巨细,颇犹豫了一下,“座下副统领,蓝墨亭。”   刘诩在心里搜索了一遍,没印象。   “可是入刘执府盗假诏的人?”梁席廷知道底细。   都天明看了看刘诩表情,“是。他是……云府侍君。”   梁席廷始料未及,愣住。又回想起那夜马车里都天明曾说,早知用人,不该让那人离京。自己当时就起疑,如今契合,才明白,都天明当日遣走的人,就是蓝墨亭。只是不知怎的,又能重得都天明信任,派以盗假诏的重任。梁席廷心里左右计议,眉头微动。   “噢?”刘诩不知两人内情,颇奇,又慨叹,“云鹤鸣倒是开通。”能许自家侍君出仕并不奇,奇的是他一个诗书传家的家风,竟育出一个又一个的武将来,儿子云逸官至元帅,就连侍君也是皇城铁卫副统领,真真是令她对那个老学究刮目相看。   “听云鹤鸣回京时提到幼子婚事,好像订了国丈谪孙?”梁席廷未接话音,突然转了话题。   刘诩看他一眼,心中隐隐明白,他还是防云逸,此刻对蓝墨亭也起了防备心,这关键时期,定不想放蓝墨亭再出京。   “是。宛平郡主,枢密属的主事。”都天明点头。此番蓝墨亭拖了十个大红箱子返京,一看就是聘礼。不知怎么,小墨倒是对下聘之事不起劲,那箱子至今还横在他们的客厅里。   “宛平?”刘诩皱眉,脑子里浮现出那个温婉清丽的面容。   “云逸幼弟多大了?”她突然问。   “十八。”都天明回。   刘诩哑然失笑。前时收到密报,语意未详,只道幼弟尚是稚龄,没料想,却十八了,怪道国丈要与他联姻。   “老臣有计较了,接云家家眷的事,就交给老臣吧。”梁席廷请缨。   “梁相是想请国丈出马吧。”刘诩转头笑问。   “哈哈,圣上英明。”梁相拈须,笑颜展开。   “好。”果然好主意,刘诩点头,还是老姜啊,既拘住蓝墨亭,又能调来云逸家眷,一箭双中。   -------------------------------------------------- ☆、困境   三十七、   大漠沙如雪。映着月光,一个覆面女子在马上转回头,轻笑,薄纱曼妙飞扬,露出清丽面庞……   “嗯……”云扬挣着抬手,周身剧痛,一下子醒转过来。   “别乱动,看抻了伤口。”有一个温婉的声音在床边轻轻安抚。   床边,守着嫂嫂和坠儿,还有一个清丽的女子。云扬使劲眨眨眼睛,直疑自己还在梦中。   “扬儿,可好些?”嫂嫂玉环忙上前,“这位是宛平郡主,你的……”她回头看郡主脸上挂上了红晕,就掩住口,笑笑。   云扬终于彻底清醒,面前女子,正是国丈谪孙,云家订下的三少奶奶,他的未婚妻。   当日国丈府一面,两人互相都未敢细打量,如果四目相对,面颊都烧起红云。   “自大前夜出了事,郡主昨日就到了,在扬儿床前守了一夜,很是辛苦……”玉环在一边说。   云扬果然见宛平眼下有淡淡暗影,昼夜赶路,又一夜未睡。纤纤弱女,竟能如此……云扬挣着要坐起来,宛平急切间忙伸手扶住。两人肌肤相触,都尴尬。   “郡主辛苦,云扬……感激不尽。”云扬声音有些哑,但很郑重。   见云扬盯着自己看,宛平脸都羞红了,心里却欢喜,“公子不必跟宛平客气……”   当日国丈府一见,心就在这少年将军身上系紧。前日,得圣上谕,即刻昼夜赶来。直到见到一身是伤昏睡在病榻的云扬,她心更痛。两次相见,都是云扬最艰难的时刻,她看到的是未来夫君坚韧又果断,勇谋相济,有情有义,这样的云扬,让她欣赏、爱慕更心疼。   玉环守在一边,见小两口情形,心里乐得不行,找个借口撤出来。   屋内无别人,很静。宛平很自然地喂云扬喝药。送到唇边的药,让云扬很是踌蹰了一下,他抬目看了看宛平略憔悴的面容,终于探了探身子,将药含进口中。   宛平受到鼓舞,又喂了一勺,“公子伤重,家中皆是妇孺老弱,恐无法自保。……怎么不托庇于官衙?”她垂下目光,语意有些迟疑。   云扬知道宛平意思,坦然笑笑,“那些人若是朝廷中有人派下来的,我们此去,岂不自投罗网?”   宛平抬目,目光震惊又激赏。震惊于那夜来犯之敌果然来自朝中。来时爷爷就与她商议过此事,都觉奇怪。如今拿话试问,云扬竟如此通透,一语点透。又不避讳她郡主身份,让她心里没来由地暖起来。   “公子这些时日艰难,如今圣上亲自下令,爷爷又亲嘱我来,估计些许宵小,不敢再犯。”宛平也不再矜持,直言,“等公子伤好些,咱们就入京。”   一句“咱们”出口,宛平脸上又挂上红晕。   云扬无言看她。情窦初开的女子,虽羞涩万分,目光却清澈坚定。他虽与郡主所知不深,此刻却强烈感觉到她的决心。她此刻定如当日自己怀抱小侄儿时的心情一样,下定决心,豁出命去,也要护亲近人的安宁。   云扬心里翻腾,低下目光掩住雾湿的眼睛,半晌,郑重,“郡主大恩,云扬代云家上下拜谢。”   宛平咬唇摇头,两句话,都是谢恩。仿佛自己于他,只有恩在。她很想告诉云扬,这一切,她都心甘情愿为他做,不要他谢,只要他……心思微转,宛平抬目,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探手牵住云扬手指。   云扬颤了一下,没动。宛平红着脸,目光中含着最深切的爱意与疼惜,十指,扣紧。   她握紧的指尖,传来云扬的温度,仿佛和暖,又带着一丝冰,宛平又探了探手,用了用力。此刻握住,一生也不愿松手。此生,她愿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去温暖这个男子,做他最贴心的人。   抬目,见云扬低垂目光,红晕挂到耳际。她弯起嘴角,强烈的预感升腾,她的公子,她的云扬,定也和她一样的,心意。   -----------------------------------------------------------------   都天明坐等在家中。   蓝墨亭一进门,就见他坐在堂上,拿眼睛看自己。神色不善。   蓝墨亭站在厅廊里,颇犹豫了一下,料定跑了和尚跑不得庙,何况他俩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只好硬着头皮进来,“大哥,在呢?”   没话找话。   “嗯。”都天明拿环眼瞪他,蓝墨亭心虚垂目。   “沁县前些日子,出了盗抢……”话说一半,见蓝墨亭没什么讶异表情,他就明白了,抖着手中才翻出的密报,沉哼,“你倒是清楚得很呀,这事,你想怎么说?”   前日,接报,沁县云家遭了强匪入侵,朝廷震惊。他才想起前些日子也有份类似密报,只不过被淹在如雪花片般从各地纷至沓来的密报中,未加留意罢了。回来着意翻捡,查到了,才让他惊讶发现,那几日蓝墨亭就在县中。如此大事,这小子,回来却瞒住没提。   蓝墨亭知道瞒不住也骗不过,这事,被大哥逮到不过是或早或晚问题。索性耸耸肩,先找茶杯,喝口水,白天巡务忙得不行,现在渴得要命。喝了两杯茶,他才喘匀口气。   都天明了解他比了解自己还要精到,见他这样,就猜他逃不了干系,见他喝得急,又怕中途打断呛着。忍着气,等他放下杯子,才冷哼,“先喝口水顺顺吧,一会儿不知喝不喝得着了。”   蓝墨亭可没了当日回京时的硬气,赶紧换出笑脸,凑到都天明身前,“大哥,小弟当日拦在城门,与敌激战来着,可是不成,伤了腕子……”   都天明一惊,赶紧探手扯他手腕,果然仍有些肿。   “这么厉害?”他狐疑。   蓝墨亭用力点头。   都天明掷开他手腕,撇嘴,“你就给我编吧。”   “三天不打,上房了哈?”都天明起身,蓝墨亭才看见他手压在膝上,一条三指粗的藤。三条老藤绞的麻花,深棕色的颜色预示着它的年龄。   “哎?”蓝墨亭不干了,“小时候的东西,你翻腾出来做什么?”这根东西,分外熟悉,熟悉得让他再也不想记起。见都天明黑着脸甩手,嗖嗖风响,蓝墨亭气极,“堂堂铁卫,一顿藤条就能招了?大哥你能不能成熟些?”   都天明手在半空停下,仰天大笑,“不打就招了?说,这两件事里,到底里面有什么联系?你到底知道什么?又做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蓝墨亭恨得咬牙,真是只老狐狸,哪有这么套人话的?转身要走。   都天明上前一步拦住他,正色,“小墨,大哥今天问你,最多不过扬扬这你看不入眼的藤,他日别人问你,恐怕你不会轻易过关了吧。”   这“别人”两字,重重砸在心上,蓝墨亭垂头,默然。   都天明也不催他,耐心等。   好一会儿,蓝墨亭抬头。都天明心里一动。   却未料蓝墨亭退后半步,屈膝重重跪在地上。   都天明见他这样,心里俱冰。   果然。   “大哥,”蓝墨亭低声,“我……无话可讲,大哥若是恼小墨自作主张,妄自欺瞒,小墨愿受家法,若是觉得此事难在官家处遮掩,请绑小墨回铁牢细审……”后面的话,被都天明一巴掌大力甩断。   蓝墨亭眼前一黑,扑倒地上。都天明指着他,气得手指乱颤,“蓝墨亭,亏我养你教你十八年……你……你当初忤逆大哥,私自就入云家做侍,云家妻主连你样子都没看清,就撒手而去,你年纪轻轻就活守,难道还不知改改这任意妄行的性子?如今这事,可小可大,你……你……”都天明恨极抬脚想踹,却见蓝墨亭半边脸都肿了,又踹不下去,狠狠跺在地上,“你也大了,人大心也大,翅膀比大哥还硬,我……我……管不得你了。”   甩手出去。   蓝墨亭撑在地上,半晌才挣着起来。都天明正当壮年,又在气头上,手劲不凡,他承下了,却痛不过心里。刀绞一样,让他喘不上气。他很想上前拦住都天明,告诉他,当初,自己为何甘做人侍;告诉他,当自己发觉大哥在心中不一样的位置时,该有多么惶恐;告诉他,沁县的事,大哥知道比不知道要强,天大祸事,他一肩担。   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只怕埋藏了多年的真心,一旦曝露,从此,再做不成兄弟。   --------------------------------------------------   夜。   云扬披衣,站在月色里。从院中石窍小山的亭子里,一眼便可望见院墙外。此刻,数队带甲铁卫正在院外巡逻。前院里,也有暗岗散布在各个角落。   今晨收到第二封传信,大哥已经领皇命,亲率人平叛。那反叛之人,是他的亲外公,圣上真的用人不疑?云扬眉皱。只怕此次入京,是才脱狼爪,又入虎口。云扬立在高亭里,夜风凉透。   习武之人,本不惧冷,不过此刻的云扬,于温度,异常敏感。他紧了紧披风,全身都有些抖。习惯性地提了口丹田气,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跌坐在亭中。云扬探手按住小腹,冷汗涔涔,好一会儿,才喘回口气。多年战场历练,让他于困境中,倍加坚韧。所以,他仍硬撑着扶亭柱站直。明知无用,明明自那夜出事苏醒后,试过无数遍,他仍心怀希冀地再提一口丹田气……   小山下的小路上,有坠儿急匆匆寻来的脚步声。云扬急用雪白袍袖拭干嘴角血迹,又扯披风,掩住胸前吐湿的血污。   “三爷,吓死我了,你不在床上休息,跑这儿吹冷风?”坠儿远远看到月色下那个皎净的身影,就急奔上来。猛一见云扬煞白着脸色,扶柱而立,几乎要急哭。   “无事,别大声……”云扬撑着一句未说完,血就直喷出来。   坠儿惊恐地扶住他,眼泪簌簌,“这是怎么了?三爷……”   云扬无力再说,大口鲜血涌出来。方才急于求成,一再强行提气,牵了内腑,这会儿,五脏六腑绞着劲地疼,仿佛要他把血吐尽,才肯停一下,让他歇口气。   坠儿要去叫人,云扬集最后力气拉住她衣袖。一句话未说出来,就晕了过去。   待醒时,仍回到自己房中。云扬惊而坐起,却只见坠儿守在床边。   “三爷,我没叫别人知道。”坠儿红肿着眼睛。   云扬欣慰,这小丫头经一事,长一智,竟也能遇事多想一道了。   “可是,您这病……”   “没关系,退敌时受了些内伤,将养一下就好。”云扬见小丫头一脸不信,苦笑,“坠儿,我的事,你帮我瞒下,别让人知道,嫂嫂也不行。”见坠儿惊绝地睁大眼睛,云扬心知,让她对最忠于的二嫂隐瞒,难度大到无可想像,叹口气,郑重地看着她,“坠儿,现在云家风雨飘摇,我们稳住了,二爷在前线才不会挂心,二嫂就算知道我的伤,只徒添担心,你是大姑娘了,该明白我的意思……”   坠儿强烈地感受到云扬的信任和重托,心中燃起一肩担重任的冲动,她用力点头,大眼睛里写满郑重,“三爷,我明白了。”   云扬细打量她神色,终于松力躺回床上,坠儿这边,他暂且可以放心。   坠儿见他累得,一沾枕头就睡了,只得悄悄退出去。   云扬于黑暗中,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那夜,那人临死前一搏,自己只躲得及他掷出的大部分银针,唯有一枝,划他脖颈而过。不痛不麻,是剧毒麻痹的症状,云扬学兵法,自然通晓毒理。急切间,他搜不出那尸身上的解药,一耽搁,便再无机会,如今,药毒已经入心经。   武功尽失只是前曲,后面跟着的,只怕是命不保。不过,云扬没多想这个,他撑着坐起来,不让自己睡着。脑子里飞快运转,千般计划,万般绸缪。手不能握剑,却要胸中怀刃,大哥得胜回来前,云家是他的责任,他要如大哥在时一样,给云家人,挡住一切危难。    ☆、退亲   三十八、   京城。国丈府临街一个三进三出的院落。一队铁甲兵护卫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邻居都探头来看,见两乘大马车径驾进院中。   云扬脸色煞白地从第二辆马车中被扶下来,额上冷汗淋淋,全身都打着颤。玉环把怀中孩子递给奶妈,急上来扶。   “没事,就是颠着伤口,有点疼。”云扬气也喘不匀,竭力笑道。   谁信云逸打造出来的,军中铁卫出身的人,会因为颠着伤口就这样虚弱?家院们也都围过来,一脸忧虑。   云扬实在无力,头晕目眩,能站着不晕倒,已经尽全力。无奈,他冲坠儿使眼色。   坠儿忙招呼,“快收拾吧,散了散了。”   玉环一愣,狐疑地看看云扬,掩住声,搀他先回房休息。众人赶紧忙自己的活去。   院中,护送铁卫并未换防,衣不解甲,即在内外把守。   睡了一下午,晚饭前,云扬醒来。   玉环守坐在一边,浅睡。   云扬试着撑起来,咬唇直吸冷气。一路疾行,几乎没停过马车,五脏六腑错着位地疼。再难不过是疼而已,云扬一咬牙,总算成功坐起来。缓了一会儿,精神好些。环视新居,装设与在家时别无二致,知道是嫂嫂怕自己不习惯,亲自安排的。云扬屏住气,小心地起身下床,够到一条薄被,给歪在床边的嫂嫂轻轻盖上。扶着床沿,喘匀了气息,才披衣悄悄推门出去。   玉环慢慢睁开眼睛。听门外,有人过来询问,“三爷,这些东西放哪去?”云扬站在门口,好像示意众人小声,带着人,向前院安排去了。玉环扶着身上的薄被,心里疼得不行。   --------------------------------------------------------------   正午。宛平轻车简从,进了京城最大的茶楼。入雅间,云扬着淡色轻裘,剑袖挂剑,正立在临街的窗前,看着下面街市出神。   宛平站在门口,心跳未平。几次相见,云扬不是伤就是累,全不像今日闲适。虽然仍是一身武将便装,却掩不住儒雅俊逸。她一时竟不想作声,只怕扰了云扬难得的宁静。   直到觉出身后有人,云扬才警醒转身。想是失了内功,才这样耳目不明吧。云扬极不习惯地簇了簇眉,随即把一闪而过的黯然隐进温和笑容里,走回桌边,“郡主,这边请。”   看着宛平含羞入座。云扬心里苦涩,此次邀约,恐怕要让郡主失望了。   入京,就是在天子脚下,自己是何身份,最忌讳什么,他心里清明。如今第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与郡主的联姻。这桩婚事,更多意义上,是政治的联姻。大哥是站在皇上一边,还是保皇叔,只看允不允婚。如今,大哥已经领命平叛,立场已经分明。这件婚事,还是及早回绝为妙,否则,自己就该成了引到大哥身上的祸火了。   “郡主……”云扬起身,给宛平斟茶。   宛平伸手急拦,“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云扬身无长物,谨以茶代酒。先谢郡主回护云家大恩。”云扬摇头笑笑,双手擎起杯,郑重。   宛平手上一顿,抬目,看云清清澈的眼睛。   见云扬一杯茶一仰而尽,复又斟了一杯,“云扬不过是军中小小管代,寸功不能加身,蒙国丈大人错爱,郡主不嫌弃,云扬惭愧。”他抬手,又要饮第二杯。   宛平忽地抬手按下。   云扬垂下目光,看宛平双眸挂上晶莹。   “公子不要这样妄自菲薄,我敬公子为人,情义双全,宛平能终身托付,幸甚。”宛平咬唇,脸涨得通红,语气却坚定。   云扬黯然笑笑,第二杯茶入口。茶微凉,正映着他此刻心情。   宛平见他又斟下一杯,郑重地平端至她面前。方才一番情话,她心跳得厉害,同样的情形,云扬却表情过于郑重,再看云扬星目含雾,她心里突然有不好预感升腾。   “郡主,云扬……”云扬话有些打结,这些日子打迭好的话,在宛平渐白的脸色下,一句也说不出口。   “郡主……”云扬鼓了鼓勇气,话却被打断。   “公子,可叫我宛平?”宛平语气幽幽,泪已经在眼中打转。   “……”云扬涩涩。   宛平心俱冰。   两人默然相对。半晌,云扬一咬牙,当断则断。时间,他耽搁不起,更当不起儿女缠绵。   “郡主,我……我即托老王爷,国丈府先退聘……”   宛平腾地站起。   国丈府先退聘,又托王爷出面,如此退亲,于国丈府,可谓既周全,又得体,这云扬千思万虑,却唯独没有对她的一丝留恋。   她心中又气又苦,眼泪不争意,刷刷地滴落。活到二十个春秋,头一遭芳心意属,却被重重抛却。她无力再问,无心再留,掩面,奔出房去。   云扬跟了几步,到底站下。抚胸喘息,终于坚持不住,侧头,一口血喷了出去。心头又闷又痛,他反手关上门,滞了好一会,一把将桌上物件尽扫落。   -----------------------------------------------------------   返回新居,已经是上灯时分。云扬累得不行,在车上就开始浅眠。进了门,他解佩剑,先上玉环处定省。进了内院,他急走的步子一顿。家人们都敛气悄声站在远处,见他来了,明显都松口气。感受到气氛不对,云扬心一沉。   “三爷,二少奶奶发火呢,……不知为何事。”云伯上前低声。   云扬愣住。二嫂为人和气,从不见对哪个下人苛责,如今……云扬眉动一下,急问,“谁在里面回话?”   “坠儿。”   云扬咬唇。挥手遣退众人,他吸了口气,站在门前,“嫂嫂,扬儿回来了。”   里面此许,才有声音。   云扬轻推门进。屋内并无其他人,二嫂坐在桌边,脸色沉着。坠儿跪在屋当中,背对着他。云扬一进门,坠儿就转回头,脸带泪痕,颤声,“三爷……”   “嫂嫂,扬儿有话要跟您讲。”云扬垂头,低声。   玉环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叹出口气,挥手让坠儿起身退下,房中只剩叔嫂二人。   玉环用手帕轻拭眼角,怅笑,“我家生的丫头,竟也不一心,一句话,到底没问出来。”   云扬知道所为何事,无言,上前一步,撩袍跪下。   玉环一惊,欲起身扶,却到底停住。她坐回椅中,泪已经滚下,“扬儿,人说长嫂如母,如今,我且当得你这一跪。”   云扬俯身,“嫂嫂说哪里话,扬儿敬嫂嫂,敬大哥,不敢轻慢。”   “既如此,你当知嫂嫂今日为的何事。”玉环握紧手中绢帕。昨日心中有疑,今天叫坠儿来问。却发现,这小丫头竟不肯说。晓以情施以利,均不奏效。不禁感叹云扬识人用人更会教人,更担心他二人瞒下的事,只大不小。   云扬抬目,见嫂嫂心力交悴,愧疚又心疼,他咬唇默了片刻,“扬儿知错,嫂嫂别生气了。”   “何错?”玉环倾身追问。   “……”   玉环急起身,一下午又气又急,猛一动,眼前一黑,险栽倒。云扬吓得不轻,急急膝行两步,扶住玉环,颤声,“嫂嫂别急,扬儿说……”   玉环喘匀口气,看着他。   云扬心中苦笑,伤病一事,万不能此时就提,幸好坠儿没招,目下能挡一挡的,唯有退亲一事。他低头略忖两件事带给玉环的打击,一咬牙,抬头,怯怯,“嫂嫂,扬儿不愿与郡主成亲,今日,已经托老王爷……”   玉环没跟上他思路,不愿成亲,她当日也看得出云扬心情,那时百般追问,云扬也不承认,今日又旧话重提,只是没明白云扬托王爷做什么。   “托王爷去国丈府……退婚……”   一句退婚,惊得玉环自椅上腾地站起。   “胡闹,自古终身大事皆父母命,你从小知书识礼,怎会如此妄行?”玉环气得不轻,也顾不得许多,手指头颤抖,点着云扬的额头。   云扬生怕她气倒,抬手欲扶,又不敢妄动,只得不住认错。   “既知错,明日,嫂嫂便托蓝侍君,把这事回掉。父亲那里,只当没事发生。”玉环蹲身,看他眼睛。   云扬知她全心回护,心里暖,却无奈苦笑,此事,自己千辛万苦,才办成一半,怎能一下子回到起点?他摇头,“不成,嫂嫂,父亲和大哥那,扬儿自会领罪,此事,万不能回头。”   “你……”万没料到一向乖巧的云扬,会如此坚持,玉环一时气滞,语塞。   “也罢,你人大了,嫂嫂是管不得你了。明日,明日我就遣人请父亲定夺。”她拿话吓云扬。但见云扬咬唇垂头,就是不松口。   “嫂嫂即刻修书与你大哥,他的话,你可也不听?”   果然奏效,云扬惶惧地抬头。   “可听话了?”玉环心里一动,软下声音。   却见云扬又垂下目光,不语。   死犟。   玉环无计可出,颓然坐下,泣不成声。   云扬心疼如绞,却知道此时,他说什么都不成,只有徒惹嫂嫂伤心生气。咬唇捱了片刻,嫂嫂却不止悲声。云扬再也沉不住气,认错,求恕,甚至红着脸拿出小时撒娇的本领,皆无功,云扬,彻底,无措。   ------------------------------------------------   蓝墨亭进门时,看到家院们惊惧的表情,心里也是猛沉。   “怎么了?”他急问。   见是蓝侍君,大伙都松口气。有人争着告诉他,二少奶奶和三爷在屋内争执,此刻哭得天昏地暗,下人,谁也不敢近前去劝。   蓝墨亭颇诧异,“为什么吵?”   “三爷自个去退了婚。”有人悄声说。   退婚了?蓝墨亭眼睛一亮,暗道这小子还真是敢做敢为。挥退众人,他赶紧奔内院。   虽是男女有别,但玉环和蓝墨亭毕竟同属内眷,也从没避讳过。在外面报了一下,就直进了房间。果然,玉环已经哭得双目红肿,云扬跪在膝前,又求又劝,一头是汗。   见是蓝墨亭,两人都转过头。玉环抽泣着起身,“蓝大人……”   云扬明显松了口气,“蓝叔叔……”   “蓝大人,这扬儿,我是管不了了,他……他今日,竟然私自退了亲。”玉环气顶上来,又哭。   蓝墨亭眉动了动,眼睛在云扬身上打了个转。云扬愣了一下,垂头。   蓝墨亭抬腿便踹在云扬身上,训道,“终身大事,你竟如此草率,如今受累,你还不该教训?”   云扬虽早有准备,但蓝墨亭力道不小,如今他可是承不住,人直摔出去,肩上剧痛,嗓中又热又甜。云扬拼着命,一口血硬咽下,心头乱跳,却不敢显露,挣着跪起身,单手撑地,颤声,“扬儿知错……”   玉环见蓝墨亭进门就动手,还一迭声地喊拿家法,早心疼。也顾不得思量他那句话,究竟是说云扬先前就不该同意订婚,还是责他此时不该草率退订,忙扑过去,扶住云扬,上下检视有没有伤到。   家法被下人颤抖送到。玉环一手按住,“蓝大人,扬儿身上有伤,受不得。”   蓝墨亭挑眉,放手。   “这事儿,可有转环余地?”玉环见劝住他,又开始发愁。   “既然扬儿请动王爷出了面,估计不可一而再,”蓝墨亭沉吟,“老爷此刻也出不得御书苑,讯息也传不进去,不妨,静观其变吧。”这倒是真话。玉环无奈叹息。   转头又点云扬额头,“小冤家,我和蓝大人尚好说,待你大哥回来,看你如何回话。”   云扬抬不起头。蓝墨亭也虑到这一层,背着手,和玉环一同叹气。 ☆、过关   三十九、   蓝墨亭负着手,晃荡着三指粗的竹板,走在前面。云扬垂头跟在身后。   一前一后进了云扬房间。蓝墨亭斜倚在窗边,点他肩窝。   “怎么,三少爷,说说吧,你这……到底怎么回事?”方才一搭手,他就意识到云扬身上不对,他上下打量云扬,满心狐疑。   云扬垂头,心中懊丧,事情都赶到一起了,也是自己这些日子伤重精神不济,竟算漏了还有蓝叔叔这人。嫂嫂方面,好遮掩,只怕难过的,是蓝墨亭这关。   蓝墨亭见他垂头不语,就知道他在动心思,冷哼,“还想跟我玩花样?我可不是你二嫂玉环。”   云扬惊愕抬头,直疑蓝墨亭会读心。   蓝墨亭忍住笑,扬扬手中竹板,“真要吃顿家法,才肯说实话?”   云扬瞥一眼他手中物件,小时候,倒是没少捱,不过长大后……云扬偷偷抿了抿唇。   蓝墨亭细打量他表情,气撞上来,“你小子,是不是想说,好歹也是堂堂铁卫,一顿竹板,就能招了?蓝叔叔,我不是小孩子了。”语气倒是惟妙惟肖。   云扬被猜中心思,索性垂头死扛。   蓝墨亭见他执拗样子,气极,抬脚又要踹,突然昨日大哥为自己的事,气极又心痛的样子,倒与今日的自己很像。该是同样的关怀,同样的担心,才会如此失态吧,蓝墨亭目光暗下来。   云扬等了片刻,没有了下文,抬目光打量蓝墨亭,却见一见洒脱自如的蓝叔叔,竟一脸愁怅。   “蓝叔叔……”云扬试探着叫他。   蓝墨亭回过神来,重重叹出口气,“扬儿,嫂嫂和叔叔,都是担心你……”   这话听着,有些动之以情,苦口婆心的感觉,怎么听,也该像大哥语气。云扬狐疑地看了看蓝墨亭,一脸悲戚,与往日似乎是两个人。就因为不曾说过,乍一听,心里涩得不行,云扬目光也暗下来。   亲人的挂念,不是不感怀,但自己身系太大干系,联络外邦高手的事,还没说清,这回又身中剧毒,以蓝叔叔个性,定会上天入地,翻出解药来。云扬虽不知强人是何人派来,但来自朝廷却可以断定,此事若再起波折,天子脚下,极有可能直达天听。那后果,他不敢设想。   云扬思来想去,愧疚地垂头,硬把话咽回去。   蓝墨亭也无奈。他把竹杖扣在桌上,单手揽过云扬。分开不过几日,这孩子竟又瘦了一大圈,一身是伤,心事更沉,十八岁的少年,竟许久没见过他开心展颜了。   他心疼云扬,又感怀自己,忽地把云扬搂在怀里。   情绪异常脆弱的蓝墨亭,让云扬有些不习惯,他红着脸,在蓝墨亭怀里,数了会儿心跳。终于捱到蓝墨亭情绪稳定,放开自己。云扬这才放松下来。偷偷打量蓝墨亭脸色,他心微定——蓝叔叔这关,暂时,过了。   ------------------------------------------------------------   刘诩同大臣们议完事,在偏殿休息。   与梁相闲话间,突然笑问,“郡主接回夫君了?”   梁相愣了一下,不知圣上话里何意,只得顺着回,“派了许多铁卫,护得紧紧的。”护字尤重,语意不言自明。   刘诩点头,仰头叹气,“也算是皇亲呢,该见见呢。”   梁相明白过来,圣上这是要亲自召见呢,足见对云家的关注。不过,早上听闻一事,倒不得不报了。   “呃,听说……退亲了。”   刘诩愕住。   “昨晚的事,是刘肃老王出了面,两家好说好散。”梁相轻声解释,“不过,云鹤鸣没回家呢,云帅也在外,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正式退订吧。   刘诩思路转了转,淡笑,“还真是警醒呢。”语气仿似无意,却含着冷意。   这么急着,就开始避嫌?这亲事,是国丈先相中的,那退订之举,只能是云家先提议。云家这边,倒了刘执这座山,现在行事可谓是如履薄冰,不过是一双小儿女的亲事,也算得这么小心,真是太过精明了。刘诩冷笑。   “他家大人都不在,谁出面求动的老王爷?”说了会儿别的,刘诩突然又问。   “呃?”梁相被问住,半晌,想起来,“恍惚听说是国丈相中的那位乘龙准快婿亲自出的面。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   “云逸幼弟”四个字,又闯进刘诩脑海,当日错把人家当作稚龄孩童,如今才发觉,这位三公子,还真是挺有潜质,处处让她耳目一新。刘诩抿唇笑。   “云府大公子前几年在北岳边境为国捐躯,二公子就是云逸,留个三子在家中,一个侍君,是铁卫副统领,上回从刘执府中盗假诏的那个。云老爷子,倒是一门忠良臣呢。”梁相很满意云逸这几日递次送来的战报,很是公道云家下了批语。   “噢?”刘诩眉动了一下,这云家还有这么多曲折?   梁相偷目见圣上皱眉凝神,拿话试了几次,圣上谈兴不佳,只得识趣,退了出来。   刘诩在屋里焦躁踱了几圈。仓促进京,手下能用人,几乎没有。急急登位,拼凑起来的一个情报网,实在是不怎么堪用。几次递送情报,都言语不清。一个云家,她都没弄明白始末,就是明证。刘诩心中烦闷,如此耳目闭塞,对世事不能洞悉分明,这江山坐得,可是危矣。   不行,一切要务,都不如这事重要。刘词腾地起身,扬声,“来人。”   魏公公躬身进来。   刘诩愣了一下,公公随侍主子,也不是全天候的,这魏阉,自倒向自己,竟似衣不解带,这样一个反复小人,紧随在身边,如影随形,刘诩升腾起强烈的不自在感。   “摆驾。”   “圣上去哪里?”魏公公很是小心,猜不透主子心意的奴才,小命可是有点悬。   “母妃宫中。”刘诩往外走。   “呃……”魏公公语意吞吞吐吐。   “圣上,是不是去……”猜到圣上是去找耀阳公子,却万万不敢说。九五之尊亲去接个男宠,确实不太象样。   见他表情,刘诩笑道,“你想歪了,我找慎言,可是有要务。”   魏公公吓出冷汗,不敢再动脑筋,忙跟上去,凑到耳边,“圣上,此刻,耀阳,啊不,慎言公子,可不在雍华宫。”   刘诩止住步子。   “前段时日,清理内务司来着……”魏公公话点到,偷眼看刘诩表情。   内务司?清理?刘诩明白他意思了,男苑是专为平太贵妃准备的,此番清理余孽,可不就是首当其冲的。可慎言,是她的人,怎会划回男苑去了?刘诩脸沉下来。   “现在,人都就地关押,听说内务司辟了好几大间空房子囚男苑那些人呢。”魏公公低声。   刘诩转目看了看他,这老家伙,对这事,倒是挺起劲。门外有大臣又来议事,刘诩放下这事,走出去,到门口,转头吩咐,“晚膳前,召人来朕寝殿吧。”   “是。”魏公公躬身。   ----------------------------------------------------   巡务了一整天,都天明有些疲累,但却不想回家去。想到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他仍很生气。回家,对着他,保不齐真要动手,都天明索性在铁卫营自己的公事房中,小憩。   门轻响,有人悄悄进来。   都天明浅眠中皱眉,“小丘啊,你先回吧,今天我宿在这里,告诉小墨自己吃饭,别等我了。”   进来的人,悄悄给他盖衣,都天明嗯了一声,没睁眼,只挥手遣人。   那人却没动,呼吸轻轻。   不是小丘!是……都天明未及睁开眼睛,就听蓝墨亭委屈的声音,“大哥还没吃饭,小墨怎么吃得下去?”   “咦?”都天明睁开眼睛,奇道,“怪事,可是我弟小墨?”   几时见过这骄纵任性的家伙,说过这种小话?看这委委屈屈的样子,竟像是负荆请罪的表情。更是奇了。   蓝墨亭被他看得颇不自在,来时打迭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张不开口。   都天明见他愈加不安的神情,心里笑得不行,脸上却装出淡漠,翻个身,准备再睡。   蓝墨亭见他气了一天一夜,仍旧不愿跟自己多话,不禁心里大急,也顾不得别的,撩衣急跪下。   “咚”地一声,磕得都天明心里一颤。他腾地坐起来,瞪着跪在地上的人。   “大哥,我,我知错了。”蓝墨亭憋得脸通红,从小到大,也没有如此郑重认错的经历,他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都天明止住嘴角抽搐,“哼,蓝侍君言重。”   一句蓝侍君让蓝墨亭哭笑不得,陈年的事,就这么气愤难下?铁铸一样的铁卫大统领,也如此翻小帐,他百般腹诽,却不得不低头。   “你我虽不是血亲兄弟,却也是二十年的兄弟缘份,自问大哥待小墨你胜过亲弟,可,昨日却换得你……”都天明本气消,一提昨日事,气又撞上来。   蓝墨亭抬不起头,咬唇,把背在身后的藤条撤出来,双手擎到都天明眼前,脸红透,“大哥,小墨不该说那些话,伤了大哥的心,你,打吧,只求大哥打完,别再生小弟的气。”   都天明本意也不再生气,但见蓝墨亭说出这话,心里也涩。叹口气,把蓝墨亭手中藤条撤下来,轻抚。蓝墨亭生性跳脱,不受管,他小时,自己没少拿这东西收拾他。只是大了,这孩子也越发优秀,倒是没给自己再动手的理由了。昨日,也是气极,动手打了一掌,如今又心疼又后悔,哪舍得再苛责。   他叹出气,蹲下身,按住蓝墨亭肩臂。   “大哥,”蓝墨亭咬唇语塞。   “小墨,大哥也是望着你好,昨日,实是不该动手打你那一掌,你可别记恨,”都天明很少软声细语,这话更是从小未听过,蓝墨亭眼里发热,使劲眨了眨眼睛,才没让泪流出来。   “如今你也大了,不似小时那样,管你太紧,是大哥做差了,没想明白。”本就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弟弟,行事还有什么不放心?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还有那么一点失落,弟弟大了,竟怕与自己隔心,担心得紧了,就无端要求人家事无巨细,必须一一让自己知道,这真是苛责了。都天明一夜未睡,终于想明白这层。   蓝墨亭错愕又感动,怔怔看着都天明,心里五味杂陈。   都天明还以为他心怯,亲自扶他起身。蓝墨亭见大哥俯身替他抻衣摆,掸灰尘,心更黯然。大哥从小养他,教他,一路护他长大,只一心当自己是弟弟,自己的一颗心,悬在半空,此生,也不会有着落。他黯然垂下头,半晌,才强笑道,“谢大哥。”   满天乌云散,兄弟二人索性找间酒楼解决晚饭。   吃饱了,心情自动轻松下来,都天明斜倚着椅子,看蓝墨亭,“哎……”   “大哥何事叹气?”蓝墨亭凑过来关心。忽见都天明眼里闪着亮,就明白自己赶着上了他的套。   果然,都天明顺着他语气,答,“哎,羡慕云逸呀,看人家命好,父慈妻贤,还添了个儿子……”   蓝墨亭咬牙,埋头扒饭。   都天明不理他,继续叹,“收了个弟弟,看人家怎么对哥哥,那叫一个懂事,贴心呀……”   蓝墨亭一口饭喷出来。   都天明忙替他捶背,探头见蓝墨亭憋笑到脸红。   “又怎么回事?”都天明懊恼。   “没事,没事。”蓝墨亭十分快活地给都天明满茶。那个云扬还叫贴心?他瞒下的事,做出的事,云逸可是一点信也不知道呢。若要比哥哥,我可不敢认第一,可是要比弟弟,大哥,你还真是比云逸幸运。    ☆、自救      四十、   忙到掌灯时分,圣驾回寝宫时,晚膳跟着传进来。   刘诩拿眼睛扫了一遍,并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人呢?”   寝宫的侍从并着太监和宫娥,都已经换人,谁也不知这“人”说的是谁。魏公公赶紧返身去传。   那个淡色身影终于出现。   隔着长桌,远远跪下。   “近前。”刘诩饭都吃了一半,招手叫他。   他起身走前几步,“属下慎言。”仍然是那驯顺的声音,有些低,但却清晰传入耳中。刘诩抿唇,上下打量他,除了清减的身形,一切照旧。   众人在魏公公示意下,悄悄退出去。   刘诩向慎言招招手。   他的铁卫,如当日四合院里一样,垂下头,膝行至她身前。   头顶半晌没有动静。慎言重抬目光,正对着刘诩玩味的表情。   “这些日子,有些事,可想清了?”没头没脑的问话,慎言心沉。晾了他这些日子,果然是新皇对他的小惩,今日召见,可以理解为最后机会。   刘诩没再说话,只看着一瞬间绷紧肩的慎言。片刻后,她的铁卫,终于有了动作,缓缓俯身,低声,“属下……知错。”   果然通透。刘诩笑意噙在唇边,俯身看他眼睛,“今后打算,想清了?”   慎言抬头,“是。”   “噢?”刘诩饶有兴趣地等他答案。   “属下……自请为先皇守陵……”   这也叫想清了?知错了?刘诩挑眉,脸沉。   “属下身份尴尬,不宜留在宫中。”慎言感受到刘诩怒意,仍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刘诩掷了茶杯。   “可纵得你没了进退规矩?这里可不是雍华宫,朕也不是母妃。”   慎言一颤,咬唇垂头。   一急,话就出了口,见慎言脸色尽白,刘诩也怔了怔,又柔下声音哄,“我……说急了,你别挂心……”   慎言直到今日,也颇不适应两人独处时,刘诩这样的呵护举动,他抿了抿唇,觉得还是得坚持把话说清,“圣上说得没错。而且,如果慎言还留在宫中,只会有更多此种非议加诸于我……就当圣上赐给属下的奖励,请让属下远离这是非地吧。”话到最后,慎言语气有些颤。   看着跪俯的人,悲凉无助,笼罩身周,刘诩抿抿唇,心中有某种情绪升腾。   愣了半瞬,见人还跪伏,她探手拉他起身,强笑道,“瞧着怎么这么可怜兮兮?”   慎言脸红。   “且离一段吧,遂你愿。”刘诩松口。慎言抬头,目光里现出光采。   “就这么不愿意呆在我身边?”见自己的铁卫脸上表情如此生动,刘诩心事转轻,笑道。   慎言怔住。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床弟前的调笑,他无措。   刘诩心情不错,仰头笑,“遣你给我经营一支耳目,”她收起笑,神情郑重起来,“慎言,朕命你,用尽你心力,网罗有用人,凡能触及的所有地方,都要给朕安上一只眼睛,一双耳朵。从此,朕许你,事事皆可自处,有要务,可直达天听。”望着慎言颇震动的表情,她一字一顿,“你……可有信心做个能臣?可有把握,让朕能放心坐在金殿上?”   慎言震动地看着刘诩,此回被召见,本做了最坏打算,却也有最深的希冀。万料不到,能得如此信任,堪当如此重任。他眼里湿润,却有光采绽现。   “属下……只恐力有不逮,”慎言语中自谦,眼睛里却升腾着自信,“属下,领命。”   刘诩自袖中取出“如朕亲临”金牌,按在他手心中,“见它如见朕,望能助你成事,也望你善用。”   慎言垂头看那金牌,手上似有千斤重。心里愈加清明。今日应承陛下的事,今后,必累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永不能脱身。但,他,别无选择,也不怨无恨,因为,若真能从此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他,即要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   --------------------------------------------------------------   帘轻动。   慎言回头。见一青年男子,捧茶轻轻候在门侧。身量不高不矮,面容姣好,年龄该是弱冠初长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打量着自己,眼神活泼又霸道,忽而转回到刘诩身上,极快地瞟了瞟她脸色,又乖巧而柔顺地垂头。慎言扭头看刘诩表情。刘诩并无诧异,只是宠溺地笑笑。慎言明白过来,该是后宫男侍样的人,他垂头退开半步。   “朕现在有要事。”刘诩挥挥手赶人,语气并无厌烦。那年轻人略略抬头,姣好的面容挂着失落,紧咬的淡粉唇已经泛白色。   “先回寝殿候着吧……”含笑略嗔。   “是。”声音轻轻,却掩不住透出的喜悦。慎言侧头,见他扉红着面颊,本垮下来的小脸,喜悦跳脱,极挑畔地冲自己挑了挑精巧的下巴。   刘诩再挥手,人影一闪,就跑走了。刘诩失笑摇头。   外面已经定更。“行了,你办正事去吧,不用束手束脚,只要是做对的事,纵有些许差池,也都有朕给你兜着。若有要务,以皇封密折递上来就可以。”刘诩吩咐了几句,起身要走。慎言急急抬头。   “还有事?”刘诩停住。   慎言怔了怔,话到嘴边,又艰难咽回去。   刘诩好奇停下步子,“到底何事?此刻不说,以后,可难有机会喽?”   慎言仿佛受到鼓励,抬目光,“请问陛下,男苑旧人,可还留用?”   万没料他要说的,竟是这个,刘诩怔了一下,笑道,“可是奇了,连这等事,你也管上了?“   慎言脸红,却坚持看着她。   “不用,你待怎样?”刘诩心念微动,垂询。   “请赐给属下。”慎言忽地跪下,抬头殷殷又急切地看着她。   从没见慎言为什么事这么急切,她目光幽深地扫过慎言,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刘诩沉了半晌,淡淡笑笑,“当什么事,你要用,就给你了。男苑的人,由你调派,别人,无权再用。”   慎言没抬头,却能感到他大松了口气,深俯下身,“谢圣上隆恩。”   看着慎言退出去,她沉吟了一下,叫魏公公。   “男苑现在是什么情形?”   魏公公很小心地打量刘诩表情,不怒不喜,让他捉摸不定,思忖了一下,他躬身,“除去教习,总管,共有男侍六十三名。”   刘诩挑眉,还真不少。   魏公公凑近些,低声,“这些日子,内务司那边很是热闹。”   “怎么?”   “听说……”他迟疑了一下。   “不算你传闲语。”刘诩拖长声音。   魏公公惶恐谢恩,“那些男侍俱都色艺双绝,个个碧人。多少人从前眼馋惦记,因为有太妃,所以都不敢染指,如今,男苑沾了钦定的罪名,很多人,都如蜂逐蜜,个个争着……”他把话掩住,恐那些污秽事,污了圣听。   刘诩脸变色。怪道慎言今天不避嫌疑亲向她要人,原来男苑上下,已经陷入如此不堪境地。转念又想到慎言,同样是男苑待罪的人,比其他人,更出众。这些日子,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刘诩闭目,眼前那个清减的慎言,却愈加清晰。“查……”她低喝。   魏公公吓了一跳,“请圣上明示?”   “这些日子,都谁去了男苑。”刘诩冷声。   魏公公迟疑不领命。   刘诩挑眉。   “陛下,老奴冒死。”他惶恐躬身,“人都也被折腾过了,不过是遭些罪,受些辱,他们……他们本就是干这个的……现今,陛下不再治他们罪,他们已经感恩待德了……”   刘诩明白她意思。能进得男苑,调得出犯人的,不是皇亲贵胄,也官高权重,此番皇城铁卫和御林军都居大功,听说里面也不乏好男风的人,本就近水楼台,如今又仗着军功,谁敢拦他们调人?纵使真查清了,难道还能为这个申斥他们?再说,堂堂一国之君,登位初,就关心起男宠,却是好说,不好听。别说是言官要说话,就连百姓中的风评,也会一落千丈。   刘诩缓缓坐下,方才,慎言的话,又回响耳边。原来,他早就明白,早就想得通透。所以,方才,他未向她求救,而是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她要人。刘诩闭目,心中念头越加清晰。慎言和他们同样是夹缝中求生的一群,所处境地,所抱心情,局外人,谁能体情?她贵为天子,于慎言,也是有心无力。   刘诩打量自己周身明黄的服色。笑意阑珊,这就是一国天子,万万人之上。众人你急我夺的最高境界……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传旨,内务司即日停办公,上下整顿。全体官员,均重新考评。不称职者革职不录用。着录贤能。”刘诩目光幽深,含着冷意。   ------------------------------------------------ ☆、训诫   四十一   新皇寝殿。暖烛薄帘。   方才那男侍,独自在内殿,跪迎圣驾。   刘诩进门,径绕过他。男子未敢抬眼,随着她动作,转过身,仍跪伏。   刘诩坐下吟了口茶,不冷不热,她舒了口气。   见刘诩把他晾在一边,那男子趁隙仰起头,灵动的大眼睛透着楚楚可怜的神情。   “才多一会儿就跪不住了?”刘诩点他额头。   被戳穿了,难得他脸不红,色不变,反膝行两步,至刘诩膝前,微翘的眼角,尽力向下垂,“主上,天雨知错了,再不敢胡闹了。”   刘诩斜目看他,“早上才提让你以后专事留意慎言行动的事,下午就沉不下气了?……”想到他一头闯进殿的情形,刘诩气撞上来。   见刘诩立起眼睛,尚天雨气短,垂头。   强压住气,探身看他眼睛,“你就这么急着想看真人?”   天雨咬唇。   “还是你急着想让慎言看看你?”刘诩话渐重。   他受不住,眼圈渐红。   这么一个淘气的家伙,能被训到快哭了,也算难得一见,刘诩掩下气,漫声问,   “如今人你也看了,有何评语?”   尚天雨得空,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蒙上的雾气,仰头认真,“没有我年轻……”   刘诩抚额,真是本性难改。   见逗得刘诩神色松动,天雨立刻破涕为笑。   这个鬼灵精,刘诩又立起眼睛。他吐吐舌头,正经道,“依属下看,他为人精到,处事老练,胸有沟壑。感觉他此刻,该就像……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不过他眼中无一丝不甘和怨忿的神色,如果不是他真的安于现状,就说明他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而且人前习惯将真正的自己隐藏……主上您于他,不好掌控。”   这几句,倒是正经话,也印证了刘诩对慎言的评断。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回过神,见这人面露得色,她板起面孔,“这些还用你说?倒是我离封地这些日子,你难不成在家学了些看相算命的本领?要你来给他算命!”   尚天雨委屈地嘟起嘴,见刘诩仍等着自己下文,他不痛快地抿抿唇,“依属下看,他武功算不错,但对敌经验该不足,平时练得也不够,气息不浑厚。”言简起来。   “比你如何?”   “当然不如我。百招内就可将他兵器击落。”尚天雨仰头又自豪。   二人若真动起手,慎言倒是有可能敌不过他。不过百招就可分胜负,刘诩可不信。   她垂目看着他神情,轻哼,“还洋洋自得什么?还击落什么兵器?人家用暗器,你这第一高手连这点儿都没看出来?”   尚天雨张大嘴巴,这回,彻底脸红。   “你总自恃武功无人能敌,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一人一双手,能敌多少人?总要运筹帷幄,胸有沟壑,才能成大事。”抓住这契机,刘诩赶紧教导。   面前人儿终于诚心垂头。虽然没说话,但以刘诩对他的了解,他这话,是听进去了。   看着终于没了声气儿的人,刘诩道严厉起来,“今日,你贸然一头闯进殿去,险在就慎言面前露了底。你自以为伪装成男侍,做得精到。不过,你能保慎言不比你更精明?”   尚天雨苦着脸,垂头。   “你敛了气息,却敛不去练武人一身的锐利和眼底的英气。你身份是我男侍,会武也无不可,不过未册封的男侍,等同男宠,却敢在正殿左近晃荡,你说,你处处彰显身份的特殊,想不引起慎言怀疑都难。”   这分析丝丝入扣,他可从没想过这么多。垂头滞了好一会儿,尚天雨认真地规矩了自己的跪姿,低声,“主上,属下知错了。”   “回回都说知错……”刘诩苦口婆心至此,也感无力,只得戳他光洁的额头,留下了个红印,看着又心疼。   此次,本意让慎言放手为她收集各地情报,再辅以他去暗中监督。不仅看中尚天雨机灵,武功超群,更在于人是刚从封地召来的,于京城人,都脸生,好在暗地行事。谁知这小家伙到底沉不下气,坏了她全盘计算。   尚天雨十四岁出师,随岭南老侠尚昆姓。老侠因欠着刘诩一个大恩情,就遣自己最喜爱的小徒弟去辅佐她。在封地,以男侍身份,躲过朝廷耳目。已经近五年。刘诩感念老侠情义,又喜爱尚天雨灵动性格和卓绝的武功,从不忍苛责。倒让他越发骄纵。此次,他终任性,犯下大错。   刘诩严肃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尚天雨愧悔难当,抬不起头。   滞了好一会儿,他怯怯伸手扯她衣摆,“主上,属下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再不敢擅自妄行,您……您别生气……”   刘诩眯眼睛。   他马上明白,泪眼迷蒙间,忙松开手,不敢再乱动乱扯。   到底得到些教训了,也该能消停几天。   “慎言那边,你不要跟了,露了面,他会防着你。”刘诩吩咐。   “是。”悲切。   “再给你一个任务,不可办砸了。”见他萎顿,刘诩又有些不忍,终于叹气。   “是。”声音立转惊喜。   刘诩无奈,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云逸征讨刘执,两人都手握精兵,必是硬打硬的恶战连连。”   见面前的人儿一脸迷惑,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吞吐说出自己心底最重的牵挂,“他帐下铁卫营,有员云姓小将,你此去,一定要保他战阵上平安。”   这句“云姓小将”才是重点,尚天雨眨眨大眼睛,终于听明白了,忍不住撇嘴。此次派他去,恐怕有督军云逸的意思,但重点,就是给那云姓小将当保镖。见刘诩表情相当不自然,尤自立起眼睛强瞪他,他无语摇头。阅男色无数,从不挂心的刘诩主上,竟然,也能对一个人埋下如此深情种。   “那战阵上,刀枪无眼,您还是赐属下一封手谕,属下星夜带给云帅,把那位小将要下来,完完整整带给您,岂不好?”他睁着大眼睛,表情无比认真。   刘诩岂看不出他眼中的调侃,突地伸手拧他小脸,“要不要把你换给云帅?如今前方可是缺人呢。”   尚天雨被捉住软肋,马上败阵。俏脸被拧得走了型,仍惊慌地摆手,“不要不要,主上可不要把我往别处推。”   刘诩大笑。   知道自己被戏弄,他也敢怒不敢再言,嘟着嘴,揉红肿脸颊。   “朕乏了。”刘诩打哈欠,起身。   尚小侠爬起跟在身后。   “不用在这儿了,回去准备一下就启程。”刘诩吩咐。   “是。”尚小侠抿唇,探头,“那,传那个慎言来?”   刘诩停下,想起一事,转头吩咐,“着人去内务司,选精到老人儿一两名,调派到慎言处,教教他如何养身子。”想到慎言的身子,她摇头。   外面有人应是。   身后的人儿撇嘴,“主上对他可真是不错呢。既然您真的喜欢,就召到身边,干嘛还支得远远的?”   刘诩拍拍他手臂,这话,尚天雨是真心,没含醋意,她也就是爱他的如此的单纯,柔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可任性妄为。慎言身份尴尬。正值新旧交替,天下人都看着呢,我不能凭自己好恶,让天下人把皇上的宫帏事,当谈资。”   尚天雨眼里现出暗淡。   知道他听进去了,刘诩涩涩笑笑,“何况,都是给我落命干事的人,身子早就虚空了,我不能太刻薄,看寒了你们的心。”一语叹息,仿佛说与自己听。   他眼圈顿时红,“主上,天雨不寒心,您别为我费心,省些力气,对付他们吧。”   刘诩哈哈笑起来。伸臂揽住他。红烛下,尚天雨红着眼睛和鼻尖,光洁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经她气息微薰,脸蛋也红起来。“今夜,还真想留下你。”刘诩凑近他耳边低声。   尚天雨,脸通红。   ---------------------------------------------------------   翌日,御书苑解禁。   蓝墨亭从值上赶回家时,主厅外,庭院中,垂首立着众家仆,院内,还散站着一些的礼监司的人。俱都一片肃静。   心知不妙,进得门,见云扬跪在厅前,云老爷子和礼监司的大太监常公公并坐着。   “家法请到了,老爷。”有家人迟疑着进来,手里捧着三指粗的绞股藤。   云老爷子看看粗藤条,又看看自己最疼惜的三子,沉了半晌,终不忍心问责。常公公并不急,和颜悦色地吟着茶,仿佛眼前情形与他关联不大。   “云家三公子,身为官眷,却悖礼妄行,私议终身,礼监司代上督惩。”方才常德言的一番话,又闯进云老爷子脑中。他撑桌起身,花白须发皆颤,“来,来人……”   下面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云扬却有了动作。他挺起腰,自己慢慢除下夹棉的外袍,垂头,双手按在地上。   有下人,在云扬身后站定,迟疑。云老爷不忍令开始。   轻轻盖茶声。在掉针可闻的厅内,异常清晰。常德言从茶杯上抬起目光。下人无奈,咬牙,举藤,挟风抽下。   云扬早屏住气,硬承下这一杖。内功尽去,周身俱有旧伤,吃痛不住,他猛地往前一扑,几乎踉跄。家人惊慌,下一杖停在半空。   云鹤鸣也惊住,顾不得常德言变冷的目光,急上前扶住。   “无妨。”云扬煞白着脸色,唇微哆嗦,他强笑着推开云鹤鸣的手,“爹爹从未责过扬儿……这一下,责在扬儿心上了,比打在身上还疼。扬儿知错了。”   蓝墨亭侧头,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云老爷子也是须发抖动,本就心疼这孩子命苦,从小到大,乖巧又贴心,哪忍再责,欲探手搂扶起来。云扬轻轻侧身,避过他臂弯,回头用目示意执杖的家人莫停。   众人都用目光看向常德言,这太监饶有兴味地看着,并不发言。   那家人无力地举杖,打了几下,云扬微颤着承下,心中叹气。果然常德言冷哼,“云老爷好家风!”   蓝墨亭怒极,踏上一步欲说话,云扬突然回眸,抿唇冲他轻摇头。   蓝墨亭顿了一下,怒火难平。云扬深拧眉,转目急示意身后家人。   从未见三爷有如此凌厉的眼神,沉沉的压力自云扬周身溢出来,那家人心头突突直跳,咬牙举杖,终于使足力气,狠狠抽了下去。   沉沉的藤杖声,让蓝墨亭心头一震。他止住步子,云扬煞白的脸色,几无血色,坚持着看他退回去,才痛极地闭上眼睛。   常德言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扬,边欣赏着杖杖落实的声音。云扬雪白中衣,几下便被冷汗浸透,先时还能坚持着撑跪着,未过十下,手臂一软,整个人扑在地上。   云老爷子撑着桌子,不忍再看,却又悬心,一颗心生生拧着,眼见云扬在杖上从硬撑到微颤,最后不受控制地痛苦辗转,老人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心口俱疼。   三指粗的韧藤,结实地递次抽下,由膝窝往上至臀腿,无一处不高高肿起。眼见无处再落杖,那家人狠心闭目,一杖落在肿痕上,一道血迹,迅速在湿透的裤子上晕开,几杖追下去,云扬下身血肉模糊。   “唔……”极轻地呻吟声,从口中溢出。云扬急抽出手,握成拳堵在口中。身后凛凛剧痛,立刻又将他淹没。云扬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不知还要多久,监礼司才满意,嗓子微甜,云扬调动全身力气,压住心头烦恶,这口血万万不能喷出。五脏六腑都跟着叫嚣地疼起来,云扬浑身都打着颤,眼前乱冒金星。   云鹤鸣虚脱地踉跄了一下,蓝墨亭疾奔过去扶住。   “扬儿……”老泪早纵横。   看看面青唇无血色的老人,转目又看看云扬,蓝墨亭咬破唇角,颤声,“常大人……”   向眼高于顶,尤对他们太监不屑一顾的皇城铁卫,也低声下气,常德言心头舒服无比。转目见云老爷子面如金纸,头冒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云家三公子虽然在杖下很硬气,但瞧情形,也是强弩之末。   他在心里又数了几杖,凑足一百,漫声,“住了吧。”   那家人气喘吁吁地停手,颓然瘫坐,云扬全身猛地一颤,晕了过去。   “云大人家风严谨,监礼司无意冒犯,只是受上所派,也是实心办差,大人莫怪。小公子看着似身上不方便,大人过后,只训诫即可,切不可过度苛责。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官冕堂皇的几句话,气得蓝墨亭眼圈都红了。怀中云老爷子愈加萎顿,停杖后,云扬也一动未动,蓝墨亭心急如焚。   “大人客气……”蓝墨亭咬牙,挤出冷冷笑意,“可还有上训?云家上下恭听。”   常德言讪笑,“不敢不敢,差办完了,洒家这就回去复命。”   监礼司众人鱼贯退去。蓝墨亭忙命人抬云扬回房,又着人请大夫。云家上下一片混乱。   --------------------------------------------   魏公公伺候新皇用早膳,边把听来的事,当故事,讲给她听。   刘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有趣处,问几句,权当解闷。这老太监也是眼耳俱灵,宫里宫外八卦事宜,他事无巨细,都能头头是道。   “昨天礼监司的常德言回报说,差办好了。”   “噢?”刘诩好一会儿才记起,是自己吩咐人去云家的。   她此次捉住个小错着人去训诫,实则是警告云鹤鸣不可太显精明。   “情形如何?”   “云家上下哪敢有怨?云老爷子当场责子,啧啧……”   见刘诩瞟他,魏公公不敢卖关子,“听常德言说,云家三公子,瞧着文文静静,杖下还真是硬气,生生受足了一百,硬是没吭声。”   “一介书生能如此?”刘诩惊诧。   魏公公也诧异,“圣上,您哪里听来的?这三公子是颇有才名,不过,可不是文弱书生。”   刘诩顿住,是啊,哪里听来的?又回想到先前几份情报,哑然失笑,“是朕自己以为的。”父亲是大儒,他又在家中,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思路,让她想当然地以为云三公子,那个国丈心仪的快婿,该是个书生。   “他究竟何人?”几次提及这云家三公子,次次都让她始料未及、耳目一新,刘诩兴趣上来,追问。   “我的陛下呵。”魏公公轻笑,“同他家侍君一样,都是您的铁卫呢。”   “噢。”刘诩也笑,“哪日当值,指给朕瞧瞧。”   魏公公愣了一下,没听懂。虽同是铁卫,那三公子,可是军中的覆面铁卫,真真的阵中浴血的修罗,当值即是杀敌时,您怎么看得着呢?   正闪神,有人报说大臣们晋见。刘诩起身净手,叫传。他掩下疑问,忙活去了。   --------------------------------------------------------------    ☆、劝谏   四十二   云老爷子在病榻上郁郁。从御书院来探病的川流不息。蓝墨亭从外面回来,入内院。一路上,有相识的,都上来打招呼。蓝墨亭均含笑一一寒喧。也有些不知底细的,见到蓝墨亭,都很诧异。知道云家有个侍君,却万没料到,竟是官高阶高出主夫一品的蓝副统领。   应酬一番,才得进门。老爷子斜倚在床头,一位白冉老者,坐在一旁。   “这是廖大人。”云老爷子招呼见礼的蓝墨亭。   蓝墨亭是守卫皇城的主官,对辖下京官都了若指掌。这位廖若承同云老爷子一样,为御书院大儒。   他当下持家礼,“侍君墨亭,见过大人。”   论品阶,蓝墨亭已经是从二品,从三品的廖若承甚是不安,忙起身,“蓝大人多礼了。”   “无妨,这是在家中。”云老爷子笑着出言。   客套一番后,廖若承落座,蓝墨亭侧一步,仍侍立在一旁。   有丫环送进药碗,蓝墨亭亲捧杯盏,伺候云老爷子用药漱口。廖若承旁观,心中甚为感叹。   “哎,此番老夫身心俱疲,再无心无力重返任上了。”两人继续刚才话题。一旁的蓝墨亭惊诧地抬起目光,难道云老爷子起了辞官的念头?   “云老这是伤了心呢。”廖若承叹气,拿眼睛又瞅了瞅蓝墨亭,“不过,依我看,云大人就算辞了官,与朝廷的瓜葛,也是脱不干净的。不若就算了……”   “……”云老爷子欲语又沉默。   蓝墨亭何等有眼色,赶紧找个借口,退出来。   --------------------------------------------   云扬昏沉沉俯卧在床上。旧伤摞着新伤,五脏里又牵了内息,他可谓内外交困。从受责至今,三日夜,未能睡好一个整觉。   “蓝叔叔……”云扬挣着醒过来,虚弱地看着蓝墨亭。   已经进来半晌了,才见云扬醒转,蓝墨亭心疼地拭干他额上冷汗。   “可是有许多同僚来探爹爹病?”云扬侧耳听外面动静。   “大人是本朝大儒,读书人,哪个不敬?”蓝墨亭叹气,“此回,礼监司如此逼迫大人,大人羞愤难平,这病,估计是由心生。”   云扬目光一暗,咬唇。   “不都是你的错。”蓝墨亭话一出口,就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赶紧安慰。   云扬摇头。退婚一事,是他办急了。如此风头浪尖之迹,一动不如一静。这道理他深懂。可他唯有速退亲一条路可选。也正是由于动过快,过精于算计,才着了痕迹。到底,惊动了圣听。这次只是着监礼司来人督惩,若云家再有一次稍大举动,恐怕……云扬不敢再想,直觉脊背发冷。   ---------------------------------------------------   晚饭后,云家上下,都聚到云老爷子床前。   听老人一字一句地道出辞官决定,本就压抑的气氛,再加上他语气过于沉重,二嫂玉环,小声地啜泣起来。   女人无措的哭声,让三个男人都锁紧眉。   “墨亭。”老人转向蓝墨亭,语气依旧郑重。   “大人。”蓝墨亭抬目。   云扬斜靠在圈椅上的软垫里,面色苍白。他无声看看云老爷,心里有强烈的预感升腾。   “逸儿是军中人,此番若得胜,必被留滞京中。他可携妻子分府出去。”老爷子声音有些苍老。   果然是说分家的事。   “国丧满了,也给扬儿订亲。”云鹤鸣说到云扬,目光瞟了一眼垂下头的三子,又转回看蓝墨亭。   老爷子的意思,蓝墨亭听得出来。云家拆作三份,只有这个名义上的侍君,难做安排。   蓝墨亭在老爷子目光下,矛盾地低下头。   “……你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我决定。”云老爷子探手拍了拍他手背,声音慈爱。这蓝墨亭十五岁进府,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亲自教导,看着长大成人,他拿蓝墨亭也当子侄看。   抬目见老人一夜间苍老许多的容颜,病容下,仍挂着对自己的关切。一种强烈的愧疚瞬间浸没。在云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刻,他,本就应该坚定地站在老人身边。   蓝墨亭屈膝重重跪下,“大人,墨亭愿追随大人。”   “……好孩子……”云鹤鸣并不意外,却仍为蓝墨亭的诚心感动。他和暖笑笑,苍老的手缓缓抚摸蓝墨亭的头。   来自最敬重长者最深切的关怀和爱抚,让蓝墨亭再坚持不住,他微颤着肩,眼前雾蒙。   “记得你也就比逸儿大一岁……”老人慈爱地叹气。拉他起身,疼惜,“跟着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做什么呀,我是想……放你自由身。”   蓝墨亭愕住。泪眼迷蒙间,蓝墨亭看见云老爷子拿出份文书。   “这是给户管司报备的文书,我明日就差人送过去。”   蓝墨亭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他从枕边又郑重摸出一信封,“郡主不在了,我替她拟了约书,你拿好,从此刻,你就自由了。”云老爷子一口气说完,心里轻松不少。   约书?   蓝墨亭呆看着那薄薄的一纸信封,被按在手中,脑中一片混乱。当年事如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中纷纷涌现,记得初入府,也就十五岁,正是年少跳脱,轻狂难管束年纪,云大人一方面要顾着病重的郡主,另一方面,如对子侄般对他呵护教导,郡主既没,大人又一力支持他入了铁卫营,才有今天的蓝墨亭。   他忆及过往,心中起伏难平,双膝跪下,颤抖把信封擎起,“大人,墨亭岂能为一已之私弃云家而去?请大人收回弃书。”   “墨亭……”云老爷子摇头欲劝,却被蓝墨亭打断。   “墨亭生死……都是云家的人。”一句,把话扣死。   二人话说僵,气氛滞住。   二嫂玉环早惊得失了颜色。却又因差着一辈,无法插言。急切间看向云扬。   一直在一旁沉默无言的云扬,咬唇缓缓吃力起身,屈膝跪在椅前的地上。一动,额上又是一层冷汗。   三人被他举动吓了一跳,都惊扶。   云扬有些喘,仰头笑笑,“扬儿犯错在前,连累家人。此回,又将妄议长辈的事,先请罪。”   “本就想听大家意见。”云鹤鸣心疼地拉他起身。   云扬喘息着缓缓坐下,理了理思路,缓缓,“辞官归乡之事,蓝叔叔的意思,也是但凭父亲做主……”   话说一半,他转目看蓝墨亭。蓝墨亭知他意思,垂目缓缓点头。   “只是……”云扬心里稍安,踌躇着往下说。   云老爷子探头,“只是怎样?不妥?”   云扬抿了抿唇,“呃,也不是不妥,只是,此刻,云家身份尴尬,辞官之事肯定会报备到朝廷,扬儿恐怕圣上又因此生出些疑虑,徒惹是非……”   云鹤鸣眉头微皱。   看出父亲不悦,云扬起身要跪。云鹤鸣探手按住他,沉思着道,“扬儿此言……有理。”   云扬喘息了一下,谨慎进言,“依扬儿浅见,不如……请父亲暂忍耐,先告病,慢慢地淡出政事,辞官归乡事,不妨慢慢来,这样,方能显得……更水到渠成。”   云鹤鸣垂目沉思,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神情。   “也好。”云老爷子沉沉点头。本就是一时之气,当朝大儒,于家事上,被朝廷申斥,他脸上心里,都挂不住。更何况岳父和自家儿子正在前线对阵,他也无颜再行走朝廷。本想趁此时,辞官归乡,过清静日子,可是到底没有思虑周全。现在仔细想想,府中内外均是荷甲铁卫,昼夜守护,倒也真有些软禁的意思。自己枉称学高八斗,其实也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倒是一个孩子,处事上,竟比他这个老人更成熟。   他心悦地看着自己的幼子,“果然稳妥,就按扬儿的主意办。”   云扬忙欠身告罪,老爷子欣慰地按住他。众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议事完毕,孩子们都恭身退出去。蓝墨亭落在后面,期期艾艾。   老人无奈苦笑,蓝墨亭红着脸把信封呈回去。   “墨亭方才言语过急,冒犯大人……”蓝墨亭头垂得很低。   云鹤鸣摇头,把信封仍旧按回他手心,宽容笑道,“这,还放你那,什么时候想反悔了,还是生效的。”   “大人……”蓝墨亭急抬头。   云鹤鸣示意他稍安勿噪,“方才,本无意逼你,是我太急了。”   蓝墨亭摇头,老爷子止住他的话,继续说,“一家人,不必客套。我告病后,你在皇城铁卫,常常御前行走,此后,望你万事小心。另外,你这性子……也该沉稳些了……”   蓝墨亭诚心受教,深深点头。   ------------------------------------------------------------   出得门,云扬独自站在院中。   蓝墨亭叹了口气,走过去。两人对视,话不言自明。   云扬弯起唇角,又复少年纯纯笑意,“蓝叔叔,这一次,可不能责扬儿没规矩……”   好个贴心又灵巧的孩子,蓝墨亭笑着拍拍他肩,心里却涩然。   在云家,除云逸外,他官阶最高。说到辞官,他可不稀罕什么前程,只是时机真的不对。可是老爷坚持回乡,全府上下,都盯着他看。此次,他真觉有口难言。何况,又翻出了他侍君的身份……   幸好,有云扬在。   幸好,云老爷从善如流。   云扬与蓝墨亭两人并肩立在院中,一同抬头,看四方院落四方天。满天乌云,掩映着幽幽的半月,挂在天边。   云扬凝视苍穹,半晌,迟疑低声,“蓝叔叔,父亲既放你自由,为何不走?”   蓝墨亭涩涩摇头。   自由……自由……   入云府这十余年,却又怎能说是不自由?自由这东西,心比身,更让自己困顿。出府抑或是还乡,对自己来说,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分别。   云扬没有转头看,却真切地感受到笼在蓝墨亭身周挥之不散的凄然和孤单。   正如他此刻心境。   京城,是他万不该来的禁地。一入城,就不顺,是是非非,好像总有一丝看不到的线,牵着他和云家,绕着危险转。一次次,千钧一发间。   等等吧,再等等,云扬暗自咬唇。坚持到大哥回京,他,就辞别云家。只有自己走了,云家才少了一个天大的祸患。想到大哥,想到这十年间的亲情,云扬胸中翻腾。   猎猎寒风中,蓝墨亭忽觉身侧的人呼吸有异。他侧头,看见皎皎月光下,云扬,已经泪铺满面。   ---------------------------------------------- ☆、预警   四十三   尚天雨在自己的营帐里,郁闷地生闷气。   来云逸营中已经两天,因为来自宫中,名义上又是监军,不得不被人误认为是个太监。更让他抑郁的是,翻遍铁卫营,也没找到他要保护的“云姓小将”。   暗查无果,他终于急起来,改为明访。无奈问到的人,都三缄其口,摇头不已。铁卫营里问了一上午,再要去找军营的其他人细问,结果仿佛得了统一号令般,大家都象避瘟神一样,绕着他走。   尚天雨彻底无力。   算上离京路上时间,尚天雨意识到,自己再不传讯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了。此刻,他坐在自己的帐中,思索了好半天,终于抓起笔,在薄如蝉翼的帛上,写下他出京后第一份密报。   “主上,您提的人,是否姓云?属下在铁卫营明查暗访,未发现有此人。莫不是姓林?要不姓殷?姓运?属下恐怕您当时听错了。这两天,属下遍访铁卫营,对符合这个音的姓,都做了调查。比如姓林的,就有两个人似乎符合您的描述。还有其他备选的人。属下现在给你一一介绍一下……”   尚天雨奋笔疾书,由于要介绍太多他认为“符合”情况的候选人,结果,就写了长长的一大篇。写完后,看看没有什么遗漏,终于松口气。卷成个粗粗的小卷儿,审视了一下这帛卷儿的份量,他特意从鸽笼里,选了一只最健壮的。   无奈情报太厚了,装不进小鸽腿上的细筒里。   尚天雨为难。   想了好半天,办法都似乎不太好。终于,他抽剑入手,将长帛截成三段。又挑出两只鸽子……   云逸也在帐中写信。   监军大人来营两天,独对云扬感兴趣。先是暗访,继而明查,仿佛不查出扬儿下落,誓不罢休。联想到大漠中云扬与当今新皇的那次偶遇,云逸心中有不好的预警。幸亏提前在营中上下做了安排,不过这监军一日不走,绷紧的弦一日也不能断。   虽然不放心,但也庆幸于自己已经先安排云扬已经订了亲。再有变故,那个灵动、跳脱的小家伙,也不会沦为入宫为侍的命运。   放出信鸽,云逸闭目休息,脑中却全是弟弟云扬,大漠驰马,意气飞扬的笑脸。纯净,澄澈,小弟的性子里,仿佛从来都染不上半丝污迹。那是只展翅的雏鹰,怎堪一生都被锁进金笼里?何况,宫帏,从来都是充满狡诈贪欲的肮脏地,他怎么也无法联想云扬脱下剑袖腰封的武将常衣,宽袍展袖宫装逦迤。   小弟人才虽出众,但圣上身边并不缺良人,也不至于念念不忘吧。云逸摇头苦笑,心里主意却更定。就算是皇上心心念念,暗寻不见后,不顾典仪亲口向自己要人,自己也要给弟弟扛下来。   -----------------------------------------------------   刘诩用过早膳,出寝宫门。魏公公一如既往地在一边讲八卦故事给皇上解闷。   “圣上,那人就是云府侍君。”忽见一队铁卫从殿前经过,他记起皇上的话,指蓝墨亭给他看。   刘诩仿佛闲闲地抬目往阶下看。一队铁卫,为首的是一个挺拔青年。尽管离有一段距离,也能感觉他一身英气,敏锐干练。   刘诩没搭茬,暗暗扫了他一眼,就闭目休息。   魏公公见圣上没啥兴趣,也识趣地掩住话题。   圣上鸾驾走在迎面,蓝墨亭带着夜巡正要归队的铁卫急闪在路边。路边浅草挂满晨露,他们就跪伏在一片湿漉漉中。虽未抬头,蓝墨亭也能感觉圣上车驾从道上经过时,有一道目光,似有似无地在他头顶扫过。不锐利,但却无端让他浑身一凛。   巡视完剩下的地方,已经是两个时辰后,半湿着回到营区,蓝墨亭浑身冰凉。   都天明已经拿着方才接到的公文,等在官厅。   “怎么了?”蓝墨亭边解湿的外衫,边问。   都天明甩甩手中一张纸,“恭喜恭喜,你从二品的从字,去掉了。”   蓝墨亭停下动作。从二品到正二品,以大齐官员体制,其中差着十二级。自己刚升至从二品二级官衔,还差着十级呢。难道是因为去刘执府盗假诏,圣上论功破格提升?可是有功之人,都已经论功赏过了,自己也在其中,为何又要升?   都天明见他闪神,笑拿大巾子掷到他手中,一边帮他擦湿拭,心里畅快,自己的弟弟如此年轻有为,前途定一片大好,他这个做哥哥的,该欣慰。又深想一层,蓝墨亭本就比云老爷子官高一品,侍君高过高夫,鲜有的情形,再说郡主已逝,自己当寻个好时机,亲向云老爷子陈明心迹,放弟弟自由身……他甚至联想到蓝墨亭另娶妻生子的事情,笑得合不上嘴。   蓝墨亭见都天明自己咧嘴傻笑,就猜出他正琢磨些什么,也懒得理他,只微簇眉想事情。   此次升职,直觉上与此回礼监司上门的事,有大关联。怎么看,都像是朝廷里,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的御下作风。只是老爷才说要辞官,自己这边厢就连升十极,回到府里,该如何向老爷禀报,府里上下,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越发僭越的侍君?   蓝墨亭顿感内外交困,口绪烦乱。仰头长叹一口气,云逸呀,你小子平个叛,怎么这么磨叽,赶紧加把劲把事了结。到时情势明朗,云家也不用再防着圣上疑心了。   这处处提防,谨小慎微的日子,真是让人窝心。   下午,蓝墨亭还未回府,吏管司报喜的公文就已经到了云府。   云扬在病榻上听到这个消息。顿惊。昨日刚议辞官,今日圣上就亲下上谕,提蓝叔叔官职,这中间,绝不是偶然的巧合。昨日云家所议的事,必有密报透与圣听。   这两回事情,恐怕透着一个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于臣下者,唯有俯首顺承。这自古不变的君臣之道,圣上一再以最隐晦的方式向云家家主重申。只是,父亲还未警醒罢了。   如果自己的想法果真是对的,那云家一举一动,岂不都在人家监控里?云扬思想至此,顿觉全身俱冰。齐楚两国交战正酣之际,自己的身份如果曝光,云家就是通敌大罪……云扬咬唇闭目,不敢再想下去。   应速离去,可……心中左右计较,竟发觉,已经错过了一切脱身的可能。宜静不宜动。上回退婚的教训清晰地提醒自己,可于此事,静,就是束手待毙,动,就是引火上身。左右为难,胸中纵有百种计千般虑,竟一样也不敢妄用。   云扬焚心焦虑。内息徒然牵动,强忍不住,一口血又喷出来。他痛极地弯腰,手抵心前,半晌缓不过来。心里却决然定下一策。   毒已入心脉,时日无多,不过是早走一步。如果真如自己所虑,自己宁自裁,也绝不牵连云家,绝不拖累大哥。   想好生死大事,云扬心情稍定。转目望向天外,深埋在心中的家国,竟浮现出来。   儿时记忆,幸福夹着惨痛,那生他养他,令他爱恨交织的大秦宫,矗立在记忆中,切痛地清晰。十年来,他刻意将这一切深埋在心中,却一次次无力发觉,那不堪的回首,就如透骨刀伤,越想隐,越痛,越想忘,越疼。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温暖和快乐的往昔,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总是寻着他最脆弱的一闪神间,就那么一寸寸地,执着地,侵进他透凉的心中。   在云家,自己每每得到越多的亲情,心中,对家国的渴望就越强烈。不能迟疑,不该原谅,不-准-回-头!云扬咬唇,记不得这十年来,多少次这样强令自己,要记住离家时带血的誓言。而此刻,面对生死做下抉择,云扬再无力扼制心中如潮的痛楚……   --------------------------------------------------   忙了一天,刘诩回寝宫。即见到三只气喘吁吁的鸽子蹲在笼子里,三条纵向切开的薄帛,用纸镇压着,陈在御案上。   这也叫密报?长长一篇文章,比科考也不相上下。刘诩啼笑皆非。上前细看,才发现,尚小侠还是用了脑子的。这三条拼在一起,失了一条,也连不成句,倒也有隐密性。   她笑着摇头,边喝茶,边看内容,只看了几句,便再也笑不出来。   那映日耀目的笑颜,如此清晰地印在记忆中,亲卫一句“云将军”,仿佛就在耳边回响,怎会记错,怎会听错?   刘诩按住额角,颓坐在御案后。当日一见倾心的最纯粹的萌动,日久藏在心中最洁净的一处。每每小心翻动心中那几页甜蜜记忆,总会有最美的憧憬,最深的悸动。也许就是对即将久居权谋旋涡最强烈的厌恶,也许承载的是自己对最美最真的真切希冀,她就这样,一无返顾地投入进这场单方面的爱恋中。   没有此人?不知所踪?难道真的是自己的一场梦?刘诩心里空下来的位置,冷又痛。她苦涩地摇头。   真冷下来细想,就可以意识到,与人家不过一面之缘。说不定那小将早将此事忘得干净,说不定人家早有倾心相恋的爱人,纵使真找着了,人家要是无意,自己难道就真要以帝王之威把人强弄到手?刘诩强烈摇头。对别人别事,或许自己能下得了手,唯独那小将……仿佛那些肮脏的手段,只想想,对他也是一种亵渎。   刘诩如初经事的小姑娘,想到那比艳阳还有明朗的笑容,一时,心,微动,脸,薰红。和着苦涩和失落,年轻的女皇,彻底陷入单相思中。   辗转半宿,打算放手的念头被强烈的渴望侵蚀到不剩一星半点,就算见一面也好的念头一经闪念,就难以扼住,最后,她清楚意识到,于那小将,她实在难以放手。于是,翻身坐起,扬声,“查一下,慎言可在京中?”   外面有人轻应。少顷,有轻声隔数重帘回禀,“按他在吏管司报备的计划看,天明,即离京公干。”顿一下,补充,“半月后可回来。”   刘诩眉动了动。半月?她急扬声,“召慎言。”   “是。”又顿了一下,“至寝宫?”   “就在此。”刘诩再无睡意,披衣起身。有执夜宫娥,鱼贯进来服侍起身。回报之人,早悄无声息地飞奔去慎言处宣召了。    ☆、胶着   四十四   夜风正冷。慎言被从温热的睡梦中拎起来,急切间,只披了件外衣。等到随来人至殿外候传,已经遍体凉透。   裹着冷霜的人儿,跪在眼前。刘诩皱眉。   “怎么不多穿件外袍?”   “属下……”他踌躇了一下,低头。   外面更漏声隐隐传来,看看慎言略略的倦色,刘诩掩下话,递过一只信封。   慎言膝行过去,双手接过,抬目等她下文。   “资料不多,也是朕知道的全部。你这此次出京公干,留意一下。这人,定要替朕找到,但别惊动,只查他目下情形回报即可。”   慎言捏住手中薄薄信封,知道此事若不难,也不会圣上亲自嘱托。他抿了抿唇,郑重,“是。”   “尽快。”   慎言怔了怔,更郑重,“是。”   看人恭谨起身,往门外退。   许是穿得单薄了些,怎么也是觉得过瘦了些。刘诩在他即踏出门口的一刻,出声叫住他,“回来。”   慎言顿了一下,又走回原地,“是。”   刘诩苦笑摇头,直接把他拉到暖床的薰炉边。示意他宽坐。   刘诩自己也拥着软毯,斜靠在薰炉旁。卸下繁复的钗环,她一头乌黑长发,泼墨般,自在地垂洒在肩。身周暖帐轻纱,垂幔绵软。   温热的气息和着炉火,同时映红了慎言的脸。   “交待你事,你办得不错。”该奖赏的话,还是要说在当面。这些日子,源源不断地送上来的密函。周到,精细且及时,她对慎言的办事效率和能力,深为满意。   慎言垂着目光,低声,“谢圣上谬赞。”   “可有为难之处?”刘诩盯他半晌,突然问。   万没料到圣上会有此问,慎言立刻抬目,“没有,谢圣上垂询。”   刘诩靠回暖垫上,眉动了动。   “天寒了,圣上该早些安置。”许是反思到方才过于着痕的反应,慎言心里惶惑,很快就被室内的沉默搅乱了方寸。他搜肠刮肚,却仍是这一句。   话一出,那夜四合小院里的一幕,同时映进两人脑子里。   抬目见刘诩玩味的表情,慎言几乎要吞掉自己舌头。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刻说这话,怎么听着都像他再次自荐枕席。可偏偏圣上不说话,表情讳莫如深。就算是请失仪之罪的机会和理由,也没给他一分一毫。   见慎言尴尬,刘诩失笑。   “反正天也快亮了,咱们聊聊吧。”她柔声安抚。   正琢磨着找地缝的人终于松口气,心中又有些涩涩起来。   虽说知情识趣,顾全大局,是慎言的美德,但如此面嫩又客套,倒是过于疏远和小心了。刘诩抿了抿唇,再次探头看他神情。   “呃……”他的铁卫有些慌乱,却佯装镇定,“属下向您禀报一下您的间网……”   “公事上,我信你能力。”刘诩打断他。   虽是轻声,却让慎言震动,他微微颤声,“谢圣上。”   没抬头,也能感受到刘诩的关切,他滞了半晌,终于叹口气,卸下心防,“属下蒙主上信任,委以重任,本就该殚精竭虑。却每每得您呵护垂询,惭愧不已。”他唇角微挑起,眼中晶莹,“皇上日理万机,属下愿做您的臂膀,旁的事,都能应付,您不必挂心。”   刘诩从未听慎言如此直剖心意,一时心内五味杂陈。当日尚天雨的话,又在脑子中翻出来,“天雨不寒心……”诚心,悲切。   两人都是她的近卫,却是一人熟悉,一人陌生。熟悉的,陌生的,都不能完全放心,却每每试探,考验,直到有一天,能完全放心信任。而从未想到,这其中过程,被验证的人,有何心声。   “主上,慎言无事,不难,您请放心。”慎言殷殷话语,含着最坦率的真诚。   刘诩抬手按住他略绷紧的肩,感受他微热的体温,仿佛能体味到他此刻心内的波澜。   “不好掌控,万事隐在心里。”当日她也认可的尚天雨的批语,就是指目下这人。廖廖数语,话不多,却剖心,纵使慎言胸有万千沟壑,她也相信,此刻,慎言对自己的话,出自真心。   更漏传声。   两人相对,细谈已经三个时辰。   如那日在四合院中一样,只是气氛更和暖。刘诩倚在暖垫里,慎言半倾着身子,侍坐在一边。炉火正旺,暖意融融。谈到兴处,两人皆会心而笑,仿佛经年的旧识,和谐而随性。   “天亮了,误了你睡觉。”刘诩望着渐白的窗棂,笑道。   慎言闻言也转头看,未料竟在此呆了这么长时间,“属下不困。”   刘诩仰头笑出声。   慎言意识到失礼,歉然,“倒是误了圣上休息,慎言无状。”   刘诩笑意澹澹。   外面更住,天明。有值星女官在廊下扬声唱诵圣人训。刘诩苦笑,这是在叫圣上早起临朝,祖上订下的规矩。虽贵为天子,想多睡会懒觉,竟也是奢望。   有女官带着宫娥捧着洗漱用具和衣服鱼贯进来。   刘诩站在众人环绕中。   清洗梳妆,龙袍加身,方才还笑意和暖的人,已经紧抿唇,淡漠和着威严。   “办差去吧。”她回头向站在一旁的慎言示意。   慎言恭声退。   “天寒,添衣。”有声音轻轻追到门边。慎言回头,见新皇已经穿戴上繁复宫装,掐金走线的龙纹,缀在明黄的大衫外。沉重又庄严。明黄缀龙饰的冠,缓缓压在头顶,那娇弱的身躯,仿佛不堪重荷,却仍直直地挺直腰背。   江山有多重,这皇冠就有多重,压在心上,压在这幅单薄的双肩。   慎言眼中有些热。   刚出寝殿,迎面见梁相率几个重臣走在当面。   慎言急避,却已露了身形。他侧身当道边跪下。   梁相看看圣上寝殿方向,又拿眼睛上下打量慎言,终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礼,甩袖擦他身过去。几个大臣都屏气过去。   能得圣上宠幸,无尚的殊容。这些大臣们边走,边轻声议论慎言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梁相沉声咳了咳,众人才警醒,已经到了门口。有内侍小跑着往里通传。   刘诩早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面上清冷。早有报称,慎言行事,梁相一干人,处处给他为难,更有禁卫军统领曲衡,时时纠缠不清。慎言把所有难处往心里咽,是虑着自己也不好亲自出面替他撑腰。这一次,借着传他过来,干脆留了一夜。早起一幕,正是要梁相众人看在眼里。慎言新宠,或许能让有些人,收敛收敛。   抬手示意请梁相诸位进来。刘诩坐回椅上。看着铁青着脸色的梁相当先走进来,心头略沉。但愿自己此举真能帮得到慎言,或许,更是陷他于风口浪尖……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庭院,一身寒霜的云扬,在守候了两天一夜后,终于成功地用手中精巧小弩,射下半空中飞来的那个小灰影。   心中暗喜,却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动静。无人。云扬吐出口气,走过来,用冻僵的手拿出鸽腿套里的薄帛。处理好信鸽,他急回房间。   果然是大哥家书,嘱父亲两件急务。一是入京后,禁着自己外出。另一是先给自己完婚。国丧期间,平民是不限制成亲的,官家的人,也可办喜事,不过要等期满才能圆房。不过象云家和国丈府这样的地位,一般是要同皇家一同守满一年的。   云扬眉微皱。大哥为何一而再地对自己的亲事如此急迫。前夜收到铁卫营裘荣的飞鸽传书,说有监军已至军中。这监军说来奇怪,一入营,就钻进铁卫营,明查暗访找一位云姓小将。整个铁卫营,姓云的只有自己一人。自己如何招惹上监军大人,云扬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在他心里升腾。大哥是肯定要飞鸽传讯回来处置自己的事的。   急切间,截下大哥信鸽。   云扬站在书桌前,思量了半天。研好的墨几乎快干。他一咬牙,执笔,“得讯,安好,勿念。”模仿云老爷子笔体,金钩铁划,神形俱全。   六个字写完,再没敢写“父字”的落款。云扬心里极虚。此番出格的事,件件做遍,纵使拿好主意,等大哥回来自己就走,可也是怕得遍体生寒。大哥若得知这种种情况,该多么恼怒,对自己又该多么失望。自己战时没能辅助大哥,在家里,也不能让他安心。云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大哥天大的累赘。   本已经平复的心,又开始抽痛。也许自己就是个不祥的人。幼失亲母,又要拖累云家。云扬抚住又牵痛的内脏,心里更加坚定,命运若真的这样捉弄,他云扬绝不再向命运低头。此次,若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就算是一剑了断,也不叫云家受半点拖累。   ------------------------------------------------   刘诩也在写密函。   “勿躁,不必再查。”写好几个字,亲自装进鸽腿小套里。外面有人接过去放飞。   刘诩给尚天雨传过讯,即到上朝时辰。她凝望着那个飞远的小灰点,仿佛一颗心也被牵空了。    ☆、还朝   朝堂上。   文武分列,梁相居首位。   新皇居中坐在高高的龙位上,俯瞰众生。   大臣们都有些焦虑。不能不焦虑,目下大齐不光是与岳国和秦国两线作战,国内亦有废皇叔刘执起了兵。可谓腹背受敌。又逢朝堂大变,国力不稳。唯今之计,只有速速结束其中一线的战争。   岳国和刘执,都是云逸在抵抗,屡有捷报,却总不见全胜的音讯。南线,封边大吏侯爷户海已经率大军逼到秦国的都城脚下,大秦,已经在风雨飘摇中,也是存亡的关键时刻。   朝臣们几乎一边倒,主张允秦乞和。先息一方兵火,也让大齐喘口气。   各司的主官纷纷进言,刘执高坐在上面,看不出喜怒,心里却在暗暗计较。方才齐声应和的人,有不少文臣,武将亦有不少,细算算,堂上的大齐上下十八司六部,大半都该是梁相的人了。   她转目看下面的梁相。须发皆白,一脸正气,也亏得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老当益壮。刘诩眉微皱,这老人,还当自己是当初的孩子吗?手把手,耳提面命。现在,自己已经是九五之尊,他还不懂得放手。这样的人,过于刚正,眼里揉不得半点沙,仿佛就是自己头顶上的一个太上皇,好不厌烦。   “镇南候户海果然神勇忠心。”有人在下面唱诵,“有镇边大将若此,大齐甚幸。”   原来户海也是梁相的人了。刘诩心下了然,面上神色不动。   “也好,梁相着手办吧。”她做欣然状点头。   下面人都松口气,齐诵圣明。圣上能听言纳谏,可谓从善从流。众人欢欣,刘诩心里冷笑。已经攻到秦国都城下数日,却迟迟破不了城。看来,这侯海是要放着秦国残喘一份力量,他才有借口向朝廷要钱要锒,才有借口拥重兵。看来,侯海和梁相都是一个心思的。这下面的一干人,也不都象面上看得那么正直罢。   北线怎样呢?想到云逸,又想起那位云姓小将,刘诩心里叹了口气。   一时又有人出来指责云逸剿刘逆不利,又有人指他对大岳战事过于懈怠。隐隐还有提到了上回的土城之战。一个文臣老气横秋地说,“小小土城,也拼掉那么多铁卫,当真是让朝廷忧心呀。”   土城之战,本是平氏的调停失误,如今也被记到了云逸的头上。刘诩暗暗抿唇。这云逸,看来立场仍摇摆不定,至少目下不是梁相的人。   -------------------------------------------------------------   回后殿。有魏阉鬼祟上前。   俯耳低语片刻,刘诩皱眉,“如朕亲临的牌子,还差五块?”   魏公公为难点头。   那些金牌,撒出去,如圣上亲临,好大权柄。先时被平氏把持。收回来时,就着意清点,结果,果然差了。   他急跪下,“老奴失察。”   “也不怪你。”刘诩摆手。这牌子,有一部分,赐于朝臣,她自己也许了一块给慎言。另外这些日子,出出入入的大臣不少,有时也赐持牌公干,回来就还上来。所以,真要彻查,还是不太容易。   魏公公感激涕零。   刘诩脸色不太好,凝着眉,想心事。魏公公躬着腰,小心进言,“老奴听闻从前,废皇叔刘执,好像从国丈处得了平娘娘的什么短儿?处处牵制娘娘,娘娘气得不行,又苦于身边没有慎言公子出计,没法回击,这才着意让慎言公子,速护送您赶紧进京城……”   刘诩皱眉。这魏老狐狸话说一半,意思却很明白。她脑中盘旋出国丈徐世渊来,狐疑。   “慎言可出京了?”她沉声,“着他先查查徐世渊和刘执的事,我先前吩咐的,先缓缓。”   吩咐完,她觉得心里痛了痛,但国事为先,那云姓小将放在那,也不会蒸发掉。刘诩摇头苦笑,也许俩人真的是有缘没份吧。   --------------------------------------------------------------   云逸中军帐。   刘执的兵马退缩在城内。云逸准备组织人员,进行最大规模的一次攻城。   仍旧是覆面铁卫营当先锋。   裘荣面容严肃,凛然接令。上回与大岳的土城之战,是铁卫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至今都觉得胸中憋了一口气。此次,他执令牌,胸中热血翻腾。   回头正待布置手下十二名管代,眼神掠过自己的手下,独独少了云扬。那飞扬跳脱,亦文亦武的小子,已经不在多日。仿佛斩断了裘荣的一条手臂。他痛苦地撇撇嘴。   正待发话,一边尚天雨的声音自上首传来。   “本官愿随铁卫营出战。”   这话在沉沉的气氛下,插|入的颇突兀。大家看向他,面露鄙夷。   一个阉人!   云逸倒不意外,他和裘荣交换了个眼神,允了他。   尚天雨年轻的脸上,掩不住的兴奋。男儿,谁不向往浴血沙场?何况他久在圣上身边,哪有这等飞扬意气的畅快机会?他颇感激地向云逸点了点头,心道这少年老成的元帅,倒是不如面上看的迂腐。   云逸微微笑了笑。看着尚天雨那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孩子气的笑脸,心中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云扬。不觉心痛了一下。   决战地次日凌晨爆发。   大战一如想像的那般,激烈而残酷。当尸横遍野,垒尸可当梯的时候,当那脑浆内脏和着热哄哄的血喷在脸上时,任他历经大小战役,也不会不动容。   铁卫营一众人等,惊看见,混战中尚天雨自被流矢击中即将倾覆的战马上一跃而起,如大鹏展翅般,凌空。仿佛在空中还停了半瞬,就身姿潇洒地扑向敌阵的一个高阶军官。人到,那军官的人头即飞出,尸身摔下马背。空出的战马上,转眼换了尚天雨。众人愣了一下,轰声喝彩。尚天雨当马上立喝,“杀。”众人皆齐应,声如爆雷。   实力就代表了号召力。在战场上,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崇敬,是男儿们最原始的本性。他们不约而同地紧紧追随着监军大人,如一股铁流,冲入敌阵。   云逸立在高岗上,帅旗在风中猎猎。他抿着唇,看那胶著鏖战的战场上,一道黑色的铁流,左突右出,把敌阵搅得混乱不堪。所过之处,皆尸横大片。   “杀。”云逸扬手,声音不大,却得到最整齐的响应。身后岿然而立的大队将士,齐齐夹马腹,毫不犹豫地,如箭般,射向山下。   尚天雨一身是血,当然都是敌人的。他越杀越勇,却没看到敌阵中,已经有数队悄悄集结过来。自己已经成了他们猛烈回击的主要目标。当他警醒时,身周已经没有一个铁卫,都是敌人。   尚小侠何时胆怯过,他厉喝一声,从背后抽出断玉的宝剑,左劈右砍。一拔又一拔敌人倒在剑下,却有更多人扑上来。尚天雨在周身舞出个剑网,却仍挡不住重兵器的突入。左臂,腰背,相继被重矛创伤,尤其是肋下的伤口,又深又长,尚天雨腾出一只手捂住伤口,竟觉出往外涌动的内脏的搏动。他心大骇。   敌阵有一高阶军官,持重矛冲过来,径击散了尚天雨的剑网。尚天雨单手持剑,力脱,剑竟脱手而去。门户大开。   眼前有放大的矛尖。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了。尚天雨清醒地意识到。   突然,自身后有一杆银色□□架住敌将的矛,银枪犹如蛟龙,在尚天雨眼前翻动了一下,那敌将胸口,就多了个透明的窟窿。尸身摔下马去。尚天雨惊疑回头,看见一张年轻而威严的脸。   云逸垂目看他,“可伤到?”声音平和,仿佛身边的环绕的敌人,都不放在眼里。尚天雨愣住。云逸身周的有沉沉的压力溢出,那是来自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镇定、从容,对战事收控自信的气度。信任和敬佩,在尚天雨的心中升腾。他用力点点头,“不妨。谢元帅活命大恩。”   “那好,咱们再鼓作气,一力捣了叛军老巢。”云逸大手拍他肩,长声大笑。周围蠢蠢欲动的敌军,竟吓得退了几步。   两人眼中均现出意气风发,云逸弯腰自敌人尸体上拔下一柄长矛,递给尚天雨,“大人须知一寸短一寸险,用这个吧。”   尚天雨欣然接过,在手里抖了个碗大的枪花。转回头,云逸已经跃马在前。身后,无数整甲兵士紧随。   “大人,咱们冲啊。”赶上来的铁卫齐喝。   “冲。”尚天雨胸中热血涌动,他抹一把脸上血和汗,弯身扯敌大旗,扯开一条紧缚肋下。跃马冲入阵中。   ---------------------------------------------------------   朝中收到大捷军报,正是大战五天后。   一时,朝中沸腾。   刘诩面带喜色,梁相也抛却了心病,对云逸是交口称赞。   ---------------------------------------------------------   宣平元年。   大齐平内乱,生擒皇叔刘执。岳国见势,亦掩兵回国,以避云帅锋芒。同时,大齐纳秦乞和国书,从此秦国永为齐的属国。   秦国国君楚淮墒,自秦国都城启城,亲捧国书,入齐都面圣。   自此,困扰大齐多年的南北两线战事,初平。   --------------------------------------------------------   阳春三月,新绿丛丛。   于京郊,圣上亲率百官,路迎元帅云逸。   大军停在距离京师三十里处。   京郊十里外,官道。云逸只率铁卫营,着重甲,跪伏道中。圣上车驾由远驶近,后面延绵的,是文臣武将的车马长队。及至近前,文武大臣纷纷下车下马,圣上亲自下金辇,当路中,扶起北路元帅云逸。   “元帅劳苦功高!”圣上一字一顿。   云逸轻撩眼帘,看了一眼新皇笑脸。年轻的面庞里,隐着帝王威严。黑亮亮的眸子里,有笑意,有欢悦,还有对自己着意的打量。他垂下目光,撩重甲,重新跪倒,与身后铁卫齐声诵,“吾皇万岁万岁万岁岁!”   惊鸿一瞥。刘诩真切地看到了云逸的面容。年轻而威严,征尘未洗,透着煞煞的血腥。却难掩一脸儒雅与庄重。好一个文武双全的栋梁。   刘诩探手,亲自扶起云逸,御赐的佳酿,用玉盏盛着,递次送到每位兵士手中。   云逸双手擎杯,先洒于尘土,以祭国殇。多少青春男儿,血洒边疆,多少家庭,因此失去了儿郎。圣上眼中亦含上雾气。亲把盏。云逸转回身,将第二杯酒,敬身后全体兵士。大家同甘共苦,患难相当,一同浴血沙场,如今终于得胜还故乡。第三杯酒,云逸仰头饮下,铮铮铁甲,随他动作,发出金铁铿锵。战火已熄,却洗不尽心头的沧桑。   于春光明媚下,萧萧的凛然之气,激得一干大臣们心头发颤。此刻,再无人心有旁务,大家齐跪下,与圣上和云帅一同,祷告上苍。赐和平和昌盛于大齐,万代无疆。    ☆、偶遇      夜。京城三十里外,云帅行营。   医帐外,有皇城铁卫和禁卫军团团守护。云逸的铁卫远远守在外围。整营军医皆守在帐外待命,帐内,灯火通明。   刘诩坐在尚天雨病榻边,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和伤痕累累的身子,皱眉颇紧。   尚天雨伤虽重,但回程时,也算将养了些日子,痛感算是缓和了不少,只是仍不得起身。这会儿,他垂着眼帘,紧咬着唇,不敢看圣上不悦的眼睛。   沉着脸看军医喂他喝了几碗药,苦味让一张小脸皱成了团,在她的注视下,到底也没敢少喝半口。刘诩终于硬不下心,叹出口气。   “今日朕留此犒劳三军,明日,便随我回宫吧,这里到底条件不好。”刘诩伸手替他掖掖被角,叹气。   当着人,尚天雨垂下有些湿的眼睛,千万句话,艰难咽了回去,“是。”   刘诩看他情绪低沉,探手抚抚他光洁的额头,因为喝了药,有一层薄汗铺在额上,灯下,这张生动的小脸晶莹可人,“不如当初就派别人去……”刘诩痛惜。   一席话,简单却暖人,透着真切的挂念,尚天雨心里五味杂陈,别过头,胸脯起伏不定。   “乏了,就先歇吧,明天还有三十里路呢。”刘诩探头看这与以往不同的,异常脆弱的小家伙,轻轻调笑,“往日,这点路可不在尚小侠眼里,不过如今可是寸步难行呢,还须养足精力才好……”   尚天雨脸侧向里面,用力点点头。刘诩对他的别扭轻笑几声,起身要走。   “主上。”尚天雨在她堪走到帐门口时,突然回头。   众军医和侍从,都已经跪伏恭送。刘诩停在门边,回头,“怎么?”   尚天雨半撑起身子,心里沉沉,浑身的伤口绞着劲地疼,却抵不过心中磨厉,他颤声,“主上……”   “歇吧,有话改天说。”刘诩安慰地笑笑,径出门。   尚天雨呆呆看那垂下的帐帘在风中轻轻掀了几下,她却没再出现在门边。半晌,他颓然跌在床里,紧握的拳心里,汗浸。   那日攻城,伤重弥落之际,一众铁卫营兄弟,拼死护他全身而退。   无意中,听他们轻声议论,说自己同他们的云扬管代一样,打起仗不要命……   尚天雨咬唇,不愿再回想当天无意中听到的话语。他若是永远不知道云扬其人多好,永远不知道他同云逸的关系,该有多好。云逸着意把他弟弟藏起来,不让人寻见,必有他苦衷。其实,这也本是云家家事,别人无可厚非。可偏这云姓小将,蒙圣上一再垂询,一副不寻到手不罢休的架势。一个藏一个找,让这小小事件,竟一下子变得如此沉重。   他紧闭上眼睛,云逸于阵中蛟龙出水般的神勇,看护自己时,洒脱又自信的爽朗笑意,在脑中交错映现。自己平生,除主上和师傅,未敬服过任何人,唯有云逸云元帅。   一边是主上的信任,一边是云帅的大恩,尚天雨矛盾万分。云扬,云逸,这本是一条绳上的两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些日子,心里天人交战,终拿不定主意。若是方才,刘诩再停片刻,恐怕这些话,他也就绷不住,全说了吧。   只差半刻时间。   尚天雨浑身脱力,郁郁陷在病榻中。   ------------------------------------------------------   刘诩于月色中,披长裘立在高坡。远眺天际,又将目光调回身周那些兵帐。这就是云帅的铁卫营。自己日间以犒军为名,不顾群臣劝阻,执意留在此地,实是为了心中那难以排遣的思念。如今,站在营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云姓小将曾在营中的气息,亲切,留恋,又甜蜜的感觉,让刘诩怅然。   有内侍走来。刘诩轻摆手,“都撤吧。”此处是元帅内营,安全无虞。那队人领命悄然停下,退了回去。刘诩于此刻,不想任何人打扰,只想静一静。   夜风微紧,周遭静寂。正像那日大漠天气。刘诩微紧紧袍子,一柄古朴短刀握在手中。刀锋尖锐,犹有血沁,仔细摩娑,仿佛还余着那少年将军映日笑脸漾起的温度。刘诩弯起唇角,目光远眺,仿佛看见那一人一骑,于大漠深处驰出。   皎皎月光下,衣袂飘舞,长剑穗扬,马跑得飞快,马尾扬起骄健的弧度,快近前了,那少年见得有人,急勒座骑,骏马高扬起两只前蹄,直立于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神骏……   此情此景,仿佛画中,又如日日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刘诩滞了好一会儿,突然醒悟般地急睁大眼睛。飞驰近眼前的人,如此真实而清晰,她不可置信又极度惊喜。   随风曳起的刘诩的衣摆,将她整个人仿佛带着飞离,于高岗月色下,纤弱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无比的坚韧。驰近的少年,看见于月色中独立的她,也惊诧地睁大眼睛,先是愕然,继而惊喜。   四目相对,半晌无声。   他于马上探出右手。那石化般的女子,仿佛有了感应,交付出自己的左手。两只手轻轻触碰,都是一震。   展颜,最坦荡的开心,跃然于彼此的脸上,一如当日在大漠中,映着日光的笑意。他探身,伸臂弯住女子腰。轻轻一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飘起来。刘诩只觉身子一轻,就已经跃坐在他身后马背,很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双人一匹马,踏着如水月色,缓辔而行。   ------------------------------------------------   云逸在帐中处理军务,更漏声由远及近,又渐远去。他放下手中繁务,起身踱到帐门口。外面月已偏,天快亮了。   这一夜,圣驾留在营中,总算是平安无事。明日,送圣驾回京,他也可入京了。想到即将见到家人,想到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儿子,云逸心中又酸又甜。回到家,还可见到弟弟与弟媳吧,云逸笑笑,郡主与他家倒是门户相当,总也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好姻缘。   正想心事,晨雾中,亲卫带一老人急过来。   “二爷。”云伯乍一见云逸,激动不已,声音也打着颤。   “元帅,您家派人来了……”亲卫跪禀。   云逸见到云伯也倍感亲切,他挥退亲卫,亲扶起云伯。老人颤着花白的胡须,老泪迷蒙。   “明日就回去了,还跑一趟做什么?”云逸拉他进帐,看老人一身都被晨雾打湿,有些心疼。   云伯喜不自胜地上下左右打量自家二爷,见没伤着,也没累瘦,老心甚喜。他一边坐下喝口茶顺顺气息,一边掏出家信,递给云逸,“二爷,老爷说,请您看了信后,千万要沉下气,别发怒,回家去了,一家人要欢欢喜喜地才好。过后,再好好教导三爷,别又打又罚地,看吓着小少爷。”   云逸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接过厚厚信封。   展开看了几行,脸色瞬变。   -----------------------------------------------   在浅浅溪边。两个身影并肩席地。面朝着月亮斜下去的方向,静静靠坐了一夜。余辉映照下,两人脸上如水般恬静。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有了默契,两人谁也不愿打破这甜美的气氛。   风正冷,云扬解下外麾,轻轻披在刘诩肩上。刘诩侧头,看着云扬内里剑袖封腰的武将常装。   “将军……”刘诩轻启唇。   云扬也转过头,四目相对。   “我只知将军姓云……”刘诩脸色微红,却仍不愿调开被深深吸引的眼神。   这少年将军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我单名一个扬字。”   刘诩轻吐口气,云扬,她在心中仔仔细细地默念数遍。抬目对上云扬含笑的眼神,她也轻笑出声。   读懂了云扬目光中跳动的欢跃,刘诩扬扬手中短刃,俏皮地笑笑,“筹赠将军的短剑上,有我的名字。”   云扬想到那柄未及细看的短剑,骤地想到大哥,想到自己的身份。满腔爱火仿佛被冷水激灭,他终于从梦境返回现实中。   看着刘诩热切地注视自己,云扬心中怎能不明白。他咬了咬牙,故意轻描淡写,“喔,放在家里,未及细看呢。”   都几个月了,也未看吗?刘诩心头有些怔忡。   眼中的失望,一丝不落地看在云扬眼里。他心内痛惜,却什么也不能挽回。转目望着天边渐白,他握紧拳,掌心俱冷。   就当是一场梦吧,醒来后,两人注定是有缘无份。不如,及早放手。   云扬心头牵动,五脏俱疼。他强吸了口气,痛感未减半分,眼中却有苦涩的雾气蒙上来。   再美的梦境,天明后就会破碎,而眼前此情此景,竟如梦中。刘诩呆呆地看着云扬,皎皎月光下,笑意澹澹的方才,已经隐进渐白的天际射下来的蒙昧不明的光影中。淡淡的疏离,夹着焦灼,让这少年,一瞬间离自己仿佛很远般。   “小姐,我有急务,先行一步。”急急起身,云扬牵过马缰。   “将军……”刘诩急切随着起身。   怎能听不出声音中含着的企盼和不安,云扬却不敢再停,他翻身上马,探身将刘诩腰环紧,拉至身后,“我……送小姐回程。”   刘诩心随他低下去的声音,往下沉。   仍如来时一般,两人一骑,绝尘回内营。   垂着目光,放下身后一直沉默的人,云扬强忍不住,终抬眼,深深看刘诩半晌。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多少次,自己一遍遍回想风中悍匪刀下的那位坚韧女子,想到那坚毅又清晰的眸子,如今,却是不可得的宿命。他深咬住唇,半晌,决然翻身上马,狠夹马腹,绝尘而去。   刘诩立在风中,目送云扬背影,往云帅主帐方向消失。手抚仍余云扬体温的长麾,一颗心空。   暗卫在侧的皇城铁卫闪出几人,远远站着,等她吩咐。   “他是如何进内营来的?”刘诩沉声。   一暗卫近前低声,“昨夜驰马入营,一路上,皆有云帅铁卫与他亲厚招呼,不曾有人拦,还指与他元帅营帐方向……”   刘诩皱眉沉吟。昨夜守卫如此森严,这少年怎能长驱直入,畅通无阻?   云扬,云扬……云逸,云逸……反复默念两个名字,她骤地醒悟,逸与扬,皆洒脱飞扬的字,如一脉相承,想想云鹤鸣自己名中的鹤字,就不难推断他为子取名的寓意。云逸,云扬……刘诩苦笑不已。这云姓小将,不就是云逸幼弟?他深夜驰马而来,其实是为了见兄长。原本也是铁卫,却因推恩令,及早返乡的云姓小将,一早就在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却屡次差人,苦苦寻觅。   刘诩抚额失笑。难道真是关心则乱?如此简单的答案,却绕了多少道弯,才让她得到。   良久,笑容渐止,围绕云逸和云扬的种种疑惑,又涌上心绪,刘诩越想脸色越沉,眉又锁紧。 ☆、还京   熟悉的大帐,熟悉的灯光。云扬站在树后,望着帐幔里,灯影下透出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久久,眼睛湿润。   大哥伏案到这般时候还不歇下。想到天明后,入京,该有流水的庆功宴等着大哥应付,云扬心疼地叹了口气。若是平时自己在大哥身侧,这些案头的工作,可以代劳的,想到过往与大哥的形影不离,孤独感瞬间将他淹没。   云扬垂下头,握着缰绳的手收紧。今天与大哥一面,不知何时能再得相见。从今而后,隐姓埋名,这孤独,将是自己往后最真切的感受吧,应该及早适应。   直觉得今天真是继他五岁那年,先失母后,后被亲父要溺毙的那一日后,最糟糕的一天。生命中,两个最牵挂的人,在一天内失去,更逞论还有他生活了十年的家。   他深吸口气,心里烦乱。抬眼再看那营帐,只觉眼前一花,大哥的身影已经从案前消失了。云扬惊诧了一下,下意识想进帐去探看。往前踏了半步,忽地踏断一颗枯枝,“啪”地一声,让他警醒。以他目前内力尽失的状态,是不可能来去无声,何况,是要在大哥眼皮下走一遭,若想不惊动他,几不可能。   怅然叹了口气,流连不忍上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天边已经泛红霞。   云扬无奈,垂头丧气地转身。   还未及认蹬上马,身侧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哼”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如炸雷一般,在云扬心内剧震。他霍地转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马外侧。正是大哥。   怔了半瞬,“大哥……”云扬颤声。一句大哥叫出口,心中似有潮水涌动,他慌地垂下头,掩饰自己瞬间湿了的眼睛。   “嗯。”隔着马背,大哥声音里也有些情绪。   云扬情不自禁抬目细打量。见大哥只着外袍,青色长衫,在风中越显削瘦。沉稳的面容,是自己熟悉的威严,眼里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眼神里半是责怪半是怜惜。   “大哥……清减了许多。”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云扬只哽咽出这半句。   云逸眉动了一下,眼里也有晶莹跳过。云扬也清减了许多,本来不大的小脸,只余巴掌大,苍白苍白的,几近透明。家信里提在沁县,他单人独剑保家拒敌,几乎送命,又提他在京中被重责,一桩桩一件件,竟连着,不让扬儿喘口气。这小身板,怕也是掏空了吧。   看着小弟在风中略颤的双肩,胸中原本填满的怒气一下滞住,半晌,叹气,“多日未见,扬儿既挂念大哥,为何不入帐内去?”   云扬又痛又愧。帐子里,正透出温暖的灯光,半开的帐门,似乎还透着大哥的气息。从来最怕进的去处,如今,再想进,竟也成了奢念,他垂下头,眼圈全红了。   怎的这么脆弱?云逸看云扬越发抖得厉害的肩,苦笑摇头。每每在自己面前,就越发像个孩子。哪像家信里提到的那个有担当,沉稳有谋的弟弟?心里叹气,伸手想拔开隔在两人中间的座骑,近前安抚一下。   “咦?”轻疑声,打破了短暂的温馨。   云扬略有感应,记起什么似地惊慌抬起头。果见大哥目光正转到自己的座骑,一只手,还在鞍侧摆弄了一下。   糟了,大哥看见了他挂在鞍下的小包裹。云扬顿时慌起来。自己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挂在鞍下。本想着在帐外看一眼就走的,谁曾想,拖拖拉拉,被大哥发现。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大哥已经剥开包裹,看里面的东西。云扬敏锐地感受到大哥略颇的眉和顿在唇边渐冷的笑意。他大气不敢喘,只觉四周冷风嗖嗖刮得紧。   云逸停下手,皱眉。有几件衣物,简单盘缠。这是做什么?他狐疑地抬目,见云扬煞白煞白着脸,惊惧的神情,一时间就全明白了。本已压下的怒火,腾地涌上来。   “要远行?”几乎是咬着牙问出。   “大……大哥……”云扬语结。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云逸突然撩目看了一眼,立时不敢再动。   “赶情是来辞行的。”云逸怒火烧灼了云扬的眼睛。他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怪不得方才在帐外不敢进去,原来是早有打算。云逸气撞上来,霍地抬手猛拍马臀一掌。那马一痛,急向侧退。   云扬眼前阴影一晃,大哥已经一步踏到面前。两人一站一跪,对视。云扬心虚地错过目光,想垂下头去。云逸怒气早溢满,扬手一巴掌挟风而下,结结实实地掴在云扬颊上。云扬被大力一带,整个人扑到地上。   连马都吃痛不过,何况是云扬现在的状况。云扬伏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半边脸火烧一般,嘴边咸腥。他强自撑起来跪好,又痛又悔又怕,全身微颤。看如今情形,自己那些出格的事,大哥怕是已经全都知道了,听话音,大哥是想岔了,只当自己是怕责罚,要逃家呢。   “知道怕了哈?躲到哪去?一辈子不见大哥了?”云逸气极,万没想到,自己一手带大悉心教导的弟弟,行事妄为在先,不敢直面担当在后,这还是他的扬儿吗?他怒目打量云扬,痛心不已。   云扬心里苦涩,却是一句也不能辩。   云逸久征沙场的人,断容不得如此温吞。心念一动,怒火焚心,抬手又是一巴掌。   云扬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仍是重扑回地上,   他哆嗦着试图撑起来,却只努力了一半,就被云逸气极地一脚踹回原样。   “还起来做什么,你既能做出这许多事,就不怕面对大哥。”   “大哥……”云扬狼狈地肩肘撞在地上,颤声。   自己从小乖巧,文武艺无不尽力学习,不大犯错。在军营,纵使受责,也是为着军中的事。有时大哥也总责自己阵前冒进,不知惜命,尽管每次都责得狠,也从未折辱过他。如今自己挣了两三回,都被大哥一脚踹回原地,又不敢挣,又无力再起,云扬又羞又痛,又愧又悔,一颗心拧碎。   纵使委屈,半伏在地上,也顾不得难堪,扭头弱声,“大哥,扬儿知错……”   一句知错,激得云逸火起。回回都说知错,可回回犯错时,都不见他三思而行。这样一意妄行的性子,许是自己教导云扬时,最大的败笔。恨得咬牙,手抬老高,却瞥见云扬单薄的身子抖得厉害。云扬不是瓷捏的,在军中随他摸爬滚打,皮实得很。如今这么不禁打。想到家信上提到的事,他意识到,可能是身上伤未愈,再气,也断不能再下手了。气极地又踹了几脚,却也不忍再见弟弟羞愧难当涨红的小脸。   云逸握紧拳,负回手,深吸气。   “来人。”沉声。   云扬吓了一跳,转头才发觉,身后已经站了四个兵卒,他都不认识,看服色,该是元帅亲卫。   “缚了,遣送回府去,等我回府发落。”云逸甩袖,转头迈大步离去。   “是。”亲卫早有准备,已经抖开牛筋绞的绳,上来反剪云扬手臂。   云扬心里猛沉,他眼睁睁看着亲卫把绳子缚上他身,狠劲抽紧后,末了又在腰上绕了两绕。云扬觉得手臂针扎般痛,却抵不过心里惶乱。   一个亲卫自树后把早备下的马车赶过来,把云扬的马系在车后,硬拉起他,往马车里推。云扬心急如焚,急回头找人,大哥早已经不见了。   -------------------------------------------   云府。   大太阳下,立在院中的蓝墨亭吃惊地看着几个全甲铁卫从一辆车里拉出一个人。竹青色长衫,墨色腰封,同色的发带,被微风微微掠起。这不是昨夜在自己默许下,牵马偷出家门的云扬,还会是谁。   蓝墨亭忙迎上去。一个亲卫按住云扬肩,左腿绊了一下,云扬刚下马车,重心不稳,即单膝跄在地上。那亲卫趁云扬弯下腰时,很麻利地把左手插进云扬臂弯,反着他关节一架。云扬痛得冷汗淋淋。这正是铁卫押俘惯用手法,是叫俘虏服帖些。亲卫习惯成自然,顺手就用了。云扬硬咬住牙,没吭气,蓝墨亭脸早黑下来,上前拔开那人。   余下三人没料到会有人敢伸手管元帅的事,都呛啷拔出刀,在云扬身周围个小圈,戒备地喝问,“何人大胆,敢劫元帅的人犯。”   蓝墨亭恨极咬牙,在心里骂了云逸数声,还劫人?还人犯?赶情把家也当战场了?他伸手挡开鼻尖前的刀刃,气道,“大胆,不认得我?”   几个大兵面面相觑。   蓝墨亭哼了一声,“我是你家元帅的父亲。”   几人愣。看此人年纪,与元帅相当,怎的就是元帅父亲?   “休匡人。”一人厉喝。   蓝墨亭怒极,踏前一步,欲动手,云扬早预知他要做什么,赶紧在亲卫身后探出头,煞白着小脸,一头的汗像水淋过似的,“蓝叔叔……我没事。”一边拿眼睛示意。   见云扬又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蓝墨亭火窜。这小子真真是没救了,走都走了,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自己倒也支持。可是还不到一天,就能被人家捉回来。仿佛一遇云逸,他就变了个人,小绵羊一样听话,这还在家呢,就叫几个小兵欺负成这样,也不还手。浑身哪一处像他蓝墨亭的徒弟?   本想直接把那几个撂倒,见云扬哀求的眼神着实可怜,他生生咽下这口气。冷声,“几位,这人好歹是元帅亲弟,留几分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几个亲卫本是粗人,战阵上死人堆里滚了几回都不怕,却被蓝墨亭冷冷眼神慑了半瞬。互相瞅了瞅,到底松开反架着云扬的手。疼痛略减,云扬轻轻倒吸了口冷气。   “去祠堂。”一个亲卫粗声说,“元帅吩咐的。”那几个人闻言,似也记起了元帅吩咐,同时忽略了气鼓鼓的蓝墨亭,开始拧着脖子院子里四下张望,“祠堂在哪呢?”   面对这几个死心眼儿,蓝墨亭哭笑不得,不知云逸从哪精选出来的几个榆木疙瘩,执行他的命令,可不打折扣。估计他是防着家中护犊最甚的自己。这一手,果真是绝。   蓝墨亭见云扬可怜巴巴地直冲他摇头,无奈,只得把伸出一半的掌收回来,扬下巴,冲一个方向指了指。   几个人同时看见那方向,一处飞檐庄重的小院落。找着祠堂了。他们拉着云扬,径过去。   云扬匆促间,回头冲蓝墨亭做了个口型。   颇有默契的蓝墨亭,愣在原地。明明云扬说的是“迷药”两字。是要他想办法迷倒这几个看守,放他再逃家?可这小子要想挣开绳自己跑,也是易如反掌的。就是现在云扬认真要打出去,这几个小兵,也是好似不存在的。   左右都是逃家,干什么弄得这么费力?他实在不愿意拿壶酒与那几个死心眼的大兵去虚与委蛇,于是,蓝墨亭决定,自己不管,定要逼得云扬自己主动逃。想到主动两字,他甚至想到云逸回来后,得知云扬造反了后的表情。这小子管云扬像管儿子,自己早看不顺眼。这回,也好让他尝尝被小绵羊反抗的滋味。   蓝墨亭计议定,丢下云扬,转身施施然出院而去。   ---------------------------------------------------------   大政殿。   今日上大朝。   当着圣上和文武百官,亲贵王爷们,云逸殿前述战情,奉上战俘名册,废皇叔刘执名号赫然在首位。圣上并着群臣都十分欢喜。刘执反叛被灭,边境战火又停,大齐本是两线作战,内乱不平,如果一下子扭转了不利局面,对国家,对新组的朝廷都意识深远。   圣上亲口下谕,封云逸镇北侯,官拜镇北将军。赐一等爵。云鹤鸣赏封沁安侯,妻子封诰命,幼子赏世袭,连早逝的郡主,也追了封号。家中其余人皆有金帛赏下。赐宅弟,圣上亲书眉匾。并谕明日起,在崇政殿前大排庆功宴,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要出席。又嘱礼监司,军管司协同,根据云逸递上的战功册,厚赏北军官兵。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云家两代,文武皆有能人辈出。此一役,一举成为朝中最令人瞩目的新贵。   大朝上,圣上体恤功臣,许庆功宴后,云逸及军中众将假半旬,回家与家人共叙天伦。云逸殿上代全军叩谢。圣上从龙椅上站起,亲下高阶,扶将军起身。群臣震动。云逸惶恐谢恩,新皇和颜悦色地托起他手臂,不叫他再跪,“卿居大功。这些许封赏,实不足彰表将军与国与民的功勋,将军就让朕代大齐百姓,表表谢意吧。”   云逸微抬目,看见新皇亮晶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眼睛。两人隔得甚近,几乎是面对面。云逸发觉,方才殿上那含着天子威严的面容,早寻不见。喜悦,伴着轻快的笑意,明亮地印在圣上脸上。   “庆功宴后,朕要亲自封赏云氏三族。”她一字一顿。   众臣又是一阵震动。圣上亲自召见,足见对云家的宠爱。云逸眉动了动,心中有某种念头升腾,又觉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某些忧虑好像是空穴来风。   他垂首退后半步,云鹤鸣出班上前,父子再次拜倒谢恩。 ☆、苦衷   “老爷和二爷回来了。”云府外,有先回来报信的家院,疾奔着喜气洋洋地喊。   府门前,玉环怀抱着小娃娃,神情激动。云伯立在一边,老泪闪闪。一众家院仆从,都立在两侧翘首以盼。不多时,果见云老爷大轿从巷口拐进来,一匹高头大马行在轿侧,马上一人着玄色轻甲,外罩玄色长袍,腰间悬着青色长剑,马鞍下,挂着一杆□□,枪樱簇银的团穗,在夕阳余辉映照下,分外抢眼。   一拐过巷口,云逸就翻身下马,他将疆绳递与身边一个亲卫,自己亲自扶云父的轿,步行走近府门前。   众人震声欢呼,“二爷回来了。”跪伏一片。   云逸从轿中恭敬扶出老父,转回头,又亲扶起云伯。这才揽起玉环,目光落在小宝宝胖胖小脸上,眼睛一下子湿了。   厅堂上。   云鹤鸣也很感慨,携着自己的爱子云逸的手,舍不得松开。殿上应答,下朝又应酬百官道贺,到此刻,才得空真正看看自己的儿子。   玉环含泪带笑,羞涩又幸福地不住打量自己的丈夫。   叙了好一会离情,云父平息了情绪,奇道,“扬儿呢?没随你一同回?”   云逸含糊应。云伯在一边,不敢抬眼。   云父只道云扬留在营里替云逸处理营务,笑道,“听说你回来了,扬儿第一个坐不住,昨天辞了为父,说要出城到营中去迎你。”想到云扬昨天那掩不住的跳脱喜悦,云父宠溺地笑道,“自回来,这孩子从没像昨天那么高兴……”   云逸怔了怔,“扬儿跟父亲说什么了?”语气仿似无意,神情却略有所思。   云父笑道说,“这个诚心的孩子呀,”想到昨天云扬告辞时的郑重和伤感,他心里也疼惜起来。   “小叔说自己行事总是任性,让家人无端担心,请父亲宽宥,还说今春寒冷,请父亲当心身体,心要放宽……呵呵,”小小的人儿,絮叨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地。想到昨天云扬认真地一件件嘱咐她的琐事,玉环轻笑道,“二爷既已凯旋,再出征,也不是近期,小叔倒像要追随二爷去战场似的。”   “想是在家呆太久了,男孩子,哪能关这么久呢。”云老爷责怪地看了眼云逸。   云逸仿没听见,略有所思,眉微动。   ---------------------------------------------------   入夜。云家祠堂。   本就在府中僻静处。如今把守了几名元帅亲兵,更是闲人勿近。云逸负手站在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任何人不许透消息给老爷和少奶奶。”   由于不放心而执意跟在身后的云伯微凛。这道令,午间押三爷入祠堂时,亲卫已经下达给他了。如今二爷又郑重提了一遍,让他怎敢不遵从?本想着老爷回府即去求救的念头,也生生打压下。看架势,二爷是生了真气,这次教训必不轻。云伯颤微微地抬头,“二爷,三爷身子正弱,您可别……”   云逸眉锁紧,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祠堂门吱呀呀沉重开启。灯光下,宽敞正殿,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对着香案,笔直地跪着。在他头顶,是数排云氏祖先的牌位。在袅袅的香烛缭绕下,显得分外庄严。   门响微响,熟悉的脚步声就停在身后,云扬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背。   一杯水,从身后递过来。   云扬惊诧地回转头,顺着端水的手臂抬头看去,正对上大哥深锁眉峰的幽深双眸。   对大哥这种仿佛能看到他心里的眼神,云扬从来没有抵抗力,此刻,他一如既往是惶恐垂目,“大哥。”声音哑哑地,透着极度疲惫后的虚弱。   算时间,云扬从昨夜到今夜,该是滴水未进,粒米未进,又跪了大半日,光看那汗浸的小脸煞白煞白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有多乏多累。云扬是铁卫,战场上,再苦再累,纵使几天不吃东西,就算是重伤未裹,险情下,他也一样得去执行任务,云逸从没因为他是亲弟,就对他有过任何优待,因为战中,无论是元帅还是兵卒,都得苦苦捱,没人会得到上天的豁免。但战场上炼铸的铁血,并不合适此刻。在自家祠堂里,云逸看着弟弟,心一下子就软了。   “喝点水吧。”云逸软下语气,把水又往前递递。   云扬咬唇,接过杯子。见大哥绕过他,径在祖先前跪下焚香礼拜,忙放下杯子,在大哥身后跪好。   起身转回头,云逸在香案边的椅子里坐下,沉沉地看着云扬。   云扬被盯着脊背生风。   “扬儿……”云逸盯了他半晌,突然出声。   云扬一惊,“是。”   “你对大哥讲实话,你原本到底要去哪里?”云逸沉声。   打迭了一下午的腹稿,打量着如何将自己这些日子干的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没想到,大哥却一件不问,云扬被出乎意料的问题考住,心里油然而生的追悔莫及。   等了一下,并不见弟弟回应。云逸心里有莫名的情绪涌动。   “大哥猜你是要远行。”他俯下身,替云扬回答。   云扬一惊。抬目对上大哥审视的眼睛,他张了张口,却发觉无法承认,又辩无可辩,哑声。   云逸见云扬那双英气漂亮的眸子里,失魂落魄,和着震惊和愧疚,嵌着深深的伤感。蓦地,一个清晰的念头闯进脑子里,他猜对了。而且云扬此次若成行,必一去不返了。   云逸看着这个叫了自己十年大哥的少年,心里酸又涩,不忍抛舍,不堪离情。   “扬儿本家的事儿,你不愿提,大哥也不问。扬儿既然想回去,怕也有扬儿自己的道理……大哥只盼你此次回去,能够万事顺利,若有阻碍,记得云家的门,永远为你敞着。”云逸尽量压下心里的伤感,坚持着把话说明白。   话讲透,云逸劲力全泄,他撑着站起来,只觉得很疲惫。得胜返家的欢欣,全都抵不过此刻的失落和不忍,他强撑着探手按了按云扬的肩,鼓励地笑笑。   云扬愣了半瞬,猛地明白过来,大哥真的想岔了。   但见大哥一脸的失望与伤感,只觉自己不孝之极。他急膝行两步,拖住大哥手,顾不得膝下针扎般疼痛,颤着苍白的唇,想大声告诉云逸,扬儿生死都是云家子弟,是大哥的弟弟,永远不会有什么本家。可话到嘴边,却生生咽回去。   若是不回本家,那些你要到哪去?若不是回本家,是什么让你在云家呆不下去?……云扬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追问,大哥提起哪个,他都无言应对。   他慌乱抬目,却无法面对云逸伤心失落却又强自含笑的面容。左右矛盾,内息牵动,五脏俱疼。   “大哥……”云扬痛呼。   忽见云扬脸上阴晴不定,继而痛楚得汗出如浆,云逸吓了一跳。忙蹲身捉住云扬手腕,两指扣在脉门。   云扬大惊,中毒的事,连蓝墨亭他都瞒着,可到底瞒不过大哥。果然,云逸凝眉数了会脉象,脸色全变。   云逸一急,大手把云扬从地上拉起来,运指如风,在他周身大穴拍拍点点,又抓回他腕子按在脉点搏动处。脸色狐疑。明明输了内力,可脉仍若有若无,游细得仿佛一阵无根的风,这哪像练武人的内息?只怕比玉环之类的女流也不如。   如何操作了几个回合,云逸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松开手,看着云扬煞白的小脸,“怎么回事?”   云扬心里长叹气,他瞒下的事,如同环扣,松脱一环,就再无可能重连。他事到临头,反而不再慌乱,退后半步,双膝跪下。   “大哥,扬儿辜负您十年心血。”   “到底怎么了?”云逸火急。   “扬儿不慎中了毒,内力提不起来,慌乱间,心脉也没护住……”云扬尽量轻描淡写,一颗心,却随着云逸的震动的表情,提到嗓子眼里。   云逸气得手指颤抖,这叫什么话,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时日无多,只待毒发身亡更爽利些。   “那你辞家要去哪里?”云逸于震惊中,整理出思路,一问中的。   云扬为难地咬唇,到底不愿对大哥说谎,却又不能全盘托出,他审词度句,“扬儿本家……本家是大秦显贵,早年因家族内乱,母亲遭难,只得一人逃到大齐。如今家中男丁不旺,长辈频频派人来寻。前些日子,正得寻见扬儿。扬儿本不想回去,可是大齐与秦两国交战,这事万万不能再拖下去,扬儿这才……”   云逸接二连三的事震动,好一会儿,才让脑子沉静下来。细想云扬一直以来对本家的排斥,倒与他今天所说的苦衷两相呼应。想到初见扬儿时,乖巧有礼,小小年纪,知书达礼,可推想,扬儿本家,该是秦国贵胄,王侯也未尝不可能。也难怪云扬隐忍不提,只怕是累及云家,这份心,让云逸颇怜惜。转念间,云逸下意识地遍寻记忆,也对不上临国大秦,当年是哪家王侯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情,逼死主母,走失公子,这天大的震动倒是从未听闻过。   云扬颇紧张地盯着云逸表情。心里盘算,如果大哥深问,自己可是顶不下去了,若和盘托出,大哥必一意护住自己,那叛国的罪名恐怕逃不脱了。正焦急,却见云逸眼睛亮起来,“扬儿,你本家是否有法子救你?”   云扬反应颇快,顺着云扬思路点头。   “好极了。”云逸畅快起来,他把云扬从地上拉起来,弯腰替他掸膝上尘土,又亲替他整了整衣,“去毒的事重要,大哥即刻派人送你出境。过了境,你就安全了,若顺利,极早给家里捎个信。你莫怕,大哥这边也会遍寻名医,有了法子,立刻着人给你送过去。”说到最后,眼圈红了。   云扬就势伏在大哥宽和臂弯里,深埋下头,掩住满面的愧疚,气息开始不平。   “又不是不能再见。”云逸低声安慰他,秦国已经送出国书,两国休战后,扬儿也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絮絮安慰嘱咐,直到云伯在外面低声禀说有人求见。   云逸振作了下精神,嘱云扬先回房好好休息,明日正式拜别父亲,辞了祖先,光明正大地离去。   云扬再忍不住,哭出声。 ☆、辜负   “这么晚,是什么人来了?”云逸随云伯往前厅走,边问。   “国丈大人。”   “咦?”云逸愣了一下。   前厅灯火通明,云鹤鸣本已睡下,听国丈来访,复又起身相陪。云逸进门时,正听父亲对国丈致歉。云逸进门拜见,国丈外着袍色风袍,内里是常衫,白冉飘飘,仍旧是笑呵呵的模样,他拉起云逸,又往云逸身后看去,“咦,云扬小友怎的不在?”   “他在军中呢。”云父笑呵呵地说。   国丈目光一闪,看云逸一眼。   云逸忙请父亲回去休息。云父料想二人有事,也不多问,自己退回内堂。两人遣退众人,坐在一处密议。   国丈表情整肃,抬手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字排开五块金牌,“如朕亲临”字样,在灯下光彩熠熠。   云逸当然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当日云扬千山万水地送到京中我府上,意思是让我想法转交给刘执,好与平氏抗衡。我与老王爷商量了,觉得还是扣在手里好些。刘执那,只是透了点风过去。他捕风捉影,直指平氏滥用皇权,平氏有这几块金牌的短处撒在外面,自然不敢嘴硬,也就落了下风。”国丈想到那日云扬的话,叹息。   劫圣上金牌,多大干系。皇权不可侵犯。这是亘古的铁律。纵使这不是先皇亲自颁出的,也容不得有人对它存有半点不敬,更逞论是私自劫下来。这孩子为了云逸,真是连命都可以弃。   云逸当然知道事态严重。他伸手将那几块揽在一处,放在锦盒里,收在怀中。当日云扬并未直接见刘执,可见他也预见到了刘执日后必反。无奈求助国丈和老王爷,实在是一心替云家撇清关系。能于危急中,头脑如此冷静,云逸甚感欣慰。不过后续的大麻烦还是在的。   “我手里还有一块。”云逸凝眉沉声,“这事是大是小,只有听圣上决断。明日我原本就打算面圣……”一块也是违旨,五块也是违旨,都一肩揽了吧。   国丈摆摆手,“圣上对这件事,是心知肚明。这件事上,我与老王爷的见解大体相同,圣上九成九会回护将军。”国丈一语点到为止。新皇手里缺的是心腹能人,无奈只得事事倚靠梁相那一帮内臣,双方早就心生芥蒂,貌合神背,这些重臣亲贵们都能看出几分。此事,十成有九成会大事作小,圣上也算是为自己培植点力量吧。   云逸不语。半晌笑道,“老王爷果然妙算。明日我就入宫去。”   国丈松下口气,见云逸又要拜谢他回护云扬的大恩,他忙摆手,“扬儿是我相中的乘龙快婿,护他,老夫是存了私心的。”畅快地笑起来。   云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国丈并未认可两家退亲,只待自己回来,再一锤定音。此回如此回护云扬,也是担了天大干系。明日进宫,自己万不能再牵出他和老王爷才好。   转念想到云扬明日就离家了,他的婚事,该由本家作主,既是显贵,说不定幼时早有婚约在身,自己先前的担忧,竟一下子解了,心里又松快又失落,却不能说给国丈听。一时心绪杂乱,理不出头绪,不觉皱眉。   国丈见云逸脸色略白,只道他今日太累了,闲话几句,就告辞。云逸送他出去,他却走小门,外面只停了一顶不起眼的蓝呢轿,轿前灯也是最普通的式样。知道他是悄悄来的,也不远送了,在门前告别。   送走国丈,天已经放亮,周遭异常寂静。云逸负手立在院中,看天上一轮圆月坠下去。   南路的侯爷户海,已经亲自陪着秦国国君往京都来了。户海是梁相姻亲,彼时,梁相实力必更加大增。圣上急封自己侯爵,显然是存了心思的,可事情也做得过于明显,招人忌惮。此回,梁相必趁金牌的事,做足文章。   云逸闭目,心里一个念头愈加清晰。圣上目前还不具备与梁相分庭抗争的实力,而且,据他看,圣上心思沉密,沉稳干练,该是个能隐忍,厚积薄发的人。她不会轻易与梁相一党正面冲突。此回金牌事件,圣上定是无法回护的。   若说议处,自己有军功在身,夺爵去荫也不大可能。最大可能是交出虎符,在京中居个闲职。去了梁相和户海的心病。   最令他忧虑的,是云扬。扬儿是亲手劫下的金牌的人,就算自己全扛下来,也去不了他的罪。明日,他又正好返回大秦,朝堂上要真追究下来,恐怕自己是交不出人的。就算人不走,也不能把扬儿推到风头浪尖上去。于政事上,扬儿官微职末,身份太轻,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想到此,云逸颇后悔。当日若不遣扬儿回乡,以扬儿能力,此战,必是头等功勋在身。顶一下眼前的危机,已经是足够了。可惜,悔不晚矣……   小弟身世堪怜,为了云家,弄得又是伤又是毒,受损不浅。如果自己再不能保他万全,万难向他家人交待。   如今能做的,唯有把他安全送回家,早日治他身上毒。如果真要被降罪,自己定与小弟一肩担了。   ---------------------------------------------   这一夜,内宫也不平静。   刘诩忙完回宫,已经是夜里。她站在自己寝宫门阶前,看着灯火映照下的红砖碧瓦,玉阶上的新绿,几天来压在心头的疑虑,终于在诸事安定下来后,重在心里焚起。   那云扬,纵使得推恩令离营回家,在营籍上,也不会销得毫无痕迹。何况他是管代,一营铁卫,谁不认得,怎么派出去的尚天雨竟寻不回半点消息?   尚天雨虽然少年心性,但办事能力却不输慎言之辈。这事,他回讯说查不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云逸从中作了梗。二是,他查到了,却瞒了自己。   想到这两个推断,刘诩的心也纠集。哪一条,都不是自己想看见的。不过,纵使不想相信,这显而易见的纰漏就摆在那里,自己纵使想装糊涂,也绕不过去。   果然,一进宫门,即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跪在灯影里。刘诩的心,瞬时坠进谷底。   “伤可无碍了?能起身了?”刘诩站在尚天雨身前,笑意有些落落。   尚天雨挺着一身的伤,跪了好几个时辰,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抬目,看见刘诩的笑脸,再扛不住。重重一叩在地。背上的伤全数裂开,血浸出背上的衣服,犹不知觉。   “天雨……”一字一顿叫出这熟悉的名字,刘诩无语再说下去。   这称呼本就自然又亲呢,平日听得无数声,也不觉怎样,如今尚天雨听在耳中,心早裂开。他默默收紧拳心。他突然很后悔贸然地跪在这里准备坦承一切的举动。因为他很怕,如果主上得知自己曾试图隐瞒,这发乎内心的信任就会被收回去,更怕从今后,她再不会对自己露出这样不设防的笑意。   可是,这动摇也只在一瞬间。一个念头反而愈加坚定。就为着这份不同他人的信任,纵使自己死在当前,也不愿再度欺骗眼前这人。   心里计议坚定,可要说出来,却倍觉艰难,“主上,属下有罪。”内心焦煎,却也只能重复这一句。   刘诩认真地审视尚天雨的神情,那明晃晃写在脸上愧疚与悔意,深深刺在她心里。刘诩闭目,天雨……尚天雨……   “属下办事不力,在营中数日,并未找到您要找的人。”尚天雨沉下声叙述。   刘诩莫名紧张地盯着尚天雨漂亮的唇,她希望他的话就此打住,希望此刻他所请的,只限于失职之罪。可是,尚天雨低低的声音,打碎了她最后的期翼,“后来在破城后,属下无意中听见两个铁卫说起,才知道原来那位小将,就是……”   “不要说了。”刘诩突起焦躁地打断他。她不愿再听下去,不愿亲耳听到尚天雨坦承骗了自己。   圣上的怒气,被一众内侍宫娥敏感捕捉到,哗啦啦,跪伏一片。刘诩颤着手指按在茶盏中,心中堵得难受。尚天雨,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可知你辜负的到底是什么?越想越心中气愤难平,抬手就把茶盏掷了出去。   刘诩从未对自己发过这么大脾气,尚天雨有些惊着了。下意识伸手自空中接住一物。手上一烫,才看清是什么东西。   “大胆。”刘诩切齿。不知她所指的是尚天雨的出手冒犯,还是他先前的妄行欺瞒。   尚天雨鲜有这种情形下应对的经验,急切间,连请罪都忘了,只托着茶盏,心里追悔莫及。   冒犯天威,宫规难容。这当口,缩在一边魏公公无奈站出来。身为内务总管的自己不出言喝斥,难道要圣上开口?他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喝斥,“大胆,圣上的龙威,也冒犯得?还不请罪?”又冲一边随侍的内务司的人严厉瞪眼。   尚天雨男侍身份,内务司正管。几人打量圣上神色,一同上前,夺下茶盏,几个人捉尚天雨手腕,扭住。   尚天雨心中有话,对几人不堪其扰,他抖肩要挣,突然眼前一巴掌挟风而下,掴在他脸上“啪”地一声。   所有人都震住。   尚天雨半边脸红肿,火辣辣地,刘诩对自己甚是纵容宠溺。从没对自己说过重话,更逞论动手了。他不觉愣在当地。半晌,他抬目看见刘诩又怒又痛又伤心的表情,心里霍地炸醒。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在封地时的公主刘诩,如今她为一国天子,心中肩上的压力有多沉,对身边人的忠心就有多在意。他往日得到的信任,对于天子来说,是最奢侈的东西。她毫无吝啬地给了自己,自己只顾任性,全没珍惜。如今一瞬间,自己终于想清,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事情,在他最初在忠心与欺瞒两者抉择的一刻间,已经悄然改变……   他怅然抬手,想扶她手臂,手伸一半,却不敢再伸出去。尚天雨在极度自责与忐忑中,黯然垂头,深伏下身,“主上息怒,天雨知罪。”   半晌。圣上没出声音。众人也不敢造次,都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   短短停顿,对于尚天雨,仿佛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头顶,圣上疲惫沉声,“为什么?”   尚天雨抬目,正对上刘诩痛心的眼神,“尚天雨,为什么要瞒朕。”她一字一顿。   一双眸子,仿佛要刺进心里去。尚天雨惶然启唇,却不知从何答起。   阵前无意中得知的秘密,自己一再心存犹豫。当时鏖战正酣,尸横遍野犹无人收捡,兄弟们征袍上的还有未干透的血迹。是云帅着一帮兄弟,冒死护着重伤的自己。头回上战场,从始至终,他有幸追随云逸,一颗心早折服不已。于是,对于云帅把弟弟藏起来的苦衷,他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就下意识地想替云帅分担。   事后,静下心一想,就意识到这决断有太多荒唐。以刘诩平日作风,派出查这事的,远不会止有他一人。何况,就算现在不知,改日封赏云家时,也会亲眼见到那位云姓小将就在其中。   这本就是自己弄出的乌龙摆尾的事件,跪在这之前,以为几句便可陈情,却没想,真问到头上,却是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自己此举是为了报云逸大恩?说自己在战场上与铁卫营有了共进退浴生死的情谊,所以选择站在他们一边?说自己认为圣上找人是私事,放在那陈尸遍野的修罗地,对着这些浴血的功臣们,实在是不应再深查下去?……   尚天雨话在心里油泼煎滚,却一句也吐不出来。滞了半晌,怆然拜下,“属下死罪。”   刘诩心火腾地窜起。这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那个自己最喜爱的单纯、质朴,一派自然天成的尚天雨?   颤手指,高扬臂,一巴掌,重重地掴下去……   ---------------------------------------------------------   天未放明。内宫一道谕,传到内务司。   男侍尚天雨,获罪,着内务司监,禁。 ☆、生离 作者有话要说:  祝看文的大大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云扬驻马,停在城门前的官道上。天还早,周遭却已经有不少商铺开了门。清晨的齐都,详和忙碌中,透着安逸。   站在城门前,他不禁回想当日头一回入城,自己又伤又累却投奔无门的焦虑狼狈,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离开了。方才府中话别,老父的嘱咐,嫂嫂的不舍,府中上下的泪眼,还有未及见面的蓝叔叔……云扬颤着睫毛闭上了眼睛,生离死别的滋味,十年后,竟要自己再尝一遍。   “三爷,咱们走吧。”昨日解自己回府的四个亲卫,已经换上了常装,各骑一匹乌黑骏马,就跟在云扬后面。云扬目光扫过四人,此刻,他们沉声敛气,锐利的眸子里,再无半点昨日的傻气。云扬抿唇,猜到他们该是大哥手下秘训的精锐。自己曾与大哥筹划多年,要培养一支精锐铁卫,人数在精不在多,人人都要有自己精到之处。平时就隐在各营兵士中,有用时,可按能力特长委以重任。自己在营时,这支队伍,已经秘密组建出了雏形。估计这半年,大哥又招了不少新人,这支亲卫的规模,定是不错了。   又想到营里,那想与自己曾同生共死的爽直汉子,今后万万不能再见,云扬惆怅叹气。   “三爷,天不早了,再不走,恐误了下个宿头。”一个亲卫在侧轻声提醒。云扬无语点头,缓缓夹马腹,四人无声相随,一同出了城门。   身后这四人呼吸轻且浅,跟在后面,如果不是马蹄声,几乎可以忽略他们的存在。果然是高手。而且四人行动之间,隐隐相互呼应,该是焦不离孟的四人行。云扬忍不住设想,昨日,蓝叔叔一动手,这四人就会联阵相拒。他认真考量了一下彼此实力,不得不想到,蓝叔叔未必能赢。臆想到蓝墨亭与几个傻大兵周旋百多回合竟不能得手,肯定是又气又恨,往日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定早抛到九宵云外,蓝叔叔,其实,是个任性的人,一派少年心性。云扬不自主地抿唇笑笑。   后面四人,忧心互望。这三爷,从出府到现在,不怎么说话,只顾一会儿叹气,一会痴笑,着实难以揣摸心情。看来,未来几天漫漫长路,这护送的工作,实在是个大挑战。   刚打起十二分警醒,城门内官道上,有几匹马疾驰而近。几人同时一惊。官道驰马,京中严禁。这几人不知什么来头,潜意识里,拿出了戒备心。   云扬侧身勒马让到路边,却惊见这几匹马旋风般驰到近前,就嗄然勒住。为首一人披墨色长披风,带着风帽,压齐额的抹额下,一双亮亮的眼睛,素净的面容姣好而沉静,紧抿的唇因为见到了云扬,而向上弯起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两人互相对望,同时惊声,“咦?怎么是你?”   --------------------------------------------------   陛下寝宫。   男侍被贬,相当于打入冷宫。不过这消息,在以八卦著称的后宫,并没有太被热衷流传。主要原因是,陛下后宫极度空虚。新皇即位,并没招侍君,广大后宫,只有些内侍宫娥。自然,唯一一个男侍失宠与否,并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而且,大齐新胜,人人都在津津乐道北帅云逸,期盼着庆功宴的举国同庆。因此,在这广大宫墙内,尚天雨的沉浮命,如一滴细小水滴汇入大海里,未留下什么波澜。   若他们看到此时圣上的表情,就不会这么漠视了。   刘诩独立在窗前,直到天明。伺候的众人,都垂头侍立,谁也不敢大声喘气。魏公公躬着腰,用眼角悄悄查颜观色。想着尚天雨往日承的恩宠,再看看皇上此刻的沉郁,他几乎立刻断定,皇上对尚天雨的这番处置,刚一下,就后悔了。她,心疼了。   只是估计气还没消,或是要给那人小惩大戒,或者是自己拉不下面子,总之,正自己生闷气。他历经两朝,随侍君王,后来又侍奉平贵妃,这情形,倒是不少见。此时,需要的是最贴心的奴才,给主子摆个台阶下。这个,他拿手。于是,魏公公小心拿捏着时间,琢磨着时机,在天明的一瞬,他轻向前迈步,准备开口。   “皇上,有密报。”一个小内侍在外殿禀。   刘诩震了一下,回过神,扭头看见已经凑得很近的魏公公,皱眉,“你有事?”   魏公公赶紧摇头。心里暗恨这不合时宜的密报,抢了他邀宠的一个好时机。   呈上密报,刘诩看了两行,蓦地睁大眼睛。什么叫清晨于府中辞行?回哪个本家去?为什么这么急,一早逃跑般地出城?她啪地扣紧从云宅送出来的最新密报,眉头皱紧。   “来人,备马,准备常装,朕要即刻出宫。”   突如其来的命令,魏公公一连串地应“是”。下面人忙奔出去准备。刘诩心急火燎地换上一件普通的男式骑装,带着几个皇城铁卫,出了宫门,直奔东城门驰去。   远远地,看到朝阳下,城门口那个马上的素衣少年,刘诩眼中一热。接到密报,自己第一个念头就是亲自追人回来。本可着人去办,却远不及自己亲力亲为来得更让心里踏实。路上,心里划过无数设想,最多的就是两人失之交臂,从此音讯全无的结局,一想,就心疼难忍。如今,第一眼就看到当道边那个熟悉的身影,自己几乎泪盈。   “公子要出城?”马上的女子,一身男装,越发衬得英气勃勃。只是眼中血丝布满,略憔悴的面容,让人看着心疼。气喘吁吁的,上来就一手揽住自己缰绳,语气更是熟识已久般,爽快又直接。   云扬未料会在临行前,再度见到这个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惊愣了半瞬,伸出手,那女子不假思索地与他十指交缠。   “小姐怎会在此?”云扬握住她冰冷手指,疼惜地收紧。   “急事出城。”刘诩打迭出遮掩的话,指尖传来的温度,几乎让她颤声。   也许是老天眷顾,才能让他们再见一面,云扬苦笑了下,“在下要远行,此别……小姐珍重。”   一句珍重,怀着最深的留恋和不舍,让云扬声音中也微微打着颤。刘诩呼吸一滞,心内仿佛压上重荷。这日思夜想的人,明明心中怀着一样的情愫,为何不能为自己留下来,却仍只道珍重而已?   仿佛读出她眼中的哀怨,云扬垂下眼睛,今生注定无缘,相见争如不见。他硬下心,却松不开紧扣的手指。   街上行人渐渐如织。都好奇地往这边观看。两边侍从都坐不稳马鞍。   云扬先松开了手。刘诩手心一空,咬住唇,朕不许你走,朕要带你回宫,这样的话,在她几乎脱口而出。   “三爷。”身后的亲卫,沉沉出声。云扬醒过神,带了下马缰,往后撤了两步。   刘诩被他一挣,手中缰绳被抽出去,心里更失落。两人隔着两步,目光竟迷蒙着看不真切,“公子,珍重。”   眼见云扬脸色黯下来,扭转马头,人仍转回头恋恋地看着自己,身边人催之又催,才冲自己挥挥手,阳光下,扬起个笑脸。刘诩泪早涌上来,强咽回去。   怔怔地,看着直到人转过弯道,看不见踪迹,才怅然回头。   身后,都天明引一队亲卫,悄悄地现身。   “陛下,回去吧。”他亲勒马上前,低声解劝。   刘诩早料到会有人追上来护卫,她怅然摇摇头,“着人,远远地盯着,什么也不要做,小心莫被查觉。”   扭转马头,这一日夜后,她心情终于低落到极点。   ----------------------------------------------------   城门附近高丘。   五匹马默然静立。初春的寒风中,云扬极目远望着那一骑被众人簇拥着,往城里返回。许久,他仿佛说给身后四名亲卫听,又仿佛自语,“她……不是急着出城吗……”   身后四人,彼此目光交互,直觉的敏感,油然而生。   ----------------------------------------------------   “朕到底是留不住他吗?”刘诩沉郁策马。   先前藏在一边的魏公公,小心地回,“哪里,老奴偷眼看,这……”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称呼。方才惊鸿一瞥,那朝阳下官道中的少年,着实让他震惊。后宫里阅人无数,从没见过如这少年般,英武耀目的。一举一动,透着引人的气质,清澈的笑意,让人不自主地撇开一切杂念。他终于明白,圣上为何久久托辞守孝,不择骏才充盈内宫,原来,心早有所属。   漂亮的人不少见,但如此干净清澈的,实不属后宫之物。他心中为自己这个想法打了个寒战。忙道,“依老奴看,这位公子,对您着实留恋。看他意思,恐怕……”   刘诩看他一眼,他不敢胡乱卖关子,老实说,“依老奴阅人无数的眼色,他有一刻,恐怕还存着带您同走的心思呢。”言毕,不自觉苦笑,头一遭,他竟也觉得有情人却要两离分,尽管是圣上,也着实令人叹息。   刘诩眼里有晶莹闪过,垂着头,再没声音。   ----------------------------------------------------   蓝墨亭值夜巡视最后一圈,带着人往宫门来。远远看见云逸。   “侯爷早啊。”两人于道中相遇,蓝墨亭半是开玩笑,半是咬牙气道。   云逸想着心事,道中忽被截住,不禁一怔。抬目看见那张漫不经心地,写着不痛快的脸,当下淡声,“喔?原来是父亲大人。值夜辛苦啊。”   蓝墨亭被云逸噎了一下,估计是昨天那四个亲卫告了小状。   “哼,行,你狠啊。”他没了嘲讽云逸的心情,领人要走。   云逸负手叫住他,“侍君留步。”   蓝墨亭恼极回头。看云逸一副不喜不怒的表情,不禁咬牙。   众皇城铁卫都闻出两人之间的火气,赶紧缩着头,从一侧小跑离开。把他们的主官,丢给云逸。   两人隔空气对望,云逸上下打量他,“蓝侍君……”蓝墨亭受不了他这么阴阳怪气一口一个侍君的,咬牙, “行了,昨日是我失言,你还没完没了了?”   云逸抿了抿唇,也住了口。   看蓝墨亭气气地转身,他叹口气,“扬儿,今早辞家了。”   蓝墨亭惊讶。   “他本家寻来……”云逸看了看他表情,“没来得及向你辞行,就……”   “至于这么急?”蓝墨亭不信,直怀疑是云逸到底是怎么了,一遇云扬的事,仿佛都是突然决定且刻不容缓的。   云逸摇摇头,正色,“小墨,扬儿中的什么毒?查清了?”   云扬果然是中毒了。云逸话倒印证了他的猜测。军中不乏良医,且不乏治毒高手,本想着等云逸回来……他看云逸黯然神情,陡地震惊,“解不了?”   云逸点头。扬儿说本家能治,他根本不信。所以才派最得力的亲卫护送他离开。这边,他和蓝墨亭联手,先从刺客来历入手查,必须尽快得到解药才行。   “可查到刺客了?”   蓝墨亭当然知道他意思,也凝起眉,“当然,应该是来自宫中。”   云逸惊了一下。蓝墨亭赶紧摇头,“不是你想的。”   云逸垂下眼睛。两人素有默契,话不必说明已然领会其意。既然不是圣上派的人,那么宫里还有谁想置云家死地,只有平氏了。   “陛下拘平氏于深宫,不拿圣谕,根本不能得见……”蓝墨亭回想自己几次深夜探过去,都无法在不惊动暗卫的情况下,见到平氏,不免挫败地叹了口气。   “别急,我来想办法。”云逸看着蓝墨亭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尽了全力,却未果。   云逸向来沉稳,没有把握的事,从不事先露口风。蓝墨亭看着云逸沉静的目光,有些疑虑。   两人错身而过,“小逸。”蓝墨亭在后面叫住他,“扬儿的事,万不得已,别惊动圣听……”想到当日沁县那群异族高手与云扬的关系,蓝墨亭不得不提醒云逸,在圣上那,还是把扬儿藏好为妙。   云逸蓦地转回身,如此大反应,倒吓了蓝墨亭一跳。   “扬儿都知道了?”云逸皱眉。既然知道大漠中那女子就是圣上,为什么还瞒下自己?   “知道什么了?”蓝墨亭一头雾水。   “沁县的事,你知道了?”转念,蓝墨亭又惊问。   “什么事?”轮到云逸迷惑。   两人对望,都是一头雾水。   正待细问,有执事的内侍迎过来,“侯爷,请后殿来吧。”   “回家再说。”云逸掩住话头,向蓝墨亭点点头。   --------------------------------------------------------   心情沉重地回到铁卫司,正看到都天明带人回来。   “大哥,这么早,出事了?”   看着汗水津津的马匹,蓝墨亭好奇。   都天明挥退众人,同蓝墨亭进了内厅。接过蓝墨亭递上来的茶,喝了好几口,顺了顺思路。   “圣上,今晨微服出宫。”   “喔?”   “在城门口,追到一个少年,两人仿佛熟识已久,执着手,道别呢。”都天明低声,“你我枉为天子近侍,这事,都不知道几时发生的。若出了事,脑袋都不知掉在哪里。”   蓝墨亭张大嘴,脑中有无数讯息划过,却捉不住些许痕迹。半晌,他听见自己干涩着声音问,“那……那是个怎样的人?”   都天明略回忆了下,“十八九岁,漂亮英气,样子文静儒雅,举手间,带有武将风范,不过声音里,没什么内劲,估计是个官家子弟。只是京中官家子弟,我都认得,这个却从没见过。他身后有四个亲随,看起来平常无奇,我倒觉得是四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蓝墨亭如被大锤击中,都天明的声音渐行渐远,一个念头却愈来愈近…… ☆、议婚 作者有话要说:  阔别一个月,潇洒终于回来了。谢谢一直鼓励支持和等待潇洒的朋友。   丢下话说一半的都天明,蓝墨亭急急冲出铁卫司。   事情真会这么巧?听都天明形容,那牵着天子心绪的少年,该不会就是他家云扬吧?他现下只有一个心思,必须立刻找到云逸。   脚下生风地赶到偏殿,远远见云逸正随着司引太监往殿门进。蓝墨亭一咬牙,施轻功飞身掠过去。   “呀,何人大胆!”远远见一身影凌空掠近,众人慌起来。云逸在一片“护驾”声中,急转回头,但见那惊鸿掠至的熟悉身影,不是蓝墨亭还有谁。宫中鲜遇此意外,一时众人嚷起来,有人还慌叫“捉刺客”……   “众人噤声,圣驾在殿内,不可造次。”云逸沉声喝住慌乱的场面。   蓝墨亭稳住身形,一探手,直接拉过云逸,对司引太监挑挑下巴,“借一步说句话。”   那太监都要哭出来,里面是圣上,难道你蓝大人的话要紧得,需要圣上等?   “小墨。”云逸亦皱眉。方才殿前造次,已是大大犯忌,这会儿又作的什么。   蓝墨亭排开众人,拉住云逸侧避过众人几步,急问,“扬儿方才出城的?”   “是。”云逸一愣,这么急着赶来,就问这句?可蓝墨亭本不是个造次的人,莫非……云逸心念微转,有不好的预感滋生。   蓝墨亭一跺脚,压低声,“……圣上方才带着人出城,与一少年话别……执着手的……”后面半句,明显加重了语气,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云逸忽地眯起眼睛。   蓝墨亭看他那表情,心往下沉。这话,他心里千盼万盼,盼云逸听不懂,可……他仍不愿死心,急着补充,“那少年穿着封腰剑袖的武将常服,佩鱼皮长剑……身边,……带着四个装扮成普通侍卫的……高手……”每说一句,就见云逸的脸色便白了几分。   云逸皱眉闭上眼睛,抬手示意蓝墨亭不必再描述了。这形容装扮,还有自己亲自物色的四名顶尖高手充当侍卫,不是云扬,还会是谁?蓝墨亭咬住唇,也再说不下去。   “两位大人……”司引太监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密谈,“万岁等着呢。”   万岁?两人都是一震。   云逸沉重地张开眼睛,幽沉的眸子里,写蓝墨亭从未见过的情绪。   “逸……”蓝墨亭皱眉,话却被云逸微摇头打断。   云逸沉沉地吸了口气,转过身,掩住瞬间的失态,歉然冲那太监点头,“劳公公带路吧。”   “逸,驾前应对时……”蓝墨亭伸手拉住他,万般不放心。   “我……有分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云逸拍拍他手背,示意他放心,“那事,我心里有数。别的事回家再说。”如果他面过圣后,还能回得家去。   看着云逸有些沉重的背影,蓝墨亭站在原地,心一丝丝抽紧。   那方才云逸眼中的神情,令他万分担心。云逸,从小到大,一向是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纵有万难也能谈笑自处,举重若轻的人,方才那刻,眼中却映射着苦涩、失落、伤心和无奈交织的痛心。是什么,能让云逸如此失态?蓝墨亭头痛地摇摇头。   ------------------------------------------------   一步步走向殿前,过往种种,象潮水般,在云逸脑中划过。忆及这大半年来,自己处心呵护的,冒死隐瞒的,竭力保全的,曾设想到过程中的种种情形,却从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竟是由他一手带大这样的弟弟,把自己牢牢蒙在鼓里。高大的宫门在身后关闭。光线突然暗下来,让他不禁垂下目光。唇边却已然挂上苦涩笑意。多少次战场死处逢生,多少次绝境里背水求胜,钢铸血浇的心,在这一刻却从未有过的,又酸又疼。   “侯爷,见驾了。”太监在一边悄声提醒。   云逸惊觉,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内殿。抬头,看到女帝正坐在暖榻上,一身的骑装还未换去。   “臣云逸,参见吾皇……”云逸撩软甲,屈膝跪下,礼只行了一半就见一只素手伸至面前,“还有两刻钟,朕要召见内阁议事,云帅有急务,不必因虚礼耽搁了时间。平身吧。”   云逸抬起头,发觉女帝已经从榻上离身,站在面前。   新帝脸色素白,未着朝冠,一双明目还挟着湿意。此刻,正用幽深的眸子,审视着自己。云逸愣了一下,忽然心有所感,他转目四顾,才发觉,内殿只有他君臣二人。   “云帅下面要禀的事,还是由朕一人听听为好。”刘诩知他疑虑,微挑唇,淡淡笑意溢出来,伸手复又虚引云逸起身。于金牌的事,她也捕到些风影。现今云逸赶在朝会前来见自己,必是为着这个。虽说事情可大可小,但此刻刘诩的心中,于公于私,都万般不愿为难云逸。   自己还没开口,圣上仿佛就先表了态,明确表示不希望事态扩大,甚至有想瞒过内阁的打算。女帝对自己和北军的回护之意太过明显,这其中,除了巩固政权的需要,恐怕他家小弟云扬,于此事也出了不少力。想到云扬,他微叹口气。   “云帅请起。”见他没动,圣上第三次伸手虚引。   云逸驻了片刻,心绪在纷乱后,最初的那个念头却越发坚定。他缓缓伏下身。刘诩手停在半空,室内寂静。   云逸深吸口气,撑在地上的手指缓缓收紧,“陛下,臣,犯下欺君死罪。”这话一出,就明示了他的心意。云逸缓缓挺直背,高举起手中锦盒,上面繁复的宫饰,映着大殿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分外耀目,“请圣上治臣死罪。”仰起头,湛深的目光,看着他的新皇,一字一顿。   刘诩僵住。   她的北路元帅,挺直着背,即使跪着,也能感觉到那不阿的风骨。一句欺君死罪,似指私匿金牌之罪,实指在云扬这事上的隐瞒,云逸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要治罪,就二罪合一,如不追究,这云扬,自己也没机会开口要了去。好一个倔强又强硬,睿智又果敢的北路元帅。刘诩叹气,别过头去。   两人一站一跪,僵了片刻。   云逸突觉手上一松。圣上伸手接过锦盒过,伴着深深的叹息。他垂下手臂,心情同样沉重。   刘诩展开盒盖,入手沉甸甸的盒里,静静地躺那五块“如朕亲临”的金牌。她扣上盖子,素手缓缓伸到云逸眼前,虚引,“云帅,请起。”语气虽轻,却不容质疑。   云逸迟疑了一下,缓缓起身。   “这金牌的事,朕略知端倪,云帅既对朕付予信任,那朕定不会让云帅在这事上,遭受不白的冤屈。”   语气仍是轻缓,却是一国天子,对臣子最重的承诺。云逸动容。   刘诩抿抿唇,金牌的事,自己许了承诺,可云扬的事,却不是可以当面提及的。   “陛下,臣犯此大罪,虽蒙陛下宽赦,但国法难容,请削去臣的爵位,以正典刑。”云逸郑重跪下。   刘诩伸手托住他臂,看着云逸郑重的表情,心道这云逸,行事稳重,万事皆以法理为先,是一个中直的人,倒与情报描述相符。看来,他对圣上,对国家的忠心,是不会以谁为帝而有丝毫改变。所以,可以断定,无论她这个皇帝目下处于怎样的弱势,云逸都堪用。   她握了握云逸手臂,“这金牌失而复得,也未见得就一定要翻出根底,既是无头案,又何来削爵的惩罚呢?”   云逸错愕了一下,“难道陛下要……”   刘诩冲他展颜笑了笑,眼里透出些狡黠,“咱们君臣二人,合力将此事欺上瞒下,看能不能过得了关?”   这话直白又通透,云逸被她说得不由得红了脸,垂下目光,歉然叩谢。刘诩笑道,“后续的事,云帅可放手处理。”云逸点头称是。要埋下这件大事,自然当务之极是先处理掉当时假冒钦差的那五个人。   见两人想到一处,刘诩赞许地点点头。   “陛下,内阁大人们已经候着了。”外面有太监轻声通传。   方才还谈笑的陛下,脸上忽地现出些冷意。云逸不便多留,起身告退。   退至门边,回身看向暖榻上的纤细身影。偌大的内殿,只有她一人,在淡香萦绕的幽暗里,孤独坐着,脸上笑意早敛得干干净净,表情不带一点波动,仿佛瞬间退回厚重的保护甲里。   云逸眉头稍动。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皇,是他忠诚守护的国君。柔弱又聪明,多情又隐忍,弱势又坚定……这样多面的人,自己竟一时无法看清。也许,她只有在自己心心系念的人儿面前,才会活回真实的自己吧,而那人……尽管云逸万分不愿设想,不想承认,却不得不默认,那情系圣心的人,就是自己的幼弟。   想到云扬,云逸苦笑。刚送他离开这是非地,现下这件事,恐怕又得将他重新绊在这里。   脚步声杂,梁相带着一群阁老,鱼贯进来。云逸从侧门避过去。   ---------------------------------------------   梁相进来,就看见宣平帝刘诩,独自坐在殿内,身周竟无人一伺候,不禁狐疑。见礼完毕,众人就依来时商量好的,轮番向女帝谏言。都是一辈子浸染在朝堂上的老官油子,说出话来,有理有据,叫人无可辩驳。不过,刘诩对这些天听溺了的陈辞滥调,并无辩论的兴趣。她坐在上位,看着口若悬河的老臣们,嘴角露出淡淡冷笑。   众人正说得热闹,就听女帝在上位淡淡说,“大婚之事,朕就依众位爱卿所提议。”   这些日子,他们揪住不放,天天在刘诩耳根子下嘀咕的事,正是守孝期满后,新皇大婚的动议。   梁相众人倒是意外,不知皇上为何想通了。不过反正皇上是答应了。二十五岁的年纪,早该有子嗣了,女帝也不应例外。昔时在封地,她没有正君,至今无所出,也就算了,现时,她是陛下,她最大的责任就是生育一位太子,让大齐天下绵延下去。所以,大婚,是当务之急。   监礼司的赵仁起上前一步,“陛下大婚,按祖制,需开大选,命全国四品以上官员,凡家中有适龄的儿子,未婚者,均报到监礼司,造册备选。大选后,您不仅要有一位男后,还至少得有四侍八从,都应在这次大选中,一并定下。”   刘诩心中冷笑,这些人倒是步步紧逼。就这么急着让我生孩子?   看着内阁老臣们一个个肃然的神情,刘诩淡淡道,“好,就依卿奏。”   梁相狐疑地看了看他的女弟子,这态度,转得是不是太快了。可刘诩面上淡淡的,不带一丝情绪。他心里踌蹰了一下,低头领旨。   看着众人退出去,在殿外仍热络地讨论大选事宜。   刘诩绞紧冰冷的手指,心内翻腾。忍住,一定要忍住,在自己扎稳根基,培植好自己的势力前,一切都要忍。被人蓄意布置的后宫,定是各种利益纠结倾轧,甚嚣尘上之地,是繁华掩盖下最污秽的地方,自己从小生长的深宫,早就立下誓言,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决不锁心爱的人,在这藏污纳秽的地狱。   刘诩烦燥地起身,一把推开菱窗。透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激得她眼角发红。自己的后宫,马上就要充斥着各种心怀叵测的男人,自己贵为天子又怎么样,不是仍然要与他们周旋?思绪越来纷乱,突然,“同床共枕”一词蓦地闯进她脑海,刘诩万分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魏公公送走梁相,返身回来,就见刘诩落寞地站在窗下。   “陛下,该用早膳了。”他小心提醒。   刘诩却恍若未闻。   半晌,刘诩涩涩笑道,“天子,天子,坐拥一国疆土,掌天下苍生,可为何,想做的事,却半分由不得自己。”   一句话,仿佛自语。魏公公早吓得魂飞魄散。   刘诩闭目静了静心,收拾起方才的脆弱,转过头,神情归于平静,“摆驾吧。”   “呃?您要去哪?”魏公公诧异地问。见宣平帝目光在自己身上一紧,忙跪伏,“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您先说去哪,老奴也好派人先去准备准备。”   刘诩扭回头,看见窗外,天空浅浅蓝意。她吸了口气,嘴角重又挂上丝嘲弄淡笑,“嗯,去看自己的母亲,还用做什么准备。”   ---------------------------------------------------------------------- ☆、交换   雍华宫。   皇太妃平氏的住所。   门前冷落,院内草木杂生,几个闲适的太监正在打瞌睡,并无宫娥在门前支应。整个太妃宫,比冷宫也好不到哪去。   太妃亲女刘诩继位后,号宣平。大典后,祭拜了太庙,封赏了大臣,大赦了天下,却唯独把册封自己生母为太后的事,“忘”了。于这件不合礼法的事故,朝中宗亲,内阁并着天下的言官,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说话,因为以平氏祸乱朝纲多年的所作所为,不罢黜,已经是圣恩浩荡了。   阔别几月,再踏回此事,刘诩心中颇多感慨。忆当日拜谒母妃,还未走到,远远就望见整个雍华宫灯火迤逦,母妃华丽庄严,不可仰视。如今已经凋败的庭院,仿佛昭示着这里的主人,已经是往日黄花,风光不再。   刘诩令随行的人停在宫门外,自己信步走进来。阎氏从里面迎出来,衣着素整,略有清减,见到刘诩,已不复当日嚣张气焰,极恭顺地匍伏地上。   “母妃可好?”刘诩脸上淡淡,不见情绪,伸手扶起自己母亲的乳母,才发觉,其实阎氏又老又瘦,与个寻常老太太也没有什么两样。   阎氏赶紧谢恩,起身,“回圣上,小姐她……身子不大好,这几个月时病时好,也不愿见太医,一天也喝不进一碗梗米粥……”她说到此,悲从中来,老眼里滴下泪来,“这人哪能不吃东西,老奴眼瞅着小姐瘦下去,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太医说,恐怕……恐怕她熬不过初春的冷峭……”   刘诩岂会不知,情况虽然不假,但多是平氏心病作祟。她看着哭得悲悲切切的阎氏,昔日权倾后宫的老奴才,示起弱来博同情、图翻身的主意,打得很准,表现也是唱念俱佳,果然是老人精。   “进去看看吧。”刘诩率先往里走。阎氏未料她如此干脆,愣了一下,忙小跑跟上。   殿内灯光昏暗,初春的天气,仍很冷。殿内明显没有生火龙,冷冰冰的,不似人住。刘诩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榻上躺着的人。饶是有心理准备,她也被平氏几乎瘦脱了像的样子,吓了一跳。   听到有人声,平氏挣扎着睁开眼睛。仿佛聚了聚焦,等看清床着所站之人,她神情先是激动,而后愧疚,急挣着要起身,沙哑着哭腔,“圣上亲临,臣妾抱恙在身,不能大礼相迎……”   刘诩再听不下去,伸手按住她,“母妃,躺着吧。”   “怎敢当……”平氏不愿躺回去,挣扎着坐起来,阎氏赶紧坐上床,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刘诩自已找凳子坐下,母女俩倒心平气和地闲话了一阵。   “这些日子国事忙了些,政局刚稳些,倒委屈了母亲。”闲话一阵,刘诩起身,“请母亲休息吧……儿臣告退。”   “儿臣?”阎氏口中默念,眼中现出光彩。皇帝,只对着太上皇和太后称儿臣,平贵妃仍是皇妃身份,刘诩本不该如此自称,难道……   平氏和阎氏交换了好几个眼色,脸上阴晴不定。本定下示弱的计策,盼着新皇回心转意,可是人家什么实质性话题也没谈,倒是要回去了,正懊恼间,忽一句“儿臣”,让她们俱都亮了眼睛。   阎氏殷殷送出来。刘诩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低眉顺眼的阎氏,“母亲太清苦了些,即日起,恢复往日用度,你可去内务司支取所需物品。”   阎氏赶紧跪下谢恩。刘诩扶起她,“这些日子内外交困,倒是委屈了她,朕会即刻命内阁拟旨,册封大典会尽快举行。”   阎氏老眼挣出泪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整个后宫还无皇后,这成千的宫娥太监,事务也繁杂,宫外还有宗亲命妇,就算是他们进宫来拜谒,也得有个主人不是?即使朕以后封后纳侍,但他们都是男子,祖制也没有把持后宫的先例。所以,后宫,仍烦劳太后主理。凤印并着金册,会一并送来。”   刘诩语气和煦,一道道优待恩恤抛出来。大齐祖制,男后是没有把持后宫的先例,若无太后,一般可由圣上委自己的乳母,或信任的女总管来管理。所以,男后,实权其实不多的,有时倒要受女官的把持,男侍们,境地更是不好喽。虽有先例,但平氏劣迹在先,刘诩竟能许后宫实权与她,倒是令阎氏始料未及。   阎氏先是听一句,谢一句恩,听到最后,也有些觉出味来,不敢再应。   刘诩淡笑,心道,这倒是个嗅觉灵敏的老狐狸,比照自己身边的那个反水过来的魏阉,这平氏身边的奴才,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诩缓步走到宫门,及至推门而出,她转回头,仿似无意,“母后手下豢养的死士,人员庞杂,管理起来,颇费精力吧,母后身体又不太好……”   阎氏终于听明白她的意思,老脸顿时如死灰。   那是平氏手中最值钱的本钱,虽然平氏一倒,表面上,死士已经解散,实则仍牢牢掌握在她主仆二人手里,刘诩既能许她们如此大恩典,定是对这支力量势在必得。她抬目看刘诩,发觉一直悠闲恬淡的圣上,正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这目光,噙着寒意,透着冰冷,嘴角淡淡冷笑,含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阎氏一抖,不自觉跪了下去,“这……这……”   “不急,不急,母妃大病未愈,朕不急在一时。”刘诩话含双关,“朕不在意等……”   阎氏心里发苦,这就是明晃晃的利益交换。她予她们生存的空间,而且,还会以太后的身份,生存得很舒适,但她们必须放弃那支力量。如果不放手,皇上自有法子,一点点蚕食去,到时,她们就再无筹码了。   阎氏一咬牙,“圣上,这事,容老奴回禀小姐,您可否给些时间?”   “三天。”刘诩干脆。   阎氏绝望地闭上眼睛。后宫的权柄,于圣上,不值一提,但对于被拿捏在手心里的她们,却是宝贵至极。她们这一役,未战已输。   打点了精神,她趁机进言,“整饬宫院的东西用料,内务司必是齐全的,可是雍华宫荒废已久,能否让老奴亲自挑选几个机灵能干的人?”   刘诩玩味地看着她,阎氏眼里闪烁不定。“行啊。”刘诩点头。   阎氏悄悄松口气。   跨出门口,刘诩似记起什么,转回头,“慎言……”   阎氏一怔。   “喔,就是耀阳,现今他叫慎言,男苑的人朕都赐给他了,你们另挑别人吧。”刘诩掸掸袍子,飘然而去。   阎氏苦笑,一句话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圣上,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锋利。云淡风清时,和煦暖人,凌厉时,似有千钧压力,让人喘不上气。谋不定,人不动,人既动,就志在必得。自己从来自诩阅人无数,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看清,这个从小娃娃看起来的人。   圣驾回程,一路上,众人皆跪伏路边。刘诩于车驾上,凝目想着事情。   这支力量要想完全接过来,必得有个得力的人给她管理。这人选嘛,不能再给慎言,他掌着遍布天下的密探,如果再有一支死士队伍,恐太招惹人眼。尚天雨嘛……想到那个纯朴又有些任性的小家伙,刘诩嘴角微微挑起,他似乎还嫩了些。   想到尚天雨,刘诩心里又酸软起来。若不是打定主意磨磨他的性子,上一回逮着的那个错,还真是下不去手呢。   ---------------------------------------------------------------------------   皇城铁卫总司。   都天明黑着脸,站在主厅。几个管代都垂头屏息分立两侧,执刑手已经抬上宽大的刑凳,油漆的乌木杖子,也抬了出来。众人见那要命的家伙扛在大刑凳上,无一人不觉得由臀至腿,隐隐发颤。   蓝墨亭满怀心事是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看见这黑压压的气势。   他愣了一下。迎面见都天明负着手,脸色阴得不见一点亮,立即明白过来。方才圣上寝宫前失仪的事儿,估计是找上门来了。礼监司那帮阉人,腿儿倒是挺快。   “副统领君前失仪,礼监司着铁卫营统领执刑,以正铁律。”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蓝墨亭这才看见一个太监,躲在都天明伟岸身材的暗影里,正窃笑呢。   蓝墨亭转目看都天明脸色,不是一般的黑。铁打的汉子,几时受过阉人这样挟制,蓝墨亭见不得都天明受屈,脸色也变了。   当下干脆地几步走到刑凳边,扑通跪倒,一边扯铁卫常服的封腰,一边用锐利的目光躲向那个阉人,   那太监被他看得脖子发冷,心里更恨,尖着声音冷笑,“既然人儿都到了,都大人,您开始吧……”   都天明看蓝墨亭挺着背,扬着下巴不屑地样子,心里怒气更腾。抬腿就想踹他。“主管息怒……”众人大惊,纷纷跪下。到底不是在家里,好歹是一营副总管,不好当众拿出管教子弟的架势来。都天明硬咽回这回气,踹出一半又缩回来,狠狠跺回地上。   “执刑。”他一甩袖子,沉哼。   铁律严令,执刑期间,在场铁卫,均不准开口,更逞论求饶,求情。都天明一声沉喝,厅内外铁卫都凛然,不敢再乱说乱动。众管代齐刷刷跪伏。   都天明暗恨,他不知爱惜羽毛,这一回殿前失仪,让礼监司的人抓了把柄,履历上有了污点,以后前程该有艰难了。也怪他平日眼睛长到天上去,从不对那些太监假以辞色,结果,这下落到人家手里,还不拼命整治?平时行事就不留后路,这性子,打多少遍也改不回来。   都天明越想越气,沉声,“执刑。”   蓝墨亭侧目看了看身边的大刑凳和倚着的几根大杖子,饶是他硬气,心里也发寒。这东西,挨一次和次次挨,都是一样地疼,人说打多了就习惯,可他总是习惯不了?蓝墨亭看身后大杖已经磕在凳上,他咬咬牙,早死早托生,他也不要人架,霍起身,自己俯身爬在冰冷的刑凳上。   凳身黑里透着暗红,又冷又硬,夹着不知积了多久的血腥气。蓝墨亭展臂刚搂紧身下的凳板,就觉身后衣衫被人一掀,下身一凉。他脸腾地红了。    ☆、自责   这是去衣责打。倒是兄弟们好心,礼监司监刑,这打多少还不得人家订,先褪了裤子,也好过打碎了布丝掺进血肉里,治伤时遭二遍罪强。这里除了男人,就是不是男人的阉人,倒也没啥害臊的。身为铁卫,这也是司空见惯。可上位目光炯炯的,是他的大哥都天明呀,蓝墨亭存了那样的心思,怎么能不气短。他只脸烧得滚烫,只得深埋进臂里。   “不按着点胳膊腿儿,看一会蓝大人吃疼不过,跌下来,摔坏了。”那太监轻笑揶揄。众人皆怒目。都天明淡淡摆手,“不必,小墨受得住。”   那太监讪讪笑笑,退了回去。   这一顿的功夫,可苦了蓝墨亭,晾在凳上吹冷风,脸上却烧得滚烫,他把脸深埋进臂弯,头一遭,竟盼那大杖快快打下来才好。   后背终于挟一阵冷风,他终于松了口气。不自觉地绷紧翘臀,一杖结实抡下,一声脆响。蓝墨亭一咬牙,扛过这头棒。那太监盯着杖头,见它足陷进肉里,抬起时,才见几尺宽的僵痕高高肿起。果然是铁卫刑杖,气势和效果都是惊人的。太监抿唇,笑声尖利。   蓝墨亭忍过这最初也是最疼的三下,缓了口气。两杖就一左一右,抡起来。   蓝墨亭搂紧凳板的手臂绷得紧紧的,没说多少,报数的也没有,每一下都结实砸下来,十几下后,臀腿上再无处着棒,俱都肿起来。再打,就渐渗出血来。几十下后,他双肩开始打颤,冷汗打湿了内衫。   都天明沉着脸看着。蓝墨亭脸深埋着,看不清表情,只见搂着凳板的手指使劲抠着,指节都泛了白。知道,他这是疼得紧了。大腿及臀,无一处不肿起,暗紫的僵痕,每下一杖,就会皮开肉绽,血肉淋漓。铁卫的刑杖,哪里是这么好挨的?等过了百,才见真章吧。都天明抿紧唇。   礼监司的太监袖着手站在一边,脸上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睛,仿佛很享受这啪啪的声音。众人都怒目而视。   “公公?”一个小太监跑进来。   “何事?”他正享受,不耐烦地问。   那小太监很是机灵,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变了变,万分嫉恨地剜了蓝墨亭一眼,摆手,“停吧。”   “咦?”众人一惊,怎么才五十不到,就过关了?这死太监发的什么癔症。连都天明,也诧异。   那太监面色很是不自然,说了几句官话,就落荒而去。   众人顾不得他,反正停刑了。就都围过来看蓝墨亭伤情。虽是不及五十下,蓝墨亭也是伤势惨重。身后血肉模糊,冷汗顺着额滴在地上,洼成了一小汪水,他冲众人摆摆手,虚弱地笑笑,一话句也说不出来,又疲惫地伏在凳上喘息。   都天明脸色沉似水,负手站在一边。看着蓝墨亭被移下凳来,一动又疼出一头冷汗。都天明目光跳了一下。   疼得厉害,却未伤及筋骨,是蓝墨亭记忆中挨得较轻的一回。不过也疼得直吸冷气。铁卫们谁没挨过板子,这样的伤,倒不放在眼里。大家见蓝墨亭轻易过关,心情都开怀起来,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开玩笑,逗他释怀。蓝墨亭人爬在软藤床上,嘴上也不让份,众人嘻嘻哈哈闹起来。   都天明在众人外围,侧头从人缝中看了看自己最疼惜的弟弟,停了一会儿,转头回内厅去了。   蓝墨亭透过众人,目光追着都天明的背影消失在内里,才轻舒了口气。都天明虽然从始至终未对他假以颜色,甚至伤情也没看一眼,就甩手离开,但他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大哥的情绪,生气,发狠……心疼。   -------------------------------------------------------   内务司。   礼监司的主管黄德向魏公公探消息。   “您说一个铁卫营的副主管,圣上却亲下口谕保他,为的什么?”   魏公公精神不太济,他斜倚在长椅上,几个孩子跪坐在身周,有捧水果盆的,有捶背的,有拿暖炉的,俱都是清秀的男孩子。   “老黄,你脑子不转弯?”他斜挑着眼睛,笑问。   黄德看着魏公公一脸色笑,把手伸进一个男侍的裤子里。他赶紧赔笑,“我脑子笨,想不透。”   魏公公轻笑声,抬手将众人斥退,唯留那个男侍,裤子已经被退下了一半,露出下身。黄德看见他胯下,亮亮的银丝,牢牢地缚住身前,身后还露出小半个玉势的头。   上了锁阳?难道?   魏公公笑笑摇头,“这事不可说,你自己琢磨吧。”   黄德如梦初醒。这些男侍,莫不是都给皇上预备的?难道皇上就要充实后宫了?   他脑子里映出蓝墨亭英挺的面容,明白了八九分,莫非是皇上看上了蓝统领?可蓝统领已经是有妻的人了。他摇摇头,想不透。   魏公公也不管他,只慢悠悠地说,“反正,你们礼监司莫再找他错处,打上门去,而是要处处小心伺候,好处自然少不了。”   黄德点头称是。   送走黄德,魏公公脸色阴了下来,突然伸手狠拧那男侍身下,那男侍猝不及防,痛叫出声。   “上不得台面的狗奴才,去了势。”魏公公狠狠地将他提起来,小美男被牵得脸痛变了色,哭得岔了音。有太监进来,拉他出去。被去了势,就没有侍奉皇上的资格了,这年纪去势,九死一生。他哭喊声渐远,方才退出来候在外面的男侍们,皆颤抖着跪伏,生怕祸及自己。   魏公公脸色阴郁。陛下亲自见平氏,许以利益,听说册封的诏书,已命内阁草拟了,如果平氏翻了身,还掌了后宫,那自己岂不是被动之极。而且圣上身边能人渐多,恐渐渐也不会再多重用他。一失势,还不由得平氏将自己处置了?他狠狠咬牙,多年宫中生活告诫他,生死存亡间,自己要早做打算,方可保命。   ------------------------------------------------------------------------   沁县云家。   夜,透凉。云家祠堂里灯光昏黄。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跪在供桌前的方砖地上,已经很长时间没动了。   窗外刮过一阵凉风,悉悉索索地,云扬垂着的目光一动,急转头看向门口,等了半晌,无人进来,他叹了口气。   出京这一路上,云扬回忆这半年来的过往,点点滴滴,从大漠救人那一天的事发的蹊跷,到大哥拿着那把短刃后惊诧的表情,此后一连串的异常决定,直想到城门送别时那女子的种种隐瞒。越回想,他心里越沉重,越理清,越心惊。所有的疑点,都归结到那女子扑朔迷离的身份。   最让他不愿相信,最令他心惊的事实,竟是在出城后,城郊茶肆里得到了答案。当时在茶肆里歇脚,那些常客们,仍津津乐道月余前,于城门外迎驾回朝的盛况。听着他们对当时还是公主的圣上的描述,云扬几乎一下子与那女子的形容外貌相对应,不觉愣住。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可细想想公主从封地潜回京城,时间,路线上,都能对上。云扬顿觉五雷当头,难道自己当日救的,并且埋下情种的女子,真的是圣上?   自己她她定情在前,幽会在后,却仍未觉察她的身份,这话,在谁听,都似难以相信。   那日,圣上微服出宫,于城门送别的事,估计当日天明后,就会传遍朝野上下,京城内外,自己就以这样惊世骇俗的天子私闻的主角身份,走进了众人视线。这让一直想方设法回护他的大哥怎么想?云家又该如何自处?大哥舍了前途保下自己,自己就要这么回报他吗?   云扬不敢往下想。途中,几次想返回京城,可心里明白,返京已经万万不能,可是就这样离开,他一生不得心安。   从京城出来,赶路经过沁县,云扬就在云家老宅里歇脚。这一歇,就是两天未走。每夜,他都在祠堂里跪到天明。   云扬叹口气,举目见窗外,月已经西沉。自回到沁县,就满心希望大哥能来听他解释,哪怕狠狠责罚他一顿。可是,两日夜过去了,也没等到大哥的人,难道大哥真的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吗?云扬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五内俱疼。   云扬吸着冷气,轻轻挪了挪失去知觉的腿。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从膝上袭来,疼得他直咬牙。   身后有轻轻开门声,该是侍从来催他休息的。云扬松下肩,跪坐在脚跟上,疲惫地说,“无妨,我再呆会,你们再睡会儿吧。”   身后那人顿了一下,未走。   云扬心里猛地一动,他扭回头,后面就是叫赵甲的侍从,哪里有大哥的影,他亮起一半的眼睛黯了下去。   “三爷。”赵甲吞吐了半句,低头捧出一封信,“元帅……有信来。”   “大哥的信?”云扬怔怔地看着他手里捏的一个信封。   赵甲垂下目光,不忍看云扬的神情。赵甲本负责与元帅的飞鸽传说,消息是传过去了,不知人未等到,只等回来一封信。   赵甲抬不起头,只觉是自己讯息没传明白,才让三爷如此难受。这一想,手中信就似有千斤重,再拿不住。烫了手一样,信放在供桌上,躬身离开。   云扬盯着案桌上的信封,久久不敢拆。月已经西沉,窗口透出白。云扬咬了咬牙,抱着早死早托生的想法,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案前。抖着手,拆开了信。竟是五张白宣纸,纸质细致,厚薄适度,正适合书小楷或画工笔。云扬不死心地翻了翻信封,果然还有一个薄便笺,展开,果然是大哥雄浑有力的字迹。字数不多,谈的都是让他将那五个假冒钦差的人相貌画出来,越形象越好。严令他不许再插手此事,即刻启程奔边境去。除此,并无更多私底下的话。于圣上的事,也只字未提。但既然能动平贵妃的人,定是已经走了圣上的明路,自己的事,大哥信中,不言自明。   云扬捧着信封,大哥威严夹着关切的面容,又映在脑中,他咬着唇红了眼圈。   ------------------------------------------------------------------    ☆、密议   云逸立在城北一座府门前。里面有人匆匆迎出来,正是都天明。   两人相识,却不熟。也是因着蓝墨亭的原因,有意回避着。   云逸略打量了一下都天明略青白的脸色和微黑的眼圈。今天并不是旬休日,都天明却仍在家中,可见其中原因就是那个受了伤的蓝墨亭吧。   “都大人,云逸打扰了。”   都天明忙还礼,“侯爷多礼。”侧身将云逸从中门让了进去。   蓝墨亭的房间在后府左厢,云逸随都天明直接走过来,一路上,只有几个家院。人丁可谓稀薄。   推门进去,都天明示意云逸稍歇,自己进了内间。云逸负手四周环顾。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繁复的摆设,古朴的条案上,青皮的线装兵书,撂了几本,转头见墙上挂着一张雕皮大弓,古拙中,透着金戈铁马的气息。   屋里传出蓝墨亭略哑的声音,“逸来了,快请进。”   云逸转过屏,内间的大床上,蓝墨亭只着浅色中衣,都天明正扶着他俯卧在自己膝头,额上有此许冷汗,估计是刚穿衣服,抻了伤处,疼的紧。   “侍君万安。”当着都天明,云逸执子侄礼。   一句侍君,让蓝墨亭苍白的脸上,愈白了几分。   都天明欠身冲云逸客气,“舍弟不肖,劳老大人挂记。”   转回头,摆出脸上万年的冰茬,狠瞪了蓝墨亭一眼。   蓝墨亭俯在都天明膝上,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哥的不豫。他侧头,歉然地冲云逸笑笑。云逸心里也不好受,父亲着他来探病,就是代表了云家。不这么问安,还能怎么说,他歉然地垂下目光。   房中一时寂静。   三个大男人共处一室,又是如此错综的关系和神情,不免尴尬。   滞了片刻,蓝墨亭打破沉寂。   “大哥,我想跟逸回去住。”蓝墨亭故作轻松地笑道,“家里人多些……”云老爷派云逸这个大侯爷亲来问安,自己随侍云老爷多年,怎么会不明白老人的心思?为了不让大哥多心,索性自己先开口好。   一句“家里”果然让都天明本就黑下来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蓝墨亭挑起眉。惯有的,浑不在意的笑意,让都天明又气又无力。自己再怎样恨这小子不争气,可人毕竟还是人家的侍君。伤也好,病也好,他再心疼,碍着身份,他也只能隔着云家,远远地挂念而已。何况这小子,根本不在乎这尴尬的身份。枉他这么多年手把手教导,就教出了这么个不知进取,性随意的东西。越想越气,恨不得揪起蓝墨亭打醒他,可当着云逸,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蓝墨亭,是云家的人,要教训,也轮不到自己。   都天明压下心中酸涩,冲云逸点点头,“侯爷稍候。”一把推开蓝墨亭,霍地起身出去。   蓝墨亭疼得爬在床上直吸气。   云逸苦笑着上前扶住他。转头看都天明大步已经出了房门。   蓝墨亭缓过一口气,冲云逸轻摆手,“你别在意,大哥是粗人……”   云逸见他这样,心里发涩,“我在意不在意有什么要紧……”   但见他颤着唇,硬撑着要自己起身,云逸话再说不下去。父亲着他来接蓝墨亭,动静不可谓不大,其中道理,不言而喻。自家侍君,当众去衣受责,饶是开明如云老爷,再疼惜蓝墨亭,礼法上,也不许。其二,身为侍君,放着妻家不住,只报备了一声,就连着几天住在大哥家里,更与云大儒心中的礼法相悖。   蓝墨亭如墨似的长发瀑布般泼洒在枕上,衬着白玉样的面颊,星目澄澈,未笑,唇自上扬,潇洒自然天成。云逸搭住他手,扶他起身,入手但觉手指肚间薄茧清晰,昭示着他铁卫营剑术的顶尖高手的身份。如此人物,却以侍君身份,陷入尴尬境地里,小墨,你心里真不在意?小墨,为什么要自己逼得这么苦,这么不堪呢?云逸心里发疼。   蓝墨亭强撑着下了床,慢慢着了衣裳,扎腰封时,额上又挂了一层薄汗。云逸知道他硬气,只站在一旁,看着他。蓝墨亭扶着桌角缓了口气,侧目看着云逸笑道,“铁卫向来不怕打,这点小伤,不作数的。”   蓝墨亭顿了一下,似想起了什么,“呃,虽然不怕打,不过打上了也是疼的。以后,你对你家扬儿好些,便不用看他如我这般难受喽。”   “小墨呀。”云逸无奈,这家伙,何时也不忘和自己斗嘴。   “扬儿的事……”蓝墨亭欲言又止。   两人神情都是一顿,默契地对视一眼,掩住话题。   想到云扬,云逸心里又揪紧。扬儿收到自己的信,一定是失望至极。又想到那五个假冒钦差之人,扬儿估计也只得一面之缘,事隔半年,若要工笔画出样貌,难度可想而知。云扬的性子,自己交待的事,必要殚精竭虑,做到最好,恐怕这次画像,又要耗他精气神,不知身子受不受不得了。这一想,想立时回沁县去看看他的想法,又袭上来。   云逸心里叹息,京城里的事,一时也办不完,自己还是该腾出时间,回去看看云扬了。可现在各方势力都很敏感,又逢圣上大选充实后宫,自己此刻离京去见云扬,是无法掩人耳目的,倒把云扬,推到了风口浪尖里。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回沁县的想法。   幸而云扬是铁卫,禀承了铁卫的硬气和坚强,性子又乖顺通透,小小的失落和不安,还不足以打败他悉心裁培的弟弟。云逸甩甩头,将对云扬的不放心,压在心底。   -----------------------------------------------------------------------   梁席廷领着几个阁老,在城南一处茶楼喝茶。雅间里,几人浅品清茶,面上却都不似那么轻松。   礼监司的侍郎梁成,是他内侄,不安地看着梁相,“叔叔,这一回,圣上亲自发话,替蓝副统领免责,是明显着要拉拢皇城铁卫了?”   梁相摆手,淡淡道,“铁卫本就是圣上的,哪有拉拢一说。”   梁成脸上一红。自己这话说得,是有些露骨了。   梁相话虽淡淡,心里却沉重。有蓝墨亭和云逸的关系,皇城铁卫,极有可能投效圣上。又想到皇城另一支军事武装——禁卫军。禁卫军自曲衡往下,都是他亲手提携,本没问题,可因着出了慎言的事,近来曲衡都是魂不守舍。   兵马司的尚书高慎,为人机智沉稳,颇为梁相心腹。他察颜观色,低声道,“都天明为人鲁直,行事皆依足规矩,真真是铁铸的脑袋。”   梁相脸色缓和下,都天明确实是这样的人,拉不拉拢,都似白费力气。只要不给自己添麻烦就好。   “曲衡嘛,”高慎想了想,“他是个性情中人,与都天明可大不同,咱们倒可下足力气。”   梁席廷脸色又不好起来,拉拢曲衡,最好的办法是如他的愿。当日他投靠过来,不要官不要利,只要慎言一个人的话,言犹在耳。可是慎言……想到慎言,他头又疼起来,   “那个男宠,也不知最近忙着什么?”梁相语气不善,今天白天还在铁卫司碰见回来销假的慎言,虽然低调得很,但以他的政治锐感,几乎可以立时断定,慎言正在替圣上办重要的差,而且秘不示人。这令他心情很不愉快。一个男宠,竟攀上曲衡的关系,在平氏那受宠,换了圣上,又委他重任,真是个祸害。由一个男宠带给他的无力感,让他忿恨。   提起慎言,众人都顿住。脑子里同时回想起圣上登基前夜,密室里,那一袭薄料单衣,执笔在众人瞩目下一笔笔写下大齐未来的人。   高慎阴冷地接话,“相爷莫恼。他再得宠,却半点名份也没有,不过是都天明手下的一个铁卫,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抓到错,按律惩治,圣上也没话说的。到时,还不由得揉捏?这话说得阴毒。   梁成坐在一边,早心猿意马。一心想到密室里,薄衫下那柔韧的身子,英气的面庞。他淫邪地舔了舔唇,脑子里一个念头涌出来,曲衡压了慎言一次,就想成这样,这个慎言,该有多撩人。自己何时能在床弟上试用一下,倒不枉风流一世。   户管司的尚书于储,是个圆滑的家伙,他起身给众人倒茶,呵呵岔开话题,“恩师,您听说最近有件奇闻没?”   吏管司的周旭会意,忙笑道,“是了是了,你说的定是那事。京中都传开了。我特地查问了都天明,他那里是调了兵去城门迎驾的,怎能瞒得住,只得合盘说了。圣上微服,倒是真的。”   “嗬,城门话别的典故是真的了?”梁成一脸淫笑,“圣上真是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他这句话,倒引得众人呵呵轻笑。   梁席廷脸色更加阴郁,那男子是谁,圣上与他是何关系,此事与皇上同意大选,恰在同一天发现,之间有何关联,他们都不得而知。知已知彼,方才百胜不贻,现在,自己一方犹如盲人摸象,在大选这事上,岂不被动?自己这些门生子侄们,身居要位,却不知警醒,还在这说些个淫词秽语,真是一群难成大事的东西。   “镇南侯户海大人何时到?”梁席廷突然发问,令众人一愣。兵马司的尚书高慎略算了算,“恩师,估计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了。因着队伍中,还有大秦的皇帝的仪驾,所以,走得尤其慢些。”   梁相还未说话,梁成先撇嘴,“什么,一个亡国之君,还摆什么架子?”   梁席廷瞪了他一眼,梁成噤声。   “大选之事,定要等镇南侯到了,再开始。”梁相吩咐,“你们各司,分管此事的衙门口,都要留意大选的时机。”   “相爷?”几人探头,不解地看着他。   梁相见时机已到,坦然道,“是该告诉你们了。户海不仅给我们带来秦的君王和大秦大好的疆土,还有两位我们大齐未来的侍君呢。”   “谁?”梁成急问。几人也都神色各异。   “户海的小儿子,我的外孙锦儿。”梁相呵呵笑道。   “喔,是他……”兵马司的高慎感叹,南军里有名的将领虽然不少,可这位户锦,却是最耀眼的一颗将星,如今户海把他推出来,可见是下了力要争皇后的位置。   “那另一位……”梁成好奇追问。   见众人也是一脸好奇,梁席廷淡笑,“秦国国君的谪子呀。”   “呀。”众人都愣住。   那秦国国君子嗣不旺,十年前,绞杀皇后,后又接连鸠杀宫人,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没过放,好像是疯了一般,结果,于子嗣来说,只有一个谪子留存下来。只是这些年,秦国储君从不公开见人,估计也是天资不足的。   只是再不足,也是国储呀,能甘心送到齐来做侍君?   梁相冷笑道,“他不送儿子来,自己就回不去,两相一比较,自然保自已要紧喽。儿子嘛,可以再生,不然,孙子也可继续皇位呢。”   众人都变色。太子做了大齐的侍君,那生下来的孩子,不得随齐国的国姓?这样的身份,继任秦国国君,岂不沦秦国为齐国的领地?   “亡国易,灭种难,”梁相冷然,“现在虽然纳了国书向我们称臣,日后难保他秦国不再生异心。只有有了切实的血肉联系,才能真正把得住他们。”何况,秦国已经拿捏在户海手里,就相当于是他梁席廷的一枚棋子,多出一个侍君入宫,对他,只有好处。   ----------------------------------------------------------------   夜。皇帝寝宫。   慎言外出归京,入夜奉召,在寝殿面圣。   此刻,他双手捧着一叠文书,随支事太监往里走。迎面,正碰上魏公公。   魏公公远远看见慎言,着武将常服,箭袖封腰,身姿挺拔。垂头似在想事情,步履沉稳,专注又干练。他一时怔住。下午,他从内务司里的男苑回来。那群新进的男色们,清涩可人,和当初的慎言如出一辙。自己悉心培育,希望他们中有人能蒙圣宠的心情,就如当时阎氏所做所为。可是到头来,阎氏被慎言反噬,自己将来的结局,可会重蹈阎氏覆辙?他一时心头恶意丛生。   “公公。”走近,慎言习惯性地垂头问好,侧身让在一边。   魏公公忙堆出笑,“大人折煞老奴,快请吧,莫让圣上多等。”   慎言含笑。   看着慎言的背影进了内殿,魏公公脸色重又阴郁起来。 ☆、独召   寝宫。   殿里十分安静,刘诩向喜清静,宫娥太监都在殿外侍候。支事太监也只送到了外间,就躬身退了出去。慎言独自停了一下,望着内殿透出来的暖暖光影,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多少次,走进这高大森严的宫帏里,仍让他深身发紧。即使面对的人,换成了这个给予他信任与疼惜的新皇刘诩,尽管一次次提醒自己,如今的自己已经同以前不一样,可经年在心中累积的惨痛回忆,却总是不能随心地挥之而去,那种动辄得咎、如覆薄冰的感觉,让他总会产生一朝跌回原处的不安和无措。这使他不得不在每次回宫述职时,用尽全力,驱赶自己的辗转和忐忑。   “大人,快进吧。”支事太监催促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慎言垂下目光,重新理了理手中文件,轻步走了进去。   刘诩坐在暖榻里,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正翻看着面前一撂厚厚的奏本。慎言进来时,正看见陛下唇边挂上的冷笑。   “回来了。”刘诩听见声音,未抬眼帘漫声问。   “是。”慎言忙收回目光,俯身行礼。刚跪下,就听刘诩“啪”地一声,将手中的奏折摔在案上。他无声跪伏。主上内心的烦燥,他有着敏锐的感应。而刘诩烦燥的根源,他相信自己是知道一些的。   “户海的情况,调查出来了?”刘诩合上奏折抬起眼帘,入目的慎言,让她愣了一下。很明显的,瘦!   慎言未留意到刘诩的神情变化,他一边应“是”,一边膝行两步,把文件奉到暖榻前的矮几上。   刘诩目光沉默地扫过案上厚厚的一叠纸片。那上面,记录的,都是最隐密也是她最急需知道的消息,而得来这消息上的每一个字,都无疑浸着面前这个铁卫艰辛的汗水。   慎言是个能干的人,半年来,属于陛下自己支配的情报网,在他的主持上已经规模初具。各种讯息,通过隐秘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摆在她的案头,就很能说明问题。只是给慎言的时间尚短些,最大的困难,应该是他手下可用的人明显不足。从他明显瘦下来的身形,可想见他在很多时间办事时,人员上都捉襟见肘,而不得不事事躬亲。   “你那边的情形还没好转些?”刘诩摩娑着纸片,转低声音,含着关切的情绪。   慎言停住手,他马上明白圣上指的是什么,惶惑地伏下身,“是臣不力。”人手上的不足,是他最大的软肋。进而耽误了许多急务的进程,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愧疚地补充,“目前正加紧培养可用之人,估计再过半年,才堪用。”   “半年?”刘诩讶然。   “臣不力。”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含着自责和无措。   刘诩顿了顿,终于失笑,“半年已超出朕所想像,慎言果然是能干的。”臻选人员,考核培训,还要试用斟酌,这么多的事,这么广的人选,有半年,就能规模初具,已经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她真是得了个能臣。   慎言疑惑地抬目,对上刘诩的眼睛。新皇的目光中,透着暖暖的笑意,还有,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赞许。慎言怔了片刻,习惯性地抿紧唇,又垂下眼帘,不同的是,目光中,多了些湿意。   刘诩掩住话题,指了指那些文件,“来,看看都给朕查到些什么?”   提到正题,慎言明显松了口气。   “户海是先皇时期早年的武状元,后投入梁席廷门下,尚梁氏谪女为妻。后又经梁氏保举,到南军任尉官。经几次大战役,一路升迁顺遂,十年前,封侯,拜南路大元帅。”慎言简洁地汇报,一边用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指点着。   仿佛共处多年般,刘诩居然很适应慎言办事的简洁,她边听,边快速地翻捡着。户海的资料很全面,她翻了翻,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这份是什么?”翻捡了半天,她掂起一份,疑声。   慎言停下侃侃而谈的从容,有些迟疑,扫了扫刘诩的表情,小声,“呃……属下顺便……收集了一些户锦的资料……”   刘诩唇边的笑僵住。   慎言也屏息垂头。毕竟没让他碰的人,他就私自动了手,细究起来,揣度圣意的罪,还是可小可大的。   头顶,刘诩哗哗翻纸的声音。良久没有声音。   半晌,她掷下资料,唇上挂起冷笑,“先查查也好,早晚也得面对。”   慎言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丢开户锦的资料,他又开始从户海,到秦国,一路介绍开去。刘诩唇边的冷笑越盛。南路元帅,镇南侯户海,围着秦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成功。却偏偏在自己登基后的这个时机,一举破了秦的都城,并且恰好赶在臻选后宫这个时候,挟不世军功入京,这一环环一扣扣,户海和梁相在里面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想也能知道。而慎言带来的材料,更是对这群权臣们的野心的有力佐证。刘诩一边翻,一边在心里筹划着。   末了……   “咦?这份又是什么?”刘诩探目,最后一份资料,合着封页,静静地躺在面前的几案上。她拿起来,好奇地问。   “呃……”一直侃侃而谈的慎言,突然语塞。   “秦国的储君……属下,顺便也……查了秦储的资料,他单名洛,国姓楚。”   “楚洛?”刘诩凝着眉,不记得自己要慎言查过这个人。   “他……是秦国王子。今次随同户海一同前来……秦国国君特献与陛下的。”慎言心里万分后悔。刘诩明显是不愿意提及大婚的事,他却一而再地触碰这一个禁忌。但这一份已经握在圣上手中,他万万拿不回去。只得据实回禀。看着刘诩冷下来的眼神,慎言伏身。   刘诩捏紧资料,怒气顿生。慎言外出已经月余,可大选是前几日才定下来的。他却已经查到了两位候选侍君的资料。这也就是说,大选的事,自己同不同意,梁相他们已经实际操作起来了。梁相一伙人是明晃晃地欺君。臣强主弱,自己这个傀儡,看来是名符其实了。   窗外月光正寒。盛怒的刘诩腾地起身,“怦”地推开窗子,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她浑身机灵灵,脑子也越加清醒。从封地只身一人赶回来,不就是已经预知了这样的境地。现在和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一提到大婚,就沉不下气呢?是不是傀儡,那得需要用实力来说话。难道指望着掌惯了权的臣子们,赐给无权无势的君王尊严和机会?   刘诩咬牙。好吧,既然情势发展得如此不堪,就让劣势再明显些。须知月满则亏的道理,再强的人,也有转弱的一天。她所需要的,只是沉下气,培植自己的实力,然后,就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时机。   她“啪”地关拢窗子,转回头来,幽深的目光已经回复平静。白玉般的面庞,不带一丝波澜。   缓步走回暖榻,把自己深陷进那片温暖里。那暖暖的熏笼,却暖不过她遍体的生寒。   许久,她呼出口气。   垂目,见慎言仍僵着背跪在几前。   刘诩缓了缓气息,郁郁地笑道,“对不住,你做得很妥帖,倒是我吓到你了。”并未用“朕”。   慎言震了一下,心情复杂地叩谢皇恩。   倒是真吓着他了。刘诩苦笑,探手把慎言拉起来。入手,那修长的手指一片冰冷。   “进殿也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暖过来?”刘诩喃喃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试图将自己指尖也并不温暖的温度传递过去,“教你养身的法子,可是没坚持用?”   慎言刚从方才的紧张中放松下来,这一握,全身又都僵住。脑里紧接着就映出那日在四合院的情形,他张了张嘴,却没答出声音。   感受到他的异样,刘诩停住动作。   探头想看他神情,可似乎从进殿起,她的铁卫就一直垂着头。刘诩叹口气,伸手抬他下巴。   慎言明显惊了一下,而后,极顺从地仰起脸。   只隔着一个小小的矮几,两人一坐一跪,浮动的气流在中间涌动。   是瘦得明显。下巴优美的弧线在光影下欲加分明。羊脂样的肌肤上,添了淡淡的麦色。英气内敛,风流,仍旧自然天成。   灯光明灭,刘诩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略加力,迫他膝行两步靠近自己。她绣金的暗纹睡袍的长襟,同他的长衫绞在了一起。慎言仰着脸,目光被新皇紧紧禁锢,全身都僵住。两人挨得如此之近,温热的气息,轻轻徐徐,染红了彼此的鬓。慎言的心开始突突地跳。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袭遍全身。   刘诩收紧手指,久久沉滞。慎言就着她的手指,顺从地仰着脸,明显不习惯直视主上的眼睛,却不得不迫着自己保持这样的情形。那神色,仿佛那日在四合院里的情形。紧张,却不抗拒,无措,却又顺从承受。可是,这里毕竟不是那个四合院,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皇储,无人问津的边地宗亲。   刘诩心内五味杂陈。   良久,她放开他下巴,轻倚回靠枕上,闭目不语。   慎言全身微震了一下。方才那浮动的气流,随着刘诩的放手,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垂头想了一下,就全明白。退后两步,谨守铁卫本份,端正了跪姿。只是垂头间,眼角,多了些涩涩的湿润。   半晌,两人未说也未动。   “属下,告退。”低低的声音,慎言首先开口,静静地叩拜,慢慢起身。   刘诩倚在枕上,看着他,看着那片温暖,一步步,离开她的视线。   “主上。”到了门边,慎言停下。仿佛鼓足了勇气,又在回眸间释了心怀般,他在原地跪下,展颜笑笑,明亮的笑意,让刘诩晃了晃眼睛。   “主上,慎言还有一事要禀。”   同方才的沉郁拘谨完全不同,明亮的目光,流溢着坚定的光彩,让刘诩一下子想到了春日的艳阳,拨云见日的豁然在心中一寸寸洋溢。一年前,那大漠艳阳下,那黑色战袍覆甲的小将,同样明亮的笑意,不经意,又闯进她的脑海里。刘诩眨了眨眼睛,湿润。   “主上。”慎言远远看着她,大殿里浮动的气流,让她的面容有些朦胧,但他已经不愿意再如一贯的察颜观色,小心揣摸,只愿这一次,豁出去,只随自己心意,“主上,慎言查出一事,只是没有实证。”   “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楚洛,秦国国储。”慎言理理思路,“十年前,秦国中宫被绞死,相传太子也被鸠杀。十年间,太子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而今却突然就能带出来献出您,这其中,属下以为,必有诈。”   “属下怀疑,只是遍查不得实证。报与主上,请您裁断。”慎言一口气说完,心绪更加平静,他静静地等着刘诩发话,是罪是罚,他都不再忐忑不安。   刘诩未语,玩味地看着他澄澈的眼神。   慎言与她远远对视,目光里不含一丝杂质。   自己就是圣上的耳朵和眼睛,任何疑惑,都要惮精竭虑查清,方可不扰乱圣裁,这是自己行事最基本的准则。未经查实,就报备,是莫大的失职。若按往常,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为过的大罪,何况,他怀疑的人,还有可能是未来的侍君,陛下的枕边人。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犹豫了很久的心意,断然拿定。即使获罪受罚,他也要把心中的疑虑,报给面前这人。   不只是因为她是给予自己赏识与信任的主上,更在于,此事,牵着大齐后宫的命运,牵着大齐国君,即将不远的大婚,牵着面前这位纤弱又坚强的女子,她未来幸福所倚的另一半……   “慎言……”半晌,刘诩涩涩地叹气。   面前这人,是铁卫营里一等一的高手,是男苑忍辱负重才得脱颖的人,却能如此赤诚,那血泪中滚爬出来的岁月,都没能蒙昧住一颗纯热的心。能得慎言悉心辅佐,于她,于大齐,该是多么幸运。   “我知道了。”刘诩挑起唇,暖暖笑意。   慎言释然一笑,叩拜出门。   ---------------------------------------------------------------   殿内,恢复肃静。   刘诩躺回榻上,久久未动。   手中还握着那未来两位侍君的资料,自己却一眼也不想看。那含着阴谋,带着龌龊的联姻,让她从心底里烦恶。本还想逃避着不去理会,但慎言的尽职和忠心,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情绪。   一国之君,进退皆有万人瞩目,国婚,更不能由已,早就知道的结局,为什么自己一再执著。她再次手抚微痛的心前,心内越加明晰。心动,情动,自己真正动了情,才会如此心绪不定。果然,真情,于政治,于皇家,于这内宫,是万万不可动的禁忌。   她心中烦恶难耐,却也只有藉由挥手扫倒烛排,来发泻心内的郁积。   烛泪洒了一地,星星点点的斑红,就好像滴进她心里。刘诩滞了半晌,突然倾身,把自己蒙进厚厚的被子里。窒在一片黑暗里,颊上,冰凉,滑落。   只许自己虚弱一回,过了今夜,就要把一切掩得干干净净。   刘诩握紧被子,紧咬的唇角微腥。 ☆、户锦   云逸坐在书房里。手里正拿着一叠画纸出神。   细线勾勒,淡色晕成,五个彬彬如生的人,跃然纸上,让人望之,不仅知形样貌,更透着那生动的表情,感知画中人的心性。   这就是初见一次面的人,画就的吗?云逸感叹,云扬吾弟,儿时为兄亲把你小手,教你书画,十年间,也未见你用很多时间修炼技能,可怎么一出手,就能画得这么传神?   忆及云扬小时候,被自己无意中救回。初入府,就被也是刚入府做侍君的蓝墨亭发现是个练武天才,那些日子,母亲病重,蓝墨亭还小,所以并未要他随侍侍奉汤药。蓝墨亭也免了跟府中教习学习侍君礼仪的繁琐规矩。于是,闲来无事的蓝墨亭,就天天捉云扬去练武,其实,若说是蓝墨亭授了云扬一身武艺,倒不如说是小小的云扬,陪伴了蓝墨亭寂寞的侍君生活。后来,还把扬儿直接扔进了铁卫营。扬儿练得很苦,却从没怨言,而且,在十四岁年纪,就率先出营。此后,就一直随自己在军中效力。鞍前马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十五岁初次率领一小队士兵去敌营刺探,误打误撞,就收了敌帅的脑袋……   垂头看看手里的画纸,笔迹干净,细节生动,仿佛就像与那几人面对面。云逸摩娑着纸片,叹息。扬儿可是员武将呀。除了上阵杀敌,他似乎还在自己的肩上,压了好多担子。因着兄长教的画,就下足苦功,在这十年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这孩子多练习了多少。就像是因为老父是朝中大儒,扬儿就发着狠地把文章练好,一笔行书金钩铁划,让父亲也点头赞叹,几篇诗赋曾传到京中,据说翰林圈子里,都甚为推祟……   可再怎么能干,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就没见云扬有什么自己爱好的东西呢?云逸支起头来细想,喔,十二岁时,好像发现他爱看闲书,志异奇闻,秘技古方,他都愿意涉猎,自己曾为这事,还狠责了云扬一顿。以后,就再也没捉到过他忏逆自己的意愿,一次也没有。云逸想到这些,心里又抽痛起来。   小心候在一边的赵甲,偷眼细打量自家元帅的神情。自他马不停蹄把三爷熬夜画就的画送到元帅面前,元帅就这样,拿着画,反复沉吟。   “元帅……”赵甲小心开口,“三爷……他……”   云逸收回思绪,看着他最得力的暗卫,“扬儿怎么了?”   赵甲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逾距,但这些日子跟在云扬身边,所见所想,让他心中,无形中把云扬,也当成了自己的子弟。云扬现在的情形,他实在无法陌视。他踌蹰一下,“元帅,三爷他心里挺苦,这些日子,属下跟在身边,看在眼里,也为三爷心疼。”他想到在沁县老宅,夜夜长跪祠堂的身影,那彻夜作画,直到最后呕出血,仍一再嘱咐自己不可让元帅担心的苍白面容,不禁有些唏嘘。   云逸心里微动,他垂目看着案上,又抬目逼视赵甲,沉声,“收到信后,三爷可听本帅的话,休养得可专心?”   赵甲惊了一下。若是照实相告,说三爷仍夜夜长跪祠堂自省,说三爷为画画,呕出好几口血,元帅肯定会迁怒,若是替三爷遮掩,那病势沉重的孩子,也太可怜了。   云逸扫了一眼自己的暗卫,他对赵甲的了解,不亚于对云扬的熟悉,看赵甲的神情,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云逸推开桌案,起身。赵甲忙躬身。   负手踱到窗外,几抹新绿正从院中几株大树的梢上萌生,几个丫环和奶娘,正带着小娃娃,在院中晒太阳。若是扬儿还在这,多好。云逸想着,也湿了眼睛。   “你回去,告诉扬儿……”良久,云逸叹气,缓缓开口。   “是。”还是不肯原谅三爷,不肯回去看一眼吗?赵甲眼睛一暗。   “每天按时进补,饭食不可少吃一口。晚间准时入寝,不可再无端劳累。日间,不可动笔、读书,徒劳心神,把身体将养回来,如果……”云逸顿了一下,“如果我回沁县时,发现他还是任性不听话,随意糟蹋身子,定罚不饶。”   “咦?”赵甲没反应过来。   云逸转回头,目光里含着晶莹,亮亮的,他威严的面容,鲜有的,挂上暖暖又无奈的笑意,“臭小子们,你们赢了,我忙过这几日,就回沁县去。你让你家三爷,好好休养,瘦了病了,你们这几个,谁也逃不过罚去。”   赵甲嘴张成了圆形。这话,这表情,还是他们天神一样威严的元帅吗?真真是让他对云逸,有了全新的认识。不过,他肯回沁县去,云扬的苦算是熬到头了吧。他心里替这哥俩即将冰释误会而万分高兴,欢天喜地地拜倒,“是,属下得令。”   看着赵甲欢喜地出了门,云逸摇头失笑,这扬儿也真是太得人缘,赵甲几人,本是自己的暗卫,怎的跟了扬儿几天,就好像是变了心似的,偏向起来。也好,若不是扬儿为人赤诚,怎得这些铁血汉子的真心。扬儿能成长得如此优秀,他做义兄的,也足以欣慰了。   ------------------------------------------------------------------------   滚滚黄河水,载着一队舰船,由南驶向京城。   当先披风行驶掌旗舰船,是这队的先锋。正值夜间,甲板上并无闲杂兵丁走动,只有如泻的月光,波洒下来,显得寂静安宁。   舵舱前,迎风处,一位素袍将军,手扶长剑,目视长空。猎猎的夜风,撩起他的袍角,露出内里玄色软甲,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将军,元帅又召见呢。”一名小校从后舵奔过来,遥指着不远处一座各大的舰楼。   “喔。”倾耳听了一下,帅船上隐隐传来号声,正是唤他的讯号。这位年轻将军紧锁的眉拧得更紧。   小校苦着脸叹气,“怎么又召见您呢,还让不让人喘口气……”   他没理会小校的牢骚,一抖衣角,霍地起身,“备船。”迈大步,向船尾走去。   “将军,元帅再问您那话,您……您就服服软吧。惹怒元帅,还不是您自己吃苦受罪……”小校很不放心地跟在他后面絮絮,话到最后,已经带上哭音。   “小锣……”他停下步子,返身,高大的身形,将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家伙罩在温暖的气息里,“元帅和我的事,只得你一人知,万不可让别人知道。”他习惯性地拿手指刮了下小东西的鼻梁,笑道,“另外,你也别絮烦了,误了时辰,元帅照样发怒。”   将军个高子高挑,小锣须仰头,才能看得清他表情。看着自家将军暖暖的笑意,他眼圈都红了。   舰上几名副将得了消息,也从舱里各处聚拢过来,跟到船尾。黢黑的水面上,已经放下了一条小舟。去见元帅前,按规矩,他习惯性地解下佩剑,并着搜罗出的自己身上的小件武器,递给身边的人。   “马上就要进入京城地界了,你们要仔细留意,不得让闲杂船混进队里来,再加放几条哨船下去,在周边巡逻,万不可让秦国国君和元帅的船只受惊扰。”他掷出最后一把短刃,沉声吩咐。   “是。”众将齐声低应。一路北上,越快近京城,他们的护卫任务就越重。将军已经几夜未曾好好睡一觉了,他们哪敢懈怠。   他点点头,手一挥,“散吧。”干脆利落。众将皆抱拳行礼,即刻解散奔赴各自的守卫岗位去了。   他目送片刻,满意地点点头。回头蹬舟,却看见小锣仍鼓着脸,抽答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小锣心早抽成一团,“少爷……”   他立在船头,晚风猎猎地刮过江面,“回吧……我有分寸。”   哭声渐远。他沉静地转目,看着前面那渐行渐近的帅船,甲板上,元帅亲卫纯黑的铠甲,在月色下,映出点点亮光,再近些,就连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看得清。   驶近了,驶近了,他深吸了口气,箭步轻纵,飞身跃上帅船。   -------------------------------------------------------------   元帅的舱里,灯火正明。   门口亲卫见他来了,就都依令,退到舱外去。他回头,看着亲卫们在外面关紧舱门。才转回身,慢慢踱到书案前,站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抬手指,在外袍系在领口的搭扣上轻轻一拨,“嗒”地一声,外袍松开。声音不大,却在异常肃静的空间里,显得非常突兀。   他顿了一下,又加快了速度。迅速除下厚实的外袍,又解下内里的软甲,露出最里面的素色单衣。把脱下来的衣物尽堆在案上,理了理腰带,抬步走进里间。   里间桌案后端坐一人,正是镇南侯户海。户海披着薄裘,正凝眉坐在书案后读封密信,他四十五六岁的年纪,烛光映着他虬然剑眉,面堂刚毅。   户海听见声音抬起头,脸色沉沉。   在元帅沉沉目光逼视下,站在门边的那个挺拔的身影,并未为所动,他撩衣双膝跪下,双手按地,沉静地说,“末将户锦,参见元帅。”   “哼,连外袍都脱了,你打的什么主意?” 户海最看不得他这神情,他把密信火大地拍在桌上。   年轻的将军虽只着单衣,却并不瑟缩。他一字一顿,声清且沉,“孩儿,自已先除了铠甲,好让父亲责打起来,更方便些。”话毕,他抬起一直低垂的目光,无畏地,直视自己的父亲。   户海鹰一样锐利的目光霍地收紧。   他握紧大手,青筋在额上根根爆起。一寸一寸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掩映住烛光,在户锦面前投下大片阴影。   外泄的压力,让户锦的背微紧。他仍抿着唇,挺直背,跪得笔直,如同一棵翠松般刚正。   “孽子。”最看不得户锦这副悖逆的神色。户海暴怒,哗地扫落桌上的物件。   噼里哗啦,大小物件砸了户锦一身。户锦身子未动,只轻轻向后侧了侧脸,轻浅的一道血痕在眼下半寸处,慢慢绽开,一丝血线,轻显。   户海大手捞过一只马鞭,在户锦头顶挽了个狂怒的鞭花,“好,好,你不听为父的话,如今,连你外公的密令也不放在眼里,这般不肖子,要你何用,不如打死干净。”   户锦挺着背,顶着户海外泄的压力,坚持着抬起头,幽深的目光含着无惧,“父亲即使勉强入了圣上的大选,孩儿也有法子选不上。”   “你……找死。”户海愣了愣,万料不到这小子,连这混帐话都说得出来。他粗臂一展,一鞭兜头盖脸地抽下来。   户锦侧头闭目,方才那狂悖的话,出了口,也让他遍体发凉。眼瞅着那鞭梢带起的冷风,已经招呼到身上。户锦暗暗咬紧牙。只听极响亮的“啪”地一声,一道深深的血痕应声绽开,血珠扑簌簌滴下来,湿了内衫。户锦只觉左颈及肩,火燎一样疼。   他苍白着脸色,只晃了晃,就又纹丝不动。   刷刷几鞭子下去,户海用鞭尖点他肩窝,“除了衣裳。”心道,一气倒忘了,这小子皮实,不打在肉上,岂会知耻知疼?   户锦似震了一下,睁开眼睛,扭头盯着父亲的眼睛。   “可回心转意了?”户海抓住时机,探问。   户锦收回目光,哗地撕开薄衫。垂头,展开背,双手按在地上,一副打死也不点头的模样。   等了半晌,也没有预期的暴虐落下来。户锦诧异地回头,见父亲单手高高执鞭,盯着自己的背,有些怔怔。   户锦沉下眸子。   自己背上,一定深深浅浅地,布满了苔痕。昨日小锣上药时,还抹眼泪,说有些伤破了口,许久都不愈合。自己只有苦笑。白日冠甲,夜间巡防,这些伤口,每每都让自己折腾得血肉模糊,哪合得上口呢?再说这些日子,父亲三不五日地,就召来问讯。两人一言不合,结局就是自己身上,旧伤上又叠新痕。   抬目看见父亲的脸色有些动容,握鞭的手,也开始颤动。户锦出神地看着父亲鲜见的情绪,心里开始涩起来。   僵了许久,户锦最先打破了沉寂。他身子动了动,“爹……”   一声“爹”户海有些怔怔。记不得多久了,这亲昵的称呼,在儿子口中早就听不见了。上阵杀敌,带兵训练,记不得何时,儿子一下子就度过了童年期,直接进入了成熟。如今,儿子软软的一声“爹”,仿佛又回到稚角年纪,一大一小相依为命的岁月,又闯进脑中。   户海垂目,看着儿子伤痕纵横的肩背,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开始发红。   “爹……”户锦深叩在地上,有些哽咽,“我不愿进大选,您就……纵孩儿一回吧。”   户海震动异常。儿子自十几岁起,就在军中摸爬滚打,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是南军中首屈一指的长胜将军。这些年,战场上钢打铁铸,早早就收了小孩子性情。象这般没有充实理由的哀哀求恳,含着些许纵溺心绪,便是儿子十岁以后,再没有过的事情。他怅然丢了手中鞭子,跌坐回椅子里。   “你外祖父又送来密信,”他颓然抖了抖案上信纸,“入大选之事,其中厉害关系,你不会不知道。”   户锦垂头不语。   “锦儿,为父与你外祖父,皆知你脾性,那宫中,确实不适合你,可是,你外祖父位居首相,为父我又常年镇守南方,都是居险要职位,把国家命脉,若无紧要的人呈到圣上面前,圣上和我们之间彼此都不能……倾心信任。”户海一字一顿,声音里含着苍老的疲惫。多年在外防务,直至攻破秦的国都,等来的,不是朝廷的大加封赏,而是岳父的一纸密令。功大盖主,功高震主,功劳过大,便是害,这一连串的隐患,让他猝不及防。   户锦未抬头,全身却开始微抖。   “锦儿……”老父悲凉地声音。   户锦再受不住。战场上那意气风发的元帅,子侄前威严伟岸的父亲,何曾这样声气讲过话。他不怕父亲的鞭杖,不怕父亲的盛怒,却唯独受不得父亲的脆弱。   罢了,罢了。   户锦强吸口气。   户海紧张地撑着桌案,看着儿子的神情。   户锦缓缓抬头,噙泪的星目里,盛满不甘,他自嘲地笑道,“算了,就依父亲的意思吧。”   万料不到一直死不点头应承的儿子,今天会有这么大转变,户海欣喜。   户锦摇晃着站起身,慢慢拢着自己的衣襟,缓缓地扎上封腰,斑斑血迹未干的素色长衫,愈显得他此刻的萧索。   “锦儿……”户海有些不忍。   户锦苍白着脸色,索然笑道,“父亲放心,孩儿既答应了,入了大选,就一定不会落选。”   户锦拢好衣服,重新郑重跪下,“孩儿想求父亲答应一事。”   “前些日子,孩儿于阵前救下一女,实则无辜,只是看她无家可归,无亲人可靠,才暂时安置在外宅,她并不是儿子的小妾,求父亲不要为难她才好。”   户海老脸微红。   那女子本是敌阵里一名歌妓,不知怎的,被儿子救活。后来,名字也没录入战俘录里,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安置在城郊的一个小院落里。户海得报,顿时怒了。以户海性子,眼里揉不下沙粒。阵前招亲,私许终身,假公济私,随便一条,军规家法,就能要了户锦半条小命。可是……户海眼角瞟向飘落在地上的那封密信。岳父信中给自己授计,说户锦这小子吃软不吃硬,要他就范,必得动之以情。无奈,户海只得按着性子,不揭开那女子的事情。以备最后和儿子摊牌时用。谁知这计,儿子已经先行洞查到了。   “孩儿入选之日,请您作主,给她选一个好人家,家产殷实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得许她……”户锦垂着头,低声絮絮。   说到这,眼圈微红,他廖落地抬起目光,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心事,“必要她夫家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好。”   “锦儿……”户海震动。   “孩儿拜谢。”户锦垂下目光,掩住自己心情的激荡,一叩到地。   自己从小,就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出征后,就是自己。母亲,那个高洁漂亮的女子,只在自己生辰时,才召到别院一聚。小小的他,那时虽想念母亲,却从不愿踏进那同样清雅幽静的院子里去。因为他知道,那里,还有一位男子伴着,是他母亲的侍君。   听家院讲,那侍君,在母亲与父亲成亲时,就已经跟在母亲身边。起初他还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年生辰时,去别院,看到那位挺拔俊逸的男子,看到母亲与他在梨花树下炙茶时,相濡的眼神,他才明白,原来,母亲并不爱父亲,她的良人,是那位居偏位,却永远驻在母亲心里的男人。   母亲,赐给父亲一个子嗣,那就是自己。然后,就毅然断了与父亲的往来,与自己心爱的人,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而父亲,把自己满腔的热血,都洒在刀兵血影的战场上,府中,常常只余下小小的自己。   户锦甩甩头,冰凉的泪从久已干涸的眼睛里滑落,他惊了一惊。不是自小就发誓,绝不与人共事一妻?不是自小就发愿,此生,定要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怎么,如此轻易,就妥协,就放弃?他狠狠地捏紧拳,指节绷紧。   父亲是个可怜人,自己也将步他后尘。纵使自己武功再强,战策再精,心意再坚,面对这种情形,却也得承认,自己的无力。算了,既然无法扭转自己既定的命运,至少自己尚有能力,体恤一下孤苦的父亲……   户锦心里苦笑,自己此时,此举,便算还了父亲几十年含辛茹苦的养育恩吧。 ☆、微服   ---------------------------------------------------------------------------   镇南大元帅得胜,即将还朝。   北军刚胜,南军又赢,宣平年开年之初,大齐便喜事连连。今年,又逢大选,全国的青年俊才,都齐聚京城。一时间,都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各大酒楼高朋云集,水榭楼台、书院市井,到处都可见风流俊逸的公子,三五一群相伴而行。惹得都城女子,大家闺秀们,都跑到街上,偷看佳人。   朝中大小官员更是忙得如滚水沸腾。   这喜庆气氛也蔓延到了京郊。   沁县。云府并未受这喜气沾染。府中此时愁云惨淡,云扬,病榻缠绵。   赵甲快马加鞭赶回府,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云扬,面如白玉,气若游丝,静静陷在被子里。   “老夫已经用了针,喝了药,公子就不那么难受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大夫,忙活了半晌,方才抬起头,对束手无策的赵甲等人和气地说。   几人围近前,看云扬松开了一直紧咬的唇,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这才松了口气。   退出来,赵甲狐疑地问,“赵乙,这老大夫哪里来的?”   “县中最有名的大夫就是他了,听说府里找大夫,就亲自登门了。说是和云家有些渊源,当时三爷病得人事不省,我们也没主意了,就……”   赵甲沉吟了一下,元帅吩咐的严加戒备的话,如悬头之剑,让他不敢轻忽。连忙着赵乙去县衙里问问这老大夫的来历,又嘱人去他医馆周边探问,未已,人来回话,说是老大夫在县衙有报备,医馆行医已经有半年多了,乐善好施,悬壶济世,老百姓的风评非常好。看来就是个归隐的老大夫,赵甲这才放下心。   室内。云扬虚弱地半倚在床上,前大秦御医慕连承花白的头发,刻满皱纹的额上,挂着汗滴。云扬心里又酸又涩,低声问,“慕……慕神医,您怎么又回沁县来了?”当日医馆被官军重重包围,慕连承也受连累不知去向,云扬一直挂怀。   “那个老家伙,不放心少主,非要我回来。”慕连承想到何伯执拗的样子,失笑,何况早在回沁县时,他就已经察觉云扬身子很虚了,他曾暗中发誓,要把少主调养回来,“我给衙里使了些银子,又找了些医治过的乡绅做保,只说当日是受歹人协迫,并无违法之事,就这么着,在沁县又经营起了医馆。”老人笑着说。   云扬久病而略失神的目光里,挂上些晶莹,“何伯可好?”   “他……”慕连承犹豫了一下,坦诚相告,“离开沁县后,一路被追击,追捕的是皇城铁卫里的高手。”   一提皇城铁卫,云扬目光跳了一下。蓝墨亭当日为放自己一马,并没调人手。那这支追击人马从何而来?云扬脑里立刻反映出,蓝墨亭身为皇城铁卫副统领,行动举止,必已受人监视,这后来追击的人,必是都天明秘密派去的。若蓝墨亭早就被朝廷监视,云家呢?自己呢?到底是因为云家而殃及了蓝叔叔,还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云家呢?一想到此,不禁冷汗涌出。   “那老头子,”慕连承仍絮絮,“本来就未伤愈,几次遭伏击,又受几处重创,我劝他回国去,他不肯,说定要等少主您回心转意,一同回国去……”话说一半,才见云扬又白了脸色,慕连承惊觉,少主大病未愈,不该说这些话,让他揪心。忙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室内一片安静,窗外院子里,也很肃静,不见人影。老御医坐在一边烹着小锅里的药,水气茵蕴。云扬侧头看窗外明媚的早春阳光泼洒在一片绿草坪上,耳边仿佛传来一家子人逗弄小侄子的畅快笑声。一切都是那么恬静,却已经注定与他渐行渐远。   这一次离开云家,是万没打算回去做自己的秦国王子的,只想在路上磨一磨,随便找个僻静山野处,大概毒也发得差不多,走不动了,便就落地生了根。可,终究是世事难如愿。他确实忽略了,自己的一举一动,还牵着许多人。比如何伯和他的铁甲侍卫们,很有可能因为自己,折在异国,尸骨无存。云扬再不愿回国,也无法说服自己逃避应负的责任,这些追随他的人,他必须完整地带回国去。   半晌,云扬涩涩地叹口气,“慕先生,明日,您就以随行医者的名义,同我一道回大秦吧。”一字一顿,仿佛耗尽心力。   慕连承愣住,半晌才弄明白云扬话里的意思,喜极,“少主……”   云扬垂下廖落的目光,“是啊,该回家了。是我太任性,连累大家。”   “少主……”慕御医老泪点点,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   云扬体力不支,终闭上眼睛。   -------------------------------------------------------------   皇帝大朝后,在偏殿休息。   众大臣都依命各自忙去,新皇刘诩拄着头,在内殿的暖炕上斜倚。手中翻着刚呈上来的密报一大叠。   突然,一封玄色信封引起她的注意,正是她日前派去跟梢云扬的暗卫送来的。刘诩拆开信封,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   “病情这么严重了?”刘诩腾地坐起来。信中所说的情况并不详尽。沁县云府一直大门紧闭,里面也只余一个护院的家丁,实在是铁桶一只,密不透风的所在,就连云府四处延医的情报,也是暗卫在外围听闻的。   可有请到名医?病情可减轻?……一连串心焦的问题一下子涌上来。云扬中的是毒,牵累着五脏都极衰弱,一般的医生哪能医,何况沁县那么个小地方,哪有什么好医生。一想到这些,刘诩眼前就不断闪现出云扬面色沁白,气若游丝的样子,一颗心仿佛被摘去。   “来人。”刘诩扬声。   “圣上?”一个太监探进身。   “宣蓝墨亭。”她清晰地下命令。那太监愣了一下,反应出来,是要宣铁卫副统领蓝墨亭。心中不免怀疑,平日也没见这蓝副统领在圣上面前有多红,圣上怎的忽然能加名带姓地叫出蓝副统领来呢?……这一迟疑间,就见女皇已经铁青了脸色,不觉脖子一冷,忙退下去,飞奔找人。   她也随即翻身而起,一迭声地叫人备东西。魏总管跑进来时,惊见圣上已经开始换便装了。   “圣上,您这是……”魏阉惊拦,“您这是要往哪去呀。”   刘诩伸手拂开他,沉声,“朕带几个亲卫即可,你留在宫中,若有臣工求见,你替朕挡下。”   魏公公愣神功夫,皇帝已经从侧门走出去了。他几乎哭出来,小跑着跟出去,却被圣上目光慑住,不敢再言。   这边,蓝墨亭已经忙了一夜。他这些日子,都在联络自己在江湖上的朋友。江湖上,已经传言开来,众人纷纷四处寻找一种叫莲心散的毒的解药。云扬中的毒,就是这个。   “无解?”蓝墨亭无数次的希望,都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破灭。忙碌了一夜,清晨时,他刚赶回云府。此刻,只披了一件单衣,倚在自己卧房窗边,脸色很不好地想事情。   “蓝大人,宫里传令来了。”一个小丫环一阵风地跑进来,银铃般地声音在静谧的院中,传得很远。   蓝墨亭震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侧头看向正房,一边示意她噤声。   “蓝大人?”小丫头仰头看他,不知他迟疑些什么,催道,“您快准备一下呀。”   “嘘……”蓝墨亭恨不得掐住小丫头脆声声的声线。   云老爷的房中果然有了些微声音。“墨亭……”云老爷的声音。   “是。”蓝墨亭赶紧应,绕过小丫头,急急敛了衣襟,进了正房去。   小丫头吐吐舌头,也敛息跟了过去。   正房里,云老爷仍未起榻,一个丫环服侍着,披衣半起身,斜靠在厚垫上。蓝墨亭轻步进了内室,垂首问安,“大人早。”   几步到床前,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唾盂。   “宫里传了?”云老爷咳了几下,缓过气来,关切地问。   这几日,蓝墨亭伤未愈,一直在家中将息。仿佛闭门自省一般,不仅都天明府中,就连任上都没去。云老爷看了看蹲跪在自己床前的人,爱怜地叹了口气。许是自己派逸儿出面到都天明府上接人的举动,让这孩子心里不自在了吧。   “莫误了公事,去吧。”   “小逸不在家,扬儿也不在,您的病又……”蓝墨亭放下唾盂,又净了手,奉上杯热茶,低声,“墨亭昨日已经请出假了,已经报备到衙署……”   “咦?怎么不与我商量?”云老爷急起。   