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kkuru】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良夫如沃宠妻如禾》 作者:我是浣若 文案   虐渣男的最高境界,就是嫁给他的叔父,成为他的叔母,当上国夫人,让他跪舔。   当重回京城,往昔渣男深情款款,绿茶前叔母明枪暗箭。晚晴一路微微笑着虐渣男,斗绿茶,游刃于这京城富贵名利场中。   良人伏罡:宠妻最好的方式,就是教她手段送她宝剑,让她从此强大起来!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晚晴伏罡(伏泰正) ┃ 配角:伏青山高含嫣 ┃ 其它:宠文 ====================   第一章 回乡   初秋高爽的晨风中,背山依水的村道上,十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伏青山与他昨夜才成偶的二八小娘子晚晴并肩而行。   相送十里再十里,已经够远了。小娘子晚晴仍不愿将行囊交付予伏青山。她昨夜哭红了眼睛,此时虽强撑着笑,却忍不住还是鼻子不停的酸着:“青山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伏青山回顾四野,点头道:“必会。”   寒窗十几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晚晴又问:“青山哥,你不会忘了我吧?”   伏青山略有些不耐烦,但为着昨夜两人间的那点亲密,仍是耐了性子安慰道:“必不会。”   晚晴仰了脸望着自己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丈夫,眼中满是钦敬:“我就知道你不会。”   伏青山伸了手低声道:“把行囊给我,快些回家去替父母做工。”   晚晴这才松了手,帮着伏青山背好行囊,仍一路看着他远走,走到拐过山弯望不见时,才捂着嘴一路往大明山上爬去,到得山顶便能看见远远山对面的路上,伏青山孤身一人背着行囊渐步往前的身影。   此去于伏青山是锦绣云程的第一步,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城,有他要谋的繁华与功名,还有他想要为国为名而做一番事业的志愿。当然,最重要的是,十二年寒窗苦读,能与他吟诗唱合,对月风流的颜如玉亦当在京城,住在锦玉雕珑的黄金屋中,着纱披帛,眉目如画,还有满腹诗怀画意,等着他这个野心勃勃,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去征服。   新妇的目光在身后犹还灼热,伏青山步步而行却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昨夜他为何会把持不住自己。他本来是坚定决心不碰她的,远远裹着被子睡在上炕不肯叫她上前。可最后却稀里糊涂成了事,而且,那过程还尴尬无比。尴尬到叫他哀求着想要再来一回,他自己自己可以做的更好,并弥补第一回的失败。   但她就是不肯。   晚晴哭着闹着也不肯。   拐过山弯时伏青山止步停脚,想要回头看晚晴一夜。怔得许久也闭眼许久,那头却终是没有回。昨夜自尊心受过的伤害压着叫他不能回头,这个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当他再睁开眼,就与昨夜的屈辱一起抛之脑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行人不能见泪,她撑得五内摧伤,望着茫茫天地间他远去的背景,撑到他离开后才流下那两串长泪。   九个月后,晚晴生了个瘦条条的小子。上京赶考的伏青山同时寄来书信:春闱不中,还得在京再熬三年,等下一次春闱。   三年的风物变迁,叶枯荣衰,于整个伏村来说,都没有晚晴更难熬,但她总归是带着个孩子熬过了三年。   伏村分上伏村与下伏村,上伏村历史悠久,村大户多人丁旺盛。而下伏村不过七八户人家而已。概因下伏村的高祖伏海,在世时亦是上伏村人氏,他自幼通些奇经八脉专会看些风水,自己将整个伏村四周围踩了又踩看了又看,脱家单立时便举家迁到了如今下伏村的地方。   如今自他脱家单立,已过五十载。伏海坟头孝棍成了高柳,蓬蒿已历十七载矣。   他膝下最幼的儿子伏罡,自父去后二载离家,如今亦有十五年。除了十年前因母忌而来过一回外,他此番也是头一回踏足生养自己的故乡。   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光是伏罡二字就能叫河西走廊一带的蛮族们闻风丧胆。他曾噬血长刀,也曾星月五百里单骑只为取单于首级。但当名门贵妻自请休书转投闻动京师的才子魏仕杰怀抱,独霸朝堂的魏源与凉州平王几欲决裂,内战即起时,他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也仍只能归到此乡中。   身后两驾大车得得而来,伏罡站在站在院门前,看眼前平平展展萌着新绿的土地,负手轻叹了一声,遥遥便见远处灵河对面有青烟升腾,闻得丧乐喧天。忽而自隔壁的门上袖手跑出来一个倒趿着鞋穿着烂棉衣的中年男子,皱眉瞧了伏罡一眼,复又瞧了一眼,走上前来试探着问道:“阿正叔?”   伏罡低头瞧了瞧这驼肩躬背的矮小男人,脑子里搜索不出他是谁,遂问道:“你是?”   中年男伸手揖了道:“我是伏铜呀!”   伏罡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你也这把年级了。”   伏铜仰头瞧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叔叔,见他如今身长约有七尺,身姿伟案高挺,面貌俊朗大方,虽只着件青布交衽束腰短装,裹腿到膝肩挺背直,端得是个成年的美男子,而自己形样萎琐不堪矮小枯瘦,忆起当年幼时自己还骑在他身上与他打过架,略不好意思的更低了头问道:“小叔可是来参加丧礼的?”   伏罡皱眉问道:“谁丧了?”   伏铜道:“大伯母。”   伏罡脑子里搜索出个裹着细足细声慢言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妇女来,复又皱眉道:“她竟故去了?”   伏铜扬了扬手中的裱纸道:“恰在河对岸祖坟中下葬,您要不要与我同去。”   伏罡点点头,跟着伏铜一起往河对岸而去。伏铜对这心黑手辣年比自己还小的小叔心中深怀着怯意,忆起他如疯子般一石头一石头砸在黑山的头上,黑山脑浆迸裂的样子,心中仍是怀着根植的悚意怕他要伤自己,不停的回头往后着。   这两人寻了田间小径过到灵河边,过了小桥再走得一里路,依山弯一片坟头,便是高祖伏海立祖的祖坟。   棺木此时已经安置入坑,四周皆是提铲待吉时落土的村民们。坟前一片着白衣倒趿鞋的,便是这新丧的伏水氏身后的孝子贤孙们。伏罡因未成孝服,也不去跪,与旁观的村民一般立远了看着。   这伏水氏的丈夫伏泰印,与伏罡是长幼兄弟,活到现在也有六十上下的年级,两年前已经故去。他身后长子已丧,孝子中首领头的大约是二子伏高山,也有三十上下的年级,头发花白脸上泛着苦色。另那略年轻些的应该是伏春山,另有两个三四岁的小儿,也披着白衣麻孝跪在坟前伊伊呀呀哭着。   伏高山的娘子娄氏伏罡是见过的,这十年间她老的也有些太快,又胖混身皮肉又稀松,与另一个身姿矮小的妇人搂在一起大哭,两人鼻涕眼泪糊了一眼,听到哀乐一起四周高铲送土时,这两个妇人忽而便纵了腰身似要扑进坑里棺材上去一般,双手抓刨着,细足蹬踏着,嚎声大作。   身后自然会有村民们过来拽住,扯住,相劝,替她们抹眼泪。   这本是丧礼上的常态,伏罡见惯,也懒看,目光继续往后打量着。   跪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青春女子,她跪得笔直,双手捉着膝盖,眉间无愁色亦无苦色,反而有种伏罡瞧着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的,叫他有些舒服心悸的神态。她眼中眸子漆黑,牢牢盯住了前面一点,凝神望着,仿佛这哭喊这丧事,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除了那一点之外,都与自己无干一样。   伏罡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属亲系,不记得有个女子,伏海一系几乎没有生过女儿,就算伏水氏在自己离开之后生了女儿,也不该长到这个年级。   她必不是寻常农家的女子。农家女儿们生在农村,皮肤底子里是黑的,面貌上多少要带些蠢气。她却不然,肤色自里向外透着粉嫩嫩的白,眉眼灵动五官鲜活,眼中有一股撩人的柔柔媚意,便是放眼整个秦州,也难寻这样一个生动俏丽的青春女子。   此时坟头已经高起,坟前堆起了高高的金元宝银元宝与钱串子,要放火焚于这伏水氏身后所用。   难道是伏水氏外系的亲属?   伏罡正皱眉思索着,便见一团未化的纸钱串子叫风裹着高高飘起,竟远远向最后跪着的女子扑了过来。   这女子仍是混然不觉盯着前方,没看见那串火球已经到了她面上。伏罡恰似下意识的,跨步向前,伸手在那女子面前挡下火球。只在一瞬间,女子忽而起身欲要往前扑。   她的唇恰碰在伏罡的手背上,那是年轻女子的唇,鲜嫩,饱满,带着弹性。她张嘴呼了声什么,伏罡没有听清楚,只觉得她的舌头伸出自他手背上舔过,温软粘糯带着些津水,竟震的他半臂发麻。   他收了手,就见那女子忽而扑向前,揽了前面一个穿孝衣的小男孩子过来搂在怀中,盘腿坐在地上替那孩子扑脸揉着眼睛。孩子大哭道:“娘,我的眼睛!眼睛!”   上面正哭的娄氏止了声过来问道:“晚晴,铎儿可是迷了眼?”   伏罡肩头一震,心道:原来她是这家的娘子,叫晚晴。   而她双目有神盯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只有母亲的眼神,才能如此温柔细致充满怜爱叫人怦然心动吧。   晚晴撕开孝衣扯了里面的衣襟出来替铎儿擦拭着道:“方才我瞧着一股旋风儿旋着,恰就迷了我铎儿的眼睛。”   前面伏高山粗声道:“不过是迷了眼睛而已,大惊小怪什么,快叫他过来当孝子。”   晚晴双手捉了儿子起身,仍在原地跪好,仍是那幅神态远远瞧着三岁的幼子也如个大人一般持着孝棍跪到了坟前。   晚晴忽而忆起方才似乎有人挡在自己前面,回头搜寻,见一个身姿高挺穿着黑色短衫的男子站在人群中,他目光恰正盯着她,似审视着她。晚晴皱眉,瞧着他不是本村人,又忆不起自家有这样一个外地的亲戚。但既人家替她挡了火,她便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只是那人不笑也不语,恰在她瞧他的那一刻转了视线,随即便转身出了人群而去。   自丈夫伏青山自四年前上京赶考,到如今还未归来,前面高山和春山早已分家,如今伏水氏身亡,四房唯就剩个晚晴并铎儿。   田地里的活或者高山和春山两兄弟可以相帮,家里家外却全得由她一人操持起来,此外还要带个孩子,一个女人也未免太难了些。   丧事完毕回到家中,院子里搭起篷布办着酒席,照例是四碟凉菜并一碗浇头的席面。晚晴抱了铎儿坐在西屋炕上,赞铎儿道:“方才我的儿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嘻嘻笑着,捉了他娘的耳朵揉着扯着,又在她衣襟前拱来拱去。春山媳妇车氏方才哭的狠了,她身子瘦小没有高山媳妇娄氏的嗓门与力气,终是败下阵来,此时自揉了腰道:“晚晴,你该到厨房门上去盯着,莫要叫上伏村胜子娘熊娘子她们把你的一点清油和荤油全给你造光。”   晚晴笑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二嫂不是正在那里盯着?”   车氏起身在窗子上扫了一眼,她眼尖,见娄氏身后背着个瓶子,指了道:“你瞧她偷藏着个油瓶,只怕恰是在图你的清油。”   晚晴道:“厨房那些东西,全是婆婆与公公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造完也就完了,只要大家吃好喝好。”   车氏凑上前悄声道:“你说实话,老太太给你留体已了没有?”   晚晴推了车氏一把道:“三嫂你也太狭促,就这几间破屋子,留了金银夜里都会晃眼,我还压不住了。真的什么都没有。”   车氏道:“我不信,咱们高祖当年是寻龙点穴的高手行家,听说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存到公公那里,公公婆婆最疼你们,可不就留给你们?”   晚晴佯装生气推了她:“拿上你家的锄头来,把我这院子从里到外锄一遍,锄见什么你都拿走,行了吧?”   车氏摆手:“咱们这是分出来的新院子,锄不出什么来,若要锄,还得是锄隔壁那一户去,里面必有好东西。”   晚晴道:“那你就锄去,听说那里原本有个阿正叔,只怕永远也不会来了,谁会管你?”   车氏惊道:“你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方才还去了祖坟。”   晚晴一点不信,见铎儿睡着了,款款将孩子放在炕上盖了被子道:“你就哄鬼去吧。那院子我骑墙越户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一个鬼从里面飘出来过。”   两人相视而笑,娄氏端了几碗盖了浇头的面进来,妯娌三个一起吃了起来。   第二章 田地   长子无媳而亡,娄氏实则就是长媳。伏青山入京赶考几年,有信也只寄到兄长高山处,是以自家丈夫在外的情况,高山夫妇比晚晴自己还要清楚一些。晚晴见娄氏偷完油看着心情不错,悄声问道:“二哥有没有说过,娘都去了青山为何仍不回来?”   娄氏道:“听闻是今年的大考由春闱改了秋闱,他要备考,你二哥便写信叫他不要回来。”   晚晴听了又要多等半年,心中失望更增了一分,叹道:“如此来说,我还得多苦半年。”   车氏人小心尖又是自集上嫁过来的,摇头道:“不止吧,若真中了,不得等着放差事?放了差还要赴任,谁知道会放在那里?青山若还是原来的青山,带了你去赴任还好,若不带你叫你在这里守着,你不一样要守?”   晚晴搅了那碗面摇头道:“他必会带我和铎儿的,这你们放心。”   外面厅房里,正屋中八仙桌上供着祖宗牌位,西进屋子里伏高山盘腿坐在炕上,问伏铜道:“阿正叔真回来了?”   伏铜趿了鞋躬腰站在下面点头道:“是,我瞧他来时身后跟着两辆大车,卸完东西就走了,看着是要长住的样子。”   高山皱眉不语,春山在另一侧盘腿坐着,言道:“他不会是要回来定居吧?你瞧他样子可像是在外干大事的?十年不见,当年听闻他也读过书。”   伏铜道:“瞧不出来。”   高山道:“我原指望母亲死了之后,咱们就把隔壁的院子拆了,木料拿来盖新房,把那片地方平出来耕种,他好端端跑来干什么?”   春山道:“若他在外混的不好,回来又能呆多久?”   高山摇头:“他的地如今我种着,若他回来要地,我家以后就要少许多地。”   兄弟两个相视而叹,皆是摇头,终是伏铜又道:“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个能种地的,兴许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走了。”   高山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毕竟他那个人可不好惹。”   春山亦是点头长叹,低声道:“他本是个孽障,杀侄子的事都干得出来,又勇猛能打,咱们要与他强争是争不过他的,唯有等他自己走了。”   晚间宴席已毕,蓬布撤走,丧事就算完结了。晚晴见娄氏带着村里的媳妇撤走了,自己趿了鞋下炕到了厨房,内里四处狼籍,清油缸与荤油缸内一丝油星也无,肉盆里一丝肉沫也无,惟锅台灶台上脏水脏菜叶子成堆。她瞅了半晌,出外到后院麦场上井里摇了轱辘摇上几桶水来,趁着孩子未醒,掏了抹布开始擦洗灶台,清扫厨房并院子里的残渣。   她这院子是伏泰印的老宅,外院两面排栅关牲口置杂物,内院一间厅房,东西两间屋子。西面一个角门,进去之后是打麦子的麦场,场上一颗大槐树遮了半片麦场。   待她将里面院子清扫已毕,夜幕黑尽,她才下了里外门闩开了东屋门锁,将中午时自己存下的一海碗带浇头的面在锅里热了,端了炕桌到西屋,叫了铎儿起来道:“今日饭里有肉,快些起来吃。”   这孩子也不过三岁,跟着大人累了几天,听见饭里有肉,忽的爬了起来道:“娘,我要吃多多的肉。”   晚晴笑道:“咱们又不喂猪,那里来多多的肉,快吃,娘把肉都捞给你。”   铎儿稚手捉了筷子努力往嘴里扒着面,吸了吸鼻子道:“娘,有肉的饭真香。”   晚晴咧了嘴笑瞅着儿子道:“你奶奶去了,咱们就可以喂猪了。今年娘保证给你喂头又肥又大的大猪,等过年的时候天天都给你有肉吃。”   铎儿仍是吸着鼻子道:“娘,真香!”   晚晴亦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怕不是这两碗饭里对的,她扭头掀了窗子,见东边那长年不住人的院子里厨房烟囱上真有烟冒着,皱眉道:“难道隔壁真有人住了?”   初春的天气已经不用放炕,晚晴混身骨累肉酥,摸黑提心吊胆进了厅房,在八仙桌上香盘里续盘香,摆了龙门阵估摸着一夜不会灭了,才背身往出来走。这屋子里供的祖宗,公公伏泰印也是她照料着死的,倒也不怕,唯有那个伏海,是她公公的父亲,牌位立的又大又古,瞧着就让人骨寒。她提心吊胆出了门,听得隔壁果真叮叮当当的,心道:还好隔壁住了人,不然这村头头一家,又守着几个牌位,我夜里都要吓死。   次日一早起来,她将丧事上用过的白布皆收拢到一起,并自己和铎儿的几件衣服拿个木盆装了,到下河弯去洗。她洗衣服,铎儿捉蜢蚱蛐蛐儿,正埋头苦干着,就听身后女子笑道:“状元夫人竟也亲自洗衣?”   大明山三峰相连,远看像个笔架,是以人也戏称之为状元山。又伏海当年断定后人必能出个状元,而伏海一系惟今只有伏青山上京赶考,是以村子里人皆称晚晴为状元夫人。晚晴也不在意,撩了一把水给身后端了两件衣服的马氏道:“你离着上泉湾近,跑到我们下泉湾来洗什么衣服?”   马氏扭了身姿扔了盆道:“我乐意,你管得?”   晚晴给她让了地方,两人皆蹲在一块洗的净净的大石上赤脚搓着衣服。   马氏拿肘子捣了晚晴问道:“你家隔壁的那人,是你家的阿正叔不?”   晚晴皱眉摇头道:“我昨日忙了一天,不知道,似乎隔壁真有人,是谁?”   马氏道:“我听我那老婆婆说,是你家高祖的小儿子,大名叫伏泰正的,昨日回来了。”   晚晴忽而忆起昨日替她挡了火的男子,心猛得一跳,摇头道:“昨日丧事上我见个陌生人,但那是个年轻男子,只怕他出生的时候我们那高祖都作古了,怎会是他儿子?”   马氏身段细俏风流,肤色白嫩细腻,二十四五的年级没有生过孩子,还嫩的如少女一般,本是个进门的寡妇,因族里压制不敢再嫁,却还有些春心,歪了晚晴一肘子道:“我那老婆婆说,你家高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的,四十岁上还娶了个南方女子,怕那阿正叔就是南方女子生的。”   晚晴道:“几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都没有个你,你怎么这么清楚?若真有这回事,怎的我婆婆从来没有说过?”   言罢话锋一转又故意撩了水笑道:“只怕不是你老婆婆说的,快说,谁整天给你扯这些。”   马氏却是实实在在撩了晚晴一身水道:“你再害我,你再害我!”   晚晴笑着躲了道:“好好好,是你婆婆,这总行了吧。”   两人洗完了衣服,晚晴又唤来了铎儿,几个人抱着盆端着衣服沿小路而上,晚晴见马氏总歪了身子躲在自己身后不知望些什么,故意取笑道:“难道前面有鬼?”   马氏远远指了伏海的老宅道:“你瞧,那院门开着。”   晚晴果见院门开着,由心而发道:“有人住还好,不然村头第一家,叫我和孩子守着几个牌位,真真渗人。”   马氏弯了腰凑在晚晴耳边悄声道:“若你哄他晚上来给你暖炕,只怕不但往后不必怕,还有好了。”   晚晴听了这话又羞又臊,伸手够着拍了跑远的马氏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马氏不过几件自己的轻衣,端着盆早跑远了。铎儿捉了几只蜢蚱捏在手心,皱眉问晚晴道:“娘,你要和谁睡?”   晚晴弯腰道:“莫要听马婶娘的话,她胡说的,娘只和你睡。”   远远的院门口,伏罡,也就是高山与马氏他们嘴里所说的伏泰正,放眼四顾着这座小村落,此时恰值春耕,四野雾腾,耕牛遍地,田间地头隐隐有女子的言谈欢笑与孩子们的跑打笑闹,恰是一幅和协村居的景象。   他脑中犹有马嘶长鸣,战鼓擂动并士兵们的长呼短喊,闭眼许久才能将那画面自脑中清除出去。院内跑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袖手过来问道:“将军,接下来咱们要干什么?”   伏罡摆手道:“往后叫我大哥即可,咱们从哪里来,原来作些什么,不许跟村子里的人露形迹。”   他看见那昨日穿孝服的女子,抱了一大木盆的东西自田间小径走了过来,她今日换了件农村家常女子们常穿的半长斜襟夹袄,下面裤子绑着腿,趿了双草鞋。初春的寒天,她赤足穿着草鞋,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脚有些寒凉,转身对身后的花生道:“跟我来。”   伏高山家孩子众多,一个比一个矮一截而,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最小的恰比铎儿大一点点,正是爱爬高跳低的时候。他五更起来耕了一早的地,此时正端了碗面汤皱眉嚼着干饼,在窗子上见小叔伏正泰进了院门,忙跳下炕趿了鞋子迎了出来道:“阿正叔!您真回来了?昨日怎的不到席间来坐?”   伏正泰比伏高山这个侄子还小两岁,恰也比他年轻健壮了不知多少倍,但无论岁数,只尊长幼,他见这厅房里半大的毛头孩子闹闹哄哄竟无一处可落脚,站又不是,仍出了外在屋檐下台阶上站了道:“我此番回来要长住。”   伏高山脑中嗡的一声,他膝下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皆是口,皆要吃粮食,最缺的就是田地,若伏正泰要问他要回地去种,他生生就要少去半数的田地,到时这些孩子们如何能吃得饱,想到这里脑中嗡的一声,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个怎么说法,你在外竟混的不好么?”   伏正泰见当年总欺凌自己的侄子如今瞧着家庭沉负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忽而意识到他的担忧所在,又道:“我并不要田地,我只打猎即可为生,但是我家门屋后那片菜地你须得要还给我,今年就莫要再种了。”   第三章 状元   伏泰正言罢仍是负手,转身出门去了。倒是花生拱手说了声:“再会。”   只是片菜地就好!高山喃喃自语道。   他忽而忆起自己妻子娄氏今日只怕正在那片菜地里忙碌,晚一点只怕洒了种子进去,自己要白失些种子在地里,忙又趿了鞋跑了出来,自院后抄小径到了伏正泰家院后小坡上的菜地里,高声喊娄氏:“快别种了,别种了。”   这小片菜地依山向阳,恰山间有一股子长流水浸润,是以菜长的比灵泉水边菜地里的都要好。本是一大片,后来分成两小片,一片归四房晚晴,一片正是伏正泰的,往年高山与娄氏两口子种着。   娄氏这会子倒还没有撒种子,她提了把锄头正在锄地,边锄边将两块地中间的田梗往自家这边挖着,也是要多占晚晴点田地的意思。   高山见娄氏又在干这肥已的勾当,悄声说道:“再别弄了,阿正叔如今要收回这片土地。”   娄氏扔了锄把尖叫起来:“那还了得,我的五个孩子往后吃什么?”   此地恰在伏泰正家后院后面,娄氏音高嗓尖,高山怕叫伏泰正听见惹恼了他,扇了她一耳光:“不过一片菜地,你再嚎,嚎一嚎他连别的田地都收走,你都没得吃,何况孩子。”   娄氏一屁股坐到了菜地里,拍手道:“这地里长出的萝卜都比别处甜些,没了这块地,我那里种菜去?”   高山见自家媳妇又要老一套的洒泼,一把扯了:“快走,丢人回家丢。”   他年级比伏泰正大些,幼时两人一起玩总要打架,知道伏泰正是个心黑手狠不留余地的主,自幼叫他打怕了如今还有些悚意,用劲一把将个娄氏拉走了。   伏泰正恰在自家后院望着自己的侄子侄媳,农村人的老把戏,他幼时也见熟于心,转身进了院子,过西墙根时见昨日那小媳妇此时恰在后院绳子上挂晾着昨日用过的孝衣并几件衣服,屁股后面一个留茶壶盖的瘦瘦稚子埋头玩乐,自心里默排了半天,忽而意识到这只怕正是自己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伏青山的娘子。   伏泰正的院子与晚晴的院子并排,然则伏泰正的前院十分宽大,而晚晴的前院只有两排小栅,所以往内而推,晚晴的后院恰就与伏泰正主院隔了一道墙。晚晴后院地势高些,而伏泰正个子很高,所以侧头就能瞧见她。   伏青山比他要小六岁,如今也孩子满地跑了,他竟还是孑然一身,孤单潦落,到了二十八岁的年级解甲归田,又要重新开始生活。   忙了几天将家里归整了,烧过头七纸,晚晴才忆起自己的小菜园子来。   她换了双常下地的布鞋取了小锄,带了铎儿一起自后院往上走几步,到了向阳的坡地上,地里一片片瓦盖揭了开来,嫩嫩的新苗已经破土发成了几瓣叶子。铎儿凑了下来圆圆眼儿瞅着那那鹅黄叶儿薄薄的小菜秧子:“娘,秧子真好看,我要拿它们当娘子。”   晚晴笑道:“小傻瓜,这是菜,长大了要供你吃,怎能当娘子?”   小孩子家家,见什么可爱,就想着拉来当娘子。   铎儿凑低了脑袋嘿嘿笑着。地是早就锄松蓐软清过杂草的,她挖了一个个小坑,下面皆是湿润的泥土,才小心翼翼分辩着将黄瓜茄子白菜小葱苗子一样样分排栽种开来。   忽而不注意,晚晴便见铎儿悄悄揪了一只小黄瓜苗子往怀里塞着,她啪的一手拍在铎儿手上:“可惜了的,怎能糟蹋苗子?”   铎儿将苗子捂在手心中说:“我要它给我当媳妇。”   晚晴忍不住又笑起来:“等过几日,娘上泉市上给你看头小猪来,再看些小鸡,你瞧着那个爱,就给你当娘子。”   铎儿又问:“当了娘子可以跟我一起睡吗?”   晚晴摇头:“不行,脏。”   铎儿蹬脚说道:“我不,我就是要娘子陪我睡。”   晚晴不知道这孩子那里学来的睡来睡去的东西,指了他鼻子道:“如今只有娘才能陪你睡,等你长大了才能找个娘子陪你睡,你可知道?”   铎儿又捡了那黄瓜苗子起来:“我就要它陪我睡。”   晚晴见他一幅认真的样子,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几口揉着他头上那茶壶盖儿:“就只能这一个,再不许害苗子,好不好?”   铎儿忽而伸手指着旁边的田地说:“娘,那里有人。”   晚晴回身,见隔壁娄氏的菜地里站着两个瞧着似是束手无策的陌生人,那年长些个子高的恰是当日丧礼上替自己阻过火的男子。她忽而忆起马氏曾说过,这人只怕是高祖伏海的幼子,若真如此,那他当是自己和青山的叔叔辈,她理该要叫阿正叔。只是高山等人又没说过,自己又不知该如何问安,便略点了点头。   伏泰正仍在地里站着,问晚晴道:“你是青山家的娘子?”   晚晴这才回味过来只怕他还真是自己和青山的叔叔辈,忙压了铎儿的脑袋:“快叫小爷爷。”   铎儿常在外玩,倒是见这两人院里院外的经常走,低叫了声:“小爷爷。”   伏泰正点了点头,回头伸手虚指了对花生说道:“我当年走的时候,他爹才这样高,转眼他的孩子都会跑了。”   晚晴脑子里有些明白过来,想必这小阿正叔是要回乡生活,今日怕也是要种这菜地,又见那年轻些的男子也拿个锄头,照她的样子在地里四处乱挖着,一会儿丢粒种子进去,也学她要垄地,怕是忘了种子种到那里,四处乱撩着土。   花生实在弄不来了,拱手笑问道:“小娘子,你的菜苗怎么都长了这样大?我们这种下去何时才能长大?”   铎儿忽而指了花生说:“娘,他叫花生。”   孩子总归幼小有些好奇,这几日常跑到隔壁偷听,听见这个小爷爷总喊这人叫花生。   晚晴虚拍了一把:“胡说,怎会有人叫花生。”   花生嘿嘿笑着说:“小的就叫花生。”   晚晴也叫他逗的扑啮一笑,忍了许久才回说:“花生大哥,菜苗先要秧成秧子再种,容易出苗又容易长大。我这里秧子是多的,不如送你们一些种上,省得你们再秧一回。”   花生已经跳过田梗,犹还客气:“那多不好意思。”   晚晴自十岁到伏村,因年级太大裹不得脚,自幼跟着公公伏泰印一起上田地,农活做的特别细,恰如今村中人口众多而田地稀少,人人视田地皆是如命一般,最恨的也就是人们不爱惜土地。她见这两个人看着不像是会种地的,忍不住指着他家田地说道:“这地虽锄过,还未蓐松,不如我替你们拍平两把,你们自我这里取了秧子自己种,可好?”   花生自然喜之不尽:“小娘子只须做个样子,小的自会学着做的。”   晚晴起身到了隔壁地里,拿了锄背将四处土块拍的绵软,花生看的眼花缭乱,见不过一会儿一整片地就平平整整,把个伏泰正都逼到了地梗上,赞道:“小娘子好身手。”   晚晴跳到自家地里,揭了几片瓦片给他们瞧着:“这皆是我前些日子秧的,叶面泛紫的是茄子,那四瓣儿带齿的是黄瓜,叶子尖尖的是小葱,这只怕你们认得,小葱记得栽深些,秋天要存根子,白菜是最好认的,如今也才两瓣叶子,可以栽稠些倒不怕。”   言罢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拿脚踩了锄上的土扛在肩上,提了小铲子远远说道:“阿正叔和花生大哥,你们先忙着,媳妇带孩子先走了。”   言罢出了菜地,下小径往后院而去。   花生望着晚晴牵了孩子的背影赞道:“好一个麻利干散的小娘子!”   伏泰正指着地命令花生:“快些干!”   花生愁眉:“将军,难道咱们真要等着这小苗子长成菜才能吃?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伏泰正听他仍叫将军,冷眼止他:“在农村就是这个样子,快干。”   花生低头拿个小铲照着晚晴的样子小心翼翼去铲苗子,一铲子下去,白根森森,伏泰正气的夺了铲子过来:“我来。”   他也做了干活的架势,穿着短衫绑着裹腿,凝息深深挖了一颗茄子起来,连带周围的土一起跨过田地栽到了自家田地里。只是一个长手长脚的男子干这种活,未免有些掣肘不开。两人干得半天大汗淋漓。伏泰正埋头干着,花生凑在前看着,忽而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凑了过来,恰是方才那铎儿,他手里捏着片软软的饼子嚼着,叫了声:“小爷爷!”   伏泰正瞧这孩子眉眼里,似是没有记忆中伏青山的影子,倒与他娘十分相似,摸了脑袋问道:“你爹是谁?”   铎儿摇头:“不知道,没见过。不过别人说他是个状元。”   伏泰正和花生皆叫这孩子逗的一笑,花生说道:“状元是个大官,等你爹来必要给你糖吃。”   铎儿听了摇头:“我才不要他,我娘明儿去泉市,给我看头小猪,还有小鸡,比糖更好。”   花生刚才也听到他言要找个娘子的话,逗问铎儿:“你想要个娘子?”   铎儿笑着点头:“是。”   花生大笑:“这样小竟然也会想女人?”   伏泰正止了花生:“他小孩子懂什么,不许再说你那些流里流气的话。”   第四章 赶集   铎儿见这小爷爷脸变的有些吓人,扭头一溜烟儿跑了。   伏泰正这才又说道:“农村地方小事非多,那既是个丈夫不在家的小娘子,咱们就要离远些,等闲莫要搭话,否则容易坏她名声。”   花生遥遥望了眼生着炊烟的院子,低头应道:“是。”   春季正是北方农村人们看家畜的季节,泉市上热闹哄天,四处皆是大箩里盛了鹅黄一片的小鸡小鸭小鹅,还有大筐子里黑油油的小猪崽子们。晚晴和春山媳妇车氏一起来的,一人挑了只小猪背到筐子里,晚晴另看了几只小鸡那个小笼子装了,集市上有外来的大葱鲜嫩水灵,和着菹菜饼子吃起来十分爽口。   她办完丧事后身上余钱不多,看了许久终是忍住了,寻了车氏要一起回村子。正四处摸着找车氏,忽而马氏拽了晚晴胳膊说:“状元夫人,你家状元来信了!”   晚晴心中一喜:“在那里?”   马氏故作神秘凑在她耳畔悄声说:“我瞧见族长大人拿走了。”   族长住在上伏村,与伏泰印一辈,是个十分威严的老年人。晚晴自幼见了族长总是毛毛的,但听闻丈夫来信心中雀跃,拉住了马氏问道:“族长在那里?”   马氏指着前路说:“只怕已经回村了,你这回赶紧追,怕还能遇到。”   晚晴听了也顾不得等车氏,急撒了两腿就往回路上跑。过伏村再无村落,这一条路上除了伏村人再无旁人,是以路上并未撞见一个人。晚晴一手拎着鸡肩上背着猪崽子,颠的家禽们哼叫的哼叫,咕咕的咕咕。   她远远见前头有个影子穿着直裰,心道村里除了族长原来是个读书人会穿这东西外再没有旁人,怕前面正是族长,又见那人脚大步快,身形也与族长相似,壮着胆高声喊道:“族长大人!”   见族长不应,她又高喊:“族长大人!”   族长已经转过弯子,晚晴又快跑一气追了过去,转过弯却见路上站着个男子,恰是自己隔壁新搬来的阿正叔,恰他也穿这样一件直裰,有些不好意思了笑说:“原来是阿正叔,媳妇认错了。”   伏泰正见这小娘子跑的满面绯红气喘嘘嘘,背上筐里不知什么东西在扑腾,指了前面道:“伏盛还在前头,你要追他?”   晚晴羞红了脸咬唇:“我听人言我家青山哥来了信,怕正是他拿着,所以要追。”   天地间真正千金难换的,怕正是这样青春女子心中的爱意与她眉间的羞涩吧。伏泰正心中狂跳,伸了手道:“你将那筐子和笼子给我,或者能跑得快些。”   晚晴背眼瞧了筐子摇头:“小猪崽子惯爱拉屎拉尿,怕弄脏了阿正叔的衣服,我背着一样能跑的。”   言毕就要跑。伏泰正伸手扯住那筐子:“我替你拿着。”   他眉宽目正,鼻刚唇毅,混身一股森寒之气,站在那里就有份族长都没有的威严。恰又肃着一张脸,晚晴心急要追族长,又有些怕这阿正叔不敢拒绝,一横心取了背筐递给伏泰正:“那就多谢阿正叔!”   言毕将鸡笼子一并给了他,这才甩开步子追了起来。   她这一路到了村子里都没有追到族长,恰见高山家的二姑娘莲儿带着铎儿和宥儿几个在灵泉边玩,过去问道:“可见族长大人了没?”   莲儿说:“去我家啦。”   晚晴一路追到高山家,院中隐隐听道:“天大的好事,好事!”   她心中越发欣喜,急急的跑进院子,就见娄氏高声问道:“晚晴来啦?”   晚晴笑问娄氏:“二嫂,族长大人可在这里,我听人言我家青山哥来信了。”   娄氏才要言语,高山掀了帘子出来道:“男人议事,你们这些妇人总来打听什么,他如今正在温课,那里会日日信写,快些回家去。”   晚晴追了一路,叫高山几句冷冰冰的话击的有些发怔,嗫嚅着说:“我在泉市上听人言说,青山哥来信了。”   族长也掀帘子走了出来,负手皱眉在檐下站着:“妇道人家,平日就该在家作针线,育孩童,方是为妇之本,成日四处听闲言搬事非,成何体统,快回家去。”   这伏氏一族的族长多少年是个威严之人,尤其晚晴样貌生的太好些,偶尔碰见总要训斥一番,也是为了要叫她尊规守分之意。但今日这话说的分外狠,晚晴又是失望又是委屈,虚敛了一衽道:“那奴家告退了。”   言罢转身,抹着眼泪回家去了。族长随后亦出了院子,亦回上伏村去了。   娄氏见人都走了,进了厅房问高山:“不是说青山来信了么,怎么不叫她知道?”   高山瞪了娄氏一眼:“就你事非多,少问闲话。”   娄氏不敢言声,两人对坐了半晌,高山终是忍不住说道:“往后,咱们家不愁土地了。”   娄氏心中一喜,扑过来问:“为何?”   高山嫌弃的躲开了娄氏道:“你只知道这个就成了。青山来信的事情,千万不敢泄露给任何一个人,你可知道?”   娄氏冷哼一声:“我这里嘴巴是上了锁的,就怕族长那里,今晚就能露到马氏那个贱人耳朵里,明儿早上晚晴就知道了。”   高山道:“这是一村子千古难遇的大事,况且若真如青山所说,整个秦州都要震动,族长他不敢的。”   娄氏隐隐听得似乎方才族长说青山真中状元了,但见丈夫这个神情也不敢多言,仍出门到厨房里造饭去了。   晚晴拉了滚的像只小泥猪一样的铎儿到灵泉边洗净了手脸回了家,给两人挖了点菹菜下了两碗面吃过,哄着铎儿睡了,出来坐在屋檐下出神,回忆方才马氏说过的话并族长说过的话,心内暗暗埋怨这么多年,青山也不肯单独写一封信给自己。又疑心只怕青山也有信寄给过自己,怕是叫族长大人私藏了不给她,而这样的可能性还极大。   再想想自己从十六岁起到如今四年时间,发送了两个老人,带大了一个孩子。青山倒好,不过种个种子,四年时间无音无讯也不问自己死活。这样想着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越流越委屈,索性低头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忽而门上有人敲门,晚晴急的两把抹了眼泪起身:“谁呀?”   恰伏泰正一手拎着鸡笼,一手拎着筐子站在门上。晚晴这才忆起自己竟然半日功夫都没有去隔壁取东西过来,慌得让了进来:“阿正叔里面坐,我也是混忘了,竟没有过去取。”   伏泰正方才进门,恰见她伏了肩膀坐在那里一耸一耸的哭,怕自己进来要叫她难堪,是而退出去敲了遍门才进来。他还是头回进这院子,见晚晴将筐子鸡笼放到了墙根,指着问道:“为何这前院窄小,不住人吗?”   晚晴道:“我们只住得正院。”   她往前走着开了正房门问道:“阿正叔可是要上柱香?”   如今伏水氏还未过七七,各房孝子贤孙们理应常来上香的,但因农忙,大家来的也少,平常晚晴都是盘好了香在香盘中,待燃完了才续。   伏正泰即已来了,也撩起直裰上台阶进了门槛:“那就上一柱吧。”   桌上长明着油灯,晚晴替他拈香点了递到手上,自己见他撩了衣帘跪了,也跪下磕头还礼。   两人起身。晚晴见这年轻的阿正叔面上威严凝肃四周打量着屋子,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又见他盯了那高祖伏海的牌位瞧着,心中忽而忆起一事来,遂言道:“阿正叔是否要把高祖的牌位搬回隔壁去?”   伏泰正仍是盯着那牌位,却是拒绝:“不必,先放着吧。”   言罢转身进了西间,见炕上只铺着张席子,问道:“这里也不住人?”   晚晴道:“这原是我婆婆住的地方。”   伏泰正点点头出了门在檐下台阶上站了许久,虽不回头,也听见晚晴跟了出来,她细微的呼吸声并因紧张哭泣过胸脯间的起伏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右手自指尖到整个背上都起了酥麻,肢体脉络中还记忆着她唇上的温柔与弹嫩。忽而想起这侄媳早间还一脸兴冲冲的追着族长,是而问道:“青山可有来信?”   晚晴抬头望着这阿正叔的背影,压了胸中委屈回说:“并没有。”   伏泰正点了点头,撩了衣角下了台阶才走了几步,忽而就听后面晚晴问道:“阿正叔可是从远处来的?”   伏泰正回头:“是。”   晚晴又问:“那您去过京城吗?”   她方才哭过,眼中朦胧如蓄着秋水,颊上叫眼泪润湿过的地方泛着红气,鼻子一吸一吸,端得还是个孩子模样,可她如今竟膝下也有个三岁的孩子。伏泰正答说:“去过。”   晚晴又问:“那大考如今是在秋季还是春季?我听闻人说如今春闱改了秋闱,可是这样?”   伏泰正道:“朝中有这样的说法,但不止改考期那么简单,届时不但考题,考法,规则,一并都要改。”   晚晴听这意思,以为是果真改期了,心下大宽面上也浮起喜气:“那就好,就算改期,也不过多等得半年而已。”   伏泰正听了知她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科考改期,那里会那么容易。只是许多东西并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他不忍叫这侄媳再有愁眉,是而略点了点头,仍出院门去了。   第五章 功夫   自这日起,晚晴重又欢乐了起来,整日里里外外忙碌着,呼喊着孩子。春田耕的早,当时伏水氏还在,皆是高山与春山两个帮忙耕种的,如今菜已种齐,她抽了几日自己将豆子也种上,春季的活就剩下给新苗的粟与麦子锄草,却还得过个十天半月。趁着这几日的农闲,又春光大好,四处花开蝶舞蜂飞着,她将自家盖了一冬的被子拆了晒棉花洗被里被套,并挂了炕上的羊毛毡出来拍土。   铎儿去跟高山家的宥儿几个顽了,她一人在后院忙着,就听院子里有个女子高叫道:“家里有人没?金银财宝都叫人搬空了。”   晚晴听着是马氏,在后院高应道:“快来,我在这里。”   马氏夹着片子鞋面进了后院,见她晾晒的四处都是,捡了只小扎子坐了道:“你竟然还做这些?”   晚晴拍着孝布问道:“我不做谁做?”   马氏扭腰戳着鞋面:“反正我就不用做。”   晚晴叹道:“这就是有婆婆的好,她虽老了弱些,却能帮你许多忙,我里外如今只得靠我一人。”   马氏叫日头晒的有些慌,靠到墙根大槐树的荫凉下坐着说道:“那老太婆整日盯我如盯贼一样,我巴不得她早些死了才好。”   晚晴压好了棉花也取只扎子过来坐到她身边摘自己身上的棉花:“等她死了才有你哭的时候,晚上一个人睡吓死你。”   马氏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瞧你三嫂这些日子对铎儿可好了,刚自河边过来,我就见她揣了一把糖要给铎儿,他抵死不要。”   