蓝墨亭慌地扶住他,“大人,墨亭想在您身边随侍照顾,……您别急,躺下……大人……”   眼见着云老爷已经披衣而起,蓝墨亭大惊失色,“大人,您别生气,求您躺回去,着了凉,病情又重了。”   “若要我不挂心,你就回任上去。”云老爷心里一急,甩开他手。   蓝墨亭心呼地一沉。来云府十多年了,云老爷连句重话也未说过他,哪有今日这一甩的严厉。他不敢再说,深叩在地。   小丫环也吓坏了,扑通跪下来,不知怎么办。   “还不听话?”云老爷喘息。   “可,您的病……”蓝墨亭心更急,却不敢在这关节上强辩。   “老老实实回任上去,岂能因私废公?”见蓝墨亭眼圈有些红了,云老爷和气了声音,“府中丫环家人一大堆,哪用你随侍?”   蓝墨亭望了云老爷坚持的脸半瞬,终点头答应。   退出房来,蓝墨亭面色难看至极,连一向爱玩笑的小丫头,也不敢上前说话。   “大人,宫里来人传,说即刻到城门候旨。”等在二门外的亲卫上前来禀,看见蓝墨亭面色,不禁也惊了惊。   蓝墨亭只挎了自己佩剑,翻身上马驰去。   两边景物飞速倒退,蓝墨亭心却拧滞。大人如以往一般,坚决不要自己侍奉。仿佛一开始时,自己也好,大人也好,都没认可侍君的身份。回想整个云家,从云逸到云扬,再到下人们,都从未把自己当作主母的侍君来看,自己在云家,就如云逸云扬一样,备受老大人的呵护。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身份关系却尴尬起来。而这种尴尬,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官职渐渐盖过云老爷,而越发地明显起来。侍君,铁卫副统领,这两个本就南辕北辙的身份,仿佛是一个死结,勒得他难受至极。   这个结,如何解?云老爷曾说过一个办法,就是放他离开云家。蓝墨亭自己被这个想法蜇了一下。若不想离家,唯有辞官一个办法,可这又必是行不通的。   蓝墨亭在风驰的马背上烦燥地甩甩头,夹紧马腹,马儿通灵般,箭一样飞奔出去。   --------------------------------------------------   城门外缓坡上,一人一骑静静地立着。身周有几个侍卫样的随从,不过都远远地牵马站着,没有近身三丈远的。   刘诩独立在坡上,远远看见一抹蓝色,极快地驰近。她一挥手,那几个侍卫早看见,均齐齐翻身上马,训练有素地迅速策马散开。有的径去打前站,有的隐进人流里,只余刘诩一人,立在风中。   蓝墨亭奔得过了些,出了城门,才惊觉。立刻敛了心事,兜回马头奔回来。刘诩抿着唇,看着自己的铁卫副统大人一人一马,在城门跑了两个来回。   “传旨的人呢?”蓝墨亭搂住马,左右张了张,亲卫才赶到,喘着气也搂住马。   两人一同被坡上独立的身影吸引住,亲卫倒还罢了,蓝墨亭凝目看清了马上的人,立刻睁大了眼睛。   蓝墨亭急速扫了一眼新皇周围,方圆丈内,并无随从。他又挺腰向坡下官道的人流扫了扫,没见着不男不女的生物,好吧,蓝墨亭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初的第一判断。新皇,微服。   “呃,小路,你……先回去吧。”看见刘诩正面无波澜地望着自己,蓝墨亭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使命,他果断地遣走了自己的亲卫。留下自己。   刘诩满意地眨眨眼睛。没听见他大呼小叫地招人来护驾,也没他从马上扑下来三跪九叩,就这么冷静地处理了不相干的人,这蓝墨亭,倒是聪明可意,好用得很。   蓝墨亭在马上坐了一下,终究醒过神。他翻身下马,步上高坡。   “朕此次微服,只余卿一人护卫。此行,卿的任务,就是与朕扮做结伴而行的朋友。”刘诩轻描淡写地交待了任务,不看蓝墨亭瞬息万变的神色,径策马下坡。   蓝墨亭抚额叹气,在心里衡量了这次护卫任务的难度,却发觉以往任务绝无任何可比性。他抖缰飞身上了马,紧跟上刘诩,错后半个马身。   刘诩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向他投过来,本从未与新皇交流过的蓝墨亭,却以铁卫的有素训练,立刻有了感应。他策马上前,终于皇上,并辔而行。终做友人状。   刘诩再次满意地抿抿唇。冷静,沉稳,灵活,又善解君心,这个蓝副统,果然,好用。   她以两个眼神,理顺了与自己这个强招来的侍卫的关系后,立刻心如闪电,飞到云扬处。于是,她猛一磕马腹腔,马儿咴咴地扬蹄,加快了速度。蓝墨亭索性收起自己的思绪,紧跟了去。   他此刻,在飞驰的马背上,并不知圣上要赶去的是沁县,也更不知,同时,有几路人马,也正向那小小的县城,向云府赶去。    ☆、男苑   都天明急急穿过外宫墙长长的青石砖路,迎面与一人几乎撞成满怀。对面那人极敏捷地闪身一旁,并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   都天明回过神来,已见那人撩衣俯身行礼,“属下参见统领。冲撞统领,慎言失礼。”   来人正是走得也很急的慎言。   “元妨。”都天明无暇久留,抬腿就走。刚走几步,忽然心里一动,回头,“慎言站下。”   “是。”慎言见都天明又折回来,复又垂头见礼。   都天明几步走回来,看着慎言的眼睛,“可知圣上去向?”问话相当直接。   慎言怔了怔。他并不是圣上亲卫,论亲疏,远不及都天明这正牌的御前铁卫。可本该对圣上行踪了如指掌的人,却向他来探问,其中意思很明显:一,圣上脱离了铁卫视线。二,自己昨夜刚谒见陛下,万众瞩目下,不能不让人猜疑。   都天明见慎言神色,就都明白了。   “圣上哪里去了?身边有谁护卫?”他一向作风硬朗,这一番问句,夹着焦急,颇有质问的意思。   慎言抿抿唇,消化掉都天明的焦躁,和声道,“回统领,圣上微服,宣……蓝大人,”他抬眼看了看都天明脸上的震动,“宣蓝大人护驾,此刻怕已出城了。”   “墨亭?”都天明垂头琢磨了一下,跺脚,“只他一人?胡闹。小墨怎么也不传讯回来。”   见都天明大步流星又要急赶,慎言不得不出手拉住他,“大人留步。”   “怎么?”都天明被他扯住,又焦急起来,“我得加派人手,圣上微服,怎能……”话说一半,他忽然刹住。盯着慎言清亮的眸子,他方才焦躁不安的心,忽然裂开一道缝。   “您明白的,不必派人了。”慎言等了一会儿,见都天明自己通了,才缓言道,“圣上不喜人多,所以才微服的,圣上必全心信任蓝大人,才肯委此重责……您也该信她的。”   话虽不重,但都天明深深地震了一下。低头细想了想,不禁叹气,方才真是关心则乱,只一门心思护驾,却未揣摸圣上的心意。倒是慎言一番话,如一壶冰泉浇息了他的心火。现在换个角度想,以蓝墨亭的能力,护驾问题不大。何况蓝墨亭自己也有亲卫随身,到时真有意外,也不必手忙脚乱,拒敌还是报讯,时间和人手上,都是有余裕的。   “嗯。”都天明大手拍拍慎言肩,赞道,“还是你比我冷静。”   慎言垂头答不敢,和暖的笑意不设防地在唇边显隐。   都天明也会意地笑了。   两人虽然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却仿佛神交已久,也算是真正的惺惺相惜,很多时候,倒能心有灵犀。这感觉细究起来,只能是互相的欣赏和看重。   都天明又拍了拍慎言的肩,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那天夜里,夜探慎言的情景。那夜,只几句话,就试出已方的心意,慎言果断地归复。当时,他曾探手试探过慎言的根骨,还曾为这样一个练武奇才却空有武功没有对敌经验而感到遗憾。现在想来,再强的功夫,也只是匹夫之勇,就像自己,只有像慎言这样,思虑周密,处事冷静,滴水不漏的本事,才是真正强大的。   “你早知圣上去向?”放下心防,都天明放松下来。   慎言诚心点头,“是,属下正要去给圣上办差。”   “噢,那不耽误你了,快去吧。”都天明闪身让开路,“自己小心。”末了嘱咐一句。   慎言心里一热。看着都天明坦荡的目光,不由为他的大度和尽职而折服,用力点点头,“统领放心。”   看着慎言远行的背影,都天明心生感慨。对这位能干的铁卫,他真是喜欢至极。每每看到慎言,就会想到自己的弟弟蓝墨亭,不由自主地想以大哥的身份关心。慎言身上,有小墨的果敢和干练,还有小墨所没有的隐忍和耐心,为人处事,圆润又不失原则,待人如水淡淡,却又能对真心看顾的人,报还以真诚。这样的人,就是他麾下的铁卫,是圣上倚重信任的人,都天明心中油然而生护犊之情,并真心为慎言骄傲和欣喜。   站了一会儿,他转身行了几步。突然又顿住脚步,方才慎言的一句话,又萦绕在脑中,“……圣上必全心信任蓝大人,才肯委此重责……您也该信她的……”   方才听这话,只觉有些别扭,此刻静下来细想,才觉其中玄机。   “……您也该信她的……”这个“她”乍听起来,是指小墨,但细究起来,怎么像是在称圣上本人?可这怎么可能呢?作为臣子,怎可对圣上不用敬语?曾做过平氏近侍的慎言,更不会在这种礼制上逾矩。可这“她”字怎么听,怎么是指圣上。难道是自己的错觉?都天明细想了一下方才慎言说此话的表情,目光虽低垂,但唇角确然挂着一丝情绪。都天明震动异常,人在放松时,最易流露真情。慎言无意中的一句话,却泄露了他潜意识里,对圣上的亲妮。   都天明想了半晌,仍是摇头,慎言虽几次深夜奉召,但绝无可能上床侍寝。难道慎言他……都天明眼睛一下子瞪大,难道,慎言,已经对圣上动情?   都天明脸色变得严肃,转头再看,慎言的背影,已经在长长的青石甬路尽头消失了。自古帝王恩,是最难消受的。何况是慎言此时此地此身份。这个孩子若真动了真情,怕是要有苦头吃喽。   都天明独自伫立在皇城外墙腹地,负手,心情沉重。   -------------------------------------------------------   内务司。   副总管黄大海主理内务司。得报,急急赶往前厅。绕过影墙,猛见敞开的厅门里,耀眼日光影下的慎言,不禁震了一震。昔日手下鸾童,今日出落得干练精明,玉树临风,不禁让他心情五味杂陈。不过毕竟是内宫经年浸淫出来的老油条,他摆出一副灿烂的笑脸,迎了上去,“慎言大人,不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慎言对他厌恶到极点,强敛心情,谦和笑道,“黄公公有礼。”   “圣上口谕,赦男侍尚天雨,调御前听用。”他优雅地挥了挥手,话虽少,却句句掷地有声。   黄大海眼里闪过阴晦,脸上仍堆着皮笑肉不笑,“喔。是。大人请随老奴去提人。”   慎言含笑侧身,让他先行。   “不敢不敢,”黄大海谦道,“何况这里也是大人走熟的,必不会走错门。”后半句,到底是含着阴损。   慎言并不为所动,仍谦和地笑笑,“圣命紧迫,那慎言就造次了。”率先走出厅门。   跟在慎言后面,黄大海脑门已经渗出汗。天知道方才自己抽的什么风,竟然对这个传闻中新皇眼前的红人冷嘲热讽。看慎言云淡风清,并未因方才的冲撞而发怒,这种不动声色,倒让他这个老油条摸不着头绪。只得硬着头皮跟在慎言后面。   绕过重蔓的绿植,眼前,有一座独门楼院,占地不大,也不小,几座青砖两层楼,在静谧的院中静静地立着。院四周植满高大的树木,若不是细心,远处走来,猛一下,几乎看不见这院落。门口,有两个年轻的内侍,守在两边。门不大,只青砖铺就三级台阶,往里去,见二门横楣上,题着,“芙蓉阁”,这就是埋葬了无数清俊男子的坟墓,就是慎言和着血泪搏了几年才得见天日的——男苑。   进了门,微风吹树沙沙响,却激得慎言遍体生寒,他侧过头,微微皱了皱眉。这院中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声响,都如此熟悉,夜夜恶梦中永恒的画面。若不是圣上钦命,慎言万不愿再踏入此地半步。   “大人?”黄大海在后面轻声提醒。   慎言震了一下,恢复了常态,他缓步步进庭院。   眼前的画面,不禁让他吸了口冷气。   整个院落都被树荫遮蔽。十数个裸身男孩子,身前上着严厉的锁阳,身后含着玉势,每个人都标准的跪势,以头触地,规矩地跪成一排。几个教习拿着尺把长的竹藤在他们身周逡巡,见有姿势不好或摇晃坚持不住的,就顺手抽一下。显然这些男孩子都耗了很长时间,光洁的背上,都已经纵横着好多道红肿鞭痕。   “这个倒是能耗哈。”一个教习用鞭梢点着最左边的一个光洁的背,笑道。   另几个也凑过来,“呵呵,这小妖精身子骨倒俊,功课也好,这么久了,愣是没动一下,有潜力哟。”   慎言目光调到那男孩子身上。虽深伏着身,以最屈辱和下贱的姿势,也能看见他英挺的面容,倔强的小脸上挂着汗滴,死死咬着唇,泛白的指节,狠抠着地面,昭示着他此刻无论从体力还是精力上,都已经耗到极限。   慎言眼里有些湿润,他仿佛看到当年,同样倔强好强的自己,也是这样不堪而艰难地,在这庭院的树荫下,上着入门的第一课——正规矩。这一课,足足上了三个月的时间。每天如此,磨着他的傲气,磨掉他的棱角,磨出他的隐忍,磨出他万事必做到妥贴的狠劲。   “为什么在树荫下办事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慎言震了一下。   那内侍绕着众男孩,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的身子呀,可金贵呢,晒黑了,吹糙了,可不成,所以,咱们苑里,最多的,就是大树喽。”   慎言眼里闪了一下,自己刚入苑时,这内侍也是每日这样宣讲的,告诉他们,身子保养最重要,身子美不美最重要,不许在太阳下晒,不准在风里吹……慎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发颤,那地狱般的日子呀,他真的,再不愿想起,不愿再经历。   “大人?”黄公公伸手虚引。   听见有人进来,众男孩到底少年心性,都侧目看了过来。啪啪地,一阵鞭声,众人都老实地伏回身去。黄公公陪着笑,引着面色极不好的慎言,穿过庭院,进了内所。   身后,传来尖细的声音,“看什么看,甭羡慕人家,你们努力学习,也会有出头之日的……”隐隐还有人提,这位就是耀阳公子……隐隐的,众人开始啧啧感慨声……   慎言抿着唇,脸色虽苍白,仍坚强地抬起头,稳步向前走。把挺拔的背影留给一道道艳羡,忌妒,狠厉……那些含着种种阴郁的目光。   过去,如果不能忘怀,那么,就让它埋在这里,未来,才是自己的希望和救赎。只有强大了自己,才会有希翼。 ☆、责难   落锁的房门,哗哗地响了几声。   枯坐在房中的漂亮男子震了一下,   待看清进来的人,他腾地站起来,那发自天性的桀骜,忽地从骨子里透出来。   慎言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立在窗边的人。比之月前在圣上处见到的那个任性的男侍,此时的尚天雨身上,更添了些英气。虽然因重任初愈脸色仍略苍白,但清亮的目光里跃动的情绪,已经告知他,尚天雨的耐心和隐忍已经在这些日子的独拘日子中,逼到了极限。   黄大海显然吃过尚天雨的亏,他并不愿进来,只在门口张了张,就退走了。   慎言缓步走进来,停在桌边。尚天雨戒备地眯起眼睛。   慎言只踱过窗子这一边,静静地站定,并未讲话。尚天雨到底不如慎言镇定,只沉了半瞬,就不得不先开口,“你来做什么?”   慎言打量他,面前站的人,仿佛忽地张开满身刺的小刺猬一般,虽然张牙舞爪,却掩不住他内心的委屈和绝望。   看着尚天雨苍白的小脸,慎言的心立刻软了。   “陛下口谕,即刻接你出去,”他柔声。   尚天雨闻言,先是惊喜,既而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慎言心里叹气,自然而然地踏前两步,温暖的气息,将这个委屈的小人儿笼起,“伤,可好些?”   这样温暖的气息和真切的关怀,让尚天雨积存起来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他坚持了一下,终于别扭地把脸扭向背后去,极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到底是个孩子,慎言心也随着这伤感的情绪涩起来。   等尚天雨平息了情绪,慎言探手拉他坐回床上,弯着腰,看着尚天雨的眼睛,“圣上有要务等着我们。咱们即刻就走,离开这里。”   尚天雨使劲点点头,刚哭过的小脸挂上些生动的表情。   慎言见他如此,顿觉可爱,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些宠溺,“那里……我看看可好?”   “哪里?”尚天雨像受惊的小兔子,从床上蹦起来。心虚。   慎言和暖地笑笑,都是从男苑过来的人了,他又有什么不清楚呢?尚天雨是天子男侍,自不必象前院那些男孩子,受着人前露体的屈辱,但必要的禁锢还是要有的,比如锁阳,这是规矩。   “不取下来,怎么出去办事?”他劝。   尚天雨知道瞒不过慎言,越发别扭。   慎言抿唇看了他一眼,半哄半吓道,“不让我看,那就请黄公公着教习来给你取下去?”   “不要。”尚天雨眼里含着嫌恶。   慎言抱着臂,看着他不语。   别扭了一会儿,尚天雨终抵不过,期期艾艾地自己坐回床上,抖着手,抽出腰带,衣襟散开。慎言也不迟疑,探过手,果断地拉开尚天雨的亵裤,果然,一根银亮的细丝在尚天雨身下以繁复的手法,严厉地扣紧。这就是锁阳。因着后宫宫娥繁杂,男侍居于所宫,这锁阳之规矩,是必要的手段。   但发展到男苑,这规矩有时也变成了私刑。凡是男苑的教习,必会这一手。以一根银丝缚住身下,只每天固定时刻放开一两次。虽然只是一根丝,但因手法不同,承受的人,感受也是各不相同。今日一看尚天雨的,就知道,他没少得罪这些教习,他们下锁阳时,算是下了狠手,尚天雨,必定是彻夜感觉身下酸胀疼痛,寸步难行。   尚天雨脸红成透布,他因羞耻而颤了睫毛闭上眼睛。   慎言未语,他知道,此刻安慰的话再好,也显苍白无力。已是不堪,唯有尽速结束尚天雨所遭受的酷刑,才能让这个烂漫的男孩子,尽早走出恶梦。   他伸手,果断地抚上去。   几下拔开繁复的锁扣,又以定制的顺序,依次解开几个活节。锁阳的银丝应声松脱。尚天雨全身一震,眼角早逼出泪花来。   慎言松了口气。幸好尚天雨没自己乱拆,这扣是环环相结的,动错一环,只会越扣越紧,极易受伤的。正缓口气,抬目看见尚天雨湿亮亮的眼睛。   “就是这破东西,我弄了几回,都没解开,反倒系死了,”他小脸愤愤,“等小爷出去了,一定让这些不男不女的东西对自己的行为后悔。”   这话,这表情,怎么听怎么像是孩子心性。慎言笑起来。   尚天雨也意识到了,他索性放开心防,也会心地笑了。   “咱们走吧,圣上需要你。”慎言宠溺地揉揉他头发,带他收拾东西。   “都不是我的东西,不要了。”尚天雨撑着床站起来噘着嘴不满。   慎言停住手,惹有所思地打量他表情,“好,尚侍君……”   尚天雨摆手,“叫我天雨好了。”   慎言点头,觉得有些话,必须开导给他听,“天雨,圣上当初贬谪的决定,并不知道男苑会有这样的规矩。”   惊讶于慎言竟反过来宽慰自己。尚天雨自己在圣上身边呆了多少年,慎言又是几时归附圣上的,两下一比较,尚天雨立刻明白了自己在气度上与慎言的差距。   他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他含下头,嘴角挂上些自豪和坚定,“主上要我的命,我也甘愿给的。”话到最后,声音渐低,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慎言怔了怔。尚天雨这话这表情,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继四合院后这些日子的心境。他黯然垂下目光。   圣上果然识得人心。把尚天雨关在男苑,一方面让他静心养伤,另一方面也是磨磨他的性子,虽然过程没料到会让尚天雨受这样的委屈,但结果却是让人乐见的。她的尚天雨,真的长大,成熟了不少。   --------------------------------------------------------------   男苑前院里,那些男孩子依旧耗着。齐齐地撅跪着,连畜牲都不如的姿势,让路过的尚天雨红了面颊。   慎言走过他们,略过那一道道射来的箭一样的目光,泰然。   两人出了男苑,都不约而同舒了口气。一路上,慎言清晰而简洁地交待了陛下交给尚天雨的任务。交待完,转头,见尚天雨亮亮的大眼睛正看向自己。   “你,原名就是耀阳?”   看着尚天雨好奇的大眼睛,慎言笑笑摇头。   “那你本家姓什么?”尚天雨追着问。   慎言看着属于少年的,光彩飞扬的脸,方才在男苑的阴郁,已经在尚天雨身上寻不见痕迹,他的心里莫名地痛了痛。站住,看着尚天雨,笑道,“天雨,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本姓的幸运。”   尚天雨漂亮的嘴惊讶地张开,半晌合不拢。慎言不再说话,转回头,默默地继续走。   “我想知道。”身后,传来尚天雨坚定的声音。   慎言停下,背有些僵硬。   “真的……”尚天雨有些语塞。   半晌,慎言转回头,脸上一贯云淡风轻的笑容有些箫瑟,“我本名瑞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他自己也震了震。慎言掩饰地垂下头,眼中挂上些晶莹。   “瑞景?”尚天雨重复了几遍,欣喜起来。追上慎言,“你本就姓瑞?这姓可不多,江北大族倒有家姓瑞的,你何时入的铁卫营?跟主上怎么认识的?……”一迭声的问题,让慎言应接不暇。慎言嘴角含笑,看着突然话多起来的尚天雨。这小家伙,到底展露了真性情,如此天真可爱,怪不得圣上,对他另眼相待。   两人走走谈谈,转角过来,迎面一群冠带大臣迎面而来,边走边议,仿佛十分焦急。   为首一人正是梁相。他身围几个侍郎偷偷碰碰他,低声,“昨夜圣上独召了慎言,兴许他知道圣上今日行踪……”   梁相目光投过来,也看见慎言,怒气顿生,“妖孽……”   慎言已看见他们,可狭路相逢,要避已是来不及。他皱眉,伸手推了推尚天雨,低声道,“什么都别说,也别辩。”尚天雨一愣,抬目也看到了气势汹汹而来的这群重臣。   “什么都别说,也别辩,记得脱身要紧,圣上等着你呢。”慎言来不及解释,只再次重申。   尚天雨点头。   “若我脱不了身,你转告圣上,从平娘娘手下转来的人,我已经着人审查了一遍,圣上要的下毒人,已经死了,他有同门,但要几天,才能查到踪影,请圣上再宽限几日,我们定不辱使命。”   慎言语速很快。尚天雨字字记在心里,虽然不知他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但心中明白,必是圣上暗中培植的力量交在慎言的手中。转目看见逼近的梁相一众,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拉住慎言,轻声提议,“我们施展轻功,一下子就没影了。”   慎言苦笑。天雨真是个孩子。自己的行踪本不固定,今天是因有事,才走到正殿附近,梁相众人专等在这,必是先得了消息。本就是眼中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又加上自己近日暗影的事办得也过于招风,所以,可以肯定,今天梁相对自己,可谓势在必得了。   梁相已经带人过来,慎言轻轻挣开尚天雨的手,低声说了最后一句,“你是圣上正了名的男侍,要擅用身份。”   尚天雨看着梁相挟着怒气,直奔慎言而来,垂在两侧的手,狠狠握紧。    ☆、刑讯   内务司的黄大海听说吏管司的侍郎周旭亲自来了。他心中纳闷,急切间出迎。   刚转出大门,就被亮盔亮甲的一大堆殿前武士,晃了眼睛。殿前武士就是专在殿前司仪的,样子讲求好看张扬,甲衣自然是漂亮抢眼的,论实战,确是没有用处。黄大海心中暗骂,急用手揉了揉太阳光闪花了的老眼,才看见了周旭和他身边反缚双臂的慎言。   “咦?”黄大海惊奇。方才还从他这领人,这会儿怎么就成了阶下囚呢?   “黄公公早啊。”周旭哈哈。   这周侍郎专管吏部,凡是官员,谁不惧他几分?黄大海忙躬身,谄道,“大人早,这么早,是什么急务,烦您老亲来?”   “借个地方用用。”周旭摆手,把他叫到一边,神秘地低声,“公公知道,咱们殿前武士大营的牢房,可没那些个花样,这个这人犯,须得快审,……还须得公公出出力。”说毕,他冲慎言方向挑了挑眉。   黄大海心里一边暗骂这些银样蜡枪头的家伙,一边发狠。整治人,他的本行。何况对方还是让他又恨又妒又忌讳的慎言呢,他亲领着周旭去堂上奉茶,又着手下人,将慎言押进去。   他转过脸,表情立时换作阴冷,阴阴地看了看反缚的慎言,“耀阳啊,咱内务司的规矩,你该不会忘吧。”   不怀好意的气息,喷在慎言脸颊,他自进内务司以后,一直沉静的面容起了些波澜。   “呵呵,那就先照老规矩先侍候耀阳公子吧。”慎言的反应让黄大海很是满意,他张扬地吩咐。   一边几个教习教按捺不住,齐声应是。   周旭坐在堂上,一边看着被推搡着往里院走的慎言,一边好奇。慎言方才与他们应对,丝毫不见惧色,方才黄大海一句话,就让他起了波澜,“黄公公,你们内务司有啥规矩呢?”   黄大海呵呵笑,“大人不急,先喝口茶,过会,带您去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黄大海邪邪的笑容,未长胡须的白胖面容,仿佛起了层油光似地,看了就让人心里厌恶。周旭心里暗骂,这老阉货,不定有什么阴损招式呢。不过既然是用在慎言这样的人物身上,他也不妨乐见。   正喝茶,远远见梁成抹着汗跑来。   “人呢?”也不用通传,梁成跑进来急问。   “押进去了,先收拾一下,呆会就审。”见梁成一脸淫急的模样,周旭和黄大海彻底无语。   阴冷刑室里。   自被推进门,慎言反缚的双臂早就解开。他一人立在门里,并无人看管。慎言心内的凉意却浸没。在这间囚牢里,在这内务司里,从没有人被缚,也不会有人专责看管,但是,一入了这里,就注定不能逃,不能躲。承受是他们唯一的命运,这就是在这里最摧折人的悲凉吧。   刑室里几个行刑的人,走来走去,摆弄东西,一些小零件,被他们摆弄得叮叮响,还夹着几人嘻笑声,说这件东西怎样,那件东西多么厉害,不时用眼睛瞟慎言。慎言冷眼看着。虽然知道这是他们惯用伎俩,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倒是被这些阉人用得像模像样。但熟悉,并不代表不紧张。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指,只觉指尖一片冰冷。   “来吧。”有人招呼他,声音又阴又滑。   慎言自己走到刑架边,沉默地除衣裳,自己伏到架上。熟悉的冰冷,熟悉的屈辱,熟悉的倔强……   四肢大敞,寸缕不着,线条美好的身形,让看惯美男的几人也晃了眼睛。   “用针吧。”一个人看着慎言黑白分明澄澈的眼睛,冷声吩咐。   堂里。   周旭好笑地看着梁成色急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喝尽一口茶,起身,“走吧。”   黄大海在前面引路,三人一路说笑,走进内院。   梁成好奇地四处张望,传说中的内务司内苑,让他一直向往。因有了外人,那些漂亮男子均被带回了房间,整个内院清静异常。   “大人若有兴致,入夜,老奴挑两个孩子给您送去?”黄大海谄笑。   “好好,”已经站在牢门前的梁成心猿意马。因为他从大开的门口,看到献祭一般仰躺在房内刑架上的,慎言。裸身,略辗转,略急的喘息,因隔着些距离,这若有若无,若显若现的春光,无一不恰到好处地激发着他内心的荡漾。   梁成咽了口口水,径走了进去。   刑房内又阴又冷,夹着些许霉变的味道,周旭跟在后面,不适地皱起眉。待走近,看清架上的人,不仅梁成,连着一贯阴冷的周旭也一愣。   慎言,仰躺着,身上没有缚绳,也没有外伤,只是整个人都在抖。目光移至身下,周旭不禁大吃一惊。   慎言两腿微叉开,湿了一大片。并且还有不断的淡色的便液浸渍他身下的刑架上。慎言,他,失禁了!   “怎么?”周旭不解,梁成眼睛也发直了。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黄大海淡笑。   “是针刑。”   内务司的男子们,都忌讳见外伤。这针刺的玩意,伤在内里,又极巧妙,其难受程度,又远非鞭棒的级别能比的,算是高端酷刑。因此,极好用。比如,即使慎言这样的铁卫出身的人,只要金针刺进相应的穴位里,人体应该有的反应,他也逃不过的。比如说,现在,在腰侧的几个在穴中刺了几针,人,便失禁。这是调、教的第一步,羞耻。   “体内又痛,又酸,又麻,下半身已经不是自己的喽,自然要流些黄白之物喽?瞧这一针。”施针的人得意地摇着手中金针,现宝似地往慎言腰另一侧缓慢刺入。   沉沉的呼吸骤然急促,刑架上的人,再忍不住一口气,沉哼出声。   “这是另一穴。从脊柱渗出的那股子疼,像拦腰截断似的。瞧奴才转转针,那就像是把肠子拧个劲,呵呵,那滋味,才叫销魂。”   阴冷的声音,让周旭和梁成后背发凉。他们眼睁睁看着慎言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   另一人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伸手动他身上另一根针,慎言惊喘一声,身下更多的便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慎言屈辱地湿了紧闭的眼睛。   更多的针,依次探入不同穴位中,仿佛在展示受刑人不同的表现。饶是周旭和梁成也看得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思审问,只盼自己这辈子别落在这帮阉人手里才好。   “大人问你的话,再不招,这针可就不拔出来喽,你知道是什么滋味的。”黄大海冷声。   慎言已经晕过去三回。一针刺入他指甲,他骤然又疼醒,惨白着脸色,闭目咬唇,不发一语。   “泄得够了。”黄大海扬手。   腰侧的一枚针倏地抽出,慎言身下便液早泄尽了,尽是些肠液,一牵一牵地往外渗。针拔出来,他却没缓过这口气,因为知道下面有更严厉的手段等着。   果然,有人过来,一杯杯给灌水。慎言并不抗拒,极配合地喝下,省了许多手脚。   “倒是通透。”有人甩给他一副贞操带。   慎言已无力。就有人替他戴上。身前严厉卡紧,身后也塞得严厉。慎言无暇顾及这新加的累赘。他浑身是汗,紧闭着双目,屏着气。   “瞧着吧,等他腹胀难忍,最后疼痛异常,直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哭着求着要如厕时,咱们再来问。”黄大海引着心有余悸的两位大人往外走。   梁成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无力伏在刑架上的慎言,一动不动。只从他颤抖的身子,可以想见这人还残余生命。从始至终,他一直闭着眼睛,除了几声呻吟,未见一丝抗拒。及进门时,就明明脆弱地泄露出害怕和紧张的情绪,却又从始至终这样硬气,仿佛有无尽的承受力。这样的慎言,让梁成欲罢不能。   他想了一下,转回来,到慎言跟前。伸手捏着慎言的下巴,迫他挑起侧过的面庞,慎言透白的脸上,汗湿得晶莹,眼角明显湿湿的,似有泪已经挣出。梁成心里有些疼。黄大海曾说,男苑刑囚,从不缚着,就是要看他几时挺不住,打着滚地求饶,才有效果。可是,梁成却强烈地感觉到,慎言,永远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慎言。”梁成低声唤。   慎言颤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星目黑白分明,夹着淡淡的水雾,澄澈得让人震惊。   似是目光缓缓调了调焦距,看清眼前的人,慎言极轻地叹了口气。   “可要招了?”梁成心里一跳,他满怀希翼地探下身问。   慎言目光,由暗及明,似有极亮的星星明明灭灭。如此漂亮的眼睛,让梁成看得痴了。   半晌,慎言攒了点力气,轻轻摇了摇头。   “不招?你可知轻重?”梁成握住慎言的手。那手软弱无力,汗湿冰冷。   慎言又滞了一会儿,再攒了点力气。他,微微挑唇,露出,淡淡笑意。   “你……”梁成震动。   见过行刑后的人各种情形,唯独这淡淡一笑,让梁成内心巨震。这笑,如此悲悯,让人无端觉得,施刑的一方才是真正岌岌可危,值得怜悯的人。是什么,让慎言如此镇定?   梁成多年后,仍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周旭和黄大海站在外面,看见落后的梁成木木地走出来。   “怎么了?”周旭皱眉。   探手推了推梁成。忽觉梁成全身都在战栗。   “到底怎么了?”他惊问。   许久,梁成抬目,“老周,我……我们……”他想说,我们屡次行为,是不是早已经触了皇上逆鳞,虽然幼帝无权,但多年以后,她真的不会长成利爪的真龙吗?到时,我们,会比慎言此刻更不堪吗?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人人都以为他脑满肠肥,却不知,他也有能洞察危险的心。是啊,从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想那么远。但慎言那悲悯的一笑,让他一下子,仿佛洞开了心门。   “刑室内冷吧,前厅暖暖。”黄大海殷勤待客。三人各怀心事而去。   刑室内。慎言呼吸粗重。加诸在体内的痛楚,加倍地放大,吞噬着他每一寸精力。从前在铁卫营,在男苑,以他的勤奋和优秀,从没受过如此长时间的惩罚。不,这一次,不是责罚,是熬刑。   慎言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知该如此积存体力。方才人前的淡定,早已经被一波强似一波的痛楚慢慢吞噬。他咬破了唇角,指甲抠着刑床,皆断裂。意识已渐模糊,不过他可没有庆幸即将晕过去,因为一枚冰冷的针尖,倏地刺进他的指缝。于痛不欲生中,他一下子睁大眼睛。   不能晕,不能动,不能动手拔针,更不能反出这里。他是铁卫营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即使轻轻振内力,就可以将体内的针震出来,只要指尖微动,那些针就是最趁手的暗器,刺进这些阉人的体内。可是,空有一身武功,他却只能用它们抑制住自己反出去的冲动。不能动,不能动……   不知挺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慎言已经痛得迷糊起来。他几乎为已经做好的计划而感到动摇。他怀疑自己真的能熬到自己希望的那个时机。挺住!他无数次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却无力挽救自己滑向痛苦深渊的心。   无力垂下的手,突然爆出劲力,慎言的目光中,有精光暴起。几名打手于远处都站起身,从慎言身上,突然勃发的杀气,让他们有了感应。   不能动!慎言咬破已经烂了的唇角,保持脑中一线清明。迷迷糊糊几近失去意识之际,那个明亮、姣洁的面容,闯进脑海里。盈盈笑意,殷殷关切,烦恼中不怒自威的表情,重压下的倔强坚毅。一颦一笑,一丝一缕,象清泉浸心。   慎言渐渐放松,静下来,卸下已经蓬在指尖的内力。静静地等着更暴虐的考验。    ☆、□□   两人两骑,一前一后,在郊外官道中疾行。   已经奔了一天,刘诩浑身是汗,大腿内侧已经被马鞍磨破,被汗一浸,沙沙地疼。她咬紧牙,用力夹马腹,胯下的马也是汗水淋淋,强弩之末。   蓝墨亭抿唇紧跟其后,眉头簇紧。   驰过一处市集,他猛夹马腹,斜着切到刘诩身侧,探手扯住她缰绳。   马儿咴咴叫着,扬蹄。刘诩几乎从马背被掀下去。蓝墨亭大惊,急探手臂,将人揽住。   “陛……小姐,您要不要紧?”他扶着已经累得虚脱了的刘诩,急问。   刘诩缓了好一口气,“无妨。”声音淡定,不似平常女子应有的惊惧。   蓝墨亭看了她一眼,低声进言,“您休息一下吧。马儿也要饮饮。”   “倒该如此,是我心急了。”刘诩从善如流,自己撑着,进了茶肆。   蓝墨亭跟在她后面,认真地审视着她疲惫的背影。   茶肆中人不多,蓝墨亭武将出身,本不讲究,进店择一处桌面,请刘诩坐下,返身习惯性地叫,“上茶,大碗阳春面,切斤牛肉,十个馒头,吃完带走。”声音响亮,带着洒脱的尾音,正和着小二的脆声声的答音“好嘞……”,煞是好听。   刘诩坐在椅子上喘气,看着一路谨行的蓝墨亭鲜见的豪放和率性,不禁抿唇莞尔。   转身看刘诩唇角含笑,蓝墨只道她心情大好,眨眨眼睛,趁机进言,“陛……呃,小姐,天将黑了,若不投宿,只得夜行。此处路险,夜行不能快,反易疲倦,倒耽误了明日行程。”   刘诩点头。蓝墨亭常年行走在外,这点事情,她是得听他的。   蓝墨亭松下口气。   刘诩等了一下,问,“不想问我要去哪里?”   蓝墨亭一顿,恭谨回话,“陛下行迹,臣不敢妄测。”   话虽恭谨,但蓝墨亭却想到这一路,他的影卫递次传暗号,询问两人目的地,都被他无奈驳回。实在是憋出内伤。不禁撇撇嘴。   刘诩见蓝墨亭率真心性,心内喜欢,“蓝卿,你真是人家侍君?”   蓝墨亭没跟上她思路,愕了一下,突然扫见自己大喇喇地坐姿,又忆起方才大呼小叫,实在不符侍君仪表,不禁腾地红了脸颊。   面对面,看个英武的男子羞红了脸,倒是刘诩少见的情形。她扑地笑出声。   “臣侍有亏德行。”蓝墨亭闷闷地应。既然提到这个事,便不好再称“臣”。   一句臣侍,让刘诩笑意一下子僵住。从这个伟岸男子口里吐出的臣侍二字,听着怎的这么别扭。   僵了好一会儿,幸好面上来了。两人埋头吃面。   本担心刘诩吃不下,见她吃相虽文雅,但也把面吃得七七八八,蓝墨亭松了口气。   “陛……呃,小姐,前面有座客栈,还算干净,投宿吗?”跟着出来,蓝墨亭探问。   刘诩负着手,走在前面,没理他。   蓝墨亭郁闷地跟在后面,还得牵着两人的马匹。不禁怀念暗卫傍身的日子,哪怕是带着云扬也好,至少有人可以差遣,好过事事亲力亲为。   及至人少处,刘诩突然站下。蓝墨亭若不训练有素,恐怕就要一头撞上了。   刘诩自顾抬头看西沉的日头,欣赏了一会,仿似无意,“什么陛小姐,蓝卿怎的就给我安了个姓?”   蓝墨亭被她噎得没话回。   刘诩转回头,几次逼得蓝副统领,铮铮的铁卫红了脸,她倒是觉得新鲜又有趣。   看够了才漫声笑道,“按铁卫规矩称呼吧。”人径进了客栈。   蓝墨亭怔在原地。   入夜。   刘诩坐在房间灯下看书,店家在蓝墨亭指挥下,搬进大沐浴桶,又拎进几桶热水。桶多人手少,搞得蓝墨亭也得一手一只跟了进来。   遣走小二,蓝墨亭有些局促地看着刘诩。   他是铁卫。   铁卫自有职责和规矩,就像慎言当初,也是以铁卫身份,一路随侍的。这是规矩,也是义务,蓝墨亭知道推无可拒。只是,现今他身份尴尬,已经是有了妻的人,不知该怎样做,才能不乱了规矩。   刘诩心里也感叹,嫁做侍君,还能出仕,这蓝墨亭可谓本朝第一人。   僵了一会儿,蓝墨亭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呃……主……主上,可容属下唤使女来,帮您沐浴。”   刘诩眼睛一亮,她听到蓝墨亭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   “墨亭也辛苦了,自去休息,我自己可以。”一句墨亭,自然地消除了两人间的距离。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出了更多的讯息。一声主上,一句属下,便于君臣间,多了一层关系。他是铁卫副统领,把握皇城大半命脉的人,这一声主上,昭示了蓝墨亭于政治上的心意。这对于刘诩来说,实在有着更大的意义。   “我累得紧,明日还得烦你叫早。”刘诩松下气氛。随意探手自已松脱发上的一支发夹,波墨似地长发散了下来。   蓝墨亭被她的平和感染,也会意地笑了笑,“主上早歇,属下告退。”   这次说得顺遂,又诚心。   果然是个通透的人,却又难得如此率性。刘诩暗叹,自己有幸,竟又能得一有力臂膀。   若不是星夜赶路去见云扬,怎会硬拉上蓝墨亭。若非两人如此近地互相观察,怎会彼此欣赏,如此顺利地让一个已成名的武将,倾心效忠?   想到云扬,刘诩心中激荡。明明没见过几次面,却又因着际遇,有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这不是缘份?   想到缘份,她心又刺痛起来。   ---------------------------------------------------------   京郊另一条官道上。   尚天雨策马疾驰。远远看见一顶蓝呢马车,他眼睛大亮。脚蹬开马腹,飞身掠了过去。身形之快,竟把马儿也甩在身后。   马车停下。尚天雨及近,扑通跪下,颤声,“师傅。”   马车帘一掀,一位白发老者探出身,伟岸的身形,声如洪钟,“小雨。”   来人正是被刘诩近日密诏入京的岭南老侠尚昆,尚天雨的师傅。   尚昆打量尚天雨神色,大手捞起他手腕,两指扣了扣脉门,“怎么伤着了?”   尚天雨哪有心思说自己的伤,忙推着师傅上了车。   车内,心急火燎地把慎言交待的圣上的密令说了。   听说是要他暗地里牵制户海和户锦,尚昆捻须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刘诩的用意,“户锦虽是武将,却练的内家功,要制衡他武功,又事先不让他知晓,只有用绝妙手法先闭了他的经脉才行。”尚天雨信服地点头,师父出手,必是不差的。   “不过,目下是要我到沁县云宅吗?”老侠对于第二个指令倒颇奇怪。   尚天雨知道些原因,却也不好说。   见尚天雨急急地要快走,尚昆按住他,“小雨,莫急……”   尚天雨一心想着慎言安危,又急着见刘诩,冲口道,“怎么能不急,慎言被他们带走了,迟了怕生变,我得救……”   尚昆打断他,看着小脸涨得通红的徒弟,苦笑,“你这孩子呀,怎么跟着圣上这么久,还是这么个直性子呢?凡事要转弯想想……”   “怎么?”尚天雨不解。   “你口中的慎言,该是圣上最得力的助手吧,”尚昆谆谆教导,“你想想,他若是不知筹划,胸无沟壑的人,怎能辅佐陛下?”   “您是说……”尚天雨也不是笨人,被这么一点,他脑中灵光突现。   “您是说,这次被梁相他们捉走,慎言早就有了谋划?”   “圣上偏在这个节骨眼不在宫中,而慎言明知梁相他们心机,却仍敢大摇大摆地走过正殿,不躲不避,这不是自寻是什么?”尚昆点头,“他们俩该是谋划好了。”   “可主上有急事出行,是临时决定的呀。”尚天雨没想通。   “那也该是他和圣上提议过这个计划呀……”尚昆理清了思路,略惊异,“那个慎言,难道此次是独断了?”或许他正是寻圣上不在的机会,才有机会让计划实施得更彻底吧。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个果敢的人。   尚天雨惊讶地张大嘴巴,“那,他不怕被刑囚,不怕被他们害死了?”   尚昆慈爱地摸摸尚天雨的脑袋,眼中流露出对这个最小徒弟的爱惜,半晌未答。   “师父……”尚天雨又急。   “天雨,为师刚才搭你脉,你,阳气泄了……”   尚天雨没料到师傅会说这个,脸一下子红了。   “最近又有了外伤,没调养好,却又伤了……阳脉。”尚昆幽深的目光闪着精光,绝不像个苍老的人。   阳脉?尚天雨想到男苑里那些死太监加诸在自己身前身后,那些乱七八糟的龌龊玩意,脸一下子红了。   尚昆慈爱地摇摇头,“以你的本事,谁敢动到你那里?当时你怎么不还手?你想想当时你做了什么打算?想通了,就不难想见那个慎言的心思了……”   尚天雨怔住,若有所思。   是啊,自己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在男苑,可谓受遍。可是,当时为什么不出手?除了第一回把那个黄大海摔出去,赢回了更严厉的惩罚外,他对以后的各种屈辱,都承下了。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   尚天雨垂下略湿的眼睛,心里绞疼。   尚昆怜爱地拍拍他脑袋,心里叹气,这孩子,恐怕是动了真情,不过也正因为他爱上的是万圣之尊,才会这样痛,这样难。   天家无真情啊,这场缘份里,谁先陷进去,谁就会万劫不复。   天雨是这样,恐怕那个慎言,也是如此吧。   “慎言的心思,于圣上那,你千万别再提,恐怕给他招灾。”尚昆心里很沉。   “走吧,上沁县去吧。”尚昆单手扬起马鞭,马车奔驰。尚天雨疲惫又无助地,倚在车厢里,一路无语……   ----------------------------------------------------------------   天刚亮,周旭就脸色铁青地跑到梁相国府。   好一会儿,梁席廷披着衣服,从后堂出来。   “相爷。”周旭急上前,连礼都忘了见。   “怎么了?”梁席廷皱眉。这周旭一向沉稳内敛,从没见这样惊急。   “相爷,慎言他……招了。”   梁席廷一愣,想起昨天一大早还逮了个人的事,“喔,都招什么了?”他吟了口茶,随意问。   周旭脸色更铁青,“他,只招了一句。”   梁席廷不耐地看着他。   “岭南。”周旭一字一顿。   梁席廷眼角惊跳了一下,“什么?他知道岭南的事了?”   岭南,是周旭内弟岭南郡守周寿的地盘。那里多山,是他们一支私兵的藏身地。象这样的私兵,他们这些年一共罗织了数万,藏在九个地方,岭南是最大一处。   周旭面色凝重,“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彻底晕了过去,针刺都醒不来,现在正着黄大海救治呢。”   梁席廷挥手打断他,老谋深算地思索着。难道圣上已经开始着手查这个谋逆大罪了?为什么慎言只说了一处呢?是巧合还是真正把握了实据?   “着人再去审,”梁席廷沉声,“防着他怕刑乱说。”   “相爷。”周旭哀声。审了一日夜,慎言多硬气的人,最后只问出两个字,已算是周旭最坏打算中最好的结局了。   “再审。”梁席廷严厉地沉喝。   这是关系多少人生死的大事,问不清,他们如何自处?   周旭抹抹头上冷汗,垂头领命。走到府外,还未上马,就被后赶来的梁成一把捉住。   “老周,岭南是什么意思?”梁成满肉的脸上,挂满了惊惧。   周旭也无心瞒他,本是怕他多嘴藏不住秘密,现在既然这样了,也不妨告诉他。   梁成越听越惊,横行朝野是一回事,若是私招兵马,随时准备逼宫,那就是又一回事了。他脸越来越青,几欲晕倒。   “老梁,你族叔梁相是挑头的,咱们都追随他。”周旭冷冷地说,“皇上现在无势无兵,咱们备下私兵,也是以备不时之需,不一定用上的。你不用怕。等咱们一举成事,便可一劳永逸。梁相只有一女,余下最亲的子侄便是阁下你了,你只要沉下气来,难保将来不会被封为皇储。”   梁成脑子嗡嗡响。   等缓过神来,周旭已经忙忙地上马又奔内务司去了。   梁成怕得浑身发抖,抱着头,缩在府门前大石狮脚下,冷汗涔涔。   ----------------------------------------------------------------   幽冷的牢室内。   慎言虚弱地卧在石床上。   挺到最后,果真是痛得满地打滚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吐出那要命的两个字。   岭南。   慎言心里冷笑,那群人把谋逆的事盖得太紧,这些日子,他苦查不获,不得不出此下策。   估计再过一会儿,会有更严厉的审问。慎言拿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得再积蓄些力气,只需再熬一日夜,再吐出下一个地名……如此反复……   估计超不过三个日夜,那些人就得急疯了,必会调动兵力隐藏得更密。   要的就他们妄动,一动,便有痕迹可循,自己在外面布置的人,就可以收集更多的咨报给圣上,早做对策了。   慎言想着想着,迷糊地陷入黑暗。    ☆、相见   经过两日一夜的奔波,黄昏时,刘诩和蓝墨亭,终于来到沁县城门下。   一身风尘,满面汗水。挣命似地赶过来,却在城外,止住步子。刘诩眼看着城门渐稀少的行人,久久未动。   蓝墨亭终于知道了她的目的地。他眉簇得很紧。   “墨亭,”刘诩站了许久,仿似叹息,“你似乎对我来此,并不惊奇,”她回头,看着一直静静跟在身侧的蓝墨亭,“云逸可都跟你讲了?”   蓝墨亭未料她如此直接,坦然点头,“回陛下,镇北侯倒是讲了些。”   刘诩笑笑,“怎的近了家,倒拘谨了?”   蓝墨亭垂头。   刘诩又叹气。自己面对近在咫尺的云家老宅,也是一样的拘谨呢。   天色越暗。四周无人。   “陛下,若不进城,恐城门就要关了。”蓝墨亭在身后小声提醒。   刘诩仿似没听见,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城门半合的一瞬,才突然纵马,奔了进去。   有城门兵丁上来盘查,蓝墨亭跟上来,一摆手,他们自然认得,都点头散开。   蓝墨亭护着刘诩,纵马在无人的长街上。   驰了一阵,刘诩缓下步子。   “墨亭,”奔了这一阵,她仿佛情绪高涨了些,“你说……”   “什么?”蓝墨亭听不真,驰近了问,“您说什么?”   刘诩突然勒住马缰,蓝墨亭也停下,狐疑间,才注意到,已经站在云府的大门前。他讶异,从没来过沁县的圣上,却对云宅如此熟门熟路?有某些过往从脑中闪过,他不禁深深看了刘诩一眼。   古旧的厚重石阶和两座石狮,门楣上仍挂着古朴的诗书传家的题匾,这一切,都在她的密报里,事无巨细地一遍遍呈送,如今虽是初见,却如此熟知。刘诩想到云扬曾经在这里长大,心头就热起来。   驻在门前,好一会儿,蓝墨亭听她缓缓问,“墨亭,你初听云帅提及此事,是何心情?”   刘诩未回头,蓝墨亭看不清她神情。只觉声音有些涩。是啊,初听扬儿和圣上的事,他是什么心情呢?蓝墨亭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听说后,他最初是震惊和难以置信,其后,就和云逸当初一样的反应,慌。替云扬急,替云家担心。最后,同云逸一样,想着要把扬儿远远带离这是非地。   不过这些心情,可不能当着正主刘诩提及。   刘诩却已经心知肚明,怅然笑笑,所有人都是如此反应,那他……   “墨亭……”刘诩转回头,蓝墨亭看到她脸上挂着鲜见的不安和无措,声音也含着柔软,“墨亭,你说,这其中曲折,我该如何,向他解释呢?”   “他?”是说云扬吗?那个乖巧可人的小扬儿,那个随时被自己拎过来修理一顿的小家伙,会让一国天子怕成这样?定是爱到极点,在意到心尖子里啦。   蓝墨亭实在不忍看刘诩的神情。   “扬儿他……很聪明,……是个乖顺的孩子……”   他语无伦次地想安慰她,却无从。   “扬儿?”刘诩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半晌,笑容溢出。如此温暖,如此明晰,那人如今就在门里,自己却在这里自顾烦恼不休,真是近他情怯吗?   “他可有小字儿?”刘诩放松心情,好奇地问。   蓝墨亭也弯起嘴角:“盍宅上下,都叫他扬儿,未取小字儿。”   “扬儿……”刘诩拖长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吐出来,细细玩味,陶醉其中。   “噢,那他……”品味了好多遍,刘诩又要问,有关云扬的一切琐碎小事,自己真的知道得太少了。突见蓝墨亭强忍嘴角笑意,不禁脸也红了。   “什么人?”蓝墨亭忽地眯起眼睛,断喝。刘诩茫然间,已经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捞在身后。   静谧,突被一点杀气划破。与此同时,门内一男人掠出。   “什么人?”门里跳出的男人同时低喝。   两人都是一愣。   趁着月光凝目一看,蓝墨亭险气得笑出声,不就是上回押云扬回府的那四个大头兵之一?   “元帅父亲?”那赵丁也颇识人,一下子想起当日的蓝墨亭,不由自语。   “谁?”刘诩从他背后探出头,“云老爷子回来了?”   蓝墨亭尴尬至极,他咳了两声,翻身下马,把刘诩扶下来,回身吩咐,“快开中门待客。”   赵丁却一下子扑过来,把蓝墨亭胳膊肘儿死死拉住。   “干什么?有话说。”蓝墨亭甩手,烦他。   赵丁却仿佛得了救星,大喊,“云三爷有险,大人快去。”   蓝墨亭和刘诩都震了一下,丢下仍喋喋不休的赵丁,齐往门里冲去。   ------------------------------------------------------------   两刻前,云府。   尚昆和尚天雨伫立在云府的屋脊上。   “都说别急,又抄山路,又施轻功,陛下哪会这么快到的。”尚昆看着尚天雨重伤后,因多耗内力而苍白的脸色,心疼。   “到也到了,主上说不准马上就来呢。”尚天雨嘴硬,心头却突突跳,嗓子也发甜。他努力调息,生怕一口血呕出来。   尚昆叹气。扯过人想度点真气给他,没等行功,就见几条黑影,同时从院子四周腾出来,掠上屋脊,隐隐把他俩困在当中。   “嗬,还是高手。”尚昆眉一挑,笑了,“小雨,指指,哪个是咱们要找的人?”   尚天雨向四面张了张,飞身上来的四人都是面色凝重,手握兵刃,杀气外溢。他撇撇嘴,他又没见过云扬,哪知道哪个是。   “阁下何人,是路过还是走错了路?在下可以不计较你们闯入官宅的罪,走吧。”赵甲沉声。   但见对面一老一小,自顾自低声聊着什么,全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赵甲一生挫敌无数,远没有此刻这么紧张。云扬还在病榻上,这两天来,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一点抵抗力也没有,来人却隐隐是两个绝顶高手。不知是何来意,不知自己一方能不能守得住。若是失守……赵甲钢牙咬紧,若是失守,如何向元帅交待,唯有以死谢罪了。   尚昆一手度真气给尚天雨,一边朗笑,“年轻人,口气蛮大的,只告诉老夫,哪个是云家人就行了。”   来者不善。四人都握紧兵刃。尚天雨急要解释,被尚昆用内力一荡,只得闭上嘴。   赵甲使眼色给赵丁,要他前门守着。也是以防万一,他兄弟四人莫断了根才好。赵丁哪里肯依,还要强争,被赵甲凌厉的眼神一瞪,登时含泪奔下屋脊。   所幸对面二人未拦。赵甲心里松了松,握紧兵刃。   “师父,做什么?”尚天雨猛拉住尚昆,师父体内蓬动的内力,让他紧张。   “没事,试试他们斤两。”尚昆江湖人心性,豪放地一笑,丢开尚天雨,大鹏鸟一样,向余下赵氏三兄弟掠去。   “报上名来。”气势压人。   “你先报上名。”赵乙断喝。   “嗬嗬,几时江湖上倒了规矩?”尚昆是前辈,岂有先报家门的道理。   三人都是面上一红。赵甲端正了态度,以江湖规矩,“赵氏四兄弟,江湖上无名。”   尚昆朗笑,“岭南老头子,尚昆。”   好响的名号。赵甲知道今日他们三人断是难活了,“兄弟们,今日就算舍了命,我们到地上,也做兄弟。”   他沉喝一声,迎头上去。   尚昆心里暗叫好汉子,手上却不松,几招下来,把三人逼落屋脊。   “功夫挺俊。”尚昆一手拉着尚天雨,一边跟下来。   院子东角一间屋子透出灯光。   “慕先生,外面是谁?”一个略弱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却也掩不住原本的清越。   尚天雨自落到地面,心就一直提起,听到房内的声音,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云扬自昏睡着,挣着醒来,强撑着坐起,望着窗外凌乱的身影,心沉,“慕先生,扶我出去。”   慕御医怎么肯,苦劝不住,云扬心急如焚,挣着起身,未及披衣,抢出房门。   尚昆侧目扫见房里出来的一老一少,心中就有了数。抬手只一挥间,赵甲几人就被拂倒,动弹不得。他转回头,认真审视着立在风中的皎白少年。   这少年只着中衣,飘洒衣袂下的身躯,虽病弱,却仍可看出内含着的劲力。皎皎月光下,面色沉稳似玉,苍白几近透明,月色为这少年镶了遍身的银华,看得直晃人眼。若不是少年漆亮的星目闪动着情绪,几乎要以为是月宫谪仙,落入了凡尘。   尚天雨早就愣在当地。   尚昆心里苦笑,看这少年风采,必是陛下要他来救的人了。   云扬上下打量了一下尚昆师徒,又转目看了看只几招便无法动弹的赵甲三人,心中骇然。今日就算是自己没伤没病,内力没失,在如此高手眼前,也全无反抗的余地。既然这样,若能把赵氏兄弟救下来,也算是万幸。   “老前辈,请放过这三位,他们是在下朋友。在下姓云,单名扬字,才是阁下要找的云家人。”   “少主。”慕御医扶着他,心疼如刀绞。   “这位是本县医生,请老前辈放了他们,有事,找在下即可。”云扬连带着替慕御医撇清。   尚昆认真审视着云扬,不卑不亢,语调不徐不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让人心安的镇定。且不论这少年身份,单就这份临危不乱,有情有义,他,非常喜欢。   正待说话,忽然尚天雨惊喜回头。尚昆也听出来,应该是刘诩来了。   听声音,刘诩还在二门外往里赶。时机稍纵即逝。尚昆眼中精光一现,长笑一声,“好好,且让老夫试试你斤两,接下我十招,再谈你的条件。”   云扬内功尽失,自然听不到救兵的脚步声。听尚昆出言,他反倒精神凛然一振。既然对方有条件,他就有办法回旋。云扬朗声笑道,“好好,说好十招。”“招”字咬得很重。   尚昆已经笑意挂满胡须。既然是出招,自然是见招拆招,不准用浑厚的内力欺负人,这估计是这少年话后面的意思吧。能于劣势中找到利于自己的蛛丝蚂迹,这少年,果然有些意思。   尚天雨急得扯住师父,却被尚昆用含笑的眼睛止住。尚天雨知道师父人老,性子却越发地随意,这一刻,恐怕玩心大起,知道他不会伤害云扬,无奈放手。   眼睛紧盯着后撤一步的少年,心里竟也存着要看看他斤两的想法。   云扬他环视了一下院中的人,心中明白,自己这一役若不能让这个看起来没有恶意的老人满意,恐怕也是过不了关的。一股斗志在心中燃起,长吸了口气,胸中仍无点滴内劲,浑身酸痛无力,但只要还有心智半点清明,自己就有能让他满意的机会。想至此,他长笑一声,“前辈有礼。”就执先著,迎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三招递出,两人已经错身。云扬转回身,略喘息。   尚昆眼里透出诧异。这少年,招式出自正统,却又时而夹着实战中的机变,一招递出,却不拘泥,往往顺势而变,直取最有效的部位,一搭手,使知他是在万人敌阵中历练出来的。只是没有内力,不然动作恐怕会更精落些。   “再来。”他笑着招呼。   云扬眼中也荡着激赏,他笑抱拳,敛气净心,又扑回战圈。   刘诩和蓝墨亭赶到时,正看见衣袂飘飞的二人缠斗在一处。   “主上。”尚天雨先迎了过去,眼中透着久别后的欣喜。   刘诩见是尚昆,心中大定。伸手拉过尚天雨,上下审视,“身子好些?尚老侠这是……”   两个问题,却是把自己摆在前面,尚天雨眼角有些湿,弯起唇角,“师父说要试试他……属下已经无事。”   刘诩怜惜地握了握他的手指。这尚天雨,果然至纯至性,受了委屈,却还顾及自己的心思。   蓝墨亭却异常紧张,他隐隐蓄集内力于指尖,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上局面。   刘诩和尚天雨向场内看去。   云扬一招递出,分神向外围看,先扫过蓝墨亭,再看到刘诩,他心神一震。   高手过招,最忌分心。云扬一顿,尚昆手上加力,一掌击在他胸前。云扬踉跄了两步,扑在地上,一口血直喷出来……   “呀。”刘诩惊呼出声。率先跑过去。蓝墨亭和尚天雨都不能越过她去,只得跟在后面,帮助扶住云扬。   “你觉得怎样?要不要紧?”刘诩扶住云扬,入手只觉云扬瘦得硌人。不由心都颤起来。顾不得旁边有人,把他带到怀里,心疼地用衣袖拭云扬唇边血迹。   云扬心内气血激荡,刚张口,一口血又喷出来。他侧过头,尽吐在地上。   “扬儿,”刘诩凄厉。在场的人都是一震。   云扬缓过一口气,定下心神,只觉胸中不再憋闷,气血开始流通,他冲刘诩安慰地笑笑,侧头看向负手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尚昆,“多谢前辈耗费内力,助云扬打通血脉,再造大恩,无以为报……”   原来中毒时,急切间,他自闭身体几处大经脉,却不及搜得解药,等得毒侵全身,已经功力尽失,无法再行血了。毒越入深,气血也日亏竭,身体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传说中有高手可以用外力帮助打通经脉,没想今日见到真人。在场会武的人,都肃然。   慕御医心急如焚。经脉一通,毒立时就会游走心经。他急蹲下,从刘诩手中拉过云扬手臂,就搭脉。   刘诩不防,被甩了一下。尚天雨先立起眼睛,“何人,无礼。”   云扬抬目看刘诩身后那艳色少年,方才好像被刘诩执手牵着的人。云扬心里猜出他大概身份,忙抬另一只手,按在刘诩臂上,低声,“他是我府上延请的名医,冒犯处,请……小姐勿怪。”   刘诩垂目,见云扬略湿的目光里,竟含着求恳,不由怔住。她扭头看向蓝墨亭,一直未发一言的蓝墨亭怅然笑笑。刘诩就全明白了,云扬对自己的身份,已经猜测得八九分。果如蓝墨亭方才对云扬的四字评价。云扬,先把自己的位置摆在臣子之位,而后才是心内倾慕之人。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云扬此刻为救老医生,语气中流露出的过多的恭谨。   既然如此,再掩饰反过矫情。刘诩摆手,“天雨退下。”   尚天雨气鼓鼓地收手,返身走回师父身边。   云扬心思一松,感觉意识渐沉,知道自己耗力太多,支撑不住了。他迷糊间,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关切中含着爱怜,温暖的怀手抱,有凌乱的心跳,素手纤纤,正一下一下,徒手拭去自己唇边血迹。   如此温暖,如此安心。   云扬长长叹出一口气,于模糊间,盯着那闪着晶莹的眼睛,不肯陷入深眠。   若是这一刻后便不能再醒,他定会终身遗憾有一事未做。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于模糊间轻轻抬手,至刘诩眼前……   刘诩看着他修长手指,轻触到自己脸颊。象一片羽毛,像一缕春风,拂过,便颓然无力,向地上垂下去。   “扬儿……”刘诩痛呼。   云扬整个人失去意识。他的指尖,还残存着,刘诩颊上一滴滚烫的泪……    ☆、把持   “毒已经游走全身,你……”慕御医守在云扬床边,急得老泪纵横,他平生头一遭这样激动,揪住尚昆,“你还我少主。”   刘诩坐在床边,无奈劝架。屋内人都尴尬,垂头静立。   尚昆从怀里掏出药丸,“服下这九转丹,我再助他调息,可延命数日。挺到解毒一到,毒立可尽除。”   慕御医愣了愣,伸手夺下药丸。极不信任又满怀期待地查看一番,脸上露出欣喜。   “这可是我一生珍藏,万两黄金也凑不齐其中药材。”尚昆眼睛瞟着慕御医。   慕御医无暇顾及他,极小心地将药用水研开。比量着云扬紧闭的唇,琢磨着怎么灌下去。   “我来。”刘诩心里一动,伸手接过碗,挥手赶人,“你们退下吧。”   慕御医还待要争,被蓝墨亭好歹劝了出去。   室内清静。   刘诩盯着云扬看了半刻,低头含了半口药,用手指捏着云扬下巴,俯身,一口度到他嘴里。昏迷中的人儿,眉头动了动,仿佛睡梦中迟疑了片刻,终于动了动喉头,把这口救命良药,咽了下去。   刘诩心里欢然。再度一口。昏睡的人,乖乖地咽了下去,很平静。   刘诩度完最后一口药,抬目看。云扬微启的唇,近在眼前,有些冰。许是被她的唇温过了,粉粉的,透着些水色。   如此干净,青涩,柔软。   刘诩吻了一次,便不能自持。又蜻蜒点水般,吻了几下。   这偷吻的行径,让她自己也孩子气地轻笑了笑。刘诩抬起头,飞红着又颊看向云扬。猛地怔住。云扬虽然仍旧紧闭双目,只是脸颊,不知何时,已经飞起红晕。   刘诩怀疑自己花了眼睛,探头细看。   只见云扬欣长的睫毛,微微发颤,却仍死命闭紧眼帘,只是呼吸已经微乱,连垂下的手指,都微微抠紧衾被。不知喂药到第几口时,人就醒了……   刘诩尴尬异常。端着空碗,坐立不是,连出气都觉得灼烫起来。   正进退两难,尚昆进来,“陛下……”   刘诩知道他是来助云扬调息的,顿时松下口气,起身让出位置,逃出门去。   --------------------------------------------------------   门外,蓝墨亭。   “其他人遣到前院守卫了。”蓝墨亭上下打量了一下表情不同寻常的刘诩。   刘诩心里发虚,强自镇定。   “方才同来的尚大人,正在前院备马,打算见您一面就启程。”蓝墨亭回。   “噢,我去见见他。”刘诩丢下蓝墨亭,自己快步离开。   蓝墨亭望着她远走的背影,又调回目光,看着云扬的房门,脸色越加忧虑。   ----------------------------------------------------------------   尚天雨一手挽着马缰,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上朝这边来。   是特意来看自己的?   “天雨。”正迟疑,刘诩已经近前。   “主上。”尚天雨心里很热,垂头掩住已经湿了的眼睛眼睛,很规矩地见礼。   “天雨……”刘诩远远就看见尚天雨明显削瘦下来的身形,想到这些日子对他的磨厉,心早软了,她拉起尚天雨,“让你受苦了。”   尚天雨只是摇头。   “要我如何补偿?”刘诩软下声音。   尚天雨本来眼睛已经红了,被这哄小孩似的语气,逗得笑出来,“主上,天雨已经大了……”   “是啊,”刘诩看着尚天雨烂漫的笑容,心里涩涩。   “主上,您放心,天雨定不负使命。”尚天雨挽着缰绳,语气坚定。   “我信你。”刘诩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曾经小小的孩子,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竟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自己的视线也只及他唇线。自己竟不觉。刘诩无端想到那纸册封,心疼。   “委屈了你,我定好好补偿。”   尚天雨抬起头,睁着刚被湿气洗过的亮亮的眼睛,“属下无妨,您只顾着其他人就好,属下不用你操心的。”   “天雨。”如此赤诚,执着得让人心痛。刘诩勉强笑笑,不由也红了眼睛。   “天雨拜谢主上皇恩。”尚天雨极郑重地跪下,叩头。再仰起头,精致的小脸,艳色袭人,英气动人。   如此轻装简束地谢皇封,也算是开了本朝先例,但也是因为如此,才更催动人心。那一纸册封,从不是尚天雨所求,给予他,也未见得是对尚天雨极大的荣宠。在如此艰难时刻,本朝第一位皇帝侍君就这样诞生,以后的纠葛缠绕,不知这英气少年,可否应付。但有一条,刘诩坚定。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闲散王爷,而她的尚天雨,也必须同她一起成长。否则,他们,和所有牵挂的人一起,万劫不复。她明白这道理,相信尚天雨,也懂。   ----------------------------------------------------------   “慎言现在应该无事了,你不必分心。”刘诩送走尚天雨前特意交待,尚天雨极认真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信服地点头。   刘诩满意地点头。若在以前,他必要追问。她的天雨,经过战阵历练,又被明珠蒙尘,破茧而出,真的长大了。   此次行为,大都按计划,唯有慎言自陷囹圄一事,是她未料及。那夜独召,慎言确实向她提了几个方案,唯有这个,她最不赞同。记得当时,慎言长跪苦谏,   “主上,置之死地方能示弱到极致,施对方以最大把柄,才能让他们得意而忘形……”   当时慎言的表情,决绝又坚定。   她知道,慎言不无道理,他的计策也是最奏效的。梁相他们藏得太深,计划拖得太久,恐泄露天机。但自己断然否决了他以身作饵的提议。荡清朝野,肃尽权臣,虽是她所愿,但她不愿意用这样的方法取得。   隔天便听闻云扬病重,也是计划该实施的当口,索性两事并做一事办,她悄然独自出宫。去向封锁得干干净净……   扪心自问,她有一刻,是希望有这样一个人,替她以身效命,从长远计,从大局计,损失一两个人,对于君王来说,是常有的事情。慎言是否洞悉了自己的心,才能这样决断呢?   慎言……   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影,立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又心疼。 ☆、营救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这么多追文的大大,潇洒很感动,也很受鼓舞。很想每个留言都回,可是竟一个也回不了,为啥呢?   -------------------------------------------------------   京城。   御林军都统曲衡的别院。   自从前半夜,曲衡带回来个昏迷不醒的人。入了内院,就不准任何人惊扰。所需物品,他只许下人将东西送到外间,其余的都自己亲力亲为。下人人都聚在外院,小声议论。   曲衡坐在床前,痴痴地望着床上的人。方才为他疗伤时,那一身的伤痕,让他疼惜难忍。他颤着手指想抚一抚那人额上的汗珠,可是悬在半空,却不敢落下。   记得那夜,还是在这间房里,那沉静的笑容,温然的语气,眼角眉梢的柔和,还有浑身散发出来的英气,如今只得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冰冷的手,滚烫的额……该有多狠绝,能将这玉一样的人,折磨成这样。曲衡狠狠地握拳,额上青筋毕现。他恨那些人的狠绝,更恨自己不能及时营救。   床上的人,有了些动静。   曲衡忙俯下身子,轻唤,“耀阳?”   这名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慎言挣扎着,睁开眼睛,迷蒙间,看到了曲衡那关切又含愧的眼睛。   “怎的不反出来?那些阉人,怕什么……”曲衡半含着责怪,半含着痛惜,满眼都是慎言一人。   慎言无语,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入夜前,计划好的一切已经开始实施。   梁相他们,在慎言吐出第五个地名时,已经稳不住阵角,他们开始隐秘地调动部队,分几次将这几地的私兵,藏进深山。连带着另外四个地区的人员,也有了调动迹象。慎言安排在外面的秘哨,已经鹰一样缀住这些人的动向,一份份密报,源源不断地送往沁县。   于是,慎言越狱的计划也提到了日程。只是,在逃狱的过程中,有了点岔子。   慎言万没料到,带人先闯进刑室的,是曲衡。   “耀阳呢?”曲衡气极地带人闯进幽暗的刑室,摇着手里被掐得脸色胀紫的大太监黄大海。   等他看清了被俯按着爬在刑架上的慎言时,痛楚和狂怒到达了顶锋。曲衡大叫,“耀阳……”一扬手,黄大海就飞跌出去,翻着白眼晕死过去。   冲到慎言面前,曲衡颤着手,不知该怎样抱他下来。一身的伤,裸在外面的皮肉无一处是好的。几处大穴,都隐隐有银针透入,连身体最隐秘处,也插着几枚钢针。“你们找死。”曲衡狂怒,下狠手,将几个行刑太监立毙手下。他通红着眼睛转头,泪湿双眼。只公出了数天,京中竟出了如此乱子,他的耀阳,竟被折磨至此,这还不如要他自己来身受。   不及多说,曲衡挑慎言身上还下得去手的地方,打横将人抱起,搂进胸前。   “人,我带走了,梁相若怪罪,只管找我来说。”他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抖袍而去。   盍内府司的人,没人敢拦。赤红了眼睛的曲衡,周身肃杀的怒气,让人不寒而栗。他抱着怀里冰冷又滚烫的人,心早揉碎。及出门,不忘用自己的长袍,把裸身的慎言裹紧。   “没事了,咱们回去。”曲衡颤着声音。慎言在他怀里始终无语。虽无语,但却无法忽略曲衡狂跳的心跳和颤抖的气息。直到曲衡滚烫的泪,滴地他颊上,慎言,轻轻叹气。   已经安排好接应慎言的秘营的人,早早埋伏地男苑四周。他们共同目睹了一队御林军,在都统曲衡的带领下,砸开男苑的门,将奄奄一息的慎言救了出来。   自家的主管,运筹帷幄的慎言大人,虚弱地躺在曲大人怀里。这不得不令在场秘营的人震惊。其时,慎言仍有一线清明。他趁着夜色,挣扎着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并未因身体的衰弱而迷蒙。他沉静的目光,无声地通知手下人,不准妄动。于是,埋伏多日的秘哨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管,被曲衡抱上了马车。   一切就发生在瞬间,曲衡带人卷风而去,只余下大小太监们一片哀声。   隐在秘处的人也是面面相觑半晌。   “也好。大人有曲衡庇护,麻烦少些。”一个带头的人沉声。月色下,其他几个黑衣人,都同时点头。虽然大人被曲衡营救,是在计划之外,但这也不失为最好的结果。   “可报备圣上?”有人迟疑。   “……报吧。”带头的男子迟了半刻,沉声。   几个人都直起身子,在夜色中,不再隐身形。他们同慎言一样,有着同样的气质,同样高挑的身形,若是未覆面,可见他们一样姣好的面容。他们同样出身在这个男苑中。   因为这个类型,是当初平贵妃最喜欢的。为了迎合平氏的喜欢,他们当初被搜罗进了男苑。而今,他们不再需要在别人身下宛转承欢,追随着慎言,成了秘营的暗探。   男苑,如此熟悉,恶梦里都不肯再回来的地方,让他们心情复杂难平。   “大人受了针刑,……”有人轻声。   几人都无言。   “把黄大海抓起来,给曲衡送去。这针刑,疗起来不容易,黄大海熟悉些。”带头的男子吩咐,他转回头,看向几人,“我知道你们都想要黄大海的命,可现下不能伤他,得救治慎言大人。”话毕,心中疑问又升起。这横里杀出来的曲衡,不知什么路数,慎言大人为什么不让他们动手而随了曲衡而去呢?   --------------------------------------------   梁相等得知人被劫走,连带黄大海也失了踪的事,气得脸煞白。“糊涂东西,坏大事。”梁相跺脚,全没了老相爷风度。   周旭沉了半晌,阴笑道,“曲衡是被情蒙了心……”   梁相眉眼一跳。自囚了慎言,他就无一刻安生,光是藏私兵的事,已经闹得他焦头烂额,何况圣上至今无踪。他心中杀机已生,只不想因为慎言,和曲衡交了恶。   “小小慎言,已无利用价值,就算是笼络曲衡吧,给了他又何妨。”梁成在一边突然进言。   梁相瞅了自家侄子一眼。   “曲衡是最重情的,若得了慎言,必定心满意足,还不感恩戴德报叔叔您的大恩?”梁成鲜有的稳重。   这梁成近来失魂落魄的,这会儿倒说出一句冷静的话来。倒也听得进去。梁相权衡了一下,只得点头。   “不过得提点曲衡一下。”   “曲衡也知道轻重,不会轻易放慎言出来的。我与曲衡有些交情,这话,我去说。”梁成鲜有的自告奋勇。   看着梁成匆匆出门的背影,周旭在一边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慎言,真是祸害呀。”   梁相深点头,这个男宠,勾住多少人的心,圣上如此,曲衡如此,如今连他唯一的亲侄子也拜倒在他脚下……   “先用着曲衡,事成后,两个一并除掉。”他沉声。花白的胡须在嘴边颤动。   “是。”周旭心中一凛,忙应声。   出得相府,周旭才觉背上冷已经浸透。这梁相,处事老谋,为人又冷硬。将来若真成事,他们这些当事的肱股之臣,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吧。不过,现在悔已经晚了,已经上了船,就注定风雨与共,他陷得太深,无力自拔了。   --------------------------------------------   尚老侠给云扬调息完毕,已经是次日晚上。   府中的仆人给云扬端来晚饭,还未吃,蓝墨亭陪着刘诩进来了。   病床上的云扬看见人进来,就放下碗筷,扫了刘诩一眼,目光就投向蓝墨亭。   蓝墨亭未同他交换眼神,只是侧过一步,伸手虚引刘诩,“请。”未呼圣上。   二人何等默契,云扬极准确地接收了蓝墨亭的讯息。抿抿唇,垂下了眼睛。   看着门被蓝墨亭从外面关上,刘诩有些不自然地转回头,望着灯影里,半倚在床上的人儿。   “没……没吃饭呢?”刘诩生平第一次因紧张而结巴。   云扬未动,也未出声。只低着眼睛。   “吃吧,粥冷了。”刘诩拿粥在手,云扬终于动了动,伸手按住她手腕,制止了她想喂饭的举动。   “有劳,我自己可以。”云扬大病,嗓子略哑些,此刻虚弱,声低只两人可闻。刘诩无端地红了面颊。   两人四双手,捧着一碗粥,默了片刻,终是云扬先放弃。他收回手,越发低垂了目光。   一勺粥,温温热热,送到云扬面前。云扬未动。   刘诩心里叹气,知道这么糊涂下去,到底不行。   “我……”她来时琢磨好的词句,在云扬面前,竟说不出来,踌蹰半晌,刘诩大喘出口气,“朝中有些事要办,又挂着你病重,索性都移到沁县来了……”   云扬何德何能,能让当朝天子移驾到此来办公?云扬心里波动,却无从开口。刘诩未称朕,便是不豫暴露身份,他自然不能逾越,只是这话的分寸,却把不住了。他只得沉默。   “初见时,时机未至,后来再见,亦是匆匆,……实在不是真心隐瞒,……”刘诩见云扬不语,心中微急,“扬儿你,莫挂心。”   一句“扬儿”,自然说出,仿佛经久以来就是这样称呼。刘诩句句真诚,毫无雕饰,她急切地想看云扬眼睛。可云扬一直垂着目光,看不清心思。   “若你在意,着实是我的不是……”刘诩心里难受,千言万语,却只能说这一句。不知云扬可听得进去,她转头去添饭,掩饰已经涩了的眼睛。   云扬才及撩起已湿的目光。眼前的人,素衣乌发,一如当日在大漠相遇,瘦削的肩微颤,却坚强地挺着背,仍是那般坚忍。   “这是唯一一次,以后有事,再不瞒你。”刘诩未回头,勺子在粥碗里搅,心里更拧得难受。   话说到此,云扬亦承受不住。若说有事隐瞒,他的秘密万不能如此坦承。刘诩无论是以一倾心女子亦或是天子之尊,说出这话都难上加难,剖出的真心,他怎能不动容。可此刻,他该以何身份开口,又该如何应答?是说自己不介意、不挂怀,亦或是跪下叩谢圣恩?   云扬矛盾地皱起眉。   “云扬何德何能,劳……您牵挂,朝中事务繁杂,还请您珍重贵体,莫为云扬伤怀。”就在刘诩以为云扬今夜不会出声时,云扬低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刘诩惊喜地回过头,对上云扬湿湿的眼睛。   “扬儿……”她喜极的笑意,从略湿的眼睛里腾起。满眼和煦,让人观之也不禁高兴起来。   这一声,云扬可是听清了。自小到大,只家人如此称呼自己,如今听刘诩叫出来,说不出的感受,在刘诩欣喜的注视下,他腾地红了脸。   “吃粥。”刘诩欢快起来,卸下一直压在心里重荷,她极自然地盛了勺粥,送到云扬唇边。   云扬抬目看了看她,终于垂下眼帘,乖乖张开嘴。   两人边吃边谈,一碗粥很快吃尽。云扬摇头示意,不想再吃。   刘诩起身就要扶他躺下,饶是她不豫暴露身份,云扬也万不能让她服侍,挣着说自己可以。两人正拉扯,有人在外面报。   传进来一纸密函,刘诩细细读了,眉头一松。   “嘱慎言就先在曲衡处歇伤,外面的事,老王爷自可料理。”她不避着云扬,冲来人下令。   转头,见云扬已经自己躺下,安静地看着自己。   “外间的事,有些乱,但不日就可理顺,云家,我自会保全。”刘诩知道以云扬的聪明,定猜得几分,郑重承诺。   云扬静静地看着刘诩,“云家为国尽忠,忠君敬事,定会得圣眷庇佑,云扬……不担心。”   刘诩扬眉,“得君如此信任,我怎敢食言,定不负云家。”天子一诺。   “谢谢。”云扬郑重。   -------------------------------------------------------------   -------------------------------------   蓝墨亭拧着眉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渐深的夜色里,云扬的房里仍亮着灯光。晚饭时刘诩进去,至今还未出来。   真的,想成全。至少在这座老宅里,让他俩多独处些时日也是好的。   蓝墨亭叹了口气,放弃了铁卫职责,掩住窗,躺回床里,闭上眼睛。   蓝墨亭辗转反侧中,脑子里竟全都是都天明。大哥若是知道自己于这事的处置,恐怕又要骂自己感情用事吧。是啊,大哥总是那么刚直,万事都讲规矩,客观理智,不像自己这么随性。   若是大哥能稍微活络些,自己也不至于这么苦楚吧。蓝墨亭设想了一下这样的情形,又苦笑起来。自己真是糊涂了,怎盼得铁树曝新芽,榆木疙瘩开花?这样又拙又硬的,才是他的大哥都天明呀。   正胡思乱想,突然心头有丝不安掠过,铁卫的敏感,让他睡意顿消。翻身坐起来,屏住呼吸细听了一下,立刻惊起。抢身出门,飞掠出内院,在外院角门处,一只雪白的信鸽已经扑噜噜飞起。蓝墨亭手起一扬,一枚石子扑地击中鸽子,那雪白的一团落在地上,他拧身落地,另一只手按住慕御医的胳膊。   苍老的双目中并无惊悸,慕御医在夜色中,静静地看着惊怒的蓝墨亭。   蓝墨亭明白,这种信鸽往往都是一双。自己拦住了后一个,前一只已经先飞远了。他咬牙拾起信鸽腿套。   “宣平在沁县,速谋划。”几个墨黑小字,让蓝墨亭心惊。   “你是何人,为何图谋圣上?”   慕御医不语。   蓝墨亭知道事情不妙,拂了他睡穴,先安置在自己房里,转身去找那四个亲兵。   “老神医是自己找来的,说是与云家有旧交。”赵乙睡得迷糊间,被拎起来,看着蓝墨亭铁青的脸色,有些不解,“怎么,神医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我自云帅处回来,已经细查过底细了。”赵甲补充。   四人均不解。想到这些日子神医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三爷,这医德,还会有问题?   蓝墨亭恨铁不成钢地丢开赵甲,转头就走。   “大人?”四个人在后面齐声疑问。   “睡觉!”蓝墨亭一个头几个大。这四个人,武功再了得,仍是笨大兵。   摔关了他们的房门,蓝墨亭回内院自己房间。慕御医已经醒来,还不大能活动。看清自己处境,却仍不慌不乱,平静如昔。   “你来云家有何用意?你到底是什么人?”蓝墨亭锐利地盯着他眼睛。   慕御医仍不语。   能称大齐皇帝为宣平,肯定是谋逆之人。蓝墨亭脑子里翻出许多可能,废皇叔余孽,平氏死党,亦或是敌国细作,可此人医术高明,世间少有,遇乱不惊,泰然自若,透着视死如归的正气,又不像是蛇鼠之流。   蓝墨亭拧着眉细想,突然白日里的一幕情景闯进脑子里,他颤了声音问,“你,你白日里叫扬儿做什么?”   慕连承被问得一愣,垂目想了一下,突然也省过来。   白日里云扬晕倒,他情急下,喊出……   少主!   对面的蓝墨亭显然也回想起来了,脸色大惊。   眼见蓝墨亭几步奔过来,慕御医还道他要下杀手,谁知一把拂开被制的穴道,“云家,你不能久留了,今夜我就送你走。”   “送我……走?”幕御医惊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皇城铁卫副统领。不杀,不审,甚至   多一句都不问,就急着要送我离开?   蓝墨亭不再迟疑,果断地拉起他,半扶半抱,弄到后院马厩。   “大人。”身不由已地被推上马背,手里被塞进条马鞭,慕御医反手扯住他手臂,“大人,为何如此?”   蓝墨亭顿住,目光深深又澄澈地看着慕御医的眼睛,“皇上在云宅一日,我与扬儿还有云氏一族以及皇城铁卫营,就都担着责任,牵连太广,责任太大,所以万死也不能让人动皇上的主意,”   “圣上若出事,扬儿必受牵连。云扬是云家的孩子,他不能有半点闪失,这是我们云家的责任。”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慕连承,一语双关,“不愿看到他有半点闪失,这也是你们所愿吧。”   慕御医动容。自己何尝不是矛盾了一整天,才下定决心将宣平帝出宫的行踪发出去的。国破家何在,少主是大秦储君,仇国的国君就在眼前,只要能挟持住她,复国便有望,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怎能错过?可万一行动失败,那么身陷敌国何公公和他手下的那些勇士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少主,也会性命堪忧。慕御医矛盾地摇头,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   “扬儿现下毒未尽除,只有尚老侠和圣上……能救他性命,这……你比谁都明白的……”蓝墨亭低声,“何况,若要成事,必舍去无数不舍之人,您是医者,定知道生命的珍贵。此一去,自发讯息给你的伙伴,叫他们莫要飞蛾扑火……”   万料不到,蓝墨亭会如此感性,慕连承老泪几乎盈眶。若是能够选择,他宁愿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也不愿搅进这国器之争中,背负着无法承受的重任。想到深陷其中的何公公,大秦宫,还有他们的少主云扬,慕连承顿觉心老数岁,浑身乏力,几乎从马背上跌落。   “日间,老夫在少主药中,添了一味密药,是我独创。”他缓缓地说,声音疲惫又苍老。   “什么?”   “一刻钟后,少主又到服药时辰了,这一回,药中加了另外的东西。”   “什么东西?”蓝墨亭脸色渐白。   “毒散。少主已先服过密药,可解毒气,可宣平嘛,”慕连承哼了一声,不屑地摇头,“她若仍象日间那样,口含着药喂哺少主,就会中毒。”   “若她老老实实地用汤匙喂食,那毒气散在空气里,她闻了后,顶多病个几天,吃些苦头。”慕连承又哼了一声,想到日间少主被她轻薄,心里又气起来。   蓝墨亭哭笑不得。万没料到这老神医,还如此小孩心性。   “我们的人,我会拦下,至少不在云宅动手,那药也就没用了,须你先截下来,别连累了少主。”慕连承看出蓝墨亭眼里的意思,“云宅以外,咱们各凭本事吧。”   “再大本事,也伤不到大齐国本。”蓝墨亭豪气。   “好,咱们各为其主,却又有同一个要保的人,这也算缘份,但愿咱们永不要再碰面才好。”慕连承朗声。   这话说得通透又大气。   “你真是大夫?”蓝墨亭摇头感叹。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无关出身。”   蓝墨亭赞赏地拱拱手。   “若宣平找不回解药救少主身上的毒,老夫定带人来,把少主夺回去,也不叫她得逞。”扔下一句话,人声渐远。   放走大齐的敌人,蓝墨亭站在原地,一时心中起伏难平。    ☆、□□      在晨曦中,睁开眼睛。云扬缓了一下,才看清床前沉默坐着的人。   “蓝叔叔。”云扬并不意外自己没察觉的事实,实际上,中毒后,他必须强迫自己尽快适应失去内力的种种不便。   动了动,挣着坐起来。云扬略喘息。身上虽余毒未清,但至少不象气血凝滞时那么痛了。   蓝墨亭动手替他掖了个枕头在床头。   相对而坐,两人沉默。   这是回云宅以来,头一回两个独处。太多话要说,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蓝叔叔,我……”云扬艰难开口。   “时间不多,我捡重要的说与你听。”蓝墨亭拧着眉,打断云扬。云扬一滞,垂下眼睫。   蓝墨亭严肃而又忧虑地盯着云扬久病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庞,“你祖籍不在大齐?”   “是。”愧疚于自己十年的隐瞒,云扬的眼眶有些发红。   “扬儿,”蓝墨亭验证了猜想,同时感受到云扬无可名状的矛盾心绪。他无语叹气,苦于一时找不出要说的话,只得抬手拍了拍云扬的肩。   云扬全身一颤。蓝墨亭的安抚,如此自然而温暖,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要倚靠和释放委屈。可自己真的再无理由被包容在这如父如兄的宠溺里。云扬悲楚万分,一种被抛在虚空里的无助,让他无力支持。只得抱紧自己的双膝,头也埋进膝头里。   “如今你……们有什么打算?”蓝墨亭咬咬牙,该问的,还是得问清。   “我……们?”云扬混乱思绪里,捕捉到这陌生的词汇,他错愕地抬起头,看见蓝墨亭似悲似无奈的表情。   “你们应该知道,鲁莽动手,绝无胜算,只会陷云家于危险里。”蓝墨亭痛心地看着云扬,他作为皇城铁卫,从不担心会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伤到陛下。让他难受的是,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和云逸倾尽全力看护长大的云扬,会临事如此冲动。   “动手?”云扬一头雾水,他看着蓝墨亭从未有过的正色表情,知道这中间出了大问题。强迫自己抽回思绪,理清思路,他皱着眉,略一思索,就吃惊地张大眼睛,“蓝叔叔,陛下有险情?”   “信鸽都飞出去好几对了,你还要瞒我?”蓝墨亭有些火大。   云扬惊起,于混乱中,马上找到了问题的症状结,那就是那位大秦前御医慕连承。   “那慕老头不能再在云府了,留下等着露馅吗?我昨夜送他出府去了。”蓝墨亭打量着云扬惊得失了色的表情,心里倒多些安慰,看来是慕老头自作主张,扬儿是不知情。联系慕老头昨夜说的话,倒也全对得上。   “蓝叔叔送他到哪里?”果然是慕连承沉不住气。云扬急问。   “一匹马,府角门,看他驰马出府的。”蓝墨亭起身扶住摇摇摇欲坠却仍想挣着下床的云扬,“并没人发现。”   云扬急摇头,“蓝叔叔,慕神医定是陷进去了。”   “咦?”蓝墨亭惊异。云扬说得笃定,仿佛亲见慕老头被捉一样。   刘诩此回微服,是只有蓝墨亭一名铁卫伴驾。但实际上两人都有暗卫随行,这一点蓝墨亭明白。云府周围有圣上的暗卫,但自己的暗卫也在,一早上,并无报告说有人截住了慕老头。这一点,蓝墨亭也笃定。   云扬脸色煞白地站在屋子中央,却不似方才那么急。他全身酸软,不得不单手撑住桌角,他略喘息,缓缓地,“蓝叔叔,您随陛下此行,觉得她是怎样人呢?”   “呃?”蓝墨亭没跟着他思路。   “想陛下当初独自一人离开封地,只身犯险,却能借势而起,最终称帝……她手中无兵无权,周围强臣环伺,内忧外患,却能因势利导,谋划决断……出京微服,居庙堂之远,却仍能安然若定,运筹帷幄……”一条一条从思绪里流出,仿若自语,却句句让蓝墨亭心惊。   “这样的人……”云扬目光调回蓝墨亭也渐白的脸上,后面的话,他再说不出来。于这样不利于已的颓势中,必然会处处谋划,步步经营。这样的人,对于身边的人,尤其是要被她使用的人,怎能不处处牵制,留有后着?   蓝墨亭震动。他平日只与铁卫们相处最多,都是肝胆相照的铁汉子,再有江湖朋友,也是豪爽至极,哪有这些弯弯绕的心思,只当别人也应该这样。如今被云扬一点,他才猛地想到,自己与刘诩相处才几日,凭什么能够让她倾心信任?除非……   “还是都天明大哥说的对,我就是太感情用事……”蓝墨亭懊恼地嘟囔一句,突然顿住,他意识到了一个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实,“扬儿,陛下对我下的后着,会是……”都天明三个字,劈雷一样,砸进他的脑海里。不会,这不会,大哥怎会暗地里牵制监视自己,却又不让自己知道,难道大哥也不信自己,同自己两条心?   云扬摇头。直觉告诉他,不会是都天明。但若不是都天明,谁会让蓝墨亭的暗卫听命呢?于大齐朝堂上的事,他平日关心留意得甚少,从前只想着追随云逸就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掺和进这错综复杂的齐政中,当初盗金牌入了京,自己就是两眼一抹黑,幸遇到国丈和郡主事情才有了进展,如今自己更是两眼一抹黑,猜测再精,也只能止于猜测,没有切实的进展了。   但有一点,他十分清醒。慕连承,此刻,必被擒下了。只是外人还不知他身份,或许只当他是从云府遣出的人,为封锁圣上在沁县的消息而关上个几天,从轻发落了,也是有可能的。不能先乱了阵脚。   看云扬镇定了些,蓝墨亭也略放了松,扶着他坐回床上,“你先歇歇吧,你大哥飞鸽来说近日陛下派他办差,需要些时日,不能来老宅看你,望你珍重,不可再伤神劳力。”   看云扬明显失望的神情,蓝墨亭宠溺地拍拍他肩,“你大哥挂着你,带兵走了,还不望飞鸽回来呢。”   “那五个假冒钦差的人,捉到没?”云扬突然想到什么,发问。   “你的那五幅工笔,的确有用得紧,你大哥本来亲自主持捉人,可陛下又有要务委派,就接手过去,听说已经捉到了呢。”   “人呢?”云扬追问。   “呃?圣上处置人,又不用报备,我哪知道那五人怎样了……?”蓝墨亭耸肩。   云扬默了半晌。他明白,刘诩已经有了自己的直属的势力,而且相当有行动力。这样一来,蓝墨亭的事,假冒钦差的事,还有很多他心里的疑惑,就基本上有答案了。   云扬低头不语,蓝墨亭奇怪,“身子不舒服?”   “无妨。”云扬强笑了下。   门外轻响,蓝墨亭先察觉。   “呃,陛下已经在二门里了。”蓝墨亭看云扬没啥反应,才意识到云扬已经没了内力,听不太远。他还真有点不适应,不得不轻声解说一下。   云扬起身,拦住要从门口出去的蓝墨亭。蓝墨亭明白他的意思,手在云扬肩上重重握了一下,返身从窗子穿出,无声落地,飘然而起,消失在他自己的房间窗口。   云扬撑着桌角站起,目光落在窗棂。   晨日耀阳下,刘栩素衣乌发,清瘦的身影,稳稳地走在二门里。处乱不惊,处变不惧,能沉得下心,静得下气,在逆境中蓄势,于颓势中崛起。她就是那个大漠里半身浴血却一身凛然之气的倔强少女。云扬远远地看着她,眼前的人同大漠里的人不断交相辉映。比照那时,现在的她,更沉稳和内敛了,紧抿的唇角,幽深的眸子,永远看不见底。   昨日床前款款喂药,窘迫道情的她,从云扬脑子里翻出来,与眼前交相叠在一起,让云扬眼睛发涩,心里更涩。他摇晃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站在风口里?脸色这么苍白,不舒服?”刘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扬惊觉地睁开眼睛,回头,刘诩正关切地扶住自己。   “劳您亲自送药……”云扬舔舔唇,这话说得干涩难当。   刘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我的不是。我在这,不能有太多杂人,所以,只留下尚老侠,日余解药也会来,就遣走了老神医,扬儿莫怪。”   云扬垂下眼帘道谢。心里却明白,自己猜测做了准,慕连承,被捉住了。   --------------------------------------------------------------   午后,尚老侠给云扬导引内息,完毕时,已经是月挂中天。   “经脉刚修复,不可妄用真气。”满意于云扬的进境,尚老侠也不忘嘱咐,“若再伤了经脉,你要一生受累的。”   “多谢老前辈。”云扬欠身行礼。   尚老侠抬手扶住他,眼里现出慈爱,“小兄弟,你内力重修,等于一张白纸重新起笔,我门武功,以内力绵长著称,最适合小兄弟如今改练……”   云扬震了一下,岭南尚老侠,何时开口要过徒弟?自己何德何能,能得此青睐,他不安地站起身,抱拳。话还未出口,尚老侠已读出他眼里的讯息,及时按住他手,“不急回复,小兄弟慢慢考虑。”   “尚前辈,我……”云扬承不起尚老侠一而再地垂顾,急开口。   尚昆也不执着,豪爽地笑笑,“不忙,先听我说。我十年前就已经收了闭门的最后一个徒弟,江湖上都知道我在天雨之后再不收徒,如今也是不能食言。小兄弟若是入我门,我也只能是代大徒弟收你入门下,倒也是委屈了你。”   云扬再说不出辞谢的话。   尚昆也不再提,嘱他多休息,离开。   云扬坐回床里,自己试着运行周天,只觉真气所过之经脉皆有丝丝痛楚,知道是受损后的缘故。他提了提真气,只余平日的一两成。   不过这也足够了。   慕连承的信鸽飞出去两夜一天了,若不及时想办法,何公公只怕已经领人扑进沁县了吧。云扬知道若要行动,必要赶在今夜了。若是平时,他自信能够躲过任何暗桩,但今时不比往日。他踌躇了片刻,还是自屋内翻出一身黑衣,罩在身上。   长提一口气,云扬无声地跃上屋脊。墙外,是一片静寂的夜。那些树影婆娑里,不知何处隐着暗桩,云扬屏着气,也听不到讯息。那些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如今自己略略的喘息,更会落在人家耳目里吧。云扬抖手,十余只信鸽从笼中飞出,在夜空里,向不同方向飞去。同时,十几只暗器,以常人无法察觉的速度,从树影中飞出来向那些方向追去。   云扬心里发冷,手中却不停,下一拔十几只信鸽又飞出去。果然,暗影里的人沉不下气了。谁传讯,会同时放出这么多信鸽?他们从未有过处理这种情况的先例。暗器已经追不上漏网的鸽子,那几个暗桩不得已暴身形,提着内力迅即追出去。   云扬手上不停,下一拔又十几只信鸽飞出去。果然,又有几个躲在暗处的人,追了出去。云扬伏在屋脊上等了片刻。心里叹气。他强提真气,从屋脊鹞身飞腾而起。掠出几丈远,才抖手,一只藏在身上的信鸽被他这一送,飞出老高。   “是了,肯定是这只。”躲在暗处的最后一个暗桩,也是头目心头暗喜,道这小子声东击西也骗得过我?他得意地从藏身处飞腾而去,风驰地追着那信鸽暗灰的小小身影。   云扬一口气泄下,重重落下。周围安静了。   他再提真气,却是胸口疼痛难忍,熟悉的绞痛又开始闷闷地锉着他的心。云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着手,把最后一只信鸽擎起。那是一只白色的大信鸽,足上缀着套管,里面有让何公公等人退回的命令。   所谓声东击西,这才是最后的关键。   目送着信鸽飞远的身影,他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单膝抢地,一口血喷湿了眼前的地面……    ☆、怀疑   京城。曲衡别院。   肃静的小院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趁夜。这人敏捷地穿房越脊,潜进慎言的房间。   睡榻上的慎言在来人闪进窗棂的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能在百步内,听出我尚小侠的足音的,全江湖也超不过十数个,你算是一个了。”尚天雨半个身子还坐在窗台上,含着笑意的声音里,蕴着欣喜。   慎言撑着起了半个身子,看着分别数日后,尚天雨又回复了自信满满的清澈笑意,在这紧要时期,尚天雨还能如此好心情,说明此时圣上一切安好,计划一切顺利。慎言心里一松,跌躺回床里。   尚天雨吓了一跳,跑下来伏在床边,紧张地上下探视,“疼得紧?这帮该死的阉贼。”尚天雨气愤之极,下手却极小心地抚抚慎言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慎言大哥,主上嘱你好好养伤呢,剩下的事,我们料理了。”慎言刑后面庞苍白,身子比上回分手时更瘦削了。尚天雨心疼地帮他在后背掖了个枕头。   慎言半倚在床头,了然笑笑。此回的事,自己确实是自作主张了。无论出发点如何,结局又怎样,他已经触了圣上的忌讳。圣上只叫他养伤,估计也有让自己思过的意思。   “刘肃老王爷那里,已经秘密调兵了,按你手下的密营送来的情报,已经悄悄包围了那几处梁党私兵。只待户海一落网,圣上布置的人就一起动手,他们就……完了。”尚天雨未察觉慎言的心情,语气仍有些兴奋。刘肃老王肯出手,胜算就有六七成了。   “户海?”刘肃肯襄助,是意料中的事。慎言倒是对户海这位封边大吏更在意。脑子里迅速闪过户海及南军的众多资料,最终定格在他脑子里的是南军里另一个青年将领,“户锦不会袖手的。”慎言沉吟。   “那是,得先料理了他,不过不到时候,也不能叫他察觉。”尚天雨点头。   “又得料理得了他,还得不让他察觉……”慎言皱着眉思索,这难度可是不小。   转目看尚天雨并不忧心的神情,慎言豁然。日前尚天雨急出城,估计就是请来顶极高手助力了,那高手定是他师尊尚昆。   尚天雨神采飞扬起来,“你猜中了。是我师父来了,专门料理那个户锦。”他撇撇嘴,“有我就成了,区区一个户锦,有什么了不得的,哼。”   尚天雨精致的小脸上挂满了不服气,直率又可爱,慎言笑了笑,若论武功,估计户锦还真不是尚天雨对手。   “又得料理得了他,还得不让他察觉……也只有老侠出手,才能万无一失呢。”慎言就事论事。   “……我明白。”尚天雨沉下气,这次事成败,关系到主上安危,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慎言点头。看来圣上已经下定决心要收了户氏的权柄,这等于剪了梁党的羽翼。动了户海,就等于高调向梁相宣战了。梁相老谋持重,与平贵妃远不是一个级别。此一击若不中,圣上会有危险。   慎言脑子里无数想法冒出来,恨不得一时拜见圣上,辅以良策。他动了一下,周身酸疼,并无力气,才颓然叹气。圣上吩咐自己静心养伤,就是禁足的命令喽。看来,此次,圣上对自己是真生了气。   尚天雨见慎言沉吟不语,探头又摸他额头,“慎言大哥,你疼得紧吧。我不扰你了,你好好休息。”   慎言强笑笑,“无妨。”抬眼见窗外已经露白,知道尚天雨也不能久留。他捡重要的嘱咐了几句,末了道,“圣上要的解药,已经确定找到,密营有专人快马送到沁县,估计今天夜里就可到达。”   尚天雨脑子里立时映出那月色下皎皎而立的少年,眼神暗了暗,却仍牵出清澈笑意,“嗯,若是今夜就到,圣上那里等得及。”   “那最好……”   两人相对沉寂。   窗外有人声响动,慎言向尚天雨摆手,“快走吧,不然,另一个听得尚小侠足音的人就快出现喽。”   尚天雨被他逗笑,不过曲衡这么早就会来慎言房间,也昭示了二人间不普通的牵挂吧。   他飞身纵上窗台,回头,看晨光中,半倚床头的慎言。   本是想嘱慎言别一心软,着了曲衡的温柔乡,让那莽汉得了便宜。可这样忠心又能干的慎言,他觉得断不会不理智。于是,尚天雨极放心地扬了扬手,“好好养伤,这里将就呆几天,过后咱们再搬出去哈。走了。忙完了,我再来看你。”   “万事小心。”看着絮絮的尚小侠,慎言心里暖暖,促他快走。   人影一闪,如来时一样,轻飘飘地仿佛消失在空气里。房间静下来,慎言拥衣缓缓坐起,苍白的脸上,显出坚定。现在是圣上最需要人的时候,自己万幸在曲衡左近。曲衡手握御林军,这支力量对圣上来说,该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不惜一切代价,把曲衡争取过来,是他现在最急办的事情。   慎言心思如闪电,凝眉思索片刻,心中早计议好的计划已经理顺。再抬眸,眼里也写满坚定。   “嗒嗒”,门外有轻微声音,接着是那小心翼翼的足音。慎言转过面庞,看向门口。曲衡披着晨霜手执食盒的身影,准时出现。   慎言深深吸了口气,又一次在脑中迅速理清计划的程序。纷繁的思绪后,一个念头放大清晰,曲衡,必须要争取,不惜一切。   “醒了?”曲衡站在门口,惊异地向里看。人却未就进来,他值夜方回来,一身寒气,怕冲撞了身体仍很虚弱的慎言。站在外间,曲衡除下外袍,外衣,只着里衣,换上暖炉边挂着的一件长衫,又暖了暖手,确定没了寒气儿,才拎着东西走进来,“今天觉得怎样?”   慎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唇微抿紧。曲衡是武将,做事也不拖泥。从闯男苑救人,到今日的细心呵护,无时无刻不透着这样的讯息——即为当日强迫过慎言而悔过,更为今后能同慎言走得更近。他爱慎言,这样的姿态从不遮掩,坦荡而执着。   看着这样的曲衡,慎言仿佛在看自己。为着那个人,自己同样倾尽一切。只是曲衡更加直截了当,这是自己永远不可企及的。   看着放大在眼前,曲衡关切的脸。慎言垂下目光,摒弃掉脑中的纷乱思绪。   要成事,就要有牺牲。当日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从未想到会被陛下猜忌或有更糟结果。此次若真能助她成功,即使被她忌讳,自己也绝不后悔。   -------------------------------------------------   刘诩震怒地看着摆在眼前一大筐鸽子尸体。跪在下首的几个暗卫都深伏着头,不敢喘大气。   目光扫过几人,刘诩的震怒变成狐疑,他们都是自己在封地暗中培养的,极为可靠,手段也好,怎么能让一群鸽子扰了阵脚?   一个暗卫跪前一步,叩首,“主上,属下一时不备,被他的鸽子牵着鼻子走……属下难辞其咎,等此回事罢,自请死罪。”   刘诩眯起眼睛,“如今连我的暗卫也学会找借口了?”   那暗卫震了一下,抬起头,覆面甲下,一双幽深的眸子染上无地自容的颜色。他们在封地时,就追随主上。多年来未有差池,这一仗确实输在大意。   最后那人亲手送飞的鸽子,已经追回,信套里仍是空的。在那一刻,他就知道,糟了。声东击西,启蒙时师父就教过的计策,自己却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主上,昨夜那人身手好倒是其次,关键是诡计多端……”另一个不服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刘诩抬目看了看另一个直起身子的暗卫,转回目光,仍瞅着头里这人,“你怎么说?”   那暗卫顿了一下,“属下等请旨搜府,那人身手属下等认得……”   刘诩未语。   “属下不是为自己脱罪,只是那人一日不找出来,恐对主上不利呀……”领头暗卫有些急。   刘诩沉吟半晌,“行了,此事你们只许在外围,云府内半步也不许入。那人若再出现,府墙外,由你们处置。”   “咦?”这是什么意思,几个身经百战的暗卫面面相觑。   “那个穆神医,你们把他交给蓝墨亭的暗卫,让他们审吧。”刘诩目光里闪着一丝锐利。   暗卫马上明白了。主上对蓝墨亭的试探,就系在前夜逮到的那个老头身上了。   “这群……呃,这一篮子鸽子,也一并交给蓝副统领吧。”暗卫眼里闪着光。   “行。”刘诩摆手。   几个暗卫和一大篮子鸽子,悄然消失。   刘诩头痛地靠回椅子里。刚答应云扬要护云家周全,怎么这承诺言犹在耳,就要下旨搜府抄家?   站在窗前,不久,果然看见蓝墨亭气极败坏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掠向府外。想是得到自家暗卫的讯息了吧。幸好出发前,坚持拐来了蓝墨亭。这些恼人的事,先让这位云家半个家主来处理吧。刘诩暗自耸耸肩。   “那人身手好,诡计多端……”暗卫的话又在脑中响起。刘诩仍忍不住揣测。现在府中身手好的,除了那个疾风而去的蓝墨亭,还有赵家四兄弟,那是云逸的心腹,既然自己信任云逸,云逸信任的人,自己也该信任。那还剩下一个,就是缠绵病榻的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想到云扬,刘诩蓦地顿住思绪。站在窗前许久,她还是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来人,告诉尚老侠,临出发前,再去看看扬儿……病情。”   外面有人领命而去。   刘诩疲惫地坐下,这才发觉,一直无意识握紧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为什么要假别人的手,去探云扬的虚实,为什么自己不敢去直面?她又狠狠握紧冰冷的掌心。   “扬儿,扬儿……”她心情复杂而沉重地默念,一颗心却愈发纷乱起来。   -------------------------------------------   尚昆已经整好行装,对传话的暗卫略盘问了几句,老江湖历练的警醒让他心内顿生猜疑。   云府的主人虽迁走,但鸽舍却有专人照料。若不是熟悉云府的人,怎能趁养鸽人不在的那一小段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盗空整个鸽舍?而这人若是内力同身手一样好,又怎会放弃用内力助力飞鸽这一最好方法,而采取如此大费周折的声东击西之计呢?   “拿他这样宝贝?”既然怀疑到了云扬,又不舍得亲自讯问,怪道人说关心则乱,看来圣上对云扬是真的动了心。难道她忘了尚天雨如同老夫的亲儿子?尚昆眼里沉下来,凌厉之气顿时外溢出来。云扬,先时邀你入本门,你不同意,如今又闯下如此过错,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万不能留在圣上和天雨的身边了!   云扬见推门进来的是尚昆,愣了一下。   “行程推迟了。”本是昨夜就走的,但为了等户锦的情报,阴差阳错,拖了一天。尚昆只说了这五个字,就看到云扬略垂下睫毛,叹了口气。   小子,果然通透。尚昆在心里点头。   云扬看着面容肃然的尚昆,心里略有感应。若要人不知,除非自己不出手。再细致的计划,也从来不是天衣无缝。何况昨夜已经是勉强行事,今天尚昆在不在府,自己都注定难过关了。    ☆、问讯   “小子,你可知老夫此来所为何事?”尚昆沉声问。   在尚昆进来时,云扬就已经从床上撑起来。一夜奔波,已是摇摇欲坠,浑身再搜不出一丝气力。试着想站起来,挣了好几下,终于放弃了努力。   他略哑着嗓子轻咳了两下,“……在下所为,无可分辩……”   “哼,你承认得倒痛快。”尚昆沉哼。听声音虽不高,却也毫不拖泥带水,显然已经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再瞧他此刻这弱不禁风,一个指头就能推倒的样子,怕是昨夜没少折腾,想着那只最后飞出的神秘信鸽,想到那些被云扬骗得团团转的暗卫,尚昆火大,“云三爷,好手段哈。”   云扬垂下目光。他大概能猜出尚昆情绪的由来。刘诩儿时被送去封地时,身边并无可用之人,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就能培植出如此精强的暗卫队伍,估计那些人也都出自这位老宗师的门下,即使不是徒弟,也一定是由他的亲传弟子教习过。再加上本朝头一位被封为侍君的尚天雨,也是尚昆关门弟子。看来,这尚昆于刘诩的渊源果然极深。经昨夜一事,这位老江湖面子里子一起丢,也难怪是火大了。   云扬歉然,“云扬冒犯,前辈……”   “哼。”瞧着一脸决绝的人,马上又变成温吞水,尚昆哼了一声打断他,“别对老夫说这些个没用的,你知道老夫此来要问什么。”   云扬沉默。   尚昆皱眉厉声,“此回事罪犯欺君,你真以为自己硬扛得下?”   云扬皱眉不语。   尚昆大手一拍桌面,“你不惧死,难道你身后的云家,亦不顾念了?”   云扬微震了下,紧抿的唇,全无血色,他抬起目光,看向窗棂,那外面是天高云淡,和风微暖。他缓缓吸了口气,“云家为大齐尽忠尽力,长子战死沙场,次子收复北疆,只有区区在下,时令祖上蒙羞。一个出族的子弟所犯的罪,不足以让云氏一族见疑于朝廷。”   “哼,你枉顾圣恩,竟做此如此不忠不孝的忏逆之举,还指望还能托庇于圣上。”尚昆略嘲讽。   云扬眼神清冽地盯住他,“云扬所犯罪行,死不足惜。但云家对大齐忠心不变。云扬相信,圣上自有公断。”   尚昆眼内精光一闪。瞧云扬这么笃定的样子,还真拿不准,他是否在圣上那拿到了什么免死金牌,至少云家不会被株连,是十分肯定。这个云扬,年纪虽轻,遇事有决断又镇定,全没有十八九岁年轻人该有的沉不住气。这样的人,却担着如此大的嫌疑,是不能留在圣上身侧的。   尚昆主意拿定,大手陡地伸出来,捉住云扬手腕,“小子,你强撑着嘴硬,是真不怕毁了这一身的功夫?”   云扬措不及防,只觉一般巨大的压力,自头顶压下来,把他罩在滔滔气海里。脉门处,一股浑厚又霸道的内力越聚越盛。只牵得自己所有的经脉都是一震。他蓦地抬起头。   “逆经震脉,想你也是知道后果的。”尚昆冷冷的声音。   云扬他眸子猛地缩紧。即使从没经历过,他也明白,如果震断了经脉,莫说内功,便是一个人,也就毁了,从此一生苟延残喘而已。   “还不讲?休要一意孤行。”尚昆沉声。   云扬定定地看了尚昆片刻,似松下口气,浅浅地点了点头,“也好,终究是我负了大家。前辈,动手吧……”   尚昆一愣,“你真不怕,生不如死也不后悔?”   云扬抿唇,“情愿一试。”   尚昆须眉倒扬,充沛的气声蓬勃而起,“受着吧。”他警示一声,集气海从云扬脉门霸道涌进,两人耳畔,都是内力扬起时如虎啸般的轰鸣。   尚昆蓬勃的内力,就在脉门处盘旋,强大得骇人。云扬紧抿唇,努力平息自己体内被牵动而紊乱的气息,却是毫无作用。身体里,从没有过的虚空感,陌生又恐怖。   千钧一发。   一条蓝色的身影破窗而入,硬生生截开两人。   气息骤驻,云扬全身一震,无力向前扑倒。尚昆也被来人震退了两步。停下身形,转头看见来人已经单手抄起云扬,从窗子闪身而出。   劫人的正是蓝墨亭。   就在电光火石间,人已经从窗口消失。   人去屋空,方才剑悬一线的气氛,登时松下来。   丢了人犯的尚昆,负着手,站在窗前,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如蛟龙,腾身跃上院墙,挟着云扬,消失在视线里。   “小子,身手还真不错。”尚昆冷哼一声,掸掸衣袖,从门口信步走出去。   一个云扬,还搭上了一个蓝墨亭……尚昆很满意此事的结局。   ---------------------------------------------------------------   沁县郊。   一条僻静的溪边。   两人一躺一坐,都闭着眼睛。   正是墨默亭和云扬。   云扬被救出时,就挣扎着不肯消停。蓝墨亭只得拂了他的穴,现在仍没清醒。蓝墨亭此刻脸色也极不好,这一次强行出手,到底被震伤了心脉。他调息了半天,才稍理顺体内左突右突的真气。   一口淤血喷出来。蓝墨亭觉得胸口终于畅快了些。   “蓝叔叔。”云扬恰时醒来,他惊骇地看着地上的血,“蓝叔叔,你……要不要紧。”   蓝墨亭喷火的眼睛一直盯着昏迷的云扬,此刻见人醒转,一巴掌就挟风扇了下来。云扬被大力掴了耳光,一头跌回草地里。   蓝墨亭腾地站起来,大步走过来,一把扯起云扬,抬手再欲打,眼前却是云扬煞白得几无血色的小脸儿,他颤着手指,再挥不下去。   自己得知信鸽的事,就知道是云扬所为。这孩子不顾伤情妄动内力,已经是让他气得不行。急返回来,在窗外,却听到云扬与尚昆的对答,云扬故意的一再激尚昆动气,几乎被废了内功,更是将他几欲气爆。直到此刻,抓到这个一心赴死的云扬,他这股怒火才倾泻而出了。   云扬也心痛如绞,强撑着跪起来,“蓝叔叔……”一句话滞住,不知该如何认错。垂头,不敢更不忍看那个一贯云淡风轻的人此刻怒发冲冠,眼中赤红的样子。   “还跪着做什么?”蓝墨亭撤回手,又抬腿踹过去。   云扬被踹倒,才听清蓝墨亭的话,“骑我的马,快走。赵甲他们已经安排在前站,你们快马莫停,疾驰出大齐,也就安全了。”   “蓝叔叔!”云扬怔了一下,明白过来,猛摇头,“不行,扬儿走不得……”   蓝墨亭不理他的话,径扯他起来,“留下做什么。若在以前,我恨不得亲手抽剥了你的皮。瞧你现在这样,这又病又伤的,还禁得起他们折腾?”   “蓝叔叔,我不能走。”云扬使劲挣扎。   蓝墨亭手如铁钳,不由分说,把云扬推到马边,“快走。你要寻死,也得你大哥和我点头答应。”   “蓝叔叔,我不能走……”云扬急得几乎哭出来。   “让我留下,把这事解决了,再走不迟。”云扬单臂已经被蓝墨亭扭住,人也被强按在马鞍上,他扭过头,急道,“蓝叔叔,扬儿这一走,牵连太广,罪责更大,云家一定会被朝中有心人责难,只怕到时圣上也无力回护。”   蓝墨亭不语,只管催马。   “蓝叔叔……”云扬还要争取,蓝墨亭扬手变出一只帕子,径直把他口塞住。   云扬挣了几下,无奈已经被反扭着手臂横按在马背上。他急切地扭着腰身,也只是徒劳。   “云逸临走前也把你托给我,今天换做他,也会把你送走。”蓝墨亭按牢他,沉声,“扬儿,朝中的事,我们来应付,你只回本家养伤就好。他日,若有缘份,咱们再叙叔侄情吧。”   云扬死命挣扎,无果。艳阳映照下,灼烫的泪珠,从云扬眼角滚滚滑落。   ---------------------------------------------------------   “陛下,这云宅不能住了。”几个暗卫围在刘诩身边苦谏。   “尚老侠怎么说?”刘诩脸色沉沉,看向坐在一旁的尚昆。自得回报说蓝墨亭劫走了云扬,刘诩一直铁青着脸沉默。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几个暗卫都转头看自己的掌门人。尚昆长叹口气,缓缓起身,撩衣跪下。暗卫们吓得都跪伏在地。   刘诩惊起,“老侠不必如此。”   尚昆摇头道,“是老头子对不住陛下,受得这一拜。”   刘诩望着尚昆皆白的须发,终于叹气,“我刘诩儿时就受老侠照拂,出人出力,帮我经营。这十年间,若无您尽心辅佐,此刻,我怕是早死在奸人手下无数回了。怎当得起老侠这一拜呢?”   尚昆愧疚抬不起头,“老头子曾受先皇大恩,又被重托辅佐幼主成人。如今,……陛下信错了老头子,老头子没脸再见您和先皇。”   刘诩垂头,自己枉死的父亲,那个懦弱的男人,为自己安排的这个人,到底还是尽全力,看顾过自己呀。但此刻,不是显露软弱的时候,她强自吸了口气,压住心中起伏,“老侠对刘诩,无不尽心尽力,即使我是托庇于父皇,也不能不感念您的情谊……”刘诩起身走过去,亲自扶起他,“此回事,到此为止,老侠也不必自责。朕就依你们之见,摆驾行宫吧。”   “陛下隆恩。”尚昆愧疚地起身,“老头子亲自安排摆驾的事,定不会出差错。”   “有劳。”   “料理户锦的任务,老头子定不会再误事。”尚昆躬身退下。   “一切倚靠老侠了。”刘诩点头。   屋中人退净,刘诩面色比方才更加阴沉。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次事的最大变数。她很清楚尚昆的实力,蓝墨亭虽然功夫好,但也不足以在尚昆眼皮子上劫走个大活人。现在还不知道云扬为什么夜放信鸽,但实实在在的结果是,蓝墨亭也不在了,自己只能事事倚重的尚昆。若在以前,她倒觉得尚昆比亲人还可信,但经一事,才不得不警醒,是人,就一定有私心。   这道理,自己七八岁时,就已经明白,却对尚昆这个老侠客有了例外,想来,还是因为那份来自于长辈一样依靠才让自己软下心了吧。。   此刻,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凄凉,强烈地叩击着刘诩的心。刘诩疲惫地闭上眼睛,云扬,那个暖阳下淡雅漂亮的少年,那个大漠下扬蹄飞奔的将军,清晰地灼痛了她的记忆。   “云扬,扬儿,你在哪里?”刘诩痛楚自语。    ☆、被俘   入夜。   蓝墨亭带着云扬进了荒道边的一个古亭打尖。   “吃饭。”蓝墨亭推云扬坐在亭子里。云扬人跌在长椅上,眼睛却仍追着蓝墨亭。蓝墨亭收拾了一下亭里的枯草枝,大概扫出一块地方,把带来的干粮铺了开,回头,“你这一道就这么瞅我,眼睛不累?”   云扬晃晃头。   蓝墨亭见云扬涨红的小脸,嘴被一块布帕撑变了形,不禁也好笑,故意板着脸,“吃饭了我给你松开。只许吃,不准再说我不爱听的话,不然,饭也没了。”   云扬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蓝墨亭忍笑,把布帕抽出来。云扬一下子呼吸顺畅,急急地喘了几口气,“蓝叔叔,我真的不能走……”   “就知道你小子不听话。”蓝墨亭脸一变,径拿布帕又要塞回去。云扬哪肯,两手跟他支摆,口里急道,“蓝叔叔,我们这一走,会连累云家的。”   “你不是也相信圣上自有公断?”蓝墨亭不容他再说,一手擒住他腕子就往后别。   “我是云家出族的子弟,大齐律法从没有因不肖子弟获罪而株连本家的先例。”云扬肩上吃痛,强回头辩道。   “那又怎样?”蓝墨亭停下手,看着他。   云扬抿了抿唇,小声,“你,与我不同,……不能惹是非的。”   蓝墨亭一愣,自己是侍君,于理不可在外如此招摇,何况还劫了钦犯,若论起来,纵使不追究欺君罪,还有失德大过,司礼监不会坐视,就连云家的家法,也不能放过了。   “你连这个也研究过了?看来是早有预谋。”蓝墨亭心中有气,手上也加力。   “呃。”云扬倒吸冷气,争辩道,“蓝叔叔,此番你救我出来,如此顺利,跑这么远了也没见追兵,不可疑吗?”   蓝墨亭停手,“臭小子,我会想不到是那尚老头故意放的水?”   云扬眼睛一亮,“对呀,您带扬儿回去吧,别上当呀。”   蓝墨亭好笑地捉牢他的手背在后面,“呵呵,那就上你小子的当?你别说了,今天是送你走定了。”   云扬彻底焦急起来,“蓝叔叔,你真不放我,我,我……”   “怎么,莫不是想抹脖子上吊,胁逼我?”蓝墨亭斜着眼睛看他。   云扬脸涨得通红。讲理不成,撒娇没用,面前的人软硬不吃,他急得几乎哭出来。   正上下没着落,后面手臂一松,云扬惊抬头。蓝墨亭单臂揽住他,露出和暖笑意,“行了行了,还真要哭了?瞧你这点出息。”   云扬被他一揽,心里一颤,热眶更热起来,委屈道,“蓝叔叔,是扬儿闯的祸,怎能让你们善后,扬儿死也不能心安。”   “说什么生死。”蓝墨亭不爱听,用手扒拉云扬脑袋,“童言无忌哈。”   云扬被他逗笑,眼角却更红了。   蓝墨亭知道他心思,叹气地帮他揉跳痛着的臂肩,“扬儿,你大哥战功显赫,现在又要再立大功,朝廷倚重的重臣,是不会那么容易倒的。圣上在沁县,并无惊险,可见你并无害她之意,私放讯息的罪也不会大的,你不要如此紧张,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那就带扬儿回去吧。”云扬希翼地看着他。   蓝墨亭摇头不依,“你瞧你现在这样,再折腾两下,小命就没了。怎忍心把你再交给圣上的暗卫们?”   “吃饭吧。”见云扬消停了,蓝墨亭递给他一块干粮。   云扬握着它,却咽不下去。   “蓝叔叔。”望着亭外月朗星稀,云扬半晌才出声。   “什么?”蓝墨亭饿极了,吃得很不斯文,扭过头,“你说什么?”   “蓝叔叔,你说……她……现在在做什么?”   蓝墨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她”指谁。他才想起,仿佛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人问云扬,对圣眷到底存着什么心意。   “扬儿,你……你们……”蓝墨亭很想问问是不是两心相许,却看见云扬暗淡了目光,长长睫毛垂下,在星光下,勾勒出一道淡色银蕴。   两人都沉默。   正如蓝墨亭于郡主,云扬于刘诩,这样的婚配,本不平等,也注定不会唯一,又何谈心心相许。那支离破碎的圣恩雨露,早已经将爱慕抽丝剥茧般消磨。当恩爱变成交易,当初的真心爱慕,就会更显得凄凉、可叹。   “蓝叔叔,其实,扬儿也藏着私心的……”云扬恢复了一下情绪,狠咬了一口饼,漂亮的唇角,挂上苦涩的笑意,“扬儿想,你若是能回到陛下身边,或许能助她一臂之力。她现在,处境挺难,……”   蓝墨亭惊了一下,这还是云扬头一遭主动谈起关于刘诩的打算。他探手摸了摸云扬的手,冰冷,“扬儿,你平安脱险,圣上便可心安,也是帮她了。”   这话含着深意,云扬警觉地转回头看他。   “圣上把鸽子的事交由我处理,自己的暗卫都不准插手,这不是给了我机会安排外面的事?她自己不出面,只派尚老头来审你,尚老头爱尚天雨跟自己亲儿子一样,他能不含着私心?圣上怕也是疑了他,才准备这用事试他一试。果然……”蓝墨亭长出一口气,“你也别怪圣上心硬,她现在周身强敌环伺,明里暗里,都要警醒,不能不事事小心。再说,她也不会真让尚老侠伤了你……”   云扬盯着蓝墨亭看。   蓝墨亭耸耸肩,笑笑,“你小子怎么这么瞅着我。这些也不都是我想出来的,早上我带着赵甲他们一出府,发现圣上的暗卫都撤进府里去了,我才隐约明白了些。咱们跑了这么远,也不见派追兵来,若说是尚老侠有私心懈怠,那圣上也是不肯你不明不白就失踪的。她定是默许你先远行避一避了。”   见云扬沉默,蓝墨亭搂搂他肩,笑道,“这回不担心了吧。”   云扬轻轻摇头。   蓝墨亭揉他脑袋,宠溺地笑道,“你又想什么呢?”   云扬侧过头,看着来时的方向,“蓝叔叔,我想我们更应该回去。”云扬一字一顿。   “扬儿……”蓝墨亭笑容凝在唇边。   云扬抿唇看向来时路,荒道上,空无一人。再往远,黑洞洞一片,仿佛藏着什么骇人的黑洞,让人心中没来由地不安。这么费心把人送出来,还不惜搭上蓝墨亭,让自己身边本不多的帮手再去一个,这样小心,这样谨慎,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凶险至极,九五之尊亦很难保全。云扬闭目,脑中那个清丽而倔强的身影又清晰浮现。该有多难,多危险,让她如此决绝,又有多爱,多在意,才会让她这样决断。云扬握紧拳,心中涩涩。   蓝墨亭一愣间,见云扬猛起身重重跪在自己面前。   “扬儿……”蓝墨亭看着闪烁着清冽目光的云扬,一颗心猛地下沉。   “蓝叔叔,扬儿想回去,是存了私心。不只是为了云家,也是想着陛下,扬儿想……陪她度过难关。”云扬压在心里的话倾吐而出,胸中翻腾不已,他郑重地叩下,“求蓝叔叔成全。”   “前面都是坦途,快马疾驰,就可到秦了。”蓝墨亭颤着声音,“扬儿,若回头,必定又苦又难,你不后悔?”   云扬仰起头,眼睛里闪着从未见过的光彩,“扬儿,不后悔。”   蓝墨亭愣住。这眼神,这神情,象极了十几年前的一个少年。   “小墨,你若是入了云家,便一生不得自由。小墨,你真想做人家小侍?”十几年前,也是一个星月夜,当时都天明大哥痛惜中夹着怒意,一只手本待扬起,末了却死拉住自己,仿佛松开了,小墨弟弟就会被夺走。   “大哥,小墨不后悔。”当时自己也是这样决绝,也是一样灿烂的笑意。可那笑容背后隐着的,是撕开心的疼痛,大哥,小墨想和大哥永远在一起……   蓝墨亭觉得自己眼睛涩涩,滞了一会儿,他缓缓探手拉起云扬,深吸一口气,“好吧,既然扬儿主意拿定,我就带你回去……”   “蓝叔叔……”云扬惊喜地扬眉,笑意一下子浸透漂亮的眸子里。多日来,笼在这个少年身周的阴霾仿佛一下子驱散,这笑意,在暗夜里,仍闪亮灼目。   蓝墨亭深吸一口气,侧过目光,心里沉得象压了块石头。   放弃了理智和客观,遵循着自己的心意选择的路,从来都是千难万难。   ---------------------------------------------   回程的路,就轻松多了。两人拉着一匹马,缓缓地往回走。   “赵甲他们四个榆木脑袋可怎么通知呢?”想到还在前站等着的四个人,蓝墨亭嘟囔。   云扬偷笑。把大哥的四个得力亲卫支得远远的却收不回来,这蓝墨亭该有多郁闷。   “飞鸽传信也用不了。”蓝墨亭拿眼睛瞪云扬。   云扬吐了吐舌头,家里那一大群枉死的鸽子,真是对不住。   蓝墨亭从旁边打量云扬,这小子自从大漠里回来,就觉得他不开心,现在拿走心里的大石,笑容又找了回来,变回那个阳光跳脱的小子了。   扬儿,你想过往后的路没?蓝墨亭禁不住在心里担忧起来。   路边有个茶肆,两人并肩进去。正当上午,客人还是不少。两人拣干净地方坐下。等上饭的时候,客人们都在闲唠。   坐了一会儿,蓝墨亭不安起身,拉着云扬,“走吧。带上路上再吃吧。”   “急什么。”云扬笑着拨蓝墨亭的手。   “呃,我哪有你小子这么闲,快点。”蓝墨亭直接硬拉。   云扬按住他手,抬目,“蓝叔叔,他们说的,我……不在意,无妨。”   蓝墨亭抿唇,心疼地抚了抚他脑袋,“你呀……”   茶肆里人们议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陛下大婚举国大选的盛事。这事云扬并不知道,他又病又伤,又一直被云逸禁了足,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起这些。蓝墨亭怕云扬乍听此消息,本来热热的心,会怎样当头冷水呢。谁知,这小子一夜间就把所有的事都想得这么明白了呢?还是,他一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倾心的爱侣,永远不会只属于他一人,才会这样淡定。   想到此,蓝墨亭心又涩起来。   “秦国已经灭了,那个什么秦储还有什么威风,能做我们陛下的小侍,就万幸吧。”一个客人的话钻进两人耳朵里。   本来好整以暇的云扬,突然震了一下。   “国破也是储君,秦沦为咱们的属国,那秦储就是未来的秦王,怎么着也能做个贵侍吧。”另一个人分析。   “听说那秦的皇子,十年间都未见过外人,估计是奇丑无比的痴儿吧。”有人笑道,“圣上怕是烦透了他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又有人开始说另一个热门人选——南军的长胜将军户锦。   “蓝叔叔,秦储来和亲的事,是真的?”一直皱眉想事的云扬突然拉住蓝墨亭问。   蓝墨亭好笑地看着一下子紧张起来的云扬,“不是说不在意?”   云扬知道他理解错了,也没法解释,红着脸追问,“那秦储果真来了?”   “不清楚,都是传闻。秦国国君递国书来是真的,不知是不是同时还要献上自己的儿子?”蓝墨亭虽是皇城铁卫,但毕竟是外臣,知道的不多,这种事他也从没留意。他搜索了一下记忆,还真就不太分明。   云扬不可置信地等着他的下文。   蓝墨亭抱歉地耸耸肩,“真就知道这些,要不回去了我再替你问问?”话毕,蓝墨亭突然想起,这种事云扬大可直接问圣上,或者圣上担心心上人儿不痛快,上赶着找云扬解释。想到两人即将到来的唧唧我我的快乐时光,蓝墨亭一时忘了前路的艰难,扯起唇角,笑了。   云扬却没注意蓝墨亭的变化。他凝着眉,心里极其不安。大秦败了,父皇来献国书,想到那个伟岸的男子,那个儿时记忆里无所不能的父亲,做为亡国之君,这该有多么屈辱。云扬觉得心痛极了。何公公曾说过,十年来,父皇膝下未添一丁。既然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那送来和亲的儿子分明就是假的……   父皇想做什么?强烈的预感让云扬心神大乱,他腾地站起身,“蓝叔叔,快走。”   蓝墨亭不备,只看见云扬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茶肆外。   “哎?”蓝墨亭愣了一下,“怎么又急成这样?”   他追出来,只看见一个淡色的身影。   “内力不是还没恢复,怎么快成这样?”蓝墨亭颇为云扬的进步惊讶,同时想到自己是他半个师父,也是很欣慰。但此时无暇想别的,他提口气,迅疾地追下去。   ------------------------------------------------   刚绕过一片小树林,一片噪杂声。一群黑甲铁卫围成战圈,中间围住的人,看不分明。但一袭月白的武将常服,在黑压压的阵里分外鲜明。   “扬儿。”蓝墨亭大惊,快速追下去。   战阵中,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黑甲将军听见马蹄声,沉着脸转过头。铁铸的面容,伟岸的身形,他略眯起眼睛,看着那袭蓝色飞马而至,不威而怒——正是都天明。    ☆、布置      “云管代,留步吧。”一个副将率先将云扬截住,高喝。   云扬猝不及防,一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带起一大片草皮,清新的青草味和着新泥飞起。一队黑甲铁卫呼啦啦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云扬转目四看,这队人整肃而立,面生。他眉头皱了皱。   “云管代,都统领带咱们好找,就请随咱们回去吧。”副将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缩小包围圈。   云扬目光扫过远远勒马而立的那员大将,果然是都天明。皇城铁卫出现在这里,着实令他意外。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云扬抿紧唇,突然猛磕马刺。跨下是蓝墨亭坐骑,自然百里挑一,“咴咴”长嘶,箭样从人隙中脱逃出去。众人都呼喊起来。   “咦?”站在外围的都天明惊疑。北军铁卫前些日子随云逸回京,两处铁卫营中有亲厚的,早互通过讯息,云扬管代战阵上的事迹,他们并不陌生。万不料一照面,这位竟连话也不答,就想夺路逃走。   不过皇城铁卫可是惯会围堵拿人的,都天明不慌不忙地一挥手中马鞭,众铁卫立刻变阵,从侧面又将去路封住。云扬纵马左右突奔,却只得又被困回包围圈里。   云扬勒住马。身周的圈子越围越紧,压迫又被动,跨下马儿感受到这气氛,好战地刨着后蹄,喷着鼻息。云扬俯下身,安抚地拍了拍它脖子。那副将先策马过来,颇戒备,谨慎地探过兵刃。周遭众铁卫都屏息待动。   云扬直起身,手指握紧,又松。   “啪”极轻的一声,云扬马缰被副将握住。一着得手,副将颇意外,乘势将刀刃架在云扬颈上。   冰冷的触感,带着微微地痛,云扬稍稍侧过脸,眸子里沉得如一潭水。   万没料到会没受到抵抗,方才还要夺路而走的人,就这样不费一刀一枪擒住。众铁卫都有些意外,场上一时无声。   云扬垂下目光。宝马配战将,没有战斗就束手,是他和它,从没经历过的屈辱。周遭很静,耳边只有微风吹过,武将常服修身的下摆微微摆动和着战马燥动的鼻息声。   “请吧。”那副将架在云扬颈上的刀压了压,云扬甩蹬离鞍缓缓下马。马被一个铁卫牵走,几个铁卫另奔上来,颈上的刀刃立刻多了几把。那马儿仍想奔过来护主,却被强行拉开。有人上来搜身,反剪过他手臂,上绑绳。   云扬侧头,眼眸里一跳。他蓦地看见那片刚跑过来的小林子,一道蓝色身影正迅即冲过来。云扬心里苦笑,这蓝叔叔,他真是连累得狠了。   --------------------------------------   蓝墨亭远远看见都天明,惊住。   都天明早看见他。沉着脸,扬手用马鞭隐隐一指,虎目含怒。   蓝墨亭醒过神,急奔过来,“大哥……”   都天明早是气填满胸,他迎头就是一马鞭抽下来,“啪”,蓝墨亭一侧脸,一条血痕在脖颈绽开。   “孽障。”   “大哥,你怎么来了?”蓝墨亭浑不觉疼痛地追问,狐疑充满了他的心。   “你干的好事。”都天明冷哼。   “大哥都知道?”蓝墨亭难以置信地看着都天明,“圣上派你来追捕?”   都天明燃着怒火的目光盯着他,“大哥若不是都知道,怎能及时赶来劫下人犯,难道眼看着你干出这无父无君的事来?”   “大哥!你一直都派人监视我?”蓝墨亭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这些日子自己的暗卫失灵了,怪不得大哥能这么及时地捉到云扬,原来,都天明一直都在自己背后。他震动地看着自己一直信任爱戴的大哥,心内有说不出的感受。   都天明见蓝墨亭盯着自己,一张脸都变了色,举起的鞭子到底没挥下去,低叹,“小墨,你不用这么看我,你这脑子,一热起来就不管不顾,大哥若不看着你,还不把天捅破?”   一声殷殷的“小墨”,让蓝墨亭心里发涩。他抬目细打量,才发现都天明眼中满是血丝,从来一丝不苟的将服上,竟是一身尘土。看来这些日子,大哥一直在外奔波,这么辛苦,还特地驰马过来,说到底还是一心为了自己闯的祸做弥补。蓝墨亭心疼,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下意识原谅了都天明的隐瞒。   战阵里,云扬已经被刀架脖颈,蓝墨亭回过头,含愧又焦急,“大哥,小墨的错,任凭处置,只是云扬……你不能带走。”   都天明眯起眼睛从始至终打量蓝墨亭的神情,以他对蓝墨亭的了如指掌,他意识到蓝墨亭并未因此事怨恨自己,于是他放开心情,漫声道,“你说,这人犯,大哥怎么就不能带走?”   蓝墨亭一噎,太多理由在都天明这都不是理由,搜索一遍思路,他艰难道,“圣上……没说抓人。”   “圣上也没明旨说放人。”都天明一句话堵住。想拿圣上压他,蓝墨亭确实不够立场。   蓝墨亭咬唇,云扬自己回去与被都天明捉回去,情形可是大大不同的,可这话却偏偏没法和都天明说。   “于公,他是铁卫,我正管。于私,他是你们家三爷,你管不好,还有脸求情?”都天明用鞭头点他,语气带点揶揄。   这时候,还拿侍君身份来呕他,蓝墨亭恨恨拨开他手。   都天明回头喝手下,“人犯带走。”   “大哥。”蓝墨亭真急了,上前拉住都天明马缰。   都天明霍地回过头,冷下脸,“怎么,还想在大哥手下劫人?”   这话倒提醒了他。蓝墨亭一咬牙,丢下都天明,就想掠过去救人。   “反了你了。”都天明低喝,探手甩马鞭,缠在手上长长的柔韧象长了眼睛,绞向蓝墨亭两膝。若论起来,蓝墨亭身手比都天明要好些,又年轻,他轻盈躲过。都天明骑着高头大马几步从后面兜过来,居高临下虎虎生风地一刀追下来。蓝墨亭知道都天明不会真伤他,但也无奈被刀影围住。终于他还有些理智,没敢真动手夺都天明的兵刃,一个迟疑,被刀架脖上。   “行了,这次事,你也脱不了干系。要想保住命,你就别闹腾了。”都天明低喝,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乍着刺的刺猬,威胁道,“若再不听话,我就以拒捕反抗为由,把你的宝贝云扬就地处决。”   蓝墨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愣神,旁边即有人领命上来卸他佩剑。   “走吧,跟我去京郊猎场。”   蓝墨亭甩开几个拉住他的铁卫,“都滚一边去,别碰我。”语气明显赌气。铁卫都是熟人朋友,谁也不好跟他白扯了脸,又不得不拉住他,只得求助地看向都天明。   “驴脾气。”都天明看不过去,又抽了一马鞭,蓝墨亭用手挡了一下,手背上又是一道血凛子。   “这驴脾气哪学的?”都天明气得连抽几下。蓝墨亭躲也没躲,硬扛下了,嘴上也不让份,“随你。”   “这臭小子。”都天明骂一句,不过气倒顺了些,“去西郊猎场吧,圣上已经移驾行宫了。”   蓝墨亭一惊。圣上移驾了?她是不是真疑了云扬,或是被尚老头蒙弊了,可无论哪种可能,都是极大地不好。想到此,他焦急回头。   远远的,云扬仿佛也正扭过头望向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着莫名的焦虑。   “别打歪主意了。”都天明在后面拿眼睛盯着他,“小心他性命吧。”   蓝墨亭忿忿地回瞪他一眼。   都天明冷哼一声,命人牵来那匹马,丢一条马缰给他。蓝墨亭一咬牙,翻身上马,回头找,云扬也在马上,被铁卫围在中间。   算了,反正都是要回去,就且一同面圣吧。他抖缰。   一队人迅速集结,卷着风疾驰而去。   ---------------------------------------------   西郊行宫。   与在云宅时轻车简从不同,这里加强了戒备。除皇城铁卫营外,皇上的暗卫也完全现身,共同承担了护卫责任。行宫本有仆役宫女,故而,刘诩突然的到来,行宫里竟也能运行得有条不紊。   郊外风冷。刘诩裹着长裘,走在甬道上。一队暗卫跟在后面,保持着训练有素的距离。她穿过行宫长长的甬道,拐过一片掩映的梅林,在极幽暗处停下。   此处,是行宫暗牢。领头的暗卫沉声,“圣驾在此。”守在那里的卫士哗啦啦跪伏。   刘诩抿紧唇转目打量了一下,走到一间房门前,站了片刻,平静吩咐,“开门吧。”   “哗啦”一声,铁锁拆下,刘诩抬足走了进去。众暗卫训练有素地顶替了原来的看守侍卫,脸朝外站定,把这座囚室团团围住。   刘诩站在屋内,灯光幽暗,她稍微适应了一下,眼前景物清晰起来。   室内一件陈设也没有,四周无窗,青石板的地面裸露着,沁着透骨的寒意。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靠对面墙席地而坐,听见有人进来,那人动了一下,抬起头,虬髥厉目,冷峻薄唇,布满风霜的脸上,现出不怒自威的神情。与这与生俱来的威严不相配的,是随着他动作,手腕脚腕上传来的哗啦啦的铁链声。   在那人注视下,刘诩缓缓走上前两步,滞了一瞬,“叔父……”   那男人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扶墙站起,凝目打量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眼前人的身份。他自嘲地仰天大笑,“原来本王竟是败在你这黄毛丫头手里,可叹,可笑。”这人正是废皇叔刘执。日间由都天明从西北大牢押解到此处。   刘诩也在打量刘执,她淡笑摇头,“叔父错了,你不是输在朕的手里。”   刘执一愣。   刘诩道,“叔父刚愎自用,自骄自大,一意孤行,手下人与你离心离德,盟友弃你而去,就连刘肃老王也对你寒了心,你苦心经营数十载却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刘执脸上变色,半白的胡须剧烈抖动,“成王败寇,如今本王已是阶下囚,随你这黄口小儿胡扯。”他抖抖手上铁链,铿铿作响,“你也不用把我解来解去地换地方,只来个痛快吧。如果遮掩得好,世人也不会知道你这个新皇帝残害亲叔的丑行。”   刘诩摇头,“叔父又错了。”   刘执冷哼。   刘诩正色,“叔父妄起战事,让大齐风雨飘摇,刘氏皇族处于覆灭的边缘,犯下不赦大罪,亦不容于刘氏宗庙……”   刘执冷笑,“你父在位时,他就由着后宫乱政,搞得大齐颓废不已……”他瞅瞅刘诩,“若又换成你个黄毛丫头即位,就又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大齐不亡才怪。”   刘诩负手笑道,“是不是刘氏的败类,倒也不在年纪高低。”这话回得粗陋却干净痛快。   刘执愣了一下,用异样目光打谅面前的女子。   刘诩亦回看他,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叔父在父皇病重这些年,独撑朝政,与后宫乱政抗衡数,保住刘氏江山,也功不可没。”   刘执愈加吃惊地看着她,弄不清她说话用意。   刘诩长出一口气,“刘氏枝叶凋零,到今时今日,只余咱们这一枝了……江山历经百年,不能亡在我辈手里……叔父,您善自珍重吧。”一句话说完,她转头向门口走。   “迁到悠然居,传御医调理调理身体吧。”刘诩对迎进来的亲卫低声道。   刘执愣愣地看着刘诩的背,突然心中有预感升腾,“等等。”   刘诩停下回头看他。   “你打的什么主意?”他鹰样厉目盯着刘诩,“你到底要做什么?”   刘诩笑笑,“朕是大齐的国君,做什么,都是为了大齐……”她深深看进刘执眼底,“就如叔父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一样,为了大齐!”末了四个字,一字一顿,含着千斤的压力。   刘执猛震,心底有异样的情绪裂开。他蓦地向前扑过来,却被锁链牵住,他使劲地挣着链子,厉声,“刘诩,你莫要把本王当三岁孩童耍弄。”   刘诩静静地看着他,“王爷自有判断。”   刘执使劲向前挣,无法前进半步,他青筋毕现,低吼,“本王一心为了大齐,就是死后,也见得祖先去。”   刘诩亦有些动容,她看着花白头发的皇叔,语气沉沉,“朕也是为了大齐,才期盼叔父能不忘初衷,为了大齐江山,竭尽全力。若此一役侄女不能成功,皇叔万不可再重蹈覆辙,须戒骄戒躁,广纳贤才,他日才做得中兴大齐的好君王。”   刘执如被大锤击中,不能言语。他表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从始至终,这女子都很沉静,语气不烈,却周身透着坚定。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刘诩这些日子不断迁移他的囚处,最后,甚至放到自己的行宫,竟是为了——保全自己。甚至,她还布置好,若有万一,就会让位给自己。这一连串的冲击,让刘执脑中一片空白。   门口,人已经消失,有侍卫进来收拾他周身的东西。刘执怔怔地任他们动作,忽然,他醒过神来,甩开拉住他的侍卫们,冲到门口,“刘诩,你到底要做什么?”一声尽全力吼出来,脱力,浑身竟打着颤。   已经走到梅林的刘诩顿了顿脚步。   暗卫上前,低唤,“陛下……”   刘诩站了一会儿,点头,“告诉朝中欲赶来行宫请安的文臣武将们,朕一时兴起,巡幸游猎,朝中众人,务必守好本职,不许擅离。”   “那这些……”暗卫捧上梁相一党快马送来的奏折,“也是这么批复?”   刘诩看着自小追随她的心腹,淡淡一笑,“朕已请太后作主,在宫中开始了大选事宜,梁相他们若是跑来这里,大选可放得心?让他们自己选去哪边好吧。”   刘诩递过一份名单,上面有一些名单,都是她与慎言早先一起从那些忠心可用且一直被打压官职不高的文臣中精选出来的。现在她身边尽是暗卫,确实不行,“这些官员,你们派人去,或是悄悄接来,或是别的,只不要弄出太大动静。”   “是。”暗卫双手接下,干脆答应。   “一个也不能伤。”刘诩嘱咐。若是成功,这些人将来就是她的肱股之臣了。   “是。”暗卫郑重。   刘诩负手,站在虬枝苍劲的梅林里,此刻天高云淡,风轻轻曼卷,怡人得很。她长吐一口气,仿佛要散尽一身的沉重。剑在弦上,发不发已经由不得弓。虽有万全对策和精心准备,但这一次不同于对付刘执。与刘执对阵,即使输了,天下也姓刘,何况,自己也并不热衷当什么皇帝。可情势逼人,自己终于坐上帝位,面对的是那些虎势耽耽的权臣。若是输在梁相手中,他即使不自立为帝,刘氏也将代代都成傀儡。刘诩纵使死了,也无颜见刘氏先祖。   想到刘执,刘诩亦无奈叹气。刘氏唯有此人可用,虽然好大喜功,但若能善用一干贤臣,倒也不失乱世中的铁腕帝王。   刘诩冥神静想,把前后计划想了几遍,天已经大黑了。   她揉了揉额角,回头问,“都天明回来没?”    ☆、教习   一队人,远远缀在都天明一行的后面。   “何公公,咱们不上去抢下少主?”手下人都焦急地看着一位面黄无须的老者。那老者忧虑地看着远处马队中那抹月白的身影,一腔的心疼都写在了脸上。   “何公公,少主这一回去,必和咱们国君的计划相冲呀,到时……”   “莫急,咱们紧紧跟着,到了行宫,人多眼杂,反倒好下手了。”   “是。”   他们商议定,就无声地掩了下去。   这队人,正是秦宫大太监何公公和他的手下。云扬的飞鸽传书,及时将他们截下,云家不能去,又不放心,只得远远跟着,没想到,竟看到云扬被都天明带走的画面。   “一定要把少主救下来。”想到即将面见大齐国君递交国书的秦君,想到那个冒牌的秦储即将干下的惊天大事,留在这里云扬一定会遭池鱼之殃,何公公一颗心都急碎了。   -----------------------------------------------------------------   京城。   夜晚的京城,如同白昼一般繁华。商家林立,大酒楼、会馆在宽敞的街道两旁,鳞次栉比,都张着通亮的灯,街市上人流依然如织,   这时,一队车马从城门缓缓驶进。   马队里都是身形高大的男子。虽着常服,但仍习惯性地挺直了腰背,锐利的目光警惕地四下扫视,穿行在这闹市中,竟无一人分神私语。一股很强大的气场散发出来,闲逛着的人们都自发地闪开条路,指指点点地议论。   马车里传出一个沉厚的声音,“锦儿……”   缓辔跟在马车边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从高头大马上略弯下腰,低低的声音,“是。”   “莫惊扰乡亲。”里面的人声音里含着训斥,“如此张扬,怕人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那年轻人抿唇,看了看紧闭的轿帘,“……令大家都散开,远远保护着,可好?”   车里的人沉了一下,才哼了一声,“不可散得太远,小心为上。”   又虑着安全,又不能太大动静,这命令可算是前后矛盾,任谁也难执行得周全。这年轻人似乎习以为常,转头干脆地做了个手势,“散了。”   大家就都翻身牵马,四散在人群里。   他沉稳地坐在马背上,目光追着散开的马队,用手势遥遥指点了几处做好布置,直到这些平时招摇惯了的元帅亲卫们终于在人群中掩住了身形。   “你进来。”车内人又沉哼。   一直沉稳自信的年轻人,握住缰绳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紧。   车内陈设低调而奢华,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斜靠在一大张虎皮铺就的床毯上,虬髯虎目,着便装,一身肃然之气,不威而怒。正是南军元帅,奉旨回朝的户海。今天傍晚,他们的船队终于驶进京都港口。此刻,他轻装简从,悄然入城,正要到梁相——他的岳父府中去。一名美艳侍姬正坐在他侧手,素手替他剥一粒葡萄。见有人挑帘进到车里来,那侍姬回头打量了户海神色,就安心坐在他身边。   户锦乍从冷空气里走进来,一团暖香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合。他略眯了眯眼睛,在矮几前,提袍襟屈膝跪下,“……元帅……”   一声元帅,户海积蓄日久的火又涌上来,他格开侍姬的美臂,沉沉地盯着户锦。   户锦舌头打了个结,到底没改口。于是,毫无意外地受了父亲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他身子向侧晃了一下,脸颊热辣辣地肿起来。   “……”   头顶上沉沉的怒气直压下来。   户锦抬目看了看铁青着脸的父亲。跟随父亲鞍前马后,他清楚地明白父亲的个性。正当着父亲的新妾,下了父亲面子,无异于寻死了。在心里叹口气,低声,“父亲……”   “啪。”又是极响亮的一声。户海正值壮年,手劲非凡,饶是户锦有心理准备,也被大力牵得扑倒在地上。他坚持着跪正,嘴角已经流下血来。那美姬已经惊得手中的葡萄粒洒了一地。   “逆子,还不认你亲爹了?”自从那日在帅船的船舱里,户锦亲口答应入皇家大选的事后,这儿子就一直处处回避着老子。即使公事上见面,也是论公务,称元帅,再没听过一声父亲。想是心内仍记恨?户海一股火憋在心里,直要打出手,才算把火泄了出去。如今听儿子又改口叫了父亲,户海算赢了这第一役。他面有得色,语气却不松懈。   “……”户锦心里苦笑。不服从,要责他狂悖,服软了,亦要受责。父亲的理论从来都是这样的。   见儿子一直垂头不说话,户海眼睛又立起来。那美姬柔柔地把手中美酒捧到他唇边,“老爷,喝口消消火吧。”甜懦的声音,仿佛清泉,叮叮咚咚地悦耳清脆。   户海喝了口酒,顺了顺气。二十出头的儿子,已是成熟的男人。身形高大,英气外溢,战阵上摸爬滚打下来,骨子里是又傲又倔的个性,他用眼睛审视户锦良久,横看竖看,也觉不出这小子身上有一丝柔顺和风情。这样的性子,怎得陛下青眼?他烦恼地把酒杯推倒,倒回虎皮毯里,“明珠,你教教他吧。”   “是。”那女子柔柔地应。   户锦不明所以地抬起头。见那女子漫扭着腰枝已经长跪起来,双手奉着一杯酒,眼角含着春蕴,“请酒。”声音低低柔柔,还恭顺地低下了如画的眉。   户锦错愕。。   酒杯已经擎了有一会儿了,户海盯着看着儿子窘迫的样子,气极拍着大腿,“傻小子,品酒、赏花、琴棋书画……将来你服侍陛下的,不就是这些?床上的,自有司礼宫人教你,粗浅的东西,你先学学吧,免得一照面,就让人刷下来。”   户锦明白过来,红着脸拧过头不听。   那女子得了户海眼色,把酒杯往前送了送,轻启朱唇,竟吟起一首香艳的劝酒令。声音婉转甜糯,含着万种风情。户锦听不下去,猛地推开那女子的酥腕。女子轻“啊”了一声,一杯酒都洒在桌上。   “小兔崽子,可是皮紧了?陛下面前,你也这样?”户海从床铺上直坐起来,拍着虎皮。   话音未落,见户锦早火燎一样从车里跳出去。   “小兔崽子,要造反啊?”户海的声音震天地响起。户锦立在车窗外,只觉心里怦怦乱跳,双拳颤抖着着冰冷。   马车戴着父亲的冷哼,从身边擦肩而过,他却破例没有跟紧护卫。户锦失神地站在当街,发怔。他的爱马绕回来,围着他身周不安地打转,用软软的唇探查主人的心绪。   好一会儿,户锦深吸了口气,伸手撸过马缰,把脸埋进马儿又长又软的鬃里。   ---------------------------------------------------   相府。张灯结彩,正堂灯火通明。梁相一扫这几日来的烦燥,喜气洋洋地。因是家宴,因此并无外客,梁成算是亲戚,陪坐在梁相身边。他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神情,满腹心事地垂着头想心事,看起来,与这气氛有些格格不入。梁相并无精神注意他,此刻,他拉着户锦的手,上下打量,直点头。   上次见,还是稚龄,胖嘟嘟的小娃娃,甚为淘气。一晃眼间,竟就长大成人了。这些年,虽然从往来讯报中,得知这孩子每一点滴的消息,但真见着真人,还是足让他惊喜不已。高挑的身材,脸庞线条简洁刚毅,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利落和大气。但细看,人却不冷厉,唇角眉梢,都承袭了他美丽的母亲,一翘唇,整个人就柔和起来。   梁相环视周遭,伺候的管事家院和仆妇们俱都由衷发出赞叹,梁相颌首微笑,抑不住心中满意。   拘谨落坐的户锦,始终垂着视线。在众人的视线中心,他不适应地动了动腰身,几不察觉地皱了皱眉。   户海冷眼看着,心中早升起怒气。碍着岳父,不好发作。他用只有儿子才能理解的目光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小子却仿若未觉,酒席从始至终,全不见半点高兴的样子。户海压着气喝酒,脸色煞是不好。   梁相何等人物,自然洞悉其中缘由。他用眼光示意下户海,转头和声道,“锦儿陪外公出去走走……”   户锦明白外祖父的期待,他垂下头,无声地握紧手指。   厅外月已中天,两人缓行在长亭湖边。梁相扭头,看着外孙线条流畅的侧脸,良久,叹气,“锦儿,委屈你了。”   户锦却未听见,他正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景物,神色茫茫。   相府院落旷大而庄严,同皇城一般巍峨肃穆。一入宫门便如终生圈禁,这悲叹的命运就摆在自己眼前。不是不怕,不是不怨,可是却拒无可拒。户锦曾以为,自己咬咬牙,便可挺过去,可是越接近京都,越接近皇城,那种压抑,就强烈地袭着他的心。   他心绪繁乱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紧唇,口中尝到了咸腥。   ------------------------------------------------------------   外公殷殷嘱咐了好多,才肯放他回来。刚进房就被召到父亲房里。   户锦未及披衣,只着浅色的便衫进了门。房间里并无父亲踪影,只有那名新纳的小妾,拥着暖炉,半倚在床边。那女子只着小衣,轻薄透肉,室内飘逸着不知名的熏香,又暖又绵,含着说不清的情|欲。户锦局促地转身要出去。   父亲的亲卫在门口现身。   “元帅何在?”户锦急问。   “元帅有令,今夜少将军便在此间休息。”   “胡说。元帅会下这样令?”户锦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怒斥。   亲卫不回应,坚决地从外间带严门。被关在这香艳室内,户锦顿了半瞬,警醒地转身,见那美妾已经扭着腰身除下小衣。父亲本是梁门女婿,按大齐律,正夫不可停妻再娶。母亲这些年亏待了父亲,梁相也就默许他纳一二美人聊解床弟寂寞,这些事,自己虽是晚辈,但也不是一点不知道。但这样招摇地让妾登堂入室的事,倒是从来没有。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妾服侍将军吧。”那女子无声地欺到他身前,象蛇一样曼卷着腰身,仿佛要缠上他的腰。   户锦用手格开那绵软的身子,冷道,“姑娘自重。”   那女子并不听,格格地笑着,竟伸手拉他的腰封。   “大胆。”户锦伸手格开。那女子突然出掌,挟着凛冽的阴柔内力。还是个会武功的美妾?户锦冷笑。他从容化解开那女子甚为精妙的招术,踏前一步,干脆地击出一掌。那女子人向后跌了几步,脸上也挂不住媚笑了。   “将军勿再耗内力了。”她喘息着咬牙。   户锦冷哼了一声,却也知此时不能下杀手。他挟着怒意转身欲推门出去。脚下突然虚浮,一阵晕眩袭来,他身子一软,扶住门框。   “告诉将军了,别再耗内力了,怎么不听妾的话呢?”那女子浮浪的笑语在他耳边响起。   “是那熏香……”户锦怒斥的话只说了一半,人已经晕在那甜腻的怀里。    ☆、身不由已      马队疾驰到一处山坡小道上,停了下来。   都天明来到已经被安顿在一处荒亭里的云扬面前。   “人在马上时,就已经晕了过去。幸被身边的铁卫发现得早,否则从疾驰的马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边的副将低声禀。   都天明探手拉起云扬手腕,脉弱而乱。他微皱起眉。   蓝墨亭得了信儿早奔过来,扑到云扬身边,失措,“扬儿,扬儿。”   “行了,没死呢。”都天明斥道。自己这弟弟,平时为官倒也像模像样,可是一遇云家的事,就仿佛变了个人,头脑冲动,一惊一乍的。   云扬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衣裳,一个曾经活泼跳脱的小子,现在就这样躺在破亭杂草横生的地面上,无声无息。蓝墨亭心疼地想抱起他。都天明在一边冷眼看着,抬腿狠狠踹了蓝墨亭一脚,“再动就死了也说不定。”   蓝墨亭趔趄了一下,回头怒视他。   “闪开。”都天明不烦烦追究。将大手贴近云扬气海穴上,闭目凝神。   蓝墨亭怔住。   渡了些真气,云扬苍白的脸颊有了些血色,都天明松了口气,回手揩了揩额上的汗。   怕都天明中途岔了真气,蓝墨亭守在一边,大气也没敢喘。他跟着都天明起身,看都天明一头是汗,搭配着那一身仆仆的风尘,又心疼起来。他期期艾艾地垂下头,“大哥,辛苦你了。我代扬儿谢你。”   “哼。”都天明瞪了他一眼,“云扬身犯何罪,也待回去再定,此刻若任由他死了,也是违了国法的。”   “你……”蓝墨亭咬牙,这石头块一样磕人的,自己却就是放不下,真是气死人。   “找辆马车。”真是一刻不耽误。   都天明吩咐完,回头看蓝墨亭的又焦急起来的样子,气更不顺,他哼道,“蓝侍君府上的公子,真是铁卫出身?我看倒是宠惯坏了的吧,不济事。”   这话又冷又噎人。当着一众铁卫熟人,蓝墨亭气得眼睛通红。   “呃,主管,车来了……”旁边人见气氛不对,赶紧打岔。   都天明也没想太让他难堪,哼了一声,转身吩咐抬人上车。身后,蓝墨亭突然提高声音,“末将是云府侍君,朝中尽人皆知,末将从不觉得这选择应该后悔,也未觉身份丢人。”   现场静得掉针可闻,众人齐刷刷地看都天明,都天明霍地转身,鹰一样的锐目盯着蓝墨亭泛着水色的眼睛。蓝墨亭只觉心里堵得难受,他扬起头,强抑着声音中的轻颤,“大齐铁卫军,又何尝被宠溺过。这孩子身中奇毒,却也不忘恩义两全,这样怎么就是不济事了?”   都天明踏回一步,蓝墨亭倔强地抿紧唇,迎着迎面罩下来的沉沉压力。   都天明看了他半晌,“来人,”他的声音不大,却让蓝墨亭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没有预想的疾风骤雨,只听都天明吩咐铁卫,“来人,把保心丹给人犯服下,护住心脉,解药……已经到行宫了……”后一句,没看着自己,也明明是对自己说的。   蓝墨亭怔在原地,心头突突直跳。解药?圣上已经找到解药了?难道是圣上亲派大哥追来截人的?那她对云扬到底持何态度?蓝墨亭心里乱得不行,待惊觉,都天明已经出亭,没再多瞅自己一眼。   蓝墨亭醒悟过来,追上两步,迟疑地颤声,“……主管……”刚翻了脸,这一声大哥到底没叫出来。   都天明站下,一声主管,刺着他的心。   “快马加鞭赶回行宫!”下过命令,他翻身上了坐骑,一扬马鞭,马儿箭一样率先冲出去。   蓝墨亭愣愣地站在飞尘里。望着都天明的远去高大背影,眼睛发涩。他很想奔上去拉住他,哪怕迎上的是大哥的一顿鞭子也行。可是,大哥的背影却仿佛和他隔了很远,那么冷。   站立良久,直到有铁卫牵来他的马,请他快起程。蓝墨亭没接马缰,踉跄地往前走几步,茫然无措。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前胸,痛楚地握紧拳。此刻那陌生又真切的慌乱和后悔,让他痛得只余心疼。   --------------------------------------------------------------   那魅惑的暗香已经散去不知多久,户锦醒来时,室内已变得清爽而静谧。他深吸了口气,脑中不再混沌,才觉出身上有些凉,但并不冷,不用查看,盖在被子下的身子,定是未着寸缕。   户锦抬眼,看着床帐子顶上那繁复的同心结花纹,许久,才转过头。那女子正坐在床边。   “少将军醒了?”那女子依然甜糯的声音,但方才还轻浮浪笑的面庞,已经沉稳下来,一双探寻的眼睛,含着让人无法遁形的伶俐。   户锦未语。那女子轻轻笑笑,站起来开始一件件脱衣裳。雪白的胴体、曼妙的腰枝,象剥皮的鲜藕般,随着衣服一层层落在脚下的地板上而显露出来。挺翘的双股间,露出一条艳红色的束|缚带,魅惑中散发着禁忌的气息。   户锦眸子骤地缩紧。   那女子细致地打量着户锦的表情,轻轻笑笑,“少将军自然是想明白了吧。那熏香,是大内密制的迷情散,候爷准用的……”   她又大方地指了指胯间那令人眼红心跳的东西,不在意地歪头笑道,“侯爷意在教导少将军情事技巧,以备大选。所以,赏了妾身这个,以免玷污少将军的身子,毁了清誉。”   户锦垂着眼眸不语。   那女子弯腰拉回一件薄件的睡衣,罩在身上,好整以暇地坐回床边,直视户锦的眼睛,“所以,现下妾身很想弄明白一件事……”她一字一顿,“待入大选的世家公子,已经报备到司礼监的备选人,为何他的身子,却不是完璧?”   户锦垂着目光,滞了片刻,冷笑,“姑娘也说世家公子了,平时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会是怪事?”   那女子淡笑摇头,“少将军是唬妾愚笨?”户海对户锦的严厉,信报中说得清清楚楚,户锦从十几岁的年龄,就随在军中,至成人这段时间,又哪有过斗点纨绔子弟的行径。何况,若他已亲近过女色,户海也不会巴巴地找个美女来教导儿子房事了。她转目打量户锦,“若是妾身份量不够,便就此禀报侯爷处理吧。”   户锦眼里迅速染上颜色。他紧抿着唇,看着那女子慢慢走向门口,在最后一步时,终于艰难开口,“姑娘留步。”   她唇角偷偷挑出暗笑,转身走回来,重新坐在床边。   两人再次面对,却不复初见时的情形,户锦咬紧唇,窘迫又被动。   “我……”户锦抬起头,对上女子探寻的目光,却滞住。   “姑娘是从宫里来的吧。”他沉吟了半晌,突然转了话题。虽是问号,却是肯定的语气。   那女子怔了怔,眼里射出激赏,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他竟还能思路清晰地准备讨价还价,以求绝处逢转机。   迷药是大内密制的,检验男子身子的密法,相传只有宫中内务司的太监才会,再加上这女子身怀一身武功,处事又沉稳老练……户锦沉了一下,已经理清了思路,他看着女子的眼睛,“姑娘是……圣上派来的?”   一句问出,二人都是一怔,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   有一刻停滞。那女子率先打破沉寂,“既然是将来可能会睡在身侧的人,就算不是一国之君的普通女子,也很想知道那人是否是以完璧的赤诚来悉心伺奉。”她眯起眼睛,镇定又冷然,“少将军说是不是呀?”竟是坦然认了。   户锦苦笑,自己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立场兴师问罪,他虽小胜一役,却愈加被动。   “少将军……”女子沉声。   他挑起苦涩的淡笑,摇头,“是……末将先负了陛下。”   那女子怔了一下,厉声,“不对。是户家罪犯欺君。”她顿了一下,打量户锦神色,一字一顿,“少将军曾幸过的那位女子,罪犯不赦。”隐隐带出官家语气。   户锦已然明白,她果然是宫中女官。天子近侍竟潜在父亲身边许久,圣上估计早对自己和父亲起了疑。这一回,父亲可谓作茧自缚,而户家大厦将倾的前瞬,最后推了一把的人,竟是自己。他咬紧唇,舌尖尝到了咸腥涩。   “她……还好?”户锦艰难地问。这个“她”显然不是指那九王之尊。   那女子摇头叹息,“将军好痴情。”陛下的线报能直伸到户侯爷的内眷这样私密的范围,又岂不会知道户锦于战阵上曾匿了一个歌妓?自己方才露出身下的束|缚带,就是试探。户锦能有那样的反应,她也就猜出了八九分。那女子,定是那个歌妓,怕是被救下时,身上也不少这些个零碎禁忌。   而户锦不念身份高低,一心顾情。这样的男子,倒是世上女子最渴望求的吧。她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何其不幸,生而是比歌妓还低贱的命,自己又何其有幸,有生之年,能亲见,世上仅存的真情。而就是这样一个真男子,正由自己亲手胁迫,步步紧逼。她自入隐营以来,头一遭,痛恨自己有这样一击便中,能把着别人弱点和七寸的超人本领。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这样的男子在黑暗的权力倾轧下屈从。   户锦脸色暗淡,良久未语。   “姑娘,户锦是在战阵上摸爬滚打的粗人,不懂什么权术和谋略,”户锦缓缓垂头,眼前有些迷蒙,曾想,最美好的日子,就是战后卸甲,同心爱的人归隐乡中,过踏实的日子去。那此一次次勾勒过的美好画景,已经碎成齑粉。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眼中的雾气,振作了一下,“臣请陛下能念户家功绩,许父亲还兵于朝廷,告老还乡,臣再请陛下宽宏大量,许那女子一条活路,”话说一半,他长吸一口气,抑制住微颤的气息,“户锦愿代户家向圣上赎罪。户锦这条残躯,若有半点用处,便但凭陛下……驱策……”   他在女子注视下,撩被起身,郑重伏地。   室内微凉的空气,扫过户锦裸着的身子。双手按在地上良久,他竟才感觉出冰冷从双膝,从周身,一丝丝浸进心底。   一只素手无声伸过来,将他扶起,她将睡袍轻轻罩在户锦的身上。面前的人,高挑、干净,周身都散发着清冽的气息,这样的人,流露出的决绝和悲戚,让人心碎做片片,疼得不行。她凄凉笑笑,用手指指上面,“将军所托,自会有人传讯出去,直达天听。”户锦随她手指向上看,房外寂静,根本听不见有人潜伏的声音,竟有这样的高手潜在身侧,圣上对户家,对外祖父,可算是忌惮到了极点,户锦苦笑。   “……往后,请好自珍重。”   竟是诀别。   户锦滞了良久,主动握住她的手,同样冰冷。   “请问姑娘姓名……”一句问出,更觉无力。   那女子笑笑,“不过是供圣上驱策的一个无名小卒,”她从容点着一支香,引户锦回到床上,两个同样冰冷的身躯,同衾。“过会儿,侯爷会派人来接我出去,就算是做做样子,委屈了将军。”她在户锦耳边轻语。   户锦看着她的侧脸,年轻、美丽,这样的一个生命,殒落,悄无声息。两人静静地数着呼吸,那女子忽然痛苦起来,她蜷起身子,难受地喘息。户锦探身,将她搂紧。温热的胸膛,暖不了这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来世,再不做身不由已这人,再不做身不由已之事,”那女子挣出最后一丝力气,“小女愿以来世堕入猪马道,祈求将军得偿心愿。”   “姑娘……”户锦痛呼。怀中的身子,痛苦地紧绷到极致,嘴角渗出乌血。   -------------------------------------------------   不知多久,门轻响。几个近侍进来。   面前是怎样香艳的画面。他们的少将军和一位曼妙女子裸身相拥,睡得正香甜。他们捏断室内正燃的香,动手把那女子从床上抬下来。雪白的胴体还有余温,人已经没了气息。他们可惜地直咽口水,下大力揩了揩油,到底没有奸尸的爱好,把人裹在被子里,抬了出去。   户海负手站在书房里,得报,叹了口气,这个美人儿可真是个尤物,强硬如锦儿那样的愣小子,也能软在她的怀里。只是可惜了,用了一次,便得灭口。他回顾了一下那女子在床上的风情,可惜地摇头。户锦这小子,也算是经了女色,入了宫门,便是一个永远争斗不息的战阵。户锦于那个战阵,白纸一样透明。户海沉沉地闭上眼睛,自己能做的,只有这样,虽然这过程不堪,纵使对不起儿子,他也不后悔自己的狠心。   -------------------------------------------------   户锦醒来时,已经被送回自己的房间。他睁开眼睛环顾,身上温暖柔软,室内清爽干净。昨夜的事,仿佛一场梦。门轻响,有仆役进来请他梳洗吃饭,训练有素的使女,捧着面盆,盈盈跪在自己脚下。户锦撑起来,两次迷香,他心中烦恶,头重脚轻。   他缓了一会儿,哗地起身,拔开服侍的人。   “少爷,老爷等您吃饭呢。”   户锦大步踏出房门,抛下身后或惊乍或絮絮的声音,屏气施展轻功,转眼就没了踪影。   户海同时得报,少爷在府里的梅园练剑呢。   嗯,也是大小伙子了,憋了一夜,泄泄火是应该的。户海了然点头,吩咐不必拦。   初雪的梅园,剑气凌厉,身影凌凌。户锦一头是汗,气息不平。不知练了多久,他积最后一丝力气,掷剑出手,剑狠狠没入一棵老梅树,只余剑尖,在冷风中打着颤栗。   他独立在这寂静而纷乱的初雪中,泪湿满面。 ☆、相依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意思,写明白没?大家留言呀.   行宫。陛下寝宫。   云扬于暖色的灯影下睁开眼睛。浑身酸痛。他皱眉动了动,硬撑起来。骨缝里都酸疼起来。仿佛大病后的初起,他喘息着将起了一半的身子顿住。   缓了一下,终于坐起来。云扬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试着深吸了口气,自中毒后,胸口处的憋闷与疼痛感,荡然无存。除了浑身疼得难受之外,他竟觉得仿佛那折腾自己许多时日的奇毒已然解了。   他微动了动,停滞了许久的真气缓缓在经脉里流动。果然,毒尽,内功也在恢复。他试着运动真气到心脉,畅通无阻,再没有那刺心的痛和反撞的血气。云扬叹出口气。真气流到腕上,忽然难忍的刺痛。云扬不防备,被激得浑身一颤。他驻了真气,抬起小臂细看。光洁的小臂上,纵横着一些被绑绳勒出的血印,这倒不至于有多疼。只是臂上多了一点新鲜的莹红,只余红豆大,微向外鼓。   云扬低头看了会儿,据他判断,这应该是江湖传闻的解毒密引,以血引中和药性驱毒。以血作引,这法子本就透着不寻常,很少有人用。多半是因为解药不对症加上毒性太邪恶,没办法的办法吧……他儿时在古书中读到过。回想自己身中的毒,也是药性邪恶,难道真是要用这种方法配合解药才有效?方才真气过后的剧痛,该是药性未被中和后的反弹吧。   那这血引,是谁的?想到最可能的答案,云扬不禁咬住唇角。   门外细微的纷乱,又闯进他的耳际,失了内功多日的他竟被这种敏锐的观感吓了一跳,他听到众人簇拥下的一个略疲惫的脚步,停在门外,低声遣人送晚膳和煎药过来,众人就都纷纷退下。下一刻,那个一身帝服的女子,已经站在门口。云扬只觉呼吸微窒,连心也猛地抽紧。   刘诩忙了一整天,接见了她点名召来的那些大臣,他们很可能就是她未来的肱股,所以,她正装以待。每个人的接见时间很短暂,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细细挥霍。但就是要短暂的接触中,让她能够于这些人中挑拣、抉择,也要让这些真正的能臣对她完全信服,所以,一天下来,她殚精竭虑,最后疲惫不堪。傍晚前,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审视了一下布置好的人和事,觉得没了漏洞,这才想起,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同时,那个昏迷着被送进行宫的人,在一天的牵挂中,又占据了她的心。她决定,回来,守着云扬,吃点东西。晚上再去忙。在寝宫前,遣散随侍后,一整天都神采弈弈的女帝终于松下了肩,疲惫地抚了抚额。   在外间立了片刻,通往内室的门,无风自动,洞开了。屋内的暖色灯影,就这么明亮又柔和地透出来。刘诩疲惫又有冷意的身子,被这和暖的气息微醺,本能地舒展了一下。忽然,她惊喜发现,那个昏迷了两天的人,竟苏醒过来了。那淡色身影正半倚着内室里的床,望向门口的自己。   刘诩亦怔住。这午夜相待的一幕在曾经的脑海里,在曾经的封地艰难度过的日子里,无数次向往过,憧憬过。如今竟真切又似梦般地存在。   “扬儿……”她急步跨进内室,   一声扬儿,让云扬怔忡了一下。那一身暗纹金影的帝服下,大齐的女帝从那一片蒙昧的光影里,走了进来,正向自己走来。她眼眸里,笑窝里溢出欢快的喜悦,也浸进自己的心底。云扬抿抿唇,眼睛也有些湿了。   刘诩急走了几步,忽地顿下。她根本没料到人会早于御医的判断而醒来。她看深深的眸子盯着自己看的云扬,心中有些不确定,是久病后的虚弱让他脸色苍白,还是因为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出现,才让云扬如此震动。她垂下头,看着一身沉重的帝服,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虽然身份已经昭然,但她本没准备这样早地以这样的身分来让他面对。   云扬吃惊地看着方才还一脸喜悦的人儿,踌蹰地站在门口,进退无措。他咬唇细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展颜微微笑。刘诩整个人就僵了。   看不下女帝的无措与尴尬,云扬先于她有了动作。他缓缓地站起来,缓步走过来,过程中,抻了抻雪白中衣上的皱褶,理了理睡得有些松的腰带……刘诩被他吸引,目光移不动。虽然云扬的唇是抿着的,但眸子里不掩饰地透着笑意,那笑涡是那么清澈,以致于她一下子就感受到了期中含着毫不掩饰的真诚宠爱,一如当日大漠里那里含笑又怜惜的眼神。   刘诩看着一边整装,一边走过来的人,下意识地,红了眼圈。   繁重的帝服,哗地坠下,金灿灿地铺在地上。刘诩微红色的中衣,暴露在空气里。云扬怔住。刘诩含泪张开手臂,“不必如此隆重,唯愿我们中间不会隔着这一层。”   “陛下……”云扬仿似叹息,相识、相忆、相知、相恋,这过程仿佛过了很长时间,见面时,竟是生疏又亲切,云扬闭目,过往的画面,在脑中页页闪过,真实又似梦境,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角,积在心里的那句话,就这么一字一顿地道出,“中间即使隔着更多层,云扬亦请您只望得见云扬的本心。”   “扬儿……”刘诩哽住,近前,紧实地拥抱住云扬。笼在云扬清新又和暖的男子气息里,她感觉得到云扬生涩又真诚地回应——坚定地收紧手臂。   能照得见本心,是自己从未有过的奢望,亦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份执念会有何结果,对这份真情的守望,也曾有过犹豫,也曾想过放手,矛盾过,纠结过,如今这些过往,在听到这样一句平实质朴的话,竟觉胜过了许多卿卿我我的海誓山盟。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让她心安,她在云扬坚定的心跳声中,挑起唇角。   良久。   有轻微的响动。   她松开云扬,诧异。见云扬略红了脸庞,避开目光。她探头追着云扬的目光研究了一下,恍然,“扬儿……饿了吧。”   这样情况下被结束的今生第一次与女性的拥抱,让云扬从未有过的无措。不想,小腹又轻轻响了一声。他的脸腾地红透,在刘诩笑咪咪地注视下,他极不好意思地,“是。”   刘诩扑哧笑出声,“果然是饿了,睡了两天呢。”招手叫传膳。   刘诩拉着他,走到布置好的桌前,弯起眼睛,“早熬好的羹,还可以吃点粥,不过仍得饿一下,一下吃太饱伤肠胃呢。”御医的话由她亲自转述,流畅自如。   云扬有些窘,他抬眼看了看兴致勃勃地准备喂他粥品的刘诩,“我可以自己来。”   刘诩盛粥的手顿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做这一切竟是这么流畅自然。她不以为意地露出舒心笑意。   两人终于相对而坐,喝粥。   刘诩吃了几口,就不觉停下。她托腮看着云扬坐在对面,斯文地吃着盛给他的食物。   “陛下不饿。”云扬好笑。   刘诩摇头示意他继续,此情此景,自己真的是,竟然是,果然是一点也觉不出饿。   云扬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垂下目光,很配合,很认真地吃。   安静地吃着,安静地欣赏,两人受过同样的教养,亦有同样的心声。他们默契地不时相视而笑,心里充满了真实和甜蜜。   吃完了一碗粥,云扬抬目,含笑看着刘诩。   刘诩不舍地收回目光,在云扬示意下,开始吃自己面前的东西。看着埋头开动的女帝,先是斯文,后来仿佛才觉出自己的饥肠辘辘一般,吃相豪放了些。云扬挑唇露出漂亮而宠溺的笑意。明亮的表情,晃着女帝心头喜悦之花朵朵开放。   ------------------------------------------------------   行宫后院,一处大四合院落,在翠松间掩映。这是皇城铁卫的营区。   都天明黑着脸,听着属下的汇报。   “陛下回寝宫,这个时辰还没出来议事?”他霍地站起来。   “晚间准备来议事的大臣们已经在御事房里候着了。”属下补充。   他们一同沉默。那个被他们带回来的云扬,竟在陛下心中有如此份量。   “那副统领?”有副将提醒,眼睛向院落里瞟去。   蓝墨亭自回来,就被囚在临时的铁牢里。虽然陛下并未定下罪名,但他确实是犯了铁卫营的铁律——不令而动。   “还罚吗?”副将小心讲情,“罚了蓝统领,那陛下身边那个……要不算了,别让陛下为难。”   连陛下都搬出来了,都天明瞅了瞅副将,心里猜测,这人多半是得了女皇陛下的授意。讲情也是私下里,女皇陛下对云扬,当真是用心,对自己,也是曲意照拂了。他虽然耿直,但不并迂腐。何况,与蓝墨亭闹得这么僵,他也实在下不去再责罚了。   他皱眉挥了挥手,“行了,都上岗警戒去吧。蓝副统领开释吧。”   挥退众人,径自从桌上操了马鞭,拎着出了门。   铁牢。   蓝墨亭抱膝,坐在冰冷昏暗的石板地上。门外铁链轻响,他一动,猛地抬起头。   进来的是叫一个长顺的副将,平时和蓝墨亭私交不错。   “行了,没事了,跟我出去先吃点东西吧。”他一见蓝墨亭这样,立刻心疼。   蓝墨亭一怔,“大统领说的?”   想到那个深夜出去驰马顺气的都天明,长顺摇头,“你家那个云三公子,现下在陛下寝宫……咳……”他发觉有些话不该说出口,咽下要说的话,一把拎起蓝墨亭,“主犯都成座上客,好好的,没理由再治你这个协从的罪不是?”   蓝墨亭明白了,是陛下暗示了自己的赦免。他没纠结,云扬那,他反而不用担心,“大哥呢?”他又问。   长顺推他一把,气道,“现下倒知道是大哥了?”   “怎么?”蓝墨亭脸色发白。   “在长亭,怎么那么倔?硬顶个什么?说句软话认个错,大统领会气成那样?”长顺到底旁观者清。   蓝墨亭愧疚地垂下头。   从没见过蓝墨亭这么听话老实,长顺诧异了一下,明白了他的心境,“算了,大统领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大统领一人出营驰马消气去了吧。你先吃东西……”   蓝墨亭推开他,奔出门。   “备马。”他挟着凌厉的速度,风一样,驰出营门。   “哎……”长顺站在空空的门口,半晌叹气,这兄弟俩,有时还真是一个脾气。   -----------------------------------------------------   都天明在一条溪边的山坡上,被一队人团团围住。   “不要活的。”一个尖细的声音,苍老。正是何公公。   都天明看着这一队人,不禁冷笑。生擒了云扬,他就发觉这些人一直远远缀在身后。却总是捉不到确实踪迹,果然够小心。今日若不是以自已作饵,怕也是引不出来吧。   何公公一队人,都严阵以待。皇城铁卫大统领竟然自己落单,真是莫大的惊喜呀。他们必须把握住机会。   一队人,很有默契地封住都天明任何一条可能的退路,他们整齐划一地步步逼近,将包围圈缩小。   周身,有强大的压力。都天明面上露出微微冷笑,手中的长刀,在杀气中,微微泛着冷光。虽然已方只有自己一人,但他有胜出的自信。   同一时刻,并无号令,也没有呼喝,无声的角逐,在如银泻的月色下,惨烈铺展。   都天明迎战一个回合,长刀上挂上了血迹,几个人坠在马下,血流如注。   “嗬,都是马上将?”他挑了挑眉,这伙人不是江湖游勇。   何公公冷哼。   都天明冷冷打量这无须老者,凭气息探知,这人,是内功高手,从他隐隐鼓起的袍袖便知他杀气旺盛,但手中持剑,又不是马上的战将气度。他略思索,眉头微动。   “阁下是来自内宫的人?”若出身太监,该不是大齐的,是哪国?北秦?南方部族?都天明震动。   “阁下便留下命来吧,血祭我枉死的弟兄。”何公公也不再隐藏,这是对临死者的坦然。   “血祭?”都天明心念微动,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眼前这伙人应该是老相识了,虽然从未实质性地把握住他们的踪迹。但几次追杀,还是有些斩获,包括据报,一次截杀中曾重创他们首领——一个无须似太监的老头儿。这些人,就是小墨曾在沁县私纵的那伙异国武士!   都天明却觉得心头更沉。这伙人,既然主动暴露身藏,那必是要背水而战搏出最后的杀着了。他们为的什么?除了此刻寝宫里的那个云扬,还会是什么答案?都天明第一时间理清了思路,他沉痛地意识到,这事蓝墨定要被狠狠连累了。想到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他头更疼。   都天明杀气蓬勃,长啸一声,冲进阵来。   这是怎样的一场不对等的残杀。以多对一,都天明却完全主导了场上的主动。刀影中,他眼前纷飞的是敌将的血肉。   何公公悲愤异常,他发暗号令所有人后退,一人上前,对上了都天明……   蓝墨亭追上来时,入目是怎样的惨烈。矮坡上,一堆死尸堆就的矮坡。都天明浑身浴血,负刀而立,看着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老者。   “大哥。”他惊诧地出声。   都天明转回头,脸似铁铸,他声音沉沉,“小墨,上前来认认。”   蓝墨亭从震动中警醒,他一步步上前,看清血泊里的人,脸色瞬间苍白。那老者正是云扬在沁县医馆私自会见的那位受伤的老人。   都天明看蓝墨亭神色,便印证了自己地猜测。他伸手干脆地击晕何公公。   “蓝副统领,将人犯带回宫中,交予陛下吧。”   蓝墨亭一惊。他猛抬头,正迎上都天明逼视的眼神。   “怎么?这人,蓝副统也想劫下?”他声音里含着揶揄。   “大哥,”蓝墨亭听不下这样的语气,他痛极地低呼,撩袍,双膝跪在血泊里,“大哥,小墨不会同大哥动手。”   “不是不敢劫人?”都天明扣住他话里的意思,追问。   “大哥。”蓝墨亭怔住。   “小墨,”他声音沉沉,“事情至此,你觉得于云家,于云扬,你还有多大本事能护得住?”   “大哥,”蓝墨亭滞了一下,仰起头,“大哥,小墨只求大哥,将这事暂压几天。”给云逸些时日,也容云扬些时间。再缓个几天,云逸在北秦的战绩就会传来,它会更加坚定陛下对云家的信任,再缓个几天,云扬就应该可以和陛下建立了应有的信任与默契,这些事,还是由云扬先与陛下报备,才是最好的结果。这一切,就在几天的宝贵时间里。   “为此,要大哥担下欺君的大逆之罪?”都天明俯身,看着蓝墨亭的眼睛。   蓝墨亭张张口,无言以对,惟有深拜。   “小墨,大哥若答应你这一次,你用何来以慰大哥的安心?”都天明一字一顿。   “大哥?”蓝墨亭震动地看着都天明。   都天明未动,执着地看着蓝墨亭。   蓝墨亭咬唇,他明白都天明想从他这听到什么承诺。这铁铸一样的人,竟用这样的交换,来砥他一生的处事原则,蓝墨亭只觉眼中发涩,心中气息翻腾。能得大哥如此相待,他既然一生只做大哥的弟弟,也无怨了。   “和离,休绌都行,只要不再做云家侍君。”都天明沉痛地说,“脱出云家侍君身份,再听兄安排,娶妻生子,再不妄议自己的一生。”他探手殷殷按住蓝墨亭僵住的肩,用力摇了摇,几乎是在求恳,“吾弟,可愿于兄长盟誓。”   都天明沉沉的气息,笼着蓝墨亭。他看着眼前英挺的男子,脑中却映出他从小到大的样子。那个对自己一脸敬慕的小东西,不知何时起,眼神中多了一种东西,这种热切的倾慕,让自己先是觉得有趣,直到发现这种情意并不单纯。这小子渐渐长大,追随着自己的眼神,也含着越多的情绪,自己才惊觉事情的不简单。自己虽是粗糙武人,但并不愚钝。在自己的无措和震惊中,蓝墨亭率先做出选择——放手,以做侍君的方式决绝地断了一切念想。   小墨比自己更果敢,更坚定,更热忱。都天明知道,自己今生,只能做他的大哥,因此,不惜用一切方法,要挽回蓝墨亭为自己牺牲掉的人生。    ☆、请见   次日晨。   云扬晨起,久病后,仍是有些虚弱。他从陛下寝宫缓缓步出,庭院内的宫侍们俱都垂目屏息问早安。   云扬怔了下,苦笑于这种不经意的招摇。深吸了口徐徐的清风香气,他转回头,向宫后走去。   走到后院,一路上,皇城铁卫服色的侍卫,渐渐多起来,云扬知道,这是快到他们的营区了。几队人过去,其中有几个当日参与围截他的铁卫,在队伍里都扭头看他。云扬与之擦肩走过,他从铁卫们身上感受不到杀气,甚至也没有敌意。投向他的目光多是好奇,有几人微微向他点头示意,淳厚又有一种类似同源同根的熟悉。   云扬微抿唇,心里有暖意。他停在一棵古树旁,微微喘了口气。展目看见不远处,有许多铁卫聚集,晨起的炊烟和着他们嘻笑打闹的声音。这样的熟悉画面,让云扬有些入神。从小就便随大哥在营区摸爬滚打,这样的生活早浸满了他对少年时期所有的记忆,本以为会一直这样生活,直到那日大漠里懵懂的私自订情,以后的种种接踵发生。早将他认定了的人生彻底转变……云扬抑住眼中涌动的湿润,轻轻弯起唇角,惬意地长吸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再无机会感受这样质朴而舒服的气息。上天对自己还是眷顾的。   “云……扬管代?”一位副将打扮的人,带着一队人经过,很随意地打个招呼就站下了。   云扬笑笑见礼,“大人早安。”   那人正是当日亲手把刀架在自己颈上的人。   “呵呵,我叫长顺。”长顺随意笑着摆摆手。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对这个云扬,还是很好感的。   “长顺大哥。”云扬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乖巧的笑容,让长顺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家中的幼弟。   “那日……”看着朝阳下,云扬脸上明亮的笑容,长顺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过往,“……”   云扬笑着摇头,“那日大家有军令在身,云扬明白的。长顺大哥别再提了,否则云扬亦无地自容了。”   长顺有些感动,上令下行,铁卫就是一柄利器,他们同是铁卫,这道理不难沟通。一份根植在骨子里的同源情谊,让他对云扬又生出些亲近之意。   都是血性男儿,三言两语,旧事便都揭了,是早有耳闻的云帅铁卫,大家都围上来,亲近亲近。   “呃……蓝副统领?”云扬直接问。   长顺笑着往后指指,“大统领昨天气得不轻,自昨夜回来,蓝副统领就随侍着呢,”他哈哈笑笑,估计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大统领也该消气了吧,他乐观地指指内院,“别急,一会儿能见着。”   “噢。”知道蓝墨亭目前的安好,云扬放心地舒了口气。   告别了众人,云扬来到大统领居独院。他进院时,正房的门仍紧闭。   他站在院中左右观察了下,果然是清幽之处。正想着,房门轻响,一袭宝蓝色便装的身影,端着一个面盆,走出来。蓝墨亭很小心地转身合上门,又把水盆放在廊下,轻手轻脚地,没弄出一点声音。做完这样,他并未离开,而是守住门口。许是累了,他斜靠着廊柱站下,眼睛一直盯着门看,仿佛人出来了,一颗心还牵在房里。   云扬本自惊喜地上前,却不由停下步子。从未见蓝墨亭如此经意小心的样子,他满脸满眼透出来的关切与满足,让云扬吃惊不已。这就是那个洒脱不羁的蓝叔叔?   都天明昨天力敌强敌,虽是胜了,但终是伤了内息。回来就吐了血,都天明又不准请大夫来看,蓝墨亭只得守在床边,天亮了才睡熟。蓝墨亭怕惊扰了他,才悄声出来。放下染着血的面巾,他心情复杂地守在门口。既忧心大哥的伤,又庆幸能够离大哥这样亲近。他叹了口气,嘴角溢着满足的笑。正打算倚着柱子闭目歇一会儿,忽然心中有所警醒。他一回头,看见一个淡色的身影,立在薄雾中,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扬儿?”蓝墨亭意外地挑挑眉,一个箭步奔下台阶。   看着迅速放大在眼前蓝墨亭含着责备与关切的熟悉眼神,云扬心里暖洋洋的。他笑着后退一步,很规矩地行家礼,“蓝叔叔早,扬儿请安。”   “臭小子,倒是装得乖巧。”笑语里夹着心疼。   云扬歪头,带上顽皮又歉然的笑意。   蓝墨亭没再费话,干脆地拉过他手腕,把了把脉,又上下审视,惊喜地扬眉,“身子……都好了?”   云扬弯起眉毛,“是。”   蓝墨亭长出口气,“到底回来好些,多悬……”下一句又顿住,他握着云扬满是被绳子勒的纵横伤痕的手腕,半晌苦笑道,“这帮臭小子,勒这么紧?”云扬被押回来时,他亦不自由。怎么都没法近云扬左右,虽然当时也是计算好了,就此回来也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想到云扬遭的罪,他一阵心疼。   “无妨。”云扬却没在意,自己好歹铁卫出身,不是绑不起的。他略打量了下蓝墨亭有些不同寻常的脆弱和细腻,觉得今天的蓝叔叔特别的与往日不同。   “蓝叔叔可好?”云扬敛了笑意,咬唇,问出了自己这些天一直最挂心的问题。   “好着呢。”蓝墨亭这下终于放松下来,不在意地摆摆手,又开始训人,“你病刚好,不歇着,大早跑出来吹风,就为问我这个婆婆婆妈妈的小事?”   云扬怔了怔,好笑,这会儿大大咧咧的人,才更像往日的蓝墨亭。   “大统领安好?”云扬抬目向正房看了看,有些紧张地问,“扬儿想见见他,大统领会赐见吗?”   “见他做什么?”蓝墨亭挑眉。   “以私礼求见,大统领会不会不那么气?”云扬咬着唇一脸紧张。   蓝墨亭明白过来,云扬是怕大哥私下里还生着气,迁怒自己呢。他的心又一次被云扬揉软,宠溺地拍拍云扬肩,回头冲着正房紧闭的门咬牙,“不理他也是可以的。”   云扬见蓝墨亭的样子,低头偷笑。蓝叔叔恐怕也只是现在嘴硬吧。只怕蓝叔叔在都天明这,也是敢怒不敢言的待遇,一如自己在大哥面前,纵使自己也有些生气,也委屈,也断不敢摆出样子给大哥看的。   蓝墨亭被他笑得不自然,只得立起眼睛。云扬冰雪聪明,自然不肯吃眼前亏,忙敛目垂头,乖顺。   “陛下那……你……”蓝墨亭顺了顺气,把云扬拉近些细看,“你们……”连着几个断句却问不下去。蓝墨亭突然意识到,今时今日,扬儿的事,便也关联了陛下的私密,竟是不该随意问的了。   云扬澄澈的眸子略沉了沉,他暖暖笑笑,“扬儿挺好的。”想了想,又在最大限度上补充了一句,“陛下太忙,还没能拨出与我长谈的时间。”   蓝墨亭立刻明白了云扬的意思,想到与都天明遭遇的那伙异国武士,他不由暗暗握紧云扬手腕,用力向下按了按,一语多义,“抓紧。”   云扬怔了怔,探寻地看着蓝墨亭变得焦灼的眼神。正待细问,正房内有咳嗽声。   “大统领病了?”   蓝墨亭仍未放手,紧盯着云扬,“昨日遭遇悍匪,伤到了。”   正房内声音更响,蓝墨亭苦笑着按了按云扬手臂后,果断地放开他,“走吧,莫让前殿的人担心。”   云扬细致地打量蓝墨亭的表情,迟疑地点点头。   看着云扬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走得远了。蓝墨亭才极不放心又郁闷地收回眼神,回头,都天明铁塔一样立在门口,半披着外衫,黑着张脸。   “大哥。”蓝墨亭又开始心虚。   “哼,让你们见一面,就开始搞小动作?”都天明沉哼,抬脚把门扇踹开,“咚”地一声,蓝墨亭很没骨气地一抖,“我也没透消息给扬儿呀。”   “滚进来。”都天明留给他个背影,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蓝墨亭看着洞开的门口,气得咬牙,可是脚下不由自主地就往里走了。在矛盾纠结中,蓝墨亭垂头丧气地进了门,就听一声断喝,“跪下。”   他又是很没骨气地一抖。蓝墨亭气得跺下脚,怎么最近对大哥竟是这么没抵抗力,小时候打不过他也就算了,可怎么越大越没骨气呢?   都天明手里拿着一根拴门杠,敲敲地面。   蓝墨亭忿忿地横了他一眼,大哥那因伤而略显苍白的脸,又让他心口发疼。“算了,且当哄他高兴吧,又伤又病的,别交待了这把老骨头。”蓝墨亭在心里安慰并战胜了自己,认命地屈膝跪下。   粗木棒径递到蓝墨亭鼻尖前。   “你……”蓝墨亭弄清了他的意图,气得瞪他,“多大了,还弄小时候的把戏?”   都天明冷笑,“多大了?小时候没犯的错,不是从头做了一遍?头脑一热,不比你穿开裆裤时高明到哪去。”   蓝墨亭瞠目结舌,一个小奶娃光着小屁屁被大哥按在腿上打的画面,一下子闯进他脑海里。他赶紧用力甩甩头,脸颊瞬间滚烫起来。为了防止这样的画面重演,他迅速在心里又一次安慰并说服了自己,接过棒子,高手擎过头顶,一如儿时被罚的规矩。   摆平了蓝墨亭,都天明地靠回床里,闭目休息。   屋内静下来。   都天明伤得不轻,方才云扬来时,自已得屏住气息制造正睡着的现场,才给了蓝墨亭和云扬静心说话的一点时间。方才又和蓝墨亭磨蹭,他倦意又上来。不觉竟睡了。   一觉醒来,张开眼睛,外面已经日到中天。竟睡了这么久?都天明心里苦笑自己是不是也上了年纪,才这么点伤,就撑不住了。   转头看,蓝墨亭仍跪在床前,高高托起木棒的手,有轻微的颤。多久没细打量自己的弟弟了,一晃,就长大了。宽肩展臂,似乎比自己还高出半头呢,挺拔又英气。性子嘛,还同小时差不多,有些任性,有点冲动,对身边的亲近之人,绝对赤诚。   “小墨。”都天明出神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轻声叫他。   蓝墨亭抬起缀满冷汗的脸,心里埋怨大哥贪睡,同时大哥突然细声细气地说话,让他有些打怵。   “大哥是不是从来都没照顾好你?没耐心教你?”都天明想到梦中,全是与蓝墨亭小时候的过往,眼睛竟有些湿了。   突然这么细腻,蓝墨亭颇费解。就在他的打量中,大哥眼中竟慢慢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吓了他一大跳。   “小墨,大哥这么对你,是不是真的错了?”都天明想到蓝墨亭这样的风采,却沦为人家的小侍,不禁心口又疼起来,自己明明意识到了小墨的情愫,却装作不知道,甚至就那么旁观着,自己原以为淡一淡,少年心性会收敛回正途的。谁知,这一迟疑便是眼看着小墨一步步走向绝地。若知现在,自己当初就算是不惜捅破这层纸,不管是硬逼还是软语相劝,总要把弟弟扯回正途来。   蓝墨亭明显会错了意,他想不明白,不过是打一顿,跪一跪,怎么大哥就这么歉意了?小时候打得多了,也没见他这么贴心呀。大概是又伤又病,岁数大了也徒增感慨吧,蓝墨亭咬牙叹气,认命地膝行两步,把大棒子送到都天明眼前,挤出讨好笑意,“大哥,小墨知错认罚,您打了,我也不会怨恨找您后账,您……您老人家就别哭了,啊?”   “……臭小子,皮紧啊你。”都天明怔了片刻,一脚踹过来。这说的什么不伦不类,不打到你哭爹喊娘,还轮得着大哥掉眼泪?   沉得像铁棒的大棒子终于从已经僵直的手中被夺去,蓝墨亭大大松了口气。肩上,臀上,腿上,大棒抽下来又狠又准,一如大哥打人时一贯风范,蓝墨亭于疼痛中大大惬意,到底是恢复正常了,大哥别扭起来,真是比大棒子还吓人。   都天明几棒挥下去,也觉得顺气。自己和小墨磕磕碰碰,也过了这几十年。换种相处方式,还真是不适应,还是这样直接又亲近。   一顿棒,换来兄弟情更坚。两人都很满意。   -----------------------------------------------   京城相府。   从角门,一清早运出一个大箱。   随后一个迅捷的身影暗中跟了出去。   马车到了乱葬岗,几个家丁把大箱里用破席裹的死尸扔了出去,吐了口唾沫就离开了。乱葬岗阴森鬼气,他们一刻也不想多留。   尾随来的那人从暗处现身,玄色武将常服,正是户锦。   暗查了三天,终于等到父亲命人抛尸了。户锦半跪下来,轻轻展开那破席,不由悲愤。三日前那个睿智又曼妙的年轻生命,就这样青白着面孔僵硬着,这女子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部换过,就像贫困人家无力埋葬一样。她的面颊一侧,被划了几道深深的口子,血凝了半张脸。父亲何至如此狠绝。户锦不由握拳。   身周有轻微声音。户锦把那女子横抱起来,举到比较干爽的石案上放好,才转过回,浸着情绪的眸子,又恢复一贯的冷然,“阁下是来接这位姑娘的吗?请现身吧。”   “好。”一个清冽又和暖的男声,平和又含着叹息,一个高挑的男子走出来。淡色常服浅墨色腰封,身形挺秀,容颜柔和,极漂亮的眉峰微簇着。走到他面前,那男子微微翘起漂亮的唇角,和暖地笑笑,“户将军。”   户锦并不意外,他淡漠地点点头,“来接人?”   “是。”那男子也不意外,平静地应下了。   “这样了,你们还不丢弃?”他回头,看向那女子的眼神才多了些情绪。   “是。”声音里含着一如既往的舒缓,也夹着不容置疑地坚定。   户锦转回头,眯起眼睛,这个话不多却掷地有声的男子,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下,“有把握救活?”   “……是。”   户锦终于松下口气。   “将军知道她是诈死?”那男子突然探问。   户锦冷笑,“这姑娘气度见识,万里无一,定是花大力气培养出来,在下以为,自己还没重要到要陛下舍弃这样一个得力助手的地步。”   那男子并未在意他的讥讽,展颜笑笑,和暖的笑意,让这阴森的地方仿佛也透下了阳光,“放心,这姑娘……我定尽全力。”   户锦也沉了沉气,今日的他从未有过的不冷静。他看着眼前的人,不得不承认,如果陛下手下的人,都是如面前的这两人,那么,陛下果真是知人善任,堪做明君。   “留步。”见那男子已经招手令几个随从抬着女子离开,户锦开口叫住他。   “……”那男子站下,静静地看着他。   户锦心内苦笑,这人表面上和气,实则极善掌控人的心思,是个善攻心的人,他不张口搭话,那么一切都得由自己艰难开口了。   “末将……请见陛下。”户锦也不拖沓,堂堂正正地求。   那男子眼中现出激赏,也不豫户锦这样的南军名将太过尴尬,他和气地笑笑,“陛下现下在城郊行宫。不日大选,户侯爷不会准您离开的。”   户锦目光暗下来,果然,自己再快,也赶不及。   “将军有话,可籍由在下直达天听。您……可信任在下?”那男子笑容和缓,语意却干脆干练。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本不该是并肩的伙伴,却没来由地觉得可以信任。户锦审视他半晌,点头,“好,我信你。”   那男子和暖笑笑,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户侯爷一路上,不断往回传飞鸽。”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户锦一怔。   “将军定猜得到,何事侯爷会瞒着您,又这么急切……将军可早做安排。”   “你们和父亲一样,要打曲柔红的主意.”户锦眼中已经燃起怒火。曲柔红正是他阵前救下来,又私许了终身的那名歌妓。   “年前,曲姑娘脱了妓籍,先住在前锋营,就睡在将军榻上。后移至民巷,前院是掩护,后院有座独楼,那姑娘住在里面,将军旬休,必去探看……”那男子一条条信手掂来。   户锦无语垂下眼睛。   “所以,我们即使打过曲姑娘的主意,也不急,无论您父亲户侯爷把她弄到哪藏起来,也都在我们的注视里。”那男子话音虽平和,却让户锦感受到了其中的傲气和自信。同时,也透出一个信息,陛下那么早就注意到了南军,他们的一举一动,从来没逃出过陛下的眼睛。   户锦无语,转身要走。那男子顿了一下,“户将军切莫急切,侯爷暂时应该不会对曲姑娘不利。若真有意外,我们的人会出手护她周全。”关切中,含着很重的份量。   户锦无声地握紧拳,“末将谢陛下。”一字一顿。   此刻的他,万念俱灰.即使没有曲柔红,自己也脱不开陛下的控制。自己的牵绊太多,而这些中,外祖父与父亲的野心,才能真正让陛下能够牵制他的根本原因。   --------------------------------------------   那男子缓步走出林子,上了马车,已经是一身虚汗。一个手下小心地扶住他,靠着坐下,“慎言大人,您有伤在身,何必亲自跑一趟,我们来接人是一样的。”   慎言虚弱地闭目,缓了缓,张开眼睛,“你们未经通报,便给暗士下了这样决绝的任务,可知这样做是得不偿失?”本有更好的办法,一样能掌控户锦。   “陛下钦使催得紧,下命令又霸道不容置疑……”手下也委屈。那个姓尚的老侠是陛下亲派来全权处理这事的,还带话说让他们的慎言大人静休。没了慎言主事,他们这些手下人,能有什么办法,到底还是得听命。   慎言绷紧唇,默然。   车行许久,他吩咐,“到了营里,给这位暗士再服一剂解毒剂。”转头看着躺着的那个毫无生息的女子,他皱着眉,更加沉默。    ☆、坦承   ----------------------------------------   京郊。曲衡别苑。   处理完一切的慎言,缓缓走进幽深小院。步子越来越沉。男苑的那帮太监,都是折磨人的高手,刑后至今,伤痛未减。慎言越发清瘦。坚持着走进内院,房间就在眼前,慎言手扶墙面,大大地松了口气。   刚待推房门,他突然顿住。扭回头,清朗月光下,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天井下。那正是曲衡。曲衡从值上下来,心里总觉有事,就星夜赶来别苑,果然……奔波了一夜的那人,就这样疲惫地站在面前,眼前,重叠着初在别院相见时,那飘然从窗口翻出窗外的灵动身影,如今,看他伤痛缠身,竟连走路都要扶墙,曲衡心痛如绞,不忍再看。   两人相对无语。   曲衡终叹口气,上来,扶住慎言,入手竟是单薄外衫,“天寒地冻,看着了风寒。”曲衡抖开自己的外衣,披给慎言。   慎言一滞。下午出来的急,确实没穿戴齐。身侧的曲衡已经很自然地裹紧自己,扶着进房间。慎言垂下目光,这些时日,仿佛彼此都熟悉了这样的相处,仿佛经年已有的默契。   暖暖的汤羹就煨在火上,缓缓地冒着香香的水气。曲衡安顿好人,就着手倒水,端来给慎言擦擦,又捧过汤碗,一手执勺……   慎言出手按住他,“大人……”声音仍有些哑,低低着,泛着为难。   曲衡愣了愣,明白过来,还当慎言是卧床不起呢,他抱歉地咧嘴笑了笑,把汤勺递还人家手里,“自己来,别烫着。”末了不放心又极婆妈地嘱咐了一句。   慎言抿了抿唇。这样的曲衡,恐怕外人从未得见。谁能想见,皇城内外,朝野之上的实权人物,赫赫威名的大齐武士,会是这样,温情缱绻。   “谢大人。”一字一顿。   曲衡尴尬地愕住。若是单就汤品道谢,远不用这样郑重的态度,难道是慎言厌烦自己籍由喂汤腻在身边?   “呃……前几日瞧你行动不方便,才喂食的,没有轻薄……呃,轻慢你的意思。”他舌头打了个结,当日别院,自己在欲火下对慎言干的事,又翻在脑海里,他当初的不智与轻慢,已是愧悔难当,如今再提,脸上亦发烫,如坐针毡。   慎言怔了下,明白他是误解自己的意思了,“大人,”他弯起唇角,露出暖和笑意,语气依然郑重,“慎言谢大人……不单是谢您容留了属下……”昨天晨起,曲衡正式派驻禁卫营中的精锐,并入皇城铁卫营内。统一号令下,共同拱卫大内。同时,亦派驻大批得力手下,分别护送着陛下密诏中调集的大臣,星夜赶往行宫。这一举动,无疑昭示着他的政治立场。而他正式倒向刘诩,亦让刘诩方实力大增。   “今晨有飞鸽传信,奉召的大人们都平安抵达行宫,与陛下见了面。”慎言并不隐讳自己有情报来源,照实告知。   曲衡震动地看着他。这消息,他是从午后才陆续收到的。凝目再看慎言,幽深又坦然的目光中,透着和暖的令人心定的神情,镇定,安然。   相处多日,曲衡对这样慎言有着更深刻的感观——即使是在最被动境地,即使是身处绝路中,慎言这样的人,若有求恳,亦会求得堂堂正正,若需要要委屈求全,亦会彻彻底底、毫不顾惜自己。明明透露着强烈的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决绝,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勉强和痛苦。多日来,慎言安静地留在别院,不应该是没去处,单看每日有来自宫中的两位老太监替他调理身体,就知道陛下于他的重视。可慎言,就这样安静地留在自己身边。这其中透露出来拢落意图分外鲜明。曲衡明白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自己开口说“要”,慎言亦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送到他面前。可是,……曲衡苦笑,明明心里受到焚情,却在对慎言有了这样刻骨的认识后,万难开口,亦无颜玷污半分。曲衡真心的,只盼能够天天伴在他左右,替他分解愁忧,看着慎言微皱的眉有些许舒展,自己就会心满意足。   曲衡苦笑。或许自己可以用行动,赎得先前的轻慢之罪。果然先陷进去,注定无力自拔。   ……他抬目看着慎言坦然的目光,心内忽然有一丝波动,自己的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慎言,这意图从不曾隐晦。可是,这样甘愿深陷局中,从不费力自拔的慎言,又是为了什么呢?   ----------------------------------------------------   刘诩着常服,在寝宫外间大书案后批阅文件。抬目,看见裹着一身寒气的云扬从外面回来。   云扬乍一见她在,愕了一下。这个时辰,该是在前殿议事才对。眼见着刘诩已经放下笔,含笑看着自己,云扬近前几步,撩衣跪下,“参见陛下。”标准的君臣礼仪,亦是两人第一次以君臣之礼相见。   刘诩忍着想把他一把扶起来的冲动,等着他全了礼,含笑抬手,想把云扬拉到书案边。   云扬未及起来,微侧侧身,歉然,“……臣身上凉……”   刘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云扬刚从外面进来,裹着一身寒意。若不是自己突然在这个时辰回来,她料定云扬也不会就这么贸然进来的。她心里感慨这云家真是诗礼传家的家风之余,也苦笑于,云扬身体恢复了,象前些日子,两人随和相处,你我相称的日子,怕是再寻不见了。   她探手先行把企图溜得远一些的人拉回来,全不顾寒气激得薄衫暖意的她打着冷战,“出门在外,不必拘着礼,坐过来吧,暖得快些。咱们也好说话。”说完,又微挥挥手,随侍的一众人等,都无声鱼贯退出。室内只余他们俩。   耳边尽是悉悉索索地人往外退的声音。云扬垂头手指微微握紧。瞅这情形,陛下应该是更早地拔给他长谈的时间了。紧张,一瞬袭遍他全身。   刘诩却是比云扬还局促,她鼓了鼓气,恳切地拉住云扬的手,“扬儿,有件事,我……,”云扬不解抬目,就见刘诩狠狠咬了咬唇,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扬儿,云府刚迁到京城时,我曾著监礼司去过云府……”   眼见云扬脸上“原来是这事,怎么了?”的表情,刘诩更窘。   “那时,我是并不知道云家三公子就是你呀,……那事……对不住了。”   万没料到刘诩会以那事起头,足见心中已经纠结许久。好吧,既然起了头,总要面对。云扬垂目想了一下,坦诚地就事论事,“越过长辈妄谈婚嫁……是云扬任意妄为,先违了礼法。即使礼监司不罚,家法亦难容……”   “那伤可好了?”她心心念念的话,自然而然地流出,说出来才觉不对,恨不得咬住自己舌头。   果见云扬那边已经撩衣起身。“呃……我不是这意思。”刘诩红着脸恨自己词不达意。本不是要云扬按规矩谢罚的意思,怎么就说拧了呢?真是关心则乱。   “……臣也不是那意思。”云扬笑意溢出漂亮的眼睛,长身立在她面前,摊开手,一副任君检视的姿态。   刘诩张口说不出话,看云扬和暖笑意中,带出一丝不经意的俏皮。从相识到相处,云扬为人处事,一直偏重稳重老成,竟让她忽略了,他只有十九岁多一些的年龄,好像比尚天雨还要小一些,少年人性子里,总该有些跳脱和不羁,竟被他掩了个干净。   她歪头正细琢磨,云扬已经敛息,很规矩地坐回去。她不禁失笑。这小子瞧着守礼又乖巧,估计也是云逸平日管得紧,现下云逸不在,这小子便又有淘气的征兆喽。想到云逸,刘诩又歉然,“累你不能随云帅出征,还真是……对不住。”   云扬眸子里闪了闪,“大哥……呃,云帅他……”   刘诩笑笑,这小子,提到云逸,就老实了。“他被朕派到南秦去了。”   云扬苦笑,从陛下口中得知确实消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已经被攻陷的城池,要再攻陷一次?”   刘诩抬目看了看有些异样的人,点头,“是。”她信不过户海,亦要借此次着云逸带兵过去,全盘接收对秦的控制,也算是对户海以秦为砝码的一次惩戒和警告。   云扬无语。他心中想到的是两次遭遇兵灾的大秦无辜百姓。可不得不承认,刘诩的做法,从皇权角度看,确实没有不妥,且是制衡户海和梁相,釜底抽薪的好策。   刘诩拍拍云扬缩紧的肩,柔声,“扬儿,此一事了,朕郑重发誓,从此往后,再不让你身上添伤,心中添痛,无论时事如何变迁,会护云家周全。”   海誓山盟的情话,含着帝王郑重一诺,让云扬一下子湿了眼睛,他急低头掩饰。帝王的信任和诚挚,从来不只关乎情爱,行差一步,便可能亡国亡种。自己何德何能,竟被给予这样的郑重。云扬深吸口气。自己身负的秘密,已经远远不只关系到云家,他在心中再一次坚定了自己于秦储一事的想法,想到即将展开的话题,他深吸了口气。   “扬儿。”刘诩放下一件心事,期期艾艾地提下一个话头,“京中正在大选,你可知道?”   “回陛下,臣知道。”云扬抬起还有些湿的目光,和声。   刘诩舔了舔有些干了的唇,苦涩笑笑,“呃……这个,也是对不住。”   “……陛下言重了……”   刘诩半探着身子,盯着云扬的表情。   那紧张的表情,饶是云扬心绪激荡难平,亦被逗笑,这是陛下怕他委屈别扭吧?   红着脸转过来,让她看个够,“陛下多用心国事吧,这样挂怀云扬,让臣更加……”   后面的话,弱声。刘诩急切探问,“什么?”   云扬躲不过,一咬牙,“让臣更加心疼。”这话,比那日在古道上与蓝墨亭说时,更加剖心,云扬自问一生未说过这样的情话,激荡的情绪,逼得一句话带上颤音。抬目见刘诩眼睛已经湿了,云扬亦怔住。   认准了,就不改变。既然抛弃了一切,就要一路走到底。两人四目相对,同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人生,也该需要有人如此诚意地安慰和同情这种想法,至此之前,竟从没萌生过。这样平和又贴心的温情,竟从没敢奢望。如今,能有幸得一爱人,能有幸视爱人为知已,自己何其有幸。   “所以,扬儿宁愿不回本家,即使知道前路不好走,也甘愿回来陪着我?”刘诩动情。当日云扬在古道边与蓝墨亭说的话,已籍由都天明报与自己听。当日自己的激动,远比不上想听到云扬亲自说与自己听的渴望。   云扬缓缓抬目,目光中,透出湿润。在刘诩热切的注视下,他咬住唇。   慢慢撩衣起身……   “怎么?”刘诩一愕,伸手捞他,却一空。人已经后退一步,郑重跪下。   “陛下,臣亦有一事……”   “噢?”刘诩狐疑中,挑起眉笑着鼓励,“扬儿说说看?……不妨先起身?”   云扬笑笑摇头,苦涩却浸到眸子里,“臣这话,已经留在心里十余年……”   刘诩的手指停在半空,心中有微微震动。   “当日以稚童年纪,被大哥在阵前救下,亦追问过臣的来历,臣虽受云帅及云家大恩,却也隐瞒至今……”云扬声音很低,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云扬停了好一会儿,郑重一字一顿,“臣,并不是大齐子民。”   “都天明讲过。”刘诩默然。都天明早跟她提过多次,从沁县到古道,那外族武士,那些云逸和蓝墨亭关乎云扬的一系列不寻常举动,无一不昭示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云扬,有问题。只是,自己还没探问明白,但亦真心相信,云扬不会对自己,不会对大齐不利。才放纵着自己,全心相恋,倾心倾意。如今,是要重提这事吗?刘诩看着云扬郑重又沉重的表情,心中有一个想法愈加清晰,云扬对自己,该有多信任,才会把死咬了十年,甚至要埋一生的秘密,全盘交待。而这个秘密,又该多严重,要他拼着输掉一切,也要先于情爱,讲清。   “臣不是大齐子民,臣的国家是大秦。”云扬虽低,含着说不定的苦涩,“大秦,是臣的故国。”   “扬儿的国家?”刘诩咀嚼着一字一句,眼中惊疑。   “是。臣,本名楚洛……”云扬咬牙道出关键。   “楚洛?”秦的国姓是楚,单名洛字?刘诩蓦地睁大眼睛。楚洛,这名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密报中,在文函中,甚至在她夫侍的备选名单中,出现,她竟从没有在心里留过痕迹,亦从没想过楚洛除了是个名字,也该对应着一个男子的事实。是自己有意回避,不愿多想吧。刘诩抚额。当日慎言坚持着把楚洛的资料呈给她,又一再违着自己的心意要自己留意,大概,慎言心里也是怀疑着的吧。那秦君带来的儿子,果然是假的。    ☆、出征   ------------------------------------------------------   气流,在两人中间流动。   半晌。   刘诩苦笑,“那……朕是该称卿扬儿,还是该叫洛太子?”   云扬僵了肩膀。他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人。她是自己的爱侣,要倾心相待一生的人,她是他敌国的君主,亦是他的君王,生命中如此复杂却割舍不掉的人,正涩涩地看着自己。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陛下,臣是……楚洛。”   刘诩一怔,随即笑得更苦。   云扬垂下挂满晶莹的眼睛,声音有些微颤,“臣,是楚洛,也是扬儿。”   刘诩细觅他话里的意思,眼睛一亮。   云扬知道她意思,却更黯然。是秦国的皇子,就该肩负一国兴衰,可他在内不能侍奉双亲,对外没能保家国黎民,自问不孝不忠之事,都做了个遍。在齐生长了十余年,沐云家大恩,又承陛下爱慕,却只能以这样尴尬身份坦承心声,想到不久还将这样面对大哥一次,他深觉无地自容……   成长中,曾经为了父皇的骄傲,母后的宽心,曾经为了大哥的期望,云父的欣慰,自己无时无刻,鞭策自省,该学会的力保无一不精,能学会的力求无一不通,学不会的、做不好的情形,在自己的生命中,从不允许发生。无时不倾尽全力,自问心安。可是,唯独面对刘诩,这个生平第一次自己选择的真心之爱,却一次次令她失望,受累。   这一刻,云扬几乎怀疑自己在古道上的决定。迷茫,无措,这种无法把握的情绪,继他幼时独自离宫后,再次令他心绪大乱。   “朕听闻十余年前,秦后宫之主不幸病故,却有秘闻传出,实是死于后宫争斗的谗害里……扬儿是那时流落出宫的?”话只说一半,她就觉得云扬缩紧了肩,浑身开始打着颤。刘诩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残忍的问题。   “……算了,择日再说这事吧。”刘诩下意识的话,从口中流出。一怔下,心中越加明白,自己,真的看不得云扬这样伤心。虽然理智上告诉自己,必须问清。   云扬闭目,往昔,拽着心底最不堪的痛,一丝丝抽出。他深深吸了口气,抑住心中如潮水的翻腾。沉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红红的眼圈,挂着苦涩的坚定,“母亲被缢死后,臣几乎被溺毙,幸尔被一何姓内侍救起,星夜独行,想着,能永离秦境,走得越远越好……”记得当时,好像是横跨了整个大齐,一直走到了北边的边境,得遇云逸大哥……其中艰辛,总以为痛彻不想再提,谁知,开了头,也只两句便说清了,果然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云扬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果然是坦承。   又想到大漠偶遇,刘诩心内一动。   云扬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气息,微动了动,深伏下身,“臣,罪犯欺君,却不是有心……”   刘诩苦笑,这云扬,果然聪明。可又不辩解,不脱罪,就这样坦承,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宠爱太笃定,就是坦陈前,就抱着必死的心。云逸已在征秦,蓝墨亭因着都天明的原因,已经是帝党肱股,云家一时无虞,看来,云扬没了后顾之忧,才如此甘心。   “秦主带来的皇子……”她想起文件上的那个“楚洛”。   “臣不知……”云扬据实,未加妄测。   刘诩顿住看他。果然片刻,云扬垂头,“父皇自失母后,据闻心智大乱。光凭这些年与齐交战,秦朝政令朝令夕改,委任将领朝臣无据可依,全凭主君一时兴起,就可推知。”他扬目看了看刘诩,刘诩笑笑点头,她承认,若不是这样,秦远比齐富足,不至兵败至此境地。   “此回,以假秦储与陛下联姻,定也是父皇冲动之举……”他咬咬牙,“错未及铸成,还求陛下宽恕。”   刘诩出了出神,探手扶住他肩,云扬震了一下,顺从地跪直身子,直视着她探寻的眼睛。   “云逸……”刘诩踌蹰了一下,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   云扬眼中终于染上颜色,他膝行半步,“大哥并不知臣身世……”忽见刘诩眼中似笑非笑神情,云扬咬唇,果然是自己真着急了,他理了理思路,“云帅不知臣的身世,只是捕风捉影地猜测,便甚为忧虑,便将臣……遣回乡中……”   藏匿。刘诩脑中转出这两字。想到当日屡次遣人云逸军中找寻,最后还派出了尚天雨和慎言,均未查到云扬其人。现在虽然明白云逸做法是兄弟情深,无可厚非,但自己心中不能说是没有怨气。她眼里有厉气闪过。   心思转了几个弯,垂目,却见云扬垂目屏息,笔直地跪着。   “不替云帅求情?”刘诩诧异。云扬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云扬轻轻摇头,抬目,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陛下气过了,便就过去了。”   刘诩抚额。云逸也好,秦主也好,明明是云扬要以命保全的人,却看着云扬以引颈就戳的姿态,倾心给予自己的信任,让自己无法不震动。   云扬垂目。   情事与政事,永远不要掺和在一起,这是他儿时以来,便得到的血的教训。铭刻,刻骨,亦深以为意。坦诚相告,绝不仅仅因为面前的人是倾心爱自己的人,更在于国事,政事中纠结的人,兜兜转转的命运。云逸不会获罪,秦主可以周全,这是云扬在心里最坚定的想法,他亦相信,齐主刘诩,亦有这样的胸襟和远略。   “扬儿呀……”良久,刘诩苦笑唤他。   一句扬儿,云扬心内百味纵横。他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刘诩心疼又安抚的笑意。云扬眼中一涩,几乎滴下泪,他狠狠地咬住唇,“是。”   “有人曾禀朕,说云家三子,为人心细,胆大,做事出人意表,周全细密。现在看来,果然没说假。”刘诩看他眼睛。   云扬迟疑一下,明白过来,苦笑,“国丈谬赞。”   刘诩点头,这话是国丈提及。   刘诩再伸手扶他起身,云扬笑笑摇头。刘诩失笑,这小子,果然聪明。   “刘肃老王正在各地派兵,围剿梁相私兵,国丈亦相随襄助。”刘诩看着云扬,神情和语气转为郑重。   云扬凝眉想了想,便消化了刘诩透露给他的海量信息。他思索着,就事论事,“大批私兵,该是梁相早备下的,恐怕提防平太妃的意思更多些。陛下即位,梁相亦是倾尽全力的。只是那私兵由来已久,弓已上弦,再解散已是不可能。……他们名为私兵,但并未实际作战,实际上不算是谋逆,且都是大齐子民,为保国计民生,还是威吓为辅,宜招不宜剿……”   看着云扬认真思索的样子,听语气,仿佛并无身份嫌隙,果是在大齐久了,思路上都有了云逸的痕迹。刘诩失笑,深深赞许,“果然他们二位没看错人。”   云扬从沉思中醒悟,惊觉自己逾越得过,不禁咬唇。却见刘诩眼睛里已经透出亮亮的光采。   在云扬略诧异的注视下,刘诩缓缓起身,“剿叛一事,刘肃老王坐镇中军,与国丈二人合力举荐扬儿做副帅。”   迎着云扬震动的目光,她从身后桌上取来一枚金牌,居高临下,郑重,“为大齐,力挽十数万即将自相残杀的兵士的性命,保我宣平朝开朝便能息刀兵,掩血光,民生安居。扬儿,你可愿……领此君命?”   “陛下!”云扬愕然半晌。金牌悬在头顶,刘诩期待的笑意,夹杂着最重的嘱托,他觉得两臂有千斤重,竟无法托起。   “扬儿不愿?”   抬目,刘诩已经半蹲在眼前,一手握住自己冰冷的指尖,暖和温厚。云扬使劲眨了眨眼睛,消去雾气。面前的人,不只是温情缱绻的爱侣,从和暖笑意里,散发出的大和之气,让他愈加动容。他认真审视着刘诩,仿佛要把她刻印在心底。   “怎么?”刘诩好笑地看着他既凝重又有些孩子气的专注,“承认了楚洛,就不认得朕了?”语气带上轻松的调笑。   云扬缓缓弯起唇角,“陛下才可谓心细,胆大,做事出人意表。”刘诩挑眉,云扬顿下细思量了一下,“……时时令臣……耳目一新。”   “咦?”刘诩诧异挑眉。两人相视,心有灵犀。   “那接令吧。”刘诩晃了晃金牌。   云扬这才把目光调到那名晃晃的一块上,说来也不陌生,亲手劫下过四块,他垂目想了想,“陛下信臣?”   刘诩自信一笑。   云扬一狠心,“既是如此,请许臣自专。”   “这么快就讲条件了?”刘诩再次失笑,“准。”   “谢陛下。”云扬本就是跪着,此刻微抖袍襟,重新跪好,大气一礼,骨子里透出的,毕竟是秦地雍容。   刘诩感慨起身。伸手,停在他面前。这下总该起身了吧,瞅这小子跪了大半天,刘诩确实心疼。   云扬红了脸,“谢……陛下。”   看着云扬咬着牙,勉力起身,她到底埋怨道,“早就叫你起来,……”   “无妨。”半吸着凉气,云扬习惯性地摆摆手。   拿这个从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小子,暂时还真没办法。“拿着吧。”记起牌子还在手上,刘诩再递过去。   云扬笑着推开。   “咦?”刘诩诧异,不是说好了?   “陛下许臣自专的?”云扬露出小白牙,笑得很简单。   “怎么说?”刘诩不解。   “臣身份敏感,不宜任副帅这样的重职,”云扬郑重,“若陛下信臣,请准臣自专。臣愿做老王幕下一客卿……   刘诩倒吸冷气,“无官无职,军中何人会听你的?”   半晌,云扬叹气,“陛下,军人……凭的不是官职。”   刘诩恍然,却有些不忍。云扬苦笑,撩袍要再跪,刘诩一把扯住他,无奈,“随你。”   “……谢陛下。”   两人互挽着,四目相对,心跳互听。   ----------------------------------------------------------------   夜。   陛下处理完事务,急回寝宫。   云扬已经停当,准备启程。   刘诩心疼又歉意,嘱随行御医一定照顾好人。云扬苦笑再拒,“陛下,哪有幕卿带御医随行的?”   “……”刘诩不松口,转目又呆住。云扬着淡色儒衫,外罩藏青色长袍,月光皎皎下,淡雅出俗。   “从没见你这样穿。”刘诩惊艳。   云扬抬手臂上下打量下,不以为意,“哪有幕卿着武将服?”自然不能箭袖腰封,不过这样宽袍展袖的,确实有些……想到此,他从腰间摸了一下,想起没带剑,一柄折扇代替了长剑插在腰里,他只好拿在手里。   刘诩顿时破功。面前儒雅少年,趁着月色,轻摇纸扇,笑意从漂亮的唇角,眼梢缓缓流溢,仿佛翩然谪仙。   “好吧。”她口干,“御医随你不带,不过剑得带上防身。”   云扬扬扬纸扇,“一样用。”   这小子。刘诩再次拿他没办法,点头答应,心里想着暗暗派暗卫在后面护着就是。   执着走了一段,刘诩停下。   “秦主已经到京,我准备召他到行宫一晤。”   云扬似是震了一下,却没作声。   “想见一下吗?”刘诩看他。此处是松林,月色暗淡。暗影中,只见高挑的云扬略侧过脸,看不清他表情。   “召来也好,可保父亲性命,谢陛下。”云扬声音平静,“他……臣,不想见。”   “也好。”毕竟时机没到,刘诩赞同。   “陛下。”云扬握着缰的手略紧,才觉出手心沁着汗,他看了看前路,决定把握最后的机会,转身面向刘诩,涩涩,“臣有一事相求。”语气竟微颤。   “什么?”刘诩听这话,心里有些酸,自见面,仿佛云扬一直在为别人求情,这次又为的什么?   “臣母后,有一贴身内侍,姓何的,已在齐境隐了十年……”他顿下,刘诩亦了然叹气。   “求陛下饶他。”多日未得何公公消息,今日陛下于繁忙事务中,先与自己一谈,便说明了问题——何公公,定是被捕了。   “……”   “废去武功,终身圈禁……”云扬微颤着声,“便是陛下许臣的宏恩。”   “……”刘诩看着云扬微紧的肩,心里又疼又涩,半晌,她哑着声音,“今天上午时,你是否就给自己做了这样的结局?”废去武功,终身圈禁?   云扬略震动,亦无言。   “扬儿信我?”   云扬咬唇,今天曾问她的问题,如此亦在拷问着自己的真心。他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也有最好的希翼。信,无关情爱,愿得真心。   寒风瑟瑟刮过松林,仿佛有谁在无声地诉说心声。   半晌,月儿从松林间探出半个脸儿,柔和如泻的银光,一下子铺陈下来。刘诩探手握住云扬的手,看着云扬半肩的流银,满目的星晖,颤声,“扬儿一路珍重。”   “陛下亦请珍重。”云扬垂止,凝视着华光中的刘诩。   寒风中,两人同时,展臂轻拥……   月儿再次隐在林后。墨色如漆。云扬松开手臂,推开战马,后退半步,屈膝跪在厚厚的松针古道,郑重拜别。转身翻身翩然跃于马上,战马仿佛也感知到了远处战场的灼心,咴咴长鸣。   刘诩眼睛已经湿了。她抑住想把人留下的渴望,“扬儿,珍重。”   云扬于马上风中,扭头,留下灿然笑靥,一如大漠中少年英气,“陛下,臣拜别。” ☆、突变   华荣宫。   早日的没落已经被崭新的太后典仪代替,华荣宫又恢复了奢华。   平太后身着崭新的太后服饰,坐在暖炕上,一边闲闲地喝着茶水,一边听着太监尖细的嗓声报着名册上的内容。   “二十六了?”她皱了皱精致的眉,指着上报大选的一个人名,“那些大臣们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二十六岁的男子会无妻妾?这样了,也能送上来参加大选?鬼才信他的完璧之身。   严氏陪着笑,“年龄倒是相当些。”刘诩今年二十五了。   平太后冷笑,“是啊,一晃,这丫头都二十五了。”当初那小小的一团,如今竟也有了尖牙俐爪,抓得自己措不及防。她恨恨地揉着丝帕。   “尚侍君来了。”有太监轻轻报。   两人回过头,见一个着武将常服的男子,健步从外面走进来。   几步近前,双膝跪下,“臣侍尚天雨给太后请安。”清越的男声。   平太后摆手示意平身。   尚天雨起身坐在一旁。抬起头,艳色的容颜,利索的眼神。整个人都散发着明亮的活力和朝气。   平太后出神地打量了他一会,目光,又投向其余几张空着的椅子。当今皇帝是女主,注定后宫太后当家。她今后的日子,就将是在自己的殿里,接受刘诩的夫侍们的问安了?她脑子里净想到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小家伙,听说宫中有专人给他调理身子,定是刘诩还惦记着。难不成她还敢把耀阳弄到太后殿上来?她心里有些郁郁,亦有些阴冷。   严氏轻咳。平太后终于收回了走神的目光。   “今日是初选的日子吧。”   “是……”尚天雨欠欠身,饶是做做样子,他的舌头不免也打结,“……母后。”   平太后白了一眼。她倒不稀罕这句母后,只是平白把自己叫得象老太太,可怎的听着叫出口的还这么不情不愿的?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子,不满地找茬,“宫中自有典仪,做侍君的怎能穿成这样?”   尚天雨心里微微一笑,如在以前,他定沉不下气,可是今非昔比,他柔顺了语气,“是,臣侍近日忙事儿,急了。回去就换。”末了,他弯起精致的唇角,“母后,初选时,您要亲临赐训吗?”这句,叫得顺溜无比。   平太后白眼更大,哼了一声,“看情况吧。”扭着腰起身。   身后呼啦啦大批太监宫娥簇拥着准备去洗温泉的太后,众人身后传来尚天雨清越的声音,“恭送母后。”   平太后心一揪一揪地,再不愿回头看尚天雨灿然的笑脸。   目送平太后离开。尚天雨起身,脸上挂上些沉重。初选,马上就要开始。虽然是做做样子,也是要有真的结果,他垂下头,深深吸气。   ----------------------------------------------------------   户海坐在官驿后堂。脸色不太好。今天是初选,他家户锦也要参加!他气摔了面前的宫牌。平氏这老太婆,处处与他们的人为难。   “是陛下圣旨,说是要公平大选……”一个幕僚在一边劝,“参选的备侍们,都要过关,其实是好事……”   户海闭目,想到户锦那死硬的样子,不知在第几关就被刷下来。   户锦应传,已经站在堂外。听到里面摔东西的声音,目光一紧。   “父亲。”这次他没嘴硬,进门后,很恭顺地见家礼。   许是要进宫了,想到父亲的好了吧,人也懂事了?户海顺了顺气,看着着深青色常服的儿子,目光也柔和了些。   “这衣裳素净了些吧。”跟进来的幕僚们在老帅耳边絮絮。   “进宫,有统一典仪。”另一个纠正他们认识上的偏差。“喔?”大家一齐回头,看户锦。户锦被众人关注,却是因着穿什么衣服这样的婆妈小事,他颇不适应。   见父亲目光也盯着自己,他吞吞吐吐,“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套,儿子先前忙着布防,就……”送进他房里那套,略翻了翻,又轻又薄的绢缎,自己还得巡防,万万穿不出去。   户海用眼色示意,有兵士出门,到户锦房里去寻。   大家都不作声等着。户锦垂头站着,两颊不断升温。   衣服被捧到后堂,一展开,大家都“啊”地一声。素色薄缎,通体淡紫,未着纹饰修饰,却是上好的南锦。修裁得宽袍展袖,曳着略拖的下襟,被微风一拂,竟似有水纹在上流动。   大家终于明白少将军不肯穿它的原因。   “呃……”户海也有些不适应,他反复在儿子和那套衣服中间看了几个来回,“呃,穿上吧,别误了时辰。”   户锦暗下目光。   “别忘了你对为父的承诺。”户海加重语气。   “是。”户锦抬起头,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随侍的小锣上前服侍,他捧起那烫手的服饰,户锦回了他一眼,暖暖牵了下唇角。小锣眼圈立刻红了,心疼难忍。   户锦到底是个干脆人。当着众人,他果断地“哗”一声脱下外衫。   “哗……”围观的人都大骇转过身去。   “停下。”户海急出声。   户锦停下扯中衣的手,不解。   户海脸憋得发紫,摆手,“去去,小锣,服侍你家小爷后面换去。”   户锦讶异。阵前打急了,赤膊时,也未见这些人这样,这会儿怎的换个衣服就……都是男子,怕什么?   -----------------------------------------------   午时。户锦出营。   阳光下,那飘逸的身影,翻身上马。没有重剑挂在身侧,亦没有雕弓羽箭。蛟龙一样矫健的骏马,不安低鸣。它不知主人何意,只得狐疑地甩甩头,却得到了主人轻磕马蹬的示意。   “走吧。”户锦缓声,仿似叹息。户锦回首望了望身后腾起的正午太阳,浑圆耀目,亮得只余冰冷。   将军卸甲,长剑蒙尘,从此再见不到落日长风,金弋铁马,化为琴吟鸾鸣,是幸或不幸?   官驿前后院,人不少,此刻却一片静寂。众人皆默默分开一条路,目送户锦。   “将军,您……”他的一队副将们从值上赶过来,震动地愣在原地。   “保护好元帅,不可让秦主有闪失。”户锦勒住缰,歉意地冲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笑笑,“户锦重托了。”   “将军……”众人不可理解地扭头看向正堂门口,户海正站在那里。   户锦知道他们心中的疑惑,摇头制止。   众人默然。   突然,于寂静中,又一声长喝,“有圣旨。”众人都是一怔。户锦在马上远眺,高岗上几匹马驰下,为首是一位黄衣使者。   圣上钦使。   ------------------------------------------------------   香案备下,户海当先,户锦跪在众将中。南军的人疏疏密密跪了一地。   那亲使展明黄的圣旨,先扫了一眼下面的人。   “圣上明旨,迎秦主到行宫会晤。镇南侯劳苦功高,且舟车劳顿,请入城安住。另着护卫主管,护送秦主即可。”   众人一片静默。户海惊愕半晌,忘记说话。   行宫面圣,说明圣上已在行宫办公,主政移地,那么,梁相他们便名不正言不顺……自己入城,而按律带甲兵士不可入城,那么,自己陷于皇城铁卫亦或禁卫军护卫中,行动颇不自由,与软禁何异……“护卫主管”?不就是户锦?此刻,圣上为何独调他出京?   “全城官员已经奉旨路迎候爷,”那钦使语气甚为客气,双手扶起户海,语气里却带着着不容拖延的紧迫,“候爷请吧。您在城中的府宅已经修缉,一应用品杂役俱全,不必候爷劳神,自可安住。”   “即刻?”户海醒悟地回头找户锦,那钦使却早一步转过头,“军士已经整装,候在驿馆外的十里亭。秦主的车驾也已经过去了,将军……”   他顿住,伸手扶起户锦,上下打量淡紫色水锦的将军,滞了一瞬,“……呃……将军可要时间整装?”   院子里,一片肃静。任谁都清楚,在这皇城脚下,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任何一种势力倾覆。而眼下,南军将士们都意识到情势的不对。   他们一致看向户锦,等着他的动作。若是被刀架脖子,任人搓圆捏扁,还不如奋起一搏,若能回到南边,那时是天高皇帝远,再与朝廷虚与委蛇。战场上的血性汉子,脸上都现出蠢蠢欲动的意向。   户锦心中了然。他肃然的目光扫向每一张熟悉而热血贲张的面孔。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南军如惊弓之鸟,而有一丝差池,便会引发无休止的麻烦。远处,有隐隐烟尘腾起,漫了半张天。身前,这钦使深深的眸子里,透着精光,虽然深藏不露,但俨然武学高手。户锦亦明白,纵使自己此刻能掌控,亦脱不出陛下设好的罗网……他心中苦笑,看向已经半灰白头发和胡须的父亲,又看了看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狠下心……   沉声,“户锦……遵旨。”   “将军……”有人低声急道。   户锦凌厉的眸子一闪,那几人便缩回去跪好,户锦转身,于烈烈北风中,撩袍跪倒于父亲膝前。   户海下意识探手扶他手臂。户锦反手回握住父亲。记不得多久,父子没有这样亲近,也不知何时,两人间多了许多别扭和治气,往日天天在一处,一个觉得操心,另一个觉得受拘束,而今时今地,失去的惊觉,让他们心震。   当着钦使,户锦咬住唇,抑住声音中的焦虑,“父亲,珍重身体,……您身子不好,……千万不要……妄动。”他滞了几处,词不足达意,只得重重握紧父亲的手。许多话不及与父亲商议,许多事不及向父亲交待,只这句“不要妄动,”不知父亲明白几分,又听得进几许。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与父亲敞开一谈,何至今日突变时,措手不及。   户海眼中有精光闪过,他虽自负,到底还是抓住户锦尾音。他不赞同地摇头,“父亲老当益壮,锦儿勿担心。”豪气外溢。   户锦大惊,急急摇头,“父亲壮则壮矣,然万事淡泊,不急不躁,才是修身养性的道理。”   户海眯住眼睛,深深地看着户锦。以他平生历练,敏锐地感知到,儿子定是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讯息。他二人于电光火石间,在目光中数次交换意见,僵持难决。   钦使一旁冷眼,突然打断,“将军,莫让秦主久候。”   语毕便不语,单看着南军中,君命是轻是重。   身周,南军将士开始躁动,不满的情绪和着外溢的压力。户锦不用回头,也知这些人的心意,不能再拖沓了,长身而起,“父亲,”他郑重地凝视父亲的眼睛,心内有强烈的情绪翻腾,心知,只要这话一出,自己便是再无回头的可能,以后的境遇,便只当心甘情愿,再无可怨怼,可也唯有这句,能让父亲暂心宁。他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锦儿此去,是在天子身边,请父亲放心,答应父亲的事……儿子必尽全力……做到。”   户锦郑重,“父亲,千万……不要妄动。”一句话,竟似走了明语。   户海震住,他看到户锦湿了的眼眸中透出的决绝和坚定。看来,此刻的儿子,才是真的下了决心。实是为了他这个父亲呀。户海再不忍看那水紫色,颓然闭上眼睛。   “走吧。”户锦仔细打量父亲眼中的讯息,终松上口气。他兜转马头,率先向营外走。   那亲使沉默地跟上。   沉默上了高岗,户锦眼前霍地开阔。迎着烈烈北风,他看到千名皇城铁卫,密密麻麻地在岗下列队。兵刃林立,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寒光。户锦回头往方才出来的方向看,亦有数千名御林军,掩进了官驿……   “将军好决断。”那钦使突然在身后低声,仿似也松了口气。户锦垂目。方才,自己便是有一丝犹豫和反抗,此刻,必葬送父亲和南军随行所有将士的性命。   一阵寒风横卷,深冬的天空净飘下雪花。户锦仰头看天际阴云滚滚而来,仿佛地上一切,都被横卷。他深吸一口气,心内苍凉无比。   大齐新主,终于在这冬日大冷之季,露出了凌厉龙爪,挟着雷霆之势的第一击,已经赐给他南军!   ------------------------------------------------------------    ☆、重见   宣平元年末。新帝随幸京郊行宫。去得低调而平静,没有丝毫大肆周张,仿佛闲适休憩。百姓中并无波动。朝中表面上一切按部就班,政令平顺,。就在这平静中,大齐迎来新春。街头市井,沉浸在新年的喜庆里,一片生平。而时局,仿佛海平面下暗波涌动,正悄无声息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某个冬日,秦主历经千山万水,从富庶的礼仪发祥地大楚都城来到了大齐,又车驾入了大齐的行宫。而他预备面见刘诩的那一日,他阔别十年的亲子云扬,如今大齐云家的三子,也正好赶到西山刘肃大营。   军情正紧,营中并未有半星新年气息。   云扬到营下时,早有探子报进去。老王爷刘肃同国丈携手站在帅帐门口,向营门张望着他们寄以厚望的副帅。刘肃凝目远眺了一会儿,转头疑道,“老徐,这小子不是铁卫出身?怎做文士打扮?”   徐国丈捋须,看着背衬着夕阳的那个少年,在浑圆的落日下,文雅催马,迤逦近来,不禁也诧异。   云扬远远看到晚炊时分的营盘繁忙和井然有序的景色。他略有所思地垂下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再抬起头,人已恢复平静。在值星官导引入,缓辔进了营,文文静下了马,来到在帐门外,跪在尘埃里,执扇叩礼,“在下云扬,参见王爷,参见国丈。”   “在下?”王爷同国丈都愣住。   云扬仰起澄澈星目,朗声,“是,在下。在下不才,想在王爷营中,谋参军位,为王爷,为大齐效微末之力。”   “咦?云扬,你……”刘肃话问一半,就被国丈一边按下。刘肃醒悟地扫视周围,许多兵士都好奇地看过来呢。刘肃沉吟又看云扬,“进帐回话吧。”转身先进了帐门。   “是。”云扬恭敬起身,路过玩味地看着自己的国丈,沉静行礼。徐国丈打量他上下几遍,这位书生打扮的铁卫,行动举止倒也无懈可击。   “进去吧。王爷等你几日了……”国丈叹气。   云扬垂下目光,歉然,“国丈先请。”   国丈拉住他手腕,带他进帐。侧目看云扬,朗气英姿,一如前几次相见,此刻,虽然面带歉意,却目光坚定,不禁心中叹气。这小子,别看外表驯顺,却是极有主意的,看来此回,他是拿定了主意。徐国丈苦笑,估计他们的副帅是没有了,现在只看云扬心中有什么打算吧。   刘肃坐在主位,鼓着气。见云扬进来,仍执扇见礼,不禁气极,“行了。我说云家小子,前些日子传报,不是说身子大好了?怎么内力还没回来?当不得武将了?”他又上下打量云扬,皱眉对国丈道,“时局不稳,路途不太平,这小子剑也不带,就拎着把破扇子来了?……”   云扬愣了愣,刘肃王爷于他,也只是几回交往,此刻,话语急切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顾惜,不禁让他心内感动,“都好了,毒伤都不碍事了。”   “那……”   云扬歉然,“云扬不才,蒙两位看重,万不敢矫情推脱,只是副帅位显,若是应下了,倒是把云扬置于风口浪尖中,不好行事。此回收复叛军,云扬自忖做个文臣,倒比武将更中用些。做个参军能随侍在中军大帐,应该更方便些。”   话即点到,他便垂下目光。军中向来凭的是军功服众,若是军士不服。云扬将来行事,必定处处受阻,反倒不利。云扬虑得很是入理。刘肃和国丈两人对视,心中了然。但不免可惜,本就没想着让云扬冲锋现阵去,若是谋兵运筹,只要在中军帐中,效果都是一样的。只是埋没了一个好材料。   见王爷仍沉吟,国丈先想通了,无奈笑笑,“参军就参军,反正不离王爷左右,都是一样的。”   刘肃白了他一眼,气不太顺,“先摆饭吧,进完了好办正事。”   见王爷松了口,国丈顺势把云扬拉起来,打量云扬道,哈哈笑道,“怪道王爷叫摆饭,原来……怎么每次见面,云扬小友都是饿着的?”   “谢王爷,谢国丈。”终于说服两人,云扬松下口气。他抬目看国丈宽和笑意,看到王爷身后大桌上渐次递进来摆好的菜肴,脸上挂上羞赧笑意。昼夜兼程,他真的是又累又饿。   “吃吧,完了说正事。”几个人默契地相视点头。户海被圈禁,户锦被调入行宫,梁相最强有力的一支军事力量已经群龙无首,不堪出力。而叛军的走向,已经是此役胜负的关键了。   初步议定策略,已经月上中天。王爷年事已高,不胜辛劳,已经入后帐休息。国丈同云扬一同出帐。   站在皎皎月光下,国丈回身看云扬。一如当日入猎场向王爷求助那夜,云扬年轻面庞,飞扬着奕奕神采,映着银泻的月光,耀目的光华。国丈沉吟下,缓缓开口,“宛平现就在营中,她执意随军前来,在军中已经月余……”   云扬站下,“郡主?”那个温婉大气的女子的音容,经久,又闯入他脑海里,云扬愣了半晌,醒悟,“国丈大人,退婚之事……”   “并不怪你。”国丈摆手,“现在战事颇紧,老夫提了,是希望你二人共事,心中没嫌隙才好,宛平那丫头,已经从那事走出来了,你放心……”   云扬垂头,那日酒楼退婚时,郡主含泪的双眸和发颤的双肩,映在云扬眼前,他半晌,强自点点头,“是,云扬记下了,国丈请放宽心。”   “你们能好好相处,是最好。”仿佛所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国丈末了絮絮。   云扬心事重重走向后营。月上中天,营中除去巡夜的队伍,万簌俱寂。他缓步踱到帐门,竟觉无半点困意。索性靠在帐外门,抬目放眼四周,霭霭雾气中,营中景物仿佛一年前自己于北军铁卫营中。云扬抬臂抚了抚自己身侧,那本应长悬的宝剑早解在行宫中。他长长吸了口气,使劲眨眨眼,消去眼中雾气。   耳边,忽有幽咽箫声,悠长而轻远,在微风中,呜呜咽咽的箫声,虽低却不凄凉,伴着东方渐明的启明星,仿佛经年老友,在月下互慰离情,又似挚情知已,低低地开解愁肠。   云扬惊了一下,回头,左近一个帐子,有灯光缓和透出。映在帐子上的淡淡身影,长发低绾,一只长箫,有长穗随着灯影轻轻飘动。   箫声渐落。   “郡主,夜深了,睡吧。”有侍女低低声音传出。   “哪里还能睡?把剩下那些文书拿来,”柔和的声音里,透着些些轻盈,“这些都整理顺了,明日,中军帐里……用起来,更顺手……”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云扬僵在原地。   -----------------------------------------------------------------    ☆、秦主      秦主,楚淮墒。幼时登基。当时朝堂上,强臣环伺,母后垂帘。虽为一国之君,却是处处受制。然秦主淮墒并不气馁。以幼龄,隐锋芒,巧周旋,暗中培植势力,用了十年时间,在自己行冠礼那一年,下杀手处置了权倾朝野的相党,又从母后手中拿回政权,使皇室中兴。这样一个风云人物,也算是一代武王。只是高度集中的王权,让他开始显露出狂燥与刚愎自用,三十年当政,尤其后十年,越发苛政,又与征战数年,终不敌齐人的凶悍,终导致亡国。   此刻,这样的一个传奇帝王,就坐在刘诩的对面。   因是在行宫,二人皆着常服。去除了冠盖的遮挡,两人隔案对望。   刘诩惊诧。对面之人,虽有岁月侵染,却仍风姿卓卓,那绝美异常的面容,若忽略了略略嘴角紧抿狠厉的线条和眉间拧成的川字,倒是与云扬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刘诩惊讶半晌,终轻笑摇头,怪道云扬这小子急着找她坦白。   秦主亦冷眼打量。见刘诩一双眼睛全盯在自己脸上看,先是惊讶,既而失笑又释然,只顾自己走神,全没有一丝受纳国书的动作,不禁气往上撞。虽是亡国之君,到底不容这样轻忽。奈何人在矮檐,他强压气冷冷哼声,却只得又将国书递过去点。   “朕失礼了。”刘诩找回意识,略点头以示歉意。   接过国书,随手递与身后一个老太监,“大齐仍在国丧,不便大典,倒不是有意怠慢。”她看着秦主不以为意微挑起来的眉,那眉漂亮挺秀,只轻轻一动,便让她想到云扬,刘诩闪神间轻轻咳了声,“封号便定为秦王,阁下可有意见?”   听着仿佛商量语气,却只添秦淮墒怨气。他冷冷扭头,不语。   若按规矩,此刻他应以番王礼跪倒谢恩的。刘诩心内苦笑却也不豫逼他过甚。刘诩决定先绕过政事,先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深吸了口气,“听闻秦王意欲与朕联姻?”   秦淮墒眉角跳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望陛下不要嫌弃。”欲再多说些客套话,却是再出不得口,又冷下脸来。   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清越的声音,肖似云扬,着实异常好听。刘诩的心又漏跳一拍,思想里最柔软处温热起来,她探身,“好,朕允了。并拟将皇后位置留给他。”   “皇后?”秦淮墒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刘诩,这位大齐女主,满眼亮亮的。   既然是这样,他心中冷笑,咬牙挥手:“来人,着洛儿入内面君谢恩。”   “呃?不必了。”刘诩先一步拦下话头,据报,那位伪楚洛不仅有功夫,还是用毒喂出来的,若是真让他近身,怕是不妙。她不想弄出太多岔头,“人嘛,朕先不急着见。”   “咦?”秦淮墒疑惑。大秦境内耕地同物产,尽归胜方大齐任意调用,这齐主若不是贪图洛儿美色,还有什么能令她所图的,不惜许以皇后重位?正不解间,一直侍立一边的那个老太监,颤颤地走到他面前,跪下,“老奴参见主人。”   秦淮墒未转过弯,疑惑低头细看,不禁大吃一惊,跪在面前的,正是他宫中的何公公,十年前领着宫中好手出来寻楚洛的。   “你还活着?”突见故人,让秦淮墒又惊又喜。他急切间伸手去扶,半途大手却改了道,一把卡住何公公的脖子,冰着声音,“你,你投了齐?”虽是问句,却是先入为主的肯定。公公呼吸受制却不敢反抗,老泪只在脸上纵横。   “咦?”未料他脾性竟如此无常,刘诩“啪”地撂了茶盏。   秦淮墒似从震怒中醒过来,松开手。何公公伤重未愈,萎顿在地。颤抖一边喘息一边伏地摇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儿呢?你找到他了?”秦淮墒似又想起什么,陡然一把揪起何公公。   何公公颤抖着拉住秦淮墒的裤角,拼命点头。   秦淮墒欣喜若狂,笑容递出一半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布满寒霜,“他人呢?为何不回来?”大手用力下,咯咯作响,仿佛儿子若在面前,便会一把捏碎了一样。   “……”何公公无言回复,只有落泪。   楚淮墒忿恨地转向刘诩,“定是你们扣他做了质,让洛儿有家不能归,”   “咦?”刘诩扬眉,本预想了秦淮墒应有的各种反应,如今亲眼得见,还是让她噎住。十年前亲手溺死亲生儿子的人,竟然还有脸说这话。   “令世子十年前幸而活命,十年间,成长中多少艰辛,”刘诩铁青的脸,话中带着痛惜的微抖,“楚洛世子已是弱冠初长成。十年间,努力成长,不曾行差走偏,文韬武艺,风采耀目。阁下理应庆幸。”刘诩有些动情。   提及十年前的那场劫难,让秦淮墒被怒火烧热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也让他明白事情远不向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满目肃冷,咬牙,“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诩正视秦淮墒,一字一顿,坚定,“朕,要以正宫之礼迎娶您的独子,楚洛。”   秦淮墒顿了半刻,猛拍案,半条案子都塌落。   “皇后?”秦淮墒切齿,“我明白了,这就是他们寻着洛儿,也隐瞒不报的原因?这就是洛儿离宫十年,却不肯回头的原因?原来……原来……”他全身打着颤,含着忿恨和不甘,“原来我的儿子,早已经背了楚投了齐?”   “阁下莫要污了云扬格操。”刘诩亦冷声。   “哈哈。”秦淮墒仿佛听到了最不堪的笑话,近乎颠狂地扫落桌上物件,厉声,“国家危亡,君父受辱,他在做什么?镇日沉迷在温柔乡里,想着做人家皇后?”秦淮墒怒极反笑,状似颠狂,“逆子,堂堂男儿,却做女子跨下尤物,也甘之如怡?若知今日,朕十年前,就该溺死他。”   “住口。”刘诩终于震怒。   楚淮墒傲然,“我大楚,亡国亡地不亡魂。若是让吾儿仿肖妇人……”他赤红着眼睛,逼视刘诩,“还不若就此毁了我楚家祖宗祠堂还要更便宜些。”   “你……”刘诩拍案,楚淮墒眼神更冷。   刘诩沉吟。秦地是诗书礼仪发祥之地,虽然大齐少讲繁礼,刘诩却也知道子不言父过的道理在秦主看来,该是天经地义。这秦淮墒知道云扬在敌国十年不思回家,立时就炸了。若知道云扬还做了敌国的铁卫将军,更与自己私许了终身,还不知会怎样呢。弄不好,这无父无君,不忠不孝的罪名,真会给揽到云扬头上。   她倒是不介意这些虚名,大齐本来马上江山,讲究不多。但她这会儿从秦淮墒的反应中,突然意识到一事。在云扬骨子里流的是秦人的血,他是否一样如自己般不在意呢?   她抬眼扫过秦主铁青面色,明白此刻再谈立后,实非好时机。   两人不约而同地用茶遮脸。   冷了半晌,秦淮墒松下气,“那逆子……现在何处?”强压住的怒气里,含着对儿子久别重逢的渴望。   话音里的松动,刘诩倏地握紧手指。若是这会能父子相见,恐怕事情应该都有回转余地。可云扬早就表明不想相见的。即使云扬在,刘诩也会遵他意愿。   刘诩痛惜之下,叹气,“他,此刻不在行宫……”   楚淮墒果然再次拍案而起,罢了,只当这逆子十年前已经溺死了吧。他冷笑,“我的儿子,是随我从大秦一直到这儿来的。现就在门外,如果是因为相貌丑陋,举止粗俗,入不得陛下的眼,我这就带回去。若您要以后位相迎,也只能是他。至于您说的那位,我倒是不认得。”   他大步走到门口,冷冷道,“她母后虽死得冤枉,却至死不渝。若她知道她最爱惜的儿子,是这样忠于君父的,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要再死一回,以谢祖宗了。”   言毕,再不停留,甩袖大步走出殿去。   刘诩霍地站起身。   “不……”一直萎顿在地的何公公,以为刘诩要唤人拘押秦主,突然奋力跃起,却一口血喷出来,再次萎顿。   刘诩忙蹲身查看。今天之事定得累得云扬日后难为。若是连何公公也保不住,自己真没脸再见云扬了。   “不要害我主性命……”何公公挣着单手扣住刘诩手腕,眼角瞪裂。   侍卫冲进来,把何公公按下。   “救活他。”刘诩疲惫地站起身,不想再多语。   人被抬出去,室内安静下来。刘诩看着眼前塌了一半的条案,方觉腕上刺痛,抬手看,才见方才被握处赫然有乌青指痕。她苦笑着摇头,齐和秦,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两国,即使秦亡了国,他的子民也会一直仇视下去。此回试探秦主,虽说结果并不好,但幸而此刻云扬不在跟前,不用面对这些疾风骤雨。刘诩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在风波波及到云扬前,想尽法子把障碍一一消弥。   -----------------------------------------------------   夜。   处理完政事,回到寝宫里。暗卫送进来些文件。   刘诩翻看了一会儿,竟看见一篇云扬早年完成课业时做的一篇赋。自己自与云扬相见,便着人搜集一切关于云扬的资料,先前看到的几遍旧作,让她爱煞。大齐不似楚国,文风颇为翔实,少见华丽。而这篇赋,阅后竟是融合了齐和秦文风,清新秀雅,又切中时事,实是不可多得。刘诩爱不释手地默诵了数遍,喜悦间,推开晚膳,执笔,和赋一篇。文成,已经是黎明。叫进暗卫,让给西山大营云扬送去。   “秦主都安顿好了?”刘诩问。   那暗卫正是去京城官驿护送秦主到行宫来的,他点点头,“是。秦主安置在梅园,外围是暗卫的人。”   刘诩淡淡点头。“他可有什么动静?”   暗卫自然明白这个“他”所指,“户锦一路上十分消停,到了行宫,也很听从安排。”想到那身水紫色云锦,暗卫补充,“属下赶到驿馆时,他好像正要进宫……”   “做什么?”刘诩倒是愣了一下。   “初选。”暗卫言简意骇。   “噢……”刘诩恍然,算算时日,也该是大选启动了。   “户锦将军很急着请见陛下。”暗卫补充。   。   “且在梅园后院,择个小院落,圈禁吧。”慎言传讯中,也提到过户锦想见她的事,她觉得还不到见的时候,也有不想见的心理,倒是圈起来,眼不见为净。   “是。”暗卫退出去。   宫娥为刘诩罩上最后一层绞金盘龙的外袍,她起步向外走。外间已经候着几位新进提拔的大臣,见她出来,纷纷见礼。   这几员武将,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中层将领,颇有能力,也忠心。这几日京中户海被圈禁,梁相一党不出意料,并没有因此事而发难,倒是越发慎重。分散在几处囤兵,都被刘诩方的兵马隐隐围住,却没有刀兵相向。   刘诩听罢汇报,频频点头,还是他们之前分析的准确,那几处私兵,怕是除了少数几个高级将领,其余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大齐在编的军士呢。毕竟谋反之名,梁相一党还是不愿意背负的。只是为了抗衡平氏才准备下来的。现今自己继位,这一支军事力量,反而不好自处了。若能处理得当,倒真能像云扬他们所料,兵不血刃,或以最小代价,便可完全收编。   想到远在西山大营的云扬,刘诩心意又转了转。不过,没容她多溜号,一拨拨大臣们,开始进来议事了。刘诩十分勤勉接见,这些新近提拔的大臣,干劲充足,想法也新颖实际,只是初上手,还有些工作不太熟悉。不过她相信,再过些日子,便可一一培养成熟,到时自己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这倒是与慎言初建隐营时的情况很相像。手底下一穷二白的慎言,拼着一股子劲,到底是把遍及全国上下的情报网建立起来了。想到此,刘诩干劲也更足了些。她打点起精神,朱批的御笔更加遒劲有力。    ☆、试探      西山一处山坳。前后有密林遮掩,后面只有一条野兽踩出的弯曲小路。先锋营从今晨开始,驻在此处。云扬就在此中。   此时已经是黄昏,正是埋锅造饭的时间。云扬当风半蹲半跪在一块天然的石桌前,把看了许久的地形图合卷上,又展开早上收到的书信。   一队巡哨正经过,远远地冲他打招呼,有相熟的,还凑过来与他打趣,“参军读家信呢?”有人哄笑,“莫不是相好的传来的情信?”   大家见云扬也不恼,就有人呵呵笑着,玩闹着抢信。   一个副将一手隔开他们的起哄,粗声大嗓,“抢啥抢,是情信呀,金贵着呢,弄坏了可要耽误云参军找媳妇。”众人轰然大笑。   云扬也同他们笑在一处。他从小便在军营打滚,几天来他很自然地融入在这些人中。参军职位不高不低,军士们对他也毫无抵触与戒备,而云扬行事间的果敢和细致,很快就在军令上得到了军士们的敬佩和响应。就连刘肃老王也不得不承认,当初云扬的坚持还是对的。   众人说笑几句,就巡哨去了。目送他们的背影,云扬出了会神。目光又调回手中。薄薄的几页信纸,是今天中午传给他的。那是远在行宫的那人亲笔和的一篇赋。初见这篇文章,眼睛就湿了。   他回想着方才众人的玩笑话,不禁也笑了。若说这是情信,可是连一个情字都找不见,看起来,就像是神交已久的文友,互通作品鉴赏。可就因为是不加矫饰的情谊,才让人愈加动容。云扬珍视地捏紧那薄薄的信纸,抬目凝望天边火红落日,眼底,心上,映出的,都是刘诩漏夜不眠的,对自己的——挂念。   营中炊烟袅袅,战马低嘶。云扬垂头,在这落日下怔了好长一会儿,又重新蹲跪在石头前。   回信。   手已冻僵,砚也成冰,墨迹亦含着冰凌。云扬呵了呵冷得不太听使唤的手指,提笔,一气呵成。   ---------------------------------------------------------------------   行宫。   凌晨,蓝墨亭带着一队人在行宫巡哨。远远看见偏殿已经升殿了。议事的大臣们按序依次进去面圣,出来时,都是神色匆匆地去办差了。蓝墨亭凝望了一会儿,心中叹气。想到云扬走时,时间太急,甚至无暇和他辞行。自入行宫以来,蓝墨亭负责近侍陛下。从他的角度看,若说前方战事紧,急遣云扬奔赴,倒更像是因为这一班圣上新进的心腹重臣的到来,圣上有心把云扬藏起来一般。想到当时云逸也是这样藏人,蓝墨亭不禁有些气闷,难道云扬这样一个光彩的孩子,却是这样见不得光吗?   绕过正殿,顺小路,曲曲折折地来到偏静的一处,正是梅园。这会梅花都凋了,只有虬枝在风中倔强伸展。蓝墨亭站在梅林边,扫目巡视了一番明卫、暗卫的所在。整个梅园,倒是隐了不少人,却静得风声可闻般。   梅园,正是秦主淮墒幽禁处。   有暗卫飞身过来,无声地单膝跪在蓝墨亭身前。蓝墨亭摆摆手,身后巡哨的铁卫皆无声退出林子,别处巡哨了。此处幽闭,圣上严旨,除了他和圣上暗卫及少数禁卫,其余人是不准靠近的。别人只当圣上严谨,蓝墨亭却明白原因。初见秦主时,那肖似某人的面庞,让他也吃惊不少。那一刻,蓝墨亭也不得不承认,知道云扬是秦国皇子和亲眼见到云扬父皇所带来的震撼,后者明显大于前者。二人放在一起,不用别人介绍,便也猜出他们的关系了,这大概也是刘诩为什么要把云扬藏起来的原因吧。   “秦王如何?”蓝墨亭询问。   “回大人,秦王倒安静。”那暗卫简洁应,“户锦将军每日仍晨起练功,平日只在房中看书,不曾有异动。”暗卫抬起头,顿了一下,“他……仍请见陛下。”   蓝墨亭眉头亦皱了皱。   两人相对片刻,蓝墨亭终是叹了口气,“我去吧……”   暗卫似是松了口气,瞬间飞遁而去。   蓝墨亭顿了顿,心里骂了句臭小子,便折返方向,向梅林幽深处走去。   梅林幽深,有早春的残雪,灰蒙蒙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块块印迹。蓝墨亭踏着半湿的残叶,缓步前行,耳边,剑气声愈清。他驻下步子,眼前一片小小开阔地,当中,一个素色的身影,裹着银白色的剑影,在风中舞得正盛。蓝墨亭抿唇站下,剑影纷飞下,他缓缓闭目,耳边仿佛听见金戈铿锵,战马低鸣。   剑声一顿,蓝墨亭倏地睁开眼睛。那舞剑的人已经收势,一手倒扣着剑,背在身后,转过身来,朗眉星目,挺直的鼻梁,澄澈的面庞,漾着蓬蓬的英气。正是初至行宫,便被解兵权,禁独院的南军将军户锦。   “大人。”户锦见到蓝墨亭,眉不经意地挑起。他的眉尾微微上扬,飞扬中又带着柔和,此刻,那含着希冀的澄澈神色,让蓝墨亭一下子想到了自家的云扬。   想到要对这样的户锦说些什么,蓝墨亭神色暗了暗。   户锦瞟了一眼蓝墨亭神情,便瞬间明白了今天希望的落空,他顿住笑,歉然点头,“倒是有劳大人了,在下明白了。”   蓝墨亭心里拧了拧,不禁又暗骂方才那个暗卫臭小子,户锦每每这样知情懂礼又通透,倒叫人心中时时不忍。   “将军且缓缓心情,陛下此刻不动户老侯爷,便是暂时无事了。”蓝墨亭似有所指地看着他。   这话似是安慰,实则私授了讯息。被禁此处,除了一两名仆役,户锦能见到的,也就蓝墨亭一人。外面消息被封得铁桶一般,突闻此话,户锦先是一愣,继而中规中矩抱拳,“谢大人良言。”   蓝墨亭笑笑,心道好一个机警的户锦。便也不再接话,只笑着看他。   户锦僵了僵,垂头片刻。再抬头,“父亲……安好?”这话终问出口,虽逾矩也入情。   蓝墨亭暗点头,自己只用话轻轻一点,他便警觉,还用话反来试探。果然谋定即动,习惯反守为攻,不拖泥带水,不愧南军赫赫有名的人物。   “安好,现在京中圣上赐的宅子里。”蓝墨亭笑着点点头。   户锦眉动了动,“驿馆南军?”   探问军机?不过也正是目下最关键的问题,“移往皇城禁卫大营,目前安好……未得将令没有异动。”蓝墨亭知无不言,   户锦松下口气。两个问题,除了让他了解外界情形,更加证明了他方才的大胆推测。不禁慨叹圣上好筹划。扣住父亲,却召即将入宫大选的自己先入行宫,想动身当日,自己甚至还穿着大选的礼服。此举,让他们无论京中还是行宫里都不得动作。入了行宫,却又晾着不见,囚得铁桶一般。待自己焦虑难安时,却才遣来蓝墨亭权当使者。这逼到绝路上后闪现一线生机,可是最熬人性情。圣上把握人心的手段,还真是深不可测。   户锦心中反复计议,不禁凛然握紧拳心。若是今日自己鲁钝不察,怕是明天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他凝眉半晌,缓缓道,“大人,户锦自幼便随父亲在战阵中历练,所以……”   “所以,户锦自小便明白,若处于不明的危险中,坐以虚待,不如起而奋争。”声音似是追忆。   蓝墨亭知他意有所指,淡淡笑道,“果然是奋争了。”   户锦一震,“户家并无不臣之心,外祖父梁相他也是一心为了大齐……”   “朝堂上与梁相之事,圣上会有定夺。”蓝墨亭轻声打断他。   户锦怔了怔,也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歉然垂头。   蓝墨亭见他为难神色,心中亦替他着急,此刻,圣上肯对他用半点心思,便是日后户家十分的机会,户锦若仍犹豫,于圣上那,便是再难挽回。“户将军。”蓝墨亭低声唤他。   户锦抬目见他焦灼神情,哪会不明白蓝墨亭心意,低声,“大人,户锦……是想窄了。”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倒像一个委屈的弟弟。   蓝墨亭忍不住拍拍他手臂。家国事,是男孩子该当的,为难也是责任。户锦无论多年轻,也是南军成名的将军,户家唯一男嗣,陛下寄希望的臣子,该当得起也必须当得起。   户锦缓缓闭目,沉了好一会,艰难咬唇,“好吧,……五处私兵,是早年留下,并无叛国勾当。如今……外祖父也是骑虎难下。”户锦郑重,“大人,那数万子弟,也都是大齐子民呀……请代禀陛下,户家,两代为国镇边,南军上下亦都是大齐军兵,我们愿为大齐兴盛,尽心力,献生命,求圣上给予三分信任,两分眷顾,臣只得一分机会,会用生命去证明户家的忠诚。”   蓝墨亭亦动容。户锦终于给出了陛下要的答案。他为户家,甚至为梁相争取到的东西,恐怕比他将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果如陛下料定,传言户锦狂傲不羁,内里却是至孝至信的人。宁陷进自己,也要救父亲;宁亏待了自己,也不愿身边的人受牵连,这样的性子,在战场上便会成为战功卓越的名将,可是若说在这勾心斗角、互为利益的政事上,恐怕每一步,都难行。   蓝墨亭安慰地冲他点点头,“户将军的话,在下必转陈圣听。”   户锦感激施礼,“谢大人。”这话,真心实意。   蓝墨亭扶住他。又踌蹰。   户锦不解,“大人还有事?”   蓝墨亭笑笑,“在下只是好奇,你怎知梁相不会成功?”   户锦一愣,“先帝积弱,平氏当政,政事混乱时,外祖父都未动,如今新帝即位,励精图治,又手握兵权,亦尊外祖父为帝师,一品首相,他又怎会有不臣举动?”   蓝墨亭目光闪了闪,户锦当即明白自己的失言,“在下未敢批评陛下戳害老臣,只是想表明户家心迹而已。”   蓝墨亭握住他肩,示意他勿惊,“方才已说了,是在下好奇,并不是陛下要问。只是……”蓝墨亭深深地看着他,“这‘戳害老臣’四个字,太重,莫说嘴上,就算是心里,也不能存半点这样的念头。”   户锦明白蓝墨亭好意,咬唇重重点头。   蓝墨亭悉心提点,和暖包容,与他相谈,竟恰如父兄般温暖。他感慨双手回握住蓝墨亭手臂,眼圈已微红。   出了梅林,蓝墨亭亦舒了口气。与户锦相处,他举手投足,总会让自己想到云扬。都是二十刚出头的孩子,却为何总是被压得喘不得气?蓝墨亭转头看向梅林深处,那仍立在风中的修长身影,虽远,自己仍能感受到户锦起伏的气息。蓝墨亭并不后悔今日最后多说的那句话。自己近侍陛下多日,最了解陛下性情,户锦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若在君前应对时,一个失查,恐遭陛下疑弃。   ------------------------------------------------------- ☆、钦使   在一个明媚的正午。西北战报,摆上天子案头。   刘诩午膳也未及用,就坐到案前。那战报写在西部地区居民常用的厚重的毛边纸上,古朴,仿佛沾染着未尽的硝烟。天子阅了片刻,眉头便舒展。   候在一边的军务大臣们,都看她神情,见她豁然开朗,俱都笑了。   前线大捷!   这一役,拿下了叛军中最大的一支。更可贵的是,双方皆损员不多,可谓是奇袭。不过,厅堂内,并无过多歌功颂德之词,众臣们都低声商议以后对敌事务。刘诩不禁点头,毕竟她亲自选定的这些重臣们,都不是浮夸之辈。   “陛下……”军务司新进的侍郎戴忠信出班进言,“臣有些想法。”   戴忠信是前科武状元出身。因无根基,又不愿依附权贵而被搁在闲职上。此回被刘诩钦点,进入行宫,委以重任。他站在同阅战报的众臣中,身形挺拔,眉宇端正,年轻又英气,煞是抢眼。   刘诩用目看他,“卿有何意见?”   戴忠信环顾一下众人,大家都噤声。刘肃老王初战大捷,此刻风头正盛,谁人敢在后方数说他?戴忠信沉稳的面容现出坚定,“陛下,臣有一虑。”他起身道,“乃是军需问题。臣自幼家境贫寒,便是为官后,也不宽裕,家慈常为柴米油盐事为难,臣也不得不为此奔波。大军阵前,每天耗费颇多,我们却无钱无粮,所以,臣推测,刘肃老王军中此刻莫不是已经断炊了?”他再次环顾众人,大家都垂着头,但他敢肯定,很多人都有此想法。”   果然有人提出来了,刘诩目光微闪。   “卿的意思是?”刘诩眯起眼睛。   戴忠信见刘诩并无惊诧,以为她不知其中厉害,细细分析道,“陛下,刘肃老王的战报中,并未提到粮饷问题。臣推测,刘肃老王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三:一是耗用自己封地的钱晌忝为军资,但旷日持久以后,那并不足以支撑这次战争。二是抢敌钱粮为已用,但难免部下将领有纵兵抢夺的行为,之间滋生各种腐败贪墨,更不利于后续对叛军的招安。三为征用周围府县粮晌,但多扰民,且易失民心。臣想,叛军能在那里存留多年,定已经与当地人民融合得很好,估计在当地,民心向背还不好判断。所以,臣认为,现下我们要做的最紧要事,是派给足够军饷。”最后一句,明显意有所指。   众人都颌首。   “好一个状元公。”刘诩在心中赞叹。这戴忠信分析得极是,难得的是敢谏言,话中隐隐指王爷征粮的不当行为,真可当为诤臣。   遣散众人,独留下戴忠信。   戴忠信说了这话,并不见惧色,独自留下来,凛然正气地笔直立在书案前。刘诩爱他耿直,便直言相告,“卿方才所虑,亦是刘肃老王出征前与朕反复商讨过的。”   戴忠信愣了下,见刘诩面色和蔼,不似责备,不禁脸色微红,“臣方才言语有些冒犯了。”   刘诩亲自伸手扶起他,郑重,“朕只等有见识的臣工能与朕共同分忧,卿很合适。”   戴忠信恍然,不禁心潮澎湃,知道今时今刻,正是自己仕途最关键的转折,也是能一展平生抱负的开始,他激动地撩袍跪下,“臣愿回京为陛下组织军饷。”   刘诩探手拉起他,笑问,“京中各部尚书、侍郎都是梁相门生,卿官微言轻,人头又不熟,如何能成功?”   戴忠信愤然,“普天之下莫为王臣……”   “钱粮,我们可以南调北用。”刘诩摆手止住他。王权大不过军权,谁手里有人有钱有粮,谁就能做得天下的主,这道理,她从小就懂。   “南粮北调?”戴忠信沉吟了一下,豁然震动。年前听闻陛下派镇北侯云逸南下大秦,人都以为是要陛下要瓦解户海在南方权势,却原来陛下还存着这个心。可见在派云逸南下时,陛下便已经决定要和梁相这一战了。真是深谋远虑。   他信服地镇重,“陛下良策,臣愿效全力配合。”   刘诩早自身侧取来“如朕亲临”金牌一枚,低声密授,“卿持金牌,带一哨兵驰于南边境处接应云逸。云帅集秦国半壁钱粮,亲自押车,已近国境。不过据报南军有大批死士集结在那处,朕恐怕他们会有不轨图谋。卿必要保得钱粮安全送至西北大营刘肃老王处才好。”   戴忠信激动接下金牌,欲谢恩又有些狐疑,云逸是北军战神,却怎么还要自己这初出庐的小状元接应?   刘诩暗赞,这戴忠信还是头脑冷静,不好大喜功的人,有这样的人才,真是幸事一件。   她正色,“若是血战,云帅自不怕,但无论哪方赢了,损失的却都是大齐军士,朕心疼。”   戴忠信闻言感动地看着刘诩眼睛,“陛下……”语塞。   刘诩示意他平身,稍加抚慰,便道,“传旨都天明,你与他点齐所需兵士,明日便动身。在南边境上,朕有法子,让你们兵不血刃。”   戴忠信服万分,当下领旨而去。   刘诩看着戴忠信踌蹰满志地去了,心里也稍定些,才觉得有些饿了。外间又有报统领蓝墨亭来了。   刘诩掷下筷箸,“快传。”   ---------------------------------------------------------------   蓝墨亭从梅园出来,低头走路,一转弯,差点撞上前面铁塔样的人,“大哥?”   都天明正沉着一张铁脸,远望着蓝墨亭身后的梅园。里面幽静不见人。   “大哥。”蓝墨亭又唤了声,欲言又止。   “里面的事,我不问,你也别跟我说。”都天明大手一挥打断他,自从秦主入住,陛下便严令所有皇城铁卫的人除蓝墨亭外,均不得入梅园。都天明这些日子在外围固防,甚至连秦主的庐山真面目也不曾得见过。只是,尽管他心头有疑,却从未开口问过蓝墨亭。   “小墨,你我效忠的都是陛下,陛下这么做,自有深意,做臣下的,要绝对服从,不可因私废公。”都天明深怕蓝墨亭犯糊涂,不放心地又嘱咐。   “嗯。”听着都天明的絮絮教导,蓝墨亭无话可辩,只得应声。   两人比肩往回走。自到行宫后,清静得很,纷扰少了不少,时间仿佛也走慢了。两人鲜有这样悠闲地在一处散步。蓝墨亭跟着都天明数了会儿步子,突然唤了声,“大哥。”   都天明扭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蓝墨亭身材修长,比自己还要高挑些。真是岁月催人,不知不觉间,小顽童也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都天明感慨之余,嘴角弯了弯,配合这清幽、恬静周遭环境,鲜有地柔下声音,“小墨,你现在近侍陛下,定要多留心,勤办事,切莫犯了大大咧咧的老毛病。”语气虽好,但话的意思还是一成不变。   蓝墨亭心刚动了动,却也只得苦笑。大哥于自己,真是半刻都不放心。分分秒秒耳提面命,恨不得把眼睛吊在自己身上时刻看管才好。   其实,这种情形很像梁相与圣上。蓝墨亭对刘诩的感受可算是理解万分,也不时替梁相叹息。那位是天子,梁相莫不是也老糊涂了?天子事,都是国事,一国之主,岂容他人在旁指手划脚,安排一切?皇上若烦了他,可不就是要命的危险?再加上梁相专政,大权在握。就算他心如止水,他身后如此大一群朋党,岂会个个老实?自古乱政谋权的,大抵都是这样造成的。   天子身边,荣辱只在一息间,帝师尚且如此,何况更近的人。蓝墨亭不禁想到云扬,他身份本就尴尬,如今两人走在一起,不知能否永远心意合和地一同沐风栉雨,不厌不弃。若非如此,纵使有丝毫波折,粉身碎骨的,唯有云扬而已。   --------------------------------------------------------   蓝墨亭往寝宫里走时,迎面正遇见一拨大臣们忙忙地出来。这些人蓝墨亭都认识,其中有些,还是他亲自从接入行宫来的。大家路彼此点头致意,便擦肩而过。蓝墨亭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望这些能臣们的背影,他们正低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蓝墨亭点点头,看来陛下着手培植的势力,已经初见规模了。   进了内间,天子正用膳。   刘诩从饭桌后招手,“墨亭来了?”   蓝墨亭上前,“参见陛下。”   刘诩随意摆摆手叫起,“墨亭,你也来瞧瞧。”   蓝墨亭走过去,见陛下一手执箸,另一只手捏着张字纸,细看着。   蓝墨亭好奇探过头,竟是一幅边塞图,古道西风当下,一匹战马上,两人共乘一同看夕阳西下。人物的神态和形容刻画都相当传神。画作线条遒劲,行笔潇洒。笔道间,拖着分岔的干皴,仿佛是被边塞愈刮愈烈的寒风吹散般,散发着战地特有的气息。蓝墨亭缩回头抿唇,这画风,虽不常见云扬用,但显然象足这小子笔。   刘诩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转目看蓝墨亭神色便笑了, “墨亭也是懂画人。”   蓝墨亭汗颜,“属下府中云老大人是此中高手,扬儿也爱画,两人在家中时,常切磋。臣是门外汉,只看个热闹。”   “墨亭说说,看出什么热闹了?”刘诩兴致很好。   蓝墨亭无奈耸耸肩,“属下猜测,扬儿与陛下的初遇,便是这画的意境吧……”可是军前事务紧急时,还传来这等东西,这小子真是被情爱迷晕了脑袋?不过,蓝墨亭鉴于刘诩看那画时喜滋滋的样子,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刘诩哪能看不出他神情,合上画卷呵呵笑起来,“墨亭冤枉扬儿了呢。”   蓝墨亭脸红。   刘诩回手拿出一撂纸,展开,竟是几幅生动的工笔人物,“这是扬儿日前画影图形寻假钦使的,线报上说,扬儿画得了画,又伤又累,竟呕了血。”   蓝墨亭知道这事,却也惊讶于刘诩对云扬的关注与细心。   刘诩细品了会儿画中神韵,递与蓝墨亭,“墨亭只知扬儿传画回来,却不知他这是和了我送过去的一篇赋。”她摩娑着画感慨地叹道,“做那赋,用了朕一夜工夫。扬儿这画,怕也只用了盏茶时间吧……”   蓝墨亭抬目看了看刘诩神情,满脸甜蜜。   他垂头片刻,便默然……   “这图只廖廖数笔,却是朕见过画得最传神的小像。”刘诩感怀。若不是在心里过了千遍万遍,如果做得到?画中每一点墨,都似如无声话语,声声嘱咐:卿卿我我的朝朝暮暮,莫若两情相悦,心灵相犀。看着这画,她仿佛看见云扬皱眉嘱咐,陛下,以后,遇臣之事,万不可再这样伤神劳心,您可知,臣……心疼。   刘诩垂下头,蓝墨亭眼睛亦湿了。   半晌,刘诩深吸了口,心里填满了甜蜜。   她转目,看见垂头想心事的蓝墨亭,心里转了道弯,“蓝卿……也是懂情之人。”   蓝墨亭震了震,回避地闪开目光,心中有些虚。   刘诩打量他片刻,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   “说说你此去梅园的收获吧。”   禀过户锦的情形,蓝墨亭有些渴望地看着她神色,却见刘诩沉吟不语。   “卿如何看待此回征叛之事?”刘诩突然问。   蓝墨亭一怔,“于梁党,该是清洗。”   刘诩点头,示意他继续。   蓝墨亭垂头想了下,“若是这次叛军的事处理妥当,也可保全梁相性命了。”   刘诩眼睛一亮,“蓝卿能想到这一层?”   蓝墨亭惊觉失言,苦笑道,“扬儿与属下议过。”   “扬儿?”   蓝墨亭承认,“扬儿与属下有书信互通。”见刘诩并无介意,继续道,“扬儿说此回前线平叛,身临其地,越加感觉双方不宜过于刀兵相向。该想方设法迅捷收编,一方面,利于齐的稳定,另一方面也减了梁相过失。将来梁党垮塌之时,圣上于朝堂上,便也保得住老帝师一族性命了。”他抬眼看了看刘诩震动的表情,“扬儿说,这于圣上,便是最好的结果。”   刘诩心头震动,云扬果不负她心意相倾,于弱势时,仍坚信胜利,实是知已。   “扬儿的信里是不是还有后半段?”刘诩沉了一下,静静地问。   蓝墨亭失了话音。   眼见刘诩幽深又笃定的表情,他低声,“……他还说,叛军早收,便也减了……秦的压力。”   刘诩半晌未语。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感慨笑道,“这就是了,他,毕竟也是秦的……储君。”蓝墨亭咬唇。   “前线,已经断炊了……”刘诩沉声。蓝墨亭手指收紧。   “扬儿猜到我向秦征粮了吧,他定急如焚心……”刘诩垂头拿起早间收到的战报,这样精彩的一役,却难得在少动刀兵,得以最大的圆满,早间看时,不过一纸战报,此刻却不得不想到其中的艰辛。   “难为他了……”身肩两国重担,却只得一人默默承担。身处前线时的云扬,于这样困境中,却仍坚信这个美好的远景,所以,可以想见,他必呕心沥血,竭尽全力。   刘诩眼睛湿起来。   两人沉寂。   “下旨吧。”刘诩似下定了决心,“着派户锦为督粮官,去南边境线上接应云逸。押送粮草至西北刘肃老王兵营。”   “是。”蓝墨亭应,心知刘诩这是不准备见户锦了。   又听刘诩道,“戴忠信为钦使,持如朕亲临金牌,此回督粮,如遇急变,可便宜行事。”   蓝墨亭抬目惊看刘诩。这安排,无异于在户锦颈上横了柄上方宝剑。看她行事,不像是完全容不下户家的样子,这样安排,恐怕户锦要吃些苦头了。   “朕信蓝卿眼光,给他机会,便也只这一回了,上面安上钦使,也好让朕和他,都放心。”刘诩语意深深,意有所指。   蓝墨亭凛然垂头应,“是。” ☆、出征      香案未收,余香冷尽。   “户将军?”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暗卫现身在暗影里,冲着自领了圣旨就久久立在窗前吹风的人见礼。   那人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夕阳从他身后的窗口里一下子铺展进来。窗外正是那片梅林,已过了梅开时节,整片林子,只余虬枝嶙峋,倔强地迎风伸展,萧杀又苍冷。这景,趁着户锦挺拔的身姿,恰如一棵翠竹,坚韧、挺拔、风姿自然天成。暗卫震了下,他从没不知道,有一种人只站着,就能这样耀目。   “请问有何吩咐?”户锦等了一下,略皱了皱眉,低声提醒明显走了神的圣上暗卫。   “呃,蓝大人命在下给您送战甲。”那暗卫回了魂,双手把一套甲衣放到桌上,人撤了出去。   户锦目光落在眼前这套玄色铁甲上,想起来时匆忙,惯用的那套盔甲都留在了南军驿站里。想到自己初入行宫那一身水紫色,他自嘲地挑了挑唇角。他探手,抚了抚铁甲,那熟悉的沁凉顺着指尖传到全身。半新未旧的甲片,散着清冽的光。可见经年未用,被主人保养得很精心。凝视半晌,忽地,他两手扣住肩甲,“哗”地一下把它全提起来,完全抖开的长甲,身形修长,一暴露出来,就仿佛有了灵性,精气十足地闪着哑色的光。   窗外的风,轻轻送进来,绕着一人一甲吹拂,引得铿锵之声萧萧瑟瑟。户锦凝视它的目光越来越湿。猛地,他别过头,似不忍再看,又似不愿再想。可纵使闭目,耳边,却也听得见金戈铁马,号角连营。户锦沉重的肩缓缓缩紧,半晌,终叹出口气,将甲缓缓放回几上。   只这一息间,眼睛全湿了……   巡了一夜哨,赶回来的蓝墨亭方踏进门口,“户将军你……”   户锦震了一下,扭回头,看见裹着一身寒气,半身露湿的蓝墨亭,“蓝大人!”   “呃?”蓝墨亭始料未及,赫赫南军长胜将军,竟会当着他面红了眼圈。   一闪神间,人已拜下。蓝墨亭忙托住他手臂。   “谢大人。”户锦强稳气息。   “可想通了?”蓝墨亭知道这声谢不只是因为这件甲衣。他便不再语意兜转,探身看户锦眼睛。   户锦黯然笑笑,“大人明察,其实午前在梅园的教诲,我……还未全参悟。”方才自己是有那么一闪神间,想抗旨来着。   户锦神色间的委屈和不甘,自然而然流露真性情,这让蓝墨亭一下子想到自家的云扬,他不禁拍拍户锦手臂。   两人共同看向供在案上的明黄圣旨,户锦自嘲地弯起嘴角,“在下午前求的那三分信任,一分机会,现今就摆在眼前了,我该欣慰,不是吗?”刘诩必定是要看自己亲手拾掇了南军留在边境的精锐,才肯再谈其他吧。新皇手段如此凌厉,看来是外公和父亲一早就低估了。   蓝墨亭想到刘诩的安排,不禁黯了黯。   就听户锦咬牙自语,“早知是这样,不如当初……”   “呃?”蓝墨亭眼神一跳。   户锦看了蓝墨亭一眼,蓝墨亭的紧张落在他眼中,那不单是皇城铁卫的责任,还含着对自己真切的关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忽地有些酸软,亦惊觉于自己不经意的张扬。他沉了一会儿,缓下声音,   “我十五岁便随父亲上战场。本想,只要在战场上用命,做个攻无不克的大将军,便是为国尽忠,对父母尽孝了,谁知父亲总是对着我生气。”户锦忆起这些年与父亲的磕绊,苦笑,“我在战阵上横冲直撞惯了,因着从无败绩,养得倔脾气,不羁得紧。对身周的事,甚至对父亲也全不懂曲意求全,我从来都是怪他苛责,现在想想,其实他是见我如此不成器……着急、生气。”于政事,自己从无兴趣,父亲与梁相密谋,他虽知道,但具体事宜上,也是能避就避。一直以来,光任着性子,不愿掺合这些勾心斗角,全没想,一旦遇危局,户家该由自己担起。如今因着私兵的事,户家同梁相一同陷入危局,离开了战阵,失去了户家的庇佑,自己才惊觉于很多事情的有心无力。他脑中浮现出驿站告别时父亲的脸,自责、心痛、悔恨,一齐涌上心头,   蓝墨亭静静地听着。户锦此刻眼中含着雾气,嘴角的笑也温婉感性。卸下南军名将的面具的户锦,便同天下的儿子一样,父母高堂满怀的都是一样的感激和愧悔。   户锦出了半晌神,转头坚定地看着蓝墨亭,“大人提点得对。唯有把握住眼前,才是户锦补过的唯一机会。”   蓝墨亭吁出口气,幸而这小子并不拗着。给点时间,他便能想明白了。这不仅是刘诩大齐之幸,于户家,于梁相,都是大幸。关键是陛下在此回剿叛一事上,并不想留下戮害老臣的名声,那么户锦若能回头,甚至能建一二分功勋,日后在朝堂上都是给陛下添了几分周旋的余地了。   “当初便怎样?”蓝墨亭沉了一下,又觉得哪里不对。他皱眉看着户锦,执著追问。   户锦微挑的眉尾扬了扬,探手把铠甲披在身上,转过身,挽带束腰,利索地系紧,“还能怎样?或是劝着父亲和外公放弃野心,或是同他们一道悉心筹谋,谁能知道会是怎样的?”转回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住胸中起伏的气息,“但有一点,户锦却笃定。无论怎样,父亲的谋划,父亲的愿望,我都必要亲身参与其中,做到个全心全意。”   蓝墨亭惊了下,探问,“就没了自己了?”   户锦脸色白了白,笑意反倒张扬,“自己?户锦想明白了,在这朝堂上下,前殿后宫,唯有留存个自己,才是最奢侈的念想。”他收住笑意,却收不住从心底溢满的落寞,“户锦这前二十五年,就因着要留存个自己,才误国误家,误了父亲,现今便是要用自己赎罪,再不敢妄想。”   “户锦呀……”蓝墨亭心里发疼。   户锦摆摆手,“我家中唯一的男嗣,这些都是该受的。”他重扬起笑意,昂扬道,“战阵上死人堆里都摸爬过几回,不该这么自怨自艾的,大人见笑。”   蓝墨亭与他相视,久久,会心而笑。   户锦起身,修身长甲,玄色战衣,衬得他英气勃勃。他伸长手臂,与蓝墨亭在半空中击掌相握。   过往,不愿放弃自我,是不甘;现在,不愿留存自我,是不想。心灰莫过于意冷,国与家的责任,交织缠绕,如影随形的,永远是,身不由已。不过,境遇也不是糟糕透顶。备感幸运的是在这困顿间,竟得遇这位如大哥般的知已,细心呵护,精心提点,就像是乌云中的一隙金色,和煦的关怀,已经照进了他最深的心底。   户锦弯起唇角,转过身。身后,蓝墨亭有力的大手,正帮他抽紧束条。铠甲沁凉,却燃着希望,温暖又灼热地炙烤着他年轻的的。独拘数日的他,终于可以重新跃然马上,重新走进他熟悉的天地。   --------------------------------------------------------------   夜。   刘诩翻着送上来的信报,眉微皱。   “墨亭,你这么信他?”她掷下字纸,抬目看着蹲跪在案前同她一同处理信报的蓝墨亭。   蓝墨亭向来少做这些文书工作,有些吃力。他迟了好一会儿,才从一份信报里抬起头,“是。”眼睛还未离字纸,颇心不在蔫的神情。   等了半晌,没下文。看着重新埋头回文案奋斗的人,刘诩失笑。这些日子拉着蓝墨亭办公,实是为难他了。   刘诩拉他坐在椅子上,揶揄,“看蓝卿手法,估计这一叠要到漏夜才能批完,还是坐着吧。”   蓝墨亭看看怡然自得地靠着暖笼喝茶刘诩,苦着脸又埋头。   耳边就听刘诩嘀咕,“扬儿的战甲,朕还没瞧瞧呢,你就直接给了他?”   “呃?”蓝墨亭听着话音不对,抬头看她神色。当时不是太急了嘛,再说,扬儿那甲有啥好看?人不都归了你?但他还是明智地把这话咽了回去。   刘诩探头,“你就这么信户锦?”   听了两遍的问题,终于让蓝墨亭警醒起来。他认真地看着刘诩,“臣瞧着陛下,也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   刘诩抿唇笑笑,哪听不出蓝墨亭话里含着的意思,不禁想试试自己的铁卫副统领,笑道,“墨亭呀,你相信赫赫有名的南军名将,会如你所见的那般感性脆弱?会像是一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要籍着此回磨励才成熟,才能把诸事想明白喽?”   蓝墨亭讶异地张大嘴巴,“陛下怎知臣就全信了?”   “那你还把扬儿战甲借与他?”这不摆明了就是希望此回运粮来的云逸能看在你赠他甲的情谊上,在他万一落难时,伸手照拂一二吗?   蓝墨亭默然,半晌,“陛下,他在属下面前,示弱更多,属下虽鲁顿,但也不是看不出来。可他此举目的却是分明……属下看得着他的本心。”   于万难困境中,他只接触得到一人,就是自己。象溺水的人抓着根稻草,他渴望的,不过是一线生机。何况为的是父亲,为的是南军百万生灵,示弱也罢,使计也好,都是为着这个目的。他是武将,虽说不善工心计,但一军统帅,却也不是不能。他使了计,但却也满腔赤诚。这样的本心,自己强烈地感受到了。   刘诩张张口,无言。   蓝墨亭有些郁郁,埋头回文稿中。与户锦相交,眼前几次三番显现的,都是这几回万般困顿中,云扬或恳求或愧疚的神情。他承认,自己心软了,于户锦,他是惜才,是欣赏,还有些怜惜。赠甲一事,是过于着了痕迹,就算此刻回营,大哥怕也是饶不了自己。但做也就做了,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赤诚,不怕陛下见疑。何况,此回出征,变数太大,户锦,真的不能出现意外。将在外,君令难达。能真正就近照拂的,也只有云逸了。   刘诩重新打量了她的副统领,欣慰点头。自己没看错蓝墨亭,为人正直,敢做敢为,行动力强,却不鲁莽。虽然不适合做信报工作,但平氏交上来的那支暗影势力,要想弃暗转明,交给蓝墨亭,是再好不过的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室内一时寂静。刘诩重新靠回暖笼,心里却有些空落。一个她从未想过,亦或是有意回避的问题,强烈地袭上心头。前线战事,血雨腥风,形势瞬息万变。户锦出身南军,但此回他领出去的,是皇城铁卫,去会合的,是北军精锐,要对付的是南军在边境的游勇。他恐怕千难万难吧。何况还有一柄尚方剑,捏在别人手中,架在他的头顶。   大齐的长胜将军,困顿浅滩,万难中,只得用示弱一招向他的君王陈情,如此艰难,这全皆因于自己讨厌大选,继而先入为主,先厌了他。若自己能换个角度想想,那个早就与曲柔红私订了终身的年轻将军,于大选,是否一样抗拒?难道就因着自己是他的主君,就得压得他逆来顺受,曲意求全吗?   刘诩长叹口气。不得不承认,一向坚持知人善任,用人用信的自己,于户锦,是苛难了。   一个突发的决定,让刘诩撩衣而起。   “大军几时出发?”   蓝墨亭闻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半刻后。”有人在外间应。   刘诩转头看着蓝墨亭,“墨亭,随朕一道送送去。”   “……是。”蓝墨亭怔了一下,继而惊喜。他跟着起身。   外间有内监宫娥和明卫暗卫,一大堆鱼贯相跟。   刘诩挥手止住这浩浩荡荡的一群,“蓝卿护卫即可。” ☆、面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文改得,潇洒眼花缭乱。   三百名铁卫精骑在月色映照下的演武场上集结。马背上林立的是铁卫玄黑的盔甲、冷森森的兵器,极轻的几声马蹄刨地的躁动,给人一种极具震撼的压力。这就是即将出征去南边境接粮草的皇城铁卫精锐。   圣上亲命的接粮官,一出现在大家面前,就被这众人热切的的视线聚焦。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南军名将骁勇上将军户锦,凡是习武男儿,谁不盼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对能力和决断的崇拜,是与生俱来的血性。   户锦身后,高高的点将台上是悄悄出现在演武场的刘诩和蓝墨亭。   蓝墨亭在刘诩身后低声禀,“他正排阵形呢。他将三百名将士,择出箭法高明的五十人,编作后队,再择出骑术高明的五十名,做先锋。其余的,按二十人一组,编做小队,各选一名队长,直接听命于他……”   刘诩披着长长的斗蓬,遮住了满头华发和大半张脸。她默默地看着下方,未语。   场下,三百铁卫们的分组进行得如火荼。间或有些铁卫热烈地争论起来,还有不服气的,奔到场边现场比试箭法……场面热闹且有序。而场边上,马上的那位将军户锦却稳如泰山。遥遥地看户锦,只有夕阳下的一个剪影,身形高大,动作沉稳。从他紧绷的肩背感受到他此刻并不平静,从他微动的盔缨不难猜测,此刻他的眼睛定是一刻不闲,不断扫视场下情况,将各人表现一览无余。   刘诩观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户锦不下场参与分队,是明智的。户锦出身南军,成名于南军。而这些铁卫,从地区上讲,还属北军。对他,存有戒心和排斥,这是领兵者大忌。他的弱项还在于对于这些手下们的一无所知。但他聪明地有利用铁卫们彼此熟悉的事实和男儿们互不服输的心理,放手让其自行分组。这样,兵士们的心思一下子全投到编阵上,再没人纠结领兵的是不是北军的人了。刘诩暗叹,户锦年纪轻轻,已深谙无为而治的境界了。   铁卫们开始有人走过来试探着渐向他征徇意见。凡有人近前,户锦皆在马上微倾身,认真倾听来人禀报,适当指点两句。离得远,虽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看得出来,领了建议的人,都很信服。他们再返回场内,分组情况便又迅捷了一些。隐隐的,有分好组的铁卫,也来禀他,于是,户锦很自然地翻身下马,同他们一起走入场中……当三百余人,结成户锦要求的阵形时,他们再看向户锦的目光,便多了实质的内容。   “这小子领兵是有一套的。”刘诩点头。“进可统百万兵,守可拒虎狼敌。”白日里她的那些熟习南军军务大臣们曾对户锦的评价又映在脑子里。看来只领三百人,是委屈了他。   下面已经在传令演练阵形了。铁卫们积极性又高涨起来,场面热火朝天。   刘诩望望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际,沉声,“传吧。”   有人领命奔下高台。   远处场上那人,得了传召,似震了一下,迅捷地回头看向身后高台。   惊鸿一瞥间,刘诩看到一道深邃的目光,含着几分惊喜,亦有几分震动。如此如炬的目光,于夕阳渐暗的余辉下,璀璨得竟耀目。   “集结,面君。”户锦朗声传令,率先大步向这边来。边走边随手卸下身上大小兵刃,抛给身边的小校,另只手接过玄色的外氅,借着风一抖一扬,便在肩上稳稳地披好了,随手挽了个扣。一连串整装,身形洒脱,流畅自然,连看的人也觉得畅快淋漓。   转眼人已至点将台下。   “参见陛下。”声音干练清越。   刘诩于台上前行两步,单手扶栏,看清台下已经集结了三百铁卫,率先一个高大的年轻将军,皆跪在沙尘地上。人已经率众叩毕了礼。   场下鸦雀无声。   “前方粮紧,圣上钦点诸位前去接粮。望大家此行,不辱使命,为大齐解燃眉之急。”蓝墨亭替刘诩做了阵前动员。   于众人山呼万岁的当,早备好的御酒递次端上来。刘诩撤了风帽,露出面庞,“此去路途艰辛,任务繁重。朕今日亲来践行,与诸君约定,高奏凯歌之日,定再亲来犒军。”众铁卫“哗”地伏跪下身,激动叩谢圣恩。场面可谓振奋人心。   铁卫军们三跪九叩,礼便成了。有亲卫引领众人撤回场地自去演练了。   户锦跪在原地,没有人上前引领。随着众人悉悉索索地后退声,他垂头深深吸了口气,知道马上便是圣上赐与独对了。   滞了好一会儿,上面没有声音。户锦不禁抬目光向上看了一眼,高高的点将台上,看不真切。只见一个清丽的身影,正单手凭栏,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户锦怔了怔,又垂下头。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蓝墨亭站在刘诩身后,不禁替户锦着急,“户将军不是有话要对圣上禀?”   户锦咬唇。蓝墨亭的意思他明白,圣上的确不会赐予自己过多的耐心,隔着高高的点将台,户锦叩道,“陛下容禀,末将……”   “近前。”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打断他,不高,却含着不容忽略的威严。   户锦被愕然打断,“近前?”他打量了一下眼前,台子颇高,怎么上前,也不能“近”了。他想了想,还是膝行两步,算是全了礼仪。   “……”   “近前。朕看不真,也听不清。”刘诩再次打断他,这分明含着别样含义。户锦语塞。   滞了片刻,刘诩沉哼一声,重戴上风帽,转身欲走。跟在身后的蓝墨亭惋惜地跺了下脚。   户锦立刻有了感应,他费心才换来的独对,不能这样草草结局。他果断扬声,“陛下,请留步。”   刘诩站下,转头看他。   户锦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机会稍纵即逝。他一咬牙,“陛下,您高高在上,又怎看得清?”   蓝墨亭吓了一跳。心道这小子还真是敢想敢干。莫不知这位女皇陛下自居上位,就算是腹背受敌时,也未有人敢这样硬撞。   户锦一句话顶出来,全身都紧绷。他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坚持着抬目,隔着幽暗与刘诩对峙。   台上一时寂然无声。   若是此刻天明,户锦定会诧异地发现,此刻,被顶撞了的那位,并无怒意,她正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下面长跪的身影。   只过了此许时间,户锦却汗湿了手心。   “罢了,传他上来回话吧。”刘诩轻轻拂袖,将方才的紧迫一下子消弥于无形。转回头,先瞟了蓝墨亭一眼。蓝墨亭看见她眸子亮亮的,嘴角亦微挑起。他就明白了,这小子的硬气,到底是入了皇上的眼。   “传户锦见驾。”有人过来宣口谕。   “呃?”户锦愕住。再抬目,刘诩已经不在栏杆后面了。身侧已有人过来引自己起身。他茫然起身,不知刘诩何意。   “户将军,快请上去吧,莫要圣上久等。”身侧的人轻声催促。   户锦剑眉微锁,随着走了两步,才跟上刘诩思路。原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独对。   “大人请。”引路的人停在台口,示意他自己上去。   户锦抬目望向台阶尽头,天色暗得很快,连月亮也躲进云层里,前面一团迷蒙,仿佛似他心情,蒙昧不清。   户锦深吸了口气,心下坚定,不管怎样,自己能争取到与圣上的独对,就会全力争取到户家最好的结局。所以,纵使此刻走进去的是黄泉,他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不再狁豫,迈大步,拾阶。   月亮突然从天边探出脸,莹亮的光洒了下来,刘诩眼前一花,眨眼间,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将军,已跪在七步远的距离。长衣猎猎迎着风,玄色战甲,在月光下,闪着耀目光华。   “抬头无妨。”刘诩伸手虚引。   面前的人缓缓直起腰身。   于朗月光华下,两人目光正面相对,看清对方后,都愣住。   “末将户锦,参见陛下。”户锦先回过神。再拜。行的是正式的大礼,全身的铁甲,随他动作,清越微鸣。   方才看到户锦的眼睛。眸子清澈锐利,仿佛只扫了一眼,便能看透人心。神情坚定,大气泰然,这于危难中的冷静,该是来自在无数凶险中浴血重生后的积淀吧。刘诩长长叹口气,这,就是南军的战神,大齐的长胜将军,是自己未见就先厌了,户锦。   晚风渐烈,于高台上,三人长衣都被风卷起。刘诩紧了紧外袍,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方才朕是看不真,其实那三百勇士,朕一个也未看清。”她一字一顿,目光如炬,“卿说得对,朕是站得太高了。”   户锦惊愕。他猛地抬起头,直面刘诩的眼睛,顾不得犯驾失仪的繁礼羁绊,他需要用心消化这句话的意思,更要读懂她眼中的意思,只为印证心中迅速腾起的希翼。   “打断卿,不为别的,只是朕以为,说辞,从来不是武将风范,朕料想卿心中的话,恐怕也几经辗转,不知从何说起。”刘诩亦低头看他眼睛,“朕既与卿直面,就要听得,真切。”   户锦被一语道中心事,震动。   “朕许你这三分信任,一分机会,也正是日前你所求,希望卿牢记自己不仅是南军的户锦,户侯的独子,更是天子臣下,大齐的上将军。”   “陛下……”万没料,自己日间的话,陛下竟能一分不差地记下来,他心头剧震,既然话尽于此,他也略掉了中间的环节,咬牙横下心,叩道,“陛下言出必践,末将亦有肺腑之言上禀。”   刘诩看着气息微乱的户锦,“好,趁今日,有话便讲在当面。”   “是。”户锦朗声,“陛下说的,也是臣心中所想,将士们无论南军北军,皆征自大齐,全军一心,才换得国强民安。我们南军上下也是背井离乡,抛洒热血,马革裹尸。多年戍边未敢有怨言,皆因我们知道自己付出的,不仅是为了大齐,更为了自己的亲人的安居乐业。”   “卿所言恐怕还没说尽。”刘诩沉声,“你是要说不要因为南北差异,地域远近和朕的个人好恶,就削南强北,疑南军忠诚,抹南军功勋,让南军百万将士心寒,更动了国本,是不是?”两人都是爽利人,一上来,便直入主题。提到国本,话题顿时凝重,连后面的蓝墨亭也屏息。   户锦抿唇,没辩,显是默认。   还真如传言,倔强不羁,傲气难驯,是个强硬的。刘诩不觉重了语气,“南军守家卫国,功劳不浅。但到底也是包藏了一些有心人,他们不仅忘了这守家护土的初衷,还纵容膨胀了的野心,若是放任,这才是倾覆国本的大祸。”刘诩凝眉沉声。   户锦不赞同地摇头,“陛下是指梁相私兵?外祖父人有私心,却也只限于此,私兵之事,事出有因,陛下也是知道的……”他语气一顿,看了一眼刘诩身后瞪着自己的蓝墨亭,终于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诩看到他小动作,一抖长衣下襟,冷笑,“卿不必看着墨亭。你也料错了。朕要开刀,也不会拿帝师下手。”   “陛下,末将……”户锦大急,可话出一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曾有一刻,就是这样认为的。   果如蓝墨亭在梅园里所言,提及梁相和父亲,提及南军,自已便有万般的贸然。这便是关心则乱。若是关心到了大过自身的地步,那就是先自乱了阵脚。这道理他从带兵起,就明白。可此回关系到父亲性命,他不能不乱。其实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朝堂政事矛盾,是另一个他陌生的战场。那里远不是靠一刀一剑,一人一马拼杀,就可以突出重围的。正如父亲和祖父的事,又岂是一次独对,几句话便能说清的。纵使能说清的,这位陛下怕早已经洞悉,那么其他的,便没有自己再说什么的余地。户锦瞬间想得透彻了,垂在身侧的手颤着握紧。心中说不出的悲凉。   户锦挫败地握紧拳,身心俱冰。   突然,一只素手伸至眼前。户锦眼前一花,下巴便被抬起。   刘诩探寻的目光,正落到户锦朗目中,那幽深锐利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挂上点点晶莹。   若不是说到心坎里,逼到绝境里,铁血的战将,会被一句话逼得这样脆弱?刘诩心头有些酸软,亦感叹于户锦这般不加掩饰的赤诚,于南军,于户海,他是仁至义尽,于大齐,也是仁至义尽了。不禁软下语气,“正如卿所言,他们都是朕的子民,损一分,则伤朕一分,朕不能不下重手,防患于未然中。”   这番话,诚恳中挂着感性,最后一句,仿佛向自己解释,又似让户家放心。户锦于错愕间,没追上刘诩思路。   “梁相是朕恩师,户侯为大齐半辈戍边,过虽有,只要不动及国本,不足以获大罪,九族亦安。”刘诩挑起户锦面庞,探看他眼睛,“朕料想,你接得圣旨,便知朕的意思了吧。”   户锦目光被禁锢,眼底的痛,被刘诩一览无余。   “朕也知,那些弟兄皆与卿出生入死过,胜过手足至亲。但凡事须有轻重,分对错,不可一味任性。”刘诩捏着户锦下巴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户锦痛心地闭上眼睛。   刘诩松开手,看他深垂下头,沉声,“派卿此回接粮,拦路阻截的,若是出自军中败类,还是由将军亲自清理,才不辱南军军风。这也是弥消兵灾最好的办法。卿战阵上走过无数遭,这其中道理,你比朕懂。”   滞了片刻,终见户锦艰难点头。   刘诩不见户锦抬头,便又探手过去。   脸庞再次被人抬起。户锦于心情大起大落间,终于有了些感觉。下巴上的手指微冰,却并不冷厉。指尖透出些力量,仿佛是对话语的延伸,要把意思印在他心底。户锦迟了好一会儿,低声,“末将领命。”   “好,朕等着看。”刘诩一字一顿。   兵士已经集结,开拔的号角在演武场响起。刘诩索性探手亲扶起户锦。入手甲片沁凉,让她一下子忆起当日大漠夕阳下,云扬贯甲单枪,挑了敌将的身影。都是一样的英武,不同的际遇。命定的纠缠却不可逃避。本应飞扬肆意,无畏无惧,但她眼中看到的,皆是这些少年将军们宿命样的身不由已。   刘诩心底有些怜惜。顺手,替户锦理了理吹散了的外袍,   “好好去吧,回来,朕再召见你,有话可再说。”她和缓下语气。   户锦目光还有些湿,若有所思地看着刘诩,夜起的冷风,吹打着她的长衣,风帽亦被吹到背上,露出青丝如瀑在风中缠绕。户锦盯着散开的头发愣了会神,后退两步,撩甲衣,重跪倒,“末将……拜别。”   ---------------------------------------------------- ☆、情苦   户锦心事重重地翻身上马。   有小校跑过来,把他的兵器和先前解下的随身武器递过来。   “将军哪里不舒服?”小校关心地问。   户锦缓过神,摇头,传令,“出发。”   队伍开拔。他策马经过高台。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除了一个高台的剪影,什么也没望见。   户锦停了一下,夹紧马腹,冲了过去。   玄色的队伍,疾驰出了行宫。   “将军,戴大人过来了。”小校在他耳边轻禀。户锦在马上回头。看到一小支队伍从行宫北侧的护卫营驰过来。距离本不远,驰得近了,甚至看得清为首一名着五品武将官衣的人,他亮甲外罩墨绿色崭新官袍,身后背着一柄剑。剑身上明黄的穗子分外鲜明。   户锦没见过戴忠信,只是在圣旨上知道有此人。他扫了扫那柄背在戴忠信身后的宝剑,“停止行进,列队吧。”   三百铁卫驻了下来,就当官道,户锦带领他们翻身下马,跪迎。   戴忠信快马驰到,见官道上已经跪了一地的人,黑压压一片玄色,分不清谁是谁。他提缰,心里焦急,劈头就问,“听说皇上来过?”   “回钦使大人,皇上已经回去了。”有人禀。   “哎。”戴忠信懊恼。若不是他方才去外营选随行兵士,也不会错过圣上亲来践行。要说,还得怪这些铁卫军。他是武举出身,出仕即封六品,在兵部做个小官,熬了三年,因无钱无势又不惯奉迎,也没升任。此回任钦使,皇上怕他官微言轻,才破格封了五品。没有军功在身,一贯崇尚实力的铁卫们都瞧不上他。此回蓝墨亭点兵给户锦,自己竟连手也插不进去。他心中一下子有了危机感,也是憋着股劲,思来想去,硬是到外营选了几个得力的大兵作亲随。谁知竟错过了圣上亲临校场。   戴忠信脸色有些不好,人在马上也不作声。跪在下面的铁卫们有些不满地小声议论。别的不说,论官衔,此刻他们的主官是上将军户锦,那可是比戴忠信高了几个官阶的。铁卫们中也不乏有品级的。大齐官制,等级严谨,高一个官阶,道迎都得跪礼。若不是尚方宝剑代表的是皇权,见剑如见君。平时见这么一个小小的武官,他们是连假以辞色也欠奉的。   戴忠信后面的亲随见势不对,小小动作捅了他一下,“大人?”   戴忠信回过神来,扬声道,“诸位,在下蒙圣上赐尚方宝剑,忝居钦使一职,此一去边境接粮,愿与诸位同心同德,方不辱圣命。”   铁卫们俱都脸上变色,心道这小子好大官威,竟让他们跪着听训。   戴忠信不为所动,于马上向人群中找了找,问,“接粮官何在?”   户锦抬头,“末将户锦。”   “……”戴忠信闻声投过目光。看见一位年轻将军长身跪在官道上,没着武将官衣,一身与铁卫同款的玄色长甲,却越显得挺拔出众。他抬头正望向自己,眉目俊朗,面色沉静,一双锐利的眸子就像含着一柄龙泉剑,干练清明。   看清户锦,戴忠信不觉愣住。   “大人?”亲随在后面又捅他。   戴忠信神色复杂地扫视众铁卫的怒容,转而质问户锦,“户将军,三百铁卫交于你手,他们都是此回接粮的重要人选。本钦使且问你,为何精锐们队型不整,军纪不肃?”   户锦轻皱眉,身后铁卫们已经轰地一声炸开了。   “你骂谁是一团散沙?”有几个军官服色的铁卫直接站起来质问。   “可有军纪?本钦使只与你们主官说话。”戴忠信脸色沉下来,转头质问户锦,“户将军怎么说?”   户锦眉皱更紧。钦使发威,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不知第一把火为何烧到自己身上了。身后嘈杂起来,户锦回头扫了一眼,铁卫们都觉一道目光锐利逼人,不自觉都噤声。   户锦收回目光,皱眉道,“末将失职。”   倒还沉得住气!戴忠信狭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咬牙沉声,“既是如此,户将军久在军中,自己且说说,主官不力,该当如何?”   户锦锐利的眸子猛地抬起。两人目光交锋。他这才注意到,戴忠信身后的亲随马上,竟赫然挂着几根红木杖。原来是有备而来。户锦心里冷笑,声音却不带波澜,“回钦使,按律杖责。”   “好。”戴忠信摆手,“如今看在重任在肩,便不深责。二十,杖脊。”   铁卫们都愣住,鸦雀无声。   户锦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沉静。戴忠信的两个拿杖的亲随万没料到要打的是户锦,已经开始发抖。他俩用目光一再征询戴忠信,见那人板着脸,表情不见一丝缝隙,只得硬着头皮站到户锦身后。可仍犹犹豫豫地不敢举杖。   户锦不耐抿唇,不过是戴钦使要拿人立威吧。他久在军中,纵使是南军少当家的,初入军中时,这等事也没少经历。军中就是这样,身在其中就不能说受不起。户锦到底想着军情紧急,让蒋赶紧闹腾完了,好开拔。   “行,快开始吧。”他不加犹豫,霍地扯开外袍,甲衣束带一抖,前襟便敞开了。   戴忠信眉梢一跳,一个“打”字还示及出口。“且慢。”忽然身后队伍中的一名副将服色的铁卫出声阻止,在这静肃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突兀。   戴忠信大怒,“何人扰刑?”钦使办人,也敢拦,这皇城铁卫们当真是骄横得紧。   那名副将上前一步,“钦使大人,在下铁卫营副将陈顺。户将军之罚……请您三思。”   戴忠信怒极,“放肆,你是铁卫,规矩里也带求情的?”   陈顺不为所动,坚持道,“钦使大人,在下违了规矩,铁律在上,自当领责。可户将军……乃千金之躯,不可加刑。”   “呃?”这话从何说起?一句“千金之躯”不仅戴忠信,连户锦也诧异。   “一派胡言。行刑。”戴忠信厉声。   “不可。”那副将挡在户锦身前。   户锦被眼前暗影一挡,不觉更诧异,不过这样遮遮挡挡,实在不象样,“陈顺!”户锦沉声警示。   陈顺回头,猛见户锦大敞开的前襟,忙错开目光。   户锦也看清他长相,一下子回忆起,这陈顺该是那日随圣上暗卫一起去驿站接秦君的,怪不得方才练兵时就瞅着眼熟。想到驿站,自己当日一身水紫色广袖长襟的样子,伴着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一起闯进脑子里。户锦顿时尴尬。   戴忠信已经擎出尚方剑来,厉声,“大胆,再不闪开,本官要治你欺君大罪。”   “慢着。”户锦急声阻止。   戴忠信眯起眼睛。   “陈顺你先让开。”户锦沉声。   “将军!”陈顺回头,“恕在下不能从命。”   未料他这样执拗,户锦也急了,立起眼睛。   陈顺忽地踏回一步,弯腰凑近他低语,“请将军莫要轻忽了自己了身份,待选的贵人,自有典仪,若是您有失格,便是失了国体,于陛下颜面不好。”   “大选”二字一出口,便撩拔到户锦心内最不能碰的隐处,他一下子白了脸色。这陈顺定是身负使命夹在接粮队伍中的。只是派他来的人,是否是陛下自己?户锦脑中映出高台上那迎风的清丽身影,一时心乱,理不出头绪。   戴忠信眼见陈顺和户锦当着他面做小动作,怒得眉毛都立起来了,刚要发作,却见户锦听完陈顺的话脸色大变,心里不禁又转了个弯。略沉了沉,他缓缓收起尚方宝剑,沉沉地看着户锦,“户将军,陈顺是你属下,你说此事如此了局?”   户锦眉皱了皱,“陈顺是铁卫,若有过,接粮回来后,自有铁律责问。既然末将统着接粮队伍,陈顺之过,便该记在末将身上。只是现在前线军情紧急,实在耽搁不起,若大人首肯,便先记下,待到边境与云帅汇合后,粮草安全了,末将自当二罪合一,绝不食言。”   戴忠视环顾了一下周遭铁卫,户锦一席话有担当又大气,众人都颌首。他只得松了口,“好,就依户将军。”   陈顺松了口气,转头要扶户锦。   户锦甩开他手,自起身。   “从此刻起,希望诸位打起精神来,莫要误了接粮重任才好。”戴忠信高声。   话音既落,无人响应。   他略尴尬。   户锦心事颇重。皱眉转身刚欲上马,忽地冷风吹起,他条件反射般,一把敛住外衫,遮住里面露出大半的纯白里衣。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心里更乱。户锦跺脚,三下五除二理清了束带,一把敛紧外袍,翻身上马,断喝,“出发。”   人和马儿一下子蹿了出去。众铁卫呼啦上了马,旋风般跟在他马后,绝尘。   戴忠信咬牙,也心知此回立威,是失败了。自己是太过急躁了,不过这个户锦到底身负什么秘密?他目光追着远去的身影,心中疑惑重重。“大人,咱们跟上去吧。”亲随提醒他。他点头。别的事可从长计议,毕竟接粮大事,不同儿戏。他也策马追了上去。   远山的官道上,从近到远,递次腾起烟尘。方才还嘈杂,此刻一片寂静。月亮完全隐进乌云里,暗夜来临之际,身负接粮重任的一行趁夜疾行。   ---------------------------------------------------------   刘诩从校场回来,就见内侍捧着一只肥肥的信鸽。   那信鸽腿套里,塞得满满,一大张薄绢上写满了字。刘诩亲自取下来,信鸽一被放开,没形象地扎开两只小爪摊开翅膀,把肥硕的身子瘫在御案上。   “就他话多。”刘诩略略想像了一下那个小家伙写信时满头大汗,两眼放光的样子,不觉把唇角弯成出了弧度。   她也没避着蓝墨亭,示意蓝墨亭继续批阅桌上的文件,自己靠在暖笼边读密报。   蓝墨亭批了一天的公文,觉得比操兵练功还累百分,无奈陛下不松口放人,他认命地坐回案前,继续奋斗。   展开密报,刘诩表情渐重。   这是尚天雨报来的一份名单。看入选人数,怕是大选已经进行过半,经过三挑四选呈上来的,该是有资格被册封的人选。刘诩不若一开始那般丢开不理,而是细细读了一遍。   “墨亭,京中大选有结果了。”   蓝墨亭停了笔,隔着桌案看她。   刘诩不以为意,“看来你们铁卫营的密报上早知道了吧。”   蓝墨亭耸耸肩,他是在跟刘诩去校场前一刻才知道的,都天明会早一些,估计是在选兵时就知晓了。那是铁卫营平常的往来信报,不用呈给皇上看。皇上自有自己的信报呈上来,只是更详细些,时间就要稍晚一些。   “未参选,便可列在头名。看来某些人的势力在京中已然滔天了。”刘诩抖抖手中的绢,名单头一位,赫然就是户锦。   蓝墨亭未语。   “你们都统领怕是把话传到校场去了吧。”刘诩心道,难怪今日校场上见到的那些铁卫,大半都是着官阶服色。这么强的阵容去接粮,该是都天明亲自安排的。都天明眼瞅着未来皇侍出征,他是视规矩如生命的,怎么会没有动作?   蓝墨亭咧嘴笑笑,“陛下明察。”见刘诩不满,他忙补充,“都统领未得君命,没敢大声张。人员确都是精选出来的,但该都不知情。估计也就是安排了他得力副将陈顺,暗地里周旋……”   还周旋?刘诩皱眉,“你们就这么不放心,你觉得戴忠信有问题?”   蓝墨亭愣住,“都统领此举不过是防患未然,未必针对谁。再说戴忠信是陛下选出来的,您没把握?”   刘诩失笑,“墨亭真是实心人。凡是人,都有私心,有时连自己都把握不住,又如何笃定能把握住别人。我只看他出身,为官行事,便知他是个热心仕途的人,知道了他的希图,朕才可善加使用。”她顿了顿,有些惋惜,“不过,当时这样安排,确实……”她确实没多考虑户锦。两人都是武将,身份战功等,却是差别巨大。蒋忠信这等久久怀才不遇又心高气盛的人,想来此一去必是憋着一股劲,也不会排除故意为难户锦的可能。她凝眉再权衡了一下,“户锦远不像他让我们看到的那般脆弱,他行事能力,我还是放心的。”   蓝墨亭也点头。他也是这样想。   她见蓝墨亭又埋头到文件上,不禁心念微动,试探着套他话,“呃,蓝卿对这份名单有何看法?”   “呃?”蓝墨亭诧异抬头。见惯了老成谋算的陛下样子,突然见她这样没底气,一时没缓过神。   刘诩抖了抖写满字的绢子,眸子闪了闪。   蓝墨亭恍然大悟,“噢,您是想知道扬儿对此事有何态度吧。”   刘诩点头,脸上现出不安。   蓝墨亭心里感叹,眼前这位一谈到纳侍君就这么不淡定,该是万分紧张云扬的吧。自己可又不能代替扬儿说些什么,他思忖了一下,转了话题,“陛下可知,当日在古道上,扬儿若肯快马加鞭驰回秦境去,大哥也未必截得住他。可他硬是要回来……”   那日古道上发生的事?刘诩迫切探头细听。云扬那日所作所为,可谓两人关系大近的关键点。不过具体情形她也是从都天明那听来的一句半句,又不好亲问云扬,幸得蓝墨亭亲口复述,她细细听着,眸子渐湿起来。那个执著又赤诚的云扬,让她一颗心全暖了。   半晌,她轻轻叹出口气,   “墨亭,当日我漏夜和赋,扬儿却回以一篇写意,我却愈加欢喜,你可知为何?”   蓝墨亭想到那幅边塞写意图,不加思索,“那是扬儿安心,也望您安心。”   刘诩震了一下,思忖良久,“是啊,扬儿付我真情,委我信任,做得到一个安心,而我却时旱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实不如他。”刘诩转目看向蓝墨亭,“听君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就说,蓝墨亭才是真懂情的人。”   蓝墨亭涩涩笑笑,“陛下言重。当局者迷,您是陷得太深……”   “唯此情,不愿自拔……”刘诩仿似自语,眼睛已经湿了。   蓝墨亭心有所感,垂下目光,掩饰握紧微颤的手指。   只有从熬人的思念中走过来,从煎熬的牵绊中走过来的人,才能明白: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其实都是虚幻,所谓轰轰烈烈,波澜不息,都源于对情感的不确定。两情真若是相许,便该如水平静,淡然透明,纵千里相隔,也能感受到甜蜜。   扬儿明白了,刘诩也明白了,他也是明白的。   宫外隐隐传来更漏声。   刘诩望向墨云的窗外,“夜深了。”   “……”蓝墨亭抬起含雾气的眼睛。   “墨亭休息吧,剩下的,明日早到再处理。”   蓝墨亭怔了怔,掩饰垂下目光,“属下告退。”   看蓝墨亭起身,心事重重地往外退,刘诩出声叫住他,“墨亭,若你愿意,朕可作主同云鹤鸣说去,许你自由身。”   蓝墨亭惊了一下,不知陛下为何会把话题转到自己,“云大人早允了属下,是属下不愿离开云家。”   刘诩抿唇,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这蓝墨亭,活的远不如看起来的洒脱。情苦,才最熬人。   “快走吧,你到底是有妻的人。别因为朕,误了卿的风评。”刘诩不豫挑起他的苦涩,故意调了调气氛。   蓝墨亭也不是拘泥的人,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怎么?”   蓝墨亭忍了忍,终于脱口,“方才校场上……反正陛下也不是那等拘泥之人。”户锦还是曲柔红的夫君呢,您不还是挑他下巴。还挑两次。蓝墨亭后半句话咽下没说,却掩不住眼中流露出来的意思。   刘诩怔了半晌,失笑。谁说不在意,原来蓝墨亭心里还是替云扬不平的。   “是朕一时失仪。不过有卿赠甲情谊在先,朕也是爱屋及乌。”刘诩将他一军。   蓝墨亭知道自己说不过她,老实退走。临走前,把手边一封折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蓝墨亭已经退到门边,回头道,“属下方才批阅时,看到的。当真……细致无比……”   刘诩疑惑垂头,黄封的面,里面是金钩铁划的字迹。细细密密写了厚厚一本。细看几句,那上面都是大选中入选人的详细资料,细到脾性私密,至九族亲朋……该是那人手笔。刘诩脑中一下子浮现出那个每次见面,都觉清减了许多的身影。刑伤仍未愈,不是吩咐他不准理事静养的吗?怎么就操劳至此。尚天雨名单方出,他的资料便摆在自己案头了。难道养伤期间,便一直没歇?这些日子,伴着战报呈上来的,都是大量细致准确的信报……刘诩捏紧本子,默然无语。   蓝墨亭退出门,禁不住回头看。寝宫内,透出点点灯光,里面的人肯定又要彻夜办公了。   她不喜身边有杂人,所以,凡能近身者,都是能臣。尚天雨费尽心力,替她网罗的青年才俊,这些人皆是人中上品,此番借由大选与陛下有了渊源,纵使往后不入后宫,也会是她有力助臂。再看那份密折,详尽无比,方才自己猛一见,也很震惊。这些日子,这人的密折总是在陛下最需要的第一时间摆在案上,内容包罗万向,亦是详尽无比。可见办事人定是呕心沥血。只瞧那一笔锋芒内敛的字,便知此人能力心思,都是万里挑一。   陛下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她却能对云扬倾注情意,不能不让人感叹。若说扬儿优秀,可山外有山。自己尚且时或犹疑,可云扬却愈加安心淡然,可见扬儿比自己更笃定,认定了,一旦付诸真心,便不疑不惧。   蓝墨亭仰头大大地展了一下腰身,呵出一天的疲累。心中豁然开朗。   铁卫营整肃庄严的营房,隐隐出现在夜雾里。蓝墨亭加快步子,真心为能马上融入大哥的天地,欢欣。    ☆、召回   ---------------------------------------------------------------   京城。曲衡私宅。   曲廊尽头的石桌。一个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本是明媚的阳光,花香四溢的园子里,他却仿佛视而不见。目不转睛地凝视手中一份份信报,久坐的腰腿偶尔动一动,牵到身体某处的伤痛,眉头就禁不住微皱一下。   “慎言大哥。”一个欢跃的声音在院墙上响起。他抬起头,就见一个欢脱影子,飞一样从园子的月墙上掠进来,几个起落就身形潇洒地停在眼前。眉目艳丽,神采飞扬,正是尚天雨。   慎言微笑着摇头,“回回都高来高去,可有点侍君的样子?”   尚天雨明艳的脸庞溢满了活泼的光彩,因为轻功施展得淋漓,面颊微有些红蕴,他不以为意地大大咧咧坐在桌对面的石椅上,熟门熟路地自己斟了杯茶。   茶水有些冷了,不过他正热,灌下去很痛快。   “伤可好了?这么坐着不打紧?”尚天雨探头看慎言写什么,“也不顾着身子,什么东西要亲自写?”   慎言没避他,笑着放下笔。   尚天雨歪头看了几行,咋舌,“慎言大哥真是能干,军粮你也能筹到?”刘肃老王那缺粮,他也是前些日子从慎言那得知的,没想到,这几日里就能筹到粮了。而且就在当地。慎言正写信安排把粮送抵军营的事。慎言的密营果然已经遍布大齐,而且能量之大,让他惊讶。   慎言笑了笑,不豫多讲。   “慎言大哥,你瞧着这回大选名单递上去,陛下会怎么想?”他忽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问。   慎言见他不安神色,憋不住笑。那份名单中,梁相和太后属意的人选占了大半,这结果本是意料之中。只是最招人眼的第一名定了户锦……   “别的倒无妨,只是你不喜梁相也罢了,不该把户锦推到第一位。”慎言笑着点尚天雨的额头,“太过着于痕迹了。看陛下回来,治你假公济私的错。”   尚天雨被说中了心思,虽然也惧怕刘诩不快,但也有些不服气,撇嘴道,“不带这么挤兑人的。总得有人排第一吧。”见慎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终于心虚地垂下头。   “你的那点小心思,逃不过她眼睛。不过她也不会责备,你只千万别再自作主张就更好了。”慎言见他怯怯的样子,又不忍心,柔下声安慰了两句。   尚天雨被他和暖气息包围,眼圈不争气地红了,嘟囔道,“不排户锦排谁?难道把太后的人排到第一?……梁相不是好东西,我看,那老刁妇倒比梁相更阴险。”说完又惊觉失言,吐了吐舌头偷眼看慎言。   慎言无奈笑着摇摇头,这小家伙也太口无遮拦,太后驾前,恐怕要惹出是非。不放心地嘱咐他几句,尚天雨老实地受教了。   末了,尚天雨献宝似地取出一份信函递到慎言眼前。   明黄的一角从信函的封套里露出来,慎言心漏跳一拍。   尚天雨见慎言只盯着密函不动,伸手替他抽出指尖的笔,“看看吧,她召你去行宫呢。”   慎言震了下。   尚天雨疼惜地看见慎言渐渐含上雾气的眼睛,“……我看陛下此回召你,该是要留在身边了,你自己把握好……等了这么久,也终于等到了。”最好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只有皇帝的权柄,才能保全身份如此敏感的慎言吧。尚天雨真心实意地把密函按在慎言手心里。   尚天雨走后,慎言在石桌前呆坐了许久。密函上面并无过多的话,只是交待尚天雨一些事情,附带着要他转告自己奉召去行宫的命令。慎言反反复复看了又看,终叹出口气,合上信函,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大人,天晚了,要进膳吗?”有老院工远远见他反反复复地看一封信,终等到他放手了,赶紧走过来躬身问。   慎言迟钝了一下,才省悟已经是傍晚了。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曲大人今日在哪吃晚膳?”他还得想想,如何与曲衡告别。   老院工“喔”了一声,“老爷带话来,说是今天下午被急派到外地公干,得三日后回来。”   慎言愣了下,无言。自从曲衡把他从男苑那帮太监手下强抢回来,就与梁相彻底撕破脸了。此刻京中若有谁能调得动他,恐怕只有帝党了。陛下对自己在此的处境了如指掌,此刻支开曲衡,实在是打算替自己省些话别的力气吧。   想来曲衡于自己情意,也不是一句谢便能达意的,日后相见再叙吧。慎言叹口气,撑着起身,“转告曲大人……”他顿了一下,没提圣旨的事,“就说我有急务,来不及辞行了……”   老院工听得愣愣的,见慎言单手撑着腰,拖着步子走了两步,才醒悟过来,“大人要哪里去?”   慎言停下,“出城。”又想了想,“请转告曲大人,若有事,可传书与我。用后院第三排鸽笼里的信鸽……”   “是。”老院工听明白了,眼前这位是要离开这里了。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慎言还蹒跚的步子,“老奴还是给大人备车吧。”   “多谢。”   慎言撑着走到房间门口,转头看着老院工远走的背影。   身后房上,一个黑色劲装的身影轻身跃下,   “参见大人。”正是慎言在京城密营的暗卫。   “我离开这处别苑后,……插进来个暗桩吧。”   那暗卫俯身答是。   “曲大人不喜生人近这院子,就从这老院工处想办法吧,或是找他远房的侄子什么的安排进来一两个人就好。”慎言皱眉想了一下,“若是对这老院工晓之以理,关乎曲大人安危,他也许会直接帮我们也说不定。”曲衡与梁相反目,又不受太后拉拢,他在朝上行走,慎言还真是担心。   那暗卫信服地应了。   “京中的事,可全托给静然了。”慎言回头探问,“她伤可大愈了?”   暗卫迟疑了一下,“毒早解了,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   慎言脑中浮现出那日同户锦一同救人的情景。当时只知是密营的人,还不确切知道那女子就是宫中的女官静然。   想到她脸上深可及骨的刀伤,慎言叹道,“不过是一副皮囊,她那么通透的人,不会想不开。”   暗卫讶然,怎么大人的话和静然姑姑说得一个样呢?   “不过宫中她是回不去了,伤养好后,就外面吧,也好行事。”静然在宫外养伤这些日子,慎言也是伤病缠身,她处事干练,能力很强,慎言深倚重。   “是。”暗卫单膝叩礼,“大人珍重。”   慎言探手扶起他,“在京中你们也要事事小心。”   “替我看顾尚天雨侍君……”末了,他不放心地嘱咐。   暗卫托着慎言瘦削的手,有些哽,“大人放心吧。您千万珍重。”   ------------------------------------------------------------------   夜路漫漫。身前身后,因久坐而颠簸疼痛难忍,慎言咬牙勉强挪了挪,冷汗就下来了。从上路就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那页信纸,早被冷汗打湿了,慎言轻轻展开它,又看了一遍已经倒背如流的字迹,眉头深锁。   路上有急促马蹄声。驰到到近前便马车并驾齐驱。   “大人?”   慎言撩帘看向窗外,一个御林军服色的副将满身尘土,跨下的马儿也奔得一身是汗。他就疾驰的马上娴熟地俯下身,看着窗内,“大人,我们曲大人让我送包东西。”一个大包裹从窗外塞进来。   “曲大人说,他此回公干,估计大人随后就会出城,走时就嘱咐着我,待大人车驾到城门时,就把东西给您带上,谁知我也有公务,及晚上才得知您已出城了,我生怕大人走远了,哎,幸而赶得及……”那副将絮絮地解释,一脸歉意。   慎言无言。低头,看见包裹散开了一角,里面是一叠厚厚的软垫。原来曲衡早料到自己不会赋闲太久,临行前,就做了准备,想来他不亲自来送行,与自己无法亲口与他辞行是一样的心情吧……他用手摩娑了一下那松软的垫子,眼角缓缓湿了。   “若无吩咐,末将就回去了。”   “等等。”慎言抬起头,目光清和,一字一顿,“请转告曲大人,说慎言在别苑柳树下,埋了坛佳酿,待大人回京后,慎言定当登门,与大人把酒叙旧。”   那副将也是曲衡心腹,他细琢磨了一下慎言的话,眼睛就亮了,欢喜地说,“好,末将代曲大人应了您的约。”   副将带马回去了,山路重归于寂静。   慎言呆呆坐在车内,久久,默然闭上眼睛。   --------------------------------------------------------   平叛前线,行营。   郡主宛平撩开王爷寝帐的门帘走进来,手里亲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獐子肉。刘肃老王和国丈正在帐中,闻见肉味,都回过头。   “王爷,外公,吃饭吧。”宛平温婉地笑道。   营中缺食少粮,条件也不好,宛平原本瘦弱的身板,更瘦了些,仿佛一阵风便可吹跑。她端着托盘笑盈盈地走过来,清瘦的脸上,只剩一双大眼睛般,老王爷不忍心,“丫头,还是听话吧,回京城等着你外公得胜好不?”   宛平轻摇头。   两人都摊手,别看这丫头瘦弱,却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认准了,谁也拗不过。   “……是他清早派人送回来的野味,有十几头大獐子,说是给大家补补身子。”宛平把肉盛出来,一人递一碗,“我吩咐炊兵加些米和菜,炖在一起,又好吃又出数……”   那个“他”,定是指在前锋营的云扬了,他们那是密林,应该是昨夜猎到的。   宛平一个“他”字出口,含着亲切,又有些幽怨的味道,刘肃老王愧疚了。若不是当日他应了云扬的恳求,去国丈府提出退订,今日也不会弄得宛平吃这样的苦。   “呃,你和云扬那小子的退亲的事,云逸还没发话呢,不作数,过不了几天,云逸押着军粮就会来营里了,到时,我要他给你做主。”刘肃老王边说边打量宛平神色。   “热乎呢,快用些吧。”宛平只垂头分饭,做完了活,笑着一礼,转身出门忙去了。   留下刘肃老王和国丈愁眉相对。   徐国丈苦笑,“这丫头,也是心气高的主儿。”退订的事,当日是云扬提出来的,若要复合,还得他自愿改变心意才行。   刘肃老王恍然抚额,“云扬那小子哪去呢,把他叫来。”   国丈无言递上一份战报,刘肃老王接过来扫了几眼,也不吱声了。早上前锋营的战报上面说昨夜云扬带人去敌营近地查看军情,定于今夜突袭。   自从营里开始短粮,云扬就没日没夜地忙活,除了急切地筹划一次次收复敌营的战役,就是想法筹粮,猎野味。想着云扬以同样速度瘦下来的小脸,刘肃老王心又疼起来,“这小子,夜里还去打獐,啥时候睡觉的呢?”   “哎,都是好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刘肃老王大力把战报握在手里,灰花的胡须有些抖。戎马一生,他忽然发现,对于人生来说,还是刀光剑影的战场更好掌控。这些后一辈的年轻人,成长起来,倒是青出于蓝了,此战后,他该考虑让贤了。   ----------------------------------------------------------   天色暗下来。乌云层卷,豆大的雨滴伴着狂风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宛平的车驾在途中陷在泥坑里,车辕折做两半。   “弃车吧。”宛平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两侧光秃秃的土山,皱眉。   亲卫们依言把马从车上卸下来,也没配鞍,就拿车里的毡毯卷了卷,撕了几条布勒在马背上。宛平从车里拖出个大油纸包裹,那些都是这几日的信报,她正准备带回营去分捡。“带上。”她坚定地说,同时暗暗下决心,纵使命不保,这些宝贵的信报,也不能丢。   宛平本就身材瘦弱,挽着个大包裹,骑在光背的马上,更有些晃。   “郡主……”亲卫担忧地不肯松缰。   宛平抿紧唇,“我无妨,快走吧,遇上流匪就麻烦了。”   亲卫们凛然得令。几个人冒着暴雨,策马。   前方是漆黑一团的密林,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宛平几人刚跑得远些,忽听见身后有轰轰隆隆的声音。几块松脱的大石在雨水冲刷下,一路滚下山坡,正砸在陷在坑里的车驾上,瞬间粉碎飞扬。   “快走吧。”宛平回头张了一下,心中有不好预感,她率先夹紧马腹,马儿也象预知到了危险般,箭一样射出去。   --------------------------------------------------------   帅营。   一众将官正在议事,外面瓢泼大雨狠狠地砸在帐顶,纵使是牛皮大帐,也有几处开始渗水。军需官颇尴尬地跑进来,亲自招呼小校们拿家伙事接水。   刘肃老王同众将埋头在大地图上,没人注意这些。   侧身坐在刘肃老王帅案边的云扬,微簇眉,眼中脑中都是图上标好的几处地点。突袭就定在明天凌晨。他不断计较着突袭时会出现的突发状况。大雨也会给已定的计划带来变数,他有些迟疑。若是大哥在,云扬觉得会更有主心骨一些。想到云逸,他不得不想到秦地,想到那些运送到途中的秦地征粮,想到秦国此刻的饿殍遍野……云扬心绞痛了一下。   “云参军?”身边有人提醒他。   云扬抬头,见大家都已经不作声了,齐齐看着自己,刘肃老王连同国丈也等着自己说话。云扬深吸了口气,将写好的一支支金皮将令捧出来。   “好。众将听令。”刘肃王爷一支支接过手,就往下传令。众将官听到点名,纷纷起身。金皮大令上,都是云扬亲笔,筹备这一战,他们可谓用尽心力。平叛之战,胜负若要分明,若说就看这一役,也不为过了。几回战役,大家都信服了由云扬来主导,此回更是对做好布置深信不疑。大家拿令在手,心中都有热血沸腾起来。   “前锋营先偷袭,诸位请按事先的布置,潜伏在敌营四周。等我们一得手,大家再一拥而上,记住,定要实围而虚攻。只将敌割散,令他们首尾不能顾。再派嗓门大的,在外围喊降,这样敌军于混乱中,就会误以为大部分人都降了,而放弃抵抗。”云扬起身再次强调。   他后半段说得通俗易懂,众将官均笑起来。大战前夕,这样轻松的心态,对取胜是有绝对好处的。云扬满意地扫视了一下众人,退后一步,把位置让给王爷。   刘肃老王站在当中,拈须微微点头。云扬虽以参军身份入了营,但毕竟光华难掩,加上他和国丈委以重任,不时用心提点,几次战役,就奠定了他在众人心中如同副帅的地位。有了云扬襄助,他和国丈颇为放心。   遣走众人,大帐里顿时空下来。云扬自觉地留下整理文稿。刘肃老王挺疲惫地起身,准备去后帐休息,“扬儿,你先睡一下再回营吧。”   云扬未停下手中的活,一边把整好的文件收在袋里,一边转过头,笑笑应,“是。”   明净的小脸连下巴都瘦尖了,想起当日云扬一身儒衫,飘然至营中的悠然,刘肃老王不能不心疼万分。   “您放心,大哥就快来了。”云扬感受到老王爷的沉重,赶紧安慰他。这话贴心又赤诚,让刘肃老王眼圈都热了。   “你做得很好。”他郑重地把大手拍在云扬肩上,“云逸也该欣慰的。”   云扬怔了怔,唇边的笑也僵了。   瞧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怕是一颗心全都飞扑到云逸身上了,刘肃老王同国丈一同笑了。也好,云逸来了,这孩子也能松口气了。 ☆、险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日子更得慢了,这是半章多一些,先放上来吧,大家别以为潇洒弃坑,呵 呵。   趁着月色,两骑一前一后疾行在雨中。雨越下越大,山路也更泥泞,马儿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云参军,今夜雨怕是住不了了,前面都是秃山,看滑坡就糟了,不如明日天明再回前锋营吧。”跟在身后的一个亲兵就着雨水抹把脸,进言。   云扬勒马。瞧了瞧前面,久战野外的,怎会不知道雨天滑坡的危险,“好吧,回大营,雨停再走。”   “咦。”刚拨转马头,那亲卫似看见了什么,惊叫了声。   云扬在马上挺起身,也朝他眼神张望,不远处,一堆石块乱泥掩盖下,依稀露出一辆被砸烂了的车驾。那亲卫纵马过去,低头细辨认了一下,就扑下马,于乱泥中疯狂刨挖。云扬提缰也跟了过去。见他动作,心中有不好预感丛生。王爷亲卫,何事能让他惊成这样?   果然,那亲卫乱挖了一阵,颤着从泥中擎出一块腰牌,就着雨水抹了抹上面的字迹,语带哭音,“这……是郡主的。”   云扬猛地怔住。郡主?不就是随军的宛平?脑子中映出那个温婉的女子,却怎么也不能把她与眼前这堆烂泥残骸联系在一起。那亲卫早乱了主意,跪坐在地上,疯狂在乱挖。   云扬强忍心痛,围着残骸转了几圈。   车驾是被大石砸毁的,烂泥是随山洪慢慢积下来的,并不厚,未见有肢体露出来。而且郡主若在车上,亲随必是护在车周,不会同时被巨石砸中的。可见砸下时,车内并无人。车驾尽毁,人却不知所踪。马,关键是马也不见了,他二人来路时,并未见郡主和亲随,可见,他们在车毁后,并没原路返回,那么……云扬绷紧唇,目光投向雨帘密织的山路。郡主怕是已经进山路深处去了。那路窄窄的,崎岖,两侧夹着高陡的秃山。云扬艰涩地闭上眼睛,他隐隐听见在黑暗深远处,时时有轰轰的滑坡声传来。   “别挖了。郡主该是在前面呢,快回去报与王爷与国丈大人。”云扬果断沉声。   那亲卫茫然住手。环顾一下眼前,也于最初的重击中醒悟过来。   “快走。”云扬于马上单手带过他的马缰,塞到他手中,“回营报信去。”   那亲卫醒悟过来,踉跄着翻身上马,云扬待他坐稳,扬起马鞭,在他马臀上狠抽两下。马儿咴咴长鸣,箭一般驰了出去。那亲卫身手也是不错,只晃了下,就伏低身人马合一冲远了。他驰了几步,惊觉云扬并未跟上来。他回头,见云扬已经夹马腹,向山路上冲去,“参军,你做什么去。”   “恐滑坡危险,我先去追郡主。”云扬声音已经飘远。天青色的儒衫裹在雨里,只剩下个模糊远去的背影。   “哎呀!”那亲卫在马上顿足,“你个文弱书生,送死不成。”郡主之事,纯属意外,可这云参军安全,实实是他的职责,绝不能让云扬再出事了。亲卫赶紧兜转马头。   突然一阵轰隆声,就在云扬纵马身前几步远,亲卫眼睁睁看见一壁土山的半个山坡都滑动下来。夹着轰鸣声,巨大的石块和着枯木,飞扬了半个天。   “云参军。”那亲卫痛呼。   突然,他更加惊讶地看见,那本该被泥沙吞吐没的天青色的身影,竟从马背上轻盈腾起几丈高。弃了马的云扬,空身腾起,用足尖不断点了飞来的一块块巨石枯木借力,几个起落,就倏地掠过腾起的滔天泥尘,人,再看不见了。   那亲卫惊愕半晌,骇然抚额,乖乖,这身手,好漂亮。他知道参军会武,心内顿时大定,也知自己追不上了,便急拔转马头,回营报信去了。   -----------------------------------------------------------------------   云扬徒手攀上一座山头。天地仿佛扯起了一片雨网,风裹着重叠雨幕,打得他睁不开眼睛。脚下的山体,不断轰鸣,仿佛泥土也有了生命,天地都在缓缓移动,周遭的山头,不断有塌陷,夹着土石的泥浆,犹如黑色瀑布,世界仿佛倒悬。   郡主一行留下的痕迹,随着滑坡的严重,已经越来越不好寻见,云扬展轻功,在山间四处查探。力竭前,在已经塌陷的山体废墟上,终于看见一匹马的尸首。他几个腾掠,来到跟前,用手刨开泥浆,看见马身上未着鞍,是拉车的马。云扬顿时心跳如鼓。他掘起一根粗木棒,运起内力,从马身边掘起土来。身边的滑石不断坠下,他也无暇躲闪,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撕扯着他的心。   突然,云扬住了手,在烂泥里,一角布料露了出来。他颤着手指轻轻抚了抚,那服饰明显是亲卫外袍。云扬扔掉木棒,徒手刨挖起来……   他身后,两条灰色身影,箭般追上来。   两人同时落在他左右,均单膝跪下,急声,“云大人,此处危险,不宜久留了。”正是圣上派给云扬的两名暗卫。   云扬全身湿透,半身是泥,他掘土不停,“等我掘开土看清不迟。”话音未落,几个人身下的土地开始轰轰作响。这是即将再次滑坡的征兆。   “大人,圣上有严旨,命我等保护大人,绝不可令大人涉险。”暗卫一咬牙,擎出御赐金牌,“请大人随属下等出山。”说话间,两人一左一右,护在云扬身侧。   云扬怔了怔。“如朕亲临”的金牌,他并不陌生,自己当日拦下的几块,同暗卫手中的这块,一模一样。于雨幕中,这金牌明黄的颜色,映在云扬眼中,刘诩殷殷关切之意也映在他心里。云扬眨了眨有些涩的眼睛。   “大人……”一个暗卫颤抖看着云扬双手,这位被圣上捧在心尖上疼惜的人,十只手指,已经被沙石磨得血淋淋的,“这……”   “不妨事。” 云扬并不在意指尖上这点伤,他心急地重蹲下身子挖土,“请容我些时间,既然寻到踪迹了,便要一鼓作气。”   那两人本是双生子,此刻对望一眼,便心意相通。显见云扬心意坚定,他二人便也得奉陪到底。   三人都不再说话,一人寻得一块粗木棒,奋力掘土。   半个时辰。   三匹马,一具亲卫的尸首,均被掘出。   三人气喘吁吁地对望,再放眼周遭乱糟糟的层叠山丘,心内均感空落落的。   “大人?”暗卫环视周遭乱石飞溅,心急如焚,“咱们退到山外,汇合王爷的人,再来寻吧。”人力再大,也不能胜天,这样天灾覆顶之下,要找两个人,谈何容易。   云扬没作声。默默又蹲下。   “大人!”一暗卫焦急,伸手欲拉,却在云扬动作时,怔住。只见云扬将掘出的亲卫尸首,亲手又托回坑里,徒手推土填回去。竟是在掩埋尸体。   两个暗卫盯着他动作,再作不得声。这位死了的亲随虽与他二人使命不同,但毕竟同属铁卫出身,此情此景,谁能不心有戚戚?云扬弃了木棒,亲自用手掩土,带着血丝的土块一捧捧盖下去,他二人看在眼里,眼角也开始有些涩意。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收了金牌,蹲下一起捧土。   三人沉默干活,不多时,就堆了个小小土包。   掩好尸体,云扬站起身,只缓了这片刻,他的思路也理得更顺,他环视四周山丘,沉声,“郡主必走不远,性命或许只在须臾……我们就是最近的救兵。”他转目看着两名圣上暗卫,黑漆漆的眸子里闪动着恳切和坚定。   “……好,我兄弟二人,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这样的云扬,这样的请求,真的让人无法拒绝。   --------------------------------------------------------------------------   在一处避雨的山洞里,宛平郡主费力地将昏迷不醒的亲随安置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台上。半个时辰前,他们遭遇了一次滑坡,只有他们两人侥幸逃脱覆顶之灾。身边那一大包书信早被埋在厚泥下面,马匹也不见了,更别提火石干粮了。宛平狼狈地倚在石台边喘着粗气,一边四处张着。见有清洁雨水从洞口蓬草里滴下来,眼睛一亮。她跑过去,用自己随身的绢帕就水洗干净了,汲了一帕子的水,又跑回石台边,给那亲随嘴角边滴了些。那亲随缓了缓,自己张口又喝了两口,终于醒了。   那亲随想起身,却觉腿上一阵剧痛。用手一探,知道是腿骨断了,“郡主,您可有伤?”他急切地问。   宛平安抚地扶他躺下,“我很好,你静躺。此处山洞干燥避风,等雨住了,王爷的救兵也会寻到我们的。”   那亲随虽然伤重精神不济,却也警惕地四下扫了扫,“这里……”   宛平正四处探查,她顿住脚步,脸色也不好起来。这山洞,有人居的痕迹。   两人对望一眼,心内均道,“糟了。”   此地,叛军已盘踞多年,与当地居民血脉相连,民与兵,几乎就是一体。若是被当地人发现他们两人行迹,只怕会被送给叛军作为人质呀。宛平皱眉思索了一下,还是做了决定,“此刻外面滑坡不断,出去甚是危险,若是留在这儿,或有一线生机。”这暴雨山洪的,九成是不会有人随便进山的。   那亲卫已咬牙起身,从身边划拉来两根短棒,正用绳紧缚在伤腿上。伤腿一动,疼得他脸色煞白,冷汗如浆。缚紧了,也是无法行走。   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倚着石头,都迷糊过去。   宛平于睡梦中不舒服地缩了缩脖子,浑身湿透,冰冷,却不及颈间一物的冰寒。她不堪其扰地动了动身子,觉得有个温热的物体朝她欺身过来。宛平甩甩头,想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梦中的人,一身武将常服,凭窗回眸,正朝自己温润地点头,露出和暖的笑意,这是那日酒店中情形,云扬三杯清茶便断了和她的婚约,多少次午夜梦回,宛平都会在同一个梦境中惊醒。只是,这一次,为什么醒不过来,是太困太累了吗?   宛平奋力掀开沉重的眼皮,却觉身上的物体越来越热,还有朝自己两腿间硬挤的企图。她猛地大叫,一下子惊醒。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眼前一张放大了的陌生男人充满欲望的脸。   “何人。”宛平厉声。   “呵呵。”旁边有数人在笑。宛平后知后觉,转目去看,身周站着几个人,都是一脸淫邪。这几个男人有的人外衫已经松,一手插进裤子里,裆里鼓起一团……宛平恶心地闭上眼睛,却惊觉欺在身上的人已经成功地挤进她的两腿间。   “住手。”宛平虽是公卿之女,金枝玉叶,却也不是不晓男女之事,她愤怒地拼命夹紧双腿,“畜牲。”   “呵呵,小娘子若是再不顺从,别怪我们要了你情郎的命。”一个人阴笑着,用刀按着她的亲随,揪到宛平面前。   那亲随头脸早血肉模糊,想是方才反抗得很是激烈,却因为伤痛不敌被擒。他目眦欲裂,“郡……小姐别管属下……”后面的话,被那人用土块堵回嘴里。   “大爷们玩个姑娘,当然是有情有调的好。小娘子若还装得三贞九烈,咱们就先割你情郎的一双手脚,还有耳朵,鼻子,再挖他眼睛,嘿嘿,小娘子,削完了他,就轮到你喽。你这娇滴滴的样,爷还真下不去手……”听出宛平可能是大家小姐,那头目更是兴奋,变态的情、欲烧红了他的眼睛。   “畜牲。”宛平厉声。   “哈哈,不动真格的,还真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有人伸刀过来,在宛平的眼皮子底下,划开那亲随的一条手臂。   “呃。”亲随很硬气,挑断了手筋,也只闷嗯了一声,嘴角有血汩汩涌出,想是忍痛,咬破了舌尖。   “住手。”宛平断喝。   “……”几个人哈哈狂笑,并不理会她的狂怒和屈辱。   眼见那亲随的另只手筋应声而断,宛平悲愤得一口血喷出。   “住手……”嗓子早已喝哑,宛平突然敛住气息,冷冷地睁开眼睛,“住手……我答应你们……”   这些人不只是要占有自己的身体,更想看到她的曲意顺从,宛平一口血喷出,心内却更加清明。当此劣势,纵使一切都如了他们的愿,只怕完事后,她还是脱不过被灭口的命运。不过是一时屈辱,一条残躯,有什么舍不下?若是一味死硬,真要是被捉到敌营,到时自己的身份泄露,那就是万死也难赎的大祸了。宛平脸色煞白,却强迫着把眼泪咽回去,冷冷道,“好,只要保他一命,我答应。”   几个人顿时哈哈狂笑。小女子,还挺有刚骨。只是落到他们哥几个手里,便是欲仙欲死,生死由不得自己喽…… ☆、隐瞒   全身剧痛,似火焚身。宛平于昏迷中,眼角有灼热的泪,缓缓滴落。唇边,突然有丝丝沁凉滴落,咽喉火燎般疼痛的宛平无意识地张口喝下,是水,仿佛甘泉。   “嗯。”早已经沙哑的喉咙,艰难地收缩了下,宛平于万般痛苦中,醒来。   眼前模糊一片,使劲眨了眨眼睛,那张梦中无数次的英挺面庞,又映入眼帘。宛平愣了愣神,举起伤痕斑驳的手指,仿佛要掩住这梦境,苦涩啜泣,“此生,便不能再梦见你了,……再见。”   略停了停,就觉得一双颤抖的臂膀,轻轻抱起自己,深深的叹息含着最深的痛意,“郡主,你……安全了。”   宛平被裹在年轻男子温暖的气息里,全惊醒过来。   “云……公子!”宛平先是惊喜,既而羞惭,设想过无数次的面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无数闪念仿似一瞬间从好的思维中抽离,她突然爆起仅剩的力气推开云扬,义无返顾地一头撞向身后的石壁。   云扬和两名暗卫寻了一个下午,才在天黑前发现这个洞穴。此刻,身心俱疲,却无法抵过初见洞中情形的猛烈冲击。这是怎样一幅画面?遍体是伤的一名亲随,血肉淋漓地死在石桌上,在一堆零乱的衣物中,一名裸身女子仰躺着,气息微微。云扬抑制住心中涌动的波澜,一步步走过去,看清了宛平。全身未着寸缕,青紫斑驳,那记忆中温和淡雅的脸上,又青又肿,嘴角被撕裂的血迹仍未干。身下还宛延着一摊血迹……纵使云扬未晓男女之事,但这样子只看见,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郡主。”被猛然推开的云扬,眼疾手快地拉住宛平。   宛平已耗尽全力,气喘吁吁,眼泪早铺满面颊。   “郡主莫做傻事。”云扬急声,“您一向睿智豁达,当知寻死乃是下下策。”   宛平猛烈摇头,已是泣难成声。   云扬痛惜地看着已近崩溃的宛平,亦觉此种耻辱,纵再劝说什么,也是枉然。滞了片刻,终是抚着她瘦削的背,将她揽进怀里。   宛平被云扬温和疼惜的气息包围,使劲挣了几下,就呆住,好一会儿,哇地哭出来。   “好了,都过去了。”云扬松下口气,轻轻安抚她急颤的背,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若是能哭出声的,便是有了生机。   拥了她良久,觉得宛平气息平和不少,云扬松了松手臂,腾出一只手。侧过头,解自己的外衫。   宛平恍然中才惊觉,自己一直是裸着身子的。云扬揽着自己的手心,都沁出汗来了。   云扬也局促起来,双手捧着衣服递过来。宛平羞惭不能自以,强撑着把自己裹住。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洞外。两名圣上暗卫见云扬进去探看,许久不出来,不禁焦躁。正踌躇要不要偷偷进去时,见云扬大步走出来。   “怎样?”两人一齐问。   “郡主在,无伤性命。”云扬尽量压抑自己的气息。   “噢。”话虽这样说,两人俱不住打量云扬神色,心里惊疑不定。云扬向来温和,从不曾见他会有如此刻的一身冷肃杀气。   “两位大人,云扬……有一事相托。”云扬语气很沉。   “呃?云大人请讲。”   “帮我守住洞口,我有要事要办,三个时辰内会再返回。”   两人对望一眼,很是为难。   “……”云扬咬唇。周遭天色已全暗下来,雨势也小了些,时机稍纵即逝,“两位分出一人守在这,另一个随我办事去,也不算……违抗圣命。”他撩起眼帘,“可好?”   “……是。”两人对望一眼苦笑。   ------------------------------------------------------------   天黑时,云扬和暗卫停在一处山坳。山坳口处有凌乱的马蹄印和足迹,还有散落的食物残渣。   “全歼,不留活口。”云扬在风口处停住,观察了一会儿,沉声。   暗卫惊了一下。他侧头看云扬神色,年轻英气的面颊,挂着不同往常的肃然和悲愤。暗卫心中不断猜测,却不得要领。   山坳内共有七个叛军。走走停停,似也被方才那场翻天覆地的大滑坡困扰,寻不见来时的路了。猛听身边人惊呼,领头的人堪堪回头看,只一眼,便魂飞魄散。两个矫健身影,已如大鹏般从天而降,直撞过来……   杀戳……   战斗只在瞬息间结束,两个绝顶高手雷霆打击下,七个游勇没有一丝抵抗之力。云扬倒提着剑,最后一滴敌人的血,从剑尖无声滴落,没在脚下的泥土里,不见踪影。   站在横七竖八的七条尸身前,云扬心绪纷乱,气息难平。暗卫在身后一直观察他,深觉他的异样,却不敢劝。   直到天色黑透,云扬才缓缓转过身,哑声道,“大人辛苦了,回吧。”   “……是。”暗卫小心紧跟上来。云扬向前走了几步,动作沉滞,似有千斤重物缀在他腿上。   暗卫预感不好,赶紧扶他。云扬一个趔趄,单膝抢在地上。   “云大人!”暗卫惊呼。   内外交困,心思紊乱,终于牵动旧伤,云扬一口热血从口中直喷出来……   ------------------------------------------------------------   泥泞官道。   慎言的车驾走走停停,除却雨大路滑难行,伤痛是最大的原因。车停在一处路边茶肆,赶车人下去买干粮,慎言独自在车内掩实了窗帘。稍微检视了一下自己。虽是垫着厚垫坐着的,但路上实在颠簸,身下已经血透了一大片,裤子湿了干,干了湿,已经黏在身上。慎言咬牙狠下心抬手褪裤子。   “大人,吃点饭吧。”车夫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和酱牛肉,在车外唤道。   掀开帘子,见慎言煞白着脸,冷汗涔涔,倚在垫子上轻喘,“呃?大人?”   慎言下身新换了条深色的软罗裤,微颤着手指抹了把汗,“有劳,放下吧。”   “哎。”那车夫得了令,放下饭,见慎言精神尚好,只道是累的,便笑着说,“大人多用些,香着呢。”   “好。”慎言含笑,“再买些粥回来吧。”   “是。”车夫脆生答应,颠颠去了。   马车又吱哑摇晃着走起来。   慎言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还是放弃了香味诱人的饭菜,慢慢喝起粥来。另只手中捏着的刘诩的信,字纸都被汗浸透了。慎言凝视了许久,转头几大口将粥喝干。   官道渐变宽,街市中喧闹之声也渐大起来。   行宫,就快到了。   最后一次歇脚,是在一处小茶馆。慎言下了车,扶着树站着吹风。一只灰色飞鸽扑翅落在他面前。慎言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摘下小爪上的封套。展开纸条,看了一遍,慎言深深叹出口气,掂指将它毁去。   车夫拿着水袋回来时,远远见慎言临风站在树下,裹着寒意,修长瘦削的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和孤单。车夫摇摇头。他伺候过不少来来往往的官员,或是去上任,或是去贬地。官员们宦海浮沉见得也不少了。这个慎言大人是往陛下侍候去的,那就是天子近臣了,为何没有点喜气?   车夫想不明白,直摇头。   听到脚步声,慎言紧了紧手心里早汗成沱的那封信,回头展颜,冲他和暖笑笑,“我们上路吧。”   在摇晃的车驾内,慎言自己脱了外衫,又咬牙褪下裤子,从包裹内翻出一套衣服换上。车内狭窄,慎言直起身,半跪在车厢内,收紧开将常服的封腰。收拾停当,慎言最后看了眼手心里的那沱汗湿的纸,掀开窗帘,将它抛掉了。   “大人,到了。”车夫在外唤。   慎言撩帘下车,置身于城中繁华街市。   本朝的武将常服样式简洁,线条流畅。大齐地处北地,人都长得高大,武将更是如此。官服都有修长的前后衣摆,长度及靴,前后从腰封往下,分作四片,行动起来毫不阻碍,又飘逸又利落。慎言穿上,更显长身玉立。他一下马车,立刻引得周遭无数女子回顾。   车夫坐在车辕上呵呵笑。   慎言却仿似未察觉。眼前巍峨宫城在已经扯起的夜幕下隐隐显现。陛下行宫真的到了。慎言一步步走在笔直甬道上,心头却越收越紧。   -----------------------------------------------------------------   天全黑下来了。   云扬回来后一直很沉默。两名暗卫不能在人前现身,虽不放心,但也得远远躲着了。   洞内,宛平扶着石壁咬牙走了几步,双腿直打颤。身上除了云扬外袍,几无衣物。股间黏腻虽擦拭但仍干巴地结成一片,一动,划着红肿的身下。冷风从空荡荡的衣服下面直灌进来,宛平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云扬默默跟在她身后。   “呃?”宛平一个趔趄,将将摔倒,身子却腾空,落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她惊了下,整个人就被笼在清新和暖的男子气息里。宛平默了片刻,红了眼圈。   云扬安慰地紧了紧手臂,抱着她大步走出洞去。   天将亮时,外出寻找宛平和云扬的人飞速回营报告。   徐国丈一夜未睡,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他听过回报,抚着额惊魂未定的样子。   “实在万幸,幸而宛平无事,也是云扬那小子机灵,滑坡可不是闹着玩的。”王爷也后怕。他劝着国丈坐下歇歇,熬了一夜,两位老人都撑不住了。   “人呢?怎么不回来?”王爷问报信的人。   “滑坡严重,山路不通,我们只在洞中寻见云参军留的讯号。说是郡主遇见滑坡,无伤但受了些惊吓,着了些风寒。云参军先护送郡主到山外的驿馆去了,等雨势稍住,再一同回来。”报信的人道。   “喔……”老王爷沉吟了一下,又觉他二人终有机会单独呆一段时间了,还是因祸得福。。   国丈却沉默未语,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外面众将官已经到齐。今夜,还有已经计划好了的自剿叛以来最大规模的偷袭。老王爷安抚了国丈几句,强打精神,升帐去了。    ☆、行宫   行宫。   慎言在宫门前,出示腰牌与守宫门的卫士。   宫内正有几个人往这边出来。为首的新任户部侍郎廖泽同,着崭新的官服,满面春风。他远远看见慎言,忙加快步子跑过来,欣喜道,“果然是慎言大人到了。我说远远瞅着像嘛。”   众人都围上来见礼,言语间对慎言颇多尊崇。   这些新得圣宠的大人们,俱都是慎言在京中细细参详过的才将名单呈上来的,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忙一一叙礼。   宫门一时扰攘,守门的卫士也有些尴尬,他拿着慎言的腰牌进退两难。   廖泽同替慎言拿过腰牌,斜目训那兵士,“这位可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慎言大人,你们以后可得长眼啊?”   那卫士诺诺。   廖泽同替慎言别回腰牌,笑道,“圣上午后议事时,还提到大人,说是盘算着也该到了。大人怎的这时才到?”   慎言听到刘诩的事,心头漏跳一拍,强自笑道,“身体略有不适,路上走不快,耽搁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慎言身形清减,脸庞素日柔和的线条都变得有些棱角了,不禁都摇头唏嘘,“大人定是公事上累的紧了。”   “今天天晚了,我们出来时寝宫的门就关了,看来圣上必不会召见了了。大人随我们同去此地最好的同喜轩,我等与大人接风吧。”廖泽同热情邀约,众人轰然叫好。   慎言忙婉拒,“在下本已到迟了,还有不得不办的要务,实在不敢耽搁。”   众人又啧啧叹慎言事务繁忙,陛下太过倚重,前途无量等话。   正扰攘,卫兵换防时辰到了。众人回过身让出路来。见一队铁卫整肃从宫中甬道走上来。为首的,身形魁梧,样貌刚毅,竟是都天明本人亲自带队换防。   都天明阔步走近,“宫门要落锁了。大人们请吧。”都天明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说话却拒人千里。廖泽同等人这些日子御前行走,已经是司空见惯,笑着邀慎言改日赴约,才拱手而别了。   透过整肃的换防队列,他看见慎言迎着风,孤零零地站在宫门口,瘦削而苍白。   看着队伍换了防,两人仿佛有了默契般,离了宫门,一前一后走入深宫里。都天明阔步走了一会儿,意识到慎言腿上不方便。他倏地放慢了步子,慎言得空缓下来,喘息两下。夜色将暗。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都天明铁塔样的身板只看得见个轮廓,慎言微微眯起眼睛,虽然天暗看不清,他却几乎可以想见都天明此刻万年不变的面沉似铁的表情定是有了裂隙。想到此,慎言心头都暖了。   绕过主殿,转过几座后殿,穿过一处梅林,前面夜色里,显出一排古朴建筑,这就是行宫铁卫营所在。   铁卫们嘻笑的声音和着哗哗水声隐隐传来,越来越清晰。绕过正门影墙,果然有一群铁卫们,裸着上身,拿着水盆在操场上正追打着泼水,玩闹得水淋淋的。   都天明铁塔一样立在门口,声如洪钟,“都精神着呢?明天加操……”话音未落,机灵小子们早挟盆拎衣窜进各自房里。有好奇地还探头出来打量慎言几眼,又麻利地关上门。操场立刻静下来。站在都天明身侧的慎言忍俊不禁。   “这帮臭小子。”都天明骂了句,侧头看了看慎言,被抓了现形,慎言条件反射地敛了笑意,整肃起来。   都天明仿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才转头叫,“来人。”   有人过来递了个新腰牌,上面刻着“正三品都尉”下面“慎言”两个字。慎言于年初便已官封至三品,旧有随身宫牌上只刻着官职。如今这新式的牌子,竟是已经准备下了。慎言接过从都天明手亲递过来的古朴铜牌,竟觉千斤重般。   “都将换成新的……是好事。”都天明亦感受到了他气息的不平,一语双关,带着关切和期望。   慎言震了下。   “随我来。”都天明向来话少,打量了他片刻,转头出了营门。   出了铁卫营,两人缓步走在曲折回廊。   四下寂静,不见巡夜。   “陛下从都城出走,在行宫驻下,每日与大臣们议事常至深夜,自己还要忙着批折子,有时至天明了,才睡下,天亮了,议事的大人们又都聚过来,事情又赶着来了一堆……这里竟似小半个朝堂了。”   都天明负手走在灯影下,语气仿似闲谈,内容却是直指朝局。慎言思绪被拉回来。   都天明站下,侧目看着他,“如今天下动荡,外敌内乱,此起彼伏。此乱局于陛下是何等艰巨,于那些决定舍却身家拼得性命追随陛下的臣子们,是何等艰巨……”   慎言默然。便只为个“新”。旧势力不破,新政难存。一荣俱荣,若陛下此役失利,血流成河的,都是目下离圣上最近的人。   都天明盯着慎言微缩的肩,话锋突转,“陛下从封地到此,从储君到继任大统,你几乎从头到尾随侍左右,可谓名副其实的近臣。”   慎言震了下,抬目。   都天明沉下声音,“你定看得分明,陛下是如何一次次中险中求存。”   慎言脑中飞速映出数个画面。从封地孤身出走的王储刘诩,其间几乎命丧流寇之手的惊险。年初又从京都悄然微服的新皇,至行宫另起一个朝堂般苦心经营……   都天明在一旁看慎言神色,轻哼声,自问自答,“陛下几乎每历一难,都是孤身一人。”   “皇城铁卫八千精锐,和着一个都天明,全心效忠的,是皇权;御林军三万精兵,守护的是皇城;云逸元帅率全国半数兵力,筑起的是大齐的钢铁长城;刘氏老王是擎天巨柱,顶起的是刘家百年的基业长存。这四股力量,追随的是自己的使命,效死的是自己的责任。那至高皇权至重责任的象征便是陛下。他们才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是刘家哪位子孙……”都天明用的竟是刘诩语气。   慎言震了震,亦咬唇垂头。这话若是刘诩亲口说出,对这四股力量,便是诛心之罪。刘诩于帝王之位上,用人不疑、行事果敢,却又对谁也不能倾心信任。所以才会孑然一身,每每逆困而绝地求生。就如走在刀尖上的人,得依附刀尖,却又忌惮它伤人。自己算是平氏阵营中反水出来的,陛下也做到了用人不疑。自己掌天下密营,掌握一切信息密报,可谓是陛下的耳朵和眼睛,陛下怎能不既重用,又忌惮?就拿方才入行宫时说,见到的得势大臣无不是自己推荐名单上来的,这些人对自己言语中多有推崇,隐隐以自己的门生故友自居。若是陛下真心在意,这情形,对自己是大大不利。   来时路上对如今的处境慎言便已反复思虑过无数次,只是万没想到,都天明会亲自出言提点。都天明刚毅面容,一双深刻的眼睛里含着的关切,让慎言一颗心全热。   “大人……慎言知错,不该……张扬……”   本也不忍责他。一声知错,让都天明铁硬的心酸软。慎言平时行事最是稳重,行一步想三步,从不多说半句,不犯星点过失。谨慎到几乎是如履薄冰。可如今这情势,慎言再低调,也是已经站在万众瞩目里。要说招摇之罪,对于慎言来说,才是真正的诛心之罚。   “一切随着本心走吧,圣上自有明断。若是日后真被一些有心人无端污构,也无须一味隐忍,委屈了自己。”都天明放软声气安抚,语气里带上对蓝墨亭才会有的舔犊之情。   “哎。”慎言气息微乱,微红了脸朴实地点头。都天明于暗影地儿里,愣了一下,继而无奈弯起唇角,“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行事时时稳重就好。”   “嗯。”慎言再点头。抬目看见都天明含笑带责的眼神,才惊觉,脸全红,“是,属下明白。”   “行了,意思明白就好。走吧。”都天明语音里也带上笑意。   两人调了步子,依旧一前一后。无声走了一会儿,前方灯影中,显出一片建筑。   宫门前挂着几盏宫灯,流彩又蒙胧。   正是陛下寝宫。   慎言惊讶地停下步子。   只见都天明轻挥挥手,就有暗卫自暗影里掠出。   “人到了,圣上歇下了?”都天明问。那暗卫也似早得了刘诩命令,看了慎言一眼,“圣上未歇,还在处理公务,大人稍候。”转身去通报了。   慎言这才明白,原来都天明是特到宫门口接自己去的。陛下寝宫门前,自是不能随便交谈,都天明示意慎言整仪容。   慎言伸手理了理武将常服的长摆,方觉出这一路行来,浑身酸疼。不禁簇了簇眉。身侧都天明长叹一声。   宫门虚合,内院正殿隐隐有灯光透出来。那就是刘诩安寝处。慎言目光被吸引,温暖的灯影仿佛刘诩笑意澹澹的目光流传,他坚持了一下,到底红了眼圈。   暗卫走出来引着慎言走入寝宫。   身后都天明负手,神情肃然。   慎言感受到都天明沉沉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到自己背上。他悄悄握紧掌心。都天明今天一番深谈,还警示着自己:走入行宫这一刻,自己便入了权利倾轧的漩涡的最中央。每走一步,都会牵动诸方关注、猜测,每说一言,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种感觉,战战而栗,如履薄冰!   慎言行到回廊下,抬目看见正前方有宫娥站在门边准备引领。不禁怯下步子。思绪随气息,全乱。   刘诩,他的主君,此刻正在屋内批奏折的那人,不知这些日子有何心情。   无人可信,无人可依。那站在权利最巅峰的滋味,该是孤家寡人。   天下最险的位置,莫过于那个宝座。   天下最孤单的人,莫过于大齐刘诩。   -------------------------------------------------------------------------   都天明目送慎言进去,亦长叹口气。   “大哥?”蓝墨亭垂着头从寝宫角门出来,见都天明吓了一跳,忙凑过来,“大哥怎么在此?”   都天明斜目看着蓝墨亭,没好气,“又挨骂了?平日叫你多学着处理文书,你就当耳旁风……”   蓝墨亭苦笑着摇摇头,“大哥,你别念了,让我歇会,可累死了。”   说着大半个身子倒在廊柱上,都天明一把扯起他,斥道,“什么样子?”   蓝墨亭任他拉着,摇摇晃晃地往回营路上走。   “陛下派我到江湖上走走。”走了会,蓝墨亭大脑清醒了些。   都天明了然点头。看来对蓝墨亭的观察和厉练,由慎言的抵达而告于段落,陛下已把手上从平氏那里搜来的力量,委托给了蓝墨亭。这些江湖豪客们,力量不可小觑,而蓝墨亭性格中颇有江湖豪气,倒是很适合他来管。   两人默然走了一段,都天明道,“小墨,你当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   “嗯。”蓝墨亭随口应。   都天明火起,伸手拔他脑袋,“用心些。”   “噢。”蓝墨亭敢怒不敢言地揉着被敲疼的头。   都天明从鼻子里哼一下,负手继续缓步而行,“小墨,你当警醒些,不可再大大咧咧了。纵观当下,离天子最近的,除了慎言,便是小墨你了……”   蓝墨亭沉默了,走了一段,他偷眼看都天明侧影,心中凄然,他离得最近的那人永远就只有都天明。可惜大哥不察。   都天明叹道,“你在御前行走,心中怎可左顾右盼?”   蓝墨亭吓了一跳,直以为大哥何时学会了读心。   “且看人家慎言。弃平氏而效忠陛下,居大功却不贪图前程。于陛下那,慎言得到的信任远远大过此后众人,皆是因为圣上明白,他眼中只有圣上这个人,而不是一个刘姓,一个金座而已。”都天明鲜有的耐心分说。   “只有亲人、情人,眼中才只得那个人……””蓝墨亭不服气地嘀咕,忽地反应过来,讶道,“难道慎言钟情于圣上?”   都天明看着弟弟这糊涂样,不禁失笑,“慎言那点心思,掩得再好,也难免着于痕迹。你整日在御前乱晃,连这点眼色也没有?”末了点蓝墨亭,“你呀,何时能开开窃呀。”   蓝墨亭宛尔,“大哥倒是开窍得很。”   都天明若有所思地看着蓝墨亭,突然伸指点了点他额头,“大哥不是榆木疙瘩。”语气意有所指,又似婉惜,带着蓝墨亭小时才会享受到的些许宠溺。   蓝墨亭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两人离得颇近,大哥的指尖温和有力,点在额上竟有些麻酥酥的,蓝墨亭一张脸条件反射般涨起红韵。   都天明查觉到指尖下迅速升起的温度,也怔了下,收手转身慢慢踱着步子走开了。在蓝墨亭看不见的角度眼中痛惜之情一闪而隐到眸子深处。   蓝墨亭在风里站了一会儿,追上都天明的步子,侧头偷看都天明表情。见大哥仍是板着一张脸,没有多余表情,这才放下心。或许是自己多心。蓝墨亭低头偷偷擦了擦逼出的冷汗,若是自己那点小心思也被洞悉,怕是再无脸见大哥了。   走到铁卫营门前,都天明看有人已经带出蓝墨亭的马,“这么急着走?”   蓝墨亭点头。   “好好干。平太后手下的那些旧人,要用心收伏。”   蓝墨亭再点头。   都天明抬手替他拍拍马臀,目送他从铁卫营后门直驰出去。   外面,就是行宫之外的大片空地,一排排护卫林长得正茂盛。蓝墨亭回头于马上不舍张望的样子映在都天明关切的目光里,直到转过林子再望不见影…… 作者有话要说:  改文改得潇洒眼花缭乱。 ☆、心愿   慎言随着指引太监往里来。从里面正退出来一队宫娥,手里捧着各式物品,见到外臣,都侧头向另一边避过。慎言习惯性地侧身避到另一侧。   那太监挥令宫女们速退,转头冲慎言笑道,“大人快请吧,圣上早就吩咐下的,莫让圣上等。”   慎言抬头看了看太监略肥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既客气又带着些不可抗拒的威风,心内便猜到这位定是陛下新近重用了的大太监了。想到留在宫中惶惶不可终日的魏阉,慎言抿唇角。   两队人井然错身而过。眼前便是寝宫的外厅。地方不大,有一副精致的桌案,菱窗下还有一张贵妃榻,布置富丽堂皇。慎言垂目站在厅内。那太监径拐进内室通报去了。   “陛下,人到了……”有声音隐隐传出来。   “……”里面的人应了什么,却听不真。   慎言按捺住向里面张一眼的冲动,撩衣摆在原地跪下。   片刻,那太监带着剩下的几个侍从,一齐退出来下去了。   室内瞬间寂静,慎言略沉了沉气息,就很有感应地一俯到地。   一角衣带飘然,已经行至眼前。   “慎言……”清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只这一声,便让深叩下的慎言全身绷紧。这声音已经深深烙印在脑子里,京都分别后,无时无刻在心底响起。历经劫难,如今又能听到刘诩唤他,慎言心内抑制不住地翻腾。   “可算到了。”刘诩的声音在头顶再度响起,夹着些喜悦和叹息。   慎言再坚持不下,仰起头。那张清丽面庞又映在他眼前。多日不见刘诩比在京城时,气质更加成熟稳重,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帝王风采。只是神色过于疲惫,本就娇小的身子笼在深色常服里更显削瘦。   慎言出了神。刘诩见人僵着,索性伸手拉起了他。人起了身,更发觉,玄色武将常服更衬着瘦削。脸色苍白,大病未愈的样子,这风吹吹仿佛就会倒的,就是她的铁卫?刘诩上下打量着,眉皱紧。   慎言有一刻怔忡。自己一只手腕就在人家手里,柔和温暖的触感,就从脉门直窜到心尖上,心潮翻腾不息。慎言使力抿唇,几用尽力气,才抑住奔流全身的情绪。   刘诩等了下,没再听到慎言声音,却看慎言额角竟渗出了薄汗。“咱们慎言大人一路行来,话竟这么少。”刘诩忍不住出言揶揄。按理说做下那样的大事,应早报备,这小子不会还要等着皇帝先开口来查问吧。   慎言立时回神。急急抬头,却也只得张了张口,理不出一句话来。辗转间,觉得胸口有千万句堵在一起。   不敢再看刘诩似笑非嗔的眼神,慎言条件反射地选择再撩衣摆。刚有动作,就觉刘诩若有若无地挑眉瞟了自己一眼。   无声的警告。   慎言立时再跪不下去。   两人又默了一阵。   慎言深吸了口气,终往前蹭了半步,“……陛下,属下……”四个字,深吸了两口气。   刘诩忍笑地盯着不安地凑过来的铁卫,自己也不觉得就自然地侧过了耳朵。   “属下……”尾音完全听不清。   “嗯?……”刘诩再探身。   “属下……再不敢了。”慎言涨红了脸。仿佛用尽全力,可末了这几个字,声调仍低了不知几度,隐隐约约的。   “咦?”终于听清了的刘诩完全惊诧。   不及请罪,未曾请罚,进门憋到现在,就直接讨饶了?这在与慎言相处以来,可是从未得见的情形。慎言自投诚以来,每每处事沉稳有余,说话办事,都严守主从之礼,从不夹私。有时她自己也恍惚,当初在四合院时的那个时而凌厉,时而狡黠,还会用艳色|诱主的那个一肚子心眼层出不穷的慎言仿佛已经从他身上离了魂般。刘诩万分新鲜地看着自己的铁卫。人已经蔫蔫地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里。   这样的话一出口,慎言就悔极。这话怎么竟像是尚天雨的语气,难道是在京中与那个家伙相处过久了,一个恍神,就有样学样了?慎言生怕刘诩会错意思,却是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他再不敢看刘诩神情,衣摆也没撩,就咚地直跪了下去。   “哎……”刘诩伸出手去捞人,到底慢了一步,慎言重重跪下,咚地一声重响,听着就觉得疼。   看着地上的慎言因为猛然牵动身下的伤,疼得脸色全白,歪歪斜斜几乎扑倒。刘诩登时感觉耐心被磨灭怠尽。方才还说不敢,这会儿就又违了命令。这小子何时养成的这样脾性?火再压不住,啪地一甩袍袖,身边案上一叠公文急被扫到,哗啦啦洒落慎言一身。   “胡闹,恁大胆?”刘诩沉声低喝。   候在外间的太监侍卫听到偌大响动,吓得不轻。大太监连升被众人推到前沿,他也不敢进去,只从门缝抖抖往里里张了张。惊见这场面,似乎是陛下亲自动手打了人。跟在新皇身边这些日子,这情形可是从未见出现过。连升忙挥手示意,大家都是老油子了,都会意,蹑手蹑脚地齐齐退后半丈距离。   慎言倒吸着冷气,身上剧烈地撕扯痛也觉不出来了,只觉万般懊恼,不自觉地使力按着膝下的地毯。   刘诩倒是发泄了怒气,忽瞧见慎言下意识抓地毯的那手指节都发白了,确是真情外溢,不觉又软了心。   一只素手又伸到眼前。慎言抬起目光,顺着手指向上看见刘诩写满责备的脸。   “属下行事决绝,只盯住眼前得失,枉顾陛下长远计议。此错其一。”慎言眼中闪着晶莹,一字一句,“属下不惜自陷险境,皆缘于将胜负倚赖侥幸,不确定的结局确实无法掌握。此错其二。”   低沉痛心的自省,在寂静的室内缓缓响起。刘诩伸出的手指悬在空气里,有些颤。   “属下伤病缠身,行动完全暴露,又挂连着曲衡,若让有人心利用,刚建立起来的隐营危矣。此错其三。属下无法顾全手下的人,几乎让户家的线跟断,误了大事。此错其四。……”   “住了。”刘诩再听不下去。   慎言深垂的头,被刘诩用指挑起,柔和的面庞,有一条清泪痕迹。刘诩垂目看着他,长久叹息,“慎言你样样都想得明白,朕要的是落力办事的能臣,不是死士。为何事到临头,你却这样决断?”   “属下……”慎言语塞,唇角一下子咬破。无言应对,唯有缓缓深叩在地。心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压抑,深种在心里的仰慕之情,只盼永埋心底,“……属下知错。”慎言声音都哑了。   刘诩看着慎言微抖的肩,也不忍再责,伸手将人捞起,“得了,有话起来说吧。”   “再不准这样了。”刘诩按了按慎言发烫的手指,还有些不放心。   “……是。”慎言迟疑了一下,郑重点头,“属下遵旨。”   刘诩急忙拉住艰难屈膝要谢恩的人,“行了,知错就得要改,光跪能解决问题了?”   “……是。”慎言吸着冷气,站直。又哑声。   “……”。看着这个曾经丰姿绰约,被多少人肖想着日夜辗转反侧却得不到手的人,落得这般憔悴,并不是好的感受。不过就为着保着自己坐稳这个皇座罢了。想着从开始到往后,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不知还要多少,刘诩不觉意味阑珊,“朕不是好好的?想来生受不得这样的膜拜。等朕变成了祖庙里的牌位,你们再赶着来跪吧。”   “陛下……”惊觉刘诩从未有过的消沉,慎言惊住,惊愕抬头,“您……”   刘诩苦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一时情绪低沉,无妨。扭头却见自己的铁卫大滴泪竟一下子铺了满脸。   “怎么了?”刘诩看着有抽泣趋势的铁卫,惊诧。   慎言微张着唇,泪簌簌地无声滑落,脸上襟前都湿了一大片。   “怎么了,哭成这样?”刘诩有些无措。   慎言胡乱摇头,急切间竟反握住刘诩,急切道,“不,陛下不要……”   人有颓倒的趋势。刘诩忙伸手去捞慎言,入手火一样灼烫。刘诩又探手试了试慎言额角,这才惊觉,果然烫得可以。   “烧起来了?”伤重如此?刘诩忙蹲身圈住他瘦削的肩,揽在怀里。   温暖的怀抱中,慎言再难自持,他抖抖地抬起婆娑泪眼,用目光描摩刘诩的一颦一笑,“陛下,求您别说这样的话,……”就是想也不成。想着刘诩描述的祖庙场景,慎言一颗心都碎片。   刘诩恍然明白,疼惜地把怀里颤抖的人拢了拢,“好,以后都不讲这样的话。”一句话,就把坚强的暗卫吓得哭了,她得如此赤诚的慎言,何之有幸。   慎言被笼在这一片温柔里,目光亮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刘诩柔和的笑容,缓缓地也扬起唇角。一个念头在这片温暖里,飞快地滋生,慎言抬手也笼住刘诩手臂,柔和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渴望,“陛下,若是计议百年身后事,能否准属下一个心愿?”   刘诩调回目光,看着慎言充满恳求的眸子,“当然,慎言但说。”   “属下想……呃……”慎言突然有一些紧张,挺了挺身子,又被身下突然的剧痛困扰,无力跌回刘诩怀中。   刘诩突然目光一紧。她的眼睛被慎言身上玄色长襟掩盖下那条有着斑斑痕迹的裤子吸引,仔细辩认了下,继而震惊。这分明是血渍。   “来人,快传御医。”刘诩惊喝。外间有御医和一帮太监和侍卫们一齐涌进来。一群人都尽量低头,忽略当今圣上蹲在地上,将自己的属下合身搂在怀里的画面。   “无妨……”慎言话未尽,顿时急切。可虚弱的制止显然没有效果,大伙已经上前轻手轻脚地把人从刘诩怀里移出来,抬上软榻。   仰躺已经不能,御医很有经验地指挥众人把慎言翻了个个,俯爬在榻上。   慎言急切地撑起上半身,刘诩坐过榻前,用手按他背示意爬好,嗔怪,“伤成这样了还有什么磨蹭?……诊治完了再说吧……”   慎言无奈被按回榻上。大太监连升又凑过来劝谏,“陛下,您万金之躯,别让血污冲撞了……”   刘诩只没听见,盯着御医撩开慎言下襟长衣摆并开始解慎言裤带,刘诩忙摆手,“人都退出去。连升留侍。”   “是。”连升怎会不知陛下心思,忙命众人快撤离。这边御医手脚利索,已经褪下慎言的裤子。   慎言回手挡住御医的手,恳求地看着刘诩。   “得了,朕哪有那么娇弱。你顾着自己吧。”刘诩不为所动,拔开他的手,示意御医诊治。   御医手指搭在慎言两片浑圆的双丘,轻轻掰开,露出那处已经渍血累累的地方。   刘诩眼晴猛地一眯。连升后在刘诩身侧,也小心地往那处张了一下,也暗暗吐了舌头。心道男苑那拔人真真是整治人的高手。瞧着外面已经伤成这样,其实甬道内里的伤,必更惨烈,才会一动就撕裂,反复流血,不好痊愈的。   慎言早就咬紧了牙关,剧痛之下一声未吭,冷汗铺满全身。   御医也是内行,先可着能见处处理干净。复从箱中拿出一个玉石的套管,把药膏导了进去。   “连升,朕记得行宫里备着太后旧日用的东西?”刘诩盯着御医手中那个冰冷之物,突然出声。   “是。”连升听出刘诩的意思,心里有些惊。他本就是行宫里的人,地头上不陌生。赶紧奔出去,不多时,拿回一个锦盒。   御医也是常驻行宫的,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接过来,了然打开。   慎言却也未回头。他默默地抱紧了手下的抱枕,把脸缓缓埋进两臂里,瘦削的肩几不可察地微微缩紧。   精致的暖玉雕成的玉势,只有一指粗细,中空。若插|进体内,也不会有任何不适反应。它的用途在于里面可放置催情药物。   身下有略略被撑开的感觉,继而有些异物侵入的感觉,不难受,却让慎言的心一直沉进谷底。慎言闭着眼睛,体味着丝丝缕缕地,被药膏填入的全过程,直到那玉势又轻轻抽出去,留下一道清凉在甬道里细密的伤口上。末了,慎言轻轻叹出口气。   熟悉的玉势,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宫室……唤醒的是过往,是那些颠鸾倒凤的日子,是印在生命里的肮脏和不堪,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那些事实——自己曾是她母亲的,男|宠!   上好药,御医退下去煎药,连升也无声退出去,刘诩伸手挑过慎言深埋的脸庞,一头冷汗,面颊泪痕还在,只是方才眼中的光彩已经隐进幽深的眸子里。   刘诩疼惜,“这么痛也不哭了?方才朕一说那话,就把你吓得哭成那样?”见慎言出神不语,刘诩盯着他略失神的眼睛,笑道,“伤痛得紧?”   “好些了。”慎言哑着声音。   刘诩怕他疼得紧,引着他说话,“噢,方才要跟朕说什么来着?”   慎言回过神,颤了颤睫毛,落寞地埋头回双臂里,“不是要紧的……公事。”   刘诩怔了怔,“公事,以后日子还长,怕你还说不够?”   慎言咬紧了唇,不再说话。   刘诩了然笑笑,慎言一路劳顿,又累又伤,想是没了精神,伸手拍拍他的背,“你也累了。先歇下吧。天亮再说。”   慎言他撑起上半身,看着刘诩起身走进内室。   刘诩站下回头,当他还有话,轻声嘱咐道,“就在此歇下吧,有话天明再说。”她又走两步,回头笑道,“过会御医服侍吃药,不可怕苦胡弄着不喝。”   “是。”   眼看着刘诩松下肩,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内室,慎言久久未动。直到药香飘到唇边,他才恍然回神。苦涩的药,还很烫,一口口咽下,慎言痛到心里麻木。   ————————————————————————————   清晨。   刘诩只睡满了三个时辰,心里惦记外间的慎言,自己披衣下了床。   轻步走出来,却见软榻上已经没人了。刘诩一怔,下意识转头去找,才看见慎言正倚着窗出神。   晨光从菱窗轻轻泄进来,慎言修长玄色身影就凝在这一片轻灵透亮里,美不胜收又透着落寞孤寂,如此矛盾的美丽,让刘诩收不回目光。   “陛下。”慎言立时有了感应,转身撩衣跪下,身形利索,不似昨天那么艰难了。   “御医还是济事的。”刘诩走过来亲自拉他起身,很高兴他伤痛减轻,又不免皱眉嘱咐,“别抻着了,看撕了伤口。”   “属下知错。”慎言低声。   “哪是责你。”刘诩好笑慎言的拘谨,“昨夜睡得可好?”   慎言摇头,“陛下的话,属下思量一夜……”   “一夜未睡?”   见刘诩眉毛挑起,慎言苦笑,“属下知错。”   “你呀……”刘诩彻底没脾气。   “属下想了一夜……自小离家,在铁卫营七年出营又……,行动处事,从来便是这样……陛下说的决绝,属下之前从未觉得如何。”慎言有些哽住,强自坚持道,“跟随陛下后,情形竟全不似从前,这次入男苑的事,本想着做便做了,有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一旦行动,心内却涌出万般不安……”   刘诩未料慎言会说这些,停下认真地听着,脸上有些动容。   慎言闭目,脑子里映出在男苑刑架上辗转忍痛的画面,那种彻骨的痛抵不过在心内极剧膨胀起来的不安。这不安,不仅仅是来自于对计划是否能成功的不确定,更是因为自己已经强烈地意识到,陛下定不准,也不愿看他私自的决绝牺牲。想到刘诩不赞同的眼神,自己底气全无。   “属下确实还缺乏做您臂膀的觉悟。”当初弃平氏投了刘诩,是自己主动抉择,可是自己远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适应来自主上的疼惜和回护。   刘诩认真地看着慎言神色,长长吁出口气,“这可是真想明白了。朕不要一个死士,朕也不缺死士,你的才干和能力,才是朕在朝内最大的助力,无须妄自菲薄,更不该轻贱自己。明白了这个,才不枉朕对你青眼相待。”   慎言亦动容,郑重点头,“属下定不负陛下厚望。”   刘诩拍拍他手臂欣然。带着人回到软榻边,示意躺下。慎言没坚持,仍俯爬下来。两人话说开了,心里都轻松,相视释然而笑。   “昨天你要谈什么公事?”刘诩趁着人去传御医的当问。   慎言怔了怔,迟疑道,“也就是……隐营这些日子的安排……”   “喔,你处理吧,朕不过问。”刘诩听是这事,摆手示意不必报备了,“那朕就先说点公事吧。”   慎言当面说了谎,有些慌,掩饰着笑笑,“是。”   刘诩掸了掸袍袖,“说说朝局吧。现如今里的六司,尚书、侍郎都是老师的人,朕是一个也使不动。”   慎言皱眉点头。   “如今你荐上来的那些人,朕派蓝卿都悄悄接了来。这些日子忙着择出贤能,最出色的几个,便都赐了候补中郎令,其余的朕斟酌着,给细细地安排了差事。还有几个人的用处,朕还没太想明白,要再琢磨琢磨。”   能在这么短时间,便可择能而用,安排妥当,慎言颇信服地点头。   “这次事若成了,六卿就从这里出了。”刘诩笑看自己的凝眉沉思着的铁卫,“将来朝堂里六卿都是你所荐,六司里大小官员,莫不以做你的门生为荣。”   这话挺重,慎言错愕一瞬,挺起上身,“陛下……”   刘诩笑着摆手,“朕不行那诛心之罚,你不用怕。”   慎言脸红。   刘诩敛了笑,郑重地看着慎言,“慎言,朕初登大宝,又与老师背道而驰,注定人员紧张捉襟见肘。朕是天子,赶着来效忠的倒是不少,可朕缺的是真正的才俊,是与朕一心的能臣。”   慎言抬目看到刘诩闪着光彩的眸子,心里有预感升腾。不禁收紧手指,几乎听到自己渐紧的心跳声。   “到时你可愿出仕,帮朕处理朝政?”刘诩殷殷地看着他。   慎言整个人剧震了下,继而垂头。   刘诩细致看他神情,“听闻你心心念念的是在朕功成之后,能卸职回乡,再不理这些俗务。不若再帮朕些时日吧。等有了能接过大齐的皇嗣,朕和卿一同放手,各归山林。可好?”   “梁党一倒,满朝皆是你的门生,权倾朝野倒谈不上,定不会有人再敢翻你的旧帐,朕也不许史官乱写。你有避世情绪,无非虑着那些过往,如今这样,也算是重新来过。可好?”   声声殷殷,让慎言一颗心抽紧又抽紧。   “可还有别的顾虑?说与朕听。卿早交付性命与忠诚与朕,朕必不辜负。”刘诩语气分外郑重。   “不是陛下想的那样。”慎言忙撩起眼帘,急切道。   刘诩默了。只拿眼睛看向慎言眼底。   良久,慎言微动。   “唯虑不能担此重任,不能给主上分忧。”慎言自榻上缓缓跪起来,拜下,一字一句,“臣愿呕心沥血,以报皇恩。”   刘诩松下口气。郑重起身,一手托起他手腕,欣然从广袖里拿出一枚私印,放进他手心里。   莹润通透的私印上,刻着“谨事宣德”四个篆字。于朝中处理政务时,便是相当于“如朕亲临”了,可司首辅大臣。   慎言望着手中印信,久久沉默。末了,缓缓握在掌心里。   “属下叩谢圣上。”   “称臣吧。”   “是。臣,叩谢圣恩。”慎言顺从改口,却听到心片片撕碎的声音。   两人手臂相挽便都寂静。只有行宫风指竹林声,悉悉索索,萧萧瑟瑟。   这君臣两人,一个是背离都城四面楚歌,一个是曾以艳色名动京城,这样的搭配看似不羁,细想又是那么切合。身份虽有差别,但过往同样不堪,也只有这样才能心意相通。决绝、狠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事,从不曾少做,因此互相明白,自然便包容。只是现如今,因为各自心中都有了比命还重的挂牵,因此不许再轻言死生。   慎言恋恋地看进刘诩幽深的眸子,出了这寝宫,从今而后,自己便不再能如此放肆地盯着她看。是臣,便要本份,从今而后,自己的使命便是要帮她守住朝堂。他将面临的敌人来自他还不太熟悉的四面八方,他必须马上做好心理建设,立刻投入这更残酷的战场。这一役,自己投进去的,是一辈子。战场上,自己一步也不能退缩。因为身后是他心中的挚爱,是他的主上,他的君王。    ☆、誓忠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太久,今天忙了一个上午,终于赶出来了。虽然只有这些,但聊胜于无。感谢大大们一如既往地等待。   御书房。   刘诩凝眉读一份战报。门轻响,一个执事太监悄步进来,“启陛下,主薄少史大人殿外候传。”   刘诩抬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这位少史便是当朝新封的慎言了。   修长的身影轻轻走进来,新着的二品暗红色官衣,让慎言看上去有些凝重,手里捧着一叠文稿,是今晨众臣上的奏折,他用了些时间理顺了,才在午后送进来御览。   等着一丝不苟地跪下行叩礼的人全了礼,刘诩用手指了指案头,示意。慎言依言轻手轻脚地把东西放下,又退后三步,谨然垂头,等着圣上垂询。   等了片刻,没有声音。慎言诧异抬起头来,就看见面前着的人正笑望着自己。   “呃……大人们奏事的折子……”慎言第一反应就是工作没做好。   刘诩摆摆手,“于外政你一上手就能处理得这样井然,朕甚放心。”   慎言张了张唇,垂头,“谢陛下谬赞。”   “哪会谬赞,朕就知道你能做好。”刘诩翻捡着慎言的工作成果,果然井然有序,备咨询而夹在奏折里的小纸条上,有慎言挺秀的字迹,言简意明,老练周密,刘诩点头,“果然是不同凡响。想当年,母后短短几年内,就一手把持了朝政,怎不是依仗着你的才能呢?”   慎言抬目看了她一眼,两人相识这些日子,刘诩还是头一遭直言他跟在平氏身边干下的事。   “于国事上无不尽心尽力,争权谋利只在机巧算计,始终保有底限,绝不动国本、不伤民心。母后这几年的行事与她往事行事判若两人,据朕看,多该是慎言风范。”刘诩幽深的眸子看着慎言的脸,字字清晰,“这样的你,幸而常伴在母后身边……”话里意思多层。   果然刘诩是最洞悉自己的人,慎言心潮一时澎湃,不得不掩饰地垂下头。   刘诩看着慎言微皱的眉,也凝起眉,“你明白的,昔日母后做下的事,你也早与朕坦言。朕没有再拿这个敲打你的意思。朕只是对慎言你还存些迷惑……这些时日时时观察留心你,倒是越觉慎言太过能干。推想你初入后宫的那番作为——不过刚出营的铁卫,便是最优秀出色的,也难能达到这个境界呀……”   “今日……朕心中才豁然开朗。”刘诩将手中那份战报轻送到慎言面前,果然见慎言只轻轻瞬了瞬睫毛,刘诩感叹,“上面的内容,你不看也知道了吧。”   慎言默认。   “西南首富竟能以家私巨资充做军饷,以一家之富,供养军需,这可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军民共举的大事。”   伸指示意慎言抬起头,刘诩幽深的目光就映进他眸子里。   “可供老王大军用半月的军粮啊。朕想过了。数量之大,纵是西南首富,纵是为救军前之急,也绝不敢冒着违大齐律的风险,所以,这事必有渊源。”大齐律,平常百姓,即使再富有,也不准屯这么多粮,更不准民间筹粮,违者抄家灭族。   所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凑出一个月的米粮,只有官家的人在幕后操纵,才可成功。刘诩一见战报,便猜到所为何人。如今看着挺拔而沉默的人,就这样立在自己眼前,又一次不得不在心里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同时感叹慎言果敢的行动力和不凡的能力。   谈话已经入了正题。陛下赞他睿智,孰不知陛下才是睿智通透,他籍由此事要传达的讯息,陛下已经明白大半。   慎言动了下,撩衣摆,后退一步,缓缓跪下。   室内沉寂。虽然当初做了决定,就知道要如今天般面对,虽然众多曲折中陛下已经猜到,现今只剩一件事要自己亲口说清,但慎言仍觉异常艰难。习惯性地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才觉手里全是汗。“臣……”他深吸了口气,声音仍很颤。   刘诩倾身慨叹,不忍,只得替他,“慎言本家便是西南这家豪富吧。”   “……是。”苦咽了十几年的秘密,被刘诩道破,慎言却感由衷肠轻松,感激地抬头,看了刘诩一眼。   “虽是豪富,但民不与官究的古训,想是还很刻守的,筹粮一事,现今有功,过后难保被言官翻捡出来,到时翻去覆雨,说不定就是抄家大祸,你本家不担心,你不担心?”刘诩探身问。   “臣……没什么可担心的……”慎言沉声。   刘诩摊手叹气,不由探身又追问,“你也不怕朕起疑心?”   慎言睫毛颤了颤,咬唇,一字一顿,“臣心誓忠,不计其他。”   刘诩扶案而起。好个不计其他。这么大的事,事前不报备,事后不申辩,众口铄金,慎言不会没虑到,只凭对自己的忠心便会让他如此坦然?   “能得臣子倾心依赖,舍弃身家也甘心的君王,古有几人?朕得卿,何其有幸。”刘诩动容。   如慎言、云扬乃至蓝墨亭等,能在自己颓势时,仍无条件地付出坦诚与依赖,自己不知从何而得的幸运。   “你……放心。”刘诩睫毛有些湿,伸手至慎言眼前,“朕承情了。”千言万语,能说出来的,也只这一句。慎言深垂着头,看不清眼睛,却只见他的肩猛地缩紧。   伸出的手悬在空气里,跪着的人并未起身,而是更深地伏下。   刘诩叹气。   “就如上回京都你自陷男苑获取信报的事,这回筹粮,你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思吧。”刘诩看着慎言,这个一心以赴死的决绝,替自己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难题的人,语气不能不痛惜。   “臣……以前种种行事,只顾到眼前,却看不到长远,原是因为臣从来便以为自己并不拥有什么长远的未来,从来都只走一步行一步便是……”慎言鲜有的情绪外泄,说出的话,俱曾深藏在心里。   “慎言……”刘诩亦动容,怀着这样悲切绝望的念头的慎言,一直以来如何苦熬下来的,她痛心不忍再想。抬手按住他肩,那悲凉的落寞,从慎言周身,一直冰到她心里。   慎言抬起头,目光全湿,他郑重地看着自己的君王,“那夜在行宫,陛下的话,臣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从此,不是只有眼前的人,行事决断,都会以陛下为先。都会想着要辅佐的陛下,想着要效命的大齐的万年江山,之前种种,臣再不会犯……所以,这回筹粮的事,容臣再认错。”长长一段话,字字剖心,说完,慎言全身脱力般,他再伏下,“臣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绝不让陛下再为臣操半点心……”   “只此最后一例,此后,不准有朕不知晓的情形,不准出朕不知道的状况,不准让朕对卿的事有任何措手不及。”纵使慎言剖心自责,刘诩亦知必须抓住此次机会,她严厉了语气,郑重道,“若有再犯,朕保证,须你承受无法承担的后果!”   “你要牢记。”   “是。”慎言凛然。   刘诩看不到他眼睛,伸指挑起下巴。   慎言眼前一花,脸已被仰起来,二人四目相对,看到了对方眼中自己外露的情绪。慎言先慌了下,掩饰地扭过头,躲开了那扰人的纤指。   刘诩手指一凉,那惊鸿一瞥的面庞,便又垂下去。不禁心内,又,叹气。   --------------------------------------------------------   午后。   君臣二人有片刻闲适。   留慎言陪着品茶。   “西南首富真就是慎言的本家?”刘诩斜倚在暖榻上,换了常服,只着家居的罗裙,浑身舒服起来,她喝了口茶提提神,看着对面的慎言,好奇心又起。   慎言侍坐在垫着软垫的圈椅上,有一刻怔忡,涩涩笑笑,“是。”他盯着热气茵蕴的茶杯,略回忆了会儿,怅然道,“臣记得是在十五岁那年被送往皇城铁卫营。”   “要入后宫是家里计划好了的?”既是成心入营的,刘诩很难不顺着往下想。   慎言白了脸色。   “朕想歪了。”刘诩立刻意识到自已的话刺伤了慎言。   慎言落寞摇摇头,“或许是臣当初一开始时,就想歪了。原本家里就是这么定的吧。”训练营里那么多男孩子,为何宫里来人一进营来,就挑到了自己。男苑里那么多漂亮的,为何是自己被送到平氏床上去?事后自己也反思,有时也会自己骗自己说这些都是巧合偶然,今天终敢正视,原来发现,不用细想,也可判断自己原本就是被家族计划好了的一枚棋子。   “臣本是家中嫡子,母亲在自己十三岁那年病逝,父亲将侧室扶正后两年又病故。家中还有继母所出的一个兄长,一个长姐。”慎言从心里翻出久远的记忆,自己的生活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从此天翻地覆了。   “十五岁?”刘诩点头感叹。十五岁,在大齐虽不及弱冠,但也算半大公子了。怪不得慎言文武全才,韬略胸襟不似常人,原来是人家本家当着家族继承人悉心培养出来的。打量着温润俊雅的慎言,刘诩不能不想到,西南豪富家的嫡子,优秀如斯,年少意气,那些娇气,傲气也是异常的吧,却突然间双亲病故,又被送入铁卫营,经历铁血训练,后来又入了后宫,想到母后身边那些执事们肮脏卑劣的手段,想到慎言于那泥沼样的后宫里,是如何一步步熬出头的,刘诩只觉心痛难忍。   “本家可还有记挂之人?”刘诩喝口茶,盖住苍白的脸色。   “……没了。”慎言轻轻吁出口气,茶涩入口,心中却早麻木。   刘诩呆住。   “他们先是对我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后来……便开始试探着找到我,办些事情。平太后之后……他们联系臣便更紧了些。”慎言的声音缓缓传来,语气里带着些嘲弄。   刘诩点头。自己继位后,慎言地位由暗转明,多少人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他的本家自然不会放过。   “既然是苦心巴结,便出些力吧。正赶上前线缺粮……筹粮吧,我这样提议,他们同意了。”言毕,慎言唇角向中扬了扬,露出回行宫来,第一次笑意,只是这笑是刘诩从未在慎言脸上见到过的,带着彻骨的凉意和痛楚,让人看过难以忘怀。   刘诩全明白了。定是慎言使了些手段,才逼得他们就范。不过,刘诩更懂慎言,看着那些饱食终日脑满肠肥的所谓族亲们敢怒却不敢争的样子,慎言定是痛心比开心还要多吧。   刘诩亲提起茶壶,添满慎言面前的杯子。暖气茵蕴,熏湿了慎言长翘的睫毛。   “如此大的一个把柄,你就帮他们送到朕的手心里。以后……咱们可有钱用了。”刘诩放轻松语气。慎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刘诩,继而也会心而笑。是啊,细细运作下,整个西南商界,便可籍由此事把在手中了。事情并未都很凄凉,至少,他们,真的有钱了。   “好些没?”见慎言喝了口茶,闭目,仿佛咽下一切苦涩。刘诩关切地看着他。   “臣……无碍了。”慎言先缓过劲来,温和地笑意又挂回漂亮的唇边。仿佛蒙在他心上的乌云,随着这场深谈烟销云散。明亮的目光重映回幽深的眸子里,病后未愈的面庞,又温润起来。   “做得好,慎言。”刘诩仔细打量了她的钦命少史,由衷赞道,“有你,朕何其有幸。”   ---------------------------------------------------------------------------------   本是午后小睡。刘诩却无法合上眼睛。午后与慎言的一席话,让她辗转难眠。   她翻身而起。   一只信鸽落在窗口。亲自取下封套,蓝墨亭熟悉的亲笔在纸条上。刘诩细细读过,于烛台上将纸条燃尽。在慎言日趋强大的情报网下,想再建立另一套制衡他不是不可能,只是绝对瞒不过慎言。她也未想瞒他。她委派蓝墨亭建立的是另一套机构。慎言专事收罗信报,蓝墨亭具有行动力和杀伐权力。二人各有优势,却又相互制衡。本是自己巩固势力的一个举措,如今看来,这也才是慎言一而再再而三地,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和全部身家,教导自己的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愈是信任之人,愈要制衡,越要早做提防。须知,这才是真正的维护。得力的臣子不走歪了路,君王的位置才会坐得牢,君臣的情义才不会断绝。恩与威,从来都是相辅相承。   “将来朝堂里六卿都是你所荐,六司里大小官员,莫不以做你的门生为荣。”那夜自己对慎言所描绘的情形,该是慎言早在都城时,就已经意识到了的。梁相的例子就摆在眼前,慎言是不想做第二个梁席廷吧。所以,他一次次的以赴死的决心,以不同的方式郑重表白——慎言誓忠陛下,性命、身家,都是陛下唾手可得之物,臣脆如危卵,所以,就算全朝堂的臣工都追捧,纵使将来势力渐大,臣也不过是您翻手指即可拿捏的,一介小小臣子罢了。   “是朕对人,对事,对你太过精明算计,才让你如此不安,行事如履薄冰吗?”刘诩叹气,亦不能不警醒。于公于私,慎言的确客观冷表,分得清,看得清,想得更透。是她自己时而混淆了两者的界限。刘诩不得不感叹是慎言给自己上了为帝王的重要一课。    ☆、乱军 作者有话要说:  休假结束,终于可以摸到电脑喽,大人们等急了吧。潇洒在接下来几天,会努力。   大齐南边境。一队玄色铁甲的铁骑,护着长长的车队,沿河边驿道走下来。齐楚边境就在眼前。大队扎下营来。绵延的车队和民工,被铁骑着簇在营圈里,紧密地围好。炊烟随即从百余口大锅里腾起。   军营帐内。   铁卫营主管裘荣带着一份信报进来,“元帅,军报。”   帅案前一人着玄色长甲,正俯身查看地形图。听到有人进来,从地图前抬起头,剑眉星目,面容英挺,正是云逸。他先是扫了眼裘荣不太好的表情,才接过他手中的字纸。   云逸阅过军报放下后,有一刻沉默。   “元帅,您看,是否是陛下嫌咱们在南秦筹粮进度太慢了,借西南首富献粮的事来敲打咱们?”裘荣很是不满,“要集合这样大批粮草,圣上又曾严令不得激起民变,这时间上自然不能赶得太紧。”   云逸幽深的目光里,看不清情绪。   裘荣不满道,“再者说,元帅以北军身份深入南境,其间艰难不亚于楚地征粮,圣上不该苛责……”   “若是计较起来,这些理由可是有一条站得住脚的?你我都是阵前走过无数遭的人,须知军情大过天!”云逸收回思绪,淡声。云逸从来都是这样,即使是责备,也从不声色俱厉,语气和缓,却直入人心,让人折服。   “云帅……”裘荣果然一下子语塞。   云逸心里叹口气,长身而起,“再说,此回事,圣上是理解的。不过圣上心急前线粮草不济,也是真的。”他展开眉角,脸上溢起惯有的自信明朗的笑意,“这回有西南接济的粮草,确可解老王爷燃眉之急,对咱们,也是助力,该庆幸才对。”   大齐最杰出、最年轻的元帅的判断令裘荣彻底信服,“圣上急也不肯催促我们,反而费尽心思从别处筹粮先顶着,为我们赢得时间呐。”   云逸点头。   裘荣一拍大腿,展眉,“对啊,民间人家,纵使富可敌国,也不敢私下筹粮,所以定是陛下属意。”   “这是你同弟兄们早商议出来的吧。”云逸看着自己的老部下,摇头失笑。   裘荣也不隐瞒,嘿嘿笑了笑,“看了军报,几个管代就先讨论了一下……”   “嗯。这样很好。虽是武将,但文韬武略,要不输谋士,才配得上铁卫职责。你是主将,遇事更是沉得下气,不能先乱了。”   裘荣惭愧不已,起身撩袍,“属下受教了。”   云逸一手托住他。   “铁卫营即刻护着军粮过境,咱们迎着接粮部队汇合去。”   “是。”   “饭分发下去,就在路上吃。”云逸走过他时,停下看着满眼血丝瘦了一大圈的属下,柔下声音,“越过境把粮草交割下,你们也可歇歇了。”   “元帅,我们不累。”裘荣看着云逸亦瘦了一圈的脸,坚定摇头。   云逸无言按了按他手臂。铁卫营众管代已经自发集结在门口。云逸用眼睛扫了一遍,十二个位置,只站了十一个人。   云逸目光沉了沉,转而哗地一抖长襟,“即刻过境,众将士须防游勇,尤防火攻。”伟岸身影,沉稳发令,让全营肃静。   铁卫营即刻拔营,迎着略紧的北风,铁卫们护着绵延的庞大车队,浩浩荡荡又无声无息地投进远山古道里。   -------------------------------   入暮时分,放出去的探报飞驰回来。   “漫山遍野?”云逸听了探报,只问了这四个字。   “是。”那探子脸色沉重。裘荣同管代亦沉重。   漫山遍野的,是前面的一片枯林,漫山遍野的枯枝,星火可燃。另有秦人打扮的游勇在林的那一侧等候,并且人人备足了火油硝石。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首身后庞大的粮队。   “属下带人过去处理了他们。”裘荣皱紧眉提议,却又沉吟。   云逸亦没出声。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贸然出击,粮队必然空虚。“守株待兔”是一计,“调虎离山”是后招,“声东击西”才是对方将给予的最致命一击。   “咱们拖不起时间。”裘荣咬牙。   云逸扫视众人。铁卫,从来都是前锋,是突击时的一柄利刃,守城,他们并不擅长,亦不适合。不过也正因为是铁卫,才具备来之即战的素质。他扬声,“敌人未必会给我们时间,火攻,片刻即会来袭。命令全营分作两队,一队负责督促民工速速沾染苫布,上覆石灰,坚守反击,绝不可入枯林。另一队……”云逸吸了口气,目光锐箭般射向枯林里,“随本帅突袭!”   “是。”众人凛然领命,这一回,怕是要将对方全部歼灭才算完。又是一场血腥。   云逸一抖缰,娇健的身躯仿佛和骏马合为一体,箭一样率先冲进枯林里。玄色长甲的兵士催着胯下墨色骏马紧随其后,枯寂的林子仿佛被黑色洪流淹没。   庞大的粮队也立刻行动起来。众人从沉重的粮车上,卸下早备好的大水囊,迅速打湿苫布,再覆上厚厚的石灰,反复以石灰和苫布交替覆盖,把粮食护起来。   云逸率队入林。   双方硬撞在一起。血色溅在每个人的征袍上,铁卫皆以铁面具覆面,尺长利刃无情地剖开敌人的身体,铁蹄踏着尸肉强横地碾过这片林地。真正浴血的修罗。   鏖战。   事先埋在枯林里的燃火之物没了用处,游勇们一边抵挡着铁卫修罗们的猛列屠杀,一面分人包抄出林,袭向粮队。云逸脸色顿紧。   突然枯林边沿,有尘烟腾起。云逸勒住马,展目眺望。只见一队皇城铁卫服色的人漫卷着飞扬的尘烟,风一样掠进林子里来,为首一人着玄色长甲,赫然是云逸帐下覆面铁卫的服色。他似猛虎入羊群,左突右杀,一杆□□犹如银蛇,绞起无数血肉。   云逸眼睛有些湿润,因为那熟悉的甲衣,正时云扬的。   “扬儿。”云逸在心里轻唤。   阵营中未见都天明和蓝墨亭。云逸也不迟疑,当即率队退出枯林。返回去将围攻粮队的敌人统统剿杀。局势很快稳定,云逸命令点查粮草时,众人都报,方才遇袭,实在是烟大过火,是车上覆的石灰和湿布起了作用。粮队总算无恙。   这时,又有探报来报说前方枯林里敌人已经基本清除。云逸也不耽搁,当下命令整队过林,留下皇城铁卫扫荡战场。   云逸率队全速通过边关,驶入大齐的边境大镇通远。有通远县县令率众路迎,云逸下令不得侵扰百姓,赶着夜色穿镇而过,出了镇,才扎下了营。此刻天已全黑了。   略洗征尘,裘荣等就赶到主帐。云逸征袍未除,独自一人站在帐门口向来路久久眺望。   “元帅……”裘荣自然知道云逸巴巴等着的是谁,方才一战,全营人都看见了那个骄健的身影,那身熟悉的长甲,虽然严明军纪下,他们都未能上前与云扬叙话,但他们都看见那覆面的小将在指挥扫荡战场时,仍频频回头,不时向他们这边望。   “这小子是想我们呐。”“咱这身黑铁疙瘩,混在那些锦衣华服的皇城铁卫里,太不象样了,别学了一身的华贵之气回来哟。”众人方才聚在一起冲洗时,都哈哈大笑着说。   算着时间,人也该从后面赶上来了。大家就都不约而同地跑来主帐喽。   “接粮官到了。”有探报飞驰到大家面前高声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齐刷刷地目光投向云逸,大家分明看到主帅已经不自觉弯起的嘴角。   “摆香案。”云逸收回笑意,沉声命令。   先领着人进营的是戴忠信。他双手捧着圣上的尚方宝剑和圣旨,径自越过众人,走到香案后。云逸带领众军官列队跪听圣旨。   读完圣旨,戴忠信放下东西,绕出香桌急切用目寻找,“哪位是云帅?”   “末将云逸。”一个沉稳的声音。云逸抬起头,戴忠信眼前一亮,忙踏前几步,双手把人扶起,“云帅辛苦了。众将官快请平身。在下戴忠信,是这次接粮的钦使,能与云帅共事,真是三生有幸。”   戴忠信展目细打量面前的人,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一时竟忘了还把着人家双臂。   云逸和蔼笑笑,索性携着戴忠信往大帐走,“戴钦使和兄弟们也辛苦了。”   能得心中最仰慕的人如此亲切相顾,戴忠信激动得难以自已,说什么也不和云逸并肩,两人互相谦让着,进了主帐。   裘荣等人跟在后面,不住用目往人群里找,皆不见云扬。进了帐,戴忠信说什么也不肯上座,两人又谦让了几番,最后在主座旁设客座,众人才依次坐下。   裘荣瞅得空,向云逸连使眼色。云逸不着痕迹点点头,转头和气相询,“钦使一路辛苦,粮草等,分毫不差,军情紧急,不如现下交接吧。”   裘荣暗竖大拇指,赞云逸问话有策略。话一问出,众管代并着裘荣,甚至云逸都眼巴巴地瞅着戴忠信,   戴忠信歉意笑道,“是,接粮官已经率兵士们去清点粮草了,此刻在外营。呃……户将军忒心急,倒乱了规矩,该来先拜见元帅的。”   “哪里,户锦将军是南军名将,逸也仰慕得很。”云逸边谦让,边拿目打量戴忠信,直觉上此人对户锦,颇有些不以为然。   “既然如此……”云逸道,“军命在身,即刻交接后,天明我们即分头启程吧。”   “将此回的战俘即刻交与友军。”戴忠信吩咐。这些游勇皆为南人,还是留给云逸吧。   两位主官同时起身,宣布这次升帐的结束。   裘荣见戴忠信的人退尽,急切道,“元帅,云扬怕是有些心惧呢。属下去唤他过来?”   云逸疲惫地摆摆手。   “怎么?”   “那将官……不是云扬。”   裘荣错愕。忽见一个兵士跑进来,“禀元帅,接粮的个个都是皇城铁卫,管代级的有四人,其余都是兵长等精锐,带队的长官确是南军的户锦。属下远远看见了,他穿的……是云管代的铠甲。”   “什么?”裘荣睁大眼睛,“真不是云扬……哎,兄弟们白高兴了,竟是南军那小子。倒是元帅料事如神呐。”   云逸涩涩笑笑,“哪会那么神。只是自家小弟,怎会不查他心意。”若是扬儿在此,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相见,哪会有片刻拖延?云逸想到此,满心里云扬明亮的笑脸和重伤久病后苍白的面容交替出现。他不忍再想,疲惫地闭上眼睛。   裘荣垂头,再不忍看云逸落寞表情。   -------------------------------------------------------   忙完粮草,疲惫感强烈地袭来,户锦将马匹交给兵士,挥退随从,独自往营帐走。途中有兵士很亲厚地同他打招呼。户锦很欣慰,一路行来,他赢得了将士们的尊重和依赖。往营帐方向行了几步,户锦突然又站下。目光不由投到营北处。那里灯火通明,这次被俘的游勇就囚在那里。   户锦咬了咬唇,拔开步子,转朝营北走去。   营北的俘虏大多受了伤,囚在临时的医帐里。完好的,都锁在另一侧露天囚笼里。户锦径朝那几个大大的囚笼走去。借着灯火,他凝目逐个观察,皆是陌生面孔。户锦眉头微皱,耐心地逐个看下去。终于,他停在最后一个大木笼前面,震惊地盯着里面那张熟悉面孔。   那人娇小身材,包着严严实实的头巾。只露出一张被烟灰泥尘涂得黑一道灰一道的小脸。可在众多囚犯中,并不显颓丧,正独自倚坐在笼子的一角,双手安静地拢着双膝。户锦修长身影在那人面前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人似有感应,忽地抬起头,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户锦真切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容,霍地扣紧囚笼的一根木柱。那人却更平静些,不着痕迹地轻轻耸耸肩,脸上露出顽皮的歉意。   “公子。”另一个刻意压低的激动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户锦调回目光,一个灰色的瘦小子身影进入他的视线。户锦由最初的震惊继续无奈。是啊。既然曲柔红能女扮男装出现在这里,必定少不了他的心腹小锣。只是,这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乱军里?纵使心中有许多话要问,户锦只得咬牙咽回去。   着玄色铠甲的铁卫们已经交接完毕,开始逐个打开囚笼,将人犯拉出来反缚双臂,串成一串,驱赶到空地上去。   户锦深遂的目光凝视着隔着粗粗木棚栏里的人。小锣面如土色,曲柔红歉然而笑,两人却有着相同坚定的眼神。   “来人。”户锦沉声。   曲柔红蓦地一惊,大眼睛里写满不赞同。果然听到户锦下令,“将这两人提出来。”   “是。”有人应声,开锁将曲柔红和小锣拉出来。   户锦牢牢盯住二人的目光蓦地缩紧。因为站在了灯火下,才看更真。曲柔红裹着的灰色的男装上遍布血渍。她身材娇小,几处血渍就仿佛连成了片,看得让人心惊。小锣身量也不高,情形更让人担心。   户锦缓缓抬手,将二人头上乱蓬蓬的碎稻草杆摘下,满眼疼惜。   “公子。”被笼在这片温暖的气息里,小锣早红了眼睛。曲柔红垂下目光,素白的小手握紧自己的衣襟。   “跟我走吧。”户锦单臂笼住曲柔红,感受到她剧烈颤抖的双肩,不由轻轻叹息。 ☆、刑责   云逸决定押解人犯先回通远县。   天边的启明星刚明,戴忠信陪同云逸来到营门。在大营门口略寒的劲风中,云逸终于得见此回的接粮官。那个修长内敛的身影,正站在微明的晨光里。   他身上那熟悉的玄色铁甲,让云逸有些走神。   “末将户锦,参见云帅。”户锦先撩战袍,单膝跪下。   声音清朗,带着宠辱不惊的镇定。   云逸忙上前两步,双手托住他手臂。上下打量一番,不由赞叹,“整个大齐都在传颂的‘南军砥柱,长胜户锦。’今日得见,果然英武。”   那句民间俚语被大齐最杰出的元帅当众道出,倒让户锦大窘,他忙道,“呃……云帅谬赞。”   云逸有趣地看着户锦红了脸,心道原来这赫赫的南军名将,却也是和云扬一般的孩子呢。   “军命紧迫,容逸先行。咱们后会有期。”云逸心怀开朗,虽是初见,但却由衷感觉亲切,云逸倒很愿意有机会与这位长胜将军交往。   “好。云帅,咱们都城见。”户锦抬目,看见云逸温暖笑意,象久别重逢的亲人,带着兄长般的欣慰和和气。   云逸自然地抬手拍拍他肩,转身潇洒上马,那神驹似得号令长嘶一声,前足腾空立起。   云逸于马上朗声笑道,“说定了。待处理完此间事,咱们都城再聚。”   户锦郑重,“一言为定。”   目送玄黑色的大队踏着滚滚烟尘走远了。户锦不由得垂目看了看自己的甲衣。云帅初见自己,第一眼,看的就是它。抚着长甲,户锦温柔地翘起漂亮的唇角。他终于明白了蓝墨亭的心意,因此心中满溢着涩涩的暖意。   在大齐,南北军队分处两地,很少来往,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多有两军不和睦的传闻,但户锦这回北地之游,遇见的云逸,还有蓝墨亭等人,都是真正赤诚的人,不仅没有地域偏见,而且对他处处回护。这让处于艰难境地的户锦,终生感激。   “户将军,一大清早就跑到营门口来吹风?”一个十分不痛快的声音冷冷地耳边响起。   户锦眸子沉了下,缓缓转回身。   在营门吹了好一会儿冷风的戴忠信阴沉沉地盯着他,“听说户将军截下了两个人犯?”他染着怒意的眼睛看了看营外泛着尘土的小路,“哼,是不是已经送出营了?”今早听到汇报气得发疯,若不是顾忌着还有外人在,戴忠信几乎就要提着尚方宝剑来找户锦问罪了。   户锦沉静地立在他面前,淡淡道,“钦使言重了。小卒一名本是末将的家臣,奉家里命令来找寻我的。”   “好,到底是成名的将军,敢做敢当。人呢?”戴忠信冷笑。   户锦抿住唇,方才还翘起的唇角露出几分冷硬,“末将的家臣,无须交由大人吧。”   戴忠信怒道,“乱军之中怎知他不是细作?”   户锦抿紧淡色的唇,“大齐官制,四品以上官员有权作保。他是末将家臣,末将愿以性命作保。”   “你作保,还不知由谁来保你。”戴忠信冲口而出。   户锦眸中有精光闪过,而后淡淡道,“钦使言重了。末将也是圣上钦命,是否有罪,当结束运粮任务后,由圣上钦定。”   戴忠信哈哈冷笑,“当我是三岁顽童,这粮队交给你,还不知会运到哪里去。”   户锦沉声,“钦使请慎言,莫说末将不会行那叛逆之事,钦使臆想,恐使军心大乱。”   “要想洗净清白,提人犯来见。”戴忠信意识到言语过于冲动,但心中怒火难熄,炝声。   话题又回到原点。户锦负手不语,意思明显是不想再赘言。   这姿态看在戴忠信眼中,便是不屑与他再言,不禁更加暴怒。   眼看闹僵,他身后一个幕僚上前耳语。戴忠信脸色数变,拿眼睛看着户锦,冷笑,“险被糊弄过去,送走了一人,还有一个,哪去了?”   户锦毫不慌乱,坦然道,“那人?现在我帐中。”   戴忠信始料未及,愣了一瞬,“怎么?”   “是末将内眷,旁人不得惊扰。”户锦一字一顿,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警告气息。   “从未听闻户将军有内眷……”戴身后幕僚抢先道。   户锦眸子扫过他,冷厉之色,让那幕僚不自觉缩了脖了,再不敢言。“在下所言是实,内眷之事……陛下亦知道。”户锦又转向戴忠信,肃然道。   这话份量很重,一时又无处查验,戴忠信心中有怒,却又不能再深究下去。   缓和了一下,他复阴沉道,“虽如此说,但私纵人犯,坚守自盗的罪,你是推不掉的。”   户锦沉静点头,“当然。在下既犯错,便愿意一力承担,不会有一丝推脱。”   好,等的就是这一句,“两罪合一,如今粮已接到,那么先前将军记下的账,也一并偿了吧。”戴忠信扬手,“来人……”   值此时,户锦脸色才有了些许波动,他上前一步,“慢着。”   “怎么?”戴忠信冷笑。   “钦使不用担心,在下只是建议入帐中执刑。”户锦将肋下宝剑摘下,丢与身边小校,“请钦使成全。”   戴忠信与身边几个幕僚对了对眼神,便下令升帐。   几个亲卫前后左右,围住户锦。户锦并不拿眼皮撩他们,只是沉静抬步,从容镇定。其时天已大亮,大部分铁卫都聚在后营整饬粮队,这几个人一同走过来,便分外显眼。几个巡逻兵都惊愕地停下步子,有人互相耳语了几声,便拔腿朝后营报信去了。   ----------------------------------------------------------------   行营北面山麓。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于日出时,截下一个由山那一头骑马而来的人。马是军马,人却着便服,衣服上血迹斑斑。看着身量不高,满脸稚气,神色却有着军士的坚定。   逃兵?细作?   当人被押至他们的主官蓝墨亭面前时,蓝墨亭便有这两个推断。   “你是何人?军马从何而来?血迹从何而来?”   刚从行营辞别户锦的小锣,一天一夜水米未尽,目光却清亮照人。他倔强地咬紧牙关,只字不说。   蓝墨亭见那人没有反应,不耐道,“得了,没空审他,押下去,我们翻过山去。”   蓝墨亭此回奉旨办差,日夜奔波,马不停蹄,刚将圣上交托的任务办得有些眉目,其间艰辛不计其数。当下,他顾不得休整,便率得力部下星夜奔边境而来。早上,探报得知云逸已经率队返回通远县,他当即命令赶到通远县去与云逸见一面。   “大人,从这小子身上搜到封信。”有亲卫禀。   重任历练下,蓝墨亭更加干练。他一边起身整甲,一边吩咐,“读吧。”   亲卫得令,嘶地撕开信封,高声读到,“父亲大人……儿平安,叩请父亲大人勿忧心……圣上待儿亲厚,儿甚……心仪……”   “别念了。”蓝墨亭霍地劈手将这信抢下。后知后觉,满屋的亲卫们皆静。   “都出去。”挥退众人,蓝墨亭惊心动魄地喘了口气,重展开信,几个字映入目中,“圣上待儿亲厚,儿甚心仪……”不由一阵头疼。他转目,“你……是谁?”   “小锣!户锦将军亲随。”小锣已是气得浑身乱颤,仍伶牙利齿,“你这人好没道理,竟然拆人私信。”   “行了。”蓝墨亭不耐烦地打断他,焦急地问,“既是亲随,为何一身血迹独自出行?”   “有乱匪劫粮……将军将我释出,嘱我送信……”小锣意识到此人非敌是友,三言两语说清缘由,讲到清早营门将军送他出来时,不由话音不由带出哭腔。   蓝墨亭挥手示意他安静,诸多信息从他脑中迅速闪过,蓝墨亭皱眉思索片刻,当机立断,“即刻过山。”   “去通远县?”有亲卫探头进来问。   蓝墨亭大手扯过已经扁起嘴的小锣,“先给这小家伙弄点吃的,在马上吃。咱们一道去救你家将军。”   “谢大人。”小锣终于哭出声。   蓝墨亭率队风驰电掣地绝尘而去。此一去,不仅关乎户锦安危,更在于那些宝贵的粮草。戴忠信行事过于分毫计较,这个性在军营并不讨好。这支运粮队本就矛盾重重,若是钦使与主官发生矛盾,那么极有可能激起下属不满。军心大乱下,情况就危险了。幸而陛下差自己附近办事。难道是她早有预感,不知又是何意?蓝墨亭思维纷乱,心急如焚。   ----------------------------------------------------------------   大帐。   此番派出的铁卫,大都有官衔,因此能入得帐的人并不少。闻讯陆续从后营赶过来的人沉沉地立在帐子两侧,气氛凝重。   戴忠信当着众人朗声将事情简单陈述了一遍,威严道,“户锦,你可有辩?”   户锦抬起头,清朗的目光象含着极地的寒星,“末将未有分辩。”   戴忠信冷声,“既是这样,本钦使令,户锦阵前犯下私纵囚犯,坚守自盗之罪,合并出发前的旧帐,共杖责八十,随队回朝再听候圣上再发落。”   众人轰然出声。杖责八十还要随队同行,这不是明摆着要户锦的命吗?   铁卫管代陈胜先行出列,“大人,属下以为不妥……”   “你主官还未说话,哪轮得你?铁卫就是这等规矩?”戴忠信还记得上回拦刑的这个陈胜,狠得咬牙。他又厉声喝斥户锦,“瞧瞧你带的好兵?”   众铁卫皆气得火跳,有人高声骂,“你个四品小官,寸尺军功也没有,也敢在咱们面前指手划脚”……   戴忠信脸色煞白,刷地抽出尚方宝剑,“谁再敢拦刑,立斩不饶。”   众铁卫齐刷刷向前踏出大步,“杀呀。”“爷爷怕你个小白脸?”……   “反了。”“兵变了。”戴忠信身后几个幕僚被这气氛所撼,惶然惨叫。   戴忠信脸色冷硬如铁,奋力剑劈下去,长案应声裂为两半,“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再上前,便是谋逆,抄家灭族……”   皇城铁卫,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实权人物,哪会被几句话吓倒?众铁卫踏着整齐的步子,沉沉向前迈进。冲突就在剑拔弩张间。   “且慢。”户锦霍地起身,长身立在对峙的双方中间。   “你也反了?”戴忠信吼道。   户锦不耐烦看他,面向众铁卫,诚恳道,“众位弟兄暂请息怒,户锦有一言。”   众人都看着他。   “我们此行任务是什么?”户锦清朗的目光扫过众人,“是接粮草,解前线燃眉之急。众人可是忘了在前线饿着肚子拼杀的将士?忘了圣上临时前的殷切嘱托?”   这话一出,众人皆垂下头,就连戴忠信也红了脸。   “云帅千辛万苦解来的粮草,不能在咱们手上出意外。户锦既然一日为接粮官,便要负起责任来。”户锦声音沉静,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众人安静。   “陈将军听令。”户锦转向陈胜。   “属下在。”陈胜上前一步抱拳。   “命你率队先行押粮入关,取官道而行。”户锦自怀中取出关牒,郑重地交给他,“沿途如有危急,圣上许调用州县兵力护卫的权力。确保马不停蹄把粮运到老王爷军中。”   陈胜惊道,“户将军,这……”   “在下将整个粮队重托,望兄弟你不要推托。”户锦柔和了语气,“请相信我,随后便会赶来。”   兄弟之托。   陈胜蓦地红了眼圈。   耽误送粮,战况危矣;抗旨不遵,更是灭族大罪,哪一个都是不能承受的。陈胜思量一下,深觉没有另条路可走。他咬咬牙,上前一步,低声,“且不论圣上心意,但请别忘了,您的安危亦牵着老侯爷呢。”   户锦含笑咬唇,“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陈胜重重点头,伸手把住户锦手臂,重重一按,“……快点赶上来,咱们在前面等你。”   周遭铁卫均期待点头。户锦郑重点头。   “留八个校卫,其余的跟我走。”陈胜哪能够就这么放心而去,留下八名心腹,连使眼色,又狠狠地瞪了戴忠信一眼,带人出营去了。   人走了,压力却未减。那八个校卫人身马大,虎视耽耽地瞅着戴忠信。戴忠信气呼呼喝道,“来人,行刑。”   -----------------------------------------------------------------   翻过山脊,蓝墨亭纵马冲下山去。   远远迎上粮队,陈胜先排众迎上来,焦急,“统领……”   “人呢。”蓝墨亭喘着气,向队伍里张了张,长长的粮队一眼望不见边。   陈胜自然知道蓝墨亭找的是谁,“姓戴的把他扣在帐子里了。”   蓝墨亭抬手抡了陈胜一下,“死人呀你,就由着他?”   陈胜顾不得脸颊火燎般疼痛,急道,“统领快去。姓戴的太阴损,没有户将军拦在前面,弟兄们就被姓戴的坑惨了。”   蓝墨亭只听只言片语,便明白了大概,遣带来的人护着粮队先行,自己单人独骑,飞驰而去。跑几步,还不忘回头吩咐,“那个小锣,看好他,别让他也跑来。”   正准备跟上的小锣被几个铁卫摁住,急得大哭。绝尘而去的蓝墨亭却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   看着户锦一件件除下长甲,外衫,露出雪白的中衣,自己俯身卧在刑凳上,戴忠信莫名的解气。   “内衫呢?”一名幕僚插嘴。   立在四周的铁卫都对他怒目而视。   戴忠信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算了。着衣责打,刑毕受罪的还是户锦自己。   清晨的冷风从帐门灌入,户锦清晰地感觉到冷风钻进薄薄的衣底,一寸寸抚遍身体的每一处肌肤。从未对此留意,不知为何这次感觉这样清晰。户锦咬咬唇,不期然脸又红了。他伸出双臂环住身下的刑凳板条,又掩饰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第一杖,挟着风呼啸而下,户锦深吸口气,那杖头扑地深陷进挺翘的臀峰里。户锦身体猛地一抖。抬杖间,尺宽僵痕隔着薄薄的绸布狰狞地肿起来。   十杖下去,臀上再无处下杖了。行刑的人提杖,猛砸下去,血肉终于绽开。户锦缩紧了肩,没吭声。   站在他身后两个执仗的互相对了眼神,一左一右提杖猛砸起来。这刑杖打得阴损至极,杖不露头,棍棍见血。忽而急打,忽而又空一拍,竟是不给户锦换口气的功夫。从戴忠信角度看下去,刑凳下渐汪起些水渍,是户锦熬刑中滴下的冷汗,和着滴答的血渍,场面甚为可观。戴忠信呼出口恶气,坐回案后。   八名铁卫早围上来,但摄于铁卫规矩严苛,行刑时不准出声,他们只得用利箭似的目光射向戴忠信。戴忠信不为所动。   “四十。”行杖的兵士累得够呛。四十时,不得不停下喘口气。   这阵疾风骤雨,硬挺下来的户锦终得空轻轻呵出口气。冷汗和着血水湿透全身,户锦剧烈喘息着。帐外冷风仍旧猛灌进来,身下火辣辣,粘乎乎的,定是血肉模糊了。听到身后抬杖的声音,户锦咬咬牙准备承受剩下的杖刑。不期然口内尝到咸腥的味道,眼前阵阵发黑。是要晕倒了?户锦心头苦笑,若只挨四十便晕倒,真是有够丢人。   帐门外有纷乱的马蹄声。   众人都朝门口看去。   “咚咚”的战靴声,踏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户锦屏息聆听了一下,不由得搂紧身下的刑凳——挨八十下刑杖都不眨下眼的年轻将军,在听出蓝墨亭急躁的足音后,竟有些惧意了。   果然,蓝墨亭大踏步进来。   修展的身躯,血肉淋漓地俯在刑凳上,身边围站着八个自家红了眼的兄弟。他进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钦使大人威武。”蓝墨亭冷着脸打招呼。   “呃?” 主位上戴忠信已经站起身迎过来,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意。   蓝墨亭扫了眼撑了几下也没能自己起身的户锦,脸黑似锅底,“前线断粮喽,钦使大人还在此地磨蹭?”   戴忠信眼中闪过怒色,却也知粮车已走,钦使却不跟着,细究起来也是大罪,“既如此,下官先行追粮队去。”   “快走快走。”蓝墨亭摆手。   戴忠信以为他说的是“一路慢走”的话,胡乱应着,带着手下出帐去了。   剩下的八名铁卫呼啦围到近前,“统领……”“户将军……”地乱起来。   蓝墨亭阴沉着脸,拿眼睛四下划拉一下,没有趁手的家伙,顺手扯下随身宝剑,连剑鞘掣在手里。这剑鞘鱼皮包裹,古朴坚韧,也不知蓝墨亭用它收拾过小云扬多少回。此刻,蓝墨亭想也未想,抬手把它搭在户锦臀峰上,轻轻一击,“啪”的一声轻响。   “啊……”户锦不防备,轻轻呼出声。   声音不响,足令八铁卫噤声,愕然相顾。   只听耳边蓝墨亭的声音居高临下,“还剩多少?”   户锦泛白指节的手指抠紧身下的刑凳,脸全红透。   话虽如此,蓝墨亭打量这血肉模糊的人儿,可又往哪下手。咬牙吩咐八铁卫出去找药制担架。   帐内只剩他们俩人。蓝墨亭才咬牙道,“阵前截囚,私纵人犯,私传书信,还妄议天家私情,这边言之凿凿宣称有内眷,那边还说什么心仪,可是当欺君之罪是玩笑的?”   户锦脸滚烫滚烫得,抬不起头。只把头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蓝墨亭气极反笑,拿剑鞘戳戳他下身,“我倒要问问你,万一截下小锣的不是我,是姓戴的那人,你要怎么自圆其说?”   户锦被他戳得疼得全身打颤,抬起冷汗湿透的脸,艰难回头,看见蓝墨亭痛惜又气呼呼的脸,不由心内暖流满溢,他弯起仍打着颤的唇角,苍白小脸满是无辜,“小锣是我亲手调|教,若无意外,戴忠信拦不住他,若拦得住的,定是蓝大人你。”   “别拍马屁。”蓝墨亭不信。   户锦嘿嘿笑笑,眨眨清亮的眼睛,“大人赠甲时,不是已经暗示不放心,兴许……会抽空跟过来吗?”   蓝墨亭抚额长叹,这小子,看着走投无路,老实又哀怨,其实内里,还是真挺狡猾的。算来算去,竟连自己也被他算了进去。怪道传闻他老子户海总敲打他呢,半大小子,三天不打就要上掀瓦呢。   户锦见蓝墨亭不那么生气了,强忍着疼转过头去开小差,“呃,小锣呢?”没见到小锣,他这才有些急起来。   户锦神色一动,居高临下看着他,“啊,那小兵呀,我放他送你的信去了。”   “什么?”户锦乍一听,腾地跪坐起来,扯着身下伤口一同叫嚣地疼起来,“啊”地一声,险些晕过去。   蓝墨亭忙扶住他,黑着脸,“怎么,这会儿知道急了。”   “那信怎么能送出去?”想到信上“心仪”的话,户锦羞得无地自容。急着一挣,又疼得眼前发黑。   “……”蓝墨亭无奈搂住他,俯按回刑凳上。   “大人,那信……呃”户锦随着他力道趴回去,口中仍焦急道。   蓝墨亭蹲身看着他的眼睛,“你怕小锣被别人截住,无端受害,便索性将信写得真些,干系大些,倒也无碍。纵使这信送出去,不过一封家信,又有何不妥的?”   户锦未料他有此问,一时语塞。   蓝墨亭深深打量他神色,半晌一字一顿,“户锦,你聪明如斯,方寸却顷间大乱,难道真是应了关心则乱这句话?你莫不是真的对圣上动了情?”   一语惊醒梦中人,户锦全身僵住。   蓝墨亭长长叹气,真是一猜一个准,这些小子,聪明倒是聪明了,就是于情事上,太过迟疑。不过转念想想自己,好像也没伶俐果敢到哪去。蓝墨亭心内又涩起来。两人各怀心事,都沉默。   蓝墨亭起身,招呼外面的铁卫进来,把户锦抬到软榻上。   户锦情绪大起大落,伤势到底太重,稍一移动,就彻底晕了过去。    ☆、私秘      郊外,小医馆。   “背上的伤反复挣开,不能合口……”乡野老大夫絮絮地叨叨,“这伤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就会引起坏血之症,就危险喽。”   户锦昏沉沉俯爬在病榻上。斑驳血渍的素白内衫除下丢弃在一边,裸露出鞭痕层叠的后背。   “路上姓戴的也动他了?”一直黑着脸的蓝墨亭沉声,“怎么信报上没提?”   留下的几个铁卫也被户锦一身的伤震撼得不轻,齐声道,“没有过。”   “户将军行事慎密,姓戴的始终抓不到把柄。”有铁卫小声补充。   蓝墨亭点头,他相信以户锦的机警,对付姓戴的是绰绰有余。那这伤?目光调回到户锦身上,蓝墨亭眉头跳了跳,眼神更幽深了。   “呃……”蜇蜇的药水带来的痛感,到底把昏迷中的人唤醒了。   蓝墨亭拦住老大夫,“下面……就交给我吧。”   “好好,到底老眼昏花,手上也没轻重了。”老大夫换了盒棒伤药递给蓝墨亭。   几个铁卫得蓝墨亭眼色,把人引了出去。   蓝墨亭撩衣坐在户锦身侧。户锦完全清醒过来,轻微的床铺颤动,带着他缩紧的肩轻轻地颤。   “大人……”户锦撑着要起身。   蓝墨亭按住他腰,另只手手指挑开药盒。   “啪”的一声轻响,令户锦动作顿住。   “户将军的内眷已去接了,还在路上,这伤,等不得……”感受到户锦的不自在,蓝墨亭不得不停下动作。   “她呀……怕见血,”户锦迅速地俯爬回去,“还是有劳大人吧。”   蓝墨亭点点头,上药的事,他是轻车熟路。当下单指勾住户锦薄薄的满是血渍的素色单裤,干脆地往下一带,裤子顺着修长的腿,直被扯到膝弯下,露出一路青紫的臀腿来,大半伤处都裂开了,血肉模糊,全是硬伤。   本就疼得发烫的下半截,一下露在空气里,户锦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他一把环紧身下的枕头,把头埋在臂弯里。   蓝墨亭手下利索,少顷便涂好了。户锦从后颈到背上,疼出一层冷汗,也未嗯出声。   蓝墨亭拭干净手指,一边寻思着这一腿一背,又是伤又是药,衣服是穿不回去了,不知能不能盖条薄被,正琢磨着,就瞥见户锦侧过来面颊,眼皮开始微微打架了。蓝墨亭一下子想到自家挨了打后那个小云扬,都是皮实孩子,挺着伤也睡得着,不觉眼中带出些笑来。   “药膏得揉按着,才见效。”老头儿的声音从外面追进来,同时飘来药香。   两人不防,都被吓了一跳。   蓝墨亭还未及说话,户锦已经一下子弹起来,伸长手慌慌地去够裤子。蓝墨亭一把掌拍落他手,轻斥,“消停爬着。”   蓝墨亭起身在门口截住老头,亲自端过药,返身回到床边。   这一挣,户锦又疼得一头冷汗。蓝墨亭端着药返回来的脸比方才又黑了几分。   户锦却放松下来。当着蓝墨亭,很坦然地就着蓝墨亭的手把药喝干净了,屋里一时就再没了声音。   陪着他靠了一会,见户锦虽然安稳爬着不见辗转,但手指紧抠着被子,指节都泛了白,背上,颈上,都是冷汗,想是外用药药劲上来了,他疼得紧,只是硬熬着不肯出声。   “大人……”户锦先打破沉默。   “呃,我出去转转,你自己歇歇吧。”蓝墨亭以为他下不来面子,想避出去。伤痛的事,有时哼哼几声,总比忍着强。   户锦垂下目光,本就有些湿的眸子,润上了些雾气。   “大人陪末将闲聊几句吧,聊解痛楚。”   竟能当面说痛,以蓝墨亭对户锦为人的了解,颇为诧异,“那聊聊吧。”   “锦五岁启蒙,八岁正式拜师习武,十四岁头上,便随父亲入营,从一名小卒做起。”户锦沉了一会儿,缓缓侧过脸,经年的往事缓缓道出。   “老侯爷是望子成龙的紧。”瞧他背上的新旧鞭痕,堂堂少侯爷,怕也有户海打得吧,只是外传户海暴戾,却不想对唯一儿子也这样严苛。   户锦目光有些失神,半晌聚拢回来,淡淡笑笑,“大人是说背上的伤呀……”   蓝墨亭意识到有些失礼,歉然,“将军之名,实不是浪得的。”大齐国上上下下都知道,南有户家铁师,北有云帅镇边,可保大齐边塞固若金汤。这户锦虽然年轻,却实是数年来难得名将。   户锦戚戚然笑笑,沉默又是半晌。   “父帅严厉,但头一回真正挨鞭子,也是在十四岁那年在军里的事。那年我是前锋营的一个小兵。”户锦唇上挂出些笑,“军中的人,信奉的是实力,少侯爷的头衔,在兵士们眼中是不济事的。”罚他鞭刑的,是他的兵长,虽是军中最小的官儿,却是他的直属上司。   蓝墨亭点头表示明白。从下层成长起来的户锦,定是被这头衔累得不轻。   “白天挨了打,夜里帅帐传出令来,我们前锋营整队的哨探都派了任务。”十年前的大齐南边境不太平,众多小部落林立,有些还处在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那一年,南边出现了旱灾,部落的人活不下去,联合起来犯境大齐,户海率南军奉旨剿患。户锦那年正是十四岁。头次去敌营探军情,无意中撞到主帐,手刃了敌军主帅的故事,在大齐人尽皆知,坊间都曾编成唱本传唱颇广。   “听说你头回出任务,就立下奇功,想就是这回吧。”   “对。”户锦看了他一眼,干脆地承认,没矫情。   蓝墨亭点头,他挺喜欢户锦的性格。   “不过当时有个秘密,大齐无人知晓。”户锦很认真地看着蓝墨亭。   “说书呢。”蓝墨亭看着户锦一脸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的表情,不禁笑起来。   户锦唇角也挑起些笑,转而又沉肃,“那次出任务,我们队是最深入的,到了敌营左近,不想遭了埋伏……”   “噢?”蓝墨亭有些惊异,真是从未听说过这个情况,不禁问,“你们如何突围的?是在突围时杀了敌帅?”   户锦摇头,“敌帅没参与围歼。”   蓝墨亭怔住。   “他们数百人围住我们十几个,□□利矛都织成了网,兵长替我挡了一刀,死了,兄弟们几乎被捅成了肉酱……”似是想起了自己头回见到如此惨状的心惊,户锦脸色有些白。   “此战结局是……”蓝墨亭忽地发问。   “全队覆没,”户锦沉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蓝墨亭的眼睛,一字一顿,“唯我……被生擒。”   “一根长矛刺穿我的肩甲,矛尖上,涂着他们族里密制的麻药……听说是他们专门用来猎兽用的。”   长胜户锦,也被生擒过?这在大齐,真是闻所未闻。蓝墨亭忽而想到了什么,满脸震动地看着户锦。   户锦启唇刚要讲,门外传来铁卫的声音。   “大人,户将军的带来的姑娘接过来了。”   两人都是一震,同时看向门外。   被户锦称做内眷的那个漂亮的女子,正从马车上下来。户锦似忘了方才还有未讲完的话,目光追着她的步子,半晌,轻轻呵出口气。他疲惫地俯回床上,不再说话了。   蓝墨亭凝着眉,起身迎出去。引着那女子进来时,见户锦不知从哪扯过条薄被,自己盖住身下。   那女子一进门就飞扑到户锦床边,张着玉葱样手指,想抚背上层叠的伤痕,却又怕弄疼他,眼泪滚滚下来。   户锦含着宠溺的笑,撑起大半个身子,把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什么。那女子似是十分依赖和顺从,听户锦说了几句,就转涕为笑,依恋地靠着他,转瞬竟睡着了。   户锦撑起来,把床让出来,安置好她,又把薄被给她盖好。做完这些,又疼出一头的冷汗。   他示意蓝墨亭无妨,自己套上外衣服外裤,又去拿长斗蓬。蓝墨亭实在看不过去,走过来替他披上。户锦垂着头,任蓝墨亭给自己系上带子。   “末将该去追粮队了。”他哑着声音。   “去吧。”蓝墨亭拍拍户锦手臂,“路上小心身子。”   “谢谢大人。”户锦抬起头笑了笑,掩不住满眼的心事重重。   那套玄色长甲就安置在桌上,户锦珍视地摩挲了两下,双手捧起,面向蓝墨亭,“请代转达云帅,我阵前释囚,实犯大错。云帅不追究也是替我担了天大干系。京城再聚时,户锦定当拜谢。”   蓝墨亭沉默点头。   户锦双手捧甲过头顶,单膝跪下,“这甲,定是对云帅来说相当紧要的人的。”他仰起头,目中有些星光,“户锦从今而后……恐怕也上阵的机会了,不该叫长甲随我一同蒙上灰尘。请代我还给云帅吧。”   蓝墨亭长叹,心中暗叹好个聪明的人。   户锦将甲放置在身侧的地上,收膝并拢,行子侄礼一叩到地,“户锦拜别。”   “户锦……圣上驾前,用心分说,未必没有机会。”蓝墨亭关切地扶他手臂。   明明白白的暗示。   户锦垂头掩住蒙上雾气的目光,“是,户锦谨记。”   回到床边,轻轻托起床上熟睡的人,走出医馆大门。   医馆的老头追出来,跺脚,“可是不要命了,这一身的伤,怎么就走了。”   蓝墨亭久久在尘土地里,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的方向,手中捧着的铁甲带着血腥气息,沁凉、沉重。   “大人,云帅接到回防的命令了。”有亲卫过来禀,“已经启程回援老王爷去了。”   蓝墨亭跺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户锦明显有话要讲,却未及讲清,云扬那边诸多的事情都还未向云逸报备,云家这两兄弟此回阵前碰面,不能不叫人担心。   “西南的空介派掌门已经如约赶到城内去了……”亲卫又禀。   蓝墨亭皱眉。圣上命令收编的江湖高手中,就有这人。他们也是费了些心思,才促成此事,万不能办砸了。   “走吧。”蓝墨亭翻身上马,率人向城门口驰去。   --------------------------------------------------------------------   岭南,座落着东、西、北三座小城镇,周边散落着许多小村,南面是山地,绵延数百里。本是十分清幽所在。却因着十年前的驻兵一事,而成为此刻大齐最紧要之处。数万刘肃老王的精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剿匪进行了月余,驻在镇里的私兵,已经大部分被和平收编,但情势却更加严峻。尚数十股私兵,散落在密林遍布的大山。他们多是土匪出身,参军本就是混口饭吃,如今大军动乱,便又有人拉起山头来,划山而踞。杀要越货,手段残忍,更因屯着大量钱财,隐隐有拉兵丁,买壮丁充实力量的态势。   国丈和老王正在帐内研究着敌情。   “现在情势已经由收编转为剿匪。能入山的,都是最强悍的力量,定会顽抗到底,收编不成,看来要有血战了。”老王分析。   国丈扭头看云扬。云扬凝着眉,思索不语。   “扬儿,你怎样看?”国丈出声问。   云扬轻叩地图,沉吟了一下,“我觉得,不与之血战也有办法瓦解……”   “那是什么?”老王讶道。   云扬撩起眼皮儿,看了看老王和国丈,犹豫片刻,提议,“朝廷可愿招安?”   两人愕然。   “穷凶极恶之徒,杀了干净。”老王挥手不予采纳。大齐马上江山,武将骁勇,快意胜负。战争中,从未有过这样先例。   “云参军可是有了讲义,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国丈在一边打圆场。边说边抬眼看云扬,眼中有惊疑。   云扬怎会感应不到国丈目光,咬唇。   “先围住几处重要的山地,断其粮草,再寻觅乡间与匪首关系密切之人,派上山去劝降。”云扬循循分析,“咱们先把优厚条件摆出来,即使劝不动匪首,也足以动摇他们的军心。恩威并施,不难迫其就范。”   “哪里要那么麻烦。咱们大军兵精将勇,再说,过几日云帅就率覆面铁卫军驰援而来,匪不过万人,咱们就当进山捉一万只兔子去。”下面有将领也表示不同意。   众人听他说得生动,都哈哈笑起来。   “捉一万只兔子,可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和人力?”云扬转目看向众人。   “秦地的粮不日就押到了,咱们耗得起,”有人高声应。   秦地的粮?云扬眉头紧皱,“能以最小代价换取胜利,何必劳民伤财?”   “伤的是秦地的财,咱们怕什么?”都是武将,粗声粗气挺直接。众人都附和。   云扬面色有些白,手指不自觉抠紧地图边缘,但语气仍是不急不躁,“毕竟都是大齐子民,兵戈相见,总是自伤元气。”   众人都沉思。   国丈一直打量云扬神色,此刻转头对老王道,“到底是大齐子民,如果血战,到底是自伤元气。云扬的策略,既省人力财力,又可迅速见效。再者宫中传出消息,说春播节后陛下就会大婚,咱们若能提前得胜班师,也算是向陛下献上一份贺礼,是好彩头呀。”   “喔?”这消息令众人都提起极大兴趣。大齐开国是位女帝,历经百年,才又出一位,而且登位时还未出阁,她的婚事,已经在坊间成为最热议的话题,“对,咱们若能向陛下献上这份礼,那定是锦上添花,咱们大齐中兴的好彩头。”   在众人附和声中,云扬的提议顺利通过。老王立刻命云扬亲拟军报向刘诩请示,军报一式两份,由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另一份写在薄绢上,缚于信鸽腿上,同时放出。鸽子可提前送到,若中途有误,八百里加急,也只晚了一天时间。   散帐时,众人均兴致高涨,高声谈笑着出了主帐。云扬留下写军报,帐内一时安静。   轻步声。   云扬从案前抬起头,看见宛平郡主独自从帐外进来。   “无碍了?”云扬起身,有些担心地看着郡主明显瘦削的脸颊。   那次出事,他带着宛平出山,宿于北镇驿馆里。养了两日伤,又怕太过耽搁引起国丈不安,只得又带着她返回营中。郡主表现得十分坚强,只是不愿此事张扬,云扬便随她心意。谁知两人失踪两日后归营,这两日行踪,就颇引发众人暇想。回营后,二人互动,更显私密,不得不让人浮想连翩。郡主是女孩子,国丈无法深问,只得私下盘问云扬。云扬却同郡主统一说辞,只道雨天山体滑坡,郡主得云扬施救才得以脱险,别的一概不提。国丈自然不相信,“那两日内,为何避入北镇驿馆?”北镇离军营最远,且偏,云扬舍近求远实是让人生疑。   云扬道,“山体滑坡,实在危险,虽雨势住了,但贸然穿过这片山地回营,实在危险。公主受了惊吓,自是避开人多处休憩,所以便选了北镇驿馆。”   这话的内容半真半假,云扬缓缓道出,国丈还真不好分辩。沉吟半晌,国丈脑中精光一闪,“宛平车驾已毁,你又未骑战马,舍近求远未虑行路艰难?”   果是老姜,云扬辩无可辩,只得起身撩衣,把错独自揽下,“是云扬行事欠稳妥,不敢求国丈原谅。”   国丈抚额,完全明白了。光天化日下,这小两口可真是亲密接触了。心想虽当日云家提议退婚,但因无长辈介入,退与不退仍半吊着,这次事故可谓因祸得福,柳暗花明,云扬这小子终于与宛平日久生了情。看来一切还是待云逸来了,再分说清楚吧。   国丈面带喜色,起身离开。   此后,云扬和郡主的事情,似走了明路,军官们多有知道内情的,都喜道这是天赐良缘。再见云扬,也有亲厚者开开玩笑。郡主众人自是不常见到,只是云扬本人,却也一次没有分辩过。   宛平缓缓走到案前,扶椅坐下。伤还未愈,轻微动作便轻喘。云扬看着她,脑子里映出当日国丈府初见时,那个身着官服,亮亮眼睛,睿智温暖的姑娘,不禁黯然。   “听闻你帐前提议招安山上帮负隅顽抗的匪人?”宛平手指轻抚案上文书,低声问。宛平突遭大变,行动间已经鲜有笑意,淡淡的语气里,渗着凉意。   “……是。”云扬愣了下,歉然垂目,“对不起。”   “我虽恨他们入骨,但毕竟只是私事,怎及军务要紧。”宛平看云扬,“我是想说,大齐以武治国,你的提议,会引起军官们的反感。若是圣上批复下来,同意了你的提议,将士们表面上服从,却会因失去快意战场、立功扬名的机会,而迁怒于你。若是圣上不同意,剿匪的命令一下,他们第一个就要把你推到前面,别人杀十个,你纵使杀了一百,也可能会被有心人说成阵前懈怠,用你的策略打赢了一百场仗,哪怕只输了一场,也难保不会在之后被人翻出来清算……”   宛平抬起幽深的眸子,凝视着他,“你聪明机警,这种自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你不是不清楚,为何还要做此提议?”   云扬沉默半晌,哑着声音,“我是想,无论齐地还是秦地,虽然政见不同,甚至刀兵相向,但百姓何其无辜。自古以来,以一国之力,供养另一国,于百姓实是灾难。何况兵祸连连,粮草银钱征缴必然翻倍再三,百姓刚遭灭国,本就苦不堪言,此刻必是民不聊生。秦地一方水土,纵使亡国,实不该亡种……”   宛平惊讶半晌,肃然,“云公子竟能想得这样高远。是我想窄了。秦地我幼时也曾游历,着实感叹那是礼仪发祥之地,诗书传承之源。中原人才济济,百姓勤劳质朴,若能舍一已之私,换得一方百姓安宁,值得了。”   云扬眼睛有些湿,感激笑笑,“郡主大义。”   云扬突然绽开的笑颜如同漂亮的雪莲,亮亮的。宛平被这明亮的笑意摄住,怔怔。她逃离似地扭过目光。在云扬看不到的角度,眼中湿润涌起,她听到自己心片片割裂的声音,“宛平此来还是特地谢将军救命之恩。军中有些许传言,将军不必在意。祖父那里,我会找机会分说。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宛平渐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却让云扬心痛不已。云扬垂着睫毛,眼眶都红了,“对不起……”当日退婚,他虽不悔,但今日的伤害,却让他痛惜难忍。苦涩的心意,全找不到补偿的办法,云扬无措上前一步,还待要讲时,宛平已经起身。她咬牙扶着案子缓了一下,继而扬了扬下巴,倔强的神情含着压不倒的傲气,“那事虽不幸,但其实就是个意外。宛平并不是闺中弱女,此许担当,还是能承受的。现在战事上情势未明,公子须小心应对,万不可再为宛平伤神。宛平觉得,经此事能有机会与公子倾心倾诉,彼此欣赏,实是难得,唯愿我们能长存朋友之义。” ☆、危机   议政殿。   刘诩认真地阅读着岭南的飞鸽传讯。普通的一份请示公函,竟是云扬亲笔,刘诩惊喜之余,捧在手里反复欣赏,舍不得放下。   慎言进来时,正看见刘诩满脸陶醉的样子。   慎言沉默地撩衣跪下请安,自起身,缓步走到刘诩案前。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薄绢上力透纸背的墨迹,笔走龙蛇。   刘诩抬手,将绢递给他,“刚送来的飞鸽传信,你看看吧。”   慎言接过来,脸色凝重地扫了几眼。   “方才朕已经找来武将们探问过了。”   “……臣知道。”   刘诩接回绢条,笑道,“朕知道你耳目灵通,那主薄少史大人是如何看待此提议的?”   慎言看了看刘诩,幽深的眸子里写满了沉重,满不似她显现的那么轻松。   “大人们认为,大齐以武得天下,从没有向悍匪讲和的先例。大家认为应率军直捣匪剿,也让后来的不法之徒心存惧怕……”   “慎言,大家的意见朕已经听到了,现下是想听你的意见。”刘诩打断他,神情掩不住的烦燥。   慎言垂下目光,“臣的意见……大致也是这样。”   “慎言……”刘诩拉长声音,脸色渐不悦起来。   慎言抿唇,撩衣跪下。   刘诩居高看着他,人虽跪着,但腰背挺拔,让人想起冬日的竹,瘦削、苍劲,无端地心疼。   “起来回话。”她轻声责备,“伤可是好利索了?”放软的声气只余心疼。   慎言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沉默起身。   刘诩也沉默下来,摩娑着薄绢,掩不住的一脸凝重。   慎言最承受不下这样的刘诩,他心中叹气,“陛下,臣私心认为……”   刘诩松下神情,笑道,“朕还以为当了皇帝,听真心话的时候也没有了?”   慎言垂头,“陛下言重了。”   “臣私心认为,若此策能成行,必开我朝战事之先河。从此而后,逢战,不必非得血流成河;降敌,也可待之以人性,甚至,大齐上下尚武轻文之风,或可因此契机而有所改变。若真能形成文武并重的风气,假以经年,我大齐也必同中原秦地一样,文人武士各领风骚,大齐,再不必被冠以武国之称。守国靠武将,治国靠能臣,大齐的根基必会更牢固了。”   刘诩讶然,“你竟能想得这么深。”   慎言神情却愈加凝重,“可是,招安固然是上否策,但在当下,却是万万行不通的。大齐自开国便是以武立国,兵强马壮,又值新灭秦,兵士士气高涨,全国民众亦然。现在剿乱初胜,举国上下正群情激动,从从都坚信能完胜。所以,招安一策,必不得人心。”   这话说到刘诩心里,她不由叹气。身居其位,她万分明白有时最好的策略却不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结局。   “西南多山,土著民风剽悍,余下残匪虽不众,但却是最难缠的,况且民与匪本都同宗,若一意剿之,劳民劳力,且当地民怨难平,以后也不好安抚……”刘诩手握纸条,仿佛听到云扬一字一句的劝谏。她觉得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撕扯,无法平衡。   慎言随着刘诩动作,目光投到她手中的字纸,沉了好一会,缓缓闭目,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另有一条……刘肃老王性情刚毅,最是火暴脾气,而此回平乱,老王的打法确与以往大不相同。数次战役布阵、设局,机巧精妙;辅以怀柔手段,甚为温和……此回招安提议,更是渗透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韬略……所以,军中主事的该是另有其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结论。只是往返战报,皆没有提及那人,诸大臣已经猜测不已,议论纷纷,若是他能带着军队,全歼匪患,便是陛下立朝以来头等功勋。可若是让他行了这从未行过之招安战策,恐怕会将他一下子推到风口浪尖,到时非议如潮,众口铄金,于他不利,于陛下也……”   刘诩抬目看他。   慎言顿住,握紧垂在两侧的手。   刘诩对着这样敏锐的慎言,半晌回神,“你……知道他?”   这个“他”,刘诩未言明是谁,但明显已知慎言心知肚明。慎言辩无可辩,滞了好一会儿,沉重点头。   “何时知道的?”刘诩突然转了话题。   慎言感受到了无声的压力,坚持了一下,重新撩衣跪下。   刘诩收紧手指,心中却全明白了。   “你觉得他的身份可疑,觉得他恐怕对我不利,恐怕对大齐不利,所以,当我派你去找云姓小将时,你即使有了消息,也不预备告诉我对不对?”   慎言垂头,“臣……欺瞒圣上,罪该万死。”   “别跟我说这些官话。”一时间心中涌动的全是糟糕的情绪,“哗”地,她猛地推开案上的东西。   跪在案前的慎言略偏了偏头,东西全砸在他身上,崩裂的碎瓷片到底划到他颈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无声绽开。   刘诩气得面白如纸,却再下不去手。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丢下他一人,急步走回内室去。   片刻,有宫娥太监鱼贯进来,在他身周悉悉嗦嗦地收拾一地的残藉,干净了,又无声退下。室内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慎言缓缓抬起头,怅然看着内室前那片明黄帷幄。才觉出颈侧有些疼,抬手抹了抹,手指上一抹鲜红。   ----------------------------------------------------------------------   出了山,有一道水路。众铁卫见户锦每日烧得昏沉沉的,伤也不见好,便商议着,弃马车改乘船,这样少些颠簸,户锦也少遭些罪。户锦昏迷着,参与不了意见,便去问那位姑娘,这一问,才发现了惊人的情况,这女子竟是个哑女。   众铁卫更怜惜,这一病一哑的,真正可怜。就自作主,租了船,把人都移到了船舱里。户锦自伤后,总是在赶路,这回终于能俯身平卧下来,想是休息得好,第二天便醒了。   “将军,咱们自作主张,您别见怪。”铁卫们进来请罪。   户锦俯爬在榻上,侧过脸,几日下来,人清瘦了不少。   “我这样,也追不上粮队了。病病歪歪的,到了营里也是耽误事。”户锦温和道,“谢谢诸位兄弟的照顾。”   好好的一个将军,竟落如此境地,几个铁卫不知如何宽慰。   “曲姑娘可好。”户锦抬起身子,拿眼睛找人。   几个铁卫互通眼色,一人回禀,“路上仓促,也没能雇个使女照顾……曲姑娘,曲姑娘人倒是随遇而安,吃得下,睡得安,不曾有麻烦。”   户锦认真地听了,点头道,“烦劳看顾了,她……不太爱说话……”   几个互相看看,心道,何止是不爱说话,根本是哑的。心中更加怜惜户锦遭遇,又奇怪,堂堂少侯爷,找什么样的没有,干什么和个哑女有瓜葛呢?   户锦说了几句,又没了精神,用了药,迷迷糊糊地随着船的摇晃,竟睡了。   入夜。船进入陈州地界。陈州是离边境最近的一个大都所在,如今正是春季,顺风顺水,船走得甚快。户锦浑身都疼,隔着船舷上的窗子,往外看江上的风景。群山环绕,众船竟走,他想起随父亲才上京时,也走的这条江。才多长时间,便物是人非了,不禁慨叹。江上繁华,趁夜行船比较危险,是以靠在一个码头上。铁卫们分拔下船采买物品和药品,只留下两人看船。户锦刚合上眼睛,就听舱外有轻微响动。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瘦小身影闪进门来。   “少爷。”小锣身着渔民蓑衣,脸上还残留着几日前留下的伤,一进门就扑在户锦榻前,眼睛里含着泪花。   户锦倒是松了口气,这小家伙到底机灵,没出什么事,还自己找过来了。   “蓝大人探得少爷从水路走的,就放我过来找少爷了。”小锣撩开户锦被子,看他背上腿上的伤,哭道,“怎么伤成这样?”   户锦笑着拍开他手,自己拉回被子,“又不是没挨过打,哭什么。蓝大人还说什么了?”   “蓝大人说圣上有旨,让沿路州县在每段路上都要分兵护送粮队,粮队沿途换马不歇人。另外云帅也带兵驰援去了。”   “喔?粮队可达到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户锦点头,“看来会比云帅早到呢。果然那边又要断炊了。”   小锣拿出随身伤药,“蓝大人叫带上的,是上好的伤药,我记得咱府上只老侯爷的细药库里有几瓶呢。”   看着小锣揭开被子一边涂药一边又要哭的样子,户锦宠溺地揉揉小锣的脑袋,放松身体,任清凉的药膏抚慰后背上火辣辣的伤痕。   后背舒服不少,户锦迷糊着又要睡。只听耳边小锣道,“少爷,这几日顺风顺水,估计两三日便到京城地界了……”   “嗯?”户锦漫声,眼皮开始打架。   “老爷说,要少爷回呢。”小锣声音愈低。   户锦霍地睁开眼睛。   小锣在他的逼视下有些怯怯,嗫嗫道,“临来时,老爷嘱咐要转告少爷呢。新皇帝是个有心机的,实在有许多事情都是预先谋划好的。连相爷都着了她的道。她召少爷入行宫,明里是要诏告天下册立后宫,其实是要把少爷钦禁呢。她拿着少爷,老爷和相爷就不好动作。老爷说了,让少爷趁此回事,就从水路循回。大家共谋大事呢。”   户锦大惊,撑起半个身子,突觉全力没有力气,又跌回塌上。他发现力气正迅速地从身体里流失,户锦终于明白了什么,“小锣,你做了什么?”   小锣已哭出声,跪在塌前不住叩头,“少爷,老爷和相爷都是为了你好,小锣也不想少爷被困,老爷说怕少爷不肯回来就把……把些散功散掺在药膏了给少爷抹上了,少爷,小锣该死,可拼死也不能让少爷被那女皇帝欺负……”   户锦气得脸色全白。想抬手已发现全无力气,全身发软的他用尽全力抬了抬头,看见船外灯影开始迅速向后退,耳边也是哗哗水声。   船已经开了。想来船已经被父亲的人控制。户锦凝紧眉,急问,“那几个铁卫呢?可伤了他们性命?”   小锣摆手茫然,“同来的都是老爷在南边的暗卫,方才上药时,他们就分出一部分人上岸去了,想是堵那几个铁卫去了……”   户锦无力跌回塌上,忽地想起什么,急道,“曲……柔红呢?”   “啊?”小锣张大了嘴巴,怔了半晌,“不……不是舱里吗?”   “快去看看。”户锦厉喝。   小锣象明白了什么似地,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咚”地一声,又被什么东西弹回来,跌回户锦塌前。   两人同时看向舱门。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一堵墙一样立在门口。   “户师父!”户锦倒吸了口冷气。户忠,是父亲暗卫头领,一身横练武艺,对户家忠心耿耿,也算是户锦半个授业师父。此次回京,父亲并没带他来,看来也是留了后手。这回派他来劫自己,户锦知道,父亲是真动了反心。   “小侯爷。”户忠单膝跪在门外,请了个安。站起来,又是一堵墙。   “曲姑娘呢?”户锦盯着他的动作。   户忠面色不动,瓮声答,“同那八个铁卫在一处,都关在一个舱房里。”   户锦目光渐厉。   “目下人手不足,小侯爷见谅。”户忠沉声,“或者杀了暗卫,就少了累赘。”   户锦绷紧唇,面无血色,“户师父,请保全他们的性命。我听从父亲安排。”   户忠满意地点点头,又单膝跪下,“属下等定护着少爷安全回京,请少爷宽心养伤。”   “有劳。”户锦漠然点头。   舱门合上。   户锦无力又疲惫地合上眼睛。耳边是小锣哭润的声音,他已无力回应,脑中纷繁闪过的无数念头,交替出现着刘诩和父亲的脸。   最终,迷药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誓言      五更天,群臣朝。   刘诩眼底有淡淡乌青,目光虽清明,但难掩一夜未眠的倦色。站在左侧大臣队列之首的她的少史慎言,同样黑着眼圈。刘诩目光停在他身上过久,众臣几乎都已察觉。   刘诩恢复了干练,示意群臣发言。满殿里六部臣工俱全,虽没有一个尚书级别的重臣,却个个都是俊杰。慎言如往常,立在刘诩案侧,把臣工们汇聚自全国的要紧政务呈御览,把要务一件件派发下去。众臣接了活,按六部分组,陆续退到偏殿干事去了。   看着放奏折的案上从厚厚一叠变成空无一物,慎言舔了舔因说多了话而过干的唇,挟着最后一本奏折,躬身从台阶上退下来。   “慎言……”刘诩的声音从高阶上传来,叫住了准备同兵部侍郎们一同往外撤的慎言。   慎言听命停下步子。抬头见圣上已经从案后起身,踱到阶前,垂目看着自己。   晨曦从大殿门直泻进来,从背后将慎言全身都镶了道亮亮的金边,刘诩在慎言的仰视下,一步步走下高阶,至身前,轻轻咳了声,“呃……慎言留下。”   兵部的人递次跪安,悉悉索索退出去,诸太监宫娥也似早得了命令,随着退了个干净。殿内一时只余两人。   慎言眼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自上走下来,撒金的长袍在地毯上拖出美丽的波纹。慎言怔了一瞬,撩衣……   一只素手伸过来,止住他拜伏的动作。   慎言仰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凝滞。   “昨夜所提到的事,容臣解释。”慎言先缓过劲,道歉,“臣之前探过云姓小将,获取了些蛛丝蚂迹,却因没有真凭实据,而无法上报,并未有意隐瞒。”   刘诩点头,“朕信你。”   “之后陛下在云扬将军离京前,亲自送到城门口的事,朝野震惊,臣亦得知……”慎言的语气有些急。   刘诩再点头,“朕当时举动,确实过于冲动了些。”   “臣没这个意思。只是陛下随后举动,臣确实有些摸不准,……”   在云扬中毒一事上,刘诩一面许平氏太后位来换取解药,一面又追到沁县,还密调尚老侠至沁县,救治云扬。动作不可谓不张扬。可又刻意将云扬的一切消息隐起来,让人云里雾里。这才是坊间传闻虽多,却很少有人知道云扬就是本尊的原因。在这个敏感时刻,他怎能再凑过来汇报查到的关于云姓小将的事?   “总之,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臣隐瞒在先,请陛下相信臣是无心之失。”   慎言语气虽焦急,但整件事择要紧处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一如他一贯处事风格。但他全身都因紧张而绷紧,一只手执在刘诩手里,却不自知,泄露了他的无措、紧张和……委屈。委屈?刘诩心内打了几道弯。   “朕信你。”刘诩紧了紧手指,仿佛要把意思藉由动作,传递给慎言。   慎言一席话说尽,终于听清刘诩这三个字,怔住。   “慎言,朕从未疑你怪你。昨夜……实是朕心情不佳,让卿遭了池鱼之殃。你莫放在心上。”刘诩歉然慎言手背,“是朕一时任性,委屈了你。”   来自天子的道歉,似乎让慎言震了下。他剧烈颤动的长长的睫,掩不住全乱的气息。   “记得慎言你初至行宫那夜咱们的深谈?朕曾说过,能得慎言倾心依赖,朕何其有幸。咱们君臣共事,定不让生出嫌隙。昨夜之事,朕深悔不已。向卿道个歉。望你事朕如从前,咱们再亦不负此约。”刘诩郑重。不期看见慎言掩饰地垂下了瞬间湿了的眼睛。   “慎言?”刘诩等了片刻,不见慎言说话,不由探问。   仿佛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慎言终抬起略苍白的面庞,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臣……”慎言欲言又止,摇头表示没话了。   刘诩见他震动又纠结的样子,有意松和下气氛,“此刻不说,过后可没机会。”这是当日在京城寝宫里,独召慎言时,她说的话。记得当时慎言开口向她要了所有男苑的人。   果然,此话一出,慎言也明显记起那事。两人相视片刻,就见慎言破颜而笑。   亮亮的笑颜从漂亮的唇边溢开来,惊艳。记不得多久,慎言没这样笑过了。刘诩心里轻叹,跟在她身边,不知慎言是否真的开心。   亮丽的笑,驱散心头阴云的,让满殿生辉。刘诩感叹地携慎言行至殿门,单手推开厚重的大门,两人一同沐浴在初晨的日光里。   立在门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微仰起脸,让温暖洒遍全身。许久,刘诩侧目看着慎言,“真不说了?”   慎言转过头,柔和的唇线含着笑,眼里也含着温度,“是,臣的话尽说完了。”   刘诩心中一动,会心而笑。   帝王的歉意,慎言欣然接受,却一句自谦的话也没说,回应给他豁然开朗的笑颜,却胜似千言万语。让她备感贴心。   记得派尚天雨去云逸大营时,尚天雨曾赤诚道,“天雨不需要主上担心,主上尽担心别人去吧。”该有何等的亲妮和倾心,才能换回这样的倾心?   慎言不同于天雨,这样的心理话,也许他永远也说不出口,但刘诩此刻却分明听得真切。一场称不上误会的误会,让她君臣二人,摆脱了许多说不明的尴尬,反而走得更近了。   ----------------------------------------------------------------   入夜,线报递次传到行宫。   “曲柔红已经和户锦汇合了。”慎言站在天子案侧道。   刘诩扭了扭有些酸疼的脖颈,操劳一天,她累得紧。慎言目光随着刘诩的动作停在她细嫩肌肤的脖颈处,捏着线报的手指有些紧。   “是户海主动撤了布置在曲柔红住处的暗卫?”刘诩冷笑。   “是。”慎言垂目,盯着自己微动的手指。   刘诩又抻了抻手臂,酸疼的感觉挥之不去,“嗯……”   一声呻吟,慎言再忍不下,他上前一步,欲象从前一样,替主上按捏一下。   “老奴的徒弟倒是个拿捏穴位的高手,不如让他来给皇上揉揉?”大太监连升观察慎言和刘诩好半天,感觉真不能再当隐形人了,只得硬着头皮提议。   慎言忽地止住步子,咬唇。是啊,他现在是外臣,不是近侍铁卫。   “嗯。”刘诩漫声答应了。连升嘘出口气,又有些讨好地冲慎言笑笑。慎言亦微笑回应。这连升瞧着是个识大体、有决断的,怪不得在能在行宫坐稳总管一位。   “梁师好计策。”刘诩又冷哼了一声。   慎言回过神,“是。”   梁相和户海均行动不便,便放曲柔红出来,她必上京来找户锦。这样两人汇在一处后,户海再派手下高手将他们俩一同带到眼前,岂不更方便用曲柔红要胁住户锦了。   “户锦……”刘诩用指节轻敲桌案,一字一字地念着户锦的名字。   慎言侧目,看见刘诩眼中玩味的光彩。   “若户锦心里拿得稳,便把这次机会当作践行与他先前的约定。且看他行事处断,当不当得南军第一名将的名头了。”他不是说得一分信任,也要用十分的努力吗?就不知这十分的努力是为谁了。刘诩玩味地笑笑,“若他不堪大用,甚至倒戈相向,……”   慎言眼中一跳,“尚老侠坐镇京中,断不会有人危害到皇上的社稷。”   刘诩脸色肃冷,“他们哪里把这些当是朕的社稷。”   慎言垂头。   刘诩扶案而起,慨然道,“我明白,朝堂如战场,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我以女子之身却作为一国之主,着实无法服众。”   慎言抬起目光,坚定摇头,“臣不认同您的话。”   刘诩目光转为柔和,带着几分苍凉,“朕自然知道你们几个的心意,但毕竟朝堂上的人,大多不是这么想的。”   慎言抿唇无语。   “我大齐,内有梁相等能臣,运帱谋划;外有刘肃、户海、云逸,实是砥柱中流。众人合力,保着刘氏江山不受奸人觊觎。他们选择了我,更因为我是个女人。”结婚,生子,绵延后代……她还没上位,众人就已经把她的行动轨迹定好了。女帝,虽不常见,但不是更好摆布吗?一如刘诩的父亲,虽然昏庸,但也仅限于不理政事,从未对朝政真的指手划脚过。母亲平太后,虽然好大喜功,爱揽权,但因着慎言的辅佐,多年来也未有什么大的差错。她,一个无权无兵无势的闲散皇室,又会有何摄人之处?   “他们只要朕乖乖听话,藉由大选,册立后宫,然后,退居帘后,安心抚育后代就好了,至于政务,自有能臣们操心。纵使朝堂之上权利倾轧,勾心半角,他们也只认为彼此才是对手,朕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已。”   “陛下……”慎言难过地无言以对。   刘诩苍凉笑笑,“是以,朕但凡有不同的政见,他们也会以种种理由驳回,朕的大婚也不得自主,朕想爱的人,想护的人,只要不入他们的眼,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便是千难万难。……看吧,这才刚刚开始,若是以后有了皇子,他们就再不需要我了,尽可以把我软禁宫中……”   刘诩顿住话,纵使她心头再冷硬,也说不下去。她不愿每日辗转在不同男人的身下,只为传宗接代,甚至只为平衡一下外戚的势力。那些男人,说是她的后宫,其实不都存着玩弄大齐最尊贵女子的心吗?她,大齐女帝与娼妓的区别也就在于这一身明黄的龙袍了吧。   “陛下,臣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做……”慎言苍白着脸色,坚定道。   “嗯。”刘诩缓了一下,淡然笑笑,浑身却散发着凛然之气,“朕信。所以,朕远离那个死气沉沉的朝堂,远离那君不君臣不臣的是非地,就是要向大齐宣告,朕是大齐百年未有过的女帝,便要行百年未行的政见。朕就要在这行宫,藉由咱们君臣同心,共同开创一个新的局面。”   话虽淡淡,但却含着惊动天地的雄心。慎言震动。   “陛下?”连升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直到刘诩平和了些,坐下,他才敢躬身上前,“奴才的徒弟到了。”   “参见陛下。”一个身影早俯拜在地毯上。   “嗯。”刘诩淡淡应了声。   只见一个太监摸摸索索起身,凑过来,十只灵活手指搭在刘诩肩上,轻轻抓捏。刘诩轻闭上眼睛,微微后仰。不多一刻,便舒服地叹出口气。果然是按捏高手,一天的疲惫尽解。   “叫什么?”刘诩侧目问他。   那太监是六品服色,闻言忙跪下答,“奴才姓刘,小名海。在茶点房侍候茶水的。”   “留在御前侍候吧。”刘诩未睁眼,示意他继续。   刘海喜不自胜,连升也走过来和他一同叩头谢恩。   “行了。”刘诩把两人一同遣退。   睁开眼睛,看见慎言略有不赞同的神色,笑道,“有话要讲?”   慎言一直在一边想事,这会儿听她又这样问,也笑了,“是。”   “你是想说刘海可疑?”   “是。”他掌控各方情报,对行宫更是不敢放松,却从未闻有这样一号按摩高手潜在此地。   “咱们有行动,京里也不是一潭死水。”刘诩若有所指。   “那倒是。”慎言点头。   “再说,从开始,你们一个个,哪个又都是我的人?”