晚晴不信:“她惯不爱孩子,怎会给糖,怕你看错了吧。”   马氏:“真的。”   晚晴见风要吹跑了棉花,起身忙去上下跳脚捞着,就听马氏问道:“你隔壁的阿正叔,如今可在不在?”   晚晴将棉花压了,回走抿嘴笑着走了过来:“我就说你从不登门的人跑到我家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言罢猛的一把提马氏站起来:“你瞧瞧在不在?”   她们坐的这墙根另一侧,恰就是伏泰正家的正院。马氏叫她吓的花容失色,见院子里并无一人,气的虚捶了晚晴一把:“你竟要吓死我。”   晚晴这才笑说:“不在,我许久都没瞧见过他们了。”   她话音才落,就见伏泰正带着花生,两人推了后院角门,恰从墙另一侧走了出来。这两人面面相觑,吓的慌忙蹲倒在地,晚晴忙忍了笑解释:“这些日子我真没有瞧见过他们。”   马氏也是低声吃吃笑道:“我瞧见了,他们背了许多皮子,想是上山打猎去了。”   晚晴起身来看,果见院子里摊了许多皮子,皱眉道:“春季正是万物繁衍的季节,他们这时候打猎,也不怕报应。”   马氏也起身忍不住往里瞧着,见伏泰正身姿高挺,绑腿一直绑到了小腿腕上,腿长腰纤,背宽体健,这一村子里也再找不到如此一个相貌又好身材又壮的男子,咬了口银牙在那里觑着,忽而见伏泰正目光一扫,恰向这边而来,自己随即抛了个媚眼给他,心怦怦的跳着。   她见晚晴正在收被面被里,招呼过来故意高声说:“你可知,你那三嫂如今跟伏铜好上了。”   晚晴最怕听马氏说这些东西,推了她一把:“你别乱造谣,我不信这些东西。”   马氏虽是说给晚明听,实则是要将这话音送到隔壁,意欲要逗弄了那隔壁之人,勾搭个同好,又放大了声音:“真的,前两日我去赶集,见他们远远进了大明山半山腰那个小洞子。”   晚晴啊了一声就要堵马氏的嘴:“你若再说这些就快回家去,我最不爱听这些东西。我瞧他们都是正正经经的人,那里像你编排的一样。”   马氏见她不信,嘻嘻笑道:“你还是个傻姑娘,青山那时候太小,不过替你种了枚种子,怕连人事都未教你知,如今还叫你是个懵懂的。”   晚晴听了这话更是气的跳了起来,抬头恰扫见隔墙伏泰正坐在台阶上,膝下散落着一些匕首并箭之类的东西,恰他目光恰巧也望见了她,又羞又气,怕要叫这阿正叔小瞧了自己。拉了马氏就往外走:“我要去寻铎儿了,你也一块走呗。”   进了院子,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们隔壁阿正叔回来了,你说这些叫他听到,告到族长那里又要骂我。”   马氏本就是想说这些给伏泰正听,他听到了才是求之不得。斜凉着眼睛说道:“族长也不过个人,你老像个避鼠猫儿一样怕他做什么?”   晚晴不比马氏的大胆,一提起族长就要心毛:“族长见了我就要训我,我听闻他还烧过咱们村里不贞的媳妇们,我怕闲话。”   马氏同她一道往门外走着:“既是闲话,就是没影的东西,你怕个什么?”   言毕妖妖佻佻走了,经过伏泰正家门前时,故意走的慢些,腰肢扭的欢些。   晚晴才要往河边跑,就听得铎儿放声大哭的声音,远远追了去问道:“铎儿你怎么啦?”   这孩子两个鼻子流着,叫车氏抱着,胸前襟都湿了一大片,远远见了晚晴便扑了腰身要晚晴抱。晚晴抱了问道:“你怎么碰的?”   铎儿道:“宥哥哥打的。”   车氏忙插嘴解释说:“没有没有,自己碰的。”   铎儿道:“不是,哥哥打的。”   言毕拿了自己拳头比划着:“他压我在地上,打了许多下。”   车氏有些不好意思,强辩道:“孩子爱撒谎,真是撞的。”   晚晴搂了自家孩子在怀里:“别的孩子也许爱撒谎,我家铎儿却不会,既他说是打的,就真是打的。”   言毕抱了铎儿回家,取了水替他洗净又叫他仰了头,等止了血才问道:“哥哥为什么打你?”   车氏仍在一旁笑着:“真没有打。”   铎儿指了车氏道:“三叔母给糖,铎儿不要,宥哥哥和莲姐姐几个要铎儿喊三叔母娘,铎儿不喊,她们就打我。”   晚晴听着话有些怪,心道车氏自己没有孩子,铎儿又不是她的,为何要叫铎儿喊娘,心内这样想着已是不喜,抱了铎儿道:“走,咱们问问宥儿去,看他为何打你。”   车氏忙上前伸手拦住晚晴:“晚晴,你听我一句,真没有打,快别去闹事了。”   晚晴道:“我并不是闹事,兄弟之间好好的顽就顽,打什么孩子?”   车氏甩了手道:“不过是几个孩子顽闹,铎儿自己又小又不会动手,叫人打了挨几下就完了,你还想怎样?”   晚晴气的高了声音:“若是三嫂自己的孩子,也敢这样说?”   车氏道:“你是笑话我没有孩子?”   晚晴这才自悔说错了话,忙解释说:“三嫂,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车氏掩面哭着走了,晚晴自悔失言,抱了铎儿在檐下坐着,细问:“为何宥儿他们非要叫你叫三叔母是娘?”   铎儿道:“他们说你要拿我给三叔母当儿子。”   晚晴道:“呸!熊孩子懂个屁,改天叫我捉住了好好收拾他们。”   她听到后院里那才看来不久的小黑猪又在一下一下拱着门,拉了铎儿一起跑到后院,果然就见门已经叫小黑猪拱开了大半。晚晴气的折根柳条子啪啪抽了小黑猪几棍子,恨恨骂道:“我儿正馋肉了,你要再敢闹腾,我明天就杀了你给我儿解馋。”   铎儿听了吓的嘴一撇哭起来:“娘,咱们不要杀它,我要它给我当娘子。”   晚晴又狠抽了小黑猪几棍子解气,这才扔了棍子哄铎儿:“不过是吓唬它而已,它整日这样拱门,万一拱开跑到菜园里拱了咱们的菜怎么办?那瓜秧子不也是你的娘子?”   铎儿仍然害怕,抱了晚晴大腿一动不动盯着小黑猪。他如晚晴一般本就生的清秀,又如今是个女儿性子,晚晴再想起他叫宥儿打的事儿来,心中又腾起火来,拉到墙根一棵自己常坐的树根子上站了,两人齐平着眼时才问铎儿:“宥儿打你的时候,你就怎么样?还手了没有?”   “没有。”铎儿道:“不止宥儿,还有花儿压着我,她胖,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晚晴气的咬牙切齿,抓了铎儿手在自己脸上比划着:“下次花儿敢压你,你就狠狠抓她的脸,揪她那几根黄毛往下来拽,使劲拽。然后……”   她指了指铎儿的裤裆道:“然后就用脚狠狠踢宥儿的小牛牛,他肯定会疼。然后你就……”   隔壁院子里,伏泰正恰就在墙根下坐着擦兵器,晚晴训孩子的话他一句没拉听到了耳朵里。等听到晚晴说要叫铎儿踢宥儿小牛牛的话,心道这侄媳面上柔柔的一个妇人,竟然能懂得这样毒辣打架的技巧。他才站起来要走,听铎儿轻叫了一声,转身就见铎儿捂着脑袋,晚晴还犹自在旁言道:“你就拿头狠命去撞他,不要怕疼,被撞的那个人才疼,你的头不会疼。”   铎儿听了这么多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揉着自己的脑袋在那里发呆。晚晴一把抱了叹道:“也不知你爹什么时候回来,我要再一个人带下去,只怕要将你带成个丫头性子!”   伏泰正见晚晴抱着孩子走了,到厨房吩咐花生道:“盛一碗肉,给隔壁铎儿端过去。”   这里晚晴还在院子里传授铎儿些打架的功夫,就见花生在门上站着,手里端了个青花瓷碗,笑敲了门道:“小娘子,我大哥给你送些东西,谢你当日的苗子。”   第六章 私话   铎儿跑了过来,见是一碗炒的热热的肉,上面还飘着葱香蒜味,吸了鼻子叹道:“真香。”   晚晴接了过来:“怎好叫你们如此破费。”   花生道:“太多了我们吃不完。”   几人正说着话,后院门上窜出一个小黑影,自花生脚下一溜而出。晚晴搁下碗叫道:“花生大哥,快去替我捉住那猪,别叫它跑了。”   她匆匆将肉放在椅子上,回头喊道:“铎儿,你少吃些,娘捉了猪就回来。”   言毕也冲了出去。那小猪崽子一路乱跑乱撞,晚晴和花生两个将它逼到了河边,谁知它却跳进了河中,还是花生跳下去捞了出来,晚晴才拖了猪崽子一条腿拖回了家。   她到后院,见那猪舍的门叫它顶开,自己拿些木屑垫紧了重又锁上,洗了手回到院子,只见椅子上一只空碗,肉已不见了踪影。   进到西屋,铎儿歪头倒在炕上,似是睡的很痛苦。晚晴摸了他额头并不烫,忙问道:“肉你一人吃了?”   铎儿点了点头干呕着:“想吐!”   晚晴急的抱伸手欲抱又怕他更难受,埋怨道:“那么多肉,大人都吃不完,你一个孩子怎能吃完,这可如何是好?”   吃多了东西撑伤了的事多,撑死的也多,那一碗沉肉吃下去,这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她竟有些束手无策,忆起那只碗还放在外面,端了到隔壁,见花生在灶下忙碌着,低声道:“花生大哥,我家铎儿将肉全吃了,这会子嚷着难受,怎么办?”   花生扔了抹布跟她就往外跑:“哎哟,那可怎么办?”   恰伏泰正自后院走出来,花生过去说了几句。伏泰正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大步在前跑着:“过去看看再说。”   晚晴也慌得跟了过来,几人到了晚晴西屋,见铎儿这会子已经蜷缩在墙角,额头上滚着汗珠子直哼哼。伏泰正在炕沿上坐了,抱了孩子过来撩了衣服,见下面肚皮滚圆,皱眉道:“你竟没盯着,叫孩子全吃了。”   晚晴又悔又责:“是。”   伏泰正道:“去取痰盂来。”   晚晴出去一溜烟端了痰盂来,就见伏泰正将孩子递了过来:“你哄孩子张嘴,拿手去轻轻拨他的嗓子眼,催着叫他吐了,不然真要撑破肚皮。”   晚晴抱了过来,拿手才伸到铎儿嘴里,铎儿一哭,她心疼缩了手:“我怕弄疼他。”   伏泰正索性自己抱了过来,一手捏了铎儿下巴叫他张嘴,一只手指轻轻探了进去慢慢摸着咽喉,轻轻搔动几下,果然孩子哇的一口吐出许多东西来。晚晴见花生拿痰盂盛着,又伏泰正手上许多脏东西,忙掏了帕子来问道:“阿正叔可要擦手?”   伏泰正接过来擦净了,待孩子吐完了又复去这样搔着他吐,连吐了四次见后面不过些清水了,才道:“这下必是吐完了。一会儿喂他些热水,晚上等他嚷饿了再给他东西吃。”   言罢起身伸了手道:“水在那里?”   晚晴替铎儿擦净了嘴角盖好被子,才出来取了铜盆舀了水来给伏泰正洗手。伏泰正卷了袖子低头洗着,语气里略带了埋怨问道:“为何不看住孩子?”   晚晴还未搭言,花生走了进来解释:“我们去追猪崽子了。”   伏泰正抬头,见花生与晚晴站在一起,皆是一脸讪色,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恼怒道:“不过一个猪崽子而已,能跑到那里去?”   他本就是个冷眉冷脸的人,再带些怒气,周身寒气更甚。晚晴见他盯着自己面色不善,想他怕真是听见自己中午与马氏说过的话,深悔自己容留了马氏,又怕伏泰正告到族长那里去,低着头一言不答。   花生辩解道:“那小猪崽子凶着了,我跳进河里才捉住他。”   伏泰正扫了眼他两裤腿的细泥,轻甩了手上的水滴到铜盆里,自放了袖管转身出门去了。花生见这小娘子瞧着怕极了的样子,悄声安慰道:“我家大哥不是个凶的,他向来待手下人都是面上凶,心里软,你别……”   “花生!”伏泰正叫了一声,花生忙应着亦跑出去了。   铎儿在炕上哼哼着:“娘,把我的娘子捉来。”   晚晴忙应道:“好,知道了。”   除了小黑猪,他如今最爱的是一只鹅黄鹅黄的小鸡,晚上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终归是孩子心性,虽说前两天还彼此打架打的流鼻血,这日铎儿觑着晚晴在后面山上菜地里给瓜秧豆子搭竹架蓐草的功夫,又偷偷溜到灵河边去跟高山家的宥儿花儿几个顽。晚晴见隔壁阿正叔家的菜倒栽的齐整,只是也到了抽蔓的时候却没有搭竹架,想起前些日子人家帮过她的大忙,便多跑两回抱了些马兰草并竹杆来,替伏泰正的菜园也搭了满满一园子竹架。   她正埋头干着,忽觉身后有人,回头就见伏泰正在田梗外站着。他似乎从未笑过,也不说话,倒弄的晚晴跟作贼一样。她捡了剩余的竹杆:“早些搭上架子,过两天要给粟谷苗子和麦苗蓐草,就顾不得它了。”   言罢挑拣着没有秧苗的地方,几步跳回了自家地里。   她今日发了一锅粟谷面要去蒸甜糕,见那阿正叔仍不言语,眼睛倒是一直盯着她。晚晴以为他还记着那日马氏来所说过的话,趁此四下再无旁人,咬唇红了脸轻声说道:“那天来媳妇家的是伏识家媳妇,伏识丧了正守寡,她人是好的,就是言语出脱些。”   见伏泰正仍不说话,晚晴又十分肯定的说:“往后媳妇定不会再容留她在家里,阿正叔千万不要告诉族长大人。”   伏泰正忍不住一笑,这侄媳妇自那日与那个寡妇在后院搬过些女子间的私话之后,遇见自己总如老鼠碰见了猫一般,原来是怕自己将这事非告到族长那里。他才要说话,就见晚晴忽而柳眉一竖目光一凶,接着跳脚叫道:“熊孩子又在打我儿子!”   言罢一溜烟下了田地越过后院跑了。伏泰正站在田梗上目瞪口呆,这女子怒起来时凶相毕现,跑起来时身姿矮健,完全不是她平日所表现出来的形样。   只有这时,他才能接受她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而且是个十分护犊的母亲,就如当初的他娘一般。   晚晴一路冲出门跑到灵河边,果然见高山家的花儿和宥儿两个将铎儿压在地上砸拳头。晚晴一声暴喝:“你们两个熊孩子,再打一拳试试。”   花儿毕竟是个女孩,立即便缩了手。宥儿不但不缩手,反而得意洋洋:“以后他就归我欺负了。”   晚晴骂道:“放你娘的屁,他是你兄弟,你不爱护他还整日打他,像什么话?”   宥儿起身学着伏高山的样子抱拳:“我青山叔都不要你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晚晴叫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气的热血冲头,一把自地上拎了起来在他光光的屁股蛋子上狠狠拍了两巴掌:“你看我是个什么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娄氏比晚晴还要护短,两人之间的过节皆是因为孩子。她不知自那里冲了出来,扑到晚晴身上哭道:“我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个他,那是我的命根子,你打死算了。”   言罢已经躺到地上滚了起来。   宥儿因是高山家的独苗苗,高山两口子惯的无法无天不说,村子里也无人敢碰这孩子,小小年级四处打架,七八岁的孩子他都敢打。又爱说脏话骂人,嘴里总是不干不净。高山两口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后面洋洋自得道:“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才有出息。”   只是虽然宥儿熊,原来却很少欺负铎儿,毕竟两个是堂兄弟,铎儿又向来乖巧,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   晚晴抱了铎儿回家,一路上问道:“哥哥为何又打你?”   铎儿哭道:“不知道。”   晚晴怒问:“那你为什么不还手?”   铎儿仍是委屈的哭着,再不言语。晚晴又是心疼又是愤怒,见铎儿头上叫那花儿一双无人管的尖指甲抓的满是血痕,几番气的要回去拼命,又深知自己撒泼拼命的功夫比不上娄氏,只得忍了,抱了孩子气冲冲回家。   待她蒸完甜粟糕弄完晚饭哄了孩子上炕,到后院给猪送食的时候,才发现那小猪崽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又抬开猪舍门板,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晚晴不敢再去隔壁央花生一起来寻,自己一人摸黑四处又唤又找,一直找到半夜,将整个下伏村前后左右都找了个遍,才在河对面自家祖坟里找着了这个跳皮的小黑猪。这小黑猪跑出来跑饿了没有食吃,恰伏水氏是座新坟,便不停的拱了土刨着。   借着月光晚晴一看那猪将个坟拱的乱七八糟,吓得个魂飞魄散抓起小黑猪说道:“她活着的时候最怕见猪,你竟来拱她的坟。”   四野无人,她找了半夜混身的热气叫冷风吹着打起了寒颤,以为是伏水氏的生灵降怒给自己,结结巴巴道:“娘,不是媳妇非要逆您的意,铎儿毕竟是个孩子,长久不吃肉腕子里没有力气,成日挨别家孩子的打。”   言罢觉得后背愈凉,她也不敢再呆,抱了小黑猪一溜烟逃回了家。   次日一清早,她还在梦中,就听得那小黑猪又在一下一下的拱着猪舍门板。晚晴累了一夜骨酥肉软不想起来,又赖着迷了一会儿,忽而听得哐一声,小黑猪一声长嚎,知它又将那猪舍拱开了。   第七章 黑猪   她怕这小猪跑惯了路再去拱新坟,恰原来隔壁不住人也习惯了,翻起身来衣服也不穿,趿了两只鞋便冲进了后院,就见那小黑猪果然在后院围墙上一跳一跳的往外蹦着。   见了她来,小黑猪夺路而逃,满麦场乱转,转了一圈又要往山上蹦去。山上新苗才长成了菜的样子,正是小猪崽子们爱吃的嫩菜,晚晴怕它去一次跑惯了路要天天去糟蹋,慌的又赶过去堵踢打着去堵。小黑猪无处可去,见东边墙根上有一个窟窿,埋头便钻了进去。   它跑的速度极快,窟窿又小,一钻进去便卡在了里面,嗷嗷叫着。   晚晴怕它要卡死在里面,试着往外拉了几把,谁知非但拉不出,小黑猪反而扭着屁股爬的更深了。隔壁就是伏泰正家的正院,此时天色还早,只怕他们还没有起来。晚晴怕这小猪憋死在窟窿里,两脚一提跳过墙,到了伏泰正家院子里,跪在墙角照着方才那窟窿的地方刨了起来。   伏泰正自幼五更天起,起来便要在院子里操练一个时辰的棍棒,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恰此时他正持了自己常舞的棍子站到院中,听得隔壁侄媳一人一猪十分热闹,才闭上眼睛清神聚气横持棍子正要运气,便见那侄媳一纵腰跳进了自家院子,埋头跪在墙根上两只手不停的刨着。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袄,下面一条洒腿裤子,怕是睡觉时才穿的衣服。此时跪在地上往前纵着腰身,那纤纤细腰上一段又白又嫩的皮肤便露在外面,或者再往上撩一点点,就能瞧见胸前扑腾的,两只白白兔子的形样。她臀形混圆尖翘,是女子臀形中该有最好看的形样,此时微微抖动,竟叫伏泰正脑子一片混沌,忽而忆起男女欢爱中自己最喜欢,也是最受用的一个姿势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那个纤瘦娇弱,才貌俱佳的妻子,因这姿势有些下流总不肯用。如今她改嫁也有二年,那名动京师的风流才子,与她才是绝配,而自己这个常在边关,舞枪弄棍的鲁郎,确实最能食髓知味,最能兴意畅然的,也只有这样十分下流的动作。   这种邪念,便在刹那之间也能生动具体栩栩如生。况且他至少盯着看了有半刻钟左右,直到她刨开土见着了那顽皮小黑猪的鼻子,才慌的转开眼背过身去。   晚晴刨开土估摸着小黑猪不会被闷死了,才爬起来拍净了身上的土,几步跳到厅房檐下抓了把凳子过来,欲要借这凳子跳过墙去。忽而瞄见院中背立着这家的主人,自己丈夫的叔叔,吓的扔了凳子道:“阿正叔,媳妇是怕猪要闷坏了才来刨墙,过会儿天亮了媳妇就来给您堵上。”   她见他屋檐下立着一排兵器,手中又竖着一只黄澄澄七八尺长的杆子,又身上穿着一身短打脚腿绑的紧紧,心道莫非这阿正叔是个练家子?   心里这样想着,见他也不转身,微微扬了扬手。自将凳子放到墙根,一跃而上翻过墙,又去抱那小猪。   伏泰正这才艰难转身,长叹一声,舀了一瓢生水来自头上慢慢浇下。   他从十八岁下山从戎,在边关杀伐十年之久,此番心灰意冷重回故土,是想寻一份安定自在的生活。女子他不是没见过,情丨欲也不是没尝过,却万万没想到,初初到了故乡,便对自己的侄媳动上了邪念,而这邪念随着日久天长越发滋长,滋长到要将他毕生所有克制都要消耗怠尽的程度。   虽然已经生了孩子,但正如那马氏所说,晚晴自己也还是个懵懂未知的孩子,她小自己太多太多,丈夫在外考取功名,独自在家操持生活,不该是他能动邪念的人。   他横棍运气,打了一套疯魔杖法,又打了一套大力金刚杖法,犹觉力未用尽,打了一套紧罗那王棍,见日头都升了起来,花生端了水来,才取过帕子净了脸,用起早饭来。   花生与伏泰正一起吃着粥,问伏泰正:“大哥,那紫貂已经有六七成的干了,今日要不要我洗里子?”   伏泰正问道:“细木沫制好了吗?”   花生道:“制好了。”   伏泰正道:“还是我来。那皮子名贵,你干活总有些粗。”   花生嘿嘿笑着,又问道:“大哥是打算自己送去,还是叫小的去?”   伏泰正道:“咱们一起去。”   花生在这只有几个人的小村子里呆的有些腻,听了这话十分高兴,搓了手掌道:“白凤将军若是知道将军要回去,必然十分开心。”   伏泰正道:“吃你的饭。”   晚晴方才在墙那边看了半天伏泰正舞棍,心道:原来这阿正叔果真是个练家子,不如我叫铎儿拜在他门下学点拳脚,将来也好自己对付宥儿兄妹几个。孩子间的事情,大人总不好次次出头。铎儿又自幼无爹陪的,怕自己太过强势将他惯成个娘里娘气的软弱孩子。   她烧了些面汤,和着昨日的糕和铎儿两个正在吃早饭,就见花生敲了院门笑呵呵进来道:“大哥说小娘子的猪舍门不太合适,叫小的来给小娘子修一修。”   晚晴听了大喜,忙迎了进来问道:“饭吃了不曾?”   花生道:“吃过了。”   言毕到了后院,抬抬猪舍门,见果然门框上下太松,猪拱几下就要松开,遂自墙角取了块木料来拿刀劈着。铎儿与晚晴两个皆是凑了头在一旁看着,花生问铎儿:“昨日又叫人打了?”   铎儿有些害羞的钻到了晚晴怀里。花生扔下斧子一把拉铎儿过来,虚虚一拳打过来问道:“这时候你该如何?”   铎儿仍往后躲着,抿唇不语。花生握了他两只拳头道:“你该用胳膊这样,这样来挡。”   晚晴见此更坚定了要给铎儿拜师的意愿,只是那阿正叔面色不善不好攀附,若花生也有些拳脚功夫,愿意教铎儿,倒是极好。她笑问道:“花生大哥也有些拳脚功夫?”   花生摆手:“没有,没有,我这皆是平日里看大哥打拳看来的。”   晚晴又道:“铎儿这些日子叫宥儿打的有些狠了,虽我也知孩子之间总爱打架,但他自幼爹不在身边,叫我养成了个软性子,我欲要叫他跟着阿正叔学些拳脚,大哥觉得可行不?”   花生道:“当然可行,不过我们过些日子就要走了,你得抓紧了才行。”   晚晴听了更急,也不再看花生修门板,自院墙边榆树上捋了几把榆钱洗净,和了细白面蒸熟,用前几日花生给她端过肉的碗盛了,一手拖了铎儿就到了隔壁。   她脸上笑的也许有些谄媚,敲门进了院子先叫铎儿道:“快喊小爷爷。”   铎儿缩在后面轻喊了一声。伏泰正抬头见晚晴这会子穿整了衣服,碗里端着一碗榆钱饭站在院子里笑着。她生的鲜活青春,恰他心内又藏着邪念,都不敢抬头细看,在木沫漕子里细细捋着皮子问道:“何事?”   晚晴见这阿正叔头也不抬,又瞧早起自己刨开的地方已经堵上,以为他又在生自已早起乱刨了墙根的气,提心吊胆说道:“媳妇想让铎儿拜阿正叔为师,叫阿正叔教他些拳脚功夫。”   原来是为了这个。伏泰正扫了眼那碗榆钱饭,晚晴忙端过来放到了他面前:“这是点野味儿,媳妇做的不好。”   伏泰正道:“当用葱薤肉臊子加油炒过,才会好吃。”   晚晴道:“我婆婆说油炒了会破香。”   伏水氏是个会省家的女人,平常做饭都舍不得放油,更别提肉。伏泰正搁下皮子转过身来问铎儿:“为何想要练拳?”   晚晴忙插嘴:“最近他总让别的孩子打。”   伏泰正扬手止了晚晴:“让他说。”   铎儿不言,越发躲到晚晴身后,晚晴费力往外拉着,劝道:“你小爷爷有功夫,待你学了将宥儿和花儿打回去,往后他们就不敢打你了。”   铎儿仍不敢出来,扭捏在晚晴身后。   伏泰正直起腰说:“这个样子如何学拳,快回去吧。”   晚晴笑着应了,一手拖铎儿出到门外,手指着他鼻子问道:“你想不想跟我到东屋里去玩一会儿?”   东屋时常上锁,只有铎儿十分不听话的时候,晚晴就会拖进去狠打一顿。铎儿听了果然害怕,憋了嘴:“不要。”   晚晴又指着门内:“那就进去好好跟阿正叔说,我要学拳,好不好?”   看铎儿应了,晚晴又满脸堆笑拉他进门,推到伏泰正前面:“快说。”   铎儿委委屈屈说道:“我要学拳。”   第八章 休妻   伏泰正看晚晴自己小小年级,训孩子倒是十分有一套,见她在自己面前这样笑着说着叽叽呱呱,心中更有些说不出来的温意,面上却不表露出来。下了台阶净过手,俯腰仰高了手对铎儿说:“你踢一脚,我看到踢到那里?”   铎儿后面叫目光似狼一样的晚晴盯着不敢耍赖,狠命一脚踢出去,不但未踢到小爷爷的手,自己还摇摇晃晃摔倒了。伏泰正收了手道:“不是练武的苗子,我不收。”   晚晴笑出恨不能叫伏泰正就此能收了面上冷色的谄媚:“阿正叔,他不过是个孩子,您的手也太高了些。您再多试一试?”   伏泰正又伸出手:“再踢!”   铎儿再踢一脚,仍是踢不到,小腿软软的晃着。伏泰正上了台阶摇头:“他没有天赋。”   言罢捡起那紫貂皮起来在木沫里慢慢的搓洗着。   晚晴一腔兴头叫伏泰正两句话如冷水浇头,脸上的笑僵在面皮上半天才又重新浮起来:“阿正叔您就试一试,媳妇不求铎儿成材,不过是想要他学点拳脚而已。”   伏泰正头也不抬楦着皮子:“若要学点花拳绣腿,可以去找别人。”   晚晴脸上带着笑心中咬牙切齿骂了半天,忍了又忍又哀求道:“阿正叔您就行个好,收了他好不好?”   “不行……”伏泰正话音才落,院门外一人道:“何事不行?”   伏泰正与晚晴同时望院门外,便见族长伏盛负着手迈着步子三摇四晃走了进来。   族长伏盛也有五十多的年级,是与伏海一辈中如今还在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他本精精瘦瘦一个老年男子,见人目中常带着阴气,叫晚晴见了就要发抖。伏泰正起身拱手叫了声:“七叔。”   伏盛摆了摆手笑问起满脸的褶子:“铎儿要学拳?”   晚晴从未见这族长笑过,又他今日竟十分亲切的问着自己,忙点头:“是。”   伏盛道:“既是如此,我作主,阿正你就收了他为徒。”   这是命令了。他与伏海一辈,伏泰正要叫他一声七叔,既是长辈有令,他顿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那我试试。”   晚晴喜滋滋压着铎儿的头两边点着:“谢谢族长大人,谢谢阿正叔。”   她见了伏盛就是避鼠儿猫儿,此时转身才要溜,就听伏盛用十分家常的口气说:“我与阿正要聊会儿天,晚晴既在这里,去烧些茶水来。”   烧水泡茶本是花生的差事,但既然他在隔壁帮她修门,她也合格在此烧碗茶水。晚晴应了,忙去厨房烧水沏茶。伏盛见伏泰正手中楦着几披上好的紫貂,问道:“是伊岭中的东西?”   伏泰正点了点头:“是。”   伏盛眼盯着那皮毛华光流转的皮子问道:“你竟弄到了三条,只怕一条都要价值千金。”   伏泰正头了不抬:“送人而已,不问金银。”   伏盛又问:“自你十八岁那年回来过,也有十年未曾回过家,这些年在那里出息,作些什么行当,我瞧你是练了些武的,可从戎了否?”   伏泰正见他问个不住,只得搁下皮子回道:“不过瞎混,各处都曾混过。”   伏盛又问:“可曾去过京城?”   伏泰正道:“去过。”   伏盛又问:“如今天子年方几何,京中是谁在管事?”   伏泰正搁下手中皮子,指了指院子里捉蜂的铎儿说道:“天子比之他大不了多少,如今魏源是中书令,国公刘康是太后生父,大约万事皆由他两议着做主。”   伏盛点头赞道:“果真是他,魏源有谋略又有官威,如今也当他主事了。”   他与魏源同年的举子,魏源如今做到了中书令,为摄一朝。他在这伏村虽也为摄一村,终不能与魏源相比。   晚晴端了桌子出来拭净摆在檐下,又打了水给伏泰正净过手,看他们坐稳了才奉上茶水。因族长未发话叫她走,她也不敢走,在台阶下站着。   伏盛端了茶杯道:“我听人言这些年凉州边关上有个叫伏罡的将军,使得好一套少林十八铜人棍,还有一柄凤嘴长刀削敌人头颅如切西瓜一样,杀鞑子有些年头,关外鞑子闻风丧胆的。因咱们这姓稀少,只怕也是本家,你可认识他?”   伏泰正听他说起自己在外的名号,抿了口茶说:“不认识。”   伏盛本有些疑心伏泰正就是那伏罡,见他听了眼皮也不抬,显然不是,有些失望又有些放心,心道当初在伏村时他还是个少年,一块石头能杀死一个正年轻的侄子,还以为他在外会闯出片天下来,谁知出外十几年也是平常货色。   接着伏盛又打问起京师来:“既天子年幼,只怕天子外系要强些?”   伏泰正道:“国公爷刘康并未出仕,朝中仍是魏源任中书。”   伏盛道:“如此说来,如今魏中书一人把持前朝了?”   伏泰正默默点头。伏盛又道:“凉州平王本是先帝亲兄弟,如今也算皇叔,难道也不管朝中事?”   伏泰正不欲再多言,端了茶杯吹着杯上热气:“这些事我知道的不多。”   伏盛不再言语,默默的喝着茶。他此番来问伏泰正这些话,并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无意而为。恰恰这朝中大事,如今也与伏水村息息相关,与晚晴亦是息息相关。   原来晚晴的丈夫伏青山四年前上京赶考,头回并未得中,因秦州距京路途遥远,往来一趟也要两月功夫,他落第后也不回家,就在京中租了屋子持续备考,等这三年后的春闱。因青山容样生的俊美,又腹中颇有些才华,这三年中在京中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还有些王亲贵子们。   如今京中权贵们拉帮结派,又朝局不定,就连天下学子们最期望的科举都成了贵族间进阶的手段而已,寒门学子,若无好的师门师尊,就算字写的再好,文章作的再好,策论论的再好八股写的再对仗工整也无用。所以青山这几年努力结交,恰恰拜到了魏源门下作门生。   有魏源在后一力加持,他此番自然考的顺风顺水,虽没有拿到状元,但也是个甲榜第三名的探花郎。年轻俊美的探花郎恰又得了魏中书家千金的青眼,欲要与他结个夫妻。于一个僻远北地穷乡村里的寒门小子来说,这可不就是一架登云梯?   但是这魏千金自幼娇惯,在感情上有个怪癖,觉得男子也如女子一般,要自生来就未对旁人动过情意,才能配得上她的厚爱,是以对伏青山百般逼问,就是问他在家乡可有成亲生子,或者相好的情人等着。   伏青山见这魏千金穿的绫络纱裹,四五个婢子前护后拥,又相貌娇美可人,早将老家替他生养孩子的晚晴忘了个一干二净。非但如此,他怕这魏千金临时起意再派人回乡调查,这才急急休书一封,一来是为报喜,二来则是要托族长与高山等人,要叫他们为他遮掩消息。   恰那封信,正是当日晚晴在集市上时,听马氏讲了后急急追过的那一封。因事情还未定论,当时族长与高山等人虽欢喜青山高中,但当时也压下消息不敢发现,为的就是等青山能娶得中书千金的喜讯再来。   正是昨日,青山又来信,言自己非但已与魏千金结成良缘,到了今年春节时,他还要携魏千金一起衣锦回乡,祭拜祖宗。   探花郎携娇妻回乡祭祖,而且那妻子还是中书令的千金,且不说清河县,这于整个秦州来说,都是一件轰动的大事。况此事是在伏村,伏盛作为族长,往后只怕连县府州府各位大人,都要对他高看几分。   而青山唯一担心的就是晚晴与他临走时种下的铎儿。他既有了中书令的千金作妻,晚晴自然就可以休掉了,铎儿他又未曾亲见过,既是点骨血,恰春山夫妇无子,叫他们替他养大,届时帮衬份前程,也就行了。   他在信里央族长与高山兄弟要办的,恰就是发嫁晚晴与过继铎儿两件事情。   这些日子来车氏不遗余力整日笼络铎儿,也正是因为高山露了口风,说将晚晴发嫁之后,铎儿归三房,土地归二房。   晚晴尚自懵懵懂懂,那知自己的家早已被登高中第的丈夫拆成几件连自己一起卖给了别人,她站在春光大好的屋檐下搜寻着娇儿撒欢的姿态,抿了唇微微笑着。   虽青山也寄了一纸休书来,但作为族长来说伏盛却犯了难心。原来女子嫁人,若夫家要休妻,当有七出之理才行,附合七出之一则要休妻。但另有三不去,则是说在三种情况下,丈夫是无论如何也决计不能休妻的。   第九章 杀侄   晚晴自十岁到伏村,也算是全村子人看着长大的。她相娇貌美天然一股乡村妇人们没有的柔媚之态,却性子娇憨干活泼辣,全然没有寻常妇人们的娇弱之气,便是貌美也是混然不自知,自幼伏泰印与伏水氏两个当亲女儿疼爱,又与青山青梅竹马。在家里外操持生养孩子,行为上挑不出瑕疵来。   三不出是,有所娶无所归,有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   晚晴是买来的童养媳,被休后早已无家所归,这便是一不能休。再者青山走后四年,两个老人卧病皆是她一力发送,这里二不能休。另青山如今富贵休妻,更是要遭人唾弃,这便是三不能休。   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妇人在整个清河县都再挑不出第二个来,更何况上下伏村这点地方,妇人们除了三条腿的小脚拐子们就是些粗脚蠢货。既她成了无主妇人,伏盛又是个风流的,心里早就有了想头。   而因她占着三不出的理,是以休妻之事自然不能明言,伏盛与高山兄弟着伏盛商量许久,欲要为青山铲平道路,想的便是要先坏了晚晴名声和身子,叫她自行离去。若她执意不肯,便寻个偏远地方的寒户猎户强硬发嫁。   既心中藏了这样的恶心,伏盛盯着晚晴的目光便有些阴沉。   她身段优美,仪态可人,正是最鲜嫩最娇艳的年级。而如今不过五月,到过年还有些时日,这段日子够做许多事情。伏盛这样想着,脸上便笑的有些不自然。   伏泰正自幼不喜这个七叔,见他坐着不走,自己起身又去楦那皮子。伏盛这才恍然大悟般负手四处看了一圈道:“既来了就好好住着,你承着一门祖业,当替伏海大哥顶门立户的。”   言罢转身走了。   晚晴回家一看,果见猪舍的门叫花生修理的紧紧的,又容留他吃了一碗榆钱饭,才叫他回了隔壁。自这日起,每天早起她便将铎儿打发到隔壁,叫他也去学伏泰正一起练拳。   三岁多的小儿,手脚都是嫩的,那里能学什么拳。伏泰正先叫他扎马步,一扎就是一刻钟。铎儿瞧着小爷爷自己行云流水棍子舞的喧天,心内也十分羡慕,而他自己只能抱着小拳劈开腿站着,动不动还要叫他吼:“背挺直,头摆正!”   宥儿并村里别的几个孩子听闻铎儿在练拳,这些日子也常攀在伏泰正家门上,在外怪叫怪笑道:“铎儿,有本事出来打两拳!”   “快出来咱们比一比!”   “快出来叫爷爷我练一练”之类的话。   铎儿觉得有些羞臊,时不时扭头又见晚晴像狼一样的眼神在院墙上飘着,不得不擦擦鼻子自己端起小拳扎着马步。   转眼到了给齐膝的粟谷苗锄草的时候。这日晚晴挎了蓝子铲子,头上披了方帕子过了河岸自家地里,就见车氏正在田地中忙碌着,她有些惊讶了笑道:“大嫂家里那么多的地都忙不过来,怎好来给我家锄田?”   娄氏心道:这地眼看就是我家的了,我不锄由着你糟蹋?   只是高山交代了这种话万万不敢透露,只得哼哼道:“你也太粗心了些,地里草都结成网了,我替你拨了几颗。”   言罢背了筐子走了。马氏穿着桃红的绸袄葱绿的小裤挽着裤脚也在自家地里忙碌着,努了努嘴道:“你这二嫂眼睛里除了那个宥儿,就只有地,地于她像命一样。”   晚晴道:“阿正叔家的地全是他家种着,他自家当初又分的多,不过她爱地爱在骨子里,把这一村子的都给了她只怕她还觉得不够,还要去削旁人家的田梗。”   马氏笑道:“你倒很了解她。”   两人即又凑在一片田地里,马氏便又想起那年轻帅气的阿正叔来,凑过来问晚晴道:“听说你家铎儿如今拜了阿正叔作师父学打拳?”   晚晴推了马氏道:“自家地里锄去,我家的不用你锄。”   马氏又凑了过来道:“他那样冷面一个人,居然也会帮你?你可小心,男人们的好可不是白得的,只怕过些日子他要从你这里寻些甜头。”   言罢就去捏晚晴胸前鼓鼓的地方。晚晴叫她臊的有些难受,忙躲了道:“他是铎儿的爷爷,帮忙也是应该的。而且他本也不愿意,是族长说了情才愿意收的。”   马氏冷哼着摇头:“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不懂男人,谁要帮你指甲盖一样大一点忙,都是要从你身上寻甜头的,不信你晚上等着。”   晚晴听她说的有些下流,低了声音实实在在说道:“我是有丈夫的,青山冬天估计就能回来,你再莫要乱说造口舌,叫我将来难作人。”   马氏看她有些可怜,心道她还被蒙在鼓里。她生的这个容样,男人们岂有不馋的?前些年有个在外考取功名的丈夫,又公婆俱在时,男人们自然不敢造次,可如今她的丈夫从京城几千里外寄来休书,言明要叫族中将她发嫁。若此事传开,她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品性,如自己一般,稍有不甚便也不过是村中男人们案板上的块鱼肉而已。   想到这里拍了拍晚晴道:“你比我有性子,遇到那种事情,无论他是谁,只要不愿意就一定要一脚将他踢开,你可知?”   晚晴摆手装出个凶相:“放心吧,我凶着了。”   她终是有些不放心马氏,又劝慰道:“你往后语言上行事上也勒着些,万一真有了那种事情,男人们提了裤子就完事,女人是要被拉到灵河边大槐树下开尊祠的。”   马氏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晚晴道:“我婆婆说的。”   马氏低头锄着草也斩着栗谷苗子:“拿我开尊祠,那也要他们舍得。”   晚晴习惯了马氏这样无头无脑的话,掂了脚跳到远处,远远的离了马氏,自己一个人去锄草。年轻妇人们的心性,干活也喜欢凑到一处。马氏见晚晴起身走了,自己也磨蹭着跟了过来低言道:“你没发现你家高山春山那样横的两兄弟,在伏泰正面前倒是乖的什么一样,伏盛也是,何时正眼瞧过一般村里的男子们,见了他还不是客客气气?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晚晴推了一把马氏道:“不想,快回你自家地里去。”   马氏装了一肚子的闲话要搬舌弄非,此时便是有刀逼着她都不肯走,自顾言道:“你家那个死了的大哥黑山,你可知是谁打死的?”   晚晴亦是个村妇,整日呆在这小小一点山村中不听外讯不闻风声,果真来了兴趣兴冲冲凑上前问道:“谁?我婆婆临死的时候还念叨他,说他可怜下地狱了的。要来年青山回来了替她到清河县水帘洞记着上柱香去。”   马氏努了努嘴:“正是你隔壁那阿正叔。”   晚晴摆手又蹲回去锄草:“不可能,你再莫要扯这些闲话,我隔壁那阿正叔看着再正经不过一个人,又是高山兄弟的叔叔,怎会打死自己的侄子。”   马氏见晚晴声音高起来,忙捂了她嘴叫道:“咱们说些闲话,你再高声叫人停到,可不是要害死我?”   晚晴掰了她手推她两把:“隔壁自家地里蓐去,我家的不用你管。”   马氏虽松了手仍不肯走,低声说道:“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伏泰正小时候与高山几兄弟不睦经常打架,有一回不知因何打起来,他竟拿石头将黑山整个脑袋给砸烂了,还不止一下,砸成了个烂瓢样子都不罢手,是你家公公伏泰印赶去将他制住他才停的手。”   晚晴听她说的有些残忍,心中忆起那伏泰正每日早起耍棍子,确实是十分的狠意与手法,此时虽仍不信,却也忍不住问道:“那怎的官府没有治他?”   马氏道:“这就是你家高祖的本事了,不仅蒙了你公公婆婆两人的嘴,还勒着高山春山伏铜这些人都不敢往宣扬,只说黑山是病死的。”   晚晴心中待信不信,推了马氏道:“快去你家地里,我信就是了。”   她锄到日头高升了才过河回家,到隔壁去接铎儿回家吃饭,进门就见伏泰正与花生带着铎儿三个坐在厅房屋檐下,一人端着一碗,桌上还有碟水灵灵的凉拌萝卜与黄瓜条子。铎儿费力拿了筷子扒着碗沿往嘴里刨着饭。   第十章 族长   花生见是晚晴来了,跳下来问道:“小娘子可也要吃一碗?”   晚晴见那阿正叔也抬头扫了自己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她忆起早间田里马氏说过的话,心中忽而飘起一股寒意,摆手道:“我自家有做好的,热了就可以吃,只是怎好叫铎儿也在你家吃。”   忽而门上不知谁扔进来一疙瘩土块,打到晚晴小腿肚子上生疼。她才回头,就见宥儿作着鬼脸笑着趴在门上,往里喊道:“铎儿你个胆小鬼,有种出来打!”   晚晴怒的四处去寻家伙:“这还了得,你竟成个霸王,连叔母也敢打,看我不……”   “晚晴回来!”伏泰正忽而喝道。   他头一回叫晚晴的名字,倒是叫的十分顺溜。晚晴听的有些不自在,转回来怏怏的站着。伏泰正低眉搅着一碗饭,搅凉了递给铎儿说道:“你出去,去了也别说话,等宥儿上来就将这碗饭盖到他头上。”   言罢做了个扣碗的姿势道:“你若盖到他头上,明日就可以休息一天。”   铎儿这些日子扎马步扎的无聊之极,正想要好好出去顽一天,听了这话两手抱起了碗犹犹豫豫往下走着。晚晴有些担心悄声问道:“阿正叔,他要砸了碗怎么办?或者烫到了宥儿也不好。”   伏泰正道:“饭是温的,我家碗很多。”   晚晴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要去看,伏泰正叫道:“你回来,在这里等着。”   铎儿出了里院门,果见宥儿并花儿两个在外院里站着。他两个见铎儿端着碗饭,咬牙抿唇十分卖力的样子竟有些呆住,宥儿结结巴巴问道:“你想干吗?”   铎儿一咬牙将整碗饭扣到了宥儿头上,连碗也不敢收,就那样直愣愣的看着。宥儿虽是个霸王,也不是他自己厉害,而是父母护短骄纵的原因,真到了这个时候,吓的哇呀一声大哭了起来。花儿将那碗扔了,把宥儿的头抱在怀中叫道:“我要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来杀你这个野孩子。”   