刘诩斜过目光,看着慎言,“你说是也不是。”这目光夹着几分笑意,又带着几分捉狭。   慎言明白刘诩话里的意思。跟在刘诩身边,亲眼目睹她把一个个有用之人收为已用。就连自己也是……想到当初自己又是示弱,又是扯谎,还……色\\诱,慎言脸腾地红了。   慎言撩衣郑重跪下。   “想说什么?”刘诩探身,仔细看他眼睛。   慎言若有所感,抬起头,任刘诩将自己的眼神摄住。   “陛下,臣之前所想,确实……”他面前的这位,不仅仅是那个刚强又睿智的女子,更要做崛起于臣强君弱的形势中的中兴之帝。慎言想到自己之前的心思,相较刘诩的,窄了不知多少。若想追随着她,至少要赶得上她的步子,能与她……同呼吸,共命运。慎言被自己的想法震动,强压了压心中的激荡,郑重,“臣誓追随陛下,愿倾尽毕生,助陛下中兴大齐,重振皇室江山。”   “慎言。”刘诩双手扶起他,眼中亦闪着晶莹,无怨无悔的慎言,为了自己,彻底推翻了他的初衷,“谢谢你……肯帮朕。”任何封赏,也抵不过慎言对自己的倾心付出,“不会耗尽卿的一生,十年,或是十五年,待朕中兴大齐,重振皇权后,咱们这些人,就都归隐,过潇遥自在的日子去。朕与卿一诺,必不食言。”   慎言哽住,只得摇头……抬目看见刘诩欣慰又光彩的眼神,他在心中郑重起誓。不再奢望相忘于江湖,不再奢望能逍遥如闲云野鹤的生活,即使要自己一生陷在朝局这摊泥泽里,他亦只要追随自己的君王。纵不能开疆破土,也要重建一个完全属于刘诩的朝堂。鞠躬尽瘁,不死不休。   -------------------------------------------------------------------------   急行军。   云逸于凌晨接到飞鸽传来的圣讯。   云逸凝眉放下字纸,半晌未语。   “元帅?”裘荣接过纸条看了看,“圣上要您代传圣旨?”   “你是否也奇怪为何圣上不亲自下旨到前营?”   “这……”裘荣想了想,变色,“难道……难道圣旨抵不到前营?”   “区区流匪,还能将驿路封锁了?”云逸摇头。   裘荣又想了想,“那……只得一条……”   两人凝重起来。只得一条,就是圣上恐怕刘肃老王的前营不尊圣意,才遣云逸到前营督战。   可这种情况又匪夷所思。刘肃老王忠君之名,可不是浪得。   云逸凝着眉,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前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远山重叠,照行军速度,还得再过几日才到。但他领着一支精锐铁卫日前追上粮队,接管了蒋钦使,现下,正八百里加紧的速度急行军,估计三日必到。   云逸借着溪水,简单洗了把脸,算是清醒清醒,几日夜没合眼,他又眼布满血丝。“不用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且到了前营再说吧。”云逸手一挥令铁卫们驱着粮队上路。   粮队的民工都是秦地征来的壮劳力,多日奔袭,已经是筋疲力尽。铁卫们自是不手软,挥铁鞭在他们头顶上霍霍作战,众人忙咬牙起身赶路。   ---------------------------------------------------------------   办完一天公事,刘诩歪在榻上休息。刘海跪在榻脚边,小心地给她揉按。不知不觉间,刘诩竟小睡过去。   刘海动作更是轻柔。半晌,突然听见刘诩轻轻叹息。他一惊,小心抬目观察,却见皇上于睡梦间,眼角竟有些湿了。这当然不是因为被他服侍舒服的。刘海窥见这情景,吓得呼吸几乎停了。   刘诩拂开他手,独自起身。凭栏处,但见一片昏暗,连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她张望了许久,未见明月,颓然放弃。那月光下皎洁的笑脸却印在脑子里,清晰不已。    ☆、兄弟   山地绵延。   押粮队于傍晚在一处背风处宿营。奔波数日,饶是铁打的精英,也人困马乏。运粮的那些秦地的民工们,更是扛不住了。订好值夜的人员后,众人几乎都是合眼就睡熟了。   整个露营区,一片寂静。只余篝火毕毕剥剥,风声萧萧瑟瑟。   午夜。一个淡色的身影,驱一匹马,出现在半山腰。疾驰的马蹄,踏碎了夜的淡雾。寂静也仿佛被这破竹的身姿撕开道口子,数道皎洁月光,从厚厚云层突地泻下来,洒满马上男子一身的耀目。   值夜的铁卫们醒觉戒备,极目眺望。那人风一般飞驰至山脚下,忽地一提缰,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全身立起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好俊的骑术。   “你……你不是?”铁卫轰地炸开了。   一身月牙色长衫,宽袖飘飘,身形颀长,漂亮的眉眼笑得弯弯的,谪仙一般立在马上,不是云扬,还会是谁?   “多日不见,兄弟们可好?”纵是两日夜不眠不休地赶路,云扬的声音里亦含着欣喜和蓬勃的朝气,见到弟兄们,笑意再含不住,从嘴角边荡漾开来。   “云管代……”几个铁卫哗地围上去,激动地欢呼起来。   大半年不见,云扬身形又高挑了些,许是不在漠北寒天的地方守边了,整个人少了些战场上的肃杀之气,用一个铁卫的话是,“云管代,几月不见,越发细皮嫩肉,招做皇帝老子的驸马儿,也是不差的。”   云扬笑着咬牙,“莫胡说。”   从他儿时入营起,这帮家伙就这么调侃,现今圣上已经是个女子了,他们也不知道改改说辞。众人都轰地笑起来。   云扬眨眨眼睛问道,“元帅呢?”他举目朝营地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睡了?”   瞧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几个人又笑起来,“元帅这些日子,可是累得不轻。身边要是有云管代帮衬,那就轻松喽。”   云扬眼睛都亮起来了。“我去看看,兄弟们忙吧。”他压低声音,也掩不住眼里的欢喜,“别吵醒大家,三更时,你们都歇下,我做早饭啊。”   几个人眼睛也亮起来,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就没吃过一顿热乎饭。当下纷纷道谢。   云扬卸下马鞍,让马儿自己去找地儿休息,冲几人摆摆手,急急地往元帅帐子去了。   “俺咋觉得云管代插上条尾巴,都能乐得摇起来了呢?”有个铁卫冒出一句。众人愣了下,都觉贴切,吃吃笑起来。云扬回来了,真好。云帅阴沉了大半年的脸,总算能开晴了吧。   一股风地跑到元帅帐子前,手指搭上帐门,云扬忽地有些情怯。上回偷偷到营里想看大哥一眼再走,连帐子都没敢进,。想到这一年来的变故,云扬涩涩地叹了口气,想到马上又能见到大哥了,心里又欢悦起来。   轻轻撩起帐门的帘子。帐内有一豆风灯还亮着,昏暗暗的。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是山地夜里常有的湿气和帐子特有的皮革味道。熟悉的简陋、熟悉的艰辛,随着大哥征战在外的日日夜夜,一下子涌现在云扬的脑海里。云扬屏着气,悄悄地走到云逸床边。榻上的人沉沉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夹着轻轻的鼾声。看着大哥明显瘦削下来的脸,云扬的眼睛酸起来。   黎明。   多年征战的习惯使然。云逸在启明星初现的时辰,倏然醒转。睡前盖着的被子,一丝不乱,看这一夜睡得有多实,竟是一个身都没翻。云逸抻抻臂,浑身发疼。   帐帘一挑,清新的水汽和着饭香,飘了进来。   云逸翻身坐起,眼前就托过来一只面盆,持盆的军校双手把盆擎过头顶,垂头跪下当盆架。   云逸并未留意,随身的亲卫都放到粮队里面去了,起居饮食便也不怎么讲究了。他伸手先试了下水温,不冷不热,“哗哗”洗过脸,人清爽不少。他起身坐到桌前。桌上摆着两碟小菜和着熬得软和和的稠粥,还有两张热气腾腾的饼。云逸食指大动,先喝了一大口粥,清香满齿。“不错。”他满口称赞,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净。   持盆的“小校”侍立在身后,忙递上一条拧得温温的湿面巾,云逸接过来又抹了抹脸,舒心地直叹气。   “差当得不错,你是哪营的……”云逸转头,一下子怔住。身后泪光闪闪,溢着欣喜笑意的,不是自己的幼弟云扬,还会是哪个?   “扬儿!”云逸腾地站起身。   云扬扑通一声跪在云逸膝前,“大哥,是扬儿回来了……”一句话说出,人早哽咽。   云逸挑起云扬下巴,急切地打量。   “大哥……”云扬颤着唇,泪珠扑倏倏地往下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逸眼睛也湿了,一把把人拎起来拢到怀里,长长叹气。   紧紧地笼在熟悉的宽和温暖的气息里,云扬仿佛又回到儿时,脆弱、委屈、无措、迷茫,心中生出无限依恋。独当一面修筑起的坚强和冷静,一下子破功,无声的泪,湿透了云逸的肩膀。   ---------------------------------------------------------------------   全营传来袅袅炊香。   元帅寝帐里,一片宁静。重逢的激动平息后,云扬有些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他垂着头站正。刚哭过的脸还湿着,仿佛白脂玉晶莹剔透,漂亮的眼睛里,挂着淡雾,怯怯的不时挑起眼角,看看云逸表情。   云逸也平息了下,坐在案后,笑咪咪地打量自己的小弟。   “来了也不知会声,还和大哥打哑迷?”   云扬咬咬唇,“大哥,扬儿怕您气得吃不下,就想服侍您吃饱了,再……”   “哼。”云逸轻哼,“算算你做了多少忏逆的事?真真是该打了。”云扬抖了下,垂头跪正。从来大哥若真生了气,他是断不敢再撒娇的。不过心里却莫名踏实下来,大哥还是把自己当弟弟看。   云逸打量云扬,小家伙一别几月,又长高了些,比量了下,竟和自己不相上下了。就是身板瘦了些。方才握着他腕子,试了试他心脉,毒似解了,只是内力不见长,想是受损了。心里一疼惜,语气也缓下来,“这些日子可在秦地?怎么找过来的?”忽然想到秦已经被攻陷了,云扬本家若是秦的世家旺族,一定是首先被朝廷举家迁到大齐来的一批。举族迁居别国,可不同游山玩水,其中多少艰辛,云逸不由心疼道,“一路兵祸,家人可有闪失,你毒刚解,功力尚不足恢复,可有凶险?”   云扬摇头。心里慌乱。   云逸挑起云扬瘦尖了的下巴,“呕血的症状好了?不在家中休养,跑兵营来做什么?”   “大哥……”云扬鼓足勇气,抬目正视云逸眼睛。   “嗯?”云逸略略挑眉,看着云扬那一脸郑重神情,不由笑道,“想留在营中?现如今你已归回本家,若有事,该由族中长辈同意才行,可由不得大哥作主了。”说到这,不由怅然,“等大哥送完军粮,就一同去扬儿本家看看去。你离家十年,也该对长辈们有个交待才对。”   云扬仰着头,泪水扑簌簌地,从眼角倒流进鬓角里。   “大哥,扬儿不孝,先前一直哄瞒着您。”   “嗯?”云逸愕然。见云扬全身都因激动而打着颤,脸色苍白如同纸一样,云逸心中隐隐有了谱。莫不是因为和当今圣上感情纠葛,扬儿心有不安?   “有话起来讲吧。”云逸伸手拉他。   云扬哭着摇头,“大哥,扬儿不孝,先前一直哄瞒着您。扬儿不是什么秦地世家的少爷……”   云逸真正惊愕了,“扬儿想说什么?”   “扬儿……扬儿是秦人,但不是什么世家少爷……”云扬执著地重复这句。   “扬儿到底想说什么?”云逸脑中闪出许多假想,勉强笑道,“难不成扬儿是秦地奸细?”   本是缓和气氛,谁知云扬却更纠结。   “大哥,扬儿……扬儿本姓楚,单名洛……”云扬浑身打着颤,一字一字挤出来。   “……什么?”云逸震动。   “扬儿……扬儿国姓楚,单名洛……”这名字从口中一字字道出,仿佛烧红的铬铁,让云扬身心灼痛。他咬紧牙,泪扑簌簌落。   静默。云逸嘴角的笑一寸一寸地冷却下去,半晌,扶案缓缓站起,脸色幽深难明。他定定地盯着云扬,难以置信,“楚洛?楚洛!你……是哪个楚洛?”虽是问句,但却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浮在脑海里。   云扬无地自容地俯身拜伏在地,“大哥,扬儿知错,扬儿万死,不该瞒了大哥那么久,扬儿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云家上上下下……”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云扬抖着手拉云逸衣摆,凄然,“大哥,十年前您救下扬儿,扬儿便认了您是扬儿的亲人,从此再没想过回秦去。扬儿本就是被父皇赐死过一回的人,那年冬天,在河边垂死时遇见大哥,就当是重新活过一样,扬儿真的是想把从前都忘了。”   他急切地仰起头,想看看云逸表情,却是不能如愿。   云扬再膝行半步,抱住云逸的腿,把脸埋进云逸的下摆里,“大哥,扬儿错了,大哥……”声声哀求,夹着越来越不稳的哽咽。   久久,“起来吧。”云逸哑着声音。   云扬哭得肝肠寸断,抽噎着抬起面庞,看见云逸慈爱又疼惜的脸。   云逸长叹口气,伸手将人拉起来,“不过是一个身份而已……”   云扬蓦地睁大红肿的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捡到你时,也不过十岁大……”云逸沉重的神色间挂起庞溺,他揉揉云扬的头,似是沉浸到十年前的回忆,小小的孩子,哪里背负得那么多国仇家恨,“大哥从来都把扬儿当亲弟弟,即便是知晓了扬儿身份,只要扬儿不嫌弃,大哥和云家上下,亦是你的亲人……”   “大哥!”云扬剧震,后退一步,扑通跪下,“扬儿一生都要做大哥的亲弟弟,做云家的好儿郎。”   “好。”云逸一把扯起云扬,两兄弟对望,眼里都凝着激动的水汽。   “不过,只在帐子里说的话,出去了,不能乱讲,铁卫们自是要瞒得紧紧的,就是回到家,对着父亲和你嫂嫂,也不可讲,记住了?”云逸声音又苍凉沉重起来。   “大哥,扬儿让您为难了。”扬儿眼圈又红了。云家长子英年早逝,云逸实是次子,在家里他只能叫云逸二哥就是这个原因。大爷早年死在与秦的一次交战上。云逸、云扬等,莫不是受了感召,才相继投笔从军。这也是为什么大儒云氏一门,三个儿子都从军的真正原因。   云氏与秦的国仇家恨,竟压了云扬十年……   云逸喝了口云扬捧过来的水,平息了下,不禁又疑道,“瞒了十年的话,不知是何机缘,倒让扬儿今日悉数说干净?”突然,他注意到云扬穿戴,宽袍展袖,一身儒雅,看惯了他穿武将常服,干净利索,倒不曾见过这样飘逸的样子,不禁奇怪,“怎么穿成这样?”   云扬苦笑着抬手扬了扬展袖,十分不自在,“大哥,扬儿……”   云逸看着云扬又是一脸惶恐不安和愧疚,便知他心里还有事,不禁笑道,“小弟,你到底把话一次说净吧,大哥禁不起……”   云扬垂下睫毛,又有些哽,“大哥,扬儿不孝,以后再不做欺瞒着大哥的事了……”   “干什么,还要发誓赌咒不成?”云逸看不下去,心疼地打断他。   云扬脸红起来,“大哥……”   “说吧,到底什么事?”铺垫了半天,云逸好笑地看着云扬红起来的脸颊。   “扬儿想禀明大哥,我已经心有所属……”云扬弱弱的声音,脸象红布一样。   “果然是当今圣上?”   云扬垂下目光点头。   云逸表情严肃下来。   “大哥从小教导扬儿知理明礼,扬儿未敢或忘。”云扬坚持了下,鼓起勇气抬起头,“只是扬儿真心已有所属。圣上一片真挚,扬儿亦对她倾慕至深。故此,虽几番矛盾挣扎,到底做不到发乎情,止乎礼……”   云扬再撩袍跪下,郑重道,“扬儿私相授受乃至私订了终身,枉顾礼仪家法,诚心向大哥请罪,待回到云家,定在列祖列宗面前请罚,只是……”   云逸拧紧眉。云扬虽忐忑,却坚持着仰起头,看着云逸眼睛,   “只是扬儿已经心有所属,与郡主的亲事,万不能从。恳请大哥,成全扬儿吧。”话毕,一叩到地。   “扬儿先前说了一大通,是否是告诉大哥,扬儿心中还敬着大哥,还认是云家的子弟?”许久,云逸沉声。   云扬愧疚点头。他只怕自己瞒下的事,会伤了与云逸的兄弟情。   “那扬儿可愿听大哥劝告?”   “请大哥教训。”   “不敢说教训。”云逸苦笑逸在唇边,面前的人,曾是秦储,是当今圣上心仪之人,身份何其显贵,却仍能守着与自己的兄弟情谊,他该欣慰,可是正因为云扬的这片赤诚,他才不能不为云扬的今后打算,云逸沉声,“扬儿生长在秦宫,当知从来皇家无亲情,更逞论别的。扬儿若以为能够两情相许,或许圣上做得到,但圣上不仅是扬儿的爱人,更是大齐百姓的君王,她不会如普通女子般,给你妻子的爱恋……”   云扬垂头,肩有些颤。   知道他听进去了,云逸探手扶起他,“扬儿必是都想过了。大哥本想给你选条最容易走的路,娶门贤惠妻子,平安幸福一生……”云逸有些哽,掩饰地转过脸深深吸气。   云扬咬唇,不忍看云逸痛心的表情,“大哥,扬儿都明白。可是……扬儿从生下那一天起来,就已经命定,必是终生困在宫中,高处孤寒,何谈真情?后来得遇大哥,十年间备受呵护,这已经是扬儿求之不得的福份。扬儿不求更多。”   云逸心中一动,“扬儿,你与圣上……呃……”他皱皱眉,虽然有逾越,但也不能不问清楚,“你与圣上,真是……你真是喜欢她?”   云扬脸又红起来,点头。   云逸细细打量他神色,半晌叹气,“罢了。”   “扬儿,联姻之事,我们负于国丈,尤其郡主,何其无辜。”云逸正色。   “是。扬儿定当国丈面前请罪。”   “小孩子,这样的事不要掺和了。大哥亲自处理。”云逸沉声嘱咐,“你也不要再见郡主了。”   云扬愧疚。   “大丈夫生于世,当顶天立地,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云逸大手按在云扬肩上,“既然决定以云扬身份而生,就要忘却前尘往事,事齐以忠,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万不得三心二意。”   云扬心头一凛,“扬儿明白。”   云逸不由又叹口气。云扬身份如此,即使做了皇侍,也不能太过招摇,恐怕真要一生困在深宫里了。他看着云扬年轻绝美的面庞,脑中不由映出月色下旷野里恣意纵马的画面,不由心痛难忍。   ------------------------------------------------------------   两兄弟正叙话,帐外探进一个脑袋。   “元帅,兄弟们吃好饭了,拔营?”是裘荣。   看见裘荣小意的样子,云逸轻斥,“好歹主管着铁卫营,瞧你缩头缩脑的,成何体统。”   裘荣赶紧进来站正,不忘冲云扬眨眨眼睛。   云扬很规矩地立在云逸身份,未敢有大动作,只瞬了瞬长睫毛,算是回应兄弟们的关心。   云逸自然洞悉他们的小把戏,懒得管,“粮车准备妥了?”   “是。”裘荣正色起来,“回元帅,运粮的秦人有一半都累垮了,现有不少人还病病歪歪的,拖累行程。”   云逸皱眉。   “周边府县今晨派来许多民工,不如就此把病的弱的挑拣出来,留给这些府县衙门做苦役工吧。”   “好,速速办妥。”   云逸谴走裘荣,迈步也向帐外走。及掀帐帘,他忽地停住,回头看着心事重重的云扬。   云扬心不在蔫,几乎撞在云逸背上。   “大哥?”   “出了营帐,你不再是什么楚洛,可记下了?”云逸郑重。不是不相信云扬,只是方才在说秦人的事时,云扬眼中闪过的痛楚神情,让他不得不警醒。   锐利的目光仿佛把云扬看透。云扬咬唇垂头,“是。”   “好。”云逸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大步走出帐去。   云扬跟在身后。出了帐子,是一片开阔地。   庞大的运粮车队伍整装待发。每车两位车夫,看打扮,有半数秦人,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情绪激动地嚷着什么。云扬顺他们目光望去,只见另一侧场地上有州府衙役服色的人众,正用长绳将病弱不能再赶车的人绑缚成串,准备押回去服苦役。有秦人是亲兄弟、父子同来的,不愿彼此分开,便有人挣扎喝喊。衙役们挥着手里的鞭子、棍棒,驱赶喝骂。云扬侧头,不忍看秦人们悲愤凄楚神色。   “出发。”云逸表情凝重,挥手沉声。大队在铁卫驱喝下,朝着官道进发。   云扬长吸口气,翻身上马,走在队伍前面。耳边,尽是秦人们痛苦的呼号,铁卫们粗暴的喝骂,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云扬始终没回头,却暗暗收手握缰的手,心一下一下抽痛。   ----------------------------------------------------------------    ☆、矫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了。大家等得太久了吧,感谢不离不弃地鼓励,潇洒最近会找时间再更的。不过时间定不下来。因为本身就是个随性的人,没啥计划性。   入夜,天黑得再也见不得路了,云逸才不得不令扎营。   铁卫们忙着扎营,管代们忙着去帅帐点卯。云扬茫然地在营地空场里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伙食营。   伙食营。   几口大锅里米粥热气蒸腾起来,糯香弥漫整个伙食营。几个铁卫干完活,都跑来门口掉口水,都是大小伙子,禁不得饿。   “管代们从帅帐里一下来,就可以开动了。”老伙头呵呵笑。又转头,颇为感叹地看着云扬精致地调理出几碟小菜。又细致地吹散一口锅里的热气儿,满满地盛出一碗。小心地攒了个食盒。   “大元帅享福喽。”老伙头感叹。   “皇上老子的御膳怕也没云管代的精心。”几个小子在外面也起哄。   云扬被他们逗得笑出声。   “莫胡说,赶紧进来帮厨。”老伙头呵斥他们,又回头道,“云管代垫巴点再往前营去吧。咦……”   哪还见人,只留小心地拎着食盒走向前营的匆匆背影。   帅帐。   云逸同裘荣并众管代议了议明日的行程,便挥手放疲惫的属下们回各营休息。   “咦,云管代!”众人揭了门帘,才看见一直候在门外的人。   夜风里,一袭儒衫的云扬,身形颀长。是又长高了,猛一看上去,确觉得瘦了许多,夜色里,独自立在帐外的样子,无端让人心疼。   云扬仿若未查,含笑往侧让了让。   “什么东西这么香?”一个管代凑过来,垂涎。   “都有份啊,送各营去了。”云扬扬扬漂亮的眉,“去晚了不保证那帮小子能给几位留哟。”   众人一听,皆明白云扬手里的是什么了,五脏六腑立刻叫嚣着饿起来,也顾不得云帅前失仪,都一溜烟地跑走了。   “一碗粥就能这样了?”云逸站在帐内,哭笑不得。   当云扬快手快脚地把稠粥和几样清淡小菜摆上桌时,云逸便再说不出这话来。香香糯糯的味道,直入心脾,云逸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舒心地叹出口气。   眼见着一贯稳重儒雅的大哥这样的吃相,云扬眼圈都红了。   守在一边,看着云逸把饭菜吃了个干净,云扬忙兑了温水,捧过来侍候云逸净面。   “扬儿。”云逸出手按住,“叫个小校来做就行。”   “大哥……”云扬咬住唇,殷殷地举起面盆,强自做了个调皮的笑脸,“扬儿永远是大哥的弟弟,这是大哥准了的……”   铁打的将军亦眼圈微红,跟随自己十年的孩子,突然舍了去,连自己都不习惯,何况云扬呢?心里该多么难受惶惑?云逸沉了下,索性不再说什么,就着面盆,洗脸。   云扬舒出口气,看着云逸洗了脸,又乖巧地递上块绞得温温的毛巾。   服侍着宽了战甲,掌了灯,连日常惯看的几本书,都整齐地摆在案上了。云逸坐在案前,云扬就凑到他身后,拿捏着肩背上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按。   帅帐里分外安祥。   云逸呵出口气,目光从书中不自觉瞟向映在帐前灯影下那抹颀长的剪影。近一年时间,这小家伙长高不少,更添了些沉稳之气。除此之外,仿佛一切一如从前,仿佛物与事,人与境,从未改变。背上揉按的手指,轻柔灵活,力道很有准头。云逸闭目,感受着云扬轻轻浅浅的一呼一吸。   忽地,半年来递次送上来的战报和日前圣上专门遣来的那封明旨,让云逸蓦地睁开眼睛。他扭转头,看着垂目悉心侍奉的人儿,不觉怔然。   云扬似有所感,停下动作,探问,“大哥?”   “扬儿,这些时日在剿乱前营如何?”云逸沉吟下,缓声问。   果然,停在肩上的手顿了顿,“扬儿……一直在老王帐下,参知战事,往送公文批函也是扬儿……一手包办。”   参知战事,批函公文,扬儿这是担下了多半个战区的军政大事呀。   “这个仗,便是以收伏招安为后招的打法吧?”云逸声音发沉。多次与裘荣议过战事,这疑惑心存已久。如今得遇真人儿……云逸摇头苦笑,原来熟悉的弟弟,日后也会让自己感到陌生的一面。   谈到正事,云扬停住手,转过云逸面前,直接跪下。   这算是默认?“陛下准的?”云逸皱眉。他不信云扬能有这样的胆子,能私定战策。   云扬垂着目光,轻轻摇摇头。   盯着那几不可闻的否认意思,“你……是私下揣度了圣意?”云逸忽地顿下,脑中念头急闪,不由伸手挑起云扬深垂的下巴,“难道你竟想左右圣意?”   云扬被惊得不浅,忙摆手,“扬儿不敢。”   “那为何要左右老王,定下这样的战策?”云逸不信。   “听说岭北县开辟了十个大营,收容战俘。又从四处调了不少守备军来当狱军?”云逸想起一些传闻,皱眉探问。   云扬仰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云逸拧着眉的脸,“十个倒没有这么多。”沉静坦诚,“岭北县六个。另外,在县东平原地带,开辟了些居住地……移的几千户住民,皆是乱军中愿意投诚的家眷。”   云逸惊起,“何时的事,战报上没有报。”   云扬咬唇,承了云逸勃然的惊怒,颤着唇坚持道,“县东平原土质肥沃,只是多有獐气,我们本来一直没有把握。幸而在暴雨季来临前,解决了这个问题,便零散着将人悄悄移了过去。”他垂下目光,语气虽净,但颤着握紧的指尖,泄露了他的紧张,“本就是……掩人耳目之举,更不敢在战报上提及。”   “大胆。”云逸难以置信,气得指尖发颤。   “妻小若在乱军手中,被俘的军士们怎能弃之不顾就来投诚?”云扬不敢抬目再看云逸神色,咬牙道,“本就为招安做了打算……”   “谁准了招安战策的?”云逸气急,把云扬从地上拎起来,“未得圣命,你怎敢妄动?”   “招安是这场战役最好的结局,圣上刚登基,不该用鲜血来祭奠宝座。”云扬气息有些不稳,却急切道,“她……她现下也许已经想到了,但因大齐以武治国,一时说服不了自己,更说服不了群臣并全国民众,才会这样犹豫不定……圣上早晚会发明旨。可若此刻不先动起来做足准备,圣上明旨即使发下来,招安的事,多半也成不了。到时,无论是老王,还是圣上,都会被全国民众非议。圣上根基仍不稳,不能行险,现下做的,才是稳妥之策……”   “也许?”云逸气急反笑,“你就是这样侍奉圣上的?凡事都用‘也许’来私下揣度,你这是矫旨,是欺君,又担着秦储的名,若有心人诬你复国,也是不冤。就算圣上保下了你,若日后成了……成了侍君,你这就叫后宫干政,这事一闹出来,你自己更死无葬身之地,便是陷圣上于何地,陷你们秦地于何种局面?”   这话如垂锤敲着云扬的心,他惨白着脸色,“整个岭南、岭北,乱军已在此休养生息十余年,早已通过联姻,成为这里的住民,是不可分割的肉脉骨肉。自古兵事,杀乱一千,自损八百,这一千八,可都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呀。剿乱,就像自己割下身上的血肉?即使胜了,这岭南大片国土,便从此和大齐生了贰心。这能叫胜利吗?”   “这道理谁都明白……”云逸挥手表示不听。   “既然都明白的道理,为何要逆势而行?”云扬扬声。一只碗盏不知被两人谁一划拉,清脆跌于地面。   帐内忽地安静。   两人对视,皆微喘。   “日后,若是扬儿真成了……成了侍君,此刻便更不能不理不管。”云扬有些哽咽,他缓缓蹲跪下,一点一点捡地上的碎瓷片置于掌心,“大哥不要听那些个官话,扬儿便说些私心。圣上身系朝廷革新一派,这半年来,众多能臣才俊抛却了身家,入行宫追随于她。大哥亲手剿了外公一党,不也是为了保大齐一统?”他捡净了瓷片,双手奉回桌上,并拢双膝跪正,郑重道,“招安之事,近可稳岭南,远可稳大秦,开大齐先河,若是成功,便是开创朝政新气象的绝好契机。大齐皇权势弱已逾百年,但好在继位者都是男子,再不济,只倚仗老臣,也可坐稳太平江山。可忽而女主临朝,若新皇仍只守着祖宗成法不敢改变,……臣强君弱,那……圣上怀娠后,难免落得个……傀儡下场……”   云逸错愕着,说不出话。面前殷殷进言的年青人,绝美的面容,不复稚气,虽跪着,但却挺直了背,象劲松,刚毅冷静。云逸强烈地意识到,扬儿在他不经意间,他其实已经直接跨过幼年,长大成人了。自己自诩最了解这孩子,却此刻才惊觉,自己也才只看到了弟弟的一个侧面而已。或许,是扬儿一直刻意展现给自己想看到的一面罢。   “……”云逸呼出口气,顿觉自己苍老了许多。   “大哥……”云扬敏感地接收到了云逸眼中变幻神色背后隐着的起伏心起,颤着手搂住他的腿,“扬儿没变,一直是您的弟弟……”   云逸苦涩,云扬一直都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自己却一直视而不见,一厢情愿地想把云怕悉心培育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殊不知这孩子需要用多大力气,才能配合着大哥的、云家的期待,一天天成长在多面人生里。   “扬儿,……苦了你。”   云逸疲惫地蹲下身,抱住云扬明显瘦削的肩,“你的意思,大哥听明白了。”仅仅是听明白了而已。云逸心内绞痛难忍,却再找不出话来安慰浑身打着颤地弟弟。   云扬震了下,松下肩,把头埋在大哥的怀里,哽咽道,“扬儿不苦,当个普通的孩子,做云家的子弟,是扬儿一辈子的奢念,能做十年,扬儿亦满足了。”   -------------------------------------------------------   清晨。   云逸睁开眼睛,便见云扬托着面盆,走进帐。   “大哥,早。”他走近。眼圈下有淡淡青痕。   “夜里没睡好?”   “睡好了。”云扬上前服侍他起身,洗漱穿衣,贯甲簪缨,细致地打点好,又摆饭。云逸忍住心酸,任他服侍。   “再走一日夜,便可到营地了。”云逸艰难道。   “是。”   “扬儿。”   “在。”   云扬转过身,看见云逸郑重地站起身,自身后抽出个明黄的布轴。明亮的黄色,映在清晨的微光里,分外鲜明。   云扬目光追着那道金黄,半张唇,找不回声音。   “云扬接旨。”    ☆、灵犀   云逸读完圣旨,单手揽云扬起身。   “春播节前务必大捷。”云扬垂着头,圣旨上最后一句,反复在脑中盘旋。   云逸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圣旨未提招安一事,连解释也未奉一句。只反复严厉强调必胜的时间点。他细致看了看陷入沉思的云扬。小家伙垂着头,凝着眉,正是尽力思索着的样子。云逸心里放下了大半,遂将明黄的卷轴塞在云扬手里,拍拍他肩,“想清楚了,再追大哥来。”说毕,转身出了帐子。   帐内一片安静。片刻,帐外传来马儿嘶鸣声和着粮车吱哑声。云扬倾耳听了几许,又低头摩娑着手中的布卷,尽力感受刘诩提笔时的表情。   老王为统帅,云逸做副帅,将所有铁卫分做数百个小队,分头激击作战。这正是铁卫们擅长的作战方式。云帅铁卫,皆是覆面修罗,若以这种方式撒出去,必定如同饥饿觅食的猎鹰般凶猛,届时无人能敌。……云扬颤着睫毛闭上眼睛,脑中反复盘旋着到时整个岭南陷入被反复绞杀的情形。   春播节……不仅是大齐最重要的节日,更是当今新主大婚的日子。春播节前大捷,仅仅是为新婚奉上的贺礼吗?云扬脑中,旧都和行宫,老臣和新贵,旧历和新政,新旧画面交相重叠。他脑中霍然一亮,睁开眼睛……   “大哥。”云扬奔出帐子,霍然看见满营的士兵和粮车均集结,黑压压地在空中上肃立。云逸在高头大马上端坐,立于队前。见云扬出来,他一挑剑眉,朗然一笑,“扬儿,可想明白了?”云扬能于这么少的信息中捡出重点,短时间就能想明白,看通透,难道这就是圣上的心有灵犀?   “是,扬儿明白了。”云扬不复来时一路上的低沉,扬起声,响亮应。   “好,咱们急行军,一日夜赶赴岭南大营。”云扬一震手中长剑,身后肃立的兵士,发自一声地高声喝应,“是。”   前队开动,马蹄声如雷鸣鼓,裹着烟尘,滚滚而去。云扬翻身上马,身形利索又飘逸,云逸看着又欢实起来的弟弟,笑意溢满眼睛。   ------------------------------------------------   行宫。傍晚。   “就是进山捉上万只兔子,也得捉个把月不是?” 刘诩坐在案后,忙了一天,得了点闲适的时间,喝着茶。   “也是。”刚从运粮道上撤回来的戴钦使,现已是刺史了。又恢复了一身文官打扮。正随侍着书案边,帮着打理文件。   他今早一回行宫,便被召到御前。   “回来喽?”亲自扶起跪地请罪的戴忠信,刘诩看着一身尘土,满目愧疚的人,笑道,“这一路看来,卿做武官,带兵,是万万不成的。”。   戴忠信羞愧难当。一路上与户锦和一众兵士们闹得这么僵,他也彻底明白不是这块料。想至此,不觉又心灰意冷,再度要跪。   “行了,卿素有才名,且性子执著,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做个武将,实不是好归宿。便封你做个岭南刺史吧。”   戴忠信跪了一半,愕住。抬头,看见刘诩笑意,才猛醒过来,急跪谢恩。   “不过岭南正乱着,你也不好就去任职。还是在御前帮衬着朕。等此处事毕,卿做个御史,给朕领着御史台,看着大齐大小一众官员,朕也得安心了。”   戴刺史跪伏在地,全身因激动打着颤,“臣,臣万死,难酬圣上知遇大恩。”   刘诩将人扶起。戴忠信浑身打着颤,连唇也是抖动不已。满脸激动,羞愧与振奋交融的复杂神情,再不负之前的书生意气。前回派他和户锦一道运粮,就是磨他性情。看来这个少年扬名,却始终不得志的俊杰,眼高手低的毛病,一下子改了。这说不得也得谢谢户锦对他的打击。想到户锦,刘诩脑中又翻出当日点将台前见他的那一面,不由又轻轻叹气。   “陛下,您该进晚膳了。”大太监连升的徒弟刘海儿瞅见个空,低眉顺眼地进来,柔声报,“太晚吃,怕积食呢。”   “好。戴卿一起。”刘诩推开案上的文书,抻了抻腰,带着戴忠信入了席。   戴忠信刚要谦,见刘诩已经拿碗开吃了,又不好搅了圣上进餐,只得陪着坐下。国事辛苦,一天下来青年男子犹觉得累,何况圣上这一弱不禁风的女子呢。戴忠信心里发疼,看见刘诩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崇敬。   “吃吧。”刘诩心里发笑,点点他手边的筷子。戴忠信醒过来来,赶紧谢恩。也是饿得紧了,谦了几句,也埋头吃起来。   刘诩点头。这戴刺史看向自己时,眼里的忠字,都快溢出来了。这种人,做事干练,上手又快,自己眼里揉不进沙子,又舍得得罪人,若真心服帖了,确实是做御史的不二人选。大齐往后若要吏制清明,确实需要这样的人坐镇御史台。   君臣二人吃饱了。得空又喝了点茶水。   “您方才把叛军比作兔子,倒是新鲜又贴切。”戴忠信起身给刘诩续茶,笑道。   “嗯。”刘诩笑笑,“大营里有人这么说的,朕听着也是有趣。”说到后半句,有怅然之意。这话,自然是云扬说的,她又想到那个让他牵挂不已的人,不知云逸能否说服他,也不知他想不想得明白呢。不由又忧心起来。   “不过也贴切得很。”戴忠信点头。拿眼角打量刘诩神色。   “慎言到了没?”她转头找人。   “是。”候在外间的人轻声应。随着帘子挑起,慎言稳步进来,行至七步远,稳稳跪下,“臣慎言。”清越的男声。   “回来了。”看着裹了一身寒气的人,刘诩心疼道,“天寒,穿件轻裘也不费事。”   “臣大意了。”慎言温和地应,抬目,清澈的笑意,挂在唇边。   戴忠信早起身,候在一边。刘诩转身替二人引见。戴忠信本就是慎言亲手从低等臣工里臻选上来,二人本不陌生。听了新封的官职,他便笑着拱手,“刺史大人。”   戴忠信哪能受礼,忙偏过身,半跪下去,“慎言大人,忠信得圣上信任,委以刺史重任,起因皆源自大人的知遇。忠信今后,必将惮精竭虑,不忘皇恩,不辜负大人信任。”   慎言有点尴尬。看着刘诩。   刘诩倒是乐见。伸手亲自将人扶起。回头冲慎言眨眨眼睛。早说过,这将来的六部九卿,基本上就都是慎言你的门生喽。   慎言更是尴尬,红着脸垂头。刘诩大乐。   “臣查探清楚了。”几人坐下,慎言把这几日亲自查回来的消息呈现上来,“大营里已经早做动作,花了几个月功夫,将岭南县前平原地带的瘴气清了,又建了偌大的几个聚居地,现已经有不少人移居过来了。”   “喔?果然不出所料。”刘诩眼里都是笑意。心道云扬这小子矫旨的事也真干得出来。当初劫御赐金牌时,听说云家幼子的手段,便觉此子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如今看来,平时在云逸眼皮子底下,定是被管死了,骨子里,还真是个行事果敢的。   戴忠信听得一头雾水。   “咱们不是真的进山赶那万把只兔子去。”刘诩笑着给他解释。   “咱们就当狼……”   戴忠信思索一下,“那狼进了山,兔子们不就都躲洞里了?”狡兔三窟。   “可是若没粮吃,兔子饿急了……”刘诩笑意更甚。   “兔子饿急了也可蹬鹰。”戴忠信顺着答。   “鹰已经送进山喽。”刘诩点点桌面,笑意里含上了肃杀之气。“此番是殊死之斗。我们已经将山地横纵分成百余块,云帅的覆灭铁卫,分队做战,每队负责一块。这些铁卫皆善野战,骁勇无人能敌,进了山,便是再急眼的兔子,也不是对手。”   “对山外居民,多辅以疏导之策,这不又有聚居地的百姓,做了示范。”慎言笑着补充。岭南地广人稀,村与村之间,若邻近,往往都是亲上加亲,断了骨头连着筋,若说动一家,基本上就能带动一片了。   “喔。”戴忠信豁然开朗。岭南人多骁勇,是要打服的。   “瞧着吧,多则一个月,少则半月,岭南就有大捷。”刘诩收了笑意,沉声。   慎言和戴忠信都肃然。这场大捷,不知要填进多少血肉之躯,但愿结局如他们苦心谋划的一般。   “可是,这聚居的七八个大营……”戴忠信立在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疑惑地点着那片平原,“是圣上一早备下的?”   他茫然地抬起头,向面前二人求证。   刘诩和慎言对视,笑。   “怎么?”   “戴刺史,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不能把火烧到这上头来。”刘诩探头看着他笑道,“朕默许了的,怎样?”   戴忠信愣了半晌。   “便听了陛下的吧。”慎言到底忠厚,不忍见他这么悬着,过来拍拍他肩。   “喔,是。”戴忠信虽然一头雾水,但如今慎言的话,于他就是如刘诩的圣旨一般。虽然心中疑惑,但也只能按下不提。虽说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但如今形式迫在眉睫,慎言大人和圣上才智他是领教了,也确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剿乱,在大齐是众望所归,而招安,则是从未行过之事。若剿之不成再招,则泄了皇威,如剿胜了再招,则振了皇威,如边剿边招,那么就是恩威并施,让人既怕又感激的存在。道理,从来都是简单直接的,但若成事,也确是熬人。剿乱是这样,大婚是这样,与梁党、太后之争是这样,今后的治国,更是这样。从来恩与威并施,把握得当,才是硬道理。   ---------------------------------------------------   夜半。   刘诩独自一人倚着榻半睡着。   夜风有些寒。刘海儿轻轻走进来,“陛下,安置了?”   “嗯。”刘诩漫声应。   被扶着起身,听见外面又起了风。她有些出神。   “下寒霜了。”刘海儿轻声说。   “喔。”刘诩背上被披了件轻裘,她紧了紧。室内烧着火龙,虽是春天了,但行宫乃是夏宫,纳凉处所,所处之地就是偏寒的西北。她眼望窗外,想着此刻,更往北边的岭南,山地,该更冷吧。   “今夜战报送没?”她转身,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包裹,“着人一同带了去。”   “是。”刘海儿过去拿起来。   刘诩沉吟了下,走到案边,素手执笔,勾勒了一幅月下策马图。一个少年将军,坐在马上,弯月如钩,洒下的银光,汇在将军肩头,在地上勾勒也淡淡的暗影。   “嗬,真神了,活了似的。”刘海小声叫好。   刘诩放下笔,冲着那图出了会神,“送去吧,给云扬。”   “是。”刘海儿愣了下,圣上可从来不在人前单独提起云公子的名字。就是上了前线,来往书住也是由飞鸽悄悄地传了过去的。这回……   他转头,猛地看见一幅构图几乎一样的图,就挂在案边椅后。那图,用笔更苍劲些,墨尾分着叉,仿佛冰碴冻过一般,豪放又苍凉。他心中一惊,回目望向独自走进内室的刘诩。明白了。原来,陛下,是想人了。   及至到门口,刘诩顿下,“跟着慎言的人来没?”   “慎言大人才睡下,他身边的长喜刚到。”刘海应。   “参见陛下。”一个中年太监跪在帘外。   “你从宫里,一直跟着慎言到这里,慎言身子虚,是不是一直用那药调理着?”刘诩问。   “是。”那太监从帘子下膝行进来,手捧着一个册子。   刘诩拿过来翻了翻,全是医案。   “现调理得不错。”刘诩还给他。脑子里想起当日在小四合院,自己头回给慎言用药调理的情形。   “也遭了不少罪吧。”刘诩轻叹。   “是。”长喜是宫中最擅男科的,他低声应,“您不许慎言大人多泄,怕伤身,这大人也明白。所以每月至多两次,每三日用回药,大人全身都汗透了,也硬挺着的。”想到慎言的硬气,每次胀到不行,也是咬着牙硬挺,倒是不用长喜用手帮着扼着的。   想到头一回,自己狠着心扼了他好几次的高、潮,刘诩手指尖动了动。   “他的身子,着不得寒了。”上回的伤,到底伤了根本,刘诩吩咐,“以后出门,要穿戴好。”   “是。”长喜叩头。   “这是圣谕,若是再轻忽,先罚你,再罚他。”刘诩加重语气。   “奴才遵旨。”长喜不惊反喜,连连叩头。   “你这精灵儿。”刘诩轻笑。想是平时慎言也不大听他的,这下有了圣谕,侍候起来也有了底气。   “呵呵。”长喜憨笑。   这长喜是刘诩父皇手下得力的人,时下京城贵族都好男风,象这样的男科高手是不少的。难得长喜是先皇信得着的人,又不贪功,所以,刘诩用得也放心。   挥手让他下去了,月已经偏了。刘诩疲惫地卧在床上,一下子就睡着了。 ☆、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一更,潇洒都觉得没法跟大人们交待了。这一章虽然在很忙的工作之余写的,但也是字字句句斟酌再三的。感谢一直关注这文的大人们,也感谢一直关心潇洒的朋友们。   京城。户侯府。   占地辽阔美轮美奂的侯府,是先皇在位时,御赐的。虽然户海几年回京述职一次,回来也就才住上几天,但先皇嘱咐内务府每年都会用私库的钱维护它。皇上自己出银子给大臣修园子,这在大齐,是独一份。如今,侯爷一回府,府上就都布置上了皇城铁卫的人。亮金色的铠甲,在各处闪现。百姓皆道户家两朝荣宠,圣眷不衰。   昏睡了两天一夜的户锦,于第三日午夜醒来,在床榻上挣扎着张开重似千钧的眼皮儿时,户锦长长叹出口气。缓了一会儿,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又麻又酸,身上倒不那么疼了,估计是用来麻翻他的药劲还没过。   父亲居然让户忠给自己下这么重的药?户锦牵牵嘴角,一个嘲讽的笑扯出一半,就忽地停下。借着室内的光线,他瞥见有一个黑衣人立在角落里。   那人一动不动地立在一片暗影里,连呼吸声都觉察不到,就那么静静地不知盯户锦了多久。   见户锦醒了,那人眼里闪出光来,嘴角极小幅度地牵了下,人皮面具下的笑意,到底还是没掩住。   “多谢出手相助。”户锦没感惊异,冲那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撑着床缓缓地想坐起来,浑身软绵绵的,他弯起唇角,歉意地笑了笑。   户锦脸颊线条刚毅,忽而显出微微笑意,整个面部轮廓立刻柔和下来,苍白的面颊竟似开了一朵芙蓉般。   那人正走过来,突被这样突然绽放的笑闪着了,感叹道,“将军……还是肖像母族多些。”   “圣上连家母都查?”户锦倒是诧异了。   “嗯,小像都画了不少了,每旬定时从南边传过来呢。”那人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的眼睛,“你认识我是圣上身边的人?我们熟吗?”   “不熟吧。”户锦盯着那人轻盈的身姿,目光一点点暖起来,“……性命之交,怎论亲疏呢?”他一字一顿。   “到底认出来了。”那人笑。说完,抬手抹了抹脸,人皮面具倏地落下来,映入户锦眼帘的脸上,有从额前贯穿鼻骨到下巴的大大伤疤。面容被这两道交叉的刀伤,割成了四块,但也掩不住原先的姣好。调皮的笑意在溢出泪花的眼里欣喜地荡出来。   “你……他把你救活了?”户锦地欣喜挣着挺起上身。   “是啊,我没死。”当时自己被户侯爷下了剧毒,扔到乱坟地,是慎言大人亲自出手救了回来。大难不死吧。红姑心中翻出慎言淡抿微翘唇角,微皱柔和眉峰的样子,醒来时,慎言就是这样坐在床边,疲惫又温和地冲自己展颜笑道,“好丫头,终于活过来了。”   “一别数日,将军倒比当日还狼狈了。”红姑看着明显瘦了一圈的户锦,“哎,送个粮而已……”   户锦不以为意地笑笑,缓缓再撑,终于坐起来,“这算不错了。那时情形……就算是战神,也不敢乱抖威风。”他舒出口气,这些日子不是爬着就是侧躺着,终于能坐起来了,尤其坐在红姑身边,他无端地身心放松。   红姑被他逗地扑地笑出声。两人相对笑了一会,她放低声音,含着郑重,“将军总有一天,会成为大齐的战神。”   户锦一愣,笑意有些僵。他敛了眼中光华,淡然道,“嗯,承姑娘吉言,户锦当奋勇争先。”   红姑盯着他线条优雅的侧脸,缓缓伸手,按在他肩上,字斟句酌道,“将军不可这样消沉。……你从行宫来,当知陛下心意。”   “陛下?”那抹纤巧又坚定的身影在户锦心中猛地放大清晰,他抬起头,看着红姑。   “从陛下登基,就没断了往侯爷和将军身边插人……”红姑试探地看户锦的反应。   “我……知道。”户锦点头,盘旋在脑子里的念头也不想再压下去,“这回曲柔红能摆脱父亲的看管来找我,也是你们放出来的吧。”   “嗯,脱困时户侯的人跟得紧,咱们南边的兄弟还帮她不少忙呢。”见户锦面色如常,红姑放心坦承。   “哎……”户锦苦笑叹气。   “这回户侯趁你有伤,中途在船上劫人,陛下也是全程派人跟下来的……”她晃了晃手上针包。   “嗯。”户锦笑笑。对自己家房梁上一直有人蹲着的事,说不上反感不反感。   红姑安抚地拍拍他肩,“你……心中若不舒坦,也看在陛下如此对你、对梁相,这样煞费苦心的份上……”   户锦垂下眼帘。   红姑心中叹气,“你从行宫来,这些日子,当知陛下行事为人。梁相在陛下登基这事上,是有从龙之功的。虽然专横了些,总以为陛下是女子,就想一切包办,但毕竟是舔犊情深……陛下待他如师如父,断不能让老相爷太不安,更不能寒了一众老功臣的心。”红姑说了一半,心中想到慎言,既是老牌功臣,又是新贵的存在,不禁担忧地皱了皱眉,叹了会儿气,她敛了神情,继续道,“所以……陛下对将军是志在必得的。”   这话,一字字敲在心中,想到与刘诩仅有的那次会唔,户锦这会儿有说不出的感觉。   良久,他自嘲笑笑,“原来竟是志在必得呀……亏我为得一次面圣,急得什么似的……”要不是怕连累父亲,他都想直接从行宫里那个一直关着自已的小院墙里翻出去,直接闯到御前了。若非圣上心机太深,那就只能证明人家心中权衡的更多还是朝堂利弊,还碍着自己这个南军长胜将军的名声吧。   这是在驯服吗?户锦抬手按了按胸口,一颗心跳得很急。不管自己怎样掩饰,压抑那份初燃的情愫,都不能否认,那唯一一次的面圣,人家就不声不响又强势地占住了自己的心。可直到此刻,他才觉出,这些日子以来的懵懂甜蜜,竟来得这么酸涩,这么疼。   曲柔红把户锦的神情细细看进眼底。冰雪玲珑心的女子,心中轻轻叹气。不把曲柔红放回户锦身边,这事永远得不到解决,圣上不会放任这事办成这样,就像是不让户侯把人劫回京,怎知户锦真正心意。虽然事情该这样谋划的,但从心底里,她替户锦心疼。   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本想像从前那样,搂住他,用自己的温存暖一暖身前的人,却想到了这人此刻、将来和永远的身份。红姑眼晴彻底湿了。   两人默然坐了一会儿。她敛了衣摆,轻轻站起来,退到床边。   户锦回过神,诧异地看着她,又若有所感地将目光又转到方才她站的那片暗影。果然,下一瞬,一个气态不凡的老人出现在那里。   “老爷子,您来了。”红姑冲那老人施了一礼。   户锦心中微凛,他甚至都没看清人是怎进来的。看着那老人稳步走过来,他几乎可以断定,当日红姑色|诱他时,房顶上潜着的那个高手,就是面前这位老人。   派这样一个宗师级别的高手蹲在自己寝房的房梁上,圣上于自己倒真是……志在必得呀。   “怎的这么快醒了?”那老人瞅了瞅户锦,有些奇怪地问。   户锦很快地抬头看了眼红姑,心道原来这姑娘是擅自施针,还真是敢想敢做。   “底子好?”那老人没管户锦反应,自言自语地,就伸过手来。   一只苍劲的筋脉分明的大手,象蒲扇一样,遮了过来。看似缓缓,竟似带着劲风般。户锦抿唇,看着手逼近眼前,他倏地掀被、翻身,抬臂……   在红姑吃惊地掩唇低呼间,两人已经在她眼前拆了几招。电光火石,两人过了几招,又迅即分开,只留内力激荡,在空气里翻着余息。红姑衣摆随着翻飞起来,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两人皆惊讶地看着户锦。户锦意态沉静地立在床前,收纳的内力,将袍袖无风鼓起。苍白的脸颊一派沉肃,深深的目光里,敛着开盍自如的傲气。   原来南军战神的气场,是这样的!   老侠略退了半步,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点头笑道,“嗬,不错不错。”   “前辈谬赞了。”户锦抱拳施礼,“看路数,老英雄该是南派,您莫非是……”   “哟,马上的将军,还懂江湖?”尚昆更觉意外,捋捋长须,笑道,“老夫姓尚……”   户锦震住,一个如雷贯耳的门派跳进脑海里。他上下打量尚昆,心中更加肯定这人就是掌门级人物了。可见新皇并不真如表面所见的那般没根基。父亲竟连这些情报都没摸清,就妄想起来,还不没动手就一败涂地?何况……户锦咬唇涩涩,乱臣岂是那么好当的?又想到还留在南地的母亲,那位大齐的金枝玉叶。若真反了大齐,估计母亲那一关,自己和父亲就谁也过不去。再说,新皇自继位,未失德行,大齐百业也正蒸蒸日上,拿什么说辞去写檄文都成问题……想到刘诩,户锦心头本就纷乱的想法彻底乱得不行。   红姑在一旁道,“尚老侠,户将军是心向朝廷的,方才醒来,还急着要面圣陈情呢。”   “嗯。”尚老侠似对红姑特别信任,听罢点头,“好好好,是个明白孩子。”   红姑看了眼有些失神的户锦。   户锦敛了心神,上前一步道,“是的,尚前辈。我当日曾道,陛下给予一分信任,锦便要还以十分忠诚,这句话,永远不变。”   “咦?”尚老侠眉头一挑,这小子此刻说话还能这么硬气?   户锦又上前一步,身后的伤,开始一齐叫嚣着疼起来。他却浑若未觉。激荡的气血,让他手指微微发颤。   红姑站在身侧,一直看着户锦。户锦激荡的气息,冲得很厉害,她感到有些心颤。从来少年老成的人,忽而如此激动,让她非常不安。红姑咬住唇,拉住他手臂,“将军。”   户锦转过头,沉沉的目光在看向她时,透出一丝暖意,“你放心,我知道该怎样做。其实……这情形,也由不得我。”   “这情形……”红姑想到方才户锦的那句玩笑,再忍不住,红了眼圈。   户锦安抚地把她轻轻推到身后,转头面对尚昆,沉肃,“户家一门,守边数年,虽手握重兵,从不曾有非份之想。南军皆是大齐之兵,心中只有朝廷,只有皇上。除亲卫,我父子二人没有一兵一卒的私兵。这……云帅去秦地征粮时,估计已经查得明白了。”   “嗯。”尚昆点头。圣上正是细细地,反复地查了户海,才转而对户锦下了这么大心思。户海的公心,也是梁相之福,大齐之幸。   户锦拧紧眉峰,桌上放着一把他的随身短刀,户锦拿在手中,“南秦已灭,父亲又年迈,恳请陛下恩准父亲卸甲,回京熙养,从锦这一代开始,户家人再不贯甲,永不带兵。若陛下不嫌弃,锦愿替父尽忠,侍奉陛下。谨以立誓,以身侍君,此生必不敢半步踏出宫门。”   红姑的泪早模糊了双眼。户锦挺直的背,坚定又萧索,像劲松,易折又坚韧。他说得对,这情形,由不得户锦选择。可她就是觉得心疼。   户锦缓缓抽出刀来,沁血的刀锋,闪着寒寒的凉意。这是真正在疆场上饮饱人血的将军宝刀,刀一出鞘,就连尚昆也肃然。户锦星目微湿,他细细打量着跟随自己多年的防身短刃,猛地一震手腕,刀齐根折断。   他俯身捡起断刀,同刀柄一同,捧在掌心,擎过头顶,并膝郑重跪下,“臣,永不违誓。”他俯下身,缓缓又坚定,“臣十几岁便过着刀头饮血的日子,战场上杀人无数,染回一身煞气,实不敢这样就进宫侍奉御前……愿被废去一身武功……”他抬目看着尚昆,“若尚前辈不肯成全,户锦断不敢这样进宫,可若自毁筋脉,只恐怕不知轻重,得一生缠绵病榻了,所以,还是前辈动手,户锦也少遭点罪……”   室内肃静。   尚昆一生见过大风大浪无数,此刻,也觉心内激荡。好一个南军户锦。   他抬目看见红姑一脸求恳神色,良久叹气,大手将户锦扶起。   “户将军是要入主中宫的人,老头子可当不得您这一跪。便是要起誓,还是要做什么处置,也请在圣驾面前吧。”   ……户锦闭了闭眼睛,苍白着面色,连唇都失了血色。   “我知道了。现在就走吗?”   “请。”尚昆破天荒对个小辈说出个请字。   “请托尚前辈一事。”户锦用目光制止了红姑的劝谏,转头看着尚昆,“曲柔红,是个苦孩子,……请暂留她一命,我即刻起程,回行宫向陛下陈情。”   尚昆挑眉。   “不会让大家为难,以两天为限,后天午夜若我还赶不回来,便按圣上吩咐办吧,户锦绝不怨怼。”   “让我的亲随小锣陪着她吧,她从前受过惊,得了失语症,小锣跟她最亲……”户锦转身自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常服,缓缓罩在中衣外面,自己扣上腰封,长身玉立的少年将军,肃然转头,“他们是双生子,最亲,有小锣在,你们便是把曲柔红送到天边,我也放心了。”   “慢着。”尚昆看着他一步步走到门口时,出声。   “陛下此刻正赶往豫南大营,行宫里见不到了。有口谕……”   户锦停下,转身,看见红姑一脸歉意地冲自己抱拳。他狠狠咬唇,无声看着尚昆。   尚昆老脸微红,抓抓胡子,“呃,圣上口谕……”   真是,人在矮檐下……户锦压了压性子,只得委屈地走回去,撩衣跪下,“臣户锦,接旨。”   “南侯之子,户锦,德行稳重,品质高洁……”说了两句,尚昆也觉得绕,清了清嗓子,“户锦,即日进宫,授侍君备选,春播节,行大婚礼,望卿深居后宫清心居,静心学礼,素斋养性……”   挺费劲地宣完旨,尚昆再次伸手把人拉起来,“嘿嘿,对不住,方才……”   户锦摆摆手,觉得手指也有千斤重般,吃力,“哪里。”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回,自己又似在悬在半空中的钢丝上走了一遭,行差半分,别说口谕,估计尚老侠早动手了吧。这真是步步为营,煞费苦心,若说志在必得,户锦自问即使在战场上,也比不得刘诩耐得住性子,狠得下手段,布得如此环环相扣的局面。   户锦泄了气力,浑身的剧痛又一下子占了上风。他虚弱地单手撑在桌上,“臣……遵旨。”   -------------------------------------------------------------------------   “清心居在宫里哪?”红姑和尚昆站在夜风里,看着户锦乘的那架大轿消失在夜色里。   “你是宫里出来的,也不知道?”尚昆惊诧。   “圣上可真是……”红姑感叹,圣上定是将自己小时候读书的清静殿改建了吧。那处宫室又偏又静,倒是修心养性的好去处。想到户锦带着一身的伤进了宫,她又不忍地叹气。   “倒是不用老夫出手了。”尚昆摇头。   “怎么?”红姑琢磨着明后天找机会进宫,探一探,听言惊了下。   “户海倒真下得去手,给他亲儿子下了散功药。”   “啊?”红姑惊起。   “方才过招时,就觉得他内力太过激荡,怕是散功的际象。可惜一身好功夫。”尚昆颇为可惜。   “永久的?”红姑仔细回忆了下,也觉出方才户锦的内力似是无法控制。   “是亲爹,还能害儿子?估计有解药。可能是当老子的气儿子不就范,想惩戒一下吧。”尚昆仍摇头,“哎,户海身边是有能人的,那个户忠,当前在江湖上,是顶尖的毒圣呀。”   “喔。”红姑定了定神,开始琢磨从户忠那把解药给户锦拿回来的法子。   “丫头,”尚昆转过头,看着红姑脸上打了个叉的大疤痕,“等这事过去,老头子就把那个户忠抓来,让他配点去疤的圣药。把这两道子,去了吧。看得老头子愧得慌。”   “您说的,人家是毒圣,又不是大夫,让他配毒还靠点谱。”红姑挽住尚昆,安抚。   “他师承一派,药毒不分家。”尚昆一摆手,“这事这么定了。”   “行行行。”红姑叹气,“不过一副皮囊,我都不在意,您老就别总挂在心上……”   “哎,当时若不是我一意逼着隐堂派人去户海那打埋伏……。隐堂也是阴损,派个小丫头去色|诱户海,男人们不出面,派个小丫头去……这慎言手下的人,也不怎么样……”   红姑开始还劝说自己不在意,自己不去总得有人去,不是没死吗?容貌算什么,几年就鸡皮鹤发了,谁会在意。后来又听他开始编排慎言大人,就气得甩开手,“大人手下无弱兵,就算是女子,也不怯死的。”   “行行行。”尚昆这些日子在京城隐堂,倚重红姑惯了,真心喜欢这个伶俐干练的小丫头,又心中怀着愧,忙改口,“你们慎言大人最会调|教人,手下无弱兵。”   红姑见他终于不再叨叨愧疚的事了,偷笑了下,“老爷子,明天尚待君那里,您还得嘱咐下。他是户家的人,怕太后迁怒找茬。这又伤又毒的,若是有个什么,还得尚侍君周全。”   “喔?小丫头到底心细,你不说,我都没留意。不过就那愣小子,磨磨他也好。太后……倒不至于想置死皇上的未来中宫吧。”   “老爷子,就当还我个人情,往后您找来的疗疤圣药,我保证乖乖用,行不?”红姑心里发急,面上却带出娇憨笑意,厚着脸求恳又撒娇。   “行行行,就当还你个人情吧。这事一定办到。”尚昆拍拍她的头,呵呵笑道。   一老一小,信步走过户侯府外,全不似刚偷运了人家儿子出府的人一般,有说有笑地,初露的晨光披了他俩一肩,又洒了身后的一地。    ☆、情动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更,不好意思。这章字虽不多,但进展却是大大的。大人们看完,留言哟。   距豫南城五十里外的山道。   十几名身形高大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护着一驾青呢马车,从北向南而来。   为道一名男子望了望将沉的夕阳,俯身到马车的侧窗前,隔着帘子轻声,“主上,今日天黑前,怕是赶不及到军营了。前面有个茶肆,可要歇在此间?”   帘子轻轻一动,从里面被撩开,露出女子素净姣好的面庞,“都统领安排就好。”   都天明得令,迅速传下命令,一行铁卫纷纷下马。众人护着刘诩下了车驾,进了道边的茶肆里。   天晚,茶肆本要收摊。见来了这样一群人,一瞅就是大人物,老板也不敢靠前。都天明命人打发他厨房里做饭,今夜也不准回家去,是防着他走漏消息,引来歹人。   刘诩坐了好几日的马车,全身都酸疼。她展了展手臂,也不挑拣,就着铁卫们擦干净的椅子坐下,接过铁卫递过来的茶,山乡之地,没有什么好茶,喝了一口便觉涩涩的,刘诩却连喝几口,才长长地舒出口气。   都天明安排一圈回来,就见到这副情景,皇帝陛下正悠然地坐在小茶摊上,品茶赏着夕阳。“主上,吃咱们从家里带来的,还是尝尝这里的野味?”都天明试探着问。   “都出来了,还吃家里的东西?这样,把咱们路上打的野味让店家给剥洗干净,再准备几个烤架子,今晚就烤肉吃。”刘诩笑着递给都天明一杯茶,“晚间再喝些乡间的杂粮酒。那酒味冲劲却不大,正好解肉腻,也解乏。”   都天明怔了一下,才跟上刘诩思路。眼前已经递过茶杯来。   都天明忙道谢接过。   “禀主上,南边山路上有队骑兵。”一个出外打探的铁卫驰马回报。   “什么服色?”都天明凝眉问。   “统一的黑甲,马也戴着护甲,移动得很快。属上在山顶看,黑压压的一片,却是训练极有素。”   刘诩凝视听着回报,眉角渐渐展开,眼里,有亮亮的光彩溢了出来。   都天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自然也明白过来。   “估摸着,是云帅的覆面铁卫,接应主上来了。”都天明又忙着组织众铁卫,一边再派人去探,加强防范。   刘诩走到茶肆外,当着夕阳,站在山道边。远远,山间,看得见腾起的一道灰烟,以非常迅速的速度接近。夕阳缓缓地沉到西边的山坳里,只留余辉,给群山镶了道金边。这一瞬,刘诩眼前一花,山口处,忽地出现了第一名黑甲覆面铁卫。他身形挺拔,潇洒地挥着马鞭,从马蹬上站起来。在他身后,更多的覆面铁卫相继驰出山口。众人远远地,都从马蹬上站起来,一齐看见了茶肆的小棚子,以及站在道边的一名女子。   马队里,不知是谁先发一声喊,众人一起唿哨着。众骑士骑得更快,远远看,如同一道被夕阳镶了一圈金边的黑云,呼一下,就到了眼前。   隔了十几步远,当先的铁卫猛一勒马,马儿怒鸣,前蹄高高扬起。后面的一队人也都一齐勒住坐骑,整个马队的马嘶鸣着立起马蹄,煞是震撼。   自马队出现,刘诩就一直目不转晴。为首的那铁卫,霍地掀开覆面铁甲,绝美的面庞,挂着欣喜笑意。   刘诩长长舒出口气,笑意从心底涌出来,涌进微湿的眼眸里。   “云管代?”有铁卫在马后小声提醒醒。   与刘诩遥遥对视的云扬这才警醒。他翻身下马,身后铁卫也跟着一齐弃马,疾步走过来。   人到了眼前,一片撩甲声,黑压压地,跪地一片。   “臣云扬,率众铁卫,恭迎……”   “呃,唤主上即可。”一边的都天明再不能装隐形,只得开口提醒。   刘诩也缓过神来,轻轻笑着点头。   跪伏在身前的人抬起头看了她一下,如月般皎洁的笑意又从唇边溢出来。刘诩眼前仿佛开了一朵雪莲花。可惊鸿只一瞥,眼前的人儿就又深伏下身,朗声,“属下,云扬,率众铁卫,恭迎主上。”   多日的思念,在这一瞬从心底喷涌而出,堵上刘诩喉咙。她上前一步,双手打着颤,托起云扬按在地上的手,收在手中的暖意,又甜又安心。   夜。   众人分做几堆,散坐在茶肆外的山道上,就着清爽的山风,烤肉喝酒。   刘诩和云扬,正坐在茶肆后自带的小菜园里。   肉香伴着“滋滋”的燎油声,在山道弥漫。轻烟袅袅,一派安详。   都天明望了望后园方向,又指了几个铁卫,把自己的烤肉架抬到后面,尽量凑过去点防卫。   “跟云管代一道呢,怕什么,安全着呢。”一个覆面铁卫的管代嘻嘻笑着给都天明敬酒,“认真打起来,连云帅都未见得是云管代对手哩。”   都天明斜目看他,确定这人是否未醉。   那管代不在意地摆手,“云扬是云帅亲手带出来的,青出于蓝,他只有高兴的份,才不会怪罪我们哩。”   都天明听明白了,又不禁嗟叹。原来这些铁卫都是看着云扬长大的,眼里都是个好儿啊。他转目看了看后园方向,清幽处,不闻人语声。不禁又叹,皇帝陛下也才认识了这人几天,竟也是眼里都是个好,这难道这就叫缘份。投了缘,时间,地域就都要不是问题。就像和蓝墨亭。自己一生亲手带过的铁卫倒是不少,就只与小墨最投缘,成了异性的兄弟,十几年相依相存。虽然早早就跑去给人家做了侍君,想起来都天明就恨得牙根痒。可人一站到跟前,那在自己眼里,也全都是好呀。   菜园。   刘诩亲手烤了肉,素手不停,洒了调料,香味就溢了出来。她从烤着金黄酥脆的肉架上,片下几片薄薄的肉,放下云扬眼前的小碟子里,“尝尝,手艺还是不赖的。”   看了看笑咪咪的刘诩,云扬取了一片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   “如何?”刘诩探头问。   云扬笑着看她,沉吟不语。   “不合口?”刘诩忙挟了一片,尝了。又酥又香,入口即化,挺好呀。   “咦?”刘诩诧异。   云扬在一边,笑得大了些。刘诩与他相处时日不长,却都是内敛沉静,几时见过云扬这样轻松的样子,不由也笑了起来,“笑什么呢?停不下?”   云扬笑着摇头,端起碟子里,把肉片一齐吃下去。   这就是合口味,好吃得紧了。刘诩探寻地看他。   云扬往后靠进椅子里,伸了伸长腿,舒服地换了个资势,笑意,仍挂在唇边。   刘诩忽地想起方才自己一边片肉,一边“还不赖”地自卖自夸的样子,怪不得云扬乐成这样。   她后知后觉,也笑了起来。正乐不可支,不经意间地看向云扬,只一眼,她的心又乱撞起来。几月不见,人又长高了,也长回了些肉的样子,健康又有活力。与行宫分别时不同,换下文士儒衫,一身铁卫黑衣,更凭添了英气。此刻,吃饱了肉,又喝了点酒,脸色微粉,懒懒地伸长腿靠进椅子里,笑吟吟地闭目养神的样子,看上去说不出的吸引……   刘诩下意识地咽了下,目光移不开。   云扬眼前一暗,睁开眼睛,就见刘诩已经站在眼前,居高临下地。   “皇……主上?……”忽然有些不安,云扬挺了下身,要坐起来。刘诩柔软的唇已经压了下来。   目光仿佛被刘诩炽热的眼神禁锢,眼看着刘诩弯下腰,脸儿凑近,他彻底失神。仿佛忘了动作,忘记了言语,只在那两片柔软吻上自己的唇边时,心猛地一紧,血气荡漾,连瞳孔都缩紧。温润又火热的气息,顷刻,就控制了两人的呼吸。仿佛忘了周遭一切,两人倾情相吻。   不知多久,刘诩抬头。云扬迷情怔忡,甜蜜又无措。他缓了缓,喘息了一会,默默伸出手,把刘诩揽在胸前。   伏在略起伏的胸膛,听着云扬急促的心跳,刘诩整个心都填满了满足。   缓了一会儿,刘诩自云扬臂弯里扬起头,眼线正及云扬弯起的唇角。漂亮的唇微微有些红,水汽未散。刘诩的脸也红了,笑着轻声,“好久了,心还乱跳呢。”   “嗯。没亲过。”云扬轻笑。   “噢。”不敢细琢磨云扬话里的意思,刘诩人觉得有些心虚。   “不算上次吃药……”云扬垂下目光,看着怀里的人,笑着补充。   “呃……”想起上回口哺药液时,最后趁着人还昏迷,一时侥幸的偷吻,刘诩登时尴尬起来。云扬笑起来。   刘诩从他臂弯里坐起来,这小子眼睛亮亮地正看着自已。嘿,这算是缓过气来了,还会挤兑人了。刘诩看着云扬不设防的笑意,狡黠地眨眨眼,突然扬起脸,毫无预兆地,又吻了上去。   “唔。”这次云扬不防,笑了一半嘴便被封住,登时被夺走了呼吸。他有点慌,下意识地张开嘴,刘诩趁隙就把舌尖探了过去……   深吻,纠缠。分开时,云扬几乎忘了呼吸。   “喘气呀。”不知多久,云扬才缓过神,就听见耳边刘诩轻语,“喘气呀,小傻瓜。”   云扬胸脯剧烈起伏起来。闭着眼睛,只能感觉到轻轻的浅啄,在颊边,耳垂,脖颈,一下下,扰人心……   云扬回过神,发现衣襟已经大敞。他单手敛住刘诩的手,“皇……主上……”   “怎么?不行?”刘诩被迫得停下手上的动作,略喘地问。   “……不是……”云扬这一晚经历太多,吻,深吻,还被伸进了舌头,现在幕天席地,还要……,他脸红到了耳垂。   刘诩俯身在他怀里,衣襟大敞,隔着薄薄的里衣,两人都热得战栗。   轻吻变得热烈,喘息。   “很热……”云扬喘得厉害,睁开眼睛茫然四顾。除了头顶四方天空,星星闪烁,四周俱是青布围幔。围幔外,四角都有火红的火苗,怪道热。   云扬闪神间,腰带已经被扯开。褪下裤子,露出笔直的长腿来。   “可是……大哥……”他被亲得迷迷糊糊,呓语。   刘诩也喘息,一边忙着亲他,一边心道,就是怕你大哥,才这么急……   “还有营中还有个人……”云扬已经被亲得,彻底放弃了抵抗,轻轻呢喃。   营中那人,更不许你心软……刘诩再不容他多想,探手到他小腹下,在敏感处轻轻使力。   云扬反应很大地挺了挺身子,低喘出声,“嗯。”   刘诩素手很有技巧地抚弄不停,云扬哪经历过这些,整个人软下来,抖着唇,再说不出一句话。   刘诩低头,一边爱抚,一边亲吻。   扬儿,你心中挂念太多,要报大哥的恩,要守宛平的义,要保秦地的百性,还要对父母要尽的孝心,一个人,心里塞着这多东西,哪里放下我们的情?不行。我来逼你,也是帮我们自己,踏出这一步,一切痛苦纠结,我们一同承担。   刘诩温柔地垂下头,忘情地和云扬深吻。情深处,她缓缓把自己契入云扬的身体里,两人同时剧震。 ☆、面对   --------------------------------------------------------------------   黎明。   晨风挟着微尘,从南边山口吹拂过来。湿湿的风含着水汽,不冷却也不温。青围幔未撤,四角的火盆,余烬未熄。太监连升叉着手,站在小菜园的木篱边上,眼睛似睁似闭,如老僧入定般。   他徒弟刘海指挥着几个随行太监宫娥轻手轻脚地小碎步跑过来,端着一应洗漱用具。   枯站了一会,刘海偷偷凑到连升身边,“师傅,您这是睡着了?”   “主子还在里面,咱家怎得安睡?”连升眼皮都没睁,还是那幅样子,可话却带着阴狠,“咱们这回跟过来伺候,可都警醒着点,别惹主子不痛快,到时我可谁也保不了。”   “是。”众人都吓得发抖。   “师傅,叫起儿不?”刘海又跟着枯站了一盏茶时间,沉不下气,又轻声问。   “叫起儿?你知道怎么叫?”   “呃?”刘海忙道,“师傅指点。”   “自古以来,皇家就讲究个君君臣臣,管他什么人,即使贩夫走卒,一旦爬上龙床,那就是陛下的枕边人,咱们都得当主子敬着。如今这位,明显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且不论有没有封赏下来,这敬畏的心,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得揣住了。明白?”   刘海琢磨了一下,眼神一亮,连连点头。   连升终于抬起眼皮,“去叫起儿吧。”   “哎。”刘海轻轻地进了园子,鼻尖都顶在青幔帐了,方停下,郑重地咽了咽唾沫润了润嗓,用很低很低却恰够帐内人听到的声音,“皇上,时辰不早了,起儿吧。”   “嗯。”里面漫声应。   刘海立即撩帘,弓身进去。   皇上夜里刚幸了人,又留了宿,这会儿,里面情形不明,可不能让一大帮子太监宫娥进去裹乱,这是规矩。   刘海自己当先进去,直接就跪下,“给皇上,云侍君请安。”   这句请安,声音极脆,听着就提神。这也是规矩,皇上刚醒,得先精神精神,不然挟着起床气,恐怕拿叫起儿的出气。他自作主张地加了句侍君,果然,刘诩嘴角微微翘翘。   刘诩坐起来,示意噤声。   这夜,云扬基本就没睡成。   折腾了一夜。及凌晨,云扬不知几次,在刘诩身体里,手中倾泻。刘诩吻上他的唇,唇嫣红,微微颤着,她一碰,便自动轻轻张口,方便刘诩的舌头长驱直入。刘诩爱极,怎么也吻不够,索性闭目专心吮吸着云扬的甘甜,伸手与他十指交握,觉得云扬的指尖都在发颤。   “还要不?”刘诩抬起唇,又吻他颤得更厉害的羽睫。   云扬漂亮的眉微微皱起,略哑着声音,“皇……”   刘诩眉梢挑了挑,坏心眼地在他小腹下抚弄,云扬反应极大地嗯出声。   “主上……”云扬咬住唇,身下一波一波的刺激,逼着他无处泄力。是皇上,还是主上,他脑子里已经分不清叫什么了,胡乱地叫着,微挑的眼角已经湿了。   “怎么?”   “没什么。”云扬颤着声音应。   刘诩知道云扬累得不行,本就是逗逗他。见他又是这样欲取欲求的样子,忙停下动作。她抱着云扬轻颤的身子,轻柔安抚,心中却全明白了。云扬于情事上,本就是白纸一张,什么都不懂,全凭自己引导。自己这一夜完全放开欲念,变着法地,要了他一次又一次。而云扬心中先入为主,竟只当男女之事本就该这样,他虽羞涩难当,却是顺从又配合,自然是自己要怎样就怎样。   想明白这个关节,刘诩爱惜地搂紧他。云扬软软地沉在她臂弯里,情窦初开的少年,浑身都敏感。她一时竟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缓了好一阵,刘诩才轻拍他背。云扬累惨了,停了一瞬,便沉沉睡着了。   这会儿,云扬也只睡了一个时辰。刘诩爱抚地吻了吻云扬熟睡的眉眼,不忍叫醒。她轻轻起身,替云扬盖了件袍子,带着刘海出了幔帐。   “吩咐都统领准备,先带着人马往大营去。留下铁卫护驾即可。”刘诩吩咐等在外面的大太监连升,“你们也跟着一起。把马车赶走。”   “呃?” 连升拿眼睛悄悄询问刘海,见刘海挑眉眨眼的,心中便明白了。“是。”   刘诩自去一边洗漱,幔帐里仍是一片宁静。   --------------------------------------------------------------   “让赶着空车往大营?”都天明得到口谕,百思不得其解。   连升叉着手,估摸着云逸和老王爷会在大营十里外道迎,人家初承皇恩,怎么也不会愿意在这种场合和大家见面吧。   “这是圣上体恤侍君大人。”   都天明听明白了,不置意见,有云帅铁卫护驾,他倒是放心。回头命令皇城铁卫们,准备开拔。   连升也招呼众太监宫娥。他们本就是坐了几辆大车,一路上远远地跟在圣上后面,这下也不用了,直接跟在皇城铁卫队伍里,一同出了茶肆,往南而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云扬挣扎着眼皮,终于醒来。   “呃。”浑身酸疼。   他挣扎着坐起来,青幔帐遮光,但头顶正红的日头,却把阳光毫无保留地泻了进来。云扬脑子里空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急急起身。   “醒了?”刘诩听到动静,亲自端着洗漱用具,撩帐进来。   “皇……主上?”   “主上便主上,又何时添了个姓?”刘诩见他迷糊又焦急的样,忍不住逗他。   见刘诩笑意吟吟地拧了块湿面巾,走过来,云扬就全清醒了。   被盯着看洗漱,云扬着实不习惯。他微红着脸,快速收拾自己,一边急道,“时辰过了,王爷他们本是要在营外十里道迎的,这下等了一上午……”   刘诩坐在一边笑着看他。到底是武将,又是心急,云扬当着她面哗地脱到中衣,换上一边备着的新衣。动作利索又干脆。云扬身材修长,肤色如脂,这样率真又诱惑,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够。听云扬着急,刘诩故意板起面孔,“怎么,让他们等朕一会,便要急了?”   云扬忙忙地扣他的武将常服上的腰封,“怎会,怕是他们一急,就……就来了。”   “来了就来了,急什么。”   云扬跺脚,自己本是被派来接人的,谁知差事办成这样。要是让大哥自己是因为昨晚的事才睡迟了……云扬忽地又想到,睡迟了不是关键,关键是昨晚的事,要是让大哥知道了……他越想越焦虑,“哎……”腰封却是越急越扣不上。   看不得云扬这样。刘诩也不再逗他。上前按住他手,替他把扣子扣好,整了整长衣。“凡事关心则乱。我怎会不知你心情,已经着都统领带着队伍先去了。你大哥他们不会赶过来的。现在外面留守的,都是你带来的铁卫……”   被她温柔的气息微醺,云扬眼角又有些湿了。他动作停了一下,就背过身,一件件地把长袍,铁甲穿戴上身。“主上,”云扬整好装转身跪下,“臣……”他沉吟了一下,改了称呼,“扬儿非是为昨夜之事的后悔。”   一句扬儿,刘诩心都软了。从来云扬都恪守礼仪,这样亲呢的自称,便是只有在这样私密的情形下,才能让自己听见吧。她软下声音,“我与扬儿两情相许,便是做了,就不后悔。有什么责难,自有我来帮扬儿承担。”   “不,不是这个意思。”云扬抬目看着刘诩,不能不说这份心意,让他感动万分。可是,有些事,必须他自己承担,“主上,如今仍是阵前,扬儿昨天是奉云帅命令,以铁卫营管代身份,前来接应圣驾。王爷和元帅会在十里外道迎。是公事,是军情。而扬儿领命而来,却放纵自己掺了私情。犯的是军规。”   “扬儿!”刘诩按住他肩。   “扬儿自少年时便是大齐的铁卫了……”云扬坚定地抬起目光,“铁卫的风骨是大齐的脊梁,扬儿犯了军规,更犯了铁律,所以,自当一身承担罪罚。”昨夜所为,虽不悔,但也无自信能坦然。   刘诩微微皱眉,“云帅性格刚硬,我们的事,他不会乐见。”   未料刘诩这样直白。军规铁律他不怕,最怕的是云家,大哥伤心。云扬咬唇,“云家诗书传家,父亲更是全大齐读书人的表率,幼时,大哥对扬儿耳提面命,扬儿更不敢行差半分。所以扬儿要自己同大哥解释,请主上亦体恤扬儿的孝心。”   刘诩哪看得下云扬这样委屈,心痛难忍,“罢了,索性到时心疼,不如现时就快刀斩乱麻。”   她忽地站起来,“云扬听封……”   “主上。”云扬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吓得不轻,膝行两步一叩到地,“求主上收回皇封……”   “封了侍君,便不再是铁卫,你是侍君,他们便是臣子,再没有立场苛责你。”刘诩急道,虽然还是对不起他们,让云扬心中难过,但却是最干脆的解决办法。   “不行,我不受,请您收回。”云扬坚持。   “说都说了,收不回去。”刘诩索性耍赖,但到底在云扬的星目注视下,没敢把口谕说全。   两人对视。   良久,云扬微张了张唇,似有话要讲,却又咽了回去。   等了半晌,不见人说话,刘诩有些慌,她蹲下来,挑云扬下巴,“怎么?”   云扬轻轻别过头,躲过她手指,不语。   刘诩扭过头,追他目光,云扬又向另一侧别过头去。   两人视线你追我避,僵持了几个回合,刘诩彻底叹气。   “好,一切由你。”她投降。   云扬目光一亮,迅速转回头,“君无戏言。”   “啧。”刘诩立起眼睛。这小子,一会儿变一样,时而哀婉,时而狡猾,劝谏不成竟然撒娇赌气的招术都能使用,真是层出不穷,花样翻新。   “不过凑过去挨骂挨罚,你使出浑身解数,就为了让我允你这个?”刘诩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替他拍裤子上的灰,一边心疼又好气。   “还能高兴成这样?”   云扬眼睛亮亮的,不在意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当然高兴。”   “就为这个?”刘诩气哼。   “当然不是。是因为……咱们在一起了。”云扬一句情话出口,震得刘诩僵住手指,抬头看他。   云扬眼中的光彩从未有过的耀目,欣喜。他把刘诩拉到身边,露出自己的手臂,在白皙的小臂上,红红圆圆的一点,红艳欲滴。刘诩伸手指轻轻摩裟。这一点她很熟悉,是替云扬疗伤时,刘诩用自己的血做药引点的那枚血煞。   “你早知道了?”刘诩抬目问他。她整个人都圈在云扬臂弯里,男子清新的气息,笼着她,让她微醺。   “嗯。”云扬也摩裟了一下,眼里湿润。“当日醒来,见到我手臂上种下这个,便猜到是你。只不过你可知,早在初见,你便种在了我心里。当初大漠里,你给我的那把短刀是什么样,我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被收走了,以为从此再无缘相见。谁知后面就有这许多际遇。像你所虑,我心中有太多牵绊,因此处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定。不想伤害别人,却又不由自主地做错。就像那时大哥要我订婚,我虽不愿,却不想伤大哥的心,就允了。谁知阴差阳错,竟害了宛平一生。可扬儿自从古道上明白了真心,便认定了你。千难万阻,也会和你在一起。”   刘诩错愕地看着云扬,这席话,让她震动。   “怎么说?”   “我认定了你。”云扬坚定地说。   “那为何不受封?”   “既然认定了,便有千难万阻,也要一个个解决,我笃定。”云扬沉静地看着刘诩。   刘诩眼睛渐渐湿润。云扬的爱,自然又诚挚,清新淡定。纵使天各一方,心内填满了思念,也能倍感他的坦然,不焦不惧,不猜不疑。全是因为心中有了一个人,认定了,便付出一切,诚心信任。   这样的人,她得之,大幸。   “对不起,是我急切了,是我动摇了。便有扬儿一半的笃定,也不至于……”刘诩的泪,一下子滚下来。   如果自己也能像云扬这样一心一意,就不会这样焦虑,胡乱猜忌。但经历种种的自己,早不是那个青葱少女。每行一事,都要千思万虑,算计又算计,心中的情意,时真时假,日子久了,连自己也懒得分辩。   刘诩忽地觉得,若不是自己还是一国之君,担着个宝贵的名声,怎配得上这样赤诚的男子呢。   感觉到刘诩全身都在抖,云扬伸臂揽住她,柔声,“不,是我做得不够,给不了你更多的信心。”   他俯身,亲上刘诩的唇,青涩动作含着灼热的情意。   刘诩的泪咸咸的,让他迷情。   “认定了,便安心,有这样的一个人系着,扬儿何幸。”   --------------------------------------------------------------------   京城。皇宫。清心居。   清心居,是刘诩儿时书房。院子不大,前间书室,两则几排房里都是大书架,后室与前室相连,是休憩使用。如今换了新的主人。   新贵人一住进来,就遣了伺候太监宫娥,闭了门,在房里半步不出。   清心居的太监宫女们,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魏公公说,这位主子就是咱们皇上将来的中宫了?”   “自然。”   “怎的这么清淡?”   “……皇上喜欢。”   “噢。”   拿不准新主子的喜好,众人有些一筹莫展。到了正午,正待传膳,太后宫中来人传见。   “呃?咱们连请见的牌子还没递呢,怎么就传召了?”清心居大太监吉祥顿感不妙。一边派人给魏公公报信,一边忙着给户锦收拾。   户锦一夜未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层层叠叠的宫墙。   耳边传来众奴婢忙乱的声音。   “怎么了?”   “大人,太后传召。您快着点吧。”   户锦皱了皱眉,自己刚来,怎么就传召了?   “见太后,大人穿什么呀?”宫娥跑进来。   吉祥合计了下,“没品没阶的,就穿大人自己的常服就好。”   众人忙碌着给户锦整衣。又有司礼监的人跑进来,在他耳边说规矩。一群人乱哄哄地闹着户锦头疼。   魏公公得信儿也颠颠跑了来。皇上不在宫里,他闲得难受。逮着向未来中宫献媚的机会,还不赶紧凑过来。他跑得挺急,进来后忙不迭地请安。   “这是皇上宫里的魏公公。”吉祥在户锦耳边提醒。   户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没那个心情,淡然客气道,“魏公公好。”   清朗的男声,让魏公公精神一振。他爬起来细打量户锦,丰神朗目,好一个南军户锦。更加小心陪笑,“大人,借步说话。”   户锦耐下性子,随他走到窗边,魏公公低声道,“太后多不理事,后宫事宜都是尚侍君在管着。不过太后……此番急着召见您,这也是疼惜皇上和大人您的意思,想要早日得见未来中宫不是?”   “嗯。我明白了。”户锦扫了他一眼,心道,这魏阉话说得倒圆,既周全了太后,又安抚了自己。只不过可惜,魏阉自己是太后身后的叛奴,恐怕一辈子也不敢走到太后眼前去了。   未说几句,司礼监的太监又过来催。   “规矩都讲明白了?”魏公公问那太监。   “呃,时间太紧,也就讲了些紧要的。”他也心苦,谁知道这太后忽然发威,这么急着召人。本以为还有几天能缓缓地教。   “得了。大人是世家出身,规矩自然不会错的。”魏公公摆手,“大人,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但您刚来,纵使错了,便只推说初来乍道的原因。只要您守着礼,太后挑不出错了。”说到后来,连魏公公自己都紧张起来。   户锦已经走到门口,停下回顾众人。他这才意识到众人的惊惧。   户锦扫视了一周,沉吟了一下,“行了,走吧,”   户锦踏出书院,回目看到上书“清心居”三个清丽大字,便知是刘诩手笔。心中无端一暖。到宫里,就得见着太后,无论她是怎样的人,无论她与梁相一党有多少过节,名义上,都是后宫的主人。还有尚侍君之类,都要与自己朝夕相对。自己既然选择了,就得学会面对,学会接受。今后,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    ☆、血煞   ---------------------------------------------------------------------------   户锦大步出了院门,身后吉祥等人小跑着跟出去。宫内曲廊繁复,户锦脚步带风,穿过几道回廊,吉祥已经跟不上了。在后面气喘着求恳:“大人,慢着些。仔细走岔了路。”   户锦在一处敞开的院门前停下,四处环顾下。此处不知是谁的院子,地上皆以绒草铺就,四角只点缀了几处花圃。全没有一路来时繁花锦簇的脂粉气。   “这是谁的住处?”户锦回头问。   吉祥一路跑来,气都喘不上了,道,“此间是尚侍君住处。”   想起方才魏公公提到的尚侍君,该是后宫里的实权人物吧。   “侍君大人一早就外出公干了。”里面有太监跑出来,给户锦见礼,“大人要见我们侍君,可来得不巧。”   户锦摆摆手,“路过而已。”   那太监目送户锦,回头对跟过来的大宫女佩剑道,“这就是未来的中宫。”   佩剑盯着户锦背影看了一会,撇嘴道,“第一天来,就上咱们这示威来了?我看,咱们尚大人就不错,又能干,又好看,武功也好。何况还有尚老爷子在,陛下倚重得很。要说中宫,也得咱们尚大人干。”   “你没听说吗?陛下大婚当天的旨都拟好了。封尚大人为贵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贵侍也是侍,哪当得皇后威风?”佩剑不服。   “大人都没说什么,你就跟别着裹乱了。”太监尚武警告她,“小心大人听见了,一生气,把你送回岭南去。”   佩剑再不敢多言。尚武环视院中一众太监宫娥,沉声道,“大家听了,咱们昔时都是尚老侠的门外弟子,既追随了大人进了宫,就要一切以大人为重。中宫不中宫,大人不争,咱们也别给裹乱。只记住,尚老侠在,定不会让大人委屈。”   “是。”众人皆垂头。尚武没入宫前,也是江湖成名人物。处事果断,对手下人也是恩威并重。他郑重发了话,再无人敢乱嚼舌头。   吉祥再不敢让户锦当先走。跑到前面引路。户锦似边走边想心事。一路上,有不少院落,都空着。整个后宫在正午时分,仍显得过于幽静。不过这宁静只是暂时的,春播节后,这里就会热闹起来了。陛下的后宫,马上就会充实。各方势力,都会想办法插个人进来,到时这后宫将不复安宁了。   他脚下渐缓,抬目四顾。走了不知多远,目之所及,永远都是重重叠叠的宫墙,到处都是回廊曲径,虽精致,却让人无端压抑。户锦停步,吸了口气,腾空跃起。大家只觉眼前一花,户锦人已经站在一座假石山顶。   这山少说也有三人高,吉祥大惊,“大人,看摔着。”   户锦在山顶负手而立。微风撩起他衣襟长摆,整个人显得萧素。他极目远眺了一会儿,黯然垂目。都是重叠宫墙而已。   “大人,快下来吧,太后传召,不敢耽搁。”吉祥在下面急得跳脚。   户锦刚要跃下,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他警醒地转身,同时探手一掠,动作迅疾,挟着内力。身后不知何时掠过一人,那人反应极快,伸手一格,两人在假山上电光火石地交了手。   吉祥等人在下面,只觉眼睛又一光,就见两道身影交错在一起,斗了起来。   户锦出手如电,几招拆开来人的攻势。这是宫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凭性子惹事。便瞅个空,也不回头,一个后翻从假山上跃了下来。   刚落地,就见跟来的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   户锦眉皱了皱,看来人施施然跟走过来,“是谁?”   “尚……参见尚大人。”吉祥颤着声音,暗自叫苦,头一天,未来中宫和未来贵侍就过了招,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尚侍君?”户锦凝目看,果然艳色照人。   两个同样修长的男子,相对而立。谁也没开口。   众人也不知怎么办。一个是未来中宫,一个是现今侍君,连尚礼监的太监也不知道该叫谁给谁见礼。   “户锦?”尚天雨盯了他一会,挑眉问。   “尚……”户锦簇了簇眉,一直听人说尚侍君,也忘了问叫什么。   “天雨,尚天雨。”尚天雨微微点头,“久闻南军户锦运筹帏幄决胜千里,带兵没说的。手上功夫看来也很了得。”   户锦淡然一笑,“不及岭南一派,乃大齐武学正宗。”   “哈哈。”尚天雨心道好家伙,一上来就知道我的师承,这户锦看来真不只是个马上将军。   一时好胜心起,他神采飞扬地挑起眉梢,“大人功夫不好论渊源,想是师从数位宗师级人物,又自己融汇贯通,来日必是自成一派。在下很想与大人切磋。”   “呃?”吉祥听明白了,忙跪爬过来,“尚大人,咱们大人正要赶着去见太后呢。”   “见太后?见太后可不用急在这一刻,她老人家午睡了,不到太阳下山,可是不会醒。”尚天雨已经兴高采烈地扒下身上的宫衣,露出干净利索打扮,原地后退了两步,示意已经划下道,可以开始了。   户锦这才明白了。怪不得大中午的太后来传,把他传过去,又得等一下午,又饿又喝,宫里规矩大,估计还得跪等。给人下马威的事,他在军中见多了。打板子,打棍子,抽鞭子,哪一样不是招招见血,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的。罚跪挨饿的事,怕也只有女人扎堆的地方才时兴吧。他心中屈辱难平,索性将这些日子的沉郁一并发泄。他朗目迸出光彩,英气外溢。   退后一步,顺手掖了长衣襟在腰上,伸出左手虚让。   “好,大人是主人,客随主便,您先请。”   平太后睡到午后太阳落山,才将将睁开眼睛。有裸身男侍进来服侍更衣。她方醒,身上正空落落的,立时把那美男按在床上玩弄了一阵。又觉那男侍在手下吭吭啊啊,实在无趣。心中翻出那个叛了她而去的小东西,平太后立刻觉得整个人更空虚了。   懒懒地沐了浴,又传了晚膳,直到月上枝头,才想起自己传了人的事。   “那个户锦呢?”她倚在矮榻上,享受着几个美貌男侍的服侍,一边懒懒地问。   一屋子的人没人敢应声。   “咦,我问人呢。”平太后立起眼睛。   “本来是正午得了传召,饭也没吃,就赶来见您了。”传话的太监刚好就在屋里,不得已上前道。   “嗯。传进来吧。”平太后见是这样,气消了点,“我也看看,大齐南军的战神,是个啥样的。”她心中竟又涌起些期待。   看着平太后已经坐起来,那太监心中叫苦,“禀太后,人现在清心居休养呢。”   “什么?怎么没人教他规矩,为何不在此候着?”   “是受伤了。来的路中,被尚侍君拦下。想是两人都身怀绝技,想着一较高下,就在假山上打起来了。”   “……”平太后略张着嘴,“你跟我这说书呢。”   “是真的。”太监苦着脸,“两人你来我往,一招一招地,可不掺假……”   “后来呢?”平太后匪夷所思。   “后来,奴才亲眼见户大人先收了招,尚大人却没收。结果,户大人就从假山上跌了下去。”   平太后腾地站起来,把一众男侍踢到一边,“大胆尚天雨,传他来。”   “咦,娘娘要为户大人出头?”   “替他出什么头?”平太后撇嘴,正想找机会收拾他呢,从假山上跌下去正好。   “那召尚侍君来……”   “呃,”平太后冷静下来,坐下,是啊,尚天雨深得刘诩的欢心,自己还是不和他为敌的好。何况,他与户锦两虎相争,这后宫肯定要乱起来。一乱,自己不就可以趁势获利?   想明白这个关节,她美目瞟了一眼那回话太监,“叫什么,挺机灵的呀。”   那太监忙爬过来,谄媚道,“奴才叫忠心。”   平太后笑道,“好个忠心的奴才,今后就在我身边伺候吧。”   她乳母年事已高,之前又被刘诩吓得一病不起。身边正缺个得用的人。   那忠心得令,喜不自胜。连连叩头。   平太后随手挑起他下巴,只瞟了一眼就怔住。眉角微挑,唇角微翘,未语先笑,自带风情。这……这不是耀阳?   她瞪大眼睛,凑近细看,却又失望,象是象了,只不过徒具外貌,细品,全没有耀阳韵味。   “娘娘……”那忠心仍忙着表忠心,眼角都逼出泪来。   聊胜于无吧。平太后叹了口气,“收拾下,今夜侍寝。”   “呃?”忠心愕住,半晌缓过神来,大喜叩恩。   平太后黯然靠回榻里。想先皇在时,自己也是万人之上。可即使那样,所宠幸的男侍,也都是些不入流的,以色惑人的东西。如今同是女子的刘诩,却能以九五之尊,大行选侍之事。尚天雨是岭南武学宗师的高徒,户锦更是南军里成名的将军,还有那个叛了自己的耀阳……再看那些选上来的人,哪一个不是世家子弟,名门望族,本事,样貌,都是数一数二的。相较之下,自己活得,肮脏低下,下贱不堪。   她恨恨地捶了捶矮榻,目露凶光。   --------------------------------------   尚昆坐在尚天雨宫中的主位上,训自己的徒弟,已经有大半个时辰。   晚饭时得着信,说是天雨把户锦打伤了,他饭也顾不得吃,急急赶过来。   “叫你把人保下,太后要见,你护着便是,打人做什么?还伤了。”   “弟子见个身手好的,就想切磋下。知道他散了功,没用内力。”   “户锦功夫扎实,又自成一派,在你之上。”尚昆冷哼。   尚天雨不服,“也就伯仲之间。”   “亏你也能承认有人和你不相上下。”尚昆气极反笑。   “本来打得正高兴,谁知,有一队皇城铁卫过来,他一瞥之下,就分了神。”   “喔?”   “本来招式已经出手,他猛然收势,弟子却是收不住了。勉强收了几分,也害得他从假山上跌了下去。”   “看,说他比你强吧,收发自如,才是武学大成。”尚昆点他额头。   “……”尚天雨没话说。拼了全力收回八成力,胸口现在还疼。   “去看看没?”尚昆也心疼他,拉过来给他缓缓输内力疗伤。   “一起和蓝副统领送进清心居的。后来,蓝副统领留下照顾,弟子下午还有事,就退出来了。”   “喔。蓝墨亭吗?”尚昆沉思。户锦和蓝墨亭熟悉?   清心居。   户锦坐在床边,一只手臂吊在肩上。白天里从山上跌下来,扭了一下。他别扭地动了动肩,伸手想把绷带扯下去。   帘一动,他倏地收回手,坐正。   进来的,果然是蓝墨亭。   “别乱动,伤筋动骨,不好好调养,膀子看废了。”   蓝墨亭中午时看太医给户锦疗了伤,又盯着他喝了药睡下,才去办事。晚上得了空,饭也没吃,又跑了来。一进门,就见这小子乱扯绷带。   “呃,不是要拆开,就是绷得紧,难受。”户锦一见蓝墨亭,心中又暖又紧张。   “嗯。那就绷足一个月吧。也省得再有人找户大将军切磋。”   户锦被说得抬不起头。   “这是宫里,你不懂?还能伸手就和人打架?多大的人了?”蓝墨亭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下,气道,“打就打了,半途收手,也不看对方是谁?那是尚天雨,尚昆的亲传弟子,认真打起来,你俩也只得平手呢。”   虽是急切的话,但句句回护,让户锦湿了眼圈。   “在宫中与人交手,是我一时任性……”   户锦咬唇,“……以后,不会这样鲁莽了。”   蓝墨亭点点头。户锦一直以来压力太大,找机会发泄一下而已,他理解。   “打就打了,以后要注意,出手就得能赢,至少不能伤了自己。你是马上将军。这点兵策还不懂?”蓝墨亭气的是这儿。   户锦心里温暖,感动地深深点头。   “太后……”户锦忽地想起太后传召的事。   “太后?无妨,不用管她。”蓝墨亭大大咧咧地挥手。   户锦怔住。这宫里,一个两个的,都不拿太后当回事。看来自己也真得入乡随俗了。   “户忠给你下的毒……知道是啥不?”蓝墨亭话锋一转。   “呃?”他不说,户锦几乎忘了,“似乎是限制内力的。他昔时是海南一派的毒圣……”   “山里,海边,那些门派都是邪门的。户忠给你下的是散功的方子。”   “什么?”户锦脸色大变,要提内力试试。   “别动内力了,动一分便散一分。”蓝墨亭按住他,“留着有用的时候再散吧。”   “尚昆他们也知道你的情形。没看白天里,尚天雨与你动手,只过招,一点内力也没使吗?”   “喔。”户锦明白过来。   “皇上已经传了信,让尚天雨保住你。他与你交手,没有害你的心。你……”蓝墨亭安抚地拍了拍他,“你在宫中,不必拘束,可自在些。”   户锦垂下目光,点头。   “皇上已经安排人将户忠擒下。今天下午我亲自审的。”   户锦惊愕地抬头。   蓝墨亭拍拍他肩,“户侯爷是你亲父,怎会真散你功。事情如我们所料,户忠给你下的药,是掺了一个人的血作药引,又名血煞。药性自然就同普通的不同了。而且只要与那人阴阳相合,散功之毒也就自行解了。下这样的毒,大概也是户侯怕你耍小爷脾气,硬是不肯进宫,才出的下下之策。”   事情已经这样,户锦黯淡笑笑。这样诡秘的手法,怕是自己不就范,就永远解不了。父亲还真是狠下心。   “用的血引,不会真是陛下的吧。”户锦心道,别是假货,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找谁相合去。   “自然。不知侯爷是怎么办到的。”蓝墨亭眉头深拧。亦或是陛下早就知道,暗中默许侯爷的人取了一滴血。这其中计策一环扣着一环,真假虚实,个中算计,蓝墨亭虽不能完全想清,但也因窥得一两分,而倍觉沉重。   他看着户锦,心念转个不停。这个人,看来,陛下早已是志在必得。一步步设计,一步步算计,把户锦逼得走投无路,还得反过来一遍遍向陛下陈情,表达忠诚之心。   想到此,蓝墨亭又念及一事,眉簇更紧,“我曾见过一个人,也种了血煞。臂上,会出现一个红点。户忠说,他把你的,种在了腰上,我看看?”   户锦点头起身,一只手解腰带。   蓝墨亭起身帮他。户锦配合地转过身,单手撑着头顶的床梁。   抽散腰带,衣襟大敞,蓝墨亭迟疑了一下,撩起户锦长襟。户锦精实的背露了出来。遍布新旧鞭痕。上次户锦被戴忠信坑了,挨了一身刑伤时,蓝墨亭就见过这背。如今看来,真是触目惊心。旧伤已经平复,但深深浅浅的印子,昭示着当初受刑的惨烈。   “看着没?”户锦撑着床梁,艰难扭头,扯着肩痛,丝丝地吸着凉气,也是没看清自己后腰,“在哪,那印什么样的?”   蓝墨亭凑近了,仔细看,又把范围扩大到背上,遍寻不见。索性拉低他裤子,露出臀峰,也是遍寻不见。“……没有……”蓝墨亭完全震动。   “那说明什么?”户锦纳闷地转回身,一边敛衣服一边问,“是不没种上,那还能解毒吗?”   蓝墨亭有些焦躁,站起身踱了几圈,走回来,看着户锦眼睛,“户忠说,血煞种下十二个时辰,便会显现。他还没看着,你就进了宫。”   户锦一脸茫然。   “这话虽问得唐突,但皇上已经把你当中宫看待,所以,虽然唐突,也得问。”   “请问。”户锦被他的凝重所影响,也肃然。   “血煞,我也知道些,也亲眼自一个人手臂上看到过,果然是只有处子之身,才能显现的标记。且一生,只能与血煞之主交合,换别人,血煞立破。”蓝墨亭盯着户锦的眼睛,“你之前虽与曲柔红有瓜葛,但侯爷家教森严,你也立身颇正。皇上早派人蹲过你的房梁,知道你虽然做出夜宿曲姑娘床上的事,但根本没行过男女之实。似乎只是以此掩人耳目而已。所以,陛下才会允她活命。可如今,你怎么解释这事?……陛下定不会留曲柔红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户锦霍瞪大眼睛,“不行,谁也不能动曲柔红。”   蓝墨亭吓了一跳,怒道,“又发什么邪火?”   “曲柔红何其无辜,皇上不能动她。”   “由得你?”蓝墨亭立起眼睛。   “由不得我,也不能动。”户锦眼圈都红了。   “怎的,还想冲出禁宫,去豫南找皇上理论去?”蓝墨亭一拍桌子,“别忘了,你是待选的侍君,有什么立场替她求情?”   户锦被他一喝,冷静了下。垂头不语。   半晌,哑着声音,“大人,曲柔红何其无辜。……您还记得上回我同您讲了一半的话?”   “上回?”蓝墨亭回忆了下,户锦同自己唯一的一次长谈,是他刑伤满身时,说起自己初战被俘的事。当时自己很震惊,全大齐的人都不知户锦被敌军俘虏过。不过也是当时户锦名不见经传,兴许被俘过,也没走心。记得当时话说一半,曲柔红就来了,两人也没说下去。   “曲柔红和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她无辜,难道她并不是你的妻子?那你,为什么又不是完璧之身。那次被俘,到底发生了什么?”蓝墨亭脑子里思绪奔涌,一边串问题问出来。却隐约猜到了答案。   户锦却仿佛陷入回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他牵动嘴角,笑了笑,“大人说对了。曲柔红,其实并不是我的妻子……那次被俘,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却也是最惨痛的经历……”    ☆、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之内,潇洒收到了众位大人的鼓励,还有这么多的地雷,潇洒感动极了。 特意鸣谢各位大人,破费了,有心了。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23:32:52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23:28:15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22:35:28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22:28:26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22:21:59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22:17:09 骐骐小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17:03:14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9 13:39:01 Blossom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8 20:00:22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8 19:00:16 骐骐小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8 14:41:41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8 02:50:06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8 02:45:22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7 21:46:40 yingzhiyu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7 17:21:27 骐骐小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07 15:53:   -----------------------------------------------------------------------------------------   “大人说着了。那蛮荒之地,又是大海边上,凡有帮派部族,都是极邪性的。”户锦惨淡地笑笑,语气里却有些绷紧,“那次被俘的经历,我一生都不愿再提及。”   蓝墨亭震动。眼前的户锦,脆弱又伤感,全不似他本人。   “人都道户锦是常胜将军,是南军的战神。谁能知道,午夜梦回,他们的将军,竟一次次被噩梦惊扰,以致彻夜难入睡。”户锦象完全陷入回忆,喃喃低语。   “所以,你总是一休沐了,就去曲柔红那,为什么她能让你安心?”蓝墨亭忍不住问。   “那个部族是拜火的分枝。”户锦看了蓝墨亭一眼,“大人此回奉皇上命令,却沿海收束江湖人士,也听说过这个派系吧。”   “嗯。拜火的部族很多,拜火的信仰在南海非常盛行。”蓝墨亭皱眉。那些家伙都是未开化的蛮人,往往要拿俘虏或奴隶生祭,十分残忍。   户锦无声点点头,眸子里泛出些清冷的杀气……   药性刚消,十四岁的户锦挣扎着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台子上。肩上的伤未裹,滴滴答答的血,流了半台子。脑子木了片刻,找回意识,才发现,台子四周站满了蛮人。   一桶火油兜头浇下来,户锦不备,呛得剧烈咳嗽。“嗡嗡嗡”一片祈祷声。炽热的火把被人从台下传了上来。这就要火祭了吗?户锦颤了颤睫毛,闭上眼睛。   “慢着。”一个女人的声音。   户锦感觉火把被拿开,他睁开了眼睛。一个身着黑袍的女人站了上来。周围的人都惧怕地伏低身子。看来是巫师了。祭礼时,她就代表了神,没人敢惹。   “这孩子被火神诅咒过,用他献祭,火神是不会保佑咱们的。”   一句话出,众人皆怒视户锦,不少人高声咒骂。   那女巫一抬手,众人噤声。“带下去吧。”   户锦被人扯着下了台子。却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拦住。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俘虏。户锦刚十四,身形恰有少年人单薄和武人的强韧。剑眉星目,英气内敛,虽一身是伤半身浴血,却是掩不住的光华。那男子邪邪笑道,“不烧也别浪费了。先带我帐子里去。”   “他用精钢铁链子,把我拴在帐子里。”户锦沉了好一会儿,闭上眼睛,似用尽全身力气也驱不散心中阴云,“整整五日,昼夜不停,供他,还有他的下属们淫乐。那几日,他一滴水一滴米也未给过我,迫我喝下的,全是他们的……“   户锦全身打着颤,愤怒,屈辱,事隔经年,仍让他喉咙发紧。   蓝墨亭惊愕地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安慰,   “他玩累了,就轮流地叫属下进来玩乐。一刻也不让我歇歇,变着法的……我决定求死,可他们夹住我的舌头,撑住牙齿,连咬舌都不能。……”   “好了,别再想了……”蓝墨亭再听不下去,走过去,搂住户锦绷紧的肩。怀中的人僵着发颤。忽而,极低又柢痛楚的哭泣起来。   骄傲如户锦,竟有这样不堪经历。却又跟谁都不能提。十年过往,一下子敞开的心门,涌出太多苦涩悲痛。蓝墨亭搂紧他的肩,指节都发白。自己身边这些赤诚的孩子,却又为何总是要蒙受这么多的磨难。难道,真的是如凤凰涅磐,上天给了他们这些折磨,磨炼他们的心智,才会如凤凰般,浴火重生?可是,这其中过往,给内心造成的创伤,会一生难平。   “那……曲柔红是怎么回事?”户锦搂着他,艰难地转移话题。   “……她是女巫的女儿,现在我身边的那个小锣和她是双生子。”户锦缓了一会,缓缓说,“他们蛮人的规矩,双生子若是一男一女,就很不吉利,要处死一个的。女巫为了让孩子活,一直把曲柔红当男孩来养。”   ……十四岁的户锦于昏迷中醒来,已经不知外面是天黑还是天白。他浑身赤|裸,满身血淋淋的鞭痕和青紫印子。嘴角都被撕裂,脸上还有不知是谁的体液留下的印子。狼狈不堪,疲惫不堪的少年,眼里闪着的,是决绝和不屈的倔强神情。   “醒了?”五天来,第一口真正意义的水,被喂进户锦口里,户锦艰难地咽了一下,又都咳了出来,喉咙里,已经全肿了。   “对不起,是我的私心害了你。勇敢的战士,是不该受这样的折辱的。”那女巫趁首领出去应战,偷着进了帐子。看见五天前的那个男孩这样凄惨的样子,泣不成声。   “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美丽的身姿,是粗布衣盖也盖不住的,还有她光彩的容颜,即使抹了厚厚的锅灰,也掩不住。”她哭泣着哀恳,“前几日,我听说他们从战场上擒回一个大齐的军士,身手了得,我便意识到,是火神把你带来我面前。我会放您走,求您带走我那一双可怜的儿女,让他们活命。”   那夜,女巫偷偷打开拴着户锦的精钢铁链,可惜,还未及走,首领便回来了。女巫急急闪出帐门。   “火神发怒了,我们才会战败。”那首领战败归来,气得嗷嗷大叫,“把那小子带上来,今天我要烧了他祭神。”   “不行。”女巫迎上去,“他被火神诅咒了,烧了,会惹怒神灵……”她白着脸色,强自镇定。   “那怎么办?”首领的眼神像是在吃人。   那女巫扫视了众人,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个个伤痕累累。旁边,女人孩子和老人们,惊恐地哭润。她眼圈也红了,拢了拢头发,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静静地说,“那个年轻人,烧不得。惹怒火神,全族不得安宁肯。我愿意祭礼。”就让自己用性命,洗刷欺骗火神的罪恶吧。   “哈,那好,这么隆重的大礼,足显我们的诚心。”首领残忍地哈哈大笑,令人快快准备。   “……他们把自己的巫师烧了?”蓝墨亭震动。户锦绷紧唇,眼眸里,仿佛跳动着那裹着浓烟的火苗。从脚烧起,凄厉的痛呼声,全寨皆闻。   “烧了一半,她的女儿就赶来了,拉扯间,撕裂了衣服,露出了女子的身形……”户锦痛楚地闭上眼睛。十三岁的曲柔红,目睹母亲被活活烧死,发了疯的族人又要处死她,她受惊过度。从此,失语。   “事情败露了,首领自然知道女巫一直在说谎。发狠地奔回帐里,想再收拾我……”户锦嘲讽的笑意挑在唇边,“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根本没发现,缚我的铁链已经松开了。”   蓝墨亭点头,明白了。户锦在帐子里一举手刃了那个首领。   “恰好大齐追兵已经来到寨子外,蛮人们乱做一团,我趁隙杀出帐。”手刃了仇人,户锦单手拎着带血的刀,有一刻怔忡,此身已经肮脏不堪,不如一死干净。   可是耳边,传来一个女子凄厉的呼喊声。户锦当时不认识曲柔红,却能毫不迟疑地认定,就是女巫的女儿遇了险。果然,齐军闯进寨子,屠杀了所有的兵士。曲柔红这样美丽的女子,立刻被捉住,做为战利品,带回军营。   “我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当着女巫烧成炭的高台发誓,一定要救回她的一双儿女。   “小锣,被我所救,一直跟在身边,他们姐弟对我十分依恋,我把他当弟弟妹妹看顾。”   “曲柔红被齐军抓住,即入了军妓籍。当时我只是个小兵,连找到她在哪个妓营都做不到。此后数年间,我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战功无数,连升数级,成了虎威将军。庆功宴那天,我终于找到了曲柔红。”   户锦想到那日宴上初见她的情形。握紧拳,“那样的摧残……战争让人失了人性。“   “所以,为了保住她,你对外宣称她是你的意中人。”蓝墨亭全明白了。   “嗯。父亲管得严,自然知道我在庆功宴上弄走了一个军妓。可我却很笃定,他们不敢动曲柔红。因为我有一个契机,抓住了,便能保住她的。”   “什么契机?”   “父亲和梁相正合计着,要从封地接回当时的公主,现在的皇上,还想着事成,要把我送到她后宫去。只要皇上诞下有户家血脉的太子,他们在大齐的势力,才会屹立不倒。我抓住机会,装做十分迷恋曲柔红,要同生共死的样子,他们也不敢逼我太急。他们的底限就是我和曲柔红不行夫妻之实。其余的,只随我高兴罢了。”   户锦转目看了看蓝墨亭,“皇上派人蹲我的房梁,我确实不知。但父亲肯定派人蹲的,我以为是一伙人而已。只要我守住底限,曲柔红便安全。再者,大人也知道,我的小爷性子很强。他们也怕惹了我,到时拧劲上来,不进宫,计划就全盘落空了。后来,皇上登了基,又有了大选……我做出对进宫十分抵触的样子,我反抗得越强烈,他们就越不敢动曲柔红,就是这样……”   “哎……”蓝墨亭无言以对。又心疼这个倔强的小子,又为他的计策叫绝。   “可是,对付皇上,我就没辙了。”户锦泄气地垂下头,“我急着要面圣,可这么多曲折,一时又无法对她讲清……”   自己如此肮脏不堪,怎配得上人家……户锦地把头埋进臂弯里,脑中闪现出那个清丽的身影,绝望塞满了心胸。   “振作些,吃点东西吧。”蓝墨亭没法安慰他,只得亲自让人传膳。   摆好碗筷,塞给户锦一碗饭,盯着他吃下去。好一阵,蓝墨亭不得不狐疑地问,“侵犯你的人里,有女子?”   户锦僵了一下,“嗯,那首领手下有女将的,她们按我平躺着……又掐又咬,然后,自己坐上去……”平淡地说完,他把头埋在碗里,狠狠扒饭。   蓝墨亭震在原地。一时悔得要扇自己耳光。    ☆、两伤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一天,又接到了许多大人的回复。热情的气氛,让潇洒倍感动力。 鸣谢几位大人送上的地雷和手榴弹 18443272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0 20:29:09 冷暖自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0 17:52:43 小葡萄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09-10 14:56:01 小葡萄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0 14:54:42 yingzhiyu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0 14:39:36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0 14:14:21 骐骐小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0 12:50:53   -----------------------------------------------------------------------   户锦被蓝墨亭盯着吃饱了饭。已是半夜。前夜便一夜未睡,这一天又是折腾无比,户锦身体底子再好,也是疲惫不堪。见他展臂抻了抻胳膊,不小心又牵动臂上的伤,疼得吸冷气。   “歇歇吧,手臂上的伤不可轻心,绷带不要拆,吊着。”蓝墨亭吩咐。   “嗯。”户锦点头。   “我马上去找户忠,问他拿解药,先把毒解了再说。”   “……。”户锦沉默了一下。   蓝墨亭看他一眼,“怎么?”   “我征战十年,煞气太重,是不祥之人。如今既身在后宫,便不该再沾上这些。这一身功力,散了就散了。再者,大人行事,上面还有皇上,解药的事,禀明了皇上,再说吧。”   蓝墨亭惊道,“你想跟皇上坦诚一切?”   户锦咬牙点头。   “胡闹。”蓝墨亭拍桌而起。   户锦抬目道,“大人息怒。户锦明白其中厉害。已经发生的事,却是抹不去的。若皇上封下的是个侍君,我也就只当担个虚名,便一生幽闭在后宫,只为让皇上,外祖父,父亲和朝堂上方方面面的的人都安心罢了。可就未料皇上不忘勋贵老臣从龙之功。为看顾梁相,将中宫之位赐下……”户锦顿了一下,喉咙有些哽,艰难道,“中宫,可是皇上的正夫呀……我本就是一身污秽,肮脏不堪,不配……”   蓝墨亭心里堵得要命,好好的一个将军,大齐难得良将,怎么就和污秽,不堪联系到一起了?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眼角逼红。狠狠地一拍桌面,半面桌子都塌了。   “……”木头碎屑四溅,户锦忙起身避开,“我知道血煞的事干系重大,牵连了这么多人,不是我一句坦承就能解决的。我想向皇上请辞中宫。我都在后宫了,皇上想封个什么侍君都随她。……等皇上与新的中宫大人诞上皇太子,朝局稳定,赐我死就行。只皇上答应之前的约定,让父亲在京熙养天年,去了曲柔红的妓籍给她自由。”   蓝墨亭瞪着户锦决绝又伤痛的眼睛,难以置信,“你进宫时,连死法都想好了?”   户锦敏锐地感知到蓝墨亭的怒火升至极顶,垂目咬唇。   “你活了这么些年,拼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进宫等那杯毒酒喝的?”   蓝墨亭吼道,“啊?要不要给你留柄剑,到时全了武将名节?”   户锦抬不起头。   “啊?说话!”蓝墨亭手指戳到他脸上,“你,啊?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不就是十年前的那点事?……难道满大齐被俘虏过的将士,就都不要活了?”蓝墨亭气道,“什么叫随便皇上封个什么,皇上都没说话呢,你就先明白了?”   “中宫也好,侍君也好,无非名份高低,难道因为身份低了,你便觉得对陛下的责任就能减轻了?既入后宫,心中便掺了这许多杂念。身子不过一副皮囊,陛下从不是这样拘泥的人,你又胡乱操的什么心?”   “你一心想的,除了保住父亲,保住那女巫的子女,可有一星半点,做她侍君的觉悟?她虽贵为皇上,有中宫,有侍君,围着一大群人。可却能要得起你们谁的真心?她对待你们一个个地这样处心积虑,步步精心谋划,不过尽心竭力地想得你们一份同心罢了。”蓝墨亭颓然长叹,心里空得难受,十几年前的自己也同户锦一样,选择用一个侍君的名份去逃避心魔。云家上下倾心相待,愈是如此,他愈觉愧悔难当。大错难赎。   户锦慌乱地垂下目光,内心震动。   ----------------------------------------------------------------------------   南大营。   铁卫营。   开阔的演武场,铁卫们在管代的带领下,整齐肃立。主管裘荣坐在主位。   护送陛下圣驾回营后。王爷同云逸共同陪刘诩用了接风宴,又阅了三军,恭送她进了宝帐休息。云逸这才回来,叫来裘荣,叫铁卫营升帐。   令方传下,铁卫们训练有素地迅速集结。全场千余人,鸦雀无声。铁卫,是大齐特有兵制。隶属皇帝亲兵。调兵也无须兵符,直接听命于皇上。满大齐的铁卫其实都该在皇城,叫皇城铁卫,就是都天明领着的。与御林军一道,拱卫皇城。只是当初北线战起,先帝曾要御驾亲征,被大臣们拦下。先帝决心甚大,自己不能去,就拔了千名铁卫精英给云逸,以示皇上与前线将士同在的心思。又许云逸可自行补充铁卫兵员。实际上就是给了他一支只有皇上才能支配的亲兵。   云逸带兵有方,这千名铁卫迅速成长为令敌人胆寒的煞星。被大家冠名以覆面铁卫,自成一军。   后来北边战事结束了,皇上没提过收回,刘诩也没开口要。所以,仍跟在云逸帐下听令。不过,到底是皇上亲兵,凡是在铁卫营,裘荣便坐主位,云逸坐客位,是对皇权的尊重。   大家站好了,一齐瞅着云逸。云逸坐在客位上,喝了一会儿茶水,“啪”地把盏摔在桌上。“不办差事,光盯着我瞅什么?”   裘荣赶紧收回目光,苦着脸,“带人。”   云扬被反缚着双臂,带上来。裸着上身,纵横的鞭痕鱼网似地织了一身。   “嘶。”裘荣拿眼睛瞪边上的人。做做样子给云帅看,谁让你们下死手,还有块好皮没?   两边的人冲他挤眉毛,又苦脸。云帅是那么好糊弄的?咱们怕打得太假,到时云帅眼睛一立,你老人家也免不得被按着挨板子。   裘荣接到手下人无声的腹诽,牙痛地闭上眼睛。   “呃……云扬,可知犯了什么错?”裘荣不敢再耽搁,一拍桌案,可到底藏了心眼,把“罪”变成了“错”。   话一出口,就听云逸在一边冷冷哼。裘荣顿觉身上一紧。   云扬一顿鞭子挨完,嘶嘶地喘着气,哪回得上话来。   “传板子。”裘荣余光瞟着云逸有发火的趋势,忙咬牙传板子。心道,胡乱打几板,昏倒了事。到时把人就抬到云逸帐里,哥俩关起门,再大的罪也只当错办了,就全没事了。   云逸冷眼坐在一旁,只吟茶。   板子传上来。云扬被解了缚,自己试着撑了几个,才俯身爬在刑凳上。裘荣拿眼神示意云扬,差不多捱几下就晕吧。云扬咬着唇,别过头去。裘荣还不了解云扬性子,登时头疼欲裂。   打吧。   身后两人执杖,一左一右站定。有人上来,扯开云扬腰带,长裤被退到膝弯。挺翘的臀和修长的两截腿一下子露在空气里。云扬动了下,双臂抱紧刑凳,顺便把脸孔埋进臂弯里。   “延误军令,晚归,罚杖……100。”裘荣一咬牙,按铁律报了数。估计云帅是生了真气,不打狠些,云扬可过不了关。   第一杖带风而下,云扬下意识绷了绷腿。结结实实的一杖打在臀峰上,一道三指宽的僵痕迅速肿起。云扬咬牙咽下这痛,第二杖又带风而下。十几杖追下去,云扬冷汗涔涔。   这回倒是不用装,没打到八十,云扬就晕了过去。   “哎?”裘荣吓了一跳,心道这小子真的假的?忙从桌后转出来亲自察看。   刑凳上的云扬,身后已经皮开肉绽,血水和着汗水,在周围地上洒了一圈。他面色苍白地伏在凳上,一动也不动。裘荣大惊,忙探他鼻息。呼吸微弱极了。   “元帅,不能再打了。”裘荣慌忙搂住云扬,入手就觉云扬瘦了,身子冰冷冰冷的,“元帅,是不是扬儿旧疾未复,这,脉息也太弱了。”   云逸眼神微闪,沉了一会儿,起身,“打足一百……”   众铁卫都眼巴巴地盯着云逸的后半句,“枉顾军令,护驾失力。去铁卫籍,逐出铁卫营吧。”云逸大步往营外而去。经过血汗淋淋的云扬,也未看顾一眼。   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从前打完了,可都是绑到元帅帐里去再挨家法的,那才是最惨烈的。   裘荣却紧皱双眉,“元帅,您别……”   云逸停下步子。   “不过是晚回来半天而已,皇上圣驾不是也没出差子。打也打了,云扬受得。可把他逐出营的事,您还要再干第二回?他这身子,禁不得再吐心头血了。”   “好,他本就已经去了军籍,蒙推恩令还乡的。早不再是我的兵,你们铁卫还要他,我也管不着。”云逸漠然道,“等他醒了,自行去留吧。”   “元帅。”裘荣被呕得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您要是觉得消不了气,就拿剑捅了他。您让他自行去留?云扬咱们可是自小看大的,他是什么样性子,您不知道?”   从小看大的孩子?这才多久,就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云逸走回来,凝视着云扬,云扬从小到大的一点一滴,一齐涌进他脑子里。云逸眼睛全湿了。他伸出手,想抚一抚他,可云扬一身竟无处下手。   “元帅,您怎么了?”裘荣意识到云逸不对,忙去扶。   云逸推开他,别过头,一口血喷了出来。   “元帅!”众铁卫们大惊,呼地围了上来。云逸面色苍白,嘴边,前襟,血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从未见铁铸一样的元帅如此伤心,铁卫们哗啦啦跪了一地。裘荣再不敢松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只发着抖扶着云逸。   -------------------------------------------------------------------------------   刘诩站在自己的宝帐里,面沉似水。   “您就让奴才出去探探吧。”大太监连成在一边低声道。   “退下。”刘诩止住他的话,“没有朕的命令,你们这些跟来的内侍,谁也不准在营中乱晃。都回帐子里呆着。”   “是。”连成脖子发冷,忙退了下去。   刘诩焦躁地在帐中踱来踱去。几度想挑帘,又忍下。   帘一动,一名黑衣男子进来,跪在脚边。   刘诩眼睛一亮,这是跟在云扬身边的暗卫。   “情况怎样?”   “傍晚时,裘荣升了帐。云帅也在。罚了鞭,又挨了板子。”   刘诩心疼地握紧手指,“现在怎样?”   “打了八十,人就晕过去了。后来泼了水,也没怎么清醒,就那么地,把余下的打足了。”   “什么?”刘诩心疼如刀绞,立时就要冲出去探云扬去。   “皇上……”暗卫拦住她,“云管代的伤,在皮肉,军医,太医围了一大堆,都说调理数日即可,不碍大事。”   “哎……”刘诩恨地跺脚,要不是这小子犟着不让自己管,何至于伤得这么重。   “皇上,”暗卫脸色很不好,“倒是云帅不大好了。”   “啊,云逸?他怎么了?”刘诩没跟上思路。   “行刑时,云帅当场吐了血……”   “什么?”   “大医们诊治说,气由心生,伤心……”暗卫偷眼看了看刘诩,“总之,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倒是很凶险了。”   刘诩惊起。   这下可糟了。云扬本就自责,这次把云逸给气倒了,这小子醒过来,不定死的心都有了吧。    ☆、决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急急忙忙间更了一回。如有虫子,容后再捉。 感谢11和12日两天内,炫烟大人投放的地雷。感谢两天里,gy大人三次投放地雷。另有许多大人们热情留言。亲们对潇洒的鼓励,是潇洒更文的动力。   ------------------------------------------------------------------------   北军元帅云逸,在铁卫营吐了血。气血翻涌,逆流回脉经。被抬回营帐就昏迷不醒。云扬因延误军令,护驾不力的罪名,身负一百刑杖,杖八十就昏死过去。陛下闻讯,将自己随行的太医派至云帅帐中诊治,又命军中医官彻夜守候,务必治好云逸。一面派内侍,将昏迷不醒的云扬移入自己的宝帐中。当日,左近的人都目睹,一身是血的云扬还未抬进帐里,陛下就亲自迎了出来。见云扬惨状,大惊失色。亲自扶着担架,迎进帐中。当日的早会并着大小战时会议,一律暂停。   云逸云扬都是又伤又病,运粮而来的数万北军,顿时群龙无首。云扬圣眷,全营皆知。   夜。   云扬挣扎着醒过来。他俯卧在床上,试着挺了挺腰。“嘶”的痛苦吸冷气。全身无一处不疼。   “醒了?”头顶有温柔声音响起。云扬一惊,抬目,看见刘诩含泪的欣喜眼神,她拿着冰帕拭云扬额角冷汗,又转身捧过药碗。云扬盯着她动作,又转目看了看周遭环境,眉微簇。   “喝药吧。”刘诩拿过碗,自己含了一口。   云扬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刘诩含着水汽的唇在眼前放大,继而覆上了自己的。一口药,渡了过来。   渡了一口,刘诩放开他,伸手指,轻轻揩去云扬唇边残存的药液。云扬仍大张着眼睛,唇微张,似是还未从震动中反应过来。   刘诩抿了抿唇,口中仍有苦涩药味,但她甘之如饴。端起碗又含了口药,伸手微挑起云扬下巴。云扬本俯卧着,被逼着扬起脸,又被渡了口药。他终于反应过来。虚弱地想侧头躲开那只扰人的手指,刘诩手指加力,第三口药又覆上了云扬淡色的的唇。   云扬脸红至耳垂,直到喝尽了最后一滴药,又被舌头探进来勾缠了一下,又被喂了一杯水,才被放开。他脱力地伏回枕上,喘气。   “皇上……”   “叫主上,我爱听。”刘诩眉头未抬,又起身,坐到云扬身边,给他上药。   “呃?”云扬被噎了一下,咬唇。   虽然与刘诩相处时间不长,但他们却早心有灵犀。云扬清晰地感知到来自刘诩的怒气。   叫主上,是全大齐铁卫与皇上的称谓。自己这回犯的事儿,挨百杖,削铁卫籍,这是铁律上明定的。可刘诩不让,谁敢越过她去?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家,云扬是她的人,谁也动不得。   “这是我的帐子,你自从铁卫营出来,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刘诩一边轻柔上药,一边恨道,“你别想着再搬回自己的帐子里去住,也别想着再去受什么军法处置,以正铁律的事了。”刘诩心里懊悔难当,当日就不该心软,听了这小子的话,什么铁律,什么军法,朕要定了的人,怎么就似犯了十恶大罪般?   “瞧瞧,一回来就弄成这样。若真容不得,也是我在你前面。哪有板子打在你一人身上的道理。他们直接来骂朕是昏君好了。”一句话,又是“朕”又是“我我你你”地叫乱了套,说到后,连声音都哽了。   云扬咬唇沉默。背上被刘诩新涂上药的地方,一片清凉。却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背上,灼得他心都缩起。   “不搬回去住,也不讨板子挨去。”云扬喉咙也有点哽,他看着眼前抱枕上盘龙花纹,出了会神,“扬儿想明白了。累你伤心,是扬儿任性了。”   背上的药棉一顿,刘诩蹲在床边,搂住云扬的肩,惊喜道,“真想明白了?你保证,这种事可不准再有下回。”   云扬看刘诩微肿的眼睛,眼角也湿了。只想着全自己忠孝,只想着自己安心。全没想到刘诩的心境。虽然贵为一国之君,可并不如她的外表这么强悍,也有心无所依的徨惧,也有茫然无措的慌张。看着这样一张疲惫又欣喜的笑脸,云扬无法不动容,他撑起来,展臂回抱住刘诩,“没有下回了,以后都先顾着你。”   刘诩全身震了下,云扬的情话,真是直白又灼心。她心悸动起来,用力回抱住他。两人抱了一会,刘诩又怕他抻着伤口,收回手,让他放平身子。仍不放心地追问,“扬儿可真是想通了?”   “嗯。”云扬挑唇笑了,刑后苍白面颊,象开了朵耀目雪莲。   “……哎,自己别再又伤又病了,就是顾着我了。”刘诩终于松了口气,颓然跌坐在床前。   平静了一会儿,刘诩重新给他上药。   云扬很安静地,只爬在枕上出神。   “好了。”这一身伤,刘诩长吁口气,“要知道挨顿狠的,你就全想通了,还不如当日我亲自动手哩。”目光落在云扬挺翘的臀,修长的腿,遍布伤痕,就难忍地又气又疼。   “哎……”云扬试着动了动身子。   “刚上了药,淘什么气。”刘诩按住他腰,不让动。   “这药定是极好的。明日,可起得身?”云扬侧头看她,眼里又有了生气儿。   “自然是大内最顶尖的伤药。”刘诩狐疑,“你明日要起身做什么?”忽地想起一事,又沉下脸,“莫不是又要到云帅帐前负荆请罪去?”   “哎,主上还真是了解属下呀。”云扬叹气。   “嘿,”刘诩彻底立起眼睛,“你敢?不准去。伤好前都不准下床,别逼我下旨哟。”   云扬吓了一跳,那不得爬几个月?只怕全身都得长蘑菇了。他爬在床上,侧着头,目光亮亮地看着刘诩。   刘诩反应过来,蹲下搂住他肩,“你这小子,到底打什么主意?”怎么离了云逸,就日渐淘气的样子?   果然,云扬展颜笑出来,“不去负荆请罪。大战在即,铁卫和粮草都到位了。明日,皇上就升帐吧,咱们得布置人马,进山赶那万只鸭子去。”   刘诩惊喜挑眉。   “大哥被气得重病,扬儿就算是死了,也换不回大哥的原谅。便替大哥胜了此役,权当负荆请罪吧。”云扬撑起来,郑重道,“将士们奋斗了数月,岭南、豫南叛军,已经平了十之八九。城效,十座容留区已经建成。数万军属正被迁进安居。云帅铁卫已经悉数带到阵前来了,粮草已经充备。万事俱务,又蒙陛下亲临,上下同心。胜负,此一役便可分晓。”   “春播节前,定报捷。给陛下贺春。”   刘诩震动。“扬儿!”她探手握住云扬的手,“好,咱们数月苦心布置筹划,盼大齐军士能一举得胜。贺春节,咱们一同在京城,与万民同庆大齐国泰。”   “是。”云扬挑唇,和煦的笑意映进漂亮的眸子里。与刘诩的,交相辉映。   --------------------------------------------------------------------------   天明。   中军升帐。   王爷刘肃坐在主位,侧首,坐着大齐新皇刘诩。   帐内一副软榻安置在两人身侧,侧卧着的正是昨夜才苏醒的云扬。   众将士和云帅铁卫营的将官,肃立在帐中。   云扬得王爷令,开始调兵。一道道军令刻不容缓地发下去,有条不紊。云扬声音不高,有些哑,却很稳。分派任务言简意明。此次进山围剿,铁卫们是主力。于是,他边说,一边随手写下令中的关键环节,随令一同递了下去。铁卫新来,对情势陌生得很。主帅云逸又不在,没人给他们分说详细。于是,云扬此举,甚是贴合裘荣等人心意。   “众位将军,此次战役,不同以往。”云扬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不怒自威,“山上的,尽是强匪。无论哪一队,对敌当以铁卫当先。把伤亡降到最低。叛军头领若不好对付,尽可阵前斩杀,不必回报。但对其余叛军招降为主,降了的,不侮辱,不虐杀,这是军令。”   众人齐声应是。   午前,作战会议散去。云扬缓了会儿,自己撑起来,去了铁卫营。   校场上,铁卫们正贯甲列队,战马低鸣。云扬刚进营,就被裘荣接住。他扶着冷汗涔涔的云扬,跺脚道,“铁打的呀,折腾了一早上,又跑来,可想着也要进山去?”   云扬脸色煞白的,被他一句逗笑,虚弱摇头,“本想去的。可就是没劲,怕杀不了敌。”   “你呀。”裘荣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自然明白云扬的不放心。   铁卫已经集结完毕。裘荣放开云扬,上了高台。目扫视自己的部下,森然道,“诸位,咱们不远千里,奔赴西北而来,就为的是最后这一役。听清了,这一次打仗,与以往大有不同。不滥杀,不虐俘虏,这是死命令。”云扬与众铁卫一齐肃立,抬头看着高台上严肃的主管。   之所以再三强调这个军令,是与大齐兵士已有战斗经验大有关系。大齐马上江山,将军悍勇。凡杀敌,皆是杀得多,杀得彻底为荣。忽而转了战策,要以招降为主导去对阵,必须以严厉军令为督导。否则再好的战策,将士们不买帐,做不到,也是徒劳无益。早间云扬布置命令时,也是一再强调要以铁卫为先,其余兵士在后辅助。相较之下,铁卫纪律最为严明。只有他们,才能真正将战策一丝不差地贯彻下去。招降越成功,西北将来的局势才会越稳定。这也是云扬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云逸率铁卫来了,才敢真正放手让人进山的根本原因。   “有阵前不遵令者,管代往下,可递级顶替。管代犯错,副管代可顶替,副管代犯错,副将可顶替……”以此类推。他目光扫向一众铁卫,肃然道,“这是云帅昨夜下的严令。”   “是。”众铁卫都是一凛,齐声应。   云扬站在台上,眼角发红。他想到云逸重病在榻上,还在为此筹划,心里疼。   “诸位都是元帅最得力的部下,既由我的手派了出去,便是云扬的责任。”云扬转目,看着身边这些熟悉的面孔,“云扬重托各位。咱们此役是以杀制杀,以仁抚众。云扬盼各位凯旋。从此还大齐西北一方太平,大齐全境至此再无兵乱。”   “是。”   猎猎北风,从西北山口横卷过来。校场上铁压的乌云,肃然。一声令下,众人上马,唿哨着,数十道烟尘,驰去。远处,烟尘分道,投进不同的山口。   --------------------------------------------------------------   入夜。   刘诩在前营和王爷他们刚议完了军情。散了帐,带人回到自己的帐子里。见帐外,云扬正在熬药。   很小心地把药液澄进盏里,云扬又认真地把盏装进提盒里。   “给元帅送过去。”云扬吩咐身边一个内侍。   “是。”那小太监象得了宝似地,双手小心地捧着,一溜烟地送药去了。   云扬回头,看见刘诩正站在不远处。   “参见陛下。”   “嘶。”刘诩见他叩在地上,自己都替他疼。过来把他扶起来,挥退跟着的人。   进了帐子,她替云扬拧了湿手巾,擦了脸,替他宽了外袍,中衣,想了想,直接退干净了内裤,才安置在床里。   云扬这一天累得不轻。背上的伤血肉淋漓,躺下了,才忆起疼来。唇都咬破了。   刘诩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叹气。   喂完了药,见云扬终于缓过气来,眼皮又开始打架。刘诩叹息道,“药都熬了,怎不就亲自送去?怕你大哥见了又生气?”   云扬累得都迷糊了,打着精神,撩起眼皮,“嗯。”   “哎。”明明挂心,却又这样,让她心疼。   “熬药,是给大哥尽孝呢,可不是就以为为大哥能就此原谅,就消了气。”云扬换了个姿势,疼得咧了咧嘴。   “还以为你一散了帐,就去他床前守着了呢。”   “要照从前,就是这样。”云扬默了好一会儿,怅然叹气,“从前,我若犯了错,只觉得大哥打完了,就会原谅。我也就心安了。所以,总是缠着他。有时大哥气急了,打完也不理我。我就整夜跪在他门外,再不行,就变着法地折腾自己……”   “只要我一这样,大哥定会软下心。次数多了,我就觉得有了依仗。”   刘诩知道云扬身世,明白他对云逸的依恋。无言地轻拍云扬缩紧的肩,轻轻安抚。   “犯了错,就得自己承担。不该因为自己要得安心,就全加诸在别人身上。”云扬眼睛全湿了,哽道,“有了这样的心思,人就总也长不大。怎能不让大哥生气,失望?”   “扬儿……”刘诩搂紧他。   云扬转目看着自己的爱人,也回抱住她,“对不起,对你,对大哥,是我要得太任性。”   “扬儿呀……”刘诩心疼又欣喜,紧紧搂住他。人都说浴火重生,扬儿经历了这许多事,没有行差走偏,反而尽心努力,一天天长大。这样努力的孩子,这样倾心的恋人,让她怎能不欣喜。    ☆、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又更一章。感谢大人们的热情回复。潇洒的动力就来自这里。只是有些大人的回复怎么也看不见,说是要审核,不知什么原因?有明白的大人告知一二。 感谢炫烟大人的地雷,大人的鼓励,支持着潇洒,努力更文,高质量,高速度地,更文。   两日后,第一批战俘送下山口中。   云扬正侧卧在床上喝药,闻讯直接披衣而起。   刘诩正在案前坐着,听见动静,忙掷下笔从桌后绕出来。“才喝了药,不好好躺着,淘什么呢。”   “裘荣他们解战俘下来了。”云扬眼里亮亮的。几日来殚精竭虑,担心不已,终于在见到这第一批俘虏时,云开雾散了。   “哎……”刘诩一把没拉住,云扬已经跑出帐去。   “这小子。”刘诩赶紧扯了件外衣,追了出去。   “刚喝了药,见了风看落毛病。”刘诩在帐外追上了他,亲手给云扬披上,系紧,“午时回来用膳,还得换药。”   云扬停下步子,伸手握了握刘诩的手指。两人在朝阳下依偎了片刻,依依不舍地分头处理公事去了。   -----------------------------------------------------------------   随着越来越多的战俘遣送下山,铁卫们也基本都回来了。此回扫山,双方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基本达成云扬早先定下的战策。郊外十几座容留所里,不断住进新居民。除了叛军将官仍暂押外,其余兵士,皆与家人团聚。云扬几次颁布指令,又亲到容留所,细致安排,让一乡、一寨的人也能近邻而居,最大可能是消除这他们心中的不安。最大程度地保存住得来不易的胜利。   这日,云扬与老王商议,如今还能留在山上的,定是最悍死的家伙。如不除尽,恐死灰复燃。于是,他又把刚下山的铁卫重新集结,分做十队。这次上山只用铁卫,下了绞杀令。   又一次站在铁卫营的校场上。云扬与裘荣同立高台。   猎猎晨风,吹拂云扬玄色长衣,年轻英气的面容上,挂着成竹在胸的沉稳锐气。裘荣侧目看云扬,只觉每一回再见云扬,都有不同的观感。尤其这一战下来,云扬快速成起来。在他看,这小子,从骨子里,肖像云逸。   真的长大了。云逸元帅十年苦心培育,终成。这想法,让裘荣唏嘘不已。   入夜。   云扬亲捧着药盏,站在云逸帐外。   “大哥醒了没?”他略局促地看着从帐子里出来的军医。   “云参军。”军医忙见礼,“刚醒。”见云扬端着药,踌躇,军医也迟疑,“要不,您亲自送进去?”   云扬眼睛亮了亮。多日未见到大哥,他也想念得紧。但也终是想一想,他叹了口气,把药盏递过去,“大哥的病刚有起色,别再让我气着了。有劳军医送进去吧。”   云逸被亲卫扶着,正倚靠在床边。药盏送进去,还腾着热气儿。   “元帅,您喝药吧,趁热儿。”那亲卫小心接过来。   云逸这一病,竟似倒下了一座山。当日激愤下吐了血,气脉不顺,连累着多年征战亏空的身子,一下子病势如排山倒海般,铁铸的将军,无奈在病榻上缠绵。   他接过药盏,尝了一口,又苦又涩。云逸皱了皱眉,抬目看了看军医,“无事了,你歇着去吧。”   “是。”   “元帅,喝尽了。”亲卫在一边劝药。   云逸出了会神,“扬儿,是否在帐外?”   “呃?”亲卫吓了一跳,胡乱应,“呃,没,没在……”   “这些日子,送药来的皆内监。今日却是军医代劳了。想是这回是他亲自捧来的。”平时服药,那内监都要候在一旁,睁大眼睛,盯着自己喝药。估计是那小子细细嘱咐的。   “哎,”亲卫再瞒不下去,涎着脸笑着打岔,“元帅真是明察秋毫。”   云逸一边喝药,一边抬目扫他一眼,亲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打诨。   “自您病了,云参军每日都要亲自给你煎药。就自己蹲小炉子前巴巴守着,身边一大堆内侍、亲卫,谁都不让伸手。等煎好了,又不敢就送进来,说怕您砸了药碗。”   “胡说,我是那样的?”再气,也没糟蹋过东西。这可是云家家训,一粥一饭,都要思来之不易,何况辛苦熬制的名贵药材。云扬这小子!云逸掷下空碗,唇角却微微翘起。   “晨昏两刻,都如从前一样,来给您请安。又不敢进。”亲卫叹气。有时,看见云扬一边低头看战报,一边就走到帐前了。很自然地就想撩帐帘就进,手触到帐子的那一刻,才回过神来。口中还喃喃,“这脑子,还当从前呢。”又怅然叹气,在门口磨唧好半天,才悻悻而去。   这亲卫口才极好,声音又很脆,说着说着,就入了情。云逸靠在床上,无声。   帘一动。两人都抬目看。却是副将送进当日的战报来。   云逸眉簇了簇,眼睛越过副将,看向门口。帘微动,不知是风吹的,轻轻地荡着。云逸看了好一会儿,眼睛也射不穿那厚厚的一层遮挡,颓然叹气。   那副将一边把战报翻开,一边低声念。事分大小,缓急,一条条列录下来,甚是清晰。   云逸听了一会儿,止住他,“拿来我看。”   “……是。”那副将双手把战报递了过去。云逸垂目,看见纸上那金钩铁划的字迹。正是云扬亲笔。   “云管代说您病着,不能太劳神。每日都是把战报先给理顺了,再录出来,给您送过来。”   “……放着吧。”云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掷下,闭上了眼睛。   送药的,送饭的,送战报的,一拔拔人进去又出来。云扬巴巴地站在帐外,从日落磨蹭到了月牙初上。   月上中天。云逸从浅睡中醒来。他自己撑起来,披了件外衣。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一室光华。云逸试着下了床,头重脚轻。这一病,自己才知道,身子早似掏空般。多年从军,到底伤了根本。他缓了缓,清醒了些,   掀帘子,走出帐外。晚上的风很硬,凉意一下子袭遍全身。云逸身子正虚,紧了紧袍子。就看见不远处大树下,云扬正站在那里。   两人一照面,都是猝不及防。云扬先反应过来,跑过来惊喜,“大哥,您身子大好了?能下床了?”又絮絮地劝,“外面正凉,您出来干什么。大夫说您可不能着了风寒,我扶您回去吧。”   云逸看着云扬欣喜地扶着自己,眼里透出的光彩,让他的心也莫名雀跃。   “嗯,行了。大哥又不是纸糊的,不过是病了一场,不至于……”云逸甩开云扬的手,“倒是你,大半夜不休息,守在大哥的帐外做什么?莫不是又不爱惜自己?”   看着云逸又严厉起来的眼神,云扬忙道,“不是不是,是刚散了晚会,合计着到大哥帐外呆一会,就回去了。”   云逸不相信地看着他。   云扬忙把一叠纸捧出来,“看,新制的计划,墨还没干呢。真的才散了会。大家都是这样。估计老王爷这会儿还得吃宵夜呢。”   云逸接过那叠纸,就着月光看了,“将豫南和岭南及西北一片,划成一郡?”   “嗯。郡守的城防规格最高,还可派下重兵,二十年内,抚平此地战争的创伤,时间足矣。二十年后,改郡为州。”大齐律,郡是战地,可派兵亦可许郡守征兵,可保西北安定。二十年是一代人的时间,到时战争的伤痛早已经在一片安居乐业的蒸蒸日子中抚平。到时,西北定是人丁旺盛,百业振兴。再顺势改郡为州。从此,大齐又多了一处天下钱粮之仓。   云扬侃侃道来,眼里,含着对未来的希翼。   云逸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欣慰,欣喜。   “扬儿,果然……”云逸心中点头,云扬从出手发兵,到制订兵策,着眼的不是一城一地得失,不是一次战役的胜败,而且数十年后,此地的民生民计,国家的长治久安。这样的人才,不是将才,不是帅才,若说是阁臣的料子,不如说是有帝王胸襟。云逸不禁设想,若当日楚淮墒不是昏了头对云扬犯下那样的过错,如果云扬此刻仍是大秦的太子,那么他治下的秦,定已经称霸中原。大齐恐怕都在岌岌可危中也不一定。   可那只是假设。秦已灭,楚淮墒封了王,永远圈禁在京城。楚洛的名字早已经随着秦灭而消散。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英气内敛,温言笑语的,是自己的弟弟云扬。   “伤可好些了?”云逸温和地抚了抚云扬肩。   云扬垂下目光,眼睛已经湿了。大哥的气息,仍温暖和煦。可毕竟缠绵病榻多日,语气里全没有力气。他心疼地哽住喉咙,撩衣跪下,“扬儿不孝,累大哥生气,担心。”   云逸叹气,揽住云扬,“别怪大哥。”   “扬儿不怪。”云扬顺势搀住云逸,“大哥,风紧得很,扬儿扶您回去。”   两兄弟相互扶持着,慢慢走回帐去。   远处,刘诩压着低低的风帽,望着二人的背影。   “皇上,没大事了。咱们回去吧。”连升在一边躬身。   “行了。回吧。”刘诩松下口气。听说王爷帐前散了会,却等不见云扬回帐来。她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跑来这里。忍了这些日子,到底忍不住了。想见大哥的心,到底有多急切。索性就让他兄弟二人谈开也好。刘诩想来想去,又不放心,远远地站在这里看情形。   ——————————————————————————————————————   一早,云逸醒来。就见一个欢脱的身影,在他帐子里正忙进忙出。   “大哥,您醒了。”温温的水立时送了上来。云扬明亮的笑脸,在眼前绽放着,让人心里无端开朗。   云逸被他服侍着起了身,收拾停当,又用了膳。   “今天不升帐了?”云逸瞅着云扬明亮的小脸儿,“不议军情了?没事做了?”   云扬听出话音不对,忙陪笑,“今天小弟休沐呢。”   “喔,休沐了。”云逸点头,“这么欢实,休沐也得免了,多干活才是正理儿。”   云扬哭笑不得,“大哥,扬儿这还伤着呢。”   很疼的。云扬腹诽。   “……过来,我看看。”云逸沉下声气,眼里透出心疼。这么些年,每每打了他,都是自己亲自照顾的。这次……想到宝帐里的那位,云逸又怅然。小弟终于心有所属,以后怕是疗伤这类事,不再轮着着自己喽。   云扬走过来,按着腰带不让看,“不妨事了。不过是皮外伤,没什么好看的。”   “真不妨事了?”云逸吟了口茶,抬目看他。   “真不妨事了。”云扬忙正色保证,“行动自如。”   “嗯。”云逸放下茶杯,点头,指了指脚下地面,“那就跪下吧。”   “哎?”云扬意识到中了云逸的诱敌深入之计。无奈不敢惹大哥,只得退后一步,屈膝跪下。   “军法已毕,咱们算算家法吧。”云逸以茶盖脸儿,神情淡淡。   云扬愧疚垂头。   “可当自己是云家的孩子了?”云逸掷下茶盏,低喝。   云扬颤了颤。无媒无聘,无父母之命,那便是苟合了。云扬愧疚,求恕的话一句也说不得。   “大哥生气,也就罢了。回家去,如何向父亲交待?云家老爷,是大齐读书人的表率。我作为大哥,就为云家教出个这样的弟弟?我也是愧对父亲,愧对云家。”   “大哥,扬儿……”一句知错,哽在云扬喉咙里,“扬儿与圣上,发乎情,却不能止于礼,是扬儿没把持得住。却累得云家……”   “扬儿,大哥心疼的是你……”云逸痛惜地打断他。   云扬眼圈都红了。   云逸拉起云扬手臂,撸起袖子,手臂上那枚红点比先前更娇艳。云逸闭了闭眼睛,沉痛道,“当日她给你种下这个,其居心……”血煞,何其霸道。一旦种上,便终生属于血煞之主。若与之外的人交合,就会立时毒发。虽说是为了治毒救人,但皇上的居心,真如她表现的那样,纯爱?   云扬脸色微白,看着自己的手臂出了会儿神。   “大哥,她……是皇上……”   云逸目光一闪,厉声,“所以,你便要被迫至此?”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在荒郊野外的茶肆里……云逸眼睛都红了。   “不,不是的。”云扬抬目,坚定地看着云逸,“她是皇上,从小就生长在世上最阴晦的阴谋之地。皇宫里,何谈真情?付出了,便万劫不复。扬儿在那样的地方住过,所以知道她的心境。她是皇上,虽富有四海,心里却不能有一处能留给自己的私密。她是皇上,所以天下公心,亲人也好,爱人也罢,都是臣子,是她治下的人。一人一事,都要她细细经营。”   “所以,扬儿理解她的决定。”他展示出手臂上的那枚红点,娇艳欲滴,昭示着他刚承的圣眷,云扬英目含泪,郑重道,“这难得的真情,正是她想保住,想留下的,所以,她才会不安,辗转反侧,思虑谋划。所以,这枚血煞,是设计也好,强势也好,便都随她。扬儿既然选择了她,便能受得住。”   云逸震动。    ☆、驾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留言,潇洒一一认真读过,非常感动。 感谢妞大人的地雷。破费了。潇洒会努力更文的。   京城,相府。   大齐帝师,当朝一品相梁席廷,坐在书案后认真地看着军报。   看了一会,梁相舒紧皱的眉,久病失神的眼睛里,露出光彩。他抬起花白的头,击案喝彩,“好,好,好,做得好。”   候在一边的侄子梁成候不解道,“叔,皇上剿了咱的兵,您咋还这么高兴?”   梁席廷瞟了他一眼,“那是大齐的兵,不是咱们的。”他转而又看战报,喜道,“上万兵士,身后是十万住民啊。平稳过渡,顺利招安,不易不易,干得好漂亮。”   梁成愕了半晌,也没理解梁席廷为什么这么高兴。   梁相撑着站起身,有些头晕。病了这一大场,还要挂心时局,他已经是灯油将尽。   “你去吧。管好自己那摊,告诉礼监司,户管司,赶紧加紧筹备,春播节,皇上大婚之事,全国大庆。不得有半点疏漏。”   “是。”梁成一头雾水地走了。   等下面的人走净,梁席廷身后的屏风里绕出一人。四五十岁年纪,身形高大健壮,一身便装却掩不住的威严,正是户海。   “相爷。”户海眉皱很紧。   “贤婿,”梁席廷看着自己的女婿,慈祥地笑道,“春播节,锦儿便会大婚了。到时,你便是国丈了。南边,肯定是回不去了。便在京城熙养。咱爷俩一起钓钓鱼,品品茶,再把素儿接过来,咱们一家团聚。”   户海想到自己的妻子梁素儿,心头动了动。   “岳父大人,皇上已经剿了西北的兵,设郡守。西北事定,她缓下手来,难道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户锦,户海心里难受得很,“锦儿性子刚烈,从不愿受拘束。那深宫,不适合他。不如,让锦儿抽身吧。”   梁席廷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贤婿,你可知我朝初年,也出过一位女帝?”   “呃。知道。”户海没跟上梁相思路,搜索了一下记忆,才想起来,那位女帝在位时间不长,十二年。好像也没干出什么绩政,不高不低。   “女帝在位十二年,为大齐诞下子嗣五人……”   户海震了下,“那这十二年里……”她岂不是都在怀妊,生养,再怀妊,再生养……   “是啊。女帝再怎样,也是女人。她最大的责任不是治理国家,而是为皇室留存血脉呀。”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也不都是为了享乐。多子多孙才是最终目的。若皇帝换成女人,那这责任就得由这一人承担,“你说,这责任重不重?”   “饶是这样,这五个孩子里,有三女二子,若说为帝,可挑选的余地,也是太小了。”女帝最后一次怀妊,身子已经禁不住了。她立下遗诏,将位传给皇次子,皇长女赐往封地。皇次子和长女于帝驾崩当年起了争执。发生了不小的宫变。史书已经把这一笔抹掉,可结果却掩盖不住。最后五个孩子中,只有皇五子留存。国君年幼,君弱臣强,这也是大齐皇室走向势弱的开端。   “若有可能,再不能让女子为帝……”这是女帝临终前挣出的最后一句。   惊心动魄的皇权之争,让户海心惊。   “女帝后宫有皇后一名,六个侍君。”她却独宠其中一个侍君。两人相携长住京郊行宫。所有国事,皆交给皇后打理。五个子女,都是这个侍君的孩子。   “那皇后不怒?”户海奇道。   梁相默了片刻,哈哈大笑,“皇上在忙着生养,理不了国政,皇后一人当朝,那不就是太上皇了?”男人追求的,到底还是权利,是至高无尚的君权。情爱,无非是镜花水月。握得住权柄,才是最重要的。   “那位女帝真的是死于难产?”户海想了一下,惊道。   “未到四十便殁命,难说……”梁相也迟疑。后宫争斗,何其险恶,女帝知道厉害才避居行宫,却也逃不脱被害的命运。   “……”两人都沉默想心事。   “锦儿也会像早年那位皇后?”   梁相摆手,“不会。当今皇上,不是那位女帝。”正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她不愿自己如那位女帝般,名不符实,傀儡一般。权利被架空,还不到四十,就被害殁命。这才要这样殚精竭虑,步步筹划。西北之战,女帝试炼,稚嫩的龙爪,已经越磨越厉。   “锦儿文武兼备,为人赤诚,忠心又纯孝,这样的人送上中宫之位,我才放心。如今趁着我还有力气,扶持着他们小两口一程,能得见帝后同心,我百年之后也可瞑目了。”   “岳父大人……”户海揪心不已。   “只怕锦儿心里定不下来……”   “你呀,人说知子莫若父,你却一点也不了解锦儿。”梁相摇头,怅然而笑,“我也同你一样,有时也看不透咱们的皇上。”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国之君,心思沉,权谋重,这样的女帝,是不是真的能开创大齐盛世?梁相想得出神,混黄的老眼里,全湿了。   “这是锦儿的解药。”户海奉上一个白玉脂的小瓶子,“今天就带进宫让他吃了?”   梁相瞟了眼,苦笑,“如今锦儿的事,你我还做得了主吗?”   “呃?”户海省悟过来,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皇上对锦儿下的心思,绝不比你我少。他的事,我们已经不必再操心了,一切交给皇上去磨吧。”   “那也不能放着锦儿又伤又毒地……”户海真着了急。   “这京城里,皇上的线报网织得密密实实的。什么事皇上能不知道?恐怕这会儿已经找着解药了。”梁相苦笑摇头。   “户忠出事了?”户海大惊。   “蓝墨亭本在南海,为什么星夜赶回京里来?你没细想想?”   “哎,”户海叹气。上回户忠设计,献药给平太后,下毒害了云家的人。蓝墨亭是云家侍君,又在南海呆过,能不警醒?这回又让户忠出手毒了自家儿子。计不能用老,他的确犯了兵家大忌。   “都过去了,皇上不会追究。”梁相淡淡道,“只要锦儿的事,咱们从此再别插手。便可无虑。”龙鳞不能再触,刘诩的底限他估计得出。   “春播节将近,锦儿大婚,他娘亲也该接来了。”梁相伸手按了按户海的肩,感伤道,“贤婿,这些年,素儿为妻为母,都未尽心力,亏待了你和锦儿。你多海涵。把她接了来,咱们一家人就在一起,你也过过舒心的日子吧。”   “岳父大人……”户海苦笑。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对未来,还会有什么奢望。不过,毕竟是锦儿的娘亲,锦儿他们是亏待了,春播前,让他们相聚,算是给锦儿一些补偿也好。   ------------------------------------------------------------------------   侧卧在床上的户锦,看着一碗药,递到唇边。   “喝药。”蓝墨亭站在一边,看着他喝药。   “什么?”户锦动了动腰,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疼了,不用。”   “啧。”蓝墨亭拿眼睛示意,“不是那药。”   “哪药?”户锦奇怪,坐起来,拿鼻子闻。   “能闻出药方来?”蓝墨亭气笑了,走过来挥退内侍们,“是从户忠那弄来的解药。”   户锦端着碗的手一顿。   蓝墨亭见他不动,伸手推了一下碗。   “陛下知道?”   “不知道。”蓝墨亭大大咧咧地摆手。   “呃?”户锦挑眉,“她不知道,你还要我喝?”   “怎么?不然还等皇上来喂?”蓝墨亭坐在桌上催,“赶紧喝,我还有事,看你喝完就得走。”   户锦脸一下子全红了。跟蓝墨亭这浑人没话说,气得他狠狠地仰头,把药一下子灌进嘴里。   “别呛了。”蓝墨亭笑。   户锦缓了口气,苦涩的药有回甘,他垂着头,眼睛有点湿。   “好了,”蓝墨亭跳下来,按着他肩,“南海那边事不没了,你这边没事了,我就走了。”   户锦抬起头,“蓝……大人,谢谢你。”   “我也得谢你呢。”蓝墨亭明朗笑道,“南海那些大小帮派,都邪门得很,这回把你府上户忠也带去,我可有恃无恐了。”   户锦失笑,“户忠能干,忠诚,定是父亲发了话,他才肯替你办事的。”   “没你这层,户侯肯割爱给我?”蓝墨亭摆手笑道,“还有个好消息,尚老侠要离京回西北去,这下京城里,就只你武功最好。可称王称霸喽。”   户锦笑。   默了会,叹气道,“大人,锦有一事相托。”   “户忠是我半个师傅,年纪比父亲还大,转年,就六十了吧。他后半生,全在户家效命。风烛残年,还要千里远行。恐吃不消。到了南海,便请大人善待吧。”   “……好。”蓝墨亭明白他顾虑,用力按了按户锦的肩,“到了南海,便不再让他回来了。”他下手害过云扬,户锦这是怕刘诩事后下手。   “谢大人。”   “还有别的事没?”蓝墨亭等他。   “没了。”   “……”连户忠都想保,却不问自己的父亲?   “梁相、父亲,还有朝中一众老臣,他们都经历两朝,甚至三朝,都是能臣。”户锦知道蓝墨亭话里的意思,缓缓道,“可是,君弱臣强,能臣便也成了权臣……专横也好,独断也好,莫不是为了大齐兴盛。大齐的中流砥柱,若是皇上驾驭不了,便是臣子死路了。可据我看,皇上深谙帝王之道,胸有沟壑,容得下天下的,还有什么是容不下的呢?”   户锦抬起目光,“西北事定,皇上回朝,春播节后,新旧交替,一切便分晓了。我信皇上能处理得好。”   蓝墨亭点头。面前的户锦,再不似当日竹林里那样焦躁,痛定思痛,浴火重生。这样沉稳、睿智又通透的少年将军,的确堪以大任。   -----------------------------------------------------------------   行宫。   慎言坐在案后。案上摆满了京城密报,他一条一条理出来。   许久,慎言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窗外不远处有棵桃树,桃花已经露出粉色的花苞。慎言出神地看了会儿。   “大人?”身后,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挑了挑漂亮的眉,沉不下气催,“您倒是拿个主意。”   慎言回过神。   那男子急道,“红姑探过户锦,赤身相对的,能看不出户锦的底来?”这小妮子胆子太大,竟敢把户锦非处子的事情隐匿不报。如今一颗血煞种不上去,事情漏了底,身为主管的慎言,能不被皇上迁怒?   “血煞的事,属绝密。你既是京城密营的主管,既然知道了,便咽进肚子里。红姑那,你更不能透露。”慎言微皱眉,语气虽缓,却让那男子一惊。   那男子撩衣跪下,“大人,您把我们从男苑里带出来,咱们的命便是您的。这秘密事关重大,您就是让属下以死封口,属下也无怨言的。”   慎言拉他起来,“言重了。”   那男子垂下头,眼圈都红了“是。”   “咱们在男苑里呆过,自然知道经验老道的人,是能验看出男子是否处子的。红姑是大内里出来的,是不会看走眼漏报了的。这事,她是做岔了。属下们不怕死,就是不忍心您被陛下垢病。”   “所以,绝对不能让红姑知道血煞的事。户忠,就让蓝墨亭远远地带走。”慎言沉声。红姑要是知道了,定会第一时间以死谢罪。慎言了解这些属下待自己的心意。   “是。清音知道。”京城密营主管清音眼里已经涌上泪,“大人,您怎么办?”   慎言摆手,“我无妨,你别挂心。尚老侠离京了,京城不能再出岔子,你速回去。”   “是。”清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慎言负手看向窗外,心绪远不如表面那样平静。大错已经铸成,到底是自己失察在先。是自己太过大意。   刘诩当日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翻腾,“卿,从此就是朕的耳朵,朕的眼睛,有卿的隐营在,朕便不再束手束脚……”他痛惜地闭上眼睛。    ☆、强势   行宫。   代陛下处理完往来公函,已经是深夜。慎言未及休息,传听传戴忠信来了。   戴忠信急匆匆地走进来,递上几份奏折。   “是什么?”慎言没打开直接问。   “西北战事大捷,又要改府为郡,人事变动很大,我们御史台请旨派人手过去。”戴忠信走得急,有些喘,“得替陛下看着点,防有人趁此大发升官发财梦,误国误民呀。”   慎言看着戴忠信一头的汗,失笑,“大人本是武举出身,做起御史来,也是雷厉风行。”   戴忠信笃定点头,“下官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一定得殚精竭虑才行。”   这话触了慎言心底,他脸色暗了暗。   “好,西北原来的御史留任不动,以吏管司的名义下文,增派三名,人选你定好了,呈给皇上看。”本就升格为郡,加派御史,也是应该的。   “给。”戴忠信早把拟好的名单递上去。慎言看了眼,果然都是戴忠信最信任的三个下属。他点点头,放在案上。这戴忠信虽说人刻板,心眼窄,但为人忠诚,眼睛里不揉沙子,又敢说敢为,有武傍身,得罪了谁也不怕人身安全没保证。若说干这个专挑刺的御史,皇上还真是物尽其用了。   戴忠信又说了半天自己对西北的设想,才退下去。月至中天,慎言累过了劲,也睡不着了。西北大捷,叛军收编,家眷也要随着迁移,空出大片未开发的土地和山林。至少得移五六万人过去开垦荒地,整个西北才有可能发展起来。   五六万的新住民呀。慎言有些头疼地撑了撑额角,他的密营,必须加派人手过去。西北格局刚刚建立,陛下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才能更好地布控全局。   想到刘诩,慎言眼睛有些湿。他展开纸,提笔,思索良久,落下笔去。满腔挂念与思恋,皆化做一条条公文,按部就班地,工整写了上去。   天边将破挠,慎言才把公文写完。唤人来加紧送去西北大营。   太监刘明从外面进来。   慎言瞅着他手里的东西怔了怔,“天明了……”   刘明无可奈何,“大人,您还知道天明了?”一袋药,药了凉,凉了热,折腾了一宿。“这是昨夜的。”   慎言抗拒,“还要去开早会。”   “上回用药错了时辰,圣上来信儿是怎么说的?”刘明没办法,祭出法宝。   慎言抿唇。   “别拧着了。”刘明见慎言气短,赶紧趁热打铁,过来替他宽衣,安置他平躺在床上。   慎言看着那药袋还腾着热气儿,熟悉的药味弥漫过来。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可到底知道躲不过去。皱着眉,闭上眼睛,“快点吧。”   “哎。”刘明知道他不喜欢,赶紧麻利地褪下慎言下衫,手法熟练地将药袋按在他下腹。慎言绷了绷身子,挺过第一下,便闭着眼睛体味身体的变化。半盏茶时间后,刘明比他还警醒,掐着时间伸手扼住慎言身下,慎言全身都震了下,“呃”呻吟出声。   “陛下特意交代的,不可泄太快,太勤,缓缓的,方养身子。”刘明见他这样,也是心疼。慎言身子太亏,又被男苑那群人训练得熟了,每每泄身,迅猛不遗余力。这于他伺奉的那女子来说,定是非常刺激和舒服的,可对于男子,可就不大妙了。多不过十年,这男子,也就废了。   慎言点头,示意刘明放手,他自己咬牙,全神贯注地与自然反应做拉锯战。刘明掐着点,又换了一袋药。慎言全身汗湿,侧目看着小桌上还放着好几个袋子,竟有些绝望感涌上来。   “嗯,自己控制更好。皇上对大人可是挂心。隔几天,便遣信儿来问您的身子呢。现下可好了,皇上大婚后,您的身子也该养得差不多了,就是真的奉召伺奉,皇上也不用那么心疼喽……”刘明在一旁絮絮。   慎言一个分神,全身血液都流到身下去,他猛地绷了绷双腿。   刘明惊了一跳,忙扑过去再扼住。   “呃”,这回可是真难受,慎言咬牙,呻吟也没能咽回去。   药袋依次用尽。两人都是一身大汗。   慎言无力地软在床上,喘了好一会儿,“刘大公公,好了没?能让我歇会不?”   刘明也是疲惫不已。   “好了好了,”他收拾了东西,替慎言擦了身。慎言又困又累,眼皮都打着颤。   “刘明。”慎言撑着睁开眼睛,看着他,“方才的话,不要再说。陛下的事,不可妄言。”   “哎。您怎么……”看见慎言清清淡淡的面容,刘明摇头叹气,好歹也是名贯京城的耀阳公子,多少人中间脱颖,就能让平太后看上,那该是怎样知情识趣的人物。怎么在陛下这件事上,这么的木讷。   “大人,陛下的心,您不懂?”刘明忍不下,絮絮道,“您看看这满朝的人,可有谁被派了内侍随侍的?陛下派到您身边伺候起居的,除了奴才带着的四个徒弟,另有有八个内侍,八名宫女,除了名份没定,一切用度,皆比同宫里的那位尚大人。这……还要陛下怎么跟您明言?您这么聪明通透的人,能不明白陛下对您的心?”   慎言沉默。   “大人,昔时平太后身边,奴才也见过您为人行事,可不是这样的,要不太后怎会叫您耀阳?……”英气逼人,充满朝气,一笑起来,如艳阳耀目,让人心生暖意。明朗贴心,知情识趣……   刘明还要劝,慎言缓缓摆手,“刘明,那都是面具。”   “咱们活在宫里,谁能不戴着它?”刘明正色,“当着陛下,您现在这样清冷,难道就不是面具?反正要戴,您就把最好地留给陛下,留给自己,这样岂不皆大欢喜。”   “不过是因为伺候过平太后?”刘明苦涩冷笑,“历朝历代,兄妻弟占,父妻儿占,这事咱们在宫里可听得多了,不过是个消息,谁还稀奇了?大人,别怪老奴嘴冷,情|爱这东西,在宫里,行不通。别说您,就是中宫皇后,也未见得敢道真情。咱们对皇上的,也只余忠心而已。您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见的比我们还多,能不明白?敢情真是当局者迷?大人,您听老奴的劝,皇上高兴就万事大吉。……您可别在这上面较真,别和皇上犯拧。”   慎言默然。   “皇上眼瞅着就回来了……”刘明上前一步,殷切地看着慎言,“便是看在皇上对您的一片心,您也得知情识趣,莫再让皇上挂心。”   沉默。   “大人。“再拧着,皇上也心寒。”   “刘明……”慎言看着刘明昏黄却射着闪着光彩的眼睛,终叹出口气,“是我想岔了,累皇上挂心。今后,再不会了……”   “想开就好,想开就好。”刘明喜不自胜。心道,弄个侍君到手,皇上就费这么大劲,前前后后,已经一年有余,还得老奴来响鼓重捶,真真是不容易呀。   既然这事过了明路,刘明也不拖泥带水,上前抖开手中的银丝,“大人,皇上一早就亮出了心意,这点为臣子的赤诚,咱们总是要做到的吧。   “这也是皇上让你做的?”慎言早被刘明这个皇上的传声筒逼得无话可回,忽而见到这个熟悉无比的东西,心里自然明白,过会儿,要以什么名义戴上它。他一时缓不过神,底气不足道,“皇上还未大婚呢,你拿它过来不早吗?”   “哎,春播节两旬便到。您还认为早吗?”刘明摊手,“难道到时,您让皇上等……”   慎言彻底无语。无声地叹口气,躺回去,微微张开修长的腿……   刘明大大松了口气。上前手法利索地给慎言上了锁阳。这与男苑的惩戒手段完全不同。不松不紧,恰到好处。正是皇上侍君该守的规矩。每天一换,每旬可停用一天,自可泄欲。养身又禁锢了私欲,时刻准备着皇上的召幸。   “成了。”刘明替慎言整好衣裤,盖好被子,“您歇歇吧。”   见慎言仍睁着眼睛,看着帐子。刘明知道他心绪难平,低声道,“戴上了这个,便是名份没封下来,也是皇上侍君了。大人莫再多想,谨言慎行,修身养性……”见慎言累得不行,他便不再絮絮,退了下去。   慎言浑身疲惫,却是一点睡意也没了。他看向帐外窗口,天边启明星已经退去,朝阳烧红了半边天。   还要去开早会,还要给皇上呈诸多密报,西北的军报,北迁的五六万新住民……纷乱的思绪,一齐涌进慎言的脑子里。他疲惫地叹口气,迷迷茫茫地,想不出个一二三来。若不是身下微微禁锢的触感,他竟无法想起,远在西北大营的刘诩,是如何漂亮地出手,一举定下了一个侍君的。   -------------------------------------------------------------   西北大营。   盛大的庆功宴,在皇帝的主持下,在西北大营热火朝天地召开。一日夜,举营欢庆。皇上在营,万事都办得迅速漂亮。封赏当时就能兑现,众人都是欢呼不已。   又闹腾了夜,至天明宴散。刘诩才下来。皇上从始至终陪着众官兵庆功,大家都倍感振奋。   云逸大病初愈,陪坐在皇上和王爷一侧,含笑看着自己的部下们推杯换盏,吆吆喝喝。   裘荣整了整衣裳,上来给皇上敬酒。云逸点头赞许,裘荣是越发知礼喽。   裘荣二十八九岁年纪,云逸一手带起来的虎将。勇谋双全,人又忠义,刘诩很是欣赏。   裘荣撩衣跪下,大着嗓门,“陛下,末将等,敬陛下一杯酒,祝我大齐,从此息刀兵,养生息,大齐中兴。”   “大齐中兴。”铁卫们都跟着大喊。   刘诩含笑举起杯子,“有诸位在,保着大齐,保着百姓安宁,朕定勤勉为民。大齐,中兴。”   一时,群情激动。   刘诩干了杯酒,侧目看了看云逸。云淡风情的儒将一脸和煦笑意,正看着手上这帮人。   刘诩合计了下,举杯转过头,“呃,云帅,朕也敬你。”   云逸转过头,目光从刘诩的杯子,转到她脸上,幽深的眸子,一直看到刘诩心底里般。刘诩觉得身后有些冷风似的。   “扬儿。”云逸眼睛看着刘诩,却唤云扬。   云扬正和大伙一起按着一个管代灌酒,没听真切。一边一个管代踹了他一脚,他才清醒。   赶紧丢下众人,跑到主席,“大哥?”   “扬儿啊。”云逸转头冲云扬和煦笑笑,“大哥病着,不胜酒力。陛下赐酒,你代为兄领赐吧。”   “啊?”云扬一脸迷茫,转过头,才看见刘诩正擎着杯酒,脸上表情可谓精彩。   “是。”云扬转过身,面向刘诩,撩衣跪下,“云扬替大哥谢陛下赐酒。”   “是敬酒。”   “啊?”云扬这可不敢接了。他看看云逸,又看看刘诩,左右为难。   刘诩心疼云扬跪在泥地里,自把酒杯放下,“这杯酒先存着,等云帅病好了,朕再敬吧。”   “谢陛下。”云逸抱拳。   “起……”刘诩刚探手去拉云扬,就听云逸淡淡道,“扬儿,替大哥敬陛下三杯。”   “是。”云扬依言双手擎起一杯酒,转头等云逸说话。   “第一杯,敬陛下心怀大齐百姓,许招安,免了西北杀戳之灾。”云逸沉声。   刘诩点头,这酒必须一饮而尽。   云扬又倒了第二杯。   云逸道,“第二杯,敬陛下心系守边将士,与将士同甘共苦。您在这儿,鼓了大家的士气,他们就算为大齐舍了头颅,也甘愿了。”   刘诩眼圈有点红,接过来,再干掉。   “第三杯。”云逸转目看着有点发愣的云扬。   云扬抿唇,又擎起一杯。   “替我家扬儿敬您……”只说了半句,便断了。   云扬转目,却见云逸垂着头,暗影里,看不清情绪。   刘诩握着酒杯的手指有些紧,“云帅,我与扬儿……我们……”   “哎……”刘诩满肚子的话,当着席上这么多人,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先接过酒,又把云扬拉起来。她喝了三杯酒,满腹的话堵在酒里,有些头晕。又见云扬膝盖往下裤腿上都是泥水,吩咐,“扬儿,先回帐子里去。”   有内侍过远地躬身过来伺候。   云扬偷眼看了看云逸神情,也不敢多说,单膝跪下,又跟云逸告辞,才极不放心地退了下去。   云逸和刘诩一同看着云扬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5和16日两天里,各位大人投掷的地雷。你们的支持,是潇洒的动力。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6 01:18:45 骐骐小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5 23:01:31 1840676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5 20:28:37 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5 11:58:15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5 07:02:55 感谢各位回评的大人。大家看文,潇洒看评,都是很幸福的事哩。多多回评哟。 ☆、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九月十六日一天里,投掷地雷的大人们,谢谢你们的鼓励。 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6 22:01:30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6 20:11:21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6 19:13:59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6 01:18:45 发完了文,大人们的评是越来越多了。潇洒都认真读过,颇受启和鼓励。   庆功宴,一天一夜。君臣尽欢。   及宴散,众人都散去各自休息。   刘诩那三杯酒喝得急,胸口闷,头有些晕。撑着到宴毕才下来。又嘱咐人,把老王爷和国丈好好地送回帐去休息。忙乱操心了一阵子,才回到自己宝帐。   “咦?扬儿呢?”进了帐,看着迎驾的几个内侍跪在地上,刘诩诧异。   “回皇上,云大人回来换了衣服,就去元帅帐子里伺候去了。”   “噢,……”刘诩头重脚轻地坐下,“朕睡会儿。”   太监连升一边偷眼看刘诩神情。刘诩已经躺下,翻转了身子面冲里,他什么也没看清。无奈上来轻手轻脚地放下帐子。示意众人退出去。   刘诩这一睡,至晚饭才醒。   宝帐内一片宁静。她缓了阵,坐起来,倾耳听,连帐外都是一片肃静。皇帝陛下醉了酒,方圆附近的人,都不敢大声吵她。   刘诩倚床坐了一会,唤,“来人。”   整饬了一下,刘诩恢复了些精神。   “陛下,传膳吗?”   “扬儿回来了吗?用膳没?”刘诩坐在饭桌前问。   “午间回来过一次,见您没醒,还在帐里坐了一会儿,就又走了。”连升躬身。   刘诩这下连饭也吃不下去。   连升上前,“皇上,要奴才过去请大人回来不?”   刘诩摇头,胡乱吃了几口,掷了筷子。一帐子的内侍宫女都跪伏在地。   “罢了。都出去。”刘诩本就不喜人前人后一堆人围着,这会心更烦,抬手哄人。   帐内又安静。她疲惫地靠进椅背里,咬唇道,“罢了罢了,先伺候好云帅大人要紧。”   ----------------------------------------------------------------------   入夜。   云逸用过饭,喝过药,半倚在床上,看战报。   云扬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又把矮桌推到床边。摆好纸笔,跪坐在一侧磨墨。   云逸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口授。云扬执笔,两人开始处理公事。   “西北郡守,你推荐的是宛平郡主?”云逸问。   “是。”云扬看了看云逸手中的文书,已经这是公事,奏折已经呈给刘诩一份,这份该是他们抄送给元帅过目的。“扬儿已经与老王爷和国丈大人商议过了。郡主自己也是这个意思。西北打下来不易,守起来更需要步步小心。郡主有才干,关键是有一颗悲悯之心。有她看顾战火后的西北,是老百姓之幸。”   “光有悲悯之心,能驾驭得了西北山地的原住民?那些林立的大大小小的部落,可不是一个弱女子可以掌控的。”   “郡主有这个能力,我相信她。”云扬笃定,“而且……”他沉吟了下,“郡主千金之躯,已经……与西北血脉相连……”   “什么话?”云逸不解。   云扬握着笔的手指有点紧,他踌躇了一下,缓缓说,“郡主已经怀妊,是西北最大部落头领弟弟的血脉。那头领已经年近半百,膝下无子,百年后就只有他弟弟可以承继部落。如今弟弟已经死了,只余郡主怀了他们家的骨血。只要郡主平安生下此子,西北部落尽可收到大齐囊中。”   云逸惊诧万分。听云扬细细说了那日山雨滑坡时发生的惨事,这才明白了些。   “那几人已经被你杀了,怎知……怎知郡主的孩子就是头领弟弟的?”云逸心中仍有疑问。   云扬缓缓抬起眼睛,“大哥忘了,扬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几人,虽然是扬儿亲手杀的,却也记得他们音容。几日前,扬儿已经画了他们的画像。裘荣他们解人从山上下来时,扬儿就捡当官的挨个审过,才知那几个底细……”   云逸注视着云扬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神,半晌,眯起眼睛,“扬儿,你肯定就是那个人让郡主不妊的?”   云扬唇角动了动,半晌沉默,“大哥问得正是要紧处,他们……把郡主和两个将死的亲卫堵在山坳里,……大家一起上的,连郡主也说不清,孩子……是谁的。”   云逸眉皱紧。“所以?”   “所以,必须是那首领弟弟。”云扬坚定,“郡主的孩子,无论是谁的,都只属于西北。西北叛军已灭,大小部落一定会重新瓜分势力。西北百姓势必再遭兵灾。郡主既是朝廷派来的郡守,又怀着他们部落王的血脉,只有这样的身份,才有可能,促使原住民与新住民和谐相处,共建西北的大业呀。”   云逸用全新的目光审视云扬。半晌,长舒出口气,“扬儿,你果真是长大了。”用计不在诡,着眼于大局。迅速长大了的云扬,时时都能让他耳目一新。常叹青出于蓝。   “那首领能信你们编的?”云逸还有顾虑。   云扬淡然一笑,“郡主自请留守西北,若连这点本事也做不到,将来她还守得住这里吗?”   云逸语塞。   看着云扬低头唰唰地写字,云逸思索了一会儿,“这些,你亲自与郡主商议的?”   “自然。”云扬抬目笑笑,“中间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问题,凡能想到的,咱们都一一列出来,又一一想好了破解对策,才敢呈上去给皇上看的。”   云逸彻底点头。看云扬能坦然成这样,他也不必担心宝帐里的那位喽。   “而且,就算是真的事起突变,咱们也有后手。”云扬一边写一边道,“皇上已经把岭南的尚老爷子调回西北来了。有他老人家坐镇,西北大大小小的势力,谁敢挺而走险?”   云逸点头。看来皇帝终究不放心,西北郡守权柄太大,责任也太重,须得有人能制衡,皇帝才能高枕无忧。   低头看云扬抄写得认真,不禁想起昔日小云扬的样子,云逸逗他道,“你怎知陛下调尚老爷子回来是坐镇来了?不是为别的?皇上告诉你了?”   云扬抬头,笑道,“大哥莫逗我。她是皇上,岂能事事都给我分说?只是循她行事风格,细细揣摩,能猜出她的心思也不难。”   “是我猜的。估计错不了。”他晃晃手中的文书,“抄完了,大哥请过目。”   云逸惊诧,摇头失笑。   云扬知道他意思,扔下笔,转身把头枕在大哥腿上,“大哥,扬儿是您一手带大的,您每每耳提面命,扬儿都记在心里。与皇上两情相悦,是私事。但天家无私情。扬儿明白。所以,待她如爱人之前,首先,要记得事君以臣子之心。”   “她对扬儿,患得患失,忧虑不安,怎知扬儿也是步步如履薄冰。这份情,非私非公,其中分寸,须得咱们俩个人共同拿捏。扬儿既然选定了她,就不能光看着她一个人努力,扬儿也得走一步算几步,细细经营。所以,她走得多快,走得多远,扬儿都得能想能到,就算不能预见,也得理解她的用意。这样,我们才不会为彼此分心。”   “扬儿呀……”云逸彻底理解了弟弟。他长叹出气,把云扬拉起来,“大哥先时一直把你当孩子,只怕你一时冲动,过后要受委屈。这些日子,大哥冷眼看来,竟是扬儿真的长大了。想得比大哥还要透彻。”   “罢了。”云逸大手抚云扬已经泪湿了的脸颊,“罢了,大哥只望着你们好,旁的,便由你吧。”   “谢大哥成全我们。”云扬起身,咚地跪在云逸膝前。   “傻孩子,是你们成全了你们自己呀。”云逸眼睛也湿了。抚着云扬的肩,疼爱地将他揽进怀里。   ----------------------------------------------------------------------------   月挂中天。   云扬服侍云逸安寝。   “不回去吗?”云逸看着帐外,远远看见有人点着宫灯过来。   云扬替他挂好外衣,走回来笑着不语。   帐外宫灯闪了一瞬,就又走远了。   “大哥睡吧,扬儿守着您。”   ------------------------------------------------------   清晨。   皇帝陛下亲至元帅帐中探病。   “臣云逸参见陛下。”云逸一礼未到,就被刘诩拉住。   “不必多礼,云帅大病初愈,还是多歇歇。”刘诩客套着,两人相让着,坐下。   云扬在一边站了会儿,见刘诩拿眼睛瞅自己。   “扬儿,回帐子里换换衣服,老王那边还遣人来找你过去呢。”刘诩和煦笑道。   “是。”云扬单膝跪安,退了下去。   遣走了人,帐中只余两人对坐,一时安静。   “呃,云帅……”   “皇上,您要讲的话,扬儿昨日已经反复替您把意思讲明白了。”   “喔?”   云逸抬目,看看刘诩,“恕臣冒犯。您与扬儿的事,占着情,却不占理。”   刘诩无言以对。   “扬儿自小命运坎坷,却一路成长,自强不息。”想到云扬过往点点滴滴,云逸动情,“自从大漠与您偶遇,直到今天,扬儿反反复复的,试图用不同的方式向臣表述同一个事实,就是他认定了您,便不悔。”   刘诩垂着头,眼睛全湿了。   “可扬儿不悔,不代表他不痛,不苦,不难。”   “……”云逸压了压翻腾的情绪,想起了对云扬的许诺,放缓语气,“罢了,我答应了扬儿,便从此成全了他的心意。”   刘诩抬目,“谢云帅。”   “不敢当陛下个谢字。”云逸郑重起身,“臣便把小弟托与陛下,不敢求陛下给予他一个幸福安定,只希望在扬儿痛苦、为难、伤心时,仍有他心爱的人,倾心陪伴。便也是对得住扬儿的不悔了。”   刘诩侧过脸,有泪滚到颊边。   她也郑重起身,“云帅,朕倾心扬儿。但即使贵为一国之君,朕也不敢保证扬儿同我在一起,就不会有为难之时。可是,请您相信,万事,有我在扬儿前面,他若愁我必先愁,他有难我必先迎难而进,他若伤心我与他一共分担……唯此心意,谨此谢元帅成全之恩。”   - ☆、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各位大人投掷地雷的鼓励。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8 01:00:16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7 19:32:34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7 19:20:24 洛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7 19:10:46 回评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潇洒很爱感动。会努力更文滴。   ---------------------------------   夜。   西北大营金帐。   云扬仰躺在榻上,辗转。   “还来吗?”刘诩侧卧一边,也有些喘息。   折腾了大半夜,云扬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摇头,“不,不来了。”   刘诩挑起唇角,在他耳边笑,“真话?”   坏心眼的小手,又探到云扬腹下,云扬软在床上,已经进入完全不设防状态,只余惊喘声。   刘诩吃吃地笑。   云扬一边喘气,一边攒了些力气,伸长手臂,起身够她到怀里,翻了个身,把人压在身下。   刘诩不防备,眼前景物颠倒了个,“还有力气呢?”   她看着俯在身前的人,爱惜地挺起身,吻了吻,“扬儿,能在一起,真好。”   云扬眼睛有些湿,他温柔地俯下身,青涩又深情地吻住刘诩的唇,“嗯。”   月亮沉下去,启明星升上墨天的天际。   两人都没了力气。又没有睡意,偎在床上,一起看窗外。   “扬儿满二十了吧。”   “嗯,春播节就满了。”   “春播节扬儿生辰啊。”刘诩转目看着云扬,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她心里有些涩,“赶不上了。”   “我在家,家里人都在,你别挂心。”云扬搂住她。   刘诩脑子里映出云扬在家的样子,嘴角柔和地翘起来,“云家待扬儿的恩情,我替你记着,定不负他们一家人的。”   云扬放开她,在塌上跪起来,“谢陛下。”   刘诩扶他肩,叹息,“云家上下都那么宝贝的一个人,就交给我了,可我……”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贵为皇上,却也是世上最不由已的人。   “皇上……”云扬没话安慰,只得搂紧她。   两人偎着,静静地靠在一起,等着黎明的降临。   ----------------------------------------------------------   清晨。   皇上起驾回京。皇城铁卫在都天明带领下,护驾。   满营将士在道两旁相送。   刘诩从车驾上探出身,看见道两旁跪满了人。她亲从车上下来,扶起老王刘肃,又转头,把云逸扶起。   “劳老王爷和云帅。云帅,西北时局一定,便可班师回朝。到时,金殿上再见。”   “祝陛下一路顺风。另提前恭贺陛下大婚。”老王终得见刘氏皇族将添人进口,激动得老泪纵横。   云逸抿着唇,跟着跪下。   刘诩点头。回身,看见道右侧铁卫营一片玄色,她瞥见云扬。忍不住往那边走了两步,云扬若有所感。抬目看着她。刘诩停下步子,几日夜来他们的争论,又浮现在刘诩的脑子里。   “你回京还要大婚。我同大哥一起整肃了西北再班师。”   “不许胡闹,你大哥留在西北,你同我一起走。”   “哪里胡闹,大婚是国礼,你带着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是也封侍君吗?”   “尚侍君本就是侍君的,不过提为贵侍。是他主持了大选,提贵侍不过是为了与皇后抗衡。我只是云家三子,若说是大选上来的,也该走宫侍典仪,没有上来就和尚侍君一同册封的。”   云扬引经据仪,把刘诩堵得没话说。她焦躁地在帐中踱了几圈,“那头我刚跟你大哥做了保证,你就要我撇下你自己回去了?我还怎么见云帅去?”   云扬笑道,“敢情你也怕我大哥。”   刘诩不许他打岔,“不是在说你大哥,你我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那便不要再矫情,同我一起回朝吧。”   云扬垂头。   “怎么?”刘诩低头找他目光。   “不行。”云扬抬目,眼神清澈,“皇上大婚,举国关注。那不仅仅关乎一个名份,成家立业,陛下大婚是一个契机,这些日子苦心筹划,不就是为了这个?军国大政,独揽,重振皇权。只要陛下你强大了,到时,还怕护不住我吗?”   刘诩侧头不语。道理,她比谁都明白。可是过不去心里的关。   “是你回去大婚,不用反过来要我求你吧。”云扬见她松动,软下声音,探头来看她眼睛。   刘诩心里又酸又软,板起脸,“你瞧瞧你,不过是大了一岁,是越来越有主意。你大哥,我,老王爷,到最后哪个不是按你安排?”   云扬见她心里不痛快,便笑着不作声。   “扬儿。”刘诩心里警醒,“你不会转过头,就一走了之吧。”天大地大,他要是成心想走,让我上哪找去。刘诩想到这,心里万分不踏实。   云扬愣了愣,“那日古道上,都看见了秦的边境,我不是还回来找你?现在你怎会这么想?”   刘诩颓然叹气。   “是我患得患失的毛病作祟。”刘诩摆手,“十日后,云帅率铁卫才班师回京。你随行。老王爷封地离此不远,就不用远赴京城了。封赏会直接送到封地去。我在你身边,派暗卫十六名……”见云扬要说话,刘诩止住他,“不会影响云家上下,只在暗中里保护你。”   云扬苦笑,“陛下,您身边有几名暗卫?”   刘诩顺口道,“每班八人,共四班。”   “这派给我一半,您觉得我会心安吗?”   刘诩气结,“看我就像是只有三十二名暗卫的样子吗?”   云扬不敢再辩,垂头,“是。谢皇上。”   刘诩叹气,“回到云家,休养身体要紧。无事不要出门乱跑。”   云扬点头。   “也别闷坏了,闲了,四处踏踏青,闲逛逛就好,反正有暗卫在,很安全的。”刘诩又不放心地嘱咐。   听着这自相矛盾的命令,云扬抬头,笑意浸进清亮的眸子里。   刘诩与他四目相对,疼惜地叹气。   此刻,两人隔着一条古道。黎明前温存气息,仿佛还留在指尖,刘诩心里一阵阵抽紧。她穿过扬着尘土的山道,亲自把云扬扶起,“回到家,代朕向云大儒问安。说朕感谢他为大齐教养出的好儿男。”   云扬点头,退一步双膝跪下,“谢陛下。恭送陛下,祝陛下一路顺风。”   -------------------------------------------------------------------   车驾行了十五日,这日正午,抵京。   京中有品有阶的官员,皆道迎出二十里。久病未愈的梁席廷亲自候在十里外的驿馆。   远远看见列队而来的皇城铁卫,梁席廷举目远眺,终看见队伍拱卫下的陛下车驾。   车驾行至驿馆外,皇帝陛下就亲自从车上走下来。步行入驿馆,看见当先在院门口跪迎的老相爷。   “梁相……”猛一见梁相,刘诩也是惊愕。不过分别数月,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竟然病得如此憔悴。本已经花白的头发,枯黄着,同样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老师,您这怎么病成这样?”刘诩赶紧上前扶起他,入手,瘦得很。   “皇上,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臣以为,活不到亲眼见证你大婚那一天呢。”梁席廷满脸老泪,复又跪下,“老臣办岔了很多事,累得陛下亲自奔波……”   “哎,”刘诩赶紧把他扶起来,亲自搀进屋里去。   “老师,学生自幼便蒙您教导,写的第一笔字,做的第一篇文章,都浸着您的心血。便是朕坐上这江山,也是老师的头份功勋。”刘诩握着梁席廷瘦削的手,心里难受,“西北一事,当初您是不得已,是出自公心。朕不怪您。学生只当是老师给朕的历练。如今,西北事已定。您看,大齐的新帝,大齐的将士们,可还当守得起大齐这如画的河山,守得起大齐万众子民?”   梁席廷痛哭道,“守得,守得,老臣看了这几个月,全明白您的意思了。咱大齐的朝廷,老臣给您守得紧紧的,咱大齐的江山,陛下也定会守得住,中兴大齐,便只看你们年轻一辈了。”   两人把话说开,都很唏嘘。   “回宫好好休息休息吧。”梁席廷絮絮,“明日还得祭祖,告天,还有大婚前的诸多事宜,可有得忙呢。再过五天便是春播节,那也是一大套的典仪呢……”   “老师呀……”刘诩苦笑着打断他,“您这一大套一大套的,不怕在城门口就把朕吓得跑回西北去?”   梁席廷醒悟过来,起身告退,“您先歇歇,中午咱们就入城去。明天再说这些事。”   “就是。”刘诩笑着送走他。   六司尚书和梁成等人,都等在驿站门外,见梁席廷出来,都上前探问。   梁席廷摆手,命众人都闭嘴,“皇上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她此次回来,自带班底。”他昏黄的眼睛打量众人,“我老了,便是风烛残年,你们也要有准备。可谓一代新人换旧人。”   见众人惶惧,梁席廷复又笑道,“皇上为人,我清楚,不会太过冒进,你们只要是忠心为皇上办事,她不会横加猜忌。各司其职,尚书大人们敬请放心。”   大家听了这几句,心里各自盘算,散去。   梁成上前扶住他,“叔,咱们……”   “咱们回去准备大婚事宜吧。”   “皇上还会定下户家公子为中宫?”梁成不确定。   “当然。锦儿与皇上的事,已经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咱们不过是起了个头而已,后面的事,你道还由咱们控制?”   梁成信服地点头。心道,人道女人心海底针,这皇上是女人,心思更绵密,可是不好猜度。户锦已经不是他们能管的事了。且由得皇上去磨吧。   刘诩拿着杯茶,站在窗前向外瞥了眼。驿站外停满了车驾马匹,众官员都三五一堆,窃窃私语。山雨欲来。这情形,与自己当初回京是何其相似。上一次,她内外交困。这一回,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情势呢?    ☆、宣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炫烟大人投掷的地雷。潇洒一定努力更文的。 回评一一认真读过。潇洒很喜欢看。 周末不一定会更文。今天宝宝和宝爸一起出去玩做月饼的游戏了,潇洒才得空更一章的。谢谢大人们的鼓励和期待,这是潇洒更文的动力。   -----------------   夜。   皇宫后宫。   清心居。   素色武袍的年轻将军,负手站院中,仰头看着四角天外广袤的繁星。   “大人已经站在那好久了。”太监吉祥站在屋里,往外张,愁苦地说,“将军这样清淡的性子,可怎么是好。”   皇上昨日已经回宫。虽说是在前朝忙着大小事宜,没进后宫,但这整个后宫都喜气洋洋起来,唯独这位中宫大人,清清冷冷。   “给大人请安。”魏公公亲自率领礼监司的人,一溜进来,跪了一地,喜气洋洋地送吉服来了。“大人,这套中宫典仪,几月前就开始赶制。后天便是祭天大礼,您正好穿。还有大后天春播礼,然后就是大婚盛典。您瞧,一共九套。”   礼监司的人跪着上前,给户锦展示。不止九套吉服,还配有各种礼器,各种繁复用法,弄得清心居里的人一阵眼花。   户锦不耐烦听,扫了眼这一大溜的托盒,淡淡摆摆手,示意吉祥收进去。   他带兵惯例了,本就喜怒不形于色,惜字如金的性子。收完了东西,他不发话,众人便在院子里冷了场。“有劳。”到底没忘了吉祥见天在耳边絮絮的话,户锦微挑的眼角扫了众太监一眼,道了句辛苦。众人只觉浑身都冒着冷风儿。   吉祥看不下去,赶紧上前,把封好的红包发了下去。   魏公公说了些吉祥话,带人退了出去。礼监司的人也不敢多议论,只觉户锦气势压人,还没正式册封呢,就让人心生敬畏。   ---------------------------------------------------------   刘诩累了一天,在自己寝宫刚用了晚膳。正休息,见魏太监小跑着进来。   多日不见,这次回来,这阉人越发的殷勤。许是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魏公公对新到的连升等人,也是十分客气。   “参见皇上。”魏公公过来,絮絮地说些宫中这些日子的事,其中夹着自己对皇上的忠心和担心,“方才礼监司送吉服过去清心居了。”   “嗯?”刘诩闭目养神,轻轻嗯了声。   魏公公小心揣摩刘诩神色,奈何并不分明,也不知道这话该往哪个方向讲。转目看连升,也是一副老佛入定的样子。他一头雾水,小心道,“户大人真真儿的将军风范,举手投足,都透着凉气儿,咱们被他瞅一眼,那都觉得脖子后面有凉风呢。”   刘诩被他的话逗笑了。   “他带兵惯了,就那样。”刘诩评论了一句。   “哎,”魏公公看着刘诩微微上挑的唇角,心中大定,“可不是。以前瞧着那些皇城铁卫们就挺神气了,谁知见了户大人方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马上将军!”   刘诩眼睫动了动。   魏公公察颜观色,更加笃定刘诩上了心,逗趣道,“将来户大人在宫里住下,可别把咱们都当兵带哟。老奴的胳膊腿儿,可操不得兵。”   刘诩又气又笑,睁开眼睛,“胡说什么呢。”   “起驾吧。”   “呃?”魏公公一愣。见刘诩已经起身,着了便服。   他看了连升一眼,连升已经挑了盏宫灯。   连升能去,他不能去。他立刻知道刘诩要去哪。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不得不感念陛下苦心。   “太后那还没睡呢。您不过去,太后也惦记。”他追在后面干巴巴地说了几句,见刘诩已经带人走远了。   ----------------------------------------------------------------   荣华宫。   灯火通明。   新提的大太监忠心早早地候在宫门口,远远看见圣驾过来了,忙着人回去通报,自己带人小跑着迎了过去。   当道边跪下,“荣华宫内侍恭迎陛下。”   刘诩下来,“谁呀?”   “奴才是太后娘娘新任命的掌事太监忠心。”   刘诩没在意。早知那黑心的乳母命不久矣,是该换个人伺候了。   她几步走过去,忽地顿下,“抬头朕看看。”   “是。”忠心跪起来,仰头让刘诩看。   趁着通明的灯光,刘诩看到了一张柔和的脸,长眉微挑,优美清丽的眼线微微挑起。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仿佛未语先笑般。下巴的轮廓很柔和,优美的脖颈,一直延到太监常服的右衽里去。   刘诩瞳孔猛地缩了缩,有一刻,她几乎以为眼前的就是慎言。   “何时进的荣华宫?”刘诩眯了眯眼睛。   “回陛下,半年了。”   “从哪来的?”刘诩沉声。   “……回陛下,男苑。”   刘诩嘴角微微抿起。   忠心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抬头。   刘诩心头冷笑。越过他,走进宫去。   -------------------------------------------------------------   荣华宫。   平太后盛妆,端坐在主位。   刘诩进来见礼,“母后,儿臣给您请安了。”四平八稳地行了礼,刘诩起身。   平太后自她进来就不断打量。和自己女儿争了这么些年,如今自己可谓一败涂地。如今大权已经尽落入刘诩手中,自己总算还扣得上一个孝字。有这个孝字当头,不怕女儿不待见自己。   平太后心头烦燥,脸上却一片雍容。   “皇帝,这大半年了,你不在,哀家在这宫里支应着上上下下,可是不易。”   “喔?”刘诩坐下喝了口茶,“母后真是辛苦。今后有了中宫,母后可得歇歇了。”   平太后心道,一来就敢释我的权?笑道,“是啊,给你大选,母后可是尽心竭力,瞧瞧,操心得人都老喽。”   刘诩不能再装糊涂,“尚侍君辅佐得不好?累着母后了,儿臣定替您教训。”   母女俩正较劲,门外报尚天雨候传。   平太后招手叫传。   知道平太后还不敢开罪尚天雨,刘诩不担心,悠然喝茶。   尚天雨这回是换了正式的宫装,宽袍展袖,风一吹,飘飘欲飞。走进来,目不斜视,“儿臣参见母后。参见皇上。”   昨天一回来,就见过尚天雨了。这小家伙历练得不错。只是还挺黏人。刘诩想到尚天雨这些日子和平太后周旋的趣事,不禁嘴角上挑。   今日见他着了宫装,也觉新鲜。不觉多看了几眼。   平太后打量刘诩神色,一双眼睛黏在尚天雨身上的样子,不禁撇嘴。   “平身吧。”平太后招手,尚天雨垂目走过去。   “坐在母后这儿。”她挂上慈爱的笑,“尚侍君这些日子可没少操劳。后宫的事,全靠他辅佐着哀家,才一切井井有条。就说大选吧。多大的排场,小小的人儿,调停得当,一丝不乱。终给皇上选得好中宫。”   尚天雨手被平太后握着,嘴角有些抽搐。偷目看刘诩,冲她眨眼睛。   刘诩喝口茶,淡淡笑道,“是啊。”   见刘诩没了下文,平太后心里气闷,只得自说自话,“皇帝呀,虽说中宫是咱们精挑细选,可到底是外来的人。可不能失了典仪。母后本想着趁这几日他在宫里,好好教导些礼仪。谁知他一直病着,在清心居闭门不出。就连母后也宣不动他。眼瞅着大典了,母后心里着急。不如着尚侍君过去,他规矩好,教皇后些规矩礼仪,也好把后几天的事周全过去。”   尚天雨身上有多少规矩,刘诩会不知道?明显着要拿着户锦说事呢。刘诩不接茬,笑道,“母后误他了。他刚从秦边境过来,身上都是伤。且得养一阵才行。”   “喔?”平太后这倒是没听闻过。   “是啊。也就是他硬气,要在旁人,便是现在也下不了床呢。”   “怎么伤成这样?”   “他是马上的将军。战阵上的事,说了母后也不懂。如今趁着大婚前,先接进宫,便是要他好好休养。是朕不准他出清心居的门。不是母后宣不动他。”先把户锦摘出来。一个孝字,她尚在顾忌,户锦初来乍到,更经不起。   “呃?”未料刘诩这样回护,全不似传闻的那样不在意。平太后顿觉打错了算盘,尴尬笑笑,找不出话来。   “来人。传户锦,见驾。”刘诩抬手。户锦那纵是有一大堆未解决的问题,今日在太后面前见见光,是必须做的。避无可避。   ----------------------------------------------------------------------   尚天雨看向刘诩。两人对了对眼神,便各自端茶杯,以茶盖脸。   不多时,门外有报传。   刘诩淡淡放下茶盏,心中却远不似表面那样平静。   应该一回来就见见户锦,总是托辞事忙,明日再见,其实是自己心里也有些逃避。该如何面对户锦,户锦又该怎样面对自己?刘诩心里长叹,在户锦一事上,自己确实得费心把握。   门外,一个挺拔的身影。户锦着武将常服,快步走进来。算起来,今日是他们第二次正式唔面。不知户锦能做到什么程度。刘诩心中有些顾虑,又隐隐有些期待。隐约觉得,户锦不会让自己失望。   整个荣华宫里的人都瞅着门口,等着看这位未来的中宫如何晋见。   “末将户锦,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一个清朗的男声。高大的身形利索地撩长襟,扑通跪下。推金山倒玉柱般地潇洒三拜,透着干练和英气。户锦拜完,全殿皆静。   “呃……”平太后没缓过神。见过不少男子,美貌英伟,并不稀奇,只是眼前这人气质凛冽,一双眼睛只微微扫过来便有让人心折的气势。这样的男子,即使刻意敛着气息,也不能不让让她心颤心惊。   “母后说要见见你,多日休养,身子可大好了。”刘诩和声道。   户锦抬目,看见陪坐在一旁的刘诩。上次相见,在校场的点将台上,月朗星稀,看个朦胧,此刻通明灯火下,户锦不禁眯了眯眼睛。   刘诩也是目不转睛,两人如初见般,对视片刻,户锦先缓过神来,“是。谢陛下。末将已经痊愈。”   果然通透。刘诩目中神色一缓。   户锦已经收回目光,垂下眼睛。   “瞧瞧,人总算是见着喽。”平氏也缓过神来。看着户锦俊逸的脸庞,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末将知罪。”户锦瞟了一眼刘诩,很上道地叩礼,“只是末将身子未愈,不便来拜见太后娘娘。”   “哎,既入宫,便该称什么?”平氏拿出当婆母的款来。   尚天雨伶俐地接话,“臣侍。将军叫错了。”   一边说臣侍,一边称将军。平氏被尚天雨噎得没话。刘诩抿唇笑。   户锦滞了下,抬头又看了看刘诩,见刘诩挑着唇角看他,便抿唇收回目光,双手按地,“臣侍知罪。”   “既是臣侍,跪礼也不对。”平氏挑剔。   户锦有些茫然,想了下,并拢了双膝。   “嗯。”平氏见他这样逆来顺受,心里好过了些。   刘诩在一边咳声,“天晚了,母后要教,明日着礼监司的人过去就可,您不也累了这许久,瞧瞧,都憔悴。咱们不扰您休息,都退了吧。”   平氏气结,这才说了几句,就心疼了?   “晨昏定省,须知凡世家大族,皆有规矩,何况宫中。”她又训了几句,户锦跪在下面称是,姿势很规矩。跟着刘诩,一群人转眼退了个干净。   -------------------------------------------------------   出了荣华宫,尚天雨瞅了瞅刘诩。   “主上,您回寝宫去?”他悄悄地问。   “怎么,还敢来管我?”刘诩悄悄地说。   “哪敢。”他拿眼睛瞅了瞅远处的户锦,摇头叹气,“既然今日见了,索性您就一次把话说透吧。好好地一个将军,把人家圈进宫来,总该让人家心里落定。”   “前几天不是才打伤了人,这会儿又来说这话?”刘诩笑着戳他额头。   尚天雨不服,“哪里是故意打伤的,只是收招不慎。他自己打架不专心,怪不得我。”   “狡辩。”刘诩板起脸来。   “我好久没胡闹了。那次是太后要见他,我有什么法子拦,不过是浑打浑撞罢了。”尚天雨委屈。   刘诩笑着拍拍他肩,“得了,逗你两句。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尚天雨红了眼圈,“得主上一句辛苦可不易。”退后两步,跪了下,就带人退走了。   刘诩上了车,探身冲户锦招手。太监连升忙引户锦走近前。看见刘诩伸出只手,户锦有些茫然。   “请吧。”连升小声提醒。   要与陛下同车?户锦有些惊。内侍见他不动,忙过来摆车凳。   “大人?”连升轻声催促进。   户锦长吸口气,一咬牙,长褪一跨,上了车。   刘诩随意坐靠在榻上,隔着榻,看着跪坐在眼前的户锦。   车内和暖,和着女子淡淡的香气。茶香袅袅飘出来,周遭一片绵软。户锦盯着刘诩面前的空茶杯,脑中一下子想起过往某个相似的画面。   --------------------------------------------------------------   “伤,可好利索了?”   “是。”户锦喉咙有些紧。他垂目又看了看刘诩面前的空茶杯,空着的手指悄悄握紧。   “方才瞧你一边胳膊不太利索,不敢大动,可是伤着筋骨了?”   “无碍。”户锦垂头,连声音都哑了。   “……不自在?”刘诩顿了会,笑道,“和朕这样谈话,不自在?”   户锦咬唇,“不是。”   “哎,”刘诩摊手,“不是你托尚老侠带信,要见朕吗?”   户锦反应过来,原来这又是陛下给自己的独对了。上次在点将台,这次在陛下的车驾里。每次都让他始料未及。   户锦缓下口气,长跪起来,把她面前茶杯满下,“陛下请喝茶。”   刘诩笑着接下,喝了口叹气,“还当你要一直渴着朕呢。”   户锦被她一句逗笑,气氛缓和下来。 ☆、君臣 作者有话要说: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9 19:49:42 骐骐小乖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9 18:12:40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19 00:50:51 感谢大人投掷地雷,潇洒周末加更一章,以示感谢。 回评越来越多。大人们的回评,潇洒很珍惜。   ------------------------------------   淡淡的茶香在车内飘荡。   “陛下,末将……”户锦一开口,就自觉不对,顿了下,“臣……”   当着太后,还没多想。如今两人相对,户锦一句臣侍再说不出口。   刘诩知道他有很多话急于讲,抬手止住。   “母后一生娇纵,做事从不顾忌。方才她是有意刁难,还望卿不要介意。”   户锦愣了下,“哪里。”   “但她到底是长辈,一个孝字,就能拿住理。你再遇类似的事,能躲便躲,躲不过,还有朕在。万不可自己就硬顶回去。”刘诩缓声嘱咐。   “呃?是。”看来这后宫中,太后的存在果然是近乎透明。连皇上都在教他糊弄过去的办法。户锦茫然点头。   “……”刘诩见他一脸茫然,失笑。递给他一杯茶,“册封后,清心居便辟为你的别院吧,以后想赏谁随你。中宫正殿已经装饬一新,忙过这几日得闲了,卿再搬家吧。”   刘诩吟着茶,低低絮絮地,如话家常。仿佛两人已经这样举案齐眉地相待了经年般。户锦垂下头,眼睛有些湿,“陛下,臣……不配中宫。”   刘诩眯起眼睛。身负梁相,户侯及千万南军的期待,他却仍坚持先正视自己的心。中宫,在他心中不仅仅是一次权利的交易,这样赤诚又坦率的户锦,让刘诩不能不动容。   “我……”户锦气息有些不平,太多的话一时堵在喉咙里。   刘诩按住他手臂,感觉他全身都在绷紧。   “不必讲了,你的心意,朕都明白。”   户锦抿紧唇,眼圈都逼红了。   刘诩看不下去,轻轻拍了拍手臂。春衫正薄,户锦内里手臂上缠着的厚厚绷带触手可及。   伤痕累累,从身到心。   这几个字一下子映在刘诩心里,刘诩痛惜。这些日子在心中早计议好的话,面对着这样的户锦,刘诩顿觉一句也用不上。她按住心内起伏的情绪,缓缓又清晰,   “卿十四岁便从军,为大齐上阵杀敌。十年间,战功无数,终带着南军,攻陷秦地。须知,大齐都城如今的歌舞升平,全赖大齐南北将士齐心。正是有着千千万万的牺,才有着朕的万里绵绣河山,才有着百姓的安居。”   “身受的苦,并不能改变卿的节操人品,十年来的努力拼搏,终换来整个南军的崇敬。大齐不该让这样的将军蒙尘,朕也做不出无端指责的行径。对卿,只余痛惜。……”刘诩闭目,回忆这些时日的刻意磨砺,叹气,“过往……你若觉不堪,便永不再提。希望从今日始,在这车上始,便忘个干干净净。”   户锦全身震了下,手背一热,原来是泪已经滚下来。他被灼了一般,猛然惊觉,迅疾抬手抹干眼睛。   将军流血不流泪,好个倔强又坚强的户锦。   刘诩大概摸清了与户锦谈话的方式,放下茶杯,直接切入正题,“这些时日,磨你太紧太厉,非是折辱,乃是朕需要臻选一人,是朕中宫,是与朕并肩作战的人。朕当初一人从封地来到京城,身边无人无兵,一年多来,苦心经营,也是步步惊心。做了朕的中宫,也未见得就是锦衣玉食,从此安享富贵了。该流的血汗,该负的责任,一点也不比你在南军差。”   户锦抬头,看见刘诩眼睛里的光彩,含着太多意义。   刘诩注视着他的眼睛,“当然,中宫位,朕也可臻选别人。选卿,还有一层意思。新朝初定,朝堂上下最需要的人心思定。你能入主中宫,各方心安。”   朝堂,社稷,南军……户锦心头有些莫名的情绪翻腾,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刘诩逼前一步,深深地看进户锦眼底,“朕虽然昭告了天下,但也要听你一句。话尽于此,你……也别说配不配,只说,愿不愿。”   这话份量太重,户锦半晌失语。   刘诩用茶盖脸,细细打量户锦神情。话说得很直截,刘诩笃定这是户锦最适应的交流方式。   户锦垂着目光,半晌,人动了下。刘诩心中一跳。户锦跪正,缓缓叩低,“臣的确不配中宫,忝居此位,是权宜之计。陛下待臣以诚,臣愿还陛下以忠心。辅佐大齐中兴,臣使命也算达成。到时……”   诤诤铁骨的户锦,喉咙也哽了哽,“到时,……请善待南军,善待臣的父亲。”   刘诩忆起户锦入宫前的提议,“请废武功,圈禁宫中。”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还义无返顾。   “卿不是评说,朕心怀大齐万里河山吗?”刘诩手指挑起户锦深垂的脸,户锦清冽的眼眸里,早已经湿了,“胸怀天下,独容不下自己的中宫?卿先前的对朕的评说,岂不是心口不一?”   户锦无言以对。   --------------------------------------------   车内气息流转,正事议定,两人都放松下来。隔案相谈,仿佛时间也走慢。   惊讶于户锦的广闻博识,刘诩笑道,“果然,领兵的人,都是是杂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朕如今和卿细谈,才知古来流传的那些故事,不是胡写的。”   “陛下谬赞。”户锦也惊讶地看着刘诩。   两人相识已久,拖到今日才得深谈。俱都有了全新的观感。   车驾早停。刘诩看了看窗外,笑道,“哟,这么晚了。”   “呃,恭送陛下。”户锦侧身,把通往车门的路让开。   刘诩也不在意,自己起身,笑道,“行了,你早歇着吧,还病着呢。”   “宫里,是你的家了。”刘诩走到他身边,拍拍他手臂,“虽然不够暖,不够舒服,但朕注定要生活在这里。圈着你们也陪着,委屈了,对不住。”   “嗯?……不委屈。”   刘诩失笑,“卿的性子就是这样了,以后在宫里,也不用刻意改变。你是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他们看你眼色的。做得错了,也没人敢说你。不用这么如覆薄冰。”   户锦听她说得有趣,也挑了挑唇。   刘诩彻底放下心怀,笑着拉他起身。她的中宫,以后就该走高冷的路子,下面的人保准也是怕他怕得不行。   -------------------------------------------------------   “听闻素娥郡主已经回京了。”回到寝宫,万事通魏公公又凑过来。   意有所指?刘诩扫了魏公公一眼,那厮一副大有玄机的神情。   刘诩哪能不明白这其中的玄妙。想到刚让户锦放松下来,他的事,便睁只眼闭只眼吧。   “算了,想见早晚都可见,既然急在这一时,便是母子有要紧话要叙。”   “皇上圣明啊。”自己还没打小报告,皇上已经知道清心居里进来了外客。魏公公心里暗惊,这皇上一日比一日精明,自己伺候起来,可是得时时打点精神喽。   “走的谁的门路?”刘诩想了想又问。   等的就是这句。魏公公眼睛又亮起来,“御林军。曲衡。”   “噢。”刘诩眉梢动了动,心里计议已定。   -------------------------------------------------------   京城。云宅。   正午,云逸率铁卫回京。因是春播节和皇上大婚,所有铁卫便暂时驻扎城外,等大婚事毕,再入城。皇上特旨恩准,将官轮流入城休整。   云逸和云扬轻车简骑,只带着赵大四兄弟,进了城。回到云宅。   云家上下早得了信,云父病了一大场,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神采奕奕地等着儿子回家。云逸的儿子已经一岁大。正是学走的年纪。让奶娘拉着,在屋子里乱跑,吵着要见父亲。一家人其乐融融。   云逸在巷子口就下了马,云扬跟在后面。两人俱步行进了家门。走到二门,云扬就撩衣跪在院门口外。他上次离开云家,是出了族,除了名的。如今他不得云老爷子谅解,是不敢进后宅的。   云逸顿下步子,看了看云扬。   “大哥。”云扬跪正了,也抬目看他,“快进去吧,父亲和嫂子都等着呢。”   云逸大手揽了云扬一下,“回家了。”   “嗯。”云扬眼睛有点湿,“能回家,扬儿高兴。” ☆、亲情      -   京城。云宅。   云扬跪在二门外。京城正值初春,和煦的暖阳,柔和地照耀下来。微风传吹过,挟了些新鲜的草花香气。云扬抬目环顾四周,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心中,充满了安静和甜蜜。   门里突然有些噪杂声。云扬睁开眼睛,看到云老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正从里面出来。老爷子走得急,旁人扶也扶不住,一路踉跄着,让云扬看着都心惊。   他滞了下,明白过来。急忙跪行几步,迎了上去。一把接住急喘不已的老人。云老爷子就势一拥,把自己的三子搂在怀里。   老泪纵横。   嫂子玉环在一旁抹泪,“扬儿自上回出家门去医病,父亲就一直挂着,日夜忧思,病到了现在。现下可好了,扬儿无事,也回来了。父亲的病也该快好了。”   云扬心中大恸,唯有不住地叩头,“扬儿不孝,扬儿让父亲伤心。”   云老爷子哪看得下云扬这样,一把拉住他,瞧见云扬额角都青了一片,心疼得又哭起来,“你这狠心的孩子,说走就走了……”想到云扬回了本家前,还提出经要出族类,要在族谱里除名,他就一阵阵地难受。   云扬无言以辩。父亲本已经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脸色蜡黄,形容枯稿,仿佛风烛残年。这就是那个风采灼灼的大齐大儒?多日来的隐忍坚定,面前这样一个为儿子操心不已的父亲面前,全都破功。他像个孩子,搂住父亲的腿,仰头哭道,“父亲,扬儿知道错了,扬儿想回家,求您……让扬儿回家,从今而后,膝前尽孝,扬儿再不敢有半点忏逆。”   云扬哭得全身发抖,一双手紧紧扯着云父衣襟,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   真情流露,最是伤情。周遭的人都垂头抹泪。   玉环抱着孩子,先跪下,接着大家跪成一片。   “父亲”“老爷……”   云逸扶着摇摇欲坠的父亲,心里又喜又疼。果然听云父叹道,“傻孩子,你既叫我父亲,又怎不是云家人了?云家族谱里,尚好好地写着三子云扬哩……”   云扬心神俱摇,没听明白。   云逸在一旁又笑又怜,探手拉他起来,“父亲本就最疼你,怎舍得把你除名。”   “啊?”   “父亲说,根本没把你从族里抹出去。你还是他三子。”   云扬抹着满脸的泪,半晌,清醒。   惊喜地挑起眉,“真的?扬儿能回家了?”又转头看云父,“父亲原谅扬儿?”   云逸在心里叹气,好好的孩子,怎么这回变钝了?   果然,提起原谅这茬,就听云父用杖咚咚杵地,“既认是云家孩子,当知为父一直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听你们云伯回来讲过你的一些做法,真真的让为父难以置信。”   云逸和云扬都吓了一跳,彼此互望,不知道云伯到底讲了多少。   “父亲的信你也可以冒写,真是淘得没了管束。”云父一条条地开始絮絮地数落。云扬立起耳朵细听了听,都是他一些淘气行径,大事,云伯不知道,自然不能说与父亲。他抬目看云逸一眼,见云逸正松下口气。云扬挑起唇角,很规矩地垂下头,“扬儿知错,请父亲责罚,扬儿以后不敢了。”   云父见他这样可怜巴巴地认错,早把这些气扔在九宵云外,谁家半大小子不淘气?能平安回来就好。他一手拉着一个儿子,眼睛里瞅着孙子,老怀甚慰,“好了,一家团圆了。先洗洗再吃饭,瞧你们俩这一身的土。”回头看云扬小脸上灰一道土一道的,不禁又怜惜起来,丢开云逸,把云扬拉到跟前,“军中又苦又累,每次回来,都瘦一圈。”   “呃?扬儿是长个呢。”云扬拿眼睛看云逸。   云父也拿眼睛看云逸,“便不要再跟着逸儿了。只在家好生休养,跟着为父一道治治学问,可好。”   云扬扶住父亲,讨好道,“是。扬儿跟着父亲。”   云家三个儿子,独云扬学问最佳,资质最好,云父一直视他为衣钵传人。这回听云扬意思是愿意弃武从文了,直被哄得高兴,频频点头,“吾儿肖我,吾儿肖我呀。”   见云扬一边欢跃地扶着父亲,一边偷眼看自己,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光彩。云逸被丢在一边,哭笑不得。。   这小子,哄人最有一套。见人说人话,惯会见风使舵的。   看着一家人都围在云扬周围嘘寒问暖,云逸嘴角柔和地翘起来。他负手站着,心中充满了安祥与甜糯。   -----------------------------------------------   夜。   云家灯火通明。   赵大带着三个兄弟,过午便把云家祠堂整饬了一下。   夜色中,庄严的祠堂大门缓缓打开。   云父带着两个儿子,拜祀云氏先人。   一篇祀文是云父命云扬写就。云父下午看时,便大大称赞了一番。这回,亲自捧着读了,又焚尽。祠堂内烟香缭绕。   云父起身,指着堂上一个牌位。   云逸和云扬知道,那是他们大哥的灵位。便恭敬拜下。   “我云家长子已经为国捐躯,次子亦在战阵上,奋勇杀敌,为国效力。唯余三子,自小孤苦。十年成长,多少坎坷。敬祷云家先祖,佑我大齐昌盛。佑我云家平安。佑我二子三子,一生顺意。”云父苍老的声音,含着希冀。他仰头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心里全是安慰。虽然失了一子,但上苍怜惜,又有了云扬。   毕竟上天待云家不薄。   云逸起身扶云父坐下。云扬跪正了。   “扬儿,可还记得云家家训?”云父问。   “扬儿不敢忘记。”云扬垂头,恭敬。   “扬儿不孝,让父亲操心。愿领责罚。”云扬抬目,看了看供桌上的家法藤杖。   云父也看了一眼,脑子里翻出责他最狠那次。礼监司太监阴狠的嘴脸,并着云扬血肉淋漓的样子,他痛楚地闭上眼睛。哪里忍得下心。   示意云逸拖过一张矮桌到云扬身前。   “便罚你默家训百遍,供奉在祖先面前。”   “是。”云扬眼里有些湿。   “每写一字一句,便诚心思过一遍,从此行端举正,再不可淘气妄行。”   “是。扬儿记得了。”云扬跪坐下来,提笔蘸墨,落在纸上的,是他平日最不愿费神的工笔正楷。   云父看了点头,知道云扬是在自责。   “夜深了,便回房睡,每日过来写写即可。”云父不放心,怕云扬一直写下去。   “是。”云扬一边写,一边笑应。   “父亲,您歇着吧。”云逸搀他起来。   “嗯。”云父看着云扬写了几行,俱是一笔一划。点点头,走向门口,“逸儿,国丈那边的事,怎么定的?扬儿过了春播节,就二十了。先成家,后立业,别再耽误了他……絮絮的话,渐行渐远。   云扬写了几行字的笔一顿,一个墨点晕开。   他听不清云逸是如何答的。心内一阵阵地痛。   出了会神,揭去已经污了的纸。重新闭目静了静神,再提笔工整地默起来。   ----------------------------------------------------------   夜深。   清心居里一片通明。   户锦从车上下来,走进院子里。   清心居的内侍宫女,一个不少,都跪在中庭。   户锦一惊。猛抬目,看见堂上主位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他震惊。   几步走进去屋子里去,看见自己的母亲,素娥郡主,正端坐堂上。   “……母亲?”户锦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惊喜,伤感,这些情绪一齐涌上来。他跨前一步,颤声,“母亲。”   素娥郡主也有些气息不平。她勉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冲儿子招招手。   户锦几步走过来,贴着她膝跪下。   每年见一次,二十几年,才得见到二十几面,儿子就长大了。英气勃发,高大挺秀。素娥颤着手指抚了抚户锦的发。两人都是一震。从没彼此如此亲近。   “我儿也长大了。”素娥收回手指,指了指身侧。户锦目光转过去,才发现,自己的皇后吉服,一大堆,因着太多,便都还放在那里没收呢。   “呃?”   “还记得母亲对你提的唯一的要求是什么?”   户锦有些哽,“一生一世一双人。”   素娥看他眼睛,“喜欢做中宫皇后?”   户锦有口难言,垂头。   “抬头看着母亲。”   户锦抬起头,眼睛还湿着。   “不喜欢进宫?”素娥松下口气,“若是为着你父亲,你大不可必如此委屈自己。他在朝中的事,自可在朝堂上解决。不必填你进来做这个牺牲。”   “母亲。”户锦苦笑,诚不知郡主上是个直筒的性子,说话像倒豆子般。   “不是您想的那样简单。”   “我儿婚事,自是不能简单。”素娥接过话茬,“听说你身边原有个女子。出身无妨,我儿喜欢便好。”   户锦摇头,“母亲,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喜欢,你便自己挑也行。母亲一生愿望,便是要我儿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过身不由已的日子。”素娥说得动情,眼泪滚下来。   户锦惊诧。这样一个性情中人,怎耐得下性子,一年就见唯一的儿子一面。   素娥郡主还在絮絮,“我儿莫担心。平氏如今虽是太后,但她素来不敢跟我立眼睛。她女儿一出世,她就想和我们联姻。我不愿你去尚公主,才阻着你父亲。这些年来,先皇待户家如亲眷,就是因着这一层。他们还肖想着你呢。母亲每年都提醒你父亲,不可答应。”   户锦听着这些往事,对照一下,也震惊。原来有这样内情。他不知道,不代表刘诩不知道,或许刘诩以为他已经知道。一连串的念头一下子涌上来。户锦头疼欲裂,想到方才与刘诩的独对,顿时无地自容。   “好你个户海,居然阳奉阴违。父亲也是糊涂,好好的孩子,填进这肮脏地方,他们也忍心?”素娥说一道,又伤心又恨。   “母亲,父亲疼惜锦儿的。”户锦忙劝。   “你是个孝顺孩子,可是不能愚。”素娥情绪激动,“如今我才明白,户海怎会真心疼你?怪我被他蒙敝了眼睛,错信了他。把我好好个孩子,交由他手里。瞧瞧,他竟为你安排了什么?他若恨我也就罢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也忍得下心?”   户锦错愕地听着素娥郡主有些颠三倒四的话,心头忽然有强烈的不安袭来。   他顺着素娥的手指向身后看。母亲的那位侍君,一脸悲泣,站在那里。只一眼,户锦便从他清俊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户锦如五雷轰顶,全身战栗。   “瞧瞧。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明白了?傻孩子,母亲一开始便错了,累得你受这委屈。你便跟母亲回南海吧,咱们一家三口,便永远在一起。”   户锦僵着身子站起来。耳边都是素娥郡上的哭声。   他颤着手指,指了指身后的人,“侍君大人请扶住母亲。”   那人怔了半晌,醒悟过来,忙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素娥郡主。   户锦看着那人的面庞,出了会神。   “锦儿……”   户锦闭目,泪硬压回心底。   “母亲,侍君大人。锦儿想说,生恩重,养恩更重。锦儿待两位和父亲,是一样的孝敬。入宫,是父亲安排,锦儿也曾不愿。若母亲早说……”户锦哽住,早在点将台上那一见之前,你便告诉我实情,该多好。   一见,便是终生了。   户锦眼里写满了悲伤,“锦儿已经盟过誓言,请母亲宽恕,锦儿不能随您回南海。”   素娥惊诧地看着户锦,半晌醒悟,“锦儿,难道你……”   户锦抿唇,面色苍白。   “不是您想的那样。”户锦垂下目光,平静地说,“儿与陛下,订下盟誓,愿辅她中兴大齐。儿也是自己有这个抱负,望母亲成全。”   知子莫若母,哪怕彼此陌生。素娥细致地打量着户锦,顿时全明白了。泪如雨下。   在这场权与情的搏弈里,谁先动了真情,谁便先万劫不复。她的锦儿,她的宝贝,叫她如何不疼碎了心。   -------------------------------------------------------- ☆、封后   -   第二日清晨。   祭祖。   皇帝于天未明时即起身,大妆,衮服冕冠。先至天地坛祭祀。正午,至太庙。   太庙前宽阔的广场上,文武百官肃立。旌旗在春风里招展,庄严的鼓舞撼人心魄。刘诩从太庙中线走过来,步上百级台阶。太庙厚重的大门,随着新皇的到来,缓缓洞开。   一刻后,内侍高举圣旨过头,从太庙出来。册封明旨传下。皇帝诏告祖宗,大齐宣平帝后户锦,至太庙,受封。   众百官皆看向中线前端的台阶。从下面缓缓走上来的,就是大齐中宫皇后。   明黄的袍襟,共分十二层。大袍外,遍体绣一只展翅的凤凰,舒展有力的翅膀,正是户锦宽展的袍袖上。凤凰活灵活现,端庄威严。户锦行动间,仿佛它也在振翅,绕着当今中宫皇后飞腾。   众人肃静片刻,有司礼官悠长唱诵。众人皆伏倒叩拜。户锦在诵祷声中,走到百级台阶下。仰目,看到高阶之上,一个明黄的身影,站在正午金灿灿的日轮里。   册封明旨,有长长的诵文。在宣旨官悠扬的诵唱毕后。户锦起身,沿着中线,缓缓走上去。   百级台阶上,刘诩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近,渐渐清晰。   帝后二人同立在高阶上,接受百官敬拜。同时,京都内,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挂红。万民同庆的序幕正式揭开。   祭祖毕。   帝后二人同乘龙辇。庞大的仪仗缓缓启动。后面跟着的,是百官车马。一行人浩浩荡荡。京城主城道上,净水泼街,街两侧一步一岗。皆是着金甲的御林军。   百姓拥在道侧,远远见仪仗过来,都山呼万岁,尽皆拜伏。   “仪仗走得慢,出了城就得是傍晚了。今日在京郊宿下,明日春播礼,还得折腾一天。”刘诩携户锦,站在龙辇上,接受万民朝拜。坚持走过了主城区,她就带户锦坐回来,一边命人放下帘子。   周遭顿时安静。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折腾了一天,累。   辇内空间很大。刘诩靠了一会儿,抬手抻了抻。   户锦有些拘束地坐在她对面,见她累得似睡非睡,便欲唤人进来。   “再坚持坚持。”刘诩给自己打气,挣着坐起来。   “城门口有耋老祈福。且得折腾。”   户锦心里叹了口气。瞧了瞧对面纤弱的人,不禁有些忧虑。   “昨夜……还好?”刘诩看户锦在出神,便问了句。   户锦抬目瞅了她一下,便垂下眼睛。   刘诩忽然探手抬起户锦下巴。户锦猝不及防。   昨晚素娥郡主在清心居,户锦眼睛下面淡淡的青影,昭示着他一夜未眠的难平均心绪。刘诩细细看了阵,放开他,自己喝茶。   户锦迷茫了一阵,醒过神来,“陛下请恕。母亲她骄纵惯了。想见臣,便进宫来了。请您……”   刘诩掷下茶杯,抬手止住他的话,“无妨。都是金枝玉叶,同样的忍不下气,那两位的性子,都是一样的。”   户锦知道她指什么,不好接话,只得抿唇。   “不过,你那清心居的奴才们,可一个也当不得事。”刘诩淡淡地道。   户锦的手指悄悄握紧。   刘诩打量他神色,眉头皱紧。“护不得主,便不能留。你在宫里没有一个亲信之人,便如盲目折翼。”刘诩正色地指了指户锦外袍上那只凤凰,“既决定与朕并肩作战,便要振作精神。你带兵惯了,人道户锦用兵如神。难道仅在我面前是这样缚手缚脚的?”   这话很重。   户锦要说的话,都被堵在胸口里。   刘诩严厉地看着户锦。   户锦目光一直瞅着身前的地板。等了一会儿,户锦缓缓道,“是臣先缚住了自己的心,才导致行事瞻前顾后。”   刘诩唇角挑了挑,户锦自我鞭笞,还真毫不留情,一针见血的。   “朕想要的,是一个顶厉害的皇后。”刘诩探手又挑他下巴。   户锦心中正纠结,不妨,又被扬起脸。   目光一下子被刘诩捉住,“朕要一个顶顶厉害的皇后。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刘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手下也用了力。   户锦被她的凌厉震了下,目光也清明起来,“只手遮天,翻云覆盖雨?听着像个恶臣的行径。”   刘诩笑着放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朕把得住,你还能恶到哪里?”   户锦凝目看着她。刘诩眼中也闪着光彩。   “好。臣尽力。”户锦眼里光彩耀目。   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力。两人似早有默契,同时挑唇一笑。   静了一会儿,刘诩道,“开疆辟土的事,皇后还是离得远了些。这后宫是朕的后院,将军先整肃整肃,就当操兵练练手吧。”   户锦听她说得有趣,也笑。   给刘诩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刘诩喝了口,舒出口气。   又一会儿,听户锦道,“清心居里的奴才们,并没有大错……”   刘诩失笑,“卿方才还说要铁血手腕。”   户锦愕了下,摇头,“臣只说整肃,并不用刀光剑影。威严最重在于慑人心。”   刘诩欣赏地看他,“就说南军户锦,名不虚传。朕的后院先交给你。弄清爽了,再图前朝。”   户锦无奈失笑。怎么听着做了她皇后,就是要操劳的命。   不过,信任,就这么不期而至。仿佛经年相识,话里无论几层意思,彼此都能听明白。这感觉让户锦有些陌生,却又莫名地熟悉。一生一世一双人,太过奢侈又缥缈,无非形式而已。只要心中认定,又有什么遗憾?   ----------------------------------------------------------------------------------   傍晚。   京郊。   庞大的宿营地。   御林军统领曲衡,远远地看着龙辇。   皇后先出来。一撩外袍长襟,十二层绦纱随动作飘逸。长腿一迈,人就从高辇上跃下来。稳健、轻盈,落地无声。   回身,再接皇上。   帝后二人下辇,一同进了金帐。   曲衡看着二人背影,脸上表情莫测。   “大人。”一副将过来,“看来昨夜您放素娥郡主进去,没起啥作用。”皇后不是好好地受了封,看帝后二人相处和谐,不像是生了嫌隙。   曲衡啪地一甩长襟,回身进了自己的帐子。   “梁相怎么说?”曲衡坐下问副将。   那副将咧嘴,“当初就不愿意听您提慎言大人,这会儿,慎言大人已经今非昔比,朝堂上身份何其贵重。您还要得起吗?”   曲衡抬脚踹他,“慎言又不是物件,什么要不要的。我是看不得皇上这么的。”   “怎么的?”   “她自己大婚,又要封侍君?慎言的事,已经先说好了,现在又缚住他不放手……”想到从行宫里传来的信儿,曲衡眼睛都逼红了。   “慎言不愿留在朝堂,更不愿呆在后宫。她先前势弱时,允了,现在又不肯放手。”   “哎。”副将这几日已经被曲衡念的头疼,“这番话您说多少遍了?难道还能跟皇上掰扯去?除非您真的去刺王杀驾,难道到时,慎言大人就愿意同您走?”   “我有什么资格要他跟我走?不过是替他心疼,替他不平。”曲衡狠狠地捶桌子,半张桌子都塌了,“他若开口,我便死了也愿替他开条路。”   “您怎知慎言大人不是心甘的?”那副将看不得他这样,顶出一句。   “这一年,慎言大人在行宫,替陛下操持了半个朝堂。这样的人物,陛下能放手?别说慎言大人甘不甘愿,若陛下这时真肯放他走,你道慎言大人敢走吗?”手中过了太大的权柄,陛下放手便意味着慎言死路,慎言如许聪明,怎会不明白?   曲衡愕了半晌,颓然坐下。是啊,幸而陛下对慎言还上着心,幸而呢。   ------------------------------------------------------------   行宫。   梅林别院。   秦王楚淮墒负手,站在一棵梅树下。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是大楚一等死士怀恩,对外一直冒称秦世子的人。   “怀恩,皇帝大婚是后日吧。”   “是。”那个叫怀恩的男子轻轻应,“今日祭祖,明日春播,然后就是大婚。到时普天同庆……”   “哼。”楚淮墒冷笑。   不一刻,手下有人押着何伯过来。   何伯自受了重伤,一直孱弱,被人推着,踉跄跪在地上。   “你这个奴才,临死,还有些用。”楚淮墒转目看了看他,伸出大手。   何伯眼中老泪盈满,不躲不避,承下这含着内劲的一掌,顿时大口吐血,委顿在地。   “给宣平帝送信儿,说云姓内监病重,命不久矣了。”楚淮墒收回手,目光清冷。   这老太监就是楚洛儿的软肋。他要死了,洛儿定会赶回来。想到要用老太监要肋自己的儿子,楚怀墒恨得牙痒。   怀恩郑重点头,“是的。世子会回来的。”    ☆、父子   ---   天将未明。   几队御林军列队巡逻。明。整个行营在一片恬静的睡梦中。   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赶到金帐。大太监连升见到跪在外帐的人,吓了一跳。   刘诩夜里处理公务,这会儿也刚睡下不到三个时辰。听报披衣而起。   暗卫见皇上急步出来,柔长的睡裙外,只罩了件外袍。忙垂下目光。   “怎么回事?”   “回主上,行宫梅林,何姓太监伤重。昨夜传出消息,恐不治了。”   “慎言怎么说?”刘诩意识到事情麻烦,也皱眉。   “那何太监一心伺奉前主人,只愿随侍梅林,不愿听慎言大人的话独处避祸。”   “愚忠。”刘诩低骂。   “是。慎言大人也说过,他们秦人尚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大防,看得比命还重。咱们有时是不理解的。”   “什么话?我们大齐也不是蛮荒之地,也知书尚礼,只是不提倡愚忠愚孝。”刘诩不悦挑眉。   那暗卫不敢再说。   “把那何太监移出来,着太医救治。”   “主上,就是说这个呢,他不愿弃主求生。”暗卫哭丧着脸说。   刘诩愤怒地掷了茶杯。   “封锁一切消息。”   “是。”那暗卫转身没入黑暗里。   刘诩再无睡意,在金帐中踱步,心中不断计议。   何太监可算得上现存秦人中云扬最亲近的。云扬对冤死的母亲,存着一份难以释怀的眷恋和痛惜,而何太监正好成了云扬的寄托。秦主正是扼住了这一条,才恶意伤害。他赌的是云扬对亡母的眷恋,对故人的痛惜,云扬听到消息,一定会星夜赶到梅林去。刘诩恨恨咬牙,楚淮墒,你可知,你这次伤害的不仅仅是太监,更是云扬心中最后存留的一脉对亲情的温存。   她心神不定地思来想去,无法定计。   她忽地起身,唤来暗卫,“马上赶到云宅,将朕的信传给云帅。”