言罢哭哭啼啼拖着宥儿走了。   铎儿英雄一样回了院子,待走到屋檐下,又抿着嘴干过坏事一样瞧瞧晚晴又瞧瞧伏泰正。晚晴忍不住过去抱住在他面颊上亲了几口赞道:“我儿好样的,这一手干的狠利。只是怕一会儿你二伯真要来杀我了。”   伏泰正接过话说道:“那你就在我这里等着,我看他来杀。”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外面已经远远传来了杀猪般的嚎叫。不一会儿,高山提着把镰刀与娄氏两个冲了进来。高山远远指着铎儿叫道:“你个杂种,给我过来。”   见铎儿往晚晴后面钻着,冲过来一把就要推晚晴。伏泰正方才还在台阶上坐着,不知何时到了高山身后,反手拎住他胳膊问道:“自家孩子没本事,你要帮他打架?你的羞耻心那里去了?”   高山反手指着伏泰正扯脖子红眼晴叫道:“阿正叔,我小时候就叫你欺负,叫你打的抬不起头来走路都要贴墙根,如今我再不能容旁人欺负我儿子。”   话虽这样说着,自己却叫伏泰正反架了手前进不得,在虚空中乱抓着。   娄氏见自家丈夫无用,一手撕着胸膛躺在地上打滚道:“阿正叔,你将我们全家一起杀掉算了。打我儿子不算,现在将我们全家一起杀了吧。”   她本是个泼货,尤其卧地打滚这一项,因其肥胖,滚起来又泥秽不忌,吵架挣抢颇有横扫千军的架势。这样一个胖妇人打着滚如肉球般冲了过来,晚晴忙忙的抱了铎儿几步跳上台阶躲着,就见伏泰正也不知怎样伸脚尖一踢,娄氏便如个皮球一样滚到了院门上,碰在门上哐的一声。   高山见了更是红眼,一手扬了镰刀喝道:“阿正叔,今日你就杀了我吧。”   言把镰刀已经冲伏泰正挥了过来。伏泰正伸一手架了他的胳膊道:“快回家去。我下手依然没轻重,小心再伤到你。”   言罢轻轻一推,高山果然脸色大变,吓的往后退了几步,许久横提镰刀着晚晴恶狠狠说道:“青山媳妇,有你哭的一天,你给我等着。”   言毕拖了没有占到便宜的娄氏,两人恨恨回家去了。   晚晴与铎儿两个惴惴不安,就听伏泰正叫道:“过来吃饭。”   铎儿坐下端了碗,伏泰正又吩咐花生:“给晚晴也盛一碗来。”   花生跳下台阶去厨房盛饭了。晚晴出去将那碗饭扫了,把个破碗收了进来:“可惜了阿正叔的碗,改日补丁匠来,我替你仍补好。”   铎儿忽而哭道:“往后宥儿必定会打死我的。”   他现在才后怕起来。   晚晴也有这个疑问,却也强撑了安慰道:“往后娘不论去那里都带着你,咱们再不跟他们顽就行了。”   伏泰正却是一笑:“他以后必不敢再打你。”   “为何?”晚晴先忍不住问道。   她接过花生端来的碗,一双眸子亮晶晶仍是盯着伏泰正。   伏泰正道:“小时候我和高山打架,我比他小,总不能赢他。有回就发狠扣了一碗面在他头上,从此他就怕了。”   晚晴脑海中浮现个幼时的伏泰正来,或者也与铎儿一般大小,叫一个喊自己叔叔的小孩子追着打的画面,忍不住笑起来。但随即又想起早上在田里马氏说过的话,想起那早死的大哥黑山,后背又不禁透着些寒意,高山都要比伏泰正大两岁,黑山是高山的哥哥,自然伏泰正还要大个四五岁,他小时候就能打死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侄子,这人只怕也是个真狠的。   铎儿见晚晴笑,也跟着笑了起来。花生不知他们笑些什么,却也笑着。   晚晴抬头见屋檐下阴影里晾着几条流光溢彩的紫貂,问花生道:“那是做什么的?”   花生笑道:“是大哥要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晚晴猛的瞧了伏泰正一眼,见他正瞪着花生脸上一股杀气,心内随即暗笑:原来这年轻的叔叔也是个情种,能披这样华美东西的女子,必是个又美丽又尊贵的女子吧。   如今五月黄花遍地开,灵河中鱼儿游的欢腾,铎儿自己也学人将晚晴的针烧弯成鱼钩爬在河边垂钓,钓到一条寸长的泥鳅就拿手握了回来要叫晚晴给他炖鱼汤。   晚晴正忙着给粟谷田和麦田蓐草,整日早出晚归累的腰酸背疼,哄了铎儿道:“乖儿,待娘忙完这阵亲自给你网鱼来解馋,今日却是实在没时间。”   她将蓐来的草切碎和着把杂面拌了猪食才端起盆子,回头就见族长伏盛负手站在身后望着自己,脸上有些莫名的笑意,她忙搁了食盆拿围裙擦着手拉铎儿齐齐问候道:“族长大人好。”   自伏泰印去世,族长伏盛怕有至少三年多时间未曾进过这院子。如今恰是晚饭时间,晚晴见他不言不语,又问道:“族长大人吃过饭了吗?”   才问完心中又悔起来,若他说没吃,难道要容他在此吃饭?   她心中毛毛不定,面上亦是毛毛不定的神色。   伏盛上了厅房台阶推开房门,一股霉气迎面扑来。他回头问道:“你不住这屋子?”   晚晴心道那几个牌位就像祖宗们的眼睛盯着,我连进都不敢进,更何况住。是而笑道:“奴家跟孩子有一间屋子住就仅够了。”   他进了屋子四处看着,不逢节庆又过了完七七,如今这屋子里已经不焚香了。他见晚晴仍在院子里站着,招了手道:“你来。”   晚晴心中有些忐忑,惴了手也进屋子,就见伏盛指了八仙桌下面道:“那是老鼠打的洞?”   八仙桌下一堆土,显然是新打的。晚晴心中暗暗咬牙切齿的咒老鼠:我不过偷懒两天没扫,怎么他三年不来,来一回就撞上。   忙就要出外拿了扫帚来扫,忽而胳膊一紧,却是伏盛一手拉住了她。晚晴挣开了胳膊,见伏盛在八仙桌旁椅子上坐了,自己也躬手立着。就听伏盛问道:“你住在那屋?”   晚晴道:“西屋。”   伏盛已经五十多岁,虽体健貌端但也是个老人了。他抬眼望了晚晴问道:“还和孩子一起住着?”   晚晴回道:“就我俩,多铺了炕也是浪费。”   伏盛一字一顿:“孩子大了,也该分开睡了。”   晚晴一颗心恰似要从胸膛中跃出,见那伏盛忽然站了起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颤声指了外面叫道:“族长大人,奴家的猪饿肚子了,您先坐着,奴家去送了食再说。”   言罢躲鬼一样跳出屋子跳到院子里,才端起那食盆,回头就见伏盛站在厅房台阶上,用一种十分叫她起腻鸡皮的口音说道:“孩子心气!”   她心中恶寒,一盆猪食都差点洒了。见伏盛下了台阶,直送到了大门口才说道:“族长大人慢走。”   第十一章 崴脚   伏盛回头深看了晚晴一眼,居然笑着点了点头,吓的晚晴盆子都差点扔在地上,忙忙的指了铎儿道:“天晚了,快去将院门关上。”   言罢端着猪食盆子到了后院,却见猪舍门子大开,小黑猪又不见了踪影。如今这猪舍门叫花生修理的十分紧凑,猪是抬不开的,关门的绳子都解开着,可见是叫人放走了。晚晴高声叫了铎儿来问:“你可抱小黑猪出来顽过?”   铎儿摇头:“没有,我一直在钓鱼。”   晚晴长叹,也不知是谁在作弄自己,细细循墙看到两串小脚印,不用说,定是宥儿与花儿两个,当下气的咬牙切齿,又满山遍野的寻起猪来。   她这些天寻猪在整个伏村都成了风景,一路晚归的人见她拿个棍子四处打着寻着嚷嚷叫,皆是取笑:“晚晴又在寻猪?”   伏铜媳妇高氏也自田间归来,见晚晴寻的满头大汗,也找了根棍子替她寻了起来道:“你家那只黑猪又瘦又条,一看就是个不安份的。当初在泉市你就该看个屁股圆肚子大的,才能养肥。”   确实猪也分形状,那种屁股圆圆肥肥大大的,一看就是懒货,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一身好膘。而晚晴这种瘦条条的,整日爬高窜底拱舍门,不但长不上肉,养它也是个费力事情。晚晴自己虽过了几年日子,毕竟前几年凡事有两个老人主掌,她的经验还是太少太少。   晚晴道:“我又不懂这些。”   两人一路寻不见,晚晴忽而想起祖坟,又拉着高氏两个过到河对岸,祖坟中却没有猪拱过的痕迹。晚晴又累又失望道:“只怕这会是真的丢了。我原还想着好好养只猪,明年也叫铎儿吃些肉的。”   高氏道:“不过一只猪崽子,再看一只也使得。”   晚晴道:“三年间发送了两位老人,我那里还有余钱?”   高氏指了伏水氏坟头低声道:“我听说他们给你留了体已在身上,你用一点又能如何?”   晚晴展了臂膀道:“嫂嫂,我就这么个人,你要能搜出体已来,咱俩一起用。”   言罢揩起眼角来。高氏自己惹晚晴眼红,心中有些不忍:“我就这样一说,你还当真了。”   两人默默站着,忽而微风送来一阵猪哼哼,晚晴跳脚叫道:“这是我的小黑猪。”   言罢已经朝山弯那边冲了过去。高氏也赶了上来,猪哼哼声越来越清晰,间或还有小孩子的声音。晚晴听得这声音正是花儿与宥儿,心道这回抓住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两个小鬼货,恰恰就看见他俩捉着那小黑猪正在她最好的一片栗谷田撒欢的作马骑着。   不过几个月的小猪,骨头都是软的。花儿虽也才五六岁,跟了娄氏身形却是个大胖子,将个小猪上脚压平在地上压的跟个肉饼一样。晚晴跳起来一声高叫:“我不打死你两个小鬼。”   言毕横持棍子冲了过去。花儿一见棍子飞到自己头上便跳起来,高高抱起猪往外一扔,恰那片是个缓坡,下面是寻常村子里扔死物脏物的大坑。   晚晴怕小黑猪掉下去要叫各类骨头戳伤,跳脚也跟了进去,往下冲着捞住了猪脚,自己的脚却咯吱一声崴了。她初时并不觉痛,抱黑猪上来还要去追花儿与宥儿,高氏拦了道:“行了行了,你追他们干什么?你二嫂那个护短劲儿,去了也是淘一场气。”   晚晴这才觉得脚心钻疼,跳脚支了棍子道:“嫂子你替我抱着,我脚怕是崴了。”   言毕蹲身下去撩了裤子一瞧,果然脚踝上鸡蛋大的一疙瘩鼓着。高氏抽了口冷气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可麻烦。”   晚晴拄了棍子扭着脚:“没那么严重,我还能走,咱们快回去吧,我的铎儿一个人在家,我怕他要受宥儿他们欺负。”   两人过河回晚晴家,高氏替晚晴放好了食盆关好了猪,待猪吃完了又撤了盆子洗涮干净,才进屋问道:“要不要我替你做饭?”   晚晴此时才疼的整条腿都发着麻,歪在炕上摇头:“我们吃过饭了,我这会子是起不来了,嫂子带铎儿出去,教他帮我把门闩上就行。”   高氏自带了铎儿出去闩门。晚晴一人在炕上躺着,忆起自婆婆伏水氏丧后到现在的日子,这才发觉一个女人带孩子过日子的艰难。她自十岁时到伏村,初来时做童养媳,公公伏泰印是个十分勤快又本分的农村老人,干得一手好农活,又会编会织,给三个儿子一人置了一份薄业。   婆婆伏水氏没什么脾气,自来就拿她当女儿疼爱。又伏水氏也是个勤快人,便是前两年一直在病中,但凡能爬得起来,脚底下就没有停过。她叫这样两个人护着,将前十年随着亲娘流浪讨饭的苦都忘光了。   便是四年前青山要上京赶考前,伏泰印与伏水氏两个作主给她和青山圆房,青山有些不愿意时,她仍是笑嘻嘻的。她自幼没心没肺,没心没肺才能在流浪讨饭的苦日子里撑下来,活下来。但不知为何如今她竟有了种撑不住的感觉,感觉到疲累,孤独和惶恐。   铎儿悄悄进了屋子,见娘躺在床上抹眼泪,上来拿只小脏手擦了问道:“娘为啥哭?”   晚晴道:“娘想你爹了。”   铎儿摇头:“我不想,所以我不哭。”   他又爬到炕尾,揉了晚晴高肿的脚背问道:“娘的脚疼吗?”   晚晴道:“不疼,你快上来与我一起躺着。”   铎儿虽小,也知娘哭是件大事。他趴在晚晴身边许久,见晚晴眼角还是不停往外涌着眼泪,悄悄起身开了后院门,抱了只小凳子到东墙上,往伏泰印院里喊道:“花生叔叔!花生叔叔!”   花生正在细磨紫貂皮,起身走过来问道:“铎儿怎么啦?”   铎儿指着猪舍说道:“我娘去寻猪,把脚崴了,她又想我爹,现在疼的直哭。你有办法叫她不疼吗?”   伏泰正在屋子里听了,随走着披件衫子出来问道:“崴的可严重?”   铎儿捏了拳头道:“有这样大一个包。”   花生去看伏泰正:“如今这样小,只怕明天就要肿起来。”   伏泰正问铎儿:“你家门可下了闩?”   铎儿道:“下了。”   伏泰正指着前院:“快去给我开开。”   转身又吩咐花生:“去取瓶红花油,再拿坛酒来。”   言罢出自家院子到晚晴家院门口,等得许久铎儿才开了门放他进去。   他与铎儿一起进了西屋,见晚晴仰躺在枕头上手捂着脸,轻轻叫了声:“晚晴。”   晚晴听得是伏泰正的声音,慌的坐起来磕磕巴巴问道:“阿正叔怎么来了?”   伏泰正道:“我听说你崴了脚,可严重?”   晚晴拉了腿过来动了动:“并不严重,也不疼,只是肿的厉害。”   伏泰正在炕沿上坐了,指着晚晴道:“伸过来我瞧瞧。”   晚晴依言伸了出去,伏泰正见花生端红花油与酒精进来,吩咐道:“打盆水来。”   晚晴穿着草鞋跑了半日,也没有洗脚就上了炕,以为伏泰正嫌她脚脏,急忙跳下地叫道:“我自己打水去洗,药也请阿正叔放在这里,媳妇洗完了自己会上。”   花生端了一盆水进来,晚晴跳着脚寻了把椅子坐下,自己挽裤脚将脚伸了进去,立即又抽了出来问花生:“怎么是冷水?”   伏泰正道:“冷水凝血,是怕你明日脚再肿的厉害,快伸进去。”   晚晴咬牙切齿将脚放进了冷水中。她这样泡着脚,两大一小三个男人便有些无聊。伏泰正自己拣了这屋子里另一把椅子坐着,花生便拉了铎儿道:“走,叔叔带你去捞鱼,夜里才有大鱼。”   铎儿听了这话早忘了娘身上的疼,急急的提了个桶子来,与花生两个小跑着到灵河中捞鱼去了。伏泰正见花生带孩子出了门,过来跪半膝来压晚晴脚上肿起的地方,压的她疼的丝丝吸着凉气。   伏泰正边压边说道:“不过一只猪而已,丢了再看一只来即可,何必整天满山遍野寻它?”   晚晴道:“我明年一年的肉都指望着它。”   伏泰正扬头见晚晴疼的胸脯一耸一耸吸着气,贪看她的脸又怕自己看多了要乱神志,转目光盯着别处:“你们这样馋肉?”   晚晴道:“我公公去的那天,恰也是春天。那日我婆婆恰去泉市上看猪,没有赶回来见着他最后一面。自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养过猪,铎儿这两年天天跟着我们吃素,才这样瘦。我有心给他补一补。”   伏泰正那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他心中一软说道:“我那里打了许多野味,你只须说得一声,我替你送些来就是。”   第十二章 甜头   晚晴听他这话又忆起一事,忍了痛意说道:“阿正叔,春天本为万物繁衍时,若不为生计所迫,只为要给你家娘子送礼什么的□□杀动物,怕是有些不好。媳妇这话虽说的难听,但也是怕阿正叔太造杀孽!”   他造的杀孽太多,倒不在这一小点。   伏泰正将晚晴另一只脚也捉起放到了盆里,冷水激的她差点跳起来。伏泰正道:“你脚也太脏了些。”   晚晴有些怒意:“若你也如我一般穿着草鞋跑遍伏村周围几里路,脚只怕也是脏的。”   她见伏泰正伸手去替她抚脚上的污泥,忙缩了脚叫道:“阿正叔,媳妇自己会洗,您老请旁边坐着吧。”   伏泰正听她都叫起老来了,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微微的气,扯她双脚按在水中,仍是用手抚着她脚上的污泥。他手又粗又硬,指腹上的老茧磨梭的她混身都起了颤栗,猛的抽了脚自己伸手抱着:“阿正叔,媳妇自己会洗。”   伏泰正抬头,额头恰撞到晚晴鼻子上,撞的晚晴又疼又酸,一手揉着鼻子一手搓着脚。她远远够帕子过来擦净了脚,才要穿鞋,伏泰正又拉过她脚抱在怀中:“我替你涂些药膏,会好的快些。”   晚晴看他将自己一只脚抱在怀中,一手拎开了酒坛子拿酒在自己脚上拍着,忽而忆起前些日子马氏说过的话。   她说:“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不懂男人,谁要帮你指甲盖一样大一点忙,都是要从你身上寻甜头的,不信你晚上等着。”   难道这阿正叔这样尽力帮自己,果真是想在她身上寻点甜头?   若真是如此,那还是以后少招惹的好。   远晴见他擦好了药膏,抽了脚道:“阿正叔可要回家去?烦请帮我将铎儿寻回来。”   伏泰正却不答言,许久才说:“虽有杀孽也是我担着,肉总是一样的,我明天叫花生给你送些肉过来,可好?”   晚晴再忆起马氏所说那些话,心中越发怕这拿石头砸死侄子的叔叔,咬咬牙道:“不必了,咱们本是两家又隔着辈份,况我家青山又在外头,不好常来常往的。”   她见伏泰正双目盯牢着自己,脑子里嗡嗡响着,又忆起前些日子族长伏盛临走时那叫人渗骨的笑,鼓起勇气说道:“无论是谁,我这里总是无甜头可寻的,我会好好守着家等我家青山哥回来。”   原来她以为自己帮她,是为了要从她身上占些小便宜。   伏泰正心中哑然,起身收了药盒酒坛子道:“你小小年级,竟也懂得什么是甜头?”   晚晴叫他盯的心怦怦跳着,以为这叔叔果真要如马氏所说,从自己身上寻甜头,结结巴巴说了些蠢话:“就是男女……一起睡觉……我决计不会。”   伏泰正看她羞的满脸通红,面色惴惴如小鹿一般,一笑说道:“放心,我没那个意思。”   言罢撩了帘子,转身出门去了。   原来是自己多想了。晚晴叹息一声,心道:这叔叔笑起来却还有些好看,倒与我青山哥有些像。   旋即又释然道:他们本是一族的男子,像也是正常的。   次日她的整条腿都高肿起来。下地是不可能了。但是跳着一只脚扶墙干些家里家外的细碎活儿还是可行的。她昨夜在炕上咬牙思索了一宿,反复回味伏泰正说过的话并自己那些无脑的蠢话,思来想去,铎儿拜了师父还未送过束侑,又经常在隔壁混饭,自己没些表示也不好。但是家里就这些东西,自己有的人家也有,自己没有的人家都有,反而送不出手。   这样琢磨到半夜,她忽而想起丧事上那些孝服来。这是她两回丧事下来所存最多的东西,若糊了浆纳成鞋底鞋面,倒能作得几双好鞋。   伏泰正与花生两个虽有些胡人的靴子并草鞋,布鞋似乎还没见他们穿过。等秋来天寒,布鞋自然是最舒适的,不如趁着自己不能下地,给他俩一人做上一双鞋,也比这样荒废着强。   是以次日一早起来,晚晴便扶墙跳了到后院麦场上,把去年的苴麻杆抱出来摊开晒上,晒过了霉气便坐在大槐树下撕上面的麻皮。这样撕了一整日,撕得虚虚两大筐麻皮,连水也顾不得喝一口,哄铎儿吃饱睡了,也舍不得点油灯,便坐在月影光亮的院子里搓起麻绳来。   搓麻绳要沾水,麻质粗糙十分费手。在伏水氏活着的时候,这些粗活是从不肯让晚晴干的。但是如今伏水氏已死,她接过来也是十分顺手。搓了半夜搓得几股子麻绳,她实在有些困了,才要睡觉,忽而听得外面院门上有人敲门。   晚晴有些提心掉胆,高声问道:“谁?”   “是我。”花生道:“给小娘子送药来。”   晚晴甩了上湿麻高声道:“麻烦花生大哥,我们已经睡下了。”   言罢等了许久,不见再有人敲门,想必是花生已经走了,自己这才起身自厨下桶子里舀冷水,又兑了灶后小锅中的温水,净过手脸身微血管,才又跳脚扶着墙回西屋睡了。   这天夜里,高山与篓氏两个挎监提铲披着月色进家门。院子里出奇的安静,虽鸡仍满地跑着,锄头横在院头,烂菜叶子扔得满地都是,但家里却出奇的安静。   高山家孩子多,几个孩子整日不是打鸡就是斗狗,家里但凡能挪动的东西都能叫他们扔到天上去,是而他们也习惯了一回家就鸡飞狗跳的院子,如此乍乍安静起来倒把两口子吓了一跳。   娄氏见正房中居然点着油灯,先就扯着嗓子吼起来:“玉儿,你是死的吗?有月光照着还敢点油灯?”   玉儿贴门从正房中溜了出来,委委屈屈叫了声:“爹!娘!”接着便憋嘴哭了出来。   第十三章 马氏   高山与娄氏面面相觑,不知女儿为何成了这个样子,两人急得冲进正房,便见八仙桌旁椅子上坐着个穿黑色短衫的男子,正是伏泰正。而他家几个孩子此时恰就贴墙根贴成一溜子直直的站着。   其中尤以宥儿站的最端最直,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都不敢眨。直到看见高山进来,宥儿才似找着了靠山一样亦是撇嘴大哭起来:“爹!”   高山疼这小儿子疼的如心头肉一般,一把捞起来抱在怀中,又不敢对伏泰正发气发话,好言问道:“阿正叔这是何意,为何拘我几个孩子站在这里?”   伏泰正站起来盯着高山,他们本是相齐平的个头,但高山常在田间劳作身形佝偻,伏泰正却还是直挺挺的个头。他问高山:“你家两个小的把晚晴的小黑猪偷出来在田间骑,最后还扔到死物坑里,晚晴为了捞猪崴了脚,这事你知是不知?”   高山当然知道,非但知道,还有意无意的赞扬过几句宥儿的胆子真大,要不然怎能纵的两个孩子整日打铎儿。但这时候他必然要否认:“怎会,晚晴那小黑猪逃门谁不知道,许是自己跑出去的,不过是我们日子过的穷,叫人看不起,也把万事都赖到我的孩子身上。”   伏泰正不与侄子辩,低头问花儿:“你自己说,有是没有?”   这寻常不与孩子计较的男人眼睛盯着谁的时候有股特殊的慑人之气,花儿也是惯会仗势的小孩子而已,方才爹娘没来的时候已经叫这小爷爷吓破了胆,此时再不敢撒谎,嗫嚅说道:“是我与宥儿放的。”   娄氏随即出来护短:“不过两个孩子顽笑而已,晚晴已经找着了猪,难道阿正叔还要打断我的腿不成?”   伏泰正懒看这侄媳,只对高山说:“既是你家孩子干的,你就去把晚晴所有的粟谷田都锄了,叫她能好好在家修养脚伤。”   伏泰正再小也是长辈,长辈发话高山自然不敢不存。再者,他知道晚晴的地明年得全归他家来种,便是多锄一份又如何。   是而这两口子对视一眼随即笑起来:“阿正叔叫晚晴放心休养着,我们必定去锄。”   伏泰正自高山家出来才走了两步,便听到大槐树下一个妇人轻声叫了声阿正叔。他站定,余光扫见槐树荫里站着个瘦俏俏的乡村妇人穿着红袄绿裤在月光下好不显眼。   马氏自暗阴中走出来,咬牙吃吃笑着问道:“阿正叔怎的还不回家?”   伏泰正自上少林寺便开始持戒,于一般妇人们面前不肯多看一眼也不肯多说一句。而眼前这妇人说话不着调,行事更是太过放浪,又三番五次的说些话来带坏晚晴,他又岂肯于她多说一句。   马氏支起耳朵架起眼晴眼巴巴的等着,呼吸之间,她本以为今夜必定能撩上的阿正叔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次日早起,晚晴又搓了半天的麻,搓的两只手上满满的血泡,晚晴才将两大筐麻都搓成了麻绳,其实也不过仅够作三四双鞋的几股子而已。   搓完了麻两手丝丝的痛着,因要糊布毡做鞋底,晚晴正在厨房里熬着浆糊,就见花生拿了只十分新奇的上面打了横的拐进来道:“小娘子,这是我给你做的拐杖,你这些日子脚不能下地,拿它支着好走路。”   晚晴接过来起身试了试,将那横杖夹在掖下,果真用起来十分顺手。她笑着谢了花生道:“你从那里学来做这样巧的东西?”   花生道:“战场上伤员多,这东西多得很。”   晚晴惊道:“你竟还打过仗?”   花生摇头道:“我不过是个跑腿,我大哥才是大将军。他挥起大刀来,敌人的头都是成片成片的落。”   言罢双手刷刷的舞着。晚晴有些不信,她的天地只有伏村这点大小,出了伏村所有的地方都不过是小时候或寒冷或炎热中漫长而饥饿的行走,以及对陌生村庄中凶狗与山野间野兽的恐惧,她不愿意去回忆那些可怕的事情,笑道:“你将你和阿正叔的鞋子一人给我拿一双来我做样子,给你们一人纳一双鞋穿。”   花生摆手道:“我们有鞋穿,不劳小娘子费心。”   晚晴指了浆糊道:“难道要我白糟蹋这么多浆糊,皆是细面熬的。快去拿吧。”   花生点头应了,一会儿抱了两双鞋来。   晚晴到厅房东屋寻了两张当初青山写过字的纸来,照着鞋底剪过了鞋样,又拿手比过了鞋高,才又还了花生道:“我这些日子脚不能动,闲着也是闲着,替你们做两双鞋穿也好。你们这些日子帮我也帮了许多,我都无以为谢,就拿此做个铎儿拜师的束侑。”   花生拣了她剪过鞋样的纸来,皱眉瞧了许久道:“小娘子,这纸上写的是药方,你怎么就给剪了?”   晚晴接过来瞅了许久才笑道:“这是我家铎儿他爹早些年研习过的药方,没什么用的。”   花生惊道:“不想小娘子的相公还是个郎中。”   晚晴道:“倒也不是。阿正叔家的爹,也就是我们家的高祖手里传下来些医书,铎儿他爹原来常读,也学得些方子学着给人看病开药。”   花生问道:“那他可治好过人?”   晚晴憋了笑道:“治好过一个,治死过一个。”   花生道:“能治好一个就很好了,死的那个或者是死期到了。”   伏青山在村子里行过两回艺,治死的一个已到了河对岸长眠,治好的一个伏识老娘如今身体都还很好。   花生仍是笑着,瞧这小娘子太过动人,自己又是恰当年级,虽心里不敢有那份肖想,但年轻男女心性,光是多看几眼都能叫他心情愉悦的。只是忽而想起伏泰正的眼神,忙又起身道:“小娘子,我须得回去了,不然我家大哥要发怒。”   言罢转身走了。晚晴既温好了浆糊,便将孝布并一些陈年的烂布头一并拿到炕上,自己侧腿歪坐在炕头上糊起布毡来。烂布头打底糊张做鞋底的,孝布打底糊张做鞋面的,糊好后便放在柜子上阴干。   次日一早起来,她又开了东屋翻了些积年的羊毛并伏水氏当年纺羊毛的小线轱辘来,摇摇转转纺起了羊毛。铎儿这几日是成日呆在隔壁的,就连饭都要在隔壁吃过。她落了清闲,又一直忙没盯着,不知道花生整日带着铎儿爬高爬低下河摸鱼,还真以为伏泰正在教他什么上趁拳脚。   纺完了纳边的羊毛线,毡子也干了。她依着当初剪的鞋底样子剪出了鞋底,又拿鞋底对照着自己估摸过的指高剪好了鞋面,便扎扎实实纳起鞋底来。做布鞋,最费功的便是纳鞋底,千层布的底子,要用锥子扎透,再拿大针穿了麻绳一个针眼一个针眼来纳。这是熬功又费眼的活,好在晚晴手利脚快,一会儿大针一会儿锥子,鞋底压到炕上起来就是一个锥眼,干到兴起她竟一日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三日就能纳得一双鞋底。   纳完鞋底还要滚边,滚完边子还要纳蒙鞋面,两双鞋面皆是当初伏水氏留下来的黑绒布,边上滚上细白布的边,待两边都做完了,已经过了十天,她脚上的肿也快要消了。   晚晴压稳了鞋底鞋面用羊毛线纳好在一起,这是细活,要细作了鞋样才会好看,这样又费了两日功夫。   这日她拿擀面杖将两双鞋里里外外捣了一遍捣的松软了,试着脚也不疼,索性扔了那拐子抱了鞋子就往后院而去,想要从后院墙上叫过花生与伏泰正来试试鞋样。   她才到了墙头上要张嘴,忽见隔壁厅房门上冲出个人来,却是精光着上半身的伏泰正。伏村随处偏远总还未失礼道教化,便是天再炎热,男子们出外也不肯以精身示人。是以晚晴惟见过的光身男子,还得数洞房那夜的伏青山。   第十四章 送鞋   伏青山那年也才不过十八,白嫩细瘦的胸膛臂膀,不过比女子略宽展些。这伏泰正却不同,他自肩膀到臂是几块鼓胀着青筋的精肉,自胸膛往下到腰却是又紧又窄,全身的精肉亦如他的肤色一般呈着亮亮的古铜色,下面一条系带的洒腿裤子。   晚晴总算经过人事,看到了精身的伏泰正已是心中一惊,慌的低了头,听得还有女人声音,悄悄抬起头看,就见马氏也从厅房里走了出来,还自己慢慢替自己系着衣带,懒懒说道:“阿正叔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晚晴听的心里直打鼓,暗道莫非这两人真一起尝上甜头了?   伏泰正仍在厅房屋檐下站着,见马氏还不走,指着门外说道:“伏盛说他今日要来我家,你要不要等他来?”   马氏跳下台阶笑道:“你在吓我!”   伏泰正道:“你知道怕就好。”   马氏冷脸一声哼:“我怕什么?我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怕。”   言毕转身出门去了。   晚晴听他俩这对话,全然没有头脑也没有章法,伏低了头才欲要走,就听隔壁伏泰正叫道:“晚晴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晚晴叫他一惊,吓的抬起头说道:“不过是去后面看了看我的小黑猪。”   伏泰正又问:“手里拿的什么?”   晚晴这才想起了鞋子,隔墙递给伏泰正:“媳妇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作束侑,辛苦阿正叔给铎儿教功夫,给你和花生大哥一人纳了一双鞋子。”   伏泰正家地势低下,此时恰两人没了身高差而相齐平着。他接过鞋子展了开来,皱眉问道:“你这几日做的?”   晚晴见他还不肯去穿衣服,虽隔着一道墙,他身上灼气逼人,那遍身的精肉多看一眼亦要叫她心突突的乱跳。她低头不敢看伏泰正,绞着双手说:“我虽手快,做的却不细。”   伏泰正翻过鞋底,见针脚密密麻麻,排列的整整齐齐。又看鞋帮子上一圈羊毛线,一个针角并一个针角走的又细又密,饶是几十岁的老妇人也难有这样的好针线,心内有些赞叹。又凑近些问道:“你前几日在这院子里撕麻,就是为了纳鞋底?”   晚晴缩了手道:“往年都是我婆婆替我撕麻搓线,去年她生病,这些活都落下了,只好我干。”   伏泰正隔墙一把抓过她的手,见两手粗糙不说,食指上皆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想必也是不小心戳的。手心中一个并一个,皆是血泡破了之后褪过皮子留下的痕迹,心中又疼又惜不由硬了声音说:“若我知道你这样辛苦纳鞋子,当初就不会开口答应教铎儿拳脚。”   言毕拿了鞋子转身回了厅房。晚晴有些呆住,欲要辩解一句却不知从何辩起,心中又有些委屈,才转身要走,就见伏泰正又自厅房里走了出来,这回他总算披了件衣服,两步跳下台阶,将一盒膏子递给她:“记得每日抹上,伤疤好的快些。”   晚晴握了那铁皮盒子道:“那鞋子,是阿正叔的束侑和花生大哥的辛苦钱,媳妇这里再没别的东西可做束侑的。”   伏泰正道:“铎儿是我孙辈,就算你什么都不给我亦会教他,往后再不必这么做。”   晚晴低声点头应了,一拐一拐回了西屋,又拿起锥子戳了起来。这回这一双千层底都要份外厚实些,鞋底都用羊毛线来纳,恰是给她在京考功名的丈夫伏青山纳的。   既是给青山做的,这鞋底鞋面在她手中就又有了几分温暖。她含笑抿嘴剪着鞋样,痴痴回想当年青山还在家时的那些快乐时光,忍不住吃吃傻笑了起来,就见三嫂车氏走了进来瞪了眼道:“你搭了帘子在屋子里就这样傻笑,想谁了?”   又问:“这是给谁做的鞋?”   晚晴道:“还能有谁,青山哥的。”   车氏在炕沿上坐了,将一海碗白白的鸡子推到晚晴身边:“听闻你崴了脚不能走,我端来给你补补身体。”   如今鸡子也算稀罕东西。晚晴忙推了道:“我也养了几只鸡并一只猪,这些东西下半年就会有的,你也不多,快拿回去。”   车氏道:“我和你三哥大眼瞪小眼,能吃多少,快留下吧。”   她们俩自上回宥儿跟铎儿两吵过架之后,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说过话。晚晴接过了鸡蛋道:“三嫂,上回我也是太蠢了些才乱说话。”   车氏道:“行了,咱们都知道彼此。至于宥儿,可以见得,二哥二嫂是从心要惯出个逆子来,谁也拦不得他们,由他们去吧。铎儿是个好孩子,这咱们是知道的。”   晚晴道:“也不知宥儿他们那里听来的,竟说要让你给铎儿当娘,这话你可知?”   言罢一双眸子盯紧了车氏。车氏心中狂跳,心道高山两口子说私话怎的也不避孩子,真闹出来只怕大家都难收场,当下却也笑道:“我没孩子,心疼了铎儿一下,或者他们就这样说了,原也是我的可怜,叫大家都害怕。”   车氏自十七岁嫁到这里,也有八年时间,肚子里一直没有过动静,如今她与春山年龄渐大,想孩子想疯了一样,因不知是他们谁的毛病,两人常年药不离口,也是想着要自己生一个出来。伏氏族中自古有条铁规,外面过寄来的孩子上不得族谱,无子的父母死了也入不得祖坟。而惟有兄弟间过继,才能上得族谱,照例还要说明。   二房娄氏生孩子倒是顺畅,眼不见肚子鼓了就能生一个出来。但是肚子不好,生出来总是些赔钱货,最后生得个宥儿之后,两口子也皮了,从此不肯再生。   晚晴如今还只有铎儿一个,况且那是她的眼珠子,万万不会过寄的。   就在春山车氏两口子绝望之际,恰高山露了青山意欲休了晚晴的事情一点苗头出来,车氏那里能不动心,先就疯了一样去哄铎儿,只是她做的有些过了,况且二房几个孩子或者私听到些父母之间的谈话闹了铎儿几回,才会有前两次铎儿无端挨打的事情。   晚晴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知道她一心盼着的丈夫已经寄了休书来要休自己。因她与车氏相来交好,又深知车氏无子的可怜,反而还有些怜她。随即握了车氏手道:“三嫂,若你喜欢,将来我叫铎儿将你们三房也兼挑上,给你们养老送终不就行了?我和青山都还年轻,等他回来再多生几个,若都是小子,送你一个都使得。”   车氏听的有些羞愧,也握紧了晚晴手说道:“这些日子你脚崴了不能下地,原也是二嫂家几个孩子害的。隔壁阿正叔发怒给你作主,叫他们俩口子将你麦田和粟谷田都锄过草了。你既脚好了无事可干,不如跟我一起回趟娘家去?”   晚晴先听自己的粟谷田皆被锄过已是惊讶,又听车氏说是阿正叔做的主,不由心中有些起毛。那个人一身的精肉鼓胀又会拳脚,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竟然还愿意管这些妇人孩子间的索事?   她又想起花儿扔小黑猪的形样,恨恨道:“那花儿与宥儿两个无法无天,皆是二哥二嫂不教之过,也该叫他们受些苦。”   完了又到车氏跟前笑嘻嘻道:“我都许久没有去过车家集了,老太太还记得我不?”   原来因晚晴是个买来的要饭姑娘,自幼没有亲戚。车氏新嫁过来几年回娘家,恰晚晴还没有生铎儿的时候,总爱带着晚晴一起回去。车家老太太樊氏是个温柔细致的老妇人,车家大哥与大嫂又都是爱热闹之人,对晚晴也特别好,所以晚晴也爱去。   车氏笑道:“我娘本就想你,大嫂也是。只是这几年咱们家事多不好带你去,这回婆婆也走了,你一人锁了门,还管什么?”   晚晴叫道:“不行,我的小黑猪和鸡怎么办?”   第十五章 娘家   车氏道:“人还能叫鸡拖住?我叫你三哥帮你过来喂就成了。”   晚晴乐的拉了针线筐子过来将鞋样鞋底一股子装了道:“我得将当日我成亲时穿的那件衫子寻出来洗一洗晾上,走的时候穿,还得给铎儿也洗件好衣服。”   言罢匆匆下了炕。   车氏见晚晴腾了鸡蛋,接过自己的海碗辞过晚晴出了门。过伏泰正家,再过伏铜家,便是她与春山家的小院。院子与晚晴家一模一样,皆是伏泰印当年带着几个儿子修的。   她才进了院子,就见春山蹲在地上拿了马兰搓绳,头也不抬问道:“你这妖风又摆到那里去了?”   车氏道:“不过到晚晴家转了一圈,能去那里?”   春山冷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去了什么脏的臭的人家。”   言罢踢开马兰走了出来,冷声问道:“为何还不做饭?”   车氏早习惯了他的怪脾气,挽了袖子淡淡道:“马上就做。”   他们两人没有孩子,晚间门庭冷冷淡淡,两人一人一碗菹菜面条,面前桌子上一碟冷调的萝卜并一碟冷调的黄瓜,默默无言吃着。   车氏见暗影里春山仍是眉头紧锁的样子,试探了问道:“族长大人那里再无话来?”   春山道:“将你上下两张嘴夹紧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   车氏道:“我不过是瞧着晚晴有些可怜。”   春山拍了筷子道:“你可怜可怜我,可怜她做什么?她一天花蝴蝶一样到处乱飞,连族长都看上她了,还可怜?”   车氏失声道:“真的?”   春山道:“怕有那个意思。本是个坏了名声休了她的事情,高山急的什么一样,族长如今却一直压着不肯吐口。高山今日与我商量,怕族长是想先自己用一用再把她弄出去。”   车氏也放了筷子道:“她又不是个物品,怎好叫你们这样弄来弄去?”   春山冷笑道:“我又没弄她的心思,我连自己娘子都沾不到,何遑再弄别人。”   车氏气的一把扯了衣带道:“你来,你能你就来。”   春山瞧了半晌,踢了凳子转身进门去了。车氏呆坐了半晌,自己抽抽噎噎掩了衣襟,收拾了碗筷趁着一点亮光到厨下将碗洗了锅刷了,又拿刷锅水活了食喂过鸡和猪,到外面牲口棚中给牛添过料,两进院子大门闩上,站在院中长叹了一声,才摸黑进了厅房。   她进了西进上了炕,解了衣带躺到了春山身边。春山伸了手过来在她胸前揉着,渐渐揉便成了捏,捏着捏着又变成了掐,他手上劲越来越多,嘴也凑过来啃着,啃了半天气喘嘘嘘伸了手下去掏弄。车氏疼的死去活来,闭着眼睛咬牙装死。   春山手中不闲,心中却越来越堵越来越愤怒,忽而扇了车氏一耳光道:“你再给我装死。”   车氏怕他再打,试着哼了一声,春山越发心头堵起来,又扇了一耳光道:“你是死的么?不会动么?灵河都有水,你遇着我下面就干了?”   车氏小声劝道:“给我留个好脸,后日我要回娘家。”   春山停了手冷笑道:“怕是又要出去到那里偷汉,还回娘家。”   车氏道:“我真要回娘家,我带晚晴一起回。”   春山一年年等不到个孩子,眼睛里就满是怀疑。车氏连个娘家也不敢回,总要拉着晚晴一起当幌子,才能讨得一回回娘家。   春山道:“好好的带晚晴去你家做什么?有这闲心就再去偷回汉,若能偷大个肚子我也认了。”   车氏忽而爆发,摇头哭道:“太丢人了,我实在弄不来。若青山真要休晚晴,咱们有铎儿就很好,我再不要提心吊胆三更半夜弄那种事情。”   春山听了她这话,心里也有了些怜惜,怀抱了车氏道:“都是我不好,是我没能耐种出个孩子来,把你好好一个人弄成这样。”   车氏见他性子变了回来,回头钻进他胸膛间道:“我爱你这个人,又不图其他,你若心里难受打我几下我也能忍得,再不要叫我出去弄那种事情,有铎儿就行了,好不好?”   春山道:“好。”   车氏又道:“晚晴也太可怜了些,当初本就是个流浪孩子,一个半疯的娘带着。在这村子里也没过过好日子,如今若真如二哥所说给发卖到深山里去,那咱们就是一起造孽。我寻思带她到车家集去转一转,或者能寻个好些的人家。前些日子我大嫂来,不是说过我们那里的车贤车员外丧了娘子,要寻一房屁股大能生养的?晚晴生过铎儿,肯定是能生养的,她那个品性样貌,估计车员外也能看上,你说了?”   春山道:“好。只是你千万不能先露了形迹,族长那里即动了那份心思,如不能叫他达成心愿,只怕晚晴也难从这村子里逃出去。”   车氏长叹一声道:“好。”   回到早些时候,晚晴家里。   晚晴抱了几件衣服微跳着一只脚到了后院,抱了自己十六岁那年做的,唯一的一件艳丽新衣并铎儿过年时做的两件新衣一起洗着。洗完了到大槐村下高高晾起。她十岁到伏村,与青山一起在这院子里生活,十六岁时虽才要成亲,但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那一回伏泰印给了他俩一些钱,叫他俩走远些到车家集去赶了回集,意思是要叫青山帮晚晴买几块好料子回来做衣服。青山心思在书上,将大多数的钱皆买成了书,临了才草草逛了间面料行。晚晴见那绸料皆贵的咋舌,又青山在旁催着,咬牙便选了块水红色的料子,量了身段交在衣行里裁衣。   衣服取回来之后,伏水氏见不是正红色埋怨了许久,但她与伏泰印夫妇向来省俭,自然也不肯再费钱去做一回。是以晚晴成亲那日,穿的恰是这件水红色料子的长衫。因这料子又薄,春夏皆可穿着,恰虽颜色出挑,但晚晴肤白容美,着了却是十分好看。   花生在隔壁院子里见大槐树下高高挂着一件鲜丽衣服,笑问晚晴道:“小娘子洗得新衣要去那里?”   晚晴笑道:“春山大哥,我和铎儿后日要去走亲戚。若阿正叔回来不见铎儿,你替他告个假。”   铎儿本与花生一起顽着,听了娘说要走亲戚,喜的问道:“娘,咱们要去那里走亲戚?”   晚晴道:“你三叔母娘家,在车家集,那是个大地方,到时候娘给你买好吃的。”   正说着,伏泰正草鞋布衣背着箭筒推了后院小门进了院子,指了花生道:“刚打得一头野猪,快去剥了它。”   言罢指了铎儿道:“去打水来我洗手。”   铎儿在自己家里什么事都不干,但师傅就是师傅,他忙忙的抱了铜盆去井旁桶子里舀了水来,端到厅房屋椅下叫道:“小爷爷洗手。”   晚晴自己到了后面菜地里摘了两只黄瓜并两颗白菜,才醒了面要擀,就见花生扛了半扇猪走了进来说道:“小娘子,猪太大我们吃不完,送你一些。”   晚晴瞧着三尺长的半扇野猪惊道:“这野猪也太大了些。”   言罢又忙摆手道:“你们自己吃即可,吃不完可以拉出去卖,我只要一点点不行了。”   花生已经将半扇猪扔在案板上,抽了晚晴的刀来在内里捅来捅去剔着骨头:“我们吃不动这些东西,何况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晚晴不敢要伏泰正的东西,但更不敢明言去退。他在她面前太过严肃又难以琢磨,自上回说过那些昏话,她至今都不敢在他面前多有言语。铎儿如狗腿子一般,见花生剔完了骨头,跟着又要往外跑。晚晴厉声道:“今晚在家吃饭。”   铎儿边跑边喊道:“花生大哥做的比娘做的好吃,全是肉。”   晚晴气的直跺脚,自己煮了碗面吃完,见铎儿揉着眼睛满嘴是油走了进来,又忙打了水来温过,将他放在大木盆里一通洗,洗完抱上了炕,这才到厨房来收拾一大摊子肉。   她家里有储肉的大缸,如今清洗过即可。眼看天热,这样的肉生着自然不能存放,只能是炒熟用盐铺着腌好在缸里才能存放。   她先自东屋抱了盐袋出来,搬了石臼子出来先掏出一窝细青盐出来拿砂布滤过放在案板上。才点了油灯搁在高处,磨块了刀改起肉来。她将肉皆改成拳头大小的方子,从后院抱了几条柴来劈碎架上火炒了起来。野猪油多,不一会儿一大锅肉便浮在了半锅油里。   第十六章 婚衣   碗晴拿大勺子将油皆舀入自己家的荤油瓮中,再把炒好的肉拿盐一层层在缸里码了。刷净油锅之后,才将一块前夹肉放在案板上剁碎成肉馅。   次日一早起来,她便带着铎儿两个到田间地头去剜芥菜,准备要包顿饺子给铎儿吃。   她手快脚利,到中午时已经包得一案板饺子。因这肉是隔壁伏泰正给的,她煮了一锅饺子出来,先就盛了两海碗送到隔壁。伏泰正与花生还未开饭,正在院子里楦那野猪皮。花生见晚晴端着两碗饺子,先就叫道:“这是好东西,我去寻醋来。”   晚晴给他们放到了桌子上,见伏泰正也扔了皮子,铎儿正在给他打洗手的水,走过去笑道:“阿正叔也太客气了些,一只野猪竟给了我们半只。”   伏泰正洗着手问:“昨夜你弄了半夜?”   晚晴回道:“肉馅剁的绒些饺子才好吃。若阿正叔爱吃,等媳妇从车家集回来,若你们还在的话,再包一顿给你们吃。”   伏泰正甩了手上的水滴道:“倒也不用。若你真要谢,我明儿叫花生去你家豆子地里摘些豆苗,便是你谢我。”   豆子还未长成,他要吃什么?   晚晴道:“碗豆才要开花,并无可吃的豆子啊。”   伏泰正微微一笑道:“在南方,豆苗亦是菜,不过北方人不爱吃罢了。”   晚晴怕瞧见他笑,叫她想起青山,复而又要想起那回他有些造次的,替她洗过脚的事情,忙转了身道:“媳妇那里还烧着锅,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着,我一会使铎儿来取碗。”   铎儿见娘要走,急急叫道:“娘,我要在这里吃。”   晚晴心中怦怦跳着,虽不转身也只伏泰正两只眼睛正盯着自己,虽他一直穿着衣服,可她总止不住脑子里要想起他浑身的精肉和那条松松的阔腿裤子。她经过人事,又一个人这么多年,不经意脑子就往下流处溜着。   晚晴怕自己转身叫伏泰正看见脸上的潮红,胡乱答应道:“随你。”   言罢自己回家下了几个饺子,端了也坐在厅房屋檐下沾了醋默默的吃着。   次日一早起来,春山虽皱着眉头,倒还愿意逗铎儿一句。晚晴瞧着他的脸色小声吩咐着,鸡要喂什么,东西在那里,猪要喂些什么,食盆该放那里的话。春山摆手道:“我都知道,你们收拾了快起身。”   言毕转身走了。   晚晴自已通了头发又洗了脸,压着铎儿也洗的干干净净,因头发未干便披散着在屋子里打包袱收拾东西。收拾好了包袱换上了衣服才要梳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铎儿又跑掉了。她高喊了几声见不答应,持了梳子咬牙切齿跑出院子到了隔壁,就见铎儿正蹲在伏泰正家院子里,瞧伏泰正在那里楦皮子。   晚晴气的跺脚道:“铎儿,你三叔母雇的大车眼看就要来了,快回家。”   铎儿这才起身,见娘今日这衣服艳丽无比,扑了过来抱住了晚晴道:“娘真好看。”   晚晴头都未梳,拉了铎儿才要转身,就见伏泰正抬起了头望着自己。他的眼神叫她有些害怕,虽不过是目光,却能叫她感受到一种*辣的东西。晚晴慌的才要转身,就听伏泰正问道:“晚晴是要去那里?”   晚晴压了怦怦跳动的心道:“我们要去车家集,他三叔母家走亲戚。”   伏泰正又问道:“去多久?”   晚晴道:“不定,大概三五天。”   她急着要走,又头发还四散着叫风吹起,长衫摆子也叫风吹的摆着。   伏泰正还在问:“你走了小黑猪怎么办?”   晚晴回道:“他三叔会照应的。”   外面一阵车辙骡子蹄声,晚晴听了如蒙大赦,摆手往外跑着:“阿正叔,车来了,我们要走了。”   不等伏泰正再张口,她便一手拖了铎儿一手捂着乱发跑出门去了。   伏泰正望着门口愣了许久,脑中全是她身上鲜艳的衫子并玲珑有致的身材,以及那一头新洗过随风飘着的乱发,无一处不撩动他心中的*,无一处不贴合他心中对于那份*的期待。他贪看她的青春艳丽,宁可胡言乱语也不肯叫她即刻就走。   但她终归还是走了,而且还要走三五日。   铎儿头回走亲戚,坐在大车上觉得十分新鲜。晚晴将头发辫好挽成妇人髻在脑后,将自己仅有的几支包铜铁簪子抽出来瞧了瞧,久不戴这些东西,上面俱是绣迹斑斑,便也不戴它,将西屋门锁了又将各处门照看了一遍,这才合上门出了院子,将锁交给了春山。   车在村口大路旁停着,晚晴一手牵了铎儿一手拎了包袱,见车氏穿的严严实实也抱着个包袱,远远笑道:“晚晴这衣服如今还合身?”   晚晴道:“我这样子也难变。”   她们才走了几步,忽而听背后有人问道:“晚晴这是要去那里?”   晚晴与车氏回头,见是伏盛,皆敛衽叫了声族长。伏盛负手走了过来,头一回见晚晴穿的这样漂亮,还是她和青山结婚的时候。她端了酒杯过来敬酒,略显稚嫩的面颊上噙满了笑意。她娘虽是个半疯子,但也有些颜色。晚晴不知跟谁,又有身段又有脸庞,混身还有股勾人的劲儿。但偏偏青山读书读榆了脑袋,当时不肯进洞房,是叫伏泰印一脚踏进去的。   他当时就在厅房里八仙桌旁坐着,又羡又妒那不知福的少年。   他皱眉看了半晌,自晚晴家墙头摘了朵八瓣梅递给晚晴说:“虽这花瓣单了些,但头上总要戴些什么,才好配你这衣服。”   晚晴叫他看的毛骨耸然,点头接了过来在手心里捏着。   伏盛见她不戴,盯住了不肯走。春山怕再闹下去要出丑,忙过来拱手叫了声:“族长。”   伏盛这才恍然醒悟,挥了挥手道:“你们走吧。”   晚晴与车氏这才拉着孩子一起到了村口坐大车。车氏方才瞧在眼里,知伏盛那老东西果真是有意要从晚晴这里沾些什么,只是她自己也一腔愁思,两人并个孩子,皆是皱眉在大车里坐着。   过灵河大桥的时候,晚晴松了五指,叫那八瓣梅随风飘走了,仍是眉头紧锁着。许久才问车氏:“三嫂你与二嫂来往勤些,有没有听她说过青山什么时候回来的话?”   车氏心中忐忑,摇头道:“她与马氏整日造我的谣,我那里肯与她说话。”   晚晴忆起马氏有回也曾给自己说过,说车氏与伏铜两个好上了。伏铜一年四季趿双破鞋披件烂袄,那样又脏又臭一个人,车氏怎么会看上他?   晚晴心里冷哼:绝对不可能。   恰才过了灵河不远,伏铜趿双破鞋穿件烂袄,就在路边站着。赶车的胜子也是同村人,见了伏铜勒停了车问:“大爷自那里来?”   伏铜道:“那里来,我才要出去。”   车夫笑道:“大爷这样子是要去那里?”   伏铜道:“车家集去赶个大集。”   车氏忍不住喊了车夫:“胜子,赶紧走,少与这人废话。”   胜子拱手道:“二娘催了,我须得走快些,大爷你走的慢,我们就不等了。”   伏铜攀了车沿道:“这样一个大车又没棚子,顺了我一道走呗。”   车氏取过方才刷车的扫箒把子拍落伏铜搭在车沿上的手道:“不顺,我们这里有孩子又皆是女人,大哥你自己走去。”   言毕又催了胜子道:“快快儿的赶车。”   胜子的甩鞭子,骡子便得得走了起来。晚晴远瞧着站在后面驼背弯腰可怜巴巴的伏铜,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再想一想伏盛,又如芒刺背,心中默念道:青山哥,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泉市是个小集,过泉市还有八里路才到车家集。车家集却是个大集,集上有个书院,青山当年便是在那里上的学。   车姓是这集市上的大姓。车氏娘家却也是个小户。当初年轻的时候,因其懂风水,通阴阳,在外颇有些名声。而伏泰印夫妇勤劳节俭,又生的高山和春山及青山几个儿子皆是眉周目正的高个汉子。青山在车家集读书时寄居车氏娘家,车母樊氏见青山容眉娇好,后来见了几回春山送干粮,觉得他小伙子厚道人也不差,才将个集市上的女儿远远许进了伏村那个山脚下的窝子里。   第十七章 伏铜   夫妻讲缘份,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所求来的是善缘还是合缘,便真真是撞天婚了。   大车到了集市头子上,车家大郎车鹏与媳妇孙氏已经站在集市口子上等着。今日逢集,大车进不到集市里去,胜子便赶了车仍回伏村去了。   车鹏抱过铎儿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他两口子常去伏村,也常给铎儿带些炸糕糖果之类的小东西,铎儿也与他亲,抱着叫了声:“舅舅。”   车鹏应了一声,孙氏又接了过来抱着,几人一起回了集市后巷子里的车家。   樊氏也不过五十岁,眉间有了些皱纹却还不老,正拿着扫把洒扫庭院,见儿大抱了个小子进来,先就心里可惜了一声:好周正的小子,可惜不是我女儿生的。   集市上地少,院子只有一进,大门角上一株葡萄架上,葡萄才结了小小的粒儿一串一串。伏村没有人种葡萄,铎儿看了有些新鲜,摘了一串子在手里顽着。晚晴知道樊氏爱惜东西,忙替他悄悄藏了起来:“咱们是来做客,等闲不敢乱动人家的东西。”   中午孙氏拌了几碟凉菜,一人吃了一碗带浇头的臊子面。车氏与晚晴两个抱着铎儿,犹如自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儿,将整个车家集从头逛到尾又从尾逛到头。瞧完了胭脂水粉瞧布料,瞧完了布料又瞧鞋样,完了犹觉不够,连菜市肉市都逛了一遍。   晚晴办完丧事囊中羞涩,车氏虽手里有钱,却怕多买几样东西回去春山又要盘问起疑,也不敢买,两人皆是看过就走。出了集市一直到了书院门口时,晚晴拉了拉车氏袖子问道:“青山哥那会子在这里读学,就住在你家,你是常见他的,是不是?”   车氏道:“那是自然,他借住在我家,又在我家吃饭。”   晚晴心中忆他苦多,忍住涌出来的泪花道:“每回他休沐要回家,我都在灵河大桥上等着,多晚都等着。他远远的露个影子头的时候,我就跑过去迎他。”   车氏心中替她不忍,又不敢露了口风,又不好假话宽慰,*道:“男人不过是个男人,女人过日子还要靠女人自己,你整日这样念他做什么?”   晚晴原先混混然也是不想的,自伏水氏去后,又有伏泰正在隔壁,又有伏盛若有若无的撩拨了她两次,她心中有些恐慌,对青山的思念便有如荒草般疯长了起来。如今不在村子里,天色渐黑,她坦诚了心迹道:“三嫂,我竟有些怕。我瞧族长大人瞧我的眼光有些怕人,这话有些羞耻,可我真是怕的要死,我盼着青山哥赶紧回来陪我和铎儿。”   铎儿人小虽未听清晚晴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她的焦虑,抱了晚晴的腿默默瞧着车氏。   车氏心中亦是愁胀百结,张了半天口才道:“怕是你会错意了,族长那样老的人,跟马氏凑一块还有一说,若对你都动心思,那就成畜牲了。”   言罢拉了晚晴道:“回家吃饭,莫要胡思乱想,你怕是一人呆久了。”   晚晴仍是心思重重,回顾了一眼书院。忆起当初青山在这里读书时,自己死皮赖脸总爱跟着车氏一起来转亲戚,也就为着能见他一回。他下了学堂两人一起在集市上走着,她总有说不完的话,讲伏村里的事情,讲家里的猪与鸡,他总是皱眉笑她浮浅,笑她是个不通文墨的呆子,可她仍是欢乐的。恰恰因为她的浮浅与不通文墨,才会喜欢他有一肚子墨水,说话能咬文嚼字,一笔书法写的行云流水。   她把铎儿递给车氏,推她说:“三嫂你先回去,我再在这里略坐得一坐。”   车氏心中怜悯晚晴,抱过铎儿走了。晚晴一人在书院门上呆坐着。于不通文墨的晚晴来说,伏青山每每进出的书院是个比之伏氏宗祠还要神圣多少倍的地方。今日书院想必是休沐日,齐排四扇的大门紧锁,唯有开着角门一扇。   恰晚晴转身去看的会子,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妇人牵着个小孩子自里面蹦蹦跳跳走出来,转身走了。晚晴记得青山曾说过,书院这种地方女子绝计不能进去,否则一年的乡试不能出一个举子。   她见这妇人带着孩子走出来似是很平常的样子,心中有些疑惑也跟到门上去看,恰就看见一个背影高大的男子在书院正中两旁柳树高耸的大路上走着。   那人穿着件直裰,背影分明就是隔壁的阿正叔,只是她早间与车氏两个出门时他还在家里弄皮子,怎的至晚也到车集上来了?她心中有些疑惑,见那院子里又空空荡荡再没有人,便捏着揉眼睛的帕子闪身进书院,提心掉胆跟着伏泰正方才走过的路一直往里走着。   终于走到两排高柳尽头,上台阶是一处石壁,两边两股水相围着倾泄而下,再自两旁柳树旁流走。晚晴隐隐见那树后应当就是伏罡,才往前走了两步,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便顺着那潮湿沟渠畔的湿柳叶子向后仰躺。   她慌的一手抓住垂着的柳枝欲要站稳,谁知这柳枝太脆,一抓之下整股子从她头上砸了下来。有几枝自她脸颊上划过,这时正丝丝的疼着。她一声不吭闷声自头上往下撤着柳枝柳叶,早起才费力绾紧的发髻便叫柳条刮花成个疯子一样。   “晚晴?”伏泰正听得身后有声响,回过头来便见隔壁的小侄媳满头罩着个大柳枝子,正一把把自头上往下抓着乱枝乱叶。他几步上前拉她出那湿滑的地方站到干台阶上,抓住晚晴犹在头上乱抓的手,一手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轻轻压在她唇角下,接着握她一只手上来教她自压着,才说道:“你的唇角都叫柳枝子划破了,先按得几按止血。”   言罢转身自后抽了她头上的竹簪,双手打散她头发细细替她扑着手上的柳叶。晚晴见过伏泰正耍棍,亦见过他楦皮子打猎,他那双手粗硬厚实大如莆扇,一拳头打出去空中都要带着声响。没诚想这双手归扰起头发来却是份外的温柔细致,他满手粗茧,自她脖颈上掠过时倒惹得她混身不自在。   伏泰正的手每撩一下,晚晴只觉得自己混身要颤一回。她本做贼心虚是偷偷进的书院,此时又不好出声加以阻止,唯有闭眼苦挨着。   他手法很好,归扰完头发才问晚晴:“铎儿去了那里?”   晚晴遥指着书院外说道:“叫他伯母带回车家去了,我一人在此逛着,因从来没有进过书院,有些好奇,就偷偷进来了。”   她小脸儿通红唇角还抿着丝发,仍是那件漂亮的衣衫衬的满面桃红般的春意。他犹还记得初见时擦过他手臂那唇角上柔软弹嫩的触感,此时便叫那两片红唇拨弄的仍旧心烦意乱,忍不住转过身说道:“若你想看,我带你逛逛?”   晚晴急的回头跳脚就要走:“还是不了,我听青山说书院不叫妇人们进的,妇人们进了有晦气,只怕明年一年书院都不能出举子。”   伏泰正先就说一声:“荒唐!”   他转身不由分说往里走着:“堂堂七尺男儿寒窗苦读,能不能考得上举子竟要看有没有妇人进过书院?”   这么说并没有那样的说法?   晚晴在后跟着,手取帕子下来揩了揩见血已止住,忙快跑几步跟在伏泰正身后。   上台阶往前是一座圣人祠,伏泰正在祠前站定远远行了一礼,就听晚晴问道:“我们妇人们敢不敢对着圣人行礼?”   伏泰正道:“看你意愿,不过一个心意而已。”   晚晴合什双手正色走到圣人祠前,口中絮絮叨叨着连拜了三拜,伏泰正屏细听她是在祈求圣人保佑铎儿将来能文思通慧,能学业有成,心笑这小妇人心中只有那点孩子,便默声抿唇在那里笑着。   她拜完抬腿便要跑:“阿正叔,我得回车家去了,您自已逛着呗。”   第十八章 将军   伏泰正看着那袭桃红衫子的小妇人风一般跳下台阶快跑在柳树成荫的路上,一路奔跑着在他心头踏出一阵突突的急跳来。他定定的看着,直到她出了书院才回过头,继续往里头走去。   绕过圣人祠,两边是两排两檐七柱的大屋。再往里走才是夫子们的宿舍,这书院中的夫子大多来自车集一带,所以休沐日呆在书院的并不多。伏泰正一直走到宿舍尽头,在书院山长宿舍门前才止步,恭敬敲了三下门,听里头有人唤道:“进来。”   他才推门而入。屋内须发皆白的山长皱眉看着眼前身量高大鼻刚唇毅的男子,皱眉许久问道:“你是伏海?”   伏泰正抱拳躬腰说道:“夫子!我是伏泰正,阿正。伏海的幼子。”   车山长顿时惊起,叫道:“岁月催人老,我竟忘了伏海早已故去。瞧瞧如今小阿正都长到这样大了。”   他拉伏泰正到临窗的交椅上坐下,问道:“你当年是个读书的苗子,最后未能读成个儒生,是我这些年心头一大惋惜。好在你家还有个青山是得力的,整个清河县就他心思最机敏,八股也做的最好。今年的春闱,咱们整个秦州也就寄希望于他了。”   伏泰正点头,应道:“青出于蓝,他必能读的比我好。”   两人沉默无言许久,山长说道:“论起当年事,伏泰印正当成年的一个儿子叫你拿石头活生生砸死,他身为族长而未曾在族中发落你,便是他做哥哥的情谊。我听闻后来你母亲送你到少林寺出家,如今这样子是你竟还了俗?”   伏泰正道:“学生并未出家,不过是随师在山上学些少林功夫,做了几年俗家弟子。”   山长点头,又问道:“之后了,你又在何处谋生?”   伏泰正道:“学生下山后从了军,在京中混得几年,而后便在凉州戌边,直至前些日子才解甲,意欲从此归田。”   他竟是从了军的。山长看伏泰正当年秀秀气气握笔杆子的一双手如今粗砾如石,又大似莆扇,混身劲骨亦是一身的练家子气,心中越发觉得有些担忧,低声说道:“孩子,我知道你有个嗜血的毛病,一闻到血腥味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在军中要常面杀伐,有这样的天性,对敌自然是好事。但你也要知道,便是敌人亦是人,他首先是众生,是人,其后才是敌人。杀伐要有,却也不能由着你的性子。”   伏泰正顿时惭愧:“学生会谨记夫子教诲。”   山长仍是忧心忡忡,即使说起血这个字,他当年最得意的学生眼睛都都会顿时放出杀气来。他又问:“可在军中谋得职位?”   伏泰正道:“解甲前任着忠武将军!”   忠武将军与威武将军一左一右,是朝中四品武臣。这伏泰正今年也才不过二十七八岁,竟已经做到了四品武官?山长被震的欠身:“你这般年级就能做到四品武臣,若继续干下去,封疆拜侯亦不是难事,为何还要解甲?”   伏泰正道:“经我这几年在凉州戌边,西北一线总算是安定的。但朝中天子年幼而外戚独大,又奸臣当道。凉州平王这几年渐渐坐大,已有起兵回京清君侧之意。我虽操戈为生,却总不愿意执戈自戕,是以便辞官解甲,打算从此回乡做个平头百姓,亦是躲祸之意。”   说起朝政,就连这远在山乡的书院山长都哀叹起来:“我本山野老夫,于朝事自然不懂。但是如今赋税连年增长,去年的田粮税已达到五分,听闻今年还要涨。连年增税只说为了边关战事,但既你们能平西北战乱,不叫胡民侵扰内陆,只苛吏盘剥的话,百姓们也不算太难过。”   “不,山长,我们凉州戌边的兵士有自己的兵屯田,平常不问朝廷要粮饷的。至于兵器方面我亦有节制,军费自凉州就可自足。”伏泰正断然否认。   车山长沉默许久又问伏泰正:“平王此人,你认为如何,可堪大任否?”   伏泰正答道:“比之幼帝,自然强出不知多少倍。至少不会被魏源与刘康挟制。”   车山长思滤许久才道:“虽说若平王起兵,则戈头必然要对向自己人。但若能就此换二十年民生安定,便是死些人,也是值得的。”   车家,晚上孙氏蒸的米饭炒了几个菜,还给铎儿炖了黄黄一煲油油的鸡汤。孙氏自己撕了条腿放在铎儿碗中,才给自家的两个孩子也撕了些肉。铎儿擎了鸡腿道:“舅母,我小爷爷家也有米饭吃。”   秦州地处北方,并不产米,若要吃米只能到集市上来买。晚晴手上余钱不多,自铎儿出来以后也没有买过米回家。伏泰正来时带着米,家里也常做米饭,铎儿吃惯了才会这么说。   孙氏不知铎儿说的小爷爷是谁,问晚晴道:“他说的是谁?”   晚晴笑道:“不过是我们隔壁的个阿正叔罢了。”   车鹏道:“可是伏泰正?”   晚晴道:“正是。”   车鹏道:“他是你家高祖的儿子,与你公公是兄弟,是不是?”   车氏点头道:“是,但自我嫁过去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晚晴道:“不止你,我在伏村十年,隔壁院子常开了锁打扫,也没见过他那个人。”   车鹏摇头道:“那人不简单。大约就是十年前他曾回来过一次,我父亲当年与伏海有些交情,在路上见了问过几句,听闻他自十三以后就在少林寺出家,十八那年才还的俗。这些日子我听人言驻守凉州的忠武将军挂冠辞职离开了凉州,那忠武将军姓伏名罡,试问咱们中原伏姓的人有多少?只怕那忠武将军伏罡就是他。”   他在这集市上作生意,车家集又是个大集市,来往过路的人多,消息自然比伏村人更灵通些。   车氏哎哟一声道:“那倒没看出来,他也不怎么出门,成日关门在家里不知弄些什么。”   又问晚晴道:“你离的近,可见过他没有?”   晚晴心狂跳,才要说话,就听铎儿道:“我小爷爷是我师父,教我练拳。”   这话大家都听懂了,皆转了目光齐齐望着晚晴。晚晴笑道:“他好像懂些拳脚,铎儿前些日子叫宥儿欺负的狠了,我便送了些束侑叫他去学些功夫。”   车氏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晚晴道:“也不过这些日子。他们也总不在,只怕过些日子就要走了。”   车鹏道:“我听闻如今朝堂上有些乱道,天子年幼,中书令独掌朝堂,恐怕凉州平王早有清君侧之心。伏泰正若真是忠武将军伏罡,只怕也是为了避事才会归隐。既他流露走意,是否朝局又有新变化?”   坐中皆是女子,谁爱谈论这些朝堂中事?   樊氏道:“吃饭吃饭,莫谈国事。你这些话,明早留着与那些过路歇脚客们谈去。”   孙氏瞧着丈夫一笑,车鹏自然也闭了嘴。晚晴见他们夫妻恩爱,鼻子有些酸,十分艳羡。吃完饭与樊氏并车氏孙氏几个闲话了会子,孙氏温了水来给大家净手净脸。洗过后晚晴与铎儿独睡一间,恰就是当年青山在此读书时所住的那小屋。因青山书读的好,墙上贴了许多他当时书的诗辞还示撕去。   晚晴一个字一个字拿手摸着,指了给铎儿道:“这都是你爹当年写的,你瞧写的好不好,待你长大了也要开蒙,到时候让你爹教你好不好?”   铎儿道:“我要随小爷爷打拳,才不学识字。”   第十九章 姑爷   晚晴怒骂:“不识字就如娘一样,是个睁眼瞎,看看如今过的多可怜,想给你爹写封信都不能。”   铎儿裹了被子哼哼:“我不要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不想他。”   晚晴长叹一声也钻进了被窝,闭上眼睛回忆青山的容样,努力要回忆他的笑他的脸,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只是伏泰正的容样。她心里越发烦乱,又不好在别人家的枕头上抹眼泪,闭眼横心睡着了。   另一间屋子里,樊氏见车氏睡觉也不脱衣服,趁她不注意一把扯开她衣带,内里肚兜未盖住的地方青青紫紫。樊手心里一疼,冷抽了口气道:“春山如今还敢动手?”   车氏掩了衣服道:“没有,不过是他有时候手重了些。”   樊手长叹了一声:“若你愿意咱就合离了又如何,我们重给你找一个也使得,何苦在那山窝里受这种苦?”   车氏钻进被窝:“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娘你少操些心吧。”   樊手也钻进了被窝,拉过车氏的手在自己手里纂着:“当初是我们瞎了眼,给你找了这样一个人,如今真是后悔。”   车氏凑了过来道:“娘,你瞧铎儿好不好?”   樊氏道:“好啊,样子俊秀,一看就是个脑子灵光的,可惜不是你的孩子。”   车氏抑了心头狂跳试探:“若他成了我的,好不好?”   樊氏猛的转了身问道:“晚晴想要过继?”   虽然春山一再交待让车氏不要乱说,但樊氏是自己的娘,车氏便打实说了道:“青山高中探花,在外娶了中书家的千金,要给晚晴寻夫再嫁,若再嫁得成,铎儿往后就过继在我膝下。”   樊氏坐了起来道:“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晚晴虽长的好,但终究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姑娘,若青山中了探花自然不会再要她,再嫁也是当然。铎儿给你,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车氏道:“我只是觉得晚晴也太可怜了些,若不给她寻个好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樊氏道:“这是你的善心,我帮你打问着寻一户好人家也使得。”   车氏道:“因高山春山兄弟如今一力瞒着,我也不敢声张。咱们也不能明说,我觉得车贤就很好,又是富户又还年轻。虽不明说,我明日先带晚晴过去走一走,待我们走了娘替我下个暗定,等高山那里吐了口,您就打发车贤上门言明,可好?”   樊氏道:“车贤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踏断了,上门逛的姑娘何止在少数,他也是挑花了眼睛,我怕他看不上。寻个普通人家也是使得的。”   车氏道:“晚晴的品貌,他估计能看上,况且我们去又不提亲事,不过略坐一坐罢了。”   ***   恰此时,高门阔府中书令。魏中书魏源的府第,举天下之穷奢巨豪,放眼京城,皇宫在主它在侧,占去西城大半的地皮,五丈河延他家围墙绕过,绵延七八里路程上常年有人卫护,不许寻常人等靠近。   伏青山如今就住在这府第中一座无比精致的南式小楼中。这南式独幢小楼建在一个非常空阔的大庭院内,庭院中三五丈高的梧桐临水而栽,水边一排抄手游廊围着,远到东墙下另有一排二层楼的大屋,远瞧亦不觉压抑。如今伏青山就负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望着对面小楼上的一盏若隐若现的幽灯。   他是个清瘦的男子,面容与伏氏宗祖男子类似,一样浓眉阔庭,天地方圆,却是伏氏宗族男子中生的最俊美的。他下朝未久,换了一件竹青色的便服长衫穿着,眉头紧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他在京城新娶的妻子魏府千金魏芸身边的大丫环深红姑娘远远瞧了这俏郎君一眼,低眉敛首提着裙子快步自水沿略了过来,敛衽施了一福才启齿道:“小姐叫奴婢来传个话儿,今夜姑爷就不必进屋了,她心中有忧思还不能转圜,请姑爷在对面歇息。”   这一池碧水映着高楼,对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小屋。若得蒙魏芸有幸昭见,伏青山便可以踏入那漂亮的南楼中,与她共度*。但若她白日间心中有了些别扭,懒见于他,他便只能宿在对面这三间开屋中。   伏青山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那灯火黯然的开屋走去。他本有一腔情思要诉与她听,想与她聊聊这院中渐落的梧桐叶,与散衙归家时在路上碰到魏源,他对自己的点头称赞。他如今正在渐渐融入这个巨大的府第,渐渐成为这府中主人。   就在方才,他的心绪还是畅然的,活跃的,对于他高贵的妻子充满了敬畏与仰慕,期望与爱慕。但这丫环冷冰冰的几句话,如寒冬的冷水浇头,将他一腔热情浇的荡然无存。   魏芸会因什么而起忧思?   她的生活中除了吟诗作画,赏花弄蝶,就是逗猫逗狗,就连裙摆都不用自己扶。她的父亲如今权倾朝野,她的母亲是她父亲最宠爱的贵妾,连主母都要避让三分。她的哥哥在朝中做中书舍人,年级轻轻主管中书六省,在帝亲侧起草诏令。   生在这样的人家,又生的花容月貌,魏芸却整日忧思不断。洗澡水的冷热,大嫂高含嫣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午餐芽脍的摆放形式,玉掺的老嫩程度,以及伏青山偶然的一个眼神,或者阴雨或者晴朗的天气,只要不遂她的心意,就要叫她起忧思。   而有了忧思,她就失了平时那些温柔,冷冷端着只玛瑙盏沉浸于一种自我封闭的哀怨恼怒中不停轻啜那暗红的酒汁,不肯言说也不肯见他。她不愿见伏青山,伏青山就失去了进入南楼的资格,只能在这水对岸的开间中静静等待,等待她某日心情大好后的宣召。   他进了开间,到西侧书屋书案后坐下,取过砚台细细研墨着墨汗,待研好了,提笔润洗过,蘸上浓浓的一笔,下笔刚劲有力,透纸三分,开始习起了书法。   魏芸的另一个丫环蝶舞却不像深红一样当面出来,她早就伏在开间西窗外,见这俊美的小姑爷低头开始书写了,提了裙帘轻如鬼魅,亦是往南楼飞快而去。她上了楼,见小姐魏芸亦在窗子上望着楼下水对岸伏青山案头那盏若隐若现的高烛,跪伏到了魏芸身后,轻声道:“姑爷听了深红姐姐的话,面上亦无恼色,转身就进开间去了。”   魏芸冷哼了一声,转身接过深红捧上来的玛瑙盏摇晃着,慢声道:“你们真当他温顺,他仍在和我置气。”   这两个丫环每日贴身伺候着,只知道是小姐在给姑爷耍性子,竟一点都未发现这小姑爷也在给小姐耍性子。深红先就不信,低声道:“奴婢方才下楼时,见姑爷一脸期盼,心中必然十分想见小姐。奴婢万不敢信他会和小姐置气。”   魏芸叹息着摇头:“他到现在都不知自己那里错了,这就是最大的过错,叫我怎能不气。”   深红与蝶舞面面相觑,只记得昨夜他俩还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早起魏芸还亲自送伏青山到了门口,谁知到了伏青山散衙回来,魏芸忽而就恼了,而且还恼的很厉害,连伏青山的面都不肯见了。   深红胆子大些,试探问道:“小姐,姑爷究竟错在那里?奴婢实在好奇,奴婢觉得姑爷待小姐,比之月宫嫦娥都要小心上几分,不信他会有意犯错。”   魏芸姑娘的奶妈曹妈妈走了进来,朗声道:“小姐那里懂什么,是今早小姐与老身聊起,老身才指明了伏姑爷的轻狂,好叫小姐看个清楚。”   她跪到魏芸跟前,拿帕子蹭着一盏血燕端给魏芸道:“小姐,别总是喝酒,这东西护皮肤最好,快快的趁热将它吃了。”   言罢掩了唇对深红与蝶舞言道:“伏姑爷好大的胆子,昨夜沐浴时,竟要小姐帮他洗澡擦身。两人沐浴,本为增进感情,在他们进盥洗室时,老身一再交待叫他怎样伺候小姐,谁知他还真当小姐是个使唤丫头一般,没好意思的就使唤了起来。”   深红与蝶舞不敢多言,见魏芸皱眉喝完了牛乳,深红忙接过盏子搁在了盘中。   第二十章 员外   曹妈妈又道:“另有一则就是,他们初婚时,伏青山曾提言今年过年时他要带小姐回他老家清和县,去祭拜祖先。当初小姐对他一门心思的热就答应了下来,事后老身每每想起,总觉不妥。过年本是寒天,外头世道又乱,小姐何曾出过无门受过旅途颠沛之苦?老身怎能忍心中小姐走一趟?”   言还未完已经拿袖子揩着眼角道:“若小姐还执意不听,不叫那伏姑爷死心。老身就拦了咱家老爷的轿子去明言,再告到方姨娘那里,叫他们来劝小姐。”   魏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皱了眉头轻声道:“这些妈妈不知说了多少回,听的我耳朵都起了老茧。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去与不去,不过一句话而已。”   言罢复又起身望了眼窗外,搁了酒盏指了三间大开屋道:“你们瞧瞧,他竟没有一丝反省悔过的心思,还在那里一门心思念着字儿。”   言罢又指了蝶舞道:“去,传我的话,不许丫环们给他送水送饭,连夜壶都不许给,冷上他一夜,好叫他知道自己错在了那里。”   ***   次日一早起来,晚晴换了件寻常素色的衫子才套上,车氏就过来替她剥了道:“咱们今日要去个地方逛一逛,你仍穿昨日那水红色的衫子吧。”   言罢又取了几样银钗耳珠替晚晴装饰了,又拿自己脂粉替她匀了面润了唇,才道:“这样才显得有个年轻女子的风样,你也太素了些。”   孙氏打理了一盒黄米糕在外,又叫自己孩子哄了铎儿顽着。樊氏提了黄米糕与车氏一起出门,晚晴不知她们要去那里,却也在身后跟着。   车员外车贤是车家集第一大户,家里良田百倾高屋广厦,恰就在书院后一块十分平坦临灵河的地方开着府第。樊氏到了门上,那门房迎了出来拱手道:“老太□□好?”   门房忙迎了樊氏几个进门道:“老夫人在后面院子里,老太太请随我来。”   晚晴头一回进这样敞亮宽大的府第,见一进院子里红柱青瓦,雕梁画栋,十分的干净整洁。到了后面又是两排碧绿的粗大垂柳,柳中一条小径,过得几座小院到了一座古朴大院前,这门房才到门上报备道:“老夫人,茶寮鹏大哥家的老太太来看您了。”   里面迎出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来,扑过来拉了樊氏手笑道:“樊妈妈,我家老夫人正等着您了。”   车氏拉了晚晴道:“黄妈妈,这是我家的姑娘,你瞧着容样如何?”   这黄妈妈是车老夫人黄氏的陪房,上下打量了晚晴,见这女子身材中等,腰身玲珑,面上皮肤白腻细嫩,眉间顾盼有神,端的是个绝色,心中有些了然。因她家车贤新近丧了夫人,上门自荐的女子不知多少,以为晚晴也是樊氏拉来相面的,微点了点头道:“容样十分的好。”   她见晚晴也转了身,又看了眼屁股,是个又圆又翘的样子,暗道:这必是个能生养的。   樊氏等进了门,有个小丫环过来让进了厅里奉了茶叫她们坐着。黄妈妈先一溜烟儿到了后一进院子里车老夫人身边,在耳边悄言了许久,见车老夫人皱眉不语,加了一句道:“我瞧那屁股是个十分能生养的。”   车老夫人道:“既是这样,你就传门房去寻了贤儿来,我这会子出去留了她们吃午饭,待贤儿来了自己看一看。关键还是要看他的意思。”   黄妈妈听了自然忙忙的出门去了。   车老夫人叫大姑娘车雨莲扶了,慢慢出到外院,才上了厅房台阶就笑道:“好妹妹,这些年也不来看我一回,今日来可是有事情?”   晚晴与车氏忙也站了起来行礼,樊氏迎过来道:“我们各管一摊,要替儿孙操心,想走也走不开啊。”   车老夫人深叹如此,握了樊氏手两人相携坐了,指了自家车贤的大姑娘道:“她如今也渐大了,又没了娘教,我不得不自己操起心来。”   车雨莲缓步走过来见礼,才五六岁的孩子,规仪有模有样。车氏拉了过来道:“上回我见她,还在襁褓中,如今也这么大了。”   车老夫人冷眼打量晚晴,见她一双眸子盯了车雨莲微微笑着,眉目间皆是母亲对于孩子的那种疼爱。车贤有钱,不愁找不到个绝色,车老夫人黄氏最担心的,就是怕寻来个会虐待前面夫人孩子的邪性女子回来。   她既心里认定樊氏与车氏带了晚晴来是相看的,便拉了车雨莲指了晚晴笑问道:“你瞧这个婶婶如何?”   车雨莲还是孩子,毕竟有些孩子心气,指了晚晴头发道:“婶娘头发挽的好漂亮。”   晚晴头发太多太长,总要先辫成条大辫子才绾盘在脑后。如今天热,这样清清爽爽十分利落。而车雨莲还是娇姑娘,要留着半梳头,脑后十分闷热,是以才会这么说。   晚晴见车老夫人并樊氏几个皆望着她,遂笑着拉了车雨莲过来道:“大姑娘若喜欢,我来教你。”   她自己本就有孩子,况又是个小子,这些年也磨练出了十分的耐心来。她才拉了车雨莲坐下,车老夫人便指了那小丫头道:“快去给这婶娘拿梳子来。”   她就是要瞧瞧晚晴的手法与耐心。有些女子进门就会表现,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眉眼间总能露出嫌恶来。晚晴既也伸手要表现,她便要好好的瞧一瞧看是不是个爱现的。   晚晴混然不觉,拉了那车雨莲道拍了拍自己膝盖道:“你个子小,坐我怀里来。”   车雨莲瞄了车老夫人黄氏一眼,见黄氏略略点着头,便慢慢坐到了晚晴腿上。   晚晴双手一抱将个车雨莲横抱着坐了,两排银牙咬了梳子替她拆起头上的钗环来。五六岁的孩子,头发本还是一头绒毛,偏那奶娘给她扎得许多线头在上面,又压了许多金珠玉饰的东西。晚晴才略一动,这孩子便皱眉道:“疼。”   晚晴急急的替她揉了道:“不疼不疼。”   言罢又从那端盘子的小丫头那里伸手点了水来润在车雨莲头皮上,细细的替她解了那些发带,才拿了梳子细细的梳了起来。她自己生得个小子,平常都剃个茶壶盖子顶在头顶上,最爱的便是有个小女儿在膝下,也能这样替她梳头。   是以在车老夫人等人瞧来,晚晴的眉眼间满是怜爱。车老夫人与樊氏相视,暗暗点了点头。樊氏深瞧了眼车氏,两人亦是了然于心。   晚晴幼时在外流浪讨饭,别的头不会梳,这辫子却是辫的很好。她替车雨莲辫的两条麻花辫子,拿发带替她总绑了又折成两股子压到耳根后成两条垂髻,头上光光净净,又清爽又好看。   车雨莲忙呼了那小丫头道:“姐姐快取铜镜来我瞧瞧。”   小丫头搬来了铜镜,车雨莲坐在晚晴怀中顾盼,点头道:“真好看。”   晚晴这才扶了车雨莲起身道:“好啦,凉凉爽爽,尽可以出去玩也不怕热了,快去顽吧。”   她待孩子,皆是如铎儿一般。   车雨莲扑到了车老夫人怀中,在她耳边悄言了几句,车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指了小丫环道:“带莲儿外头顽去。”   言毕问晚晴道:“姑娘如今多大了?”   晚晴还未答言,车氏抢先道:“今年也有双十。”   车老夫人还要再问,樊氏深摇了她手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车老夫人虽心中疑惑,却也不便再问,几个闲谈了一会,此时天已将午,樊氏起身才要告辞,车老夫人嗔怒道:“我叫厨房都备了饭,你们如何能走?”   樊氏瞧了车氏一眼,知车老夫人这关是过了。遂又落了坐,闲谈了会子。不一会儿外面小丫环高声道:“老爷来了。”   晚晴不知来的是谁,见车氏已经站了起来,自己忙也站了起来。   外面走进来一个穿松茶色圆领长袍的男子,他撩袍帘进了屋子,拱了手道:“樊妈妈许久不来,稀客!”   这男子清清秀秀仪表堂堂,虽不是读书人却也是满怀着斯文,他又对着车氏和晚晴拱手。车氏和晚晴齐齐敛衽回了礼,见那男子在八仙桌旁坐了,两人这才落了坐。   方才在外黄妈妈自然已经报备过,说是来了个能生养的女子。车贤还是个年青男子,恰又新丧了夫人,做媒的不知有多少,自己皆未看在眼里。听了这话也是笑着摇头,可母亲一番心思不能不顺,这才进来欲要瞧上一眼。   他经营着布庄,于布匹上还有些独到见识,见这女子穿的衣服颜色极其出挑,放眼秦州,只怕也没有女子能压住这样的颜色,可她偏偏就压住了这又艳又怪的颜色。还穿出个脱俗出挑的清丽气质来,他心中觉得有些意思,便也坐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相见   黄妈妈在外看着车老夫人与车贤皆是瞧上了的样子,悄悄到厨下又吩咐了一番,待晚晴车氏等中午落坐时,桌上有鸡有鱼,便是一桌席面。   伏村每年除了各家办酒席之外,每逢中元节前后,总要到大明山中峰上的老祖坟中去开席面,村中的男子皆要入席,而去备席的,除了厨子多外,就是各家年龄大些茶饭手艺好的媳妇们。晚晴虽未去过,却也听车氏形容过那席面,丰盛无比。   她见这桌子上有雕的威风凛凛炸的金黄的鱼,又有焦香无比的乳羊,并蒸的糯软的南瓜,又有烤的金黄的鸭子,还有些自己叫不出来的菜式,虽身边车贤一再让着,却迟迟不肯动筷,心内还有些酸楚。   有了孩子的女人,但凡有了好吃好用,第一个想到的总是自己的孩子。她不知中午铎儿要怎样吃饭,孙氏可会喂饱他,又想他有没有受车家两个大子的欺负,眉间便有了些愁色。在车老夫人眼中瞧着,却以为这女子没有看上车贤,不然自己这样年轻清俊一个儿子,还是个富户,怎的这女子都不肯多看一眼。   车贤挟了一筷子鱼道:“姑娘多用些。”   晚晴颌首谢过,抬头见车氏与樊氏离自己皆有些远。她身边一边是车贤这个陌生的男子,一边是车雨莲,索性便微微侧了首离车雨莲近些,悄声问道:“大姑娘可有想吃的菜?”   车雨莲悄声道:“婶娘,我想吃那南瓜里甜甜的百合。”   晚晴持了调羹起身,替她装了半碗来道:“快吃吧。”   车雨莲越过晚晴瞧了车贤一眼,脸上满是别有用心的笑。晚晴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本是个嫁了人的媳妇,又自来少到这样的场合,也不知这样场合的规仪,焉能知道自己这三嫂正在悄悄的卖她,图她的孩子?   好容易熬到用完了午饭,晚晴以为这下总可以告辞了。谁知车老夫人眼瞧着自己儿子是看上了晚晴,而晚晴却还混然有些没瞧上的意思,又她待车雨莲样上还算诚心,遂又起了心思,悄悄在樊氏耳边言道:“下午再叫我儿看看,可好?”   樊氏自然求之不得。她替车氏跑这一趟,原也是为了个铎儿。天下间自然没有那种一眼就能情根深种的事情,况且晚晴还是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若想叫车贤有些想头,自然是呆的时间越久越好。   是而吃过午饭,车老夫人嚷着要打双陆,樊氏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晚晴又急又慌,跟着车氏等到了一处梧桐高种的院子里,院中一大排葡萄架下,两个小丫头并一个黄妈妈正在那里铺排桌子,支了两桌双陆棋。   车贤自然知道车氏的意思,抬头问晚晴道:“姑娘可会顽这个?”   晚晴摇头:“奴家并不会顽这些。”   车贤伸手让着,一双眼睛目光柔柔盯着晚晴:“我教你。”   晚晴觉得这男子盯着自己别有些深意,又恐她自己如车氏所说整日瞎想,侧瞧了眼车氏,车氏道:“这是我娘家哥哥,与我哥哥是一样的,你坐在这里顽一会子,我们看着。”   晚晴心有惴惴的坐了,心中暗暗有些疑惑道:我莫不是发神经了,为何瞧这些男子们,个个都是对我有意的样子。   旋即又自我否定道:只怕真如三嫂所说,我一个人呆着有些呆傻了。   她本生在农村,伏水氏拿她当童养媳养,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出伏村的事情,所以各样事情上只要不乱了大形亦不管她。她到了这种集市上的大户人家,都有些不会走不会说话的忐忑,悄悄摇了车氏袖子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车氏还未张嘴,车贤又笑道:“既是来作亲,主家都未招待好,怎能叫你们就此回?用过晚饭再走吧。”   晚晴听了更加担心,只是方才她的悄言叫车贤听到,此时不敢再说,扭了双手盯着那棋盘,咬了牙惴了心坐着。车贤拿了筛子在手中摇了摇扔到桌是棋盘中,问晚晴道:“姑娘瞧着是几点?”   数字晚晴还是会数的,拿指尖点了道:“三点。”   车贤将筛子捏起放到晚晴手中道:“姑娘来掷,你若大于三点,便是你先出棋。”   晚晴拈了筛子扔到盘中,两只筛子加起来六点。车贤笑道:“看来要姑娘先走了。”   晚晴摇头道:“奴家真不会这些。”   车氏凑了过来道:“我帮你。”   言罢拈了棋向前走了一步对车贤道:“该你掷筛子了。”   车贤掷的一手,又是三点,苦笑摇头道:“看来我要输了。”   