说话间,笔下刷刷地写了几行字。亲手折起来,递给暗卫。那暗卫接过信纳进怀里,使出十二分的戏功,向城内奔去。   遣走暗卫,她出了会神,觉得心里不那么乱了。   今日,春播节。虽然很想奔去云宅,可她知道,自己弃大典不顾去探望云扬,比放云扬去梅林的影响更坏。   她只有依靠云逸的帮助。理顺了思路,刘诩眼里透出些光彩。云逸是云扬最信任和尊重的人。云逸的存在,对云扬来说,代表着新生和温暖。若说秦人的事,他们齐人不全理解,那云逸于云扬的影响之巨大,估计谁也估测不出来。她坚信,云逸会帮助云扬和她,度过危机。   一时又想到陷她进退两难的秦主,刘诩眼中露出层层杀意。   连升守在金帐外。眼见着暗卫一个个被召进帐,出了帐,又行色匆匆地驾轻功而去。只觉心惊胆战。有大事来临。   守到天明。刘诩收拾停当,着庄严礼服,从帐中走了出来。   帐外,明亮的东方,有巨大的朝阳升起。金灿灿的光,洒了一地。刘诩抬目,看见远处有成千上万的农人,已经在广袤的田愿里集结。远山里,家家腾起炊烟。今天是春播节。从今日起,大齐进入春播季。今日,将播下全大齐第一粒种子,并祷告农神,赐予大齐这一年的顺风顺雨。   刘诩深吸了口气。回目,看见文武百官皆候在一侧,她的中宫已经换好了一套修身的长衣。有耆老过来,牵着一头披红的健壮耕牛,站在户锦身前。马上的将军与这头耕牛,很不搭配,但肃穆的气氛,让这一切都那么自然。   女子养蚕制衣,男子耕田持犁。   户锦把象征五谷丰登的牛往身侧推了推,露出身前的一块空地。撩衣,跪在尘土地里。文武百官皆跟着跪下。   刘诩挑了挑唇角,扬声说出设计好的典仪,“愿我大齐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盈。”   户锦得了信号,长跪起来,将一篇长长的祷文举过头顶。昨日扎营后传给他的,竟一夜成诵。   清朗的男声,缓缓而从容,让人听着心定。   跟着户锦每一段的诵祷,百官齐和一句“愿我大齐国力昌盛。”后来,户锦每诵一段,连田里成千上万的的农人,也跪地高声和,“大齐中兴。”声声祈祷,带着对家国最深切的希翼,在天地上久久回荡。   诵毕。刘诩亲上前,扶起户锦。丰神朗目的将军,眼下,仍是一片淡淡的青影。   “做得好。”刘诩轻声。   “是臣的责任。”户锦满眼担忧,面前的刘诩,眼底的倦容,掩都掩不住。   刘诩冲他笑了笑,向走走了一步。户锦跟上前,默默伸手扶住她手臂。   于摇摇欲坠间,刘诩有了依靠。   帝后相携,步出营门。走向百里良田。   春播,正式拉开了序幕。   -------------------------------------------------------------------   云宅。   槐树围绕的一片空场地,四周皆是兵器架。   云逸持一柄长剑,身姿飘逸。   一名黑衣暗卫从东边跃进云府围墙,直投这儿而来。   云逸看着因全力驰奔而几乎吐了血的暗卫,讶异。他知道皇上派了暗卫在云家周围护卫。但暗卫从未单独与自己有过交集。他收了剑势,诧异地接过暗卫手中的信。展开看了几眼,脸色大变。   “来人。扬儿呢?”   有仆人跑过来禀,“三爷天没亮就进了祠堂里,也不准人进去伺候,现下还没出来呢。”   云逸眯起眼睛,“出门了?”   “没。门一直没开。”   云逸掷了剑,带着风,赶往云家祠堂。   祠堂的大门,咚地被从外面推开。云逸几步进去,看见云扬静静跪坐在矮案前。   云逸示意跟着的人退出去。自己走过去绕到云扬正面。云扬仿佛一直在出神,眼睛望着虚空。   云逸探手,抽出他指间的笔。早干透了。   “不抄家训?”云逸看着他。   云扬茫然了好一阵,才看向他,“大哥?”   “从昨夜,一直呆到现在?”   “啊?”云扬仍很迷茫。   “笔都干了。”   “啊,”云扬终于还魂,他垂下目光,仿似感叹,“抄完了。一百遍。请大哥过目。”   云逸探手,拿起堆在桌上的一叠写满漂亮正楷家的纸。抄完了?他很想借机指责云扬抄的不工整,或许挑出些错别字来,再罚他抄一百遍。留他在祠堂里呆着,是云逸接信后的第一反应。可是入目工整,一字字皆用百分细心写就的家训,便是装订成册,传与子孙范本,也是可以的。   “扬儿……”   云扬抬起目光,笑了笑,白皙的面容上,只挂了简单的笑,就令整个祠堂明亮起来,“大哥,您要罚,就罚个别的吧,家训什么的,抄过多少了?后面几十遍,扬儿都能倒着抄了。”   云逸张张口。云扬竟能敏锐地猜到他的心。他无话再说。   云扬说完,又陷于茫然沉思中。   云逸看不下去,伸手拉他起身。   云扬被一扯,才有了些感觉。腿上,又麻又疼。嘶嘶地吸着冷气,跌在云逸臂弯里。   “你,知道信儿了?”云逸皱眉。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知道。昨夜。”云扬很坦然地承认,“秦有死士,国虽灭却忠心不渝。”何伯这些日子的情形,云扬一直都知道。昨夜,有死士趁着夜色来报讯。他得到消息,甚至比刘诩还早了一个时辰。   秦的死士出入云宅数次,竟次次都能躲过大齐的暗卫?云逸脸上有些变色。   云扬很敏锐地感知到云逸的情绪,解释道,“暗卫的布防,是我安排。想留出一条路给秦的死士,并不难。”   “大胆。”云逸震怒,一掌扇了下去。   云扬从来避不开云逸的巴掌,半边脸立时肿起来。   “你是大齐的云扬,与敌通交,眼中可还有君父。”   云扬咬着唇,跪下。   “来日,陛下寝宫,你也要给开一条路来?”   云扬颤声,“扬儿知罪。”   云逸平静了下,意识到云扬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又探手把他扯起来。   “你对梅林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云扬又眼神放空,迷茫地陷入深思。   明显是想了一夜。再多想,也不会有结局。云逸打断他,“扬儿,既然你已经知道讯息,为何不星夜赶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见上一面?”云扬浑身绷紧。   “为何不赶过去?”云逸追问。以云扬一贯先斩后奏的行事作风,云逸心里有一丝不确定。   “大哥。秦人尚礼,若是认主,便一生不改。秦宫死士尤甚。”   云逸听云扬又岔开话题,不觉皱了皱眉。   “一生不改,事主以性命。”云扬抬起目光,眼里有说不清的情绪,“扬儿是秦地少主,也是……他们的主人。”   “昨夜,我已经命死士将何伯从梅林接出来。又命人火速回沁县。那里有家医馆,坐堂的是秦的当世名医慕连承,他们在路上可汇合,当可救何伯一命。”   没想到,云扬一夜间,做好了如许安排。“可那何姓太监不愿离梅林。”云逸想到刘诩信上的话,忍不住强调。   “都跟您讲过了。我是他们少主。”云扬挑了挑唇角,笑意却达不到眼里。   “可还有秦主。”云逸不解,不知道为何云扬笃定,自己能越过秦主对死士们发号司令。   云扬默了好一阵,落寞地笑了笑,“……父亡,子承。”   云逸愣了一下,继而震惊。   云扬缓缓坐下,一张张理案上的纸。   云逸盯着他颤抖的手指,心都抽紧。   一把扯起云扬,捉住他又迷茫起来的眼神,“扬儿,去见他一面吧。”   云扬似被惊醒,泪一下子滚下来。虽是杀母的仇人,却也是生养自己的人。世上唯一的血脉之亲。他行事乖张,触了宣平帝的逆鳞。云扬亦知道,若是放任他疯下去,遭殃的,更是身后万千秦地子民。虽气他,恨他,可生死大限间,云扬,到底心软了。   一杯鸠酒或是一条白绫?   云扬眼里腾起些希翼,“应该是鸠酒。”父亲不会甘于吊在白绫下。   “大哥,扬儿想去梅林。”   “嗯。”云逸放开他,门外,早已经有仆人把备好的马牵来。千里良驹,一共两匹。云扬不再耽误,飞身上了马,手中牵着另一匹。冲云逸郑重点头,“大哥,扬儿去见他一面,去去就回,扬儿保证。”   “去去就回。大哥信你。”云逸和缓了笑意,负手站在马下,抬目看自己的弟弟。   云扬脸上还挂着泪痕,艳阳下,暖暖的笑意。有睿知,有担当,有放下的胸襟,亦有暖融融的善良,这就是他一日日长大了的弟弟。云逸欣慰地抬手,向马臀击了一下。云扬微倾身,人马合一,箭一样,飞驰而去。   --------------------------------------------- ☆、少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本周之内,如下大人,对潇洒投掷的地雷和手榴弹,你们的期待和鼓励,让潇洒感动。 如若落雪有痕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09-27 11:51:58 如若落雪有痕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27 11:50:30 viviancheno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09-26 23:59:55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25 21:03:12 紫妍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09-25 08:44:22 Gintam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09-24 20:08:32 今天庆双节,潇洒更文六千字。一次性,把云扬和他爹的事说清。希望虐点能点燃大们人的热情。双节快乐。   一辆蓝呢马车,在官道与通往沁县的交汇处的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停下。远山安静,路上竟无一人。   一个随侍掀开车帘,病入枯荒的老者,一双泪目凝视着前方。   迎着风,远远看见一人两马,驰近。   “少主。”那老者老泪纵横。正是重伤的何公公。   随行的亦有十几人,皆是壮年。   云扬飞身下马,先扑到马车边。猛一见何伯的样子,惊道,“怎么伤成这样?”   风烛残年的老人,脸现死气。胸口如拉风箱般起伏,还带着呕出的血迹。   “少主……老奴无能,不能阻陛下的行动。”何伯喘息。   “我都知道了。”云扬止住他,扶他回车里躺下,“他已经暗令手下死士集结。明日宣平帝大婚,他自认那会是一个好机会。”   何伯喘息道,“秦宫死士向来行事果绝,不达成任务不罢休。兴许这次就能得手?少主为何认为不妥,一再发讯息要老奴阻止?”   云扬垂目看着他,“何伯对我,也是心存猜忌?”   “不敢。”   “不敢不代表没有。”   何伯不敢答言。   云扬摇头道,“他断然无法成功。如今前宣平羽翼已丰。且不说她手下的兵力,且看明日大婚站在她身边的是南军的户锦,便是有再高明的死士伏击,也不顶用的。所以他挑了最不恰当的时机。”   何伯老泪淋漓,“国君若是有死战的决心……”   云扬激动地打断他,“他若真有死战的决心,国灭前,便该奋起一搏。可当战事一起,他毫不作为,整日疯疯癫癫,朝令夕改……细数数,他阵前换帅,殿前斩将,滥派监军,粮草又不继,上下不同心,前线将士怎会不败?”   何伯忙阻他,“少主,子不言父过,何况君父。”   云扬眯起眼睛,打量何伯神色。何伯眼光微闪,避开。   云扬何等聪明,他沉下气,朗声,“君父,首先是君,然后才是我的父亲。大秦入主中原,昌盛百年。国力何其强盛。是他自己先败了祖宗基业,毁了楚氏江山,他也只用了十年……如今国破,君何在?他已经不配再称君父了。”   何伯无言。   “秦地,特产丰富,人民富足,诗书礼仪之帮,文明起源之地。如今国破,粮食,物产源源不断地输入大齐;壮丁动辄以万计,发往大齐各地;丰学大儒,有识之士,皆具名造册,或收伏,或利诱,为大齐收录……何为国破?看看现在,便知。”云扬痛心。   一番切肤痛阵,让随行的十几个人也噤声。众人都望着云扬。   云扬早已经星目含泪,目光看向众人中间。那里站着一人,伟岸阴沉,表情晦暗不明。   云扬长身而起,目光如炬,“他若真有死战的决心,当时就该率全国子民,奋起抵抗。都城沦陷,还有州郡;州郡沧陷,还有乡里,便是卧薪尝胆,啸聚山林,也好过现在,苟且偷安,企图用暗杀谋命的勾当,泄,私,愤!”   那人再忍不下气,沉声喝,“我一生尊荣,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云扬眸中目光变厉,冷笑,“视已为玉,视民为瓦?这样的君王,可还配为一国之主?国破,但种未灭,谁十年来造的孽,便该由谁一身来偿还。”   楚淮墒哗地扯脱了面具,几步上前,厉声,“逆子,君父面前,也敢口出妄言?”   十年未见,本该宽厚的长者笑颜里,掺着疯狂,冷厉和阴谋算计。   云扬出神地看着他,自己恶梦中的那位父亲。他扶何伯躺下,跳下车,站在楚淮墒迎面。两人形容如此相似的人,冷冷对视,从彼此的眼睛,他们看到自己。   半晌,云扬轻轻哂道,“哦,我道是谁?这一次,真是御驾前征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楚淮墒更怒,他举手便是一掌。   云扬侧身,轻易躲了过去。   众人哗地大惊,皆跪了下去。   “果然入了大齐,便成了无父无君的东西。”楚淮墒见自己赏的巴掌竟然有人敢躲,气极反笑,“你这样作派,可当得了他们少主?”   云扬目光紧了紧,冷笑,“我先是他们的主人,然后才是你的逆子。”   楚淮墒亦冷笑,“不是我的儿子,怎当得了他们少主?”   云扬气滞,抿唇。   这是永远无解的难题。楚淮墒一时占了上风。冷笑着看他,“逆子,还不跪下。”   所有人都看着云扬,场面一时凝重。   云扬缓缓撩衣,跪在尘土地里。   “啪。”楚淮墒一巴掌追下来,将人扇个结实。   云扬扑倒在地上。   “逆子。你想越过君父,任意发号施令,就得先认我这个父亲。十年了,你在齐地干了哪些好事?还轮得着你言之凿凿地指责你的父亲?”   云扬倔强地跪起来,“父亲想执家法还是国法?”   楚淮墒愣了下,“你认父亲了?“   云扬挑唇,牵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直吸气。   “若是他们少主,便得先认父亲。血脉亲情,扬儿割不干净。”   楚淮墒眼里一喜,继而大怒,一巴掌又扇了下去,“逆子,还敢骗我。你同你母亲一样,都素会骗人。”   云扬心中大悔,一句扬儿,挑起楚淮墒的暴虐。   他从身旁一人身上夺下马鞭,当着土道,冲着云扬兜头盖脸地抽了下去。云扬咬着牙,在鞭下辗转。土地扬尘,裹着鞭上带起的血珠,溅了一地。   几十鞭追了下去,楚淮墒气喘吁吁。   云扬身上都是鞭痕,脸颊也被刮了一道子。他咬着牙,不吭一声。   “你母亲十年前骗我。你便也学她?”楚淮墒余怒未消,又去拔身边人的宝剑。   众人再不敢让他胡来,忙跪拥过来,搂腿把臂,让他动弹不得,“主人,少主年纪还小,一时糊涂而已。”   “逆子,”楚淮墒余怒未消,又踹了几脚,方才平静些,“你若认不清自己姓什么,我现在就结果了你。”   云扬不敢再松神,咬牙解释道,“非是欺骗,十年来,我生活在齐地,无人如宫中般叫我楚洛。”   楚淮墒垂目看自己儿子,缓下口气,他缓声,“当年是为父错信他人,才误杀了你母亲。让你受了苦。如今,父亲已经知道真相。便会为你正名。你是我的儿子,秦的太子。   众人都看云扬。云扬咬牙撑起来,重新整衣跪下去。雍容一拜,竟是秦礼。楚淮墒顿喜。   众人都松下口气。跪伏,口称太子。   楚淮墒已经陷入半疯状态,哈哈大笑,“死士的统领们,都在这里。今日你也认认。以后行事,便也方便。”   “少主。”几个人上前,冲云扬施礼。   云扬嘴角微挑,“嗯。”   “父亲已经派死士进了城,当知成事艰难。您这么急着要见我,是要我做什么?”   “果然通透。”楚淮墒拉他起身,看着云扬漂亮的眉眼,神秘笑道,“你可知当日那女帝对我说什么?她要迎楚洛为中宫。”   云扬垂下头,眼睛有些湿。   “我偏不要她如意,她竟又要与他人大婚,可见这女人奸猾。为父急着见你。伤了何太监也是不得已。须知成大事不拘小节的道理。”   云扬点头。   “你今夜,便回城,要求见她。她心中恋着你,自会同意。到时,你胁迫她发圣谕,送我回秦。到时,我们发全国兵力,一举袭齐,大计可成。”   云扬嘴角冷冷挑起。楚淮墒使了计中计。若是胁迫成功,自然是好。若是自己一味心向齐帝,也中了他离间之计。   “如果她不肯拟诏呢?要杀了她吗?”   “当然。”楚淮墒面露喜色,“杀了她,咱们亦回秦。到时,你便是太子。待我百年,你就是国君,万万人之上,何乐不为?”   云扬心中冷得厉害,“杀了皇帝,儿子如何脱身?”   “有我大秦死士在,自可保你全身而退。”楚淮墒急切。他刻意忽略了铁桶样的京城防卫。   云扬心中全凉。缓缓抬目,看向楚淮墒,这个疯狂又自私,刚愎自用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好,我明白了。”云扬笑着,笑意却达不到眼底,“父亲,孩儿离家十年,很想念母亲。您对她思念成狂,身上定有她的什么信物?让儿临行前一观,也好睹物思人。”   楚淮墒愣了下,尴尬笑道,“从行宫出来的急,什么都没带。”他把随身一枚玉佩解下来,“喔,这是可号令死士的令牌,是当年你母亲母族的东西。”   云扬母系一族,扶植楚淮墒一路登上帝位,又帮他除奸臣,平四海。死士,就是母亲的随嫁礼。何伯也曾是其中的一位。   云扬双手接过来,珍视摩挲,泪已经滚下来。   “怀恩。”楚淮墒招手。   旁边一人端上酒来。   “我儿此一去,必要成功。”   不是珍重吗?云扬心中冷笑。他接过怀恩亲自斟的酒,“怀恩?也是死士?”   那怀恩看着云扬,他虽肖云扬,却不及云扬风华的十分之一,两人对视,云扬看到他眼里的波澜。   “不是。”怀恩垂下眼睛,掩去眼中疯狂的妒忌,“怀恩只是沦落风尘的孤苦之人。蒙陛下垂怜,养在宫里。”   云扬接过酒杯,澄清的酒液,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他抬目又看了怀恩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拦下急退下去的怀恩,云扬持壶,满了一杯,“怀恩,我十年未在膝前尽孝,全仗有你。这杯酒,就当对你表达的一点谢意。”   怀恩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杯,愣住。   云扬酒杯又往前递了递。   怀恩避无可避,出手将杯子打落。   一杯酒泼在地上,沙土变色。   楚淮墒大惊。他一手搂住面色苍白的云扬,一手将怀恩劈倒。   怀恩扑在地上,形容狼狈,狠狠道,“主人,您醒醒吧。他本就是在骗您。他一心向齐,又怎会配合您的计?此一去,他定是告发您。”   “您要用计,不如用我。更稳妥。女帝大婚后,当封侍。按说好的,我就是她侍君。属下进宫,可找机会盗玉玺,假造圣旨,让您回秦。”   云扬靠在楚淮墒怀里,嘴角已经有血迹。   “他失了中宫位,已经恨主人入骨。”怀恩叫道。   “您不想想,行宫把守森严,那个慎言,别的人都回京了,独他留守,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看住您。这次,您这么轻易就能易容出来,怎知不是计?”怀恩急切进言,“您的那些个死士,定是被看得死死的。京城,现在就在织个网,就等着您。您还是省省人力,就让属下代太子进宫为侍君,咱们缓缓的图大计。”   “倒是有些见识。听说你在秦宫,是每日用毒投喂出来的?可是挺苦。”云扬冷冷地插了一句。   “贱奴。”楚淮墒彻底清醒,“你想自己图富贵去?”   “到如今,你不信我也不行。太子已经中了剧毒,无人能救。您再没了我,还有什么机会?”怀恩尖声利喝。   楚淮墒惊。回目看云扬,已经开始呕血。   他心中大痛。再暴怒也抵不过希望的破灭,楚淮墒呛啷抽出宝剑,就要砍。   那怀恩疯狂大笑,单手擎住楚淮墒手腕,“罢了,这十年,您从没让我好过,让我一身是毒,人不成人。如今,您连信任也不给我,我也便您尝尝自己的恶果。”   楚淮墒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全黑了。   是毒。   众人大惊,一齐上前制住怀恩。在他身上乱翻解药。   怀恩衣襟被扯开,大敞着,全身都是累累旧伤痕,惨不忍睹。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剧毒,自己都解不了自己,何以解别人?”怀恩嘴角露出凄冷笑意。   楚淮墒大恨,一剑结果了怀恩。   行功过猛,人也支撑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云扬反手搂住他将倾的身体。   “洛儿。”楚淮墒嘶声。   云扬搂住他,轻轻安置他躺在路边。眼里蓄满了泪。   “洛儿?十年前,已经在秦宫那个储水的大缸里溺毙。”云扬痛彻闭目,周身冷意,困了他十年。   “你母族势大,为父权利有架空危险。”人之将死,他已经彻底清醒。试图回忆那时纷乱的朝局,却惊觉往事已经难以追忆。   云扬心里缩紧,“权衡势力,本是帝王之道。但你下手前,可想到那也是你至亲的妻儿。”   “天家无亲情。”楚淮墒泪滴下来,“我杀了你母亲,你母族的人便会拥你为帝。废掉的国君,命还不比蝼蚁。而你年纪还那么小。君弱臣强,你一样是傀儡。”   云扬摇头,“母亲不会叛你。”   “呵呵。”楚淮墒大笑,“洛儿,你还没为君,自然不知权利对人的吸引。她不是一个人,身后有庞大的族人。她不动,不代表别人不动。她和你的存在,对我就是一个威胁。”   “别说了。”云扬探手抱起他。入手又瘦又轻。   “我带你去见慕神医。他正星夜赶来。”   “洛儿。”楚淮墒眼神已经开始放散,“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善谋略,处事有度,胸有大局。若为君,定是秦人之福。”   云扬摇头,“父亲别再说了。秦已经国破。最短五年内,就算是先贤至圣,在秦都不会有任何作为。”   楚淮墒痛楚闭目,半晌嘶声,“大秦,终是被我毁了。”   云扬搂紧他,送进马车里。   何伯已经自尽。云扬痛哭失声。何伯是死士,当为主而死。他知道,进入沁县的,只能有一个病患。那么,自己必须死。   当道边,云扬积木,焚了何伯尸体。   回头,身后众人皆惊惧。   “哪位是死士统领?”   一人上前。云扬负手而立,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全是肃杀之气。   “撤回城内死士,全员疏散。未有令,不准集结。”   那统领眼中有犹疑。   云扬抬手迅疾一剑。那人身首立时分开。   众人皆后退一步。   “副统领何在?”   云扬抬眸,浴血的修罗一般。   “属下在。”副统领上前。   云扬执令牌,森然,“还用我再命令一遍?”   “不用。”本就是死士令,还拿在少主手里,他没有理由迟疑。膝前还淌着统领的血,他不想重蹈命运。   “撤得快,便能留存死士们的性命。撤得晚,不仅是他们,连带他们的家眷,在秦地的九族,都危矣。”云扬亲自扶他起身,“死士,是为国用命的人,不该做无畏的牺牲,这才是真正的效忠。”   那副统领抬目,看云扬。云扬清冽的温暖与威严,笼着他的全身。从未有国君这样理解死士的存在,他们,也是有生命,有荣誉的国士。   “这不过是个局,城内已经布防完毕。再多的死士,也是飞蛾扑火。”云扬摇醒他。   副统领醒悟过来,呼哨一声。众属下皆随他一起驾轻功奔去救人。   云扬回眸看向车夫。   那车夫早已经惊魂失魂。   “去沁县吧。”   “是。”   云扬没再上车看看楚淮墒。身侧焚尽的灰炭随风四散,云扬伸指在风中拢了下,什么也没抓住。泪,从他颊边滚落。他疲惫至极,一个人翻身上马。   谷地周遭的山尖,隐隐的,一直腾起的尘烟自始至终未消散。随云扬策马,山谷四周静静腾起的三十二条暗卫身影亦如影随形。这一切,云扬都没回头再看。他很疲惫,一口血又呕出来。   “走吧。回家。”云扬抱紧马鞍,伏下身去。马儿神骏,自然识得路途,放开四蹄,朝来路奔去。   ------------------------------------------------------------------   他身后,方才惊心动魄的山谷,一片寂静。环绕在四周山头上,千名皇城铁卫整戈待起。他们面前,是高耸的山壁,山壁那边的山谷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无所知。只看着为首的都天明。一人一马,站在山尖一块巨石后,脸色阴沉地盯着谷底。   都天明看着云扬远去。半晌,回目。   慎言从他身后驱马上来。与他并肩,向下看。   “可知方才下面发生了什么?”都天明看他。   慎言摇头。   “行宫里发生了什么?”   慎言垂下眸子,“属下,说动了怀恩,他愿意叛了秦帝。”   都天明点头,“本就心怀恨意,他纵死,也是解脱了。”   那怀恩是死了。慎言不知下面情形,也不能问,垂目。   “你回京必是阁臣,不再是我的属下。”   慎言滞了下,“私下里,称呼惯了。”   两人交往不多,何至于就惯了。都天明眼里透出些温和,“铁卫中有你,吾心甚安。”   慎言眼睛有些湿。   “云管代似中了毒。”都天明亲手引了引慎言的马缰,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慎言看到云扬消失在远路。因着他马快,暗卫们都顾不得隐身形,在后面急追,“他中了血煞,只要有陛下在,他的毒便无碍。”慎言转目,又看那辆向沁县方向而去的马车。   血煞?都天明自然知道那东西。他脸色稍缓,“幸亏一早陛下就给他种了血煞。”   他是秦少主,又是陛下倾心的人。这样复杂的身份,便是致命的危险。   “两次中毒,他的血煞已经深种了。”只有血煞之主雨露恩泽,才能帮他解脱痛楚。这就是血煞。血煞认主,只需一次交合。此后,便再无法脱离。   都天明长长出了口气。云扬之事,经过此次,当可再无变数。陛下费心设计,巧妙安排,竟是为了一个云扬,可见,心里有多在意。   慎言冲都天明抱拳。带人,奔沁县而去。    ☆、婚宴   ---   当暮色笼罩京城,庆典正式拉开了序幕。   户锦入主中宫,万众归心。不仅朝堂之上各方安定,而且各地的封疆大吏也不远万里,或是亲至,或是送来隆重贺礼。甚至老王刘肃亦亲自赶赴京城,见证帝后共结同心的盛典。   京城里。家家张灯,大街小巷,都是奔走欢庆的人群。有从各地自发赶来的杂耍班子,边走边舞,还有京城大家的戏台班子,都在广场上搭起了露台,免费请大家听戏。人们仿似过了节。庆祝之余,交口称赞的,都是当今中宫户锦。就连茶肆里说书先生们,也换了南军户锦的事迹,场场听客爆满,百说不厌。   近城门时,云扬便勒住了马,缓缓而行。身后三十二名暗卫终于赶上来,喘息。   打着靖南侯旗号的一拔人正在前面进城。这是离京城最远的封疆大吏皇室远支刘嗣来朝了。风尘仆仆的队伍,拉着几十车的贺礼。   云扬看着陷入狂欢的京城,出了会神。   “身子又不舒服了?”有暗卫低声问。   “已经不难受了。回家。”云扬摇头。他捡人少处而行,转了好一会儿,才走回家门。   “笙儿,慢着些。”刚到家门,就看见嫂子玉环带着几个家人,抱着笙儿要出门。   云扬翻身下马,“嫂子,要出去逛逛?”   “你哥哥同父亲一起入宫去了。”玉环上下打量了云扬下,不记得他是几时出的门,“扬儿出门了?吃过晚饭没?”   说着就要回去准备。云扬拦下她,“别忙了,吃过了。”   他皱眉看了看街外的人群,还是不放心,“嫂子,我陪你们去逛吧。”   “那敢情好。”   小笙儿已经攀到云扬身上。   云扬笑着把他揽到自己的身前,放在马鞍上。高头大马上,小小的孩子显得格外渺小。他也不怕,咯咯笑着,扭来扭去。   云扬宠溺地把他揽进自己的外袍里,裹好了,只余一个小脑袋看外面风景。   云扬骑着马,护在玉环的车外,一行人出了巷子口。   火树银花不夜城。   ---------------------------------------------------------   广政殿是宫中拥有最大广场的宫殿。今日的盛宴,就设在这里。京城内凡三品以上官员,皆得赐宴广政殿。还有外官等,济济一堂,坐了个满满当当。   皇家盛宴自是不比寻常人家,没有吆五喝六的场面。众人皆喜气洋洋地推杯换盏,不时有歌舞助兴。   刘嗣最后一个到的,自然被逮住灌了不少酒。这会,他得了空,端着酒杯,来到玉阶前。冲上拜道,“陛下,今日大婚,是为大喜。臣来敬帝后二人一杯,祝我大齐国运兴隆,祝咱刘氏一族,早添新丁。”   他武将出身,嗓门大,人又豪放,一席话出口,引得众人附合。刘氏虽人丁不旺,但远族的刘氏子弟还是有一些,提到添丁的事,大家都上来了,要敬中宫。   这就是见家人了。坐在刘诩身边的户锦抿抿唇。   “一起喝一杯就好了,锦卿再了得,也禁不住你们轮着灌酒。”刘诩哈哈笑着。   刘嗣不依,大着嗓门道,“那可不成,臣等大老远来,必得挨个喝过,才算全了礼。”   刘诩不好再拦。户锦起身。   “锦初至京城,面目生疏,还不认诸位。跟大家喝杯酒,便算识过。请陛下恩准。”   “好。”大家轰然大叫,“好爽快。”   刘诩有些担心。这一群人,挨个喝过去,还了得。   户锦清亮的眸子抬了抬。   刘诩心里顿了顿,“好,锦卿便与亲戚们亲近亲近吧。”又嘱咐刘嗣他们道,“不可灌他,他身上还有伤呢。”   众人大笑,皆说陛下偏爱。   户锦端着杯走下高阶。今日礼服是八层的凤服,束腰宽带上皆绣巍然飞禽,飘逸长袖,曳地长袍,随动作,仿佛鸣凤绕身飞腾。众人随他下阶,皆自动让开一条路。身后有内侍捧着酒壶跟上。魏公公跟在身边,一个个给户锦解说。户锦便一路碰杯,一饮而尽。他身形高大,举止稳健,杯到酒干,正合武将们心意。   武将尽了兴,文臣们又涌了上来。   诗酒不分家,倒是比武将们更有酒意。   户锦一一应对。   刘诩看着下面,连升悄悄凑了过来。   “怎样?”刘诩收回目光急问。   “晚饭后,入的城。”连升尽量言简意明,“人无大碍,路上便把毒酒呕了出来。”   刘诩皱眉,“那个怀恩大胆弄毒。他不知那酒有毒?给他就喝了?”   连升没法答,却也知道刘诩心里不快。   “何姓公公已经自尽。现下秦王楚淮墒身中剧毒,正被送往沁县去。慎言跟下去了。”   刘诩眉皱更紧。廖廖几句话,内里多少惊心。不问也知道云扬此刻心境。   “人呢?”   “回府即同长嫂出门逛逛去了。”   “啊?”刘诩终于抬目瞅了连升一眼。   连升不敢抬头。   刘诩向下瞅了瞅被文臣们围在中央的户锦。起身。   连升忙跟了过去。   帝后相携,开始一桌一桌地安席。   云逸现为陆军总帅,位列首席。   见刘诩过来。这一席的人都起了身。   “云帅。”刘诩敬过刘肃老王,第二个便是敬他。   “云帅此回襄助平叛,功劳不可谓不大。”刘诩含笑举杯,“朕自即位,卿数度出征,替朕守疆平叛。先皇在时,也视为国之砥柱。如今卿一门三侯,亦不能表达朕对卿的谢意。”   封无可封。   刘诩一席话出,全席皆静。   “臣为国杀敌,不敢居功。前线将士舍身取义,才是我大齐的砥柱。”云逸缓声。   刘诩唇角挑了挑,“今日不是庆功宴,只是朕也不愿冷落了功臣。既然是盛宴,便请侯府家眷也来同庆。”   云逸愣住。   “听闻云帅家小世子已满周岁。朕正想瞧瞧。”   “对对,今日大婚,多些孩子跑跑跳跳,是好兆头哩。”刘肃老王酒至半酣,哈哈笑着。   当下拍板决定,几户爵府都遣人带孩子过来添喜气。   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众人都十分喜气。不多时,一个个孩子并着他们的母亲,都到场。场面一时热闹。   刘诩一一赏过。待玉环和笙儿被接到席上,刘诩当席宣布,玉环加封一品诰命。其子笙儿因年幼,不便加封,便赏金银若干,良田数顷。云父率家人谢恩。   刘诩赏完人,抬目看向阶下,各家的年轻子侄皆候旨,一个个的青年才俊,列队,跪了好几排。   “大齐以武兴国,赐每人一副弓鞍,回去后,勤加操练,待日后,为我大齐建功立业吧。”   众人盯着这些世家子弟们,皆窃窃私语。皇上的侍君,便大多出自这些人之中。今日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大家自有评说。   “听闻云家有位小公子,琴棋书画,皆得云大儒真传?”刘诩兜了偌大圈子,终于切入正题。   云逸心里翻了好几个个。云父也错愕了下。   “陛下谬赞,三子云扬,小有才名,上不得大雅之堂。”   “哪里。云大儒亲传,差不到哪里去。”刘嗣眼珠在青年人那里转了几圈,仿佛明白了什么,在一边配合道。   刘诩深以为意,冲刘嗣微微笑笑,这小子,鲁了些,却十分合她意。   云父沉了沉,回身,“逸儿,扬儿何在?”   “扬儿,呃……”皇上兜了这么个大圈子,只为让云扬人前现身。云逸不知云扬何事惹得刘诩突然发作,却隐隐觉得与此回去梅林有关。   云逸颇艰难地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看刘诩,幽深的眸子里,映不出情绪。   “传云氏三子云扬,晋见。”连升扬声。   云逸侧身,向阶下张望。众人也都停下交谈,齐向下看。   火树银花的宫灯从阶下一直向广政殿门延展。红毡从中轴线直伸下去。一个欣长身影随通传声,被内侍引至正中。修身的淡色武将常服,银灰色长衣微微拖地,随夜风轻轻扬起。   人被引着走上来,及至席间。天边月儿露出云端,把银色光华泄了这人一身,身周一片,皆是皎洁,长身立在月色华光中的男子,微微垂着目光,内敛着英气,却掩不住灼灼风彩。   好个月宫谪仙。   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便都不自觉起身。有人暗吸气。   有人转目看刘诩,有人看那些年轻才俊,有人交头低语……   刘诩微挑唇,看着云扬一步步走近。户锦站在皇帝身侧,也看向下面。待云扬走到,户锦若有所感地看了看云逸。云逸脸色微沉。云父一脸慈爱,看着自己的幼子。户锦抿了抿唇,轻轻叹气。   “云扬,参见陛下,参见皇后。”云扬撩衣跪下,叩礼。   清朗的男声,如沁心月色,让人心头生不出杂念。   “云卿平身。”刘诩伸手虚引。   及云扬起身。刘诩单手扶案,向前倾了倾身。云扬脸色略苍白,却无病容。该是有些倦意,但仍眉目清明。瞅清了,心里安稳了些。放他出去乱逛,还不及召到眼前安心。刘诩侧目看了看户锦。户锦微微挑唇,替她倒了杯茶。刘诩歉意笑笑,低声,“现在调来眼前,好过入夜还想去见他。”   万料不到刘诩这么直接,户锦笑出声,“陛下心安就好。入夜,您纵使要去,锦愿护卫。”   刘诩拍拍他手臂,“不是这个意思。他刚失至亲,心情必有起伏,我是不放心。”   户锦惊了下,抬头又看了看云扬,“也是个硬气的小子,云帅手下无弱兵。”   刘诩点头。   刘嗣已经完全醒过味来,打头过来围着云扬细看,啧啧叹息,“云帅,有这等人才的弟弟,藏着掖着的,不给人见,今日算是沾了陛下的光。”又闹着亲自搬过一把琴。   云扬在街上被直接宣到广政殿,现正处在众人瞩目的中心。他微抬目,看了看高阶上的刘诩。刘诩关切又有些责备的目光,正看入他眼睛。云扬抿抿唇,知道今日自己不知爱惜,擅自喝下毒酒的行为,算是触了刘诩逆鳞。他撩衣跪下,“臣琴艺生疏。若陛下不嫌弃,愿献上一曲凤求凰,贺陛下大婚。”   这下连刘诩也好奇起来。“卿会奏琴?”   云扬已经开始调弦。几下浅拔轻抚,曲调自然天成。   其时月光皎皎,悠扬的琴声袅袅传来,时有铿锵古意。众人皆醉。   “一曲凤求凰,竟有金甲之声。”刘肃老王轻轻叹息,低声对云逸说,“云扬还是武将胸怀,他日,便放他战阵建功立业吧。”   云逸微微叹气,这恐怕已经由不得自己决定了。抬目,看见刘诩已经出神了。   户锦下阶,亲自引云扬起身。   “好胸襟,好意境,好琴技。”   “锦日前曾著一件甲衣,想来,便是小兄弟的?”   云扬微微点头,“蓝叔叔赠甲的人,原来是中宫皇后,云扬有幸。”   户锦拉住他,感慨,“蓝大人高徒,云大儒亲传,云帅得力麾下……小兄弟神龙首尾,今日锦终得见了。”   云扬垂下目光,心里说不出的情绪。   两人相对把臂而立。   月,已上中天。   ---------------------------------------------   有人开了头,众才俊皆争相献技。   户锦坐在主位,主持大局。皇帝起身,入后更衣。   有内侍悄悄至云扬席上,将他引了出去。   穿过庭院长廊,云扬被带进一处偏殿里。内侍全贯退出,宫娥随在后面。人退净,室内一片安静。   云扬抬目,看见刘诩从里间走出来。明黄的礼服,外罩大红外袍。掐金丝走金线,一只威严的腾龙,压力逼人。   刘诩停在门内,冲云扬招了招手。   云扬向里面望了望,轻裘软席。他抿了抿唇,低头跟了进去。    ☆、中,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840676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2 15:22:09 感谢诸位大人的回评。   -   内室一片暖意融融。   云扬伏在榻上。背上,肩上,皆是一条条青紫的肿痕。刘诩手下顿了顿,开始一条条地涂药。   缓下来,才觉疼得紧。云扬伸臂抱紧一个软枕,把脸也埋了进去。   刘诩瞧见他后颈上一层薄汗,叹了口气。用软布揩干净。又抚了抚云扬的头发。云扬侧过脸,一道鞭痕从脖侧延伸到下巴上来。   刘诩挑了一指药膏,替他轻轻揉了上去。揉了一会,指尖开始发烫。   她探身瞧云扬,云扬半睡半醒间,脸颊都扉红了。   “可还难受?”刘诩在他耳边问。那杯毒酒定是剧毒的,她有些不确定。   云扬挑唇笑笑,“无碍。就是胸口闷。”   刘诩拉过他手臂,发现他整个人软软的,乖顺又服帖。撸起他的袖子,那枚血煞嫣红欲滴。   “你可知这是什么?”   “血煞吧。”云扬同她一起看,“小时候就读过这方面的记载。”   “幸而有它,不然,今夜过后,你让我上哪再去找你。”刘诩眼圈有些红。   云扬垂下目光,“因为有血煞,我才有恃无恐的。惹你担心,对不起。”   刘诩咬牙,“血煞也不是万能的,万一有个闪失……”   “不会的。认主的血煞,只要我不……”云扬咬唇,拿眼睛看她。   刘诩挑眉。   云扬气短地笑笑,缩回被子里,“真的,血煞挺厉害。用了,才有切身体会。”   中了毒,腹中不痛,内息也算匀。只是不知为何,全身心的念头不由控制地想着刘诩,“一路驰回来,想闯宫禁来找你。现在,挨着你的气息,我其实极想就这样赖过去。”   刘诩诧异地睁大眼睛,全没料,自相识,云扬最大胆的情话,会是在这种情形听到。   云扬犹不知刘诩心中激荡,睁开带着水汽的眼睛,低声笑道,“无妨,血煞受到攻击,想得到主上庇护是药力的自然反应。血煞又不是春   药,哪里就忍不下去?”   刘诩一颗心上上下下,又气又爱,咬牙道,“头回有人拿毒药当春   药看的。”   云扬疲惫地笑道,“毒药没味道,春   药不知道。”   刘诩探手揽住他,觉得他浑身都烫起来。云扬所描述的确是事实。此刻,他定是用全身心的力量来把持一线清明。自己挨他越近,他便越难忍。   “嗯,这会儿挺难受的。”云扬颤抖着从她怀里挣出来,蜷缩起来,把脸扭向床里,喘息道,“我静静就好了。”   刘诩手悬在半空,再不敢碰他。   “对不起。扬儿……”刘诩往后退了退,坐到绣橔上。看着云扬起伏的肩,“何姓太监的事,你不要过度伤心。”   “他觉得为国君去死,死得其所了……我明白。”云扬平静了些,转过头看着她,“父亲,已经送往沁县,他已经身中剧毒,时寿不长了。陛下若能容,便将人圈禁,到死,我不再见他,也不再听他的任何消息。”   刘诩点头,“好,就依你。”   “谢陛下。”云扬起身,在床上给刘诩磕头。   刘诩忙给他披衣。   “另外,秦宫死士……我已经命他们散开,回秦去。从陛下角度上看,这是个遗患。但令牌在我手,秦宫死士一向铁律严明。只要不再召集,他们就不会有任何行动。”云扬抬目看她,“对不起,他们一生效忠秦的皇室,不能转交给陛下。”   刘诩目光幽深,“我明白。但会派人跟下去。如果有死士在移民之事上妄动……”   云扬心里一紧,“军国大事,不是凭几个死士就能左右的。且妄动之人,未必就是死士。西北移民一事,事关重大。关系秦地和大齐西北的安定。臣已经做了一个计划,想呈给陛下御览。”   今日不适合和这样的云扬讨论如此沉重的话题。刘诩起身,替云扬拉了拉肩上的外衫。   云扬心里也软下来,靠在刘诩手臂上。   两人偎了一会儿,云扬先动了下。   “难受?”刘诩低声问。   “让我静静吧。”云扬有些狼狈地蜷起身子,又缩回被里。   “睡会儿吧。”   “父亲和大哥他们何时下宴?”   “下了,就会来叫你。”刘诩替他掖被子。   “嗯。”云扬这一日夜,累得厉害,眼皮又开始打架。   “明夜,我去云宅看你……”   “别,父亲在堂,我不愿妄行……”云扬撑着撩起眼皮,摇头。   无论是云家,还是户锦,云扬坚持他们都该得到应有的尊严。这样的云扬,让刘诩心里又疼又欣慰。   “好,最晚春播结束,我即派人去你父亲面前提亲。”   云扬闭着眼睛笑,“听着怎么像是强抢似的。”   刘诩笑着咬牙,捏他下巴,“矫情。不然直接下旨了。”   云扬反手揽住她,“不行。等我消息吧。”   “咦?”刘诩立起眼睛,“反了你。”   云扬一触到她,又难受,松了手,又蜷起身子。   “行了行了,你静静吧。容后再议。”   “谢陛下。”云扬从被子里露出眼睛,亮亮的笑意。   刘诩拿他没办法。   ----------------------------------------------------------   今夜,后宫里一片喜庆。   下了宴,已经是深夜。陛下明旨,太后年事已高,下宴后天已晚,中宫不必再去请见,且让太后安睡吧。   于是,户锦受益于这一条命令。下了宴,就直接回到中宫。   前几日才搬过来的,一切都还有些陌生。户锦被内侍引着穿廊过桥,转了一会儿,才来到能睡觉的地方。   吉祥一路跟着回来,殷勤倍至。   “主子,您先沐个浴?”   “主子,奴才们已经给屋子熏好香了。”   “主子,您穿这个侍,寝吧。”   ……   户锦从浴汤里扭过头,看见吉祥手里那件淡淡金色的褛丝睡袍。   有人端上了一碗汤。   “什么?”户锦接过来喝了一口,皱眉。   “嗯,补……药。”吉祥舌头打了个结,“醒酒的。”   户锦垂眸端详了一下药碗里的液体,慢慢喝了下去,“嗯。”   出浴。   户锦浑身滴着水。披上睡袍,走进内室。   迎面,又轻又柔的安息香气。满室暖融融,大红的蜡在烛台上吡吡地燃着,一室通明。   屋内,有一排女侍,捧着一应用,具候在一边。   这不是中宫的侍婢。   吉祥忙上来低声解说,“陛下平日不住在后宫的。今夜陛下会宿在中宫,陛下不惯别人侍候,她的贴身宫娥们提前候在这里。”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今后陛下要宿在哪里,只看这队宫娥先去哪里打理就知道了。   那些女侍鱼贯上来,替户锦在熏笼上弄干头发。   有个领头的宫女一扬手,吉祥等中宫的人都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户锦坐在暖笼边,出了会神。   “中宫大人,头发干了。”宫娥柔声。   户锦一震。起身。   “您请先上床休息吧。陛下沐了浴,过来还得一会儿呢。”用暖壶暖过被子的宫女柔声上禀。   “呃?”   户锦瞅着床,实在躺不下去。   那领头宫女过来,“奴婢杏林。是皇上身边执事大宫女。”   “杏林?”户锦点点头,“陛下过来,我要守何规矩?”   杏林抿唇笑笑,“您是中宫,今夜又是新婚夜,您不必守规矩的。”   “规矩都是给侍君们订的。”另一个小丫头插话进来,顽皮地笑道,“中宫大人是主子呢。”   户锦头疼。摆手示意她们稍退。   正不安。有内侍扬声,“陛下驾到。”   户锦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奈何这报门的说得太晚,他刚起身,刘诩已经顶着头进得门来。   宫女们一下子老实了,皆屏气叩拜。   户锦愣了瞬,也反应过来,拢了拢睡袍,奈何又薄又轻,跟没穿似的。他红着脸,跪下,“臣……接驾。”   刘诩乍一看这样的户锦,也是没反应过来。走过来,围他转了一圈,“锦卿?”   户锦只觉后背上仿佛什么也没穿,冷冷的,条件反射地直起背,“在。”   刘诩回头找吉祥,“胡闹,也不怕冻坏你们主子?”   吉祥呵呵笑着,躬身退了下去。连同贴身宫女们,也溜边跑了个干净。   刘诩回身自己找了件外袍,递给户锦。户锦双手接过,穿上了,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刘诩又回头找交杯酒,递给户锦一杯,“喝了吧,暖暖身子。”   两人都是又累又困,交臂喝了,又互相倒了几杯,喝干了,才觉得有些迷糊了。   门外轻响,一队老嬷嬷列队进来,开始往被子里撒东西。刘诩靠在一侧床栏,睡眼惺忪。   “行了。睡吧。”刘诩看着人终于退了出去。长舒了口气。   户锦不安地起身,“陛下累了,睡吧。臣愿护卫……”   刘诩抬手止住他的话,沉了一会儿,缓缓道,“锦卿可知,在这后宫之中,没有真正快活的人。人人都在计较,人人都在权衡。”   户锦垂眸。   “卿既愿为帝后,可要守住这责任。帝后之间,不能生嫌隙。否则有人趁隙而入,你我,俱危矣。朝堂上,又会陷入无尽猜忌。”   “朕许不了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既为后,也不会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当日,你说愿意,朕深感卿的赤诚。”   户锦扣紧腿侧的手指,撩衣跪下,“臣不会和陛下分出二心,只是床,弟之事,臣恐……玷,污了您。”   “哎,你不是不愿意就好。”刘诩疲惫笑笑,怅然道,“自古帝王,有谁是干净的?后宫之事,映射到朝堂。君王床上,也是政事。谁也别谈好恶,别论委屈。朕早讲过,身子不过一副皮囊。何况卿的心思清明,朕犹不及。”   话说到这个份上,户锦彻底无措。他僵着身子,看着刘诩素手伸过来,引自己坐在床里。   “陛下……”户锦看着自己的睡袍前襟,颤着睫毛闭上眼睛。   过往,都是梦魇般的记忆,这一刻,绝不会给户锦更好的体验。他泛白的手指紧紧扣住锦被,唇角咬破。   刘诩何尝不知户锦的恐惧。   她缓下动作,轻轻抚户锦缩紧的肩。强势如户锦,也有不能碰触的伤口。虽然他把这伤隐得很深,但就是因为永远无法痊愈,翻出来,才痛彻心扉。   刘诩若有所思地凝视自己的中宫。   户锦眼角的泪滴,滚烫滚烫,带着微微的咸味。仿佛南海一粒明珠,悄悄地,沁在锦被里。 ☆、试试发文区。未更。   -试试发文区。 ☆、118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宫野家的小猫大人送上的长评。 感谢大人们的热情投掷和留言。日更。 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9 20:30:18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9 09:12:52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8 19:38:07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8 19:37:50   ---   春播节后第七日,恰是云扬生辰。   早上,玉环亲自煮了面,送到云扬面前,“扬儿过了今年,便整二十了。”玉环颇感慨地看着云扬吃面,回想着十年前,刚捡回来时的小样子,有些心酸。她宠溺地替云扬挟了乳蛋,“慢慢吃,别噎着。”   云扬唔唔地应着,把蛋填了满口。   “还是扬儿不挑食,好养活呢。”玉环十分爱看云扬香甜的吃样,眉开眼笑地守着他吃干净才起身。   到上房来请安时,云扬给云老爷子磕头。得了厚厚的一封红包。老爷子精神还好,细致地叮嘱勉励了一番。云扬起身,又给云逸磕头。云逸比着旧年的例,多封了一倍,递给他。云扬恭领了,又跪听了一番教导。礼成。   过午,仍是开了祠堂。给祖宗上了香,禀告了子嗣成年的事,祝祷福佑平安。至晚,是家宴。   云家一门三侯,又值云逸出征得胜,在京中谁不想结交。只是云逸是武将,素来不与勋贵重臣结交。家宴竟是谁也没请。只一家人团团围坐。云扬倒觉得这样更温馨。   老爷子病着,家宴持续时间不长。云逸也是挂着刘诩会来的事,早早放云扬回自己院子去了。   ------------------------------------------------   月上柳梢。   小院子角门微响。   云扬正在屋子里写字,挺起身子,往窗外望了望。见两个暗卫护着一个人闪进了院门。   他掷下笔,跑了出去。   那两个暗卫冲云扬抱了抱拳,飞身上了屋顶。   云扬直接奔过来,拉住刘诩的手,把人腾空抱起来,在院子里转了个圈。   刘诩头晕。   云扬顺势把她安置在院中石椅上。刘诩这才看清,石桌上,正烹着茶,香气缭绕。   “身上不疼了?净淘气。”刘诩借着皎洁的月色,看云扬。满脸清澈笑意,竟比月色还耀目,只一见便让人挪不开眼睛。   云扬蹲在她身前,仰头看她,“主上,可有生辰礼?”   “有啊,”刘诩声音有点哑,她舔了舔唇,仍觉得喉咙有些干。伸手忽地挑起云扬下巴,对准云扬带着水汽的漂亮嘴唇,亲了下去。   “唔……”云扬不备,一下子被夺走了呼吸。唇上又烫又甜,连心都一下子缩紧。   把多日的思念狠狠地亲了回来,刘诩放开云扬,在他耳边柔声低语,“扬儿,生辰快乐。”   “这礼,可合意?”   云扬眼中已经带上水汽,他喘了几下,缓过来,拿眼角瞟她。   云扬一贯气质清新纯净。不经意间,竟流露出这样惑人的风情。刘诩爱极,又不禁暗赞,血煞果然是好东西。   探手把他拉起来,笑道,“是你一上来就要生辰礼的,可怪不得我哟。”   云扬察觉到身体里的异样,有些不安。坐离她远一点。低头专心烹茶。   刘诩从未喝过云扬过手的茶呢,很期待地在一边看着。云扬烹水抹茶,动作流畅如云行流水。只看着便赏心悦目。   “茶香,景更美。”刘诩由衷赞叹,“果是得了大儒真传。自回京,又是抚琴,又是烹茶,扬儿时时令我耳目一新。”   云扬笑着挑挑下巴。   “琴棋书画都占了,扬儿还有啥本事?”刘诩眯起眼睛,“尽管献艺上来。”   云扬亲捧茶到她唇边,“茶艺呀,瞧着好看,喝着也很香的,主上尝尝。”   刘诩怡然吟了口茶,笑着看他。   “平日倒也没这么乖觉。”刘诩猜了下,“是不是你大哥给你立了规矩?”   “他何时不给我立规矩?”云扬挑眉。   刘诩笑,“也就敢在我这絮叨。”   云扬果然没了底气。埋头摆弄茶具。   “上回提到的往西北移民的事,我拟的条陈,主上看能行得通吗?若是采用,能准我去料理,就更好了。”云扬替她又斟满一杯茶,表情非常殷殷。   “我道是奇怪呢。平日也只见你伺候过云帅,何时这么奉迎过朕?真是有事才献殷勤。”刘诩故意板起脸。   云扬吐吐舌头。   “生辰呢。今日难得相聚,公事,过后再谈,你的条陈先递上来我看。”刘诩软下声音。   “是。”   ---------------------------------------------   夜风紧了。   刘诩起身,带云扬回了屋里。   屋内陈设也十分简洁,三面壁上都是书架。满满的书卷,十分壮观。桌上也铺着字纸,刘诩踱过去看,见是云扬的完成一篇文章,旁边密密的,都是云大儒的评。   “正抄录呢,父亲明天要看。”云扬解释。   “云大儒对你期许颇深呢。”刘诩捧起来读了读,点头赞叹。   转目又看见条案上,摆着云扬的佩剑和雕弓。刘诩从身上掏出云扬的短刃,冲他晃了晃。两人同时想起大漠初遇,都会心地笑了。   刘诩参观了一圈,叹道,“云家一门三侯,祖上也出过不少重臣,怎么瞅着府上这么素净。”   “父亲是治学之人,不理家事。大哥又常年在外,家中少有客人走动。再者沁县有祖宅,这里便没太铺陈。”   刘诩笑道,“京中便是家了,又不是客居,该上心整饬。把旁边的宅子也买下来,扩一扩,该修缮的,也要修缮,毕竟是侯府,不好太素了。”   “云家人口不多,地方太大了也空。”   “云帅家眷忒少。可纳几门妾,多育些子女。将来一府里住着,也热闹。毕竟是世家,到时京中交际,迎来送往,方合时宜。”   “只怕大哥嫌费劲。”   “费他什么事,明日便着内务司,开我的私库,再派一拔子人过来,不叫他动一下心思,只住现成的,可好?”   云扬怎听不明白刘诩话里的意思,垂目笑道,“只怕光看着,大哥也嫌麻烦呢。要不,陛下也给他下个明旨吧,省得到时他敷衍你。”   “也行。”刘诩也笑。   出了会神,她拉过云扬,坐在案前,和声问,“不愿入宫吗?”   云扬默了一会儿,“那是陛下的家,不走进去,便不能在一起。扬儿,明白……”   刘诩眼睛湿了,摩娑着云扬佩剑,沁凉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大漠长空,千里草场,广袤无垠,“扬儿……”她握住云扬的手,不忍却更不舍。   “后宫除中宫皇后,按制,应设贵侍两名,天雨早就在宫中,另一个位置,我留给了慎言。他回京后,便入阁。即使入了后宫,他也会在朝上走到,辅政。虽说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但现是女主临朝,规矩少不得得改改。现今朝中年轻官员,大多是他的门生。我若为此改了祖制,也不会受到多少阻碍。所以,若封低了,对他不尊重。”   刘诩顿了顿,缓缓解说,“这样平侍仍有四个名额,你在游舫里见过的。是吴涛和林远交和那对双生子。他们祖上都是开国的勋贵之臣,不可轻忽。”   云扬点头。这些老牌的勋贵们身份贵重,家族体系庞大,枝枝连连,关系错综。他们历来都会送女儿入宫为妃为后。这其中也含着帝王制衡之道。刘诩是女主,自然他们要送儿孙进宫。   “先时,我想以中皇之位等你。可阴差阳错……”   “现在观你作为,定是不想再提秦储的身份。如以云侯子弟入宫,身份也是贵重的,但云家毕竟根基浅些……从侍或小侍,是循例的封法。”   “委屈你了。”   其实这里面,慎言的贵侍,封得有些逾矩。刘诩确实偏了慎言。她抬目看云扬神色。他那么敏锐通透,何事看不出来呢。   “秦宫曾有位宫女,深得皇帝爱重。”云扬缓缓道,“一日,皇帝要把她升为妃位。她坚辞不要。她说,后宫妃子众多,也许一月两月,也难见陛下一面。若为宫婢,刚可日日伺奉御前,亲手打理陛下起居。相比之下,奴婢情愿做个宫女。也好过日日思君不见君……”   刘诩心里刺痛。   云扬起身撩衣跪下,郑重道,“陛下是一国之主,不是扬儿一人的。扬儿明白。小侍也好,男侍也罢,不过一个名份,臣从一开始便言明,不在意。陛下真的请勿挂心。”   “臣既盟誓,便此生不渝。不会因为身份低了,而爱少一点。”他抬起眼亮澄澈的眼睛,看着刘诩,“先前,纯粹只是想着把西北的事彻底解决了,才好安心。不过……”云扬有些语塞。一席话,他听得明白。秦,他是回不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云扬再无法回避。他规矩了跪姿,叩下来,“臣在家,等您明旨下来。”   刘诩疼惜地拉他起身,“好。”   --------------------------------------------------------------   午夜。   云扬送刘诩出门。   刘诩握着他的手,“身上的毒,难受吧。”   云扬摇头,“不挨着主上,便好些。”   刘诩歉意地摇头,“对不住。”   云扬摆手,“父亲在堂,岂敢妄为。”   “再忍忍……”刘诩不忍户锦蒙辱,就得让云扬委屈。她心里有些堵,再说不出话。好好的一个生辰,竟是这样给云扬过的。   连成候在门口,给刘诩披上轻裘。刘诩从他手里接过一个盒子。   云扬接过来。刘诩按住,“回房再看吧。生辰礼。”   “……谢谢。”云扬退后一步跪下,“恭送主上。”   刘诩上前揽住他肩,用力搂了一会儿。转头,随暗卫出了小院。   ---------------------------------------------------------   寝宫。   连成伺候刘诩安置。   “皇上,今儿这事儿,您办的也……”他忍不住絮絮。   刘诩落寞笑笑,如瀑的黑发,垂在肩上,显得更瘦削了。   “幸而云大人心底不藏私,不然,还不得翻儿了?”   “我把情形说得惨一些,他才不好再拒。”刘诩看向窗外,天际已升起启明星。   “扬儿的性子,我算是摸得透透的。这小子,总不想让我难心……”迫云扬同意入宫,刘诩确实用了心机。捏住云扬七寸,一席话,让云扬避无可避。   “陛下,您快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   刘诩躺下,却难入睡。迷糊间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耳边有人报,中宫大人来了。   今日是大婚第八天。户侯府早上了表,奏请陛下和中宫回府省亲。   她起身。内侍宫娥进来服侍。   刘诩出了内室。看见户锦候在外间。着一身正红色吉服,修身的腰封,宽展的广袖,略拖地的长衣。修长挺拔,只稳稳地站着,便让人心安起来。   他抬目看了刘诩一眼,刘诩精神虽不错,但略青的眼圈昭示着昨夜没睡的事实。他抿了抿唇,撩衣跪下,“参见陛下。”   刘诩引他起身,“早上多用点饭,上午要到母后那里去。之后你方才能回府省亲呢。”估计得折腾到午后才能放人。   户锦点头。他是中宫,只要不犯大错,太后也不敢太着痕迹。不过是多些搓磨,他又不是受不起。其实现在情形下,他现在并不想回侯府去见母亲和那两位父亲……   -------------------------------------------   一夜难眠的,还有云扬。   他握着刘诩留下的生辰礼,在窗前站了一夜。   小盒子里面,装着的,竟是一块“如朕亲临”的金牌。   出神良久,云扬听见家人走动声音,方才意识到,已经是早晨了。他长长叹出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裳,出门,往上房去了。    ☆、侍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这么多的大人,给予的地雷和手榴弹。潇洒假期时没时间,今天更多些。感谢大人们的厚爱。大家的回评,我也认真读过,很喜欢。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7 15:52:40 云若秋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6 11:10:19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6 06:51:56 DDLL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0-05 09:41:41 viviancheno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0-05 00:32:57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3 22:57:49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3 18:54:19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3 17:31:12   ---   两个时辰前。   睡在偏殿的云扬被内侍轻轻唤起。   宴散。   人们从延政殿上陆续下来。云扬远远看见云家人,刚要迎上去,几个贵家子弟迎面走过来。   “云兄,有礼。”领头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白似玉,瘦高身形,抱拳时,修长柔软的手指,彰显他是纯粹的文人。云扬对齐的官员家眷一律不熟悉,自然不认得他。不过他何等聪明,扫了一眼,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几个人,该是被选中了的侍君。   “云小兄弟,咱们正想找你亲近亲近,没成想在这儿碰见。”那人身旁的几个人皆哈哈笑着上前见礼。   云扬还礼。   “咱们明日约在清风阁小聚,云小兄弟可赏光。”   云扬未及做答,云逸等人就走近了。   “云大儒,云帅……”众人纷纷见礼。   “父亲,兄长。”云扬见了礼,上前扶住云老爷子,送进马车里。   “抚宁伯近来身子可好。”云逸问当先那年轻人。这人就是抚宁伯吴镇宁的孙子吴涛。一直在国学司里读书,曾发誓不具功名不成家,因此二十一岁了,也未曾有谪妻。正好这次大选,年轻才俊,入了围。   “云帅挂念,祖父一向康健,只是今年一开春便咳起来。不得来宴上。”吴涛恭谨地答。   云逸感叹了下,“吴伯爷也是古稀之年,当好好保养。”   “是的,是的。”   云逸是镇关的将军,齐国的兵马大元帅,威仪不凡。众位书生见了他,十分的拘谨,只唯唯见礼,不敢再多话。   “方才聊什么?”云逸转头问云扬。   “回兄长,几位世子邀扬儿明日小聚。”在云逸注视下,云扬不敢瞒,一五一十。   云逸挑了挑眉,回头扫了一眼众人,心里顿时也明白了几分。   “……如云小兄弟明日无约,在下回去就下帖了?”吴涛赶紧道。   云逸看了看云扬。云扬抿紧唇,垂下目光。他多了解云扬,自然知道云扬的心思,沉吟了下,“扬儿一直随我在边关,两次回京,也是伤病缠身。竟未曾在京中交得朋友。明日便去吧。”   “如此甚好。”众人赶紧应和。   见了礼,撤下去,大家才发现额上都见了汗。心道这云帅真真的整肃,跟他讲话,好有压力。   云扬牵了云逸的马缰,服侍他上了马,又替云逸把袍角抹平,自己才跟着上了马。   两人押着马车,出了宫门。   到了人少的街道上,云逸回头瞅了云扬一眼。云扬虽然低着头,立刻有了感应,驱马走到大哥身侧。   “大哥?”   “日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云逸抬臂在马上揽了揽云扬的肩,“在秦王这件事上,你处理得很好。大哥很欣慰。”   “嗯。”云扬被云逸一揽,心里完全软下来。眼睛一下子湿了。   生离死别,最是伤情。看着异常脆弱的弟弟,云逸心也软了。“你镇日被拘在府里,到京来,竟从未出府逛逛。是大哥拘你太紧。如今……”云逸顿住,云扬方才在宴上的表现和皇上瞅他的眼神,满朝大臣家眷俱是人精,谁能看不出来。他长叹一声,“该见的人和事,总得经历。你明日去认识认识那些人,就算是……知已知彼吧。”   “……大哥……”   云逸笑着拍拍他肩,“藏是藏不住了,我的小弟,也长大了……”如此光彩华溢,如珍珠深埋,一朝展露,又岂是一个藏字,能掩得住的。   云扬咬唇。   两人并辔走了一会儿,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分外清晰。   “何日下旨意?和其他的侍君们一起吗?”云逸随口问。   “扬儿还想多在父亲和大哥膝下尽孝,且不急。”云扬摇头。   “你不急?皇上那边……”云逸奇怪。   “说好了,她等我消息,所以旨意来时,并不会措手不及。”云扬放松下来,一句话溜了出来。   “……”云逸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云扬的意思,立时瞪起眼睛,“胡闹,皇上纵着,你就能没了规矩?”   云扬意识到说溜了嘴,又悔又急,脸都吓白了。   在大街上,云逸不好发作。用手指点了点他额头。   云扬知道回去且得挨训。更蔫了。   -------------------------------------------------------   中宫。   内室。   烛光通明。   户锦僵着身子,陷在锦被里。手指抠着被子,指节都发白了。   “疼?”刘诩停下动作。   户锦全身都打着颤。   怕是疼得紧。不过人很硬气,没吭声,也没动。   不是身上疼,该是他恶梦般的记忆。   刘诩缓下来,轻轻动。一滴泪珠,从户锦眼角滑落。   “睁开眼睛。”刘诩垂下头,轻轻低语。   户锦震了下,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一个清丽的女子,正疼惜地看着自己。   “嗯。”刘诩极有技巧地控制着力道,户锦一个闪神,不防嗯出声来。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迷茫,不知所措起来。   “是我。”刘诩轻声抚慰。   户锦迷朦中,眼睛找准焦距。缓缓放松下来。轻轻喘息道,“知道是皇上呢。身子就是这个反应,但我心里都明白的。”   刘诩未料户锦迷糊起来是这般憨直可爱,笑起来。   户锦被她感染,也弯起嘴角。他形容俊雅,笑起来,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哎,朕的锦卿呀。”刘诩疼惜又感叹。   户锦,果人如其名,锦绣人才,纯净如玉。得中宫如户锦,她大幸。   ---------------------------------------------------------------------------   沁县。   晨光未现。城门便有一队人风驰而来。   “何人。”城上守兵喝问。   “快开城门。”慎言亲自上前,亮出个牌子。   竟是“如朕亲临。”   守兵吓得魂不附体,也不及请示上级,直接把门洞开。还派人帮着引路。一队人护着马车,直接开到慕连承的医馆。   慕神医是在路上就遇见了。简单处理了一下,道是毒已经入体,十分凶险。   正当他和车夫四顾无援时,慎言赶了上来。亲自护着马车疾驰到沁县。   便是一刻也不能耽误。慎言指挥人开了医馆,又把楚淮墒抬了进去,后续,又源源不断送进各种珍稀药材。   慕连承不及道谢,赶紧施救。   “大人,这不妨事吗?”手下人有些忧虑。   慎言带人就守在医馆的院子里。闻言,轻轻摇头,“无碍。秦主必须得救下。否则失了何姓太监,又失了他……我怕陛下不好交待。”   “呃?”手下人不敢再问。何人这么大名头,要陛下交待。   慎言眉稍稍锁紧,心里也没底。在院里踱了几圈,挑帘进去。   里间。   慕连承正全力施救。银针扎在秦淮墒大穴里,正往外拔毒。   秦淮墒整条手臂都青了。   “怎样?”   “哎,毒行过快,只怕下一刻便攻心了。”幕连承老泪纵横。   “断臂可行?”   “啊?”慕连承手都抖起来。亲手截断国君的手臂,他一生都未敢这么想过。   “我来吧。”慎言抽腰上佩剑。   “……”慕连承老泪糊了一脸,扑通跪下,“国君,老朽无能,要您受苦了。”又转向慎言,“劳大人相助,老朽谢大人深恩了。”   慎言受不得老人家的礼,侧身避过,扶他起来。转身,对着秦主的伤臂,手起剑落。   两人同时扑过去,给流血如注的断面止血。   断了臂,毒也凶险。忙活了一上午,过午了,人才将将醒过来。   楚淮墒睁开眼睛,却不见光明。毒素侵入脑中,他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物。   “主上,您莫慌。老朽是慕连承。”   楚淮墒迷茫了一阵,点点头,想起来了。   “要想能恢复元气,且得养上一年半载。兴许,眼睛能看见点亮,口舌麻痹的症状也会减轻些。您的右臂保不住了,幸好人还在……这是沁县,少主人安排您在这里将息,您且放宽心吧。”   楚淮墒怔忡片刻,苦涩闭目,不一会儿,又昏昏睡去。   “老神医,您这医馆怕是要关一阵了。”慎言站在一边,静静开口。   慕连承点头。   “我得留人在这,不过都会供您差遣。秦王的名号自此便没了,送进沁县的,只是何姓。您,可明白了?”   慕连承连连点头。   慎言负后站在院子里,看夕阳落山。   “给陛下传讯吧。想是那边也急得很。”他亲自写了几行字在薄绢上,卷成卷,塞在鸽子的腿套里。   “大人,那咱们……”   “留在这里待几天吧。”慎言甚地疲惫地抚了抚额。   刘诩早几日便下令要他回京。但慎言更明白,此刻,他绝不宜回去。陛下大婚,梁相病重,这些都是左右朝局的大事。自己得等尘埃落定后,才好回去。   -------------------------------------------------------------------   沁县距京城不远,早上,刘诩便看到了信。   她沉吟了一下,把绢条直接递给了连升,“给扬儿送过去吧。”   连升忙领命。亲自跑腿去了。   云宅。   云老爷子昨夜领宴,甚是疲惫。一早,云逸和云扬去请安,见老爷子委顿在床上,起不得身。忙留在上房侍疾。   老爷子喝了几口参茶,精神好了些。抬手叫云扬。   云扬忙过去,跪在床边,“父亲。”   云老爷子握着三子的手,眼里都湿了。他人虽老,但脑子清明。昨日宴上那情形,谁能看不分明?   “扬儿的事,可还有回旋余地?”老人握着三子的手,问云逸。   云逸垂头。   看着为自己愁得病重的父亲,云扬无地自容。   老人一生忠君守礼,逾礼的话,他说不出来,只颤着花白胡须,老泪纵横。自己如珠如宝的三子,要给人家当侍君,纵使是皇上,也是委屈。他一肚子的话,却不得说,憋闷得咳了起来。   云扬忙替他捶背抹胸,“父亲,您莫急。儿子早已经……”   “扬儿……”云逸在一边轻喝。   云扬不想再瞒父亲,又不敢把私自订了情的事说给他听。只怕父亲更加伤心。一时两头为难,只得深深叩头,“父亲珍重,儿子并不委屈。”   老人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心里却明白了几分。估计人早已经是被圣上看中了,为人臣子又焉能抗拒?他心里又疼得紧,索性搂着云扬,纵声哭起来。   云逸云扬吓得不轻,赶紧宽慰。直到玉环带儿子过来救场,老人这才好了些。无奈人老体弱,这病势又是加重了。   闹腾了一早上,终于喝了点粥睡下。   云扬肿着眼睛守在床边,不肯离去。   直到过午,人还跪在床前。   云逸亲自过来,把人带了出来。   “大哥。”云扬声音里带着哭腔。   云逸叹气,拍拍他肩,“父亲只是心疼你。你好好的,他的病就好了。”说着递给他一条薄绢,“上午陛下宫人送来的。”   云扬接过来扫了几眼,默不作声。   “这边事毕,你可以去沁县看看。”   “不,我与他,此生再不相见。”云扬垂着眼睛。   云逸紧锁着眉。想起云扬小时候得的那次教训,谁料,如今,他真正成了无父无君的人。所幸,还有云家,还有皇上,不然扬儿何其不幸。   ----------------------------------------   过午,云扬被赶着出了家门。   吴涛派来的人已经候在府门外。办事的见到云扬,都是眼睛一亮。心道自己半辈子在京城,什么富贵子弟,名门淑女他不知道。偏偏走了眼,云家三公子这样的人才,倒是让云家藏得密密实实的。   这人上上下下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云扬,心中有了计议,这样的人才,怪不得几个候选的侍君都对他上了心。这人若进了宫,怕是连中宫皇后,贵侍尚大人,都不敢轻视的。   “小的吴喜儿,伺候云三爷。”   云扬瞅了他一眼,明显是个内侍。伯爷家再尊贵也不是王爷,何来内侍差遣?   “小的是从宫里派出来的。”吴喜儿很是机灵。   云扬点头,明白了。入选的侍君,身边已经有内侍和教引宫人随侍了。   到了地方,倒也清雅。湖面上并不冷,游舫已经准备好。吴涛几人已经在岸边等了。   几人见了礼,上得游舫。里面俱是清雅歌妓艺人,不少内侍都候在那里。云扬更加明白几人身份。   那几人一一引见了,俱是名门子弟。吴涛是伯爵家的孙子。何远交是远州宁远侯的次子。王潜和王峥是双生子,皆是渤洲豫王刘向的外孙。   还有几个京城勋贵家的儿子,年纪都在二十多岁。   几人落座,遣走下人,开始喝酒听曲。   中间大多是文人,喝酒也很斯文。酒量也浅,几杯下去,吴涛开始说话大声。   “哎,如今内侍们拘得紧,便是玩,也清淡。”   云扬瞅了他一眼。酒色上脸,有些浮了。   几个人也不避忌,开始吐苦水。一个侍郎的公子斜靠着抱枕,一边扯腰带,一边大着舌头,“派给我的那几个教引宫人,恁地油盐不进。天天给小爷上的颇紧。一个月到了,也不松一天。憋得我要爆了。”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入选当天,个个都被上了锁阳,配八个宫人天天督促,教习规矩。都是贵家子弟,便是还没嫡妻,谁房里还能没几个宠妾美婢,也有喜欢男风的,都是早经了人事的。如今名份既定,便第一时间遣散了房中人,兼得上了锁阳,别说在外面寻欢,便是自己纾解,也是不可能的。个个素得苦不堪言。   “本听老人儿说,可以使钱收买,谁知咱们皇上御下极严,竟无一个宫人敢徇私的。”吴涛到底是伯爵府出来的,说话也深沉些。他一边说,一边瞅云扬。   云扬低头喝茶,并不答言。   “这话,咱们在外人面前,自不敢提的。”吴涛笑道。毕竟皇家私秘,百年不出一个女帝,这些规矩,他们也是被选了侍君才知道的。便是家人,也只知派来教引宫人,详细的,也不得而知的。他们本身是承受一方,被锁了阳的事,也不是啥值得炫耀的,谁也没敢在外人露。   那侍郎的公子也看着云扬,“云兄弟是马上将,这下面锁着,驰马时不难受?”   这话问得挺直接了。   云扬抬目,眼光清澈,“我没戴。也不知是什么感受,既然不舒服,兄长们便换个话题吧。兴许不提了,就忘了呢。”   吴涛讶然。这才真信了。云扬来时,身边并无宫人跟随,看来,并未入选侍君。不过,也有可能是早内定了,皇上特准他妄行?那可就圣恩太大喽。   众人私下互换眼神。席上一阵目光飞来飞去。   何远交脸色阴晴不定,双生子露出莫测笑意。   云扬不去看众人神色。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家父正病着,为人子,当床前侍疾。云扬就此别过,诸位兄长尽兴。”   众人见他抬出孝道来,都不好相留,吴涛亲自挽着云扬,送上岸去。   回到舫上,众人又是一阵猜疑。只是彼此就不一心,此刻更是各怀心事了。   ----------------------------------------------------------------   云扬策马直接回了府。   先去见父亲。人还睡着。守了一会儿,又去给云逸请安。   云逸正在书房处理军务。   几个副将从里面出来,同云扬打招呼。   待人走净,云扬进去。   “这么快回来了?”   “是。”   “没出去逛逛?”   “没。”   “不痛快?”   “没有。”   云逸起身站到云扬身前。   云扬垂目。   “扬儿,看着大哥。”   云扬抬头。云逸眸色很深,盯着云扬的眼睛。   “大哥知道你不喜欢与他们交往。可知我昨天为什么替你应了今日之请?”   云扬点头。   盯了一会,云逸沉声,“既然知道大哥的意思。那你就得明白,以后,每天都要与这类人周旋,步步提防,时时算计。君恩虽重,但也要恩泽均沾,才是君王制衡之道,当今圣上深谙此理。所以,你,每天更多的,是看着宫墙里的四角天……都想好了?”   云扬抿唇。半晌无声。   “扬儿?”云逸探看他神情,“你若此刻反悔,大哥仍有法子周旋。”   云扬眼睫颤了颤,心中感念云逸情义。   “大哥,扬儿自小生在秦宫。便是看着那四角天,便是与各种心怀叵测的人周旋。即使亲如父皇,也不能完全托付,这便是扬儿的命。如今,扬儿何幸,有父亲,有大哥,有家人,便是仍回到这样的日子,也心有所依……无怨。”   “扬儿身份尴尬,蒙圣上不疑不弃。”他坚定地挑起唇角,“所以扬儿一开始便明白,若得这份圣心,便要先给予十分的真心,不能存有半分犹疑。我与圣上缘起两情相悦。大哥说得对。要守住这份情,须得用心经营。扬儿自问所做所为,也有大胆出格的。但我皆坦荡不惧。而圣上的所做所为,我也不会心生怨怼。便是不想彼此心存犹疑。我明白,圣上不是一个人的。所以,早就向她反复表明,两情相悦,不在于朝夕相对,便是远隔万里,也一样安心。她明白了,才可避免猜疑。”   云逸头一回,听云扬这样直接地谈起他与刘诩的情谊,说得明白,却让他听得伤感。明明是个孩子,却没有一丝情窦初开的样子。一切都看得那么通透。若说皇家的孩子都是这么长起来的。扬儿一出生,便被下了这样的诅咒。就像他所说的,这就是他的命。   他拍了拍云扬的肩,伤感笑笑,“你把得稳,大哥便信你。”   话说开了,兄弟俩有莫名地轻松了几分。   云扬若有所思了一会,“大哥,秦地征民近十万,这事,我想亲临秦地去处理,才放心。”   云逸想了下,“以什么身份?”   云扬看了看他,“本想以秦世子身份,到了秦地,阻力会小些。不过,看父亲这状况,我不想他再伤心。就以钦使身份去吧。”   云逸凝眉,知道他是从此不想再提秦世子的身份了。   “皇上同意?”   “过几天,她应该会来。”云扬脸红了下,“到时,我再上禀。”   云逸算了算,过几天,是云扬的二十岁生辰,陛下定会亲至。   “扬儿会让她悄悄地来,不会惊动父亲。省得他老人家再折腾。”云扬认真地补充。   云逸怔了下,立起眼睛瞪他。   云扬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说溜了嘴,忙闭紧嘴巴,双手一起摇,示意自己再不这么讲话了。   云逸彻底拿他没办法,点他额头,“那是皇上,你能不能守点规矩?”   云扬使劲点头。他真的不想再去抄家训了。    ☆、谋胜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更,赢得了众位大人的雷雷投掷和热情评论。为了回报,特漏夜更新。 感谢雨大的长评,对本文题目的“倾国倾城”做了最贴切的诠释。 viviancheno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0-10 20:36:25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0 15:42:08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0 15:42:06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0 08:38:44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0 06:57:07 云若秋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0 00:30:21 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09 20:30:18   -----   万寿宫。   平太后正在生闷气。三天前刚颁下明旨,改太后寝宫为“万寿宫”。金字的牌匾今天一早就给挂到了她宫门上。   “打量着我有多么老天拔地?”她啪地扣了水晶菱花镜。一屋了内侍宫娥哗地跪了一地。   新宠忠心谄媚上前,“太后娘娘可不老,瞧着跟花季少女儿似的。不过是圣上孝心,望着您千岁千岁千千岁呢。”   平太后也不傻,自然知道刘诩送匾来的用意。   咬牙恨道,“不过长得像耀阳,她也容不下。送个万寿的匾来,敲打我呢。”   忠心更不傻,自己长得像谁他能不清楚。吓得胆颤,努力笑道,“奴才们有太后庇护,自然无碍的。”   平太后挑过下巴,细打量这眉眼,又想起耀阳的好处来。恨得肝疼。   “娘娘,中宫大人到。”   平太后眉毛一挑,手下用力,把平安搡到地上,“不懂规矩的奴才,去,滚到廊下跪着去。”   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翻脸,平太后喜怒不定的性子着实把忠心吓得够呛,也不敢求饶,连滚带爬地滚到院子里去罚跪了。   他是新进上来的总管,他一跪,整个宫里的内监们就都感觉不好了。大家屏着气,不敢走动。   这当口,户锦进宫门了。   户锦一进来,习惯性地扫了眼当是时的环境。本就气质冷冽,这一眼,视线仿佛锐利的冰凌,很有实质,所有人都觉得咻地一下被当胸穿剑般,透心冷。不自禁齐齐跪下,深深叩地,不敢直视,“参见中宫大人。”   户锦步子未停,走到廊下,忠心的脸吸引了户锦的注意力。他初时以为是慎言,细想这不可能。皱眉又瞟了一眼。他在行宫与慎言虽然接触不多,但也完全看得出来,这是个冒牌货。户锦抿了抿唇,暗道太后可是真会作祸。   “啪”。有茶盏跌落声从正堂传来。   一个小宫女跑出来,跪在户锦脚下,“中宫大人,太后娘娘正发火。您先候一候再进去吧。”   户锦明白这是下马威。他本就是侯府长大的,户海也算是南境那里的土皇帝。府中姬妾美人,也是不少。这些后宅里修理人的招术,户锦可不陌生。当下也不多说,退后一步,撩衣跪下。   “谁惹了太后,自去礼监司请罚。”他声音不高,却有不怒自威的压力。   忠心额上汗下来。一个中宫,在院子里同奴才一同跪着,本就是太后想给他羞辱。谁知人家恰利用中宫身份,只一开口,便破了这个局。他不敢和宫规拧,更不敢和户锦对着干。眼珠骨碌碌转着,吸口气准备大声嚎啕耍赖。太后不就是想给户锦个没脸吗?他配合就是。   户锦哪容他有先手。随意一挥广袖。骈指竟带着剑风。忠心一口气噎回心口,骨碌碌往后翻了好几个跟头。直滚出宫门去。   外面自有人接着他,捂住嘴,拖去礼监司了。   万寿宫里的人面面相觑。变数太快,以至于没缓过神来。这下无人敢再炸刺?皆屏气凝声,规矩地列成两排。   外面鸦雀无声。太后在内等了一会儿,也没奴才进来通风报信,实在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不禁心中暗骂这些无用的奴才。   等了好一会儿,平太后实在没了耐性,自己从主座下走下来。   户锦耳力好,听见她要出来了。不动声色地理了理仪容,还不忘特意并拢了双膝。   平太后走出来,一见情形,险气得倒仰。这般没用的奴才,这是中宫还是她的万寿宫啊。   户锦脸色纹丝不变,完美雍容地伏下身,“参见母后。”   平太后人都出来了,也没理由再晾着人不见。哼了一声,转头留给户锦个气滞的背影。   有内侍上来,引户锦起身,入正堂。   户锦利索地站起来。修长身形,宽展的肩,朝阳正艳,金灿灿地,洒了他一肩。他小小弯起唇角,不屑中带着洒脱。   第一局,胜。   -------------------------------------------------   两人在自己的位置坐好,正堂气氛又凝滞起来。   她不说话,户锦便垂目,安静地坐着。   平太后眯起眼睛看他。那一身正红色吉服,大大刺激了她的神经。先帝至死,她也不过是个妃。衣柜里的衣服再贵重,也没一件正红。   她打量着户锦。气苦中又带着痴迷,目光有如实质,从户锦的肩,向下溜,滑过胸膛,到修长的腿。从不知会有男子,将正红色穿得这样英气。   户锦多敏锐的人,即使在战阵上感受杀气,也没此刻觉得遍体不爽。   他垂着目,轻轻翘起嘴角,讥讽又寒。   “伤可好利索了?”平氏漫声问。   户锦恭谨答,“回母后,儿臣身子已经无碍。谢母后关心。”   面子工作倒是溜光水滑,比尚天雨沉得住气。平氏心里冷哼。   “晨昏定省,是为人子的孝道。大婚这些日子了,皇后倒是头一遭来,可知罪?”平氏阴冷道。   户锦起身,“回母后,儿臣在南境时,每日晨昏的礼数,是守着的。即使父母不在家,也要在屋外磕几个头,方全了孝礼。”   平氏发笑,“怎么,到了宫城做了中宫,便不用守了?”   户锦微笑道,“儿臣不敢。母后身份贵重,儿臣自当加倍守礼。只是前些日子母后派给儿臣的教引宫人提及,正因为后宫有太后坐镇,所以所以男后和男侍们,首要便是严守好宫规,无论是谁,人人都有宫禁。即使是中宫皇后的儿臣,没有陛下引领,无事也不得多在后宫走动。儿臣不敢逾矩。所以,这些日子便只在陛下寝宫和自己的中宫里。陛下每旬会入后宫给母后请安。儿臣便也只好在那一日来拜见母后了。”   平氏这算是第二次同户锦正面打交道,头一遭听他说这么一长串,有理有据,思路清晰。一条条宫规圣命,让她全寻不出发作的理由。   她气得肝疼,灌了几口冷茶,又掷了杯盏,“便是口热茶也喝不上,你们也是有孝心的?”   这般撒泼,户锦就算是在家里的侯府里,也未曾见过。他愣了下,挥手叫人,“给太后换热茶。”   太后宫的宫女唯唯应是。   连茶都不亲给递一杯,户锦始终与她隔着不近的距离。偏平氏还发作不了,心里猫挠一般。   转了转眼珠阴笑道,“你们也大婚快一旬了。刘家本就人丁单薄,这开枝散叶的事,可不能轻忽。”   户锦垂目,耳垂有点红。   平氏心里憋着冷笑,面上却一派雍容,“钦选的侍君们,也都由各自教引宫人调   教得不错,皇后也该提醒着皇帝,早日颁布下明旨,让各君归位才是。”   户锦不急不躁,坦然道,“儿臣遵旨。”   “初一十五的,圣恩虽隆,你也要让大家雨露均沾。”平氏完全一副恶婆婆的嘴脸,训道,“赶紧制出个章程,侍寝的事,你得从中主持才行。”   “你是皇后,这方面要大度,不要与他们争,要有个中宫的表率。”   户锦听她越说越来劲,淡淡道,“母后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御史们纷纷上折,户管司,礼监司也议了好多次,大家都认为,女主临朝,好多规矩得摸索着来订。就拿后宫的事来说,后宫既有太后和老宫妃们,也有新入宫的侍君,这样混住着,到底不成体统。议来议去,有人提议,就算是富贵人家,至亲骨肉,在居住上,也还分着内宅外宅呢。不如也将后宫改建面前后两处宫所,侍君们居外后宫,太后和老宫妃们居内后宫。这样,于皇家也……体面。”   平氏呆看着他,这段话比方才的还长,她猛地没琢磨明白话里的意思。   “这回选了八位青年才俊,允文允武,甚是可心。皇上也想着快点颁旨,让人住进来呢。本就在犹豫,后宫里一向清净,忽然进来这么多侍君,恐扰了太后。又怕到时天天给侍君们上门禁,闷坏了人家。正左右为难,就有了这样有建设性的提议,当即允准……”   “内后宫,外后宫?”平氏匪夷所思所思地直了眼睛,“这……?”所有的侍君居外后宫,她独自在内后宫,“这是要圈禁哀家?”她尖声厉叫起来。   户锦微皱了皱眉,心道这人也太泼了,“母后何出此言?皇上仁孝,咱们自然也是要孝敬您。您带领老宫妃们住在内后宫,熙养天年多清静。咱们大齐,还需要您的母仪教导。”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您还是注意点形象吧。   平太后说不过他,他句句扣着宫规,扣着礼制。难不成自己一个太后,嚷着要和女婿们混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氏气苦得胸口发闷。从来都以为,后宫还得她来把持。现在才琢磨明白。自己已经成了光杆将军。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户锦悠然坐下,喝了口茶。   第二局,完胜。   -------------------------------------------   平氏颓顿在主位上。原以为每天男侍们齐聚于此给她请安的日子甚是堵心,如今看来,那种日子竟是不可求的境遇。她又气又恨,却一句也驳不回去。一口血险喷出来。   “后宫人多事杂,哀家如有凤谕,又该如何令行禁止?”她毕竟宫中浸了快三十年,很快冷静下来,开始往回扳分数。   户锦平静地看着平氏,“母后有令,儿臣们岂敢不遵。”   平氏微微冷笑,“近日,母后一直心绪不宁。想着必是先皇在天之灵,也因着不能参加唯一女儿的大婚而感到遗憾。”   “皇后不如替母后祷告先帝,也让他平了这憾意。”   “是。”户锦应。   院子里,已经摆好祭礼一应用品。户锦站在祭桌前,鹅卵石铺就精美花样的地面上,并没有摆跪垫。他心中轻哂。   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香,对天三拜,插在香炉里,撩衣,跪在石子地上。   跪香,一炷,三炷,五炷,都有,平氏没给他个准数。   从上午熬到正午,平氏眯眼看着院外亮芒芒的毒日头。心里舒服了不少。   户锦的内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仍挺直着身子,即使跪着,也如一棵劲松。   ----------------------------------------------------------------   勤政殿。   连成愁得不行。刘诩脸色很不好。   “您可别一头闯过去哟。”连成力劝,“那头正愁找不着您呢,赶着送上门去,不得和中宫大人一起呀……”   刘诩瞪了他一眼。   连成脖子发冷,也得坚持,“总不会让人跪一天的,中宫大人武将出身,底子好。且忍得过。”   刘诩咬牙。   午后,九炷香尽。   平氏早熬药不过他,睡午觉去了。   宫娥传话,说礼成。   跪了近三个时辰,膝盖被小石头粒硌得血肉模糊。   吉祥含泪跑进来,扶他。   户锦摆摆手,撑着自己起来。   转身朝正堂门口走了几步,踉跄着,几乎扑倒。   吉祥急忙扶住他,户锦咬牙又跪在正堂门口,叩头,“儿臣告退。”冲着空荡荡的主位行完礼,终于完成了这次请安的最后一道程序。   户锦拖着步子,被扶出万寿宫。满院子的宫娥内侍和礼监司的执星官,皆跪送。人走了,宫内仍无人敢起,鸦雀无声。   ----------------------------------------------------   刘诩在中宫迎住户锦。太医们早候着。   一通忙乱,户锦终于被上好了药,躺在床上。   “让你跪,你就跪?不会装着体力不支,旧伤复发什么的?”刘诩看着他的腿,“石子上跪了三个时辰,是要废了这双腿?”   一边吉祥已经被刘诩训了半天,听这话,深以为意,红着眼圈爬到床边道,“中宫大人,本已经三局两胜。只这最后一局,也……确实实心眼了点。”   户锦疲惫地张开眼睛,无奈笑道,“快别数落我了。三局两胜已经是不错了,天下实没有常胜将军的。”   刘诩被他气笑,疼惜又气道,“连吉祥都敢说你实心眼,你还不受教?”   “受教。”户锦叹气。   “这下说好的省亲也去不成了,你爹娘不定怎么想呢。”   能不回家,正中他意。户锦暗暗松口气。放松。   有礼监司的一个管事溜着门边进来。   户锦多锐利的听力。睁开眼睛,那人冲户锦点点头。   刘诩抓住他小动作,回头看见来人。   “怎么了?”   户锦垂下眼睛。   “嗯?”刘诩奇怪。   户锦静了好一会,缓缓道,“后宫的杂事,臣自料理。”   刘诩头遭被户锦堵了话,噎了半晌,气得咬牙笑道,“得,算朕多嘴。”   “……”户锦毕竟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性子,堵完她,便不再出声,又闭上眼睛。   看他确实累够呛,刘诩伸手替他掖掖被子,“睡吧。”   起身,到外间。折子带了一部分,她也不回前面去了,只坐下批阅起来。   ------------------------------------------   户锦一觉睡到晚上。   刘诩本要他在床上用点饭,他坚持要起来。   走路仍一瘸一拐,不过人到底硬气,自己上了桌,吃饭。   刘诩陪他吃过饭,才回自己寝宫。   万事通魏公公赶来伺候。   刘诩一边喝茶,一边听他八卦。   “礼监司的老黄,今日可顶了老大的雷。”魏公公轻笑道,“太后娘娘新提的总管犯了错,被中宫大人扔进礼监司去了。”   刘诩睁开眼睛。   “那个叫忠心的?”   “对对对。”魏公公多精的人,一个别宫太监,陛下能马上叫出名,可见上了心。   “因是开罪了太后,所以中宫大人便出手给处置了。按宫规,杖八十。哎哟,打的挺狠。”   “太后娘娘一贯是午睡的。等醒了,许是气也消了,找人时,才想起人已经在礼监司了。赶紧派人去礼监司要人。”   他很有技巧地停下,看刘诩反应。   刘诩示意他继续。   “人都打得出气多,进气少了。太后娘娘把老黄叫去,骂了半个时辰。老黄可吓着了,回来,抖到现在还喝不进一口水呢。”   “那忠心也不成了个人形,太后一瞅,恶心了,也不要了。”魏公公说了结局,吃吃地笑起来。   刘诩挥手遣退魏公公。   自己出了半晌的神,长叹出口气。   户锦啊,不过是一个肖像慎言的太监。你跪在万寿宫,便无人敢提醒平太后去礼监司要人。你使了暗渡阵仓之计,拼着伤了自己,不过是为着我的一个心结。你……还真是实心啊。   三局两胜。刘诩想起日间吉祥的评语,不禁抚额。如今纵观户锦今日布局,前后呼应,一气呵成。招招有法,后手续延。原来自己揽进宫里来的,真真是个智计出众的,常胜将军啊。    ☆、贵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们们的长评。感谢大们们投掷的地雷。潇洒更文了。这章提到的事,涉及第六章内容。奈何被锁了,万分郁闷。先改了第六章,再更这章。解锁后,大们人可以重温。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2 20:59:06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2 20:03:56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2 20:02:28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2 20:00:22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2 14:30:39 410100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2 08:02:20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1 22:35:30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1 17:51:52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1 12:33:08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1 12:31:51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1 09:42:58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1 01:45:14   三月末。户管司和同务司协同,开始着手后宫内外双宫的翻建。月末挑吉日,开始动工。将整个后宫,分成内外两半。历时一个月。四月竣工。   四月初,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梁相病危。   一日夜间,有太医院的折子上来。刘诩阅后,漏夜带人出了宫,直奔梁相府。   其时,梁相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床上难发一语。见刘诩到了,他挣了挣,似回光返照般,脸现红光。   刘诩知道他心思,垂泪安抚,“老师,您一生心愿,唯大齐中兴。朕是您的学生,自继位来,您多方历练,朕敢有不尽心的?朝中一直有您悉心打理,大臣们各个尽职。军界南北平安,并无忧患。如今大齐国泰民丰,政通人和,正是中兴的大好时机。您尽可放心。”   梁相欣慰点头。   刘诩执他手,微笑道,“您的外孙锦卿,是朕钦选的中宫。他幼承庭训,才能卓越自入主中宫,处事行权,并无一处不妥的。勋贵世家,皇亲国戚,朝内朝外诸人,都赞他大气持重,无不敬服。朕感激您和户侯,教导出这样的好儿郎,是咱们大齐之幸,亦是朕之幸。”   梁相心头翻腾,老泪纵横。   刘诩握紧他手,脑中尽是自己儿时到现在,与老人相处的画面。殷殷教导,切切期盼,如师如父。她郑重道,“朕为齐主,但也因是女子,条件所限,并不会育太多子嗣子。不过您放心,谪长子,定是锦卿所出。日后若皇长子堪大材,朕许您,无论男女,皆为储君。”   帝王一诺,梁相睁大昏花双眼,泪如泉涌。   ---------------------------------------------   凌晨。   梁相哀讯,传入陛下寝宫。   刘诩悲痛异常,罢朝三天。   正午,中宫户锦得圣上钦允,除锦袍,着麻服,亲至梁相府。   出殡日,帝上明旨,封梁相护国公。中宫亲自扶棺,率文武百官相送。王侯勋贵,世家宗亲,尽皆哀痛。道祭的棚子从府门始,绵延了几十里地。   死后哀荣,旷古未有,朝野震动。   漫卷的白幡,遮天蔽日。也预兆着,属于梁相的时代,已经结束。朝中旧貌即换新颜。宣平帝朝,正式进入君权独断的时期。   五月。一年一度的官员评议照期启动。一拔一拔的外官入京述职。各地官员政绩的报送如雪片般,送至京中。新君当政,老臣垂暮,顺理成章的,新老更迭。围绕着新帝的新一拔年轻大臣层层提拔,渐渐把握朝廷中枢。   五月中旬,明旨,大封后宫。侍天雨为贵侍。纳慎言为侍君,封贵侍。纳吴涛等八名才俊入后宫,封四平侍,四小侍。次日,明旨昭告天下,慎言再避无可避,五月二十七日晚,方奉昭入京。   五月二十八。钦天监测定的吉日。   中宫户锦率尚天雨,主持纳侍。慎言入住竹苑。比邻尚天雨。实际上正是他亲自给慎言选的宫址。六月初六,吴涛等八人入宫,四平君各携一名小侍,分居四宫。   整个春季。大齐万象更新,前朝后宫,皆有大的变动。慎言居贵侍,无人料准。但旨意一出,御史台无一人说话。众皆认同。   -------------------------------------------------------   慎言五月二十七日晚方才到京。   他本就住在宫中,京中并无府邸。尚天雨亲自在城门接住他,拉着他一道回了尚府。尚昆回了西北,所有的徒子徒孙,带走的带走,剩下的,一律在隐营办差。宅子空着。一应物品,差役都是现成的。社监司送来的吉服,五套,加上零零总总的配饰,整整堆了一间屋。   两人进去略看了看。慎言没啥挑的,尚天雨也不耐烦这些,两人便又出来到廊下喝茶。   是夜,云淡风清,清风拂面,带来初夏的清新。   “明天从这里出发。不是只住一晚,这里就是你宫外的家,有事尽可用。”   慎言温和笑笑,“谢谢。”   尚天雨翘翘漂亮的小鼻子,“你我还当得一个谢了?”   慎言笑道,“那我不说了。”   看慎言喝茶出神,尚天雨坐到他对面,“今晚肯定见不到她了。主上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朝内许多位置出缺,她得一个个斟酌。日夜开会议事什么的。后宫已经半月不进了。”   慎言垂目。   “四月里就叫你回来。你又在沁县那墨迹,初一十五的,你想躲到何时去?”尚天雨皱眉。   慎言抿唇,“我……”   少见慎言在自己面前气滞,尚天雨心又疼起来,和缓了语气劝道,“知道你心思重。她能不明白。只是你这么一直拖着她,她心里便日日不痛快。当日她从封地出来,走得那么急,明着看,她身边是没有可用之人的。可是,她却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一路上,师父带着师兄弟们,暗暗地跟了她一路,可她却一次也没用师父他们出面。你道是为什么?她那么难,也跟你朝夕相处,耗了这一路,你能不明白她的用意?她时时品察你,早就视你为志在必得。你那么聪明的人,何必钻牛角尖。如今惹她一怒之下下了明旨,你不还得乖乖回来?”   慎言默然。良久笑道,“几日不见,尚大人训起人来,倒是头头是道。”   尚天雨撑不住笑道,“就是今次逮到你错,才可着劲说几句,机会可是难得得紧。平时你慎言大人处事滴水不漏,谁能说你个不字?”   两人对着喝茶,沉了好一会儿,慎言缓缓道,“我在外许久,她的怒气也憋了不是一天。……不差这一桩。”   尚天雨瞪大眼睛,看他。   慎言苦笑,“天雨也长大了,不好蒙了。”   尚天雨被他气笑,“你以前也蒙我?”   慎言举手。这小子几日不见,倒思路更凌厉了,不知是谁对他影响这么巨大。   “都说后宫外戚须防,我这头却是外臣势大,古所未有。行宫时,陛下曾笑言,以后六司里,基本都是我的门生。当时只做笑谈。可是如今看来……一个贵侍封下来,朝中竟无一人说话,这局面,并不是陛下乐见。”   “……”尚天雨看慎言清瘦的侧脸,眉目如画,含着淡淡的思虑。他心疼地拍拍慎言的肩,“你一心为她,她防你做什么?”   慎言垂目喝茶。   两人相对沉默。   天边启明星起。暗夜退去。   礼监司的人,从廊外进来,跪下,“贵侍大人,时辰到了。”   慎言起身。有人上来,服侍他收拾停当。七层的吉服,是缀着金的明红。修身的封腰,宽展的袍袖,随晨风微微飘逸。   有礼监司的人上来,开始絮絮地交待今日的礼制行程。林林总总,繁锁至极。   尚天雨几日前才走了一遍,此刻陪他听着,都觉得累。   慎言安静听完,点头说明白了。   又有宫人上来,开始引导他行止规矩。慎言本就是宫里出来的,这道程序只走了过场。时辰一到,众人引马备车,准备仪仗队伍,一顿纷乱,新晋贵侍终于出了家门。   -------------------------------------------------------   五月二十八,夜,天空撒满繁星,弯弯的月牙,映在竹苑门前的竹溪里,分外恬静。   竹苑。灯火通明。   今夜,是慎言的新婚夜。   一天的典仪下来,慎言累得够呛。刘明跟在他身后,服侍他沐浴。   刚在床上躺一会儿,刘明拿着药袋过来。   慎言闻到熟悉的药味,睁开眼睛,“累得手指都动不了,放过我一次好好?”   刘明低声笑,“贵侍大人安心,今夜的药不是那么用的。”   一样药,却因着手法不同,而有着不同感受和效果。只见刘明解开慎言腰带,把药袋轻轻覆上去。几个轻巧的动作,就让慎言有了反应。   慎言初时还疲惫地半睡半醒。几下下来,他颤着睫毛睁开眼睛,用手按住刘明手腕,“哎,怎么这样,今夜不会……”他心知今夜陛下过来肯定有很多事要同自己清算,断不会轻松。身下已经起了反应,让他苦忍不能。   刘明已经快手快脚地用药完毕,手指一挑,锁阳松开。慎言咬牙闷哼,好大一波刺激,袭遍全身。   他撑起来看自己身下,欲念已经含着透明的珍珠水滴。慎言恨得不行,自己敛上腰带。正轻轻喘息,外面有人报,“陛下驾到。   ”逼死人了。   慎言急忙起身,迎了出去。刚至门廊,就见圣驾已经进了竹苑。   慎言撩衣摆,跪下。   明黄的衣角,行至眼前。慎言连心都缩紧。   刘诩伸手把人扶起来。多日未见,慎言仿佛每次见都清减了些。   入手一握,觉到慎言手指都冰了。   “入内吧。”   众内侍宫女,悄无声地退了出去。最后剩下刘明,把内室的门轻轻带上。   室内温暖明亮,红烛烧堂,映着慎言低垂的眼睫,在下眼睑留下一道浅浅的暗影。   “昨夜没睡?”刘诩坐在暖笼旁。   慎言抬目看她一眼,刘诩一脸的倦意掩不住。   “朕也没睡。”刘诩累得不行,斜倚在床上,闭目。   慎言在原地看她,垂目想了想,走上前,在暖笼在暖了暖手,轻轻按她的肩。   刘诩舒服地叹出口气,缓过点精神。   “先前你的几封信,我都看了。”刘诩缓缓说。   肩上的手指停了停,刘诩挑唇笑笑,继续道,“中宫的一些旧事,你没早报上来。后来血煞的事情一出,险弄得朕措手不及。幸有蓝卿替朕周全,幸没出大漏子。你错在失察。但失察之误,属于主官行事上的失误,朕不会事事都苛责你。可你御下不严,这对隐营来说,才是致命的。”   慎言停下手,跪下。   “红姑是宫中的老人儿,虽行事稳重,但也极有主意。尚老爷子派她过去盯着户海,却谁知意外得知户锦的辛秘。虽不是她正经的职责所在,但兹事体大,她怎敢不报上来?这样的手下,留之对隐营,对你,对朕,都危险至极。”   “……”   半晌未见慎言出声,刘诩挑他下巴。   慎言对上刘诩的目光,温润的眸子里,写满坚定,“请问陛下,隐营,从今而后,还属臣管辖吗?”   “怎么说?”   “若陛下另有安排,臣以私人名义,保红姑。她不适合在隐营主事,请召她回宫,在竹苑当差。她素知隐营许多内情,在臣身边,臣也安心。如果陛下仍令臣主理隐营诸事,那么,红姑就是臣的人,她犯错,隐营自有规章,臣请自行处置。”   刘诩挑眉,看来这人,慎言定是要保的。   “至于臣所犯之错,听凭陛下处置,臣莫有不从。”   慎言坚持着把话说完,才觉出底气有些不足起来,垂下目光。   刘诩思量了一下,“好。”   “谢陛下。”大大松口气。   “沁县的事怎么样了?”   “人已经救过来了。右臂已断,目盲,口不能言。臣留下人手,把人和慕连承禁在医馆内,寻常人不会知道。估计……”他抬目看了看刘诩若有所思的神情,“毒已经侵入脑部,估计一年的寿数到头了。”   刘诩点头,“知道了。着人看紧。”   “是。”   屋外更漏声响。   刘诩看着笔直跪在眼前的慎言,沉了半晌,“梁相的死,怎么回事?”   慎言眉头一跳。   “……”   “陛下可记得四合院里?”慎言有些艰难。   刘诩点头。记得初识,慎言还骗过自己一次,瞒着她去见别人。   “臣那夜去见的那女子,是尚氏酒业的老板。”   “皇家御供醇仙酿?”刘诩问。   “对。当时平……”慎言尴尬地看了看刘诩,“臣侍奉平太后时,尚老板便是太后的心腹。醇仙酿也不只专供皇家,到京后,总是要分封给诸位重臣,皇亲等等。赐给先皇叔刘执的,便是掺了药的。”   刘诩眼角闪出冷意,“这我知道,与梁相的病有关?”   慎言点头,“估计也赏了相府。”   刘诩沉默无声。   慎言也不敢出声。   那酒有问题,却不知都赏给了谁。平氏与刘执不合,与梁相也不合,不过但凡有理智的人,断不会凡政敌都给人在酒里下毒。这平氏和她乳母的心思还真是狭隘又狠毒。   “你怎么说?”刘诩问。   慎言苦涩笑笑,“当时有平太后乳母在,臣不得插言。”   “你应该是干预了,但她们俩没听,还被那乳母揪住不放,致使你一度处在下风?”刘诩猜道。   慎言垂头,“对……”   刘诩感叹地拍拍他肩,“焉知不是你自己故意落的下风,你在母后那,早有抽身之意。”   慎言被说中,点头,“无论重臣还是皇亲,政见不合就下毒,实在……臣早有抽身之意。正好,您从封地出来……”   “你倒直接。”刘诩笑着扶他起来,“你我彼此选中,也算是冥冥自有注定。”   慎言本就穿得少,跪了一阵,从膝往上,一直冷。   刘诩握着他微微打颤的手指,想到四合院那夜,一时五味杂阵。又不是审他,竟又苛待了。   “尚氏酒业,富可敌国。但敢在御用的东西上下手,也该动动了。”   “过来暖暖。”她拍了拍暖笼边上的位置。   慎言走过来,欠身坐下。   清新的男子气息。刘诩看着他柔和的侧脸,整个人放松下来。   慎言略拘束。掩了掩外衫。奈何侍寝的穿戴,又薄又轻,掩一下,反而着了痕迹。   刘诩垂目看着他身下,笑道,“刘明还得用?”   慎言抿抿唇。   “为你身子着想,不用这么愁吧。”刘诩笑。   慎言自不敢和她顶嘴,却也有些期待地望了她一眼。   刘诩怎会不明白他眼神里的诉求,笑着抚慰,“此后每月一次吧。听他报说你的身子调理得不错。但也不能就此断了药。且再忍耐。”   慎言有些失望。那药难受,却也不是忍不起。他心里叹了口气。   鲜见慎言有这样蔫蔫的时候,刘诩笑着拍拍他手臂,以示安慰。   “今日后,你须伴驾一个月。”   这是后宫的规矩。慎言点头示意明白。   “一个月后,你便去前朝行走吧。”刘诩微笑着看他,“朕的内阁,由卿来组。”   慎言震惊。   “宣平朝首席一相,卿自可担当。”刘诩郑重。   “女帝临朝,所有规矩都要摸索着改。朕的后宫,能人倍出,只闲着岂不浪费。”她说得轻松,内里,却含着非常重要的讯息。   “伴驾一个月,明旨便会下来。你可先好好筹划。”   刘诩挑起慎言下巴,看见他眼里有晶莹闪动。   她放柔声音,“对不住。朕还不能放你。”   夜烛高照。   刘诩起身。慎言跟着站起来。   西窗照影,衬着两个人的剪影。   刘诩轻轻拉过慎言……   ---------------------------------------------   内室,温暖如春。   慎言被刘诩轻轻带到身前。女子清新的气息,柔软又甜蜜。慎言站在这片温暖里,轻轻垂下眼睫,眼角,竟有些湿润。   “朕的公事说完了,慎言就没什么要问的?”刘诩握住他手指,她的铁卫,竟在微微发颤。刘诩失笑,眼里带上疼惜,方才朝自己要人时,就能据理力争,这会儿,轮到自己,就气怯了。   “臣……”慎言开口,声音有些涩。   刘诩握住他手指,笑,“得了,你那么聪明,在行宫时,朕的用意你能不明白?”   慎言回不出话来。这段时间以来,刘怀先解他隐营权限,不许他行铁卫权责,宣到行宫授外臣官阶,如此步步紧逼,他却逆来顺受,步步退远。其实刘诩的意思,他怎能不明白。只是帝王宠爱,他无法坦然承受。   “记得有个男子对朕说,不配侍君以身。”刘诩笑意中带着感伤,“何来配与不配。若我不是国君,只怕也谈不着这个。很多情形下,人已经变得不重要,反而只剩一个身份而已。”   这话含着莫名的情绪,慎言敏锐地感知到,抬起目光。   正对上刘诩幽深的双眸。   “主上,”慎言顺从地改了称呼。他缓缓道,“属下想,能论配与不配的人,首先是有了要匹配的心,才会忧虑这个问题。”   刘诩愣住。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   慎言垂目,“他,必是爱慕您,才会患得患失,辗转不安,才会将配与不配的问题,看得比身份还重。”   刘诩迷茫地看着虚空,半晌无声。   室内静得令人心悸。   良久,刘诩摇头苦笑。   慎言亦出神地看着她。   “主上。”慎言撩衣跪下。良久不用的称谓,让他说出口竟有些生涩。慎言调整了呼吸,却仍觉得心缩成了一团,“今夜前,属下本想说不配贵侍的话,您这一讲,属下深感幸而竟没开口。原是属下想窄了。”他抬目,坚定地看着刘诩,“后宫与前朝息息相映,属下昔时也见过先帝的后宫,亦知道平衡两字说来容易做起来艰难。当下您的后宫,天雨自不必说,中宫亦是后宫的主人。属下当尽心辅佐您处理前朝的政事。您自操心其余的人,真的,不用……挂念我们……”   刘诩从没想过会听慎言的表白,猛地听到慎言的话,完全震住。她探手拉他起身。慎言脸上至颈,蒙上淡淡的粉色。他深垂着头,连垂在身侧的手指也轻轻握紧。   刘诩挑起他下巴,“你……”   就连慎言淡色的唇也蒙上了粉红。   窗外更声紧。   “主上,夜真的深了。”慎言抬目看向刘诩,又收回目光,极低声。   “自荐枕席的事,属下以为,也是再一再二不再三的……”慎言和声,温暖的笑意,在含着雾气的眸子轻轻荡漾开来。   慎言再次撩衣跪下,轻轻替她换了绢底的软鞋。再起身,安置她坐在案边。轻轻除上发间的钗佩,把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般,泄在肩头。   刘诩从镜内看慎言有条不紊地忙碌,眼睛也湿起来。本以为慎言这个贵侍,是她最艰难的。慎言自己这关,就要过得费劲。谁知,他一句话没有,一声也没问。就这么心甘情愿地配合,还反过来宽心抚慰。   刘诩自大婚来,一直绷紧的神经,在慎言和煦的照拂下,缓缓放松。她松下肩,侧倚在慎言胸前。   “主上,……”慎言轻轻拢起她的双腿,打横抱起,放在榻上。   刘诩睁开眼睛,看见慎言在床前,长身玉立。修长的手指拂了下腰带,衣襟便应声敞开。精实的身体暴露出来,光洁的肌肤,犹如精致美玉雕琢,遍体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刘诩单手支起来。另只手伸到慎言腰间。   慎言配合地往前进了一步,膝盖抵到床沿。啪地轻响,他微震。薄薄的绸裤顺着修长的大腿滑到脚裸。   “这次,没让卿久候吧。”刘诩意有所指,嘴角也挑起来。慎言眼睛全湿了。他手指一挑,身上最后的一缕也除去。红烛映下,裸身的男子,含笑侍于君前。   --------------------------------------------------   重帘围帐。   微喘的慎言。   “自用药,可曾试过这下面?”刘诩侧身支起半个身子,一只手轻拂他身下,引来他一阵轻颤。   “……没……没试过。”过往并不美好的记忆,让慎言一躺在床上,就开始紧张。   刘诩自然知道他的习惯,不急着攻城掠地,反而轻轻拂弄。饶是这样细水慢渗,慎言也不自觉地眼睛都闭上了。   “不是他们教导的那样。”刘诩疼惜。昔日名贯京城的公子耀阳,学成自男苑。谁能知道,他竟连一次普通的愉悦也没获得过。   “属下……”慎言话也说不全,只余喘息。   刘诩叹气。虽然他这样不安,但今夜毕竟是他的新婚。不过这一关,慎言便没有做贵侍的自觉。虽然他极力表现得泰然,但他的不安,掩也掩不住。   刘诩撑起来,轻轻吻他。   慎言颤着睫毛,睁开眼睛。眼前,是刘诩轻轻闭的眼睛,唇边,是柔软和甜蜜。慎言再忍不下,泪,一滴滴从眼角滑落。   他翻过身,跪坐在床上。虔诚地,扶着刘诩的腰,轻轻挺身。   两人同时一震。   慎言滚热的泪,和着颤抖的吻,轻轻落在刘诩发间。   从今而后,侍君以身。也不用想着配与不配。主上但有安排,属下莫不相从。只愿此刻之情,永驻心间。    ☆、绸缪 作者有话要说:  每更一章,收评颇多。潇洒都一一认真拜读,受到许多启发。谢谢大人们。 群内也很热闹,果然日更攒人气。更感谢大人们的地雷投掷。 日更,希望酬谢各位大人的热情。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8 08:29:32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8 08:24:27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7 22:08:47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6 09:34:50 410100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5 23:37:09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5 11:08:32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4 21:52:07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4 09:29:52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4 08:29:01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3 20:52:40 NAM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3 16:44:30   --------------   午后。陛下书房。   刘诩在书案后批阅奏折。慎言陪在一侧。   西北战事初平。宛平留守。连带着国丈也请常驻西北。两个月下来,西北百疮之地,终有复苏景象。   “宛平的身子,也有四五个月了吧。”刘诩捏着奏折,想着宛平现在的情形。   “五个月了。秋获节可有喜讯。”慎言应。   刘诩弯起唇角,“倒难为她了。”自古女子怀妊,是一大劫。当权揽政的女子,更如是。   “那土著头领如何了?”她还惦记着未出世孩子的便宜祖父。   慎言目中闪了闪,“有尚老爷子在,您不必担心。”他若趁宛平怀妊时,在政事上掣肘,只怕命不久矣。   “让尚老爷子听宛平的。”刘诩点头,不置可否。   西北的奏折上,详述百业重建的情形,却未提催请朝廷颁布移民令的事。刘诩明白,宛平在这事上,听云扬的。而云扬一日没有把握,便不会贸然同意从秦征发数万原住民的政令。   刘诩回身,从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一叠字纸。又细细看了一遍。眉微微簇紧,思索入神。   慎言在侧,抬目,便看见那一叠纸上潇洒漂亮的字迹。云大儒是大齐首席学问大家,他的字画,乃是珍品。云扬的字,师承于他,要认出字迹,并不难。慎言只瞟了一眼,便知道陛下在为谁踌躇。   “此刻,断不能派他回秦。”刘诩道。   “不是不信他,他目前身份尴尬,回秦后,诸多变数。朕受不得,他更禁不起。”   “属下明白。”慎言点头。   “陛下还是在前朝多使使劲。现在政局初定,云逸元帅身份举足轻重。”慎言顿了下,坦言,“依属下看,中宫大人纵使日后可掌南兵,但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非云逸元帅莫属。一个南军,便可令户海送亲子入了后宫。云逸元帅到时候手握天下重兵,他的亲弟不送入宫来,恐怕百官也不会答应。中宫已经入主,无法再许,皇贵侍之衔,正可虚位以待。”   慎言的话很中肯。   “正是这个道理。”刘诩点头。   “扬儿对入宫,已经不再抗拒。”刘诩抿抿唇,回京后,自己逼他甚紧,连男侍的话都放出来了,以云扬的性子,再说不推辞的话。   “也是,毕竟您当初是以中宫位相邀的。”慎言很诚实地说了句。   刘诩苦笑,“中宫位,众望瞩意户锦。这我不讲,扬儿也明白。只是……不会低待他。”一女多侍,自己万难一碗水端平。何况,心有亲疏,事有缓急。自己慢待了扬儿,也料定他不在意。   “当日我当着楚淮墒的面,说出许以中宫的话,原就料定他不会同意。”刘诩坦承,“估计那日土道上,楚淮墒定用这话离间云扬与我,不过反而起了反作用。”   云扬在她面前,从来那么坦然淡定。也从不论配不配的话。在他眼中,自己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后,才有皇帝的身份。无论中宫,还是男侍,他才会那么不在意。   两人一边商量,一边批折子。至晚膳前,已经处理得干净。   放松下来,慎言烹茶。   刘诩倚在矮榻上,看他。   “慎言。”   “在。”慎言蹲跪在她身前,正捧杯茶侍奉。   “昨夜话说得急……”   慎言垂下目光。昨夜顶着一口气,朝刘诩要人,自己也是关心则乱。   “红姑的事……你明白的,朕不豫留她活命。”刘诩很直接。   慎言默然。   “锦卿的事,她最先探知。不知为何不报,也不知还曾说与何人听过。”刘诩皱眉分析,“如今这事冒出来,也只你我几人知晓。关乎锦卿,关乎前朝后宫刚刚平复的格局,朕行不得险。”   “慎言,你说她是你的人。可她也是从宫里出去的,朕的属下。”   慎言并拢双膝,“臣失言。”连自己都是人家的,何谈红姑。   刘诩肃然道,“人道关心则乱,如今看来,红姑竟是卿的软肋。”   慎言一惊,却无法自辩。   默了半晌,缓缓道,“红姑出自内宫,是陛下亲派的人。当时属下伤重,无法理事。尚老侠便派人打入户侯府中。本意是监视户侯,谁知无意中接触到了户锦将军……”   “事后,她被户侯下了毒,毁了容貌……”   刘诩眉峰微动。   慎言声音有些发紧,“可到底是臣安排不周,才导致这无谓的牺牲。”   “尚老爷子,也是心里急,才虑事不得周全。”刘诩宽慰一句。   “臣不敢编排别人的过失,单红姑的事,臣便负有责任。”慎言声音里写满坚定,“红姑处事周详,这样的秘辛,怎会说与人听。便是臣,也是封中宫的旨下后,才得知的。幸有蓝副统领周旋,方没误陛下大事。”   刘诩点头。当日自己得知消息,也是震惊。不过心里并不是很介意,只痛惜,户锦这样傲骨的将军背负着那么多沉重与不堪。   可她这么想,不代表朝中的人也这么想。还有那么多世家勋贵,还有如日中天的云逸一派的北军,多少人盯着中宫位置。微小波动,户锦便会首当其冲。他受不起,南军受不起,她的新朝,也更禁不得。   “红姑的事……”慎言簇眉,“不是臣任性保她。”   “若放任在宫外,终是个大变数。可若调回宫中,放在臣身边,她那么聪明警醒的人,自当明白当日事已经漏了底,以她性子,必不肯苟活的。”慎言抬目看着沉思中的刘诩,“身为隐营的人,生死本不那么看重。但她一死,户锦大人那边……”   刘诩眼神一动,慎言一分析,她的思路更加理顺,“她能瞒下这样的秘密,必是与锦卿的关系非同一般……”   慎言不便接话。   刘诩皱眉沉思。   “陛下,红姑一人,却劳您费心,她受不起。”慎言沉思良久,缓缓道,“这事,留给我们自己解决吧,可好?”   刘诩看着慎言柔和的眉眼,焦躁的情绪得缓。   “好吧。你自动办吧。”她拉慎言起身,“如今后宫分内外,你们在外后宫,俱是男子侍君的处所。过些日子,你们都会在前朝任职,所以,便省却了晨昏定省的繁礼。内后宫里,是太后和一应老宫妃静休之地。即使……有太后诏谕,侍君们也不得擅入。你须明白。”   慎言眼角有点湿,这番周折安排,大半是为他着想。平太后是他的硬伤,若是可以,一生不愿相见。   “难为你了。希望这样能纾解一二。”刘诩知他心情,安抚地拍拍他肩。   “属下明白。”慎言含笑退下。   --------------------------------------   中宫。   圣驾到。   吉祥带人迎驾。   “锦卿呢?”刘诩奇怪。   “回陛下。中宫大人正沐浴。”   “呃?”刘诩看看日头,“要睡下了?”   吉祥忙摇头。宫规森严,陛下还未歇,中宫便要睡了?   “大人为着分宫的事,在外面跑了一天,一身的土,嫌脏,说要洗洗。”   刘诩摆手,示意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信步走进院子,满院的翠绿色草坪,开阔。原先的许多精细摆设,都移走了。   倒是个不喜浮华的人。   户锦急急进来时,带着一身的水气。半干的长发,束了宽宽的带子,松松地垂在肩后。刘诩正喝茶,猛一见这样闲适打扮的户锦,一时没醒过神。   户锦急敛外衫,进门叩见。   “这么急做什么。”刘诩醒过神来,拉他起身,唤人进来给户锦擦干。   户锦不以为意,接过吉祥递上来的布巾,随意擦了两下便掷了回去,“陛下突然驾到,所为何事?”   刘诩滞了半晌,摇头失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朕的后宫。如今中宫势大,朕便是要进来,也要事先通禀。”   这话说得诛心。户锦愣了愣。刘诩绷不住笑出声。   “哎,您……”户锦着了她的道,苦笑。   “得了,说笑而已。朕说过,需要一个顶厉害的中宫。卿做得很不错。”只看如今外后宫一团整肃,便知户锦手段。   “工程不是已经完毕了吗?卿又上哪弄了一身的土?”刘诩示意他宽坐。   户锦侧坐一旁,笑道,“您的后宫有多大?您不知道?单就是内外宫之相隔的墙,便留了多少道大大小小的门?不一一封锁,到时一个闪神,臣怕保不住您的后宫。”   刘诩若有所思。   户锦垂目,似思索了一会儿,抬目看她,“臣日前召内务司的人问后宫的事,意外得知……”他看了看刘诩,“侍君们,原有宫规可循。”   “什么?”   户锦红了脸,仍坚持把话说明白,“这后宫,除了太后和老宫妃,还有宫娥无数,太监无数,本就是男人的禁地。如今女主临朝,您的后宫,必要格外坚固才行。”   户锦的意思,刘诩完全明白。她笑着看户锦,“不错,都替朕操心起这个来了。”   户锦没被她带偏,正色道,“竟然有宫规,臣请陛下自臣往下,所有侍君,一律严加管束。这也是为着保护所有人。”   刘诩也正色点头。这么多侍君,纵使都清心静气,也难保没有外人设计诬陷。不用说别的,只单弄一两个大了肚子的宫女出来,整个外后宫的侍君们便无一人能得清白了。纵使查问明白,洗得干净,这皇家秘辛,也是极打脸的。更别提那八个侍君,没一个清心寡欲的。   “好吧。只是委屈锦卿了。”刘诩点头。   “一视同仁吧,臣等也能少遭不少算计。”户锦也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   “另外,还有个男苑?”   “喔,先前的,已经散了。这个是底下人为孝敬母后弄的。”刘诩不自觉地撇清。   户锦点头,“若是这样,听内务司说,可赐下绝子汤。”   刘诩失笑,“那就不是男人了。”   户锦脸一红,明白了。即使身子完整,也没了男人的功能。   “也锁了吧。”户铁咬唇,“全宫上下,只要是男子,便一律上锁。只有这样,才得安宁。”   刘诩叹气。“委屈卿了。”好好一个将军,却得为她这些个事操心。实是委屈。   两句委屈,让户锦叹气。“后宫便如个小朝廷,勾心斗角,处心算计,不比战场上轻松。臣也疲于应付,只有步步为营。您也别说委屈的话,只是臣日后若有闪失,请您不要太失望才好。”   “几日不见,锦卿也懂得说这话了。”刘诩惊奇。   户锦弯起唇角,淡淡笑意溢出眼底,“臣在南边境内的家里,不比这里消停。父亲宠妃美人的,也是一堆一堆的,也有个把男侍,混住着,事情也没少出的。不过捂得干净。当时臣没多留心。早知现在要处理这些事,当日便该多留心。”   刘诩感叹,“卿也算摸着石头过河。”   “正是。”   刘诩扶他起身。笑着打量他。这小子,看着耿直,其实也是一肚子聪明道道。自己干这事不在行,所以摸索干,干不好,您可别翻脸。话里话外隐隐透出的算计,却是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过人家为了公道,自请宫规束缚,也是一片赤诚之心。   刘诩弯起唇角,捏了捏户锦手指,“那锁阳,于武将颇为辛苦。策马、舞剑,都会有感觉。”   户锦脸刷地红了。   “每旬可松一次。不过从锦卿往下轮,一人伴驾一月,轮回锦卿可要等秋获节前后了。”   户锦知道在逗他,红了脸,坚持正色,“臣明白。”   刘诩再绷不住,笑着揽住他腰,薄衣下,柔韧的腰线都发烫起来。   ------------------------------------------- ☆、备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热情回评,感谢大们人投的地雷。潇洒即将上班,更文不会很方便,但会努力。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23:27:26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15:18:07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09:33:59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08:45:47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08:44:11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08:44:03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9 08:32:11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8 14:09:16 NAM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8 12:37:08 NAM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8 12:37:05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18 08:29:32   夜。   云宅。   云扬在床上,缩成一团。   自从古道中毒,已经一月有余。身子的不适,他已经很难控制得住。尤其夜深人静,从骨子里升腾起的难耐,让他辗转反侧。   重帘围床低垂。他在黑暗里,死死咬住被角,轻轻喘息。   “三爷,有军报。二爷已经去书房了。”有家仆敲门。   云扬闻声,忙披衣起身。动作虽快,心思却全没在这份半夜传来的军报上。能在这么难耐的当口找点事儿做,哪怕是有理由起身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云扬站在院子里伸了伸腰,心内的难耐迅速纾解了几分。他长长松下口气。奔云逸的书房而去。   书房,灯火通明。除云逸,还有不少人。大家围着书案,低声议论。   云扬进来。   “云管代来了。”众人纷纷见礼,闪开条路。云扬看见坐在案后的云逸,脸色不是那么好。   军报,是公事。虽然在家,云扬当着众人,仍单膝跪下,“参见元帅。”   云逸挥手示意他起身。众人又围上来接着讨论。   云扬听了几句,明白了。原来是秦地发生暴动。   军报传阅,到他手上。云扬看了,眉也皱紧。   “亡国之地,敢在陛下大婚的当口起暴乱。真是欠修理。”有人咒骂。   “元帅,咱北军还在秦驻着兵呢。南军编制也甚齐整,不怕压服不了这些暴民。”有人提议。   “到底曾是一个国家,光靠武力压服,不是上策。就算一时得胜,日后镇守秦地,他们得牵制我大齐多少兵力物力?还得有万全之策。”有人迟疑。   耳边众人意见不一,云逸于众人中看了云扬一眼。云扬正沉思,忽的有了感应,抬目看大哥。   “好了,今日得了军报,并不是要诸位现在商议出对策。回去再细琢磨。手下的事要先处理好,不日会有圣旨颁布。是攻还是防,可见分晓。诸位必要记住我北军军训,召之能战,切不可贻误军机。”   云逸神色整肃,众人齐声应是,退走。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云扬侧身,让众人先退下,自己很自觉地留下。   “你怎么看?”云逸坐在案后,沉声问。   云扬想了一会儿,老实道,“逼迫太紧,反抗是情理之中。”   云逸眉一挑。云扬垂头。   “这论调,能拿到明天升帐时说?”云逸轻拍案。   云扬抿唇,“自然不能。”   “心里却仍是这么想的?”   云扬辩无可辩,低声嘀咕,“事实就是如此。”   幸而今天留他下来,云逸沉了脸,释放压力,“你莫要忘了,如今你的身份,是我大齐的云扬。”   云扬有些惧,垂着目光,低声道,“扬儿怎会忘。正是记得这样的身份,才会把心中所虑讲在当面。”   云逸“啪”地一拍案,云扬噤声。   沉了一会儿,云逸叹气,“明日升帐,这话,自有我来讲,你不要出头。”   “大哥。”云扬诧异地抬头看他。   “秦,曾是一个国家。并于大齐,必不会顺遂。之前两度征粮,百疮之地定是雪上加霜。如今,朝廷又拟征发数万住民迁往西北,举措过大。你虑得对。秦,不暴动,才令人奇怪呢。”云逸看着云扬,和声道,“秦既归顺大齐,便也是大齐子民。不该轻待。何况百姓生灵何辜……”   云扬眼圈有些红,“大哥,明日升帐,您就这么说?”   云逸起身,笑着点他额头,“大哥有分寸。”   两人一身一后出了书房。夜风颇紧。云扬想着又得回到床上去苦忍,脚下有些打怵。   云逸停下步子,打量他。   “身子有不适?”   云扬吓了一跳,忙摇头,“没。”   “旧伤未好?”   云扬摆手,“全好利索了。”   云逸狐疑打量他,“真的无事?”   “无事。”云扬在云逸的注视下,完全气短。   “那好,今夜便陪大哥聊聊。”   “……”云扬呆在原地。   云逸负手,环顾自家院子四周的院墙和屋顶,上面影绰绰的,应该有不少暗卫身影。他挑唇笑笑,“以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是。”云扬心里发涩,垂头,跟着大哥回房。   ----------------------------------------------------   云扬的屋子还是从前样子。满墙书柜的书,案上也是。架子上挂着张弓,还能彰显他武将的身份。   云逸四下略打量了下,走进内室。床周的帘子挂了好几重。方才,云扬走的急,没来得及收。云逸猛一看,略诧异。云扬一身冷汗,赶紧上前把帘子统统挑起。   云逸瞟他一眼,随意靠在云扬床上。云扬上前,蹲跪在床前,替他除了鞋,安置他靠舒服了,又够了一床薄被,搭在云逸腿上。   云逸出神地看着云扬,眼睛有些湿。   “扬儿……”   “大哥?”云扬抬目看他。   十年前的记忆,又在云逸脑中泛起。他柔和地笑笑,暗叹自己莫不是老了,老是想起往事。   “秦地,是你故乡,想回去看看吗?”   云扬被云逸拉起来,坐在身边。   “……”是啊,想回去吗?云扬垂头想了半天,无法作答。   “日前圣上在御书房,给我们几个看了一份秦地移民的计划。”其中条陈明细,显然是经过几番商议后的结果,“初始提出计划的人,是你吧 。”   “是。”云扬坦承。   “怎么不由大哥这里呈上去?”   云扬摇头,“大哥回京,必要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地方上的政务,不该过问太深。”   云逸叹气,云扬虑事太深,顾忌太多。是那一重秦储的身份,让他如履薄冰。   “你身份更敏感,还自请回秦去主理此事?”那份计划里的策略,有很深的云扬的烙印。非他,别人不能完全领悟。何况秦地民风与大齐多有不同,只有云扬回去,才有可能平复秦地危机。   “扬儿早就表明心迹,秦储已经不在了。秦的平稳,与大齐新政能否平稳实施,的确息息相关。西北,是建立新政的基础,从秦移民,举措重大,若平稳成功,于秦,于齐,都是利在千秋。”   云逸失笑,“又不是君前奏对,扬儿尽可放松。”   云扬被他逗笑,缓下口气,“大哥面前,扬儿更要稳重。”   云逸心里一涩,抬臂揽住他,“昔日,是否大哥拘你过紧?扬儿怕成这样?”   云扬未料今夜的云逸这样感性,错愕了下,醒过神,忙摆手,“不是不是,大哥管教,扬儿莫敢不从。不是怕,是敬。”   云逸叹气。   云扬咬唇,鼓了会儿勇气。做出多年来一直想,却从没敢有的举动。他缓缓地放低身子,在云逸宽展的手臂里缩了缩,就轻轻地伏了进去。   云逸僵住,怀抱里,扬儿轻轻打颤,象十年前那水淋淋的小可怜,令他心生怜惜。   不知从哪一年起,就不曾这样搂过小小的云扬了。云逸心里感伤,轻轻地抚拍云扬后背。   这样的放纵任性,以后不能再有。云扬眼角噙泪,缓缓松下肩,整个人,笼在云逸温暖宽和的胸膛里。   好一会儿,云扬自己坐起身,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   “好些了?”云逸好笑地看他红红的眼睛,“二十了,还像孩子?”   -----------------------------------------   夜深更重。兄弟二人秉烛夜谈,没有困意。   “秦,是朝廷目前最大的悬疑。陛下定需要你。”云逸看云扬眼睛,“你二人本就两情相悦,不知你为何坚持着不入宫。你须知,只有你的名份既定,她,才能放心让你回秦理事去。”   云扬默了好一会儿,挑唇笑笑,“舍不得家人而已。是扬儿任性了。”   齐宫,同秦宫一样,飞檐重叠的四角天,永远压抑,无穷的算计……十年前逃离,却逃不过夙命。他反复说服自己,又让刘诩相信,只要爱人在,自己愿意生活在宫里。可是究根到底,他,其实宁死,也不愿再回到那里。   “大哥,明日,便走礼监司的程序吧。大婚已经完毕,选侍仍要进行。云府是侯门世家,既然迁居京城,扬儿又是适婚年龄,就应在备选行列。礼监司牵头,才是正经途径。圣上没下明旨,便是虑着这一层吧。我入后宫,不好太过招人耳目。”云扬涩涩笑笑。以云逸如今身份,他入后宫,必是万众瞩目的事情。只是程序上务必正常些吧,也少给云家招惹麻烦。   云逸点头。想到后宫十来位侍君还有中宫,他便心疼云扬。   探手想再搂搂他,云扬却不好意思。从床上滑下来,跪在脚踏上,弯起眉眼,露出调皮笑意,“大哥安睡吧。”   云逸知道他心意,也不推辞,笑着点头,和身躺下。   天边微明。室内一片宁静。   云扬认真地给云逸揉积年受过伤的腰腿。云逸长长舒出口气,睡着了。   --------------------------------------------   陛下寝宫。   魏公公一边伺候,一边汇报宫里的情报。   “礼监司接到云府的报备了。”   刘诩睁开眼睛。   “云府新迁入京城,又逢云帅外出征战,竟没能把族中适龄子弟报备上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过失。不过幸亏云帅警醒,及时弥补。听说御史台已就此过失,准备说话了呢。”说话,是客气。该是有人要具本参他了。   云逸以北军统帅,继任大齐军统帅,掌天下兵权。不留个把亲族在后宫,满朝谁能放心?问题解决,水到渠成。刘诩长吁出口气,只要云扬不拧着就好。总快进宫喽。   晋苑。   一众入选的世家子弟们,皆暂居此地。   每人配有四名教引宫人,教导贵人们规矩礼仪。   四平侍,四小侍已经收到册封,前几日带着各自的教引宫人,一同入了后宫。如今整个储秀阁,只有一位新进的公子入住。   着淡紫色备侍宫装,宽袍展袖,长衫垂地。早晨奉旨入晋苑的,正是云家三子,云扬。    ☆、解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热情投掷和回评。今天是上班第二天。状态不太好,但也认真更了。祝大家周末愉快。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0 06:49:57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3 20:41:03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3 09:32:37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2 09:46:26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1 14:19:55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0 12:41:04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0 10:09:24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0 09:51:16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0 09:02:10   ---------   晋苑。   傍晚。   偌大的一个晋苑,只有云扬一位新贵人。   太监四五抱着一把古琴进来,“公子,您瞧。”   云扬正在书案前写份公文,思绪仍沉浸其中,猛抬头,看见一把琴横在眼前,有点发愣。   “公子,听说您是会琴的。现下正闲,不妨先练起来。”四五把琴放在窗前琴几上,又挪过把琴凳。   云扬缓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四五张了张云扬摊在桌子上的字纸,写满了好几张,还有类似地形图的文样。   “您画什么呢?山水?”他笑道,“对,圣上也喜好这个,您先练着。晚膳后您再练练琴。”   “圣上喜好风雅的东西。”四五补充。   “好……知道了。”云扬弯起漂亮的唇角,含笑。   四五眼前像盛开了一树繁花,亮亮的颜色,晃得他眼睛发花。他呆蒙地瞧入了神。   等他回过神,云扬又在伏案。   “看写迷了眼,佝偻了身子,不好看。”四五跟过来,烦恼地瞅着一桌子的字纸,担心。   云扬受不得他絮叨,笑着掷下笔,“好,不写了。”   他这才松口气,开始张罗着焚香。   云扬跟过来,细打量那琴,竟是一把珍品,“这么好的东西,拿来练手……”,咱们皇上的后宫可真富有啊。云扬把最后半句咽了回去。   “这时分,圣上该在哪里?”云扬一边往小香炉里扔香片,一边随口问了句。   “该在竹苑,这一个月,都是这样。”四五有些小心翼翼。   云扬住了扔香的动作。侧目,窗外。外后宫层叠建筑就掩映在一片翠色中。宣平帝的外后宫,一片宁静。   “竹苑离这儿……倒不远。”四五画蛇添足地补充。   云扬从小生长在宫中,怎会不明白宫人心思。他淡淡瞟了四五一眼,四五心虚地垂下眼睛。   “把琴先收了吧。”云扬起身,把窗户轻轻关拢。   ---------------------------------------------   步辇从书房一路抬过来。在去竹苑的途中,停下。   一片翠色掩映下,一弘清泉绕着精巧的院落。刘诩下来,站在院门前,弯着唇角,看门楣上“晋苑”两字,映着傍晚的月色,闪着哑着的光泽。   守门的小太监猝不及防,吓得扑通通跪了一地。   连成从刘诩身后绕出来,示意他们噤声。把院中的奴才们都引到泉水另一侧。   穿出的院门,更深幽静。刘诩提裙摆,独自迈步进去。   云扬澄澈的声音,低低地,从房间里传出来。在这静谧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自古乱民之事,无非是一群为了饱腹,挺而走险的升斗百姓。若有活路,他们并不操心是谁当政,也没有士大夫的情怀。”   刘诩驻下步子,摇头失笑,心道,从不知这小子言辞这么犀利。只不过不知他在与谁交谈。   “乱民是表象,焉知没有有心人,在后面推波助澜,或是操控。大齐初定,秦也刚降,若用重典,也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竟是户锦。   刘诩吃了一惊,不知这两个分属南北阵营的人,怎么凑在一起了。   刘诩一时倒起了听听的好奇。   “重典只适用于本国危难的情形。现下,危难的是秦,重压下,只会让秦地属民心生强烈的不满。”   “秦地,替大齐挡在诸多南海部族之前,若是它乱了,定会牵制大齐半数以上的兵力。若是……”户锦沉吟道。   “若是长期暴动不断,又加上部族之祸,到时,战乱纷起,南部,将成大齐心腹大患。”云扬接下户锦的话,斩钉截铁。   屋内一阵沉默。   刘诩也沉默。   房门一动,一个太监捧着茶盏出来添水。猛看见院门立的那人,惊得张大嘴巴。   刘诩从院子穿过来,越过他,缓步走进屋去。   户锦和云扬立在桌案前,共同看着桌上的地图。听见声音,一齐回过头了。都惊了一跳。   “参见陛下。”户锦撩衣跪下。   云扬也跪下,紫色宫衣随动作逸起,飘飘欲仙,“……参见陛下。”   刘诩被惊艳了下。   她先扶起户锦,信步走到桌前。   云扬膝行着退后一步,空出位置。案上一张南地的地形图,映进刘诩眼里。   “在做什么?”刘诩先压下方才的事不提,缓声问。   “访友。”   “……”刘诩一时竟接不上话。转目瞧户锦。   “倒有共同话题。”她点点桌上地形。   户锦很想点点头。但又担忧仍跪在地上的云扬,终于抿唇,“臣逾矩。”撩衣要跪。   “不算逾矩。朕早说过,外后宫,从卿往下,都可议政。”刘诩很中肯。   “是。”户锦跪不下去,又瞟了云扬一眼。   刘诩坐下来,看着膝前的人。多日未见,清减了些。脸色玉一样白皙,衬着紫色水缎,说不出的清新。这样的云扬,的确少见。刘诩在心里叹口气,冷下声音,“你逾距没?”   对云扬,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   云扬明白刘诩的怒气来自哪里。他并拢双膝,双手按在地上,深伏下身,“臣既一日身在晋苑,便一日不是外后宫的人。陛下并未许晋苑这样的恩典,是而,臣逾矩。”   刘诩敏锐道,“你一口一个晋苑,其实是想说,入了外后宫,便可随意议论朝局?”   云扬倒真没这样激烈。他错愕了下,抬头极快地看了刘诩一眼。   漂亮的眸子含着歉意和关切。刘诩确实自己甚至可以听到云扬心里的声音,他一定想说,“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扬重新垂下目光,低声,“云扬知错。”   不回嘴,不自辩,连一丝委屈也没露。刘诩又心疼。   她缓了口气,亲手敛起桌上纸,叠在一起,递给户锦,“南地的事务,你熟。南军的精锐将领,仍有不少滞留在京,你可召他们来,就此条陈商讨出个结论,日前,朕与你商议的那一份计划,也是扬儿呈给朕的。你与他们一并商议,有结论了,报与朕听。”   “是。”户锦平白被派了个任务,却也不推辞,干脆地接过刘诩手上的东西。瞅了瞅云扬,欲言又止。   “行了,别惦记他了。秦地暴乱不平,朕不会此放他回去。”刘诩同户锦讲话,一贯地直接。   户锦抿唇,“……为何。”秦地牵连着西北,那云扬可比他熟。户锦想不明白刘诩虑着什么,索性提出质疑。   刘诩感觉肺里呛了下,气极,手指轻点桌面,似笑非笑道,“锦卿,人伦大道,在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人臣子,事君父之道,你为中宫,当起表率。”   户锦瞅她。不解。   刘诩抚额,怪道户海总想捶他,这蔫有主意又惯会戳人肺噎人的小子!   “得了,回去吧。”刘诩抑制住想传板子的冲动,“喔,对了,墨亭从南境回来述职,午后便到了。明日会进宫来。介时都天明与他会一道和卿商讨内外后宫皇城铁防布防之事。你心里先有个数。”   户锦迷茫了一会儿,脑子警醒过来。   “谁回来了?”   “呃?”刘诩狐疑,“墨亭,蓝墨亭,皇城铁卫副统领。”   户锦脸上挂上些情绪,垂头跪安,   “呃……那,臣告退。”   “啊。”刘诩被他的情绪,带得也有些紧张,却不明所以。   户锦退了两步,又冲云扬点点头。   云扬人是没回头看他,规矩地垂着目光,却极轻地牵了牵唇角。两人电光火石间通了讯息,户锦全身而退。   ------------------------------------------------------------   “行了,别跪着了,起来吧。”刘诩叹出口气,把云扬拉起来。   云扬跪了好一阵,吸着冷气儿,撑着起身。   “过来床上,我瞧瞧腿。”刘诩牵着他手,往床上带。   云扬内心挣扎,跟着走了几步,到底挣开她的手。   “怎么?”刘诩停下,笑着哄道,“不过语气急了些,你心里在意了?”   云扬苦笑着往后躲了两步,“不是。……哎,你离我远着些吧,让我自在点。”   刘诩明白过来,急道,“血煞,控制不住了?”   云扬被她气息笼了这么久,早挺不住,微微喘息,“你别欺身过来,咱们离远点说说话,就无妨了。”   “哎。”刘诩上前拉住他,“行了,还忍什么。这回不是在云宅了吧。云大儒又没在堂。”她凑近云扬,低声,“我便给你解了这血煞吧。”   云扬被她的话惊了下,脸通红。使劲往后挣。   “别淘气。”刘诩挣不过他,虎起脸,“我在晋苑要了你,也合规矩。你别逼我找几个宫人按着你行那事呀。”   云扬被她说得无地自容,急切地压低声音,“这还是君王吗?说的是什么呀。我哪里就忍不了这几天了。哎呀,你快回后宫去吧。”   刘诩见他窘迫,忍笑道,“再不老实,我叫人了?”   “别。”云扬被惊得够呛。就是不叫人来按他,刘诩硬要,他也抵不过。   刘诩压服了他,笑着拉过来,解腰带。   云扬脸红得能滴出颜料来,“说了不急,你怎么比我还急。”   “你道我急什么呀。要只是难受,还能叫血煞?耽误久了,恐损伤身体。”刘诩解释。忽地顿下手指,狐疑,“下面怎么了?”   云扬雪白的内衫,又薄又轻。只隔了薄薄一层,肌肤不正常的升温。刘诩探查了下,便变色,“谁给你锁的?”   云扬从她手里抢回外衫,披上。脸还红着。   “晋苑的备选们,不用锁?”   “呃?可……你不是有血煞吗?锁这个做什么?”刘诩没明白他意思。   云扬趁她思索,几下敛好外衫,松了口气。   “解了吧。我叫人。”本就被血煞逼得甚紧,还日日锁着这个,锁阳也不是这么用的。   云扬抬手拉住她,又迎上她的气息,心内一阵悸动。忙不迭地松开手,又退后几步远距离。   刘诩见他这样难受,再不敢近前一步。   “主上,晋苑只我一人。整个外后宫的男子,有谁是没带它的?”他正色道,“我猜测,便是中宫大人,也不能免。”   刘诩抿唇。   “不只为锁着情   欲,这也是一道屏,可护无妄陷阱,脏污垢病,无端妒忌……”   云扬眼睛有些湿,认真地看着刘诩,   “除了它,女主的后宫,自有不同历朝的规矩。所以,且不论您心里好厌,您便是保持这明面上的公允,便可少了多少是非……”   “既入了晋苑,便请您允我也能守着这规矩。……只有这样,难得的情谊,才能长久……”   刘诩无言。云扬低低地喘息,虽然强牵起嘴角,却仍能感知他身上极度地不适。月上柳梢,他又要开始一夜的煎熬。   “喝碗避子汤吧。”刘诩涩涩道,“如此介意,咱们便按规矩来。”   门轻响,连成亲自端着一碗进来。   “只喝一回,不会伤根本。”连成大气不敢喘,轻轻禀报云扬。   药碗还冒着淡淡热气。云扬出神地看了会儿,退半步,双膝跪下,“谢陛下。”双手接过,缓缓饮尽。   连成弓着腰,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刘诩走到床边,坐下,柔和的目光,看着他。   云扬起身,走到她面前。慢慢地抬手,当着她,除掉外衫,内衫,雪白的亵衣。四五猫着腰进来,跪在他身侧,用很繁复手法系的锁阳,解开,费了半盏茶时间。   云扬裸身站着,闭着眼睛。全身蒙上粉色。   刘诩一直看着他。   惊艳,悸动,心疼。   刘诩看着他被勒出几道红痕之处,云扬的话又在她脑中响起,“整个外后宫的男子,谁不戴它?”   “主上。”云扬敏锐地感知到她情绪的波动,睁开眼睛,打断她思绪。   “嗯。”刘诩拉过云扬,入手肌肤光滑柔韧,如同第一次触碰时的感动。刘诩长长叹出口气,温柔地拥住他。   云扬的血煞之毒,一下子撞上来,袭遍全身。他再无力把持,轻声呻   吟。   “别急,别慌。”刘诩和声安慰他。   云扬浑身打着颤,直到没入时,眼角竟逼出泪来。   “难受?”刘诩伏在他胸前,低头看他。   “……不难受了。”云扬咬牙撑过最难捱的时光,浑身脱力地长吁口气,颤着声音答。   刘诩滞了下,低头吻他。   “扬儿,你们……朕都亏待了,对不住了。”   云扬几番倾泻,人早脱力。郁结两月有余的非人煎熬,终于平息。他松下口气,抬臂,把刘诩揽在怀里,“无妨,只要真心待他们,便会有弥补了。”   “……你呢?”   “扬儿已得圣上真心,没被亏待了。”云扬合着眼皮,朦胧中说出一句。疲惫征服了他,昏昏睡去。   刘诩把头埋在他胸前,和着云扬微乱的心跳,轻轻叹息。   秦地正乱,她不忍心让云扬回去。她不能想像,在秦,云扬将面临的困难抉择,也经不起,他再有任何变数。    ☆、蹊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留评,感谢投掷的地雷和手榴弹。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22:27:33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16:56:14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16:43:14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13:05:21 雪儿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0-24 10:19:19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08:24:48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07:50:27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02:59:02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4 02:57:58   ----   出了晋苑的门。招手叫四五过来。   “扬儿中过几次毒,身子弱些。喔,还有呕血的旧症,都得温调着。”   “他心思重,你多长点眼色,别总招他费神。”   “照顾大人,奴才自当用尽心力。””四五郑重应。心内暗道,瞧瞧,上来便称扬儿。纵观整个外后宫,原来咱们这位新来的这位云扬大人才是陛下的心尖子哟。   刘诩点絮絮地嘱咐了一会儿。这个四五机灵,人又不拘泥,她挑了好久,才选给云扬的。倒是放心。又放了八个暗卫在晋苑外面,这才离去。   ---------------------------------------------------   蓝墨亭是当天晚些时候到的京。   一入城,先回云宅。   风尘仆仆的进了家门。仆人们都欣喜地围上来问安,蓝墨亭在院子里摘下腰上佩剑,递给下人,扫视了一下众人,“家里出什么事了?”   众人都垂头。   “大人呢?”蓝墨亭问云伯。   “大人正在上房呢。老奴带您过去。”云伯笑得也很愁苦。   蓝墨亭进了二门,看见迎出来的玉环。   玉环眼睛一下子红了,“侍君大人,扬儿……”   “扬儿怎么了?”蓝墨亭心里一惊。   玉环哭着摇头,“今早圣旨宣到府中,说咱们家三爷选侍,备选宫中。”   “扬儿现在人呢?”   “已经奉旨进宫了。当着钦使,父亲不能表露太多,扬儿叩别走时,他整个人都打着颤。人一走,就……”   “大人怎样?”蓝墨亭急道。   “呕了口血,本就病着,这下更沉重了。”   蓝墨亭心急地拔开众人,抬步进了上房。   乍一见形容枯稿的老人,蓝墨亭几乎没敢认。风清淡雅的一代大儒,当年大齐最年轻的状元公,竟变得这样憔悴。   “大人,墨亭回来了。”蓝墨亭几步过去,跪在床前。   云鹤鸣早醒了,老泪含在眼眶里。   蓝墨亭双手接住老人伸过来的手。老人捏了捏他的手掌心,又慈爱地摸了摸他面颊,叹息笑道,“瘦了,也黑了,手上竟是茧,剑不离手吗?可是危险的差使?在外面跑了这么久,音信也时有时无的,着实让人挂心……”   “墨亭知错。”老人含泪的笑,有长者特有的温暖,蓝墨亭捧着他发颤的、筋脉突兀的手,深恨自己不能时时尽孝床前。   “这次回来,呆多久?”老人殷殷地问。   “呃……”蓝墨亭无言以对,涩涩笑笑,“墨亭争取不走了。”   人在朝中,身不由已。老人失望地叹口气,又轻拍他肩,“不必勉强,一切听皇上的。”   提到皇上,蓝墨亭想到云扬和她的事,有些迟疑,“大人,扬儿他和皇上……”   云老爷子目中一暗,转而怅然笑道,“朝中变动,逸儿掌了军权。虽说有功成而退的道理,但圣上初立新朝,正用人之际,断不会放逸儿解甲的。所以,循例,咱们家中未婚配的男孩子,断然是留不住的……”何况云扬这样人才。老人后半句咽进肚子,说不下去。   “墨亭,”老人看着自己面前的男子,从十几岁的少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英气,干练,举手间皆有鲜明的武将飒爽,他痛惜地叹气,“墨亭,我云家对你不住。这次,扬儿入宫为侍,我才能真正体会,当日你进云宅时,都统领的心情。”   蓝墨亭脑中有一刻空白,大哥?都天明伟岸的身影,一下子填满他的心。他气短地垂下头,“大人这么说,墨亭无地自容。此次,墨亭便辞官,回来侍奉大人吧。”   “不是那个意思。”云老爷子笑着摆手,从枕上,抽出一个信封。   蓝墨亭眼光一跳,脸色变白。   “我替郡主给你具了和离书,上回给你,你不要,这回,你可不能再拧着。”   “不……”蓝墨亭摇头,连手也背在身后,“大人,别赶墨亭走。”   “傻孩子,哪里是赶你走。咱们二人甚是投缘,便认我做你……”云父怅然笑笑,人伦大防,他们注定没有父子缘,“做个老长兄吧。时时家里来住,你的屋子,永远给你留着。”   蓝墨亭泪一下子铺了满脸。   有仆人在门外轻禀,“老爷,晚膳备下了。”   “噢,你一路赶回来,定是没吃好饭,先吃饭吧。”云老爷子撑着坐起来。蓝墨亭用手背抹了脸上的泪,赶紧起身去扶。   “摆进来吧,咱俩一起吃。”   “是。”蓝墨亭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又亲自接过食盒,在炕桌上摆饭。   “吃吧。”云老爷子卧病在床,哪有什么胃口吃饭。强撑着吃了两口,便不停地给蓝墨亭挟菜。殷殷地看着他吃。   蓝墨亭乖乖地扒饭,吃得撑了,也没敢停筷。   “瞧着是饿了。”云老爷子看他吃得香,很欣慰,又亲手添饭。   蓝墨亭起身接过来,咬牙,又扒饭。   “吃菜。”   “是。”几乎吃到要吐。   一桌菜下去七七八八。老爷子舒心笑道,“别吃多了,看晚上积食。”   “……是。”蓝墨亭终于放下饭碗,长长松了口气。   饭毕,外面已经起更了。   老人困倦不已,昏昏睡去。   蓝墨亭轻手轻脚地指挥下人把东西撤下去。自己亲手绞了热巾,给老人轻轻擦面,擦手,擦足。收拾完毕,他把老人硬塞给他的和离书轻轻塞回他枕下。   又在床前守了许久,才轻轻退出去。   --------------------------------------------------   一出房门,就见一个高大黑影,立在门前。   蓝墨亭不防,吓了一跳。   “赵大?”借着月光,看清来人。   “是。您可出来了。”赵大等了半天,几乎睡着了。   “何事?”蓝墨亭瞅他那傻样,很不待见。   “元帅听说大人回府了,特派小人来请。”   “你家元帅人在哪?”   “城外行营。”   蓝墨亭点点头,那就是公事喽。估计与南境有关。他正撑得难受,欣然点头,“走,去见见你家元帅去。”   “得令。”赵大吼了一嗓子。蓝墨亭一掌锁上他喉咙。赵大噎得直倒气。   “叫唤什么?吵醒了老爷子,小心我打你板子。”蓝墨亭瞪他,示意快点走。   “凭啥?”赵大不服气。一边揉脖子一边嘀咕。   “嗬,我打不得你?”蓝墨亭出了二门,声音也扬起来,“别说是你,你家元帅,我也是说打就打,说罚变罚的。别忘了,我是谁。”   赵大气不过,也只得干瞪眼。   二人吵吵闹闹,出门上马,直奔城门。   -------------------------------------------------   皇城铁卫营。   都天明不当值,却也没回家去。在营里守了一晚。直到晚上宫门都落锁了,也没见蓝墨亭来。   “这臭小子,男生外相。”都天明悻悻地骂了句。   有副将们鱼贯进来。   “统领,咱们再议议新布署吧。”明天要和一同商讨新建成的内外宫的防务问题。想到那位是南军的户锦,调动千军万马的常胜将军,众副将都觉得有点皮紧。   “这点出息。”都天明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他们。又怅然叹出口气。本想着蓝墨亭会过来,明天要见的是户锦,他很不想蓝墨亭毫无准备,给问住。   “来吧,再细细议一遍,谁觉出有漏洞了,及时提出来。”都天明叹口气,把众人召到案前。也不单是为了应对户锦。内外宫分宫已经完毕,防务是重中之重。都天明可不想出任何漏子。   众人商议了半天,终于再无人提出异议。   “统领,皇宫是咱们守,御林军只在前朝。这变动不可谓不大。再有,您听说没?御林军统领要换人了。”   “听谁说的?”都天明一愣。想到那个曲衡。他俩还有过一次合作,就在新皇登基前。   “呃……旨都拟好了,估计明天会明发。”那副将道。   都天明点头。他们常年守护皇宫,这点子消息,还是能探听到的。   “不想他,与我们无关。”都天明大手一挥,遣散众人。心里复又骂着蓝墨亭没良心,才郁郁地回里间睡觉去了。   ----------------------------------------------------   夜。竹苑。   慎言从外面赶回来时,宫门差点落锁。他进门时,见到刘诩在自己宫里。散了头发,披着薄衣,正斜倚着看文书。   慎言暗道糟糕。几步过来,撩衣跪下,“参见陛下。”   “言卿回来了。”刘诩从文书上抬起眼睛,笑道,“朕的贵侍差点给锁宫外面喽。”   虽是玩笑语气,但毕竟事犯宫规。慎言双手按在地上,“属下迟归,请主上责罚。”   “在外面忙些什么呢?”刘诩合上书问。   “今天是在外面与几位大人谈事,误了时辰。”慎言不敢看她眼睛。   刘诩失笑,心道原来慎言也有嘴硬的时候呀。不过她素来有办法治他,笑道,“喔?既是这样,今天谁跟着言贵侍的?”   慎言眉角一动。   刘明躬身进来跪在门边,“是奴才。”   “贵人回宫的时辰不知道?要是锁宫外边了,宫规饶不了他,你们都得杖毙。”   刘明有苦不能说,只得叩头,“皇上饶命。”   慎言膝行一步,急道,“主上息怒,属下原本是在外面议事来着。只是因着没想到您今天会过来,便一直到落锁前才往回赶……”   刘诩愣了下,叹气,“慎言啊,我是得夸你太知情识趣,还是责你自轻自菲?”   慎言无言以对。垂头。   刘诩拉他起身。天已经不冷,可慎言的手指仍有些冰。刘诩叹气,“这刘明,也该罚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给你调过来。”   慎言咬唇。   刘诩揽他在身侧坐下。拍拍他手背,和声道,“扬儿身上有血煞,又中了毒,已经过了两个月……实是缓不得了。”   慎言被她和暖气息笼着,眼角有些湿,“属下明白。”云扬的血煞,还是他亲手给种的。其中厉害,他更明白。今天云扬初入宫,圣上必会亲至安抚,自己这月占着圣恩,可这关节就该避着些。可这话,他说不出来。圣上说要便得给,他没资格置疑什么。   “后宫里是非多,朕今天所为,也实是落人口实了。”刘诩苦笑,“连累卿了。”   慎言哪坐得住,起身道,“主上,慎言都明白的。您别忧心。”   “好。”刘诩把他拉回来。   话说明白了,两个人都没了心防,彼此放松。   “血煞……”刘诩道出疑问,“当时情势紧急,选用它来救命,也是事急从权。事后,朕一直想问问,可是只此一策?”   慎言愣了下,“尚老侠倒说可以内力导引,但以门内绝技相授,必须拜师才行。”   “喔。”刘诩想起来了。尚老侠一心为尚天雨,当时便看出云扬与她的情谊深重了。云扬多通透的人,自然不能同意。   慎言沉吟着,“户府的户忠,也是用毒高手。属下当时也探查到了。”   “给锦卿种血煞的那人?”   “是。跟蓝副统领回南海了。这次也没跟回来。”   刘诩立刻反应过来,“当日扬儿的毒,与他脱不了干系吧。”   慎言苦笑,“属下也不是未卜先知的,中宫大人的事出来后,他又急着把户忠送到南海去,属下才推断出来的。”   刘诩咬咬牙。这下,事情全对上了。   “血煞之事,对云大人,未见得没有好处。”慎言很客观地补了一句。   刘诩明白他意思,云扬身份复杂,变数最大,有了血煞,倒是省了波折。   户锦顺着刘诩的问话,沉吟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一事,忙起身。   刘诩把他拉回来。   慎言苦笑道,“户忠的事,属下未报给您听。……是属下的错。”   刘诩示意他不必揽错上身。户忠的事,确实该户锦报备。慎言既是贵侍,就不该夹在中间。可户锦处事,开合有度,却从来不是个心思绵密的性子,这个已经过去的小事,他还真就没上心报备。   她头疼地叹了口气。后宫里事情多而纷杂,这处事的分寸,户锦还是有些粗心了。   慎言自知言多必失,垂头沉默。   “红姑的事,他是否还没意识到?”刘诩突然问。   慎言心里一紧。一个小小的隐营管事,圣上竟亲自问了三回。他谨慎回道,“红姑的事,的确棘手。”不能招回竹苑,红姑跟在自己身边,只会让户锦多心;不能放到外省;可也不能由自己提出放到户锦身边,因为这样便挑明了,户锦的旧事,自己也是知情的,无端招他防备。   慎言这些日子反复思量此事,颇为难。   “属下想,不如就保持原状,把此事压下吧。”慎言看刘诩神情,“一动不如一静,本就是沉了底的秘密,此刻翻动它,不是好主意。”   “倒也只好先这样吧。”刘诩思索了一会,点头。   慎言松下口气。   “阁臣选得如何了?”   慎言早有准备,拿过一份名单呈给刘诩。   刘诩接过来却没看,“回头朕再看吧。”   慎言狐疑地看她。刘诩沉吟半晌,“慎言,御林军统领,朕要换人。”   慎言没跟上她思路,愣了一瞬,“换掉曲衡大人?”   自从京城一别,他入了行宫。曲衡一直被派在外面。春播节前,才回京城。虽然能感觉到陛下对御林军要有大动作,可猛一听刘诩亲口说,慎言还是有些震惊。   “他……心有杂念,”刘诩思索着措辞,“如果仍由他拱卫京城,恐会是最大变数。”   “朕不愿拿你去试他,所以,他,必须外调。”刘诩沉声。   慎言苍白着脸色,咬唇。   与曲衡的过往,陛下还是在意的。而自己更多的过往,她也不会不走心。慎言心里缩成一团。僵了一会儿,缓声道,“属下明白。”   刘诩细细打量他神色,知道他定是想多了。   “慎言,”刘诩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抬头看着朕。”   慎言滞了好一会儿,像负着千钧般,沉重地抬起目光。   “过多的话,朕也不再多说。耀阳的过往,不是秘密。你若承受不起,也不会挣扎到现在。我若耿耿于怀,也不会托以朝事。”刘诩幽深的目光攫住慎言的眼睛,“朕相信,我的慎言,不该这样脆弱。”   “曲衡的事是这样,以后别的事,也是这样。但有变数,必要先于应对。”刘诩握紧他的手,“朕知道,你与我,处事想法,尤其相近。细究起来,你我实是同样的人。”   慎言目光闪动。   刘诩知道说中他内心最隐密去,挑挑唇,一字一顿,“朕不希望你妄自菲薄,失了本心。”   室内安静。刘诩也不再说话。   慎言垂头,想了许久。   夜色更深。   “慎言。”刘诩坐起来,看他眼睛。   “陛下。”慎言疲惫地抬起眼睛,声音都哑了,“过往既已经发生,属下虽身不由已,但也承受得住。只是,面对您时,并不坦然。所以……请给慎言点时间。”   刘诩细致看他神色,松下口气,“要时间?可以。但朕以为,终你一生,也不会坦然面对朕。”   慎言被说中,悲凉浸入眼底。   刘诩突然勾唇一笑,“所以……”   她已经欺身过来,单手挑开慎言外衫。慎言大惊。   “所以,朕必须强迫你正视你此刻的身份,感受到朕对卿的……欣赏与心意。”刘诩强势地俯身上来,把慎言按在榻上。   慎言眼前景物倒转,刘诩的唇,已经压了上来。   “唔。”慎言迷茫一瞬,猛地睁大眼睛。身下,刘诩的手已经侵了进去,粗暴地扯脱了卡在那里的锁阳。痛得他瑟缩。   “是朕一开始,便太多顾忌,让你迷茫了心。”刘诩喘了口气,又强势地吻了上去。慎言嫣红的唇,尝到了血腥的气息。   “若是朕的迟疑,让你没了自信,那朕,不介意换种方式 。”刘诩手上用劲,慎言的裤子被扯到膝盖。   被锁阳扯脱时勒破了皮的欲念,暴露在空气中。   慎言怔忡,过往的记忆潮水般涌进他脑中。   “不是那样的。”刘诩象是洞悉了他思绪般,在他耳边低语。接着,炽热的吻,时轻时重,落在他的身上。   慎言几乎忘了呼吸。目光散着看向头顶,身上的感觉,尤其清晰。痛,酸,胀……却意外的踏实,莫名的甜蜜。   “嗯。”慎言突然惊醒般,身下的欲念开始胀痛。一只素手坚定又缓缓地扼住它,“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刘诩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   今夜。   刘诩没要了他,却折腾了他一夜。   刁钻的素手,在他身上最敏感处抚弄,灼热的唇,咬噬着慎言最脆弱的神经。在惊涛骇浪般的冲击中,慎言全忘了自己也曾在男苑出类拔萃,找不到一点技巧和坚持,呻   吟出声。   不知第几次倾泄。慎言全身腾起粉色,打着颤。   刘诩微微喘息。凑到慎言眼前,吻他睫毛。然后一路向下。   慎言知道下一轮难耐又要开始。他衡量了一下所剩几无的坚持和体力,终于颤着手指,按住刘诩的手,“主上,饶了我吧。”   刘诩嘴角悄然翘起。从没听慎言这样说话,她意识到,那层面具,已经撕脱了,露出慎言本来的鲜活的颜色。   “这就求饶了?”   慎言眼角几次被逼出泪,洇得有点红肿,他顾不得狼狈,咬牙撑起来,“主上,慎言明白您的意思了,真的,不会再妄自菲薄。”   “能放开了?”刘诩一手坚定地握着他身下,一边严厉了声音问。   “能。”慎言艰难地抿抿唇,方才被她折腾得,唇都破了,嗓子也全哑了。   “啊……”慎言不防备,又跌回去。刘诩并没放过他,又开始了下一轮。   窗外天空泛白。慎言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主上,我真的知道错了。”慎言哑着声音,略肿着眼睛,迷乱地摇头,身下的手,很严厉,也很有技巧。既不会伤了自己,又知道如何让人难耐。   “主上……”用尽力气,后面的话已经说不清。   刘诩停下手,却仍握着他。似是在琢磨着,该不该放过他。   慎言绝望又疲惫。   眼巴巴地看着她一直严肃的神情。很艰难,很艰难地撑起来,渐渐凑近她的唇角,轻轻地吻了吻。   这吻轻得像蝴蝶振翅,刘诩却心头大喜。这是慎言头一回,这样动情地主动吻上来。仿佛带着歉意,又有讨饶的意味。刘诩捏着他下巴,仔细看,慎言蒙着水汽的眸子,里面,含着怯怯的期盼。   看来,这小子的心防已经解开了。   早知道这样行,她何必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他一年多。刘诩心头高兴,神色却更严肃。   慎言凑过来,轻轻的,反复地亲她的唇,小心,投入,又温暖。   刘诩也绷不下去,展臂抱住他。慎言全身都烫,软绵绵又柔韧韧,服帖地,沉在她臂弯里。   “好了,饶了你。明日歇一歇吧。”刘诩终于开恩。脸虽绷着,声音里的笑意却溢了出来。   怀里的人大大地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重担,整个人松下来。   刘诩长吁出口气,拉过被子,搂紧他。   “明天往后,你可在征得朕同意的情况下,留宿宫外。与朝臣们议事,应酬,都可以。不必守着宫禁。”   “呃?”慎言累得都迷糊了,好一会明白这话的含义。不过令人震撼的君恩,也没能让他振作起来,他累得几近要昏迷。   “这恩典要不要?”刘诩不放过他。   “谢陛下。”   “嗯。”   隔了一会儿,   “……天雨也是这样?”   “嗯。外后宫的人,凡在前朝办事,都依例。”   “……中宫大人也这样?”   中宫?不行,户锦必须先圈着。刘诩咬牙,心里决定了中宫目前的命运,就俯身咬住慎言胸前的小红点点。慎言咬唇吸冷气。   “有精神操心了?再来一回?”   “……”慎言笑着摇头,动作只做了一半,就累得睡了过去。   窗外,已经透白。刘诩珍视地掠去慎言额上的薄汗。   慎言,那个耀阳般挺秀睿智的人,终于回来了。    ☆、赤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上班好累,不适应,没精神熬夜更文。周末更一章,希望大人们理解。 感谢大人们留评。 感谢NAMO扔了一个火箭炮。 感谢: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31 21:40:41 羽若翩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30 15:29:40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9 22:48:21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8 18:08:04 云开雾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8 11:01:59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7 05:21:29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6 22:07:34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6 21:57:03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6 10:05:22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6 09:46:41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6 08:44:19   ----------------   晨。   晋苑。   多日以来血煞带来的折磨,随着刘诩的到来而烟销云散。夜间,云扬进入了两个多月来第一个深眠。   清晨,他及时醒来。   太监四五上来轻声道,“贵人,您再多睡会儿吧。”   云扬摆摆手,“身子都好了,睡的时间在后面。快着点收拾吧。”   他起身,四五服侍着收拾利索。   “摆两个人的饭。”云扬向晋苑大门走去。   “咦?”四五不明所以,一边吩咐照做,一边跟了过去。   晨曦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四五揉了揉眼睛,看清是皇城铁卫的蓝墨亭。他早背熟了云扬的三代家谱,自然知道此人是云扬的谁。侧目瞄了眼云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云扬含笑立在门侧,及蓝墨亭走近,便撩衣跪下,“蓝叔叔。”   执的是家礼。   蓝墨亭看着水紫色的云扬,有些怔忡。心中说不出的感受。上前把人拉起来,两人互相打量。   “瘦了。毒可解了?”蓝墨亭去南边时,一路和户忠在一起,那血煞什么的,早就了解得通透。那东西虽管用,却也霸道。他一颗心早提得紧紧的。上来便把住云扬的脉……   云扬心里也紧张。任蓝墨亭按住自己脉门,心里直祷告。果然,把了一会,蓝墨亭的脸色稍缓。云扬心道好险,幸亏昨夜解了。   “蓝叔叔从南边回来,也清减了。”云扬把人往里面让,“南边情形如何?”   饭已经摆好。蓝墨亭昨夜吃伤了,今天一见饭就难受。摆摆手让云扬自用。陪他坐下,蓝墨亭笑道,“昨夜你大哥说的话,竟与你的一样。”   云扬便知道蓝墨亭先见了大哥。他沉吟了下,“皇上要派大哥去南境?”   蓝墨亭不作声,只给他添了碗饭,示意他吃干净。   云扬刚解了毒,也没胃口,但也不敢不吃。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饭。   “多吃,身子且得养。”又想到了那霸道的血煞,蓝墨亭一阵心堵。一个劲给云扬挟菜。   云扬被饭堵上了嘴,好一顿努力。   “好撑。”云扬见蓝墨亭还待添饭,弱弱地抗议了一句。   蓝墨亭讶然停下动作。失笑。原来做长辈的,在饭桌上都是一样的心情。又想到云老爷子的殷殷眼神,一时失神。   “蓝叔叔?”   “喔。”蓝墨亭回神,丢下饭碗。   ------------------------------------------------   “南地现在并没有太大动乱。”蓝墨亭说起了公事。一句话,便让云扬定了心。   “南地一向富庶,虽经战乱,但还没伤了根本。只是迁移一事,”蓝墨亭皱眉想了想,“故土难离,实是有些难办。”   “依扬儿看,这也不尽然。”   “喔?”   云扬缓缓地说,“移民一事,已经是陛下的国策,万难更改。与其向她陈述不可为,还不如在可为上下下功夫。”   “说说。”蓝墨亭颇感兴趣。不知道这位昔日秦的王子有什么良策,可令齐与秦和谐共生。   “蓝叔叔从南境归来,可对当地民生有何感触?”云扬笑问。   “物产丰富,民风纯朴,”蓝墨亭顿了一下,“不过中原之地,向来多是古城,积世累年,世家大族,勋贵皇亲,大兴兼并土地之风。所以基本上能够刮分的土地,基本都纳入豪族,老百姓们,还是没有大指望的。”   云扬点头,“蓝叔叔一语中的。”   “在秦,一般的百姓之家,要想拥有自己的土地,已经是不可能。基本要租种豪族的田地。农户没有土地,渔民没有渔塘,一年辛苦,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就像蓝叔叔说的,裹腹可以,可一遇灾年或家中有重病患,那这一家子,也就算完了。”   “嗯。”蓝墨亭点头。   “大齐同秦不同。马上江山。打下来的时间也不长,兼并之风并不强,所以新皇自上任,一直在打压世家豪强,连对勋贵王爵的分封,也很少以地封之。就拿云家一门三侯来说吧,朝廷封下来的,也不过银钱和奖赏。至于其他有了功名的读书人,一人得道,同族甚至同乡的土地都可记在名下,不上税或少上税的情况,也是重点打击对象。”   “所以,扬儿以为,移民之初衷在于西北之地广人稀,需要有大量人手去开垦。而屯兵一撤,必会有大量良田空置,所以对于南地的百姓来说,这次移民,不能不说是一次很好的契机。”   云扬说完,便闭口。静静地看着蓝墨亭,等他消化。   半晌,估摸着他消化差不多了,云扬细细分析道,“一件事,若从不同角度来看,会有不同的解决办法。既然移民是国策,便不拘于南境。但也应考虑到南境地少人丰,又经战乱,民众艰难。若一些无田地的农民,能抛舍故土,到西北来,说不定,会有大作为也不一定。忆昔时,秦也好,齐也罢,也不过是一片片荒园山地,若没有住民们无畏地探索,不断地迁移,不断地开发,一代代递迭更替,哪来这这大好江山?而今,民众因循守旧固守一地,固然是故国难舍,但人总要往前看,不为自己,便为绵延子孙后代,也不应固步自封,困守一隅呀。”   蓝墨亭震动地看着他。   “其实除了秦境,还有周边的土著。他们的生计更加艰难。每到天灾,便要犯境,其时,秦境守边将士还有大齐的户家边军,往往会并肩拒敌。这也是为什么打下秦,用了这么多年的真实原因。”云扬中肯道。   蓝墨亭吸冷气,暗道这小子说的真不是假的。他到南地这些日子,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两国边境相接,民众血肉相连,根本不是敌对的样子。无奈朝廷有令,只能说君命难违。在攻秦这件事上,户海一系虽艰难,但到底打下来了。刘诩也没因梁相一事,带连户海,还封了个中宫下来给户家。这也是因为能打下秦,确实是天功一件。   “秦的正经百姓尤艰苦,南地的土著更没有生计,而西北移民,对他们绝对是一个生机。”   “喔,那这秦地的无田家户,南境周边的土著……”蓝墨亭细细算了一下,不由睁大眼睛,“何止十万?”   “对。”云扬笑了笑,“只要第一批移民成功转移,接下来,便会有自动的,源源不断的人,要求北上了。”   蓝墨亭叹服点头。他仿佛看到了在西北与南地相连的大小官道上,一队队百姓,携家带口,牵着牲口迁移的壮观景象。   “西北有郡主做镇,会对新迁移来的人进行扶助,粮种,工具,住房,甚至连近亲为村,连近地之民为乡,这些举措,都是我们已经商议好的。”云扬笃定地点头,“只要第一批成功,一切都迎刃而解。”   蓝墨亭象不认识云扬般上下打量。   这是他从小一手教大的小扬儿吗?一系列国策,从他口里讲出,条理分明,又有极强的鼓动力,这口才,这谋略,领到外面说是相爷高参,别人也会信呀。   云扬被他看得不自在,道,“蓝叔叔,扬儿说的,只是一个大方向,只是先参详下,看是否可行。其中操作,还须定下更细的条目来。”   “颇为可行呀。”蓝墨亭一拍大腿。   云扬松下口气。   “咦?”蓝墨亭兴奋之余,疑惑道,“你说了这些,连我都热血沸腾了,可讲与圣上听了?她怎么说?”   云扬气道,“秦字都不要提,还哪里敢讲这些话。”昨天要不是看他有毒未解的份上,估计刘诩都能传板子收拾他了。   “啊?”蓝墨亭严肃起来,“皇上忌惮你到这个地步?”   “不是不是。”云扬忙摆手,“她是怕我一说,她就会认同,然后照办。国策一旦定下,我被派到南境就势在必行。”   “她……怕我到了秦……为难。”   蓝墨亭深深看了云扬一眼,明白为难两字的份量。   “你一说,她就会照办?”蓝墨亭好笑地看着云扬。   云扬睁大漂亮的眼睛,光彩溢于言表,“怎么,蓝叔叔方才听了扬儿的话,不也是这个感受?”   蓝墨亭彻底无语,不能不认同。   同时也不禁理解刘诩,也同情刘诩,防着这小子得用多大力气。   “事实上,我也不赞同你回秦去。”   云扬摇头,正色道,“秦不定,我也不能定下来。在陛下心中,秦永远是我最大的变数。”   蓝墨亭被这句话震住。   云扬脸色一派坦然,却在眼中,现出最深的无奈,“这样的我,便也会成为陛下最大的变数。”   如果自己真成了这样的存在,云逸现在所处的位置,蓝墨亭所处的位置,便是极危险的。   “而换个角度,秦地被户将军灭国,又被大哥再破一次城,西北,也被我们伤得不轻。为将者,掠城屠敌,为国者,却要为长远计,为民生计。国已经破了,民众与君王相去隔远,他们更关心自己明天的餐饭在哪里。扬儿生于秦,长于齐,对谁是君王,国家姓什么,其实也不是那么在意。只是望着两地太平,民众安居,心亦安。”   蓝墨亭握紧手指。云扬同自己讲的,全没藏私。这话,也只能同自己讲。他虽生于皇家,但却命运坎坷。忠君爱国,对云扬来说,该有多么茫然。君是谁,国在哪里?而他唯一抓得住看得见的,是民生百态,是自己努力后的一个心安。   当然,还有刘诩。   云扬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上面挂满了晶莹的碎钻。   如果有可能选,他不会参加到皇家的任何事中。只因为他的爱人是刘诩,他是云家的一份子。他即使不情愿,也从没一句推脱责任的话。   “宫里,住得惯?”蓝墨亭揽住他,和声问。   被揽在蓝墨亭温暖的气息里,云扬涩涩叹出口气,“蓝叔叔,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只看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扬儿看重什么?”   “……无外乎……是一片赤诚罢了。”云扬嘴角挑着笑,眼里却全湿了。   待爱人,待亲人以赤诚,皆因自己也被赤诚相待着。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皆因对现在拥有的,太过珍惜。蓝墨亭紧紧地揽住他,心中大痛。谁说云扬的情最坦然,最淡定,其实,扬儿才是那个最如履薄冰,最患得患失的人。   ----------------------------------------    ☆、难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4 19:56:51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2 12:37:36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1 21:31:17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1 16:18:54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1 12:55:11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1 12:13:38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1 12:04:08   竹苑。   晨初的朝阳,从窗棂射进来。   低垂的层叠床幔里,一片寂静。   映着朝阳,刘诩侧支着头,细致地打量着身侧的人。从前脸上温润流畅的线条,不知何时有了棱角,眼下,似有淡淡暗影,不知是不是长久地彻夜难眠。记得初见时,慎言的脸色总是溢着光彩。人也更圆滑。时而硬气,时而乖顺,时而狡黠,稍不留意,就会走到他安排好的路子上去……这让她不得不调动精力,与他斗智。收伏他,信任他,倚重他,她不知熬了多少心血。   慎言轻轻浅浅地呼吸着,露在衣襟外的一字锁骨微微动,竟让刘诩瞧出了神。昨夜,慎言累得不浅。及至最后,这位硬气的铁卫,几乎全哑了嗓子,眼角挂着泪,全身都打着颤,甚至开始求饶,开始辗转。自己不断地,严厉地把试图缩到床角去的慎言扯回来,一点也不手软,一遍遍地让他经历极致的起伏。他早已经不能承受,眼里蓄满了难耐和绝望,却从始至终也没抬一下手指来抗拒……在床事上的顺从和实际的坚强,让慎言这样的男子无端吸引又令人疼惜不已。   此刻,这样的慎言,就在她身侧这样不设防地沉沉睡着。刘诩轻轻挑开垂帐一角,放金色的朝阳照到床上。慎言细致的肌肤,在清透的亮光里,纤毫毕现,就如他待自己澄澈的心。刘诩的心情难以言喻,缓缓低头,在慎言的唇边轻轻吻。   被笼在温暖的气息里。慎言颤了颤睫毛,敏感地醒来。   刘诩放大了的笑脸,就停在自己唇边。迷茫了一瞬,他侧过头来,四目相对,彼此的眸子里,映出了对方的脸。昨夜的一切,同时映在两人脑子里。   刘诩只笑不语。   “主上,早。”声音哑哑地,慎言轻轻展了展手臂,初醒,竟有天然诱惑。   刘诩被他惊艳,笑着揽紧他,“梦到了什么?”   “梦见……中宫大人曾与您说过的那番话。”慎言柔韧的腰被刘诩揽着,整个人踏实又温暖。他出神地看她,眼里有雾气,却亮亮的。   配与不配,不是不能想,不敢想,而是不该想。要怎样才相配?要谁认可了才能相配?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人,本就是活给心爱之人,活给关切之人,当然也可以活给自己,真的不必执著于其他人的目光。即使往昔不堪,即使觉得万分不配,却仍被珍视着,不离不弃,这样的情谊,便足够了。   两人都静。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刘诩一寸寸地俯下身,吻住慎言的唇,仿似叹息“慎言……”   慎言仿佛全身都震了下,最后一根绷紧的弦全断。   刘诩顺势挑开薄被,露出慎言如玉雕一样裸着的全身。身下,仍微微红肿,但刘诩仍坚定地覆了上去。两人契合在一起时,慎言疼得皱起眉。   “……慎言……”刘诩一遍遍轻唤。   “在。属下一直在,永远都在。”慎言哽咽。   刘诩停下来,低头又吻他。慎言挺起身,坐起来,展开修长的手臂,揽住给予他温暖与关切的人。一动,身下的疼和周身的不适,一同叫嚣着向他袭来。可慎言却倾心其中。他虔诚地,全身心地投入在这场床   事中,仿佛要用尽所有精力。仿佛这就是一次烙印,一次祭礼,一次宣言:从此以后,他便永远站在她身侧,以这样倾心的名义……   最后,脱力,两人都剧烈地喘着。   心中,却溢满了,温暖和安宁。   -------------------------------------------------   早膳过了时辰。   刘诩起身传人进来时,慎言惨兮兮地伏在床上,终于起不来了。   “歇三天。”刘诩转过头吩咐。   “……”累得已经迷糊着要睡过去了。   刘明鞠着腰进来,眼睛不敢抬起。   “让言卿歇三天,你多精点心。”刘诩转而吩咐他。   刘明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带出来。趁刘诩转身,悄悄看了眼慎言。慎言乌黑的长发铺在锦被上,面上还有未退的粉红色。人侧卧着,似还微微在喘。线条起伏流畅的身子,在薄被下显现……莫名惊艳。   刘明心中一下子溢出这四个字。虽然人是被整得惨了些,不过却是值得庆幸的情形。刘明立刻喜上眉梢起来。   “让他睡吧。此后三天,不准下床。休养。也别锁了。下面……伤了。”刘诩嘱咐完早膳进补的事,回头又吩咐刘明。   “是。奴才明白。”刘明赶着点头,满脸是笑,“奴才妙手,定不用三天那么久。”   刘诩还能不知道他想啥,虚点了点他。   刘明诞着脸笑。   “行了,明白的。午后,朕再过来。”   “哎。”刘明彻底放了心,脆生生地应。   两人转目看,慎言已经睡熟了。踩着满室金色的阳光,刘诩轻轻走过去,替他掩了俺垂幔……   ----------------------------------------   刘诩没时间歇,上午,见了几个朝臣,午膳,传了蓝墨亭。   蓝墨亭被传时,正在皇城铁卫营,遭遇都天明大大的冷脸。   “大哥。”蓝墨亭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上前见礼。   都天明仿似没看见他,仍向几个副将交待任务。   蓝墨亭被晾在一边。   跪了好一会儿,副将们一个个找了各种理由,终于逃跑似地退了干净。蓝墨亭膝行两步,绕到都天明膝前,“大哥,小弟回来啦。”   “哟,这不是我的弟弟小墨吗?”都天明没好气地扬了扬眉,装着才看见他。   蓝墨亭恨得咬牙,却也是人在矮檐下,忍气吞声地陪笑,“回来先见了云老爷子,病了呢。又见了云帅,公事紧。还见了扬儿,他初入宫,怕不适应……”   都天明气得鼻子冒烟,拿眼睛斜他。   蓝墨亭见都天明脸都黑了,忙找补道,“呃,大哥,小弟一直挂着您的,每旬都给您写平安信的,连云家都没这么勤。”   都天明一想确是实情,脸色稍缓。   蓝墨亭又道,“在南地公干,也一直想着大哥。”   都天明诧异,“此番回来,嘴上涂了蜜?”   蓝墨亭语塞,心道,这人上了岁数,就是脾气古怪,怎么哄都不行。   都天明用手杵了杵蓝墨亭垂下去的脑袋。蓝墨亭抬头看他。却见都天明手里捏着一个信封。   “云老爷子早上请我过府了。”都天明看着他的眼睛,“这份和离书,你该不陌生吧。”   蓝墨亭一惊。   “小墨。”都天明正色地看着他,“大哥不是气你偏顾着云家,此前,你毕竟是他家侍君,云家也没薄待过你。不过,云老爷子早就许你的和离书了,这事你为何瞒着大哥,你又为何抵死不要?”   蓝墨亭被揭穿,咬唇。   “大哥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却也知道云老爷子怎么想的。”都天明郑重道,“于私,你还年轻,不该这么蹉跎下去。他不豫耽误了你。于公,云帅掌天下兵权,云家三爷进宫,不日便封皇贵侍。而你……即使不接替大哥掌着皇城铁卫,也已经替陛下收罗了一支暗营,将来势必会掌握更多的秘辛。你说说,你们几人同在云家,彼此间,是福是祸?”   蓝墨亭脸色全白。   都天明探手把人拉起来。   “我是你大哥,长兄如父。云老爷子提的事,大哥作主,应下了。”   他注意地看着蓝墨亭的神情。蓝墨亭全身僵着,说不出话。   都天明叹气。   长久沉默。   “大哥,小墨就算出了云家,也划不清与云家的界限……”蓝墨亭倔强地抿紧唇,脸色苍白,“……而且,我曾是郡主侍君,以后也必不再娶妻了……”   都天明打断他,大手按在他肩上,“这是大哥的错,长兄该做好表率。”   蓝墨亭错愕。   “下月,大哥就会成亲。你就要有嫂子了。”都天明一字一顿,“等你嫂子过了门,便会让她替你张罗亲事。”   蓝墨亭脸色全灰。   “当日认下你做弟弟,一时心软,便没让你跟了都姓。现下你虽姓蓝,却也是我名符其实的弟弟。”都天明严肃地看着他,“若你不遵兄命,不肖长辈……大哥便是打死你,到时随你一起地府去,也不会纵你再任性妄行。”   上一次纵容,留下了十年的遗憾,这一次,定要把他板上正途来。   蓝墨亭垂头,泪蓄在眼睫上,终于滴落。   都天明沉默地看着地上湿湿的一片,心一寸寸缩紧。   长久。   蓝墨亭撩衣跪下,“大哥……你打死小墨吧。”   ----------------------------------------------   宣召的口谕在这当口下来,着实替他解了围。   谒见陛下时,蓝墨亭半边脸还肿着。   刘诩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   蓝墨亭咝咝地吸了口冷气,牵得嘴角跳跳地疼,“……差没当好,上官责罚。”   刘诩当下明白。   挥手唤人进来,给蓝墨亭处置。   几个宫娥鱼贯进来,围着他,轻手轻脚地上药。   蓝墨亭垂着目光,似走了神。   “吃吧。”刘诩指了指他面前的粥。   蓝墨亭回魂,喝了一口,才想起来起身谢恩。   “得了,吃吧。”刘诩示意他别讲那些个虚礼了。   蓝墨亭坐下来,没滋没味地喝粥。看得刘诩也没了胃口。   “说说吧,南地情况如此。”   蓝墨亭恍惚了下,“哎,陛下和扬儿倒是默契。”   刘诩摇头,“他必是要这么问你的。瞧瞧这几天,他说服了云逸,说服了户锦,如今也肯定说服了你……”   蓝墨亭很诚实地点头。   这么多的人,该是要一齐说服她吧。刘诩掷下筷子,“你让他彻底死心吧。”   蓝墨亭滞了下,沉默地喝粥。   到底对面的不是户锦,刘诩还不用担心吃饭时被堵一句。她气了一会儿,也吃饭。   吃过饭,两人喝茶。蓝墨亭颊上已经不肿了。情绪也好了些。   他瞅着略疲惫的刘诩,试探地问,“陛下,扬儿所提的策略,您看……”   “甚周全,也平稳,是治国之策。”刘诩中肯,点头。   “这事关乎于您的新政,关乎西北和南地的民众。您……到底想派谁去?”   刘诩揉揉额角,“派谁也不想派他。此时,他若去了南地,保管会有有心人找上来。界时,他是报是瞒?那些所谓忠秦之士,是杀是留?你让云扬如何去做?”   蓝墨亭也点头,很显然,云扬把有利的一面渲染得太美好了,他极富鼓动力的说服,让听者很自然地少虑了很多东西。毕竟刘诩更冷静。   “锦卿不知他身份,所以……”刘诩又揉额角。   蓝墨亭错愕了下,意识到陛下和中宫大人似在这件事上有冲突。他凝眉思索。   “您想派中宫大人回南地去?”蓝墨亭问。   刘诩沉思了会儿,摇头,“不成。他和扬儿,哪个回去,都会招来是非。”   蓝墨亭也头疼。   “南地兹事体大,不得不慎重。”   “您不是想御驾亲征吧。”蓝墨亭惊诧道。   刘诩斜目看他,“我御驾亲征,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   “呃?”   那边刘诩已经直接命人给蓝墨亭添一大碗饭。   “陛下……”蓝墨亭最怵有人填他吃饭。   刘诩哼道,“昨夜吃得太饱,今晨又不吃,铁打的人,也当不得差。”   蓝墨亭把头埋在饭碗里,却也明白,整个京城,哪个府上没有陛下的眼线呀。   “凡事关心则乱。身在局中不自清。咱们都是局里人,且待事态发展吧。”   蓝墨亭再不敢问这话里的意思,埋头吃饭。   正吃着,外面有人来报,“中宫到。”    ☆、敛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热情支持,感谢留评。感谢投掷地雷和手榴弹。今天加更,庆双十一。嘻嘻嘻 sk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9 19:42:49 meyne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8 12:36:32 k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1-08 00:39:24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7 13:54:36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7 10:55:57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7 08:53:23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7 03:51:20   蓝墨亭先放下碗筷子。起身。   刘诩吩咐外面,“传。”   户锦着正式的宫装晋见。缓带宽襟,墨绿色暗底,掐金走红绣一条盘旋的凤,随他动作,凤翼仿佛飞腾。   “臣侍参见陛下。”   刘诩愣了下,心道这小子虽入中宫,可从没自称过臣侍,当然她也没要求他必须这样做。   下面的人已经并拢双膝,很规矩的叩礼。   “平身吧。”   “是。”户锦起身。   蓝墨亭撩衣跪下,“参见中宫大人。”   户锦进来时就看见了一身宝蓝官衣的蓝墨亭,见蓝墨亭见礼,忙伸手相扶,“大人多礼了。”把人拉起来,户锦上下打量,“一向公干,可顺利?”关切之意,溢在含笑的眸子里。   蓝墨亭被他执着手,和暖笑笑,“臣一切都好。”   “宣卿来,实是有事商议。喔,用早膳没?”刘诩出声。   两人同时回头看。同样高挑稳重,并肩站着,虽没有过多的表达,却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与默契。刘诩心情一下子亮了起来,挑起唇角,招手叫两人吃饭。   “刚吃过了……”户锦刚要推辞,就听刘诩补了一句,“正好墨亭还没吃完……”   户锦扫了眼饭桌,迅速改口道,“呃……臣侍也没用呢。谢陛下。”   “……”   户锦已经坐在蓝墨亭对面。都是武将,吃饭也快,蓝墨亭本就不饿,户锦也刚吃过,陪着又吃了一遍,两人同时放下筷子。   户锦随手端杯茶放到蓝墨亭面前,一手按住要起身谢恩的蓝墨亭,问道,“南地情况怎样?”   蓝墨亭失笑,“中宫大人也是这样探问。”   户锦一愣。马上猜到定是云扬也问了。不由得向刘诩那看了眼。   刘诩倚在宽椅上看折子,仿似未闻。   蓝墨亭当下把南边的情形又述说了一遍。两人认真听了,半晌未语。   “臣侍这几日会同南边军一些主要将领,商议布置了南境新防布。”户锦把一卷纸呈给刘诩,“正好蓝统领在,一同参详。”   刘诩示意蓝墨亭先看。   蓝墨亭接过来,展开,一幅南境图展现眼前。上面山丘河道,清晰细致,兵力布置,一目了然。蓝墨亭是铁卫营统领,于大布防上,没深研究过,也不足经验。但此回布局,乃是守城,这是他最熟悉的项目,因此看得甚是仔细,不时提几句,两人凑在一起,不一会儿就研究妥当了。一齐抬头,看刘诩。   接下来,仍是派谁去的问题。   守城,派谁去?主持移民,又派谁去?刘诩头疼。这些日子,她不断地思索人选,却诚如云扬所言,派谁去主持秦地移民,也未必有他干得好。那守城呢?刘诩转目看户锦,沉吟不语。   户锦这些日子也在思索,他见刘诩看向自己,便起身,“臣侍举荐南军左营主官,上将军孟世和,他为人沉稳,熟知兵事,又是南地原住民出身,驻守南边境,当属最佳。”   刘诩见他锁着眉,便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右营的萧了然如何?”   户锦咬唇,刘诩问到了点子上。   “萧将军也甚为干练……”   刘诩叹气。南境常年不平安,南军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虎狼之师。左右两营更是南军中坚。两个上将军,都是一般的精英,战能攻,退可守。两营中武将如云,几乎都是能征善战的人。若户海或是户锦在,这些人均是得力虎将,可是要独当一方,恐怕众心不服,反生事端。   “把了然调回来吧。”户锦沉声。   蓝墨亭在一边沉默。   户锦抬眸,清亮的英目里,闪着坚定,“臣侍建议右军换防。云帅的北军过来五个万人队,即可。”   两人都看着户锦,脸上现出震动。北军现驻在秦地的人恰有五万,说是换防,其实就是把萧了然整队调出来。户锦此举,是明确地表示,让出户家在南境的权力了。   户锦退后一步,又撩衣跪下,“此回换防,事关重大,容不得一丝闪失。臣侍生长自南地,深知当地兵事……”他抬目看了看刘诩。   两人都以为他要自请回南地主持。毕竟那都是他的兵,损伤一分一毫,都牵扯着他的心。   户锦抬目看着刘诩,缓缓道,“臣侍想奏请,派北军裘荣为钦使,暂时前往监控南境大局。”   “裘荣,掌铁卫营,用兵沉稳,攻守皆精,他在北军声望颇高,又领着覆面铁卫,南北军无不敬服。他赴南境,大局可定。”户锦又中肯道,“我南军皆纪律严明,进退有素,初期可能会有想不通的,理顺了,当可上命下达,令行禁止,定会顺利换防的。臣侍知道裘将军那,陛下仍有委派,所以南地事定,他也可抽回来,听陛下调用。”   刘诩点头,户锦的确在替她考虑。裘荣这人,她早看好了,本想让他接曲衡的御林军。等南地事毕,换回来拱卫京城,她也放心。   “调裘荣整队铁卫,得和云帅商议,而且都统领那……”刘诩瞟了眼蓝墨亭。名义上裘荣仍隶属铁卫,都天明才是他们的大主管。   蓝墨亭和户锦同时垂目应是。陛下这样思索,便是准了此提议。   一件大事议定,几个人心情都放松了些。   蓝墨亭拿出新制订的皇城铁卫对外后宫和内后宫的防卫图来。   户锦是大将军,攻城擅长,守城却不常做。他细致地瞅了一遍,倒看出几处不妥,两人商议一番,也定了下来。   这一番商议,就已经是午间了。   “一并把午膳用了,你们再同去巡视内外宫防务吧。”刘诩对这事非常重视,外后宫里的几位,都是她最珍视的人。内后宫那位,却又是最作祸的,可容不得一点闪失。   蓝墨亭忙推辞,哪有一天用两次御膳的,再说他最近真不想再吃饭。   “营中还有事,午后,中宫大人得了空,可宣臣进来。”   刘诩同意,挥手放蓝墨亭走。   户锦眼光跟着蓝墨亭到门口,可到底没敢也走。   陪着刘诩吃午饭。   ----------------------------------   正午,天热得紧。   有宫娥捧着冰盆,悄悄放进屋角,又悄悄退了出去。   刘诩掷下笔起身。宫衫已经湿了。她进内室,准备换件薄的,然后回后宫去。   户锦本在案子另一侧,见她不声不响地起身,忙跟着起身,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   刘诩有些疲倦,闭目站在屋中央。   户锦回顾了一下,房里并无宫娥内侍,他愣了一瞬,才意识到现在的刘诩,是自己的责任。   头一回亲自侍奉,户锦手都有些抖。重叠宫衫,有着繁复的盘扣。从颈下,一直盘旋到腰后。他屏着气解开颈下的,又蹲跪下来,冲着她腰上的一排盘扣努力。   刘诩等了许久,不耐地睁开眼睛。才见蹲跪在脚下的竟是户锦。   户锦尤自在和盘扣较劲。又不敢使力,费了好大的劲,额角已经全是汗了。   刘诩看他小心翼翼又异常认真的动作,半晌,笑,“卿哪里会是伺候人的。怎么不叫人进来?”   户锦坚持着把最后一个解好,起身,闭了闭眼睛,脑子里全是盘扣!   刘诩瞅他表情煞是可爱,揽住他的腰,笑道,“对不住,想事走了神,倒折辱卿了。”。   户锦脸色有些红,捧过一件淡色夏衫,“您先……换上吧。”   刘诩这才看见,自己衣襟全敞开了。   她咳了下,转身。户锦小心地帮她宽衣。从背面看,刘诩瘦削的肩,瘦瘦的腰身,仿不盈握。户锦细心地帮她系上腰后的丝绦带子,不由叹了口气。   “一国之君,责任何其重,又得好体力,实不该女子来干。”刘诩感慨由心而生。   户锦手抖了下,沉默。   刘诩回头看他。   若是旁人,此刻定是要指天划地,说她是亘古未有之名君云云。户锦就这样沉默着,帮她系上衣扣,又轻轻展开衣上的皱褶。   “南地的事……委屈你了。”   户锦停下动作,“谈不上。大齐立国百年,并不是因一人一事,而主宰了兴衰成败的。臣记挂着南地,皆是因为自己的放心不下。可若策略得当,监控得力,我亲不亲往,也一样可以顺遂。”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刘诩,“其实云管代……”   刘诩眉头挑了下。   户锦不是藏话的人,他权衡了一下,缓缓道,“臣以为,其实云扬管代会这样惮精竭虑,反复推敲,用心筹划,大概也就是想到了这一点。”云扬想回秦地的心情之迫切,不比自己少些。户锦不清楚他为何这样执着,可些许感受,也是感同身受。他试着为云扬说了句话,却见刘诩僵着肩膀,半晌未语。   户锦心中叹气,云扬想回南地的期待,在刘诩这里,大概一开始就没有过希望。   “扬儿也许是虑到了这一点,可不能亲赴秦地,是他最坏的打算。”云扬最坏的打算,是不能亲赴秦地。所以,在策略制订上,细节描画上,他殚精竭虑。而于户锦来说,他更冷静,更清醒。入主中宫时,他便清楚,此生再不能踏南境。为了偿户海和梁相在西北犯的错,他甚至做好了一生圈禁的准备。所以,事情一出,他肯一退再退,甚至放弃户海在南境一生的经营。只求南地在新政交替下,平稳过渡。   因为,南地平静,户家才能平安,梁相一党乃至朝中老派重臣们才能平安。这一点,云扬同他何其相似,秦地安定,云扬才能安宁,他身上无数挂牵才能平安。可他们二人的底限截然不同,期待也不同,因此在面临取舍,才有这样明显的差异。而在求同存异间,这南北两军的两位年轻将军,却着着极高度的默契,在并不深切的几次交往中,竟成知己。   刘诩多日来的思索,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她转过身,面对着户锦。在她脑中云扬绘图写条陈时的漏夜不眠,与户锦解兵权让南境的云淡风清,交相重叠。她的眼睛有些湿。   “锦卿……”刘诩揽住户锦的腰,把自己埋在男子温暖、安心的气息里。   户锦垂目看她。   刘诩抬目光,与他四目相对。   户锦很高大,刘诩虽是女子中个子高挑的,视线也只及他唇线。户锦唇线很柔和,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柔和的含着淡淡粉色的唇,总挂着淡淡水气。   刘诩盯着户锦的唇,不自觉地抬手指,轻轻描摩。   户锦眸子里浓浓淡淡的思绪,仿佛被这一下揉得软软的,丝丝缕缕,散进他幽深的,含着雾气的眸子里。   户锦握紧垂在腿侧的手,颤着睫,一寸一寸地低下头,轻轻吻了上去。   与新婚初夜不同,户锦倾心于这个意外之吻。他专注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两人轻乱的呼吸,彼此缠绕。   缠绕间,他轻轻颤着,用舌尖舔了舔刘诩滚烫的唇。竟震动。在轻吻浅尝间,他,清晰地,品尝到了,甜蜜。   女子为帝,开国初有过一例。但那位女帝的惨淡一生,连大齐史书都有意避而不谈。可见女帝临朝,本就多为世事不容。   若说朝堂如战场,那本该就是男子的天地。刘诩生为女子,扛下这万里河山,心中该有多惶恐不安。   刘诩瘦削的身子,就在他的臂弯里。他珍视地紧了紧手臂。   中宫,从来便是女帝最初的依靠。自己虽不足,甚至有过往的不堪,但既选择站在她身侧,便会全力帮她扛住这千斤重担。一齐,走下去。直到新主降临,直到她终于可以卸下重担。   到时,她便是要选择与心爱之人徜徉秀美山川,隐居世外桃源,就如自己的母亲与父侍般,做一对神仙美眷……自己也甘愿了。   唯有此刻……常驻心间。    ☆、心防 作者有话要说: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0 13:09:51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0 08:58:02   一吻倾情。   许久,户锦动了动身子,放开刘诩。脸色微白地缓缓弓身。   “怎么了?”刘诩用手背抹了抹唇,上面还留着温润的气息。   户锦咬着牙摆手。   “到底怎么了?”刘诩扯着他手臂,让人面对自己。   户锦从颊到颈,都腾起粉红色。额上薄薄一层汗,却不像是热的。   刘诩毕竟久经情事,一下子明白过来。   身下被勒得疼入骨子里。户锦咬着牙,按着她手,“别……不能解。”   刘诩也迟疑了。这是御书房,又在大白天,这让户颜面何在,还会无端落人口实。   刘诩深悔方才的放纵。两人尴尬地站了好一会儿。户锦渐渐平静。   刘诩找不出话来安慰,只好亲自替他整了整外衫,缓声道,“无事,不过是意外。……过会儿可能还会再涨起来,但平心静气,就会好的。”   平静下来的户锦垂着目光。   刘诩不好再碰他,只得轻轻拍拍他手背,以示安慰。   户锦缓了缓,自己站起来,示意无妨,开始动手整理衣裳。   刘诩转过身,心里内五味杂陈。   ------------------------------------------   外面来报,御史台戴大人求见。   两人互相修理了下仪容,一前一后,出了里间。   戴忠信大礼参拜。   “参见陛下。”   刘诩示意平身。   他站起来,发现刘诩身后一身凤纹宫装的高大男子,正是户锦。   戴忠信脸色有些不自然,撩衣跪下,“参见中宫大人。”   户锦亲自扶起,“大人多礼。”   他转身向刘诩跪安,“臣侍告退。”   “去吧。”刘诩点头。目光追着户锦到门口,才收回来。   又见自己最忠心的御史一脸的不赞同。   “戴卿又怎么了?”刘诩好笑道。   戴忠信脸上变了变色,“有不合规矩的事,具本以参,本是臣下职责。”   “喔,对对对。”刘诩不想惹他,点头敷衍,“卿有何事,朕洗耳恭听。”   戴忠信忙道不敢,却又正色道,“御书房乃陛下处理国事之所,后宫不得干政,怎容中宫大人留了大半天?”   刘诩讶然,“谁说朕的后宫不能干政的?”   戴忠信胀红了脸,“虽说女主临朝,规矩要因时而改,不过,臣认为,中宫大人,身份使然,实不宜让他干政。”   说来说去,无非是虑着户锦身后的整个南境和朝中一帮老臣的强大势力。   刘诩摆摆手,将他的军,“中宫不得干政,那言卿如今领内阁,当朝一相,你咋不参呢?”   戴忠信脸憋通红,“那怎能一样,慎言大人……”   “得了,朕心里有数。你做好御史本份吧。”   戴忠信被噎回来,哽了半晌,想起正事,“禀皇上,西北御史道上本了。”   刘诩被吸引了注意力,接过来翻看。   “宛平郡主治下,西北大定。”戴忠信在一边叹道,“果然是治国之才。”   刘诩笑,“能得卿一句赞,不易。”   戴忠信脸红。   “不过吏治仍不甚清明。”派过去的几个御史都得他亲传,眼里皆揉不进沙。   刘诩摆手,“这事你不要管,让宛平管。”用人不疑,西北事,刘诩不豫多伸手干涉。   她又召书记官进来,口授旨意,“宛平以郡主身份,实为封疆大吏之责。西北大治,她居大功,擢升为一品郡主。封号嘛,让内阁议吧,拟旨,他们商议好了,朕加印。明发出去。”   “是。”   “若移民一事顺利,西北上治下安,定会成为我大齐鱼米粮仓。到时,宛平就封郡王。”刘诩看着戴忠信。   戴忠信一震。这可不是要同他商量。女子封王,开国从未有先例。皇上这是从侧面告诉他,女帝临朝,规矩都要因时因事而改动。正如后宫参政,也是大势所趋。   戴忠信同书记官一同退出来,站在日头下,低头沉思。   -----------------------------------------   在御书房外一条僻静的,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户锦背靠在一株大树,双手杵着膝。   倚着另棵树发呆的蓝墨亭,收回散望着天际的眼神,转目,看见了不远处颇为狼狈的户锦。   “怎么了?”他惊了下,赶紧过来。   户锦看清来人是蓝墨亭,莫名心安。颓然靠坐在树下。支起一条长腿,把头埋进臂弯里。   蓝墨亭脚下一顿。默了片刻,过来陪他并排坐下。   户锦向侧让了让,给他腾了个位置,不过仍埋着头。   蓝墨亭敏锐地感知到身边这人情绪的激荡。   思索了一下,道,“怎么了?心疼你的左军了?”   “那是陛下的左军。”户锦抬头纠正他。   蓝墨亭笑。   户锦也知道蓝墨亭故意导自己放下心结,倚着树干安心地叹了口气。   蓝墨亭试图再安慰他。户锦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不用。   兵策战略,不是一时冲动就能定的。他于此事,深思熟虑,左右权衡,等的,不过是个最恰当的时机。毕竟争取到的,也算是南军最好的结局。想到千里之外的南地,户锦有些出神,这支大齐从未有过的队伍,若是由自己率领,该是怎样畅畅淋漓的感受。   他仰头,无意外地看到头顶四角天,烈日正艳。户锦怅然叹口气。   -------------------------------------   两人并排坐了片刻,户锦终于缓过些劲来。全身都倚在树上,闭目。   蓝墨亭眉挑了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家时,一次父亲酒醉,说过,要想征服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怀妊。”户锦闭着眼睛,睫毛却全湿了,微微笑着,却抑不住淡淡的忧伤。   原来是为情。蓝墨亭了解地叹气。   “他一生有无数女人,可怀了他孩子的,只有母亲。可能连父亲也没意识到,他不愿让不相干的女人怀上他的骨肉,因为,他只爱母亲。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户锦咽下后半句。   蓝墨亭看着不同以往的,落寞挫败的户锦,心里叹息。如何征服一个女人,他不清楚。但要征服一个男人,恐怕只有让他先被爱禁锢。看来,是刘诩先于户锦,做到了。   “……锁阳很难受……”户锦的心事慢慢流淌,面对蓝墨亭,他不想设防。   蓝墨亭心里也难受起来。   户锦自嘲地笑笑,“该有多难受,她肯定不知道。”发乎情,他却无法止乎礼,对那和暖笑意,温存抚慰的渴望,迫得他方才几乎就要抛下一切牵绊,随心而动……   “不能解,真的不能解。只有这样,到底还能让我记得……她……先是我的君上……”户锦一拳击到地上,砸出深深的印子。犹如他心中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那银丝,不止锁人,更锁心,锁情,锁住全部理智压制也制伏不了的,欲望。   蓝墨亭再听不下,探手,握住户锦紧紧握着的,冰冷的手,“别这样逼自己。”   户锦怅然笑笑。不再说话。   午后的艳阳下,他浑身冰冷。他倔强地把头又埋回臂弯里,从心到身,疼到骨子里,可他,必须独自熬过去。   ----------------------------------------------   黄昏。   竹苑。   刘诩坐在慎言床边,看他喝药粥。   经过昨夜,两人都有了新的觉悟。相对而坐,说不清的感受。   “方才阁里传过来消息没?”刘诩找到话题。   慎言明白她提的是什么,放下碗点头道,“传过来了,宛平郡主现任西北郡守,若是封疆,恐太早。何况她还怀妊,生产过后,您再颁布明旨,连着孩子一起封了,更添皇恩浩荡。”   刘诩同意,“先提一等郡主吧。”   “那是自然。”慎言亦同意,“赐封号永安可好?”   “永安?”刘诩心里默念了下,展颜笑道,“很好,很好。”   明亮的笑意,象在眼前开了一朵芙蓉。慎言怔了片刻,垂下目光,微微挑起唇角。   “兵马司传信进来没?”   慎言挑起唇角笑道,“传进来了。南北换防,他们都很紧张。不过属下认为,北军有裘荣,当稳固,而中宫大人既已经表明了态度,南地的调防会很顺利。”   刘诩正色点头。今日,户锦交托南地的行为,虽令人震动,但也不是意外的事情。她早派了五万北军驻在秦,云逸都调回京城了,那五万人仍是铁打营盘般,不撤不换。户锦不会不明白她对南境的意图。   其实比较令她意外的,是户锦的硬气。一直以来,她对户家、对他可谓处心积虑,软硬兼施。诸多手段无一不透露着同一个讯息,那便是来自一国之主的莫大压力。她不清楚户锦肩上能扛多重的担。这一次,他硬生生扛下了。虽然艰难,但从未松口放弃对南军的责任。   如今,在他认为水到渠成的时机,他果断地退了这一步。而此刻这一退,无疑加重了留驻南军的份量。   他是真正的,攻城掠地的大将军,从来出手,计算得失,再不利的情形,也会寻找战机,以期最大化利益。   刘诩真心欣赏他这一点。   等着刘诩沉思完,慎言含笑主动报备,“忠信也传信儿进来了。”   “他倒是真心向着你。”刘诩感慨。明明是自己提拔任用了戴忠信,却仿佛他更倾慕慎言似的。   “忠信也是早与中宫大人心有芥蒂,才会诸多挑剔。他是言官,参谁都有他的理。不过这一回,的确是戴大人有些心眼窄了。”慎言中肯评价。   刘诩笑着点头,“你倒是中正,有点首相的样子了。”   慎言很正式跪坐起来,“谢陛下厚赞。”   刘诩笑着扶他肩。慎言抬目看她,笑意就挂微挑的眼线唇角上,无须说话,韵味自然天成。   多日来,鲜见慎言这样轻松随性,刘诩彻底放心了。   “呃,主上……”慎言趁着气氛大好,小心开口,话说一半,就被刘诩止住。   “正如你知道我想什么一般,你的话也不必说了。”刘诩含笑看他。   慎言愁了。   要躺三天,以前伤再重,也躺不住这么久。何况外面那么多事要处理,总不能让大臣们老往外后宫里传纸条吧。   “不用歇三天那么久?”刘诩斜目看慎言脸上生动的表情。   慎言马上接收到话外的讯息,往床里缩了缩,老实地躺下。   刘诩笑,吩咐人进来收拾。忙了一天,她也累得紧。和衣躺在慎言身边,听着他微乱的呼吸,沉沉睡去。    ☆、皇贵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留评。 感谢以下大人的投喂。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2 13:54:51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2 13:48:35 云开雾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2 13:21:44 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2 12:56:08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2 08:37:37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2 02:52:14   月最末一天。   宣平帝于正德殿升大朝。   满朝文武,按品阶站班。品服颜色由深至浅,从殿内一直延伸到殿外。   刘诩坐在高高御座下,展眼望去。官员们皆屏息垂目,眼观鼻鼻观口,肃立。有值星官唱报,百官三跪九叩。满大殿,肃穆庄严,人数虽多,却掉针可闻。   值星官又一次唱报。   众人向两侧,留出中间一条铺着华丽红毡的通道。由殿外阶下,奉召,稳步走上一人。修长的身形,一身墨蓝色官袍,衬着莹润的面色,越显眉目清澈,如画如诗。   众官皆静。目光随来人走动。   走到御座下,“臣,慎言,参见陛下。”   慎言声音不高,却明朗清晰。他撩衣跪下,三拜九叩,稳重全礼,待起身,抬目看了刘诩一眼,眸子清亮。   刘诩目中含笑,轻轻颌首。   有太监捧召上前,高声唱念。   念毕,慎言跪接。   刘诩高阶上走下来,亲自扶他起来,和煦道,“言卿,今日,朕郑重以阁臣之责相托,望卿心念我大齐万千百姓福祉,辅朕实现大齐之中兴。”   慎言后退一步,跪下,“是,臣定殚精竭虑,永不负君恩。”   身后众官皆哗地一声跪下,齐声道,“臣等愿为大齐百年福祉,殚精竭虑,永不负君恩。”   刘诩立在殿上,执慎言手,胸中激荡。这就是她的慎言,当朝首相。没有惶恐的自谦,也不矫情造作,只堂堂正正地受了封。愿鞠躬尽瘁,只为实现陛下您的宏图,这就是慎言话里的意思,亦是他的心愿。   忽然,外殿传来些喧哗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被人扶着上来。竟是三朝老臣胡唯观。   “陛下,老臣上朝来迟。”阁老踉跄跪下。   刘诩忙过来相搀,唤人搬张软榻来。   “阁老病了许久,不好生将养,跑来再着了暑气。”   胡阁老歪在榻上,喘了半刻,道,“老臣病重,赋闲在家已久,今日登殿,实是有要紧的话要禀。”   刘诩安抚道,“好好好,阁老讲吧。我们都听着呢。”   胡阁老昏黄老眼瞟到慎言,又转目找人。   “戴忠信大人何在?”   御史台首臣戴大人被点了名,上前,“阁老安好。”   胡阁老冷笑,“御史台如今都蒙着眼睛?大人带的好班。”   戴忠信脸上变色。   “后宫可得干政?你们不参不劝,还要御史台做什么?”胡阁老霍地瞪起眼睛。   众人都看慎言。慎言抿着唇,站在刘诩身侧,不言不语。   戴忠信拱手道,“阁老上言差矣。后宫有太后,慎言大人在外后宫。”   胡阁老愣住,“歪缠。”   “不敢。”戴忠信正色道,“外后宫是陛下的夫侍,若事陛下,必是大齐最优秀的男子,对不对?男子生而为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有没有错?放着大齐栋梁不用,大齐还要不要任人唯贤?”   “你……”戴忠信三问,连环相扣。事关皇上私事,与公事混在一起,还真不好驳。胡阁老一口气被噎住。   “难道依你言,连平老太后也要出仕了?”胡阁老缓过口气吹胡子。   “那倒不能。她老人家在内后宫,守着对先帝的思念,为国祈福呢。”   胡阁老被外后宫,内后宫地绕了一圈,咳道,“大人不必东拉西扯,当知老夫意思。立朝之初,亦有女主出世。皆因妄信中宫,后宫干政,才导致大权旁落……”   戴忠信长长舒口气,“大人,这您倒可放心喽。慎言大人不是中宫……”   “你……我不是这意思。”胡阁老是实打实的梁相一派。户锦,就是他们的心头珍珠。不知怎么,几句话就被戴忠信把户锦牵进来绕进去。他心知不妙,激动地咳起来。   众人都瞅戴忠信,心道大人你这说的是啥话?   刘诩也被他气笑,“阁老不是这个意思。”   “道理也差不多。中宫大人主持外后宫,自有法度。慎言大人行走朝堂,也不该用侍君身份,臣是这个意思。”戴忠信收了歪缠的嘴脸,一脸正色。   “喔。”刘诩做恍然状。众人也都恍然,颇赞许地低声议论。   “朕明白了。朕许卿,从此外后宫的人若行走朝堂,皆用自身官阶,也有上官所辖,有过必罚,有功必奖,必不会坏了朝堂法度。阁老可放心,他们几个若有不妥,您身份持重,就亲自教导,也是可以的。”刘诩郑重看着胡阁老,顺带着把以后别的侍君入朝之路也铺了铺。   “这……”胡阁老辩无可辩。   “朕是女主,规矩循不得旧。侍君们是朕股肱,众卿亦是,朕依赖,也依重。卿等当合心合力,辅朕一同扛起重担啊。”刘诩亲自替他抚背,柔声道。   众大臣亦七嘴八舌劝。   胡阁老瞅着刘诩和她的御史台一唱一和,又气又感伤,不禁老泪纵横。是女主,是女子,岂能不让她夫侍相帮?刘诩强势的话,又含着些许柔软,他再不甘,也不忍心了。   梁相去世前,曾召他们一些人,嘱咐,“陛下亲许中宫留子,以后位至九五之尊,其实是想告诉我们,她并不追究之前的过失,但要各位修好未来……锦儿身份敏感,不能不招忌于陛下,所以,你们必须看着他,万不可再让他沾南军,亦不能再带兵。锦儿少年成名,天纵英才,实则是个强硬的性子,他定不懂争权夺势。他入了后宫,更需要咱们这帮老臣倾心相辅。所以,你们几位阁老,谁也不能先出事。另外,皇上虽初登大位,但经西北一事,诸位当清醒,切不可欺她年少且是女子,就心存摆布之心……”   梁相临死前重托,他们一干老臣,就只看户锦,也都偃旗息鼓了。何况,他们大多历经两朝,也算看着刘诩长大成人的,濡慕之情,老臣们谁没有啊。   罢了,谁叫如今是女主临朝。他们几个老人儿给看紧点吧。   胡阁老心中左右计议,脸上阴晴不定。殿上亦没人出声,刘诩耐心地等着他表态,亦是等隐在他身后的,那些老臣们的态度。   胡阁老静了好一会,抬起昏黄老目,看向慎言,“大人。”   “阁老。”慎言走到他矮榻边,单膝跪下。   “老臣当不得。”阁老避了避。   慎言抬起眸子,温润笑笑,“这里是朝堂,您高慎言一阶,当得此礼。且您是长辈,陛下亦敬重,慎言不敢无礼。”   温润的声音,低低的。阁老出神地看着他,想到一年前,慎言只披着一件薄长衣,从秘道中出来的情形。在紧急关头,他毫不迟疑地坦承,自己曾仿先帝笔法,拟过旨意。这是杀头灭族的罪过,他就这样堂堂地当着众位重臣说出来了。在盖好了印的黄绢上,一笔笔书写着遗诏时,他清醒又冷静。   阁老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人。又转目看着同样明朗笑意的刘诩,终长长叹出口气。是慎言先前的身份地位,蒙蔽了他们的眼睛。眼前这位,平氏未防,他们未防,却被刘诩慧眼识中,终有大成。   “老臣明白了。祝陛下带领咱们大齐,步向中兴。”阁老长长出一口气,郑重伏跪。果如梁相临终所说,刘诩,善权识人,应能当得中兴之帝了。   好好地送走阁老,刘诩回头,看见慎言站在殿上,修长身形,挺拔坚定。   文武百官重新列班,慎言奉召出列,开始布置朝堂新入阁的人选。   殿外,朝阳初升,金灿灿的阳光,铺满大殿。慎言清朗的男声,不低不高,不徐不缓,在静得掉针可闻的殿内,传出很远。每一句,每一个名字念出,都引得朝臣心内翻腾。   宣平朝,新阁得组,新政推行。   ----------------------------------------------------------------   同日。晋苑接圣谕。   侍君云扬,封皇贵侍。   云扬动身时,只有太监四五随行,余下一物未携。身周有八位暗卫由暗到明,紧紧护送。即刻移居到新赐的宫所。   午后,晋苑又迎来十名贵人,都是各地选送上来的清贵男子。   ------------------------------------------------   临渊。   两个有力的大字,悬挂在宫门。   刚刚下船上岸的云扬,展目回望,茫茫御水河,在烈日下烟波渺渺。河对岸,是外后宫层叠宫苑。此临渊阁,位于外后宫最内层,引自沧江的水,从宫外八个入流口,流进这个御水河中,将一座三层高的精致宫殿围在水中央。颇有临渊之势,故而得名。   御水河虽是人工河,但河道宽且深,曾是专为后宫里游船消暑之地。   但因先皇驾崩,国家又两次大战,国殇期,宣平帝下令全国一切娱乐奢靡之乐都禁。因此,眼下虽是盛夏,御水河上一片宁静。往日最热闹的去处,彩船连队,纸醉金迷的游船盛况,不再。   云扬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那条两层的游舫缓缓驶回对岸。   身侧四五轻声道,“大人,日头正毒,您还是先进宫去歇歇吧。”   云扬长长的睫颤了颤,转身,往宫门走。   从里面迎出一队太监宫娥,“参见皇贵侍大人。”   四五这才喜气起来,一封就是皇贵侍,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临渊阁布置得很大气。尤其是书房,简约又华贵,三面墙的大书架上,全是秘藏的真本。云扬略在宫里四处走动了下,就停在书房里。窗下一面很大的黑玉书案上,摆着精致的文房四宝,排笔皆出自名家,挂在架子上,闪着莹润的光泽。云扬伸手摸了摸纸镇,一只玉牛,一只玉羊,正是他和刘诩的属像。   “大人,是用了膳再更衣,还是……”四五急急进来问。   云扬目光有些迷茫。   “得谢恩。”四五朝云扬解释。   “……”云扬怔了好一会儿,环顾周遭,整间书房布置,和他在云家时,完全一样。虽然东西更精致了,但样子也完全一样,甚至摆放都没变。置身其中,云扬以为还在云宅。他绷不住,眼睛全湿了。   “更衣吧。”云扬略过了用膳,出了书房。   繁复的宫衣,一共八层。云扬立在内室,任身周六名宫娥层层给他穿上。   八尾的凤袍,金丝绣成。底色是绛红。   云扬长身玉立,金色鸣凤,仿佛在他身周缠绕。金色珠冠,压在墨色发髻上,趁得他越发面色如玉。   四五和几名宫娥都看得呆了。   云扬率先缓步走出内室。院子中的人,皆在他经过时,跪伏。御水河吹拂来的风,轻轻撩起他长长宫袍的衣摆。四五跟在后面,眼睛里全是金色的飞凤,几于飘飘欲仙般。四五不自觉站下。   院内,已经设好香案。明黄圣旨供在上面,下面是玉册。云扬提衣跪下,三拜九叩。又有礼监司上来,开始宣读皇后旨意。接着,又是谢恩……   尽管省了祭祀和拜见,也不用晋见太后,礼成时,也已经是汗透重衣。   云扬回房,再出来时,已经换了常衣。常衣也有三层,有精致凤饰,衣服亦是绛红色。修身长摆,四指宽的同色封腰,勾勒出柔韧腰线。   “皇贵侍大人,陛下有旨,您且在临渊阁宽住,静养为宜。”礼监司来的是总管秦公公。   “臣侍领旨。”   从临渊阁出来时,秦公公一行上了船,才舒适出口气。纵观整个外后宫,云扬最是年轻、漂亮,人才、家世都是顶顶出众的。瞧着方才的气度,竟似皇家长大的孩子。进退有仪,宠辱不惊。这样的人才,皇上定是宠到心尖子上。   “临渊阁在水中间,一应物事供应,必须勤盯着点,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唯你们是问。”秦公公嘱咐手下人。宫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人精,众人谁也不瞎,自然看得出风向,皆点头应是。   --------------------------------------------------------   “您用点晚膳吧。”四五进来,喜气洋洋道。心道,皇上真是体恤。封皇贵侍,都免了许多繁复礼仪,否则这大暑天,一套礼仪下来,且有苦头吃,就可见云大人圣眷正隆。   云扬站在窗下长案前。明月已经升起,银光,泄在御水河面上,烟波浩渺。   “还不饿。”   “呃……”五四有点急,“您缓缓手再写吧,看饿坏了。”   “慎言大人的一个月,昨天是最后一天了。今夜,皇上一准来。您别饿着肚子接驾呀。”   云扬悬在半空中的手腕顿住,笔下的字凝滞。   “好吧。”他审视了一下写乱了的一个字,把整页揭去。   “哎,多好的一页呀,留着吧。”四五瞧着大大的一页字,颇可惜。   “去传膳吧。”云扬摆手。   月中上天。案头摆了厚厚一撂,云扬停下,甩甩微酸的腕子。   水声由远及近……   刘诩上岸时,看见院门外,跪了一地的人。   她踩着月色,走上前去。   绛红色的云扬,在银泻月光中,缓缓跪伏,“臣侍云扬,迎驾。”   --------------------------------------------------------------------    ☆、临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热情留评。感谢雨情的长评《临渊之爱》 感谢以下大人的投掷。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5 09:18:10 gy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1-14 21:07:31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4 16:57:25 rainfall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1-14 16:07:22   御水河起风,跪在湿地里的云扬,衣袂飘飞。   刘诩止住身后随从,自己踏着月色上前。   四五有眼色地带众人都退了个干净。   云扬随她走近,缓缓拜低。刘诩一下子想到在行宫时,云扬郑重拜下时,一字一句的艰难,“臣名楚洛……”   “扬儿……起来吧,地上湿。”刘诩柔声,伸手到他眼前。   “是,谢陛下。”云扬抬目,眸子里,黑白澄澈。   起来才觉腿上很凉。   两人一同低头,“哎,全湿了。”刘诩心疼。   云扬自然不在意,随手去拍裤腿儿上的湿泥印。   月宫翩翩玉公子,瞬间回凡尘。   刘诩哭笑不得。   “泥印子是拍得干净的?随我进去换衣。”她拉住云扬的手,往一边带,“别净在泥坑里站着了。”   “哎,不妨事……呃?”云扬摆手,蓦地发现手上都是湿答答的,连刘诩也受了连累。   他下意识地替她抹了抹。刘诩该是从前朝直接来的,连衣服也来得及没换。绣着金龙的长袍,是他从刘诩身上很少见过的庄重。   云扬收回手,脸上全红了。   刘诩出神地看着他,心中有些激荡。眼前这人,就是她的侍君了。她心心念念的云扬!   “扬儿……”她上前一步,轻轻唤。   “……在。”云扬垂下目光。   刘诩探手捏住云扬的下巴。   看着云扬垂下睫毛,温润的、淡色的唇,也随垂下的头一寸一寸压低。   刘诩心跳骤快,一下子覆了下去。   滚烫,灼热。   夜风忽紧,两人衣袂一齐飘飞,墨黑的长发梢,在风中缠绕。   吻了一会儿,云扬弯腰,将刘诩打横抱起。刘诩眼前景物转了个。   “涨潮了。”云扬哑着声音。   刘诩这才发现,河水已经迅速漫上岸来。   “果然是活水自有源头。”刘诩也很惊奇,从小就生活在宫里,从不知这御水河也能涨潮。   “哎,是江潮……”云扬笑着轻轻叹气。   两人相视而笑。云扬抱着她退了几步,转身,进了临渊阁。   ------------------------------------------------------------   刘诩还好,洗个手就干净了。云扬身下一半都湿了。四五捧了衣物递进来。   刘诩斜倚在榻上,看云扬换。   云扬也不是没当着她换过衣服。他只略略侧了侧身子,快手快脚地把湿衣扒下来。   “只穿这个吧。”刘诩一边吟茶,一边冲着雪白的内衫抬抬下巴。   云扬手上一顿,深悔自己一下子扒得太干净。再捡起地上的湿衣穿回去,显然行不通。他咬咬唇。   看着云扬脸上生动的表情,刘诩以茶盖脸,笑。   换上干衣服,云扬站在她对面有些无措。   刘诩放下茶盏,看他。   他咬唇思索了一下,找到话题,“可用膳了?”   刘诩失笑。   她见云扬红了脸,心中爱极。他们相处机会实是不多,云扬对她真可谓一无所知。索性招手叫他过来,和声道,“一般这个时辰,会用些茶点,日落前,便不再吃正餐了。”   云扬点头。   刘诩看他神色,笑笑,又把茶杯递过去。   “夏日里,我爱喝这个茶。不喜欢用冰,屋角摆冰盆可以,但要在正午后一两个时辰。平时是不用的。”   云扬瞅了眼,点头,“嗯。”   果然得云大儒亲传,深谙茶道。刘诩点头。   “衣服喜欢半旧的,舒服。你也不用端着,平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舒服就行。”   云扬抬目看她。   刘诩揽住他,“还有,我喜欢吃清淡的东西,不喜欢甜的。就像我的人,淡然无味。”   云扬睫毛有点湿。   “我没什么爱好的。最喜欢书画,也爱听琴,不过写得画得都不怎么好,这你见过,也不怎么会弹。幸好……你都会。”   云扬出神地看着自己手指。   刘诩伸手与他十指相扣,想着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动翻飞的样子,让刘诩也湿了眼睛,“也挽弓的,平时用剑,马上用□□是吧?这双手得干多少事?没伤到真是万幸。”   云扬摇头,“不用蛮力就不会伤。”   两人沉默。   “可有禁忌的东西?”等了一会儿,云扬缓声问。   刘诩看他。   云扬抬起目光,澄澈的眼睛,有些湿润,“方才说的这些,我……全都不知道。”   “不必在意。你的喜好,我知道就行。”刘诩动情地吻了吻他的唇。   云扬再也绷不住,展臂搂住她瘦削的身子。   “嗯。”刘诩用手安抚地拍他的背。   爱慕,真是个奇妙的,没道理的东西。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竟就这样一见倾心。她思索过这段缘起的经历,一开始,或许是云扬身上的干净和温暖,救赎了她晦暗的人生。此后呢?他身上太多的特质,让她欲罢不能。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是爱慕。抛却家世,身份。是人性的吸引。一路走来,他们品尝着甘甜与苦涩。   此刻,搂着他,亲吻着他,刘诩不再想为什么。在这深宫里,云扬只有她了。云扬曾说过,齐宫,是她的家,与她相伴,他会努力。如今真成了她的侍君,可这开头,却不那么顺利。唯愿云扬一如从前的,禁得住磨厉,清澈温暖,一如往昔。   以后,他们有还好长的日子,一点点的,从相恋到相知。她永远会站在他身前。   想到此,她心里莫名平静。   ------------------------------------------------------------------   月亮,挂在御水河上。   “陛下,请沐浴。”圣上的贴身女官在外面轻声道。   云扬抬目看她。   “一同吧。”刘诩放下茶杯。   “是。”云扬起身,轻薄的内衫勾勒出他流畅的身形。   浴间宽敞温暖,临着御水河,仿佛浴池也涨了潮般,水很满,清澈见底。刘诩不喜香,没撒什么乱七八糟的花瓣。   女官们并未跟进来。   云扬上前,替刘诩宽衣。   刘诩在茵蕴的水气里,从缓台走下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抬臂唤云扬,“下来。”   云扬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自己除下内衫,跟着走下来。   刘诩展臂接住他,安置在身边略低一些的石级上坐下。   水汽很大,却灯烛明亮。云扬裸着身子,迎着刘诩的目光,缓缓走下来。不过这些他都没注意。他一丝一缕地,缓缓感受着,水,没过他的腿,膝,腹……他缓缓坐下,僵着身子。   坐得略低些,水一下子没过胸口。云扬深吸了口气,下意识地仰了仰头。竟有,溺水般的窒息。   刘诩倾过身子来,温柔地吻他已经冰下来的唇。开始忽轻忽重地抚弄着他。   云扬沉在水里的手指,毫无意义地抓了一把,流过指缝的,无非是水而已。无处借力的他,一点抵抗力也没有,只闭着眼睛,在她手下喘息。   刘诩起身,换了个姿势。从正面插   进他两腿间。云扬被迫着四肢大敞。   “解开了?”刘诩在他耳边轻轻呵气。水不冷不热,他全身都腾起粉红色。   “嗯。”云扬咬着牙,不让呻   吟出口。   解开后。刘诩按着他腿,又向两侧分了分。