晚晴拈过了筛子掷了,是个八点,车氏便又替她走了一步。她坐在这里全然没有意思,心里想着铎儿,连丫头捧了茶来都不知,还是车贤端了递给她,才回过神来。车贤见晚晴混然没有要应承自己的意思,推了棋盘道:“既姑娘不喜双陆,不如我陪姑娘走一走?”   晚晴才要推让,车氏拉了车雨莲起身道:“咱们一处走。”   车贤也站了起来瞧着晚晴,伸了手出来道:“姑娘请!”   伏村本是个小村,又居的有些偏远,村子里男人祖祖辈辈皆是大男子心性,走路要走在妇人前头,说话呵声喊语,皆是将女子当个物件儿一样,当然各处村子里风气皆是如此,祖祖辈辈下来,嫁进来的又都是些邻近山村女子,妇人们在家听地位自然与牲口无二。   就连青山在外读书多年,身上也带有这样一个臭毛病。在炕上情话说的*,出了屋子便是冷脸。   车贤自幼长在车家集,家里不但有良田还有绸缎庄银楼开着,做的正是女子生意,最知女子们的心性,对待女子们自然就更有一份温柔小意,不比那村子里的鲁男子们。   晚晴在村子里男子们尤其是伏盛面前,皆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以为天地间男女之间皆是如此。那见过车贤这样又会看女子眼色,又会拿正眼瞧女子的男人。她跟着起了身出了院子,跟着车贤并车氏和车雨莲几个向后走着。   车府院中多有粗柳,高耸入云,垂枝逶地,风送柳枝摇动,便是丝丝清风拂面。几人穿行在这柳帘之中,脚下一股水潺潺远流。不知何时车氏与车雨莲不知去了那里。车贤见晚晴走的慢,自己也慢慢踱着,问晚晴道:“姑娘家在那里?”   “伏村。”晚晴怕他误会自己还是个未嫁姑娘,补了一句:“奴家是那村的媳妇。”   车贤有些震惊,停下来有些不可置信的笑着:“原来是春月妹妹同村的媳妇。”   他白费了半天心思,还以为樊妈妈送来个相看的女子,结果竟是别人家的娘子。既是有主的花儿,他自然不能造次。况车府颇大,家中杂务庞多,又只有他一个独子理着家务,要抽时间在这里闲逛也是件奢侈事情。   车贤性温谦合,当下也不表露出来,陪晚晴又走了一段,绕着弯子回了方才院子门口,才揖首道:“在下还有事情要办,我另叫人来陪着小娘子,可好?”   晚晴敛衽道:“很不必,我们也该走了。”   她是一门心思要回去找铎儿了。   车老夫人和樊妈妈正打的起劲,见晚晴一人回来,车贤并未跟着。车老夫人心道怕是儿子深问了几句之后没有看上,便也没了再支应她们的心思。而樊氏见此也不好再留,唤丫头寻了车氏回来,闲谈过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回了集市后巷的家。   晚晴回去见铎儿跟车鹏家两个大的在小小院子里顽的正欢,抱起来狠亲了几口问道:“中午可吃饱了?吃的什么?”   铎儿道:“黄米糕,鸡汤,还有肉肉。”   晚晴抱着他回了屋子哄着睡了,出来不见樊氏与二嫂车氏两个,拿起扫箒将小院洒扫的干干净净,又见孙氏门外堆着许多孩子们穿脏的衣服,抱了木盆过来自井里摇了水上来,连带着铎儿的两件一并洗的干干净净挂了起来。   樊氏此时与车氏恰在自己屋子里临窗坐着。樊氏悄声问车氏道:“外出走了会子,怎的是晚晴一个人回来了。”   车氏道:“我有心叫他们独走一会儿,所以带着大姑娘躲了会子。”   第二十二章 绸衣   樊氏年级大些世故些,握了车氏手道:“怕是晚晴说漏了嘴,叫车贤知道她是个有主的就麻烦了。”   车氏哎哟一声道:“怕果真是。要不然,打双陆的时候我瞧车贤还十分有意,怎的后来就先走了?”   两人相对愁眉,许久樊氏才道:“她容样是好的,若你执意想给她攀这个富户,我再替你跑一趟也使得。”   樊氏与车老夫人黄氏私交甚好,知她禀性脾气,也知她心底里的操心。车氏道:“如此就有劳娘了,真让高山他们嫁,不知要嫁到那里去。”   ***   京城,中书府。成亲不两月,伏青山已叫魏芸发落过许多回,这院子里的丫环们自会替他送来热水茶点,叫他舒舒服服住上一夜。不知为何,今夜院中一个丫环也无,也无人送一盏热茶给他,夜里上床,开间的蚊子侵扰的他烦不胜烦,床上连个夜壶也无。   伏青山口干舌燥忍了半夜,次日五更起来悄摸到了南楼,守门的婆子们自然不敢拦他。他一路到了卧室门外,上夜的正是深红。深红睡在魏芸卧榻门上,见是伏青山进来,忙摆手道:“姑爷,小姐还在熟睡中,不要惊吵。”   伏青山道:“我不过来看看她睡的可好,你让开。”   深红那里敢,哀求道:“姑爷,曹妈妈不刻就要进来,叫她看见,又要给你好一顿排喧。”   不提曹妈妈还罢,提起曹妈妈,伏青山冷声骂道:“那个老货,整天教唆着芸儿与我失合。如今芸儿都这样大了,又不需要吃她的奶,很该黜她回家养老,换两个年轻得力的来。”   “年轻得力的?”曹妈妈不知何时自外走了进来,冷笑道:“年轻得力好给伏姑爷做通房?”   伏青山本是温性,但见了这老货总忍不住要发火,甩了袖子道:“妈妈这是何话?我不过是怕您老整日早起晚睡太辛苦了些。”   曹妈妈听着内里魏芸在唤她,推门往内走着,挥了手道:“老身打定了注意伺候小姐一辈子,若觉得辛苦,早就不干了。”   魏芸听得伏青山在屋外,叫道:“君疏你且进来。”   曹妈妈听魏芸在唤伏青山,忙小声劝道:“小姐,您该给他好好下个脸,才能叫他长了记性,往好知道尊着您。”   魏芸睡了一夜气早消了,毕竟夫妻情份在那里摆着,轻易也不能叫这老奶妈左右了自己。只是昨日曹妈妈一番言词十分有理,她这样娇贵的身子,到了过年时大冷的寒天往北走上一千多里路去一个贫寒山村,与流放又何区别。   只是魏芸性浅藏不住事,想到了就要说。这会招了伏青山进来,便闭了眼睛伸了胳膊叫深红替自己套着衣服,展了展腰身道:“君疏,过年我不会去你那清河县的。我劝你也别去了,咱们在京中过年,十五上元节还有五天欢乐,咱们好好乐一乐。”   伏青山一朝中高,又贵妻在怀,如此荣华富贵至极,若不还乡,乡中又有谁知?   所谓锦衣夜行也不过如此。他自四月间在亲到现在也有两月,那一日不是屈意迎合,那一日不是小心翼翼,恨不得将个魏芸捧在手心,心窝割个洞藏进去。唯一的一点想头,就是要叫她与自己携奴使婢,香车大马还乡,好叫整个秦州乃至清河县都轰动一番,也不枉自己四年离乡背景的辛苦,也叫乡里乡邻们震动羡慕一番。   谁知他筹画了几个月的大事,竟叫魏芸一句话轻轻否定。他才思忖着如何乖劝,婢子们已经替魏芸穿好了衣服,两个婢子两边搀着,一个曹妈妈旁边指挥着,另有一群小丫头鱼贯而入,端盆的端盆,持帕的持帕,捧盒的捧盒,开始给魏芸净面上饰。魏芸嘟了嘴道:“咱们须得早些去给父亲送行。大嫂那里必然还在睡懒觉,就算起来,没有两个时辰也梳洗不好。我们也不必等她,自已去自己的。”   她的大嫂,自然就是伏罡的前妻高含嫣。魏仕杰再娶,高含嫣再嫁,两人自幼青梅竹马却各自嫁娶,最后魏仕杰前妻逝去,高含嫣合离再嫁,两人也算成就了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伏青山忍了许久硬吞了嘴里的话出门,见大门上自己的小厮水哥牵了匹高头大马站在门口上马台边,自己撩了燕服上马,挥手道:“往吏部去。”   他如今借着岳父魏源的职便在吏部做个郎中,是同科进士里做的差职谋的最好的。   ***   这日吃过晚饭歇了一夜,次日起来晚晴已有归意。如今她不再是上有老人护着的无忧少女了,家里的猪和鸡皆是操心。孙氏和樊氏自然极力挽留他们又呆了一日。第三日又逢车家集赶集,车鹏夫妻要做生意,她自然更不好提走的事情。   晚晴抱了铎儿出后巷到集市上,看来往过路的人客热闹,正瞧着,忽而有人高声唤道:“晚晴!”   晚晴回头,见马氏穿着水红的薄长衫葱绿的洒腿裤子,脚上一双绣鞋尖尖正在那里瞧着自己,迎过去笑问道:“你这趟集赶的远。”   马氏遥指了身后的马车道:“自然是顺了别人的车来的。”   晚晴顺那马车见着一个穿黑色无领直裰的老人,恰是族长伏盛,忙拉了马氏转头道:“要死,你竟坐了族长的车来?”   马氏道:“我叫他们在炕上吃了许多甜头,要这点便宜又不为过。走,咱们到绸缎庄里扯些绸料去,我好做秋衣。”   晚晴叫她强拉着,两人一起往前走。马氏指了一间店子道:“这是车家集最大的绸缎庄,我得寻匹最贵的绸料。”   言罢拉了晚晴进门。   这里伺候的皆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们,容样俊俏眉眼灵光,见了马氏与晚晴进门,先就躬身唱喏道:“两位夫人安好,小公子安好。”   晚晴乡里女子没见过世面,已经吓的有些要缩起来。马氏挽了她道:“在这里,只要愿意花银子就是夫人,你想要什么也选一匹,一会儿有人替你付钱。”   晚晴推了道:“我才不要,你自己选吧。”   马氏拉着晚晴进了内间,一排矮案上卷的皆是布匹,墙上还挂着料子花样颜色。马氏在几间柜面上足足逛了有一个时辰,晚晴心急催促了几回,见她选了几匹料子量过尺数,那小伙计都替她裁好了放着,小声催问道:“你要扯多少?为何还不走?”   马氏望了眼门外道:“等花银子的人。”   晚晴惊道:“你竟没有带银子来?若给你付银子的人不来,你当怎么办?”   马氏凑到晚晴耳边悄声道:“我这样一个人,图个什么,就图件衣服穿,一碗好饭吃,他怎会不来。”   晚晴听的没头没脑,再想一想方才瞧见的伏盛,猛的惊醒过来:付银子的人的正是伏盛。   想到这里,她忙抱了铎儿道:“我们等不得要走了,你自己好好等吧。”   言罢急走几步才要出柜头,恰就见伏盛从门外走了进来。既碰见了,晚晴自然得行礼:“族长大人安好!”   伏盛似也不意外会碰到晚晴,伸手招了伙计来问道:“一共多少银子?”   那伙计道:“二两六钱并三十个铜板。”   伏盛自褡裢里往外掏着银子,侧身问晚晴:“晚晴也扯上一匹,我这里一同算银子。”   马氏也走了过来说:“正是,替晚晴也扯一匹吧。”   晚晴忙摆手:“奴家衣服多,不用这些。族长大人先在,媳妇要走了。”   言罢抱着铎儿出了门,自言道:“这族长大人在村子里还装个威严样儿,到了外面怎么公然跟着马氏一同出没,难道就没有人管他么?”   她才走着,后面谁人扯她胳膊,晚晴回头见是马氏,嫌恶的挣开:“我要回去了,你再莫要拉我。”   马氏看得出晚晴的嫌恶,两手环抱胸前:“男女所图,就是如此。你早晚也要吃我一样的亏,弄匹料子穿件衣服,好歹身上光鲜些,不枉成个女儿一场,你可懂我的意思?”   晚晴自来以为马氏不过言语上的英雄,今日见她公然与伏盛出没,始知她果真与这伏盛是有勾搭的,冷声道:“我有我家青山哥在,只要我肯吃苦他肯读书,一匹料子不算什么,犯不着去勾搭个半入土的老者。”   言毕转身走了。马氏在后看她到如今竟还一丝未觉,又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惜,站在那里冷笑了半天才又回了布庄。   第二十三章 青山   次日一早车鹏雇好了车,晚晴与车氏带着铎儿吃过早饭,便又启程要回伏村去。恰他们才出了车家集不远,又瞧见伏铜趿着破鞋披着破袄在路旁站着。远远见了大车,伏铜又迎了上来皱了眉头问道:“你们要回家?”   车氏喊了车夫道:“快走快走,莫要理这个人。”   晚晴这时想起马氏先前在自己家嚼过的舌根,竟有了几份相信,这伏铜是不是真与车氏有什么勾扯。但若真是如此,那伏村这点小地方也太乱了些,而她这些年竟活的傻子一样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又兼这回走亲戚并没有前些年没有孩子的时候那要愉快,或者也是自己心境的原因。晚晴有些兴意阑珊,抱了铎儿眯眼装睡,装着装着真睡着了,一直到下伏村口上才猛得惊醒了过来。   远远瞧见自己家的院子已是亲切不已。晚晴抱着铎儿下了车,放他在地上自己跑了,也抱了自己薄薄的包袱皮往家走着。花生远远已经抱起了铎儿,笑问道:“小娘子转亲戚回来啦?”   晚晴道:“花生大哥不忙吗?”   花生道:“不忙,不忙。”   这样小的村子里,人都没有几个,平日不过鸡犬相闻,唯一个晚晴和铎儿热闹些能叫他有些兴头的都走了,这两日确实难熬。   晚晴左右四顾不见伏泰正,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对着花生笑了笑便进了自家院子。   ***   中书府南楼起居室中,魏芸与高含嫣两个坐在软榻上,屋内龙涎香气吟吟。高含嫣见魏芸有些心不在焉,知是伏青山回来的缘故,吩咐自己的丫环知书取了罗衣过来,站起身叫她系了道:“既你家相公已来,我也不好多呆。就此告辞,明日若仍得了柳七的词,还叫我来同赏。”   魏芸摇头道:“他也没什么事,整日就是个回家早。”   高含嫣心道:回家早还不好吗?如你哥哥一样整日盘桓在外,一月里有三十天不在家过夜难道就好了?   她觉得魏芸这是故意炫耀自己的夫君疼爱自己,刻意捧了魏芸道:“妹妹这样好的人才,妹夫对你又敬又爱,结婚这么久,仍是当你如月中嫦娥一样,真叫姐姐羡慕。”   待送走了高含嫣,魏芸才捧了那玛瑙兽首杯款款进了书房。她脚上踢一双无根软底软面小绣鞋,头上云髻金饰,身上宫披华裳,锦裙晓妆,绕过临门几处陈古盆,在伏青山面前圆杌覆绣花圆垫上坐下,将玛瑙兽首杯轻轻搁在漆绘朴纹的几案上,便有小婢女捧了酒壶无声上前,替她在盏中倒了暗红的酒液。   “半展龙须席,轻酌玛瑙杯……”魏芸唇色深比酒液,轻轻摇转着流光暗转的玛瑙杯摇头叹息道:“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她轻拈了纯金的塞子下来拈盏轻酌了一口,嫣然一笑道:“我今日得了幅李义山的《小园独酌》。”   伏青山在对面小榻床上坐着,伸腰过来笑问道:“你不甚出街,难道是书画铺送来?”   魏芸摇头:“说起来好笑,是禹州知府宋汝谨,他想升职想疯了,在府外拜了多回哥哥没拜到,索性拜到我和大嫂这里来。他竟知道大嫂爱晏殊晏几道父子的东西,送了她一首《浣溪沙》的真迹,方才我们恰在隔壁同赏。”   魏源大权当握,想走其门道的人不计其数,但能将手伸进内宅的还不多见,而且能如此知晓内宅妇人们心思,这熙州知府宋汝谨也当是个人才。伏青山凝望着自己这成亲两月的新妇,笑看她在唇间回味那句花房未肯开,她身上含烟碧波色的华裳才着过两回,下面三春桃粉的裙子更是从来没有见过。   以平心来论,她面相虽娇却没有晚晴的媚,便是华服以衬也不及晚晴的娇美。但她知词晓赋,通律善雅,唯一一点不好处是太过纵信婢仆老妇们,每每伤及他的面子而不能自知。   他伸手拉过魏芸的手摩梭着,良眉善目打量着魏芸,从眉间到颌角,未几轻轻凑过去吻上她的唇,待魏芸启了唇却又避开问道:“可还生气?”   魏芸此时却想起昨日自己生气的事情来,推了伏青山佯怨道:“你可知昨日你错在那里?”   伏青山那知不过沐洗时夫妻之间彼此使唤拿个帕子浇点水,也对她产生了冒犯。是而仍是上下抚磨着魏芸,摇头道:“我何错之有?不过是你心绪不佳心有忧思迁怒于我。”   魏芸也是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况且深爱这丈夫,虽有奶妈在耳边不住聒躁,到了床头自然还是丈夫最亲,是而啜饮了口葡萄酒道:“哼。前夜咱们沐洗,你竟叫我替你浇水拿帕,竟将我如丫头一般使唤,如此大的冒犯都浑然不知,可见你心中并不爱我。”   伏青山低声笑道:“夫妻之间,如此算得什么?在我们乡村里,妇人们每夜都要亲自给丈夫洗脚,端茶奉水更不用说。”   魏芸最恨伏青山提起农村里的事情,将他这样一个风流人才也衬出些村俗来,忽而竖了柳眉道:“若你觉得农村妇人们好,何不在农村娶上一个,还来找我做甚?我生在这样的人家,又是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将我与那些又蠢又丑的村妇们相比?”   伏青山凑近了瞧着魏芸,见她生气眉间拧在一起,眉眼与魏源十分神似。心内暗道:农村可不是只有又蠢又丑的村妇,我的晚晴貌美,这京城中女子都不能比,她不也是个村妇。   京城中的美人,自然罗裹纱堆,上好的脂粉调匀面庞,整日不见风吹日晒,远瞧自然是美的。但到了床上卸去妆饰,那粗样就显露了出来。魏芸如此,高含嫣亦是如此。若将她们丢到农村去晒上几年,只怕也会成为又蠢又丑的村妇。   ***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入暑的天气。晚晴自缸里取了肉出来和着葱蒜炒了一盘,又拿细面和了菹菜烙了几张软饼,拌了盘子黄瓜作菜,与铎儿两个油油的吃了一顿,才拿大锅烧了一锅水来给铎儿洗澡,洗完哄他上炕睡了,这才甩开膀子清扫里里外外院子里的鸡屎杂物,清理小黑猪的窝子。   待将里外打扫的清透了,晚晴忽而又忆起上回伏盛来时,厅房里八仙桌下的老鼠洞并那些土。因那厅房里送走了两位老人,到底有些渗人,她总不爱进去,这会拿了扫箒簸箕借着月色开了门,心已经是怦怦乱跳着。   她将那土扫完,又寻了东西来塞上了鼠洞,才要出门,忽而一眼便扫见伏海的牌位竟歪倒着。若叫伏泰正或者伏盛他们瞧见了还了得,晚晴忙过去一把扶了起来摆正,站着凝视了许久,将那牌位上面的盖子掀开,自内抽了张发黄的纸出来。   纸上书着几行字,大多数她并不认识,前面的几个却到现在都还能记得。   她依次摸索下去:   君玉韶,念晚晴。然诺重,遂成行。惜去来匆匆,光浮浅影。山树云深哀意浓,水墨画意手抚亲。盼来日、覆蹈归是途,补遗径。   恰晚晴二字,正是她的名字。   她持着纸出到门外,借着月光抚着那晚晴二字。忆起自己初来时,满头的癞疮,有日伏水氏持钥匙开了隔壁伏泰正家院子的门道:“丫儿,去替我将那屋子皆打扫干净了去。”   那时她还无名无姓,要饭的娘一直呼她是丫儿。   青山那时是个白白净净穿着童生服的小子,皱眉道:“丫儿,这名字可真难听。”   伏海的牌位,那时还摆在伏泰正家厅房的八仙桌上。她小小年级虽不通文墨,但也心爱文字,扫那厅房西间里的床时,见床顶有这样一张纸,上面书着几行字,拿了出来问青山道:“青山哥,你可认得这些字?”   青山接了过来念了一遍,道:“不过是半阙词罢了,有什么稀奇。”   晚晴道:“我听着很好,青山哥你再念一遍。”   青山又念了一遍,恰那是个晴朗的傍晚,夕阳似火,晚霞如歌。青山不知为何对这买来的小丫头生了些怜悯,持了纸道:“你连个名字都没有,晚晴二字就很好,往后给你做名字,可好?”   晚晴喜不自胜,问青山道:“那是什么意思?”   青山指了指天边的云霞道:“就是那个意思。”   真是好美的意境。从此,丫儿就有了名字,她就成了晚晴,一村子的人皆是这样叫着。   她心爱那张纸上的文字并她的名字,将那张纸藏在了伏海的牌位中,这么多年。   她心中的思念如草疯长,洗过澡后心中躁动仍不想睡。便开了后院门披头散发上了后面山坡上的菜地,欲去摘根黄瓜来解渴。   晚晴摘了根黄瓜到那股子涧水边冲了冲,横持了喀噌喀噌咬着才要纵身跳下了山坡,竟见伏泰正家后院门开,伏泰正从门内走了出来。她此时躲无可躲又满嘴的黄瓜,忙将剩下的半支藏到了身后,假装没看见伏泰正,准备要下了田梗,就见伏泰正两步上了坡子问道:“晚晴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十四章 遗憾   晚晴几口吞咽了黄瓜回道:“就今日。”   她又是披头散发的样子,说话间一股子黄瓜的清香,显然是半夜上来摘黄瓜吃。   晚晴要走,这惟一的小路上,伏泰正恰在路中站着,他不动,她便不好走。   见此,晚晴只好伸了黄瓜出来问道:“阿正叔要不要吃黄瓜?”   伏泰正道:“要。”   晚晴只得又重回菜地里,寻了支黄瓜摘了,到涧水边清洗过递给伏泰正。他接过来也咬了一口,两人便这样并肩站着,望如银月光下的小村落并远处白如练绕村而过的灵河,以及河对岸青山隐隐中的悄然寂静。   晚晴忽而想起车贤说过的话来,问伏泰正道:“阿正叔小时候出了这里,在外做什么?读书吗?”   伏泰正道:“我十三岁上山,在少林寺。”   少林寺晚晴是知道的,又问道:“做和尚吗?”   伏泰正摇头:“并不是,俗家弟子。”   难道他真是车贤所言的那个伏罡?晚晴有些疑惑,但也仅止于疑惑而已。她正琢磨要开口辞过他回家,就听伏泰正问道:“你自家没有亲戚?”   晚晴叫他身高压迫的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两步道:“我小时候跟娘讨饭的,后来她生病死了,就埋在河对岸。”   说着恰就伸了那半支黄瓜出来指着:“后山弯里有座孤坟。”   伏泰正仍是不动,月光下河对岸朦胧一片,有多少无言的亡灵安歇在那里,古往今来,成了未知数。   他又道:“大哥一家家境并不差,高山和春山的媳妇皆是娶的,为何到了青山就要买一个回来?”   晚晴苦笑道:“媳妇也不知道。”   她毕竟心性还是孩子,忽而忆起件事来,扬了脖子道:“我公公有回喝醉了,说他瞧我将来能当个一等国夫人,所以才买了我。”   言罢两人同时皆笑。一等国夫人或者有人当,但决对不会是个自幼流浪讨饭的小丫头能当的。   伏泰正道:“我倒没有看出来。”   晚晴扬了脖子拿手指了自己脖子道:“我这里有颗痣,我公公言这是颗大富大贵的痣。而且我娘给他报了八字,他言我八字十分的重。”   其实晚晴自己也不信这些,她那个娘有些疯疯癫癫,连自己的名字姓氏都忘了,那里能记得她的生辰,还那样清楚。   她仰着头,笑的有些憨气,自己拿手摸着光滑脖颈上他看不见的那颗痣,或者是因为觉察到他目光里的贪婪与*,忽而便收了笑容,绕开小路自田梗上跳了下去,边走边道:“阿正叔,媳妇得回家去了。”   他心里那点□□叫她无心的举动滋长成了头恶魔,叫她满头蓬乱的发撩动的几近要疯狂,要脱腔而出。   伏泰正默默无言一人啃完了那根黄瓜,伸手在涧溪下净了手,又净了把脸,才跃下田梗推门进了后院,穿过后院到了正院,自己在院子里脱了衣服拿冷水冲过全身,才抖着水滴子进了厅房。   他就住在西进的那张床上。北方冬天太冷,一般人家都是只置炕而不置床,他母亲是南方来的女子,睡不惯北方那味道难闻的大炕,叫伏海打了一张床回来。他在这床上出生,长大,离开,如今回来,仍睡在这张床上。   伏泰正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梦中,十分真切的梦。他仍在凉州,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嘉峪关城楼下阿达旦部人踩过点的足印清晰可见,十几个人,皆是足印深厚,可见是些身形高大彪悍的壮年鞑子。   他取出久未曾动过自己那柄剑柄掉刀的凤嘴大刀,以指腹抚过锐利弯屈的前刃,心中的雀跃之情已经要突了出来,他挥身将刀纵持在身后跨上战马,喉头低喝一声,一人一马跃城门面出,独自一人往祁连山皑皑的雪线纵马飞奔。   这一路皆是荒草浅滩,了无人烟,但他清晰能嗅到他们身上特有的那股羊膻味儿。他不声不响追着,四野唯有马蹄得得,唯有风掠过面庞,清晰的,就仿如自己真的仍在塞外一般。叫他不忍打断那梦境,放纵自己贪恋一回曾经的畅快。   果然很快他就追到了那些阿达旦部人,他们也骑着高头大马,正在前方奔驰。随着一声暴喝,他策马挥刀,冲入人群便厮杀了起来。   那是一场恶战,他长刀纵横,左劈右砍,鲜血淋漓中杀的兴起,直到将十几个人全都杀死了仍未尽兴,挥刀戳掳着尸体,只为看那鲜血的扑腾,和空气中所飘散的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那是他最喜欢闻的味道,总能叫他神识全开,兴奋无比。   多少回战场上纵横,杀到最后所有人疲惫不堪时,他手中劲越来越足不知疲倦,正是因为那血腥味的刺激。   回顾戎马生涯,十年之间,他唯一的遗憾,也是他心中常存的遗憾,便是厮杀对战停歇,大获全胜后,从来没有去找个女人好好欢爱上一场。这是他心中为自己守的戒律,看着将士们纷纷奔向妓馆时独自一人回到军营,在*的床板上凝神望天,默颂一段清心咒再背一遍《心经》,将那份*封印在骨髓之中。这是他与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五年的少林寺生活种在他心中的慈与忍。   就仿佛持着这戒律,他曾亲手一石头一石头砸死了侄子的罪孽,与那因为他对血腥的贪著而手刃成山的尸骨皆能得到超度。   他便是这样拖着长刀进了关城,回了自己的卧房。   那是个女子伏在他的榻上,恰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清楚知道这是梦,她也该是自己心底里的魔障才对,就如他对血腥味独特的喜爱一般,是他心底里最大的欲望。   他有些好奇,好奇这魔障底下所藏的那个答案。在现实中他是绝对不会尝试的,可这是梦,这是假的,不是真实会发生的事情,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于是忘了心底死守的戒,忘了那段清心咒与《心经》,血红着双眼的豹子一样扑了过去,褪掉裤子在她身后动了起来。   这是他平生抑在心底的邪念,也是他脑海中最能叫他销魂蚀骨的事情。那女子吟哦有声,紧窒。湿滑,叫他几乎要将整条命都搭在上面都犹觉不足。   终于情欲累积到极点,在临爆发的那一颗,他习惯性退了出来自己动着,便见那女子回过头来。   伏泰正惊呼道:“晚晴!”   他自梦中惊醒,脱了冰凉一片的裤子甩在床下,不住喘着粗气。   三更的鸡才刚叫过,伏泰正冲到了院子里,脑中嗡嗡皆是和尚们夜息前所颂的《心经》。他自己也磕磕巴巴念了起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舍利子,是诸法空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色是隔壁侄媳那段白嫩嫩的纤腰,以及稍微往上一撩就能看见的,鼓动着摇摆着的兔子,以及他梦中那能叫他交付生死的欢愉,这样的舒愉快活,怎能是空,怎可能是空?   他下山时苦生法师的问话还言犹在耳:你最爱的东西是什么,你此生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你最想要坚守的是什么?   是什么?   功名?富贵?还是杀戮堆积起来的成就感?   此刻在他心里,这些皆成了杯中一浮云,空山一篷草。填满他胸膛的是个女人,他侄子的妻子,他侄孙的母亲。   在他年少时,曾亲手杀死过一个侄子,恰也正是在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对血腥味的贪着与喜爱。他为此而被临死的父亲安排上少林寺修行,以洗去自已天不能恕的罪孽。可如今他又动了贪欲,觊觎一个不该觊觎的女人。   他将兵器一件件取了出来,又一件件放了回去,在院中站到天亮时,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第二十五章 裘皮   魏芸整日无所事事,自然十分关心伏青山的一举一动。偏她这妈妈是个好事儿的,这日伏青山不过晚回家半个时辰,又叫她告到了魏芸这里。女子要是有了怀疑心,那还了得。她拿自己哥哥魏仕杰做度,恨恨咬牙道:“好大的胆子,他一个寒村出来的贫子,如今难道也学我哥哥做起了脂粉场中的英雄?”   曹妈妈亦在身边添油架醋道:“他有容有貌,既然能哄姑娘开心,自然也会哄别人开心,老身早看他是个不老实的。”   魏芸越发气的咬牙切齿,唤了个小丫头来一问,听说他这番归了家,连报备都不肯报备就进了南楼,越发火冒三丈,指了深红道:“去把姨娘叫来,我要跟姨娘好好说说这事。”   叫方姨娘说给父亲魏源听,好叫魏源好好的给伏青山下点狠放,叫他知道害怕。   伏青山回到南院,在书房中略呆了片刻便往南楼而来。院子里的婢子仆妇自然皆是魏芸的耳报神,见他行动一溜烟儿的往楼上跑着报信儿。   魏芸听闻小丫头来报说伏青山求见,恨恨对方姨娘道:“姨娘,他来了。”   方姨娘拍着魏芸的背道:“儿,你先不必着急,听听他怎么说才好。姨娘在这里也不方便,先坐在内间听他的口风,才能知道他这两日到底在干什么混事。”   魏芸端坐在小榻床上等着,见伏青山进了起居室,先就挑了眉问道:“你如今可还当这中书府是你的家?”   伏青山单负一手,笑着走了过来,撩了袍子坐在小榻床另一侧,轻声道:“既是夫人的家,就是君疏的家。你怎会问这种话?”   魏芸冷笑道:“我还以为伏姑爷攀爬到了高门,以为自己从此能平步青云仕途一帆风顺,再不肯理我这个妻子了呢。”   伏青山心道我的仕途还不全要看你爹的心情。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他但凡望着魏芸时,那清眉下一双秀目中就盛的满满皆是深情。   魏芸见是幅卷轴,先就冷笑道:“省省吧,你那点俸银打赏下人都不够,能从那里淘弄到好东西。”   虽这样说着,却也好奇凑了过来,见卷轴徐徐展开提了半颗心在空中期待着,忽而手捂了唇泫然欲泣道:“这是我的狸奴?”   狸奴是她早先养的只白底夹杂纹灰褐斑的小猫儿,因嘴上有点杂毛常似偷吃了东西的贼一样俏皮,魏芸份外疼爱,一直贴身养着。这小猫儿伏青山初来时还在,四五月间发春偷跑出去就再也没找回来。   她摩梭了画上的猫儿就仿如亲见,又哭又笑道:“你画的肖似,毛儿绒绒梅花小爪儿就仿佛是真的一般。”   伏青山道:“我早知你思念于它,又叫你罚着不能上楼来,便趁空作了这画儿给你做个念想。昨夜今日也不过是心急要将它裱出来,那知还要惹你发怒。”   魏芸又娇又嗔依了过来道:“你为何不早说?”   她取了画过来看了许久摇头道:“绫子裱功太次,一看就是不值钱的东西。”   伏青山心道:我不过一个寒门子,又吃住皆在你家,一点俸禄还不够你的脂粉钱,那里敢学那些京中高门家的贵子们,拿钱来夯得女人的心。也就这点巧妙小意来哄一哄,但你既爱吃这一套,我就哄了你又何妨?   婚姻在于各人所看。伏青山初与魏芸成亲时,因她又有才情又有美貌,又有家世又有门风,端得是当她个月中婵娟一样又是仰慕又是崇敬的爱着。这崇敬而又仰慕的爱延续了半年多,他一直都是小心揣摩她的心意,成日费力的讨好。   虽也魏芸经常发些小脾气,但因在新婚中,他也只当那是甜密的枷锁,爱情的五味,全然浑不在意。但他毕竟是个农村男子,自幼生长在男子比天还大,女子就该伏侍男子的社会风气中,觉得女子若真心实意爱一个男子,就该亲身伏侍她的丈夫。   他也愿意享受这种伏侍,想要叫魏芸也如晚晴一般宠爱,疼爱自己。   那夜他不过是唤魏芸拿了方帕子,舀了瓢清水,岂知次日魏芸就给他好大一个没脸。伏青山上门入赘,自尊心本就极高,又次日听魏芸轻飘飘一句话就推了他早已计划好的过年回乡祭祖,这几件事下来,他心中烦乱不堪,已无力再在魏芸身上用真情。   既不愿再用真情,冷眼再瞧魏芸,就能瞧出她许多缺点来。但既已成夫妻,魏芸的父亲又身在高位,伏青山自然不可能真将魏芸休弃,该哄还是要哄,该骗还是要骗,原来的温柔,一点不落仍要用在她身上,将她拢络好了才能以图后计。   男女之间的奇怪恰就在此。伏青山整日揣摩着魏芸的心思要投其所好,她理所当然的享受着,还要嫌烦。真到了他不肯用真情,只拿鬼话来哄她的时候,他那种若即若离又伴着甜言蜜语的君子之态,倒叫她觉得有些新鲜。   这日伏青山自然一整日都陪着魏芸,陪她下棋赏画,听她弹琴奏乐,到夜里又好好的慰劳了魏芸一番,把个魏芸哄的高高兴兴欢欢喜喜。   ***   冬麦六月中就要熟,粟谷还须等到七月中。   这日晚晴自己爬上高高的杏子树替铎儿摘了半筐杏子下来,见他抱着筐子摇摇晃晃往隔壁去了,自己才捡起鞋底复又纳了起来。   快到傍晚时铎儿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个花生。他手中拿着一条紫貂,双指在那貂头上提着道:“这是我家大哥送给我的一条,我欲将它送给小娘子,还望小娘子不要嫌弃。”   晚晴拿膝盖顶着鞋底狠狠用锥子戳了个眼子,拾了针起来在头发间擦了擦飞快戳了一针下去,抽了线起来纳紧了道:“花生大哥,我们农村人那里能围这个,快拿到集市上去换些银子才是正经。”   花生见晚晴理也不理自己,拿那紫貂在铎儿脖子上围了一圈道:“小娘子你瞧,这样子多好看?”   晚晴摆手道:“快不要给我儿热起扉子来,你那东西再好也不是我能戴的,快拿走吧。”   花生还舍不得走,拉了块树根子来坐了,捡了晚晴身边小箩里的杏子来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口道:“我们明儿就要走了。”   他说过多次,晚晴早都知道的,接了话道:“要去多久,走了可还回来?”   花生道:“不一定。大哥原来没露口风,不过这几天听他的意思是不想再回来了。”   晚晴虽不是事非之人,但也对伏泰正在外做些什么有了几分好奇,压低了声音道:“阿正叔真在外做将军?”   花生道:“那是当然,凉州城最大的将军。”   晚晴笑着揪了铎儿的耳朵道:“我儿是凉州城最大的将军教过拳的,哈哈。”   花生又道:“还有白凤将军,个子与大哥一样高,长的漂亮如罗刹一般。”   晚晴听他说的有些扯,提醒道:“我们这里说丑,才会说如罗刹一般。”   花生道:“白凤将军不但不丑,还特别美,又高又美,持一把银枪衬着红缨,在马上跑起来,那腰姿,那身段,那脸蛋儿……”   晚晴笑着摇头,就听花生又道:“我们此番回去是要替白凤将军过生日,等生日过完,只怕大哥就要和白凤将这成亲了。”   晚晴听了有些意思,笑问道:“既他们早认识,为何一直没有成亲?”   花生道:“这里头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只怕再无人清楚。”   晚晴虽跟他闲谈着,手里的活却一点没落,一下下斜了肩膀拿锥子戳着鞋底,暗笑这花生或者还真是个兵痞子,但凡提到女人身上,说起话来总有些流里流气。   花生又提了那紫貂道:“小娘子,我替你挂到院子里去。”   晚晴屡推不止,有些生气道:“我们农村人,不图这些东西也不爱这些东西,花生大哥若不想叫我生气就快些拿走,我是真的不要。”   本就是个土里滚土里趟的农村妇人,裹上这个,恰如乞丐穿上绣花鞋,傻子戴上乌纱帽,不但不合体,反而徒惹人笑柄。   花生见晚晴面上没了笑意,才知她是真的不要这东西,只好拎了道:“那我只好提走了。这些日子多谢小娘子的照应,你包的饺子很好吃。”   第二十六章 农忙   六月正是菜多的时候,恰他们又给了半扇猪腌在缸里。晚晴听他说的诚恳,起身将鞋底搁起,到后头菜园里摘了几大朵白菜回来,剁绒捏了水份,又剁了些腌肉和在一起,扎扎实实包了顿饺子给隔壁的花生与伏泰正,也算是替他们送行了。   晚晴端了饺子到了隔壁,伏泰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花生忙着擦洗厨房收拾碗筷。她将饺子放到台阶上的桌子上,见铎儿也在那里帮忙跑腿,抓了过来问伏泰正道:“阿正叔明日什么时候走?”   伏泰正回头看了晚晴一眼,目光扫过叫她心里有些起毛,晚晴笑了道:“若起的早不好再摆弄厨下,我替你们做早饭。”   花生自厨房走了出来道:“我们五更就要动身,要走到车家集去买马,既小娘子做早饭,那我就不必再收拾一次厨房。”   五更也太早了些。晚晴道:“饺子如何?我包的多,明早煎了给你们吃。”   花生道:“如此就多谢小娘子了。”   言罢自厨房端了碗筷并醋壶来摆着吃饺子。   这一夜晚晴担忧怕要睡过头,几乎都没有睡觉,听着鸡鸣了一回,起来先洒扫了庭院,听着那边也起来收拾东西了,才下到厨房生了柴火烧起面汤来。   她拿葱爆香了油呛得一锅油油的甜面汤盛在钵里,刷了锅将昨日煮出来晾在碗里的饺子一只只煎的焦黄油脆,才开门收拾了厅房,到后院墙上唤花生道:“花生大哥,汤已烧好,你们收拾好了就锁门过来吃。”   花生出院子来应了一声。晚晴复又回到自家厅房,思忖了半晌心道伏泰正临走,只怕也要上柱香,遂将牌位前油灯点上,将香也寻了出来摆在八仙桌上。   不一会儿花生与伏泰正一人背着一只行囊走了进来。晚晴瞧见伏泰正将那根铜黄的棍子立在二门上,显然是也要带走的。她盛了汤来摆在厅房外屋檐下,又端了饺子出来,这两人便默默坐了吃着。   花生见晚晴在厨下忙碌不肯出来,端了碗下来问道:“小娘子为何不吃?”   晚晴笑道:“我还不饿,早起与铎儿一起吃。”   她净过手解了围裙到厅房,见伏泰正负手背身盯着桌上的牌位,走过去问道:“阿正叔可要上柱香?”   伏泰正摇头:“不用。”   外面夜色正浓,油灯有一下没一下的跳跃着一高一低两人的身影,晚晴才欲出门,就听伏泰正问道:“你们这些年日子可还过的顺遂?”   晚晴亦知他只怕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她身边的亲人渐渐死去,若果真如花生所说他们此去再不归来,这伏泰正的离开便如死去一般,也是此生的告别。她想到此心中有些愁怅,低声道:“虽苦一点,但庄稼人是从土里刨吃食,苦也是应该的。”   伏泰正不敢回头看她,许久才又问道:“粮食够吃吗?”   晚晴道:“我家人口少,粮是够的,二哥家就难说,孩子太多了些。”   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问起,也不知该如何谈起。伏泰正心中浮起那个叫他几乎要发疯的梦,怕自己如小时候砸死黑山那一回一样又要失去人性,连话也不敢再接下去。转身出了门,意欲就此离去,却又忍不住回头瞧了晚晴一眼。低声道:“保重。”   晚晴胸腔一窒,心道他们这一走,这村头上又只剩自己跟铎儿两个人了。还好小黑猪如今渐大,也能作伴。   她直送出门到了村口,花生不停挥手道:“小娘子回去吧,快回去吧。”   天仍是黑透的,月亮星星俱无,恰是黎明时最黑暗的一阵子。他们偏偏要此时出门,才不过几步远,她已经瞧不见他们了。   由不得她有些伤感,或者再去想太多回的青山,最忙的季节终于来了。   北方农村不比南方,一两个人亦可以干完所有农活。麦子是北方农村的主产,从种麦子到锄草到收割脱粒,皆不是一人所能完成的事情,须得全村通力合作。麦黄不过那几天,要抢在雨季来临之前收到场里脱壳入库,否则叫雨打了生芽,一年的粮食就毁了。   若是大些的村子,或者三五户人相帮也能完成,下伏村只有这几户人家,是必得要相互帮忙的。晚晴守着祖宅有两个老人的口粮,麦子自然种的多些。她足有十五亩麦田要收,不但如此,她还要提上镰刀去帮高山,春山,伏铜,马氏这几户人家,到她的麦子熟透时,人家才会来帮她。   收麦子的日子,头一晚磨好了镰刀备好了干粮,照例三更就要上麦田。晚晴向阳先熟的一块地挨着伏铜家的,她与高氏两个作伴先割了起来。在半夜明亮月光的照耀下,彼此守着一头,不闻人声,只听得镰刀割在麦茬上的沙沙声响。一排排麦子被放倒捆成了捆,晚晴起身将它们五个五个罩了起来,在黑暗中如林立的卫兵一般竖在麦田中。   两人自远处迎着对方一起割,也是因为害怕,黑夜中的恐惧能让她们忘记疲惫,割的会更快一点。终于能忘见彼此了,天也渐明了起来。高氏瞧着一脸汗珠咬唇笑着的晚晴,高声问道:“你隔壁那阿正叔竟不声不响的走了?”   晚晴也高声应了一声,就听高氏冷笑道:“白长了一杆高个子,竟是个偷奸的懒货,必是怕大家要一起收麦了才跑的。”   晚晴直起身舒着腰道:“人家又不种地,凭什么来给咱们割麦子。”   高氏道:“是这村里的人,无论彼此有没有过节,这个茬口上都该相帮,不然就是失了为人的本分。”   她是个热情憨实的妇人,无论给谁,总是尽心尽力相帮。   两人正说着话,伏铜带着大儿子厚子提着镰刀也来了。高氏见伏铜提着瓦罐,唤了晚晴道:“一起过来喝碗汤。”   晚晴看天色已明,起身摆手道:“我的铎儿一人睡着,怕他醒来要哭,我须得赶回去自己做饭。”   她提着镰刀一溜烟跑了。伏铜远远赞道:“青山有这样一个好的媳妇,竟也不知福。”   高氏不明究理,指了厚子道:“去把你小婶娘剩的那点尾巴给她割完,省得她再跑一趟。”   厚子今年也有十二岁,又不上学堂,自幼跟着高氏上田下地,端得一身好膘,正是能干活的年级,钻进麦田中镰刀翻飞,不一会儿已经放倒了半片麦田。   这样连着熬了十几天,每天从三更起来割到早晨,吃过早饭再割两个时辰,然后回家吃午饭再睡上一觉,起来吃过晌午饭,就要到田里去一直割到上更才回家。这样忙到喘不过气来的农忙,自伏水氏生病以来晚晴已经历了两回。不到四岁的铎儿在家负担起了喂鸡喂猪的活儿,一天也要到后面菜地里抱上三四回的菜,好喂饱那精力旺盛的小黑猪。   十五亩地,这样的好收成一亩也能产上二石粮食。这日车氏自己也提了个小镰刀,与高氏与马氏几个一齐来帮晚晴,割她临河湾最大的一片麦田。马氏掐指算了道:“晚晴今年估计能收三四十石粮食,也算个大户了。”   车氏是集市上来的媳妇,比她们懂得多些,慢斯条理一根根理着麦杆道:“还不知今年的田税怎样收法,去年是五分税,听闻今年又要加。”   高氏倒抽了口冷气道:“五分就要砍去一半,而且还是公石,石又宽又深,缝子又大,差粮都要漏在外的。若再加,这丰年倒不如不收,反正是个饿死。”   她家厚子和换儿皆是男孩又正是长骨子的年龄,食肠宽大,所以这村子里恰就是她家最愁粮食。车氏上月与晚晴一起回车家集,与哥嫂闲谈的多,对外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的多。她割麦不过是作个样子,索性坐在了地上道:“听闻说要强兵打仗,集市上生意人的税更高,是七分。”   挣十分,交七分,剩下三分才能落在自己手里。外面早已怨声载道,不过伏村远在山弯,又村人自给自足惯了不知道而已。   晚晴自己割的快,远远将其她几个甩在身后,见天色渐明了,才一路小跑回家烧汤热饼,又摘了些园子里正熟的果子,抱了碗筷一路跑到麦田里,几个女人围在一处吃起早饭来。   