云扬被推着挺直腰,整个背都贴在池壁上。   有了倚靠,云扬平静了些。   刘诩这才覆上唇,夺走了云扬的呼吸。   -------------------------------------------------   夜,很长。云扬的感知。   初次菜园青幔帐子里的经历,让他对夜,有了这样的认知。   从解毒到现在,已经一月,他没沾过刘诩的气息。认主的血煞,在此刻,蓬勃起最激荡的情绪。他浑身打着颤,辗转,起伏,喘息。   天边泛白。刘诩终于放开了他。   云扬精疲力尽,伏在榻上,昏昏要睡去。   刘诩搂住他,轻声在他耳边,“对不住,过太久了,想得紧。”   云扬闭着眼睛弯起唇角,“嗯……没事……我也想。”   云扬平日内敛乖巧,冷不丁说出句情话,都很震撼。刘诩俯身亲他眉眼。云扬难耐,想往床里缩。   “嗯。知道了。今天以后,缓缓地来。”刘诩在他耳边笑,觉自己象个事后还调戏人家的坏人。   “嗯。”云扬吸着冷气翻身。   “腰疼?”   “不……酸。”   刘诩笑。怕伤了,也只要了他两次,不过折腾得是狠了些。她一边替他揉,一边告诫自己,今天以后,要收敛。想是想了,不过看着云扬很配合地朝自己翻了个面,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亲了下去……   云扬撑着撩了撩眼皮,习惯性地,想进一步配合一下。   “……睡吧。”刘诩放过他,替他掖被角。   “……”云扬低声说了句什么,刘诩倾着耳朵也没听清。人已经睡着了。   -------------------------------------------------   披衣起来。   刘诩替云扬掩上帐子,自己出了内间。   宫娥们上来,侍候梳洗,用了早膳。   四五捧着一叠纸,躬身上来。   刘诩接过来,一张张翻看,抄的是一本孤本的诗集。每页纸录一首诗作。并不是只一种笔体,随着诗作内容的不同,笔势多有变化。笔力匀称,金勾铁划,页页不同,颇有墨趣。   “倒是贪玩。”刘诩笑着叹气。   云大儒状元及弟,却是很务实的文人。一生多治经典。云扬也从没作过诗,也不怎么吟诗……刘诩心中微疼,看来,云扬还是喜欢它的。   翻看到最后,几页与众不同的映入眼帘。刘诩仔细读了,沉吟着收起来,其余的递给女宫,“收好。”   四五站在一边巴巴地看着她。   “扬儿爱好实在不多,他在家一般都摆弄书墨,且随他吧。”刘诩吩咐。   “是。”四五苦着脸。那是喜好?这喜好咋这么苦呢。   “禁着他些,不能累着就行。”   “是。”   刘诩走进书房,在长案前久久站立。   回身,在书架上取了几本书,亲手放在案前。   四五垮下脸。   “先让扬儿睡,午后朕再来吧。”   “是。”   刘诩带人上舟,回首。看见朝雾里,临渊阁异常宁静。她展开挑出来的那几页纸,眸色深深。   ----------------------------------------------   晨。   北书房里,一片安静。   慎言和几个阁臣正在理事。   刘诩进来。众人都吃惊,忙起身。   “无妨。”刘诩示意大臣们宽坐。   慎言反正是坐不得了,跟过来,服侍她坐下,端过杯茶。   刘诩默了片刻,“南地,夏涝了?”   慎言怔了下,呈上一份公函。   “是。今晨刚收到的信儿。”   刘诩取出那几页纸,“给各位大人看看吧,这方略可行吗?”   慎言接过来,看了遍,眉头微动。再传给其他人看。   几个阁臣聚在一处,细瞧时,刘诩转向慎言,“外后宫的事,如何了?”   圣上亲许外后宫自中宫以下,都可在前朝行走。在金殿上,又强调过。慎言点头,应,“四位平侍大人皆有意愿。吴涛大人一向酷爱诗文,他自请去御书院,修书。”   刘诩点头,”他是抚宁伯的嫡孙。从小读书,却屡试不弟,倒是因为杂书看太多了。”   慎言抿唇,得圣上如此评价,倒也中肯。   “宁远侯世子何远交求去户管司。”   “他酷爱山川地理,尤喜水利。去那……倒是心仪。”刘诩颇赞许。   “初入司,不能做侍郎。要按官阶逐级提拔。”   “是。”   “双生子……他二人才名,整个渤州闻名。”慎言抬目看了看刘诩。   刘诩笑道,“知道。他二人精于计算。”巧算子嘛。不过毕竟是世家子,家里都不太待见这本事。   慎言也笑了,“在户管的核查主薄里,也算如鱼得水。”   “怎不弄到朕内库来,也省得帐不清楚。”刘诩喝茶。   慎言垂头。   “玩笑话。”刘诩忙道。   慎言抬起目光,温润笑道,“臣知道。”   “还有四位小侍……”慎言把一张名单呈上来,“都各有特色,这是他们的请调文书。”   刘诩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天雨这是替朕选侍呢,还是选臣工呢。”   慎言但笑不语。尚天雨果然心思与众不同。选上来的这几位,俱是在家中不显山露水的,有些奇才,倒合陛下新朝得用。   “行。这四人所请,也可准了。”刘诩点头。   “晋苑新进的十位……”慎言说了半句,就顿住。似乎逾越了,那是户锦的职责范围。   “外后宫的人,卿皆可慢慢品评着,若可用处,便可自行任命。”刘诩和声道。   “是。”   刘诩又正色道,“朕外后宫的人,在朝外行走,须持本身官阶,在各司内,自有上官管辖。若有失职不查和包庇,朕唯言相你是问。”   “是。”慎言起身,凛然应。   旁边几位阁臣已经商议半晌,上来回禀道,“臣等皆认为此方略可行。”   慎言收回那几页纸,上面的字迹,如此熟悉,让他不得不审慎地看刘诩神情。   纸上分条目,清晰陈述了方略的大要:移民大计,先以西北民间大户,去南地招募佃农的名义,逐步推进。   楚地夏涝,楚的良田多在低洼处,灾情颇重,民生艰难。大齐可转变移民方略。先召集一些西北籍的大商户,以民间招募佃农的办法,先在楚地灾情最重的村地入手,对走投无路的灾民,许以路费、安家费等,灾民自然欣然。举村迁移,是招募的首要条件,这样有条理地铺开推行移民之策……先期预计可招募到万户……   在云扬新呈上来的方略中,甚至还举出了可先行招募的县府及可为主导的县丞的名单。   众阁臣聚在一起,商议多时,又补充了一些实务。   刘诩挥手让他们先去拟定个详细文书来,明日可廷议了。众人告退。   -------------------------------------------   室内安静。   刘诩吟茶,凝眉沉思着什么。   慎言忧虑地看着她,缓缓道,“陛下……南地临海,内陆颇低洼。几乎年年都有夏涝……基本也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刘诩怔了下,抬眼睛看他。   慎言垂目。   “……朕知道。”   关心则乱。楚刚夏涝,云扬这边就已经重制了方略。她在初拿到这几页纸时,心中有多大程度的猜疑,连她自己也无法衡量。只是思量了一路。   云扬关注南楚民生,能细数县丞的以上的官员,不意外。他的确做不到对南楚毫不关心。   果真是关心则乱。   看着慎言温润的目光,感受他和缓气息,刘诩烦燥的心慢慢平静。   慎言松下口气。   云扬无论在京城,还是入外后宫,身边都是陛下的暗卫,想逾矩半步,也难。若说云扬私下与外交通,实在诛心。   “扬儿大概是想着在夏涝前,能先移几万住民过来。”刘诩叹息。   “今年内涝其势之大,百年不遇……”慎言审慎措辞道,“天灾,人所不能预见。”   “拖到现在,终于内涝了……”刘诩苦笑摇头。没发生的事,云扬无法当做条件去提,但他似乎是有话想说给自己听的,可自己却明令他,一个字也不准提。   “不是这样想事情的。”慎言有些急。   刘诩摆手,“是朕的策略不当。楚即降齐,便是我大齐子民。嘱南地郡守,放粮救赈,聊解天灾。”   “南地形势也必不好。”慎言沉吟道,“先解燃眉之急吧。还得即刻北粮南调,我大齐刚历战祸,官仓毕竟有限,不如……”   刘诩失笑,“咱们还得吃大户呀。西北首富,可是你本家呀。”   一句咱们,让两人相视而笑。   “西北大户联名去南招蓦的事,就和赈粮一同,派人过南边去。”   “是。”   “封卿本家一个宁乡侯吧,也好主理招募。”刘诩拉过慎言,柔声。   “不行,实权太大。还不够他们鱼肉乡里的。”慎言垂目,淡淡道,“找他们家待嫁嫡女一名,封县主。皇封足矣光宗耀祖了。”   一句他们家,让刘诩心疼不已。她握住慎言手,冰冷的指尖。   “慎言……一切都过去了……”   慎言湿了眼睛,“是,慎言明白。”   ---------------------------------------------    ☆、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9 13:16:48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23:33:37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23:23:20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21:52:23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21:19:49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18:55:18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18:00:33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15:33:26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14:19:32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7 14:17:40   蓝墨亭从铁卫营出来,迎面碰上了带人巡视回来的都天明。   都天明停下想与他说句话。   蓝墨亭冷着脸,当着道,单膝跪下,“给统领见礼。”   都天明一愣,“还治气呢?”   “这几日宫里换值,大哥忙得脱不开身。明天是纳采礼的正日子,你帮大哥……”都天明话说一半,蓝墨亭一抖袍子,自己起来。   “呃?”都天明不防备,被他闪了下。   “小墨?”   蓝墨亭已经大步径自走远了。   都天明上在原地,喊了几声,也不见弟弟回头。怅然半晌。   ------------------------------------------   户锦在外后宫的大门口接住了一身冰碴子的蓝墨亭。   “怎么了?”   “……无事。”蓝墨亭头痛地靠在门廊柱子上歇了会,“走吧,一同看看皇城铁卫在外后宫新布防。”   “好。”   蓝墨亭不是个藏心事的人。不痛快三个字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他不肯提原因,户锦也不好追问下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绕过外后宫大门前的长廊,便是进了外后宫里。   蓝墨亭在前面只管闷头走路。户锦抬手拉住他,先从他身上抽出布防图来,又示意他走在自己身后。蓝墨亭知道他意思,沉沉地叹出口气。两人变了行走顺序,仍是一前一后地沉默。   整个外后宫,面积不小,两人沉默着走下来,也好一会儿才转完。   “记好了。”户锦把画好了记录的图递还给他,一边打量他神色,“怎么了?”   第二次探问了。蓝墨亭长长吁出口气,“无事。”   “哎……”户锦也头疼。   蓝墨亭纾了些郁闷之气,拿出几面玉牌,“新制的出宫腰牌。”   “都是新制的牌子。陛下旨意还没明发,不过已经通报到铁卫营了。那几位侍君,持牌,均可去外面行走。”蓝墨亭拔了拔手上的一堆牌子,挑出两块,“这是言相和尚侍君两个人的,与其他侍君的暂时不同……不必守宫禁。”   户锦接过来,叮叮当当地一大堆。   “能出入外后宫的人太多了,宫防难守。”蓝墨亭皱眉。   “已经安排好了,都会有人跟下去。”户锦亦皱眉。   “哎,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蓝墨亭沉吟着道,“阁里已经筹措南地换防的事了。”   户锦点头,“估计是时候了。”   蓝墨亭颇意外地瞅了他一眼,“你……和外面,还有多少联络?”   这话问的挺直接。户锦也不瞒,细数道,“京城还有滞留南地将领,人数也不少,不过为避嫌,我从不与他们沟通往来。前些日子商议换防,陛下明旨下了,我才召他们议过两回事。”   “我的暗卫和亲卫们,人数不少,都留在候府里。有大事,他们可传讯给我,但……”外后宫新布防,是他亲自与蓝墨亭定的,他不好破禁让蓝墨亭为难,所以,已经好久不通消息了。   蓝墨亭沉沉点头。陛下忌惮户家,户锦亦顾忌陛下,这两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形成了默契,倒也是奇特的平衡。   “再忍忍,换防后,就会好了。”蓝墨亭想这样对户锦说,却开不了口。卸下南地的重担,户锦的日子会好些吗?户锦就像大鹏,本该翱翔天际。如果连那双最傲人的羽翼也被剪除干净了,真的会好过吗?   蓝墨亭到底不放心,指了指他手中的一堆牌子,“他们这些人,若有行止不妥的……你虽是中宫,有处置的权利,可也要切记,先和皇上通个气……你明白吗?”   户锦垂目,“我知道。”   “哎……”蓝墨亭长长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呀,一整天,没一件让人顺心的。   “到底有何难以决断的事?”户锦是直脾气,实在受不了蓝墨亭这样长吁短叹。   蓝墨亭摆手,示意他别问了。   户锦没办法,陪着站了一会儿。   “可是为贵府上云大人重病心忧?”户锦只能猜到这个地步了。   “啊。”倒也不错。蓝墨亭忧虑地点头。   “……府上出了皇贵侍,新发的皇封。按规矩,可以上折请旨省亲了。”户锦出主意,“兴许见了面,老人家心情一好,病体就好了呢。”   “喔。”蓝墨亭倒忘了,“回去就让云逸上折。”   “扬儿怎样了?”蓝墨亭问。   “也……无大事,陛下昨夜已经宿在临渊阁了。”户锦皱皱眉。封皇贵侍,弄得那么急。云扬从晋苑动身时,几乎是被八个暗卫围起来走的。他虽心中有疑,但也不好太过插手。   “哪儿?”蓝墨亭瞪大眼睛。   “啊?”户锦怔了下,“临渊阁呀。”   “昨天你休沐,还没见过云侍君吧……”户锦觉察出些许不妥,却不确定。   蓝墨亭沉了好一会儿,叹气,“是。本想今天能见见他……”谁知竟是一时见不到了。临渊阁,陛下从春播节后,就一直在着人修缮。原来是为了……蓝墨亭脑子里映出那个四面环水的孤岛,长久不作声。   -----------------------------------------------   刘诩在御书房,正召见云逸和都天明。   商议了换防事宜,又提了借调裘荣的事。   陛下亲口提及,是尊重他们两位。云逸和都天明自然遵旨。   “裘荣将军封上将军,虎威将军。此去南军,暂为统帅。明日会在殿上宣旨。”刘诩略去了之前督军提议,直接提升裘荣为统帅。不过仍有“暂代”两字,可以想见用心之深远。   “是。”两人起身应。   议完了正事,刘诩招呼两人喝茶。   “调走了卿不少得力的人。”刘诩转目看都天明。   都天明谦道,“都是陛下的铁卫,哪里是臣的人。他们能多效力,臣自然欣慰。”   刘诩点头,“有卿在,朕省下不少心。”   又转头冲云逸笑道,“都卿就快成亲了,朕和大元帅怎么着,也得贺贺新人。”   云逸亦抿唇笑道,“是啊。”   都天明铁面全红,“臣的家事,不敢惊扰陛下和大元帅。”   “说起来,二位也是姻亲。”刘诩拿眼睛看他。   都天明心内隐痛被触及,面上挂上些不自在,“呃,是啊,臣弟是云府的人。”   “喔,墨亭也跟朕提过。云大儒果然是大齐名儒。教导着族中子弟,个个是人中骄子。不仅三个儿子个个出色,忠心为国,连府上侍君,也是我大齐出类拔萃的人才。”   云逸起身,“陛下赞誉臣代父亲谢过。”   “如今朕也大婚了,更觉蓝侍君的忠贞不易啊。”刘诩似是叹息。   都天明霍地抬目。   刘诩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墨亭在云府,守了十几年,行为上未有过半点偏差。光是这份心,便不能不令人动容。为彰他忠贞节义,朕曾许他,对今后之归宿,自行裁度。”   连云逸也惊住。   都天明大手按住心前。昨日给蓝墨亭看的约书,还在怀里。他手指在胸前动了动。   刘诩和云逸都屏住呼吸看他。   都天明长久凝滞,半晌,颓然垂手。罢了……   刘诩和云逸都长松了口气。   终于让都天明也心软了一回。以后,只看蓝墨亭自己的际遇了。   其实,云逸并不看好蓝墨亭的执着,他瞅了刘诩一眼,上座的人也是一脸担忧。看来,他二人在蓝墨亭的事上,是一样的担忧。云逸叹息。幸好,陛下替他争得了自主的权利。   ---------------------------------------------------   看着心事重重的都天明离开。云逸也锁紧眉头。   “云帅且宽坐。”刘诩道。   云逸转回头,撩衣跪下,“府中已经接到皇封,臣父亲病重,特嘱臣向陛下谢恩。”   刘诩亲自扶他,“云大儒病体可好?朕遣的御医,可还当用?”   “谢陛下。御医也说是忧思过重,将养着呢。”   刘诩点头。   “扬儿亦思念云大儒,明日,朕会和他一同回云府省亲。”   云逸再跪谢恩。   刘诩拉起他,感叹到,“初见扬儿,他才十九岁。”大漠里,张扬洒脱的少年将军,耀目的光华。想到那个临渊阁前,夜风里沉静的身影,她心痛地闭上眼睛。   “臣初遇扬儿,他也不过九岁。”云逸声音也含上情绪。十年了,悉心教导,精心培育,云扬敬他,信他,依赖他,听从他,如父如兄。看着自己一手带大,浸透心血与期望的孩子,一步步走进大齐宣平帝的外后宫,云逸至今也说不清,到底是何心情。   “在西北,朕曾向大元帅盟誓,必会善待扬儿,再不让扬儿为难。可一回京,朕便食言了。”刘诩诚恳道,“扬儿夹在齐和秦中间,左右难为。朕也无法了。”   云逸垂目,“扬儿身份尴尬,性子又是求全求好,必是处处为难自己的。”   “还是元帅最了解他。”刘诩点头。   “朕禁不起扬儿于这层身份上再有变数。”刘诩坦承,“他对大齐,是感恩,对秦地,是愧疚。他的性格,大元帅方才也说过。朕怕若是放他这样回秦去……怕是要累得他万劫不复了。”   “移民方略,推荐人选,甚至个中细则,朕都会按扬儿拟订的去办。”刘诩沉声,“纵使他不亲去,也会一丝一毫不违背他的意思,把秦事办妥当。”   “只是,不能放他回秦,这是朕的底限。”   刘诩情绪鲜有的外泄,她颤着声音,“我,不想失去他。”   云逸默然无语。   “扬儿现住在外后宫的临渊阁里。”刘诩悲凉道,“我亲手赐给他的宫址。”   云逸霍地抬目。   刘诩无力地坐下,垂目静了好一会儿,再抬目,眼睛全湿了。逼他进宫,即使圈禁临渊,却总是不放心。她富有天下,却没有一个妥善的地方安置她的云扬,怎能不心痛,不挫败,不焦虑?   “陛下。”云逸沉吟良久,缓缓道,“扬儿幼时遭遇不幸,臣遇见他时,也是被水流冲到下游来的。两次遇水,都是生死悠关,所以,他……不喜欢凫水。”云逸顿了下,到底没有用上一个“怕”字。因为说云扬怕水,确实有失偏颇。   “小时候,墨亭为了教他游水,下了不少功夫……他不喜欢水,不过墨亭希望他学会。做铁卫,征战塞外边地,不会水怎么行?这么明显的弱点,难成铁卫。墨亭跟他谈过一回……他,便自己去学会了。”   云逸说得简略。刘诩可以想见其中的艰辛。心痛难忍。   “扬儿从小乖巧上进,从没让我们失望。”云逸眼睛也湿了,“现在想来,从到云家起,他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全都掩了个干干净净。”云逸喜欢兵书战策,小小的云扬就跟着背。整架子的书,他都下过功夫。云老爷是大儒,喜欢文墨素琴,云扬上午练完功,整个下午都在书房里用功,晚上还要练功,累得像个小陀螺。后来蓝墨亭来了,云扬几乎就成了他亲传弟子,蓝墨亭的期望,就是他的目标。   刘诩沉默地听着,泪已经湿了前襟。   就像游水,虽然学会了,但仍不喜欢,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应该会。就像云扬现在身上的本事,有几样是他喜欢的,又有几样是他不喜欢的?谁也不知道。他从来做得太完美,以至于掩盖了自己,也让身边的人迷了眼睛。   “他不是怕水,是不喜欢。勾起的,都是最痛的回忆。”   “是朕对不住他。”刘诩颤着声音。   刘诩看着云逸,“我现在的心境,同大元帅当初,是一样的。”想把云扬藏起来,圈起来,因为要想保护他,除此,别无他法。   当初?云逸悲凉抿唇。过往,若能重来一遍,他又会如何?不过现在想这些,为时已晚。   两人相对无言。   ---------------------------------------------------------   暮色。   刘诩在船头独立。看着临渊阁巍峨的重叠檐角,在夜色里的勾影。   这回,阁里没人迎出来。昨天看云扬跪在泥地里,她就吩咐四五,再不许迎驾。   “朕对不住扬儿,亦对不住大元帅,云大儒那里,请代扬儿多尽孝。此事一毕,一切都会好转。朕从即日起,就在临渊阁陪他,聊以抚慰吧。”自己同云逸告别时,这样郑重许诺。   云逸远去的背景,非常沉重。刘诩心头也像压了块石头。   ----------------------------------------------------------   渐渐逼近的临渊阁,一片宁静。   云扬是今天午后醒的。   费劲撑起来,腰酸得很。   四五喜气洋洋地进来,“主子,您觉得怎样?”   云扬摆摆手,“饿了。”   四五呵呵笑,把午膳摆进来,“您好好吃。”   一边服侍云扬洗漱,吃饭,一边在旁边唠叨,“您总这样可不行。”皇上宿了一夜,您就累得睡了一上午,哪有让皇上等侍君起床的?   云扬脸也红了,埋头吃粥。   “奴才给您找了个人。”他冲外面勾勾手,一个老太监进来,在门口跪下。   “什么?”云扬瞟了眼,不明所以。   “蒋公公可是男苑老人儿,又在礼监司待过,最懂侍寝规矩的。好多……都是经他手调   教出来的。让他来服侍您一段,您……侍寝的事,光凭诚意不行,得有技巧……”四五说得尽量隐讳些,却也不意外地看到云扬脸全红了。   “哎,外后宫那么多主子,您怎么着也得……”   云扬若有所思,“蒋公公是吧?”   “不敢,老奴蒋富,听贵人吩咐。”   “蒋公公见多识广,我想问问,这……那样的事……”云扬咬着了舌尖,红着脸,“侍寝的事,大家都是这样吗?”   “啊?哪样?”蒋富不解。   “……彻夜……”云扬说不出口。   “彻夜?”蒋富惊得不轻,您别说是泄了一夜的身。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不是不是,”云扬摆手,烧红了脸,尽量描述,“彻夜难安,她……陛下说是都这样的……”整夜整夜的,一会儿要他这样,一会儿要他那样,一会床上,一会地上,有时还会把他按在墙壁上,……,无比折腾。他自幼习武,四肢和腰都很柔韧,也自认有些动作,并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是以,非常迷惑,大家侍寝都这样?   难得瞅云扬迷糊,四五在一旁忍笑。   蒋富也明白过来。忍笑道,“您,这还是经验少。”他递上来几本书,“您先瞧瞧这些吧。”起码有点常识,有点心得。瞧这一宿宿的,让圣上懵骗得不轻啊。   云扬接过来,翻开,惊诧地睁大眼睛。从不知这些个东西也能写在书上。   他霍地扣紧。   四五和蒋富以为他不要看。   “吃饱了。”云扬起身。   “呃……”两人目送着他进了书房。   云扬进了书房,带上门,坐在案前。哗哗地翻看蒋富进上来的春宫图。还有一本什么秘要。   他看书极快,此刻,带着气,更是翻书如风。一会儿看完了,咬牙。   抬目,看见案上又摆了几本书。瞅了眼,皆是孤本诗集。自己先前写的一叠纸已经没在案头上了。包括他新拟的方略。   云扬垂目沉了好久。   四五候在外面,看云扬大步出来。   “呃?您要写字吗?圣上说,写写就好,别累着。”   云扬把春宫还给他,“不写了。”   “呃?”四五跟上来,“那您这是要做什么去?”   “练功。”云扬边走,随手折了一个长枝,走了几步,就腾空飞起,大鹏鸟一样,掠过一排树墙。   四五惊得张大了嘴巴。缓过神,才一路小跑追过去,“您慢着点,看碰着……”   --------------------------------------------------------------- ☆、诚心   临渊阁。   “大人一直睡到晌午,午后醒来,用了膳,说不写字了。随便捡了根树枝,就飞到后园去练功了。”四五絮絮叨叨地汇报。   “喔?”刘诩若有所思。   “云大人好功夫啊,一根树杈都能带着剑气儿……”四五拿手比划了两下,一脸钦佩。   刘诩脑子里映出大漠长天里,那□□小将蛟龙一样冲入敌阵的样子,入了神。   阁里很静。夕阳还没沉下御水河,一切都似乎还带着些融融。她弯起唇角,舒展了下胳膊,一天的疲劳仿佛也在这夏日的傍晚消融。过往再艰难,也总算相守,未来,都是甜蜜。   “摆膳吧。”刘诩兴致又扬起。   带着湿气儿的云扬刚沐好浴,出来时,软糯糯的粥品正温温的可口。   云扬乌溜溜的眼睛,扫过刘诩,又扫过外面仍很红的太阳,抿唇,   “参见陛下……”   “起来吧……”刘诩探手把人捞起来。顺手带了把他脸颊。许是刚沐过浴,本就年轻光洁的肌肤,丝般柔滑软润,摸了一把,就觉得心里一荡。   “今天练功了?”她牵着云扬在身边坐下。   “嗯。”   “我库里有好几把古剑,很漂亮的,一会着人拿过来给你。”刘诩遣退侍从,抬手一边给云扬盛粥,一边献宝。   “唔,若趁手,一柄尽够了。”云扬起身道谢,一边就着她手喝了一口粥。   “好……哎,哪里就饿成这样了?慢点吃。”   云扬转眼已经喝了一碗粥,肚子有了底,又变得优雅起来。   “……”刘诩失笑。这小子倒会装点门面,估计养大他,云逸可是没少费心思。   想到云逸,刘诩和声道,“白日里走时见你睡着,便自书房拿走了你新拟的方略。今天一白天,阁臣们都在商议。又补充了些,大略方向没变。就按你说的办了。”   云扬放下碗筷,“谢陛下信任。”   “你吃,你吃。”刘诩把他爱吃的几样推了过去,“南地的事,若有什么方略,建议,都可直接说与我听。”   “真的?”   刘诩马上警醒,“得是合理的。”   “哦。”云扬没精打采地扒饭。   刘诩从碗边里打量他神情,“明日同你一起回家省亲,可好?”   云扬眼睛一下子亮了。   “云大儒的病,御医诊过了,说是放宽心将养就好。明天咱们微服,不让云大儒接驾,保管惊动不了。”刘诩瞟着他神色,似是无心地补了一句。   云扬果然沉默。   刘诩盯他盯得出神,出手拂了拂云扬下巴。   云扬抬起头,缓缓道,“父亲一生最守礼,云家三子入外后宫,便是替云家,替天下侍奉君王。行为举止,都要进退如仪。”   刘诩点头,“那又怎样?”   “中宫大人……还没省亲吧。”   “喔,他……锦卿他……有苦衷。”刘诩在云扬澈澄目光下,有些艰难地解释。   “大宫大人既未省亲,外后宫哪来的先例?”   “扬儿……”   “如果我任性妄为,就算是回家见着了他,他也会更加替臣侍忧虑。”云扬落寞地深吸了口气。   “只是微服,该不妨事……”刘诩低声。   “臣侍事君以诚,事父以孝……”云扬已经起身。   刘诩忙一把拉住他,“好,不回了,不回了。”   云扬顿了下,抬目扫了她一眼。   刘诩略不自然地笑笑。   这是自认得她后,头一遭见刘诩这样气短。云扬何等聪明,坐回来,再不提省亲话题。   ------------------------------------------------   天边墨色尽染,御水河潮拍岸,轻柔的哗哗声,象恬静的安眠曲。   室内,茶香萦绕。   刘诩斜倚着榻,隔着萦绕的水汽,看矮案对面的云扬。   雾气里,云扬眉目英挺,神情专注,如画般美好动人。   “扬儿……”刘诩轻唤。   云扬刚泡好一壶茶,抬起眉毛,看刘诩。   刘诩嗅着茶香,似醉似迷,“扬儿……哎……”   云扬出神地看着她,忽地把茶具都推到一边,隔着案倾身过来。   叮叮当当茶水洒了一地,四溢的香气让人沉迷。   “茶,不泡了?”云扬的气息就在唇边。刘诩探手捏住他下巴,入手滑润,薄薄的精致。   “我以为陛下要品尝的,不是它们……”云扬轻轻舔了舔唇。   刘诩眼睛都湿了。的确,她很想能将他焐在手心里,含在口里。纵使不得,也要想法吞在肚子里。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她而去。可她也知道,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也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   此刻云扬脑中却想着另外的事情。他紧盯着刘诩润泽的唇,眼前不断闪现着白日里那几本书里的画面。他深深吸了口气,也抑不住紧张。   刘诩动了动身子。   云扬一咬牙,率先将唇覆了上去。   刘诩颇意外地睁大眼睛。随即感受到往日那青涩的唇瓣主动开启,云扬微颤着的舌尖,开始小心又坚定地往她齿端里顶。   今天怎么这么能干了?刘诩刚要开口笑他,谁知这小子见隙,就把舌尖探了进来。   “唔……”   云扬吻得很青涩,不过足以点燃刘诩。她失笑地揽住全身都绷得很紧的小子,全心感受他倾情之吻。   不知多久,刘诩抬起头,抹了抹全湿了的唇,“呼吸……”   云扬蓦地震过来,急急地喘息。   刘诩爱极。趁他迷糊,欺身上来,直接把人压在矮案上。   “哎……”云扬很大反应地挣了一下。   “别紧张……”刘诩扯他腰封,边柔声安慰,“咱们就象昨天那样……放松……曲腿……”   云扬身下一凉,裤子全被褪了下来。他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垂,“不对不对。”书上分明不是这么写的。   他翻身,换刘诩在矮案上,抖着手解她腰带,“曲……曲腿。”云扬哑声。   刘诩更是意外。   云扬记忆力甚好。循着白天学到的东西,开始从刘诩的下巴,至脖颈,一路向下,吻过浑圆的肚脐,再往下……   他紧张地微微喘着,轻又热的气息,灼得刘诩全身都绷紧。   刘诩宠溺地笑着,任他折腾。   云扬从第一页开始实践了一遭,饶是刘诩久经情事,也兴奋起来。   两人琴瑟相合。   -------------------------------------------   晨。   刘诩趁云扬沐浴,在书房里召见了四五。   等云扬出来时,书房里只剩刘诩。   刘诩坐在窗前的圈椅里,似笑非笑地。   云扬颇心虚地走进去。   刘诩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前来,“昨天挑给你的几本诗集,研读没?”   云扬未料刘诩要查问这个,怔了怔,“昨天练功去了,没……没读。”   “喔,练功去了。忙得没时间读书喽?”刘诩寻思这话语气神似云逸。果然,云扬气短垂头。   刘诩把从四五那缴来的几本册子按在桌上,“倒有功夫研读这个?”   云扬气滞咬唇,知道临渊阁里什么事都瞒不过她,不过这人还好意思拿这几本书来问他,真是……   “要看,也记得问我要啊。”刘诩摇头轻叹息,“学得不高不低的,尽不对路数。”   云扬头是垂着,不过不耽误腹诽,他在心里回嘴道,你前几次那样折腾,路数就对了?   看云扬脸上鲜有的挂上些不服气的挑衅神情,刘诩忍笑,指指桌案,“先抄书吧。”   “……”云扬挑眉。不过到底是云家教出来的,一句“为何”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上前,展纸,润墨,落笔。仍是悬腕的小楷,一字一行,皆端整流畅。   刘诩看了会,便丢开他自己抄书,自己坐一边闲闲地翻看春宫图。   这是什么君王呀,青天白日看春宫。云扬腹诽,却又想到自己昨日也是坐在这个位置看的。当着大大太阳底下……他立刻气短。   到底乖顺。刘诩感叹云氏家风,又偷眼看云扬不服的神情。怡然。   这一抄,便抄了整两个时辰。刘诩展目看了看外面,日头已经升高了。御水河上,热气开始蒸腾。   “行了,抄到这吧。”吩咐人上凉茶,又拉云扬坐下。   悬腕,最考较笔力。云扬饶是有童子功,也累得手有些颤。刘诩又心疼,替他揉腕子。“暑气上来了,就不准再动笔墨,伤神,也不准大太阳下面去练功,伤身。昨日午后,有多热,你不知道?”   云扬无言垂头。   “拿进来吧。”刘诩冲外间道。   四五捧着不少东西进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瞧瞧?”刘诩把古剑捡出来,捧给云扬。   云扬起身,“呛啷”抽剑出鞘,寒光森森,古朴的剑身,似有血沁,真正是一把难得的宝剑。   “合手吗?”   “等太阳退了,练给你看。”云扬又高兴起来,冲刘诩扬眉道。他又上下打量了剑,挽了个剑花,“嗖”地一声,干净利落地收剑回鞘。一串动作,在云扬使来如行云流水。刘诩从没觉得拔个剑能这么耐看,一时惊艳。   “喔,还有这些书。”刘诩回过神,又拣出几本书来。   云扬接过来,只翻了一下就红了脸。   刘诩还在那絮絮,“若早知你爱看,一早就在书房里备着多好。你先看看这些。比四五手里的强多了。”   “我哪里爱看了。”云扬哭笑不得。   刘诩怔住,“不爱看?昨天不是连看好几本?”   云扬无言以对。下手又翻看了几眼,全是裸身男子。云扬冰雪聪明,当下立刻明白了,原来春宫也分男女呀!   那边刘诩已经挑出一本,递到云扬面前,殷殷道,“我知道扬儿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呵,咱们先瞧瞧这本,然后,咱们……一页页,照着来……”   云扬接过来翻了几页,满面通红,“这……这……是什么呀,不行。”   “喔?”刘诩已经欺身过来,似笑非笑道,“怎么不行了?你的身子,我是知道的。底子是极好的,怎么做不到呀?喔,是心里不愿?昨日又是谁慷慨地说,云三子,替天下侍奉君王来着?”   云扬被她话堵住,噎了半天,“我的陛下,您不要混着说。这能是一回事吗?”再说这书中画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呀。云扬眼尖,已经扫到四五拿进来的大大小小的盒子,里面还叮叮当当的。装的是什么?看了这本书,便能猜到。   云扬把书掷回刘诩怀中。   “真不看?”刘诩悠然翻看。   “不看。”   “为将者,当知已知彼呀,你若不看,过会我用出来,你不怕不会应对?”刘诩吃吃笑。   云扬气极,转身出了书房。身后,留下刘诩畅快笑声。   御水河面,水平如镜。金色的阳光,洒在镜面上,金光耀目。刘诩起身,追着云扬的背景,目光渐渐幽深。   过往艰难,相守更难,她向往未来的甜蜜,更珍视此刻的相聚。云扬聪敏,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云扬从进了临渊阁的一刻,便不设防了,象剥了壳的小蟹,清澈透明的,甚至有些刻意。自己做了什么,才让云扬做到如此地步呢?是自己让他不安了吗?   “扬儿,只要忍过这一时……”刘诩喃喃自语,可心中却更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荼荼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5 21:42:05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4 17:51:26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4 17:37:37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4 09:30:27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4 08:23:32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3 08:29:33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2 20:22:36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2 13:31:17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2 13:04:09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2 12:37:29 ☆、悬心 作者有话要说:  viviancheno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01 19:42:20 viviancheno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01 04:43:01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30 23:45:26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30 12:10:49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9 12:04:07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29 09:12:10 rainfall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1-29 08:11:00 雪儿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1-29 00:39:37   凌晨,天色微明。   内室里,一片宁静。高大古朴的烛台上,数十枝脂蜡,在蒙胧晨曦中,明明灭灭。   白日里四五送进来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锦盒,有的已经打开,里面空了,有的随意倒扣着,散在地毯上。一夜之间,好好的卧室,可谓,一片狼藉。   云扬本人,比之这些更惨兮兮。此刻,他俯卧在宽大的床上,锦被全都推到了床脚。白皙的背露在空气里……   刘诩侧卧在他身侧,轻轻抚他的背。刘诩一动,云扬立时有了反应,他难耐地张了张唇,人已经爬不住,微屈着腿,弓了下身子。   刘诩笑着帮他转个身,侧过来。   她与云扬这些日子相处,多有房中情趣,不会真伤着他。云扬身子这样敏感,却是始料未及。云扬挺着认了主的血煞,人又皮实不娇气,倒是回回彼此尽兴。   刘诩辗转吻他,两人缠绵了一会,刘诩放开他,躺回去。   云扬松了口气,慵懒,“……又不早朝?”   “不是……”刘诩打了个哈欠,迷糊也上来,“定了新规矩,五日在书房议事,旬日才上大朝。有国事,自有有司衙门,皇上也不带不喘气的。”   云扬闭着眼睛点头。到底是有阁臣了,说话很有底气。   刘诩瞧他的状态,也有些不好意思。“以后都慢慢来”这样的话,上回说完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她这回可再说不出口了。只在旁边替云扬盖了薄被子,拍拍他后背,“睡会儿吧。”   云扬又困又乏,勉强睁了睁眼睛,就看见坑桌上一字排开的那些东西。昨晚,刘诩挨个锦盒打开,把里面的物件一一给他讲解,又要在他身上挨个用过,说是教教他对路子的东西。   云扬初经情事,哪见识过这些,更谈不上经验。一上来就被刘诩折腾得不上不下,也更没了争辩的机会。当时脑子里还有一个念头闪现,原来前几次承欢,才真真是平静的值得谢恩了。   云扬想到自己一夜的放浪形骸,脸都红透了。他赶紧把头别过来。   刘诩和暖气息就在自己脸侧,他再坚持不住,也和着刘诩的呼吸,睡了过去。   -----------------------------------------------   快到巳时了。   四五抄着手站在院里,忧虑地看着天空。自家主子一天比一天醒得晚,明明教了夜里的事,怎么还这么不禁折腾?   候在门边的女官们倾耳听着。突然眼睛一亮,悄然无声地捧了东西,开了门,鱼贯进去。   四五也眼睛一亮,带着人也凑过去,却没见有女官出来叫他。   “哎,又是陛下先醒的。”四五挫败地站回院子里去,继续忧虑地望着天。   -----------------------------------------------   外后宫。   今天众位侍君上值第一天。   整个外后宫,洋溢着不同以往的气息。   昨日傍晚,各宫的内侍们皆捧着新制官衣,由廊下鱼贯地走过来。虽然颜色深浅不同,官职有高有低,毕竟男子成家立业的大事,皆都喜气洋洋的。   中宫里很安静。   因是男子为后,所以刘诩作主,省去了晨昏定醒。户锦武将出身,也不耐烦每天有一群人来给自己问寒问暖。   只不过旬日该入内后宫问安,这可是刘诩替他免不了的。   自上次事,刘诩曾嘱咐他每回都要等她一同去见太后。   户锦清晨练了功,顺便看了看外后宫防卫,回来得报,接刘诩的船还未从临渊阁回来。   吉祥过来问,“大人,您先用早膳吧。”   户锦没在意,点头。   用了早膳,他处理了些杂事,已近巳时,还未见皇上驾临,户锦这才不安起来。   这个时辰入后宫,已经晚了。   “更衣。”户锦推开案上的文稿,起身。准备独自去。   有内侍上前,替他换衣。繁复的宫衣一层层穿上,头上加了金冠,户锦里衣早已经湿透了。   “哎,早知道皇上不下岛,咱们不如一早就进后宫了。”吉祥在一边絮絮,一边回头看外面大日头。偏偏还不能派人去问,仿佛中宫争宠似的,真是憋人。   户锦摆摆手,人又不是面捏的,还能晒化了?他当先出了宫门,吉祥带着人照例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   从前,平太后倒不巴望着旬日。自分宫以来,却是一个外人也见不着,成天眼前几个奴才来来去去,好不无聊。原来的旬日,她竟也渐渐企盼起来。   今天一早,便正经坐在主位上。等到巳时,也不见她的女儿女婿来。不由气往上撞,掷了好几个茶盏。   忠心又不在,没人劝得了她,只在院外跪了一地的奴才。   户锦进来时,便看到了这样的情形。   今日的确是晚了。哪家哪户也没有快中午了,才入内给长辈请安的规矩。不用平太后说,户锦先提衣,在院子当中跪下。   奴才们都记得忠心的例子,皆悄悄跪爬着,退到后院去。   吉祥看了眼大太阳下跪着的户锦,心疼得紧,硬着头皮进了福寿堂,“参见太后娘娘,中宫大人来给您请安了。”   平太后这会倒不急了,她悠然坐着,翘起指头,看指甲的颜色。等吉祥额上的汗都滴湿了地板,才漫声道,“传吧。”   吉祥忙道谢,爬起来。   “大人,您忍着些。”他出门小声嘱咐户锦。   户锦在大太阳下跪了大半个时辰,脸有些晒得微红。他撑着吉祥的手,站起来,   “我进去了,你便把福寿堂门关了。”   “是。”   ----------------------------------------------   蓝墨亭进了内后宫时,正是巳时两刻。   户锦还未从福寿宫出来。   他焦急地在宫门口转圈。   又等得一刻,门开了,户锦带着吉祥从里面来了。   蓝墨亭打量了他一下。户锦倒没怎样,倒是身后的吉祥眼圈还红着。   “为难大人了?”蓝墨亭压低声音。   户锦摇头,示意换个地方。   出了内后宫。择一人迹罕至处。户锦挥退吉祥等人,蓝墨亭拉住他。户锦缩了下手。蓝墨亭这才看见,户锦的两只手心全肿了。   “无妨。”   户锦躲了下,把手缩回去。   蓝墨亭也不好说什么,只憋了口气。   “大人急急来,有什么事?”户锦问。   蓝墨亭剑眉拧起个疙瘩。   “怎么了?”   “南海传来的消息,户忠……”   户锦一震,户忠那个忠诚又身藏不露的户忠,也算他半个师傅了。   “秦一灭,南地大大小小的部落又开始复苏,隐隐的要成气候。自上回你血煞没中上,户忠便警醒了。也不知从哪得出结论,便盯上了拜火教的余下族人。这回,他们一要复教,户忠便带人杀到寨子里去了。”   户锦抿着唇,目光幽深,“忠叔怎么了?受伤了?”   蓝墨亭摇头苦笑。户锦不问拜火教,不掩痕迹,倒问户忠,确是性情中人。   “整个寨子里,无论男女老弱,尽……屠了。”   户锦瞳孔猛地缩紧。那寨子有多大,他最知道。虽说现今败落了,可也不少住民。   “忠叔呢?”   蓝墨亭吸了口气,“据手下人回报,他屠完寨子,就在拜火教的祭坛上,自焚了。”   “他说此生罪难赎。就自己背着这些条人命,到地府清算吧。”   “给我留话没?”   “……没。提都没提大人一句。”   户锦霍地别过头,眼睛全湿了。   蓝墨亭心中一阵难受。户忠这是替他掩痕迹呢。他不说,没人知道屠寨的原因,更没人知道其中的隐秘了。   “他这是何苦。不过是血煞种不上,我不在意。皇上也不……”户锦痛楚地拧眉,话只说一半,突然顿住。   蓝墨亭看他。   户锦脸色全白了。   是啊,血煞种不上。这事牵扯到了谁?拜火教,户忠,全没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曲……曲柔红,还有小锣……”户锦颤着声音,“他们……”他忽地顿住。   自入了外后宫,曲柔红的去向,他一个字也不能问。自己若问了,她也活不成了。面前的是蓝墨亭,他若问,蓝墨亭不会瞒。户锦警醒地闭紧嘴。不能再带连蓝大人。   “大人。”吉祥跑过来叫,“您快着点,陛下正赶去内后宫呢。”   两人都是一震。   “大人,”吉祥火燎样催他,“再有要紧事,也先伴驾去吧。”   户锦眉拧更紧。   他拉住蓝墨亭急急道,“大人,锦有一事相求。”   蓝墨亭安抚笑笑,“别这样,但凡能办莫不尽力。”   “先谢大人。”户锦哑着声音,“南地……我恐怕回不去。忠叔祖籍在琼县,请您派人好生扶陵过去。那里,有他家祖坟好安葬。”   蓝墨亭心里难受,正色点头,“放心吧。”   户锦退后一步,郑重执礼。   蓝墨亭知道户锦心意,忙抬手扶住他手臂。   “我都明白,你放心。”   蓝墨亭三句话,三个放心,让他感到莫大的温暖。他到底红了眼圈。   “伴驾呢,别露痕迹。”蓝墨亭不放心。   “谢大人。”   “叫我墨亭吧。”   “嗯。”   户锦其实更想叫他大哥。可无论是户家独子,还是南军战神,亦是现在的中宫大人,他都没这样任性的权利。   他咬唇,倔强地用手背抹干眼睛。冲蓝墨亭抱抱拳。带着吉祥,大步返回去。   --------------------------------------------------    ☆、将计 作者有话要说:  为纪念水成这样的文文还被一再锁,加更。 感谢大人们的留评和投掷。下章一并提名感谢。   户锦带着人急匆匆往回赶。刚进内后宫的福寿门,就见有一行人停在曲廊里。   内侍女官们皆屏息垂首,立在廊下。他怔了下。展眼看,廊里面对锦鲤池立着的,正是刘诩。   吉祥停下。户锦独自拾阶上了曲廊,“参见陛下。”   刘诩单手拉住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声道,“回宫再说吧。”   竟是连福寿宫都没进。   吉祥和刘诩的宫人皆屏息跟在后面。户锦一只手被她拉着,几乎是扯着出了宫门。他再怎样,也明白了,刘诩是特地赶到内后宫来的。   回到中宫,刘诩直接带户锦入了内室。众人皆不敢跟进堂去。   内室。   刘诩放开户锦,又打量了下。他穿的是正装,几层的大服。大日头底下,早湿了。   “先换衣。”   “……”户锦被她盯着,开始自己宽衣。几下扒掉繁复宫衣,他长长吁出口气。   刘诩亲自屏后拿出件家常的,递给他。   “谢陛下。”户锦接过来,披上。   “手怎么了?”刘诩早注意到他手上不利索,皱眉问。   户锦垂头。   “叫吉祥。”刘诩皱眉扬声。   户锦忙拦下,“陛下,吉祥候在福寿堂外,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是在福寿堂伤的喽。”刘诩眯起眼睛。   不打自招。户锦叹气。撩衣跪下。   “怎么?”刘诩挑眉。   “臣在福寿堂,……失仪。”   刘诩心漏跳一拍,“什么话?”   户锦仰起头,看她,“出来时太急,震碎了福寿堂的一窗木棂窗。”   “什么?”刘诩腾地站起来。   “用手?”那可是两指厚的楠木雕窗,刘诩难以置信,拉过他的手来看。   户锦收回来,镇定回话,“嗯。臣有内功,办得到。”   刘诩抓回他手细看,自腕往下,整个手心全肿了,“伤到筋骨了?”   户锦手被她抓着,从掌心到指尖,全僵了。他强自镇定道,“没。就是用力太猛,窗棂太硬。”顿了下,他补充,“纵使尚老爷子轰那窗,手也会肿的。”   刘诩看清了,也听明白了,不觉气极反笑,“这是重点吗?”   户锦抿唇,垂下目光。   刘诩头疼。肚子也饿得不行。   外面已经摆上膳食。有女官轻声内禀。   “先用膳。”刘诩率先出去。户锦自己起来,跟出来。往桌上看了眼,俱是早膳食色。   刘诩径坐下用膳。户锦陪着坐下,瞧她确是饿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心里顶着气,她也吃不下。随便用了几口。掷下碗筷。   “吉祥往下,皆领板子。”   “是。”有内侍在外面应。原来这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已经把板子都架好了。   户锦这才注意到,跟着去内后宫的,全不在跟前了。   “陛下。”他焦灼起身。   刘诩也不豫当着奴才下他面子,咽下这口气,“得了,板子饶了,罚俸。”   “谢陛下。”   吉祥被放回来,犹如逃出升天。趴在地上谢恩。   刘诩点着他,气道,“分你到中宫来,是看你持重老成。日前朕还嘱咐你,旬日到了,定要等朕一同入内后宫。已经定了的规矩,为何今日变成中宫独自去了?”   “回皇上……以为……以为您今日不下岛了……”   “……怎知朕不下岛了?啊?就算不下岛,定好的事,若有变,朕定会遣人来说。再不济,你们不会去岛上问问?”刘诩抚额。前朝的事,离了她,只旬日一理,都可在正轨。怎么到了中宫,只一刻,就要出乱子。   吉祥已经快哭出声了,叩首道,“是奴才失职,奴才的错。”   他一迭声地认错,刘诩自然知道是身边这个人拿的主意。   外面有人来报,说是阁臣们已经候在书房了。刘诩本就先约好了他们,听闻中宫先进了内后宫,这才也赶过去,谁知竟是晚了一步。   压着气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回头见送驾的人已经跪了一地,她沉了口气,缓声道,“午膳锦卿自己用吧。朕和阁臣们商量事,在前面用了。”   又能吩咐女官,“今夜朕宿在中宫吧。”户锦到底伤了,她还有话要讲,索性就在今晚吧。   “是。”女官听吩咐,已经有人出去往临渊通报去了。   户锦在心里叹气。吉祥也懵了。这一下子,不是争宠也算是争宠了。   ---------------------------------------------------   午后。云扬起身。   四五脸上不知摆什么表情。   上来服侍他洗漱,实在忍不下,絮絮,“您……那书您到底看明白没有?”   云扬没明白,“什么书?”   四五耸耸肩。   云扬反应过来,抚额角叹息。四五那书,刘诩硬说不对路,对路子的,都让她给摆到书案上了。恐怕晚上回来还要查问看没看。   “哎,您虽圣眷正隆,但……那事,您好歹上上心。”四五都要哭出来了。   “皇上遣人送信,说今夜不上岛来了呢。”   云扬怔了怔,平静地点头。   “大人。”四五哀其不争,不平道,“还是中宫呢。生生地从侍君床上抢人……”这话说得很露白,实是真着了急。   “四五啊……”云扬皱眉打断他,“外后宫这么大,谁又说准必是一人一个月的?”   四五被他问住,回不出话来。   “谨言慎行。”云扬轻轻拍拍他肩,“四五你才能长久呆在岛上陪我呀。”   四五眼圈一下子红了。   云扬拉他起身,自己进了书房。   正午的大太阳,照在御水河上,反出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疼。水汽迷蒙着,整个临渊整日没个干时候,早晚都是潮的。云扬写的字,撂了一中午,也没干透。   他自己把几张纸抖开,晾着。   四五跟进来,看云扬又靠案前站着。心里疼又难受。他服侍了这么久,也算是品出来了。云大人心里一没着落,就爱写字。皇上说云大人爱好这个。哪里是爱好,分明是个寄托。   四五长长叹息。   ----------------------------------------------------------   和阁臣谈完事,刘诩秘密宣了个太监。   “到底怎么回事,从头细说。”   那太监叫天赐。本是男苑的人。后来跟在慎言身边。分宫前便被安插在福寿宫的,今日中宫一来,他就遣人报到了岛上。不然刘诩怎会这么快赶来。   天赐叩头道,“大人头回给太后请安,便是离得远远的,连茶都不曾亲奉。最是避讳的。这回进了堂内,竟是连个人也没带,外面还把门给关上了。太后叫近前,大人便跪得前了几步。太后便开始数落。大人自是不能辩,只垂头听着。太后说得气起,竟起身,去拉大人手……”   刘诩眼神一沉。   “大人当时就躲了一下。可太后居高临下的,一下子捏住了……”天赐顿了下,抬目瞅了瞅刘诩,续道,“太后一下子捏住中宫大人的下巴,抬起来……”   户锦身为男子,除了刘诩,哪受过第二个人这样,下意识抬手甩了一下。   “太后指套就划了大人咽喉下面,还见了血。”   户锦自不在乎这点伤,抬手自己抹了血珠,便起身告退。   “太后但凡……”天赐很及时地把后半句咽下。他想说,太后但凡有点长辈样,也不该自己拦了户锦。   当时平太后自己挡在门前,户锦再也不能推开她出去。   天赐深吸口气。当时情形,就连隐身在夹壁墙里的自己,都心惊得不敢大喘气了……   平太后把着门,冷笑道,“怎么,当得个中宫,眼里便没太后了?”   户锦亦冷冷回视,“儿臣不敢。”   一句儿臣,堵得平太后肝疼。她冷笑道,“梁席廷那老匹夫,送你进宫,便是没安好心。”   户锦眸子缩紧,梁相是他外祖父,且毕竟已经故去,平氏这样说,这是故意在激怒他。   见户锦真沉得下气,平太后咬牙道,“一进后宫,便挑唆着皇帝分宫。梁席廷那老匹夫尤不敢做,你们竟先软禁哀家了?不孝不忠的东西,哀家也不怕今日将事情闹大,便让前朝大臣和天下人也来看看,皇帝治的好国,好家!”   她说一句,便逼近一步,户锦退了好几步,背抵在窗棂上。   “大人真是硬气人。转身,两手往窗扇上一推。奴才就听咔的一声。奴才心都要跳出来了。只当是中宫大人手折了。却是两指厚的木棱子齐根断了。”天赐惊心动魄地评了一句。   平氏只觉眼前一花,户锦已经从窗子跃了出去。留下她和洞开的窗口,不住地往里灌着热风。   刘诩点头。能这么果断地破窗而出,倒是户锦风格。   失了孝道,犹可补救,污了节操,整个外后宫,从户锦往下,都得吃苦头。连带着的,是女帝临朝的时局,是立足未稳的新政。刘诩大婚后,各地藩王,勋贵多有滞留京中,眼下京城里姓刘的皇亲贵戚,可不止她一人。难道,平氏与哪个刘姓接了头?这明明是借机生事,定有所图呀……刘诩往下设想,只觉心惊。   “你说,当时堂内只有中宫大人和太后?”   “是。奴才听得是大人吩咐他身边的吉祥,待他进来便关门。”   “其余人呢?”   “都退到后院去了。”   抬手挥退天赐。   刘诩皱眉沉吟了一会,有了决断,“宣戴忠信。”   --------------------------------------------------------   夜。   刘诩回中宫时,天色已经暗。   她忙了一白天,颇累。   户锦在宫门迎她,叩了礼,起身时,见刘诩瘦瘦的脸庞,挂着疲累。眼神先暗了。   知道她这个时辰不用膳了。女官把几样点心送进内室,悄悄掩了门,带人退得远远的。   刘诩用了半块,便推到一边,闭目靠在榻上。   户锦踌躇了一会儿,走到榻前几步。   刘诩睁眼睛看他。   户锦抿唇。皇上忙活了半天儿,福寿堂里的事,怕是已经问明白了。他咬咬牙,扑通跪下。   “陛下,”户锦抬目看她,“臣是战阵上走惯了的人。从来熟做的,都是先锋。攻城掠地,却是不喜守城的。”   刘诩坐起来。户锦这开场白倒是令她耳目一新。   “分宫也好,宫禁也好,无非都是守势,若有心人一再攻击,确实防不胜防。”户锦咬咬牙,直言道,“内后宫里的太后,就是这最大变数之一。臣认为,不若进攻,才是最好防守。”   刘诩未料他如此直接,单独去谒太后,不带人跟着,与太后独处堂内……她沉声道,“你一步步都想好了?”   “是。”户锦坚定。   “遣人将这事半遮半掩地透给戴忠信,后果你也想清了?”   户锦震了下。他思虑周密,可也确实未料到刘诩的反应这么迅捷。戴忠信本就与他有宿怨。福寿堂的事,透给他一两句,只让他知道中宫独自谒了太后的事,便足够疑神疑鬼的御史们参他一本的了。谁知被她一下子捅破。户锦反而镇定了。   “是。”   “你可知他一本参下来,是能断了太后与外后宫的联系,你保住了外后宫,却断送了自己。”刘诩探身看他眼睛。   “也……不算断送。”户锦避开她锐利的眼神,“无非是您下旨申斥,禁足也好,夺权也好,臣……受得起。”   刘诩霍地坐起来。   巨大的压力。   户锦倏地握紧手指,扣在腿侧。   “这也是你在战阵上的留下来的习性?”刘诩颤着手指点他。破釜沉舟,好个果断狠绝的将军。   “陛下,”户锦见她气得不轻,软下来,“臣自忖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是失了点体面……”   “废话。”刘诩气得挥手,一巴掌打在他肩。   两人都怔住。自相识,刘诩一直拿捏着户锦,却也充分给予他中宫的尊贵。说两人相敬如宾,也不为过了。这一巴掌显是气极,打在户锦肩上,却仿佛一下子拍散了两人间的界限。   户锦脸全红了,紧张地盯着她的手。   果然,刘诩甩手。户锦身板紧致,这一巴掌,倒打疼了她自己。   “为着个内后宫里的一个蠢人,你就能豁出自己去?什么叫失了点体面,你是朕的中宫,朕还小心翼翼地护着,你怎么就能不经心?”   户锦被她的前半句话震住。   刘诩惨然笑笑,“是啊,她是个蠢人。”   “现在说也无妨。朕即位时,她便不是皇后,朕是庶出。可却不是她所出。”   户锦心里抽紧,紧张地盯着脸色惨白的刘诩。   “她怕自己怀胎,失了身段,又怕别的妃子趁隙得了圣心,便一直不肯怀。抬了身边一个小宫女做美人。一朝产下个女孩,她便……去母留子……”   “陛下。”户锦膝行一步,上前接住他。   刘诩一想到那个深压于深宫某个不知名枯井里的生身母亲,心疼难忍,摇摇欲坠地跌在户锦怀里。   所以,她坚持要嫡子。庶子什么的,实是可怜。   “中宫立得住,整个外后宫便得保全。你若不能做朕的后盾,朕便是腹背受敌了。”刘诩在他怀里长长叹息。   户锦眼圈全红了。珍视地搂紧她,送回榻上,真是又瘦又轻。他强忍心疼,俯首叩道,“是,臣知错,以后必不这样自轻自贱。”   “可是真心话?”刘诩探身,看他眼睛。   “是。”户锦直起身子,郑重道,“臣发誓,以后,遇事定先保全自己,便是保全陛下了。”   刘诩松下口气,躺回榻里。   许久,抬手示意户锦起身。   “戴忠信那,我已经嘱咐过了。本,还是要参的,不过矛头指向的是内后宫。虽位尊太后,可毕竟年纪还不老,不宜见外男。纵使外后宫里的侍君,也要避嫌。”   户锦怔住。这可是实实在在打了太后的脸。她那名声本就在外,这一本参下来,再无脸了。   “幽居吧。”刘诩一言定论。   --------------------------------------------------   第二日,御史台便上了本。拟本的是戴忠信本人,矛头直指内后宫。   太后德行有亏,不是小事。刘诩亲自上了大朝,下诏,母后幽居内后宫,一心理佛,为先帝祈福,为大齐祈福。又宣中宫上殿,当着满朝文武下诏,内后宫所有角门封闭,只留一门,供皇上出入。外后宫所有出入前朝的侍君,皆派教养宫人,德行举止,时时有人监看。户锦坐镇中宫,日夜行止,皆有禀笔内官记录在案。   整个后宫,上下整肃,规矩之严厉,史所未见。   当日下午,户锦于中宫,奉旨召众侍君晋见。严谨勉励,严正规矩。   朝堂众大臣俱心照不宣,陛下大力整顿后院,连带着敲打前朝,这是为怀妊做准备了。   ---------------------------------------------------   是夜。   陛下仍留宿中宫。   重重帷幔下,刘诩倚着软枕。   “锦卿。”   “是。”户锦侧卧在她身侧,也未安眠。   “有些话,别人不好说,朕也找不到机会讲给你。”   “什么话?”户锦撑起来。   “你的事……”刘诩说了一半,就见户锦暗了神色。他是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朕的意思,之前已经说清,便不再多做安慰了。”   “是。臣不用。”户锦笑了笑,刘诩跟他说话,也是直接的。   “但你该做的,也要先一步想清。”   “……”户锦抬目看她。   “户忠,曲柔红,你的长随小锣,还有隐营的红姑……”刘诩叹息,“你赤诚待人,对朋友,对亲人更是如此。但既为中宫,你即使回到家,父母也得拜你为君上,你便从此没了朋友,没了家人。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她转头看向户锦,“这些人,都握着你的把柄,你却只为保全他们。比如户忠,你未报备,就把他送到南地去。他出事了,可知不是你另一种的纵容呢?”   户锦垂目。   刘诩探身,握住他手指。修长有力的手,还肿着,有淤青。   她轻轻握住,“曲柔红和小锣,已经安排好了。幸而是朕安排的,若交给你,怕这会儿,也被户忠灭了口去。”   户锦一震,却知这话不假。   刘诩叹息,幸而户锦拿得稳,自入后宫,一句也未问过。他不问,曲氏姐弟便可得活命。这也是刘诩的底限。   “红姑……”刘诩沉吟,红姑的事,要讲,必要牵到慎言。   “她知道。”户锦沉静回应。   刘诩抬目看他。年轻的将军,英气的眉眼,在柔和灯影下,也柔和起来。   户锦长长吸了口气,试着揽住她。   两人找了找角度,倚在彼此怀里。   听了会刘诩心跳,户锦道,“红姑知道。尚老侠也知道。还有言相……”他垂目看了看刘诩,他不保证云扬知不知道。   但那已经不重要。这么多人知道他的根底,却不是一句灭口能解决的。   “您的底限,摆在那。这些人,都是您的心腹,是股肱,共守着秘密,便有着共同的平衡点,那便是,对宣平朝的忠诚,对您的……忠诚。”   “臣……亦是。”户锦斩钉截铁。   刘诩动容。   从未听到户锦的情话。铁铸的性子,从不知软和一点。但就是这样三个字,刘诩不能不动容。她展臂搂住户锦,“好,卿得如此,朕方心安。”    ☆、云涌 作者有话要说: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3 23:03:23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2 19:37:32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2 19:36:47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2 19:32:42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9 09:27:08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8 23:11:49 千叶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07 12:15:13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7 11:13:12 云开雾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7 10:44:35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7 08:48:25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6 23:22:01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6 19:58:01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6 18:00:15   南方的雨水,从进入七月起,就没停过。   秦地的内涝愈加恶化。   第一批移民跋涉了一个月,到达西北。马上被安置起来。第二批、第三批……随着内涝形势的加剧,迁移愈加顺利。之前拟定的国策,顺势开始从郡府往下,层级推行。并未有大的民怨。移民,基本成功。   秦国主没在了,但中枢还在。中间也有士大夫们在士人圈子里呼吁,说些个国将不国,这是灭国亡种的话。几个前秦的重臣在殿前欲自尽,以正世人之心。但民众并不买帐。对于那些连肚子都填不饱,连妻儿都养活不起的劳苦大众来说,这些个虚无缥缈的说理,显然无法服人。   波折虽有,但移民大略是成功了。   事后,大齐朝中众臣们皆评价,幸而以民间大户募征起的头。凡这种事,涉及到民族大义,便是要僵住了。恰遇大灾年,此刻再以国策推行,便是水到渠成了。若初始便硬下命令,到时不但百姓迁不出来,饿孚满地时,就是民变滋生的时候了。   不过也有一些激进之士,倒颇有微词。秦本是亡国之民,齐是胜者,何必如此小意儿。双方各执一词。   大齐的阁臣们在慎言带领下,十分齐心。努力平衡各方势力,未有大波澜。   西北大定,民生颇有起色。几个起头招募的大户,皆是有大功,又得与官府联手,更成了官商一级。有心人翻出各家背景,才惊觉,原来北方首富瑞氏,竟是本朝言相的本家。一时间,慎言名声之鼎盛,在整个大齐传颂。   旬日大朝。   有大臣正式具本上奏,为言相本家请封。   慎言出班跪辞,“臣家中世代为农商,并无大的功绩。臣自入宫,备受皇恩。族人或有建树,也是为感皇恩,实不敢居功。”   大臣们道,“言相一片忠诚,然,本家之功,亦不可抹杀。”   慎言坚辞。   又有大臣出班禀道,“圣上,言相一心为国,却不居功,实为我等表率。本家当封,言相本人,也该封赏。”   殿中一时寂静。慎言在朝中官至一品,首席相位。在外后宫,亦是贵侍,还要怎么封?   慎言微皱眉,长跪上禀,“西北移民之事,实非臣一人之功。从阁臣往下,乃至县丞小吏,哪一个参与其中的臣子,没使力呢?”   “若是真想封臣,便封臣本家吧。臣族妹今年送嫁,臣请封县主。请陛下恩准。”   大臣们都愣住。一个县主,封给一个商家,是逾矩了。但那也是名声好听,能有什么实际益处?众人不明言相心意,刘诩却是明白的。之前,慎言就曾提过这事。他是多谨慎的一个人,他虑着什么,刘诩自然清楚。   刘诩坐在高高的宝座下,隔着几重台阶向下看。慎言长跪在阶下殿前,身姿挺拔,眉目清朗。他身后,是宣平朝的众臣,皆垂目屏息。   刘诩微微笑笑,启唇,“准卿所奏请。”   “谢陛下。”慎言大礼叩谢。   旬日大朝毕。   ------------------------------------------------   黄昏。陛下回外后宫,摆驾临渊阁。   圣驾刚至舫边,就见竹苑的刘明候在那。   刘诩探身往舫上张了一眼。只有垂目屏息伺候的宫人。   “怎么了?”她问刘明。   刘明跪下,头上滴汗道,“大人即刻就到,请圣上稍停。”   刘诩怔了怔,回首冲连升笑道,“这是叫朕候着?”   连升陪笑。刘明却受不住,连连叩头,不敢接话。慎言大人还在前朝下不得值。就急急派人传话进来给他,叫他在御河边截人,这可是他一生之中最难办的差。他拼死截了陛下,却不知道该如何有下文。   刘诩虽是这么说,却也没上舫,在阴凉地摆了小桌凳,喝茶。   竹苑的人不敢起身。连升挥手让陛下的侍从们站远些。刘诩顿时感觉清凉不少。   喝了盏茶,就见远处快步走来一个淡色的身影。   慎言下了值,急急进了外后宫,嫌走得慢,甚至施轻功,掠了几掠。及至河边,远远看见圣驾,便不敢再造次,到底是用脚走过来的。   “参见陛下。”慎言走到桌前。   “言相来了?”刘诩笑问。   这是外后宫,哪有侍君带着官衔回来的。慎言抿唇,并拢双膝,一叩到地,“臣侍不敢。”   刘诩愣了愣,还从没听慎言这样自称。当着许多宫人,刘诩便不再逗他。伸手将人拉起来。   慎言额上有些薄汗。刘诩见惯慎言时常成竹在胸的样子,这会儿颇心疼。拉着他坐下,给了杯茶,“什么事急成这样?”   慎言没辞,喝了。放下茶杯,抬目正正经经地求道,“臣侍想请陛下到竹苑一行。”   刘诩哑然。   整个外后宫,自中宫往下,还从没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别人宫门前截人。她眯起眼睛看慎言。慎言目光澄澈,任她审视。   “好。”刘诩起身。   慎言松了口气,跟着起来。   刘诩拉他上了车,“摆驾竹苑。”   “是。”已经有宫人飞奔,找船渡河去通知临渊阁。   慎言站在刘诩身侧,眼看着宫人跑远,轻轻咬唇。   -----------------------------------------------------   竹苑。   两人刚至内室,慎言就在她身后跪下。宫人见势不对,皆悄悄退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刘诩讶然。   “皇上……主上……”慎言急切间,又开不了口。   “为今日朝上众臣为瑞氏请封一事?”刘诩心里早有计议,温言道。   慎言愣了愣,“呃?不是。”   刘诩也怔了下,看慎言清朗眉目,不由笑着叹息,“卿心底无私,是朕想窄了。”   慎言明白过来,垂目,“今天朝上的事,的确是臣失察了。”兴许也有瑞氏在其中的运作。慎言还不能确定,的确是失察了。   “呵呵,朕早说过,你不必事事都往身上揽错。群臣上本,乃份内之责。若你连这个都能掌控,卿也可真称得上只手遮天了。”刘诩笑着挑他下巴。   慎言抬地目光看她。   刘诩握住他手,顺势将人揽过来。   慎言一直很注意在朝中的势力平衡。在行宫由他推举上来的官员,多在六司任职,自组阁后,朝中新旧交替,许多年轻有为的臣子,皆是经正常途径层层斟选的,慎言竟再无插手了。   刘诩叹道,“其实观今日之事,才能见群臣的真心。卿果然是我大齐难得一相。”   “主上……”慎言有些哽。   刘诩揽住他,两人互相偎依了一会儿。   满室寂静,唯有彼此温暖的心跳声。   “主上,”慎言先打破宁静,“臣是有一事要与您说……”   “说吧,到底何事?”刘诩放开他。   慎言理了下思路,先呈上一份快报。   刘诩狐疑接过,“什么?”   “西北快报。”慎言看她神色,沉吟道。   “宛平?”刘诩惊起。   未料刘诩这么大反应,慎言吓了一跳。想是同为女子,特别关心生子之事吧。他忙解释,“无大事。早产。三日前诞下男婴,母子平安。”   “喔。”刘诩放下心,坐下细看快报,皱眉道,“不是秋天才生的吗?早着两个月呢。”   “嗯。已经派人查下去了。”慎言点头。   “急着见朕就为了这个?”刘诩看他。   慎言手心里攥着另份密报,垂头良久,“……是为了天雨。”   “天雨?天雨怎么了?”刘诩早派尚天雨去了西北。宛平身子月份渐大,西北事务却日渐繁杂,尚天雨可协助处理政事,又有尚昆坐镇,再不怕有人在西北生事。   “郡主早产,一度甚为凶险。天雨就候在产房外,听得里面传出消息说血行不足,力竭了,恐怕要一尸两命,他一急,就……”   刘诩惊愕,拿过慎言手中密报,展开一目十行。   三日前。   西北郡守府里,一片慌乱。   宛平已经生了一天一夜,仍不见孩子露头。人已经是没了力气。   “使劲,水流干就生不下来了。”房里产婆嘶声叫着,宛平已经是奄奄一息。   “爷……爷爷……”她哑着嗓子叫人,却哪有人应。老王和他爷爷远在东南,只因早产,也不及赶来呀。   尚天雨闻讯赶来时,正在这关头。   “大人。”众人见是尚天雨,皆分开条路。   尚天雨几步走到产房前,却也是不得进去。在外面急得团团围,里面宛平的声音越来越低。   “使劲,看见头了……”产婆的声都破了。宛平却是一点劲也使不出来。   刘诩把快报合上,手脚冰凉。宛平生子的艰难,从密报上她不难想见。   “当时情况实是凶兆险,天雨无他法,才……”慎言担心地握着刘诩的冰冷的手。   产房里面生死一线,尚天雨也顾不得了。他扯一条长巾蒙在眼睛上,在众人惊呼声中,一头闯进去。几步到床前,摸索到宛平手腕,扣住脉门……他是尚昆谪传弟子,正统昆山一脉。纯正内劲,从宛平脉门缓缓注入。   宛平不是习武人,所以气脉很弱。尚天雨不敢冒进,一点点输内力给她。就这样,宛平攒了些力气,又使劲生,没力气了,尚天雨输内力给她。直耗到天明,方把孩子生了下来。   “天雨现在人呢?”刚得知宛平母子平安而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刘诩皱眉问。   “人已经被他师父禁在昆山派禁地里了。”慎言试探着加了一句,“尚老侠反应很快。产房里里外外的人,一共二十余名,也一并都禁了……”   刘诩眉皱很紧。   慎言看她神色,心内愈加焦灼,“主上,估计两个时辰后……从西北发出来的急报,就会抵京了……”   刘诩明白慎言的意思。教引宫人是由皇上下旨,中宫下派,位属钦使。有越级上报的权利。这份急报,入京,得先送礼监司,再抄录两份,一份给皇上,一份给中宫。这就说明,急报一到,尚天雨的事再无回转余地了。   细究起来,人命大于天,何况宛平和那孩子对于西北的重要性。尚天雨顾全的是人命,是大局,实是没错的。可不妙的就在于他贵侍的身份。   刘诩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慎言目光追着她,咬唇。   “西北密报两个时辰后就到了?”   “是,属下的人一直跟着……”慎言低声禀。   刘诩瞅了他一眼。慎言垂目。中宫的权限,慎言确实不好插手。但他确实派了人跟下来了,如果中宫知道了,恐生嫌隙。   “宣中宫来吧。”刘诩揉眉心。   ----------------------------------------------   圣上急召中宫,却是宣到竹苑。   吉祥心里一路嘀咕,犯着别扭,却也得赶着给户锦换衣服。   陛下女官急道,“大人紧着些吧,别叫陛下等。”   户锦挡开吉祥在他身上忙活的手,自己敛了衣襟,“行了,走吧。”   竹苑。   户锦还从未踏足过这里。进了院子,满眼都是细竹的葱郁绿色,清新又素雅。他心中点头,知道这里的主人便如这竹般,挺秀、超群。   有宫人引他入内。直接进了内室。   户锦隔着纱幔,影绰看见两个人,不由垂目屏息。   “参见陛下。”他停住步子。   “锦卿来了,进来吧。”里面传出刘诩声音。   户锦抬目又看了看纱幔,“……是。”   刘诩展目看向门口,她的中宫从外间进来。刚才应该是在沐浴,一身的湿气,发梢还滴着水。   “参见中宫大人。”慎言侍立一旁,撩衣跪下。   户锦将慎言扶起来,“大人多礼了。”   “劳你跑一趟。”刘诩示意宫人给户锦绞绞头发。   户锦摆手,“无妨。陛下有急事?”   刘诩按了按眉心。   “慎言讲吧。”   户锦怔了下,看向慎言。   ------------------------------------------------------   临渊。   四五嘟着嘴,絮絮叨叨。   这一个月,被人截走陛下的事,已经不止一回了。中宫的事,他们无权置喙,但慎言品级还低于云扬,怎敢公然在御水河前截人。   “四五,还能不能让我吃完饭?”云扬无奈。   “哎……”四五不好再说。从到了临渊,云扬便一直不太爱吃东西。能让他吃上几口的,也只有借陛下的名了。云扬最是不愿给人添乱的,一提到陛下关切嘱咐过的,他便是没胃口,也得硬吃下去。   “多吃点。若是知道您用少了,皇上不得还当是您真的心里不痛快了。”四五又反口。   云扬笑着掷下筷子,“哎,咱们四五的这张嘴呀……”   日头已经沉到御水河另一侧去了。七八月份,河面上的潮意夹着白日间的闷热,将小岛团团笼住。   云扬起身,本是为了迎驾穿的四层的常服,已经湿透了。   “换一身吧。”   “不用。”云扬摆手,“沐浴吧。”估计是急事,刘诩今夜不会来了。   偌大的浴室,有着水面一样宽广的汤池。自从第一回侍寝同浴,以后他再未用过。云扬独自走进来,空旷的室内,水声更显大了些。   他闭上眼睛,空气里,似乎还能感受到刘诩的气息。心中有了这样的念头,体内的血煞一下子蓬勃地昂扬起来,云扬难受地皱起眉。   想到入夜,云扬有些打怵。这些日子,血煞养得太娇了吧,空一夜,便觉难受?   云扬站在池边,深吸口气,试着从缓台慢慢走进水里,走了一半,便转头放弃。没有刘诩在水中向他招手,他再没勇气走进去。   他裸着身子,坐在池边台子上。室内冷热适宜,他却把全身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把脸埋在臂间。   他全身心地,不可控制地,思念着刘诩。思念着她温暖的怀抱,思念她温存的抚慰,暖心的笑意,甚至,思念她每夜的恶趣味。   血煞,在他体内,正施加着越来越强悍的影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日日地正在沦陷。   在临渊,他要忍受的,还有巨大的孤独和寂寞。   只有在刘诩来了,真真切切地面对着,他才能感受自己还鲜活着。每夜,他们俩很默契地全身心投入,倾情的释放着心中的苦涩和如山般的压力。   云扬似乎睡着了。坐了许久,他缓缓咬唇,伸手,自己将身下繁复锁阳,一层层解下。四五解时,他垂目看过两回,便记住了。   云扬的确聪慧。繁复的锁扣,解错一环,便会锁死。但他,就这么缓缓解开了。   最后一扣脱开,云扬全身都震了下。他握着一截长长的银丝,心中天人交战仍在继续。   在这里停留太久了。云扬咬着唇,跪坐起来。全身绷得很紧,手都有些颤抖。   借着水声,他艰难地探手覆住身下,开始,低低喘息。   -------------------------------------------------- ☆、对策 作者有话要说: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7 13:37:01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5 23:23:48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15 17:45:40   竹苑。   户锦锁着眉,听完慎言的叙述。   室内沉静。   “卿认为此事该当如何发落?”刘诩问。   户锦沉吟了下,“臣觉得就此事来说,尚侍君居大功。”   他一开口,慎言就松下口气。   刘诩挑眉看他,“卿何以如此看法?”   户锦抬起清朗目光,掷地有声,“因为,他……救了人家母子两条性命。”   刘诩怔了怔。在户锦眼中,人的性命尤为重要。他浴火重生过一回,如此裁度这个事件,倒是户锦风格。而自己贵为一国之君,有时反倒将权势、纵横看得更重些。她不由感慨地点了点面前两人,“瞧你们一个两个的……同你们比,倒是朕的心胸窄喽。”   “臣侍不敢。”两人一齐垂头。   “密令西北尚老侠,将天雨悄悄带回来。宛平那里,先纳个侍君吧,便只说当日产房陪侍的,是她的人。那二十余人……”刘诩沉吟道,“查清他们每人底细,逐个掌控。即下封口令,众口一词,只说是宛平郡主自己的夫侍就好了。”   她下了命令,顿了下,目光逡巡过户锦和慎言,“慎言着手去办。”   “是。”慎言提衣跪下,“臣代天雨谢恩。”   这恩,是该谢了。   户锦心内也很起伏。他撩衣摆,在慎言身旁跪下,“臣方才说话冲了些。尚侍君所为……也不能说一点错儿也没有。陛下能容,臣亦代他谢恩。”   刘诩感叹笑道,“到底肯为朕着想一二了。”闯了产房的是她夫侍,平常人家的家主犹不能容,何况帝王。   户锦和慎言皆窘迫地垂头。   “即刻去办吧。”刘诩摆摆手,“须知众口烁金,这事可大可小,若是由天雨而牵连到宛平,牵连到新出生的小世子,恐西北局势又会不稳。”不独是为了救下天雨,更是为了朝堂大计,西北的长治久安。   “是。”两人凛然。   两人跪安,忙着办差去了。   连升上来侍候。   刘诩揉揉眉心,自语道,“这个臭小子,没一天消停。”   连升垂目。这话中宠溺之意,溢于言表。纵使尚天雨闯了祸,看来皇帝陛下并未真恼了他。   “摆驾临渊阁吧。”   “是。”连升躬身。   圣驾出了竹苑。   夜晚的圆月正升上梢头。今夜虽很热,但皎洁的月色,仿佛送了清凉入心间。刘诩弯起唇角,觉得步子也轻了起来。   ---------------------------------------------   临渊。   游舫缓缓驶近岸边,临渊阁灯火一如既往地,明亮而温暖。   刘诩挥退跟着的人,自己走了进去。   “陛下。”四五跑出来迎驾。   刘诩四下张了张,没看见云扬,“扬儿呢。用过晚膳没?现在做什么呢?”   “回陛下,云大人用了晚膳,刚才自己在大浴房里,刚沐过浴,已经歇下了。”   “喔?”刘诩回眸看了看夜空,是晚了些。   刘诩踏着月色,走进卧房。   垂幔重重,烛光摇动。   素手掀开纱幛,不由怔了下。   榻上,并没有人。   她怔了片刻,倏地转回头,“四五何在?”   “在。”四五跑进来。   “人呢?”   “啊?”四五狐疑,跑过来,床上床下仔细看了一遍,摊手道,“陛下,大人真的是躺下了。奴才亲手给拉的帐子。”   刘诩领先出了内室。临渊阁并不大,三层建筑,除卧房,书房,茶室,也就是正堂大些。刘诩站在堂上,心里才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一共十八名暗卫,已经在厅里跪了一片。刘诩只看他们表情,就知道什么话都不用问了。   “陛下,奴才们全数去找了。您先坐下歇会。”四五劝慰。   “这阁里,四面环水,无船怎么离开……”刘诩凝眉思索,轻声自语。   四五吓了一跳。兴许大人睡不着,悄悄出去散散步也未可知,怎么就往离岛上想去了?   已有暗卫飞奔而去。   后岛。   云扬只披了件单衣,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遥望天际。   手心里,还残留着恼人的温度。他的心中,却空成一片。   云扬不敢回顾方才浴池的一幕。情事上,他唯一的经验,便是刘诩的抚慰。每一次的缠绵,纵使刘诩花样翻新,他也愿意配合,并且很愉悦。可那样的纵情,到底是自己需要,还是血煞需要?   沦陷。   一个词清晰地楔进他内心最薄弱之处。无论是谁需要,在这事之后,他一步跨过最后一道界限,完全地,沦陷。   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无措,自责,无法自赎。   御水河送来的潮湿的风,拂过他的面颊。云扬的脸颊也全湿了。   -----------------------------------------------------------   趁着夜色。有灯火从临渊阁里一齐燃起。   云扬虽离得远,但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那片灯火正向四面八方散开,火点移动速度很快,数量众多。   云扬诧异了一下,忽地从树梢立起。   “糟了。”他如大鹏鸟般从高树上跃下,急急地向临渊阁掠去。   奔近。有许多人焦急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圣上的整幅仪驾就停在宫门前。四五又哭又笑地跪倒在地上,“我的主子呀,您可回了。”   云扬步子不停,一溜烟,跑进宫门。   “云侍君回来了,云侍君回来了……”有宫人一迭声地往里报。   刘诩手颤,跌了茶盏。   云扬裹着风,从门外面跑进来。扑通跪在眼前。   “哪里去了?”刘诩一步上前,扯住他手腕。   云扬不防,被带着膝行几步,在地上拖出两道淡淡的血迹。   不过两人俱都绷紧身子,谁也没留意。   “在……在后岛……”云扬仰目看着刘诩,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身后,有暗卫跟进来禀,“后岛没有岛外的人。有根高枝折了,想是云侍君方才从上面跃下,刮折的。”   “睡不着,在……岛后散步来着,云扬知错。臣侍迟归,请陛下责罚。”云扬咬唇低声。   “……你们退下吧。”刘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劲,把一屋子的人都挥退了。   众人悉悉率率地退下去。四五最后掩了门。   室内一下子静下来。   刘诩长长喘了口气,疲惫地跌坐回椅子里。   静了好一会儿,看见云扬还直直地跪着,刘诩无力地抬抬手,“起来吧,扬儿。”   “……是。”云扬撑了好几下,站起来。   裤腿上,全是血迹。   “哎?来人,传御医。”刘诩目光一跳,看见地上仍掺着血迹的碎瓷片,不由又悔又急。   外面又是一通忙乱。   待云扬上完药,已经起更了。   ---------------------------------------------   卧室。   刘诩失手跌了茶盏,伤了他,自责不已。云扬两个膝盖,她掀开裤子瞅了好几遍。   “真不疼了。”云扬掩着裤腿不让她再看,“不过破了点皮儿……”   刘诩迁怒道,“临渊的奴才们怎么侍候的,地上有东西也不知道清。”一迭声叫传板子。   云扬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她,“陛下,您快息怒吧。”皇上亲手掷的茶盏,不吩咐,谁敢收拾呀。   刘诩坐回来,闭目按着眉心。   “主上,……”云扬轻声唤她。   刘诩长长吁出口气,终于平静下来。   细究起来,她并没有给云扬上宫禁,整个小岛,他走动一下,倒也无可厚非。今夜的自己,仿佛过度的反应。刘诩也有些歉然起来,“若闷了,带上人,岛上四处走走。可是得带上几个人。夜里黑,后岛兴许有虫蛇也不一定。总是要安全计。”   “是,云扬知错。”   云扬探身看她表情,“主上,今夜出什么事了吗?”   刘诩伸手指,拂了拂他面颊,柔滑细致,她长长叹出口气,“宛平……早产了。”   云扬吓了一跳,急声,“可平安?谁下的手?”   刘诩安抚地拍拍他,“母子平安。”又出神。人说关心则乱。一获知宛平早产消息,云扬第一反应便是有人暗中出了手。孰不知是他这些日子一直做此担心。就如今夜云扬不过去岛后散散步,自己便担心他已经离岛。担忧的心,是一样的,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刘诩终于长长叹出口气,握着云扬手指,细细摩娑。   云扬也从震动中缓过来,低声道,“女子十月怀胎,本就是很漫长的过程。早产也不少见。也不一定是有人从中作崇。幸而母子平安。为今首要的是先加派人手护卫,要把整个郡守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梳理一遍。”   “正是。”刘诩点头。   “那土著原有妾室庶子……”云扬思忖着,“陛下不是说西北移民事成,要封郡主为王爷吗?不如先封郡王。”   刘诩眼睛一亮。   若是郡王,就得送子入京的。亲子尚未满月,可不就是送庶子了?   “釜底抽薪吧。那些挟着庶子的有心人也该得到警告了。”云扬沉声。不管是谁在幕后捣乱,先把住最根本的一条,别人就翻不起大浪。   “孩子月份不足,养大不易……不过我早派下产科圣手过去了。把孩子保住是首要的关键。”刘诩也忧虑。   “这个孩子必须养住,否则西北的局势,宛平很难独立支撑。”云扬转头看她,“郡主早产,身子虚弱,要静心休养。借这回整肃府中上下人等之机,都禁止随意往上房走动。”   刘诩不明所以。   云扬目光微沉,“暗地里,陛下……再预备个月子里的孩子吧……以防万一……”   刘诩目光一跳。云扬话里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话题过于沉重,还牵扯到一个刚降临的小生命。两人都一时沉默。   许久,刘诩拉过云扬,展臂搂住。突闻变故,云扬一条条对策,虽然冷厉了些,但同他一力推荐宛平留守西北时是一样的,情势所逼。他的决策,的确是最稳妥的。   只是……刘诩搂紧他。云扬腰线柔韧,开始升温。怀中温和顺从的人,骨子里,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恩威并重,手段高明。被她困在这小岛上的男子,本就是一只雄鹰。再暖的温柔乡,也磨不去他本身的风华。   ---------------------------------------------------------------   更深。   四五躬着腰进来。   刘诩放开云扬。   四五跪行几步到床边,“大人请宽衣。”   每天例行,他要解锁阳。   云扬还在沉思西北的事,侧过头看见四五进来,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得当着刘诩的面被解锁。本以为今天圣驾不会来了,他才……   在刘诩看不到的角度,他微微咬了咬唇。   “嗯,快着点吧,今日都累了。”刘诩揉揉眉心,斜倚着床头等着。   “哎,是。”四五上前。   云扬缓缓立在床头,展开手,让他宽了外衫,内衫,解开裤子。   当着刘诩的面,云扬还是微窘。心里又发虚。他微微侧过头,调整自己的呼吸。   四五告了罪,上前,解锁阳。   繁复的锁扣,解了两重。四五蓦地停下。   仔细瞅了瞅那锁扣,汗一下子铺了满脸。   云扬已经紧咬着唇,煞白了脸色。   四五坚持着又解了两重,手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刘诩坐起来,“还没好?”   四五全身都抖,哭死的心都有了,“好……快好了。”   刘诩担心地探头看,那银丝又韧,扣错一环,便锁死了,少不了让云扬遭回罪。她责怪道,“都说你手法高明,怎么今日也犯糊涂了?”   四五再不敢接话,抖着手解锁。脸上的汗跟水洗似的。   那锁,是他亲手系上的。扣法,松紧,都有说道。云扬身下的,扣法是对的。但每人手法不同,他一上手,便知道,这锁解开过。小祖宗呀,我的老天,要了命了。四五不敢喘大气,亦不敢抬目看一眼云扬。只闷头,盼着那锁应声而开。   仿佛过了很久,他挟着银丝,逃命似地叩了头,连起身的劲也没有了,爬着退了出去。   室内静得掉针可闻。   刘诩狐疑地看着四五出去,及至门口,还跌了一下。她收回目光。云扬煞白着脸色,立在床前。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腾地起身,“四五说你晚上在大浴室?”那里水势大,云扬不喜欢。洗过一次,她便再也没带他进去过。今夜怎会独自进去?只是方才急着找人,忽略了这个关节。   “……是。”云扬闭了闭眼睛,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在里面做什么了?”刘诩沉声。   云扬艰难地抿了抿唇,什么在洗浴的话,他再讲不出口。   “……你,自渎了?”刘诩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薄怒与痛惜。   云扬全身都抖了下。无措地握紧手指,觉得掌心全是湿的。   “真的?”刘诩难以置信。   莫说世家子弟,就算是一般的绅良之家,子弟也不许这样的。若要纾解,房里总是有人的,那些女婢,放在房里,不就是干这些的?哪有少爷们自己下手的?纵使是侍君,身边也总有教引之人,若要纾解,自有人引导。   “你手下又没有个轻重,自己会弄?”刘诩气得不行。   云扬窘极地敛了下腰带,缓缓跪下。   倒是全认了。   刘诩手都打着颤,气急道,“你若想了,血煞扰得难受,每夜我都在,还不行?喔,今夜……”刘诩想到御水河边被截走了一会儿,缓下口气,道,“你身边有教引宫人,他们也可服侍你,哪用自己下手?你……你……”想到云扬妄行,刘诩气又涌上来,“你自己又不会。没轻没重的,伤着怎办?”想不明白,云扬为何拼着败坏自己德行,也要自己弄?看他死死垂着头,刘诩更觉心里塞得难受,有什么,不能直接对她讲?这样作贱自己?   云扬死死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逮个正着,还是在这么窘迫的情势下,他确实始料未及。   刘诩已经火起。   “你大哥把你托给我,便不是侍主,我也比你大着几岁,督导之责未尽,是我失察了。”刘诩站在云扬身前,心里又痛又气。这事,断不能让云家知道,可她更明白,这种事,有一回,就会有下回,男子一旦从这上面有了经验,若不是一次性板回来,便很难再改了。   她狠下心,回身抽出随身带的短刃。刀鞘上古朴花纹,是柔韧鱼皮。她在手心狠狠握了握,想起大漠里,那个冷盔□□的少年将军,心里疼得几乎滴下血来。   “哪只手……”   云扬颤了下,抬目看她。   刘诩颤着手握紧刀鞘,“哪只手做错的,拿出来……”   云扬瞬了瞬睫毛,眼睛已经湿得蒙了层层雾气。   他缓缓垂下头,双手擎过头顶。   云扬的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这双手,能写出漂亮的字,画传神的画,做好文章,写好方略,战阵上,一柄长   枪舞成蛟龙,还能弹琴,调茶……刘诩捏住云扬的指尖,让他绷直。柔韧细腻的触感,让她的泪一下子涌出来。    ☆、真意   静谧。烛火明耀。   刘诩的泪,一滴滴淌进云扬心里。   双手高擎了很久,指尖也被绷得很紧。颤动,从相握的指尖传递过来。   “你别气了。”刘扬仰脸看着刘诩,艰难哽道,“你别气,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你还敢做。”刘诩咬着牙,狠下决心,朝他手心抽了下去。   云扬猛地一颤。   刀鞘很韧,刘诩眼瞅着云扬白皙的手心儿一道通红的檩子横贯着迅速肿起。   云扬修长的手指猛地在她手中勾了勾。想是疼得紧了。刘诩狠下心只作没看见。   余波亦震得她手腕发痛。云扬该罚,她却不能全云家所托,也是错。   也好,施罚者亦感同身受,一并吧。   刘诩硬下了心,“举好了,绷紧。”   云扬手掌心能有多大地方,几下抽过去,就全肿起来了。   刘诩用劲狠了,手腕扭着劲地痛。她松开云扬完全发烫的手指,自己揉腕子。   “咝,”云扬收回手,吸着冷气在身侧甩。一边盯着刘诩细细的手腕,眼里全是担心,“腕子扭了?”   “不用你操心这个。”刘诩心说,这是重点吗?立起眼睛,“手,拿出来,举起来。谁叫你放下的。”   云扬被吼了下,期期艾艾地把双手又举高。   刘诩索性也不再抓他手指,只高高举起刀鞘,一下狠似一下地抽在他手心上。   云扬闷不吭声地硬挺了十几下。   刘诩手也发着颤。放开他,歇口气。一边揉腕,还一边厉声,“谁叫你放下的,啊?举起来。”   咬着牙还要打,才看清云扬两只手,肿得要渗出血来。哪里还有能抽的地方呀。   刘诩才觉得自己心里突突乱跳。   缓了会儿,她冷着声音,“抬头。”   云扬仰起脸,一头的冷汗。   “知错没?”刘诩冷着脸。   云扬心里叹气,“……知错了。”   果然刘诩又接话茬,“知道错了你还敢做?啊?”   云扬哭笑不得。   知错没?这个问题,果然是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的。   本着一次性板毛病的心情,刘诩端正了态度。扯张春凳坐在云扬身前,抓住他手指,“手绷直。”   云扬哪里是手绷直,全身都绷紧了。   刘诩狠了狠心,抬手又抽了一下,云扬冷汗像水一样流下来。这罚就怕停停打打,一气打完多好,停了再打,谁忍得下?曾经的覆面铁卫,从来都挨军棍,真没受过这样零零碎碎的罪。   “男子初尝情   事,最忌贪欢。初时还不觉,次数太多太频,看淘空了身子。”   “与心爱之人的房中之趣,在于两情相悦,是满心的爱意。莫说是宫里有规矩,便是寻常家里,也不能让男孩子这样乱来。你云家诗礼传家,家风整肃,你……你还真敢乱来呀。”刘诩提起来又是生气,下手又抽了两下。还敢自渎,刚蹒跚学步,就敢跑了,也不怕真伤到自己。   “你宫里有教引宫人,纵使血煞难耐,自可由他们帮你导引。他们有宫中秘法,还配以药剂,最是养身子的……”刘诩拿刀鞘狠抽了几下,“我天天都陪着你,你若不懂,自可问我……你连春宫都肯看,就不肯问问?你再聪慧,没见过的事,也能乱来?那是自己的身子,就这么不知爱惜?”   她训一句,教一句就抽一下。云扬手心早痛麻了,抽一下,就是一道血檩子。他咬着唇,眼睛全放在悬在手心上的刀鞘上。   “啊?知错没?”   只听刘诩在头顶又问。   云扬仰着煞白小脸看她,汗珠滴滴答答地,“知……知错了。”   刘诩一口气泄下来,再打不下去,终于把刀鞘放在桌上。   两人同时大大松了口气。   “说吧,到底怎么想的?”刘诩看着云扬肿得高高的手,心里早想结束这次教训。心疼地替他吹。   “哎。”云扬松下腰,跪坐下来。   “到底怎么想的?”刘诩不容他混水摸鱼,“不说实话,就……”   云扬抬目看她。   刘诩拿眼睛瞟他裤子。云扬立刻警醒。   “我说。”   刘诩点头。   云扬期期艾艾,“血煞……不是真忍不下,不过,……以为你不来……”   刘诩点头额头,“没入宫前倒硬气,一个月一个月地挺着,也不吭气,现在一夜都不行?”   云扬脸都红透了。   “那到底为何?”刘诩纳闷。她又没亏着云扬。   “就是想试试,血煞到底控制我几成。”云扬抬目看她。   “……”   “每夜,你那样……”云扬气短了下,道,“那样,我心里也是喜欢的。”   刘诩脑中立刻映出云扬辗转喘息的样子,全身热起来。   “而且,还越来越期待。”云扬声音含在唇里,几不可闻。   哎呀,哪有这样抽冷子就说句情话的。刘诩心里七上八下的,又爱煞又怜惜。   云扬认真地回话,“在大浴室,我就想,像你对我那样,自己试一遍。”   刘诩诧异地睁大眼睛。   “你是要试一遍?”不光是自渎,重点在于全试一遍。刘诩咬牙,拿不准是该直接吻下去,还是把他扯过来,再打一顿。   “欢悦吗?”刘诩咬牙问。   云扬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暗了下去,他迷茫地跪坐下来,半晌,哑着声音,“不,一点也不。”   因为没有你的气息,血煞认不出主人,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情趣,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欢愉。   刘诩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起身蹲在云扬身前,搂住他缩紧的肩,“扬儿,不全是血煞。两情相悦,就在于两情,物件是死的,冷冰冰的,欢悦在于是眼前所爱之人施与的,所以心里全是甜蜜。”   云扬眼里蓄满了泪,直看着她。   “当然也有血煞的原因。”刘诩迅速斟酌下面的话,“你中了血煞,血煞认了主,自然有了归属。它想永远笼在我的气息里,这与扬儿的心,并不违背。何必……何必防它,怕它……”   云扬垂下了眼睛,大滴的泪砸在膝前。   是啊。防它,怕它,哪怕自己一早陷在爱河里。云扬搂住她,颤着声音,“不怕,不防,只是不愿意……你我之间,还隔着个它。”   “扬儿……”刘诩痛惜。   云扬沉在刘诩怀里,熟悉的,来自内心的悸动猛烈占了上风。他收紧手臂,手上的痛,直连着心。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多么想亲自感受对爱人的依恋,对温存的渴慕。   这份难得又难守的爱,他不想被血熬控制着,不用本心来面对。   ------------------------------------------   御医再被宣进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云扬浑身水捞一样,咬着唇,不让自己哼出声。   御医也一头是汗。贵人手上,膝上,血肉模糊,可往哪里下药呢。   狠着心把上好的伤药倒在伤口上,云扬被蛰得一下子咬破了唇。   刘诩守在一边。一会替他擦汗,一会替他吹气儿。   云扬拿手肘推她,“主上,你好歹歇歇吧。”   “行了,看顾着自己的手吧。”刘诩自己打的,又心疼得流泪。膝上本已经好了,跪了这半宿,又破了皮,无端让云扬再遭回罪。   “皇上,您的手腕……”御医处理好一个,又看向另一个。   刘诩才注意到,自己手腕子也肿了。   “拿东西冰一冰。”刘诩不让上药。   裹着药味,明日怎么上前朝去?那些个大臣,哪个不是人精,要是知道在临渊伤了圣上的龙体,还了得。   云扬凑过来要替她摘腕上的玉镯子。“明日该肿得更厉害,看硌得疼。”   他低着头,乍着手指头,认真地往下撸。   刘诩看他肿得都透了明的手,还能摘镯子,不由又气又疼,“淘什么。老实顾着自己。”   云扬被她呵斥了一晚上,猛又被训了句,乍着手,不知所措。   刘诩叹气,“以后还敢再犯不?”   “啊?……不敢了。”   刘诩咬牙道,“明日前朝去,定能见到云帅……”   云扬脸都吓白了。   刘诩点着他,“恁有鬼主意,再犯……让云帅收拾你。”她可再下不去狠心。   云扬蔫蔫地。   刘诩摸了摸他,一身冷汗。煞白着小脸,整个人汗洗。   训也训不下去了。   有内侍抬着大浴桶进来。   “里面兑了伤药,泡浴效果好些。”御医解释。   刘诩满意点头。挥退众人,替云扬宽衣。   本就只着里衣,一下子就扒了个干净。   安置云扬进浴汤里,刘诩亲自挽了袖子替他沐背。   云扬光洁的背,紧致细腻。水顺着脊梁流下去,一直延伸到后股下去。刘诩浇了几下,喉咙都干了。   云扬乍着手,爬在桶沿上,又困又累。   热水一蒸,更睁不开眼睛。他滞了好一会儿,转回头,看着刘诩,“你还气吗?……对不起。”   刘诩眼睛一下子湿了。   “别哭了。肿了。”云扬叹气。   刘诩摇头,从后面搂住他,“对不住,是我对不住。”   从不知道血煞会带给云扬这么大的压力。只以为自己陪着他,他就不难受了。云扬性子随和,最是温顺,却也难掩他一身的清雅骨气。他想用本心面对自己,又何错之有呢?   ----------------------   折腾大半夜,临渊终于安静下来。   床上。   刘诩躺了一会儿,一点睡意也无。   侧过头,看见云扬半睡半醒。知道他难受,困也睡不着。   刘诩起身。   云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血煞,你自己把那些……试一遍后,解没?”刘诩低头看他。   云扬咬唇,“……没。”   刘诩看他。云扬现在又伤又累,她实在说不出口。   云扬看着她微张的唇,诚实地说,“不仅没解,还……更难受了。”   “……”刘诩压低些。   云扬很配合地吻了她一口。   刘诩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来。”刘诩一边吻,一边握着他手腕,把他两只手压到头顶,“你手别动。”   “喔……”云扬点头。刚穿上的内衫,又被扯开。   ---------------------------------------------   七日后。   黄昏。   慎言在北城门下,亲自接住了从西北回程的尚天雨。   蓝呢大马车,打着纱帘。十几名昆山派弟子围着车驾。后面跟着几辆车,是随行的内侍。尚昆骑在高头大马上,亲自护送。西北回程,何止千里。一行人,七日内就奔回来了。俱都是一身风尘仆仆。   “尚老爷子。”慎言下马。   尚昆也下马,冲慎言拱手,“言相。”   “直接回府上,还是……”慎言看了眼帘闭很紧的马车,忧虑。   尚昆目光沉了沉,“我们回府吧,天雨……交给言相带回宫中吧。”   “也好。”慎言抑制着想上马车的想法,翻身上马。车队随着他和尚昆,缓缓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1 18:17:54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1 13:11:18 1889443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0 15:03:56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0 09:18:12 雪儿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5-12-20 00:59:40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0 00:45:12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0 00:44:00 ☆、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些日子,评论里面很是热闹。很多大人们对文文倾注了热情与关注。留的评,潇洒一一拜读,受益匪浅。 写女尊文,有很多禁忌。一方面要顾及女主的权威,一方面又要小心别写成个女汉子。又要顾及男主别女气,还要小心让他们别脱离女主的掌控。(呵呵,后两点是女尊虐文的恶趣味。潇洒一直喜欢这样的男女主的关系。) 所以,更文就会很困难。尺度很重要。不光是指床戏。你们懂的。 有人看女尊文,就是来看男主的,有人则喜欢强势的女主将男子都踩在脚下的感觉。众口不一。但有共同点,便是女子为尊。潇洒的文里,更确切地是:强势的女子才能为尊。蓝蓝如是,刘诩如是。 非常感谢大们人能够如此关注文文。在文后,留下长评,激烈地讨论。潇洒虽是更网文,亦受鞭策,以创作之心对待每一个字。每更一章,都如履薄冰。 这一章写出来,潇洒一如既往地希望得到大家的评价和建议。潇洒始终在线上等你们喔。 感谢:k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24 23:25:46 熙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4 20:23:28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4 20:19:25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4 20:11:38 淡定的小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2 21:19:51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2 20:24:44 rainfall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22 18:53:20 雪儿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22 18:45:25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2 16:58:23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2 16:56:57 祝大们人圣诞节快乐。   马车从北门缓缓入了宫。   青石板的路,硌得车轮嗒嗒响。随行的人皆屏气凝息。   慎言骑着马走在前面,一路不住回头看。   快走过长长的甬道,慎言终于勒住马。   有外后宫的宫人们,远远地迎接过来。尚天雨的随行宫侍中,头一个被提走的便是那几个教引宫人。皇城铁卫上来,把几个内侍拘起来,带离。剩下的宫人皆被带进小偏殿,净身扫尘,还要查查是否有夹带等事宜。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慎言绕过忙而不乱的人群,径走到车前。   沉了下,抬腿上了马车。   车内,整个车厢都铺着厚厚的垫,尚天雨独自躺在里面。   慎言蹙了蹙眉。   一路上,一直低低咳的,果然是尚天雨。   慎言几步走过去,俯身轻唤,“天雨。”   尚天雨于浅眠中迷迷糊糊地醒来。一向明艳的脸庞,煞白煞白的,只剩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还有两点黑漆漆的色彩。   视线聚焦了好一瞬,看清面前的人,展颜笑了笑,哑着声音叫人,“慎言大哥。”又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到了,坐马车可真够呛,晃都把人晃散了。”   慎言搭了搭他脉门,脉息既乱,手心里烫人,还发着烧呢。不禁皱眉。   尚天雨挣着要坐起来。   慎言小心地扶他起来。天雨浑身都无力,软软地靠在他胸前。   “伤成这样……”慎言疼惜地怪责。   尚天雨强笑道,“哎……可不是我功夫不行,耗了一宿呢……”   说得急了,又低低地咳。慎言心疼地替他拍背。输内力给别人,本就是极损伤身体的事情。耗了一夜,尚天雨这是在拼命呢。   慎言皱眉,“你这伤,尚老爷子怎么说?”   “师父损着修为,给我疗了好几回伤了。”尚天雨歉疚地垂下目光,“哎……不然回京……这几千里地,撑不下来。”   天雨笑着摆手,反过来宽慰他道,“不妨事。我……昆山一派,本就是……内家修为。潜心调息,就能养回来。”   慎言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手上用力搂紧他。入手,一贯丰润的尚小侠,瘦得硌手。   若是能多给天雨点时间,让他调养,不这么挣命一样赶回来,兴许天雨了不至虚弱至此。哎,几千里地呀。慎言不忍再想。这一路,天雨得遭多大罪。   外面已经换了外后宫的宫人。马车继续开动。   两人都是一震。   尚天雨难受地皱眉。   慎言搂着他不敢动,见他坐不住,又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平躺好,俯下身,拭他额上的冷汗,“这次的事急,陛下是在补救呢。召你回来也就急了些……”   尚天雨缓了一口气,笑着摆手,“哪用慎言大哥劝慰,天雨都明白。”   “师父已经教训过了。幸而没牵扯到郡主和世子,西北若因我而乱,百死莫赎。在主上面前,原该回来请罪。”   “哎,真是,不经事难成人,咱们天雨也长大了。”慎言笑着抚他汗湿的额。   尚天雨脸上挂上些红晕,也不是那么苍白了,笑叹气,“西北事杂,郡主独立撑着也难。我是回不去了。不如……换云扬过去吧,事务上,他可比我熟多了。”   慎言愣了下,想到至今临渊阁里,整个外后宫讳莫如深的那位,皱眉道,“看顾着自己吧。还惦记西北。刚说你懂事了,这会儿又妄议……”   尚天雨虚弱地闭了闭眼睛,“不是妄议的。西北对于主上来说,多重要。”   “而且在西北公干,日子越长我越觉得,之前给西北制的方略是对的。西北原本物产丰饶,却一直民生艰难,蔫知不是统辖的路子不对?如今郡主接手,才能沿着云扬他们留下来的方略治理西北诸州县。郡主是实心做事的人,人又悲悯老百姓才得几天好日子过。如今郡主产子,身体大损,且得休养,我又……”他顿了下,苦笑,西北,他肯定是回不去了。   “西北的事,皇上自有裁度。你的提议……”慎言沉吟了下,“只当说给我听了。皇上那里,你不要再提。我来想办法……”   “听大哥的。”   尚天雨抬目看他,黑白分明的美目里,染上些颜色,“她……主上,这些日子还好吧。”   慎言宽和地按了按他肩。   尚天雨黯然垂下长睫,半晌,缓缓笑道,“……想她了。”   ------------------------------------------------------------------   入外后宫。   车越走越深。繁复的宫墙,整肃的宫人。随车驾的奴才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替换了两拔。最后停在尚天雨的宫所门口。   在车内调息了一会儿的尚天雨,攒回了点力气。执意不要慎言扶。   慎言先从车上跃下来,准备回身接他。抬目,看见户锦和几个皇城铁卫的人正从另一个岔道路过。   “参见大人。”   尚天雨正跟着下车,抬目也看见户锦和蓝墨亭。   他提着口气跃下来,撩衣跪在慎言身侧,“参见中宫大人。”   户锦走过来一手一个扶起来。尚天雨垂着目光。自从两人头次在御花园里交手,还是鲜有这样面对面的机会。户锦忆起当日尚天雨眉目间溢着的光彩,实在是一个光艳照人的小伙子。   “本以为明天才能入城的,车程快了。”慎言替他解释。   户锦点点头。转目上下打量尚天雨,始终垂着目光的那人,正强提着口气立在车前。   “先入内休整吧。”言简意赅,抬手放人。   两人看尚天雨进去了。   慎言动了下,户锦抬手示意他不必不安,“伤势有多重?”   “伤及筋脉,内力……暂时提不起来。”   户锦皱眉。   “是臣逾越。”慎言揽错。他带着尚天雨车驾直入外后宫,御史不说话,礼监司也会报到中宫。让户锦如何处理?   户锦摆手,“哎。伤成这样,总不能抬进来。何必讲究这些。今天皇上会晚些进来。趁这段时间,先让他缓缓吧。”   慎言知道户锦意思,点头,跟着进去了。   户锦和蓝墨亭一道继续朝东走。   蓝墨亭边走,边回头看,“伤得不轻。”   户锦点头。昆山一派,武学正宗。可内力再强,也没强到内息源源不绝。从鬼门关上挣着命地抢人,岂有不伤的道理。   两人都沉默。走了一段,   “墨亭,尚天雨受伤的事,不能外漏。”他在这个关头从西北回来,带着伤,这事没法解释,也太招人眼。   “明白。入宫这一路,全是皇城铁卫的人把着,不会漏露半点消息。”蓝墨亭笑笑,“礼监司的,我可管不着了。”   “嗯。由我来。”户锦点头。   蓝墨亭便知他有办法。中宫素来冷面,整个外后宫,谁不畏惧?礼监司虽不直属中宫,但上回太后宫中忠心的事,足够他们长记性了。户锦这样的人,也只有深交了,才知是一团火热全在心里。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户锦自嘲笑笑,“在外后宫,多的就是秘密。”   他停下,回头看着蓝墨亭,“云扬的事,皇上瞒下的,定是更多……”   户锦抬手示意蓝墨亭听他说完,“我明白。事关天家,没人能够完全坦诚透明。难得的,是一个相安。其余的,都无妨了。”   蓝墨亭叹气点头。   “有个事,提前给你报备下。”户锦沉吟了下,缓缓道,“今夜始,皇上令临渊阁封阁,除了有船定期送物品过去,岛上的奴才也都清下来了。”   他看着一脸震动的蓝墨亭,斟酌着道,“我不晓得为什么。你……细想想,兴许能明白圣意。”   蓝墨亭凝眉,沉思半晌,点点头。   户锦也不再问,和声安慰,“他此刻会艰难些,皇上爱重,当没有恶意,你们……都不要太担心。府上老大人的医案,我这几日常见着。该是忧虑成疾。这当口,云扬的消息,能瞒就瞒下吧。”   蓝墨亭闷头走了几步,沉沉呼出口气,“嗯。”   --------------------------------------------   御书房。   刘诩坐在桌案后,撑着额。   几个大臣坐在下首,都看着她。   云逸进来时,就看到这个情形。   见过驾,几个人都起身向元帅问好。云逸打量了下,都面生得很。   “这几位从西北召回来的,下午才到。”刘诩解释。   云逸便明白了。西北,皇帝陛下回京前,定是布下了众多眼线,新安插的州郡府的官员们,也多有直接奏事密报的权利。她人虽不在西北,却手握有千丝万缕的线,牵动着时局。   刘诩示意元帅宽坐。   有人呈上几份公文。云逸快速地翻了翻。果然涉及西北政局。   “宛平郡主早产,并非偶然。”刘诩掷下手中的几份密报,“赫蒙一族,从她入主郡守府,便一直有明枪暗箭,还有人想欲置主母于死地。幸而有昆山一派的护卫,郡主和赫蒙族长也痛下杀手,整肃过几回。否则郡主岂非早产这么简单。”   赫蒙一族,便是那土著。   “如今郡主产子,虽然大喜于母子平安,可……”刘诩揉了揉眉心。   云逸突然震动。郡主有孕时,可籍由孩子挡一挡有心人的暗箭。赫蒙的老族长也会看在孩子份上护一护,可如今孩子产下来,会不会留子去母?会不会……   刘诩点头,沉沉道,“赫蒙族长本无子嗣,唯一的弟弟倒是有庶子。都十几岁了。郡主入主前,他便已经带着弟弟参知地方政务,军务也有涉及。”   云逸明白她的意思,赫蒙族有后继之人。而且只要有心人稍加挑拔,老族长但凡存了疑惑,一次简单的滴血验亲,就足以让郡主和新生的孩子陷入危局。   “滴血认亲不足虑。扬儿之前就提过,他和郡主早有对策。”刘诩摆摆手。   提到了云扬,她抬目看了看云逸。想到此刻仍在岛上养伤的小子,心里小小地温暖了下。   云逸点头。心道这小子倒是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几步。   “但朕始终觉得,我们总是这样防守,等着见招拆招,总是不稳妥。”刘诩冷然。西北政局正在关键期。数万秦地的住民已经移了过去,何况住民们对于战争的伤痛还未全部平复。若是郡守府乱了,整个西北的布局就全白费了。   云逸也凝眉。   刘诩挥手让几个大臣先退下去。   “云帅。西北的事,现在错综复杂,情势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先发以制人了。”   “皇上……”云逸惊了下,已经平复过兵灾之地,还要再起兵祸吗?   “不,不是那样。”刘诩笑道,“朕琢磨着,想派扬儿过去。”   刘诩缓缓分析道,“扬儿处事有谋划,处事稳重,可独当一面。剿叛之役,朕亦考量着他。他虽为武将,但处事温和。无论对秦还是对齐,都能心怀成大事,布大局的辅政之心。赫蒙一族,是西北土著,与当年之叛军的情形如出一辙,若朝廷杀戳太重,恐引发民变。可若是能将他们利用得好,也不失为朝廷有力的助力呀。朕以为,派扬儿过去,他熟知西北事务,且新置的十几个大容留区,皆是他亲手所建,他当有更周全的布置。朕相信,他能协助郡主,渡危机,将西北军务政务重新布局。”   “云帅对此提议,有何看法?”   云逸震了半晌,“皇上所虑,倒是缜密。可是……”之前云扬反反复复复地向她请求去秦主理移民之事,也算是辅助西北政事了。皇上皆不准。把人直接弄进外后宫,圈在小岛上才算安心。如今怎么肯放人去西北了?   刘诩抿了抿唇,“云扬那,还有些问题。他身负血熬,恐怕离不了我太远太久……”   云逸心里叹气。   “幸而尚老侠回京了。朕欲安排他上岛,帮扬儿疏导内力,虽不得解,但若能压制,扬儿的西北之行,当可成行了。”   云逸这下全明白了。   有尚老侠同扬儿一齐回西北。皇上当放心。   “呃,还要调云帅覆盖面铁卫。扬儿曾是管代,他辖下的人就可以。”刘诩又怕云扬吃亏,他有了亲随铁卫,也不必缚手缚脚。   云逸信服点头。刘诩作为大齐的女帝,能不受外臣所压,不受内戚所控,甚至做到君权独揽,不能不说与她想问题、做决断时,善制衡,思虑密,大有关系。   亲近如云扬,倚重如尚昆,仍要这样细细布置,才得放心,对她的处事原则和方式,可见一斑。   皇帝做成这样,虽稳扎稳打,步步先机,可也真是殚精竭虑。   他吁出口气,起身,“臣遵旨。这就去办。”   刘诩也起身,“十日后,扬儿当启程。中间,朕携他回趟云府。”   她止住云逸谢恩,“呃……上回失信,这回是微服,朕去了府上,也不露面。你们一家人,聚聚。”   “谢陛下。”   云逸到底撩衣跪下。   刘诩忙扶起来。心里琢磨着,十日后,云扬手伤大愈,当过得了云逸这关了。西北事急,再拖,也拖不了几天了。何况云扬还要重修内息,都是非常棘手的问题。   想到此,她又揉了揉眉心。   送走云逸,已经月上中天。   --------------------------------------------   “回外后宫吧。”刘诩疲惫地吩咐。   连升知机地吩咐小太监,去临渊岛报信。尚侍君回来了,圣驾今日定是要过去的。   不由心里感叹。皇贵侍的这一个月,真真的是,七零八落呀。    ☆、家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鼓励。下次更,一并向投掷和留评的大人鸣谢。今天周末,再更一章。   竹苑左近。   清凉居。   正是尚天雨的住所。   宫内遍栽翠色植栽,少见花团锦簇。夜晚的夏风吹过,一片青青草香味。果然清凉。   大宫女佩剑坐在廊下,向宫门外的长长甬路上看。   大太监尚武从房里出来,看她那样子,低斥道,“有事不去做,巴巴地在这守着做什么?”   佩剑不服气,“皇上还没来呢。”   尚武性子沉稳,负手站到她身边,一同往外看,“皇上要来,自会来。你在这守着望着,能望来?”   “好歹先通报进去,大人好有个准备。”   尚武想到自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的尚天雨,眉也皱紧。   尚武早先在江湖上已经是成名的大盗,一次落难,被尚昆所救。自己伤好了幡然醒悟。但因是带艺之人,又仇家甚多。不好入昆山派。只做了个外家弟子。天雨从入公主府到入后宫,他不惜净身,一直跟随,以报昆山大恩。   两人正望着。见夜色里,一个小太监飞奔过来。   尚武眉头一松。   “皇上仪仗入外后宫大门了。”那小太监喘道。   尚武立马往屋里走。   佩剑瞪大眼睛,“原来你一早就派人去守宫门了。”   尚武微微笑道,“那才是正经途径,这会儿功夫,足够叫起大人,收拾停当了。”   佩剑佩服得五体投地。起身赶着跟他一同进了房里。   内室烛火,幽幽暗暗。   佩剑上前,把灯烛一一挑亮。明晃晃地,照着深深熟睡着的尚天雨。   才几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圈。此刻,终于睡上了七天来第一个整觉,能不沉?   尚武皱着眉,轻晃他肩,“大人?大人醒来。”   尚天雨哼哼了两声,“主上?”   尚武揽着他扶起来道,“皇上入外后宫了。”   尚天雨清醒过来,撑着坐起来。   睡了一觉,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不少。他习惯性地提了提内力,还是石沉大海。   容不得多想,那边佩剑带着人已经开始给他洗漱,更衣。   佩剑将天雨乌黑水泻一样的长发,整齐地绾起来。压了个玉冠。   尚天雨站在床前,看着他们捧来一套淡青色宫衣。本就是里外三层,连佩饰,林林总总,用了八九个托盘。   “见驾呢。”佩剑怕他不干,低声劝。   尚天雨却很顺从,由着他们给穿上了。   先抬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清凉居里的奴才们都列好了队。   尚天雨摆摆手,“大晚上的,添什么乱。都回去吧。”   尚武挥手叫人都退回后院去。   “皇上上甬路了。”方才那个小太监非常尽职地又跑回来报信。   “叫你尚武哥哥赏你。”天雨笑着拍拍他肩,瞧小家伙一头是汗,吩咐让他也回去歇。小太监乐呵呵地跑走了。   尚天雨深深吸了口气,撩衣,面冲宫门,端正跪下。   宫门外,灯火骤然通明。   圣上仪仗,已经到了。   ------------------------------------------------------   刘诩远远看见清凉居的灯火,唇角就已经弯起来了。   待车驾近了。刘诩迅速地整肃了自己的表情。   尚天雨只带着尚武和佩剑,在院中跪迎。   刘诩眼睛粘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穿的颜色挺素净,显得更加瘦了。她心里叹气。   “臣侍尚天雨,参见陛下。”尚天雨抬头飞快地看了刘诩一眼,心心念念的人,正朝自己越走越近。他心里发涩,愧疚地俯身一叩到地。   随着刘诩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尚天雨的肩已经微缩紧。   刘诩微微抿唇。这小子也有紧张和怕的时候呀。   身为男子,入了别人的产房。本就不洁不净了。何况还会有不好的风评。平常人家的男侍犹会获罪,何况他的妻主是一国之君。   他这是自责不已,又恐自己厌了他吧。   刘诩自忖不会为这事厌了他。但面上还是整肃。   “平身。随朕入内。”   “是。”尚天雨一颗心七上八上,起身跟在刘诩身后。尚武和佩剑是无论如何不敢跟进去了。两人目送尚天雨亦步亦趋地跟着刘诩入了房间。   “武哥,我瞧着,圣上来者不善呢?”佩剑咬唇,小声问。   “再不善,也总归是来了。”尚武微笑。   佩剑眼圈红着点头。   尚武沉稳道,“大人身上的伤,总有好了的时候。可是若心中有了隔膜,就是越病越深了。圣上肯来,便是打是罚,都是好的。”   “喔。”佩剑又是一脸信服。尚武果然见多识广,什么事,他一分析起来,就让人心安不少。   “武哥跟大人也这样劝解过了?”   “没有。”尚武微笑。   “怎么?”佩剑不解。   尚武沉了会,温和道,“有圣上亲自提点,咱们这些身边人,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要照尚武想,圣上冷他几天,让他自省下是最好了。可是人毕竟带伤回来。这么内外交困,看再伤重了。圣上到底顾念着他。不过,这外后宫,人员越来越多,关系日趋复杂。照大人这脾性,早晚得闯祸。圣上看着他长大,最了解他。以前总是宠着,纵着,估计圣上经此事,才真正意识到,小子长大了,该管。   尚武心里安定。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转身往后院走。佩剑虽没完全明白,但,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武哥跑走了。   ---------------------------------------------------   进了房。   尚天雨低眉顺眼地服侍刘诩宽了外袍。   夜风虽凉快,刘诩身上也还是有些薄汗。尚天雨房里没摆冰分。他捧了凉茶给她。说起来,尚天雨随她最久,最了解她喜好。刘诩看尚天雨忙忙活活的,心里感叹。这小子闯再大的祸,总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若真是……让她上哪再找人去?   尚天雨放好了她的外袍,又回来,跪在她身前,替她除手上的佩饰。   刘诩顺手挑起他下巴。   尚天雨大眼睛里全是怯意。   刘诩自己把镯子,指环,一大堆零碎撸下来,扔到矮桌上。   “叮当当”的。尚天雨象受了惊的小兔子,抖了下。   喝干了凉茶。刘诩放下杯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尚天雨跪得膝盖疼,却不似平常一样,敢撒娇讨饶。正正经经地垂头。   “贵侍大人可有要说的?”刘诩心里好笑,嘴上却严厉。   尚天雨似下了决心,用力点头。   “讲。”   “是。臣侍行为不妥,任性妄为……”他喘了口气,“险些带连了郡主和世子,陷西北于危局,累主上……”   “别往大了扯。”刘诩不听。   尚天雨大眼睛里蒙上雾气,垂下头,“臣侍不遵礼仪,辱没皇家典仪。”   “那事儿已经掩下了,错了,却也是可弥补的……”刘诩也不听。   尚天雨诧异地睁大眼睛。   刘诩探头,捏住他下巴,轻轻晃晃,“好好的去了西北,回来就这样支离破碎。当朕的后宫,收留的,全是残兵?”   尚天雨窘得说不出话。   “你心内存着内疚,可并不觉得做错了吧。”刘诩一针见血。   尚天雨目光闪了下,忙摇头否认。   刘诩多了解他心思,心道果然料准了。想了想,问道,“可知郡主纳谁做了侍君?”   尚天雨不防她突然转了话题,愣了下。他启程前,是被师父软禁的。外界的事,一概不知。他大概猜了猜,“昆山的人?难道是……五……师兄?”就被自己的猜测惊呆。五师兄比他大一岁。关键是人家是有心仪女子的。只是女孩子家刚逝了亲人,才要拖到明年。   刘诩叹气,“你倒聪明。”   “你五师兄师从昆山一派,六个亲传弟子中,只他未婚配了。他功夫比你如何?”   尚天雨习惯性地挑起眉,刚要张口,见刘诩眼风扫过来。立刻蔫了,“比我强些……”   “哈,到底尚小侠也承认有人比你强。”   “他当时也在产房左近。怎么就轮到你闯进去?”刘诩咬牙点他额着,“还不是你尚小侠,从来自视武功天下第一?又顾着兄弟义气。想着他已有成婚的对象了,便不想耽误他终身。所以你就一头扎进去了?你自恃是贵侍,没人敢责难你?可你也不想想恰恰是贵侍身份,就能把你和宛平都拖进死地。”   昆山派的高手进了产房,就算掩下了是尚贵侍的事实,其他是掩不下去的。白白搭进去一个谪传弟子,障人耳目的代价也太大了。   真是闯大祸了。尚小侠哭的心都有了。   刘诩咬牙点他。   尚天雨膝行两步,抱住刘诩腿,“主上,天雨错了。不该人前逞能。”现在回想,若不是他,师父赶来,也会派别人进去。哪里会让郡主因难产而死去呢?   刘诩示意他跪好。   尚天雨怯怯地收回手,抹了抹眼泪。   “还哭?可知郡主心情?”   尚天雨更想哭了。若说现在说郡主心想云扬,可谓诛心。可五师兄心里是有人的,郡主纳了他,情又何堪。   尚天雨抽噎着,无法说话。   “所有的人,都活在自己的位置上。虽然有不甘,有委屈,可仍要努力撑下去。不只为自己。尚小侠再能耐,也不可能救得了所有的人。你既决定出手,就要干净利索。如今带连的,都是身边最在意的人。……”刘诩心痛地叹息,看着面色灰白的尚天雨。这样的结局,又让天雨情何以堪。   刘诩狠下心,起身。从身旁抽出一条三股的藤。   “你现在贵为侍君,你师父气得要死,也不敢动你,还得给你疗伤。今日见着他,也是被气得咳嗽不停。”刘诩想到今日见到尚昆。老侠客两行老泪,长跪不起。   “老头子教徒不严,愧对先皇,辱没了皇上呀。”   刘诩伸手扶他,尚昆直摇头,“错已经铸成。五弟子尚清雨是个忠厚的孩子,虽是顶了这名儿,尚了郡主,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尚昆心里疼呀。   刘诩亲自扶他起来,和声安慰,“都是为了西北,郡主不会苛待清雨,还会护他,这一点,朕心里也是有数的。”   尚昆谢恩,又求道,“天雨……既是陛下的人,老头子不敢越权教训。求您好好管管吧。我一大把年纪,可经不起再有一遭了……”   刘诩点头。心里明白。尚昆是真伤心,亦有几分是做给自己看。只要自己肯管教尚天雨,就说明还没有放弃。天雨仍是她最心爱的侍君。   “老爷子,您放心。天雨,我来管教。”刘诩亲手接过尚昆递过来的藤条,心里也很沉。   尚天雨抬目,看着悬在头顶的藤,是真哭了。   期期艾艾地解开外衫,繁繁复复地,里三层,外三层。刘诩就在一旁看着。他脸都烫红了。深悔自己今日接驾,为何穿这些。   好容易都扒下来了。只剩白色里衣。   尚天雨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刘诩板着脸,“我倒不知,昆山派的门规是如何施的。”   “那就换板子吧。”尚天雨趁机进言,“这里是宫中,该换规矩。”   刘诩立起眼睛。尚天雨不敢再辩。很老实地把里衣从领口往下扒了扒,露出一截光洁的背。   果然打人要打在皮肉上。刘诩看他自己膝行几步,双手撑在床沿。犹回头看自己。   “传尚武进来。”刘诩咬牙。   尚武移形换位般,出现在门口。跪着接了藤杖。都是昆山一派,他俩对这道藤是一样的熟悉。   上前,抬手,一藤就把尚天雨的背抽了一道红檩子。   尚天雨咬了咬牙。挨了一下,就全记起昆山的规矩。双手认真地撑在床沿,拉开背,微微低下头。   尚武也没留情,排着从肩头往下,一溜抽下去。鞭鞭咬肉。尚天雨背上递次肿起了。   尚天雨咬唇苦捱。几十鞭下来。身前的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汪汗水。   尚武约摸着差不多了。停下,假装喘气。   他喘气。尚天雨也喘。他内息有伤,又提不起气。生生捱了这几十下,喉咙发甜,胸口象拉锯一样疼。   刘诩眼看着眼前一截光洁的背,一转眼就纵横了鞭痕,有的都破了皮,肿得厉害。心里疼。摆手示意尚武稍停。   尚武干脆将藤还给她,又移形换位地不见了踪影。   尚天雨缓过口气,又等了一会,不见再打。抖抖索索地回过头,小脸水洗一样苍白。才发现尚武已经不见了。藤已经交还到刘诩手里。知道门规总算是行完了。   “跪好。”刘诩拿藤点他肩头。   尚天雨眼里已经蓄满了泪。   他忍痛把肩上的衣服拉好,垂头跪正。   悲伤弥漫在尚小侠头顶。   刘诩清了清嗓子,说,“这是替老侠正门规,现在该到论论我们的家法了。”   “啊?”尚天雨大眼睛里还含着泪,嘴巴也张大了。   刘诩用藤点他,“裤子……脱了。”   尚天雨脸一下子红到耳朵垂。   又期期艾艾地把裤子拉到膝盖。   他回忆起小时候惹祸被刘诩罚的情形。可是现在人都长大了,床单都滚过多少回,还这样,就有点情动的意味。   尚天雨不敢再想,俯身双手撑在床沿。   刘诩挥手在半空里试了试藤,“咻”地一声。   尚天雨臀上一紧。却没有鞭子咬下来。不禁在心里“哎”了一声。   刘诩正琢磨。上回打云扬已经疼起来的手腕,养了这些日子,倒是好了。今天抡鞭子,倒没怎么疼。她又在半空里甩了几下,心里感叹,见天打的,都是自己最疼的人。不知这是不是她的悲哀。   尚天雨被破空声闪了好几下,觉得臀上的肉都抽筋了。最后一下,本没防备,一下子打在臀丰上。“啪”的一声。   “啊。”他叫出声。   “跪好了。”刘诩用藤敲他打着颤的腿,“打一下就叫疼,你倒能取巧。”   尚天雨心里哭道,“主上,不带这样吓唬人的。您这挥几下打一下,我不岔气就算好的了。”   “啪……”这下是打实了。尚天雨总算和着节奏,咬住了唇。   “你师父说你伤重,封了你几重大穴。”刘诩瞧着臀上最翘的地方,抽了下去。   “啊。”尚天雨又没跟上节奏。   “以后在宫里,不得擅自动武喽。”刘诩又抽两下。   “上回和户锦交手,也把人家弄伤了。须知武功,也是双刃剑,伤人伤已。”   尚天雨咬着牙撑着挨了毫无规律的几下。奇怪。以前就闷头打,现如今怎么还夹着话。又不按规律抽,让他怎么防备。   “你在就里得罪过谁呀?小心,没了武功,人家修理你。”刘诩又抽几下。   “谁敢……”尚天雨回了句嘴,臀上又被抽了几下。这下终于岔气了。   “让你淘。”刘诩恨得一顿猛抽。   雪白的两团,纵横着鞭痕,又红又肿。煞是可观。   尚天雨完全没了力气,也撑不住了,半伏在床上,喘得象拉风箱。   “没了内力,这样不济?”刘诩早心疼了。借势住了手,假做嫌弃他太弱的样子,伸手扶了一把。   尚天雨狼狈地爬上床,背上,臀上,无一处不疼。关键是胸口至小腹,又提不起气,还岔着气,简直说不出的遭罪。   刘诩扔下刑具。把早预备下的伤药,替他抹上。   背上伤得比较重。看来尚武没留情。   臀上的就好些,但也肿得厉害。刘诩替他轻轻揉开药。尚天雨的皮肤开始不正常地升温。   “还淘气?”刘诩轻轻拍他臀,笑斥。   尚天雨冤得不行,“是发着烧呢。”现在,他还敢想别的?   “把身子侧过去。”刘诩心里好笑。帮他侧了身,到底解了锁阳。   尚天雨小声哼哼。本是不想的,这下一解,倒是想得紧。   “主上。”他开始往刘诩身边蹭。   “想了?”   “嗯。”尚天雨睁开眼睛。   “今天不行,看伤裂开。”刘诩抚他的背。   尚天雨听话地点头。刘诩合衣在他身边躺下。   隔了会,尚天雨带着鼻音,“主上,以前我就说过,让您不用为天雨操心,尽操心他们吧。”   刘诩似笑非笑,“这还不够我操心的?”   尚天雨摇头,“主上。郡主怀着孩子,很辛苦。”   刘诩愣了愣。   尚天雨眼圈都红了,“生孩子时,更凶险。我几乎以为她要死了。”   “主上。你……”他哽了下,“我不要孩子,你不用想着我。你也别多生,只给生一个好了,不拘是谁的,都行……以后继承皇位,也省得手足相争,让你伤心。”   刘诩一下子明白过来。尚天雨当日产房外,为何那样冲动。   她搂住尚天雨微颤的肩,含泪笑道,“天雨怕了?女子都生孩子的,也没见一生就死了呀。”   “主上……”尚天雨撑起来阻她,背上一疼,又咬牙。   刘诩按着他俯爬回去,一下下抚他的长发,“再说,还有尚小侠在,到时闯了我的产房,帮我渡真气儿,兴许一点也不疼,就生了……”   “嗯……”尚天雨把脸闷在枕头里,默默地哭了。 ☆、权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评论里,热烈讨论的大人们对潇洒和文文的关注。感谢以下大人们的投掷。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9 10:07:52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7 20:31:06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7 09:18:35 北山赤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6 19:16:37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26 10:58:36   以后几个晚上,皇上都宿在清凉居。   清凉居里的宫人,都喜气洋洋的。尤其佩剑,不止一次在尚武耳边嘀咕。说外后宫里,还是尚大人与皇上的情份最深,最久远。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她时常感叹。   尚武就笑笑。   外后宫,阶位不同的侍君有十几位。个个世家子弟,勋贵家世的青年才俊,男苑里,还有新人进入,各地选送上来的待选侍君们,最小的才十五六岁。   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其实人最是喜新厌旧的。   这几日尚武心中颇不落底。少不得去宫内四处探探。   他发现中宫户锦每天清晨都会在外后宫一处清净的林子里练剑。他曾远远登高看过,剑招凌厉,开盍有度。谁说外后宫的事,就比战场上运筹帏幄更容易?胸中容得下千军万马的人,如今治理着外后宫一众侍君和宫人,这里是他另一片天地,更需要他打起精神,步步为营。   今日,他在御水河边,遇到送东西上岛的船舫。自从北军的云扬入住临渊。这偌大一片水面,就彻底封禁。先时传闻皇上爱重皇贵侍,金屋藏之。   云扬占着皇恩的一个月里,皇上却不总在他那里。曾数次留宿在别的侍君宫中……这也能叫圣眷正隆?可看如今临渊垒壁森严的架势,更不像就失了宠。尚武认为事情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   尚武摇摇头,往回走。他如今是太监,本就不懂情爱,如今更不用操心。他只有懂人心,知事理,能时时辅佐尚大人,就好。   刚进清凉居,就看见尚昆正在堂上。   尚武忙进门,“师父。”   尚昆沉声,“武儿,以后天雨再出门,你必须跟在左右。”   “是。”尚武应。他是太监,不能无旨出京。但尚昆能这么说,那就是说尚天雨短期内不会出京了。看来小惩大戒,皇上对尚天雨也不是一点惩戒也没有的。   尚昆拿眼睛看他一直沉吟着的徒弟。用手指指了指身前地板。   尚武忙走过去跪下。   尚天雨坐不住,起身侍立。论起来,他是谪传弟子,但尚武比他沉稳,隐隐地,更像他师兄。师兄跪着,他不好再站。   “这几日,听闻你常不在清凉居,上哪里去了?”   尚武咬唇,“回师父,在外后宫里,……走走。”声音低不可闻。   尚昆目光沉沉,压得他额上汗都出来了。   “外后宫,你呆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好走的?”   尚武不敢不说实话,低声道,“查探查探……”   “哼。”尚昆哼了一声。连尚天雨都腿上发软。   “中宫虽入宫不足一年,但手段凌厉。整个外后宫,已经尽收掌握,若说铁桶一般,也不为过。你还敢查探他?”   尚武不敢吱声。   “查探出什么了?”   “就远远看他练过功。是个开盍有度的。”   “嗯。”尚昆点头。尚武很聪明,挑户锦独处练剑时远远观瞧。须知人独处时最易流露真性情。   “他的确胸有沟壑。不过,以后不许再去招惹他。”尚昆吩咐。   “是。”尚武赶紧应。   “今日又查探什么去了?”   尚武咬唇,低声回,“御水河。”   尚昆眼睛一下子立起来。   “师父,弟子觉得临渊阁颇古怪。此番天雨回京,外后宫各方势力情势不明,尤以临渊最是不分明。弟子合计上着,先探一探虚实,咱们知已知彼,才能……”   “糊涂。”尚昆掐断徒弟的揣测,沉声道,“你是要与谁而战吗?这里是皇上的外后宫,是她的后院,你要在这里战?”   尚武额上汗如雨下。   “过河了?”尚昆追问。   “呃?没。河水宽阔,无处藏身。”   “还想晚上上岛去探?”尚昆多了解他。   “呃……晚上皇上若宿在咱们这,弟子是出不去的。”   尚昆点点头。到底尚武还是沉稳些。   “临渊阁的事,你不要管。只在这儿管好天雨。”   “是。”   “你若再心生不足,搅乱后宫安定,便随我回岭南去,再别在这里了。”   “师父,弟子知错,不敢了。”   这下连尚天雨都要跪下了。   尚昆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尚天雨到底没敢跪下,低声求道,“师父,武哥不是那么想的……”   “行了。”尚昆一挥手。两人都噤声。   尚武获准起身,汗都湿了内衫。   “你们须知道,天雨是最早跟了陛下的,这身份有利有弊。外后宫人越多事越杂,天雨与他们,……能够相安,才是他的福气。”尚昆用手指点了点送茶上来的佩剑。   佩剑脸涨得通红,垂首受训。   ----------------------------------------   送走尚昆。清凉宫里的主子奴才们好一阵不敢大声说话。   缓到下午,尚武对尚天雨说,“临渊,果然有古怪。”   尚天雨深以为意。一提御水河,师父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乍起来,这恰恰说明临渊有问题。   “不过,你千万别跟下去呀。”尚天雨嘱咐。   “嗯。”尚武沉稳点头。他隐隐觉得,师父今日入外后宫,第一站来清凉居训人,第二站,必是到临渊阁去。虽然不知道师父怎么和云扬扯上关系的,更不知道圣上藏起来的云扬为何肯让师父见,但他肯定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自找麻烦去。   再说,有师父探查云扬,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尚武露出和尚昆一样深沉而深远的笑意。尚天雨和佩剑在一旁瞅着,几乎以为是师父和师兄在这一笑里,重了影儿。   -------------------------------------------------   临渊。   那夜云扬被责。第二日便更肿了。直连累到手臂。   刘诩担心不已,太医清热清毒化淤的药,开了一堆,吃了也不能立时见效。   云扬背过手去不让她看,“陛下,您上前朝去吧。”   前朝一堆事儿,皇上不露面,光靠阁臣?   刘诩被他连求带劝,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云扬睡了一会儿,养好了精神,叫御医进来。   “血淤在里面,看化了脓。等它慢慢好,得多少天,军中挨过军棍的,都有土法,大人们给我用上吧。”云扬如是要求。   御医吓得不轻。那得把手上的皮肉划开,把淤血和脓水挤出来,不比受次刑更轻松。眼前这位贵人的要求,可是要了他们的老命。   “军汉都是粗人,您身份贵重,怎能这样医治?”   云扬叹气。拿嘴叼了刀就要自己来。   御医无法,只得阻了他蛮干。把刀拿火烧了好几遍,划开皮肉,用细草纸覆在上面,反复挤压。淤血汩汩地流出来,如是几遍,肿消了不少。   皇贵侍很硬气。从始至终,冷汗湿了衣裳,却一直都很安静。   几日后,伤势大好。圣上日日来临渊,心疼又生气。严令御医再不准这样给云扬看伤。不过,到底是加快了伤好的进度。   --------------------------------------------   尚贵侍回京。   临渊阁里并不知情。   这一日,所有的宫人们,都被集中起来,登名造册,上船返回对岸。下了船,即同尚天雨随行的宫人一起,装车,运到城郊行宫去了。   四五从外面跑进来,跪在云扬床前,“大人,留下我吧。”   云扬抬手想拍拍他手臂,却做不到,和声安慰,“四五,上岸等着我吧,过几日……呃,得多过些时日,你再回来陪我。”   “不成。”四五坚持地摇头,“奴才知道皇上对您有安排,可也不能一个身边人也不带。您说了,奴才谨言慎行,才能陪您在岛上呆下去,奴才做得到。”   云扬语塞。滞了好一会儿,点头,“好。”   至此,临渊只余四五一人,陪在云扬身边了。   入夜,一人上岛。   身形稳健,银冉飘洒。正是昆山掌舵人,尚昆。   ------------------------------------------------------   云扬在寂静的正堂,接待了他。   “老英雄。”云扬先抱拳。   “云大人。”尚昆还了一礼。   两人分宾主落座。   “圣上今日不会来岛,是而让老头子先过来瞧瞧侍君大人。”尚昆见云扬未出声。抬起大手,伸至云扬眼前。   云扬抬目瞅了瞅,并未如期让他把脉。   “天雨的事,圣上得着手处理处理。”尚昆以为他在意,歉然解释。   云扬笑笑摇头,“老英雄哪里话。天雨忠心事君,扬深敬佩。”   “老英雄为人磊落,云扬也不矫情。今天一整天,监渊阁上上下下水洗一般清了一遍,如今……”云扬抬目示意一下空荡荡的正堂,“陛下自当有陛下的决断,不过云扬以为,当着落在老英雄身上。您既然亲自上岛,请先为云扬解惑。”   云扬目光坦然澄澈,看着尚昆。   尚昆笑着抚掌,“好好,果然是个通透的人。”云扬的性子,果然还是最合他脾气。   “当日为侍君大人解毒时,是用血煞压制,还是借助我昆山一派的内力驱毒,老头子与圣上曾反复研究。其间,也曾试过大人心思……”   云扬点头。当日尚昆是提及要收他为昆山弟子,靠习得内力来驱毒,是个长长久久稳妥的办法。   “在下自忖做不得昆山派传人。”至今日今时,云扬亦一口回决。   尚昆愣了下,“大人真不考虑考虑?”   云扬垂目,“昆山派内家功夫至上乘,乃必须是您入室弟子,天雨是您最后收的一个……”   尚昆摆手,“此一时彼一时,大人若有意,昆山当可破例……”   云扬起身,长揖一礼,“多谢大人多次相邀,云扬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彼时扬不能应允同现在不能答应,都是同一个理由,不能因为身份改变,而心意有所改变。”   “为了什么?”尚昆也急了,起身道,“你师从何人?他不同意?”   云扬怔了下,“在下从小同蓝大人和云逸元帅修习武功兵策,并没有真正拜师,何来师父?”   “那不结了?你没有师父,我来做。难道你瞧不上老头子的昆山?”   云扬受不起这话,抱拳道,“老英雄折煞云扬。云扬现今是陛下的侍君,不能随您回昆山。”   尚昆哈哈笑道,“原来这还得着落在陛下身上。陛下让我来岛上,意思不是很明白了?”   云扬抿唇。刘诩的意思,是很明显。只要他答应入尚昆师门,就可以离开临渊岛,去昆山。昆山即西北,那么就是说西北的政事,要交由他辅佐宛平。   想到西北,云扬心里的热血震了震。他闭目沉了一会儿,“陛下意思,我要以什么身份随您回西北。”   尚昆心里道,云扬果然聪慧,一语道出重点,“自然是昆山弟子喽。”   云扬全明白了。临渊上所有的宫人皆撤下岛,却仍定期送物品上岛,众人皆以为皇贵侍在岛上已如冷宫时,他已经随尚昆飘然远去西北了。   “要易容?”云扬问。   尚昆怔了怔,“不必吧。”   “我在西北征战半年有余,不易容,您可知有多少人认得我?”云扬反问。   尚昆倒是听说过,十个大容留区,都是云扬亲自布置,期间不断亲自布置,视察,甚至连区内粥饭质量,住宿房舍,都亲自过问。若说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西北人,熟识云扬其人。   云扬下面的话没说。十万秦人已经迁到西北。其中自然有地方官员,见过秦主的人不在少数,他一露面,又有多少人会把他当成年轻时的秦主呢?人就怕猜测,这一猜,秦人内部就会有谣言滋生。   云扬心里有些悲哀。这也是为什么他甘心待在临渊阁的原因。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人长得相似又怎样?你是我昆山弟子,有谁能怀疑?”尚昆挥手。   云扬眼里有些湿,和暖笑笑,“老英雄果然侠义心肠。”不过,刘诩的新朝,经不得冒这样的险。刘诩也没准备让他担这个责任。   “西北事急,我可以易容前往。名义上,是老英雄门下外家弟子,与众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郡主当政,扬自会从旁辅助,若有决策,还须通过您的亲传弟子颁布执行。”   尚昆被他一席话绕得有些晕。   云扬笑笑,“您的五弟子,现是郡主侍君,他辅政,无人置疑。这样我不直接出面,也可把政令下达出去。”   “喔。”尚昆也明白了。原来云扬在西北刘肃王爷帐下时,也是如何行事的。他又想到,云扬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但刘诩是不是开头也是这个意思呢?估计是的。但她又不直接说,只让云扬自己献策。幸而云扬聪慧又不藏私。从这事上来看,虽说她宠爱云扬,但对云扬,也是颇严厉的了。   “那,现在能让我把把脉了吧。”尚昆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刘诩和云扬的九孔心思,干脆还是先瞧瞧认了主的血煞,凶不凶险吧。   云扬含笑把腕递过去,“您把一下吧。当日您留下一套内功口诀,扬一直练习不辍。您再点拔下怎么用它压制血煞……”   云扬顿了下,等尚昆把过脉,把腕子收回袖口里,笑道,“您点拔几句就行,我只要能压制它就行。”   尚昆留下的内功口诀虽是精要,但缺了几环,就始终是强身行气的健体功夫。   云扬这样说,实际上再次表明他仅是挂名弟子,不入室。   尚昆搓了搓指尖,云扬脉息悠长稳定,果然是勤习了他门里的内功心法。他心里大定,忍不下,又道,“还有后半段口诀,马上可传与大人。呃……现在大人能说说,为什么不愿入我昆山?”   云扬先施礼致谢。又叹气笑道,“昆山一脉,武学正统,在江湖上享有至高至圣的地方。扬怎样不心向往?”   “只是昆山已经出了一位皇上贵侍,如今西北……郡主身侧,只有五师兄辅佐,假以时日,郡封王,五师兄便可为王爷侍君了。难道昆山还要再添一个皇贵侍吗?”   物极必反,权倾必覆。好好的昆山,只在江湖统领群雄便好,何必再趟朝堂的混水呢?   尚昆吃惊地看着云扬。   双十年华的年轻人,目光沉静,含笑站在月光银泻里,周身笼着内敛的风华。   “大人……”   云扬抬手止住他,淡淡笑道,“从今日始,老英雄还是别叫我大人了。”   “云扬……没有小字,既然以后有段时间要在您左右,您就赐一字吧。”   尚昆抬目看云扬目光澄澈,含笑微翘起的唇角,竟有些心痛。   他强笑道,“哪里用得着老头子,圣上会有安排。”   云扬垂下目光,点头,“也好。”   “来吧,老头子传你后半段心法。”尚昆搓搓脸。   云扬的临渊阁并没有密室。但整岛上除四五在外守着并无一人。云扬便请他入了内室。   尚昆在床上打坐。示意云扬坐过来。   云扬站在他身前,沉静垂目。后退两步,郑重跪下,“弟子云扬,拜谢尚老英雄深恩。”   自称弟子,却不叫师父。他这是谢恩,又再次言明,不入昆山,决不给昆山招来任何不便。   尚昆探身拉他起身,“虽是挂名弟子,亦要遵守我门规矩。正心守中,气自高华,不骄不惧,方始大成。”   “是,云扬谨遵教导。”云扬再跪下,三拜,抬目,郑重道,“输内力,伤身。云扬只求老英雄传后半段心法。从此静心自修,至死,也不会将口诀传他人半句。”   尚昆已经蓬勃在掌心的浑厚内力一窒。看着云扬坚持又坚定的目光。尚昆泄了内劲,拉他起身。   “打坐吧。我教你心法。”   “是。”云扬这才坐在他对面,微微盍目,屏气凝神……   ----------------------------------------------------   御书房。   里间。   慎言坐在矮榻前,刘诩半躺着。两人共同看奏章。   南地换防已成。裘荣不负众望。秦地及各少数部族,不时有小的异动,裘荣倒是应付自如。   刘诩笑道,“裘荣性子外放,又有豪侠气概,正合秦地那样蛮夷之地。”   慎言亦笑答,“他这叫镇守,若谈治理,还得斟酌人选。”   “自然。”刘诩点头。疲惫之色尽显。闭目用手指按额头。   慎言不再多说。将刘诩瀑布一样的长发披散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揉她太阳穴。   慎言的手指微凉,按了一会儿,刘诩头疼的劲过去了,有些困。   “大漠长天,那里几乎寸草不生,却又是如此神奇的地方。”刘诩睁开眼睛,看着慎言,脑中勾勒出落日下,金灿灿的大漠景观。在那里,她先遇云扬,后得慎言,她坐上皇位后,大半的助力,都来自那个大漠。   “主上……”慎言轻唤。   刘诩抬臂揽住他,   “西北,现下是宛平最艰难的时候。”刘诩轻叹。   慎言笑笑,“陛下从南海,一下子想到大漠,又转到西北……”   “要不说人的思虑最是累人,一转念,便是几万里地。”刘诩疲惫地笑笑。何止是想想,还得筹划,反复推演,这才是最熬人的。   慎言笑不出来了。   心疼地替她揉穴位。   “主上所虑,该是尚老侠的亲传弟子入住郡守府。郡主现在体弱,西北怕也是权力更迭最关键的时期了。”   “对。”刘诩点头。   “天雨得呆在宫里一段。御林军的曲衡在家养病多日,恩赏他至茂县养病。”刘诩随口说着圣谕。   慎言心里一紧,抬目看刘诩。   刘诩闭目道,“升他的副将刘革为御林军统领。刘革中立,虽能力不卓,但随军多年,也有资历,关键是胜在忠心于朕。”   “是。”慎言心里一紧一松,颇似叹了口气。   刘诩睁开眼睛看他,“放心,朕不能再用昆山的人守皇城。天雨也不行。”   “权柄太大,会害了天雨。朕更担心若有个风吹草动,保不住户锦。”刘诩沉沉。   慎言垂目。户锦的羽翼,是刘诩亲手剪除干净的。净身入宫的南军主帅,如今已经没了一丝兵权。他往下,云扬也好,尚天雨也好,任一个掌了御林军兵权,位处中宫的他,就会被一下子架空了。   那情势力范围就会走到中宫皇后的对立面。可若户锦不能掌兵权,那么,皇上的兵,就都在外人手里。虽说云逸忠诚,但过大的权柄都给一人,对云逸会是好事情?慎言皱眉。   北军,南军,昆山派的江湖势力,刘诩登基后三大力量支柱,却需要她费尽心思权衡,平衡。一方失衡,都会有灭顶之灾。   “西北之事,昆山已经介入。扬儿过去,却也只能暗中辅佐。宛平的压力仍然会很大。“刘诩揉了揉又疼起来的头。慎言忙帮她按揉。   “您相信云扬可以应付,才会抬手放人的,不是吗?”慎言低声。   “是啊。西北于我有多重要?你们一早就反复强调过。我亦明白。沉了他这么些天,这回调他过去,他可得拿出全身本事来……”刘诩含笑闭目。   慎言抿唇,心道,云扬幽居临渊,幸而还能沉得下气。没做出什么不妥的行为。不然,连西北也去不成。您对他,还真不是一般的严厉。   刘诩仿佛会读心,睁眼睛看他。   慎言心虚。   刘诩似笑非笑,“是啊。你们一个个的,都得朕在心里过上个千百遍。你,我朝首相,却是个被动的人。就连当日你弃母后投奔我,也是为了事成后能回归乡野,图个所谓自由身。若不是朕拿小鞭子赶着,你现在还得被动避世呢。”   慎言坐不住,起身跪下,“属下……”   刘诩摆手,“你为人内敛,遇事从不主动争取。当你本家送你入铁卫营时,当母后选你入后宫时,当朕召你做了侍君的时候……每事都是别人加诸于你,又有哪一件是你亲自争取过的。即使不行,即使不通,也努力奋争过?”   慎言眼睛有点湿,深垂着头。   “朕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外势太强,你不豫以卵击石,对不对?”刘诩叹气,“所以,朕审视你,是个能臣,将来还可以辅佐幼主,托庇江山。却不会是个强权之臣,对不对?”   慎言没矫情,直接点头。   刘诩笑着拍拍他肩。示意他起身坐过来。   慎言站起来,坐在她身侧。刘诩顺势揽住他柔韧的腰。   “扬儿呢?他处事温和,不激进,确有帝王之道。他的性子,同生养他的秦地之风不无关系。秦地,是中原最富庶之地。有悠久的历史和文明。总是以俯瞰的角度,傲视周边。所谓悲天悯人,就是他们楚姓人的习性吧。呵呵……朕常想,若无十年前的悲剧,他现今当为秦主,应该是个慈悲的君主。秦地在他治下,定能成为中原最强盛的治世。”   慎言点头。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朕认为他做不了能臣。他做事,总带着非常鲜明的云扬色彩。别的人无法统帅他,可我……却也不敢大用他。实在是他悲悯之心太重,易被感情左右。先时能私纵了秦宫死士,能瞒着他大哥与秦宫太监私下交通……便是佐证。所以,朕一边认同他的治政才华,一边又不敢用他。哎……”刘诩叹气。   “在临渊,耗了他这么久,也磨了他这么久,这回放他去西北,皆因有尚昆把舵。他若能禀事公谨,不再犯错,朕便彻底心安了。”   慎言震动地看着她。云扬是她倾心爱慕的人,却能这样准静地剖析论断。当日大漠里那个冷厉决绝的少女,真的已经成长为冷静睿智的帝王了。   “做朕的身边人,是不是很悲哀?”刘诩感受到气息不平,抬眼看他。   慎言醒警过来,“臣不觉得。”   刘诩笑笑,不置一词。   慎言见她疲惫之色又浮在脸上,沉了一会,伸手替她揉穴位。   室内安静下来。慎言这才觉得,听陛下一席剖心之言,自己的里衣,竟都汗湿了。   ------------------------------------------------------    ☆、省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评里又安静。估计是没触到萌点吧。潇洒尽量写清自己的意思。下章一并感谢留评和投掷的大人。   午后的外后宫,分外清净。侍君们有的在前朝公干,晋苑里面新晋上来的待选男侍们,都拘在屋子里学习各种繁复的礼仪和各种才艺。因此,大家都很忙。没人在园子里乱逛。   尚昆从清凉居出来,从容地上了游舫。   临渊很静。尚昆上岛时,没人迎出来。宫人们都迁下岛后,只有四五陪着云扬。估计这会四五正在厨房弄饭。   尚昆信步进了阁去。   内室。夕阳的余辉照不进来,幽幽暗暗的光线,没有一点烛光。云扬凝神静气,安静地面对一面空墙壁打坐。   听见有人进来。他长长呼出口气,双手抱胸成圆,缓缓展臂,收了一个宏纳万物的圆周式在心前,转过身半跪施礼,“尚师父。”   尚昆把人拉起来。顺手把住他的脉门。号了号,皱眉道,“昨夜没睡?”   云扬随手抹了抹额上的汗,“不觉得累。昆山的内家心法甚是精妙,努力参透着,就忘了时间。”   尚昆点头。这孩子瞧着文静,却是能吃苦的。有悟性就好,虽然半路进门,又是带艺投师,但不影响他对本门心法的参悟。   “你身上还有旧伤,不能太操劳。不日将远行,你得先养好精神。”   “是。”   “你上回提到的东西,我给你带了些。”尚昆从怀里掏出个小包。   云扬接过来,“谢谢尚师父。”   尚昆看他打开包,里面林林总总些小零碎,负手站在一旁笑问,“这些东西就能易容了?”   “嗯。”云扬亮亮的眼睛,快手快脚地把东西拣出来。   “还缺什么?”   “基本不缺什么了,这样就够能把我变个样喽。”云扬笑着扬了扬眉,年轻人惯有的跳脱和活泼在他的脸上闪现。   ---------------------------------------   养居殿。陛下寝宫。   刘诩刚沐了浴,散了头发,独自倚在软榻上看书。   月升上树梢。   今日特意早归的陛下一边抻了抻手臂,一边不住向窗外望。月影朦胧,并没有她等着的那个人出现。   “这小子,磨蹭什么?”她嘀咕着起身,信步走到院子里。宫门前,白玉石的石阶两侧,摆着盛开的奇花异草。人影不见。   刘诩不让人跟,自己出了宫门。   远远的,正有皇城铁卫的一队人巡察过来。   刘诩站在月光下,向那队人看。铁卫们见是陛下,都闪在道边跪伏。   刘诩从队首走到队尾,一个个细看了一遍。   带队的小队长吓得满身冷汗,不知皇上何故。   “去吧。”刘诩没找到熟悉的那个身影,抬手放人。   铁卫们赶紧谢恩,紧张地爬起来,列队以最快速度跑远了。   刘诩怅然回首,望向天际,月儿已经高挂天空。   兴许易容没弄好,明天再来吧。她脑子中翻出这个想法,不由失笑。原来净是别人候着她,今日轮到她等人,才知这滋味真是,七上八下呀。   走回去。见连升正候在门内。   “陛下,夜深了,可要叫人来陪您安置?”   “叫人?”刘诩皱眉。   抬目,见廊子里早候了几个男侍。几个年轻的男子都大约二十上下。皆着素色深衣,白色长衣皆滚墨蓝色包边,清新典雅。他们垂目屏息,跪成一排,候了有一段时间了。待陛下走近,皆深伏下身,缓声,“参见陛下。”   刘诩心里怪连升多事,不耐摆手,“不用。”   “是。”连升躬身。   男侍们鱼贯起身,垂着头慢慢向外后退着走。一个个皆身姿挺拔,形容秀美。   “慢着。”刘诩瞥了一眼,突然伸手点了一人。   “卿可留下。”   “是。”那男子低低地应,在原地跪下。   人退了干净。刘诩围着他转了两圈,“抬头朕瞧瞧。”   那男子应声,微微抬了抬头。秀眉朗目,不见得多漂亮,却是干净清新。尤其一双眼睛,清澈见底。见陛下对自己感兴趣,竟抬目冲她笑了笑,清新亮丽的笑意,象是一泓山泉,从这双眼睛里流淌出来。见之心旷神怡。   刘诩负手绕到他身后,仔细打量他背影。宽展的肩,柔韧的腰,虽跪着,却仍可看出身姿的挺拔。   完全陌生的一个人,却有她熟知的气息。   刘诩凝眉想了想,觉得光看,是识不透这小子的把戏。于是转到对面,探手,直接挑起下巴。   入手肌肤微凉,观皮肤轻薄,也不象是假的。   刘诩甚至下手在人家脸颊上搓了搓,没第二层皮儿出现。再无法。刚要泄气,却又突然发现那看似清新,不谙情事的清纯少年,微微发红了的耳垂和急急低下的,含着雾气的眼睛。   刘诩不禁哈哈大笑,开心道,   “扬儿,这下可真是逮到你喽。”   那男侍坚持了一下,奈何刘诩的气息笼着他,熟悉的感觉如此渴望,一经蓬起,再压不下。云扬再挺不下去,松了劲,不服气地跪坐下来。   “哎,陛下怎能见人就上手呢……”明知他现在还抵不过血煞……   “只说试试你易容的本事,又没说不能上手摸摸。”刘诩爱煞地把他拉起来。   “也不能光看这个。人家都是刚入宫的,哪经得起圣上这么又摸又捏,还搓……谁都得脸红。”云扬起身,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刘诩笑道,“既然赶着来侍寝,过会到了床上……不一样露馅?”   云扬气短,一提床上脸都烫了。   刘诩也不再逗他。只心疼地摩娑着他手掌心。上面的青紫印子还没消下去。   “其实……只要看看扬儿你的手,也识得破的。”   云扬赶紧把手收回来,“呃……尚老爷子带来的东西不够用,只弄了脸,身子和手还没弄。”   “好,下回弄个全身的。”刘诩笑。   云扬一句话出口,又让她占尽先机,只好咬唇。   刘诩伸手又捏他脸,嘴里仿似自语,“细皮嫩肉的,不像假的。”   “哎呀……”云扬失笑,“还能戴个面具不成?”   “到底怎么弄的?”刘诩刨根问底儿。   “要完全改变容貌是不可能的,只是依据脸上线条和肌肉走势,涂改些药水,有些地方加重些,有些地方白一些,浓暗一变,人就变了。再换换衣服,换换发式,若是没有胡子的,还可粘一些,眉毛粗细也可以顺手改一改。不过这些都不是首要的。”说到这个,云扬神采飞扬地扬了扬眉毛,眼里的光采亮亮的。   刘诩瞧得入了神,顺着问,“首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在于攻心为上。尤其是第一眼相见时,让她从心底认为你是别人,你就不会露馅了。不过是你一开始就存着心找破绽,我才装不下去的。”云扬展颜笑。仿佛在刘诩眼前盛开了一朵芙蓉花。   刘诩点头,“不单靠面具,扬儿的易容,还要加上天时地利人和呀。”   云扬见她说得郑重,便知她在揶揄,也不回嘴,笑着问,“这回试炼,陛下认为可还行?”   “嗯。嗯。”刘诩点头,这个样子,带出宫去,应该可行的。   “西北等不得,你既准备好了,咱们明日午后,回云家省亲吧。”刘诩道。   “是。”云扬很正式的语气,却一边伸手搂住她,“谢陛下。”   刘诩笼在云扬清新的男子气息里,长长舒了口气。两人依偎着,同看窗外朗月。   “扬儿,好几日没去看你,……可好?”她仰头,盯着云扬眼睛。   云扬知道她意思,垂目笑道,“扬儿伤早好了。”   刘诩看着他不出声。   云扬展臂揽住她,低声道,“眼睛没看,心却已经看顾了许多遍。纵使远隔千山万水,亦不孤单。”   刘诩怔了怔。云扬这话,是在说她,也是在说自己吧。其实这话他早就曾以不同方式剖白过:云扬不担心,云扬不心慌,云扬沉得下气,心有灵犀,纵不见,云扬亦心甘……   刘诩回抱住他,“嗯,扬儿的意思,我明白了。”   云扬微微挑起漂亮的唇角,两人一齐抬头,看美丽月光。   -----------------------------------------------------------   第二日。午后。   云宅。   云老爷子午睡醒来。   隔着纱帘,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筛茶。   “谁?”云老爷子撑着坐起半个身子,眯着眼睛往外看。   帘子一挑,露出他钟爱的小儿子灿然的笑脸。   “父亲,是扬儿。”   “喔。”象某个平和的午后,午睡后乖顺的小儿子奉上了一杯清茶。云大儒接过云扬手中的茶盏,喝了口。沁香入脾。   再低头,看着跪在床边,仰脸看着他的孩子时,他一下从混沌的睡意中完全醒来,“扬……扬儿?扬儿!”   老人惊喜交加,一下子全坐起来。   云扬吓了一跳,忙扶住他,“父亲别激动,起猛了看头晕。扬儿回家看您来了。”   云大儒丢下茶盏,抖着手捧起儿子的脸,仔细端详。圣旨来家那天,一身淡紫色的云扬在院中洒泪拜别的揪心,又映入他脑中。这些日子,每每思及,都心痛不已。   “扬儿,父亲以为活着见不到儿了。”老人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老泪纵横。   原以为父亲会问他为何不顾身份、不遵礼仪回家省亲,原以为父亲会立时拿出道德条框来约束他,谁知父亲竟一句也没问。只心疼孩子受了委屈。   云扬也忍不住,伏在父亲怀里,垂泪。   好容易止了悲声。云扬悉心侍奉老人喝茶,洗漱,又脱了鞋,上了床,替老人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揉捏,舒活筋骨。   云大儒看着小儿子,眼里全是欣然笑意了。   “父亲,皇上派扬儿去西北参理政事呢。”云扬轻声说给父亲听。   云大儒连连点头,“我儿可胜任。”   云扬腼腆地笑笑,“父亲谬赞了。”   云大儒笑。   “父亲,扬儿想求您件事。”云扬郑重道。   “喔?”   “您是大齐首屈一指的大儒,文人学者,无不敬仰。扬儿想请您给您在西北的一些故旧门生和大儒们手书一封。”   “做什么?”云大儒不解。   “扬儿此次去西北,除参知政事辅佐郡主外。最想做成的一件事,便是兴西北民间教育。”   云扬掰着手指道,“一来兴办私塾,教化稚童。二来,兴办书馆。当此时,西北已经涌进十万秦人……秦地是诗书起源之地,此回移民,多是挑重镇老城迁过来的,那里的人读书的多,读书好的更多。只是秦的朝廷多重出身,寒士想凭读书科举入仕,很难。但齐正值新朝,用人不拘一格,亦是求贤若渴的。孩儿想,若是秦的有识之士,能在西北入籍,有书馆可供他们继续深造,将来科举,也更便利。再者,西北的文人也不少,只是民生艰难,没有过多银钱进一步深造。民间大兴书馆,也可替他们铺一条入仕之路呀!”   云大儒明白云扬的意思。这些事情虽是好事,但难在一要银钱,二要有宏学大师坐镇。他沉吟道,“扬儿的想法,倒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   “只是……”云大儒有些担忧云扬的身份。   “既是好事情,扬儿怎能将它办砸了呢?”云扬笑道,“圣上那,扬儿会说清。”   云大儒放了心。赶紧起身,立时铺纸提笔就开写。   刷刷刷,龙飞凤舞的几封信挥就,“他们几位是西北大学者。手下门生中,亦有不少出色之士。你尽可带书信过去,有他们相助,何愁没有博学鸿儒来到各处坐馆呢。”   云扬珍视地收了。   云大儒一番心情起伏,只觉气血充沛,感觉病似好了一多半。一迭声吩咐下人准备晚饭。   家人多日不见老爷子如此精神,都喜气洋洋。   家中云逸在城外兵营。蓝墨亭出京公干。只祖孙三代和儿媳一人,用了晚餐。有云扬和小侄子一左一右逗老人开心,云宅这一夜,其乐融融。   -----------------------------------------------------------   入夜。   云扬待老人睡下。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房,才发现刘诩竟还在。   “呃?”云扬吓了一跳。   “陛下,您还在?”   刘诩掷下手中的书卷,又气又笑,“什么话。”   云扬吐了吐舌头,赶紧过来,“用过膳没?一直闷在屋子里?睡一会儿没?”   刘诩笑着揽住他,“你问这么些,我答哪一条?”   云扬愧疚地蹲在她身前,“对不住,只陪了父亲,忘了陛下。”   “哎。”刘诩叹气,拉他起来,“云大儒思子心切,病了这么久,是朕不对不住你们云家。”   云扬忙摆手。赶紧起身,忙着给她倒水烹茶。   刘诩倒是爱看他为自己忙活。怡然地靠在榻上,看眼前的赏心悦目。   “和云大儒谈了些什么?把他逗得,笑声我这都听得见。”   云扬一边弄茶水,一边抬头看她,“陛下可夸大了,云府宅子再浅,也不带鸡犬相闻的。”   刘诩咬牙探手,隔着矮案捏他下巴,“哪个是鸡犬?”   云扬一放松失了言,红着脸让她摸了几下。   “这是什么?”刘诩正上下其手,摸到云扬收着的几封信。   云扬看了看她,“呃,西北的事,原不知办不办得成,须先和郡主商议,再报与陛下。”   刘诩失笑,“人还没到西北呢,就和朕打官腔了?”   云扬摆手,“不敢。”   把信双手奉上。   刘诩何其聪明,看了信,立时想到了云扬的想法。   她凝目沉思。云扬也没打扰她,静静等她思索。   “先在西北试行。若书馆办得好,亦可推行到整个齐地。你提出由官府出面组织民间书官,请大儒。银钱方面,民间自筹,倒是替朝廷的官学,省下不少压力,这样办学,也更活泛呢。另外,秦人在齐为官的事,若掌控得当,也是可以一试的。”   “不过要从实务做起。”   云扬听她自语,笑道,“书馆还未起呢,科举也未赴呢,陛下先许官了?”   刘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打岔。你未跟朕全说实话,当我不知道?”   云扬吐了吐舌头。   刘诩放下茶盏,指了指他,“过来朕跟前,你话不说尽,言不尽实,不行,朕要夜审。”   云扬笑着放下茶具,从矮案后绕过来。到她面前,真撩衣跪下。跪正了,抬目道,“陛下请审,只是求陛下明察,莫让臣侍蒙冤才是。”   “未审先喊冤,找打。”刘诩爱得不行,咬牙。   云扬抿唇笑,垂头。   虽是说笑,但刘诩亦认了真。她示意云扬坐下,正色问道,“扬儿,西北政事千头万绪,你为何独独首抓书馆。你屡次提到科举之事,是在直指前朝的官制的弊端吗?”   云扬抿唇,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扬儿只是尽一个西北辅政的职责……”   刘诩抬手止住他,“你在去西北辅政,可胸中装的是整个大齐的朝局,是秦地未来的走向……”   这话有些重,云扬知道刘诩不喜他过多过问秦地的事,垂首道,“臣侍逾越。”   刘诩摇头。云扬在西北兴书馆的想法,隐隐与当朝格局相对。现下六部重臣,皆是慎言门生。阁臣,也由慎言亲自选定。虽是经她首肯,但慎言在朝中亦可谓只手擎天的局面。   前朝大臣,一人独大,非福即祸呀。显然,慎言更有此忧虑。这些日子,慎言在前朝,言行皆更加谨慎,新开的府内,一个门客也未养。去岁开了恩科,选上来的三甲和英才们,慎言一个也未收入自己门下。这些就已经表明慎言的态度,也不能不说他这是在用行动向自己表明心迹。   不揽权,不贪权,不专权……   可他这些做法,达到的效果却很微小。朝中,慎言权势,如日中天。而他的忧虑,也一天重似一天。   同样道理,慎言已经在前朝独当一面,同样有治国之才的云扬,就不该再出现在朝堂。否则极易使朝局分裂出帮派,陷入无休止的党争中。   而云扬如今提出来的兴办书馆,直接联系到了科举。不出几年,朝中格局必会发生变化。仕林中人,会成为清流一派。势力渐大时,慎言的权利就会被抗衡。   届时,云扬虽然不在前朝,但毕竟是他主持兴的书馆。他二人极易会被认为是在争权,争宠,争高下。其实,不在其位,就不该谋其政的云扬是不利的。   “你早在迁秦人入西北时,就想到这个了?”那几个移民之地,都是云扬拟的方略中定好的。如今看来,他是早有计划。   云扬点头承认。   “还有什么没说的?”刘诩探头看他眼睛。   云扬眼睛有些雾气,抬目看她,“陛下说过,子嗣要嫡出的。如今中宫势弱,慎言大人又时时不安,皆因前朝格局不均衡之故。而且等陛下诞下嫡子,中宫大人必然重新掌兵……”   他抬目看了看刘诩,“……至少会重新掌一部分兵权。”他明白,刘诩是不会让天下兵权尽收云逸掌控的。这样,他的势就太大了,也不是好事。   刘诩点头,算是承认了。   “到时,慎言大人留在前朝,您必托以朝政,到时,辅佐幼主,也可交给他。”   这事刘诩倒是跟慎言提过。   云扬垂目,“恐臣强主弱,慎言大人怎能不自危呢?其他阁臣又如何自保呢?朝中风气会向那一处发展呢?”   刘诩沉了好一会儿,叹气,“扬儿,你总是……哎……那日朕还说,慎言做事被动,须朕时时拿着小皮鞭赶着,才肯往前迈一步。”   “前朝的事,怀妊的事……我反复琢磨过。知道都是顶顶急务。但总想着,缓一段再着手处理……实在是……”   刘诩笑着叹了口气,笑意却达不到眼底。身为一国之主,却是天下最累心的人。时时刻刻算计,不能对任何人存一点私心,天下为公,却是皇上最大的悲哀吧。   “你比我冷静,亦比我……”刘诩沉沉叹气。她和云扬,同是宫里出生的孩子。都曾是储君。他们对事务的看法,惊人的相似和默契。就像她囚云扬在临渊。云扬一丝怨怼也没有。因为情形反过来,云扬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情。   君,是一国之主,从来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不能以平凡人的喜怒哀乐来要求他,看待他。所以,云扬看出她的纠结,看出她的动摇,看出她的颓殆。他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极温和地表明了自己的忧虑和态度,又想了个最温和的办法,试着一点点解决问题。让她不至于难受的同时,也让她传递了些许急迫。   刘诩斟酌着说,“扬儿,你,慎言和户锦,虽是侍君,但你们却都是谪子。只有我不是。但我对谪子的执著,却绝不是因为这个,希望……你能明白……”   这话题涉及到了子嗣,云扬无法接话,他止住刘诩,“云扬明白。”   刘诩亦明白云扬的为难,她展臂揽住他,“去西北吧。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在这里,我会打起精神,做出个皇帝的样子来。相信我。”   云扬郑重点头,“是。扬儿相信,宣平帝,会是个好皇帝。”    ☆、送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留评。感谢千叶大人的长评。感谢以下大人们的热情投掷。 北山赤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8 19:06:46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7 09:33:58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7 00:29:20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6 21:56:46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4 11:23:35 yingzhiyu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3 20:43:40   次日,晨曦微露。   云府。   宁静的府门外拐角处,早停了一辆青呢马车。车上纱帘低垂。   在府内辞别了父亲的云扬,跳上马车时,眼睛还是湿的。   等在车内的刘诩,正低头看新传上来的公文。   刘诩掷下手中的字纸,忙招呼云扬坐过来。看见云扬红红的眼睛,叹气,“怎么回回都像是拐了你去。”   云扬被她逗笑,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眼睛。刘诩把他手拍落,递给他布巾,“我的云大人,好歹讲究些吧。”   云扬随手接过来抹了抹脸。   刘诩也拿这个皮实的小子没办法,吩咐外面,“走吧。”   车一动。周边随行的暗卫也如影随形。加上云扬的十八名暗卫,一行低调又浩浩荡荡。   云扬陪她一起分拣文书。过了会儿,掀帘向外看。   “去哪儿?”   “祉县。”   祉县距京城不远,但也要两天一夜路程。已经出了京,属于祈州地界。   “尚老侠正往祈州集结人。君山派在祈州有几家武馆。你此去,化名飞白。落籍祈县。便由那里报名入馆。他安顿一下,至多三天,便会携一部分弟子入京,你就混在其中吧。”   “……”。   没听云扬应声,刘诩抬目看他,“怎么?”   “呃?”云扬摇头,“无事。”   刘诩盯着他看了会儿,又低头看书。   停了一会,云扬凑近道,“陛下,此次,臣想以文士身份入西北郡。”人凑得挺近,几乎贴着膝坐在对面。但语气却很正式。   “哦?”刘诩抬目正视他。   云扬舔了舔唇,努力争取道,“昆山派在大齐的武馆有多处分号,所收外家弟子无数。很多人为强身健体,也愿意投到馆下。但平日行事,并不只会以昆山弟子自居的。所以,我其实也不必以这个真份打掩护。”   “你到底怎么想?”刘诩问他。   云扬道,“臣会在祈县报名,入馆,做昆山的外家弟子。这些,整个西北之行,尚老侠都可以督管臣的行止,不致让臣行差走错。不过,在政事上,臣打算直接投书到郡守府,争取做上府中幕僚。只要这一步成功了,以后参知政事,辅助兴学,会更便利。”   刘诩失笑,“你倒直接。”又细想了想,昆山派是百年大派,根基深厚。云扬下意识里,对这样一支力量确实有所防备。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行事处处受昆山压制。他很聪明,知道如果他试图完全脱离尚老侠的督管,自己定不会放心让他独去西北。于是,他力求在最大范围内,争取一个更超然的身份。   “也好,郡守府幕僚众多,参知政事倒是份内的职责。你混在里面,倒也不会让人奇怪。”刘诩终于点头。   云扬舒了口气。   刘诩停了会,想到了什么,细问道,“怎么你是去‘争取’做幕僚?还得‘成功’?”   云扬笑笑,“自然不能借陛下之力的。”   “哦?”   “嗯。郡守府幕僚也不是白做的。”云扬竖起手指,给她数着,“要进郡守府的人,都要有定期的考核,这谓之能者居之。考核的内容不只是锦绣文章,还有时政方略,有时还会针对专门的技能进行的专门考试,总之,什么都有,不拘一格选人才。”   “其时,文章都录在纸上,张于府中贤士榜中。公之于众。这样才有利于各位贤士们彼此间切磋,也更知道自己更在哪方面有所长,主君也能更好地择专能所用了。”   “你怎么知道郡守府的规矩?”刘诩惊讶问了句。见云扬笑着垂头,立刻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这小子给宛平出的主意呀。西北郡的办法挺务实。她也正准备冷眼观察几年,看看效果,好在各州府衙推行呢。   “你倒是会网罗人才,为贤所用啊。”刘诩真心感叹了句。也得亏郡主对他言听计从。虽是智计,但这样的依赖与依从,也得她刘诩有很大度的胸怀,才不至于——瞪眼吃飞醋呀。   云扬倒没她想的这么多,见陛下不再问什么了,就很正式地谢了恩。这事算是敲定了。他放松地坐回去,闭目休息。   -------------------------------------------   马车行到京郊。云扬睁开眼睛,“陛下,您该回了。”   刘诩眼睛只在书上,没动。   “再送,天黑前就进不了京城了。”云扬坐起来。   刘诩抬目瞟了他一眼,接着看书,“咱们一同去祈县。”   “啊?”云扬彻底诧异。   刘诩指了指车厢后。云扬探头看,是两个人的简单行装。   “陛下也要去祈县?”云扬这才明白过来,皱眉道,“可是朝中的事……”话说一半就被刘诩止住。   故意挑眉哼道,“怎么?这几日朕的休沐,出来小小的逛一逛,还用跟谁交待?”   原来是偷着跑出来的!云扬脑子里翻出这样的认知,惊得张圆了眼睛。   刘诩从前是多见云扬在云逸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倒很少看见他把一双漂亮的眼睛瞪这么圆的。眼见着清澈得如两泓清泉的眼睛,水灵灵地瞪得这么惊诧,倒是更有意趣。刘诩瞧得煞有兴味。忍不住就伸手捏住他下巴,探身吻他长睫。   云扬没准备,下意识往后缩。   刘诩停在半途中,皱眉,“此去西北公干,与京城远隔何止千里,估计过年也回不来。你……就不想我?”   “啊?”还没分开呢。云扬张了张唇,不如如何接话。   瞧瞧,人还没走,一颗心倒被西北填满了。刘诩气往下涌,索性自己起身,坐到云扬身前,俯身亲了下去。   猝不及防,熟悉的气息就笼了下来。云扬也只坚持了一瞬,便溃不成军。   “哎,”被按在垫子里,压在唇上的吻,顷刻夺走了云扬的呼吸。好一会儿,终于被放开喘口气。云扬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这……还得谈正事呢……”   “西北多大一个摊子,正事说一车也说不完,咱们这两天可以慢慢商定……”刘诩低头吻他轻轻颤的长睫毛和透红的耳垂儿。   云扬只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来。头晕目眩,喘息难定。他守着一线清明,强自坚持,“师父说……要静心守气,方有大成……我,我刚摸着点门道,你……别来破坏。”   刘诩在他耳边轻笑,“昆山心法,讲究童子功呢。你已经不是处子,哪来的大成?”   “这什么话呀!”云扬被她露骨的话激得轻颤。   “实话。”刘诩俯下身,用唇再次堵住他的呼吸。两只手灵巧地探进云扬前襟里,左右一分,往下一拉。云扬上身就全袒出来。   云扬轻呼被堵回唇里。又觉下身一凉。紧接着,最敏感的部分被一只素手扼紧,极有技巧地上下律动……   云扬心内哀叹。不眠不休,练了好几晚的内功,瞬间,破功。   --------------------------------------------   至中午,车驾行到一个小镇。虽小,却有一条繁华街市。   打尖。   刘诩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脸红晕的云扬。   道边一家很大的茶楼,门口一个扎围裙的大嫂,很爽朗地站在门口招呼,“小夫妇来里坐坐。”   刘诩不让人跟着,自己拉着云扬进去。   正是中午,喝茶吃茶果的人不少。云扬见没人跟上来,就跟得刘诩更紧了些。小心提防着周遭,又一边替她拉开椅子,安置她坐好。接过大嫂递过来的杯盏,替她摆上。   刘诩很喜欢看云扬替自己忙活时,专注又认真的样子。笑着看他忙完了,指旁边的座,“歇歇吧。”   “是。”云扬这才坐下。   大嫂眼尖,早瞧出端倪,拎茶壶过来,一边倒茶,一边笑道,“刚才失礼了。原来是娘子带小侍君出行哪。”   刘诩笑答,“是啊。”   “小侍君生得好齐整。”大嫂上下打量云扬,抚手笑道,“娘子好福气。定是在外面订下了,要带回家去?”   “啊?对啊。”刘诩笑应,转目看云扬。   云扬一直红到耳垂。   “哎,生得这样好,家里的夫侍定会吃味的。”   “噢?他不是这样的人。”刘诩摇头。   “哎,一时大度,不保证天长日久不走心啊。小侍君这样乖巧齐整的孩子,娘子家的夫侍是会在你照顾不到时,要搓磨他的。”她可惜地摇头。   “哦?那便如何是好?”刘诩转头又看云扬。   云扬咬着唇,头都要埋进茶杯里。   “娘子可有子嗣了?”   “未曾。”   “哦,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生。定是家里夫侍不争气。”那大嫂倒很聪明,抚手笑道,“这下便好了。先问他个无子无出的罪过,把他拿住了,再接小侍君入门。到时您再怀上个宝宝来,他倒没话说了。”   “我家夫侍就可怜了。”刘诩担忧地说,“他本也是个乖顺能干的人。”   “喔?娘子好福气。那可把孩子过到他名下,他有了谪亲的孩子,心中定会感念娘子待他情意。”那大嫂转目看着云扬,“小侍君的孩子也成了谪出,心里只会感激。到时,家里和气一团喽。”   “大嫂怎么如此笃定?”刘诩问。   那大嫂爽朗笑道,“这家茶楼便是我家开的。我夫侍人老实能干,就是不能留子。后来,我纳了一个小侍,才十九。谁知年纪小,却顶用,转年,便得了个宝宝。我便对他俩言明,这孩子便做谪出,以后家产都是他的。两人感激得无以复加,咱们三人齐心办好酒楼,才得今天的规模呀。”   “大嫂真是明白人啊。”刘诩感叹。   二楼有人叫店家。大嫂笑着打了招呼,奔上去了。   刘诩喝了口茶。云扬起身,给她摆茶果,拣看着入得眼的,摆在她眼前。   刘诩握住他手,示意他坐下。   柔声道,“扬儿,你心里是明白的,你过去西北,事情若是安定了,我便会拣秋获节前后,试着怀妊的。”   云扬点头,“扬儿明白。”   “锦卿……之后,……暂时还不行。”   云扬点头,“是。扬儿明白。”   “你……想要吗?”刘诩探身看他眼睛。   这还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直接而正式地谈孩子的问题,云扬垂下长睫,半晌,微微动了动。   刘诩的心也跟着牵了牵。   “……想。”   刘诩怔了下,未料云扬这样直接表明。   云扬抬目看她,“扬儿想要自己的孩子。不过,得等中宫大人有了才行。”   “喔。”刘诩握住他手。   “那时,便不用……把他寄在中宫名下了吧。能让扬儿有自己的孩子吗?”云扬抬目看着她。   刘诩只觉心里一疼,“喜欢自己的孩子。”   云扬轻轻点头,柔和笑道,“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从小就好好疼他,教他识字习武,带他游山玩水,带他在身边,看他一天天长大。还要问他喜欢做什么,随他心意,哪怕是个闲云野鹤,也会爱惜他如珠如宝……”   “扬儿……”刘诩一下子明白了云扬心中的执念。   “扬儿会是个好父亲。”她鼓励地拍拍他手背。   “谢主上。”云扬眼睫上已经挂上晶莹碎钻。能如此一生,他已经感激上苍,无以复加。   --------------------------------------------------------   两人默默喝茶,吃了些东西。   出茶楼时,云扬扶她上车。   刘诩上了车,转身,看见云扬站在车下抬头看着她。   “上来呀。”   “是。”云扬长腿一迈,就上了车。   进了车内,两人相对而坐。   云扬垂头滞了一会儿,在摇晃的车厢里,撩衣跪下。   “怎么?”刘诩伸手拉他。   “主上。方才扬儿说得有些急。”云扬咬唇。   “孩子的事?”刘诩敏锐地感知到云扬的情绪,安抚笑道,“说得急,也不能来得急,且得等几年呢,你这会跪什么。”   云扬摇头,没让她给岔过去,正色道,“扬儿想做个好父亲。”   “知道了,带他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嘛。到时,我也跟着。”刘诩笑道。   云扬眼睛有些湿。刘诩这意思,便是相伴随一生的承诺了。   他勉强笑笑,却抑不住语气中的轻颤,“臣若有幸得子……长大后,子若肖父,便永留京城,若是像您,便远远封到边疆去吧。臣不求他成才成栋梁,请您也别对他寄太大厚望,让他平安一生吧。”   “好,我答应。”刘诩起身,蹲在他身前,揽住他缩紧的肩,郑重道,“我许他,将来无论男女,皆取名自在。一生自由自在,平安逍遥。”   “嗯。”云扬伏身,“臣代自在,先谢陛下。”   ----------------------------------------------------------------   午后,日头还正当空。   车厢里,很静。   云扬靠在软垫上,怀里揽着刘诩。两人都睡熟了。   不知梦到了什么,两人脸上一齐绽开微微笑意。    ☆、布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平氏肉渣,虽不多,但潇洒估计难以过审,就放在群里了,供大家观赏。 若是这方法可行,以后可写肉肉了,都放群里,省得总锁文,伤我情绪。 感谢大人们对文的关注和热情讨论。 感谢以下大人的投掷。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9 20:13:38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9 17:49:09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9 17:37:13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09 03:30:59 gy扔了一个地雷   户锦行至外后宫中廊,被一行人截住。   打头的是镇南候刘嗣。他本是刘氏远支,开国时,祖上有功,封镇南王。传了两代,便是镇南郡王,到他这儿荫封镇南候。他是武将,这次从封地赶来贺陛下大婚,就一直滞留京中,似乎乐不思蜀。   “参见中宫大人。”   “候爷。”   双方见了礼。户锦打量了他身后的几个人,皆是刘姓,祖上皆有小功,传到他们这一代,便只剩下个爵位了。   “听闻太后病了,我等想去探视呢。”刘嗣依旧大着嗓门,一副武将的鲁样子。   户锦微怔了怔,“喔。太后身边的一名乳母前几日病故了。太后有些伤心。”太医诊过,医案户锦也是日日查的,说是没大事,只是郁积成病。   “哎,太后在内后宫清修,身边这下连个知心的人儿也没有了。”刘嗣叹息。   “太后这是郁积成病,想是内后宫的日子太清淡。”他身后一人插言。   户锦张了张唇,未及接话,又一人道,“子曰色难,咱们做臣子晚辈的,可得事亲以诚。”   “哎,怎可这样诛心而谈,陛下与中宫大人纯孝之人,岂会怠慢太后?”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户锦微微皱皱眉,唇上依旧挂着和缓笑意,仿似在倾听般。   几个人话说得差不多了,却不见户锦和应。皆看向刘嗣。   刘嗣显然是他们的主脑,一脸诚恳地道,“中宫大人,咱们想进内探视,恐不合规矩,您看……”   户锦负手点头,缓缓道,“嗯,是不合规矩。”   刘嗣一愣。听闻中宫是个直率人,未料这样表达方式这样直接,倒让他这惯于虚以委蛇的人不太适应。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等也是心急,不如请中宫大人带着,跟着您,咱们定错不了礼仪。”   这是要捎上自己呀。户锦听明白了。   “内后宫皆是女眷,本宫也是不得旨意不能随意入内的。”户锦摆起中宫的款,倒也有模有形。   刘嗣被噎了下,仍不放弃,笑道,“哎,事急从权,不是旬日,等闲见不到陛下请不下旨。中宫大人怜我等一片孝心……”   那就是说不进内宫探病,就是中宫没有孝心喽。   几个人都看着户锦。户锦微微笑道,“候爷莫急。太后这病并不凶险,且又不是急病。等本宫见到皇上,请下旨意,几位可名正言顺地进去。”   拖字诀。   刘嗣也是惯在战阵上纵横的武将出身,哪能不懂。他也微微笑道,“也好,请中宫指引,咱们面圣去。”   喔,这才是重点。只是陛下昨日出宫,这会儿未归,哪里寻去?   “陛下现在何处?”刘嗣睁大眼睛看着户锦。   户锦垂目不语。   “中宫大人也不知道?”后面一人插言。   “呃?怎可如此说,中宫大人掌握管外后宫,怎么连皇上行止都不知道……”几个人又开始一唱一和。   “好吧,本宫带你们进内后宫去。”户锦不耐烦听他们叽歪,当机立断。   “如此甚好。大人先行。”刘嗣粗眉一挑,喜道。   几个人也住了嘴,皆给户锦让出条道。   户锦心内微微冷笑,今日他是独行。看来,他们拿捏住这个机会,竟是让他连传个口讯回中宫都没机会。几个人隐隐地将他围在中间,一同向不远的内后宫门走去。   ----------------------------------------------------   万寿宫。   自上回破窗而出,户锦还未曾再来过。他用目光扫了下雕栏的花窗,心内冷笑。   宫内的奴才们皆列队跪伏。几个人进了宫门,都站在院子里。   “通传吧,说镇南候爷来问安了。”户锦淡声道。   “是。”知引宫人奔进去。   不多时,宫人奔出来,“太后有旨,正堂待客。”   “是。”户锦应了,引着几个人往正堂进。   一进门,却见太后已经端然稳坐在上位。净是早就等着了。   身后,小太监放几人进来,就跳出高槛把两扇大门合拢。堂内采光虽好,却也骤然暗了暗。   户锦未动声色,上前三步便停下,撩衣跪下,“儿臣参见母后。”   刘嗣等也跪下,山呼千岁。   平太后依旧珠翠满头,只是脸色略憔悴。自上回事后,她这是头回见户锦。今天户锦并未打算见驾,因此穿的常服,剑袖封腰,更显身姿挺拔。撩衣一跪,形容潇洒,透着大气干练。她不由心里发酸,冷冷哼道,“你们瞧瞧,便是嫡亲,竟是连汤药茶水也未曾递过一回,哀家好不伤心……”掩面装哭。   刘嗣等大惊,皆跪爬几步,伏在太后座前,叩首道,“臣等不肖,不能时时侍太后,臣等惭愧啊。”   户锦心内冷笑,却也缓缓伏下身,“儿臣不孝。”   “镇南候有心了,快请坐。”平太后擦干不存在的泪,平了平气。有宫人给几人端了座椅。几人告罪起身。坐在一侧。   平太后扬了扬染着朱红指甲的手,有宫人端了茶盘上来。   户锦知道今天躲不过,顺从地接过茶盘。   走近几步,至平氏身前,“母后请茶。”   平太后脸上现出得意之色,“能喝阿锦一口茶,倒是稀罕。”一句阿锦,叫得户锦眉都皱起。   虽说是奉茶,平太后并未接,由着户锦擎过头顶。却转头与刘嗣叙话。   户锦知道她这是气不过,不过是搓磨,他又不是受不下。当下气定神清,稳稳举着。   刘嗣与太后叙了几句,便冲她使了个适可而止的眼色。   平太后还没撤够气,立了立眼睛。刘嗣冲她比了比侧堂,平太后这才平了平气。   两人当着户锦眉来眼去,户锦虽未抬头,却怎感知不到。他心内冷笑,面上不显。   手上一轻,茶杯终于被接过去。   “平身吧。”   “谢母后。”   户锦长身而起。因着平太后离他太近,顿感一股迫人的压力,让平太后几乎跌了茶盏。   她皱了皱眉,示意刘嗣快点进入正题。   “呃,太后近日身子如何?”   “总是心悸。”   “想是多日清修,过度伤神。”   “正是。”   “臣家内子多住佛祖,有一高僧曾说,要至亲之人,亲手抄经,七七四十九卷,焚于佛前,可解家慈百病呢。”   “哦?”平氏看向户锦,“我儿是一国之君,哪做得此事?”   户锦微微笑笑,垂目。   刘嗣示意平氏。   平氏皱眉,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能不接着演下去,“锦儿,母后可要劳动你了……”   由阿锦,变成锦儿,户锦觉得浑身不适,起身道,“儿臣也是祈愿母后早日康健。只是儿臣从未抄过经,怕出错。”   刘嗣马上接话,“哎,抄经在于心诚。”   平氏点头,“正是。”   “那儿臣这就回去抄吧。”户锦要退。   “哎,外后宫初建,哪有块清静地,这里佛堂是现成的,便在这吧。”平氏指了指侧殿。有袅袅佛香传过来。   户锦垂目,心里明白这才是他们闹腾半日的重点,就是要绊住自己。   “是,儿臣遵旨。儿臣方才出来,身边未带人,可否请母后派人传话出去,说儿臣在内后宫了。”   “好。”平氏冷笑。   ---------------------------------------------------   几个人眼睁睁看着户锦走进侧堂。不一会,有宫人出来禀,中宫大人已经开始抄经了。   几个互相看看,皆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南军户锦,就这样乖顺?让抄就抄,不让回就不回?   平氏尤其感觉不真实。户锦在她心里,是又精明又厉害,哪能这么和顺?   刘嗣咬牙道,“人已经留下了,他再有本事,那香嗅多了,也散了功,能翻起多大浪?”   平氏听到散功两字,眼睛亮了亮,“好好好,等这小东西散了功,看我……”   刘嗣侧过头,有些嫌恶。心道这老妖婆真是色性,连女婿都要沾。   但既是联盟,他也不好多说。   “尚天雨那,可围住了?”   “嗯。御林军出了百人,围在清凉居。”刘嗣点头。   “都天明成婚,蓝墨亭外出公干,皇城铁卫便不敢硬出头的。”刘嗣道。   平氏心里却总不踏实,“怎的都这么巧赶在一起了?”   刘嗣冷笑,“这才是天赐良机。宣平私自出宫,连仪仗也不带。皇城铁卫暂时没主官,御林军,呵呵,谁叫她一意要换下曲衡,曲衡愿意和我们合作,这也是她促成的。”   平氏点头。   刘嗣抬手挥退其他人,上前揽住平氏腰,“太后就请放宽心吧,外后宫已经在我们掌握中。只等祈县传来宣平遇刺的消息,咱们这边,立刻请太后监国。庙时废掉中宫,您可改立尚天雨,到时再将我儿过继给他。呵呵,整个昆山派不会再找您麻烦,肯定一意支持的。您也不必在这闷气的内后宫里了。到时,您明正言顺地走上前朝,垂帘也好,监国也好,谁还会有异议?”   平氏眼里闪过冷厉。忽而道,“耀阳呢?把他留下,我要亲自拾掇他。”   刘嗣微微冷笑,心道,这浅薄的女人,不问江山先问情人。不过他语气却是更亲,“太后的话,咱们都记下了。他现在是前朝的首相,要动他,得让曲衡打头阵。到时,让朝臣们都找曲衡问罪,咱们收渔翁利。”   “都是你鬼机灵,这么多计谋。”平氏似乎看到所有心愿得偿,甜笑着,偎进刘嗣怀里。   刘嗣笑着搂紧她。虽然平氏年纪不轻,但保养不错,入手滑嫩,柔若无骨。两人早有私情,这下更是干柴烈火。   刘嗣打横将人抱起,也不管前面的事了,先奔到后堂,将条案上的东西一下子扫到地上,将人放在上面。大手在平氏胸前衣襟上一扯,张大嘴一力啃咬。弄得平氏喘息连连。刘嗣心里冷笑,太后怎样,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不也是在他手下成了一滩烂泥。又想到刘诩,那丫头倒是怎么瞅怎么有味道,只是可惜了,今夜就是她死期。刘嗣脑子里浮想联篇,手下不停,两人倒也鱼水尽欢。   -------------------------------------------------------   慎言下了值,并未回宫。   在宫外,他有府。虽然不过夜,但有时未办的公务,要见的人,都会在府中办理。   他的车驾刚拐过路口,远远就看见府门有些人。平日也是这样,办事的,投帖的,络绎不绝。   慎言刚下车,家丁送上一帖。上书曲衡。   慎言目光一紧。   “大人,还进府吗?”   “去石狮巷。”慎言吩咐。那里是曲衡别苑。帖子上约他在那里一见。   慎言坐在车内,思绪有些飘散。   别苑一别,他俩现在虽然仍同朝为官,却一日单独相处也没有。曲衡自见疑于陛下,便一直托病。近日慎言曾在阁里见到拟好的旨意,说是要将曲衡封边关去了。旨还未下,但已经用印了。   慎言低头,看手中帖子,上面只一句话,“别苑,请与君践当日畅饮之约。”   当日一别,他曾许诺,返京,会与曲衡同饮埋在树下的美酒,这约定,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得践。慎言苦涩笑笑。   曲府别苑近在眼前。车驾直接入了中门,慎言撩车帘,看着翠植掩映下的一处高楼。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映入脑中。就是那一次,他成功地争取到了曲衡对刘诩的支持,也是那一次,曲衡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慎言闭上眼睛。以往不堪的岁月,象潮水,随着别苑大门的敞开,一齐如开闸般,涌进他脑中。   “大人,请下车吧。”那个老家人就候在门边。   慎言睁开眼睛,看见老人殷勤笑意。   是了。第二回入别苑,是他重伤。曲衡亲自闯进男苑,将昏迷不醒的他带回来。至此,他彻底与梁相一党决裂。却也让陛下更加不喜。   慎言从车内下来。站在天井里。四周仍是翠植环绕,有郁郁郁葱葱的沁香,和他养伤的那几个月没有大的变动。慎言眼睛有些湿了。   “大人请。我家大人就候在房中。”老家人虚引。   “好。”慎言点头,缓步上了台阶,一步步走近正房。   -------------------------------------------------------------   八月末的京城,闷热。   让人心内躁动。   陛下私服出宫,京城风起云涌。   这一日,由宫城内户锦和尚天雨被分别软禁开始,一个布置周密而严谨的大局,正随着慎言推开的这扇门,而缓缓展开。   -------------------------------------------------------------   “陛下,在郊外宿营,恐不安全。”云扬下了车,趁着月色左右看看。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刘诩从他身后走过来,“嗯,是不安全。就靠着云小将军你喽。”   “哎,”云扬哭笑不得,“我的陛下,这不是这样算的。咱们带出来的几十名暗卫,虽然是精英,但若真是在这种地方被几倍之敌人围起来,便是战神再世,也不能全身而退呀。”   “咱们紧赶些,走吧。”云扬多次夜行军,知道移动的目标远比静止时,不好打击。   刘诩笑着捡了大石头地儿坐下,一副我就是不动的模样。   云扬眉梢动了动,跟过来,“今夜……别是另有安排吧。”   刘诩把他揽过来,“嗯,是有安排。”   “咱们头一回,便是幕天席地……如今想来,确实别有趣味。”   云扬正凝神细听,入耳竟是这话,气得无以复加,起身要走。   刘诩拉住他,“哎,既来之则安之,你且平心静气。”   云扬回头若有所思地看她。   刘诩冷肃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又柔和笑意,“听话,陪我坐会儿。”   云扬依言坐在她身侧,游目四望。四周景物皆笼在夜色里。   “您总得告诉我布置了些什么呀,过会儿看措手不及。”云扬俯身替她烤野味,一边回头低声问。   刘诩笑着看他脸庞。从今早起,她便让云扬易容了,“以后只这副面孔示人,不得违令。”当时自己很严肃地命令。   如今看着面前完全陌生的面孔,也只有一双眼睛里,含着让他熟悉的清澈,如清泓流转。刘诩叹气地闭了闭眼睛,“不是要瞒你,须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夜兴许风平浪静,若有变,定是又惊又险……”   她睁开眼睛,看着云扬,“熬过了今夜,一切都会云开月明。”   云扬震动。有手下人给他递过那柄长剑。   云扬接过来挂在腰间。双手奉上烤好的兔肉。   刘诩接过来,一丝丝撕下来,吃下去。   夜色渐紧。她敛了敛长衣,神态坚定而安定。云扬起身,单手拄剑,护立身旁。   两人静静的,未再说话。一起守着月儿高升至天穹。   -----------------------------------------------------------------    ☆、宫变(一) 作者有话要说:  更慎言一章,慎言与曲衡对手戏。没床戏。   月儿升上了梢头。   整个别苑静谧而安详。慎言踏着月色,步上台阶,手指触到门棂。   内堂一片烛光映照。曲衡只着便服,独踞在矮案后。案上陈着一只酒坛,两只酒碗……   “贵客到了。”曲衡自案后起身,声如洪钟。   慎言走进去,随手带上了门。   “请。”曲衡伸手虚引。一双眼睛,却落在慎言身上,无法移动。   慎言还穿着深色官服,更显得他如秀挺的劲竹。   曲衡回过神来,慎言已经站在眼前。   曲衡赧然笑笑,“深埋的美酒,衡已经亲手取出,”他拍开酒坛上的泥封,一室酒香。   曲衡亲手给他斟满,端杯,仿佛又陷入了走了神。良久,又将酒放下,笑道,“耀阳刚从值上下来,先垫垫。空肚喝酒伤身。”   他一边说,一边将案上小菜往慎言跟前摆。“来,尝尝。”曲衡又亲递过碗筷。   慎言执筷,垂目看了看,面前满满的盘碟,皆是他在别苑养作时,喜欢吃的。慎言抿了抿唇,在心里叹息。   停了良久,就在曲衡以为他根本不会动时,他缓缓挟了面前盘中的一片笋,放入口中。   曲衡盯着他修长的手指,微动的淡色的唇,眼底一片湿润。   “倒仍是原来味道,清而不淡……”慎言咽下这口,微笑着看他。   “呵呵,仍是照着你先前在这里的口味,连厨下的人,都一个未换,还是原来的……”曲衡絮絮又殷殷。   慎言放下筷子,轻轻叹息,“大人,须知时间流传,逝者如斯,很多事情,转瞬,就已不复从前……”   曲衡愣住。涩涩叹气。是啊,去年,当他将重伤的慎言亲手带进这里时,他虽然想让慎言做他宅子的主人,却最终尊重了他的选择,可今日,他再邀他来这里,却又是另番心境。真如慎言所言,他们全都变了,已经不复从前。   可从前又怎样呢?想至此,曲衡万念难兴。   “不过,即使这样,我们仍能践当日之约,还能在这别苑对饮,……”慎言轻轻放下筷子,端起眼前酒碗,“忆及去岁的那一劫,慎言亦感念大人相救之恩,相助的情义。”   那碗清冽美酒,散发着醇香的气味,有着非凡品才有的琥珀光泽。“此酒,其味甘咧,酒力绵绵,乃是上品。酿酒师父曾言,因它越陈越醇,历久才更弥足珍贵,所以取名常念。是愿能够对饮此酒的人,常念生而美好,情义至纯。慎言在病中,亲手将它埋在树下,无论时过境迁,人心如果变幻,唯愿,能常念当日之心,至诚至纯。”   慎言缓缓,将碗端到唇边,“大人如今能够亲手取出,便是应了酿酒人的话,咱们……可满饮此碗了。”   曲衡完全呆住。呆呆地品味着慎言的话。   “不。”他忽地醒过神,握住慎言拿酒的那只手,“耀阳,别喝……”   临到最后,他终于心软了。慎言心中叹气,自己终未看错曲衡,“大人,耀阳已矣,面对您的,不过是他的躯壳。”   “不。你是耀阳,”曲衡执着地握紧他手腕,用力之大,几乎打着颤,“我心里有话,憋了许久,我……只能对耀阳说。”   曲衡眼里通红,蓄满了泪,“那时别苑,能亲手照顾耀阳,是我最大的福份。我要谢你,你如此信我,给我机会赎罪,我……我承认,我日夜都在肖想着你……”   “……我此生最大的错,便是对你的那次轻漫。你却视仍我至诚至纯,这却让我无地自容。可是……”   曲衡哽着声音,几乎是使劲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可是,我不后悔。我真的不悔。发乎情,未能止乎礼,伤到了你,是我对你不起,但那一次,我真的不后悔……”他像梦魇了一般,反复重复。   是的,他愧对慎言,却不后悔。只那一次,他虽强了他,但却是唯一次,能够离他那么近,能够完全拥有般。那一次,他用力抱他,用尽力气,癫狂之后心中却清醒。这个如暖日耀目的男子,终究是他得不到的。   慎言长长叹气。   执念。谁的心中,都有一份执念。曲衡的执念在耀阳,可如今,耀阳的壳子,早已经被剥下来,磨得粉碎,连灰都被岁月吹散。   “大人看清。现在这里面装的,是一个叫慎言的人。”慎言重重地道出每一个字,仿佛要把这话,印在他们心里,仿佛只有这样,能让震醒眼前这半癫狂的人。   曲衡愣住。他忽地起身,双手钳住慎言的肩,“不,你就是你,叫什么有什么关系?我爱的人,是你,不是什么耀阳,慎言,不是首相,也不是贵侍,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愿意照顾你,爱重你,尊你敬你,一生只有你……”   一声声,犹如嘶喊。铁铸造的汉子,竟泣难成声。   慎言轻轻晃了晃肩,想把他的手挣开一般。可曲衡的手指用力之大,连指节都泛白了。   两人僵持良久,慎言缓缓别过头,终于红了眼圈。   曲衡目光追过去,细细描摹他的眉,他的眼,他光洁的额和淡色的唇。慎言形状美好却坚定的下颌线条,让他痴迷。他缓缓地收紧揽着慎言的手,侧过头来,一寸寸,把唇压过去。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慎言缓缓垂下目光,把脸颊,侧到另一边去。   “大人,……这不行。”   连一吻也不行。曲衡怅然。   “大人,慎言今生……”慎言方开言,曲衡突然止住他。脱力般,整个人挂在慎言肩头,哑着声音低声求恳,“别,别,千万别说如果有来生的话……”   今生已矣,我不愿有来生。若真有来生,又哪里寻你去?或若仍能遇见你,却还得不到,还不如坠入无间。   “慎言从不许来生……”慎言轻轻低语,却令曲衡全身震动。   “今生,有幸,足矣。慎言,不想来生。”慎言沉静地看着曲衡。   “有幸?足矣?”曲衡猛地用力,将自己从慎言身前推离,锐利地打量慎言的神情。   慎言静静地站在那,神情安然。   曲衡明白了他话音里的意思。他,从未走进过慎言的今生,更惶谈来世。慎言的世界里,从没有自己。   曲衡目光幽深不见底,“好,好好。方才……没想再折辱你。本想借这回,把欠你的,还给你。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就算我自茬枕席,低到尘埃里,你也不会要。”他自嘲笑笑,“我先前对不住你的事,其实你本就没放在心上,你根本就不在意……对吗?”   慎言垂目,无法作答。   “你爱重宣平。”曲衡说出这一句,连心都绞碎。   慎言眉跳了下,咬唇别过脸去。   “你爱重宣平。”曲衡又一次揉搓自己的心,“你曾说过,身子不过是一副皮囊。为了她,你连一条命都可以甘心舍弃。可她呢?你看不到她都在做什么?她在外后宫,左拥右抱。她分给你的情义,能有十分之一二?”   “我虽不在朝堂,但门生故旧,也会传些消息。她用你,却也防你。当朝首相,不结党,不纳门生,甚至府上竟连一个幕僚都没有,过得谨小慎微。明面上看,她将朝事委给阁臣,可凡有新政下达,你便得首当其冲。所以,我观你行事每每如履薄冰。”曲衡痛惜,“须知飞鸟良弓的道理。她是一只磨厉了尖牙的猛禽,一朝蛰伏,只待羽翼全丰,到时,你头一个便是她要清算的。”   慎言沉默不语。   “听闻临渊阁里,囚着她最爱重的人。呵呵,纵使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亲弟又如何,人人闻之色变的覆面铁卫又如何,心心念念爱得死去活来又如何,被她拔羽去爪后,照样困在金笼里,供她赏玩。皆因她是皇帝,不可用常人常理常情来估念……耀阳,不可否认,她对你有些情在。可在皇权与爱人间,她首先是皇帝。所以,可以预见的,你的结局并不比云大人更乐观。”   曲衡久久地看着慎言,长长叹了口气。亲自斟满一碗酒,送到慎言眼前,“喝了它,今夜发生的任何事,便都推在我身上。”   “里面有什么?”慎言看着酒碗。   “是散功的药,服后只是提不起内力。伤不了身。今夜,我就留在这里,护着你,谁也伤不了你。若事成,你可自在选择今后。若事败,一切都推在我身上,半点牵累不到你。”曲衡把酒往前送了送。   慎言看着酒碗拿近,竟在心里长长吁出口气。与曲衡谈“情”,远不如谈“权”更轻松。好吧,今夜的事,由这碗酒,切入正题。   慎言修长的手指,顶住碗沿,往外推了推,淡声,“御林军全部倒戈了?”   曲衡目光一紧,而后微微一笑,“五万御林军,也不是一个心。只今日守在皇城的三千人是我亲信,就成了。”最后一句,终显出御林军统帅多年,本就有的霸气与强势。   “你不顾后果?”慎言声音冷。   “后果?”曲衡挑眉,眼里有狂乱的坚定,“耀阳行事顾不顾后果?”   “怎敢不顾念?你的意思是要我选?”慎言不动声色,垂在身侧的手却缓缓握紧。   “聪明。”曲衡亦盯着慎言的眼睛,“我不要江山,不弄权,只要你。当日答应与梁相合作,我与他提的,也是这个。”   慎言淡然笑笑,笑意达不到眼底,“大人这样说,让我无法回应。江山和权势,总归是摆在那里,若无权,无势,你不过是个人尽可欺的落势之人。自己尚惶惶,拿什么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总以为,自古,但凡争权宫变的人,只说心中祈盼就好,千万别拿情来往里填。以至于,这堂皇的借口,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了信,反而迷了本性。误人,误己。”   曲衡眯起眼睛,重新打量慎言。果然,当朝首相的凌厉。   曲衡凛然道,“对,言相你说得对。得了你,我便有足够的力量,不仅保得下心中所想,亦不必惶惶落势,任人欺凌。所以,你,我志在必得,而宣平,必须退。”   “不杀她?”慎言冷冷反问。   “所以说,要看你……”曲衡执著地看着慎言,“怎么选了。”   “好,又绕回到方才话题。”慎言淡然一笑,“记得去岁,我用自己,换来了大人率五万御林军对宣平朝的支持。你说得对,不过是一具身子,情欲而已,我,根本不在意。”   曲衡目光一跳。   慎言忽地抬目,幽深的眸子里,含着闪亮的锐气,“不过,现时不行。因为在某一天,我终于明白。我本不在意的东西,她却万分经心。所以,因着她,今日我不能再重施故伎。”   “什么?”曲衡没听明白。   慎言淡淡笑笑,示意他莫急,“我曾是太后禁脔,太后曾将我赏给过不少男人女人。他们于我,在床上,在书案上,行车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甚至在宴上,众目睽睽,用各种招式进入我,或是让我进入他们。没人在意,我亦从不执著?不过是交合,有何特别?在男苑里,在太后宫中,我曾几个月没衣服穿,但就算我裸着身子,也能坦然做事吃饭。不过是一具皮囊,谁又不是生来才有死不带去?有何稀奇?”   慎言微微翘起唇角,浅笑里魅惑丛生,“这样会好看些?诱人些?不过是你们觉得,我做成这样时,也看不到自己,我看到的,只是他们一个丑似一个的贪婪嘴脸。所以,怎样,我都从不在意。”   “可是……”曲衡凝神看着别样的慎言,好半天,找不回声音。   “可是现在就不行了。”慎言轻轻吁出口气,仿佛旧日的梦魇,随着他的回忆,已经如烟般消散。在他脑海里,皆是那个清丽的女子,一颦一笑,一怒一嗔。   她曾坚定地扼住自己,挥散自己的浑不在意,不容置疑地命令,不行,不许,不准。   不准你躲到皇陵守陵去,不准你想着功成后退隐山林去,破釜沉舟之计,再不准的,你人都是我的,谁准你自伤的?不用药?许。拖半天也不行。想躲得远远的,一丝银丝也要把你锁回来……你从来都是我志在必得的,所以,你若生躲闪的心,不行,不许,不准。   否则?   没有否则。我会狠狠地,让你记得,你是谁的。   慎言微微闭上眼睛,唇角微微翘起。   你可愿做我的耳朵和眼睛,我便将自己交托给你,你再不可如此不爱惜自己,你如此被动退缩不前,朕给你一生的时间,你也是这样,不若让朕先来,慎言,慎言……   慎言睁开全湿的眼睛,这一刻,他终于堂堂面对自己的真心,   对。他,爱重刘诩。想拥有她的关切与爱,亦想被她拥有。   无关过往,无关经历。   ---------------------------------------------------   “我选好了。”慎言转目,看着曲衡。眼里,闪着耀目光彩。   曲衡被这样耀目的慎言攫住,半晌找不回言语。   “我选好了。”慎言微微一笑,将那一坛酒推翻在地。   满室酒香。   “你……”曲衡大惊。   碎杯为号,酒宴上千古不变的突袭号令。   尽管这是由他们的猎物先下达的。埋伏已久的死士们,握着明晃晃寒森森的刀,纷纷从烛影里跳出来。   “不,不要伤了他……”曲衡大声呼喝,却被背后一刀斩去半条手臂。   “啊……”他难以置信。   “淮南候爷下了严令,若曲衡摇摆不定,先诛之。”当先那人冷哼。   曲衡捂着臂上断口,血如注而泻。他转身挡在慎言身前,厉声喝道,“都是小人,事还未成,便急着清除盟友。这样的人,也能成大事?”   “上。”   死士们露出狰狞面目。几十把亮晃晃的刀,一齐朝曲衡砍来。   曲衡如铁塔般,稳稳立在慎言身前,不躲不避。   期盼的赴死,并未随他的意。   身后的慎言无声的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挟着两双筷子。正是他二人先前用的。   曲衡先是不解,而后恍然大悟。   慎言一手持筷,一手揽住他腰,往边上一带。曲衡只听见耳边有破空风声。离他二人最近的四名死士,应声倒下。喉咙上洞插着那筷子暗器。   “啊。”其余人皆不由得大叫,一齐后退。   面前这位着大齐一品文官朝服的人,竟会使内力,一手暗器绝技,惊憾所有人。   借着这一瞬的生机,慎言揽着曲衡向侧撞去。窗棂粉碎中,两人从屋子里一齐跌出去。   院中绿植郁郁,碎石铺就的小路上,人影绰绰。   还有房上,树上,全是寒寒刀影。   “耀阳……是我误了你……”曲衡咬牙,撕下一条布,勒紧手臂,回手一掌击碎一名死士的头骨。从他手中,夺过一柄刀。   “我护着你,杀出去。莫回宫,刘嗣已经率人控制了那里。你也别去找宣平,她那里也有伏兵……”   慎言心中叹气。到了最后一刻,曲衡究竟狠不下心。他又一次,生死关头间,选择回护自己心爱的人。   慎言一手拉起他,推进身侧假山石缝里,“哪都不能去,那我岂不成了惶惶丧家之……”   “耀阳……”曲衡一边喘息,一边不悦地喝止他。   慎言长声而笑,“好,你不喜听,我就不说了。你别急着交待我事情,等我们一同杀出去,有话再叙。”   “耀阳,不可顾念我……”曲衡大急。   慎言已经撕开官衣,绯色的长衣随风扬起,周遭围上来的死士皆戒备地后退。   慎言露出里面一身藏青色常服,腰下,挂一锦袋。他探手进去,熟悉又陌生的冰冷触感,有尖。   他右手蓄力,抬手全力一扬。   众人只觉眼前雾般,有纷纷扬扬的亮点散开,闪过。   雨瀑一样,激射成满圆的,漫天针雨。场面一时静寂。   待等雨势住了,周遭已经躺倒一片。   “啊,他有暗器。”有人呼喝,不过已经迟了,慎言已经腾身而起,又一道雨幕在他身周划了一道非常优美的银弧。趁着月色,仿佛在他身周围了一袭纱带。   “快躲。”   房顶上的人都伏低。但他们不知慎言方向,正试图冲过针幕,右手边房顶上的埋伏的人,已经应声滚落。   “他的目标是右边。”死士们如梦初醒,全都长身自隐藏地暴地卢。   曲衡已经看准时机,提着口气,从石缝里跃起。   他攀上房顶,用手推了慎言一把。   “走,我送你。”   借着这推力,慎言腾身而起。如大鹏鸟。   他在半空中,突然拧腰,返手捞住曲衡,“要走,一起。”   曲衡被他强悍一带,两人一同跃到院外街上去了。慎言同时反手,撒出最后一把针雨。翻墙,拉人,放暗器,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停滞。从突围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一息的时间而已。   快。这情势下,谁快,谁就能抢得一线先机。以至于他二人身后追着飞过来的各式暗器,短刀和弓箭,全都失了准。   “人呢。”埋伏已久的人还没醒过味。更多的死士正往这个屋顶奔来,却发现,两人闪电般逃离了。   “追。”   “别慌,下面有人接着。”   --------------------------------------------------   慎言连着使内力,撒出他苦练经年的绝技,带着个大活人从高屋跃起下。落地时,气喘。   “伤着内息了?”曲衡着急。   慎言侧过头,咳出口血,几大把细牛毛针,耗了他多少内力,才能杀人于无形。他自出营,就没有过对敌经验。一朝出手,他竟是头回面对面杀敌。   慎言的心剧烈跳着,却并不见得多慌。   他镇定地检视剩下的暗器。   一手扶起曲衡,另手拿过曲衡手里的刀,握在手里。   “不能发暗器了?”曲衡立刻警醒。   “嗯。”慎言不无可惜,方才用力太猛,到底伤了内息。若强行发力,他怕会立时脱力。   “哎,是我误了你……”曲衡悔之晚矣。   “你没告诉你盟友们,我会暗器?”慎言回头看他。   “没。”曲衡愣愣地看着慎言,这样英气外露的慎言,他不太适应,却意外地觉得挪不开眼睛。   “他们也有线报来源,当知你底细,只是……”曲衡惊艳地回顾了方才的突围,“只是连我也未料到,你能这么……”   “手还是生了些。”慎言也没矫情,坦然叹气。   曲衡失笑。   慎言揽紧他,目光坚定,“曲大人,谋反,不是件小事情。你虽无妻儿,却也有父母兄弟,亲朋友故旧,九族之内,就没有你该护着的人?”   曲衡脸色变白。   “没想过会失败?”慎言道,“既谋事,便要有五成会失败的打算,谁会让你们这么有信心?”   “……太后……”曲衡咬牙。   “太后?”慎言怔了怔,“推倒宣平朝,于她有何益?”   曲衡摇头,“刘嗣知她母女底细,那刘诩……”   他转头看着慎言,“那刘诩,不是太后亲女,实际上,她是不是刘姓之人,都未可定。太后亦知她底细,便知道她不会放过自己。于是,先下手为强了。檄文早已经备好,亦找到了她本家亲人,只待太后在宫内得了手,我们便可联名通告天下。废伪帝宣平,立刘氏正统。”   慎言难以置信。   “你倾心辅佐的,不过是个冒着天家血统的贱民。”曲衡恨声,“耀阳……”   慎言摇头阻他再讲,“刘嗣所说,无非盅惑人心。纵使是真非假,你们所谓的刘氏正统,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我眼中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曲衡叹气,亦知慎言这是真的已经选定了。   四周街道本空无一人。说话间,竟人影绰绰,皆是身法迅捷轻盈,都是高手。   慎言紧了紧手中刀,冷静道,“别的以后再说,咱们……杀出去。”   在砍出第一刀前,慎言抬目看了看天际,圆月高挂,普照大地。此刻,该有数拨人正在血污中相互厮杀——宫里,街上,郊外露营之地。   出发前,某个晚上。也是月色下,刘诩与他并肩站在这里,一齐审视周遭地形。那时,刘诩就沉沉说过,今夜,是血洗之夜。   “慎言,刘嗣肯定是最后动手的人。所以,他动手前,云逸的军队,不能早进来。墨亭的人,也不能早动。因为刘嗣和他身后的人,象狐狸,救兵一动,他们便会缩回去,届时,我们很难再找到机会,一齐铲除。   “慎言,”刘诩转目,肃然望着他,“此一役,关系重大。我将自己和宣平朝,重托给你。虽然争取到曲衡,便可安抚五万御林军。可同五万御林军相比,我更看重的,是我的慎言你呀。”   “要活着,活着,能活下来的人,才能谈别的。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慎言紧了紧手中的刀,心中愈加坚定,“必须活着杀出去。”   “好,耀阳,我们并肩杀出去。”   慎言顿了下,那晚分开时,刘诩说了最后一句,“记得,朕给你的底限。不准别再把自己卖了,你得给朕牢牢记住,你是谁的!”   慎言摇头笑笑,回目,眸子里闪动着耀目的英气。   “好,咱们先杀出去。”   -------------------------------------------    ☆、宫变(二) 作者有话要说: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6 00:02:45 k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1-16 00:00:33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4 17:22:36 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3 10:59:53 北山赤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2 19:22:40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2 13:02:55 文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1-12 12:58:11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2 10:08:59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1 16:50:52 淡定的小鱼扔了一个地雷   慎言紧了紧手中钢刀,率先踏了出去。   曲衡愣了一瞬。慎言的背景挺拔而坚定。只见他一抬手,钢刀舞出个饱满的圆形,就像他撒出漫天的针雨一般。几个巡过来的人无声倒下。   曲衡翘起唇角,这耀阳啊,挥个刀也像放暗器,精准。   曲衡上前从尸体上拿过把刀,握在手里。慎言回头看他。曲衡一臂已伤,失血不少。脸色虽苍白,但人却硬气。一柄刀紧紧握着,顺手给未死透的死士补了一下子。   慎言冲他招招手,果然,与曲衡并肩作战,好过谈情。这样甚是快意。   曲衡上前一步,两人并肩,一起悄悄地往街外摸去。   “他们并不敢封街,更不敢大肆搜人。事先布置的,也是悄悄地,先控制皇宫,户锦,你还有尚天雨。”躲在一片暗影里,两人稍喘了口气。曲衡低声道。   “喔?”慎言皱眉,轻声问,“你们怎么没有把云扬算进去?”   曲衡未答,苦笑着晃了晃伤臂,“还谈得起‘你们’?”   慎言抱歉笑笑,“他们。”   曲衡看慎言生动的面容,有些痴。   慎言赶紧岔开他思路,“云扬?怎么没把他算进去?”   曲衡瞅了瞅慎言,叹气道,“哎,我若说云家也有份在里,所以没算云扬,你可信?”   慎言摇头,断然道,“不信。”   “你想也未想,就摇头,亦是知道,云家是最不可能反宣平的。”曲衡轻声笑笑,复又叹气,“哎,他们没算进云扬去,皆因人还在孤岛上。已经安排好,断绝水粮。岛上奴才都撤下来了,岛虽不大,但他也是覆面铁卫出身,一等一的高手,在岛上若诚心藏匿,想搜出来,得费些功夫。所以准备事成后,先困岛一月,再上岛找人。可手到擒来了。”   “好毒的计。”困着云扬,云家就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太后主导此事,算不上篡位,云扬名义上还是先皇侍君,就要他在岛上守一辈子,云家也没理由把人夺回去。届时新帝登基,云逸说到底,效忠的是皇权,不是刘诩这个人。为了大齐的安定,云逸只会保新帝。到时,云扬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他们即使不算计,这人也是死的了。   “太后真是下了狠心。”   “嗯。她和宣平,你死我活了。”曲衡点头,示意慎言悄悄跟他往南走下去。走了半条街距离,前面一堵院墙,“里面是兵部典侍的宅子。”曲衡估量着,这宅子虽不大,但躲一下总行。毕竟是官家,那些死士不敢明目张胆攻进去。   纵身上墙。落地前,他示意慎言稍等,自己先下去。   慎言蹲身,沉静地看着曲衡跃了下去。   底下,传来打斗声。   “有埋伏?”听得曲衡大大疑惑地叫了一声。   慎言跟着跃下,沉声,“住手。”   围攻的几人都住了手。   借着火把光,曲衡看见自己身周,散落着十几个着黑衣的人。皆精气内敛,俱是高手。   “曲大人已经反正。”慎言负手走过来,黑衣人皆恭敬行礼。他们是京城隐营的下属。   “你们……”他难以置信地转向慎言,“你们早有准备?早知太后的预谋?”   慎言抿唇,不豫再瞒,点头道,“之前太后使计诱骗中宫未得逞,皇上便已经警惕。刘氏中人滞留京中的,都一一着人监视着。他们中有异动的,还真不少。再说,又要调人手,又要传信报,想把痕迹全掩下,也难。”   曲衡脸上现出震动,心知太后和刘嗣一党这回可是完了。又看慎言,方才别苑两人说过的话,又映在他脑子里。慎言千方百计晓之以理,甚至动之以情,让自己及早回头。而自己,却递给他一碗掺了化功散的酒。   曲衡不由愧疚万分,“衡,谢大人相顾之恩。”他抱拳竟冲着慎言直直跪下。   慎言忙上前双手扶住,和声道,“大人醒悟,为时还不算太晚。”   曲衡苦笑点头,他毕竟直接参与了这次逼宫,他并不怕死,可……   慎言似看出他心意,和声道,“大人在想着身后追随的那些兄弟?”   曲衡点头,围在后宫的那几千御林军,都是他带出来的心腹。一着折进宫去,却是一个也带不出来了吗?   “我即刻进宫劝服他们。”曲衡声音有些颤。   慎言沉沉地看着他。曲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力,不觉垂目。   “先前,他们追随大人,听从大人,即使您失却君恩,仍不离不弃,那是为情义。可现今他们明火执杖围住的是后宫,逼迫的是皇上,这便是谋逆。他们在踏入后宫那一刻起,早先不是唯大人马首的属下了,权和利,蒙上了他们的眼睛。”他瞅了瞅曲衡仍在渗血的手臂,“您觉得这样的一群疯狂的人,是用旧日情义能劝得服的吗?”   曲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慎言沉声,“且先不论他们无旨闯宫,意图谋逆的罪。此刻后宫里,可是刘氏的子孙呀。大人觉得,陛下回宫后,会怎么办?”   曲衡也在御林军任职数年,天子近臣,看惯了宫廷变迁,权利压辄。今日之事,若宣平真有不测,那些刘氏宗亲中的一个,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龙位去。这就是天家血脉。最尊贵也最凶险。不过看来皇上早有准备,必定是有惊无险,待她回宫,天子一怒,将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浩劫。   曲衡想到此,万念难兴。苦涩道,“……大人是要我进宫,助皇城铁卫进行诱捕?”   “自然……不用。”慎言声音和缓下来。他方才一试,便知曲衡其实本无反意,这人真是个性情中人,为着心中执念,竟能蛮干到这种地步,叫人不由感慨。   “大人府里和周边,皆是刘嗣的死士。就请大人带领我的手下,将他们……围剿干净吧。”   “此处是大人的地盘,围剿这些死士,当做到一个也不漏。”慎言看着他。   曲衡震动。慎言这是给他带罪立了功的机会。纵使不能完全免罪,皇上回朝后,慎言也好替他说话。再一点,宫里的几千人,都是他的手下,亲手弑杀,自己终逃不掉背信弃义的名声。慎言是担心自己自责一生啊。   曲衡瞬间脑子里映出无数念头,感动又愧疚,无以复加。   眼中竟含起了雾气。   “是。但凭大人差遣。”   慎言点头,吩咐人给他重新用药再裹了伤臂。命令众人听他号令,周边死士,一个也不能留活口。   “他带伤,护住他。”末了,慎言低声吩咐一黑衣中年人。那人单膝跪地,沉声,“是,属下领命。大人放心。”   “去吧。”慎言挥手。   从暗处又跃出数人,看身形,都是高手。曲衡逐一打量过,不能不重新审视皇上交托给慎言的权利和信任。要怎样倚重,才能委以这么大的权柄和自专的权利呀。他心里有些涩,竟也隐隐有些欣慰。他也不耽搁,冲慎言抱抱拳,带人跃上墙。   临走,他忽然回头,问,“耀阳,你……现下做什么去?”   慎言独自一人负手站在墙里,仰头看他。映着月色,他玉质样的脸颊散发的温润的光泽。   “别担心我,都安排妥了。你……要保重。事成,咱们再痛饮。”慎言冲他轻轻摆摆手,“保重。”   “嗯。”曲衡心里大热,眼里剧酸。闷声应了一声,跳到院外去了。   ----------------------------------------------------   内后宫。万寿宫。   礼官们分成几拔,轮流进来伺候笔墨。中宫户锦从下午进来,到日落月升,已经连续抄经好几个时辰。   趁着礼官上前恭敬地把又一张字纸挪走时,户锦小幅度地活动了下手指。   礼官恭敬地替他铺上一张新纸。户锦执笔润了润墨,指尖微微打着颤。   平太后刚用过晚膳,正歪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几个俊俏的男侍围着她,又是捏腿又是揉肩。   “侯爷回来没?”   “快了。据报石狮巷已经动手了,侯爷去前面了。”   “耀阳?”平氏立刻精神了不少。她睁开眼睛,拂开一众男侍,坐起来。   “快,备伤药。刀光剑影的,可别伤着……”说了一半,又怔住,怨念和愤恨上齐涌上来,“小东西,竟敢叛我,我……”她怔了半晌,咬牙道,“逮到你,有你好看。”   “锁你一辈子。”平氏眼里逼出泪光,咬牙切齿。   众宫侍见惯了平氏一提耀阳公子,便陷入癫狂的样子,都缩着脖子不敢吱声,生怕做了池鱼。   平氏心中烦躁,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几个男侍跪伏在一边,不敢喘大气。   “来人,把这几个下贱的东西统统杖毙。”   有人上来拖这几个到院子里去。院子里传来板子声。平氏一腔邪火无处发泄,更焦躁了。   “来人,传中宫。”她厉声。   “是。”   “不行。”她总算神智还清,离了那偏殿,怕散功的香气就不济了。户锦是武将,她没把握能制住他。   “令御林军紧把住偏殿门,喔,还有窗子。”户锦上回破窗而出的情景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待侯爷带耀阳回来,哀家再收拾户家小子。”平氏眼里射出精光。那丫头敢横刀抢了耀阳去,她定加倍奉还。中宫,是刘诩的正夫,她偏要把他折辱到尘埃里,然后再虐杀。   即使这样,也难解她心头之怨念。   -----------------------------------------------   起更。   院子里,杖毙那几个人时,鬼哭狼嚎的,刚刚消停下来没一刻,却又隐隐传来用杖声。这回,受杖的人显然很硬气,没喊叫出声。   户锦放下笔,揉了揉腕子。   “何人?”他皱眉问。   宫人惧他冷冽,皆垂头。   户锦皱了皱眉,起身。   “中宫大人……”几个宫人惊呼。   户锦撑着桌角站了一会,有些头晕。淡淡的熏香,充满了整个屋子。他知道那是什么。当初在侯府,红姑给他用过。算起来,他已经两次被人散功,闻香那次,最难受。浑身使不出力气,胸口发闷,但那药力却不长,一夜过去,便好了。   第二回,是户忠亲自下的药,药性很烈,本是要配着血煞一起用才解毒的。   户锦压下胸口的不适,心中不禁更加起疑。户忠师门在南海。平氏此回用的药,是从那里得来的。可她同南地有关联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她深居宫中,爪牙已经被刘诩剪个干净,她的动态,他一直把把控。   南地与刘嗣有关联,就是很明显的了。   户锦皱眉。他似乎明白了此次刘诩布局的真正意图了。平氏是挡在前面的招牌,刘嗣只是某股力量推出来的傀儡,幕后的那只力量,才是刘诩真正要拔出来的。可他们来自哪?   南地,秦地……户锦想到此,微微震动。   南地。那股力量来自南地?莫非和父亲户海有关?他一念至此,头疼欲裂。   “大人?”宫侍小心地唤他。   户锦正皱眉凝思,目光扫过去,眼里一片冷冽。   那宫人吓得不轻,扑通跪下。   户锦转目。殿门已经打开,原来是平太后驾到了。   