高山夫妻也有一块地在隔壁,今日也在这里收田。他家的几个女儿都能顶得半个人用,来送饭的恰是玉儿和莲儿,一个端着饼,一个提着汤。马氏指了玉儿道:“好端端一个大姑娘,走路跟她娘一样邋遢,一看就是山里猎户家的种。”   往伊岭深山中还有猎户,娄氏便是自深山猎户家娶来的女子。车氏也端了碗汤缘边吹了喝着,瞪了马氏一眼道:“你省省吧,这样的女儿,咱们还没有了。若我有一个也能替我烧汤送饭,我就感谢天地了。”   高氏也是笑道:“我也想要个女儿,可惜生得两个都是小子,又都是猪一样的能吃,再也不敢生了。”   第二十七章 攀比   农村妇人之间,也是各有各的愁苦。农忙时早起这吃早饭的功夫,恰是她们最喜欢的时候,一群妇人围坐在麦杆上,平时各自间的龃龉也荡然无存,一人端着一只碗谈论家常。太阳还未升起,马氏已经抖开一条帕子遮在了脸上,她盯住晚晴看了半晌道:“这样晒了半个月,你竟一点不黑。”   晚晴搅着碗里的汤吸着:“白又不能当饭吃,你原来不是说我太白了像菜一样么?”   那不过是她的心嫉之言罢了。马氏抿嘴一笑道:“我也像当颗菜,偏就晒成了茄子。”   她虽不用出大力,田还是要下的。这几日晒的也如高氏一般黑黑紫紫。   高氏指了隔壁田里的娄氏与高山道:“他们养着你家的牲口,竟也不来帮你割上一镰刀。”   晚晴道:“碾场还得全靠他们,此时也不好再央求。”   车氏叹了声道:“他们日子也是真难过,五个孩子皆是嘴,睁眼就要吃饭,若粮税再提,只怕先要哭的就是二嫂。”   隔壁田里远远的娄氏与高山也坐在麦杆上在吃早饭,娄氏听隔壁田里几个妇人在那里有说有笑,侧了熬肿的如红桃了一般的眼睛梭了两眼悄声问高山道:“族长大人到底是怎么个打算,这一季的粮眼看就要收到晚晴仓里去了,他怎么也不吭声。”   高山头也不抬道:“你只管干你的活,不要操这些闲心。”   娄氏凑近了高山悄声道:“若族长大人想干些什么,如今恰阿正叔也走了,村头又再无人烟,是最好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有什么声响?”   高山瞪了娄氏一眼道:“蠢妇,要干什么也得挑时候,这样忙的季节,族长又是大户,也得盯着地里的收成,他现在能有什么想头?”   待将麦子全割倒在地,还要一担一担挑回麦场里去堆起,等待碾场。晚晴一个妇人,一次也挑不了多少,她自己一担一担挑着,伸长了脖子眼瞧着伏铜高山几个,再心急也得等他们把自己家的全挑回了麦场,才来给她家挑。   此时天已变了起来,每日傍晚都有狂风大作,雨季眼看就要来了。晚晴心急不能等,仍是三更起来挑麦子,几乎是连日连夜不停的挑着,两边肩膀都磨破了皮也不过挑得小半数回场。终于这日等到了高山春山伏铜几个,他们毕竟是男子,挑了扁担拿了绳子,一溜烟的捆了大垛挑起来,不过一日功夫就将她各处的麦子皆收回了场架好。   晚晴亲自上架盖好了油布,将一颗颗麦穗都盖到了油布下面,想着不会进水了,一颗心这才落到了胸膛里。   接下来便到了各家碾场的时候,先在自家麦场里将麦子平摊成大一扇扇的大圆,两头黄牛拖一只大碌碡中间碾着,四周各人持着链枷,一步并一步往场中间挥链而打,这便是北方农村的打场。   像上伏村那样青壮劳力多的地方,打场皆是壮年汉子,还有号子可呼可唱,打起来一算一道风景。下伏村不过这几个壮劳力,其中像晚晴车氏马氏几个还是妇人,自然唱不起号子来。   打脱了壳起了麦杆还要顺着风向来扬糠,糠轻粒重,糠远麦近,才能收获干净的麦粒。   晚晴本就因为挑麦子而磨破了肩膀,几场麦子打下来,胳膊肿的抬都抬不起来,吃饭都要掉几回筷子。   用过早饭高山兄弟并伏铜几个先摊麦子,车氏与马氏几个替她到后面菜地里摘瓜备菜。马氏在后院墙上看了几回,见隔壁院中杂叶纷飞,怏怏道:“这伏村好容易来了个齐眉平眼的,竟也呆不住走了,可见此地不是个出息人的地方。”   没有人陪铎儿顽,晚晴也有些可惜,叹道:“那花生是个好心的孩子,竟也走了。”   马氏嘻嘻笑道:“他总比你还大些,你还叫他孩子,你羞不羞?”   晚晴自缸里捞了肉出来切着,马氏皱了眉头道:“我记得你家去年没有喂猪,丧事上的肉都是他两家凑的,怎么你这里如今满满一缸肉?”   言罢揭了缸细瞧了一会子道:“油这样多膘却不厚,这是野猪肉。”   晚晴拉了马氏一把道:“你小声些。这是隔壁花生打来的野猪,多了吃不完才分了我一些。”   马氏道:“怕不是花生,而是阿正叔吧。瞧不出来你们连肉都分着吃,竟成了个通家之好?”   晚晴道:“什么通家不通家,我好歹喊他一声阿正叔,铎儿还要叫他爷爷,得几块肉吃怎么了?横竖他们也走了。”   马氏笑而不语,许久才道:“若他再不回来也就算了,若再回来,我赌咒发誓他要从你这里捞些甜头。”   晚晴那会信这些,忍不住悄声道:“你再莫要造谣,阿正叔在外有个相好,听闻还是个将军。”   马氏很少听晚晴嘴里有闲话,两眼放了光道:“真的?女将军?我才不信。女子只怕都如我们一般,那里能有女子能当将军的?”   晚晴道:“你若不信,只当我没有说过。”   言罢自水里捞了黄瓜来削着皮。她为了备今日的菜,黄瓜留的老了些,皆要削了皮才能吃。   娄氏在后院高声喊道:“都来打场。”   马氏这才扛了自己链枷一摇一摆出去了。晚晴思忖着马氏说伏泰正要从她身上寻甜头的话,自己先笑着摇起头来:妇人的天地不过眼前这小小的一片,思忖度量他人,皆从自己这小小一片天地间来说。   只怕这就正是青山所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她深吸了口气暗暗道:只要再熬得这一年,青山哥必定会回来的吧。   这样的农忙,她再熬不起第二回了。   ***   女子间的攀比无处不在。况且魏芸与高含嫣两人自幼熟识,彼此从相亲的姐妹成了姑嫂,一路斗法到如今。魏芸是新婚,又自幼比高含嫣更没些城府,要显摆些什么都是明目张胆的来,是而指了车外高头大马上的伏青山道:“他也是个呆子,只因我说今日要去黄尚书府上,他清清早起身策马孤身一人赶了回来,就为不放心我一人出府。”   高含嫣的父亲如今是兵部尚书,管着全大历大小武官的升降,装备与兵器粮草。况她头回嫁的伏罡又是个将军,将门虎女,虽然嫁入中书府做媳妇,外头却还养着些消息灵通手眼通天之人,兼自己经商赚成个巨富的财主。对于伏罡与伏青山的关系,以及晚晴的存在,这些日子以来早已摸的一清二楚。   但她的斗法皆是从暗处下手,绵里藏着针,明里捧着魏芸,有意要将她捧到个高高在上了才抽了板子叫她跌落。如今她还想要叫魏芸再高兴几日,是而也不捅破伏青山在老家有妻室的事,轻笑了夸赞道:“所以说妹妹好福气,寻得这样一个又有才又有貌,还死心塌地爱着你的好夫婿。那如姐姐我,头回嫁了个鲁汗,好容易合离了,又嫁得你哥哥也是个不肯收心归家的,我才是真命苦。”   魏芸心内满足于自己的幸福,又有些怜惜高含嫣受的委屈,侧身安慰高含嫣道:“嫂嫂又何必发此哀音,哥哥在外不过逢场作戏,那里留过一丝真情?若不然,怎的到今一个妾室也不肯置?”   魏仕杰也就这一点好,在外无论如何相亲相爱的要死,也断然不会带回家来臊高含嫣的脸。高含嫣仍是叹息:“到底我心下意难平。”   魏芸忽而低了声音问高含嫣道:“那伏罡从此再没有来纠缠嫂嫂?”   高含嫣心中冷笑,有意要叫魏芸误解,皱了眉头道:“无论他再怎样纠缠,合离了就是一刀两断,况且此时他既已归顺了平王,就是与我们朝庭作对,我又怎会与他再有多话?”   魏芸心中也是暗诽,心道这个嫂嫂果真好手段,能在另嫁之后,还叫那赫赫有名的忠武将军念念不忘,听闻这两年都没有再娶,也不知她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笼络住那远在边关,杀伐震天的男子。   这两姑嫂明面上亲亲热热恨不得彼此掏心掏肺,暗地里互相攀比又彼此瞧不起,这样一路到了黄尚书府上,伏青山自然上前几步过来搭了车帘,又亲自取了凳子过来扶魏芸下车。魏芸微微笑了享受着伏青山的伏侍,待高含嫣要下车时,推了伏青山道:“你也该要帮嫂嫂一把。”   伏青山那敢造次?高含嫣也笑着搭了自家知书的手下了车,笑对伏青山道:“我要带芸儿出门面客,叫伏郎中半日不得见夫人而相思,想必心中十分不满,可是?”   第二十八章 真心   这眉清目俊的小姑爷温文尔雅,满京城难寻的清俊,却早早在老家有了妻室还生了孩子。而且,他居然还是自己前夫伏罡的侄子,至于伏罡……   到如今高含嫣想起伏罡在床上的磨缠,身子止不住还要打哆嗦。在她看来,伏罡是铁打钢锻成的,若由着他的性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夜夜都能弄到天亮去。她恰是怕了他一夜一夜的磨缠又受不了他在边关时一夜夜的旷守才狠心合离,可如今找到个住在京城却从来不肯上她床的魏仕杰,却又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   高含嫣笑望他一眼,便见伏青山亦满目深情盯着自己,心中莫名一阵狂跳。   伏青山笑而不言,伸手请了,见黄尚书府上的丫环婆子一众人来接了,才到上马台前撩了袍子上马,骑马在前走着。   ***   这天,整个麦场中又碾又打,又风向不顺,一直折腾到天将黑时,才把一场的麦子扬了糠出来。晚晴叫了大家进来用饭,自己坐在麦堆中边扬细糠边往石里装着。待大家吃完饭出来,高山春山几个自然是往麦仓里抬石,马氏车氏并娄氏高氏几个和她一场扬细糠。   终于将一场麦子收进了仓中,高山脸上都有了些笑意,十分好声气的赞道:“麦子又鼓又圆,足足三十石。”   收完麦糠,晚晴好容易得了一日喘息功夫,洗晒了些新麦子到了伏铜家的磨盘上磨了些细麦面来,发好了给铎儿烙了几张松松软软的新麦饼,并将两人的衣服齐齐洗了,好好洗了个澡通了个头,天已入了七月。漂泼大雨成日成日的下了起来,一村子人都累疲乏了窝在家里门不肯出,要将连忙了一个月所积起来的内苦与内伤歇缓过去,好应付下一个忙时。   晚晴复又取了给青山的鞋底纳了起来,一边焦了心等着天晴。粟眼看就要黄了,雨若再下扑倒在地里烂了根子就要全糟蹋。   ***   伏青山好容易得脱清净一天,在外吃了些闷酒又想了回子晚晴和孩子,在街上晃荡得许久才忆起今日该要去黄尚书府上接魏芸回中书府,也不知魏芸与高含嫣两个可出发了没有。   伏青山起身拍了马出门,急急赶到黄尚书府门口,问过那门房,知高含嫣与魏芸两个的马车已经走了,又一路策马赶着,快到中书府时才赶上马车。   转眼到了府门外,伏青山自下马台上下了马,几步过来撩了马车帘子,伸了手要扶魏芸,魏芸冷冷瞪了他一眼也不接他的手,另扶了深红的手下了马车,才进了府门,身后一众丫环婆子围着,高含嫣亦在旁站着。   魏芸指了伏青山道:“今夜也不必叫他进南院,既有他爱呆的地方就叫他自己寻了呆着去,我那院子里是不肯要他了。”   慢说伏青山,就是这一众的丫环婆子此时都有些替伏青山臊脸。深红低声劝魏芸道:“小姐,或者姑爷真的有事才来晚了。”   魏芸转身冷冷瞪了伏青山一眼,冷笑道:“他的官职都是我爹给的,吃住都在我家,是我爹养着他,他有事?是要出去跑官还是要去挣银子?”   言罢甩了袖子转身走了。伏青山见高含嫣还在那里端端站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目有深意的盯着自己看,走过去拱了手道:“大嫂,不如您替我去劝劝芸儿?”   高含嫣见伏青山叫魏芸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臊了脸,却还是一幅混然不动的样子,暗道:他若不是脸皮厚,就是城府深,也算个人才。   面上却是笑道:“不过小夫妻间闹点脾气,你回去好好哄一哄也能使得。”   伏青山见魏芸的人都走远了,又高含嫣往前走了几步,自己也慢慢跟着,轻声道:“还是得多求大嫂。”   高含嫣停步转身,见暮光中的伏青山清眉秀目,面色青稚俊秀,眉目间依稀有些伏罡的影子,却比伏罡清秀许多。女人也愿意多看两眼长的俊俏的男子,同时,也好逗逗他们。是而仍是噙了笑道:“妹妹今日不过是在黄尚书府上见了幅李义山的《小园独酌》,端地是与自己所藏的那幅一出无二,虽则不言,却也知自己是拿到了赝品,此时心绪不佳故意耍些小脾气罢了。君疏若真要哄她开心,就去寻了李义山的真迹来,妹妹最爱李诗,若你能得真迹给她,她必会开心。”   伏青山与这些人相处两月,知道个个儿都是明面上亲热背地里挖坑的主。他身上那点俸禄,那里够去买一幅李商隐的真迹,这大嫂不过是变着法子说他没钱家贫罢了。他一笑道:“真迹怎比真情,真情又怎能比真心。伏某一片真心,如今竟比不上一幅真迹,真所谓所托非人。”   他的意思是魏芸不要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如今待价而沽?   高含嫣见身后丫环婆子们还站的很远,低头笑道:“也罢,我就替你走这一回。”   伏青山退后两步,待高含嫣在前走了,才一路跟着,两人并无言语,一路走闲庭过疏径到了南院,院中并不掌灯火,门上站着两个虎背雄腰的婆子,正是那平日最善巴结曹妈妈的两个。她们见是家中大夫人,忙躬身行礼道:“老奴们问夫人大安。”   高含嫣见伏青山并不跟上,停下来道:“君疏,为何不跟来?”   伏青山负手在门外道:“大嫂不必等我,且先进去。”   高含嫣目如寒光扫了那两个婆子两眼,朗声道:“这府中主人就是主人,仆婢就是仆婢,有一起子嫌贫爱富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等到主人真正发狠,可就到了哭的时候。”   那两个婆子摆手道:“大夫人,并不是老奴们想为难伏姑爷,而是小姐她特意交待过,不许叫我们放伏姑爷进去。”   高含嫣要听的正是这句,要叫伏青山一而再再而三的确定,魏芸不止是方才盛怒时当众下了他的脸,到了南院仍要宣扬的所有奴仆都知道。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知道,在魏芸眼里,他不过是条她豢养的小狗而已。   伏青山似笑非笑的摇头,走远了几步到面前一处□□前负手背身站着,再不肯言语。   高含嫣进了南楼许久才出来,出了门与伏青山并肩站着,许久才道:“妹妹气消了一半,却仍要君疏住到开间去。大嫂无能,只能劝她到此了。”   伏青山并不答言,忽而问道:“大嫂可是觉得我们伏姓男子都无甚出息?”   高含嫣有些震惊,她以为伏青山会瞒紧自己与伏罡的关系不敢露形迹,谁知他竟这样大剌剌说了出来。她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又听伏青山道:“伏罡是我叔叔。这些日子来我发现,我们叔侄竟有些相同爱好,大嫂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他侧首望着高含嫣,嘴角含了丝似嘲似苦复杂莫辩的笑。高含嫣忽而意识到这才攀上高门的清俊少年,此时竟是要调戏自己。她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得意。有些喜欢他献的殷勤,又有些厌恶他的唐突,但无论如何,他令她欢喜,令她觉得生活中有了一份意外之喜。   高含嫣略一摇头:“不想。”   言罢含笑而去。无论如何,他的一番言语和那目光眼神,叫她今夜心内存了些欢喜,欢喜难抑,能用这些欢喜捱过一人孤独的沉闷。   ***   晚晴粟谷种的并不多,又眼看进了八月要耕麦田,她的牲口在高山家养着,耕田全靠高山一人,此时便不好再央求于人。只要雨一住,她自己提个镰刀,或带着铎儿,或将铎儿锁在家里,就要跳到粟田中去收粟子。   等收完了粟挑回家,好容易等得两日天晴,她一个人铺开了粟谷扛了链枷从早打到晚,脱出粟壳自己扬糠入了库,从头一日三更到次日三更,她一个人算是整整忙了一日一夜。铎儿好几回揉着眼睛来瞧娘,或者嚷饿,晚晴不过塞他一块粟米发糕,两人打点井水来喝过。接着甩开膀子又干了起来。   等粟谷完了还有豆子,但豆子要等到中元节之后,这又得几日空闲,她还要洗麦子晒麦子,磨成面粉来收着,给两人嚼用。青山的鞋是没有功夫做了,铎儿脚长的快,草鞋不过几天就烂,布鞋前面皆是破洞,她当务之急是要先给铎儿做出一双鞋来,再给自己也做一双。草鞋将她两只脚都磨起了满脚的血泡。   第二十九章 唱戏   晚晴如今没有缺粮食的忧愁,惟一愁的就是活太多了一人忙不过来。   这日她正在麦场上竖粟杆垛子,就听院外有人高声道:“晚晴在不?”   晚晴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听不出是那个妇人,扬高了声音道:“我在后院。”   一会儿进来个十分胖壮的四十多岁妇人,她才进门晚晴就哦了一声笑道:“大婶,您是稀客,怎么来啦?”   进来的是上伏村胜子的娘,她道:“后儿就是中元节,大明山上要供饭开席,你也去。”   这是伏村一年一度的大事,听闻山上还会放皮影戏。不过因离的远,去的又都是男子和做饭的妇人们,等闲的妇人和孩子是不能去的。   晚晴有些不信道:“大婶,我茶饭做的不好,也不惯做那些,况且还要带孩子,我不好去的。”   胜子娘道:“叫你去就去,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次日晚终于各样都理顺了,菜也都是备好的。妇人们靠在厨房柴堆上半眯着,忽而外间鼓声喧天,晚晴直了腰竖了耳朵道:“是要唱皮影了么?”   胜子娘道:“怕是。听闻今年有皮影。”   晚晴问道:“咱们可以去看么?”   胜子娘道:“前面不要去,在后面远远的扫一眼也是使得的。”   晚晴拉了娄氏道:“二嫂,咱们去看看吧。”   其余妇人们也起了身道:“咱们几日辛苦,凭什么他们在前面吃酒吃肉看大戏,咱们却在这里听着,走吧。”   一群妇人们虽有豪言,出了门却仍是静悄悄的,她们转到山后家庙围墙外的高坡上,远远的坐在坡上看着。皮影虽则听着热闹,远看也不过一方五尺长的小台,远瞧台上不过几个黑影翻来翻去。   下面一群看客,伏盛自然坐在中间,旁边便是村中的男子们,人人面前有酒有肉。厚子眼晴尖些,见晚晴和娄氏都在后面墙外坐着,捡了些瓜子与糖揣了出来,溜到了后山上分给了晚晴与娄氏道:“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吃。”   厚子性子跟了高氏,也是个憨厚孩子。晚晴拉住了厚子问道:“这戏唱的什么?”   厚子道:“听闻名字叫《铡美案》,是出新戏。”   晚晴又问道:“讲的什么?”   厚子嘿嘿一笑道:“讲的是个男人上京赶考中了状元,然后在京娶公主作了驸马,并抛弃家中结发妻子的故事。”   他也怕自己出来时间太长,连忙跑了。   晚晴心中有些憋闷,侧头问娄氏道:“大嫂,青山哥到底有没有来过信?往年他还常有信来,今年婆婆也走了,他怎的连信都不寄一封来?”   娄氏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不要问我。”   旁边一个上伏村的妇人忽而笑道:“怎的我听说青山高中探花……”   不知谁掐了她腰一把,这妇人拍了那人手道:“有没有意思,你们?”   言罢猛得起身,仍回厨房去了。   晚晴见娄氏也要走,一把抓住了哀求道:“大嫂就给我露个讯儿,青山是不是在外遇着不好了?什么样我都能受得住,你给我个准话儿。”   娄氏叹了一声,一把撕掳了自己衣襟道:“我真不知道,要问问你二哥去。”   言罢也起身走了。   庙中捏了嗓子的男子假扮女音凄声唱道:   糟糠之妻苦受尽,患难的恩情似海深。   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我盼你日夜倚柴门。   缘何相见不相认,你忘却旧爱恋新婚。   晚晴起身一个人默默坐到了外缘,听着喧天的乐声并念唱声发呆。忽而厚子跑了来高声叫说:“四婶,族长大人喊你有事。”   晚晴站了起来,走过去问胜子娘道:“大婶,族长喊我,咱们一同去瞧瞧吧。”   胜子娘还未解得围裙,挥了挥手道:“既族长叫你,你跟着厚子一起去,只是千万莫进庙门,在门外等着即可。”   晚晴跟着厚子到了正门外,掬了两手站着,许久才见厚子扶了一身酒气的伏盛出来。他本就上了年级有些老人气,此时混身再散发一股难闻的酒味儿,实在是难闻之极。他似是心情大好,伸手过来拍了晚晴肩膀道:“晚晴,去治一桌酒菜,送到下面祠堂里去。”   晚晴虚指了身后道:“族长大人,奴家去喊胜子家大婶过来治菜。可好?”   伏盛仍是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肩膀,两只混浊的眼珠盯住了晚晴,内里闪着渗人的寒光,许久他又道:“叫你治你就治,治好了随我一起送下山去。”   言罢不等晚晴回答,扶了厚子转身进庙门去了。   晚晴心中隐隐不安,此时也不再担忧自己是多想。伏盛那个样子,显然是真的有所图谋了。她恶寒了心咬牙暗自道:“这须得想个办法避过去。”   想到这里,她也装个糊涂,跑到山后坡上胜子娘身边道:“大婶,族长言要置一桌酒席,叫个媳妇同他一起送下山去。”   这本是往年的惯例,胜子娘听了招呼几个媳妇起身,复又到厨下去置席面。晚晴心有惴惴,跑到胜子娘那里扯了个谎道:“大婶,我肚子疼的有些厉害,怕是月信要来,偏又没带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胜子娘白了一眼道:“抓把草灰叫它吃不就行了,如今怎能叫你先走?难道你不要羊肉了?”   晚晴捂了肚子道:“羊肉我不要,我肚子疼的厉害,要回家喝碗热水好好睡一觉。”   胜子娘已经置好了席面,拿个短脚炕桌自己端了,另唤了上伏村一个姓熊的娘子过来道:“虎子娘,你脚程好,端了这席面带了晚晴一起下去,她年轻没力气,怕是干不动了。”   熊娘子端了席面,喊了晚晴道:“走,咱们一起走。”   晚晴要躲的正是端席面,就怕出去碰见伏盛,慌的摆手道:“我在这里歇一夜也使得,嫂嫂先走吧。”   胜子娘气的菜刀剁了案板说:“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小媳妇,干点活儿嚷疼嚷冷就罢了,我好心叫你回家你还要挑三拣四,没见过这样难伺候的人。快走!”   晚晴给胜子娘提了盏气死风灯在边上看着路,两人一起到了家庙正门外,厚子进去通传过,不一会儿出来道:“族长大人说让婶婶叔母们自己先下,他一会儿并几个叔叔大爷一起下来。”   熊娘子端了短脚桌在后跟着晚晴,两人默默往山下走着。走了不知多久,晚晴提了盏灯乱拐着,就听熊娘子呼道:“咱们怕是遇上鬼打墙了,这地方我怎么走不出去。”   晚晴道:“怕不会,就这一条路,能走到那里去?”   熊娘子忽而哎哟一声道:“我怕是叫鬼缠住了身,这会子脚都不会动了。”   晚晴叫她说的有些害怕,提了灯回头一看,见熊娘子端着短脚炕桌,腿却不知在那里。她伸了手过去道:“嫂子,你来拉我的手。”   熊娘子叫晚晴的灯一照,才道:“嗨哟,我竟是掉到烂泥坑里了。”   原来前阵子多雨,山上有些地方蓄的水多,便成了烂泥坑,夜间灯照着白白亮亮,还以为是片平地,恰晚晴的灯这样引着,她踏过去就陷了进去。晚晴忙接了桌子过来,熊娘子这才寻了颗小树攀着,一跃身爬了上来。只是她混身的泥泞,显然是不能进祠堂了。   她折了根树枝刮着自己裙子上的泥怨声道:“也是我眼瞎,竟走到了塘子里。”   晚晴眼看后面遥遥有串灯渐渐往下走着,端了席面道:“好嫂子,我将裙子解了给你换上,你的我穿了,你就能进祠堂了。”   熊娘子道:“要不还是你端了去,我正好偷懒回趟家。”   晚晴那里肯,连忙寻个地方放了那冷席面,自己解了长衫带裙子一并递给熊娘子道:“快将你的拿来给我,我好穿着。”   对于本村的媳妇们来说,进祠堂伺候,虽说不能叫自己身上多个几斤几两肉,但好歹也算件体面事情。熊娘子迟疑着自解了衣带,将那湿衣给了晚晴。晚晴自己裹了端着席面在后跟着,叫熊娘子提灯在前,两人一路下了山。   男子脚程快些,等她们到得山下时,伏盛他们随后也到了。晚晴穿着一身泥衣,将那席面放到大槐树下一张棋桌上,逃也似的回家去了。   伏盛等人静等铜滴,到了子时才取钥匙开祠堂,请先生念了祷文焚过,这才唤晚晴来供冷席面。熊娘子低头端席面进祠堂安在八仙桌上,才要退出,伏盛道:“供过了还要撤,晚晴先等着。”   第三十章 族长   熊娘子穿的恰是晚晴的素色衫子并石榴裙,虽身材胖有些衬着,但伏盛喝多了酒那里看得清楚。他焚完了香摆手道:“都回家歇着,我来锁祠堂。”   言罢自己进祠堂内间去了。   众人们酒足饭饱,有几个年轻的还客气了几句,伏盛挥手皆叫退了,自己在内间椅子上靠着假寐。寐的酒醒了差不多才出来,见那穿着素色衣衫的小媳妇在祠堂外门上站着,拿手招呼:“晚晴,你进来。”   熊娘子转身敛衽道:“奴家是伏康家的媳妇,族长大人,现在要撤席面吗?”   伏盛皱眉瞧了许久问道:“晚晴了?”   熊娘子道:“湿了衣裙回家去了。”   伏盛阴鸷着目光盯了熊娘子半晌,撩起黑紫万寿纹的薄绸袍子冷哼一声出了门,沿灵河岸快快的走着,走到村头第一家,见门上未挂锁,显然晚晴是在里面的。他使劲拍了几把门,听得内里悄无声息,又在门缝里侧目瞧了,见内里黑灯瞎火一无人声,忽而高声问道:“晚晴可在?”   晚晴在屋内屏息凝神听着,捏紧了衣领一声也不敢应。伏盛酒醒了一半,虽村头再无人烟,直接翻墙进去办了晚晴也不是难事。   但他自来认为自己还颇有些男子魅力,骑墙越户的下流勾当自然不肯干。再等几日,就有能叫晚晴乖乖顺过来开门叫他进去办事的好事情。   伏盛想到此一笑,转身走了。直听到他脚步渐渐远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这回怕不是我疑神疑鬼,族长大人只怕真要从我这里捞些甜头。可他那样大的年级,还肖想从年轻媳妇们身上弄这种事情,也太恶心了些。若青山不回来,自己带个孩子独居在此,门户关不严实弄出丑事来,可如何是好?   铎儿宿在春山家,昨夜还哭闹着不肯睡,今日□□山陪着玩的尽兴,早早就上炕睡着了。春山与车氏两个一人一边拉着他一只手,两人皆是止不住的笑着。春山忽而叹道:“两口子时间长了得有个孩子,这日子才有过头。”   车氏见春山心情大好,自己心里也欢喜,轻声问道:“高山可有露口风出来,这事情到底什么时候跟晚晴说?”   春山道:“只怕还有些计较。你没瞧这回晚晴上大明山了?如果族长真有那个意思得了手,若他一次肯放手也还罢了,若他一次不肯放手,估计还得些时日。”   车氏道:“你须得时时问着,我好及早通知我娘,叫她上车贤府上说些好话。我听闻车贤今番兼了大明山这一带的里正,若真是如此,今秋田税只怕他也要来此,若能在今秋田税期间说开了此事,等车贤来了,我再安排他们见个面,不定事情就成了。晚晴也能有个好去处,咱们也能把这孩子一心一意养了。”   春山道:“好。”   他俩人一左一右握了铎儿的手,各噙着甜甜的笑意睡着了。   ***   京城,中书府中。再过两日,正好七月二十七,是魏源的五十四岁生日。人言逢九不利,五十四是个暗九,是而魏源也不肯大操大办,在朝严辞谢过要来拜寿的朝臣们,正日仍去宫中政事堂议事直到傍晚,回府后也不过与亲近的家人们略坐一坐而已。   家宴设在魏源所居的和安堂。魏源虽一生子女众多,但大多未养到成年,如今在膝下的,也不过魏芸与魏仕杰而已。其有妻吴氏,比魏源还要大上三岁,如今已是个非常非常老的老夫人,在家中也不肯管事,这种场合上却还要出来坐一坐。   方姨娘虽是贵妾也不能上台面,仍在自己院中居着。宴中坐上除了家中几人外,另有两个,一个是兵部尚书高千正,另一个便是户部尚书黄熙。   自家人自然到的早些,魏源是个身形精瘦个子矮小的老年男子,蓄着一捋山羊胡子,面上十分威严的坐在正中。魏芸与伏青山还置着气,是以也不同来,自己与高含嫣一同坐了。魏仕杰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宿在府中,今日却不能不到。他身高比自己老子要高些,面相也是方姨娘一般的有些媚态,大约因着酒色伤身的关系,唇泛着青紫,眼下亦有圈焦青。   魏源见魏芸面上愁眉不展,捏拳咳了声问道:“芸儿为何这幅脸色?”   魏芸远远瞪了对面的伏青山一眼道:“还能有什么事情?君疏如今也太忙了些,整日的不在家。”   魏源一双鹰目扫过伏青山,见他拱手向着自己,问道:“吏部公事很繁忙?”   伏青山道:“小婿所执,不过寻常差事而已。”   魏源仍是面色威严,捏拳又咳了一声:“既然繁忙,我改日给唐政打声招呼,叫他少委些差事给你即可。”   伏青山起身揖道:“不敢劳岳丈大人烦难,不过寻常公事,小婿亦能应付。”   魏源轻轻摇头:“你的主差是陪着芸儿叫她开心,差事不过是个名目,有我在上头顶着,就不必太在意吏部那些人。”   伏青山道:“是。”   他也想作番事业,但在魏源眼里,他就是个用来哄魏芸开心的花架子而已。   魏源又扫了魏仕杰一眼,见他眼色有些黯淡的把玩着面前酒盏,冷声道:“你如今也太放纵了些,中书舍人虽是个五品官,但时刻侍奉圣上左右,是个最不能出差子的事情,我看你如今在公事上很不用心。”   魏仕杰并没有将那四岁的小皇帝看在眼里,每日若不是还能进宫跟太后打打机锋,在妓馆的床上连起都懒得起来。他亦起身揖道:“多谢父亲提点。”   吴氏扫了魏源一眼道:“今日是该高兴的日子,收起你那些连番大论,好好的过寿。”   估计在整个大历,敢硬顶硬说魏源的也就吴氏一人。她呵呵笑着对几个子女女婿道:“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都是好孩子,叫他一说大家都不痛快。”   魏源虽有几个妾室,把这个膝下无子的老妻位份却尊的很高,是而魏芸青山几个也不敢怠慢,齐齐起身揖首谢过才坐了。   不一会儿黄熙与高千正到,大家自然又是一番谦让相迎。虽有外客在,但魏源与高千正并黄熙皆是同年中榜的进士,又子女皆有亲系来往,是而魏芸与高含嫣亦不避讳,同室而坐。   高千正是高含嫣的父亲,又与魏源同朝为官,在这家中也不客气,笑呵呵的谈着家常吃些便饭。黄熙也是看着魏芸与高含嫣长大的,更是不会拘束,是而这一顿家宴吃的也是其乐融融。   席到中途,魏芸借口头晕先退了席,伏青山自然也告过歉跟了出来。她两个自打上回去黄府时接送的不及时如今还怄着气,今日本是欢宴,是彼此下台阶最好的时候,伏青山赶过来才要扶魏芸,岂知她如躲脏一般猛得躲开了,厉声道:“拿开你的臭手。”   伏青山在前堵住魏芸道:“我不过与几个同年坐了会子略晚了些,你这又是何必?”   魏芸冷笑道:“何必?我与大嫂在那里等着,还有黄宁顾柚澜几个闺中姐妹看着,等了半日你都不来,你竟还说何必?”   因魏源与高黄二人还有私事相谈,魏仕杰与高含嫣两个自也退了出来。魏仕杰亦是男子,又比伏青山更懂魏芸的性子,见魏芸又在当众落伏青山的脸,出门揽过伏青山肩膀道:“咱们兄弟总有大半年没在一起喝过酒,走,去我院子里好好喝一盅。女人身上不必用心太多,她才会乖顺,你就是太在意她了,才惯出她如今这个样子来。”   言罢揽了伏青山就往自己和高含嫣所居的东院而去。高含嫣轻声吩咐着几个妈妈到大厨房去传些下酒菜,自己也缓步跟进了屋子,招呼知书与善棋两个给伏青山与魏仕杰两个置坐摆酒。   东院屋子宽敞阔大,魏仕杰的屋子因常年不住人,内里透着丝丝寒意。高含嫣备好了酒才要退出,魏仕杰一把拉了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侧身笑道:“你也在这里坐着,陪我们喝上两盅。”   伏青山也不言语,闷坐着喝了一盅,就听魏仕杰道:“君疏这个活法,或者是女人们最爱的男子模样,但男人不该这么活着,早晚要憋出病来。”   高含嫣听他说的荒唐,暗点道:“如你一般就好?憋不出病来?”   魏仕杰双手微圈指了自己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你的真心再无人能比,但性子却是这辈子都改不得的。”   他俩在高含嫣还与伏罡未合离时就勾扯在一起,彼此恨不能天天相见,待真正两宽后成了亲,魏仕杰的热情却早已耗尽,再不似原来一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魏仕杰面上神色十分的差,因其广衣深袖,倒看不出身上情形来。他睡眼惺松不停揉着,见伏青山盯着自己,点头笑道:“我也是平日起的太早了些,应酬又多。”   言罢揉了揉眉间,伏青山便见他大多数的眉毛都跟着手指的揉动而掉落,又细瞧他鼻尖,已有些腐烂之意,显然病已入了脏腑的样子。   第三十一章 含嫣   伏青山自幼爱读些医书,能通些医理。后来到京中之后,因无师门提携,首考不中,之后有心要在京中长住备考,三年的时间,若无收入来源,光是生活就要耗好大一笔费用。他初入京时虽也带了伏泰印身上所有家当,然则赁了房子之后也是所剩无已。   考子间,高中的一帮,落第的一帮,他与那些落第的混在一起去了几回秦楼楚馆,见识了几回温柔乡并风花雪月,因其相貌出众,投怀送抱者众,贴钱贴银者亦有。他毕竟是农门考子,心中不曾丢了朴实,既拿了妓子们的银钱,又见她们大多娇好的皮囊下带着暗病,便替她们号病开药,倒成了个花从中的妇科郎中。   因他生的俊俏,又知规守矩不乱动手脚,诊妇科病又诊的好,在京中的各处妓院成了抢手名人。许多妓子们得了见不得人的病,又不好出头露面去寻郎中,只要传话约得伏青山来,叫他开得几味药,虽不能药到病除,却总能缓解病情。   当然,这是个两厢都不能伸张的事,是以京中除了妓子们之间口口相传外,旁人并不知道伏青山这个探花郎还是个专医妇科花柳的高手。   今伏青山见魏仕杰眉毛脱落,鼻头溃烂,知他那脏病已到了脏腑不能治的程度,当下却也闭口不言。   魏仕杰虽坐在酒桌上,屁股却十分的不稳,不时朝门口看着。果然才喝了两盅酒,几碟子下酒菜才刚端了上来,门口知书便躬身进来在高含嫣身边伏了,悄声道:“相公的小厮在外头传了话来,说有人要见姑爷。”   不等高含嫣开口,魏仕杰便起身道:“我知道,是我一个同年,要约我出去谈些事情。”   言罢笑擎了酒盏压了伏青山道:“你再喝两盅再走,我今有急事必要出去,咱们改日再饮。”   言罢伸手就知书套了深衣,自系了带子扬长而去。   高含嫣也不起身,自拈了琥珀杯顺灯光流转着杯中物,忽而冷笑一声道:“果然要活成这样,才是真正的好活法。”   伏青山与她对面而坐,见她眉眼间难平的哀意,忽而脱口道:“我们叔侄总是喜欢上同一种女人。”   高含嫣叫他直勾勾盯着,苦寂了两年的心头忽而一丝躁动直要脱腔而出,低了声音问道:“何种女人?”   伏青山一字一顿道:“成熟,有才情,又有风情的女人。”   高含嫣低头轻抿了口酒在嘴中含着,许久抬头也直视上伏青山的眼睛,欲要脱口而出:你说的可是你在清河县老家所娶的村妇?   当然,这话说出来彼此间那点正在发芽的暖昧就完了。她太过苦寂,管他真心与否,很想找个人在这寂寞生活中调出点情意来。是而又抿了口酒道:“他若真的爱我,就不会离我而去。置我于如今这孤苦无依的境地。”   伏青山一手支了桌子,俯身过来迎上高含嫣的唇轻轻一触,高含嫣不期他竟如此大胆直接,捂了唇侧首在旁,许久才指了门口沙声道:“快走!”   伏青山摇头一笑:“我一颗真心,何处可托付?”   言罢起身,自取了披风披上,出门见知书在门口如临大敌般守着,也不看她,自扬长而去。   高含嫣此时还未从伏青山方才的鲁莽中清醒过来,唇上酥意仍在,脑中全是伏青山方才笑的模样,他是个俊俏的男子,虽平常装的温顺,笑起来却有些凌厉的攻击性,叫她知道他平日的温顺也是装出来的。   这一夜她自然不能好睡,周身皆燥动着无处可煞的邪火。   次日一早起来,问起南院的事情,高含嫣才知伏青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昨夜竟顺利回了南楼,还与魏芸共度了一回*。她回想自己一夜的煎熬,不禁又是冷笑一番。   伏青山原来尽心揣摩魏芸的心思,在意她的喜好,她唤之,则趋前,她挥之,则退后,因着心底的敬与爱,将她当成个嫦娥来看待。如今那份爱如潮水褪去,又对魏芸心思揣摩的透彻,只她无论发什么脾气,只要自己到床上搬弄一回,包教她百病全消。是而昨夜半夜吼开丫环们自己摸上了床,一边甜言蜜语一边发狠报效。   曹奶妈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魏芸的床上去,半夜得了小丫头的信儿赶来,也只得听回床榻的咯吱声并魏芸的娇哼,气呼呼的走了。   这日晚间,估摸着伏青山已经回来了,高含嫣带着知书善棋两个到了南院,进了南楼,见魏芸与伏青山两个在起居室内有说有笑,高含嫣亦是笑道:“瞧瞧,这不就好了?”   魏芸拉了高含嫣坐在自己身侧,笑嘻嘻问道:“大嫂来所谓何事?”   高含嫣道:“知你们在此不方便叨扰,但我昨夜做了个不好的梦,欲要到佛前消解,想要你陪我一起去趟广济寺,因身子困乏懒顿到了这个时刻,是而过来问问。”   魏芸道:“真是不凑巧,前日在黄府妹妹与黄宁已经约好,明日要去她家给她做陪客宴饮。”   高含嫣怎会不知?况且她这话也不是说给魏芸听的。是而皱了眉道:“既妹妹不便,我自去即可。”   言罢起身道:“不能因着我自己惯常一人,就总来防碍你们。君疏面上虽不言语,只怕心里恼怒了。”   魏芸瞪了伏青山一眼道:“他敢?”   伏青山与魏芸两个起身送了高含嫣出门,回身捞魏芸过来压在软榻上,伸手在她身上逗弄:“你瞧瞧我敢不敢?”   魏芸昨夜叫他三更半夜爬了床,甜言蜜语身体力行慰劳了许久,心中垒的那些气早已消了,身子扭的麦芽糖一样娇声道:“莫要挠我的痒痒。”   曹妈妈在帘后悄悄望着,深恨魏芸不够坚定下不了狠心,如今渐渐把个伏青山纵的夜里都敢暗自上南楼来,两只手恨不得冲进去将这粘在一起的两人撕掳开,叫魏芸继续端起小姐架子来叫伏青山跪伏仰望才好。   次日一早,伏青山先到了吏部。魏源的话自然是立竿见影,从昨日起两个侍郎就不肯再派一点公事给他,只叫他在公房内干坐着。今日他既又攀到了高枝,自然也不肯再在这里应付。   ***   伏村。过了中元节要收各样豆子,蚕豆并碗豆都已干了蔓茎黄了豆壳倒在地里。晚晴接了铎儿回家,带在身边到河湾去拨豆子,一亩地一亩地的拨了摊在地里晒干了藤蔓,才拿筐一筐筐挑回家中麦场里晒干。豆子不必着急打,眼看就要秋耕,最要紧的事是田税吏们眼看就要来了。   这些日子大家无心干活,凑在一处都是商论田粮税的事情。车氏知道的多些,但大家总归不太相信,往年五分的税已经叫大家沉不堪负,若再提税,这一村的人都要守着丰年饿肚子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整个七月下旬,从灵泉集上传来的消息,皆是田税已涨到了七分。高山与娄氏先就成日哀叹,娄氏的眼睛更红了,整日不停的揉着。   七月底的时候,清河县的衙役们护着两辆青油布篷的轿子到村口。伏盛黑紫色绸袍外罩了件开襟大氅,持柄扇子站在村口等着,见轿子停了抢上一步急忙打了帘子,车贤仍是一件松香色的圆领长袍,下了轿子便拱了手道:“伏老先生大安!”   伏盛笑着还了礼,又迎了后面的王乡书,伸手请了道:“二位大人,先到老夫家中用过一餐饭,咱们再谈田税的事,可好?”   车贤记得上回晚晴说过自己是伏村的媳妇,见远处有些村民远远围着,四顾看有没有那娇俏的小娘子在,瞧了一圈见没有那个标志的小娘子,心中略有失望,远远见车氏在远处立着,上前拱手道:“春月妹妹,此番来要叨扰你,到你家借碗水喝。”   伏盛听这意思是车贤不肯去自己家了,挥手叫了春山来悄声问道:“家里可还弄的干净?”   春山忙躬腰道:“干净的。”   伏盛道:“那就快快的到我家去取些好茶叶,再喊两个得力娘子把菜式备到你家去。”   车氏敛衽行过礼,往前几步到晚晴家门上高声唤道:“晚晴可在?”   晚晴正在家中捣腾着晒麦子,听了车氏喊,也高声回道:“三嫂,门并未闩,进来说话。”   车氏推大门招手道:“来,我这里要与你说两句话儿。”   晚晴取了围裙抖着,几步出来笑盈盈问道:“何事?”   车贤恰也走到了门口,见这小娘子头上包着帕子,嘴上噙着笑意,屁股后面还跟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小娘子再不是当日那件颜色出挑的衣服,可眉眼间的柔柔笑意却瞬时拂去他这趟艰难差事上所有的郁郁与辛劳。   第三十二章 里正   车贤抱拳笑道:“原来小娘子是这家媳妇。”   晚晴见门外呼啦啦围过一群人来,又乡书也在车贤身后跟着,心里忽而明白过来,怕这车贤就是今番新换的里正,忙敛衽道:“奴家见过里正大人。”   车氏唤了晚晴道:“里正要在我家用些茶水,你也来帮我一把,可好?”   晚晴摘了帕子道:“我净个手就来,你们先去。”   言罢又告了一礼,才进屋洗手换衣服。   她到春山家时,院外已经围着一群人。晚晴挤进人堆钻进去到了厨房,胜子娘并熊娘子几个已经在厨下忙碌着,车氏揩净了茶盘斟上茶水,拉了晚晴道:“快端到厅房里去,他们只怕已经口焦了。”   晚晴端过茶盘进了春山家厅房,见车贤与乡书坐在上首,伏盛在下首相陪,先行了一礼端了茶给车贤,车贤站起来接了。乡书见里正站着接茶,自然也站起来接茶。倒弄的晚晴有些不好意思。她奉过茶退了出来,就见车氏又端茶壶过来道:“去里面站着,给他们添茶送水。”   晚晴拉了车氏道:“三嫂,你去吧,我做不来。”   她其实是怕伏盛的目光盯着。   车氏推了一把道:“叫你去就快去,车员外你是见过的,你又何必怕他?”   言罢下台阶往厨房去了。晚晴只得抱了茶壶进来,侧身站到了伏盛身后靠东进的地方,躲着他的目光。   