户锦沉默地看着平氏走进来。   刘诩的话,正在他脑中一遍遍响起,“宫中的事,交卿料理。天雨那,太后断不会动他,你不用分神。须小心提防的是你自己。”   “等慎言过来,就说明,太后自以为料理了朕,才会与你摊牌。你要切记,听到的任何关于朕不利的消息,都不要轻易相信。须知,我是有安排的。但也不要逞一时之能与太后辩驳,徒惹她更加针对你。卿是朕的中宫,遇事要拿得稳。还有一条,你务必紧记,紧急关头,你莫顾念别的,先护住自己要紧。明白?”   户锦一下子豁然开朗。此回宫变,与父亲户海和南军毫无关系。她定是越过了户海,靠着刘嗣,直接与秦地取得了关联。里通卖国,这些人,都是疯了。   户锦想通了这一节,眼里射出晶亮的光,象淬了冰。   他一手撑着桌角,笔直站着。   平氏一步步走近,眼角亦现出层层狠意。   眼看着户锦脸色苍白,神情坚定,平氏纵使没怀好意,也被这样的中宫吸引。她一步步走过来,冷笑,“不拜见母后?”   户锦亦冷冷笑道,“儿臣身子不适,难以全礼。”   平氏目光落在他按在桌角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用力关节微微发白。这样美好而干净的一双手,平氏突然媚笑,探手握住。   户锦眼里冷光一闪,下意识甩了下。   没了倚靠,他身子晃了晃。   “果然是病了?”平氏笑得花枝招摇。   户锦再伸不出手去扶桌子,强自站直,冷冷看她丑态。   平氏伸手抓起案上厚厚一叠字纸,上面一字字,皆墨色晶亮,力透纸背。她看也不看,抖手甩了户锦一头一身,“这是什么东西,能拿去敬佛?你们是想哀家早死吗?”   众宫人皆吓坏了。当众如此羞辱中宫,他们这群旁观的,谁能活命?   户锦任纸片散落身周一地。只冷笑。这女人同第一次见面一样,泼。   “娘娘,人打晕过去了。”有宫人禀。   “带进来。”平氏冷笑。   几个宫人从外面拖进一人。脸朝下,身材修长,只着白色深衣。身下未着寸缕,深衣够长,却挡不住一动,便露出修长双腿。   户锦目光一紧。几步上前,半跪着将俯爬在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慎言!”   慎言仰面,满脸冷汗。发丝浸在汗里,糊了半张脸。呼吸似有似无。户锦伸指鼻息,又扣住他脉门。脉息凝滞,微弱,中了散功之毒。   户锦又上下检视了,轻轻撩了他后衣襟,由臀至腿,都是板子红肿印。哎,这伤得,真是内外交困。户锦轻轻替他将衣服掩好。揽在怀里,轻唤,“慎言……”   慎言“昏迷”中,睫毛轻颤。   户锦拿不准他是真的着了道,还是用了计,刘诩并未跟他提及慎言也会陷在内后宫里这一环。无奈,只得压下心中疑惑,配合着昏迷的人轻浅的呼吸,面上带出焦灼。   “两位大人,今夜,滋味如何?”户锦抬目看着平氏身旁一脸狞笑的刘嗣。平氏已经呆滞,只瞅着慎言,挪不开眼睛。   自刘诩登基,她再未见过这小东西。方才人一带回来,就是昏迷不醒的。她赌着一口气,让人按住狠狠打。几十杖追下去,人昏迷得更深了。   她再忍不住。贪恋地用目光描摩着慎言的眉眼,唇,从上到下,不放过一寸一缕。又将目光调到户锦身上。心里狞笑。反正他活不长了,此回,就出尽胸中恶气。再把耀阳的心扳回来。   想到此,她越过刘嗣,吩咐,“来人,带耀阳入内室去,先上药。”   刘嗣一怔。“应立时刑讯……”   平氏哪里肯听他的,立起眼睛,“哀家的人,你别插手。”   一句哀家,户锦,刘嗣,连昏倒的慎言,一起撇嘴,她要亲手推翻宣平朝,之后,哪来的太后之尊位?这人,真是脑子发疯了。   刘嗣知道还不是和她翻脸的时候,忍下一口气。这时有人上来带慎言。户锦手臂无力,怀里一空,人就被拽走了。   电光火石间,慎言的手指轻轻拂过户锦的,轻轻攥了一下。   户锦眉角一跳。   “阿锦,咱们先算算帐吧……”平氏上前一步,直冲户锦。   户锦跪坐在地,还有些茫然。慎言已经轻嗯出声,“嗯……嗯……”曼妙的呻吟,含着若有若无的痛楚,勾人心魄。别说平氏,连刘嗣的心都荡了荡。   “咦?怎么了?醒了?”平氏果然被勾了过去,手捧着慎言的脸颊,替他捋头发。   “嗯……”宛转又痛楚。慎言没回应,只闭目轻轻哼唧。   平氏爱煞又慌乱,“打疼了?哪个奴才下的手,立时杖毙。耀阳,你怎样?疼得紧?”一迭声,陷入迷乱。再顾不上与中宫“算帐”了。一迭声地吩咐把人抬回内室去,也跟着一股风地走了。   户锦垂下头,使劲掩住笑意。这慎言,倒不知道是这样捉狭的性子。   人一撤走,室内安静。   留下刘嗣,气得脸色铁青。   户锦撑着站起来,一把椅子,在两三步距离。他提了口气,艰难地走过去,缓缓坐下。   “那……咱们先来谈谈?”刘嗣见那一个已经被平氏带走,只得抓牢另一个。拎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户锦唇角略略弯起。看来,他们还是放不下南军势力。这会儿,是要策反?   方才虽然未和慎言交谈半句,但户锦何其聪明。他立时明白,此刻,他必须绊住刘嗣。所幸,刘嗣主动表示他们愿意磨,他自然乐得拖延时间。    ☆、宫变(三)   太后寝宫。   奢华,香糯,明艳。   慎言“昏迷”着,被放到同样奢华、香艳的大床上。还未待他接着演,就觉得脚腕一凉。   耳边是叮当铁链声。   慎言睁开眼睛。头顶,是平氏已经不年轻的脸。妆容仍很浓艳,满头的朱翠。一年多未见,人竟憔悴了些。微扬的眼角,再用粉遮掩,也有了深深的、岁月的痕迹。   她身着镶珠挂金的奢华宫衣,上绣一只象征身份的五尾金凤。平氏纵使再强势,先皇去时,也终究是个贵妃。刘诩始终未给她正过名份。也许这就是她的执念?慎言在心里叹了口气。   “耀阳,小乖乖,你醒来了。这么久了,你终究是回来了。想哀家没?”平氏自顾自地在慎言身上上下其手。本就没穿裤子,现在深衣皆被推到上面,露出大半个身子。玉质的肌肤上,纵横着红肿伤痕。更添,美丽。平氏忘情地亲吻,舔,柔滑的手,径伸到慎言两腿间,极有技巧地律   动起来。   要说最了解慎言的人,平氏当属首位。她刁钻地几下,慎言就微喘。平氏眼里溢出些得意,又加快了动作,只用手,便让慎言倾泻。她放开手,了然笑叹,“还是那个耀阳呀。”   身下难受,倾泻的一瞬,是久违的空虚感。自从刘成替他用药,慎言在床事上,就从没这样难受过。不过,也不是不能忍。他毕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耀阳了。   平氏探身,看着慎言水平无波的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以往在床上,他可不是这样的。仿佛她的耀阳在这一年半间,有了什么改变。平氏迷茫地看着他,呓语般,“小耀阳,你真的回来了吗?”   慎言眼睫瞬了瞬。   “好,好,好。”平氏连声说了三个好,一把撕脱慎言的衣服,又把一枚药丸塞进慎言的口里,“助助兴。他们新鼓捣出来的玩意。以前可每回都给耀阳你试试的。这回,自不例外。”她恣意大笑起来,手下动作渐紧。   慎言感受着体内越来越难耐的不适,长长叹出一口气,他微微把头别过去,闭上眼睛。   兜兜转转,今天又躺回这里。   熟悉的平氏,熟悉的大床,熟悉的,厌恶。   -----------------------------------------------------   不知泄了几次,慎言体内的药劲,一波强似一波地袭遍全身。他身下疼得紧,腰又酸,难受得无以复加,终于嗯出声。慎言面冲里,难受地蜷起了身子。   “哼,不准。”平氏手下加力,迫他平躺着,再次分开修长的腿。   “不准。”一个声音闯进慎言的脑海里。那是刘诩。与之相处,不知说过多少遍。慎言迷茫中,眼睛找到了焦距,此刻面对的,不是她。慎言又闭上眼睛,嘴角,竟浮出笑意。   “啪”,脸颊上立时挨了一巴掌。慎言悴不及防,头向侧一牵,嘴角肿起。   “笑什么呢?想着什么了?啊?”平氏尖利地追问。   慎言挑了挑唇角,立时疼得吸了口气,“呵呵,笑太后娘娘啊。”   一句太后,深刻地挑战了平氏的脾气,她只愣了一瞬,又一巴掌甩了过去,慎言唇角全裂了。   慎言转回头,眼睛又亮又幽深,直视着她,“我笑太后,可知道耀阳已经不是过去的耀阳,太后,亦不是曾经。”   平氏怔住。   慎言讥笑地翘起唇角,不再说话。   平氏却明白这一笑的意思。从来想要就要的自己,今天却只有用手来惩罚耀阳。聪明又敏锐的小家伙,怎会猜不出原因?   白天里,与刘嗣云雨,的确伤到她了。那厮岂是怜香惜玉的人。捣弄了几个时辰,自己都昏死过去好几回。现下,整个下身,都是肿的。   平氏难堪又恼怒地咬住唇。   在慎言玩味的目光下,她哪里是什么太后,不过是个以色惑人的妖姬。   “哼。不过是一具身子,”平氏冷笑道,“只要能保一条命,和谁都一样,不过是一闭眼睛就过去。”   慎言抿唇。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想的。他坚持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动,脚腕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慎言收回脚腕看了眼,亮亮的,银白色精钢所铸。紧贴腕环处,有锁,锁是嵌在贴近脚踝处的里面。这锁人的东西,平氏还真是用了心。   “太后早就知道耀阳会来?早预备下的东西?”慎言斜目看他。一双眼睛又亮又水。   平氏被他勾得心里大动,用长指甲的手指点着慎言的唇,“你就踏实呆着吧。那小丫头,能满足你?听闻她侍君十好几人。每人就是一月一轮,下回到你,也得年余了吧。你这身子……”平氏描摩着慎言身上漂亮的肌肉线条,最后,停在身上,又握住,轻轻律   动,“你呀,早被哀家惯坏了,天天都喂得饱饱的。冷不丁这么饿着,你受得住?”   “哎,到底是小丫头,都不知道我耀阳的好处究竟在哪里。暴殄天物呀。”平氏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哀家始终惦记着你,怕你在她那受罪。你回来多好呀。我身边再没别人,事成后,太后监国,你就是一言九鼎了。与太上皇无异。除了名份,你什么都有了。”   提到名份,平氏被自己震得肝疼。又冷笑道,“名份。他们惯会用这个拿捏人。这回,我们也用名份来治治那些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呵呵。”   慎言转目看着她又陷入冷厉疯狂的脸。   “太后想差了。”   “什么?”   “您现在贵为太后,皇上再怎样,也不会弑母呀。那刘嗣是什么人?事后能善待你,给予你比太后还高的尊贵?”   平氏冷笑,“是耀阳想差了。我把着她身世的秘密。要是天下人都知道,她这个皇帝本不姓刘,本是贱民所生,她还有活路吗?”   慎言目光跳了一下。   “怎么样,你也吓着了吧。”平氏哈哈大笑,“现在与你说也无妨,那丫头,不姓刘。只是个宫女与别人的私生女。”   慎言眼中幽深幽深的,看不出情绪,“既是这样,太后当年无出,若要抱养,为什么不抱个男孩子来?”   太后哈哈大笑,“男孩子?长大了不好把控了。须防他反噬。女孩子就好些。女子要怀胎生子,又柔弱,常要依靠男人。朝堂上,就是个摆设。……”   慎言冷笑,”太后自己也是女子……”   “你……”平太后气得捶床。   平了平气,继续道,“我不出手,干等着她来灭口吗?她一出生,我就把她抱养在身边。给她公主的尊荣,又送她登上皇位,可是你看她是怎么对我的?这内后宫,形同软禁。我若再不奋起,只有死路一条了。”   慎言扬扬眉,不为所动,“太后言之凿凿,可有确实证据?”   平氏斜目看他,似笑非笑,“你来套我话呀。”   慎言亦挑唇,笑道,“不敢。但耀阳总要弄个明白呀。”   “也无妨。时过境迁,纵说有了实证,你也不会信。”平氏笑道,“刘嗣找到一家人,说是她原来的本家。到时可滴血认亲。”   慎言冷笑,“皇上的血,谁来取?要公之于天下的。”   平氏笑道,“若太后出面指证,满朝文武皆上本,坚决要求皇上力证身份,到时,她若不献出滴血来,不是明摆着心虚?”   “喔。”慎言点头。这满朝文武的活,平氏定是分配给他了。   平氏少有的正色,“所以,哀家需要耀阳你的帮助。从前,你在哀家身边,处处替哀家经营,我从一个宫妃,渐渐浸指朝政,甚至把持朝政,独立用玺发诏……这一路,皆因有耀阳。你现在也知道了刘诩那丫头的身世,她亦不会容你。咱俩是拴在一条线上了。怎样,聪明如你,该知如何取舍。”   “纵使这事成了。可那刘嗣若是取而代之,他如何窃国弑君的,只有太后最清楚不过了。到时,不一样被灭口。”慎言轻描淡写地转了个话题。   “自然也不能让他活着。”平氏恨声。   慎言抚额无语。这两人联盟,还未走过一半,便在分崩离析了。他们之间有隙,是最好的了。   慎言亦正色看着她,“太后,既然您对耀阳知无不言,耀阳亦有话要说。”   “讲。”   慎言坐正,一动,脚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平氏有点尴尬。   慎言微笑,“太后也见了。在前朝,我是首相。六部尚书,皆是我的门生。内阁是我亲手组建,九成诏令,由阁臣拟定。上行下效,通令全国。”   平氏脸色有些白。   “在外后宫,我是皇上贵侍,唯独我一人赐宅,可留宿宫外。多大权柄?多高的荣耀?我好歹也是男子,若不是被庶母所害,现在也是家主了。成名立业,名垂青史,哪个男子不想?”   慎言屈起腿,铁链又叮当作响,慎言侧目看她,“再不济,在她那,我好歹有件官衣蔽体,她也不曾拿链子锁着我,恣意亵玩。若说侍君宫规……”慎言瞟了瞟平氏已经不年轻的脸,轻轻一笑,“我若想,自可随时除了锁阳,随便找个美人就可以。都是又年轻,又漂亮的解语花,小意奉迎我还不够,哪会这般折磨?”   平氏恼怒。   慎言平静地看着她,“耀阳以上所说,并无一句虚浮。太后当知真假。我若转而投奔太后,不知太后以何许我,能比陛下的,更重?”   平氏霍地站起来,“你怎不想,是谁把你带进宫的?你不过一个小小的铁卫,再怎样,一级级升上来,何时能出人头地?如今你位极人臣,还不是我给了你在那丫头面前施展才华的机会?”   慎言冷笑,“若仍是铁卫,一级级升上来,是耀阳做梦都盼望的。现下我位极人臣,始于您乱政篡诏,是您亲手把我送给她的,您忘了?”   平氏再忍不下,厉声,“好哇,哀家好歹也是太后,说一句,你就顶一句……”   慎言亦冷笑,“现在您想起是宣平朝的太后来了?陛下若真倒了,新朝之下,岂有太后?”   平氏大怒。从没见过这样锋利的耀阳。一句一句,直戳人心。   她哗地扫落矮几上的东西,“来人。”   几个粗壮宫人跑进来。   平氏冷笑着指着慎言,“跟着她,倒练得你伶牙利嘴。看如今大板子下面,你能不能记起,谁是你的主子。”   “来人,打这个背了主还能洋洋自得的东西。”   “是。”上来两个宫人,把慎言从床上扯下来。直接俯身按在矮几上。   脚腕上的链子缠了几圈,缚双腿在案尾。两手被压过头顶。又把慎言深衣后襟大掀起来。   慎言裸着臀腿,大半个背也露在空气里。   先时打过的肿痕,在玉质的肌肤上纵横。平氏狠狠地盯了几眼,“打,给我狠狠打。”   身后,七指宽的毛竹大板,挟风而下。   第一板,慎言就疼得踢了下腿。进门前打过,这会儿再打,疼痛何止翻了几倍。他自出铁卫营,虽多受惩诫,多是调   教人的手段。难受到骨子里。但像这样疾风暴雨的责打,却是很少受了。   慎言闭目,咬唇,默默忍耐。身后一下挨着一下,不容人喘口气。几十下追下来。整个臀腿泼油般,又烫又疼。   “滋味怎样?”平氏在他头顶冷声问。   慎言惨白着脸,汗像水洗。   他缓了好一会儿,低声道,“这就是太后许我的重酬?”   “你……”平氏被他一句噎住,半晌接不出话来,唯狠狠道,“再打。”   有宫人上前,慎言臀腿上,已再无着板处。那宫人解开他脚腕上的链子,迫他大张开双腿。左右缚在案子两侧。   大腿内侧最细嫩的部分大张开。板子照准了,排着打下来。   “嗯。”饶是慎言硬气,那里也禁不住打。只几下,便嗯出声。   “由外至里,可责打的地方,还有很多。”平氏冷冷道。   慎言疼得开始在案上辗转。但被按得很紧,他浑身不自觉地打着颤。汗如雨下。   又是几十板子。慎言大腿内侧血肉模糊。   “先停了。”平氏终于出声。   “可想清了?”   慎言连唇都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用尽力气,侧目冷笑。   平氏咬牙。这耀阳,以利诱之,以刑迫之,皆不为所动。   她也是又累又乏,瘫坐在椅子里,斜目看向通往内室的那扇紧闭的门。   ----------------------------------------------------------   “慎言大人铁卫出身,若是几通板子能打顺了,咱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把大人请来了。”一个阴冷的男声。   慎言心里冷笑。看来,他苦捱至此,终于等到正主了。   那人走到慎言身后,轻轻替他拉下深衣后摆,盖住下身。   衣料虽轻薄,但磨着慎言的伤处,慎言还是疼得打颤。   “扶大人上床休息。”那人一吩咐,宫人就把他扶起来。   看来他才是这次事情的主导。慎言转目,看向来人。   修长的一位男子,玉树兰芝样的身形,面如美玉,润泽秀丽。眉长,亮而黑,美目里,光波流转,顾盼便能传情。微微上挑的唇角,未语先笑般,含着风韵。竟是一身淡雅贵气。   慎言眯了眯眼睛,他无端地,从这个男子身上,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明明气质截然不同,长相也各有千秋。可两张同样让人惊艳的脸,在慎言眼中重叠。   “在下自我介绍下。我正是流亡在外的秦地太子,楚洛。”那男子轻笑着见礼。一动作下,身上有隐隐暗香传来。   果然是用药喂大的。慎言下意识向后避了下。却被那假楚洛拉住手臂。那假太子手指细滑,轻轻抚着慎言的手,展颜笑道,“言相好风采,贵侍好颜色。本宫一见便倾心不已。方才太后说得急了些,便也是恨大人您不识时务。现在,我以秦宫太子之尊,郑重许大人……”   他虽然摆正了脸色,却唇角仍翘着,“若大人肯相助,事成后,本宫郑重许大人以……整个齐地。”   慎言淡淡讥笑,“殿下的秦地还不知几时能光复,大齐就不劳您操心了。”   那假太子听出慎言的讥讽,不以为意,笑道,“秦地,始终都是秦人的家。宣平再出计谋,移民也好,什么都好,她断无法灭了秦的种。所以,秦,始终不会平稳归入齐的版图里。”   这倒是中肯的。慎言点头。   假太子笑,“大人果然通透。秦人治秦,宣平却不敢冒这个险。所以,齐半个国的兵力都牵在了南边,她呀,就像是吞下个热栗子,咽不下,又吐不出喽。”   慎言失笑,“殿下这比方好奇特。将自己的国家比做栗子,您要做火中取栗的人?还是想大大地咬上一口?”   那假太子见慎言脸色苍白如纸,一手撑着床栏,仍站得笔直如劲松,眼中更显慕孺之意,上前柔声道,“都行,都行。大人伤重,歇歇,上了药,我们再谈?”   伸手拿过药,竟是要亲自动手。   慎言摆手拂开他。冷道,“您说您是秦太子,可有印信?”   那假太子笑,随手拿出方玉玺。   慎言瞅了眼,是真的。显出些不以为意的样子,轻轻一笑,“出手就是方玺呀。可蔫知你不是替秦主管玉玺的什么礼官,太监之类?”   那假太子一怔,哈哈大笑,目光下指,“不然给大人看看,我是不是个正常男人。”   慎言笑着摆手示意不看。   “好吧……”   “大人同意了?”两人眼睛都是一亮。   慎言失笑,“哪里。纵使证明了你是男人,不是太监。可不是太监,亦不一定就是秦储呀。”   那假太子摇头笑道,“言相果然精明。我还有先帝遗诏为证。”   “先帝?”慎言一怔。秦主在古道上中毒,现移居沁县,对外,并未公布。   那假太子见慎言脸上震惊,上前正色道,“先帝已经死了,他身边的人,是本宫的替身,也死了。那宣平定是瞒着你们的吧。哼。她想统治秦地,秦主之死,自然不能公之于众。瞧,她连你都防。”   慎言皱眉看着他。当日古道上的事,除了他和都天明,只有几个秦主的贴身死士知道。云扬当场取得了领牌,替代了他们的旧主。死士皆遵太子令,离开齐回秦去了。那这假太子如何知晓的如此详细?   死士中,有人背叛了?不对,那可是秦宫死士。效主致死。慎言重新打量假太子,心中有一个令人震动的想法萌生。   慎言冷声道,“阁下手握玉玺,遗诏什么的,随便盖就是。”   那太子也不急,笑问,“那,你要如何才信?”   慎言垂目想了下,展颜笑道,“秦主,我倒是见过。阁下与他长得嘛,倒有几分相似。”   那人看着他,听下文。   倒也沉得下气。慎言直看着他眼睛,“我听说秦主亦爱男风。身边男宠数名。阁下样貌如此……与其说是他儿子,我看更像是他的……”   “胡说。”那假太子脸色大变。   太后脸上也变色。她寄托厚望的秦储,难道竟是这么个下贱货色?亏得自己把他当个宝。也难怪,一来就拿着个玉玺,挺唬人的。   “秦主的玉玺,好好地摆在库里。若是宫里有人,想偷出来也不难。”慎言转目看向太后,“御林军看着那库,坚守自盗而已,太后也信了?”   “这……”平氏也深恨自己鲁莽了。跺脚道,“来人,将这贱人给我拿下。杖毙。”   那假太子见慎言抓住个机会,只几句话,就激得太后与自己反了目,深知自己不是慎言对手。忙退后一步,霍地一抖手,漫长天的药雾笼了下来。   平氏呛得直咳。慎言猛地屏了气,但刺鼻的香气仍袭了过来。   “倒。”那假太子厉喝。除慎言和他外,全屋子的人扑通通软倒在地。   “你不怕散功粉?”那假太子震动看慎言。   慎言面色苍白,眼神清亮耀目。他缓缓地翻转手掌,修长的两指尖,露出一粒非常小的小药丸。   “怕。”他在假太子目瞪口呆下,将药丸纳入口中,“所以,备着解药。”   “你……”那假太子一脸狠厉。方知慎言一直是在与他们周旋。现在被他探知了究竟,这人,是不能留了。他恨声喝,“来人。”   从四周屋顶,蹿下数人。皆是混在刘嗣军中的秦地死士。   慎言目光一凛。   “生死不论。上吧。”那假太子命令。   数道身影,鬼魅围在慎言身周。巨大的压力。   慎言长吸口气。刚解的毒,手脚俱还用不上力。所幸,慎言弯起唇角,露出朗然笑意,他闪电般伸手,冲着床头一排小暗格一捞。众人都没看清他捞到了什么。只听耳边一阵破风声。待众人看清,针雨,漫天袭来。   “有暗器。”众死士呼喝。奈何在室内,腾挪不开。众人皆抱头四散躲避。根本有人想着去护着什么假太子。可怜本不会武功的假太子,被针雨钉在原地。   “什么?”那太子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张着眼睛,双目皆插着寸长钢针。喉咙里也插着。   “什么?你并不陌生。”慎言一招,拼尽全力,喘息着,站不住。   “到底是什么?”那假太子难以置信。   “秦主没给你用过?刺在你分   身上,乳尖里,房事中,甚是销魂。”慎言讥讽又苍凉地看了看那暗格。一格子的东西,无一不曾让他生不如死。   那假太子喉头汩汩冒出血来,“呵呵,何以如此不堪?实话说吧,本宫用它钉过无数人……都是风华色代的男色,不过皆比不过言相风姿勾人。”   慎言凝目看他,沉声,“你……到底是谁?”   那假太子抿唇不语。   “纵使你不说,照你样貌,我派人去秦地,一样能查出来。到时,你家人,亲友,俱会被你连累。”慎言抬手,从他怀里掏出那玉玺,“其实你不讲,我也猜得到几分。秦地官制,皇权为上,但亦有宰相监国。若说有两枚玉玺,也不是不可能。你是秦宰派来的?”   那假太子嗬嗬半晌,艰难叹气,“言相眼光如矩。这枚玺是宰相督用。只外形,比陛下手中的小一些。盖上大小是一样的。我本是宰相亲子。名叫蒋琛。十岁时,被送入宫,在秦主身边以太子身份长大。”   慎言抿唇。这人长相,肖像云扬,也像秦主。说不得是宰相担了顶绿帽子吧。陈年旧事,要查也不难。只是目下,眼前这人,十有八九还真是楚氏血亲。   慎言想及此,抬手要毙掉这人的想法,有些迟疑。他是秦主之子,纵使私生,也是云扬兄弟。他,还真无法自专。   “你……”那假太子转目想看他,奈何眼睛已经被刺瞎。他摸索着,摸到那银针,用力拔下。痛得一下子晕了过去。   慎言霍然抬目。身周,那些躲避起来的死士,默然无声地将他围住。   双方默默对视,谁也没先出手。慎言是伤重无力,死士们,是茫然无措。   “把人抢回去?”一个死士低声问。   “废人一个了。”有人反驳。   “把齐相毙了?劫太后回去?”又有人提议。   “留下他们,更能打击宣平呢。”到底有聪明人。   这些死士唿哨一声,竟齐齐从四面八方的窗子,纵身出去。   与此同时,院子里,响起打斗声。   ------------------------------------------------------------------   满当当杀气腾腾的内室,一下子安静。   解药的药力渐渐抬头,慎言找回了些力气。奈何身上太疼。   慎言先看了看晕倒了的平氏。艰难地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他一动,腕上铁链叮当作响。慎言上手,在平氏身上摸了一遍,又在暗格找了一通,没有钥匙。心里叹气。   又返身回来,拔去蒋琛身上的针,丢在一旁。人是不能放太后身边了。抱起他,放在贵妃榻上。想了想,也摸了一遍,还是没找着钥匙。   慎言皱着眉想了下。还是先撑着翻出一件男子中衣,想穿上。无奈脚腕上铁链碍事。总不能拆了裤子,绕过链子再重缝上。   窗外院中,打斗声渐连成一片。   他拎着裤子,焦灼地冲自己光着的下身比量。怎样都不成。   一贯成竹在胸的慎言,头一回,束手无策。   -----------------------------------------------------------------    ☆、试炼(一)      在偏殿里的户锦和刘嗣刚刚谈崩。两人皆长身而起。   隔在中间的矮案瞬间崩塌。   “哎,慢,慢,慢……”刘嗣到底记得对方是南军战神,冲动之后马上后悔,急摇双手叫停。   未待户锦动手,院中响起更大噪声。   两人齐扭头看。   “怎么回事?”刘嗣怒喝。   “回侯爷,是从太后寝宫里蹦出来的。有几十号呢。”有他亲卫在外面扯着脖子喊。接着,便是激烈的打斗声。   “太后寝宫里?”刘嗣抚额。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来历。   看来秦宫来的太子和死士是掩不住了。一念至此,他转头看向户锦,眼中杀机顿生。   户锦挂念着寝宫里面还有慎言,当机立断,立刻出手。   顺手捞起身旁架子上,靛色的半臂高的一只净瓶,带着风抡过去。   挟着强劲的气势,大开大盍。   刘嗣未料中宫大人竟然说翻脸就能动手。慌乱间后错半步,下意识举臂至头顶格挡。   巨大的,“哗啦”一声。粉粉碎的瓷片兜头瀑雨般。他觉得臂上剧痛。   “啊。”刘嗣抱着胳膊肘儿,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剧烈地倒吸冷气,一边难以置信,“你,你没中毒?”   散功没?   户锦微微冷笑,“吃过解药了。”   刘嗣咬牙,知道自己这一招是输惨了。   外面早有亲卫听见异动,涌了进来。户锦先下手为强,一把揪过刘嗣,挡在身前,沉声,“谁敢妄动?”   声音不大,却是满屋皆静。谁不知户锦名号,面对面的,哪个敢轻举妄动?   “退开。”户锦示意。   单手挟持着刘嗣,后退着向门口走去。   “侯爷,外面那些人……”一个亲卫跟了两步,究竟不敢太靠前。又怕户锦出去与那些秦人照了面,不禁急上了火。   户锦目光一闪,停下脚步。   伸手指向那亲卫一点,“你过来。”   那亲卫和刘嗣心中齐声叫苦。   不敢不遵。人蹭着走了过来。   户锦单手扼住刘嗣喉咙,恰好保持在能喘气却无法出声的力度。刘嗣登时憋得脸通红。   “说,寝宫里面出来的是什么人?”户锦冷声。   那亲卫叫苦连连。户锦选得很对,他是刘嗣身边第一亲信。唯他知道秦太子的事。不过这话怎么能当着众人面说。私下与秦废太子交通,这不是窃国,是卖国呀。在场的,除了刘嗣亲卫,还有御林军,大家都是齐国人,自己家国的事,尚可自己折腾,可绝不能容外人觊觎?   眼见那亲卫脸色变幻不定,户锦哪会放过,沉声道,“本宫单手就可将他脖子扭断,你……莫非是想弃主?”   这罪名可谓诛心。那亲卫还未待分辩,旁边数十道目光,已经射向他。   那亲卫有苦难言,咬牙道,“属下不知。您问侯爷吧。”   “嗬……”户锦手下用力,刘嗣一口血吐了出来。   “侯爷……侯爷……”众亲卫惊呼。   “老三,快讲。莫不是要眼看着侯爷毙命?”一个亲卫在一旁冷哼。   “三哥,侯爷纵有事瞒着大伙,咱大伙也不会背弃主人。但讲无妨。”另一个亲卫敲边鼓。   众亲卫目光如炬地瞧着这老三。挤进来的几个御林军也在一边抱臂看热闹。   “他们,他们是……”那老三扛不住压力。   刘嗣眼珠都快迸出来,奈何一句也喊不出来。不过能喊出来,他也不敢阻止。他再强横,也不敢在战神手下宁死不屈。   “秦地废太子,和他身边死士。昨日起潜入内后宫。和侯爷、太后共商……大事。”老三强挤出这一句。众人皆变色。   “废太子?”   “呸,这不是让老子卖国?”御林军最先不干了,有人跳起来,扑了出去。外面打斗声不停,有御林军高喝,“这帮人都是秦地奸佞,全毙了,一个别留。”   户锦冷静地看着他们的千姿百态,敌众我寡之下,他成功地找到敌之弱点。他们人虽多,但心不齐,又各怀鬼胎,倒是有机可乘。   当下,户锦朗声,“秦地废太子已经侵入内后宫。刘嗣里通卖国,人皆可诛。诸位若还是大齐子民,天子良臣,当知本份。护国护家,才是男儿行径。”   刘嗣亲卫们裹足不前,犹豫不决。御林军们已经操兵器杀了上去。   “诸位,咱们……围在外围,若有人突围,立毙。”那老三也知道事态不妙,沉声。   “对,好。”众人应和,呼啦啦冲出屋子。   可怜刘嗣脸色青紫,半条命已经挂在户锦手上。   户锦挟着他,出了偏殿。院子里灯火通明。数十个着黑衣死士,正与御林军血战。   户锦眉皱更紧。挟着刘嗣,穿过院子,来到太后寝宫。   宫里一片肃静。宫人早已经逃得不知去向,洞开的门里,只有点点烛光。   户锦挟持着刘嗣进了宫门。   左右没有人声。   户锦向大卧房走了几步,忽地停下步子。劈手,将刘嗣劈晕,才拖着他走了进去。   --------------------------------------------------------------   慎言刚把蒋琛放在矮榻上。急急地从床柜里翻出条男子长裤,未及想办法穿上,身后,有脚步声。   慎言长腿一迈,就跃下床。抢到门前时,甚至与闯进门的那人过了两招。   “中宫大人?”看清来人,慎言停手。   “言卿?”户锦把刘嗣咚一声扔进室内,快速上下打量他一下,长长舒了口气,“你没事?那就好。”   慎言蹲下,查探刘嗣鼻息。   “活着。”户锦蹲在另一侧,“得从他身上,着落逆党呢。”   慎言也长长舒了口气。   “方才的,是秦宫的人?”户锦把刘嗣拎起来,发现床上,榻上都有人,只得再次扔回地上。   “那是假冒的太子。本是秦宰的儿子。”慎言组织了下语言,“估计是秦主的私生之子,虽不是太子,也是皇嗣。臣未敢处置。”   户锦点头。过去看了看,也皱眉,低声自语道,“这人,怎么如此眼熟?……不过,似乎也不是很像……”   慎言无法接话。   户锦也不纠结,又转目看了看太后。   “太后欲诬蔑陛下不是刘氏子孙。借机抬刘嗣窃国上位。”慎言低声。   户锦凝紧眉。   慎言抬头,打量户锦神色。   两人沉默片刻,户锦缓缓道,“虽是诬蔑,但仍要提防。须知众口亦能铄金,何况指证人是陛下亲母。这……于宣平朝也是大大不利。”   慎言亦缓缓舒了口气。   户锦态度,让他放下了心。   户锦目光幽深地看着慎言。慎言不惧生死,自投罗网般进了内后宫来,估计所为就是此事吧。陛下身世的秘密。   不过……户锦目光又和缓下来,不过,慎言终于没有瞒他。户锦不能不为这样的信任而感到震动。   “言卿……”户锦语气有些顿,平了平情绪,“既是这样的事,那这三人,便是就擒,也得密审。此刻,外面人多口杂……”   慎言知道户锦是动了杀机,急道,“大人,太后宫中,有秘道。”   户锦抬目看他,“言相果然有备而来。”   慎言无法接话。   “我来吧。你……先缓缓。”户锦一手挟起刘嗣,示意慎言带路。表示他已经同意了慎言的提议。   慎言即刻带着户锦进到内室,打开密道入口。当日盗假诏时,他就是从这,走出的后宫。   户锦挟着刘嗣当先进去。   松下来,慎言才感到全身无力。他强撑着半靠在入口边。疼痛,叫嚣起来。   不多时,户锦就把三人全挪了进去。又很细心地用绳绑紧,包括蒙了眼睛和嘴。收拾停当,外面打斗声渐渐松了。   “秦宫的死士,一个也逃不出去。不过……”户锦见慎言摇摇欲坠,上手扶住他,“不过外面料理干净了,他们也该进来了。”   “中宫大人入秘道吧。这里直通外书房……曲衡大人已经反正。不多时,就会带人过来。一时半刻的,我可以应对。”   户锦摇头。关了密道门,扶他出了内室。一只手把床上扫扫平,把慎言扶了上去。   慎言一挨着床,就倒吸着冷气儿。   户锦撩开他衣襟下摆,目光一紧。   “先上药?”他也去那暗格里翻找。一堆叮叮当当的东西,深刻地挑战了他的底限。   户锦红着脸,坚持把东西找出来。   慎言任他往伤处撒了药粉。疼痛稍减。   户锦又扯了扯他脚腕的那条链子。皱眉。   “等着。”他起身出去。转了一圈,拎了两把上好的宝刀进来。   “秦地的刀器说是不错的,今天且试试。”户锦还顺手拎进块大石头,垫在链子下面。   慎言撑着要坐起来。被户锦拿一床锦被盖住头脸,“遮一下,过会怕崩起石头碴。”户锦和声。   慎言无力拒绝。向后仰躺下来。疲惫,疼痛,铺天盖地地掩了过来。   耳边,听到铁器激烈碰撞的声音。   火花四溅。   估摸着砍了十几刀。“铛”的一声。   “别动,是刀断了。”   听声音,户锦掷了断刀,又换了一把。   继续砍。慎言都觉得腕上的链子发了热,才听到“叮”的一声。   “好了。断了。”   户锦掷下卷了刃的刀,轻轻地把锦被替慎言从头上拉下来。   慎言眼前一光,烛火下,看见户锦满头是汗,脸颊上,有一道被划开的血印。   户锦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抹仍往下滚的血珠,“石头碴磕了下。”又见床上有一条男子的裤子,顺手递给慎言。   慎言接过来,艰难穿上。   户锦下床,看了一会儿,到底伸手,帮了他一把。   松松地系好腰带,慎言疼出一身冷汗,“谢大人。”   “这回陛下分派任务,似乎未提过要大人深入内后宫。”户锦看他眼睛。   太后,是慎言和刘诩共同回避的话题。皇上封了内后宫,大半是因为慎言。怎会派他与太后针锋相对呢?   慎言涩涩笑笑,“无意中听曲衡大人提起身世这件事,一时情急……”   户锦点头,“大人对陛下可谓用尽心力……”   “中宫大人何尝不是?”慎言抬目,看他眼睛。   户锦滞了下。   “刘嗣是不是许过您很多吧……”慎言淡淡轻声,“您,不动心?”   动心?那样的说辞,怎能不让人动心?户锦笑笑。刘嗣在偏殿里的话,又在他脑中翻出来:   “中宫大人,你虽位居中宫,但陛下旧爱新宠,层出不穷,你不过是与别人同分一个妻子罢了。要说皇嗣。你是男子,孩子再好,也是和母亲亲近,到时,纵使是你骨血,又奈何?”   “中宫大人,户海侯爷一生镇守南地,即使称王,大齐也没能力就去征讨。你们自治就自治了,威镇一方多好。何如现在,一把年纪,仍困在京城为质?命悬于别人手心里?”   “中宫大人,你是南军主帅,战神一样的人。甘心困在这宫墙里,替她管着她大小侍君?你在南地自可为王,三宫六院或是觅一红颜绝色,过你们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去,还不随你?”   ……   “当日我随父亲从南地出来,一路北上。父亲和梁相,已经做下万全准备。当时,我亦劝他说,不可妄动。你可知为何?”   慎言微笑,“愿闻。”   户锦转目,朗朗星辉,在眼中闪动,“南地自封,分裂的是大齐,永世都要背负着背祖忘典的罪名。我户家虽两代镇守南境,可根,还在大齐。这样的事情,即使做成了,也一生难以安心。”   “梁相曾是大齐朝堂的砥柱,可他仍一力推陛下登基。虽没想到陛下会皇权独揽,但梁相亦清楚,推翻一朝,改天换代,便是要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户家,自问没有那么大的戾气,能当得下这样的杀戮。亦没有这么大的福祉,能坐稳这尸骨江山。”   “何况,这些要做,便在当时就做下了,何要他刘嗣来许?秦在南地的南边,几十万顷平原,土地丰饶,诗礼传世,是块古老的宝地。我们将它打了下来,就是属于齐的。只有卖国求荣的人,才想着用它当砝码,去换取资本。”   一席话,户锦堂堂正正。   慎言注意地听着,眼中有些湿。户锦,在大齐,是战神一样的存在。有忠,有孝。最让人动容的是,嗜杀的将军,对国家,对天下,仍存一片拳拳悲悯之心。   他的确当得,刘诩从一开始便志在必得的,中宫,户锦。   ------------------------------------------------------------   门外,已经集结众多人马。   “死士已经清除了。”户锦低声。   慎言点头。接下来,就轮到他们了。   “里面人,速交出侯爷和太后。”老三在外面叫。   户锦拉着慎言到地道入口,重新开启。   “你进去吧。”   “不行。”慎言摇头,“我是他们看着进宫来的。若是不翼而飞,定不会善罢干休……大人,多一人便多一个帮手……”   户锦皱眉不赞同,“你就是留下了,也还有太后行踪无法交待。不差你一个了。再说你受伤了,撑不过几招。到时,怕被……生擒。”   慎言看他。   “放心,我会死战。”户锦安慰他。   慎言心里发涩,“大人言重了。”   “不会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的。陛下有安排,这个时辰我们的人已经集结好了。我……能挺过。”户锦不再拖延,闪电般抬手,将慎言推进秘道,从外面关上门。   与此同时,隔着门,兵器互砍的声音不绝于耳。   终于攻进来了。以一敌众,户锦冲出密室,如蛟龙入手,抬手间,搅起一片血肉淋漓。   “啊。”众人发出恐怖大叫,皆后退。   密密匝匝的人群,寒光闪闪的刀枪,将户锦一人,围在院子当中。   黑暗随着入口关紧,淹没了慎言。   慎言强撑着走到那三人躺着的地方,点亮一盏风灯。那三人仍昏迷着,慎言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狠狠地咬破唇角,保持一线清明。将这三人一个个地往外运。这条秘道,是他亲自主持挖掘,他将这三人藏于更隐蔽的秘室。自己循方向,来到出口。上面就是皇上书房。   他拖着步子,走过长长通道,推开秘室的门。   陛下书房里,一片安静。   远远的,从外后宫传来喧嚣人声,亦有灯火光闪动。   慎言从陛下书案里,翻出“如朕亲临”的金牌。   “大人。”在外面焦急等候多时的几个隐营属下听见声音,进来。   慎言摆手,示意他们镇定。   “传令蓝墨亭,即刻带精锐,攻入内后宫。”   “是。”那属下迟疑,“皇上说的时机,到了?”离预定的时间,还差些时辰。   “怎能没到?”慎言苦笑,“中宫正在死战。”事情变化始料未及。若不是有假身世这一说,也不用这么早与刘嗣翻脸。   无法周旋,自陷险地。   “是。”那人凛然。接了金牌,奔出去。   “传令都天明,告诉他,事先布置的人,恐怕不够。参与谋反的,不仅有刘嗣的人,还有秦地来的死士。”秦死士数千名,今天亮相的,只有几十人?剩下的人哪去了?慎言眼中寒意森森,“要他速分兵,去驰援陛下。”都天明原订的任务是拱卫京城。可现在,危机不仅来自内后宫,还有秦地。最危险的,当是杀往刘诩处的那些亡命之徒。   “是。”轻功最好的属下领了命。出门先放出几只信鸽,人也跟着跑了。   “再传令。御林军封锁外后宫,一人也不许出宫走动。”封锁消息,封锁,铁桶一般。慎言下了严令,“若有交通讯息,私下授物者,可先斩后奏。”   “是。”   一连串命令发出去。慎言拿了几件袍子,又返回密道。   蒙住这几人头脸,命人带出去。   铁卫营铁牢,最下面一层,幽暗,寒冷,人迹皆无。将人囚于此处,外把重兵。   走出几步,慎言又停下。命人拿来几个舌枷,亲自给他们戴上。   “断食。”慎言道,“进水时,也不能取下舌枷。你要亲自看管。”   “是。”属下凛然。   慎言办完最后一件急务。才命人带马。   “大人做什么去?”红姑从隐营赶过来时,就见慎言袍子往下,裤腿上都是血。   “……”慎言一怔。是啊,此刻驰援陛下,已经是力有不逮。   他茫然地看着红姑。   红姑心疼。看慎言这样子,已经是强弩之末。   “大人,留在书房,调派人手吧。这里最需要您。”   “……好吧。”慎言咬唇。一句话艰难出口,就觉得心里发空。刘诩远在几百里外的空旷原野上,她也在死战吧。人不在眼前,慎言的心就空了个很大的缺口。他抚了抚心前,疼得无以复加。   “传令……”慎言强提着口气,“调户侯府亲卫,待中宫大人脱险,护着他,去驰援陛下。”   “云帅现在该到哪了?”   “该是已经和陛下汇合了。”   慎言松下口气,有云逸在,他放下一半心。“仍召户侯亲卫……”话音未落,忽见户侯府方向有烟火带着哨音直冲天际。   “侯府亲卫恐怕已经冲进宫去了。”红姑叹气。她在侯府呆过,知道这是他们联络的信号。   “无妨了。先保住中宫大人再说吧。”慎言无力摆了摆手。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转还余地。   是啊,只要人还在。   慎言看向遥远天际。墨黑的乌云,压着天地。   今夜,注定是个血杀之夜。   但愿被碧血洗礼后,再不会有这样的试炼。    ☆、试炼(二) 作者有话要说: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2 21:00:39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2 16:32:47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2 16:22:30 炫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2 15:54:10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1 21:30:29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1 20:54:09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1 17:29:18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1 17:18:18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0 11:01:04 熙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0 10:02:31 荼荼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8 19:53:49 k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1-17 23:51:15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7 11:12:05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7 07:18:26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16 21:12:30   郊外。   夜色笼罩。刘诩的马车停在路旁。   夜色更深时,暗卫们策马从四面八方集结过来。刘诩令他们就地休整。大家就三三两两围着火,散坐着,喂马,吃干粮。   借着火光,刘诩一点点撕云扬烤的兔肉吃。   “坐下来吃点吧。”她示意云扬过来。   云扬立在她身侧,极目正远望。远山层叠。透黑的天幕,乌云层叠,仿似天盖。   “今夜,恐怕有雨。”   “不错不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刘诩看着临风而立的云扬,眼里透出笑意。   云扬知道她在逗自己,蹲下来眼睛看着刘诩,“陛下可知,两军相遇,最重要的什么?”   刘诩道,“这我不带兵也懂,天时、地利、人和嘛。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云扬轻轻摇头,“想在战阵中活命,可不能光抱着兵书。”   “哦?愿闻其详。”刘诩稍稍正色,眼里却掩不住笑意。   云扬扬了扬下巴,“这不难。久经考验的老兵们,都知道的。”   “哦?”   “所谓人和,在战阵上,讲究的便是士气。”   刘诩愣了愣,笑道,“倒是直接。不过似乎也在理。”   “而到了生死关头,人人为的不过是争得一条活命。当两军正面相撞时,刀枪相向,杀气弥天,什么武艺,内力呀,都不顶用,唯有死死地顶上去。哪方先退后,哪怕半步,就会导致溃不成军,万劫不复了。”云扬的声音不高,却清澈明晰。不仅刘诩,连周遭的一众暗卫都在静静地聆听。   “靠着一鼓作气,依靠着身边同样求生的战友,协同一心,才有活下去的希望。这样的信念,就是士气。”缓了缓,云扬轻轻叹道,“求生,不用主将临场鼓动,自发自动,人的本能而已。”   刘诩用心地听着,眼前仿佛看到数百骑覆面铁卫集结成阵,一次次迎击数倍的铁骑撞击。不能退,不能后退半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顶上去,前排的人,被□□戳成肉泥,后排的人再补上。盾牌都被血浸透。   她眼睛有些湿,点头,“嗯,确实是这个理。”   云扬笑笑,续道,“可若人人都为自己活下去,敌人攻势稍缓时,私心就会冒出来,会惧死。亦是大忌。”   “那又怎么办?”   云扬默了一会儿,“能怎么办?战阵上,哪能容空想这些?通常,没等缓过气,敌人又攻上来了。”   “这么急?敌方将领若是缓一缓再攻,说不定对方已经溃了。”刘诩叹息。   云扬抬目看她。易了容的脸上,没有一丝云扬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清冽透澈,含着英气。   刘诩看得入了会神,涩涩笑道,“想是,敌方的将领们……也怕松了士气?”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云扬赞许点头,垂目,眼神幽幽暗暗起来。   必须得用赴死的心,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同类相残,本就是有悖人伦大道。等大家都松懈下来,潮水般淹上来的,是对杀戮的厌恶和恐惧。到时,就真的人心溃散,万劫不复了。   刘诩坐在渐紧的夜风里,久久未动。   云扬蹲在她身前,执着地看着她的神情。在他身后,夏日广袤夜空,乌云翻滚。忽然,一道闪电,从天际墨云中直裂开来,将天地扯开无数个口子,耀得大地一片光明。   在光线明灭间,云扬明澈的目光,含着最深刻关切。   刘诩抚着云扬面颊。   “你果然……是个好将军。”云扬是个好将军,临阵,稳固军心,鼓舞士气,真真的不着痕迹。   他一定是敏锐地感知到了自己仍心存一丝犹疑,想鼓舞自己。可是……   刘诩心里很涩。她自手握皇权,一步步筹谋,一点点揽权,为的,不过是一线生机。如今亲手布下大局,连自己都成了诱饵。她想诱捕的,却绝不仅仅是那几个刘氏至亲。   如果云扬知道了,这局里,都要网住谁,他是否还会如方才一样,无论生死,都泰然而坚定?   所谓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是取胜的唯一希望。可这样的胜利,何其悲壮。   云扬细致打量她神情,眸色更深起来,“陛下,是否……我料错了些什么?”   好敏锐的云扬。   刘诩知道,她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遂起身。   云扬跟着站起来。   刘诩向前踱了几步,张了张手臂,大大地抻了下,“来,再看眼这锦绣河山……”   云扬起身,替她紧了紧斗蓬,“此刻一团朦昧,可待天色放明……陛下想怎么看,都可以。”   刘诩忽略掉云扬语气里的试探和一语双关,亦无法回目正视他的眼睛。   半晌,轻轻叹道,“扬儿,今夜,你可记得,自己是飞白啊。”   “是。”云扬愣了一下,“我记住了。”   刘诩回目,看着他的脸,“今夜若不下雨,就好了。”   云扬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东西,得用水浸透,才润得下来。”   “噢,不错。”刘诩点头。   云扬看刘诩神色,心里却更加狐疑。脑子里飞快地把这些日子的蛛丝蚂迹理了一遍,却不知自己究竟漏掉了什么。   刘诩却不容他再想,出言打断他思路,“哎,只可惜今夜没准备围幔……”   云扬未料她会在这样的状况下,仍能出言调戏,怔了下,摆手道,“哎陛下身边呆了这么久,围幔什么的,已经吓不倒我了……”   刘诩打量着云扬,眼中含笑,“那……上马车?”说着欺身过来。   周围暗卫不少,云扬到底扛不住这话题。   “哎,陛下,是我说大话了。我认错。”隔着易容,云扬脸上的红晕,遮都遮不住。   刘诩安抚地拍拍云扬手臂,露出今夜第一次展颜笑意。   该来的,总要来,自己唯有迎上去,再多顾虑,都是枉然了。   -----------------------------------------------------------------   夜深。   云扬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了上来。   “真能做到这地步。”刘诩故意张大眼睛看他。   云扬面色又红,却很郑重,“陛下,请您允许,即刻护送您到北面山里,避一避?”   “此处太开阔,如果对方放箭,我们都会成了活靶子。若是圈而火攻,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了。”   刘诩不语。   云扬上前一步,急道,“不过是做饵,在哪里都一样,真的不用把自己撂在荒野地里。山里有树有石,还有岔路,他们人数再多,如果不能过万,是断围不住一整座山的。咱们可静等援兵来。”   援兵?刘诩嘴角牵了牵。   云扬在马车里停了片刻,便下来,等在下面的暗卫们都看着他。   “即刻动身,护驾进山。”云扬平静地颁布了“圣上口谕”,“大雨将至,此刻动身进山,雨水会刷去痕迹。”   暗卫们领命,立刻动了起来。   牵马,套车,探路,一切井然有序。   暗卫本就是为皇帝而死的存在,这一回跟来,都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可就像云扬说的,若有一线生机,冒死一战,才会更有勇气。   “飞白……”车一动,刘诩立刻警醒。她撩开帘子唤他。   云扬刚假传了圣旨,浑身正紧。猛听有人唤飞白,还真没反应过来,听刘诩又叫了一声,忙策马过来。   “你……”刘诩只看了眼周遭动静,便明白这小子刚才做了什么。拿眼睛瞪他,“又淘什么呢。”   云扬生怕被当众揭穿“逆行”,策着马,跟在车边,低声,“陛下,扬儿知错,要打要罚,事后都随你。”   “只是这里,真不能呆。我拟定分出七成的暗卫,护着您先过去。”   刘诩愣了下,“走都走了,为何又分成两拨。”忽地瞪大眼睛,“你要留下?你不是说这里太过开阔……”   云扬摆手,“陛下,凡事都有两面,开阔也有开阔的好处……”   “不行,你带他们一起跟过来。”刘诩果断截下他话,这好处不问她也能猜出来。   云扬笑着点头,“好,我们断后,马上就会跟过来。”   还会说瞎话了?刘诩立起眼睛。   云扬却已经勒住马缰,站下,目送道,“相信我,事情一了,我一定进山找你去。”   “不行。”刘诩从马车里出来。站在车辕上。赶车的暗卫吓了一跳,忙把人扶住。   另个暗卫忙从马上跃到车上去。稳住马车,马鞭悠长一甩,车加速跑了起来。   刘诩从车里探出头,看着云扬和剩下的那些暗卫,渐渐远去的身影。   她狠狠捶了下车窗,心里又紧又空。   ----------------------------------------------------------   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两边山影树影,飞快地倒退而去。刘诩凝着眉。思绪如闪电,在脑中划过。   “主上,快进山了。”有暗卫在车外禀。   刘诩沉声问,“什么时辰了?”   那暗卫也是她最近的心腹,知道她意思,低声道,“按原先订好的,云帅还有十几里地马程,就到了。”   刘诩眸色一紧,“停车。”   “主上。”那暗卫颤着声音,“既然出来了,何必再回去?”   刘诩苦笑。暗卫,也是忠于皇室的。她自登基,就大量替换了原来的编制,现下跟过来的,大都是昆山的人。估计秘密揭开的一瞬,也唯有这些人,才不会在意,自己是不是真姓刘。   “不回去了。发哨箭吧,向飞白他们示警。”刘诩叹气。   哨箭带着长长的哨音射天向穹。   刘诩目送着它,心里一片焦虑。但愿云扬听见哨音,能赶过来。今夜凶险。可纵使是死,也不该分做两地。何况她还有求生的欲念。   死遁,或许也是一条路。当时,云扬关于进山的提议,曾让她动了这个念头。虽然成功的可能也是很小。   刘诩长长吸了口气。   能让她如此踌躇,思量不定,皆因今夜,他们首先要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大齐自己的军队,是云逸。   今晚,他带来的,不仅有大齐的铁卫,还有刘嗣写给他的一封密信。   云逸,是大齐元帅。忠于的,永远是大齐的皇权。刘诩了解这样的人,就像是老王刘肃,在他们这些历经两朝,甚至三朝的忠臣良将心中,刘氏正统,皇权至上,那才是他们要效命的。   她守在这里,就是要等先一步赶到的云逸。与他面对面地交锋。   所以,她选择了这片旷野。因为一旦谈崩,也不会有什么箭雨、火烧。云逸只会选择把人活着带回去,交由下任皇帝处置。   是的。她不愿在皇宫,那个狭窄的四角天之下,与云逸摊牌。因为在那里,她只看到了压抑。她不愿事败后,自己象那些可怜的女人,终身被囚冷宫里。于是,她选择在这里。纵使失败,她也可自己选择有尊严地死去。等她自裁,名份上就成了先皇,身后的人,如户锦,慎言,天雨,所有与先皇有关的人,云逸才会替她保全。无关其他,只是皇室的颜面。刘诩牵牵唇角,笑意达不到眼底。   可是,看着云扬,她终是没把心硬到底。果然如云扬所说,人一松劲,就会畏死。   坐在飞驰的车里,哨音渐强又渐弱,连着三枚哨箭发出,却如石沉大海,雁飞天际,了无回音了。她无计再可施,只得咬唇闭目,静待消息。   ----------------------------------------------------------   云扬带人留在旷野里,正整装备。刘诩马车去的北山方向,忽地有哨箭声音传来。隔得甚远,但在寂静夜里,听得很清晰。   云扬皱了皱眉。   “陛下遇险了。”有暗卫急道。   云扬抬手示意莫急。仔细侧耳倾听,又从马上跃下来,用手按着大地,细心感受地面的震动。   “北面,并无伏兵。”云扬抬目,平静道,“陛下想赚我们进山呢。”   暗卫皱眉。   “分两人前去打探。”云扬折中。那暗卫立刻响应,同另一人驰马追了下去。   剩下的暗卫都长身从马上立起。   因为已经不用扶地,从南面一条山路上,隆隆的马蹄声。近在数里地。   “来了。”听声音,不下千骑。   云扬上马,提缰,握紧手里的长   枪,心内却有些疑惑。   马蹄声很紧,却莫名熟悉。   -----------------------------------------------   “元帅,北面似乎有哨箭声。”在隆隆的马蹄声中,管代付洪在疾驰的马上禀。   云逸在马上凝眉远看。远山一片墨黑,连山线也看不见。哨音却是听不见了。   “过去再说。”   “是。”   转过山脚,远处是片平坦旷野。有篝火,在暗夜里仿佛心灯,照得众人眼前一暖。   “追上了。”有铁卫道。   云逸唇抿成一线,夹紧马腹,率先冲了下去。   忽地,那空旷地上,又燃起了几堆篝火。越是驰近,越是亮得分明。   篝火边,有十数骑,静静而立。俱是身材高大的男子,黑衣黑袍,静静坐在马上,仿佛要融进夜色里。只有闪亮的枪尖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意。   “围上。”   铁卫们训练有素,从三面包抄过去。   云扬坐在马上。看着那队如黑云卷过来的队伍,忽地睁大了眼睛。玄色长衣,哑色盔甲。铁面下,一双双锐利的眸子,背上皆有长弓,囊中满插利箭。整整一队人,风一般掩近,仿佛地狱的修罗,降临。   “是云帅的覆灭铁卫。”有暗卫也看清了,惊呼。   “真是。”其他人也惊喜。   唯云扬,皱着眉。   这是他最熟悉的军队,此刻掩过来,却带着他最熟悉的杀气。   为什么?   队伍驰近,云扬甚至看清了打头的大哥云逸。   云逸严肃地抿着唇,一双星目,含着莫名的幽深。   怎么回事?   云扬抬臂止住要迎过去的暗卫。   “是云帅救驾来了。”有暗卫低声。   伏兵未现,救的什么驾?云扬艰难摇摇头。看见眼前一幕,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一路之上,刘诩为何会那样郁郁和犹疑。原来两军相遇这第一波撞击,来自她的元帅云逸。   眼见着大队人马风卷一般驰近,他哑着声音,“不要集结,散开,有机会就突围吧……”   “啊?”大家都不解地看着他。   云帅的覆面铁卫,已经风一般驰到眼前。里外三层,将这十几骑围在当中。   云逸策马出列。目光扫过众人。   又向远处望了望。   “这是云帅。”付洪跟在云逸后面,一身戒备,“尔等何人?”   云扬看着近在咫尺的大哥,一时不能言语。   “陛下暗卫。”有人答。   “暗卫?”付洪扬扬眉,扫视了下众人,满脸不信,谁一下子看过这么多现了身的陛下暗卫,由暗转明了?   云逸却点点头,沉声道,“陛下安在?”   这回,没人答他。   “尔等真是暗卫?怎会不知陛下去向?”付洪缓缓抽出腰刀,呛啷声,严重地刺激着暗卫们的斗志。   “陛下去了哪里,用向元帅报备?”   付洪愣了下,“伶牙俐齿的,倒像陛下身边人。”   暗卫们一下子腾起火来。   “你嘴里不清不楚的,说大声点。”   付洪当着元帅,倒不敢太放肆,抱臂,轻蔑地看着对面的人,“连陛下都看丢喽……”   “……”云扬听不下去,低低抬手,做了个压下的动作。示意众人别说了。   大家都统一闭上了嘴。不料这小小的动作,却吸引了云逸的注意。   他用马鞭指着云扬,“你是何人?”   我也是暗卫。这句话,云扬无论如何不敢当着云逸的面说出来。   他亦不能当场公开身份。要知道,在刘诩的计划里,她的皇贵侍,还在外后宫的临渊岛上呢。   云扬咬了咬唇,尽量沉着声音,“在下……飞白。”   “飞白?”付洪上下打量他,“飞白又是谁。”   云扬恨得用眼睛瞪他。这小子,平日就是话多,这会儿更显烦人不已。   云逸却是凤目一挑,用鞭梢指着他,“过来。”   云扬震了下,双腿却不自觉地磕了磕马蹬。那马乖顺地往云逸面前走过去。   属云扬的贴身暗卫,立刻挡在他身前,“回元帅,飞白是陛下近侍。”   云逸略侧过头,视线绕过他身前挡着的人。认真打量云扬上下,最后,沉沉的目光,落在云扬脸上。   云扬被他这几眼,看得骨节僵死,浑身锁紧。自觉头发丝都要立起来。   “起开。”那付洪伸手,把那人拨开,“元帅座前,你敢挡谁?”   “陛下安在?”云扬完全暴露在云逸锐利的视线里。云逸说出四个字,字字都砸在云扬心里。   云扬说不出话,只眼巴巴看着云逸。   “嗯?”云逸盯着他,沉沉压力。   云扬却已经熟悉地感知到大哥的怒气。   他艰难地抿抿唇,“元帅若要见陛下,能否不带随从?”   云逸眉头跳了下。   云扬半是哀求,“我也不带,咱们俩单独去?”   就连付洪都生出狐疑,上下打量这个“飞白”。   “你谁呀?敢跟元帅提条件?”   云逸却伸手止住他,眼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云扬胀得通红的小脸,“行。飞白带路吧。”   云扬转目看向众暗卫,“是元帅谒见陛下,大伙放心。”   大家自然放心。陛下身边留着百余名暗卫,元帅一人再能耐能怎样。纷纷抱拳道,“两位一路小心。”   付洪他们却是不干了,急着瞪眼睛。   云逸淡淡一眼扫过去,大家都噤了声。   “原地扎营。”   “是。”付洪再不敢叽叽歪歪,闪开条道,看着那个飞白带着元帅,两人两骑,飞驰出视线。    ☆、试炼(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对倾城的关注,评里群里,热烈讨论,各抒已见,让潇洒受益良多。 感谢以下大人的投掷: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01:25:30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5 20:53:59 viviancheno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1-24 23:11:36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4 11:26:55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4 10:34:36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4 10:11:26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4 09:16:47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4 00:41:47 k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1-24 00:36:36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4 00:29:17   两骑马一先一后,入了北山坳。   一道巨大闪电将半个天空裂开,光芒利箭一般直插大地。远山近路,瞬如白昼。云扬辩了辩方向,带着云逸策马向高处驰去。   山路弯曲,带着二人一路前行。   刚走到半山腰,暴雨骤降。   “那边有个山洞。”云扬指了指不远处,“进去避避?”   “好。”云逸策马率先走了过去。   山洞很大,里面不知通向何处。有风从山洞里吹出来,很干爽。   云逸从怀里取出火折,准备找干树枝引个火。   云扬哪能让他亲自动手,赶紧四下划拉了一堆干草树枝,堆在洞中央。他抬目看云逸,懦懦道,“出来急,没带火折……”   云逸唇角翘了翘,把火折丢给他。   云扬驾轻就熟地点着了篝火,起身替云逸宽了外袍,架了块大石上慢慢烘着。   云逸坐在火边,看着云扬。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虽然易了容,名字也叫了飞白,但那熟悉的眼神,那熟悉的气息,他便是闭着眼睛,也能认得这是他的弟弟。   云扬象小蜜蜂一样,在洞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不多时,便捧过来一碗热水请他喝。   水碗冒着的热气,熏暖了整个山洞。多像昔时出征,遇雨稍歇的无数个过往。云逸有些入神。   “大哥?”云扬关切的声音。   云逸缓过神,接过水碗,喝了一口,和声,“山里冷,你也喝点。”   “哎。”云扬得云逸这一句,脸上立刻明亮起来。欢快地喝了半碗水。   两人暖和过来。坐在洞里,一起等雨停。   云扬抱着膝,坐过大哥身边。   云逸心里好笑,还是用毡毯把他也一并盖了进去。   “大哥……”云扬歉意地看着云逸,“前日回家省亲,本该等大哥回来,可是事情有些急,就……”   云逸摆手,示意他都知道,“父亲都告诉我了。他说你向他要了几份亲笔信。还说你准备到西北筹书馆用的。”   云扬点头。   “这就是真的要隐姓埋名了?”云逸看着弟弟低下去的脑袋,揉了揉。   云扬心里发涩,回不出话来。   头顶,传来云逸长长的叹息,“连易容都用上了……非得舍了家,奔宫里去。这才呆了几日,就……”含着所有家长,对孩子的宠溺和无奈。   云扬眼圈有点红,下意识地握了握还带着一点青紫印的手心。   在晋苑时,他就没做好。到了临渊,更是……云扬愧疚地垂头,“大哥,累得你们操心,扬儿……”   看着这样的云扬,云逸长长叹气,“消停呆几年,多好。急啊……”   刘诩心急,一刻也松不得手,急着把人圈进宫里去。结果……还不是保不住。   刘嗣和太后一党更是心急。新朝初立,百废俱兴。纳秦入齐,正须全国上下,满朝文武齐心协力之时,再容几年,大齐便可走上中兴之路。内斗,远比外敌入侵,更损国力。可,他们偏偏乐此不疲。   云逸是今天入夜,才接到刘嗣传来的密信。信上的内容,可谓惊天密闻,重点是有太后亲自首告。云逸是武将,战阵上,真刀真枪保下的刘氏江山,他实不忍看到一群宵小,这样无顾忌地内损。可事关皇室正统……在接信的一瞬,他思绪不可谓不乱。现在,他胸中仿佛有大石压住,重得如山。   云逸默了一会儿,“扬儿,那一年,你与陛下偶遇,兜兜转转,几次聚散,如今又做了她的侍君。你可有……”   “什么?”云扬抬目看他。   “你可有……遗憾?”云逸说出这两个字,注意地看着云扬的眼睛。   云扬怔了怔,大漠长天,那个满眼决绝,坚强不屈的女子,又映进他脑子里。   云逸探手握着云扬肩,眼里闪过一丝亮意,“扬儿,若她不是帝王,你们能如平凡眷侣一般,游尽山川美景,遥逍快乐一生,可好?”   “大哥……”云扬颤着手指握住大哥手臂,“大哥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变故?”   哎,从没觉得弟弟聪明敏锐,是这样难办的事情。云逸苦笑,亦警醒,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他亦大概明白了刘诩把云扬偷偷带出来的用意。   云逸抚了抚他的头起身,“雨歇小了,咱们找陛下去吧。”   云扬一直注意着云逸的神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拉住他,颤声,“大哥。话说一半,您……一次说清可好。”   如何能说,又如何说得清?云逸掩饰地笑笑,“大哥现在又管不着你,又能与你说什么?陛下让你去西北,你就去吧,把差事办好,就行了。”   外面雨势稍小,云逸不豫再耽搁,拉马准备出洞。   云扬满腹狐疑,跟着起身,突然道,“大哥,今夜,陛下分明就是在以身为饵。如此重饵,她要引多大的鱼。”   云逸回目看他。   “刘嗣勾结着几个刘姓远支,能成什么大事?纵使陛下从封地赶往京城那段时日,孤立无援,他们也没有能力中途拦截。这会儿人都登基理政了,他们倒要来逼宫了?”云扬凝眉,“定是背后人鼓动,画了许多大饼给他们的。”近在咫尺的皇位,便是最诱人的条件了。   “可这些人在下面蠢蠢欲动,也不是一朝一夕,陛下最艰难时,他们都能隐忍,为何现在突然发难?”   云扬理了理思路,有个念头更加清晰,“大哥,是否有秦地来人,直接参与了此次变故?”   “亦或者直接主导了此事。”云扬面色煞白,一字一顿。   云逸微微舒了口气,能猜到这个地步,就可以了。   “扬儿,你身份尴尬,不宜留在宫中。去西北吧,也好让陛下少分点心。”云逸给这次谈话,下了总结语。   云扬并不愿结束谈话,凝眉追问,   “可是,下面有人作乱,陛下按章处置便是。为何要……”   “陛下行事,你别乱猜度。”云逸抵不住云扬这样顺藤摸瓜般地深思,急忙一语截断。   “走,带我见陛下去。”云逸率先出了山洞。   云扬眼前一花,人已经出洞了。他惊了下,忙跟了出去。   雨丝还很密。   “大哥。”云扬追出来,策马拦在云逸马头。   “做什么?”云逸勒住缰,看着雨幕里一脸肃然的弟弟。   自己最尊敬信服的大哥,就被拦在面前,云逸不怒自威的面容,即使透过无边雨幕的黑暗里,也如此明晰。云扬一双握着马缰的手,紧张着指节发白。他张了张唇,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哥,您急着见陛下,是否要对她不利?”   云逸一愣,“说什么呢。快带路。”   “您方才为什么命铁卫围着陛下?”   云逸皱眉,“那时离得远,敌我未明,何况里面又没有陛下。”他用鞭梢指着云扬,“本有个认识的,还易了容。”   云扬脸上一红,却仍未让路。审视着云逸神情,“既是如此,您就是奉旨护驾来的。带队铁卫进山护驾,要不就是在外围封山,这才是正理。为何竟同意我的提议,只身随我来见她。”   “你……”云逸气极。原来这小子,给自己挖了个坑。   云扬扬了扬眉,“所以,大哥定是先就认定,陛下已经对你心存戒备。所以,你才同意单人独骑去面圣。……你们到底有什么话要对证?”   他忽地顿下来,“或者,这一局,陛下与大哥,才是主役?”   云扬被自己的猜测惊住。   透过雨帘,云逸露出同样惊愕的表情。   是啊。他率兵驰援至此,并未见到敌兵。这就说明,中途,刘诩已经安排别人去拦了。那么,她仍留在这北山地界,以身为饵,在等着与谁对阵?那不正是自己?是刘氏皇朝最忠诚的将军,是忠于皇室的覆面铁卫,是她亲手委任的,大齐元帅!   ----------------------------------------------------   两人正对峙,身后,从上山路上,驰来几骑。   “找到了,找到了。”那几个暗卫低呼着驰近。   “远远看着似有火光,但一晃就又灭了。原只想碰碰运气,谁知真是大元帅。”一名暗卫抹着脸上的雨水,欣喜。   “你们不守着陛下,满山跑什么?”云扬脸色很不好地低喝。心道,这几个小子坏事。   暗卫们噤了声。   刘诩暗卫有一半近侍云扬,这回事出机密,能被刘诩派出来寻人的,自然都曾是云扬近身的人。他们早得令,除了刘诩,便只听他云扬号令了。   一名暗卫上前,“属下等奉陛下命令,在各山路口等着元帅。说是元帅进山,就带过去,与陛下汇合呢。”   云逸终于有了带路人,用鞭梢把云扬的马抽开,沉声,“带路。”   “是。”暗卫赶紧跟过去。   剩下一名暗卫,等着云扬。   “你们……你们在哪栖身?”云扬极小声地探问。   “翻过山顶,南坡,有个挺隐密的山洞里。”那暗卫亦极小声地说。   云逸哪里听不见,气得回头用鞭梢指他。这小子,和自己蘑菇了半天,原来竟也不知陛下在山中何处。净是为套自己话来的。   云扬感受到大哥的目光,隔着马队好几个人,小声向云逸分辩,“商量好沿途留下记号的,这不天黑又下雨嘛,一时找不见……”   云逸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云扬缩了缩,再不敢吱声了。   ----------------------------------------------------------------   一行人刚驰过山头,便有一队暗卫迎过来。   “大元帅到了。”   “大元帅,陛下正等您呢。”   云逸看见不远处一个山洞,洞外守着十几名暗卫。按估计,应该还有六七十名的样子,不过不在明处。云逸扫了眼周遭环境,雨仍未驻,远山近路,全看不分明。他心中感叹,真是选了个好日子啊。   当下也不迟疑,甩了马缰,提步就进了洞去。   绕过一个天然石壁,眼前一亮。一簇篝火燃得正旺。宣平帝刘诩,坐在火堆后的大石上,身上披了件长衣,正静静地喝茶。   听见脚步声,她抬目,看见当先进来的是她的大元帅云逸。几名暗卫跟在身后,还有易了容的云扬。   看见云扬,刘诩唇角翘了翘。明明身上都湿透了,脸上的易容仍很妥贴,扬儿的手艺,还真没说大话。   云扬进来,第一眼就看她。见她意态平静,心里也平静不少。   “参见陛下。”云逸撩衣跪下。跟进来的人,都跪伏。   “元帅不必多礼,朕是微服,大家舍了繁礼,说话都自在些。”刘诩伸手虚引,“元帅身上都湿了,先换换再叙话。”   云逸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和云扬先说,也不推辞,随一名暗卫向洞更深处去了。其他暗卫皆退了出去。   云扬过来。刘诩拉过他的手,又湿又冰,“你也换换衣服,看病倒了。”   云扬蹲在她身前,忧虑地看着她。   “哎,都说云帅会先到,你急个什么劲。还敢自作主张了。要不这会儿,谁也浇不着雨。”刘诩轻声埋怨,一边替他解湿透了的外袍。   云扬不为所动,不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陛下是不是要说,在哪见云帅,结果都不会有改变。”   刘诩怔了怔。   “你是不是已经预知了此役的结局?”他盯着刘诩神色,一字一顿。   刘诩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云帅同你讲什么了?”   云扬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脸上挂着平静,点头,“嗯。讲了。”   刘诩眯了眯眼睛。不对,云逸疼爱云扬如亲子亲弟,不会不明白她对云扬的回护。他不会带连上云扬的。   刘诩探手,捏着云扬下巴,轻轻晃了晃,“小家伙,你还真敢啊。”   云扬长长睫毛瞬了瞬。   刘诩失笑,手上加力,“是不是没哄骗成大哥,又来我这套话呀?”   云扬被轻易识破,脸上有些红,却亦露出些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就是你们真有大事瞒着喽,不然为何要我左右施计,仍咬紧不透半句?”   刘诩不为所动,丢开手,“行了。都是朝中的事,不用你多操心。天一亮,你便动身。替我看好西北是正经。”   云扬不服气地站起来。   云逸换好了衣服,出来,看见两人神情,不由叹气。   “大元帅护驾辛苦了。今夜我们在此将就一宿,天明再出山。”刘诩看云逸一眼。   云逸亦从善如流地点头,“遵旨。”   “明日,扬儿便要去祈县了。云帅便随朕送一程。元帅与扬儿久未相见,一路同行,亦可多亲近亲近。”   这是说她仍在云逸可控范围中。云逸点头,“好,臣也有此意。谢陛下体恤。”   云扬隔在中间,冷眼看两人演戏。   两人话里的意思交流完,便冷了场。场面尴尬起来。   “说完了?”云扬出声。   “?”两人同时看他。   云扬寒着脸,左右瞅瞅,“好,好,好。”   “好什么?”云逸沉声,“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   云扬被吼了句,咬唇,委屈道,“你们俩不都订好了吗?不过,就算我人在西北,但闻京城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转目看了看刘诩,咬牙道,“再多暗卫,看拦不拦得下我,我定回京。”   “放肆。”云逸先拢不住火,一句喝斥出口,才觉出,这是当着刘诩的面呢。又使劲把火压了下去。   “扬儿,莫急。”刘诩探手想拉他手指,却被云扬甩了下。   “西北再远,也不是天边,想回就……”说了一半,他突然想到尚昆,原来想回就回的话也说大了。不禁气得眼睛都红了。   要说一贯驯顺的软脾气,要是发起火来,还真够人受。刘诩揉着额头,当着人家大哥,她也不好说话。   云逸当机立断,一把扯过云扬,“当我收拾不了你?”   云扬脸都白了,仍坚强不屈地看着云逸。   云逸瞅了眼默不作声的刘诩,咬牙道,“好,先给我滚出去,清醒清醒。”   云扬被他搡了下。   气得一把抓走烘在火边的外袍,大步走了出去。   -----------------------------------------------   被他这么一闹腾,云逸和刘诩相视苦笑,竟不那么尴尬了。   “大元帅请坐吧。”刘诩看着云扬在洞口的身影,没在雨幕里,走得远了,回头招呼云逸。   云逸坐下,用树枝拨着火,沉吟道,“陛下,镇南侯的事,您有何回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用等到天明。   云逸问得直接,刘诩索兴坐在火堆另一边,“好,今夜,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敢。”   刘诩淡淡笑笑,“身世的事,我并不比刘嗣早知道。”   倒是直接。云逸愣了愣,“陛下果然痛快。”   可是刘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两人都垂目看着火堆,其中隐着的话,不言而喻。   “接扬儿进宫,是我做急了。”刘诩轻轻叹息,“早在中宫入选时,我便该早做准备,而不是……”   愈是自信的人,愈是觉得自己能把握全局。   收秦地,集权柄,平西北,纳后宫,她把一个帝王长久要做的事,在一年半之内,全部做完。不能不急,她当知,自己没有那么些时间。   而正因为做得急,才不能面面俱全。   “如今,户锦的南军已经换防回来,他有十万南军,自保,亦不是问题,他是南军主帅,率将士,亦可保住京畿。皇城里,有蓝墨亭,我亦放心。前朝,慎言是阁臣首相,有他在,当保新政二十年不变。只要新政运行平稳,天下归心,他在前朝,就无虞。”   “天雨身份超然。将来户锦还是把军权吧,天雨,有师门昆山为后盾,可辅助慎言监国了。”   刘诩娓娓而谈,竟是把将来的事,都想妥当了。   云逸注意的听着,沉吟不语。   “就连朕的那些侍君,在前朝皆已经站稳脚,因材而用,并不辱没了他们。将来户锦缓缓地下谕,一个个地放了,就好。”刘诩涩涩笑笑,歉道,“……唯有扬儿。我心悦于他,却没能给他找好一条立身之路。他身份微妙,军中,前朝,皆不能去。秦地……我倒是想过,可那是征服之地,没有三代,哪能顺利归于齐的版图?何况还有真假太子的牵绊……”   “如今唯有西北……他与郡主是旧识,又与西北有缘。此去天高地远,他化名飞白,自可放开襟怀,一展才干……”刘诩心里微微刺痛,若有可能,留他一辈子在临渊,竟成最安定的去处了。可现在的自己,竟连这样的一隅,也不能给他保住了。   “陛下自己有可打算?”云逸缓声问。   刘诩沉了沉,淡淡笑道,“明日,送扬儿到祈县,尚老侠会接手他,带往西北。到时,云帅同朕一同返京。”   原来这就是云扬方才那样惶惑的原因。远走西北,又有尚昆坐镇。纵使刘诩在京城有个什么,云扬也是回不来了。这一别,竟是再不能京城相聚了。云扬当然是又急又痛。   云逸看着火堆,跳动的火苗,忽明忽暗。   刘诩一席剖心之言后,便沉默。   许久,云逸淡淡挑起眉峰,“之前的,臣是听明白了。敢问,然后呢?”   刘诩眸色幽深,“然后?”她挑了挑眉,眼里晦暗不分明,“朕猜想,云帅今日既仍称朕为陛下,便是心里也举棋不定呢。”   云逸并未否认,“是,臣是未曾决断过这样的事。也不愿因此变故,败坏了大齐刚有的繁盛。”   刘诩眼里亮光一闪。果然是个赤诚又坦率的人。   “……不过,刘嗣能传信与我,也能传信于别人。”云逸眉皱更紧。大齐,不止他一人手握重兵。   刘诩点头。这是秘密,自然不能传于太多人之口,方有牵制的效力。但重要的人物,还是要通知到的,比如云逸,比如老王刘肃。   “老王远在西南,且年事已高,纵使赶回来,还要一阵。”刘诩平静道,“就以老王到京为期,朕可称病,然后不治。”   死遁。云逸明白她的意思。   死遁,她还可去西北找云扬去。虽然永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但她将自己这个人,赔给了云扬。   她话说完。周遭一片安静,只有火毕毕剥剥的声音。   良久,云逸忽地抬目,眸子里,闪着锐利。   “陛下既登九五,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能一揽皇权,令朝中以新替旧,新政上令下达,满朝归心……”云逸唇角微微翘起,一字一顿,“臣以为,您这样的智计和胸襟,不会是这般,束手待毙之人。”   刘诩眉梢微挑,看着云逸。   两人隔火堆,对视良久。刘诩松下目光,垂目缓缓饮了口茶,笑叹,“云帅真是最了解朕的人啊。”   这一个大局,她是求生,不是求死。只是局势总在幻变,中间瞬息就有变数。她虽掌控了全局,只是连她也无法预计,最后被网在其中的,还是不是最初想定的那几个人。   刘诩平稳地坐在云逸对面,亲自将一盏茶递给云逸,微微翘起唇角,“云帅目光真锐利啊。”   两人相对饮茶,各怀心事。   好一会儿,刘诩道,“一路上,朕与扬儿讨论过子嗣的事。”   云逸抬目看她。   “朕,毕竟不姓刘。虽教养在皇家,终不愿做窃国的人。虽然不至于束手待毙,但最终,仍是要归政的。”刘诩淡淡笑了笑。   云逸眉动一下,她能想到这一步,倒是让一些人心安不少。   “敢问陛下日后想归政于哪位刘氏后裔?”   “人选有二。”刘诩言无不尽,“其一,户锦所出。他母族是皇室中人。虽是外祖,但幸好这是大齐,母族与父族的血统同样重要,他既有皇家血脉,朕当为他留一子嗣。无论男女,皆为储君。如果孩子天姿不俗,当是幸事,如果差了些,还有他父侍们,亦有云帅,到时,南军和北军齐心,当保大齐不致衰落。”   云逸笑笑,“理虽不俗,但血脉上,确有些牵强。”   刘诩不以为意,接着道,“其二,是废皇叔刘执所出。”   云逸倒没料到,一愣。   刘诩笑道,“废皇叔,被朕圈禁,在行宫里,美女环绕,这两年间,已经替他孕有子嗣。估计若他老当益壮,以后还会有。他深居行宫,子嗣血缘有目共睹,众人当无疑问。”   云逸感叹,没想到她早在平叛时,便想到了这一层。   “只是他罪责深重,无法再授封。有子,当过继给中宫。”刘诩淡淡补充。   云逸哑然失笑,好打算,却无懈可找。   “借腹怀子,朕深受其害,亦受其益。”刘诩牵了牵唇角,很涩,“谁说必借女子之腹,朕偏要借男子血脉,卫道士们,看稚子临朝,中宫听政,当没话说了吧。到时,朕卸了任,也算是一身轻松,也不欠他刘家什么了。”   她把话说尽,侧过脸,呼吸难平。   云逸亦沉默。眼前这女子,身形单薄,面容坚定。虽贵为一国之君,却连身世都追溯不着。亲生父母,亦扑溯迷离,她竟是如此无奈的人。   当下,他无法再说什么。   他是武将,不是诡谲的政客,他只看最直接的后果。只要大齐中兴,只要民众不再做无畏的牺牲。为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他不愿再看到杀戮成狂血流成河。她正是料到这一点。所以,他一出言试探,她便坦然认了。甚至许下了十几年后的还政。一席话,有理,有情,让人无法辩驳。   云逸一口饮尽杯中茶。   这一夜,她智计高明,以退为进,当是胜了。她不仅争取到了南军支持,而且还把大齐元帅拉到她的阵营。   他虽不能完全看透她所想,却能感知她的诚意。   好吧。他保的是刘氏,亦是大齐,是万千大齐的黎民。谁能给齐带来兴盛,便是中兴之帝。   且看看,到最后,这场惊天变故,该是如何了局。   -----------------------------------------------------   从洞里出来时,雨已经住了。   暗卫们三三两两,在行军帐里休息。有巡防列队,洞前山后,四处巡查。   “人呢?”云逸站在洞口四处环顾了一下。   有暗卫上前,“属下带您过去。”   云扬正在一顶行军帐里。湿衣服脱下来,正在火边烘着。他只着中衣,披着毡毯,坐在帐子里等他。   “大哥。”见云逸进来,他眼睛一亮。   云逸无奈笑笑,见自己这个样子走进来,就说明与陛下一切已经谈妥。这小家伙方才这么一闹腾,倒是逼得自己与皇上坦诚相见了。   云扬讨好地接云逸进帐,安置在火旁行军杌上坐好,又殷勤地递热饭,热水。   云逸抿着唇,接过来,慢慢吃了。   云扬蹲在他膝前,巴巴地瞅着。   “明日,去祈县。”   “大哥……”云扬急。   “扬儿,陛下这里,”云逸沉吟了下,“陛下这里,有中宫,有言相,大哥也会尽力辅卫,你当放心。”   “你远去西北,我们才好不分心呀。”   云扬垂头,细细品味云逸的话,眼里又亮了起来,“既是大哥作保,那扬儿放心了。”   什么话,竟是要自己口供?   见云逸脸色变沉,云扬缩了缩。   云逸把弟弟推离自己一点,索性开始翻帐本,“方才陛下面前,就十分地没规矩。你是皇侍,还当是在云家呢。”   “纵使在云家,也没见你那么狂悖的样儿。”云逸气撞上来,立起眼睛,“肯定是皇上纵的你,没管没收……”   云扬气短垂头,不敢分辩。   这就一肚子主意,远去西北,谁还能管得了?云逸越想越心焦。霍地起身。   云扬吓得不浅,惊惶的目光追着云逸的动作。   云逸想了想,先转去帐门,云扬这帐子扎得远些,暗卫们都聚在洞口四周,这里倒避静。他转回身,把帐帘封紧。   “大哥……”云扬似有所感,胆怯地往后缩。   云逸返身回来,一把扯住他,“先说说这一日,你都做了哪些妄悖之事?”   云扬脸色全白。   后背被云逸推了一下,云扬没敢扛,便爬伏在烘衣的大石上。   “大哥,扬儿知错了。您别……”感受到背上一凉,衣服已经被掀起来。云扬几乎急得哭起来。   “陛下舍不得,就把你惯到天上去?也是二十的人了,说话行事,全无尊长一般,满肚子的主意。”云逸虽气,却仍压低了声音。一手在身周划拉了一圈,还是丢下马鞭,换了截等着烧火的枯枝。上手把上面的木刺都抹掉,小儿臂粗,长短也适手。云逸试着甩了几下,在云扬头顶呼呼生风。   云扬也不敢大声,只弱弱地叫大哥。忽然耳风有熟悉的破风声,他惊了一跳,   “哎哟……”   --------------------------------------------------------------   山洞。   陛下准备就寝。有暗卫进来,给她收拾床铺。   “元帅呢?”   “在飞白帐中。”   “喔?飞白呢?”   “与元帅待在一起。”暗卫抬目,“要属下传飞白来吗?”   “不要不要。”刘诩摆手。   她起身踱到洞口,云扬行帐扎在远远的避风处。帐门紧掩,有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看起来,哥俩是要彻夜长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了大哥,便忘了陛下。刘诩在洞口张了一会,还是决定不走心,自己回来睡觉。   -------------------------------------------------------------   山风忽起。雨又下起来。暗卫们按部就班,休息的回帐,巡逻的巡逻。   不多时,雨幕扯起来,雷声也紧了。   各帐子里的灯火递次灭了。人声也弱了。北山,进入了梦乡。   唯有远处那顶行帐,灯火明明灭灭,在暗夜雨中,存一点微光和暖。   -------------------------------------------------------------    ☆、试炼(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关注。 鸣谢投掷的大人: g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21:42:13 淡定的小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20:39:43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20:07:08 rainfa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19:14:31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16:08:25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16:05:34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15:23:46 雪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15:00:21 云开雾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6 14:24:34   内后宫。   福寿宫前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众多武士,把一人围在当中。在那人身周,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死尸。   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但仍很忌惮,不敢就冲上去送死。   间或还有人冲太后寝宫门口里大叫,“太后,侯爷,安好?”   里面哪有人应。   户锦长身立在宫门口,一人一剑,冷冷一笑,犹如门神。   “中宫大人,你敢谋害了太后?”刘嗣亲卫上前质问。   户锦冷笑,“歹人围宫,太后受了惊吓,自是避不见人的好。”   “侯爷,侯爷呢?”   户锦淡然道,“在内护驾呢。”   竟是淡水不漏。   “那可容属下等,入内护驾?”   户锦见一众亲卫越过众御林军,隐隐围了上来。朗声笑道,“好,待太后懿旨下了,诸位自可进去表表忠心。”   “别跟他磨这个时间。”有人明白过来,低声提醒。   当下,两拨力量终合在一处,包围圈越缩越小百货。   户锦握紧手中长剑。一身常服,早被血浸。他星目环过众人,忽地突然发难,如蛟龙般,扑进人群。众人不备,包围圈立时被撕开了口子。眼前人影一闪,身周的兄弟应声倒下几人,户锦却是逃出圈子去了。   “哎。”众人发一声喊。   寝宫门口正洞开。两拨人终是心不齐。亲卫们弃了户锦,拥进去找刘嗣。御林军里有一半狐疑着,不知是不是该进去给太后护驾去。另一半人反应过来,呼喝着,去追中宫。   户锦得了这个空当,成功突围。风驰般冲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宫门外也有不少御林军。   户锦一冲出来,他们先是猝不及防,被撂倒几人。毕竟御林军的精英,训练有素,马上组织起包围圈,将人又逼回宫门附近。   “拿下。”   有人掣起弓箭。一个军官拦下,“不,拿活的。”   生擒?户锦嘴有逸出些冷笑。此生只被俘过一次,竟痛悔一生。这一役,若是不能全身而退,也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朗声道,“自大齐立国,还没有被生擒的中宫。此一役,必以生死见分晓。来,上吧。”   众人被这气势逼得退了一退,包围圈大了些。户锦一人立在圈中,全身浴血。他锐利的目光一扫,瞅着一个方向,又攻了进去。   大开大阖地,竟是不守全攻。没见过这么突围的人。可恰恰如此,众人心里反而忌惮,只远远围着,再不敢近前拼命。   户锦几回攻势下来,到底没攻出去,身上倒添了不少伤口。不过倒不致命。他扬手看了看手臂上最深的一道,冷冷一笑,“再来。”   双方正焦灼,包围圈外围却是纷乱起来。   一队新生力量从天而降般,绞入战局。   户锦抬目,看见一个宝蓝色身影,在人群里,几个腾越,就飞身进了圈子里。   是蓝墨亭来了。   倒是没白拖这些个时间,户锦目中一亮,“蓝大人。”   蓝墨亭驰援到内后宫,远远就看见一伙子人围攻着一人。   心急火燎地过来,果然是户锦。   瞧瞧这一身的血,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伤得重不?”   户锦摆手示意无妨,“包围福寿宫。一个也不能走脱。”   “好。”蓝墨亭也不问原因,眼中精光锐利。他一摆手,皇城铁卫训练有素,哗地一声冲进宫去。   “我乃皇城铁卫蓝墨亭,圣上金牌在此,所有人等放下兵器,违令者,以谋逆罪论,当诛九族。”蓝墨亭高举金牌,高声。   众人都被震慑。   “死到临头了,拼了。”有人鼓动。   “等的便是你们这样的。”皇城铁卫们得令,纷纷掣起强弩,集阵,冲着人群连番发射。   是野战用的强弩,连发杀人的好利器。   “连这东西都备好了?”户锦转目看蓝墨亭。   “嗯,同云逸要的。”蓝墨亭负手观察着阵内,点头。又扬了扬手中“如朕亲临”的金牌,“你们言贵侍传过来的,看来,他也觉得,这里面的叛军,一个也不当留了。”   “对。”户锦沉声。   蓝墨亭目光闪了下,却没再问什么。近侍宫闱,他万分明白,有些事情,知道多了反而不妙。   两人又望向阵中,里面如屠宰场般,哀声震天。不多时,凡在太后寝宫行叛乱的御林军,刘嗣近卫,已经屠杀殆尽。   “补刀。”蓝墨亭挥了挥手。   “是。”铁卫们齐应,抽出腰刀,复又踏进血浸的尸堆里。   “行了,有人善后。裹裹伤吧。”蓝墨亭拉了户锦一把。   户锦这才掷下手中长剑。方才砍杀太猛,剑刃上都是缺口。   蓝墨亭执起他手看了看,虎口全裂了。   把人安置到偏殿,吩咐拿药和纱布。亲自替户锦解了常服,才看见,身前身后,大大小小的伤口。   “你拼命呢?”蓝墨亭立时撂下脸来,“方才我过来时,还听他们吆喝着什么生擒呢。远远看着,也是围着的时候多。不然就你一个人,不早被射成筛子了?”蓝墨亭一边给他洗满身的血污,一边数落。   户锦裸着上身,垂目不吱声。   一处刀伤,就在后心,“竟是门户大开了?”蓝墨亭哪看不出来,脸色更不好起来,“这是逼宫,哪有没见着皇帝,先斩她后宫的道理。必是要先拘禁着,扯着中宫的大旗遮脸儿,他们才好篡权啊。你,你,拼个什么命?”   药粉撒上时,狠蛰了下。户锦嘶嘶地吸着凉气。   蓝墨亭见他这样也不忍心再说,憋着气儿,小心上药。   身上的伤裹好了。蓝墨亭执着他的手,给虎口处包纱布。   “墨亭,”户锦缓缓开口。   “怎么?”蓝墨亭抬目看他。   户锦默了下,缓缓道,“真不是枉顾性命,知道你马上就会到,所以心里有底。”   蓝墨亭滞了下,气极道,“我又不是神符,能保刀枪不入。你也曾是大将军,当知刀枪无眼,杀招就在一瞬间……”   他忽地顿住,低头看户锦神情,“你,是不是……”   户锦侧过头,有些不自在。   果然是一朝被蛇咬……蓝墨亭叹息。户锦那唯一一次被生擒后的遭遇,是他一生抹不去的阴影。蓝墨亭安抚地想拍拍他肩背,却发现满身大小伤口,竟是无从下手。怅然叹气。   -----------------------------------------------------------   两人沉默了阵。蓝墨亭裹完最后一道伤,替他披了件中衣。看着户锦,他踌蹰了下,还是决定得跟他深入地谈几句。   “记得当时在驿馆……”蓝墨亭沉吟着说。   户锦怔了下,想起当时在驿馆,自己被他带去行宫的事。   “在驿馆,户侯那样,几乎马上就要反了似的。”   户锦点头,“强弩是那时候要云帅要的吧?”   倒是直接。蓝墨亭早习惯户锦的表达方式,点头道,早在他去驿战拦户锦时,刘诩就曾下令,如果户海抗命,可架起弓弩逼其就范。   “户海并未就谋反,做过万全准备。所以,只架弩威吓,即可。若他果然骄纵难驯,奋起发难,你们……也绝不能伤户家父子性命,这是朕给你们的底限。务必……要生擒。”当时刘诩说出这话,心中对这位南军的战神,便已经是志在必得了吧。   “陛下曾对我说,南军的上将军户锦曾委托慎言,向朕陈情,南军亦是大齐的兵士,保的是大齐的疆土。他是说了实情的。户家带兵数十年,守住南境,为的是大齐安定,是家园无虞,不是单单为了朕。”   户锦想起第一次与圣上独对。未料当日的话,陛下竟理解成这样。户锦细细品味了下,却无言以辩。   “当时,南军随行的众将们,多是这个心思吧。”蓝墨亭略感叹,“久在南地,心中只有户侯爷。当时的南军,也是骄纵。”   户锦沉默了下,没反驳。   所谓功高震主,倒真是不适合南军。在南地,众人心中只有一个主,便是户海。哪认得朝堂上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若说户海有反意,确实诛心。但南军上下,确实骄纵太过。   “陛下评说,不管南军保的是谁,都是在保大齐江山。她初登大宝,别说南军不服,就是北军,朝堂,也多有人不服,这都是常情。”蓝墨亭顿了下,当时刘诩临风,站在高台上,看着户锦带兵,去边境接粮。   夜色里,她沉默良久,说,“墨亭,户锦是当世难得良将。你派得力的人,保他平安接粮。中途……他若有别的决定,你派人牢牢跟紧。朕也派尚老侠跟下去。总之,他,走不脱朕的掌心。”   “朕会一步步走稳,不仅要坐稳江山,还要中兴大齐。也教他们知道,女帝临朝到底应该是什么光景。”   说这话时,刘诩目光微寒,坚定无比。晚风撩起她的长衣,发丝在风中缠绕。明明是大齐女帝,却是一身萧索,高处俱寒的冷肃。   蓝墨亭长长叹出口气。忽然想到,陛下心思这样深沉,想得这么远,不知云扬知道不?他头疼地抚掌,不禁感叹,幸亏,幸亏。幸亏户侯只是骄纵了些,拳拳之心还在,还不至于要分裂大齐。否则今日这场杀戳,早一年前,便已经上演。   忆及那千钧一发之际,一身淡紫色的户锦长跪在地,坚定地握着父亲的手腕,沉声苦谏,“父亲,您要拿得稳。”   看来户锦早看透了当时局势,既然没有反意,便不须做谋反的准备。既然没做足准备,仓促起事,寻死无异。户海是南军主帅,亦是大齐的将军。若不想做分裂国家的奸臣,便还有什么忍不下的呢?   “当日的户锦,还知道委屈求全,做了中宫……”蓝墨亭长叹出口气。   户锦哪听不明白蓝墨亭话里的意思,暖暖笑笑,诚恳解释,“真不是做了中宫,才不能忍的。实是因为知道背后有大人。”   蓝墨亭拿他没办法,大力拍了拍户锦的肩。户锦不备,疼得哎哟了一声。   蓝墨亭赶紧松了手。   两人相视,而笑。   “今日这一役,你心里把得定?”蓝墨亭靠近些,仔细看他神情。   户锦缓缓点头。   蓝墨亭瞧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昔日的户锦要护着父亲,保着南军,而今,要护的,还有陛下啊。   太后寝宫里,发生的事,蓝墨亭是不知道。但他却理解了户锦的决定。今日的秘辛,也会随叛军的灭亡,而灰飞烟灭。户锦,仍是刘诩的中宫。而刘诩,扫清了前路的所有障碍,朝着中兴之帝,再进一步,已经成为了可能。   -------------------------------------------------------   “大人,首级共计五百三十六。”有铁卫在外面禀。   蓝墨亭点点头,冲户锦解释道,“还有外围的,这一路杀过来。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户锦点点头。外围的人死得有点冤,但这等惊天秘闻,刘诩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所以根本已经下了死令。   “还有……”蓝墨亭沉吟了下,“户侯府的近卫,似得了讯号,也冲进来。”   户锦眉角一跳。   “不过阻在宫门左近了。”蓝墨亭补充。   户锦吁出口气,起身郑重道,“谢大人。”   无旨,带兵刃,闯入后宫,纵使是为救人,也罪犯大逆。蓝墨亭把人阻在宫外,想是费了不少劲。   “倒是总给大人添乱。”户锦歉疚。   “哎,你们府上的兵力,不是小数目。户侯年事已高,久不理事,你该出面整饬,否则早晚会被拖累。”蓝墨亭斜目看他。   户锦点头,“是我之前想窄了。”以为自剪了羽翼,陛下当放得下心了。却不知,能把各方势力理顺,纳为已用,才是上乘。   “还不晚。”蓝墨亭笑道。又补充,“这回来了个大阅兵啊。才知大人府兵不下数千人,实是多了些。”   “南军换防过来了。这些府兵,可以编入军中。”户锦平静地说。   蓝墨亭点头。这中宫,又与陛下想到一处了。且不用陛下开口,他便自己处置了。   “府兵妄动的事,必瞒不住人。”户锦道,“待陛下回宫,我自请罪。”   “应该。”蓝墨亭看眼户锦一身的纱布,还有血渗出来,一语双关。   户锦坚持了一下,还是垂下头,微红了耳垂。   蓝墨亭抖抖长袍起身。眼前这人,终于有了中宫的自觉。待陛下回来,自行教导吧。   -----------------------------------------------   御书房。   慎言接到了确切消息。   “铁卫统领都天明,在驰援途中,与敌军遭遇。”   “情形如何?”慎言脸色凝重,急问。   “全歼敌军。具体军报在路上,马上传来。”那隐营的探子言简意赅,“属下看到……都统领受伤了。”   慎言瞳孔微缩。   不多时,军报驰来。慎言颤着手打开。   红姑进来报,“大人,内后宫危局已解,蓝大人护着中宫大人回到了外后宫。”   “外后宫众人都很惊惧,中宫大人还带着伤呢……”   慎言沉吟了下,“清凉居先解禁,令尚侍君暂时主持后宫。”说着,他递出块金牌。   这金牌发出去了几块了。红姑瞅了眼,“叛军里流传着个说法,事成,要立尚侍君为中宫,监国听政呢。”   慎言淡淡笑笑,“我们何时要听叛军的挑唆了?”   红姑这才展颜笑了,接过金牌,“得令。”跑走了。   慎言失笑。这红姑确是与尚老爷子处出情谊来了。又垂目沉吟,红姑果然太过感情用事,这次事毕,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转目,军报上的字又映入眼帘。都天明重伤。   这一役,强强遭遇。秦地千名死士,与都天明的铁卫军,撞在了一起。怎样一场杀戮!   慎言皱眉。若说身世之事,最在意的,除了皇家,就是誓死效忠皇室的铁卫军了。都天明历经两朝,忠心为皇室效命。不知刘嗣曾是怎样打他的主意的。   在陛下的局中,都天明,又是怎样的结局?    ☆、执念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 kk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1-27 23:49:27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7 16:12:04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7 16:03:27 t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7 15:32:40 DDL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7 15:28:14   凌晨时分,云逸得报,叛军在山脚集结。   帐子中的两人,一同从地图上抬起头。   云逸起身。云扬跟着站起来。   “你不用去。”云逸止住他。   “大哥。”   云逸停下步子,沉吟了下,“好吧。不过得跟紧我。”   “是。”云扬麻利地替云逸贯了甲。自己也收拾停当,跟着云逸出了帐子。   “护紧陛下,勿使受惊。”云逸吩咐暗卫。   “是。”暗卫们无声集结,守住这片山头。   两人上了马,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山洞。一片安静。   “走吧。”云逸当先,两人策马,向山下驰去。   -----------------------------------------------------   山脚下,已经一片灯火通明。   刘嗣的军队,从三个方向将山口围住。   漫天的火把,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都统领估计过不来了。”云逸勒马向下张了张,嘴角挑起淡淡笑意,“不过无妨。”   云扬点头,“这圈子围得可不怎么高明。”   “发哨箭。”云逸摆手。云扬掏出几枚哨箭,抽过云逸铁弓,搭箭拉弓,张出个漂亮的满月。   他一振臂,那箭嗖的一声腾空,长长的哨音。   连发三枚。   叛军有些噪动。山头上,只驰下两人两骑。远远地站在山腰,张手就是三枚哨箭。   “难道有埋伏?”他们正犹疑,身后密林里,有飞鸟腾起。   “啊。”叛军们惊慌回目。   忽见黑压压的一片,无声无息地自密林里掩出来。看不清面目,玄色的铁甲,覆着面,只露出锐利的眼睛。   “谁探的路。”叛军将官怒道。   先锋们不敢吱声。   山腰上,又是三枚哨箭,铁卫们哗地变阵,雁形展开。   高头大马,不安又兴奋地喷着鼻息。   “掉头,先解决掉。”叛将命令。   未待阵势摆完,铁卫阵中,忽有弩箭,蝗虫一样,扑面射过来。   “啊。”众叛军难以置信。   隐身林中,能与山林融为一体般悄无声息的,竟是铁骑重兵。   一阵弩过后,从阵里,又杀出来一队人,前队每人手里甩着长长铁链,头上有带刺的铁球。   前排人马多被击中,立时骨头粉碎。后队持一人多长的大刀,专门收割人头。   竟是野战中,铁骑对阵的打法。叛军们如何受得住。   “集阵,反攻。”众叛将大声喝令,前军已经是溃了。   “付洪这小子,平时话多,但本事还是有的。”云扬点头。   “比你如何?”云逸侧目看他。   “这还用问?”云扬微挑挑漂亮的眉峰,笑意明亮地看着云逸。   铁卫营各管代,都有不同的侧重。付洪确实善打伏击。但云扬才是云逸最倚重的,刺探军情,敌后突袭,最艰难的任务,他哪样含糊过?   云逸被他飞扬的神采晃了下,多久没见云扬这样明亮张扬的笑意。   云逸心里涩涩的,只得转目一同向阵内观望。   云扬观望了一阵,见时机已到,纵马要下山。   “哎,淘什么呢,身上还带伤呢。”云逸探手拉住他马缰。   云扬亮亮的眼睛盯着山下绞在一起的两军,连身下的马也一同兴奋地刨着蹄子。他不以为意地摆手,“无妨,无妨,一根小木棍,又打不多疼。”   云逸气得眼睛一立。不疼,不疼你哎哟哎哟叫个什么。   云扬一兴奋,就说走了嘴,吐了吐舌头。   云逸沉吟了下,“别自己乱跑,跟紧我。”   “元帅坐镇就好。”云扬已经纵马,向山下驰去。   云逸提缰要跟下来。身后,十几个云扬随身的暗卫也急着追下来。   “大元帅,大元帅……”   “来得正好,快去跟紧。”云逸指了指云扬。那十几个暗卫吓得魂飞魄散,忙追着云扬而去。   -----------------------------------------------------   刘诩从洞中急步出来。   “备马。”   “陛下。”众暗卫苦拦。   “去看看吧。”刘诩冷静地吩咐,“若是拦不住,躲在这里也是枉然。”   “陛下,属下等誓死……”暗卫有些哽。   刘诩微叹气,“哪里是来送死的。有云帅在,没有拦不下的道理。”   幸而先同云逸把话说开,否则今夜,还真不能这么踏实地把命交给他守护。   刘诩策马从北山上了山顶。   极目向山脚看。火把连成了片,杀声并不高,但从倒伏的大片暗影中,可以想见阵中的激烈和凶险。   “下山。”   -------------------------------------------------------   “是云帅!”叛军中,有人向山腰张望,看见巍然掠阵的云逸。   “是云帅的覆面铁卫!”更多的叛军醒悟过来。对面这些嗜血的修罗,竟是……   “陛下圣驾在此,陛下圣驾在此……”一行人从山顶下来,众人皆高声发喊。   “皇上?”叛军阵角开始有些乱。   “莫要听叛匪惑众。”叛将官有些心慌,下手砍了几个后退的兵士,才算勉强稳住。   “你说谁是叛匪呢?”付洪一铁锤砸飞一人,怒喝,“咱们是元帅帐下,大齐的覆盖面铁卫。”   云扬从侧面杀过来,朗声道,“众兵士听着,你们本职是镇边,无旨进京,就是反叛。而今陛下微服,你们却来围山,是要谋反?”   众叛军里哄地一声,议论纷纷。   云扬冲付洪使了个眼色。   付洪立刻明白,大义只有配合铁腕,才更能伏人。   “弟兄们,护驾,杀叛逆。”铁卫们高声响应,杀得更猛了。   “我有圣上金牌,如朕亲临。尔等若是被蒙蔽,可下马受降,若仍执迷,当知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云扬断喝。   “圣驾在此,圣驾在此……”半山腰,喊声震天。   叛军阵中,除几个知晓真相的将官,余众皆呆住。   大势已去。   叛将中有一人,在暗处悄悄张硬弓,嗖地放出一支冷箭。   箭程颇长,却也到了刘诩面前。   刘诩微微冷笑,自有云逸抽剑将颓势的冷箭击落面前。   明如白昼的火把下,有帅旗招展。云逸身旁,一个清丽女子,面容沉静,威严俯瞰众生。   “皇上,云帅……”   大部分叛军茫然失措起来。   “放下武器,放下武器……”震心的呼喝声。稍有迟疑的,就会有一支弩箭射穿他前胸。   叛军再受不得这样的攻势,纷纷弃刀枪,跪下。   “不降者,格杀勿论。”付洪满脸血污,下这命令时,面目确实狰狞。   --------------------------------------------------------------------   午前。   都天明被人抬下阵来。   留下一队皇城铁卫,清理战场。   “不留活的。”因是伤了他们主管,铁卫们分外眼红。拎着刀,挨个捅了一遍。   昨夜,蓝墨亭便得了消息。   心急火燎地带了三匹马出来。   奔了五六个时辰。   远远看见一队人,拉着一辆大车。   “谁?”人中有人亮出兵刃。   “我。”蓝墨亭分开众人,直奔车前。   “大哥。”待看清都天明样子,心里揪着的疼。   都天明裸着半个膀子,一道沉沉的伤口,从右边锁骨一直到肋下。   “大哥,怎样。”蓝墨亭颤着手,不敢碰他。   都天明睁开眼睛,刚毅的面容,一团灰败。   他勉强笑笑,“瞧大哥右边还在不?”   “在。”   “哎,都木了,以为劈散了。”都天明叹出口气。   “锁骨劈断了,连肋骨都折了几根,胸骨也裂了。”军医在一边小声禀。   “谁护卫的大统领?”蓝墨亭眼睛都红了,厉声喝。   “对方不是普通的军士,都是高手。”都天明咳了几声,有血丝从嘴角溢出来。   “快快,军医。”蓝墨亭慌了手脚。   军医上来,也只是束手无策。   “快,转道去沁县。”蓝墨亭亲自驾车。   来时,慎言派人传过话,说是沁县有位老神医,若是大统领伤重,怕赶不及回京,先就治了为好。   都天明虚弱得很,车一晃,就又昏迷过去。   ---------------------------------------------------------   沁县。   慕连承引着慎言进了医馆。   “大人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慕连承看着慎言,虽然身形还算利落,但那一身的血腥味,还是瞒不过他这位医者。   “无妨。”慎言摆手,“你家主人身子恢复得如何?”   “哎。“神医神色颓顿。身上的伤即使好了,也架不住人心已经死了。他是医生,医病却医不了命。   “请随在下云宅去一趟,救一个刀伤病患。”   “好。”慕连承并不多问,若说在这大齐,除了云扬,他最敬重的,就是慎言了。   蓝墨亭等人一入县城门,就有衙差将人迎上,直接带到云宅。   “言相?”蓝墨亭看到等在云家老宅的慎言,万分震惊,“你不是还伤着?”   “无妨,我得亲自来,才能请动神医啊。”慎言无奈笑笑,慕老神医这,真怕蓝墨亭说不通,耽搁了都统领。   慎言过来看了看都天明情形,也忧虑起来。   几个人把都天明抬进去,慕连承倒是痛快,冲慎言点点头,提着药箱,跟了进去。   蓝墨亭皱眉,看着老人进去。   “他,点头,什么意思?”   “当是能救的意思。”慎言微微笑道。   “信得过?”这老者,分明曾是秦宫的御医。云扬中毒时,他还放过信鸽子呢。是自己亲手放走的。   “医者父母心。”   蓝墨亭这才放下心。   转目看慎言煞白的脸色,不禁叹气。   夜里,刚给中宫大人收拾伤口,这会儿,恐怕还得再来一遍。   把人让到卧室,先翻出几件干净的衣服。有兵士送进慕先生递出来的伤药,蓝墨亭示意慎言脱衣。   慎言实在无力推辞,自己腿下裤子,伏在床上。   蓝墨亭吸了口冷气。臀腿上,都血肉模糊了。   替他清理干净,再上了药。两人一同瞅着他腕上的铁链。   “钥匙没找着?”   “不知太后藏哪了。”   “你把太后藏哪了?”蓝墨亭转头看着慎言。   慎言疲惫地眼睛都睁不开了,“在你们铁牢最低一层。”   蓝墨亭又被惊了下。这么重要的人犯,他还真敢放。   “行,审人时,我替你留意。”这钥匙要找不到,精钢的铁环,紧扣着脚腕,还真不好摘下来。   慎言昏沉沉地,有些发烧,又累,直接睡了过去。   蓝墨亭琢磨了下,撕下两个宽布条,把断链绕在慎言脚踝上,用布条扎上。至少走路不叮当作响。   ------------------------------------------------------   傍晚。   都天明醒过来。   蓝墨亭和慕连承换了场地。   慕连承进来,给慎言又换了遍药。伤口深的,又缝了缝。   慎言感叹,“老神医当得华佗传人喽。”   慕连承见他已经无大碍,神色也开朗了,呵呵笑道,“当不得,当不得,只是不知这一身医术,传与何人?”   慎言了然笑笑。慕连承递过一碗药。慎言尝了一口,无奈道,“安神过重,我不想总睡着。”   “药劲不到,夜里疼劲就上来喽。“老神医乐呵呵地,却不通融。   慎言无法,只得喝下。又用了碗粥,没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慎言和都天明两个病伤员,就这样时睡时醒,上药吃药。   两天后,云宅中门大开,迎来当今陛下驾临。   “陛下怎么来了?”蓝墨亭急忙迎出去,走了一半,想起一事,“快,把老神医先送回医馆去。”   迎到中庭,当先看到的是云逸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披着长斗蓬,头上戴着纱帽。看身形,正是宣平帝刘诩。   蓝墨亭知道这是微服,也不好上前就拜。忙引着二人往里面进。   身后随行的人倒不多,蓝墨亭还特意瞅了眼,没看见云扬。   一行人进了宅,先去看都天明。   都天明正睡着,整个右边身都裹着纱布,铁塔一样的人,虚弱地沉在被子里。   刘诩站在床边,默然半晌。   “陛下请。”蓝墨亭将人带到中堂。   “伤势如何?”   “大夫说性命无大碍。”蓝墨亭顿了顿,“大哥是右手持兵器,恐怕今后不大方便。”   刘诩点头,皱眉。   转目对身边一个年轻人道,“飞白,你去见见神医吧。”   蓝墨亭随着她目光,看到飞白。一个年轻人,长相算是清秀,身形倒是高挑,看着装,应是亲卫一般的人。但却一直跟在陛下身侧,似是很近便的关系。   那飞白听令,很是踌蹰了下,“属下……”   刘诩叹了口气,“去吧,以后再见也难了。”   “……是。”   那年轻人抬目,冲蓝墨亭眨眨眼睛,就退了出去。   蓝墨亭目光追着他到门口,回头以眼神询问云逸,“谁呀?”   云逸抿着唇,冲他轻轻摇头。   蓝墨亭一头雾水。   “皇城铁卫那边,墨亭先管着,皇城里必还有动荡,须早日肃清。”   “是。”蓝墨亭领命。   “即刻去吧。”刘诩缓下声音,“都卿伤重,缓几日再动身。县里有名医,你也可放心。回去替他把部下整顿好,把事情都料理净,待接他回京,也好好养伤。”   “是。”蓝墨亭目光柔和下来。   刘诩也和暖笑笑。   云逸在一边,心里叹气。都天明伤成这样,怕是再领不得兵。蓝墨亭是个长情的人,这样的结局,若能长相守,也是大家乐见的。   蓝墨亭退后两步,又顿下。   “还有何事?”   “这个……”蓝墨亭想起一事,瞒是瞒不下来的,“言相正在云宅。”   “慎言来了?”刘诩惊异,这人不应该是在城皇里吗?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他最敬重的,莫过于都天明。都天明重伤,他岂能坐稳皇城?   “人呢?”刘诩向门口张了张。   见一个亲卫,正拎一个食盒,往东厢去。   “伤着了?”刘诩起身。   “是。”蓝墨亭引她出去,“不重,就是得好好休息,大夫给下了安神的药,这几天,时睡时醒。”   “喔。”刘诩明白了。   回头对云逸道,“云帅一路也辛苦了,先歇歇,待都卿醒了,你们商议下一步布置。我去看看言卿。”   “是。”   --------------------------------------------------   东厢。是蓝墨亭的睡房。   宽大的床铺里,慎言俯爬着,还没醒。   刘诩轻轻掀被子,掀开中衣,看见背上都是杖伤。   她皱了皱眉,又拉开裤子看了看。   幸而不是两天前血肉模糊的一片。破皮的地方,大部分结了痂。倒是杖伤,看起来青青紫紫,一条条肿檩子,倒也挺惨烈。   刘诩查看了下,哪有不明白这伤来自何处。   神医还是挺神的。   算准这时该清醒过来用点饭了。果然,慎言颤着睫毛醒来。   睁了睁眼睛,调准目光,慎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刘诩正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陛下。”慎言一下子清醒过来。   “醒了。”刘诩扶他起来。给他后背垫了几个软枕。   慎言侧卧着,看着刘诩盛了一勺粥喂到唇边。   忙要推辞说自己能行,但看刘诩轻轻扫过一眼,就噤了声,乖乖张开嘴。   一碗粥喝了进去,刘诩打量了下,“这么大个子,吃这点儿,能行?”   慎言脸有点红,“整天睡觉,倒不饿。”   刘诩盯着看他的眼睛。   慎言抗不住。垂目老实道,“不想吃东西,起来……麻烦。”   刘诩叹气,心里发疼。方才看他大腿内侧全肿了,想是养伤更遭罪些。   到慎言吃了药,累得有点喘。   “待会让他们多熬点补身的汤,比粥好些。歇会吧。”   慎言侧卧着,咬唇看着她。   见他纠结,刘诩气消不少。替他提起话头。   “和太后见着面了?”   慎言大大松口气。顺着答话,总容易些。   “是。”   “就这么不放心?他们谋乱,自然要有说辞,你以身犯险,万一……”刘诩责怪地看了他一眼。   慎言歉然摇头,“亲自过去,才能掌握。确实,不放心了。”   刘诩怔忡。   慎言看她眼睛,缓声道,“太后和刘嗣所说的,真假难辩。他们本意要在大家心里种下根刺。纵使不真,也要动摇人心。”   竟是在试图安慰自己。不提皇权,不提前朝,慎言站在最平实的角度,关心的是她的心。   刘诩探手握住慎言的手,在手心里温了温。整理了下这些日子的思绪,坦然道,“我自小,便在封地长大。虽有父皇母妃,却无一人照拂过。父皇给了我尚老侠的力量,让我得自保,若说亲情,本是天家,从来找不见这种东西。”刘诩淡淡做了结语,“所以,从没在意过。”从没拥有的东西,何谈失去。不过是进一步得知自己本不姓刘而已。   默了会,她振作了些,笑着握紧慎言的手,晃了晃,“言卿啊,你就放心好了,朕好歹是坐过龙椅了。这点事,还击不倒我。”   慎言见她如此豁达,也一笑,彻底放心了。   滞了好一会儿,慎言脸红。   “怎么了?伤口疼了?”刘诩意识到慎言不那么淡然了,有些担心地起身,去撩他衣服。   慎言任她查看,僵着身子,语气却异常坚定,“陛下,以后若有烦难,便请不要一人再扛着,还有我……我们。您……放心。”   “……嗯。”刘诩停下动作,眼睛全涩了。心里一阵阵暖意。   慎言当是早看出她的决断。此一役,自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就抢着先把宫里的问题处理干净,外臣们再翻不出大格去。万一若是事败,她几乎可以肯定,慎言完全做得出来,保着她以杀开道,就闯出个新朝来,也不是不可能。   “朕放心的。”   --------------------------------------------------   一路赶来,刘诩也颇疲惫。   慎言往里挪了挪,两人一同躺着。   刘诩侧过身子,整个人笼在慎言的气息里。这会儿的慎言,浑身有淡淡的药香,胸膛暖暖的,她把头靠过去,听到慎言强劲的心跳声。   “这江山,谁又能千秋万代地坐着?何况朝代更迭,大齐有中兴,便也有衰败的一天。还没走到中兴,便开始内斗。真到了大齐分崩离析,上下异心时,外强入侵,兵临城下,什么正统,血脉,当都是虚妄了。”   亡国容易,灭种难。就像是秦,现在就是推出个假太子,亦能一呼百应,齐心协力。到时的大齐,也是一样的。   “嗯。世人心中都有执念,稍不留神,便偏执成狂了。”慎言展臂,搂紧她。   刘诩在他怀里抬起头,看着慎言线条优美的侧脸。   太后的执念在于耀阳。她抖落出太子的身世,自己便也不能善终。但她终被执念蒙住了眼睛……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平氏一生荣华享尽,所不足的,唯有耀阳而已。   慎言的执在于对平氏的那几年侍奉。他无法放下,亦不能坦然面对现在的身份。如今平氏自陈,与陛下竟没有任何血脉关系,他也当放下了。   “太后和刘嗣皆关在铁卫地牢,隐营的人在把守。”慎言垂目,等她的决断。   刘诩收回目光,“刘嗣是皇室的人,不能杀。”   慎言点头,“圈禁吧。”   “平氏……”刘诩沉了沉。   “……”慎言也无声。   “回去再定吧。”刘诩闭上眼睛,敛了目光。   到底还是下不了决心。她心中也有执念,九五之尊,她不愿象连根也寻不见的浮萍。杀了平氏,她就彻底没了根。   -----------------------------------------------------   室内安静下来。   两个人相拥而眠。   “慎言……”   “嗯?”慎言药劲上来,迷迷糊糊地应。   “你说你也太有主意,若是真陷在平太后宫里,让朕上哪捞你去?”刘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话都说开了,她开始训人。   慎言清醒了点。   刘诩想着那挺惨烈的杖伤,“还伤在别处没?”   “……”慎言无言以对。   “睡着了?”刘诩睁开眼睛,抬头看他。   慎言慌了下,索性,闭目装睡。   “哎,”看了一会儿,确实人是睡了,刘诩在他怀里拱了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小心避开伤处,替他掖了掖被角,“先睡吧。”   隔了好一会儿,听刘诩呼吸平缓。慎言睁开眼睛。   他小心地动了动腰腿。连疼都不那么明显了。   确实就是挨了杖,可无端心虚。   -------------------------------------------------------    ☆、离别 作者有话要说:   kk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8 20:04:13 淡定的小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8 19:26:15 小龙虾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8 15:36:06 文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8 15:26:10   沁县。云宅。   傍晚,刘诩从房里出来。回身将门轻轻带上。留在房里的慎言睡得正沉。   “陛下,都统领醒了。”有暗卫禀,“请见陛下呢。”   “好。”刘诩点点头。   “方才云帅进去,两人聊了一会儿。”   刘诩顿了顿步子,了然点头。都天明是把着皇城安危的第一人。刘嗣怎能不打他的主意。他是誓死效忠皇室的,和以开疆辟土、保家卫国为已任的云逸,立场大有不同。   不过,刘诩却不忌惮他。   都天明虚弱地躺在床上,见她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都卿躺着吧。”刘诩上前按住。   都天明出神地看着刘诩。   刘诩亦平静地看着他。   果然,细瞅起来,一点也不像先帝。也不像平太后。都天明皱着眉,叹了口气。出发前,收到的秘信上的内容,当是真的。   “陛下。”都天明艰难开口。   刘诩眉梢动了动,“都卿还认朕这个陛下,便当是以大局为重的人,别的都先不用说了,养好伤为重。”   都天明目光跳了下。宣平帝从来都是个决断的人。她竟一口把那事认了,却让他无从发作。   “云帅同卿谈了些打算吧。”   都天明心头发紧。刘诩话虽轻松,但却有沉沉压力。其实就算不是天子,纵使是个凡人,谁又愿意被人摆布,谁又愿意在头顶悬一把剑,而那剑柄却握在别人手里。她虽许了诺,可毕竟是数年以后的事情,时过境迁,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宣平朝若乱了,大齐必乱。到时周边群雄并起,说不得还会被秦地反噬的危险。   都天明长长叹出口气,“先帝待臣赤诚,倾心信任,臣半辈子都护卫着这皇城,本发誓,要一生忠于刘氏皇族……”到后来竟有些哽。   刘诩目中幽深,“朕明白。你想辞官归隐。”   “对。何况……伤势如此重,右手已经不是当初。”都天明垂下目光,“望陛下恩准。”   刘诩默了半晌,缓缓开口,“皇族血脉,何等重要。若想混淆,非平氏一人能只手遮天。”   都天明讶然抬头。   “先帝虽多不理政,但是,凡是个男人,这样的事情,也是不能容忍。”刘诩垂目看着他,“他早知朕不是亲生,早早送朕去了封地,虽是眼不见心净,但到底给了朕昆山一脉的助力,便是默认,看朕能否绝地求生,靠本事爬上宝座来。他这样以退为进,皆是因为他没有子嗣,刘氏一系,也没出什么能担天下重任的材料。”   刘诩轻轻哂笑。   都天明黯然垂目。   “先帝想的好啊。朕在封地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朕若不是可堪扶植的人,他就中途换个小丫头上来,也是来得及的。所以,在封地时,朕不能做得太好,也不能显得太平庸,把握好这个度后,果然令他很满意。先让这丫头在皇位上坐几天吧,不过是个女子,能翻出什么大浪去?到时生下刘氏的血脉,也好还朝于正统。”刘诩唇角露出冷冷讥笑。先帝早早把户锦定下,皆因为相信这个强势的少年将军,一定会把得住刘诩这个小丫头。   都天明愕了半晌。过往桩桩件件,全都在这段剖白中印证。先帝一生都势弱,唯这件事,显示出了长远的计谋。这大概也是无嗣的男子最后的心气儿。   “那刘嗣……”都天明脑中灵光乍现。   刘诩微笑点头,笑意却达不到眼底,“先帝将这事埋得深,却也要留个由头。以备万一将来朕成了气候,好有人辖制。可是,所托非人啊。刘嗣,哎……”她冷冷摇头,“刘氏这一辈的子孙里,确实没什么好材料儿,好好的一个棋局,让他这蠢才下得一塌糊涂。”他只要等自己怀妊后再发难,到时扶幼子登基,户锦把兵权,刘嗣监国。就会有更多胜算。但先皇忘了,人都是有私心的。刘嗣潜伏了几十年,竟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他情何以堪。也不怪他被私心蒙了眼睛。   “瞧这两年里,大齐江山,朕坐得还行?”刘诩忽然发问。她垂目,看着都天明。锐利的目光含着凛然之意。   都天明额上渗出冷汗。良久,重重点头。   “好。”刘诩起身道,“坐上这皇位,是时势所趋。还朝于正统,也是我自己亲生的骨肉,我还有什么不足的。”   “大统领自可养伤静休,皇城铁卫统领之职,会一直虚位以待。”   都天明抬手止住。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本就是先皇治下的人,待皇嗣长大,自有他们年轻人的天地。”   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刘诩遗憾摇头。这样一个赤诚的人,终不能为已所用。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又顿下步子,“都卿,朕有几句私下的话……”   “请讲。”都天明看着她。   刘诩笑笑,“这几句话,不是当讲不当讲,是一定要讲与你听。”   都天明也失笑,侍奉了两年,才知道,原来陛下也是这样率性的人。   “好,请讲,臣洗耳恭听。”   刘诩默了下,“蓝卿必要留在皇城给朕效力的,对他,朕势在必得。”   都天明沉下目光,“小墨他……他已经长大了,自己有打算,他若愿领铁卫守卫陛下,我必不阻挠。”   “好。”刘诩点头,跟爽朗人说话,就是不费神。   “墨亭是个有主见又长情的人,此次卿受伤这么重,他定是疼到心里。”刘诩缓下声音,“这回,任谁也阻不住他的心意了。”   都天明脸色微红。奈何铁面汉子,看不分明。   刘诩失笑,心道,一试之下,你就现形了吧。就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白折磨墨亭不上不下的,这么多年。   “云大儒早就备下了和离书,墨亭因怕你给他乱点鸳鸯,也是念着云家大恩,才一直不接。你……便替他接下吧。”   都天明全身发僵,垂着目光,看不清神情。   刘诩沉吟了下,柔和了声音,“都卿,墨亭是你一手带大,你哪会不盼着他好?可他一路走来,没一日能开心。心苦,情也苦……便是当你欠他的,帮他了了这段缘份吧。”   刘诩把话说透,推门,自出去了。留都天明自己静静。   --------------------------------------------------   入夜前,云扬回府。   刘诩刚用了膳,歪在矮榻上翻看信报。   “参见陛下。”云扬进来,榻前见礼。   “回来了。”刘诩拉他坐到身边。   “饿不饿?”   云扬整个人笼在她的气息里,垂目轻轻摇头,“不饿。”   “见着人了?”刘诩有些歉意。云扬本就反复表示过,不想再见楚淮墒,但她还是借着探伤的由头,将他带到了沁县。   “见着了。”云扬滞了滞,“远远地看了几眼,没说话。”   还挺坚持的。   刘诩怅然笑笑,“子欲养亲不待,你父亲虽然……但毕竟生养了你。”   云扬眨着眼睛看她。刘诩不自在地侧过目光。   云扬展臂把刘诩揽在怀里。安抚地拍她后背。   “嗯,嗯,好了,我没事。”刘诩笑笑,反手搂住他。这个敏感的小子。   “心里没多少不自在。多久的事了,我已经不在意。”刘诩叹气。只是感同身受,觉得云扬心里也有这样的遗憾吧。   “既然知道了,陛下也去本家看看吧。”云扬把她从怀里拉出来,亮亮着眼睛提议。少养失怙,他们同样曾被最亲的人算计。这道伤,深深地刻在心里,越刻意回避,越深陷。每每想起,痛得不能呼吸。   刘诩在他注视下,长久沉默。   “在祈县?在沁县?”云扬乱猜,“左不过是这附近。以陛下为人,若不掌控,可就奇怪了。”   刘诩被他逗笑,承认,“在祈县。”   “那一家人,也算是家主有见识,舍了一个婴孩,当夜便收拾细软,远远地循了。不然,现下哪还有命在?还能再育一子两女。也算是人丁旺盛。”   云扬皱皱眉。平民小户,若有权势之人开口索要一婴孩,他们亦没有反抗之力。刘诩,是迁怒了。   “刘嗣找到他们,我也就找到了。已经着人把人移到了祈县。”   云扬点头。祈县倒也合适。   “明日启程,去看看?”他斟酌着提议。   “不去了。”刘诩放开他。   “为何?”   “人都卖了,情也断了。何况他们也是懵懂,并不知道实情。何必再多生枝节。”刘诩拿后背对着他。难得地别扭。   “咦?”云扬绕过来看她眼睛,“真心话?”分明是近亲情怯。   “自然。”刘诩嘴硬。   “那,方才你还说子欲养亲不待的话?”云扬不服,“赶情这规矩都是定给别人的?”   刘诩笑。突然想到一事,坐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云扬,“说到规矩,咱们还得好好算一算。”   明知刘诩想岔开尴尬,便借题发挥。但云扬也是立时气短。   忍气吞声,“臣侍妄行。”又亮了眼睛,“不过已经知错了。”   “知错还这么得意?”刘诩爱看他飞扬神采,笑道,“定是口不对心,敷衍朕的。”   云扬咬咬唇。这几日是他自出临渊,最快意的。一时情难自已。   到底刚满二十的小子,拘他太紧,一时放开,自然如出笼小鸟喽。刘诩心生警醒,沉声道,“此去西北,不可这样张扬。着了痕迹。”   “是。”云扬忙点头,生怕她会改主意。   刘诩出神地看着他,真面目早已经掩住,清透的面庞写满了思绪。   “后悔没?”刘诩抚着他脸颊,突然问。   云扬愣住,虽刘诩只问了三个字,他却心有灵犀。大漠初遇,缘起偶遇。到现在成了她的侍君,牵绊一生,他后不后悔?   滞了一会儿,云扬肯定地点头。   “咦?”刘诩坐不住了,“你还真直接。”   云扬咬唇笑着看她。   “又想到什么了?”刘诩亦笑。   “自然后悔。”云扬却很认真,“若此役陛下死遁,就可脱身而去。从此不用锁在皇城里。到西北去,到更远处去,天高地远,到时,你也一样得意。”   “你大哥,可还在云宅呢。”刘诩装没听懂,笑着恐吓,“你敢死遁?”   云扬笑意溢在澄澈眸子里,亮亮地,看着刘诩,“就说不成。既然决定了,便也是一种选择,臣侍认了。”   刘诩无语揽住他。皇位,高不可攀,何其显贵。而离它最近的人,才知道那位置有多沉重。天高地远,任意驰骋,洒脱一生的日子,怎不比现在更快意?   哎,云扬这番开导,也真算是标新立异。既坐上这皇位,就有许多责任。人活在世上,又有谁能随心所欲?无论帝王,还是平民,谁不负重,挣扎求生而已。好在心中存了期盼,再艰难,也可以因着这样美好的希翼,而挺过去。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刘诩长长舒出口气,也不掩着盖着了。坦言,“扬儿,他们……刚到祈县,你替我去看看,有什么需要,你尽量满足。”   “是。臣侍遵旨。”   “等西北事定,你把人接过去。替我……”   刘诩有点哽。本以为不在意……   云扬眼睛也有些湿,“是。我明白。”他弯起唇角,柔声道,“父亲说,西北民学办起来了,他也要过去。一生所学,总要留给后人。到时,父母在堂,有亲有邻,臣侍在西北,给陛下安个新家去。”   刘诩笑笑,把微湿的脸埋在云扬的温暖里。   那美好的念想,在云扬看来,并不遥不可及。他正打算着,亲手,一砖一瓦,一丝一缕,编织、建造。这就是他对自己最郑重的承诺,也是最深的爱意。   -------------------------------------------------   次日。启程前。云扬以飞白之名,请见慎言。   慎言侧卧在床上。云扬在他床前坐下,虽掩了本来面目,但不妨碍两人赤诚相见。   “秦宫死士,有数千之众。这次随秦储而来的,当有一半。”一块令牌云扬在手心里握了握,终交到慎言手里,“另一半,在这里……”   慎言接过来。古朴,厚重的牌子上,犹有血沁。   “死士效主,当用死命。他们不过是追随主人而已。”云扬缓缓道,“我属下的这一半人,当仍在秦地。他们中,若有人已在乡间安了家,请言相和陛下放他们自去,若仍有执念不改的人,若未成事,只问当事人之罪,也请不要株连。”   慎言沉吟半晌,郑重点头,“好,当不负大人所托。定会照应好他们。”   云扬起身,郑重行礼,“谢大人。”   “不敢。”慎言伸手托住。   “当得的。”云扬很郑重。几千人的性命,和他们身后的亲族,朋友,师门,乡亲。哪一条不是性命?   “我自知颇深。”云扬剖心而谈,“处事虽多有决断,但从来狠不下心。即使此刻身在秦地,也只会醉心民生,于时局,也不会有很大改变。这话,已经反复向家乡的人重申过。楚洛已矣,现在我唯愿心中挂念的人,都能过得好。”   慎言长长慨叹,“大人才是真性情。”   “此后经年,言相辅佐陛下,劳心劳力,还请珍重。”云扬郑重再礼,“陛下……就重托给几位大人了。”   慎言拉住他,郑重道,“言重了。臣侍当效死力。”   两人相视,而笑。   ---------------------------------------------------   陛下车驾已经准备停当。云逸带着铁卫护驾。都天明伤重,最快也得几天后回京。蓝墨亭留下照料。   慎言被安置在车里。刘诩从府门里出来。   云扬带着贴身的暗卫,站在阶下。   她一出来,众人都跪伏在地。   安静的街道上,只有战马的鼻息。   刘诩远远地看着云扬,却知不可过去。从此刻起,他便只是飞白。   她转身,上了车驾。马车缓缓经过云扬身前,云扬抬起目光,冲窗里的人挑挑眉,微微笑笑。惊鸿一瞥,又伏身下去。   刘诩扣着窗口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圣驾启动,云扬的身影,被甩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唯有那灿烂的笑脸,飞扬的神采,清晰地印在她脑子里。   ---------------------------------------------------    ☆、怀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夜。送上诩锦肉肉。   宣平三年。   对于大齐来讲,这三年,是值得称道的。   女帝临朝。先收南秦,后平西北叛乱,收皇权,整朝政。立中宫,分后宫为内外两院,前后宫一团整肃。在这一年,西北从秦地移民十万,更有大齐各地手艺百姓,自发自愿,组成走西北大潮。有识之士指出,西北兴,是大齐中兴的前曲。   局势上,更是有了翻天覆地革变。   南北大军换防,近十万南军被调离南境。北军裘荣换防,镇守秦地。   圣上再下推恩令。允服役十五年以上老兵解甲归田。若愿意为西北重建出力,可携家眷,可分田入户到人。至此分离数十年的家人,终得团聚。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皆道伏称颂。   南军与北军合并,重新分成左右两军。委任中宫户锦为左军统帅,云逸为右军统帅兼任大齐兵马大元帅。至此,军再不分南北,皆对陛下一人负责。   宣平帝,揽朝政后,再揽兵权。举国上下,万众归心。   也是在这一年秋获节后,女帝怀妊。正当大丰年,大齐皇室将添元嗣的消息,成为宣平三年,最精彩,也是最令人祈盼的喜庆。   冬至。   传来老王刘肃重病不治的消息。   宣平帝大为悲痛,“老王是我大齐砥柱,朕怎能不去送最后一程……”坚强的女帝,当着满朝大臣,垂泪不已。   众大臣皆掩面流涕。却又苦苦阻拦,“陛下已经怀妊,万不可再过度伤心,西南路远,且难行,您此一去恐动元气。”“老王爷一生为大齐,怎会不忧心皇嗣呢?您且让他安心而去吧。”   文官们劝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武官们虽话不多,但因这一子是中宫户锦所出,万众归心,亦是不赞同陛下亲自扶陵去。   宣平帝无奈同意,仍伤心得罢朝数日。明旨,令在辽北练兵的左军统帅中宫户锦,代她前去凭吊。   户锦接旨。当即放下军务,轻骑简从,赶往西南。两个月后,亲自扶陵回至京城。   已经怀妊五个月宣平帝。等在城外,亲自扶陵入城,主持了祭礼后,又欲主持下葬。奈何力不从心,只得委中宫代办。   ---------------------------------------------------   夜。陛下寝宫。   刘诩睡了两个时辰,身子才缓了些乏。   连升引着户锦进来时,她正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户锦除了外袍,连升接下,躬身退下。户锦立在在熏炉旁暖了暖,才举步走了进去。   刘诩听见耳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睁开眼睛。见宫娥们都已经退出去。   “参见陛下。”户锦跪下见礼。   “回来了?”刘诩笑着示意他起身,“都妥当了?”   “是。老王爷的陵柩已经入了西山陵。一切妥当了。”户锦低应。   刘诩动了下,起身。户锦忙上前,将人扶着坐起来,在她后腰上倚了几个软枕。   刘诩顺势握住户锦的手,拉着人坐到自己身边。   户锦在外练兵已经有三个月,又为着扶陵的事,冰天雪地的,在外面奔波了两个月,算起来,快有五个月未见了。刘诩探手抚了抚户锦线条明朗的脸颊,叹口气,“累坏了吧。有劳了。”   户锦摇头,“老王一生为大齐,便是最后一刻,也不忘镇守西南边境。是大齐武将的楷模。臣只尽了心意,略略操劳,无妨的。”   户锦性子一向冷冽,便是多一句闲话,也很少说。刘诩知道他这几句,实则剖心。他向来崇敬刘肃老王,这一路扶陵回来,定是心里难受得紧。   歉然地握住户锦的手。   户锦感知她心意,也歉然,“对不住,臣不该让陛下伤神的。”   “西南有国丈坐镇,宛平郡主亦派她的侍君过去帮手,她侍君武功已入化境,又神勇多谋略,人未到,名声先远播了。想边境上夷族虽众多,还不至于敢犯边。”   提到西北,刘诩心跳了跳。宛平只一位侍君,是尚昆高徒。还是当初权宜之下纳下的。能派他过去,并在之前在西南造势,怎么看,怎么是云扬那小子的手笔。   刘诩出了会神。笑道,“嗯,有如此安排,朕当放心。”又看户锦正襟危坐的样子,笑道,“哎,你有方略,明日转到内阁去,按规程议定。朕熬着夜等你回宫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君前奏对的。”   户锦弯起唇角,松下肩来,“是。”星夜赶路,漏夜回宫,无非是因着思念罢了。只是他性子一向清冷,这样的情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来。努力了一下,还是张口道,“是臣侍想得不周了。的确太晚了,陛下明日再召见也好。”   刘诩哪能不知道自己的中宫那比石头还硬的性子,笑着拍拍他手背,主动承认,“一晃快半年了,朕是想念锦卿了。”又指指自己肚子,轻笑道,“小家伙和母亲也一样心思,五个月大了,却仍未见过父亲呢。我们……都很想你。便多等一会儿,又何妨。”   户锦转目,看着刘诩隆起的小腹,目光柔和。从刘诩的角度,看见她的中宫垂着目光,虽然红了耳垂,却仍点了头,算是承认了他亦想念。   刘诩心里疼惜,拉了拉他手指,低语,“快摸摸他吧。”   户锦抬目看了她一眼,清冽的眸子里,挂上些颜色。   哎,户锦也有紧张的时候呀。刘诩失笑,拉着他温暖的手掌,覆在自己肚子上,柔声安慰,“无妨的,就摸摸,不打紧。”   眼瞅着户锦这才松下口气,好奇又郑重地,抚了一会儿。   “象起了波浪。”户锦惊奇地抬起眼睛。明亮的星目里,含着欣喜和懵懂。   刘诩笑着点头,“孩子就在胎水里。”   “喔。”户锦受教,又饶有兴趣地摸了摸。忽然微微的胎动,这小生命许是在母亲肚子里醒了,蓬勃旺盛地一踢,户锦骇了一跳。倏地把手缩回来。   “无妨,踢了一脚。”   “踢?”户锦惊诧地睁大眼睛,而后明白过来,下意识伸手替刘诩揉了揉,“踢痛没?”   刘诩彻底失笑,“他是在同我们玩呢。”   “喔。”户锦红了脸颊,放下了心,却怎么也不敢再摸了。   难得见户锦这么小心翼翼的迷糊样子,刘诩也兴起玩心,凑在户锦耳边小声道,“她外祖母过来看过,还听了听,说隔着肚子就能听到声音。你也来听听?”   户锦怔了怔,下意识抬目看了看周遭。宫娥内侍早都退了个干净,室内只他二人。户锦慢慢俯过身去,侧耳在刘诩小腹上。   须臾,他仰起脸,欣喜又动容,“嗯,有的。一下一下,很是有力。”   “嗯。他很结实的。是我们的宝贝。”刘诩爱抚地抚抚户锦的脸颊,铁铸的将军,大齐的中宫户锦,脸颊上竟有些湿了。   “是。”户锦主动展臂,将人拥在怀里,“陛下,您辛苦了。”他长长吸了口气,熟悉的淡淡沁香,是久违了的刘诩的气息。藏在内心深处的悸动,因着这个拥抱,这熟悉的气息,而一下子蓬勃而起。户锦咬牙压下,臂上微用力,长久地拥着她。   “今夜陪朕歇下吧。”刘诩低声相邀。   “……是。”户锦顿了好一会,低低应。   刘诩颇惊奇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还以为你要守着规矩,不肯应呢。”他是中宫,漏夜赶回来就宿在陛下寝宫,是有失体统的。恐怕明日言官也会说话。   户锦没辩解,只看着她,眼里似有团火苗。灼得耀目。   刘诩怔了怔,人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打横抱起来,大步走进内室。轻轻放在宽大的龙床上。锦被刚刚温好,带着干爽而温暖的气息。刘诩陷在被子里,身前,是户锦更加灼人的气息。   户锦单膝跪在她身侧,两手撑在她头边,似是很难决定。灼灼地盯了她一会儿,终叹了口气,起身替刘诩盖上被,略哑着声音,“陛下……安睡吧。”   刘诩伸手,坚定地拉住他。   “上来。”   户锦震了下,刚压下去的欲念,在这简单的两字里,又蓬勃。   “陛下怀着身子,臣怕……伤了您。”   刘诩看着无端紧张的户锦,轻轻道,“前三个月不行,从第四个月开始,便坐稳了胎。”   户锦睁大眼睛看她,似是没明白。   “行房事,也无妨了。只是要轻轻。”刘诩解释。   然后,看见户锦眼里,那火苗,又灼烫起来。   (诩锦的肉肉,请进群观赏)   --------------------------------------------------------   激情过后,刘诩慵懒着昏昏欲睡。户锦亲自抱着她沐浴,又送回被子里,自己侧身躺在刘诩外侧。   “小家伙不踢人了。”户锦眼睛仍亮亮的,凑过来轻轻摸。   “他也困了,睡着了。”刘诩闭着眼睛,笑着偎进他怀里。   “那……睡吧。”户锦轻轻搂住她。   自秋获节那夜后。他便开始去了辽北。练兵一练就是三个月。听闻怀妊前几个月最是难捱,此后,月份越大越辛苦。他却不能常陪在身边。户锦轻轻搂紧刘诩瘦削的身子,疼惜。   “这次便留在宫中吧。春播节前,小家伙就可降生了。”刘诩笼在他温暖的气息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好。”户锦替她掖了掖被子。   两人的呼吸,渐渐和着同一个节奏,睡熟。   ---------------------------------------------------   首相府。   书房里。慎言坐在案后正批阅公文。   尚天雨坐在一边的矮榻上,正在调息。   “感觉好些了?”慎言见他调息完毕,在案后抬头看他。   “嗯。”   “缓缓地练吧。”慎言担忧地看着他。毕竟伤了内息,宫变时,陛下嘱咐尚老侠封住天雨内力,也是怕他沉不住气,一时妄动内力,伤了根本,就注定一生缠绵病榻了。   尚天雨有些消沉地点点头。   慎言更加担忧。   尚天雨从小被宠到大,他师父爱惜,就连圣上也很少苛责。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此回宫变,他带伤又病,才真正尝到了有心无力,万事皆由别人掌控的不良感觉,这确实可称得上尚天雨自出师后最大的挫折了。   “我想好了。我要出宫。”尚天雨突然道。   “……”慎言震了下,“为什么?”   “我又没了武功,用什么保护主上去?”尚天雨憋了半晌,又红着眼睛,别过脸去。   慎言皱眉,“胡闹。你是陛下侍君,又不是侍卫,有没有武功有什么要紧?怎么能这样自怨自艾?”   尚天雨咬唇,眼里全湿了。   “这话,这一年半来,陛下来来回回劝解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反倒钻起牛角尖来了?”慎言眉皱更深。自他受伤失了内力,宫中上下,更是没人敢提此事。连侍卫们巡逻,都躲清凉居远远的,生怕他触景伤心。可这尚小侠,武力失了,人也更脆弱了似的。   “天雨,”慎言走到他眼前,蹲下,看他眼睛,“你坚强一些好不好?陛下与你的情谊,从封地始,尤比我们所有人都长。她处处顾惜你,你就舍得弃她而去?”   尚天雨愣了一瞬,别过脸,哑着声音,“慎言大哥……”   自慎言入宫封为贵侍,人前,尚天雨再不这么称呼,不过两人独处,他真心当慎言是大哥尊敬。   一句大哥,让慎言也红了眼睛。   “天雨,振作些,眼前的远比失去的更重要,我们要学会珍惜。”   尚天雨久久未动,“慎言大哥,我……本是一个野小子,因有着一身功夫,才能得陛下驱使,现在……我自觉,再无配得上主上之处。”他黯淡着目光,一字一句,犹如撕心一般痛。   慎言也沉默了。   “我困了。睡觉去了。”尚天雨不豫再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自顾出了书房。慎言的府,这一阵他比慎言还熟。仿佛逃避,他留宿在宫里的时间不及在此的一成。   慎言负手看着他的背影。   尚天雨进了客房很快熄灭灯火睡下了。全没想到,明天等着他的将会是什么。 ☆、心锁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有肉聚人气。这章没肉,有训诫。不知年前能结文不?   次日傍晚。   陛下寝宫。   尚天雨心急火燎地闯进来时,陛下正发怒。   尚天雨刚一回宫,便听说陛下要为难慎言,这会急得不管不顾,撩衣跪在慎言身侧,“主上,有话慢慢讲,小心身子。”   刘诩目光闪了下,心道,这臭小子,还知道心疼我的身子。瞧他一脸焦急,刘诩越发不为所动,只问慎言,“你在宫中时日不短,当知宫规严谨。你且自己说,自己违了哪条?”   慎言垂头道,“臣侍夜宿宫外……”   刘诩冷哼,“那是朕许的,不算数。”   慎言抿唇,再不出声。   刘诩登时怒气撞上来,“你呀,就护着吧。”   尚天雨一下子明白过来,膝行两步,急道,“主上,昨天……是天雨妄行,违了宫禁,与慎言哥无关。”   刘诩眼睛一立,啪地一拍桌案。   吓得尚天雨一抖。   “慎言,你听听他叫你什么,这回知道错哪了吧。”   尚天雨又气又急,难道是为了这个?以前也叫过,她怎么不发作?红着眼圈,委屈道,“是天雨失礼,不该在宫中论私谊。”   “臣侍知错。”慎言一叩到地,“天雨既认臣为兄长,臣便有督导责任。臣知他心有郁结,陛下也一直忧心,可却仍束手无策……臣有负陛下重托,更负天雨一片赤诚。臣侍知错。”   天雨完全愣住。   却听刘诩缓声叹道,“就是这个理。天雨倾心信任,你我二人却不能导他郁结,于私,难全昔日一片情意,于公,……”   慎言颤声,“是臣侍难负责任。请陛下保重身子要紧。其余的,臣会周全。”   刘诩涩涩笑,“你与朕一般,硬不起心来,只会一味纵容。真若能周全,他也不至于成这样。”   慎言默然无声。   天雨愣愣地听着二人对答。脑中一片混沌。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哽道,“主上,天雨已经是废人一个,留在您身边,一无所用……不值您这么费心……”   “天雨,你果真去意难消?”刘诩转向尚天雨,语气郑重。   尚天雨愣住。去意已定,可是心却撕裂般疼。他艰难道,“是,请陛下恩准。”   慎言抬目,求恳地看着刘诩。   刘诩缓了缓气,点头,“好。朕准。”   天雨泪扑簌落下。   刘诩艰难起身。慎言忙扶住她。扶着慎言手臂,刘诩走到尚天雨面前,拉他起身,疼惜地抚了抚他明显瘦下来的面颊,昔日那个神采飞扬,明艳照人的尚小侠,再难寻见。   “朕的小天雨也要走了,你我多年情谊,竟难周全,是朕对你不住……你回昆山静修,养好了身子,自不必再回宫来。你不是一直喜欢仗剑江湖的快意日子吗?便去吧。做一个真正的尚小侠。”刘诩亦哽住。慎言忙揽住她,轻声劝慰。   尚天雨再受不住,重重跪下,哭道,“主上,别伤了胎气,身子为重。天雨知错了。天雨真的知错了,再不敢自暴自弃,累主上忧心。”   慎言目中亮光一闪。刘诩扭回头,追问,“真的不再纠结了?”   “真的。”天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愿做朕的天雨?”   “嗯。”天雨一边抽答一边不住点头。   “他真的知道错了。”看着尚天雨瘦成一条的小脸,都哭花了,慎言又不忍心,低声求道,“陛下原谅了吧。”   刘诩瞪了慎言一眼。慎言抿唇,笑着示意再不插话。   刘诩又转向天雨,“不过是失了内力,又不是废了手脚。你瞧这些时日,你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了?大小宫规,又犯了多少条?可有一点贵侍的自觉?”   “没……”尚天雨哭得直抽答,红着眼睛,顺着刘诩话答,刚说一半,又警醒,忙道,“是,臣侍知错。”   慎言轻轻握了握刘诩手指,求恳地看着她。   刘诩斜了他一眼。奈何也是精神疲乏,揉了揉额角道,“也罢。你既然知错,出宫之事便算掀过。你毕竟多违宫规,上行下效,外后宫多少人瞅着呢。你自下去领罚吧。”   “啊?”尚天雨好一会明白过来,红着脸别扭,“不敢劳烦主上,就请慎言哥代为教训,可好?臣侍不想,不想去监礼司……”到后来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刘诩气极反笑,“呵,还挑拣了。”   “没……”尚天雨气短。   “慎言能下得去手?”刘诩不准。   “能,能。”尚天雨直冲慎言使眼色。   慎言苦笑,他还真下不去手。尚天雨急得脸都红了。   “好,也可不去礼监司,毕竟咱们尚小侠是好面子的。”刘诩很大度。   “谢主上。”尚天雨扬起眉毛。   慎言实在不忍再看。不过是争个被谁罚的机会,至于乐成这样?   果然,刘诩道,“去中宫那,请他罚吧。”   “啊?”尚天雨小脸一下子垮下来。   “不愿意,那……”   “不不,臣侍遵旨。”尚天雨看着刘诩疲乏的神色,也不敢再耽搁。当下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两人目送着天雨离开。   “这法子能行?”慎言有些忧虑,很担心尚天雨会和户锦顶上。   “天雨心有执念,每每劝解,口头上答应得痛快,却常有反复。目下,除托给户锦,便无别的办法了。”   慎言垂下目光,“臣不能替陛下分忧。”   刘诩笑着摆手,“天雨天份极高,假以时日,成就必在昆山师兄弟之上的。骤然受了这样重的伤,他一时转不过弯,也是可能理解。”转目笑看慎言,“不过天雨的性子,可不是你劝得了的。把他托给你,也是朕所托非人了。”   慎言红着脸低头。   “你身子可好些?”刘诩拍拍他手背。自去年宫变,慎言身子受损。养了许久。   “刘成可顶用?”刘诩握了握他手指,还是不暖。不禁皱眉。   “自然顶用。”慎言肯定地点头。   “传刘成。”刘诩目中闪了闪,突然开口。   慎言一愣。刘成就是跟着来的,马上出现在门口,“奴才参见陛下。”   “你家大人身子怎样了?怎么调了一年多了,还不见起色似的?”刘诩皱眉。   刘成吓得不轻,赶紧叩道,“药已经加到两日一用。大人身子虚,且得调养。不是没效果的。”   “喔?”刘诩挑了挑眉。   “是。”刘成很肯定。   “那就好。”刘诩微笑,“再给你一年时间,必要调理妥当。”   “一年?”刘成愣了下,偷眼看慎言。   慎言死死垂着头,耳垂都红了。   “喔。明白明白。”刘成立刻醒悟,欢天喜地地叩头,“奴才回去,再添几味养身的药。一年之内,保管调好。到时,定不误陛下的事。”   “好,事成有赏。”刘诩心情大好地放刘成下去了。   刘诩侧目看慎言,她的贵侍强自镇定。   “转年言卿几岁了?”刘诩笑问。   “二十八。”   “喔。朕就二十九岁了。”刘诩叹气。   慎言抬目看她。   “三十而立。可朕毕竟是女子……”刘诩很郑重地解释。三十岁前,正是适宜年岁。刘诩虽为女帝,但也是女子,毕竟要服从自然之道。   “陛下,何必用这些困缚自己?”慎言不太同意,“您不是说女帝临朝,所有的规矩都要改改?”   刘诩笑着摇头,“规矩是人定的。但世事多有人力不可为。何况言卿三十岁前,也该有子嗣。”   慎言垂目。   刘诩见他兴致不高,便知他心意,笑道,“若想让朕少受点累,那胎可必得壮实。言卿便勤加调养吧。”   “臣……”慎言滞了片刻,抬目看见刘诩盈盈的笑脸,到底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臣遵旨。”   有了皇嗣便可,他并不在意子嗣。何况他已经失了本家,只身一人……慎言转了目光,心中却有了决断。   刘诩目光追过去。以她对慎言的了解,他这样,定是口服心悖了。   “慎言……”刘诩稍稍沉了声。   慎言略慌地抬目看她。   “别当朕不知你打什么主意呢。”刘诩看着他眼睛,“明年秋获节后,便停了朝事,专心在竹苑调养。”   慎言脸全红,争道,“不能这么算,您不是也说了?谋事在人,却也要天意成全。”   “所以你要努力哟。”刘诩把他堵回去。   慎言彻底没办法。   刘诩笑着揽住他,“不是说笑的。”想了想,又郑重补充道,“若不能留子,朕便锁你宫禁。”   慎言脑中立刻翻出宫变后,留在自己腕上的那两段链子。虽然后来费了挺大劲锯开了。但当时陛下的盛怒,可是记忆犹新的。   “自己的身子,就不当回事?若真有个什么闪失,你让我上哪捞你去?”陛下一边着刘成细细查看,一边气道,“她是什么样人?要不是阴差阳错,能容你竖着走出福寿宫?你也别辩,且就在床上休养,没朕允许,哪也不准去?传令前朝,这一段,谁也不许拿政事烦扰言贵侍……”   “陛下。”   “前朝事杂,你这样不知爱惜,便是累着朕也应当。”刘诩甩下这句话,自去御书房了。   此后半月,又是养伤,又是调身,慎言虽急,可到底出不得宫门。直到伤愈。   见慎言只沉思不语,刘诩打量他神色,笑道,“左右都是累着朕,你自己想准主意吧。”   慎言无奈点头,“臣听陛下安排。”   “嗯。”刘诩说服了慎言,失笑,“朕贵为天子,要生子,却要这么费劲。”尚天雨早就坚定表示,不要孩子。慎言也有这个态势。那个远在西北的小子,原来还畅想着刘自在,可自宫变后,不知心里转过多少心思,定也是不豫留嗣了。她这边受着累怀妊,还得一个个想法劝服,真是,不知前世欠了谁的。   刘诩操了不少心,腹中胎动很厉害。慎言扶着她侧躺下来。   刘诩闭目养了养神,轻声道,“这一胎,无论男女,都是皇储了。”   慎言凛然点头。当日宫变,便为着身世问题。老王刘肃早已经病体难愈,却因等着这一胎诞生,而挣扎到这个时候也不愿撒手而去。临闭目前,仍留字条给她,希望不忘当日承诺。   刘诩冷冷笑道,“再怎样,都是我的骨肉。老王那些人,却是迂腐了。”   慎言无法接话,只轻轻抚她后背。   刘诩沉了好一会儿,“平氏……”   慎言顿了顿。入冬时,幽禁的平氏故去。一直停陵在护国寺。   “在春播前,让她入土吧。”刘诩抚了抚肚子,叹了口气,“她也算是个可叹的女人,只不许入皇陵,另在西山避一处墓地吧。”   “是。”慎言低应。好一个可叹,可怜又可恨,她的一生,也只用这两个字可形容了。   -----------------------------------------------   中宫。   尚天雨站在堂上。   户锦接了圣上口谕,转身看了看尚天雨。复用藤条梢指了指,示意他动起来。   尚天雨脸都红了。别别扭扭地。   “时间很紧,过会还要巡防。”户锦皱了皱眉。   尚天雨一咬牙,刷地扯了外衫,伏在凳上。想到户锦就拿着藤站在身后,尚天雨脸都羞红了。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动静。尚天雨刚要回头,耳边就听到破空声。   中宫果然手劲非凡,一藤下去,尚天雨疼得汗都下来了。   “哎。”尚天雨没调好呼吸,轻叫出声。   他恨得捶凳板条,“怎么打人都没个章法,能稳当些不?”陛下这样,户锦也这样,紧一下,缓一下的,要他无法屏气。   户锦随手补了几藤,尚小侠再没精力罗嗦,凝神硬抗。   “打多少?”就听户锦边打边问身边一个太监。   “回大人,陛下口谕说是四十。”   “喔。”又打了一阵。   “打多少了?”   “回大人,得有小三十了吧。”   “喔。数着点。来吧。”忽听户锦精神起来。尚天雨猛地一屏呼吸,果然最重的十下,从臀至腿,排着打下来,都容不得他喘口气。   尚天雨惨白着小脸,从凳上自己爬起来。   户锦掷了长藤,一脸嫌这东西小小细条儿,软绵绵的没劲力的表情。   “嘶。”尚天雨咬着牙系腰封,气得够呛,“我现下是没内力护身,才这样不禁打的。等我好了……”   户锦淡淡挑眉,“纵使有内力,上官责打,你还能抗刑?”   尚天雨被他堵得没话。   “内力便是尚贵侍的外壳?没了它,便硬气不起来了?”户锦淡淡道。   尚天雨张了张嘴,忽然记起,户锦初入宫时,一身是伤,内力全无,也很硬气是接了自己的挑战,和平氏那老妖婆对阵,也从没落败过。倒从没见他嘀咕着什么有朝一日的话……   见尚天雨若有所思,户锦缓和了语气,却仍冷冽,“锦幼时便在战阵上,深知,什么内力,什么功夫,两军重骑撞在一起时,都是不济事的东西。功夫再强,能以血肉之躯与铁骑□□抗衡?唯有与弟兄们齐心协力,血战到底,才能死地求生。”   尚天雨垂目。   “不过尚贵侍本是江湖中人,与军中,是两回事。”户锦淡淡转目,“本宫多言了。行刑已毕,请大人回宫休养吧。”   “战阵上,我也历经过。”尚天雨突然抬起眼睛。   户锦停下步子,回头看他。   “我自问对做过的事,从没后悔过。”尚天雨一脸坚定。复又滞了滞。用一身功夫,从鬼门关里救回一对母子,他从没悔过。只是当日宫变,自己不能有半点用处,形同废人……眼神又黯淡下来。   “原谅自己,愿是最难的。”户锦理解地点头。   尚天雨全身微震。他是无法原谅自己。最重视的人,都处在险境,而自己,却被保护得严严的。不过一死,他从不惧,自那日才惊觉,对自己来说,苟且偷生,才是最难的。   “贵侍大人既是武将,可愿去辽西军中效力?”户锦出言相邀。   “辽西?”尚天雨怔住。   “辽西。”户锦点头,“那里接壤草原,有游牧夷族,时常犯境。草甸上,多有泥潭,深不见底。草愿气候多变,正午还艳阳高照,晚上就呵气成冰……”   尚天雨挑挑下巴,“吓不倒我。”   “你又没了内力。”户锦眼里含着笑意。   尚天雨摆手,“费心了。天雨也不是那样脆弱的人。”宫变那时,他使不上力,自责至今。如今陛下怀妊,中宫无法再去辽西,倒是他出力的时候了。一念至此,顿时坚定。   户锦点头,“军中规矩严厉,贵侍去了,可由不得使性子。”   尚天雨摆手,“大人不用激我,都照规矩来,我必不添乱。”   “好。”户锦点头,“既如此,给你十日时间养伤,然后去辽西报到。”   “十日?”尚天雨不解,“打得又不重,用得了那么些天?明日就走。”   户锦含笑摇头,“方才是宫规。”   “什么?”   “既入我辽西大营,便是我营中属下。若要主官动手,必行军法。”想是此人将要纳入自己麾下,户锦很是细致地解释给他听。   “军规?”尚天雨一头雾水,回头,看到厚重的两条军杖已经立在身后。   “军规。”户锦淡淡抬手,示意他再爬到矮凳上去。   尚天雨一口气被噎住,心道原来在这儿守着我呢。   好。不就是看看小侠我能不能熬住军中生活吗?给你看看,我失了内力,也同你一样硬气。   他当下自己除了外衫,大义凛然地重新爬回去。   身下一凉,后襟已经被干脆地挑起。   “哎?”尚天雨伸手按住腰带。   户锦挑挑看他,“要自己来?”   尚天雨被这样淡定的中宫堵得没话说。转目看那两个军士。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他在军中呆过,知道这是规矩。   尚天雨咬牙,一把撕开腰带,把长裤腿到膝弯。   下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方才挨的藤,一条条的肿痕,从臀到腿,排列整齐开去。户锦鞭法不错。   尚天雨脸红得烫人,逃避地把头伏进臂弯里。   “元帅,打多少?”有军士问。   “先来四十,正正规矩。”户锦扔下话,自己出门找蓝墨亭巡宫去了。   留下尚天雨,在一声紧似一声的军杖上咬牙苦捱。   --------------------------------------------------   清凉居。   尚天雨被抬回来时,昏迷不醒。   刘诩急来探视。   户锦正守在床边。见刘诩进来,忙起身。   “怎么样?”刘诩伸手摸摸天雨额头,又湿又烫。   “打重了。”户锦有点尴尬,“陛下别急,太医已经瞧过了。”   刘诩点头。户锦扶她坐下,又解释,“尚贵侍从没在军里呆过,想是不习惯,若是呆下一阵……”   刘诩拦住他话,“什么话,那大杖是人能习惯的吗?”   户锦抿唇。   刘诩又觉失言,歉意道,“卿就习惯了,是吧。对不住,不该苛责你。”   又叹气,“一将功成,众人只瞧见万骨枯,却不知那成名之将,背地里得受多少磨难。”   户锦见惹得她伤心,忙摆手,“不是您想的那样。”   刘诩默了半晌,又不放心,“天雨此去辽西,你得嘱咐人照拂一二,他毕竟不在军中长大,又带着伤……”   “是。”户锦应是。心里却想,这人还没过去呢,就心疼喽。以前陛下也不是这么罗嗦的,想来是怀了妊,性子都变了?以后得更加小心,别惹她再想起什么,伤心伤神。   刘诩坐了一会,尚天雨醒了。她又不放心,看着喝了药,絮絮地嘱咐了好一阵,才被劝着回宫休息。   尚天雨精疲力尽地伏在床上,煞白着小脸,看着被留下照顾他的户锦,深深感受到,挨他大杖也痛快,好过被陛下嗡嗡嗡。   “大人,无妨了,你也回去吧。”   户锦笑着摆手,“我若回去,陛下又得过来。”   尚天雨深以为意,强挺了一会儿,又虚弱地睡过去。   户锦替他掖了被角,又守了一阵。陛下使人过来请他过去用膳,这才出了清凉居。   夜风,夹着细细的雪花,从天而降。户锦轻轻呵出口冷气。   今年入冬,瑞雪普降。天气又冷。是个丰年的兆头。   春播,秋获,瑞雪丰年。   一年就这样快地过去。   户锦弯起唇角。抬目,眼里映出一轮月牙,两角弯弯,饶满翘起,含着欣喜笑意。    ☆、生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留评。 感谢大人们的投掷。 t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02 17:58:50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02 17:45:40 寒唥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02 16:35:00 文风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02 16:00:07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02 11:15:37 云若秋汐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2-02 01:55:55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30 02:21:18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9 22:21:00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9 18:10:50 t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9 17:11:20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9 16:30:43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1-29 16:26:26   宣平四年。   春播节。   女帝诞下皇长子。赐名元忻。   大齐宫三十年来,迎来第一位刘姓新成员。前朝后宫,举国上下,无不欣喜。   因着陛下诞子,春试便延在四月间。帝明旨,凡大齐子民,秋闱乡试中脱颖者,皆可入试。文试武试双科并开。无数青年才俊,汇聚京城。京都上下,名士如云。   这一年的春闱,无论从规模上,还是选才的质量上,开了大齐建国之最。   八月间。殿试后,女帝不拘一格,选任贤才。补充了一大批六品及七品的任事官员。   中秋。   大朝   首相慎言出班请辞首辅。帝未准所请。但允其暂时退职休养,至于到何时结止,陛下并未给出日期。言相复又提议,将内阁增至八名辅臣,共同协理前朝诸庶政。帝准奏。   其时,皇长子已满半岁。首辅退居外后宫。女帝改为每半旬临朝。余下时日,在御书房办公。因庶务繁多,又设翰林院侍读十六名。将庶政分为农耕,礼事,兵事,工事等八类,十六名侍读两两一组,按类负责,专职为陛下处理其中文字笔墨部分。至此,女帝基本上脱离了庶务缠身的烦恼,却仍能时时把控朝局。新政亦能上行下效,十分顺畅。   新增的十六名侍读虽品阶不高,不直接入朝,但却因能伴君侧,可直接向陛下发表见解。其份量可谓举足轻重。隐隐在皇帝身边,形成了一个小内阁。因而被认为是崛起的新一代能臣代表。   ---------------------------------------------------------   秋高云淡,气候宜人。   陛下得闲,微服郊游。   京郊田地泛起金黄,枝头挂满待熟鲜果。平整的草场上,金灿灿的落叶铺了厚绒绒的一层。小皇子睁着澄澈的大眼睛,这一路已经是不够看的了。待见到软绵绵的树叶铺了一地,立刻呀呀地叫着,要上去滚着玩。   “无妨,多摔打摔打,皮实呢。”刘诩下了车,笑着让宫人把孩子放地上。   宫人们哪敢。忙铺了软布,这才把小皇子放开。小家伙欢跃地飞快爬着跑了。后面一群人呼啦啦跟上。   刘诩眼中含笑,看了一会儿。   回眸。   身侧,修长的男子,如翠竹,挺拔地站着。正看着远处出神。   “慎言,咱们也去滚滚落叶?”   男子收回目光,眼中微波,含着温柔的笑意。正是退居后宫休养的贵侍慎言。   “就踩踩可好?”慎言抬手轻轻替她理了理微松的鬓发,和声道。   “也好。”在慎言的眼波里,刘诩立刻打消了和儿子一同滚落叶的想法。   两人相携,顺着乡间弯弯小道,慢慢散步。   “那边有个小农庄,陛下不看看去?”   “好。”   拐过小路,农庄渐渐显现。   远处稻田里,一片片微黄穗苗,映着暖日,闪着金灿灿的光泽。慎言道,“这两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各地均报丰产 。民仓官仓充盈。更有西北……”慎言顿了下。   刘诩微微有些入神,良久笑道,“是啊,已不复当初贫瘠蛮荒样,如今真正成了我大齐的钱袋米仓了……”   慎言点头同意。亦笑道,“……也不止会给陛下弄粮赚银子的……”   今科西北考生异军突起。不仅文章精妙,且对时政颇有见解。在西北,无论私学官学,都设时政一科。郡守府非常重视。会定期派理事官员,亲临讲政。还会在官学中提有见地的学子,入府听政呢。   刘诩柔和笑笑,眼中有波光闪闪。   记得去西北前,云扬说过,要醉心民生。这一去,快两年了,几百个日夜,想念,与日俱增。   慎言展臂揽住她微紧的肩,安慰地紧了紧。刘诩偎在他怀里,了然笑笑。   两人一同展目,望向辽阔田野。   -------------------------------------------------   有农人从庄中出来,见面前两人一身贵气,忙迎过去,“二位贵客可是要进庄?”   “路过。”慎言笑着摆手。   刘诩指了指远方,“老人家,今年农户的收成可好?”   “自然是好。去岁入冬便降瑞雪,是好兆头。”农人笑道,“天公作美,又无兵祸,咱庄家人,没有啥大事可操心。就精心伺弄土地呗。”   农人热情地邀二人往田里走了走,饱满稻穗和着微风,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香气。刘诩弯起嘴角,“这庄稼长势真不错。”   家人笑道,“您算是瞧对了。这是小人管的几垄地。长势最是好的。”   “喔,老人家有秘诀?”刘诩兴致勃勃。   “呵呵,您问着了。要想种出好苗,养是诀窍。春日里,细细地翻土,厚厚地撒肥。地养好了,还得播上好种。育种也是个大学问哩……种好,苗也壮……”   农人说起地,就没个终了。刘诩抿唇笑着,很有兴致。不时侧目看看慎言。   慎言跟在她身侧,微垂着头,脸颊有可疑红云。   回来路上,刘诩感慨,“果然粒粒皆辛苦。以后忻儿他们长大了,每人都先分块地,种起来,不知稼穑之辛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何看顾黎民,又怎能替朕守住江山?”   “正是。”慎言点头。   两人相携走了一会儿,刘诩侧目看她的侍君,“咦,方才农人不过是说种地,可怎么瞅着你脸红了。”   慎言摇头不认,“臣没有,陛下看错了。”   刘诩轻笑,“不会看错,猜都猜得到。”   慎言脸又红。   握着慎言清爽温暖的手,刘诩满意翘起唇角,微叹道,“总算是养过来了……刘成该赏了。”   慎言脸更红。   这半年,为了给慎言养好身,可谓是费劲心力。尤其刘成,使出看家本领,从制药,到手法技艺,可谓炉火纯青。入秋后,刘诩更是停了慎言所有朝事,禁在外后宫里,明旨凡事都不许拿来让他操心。   于是,慎言便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整日有专人看着他吃,看着他睡,看着他用药……可不就像方才农人说的,下力气养呢。   “今夜始,卿侍寝。”刘诩虽漫声,却也是下口谕了。   慎言停下步子,左右看看。   刘诩也停下步子看他。   慎言瞥见左近无人,窘迫劝谏,“陛下,皇子刚半岁,您也该多养养,不应急着再怀妊……”   刘诩惊诧地看着他。   慎言不解,“怎么?”   刘诩失笑,“看来慎言也是真有信心,能一击就中呢。”又不是种庄稼,保管春播种收?   真是关心则乱。慎言愕了下,醒悟过来,窘得不行。   “哎……原是朕想了……”刘诩微微叹息,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含着微波。   慎言垂下目光。   “言卿不想?”刘诩轻轻喃喃。   两人相携而去。身影,在铺满金色落叶的小路上,被日头缓缓拉长。   静静走了好一会儿。刘诩拉着慎言停在一片树荫里。远处,是嬉戏玩闹的小皇子和一群围前围后的宫人。刘诩侧目听了听,唇角上翘。回目,慎言微垂的漂亮的眼睛里,亦眸光闪闪,含着温柔的笑意。   刘诩爱惜地抚了抚他的脸颊,又润又暖。这半年来,真是养回来了。那个温暖的,润泽的,她的慎言。   -----------------------------------------------------   宣平六年冬,第一场大雪后。女帝诞下双生子。赐名。皇次子悰,皇长女恬。   次年,双生子周岁礼后。   大朝,宣平帝亲携皇长子刘元忻上殿,颁旨,册封皇长子为太子。太子刚三岁,却在众臣山呼万岁时,面不改色,泰然自若。此后一应礼制,皆有条不紊。   首辅慎言建议为太子聘良师,正式启蒙。帝允。   至此,帝改回旬日一朝。   从此至皇太子十岁前,大齐宫有了新的景观。每回听政,皆由慎言亲携太子上殿。在阁里,与诸大臣议政时,太子便安坐在慎言膝头。   年前。辽西传来捷报。元帅户锦,率左军,一举收辽西以北大片草原。众夷蛮不敌大军,纷纷向更北逃窜。左军深入追击,至极寒之大雪山脚下。擒蛮王,妃子,子嗣,残党数众。残余兵士,翻越雪山逃窜。左军大元帅户锦奉旨回朝。宣平帝率百官出城相迎,百姓倾城而出。   全大齐皆在称颂,大元帅为大齐战神将军。   --------------------------------------------------------   傍晚。   刘诩站在户管司新制的大齐版图前,久久凝视。   “母皇,您看什么呢?”太子来请安时,好奇地问。   “忻儿,这就是我们的大齐。”刘诩弯腰将小小人儿抱起来,指点着眼前的山川河流。   太子好奇地睁大眼睛,“不过是一些笔墨道道。”   “不是的。大得不可思议。”刘诩想了想,“咱们住的宫城大不大?母皇领你去踏春的原野广不广?在这图上,连一点之地也占不到……我大齐,山川风物,由北至南,瑰丽无比……”   “那父后打胜仗的地方在哪?”   刘诩指给他看。   “这么大一片?”太子惊呼。   小大人般郑重道,“母皇,我大齐幅疆好辽阔,儿臣必在有生之年,遍游大齐的山山水水,领略南北风物。”   刘诩微笑摇头,“很难。母皇犹未去过……”   忆起当日从封地出发,穿过沙漠极荒之地,进了京城,竟再没有这样长途的游历。元忻虽然已经渐渐长大,可他毕竟是太子,怎能轻离皇城?   太子坚定摇头,“治下的土地是什么样的,怎能不见?母皇不用烦恼,您就在京城主持朝政,儿臣代您巡查去。”   刘诩失笑,“是否是贪玩心重?”   太子被说中心事,小脸一红,却仍镇定,“儿臣已经长大了,不贪玩。”   刘诩揽紧他,“忻儿将来会是大齐的君王,这些地方,有很多都不用亲去的。忻儿只须培植力量,让他们做自己最忠实的眼睛和耳朵,在各处替你看,替你听……你虽居皇城,却有千丝万缕操控,让每一寸土地,都在君王的掌控中。”   太子似懂非懂。   母子俩正叙话,太监连升进来,“皇上,中宫大人醒了。”   太子立刻眼睛发亮。小男孩,谁不慕英雄?   “不成。你父亲伤着呢,等好些了,你再去请安。”刘诩笑着戳破他小心思。   “好吧。”太子从刘诩身上下来,“明日便请师傅给我加骑射课。等父后伤好了,看我进步。”   ------------------------------------------------------   中宫。   刘诩进来时,户锦正起身。只着中衣,左边手臂用绷带吊在肩头。   皇上进来,太医们忙跪了一地。   “怎样。”刘诩皱眉问。   “无碍了。”户锦替太医答了一句。   刘诩挥退太医和宫人,瞪了户锦一眼。   这人进城时还好,神采奕奕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又是见驾,又是拜祖庙,又是庆功宴,周全得滴水不漏。回了外后宫,她才知道,竟是浑身是伤。她马上调来大拨外伤圣手,又着太医细细调养。严令兵管司,大事小事,不准来劳烦中宫。自己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的找蓝墨亭顶上去。   想到那身前身后,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想到肩头一记贯穿伤,刘诩又瞪了户锦一眼。   户锦抿唇。   “感觉好些了?”刘诩问。   “是。”户锦轻应。   “饿不饿?”   户锦摇头,喝药都喝饱了。见刘诩皱眉,只得点点头。   刘诩顺了口气,使人进来摆膳。   盯着户锦吃完了饭,刘诩又盯着他吃药。   又是饭又是药,户锦撑得非常难受。   起身要走动走动,刘诩按住,“躺着。”   “陛下。”户锦哭笑不得,“腿又没伤。”   “嗯。都说马上将,以马代步。听闻大元帅两匹座骑都毙命了?”刘诩斜目看他。   户锦无话能接。只有抿唇垂目。   “须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若有个闪失……”刘诩再压不下火,“你是大元帅,不是先锋营,拼个什么命?……”   提到拼命,刘诩又翻出旧帐,“当年内后宫的事,你也是这样……”   她腾地起身。   户锦抬目看她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   “不行。这性子,不给你板回来,以后还得了。”刘诩气道。   “陛下,臣带兵一向身先士卒,也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再说这些,不过是些许小伤,不至……”户锦忍不住辩了一句。   “那是先锋,不是大帅的章法。”刘诩眼睛一立,说到先锋,忽想起一事,“天雨呢?他怎么不回朝?”   户锦滞了滞,叹气,“辽北还有诸多善后事宜,臣委托尚贵侍留守。未能先请旨,是臣逾越了。”尚天雨虽属营中之人,但毕竟是陛下贵侍,说到底,他的调派,还是先得刘诩点头。   “他没事?”刘诩狐疑。   户锦叹气道,“没事。”   “那好,留他善后吧。”   “谢陛下。”户锦代尚天雨道谢。   刘诩又气道,“天雨没了内力,还能全身而退,你是大元帅,更该知道珍惜保重……”   “是。臣知错。”户锦无奈,唯有认错。   心里却更无奈。尚天雨那小子被一枪刺穿大腿,且走不得路。又怕被陛下嗡嗡,死活不回来。他是主帅,却不能这么任性。回来,果然把两人该得的嗡嗡全部承受。   次日。蓝墨亭接到旨意,从沁县火速赶回来。先到兵管司交接,后直接入外后宫。   及至中宫卧房。   进来得急,见身边没别人,蓝墨亭也忘了走走过场,皱眉道,“怎么伤成这样?手臂还得用吗?你好歹也是大元帅,还当自己是先锋?”   户锦肩带上吊着左臂,坐在床上颇无奈,“哎,以后都不敢带伤了。墨亭便别再数落了。”   蓝墨亭上来细细查了他的伤,“你这拼个什么命?从前也是这样。这性子得改改。”   “改,肯定改。”昨天被训了一天,今天还得从头再听一遍。户锦颇无奈地重新保证。   “尚贵侍如何?没伤到?”   “没。”户锦咬牙。   “喔。都大哥现在沁县老神医寻治手伤。已经恢复得不错了。老神医说,可以试试给尚贵侍制些药,调内息颇有奇效。”蓝墨亭道,“制成了,就使人先带到辽西去。”说完瞅户锦,心道,你这样子,恐怕陛下短时间不会放你回辽西去喽。   户锦还没说话,蓝墨亭又补充道,“人家尚贵侍没了内力,都能全身而退。你竟伤成这样……”   “哎……”户锦彻底无语。   “墨亭……”   “怎么?”   “头疼得很……”   ---------------------------------------------------    ☆、相见   西北。   廊府重镇。   新年将至,郡守府从年二十九开始,闭衙放假。   众僚属处理完年前最后公务,互揖道别,出府自回家天伦团圆去了。   郡守府内书房外,剩下几个最紧要的官员和僚属,正在候传。   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从廊下跑过来。候传的几个人,纷纷揖礼,“世子。”   正是宛郡王独子赫蒙宣。   小世子跑得急,待见门口还有臣僚,立刻重整了仪态,“大人们好。”   又特意走到一青衫文士面前,施礼,“飞白先生也在,年前还这样操劳,辛苦了。”   一副小大人模样。   “多谢世子,在下不累。”。回礼的年轻男子挺拔修长,虽是文士打扮,却举止洒脱写意,自有一番英气。若论长相,这人尚算清秀,,只是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展颜一笑,让人如沐春风,观之难忘。他,正是化名飞白的云扬。郡守府首席慕僚,也是世子的启蒙师之一。   “大年初一,宣儿必登府拜年的。”小世子很有小大人模样,笑着道,“对了,先生这些日子净在操劳,年节礼都没备吧。宣儿早已经让管事替先生备下了,到时,也不必先生费心,派管事,一家一家替先生送过去。”   云扬温和解释道,“有劳世子。不过礼应随心,对于应尽心意之人,这样随性,就不好了。”   小世子眨着大眼睛,诚心道,“先生所言极是,宣儿受教了。晚上便差人全送到先生府上去。”   云扬失笑道谢。   两人正叙话,侍从出来说请诸位进内。   大书房分内外两间,宛郡王宽坐在外间大书案后面。岁月洗礼,并未在这位睿智的女子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坐在一大叠刚批好的文书后面,轻抬目撩了一眼众人,幽深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威严。   众人见过礼,听宛郡王布置年前最后事宜。一一领命退去。   “府里还有些庶务,飞白先生留一会吧。”宛平示意自己的首席幕僚留下。   众人退出去。宛平示意云扬坐,有下人上茶。她换了个坐姿,退去郡王威严,慈爱地看向儿子,“宣儿,你清雨父侍来信了,今年过年他必得滞留军中,你有何打算?”   小家伙很认真地合计了一下,“宣儿想过了年,也去军中历练历练。”   “嗯。”宛平点头。赫蒙宣满九岁了。男孩子要经得起摔打,要是能到军中历练三四年,再来听政,这样军政都积了经验和人脉,倒是她乐见。   “也好,你曾祖父就在军中,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宣儿可要替母亲多尽孝心。”提到国丈,宛平眼圈有些红。   “是。”赫蒙宣很认真地答,“待父侍理顺军务,孩儿便将曾祖父接回来,安享天年。”   “好。”   “母亲。”小家伙转了转眼睛,“宣儿此去日久,恐怕一年半载回不来呢,能向您要一个人吗?”   宛平自然知道他心思,笑着摇头,“你想要谁随行都可,独飞白先生不行。”   小家伙还没提要求便被堵回来,很是气闷地撅了嘴。   “飞白先生要主理西北书苑的事,很多庶政也要仰仗先生出谋划策呢,母亲离不了的。”宛平和蔼地笑笑,说到最后,抬头看了云扬一眼。   “先生。”赫蒙宣也转向云扬,“我就是愿意随先生识文理学,先生也很喜欢我的……”   这是在向云扬求助了。云扬方才一直垂着目光慢慢喝茶,并未参与到母子的话题中。他是府中属僚,调派变动,原就不是他能决定的。闻言淡然笑道,“世子言重了。西北自建学以来,名士大儒纷纷云集而来,您正应该多听百家讲学,博学多闻才是。”   宛平看着她的得力慕僚,微微点头。他方才这段话里含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宣儿不仅要在军界政界积累经验和人脉,在士林里,也要立得起来。这就要靠真正折节相交。须知那些饱学大儒,都是很清高的。同样,他们也很惜才。   赫蒙宣也若有所思,“先生说得极是。不过有先生在一旁时时提点,宣儿才更安心。”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飞白呀。   云扬抿唇微笑不语。   宛平抚额,“宣儿,不可胡闹。飞白先生是简家侍君,父母在堂,他且不能远行。”   赫蒙宣这才想起飞白的另个身份,是简家长女的侍君。   “可是,清雨父侍为何能远去军中?”   宛平愕了下。   云扬和声替她解释,“老王病逝,咱们西北郡与之相邻最近。且有国丈大人的关系在,尚侍君过去帮忙,既全了家礼,也是为国守边,是大义。”   哎,赫蒙宣苦恼地托腮,同样是去军中,为什么陪他去,就不是大义了?想不明白。   宛平知道这样缠下去,说不定过了午也说不明白。直接挥退儿子。   交待了年前要处理的庶务,两人相对饮茶。宛平给云扬满了杯茶,和声道,“先生是否有意陪同宣儿去军中?有先生在,我其实更放心。”   云扬毫不犹豫地摇头,“西北这里的事,实在放不下……”他曾与老王麾下将士朝夕相处时日颇深,怎能不挂念?只是军政上的事,他现在能不沾尽量不沾为好。   宛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简飞白虽跟随她已经有六年,但她总是觉得看不透。就从身世上讲。他明明身负济世胸怀,又有锦绣妙心,可竟连乡试都没参加过。并无半点功名在身。初入府时,因这个短板,在学者如织的僚属体系里,他颇艰难了一段。幸好后来一件件实事做下来,才让大家认识到这位布衣幕僚的大格局,大胸怀。   而更让她狐疑的是,虽然面前这人叫飞白,形容也完全变了,但是初初见面,她就觉得莫名熟悉。以后相处,他处事手段,为政方略……竟处处肖像云扬手笔。可云扬已经是明旨册封过的皇贵侍,住在皇城里,若眼前飞白便是云扬,那为何陛下会放他在西北呢?   眼前这位飞白,身份上,还是刚迁至西北的简家长女的侍君。   这简家长女,颇为神秘。听说她常年在外经商,生意似乎做得非常大,隐隐与官家相联。一年年的,似乎忙得很。飞白随简家一同迁至西北,逾六年间,竟从没见她回来过。宛平一时又觉得飞白的家主,似乎本就不存在。似是遮人耳目的。   宛平于这位幕僚身上,种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曾私下试探过几回,飞白却绝不松口,她也是一丝破绽也找不出来。   现在,两人在书房独对,宛平在飞白和煦气息下,又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熟悉与安心。   云扬似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目与他四目相对。   良久,两人相视一笑。   宛平心中一下子释然。飞白也好,云扬也好,今生只能做朋友,做知已。他若不愿暴露身份,便是有他的考量,自己尽力配合就好。   “先生今年过年,有何打算?北山终年积雪,今年尤冷,年初六宣儿要去赏雪景,先生可愿同往?”理顺了思睡,宛平颇有兴致出言相邀。   云扬正吟茶。清新,温暖的茶香,让他弯起唇角。他看着清汤中飘浮的青青茶叶,出神。   “先生?”   “郡主,”云扬抬起眼眸,清澈的眸子里,挂上些湿润笑意,“今年在下不能陪您和世子上山去了。”   “喔?先生今年有何不便?”宛平多问了一句。   “过年时,家中会有大祭礼。”所幸她的首席幕僚并不以为谈及家事有何不妥,和声答。   “什么?”宛平愣了下。   “在下家主,会赶回来。”云扬垂下眼帘,将茶缓缓喝尽。   宛平怔了怔,“简家大小姐今年要回来了?”   宛平长长叹息。守了六年,简家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她看着云扬微微上翘的唇角,也感同身受地微笑起来。   飞白啊,你是否是云扬没关系,只要你过得好,心头愉悦,我便安心了。   -----------------------------------------------------------------   这一年,正是宣平八年。   云扬从郡守府出来,已经是午后。   上了车,有暗卫跟了上来。   “公子,主人捎来信儿,说是明天午后入城呢。”   “嗯。”云扬接过小纸条,细看了遍。笔迹秀挺,竟是刘诩亲笔。   他攥着小纸条,半晌。见暗卫眼巴巴瞅着,才递了回去。暗卫满怀歉意,也不得不掏出火折,在车厢里将其烧成灰烬。   “公子,明天咱们出城接吗?”暗卫见云扬一直垂着头,似是出神,小声探问。   云扬抬起眸子,清亮亮的,含着笑意,“接啊。”   沁县一别,竟是经年难见。每每思念成狂,也只能读着信报上皇帝陛下在帝都的种种消息。云扬垂下微湿的目光,下意识攥了攥手心,空空的。那有着刘诩亲笔的字纸留驻的温暖,仍如此清晰。让他一颗心,又涩又软。   “年三十午前至廊府,盼相见。”云扬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十二个字,思念,又汹涌地翻腾上心间。   -----------------------------------------------------   晚膳前,云扬回简宅。   简家继舍了长女给贵人后,仍有一子两女。两女早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嫁在远地。长子娶有一妻一妾,与简氏二老生活在一起。云扬是长女侍君,规矩上不能与兄嫂同住,要另分出一府。不过两个宅子只隔一条街,方便照应。   所以,他没坐车马,信步走过这条街。   一路上,有许多相熟邻里,都过来打招呼。“先生好。”“飞白先生休沐了。”“先生,给您拜早年”……   他身后跟着的家丁,本是暗卫化身,此刻,两手提满了大家塞过来的鱼蛋生鲜。   云扬一路谦和还礼。每每出行,都会是这样。过后,他必要暗卫们一一备礼还回去。西北民生淳朴,只要是真心为大家办实事,大家岂有不爱戴之礼。   云扬进了简宅。先去给父母见礼。   “飞白给父亲母亲请安。兄长安好。”因有半月未得闲来,云扬进门就行了大礼。   简家人都在。长子简辽远起身,扶他起来。简家并非小康之家,早年家人多有操劳。前几年前,倒是多年未有消息的长女,派自己的侍君飞白过来,接他们一家到西北安居。飞白到西北,即入郡守府做了幕僚,又主理兴办书苑。官学自不必说,西北的私学,十间倒有九间是飞白名下的。办学利国利民,简氏二老倒不懂,只是飞白这一年年的,给家中带来的可观收益,确实令他们乍舌不已。   飞白起身,简母直盯着他脸上看。   “哎。”长相虽算清秀,但大女长久不回来,是否是嫌飞白颜色不够?简母颇忧心。   “飞白啊,大女何时到家?”简父也看他。   “回父亲母亲,估计明日便到了。”云扬恭敬答。   “哎。”二老一同叹气。   云扬抬目,不明所以。   简辽远亦叹气。家里人已经商量好几天了,飞白颜色太清淡,大女家大业大,身边不缺清俊男子。他这样,恐怕不入家主眼,落得孤独一生。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飞白这样能干,又温雅孝顺,若不是担着个侍君的名儿,整个西北来提亲的,不得踏破他简家门槛?   “飞白啊。”简母拉过他来,上下打量,“大女定是不识你的好,你这回,可得抓牢机会,得让她把你放在心上。”其余两人也是点头不已。连站在一边的嫂子和小妾也一并点头,“是啊,是啊。”   云扬脸微微发红。   “这孩子,你到底明白没?”简母见他这样,气得拍他后背,“大女见多识广,你也不差,定要留住她的心,不成,留种也行。”   这话说的,连嫂子和小妾也一并红了脸。   云扬窘得不行,“是,飞白记下了。”   “哎,那孩子生下来,是不还得抱去京中养?”简母又合计孩子的事,“不成,得和大女好好说说,留在西北吧,我们替她养,给飞白留个后,也不枉你白守这么多年。”说到后来,竟有点哽。   云扬温和扶住絮絮的老人,“是,飞白定求恳家主,让她答应,母亲别再伤心了。”   “哎。大女今年该三十五岁了吧。三十多年未见喽……”简母又嘤嘤哭起来。简父也低头啜泣。   一家人又赶紧劝解。   晚饭时,云扬被二老盯着多吃了一碗饭,又喝了据说熬了一天的补汤,才算完。   “这汤娘天天给你熬,你要加把劲。”简母缓过劲来,说话仍然很惊人。   云扬呛了下,强把汤灌下去。心头却很温暖。   云扬出了简宅时,月已中天。他抬目瞧着弯弯月牙,弯起唇角。   明日,便会相见,今夜,注定无眠。 ☆、无眠   回到隔条街的家中,天已经暗下来了。   下午发出讯息召来的人,已经等在宅子里。   “飞白大人。”几个人齐向云扬抱拳行礼。   云扬点点头。几年前跟他至西北的覆面铁卫共计三百人,云扬将他们安插在自己名下的产业。云扬的产业,大部分是书苑,西北书苑,民学,十停有九停是云扬的。云扬还有些定产,其中田庄占多。那里可是藏人的最佳地点,他在廊府左近,大小田庄就有五六座。这些人没任务时,便呆在田庄,既可练兵,又可掩人耳目。   几个人进了内室,云扬示意众人宽坐,诸人开始敲定迎驾的最后事宜。   “陛下已经落脚城外郦阳书苑。”一人报道。   云扬点头。接到京中传来陛下准备微服而来讯息,是在八月间。从那时起,云扬便开始着手对郦阳进行了修葺,内部装饰不可能再奢华,关键针对的安全防护问题。就连他身处的这座宅子,也悄无声息地里里外外修整了一番。以确保没有一处不确定。   刘诩进入腊月才动的身。才从京城至西北,陛下足足走了快一个月。数天前,云扬才正式对属下铁卫明发此事。大家这才明白,这小半年,他们大人忙里忙外的真正原因。   于是,迎驾,正式进入日程。   陛下微服至西北,所过之地,落脚之处,甚至要逛的哪条街,都需要精心布置,确保安全。几日来,云扬将他推演过无数次的布置一一落实给他们。妥当,周密,有条不紊又事无巨细。大伙皆凛然领命。没人懈怠。功夫都不是白费的。因为当陛下踏上西北这块土地,那么,每个涉事之人,都将担着天大的干系。   “还有一点,须谨记。简家那边……”云扬顿了下,为掩人耳目,众人只知道简家为掩他身份而设的,“陛下也会过去一趟,在那布防的人,只在外围,不可入宅,院内也不行。因为离得远,所以整个初一,都要警醒。今夜始,大伙要根据布防图,反复推演。城里的,年三十就要布防过去。”   “并不知道陛下会在西北停留多久,所以,从此刻起,陛下的安危,便全赖弟兄们了。”云扬郑重道。   “是。”几人凛然应。   “还有,初五初六,世子要登山,郡主也会同行。尚侍君今年不在西北,我恐怕也不能跟过去。防护职责更重。”   “是,属下先派人查看去地形。”一个汉子道。   “人员调派你尽挑五十人,初二回我。初四上山。”   “是。”   郡守府自有护卫,云扬还是不太放心。跟他到西北的,共有铁卫三百人,暗卫三十六名。六年来却没往郡守府里安插任何人手。他知道,即使自己插了人手进府,郡主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可他仍坚持井水与河水交渭分明。这是大原则,他很坚持。   所以,他派过去的人,不暴露痕迹,这是完成任务的前提。铁卫不是暗卫,重在战斗力强悍。但在隐住身形方面,云扬一向要求颇高。   两件要紧事最后敲定了,云扬缓了口气。   “此事过后,大伙轮休的日程排出来没?”云扬喝了口茶,说了半个晚上,他嗓子微微哑着问。   那几个男子互相看了看,齐点头,“排好了。”   “不过人暂时回不了家,年礼是不能差的。”云扬顿了下,想到小世子跟他说帮他挨家送年礼的事,叹气笑笑,“每人可都得写封平安家书,和年礼一同送回家乡去。不可图省事,偷懒。”   “是。”有几个人笑。   “还没有子嗣的兄弟,按例允其多休半月。”云扬含笑补充。   “嘿嘿。”这下大家全笑起来。每逢佳卫倍思亲,其实若仍是在军中,几年也未必轮到一回探亲假。反倒是他们这一队人到了西北,竟是偏得了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这六年来,他们这一队人家中添丁进口的喜事,倒真是没断过。   夜,深。   几个人都停了话,等着云扬说下文。   云扬逐个扫视众人亮晶晶的眼神,微笑点头,“公事,分派到此,没有了。”   大伙相视而笑,一齐起身,给云扬拜年,“飞白大人新春如意。”   “新春如意。”云扬过去一个个扶起来,“大伙辛苦了。”互道如意的此刻,这宅子里,才算有了点年的气息。   云扬和煦的笑意,轻缓,温暖,像春风拂面。大家起了身,眼睛都有点湿。   跟着这位简飞白大人已经六年了,虽然不知道他在宫城里的位份,却也知道,他是为陛下守了这六年。当年,陛下与大人沁县别离,他们有目共睹了陛下的不舍和疼惜。可圣恩毕竟难测。只瞧这些年,皇城里传来的消息,陛下连诞两个皇子一个公主,身边的中宫,言相,尚大人,哪一个不是如日中天?其他侍君大人,在信报中,也曾有提及,在前朝,都是各司其责,各显其能。   陛上宫里究竟有多少位侍君,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洞悉的。他们能看得到的,就是飞白大人每年每年的,除了殚精竭虑公事,余下来的时间,就是形单影支,孤身一人。   兄弟们每年都可回家省亲,只有飞白大人,越到年节,越是孤单。独立支撑了六年,今年,终于等到了陛下。   “大人,今年可好了。”一个汉子红着眼圈憋出一句话来。   云扬拍了拍他的肩,微微含笑,“嗯,承你吉言。”   目送着几人分拔潜出了宅子。   云扬由暗门,进了密室。   密室里,空间不大,设了两个蒲团,一只矮桌。云扬点了桌上的烛台。温暖烛光在静谧室内闪烁温暖,云扬疲惫袭上来。他在一只蒲团上坐下。刚闭目歇了会儿。   暗门一动,一个矍烁的老人走进来。   “尚师父。”   尚昆大步走过来,示意他不必起身,上前先把住他脉门,细品了品,微皱眉。   云扬抬目看着他。   尚昆皱眉。云扬脉息悠长平和,强劲有力,显然是内功有成。可每每凝滞,似有股力量与之抗争,明显是身负异毒的表现。   血煞离主已经有六年。先前几年,云扬要压制它,挺艰难。须尚昆不时来密室帮他调息,去年始,云扬内功精进,大多时候,可以独自对付它了。可尚昆对云扬勤勉练功,想靠内功来压制它的想法并不是那么乐观。因为云扬之所以能够初获成功,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刘诩不在他身边。   “血煞是认主的……”尚昆一句话说出来,眉皱更紧。压制越强,反弹越甚,血煞是靠人精血而存,本就与所受之人融为了一体。现在,血煞离主六年,强被压伏。可一旦重获机会,蓬勃起来的欲念,一经滋润,事后,尚昆估计云扬再压不住它。   云扬垂目良久,咬唇,“无妨。”   尚昆看他。   “陛下走后,我再加倍苦练。”   “堤都溃了,练气便如泻洪。”尚昆沉重道。   云扬抬起澄澈眸子,看着尚昆,“左不过就是欲念,我不向它低头,就不会沦陷,您放心。”云扬一字一句,骨子里的倔强少有的溢出周身。   他不是说大话,心中亦早知血煞厉害。记得当年在临渊,他只尝试了一遍自渎。还未品出什么滋味,便被陛下发觉。当时刘诩发了好大的火,不仅郑重惩戒,还特别请尚老侠出手,帮他以内力导引。云扬明白,她是怕自己试过一次,便不能自已,这种一时快慰的事,与血煞有了关连,一定会失了控。到时,无异自伤身体,饮鸩止渴了。   尚昆叹气抚了抚他的头,这孩子,外柔内刚,太有主意,“你拿得稳便好,须牢记你今日决心,他日受不住了……”尚昆说不下去。   云扬默然片刻,“我要是忍不住,便去昆山禁地闭关。”   云扬抬头看他,“到时,您就锁着我,千万别心软。”   “哎,”尚昆叹气,哪里就生离死别这么严重了,“不行,就随陛下回京吧。”   云扬沉默着摇头。   爱,发乎于心,贵在真诚。他不愿与她隔着血煞这一层。若是屈服于欲念,无论在西北,还是在皇城,于他,都是一样的沦陷。   情欲,情欲,有情才有欲,这是人伦。可血煞强要他臣服于欲望之情,他不能容忍。在临渊时,他相信刘诩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亦要坚持这个本心。   “师父,不仅这次,我能受得住,以后,多少次,我都能受得住。堤毁了,我便重筑,日积月累,层叠往复,总能拦住如泻之洪,守得住本心如初。”云扬一字一顿,一双眸子,含着坚定和傲气,亮若灿星。   -------------------------------------------------------------   郦阳书苑。   刘诩站在窗前,看天上弯月如钩。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云扬,又皎洁又柔和。忽有薄云飘过,遮了一下。刘诩冲盖着面纱的小月牙弯起唇角。   扬儿,西北的月色,果然比京城的难得。多少个夜里,如银泻月光洒满我的睡床时,仰头看窗外,便能与你同赏一轮明月了。   心中有情,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心有灵犀。六年过去了,你与我说这句话,更得渐渐体会。   明日,明日我们便得见了……   “母亲,母亲……”刘诩正入神,一个小男孩闯了进来。   “忻儿,多晚了,还不睡?”刘诩拉过他,低声嗔怪。   “明日我们要入城吗?”小皇子满脸兴奋,“早在京中听师傅们说,西北郡廊府重镇,繁华不亚于帝都。而且因着有不少异族生活在这里,风土民情更显独特呢。”   “嗯。正是这样。”刘诩揽过他,笑道,“西北六年间,从贫瘠之地走向昌盛,其中有很多可供你为政后借鉴之处。此回带你出来游历,可不只是玩这么简单。你须多看,多听,多想。”   “是。母亲。”小皇子闪着大眼睛,“明日咱们入城吧。”   “好。”刘诩笑。若不是她拦着,今日元忻就会冲进城去。可是天色已晚,她若提前进城,城里的布防压力可就更大了。她不豫云扬更辛苦,忍到明日吧。尽管她的急切不亚于小元忻。   她安置小元忻睡在自己床上。   忙完了,遣退随从。她仍无睡意。   窗外,天已经泛白。   东厢里,灯水依然未熄。那是云逸,也彻夜未眠吧。   此回微服,她打的是云逸西北探望云父的旗号。她带着小皇子,隐在探亲车队里,极是稳妥。   一路上,因着元忻头回出门,便走得慢了些,拖到年二十九,才到廊府。   刘诩看着东厢窗口透出的光,忽然心头一动。   她急切地推开窗,借着初明的微光,向那扇窗口望去。隔着窗,烛光轻摇,朦胧间,什么也看不分明。   可却有如此真切,而熟悉的感受袭上她的心头。是云扬,一定是云扬,他定是已经到了。   --------------------------------------------------------------   云扬在城内处理好所有事宜,赶到郦阳书苑,已经是天边泛白。   他从高处跃下来时,特意瞅了瞅正房。烛光不强,但仍有微光。她睡还是没睡?看看去?有了这个念头,云扬再管不住自己的脚,下意识向那边走了几步,忽然站下。他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廊子里径跑了进房去。   应该是皇长子,云扬在心里判断。他目视着房间合上,烛光挑暗。雪地里,云扬站了好久,亦知道此刻万不能进去了。   强压住心头的渴望,他还是先进了东厢。 ☆、东厢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 愿有情人都懂得真爱,都拥有爱。   郦阳书苑,依山势,绵延数顷。   黎明未至,万籁俱寂。   云逸斜倚在床头,看了一夜的书。   天将明时,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闪身从外面进来的年轻人,宽袍展袖,一身布衣文士打扮。   进了门直接跪下,深叩在地,“大哥,扬儿来了。”低低的声音,压抑不住的情绪。   云逸几步过去,把人拉起来。面容虽然陌生,但那一双含泪的眸子,清澈,漂亮又和暖,不正是他弟云扬吗?   “扬儿。”云逸直接把人拉进怀里。   “大哥,是扬儿……”云扬的话,哽在喉咙里,他贪恋于兄长宽和温暖的拥抱中,又喜又愧,终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云逸把他从怀里拉出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着他的脸,心疼不已。   “大哥,您还好?家里还好?”玉环又为云逸添了一子一女,云扬还都未见过。   “你嫂嫂想你,此回带了不少东西,还有你侄儿写的几篇字画,说要请你品评。”提到家人,云逸弯起唇角,“两个小的,都没见过,正是淘气的时候,你嫂子且出不来门。”   “明年……回京来看看?”云逸提了句,看云扬神情。   云扬垂目滞了下,重重点头,“嗯。”   哎,云逸长长叹息,揽过云扬微缩紧的肩,用力摇了摇,“还当你真的狠了心。”六年了,这小子都能狠下心,从没回京来看一眼。   云扬愧疚难当,无言以对。   “父亲想你想得紧,去岁就到了廊府,却寻不见你。又不能直接去问,只得来书一直问我,扬儿在哪个州县……”说到这儿,云逸也红了眼睛,说不下去。   “……”云扬垂着头,泪又滚下来。   云父去岁便来了西北,坐馆最大的集书苑。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投书,拜师,论学,回到府里,也有文友学生相候。而他,却一次也没敢去见。即使去馆里办公事,亦小心躲着父亲。   他易容化名,有信心站在众人面前,唯独不敢面对父亲。他是父亲一手带大,便是面目全非,父子心灵相犀,他也逃不出父亲的眼睛。   他怕一见,自己便再装不下去。亦怕化名成飞白的自己,无法向父亲解释其中原因。更惹父亲伤心。   “是扬儿不孝,这回大哥来西北了,就好了。”云扬泪象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从脸庞滑落。   “嗯。大哥到西北了,大哥带你回家去。”云逸心疼弟弟,揽住他。   云扬重重点头,带泪的眸子欣喜得眉眼弯弯,“还是有大哥最好。”他一句话出口就红了脸,多大的人了,还能这么撒娇。   云逸却压着声音笑起来,多大,也是他弟弟。   兄弟俩都平复了下情绪,坐在案前低低声音叙话。   “还以为你独自在西北,不会照顾自己,瞧着还没清减,不错。”云逸检视完弟弟,很满意。   云扬手上不闲着,给云逸倒茶,“嗯。简家二老颇疼惜,每餐吃少了都不依。”   简家来历,云逸自然知晓。六年前宫变,知道实情的人,本就廖廖无几。真正知道简家的,更不超过五个人。云扬在西北公干,并守护着这一家人,虽然不小压力,但他在西北终究是孤单一人,能得二老疼惜,也是福份。   “此回接驾,你手中人手多少?”   “铁卫三百名。暗卫三十六名。”云扬拿出布防安排,请云逸过目。   云逸接过来,细细看了遍。   云扬很在意云逸的点评,一瞬不瞬地盯着云逸神情。   云逸习惯性地用指节轻敲桌面,终于表态,“不错。布置周密。”   云扬大大松了口气。他知道云逸一路而来,一定带了不少铁卫,估计不会少于千人,还有陛下自己的隐营,时刻查探周遭环境,当是万无一失了。   云逸看云扬神情,失笑。西北路飞白之名,便是在京城朝堂上,也有不少人时时提及。有很多人还建议陛下把那位飞白招募到朝中为官呢。扬儿早已经是独挡一面人物了,还像小时候似的,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来的,全是濡慕和依赖之情。   云逸疼爱地揉了揉他头顶,“你小子呀,翻年就二十六了。”平常家的男子,到了这个岁数,早已经儿女绕膝。看着形单影支的弟弟,云逸说不出的心疼。许是人年纪长了些,更恋家。云逸觉得自己的心态,同六年前比,又有不同。但若是今日仍让他抉择云扬的命运,他仍不甘愿将弟弟送进后宫去。   “大哥。”云扬放松了些,往云逸身边凑了凑,“您能说说,陛下此次西北行……”   云逸拿眼睛看他。   云扬又怯了,“不是要向大哥透话,知道陛下意图,才好……”   云逸止住他话头,缓声道,“陛下这几年皇权独揽,威仪日重。天子行事,自有所图,但圣意难测,不过你不妨来猜猜?”   云扬沉吟了下,“扬儿猜,于公,陛下西北行,主要是视察西北民生政绩。”   云逸锁着眉,示意他继续。   云扬看云逸神色,有些心惊。……郡主已经驻西北逾七年了,陛下莫不是……   西北在宛平郡主治下,已经七年了。从百废待兴的蛮荒之地发展成大齐的钱米之仓,之间倾注了多少心血。   但毕竟西北属于大齐,他们脚下每一寸都是王土。   郡主封为郡王,赐封号却未赐封地,这西北,说到底,还不是宛郡王的封地。若是要陛下真下决心,郡主必须送世子入京才行。   但现下又有了新的情况。她侍君已经在军中。虽未下正式任命,但军中人心向背,有时真不是一纸皇封能左右的。等到尚清雨带兵打几个漂亮仗,到时得到任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军政大权,尽皆被郡主占了,还有西北地老百姓的民心!   刘诩是个掌控力很强的君王,她断不想再坐视另一个户海似的人物,在西北崛起。   云扬这些日子一直思索和担心的,被云逸点头证实。他心不能不收紧。脑中开始习惯性地飞快地计量,揣度。   “如今郡主已经揽西北军政大权。赫蒙族早已经不足为虑。”云逸点了一句。   云扬惊抬目。云逸沉沉地看着云扬的眼睛。   两人心照不宣。现在处理宛平的事,陛下大概有了腹稿。赫蒙族早不足为虑,宛平身为郡王自可有一正夫两侍君,是王府在册的编制。赐她刘姓正夫,辅她一同治理西北。这人选嘛,估计刘诩已经物色。   “刘肃老王一支中,有一个比较出息的,叫刘和。现就在老王军中任左前锋。”云扬眉皱很紧。要赐给宛平的,估计是这个人。到时候,他是正夫,尚清雨为侧,虽清雨仍留在军中,二人地位立显,所以,军权该是划在刘和手中。   只是,郡主要拒婚呢?云扬眉皱很紧。他倒不认为郡主拒婚是为了自己,经年往事,他们都已经不复少年。只是郡主于男女情事上,屡遭挫折,恐怕不会再起立正夫的念头。   云扬忽地明白过来。郡主拒婚,实不可能。可她也不可能与刘和倾心相慕。哎,说到底,还是政治联姻。陛下如此搓合,还是为了让西北军政大权能分得开,不至郡主一人手握。   好权谋,好纵横!   云扬垂目良久。刘诩为帝近十年,已经是龙爪俱全。这尊威龙,再容不得任何人触她逆鳞,哪怕有点端倪,也会被掐断于萌芽中。   初登基时,刘诩以户家为蓝本,让满朝文武,见识了新帝的雷霆。如今十年将至,她将目光投向西北,她今时之势远胜当年,处理西北的手段,估计不会比对户锦更狠厉,但也绝不会心软。因为她所图的,是皇权的坚固。   如此凌厉,步步精心筹划,大动作下,必有大变动。   思虑良久,云扬不禁轻轻叹息。   “陛下呀,何事又逼得她,这么急了。”   云逸也惊了下,目光犹疑地看着云扬。   虽然云扬与刘诩从相识到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合在一起也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勿庸质疑的是,他们的心灵相通。透过纷繁的事实,云扬敏锐地把握住了重点。刘诩缘何如此急切?   登基至宫变,刘诩挣命一样的揽皇权,立中宫,就是为宫变的雷霆一击做足了准备。这一回,未雨先著伞,她又急个什么?   “她要……”云逸突然明白过来。当初宫变那夜,刘诩曾亲口应承他的话。她要退位?   云扬抬目看着云逸,眸色沉重,“大哥,这些年……”他欲言又止。   云逸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哥是兵马大元帅,地方政务,从不插手,朝堂之争,大哥也不会插手。”记得当年云扬离京时,就委婉地谏过他这话,云扬是虑着真有那么一天。   得到云逸正面的回应,云扬深深松了口气。复又陷入深思中。   云逸坐在他对面,看着自己的弟弟,心中莫名涩涩。云扬真的长大了。虑事深又长远。扬儿定是又在心里思索着云家在朝中的安危了。明明是与陛下最亲近的爱人,却每每行事,也是这样殚精竭虑,步步如履薄冰,难道这就是在天家的另种艰难?   当初云扬一步步逃离秦宫,又一步步走回齐宫去。他那么深思熟虑的性子,定是预知到了此后二人相处的点滴艰难。可他仍义无返顾。云逸不能不想见,除了因为爱慕难离,是否也因为云家。有云扬在,无论如何,他都会护云家周全。   一念至此,云逸手足俱冰,心痛如刀绞一般。   “大哥。”云扬轻声唤他。   云逸心痛下,抬目看云扬眼睛。   “大哥,不是您想的那样。”云扬似看透云逸心思,缓声道,“国事和家事,扬儿分得清,陛下也分得清。云家一门,忠心为大齐,便是没有扬儿,也定是无虞的。”   云扬垂目,沉了下,咬唇道,“扬儿身为云家的儿子,从小便被父亲和大哥耳提面命,忠孝情义,才是立身根本。扬儿每每抉择,并不敢辜负,也不会敷衍。您放心……扬儿真心爱慕陛下,纵使千万艰难,也不改初心。”   云逸久久看着云扬,郑重点头。   ------------------------------------------------   冬日的清晨,来得总是迟些。   云逸指了指床,让云扬先歇歇。   “不困。”云扬有些羞赧。   “几夜没安睡了?”云逸拉他起身,指着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这易容也挺逼真。”   云扬没话说,只得和衣躺下。   “真不困,歇歇就起。”躺下时,云扬还在强撑。被云逸看着合了合眼,就睡熟了。   云逸也是多年未见云扬,从没见过疲乏成这样的弟弟。心疼又好气。坐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听见正房门轻动。   云逸本不想动,可听脚步声已经出了房门。只得起身,看了眼仍睡得很甜的弟弟,抬步出门。   晨曦微明。刘诩披着长衣,站在院里。   云逸迎出去。   刘诩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扬儿几时到的?”她目光落在已经烛光已灭的东厢窗棂。   “刚到不多时。”云逸回头也看了眼。   “嗯,忻儿在朕房里。”刘诩点头,表示理解云扬没能谒见陛下,先去看大哥的难处,眼睛却粘在那窗棂上,一颗心全扑过去。   云逸瞅着她。滞了好一会儿,还得解释一句,“扬儿累得紧了,方才一沾床就睡熟了。”   “无妨。扬儿这,有朕照应。天明,就劳云帅带忻儿先入城吧。”   “……臣遵旨。”   刘诩心早飞到云扬房里,往东厢走了两步,到底站下道,“扬儿先随朕回简家,初二去看望云大儒。”   “遵旨。”   刘诩略略歉意,示意云帅不必相陪了。   云逸看着陛下走进东厢,门,轻轻合拢。   院内,又恢复寂静。   云逸站在原地,心情,真是,难以言喻。   -------------------------------------------------   东厢,温暖,宁静。   床上,云扬安静地侧卧,陷入深眠。身上搭着锦被,顺着身材曲线,在腰处有个流畅的凹型。双腿互叠着,修长伸展,搭在床沿。这样凹凸有致的画面,展现在刘诩眼前。   刘诩步子有些乱,深深呼吸了几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倾下身子,细看。眉眼都是易过容的,脸色偏苍白些。但并未清减。睡得正香,唇角微微上弯,恬静得让人流连。   刘诩俯身,轻轻地啄了啄他唇瓣。象在临渊的每个甜蜜清晨般,云扬在梦里弯起唇角,往被子里缩了缩。   刘诩轻轻除了外袍,提衣,上床,侧躺在云扬身边。   微凉的气息,让云扬轻簇了簇了眉,梦里,下意识地展臂,将她揽进怀里。   刘诩又轻轻亲了他几下,两人彼此蹭了蹭,找准了呼吸的频律。云扬本是铁卫出身,能让他这样不设防的,唯有最亲,最安心的气息。在刘诩的拥抱下,云扬睡得更甜。   云扬醒来时,已经不知睡了多久。窗外已经大亮,却没有什么声音。   云扬有些迷糊,撑起来想看看大哥在哪里。刚起身一半,就被一个熟悉的气息笼着压了回去。   他迷茫了下,睡得太甜,醒来竟有些怔。目光聚焦了一会儿,才蓦地发现,眼前,头顶,一张熟悉的笑脸。   “陛下……”云扬只做出个口型,就被俯下来的温热的唇,堵住,继而,夺走了呼吸。   长吻。温暖,湿润,缠绵。刘诩温热的舌,灵活地与云扬的纠缠。   云扬手臂在床上撑了一下,就跌回被子里去。   如此熟悉。如此渴盼。   因着兴奋和激荡,他浑身都轻轻打着颤,一直波及到指尖。   一吻倾情。   刘诩稍抬了抬头,放了点空气给快要窒息的云扬。云扬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刚喘了几口,又被刘诩的热吻堵了回去。   如是几回。云扬的外衫已经大敞开,腰带散乱。刘诩抬起头,看着云扬飞红的面颊,喘息。一别就是六年不见人影,这小子就算是要闭关,也不必成宗师级呀。心有执念的,何止是她,云扬心中的,她何尝不明白。   刘诩辗转地吻他。一成惩罚,九成思念。   (以下云扬肉肉,请入群观赏。祝大家情人节愉悦。)   看着比之六年前,更加溃不成军的云扬,刘诩莫名疼惜。   “你不让它见我,它便依你所愿,沉睡在血脉里。可你我心里的想念,发自本心的爱意,也能用内功来压抑?”   “你以为离我远远的,便可专心苦练?可你怎么不明白,时日越久,压制不住的,何止血煞,还有你我,成狂的思念。”刘诩哽咽难言。   云扬的泪,与刘诩的汇合在一起。想念,惦念,成狂的思念,即使血煞不在。   他们契合在一起的一刻,疲惫的身心一齐欢愉。   好吧,如果说是血煞控制了肉体,那真心,就连意志也无法掌控。   既然坦诚相爱,就可以望得见彼此,最初的本心,即使即使中间,隔着再多重阻碍。    ☆、团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留评和投掷。下章一并提名感谢。再更一章,祝工作日里的大人们精神百倍。   (入城前,东厢,扬和诩的小肉肉。因为是两大段,就不再费劲改了。一并放群里。请移步观赏。)   -------------------------------------------------   入城。   简宅。   车子一直进了院子里,刘诩才下来。   元忻已经在宅子里呆了大半天儿了,和简辽远的孩子们,玩得倒也愉快。   简氏二老领着儿子儿媳,皆迎出来。   看着分离三十多年的自家大女,站在车边,长身玉立,气质内敛,也难掩一身贵气。   飞白随后从车里下来,垂着手,站在她身后半步距离。   随从们皆各司其责,院内虽然站了不少,却安静有序。   “初霁……”简母早哭出声。大女初生,大雪初霁,本以为是好兆头,谁知一朝骨肉分离。   刘诩眼里也有些湿,上前两步,屈膝跪下。   她一动,满院人谁还站得住,呼啦啦,跪叩了一地。简氏二老何时见过这样阵仗,更加明白,大女如今富贵无边。不禁又喜又叹。   云扬跟了两步,也跪下。   “女儿不孝,三十年来未曾膝下尽孝,二老在上,请受一拜。”刘诩生平头一回拜凡人,却一点也不违合。这是给予她血肉的亲生父母,虽然经年不见,却一见便觉得熟悉,亲近。   二老早泣不成声,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扶起。   进堂上,坐定了,与简辽远等家人一一叙了礼。元忻这才上来,“给母亲请安。”   又好奇地瞅云扬,“母亲,这是谁?”   “他叫飞白。你出生前,就在西北公干。他是母亲侍君。”   元忻生在皇家,自然熟知规矩,明白品阶决定了应持的礼仪。这飞白从未出现在宫中,既然一直在西北,他不是四侍之一。若是小侍,那也不必称父侍了。元忻有些不明所以,转目求助刘诩。   刘诩笑笑,“傻孩子,你忘了,生辰时,送你很多小画册的?”   元忻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每年生辰,都会收到童趣事盎然的小画册,学里先生讲的生涩难懂的道理,就这样浅显生动地含在张张故事图里。母皇说,这是临渊的皇贵侍云扬亲手给他画的。父后也说,皇贵侍的礼,最是用心。   本应在临渊的人竟一直在西北。元忻年纪小,也想不明白原委,不过规矩很到位,很正式地拜下,“儿元忻,给父侍见礼。”   云扬忙上前扶起。   简氏二老观察三人互动,此刻才松了口气。看来这飞白,在他家主那,还算受宠。   今年的团年饭,是刘诩生平头一回。众人围坐在一桌上,亲亲热热。元忻也很兴奋,几个小孩吃了会儿,就跑院子里放炮玩去。   简母初见元忻,喜欢至极,怕他摔着,又怕炮仗吓到,扔下筷子,也追了出去。简父喝多了几杯,嫌热,解了外衫也出去了。简辽远肩上驮着最小的孩子,也出去看热闹。   一家人在红灯高照的院子里,闹闹哄哄,喜气盈盈。   桌上余云扬和刘诩,两人相视而笑。   “扬儿。”   “嗯?”   “以后,咱们也这么过年。”宫里,过年宴,都是分桌而食,高雅又冷清,哪有一点烟火气?   云扬垂目笑笑。心里却想到白日里与云逸的话。陛下这是真准备退位了。他转目看向外面,元忻正护着小弟弟,一起燃一个大炮仗。   炸在半空中,引得大家一阵笑。   那个小男孩,将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了。   “好,以后,咱们都这么过年。”云扬弯起唇角,在桌下,拉住她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心中溢满甜蜜。   --------------------------------------------------------   午夜前。小孩子们先困了,一个个被抱进房去睡觉了。   刘诩看身边云扬,虽然整晚一个哈欠都没有,但倦意难掩。刘诩抿唇笑笑,折腾了一天,云扬能挺到现在,也算硬气。   “父亲母亲,天晚了,早歇吧。我们来守岁。”刘诩看向已经哈欠连天的二老。   “也好。”简父点头。简母捅了他一下,他立刻清醒。   “都别守着了。年年不都是这样,白熬抠了眼睛。你一路车马劳顿,也早歇吧。”简母一边说,一边冲云扬使眼色。   云扬明白老人意思,红了脸。   刘诩笑眯眯地看他们互动,不作声。   云扬实在做不出来回应,只低着头。   简母恨铁不成钢,又是个强悍的,起身扯了云扬一下,嗔道,“飞白,愣着做什么,你家主乏了。东厢已经收拾好了,快睡觉去。”   云扬窘极。   刘诩也被震了下,深叹母亲的个性。   赶紧起身拉云扬,“啊,晚了,大家都安歇吧。……飞白,随我进东厢……”   “哎,快去快去。”简母抚掌高兴,又大着嗓门嘱咐,“飞白啊,先别睡,娘待会给你送汤去。”   云扬出门时,绊了下,脸红如彤云。   “有劳母亲。”刘诩回头致谢,却被云扬手上使力,拖着下了台阶。   看着双双进了东厢的两人,简父简母如释重负。看来再抱个小孙子的想法,离实现的距离,已不远矣。   ---------------------------------------------------   年初一。   云扬感觉还没睡天就放亮了。咬咬牙,撑着就要起来。   “做什么?再睡会儿。”刘诩翻了个身,拉住他。   “世子会来拜年。”云扬一动,腰酸腿疼。这一夜,比守岁可累多了。   “喔?”刘诩睁开眼睛,“赫蒙宣?”   “嗯。”云扬看看天,“年年都是头一个来。”   “这小东西。”刘诩很不满意有人扰了清梦。   云扬俯身亲了她一口,“你再睡会。”   “嗯。”刘诩闭了眼睛,“喔,带元忻见见赫蒙宣。”   “……是。”云扬低应。下了床,轻手轻脚穿戴,转目,刘诩已经睡熟。云扬出了房门,见赫蒙宣正被奶娘引着,从房里出来。   算起来元忻比赫蒙宣小了不到两岁,正好是以太子召伴读之名,召入京。估计这就是陛下的打算。   简宅一开门,果然迎来了第一位拜年客人,世子赫蒙宣。   小家伙身量不矮,又好动好武,行动举止,颇有虎虎生威之势。人进来,先执子侄礼,给云扬拜年,“先生新春如意。”   云扬还了全礼,“世子新春如意。”   赫蒙宣转目看到元忻。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弟弟。   “这位是……”   “是在下家主的嫡长子,”云扬招手,“忻儿,这是世子。”   他故意隐去了元字,毕竟皇长子的名字,西北郡府的世子还是熟知的。   赫蒙宣想起飞白先生说过,今年他家主会回家来。他环目看了下,并未看见那位传说中的神秘家主,想是并不想见他。心里狐疑又好奇,却也知不好追问。   转而拉住元忻,热情殷殷地说,“忻弟弟是在京里长大的吧,打过猎没?喜欢爬山不?见过冰川没?初六我们去登山赏冰川,西北烈山的冰川,可是天下闻名,最是雄奇壮观。到时,还可猎到越冬的岩羊,又肥又滋补,冬日晚上架篝火烤来吃,香飘十里地,最是养人……弟弟同去可好?”他声音清越,说起这套事情,眉飞色舞,听者如身临其境。果然引得元忻颇向往。回目瞅云扬。   云扬作主点头。   “到时,先生也同去吧。”赫蒙宣很热切相邀。绕了一圈,这才是他真正目的。   看他眼巴巴的样子,云扬微微笑笑,“谢世子相邀,在下……”如今陛下在堂,他还真没把握能同去,不过元忻去了,他若能同去,倒能就近护卫,遂也自已作了主,“好,初六同去。”   赫蒙宣终于雀跃。又说到过年府里清闲得很,又不上学,又不用练功,正好带元忻去街上逛逛。   “忻弟弟,明天我带你去逛逛。廊府住民逾万,有七八个异族混居着,过年时,风俗尽不相同。赛马摔跤,斗灯闹戏,热闹有趣。玩累了,咱们就在外面吃。若论美食,也得看咱们西北。但凡风味,做得热乎乎的,现吃才有滋味。包回府里,就无趣了。”他说得生动传神,听得元忻又是一脸向往神情。于是小家伙转目又看云扬。   “忻儿同蒙哥哥去吧。”云扬笑着止住赫蒙宣话头。   赫蒙马上理解了云扬不能同去的意思。虽有些失望,但面上不显。和元忻两人手拉手兴高采烈地说了好半天,才辞别。   小世子热情洋溢,一阵风来了,又一阵风而去。   元忻久在宫中,何曾见过这样坦率热诚,又会玩有趣的人。一颗心早飞到明日去。   见刘诩自屏后绕出来,他马上扑过去,欢跃地说,“母亲,明日您和父侍一同去好不好?”   刘诩温和笑道,“不成。明天你父侍有事情。”   “喔。”元忻想着父侍和母皇都不能去,只要准自己去也行。便欢喜地玩去了。   刘诩负手,望着元忻欢脱背景,轻轻皱眉。   这个赫蒙宣,成熟大气,还会使手段,倒比一般同龄孩子高明出不止一大截。   若做西北郡将来的主君,也的确是不错人选,不过……刘诩有些出神。方才只一见,她就有强烈预感。同命定的太子储君元忻比,赫蒙宣,太阳光,太强势。三岁看老,届时,臣强主弱,可不是她乐见。   云扬在她身侧,一直注意她神情。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便知她对世子观感。沉吟了下,和声道,“为君之道,君不必项项都强于臣,关键是要有识人用人之能。”   刘诩亦明白他的意思,缓了缓神色,拉住云扬手,沉默半晌。   “可是忻儿……太缺历练。”   云扬垂眸。召赫蒙宣入宫陪伴太子殿下,是陛下早订下的。如今见到真人是这样的,却又起了戒备心。   “这位小世子,是你学生吧?”刘诩气息一松,笑问。   “……算是吧。”云扬点头。是他启的蒙,直到现在,也保持着三日一次进讲的频率。政事上,小世子已经初初涉及,他常在一旁提点,也会拿些简单的政务让他应对。算是立事早的了。   “果然……”刘诩笑笑。   西北,民风强悍,事务繁杂。郡主到底是弱女,她的独子,过早地承担了守护母亲的重担。这样的孩子,在摔打和压力中长大,不早慧,才怪呢。   她回目看云扬,心内颇感慨。赫蒙宣的举止作派,有她熟悉的影子。待人处事,妥贴周全,心思细密,想定的事,不惜多绕几个圈子,也要想法子达成,就连说话的方式,也肖似了云扬。   她上下打量还易着容的云扬,形容全变,全没一点旧痕迹。可她还真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六年来,郡主没对他的身份生过疑。不过是心有疑,但嘴上不提吧。郡主是聪明人,既然云扬易容而来,她怎会贸然挑破了,只有难得糊涂,才把长长久久把人留在郡守府,她母子身边吧。   “年后会册立太子。”刘诩状似无意道。   云扬抬目看她。   “扬儿你,也随我回京吧。”刘诩握紧他的手,轻声。   --------------------------------------------------------   年初二。皇子出游。   云扬早早调整好人员,大批护卫隐在人群里,护着元忻和世子,逛街去了。   这天,简家两个远嫁的女儿,回来了一个,见到长姐,难免激动一番。一家人亲亲热热地。   午后,云逸的马车按定好的时间,低调驶进院子里。云扬卸了易容,从房里出来。   简氏二老正在院里待客,正惊叹来人气度不凡,回目就看见一个绝美男子,从东厢出来。   脱掉文士布衣,云扬穿了一身武将常袍。箭袖封腰,素色的披风,一直垂到脚下,随微风,轻轻曳起。   云扬走到二老面前,撩衣跪下,“孩儿飞白,隐面容,埋姓名,在二老身边六年。请恕欺瞒之罪。”   简母半天才缓过神,拉起云扬,从头看到脚。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怀疑是天上的神仙羽化成人。   “天啊,这样人才,我家大女好大福气。”   云扬略红了脸。   云逸负手站在车前,心内五味杂陈。   送走云扬。简母还有些缓不过劲来。身侧,一双温柔手臂搀扶住她。   转目看,是刘诩。   简母望着女儿笑脸,不禁老泪纵横。是他们对不起孩子,三十多年来,这孩子却从不怨怼。不仅照顾一家住行衣食,还要把这么好的一个飞白送到他们身边。   “母亲,别哭了。”刘诩安抚地拍拍老人的手,“我全明白。”   “是不是要带飞白回去?”简母用的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刘诩心里有些感叹,百姓虽淳朴,自有大智慧。   “母亲舍不得?”她笑问。   “不不,舍得,快带他回去吧……”简氏二老一起摆手。   “他侍奉双亲不尽心?不然怎会一丝挽留也没有?”刘诩故意板起脸,“该重罚他了。”   简父急得脸通红,简母抚掌大急,上手拍她后背,“你这孩子……”   刘诩背上一震,有些怔忡。一生中,从没有人敢碰她一个手指头。她所经历的亲情,大多是尔虞我诈的笑面藏刀之人。母亲这一拍,又亲呢,又窝心,让她一下子红了眼睛。   “母亲,我都明白。”她鲜有的,象个小女孩般,依在母亲身边,轻翘起唇角,“带他回去,明年,还你们一大一小两个来。”   “啊?”老人眨眨眼,一大一小?这话哪能听不明白。这是许个孩子给他们养了。   “初霁,明年你也一起回来?”简父试着问了句。   刘诩沉了沉,抬眸笑道,“先让飞白两边跑吧。我……京中还有事情,料理完了,还得几年。”   二老一左一右,拉着女儿的手,欣慰笑了。   堂内,团年饭已经摆起。大人们围在桌前,一齐忙碌着。小孩子们嬉耍追逐。饭香蒸腾着热气儿,刘诩笑看了会,眼里也蒙了雾气儿。若是能成功走下神坛,回到这烟火人间,有爱人,有孩子,有双亲,有近邻。云扬曾给她描绘过的美好画卷,仿佛就在眼前徐展。   一生何幸。    ☆、初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留评。感谢大人们过年时,还关注倾城。 感谢以下大人们的投掷。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6 21:36:57 t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6 17:50:39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6 12:36:59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6 10:43:35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6 06:57:18 淡定的小鱼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5 17:15:17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5 09:44:44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5 08:27:18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5 07:57:28 不知是不知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2 14:55:43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2 11:24:31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2 09:10:21 kk扔了1个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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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府中只有云父一人居住。为免冷清,仆从倒是不少,但都严谨守礼,无一个妄行之辈。老人行动坐卧,皆有专门的持重仆人料理,连厨下做出的饭,也是他旧时口味。府中还有医侍,每天都来请脉,细心调养他身体。   这一切,都是云扬亲手安排,悄悄料理。   “扬儿这是在西北给云家安了一个家呀。”老人很是感慨。云逸现居要职,亲眷且不得离京。但他长子已经开了蒙,西北学苑风气正好,尽可请旨,领到他膝下,悉心教导。   “蓝叔叔来信说,都大人的伤已经康复不错,在家里又嫌憋闷了,到时一同来西门游历,亦可与父亲相聚。”   “喔?”云父很高兴,“墨亭不忙公事?能出行?”   “啊,他做钦使,代中宫大人巡查西北兵营。”   “好好好。”人老喜欢热闹,也更念旧,云父觉得今年很是顺意,招呼云扬要喝两杯。   父子俩对坐畅饮,云父诗性大发,边饮酒,边随手泼墨。云扬也彻底放开,云父写一首,他便和一首,两人写满一张,也不拘放在哪里,随手揭开,掷在一旁。等到两人都醺,身旁桌上,地下,全是一张张诗作。   云大儒书墨金勾铁划,大齐首屈一指。云扬肖似他,却又更酒脱些。喝到半醉时,便开始肆意变换字体,玩起了墨趣。老人也不以为意,哈哈笑着,更有诗意。   在府几日里,云扬还很郑重地录了一遍云氏家训,供在小祠堂里。   初五拜别。   “吾儿在西北兴学,实是利国利民的大业绩。为父心甚慰。但也要谨记自己本份。你是圣上侍君,多年未能侍奉,实是职责未尽。若有回宫一日,当一心一意侍奉陛下,在外后宫,上敬中宫,与诸君相处,友善宽容,谨言慎行。你亦是皇上近臣,切记公心,不可挟私心,逞私欲。为父的话,望你牢记,不可轻忽,不可轻忽。”云父拉云扬的手,一遍遍殷殷嘱托。   云大儒一生治学,唯望大齐民众教化,朝堂政治清明,大齐中兴。自己的儿子能有此际遇,他亦诚惶成恐。所幸扬儿品性,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定会不负他重望。   云扬在二门里,再次拜下,泪沾衣襟。   “年后开馆,便来学里吧。”老人颤着声音。   “是。”云扬一次次拜下,哭得像个孩子。   云逸扶着老人,示意不必再送。有车停在二门里,帘幕垂下,车厢里面静静无声。   云扬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车驾微驻了驻,就从角门驶出府去。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整个云府笼在温暖的灯光里。   老人就站在这灯光下,久久望着马车远去的影,老泪纵横。   云逸担忧地扶着他,“您别这样,年后就得见了。虽是飞白,但也是云扬,不必这么伤心。”   云父长长叹息,“陛下是不是亲临西北了?   云逸惊了下,却也不好遮掩。   云父苦笑,“扬儿六年不回京,陛下是真想了吧。此回来西北,不带走他,怎能甘心?”   云逸默然。当日在郦阳书苑,云扬猜测陛下西行意图,一条条说得很对,但他唯独没说到自己。六年不见,陛下思念成了执念,这次西北行,说是为公为军,其实,陛下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来接这小子回去。   单看方才云父嘱托的那一番话,云扬哭成那样,就说明了一切。云扬明白了云父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已。在西北,他有父母双亲,有亲朋近邻,有他的心血和努力。可皇城里,也有他的爱人,他的主君,他的责任。   无论怎样,他既是云扬,就该回到他本来的位置上。   ---------------------------------------------------   马车上。   看着云扬不出意外哭红了的眼睛,刘诩又开始心疼。   每让他回家一次,都会是这种结局。   看云扬平复些,刘诩递他杯茶。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车子入巷。   云宅离云扬的宅子,也只隔一条街。   车照例驶进院里。   云扬先下来,回身接住刘诩。   刘诩也是头回来。下车,游目四下。宅子不大,胜在舒服清新。一树一草,都饱含意趣,院中一处活水,敲在石板上,在静谧中传来悦耳的叮咚声。   这样温暖的小家,让她颇多感慨。   两人进了房。云扬替她宽下外袍,挂好,又收拾自己的。   屋子里好几天没沾人气儿,有点清冷。   外面有随从点了火盆,送了进来。   “平日都在简宅用饭,这里没用仆从。只几个帮佣,做完活就走。”云扬有些歉意。   刘诩示意明白。云扬顶着假面,在外面忙活一天,没理由回到自己的小家里,还要演。他也需要休息,缓口气儿。   “辛苦你了。”刘诩拉他坐下,云扬动了下,把她揽在怀里,两人相偎,一起看袅袅水汽从茶盘里慢慢蒸腾。   “再坚持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静了好一会儿,刘诩轻轻说了一句。   这话没有前言后语,但云扬却明白了。他垂下目光,点头,“我明白。”   刘诩已经准备退位,退位后,尽可以过平凡踏实的日子了。但现在不行。她需要筹谋和布置的事情千头万绪,所以,刘诩希望他理解,坚持。   “这次,你先随我回去。”刘诩看他眼睛,“翻年,我就三十六了。”三十六岁,对一个女子来说,再晚,就不再适合怀妊。她可以用几年时间布置退位,但对于这种天道自然的事情,即使贵为帝王,也只有遵循。   云扬睫毛颤了颤,“朝中政事繁重,你已经分   身无暇,何况……”   刘诩先一步止住他的话,“当日古道之约,我们共同践行。”她暖暖笑笑,“自在还没来,不该先受到她父侍的嫌弃。”   云扬被她这话逗笑,眼睫上却挂起碎钻,“自在来不来,都在你我心里,不过是一丝念想。你别过于逞强,徒伤身体,我心疼。”   刘诩心停跳了一拍。云扬的情话,总是这么突然,不期而至,而她总是毫无招架之力。   她静了好一会儿,吻上云扬的唇,“我答应过云帅,不会负你。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你却一个也没有,这可不行。”   云扬失笑,“夫侍从妻,你的三个孩子,就不叫我父侍了?”   刘诩被他一语道破,索性道,“我还要一个女儿,两双儿女,四角俱全。”   “胡缠。”云扬不服,四角俱全有这么算的?   刘诩探寻地看他眼睛。云扬有些躲闪。   “你六年不回来,只是为了压制血煞?”   云扬低头。   “你是不是后悔要自在的话了?”   云扬震了下,又沉默。   “你原来竟是打算等到我老天拔地了,鹤发鸡皮了,才肯回来?”刘诩咬牙。她总算明白了。原来自宫变后,云扬就不再肖想自在了。他,并不想同她孕育一个孩子。换句话说,他没想过留一丝血脉。所以,六年间,他一次也没回过京。他,是在躲着她呢。   云扬垂目良久,抬起眼睛,“秦国虽灭,但种未灭,族未亡。我们虽不赞同再起刀兵,但也不得不承认,要想将秦同化入齐,需要两代,乃至三代以上的努力。假太子……是我血亲,虽无正经名份,亦可招摇登堂,在这京城皇宫里搅风搅雨,若是有我一半血脉的自在出世,我怕,有心人会利用。而自在,一世,恐不得安。”   “扬儿,我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刘诩心里有些涩涩地堵。   云扬郑重地看着她,“臣是陛下贵侍,宫城里,才是臣的家。陛下有召,臣莫敢不从。但回宫后,也请允臣长居临渊,不事外朝。”   回宫,便深居临渊,出外,便易容。他坚定地看着刘诩,“陛下若准了,扬儿才能安心随你回京。”   放眼整个皇城,谁又当得起自在一词呢?既是皇家的人,你我便注定一生不得自由,这样的日子,我们承受便够了,何必再添个自在进去?   如果此时,你是大齐之主,我仍在秦,我们亦都被困在那冰凉的龙椅里,一生也挣不脱。所以,幸好,现在,我们能这样相偎相依,相互取暖。   这已经是上天恩赐,我不再肖想更多。   ---------------------------------------------   初六。   世子同郡主去烈山浏览。   云扬携元忻同往。   烈山冰川,果然名不虚传。奇险峻秀,引人入胜。看过冰川,赫蒙宣不负前言,带着元忻去猎羊,晚上又点篝火。吃羊肉时,还带着元忻喝了他人生第一口酒。元忻微红着小脸蛋,眯着眼睛,靠在赫蒙宣肩上,“宣哥哥,星星在转动。”   赫蒙宣抬头看了看天,繁星点点。又低头看了看元忻,小家伙裹着锦袍,缩在他身边,似是惧风,又很兴奋地嚷着要再喝一杯。   喝醉了?   赫蒙宣对于元忻喝了一小杯就醉的事实很是惊奇。顺手把他揽到怀里,“消停些,待会带你放大炮杖去。”随从递上蜂蜜水,赫蒙宣端着凑近不消停的无忻,喂得挺艰难。   “哎,都洒衣服上了,看待会儿冻成冰甲。”赫蒙宣叹气。   元忻不想被冻成冰甲,就消停了些。喝了水,窝在赫蒙宣怀里吃烤馍。   “瞧你人不大,挺能吃。”   “好吃。”元忻嘴里塞了不少,呜呜说。   郡主从帐子里出来,看见篝火边两人,笑着过来,“宣儿,忻弟弟还小,你俩玩一会,就送他回帐子里去。夜风凉,别让弟弟受了寒。”   两人看着郡主走到飞白先生说话去了,也低低地聊天,“哎,忻弟弟年后要回京吧,我也想要个弟弟呢。”   “郡主只你一个?”   “嗯。父亲早亡,我只与母亲相依为命。”   元忻坐正了些,小大人一般,安抚地拍赫蒙宣手背,“别伤心,长大好好孝敬郡主。”   “何用等到长大?”赫蒙宣眉飞色舞了些,“现下,我就开始帮母亲处理政事,年后,还要到军中历练。等我回来,就能替母亲多分担公事,让她也歇歇。”   “等我娶了妻,定多开枝散叶,让母亲多抱孙子,常开怀。”   元忻惊奇地睁大眼睛,赫蒙宣虽说比他大一些,但能想得这么长远,他真是自叹不如。   “嗯。我也快点长本事,帮母亲……打理家业。”元忻郑重道。   两个小孩一时惺惺相惜。当晚,睡在一帐子里,叽咕到很晚。   云扬站在一块巨石边,负手,看层叠山恋。   郡主过来。云扬见礼,“郡主还没歇下?”   宛平笑笑。两个孩子不进帐子,云扬就不会睡下。她亦同理。这一天下来,她再眼拙,也看出些端倪,这位忻儿当是皇长子元忻了。只有她家没心没肺的傻小子,才真的以为人家不过是个小弟弟。   “这些日子,两个孩子处得不错。”   云扬抬目看了看宛平,和缓的笑意,睿智的眼睛,曾经蒙在郡主身上的暗影,已经渐渐沉淀,这就是岁月的洗礼。   宛平亦在看他。清秀的脸颊上,找不出旧日痕迹。可细看,那澄澈的双眸,如清泉,如皎洁月色,当日国丈府,她自那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那,只看一眼,便永世刻在心里。   宛平轻叹。若此番不是得知他家主回来,又看到元忻本人,她怕也不能这么肯定。   六年来,待在她身边悉心辅佐,醉心办学的飞白,就是云扬啊。   两人并肩站了会儿,天穹之下,万籁俱寂。听风声阵阵刮过松林,仿佛整个天地,只有此刻而已。   良久,   “郡主休息吧。”云扬涩了声音。   “好。飞白先生休息吧。”宛平轻轻点头。   两人相对,微微颌首别礼。一左一右分开,向自己的帐子走去。天地苍苍,彼此背影,沉在茫茫夜色里。    ☆、回宫   夜风微急。   室内烛光和暖,一帘春意。   极致的激情后,云扬没了力气,伏卧着。   锦被照例被推到床角,刘诩用手指描摩着云扬线条流畅线条,由肩到背,一路婉转向下。轻柔的手指,象带着温度的薄羽,每掠过一处,都引来肌肤下意识地收缩。   云扬闭着眼睛被骚扰了一会儿,自己翻了个面,仰躺过来。   刘诩打量了一下他身下,素手不受控制地又伸了过去。   云扬就是觉得爬着硌着难受,谁知一翻过来,就又被逮住。他不堪其扰地往床里缩了缩。   “累了?”刘诩在他耳边吐气。   在爱恋与血煞的双重影响下,云扬一向不能硬气到底,他颤着睫,睁开眼睛,慵懒写满眼底,“嗯。”   “歇会儿。”刘诩终于放过他。在他身侧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两人。   云扬放松下来,把她揽进怀里。   两人安静地偎了会,听彼此心跳声。   “怎么了?”云扬垂目探寻地看她眼睛。从烈山上下来,已经一天了。刘诩仿佛有些忧虑。   “在想忻儿的事……”刘诩叹气。   “忻儿怎么了?”   “白日里,我与忻儿提了句,召赫蒙宣入宫,做他伴读。”刘诩回忆了下,这话一提,忻儿先是一喜,而后使劲摇头。   “母后,不成的。宣哥哥在西北有很多事情。要帮母亲打理政事,还要到京中历练。”元忻想了想,“喔,他事母至孝,母亲尤在堂,我怎好让他们骨肉分离?”   云扬簇了簇眉,没作声。   要在别人,肯定第一时间赞太子至纯仁孝,善良悲悯,可云扬明白,那些质素,并不是一个帝王最需要的。   “忻儿他仁善,倒也可为仁君,着手多给他培养辅弼之臣,当无虞。”云扬客观地说。   刘诩沉了会儿,点点头。她的忧虑,自忻儿渐渐长大,便与日俱增。其实这并不难被感知到。比如慎言,他每天带着元忻入朝,也有这样感触。只是慎言不能讲。这一点,倒是没有子嗣的云扬,更好发表意见了。可他身份尴尬,也只好这样私下里讲。毕竟事关皇储,除了她,谁也没有恰当的立场。   除了忧虑,刘诩还有些惋惜。大齐国势正在上升阶段。她是女帝,尤知锐意进取。开疆辟土,推行新政,以图大齐强盛。忻儿是男子,更该做个中兴之帝。可惜了……   云扬垂目打量她神情,心中忧虑的却是后续的事情,滞了好一会儿,低声劝道,“陛下,权谋和纵横,这些东西可以教会。不过,人的性子乃是天生,从小到大,若非毁天灭地般的遭遇,是不会改变的。”   刘诩心疼地握住他的手,云扬儿时就有过这样的遭遇。   云扬安抚地笑笑,表示他早已经不在意,他缓缓道,“再怎样,忻儿也不会受到这样的苦难的机会了。所以,即便登基为帝,元忻也只能是他自己……”   云扬顿了下,没说尽,刘诩却听明白了。元忻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善良纯厚,不会因为鞭策和教导,就成了赫蒙宣或别的什么人。他已经快八岁了,已经开始参知政事了。他对事情渐渐有了自己的观感,若一味想改变,恐怕会适得其反。   “宽和的帝王,也是百姓之福。”云扬安慰了一句,心里也无法说服自己。   大齐刚兼并了秦,南地最好也得有二三十年的不安稳。边境也不稳定,每年都有战争。   创业未竞,便要守城,这实在不是个好的决定。只有走强兵强权的帝国路子,才能保如此大的一片疆土不受侵犯。能安居乐业,国富民强,才是大齐百姓真正的福气。   大齐需要更铁腕的君王。   ------------------------------------------------   早上。   尚昆来了。   他由密室进入。不出意外地,没有看见云扬打坐的身影。他站在密室里,长长叹气。转身出来,在正堂,看见了刘诩。   “陛下……”刚要见礼,便被刘诩拉起来。   “老侠来了,新春如意。”刘诩笑着说。   “陛下新春如意。”尚昆上下打量着刘诩,经年未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忆及当年她刚至封地时,还是个孩子……   老侠眼睛有点湿,掩饰地笑笑,“过年时,门里事多,拖到今日才来拜见陛下……”   刘诩哪能不知他心情,亲手给他倒了茶。   两人平复了情绪,刘诩歉意道,“天雨还在军里,所以他过年都没回来。”   “喔,蛮族又死灰复燃了?”尚昆问。   刘诩摇头,其实尚天雨现下就在大雪山脚下,琢磨着要翻过去,看看那边的世界。   “哎,人老了,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尚昆想到那个虽然没了内力,却仍十分精神的小徒弟,有感而发,“今年始,门里的事,给大徒弟管了。”尚昆已近七十岁,再结实的人,也不能不服老了。   他这是要退位了。   “西北……天雨不好再回来。老侠随我一同回京吧,就近,我们也好照顾您。”   “人老了,故土难离。我老头子就在西北吧。”   “好吧。”刘诩点头,“扬儿会在西北长驻,他在,我也放心。不过,今年,我要带他回京住一段时间。”   “嗯。我来就是为此事。”尚昆严肃了起来,“他这些年清心养性,内功有成,从去年始,就可以独自与血煞抗衡了。可修炼内功,就如逆水行船,有陛下在他身边,他就无法静心凝神了。”   刘诩脸上红了红,这话不假,她来这些天,云扬就鲜有一整段时间可以拿去练功了。   “不是为他成为宗师级,只是既然您已经破了他的心防,就请时时关照吧。”尚昆有些感叹。   刘诩不能不感佩尚昆的为人。既授了云扬内功,就认了这个弟子,便要全心为他打算。天雨是他亲传弟子,亦是从小一手带他的。要他对两人做到不偏不倚,实在是难办到。但他现下说的每字每句,皆是坦荡的。   -----------------------------------------------------------   正月十五后,陛下离了西北,回京。云逸并未随行,他前往兵营,与前来巡视的钦使蓝墨亭汇合去了。   走之前,云扬以飞白之名,向郡主辞行。言说要随家主回京住一段时间,想辞去幕僚之职。郡主一再挽留,说无论飞白先生在哪里,西北郡守府都为您虚位以待。   郡主亲自送他出来,站在车马前,宛平沉吟了下,“本打算让宣儿去军营中历练的,但听闻朝中有召他进京的打算……”   云扬哪能不明白她的忧虑,却无法直接劝解,换了个角度切入话题,“国丈大人年事以高,军中的事,还是太操劳了。正趁此回钦使巡防,您便接国丈回西北来奉养。若是京里来了旨意,亦可由国丈带着世子回京。孩子还小,有至亲在,也是个照应。”   宛平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陛下是要收军权呢。若西北是她的封地,她自然是要军政独揽,但陛下并未封西北给她,可见陛下还是觉得不是时机。   时机?什么才是最好的时机?宛平想到宣儿的身世,心里有些沉?   “难道陛下她打算……”宛平思来想去,唯有一种推论。   云扬也皱眉,面对宛平,他说不出于公于私的话来。宛平多年前的创伤,一生难平,心中已经无爱,她更不愿意在感情和肉体上勉强自己。   宛下有些意冷,淡然笑道,“守在西北,心中徒留的,都是最不堪的回忆。诞下宣儿时,我以为自己会恨,可毕竟母子连心。孩子是无辜的。这些年来,我与宣儿相依为命,我今生亦再无他想,唯愿孩子能平安长大成人,活得开心如意。”   这话,直指当年,竟是直接将飞白当做云扬了。   云扬并不吃惊,宛平如此聪慧,若是还认不出他来,才叫人吃惊。不过宛平这话,听着让人心涩不已。   云扬负手,良久无语。   倒是宛平先叹了气,“人这一生,倒有几个能活得畅快如意?”   即便贵为天子,不也是这样?行事也得瞻前顾后,爱恨皆不能任意。想到刘诩,她不由看了眼面前的人,又心痛得移开了眼睛。   云扬淡然笑笑,缓声道,“什么样的日子,才叫畅快如意?人生而有苦才有乐,蔫知这乐,不是苦后的余甘?愈艰苦,愈艰韧,此后,才会有大进益。宣儿虽然生而艰难,却幸有郡主关爱,国丈疼惜。历苦难,才知甜蜜,经磨厉,才懂珍惜。他是只小雏鹰,得给他振翅一飞的天地。相信我,宣儿往后会好起来,也请郡主要看得见希望。”   宛平细细品味云扬的话,眼睛缓缓湿润。   -----------------------------------------------------   宣平八年春。   陛下下令,效仿西北,在大齐各州郡兴学。从西北调出众多有经验的学馆主管分散各地,协助兴学事宜。   西南和西北的豪富们,再次联络各地富商,慷慨解囊。实现了幼学全部免各项杂费,还供一日两顿饭的目标。另凡家中所有孩子皆入学的,可领补贴。   幼学一开,大齐的各府各郡,从此贫儿也可入学,大街上再看不到白日嬉戏的顽童荒费时光了。   不必人人都学圣贤书,毕竟考取功名的人还是少数。但人人识字知礼,乃是教化之根本。   这是这一年春天。新年刚过,太子游历回京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太子伴读广昌侯之子十三岁的苑广华,在闹市纵马,不慎伤了路人。人已经押送有司,广昌侯去岁病逝,其夫人只此一子,听闻可能流刑,大恸,进宫,哀哀向太子求情。太子感念她母子情深,却亦知道法理不可废,遂与皇上道,“广华是急着进宫赴儿臣之约,才伤及了路人。论起来,他本无心,儿臣却也是难辞其责。如今他若服刑,留下老母一人,孤苦伤心,实不是孝道。儿请求与广华分责。”   刘诩淡淡道,“如何分责?你的伴读们何止一人?若都有急事要见太子,便可在闹市纵马?若他日你登基为帝,分派下去的,哪件又不是急务呢?是不是大家都可在这京都里策马而行,而不必担心被责,因为有了过错,也有陛下分担?”   这话挺重。元忻只是太子,他日为帝这样的话,怎么也不能这样讨论。元忻却张着澄澈眼睛看着刘诩,“上行下派,儿臣若发旨意,必会量才,量力而行,何况大臣们亦都是国士,怎能个个都无故妄行呢?”   刘诩皱眉,“你治理朝堂,不是靠法理,而是要靠个人的修养?”   元忻知道这话绕进了死胡同,他垂下眼睛,沉了一会儿,“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儿臣始终坚定信,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说到底,法,不过是治国的手段,人的权衡,才是最主要的。”   刘诩看着他的眼睛,刚满八岁的孩子,眼里闪着坚定的光,却又不凌厉,润泽澄清。   刘诩垂下目光,滞了好久,“好,此事便交与忻儿吧。”   “谢母皇。”   当日太子微服,出宫去了苦主家里……   几日后,判决定下。苑广华闹市纵马伤人致残,免去他太子伴读的职位。满十六岁后,驱逐出京。因其母孤苦无依,便准其携家眷同行。苦主因他纵马致残,生活无依,苑广华需尽赡养义务。   苦主是年近五十的老者,妻早亡,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因无一技之长,只以卖菜为生。太子亲至他家,悉心问顾,又替苑广华许诺。只看他家有何要求以弥补苑广华的过失。商议妥当后,苦主撤告。   判决一下,以戴忠信为首的言官们,群情不满,纷纷上本。在皇城里,天子脚下,竟然敢闹市纵马,实是不敬皇权。这罪名太大,太子在朝上听政时,就开口驳了几句。言官们转而上本指责太子御下不严,枉顾法理。   “如果往后有案,都似太子这么个断法,还要律法何用?”御使们道。   这罪名更大,直指太子难堪一国之明君。   慎言在朝下,找到戴忠信,深切恳谈,希望御史们不要再揪住太子不放。   戴忠信比六年前稳重老成不少,他深深地看着慎言。这是慎言头一回私下里找他,为的却是要他徇私留情。看着慎言深锁的眉头,戴忠信一下子就心软了。他长长叹气,“言相,这回苑广华的案子,若是别人办的,也就罢了。可他是太子,将来的国君,处事不公,不依法理,这朝事,若都是这样和稀泥,咱们大齐早晚要乱套的。”   “忠信是与中宫大人不对付,但那是私怨,他这些年在外征战,虽战功显赫,但若有咎,我必参他,可他若洁身自好,我也不会无故找茬。可太子不同,他既是储君,便被万民瞩目。在处理这案子时,他从没把自己当主审过。悲悯之心是难能可贵,此案处理的也是皆大欢喜,可道理就是道理,律法不容侵犯。”   “这次大人亲自出面,忠信便撂开手,不过……”戴忠信沉吟了下,“太子这性子,从小到大,便是这样,以后也难改。若再有类似事件,他和言相你意见定然相左。就像此次,言相你对太子让了步。可再有下次,你该做何选择?”   慎言沉吟无语。   在陛下寝宫,刘诩面对太子,也是无语。   “这就是忻儿所说的分责?”刘诩指指面前厚厚的一叠奏本。   “大家注意力都转到儿臣身上,广华压力便小些。”元忻很坦荡。   刘诩怔了怔,“你是这么想的?”   “嗯。儿臣其实明白,做一国之君,应着眼大事,大局,胸中有大策略,可儿臣也希望能珍惜每个身边人。儿臣多担当些,便能兼顾,有何不可?”   刘诩点点头,“忻儿你重情重义,是个真君子。可君子成不了有为的帝王。”她点了点面前的奏本,“这些本章里,把道理翻来覆去说得很明白,你拿去研读吧。”   元忻闪了闪大眼睛,亲手捧起厚厚的一叠。   “忻儿,”刘诩叫住往外退的儿子,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八岁的元忻,身量还未长开,圆圆的小脸还有可爱的婴儿肥,但身板挺直,神色清明,闪亮的大眼睛在粉嫩的小胖脸上,象两汪清澈湖水。她不由软下声音,“忻儿,你保住了身边珍惜之人,全了自己的情义,可换来的是你的臣子们的犹疑和猜忌,失去的是国士们的心。现下你还小,大家不会揪住一个孩子的善心做文章,可人总是要长大的,当你坐在母亲的位置上时,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帝王,趁现在,你多想想吧。”   “是。”元忻垂目,紧了紧手中的奏本,退了下去。   午后。刘诩召慎言。   慎言进了寝宫,看见刘诩正倚在矮榻上看书。   “参见陛下。”   “坐吧。”刘诩拉慎言坐在身边。见慎言目光落在案上,刘诩摆手道,“御史的这些日子的折子,都拿给忻儿看了。”   “太子还小,头一次主理,难免不周,是慎言提点不当。”慎言低声。   刘诩摇头,这小家伙,虽然本性是纯良的,可也特别有主意。慎言惯会揽过上身。这次事,她都劝不回元忻,慎言更是有心无力。   “八岁亲政的皇上,史上有之。就别说别的,单看赫蒙家那个小子,就比忻儿老练不少。”   慎言眸光微闪,“广华一去,伴读便少了一人,陛下回京已经提过赫蒙世子好几遍了,难道是要召他进京?”   “先前忻儿是不同意的。”刘诩掷下书,“不过这回由不得他了。”   “也做伴读?”   “倒有点担心忻儿掌控不了他。”刘诩迟疑。   “中宫大人那……”   刘诩摆手。户锦带着尚天雨,野到了大雪山那边去。回报说,山那边有大片内海,草场,只有稀少的放牧人游居。他们俩还要带人深入腹地去看看。   从春节开始,便一车车地往京里运送雪山之外的地方特产。琳琅满目的物品,还有奇怪的动物植物,每回听说中宫大人的车队来了,都会引得满城人去年新鲜。他还来信问策,是通商,还是征服?   “这两人玩得倒是开心,丢下烦心事给了我们。”刘诩不满地哼。   慎言出神地看着她生动的表情,“等忻儿亲了政,雪山那边的事宜也定妥了,陛下也可去玩赏一番。”   刘诩神往了一阵,长长叹息,瞧如今这情势,且得期待一阵呢。   “喔,今日御史们的折子突然没有了。”刘诩状似无意。   慎言垂目,“陛下请恕臣自专之罪。”   “果然是你找了忠信。”刘诩看着敛目的慎言,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内阁首辅能左右言官中的带头人,这么容易招陛下忌讳的力量,慎言不掩也不藏,就这样坦然摆在她眼前。不能不说,这是他最聪明、最妥当也是最信赖的表达方式。   “不过你找了戴忠信让御史收声,确实有些着于痕迹。戴忠信这小子,这些年越发的眼里揉不下沙子,看他一恼,连你也参了。”刘诩到底不轻不重点训了他几句。说起来慎言在朝中,并不是一手遮天。有政敌的政客,才是正常的。就像是朝堂,有政党、有帮派,才是常态。   慎言未语,只抬起目光,柔和的眉眼挂满淡然笑意。   “怎么?”刘诩示意他得把话往心里去。   “无妨。他纵使参了臣,也是送到陛下案上。陛下心里拿得稳,臣有什么可怕?”   “哎。”刘诩抚额失笑。他的首辅明不明白?公事、私事,混在一起说,总是会让人,心动神摇的。   -------------------------------------------------------    ☆、下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留评。 感谢以下大人的投掷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3 10:40:02 北山赤碧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6 23:57:58 北山赤碧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3 21:57:37 2011ch2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3 09:53:41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3 09:12:05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1 22:18:23 文风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1 12:34:30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20 11:26:19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9 21:56:54 楠Q枫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9 19:40:40 楠Q枫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9 19:38:41 楠Q枫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8 23:36:02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2-18 18:37:50   临渊。   夕照。   余辉蒸腾着御水河,临渊岛像披着轻纱,秀美而静谧。   四五抄着手,站在岸边。河面金鳞闪闪,晃得人眼睛发花。他揉着发花的眼睛,终于看见一艘船驶过河面。   “四五总管好。”一个小太监跳下船禀道,“陛下传口谕说今夜不过来了。嘱咐云侍君好生吃饭,早些休息。”   四五期盼的面上挂上些怔忡,又马上缓过神来,笑道,“是,是。多谢陛下挂念。大人也有话带给陛下呢。这不嘱咐咱家早早候在这儿。”   “总管请讲?”小太监笑着点头。心里却想,皇上已经三天没过来了,这位四五总管也算沉得住气的,回回都是笑脸相送。估计整个临渊都在替皇贵侍大人着急吧。也难怪,临渊复宠也没几日呢。   “侍君大人挂念着陛下前朝事忙,说如果陛下夜里忙得晚,就再进一餐夜宵吧。太瘦了,瞧着心疼呢。”四五讲得有些发涩。   “哎。好勒。”这话听着顺耳,估计陛下更爱听。小太监脆生生地答应了。   四五复又塞给他一个荷包。   那小太监是御前的人,自然有无数人上赶着奉迎他。这业务也很熟练,他拢了荷包在袖子里,又瞅四下无人,凑到四五耳边,“今天陛下召了言贵侍……”   “喔。”四五点头,又抓住他千叮万嘱,“咱们大人的话,可千万带到。”   “明白,明白。”小太监笑道。   四五站在岸边目送船走远。自己这才满腹怅惘地回了阁里。   进了阁,路过大书房,他往里看了眼,又怅然。六年过去了,这回云侍君重回到临渊。但有些事还是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在四五看来,有些可喜,有些可忧。   比如临渊阁的岸边常备了几艘游舫。阁里的人,可以自由乘船出岛。   再比如临渊阁设了养鸽所。里面有许多信鸽,每天从外面飞回来的也不少。大人会在早晨的时候,在书房里处理信函,然后将回复的信再用信鸽送出去。有时陛下来了,两人也会在书房共同处理信件。在四五看来,云侍君的确比六年前更忙碌,过得也充实不少。   说到书房。除了处理信件,云侍君很少待在书房。也没见他抄书练字了。他每天待的最长时间的地方是……   四五停在一间静室外,叹气。   云侍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矮桌,几只蒲团。陛下白日里不在岛上时,他就会坐在静室打坐,整天整天的。前些日子倒好,日落后,陛下都会上岛来陪大人。两人好得蜜里调油般。可不知怎么了,陛下突然又不来了。连着三天了,贵侍大人没说什么,只是整日闭关。他却急得不行了。   四五看过云扬打坐,专注而沉静,像个世外高人。四五不懂功夫,却恍惚觉得高手练功,应该是在深山禁地闭关什么的。可云侍君不是江湖人啊,他要那么强的功夫做什么用?当然,功夫强,是好事。可是如果是用整天枯坐换来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他觉得大人练剑,飞来纵去很危险,现在倒是希望大人能练练剑,要不去后山走走,坐船下岛,在外后宫里走走,都好过现在这样。可那些船备下了,到现在,大人也没用过。……   四五站在门外想得有些入神。静室里面的云扬已经缓缓归气入丹田。   四五的气息就在外门,云扬缓缓睁开双目。刚刚收了功,目中仍有余波,光华流转。他扭头看看沙漏,一壶沙正好流尽最好一粒。   自回宫,云扬与刘诩可谓夜夜尽欢,纵情到底过甚了。   这几日,陛下没来,云扬倒是松了口了,虽是思念,但好在能够静心凝气,心内少了许多浮躁与欲念。   门外的人,久久徘徊,似颇艰难。云扬摇摇头,抬掌,隔空一拍,静室的门,无风自开。   四五眼前一亮。   敞开的门里,宽展宫衣的绝美男子,盘膝而坐。沉静安然。   只见云扬抬了抬手,骈指微点。烛光隔空便递次燃起。四五见过云扬抚琴,现下觉得,这修长的手指,就在空中拨弄着琴弦般,清雅又神奇。   云扬收手,搭回盘坐的膝头上。   宽大袍袖,无风自鼓,几丝轻扬起的长发,飘落回肩头。   修成正果了?   四五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幅画面,觉得下一刻,大人就会羽化而去。   “大人……”四五试探地唤了一声。   云扬淡淡笑应,“嗯。”   四五悄悄松了口气,这人,还在凡间。   下面的话有些艰难,却不得不禀,“……皇上遣人来说……今夜不上岛了。”   云扬抿了抿唇,“噢,知道了。”   “大人还要打坐?”四五见云扬又闭上眼睛,不禁有些急。   云扬睁开眼睛,眸色清澈,不见波澜,“嗯,陛下既不来,我今夜闭关。”抬手,又要隔空关门。   四五一急,忙用手撑着门扇。   “怎么了?”云扬怕伤到他,忙收回内力。   四五撑着门,一肚子话,不知从何劝起,只得道,“大人,该用膳了。”   云扬笑着摆摆手,“好,传膳吧。”   四五跟着云扬身后,絮絮道,“用过膳,大人可要四处走走?要不下岛散散心?自回宫,您还一回也没下过岛呢。外后宫里,景致不错,要不您出宫转转?京城里夜市也颇繁华……”   云扬回目看他。   “好,到宫外转转吧。”   “……”四五怔了怔。   “四五陪我去宫外转转吧。”云扬弯起漂亮的眉眼,笑着看他。   “哎……”四五一下子明白了,他陪云扬在这岛上,这么多年下来,竟似与世隔绝了般。大人这是怕他闷,才决定去宫外走走吧。   四五眼里一下子就涩了。他掩饰着垂下头,“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好。”云扬安慰地拍拍他肩,“准备准备吧,今夜咱们专拣热闹地儿去。”   笼在云扬关切的温暖中,四五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   刘诩正在竹苑。   慎言仍在阁里。竹苑里只有陛下同双生子用膳。   吉祥颇不安。倒是刘诩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吉祥汗刷刷地。又不敢再遣人往阁里催促去了。   晚膳后,刘诩同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   双生子已经快七岁了。一般容貌,一般高矮,小嘴一刻不停地说着,脆生生地,颇讨人喜欢。   “最近都学了什么功课呀?”做为母亲,虽然贵为天子,也不能免俗地关注孩子的学业。   两个孩子争着回答。   刘诩听了背书,颇为满意,又问,“最近都爱玩些什么呀?”   “悰儿喜欢骑射。”刘悰抢着答,“等儿臣大了,就要学功夫。要遍访天下名家,拜师学艺,要成一代宗师级。”   刘诩笑着摸他的头,“好大口气,一代宗师级呢。”   “自然。”刘悰颇认真。   “怡儿呢?”   “儿臣喜欢山水,藏书阁里,好多游记,儿臣都让人读着听了。等长大些,儿臣想去游历,写一部大齐山水注。”   “更大口气了。”刘诩笑得开怀。   “你皇长兄也喜欢游山玩水,听你说这个,他肯定高兴。”   “太子将来要做皇上,等闲可出不得皇城。”小女孩脆生生地说,“等儿臣长大了,有了封地,天天都可以出去玩。到时,给太子哥哥带各地土产。”   刘诩怔了怔,看着两个孩子,“你们都不准备留在京里?”   两个孩子一齐摇头。   刘诩坐起来,脸上若有所思。   两个孩子见她这样,都有些怯了。垂头不敢说话。   刘诩缓过神,把两个孩子搂过来。   两个孩子这才放松下来,又喳喳喳地说起来。   晚些,慎言回宫。先至房中换下官服。才来晋见。   慎言一进门,就提衣跪下,“臣侍回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刘诩正搂着孩子玩游戏,抬目见淡色宫衣的慎言,宽袍展袖,低垂眉眼跪在身前。   “起来吧。用膳没?”刘诩问。   慎言起身,“在阁里用过了……今天西北郡的人到京晚了些,臣在阁里多等了会儿……”   “宛平回来了?”刘诩抬目问。   “是。本该昨天就到的,但拖到了今日,总算在城门落锁前,进了城。”不然还得在城外宿一夜。进了城,又是一番安排,为了这个,慎言忙到现在才得赶回来。他颇歉意地再次道歉。   刘诩摆摆手。   “让宛平歇歇,三日后开家宴,召她母子吧。”她想了想,“她家两个庶子也一并召了吧。”   “是。已经安排妥了。庶长子和次子,早几日臣便派人接到了郡守府里。”   刘诩点点头。郡守府新建,估计宛平还是喜欢住在国丈府里。郡守是封疆大吏,宛平虽无封,但也是不能不开府的。她赐下这宅子,比邻国丈府,两家走动,也方便些。赫蒙的庶长子和次子,都到了适婚年龄。刘诩不豫放他们回西北,便趁这次宛平到京,正好给他俩找人家赐了婚,便留在京里了。   两个小家伙见父侍同母皇说公事,都懂事地站在一旁不作声。   见刘诩不再问,两人转向慎言,“参见父侍。”   慎言温和笑笑,上前一手一个,抱起来。   两人依恋地搂着慎言的脖子,抢着说,“父侍,我们陪母皇吃了饭。还玩游戏。”“还背书……”   “替父侍陪母皇了?真乖。”慎言搂紧两个小家伙,笑着夸奖。   刘诩在一旁抚额失笑,赶情是他们相陪,自己才是该照顾的一个。   慎言亦笑,三人一齐转目看向刘诩。   一般的笑容,一般的盈润,刘诩被这美好的画面亮了眼睛。   --------------------------------------------------------------   夜。   竹苑静谧。   内室。   刚沐了浴,慎言还一身水气。   服侍刘诩的宫娥和内侍,正鱼贯着出去。她从不喜太多的人跟着。于是慎言上来,服侍刘诩拧干头发。   刘诩坐在妆台前,看着明镜里的慎言,不禁心下有些感叹。   慎言正俯身,替她换上软底的绣鞋。听见声音,抬头看她。   刘诩抬起慎言下巴。肌肤柔滑,温暖,沿指尖柔和地传到刘诩心间。刘诩心中也柔软下来。   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能留驻心中所想,真是不易。刘诩心有所叹,目光也暗了暗。   “怎么了?”慎言探身问。   “是悰儿和怡儿。他们说以后不留在皇城里住呢。”她儿时便被封到封地,对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始终耿耿难忘。   “朕不想让他们就番。留京可好?”刘诩看着慎言的眼睛。慎言目中微有波澜,又亮又深,仿佛要把她吸进去。   慎言替她系上睡袍的飘带,低声道,“孩子们的心意哪定下来?等他们大些,真正定了性。到时,若真是想请您赐下封地,也请您恩准。”   刘诩深深地看着他,许久,长叹,“朕也是庶出,所谓谪庶,言卿竟比朕还敏感。”   慎言辩无可辩,垂目道,“太子是谪占长,命定的君王。您的几个孩子,都是您所出,不过是父亲不同,若谈谪庶,实是对您不敬。所以,在臣心中,只论长幼。”   刘诩拉慎言起身,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这话说得好。长幼是要有序,但你也不必如此谨慎。悰儿与怡儿,都是朕的孩子,自可活得自在些。”   慎言抬目看她,少有的坚持,“可既已经选定正统,其他的皇子,便也是太子的臣民。大齐立国,一切依法有度,只有按章行事,才不致有乱。”   刘诩怔住。日前,她还用法度的事与元忻论辩,现在由慎言口中道出,才知在双生子留京一事上,自己也是感情占了理智的上风。   慎言已经重新起身,郑重跪下,“还有,慎言既供职内阁,便也是臣工一员,也是太子的臣下。陛下若要还政,臣便不该以父侍身份,留在阁中。便请辞内阁首辅之职。允臣退居外后宫,专心侍奉陛下。”   刘诩苦笑,“你倒是退得干净。”   慎言垂头。   滞了许久,刘诩叹气道,“还政,只在这几年,不过朕会再扶他几年。”   这便是太上皇听政了。   慎言得了这句话,再无可辩,叩首道,“臣愿为陛下和太子鞠躬尽瘁。”   刘诩拉他起身。揽到身边。同六年前比,为生子而禁足外后宫养身的慎言,在繁忙与操劳中,以肉眼可辩的速度,又清减了回去。刘诩疼惜地抚了抚他的背,低声道,“等朕全退下来,你也退下来吧,朕再好好给你养养。”   “……是。”慎言垂目轻声。耳垂都晕上红色。   ----------------------------------------------   门轻响。刘成躬着腰进来。替慎言褪下裤子,解锁阳。   房里也没别人,慎言也未再系回裤子。两条光洁笔直的长腿就在袍襟里若隐若现。刘诩斜倚着床,目光被吸引了过去。记得宫变那几天,慎言伤得很重。臀腿无一处好肉。整天也穿不上裤子,只得光着腿,俯在床上休养。   那些日子,每每探伤,看他伤得那样重,就一阵阵后怕,“深入虎穴,也不是这么深入法……”记得有一回正赶上他上药,看他疼成那样,刘诩忍不住又训了一顿。   “属下也计议好了,不会有大事。”慎言总是这么温言地把她的怒气挡回去。   “这都不算大事?”刘诩轻掀被子,看伤处。本圆润的两瓣,青一道红一道,伤得深的几道,肉都翻起来了。太医说再挨几杖,人都要跛了。   “臣有底线。”慎言光着下   身,被晾地刘诩目光里。颇不自然地辩了一句。   “是什么?”刘诩眯起眼睛。   慎言自知失言,想收回来,却不可能,垂着头,滞了半晌,低声,“不再让她沾身。”   刘诩怔了怔,火一下子腾起来,“……胡闹。你拿命当儿戏?”入了太后宫,又是中着毒,如何守这个底限?若他没探出太后的底,又被侵犯了身子,难道要以死名节?   “不过是一副皮囊,难道要用命去填,蠢。”   慎言伤后,脸色苍白,被刘诩呛了几声,索性垂下眼睛,“嗯。是。”   不只是一副皮囊,还有一颗心。以前,这颗心并无归属,所以,无论怎样不堪,他都不在意。可一旦交付给了一个人,便连同这副皮囊,也份外在意起来。时时告诫自己,此后,必是要干净,纯粹。   刘诩瞬间哑然。慎言鲜有这样倔强的时候。看着一身刑伤,一脸的坚定和理所当然的人,她不禁心头发涩。   半晌,把被子轻轻盖回去。   两人都有些不自然。   良久,刘诩哑着声音,打破沉寂,“卿的心意,我明白了。”   “是朕想错了。皮囊也好,心也好,都是慎言。”   慎言抬起微湿的目光看她。   刘诩柔着声音,轻轻抚他额上疼出的冷汗,“是朕说急了。只是关心则乱。……只要是卿的,朕,其实,都在意。”   慎言的眸子里,波澜汹涌,到底没盛住,一滴泪,滑落。似一颗圆润的珍珠,落在刘诩心尖   ……   刘诩想得出神,目光透出柔和暖意。   慎言站在她面前,也有些出神。许是一样想到了当年。   两人相视而笑。   慎言当着她的面,除去身上最后一丝布料。玉质雕琢的身体,呈现君前。抬长腿,跨上床。刘诩眼前一花,慎言已经驯顺地跪坐在她一臂身前。   似美好的佳肴,初承的甘露,任君采撷。   --------------------------------------------------------------   晨。   刘诩醒来时,慎言已经不在床侧了。   “贵侍大人已经往阁里去了。”连升过来禀。   刘诩点头起身。不是旬日,不大朝。阁臣们却仍是按上朝的点开始办公的。   连升伺候着她坐起来,低声禀,“皇上……皇贵侍大人求见。”   刘诩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扬儿下岛了?”   “是。”   刘诩看了看窗外,天色才将将放亮。   “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刘诩急起披衣。   连升跟在后面服侍,一边道,“昨夜,皇贵侍大人坐船下岛,易了容,只带了四五。两人往城里去了。”   说是只带了四五,可是那好几十暗卫也必是跟着的。刘诩倒是放心。   “可能玩得太晚了。宫门落锁前,没能回来……”连升话说一半。   喔?刘诩颇诧异。玩得兴起,忘了时辰?云扬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大人倒是没敢在外面过夜。半夜里,便悄悄潜回临渊了。”连升道,“四五留在了宫外。”   刘诩点点头。多少人看着临渊的四五带个人一起出了宫,若无人看着他俩再由宫门回来,这漏洞可就大了。补救得倒是及时又周密,像是云扬作风。不过太监无旨便留宿宫外,是大过,礼监司会按例罚四五杖刑。   刘诩全明白了,云扬一早就过来,是求救来的。    ☆、保全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一更。最近又忙又累,这一章上周已经打完主体,但修改较大。好久才发一章,更得是精雕细琢的。希望大人人多多留评。下章潇洒尽量快出。   凌晨的竹苑,安静详和。   天不亮慎言便醒了。室内,一片静谧,窗棂外,天空微白。身侧的刘诩睡得正沉,暖扑扑的脸颊上,挂着红晕。慎言撑起身子,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极轻地在她颊边印了一个吻。   一大早,吉祥站在宫门口,目送慎言走远。   今天不是旬日,不大朝,但阁里是照点办公的。即使今日陛下留宿,慎言也没能多睡一刻。吉祥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   石级小路上,有脚步声由远而来。吉祥转头去看。晨曦朦胧,来人身形修长,走得很快,晨风不时撩起他宽展的袍带。   及近些,看清来人。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   吉祥略张了嘴,一时想不起这样的人物,究竟是哪宫的侍君。   云扬停在石阶前,喘了口气。竹苑外只立着一个内监,一身褚红官衣,居然是个总管。除此,并无其他奴婢。   回目,竹林掩映,整个竹苑仍沉在清幽、静谧睡梦里。云扬簇了簇眉。他的确来得太早了。   人已经立在竹苑门口,吉祥不得不上前打招呼,“大人早安,您这是……”   “臣侍请见陛下。”清朗的男声,夹着些焦灼。   吉祥垂着头,悄悄撇撇嘴。没见哪个侍君一大早追到人家宫门口来见陛下的。   “回大人,您来得也太早了。这时候,陛下仍未起身呢。”吉祥回了话,复又笑模笑样地上前道,“大人,容奴才多句嘴。就算陛下起了身,也有一身的事务,也不是大人想见就得见的。您若真着急,也得先把牌子递到御前,等陛下空了,再召您呀。”   云扬微簇了簇眉,抿嘴不语。   吉详话尽于此,也不再多言,躬了躬身,退回竹苑。   望其门而不得入。云扬抬目看了看天,天色将放明了。   “怎么了?”竹苑里,连升路过门口。   吉祥抄手站在回廊,撇嘴道,“不知是哪宫小侍,竟敢来贵侍宫门前请见陛下。哎,中宫大人久不在宫里,这规矩都松懈喽。”   连升诧异,中宫治下颇严,人虽不在,但整个外后宫,并未有人敢妄行。是谁这么大胆?他心下好奇,探头向院门外看了一眼。   “哎呀……”他轻呼了一声,“这是云贵侍呀!”   吉祥见连升飞跑出去的背影,愣了一瞬,也慌了神,忙招呼人复又迎了出去。   云扬驾临,整个竹苑都被惊动。不少人都悄悄地在远处屏气凝神,跷足观看。   不是竹苑的奴才没规矩,实在是这位云贵侍太过神秘。入宫八年,竟无几人见过真颜。如今得见真人,才知这样的风采,怪不得陛下圣眷。   云扬被让到竹苑正堂。   不一会儿,连升奔了进来,喘着气,“陛下驾到。”   大家都心里一震,陛下来得可真快,可见对皇贵侍是真上心。   话音未落,见刘诩只披了件长衣,急步进来。进得堂来,紧走几步,一把拉起撩衣下拜的云扬。   云扬手指冰冷,显是冻了一段时间。刘诩不禁皱了皱眉,“早上湖面寒气重,就这么过来,也不多穿件衣服?”   “……出来得急,……也不觉得冷。”云扬两只手被笼在温暖的手心里,垂目低声。   有陛下侍人在一旁递上一件长衣。刘诩接过来,亲自替云扬披上。云扬身材修长,淡色长衣堪堪垂到脚下,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   “风帽皱了。”刘诩打量了他一下,道。   云扬略低了低头,方便刘诩把手绕到他脖子后面。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一双熟悉的手,正轻轻翻动他的衣领,风帽在肩头被抹平。云扬垂下长睫,心里扑通个不停。他不能不再次认识到这样的事实,纵使镇日修练内息,也难抵潮涌般的思念。哪怕刘诩就站在对面。   “行了。”刘诩轻轻拍他的肩。走神的人,立刻醒过神来。   刚要启唇,刘诩摇了摇他的手,“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别急,已经着人去处理,人马上带回来,全须全尾地交给你。”   “……谢陛下。”云扬松了口气,又歉疚地垂下眼睛。   从没见过云扬这样不安和焦灼,刘诩心里觉得新鲜,便想再逗他两句。可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多讲。刘诩笑着牵紧云扬的手,示意吉祥。   “摆驾养心殿。”吉祥扬声。众人都躬身退去。   “随我回寝宫再说吧。”刘诩拉他到身边,低声道。   云扬垂下手,在宽大袖子里,轻轻回应她。两人十指相扣,出了竹苑。   步辇已经候在门外。   刘诩顿下步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身边的云扬,“不坐辇,陪我走走吧。”   云扬怔了下。抬目看了看周遭,清晨的外后宫,分外宁静。曲曲弯弯的幽径,从竹苑门前伸展开去,通向远处一片花海。   路上很静,连升等人,都远远地缀在后面。春暖微凉,花丛中春意初露,空气里,也弥着甘甜。两人如寻常伴侣,闲闲信步。十指相扣,脚步声,轻轻敲击石子路面,悠远,恬静。   静静地走了一段路。刘诩侧目看身侧的云扬,云扬微垂着目光,盯着脚下的路面。面容柔和,嘴角微翘。似有感应,云扬也侧目看了她一眼。两人相视而笑,十指扣得更紧。   从相识到今日,竟是波折和分离。细想想,竟连一次这样闲适的散步,也没有过。   转过一座假山小景,刘诩停下。遥指着前面的一处宫所。“那是清凉居。”   云扬抬目望了望,层翠叠嶂,幽径掩映,果然是个清净的地方。   “天雨住在这儿。”刘诩弯起唇角,“不过这小子现下和锦卿野到雪山北麈去了。”   云扬笑着点点头。   刘诩把云扬往一侧甬路上带了带。   “顺着这条路,走过去,是中宫所在。”刘诩并未往前再走,而是拉着云扬登上一座高亭。凭栏远眺,远处一片建筑,前殿后宫,布局规整。正是户锦的中宫。   “外后宫里不乏爱武之人,户锦和天雨他们,在那边鼓捣出一大片地方,平整了,做演武场。平时骑射、角力,玩得不亦乐乎。”刘诩遥指着中宫左近一处道。想到那大片地盘里,被无辜拔去的奇花异草,景观亭台,就一阵好笑。   云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晨光里,远处那方空地上,还有人在操练。   “是皇城铁卫吧。他们也爱那里宽敞,营里的演武场倒不爱去了。”   云扬颌首。   “西边是几个侍君的宫所。”刘诩又朝一边指,“这园子虽大,不过众侍君都在前朝供职,若不是休沐日,也没空回外后宫。所以,都不愿意多要人伺候。外后宫是太安静了些。”   除了中宫和贵侍,刘诩从未幸过别的侍君。她虽是帝君,但也是女子。等闲男子侵犯她的龙体,实为大不敬。所以侍君们入宫前,便也没于此事上过于指望。公务必是繁忙,平时能在御前得一次奉茶,侍墨的机会,已是难得。情无所寄,便转而存志高远。男子行走朝堂,建功立业,也算遂报国之愿了。   云扬望过去,习惯性地用铁卫先锋营管代的视角,居高观察一圈内后宫的地形地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嗯。认得了。”   刘诩侧目打量,她的云扬脸上的表情严肃又认真,完全进入了有了纸笔就能埋头制图的状态了。不禁抿唇笑,“嗯,是该好好记下了。京城不常走动,迷路也不稀奇,若是连自己住的园子都摸不着南北东西,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云扬脸一下子红了。   刘诩晃晃他手,云扬抬目,亮晶晶的眸子里,映着刘诩的笑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句,“自搬来京城,也没逛过。大哥书房倒是有京城布防图……大致方位我都记住了,但细致到街巷,就……还是有些迷茫。”   听云扬坦承自己昨夜迷了方向,刘诩彻底笑起来。   “下回不会了。”云扬有些窘,但仍低声做了保证。   昨夜他费力挤出夜市,走到出口人少了些,才惊觉走反了方向。回目,长桥上下仍旧是满当当的一街人。若要再挤回去一趟,必然误了时辰。若是换条道,就得到避开必经的那座长桥,晚上的游渡都歇了,整条河上,都是画舫。莺歌燕舞,丝竹袅袅。   “挤回去吧。”云扬叹气。   “晚了。”四五道。   “是晚了。”云扬瞅了他一眼,四五立时气短。是四五要求来这条市集的,带着云扬走反了,原是为着什么,云扬心里已经大概猜着了。四五一心替他打算,责备的话,云扬是说不出来的。   挤回来时,云扬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直随侍的那队影卫,正三三两两等在街口处。云扬无奈失笑,这帮小子呀。   手指被刘诩轻轻握紧,云扬回过神来。两人相偎远眺,层层叠叠的建筑,掩映在清晨的雾气里。   钟鼓两楼,报时声悠扬而起。五更已过,天亮了。   清朗云天,朝阳完全跃升出地平线。万丈霞光,普照天地,给并肩而立的两人,披了一肩的金灿灿。   刘诩转过身,把手插进云扬长衣里,揽住他的腰。头倚着云扬的胸膛,整个人埋在男子清新的气息里。   云扬腰线流畅,柔韧,渐渐升温。   周遭静谧,仿佛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呼吸缠绵。   半晌,刘诩低声解释那三日的分离,“自回外后宫,月余了,也没让你歇歇。在临渊,我就总是管不住自己,尽是贪欢。所以,就就想着还是空下几日再上岛吧……”   云扬略略红了面颊,轻叹气,“我都明白,我无妨的,你不必顾虑。”   “你肯下岛,我很高兴。”刘诩看着云扬的眼睛,“只是京城不是西北,你为何还要易容?”   云扬滞了下,“我……”   刘诩哪能不明白他的顾虑,多年易容,云扬下意识觉得躲在那个假面下,才能给她少添麻烦吧。她不禁心疼地叹气,“十年经营啊。若在早年,我自不敢夸下海口,才不得不委屈你。可如今,若是还不能让你堂堂正正走在大齐的都城里,我便也不必再为帝君了。”   这话份量颇重,亦含着帝王的傲气。   六年间,大齐已经成功地迁数十万秦地百姓入西北,安居乐业。秦地与大齐,通婚通商,实是唇齿相依。近年来,于西北考取功名入仕的秦地移民,在朝堂已经有异军突起之势,更逞论有更多的官员,输送到全国各地。早年曾估计,要彻底同化秦地,至少得要两代人的时间。如今进展如此神速,受益的何止万千百姓。   刘诩亮亮的眼睛看着云扬。   许久,云扬垂下长睫,轻声,“嗯,以后都不易容了。”   “一言为定。”   “嗯。”云扬用力点头。   刘诩踮起脚,在他唇边蹭了蹭。云扬的唇无意识地追了过去。   刘诩抬起头,笑。云扬才意识到这是在高亭里,青天白日的,他立时红了脸。   羞涩而清新的气息,轻易点亮了刘诩眼里的小火苗。   她轻轻推了一把怔忡的人,一边欺身过来,品尝他唇上的甘甜。   云扬两手揽着她灵动的腰身,微微向后倾了倾,背抵着柱子。全无退路。   刘诩开始专心地辗转吻他。云扬呼吸时被掠夺,一颗心仿佛被她的吻扼紧。他抬手轻轻推她。   “想不想?”刘诩轻笑着吻他。   云扬轻叹,怎能不想?但还是把她推离了些,“天大亮了,有人看呢。”   刘诩心里轻笑,脸上却云淡风轻。她用手指掠过云扬发烫的唇,“哎,要说你身边的四五也是该得重罚了。主子回宫的时辰,他也敢误?”说到此,刘诩也皱了皱眉,虽说云扬和四五都少逛京都,但若说迷了路,找不到皇宫,这确实匪夷所思。再不济,也可以开口问人啊,谁能不知道皇上住在哪呀。   云扬趁她思索,从柱子旁绕了出去。回目,见刘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昨夜在京城,你和四五都逛什么了?”刘诩突然问。   “城北市集。”   “在集上都做什么了?”   “……闲逛。”   “除此,还有什么?”刘诩追问。   还有什么?云扬心倏地收紧。张了张唇,却答不出话来。   刘诩愈加狐疑。以她对云扬的了解,云扬被云家教导得很好,断不会对尊上妄言,犯下口戒。他答不出话来,就说明事有隐情。可云扬出宫,有好几十名暗卫远近随行。他若要做什么,自然瞒不过暗卫的眼睛。可暗卫并未回报特别的事情。   方才在竹苑,听闻云扬来求救,她只是一心想安抚云扬,并未多想别的。如今冷静下来,刘诩不得不对他这次突然的出宫,心生怀疑。   “扬儿……”刘诩沉下声音叫他小字,声音里含着笃定,“到底做什么了?不能让我知道?”   云扬垂目,不发一语。但他没驳也没辩,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刘诩抿唇。   气氛一时凝滞。   “陛下,四五带到。”山脚下,传来连升的声音。   两人一齐转头向下面看。   刘诩看了云扬一眼,探头向下道,“带上来。”   云扬垂目,缓缓收紧扣在身侧的手指。   四五在礼监司,逃过一顿大板子,此刻心情如逃出生天。进了亭,就跪伏在地,一个劲地叩头谢恩。   “你也不用急着谢朕。”刘诩淡声,“且说说,昨天陪你主子做了什么?”   “啊?”四五不明所以,抬头看面前两人。陛下脸色还好,只是他主子目光深凝,四五听到陛下哼了一声,便赶紧垂下头,试探着道,“昨天就是逛逛……”   “别急说,记住,你说得实了,无论做了什么,朕都能饶过你。”刘诩道。   四五额上一下子铺下冷汗。后知后觉,他终于感受到亭里气氛的凝滞。他禁不住偷目又看了看云扬。云扬紧抿着唇,全身绷紧。跟了云扬这么久,他一眼便知这位小祖宗肯定是做下事了。   四五忙开足脑筋,回忆昨夜有什么令人起疑之处。想来思去,忽地灵光在脑中一现。他惊疑不定地再抬目看云扬。两人电光火石间,四目交换讯息。他看到云扬目光里的倔强和坚定。   四五垂下眼睛,这下他全想明白了。怪不得一向不喜凑热闹的大人,一出宫,便同意去最繁华的西市,入了市,便朝人最多的地方挤,还挤丢了那么一瞬……   “想全了?”陛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四五全身一震。面对两位主子,他遭遇了太监生涯里,最艰难的抉择。   四五滞了一会儿,咬紧牙,重重地,不住叩下头去。额角一会儿便青紫了一大片。   刘诩见四五这样举动,不由看了云扬一眼。四五伺候他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个月,一贯油滑的四五太监竟是一心向他,云扬识人、用人的能力,果然非凡。不过以刘诩现在的心情,无心他想,向下面沉声道,“把板子抬上来。”   四五吓了一颤。   云扬先一步撩衣,跪在四五身前。   有太监抬着长凳和板子,气喘吁吁爬上高亭来。见了亭上情形,都扎煞着手,不知如何举动。   刘诩亦头疼。板子都抬出来了,难道真要当着云扬的面打他的人?何况云扬的架势,必是要代四五受刑的。她就更不忍心了。   四五到底机灵,抬起磕破了的脑袋,哀哀地一迭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昨夜大人出了宫,也没去什么不妥的地方,逛了夜市,人太多,中间还冲散了一回,但也就一转脸的功夫,就又汇合了。后来从市里挤出来,就发觉方向走反了,再赶回前门,时间已经晚了……”   “冲散了一回?”刘诩听到此,还有什么不明白。走反了,是有可能的。夜里视线不好,这两人又不熟地形。可冲散,就不大可能了。云扬是铁卫出身,功夫自然不弱,怎能轻易被平民冲散?定是这一瞬,云扬瞒下众人做了什么……   “扬儿怎么说?”刘诩转目看他。   云扬咬唇,两相权衡,他无法瞒得滴水不漏,“昨夜,是见了故人一面……”云扬似想到了什么,抬目郑重,“但不是秦宫死士。”   “我知道。”刘诩点头,“我信任你,如同你对我的信赖。”   云扬垂下微湿的眼睛,无法直视刘诩。   刘诩探询地看着云扬。云扬从没做不利家国的事。那些秦宫死士,他早在沁县时,便与慎言奉数交接干净了。西北的事,也是公事为主,唯一有些私交的宛平,昨夜那时,也未入城。那么,云扬瞒着她的,必是私事。   刘诩凝眉思索,目光掠过云扬绷紧的肩,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也握紧。她突然警醒过来,对真相的猜想便就在一瞬间在脑中闪现。   “见的故人是谁?”   云扬抬目,看着她烧起火苗的眸子。   “昨夜,私下见的人,是谁?”刘诩听见自己因怒而发颤的声音。   云扬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低声,“……能回宫再说吗?”   “回去说?”   “嗯。回宫去,全告诉你。”云扬咬唇。   “好,好,好,”不能对外人言的事,刘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颤着手指,惊怒地睁大了眼睛。   “回宫。”刘诩一把扯起云扬。回头又吩咐了一个暗卫几句,那暗卫领命,直接奔下亭,奔御书房方向而去。   云扬收回忧虑的目光,又看了看惊怒的刘诩,抿唇叹气。   这回的事,是他自作主张。本计划得天衣无缝,可谁知中途被四五带反了方向,及至误了回宫的时辰。四五虽是心存故意,但毕竟也是为了自己打算,想让他主动下岛去找陛下。云扬无法怪责他,可事情也就是这样出了纰漏。   如今,不仅四五没保全,又不知还要连累多少人进去。   云扬心情颇为沉重。回手拉住刘诩。   “怎么?”刘诩因为生气而略喘息。   “步辇。”云扬向后面招了招手。   有太监抬着陛下的辇跑上来。   “坐辇回去吧。”云扬垂着头看她,“早上还没用膳,急着走路,看头晕。”   刘诩垂目看着云扬修长的手指与自己的十指相扣,心里也是又酸又软。她握紧他,涩涩,“你也上来。”估计云扬从昨夜起,就没心情吃东西了。   “是。”云扬俯身轻轻抱起她送进辇,自己也跟了上去。   ----------------------------------------------------------------    ☆、休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一更,对不住了。感谢大人们的回复,也感谢以下大人们几乎每一章,都来投掷,破费了。潇洒会努力更文。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09 23:41:57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3 18:42:04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3 00:22:56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2 23:44:15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1 20:56:58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0 21:21:32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0 16:42:21 淡定的小鱼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20 16:38:30 DD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8 08:25:23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7 21:50:34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7 18:40:57 淡定的小鱼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7 17:41:45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7 08:16:02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3-07 00:06:56   回宫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云扬抬目看刘诩不太好的脸色,目光愈加暗淡下来。   陛下车辇落驾。   云扬先跳下来,返身去接她。   刘诩扶着云扬的手,心内五味杂陈。垂目站了一会儿,刘诩叹了口气,“来人,带云贵侍先进去。”   当着宫人,云扬不好多说,单膝跪安,退了下去。   宫中早已经摆好早膳。云扬进来时,饭菜还腾着热气儿,想是方才刘诩早就吩咐下的。   “陛下何在?”云扬回头问,“可用膳呢?”   宫人躬身摇头。   云扬不得再问,心里更加难受,自己如何用得下去。   宫人们都有点急。有人悄然退出去找连升。   不多时,连升亲自跑过来,“大人,皇上在书房还有点事办,要贵侍大人先用呢。”   云扬未动。   “大人,这是口谕呢……”连升轻声催促。   云扬垂目,终于坐下。   连升盯了一会儿,却见云扬用得如同嚼蜡。也知道人心里揣着事儿,这样强迫着用饭,怕也吃不舒服,只得叹气告退回禀去了。   方才的近卫已经候在书房里,把一叠字纸交给刘诩。   刘诩接过来,翻了翻,上面全是关于最近沁县神医的记录。   翻了一会儿,刘诩“啪”地把纸拍在桌上。   自从楚淮墒故去,守在医馆周边的暗卫也被撤了回来。故而信报虽然每月都依例送上来,但各地信报如同雪片送进书房,寻常事陛下也不会亲过问。   谁知,只这一点点疏漏,如今便让她措手不及。她手上的信报说,慕神医这些日子挂牌封了医馆,进山采药去了。   “哼,说是进山,八成是来到了京城了吧。”刘诩咬牙。   云扬要见慕神医,为的是什么事,她倒是不用多费心思就能猜到。不想留子的事,云扬回京前后,反复向她提过。但也只停留在商讨阶段。不想要,只是云扬的诉求,在她看来,两人还未达成一致的意见,这事就还有商量的余地。未料事情还未商定,云扬竟能这样独断独行,瞒着她,单方面开始有所举措。   瞒得好紧,事做得好隐秘。要不是这回出宫,四五摆了乌龙,她竟全不知云扬见过慕某人几回,避子的药又已经服有多少时日了。   怪不得回宫这么久,两人夜夜纵情,以她易孕的体质,却仍未怀上。   自在,自在。刘诩难过闭目,那不仅仅是未来会出世的一个带着云扬骨血的孩子,更是他们俩心中的执念与畅往。   “如何,如何能做到这样不动声色,不声不响,就绝了自在的生路?”刘诩气得手指打颤,脸色煞白,竟然一阵阵头晕。   连升进来时,就看见陛下这样脸色,也吓了一大跳。   “陛下?”   “……”刘诩抬目看他。眼神里烧的都是火苗。   遭了池鱼之殃的连升腿一软,扑通跪下。   “人呢?”   连升抖了下,拿不准陛下问的是哪个,只得回,“云大人只用了两口饭。”   跟在连升后面的亲卫也跟着跪下,“回陛下,未在京里发现慕连承踪影,已经着人去沁县周边的山区里去寻了。”   “不在山里。”刘诩摆手,“他心里放不下,这会儿必滞留京城。”她想了想,六年经营,云扬的产业必不只限于西北。他在京城一定也有秘密产业。理理头绪,刘诩吩咐道,“慕连承不会住客店。嘱府尹,只拣中等大小的宅子,主人家不常回来的查,必有所获。”   “是。”那暗卫叩头,退了出去。   “派人去搜临渊。”刘诩吩咐。   连升凛然领命。   “赐皇贵侍清池沐浴。”刘诩又吩咐。   宫人全看见了陛下眼里腾腾的小火苗,皆脖子发冷,腿发颤,小心领命而去。   “陛下……”连升派好了人,回来担心地看着她。   刘诩连喝了口水,顺了口气,“摆膳。”   “咦?”连升未料刘诩还有这心思,忙喜出望外地吩咐传膳。   “吃饱了,才有力气收拾他。”刘诩咬牙。   “是。”连升又受了惊,忙垂下头。   -----------------------------------------------------------   清池。   比临渊的池子还要大。   水中没有别人,只有连池的花瓣,随着浩大的水势,整池的起伏着。   云扬入水的步子,有些沉。不过,终究是走下去了。   水漫过膝时,云扬听到身后的宫人跪下的声音。   云扬在池中转过身,看见刘诩站在池边。透过水气,她的神色并不分明。一身明黄的常服,负手而立。   云扬垂目跪下,“参见陛下。”   刘诩低头看着水中的人,未着寸缕的玉质肌肤,一半掩在水里。因为是跪着,水波就在云扬的小腹上下荡漾。她看着看着,眼眸暗了好几分下去。   有宫人跟着下了水,跪在云扬身侧,散开他的头发。如瀑的黑发,泻了云扬一肩,半拖在池水里。   发冠盛在托盘里,连着云扬脱下的随身物件,都被送了上去。云扬若有感应,抬目遥遥看着岸上的人。   两人隔着水对峙。   半晌,云扬收回目光,沉静地盯着水面。   浩大的水池整汤荡漾,云扬孤零零地跪在斜阶上,连肩都收紧。刘诩再硬不下心,就要举步也跟下池去。就见云扬缓缓有了动作,他略抬起目光,身子却一寸寸沉下去,从腹到腰,到胸,到肩,到头,整个人,缓缓没入水里。   刘诩头一回看云扬游水。   她看见云扬舒展着四肢,手臂只轻轻拨了一下水,人就无声地滑进清澈的池底。池底由漂亮的彩石铺就,趁着一池清汤,闪着五彩的光泽。不知云扬怎么使的力,只轻轻拨动修长的大腿,整个人就池底转了好几个身,轻柔曼妙,象水晶宫里的一条灵活又优雅的鱼。忽而,她看到云扬放松的肌肉线条似乎绷紧了些,稍使了点力,人就像是箭一般,迅速游到更远处。一个漂亮的翻身,在对面池壁借了下力,由腰开始发力,从肩到腰,到膝,整个人象个流畅的波纹线条,箭一样射回来,又回到方才的入水斜阶上。   云扬破水而出,如莲出水,柔滑的黑发如缎绵,披在双肩。浑身上下的水滴,像从玉瓷器上滑落的水珍珠,悉悉落落滴回池里。刘诩闭了闭眼睛,似乎听到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悦耳动听。   好吧。刘诩不得不承认,云扬给她看完这惊艳的一幕,她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   两人无声地隔水相望。   云扬坚持又沉静。只是紧紧抿着的唇,和他此刻的脸色一样煞白煞白的。浴池里的水,是温热的,却暖不了他对水一如既往的恐惧。他怕水,厌水,却因为要做铁卫,要追随云逸大哥,所以,幼时的云扬发狠地逼着自己,学会游水,还要熟练得如同一条鱼。   他入营后,无论铁卫营的伙伴还是以后水下对阵时的敌人,没人能从他在水里的姿态,猜想见他还有这项弱点。   因为不足,所以要做得更好。他对自己,从来下手最狠。   刘诩与他对望,似心有感应。看似驯顺的云扬,外圆内方,认准的事情,千难万难,也要达成。这就是他要传达给自己的心意吧。   刘诩痛彻地长叹口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威严又刻板,“传旨,从四五往下,临渊的奴才,都拘回岛上,一个也不准下来。皇贵侍即日起,留宿朕寝宫。一应用度,皆重置办。”   “是。”连升心中替云扬捏着把汗,领命下去办差了。   云扬并不意外。他沉静地仰头,看着刘诩。   刘诩想起云扬从云家被宣到晋苑,又从晋苑被封到临渊,从临渊派到西北,从西北又回到宫中,哪一次云扬不是净身搬离。他和她,似乎都习惯了这样的思路,只要不带走旧时的东西,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就可以逃离曾有的困境。   刘诩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是她教会了云扬这样的去处理事情,这,其实就是逃避。如今云扬也习惯了这种思路,所以他以为,只要不留下自在,就不会再陷她于困境。他把解脱,寄托在,逃避。   刘诩心意已定,她复扬了扬手,扯下颈上一条水晶珠串。数百颗透明无色的珠子,扑簌簌,在云扬眼前,划过一条漫天的珠雨,落入池水里。   云扬目光追着那道发亮的弧线,落入水面。   “从即日起,封池。”刘诩深深地看着云扬迷茫又绝望的眼睛,“直到,珠串重新串回来。”   众宫人皆跪伏。   许久,云扬茫然抬起已经挂上水珠的睫,眼中亦都是雾气。   --------------------------------------------------------------------------   承欢,从来不知道有如此艰难。   云扬辗转在御榻上,难耐地喘息。   承欢前,四五该受的杖,他执意拦下,以身相替。   就在御榻前受的。四十杖,不多,但也不少了。   再上御塌,云扬马上感到了吃力。   当刘诩象往常一样,按着他的腿让他曲腿时,云扬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做不出那样的动作了。   刘诩低下头,开始辗转吻他。手也伸到云扬身下。   刘诩用手抵着云扬胸膛,将人按在床上,开始反复撩拨。   熟悉的气息,激荡。香甜的味道如此吸引,云扬再难忍得住。他迷蒙间,开始热烈地回应。   “扬儿,你好狠……”刘诩眼角全是泪,反复吻他,撩拨他,让他一次次进入自己。   “扬儿,那是我们的自在,你后悔承诺了他?是否也后悔如今?”刘诩听见自己的声音痛楚而又迷茫。   身前身后的感受如此难受,云扬哪还说得出话。他喘息着,唇都咬破。   继而,血煞在爱与极度痛楚中,迅速蓬发起最激荡的影响力。云扬一丝抵抗力也寻不回来了。他辗转地被刘诩主导,被刘诩主宰,眼角一次次逼出泪来。   刘诩于最热烈处,抬起头,看着云扬铺满泪的脸庞。   “扬儿,你我走到今日,是否是你最后悔的事情?”刘诩惩罚般辗转吻他,却只听见云扬更加急促的喘息。   已经架好的刑凳还未撤去,杖子上还带着她扬儿的体温,刘诩抬起头,泪,滴在云扬胸膛上。   “我责你,不为别的。自在是我们一同承诺的,西北的简家,还有云大儒,翘首等着我们三个人回去。如今你说不要,不留,于长上,我们用什么去交待?”   云扬无言以对。   “你我虽相识于偶遇,却心灵相犀,我知道扬儿你是个谋定后动的决断性子。西北简家,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交待了?”刘诩深深地看着他。   人还压在身上,刘诩吻遍他的敏感。云扬颤抖着承受,感受着刘诩已经燃起的悲伤和怒气。他无法点头说是,因为随便赐下个孩子给他带回西北去的话,他当初就讲不出口,现在更讲不出来。刘诩的身世,注定她对这样的提议,必然是万分的敏感和愤怒。   “我回西北侍奉二老,以身请罪。”云扬艰难道。   “果然。”刘诩摇头苦笑,“你已经想好要再次逃开了。”   “对不起。”云扬被一语说中,垂下目光。怎么也掩不住的泪,扑簌簌地流入两鬓,泄露了他的歉意。   云扬艰难坐起身,撑着下了床,浑身都无力。   被宣进来的执杖的宫人,着看御床上那个漂亮得耀目的贵侍,倔强地自己翻身下来,裸着身子,伏在刑凳上。身下一片青紫,哪里还有着杖之处?宫人颤抖着问,“……敢问陛下,多少?”   “四十。”刘诩咬牙。   宫人不敢耽搁,咬牙提杖落杖。皇贵侍很硬气。四十下来,身后再无一处好肉,却也没吭一声。   “再打四十。”刘诩颤着声音。   云扬搂着凳的双臂紧了紧。三个四十,就是一百二了。今天受的实在太多了。   如期的杖并未打下来。   他咬唇半晌,抬起头,看见刘诩双目全红了,人半倚在御榻上。宽大的御榻,愈显得她又瘦又孤单,人仍倔强地抿着唇。   云扬怎会不明白刘诩的意思。可刑罚加身,云扬是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的。   刘诩咬着牙等了会儿。   “……”   执杖的宫人许久未得动手讯号。他亦狐疑地回头向连升以目光相询。   连升冲他微微摇头。那宫人甚是机灵,跪禀道,“陛下,杖子用得狠了,想是快裂了,容奴才再找根新的来?”   云扬肩动了动。   刘诩垂目松下口气,“不用找了。杖子拿看走吧。都退下。”   “是。”众人也都松了口气,一起退了下去。   云扬听见刘诩走过来的声音。   云扬回头看她。   刘诩垂目,亦盯着他眼睛。   “云帅好好一个弟弟,送到宫里,却因朕之失职,屡次看你做出悖逆之事。上次在临渊责你,也是为了这个。你既在宫中,我也不好再把你推给云帅。我只问你,若是你昔时在家,犯了错,云帅会如何管教呢?”   云扬攒了些力气,艰难地撑起来,拉住刘诩的手,一双素手冰冷还发颤。云扬心绞一般疼,他低声叹息,“若有了自在,他便会和我一样,身份尴尬,进退都不相宜……臣同陛下一样,心中也有执念,唯不愿我的身世遭遇,再在自在身上延续。请陛下,体恤臣侍之心。”   从没听过云扬这样疏离的语气,刘诩知道他已经铁定了决心。   “当日,你不是还想要?”   云扬沉了沉,“当日真的以为从此就是飞白了……”   刘诩愕然半晌,全明白了。当日沁县,云扬以为自己可以脱身宫中,不再为贵侍了。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方才的问题,刘诩涩涩道,“你终是后悔回到我身边了。”   云扬凝眉,“当日从古道上回来找你,我从不后悔。如今,更不后悔。”   “那就是说,要自在,你便不再是云扬是吗?”刘诩道。   “……”云扬语塞。刘诩精准地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却无法回应。   自在,真的不只是一个带着两人骨血的孩子,他承载了,他和她,太多的希翼。云扬知道自己于此事,太过冷静,决断得过于冷厉。摧毁的,是刘诩和自己最畅想的东西。   他垂下头,低低声音,含着最深的无奈和悲伤,“在家时,若犯错,大哥打得并不狠。我是铁卫,经得起铁杖,别的,也没大作用了。”   刘诩转目看他浸满冷汗的身体,心一下缩紧。   “只有一样是能罚我最狠的……”他语塞半晌,却听见自己的大滴大滴的泪,砸在地上的声音,“我只怕大哥不要我做云家的孩子,要送我回本家去。”   他深吸了口气,泪眼迷蒙地看着刘诩,“陛下若罚,便罚这样的吧。”   休弃,还是和离,民间夫侍离家,都是这样的。他不知宫里是否有这项法度,但已经无关紧要,他的家主,毕竟是主宰一切的皇上。   云扬一句说尽,把头埋在臂弯里。身后,是刘诩挟着怒气,决然抽下的藤,一下撕开他臀上的肌肤,血珠四溅而起。   云扬疼得浑身一颤,用力咬住左拳,堵住极痛的一声呻吟。   刘诩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随手捞过来的,还是当初尚天雨的藤条。她发着狠,一下下抽下去。泪水和着云扬的血水,飞溅着,染红了她的手背。   她浑然未觉,不知自己如此执著抽打着的,是云扬休弃的要求,还是她这令人窒息的皇权身份。   直到连升不要命地闯进来,直到奴才和御医们跪了一地。她木然住手。   方才还说话的人,浑身血肉淋漓,一动不动地伏在凳上,全无声息。    ☆、心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5 10:16:27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2 18:45:05 淡定的小鱼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1 08:03:30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1 06:46:42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1 01:28:57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1 00:37:23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0 23:26:17 DD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0 21:49:46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09 23:41:57   云扬昏昏沉沉地伏在榻上。   床前似有人影,是个女子,愁眉紧锁。   云扬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眼皮儿却有千钧重。迷蒙间,他轻轻唤了声,“陛下……”声音暗哑,嗓子火灼一样疼。   床边人正用布巾给他拭汗,听到他这声唤陛下,哭得更厉害了。   巾子凉凉的,擦过云扬火烫一样的额角,云扬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嗯。”一动,才觉出,臀和腿,也象火烫过一般疼。   连呼吸都牵复肌肤疼,更无法侧头去看。只得心里长长叹息,又昏睡过去。   第九日,云府的三爷,终于退了烧,醒了。   云扬伏在榻上,把头埋进臂弯里。紧咬着牙,微微缩着肩。清醒后,痛感越加明晰。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整个人水洗一般。   当日他在藤杖下昏了过去,连夜,被移回京城云府。醒来的云扬,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没有任何惊诧与伤感,只是长久地默然无声。   长嫂玉环正怀着身子,这几日守着云扬,熬下来,瘦了一圈。自云扬醒后,她更是寸步不离他病榻。   玉环忍了又忍,到底又哭起来。   云扬想撑起身子,奈何没力气,“嫂嫂别哭。不过是皮肉伤,疼也不过如此。您身子这么重,哭坏了,扬儿可上哪赎罪去?”   多日来头回听三弟开口,玉环又喜又悲。她轻轻抚着云扬后背,“不哭,不哭,嫂嫂能见扬儿,是高兴的。”   “嗯。”云扬也弯起唇角,颤着睫毛闭上眼睛。来自亲人的抚慰,是痛楚中最甜蜜的温情。   门一动。外面有内侍送进药来。鱼贯进来的一队人里还有御医。众人进门,先跪下给云扬请安。   玉环掩了泪起身,往边上让了几步。   众人掩上来,围着云扬,又是喂药,又是请脉。   玉环在人圈外心疼地往里看。见云扬皱着眉,硬咽着苦药。从小就不爱喝这些东西,都是她拿蜜饯哄着喝的。玉环心里又悲伤起来。   有太医上来给云扬换药。宫中自有规矩,玉环留在房里颇有些迟疑。云扬回头冲她歉然笑了笑,伤后苍白的脸颊像盛开了一朵芙蓉。玉环心痛如绞,点头退了出来。   御医轻轻掀开薄被,裤子早就穿不上了。云扬从臀到腿,一路青紫,伤痕纵横。御医心里赶紧轻手轻脚上药。内侍上来用干爽的布巾一点点给云扬抹干后背,又扶着云扬的肩,让他一点点侧过身子来,把他身下的湿被子抽走,再垫层新的。干燥的内衫白色的布料,轻轻掠过云扬的臀,云扬疼得又是一阵轻颤。   折腾了一气,云扬终得缓口气。他略扫了扫众人,全是御前的人。他心里长长叹息,临渊,此时,定已经被掘地三尺,寸草摸遍了吧。   院内院外明甲的御林军卫士皆屏气躬身向玉环行礼,“夫人。”   玉环淡淡点头。等在院外的一个仆妇上前扶着她,慢慢出了云扬的院子。   “夫人。”两人慢慢走出好远,已经嫁作人妇的坠儿悄悄在她耳边问,“三爷怎样?”   “嗯?”   “三爷伤哪了?瞧着光御医就来了三四位。”坠儿好奇地问。   玉环停下步子,严肃地看着她,“三爷的事,不许乱打听。府里上下,若有谁多言,也是立时要吃家法的。”   坠儿吓住了,不敢再问。一步三回头地走。明黄亮甲的御前侍卫,站在院门。虽然没命令说不许探视,但这样的阵仗,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打扰呢?三爷回来这么多天了,她们这些府中旧人儿,虽是想念又担心,却竟一次也未得入院见云扬一面。坠儿不由也长长叹气。   玉环随着她目光也回头看。云扬缩着肩,咬牙硬扛的样子,又刺痛了她的心。虽然是众星拱月般,她的扬儿却瞧着是那样孤单可怜。   玉环清晰地感觉到,自从回家,云扬绝少开怀。扬儿一再劝慰她,不过皮肉伤,无非是疼。虽然瞧他疼得可怜,但此刻,玉环却真心希望,这累累伤痕,真的只在皮肉上。   -----------------------------------------------   御书房。   赫蒙宣正进来给陛下见礼。   赫蒙宣被封了太子府的武官,不过要入铁卫营受训。   “好好学本事,将来太子仍需卿扶助。”刘诩坐在案后,淡淡笑道。   赫蒙宣长跪案前,很规矩地叩首,“是,赫蒙宣定不负圣上厚望,勤加苦练,以报效圣上和太子重恩。”   这是场面上的话,他至今连太子是谁都没见着呢。不过皇上既然要他入营,将来必是要近身拱卫太子的。他明白这里面的厉害关系,因此虽是场面话,但也说得掷地有声。   “嗯。好孩子。”刘诩面色缓和。   蓝墨亭奉旨进来。   “这是皇城铁卫的蓝副主管,今日见见,以后同在御前。”   “是。”赫蒙宣转过身,直接给蓝墨亭见礼。   蓝墨亭忙扶起来,沉声道,“世子多礼了。”   赫蒙宣眉头动了动,转头向刘诩道,“陛下,臣……”   一句“臣”说出口,他琢磨了下,“属下……”   刘诩失笑,“你出身郡王府,身份尊贵。暂时入营也就是学学规矩,再从前辈那长点儿本事,倒不必这样。”   赫蒙宣却很严肃地摇摇头,他很严谨道,“属下既为铁卫,从法理上讲,便是奉主之人。不再适合称世子了。请陛下夺属下西门郡王府世子头衔。母亲大婚后,会再有血统高贵的孩子,到时,自会再向朝廷请封。”   这话出自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口,倒让人心里涩涩。刘诩垂目滞了下,温和道,“如此看,朕留你在皇城,倒让你失了许多……”   这话赫蒙宣可受不起,他忙跪下。   刘诩止住他道,“卿在西北辅佐宛郡主,事母极孝,做事又勤勉,朕还要嘉奖呢。以后近卫太子,便是太子的股肱之臣了。只要你勤勉向上,定可创出一番成绩。何况还有朕和太子看顾。”   赫蒙宣愣了一瞬。   蓝墨亭也抬目瞅了眼刘诩。   世子之位虽失,但陛下展现给他的是更锦绣的前程。而且是将来由赫蒙宣自己亲手赚下的。好男儿,无须荫封,这对这位英气勃勃的少年来讲,是何等的诱惑,想一想,也会令他斗志昂扬,热血沸腾。   赫蒙宣垂目,很平静地叩头谢恩,“属下必精忠以报皇上和太子殿下。”   这下,连刘诩也看了他半天。小小年纪,沉稳睿智,宠辱不惊。   面圣结束。有礼官导引赫蒙宣退下去。   赫蒙萱临走时,向蓝墨亭颌首示意。蓝墨亭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西北来的的小郡王爷,扬扬下巴,“回见。”   赫蒙宣抿唇笑笑,这才单膝跪下,“属下告退。属下在铁卫营候着主管吧。”   “好。去吧。”两人相视而笑,忘年如故。   目送人出了门。蓝墨亭转目看刘诩。   刘诩坐在案后,神色廖廖。只不过十日时间,她竟清瘦了一大圈。   刘诩吟了口茶,压住了清咳。那日失手伤了云扬后,她就病了,咳了这些天。   蓝墨亭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刘诩静了好半天,“赫蒙宣那,太子先不能见。”   蓝墨亭点头。见了太子,赫蒙宣还有什么不明白?飞白其人,立时曝光。现在云扬幽居在云府,目下最好的选择,就是一个旧人他也不要见。   蓝墨亭抬目,等着刘诩说话。   刘诩又是长久地沉默。   “都卿可好?”   蓝墨亭垂下眼帘,“谢陛下垂问,兄长身子已经无大碍,只是右手没力气,日常生活倒还可以……”   “恢复了就好,……他可愿回皇城铁卫来?他本是主管,也不必提刀上阵,只替太子看好皇室江山。”   蓝墨亭怔了怔。当日她与都天明的约定,他多少知道些。如今陛下这么问,是不是意味着她要退位了?   “陛下……”蓝墨亭有些急。在这当口她谈退位,要云扬如何释怀?   刘诩笑笑,“朕会是古今帝王中最幸运的,不必一生绑在这把龙椅上,坐到容颜衰老,坐成一把枯骨。”   蓝墨亭无法接话。就算是云扬站在这里,也是无法接话的吧。虽是两情相许,但在法理上,他是侍君。也只有户锦,能在这事上参与意见。蓝墨亭心疼如绞,在刘诩黯下去的目光中,告辞退了下去。   刘诩一个人,坐在大案后。单薄的身子,寂寥的神情,莫名的孤单。   连升从偏门进来,神情忧虑。   “陛下,临渊里,什么也没搜道。”   刘诩并不意外,半晌,自嘲地笑道,“兴许,咱们都错了。临渊,根本没那药。”   “那在哪?”连升错愕。   刘诩沉思半晌,肃然道,“……怕是这药,只在扬儿心里。”   “啊?”连升愣住。   ------------------------------------------   夜。   微风柔和,月光如银泻。   云扬已经可以缓缓走动。   他披了件长衣,趁着夜色,独自走出了房门。   爬了这么久,整个人都锈了。云扬大力抻了抻两臂,牵着腰生疼。他咬牙吸着冷气,蹒跚着,走到院中石桌旁。   院子里很静,几不闻人声。云扬向四周黑暗的屋顶环视了一圈,微微挑了挑唇角。   屋顶上,立时有数道用宝剑反射下来的亮光,莹莹亮亮,仿佛致意。   云扬和暖笑笑。这些暗卫跟他这么多年,早已经亲如兄弟。躺了这么多天,他一能起身,便来到院中,只为让大家见见好放心。   院门轻动,进来的竟是连升。   云扬愣了愣,起身向他身后看了看。并没有那个纤瘦的身影。   连升进了院,轻轻掩上门。   “参见大人。”他缓缓见了礼。方才还闪烁的四方屋顶,已经沉寂。连升瞅了瞅四下里,摇头道,“大人,您连旁人的心思,都能顾念,怎就不能心疼心疼陛下?”   他上前,撤下臂弯一件长衣,替云扬披在肩上,一边系带子,一边絮絮,“老奴也算是倚老卖老了,便多说几句,大人莫怪。现如今陛下为您,病了几场,人都瘦了。您这么犟着,可是办法?”   云扬眼中闪过痛楚,又掩饰地扭过头去。   “哪怕您说句话,也是个交待呀。”连升殷切劝导。   云扬沉静转目,看着他,“总管是奉旨审我来的?”   连升愣住。自云扬入宫,从没见他这样尖锐地说过话,一时有些怔忡。   云扬已经起身,解下长衣,撂到石桌上。他忽地顿了下。这长衣,正是当日刘诩亲手替他披上的。曾轻柔地抹平他的衣领的那双手,十指相扣,共游御花园……衣料又轻又暖,似乎还残留着刘诩的气息。云扬手指掩在长衣襟里,轻轻发颤。   连升抄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云扬咬咬牙,却再放不下手去。   连升果然聪敏,出手即中。云扬佯装的清冷,被击得粉碎。   他滞了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问,“陛下……可痊愈了?”   连升未语。只看着他,意思却很明白,您说呢?   云扬涩涩半晌,低声道,“她……可愿意见我?”   “您面圣,想说什么?”连升问得很直接。   云扬抿唇。是啊,说什么?她执着的,半步也不肯退让。他却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点头答应。   一场争执,伤的是两个人。这个关卡,他们俩真的再迈不过去。   “陛下怕您伤重忧心,再积出心病。这才把您移回云府。这里是您长大的家,安心休养,陛下才放心。”连升以为他在怨怼这个。   云扬摇头笑笑。连升再聪慧,毕竟没经过情事,不知心灵相犀。云扬怎能不明白刘诩的苦心,他无需劝慰。   “那您想对陛下说什么?”连升很执着。   云扬也怔忡。那句话,当日已经说出来,不知再见面,易时易地,他还有没有这个勇气?   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说出来了。可她只不听,以为一个在皇宫,一个在云府,不相见,便能相安了。   逃避着,又是办法?   “还说我犟。”云扬含泪轻轻摇头。   连升见他神情,便知事情已经走入僵局,长长叹气。   -----------------------------------------------------   连升黯然退出院子。   一门相隔外,大齐国君披着长衣,罩着风帽,站在月色里。   连升欲见礼,被刘诩止住。云扬是武将,又得尚老侠亲传。在他院门外说话,是怕他不知道吗?   刘诩摆摆手,回身。身后站着的,是刚被召回来的大元帅云逸。   云逸一身武将常衣,一路尘土未洗。刚回来,就陪着陛下听到了这样一幕,心情真是难以言喻。   几个人沉默着,回到前厅。   刘诩止住了云逸的见礼,“大元帅一路赶回来,辛苦了。这事为私为公,都得劳烦大元帅了。”   示意云逸坐下,连升在门外守着。   “开门见山说吧。”刘诩喝了口茶,脸色苍白且坚定,“避子的药,宫中就有秘制。女子服用的,最为常见。男子用的虽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从已故的皇太后那,就不少用它。凡男侍,哪有不被喂药的?短期使用,没什么大碍。若天长日久……很伤身体。”比如慎言。所以她花了那么大力气,给慎言调养生息。否则别说子嗣,便是寿数也不长的。   刘诩继续道,“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是市井倌馆用的。不想伤了自家的身体,只好伤害合欢的女人。精血,带着微微的毒性,自然绝了子嗣。男子倾泻一次便好了,承受的女子,一两次倒好,天长日久哪有不伤的?幸好是倌馆,总不是有女子常去的。”   云逸皱眉,这样的话题,与他弟弟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难受。扬儿定不会伤害刘诩,那他难道是自伤以期避子了?   想到此,云逸一惊。   刘诩瞧着云逸要炸火的脸色,笑笑摇头,“扬儿是大元帅亲弟,自伤身体的事……谅他也不敢。”   “那,是慕神医研制出新药了?”云逸顺了顺气,探问。   “虽然被称做神医,但也不是神仙。整个大齐御医都制不出来效果绝好的药来,他一个人就行?”刘诩不屑。   云逸突然明白过来。   “对。”刘诩神色冷然,“朕这些日子,细细想过此事。觉得扬儿确实问他过药的事,他定是说制成了。还传了药给扬儿。”   “那药定是伤及陛下的。”云逸叹息。   刘诩点头,“扬儿多聪明,也懂药理。那药,一到手,他便全明白了。”   云逸点头。眉头却锁得更紧。   隔着他,能算计到刘诩。云扬拿着那药时,该是什么心情?一捧药,击碎的是云扬心中,对秦地故人最后一丝温情,更是云扬对他与刘诩美好未来的希翼。   秦人复仇,不以十年计,二十年,三十年,他们有的是狠心和耐心。两国相争,从来没有什么对错,只为自己的民族而已。云扬身份尴尬,只因他与两国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进退都不相宜。他最亲的人,楚怀墒,还有那个族兄,如今连慕连承都在算计他。别说留嗣,只要有他存在,就是刘诩最大的破绽。   明枪暗箭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再机警,也总有躲不开的一天。   云扬意识到这些,挣扎了这么多年,努力了这么多次,如今又回到起点。是梦魇,是绕不开的宿命。他分明已经是心灰意冷,万念难兴。   云逸握紧拳,眼圈全红了。   “是朕对不起扬儿。但是……”刘诩坚定地扬起眉,“慕连承,朕必须擒获此人。”   云逸抬目看她,肃然道,“要杀?”   刘诩沉下眼帘,看着清澈的茶汤,仿佛看到云扬的忧伤的眼神,她缓缓摇头,“不,圈在沁县,做他的神医。”   云逸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几乎可以想见,云扬若知慕连承死讯是何心情?幸而,女帝心中全为他着想。   “朕已经有了打算,在秦地,所有参与此事者,所有知道扬儿身份者,全部要控制住。已经着裘荣去办了。”   云逸点头,没再发问。女帝说是要控制住,轻易一个也杀不得。只要他们没屯兵起事,便只着人秘密监视。其实若反意者便要杀,整个秦地,又能剩下多少人呢?她不是暴虐的君主,杀戳太重,只会迫使秦地反弹。这十年经营,一夕倾颓。   所以,她进门时,便说此事于公于私。这样公私兼顾,她为齐帝,云逸、都天明等人,还有什么不足的?   云逸起身,郑重叩下。   刘诩忙将人扶起。   神色肃然。都是为着大齐,黎民,百姓,江山,于公,也是于私,他们都是责无旁贷。   -----------------------------------------------------   送走刘诩,云逸长久站在月色里。   刘诩上了车,仍牵挂回望。   “慕连承下落,着落在卿身上了。”刘诩走时,殷殷嘱托,“此回责了扬儿,非是为别的,他心生退意,叫朕如何自处?他心中挂牵太多,唯不在意自己……朕不是头一回责他,却回回都是为了这个。元帅是他长兄,说话当令出如山。朕对扬儿下了一次手,再一、再二,无论如何不能再三……这最难的部分,大元帅,就请代劳吧。也算是替朕分劳。”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诩也算是把身份低到尘埃里。   云逸心内不住感叹。   他家小弟,牵着的,是这样一位帝王的心啊!    ☆、执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稿,改了好多遍,都糊了。大家能看懂不?留言吧。   雨下了一夜,晨起方停。   云逸穿过中庭走进内院时,看到云扬披着长斗蓬,站在湿地里。云扬仰着头,目光专注地随着放飞的信鸽子,飘向辽远的天际。微风含着湿润的花草香气,云扬的长衣随风翻飞,背影几乎要淡到与远天同色。   云逸脚步顿了顿。   云扬听到声音,已经惊喜地回过头,“大哥。”   云逸含笑点点头,眼睛却有些湿。云扬满脸欢喜地走过来,这情这景,多像经年以前云扬仍在家时。小家伙每日除了练功就是学习,整天都是欢欢喜喜,充满活力……   云逸迎上前,一把扶住走了几步就显蹒跚的弟弟,爱怜地替他理风帽,“身子不好,还站在湿地里吹风?再弄病了。”   “不觉得冷。”云扬甩开风帽,瓷白的小脸因欣喜而挂上红晕,绝美的眼睛里,挂着亮晶晶的笑意。   自上回西北一别,他还是头回见到大哥。云扬喜滋滋地把着云逸的胳膊,不住地上下打量。忽然,目光停在云逸在鬓发上。几缕银灰!云扬惊愕地忘了说话。   云逸苦笑着揽过云扬的肩,“傻小子,这有何稀奇,还当大哥不会老呀。”   云扬心疼得无以复加,“大哥才多大,怎会老?”   “扬儿都快而立了,大哥怎会不老?”云逸有些唏嘘。   云扬眼圈一下子红了,掩饰地垂下头。   云逸怕他久站腿疼,拉他到亭子里去坐。   进了亭,云扬瞅了瞅石料的凳面,上面已经铺了厚垫。   他回目看着云逸,“大哥……几时回的京?”   云逸拉他过来,随口道,“……前日。”   云扬心里叹息,停在原地。   云逸本在边关酬军,何止千里。突然被调回来。前夜回家,今晨才见。这中间,大哥忙了些什么,云扬不难洞悉。看来,大哥已经准备好,要与自己谈一次了。   云扬愧疚得无以复加,他缓缓地退了一步,突然跪了下去。   地面很湿,膝一沾地,马上湿了大半条裤子。云扬杖伤未愈,激得打了个冷战,唇都白了几分。   云逸下意识地搀扶,“做什么?赶紧起来。”   云扬只摇头,坚持着跪正。   云逸松开手,看着跪在湿地里,全身都绷紧的云扬,渐渐拧紧眉。   刘诩拿着藤条和着眼泪与痛心,都没问出来的话,他不觉得易地而处,云扬就会和盘托出。因为说与他听,便是说与刘诩听。云扬坚持了这么久,实在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以云扬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是不会被谁轻易左右的。   那云扬这一跪是为了什么?云逸凝紧眉,心里开始缩紧。   云扬垂着头,在心里盘旋许久的话,硬是哽在喉咙里,他长吸了好几口气,哑着声音,“大哥,扬儿错了。”   “错?”云逸眯了眯眼睛。云扬语气郑重又黯然,显然他所说的错,指的不仅是这次与陛下闹的这一场。   “扬儿错了。”云扬缓缓抬起头,缥缈的目光,茫然地瞅着远天。   “八年前,扬儿在大漠救下一名女子。扬儿不惜违了军纪,只为想与她多呆一会儿;明知不该私相授受,却还是互换了短刃。大哥问起时,心里分明已经认定了她,却只嘴上不承认,摇摆不定间,误了郡主的一生。本以为此后必不会再见,可……与她再相见,虽聚少离多,身份相悖,却还是由着那一股子倾心相许的执意,一步步走上去……”   云扬悲伤的声音,徐徐缓缓,轻轻打着颤。   “扬儿身边知近的人,没有一个赞同这段缘份,可我……”云扬顿了好一会儿,字字长叹,“可我,不知道哪来的如许自信……”   “扬儿……”云逸不忍再听。从不知云扬自责如此,云逸握紧负在身后发颤的手,心一直往下落。   云扬苦笑摇头,“入宫侍君,却总不相宜,累得陛下忧虑,父兄不安;扬儿本以为不理朝政,不闻政局,便可偏安,谁知却因着废秦储的虚名,给陛下召来无穷劫难。”云扬脑中,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入宫前,扬儿跟大哥、跟父亲反复保证,选择做侍君,与大齐之主两情相许,不后悔,必不后悔。扬儿能做好臣子,做好侍君,能守住两人的情谊。扬儿说一回,自己便更信一分了。”   “云扬。”云逸轻喝,“只遇点挫折,怎可如此心灰意冷?”   云扬轻轻摇头。一次次,一回回,现实无情地击打着他的坚持,无论他用尽心血做出多大的努力。如今,一步步,眼睁睁,束手无策。从前他让大哥和父亲坚信的,两情倾慕,就能胜过一切阻碍的信念,现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缘起便是错,却让我和她沉迷了八年。这中间,多少人费了多大劲,才换来大齐中兴,秦地以战败之国,百姓也能安居,这中间,沁着多少心血呀。而今,陛下却因我而不能安心为政,甚至萌生早退之意,……日前,陛下已经亲笔拟了退位诏……”   云逸眼神猛地一沉。   云扬的泪,无声滑落。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下,可悲伤的泪,早铺满面,晶晶莹莹,是破碎的心意。   自古,可有全身而退、自在逍遥的太上皇?   刘诩正年轻,新帝却年幼,她退信后,若仍把持朝政,行垂帘之事,就一定会在母子间种下毒刺;她若放手不理朝局,彻底退位,幼帝羽翼丰满后,可还能容一个壮年的太上皇?他能容,身边的重臣们,能容?   何况,她还有个前秦皇储的侍君。秦旦有何风吹草动,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会对太上皇做何想?真等到年轻的齐主一纸赐死诏颁给他的时刻,让刘诩如何生受?   无论进退,最终受累的,都是刘诩。   云逸弯下腰,按着云扬的肩,颤着沉声,“扬儿,这不过是最坏的设想……”   云扬唇白如纸,整个人散发着凄寒,象一朵即使冰封的雪莲。他抬目看着云逸,“大哥,过往种种,犹在眼前。您其实是知道的,这不仅仅存在于设想中。”   云逸滞住。   两人沉默相对,半晌,云逸疲惫地坐下,长叹道,“所以,你要怎样?”云扬今日剖心之语,不会事无出果,他猜云扬早已经有了答案。   云扬垂头低声,几不可闻,“同陛下提了,扬儿想……休离。”   “……”云逸反应了好一会儿,“休……离?”   云扬把最终的话讲出来,劲用到此关键处,早泄了,他看着云逸的神色,怯怯地点头。   如雷轰顶,惊诧又难以置信。云逸腾地起身,一把把云扬从地上拉起来。本以为云扬要再化名回西北住呢。   何至于,何至于!何至于……休离?   云逸震动又震怒,伤心又痛心。   “有始无终,临阵退却,无法无天,无君无父……”云逸脑中闪现出许多罪不可赦的条目,,眼里喷出怒火来。   云扬腿疼得厉害,单手撑着石桌,惶惧地站在这团怒火里,被炙烤。   眼瞅着云逸四下找寻,顺手扯了条桃树枝,拿在手里。大手又一撸,上面的桃花瓣零落一地。   云扬浑身颤了一下。就知道,提和离准得这样,前面的话,尽白说了。云扬不太灵便地往后退了两步,辩了句,“大哥,扬儿不是妄行,想了六年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呢?”   “六年?”在西北六年,这小子天天就想着和离?云逸怒极反笑,“在西北那里学到的?”   云扬忙摇头,却又迟疑。确实是从蓝墨亭的事里得到的启示。侍君可以和离,再不济,也可休弃,从此,两不相干。想到这个词,云扬心里又牵痛不已。   云逸气得用树枝梢点他。云扬垂目咬唇。   “随我来。”云逸压着怒火,沉声。   云扬怔了下,这才注意到,清晨的院子周围,已经开始有了人声。   云逸掷了桃枝,沉着脸,大步朝祠堂方向走去。   ------------------------------------------------------------   祠堂,庄严,肃目,又熟悉。   时隔六年,又再进来。   先跟着云逸拜了云家先人。云逸起身,坐在椅子里。   “在大齐,若女子为家主,可休离侍君。”云逸沉声道,走了这一道,他平静了不少。   云扬抬头看他。   “不过,她是陛下,皇室自有典律。”   云扬惊愕地看着他,“自当按律。只要此事大哥不反对就好。”   云逸抚额,这小子果然聪慧,自己极怒后静下心,不得不承认,休离,是最好的办法了。   “胡闹。大哥当然不赞同。你只顾念着她,休离后,可想到自己的将来?”云逸痛心。   云扬涩涩笑笑,透过云逸痛心的眼睛,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圈禁,或者流放?”云扬猜了下,却见云逸愈发痛心的表情。难道要挖目,划脸,断手足,赐死?云扬心中一道道刑罚想开去,心里反倒坦然起来。刑律越狠,心里倒不那么难受了。他不怕死,只怕连累刘诩,累得云家伤心。   “大齐从未有过休离的侍君,不过比照那些失了君恩的妃子……”云逸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好好的一个弟弟,何至于惨及如此境地。   云扬却是明白了,是圈禁。他是男子,若不是侍君,便犯了玷污圣体的大罪,那最轻,也得皈依佛门,长伴青灯。其实他倒挺希望能有这样超然身份,从此了却红尘事,再无秦储,再无贵侍,两下干净。   云扬心里一松,长叹出口气,“怎样都好。”   云逸在一边细打量他神情,心里却油然而生个疑问,与爱人生离,该是这样的心境吗?   两人颓然沉默,各怀心情。   蓦地,云逸突然想起一事,“扬儿,你与陛下提了休离?”   “嗯。”云扬点点头,“大哥不知道?回京陛下没跟你提?”   云逸愣住。   云扬叹气,“你们肯定谈过。”   云逸迟疑点头,“是谈过,不过……”这一节,刘诩可没提。   “休离的话,那夜就提了,可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后来……”云扬有些郁郁。后来一通藤条不要命地抽下来,他就没挺过去。醒来,已经在云府了。   云逸顺着云扬的陈述理了理思路,豁然明白。不由抚额。   怪不得刘诩不远千里地把自己调回来,又使哀兵之计,以弱势姿态,激自己的同情,揽下替她追问慕神医的活。没想到,万没想到,原来那夜里,彻底激怒她的,竟不是那个被云扬瞒天过海的幕神医,而是这小子竟要和陛下合离。   那陛下心心念念要追查的慕御医,也就是个幌子了。慕御医如何,她并不在意,云扬的心意,才是她最想洞悉的。   云扬对着自己,剖心剖情,一点也没藏私。云府房梁上也是蹲了不少人的。虽然方才没听到异动,但毋庸置疑,刘诩肯定是有布置的。现在,云扬的心意,她算是都知道喽。接下来,她才好着手,一环环解决这个僵局吧。   刘诩用的好计。   云逸方才的疑问,又浮上心头,与挚爱之人生离,该是如云扬现在这样的心境?   不过,现在这些问题,都不是云逸接下来要操心的了,自有他家主接手过去。   云逸瞅着自己的弟弟,心里长长叹息,心情晦暗难明。   -------------------------------------------------------------   当日下午,大齐帝接到来自云府的消息。   刘诩把着纸条,读了好长时间。   刘诩把纸拍在案上,坚定地自语,“扬儿,虽然你有千种理由,万条办法,都是又对又好的,但我不点头,就是不许。别说休离,你要离我眼前半步,也不可能。”   “行了,大元帅的活,到此为止。”她转过头,吩咐连升,“谕,召云贵侍入住清池别苑,清池解封,里面有朕的贡珠长串,一百零八颗,着云贵侍集齐后于乾清宫面呈。”   连升苦着脸应是。   刘诩笑笑,“愁什么?那是温泉活水,利于养伤呢。”   “哎,老奴知道,老奴是愁这个吗?”连升低低絮絮。   刘诩叹了口气,“朕不会再倒下了。”   连升连连点头,“对对对,吃过今天这副药,便是大好了,以后可不能再病得这样了。”   刘诩笑道,“嗯。当皇上,是最容不得病的。”   “您这话说的。”   刘诩摇头正色,“是真话。朕大概知道扬儿的想法了。他苦了这么些年,如今我若仍伸不出手去护着他,便白当了十年皇帝。”   禀笔太监呈过明黄的圣旨,刘诩点头,命下印。   这是明发的圣旨,由宣旨太监捧出宫门,送至云府。云府接旨后,会设香案,供于正堂。云扬会在午后启程回宫。   “摆皇贵侍仪仗,明旨,贵侍省亲。”毕竟没人看见云扬出宫,便把仪仗从宫里抬出去,午后随云扬一同回来便好。   “是。”连升喜道,“这是最稳妥的。”忙不迭去办了。   刘诩目光调回桌上的纸条,又陷入沉思。   云逸想得很对。她也没指望云逸能问出话来。其实,若是云扬对着她死扛,对着云逸就和盘托出,她不定有何心境呢。   她很早就有个小心思一直哽在心里。刘诩承认自己在云扬对待云逸的依赖和顺从的态度上,有些微词。她觉得云扬对云逸的依赖,顺从,崇敬,就如待父亲一般。这无可厚非。可一旦成了亲,另立了府,就该把妻和子当做第一位重要和亲近的人。可云扬似乎始终没扭转这个心境,也从没打算改变。   或许,她的不安,也常于此萌生。如今,云扬对着大哥,一番剖心而谈,也让她更加笃定。   “扬儿,从前是我疏忽了你的不安。我被你的坦然和淡定蒙蔽,或许你也在用这个蒙蔽自己。你原本就不足够坚定,总是在瞻前顾后中,迷失自己。不过,幸好你今日剖心而谈,让我猛然警醒。幸而还不晚。从今而后,我不会准许你再有逃避的念头,也不会允许你再这样煎熬自己。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步步地往前走,遇阻,一同跨过去,遇难,一起捱过去。”   刘诩弯起唇角,十二天了,想念,如影随形。不过,幸好,她的扬儿,就要回宫了。    ☆、倾国倾城   日落前,云府正门大开。   皇贵侍车驾从中门缓缓驶出,浅黄色旌旗七尾鸣凤迎风招展。   净过的长街两侧,万千百姓跷足屏息。车帘低垂,车里寂然无声。大齐百姓们见过跃马入城的中宫大人,见过车驾匆匆冠带翩然的首辅贵侍大人,唯独没见过这位神秘的、出自云家的皇贵侍。众人正望眼欲穿,突然起了微急的风,像有手儿牵着般,门侧的纱帘,忽地被风卷起。   皇贵侍低垂眉眼,沉静安坐车中,仿佛入定。脸儿有一半隐在长衣微立的高领里,只露出饱满的额角,鬓发鸦黑,肌肤瓷白,仿佛玉雕般。   “啊。”众人轻轻感叹。   御林军开道,忽而不知是哪匹马儿嘶叫了声。这玉雕的人儿,仿佛被惊醒,抬起了如画眉眼,向外看了一眼。那眸色又黑又亮,闪着流波的光彩,纯净又英气。只仿佛明月夜里最皎洁的一道光,划亮在眼前。   惊鸿一见,满街皆静。   突然,人群有些鼓动。因为前一刻画风沉静的谪仙,竟自掀了帘,从车上跳了下来。   修长的身材,长腿只一跨,就站到了地上。风正急,撩起他的长衣,露出内里修身的武将常服,素色为底,亦有同色绣的七尾鸣凤,随他一走动,便如乘风飞展般,英姿卓然。   云扬跳下车,四处张了一下,显然未料会被这么多民众围观。他愣了一会儿,耳边又听马嘶,就返身走上正门的台阶。从门里阶下跑上来一匹纯黑的骏马。马儿踏着雪一样的四足,通体墨玉,未佩雕鞍。马儿追着云扬跑上来,喷着鼻息,在他颈上舔。   云扬眷恋地搂了搂马脖儿。方才就听见马嘶像是它。这是他在大漠时的座骑,还是生辰时云逸送的礼物。入宫后,一直养在家里。   “哟,马儿恋主呢。要不,您带回宫得了。”内侍过来低声道。   云扬放开马儿,摇摇头。   有温暖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云扬转目,看到大哥疼惜的眼神。   “您带上吧,宫里跑马场挺大的。”内侍还在低声劝。   云扬还是摇头,“大哥给养着吧,别给它戴鞍,散跑着,它喜欢。”他看着云逸道。   云逸点点头,“放心,一直都按你说的养着呢。”   云扬拍了拍马儿流畅的背,又替它理了理鬃,才把马缰递给云逸。   “这是大漠里长大的马儿,散养着惯了。”云扬回头冲那内侍解释了一句。现在随侍他的,都是御前的人,四五等人还都禁在临渊里。   内侍含笑,“是,这样神骏,也得是大元帅给养着,才更放心。”便躬身退下。   “走吧,莫误了时辰。”云逸瞧着云扬恍惚的样子,确实不放心,絮絮,“扬儿,大哥方才的话,你可都记下了?别的且先不说,云家的孩子要知礼……”   云扬怅然叹了口气,“大哥,扬儿记下了。”   下午接的旨。之后,大哥拉着他耳提面命,絮叨了半天。   再不放心,也挡不住时辰到了。云逸叹口气,抬步要送出门来。   云扬忽地拦住他。   “别出来了。”云扬声音有点涩。在门里,是大哥,出了门,就是君臣了。   云逸叹气,停下步子。   云扬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云逸实在看不过去,挥手示意他快回车里去。   长街上众人翘首以待,终于看到皇贵侍大人重新从大门里走出来。那匹神骏的马儿倒没骑。   有人低声道,“还以为大人要骑马回宫呢。这一道儿,街面上不得摩肩接踵呀。”   “瞧这一步三回头的,想家呢。”有人叹息。   云扬缓缓地走回车驾边。站下面掂量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伤情,才不得不承认,下车容易,再要一腿跨回去,挺艰难。幸好内侍长眼色,拿来踏凳,还递上来只手,要托他一把。   好歹是武将,云扬抬腿上凳时颇不好意思……饶是这样,重新坐回车里时,还是疼出了一头的冷汗。   云逸牵着云扬的马,站在门里,直看得心酸。   --------------------------------------------   云扬半倚半靠,坐在车里。   外面渐有很热闹的人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掀了帘。车驾途经热闹街市,整条街宽阔平坦。店铺鳞次栉比,老字号的牌匾几乎肩压着肩……今天出外逛逛的人,还真不少,摩肩接踵的。两边夹道人群,里外三层,都翘首看皇贵侍的车队。云扬叹气收回手,掩下车帘。   车晃着走了一段,就渐行渐快,周遭声音时时变化,后来再不闻街市声。   车驾慢慢停下来,周遭一片肃静。云扬下意识坐正,一颗心渐渐收紧。   忽而,轰然宫门开启声。   云扬怔了怔了片刻,他长身而起,霍地掀开车帘。   宽敞广阔的广场前,齐宫城墙巍然绵延,在浑圆落日下,庞大的建筑庄严厚重。   高大的、朱红色的宫门正缓缓开启,一身明黄的齐帝,携着太子,从这片火红的余辉中缓缓步出宫门。   云扬僵住,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刘诩向前走了几步,就放开手,让元忻自己跑过去。   元忻跑到车下,仰着头,“父侍。”   云扬有片刻怔忡。   “父侍,忻儿扶您下车。”元忻踮起脚。   孩子的小手,又温又软,柔柔地滑进云扬的手掌心儿里,灼得云扬一颗心又涩又疼。   云扬恍惚了一瞬,再抬头,那道明黄的身影,已经走到身边。四目相望。两人都定住,仿佛周遭都没了声音,彼此的灵魂都被吸引。   半晌,还是元忻摇了摇云扬手臂,云扬醒过神,动了下身子。   “不用下车,咱们一同回宫。”刘诩微挑唇角,柔声。   元忻已经惊喜地挑起眉毛。很少能同母皇同车,何况还有父侍。   “父侍。”元忻等不及,张开小手叫云扬。   刘诩微笑着看着云扬。红彤彤的晚霞正从天际斜斜铺展,金光,披了云扬一肩。鬓发如墨,肤色如玉,如辉星目,夺目耀眼。刘诩仰头看他,几乎分不清天地,这个人早已经占了满眼满心。   云扬垂下眼眸,单手揽住元忻的腋下。   元忻只觉双脚忽地腾空,已经被抱到半空里。   “哈。”元忻只觉眼前一花,就已经坐在车上。他畅快拍拍手,“还有母皇。”   “来吧。”刘诩笑道。   云扬凝视着向自己伸出双臂的人,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的全是刘诩的笑脸。   他瞬了瞬睫毛,散去眼中的雾气。于车上单膝支地,探身揽住刘诩的腰。入手又柔又细,清减得让人心疼。云扬疼惜地揽紧她,微微用力。刘诩只觉身子一轻,便腾空被抱起。   刘诩把头侧向云扬胸前。两人再次四目互望,彼此的心跳声,密密地,交织在一起。   ------------------------------------------------------   车驶过长长的宫道。宫道两边,净是宫人。虽然有规矩在,四下肃静,人人屏息,但云扬还是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的洗礼。   云扬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才忆起,从那天而后,都不准再易容了。他复又想拉下车门上那高挑的帘,侧目看了看安然稳坐的刘诩,却也知众目睽睽下,不得妄动。云扬再无法,只得长长吸了口气。   元忻欣然坐在两人中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笑道,“母后,今日宫里人都不办差吗?”   刘诩失笑,“嗯,是清闲。”   “我知道为何今日这样人多。”   刘诩温和抚元忻的头,“小鬼精灵,你又知道什么了?”   “因为父侍大人难得出巡……”元忻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以后父侍住在清池,再不回临渊了,离着近了,大家对您就不那么好奇了。”   刘诩含笑。瞅了瞅僵着身子,正襟危坐的云扬,心疼不已。她伸出手,越过元忻,轻轻握住云扬的。云扬手指有些冷,只握上,便让他惊了一跳。   云扬茫然抬头,看见刘诩含笑的眸子仿佛含着星光,亮晶晶地。   “元忻说得对。”刘诩柔和的声音,含着坚定,她一字一顿道,“父侍以后都不再上岛了。”   --------------------------------------------------------   夜。   陛下于宫门亲迎回来的皇贵侍,并未如旨意般回到清池。   先是在乾清宫三人共进了晚膳后,元忻回了东宫。云扬回清池泡了泡药浴,头发还未绞干,连升就亲自来接了。   清池就建在乾清宫侧,两座建筑其实就连在一起。当云扬身上还挂着药浴的湿气走进寝宫内室时,刘诩已经遣退众人,亲自拿着布巾等候。   云扬进门就撩衣跪下见驾。   刚沐浴过,他只着内衫,略一弯腰,露出漂亮的锁骨下大片玉质肌肤。刘诩脚下步子一顿,赶紧蹲下来扶他。折腾了一下午,生怕他身上的伤挺不住。   云扬跪正了,道,“臣侍……”   “臣侍?”两人何曾如此疏离,刘诩手一颤,那藤杖,莫不是真的打伤了心?   “扬儿,”刘诩有些心涩,却也是真心道歉,“那日,是我手上失了分寸,不该自己心烦,就拿你泄愤。无意伤你,却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   云扬要讲的话半句也没说完,就被打断。茫然间,就见刘诩蹲在自己面前,面色凄然,一迭声地抱歉。   “对不住,不该伤了你……”刘诩说不下去,黯然湿了眼睛。   云扬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每日夜里,都由暗卫送进云府,悄悄潜进房去看他。守在床边,成宿成宿。他若再不醒,她便打算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把他接回宫,日日守着。伤好了,就硬留在身边。幸好,他醒了。   “不是的。”云扬醒过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是我负了与你当初的誓盟。理当赔罪。”   “啊?”刘诩惊喜。   云扬凝了凝眉头,诚心道,“我以为离开,是最好的办法,可唯独没虑着你的心境。”他郑重道,“以前,你总站在我身前,所以竟让我忽略了你也会生气,也会伤心……对不住,以后,我再不妄提休离,再不伤你心……”   刘诩不胜唏嘘,云扬能说出这番话,恐怕还是云逸功不可没。不过此刻她也无暇他顾,追着云扬垂下去的目光,殷殷问道,“此后,是不都不再动这心思了?”   “嗯。”云扬重重点头。   “伤自己的心也不成。”   “嗯。”云扬点头。   刘诩终于舒出口气。   “快起来,那好好地,跪什么。”刘诩把人拉起来,携着坐在床边。又不放心道,“方才你说的,我可记下了,你也不要忘今日之言。”   云扬垂目。   刘诩挑起他下巴,郑重道,“扬儿,我就是想要你记住,无论是云扬还是楚洛,哪怕易名飞白,你只要一日伴君,便不能脱身事外。你是秦储,是大齐之主倾心之人,早已经众目所瞩,所以无论住在临渊,还是远避西北,与你此刻在乾清宫都没有太大分别。从前,我们都在逃避,总以为逃离才能救赎。时至今日咱们不能不醒悟,问题早就摆在那,如果还这样下去,再有个十年,也不能有一分一毫被解决掉。”   云扬动了动眉梢,“解决掉?”   “嗯。我们一起来解决。”刘诩信心很足地点头,“再大的难题,我们一起解决。扬儿,答应我,此后再有什么,也不准再提休离。我们就是彼此的牵挂,彼此的依赖。命运相系,心意相连,我们早已经是一体。何谈分离?又怎么分得开?”   云扬愧疚咬唇,重重点头。   刘诩覆身上来,用唇轻轻触碰云扬的唇角。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存,云扬闭上双目,呼吸发颤。   一吻动情,温暖的气息,在两人中流淌。   刘诩用额轻轻触云扬饱满的额头,呢喃低语,“扬儿,你就是我的血煞,别从我的生命里抽走,我怕……会撑不下去。”   云扬被这炙热的表白震住。刘诩复又上来吻他时,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回应。   “七年夫妻,怎的还如此青涩。”刘诩一边吻他,一边轻轻叹息。   云扬被吻得迷迷蒙蒙,心里甜甜蜜蜜。   ----------------------------------------------------------------   更漏敲过,室内一片安静。   云扬伏在床上,内衫早退下,丢在床尾。一席薄被轻搭在的腰上,光着下身,两条腿,形容优美,笔直修长。   刘诩亲自拿着药,用羽毛一点点沾湿伤口。从腰到腿,一路青紫,裂开口的伤已经微微结痂,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刘诩后悔得不能自已,自责得无以复加,不住口地念,“对不住,对不住,那日我怎么昏了头……”   云扬又伤又累,刚瞌上眼皮儿,又颤着张开,无奈道,“陛下,主上?皮外伤,都说了无妨,您再这样,莫不要我再请遍罪?”   刘诩忙按住他,“不用不用,我不说了。你别乱动,看抻了伤口。”   云扬笑着叹气,迷糊着闭上眼睛道,“大哥还说要谢恩,云家的孩子要知礼懂规矩呢。”   刘诩愣了愣,明白方才进门为何称臣侍,不是疏离,是要正式谢恩呢。   她笑着抚云扬的背,“还是云帅最贴合朕意。”   云扬被她抚得很舒服,又困又累,眼瞅着要睡去。   刘诩轻笑着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磕头谢恩什么的,不新鲜,我也不稀罕,你倒是真心要谢,便要有诚意。”   云扬清醒了些,睁开眼睛,“哎,不过顶了个回家省亲的名,陛下还要挟恩?”   刘诩挑挑眉。   云扬闭上眼睛又爬回去。   “还怨我?”刘诩亲他耳垂。   云扬不堪其扰,往后缩了缩,半边脸都被她气息薰出红韵,“不怨,错在我。”   刘诩轻笑,住了话头。再顺着这话说下去,说不定这小子真要起来再请罪了。   她拿过折扇,替云扬扇腿上的药,“扬儿,你说实话,慕御医到底去哪了?”   云扬把脸埋在被子里。   刘诩叹气,把他刨出来,“不说就算了,再憋着自己。”   云扬摇头,轻轻叹气,“没什么不能讲的,他此刻在南海。”   刘诩怔了怔,“他去那里做什么?”   秦地的事,不由她不挂心。云扬亦有感应,他撑起来解释道,“他那日传了药方过来后,就动身去南海。说要搜集药方,就不信血煞这么霸道,世上无人可破。何况,做出这样的事,慕先生就先过不了自己那关,估计他……不会再回来了。”   慕御医是要埋骨家乡了。   刘诩对慕御医的去向确实不上心,知道人在哪就算了。不过另件事,让她大吃一惊。“药方?”一直以为是药呢。   云扬点头。   刘诩盯着他眼睛,“你……看了?”   云扬滞了下,点头。   刘诩抚额,这小子过目成诵,这药方……却比药还难办了。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怎么还没动静?刘诩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皱眉。   云扬看她神色,便知所想。支起身子,委屈道,“你想什么呢?我真没吃。”   刘诩看他急得那样,安抚道,“我知道你不会用药伤我,那为什么呢……”她不禁沉思,“难道是血煞?”   云扬松下口气,“血煞是催   情的,又不会绝欲念,别乱想了。该来便会来,现在只是没到机缘而已。”   刘诩还在自语,“那为什么呢……”   云扬动了下,却把脸扭到另一侧去。   刘诩心里忽地一动,“扬儿,你……”   云扬未转过脸,刘诩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绷紧了的呼吸。   她探头到另一侧,看云扬眼睛。云扬紧闭的眼睛,睫毛都在颤。   刘诩滞了下,就明白过来。一个月里,易受孕的日子也就那么两三天,云扬怎能决定,哪一次就能成?何况聚少离多,他们能在一起的日子,很是难得,还哪顾得上御医给算算日子。   而且当初怀元忻和双生子时,她是把户锦和慎言圈在宫里,日日将养着,才成功的。如今,云扬内忧外患,殚精竭虑的,可不是有些艰难嘛。想通这一层,刘诩心疼不已。揽住云扬的肩,在他颈上轻吻。   云扬这会儿不用睁开眼睛,便感知到她的情动。   他红着脸,把头又埋回被子里,呼吸全乱。   刘诩抬起头,微微喘息,“扬儿……腿疼吗?”   云扬没动静。   刘诩轻轻吻他后颈,云扬的耳垂红了一片。   “腿疼吧,这回不用你屈腿……”   好一会儿,刘诩看着被子里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刘诩轻笑,复从他颈开始一路吻下去。   灼烫的吻,点燃了云扬全身的血液。他颤着翻过身,拥住刘诩……   力竭,两人也不愿分开。   云扬拉过被子掩住两人。   “从明日起,就在清池休养,西北的事,交给手下人去做,你万事不许理。”刘诩一下下抚云扬明显瘦下来的脸颊,“且得养养呢。”   “嗯。”云扬简单地应。   “知道你不喜欢在清池,不过是温泉水,养伤、调气,最是好的。”   “伤已经无碍,调气只须静室一间……”云扬轻声辩了句。   “那么不喜欢水,那日还游得那么起劲?”刘诩笑。   云扬脸全红了。清池的事,没有争的余地,他退了一步,“那……能不捞珠子吗?”   “捞不起?”刘诩笑问。   云扬看她怡然笑脸,咬唇。   刘诩不信他没办法。   云扬知道躲不过去,垂目道,“这有何难,封住入水口,在出水口置细网,待水放尽,一粒粒捡呗。”   刘诩诧异而起,“你好大胆子,龙脉上的温泉水,你敢截断?大齐建朝百年,还没有一个人敢让清池涸呢。”   水脉,便是运。何况是横穿过齐宫的活水,说重些,关乎国运呢。云扬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无父无君,他有些怯,“只想想,水上对敌时,常截水道。习惯成自然……就是想想而已。”   刘诩故意皱眉,摇头,“这等悖逆,要是让云帅……”话说一半,她就后悔得直咬唇头。好好地,又提他大哥。   果然云扬脸色都变了。   刘诩长长叹息。罢了,云逸是云扬的天,她就先占着云扬的心尖就好。本就是云扬生命里最重的两个人,又有什么争高下的必要。   她想通了,便长长舒了口气。   转目,见困得不行的云扬,又闭上双眼。   刘诩看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一事,“扬儿,你与慕大夫有信鸽往来吧。”云扬有不少信鸽,她虽没问过,但肯定不缺飞到沁县的一只。一张药方,何至于跑到京里?   云扬张开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嗯,有。”   “那……”   云扬想了想,坦承,“有人眼睛伤了,这么多年也没消息,慕御医他们不放心。顺便来京,看看是否能……”   想营救那个假秦储?刘诩点头,这弯子绕的虽然有点大,但秦人心目中,那人也是半个少主啦。   “人在铁牢。”刘诩没想瞒云扬,可六年下来,他却一字未问,她拿不准他是否想知道。   云扬垂目,“人现在还不能放,……能让他住得好点吗?”   “行。”刘诩点头。   “谢陛下。”云扬低声,把头又埋回臂弯里。   刘诩心疼地揽住他。云扬与她相恋近十载。其间世事变化,朝局纷纭,他只守着初衷不渝。期间,他的故国,亲人,下属,一个接一个地,与他疏离,算计他,利用他,伤害他到骨子里……云扬一次次唯有隐忍承受,不能还击。   在他从古道策马转回的那一刻,这便是注定的结局。云扬早就明白,也有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才发觉,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消弥真正面对时的伤心和恐惧。   云扬推已及她,他害怕,担心,忧虑,因着他在,刘诩退位后的遭遇,这便是他提出休离的最重原因。   刘诩心疼地揽着云扬缩紧的肩,心痛不已,“扬儿,我们苦心经营了十年,未来虽不可见,但你要对你自己,也要对我有信心。”   云扬全身都绷紧,埋在臂弯里的头,轻轻点了点。   刘诩靠过去轻轻吻他的耳垂,听到云扬压抑的啜泣。   刘诩心里又涩又疼,她温柔地揉云扬后颈,等他平静些,让他侧过来,吻他的唇和哭红的眼睛。一遍遍,仿佛仪式,又似誓盟。云扬开始热烈地回应,两人辗转相拥,似乎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亲吻到没了力气。   云扬喘息,字字哽咽,“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不改初心。”   刘诩重重点头,“不改初心,亦要永远在一起。”谁说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她从此后,就要每日看着他,感受他的气息,聆听他的心意,一言一语,一笑一愁,血脉相系,心意相牵,再不分离。   云扬含笑带泪,揽她入怀。两人倾听彼此心跳,夜深才平静入睡。   凌晨前,云扬于梦中惊醒。无数个黎明,他都是这样醒来,一次次惊悸。而这回,同样的梦境,他只是心跳微乱。他平静地张开眼睛,看着渐白的窗棂。怀中的刘诩,睡得很静,暖融融的,让他一颗心安定又甜蜜。云扬弯起唇角,目光清明安定。   抛家弃国,众叛亲离,是他一生罪障,转三世亦难赎净。可他不再忧虑,此生,他只要为所爱的人,为要护的人,认真活过,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投支持。热情留评,破费投掷,这是潇洒一直坚持更文最大动力。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9 03:15:29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8 15:00:40 DD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7 08:38:50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5 22:15:29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5 18:26:33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5 13:21:25 云开雾散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25 11:13:35 云若秋汐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4-25 05:14:41 DDLL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4-19 07:28:19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8 19:07:15 云若秋汐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4-18 13:56:28 曲水流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7 18:46:32 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7 18:18:05 ☆、牵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支持。纷纷留言,破费投掷。 接下来是自在的后记几篇。 感谢:九歌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12 02:11:30 北山赤碧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8 19:05:51 DDLL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4 08:52:29 小龙虾南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3 13:43:38 楠Q枫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2 23:19:50 冷暖自知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2 07:59:56 寒唥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2 00:33:52 雪儿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5-02 00:12:18 荼荼荼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02 00:06:42 rainfall扔了1个地雷   宣平十年。女帝诞下一女,取名自在。   宣平十三年。宣平帝退位,传位于皇长子元忻。   长治二年。女帝退出大齐朝堂,完全还政于新皇。移居西北昆山。皇侍云扬、慎言及子女随行。   同年,长治帝下诏,请父后户锦还朝辅政。其时,正在雪山那一侧开疆辟土的户锦未应召。发来手书,以末将自称,手书上道:于国,末将是元帅,愿替新皇镇守边陲;于私,是太上皇中宫,更不该插手朝局。   至此,长治帝大权得一统。   长治五年。刘自在八岁。同老侠尚昆结伴,游历遍大半个大齐。尤爱山川风物,民风民情。   ----------------------------------------------   赫蒙宣大步走在宫道上。   今年,他已满十七。修身的武将常服,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   一路上,有皇城铁卫上前见礼,“管代。”   “皇上呢?”   “在书房看折子。”   赫蒙宣步子不停,大步流星地奔元忻的书房而来。   奏事的大臣们正列队出来。赫蒙宣往侧里让了让,把文臣们让过去,自进了书房。   元忻正坐在案后批折,抬目见是他,展颜笑道,“你可来了,还说要一同用午膳呢,都过午了。”   “有从西北来的几个朋友,聊得晚了些。”赫蒙宣回身替元忻传膳,“你既饿了,就先吃,白等着干什么。”   元忻闻到饭菜香,掷了笔从案后绕出来,“大臣们都等在门外,我若先吃,把他们都撂这儿?本想叫他们一同吃,可一想他们吃一口谢一回恩的,倒白让他们遭回罪。索性一边理事,一边等你。”   赫蒙宣在饭桌边看着宫侍们摆饭,回头笑道,“知道的以为是皇上体恤大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小气,舍不得一顿饭呢。”   元忻被他说得直笑。两人坐下开吃。   两个半大小子,又都饿了,吃得风卷残云。饭毕,两人都懒得动弹,就在书房喝茶。   “西北谁过来了?”午后难得闲适,元忻半闭着眼睛,快睡着时,想起来问了句。   赫蒙宣正倚着窗看外面风景,转目道,“几个应试的举子。”   “喔。”元忻闲闲应了句。赫蒙宣自来京,便没回过西北,但他同西北郡守府的联系还是挺紧密的,许多西北上京来的文人,第一站都是在他府上落脚。这事他没瞒,元忻也并不在意。两人相处经年,默契又信任,赫蒙宣实在是元忻第一心腹。   赫蒙宣沉默片刻。   “皇上,自在公主八岁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元忻愣了愣,他睁开眼睛,“小自在马上生辰了吧,贺礼……”   “早安排妥了,已经派专人押送过去。”赫蒙宣叹气笑笑。记得当年在西北时,曾替飞白先生准备过新年贺礼。赫蒙宣一念至此,心中微微有些刺痛。   “皇上,”赫蒙宣转过身站定,正色道,“臣是说,自在八岁了。”   元忻有些沉滞。赫蒙宣提了两遍的话,自有深意。自在的情况,他定知道不少。虽从未在元忻耳边多提,但该有的担心和布置,相信赫蒙宣都替他做了。   “那先考虑自在的封地吧……”按大齐皇室规矩,八岁的皇子,可以进书房学习理政,也可以有自己的封地了。元忻脑子里闪现出好几个鱼米之地,却又一一推翻,“……估计母皇自有安排。”   “皇上,纵使她是个不问世事的小公主,因着她的身份……也不能放任她在外面散着。”赫蒙宣咬咬牙,到底把话说出来了。   元忻长久沉默。   赫蒙宣也不再说话。两个少年沐在午后清澈的亮光中,心情却讳暗难明。   许久,赫蒙宣看见元忻没了动静,上前替他盖了件薄被。元忻睡得不太稳,微簇着眉。赫蒙宣心里发疼,自继位,他就没睡过几个安心觉。   元忻总是难以开怀的。无论是听太上皇说起云贵侍身世时的震动,还是面对言贵侍坚辞首辅时的空落,是父亲常年驻在雪山不肯回朝的失落,还是所有的亲人都搬离皇城时的落寞……他说不清,总之,元忻坐在高高的金座上,总是无比寂寞。   “就说我想弟弟妹妹了。召他们回京陪我住一段。”就在赫蒙宣要起身离开时,听见元忻轻轻说。   “嗯?”   “宫里有他们旧时的院子,都整缮一下。再在京城觅一处比邻云府的好宅子,给自在妹妹扩成公主府。言贵侍的两个双生子,想是不愿分开,找两座比邻着的宅子,打通。明日便发旨吧。”元忻轻轻吩咐,轻盍的睫毛,微微有些濡湿。   赫蒙宣有些不忍心,“皇上,别这样,我不是说自在公主就怎么样了……”   元忻睁开眼睛,微笑着摇摇头,“我明白,也是真想他们了。”   “是。”赫蒙宣黯然点头。   元忻抬手拉住赫蒙宣微凉的手指,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好友,“阿宣,想西北没?郡主几年没得见了?”   赫蒙宣愣了愣,垂下头。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思念,如潮涌般涌上心头。   赫蒙宣的坚忍和硬气,倒是让元忻不意外。元忻和暖笑笑,拍拍他手背,“弟弟妹妹们若定下归期,你代我去接他们吧。你是钦使,回西北一趟,又不会影响到世子,又能见到郡主,两全其美。”   赫蒙宣垂目,掩下眼里的晶莹,撩衣跪下,“谢皇上。”   -----------------------------------------------------------------   西北昆山。   昆山派,百年大派,内家武学宗师,大齐无数习武者心目中的学武圣地。   自尚昆退下来,大弟子尚霆雨接手,年轻人锐意进取,有干劲,也有精力,昆山派武学得以更大限度的发扬光大。如今不仅大齐境内,还秦地、南海,都有昆山的武馆、武苑,报名投馆者,不计其数。   同山外面如火如荼的开馆收徒场面不同,过了昆山半山腰的那块巍峨的解剑石,山上便是一派庄严肃穆。   太上皇刘诩,正在此。   山顶晨雾缭绕,清澈的溪流环绕着一处清雅的院落,几个着青衫的侍从正在洒扫,一个个皆步履轻捷,望之便知是顶尖好手。此处,正是刘诩修养处所。   晨风正缓,有门声轻响。   几个侍从皆收了扫帚,隐了身形。   一个修长的男子,只着雪白里衣,外面披了件长衣走出房门,自去灶上捧了已经暖好了的水盆,又转回房去。   室内,暖意融融。   刘诩初醒,倚在暖笼边。   听见那男子进来,和暖笑笑,“你只在山上待这一日,还使唤你……”   那男子转身,如画眉目清新淡雅,轻轻笑道,“您是怪慎言只住一日便要下山喽?”   刘诩鲜见慎言这样说话,失笑,“哎,累得你两头跑,还这样说话,倒是我矫情了。”   慎言垂下目光,“慎言失言。”   刘诩摆手,叫他过来。   慎言走过来。放下水盆。刘诩亲手替他宽了外袍,揽进被子里。慎言手指有些凉,刘诩一边替他焐,一手摩挲他的脸颊,“知道你想逗我开怀呢。”   慎言心疼地揽住她,养了好几年,也没胖回来点,他用了用力,把刘诩揽进胸膛,“会好的,您要放宽心。”   刘诩笼在他和暖气息里,安心地叹出口气。   陪云扬在昆山静修,已经三年了。   血煞,是救命圣药,却也极其霸道。实是南海第一奇毒。所中之人,要一生要被血煞之主操控,先是身体,情   欲,而后是思想,是意志,终究身心沦陷,成为傀儡。   户忠去后,能解血煞之人,世上再无。三年前,南海传来消息,慕御医死于南海无人敢涉足的毒瘴林中。刘诩便知道,云扬必定一生,要受它之苦。云扬身受血煞之苦,这些年劳心劳力,内外煎熬,若不是有昆山纯正内家功夫支撑,他早就难以自持了。   刘诩决定迁来昆山。   回到昆山,云扬有大半时间要在静地闭关。刘诩便在山上,陪着他。虽不能朝夕相见,但能在同一座山上,同一片天下,也算是上天厚待了。   平时,慎言都是留在山下,打理庶务。忙里偷闲,上山一趟。   “孩子们如何了?”刘诩问。   “都在云大儒那。”慎言温和笑笑。   “一个喜书一个喜画,倒是要成云大儒亲传弟子了。”   刘诩笑笑。避政事而就山水,这两个孩子也是聪明的。所幸这些也是他们兴趣所在,倒不至委屈了。   “倒是自在,活得太自在了些。”刘诩无奈笑叹。   慎言抿唇而笑,有尚昆这尊老佛护着,自在可是无法无天。   “前些日子说是到了江北,不多日子就传回好几张水利图纸,说是要和当地水吏一同治水,誓要治理汩江呢。”   “汩江是长江支流,这些年改了多少次道?治理好了,也是大功德。”慎言倒颇赞同。   刘诩沉思不语。   “元忻召弟弟妹妹回京的事……”慎言再次探问,这回上山,便是为着这事。   “云大儒那的两个怎么说?”刘诩问。   “西北书苑每天都有大儒坐馆讲学,他俩定是不愿去京里的。”慎言实话实说。   刘诩点头,“行。过年时休馆了,让他们回京陪元忻住几天。   慎言点头。   刘诩合计了一会,失笑,“把信直接转给自在吧,让她自己拿主意。”   慎言也抿唇笑。“是。”   刘诩笑着摇头。元忻啊,你真的确定召自在回京,是上策?这小丫头,就是一个无事忙,管事婆,天生的热心热肠。她散在外面,正嫌能抓能管的事不多不过瘾呢。若一朝回去你身边,在那关系错杂,事务繁杂之京都,不把你扰得脑仁疼,就算你道行比母皇高了。   看着慎言还有忧虑,刘诩叹气道,“这些年下来,光看我在处理扬儿这事上,便知我错了。藏着,躲着,终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若说对自在,元忻心里有疙瘩,倒不至于,但架不住他近身的人,不放心。这也是替元忻谋划的。所以,咱们不如让他们兄妹真正相处起来。”   遇事,迎上去,积极地去破解它。这是她在云扬这事上,总结出的真理。云扬一生都是这样,被云逸,被她,被他自己藏着,隐着,于结果并无多大进益。在自在这事上,她想试着去积极地突破。   当然,能让她下此决心的,也是自在承袭于云扬的聪慧,承袭于她的果敢,还有他们俩都没有的一些素质,比如积极,热情,遇事主动,还能没事找活干……刘诩越想,越翘起唇角。   慎言出神地看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终于也安心地叹出口气。   ---------------------------------------------------------------   江北。   汩江,长江中游最重要的一个水路分支。汩江两岸,鱼米之乡。却因着治水不利,近几年常有涝灾。   今年,当地官府在汩江两岸征集了大量民夫,下决心治水。   主持这事的,便是当今长公主,刘自在。   众人见到她时,都很惊讶。   八岁的女孩,瓷粉的小脸上,一又亮晶晶的眼睛,透亮又清澈,让人望之如坠深潭般,移不开眼睛。论身量,是极高挑的,穿着修身的常服,腰上悬着把小宝剑,古朴的剑鞘,并未如其他贵族子弟般镶金挂翠。有一回,她拔剑治了一个贪没水利物资的劣绅。一拔剑,众人皆惊呼,这真的是一把沁血宝剑,含着煞血的寒气。这一剑,实实在在地立起了她的威信,百姓信了她治水的决心,也信了她有治理弊政的能力。一时响应来治水者,不计其数。   这会儿,工地上正如火如荼。刘自在站在一处高岗,手拿着水利图,正和几个人商量着工程的事。   尚昆坐在凉棚里休息,过午,他睁开眼睛,遥遥招呼,“自在,回棚子里来,看晒黑了。”   刘自在丢开众人,一路跑回来。   “尚爷爷,人家晒不黑。”   尚昆看着小女孩被晒得红通通的小脸,哈哈大笑,“哪家女孩不是细皮嫩肉的,瞧你这风吹日晒的,啧啧……”   “……”刘自在不屑,坐下喝茶。   “转年就九岁了,回到京里,让你元忻哥哥给你挑门好亲事。”   刘自在这才关切起来,放下茶杯,很认真地问,“您昆山门里,真没有适合我的好儿男吗?”   尚昆很是认真地又思考了一番,中肯道,“没有配得上自在的。”   刘自在这才烦恼起来,“京里的纨绔子弟,又没有好功夫,人又弱,不喜欢。”   尚昆也叹气。一老一小,为着自在的亲事,都忧愁起来。   若说议亲,别家女孩自是羞怯的,但自在可不是一般女孩,她很积极地设想了自己的另一半。   “要漂亮得象父侍一般,得像言父侍那样沉稳能干,又温柔。功夫得好,起码得和尚爷爷您这样,最好是武将,象父后一般……”   尚昆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姑娘掰手指头一条条数下来,“老天,自在,你这样的要求,世上哪里找这样的人去。”   刘自在摆摆手,“丈夫,只有一个,先纳几个侍君也成。”   “噢。”尚昆叹为观止,不愧是云扬和刘诩的孩子,真是出人意表呀。   “比如……”刘自在从怀里抽出慎言转来的元忻的书信,眼里射出精光。   “自在要回京吗?”尚昆问。   “自然。这期工期一过,就到夏汛了,得停一阵看看效果。我先回京去。”   刘自在肯里精光四射,尚昆便知道她定是在算计什么,劝了句,“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时,夏天这么热,缓到上秋再走?”   “不成不成。他都多大了?过了十八,必定议亲,我得先去订下来才放心。”刘自在摇头道。   “啊?谁?”尚昆一头雾水。   “谁?自然是在皇兄身后出谋划策的那位呀。”刘自在咬了咬小白牙,自得道,“他纵有千般计,我只用一样便能治他。待我上京,便要求纳他为侍君,你说,皇兄能驳他小妹头回张口提的愿望吗?等他入了我府,看我如何整治他。”   尚昆终于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噢,倒是个不错的小子。”   刘自在小脸通红,两眼放光,夸了赫蒙宣,就像夸了她一般得意,“那是,我相中的侍君,错不了。”   “可是,他比你大了十岁。”尚昆有些担心。   “怎么?”   “我怕,他看不上你这黄毛小丫头。”尚昆很中肯道。   刘自在犹如雷霹一样呆住,“什么?他看不上我?”   尚昆点头。   刘自在霍地起身,焦躁地在亭子里踱了几圈,忽地站下,冷静又傲然道,“他怎会看不上我。他看不上的,纵使是公主身份,也没用。可我不同。这么些年,他在我身边安了多少人?当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他事无巨细,都一一洞悉。他关注了我这么些年,蔫知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一种牵扯?所以,我料定,他对我定是又钦慕又忌惮。这才提议皇兄,召我回京。看在眼皮子底下,他好放心。所以,若我提出纳他为侍,他为了皇兄,也会答应。”   尚昆皱眉。   刘自在微微冷笑,“他在我身边,在他最替皇兄忌惮的人的身边,就算是为侍,也是甚合他意的。”   “何况,他与皇兄走得过近,皇兄对他太过倚赖,我还不放心他呢。把他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替皇兄把着点。”刘自在结束了自己的演说,坐回来,接着喝茶。   尚昆长久地看着这个小丫头,不能不再次慨叹,召自在回京,估计是赫蒙宣认定的最上上之策。可在尚昆看来,自在回京之日,便是赫蒙宣开始头疼的日子喽。    ☆、初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得很,挤时间更新,希望大人们能喜欢。 鸣谢: 小小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6-14 19:50:20 madder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27 16:03:55 bbjxwqllss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24 12:08:07 bbjxwqllss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21 11:03:57 bbjxwqllss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18 15:30:46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18 13:44:51 熙玥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16 21:20:27 北山赤碧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5-16 20:06:18   江北上游,渑县。   全县境内有百里河堤,在夏汛初至之际,突然发生溃堤。   飞鸽传讯同时到达刘诩和元忻案头。   赫蒙宣被从校场急宣到书房来时,一身软甲劲装未及换。   “陛下,怎么了?”赫蒙宣额上滴着汗,接过内侍奉上来的凉茶,灌了几口。   元忻见他喝得急,又怕他呛着,等他喝完了,才把信报递给他看,“渑县溃堤了。”   赫蒙宣锁紧眉头道,“刚至夏汛,堤就溃了?看来江北一路的河堤,也是不能指望了。”   赫蒙宣一连串地说出抗灾方略,复又向元忻请命,“陛下,臣去江北一路走一遭吧。”   “急召你来,自然是要委以此任的。”元忻递过一枚玉牌。   赫蒙宣垂目看“如朕亲临”的玉牌,沉吟,“此次溃堤,据臣看,实是江北一路在河堤一案上必有贪腐,臣想着带陛下尚方宝剑过去……”   元忻目光微闪,拦住他话,“抗灾自是急务,要办起来,不过我说的是自在啊,自在在汩江修堤呢。”   元忻把玉牌往他手里递了递,“此去江北,我给你多派得力臣工,抗洪,赈灾,均不用你操心,把事让他们去办。阿宣你务必把自在全须全尾地接回来。”   赫蒙宣愣了一瞬,“公主?自有尚宗师护着呢……陛下让蓝大人派队铁卫专门去接,肯定照料得比我强。臣又不惯当保镖的。”   元忻握着他手,愁苦了脸色,“哎……此回洪灾就在自在跟前,只恨朕不能亲去接应。她若有一丝差池,朕该有何面目向母皇和云父侍交待?”   赫蒙宣眉动了下,飞白先生温和的目光在他眼前闪过,深埋在心里的那一段如父如兄般的关怀记忆又闯进他脑海里。赫蒙宣心头又酸又软,缓缓垂下已经雾湿了眼睛。   “陛下放心,臣必将自在公主好好地接回京中来。”赫蒙宣坚定了心意,撩袍做出正式接旨的姿态。   元忻把玉牌放在他擎过头顶的手心里,用力按了按,抱歉笑道,“自在必不得有任何闪失,只有你出马,我才放心。”   赫蒙宣是元忻最近的人,自然明白他的为人。他用手拍拍元忻紧握着自己的手,和暖笑笑,“定不负陛下所托。”   ----------------------------------------------------------   昆山派后山禁地。   巍峨高山,古树参天,林深幽静。   刘诩带着几名暗卫,赶至后山时,天刚放明。   刚下过一夜透雨,刘诩走了这许久,裤袜鞋子早湿了。   “山里凉,您可别再趟这凉水儿了。”连升跟在旁边,苦劝。   她急急地摆手,眼望着远远的山坳,“无妨,快走。”   后山坳地势又低,密室正建在此处,此刻远远望去,竟似汪在洋里的一座孤岛。   云扬畏水,她怎舍得他一个个孤零零地留在恐惧里。   终于走近。刘诩站在对面稍高地势,齐膝全没在水里。水中的庄严的石头建筑就在几十步开外铺展着。   空气里,漾着雨后夏日的清新,仿佛云扬温和淡雅的气息。   “扬儿。”刘诩轻轻呢喃,眼睛里全是雾气。   似是已经有了感应,那闭紧的石门忽地一动,开启。   一袭白衣的云扬,出现在洞开的门里。发丝如墨,肤色如玉,长衣曳地,无风微扬。他抬目望过来,眼中的波澜,仿佛晨星璀璨。整个暗淡的石头建筑都因着这一眼而凭添了光彩。   站在对岸的所有人都静了。眼看着那如谪仙一样的男子踏着水波,如鸿雁展翼,凌空而来。随他足尖轻点,水面上有几圈涟漪递次荡漾开去。   刘诩眼前一花,人已经到了跟前,留下身后茫茫水面,铺就了朝阳的金灿灿。   “扬儿……”刘诩轻唤,人被打横抱起。   云扬垂目,温柔地看着刘诩,目光因着湿润,又水又亮。   刘诩用力揽紧云扬脖颈,把自己埋进他温和的怀抱里。   ------------------------------------------------------   赫蒙宣到达渑县时,已经是第五日。   在溃堤那一瞬,渑县全境被洪水扫了一遍。房屋全毁,庄稼全毁。百姓溺死大半,侥幸活下来的不占三成。   溃堤那晚,在汩江支流已经完成第一期筑堤工程的公主自在,正在堤上做最后一次巡查。在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从上游溃下来的洪水轰鸣而至。   众人眼看着堤上那小小的身影倾刻被巨峰覆没,俱吓得肝胆俱颤。尚老侠使劲平生功力,凌空踏水,于洪水间终将沉伏的自在救起。   幸好,自在只是左腿被浮木撞了一下,人呛了水,性命无碍。   自在醒过来,第一句问的便是灾情。得知是渑县溃堤,震怒不已。当下率众直奔渑县。进了县城,先将县令及一众官员拘押,开官仓放粮,从周边县城调医员,药品、帐蓬等一应用品,均在公主亲自过问下第一时间到位。   所以赫蒙宣赶到时,见到的就是渑县虽招灾最惨,但此刻街市整洁,民众平静,自救自建的房屋竟在五日内起了数座的局面。   县衙前的广场上,摆着数十口大锅。俱冒着热气,稠粥一碗碗发放,领粥的百姓排着队,头面干净,井然有序。   赫蒙宣大大松了口气,派人去衙内通报。   等了一会儿,有差役跑出来,“大人,公主殿下还未回衙,后衙都空着,您带从属先进衙安顿下吧。”   “殿下行邸何处?”   “就在后衙。”   赫蒙宣停下步子,那他哪能进去安顿?“不进衙了。来人,去找处民居……”   “百姓房屋俱毁,调来的帐蓬仍不够住,新建的民居仍未竣工……”   身后忽然传来脆声声的女孩子声音,音调微抑,含着不威而怒的语气。   赫蒙宣霍地转过身,何时有人在他身后,他仍不自知了?   负手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八九岁的女孩,粉嫩的小脸玉琢般精致美丽,一双澄澈的大眼睛,让人望之难忘。身量不矮,穿着男式的蓝色长衣,腰细盈握,却举手投足间,尽是威严。   身后众人已经呼拉拉跪倒一片,“参见睿安长公主殿下。”   睿安正是自在封号。   赫蒙宣也撩衣跪下。   “皇城铁卫管代,赫蒙宣,奉旨来渑县督办赈灾事宜,并恭请殿下回京。”他双手将元忻手书托至头顶,“这是陛下给公主的手书。”   自在垂目瞄了赫蒙宣一眼,大眼睛里闪着亮光,表情却威严沉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负手未动。   赫蒙宣捧着御笔亲书,亦无法收回来。他垂下目光,安静抿唇。一时衙前俱安静。   “皇兄手书,乃家信。赫蒙大人既有皇命,该与本宫先议公事才对。”自在一字一顿,语气冷冽。   赫蒙宣垂头,心里抽紧。   “灾情紧急,此回跟来的都是谁?”自在从他身侧走过,站在众人面前。   跪在后面的一众大臣们开始逐个报上姓名,职位。自在点头,抬手让亲随拿来一众帐册,亲自分配任务。令行清晰,调配得当。明显是对跟着赫蒙宣来的臣工们甚为了解。   众臣工不敢怠慢,一一领命而去。赫蒙宣全程跪在队伍前面,直剩孤零零一个人。身周散落着一众亲随,都拿着诸位大人们的行李。   自在这才转头看向他。   赫蒙宣若有感应,也转过头,抬目看了她一眼。她方才调配得宜,才干尽显,当着皇上派来的自己,一点也没掩没遮,一身坦荡正气。赫蒙宣头一回正视了这位长公主的才干与气度。   “衙门是砖石建筑,水过未倒,还得住人。大人不想入住,大抵是因着本宫住在里面吧。”   赫蒙宣被说中心中所想,垂目道,“大灾之年,当一切从简,是属下想得不妥了。”   “大人说得极对。”   赫蒙宣接过这句话,请罪,“是属下虑事不周,恐又扰民,请殿下降罪。”   自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有光闪过,“其实大人来到渑县,陛下命你接回公主和赈灾间,是有轻重之分的。所以大人才会一见本宫,不谈公事,却论家信。是不是?”   赫蒙宣一封书信擎到现在,无法不认。   “皇兄重情之人,大人久在圣驾左右,当心中有数。可如今你身置重灾之县,眼中,该有这满县的灾民。”自在声调不高,却语气严厉。   赫蒙宣回目,看见广场上领粥的百姓,俱都停下,向这边望来。虽然衣着整洁,仪表从容,但每个人脸上难掩家破人亡的哀痛神情。   赫蒙宣抿唇,垂目,掩下眼中漾起的雾气,“属下……知错,请公主降罪。”   自在唇角微微翘了翘,大眼睛在赫蒙宣挺直的肩背上流连。一见面,两次交锋,这赫蒙宣身为天子最近之臣,半点骄娇之气也无,该让步时,让得干脆,本不该担的错处,也从大局着眼,一力担承,果然是……是她自在看入眼的男子呀。   自在气势一缓,压力顿松。她伸手,拿过他擎了半晌的书信,另手轻托他手臂。   赫蒙宣恰好抬目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看到彼此眸子中的自己。   “赫蒙大人驰援,一路道阻难行,却也只用了五日夜,确是心系皇命,心系灾民。”扶赫蒙宣起身,自在公道而言,“实是皇兄给你下了严令,必要第一时间接回本宫吧。大人也是两难。”   赫蒙宣垂目说不敢。这位公主一见面,便恩威并施,却句句扣住个理字,让人不得不肃然生畏,肃然起敬。   “带尚方宝剑来没?”自在的表情在威严和迫切间,转换自如。此刻微仰着头看着赫蒙宣,脸上才挂回这个年岁孩子该有的稚气。   “啊?”赫蒙宣这两年虽然对有关公主的信报了如指掌,可面对真人儿,对她画风自如转变还是颇不适应,迷茫了下,回道,“属下也冲陛下要来着,可陛下只给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玉牌。   “哎,这个我也有的。”自在看着赫蒙宣握着玉牌的修长手指,骨节均匀,连露在箭袖外面的一截手腕也优雅美丽。她小幅度地吞了口口水。   见公主一脸失望,赫蒙宣只得沉默着把牌子收回去。两人面对面站着,自在虽高挑,却还不及赫蒙宣胸前。这样的违合,让他颇觉违合。   “大人一路劳顿,先入衙歇歇吧。”自在也觉到两人身高差距,清了清嗓子,“洪水横扫过县,此刻后衙也是简陋得紧,能住而已。哎,大灾之后,一切都很简陋,许多该讲究的事,也无从讲究,大人当不在意吧。”   连公主都能忍,他还有何可说。赫蒙宣招呼散落在四周的亲随,“把各位大人的行李搬进后衙,安置住处吧。”众亲随领命,抬着行李绕到侧门,鱼贯进衙去了。   自在眼中已含笑意,却面上仍一派公事公办的镇定,跟上前伸手虚引,“大人请吧。”   “殿下请。”赫蒙宣抱拳,正要举步,才发现自在公主一瘸一拐的。   他可是真愣住了。   “喔。我伤了腿,这不能让皇兄知道,更不可让母皇父侍们知道,让他们白着急。”自在象是会读心,回目笑道,“前几日一直骑在马上,东跑西颠的,人们也看不出来,这不就混过去了。今天才下地人前走动。”说完若有所指地轻瞄了赫蒙宣一眼。   赫蒙宣脸色微变。自在的事,他的线报竟未报全!可见她有封锁消息的能力。那之前那些送到他面前的自在的信报,原来竟是她故意露给自己的。她不想露出来的,不知瞒了京城多少。   自在却轻轻淡笑,走近他几步,“我伤了腿,真不可让皇兄知道。”她顿了下,跷起脚,够到他耳边,轻声道,“皇兄若是知道我伤了,便有理由跑了来。他一来,接下来咱们要惩处贪吏之事,可就难办了。”   赫蒙宣侧耳倾听那一瞬,少女的馨香,就在耳边,清清淡淡,沁人心脾。他被蛰了一般,急忙闪身退了一步。却也是晚了。耳朵连着一面的脸颊,又红又烫。   “是,公主所虑极是。”他故做镇定地点头,可眼中的窘迫却逃不过自在的眼睛。   自在一招得手,眼中含笑,面上却一片严谨,“正是。来,咱们入衙细商议。”   赫蒙宣抿唇,看着自在一瘸一拐却坚定倔强的小小背影自已走进了衙门口。   渑县县令,是当年陛下的侍读。后来当街驰马,伤了人,才贬出了京。他与陛下从小的情份,平时小错,陛下也是护着的。谁知这一回弄得全县溃堤,死伤数万。罪名太大了,陛下护着他,便是伤了百姓的心,触怒的是满朝的朝臣。   自在瞒下腿伤,安抚住了皇上,就专等他拿着尚方宝剑来了。可他却没争取到。其实这也是陛下特意的。公主恨贪腐,抬手便要杀贪官。皇上无法明着伸手,便让自己第一时间接回自在,也就是保下那县令。   赫蒙宣垂下眼帘,心中矛盾异常。这贪官,真的死百次不足惜。保住他,于皇上百害无一利。其实赫蒙宣这一刻,倒真有一个想法闪念而过,兴许他能和公主联手,除了贪官肃清陛下心障,也是不可能的。   -----------------------------------------------------------------   昆山别院。   内室。   窗外暴雨初歇,空气里挟着山风清冽。   室内,软裘高烛,一室暖意。   白日里怀中抱着一个人,还能使轻功轻盈飞跃下山,内家高手深不可测的云扬,此刻被刘诩按在床上,反复亲吻,撩拨。情动袭遍他全身,他无一丝抵抗的能力,只余剧烈喘息。   俯身下去的刘诩,于这一刻才稍微犹豫了一下。   等了一会的云扬,半睁开含满水汽的眼睛,“嗯……”   刘诩只觉浑身汗毛都被这一声乍紧。   “无妨……”云扬略哑着声音,无端诱人。   刘诩再不迟疑,俯身反复亲他,把他的,纳入自己的身体。   云扬挺过第一拔的冲击,两人找到同一频率……   许久,两人保持着叠在一起的姿势,都没了力气。云扬闭目,满足地叹息。   歇回了点力气,刘诩动了下。本是怕压久了云扬腿麻,谁知这小子却很配合地跟着坐起来,换了个姿势,还睁大了眼睛,准备看她下一步动作……   刘诩抚额失笑。   云扬眸光跟过来,无声询问。   刘诩爱极地亲他水润的唇,“到桌案去?”   云扬脸色透红,却是极配合地先翻下床去。   刘诩抿唇偷笑,跟过去,从后面把他压在案上,在他耳边轻轻吹气,“屈腿,搭在案上去。”   “嗯……”   反反复复,又折腾到近天明。   云扬体力再好,也没了力气。爬床上,半闭着眼睛,似睡非醒。   刘诩偎在他怀里,两人一同睡熟了。   窗外雨势又急起来,直下到中午。   两人醒时,已经雨过天晴,太阳挂在高空。   云扬动了下,腰酸腿软。   他极小心地挪了挪身子,小心不惊醒刘诩。   自从退位,刘诩操心的事情锐减,每天要务就是休养好。她似乎心里总有一个梗,因着比云扬大了好几岁,总觉得自己会先老去。尤其云扬内功大成,岁月似乎很难在他脸上留下印记。所以刘诩保养得更加上心。云扬知道她心思,尽量不打扰她晨睡。   刘诩却是在云扬一动时就睁开了眼睛。   云扬颇歉意地吻了吻她脸颊,“对不住,吵醒你。”   刘诩搂着他脖颈不让他起身,“不累?再睡会儿。”   云扬顺着她劲力,俯下身笑道,“不成,得理事了。”   刘诩翻过身,又亲他,两人缠绵了好一会儿,才双双起了身。   早膳早过,午膳摆上来。两人就在院子里吃。   云扬看过信报,沉吟。   “苑广华估计不能留了。”苑广华便是犯了贪腐的渑县县令,曾是元忻侍读。上回元忻保他,就让整个御史台震动。这回……   刘诩点头。   “让元忻自己处理……”云扬沉吟。自己也清楚,以元忻个性,这基本上不可能。   “自在去办吧。”云扬抬目看刘诩,“别让阿宣沾手。”   刘诩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同与元忻有儿时情份,若赫蒙宣亲办了苑广华,恐有人垢病。何况元忻明摆着是要保住苑广华。赫蒙宣若是违了元忻的意思,恐怕也会伤了两情意。   “飞鸽给自在传讯吧。”云扬心里顾虑时间上怕来不及。   刘诩抿唇笑。   “怎么?”云扬挑了挑眉,猜到自己定是虑少了什么事情。   “不必嘱咐自在,她怎会不护住赫蒙宣呢……”刘诩话说半句,笑看云扬。   云扬怔了片刻,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刘诩点头。   云扬摇头失笑。   “不过倒是怕元忻忌惮了自在。”刘诩又忧虑。   云扬含笑看着她,“不怕。你不是说趁自在回京,让兄妹二人相处起来吗?”自在就是这样性情,不藏不掩,倒不失与元忻的相处之道。   刘诩深深点头。   “这孩子,才八岁而已,怎的这么早熟。”云扬又轻叹,转眼间女儿也有了心上人。   刘诩笑着凑过去,吻他,“遇到好的,怎可错过?”   云扬知她一语双关,侧过头,温柔地回应她的吻。   两人一吻又动情。   “这样会不会伤了你练功的根本?”刘诩微喘息着轻问。   “无妨。”云扬摇头,“我们回廊坊吧。”   廊坊?刘诩脑中映出那个有亲有邻有烟火气的地方,眼里透出光彩。   云扬认真地看着她,“从今而后,我不再进什么密室修炼了。”   “扬儿。”刘诩看着他。   云扬坚定地点点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任意蹉跎?他们相识相恋也算轰轰烈烈,可细算下来,呆在一起的时间也没有多少日子。如今她卸下天子之贵,只陪着自己在这山中苦熬,他不愿再辜负。   “若我有一天……”云扬语塞,眼中星光点点。哪怕最终寸步离不开血煞之主,哪怕整个人会被情   欲操控……因为心中有最炽热的爱意,所以,他纵使屈服,也是对着爱人,不是血煞。   刘诩心里又涩又疼,动情地抱住他,“不会,不会的。”   “嗯。”云扬坚定地点点头。    ☆、求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人们的关注。最近更得慢,人气不足。 感谢大人们的投掷。gy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07 08:35:57 雪儿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06 22:00:39 bbjxwqllss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06 21:14:01 骐骐小乖乖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06 20:22:31   渑县。   夜。   县衙。   自在从屋子里走出来,抬目看了看天。前几天一直黑沉沉的乌云密布的夜空,突然在赫蒙宣来到渑县的这一天,拨云见晴。现在,整个苍穹都被撒满了晶晶亮的星星。夜空水洗一般,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令人舒服的淡淡清爽气息。   自在信步走出内院。东侧一溜砖石房,正是官员们的宿地。忙碌了一天的大小官员们想是累极了,入夜,纷纷沉入梦乡。寂静。   只有东边一隅,一间窗口里里透出些灯光。那是赫蒙宣的住处。   自在盯着那窗口想像了下阿宣灯下的样子,笑了,“怎么还没睡呢?倒是没累着。”想到白天指使着他干这干那,连她这个指使人的都疲累了,他也该是累得够呛了。   还是半大小子精力旺盛呀。自在感慨了一阵,又负手在院子里站了会,突然皱眉自语,“这小子,心眼儿实,这会儿别是写奏报呢吧。”   想到这种可能,自在焦躁地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她白日里净顾着指使赫蒙宣干事了,全忽略了他是奉了皇命的。到了渑县,该第一时间给皇上报告这里的情形。   皇上接到他的奏报,就会命令他即时接公主回京,一并将渑县涉案官员一同押解回京。想到此,自在目光紧了紧。县令苑广华贪渎之罪已经坐实,特事可以特办,其实可以尚方宝剑直接将人斩于河堤之上,以谢罪于渑县。可皇上只给了阿宣一块金牌。   这下,阿宣只能将人解回去。   苑广华贪渎,害得渑县堤防全溃。他若回了京,还会害得陛下被言官们念。到时阿宣这个办差的人首当其冲也得被朝臣们垢病。   自在咬唇看着那盏透着光的窗口,真恨不得就走进去,把赫蒙宣拦下来。可一想到白日里赫蒙宣听说要同公主住在一个衙里时的为难,她就不敢造次了。   这小子,男女大防守得挺紧。不过也是好事。说明他不曾近女色,没有花心。自在站在一棵大树下,望着东厢,想东想西,面上表情一会儿忧虑,一会甜蜜。   跟在她身侧的几个暗卫不禁在树枝里纳闷不已。   及自在站够了,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暗卫们这才现身。   “明日,赫蒙大人发出去的奏报,在路上截住。”自在吩咐。   暗卫们吓了一跳。   “不是明刀明枪地抢。”自在不屑于他们的胆小,招他们过来面授机宜,“这包药是泄药,给信差下了。大灾之后,他们水土不服也是有可能的,若泻肚了,定不会疑心别的。”   “在路上耽搁两三天就行了。”   暗卫们握着这包解药甚是不清晰,“殿下,直接给赫蒙大人用药不就得了,他没力气起床,自然就不能回京了。”   自在立起眼睛,“不行,谁也不能动他。”   暗卫们忙应。   却又见自在眯起眼睛,自语道,“散功的药倒是可以用。他武力挺强,散了功,可以再用些软骨散……只是量不能大,不能伤身……”   暗卫们忙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粉献上,“就是就是,用这两样,他就起不了床了。”   自在瞅着药,合计了一会儿,“先给信使用泻药,等我布置好了,杀苑广华那日,给赫蒙宣散功。”   “杀苑广华的事,不让能他沾手。皇上那有什么事,我给他扛。”自在眼里现出些温柔,又被坚定的光覆上。   暗卫们看惯了殿下自言自语,也不奇怪,忙行礼退走,忙着下药的事去了。   自在的侍女上来,替她收拾床铺。自在这才意识到已经深夜了。   她也忙了一天,年纪又小,自然熬不了夜。床铺好,困劲立刻上来了。   侍女把她抱上床,又往她怀里塞了个小抱枕。   “殿下,奴婢就就在外间,您安睡。”侍女柔声道。   “嗯。青鸾,天一亮就叫醒我,我要和……一起用膳……”自在迷糊起来,只吩咐了这半句,人就睡熟了。   青鸾轻轻给她盖上小被子。拉上了帘子。透过薄帘,看见自在小小的一团,蜷在床上,怀里还抱着那个小枕头。侍女笑着摇摇头,也就睡着了,才是个小孩子的样儿。   ----------------------------------------------------------   黎明。   自在挣扎着醒来。觉得还没睡,就天亮了。   她自己坐起来。青鸾立刻进来给她穿衣服。   “钦使呢?起没?”自在问。   “天没亮,赫蒙大人就带人上堤去了。”   “啊?”自在一下子醒了,“这么早,昨夜他睡得很迟的……会不会顶着黑眼圈……”   青鸾笑道,“大人年轻呢。听同来的人讲,大人五日夜少眠不休,奔来渑县。奴婢昨日瞧着,人还是挺精神的。”   自在听她夸赫蒙宣,也抿唇跟着笑。穿了衣服,她又想起一事,“他用早膳了没?”   “厨房起火,是有时辰的。”青鸾笑着摇头。渑县县衙因有公主入住,因此规矩上全依殿下起居。她未曾起床用膳,满衙里谁又能用?   “那哪成。”自在心疼起来,“来人,给东厢的院子起个小厨房。半大小子,饿着了可不好。”   “是。”青鸾笑应。   自在这才踏实坐下来,洗漱用膳。   青鸾看她着了男装,就知道她又要上堤,拦道,“堤上风大水大,您一个小姑娘,跑上去,看吹皱了皮肤,变丑了。”   “咦?”自在迟疑了,跑回来照镜子。鸭蛋圆的铜镜磨得亮亮的,里面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笑眼晶莹。   “哪里变丑了。”自在松了口气,却也不张罗着上堤了。   “让他去吧,他是钦使,得多出点政绩,我不去掺和了。”自在自语。   青鸾笑应。心中却明白,从来做事当仁不让的殿下,为了赫蒙宣却甘心退让,可见将这人稀罕到心窝里了。当下出院,立刻吩咐人准备膳食,送到堤上去。   ---------------------------------------------------------   傍晚。   公主殿下在衙内堂上召众人议事。   赫蒙宣从堤上赶过来时,自在瞅了一眼,见他全身都是湿的。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赫蒙宣估计也是被淋的够呛。   公主马上吩咐备姜汤,“大家都先喝一碗,小心着凉。”   众人齐道谢。   姜汤送上来,蕴着热气,把堂上的人都薰暖了不少。赫蒙宣捧着碗,站在一侧,就直接喝了。自在坐在案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只觉满屋人喝姜汤,也不抵赫蒙宣一人痛快。   放下汤碗,又有下人送进热乎的膳食。   “来来,快吃快吃。”公主亲自招呼大家吃饭。   堂上桌案就两条,公主占了一条,官员们占了另一条,就显得挺挤了。   “赫蒙大人过来吃。”公主见赫蒙宣走到一边,忙招呼。   赫蒙宣迟疑了下。   瞧那样子是不准备与公主同案而食,自在眯了眯眼睛,“条件简陋,一切从简吧。”   赫蒙宣警醒过来,这该是指昨天宿衙的事吧。他当时还自省呢,这会吃饭还挑桌,岂不显矫情?   公主昨日的严厉,是给赫蒙宣留下了极深印像。于是,自在于笑眯眯间,看见赫蒙宣端着自己的食盘走过来。   “殿下。”   “好好,快吃吧。”自在把自己的食盘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亲递给他一双筷子,“大人上堤一天,辛苦了,一盘怎够吃,来把这盘也吃掉。”   赫蒙宣垂目,看见自在嫩白的小手,递过一双筷子。纤细的手指,还不及筷子粗。他道了谢,伸手去接筷子。许是没接好,两人手指碰在了一起。柔软肌肤,温暖干燥,从指尖闪电一般传过来的暖意,让赫蒙又不期然红了耳朵。   “吃饭。”自在似是未觉般,笑着把筷子放进赫蒙修长的指间。   “是。”赫蒙宣这才意识到,自己要在公主笑眯眯地凝视下,吃完眼前的东西,不觉脸都红了。他赶紧埋头进食盘里。   半大小子,吃起饭,旁人看着也香。自在就是这样津津有味地看赫蒙宣把面前的两个食盘都扫光。心里怡然地想,阿宣生龙活虎的,又不挑不拣,瞧着就喜人啊。   -------------------------------------------------------   入夜前。   商议完事情,大家都陆续告退了。   赫蒙宣坐在下首的条案旁,看文书。   “赫蒙大人。”自在出声。   赫蒙宣这才注意到,公主仍在堂内。   起身道,“天晚了,殿下该早休息。”   自在从案后绕出来,走到他面前。   赫蒙宣注意地看她的腿,仍是一瘸一拐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殿下,此处阴雨连绵,您腿上的伤……还是尽早移到京城去养吧。”   “喔?皇上有旨意了?”自在明知故问。   赫蒙宣抬目瞅了她一眼,几天前他派出的信使,都病在了半路上,好巧不巧,说不定就是这位殿下弄的古怪。   自在脸皮厚,没有一丝窘态。   赫蒙宣从怀里掏出一条小小的薄绢,展开,双手递过来,“皇上有飞鸽传书来。”   自在怔了下,就着他手,扫了一眼薄绢上的字。   “皇上意思,您这两天就启程。”赫蒙宣低声。   这么急?自在沉吟不语。   赫蒙宣亦沉默。两天前,自在入衙内大牢,单独见了苑广华。不知谈了什么。下午,苑广华就从牢里递出口信,自请率领一众获罪官员,上堤防汛。   第二日,这样一支特别的防汛队伍就开到了堤上。   今天是第三日了。   “再缓两日吧。”自在也低声。但她亦明白,这样不是办法。   赫蒙宣垂目,看着自在虽不及自己胸高,却挺直腰背,目光坚定。她定是不会放过苑广华的吧。是要在堤上动手?赫蒙宣心里计议已定,“殿下启程吧,后续的事情……属下来办。”   自在惊诧地看着赫蒙宣。赫蒙宣低垂眸光,眼里含着深遂的光芒。   他定是参透了自己的主意。自在抿唇,秀丽的眉毛拧成了结。   青鸾走上来,给她披披风。   “恭送殿下。”赫蒙宣在她身后单膝跪下。   自在背对着他,点点头,“大人也早歇着吧。”   “是。”   两人在堂上分别,各怀心事。   -----------------------------------------------------------------   次日。   暴雨又降。   清晨,赫蒙宣即要离衙上堤之时,一个宫装女子走至东厢。   “大人。”青鸾温和地拦住他。   赫蒙宣收住步子,见是宫中女官,忙问道,“公主有事吩咐属下?”   青鸾招手让身后一个内侍上前。   赫蒙宣转目,见那内侍手中捧着个托盘,里面置一只玉壶,一只玉杯。   “天降暴雨,殿下赐青叶酒与大人驱寒。”青鸾轻巧地说了缘由,便停下看赫蒙宣。   赫蒙宣目光从那托盘,调回青鸾脸上,又看向托盘中的酒杯,脸色阴晴不定。   青鸾也不急,只垂目静待赫蒙宣谢恩喝下。   今天天未亮,公主亲手调了这壶掺了药的酒。   “青鸾,给阿宣送过去。”公主亲自选了酒杯和托盘,放在她手上道。   “是……”青鸾心里叹气。这药下的,也真是堂堂。   “信使入京已经是迟了,徒惹皇兄猜疑,是我误了阿宣。昨晚我见他神情,怕是猜到了我和苑广华谈了些什么。他怎么那么聪明呀。”自在叹气。她虽与赫蒙没共过事,但线报上早已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以他性情,必是要挡在自己前面去办事的。她怎能让他一人去扛。   自在又心疼赫蒙得有几日缠绵病榻了,叹气道,“就这几日,他难受些,我陪着他。”也好过皇上疑他,怨他,让他百口莫辩的好。   “殿下,……”青鸾想说什么,却无从开口。这是公主赐的酒,赫蒙不可能抗旨不遵。堂堂皇皇地给他下了药,公主您自己在皇上那,可怎么择出来呢。   “去吧。”自在拦住她的话,“阿宣该出衙了。还有,喝了这酒,先别让他出衙。”中了散功药和软骨散,他身子定是虚弱到极点。门户大开之时,淋了雨,定会着风寒。   “是。”青鸾退下。   截住赫蒙宣,正当时候,晚一刻,他便出衙了。   青鸾看着赫蒙宣阴沉着面孔,深深的眸光里,几经挣扎。   “属下请见公主。”人已经撩衣跪下,并未接酒。   “喝了赐酒,公主自会见您。”青鸾轻声道,语气里却不容置疑。   赫蒙宣抬头,看见门口,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立在那里。是昆山的尚祖师。   赫蒙宣闭了闭眼睛,明白今日自在必是要留他在衙内了。   内侍上前一步,将酒杯递到他面前,“大人请喝了吧。”   赫蒙宣艰难地接过来,觉手臂有千钧重。便是穿肠毒药,也不及此刻心境。   尚昆抬步走进来。赫蒙宣把酒杯放在地上,执子侄礼,一叩在地,“参见师祖。”   尚昆是他父侍们的师傅,太上皇也尊他为师,他这一叩,倒是合礼。   尚昆点头,“行了,不必多礼。”用目示意地上的酒杯,“快喝吧。”   赫蒙宣无法不遵,内心却极度挣扎。   “师祖,宣是男子,那样的事,不该沾染公主的手。”   尚昆目中现出温和光彩,“好孩子,自在不是你想的那么脆弱,她做得出,便承得起。倒是你……哎,她希望你做个纯臣呢。”   一句纯臣,让赫蒙宣百感交集。   他深知,自己是天子近侍,虽占宠信,却不是纯臣。若经此事,能得外放,他从下面一路历练,有朝一日再入朝堂,才当得起能臣,纯臣之称吧。   “喝吧。”尚昆久居西北,更明白他心情,亲自将酒杯拿起,送至他唇边。   赫蒙宣跪在原地,肩上压下来的尚昆的大手,力含千钧般……   ——————————————————————--------------   醒来。   已经是第二日。   赫蒙宣轻轻转了转头,目眩。想抬抬手坐起来,一丝力气也没有。   不仅散了功,还没了骨头一样。这毒中的,哎……   额上有温凉毛巾轻轻覆下来。   赫蒙宣这才注意身边有人。   艰难转头去看。   一个青衫的身影,娇小纤细。就坐在他床榻上,两人挨得很近,少女沁香的气息,柔柔地将他笼住。一双温柔的小手,正给他轻轻按着麻痹的手臂。   “公主?”赫蒙宣惊诧出声。   自在停了手看他。赫蒙宣睡了一日夜,声音有些哑,气息正微,这一声,竟似呻吟。让她浑身都一紧。   “醒了?”自在移走他额上的毛巾,用手试了试温度。   那小手软软的,又有些凉,放在额上甚是舒服。赫蒙宣闭目,感受到小手在他额上流连了一会,又徒手拭去他颊边的一滴水滴。   自在手测,赫蒙宣已经不烧了。可不知为什么,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却极度烫起来。   “对不住,原不知你竟发着烧呢。”自在非常自责。哪有给发烧的人喝散功药的。   一杯药酒下去,赫蒙宣昏迷到了现在。   “无妨,我筋骨壮。”赫蒙宣艰难地回了句。   可能是发烧身子正虚,公主下的药量估计也挺足,他觉得不仅身子无法动弹,连唇角、舌尖,都是麻的。   “喝药吧。”自在亲自接过一盏药,“解药也是猛药,先把风寒症医好,再用解药。”   软骨散无须解药,三日可解,散功的药须解,也得烧退了再说。   赫蒙宣抬不起手臂,急示意一边的青鸾接手。   青鸾是亲手送他毒酒的人,此刻也非常歉意。不过再抱歉,也不会抢了公主肖想了好长时间的活计,青鸾抱歉地冲赫蒙宣笑了笑,竟带人退了出去。   赫蒙宣瞠目结舌。   自在一勺药已经到唇边。   “喝吧,喝了药病就好了。”自在以为他怕苦味,一边喂,一边轻轻劝。   “喝完了,有青梅蜜饯。”   赫蒙宣无奈,含住小勺。可舌尖都是麻的,一口药,有一半洒出来。   自在赶紧用指尖拭了拭酒出来的水珠。   再喂一口,呛了下,上一口药也呕了出来。   赫蒙宣难受地皱眉,示意不要再喝了。   自在心里着急,直接含了一口。   赫蒙宣眼睛都睁圆了。   自在只得把这口药咽到自己肚子里,苦得脸都皱了,解释道,“小时我喝不进药,父侍和母皇,都是这样喂的,肯定不会呛着你。”   赫蒙宣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了下,喘息着道,“芦管……吸……”   自在苦着脸,“渑县全境都被洪水过了一遍,哪有半根芦管在?”   “肯……肯定有,……找找……不……不喝……”赫蒙宣挣扎,轻而易举被自在按住。   “别这样,喝药嘛,苦味有些,过后给你蜜饯。”自在又含了一口,不由分说,用手捏住赫蒙宣的下巴,把这口药渡了过去。   赫蒙宣想闭紧牙齿,却没有一丝力气。轻而易举地被渡了口药,还觉得有只小舌头顶开齿端,直接探了过来,象确认药是不是咽了下去般,在自己的口里逡巡了一番,才收了回去。   长到十七岁,他哪里经历过与女子这般亲近,虽然对方才八岁。赫蒙宣全身都绷紧,额上全是汗。一口药咽下去,从嗓子一直灼到胸口。   他的唇一经释放,就胸脯起伏,剧烈喘息。未及缓过这口气,眼前,是自在放大的脸,又一口药,柔软的唇直接覆了上来。   “唔。”赫蒙宣窘迫至极,却无力。想挣扎,却被自在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从没有无助到如此地步。   自在忍着嘴里的苦味,心里却是甜蜜无比。   一碗药,用了十几口才渡完。两人都喝得毕生难忘。   喂完了药,两人相对喘息。好一阵,才平静。   “苑广华昨日坠堤,溺水而亡。”自在哑着声音。   赫蒙宣沉了好一阵,垂下目光。   “我,已经奏报皇兄,免他家人流刑,妻眷可不入官奴籍。过几日,入殓后,便将他家小迁到西北去。西北官学私学兴旺,若他后代出息,可凭读书,重取功名。将来为国家出力,可赎他父亲罪孽。”   “嗯。”赫蒙宣闭目。这事若他来办,也不可能比这个结局更圆满了。   “你病好些,咱们就启程。”自在用了咱们这个词,觉心里甜蜜蜜的。   “已经不烧了,明日请公主赐下解药。服后就启程。”赫蒙宣垂着眸光。   “好。”自在上手,替他掖了被子,又用手指,替他拭唇边的药液。   赫蒙宣往被子里缩了缩,自在的手指停在空气里。   “大人家中可有眷属?”自在突然问。   赫蒙宣抬目,看着自在晶晶亮的眼睛。   “心中可有属意伴侣?”   自在问得很直截,这些问题,她不是不知答案,却按照某条章程,问了出来。   赫蒙宣未答,只垂目,怔怔地看着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身子。自在脱了鞋,就坐在他的睡床上。她的裙摆与自己的被子搭在一起。她的袍袖上有流苏垂下,与自己散开的头发微微交缠。她的小手正伸进被子里,一下下的,替自己按着麻痹的腿……   赫蒙宣轻轻闭上眼睛,沉了好一会儿,缓声答道,“宣,未有婚约,亦无心仪之人。”   自在心里狂跳,面上使力压抑。   “好。那回京后,我即向皇兄请旨……”自在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她迟疑了下,柔声解释,“我还未成年,无法立主夫,卿入公主府为侍君……”自在停了下,忽觉这样的安排让他委屈,“委屈你了,日后……”   “无妨……原是宣身份使然,公主无须承诺别的。”赫蒙宣抬目看她,柔和的目光里,没有怨怼。   自在疼惜地帮他掖了被角,轻声又坚定,“阿宣是最好的。”   赫蒙宣被她这孩子气的话柔软了眉眼。   自在怔怔地看着他,入了迷。   ------------------------------------------------------   夜深。   赫蒙宣于睡梦间,觉得有一片桃花瓣,落在自己的唇上。轻轻柔柔,软软甜蜜。   他在梦中,眼角全湿了。数载前,一夕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世子袭爵位,离开了生养自己的西北,进了陌生的宫城。长大些,才知道以自己这样的身世、身份,孤独一生终老才是最好的归宿。可眼前,却有这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用了计,使了手段,又堂堂地表明了态度,直接求取。他再不经情事,也不会感知不到她的心心念念,爱重情深。   梦中的赫蒙宣露出些苦笑。自己还曾劝皇上召她回京。也不知是谁入了谁的圈套里。   于此刻,许是他病得没力气。他实在不愿再去想什么权谋计较,也无力在她温暖的气息中有什么算计。只觉疲惫困倦。在这个小女孩温柔的爱意里,他沉沉睡去。    ☆、放飞   渑县前县令在堤上殒职。   人既已死,生前罪业或可赎一二。圣上念旧情,罪臣苑广华的眷属,皆未没入官奴籍。又允苑氏一族移居西北,财产发还十之一二,以为生活之济。并亲自手书于西北郡王,请代为照看一家孤小。   元忻与苑广华是少年的玩伴,如今苑广华已经身死,元忻做到这个地步,也算仁至义尽。朝野上下虽有微词,但远不及多年前元忻公然维护苑广华纵马伤人一案的非议。算是平稳结局。   同圣上手书同至的,还有新任命赈灾的钦使。   当日,赫蒙宣即与之交接,奉旨回京。   同行回京的,还有自在公主。   赫蒙宣是躺在马车里上路的。   那一场风寒和着公主亲手调的那杯药酒,赫蒙宣真是病倒了。半月时间过去了,仍是未见大好。自在后悔得无以复加,一路上一边深深自责,一边直催着车驾赶紧返京,找好大夫给阿宣调理身子。   赫蒙宣倒没觉得病多重,就是身上没力气,大半也是因为散功的解药还未服的原因。   自在守在他身侧喂药端水,总是深深叹息,“如今可是信了病去如抽丝的话,哎……”   瞧着她愁的那样,青鸾等人抿嘴直笑。心道这小姑娘有了夫侍,还真知道疼人。   自在才不管别人眼色,亦步亦趋地照顾着,直到进京。   “殿下,进城了。”赫蒙宣从摇晃晃的睡梦中醒来,听到车外渐喧闹的市井声。   “嗯。”自在向窗外张了张,“挺热闹的。”   “殿下……”赫蒙宣挣着坐起来,病了这半月,猛一坐起来,头重脚轻。   “哎,缓缓起……”自在忙扶住他。赫蒙宣刚要开口,自在笑着按了按他肩,示意他别急,帮他整了衣衫,转头对外面道,“给赫蒙大人备马吧。”   赫蒙宣顿了一下,看了自在一眼。本以为自在会拦他下车,毕竟两人一路同车而行,自在行事洒脱磊落,确实是个不在乎礼数规矩的。只是她看着自己很在意,才肯配合吧。   自在忙着给他披披风。   “……属下自己来就好。”   “叫我自在吧。”自在一边给他系带子,一边细声说,“我叫你阿宣,你叫我自在。”   赫蒙宣怔住。小蜜蜂一样一刻也不得闲的小姑娘,明艳的脸庞挂着纯粹的笑意,晃得整个马车里都光彩夺目。   他一时看得入神了。   自在系好带子,从他胸前抬起头,才看到赫蒙凝视的目光,脸也难得地挂起了红晕,她低着小脑袋轻声道,“我找人给你拉着缰,你缓缓地骑呀。”   “……嗯。”   赫蒙宣下车前,回头又看了眼自在。淡青衫子的小姑娘,晶莹着大眼睛,笑意盈盈地目送着他。仿佛经久之前,两人就已经这样相处,相敬相守,举案怡然。   在这样的注视下,赫蒙宣很难直接抬腿下车。他垂目想了想,温和道,“入皇城,您的住处已经备下。皇上在云府左近,也给您择了座宅子,已经修缮完毕,您愿意住哪里都行。”   自在目不转晴地看着难得带着柔和笑意的赫蒙宣,用力点头,“好好。”   “不过您刚到京城,先在宫里住一段,似乎好些。”赫蒙宣低声谏道,“先和皇上相处一段吧。”   “嗯,好好。”自在象吃米的小鸡,“本当如此。”   赫蒙宣颌首为礼,“属下就在御前,您有什么差遣,自可出声。”算起来,自在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姑娘,远离父母朋友,一个人回京,心里也是惶惧的吧。赫蒙宣想到多年前自己入京的感受,心里彻底软了一角。   “好。”自在笑眯眯地又点头。   目光追着赫蒙宣执礼告退,下车上马。暗卫和皇城铁卫队一起,护卫着长公主车驾直入皇城。   --------------------------------------------------------------------   元忻亲自在宫门迎住自在。   拉着妹妹的小手,从车上下来,元忻一个劲回目瞅她。   “哥哥瞧什么呢?”自在被他牵着笑嘻嘻地。   “自在离京时,才那么一小点儿……”元忻感叹,如今再见,已经是个欢蹦乱跳的漂亮小姑娘了。   “哥哥也长高了,”自在踮脚认真地看着元忻,“不过没变老。”   元忻被她逗得直笑。   回首让跟着的人都歇着去。目光落在赫蒙宣身上,关切地上下打量一番,才温和道,“阿宣,先歇着吧。”   “是。”赫蒙宣告退。   他一动,不仅是他的亲随,早候在一边的一队御医,也跟了过去。自在眉毛一动。   元忻也眯着眼睛瞧着,他看到自在暗卫中,有八个人也跟赫蒙的亲随走在一路。   兄妹俩人一同望着赫蒙一队人远去的背影,皆若有所思。   站在内后宫门前,自在停住步子,回目看。整个外后宫清清净净。   “母亲临去西北前,给侍君们都赐了外府,如今大家都不回宫住了。”元忻道。   “喔,怪不得后宫里好空。”   “我寻思着能清净两年最好,拖一拖再大婚。”元忻负手站在自在身侧,淡然而笑。   虽然皇上不急着大婚,但朝中大臣可不这么想,祖制也不能容。所以大选事宜,已经从郡县级开始层层向上推选了。   “哥哥喜欢男妃吗?”自在突然问。   元忻愣了愣。在自在极度的关注中,摇头失笑,“妹妹想多了。”   自在不服气地撇撇嘴。   元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头顶。他这些日子接到线报,知道自在与赫蒙的事情。心里还为自在的果断出手喝声彩。可如今看来,小姑娘再聪明,也是年纪太小,遇见可心的,就生怕被夺了去,护食呀。   “母亲曾说过,把男儿圈在宫中,就是亲手折断他们的翅膀。”元忻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云贵侍,尚贵侍还有言贵侍,心里又疼又涩,“阿宣从小伴我长大,我最知他脾性。就连将他留在天子近臣的位置,都生怕禁锢了他,哪忍心……”   自在认真地品味着元忻的话,大眼睛里射出光彩。   “我就是担心阿宣心里难受……”元忻长长叹息。   宛平郡主生世子时,亏损了身体,一直病体缠绵。去岁,宛平病得更重了。久不理事的她,将西北王位禅让给了她丈夫。从礼法上讲,她已经和赫蒙家没有关系了。赫蒙宣作为他父亲的遗腹子,和西北郡王府也没了关系。   也就是那一年,赫蒙宣的祖父去世。族人群龙无首,分裂成几派,常有异动,甚至危及西北安防。尚清雨奉命率部平剿。半年后,西北本土最大的部族赫蒙全族沦陷。   “阿宣如今也没别的亲人了。”元忻正愁赫蒙宣没去处,自在就表示要接手此人,他自然欣喜又放心。   “不过……”元忻又叹息。自在毕竟太小,八岁而已,哪能正式成亲。只能纳阿宣为侍君。他着实忧虑,因为将来自在必是要有正君,赫蒙太委屈。   自在负手,一脸坚定,“别担心,阿宣有我俩一起看护,别人欺负不了他去。”   元忻被她的小模样逗笑,又忍不住感慨,“自在真是长大喽。”   自在面对他站定,微仰头认真地看着元忻,一字一句,“皇兄放心,我定会待他以诚,经久不忘初心。”   这就是正式求取了。元忻也在她对面站定,认真地看着自在的眼睛,“有皇妹的诚心,是阿宣的福音。”   自在压住心中的激荡,“谢皇兄托阿宣于我,我必不负今日之誓。”   “好。”元忻看着眼前的小女童的样子,让他有些恍惚。不知为何,明明是小姑娘,却能让他感觉如此有份量,有担当。阿宣与他差了快十岁,他许阿宣终身给她,却不觉违合。   两人把事情谈妥,都颇欣喜放松。   信步走了一会,自在道,“阿宣身份使然,注定不适合朝堂的,我看他直率坚韧,又爱兵刀,军中才是他的天地。”   元忻点头,“本就是和他商量着要外放,可每每提及,奈何他总不应声。”   “噢,这样……”自在又一副神往的样子,抿嘴笑。   元忻好奇问她,“你又知道什么了?笑成这样?”   自在微笑,“我知道阿宣在想什么呢。”   “如此笃定?”元忻笑问。   “自然。”自在正色道,“母亲曾说,哥哥是咱们家里最苦的,孤零零一个人在皇城。倒是阿宣陪着你,俩人一起长大。阿宣是个心诚的人,他定是心疼你,不放心你孤单一人,想陪着你到大婚呢。”   元忻停住步子,一席话,让他眼角全湿了。   “等你找到心仪女子,就好了。母亲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我们刘氏子孙来说,几乎不可能,但心中唯常念真心,待身边人以真性情,你就不会孤单。”自在柔声道,眼角也含了泪滴。   有爱人,有亲人的地方,便是家了。母亲曾说过的这话话,同时映进两人心里。   在这偌大的皇城,有挚诚的兄弟,还有了个小妹妹,元忻觉得心有了倚靠之处,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家吧。   元忻揉了揉自在柔软的发顶,看着小女孩明艳清澈的带泪笑颜,心里一片温暖。   ----------------------------------------------------------   睡了一下午,赫蒙宣醒过来时,已经入夜了。他床前坐着一人,竟是元忻。   “皇上。”   他挣着要起身,元忻扶他坐起来,在后腰垫了几个软枕。赫蒙宣略一动,额上便有了些虚汗。元忻扶着他坐好,心里又涩又疼。阿宣一向精神头十足,身子也壮,这次一病,整个人虚弱了不少。   “怎么病成这样。”   “好得差不多了。”赫蒙宣摇头表示无妨。   “方才晚宴,给自在接风。见你睡着,便没来扰你。”元忻低声。   赫蒙宣点点头。   “宣了谕旨。”元忻瞅他一眼,补充道。   赫蒙宣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元忻的意思,脸略略发红。估计是元忻怕他脸皮薄,才没让他在晚宴上露面吧。   “小姑娘心急着呢,等一日都不成。”元忻想到自在坚持要在晚宴上向皇亲勋贵们宣布对阿宣的所有权时的样子,好笑地翘了翘唇角。   赫蒙宣也笑了笑,没作声。   元忻瞧赫蒙的神情,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在虽然现在爱重赫蒙宣,但无奈她真的太小,兴许就像是喜欢一件心爱的玩具,此刻爱不释手可,等她长大,该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人大了,心境也会变化,不知到时她是否还会喜欢赫蒙宣如初。   不过,他除了自在这条路,想不出更好的。   “放你几天假,把病养好。自在说要你在公主府养病,她出宫照顾你。”   “嗯。”   “等你病好,便去北境军中吧。”   赫蒙宣诧异地抬目。   “自在说把你送到云帅那里历练,才放心。”元忻含笑道。   自在的原话是,阿宣族已灭,没了根基。郡守府便也不用再回去了。他性子坚韧,又有才干,就如苍鹰,定会在军中定会搏出自己的一片天。   赫蒙宣垂目,良久,郑重点头,眼里尽是晶莹。   “与阿宣一起这么多年,竟不如自在知你之深呀。”元忻细打量赫蒙宣神情,不禁长长慨叹。   或许,自在真是赫蒙宣命定的那个人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再更一章,看后请留言哟。 下章,再一并感谢大人们。 ☆、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大人催更。更了就离结文不远了,潇洒每更一章,都很用心。 谢谢大人的留言和投掷。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30 09:06:18 小美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9 08:51:47 骐骐小乖乖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8 23:34:21 kk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8 21:48:06 紫妍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7 18:44:08   长治十二年。   西北廊坊。   云大儒三年前辞了坐馆,在府中颐养天年。一直陪着他的双生子到了婚嫁年龄,因不愿离亲人太远,便俱在廊坊择了心仪配偶,均是诗书传家,无一人从政。   云扬和刘诩住的宅子也不远,与简家和云府皆只隔一条街距离。   清晨,室内一片安谧,云扬仍睡得很沉。   刘诩从外间进来,轻步走到床边,弯身细看。云扬恬静安然的睡相,唇角还微翘。   “起身了。”刘诩在他耳边轻轻呵气。   云扬微微缩了缩脖子,不堪其扰地翻身换了个面。   刘诩的气息跟过来,轻笑,“再不起,我就陪你睡喽。”   云扬闭着眼睛笑出声。   云府并不远,只邻一条街。用过早膳,两人就缓步走过去。一路上,路两边常有人上前打招呼,“飞白先生早。”“简娘子,鱼新鲜呢,特意留的,您拎着。”……   刘诩身后跟着的乔装成家院的亲卫,手里已经拎了不少土产。刘诩含笑点头回应邻里的关切,侧目看向嘴角噙着笑的云扬。不远处,就是街角,云宅门前的石阶已经看得见了。   刘诩挽紧云扬的手臂,长长吸了一口了,清新的空气中,有炊烟的香味。   多年前,云扬曾经给她勾勒的那幅有亲有邻的美好画面,正在眼前。   ---------------------------------------------------------   此刻,元忻携皇后及第三个孩子,正在云府省亲。   从过年后,一家人便出了京,一路上游山玩水,到廊坊时,已经开春时节。   刘诩和云扬进来时,云大儒正被几个孩子环绕膝下,谈天说地。笑声在二门外就听见了。   元忻的第三个儿子恰好一岁,这次一同前来,算是认祖了。   皇后容容是太傅之女,性情温婉,与自在是闺中好友。刘诩到了云府,得空便与她探听自在的消息。   “信报上说得不细,自在又总是报喜不报忧。”刘诩抱怨。   容容笑道:“断没人敢让自在不痛快的。”   自在管着大齐的钱库呢。连元忻的私库都是自在帮着打理,皇上两口子乐得坐享其成。   “天生劳碌命。”刘诩评价。容容抿唇偷笑。   “北境军换防了。”容容瞧着母皇的笑颜,轻声提了个话题。   刘诩知道她的意思。八年了,将军百战穿金甲,如今赫蒙宣已经是北境军响当当的上将军,覆面铁卫军的副统领了。   “八年呀,总算可以团聚了。”容容感叹。   刘诩默然,半晌笑道,“自在自己寻的姻缘,自然欣喜的。我已经派你言父侍赶往京城了。”有慎言帮着打理政事,自在可以轻松轻松,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吧。   容容认同地点点头,柔声道,“母亲与父亲又何尝不是呢。”   此次大齐军南北大换防,她的中宫户锦自然也在列,将率部拱卫西北边境。此刻计算行军路线,离廊坊也就不远了。   刘诩缓缓闭目。脑子里映出那位素袍的儒雅将军,灿若星辰的眸子,笑颜如水沉静。一时心潮难平。   “母亲……”不知何时,元忻手里抱着孩子,站在身后,企盼又忧虑地望着她。   刘诩接过孩子,软软小小的一团,让她的心全软了。   “好,我们就等在此间,与你们的父亲团聚。”她含笑的目光中,已经蒙上雾气。   “好。”元忻这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母皇与父后十几年未得相聚,但愿当初的情谊历久弥重。   刘诩和暖地亲了亲怀中的小孩子,心中亦感念儿子的赤诚。山高路远,他就这么抛下朝堂,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赶过来,只为替父母周全这十多年的未相见。   “朝中有自在。”元忻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笑着补充,“何况允儿已经八岁了,可学着理政了。”   “允儿还是孩子。”刘诩不满地瞟了元忻一眼。   元忻但笑不语。   刘诩醒过神来,当初元忻涉朝堂时,也不过八岁。她歉然地揽过大儿子。   “母亲,孩儿心里高兴。”元忻笼在母亲温柔的呵护里,眼睛也湿了。   刘诩同孩子们聊了一阵,两人带着孩子午歇去了。她空下来,回目找人。   “主上,云大儒歇午呢,大人正在里间侍奉。”有亲卫上前禀。   刘诩看了看日头,眉微皱。这一次,云扬离她太长时间了。   云大儒卧房。   云扬服侍父亲睡下,坚持着从门里走出来。正午的阳光晃得有些刺眼,云扬缓了缓神,看见一个清丽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招手。   云扬走过去,两人相携。   “难受了。”刘诩关切地问。   云扬笼在她的气息里,安心地长舒了口气,“无妨。”   刘诩携住他,两人默默地在花园里走。   时至如今,云扬血煞深种,竟是一刻也离不了她左近。方才不过是与云大儒下了会儿棋,两个时辰而已,瞧出来时他呼吸全乱,便知有些支撑不住了。   云扬伸臂揽住她,低声,“无妨,只是难受些,心里并不慌。”   因为知道你就在我身旁,所以并不惊慌。   刘诩心里发疼,柔和揽住他。   两人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云扬停下来,沉吟道,“尚师父已经回到昆山了,我想上山陪师父住一段时间。”   刘诩停下步子,看他。   云扬到底没说惯慌话,被她盯着,有些气弱,只得说,“已经报与尚师父了。”   刘诩无语。尚师父已经八十高龄,晚年得云扬为弟子,一直疼爱万分。他们回昆山陪陪他也是应该,只是这一回,云扬明显没算上她。   云扬见她没声音,便知她意思,和声劝道,“没关系,别担心我,只住半月,和师父一起研习心法。”   刘诩终于点头。有尚老侠在,她还有什么不放心。   又走了几步,云扬又停下,低声道,“中宫大人为国守土,实有大功。他在外征战多年,虽然人没回来,但却是放心的。”   刘诩抬目看他。   云扬眼睛有点湿,含笑点头,“你过得好,不孤单,他就放心了。”   刘诩垂下眼帘,泪已经滚落。   她终是负了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永远也不可及的,他们的关切爱意,伴了自己一生,便以何为报呢。   -------------------------------------------------   春三月,京城里的桃树已经吐春。一串串桃红色,妆点着大齐国都,满是盎然春意。   长公主的车驾路过一处,见许多人同赏春。   自在从车里下来时,人们均向她行礼致意。一群稚龄顽童笑闹着跑在周围。   自在俯身抱起一个,全不嫌那娃娃手里的糕蹭了一身。   “殿下,大军何时入城?”   一路行来,百姓们不断同她打招呼,自在俱含笑应了。大齐军队换防,大家的话题总离不开这个。   “正式入城是明天正午。”自在道。   “今天在城郊献俘呢。”一个百姓兴奋地说。   “不错。”自在点头。今天清晨献俘仪式,是蓝墨亭主持的。   “都是什么样的?”有人追问。   “男俘都很高大,头发有红有黄。女俘穿的是露着半截腰的衣裙,很是撩人。”   众人啧啧称奇。自在转过头,听见大家议论,说是把女俘赏给有功将士为侍婢,颇有艳福之类的话。   “真的那么曼妙?”自在心里狐疑。   转而,大家又开始议论铁卫军,赫蒙宣的名字一次次钻进自在耳朵里,自在若有所思。   青鸾在一边瞧她神色,便知众人方才的话让她走了心。上前悄声道,“奴婢去营里探探去?”   自在摇摇头,“按咱们既定的,今晚出城。”   青鸾点点头。大军换防,皇上又出了京,自在肩上担着的事太多,天黑前,她都走不开。想到那个只能在战报上得见的人,已经在京郊,却不得相见。青鸾无法不心疼公主。   --------------------------------------------------   京郊铁卫大营。   晨起献俘。天未亮便开始忙活。到了傍晚,大家都疲累不堪。整个营地安静下来。   一个玄色长袍的年轻将军策着亮黑色的骏马,从外面巡营回来。   “将军,云帅召您呢。”一个亲卫跑过来接住马缰,仰头看他。   那年轻将军朗眉星目,面容刚毅。   “嗯,知道了。”他飞身下了马,高大的身形,长披风随他疾步走动而微微飘起。   帅帐。   “末将赫蒙宣,参见元帅。”赫蒙宣全了礼,起身,看见云逸元帅正伏案看地图。   “阿宣来了。”云逸招手叫他过来,“这是最新制的东南边境图,宫里特意派人送过来的。”   赫蒙宣脚步顿了顿。走到大地图面前,上面绘制的河流山峦,清晰详近,可见制图下了功夫。   半晌未听赫蒙宣出声,云逸抬目看了看他。   赫蒙宣立刻醒过神,“元帅,末将等已经拟了换防行军计划,明天晨会上会呈给您。如今,按这新图,其中有些路线,兴许得改改。”   “好,你们拿去研究吧。”云逸把图卷上,递给他。   赫蒙宣双手接过来,画图的兽皮轻盈柔软,触着他的掌心。赫蒙宣又顿了顿。   “是,不会误了明天晨会。”赫蒙宣强迫自己不分心,恭谨应。明天正午,入城,接着会有饮宴庆功,然后将官们会分拔放假,能开会最后敲定行军路线的时间,不是很多。   出了帅帐,夕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大地暗了下来。赫蒙宣看了看天色,合计了下,决定还是先让大家先睡会,“传令,亥时宣铁卫营将官到我帐中议事。”   亲卫领命而去。   “将军,您也吃点东西,抓紧时间先歇歇?”另个亲卫建议。   赫蒙宣摇摇头,“吃点东西吧。”没时间歇,他得先研究下这新图。想到手中的图,赫蒙宣垂目,轻轻摩挲了下,触感柔柔软软,象极了那个小姑娘甜蜜蜜的笑意,直沁入心田。赫蒙宣轻轻弯起唇角,长长叹出口气。   征战八年,那个小姑娘虽未得见,但总觉得就在自己身边。新制的强弩,新发明出来的火炮,各种精良的装备,经她手,源源不断地送至他的军队里。还有不计其数的良药,军需,连粮草都是最精良的。   前几年,大齐逢荒年。全境粮产减半。自在动了自己和元忻的私库,带动勋贵纷纷解囊,养兵,赈灾。荒年,大齐并无大灾,实是得益于朝廷放赈的力度。   八年过去了。他的小家主,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睿智大气干练,辅佐着陛下,治理得大齐国泰民安。   目送赫蒙宣的背影,云逸冲里间叹了口气。   “人来了,你又躲着不见?”   “不是不见啦,他有公事忙呢……”一个脆脆的女孩子声音传出来。   云逸苦笑,“估计阿蒙回去就会研究这图,如果亥时议事,你最多有一刻钟时间见他了。”   里间默了一下,那女孩子又展颜笑道,“一刻钟也行,多谢云伯父成全。”   这算什么成全?云逸摇头。   “无妨。”帘一挑,那女孩子走出来。着骑装,身形高挑,充满活力,“真的,今天是接伯父和阿宣,叙的是家礼,明日入城,当依典仪。自在知足了。”   云逸疼惜地拉她坐下,“你放心,阿宣是个赤诚的孩子。他们行军是换防,会路过廊坊,你们一同去,大婚,还是要父母亲主持为好。”   “嗯。”自在眼睛亮亮的,含笑点头。   夜。   赫蒙宣独自重制了行军是计划。看看更漏,也快到亥时了。   他抻了抻腰,信步走到帐门口。   夜色不深不浅,满天星斗下,大营被笼在银色星光里,甚是朦胧。   赫蒙宣看见有一骑驰来,马纵得并不快,衣袂飘然,踏着一地的星光,像从月宫里驰下凡间。   赫蒙宣心中若有感应,一步踏出帐门。马已经驰到面前,骑手翻身下马,身手利索,面若美玉,一双眸子,亮若星辰。   “……”赫蒙宣张了张嘴,竟没能发出声音。   自在伸出手,缓缓抚在他面颊。   温柔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震。   “你……”自在美目含泪,半晌哽咽。   赫蒙宣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自在笼在淡淡的暗影里。   “长大了。”赫蒙宣垂目看着自在,长长感叹。等了她八年,终于长大了。   自在用力点点头,泪水象珍珠滴落面庞。   赫蒙宣伸出修长手指,轻蘸,指尖一片灼烫。   “自在长大了,阿宣却快老了。”他轻轻呢喃。   自在用力摇头,小手攀住他的大手。赫蒙宣张开双臂,将小姑娘一下子拥入怀里。   ------------------------------------------------------    ☆、回家(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天雨和户锦回简家喽。   换防的部队于三月间抵达西北廊坊。先锋营先至。除了地方官员,廊坊百姓们都自发聚集在近郊,敲锣打鼓,舞狮耍龙,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在两代皇帝治下,大齐的军队终于兵不分南北,将不分派系,尽皆得百姓拥戴。这才是一国军力昌盛的实力表现。   入夜,尚天雨于帐内换装。一身淡青色常服,外罩墨色长披风。他本想试着易容,可比划了两下,终是不成。   “等见到云扬,向他学两招。”尚天雨掷下手中的材料,放弃了易容打算。   夜,尚天雨悄然入城。   尚天雨到时,城门已经关了。角门轻启。一个人挑着灯迎他。尚天雨认得那是刘诩的一个暗卫。他展目看向那人身后,城门内空旷的街上,停着一辆青呢马车。轻帘低垂,掩住里面动静。   尚天雨目光仿佛被攫住,意识全散,耳边只听到自己越来越紧的心跳声。   那暗卫上来拉他马缰,尚天雨缓过神来,翻身下马。   车内人似有感应,挑开车帘,摘下风帽,露出清丽面容。   正是大齐太上皇刘诩。   尚天雨一步步走上前,颤着启了启唇,却发觉找不到声音。   “天雨……”刘诩眼中含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天雨一步步走近,身形高大,腰背挺拔,长年军中历练,他早已经退去飞扬与青涩,沉稳刚毅,气度不凡。   “主上……”尚天雨早已经哽咽难言。他虔诚地伏身下去,这一拜,包含着他经年的思念与歉疚。   刘诩拉他起身,张开双臂,大力抱住他打着颤的身子。分明是无法不想念,却能硬下心来,经年不见。这样的天雨,却让她无法不心疼。   熟悉的怀抱,久违的温存,尚天雨僵了一瞬。   那只熟悉的素手轻轻抚他的背。尚天雨紧绷着的心弦终于被压断,思念与爱恋,让泪瞬时铺了满面。   轻轻的呢喃,柔声的安慰,来自爱人的抚慰,让人无法不眷恋。马车轻轻启动时,尚天雨已经安心地睡在刘诩的怀里。   急行军,让千里换防的尚天雨颇疲惫。   刘诩于摇晃的车中,把他揽在怀里,手指尖轻轻抚他微簇的眉尖,微挑的唇角,心中一片安宁。睡梦中的尚天雨在她和暖的爱抚中,轻轻舒展开双眉,睡颜恬静。   车身一顿,尚天雨敏感地醒来。他坐起来,看了看车外,眼前一所宅子,门上书“简”,两盏纱灯,透出温暖的光亮。   “到家了。”刘诩在他身侧轻声。   尚天雨红了眼圈,用力点点头,“嗯。”   宅中一片静,尚天雨被刘诩携着向里走,院子不大,却一步一景,温馨雅致。   “先用膳吧。”刘诩拉着尚天雨的手,引他进房间。   “来时吃过了。”尚天雨忙摆手。   刘诩知道他定是记得自己晚上不进膳的习惯,叹息着弯起唇角。   “吃点吧,折腾了这么晚,哪能不饿?吃过再沐浴休息。”   尚天雨停在厅堂上,咬着唇,明显不安。   “怎么了?”刘诩好笑地看着他。人再长大,性子也是改不了,尚天雨小时候顽皮又可爱的样子,还是与面前的上将军重了影。   “还未拜见父亲和母亲大人……”尚天雨脸微红。   刘诩怔了下,反应过来,失笑,“二老住在另条街,与兄长同住,明早再去拜见。这里是我们的宅子。”   尚天雨这才想起,真是方寸大乱,他脸更红了些。   天不怕地不怕的,鲜有这样紧张又窘迫的样子。刘诩不豫笑得太明显,怕他更尴尬。温柔地拉过他,抚慰道,“吃点东西吧,浴汤已经备好。”   “是。”尚天雨轻轻吁出口气,放松了些,才觉得真饿了。   刘诩托着腮,守着他吃完,又要陪他同浴,尚天雨按着衣角不松手,“我自己来就好。”   刘诩坚决不肯让步。尚天雨终是拗不过。   摒退侍女,刘诩亲自动手给尚天雨宽衣。宽肩窄腰,长期的军中生活,让天雨更加结实了。刘诩帮他褪掉最后一件内衣,颤着手指泪珠滑落。   信报上提到过的,没提到过的,天雨经历过的大小阵仗,受过的多么凶险的伤,她都知道。尚天雨全身上下,新伤旧痕,灼热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无事,瞧着凶险,实际并不怎样。”她一哭,尚天雨就慌了。不安地抓过件睡袍要罩回身上。   刘诩张臂抱住他,心疼得不能自已。颤抖的指尖,轻轻描摹每一道伤疤,轻缓又灼烫,尚天雨全身都绷紧。   他坚持了一下,缓缓抬起手臂,把自己心尖上的宝贝,自己一生忠于的爱人,紧紧地,紧紧地收进怀里。   夜深。   刘诩偎在男子清新的怀抱里,嘴角微挑。尚天雨柔和地垂着眸光,眉梢眼角,都含着幸福的笑意。   思念,挂念,剪不断的眷恋,轻轻呢语,款款道不尽。   --------------------------------------------------------   简宅。   尚天雨于第二日随刘诩拜见了高堂后,一直住在这里。   简宅很宽敞。当初选宅时,化名飞白的云扬就特意选了个大园子。二老当时还不知其意,现在看来,大女夫侍不少,飞白竟是为着济济一堂的团聚就早做的打算啊。   再观后到的这个夫侍,与飞白相仿年纪,飞白仙气飘缈,这位却是艳色照人,英气勃勃。再加上那位温润又能干的瑞景,这几个男子真是各有各好,万里也不见得能挑出一个来。大女却能独占三个。二老不禁感叹初霁真是好福气,能有这样的几位出色男子悉心相伴。   “初霁,要善待天雨呀。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奔波,常年漂泊,可是不易。”简母拉着尚天雨的手,上下打量,喜欢到心坎里。   刘诩早就给尚天雨的失踪套好了话,说是一直在北边经营生意。名字嘛,隐去尚姓,只道天雨。   尚天雨心中对二老有愧,恭顺地敬了茶,答简家人的提问,甚是温顺有礼。   “你方回来,瑞景和飞白又出去做事了,真是不知你们这一家,何时才得团聚呢。”简母又感叹。   尚天雨起身,撩衣重又跪在二老膝前,“都是天雨的错,请二老莫要伤感,万一伤了身子,便是天雨的罪过。”   “好孩子,怎能怪你。”二老不忍。   刘诩也有些黯然。从户锦起了头,这几个人都有意互相回避,很少同时在她身边。她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尊重和谦让。想到户锦,刘诩簇了簇眉尖。   尚天雨敏感地抬目看了她一眼。   “快起来,地上凉呢。”简母心疼天雨,拉他起身。   天雨又看了刘诩一眼,才起身,坐在二老身边。   又听二老絮絮地说,天雨招人疼惜,又没留个孩子之类的话。刘诩这才和缓了气息。   “天雨头回来廊坊,初霁当陪他四处逛逛,别整天拘在院子里。”简母又絮叨。   她也算看明白了。自从天雨入住简家,除了早晚来上房请安,竟只在初霁院中圈。简母瞧着天雨举止,像是有功夫傍身的,更心疼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怕闷坏了。   天雨忙摆手。在西北,得有多少人认得他,若不易容,他可不敢出门去。一旦被认出来,简家一家人的平和生活,就将随着身份的曝露而打破了。   -----------------------------------------------------------   三日后,大军开到。百姓们闻得大齐战神本人终于驾临,群情激动。整个廊坊乃至西北,街传巷议,话题全是大齐战神,太上皇中宫户锦。   近郊道迎的人群,排出几里地。   户锦是骑在马上的,避无可避,接受了万民的欢迎。   “主上,今夜我想回营处理营务。”傍晚,尚天雨回房,和刘诩商量要回营。   刘诩正倚在矮榻上看书,闻言抬目瞅了他一眼。   “倒是勤勉。”刘诩翻了页书,淡淡。   尚天雨抿了抿唇。   “他……今夜来?”刘诩眼睛只在书上,漫声问了句。不过虽是问句,但却肯定。   “……”尚天雨抬目小心打量刘诩神色,见她面如一泓水潭,波澜不起,实是揣测不出心思。   “今晚你只待在这院子里,不准出去。”刘诩言简命令。   经久以来的相处模式,又唤起了尚天雨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刘诩对他从来宠溺放纵,可认真起来,也是说一句是一句的。于是尚天雨一丝反抗和阳奉阴违的心思也翻不出来,垂下头,“是。”   看着刘诩披衣出了房间,尚天雨无奈摊手,心道,元帅,我可帮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   大军驻扎,元帅并未升帐。只下令休整三天,任何人不得出营。之后,户锦就独自一人呆在帅帐里,未出来过。   众将觉得奇怪。自进入西北地界,元帅就心事重重的样子。但军令不可违,整个大营入夜便都进入休眠。   在一片寂静中,一人一骑,从营东角门,直对廊坊城的方向,出营而去。   守门兵士未看清出营人的面目,那人身披长披风,风帽压得很低。出示的是元帅令,众兵士二话未说,直接开门放人出去。   那人出营便纵马,直没入夜色中。   ------------------------------------------------   户锦单人独骑,来到廊坊城外。夜色笼罩下的廊坊城巍然屹立。   城门早关了。   户锦驻马在高大的城防下,沉吟了片刻。自马侧挂袋里,拿出一条钩索。   城门内主街寂静。   有几个黑衣人就守在这一片安静的黑夜里,仰头,静静地看高高城头上,顺着钩索降下来的那人。   “咱们真就这么看着?”其中一人低声问。   打头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墙城上的动静,沉声道,“主上说了,大人若是自己入了城,便可引他回家了。”   几个人都默然。   户锦刚一落地,暗卫们当街跪下见礼,“参见大人。”   户锦并不意外,都是刘诩暗卫,他怎能不认得。他抬目朝街角张了一下,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帘高挑,别在车窗上,洞开的车厢门里,暖灯如炬,照亮车厢四壁,软榻锈墩。一个矮桌上,新烹的茶还腾着缭绕水汽。   户锦怔在原地。   “大人……”暗卫低声催促。敲更声由远及近,打更人的脚步声愈加清晰。   户锦警醒过来,大步走上前,抬长腿登上了马车。   廊坊城街巷方正,路面平整干净。转过几条街,便到了。   户锦刚下车,便看见暗卫正径上前去叫门。他忙一把拉住。   “大人?”那暗卫不解看他。   “……”户锦扫视了挑着明亮风灯的宅门口,微簇了簇眉,“夜深了,恐惊扰……”   “噢,主上和尚大人,都在简老爷处留宿。”那暗卫解释道,看户锦神情,又低声补充了一句,“简家人都住在临一条街的大宅里呢。”   “……”户锦松开手,点点头。两家原本是分开住的,自己原是知道的,只是太乱了心绪。   户锦立在门阶下,仰头看“简宅”两个秀挺大字刻于门楣。中门缓缓大敞开。通往宅子里的甬道上,纱灯递次通明,回廊、小道,远处的池水、凉亭一处处的被照亮,精致的小宅院象画卷,徐徐展现在眼前。   所有的仆从,皆是刘诩暗卫,从四处跑出来,整齐地列队跪伏。   “恭迎大人回府。”管家跑出来,跪叩在石阶上。   户锦往阶上走了两步,环顾四望,目光全湿。   这就是简宅了。   ------------------------------------------------   大军停在廊坊城外,三日内整休。无一人出营。   今日已经是最后一天。将士们已经三天未见主帅出帐了。   简宅。   曲廊。   一个挺拔的身影,宽袍缓带,负手站在池水边的树下,久久望着天际。   “大人,请进晚膳。”一个仆从躬身禀。   那人回头,朗眉星目,儒雅沉静,正是大齐战神,元帅户锦。   幽居在简宅,已经三天了。三天里,他未得迈出二门。外界消息一律绝断。此刻天边晚霞即将烧尽,眼看这一天又要过去。   “皇……太上皇……”终于开口的人,只说了几个字,便忽然顿住。身上家宅,他对妻子,竟寻不出一个称呼。云扬,天雨和慎言,宅子里所有人,都称她为主上的,唯独他,一生只称过皇上。   户锦垂目,掩上略湿的目光,“家主……可有吩咐?”   “大人,主上交待让您安心待在这里。”管家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低声禀。其实刘诩原话是这样的,“他若能自己越过城墙来,便是真心想回家了。迎他回宅子里,安心住着吧。”   “大人,您……且安心住下吧,主上还在大宅,大公子,就在云府……”管家低声安抚。   大公子?元忻?与儿子分别时,他还是个稚童,如今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国之主,做得有模有样的。   户锦,轻轻叹息。作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只有愧疚。   换防这一路上,他都在想相见后的情形,他谒见的太上皇,或是震怒的,或悲伤,或埋怨,或是……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   三日间,幽居宅中,没有军务繁杂,耳边再没有战马嘶鸣。这样的宁静,或许不止三天,三月,三年……这都要看那人何时消气肯原谅吧。   “锦,谨遵旨意,不会轻动。”户锦很正式地保证。   “大人,”有暗卫从回廊跑下来,跪在眼前。   池边的几个人都转目看他。   “主上传来口信,说今夜回宅子来。”暗卫气未喘匀,低声禀。仰头,脸上绽出笑意。   “喔?太好了,老奴这就去准备准备。”管家也欢喜起来。大家都含笑冲户锦行礼,复又急着跑去准备了。   周遭又回复寂静。   户锦负手独立在月色下,池水倒映着天空,湛湛如洗。他微微盍上双目,在家主不太鲜明的怒气里,轻轻弯起唇角,露出恬静笑意。   --------------------------------------------------------------    ☆、回家(下) 作者有话要说:  锦诩重逢,有小肉,请进群观赏。   夜。微凉的风轻柔吹拂,略带湿气的空气中,裹挟着早春花的香气,笼着群山环绕的廊坊城。   千家万户,灯火递次熄灭,整个廊坊,渐渐沉入梦乡。   乘着夜色,一辆青呢马车,缓缓地从简家大宅所在的街道驶出来。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车轮和着马蹄声,的的笃笃。刘诩闭目坐在车里,只觉车驾似摇了一下,她睁开眼睛,外面并无动静,便又闭目。   她的心里,远没有外表平静。与那人从初识,到大婚,到生子,送他出征,接他捷报,为他庆功……那人一举一行,一动一静,仿佛刻印在她心中某处,只要一想起,一幕幕画面,便会自动翻出来,在她脑中循环闪过。刘诩缓缓牵起唇角。那人从来都是这样。不声不响,沉稳低调,存在感却又如此强烈,霸道地占住人心的她的正夫,此刻,就等在宅中。   闪神一会儿,刘诩疑惑张目,只隔一条街的路程,似乎走得太久。   “这是哪里?”刘诩挑车窗帘向外张了张,讶然发现车驾已经出了城。厚重的廊坊城门,在最后一刻,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她怔了下,忽然明白了什么,倏地放下窗帘。   四周越发寂静,只有的的笃笃。随行的暗卫皆敛了身形,刘诩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了只有一帘之隔,车外亲自驾鞭的那人熟悉的气息。   又行了一会儿,刘诩听到叮咚小溪声。车停下。   刘诩盯着低垂的车帘,忽而似风拂过,车帘微动。她只觉得心呼地提起,无端心跳过动。   忽地,帘子挑起。洒进一车的皎白月色。刘诩甚至先于看挑帘人之前,抬目看了看他身后那轮浑圆的明月,今夜月真圆啊。   “……可愿下车,一同赏月吗?”低低的男声,清越中,含着微微暗哑,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   刘诩调回目光,皎皎月色下,清朗男子,眼含星光,剑眉微挑,嘴角含着温暖笑意。正是经年不见的,户锦,她的正夫。   温厚的怀抱,将刘诩整个笼住。户锦从车上将她直接抱下来,未松手,就这么抱着她,一步步走上高坡。   刘诩在廊坊这么多年,却从没在这样的月夜下,临高远眺。群山起伏,笼在月色里,象是海上起伏的银波。长天深碧如洗,浑圆的月亮仿佛占了半个天空,四周群星低暗,仿佛朝圣般,对着明月谦逊地退避。   站在这样的天地间,连心胸都似被涤荡。   刘诩伸臂,勾住户锦的脖颈,把自己埋在他温和的怀中。   户锦的心跳,缓又清晰,一下一下,象鼓点,敲在刘诩的心头。   “锦……”刘诩轻轻呼唤。   这一声唤,令户锦眼角全湿。他轻轻挑起唇角,“我在……”   “锦,你终于回来了。”刘诩用力收紧手臂,轻轻咬唇。   “是,我回来了。”户锦双膝跪下,将她放在腿上。   经年想念的人,就在怀里。她挺秀的眉,含泪的眼,微抿的唇,散下的秀发,在他指间轻轻滑过。户锦垂下头,虔诚地,吻了下去。   一吻,便不能自持。   户锦留恋地抬起头,看刘诩的眼睛。   “怎么?”刘诩亦微喘着,抬目看他。   户锦星目清澈,眼中光彩又沉又亮。他抬手拉开长披风,哗地铺在刘诩身下。   刘诩略讶异地看着他,唇角的笑早溢出来。   户锦也只略迟疑了下,就先扯开自己的武将常袍,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刘诩抬手,直接□□他右衽的衣襟,左右一分,户锦精实的胸堂一下子袒露出来。   户锦顿了下。   刘诩剥他衣服的动作,忽然放缓,一寸寸的。露出户锦的一字锁骨,宽展的肩,再往下,顺着流畅的脊,往下,是窄腰,再往下……刘诩专心地褪下他全身的衣物,玉雕一样的人,在月色下,象天神落入了凡间。   (锦诩小肉,请进群观赏。)   倾情之爱,情爱。   天地为证,月色为凭,有有身份的羁绊,俗事的烦忧。爱意,不会因时间而冲淡,锦诩相思,要用最亲近的方式来表明。   刘诩侧卧着,累得不行。迷糊中,感觉户锦扯过她的小裤,给她细细地擦了一遍,复又擦了擦自己。   “外面凉,回车里睡吧。”低低的男声,温柔地在她耳边。   “嗯。”刘诩伸臂勾住他脖子,温暖的怀抱,笼住自己。轻轻送回车中。   --------------------------------------------------------   晨。   刘诩醒来。   室内清爽又温暖,她躺在干净的被子里,只有膝上和腰上的酸疼,还能提示她昨夜的纵情,不是梦。   刘诩坐起来。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已经过来。挑起床幔。   一室阳光。   刘诩眯了眯眼睛。   被服侍着起身,梳洗,坐在满桌的早膳前,“……”本想问问户锦,可身处宅中,她竟不能想起一个恰当的称呼。   刘诩垂头,想到了昨夜,轻轻叹了口气,“阿锦何在?”   “回主上,大人晨起练剑,现在回房换衣服去了。”有仆从应。   “请他来一同用膳。”   “是。”   不多时,门口有脚步声。   刘诩抬目,门口的朝阳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了下,户锦走进来。   上前两步,在桌前撩衣跪下,“户锦见过家主。”   “……”刘诩启了启唇,却未发出声。   跪在眼前的人,行的是最重的大礼,额角触地,恭敬拜下。刘诩知道他的意思。昨夜只当是梦,今日谒见,是他应尽的礼数。   刘诩探手扶了扶他的肩,户锦直起腰。   昨夜未及细看,满室朝阳,刘诩细细地,从上到下看他。   征尘难掩他光彩,岁月亦没留下过痕迹。刘诩轻轻抚了抚他脸颊,触手真实温暖。她轻轻吁出口气,她的主夫,大齐的战神,终于回来了。   “阿锦。”刘诩拉他起身,坐在身边。   “既已经卸下责任,走下神坛,便是普通人家。”刘诩眼神略湿地看着他。   户锦抬目。   “我闺名初霁,可愿以此呼我?”刘诩探手拉住户锦的手,经年征战的将军,一双手温暖又有力,上有薄茧,握之让人安心。   户锦似被震动,垂头,“于礼不合。”   “喔?”刘诩略挑了挑唇角,“想昨夜,将军可是孤注一掷,礼法两抛……”   户锦略窘。   “那是不是打算今天承了家主之怒后,便可安心北上换防去了?”刘诩并未打算放过他,凑近他轻声逼问。   户锦被说心思,也不辩,只垂下目光。   若是要她的刚硬的正夫说句软话,可是日出西边,刘诩心中叹了口气,“五年。”   户锦霍地抬目。   “忻儿在位,国事繁杂,我却不能帮他,你再替他镇边五年,便回廊坊,我们一家团聚。”刘诩看他眼睛,“五年间,每年过年,你要回家来,不可再避再躲。”   “如此安排,可行?”刘诩探询地看他眼睛。   户锦抿紧唇,昨夜虽放纵,却也是真情流露。刘诩那样配合他,亦明白他们之间只有抛却身份,才会真正放下。今日五年之约,是她对自己主夫最后的底限。何况忻儿在位,朝中亦需要以新换旧了。   “是。”户锦郑重跪下,“遵旨。”   “好。”刘拉他起身。   “午后回大宅吧。”刘诩亲手替他盛了粥。   回大宅?户锦虽然有心理准备,亦是紧张起来。二老在宅子里,他要见高堂了。   刘诩含笑怡然道,“二老今日得信儿,还说,不知大女还有个正夫呢,怎的才来相见?纵是太忙,也不该这样怠慢。”   户锦放下碗筷,愧疚难当。   “哎,想我大齐战神,战场上运筹帏幄,从来都是先谋后动。怎么不在这事上,替自己谋一谋?”刘诩含笑看他,“没替自己找个辙?午后在二老面前遮掩一下也好。”   户锦自是无法接话。   “哎,这性子呀……”刘诩等了一会儿,没听他说话,便知他性子使然。这样倔强,嘴上又不善讨巧,怪不得当年他爹户海总想捶他。   “就照实说吧。”刘诩道。   “你子承父志,投身军中,常年镇边,咱们大齐的安居乐业,都是边关将士们用血换回来的,有什么不能照直说?”刘诩有些动情。   户锦眼圈一下子红了。   “是我愧对双亲,”户锦低声,“亦愧对……”他抬目看着刘诩,湿湿的眼睛里,仿有千言万语。   刘诩哪忍听他请责,忙摆摆手,止住他话,“五年为期,此后,你加倍补回来吧。”   “……是。”户锦郑重点头。   只五年,到时抛却身份,走入平常人家。户锦从未敢肖想这样的人生,不由似梦似幻。   “哎,到时,可得偏劳你了。”   户锦转头不解看她。   “简家越来越大,就属我这一房人口最多呢。”刘诩伸出纤细手指,细细掰算,“我有一个正夫,三个侍君,两双儿女,孙子孙女也有好几个喽。大家长,事多又杂,我可管不过来,到时,你坐镇,还得替我整肃家风。”刘诩很严肃。   户锦张了张唇,无言以对。   “现在这样可是不成。瞧这一个个的,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全不当是一回事,我也管不了了。”刘诩摇头叹气,斜目瞅他道,“古人说上行下效,诚不欺我。”   说到底还是生气呢。户锦抿唇,轻轻笑笑,“是。”   刘诩也笑出声,“行了,快吃吧。”   收拾他们几个,有你便够了,至于你嘛,谁叫你是我正夫,收拾你,我得亲自下手。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