他们所谈的,自然是田粮税的事情,并前面几个村子税收入何,州里下的何种规定,以及有些拒不缴税的乡民们被镇压的事情。伏盛在伏村说一不二,在车贤与乡书面前却十分恭敬,不停的点头说是,并再三保证,自己村中都是再无二话的良民,绝对不会有闹税的事情。   晚晴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老觉得车贤在盯着她看。她以为自己鼻子上沾了灰没有洗掉,又以为自己衣带没有系整,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忽而伏盛叫道:“晚晴,过来添茶。”   晚晴忙抱了茶壶过去,替车贤和里正添过,又替伏盛添了,复又退到了角落里站着。   眼看到了饭时,春山与高山两个进来撤了桌子重新摆过,又唤了厚子摆饭上来,晚晴脱空出了屋子,在外长嘘了口气,在等厅房中诸人吃饭的功夫,与车氏两个哄着给铎儿喂过饭,不一会儿便见伏盛与王乡书两个退了出来。   厚子与春山几个也撤了盘子下来。伏盛唤了车氏来吩咐了几句,带着王乡书出门去了。车氏与车贤相熟,兄妹相称,自然没有别人那样的敬畏之心。她端了杯茶进了厅房,见车贤在八仙桌旁坐着,笑道:“贤哥哥如今竟当了里正,眼看是要走仕途了。”   车贤摇头笑道:“不过是县公的盛情难却。再者如今税赋沉重,有这样一个差事在身,也能避些税款。”   他指凳子叫车氏坐,指了院中正在替铎儿擦嘴的晚晴问道:“她是你的妯娌?”   车氏道:“是。是伏青山的媳妇。”   伏青山是车家集书院中出了名的才子,车贤自然也知晓,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家的娘子。伏青山前几年在车家集书院时,还替你嫂子诊过几回脉,至他上京之后,我都去信求过方子,他若不考科举,倒能成个好郎中。”   伏青山幼时通读医书,常爱给人开些方子,但他一则年级小,再则无家传,伏村的人一般若不是实在无诊金,也不会求到他这里来。车氏笑了笑问道:“贤哥哥瞧我那妹妹品性如何?”   车贤摇头:“我是个成年男子,怎好议论旁人家的娘子。”   车氏仍是温温笑了笑,低声道:“我家高祖是会看相的,我家公公也略懂些相面,言说她的面相,将来能当个一等国夫人。”   车贤道:“若伏青山今番春闱高中,她倒还有些争头。”   车氏摇头道:“那也不一定。”   言罢起身问道:“贤哥哥可要小歇?我家西屋新铺了被褥,虽是炕却也是新炕,并没有味道。”   车贤也起身道:“不必,我是头一回来,须得与乡书一起核对了各家田地,好照应过你们村的田粮税。”   车氏见他也不肯歇缓,送出门来,悄声问道:“今年果真是七分税?”   车贤站在台阶上负手瞧着晚晴,见她盯着自家的孩子,亦是看车雨莲一样的目光,柔柔的,全神贯注不知听着那孩子讲些什么,嘴角噙着笑,不经意亲了那孩子一口,孩子便倒在了她怀里撒娇。他有些羡慕并嫉妒那娇儿,当然也艳羡伏青山的好福气。直到车氏又问了一遍,车贤才道:“今年京里压下来八分,秦州知府一再上呈驳回,才缓到了七分。我头一回上任摊上这样一个大难题,一路将人也惹的差不多了。”   车氏见他眉间颇有些苦色,半开了玩笑半认真道:“我在这村里,你虽不能全照应,我家必定要照应着些。”   车贤道:“那是一定的,还有几户要照应,你皆告诉了我,我换一换石子也能使得。”   车氏听了千恩万谢,与春山高山几个将他送出了门。伏盛与乡书在大槐树下等着,见车贤来了,衙役们四周戒严护卫着,他们便摊开积年的土地帐,开始给各家算起粮税来。   晚晴本是村头第一户,头一个要算的应该就是她。   伏盛将她这一户翻过,先从春山家开始算起。王乡书自怀中拿出算盘拨齐了辟哩啪啦打了起来,伏盛瞧着车贤的眉眼,见他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径皆是按着七分来算。待到全算完了,才重又翻到开头晚晴这一户,指了道:“这是伏泰印的四子伏青山的家,他家只得一个小娘子在家,因无力耕种,各处田地倒有一半荒着,里正大人瞧着是否能减免些?”   车贤轻轻点头,眼望着人群中那抱着孩子的小娘子,孩子如只壁虎一般趴附在她身上,身边一群胖壮的村妇映衬着,虽然亦是普通的齐膝长褂,站在人群中俏然而立,一双媚眼柔柔盯着这一处,虽他也知她未必是在盯着自己看,心上竟也拂过些舒服意味:“全看伏老先生的意思。”   伏盛这才道:“那就只按一半田地来收。”   王乡书算盘打起算了个数字出来,在伏泰印的一栏写了八石。   一村的乡民皆在远处张望着,因衙役护卫他们也不能近前,心中却十分惴惴不安。但既已算过了帐,如今天时渐晚,公布粮税要等明日。伏盛自安排了住处给车贤与乡书,他们起身收了帐本走了。   娄氏拉住了车氏问道:“可真的是七分?”   车氏道:“听说是。”   娄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拍了地道:“那可叫我怎么活?”   高氏也捂着嘴嚎了起来。   车氏虽给娄氏求了情,却不想叫她呈这份情,转身自归家去了。   晚晴也凑了回热闹,才走到自家门上,就见方才还带了车贤与乡书往上伏村去了的伏盛正负手站在自家门上。她抱紧了孩子走上前走了声:“族长大人。”   伏盛拿了一张纸展在晚晴面前,轻声问道:“可瞧见上面写的什么?”   晚晴虽不识字,数字却还认得几个。她念道:“八石。”   伏盛道:“这就对了。同样的田地,你可知道高山家要纳多少粮?”   晚晴摇头道:“不知。”   伏盛道:“二十一石。”   晚晴倒抽了口冷气道:“怎的那么多?”   伏盛收了纸递给晚晴,等她接了才道:“你这小子也大了,不该常这么抱着。”   言罢十分深意的上下打量了晚晴一眼,才转身走了。   伏盛的意思是,她原本也该纳二十一石的税,如今却只需要纳八石,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他从中擀旋的结果。晚晴抱着铎儿归了家将几处门都闩紧了,这才打水做晚饭,哄孩子睡觉,然后点了盏豆灯,继续纳那未纳完的鞋底。   次日一清早,不用鸡打鸣,高氏与娄氏惊天的哭嚎声将晚晴从梦中惊醒。她见孩子还未醒,起来给自己烧了碗汤又蒸热了干饼嚼了几口,趁着清晨的秋露将院子洒扫干净,这才开了门往外走来。   她早拿到了税单,车氏并高氏和娄氏几个是今早才拿到的。车氏与春山倒还罢了,拿了税单悄悄回家歇着,高氏与娄氏两个拿着税单伏在磨盘上哭。高氏家的公公伏泰玺与伏泰印是远房兄弟,只他一个儿子,所以家里地多,但地多税也多,他家的粮税足有三十五石,刨了粮税,一家子一年到头的粮就只剩了十五石,厚子与换儿皆是半大长骨子的孩子,正是能吃饭的时候,高氏又一直食肠宽大,这点粮食是支撑不到明年麦黄的。   第三十三章 家法   娄氏就更惨,她种了伏泰印的地,算下来两家也得三十石的粮税,一家五个孩子并两个大人,只剩十几石粮食更是不够吃。晚晴才过去,马氏便迎过来问道:“晚晴,你家摊了多少粮税?”   晚晴不敢说自己家只得八石,摇头道:“我还不知道。”   马氏道:“我才不信,昨夜我就见族长大人替你送了粮税单子。”   娄氏和高氏齐齐止了声,盯住了晚晴问道:“你摊了多少?”   晚晴嗫嚅道:“大概与你们的差不多。”   高氏拍了大腿道:“守着丰年闹饥荒,天下那里有这样的公理。”   娄氏摇头道:“我得把玉儿和莲儿两个寻地方发卖了去,实在是没粮食能养活她们了。”   玉儿和莲儿两个已经听了许多日子若田粮税高,就要发卖她们的活,此时躲在院墙外也是嘤嘤的捂了嘴哭着。乡书与理正既已核算完伏村的粮税,就要出发去伊岭中那些猎户家了。伏盛陪着从上伏村送了出来,一群人经过下伏村路口时,高氏咬牙切齿指着车贤道:“都是这个恶吏害的。去年也不过五分税,今年他才一上任就涨到了七分,可见他是个黑心的恶吏。”   偏车贤还远远拱了手笑问晚晴:“青山家娘子也在?”   高氏蓬头垢面满脸泪痕,起身呼的一下从晚晴身边掠过,倒把晚晴的膀子打的生疼。她到院墙边回了声:“里正大人慢走。”   车贤点了点头,往前走到春山家院门口,高叫了声:“春月妹妹!”   车氏抱着个包袱快步自院中走了出来,塞给了车贤道:“听闻你还要到山里去收税,只怕那些猎户家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我给你烙了些饼子下茶,山里人的粗食,千万不要嫌弃。”   车贤屏止了身后众人,上前低声说:“你到八月初五那日再来交粮税,到时候只带五分的税粮即可,粮也不必太细,我会看着替你遮掩过去。”   车氏遥指了高氏与娄氏家道:“她们孩子比我多,更是苦瓜瓤子,能不能你也替我遮掩一番?”   车贤皱眉苦笑,低了头道:“既是妹妹开了口,我总得想办法遮掩才对。”   车氏也低声笑道:“这就对了,听闻你的亲事还未定下,若不是实在有中意的就先缓着,妹妹这里有好的给你。”   车贤听出些意味来,远远瞧了眼伏铜家院墙上站着的晚晴,见车氏也在微微点头,心中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但又不是很明白,还欲要多问一句,车氏推了道:“快些去吧,我纳完粮税要回车家集,到时候咱们细言。”   车贤这才拱手别过,慢慢往村口轿子那里走去。   晚晴本也在伏铜家院墙内看着热门,忽而见高氏衣襟里兜着些烂萝卜皮之类的东西红着眼一路滴着水往外走着,她心中突感不妙,追上前拉了高氏手问道:“好嫂子,你要干什么?”   高氏身胖力壮,使劲甩开了晚晴道:“反正没有活路,我先好好臊臊这些锦衣罗缎的老爷们再说。”   言毕高喝一声冲了过去,衙役们正与伏盛等人热情告别,还未反应过来,高氏已经冲到了车贤身边,将满衣襟的脏东西泼撒到了车贤身上。   车贤一低头,连那软幞上都沾了脏水,眼睛叫脏水蒙住睁不开,挑了两根手指揩着。这些衙役皆是县公派来又凶又狠的高手们,专门就是为了威吓治服不服税的刁民的。他们立时抽了佩刀就将高氏踢倒打翻在地,刀压进了高氏的脖子里。   晚晴方才没有拉住高氏,这会儿也吓的捂嘴发抖,过去拉了一位衙役道:“官差大人,奴家这姐姐有些疯病,全然不是故意的,我给你们陪罪,好不好?”   她是年轻媳妇,又生的漂亮些,是男人都会给些方便。那衙役也不踢她也不上刀,恶声道:“都滚远些,这样的刁民我们见多了,若里正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就拿她顶命。”   晚晴见车贤仍在揩着自己的眼睛,忙从掖下抽了帕子来递了过去,车贤取了帕子揩净眼睛,也不说话,径自进了晚晴家大门。伏盛还要跟进来,几个衙役拿刀止了,伸刀尖指着晚晴:“你进去替里正大人收拾干净,其余人都人我在这里等候大人发落。”   晚晴进了院子,见车贤自己在墙角大缸里往外打水,忙取铜盆过来放了帕子道:“里正大人请在厅房里安坐,奴家替你温些水来。”   车贤端了盆道:“也不必热水,这样就很好。”   他说着解了自己袍子递给晚晴,就着铜盆中的凉水洗了把脸,问晚晴:“你瞧这能擦净否?”   晚晴试着拿帕子擦了几把,摇头道:“奴家看是擦不净了。奴家丈夫有些旧衣存在家中,若大人不嫌弃,就请先穿了去,等回来的时候再来取衣服也使得。”   她话音才落,一个衙役已经抱了包袱进来,递给了晚晴道:“这是里正大人的衣服。”   晚晴见车贤已经进了厅房,忙抱衣服跟了进来。他毕竟是外面的男子,换衣服自己不方便看的。晚晴递了衣服退到外面,在屋檐下站着,不一会儿就听车贤唤道:“青山娘子,你进来。”   晚晴进了屋子,见他在八仙桌旁坐着,敛衽行了个礼侧到一旁站着,就见车仙伸手指了凳子道:“你也坐,我有心与你说说话,你这样站着倒叫我有些难安。”   晚晴上次去过他家,知他在女子面前十分有礼数,也不推辞,侧身坐了。   车贤笑问道:“你家要纳多少粮税?”   晚晴在他跟前不敢撒谎,取了昨日压在八仙桌上的粮税单子道:“八石。”   车贤道:“伏户长替你求了情,你可知?”   晚晴心里担忧的正是这件事情,咬牙横心道:“其实奴家有十八亩地,种了十五亩麦田,收成也有三十石,但是不知为何只收八石粮税。奴家不是不肯纳税,或者想要脱滑。今早起来听闻邻家粮税都要比奴家这里高,奴家有些惭愧,请大人重新算过。”   伏盛年轻的时候就风流,如今也还风流。这下伏村他总共照应了两家,一家是个寡妇,另一家便是晚晴,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他以族长户长之便,勾搭起来想必很顺手。车贤虽知晚晴有主,心有些欲。望想要探息的,恰是伏盛是否勾搭上了这小媳妇。   听她一番话,显然伏盛是正在勾搭,而这小媳妇或者不想呈他的情,或者也嫌他太老了些。毕竟伏青山少年英俊,又在外考取功名,有那样的丈夫,晚晴更不该去勾搭个半老的伏盛。车贤思到此笑了笑道:“粮税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就按八石来纳即可。”   言毕起身出了屋子,见昨儿见过的小子在院子里顽着,指了问道:“这是你家的小子?”   晚晴道:“是。”   车贤叹道:“好相貌,看着性子也乖。”   晚晴有些感慨,伸手捞起来抱了道:“他爹常年在外,奴家一个人照应一个家,孩子也懂事,否则真是难以维持。”   车贤笑而不言,拱手谢过晚晴就要出门,晚晴几步赶上来道:“奴家那嫂子是个实心人,没有恶意,还请大人从轻发落。”   车贤回头苦笑道:“我这一路走来,把乡邻都惹完了,也不在她一个。也罢,即你求情,我就放过她。”   果然他一出门就对那衙役耳语几句,衙役收刀放了高氏。待车贤与王乡书一同上了轿子,护卫着出村,往山里去了。   伏盛远远送走了车贤,回头扬手一挥叫几个本村的男人将高氏捉了,过去冷冷盯住阴鸷了目光寒声道:“我才跟里正大人说咱们这里只有良民没有刁民,你这个贱妇就给我闹得好大一场。”   言罢吩咐了高山道:“去,开祠堂,上家法。”   伏铜凑了过来不住揖首道:“族长大人,她是个猪油蒙了心的混货,您又何必如此大劝干戈?”   伏盛不理伏铜,径自往祠堂走去。经过晚晴家门口时,见晚晴抱着孩子也在门上站着,他忽而走过来问道:“你说要不要发落高氏?”   晚晴背上恶寒,万悔自己不该在此看热闹,退了两步道:“奴家不懂这些。”   “你若不愿意,我就放过她!”伏盛仍旧盯着晚晴。   她若开口求情,就又欠伏盛一个人情了。所以只假作自己是根木头,并不言语。   伏盛一笑:“孩子心气。”   晚晴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含着调戏的言语,又是脸红又是臊,心中更有股说不出来的耻辱感,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抱了孩子回身进门,关门下了闩,坐在院子里静静的听着。   第三十四章 正巧   上家法是件热闹事情,一村的人都聚在一处看热闹。也不知高氏是叫他们脱了裤子打板子,还是抽沾了水的藤条,她的嚎叫一声高比一声。铎儿都不顽了,倚在晚晴身上问道:“娘,族长老爷在打大婶婶吗?”   晚晴道:“没有的事情,他们闹着顽的。”   等到傍晚外面闹消停了,人都走完了。晚晴才自缸里剜了一海碗肉出来,捧了自伏铜家后院溜进去看高氏。厚子与换儿两个在院子里蹲着,见晚晴进来,起身叫了声:“四婶。”   晚晴端了碗进屋子,就见高氏伏趴在炕上哀声叹气,伏铜亦坐在她身边哀声叹气。   她将肉递给了伏铜,问高氏道:“打了多少板子?”   高氏见伏铜出了门,自己掀了被子道:“你自己看。”   晚晴捂着嘴一路看下去,就见高氏自腰到屁股到大腿上皆是一寸厚的紫印,有些地方破了皮丝丝渗着血。高氏冷哼道:“三十板子。还是厚子爹求了情,胜子下棍子轻些,不然照着族长的意思,只怕是要打瘫了我。”   晚晴替高氏遮上被子道:“嫂子性子也太爆了些,最后还是要落个自己吃亏。”   高氏拍了炕鼻涕眼泪齐流了哭道:“凭什么,一样多的地,马氏就只需纳十五石粮,我却要纳三十五石粮。就凭她和伏盛那老东西睡过?她的x就那么值钱?”   伏铜在外高声道:“你小声些。我看就该叫人打烂你的嘴,叫你少给我惹些祸。”   高氏扬了脖子道:“难道我说错了?天下那里有公理,公理在那里?他们本就是一起子的祸害,狼狈为奸的瞎货。我这一年吃什么,喝什么……”   晚晴正皱眉坐着,高氏忽而一把拉住了她手低声道:“我昨天听到个不好的风闻,说你家青山真考上状元要休你,你找高山兄弟问一问,看有没有这事。”   晚晴听了后背发凉,跳了起来道:“怕不可能。”   虽这样说着,她自己心里也发起虚来,别了高氏出来,见铎儿在门外等着,一把捞抱了冲到高山家,进门也不问娄氏就往厅房里冲。娄氏一路呼喊站要拉晚晴,晚晴狠命挣开掀了帘子,就见厅房里高山与伏盛两个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有些怔住,又不好往外退,鼓足了勇气问高山道:“二哥,我听闻人传言说我家青山考中了状元,可有此事?”   高山看了伏盛一眼,见他微微皱着眉头轻轻摇头,冷声道:“那里的事情,我不知道。”   伏盛指了张椅子道:“晚晴先坐。我知道你心急,给你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   言毕指了高山道:“去把孩子抱出去。”   晚晴抱紧了铎儿道:“他不惯叫别人抱,奴家抱着就很好,族长大人就话尽管说。”   高山见伏盛仍冷冷盯着自己,一把夺过了铎儿道:“去外间和你姐姐们顽去。”   伏盛看着高山出了门,才道:“今年春闱改了秋闱,只怕过几日就是考期,是个什么结果,顶多半月也就有音讯了。八月十五前后,他的准信就能来,到时候只要信来,我就赶去告诉你,如何?”   晚晴心思繁乱,到底辩不清伏盛这话的真假,但是看他说的十分诚恳,只得点头道:“如此就多谢族长大人。”   从次日起洗晒粮食,淘净晒干之后装粮入石,就要去车家集纳税粮了。   晚晴足足装了八石粮,等春山赶了大车来,自己背着往车上装。她家的石皆是伏泰印生前编的,与春山家的长的不太一样,很好区辩。高氏被打伤了还爬不起来,娄氏却是好的。她过来指着数了许久,才高声道:“晚晴家竟然只有八石。”   晚晴自知理亏不敢言语,娄氏冷眼盯了她许久,转身往伏铜家去了。不用说,这话传到高氏耳朵里,只怕高氏也要跳起来。   到车家集时车贤果然等在粮柜上,见了车氏也不言语,到了称粮的时候,石虽一样,内里却是垫高过的。这便是所谓的大小石,里外一模一样的筐子,内里却要高出半数,一石只得平常石的七分。   因有车氏打过招呼,高山与伏铜家皆得了照应。伏铜自然欢的什么一样,娄氏心里虽也高兴,却还记恨着晚晴的八石,叫她欢乐不起来。   ***   广济寺在城外,路途有些远,高含嫣打理了过夜的打算,是而也不急着赶路。一路到了广济寺上过香,她叫两个丫环陪着到寺外散步,此时正是山姿浓艳时,她看到寺前人工治饰的景色,便信步走了过去。   才转过那假山,高含嫣便见伏青山穿着青罗燕服风,负了马鞭在山后站着。他肤色白净,最衬本黑,又体瘦修长,一身燕服都叫他穿出别样风度来。   高含嫣自然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来,或者果真对自己动了些心思,或者还是别有所图。但无论为何,这点暖昧叫她欢喜心爱,便理所当然的接受。   伏青山见高含嫣站在远处笑望着自己,负鞭走了过去,笑道:“大嫂竟也在此。”   高含嫣道:“正是,好巧。”   伏青山转身望了眼山门道:“明日才是烧香拜佛的正日,大嫂偏要今日来此。伏某心中有些好奇便也跟了来,来此才知大嫂胸中的雅意。”   他笑着迎了上来,便走便言:“万籁皆寂,但余钟馨音。大嫂也与伏某一般,喜静不喜闹,喜这天地间的静朗而不喜尘世间的浮躁么?”   高含嫣笑望着伏青山,她昨夜敷过润颜泥,又睡得一个好觉,早起脂粉又上的十分顺当,心知此时自己的容样是美的,虽不够年轻不娇艳,但成熟亦是一种风味,就看他伏青山会不会欣赏。   “可惜无水,好空人心。”高含嫣回头走着,经过那干枯的塘面,皱眉慢言道。   伏青山亦到了她身边站定,侧首道:“大嫂如今空着的那颗心,可能容一些给伏某?”   还是说了,他终于说了。有些太快,有些掩不住的野心。高含嫣是不能缺爱的人,从伏罡到魏仕杰,还有许多她瞧不上却要追求于她的京中贵子们,这些年中她没有缺过追求者。直到她头脑发热嫁进了中书府,成了魏仕杰的妻子。所有人才望而却步,叫她孤寂了这许久。   她喜欢被人追求着,宠爱着的感觉,更何况这个男人是魏芸的丈夫。   她笑了许久,止而欲言,欲言又止。许久才道:“莫要拿这些话哄我,你怕是想要讨好芸儿又无计可施,才来所求于我。”   伏青山道:“若大嫂要这样认为,就算是。明日我有个私事想要请教大嫂,家中自然不方便见面,欲要约大嫂在外详谈一番,不知大嫂敢不敢出来?”   高含嫣仍是笑着:“你又何必另寻去处,我父亲在陈漕巷有处私宅,内里陈设还好,若你方便,明日就到陈漕巷来找我即可。”   伏青山揖首道:“如此多谢大嫂。”   高含嫣折身往寺中走着,回头见伏青山还在那里站着,心道他做贼竟还做的这样猖狂。一个是中书家的公子,一个是尚书家的千金,他一个农门出身的考子,究竟是多大的野心驱动着,才叫他敢要攀上自己。   此事若将败露,自己大不了与魏仕杰合离,有父亲罩着自然无事。而中书府魏源与魏仕杰又怎会放过他伏青山?   她这样想着,又笑了起来。再回头时,伏青山已经不在原地了。   ***   晚上晚晴记挂着铎儿要回家,车氏却歇在了车家集娘家。因春山给过她准话,她趁晚便与母亲樊氏两个又到了趟车贤府上。   车贤照应粮税还未回府,车老夫人黄氏并车雨莲用过晚饭在打双陆。见是樊氏深夜前来,车老夫人知她必是有要事,支走了车雨莲问樊氏道:“好妹妹,你是有何事这半夜的亲自来了?”   樊氏与车氏母女相视一笑,才道:“上回我来时带的那个媳妇,好姐姐瞧着如何?”   车老夫人笑道:“好是好的,听闻是有丈夫的女子,怎么了?”   樊氏低声将青山高中探花又在京城另娶,如今要发嫁晚晴的话说了一遍,见车老夫人频频点头,又补道:“老妹妹我知道您不愁儿媳妇,什么样的黄花大闺女都能找来。晚晴虽嫁过回人又有了孩子,但恰是因为生过孩子,咱们才知她身体底子是好的,能生能养。况且那孩子往后要过寄到春月膝下,她来亦是一个空人,自己有孩子的女人才会疼惜孩子,你说是不是?”   第三十五章 伏罡   车老夫人听了樊氏一大通,叹道:“古人言糟糠之妻不下堂,伏青山在大明山一带读书好是有名的,但品性也太差了些。”   樊氏不好点评伏青山,却赞晚晴道:“她性子温顺容样又好,又能生养,好姐姐家里如今最需要的,恰是这样一个得力的媳妇,你说了?”   车老夫人道:“既是这样,待贤儿来了我与他商量,若他愿意,恰你们那里要嫁,我就叫他寻了媒人上门提亲,可好?”   樊氏与车氏十分欢喜。车氏一再叮嘱道:“如今此事还未说开,她自己也浑然不知。若贤哥哥有意,到时候给我送个信来,我替他打问风声。”   车老夫人对此事只有七八分的热心,因是自己多年的老姐妹不好一口回绝,送了樊氏与车氏两个出门,唤了那陪房来吩咐道:“你叫咱家出门的长工们各处打问一下,看伏青山到底有没有高中探花。”   陪房应过走了。车老夫人自己在屋子里坐了许久,见车贤一身风尘进来请安,拉住了将方才樊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才问道:“你待如何?”   车贤听了苦笑道:“原来春月妹妹所说的好事是这个。”   他低头揉了眉间许久,才道:“那小娘子如今只怕还不知自己被休弃,一门心思还在等伏青山回家。毕竟她替伏青山发送了二老,又无娘家可依,再者声名无污,若以公理来说,伏青山是不能休弃她的。等她知道了这事,还有好一场计较。此时也不必着急,咱们慢慢瞧着再说吧。”   言毕起身辞过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晚晴只纳了八石粮的消息在早晨时还只有娄氏知道,傍晚她们纳完粮税回到伏村,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高氏倚了条棍子站在自己家院墙上高声骂道:“如今的女子羞耻都到那里去了?为了点粮食x都能卖,不要脸。”   言罢不停往外吐着口水。伏铜见两个儿子拉不动高氏,提了鞭子下车抽了高氏一棍道:“你还想挨板子是不是?我先打死你。”   娄氏见平时窝窝囊囊的伏铜动了怒气着实要下手打高手,一把拦住了道:“她身上还有伤,你要死吗?”   马氏听高氏连自己都骂上了,跳下车来冷笑:“有人想卖还没人要。”   高氏听了更加火大,一手指了马氏道:“贱人,卖x的贱人。”   娄氏假意拉着高氏,一把将她推了过来,高氏身上还有伤,一下扑到了马氏身上挣扎着就要爬起来,马氏却以为高氏要打她,如杀猪一般嚎叫了起来。   晚晴自高山家抱来了铎儿,也不管地上滚成一团的马氏与高氏,挑着脚拣了空地,抱了铎儿回家去了。   一年最操心最难的事情已经过去,又这些日子天晴将麦场也晒的干干的。晚晴自草棚里抱了豆子出来铺开,自己取了链枷打起豆子来。   眼看就是中秋,等中秋的时候,究竟青山在外如何,她就能得到个准信了。   虽然豆子不多,但如今活儿渐少,可以不用狠拼命来干。晚晴悠悠收拾着豆子,每日铺开打一些除了糠收起。这日她正挥链打着,忽而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回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伏泰正站在身后。她惊问道:“阿正叔何时回来的?”   伏泰正道:“方才。”   晚晴扬头高叫铎儿道:“铎儿,快来,你小爷爷回来了。”   铎儿正在麦场边地里捉蜢蚱,听了这话豹子一样冲了过来,抱住了伏泰正大腿问道:“小爷爷,花生叔叔在那里?”   伏泰正抱了铎儿起来道:“他要过些日子才来。”   他自身后抽了把竹子做的小剑出来递给铎儿,铎儿抽了出来一看,小剑做的十分妙俏,挣开伏泰正下到地上,拿了剑先去猪舍旁逗那小黑猪。   伏泰正自晚晴手中接过链枷来道:“我来替你打。”   晚晴退到一旁木根上坐下扇着凉气,见伏泰正两只手并肩膀全然不在地方,力气太大又用的不是地方,忍不住起身接过了链枷道:“阿正叔还是歇会儿吧,我怕您打坏了我的链枷,这东西还是我公公做的,有些年头的东西。”   伏泰正见麦场上堆着新麦草并粟杆,吃惊问道:“麦子都收过了?”   晚晴苦笑道:“可不是吗。熬人的农忙,总算过去了。”   他走的这段日子,恰是农村人最忙最苦的一段日子。晚晴忽而忆起高氏前些日子说的一段话,停了链枷半开玩笑道:“阿正叔此番出去,大约是去躲懒,不然怎么我们才一忙完,您就来了?”   他回来,这村头上就多了一个人住,有一个人的烟火气在,自己夜里胆子也能大一些,不用提心吊胆伏盛半夜来敲门。正是因为这一小点欢喜,晚晴忘记了长幼开起了玩笑。伏泰正叫她又嗔又怒的眼神撩拨的有些心乱,问道:“青山有没有来信?”   晚晴道:“族长大人说大约中秋节前后就有信了。”   伏泰正见她又从草棚里往外抱着豆子,挽了袖子帮她一起将那些豆子全抱了出来。晚晴叫这人的热情弄的有些尴尬道:“阿正叔,媳妇一日打不完这么多豆子,您这样摊开,媳妇估计要打上一夜。”   伏泰正自草棚里取了绳索出来,将碌碡扣好,拉了过来道:“不用,我替你碾。”   他果真就一个人拉着碌碡碾了起来。这碌碡纯石头打成,平时碾场要两头牛拉着才能动。他单只手将那碌碡拉起,碌碡果然就滚了起来。晚晴不由赞道:“阿正叔,您真是神力。”   既他能替她碾了剩下的豆子,晚晴便洗了手到菜地里摘了几根茄子白菜豆角,回屋切了些腌肉炒得几盘菜,又烫了些新麦细面,拿油热热烫了几锅外焦内软的烫面饼子出来,等伏泰正碾完了豆子,将桌子支在厅房屋檐下,唤了伏泰正与铎儿两个来吃。   吃完了饭他拿叉替她划拉杆子,她拿了大箩来筛糠,多一个人干活要快很多。原本还需要三天的活儿,到傍晚她已经全干完了。   晚晴收了一应家伙进门,才要去井边打水,就见伏泰正不知何时已经温了热水在铜盆中,扔了帕子道:“快洗把脸。”   晚晴接了帕子过来,问道:“阿正叔此番回来还要不要走?”   伏泰正道:“应该不会。”   晚晴笑道:“就算走,至少要撑过明年的农忙才能走。否则您也太占便宜了些。”   伏泰正见她笑的高兴,心怦怦跳着。看她洗完了脸端了水洒到庭院,复又放下了铜盆,另端了她洗脚的盆子来盛了热水,问道:“可要洗脚?”   本来还是止乎礼的长辈与小辈,他这样做,晚晴又忆起那回崴了脚时他替自己洗脚的事情,红了脸摇头道:“不用。”   言罢又问伏泰正道:“阿正叔的家可有收拾过?要不要我过去帮您?”   伏泰正自然摇头道:“不用。”   晚晴已经是送客的架式,边往门口送着边暗悔自己不该贪图轻松,叫这阿正叔来替自己干活儿。她才送出了正院门,便见马氏笑盈盈立在外院,见了伏泰正笑道:“阿正叔也在?”   伏泰正略点了点头,越过马氏走了。马氏意欲进门,晚晴在门口堵了道:“天太晚了,我一会儿要烧水洗澡,你也早些回家去,有事咱们明日再聊,好不好?”   马氏指了晚晴鼻尖道:“他才走你就要洗澡,你们在屋子里弄什么好事?”   晚晴拍了马氏指手道:“我儿还在院里顽着,你说这种话不能叫他听见。”   马氏道:“听见又怎么了?我今儿去赶集,远远瞧见阿正叔骑了匹好马,一路策马飞一样跑了来,原来是赶来替你打豆子。”   晚晴推了马氏出门道:“若真是飞了来,就该赶来了替我打麦子,而不是打豆子。都是没有的事情,你快回自家去。”   马氏叫她推出了门,听着里面下着门闩,咬牙悄声道:“假正经。”   晚晴回到厨下,见不知何时伏泰正烧了一大锅热水在锅中闷着,取了大木盆来给铎儿洗过澡,自己也洗了个澡才要睡觉,就听得隔壁门上隐约有打门的声音。她站在自家院子里细听,听得隔壁开大门又关大门的声音,还有马氏轻言细语的声音,摇头暗自道:这个女人竟还不回家。   次日便是中秋,许多人都要去车家集赶集。因伏村人进出都要经过晚晴家门口,晚晴发了一锅粟子面要蒸黄米糕,却也不住伸了脖子望着外面,看伏盛是否也去车家集赶集。   他曾说过,八月十五前后青山会来信的。   她从早上起就伸长了脖子心神不宁的等,等到中秋的圆月都升到了半空也没有瞧见伏盛回来的踪影。晚晴兴头了许多天,见实在夜深了,才怏怏下了门闩要回屋睡觉,就听外面伏盛打门高声问道:“晚晴在否?”   晚晴听得是伏盛的声音,心中一喜暗道:只怕青山哥果真来信了。   她连忙开了大门,见伏盛负手立在门上,敛衽行礼道:“族长大人,我家青山哥可是来信了?”   伏盛伸了手出来,果真有封信在手上。晚晴才要去拿那信,伏盛收了手道:“你又不识字,进屋我给你念。”   铎儿已经睡下。伏盛是族长,理应要带到厅房中去的。晚晴开了厅房门点了盏油灯在八仙桌上,自己在门口站了道:“劳烦族长大人给奴家念念。”   优盛将那封信扔在八仙桌上,拿手指敲了桌子问道:“没有杯热茶吗?”   晚晴笑道:“奴家竟忘了这事,族长大人先安座,待奴家给您倒茶来。”   她才要出门,忽而叫伏盛一把拉住了胳膊,他虽年老,毕竟是男子,手中力气极大,一把就将个晚晴拉到了自己怀中。晚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并那股子老人味,恶心的欲要吐出来,一甩身挣脱了站起来颤了声音道:“族长大人还是请回家去吧,天晚了,奴家要关门。”   言比出到了厅房门外,撩着头上乱发抑了混身的抖站着。   伏盛也不起身,盯住了晚晴问道:“晚晴,我对你好不好?”   晚晴也盯住了伏盛道:“奴家听不懂族长大人话里的意思。”   伏盛复敲了桌子道:“你若这样,就没意思了。”   言毕伸手勾了晚晴道:“进来说话。”   晚晴自然不肯再进门。慢慢往台阶下退着。   伏盛也不起身,伸手拆了那封信,取了信纸出来展开,伸到了油灯上呼啦啦烧了起来。晚晴见他竟然烧掉了自己千辛万苦等来的信,气的混身冒火,跳进去伸手抢过那团灰烬在手中,还不等她反映过来,伏盛已经扯了她头发往西屋拖着。晚晴拿脚勾了八仙桌手扯住椅背爬了起来,才要往外跑,头发叫伏盛扯着不能挣开。   她已经气极,回身五指并在一起一把就抓到了伏盛脸上。   农村妇人常干粗活,指甲自然是不可能留长的。但是就那点短秃的指甲,因着她混身的努气,也把个伏盛满脸划出几道血痕来。   伏盛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拉扯着挣扎的晚晴腾不开手去摸。他见晚晴太过泼辣不能降伏,也不再往炕上拉,索性压在了八仙桌上俯首便亲了下来。   晚晴又急又气,拿脚使劲蹬着,又怕自己弄出声音吓醒了孩子,叫铎儿出来看见,死命拿脚踢了伏盛小声道:“族长大人,你行行好,快些放过我……”   伏盛听她愿意跟自己好好说话了,仍将晚晴压在桌上,抬起头问道:“你只说我待你好不好?”   晚晴点头低声道:“好。”   伏盛道:“这就对了。我待你好,你也须得给我点甜头,才能对得起我的好来。你瞧马氏就很听话,有新衣服穿,能跟着我赶集,还不用上重税,你可知?”   晚晴觑准了机会趁他哆嗦的时候一头碰到伏盛鼻子上,见他拿手去护鼻子,才仰身站了起来道:“咱们都悄悄的只当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您老风流,可我不好这口。若您再来欺我,我青山哥回来定然不会放过你。”   言罢跳进东进四处搜寻当初伏泰印用过的拐杖要来防身。伏盛一手拿袖子揩着鼻子上的血,一手指了晚晴冷笑道:“伏青山高中探花,娶了中书令家的千金,言明要我们发嫁你,你现在已经是没人要的东西,若顺着我的意思叫我舒了心意,我给你找个好人家。若不顺着我的意思,山里寻不上媳妇的猎户多的是,我随便发派一个,叫你一辈子也翻不过身来。”   晚晴见他逼了进来,鼻子上血还不住往下滴着,发狠抽了一拐杖道:“不可能,我好好在这里养着孩子守着家,他怎么可能说休我就休我。你若再不滚,小心我打死你。”   伏盛觑着机会一手抓住拐杖,一推拐杖将个晚晴甩到炕沿上,自己扑过来压了道:“你若好好顺着我,我就这一回。你若再犟,我就每天晚上都来一回,叫你好好尝些甜头,横竖青山过年才回来,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叫我好好煞煞你的性子。”   这老年人鼻息中皆是陈腐的恶臭,如猪圈中的脏腐味熏的晚晴喘不过气来。   晚晴拿脚蹬着伏盛,一手在炕上乱摸。厅房中两处大炕早已荒废不用,这东炕上置着些杂物。她摸着摸着摸到个寻常不盘香时用的小香炉,一把抓了砸到伏盛头上。伏盛叫那满炉香灰迷了眼睛,又头破了冒出血来,摇摇晃晃辩不清东南西北,揉着眼睛就要来抓晚晴。   晚晴取了拐杖来撩拨着伏盛,伏盛又瞧不太清楚,一心要抓晚晴,这样一个退一个追,直追出了厅房到了院门口,晚晴先出了院门,等伏盛也追了出来,觑着空子闪身进门下了闩。既到了门外,伏盛也不可能叫喊大闹,他顶着一头香灰满脸血痕,像只恶鬼一样摇摇晃晃往上伏村走去。经过祠堂时马氏恰在那大槐树下站着,见了伏盛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没摘到玫瑰还叫刺儿扎了手,族长大人这会子舒心了没有?”   伏盛又气又怒,手指了马氏慢慢往前走着,走到马氏身边时身子一软,忽而就扑到了马氏身上。马氏吓的伸了双手尖叫道:“啊!族长大人晕倒啦。”   屁股新好了伤的高氏冲出了院门,娄氏与高山并车氏几个也冲了出来。高山与春山是知道情形的,伏铜大约也清楚一些,高氏却全然不知,见先前才发落过自己板子的族长大人一头血与香灰粘腻着,满头皆是血,捂了嘴哈哈笑道:“报应来的好快!”   高山与春山两兄弟相视皱眉,一人一边扶了伏盛往上伏村走去。待离远了,春山才忍不住道:“瞧这样子是没得手。”   高山埋怨道:“叫你想法把铎儿哄到你家去,孩子不在,或者晚晴就愿意也不一定。”   春山道:“晚晴的性子你不知道,我却知道,那是再不会低头的。方才我在外听着,族长似乎说了青山的事情,明儿若晚晴闹出来可怎么办?”   高山也是叹气:“咱们须得捂紧了嘴,否则我的田地你的孩子,皆是一场空。”   两兄弟边说边扶了伏盛走了。晚晴在家惴惴了一夜,提心吊胆了一夜,次日一早到高山家去问了一回,春山家去问了一回,这两兄弟皆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   京城陈漕巷中高含嫣的私宅,伏青山自己进院子进了小楼。大门上挂着薄薄的帘子,他掀帘起屋,内里一股氛香热气涌着,地上铺着寸长的绒毯,家具皆是檀木,打磨的透明光亮。他见右侧珠帘后隐隐有人影,自掀了竹帘进内,便见高含嫣侧卧在一处软榻上,身上只着件薄绸长衫,那绸质极细极滑,衬得她腰身玲珑曲线优美至极,赤脚趿着一双无跟小绣鞋。   “过来坐。”高含嫣指了指软榻边的小几子道:“衣服可以挂在墙上。”   伏青山解了官服挂起,坐到了那小几子上,接了高含嫣手中的书过来瞧着,随口问道:“读的什么书?”   高含嫣道:“不过是本《太平御览》,翻着过时间而已。”   伏青山将书合上放到案头。今日外头光照甚好,这屋子里也透进了亮光来。他借着亮光细瞧高含嫣的脸色,见她气色如常,不像是染了病的样子,心中又怕她也从魏仕杰身上染了脏病,好不好别传染给自己。   而高含嫣见伏青山眉目间全是温柔诚意,不住的打量着自己,还以为他真叫自己美色所惑,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也仰了脸任凭他打量着。   伏青山虽然行动疾速,却是头一回干这种偷奸□□的事情,低头凑上了高含嫣的唇,见她也不反对,亲启了唇迎合着自己,心内冷笑道:此番就只有赌命了。   他在欢场中做了几年妇科郎中,说洁身自好也只能是相对而已。若真遇到那容色娇艳有才情的,春风一度也不过简单事情。而且从欢场中学得一手伏侍女人的功夫,为了要装着纯良,如今还未敢在魏芸身上露过。   此番与高含嫣两个,正所谓狼狈为奸,又有心要查看高含嫣是否也染了魏仕杰的脏病,便俯下。身伸了手细细的调了半个时辰,把个高含嫣弄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自己也确认了她并未得着脏病,这才亲身慰劳了她一番。   高含嫣毕竟良家女子,与伏罡在一起时还年轻要端着姿态。魏仕杰又是个只顾自己的主,那里叫男人这样温柔小意的伏侍过,况且又旷了两年,叫伏青山一番下来弄的酣畅淋漓,他还未入巷,她已丢了几回,更别提他亲身上阵,待到事完,才知自己前面那二十六年竟是白活了。   两人办完了事一并躺着,高含嫣忽而笑道:“不期你还有些手段,难怪芸儿爱你如痴。”   伏青山听她夸赞,毕竟男子心性,心中有些自得,却也实言道:“这些手段可不敢用在她身上,叫她知道我是个知人事的。”   高含嫣摇头冷笑:“那就能用在我身上?”   伏青山侧眸道:“因为我深爱你,有心叫你得些欢喜,不要再整日愁眉。”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倒叫高含嫣心中一颤,闭眸转了眼神道:“你与芸儿两个好好的,我便欢喜。我虽也心悦你,却不想叫你因着我而犯难。”   伏青山面上半悲半喜道:“我十数年寒窗苦读,本也想做报国尽忠番事业。谁知如今竟成个家犬豢养在中书府,真是可笑至极。”   高含嫣也知这是实情,却也醒悟他有求于自己,是而顺了他的话头道:“既你有心,若有何谏言良策,我递于我父亲叫他看一看,也是一样的。”   伏青山起身替高含嫣穿好了衣服,又亲替她套上绣鞋,自取了衣服穿上,将那袖囊中的折子取了出来,递给了高含嫣道:“如今平王在凉州招兵买马,眼看就要起事。大历即将分国为二,这样要紧的时候,岳丈大人仍与那些宦官们哄着圣上并太后娘娘,以期能引夷治敌,这是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   这是我昨夜书的万言册。如大嫂真是有心,恳请替我呈给高尚书,叫他读上一读,看我这治国之策,可能为他所用。”   高含嫣心道:原来是魏源那里的路走不通,要来走我父亲这条路。   她站起来自后拥了伏青山的背道:“这是君疏你的一番忧国忧民之心,我怎么能不替你跑上一回。你且放心,明日我要回趟娘家,到时候给你带过去,叫我父亲看上一看。若他看完之后再有什么言语,我仍将他约到此处,叫你再与他细谈,可好?”   伏青山此事做的有些操之过急,心中此时还打着鼓,见高含嫣一番言辞说的真切,心中动了几分真情道:“如此就要多谢大嫂。另有一事,大哥身上怕是带着些脏病,往后若要同房,大嫂还请注意着些。”   高含嫣是真叫伏青山给唬住了,吓的双手一软丢了折子道:“什么脏病?你从那里听得的?”   伏青山看她的样子果然一点不知,忙拉高含嫣坐了道:“我学过些医理,光凭他的相貌就可看出。不过你尽可放心,你身上仍是好的。”   高含嫣仍是心神不宁,许久才咬牙切齿道:“他整日在外眠花宿柳,魏源还只当他是个风流,从来不肯束管束管。前面气死了一个,这番还想要气死我,哼,咱们如今就看看谁先死。”   伏青山安慰道:“倒也不至于死不死。前些日子一同饮酒,我看他一幅坐不住的样子,就知他如今病已沉重。但若从此药石调理,虽不能根除,要好也不是没可能。”   高含嫣冷笑道:“他自打娶了我入中书府的大门,连我卧榻在何处都不曾来过问过一回,死与不死,又与我何干?如今我只盼他快快的死了,我就算做个寡妇,倒也是个干干净净的寡妇。”   ***   晚晴挨到了傍晚时见马氏进了院子,支开了铎儿道:“我就说句不怕羞的话,想必你也知道的昨儿夜里的事情。我就问一句,族长大人如今怎样?”   马氏道:“听闻还昏迷着。”   晚晴咬牙问道:“昨晚他说青山哥高中探花娶了什么尚书令家的千金,要休了我,你可知道此事?”   马氏点对道:“风闻过一些。”   晚晴气的拍了马氏一把哭道:“你的活儿我何曾少帮过一把?我可有跟旁的媳妇一起嚼过你一句闲话?你知道了竟也不告诉我,就这样一直看我的笑话?”   马氏道:“我也跟你一样的人,何曾看过你笑话。”   晚晴止了哭声问道:“信在那里?青山哥写来的信在那里?那信上必有地址,我要寄封信去好好问一问,果真他是高中了要休我,还是伏盛那老东西在哄我。若是真要休我也不能叫他遂意,我发送了老人又无娘家可归,告到县衙都是我有理。若是伏盛那老东西哄我,我一并要告诉青山,叫他回来给我作主。”   马氏道:“那是喜报,我听闻伏盛将信锁在祠堂中。”   晚晴手指了马氏鼻子道:“你与他有苟且,你必有钥匙,快去给我弄了来。”   马氏道:“若伏盛醒来捉住我,我要比你先死你可知道?”   晚晴道:“好姐姐,你就替我偷一回,要死我替你死。”   马氏咬牙道:“倒也不用你替我死,你若帮我办件事情,我就偷了信来给你,叫你照着地址给青山写信,也叫你知道究竟是不是青山真的要休你。”   晚晴问道:“办什么事,只要你说我就替你办成。”   马氏起身道:“你先哄着铎儿睡觉,我去替你偷了来。不过你须得保证明早就去灵泉集上找人读信并写信寄信,寄完了飞快回来将信还我。趁着伏盛未醒,咱们才好钻着个空子。等他醒来,只怕咱们都要遭殃。”   言毕转身出门去了。晚晴替铎儿洗过澡哄到炕上睡了,不一会儿听得外面有人敲院门,她问过了知是马氏,才悄悄开了半扇门放了进来,问道:“信可得着了?”   马氏道:“这是我的半条命,若伏盛知道我偷了他祠堂的钥匙,只怕真要杀我。我先不能给你,你替我办好了事再说。”   晚晴急的跳脚,催道:“你要什么,这家里你想要的都拿走,快些把信给我。”   马氏仍是笑着,径自开了晚晴家后院的门,指了伏泰正家院子道:“跳过去。”   晚晴这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拉住了马氏道:“我知道你是个寡妇,这些事上不忌荤素,但我那阿正叔是个正经人,咱们别惹他了好不好?”   马氏低声道:“我还指望着攀上他好断了伏盛那家伙,若他愿意娶了我,两户并一户,我也能脱了伏盛安稳过日子生孩子,难道不好?”   晚晴见她已经骑上墙溜了下去,急的在墙边劝道:“那也不该是这个样子,你明早寻个媒人来商议多好?”   马氏扬了信道:“这可不是伏盛哄你的假东西,是伏青山写的信,你若想要就下来。”   晚晴气的无法,咬牙切齿翻过了院墙,像作贼一样跟着马氏上了伏泰正家厅房台阶。马氏搡了晚晴道:“叫声阿正叔,我就把信给你,你就走。”   晚晴瞪了马氏一眼,咬牙高叫了声:“阿正叔。”   屋内忽而有踢踏声。马氏塞了信给晚晴,晚晴自屋檐下拉了把凳子,跑到墙角上了凳子一翻身,恰在伏泰正开门的时候,滚到了自家后院墙下。   她将千信万苦得来的信揣在怀中,也不听隔壁伏泰正与马氏在打什么马虎,自墙根溜进了后院,哆哆嗦嗦插着后院的门闩。她做了坏事手抖的厉害,听到隔壁开大门的声音并伏泰正粗重的脚步声越发慌乱起来,偏那平常十分顺畅的门闩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扣不进槽子里去。   接着是伏泰正翻过院墙的声音,他脚步越来越重,喘息间已经到了后院门上。晚晴的门闩还未□□去,只得背身抵了门死死的抵着。   “晚晴。”伏泰正叫道   ……   见她不应,伏泰正伸手推了推门,门晃了两晃,显然她在那边背身堵着。   伏泰正退后两步,一纵身跃上了院墙,又提气自院墙上跃下,两手压在门上堵住了晚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伏盛还曾问:“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晚晴叫他两手堵住脱不开身,结结巴巴道:“她想跟你两户并作一户。”   伏泰正见晚晴慢慢往下溜着,伸手自她掖下扶了起来,复又问道:“你知道我对你的意思,是不是?”   晚晴摇头:“我不知道。”   伏泰正道:“你知道。”   晚晴深吸了口气道:“我真不知道。”   她背着一双手还在不停往槽子里插着门闩。伏泰正接过来将门闩掉了个儿,轻轻卡进了门槽中,复问晚晴:“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所以拿这心意来逗我玩,是不是?”   晚晴道:“我不过是让马氏替我偷封信,她哄着我去喊你……”   伏泰正那里会听这些,他眼里只有她哆哆嗦嗦的两瓣嫩唇,叫泪水浸染着鲜艳欲滴的颜色。如今这小妇人无主了,既然无主,他便娶了她又如何?伏泰正无法压却心头的*,双眼紧盯这妇人的唇,忽而闻到丝丝血腥气恰在她唇上。   她牙齿乱颤时磕破了唇,此时便涌着微微一个血珠儿在唇上颤着,几欲滴落。   伏泰正低头叨上了晚晴的唇瓣,那抹混合着眼泪的血珠儿在他舌蕾上化开,激起他周身的燥念腾然欲起。他疯了一样在她唇上啃噬了许久,拿舌尖去抵她紧咬的牙关欲要一探她唇舌间的柔嫩。   第三十六章 休书   晚晴紧咬了牙关闭着眼睛左右闪躲,伏泰正一腔躁动十分心急,一手箍紧了晚晴乱动的脑袋,一手将她乱砸的小拳头捏紧了压在胸前,复又低下头去一下下舔。噬她的唇瓣,低声道:“张嘴。”   晚晴自然不肯,面前这男子混身的灼气如烈火吻着她的全身,她抑着混身的不适闭着眼睛咬紧牙关挨着。不知过了多久,伏泰正抬起头,虽手仍箍紧着她,却不再亲吻。晚晴悄悄睁开眼睛,见伏泰正一双眼睛豹子一样盯着自己,这才舔了舔嘴唇说道:“阿正叔,你听我说……”   他终于等她张开了嘴,舌头跟进她唇舌之间,在舌齿之间的地方搜。掠搅动。晚晴脑中轰的一声,却又叫他箍紧了挣脱不得,混身不知何时腾起一股透。骨的痒。意,从骨间丝丝往外迸发着。他贪不够这唇瓣的鲜。嫩,从他头一日到伏村时就在觊觎,如今终于得了手,始知滋味比他想象中还有好上千倍万倍。   伏泰正也不知自己吻了多久,直到她脸上冰凉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唇,他才惊醒过来,收了手扶起迷迷糊糊的晚晴说道:“对不起。”   晚晴扬手一耳光扇到伏泰正脸上,咬牙切齿开了门闩道:“滚!”   终究,他们都不过是想要点甜头,才或者胡搅蛮缠,或者给点好处,皆是为了诱她上钩而已。而之所以伏盛与伏泰正敢这么做,恰恰正是因为她的丈夫伏青山,恰如那《铡美案》中的陈世美一般,登高中第而抛结发,要弃她这糟糠于堂下。   晚晴自己不识字,展了信瞧着那一个个黑乎乎的小虫子坐在炕上发了一夜呆,次日天不亮就起身,因不知自己多久才能回来,又怕在高山那里走露了形迹,自己将个还在沉睡的铎儿穿好衣服背在肩上,趁着秋晨的凉气出了门,一路往灵泉集奔去。   她一直走到了灵泉集上,铎儿才醒来。   铎儿睁眼见自己竟然到了另一个地方,揉着眼睛道:“娘,我们怎么到集上来啦。”   晚晴来的太早,此时信摊上的老秀才还未出来。她取了铜板替铎儿卖了块热乎乎的米糕叫他吃着,自己坐在那摊前等老秀才。   等了许久,那老秀才摇摇晃晃持幡前来,见晚晴坐在那里显然是等自己,摇头晃脑问道:“小娘子何事这样焦急?”   晚晴掏了信出来,递给了老秀才道:“这是奴家相公的来信,请老秀才帮奴家读一读。”   老秀才接过了信近瞧一眼,先赞了声:“好字。”   然后将纸撑的远远的,一字一句读道:余今番春闱有幸得中甲榜第三,喜报已到寒舍。恰有魏中书家千金垂青,愿成婚配,如此双喜,皆叫余得,苍天之垂青可见。   然则惟有一事叫余不忍,即晚晴吾妹,她十岁到吾家,吾以亲妹待之。前年家兄来信言她育有一子,亦是吾之血脉。然则吾在京已成亲,望族长在春节之前替她缓谋良婿发嫁,吾愿以兄长之礼置嫁妆而嫁之……   老秀才弹了信纸问晚晴道:“你可是晚晴?”   晚晴听了前面几句,已知伏盛说的皆是真话。默然点头道:“是。”   老秀才自然也认识伏青山,复弹了弹信纸说道:“他这是要弃糟糠于堂下。”   晚晴不知为何竟连眼泪也没有,默然点头道:“怕是。”   老秀才也不再念信纸,将信纸叠了问晚晴道:“伏青山春闱高中甲榜第三名探花,如今要休妻再娶,小娘子你可找到了下家无?”   晚晴咬牙问老秀才道:“他可有说这孩子要如何办?”   老秀才这又持起信纸,展远瞧了一眼道:“吾子当归三哥三嫂,叫他们养育成材,待他成年,吾自会替他立份家业。   这是他的原话。”   不但要将她发嫁,还要把她唯一的儿子也夺走送给三房。晚晴仍是咬牙切齿,许久才道:“他好狠的心。”   都是乡里乡亲,彼此间也知根知底。老秀才见晚晴也不哭天抢地,也不嚎啕大哭,而恰是这沉默着的怒气与伤心才最能伤人心肺,低声劝慰晚晴道:“男子考得功名而休糟糠,天底下也不能容这样的事情。你如今可有主意没有?”   晚晴思忖了许久才道:“奴家要求老夫子书信一封,奴家要亲自问问他,奴家何错之有,今叫他要将奴家休弃。”   老秀才道:“他既有了这样的亲笔,你书了信也是白搭,不如我替你写封状辞,你告到县衙去,叫县衙替你出在,至少能保得你的田地与孩子,可好?”   晚晴默默应了,怀抱了铎儿等着。铎儿自己吃了半块热糕,这会子肚子饱了,递给晚晴道:“娘吃。”   晚晴摇头道:“娘不饿。”   她这一摇头,眼泪才纷纷滚落了下来,在衣襟上乱滴着。   铎儿拿自己袖子替晚晴擦着眼泪,低声道:“娘,您为什么哭啦?”   晚晴欲忍不能忍,低声道:“娘并没有哭。”   老秀才边写边摇头道:“古人云,糟糠之妻不下堂。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晚晴忆起自己还曾信心满满的说过:我青山哥绝对不会。   此时惟有笑自己也太天真了些。   老秀才行文如流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笔,搁笔拿手指了道:“你娘家已散,无处可归,此一不可休。你侍奉双亲,到老归天,此二不可休。有此二条,若无通奸相淫之事,则官府亦可替你作主。”   晚晴接了过来,瞧着一个个的小黑点上下扫了一遍,起身掏了几个铜板给了那老秀才道:“多谢老夫子。”   她将两张纸并作一叠揣到了怀中,牵了铎儿的手沿灵河往上,慢慢的往伏村走着。才出了灵泉集上,就见伏泰正一身短打站在路中。他走过来抱起铎儿,问晚晴道:“青山真要休你?”   晚晴不想与他多说,伸手唤铎儿道:“过来,娘背你。”   铎儿抱紧了伏泰正道:“我要小爷爷抱我。”   晚晴见伏泰正仍盯着自己,想起他昨夜还曾轻薄过自己,更无心应付于他,冷了脸道:“阿正叔听谁说的?”   伏泰正道:“猜的。”   他与花生一路先往蜀中舅家去了一趟,再云游着缓缓往凉州走,快到凉州时,在一个客栈中听闻几个京城来的商贩谈起探花郎伏青山骑高头大马游京城,又得魏中书招赁为婿的故事,身为男子的平步青云和美人在怀,叫他一人占全,确实是上天垂青。   天下有几处伏姓?又有几个人会叫伏青山。   他拍马而回,一路马上吃马上睡奔回清河县,奔回了伏村。既青山已经有了中书府的千金,想必是不会再要晚晴了。   当晚晴无主,而他恰又未成亲,或者他心底那个欲念化成的恶魔,会帮他和她结出一段良缘来吧。   他本已跑的精疲力竭,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疲意全消。她在麦场上打着谷子,是平常农家妇人们常有的样子,头上包着帕子,腿上扎着裹腿,稚子在身边顽闹,寂静无声的山村,远山与四野青翠,她朴实无华的容样是他心底惟一的姣好与欢喜。   ***   这日伏青山一早起来到衙上呆到了中午,便往东市上如今最大的妓院会群芳而来。他不是嫖客,是而也不进正门,又守后门的人还未换,仍是他熟识的那个,见了伏青山忙点头哈腰道:“探花郎,稀客稀客。”   伏青山拍了马给那人,问道:“黄二,醉莲姑娘可起了无?”   黄二道:“方才见她的丫头来打过水,想必已经起了。”   伏青山到这地方来,自然不敢再穿公服,早在公房就换好了竹青色的圆领宋锦锦袍子穿着,此时解了披风抱着,自后门进了后院,往后院楼上而去。   此时正值中午,嫖客们早已散去,妓子们却还春睡未起,或者有起来的,也自在房中梳洗,不肯出到外头来。是而院子里除了几个穿行的小丫头,并无旁人。   伏青山叩了一扇门道:“醉莲姑娘可在?”   内里忽而一声惊呼,一个女子大开了门叫道:“探花郎,竟是你?”   伏青山闪身入内关上了房门,屋内一股男女行房过后独有的腥靡气息,他屏鼻息适应了许久,才道:“有人客在?”   醉莲姑娘莞尔一笑道:“只要听闻探花郎来,便是中书令在我床上躺着,我也要把他抱扔到窗外去。”   伏青山在外间小榻床上坐了,见这醉莲姑娘还穿的是睡衣,指了内间道:“去穿件衣服出来,咱们好好说话。”   醉莲却不肯去,在伏青山身旁坐了,伸了手道:“我最近总是困觉不醒,快替我号号脉,看是否得了什么病?”   伏青山给她们看病看成了习惯,旁人进了妓院,妓子们都是凑缠上来要寻些欢乐,他到了妓院,每见一个妓子,必是要伸了手出来叫他先号脲。   “张嘴!”伏青山看过醉莲姑娘的舌苔,又道:“出声。”   醉莲姑娘啊了一声道:“怎样,我可有病?”   伏青山道:“无病,好的不能再好。”   醉莲姑娘听说无病,顿时嗔了眼神道:“怎会,我最近总是困觉不醉。”   伏青山道:“晚上睡早些即可解。”   醉莲摇头道:“那里能,我如今是从那行首的位子上退下来了,隔壁那位却正当红,夜夜都要唱到天亮去,我便是无客在这里空坐,也要等到她那里散尽了才好睡。”   伏青山道:“隔壁春嫣那里来了外地的商贾?”   醉莲道:“仍是魏舍人,他四更就要上朝,夜里索性不睡,每夜都要闹腾到四更才走。”   伏青山笑问道:“他如今竟还有这样的好体力?”   醉莲努了嘴道:“可不是吗?瞧他身板也不结实的样子,当初在我这里混了大半年,后来被春嫣笼络了过去,如今也快一年了,几乎夜夜笙歌着没断过。夜里喝酒,旁人看他即刻要倒的样子,他却仍是没事人一样。”   “不过。”醉莲笑嘻嘻凑近了伏青山道:“他也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在那方面功夫差的紧,每每不过挠痒的劲儿,可远不及我们的探花郎勇猛。若再在隔壁报效几回,只怕就真要倒了。”   伏青山笑着摇头道:“一个男子,哪里那样容易就能倒?”   他在这些妓子们面前,向来都是敛息凝神,从不肯多看那不该看的地方一眼。但妓子们偏又爱他这本本分分的样子,都爱撩拔他这个君子。此时醉莲姑娘凑了过来轻声道:“听闻探花郎娶了中书府的千金,如今恰与魏舍人是担挑,怎的特来打问这些事?”   伏青山瞅着这撒娇的妓子,见她眉目间也有些灰黯之气,一看就是身上已然脏病入腑,将那丸药匣子递给了她道:“我前番骑马过东市,见你在外逛着,走路形样不甚雅观,想你或者得了些难言之瘾,怕叫那老鸨发现了将你发卖,有心给你送了药来。若你还有兴趣要问些会群芳之外的事情,那这药我便收走,从此也不再踏足这里,可好?”   醉莲一手夺了匣子打开,见内里骨碌碌的滚着些蜡封的丸子,合了匣子轻点了伏青山鼻尖道:“探花郎还记着咱们当初的情谊,倒叫我本已灰死如烬的心如今又蠢蠢欲动起来。”   伏青山抓了匣子道:“给春嫣也送得几粒过去,她与你想必是一样的病。”   醉莲佯恼了道:“原来你是记着她,不过因为担挑在隔壁不好去,才转了弯子送到我这里来。你就不怕我不给她,独自一人吞了?”   伏青山笑道:“你们本是亲亲的姐妹,若你不给她,才真要叫我另眼相看。”   醉莲持了匣子许久不言,又抬头道:“有了这东西,我那搔痒的地方能好?”   伏青山摇头道:“还不能,这个只能治内俯,外部还要熬些药水来洗,才能彻底治愈。”   醉莲忙又凑了过来道:“那外洗的药在何处?”   伏青山递了张纸过来道:“我这里只有方子,你们照着去抓,抓来煎成汤水入夜沐洗,不但治病还能防病,是而每回同房前必要拿药沐洗才好。”   醉莲仍拿匣子点着他:“有这样好的药,怎的早不肯给我们?可见你仍是个坏心的。”   伏青山起身走到门口,取了披风道:“这也是我偶得的方子,得了第一个便送到你这里来。”   醉莲也跟了过来,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个本分人,娶了妻便不肯再到我们这里来,可我真是想你想的紧,你就做做好人,若有路过的时候,好歹进来看我一眼,莫要忘了咱们原来那些情份。”   无论是她初入此门中是个雏儿的时候,还是在她做了行首轰动京城时,他每回要睡她,她可从来没有收过一个铜板,还得照着他的意思仔仔细细洗上三回。   伏青山到了门外,笑望着门内的醉莲姑娘,望着她的眉眼并她的神情,忽而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这几年无事总爱来找这个说话有些冒冒失的妓子。她的眉眼,与晚晴有几分相似,性子也是火火躁躁的样子,是而虽生的美却留不住客,在行首位置上坐了半年便退了下来,如今仍做个普通的妓子。   回到中书府,伏青山进了开间坐在书案前,揉了许久的眉心,提笔挥墨又写了起来。这一回,他直写到了三更报过,才搁笔起身,仍回自己那硬板床上睡了。   这一回除了要呈给高千正的折子外,他还书了封信给伏盛。既魏芸不随他回清河县,那发嫁晚晴又有何意义?那个小小的,瘦瘦的小丫头,替他打水替他洗脚,全心全意伏侍了他那么多年,干农活顶得一个成年汉子,又泼辣又不惜力气不嫌脏,他总得回去见她一面,看她一眼,再做决断吧。   次日起来到了吏部,尚书唐政早朝未归,左右两个侍郎当他如空气一般,虽整个吏部忙碌无比,独他伏青山的公房内清清寂寂,案上亦无公务。他昨夜睡的太晚,又床太硬,此时便闭眼凝神在桌前假寐。忽而衙役敲门道:“伏郎中,您的信。”   第三十七章 搜身   伏青山见水哥接了奉了过来,接过来还未拆开,已是一股香气扑鼻。不用说,必定是高含嫣的雅意。他抽出信纸,唯有一句话: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时长。   伏青山将信纸平平摊开又翻了过来,才见后头另书着一段话:哺时,高尚书在陈漕巷。   他苦笑着摇头,见水哥在公房门外探头探脑望着,招了手道:“去取了火来。”   水哥不一会儿提了盏风灯过来,伏青山接过来搁到书案上,将那带着氛香的薛涛笺投入火中,瞬时便化成了一抹灰烬。   ***   大路上,晚晴咬牙切齿在前走着,渐渐伏泰正抱着孩子追上了她,她又一鼓作气走的更快些。这样犟着心气走了一半,眼看就要到灵河大桥上时,伏泰正快走几步一把拉住了晚晴手腕。   “你能否先告诉我你的打算?”伏泰正道:“我好帮你。”   晚晴摇头:“我不需要谁帮我。下伏村村头第一户,那宅子那田地和阿正叔怀里这孩子,皆是我晚晴的,谁都不能抢走,就这么回事。”   伏泰正放了铎儿下地,这孩子难得外出一次,下地撒了欢就往田地里跑去,去捉晚秋最后一茬成籽萝卜花里的小黑油虫子。晚晴见孩子走远了才道:“阿正叔也不必这样费心帮我,我还是那句话,我这里无甜头可寻。”   伏泰正道:“我并不是想从你这里寻些甜头,你小小年级,那里学来的这种话?”   晚晴冷笑道:“既不是想寻些甜头,那你想干什么?”   伏泰正道:“我想娶你。”   晚晴叫他有些灼热的目光吓了一跳,咬牙道:“荒唐,难道我被伏青山休弃了就嫁给他叔叔?”   言罢高声喊了铎儿道:“铎儿快来,咱们回家。”   铎儿捉得一手小黑油虫子,自田地里窜了出来,还要往伏泰正面前走,叫晚晴一把扯过来抱起,快快的往前走了。   伏泰正双手岔腰站在原地,心悔自己昨夜操之过急吓着了她,又怕自己再靠近些会吓她避的更远,只能远远跟着,也往伏村走去。   晚晴过了灵河大桥,远远就见村口上站着一群人。待走的近了,便能瞧见头上裹着白纱布的伏盛叫高山胜子几个两边围着坐在路中间。   显然他们是在等她了。   晚晴心中冷笑一声,抱着孩子走到了村民跟前,却不说话,见路叫众人堵住,便甩着膀子下到旁边田地要越过去。伏盛捂着额头叫了声:“晚晴。”   晚晴这才回头问道:“族长大人有事?”   伏盛一挥手,上伏村的伏康与胜子越过来一把剪住了晚晴胳膊。铎儿叫这些忽然变凶的叔叔吓的大哭起来,车氏上前一把抱过了铎儿哄劝道:“无事无事,婶婶带你去顽。”   铎儿那里会愿意,蹬腿蹬脚哭着叫道:“娘!娘!”   伏康与用胜子将晚晴压跪到了地上,伏盛才道:“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妇道人家竟敢偷偷进祠堂。”   晚晴道:“奴家没有。”   伏胜指了熊娘子道:“你去搜。”   熊娘子拿围裙擦了擦手对晚晴略歉笑了笑道:“晚晴,你也别生气……”   言罢就要来捉晚晴的衣襟,晚晴使了混身力气甩着胜子与伏康,低头护了自己衣襟道:“奴家说没有就是没有。”   但她到底是女子,况且两边叫两个男人治服着。熊娘子自她衣襟中掏了书信出来,交到伏盛手上。伏盛接了过来甩开,见是灵泉集上老秀才的笔迹,先就冷笑道:“原来状纸都写好了。”   另又展了青山的信展给晚晴道:“这是伏青山高中探花,寄回村的喜信。我自收到那日就压在宗祠,你说你没有进过宗祠,那这信是那里来的?”   晚晴艰难抬头在人群中搜寻,终于找到躲在高氏身后发抖的马氏深看了一眼,抬头盯住了伏盛道:“奴家相公寄来的信,已经过了几个月时间,族长大人竟瞒得奴家一丝不露,还好追问奴家那里来的信?”   伏盛指了晚晴道:“妇孺之见。他先是这村的子民,后才是你的姑相公。我是这伏姓一族的族长,有了大事自然要好好筹画,怎能叫你一个妇道人家坏了大事。”   言罢指着胜子与伏康道:“给我打。”   “七叔你这是在干什么?”伏泰正因怕晚晴厌烦,故意落慢了脚步走的比晚晴慢些,才时才赶到村口。他见两个男人捉压了晚晴跪倒在地,先就一手一个甩开了胜子与伏康,要扶晚晴起来。   晚晴更不愿叫伏泰正扶,自己站起来眼中冒火一样盯着伏盛。   伏盛见是伏泰正来了,心中有些不敢惹他,但转念一想,自己才是伏姓族长,又何须怕这个年尽三十还一事无成的高壮汉子。遂回伏泰正道:“青山媳妇私进宗祠,偷了我的信,我不过问问她缘由。”   伏泰正道:“信是我拿的,你又何必怪罪于她?”   伏盛皱眉冷笑道:“你?你为何要进宗祠?”   伏泰正道:“夜半起了闲心,想给祖宗上柱香而已。看到青山的信,就带出来给了晚晴,怎么?不行吗?”   马氏在旁瞧着伏泰正高大健状,面对着全村人都要吓的半死的伏盛一点惧色也无。况他天庭开阔地阁饱满,下巴周围一圈青青胡茬,浓眉正眼恰是男子最周正的相貌,又年级与自己正相配,还替自己担下了进祠堂的罪名,此时便银牙咬了帕子一双眼睛不住在伏泰正身上瞄梭。   晚晴自前天夜里拿香炉砸过伏盛之后,原先对他有的那点尊重之感,如今完全变成了鄙夷,接了伏泰正的话冷笑道:“若不是瞧了信,奴家竟不知道伏青山在几个月前就要休妻。”   伏盛阴鸷了目光盯住了晚晴道:“你与他是结发夫妻,拜天地时我也在场,他岂能说休就休?这是没影的事,你仍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待他过年回乡祭祖时,我自会叫他给你一个交待。”   不但晚晴皱眉,高山与春山两个先就急的过来低声提醒伏盛道:“族长大人,这是怎么个话?”   伏盛扬手止了高山与春山,见晚晴有些疑惑不解的样子,扶着厚子站了起来道:“好好回家过你的日子去。”   言毕叫胜子与伏康两个扶了,一行人缓缓往上伏村而去。   晚晴自然看出来伏盛此番不过脱延之计,一个人憋着气站了许久,才想起铎儿被车氏抱走了。她几步赶到车氏家,远远就听见铎儿在春山家厅房里抽抽噎噎哭着。她掀了帘子进屋,见车氏正抱着铎儿哄,一把抱了过来搂在怀中安慰道:“走,咱们回家。”   车氏也跟了出来,低声道:“方才我要喂些东西,他不肯吃。”   晚晴回身盯住了车氏问道:“三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车氏道:“左不过这几日。”   晚晴冷笑道:“我看未必。三嫂怕是早就知道了,也知道青山要将铎儿托付给你们夫妻,前几个月才拿糖哄我儿子吧?”   车氏咬唇低了头道:“他要休你,我们又能如何?既你也知道了,我就不防直说,车家集车员外就是个很好的男子,如今又兼着里正,你若再嫁,他再合适不过。”   晚晴心道:果然,那回她带自己去车家集,原来是给自己找下家去了。   当下仍是冷笑问道:“那他愿意我带着孩子嫁过去吗?”   车氏道:“铎儿姓伏,又是个儿子,族里怕也不会同意你带走。”   晚晴道:“那就不行,我去那里都必得要带着我儿子。”   言罢出了春山家,见伏泰正站在门外,也是冷冷瞧了一眼,直往自己家走去。   伏盛家里,郎中正在替伏盛换药。高山和春山两个一左一右,屏了息瞧着那郎中给伏盛擦拭额头上的伤口,伏盛家的夫人包氏在旁揣了手冷眼看着,见那郎中手重了些,轻声道:“轻着些,轻着些。”   伏盛瞪了包氏一眼道:“你先出去,矗在这里干什么?”   包氏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人,穿一件粗布褐衣,也瞪了伏盛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郎中换完了药,起身背了药箱拱手道:“伏老先生慢养着,明日我再来换药。”   伏盛指了胜子道:“替我送送郎中。”   待胜子送了郎中出门,高山急不可奈问伏盛道:“族长大人,晚晴那里如今该怎么办?”   伏盛端了茶过来抿了一口,闭眼定了定神才道:“如今也惟有先缓着,难道真让她告到县衙去?”   高山道:“青山过年就要回来,若他回来晚晴还未发嫁,那可怎么办?”   伏盛冷笑道:“这才八月中,离过年还远着了,青山信里交待过,只赶在过年前嫁掉就完了,你急什么?”   高山心急晚晴的田地和她东屋里那满满一仓粮,心里有些埋怨伏盛下手不够狠没有治住晚晴,反而叫晚晴砸破了脑袋,这话自然不敢说出来,眼神示意了春山□□山再催。春山弯了腰道:“我听晚晴的口气,只怕她是要守着我们那祖屋不肯走。”   伏盛冷笑道:“若她现在走了,我还不能治她。她守着不肯走,我就有的是法子慢慢治她。”   言毕见胜子进了门,伸了手道:“扶我到屋子里躺着,叫他们都走。”   高山和春山两个退了出来,面面相觑,高山蹲到了地上闷闷道:“也不知谁给她偷的信。”   春山也蹲到了地上,扣了地皮道:“无论是谁,这回族长必定不会叫她好过。”   晚晴回家给自己和铎儿下了两碗菹菜面抱着碗吃了,哄着铎儿上炕睡了觉,自己岔腰站在院子里四处细瞧,外面的院墙足有□□尺高,倒不怕有人能爬得进来。后院门上那点墙算下来也有□□尺高,也不知昨夜伏泰正是怎么跳上去又跳下来的。这样高的墙,他竟一点声响也无就跳了过来,那样高的个子那样重的身材,竟是轻如鬼魅一般。   她咬牙思索了许久,见后院门鞘槽子有些松了,自己从东屋寻了两枚钉子出来,拿斧背深深的钉了进去。正咬牙干着,马氏自院外走了进来,指了晚晴道:“还好你没害我。”   晚晴昨夜叫她诓了一回,自己也害了她一回,两人相见,却是相视苦笑。终是马氏先说:“你果真是个胆大的,只是下手太轻了些,应该一下砸死了他,咱们大家日子都好过。”   晚晴哼哼道:“正是了,我后悔自己下手太轻。”   马氏道:“他必定能猜着是我偷的,也不知往后要怎么发落我。”   晚晴道:“我瞧他对你好着了,他带你一起去车集扯布做衣服,怎舍得发落你?”   马氏佯砸了晚晴一拳道:“你是个傻子。他是户长不用纳税,家里田地又多,手里多的是余钱,不过几块布头布料,看上谁家的娘子不过给点甜头就能哄到手,他顽了我这几年也顽腻了,如今很想再换个新的顽一顽。就算你性犟他训不服,终还有别人,我算个什么东西。”   晚晴道:“你倒是脑子里清醒的很,当初伏识哥新去时,为何不敢紧找个人嫁了,要叫他上手?”   马氏道:“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再嫁得伏氏族里同意才行,他压着我又怎么能走?”   言毕指了隔壁道:“自阿正叔一来我就一直盯着,若我要再嫁,他是个好苗子,况且我看他手上有功夫,想他也不怕伏盛。再者,正如你所说,他倒是个正经人,坐怀不乱的君子。”   晚晴想起昨夜还叫伏泰正压在这后院门板上轻薄过一回,忍不住冷笑道:“天下那里有什么君子,不过是你给的甜头还不够而已。”   言毕又狠狠砸了一枚钉子进去,取盆洗了手道:“你做寡妇也有几年,夜里是不是会有人爬墙?”   马氏道:“有。”   晚晴点头道:“这就对了,我如今也跟寡妇一样,须得防起来。”   言毕从东屋翻了当年伏海走江湖时揣过的匕首来,拿了磨刀石出来一下一下磨着。马氏忍不住劝道:“一个妇人家日子难过,你这样防能防到几时?我劝你如今趁着伏盛还头疼理不了事,给族里的老者们下个软求个情说点好话,叫他们把你发嫁出去算了。”   晚晴摇头道:“这是我的家,我那里都不去。”   马氏也是摇头:“这一村子的男人,青山不要你,你就如我一样是个无主的。有人贪图你的孩子,有人贪图你的田地,还有人贪图你的身子,你怎能防得过?”   晚晴道:“防得一时是一时,不定有一天我真把伏盛给杀了?”   马氏道:“那不过是笑话,你要真杀了族长,只怕你的田地孩子并你的身子,都得给人糟践了还连条命都要搭上。”   言毕转身出门去了。晚晴磨亮了匕首装回鞘中,在贴身装了,正坐在院子里发呆,影影绰绰见后院门上站着一人,过去开了门,就见伏泰正负手站在后院门上。她忽得一把敞开了门问道:“阿正叔,你如今翻墙翻成了习惯,竟不会走大门了?”   第三十八章 内侍   伏泰正问道:“前天夜里,伏盛来你这里闹过?”   晚晴道:“是,昨夜你不也来过?”   伏泰正道:“你为何不喊?”   晚晴道:“难道吵醒了孩子,叫铎儿瞧见他娘叫一个老头压着?”   伏泰正面上腾起怒气,转身几步跳进自己院子。晚晴心中隐隐察觉他要去做什么,也跳到了伏泰正家院子里,见他自墙根那排兵器上抽了一把剑出来,一把摁了道:“你要干什么?”   伏泰正道:“你不能杀他,我却能。”   晚晴站到门上堵了伏泰正道:“他两个儿子皆在秦州城里做着大官,你若杀了他,你又怎么能在这伏村再呆下去?况且他又没从我身上占到便宜,还叫我砸破了头。只怕往后他也不敢再来,这事你先别管,若有下次我再叫你……”   这意思是她也愿意依靠自己了?伏泰正心中有些暖慰,才要说话,就听门上忽而一个尖细声音的老妇人叫道:“伏将军可在?”   晚晴回头,见一个穿着枯茶色交领长衣戴软幞的白面老者站在大门上,身后跟着一群穿官服带佩刀的侍卫。这白面老者声音似个老妇人,面相却是个男子面相,弯腰远远施了一礼道:“伏将军,好久不见,大安否?”   伏泰正合了剑鞘也抱了拳道:“张公公,您也大安?”   张内侍进了院门,走路也是摇摇摆摆的样子,取了帕子擦着额头的汗珠子道:“咱家是个怕热的人,这一路舟车劳动可累坏了。”   晚晴悄声问伏泰正道:“可要我替你置些茶水?”   伏泰正摇头道:“不用,你回自家去,有事高喊一声,我就会过来。”   晚晴回了自家院子,站在后院墙下细听,那张内侍啰啰嗦嗦不知低声说些什么,伏泰正皱眉听着,亦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坐正了听着。   她出了后院到菜地里摘了几根落了霜的茄子,又刨了几头葱根出来,挖了几颗新蒜,晚间给铎儿下了碗白菜鸡蛋浇头的面,炒了盘茄子,唤了铎儿起来一起吃过洗涮了碗筷台面再出到后院,那张公公仍是坐在台阶上不停的说着。   他自进门连口茶都没有喝,那一院子穿官服带佩刀的兵卫们也整整站了半日,站的如树一般挺直,纹丝不动。终于张内侍说完了,仍是不住擦着汗,伏泰正起身拱了手道:“伏某已然退隐,再没有出山的打算,多谢公公千里迢迢而来的一番厚爱之意。”   他是要送客。   张内侍又坐了会子,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环顾了一眼伏泰正家的小院子,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去处,小而俱全。咱家也想要这样一个小院子,闲时种种菜蔬,放放牛羊。可惜今生伺候了太后与圣上,一份责任在肩,心要操到坟墓里去,这些东西就成了奢想。”   伏泰正也不言语,拱了手道:“公公请。”   他这是逐客。   张内侍抱拳谢过,叫个小监扶了胳膊一步步下了台阶,往外慢慢走着,忽而问伏泰正道:“方才那位小娘子,可是你家新娶的夫人?”   伏泰正道:“并不是,伏某无妻无子。”   张公公点了点头道:“很该找房妻子安定下来。”   伏泰正道:“是。”   他送出了大门,屋外四处皆是竖矛佩刀的兵卫们,将他将前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张内侍的轿子停在不远处,见张内侍出了门,轿夫忙将轿子抬了过来。   张内侍上了轿子,掀着轿帘道:“伏将军若能改变心意,秦州知府那里咱家是知会好的,您可以随时去找他。”   伏泰正拱手不言,低头肃立直到张公公的轿子走远,人都撤走了,见晚晴家大门紧闭,才转身回了自己院子。他前些天一路马上飞驰上千里路回到伏村,头天夜因为太累睡的太沉,竟然没有听到隔壁晚晴家里的动静。   况且他本与这村里的人们少打交道,再者伏盛压着下伏村几兄弟的嘴巴一力将他半夜调戏晚晴不成反被打的事情压的死死的,是以到如今整个伏村都还未传出风声来。伏罡若不是马氏,还不会知道晚晴竟遭过伏盛的欺负。若说此刻就奔到上伏村去打死伏盛,于他来说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但晚晴能把伏盛的头打破,实在是伏罡始料未及的。他自己一人笑得许久,决定先压下此事,等处理完张内侍再收拾伏盛,毕竟伏盛为一族之长,他总得做的不太显眼才好。   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敢早睡,吃完饭伏泰正正在墙根下一样样擦拭兵器,忽而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回头就见晚晴在院墙上有些好奇的觑着他。   伏泰正恰一回头,晚晴遇到他目光吓了一跳,忽得转身就要走。伏泰正昨夜得过一回,如今也知她是个无主的,怎会就此罢休,几步翻身跃过墙挡住了晚晴去路,低头问道:“你在看我。”   晚晴左突右突皆叫他挡了,气鼓鼓推了伏泰正一把道:“我的孩子还在炕上等我,你快些把路给我让开。”   她忆起昨夜叫他轻薄,此时便抱臂往后躲着。伏罡亦深悔昨夜唐突了她,此时叫她如受惊的刺猬一样混身炸刺。他让开路目送她进了后院门,听她下了门鞘便站在门上等着,等得许久听那脚步声似是未离开,忍不住的笑往外溢着,低声问道:“为何不走?”   晚晴恰也在门后竖了耳朵如兔子般偷听,慌得转身要走,就听伏泰正言道:“方才那人是个太监,你可知道太监是什么?”   “啊?”晚晴果真好奇,扒到门上问道:“太监可是皇帝身边的阉人?”   隔着一扇门,伏泰正亦靠门立着:“正是。”   “原来是去了势了,怪道说话像个老婆婆一样。”晚晴吃吃笑起来。   伏泰正听着晚晴的笑声,忆起昨夜将她压在这门板上时自己曾做过的事情,犹如叫猫尾拂着般心痒不已。他当然不敢再造次,但总归起了那样的意图,一步步事情就还要继续做下去。望着遥远天际的红红落霞看了许久又道:“他想请我入朝,你说我可要去?”   晚晴此时也知他在外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但她一个大字不识犹如盲眼的妇人,又不知伏泰正与那老监究竟有什么关系,低声道:“我并不懂这些事情,你为何要问我?”   伏罡道:“我在凉州戌边多年,如今朝廷与凉州渐有分裂之势,我不愿持矛与自己人相向,才请辞卸甲。如今既然张内侍逼到门上,只怕是要逼着我做个决断了,忠君忠义,两相难圆。”   晚晴不懂朝事,县令往上的官儿都不知道还有谁,想了又想才道:“忠于对百姓好的那个准没错。”   前朝白居易写诗,总要先给不识字的老妇孺们读过,她们觉得好方能成诗。其实政事亦不如此,忠于谁,朝以百姓为基石,忠于百姓才是最重要的。伏罡许久不言,晚晴亦默默立着。   她从前夜起连番受了打击悲伤到极,如今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敞快感。担悬了几年,期盼了几年,伏青山却早已离心。无论好坏有个结果,总比日日强撑着苦等的要好。她背靠在门板上长叹了口气,听见铎儿在炕头上一人玩闹的声音又抑不住悲伤起来,张了张嘴道:“我的铎儿自打生下来还未见过爹长什么样子。”   无论大人如何,合离后彼此两宽,再娶再嫁仍能重新开始,终归仍是孩子最可怜。   伏泰正不是女子自然不懂晚晴的伤感,试探道:“你寻良人再嫁即可,这不是难事。”   晚晴咬牙切齿道:“我凭什么要再嫁?这个家是我的,我哪里都不会去。”   ***   这日伏青山应邀而往陈漕巷,到巷口就见有个中等身材,精瘦,眼神凌厉的男子自巷中走了出来,心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一双眸子盯紧了他的背影瞧着,自下马台上下了马,将马拍给那小厮,自己提鞭负手进了高含嫣这私院,知书早已等在院中,见了他先是敛衽屈礼道:“伏姑爷安。”   虽四处无人,知书却仍是近前一步,轻声道:“我家老爷在东院正房中坐着,我家小姐叫您不必惊慌,若有不当之处,她自会替您圆过去。”   伏青山伸鞭指了道:“烦请姑娘带路。”   知书在前走着,伏青山在后慢步跟着,到了东边一处院子,知书伸手请了便退在门外,伏青山自上了台阶到了正房门外,拱手报道:“下官伏青山求见尚书大人。”   高含嫣撩了帘子在内笑道:“君疏快些进来。”   高千正穿着棉袍披着外氅,在临窗大炕上盘腿坐着,他是个高大清瘦的老者,很有些文人气息,却管着大历的兵马。   桌上摊开放着的,恰是伏青山前日所书那万言书。高千正点头受了伏青山的行礼,伸手道:“坐到这里来。”   伏青山依言在炕沿上侧坐了,便见高千正指了他那折子道:“杀宦官,理旧帐,清粮草,盘兵库,伏郎中言辞很是犀利啊。”   伏青山起身拱手道:“不敢。下官所陈,满朝文武皆知势在必行。”   高千正微微点头道:“并非。再者,就算知道,也没有人敢说出来。”   伏青山听他言语间应当是认可自已的,鼓起勇气直言道:“我们大历的军队有多糜烂,多少人吃着空饷,又有多少铠甲不过是衣服上的几片马蹄铁,再有多少兵器只见银子花出去却不见东西进来,这才是如今兵部当要饬整的积习。”   高千正性柔,面善心软但是个心正身正的好官,他边听边点头道:“含嫣对你评价很高,说你虽年少却颇有些才华。我初看了你的折子,其中所言各事,确实皆言的十分中恳,应对之方也各有所取之处。杀宦官,理旧帐,不是一时所能办到的。倒是清粮草,盘兵库,整饬军纪却是如今兵部重中之重,我如今确实需要这样一个能办事的人。”   伏青山另掏了他昨夜所书的一份折子出来双手奉上,见高千正接了过去粗略翻着,当下并不言语。高千正初时不过粗略翻着,后来越看越细,许久才要翻过一页去。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将全折阅完,合什放在桌上道:“确是良策,然则良策还需良人。”   高含嫣一直在地上站着,此时接了话笑道:“难道君疏不是良人?”   高千正脸上浮了笑意望着女儿道:“以他折子中的思路来说,确实清晰明了,若以此法来施,清理兵部之陈疴,倒还可以一试。只是伏郎中本是中书府的人,若真要他为兵部做事,此事或者还须我亲自去趟中书府。”   他伸手在那两份折子上沉摁五指,轻轻叩着:“纸上言疏,与现实执行是两码事。有些人纸上书的很好,现实做起来却无有章法,我希望伏郎中能行如其言,言如其实。我信一回年轻人,你也好好替我理一理兵部,可好?”   伏青山自然大喜,后腿两步双手抱拳道:“多谢尚书大人栽培。”   高千正伸脚要下炕,高含嫣自然赶过来替他穿靴。他站起身来,恰与伏青山身高相齐,身量虽高瘦却骨架宽大,自高含嫣手中接过氅衣披了。伏青山与高含嫣两个一并送出了院子,院外不知何时呼啦啦簇拥了一群人,围着他走远了。   伏青山回头,见高含嫣唇角带着丝意味深长的笑,此时不知该如何感谢她,只凑近了道:“一会儿好好伺候你。”   高含嫣仍是意味深长了笑着,伸了纤指压了伏青山胸膛道:“我父亲真追到中书府去,你认为魏源会是何反应?”   伏青山见她转身走了,自己也跟了上来道:“所以还要请大嫂在尚书大人面前多说一句。我虽也想干一番事业,如今却不是脱离中书府的时候。如今才八月,待到过完年正月初四上朝的那日,叫尚书大人再问中书府要人,可好?”   两人仍回了高含嫣的小院,高含嫣有些不解,回头问道:“为何非要正月初四?”   伏青山自身后抱起了高含嫣,一直进到内室床上,自耳侧蜻蜓点水般轻啜着,待高含嫣气喘吁吁了才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三十九章 洗衣赋   高含嫣又叫伏青山摆弄了一回,报效了一回,虽疲累不堪却很有些意犹未尽。见伏青山起身自穿着衣服,很有些留恋想叫他多呆一会,侧肘支了额问道:“这样着急要去那里?”   伏青山凑过来亲了高含嫣的额头一口道:“须得去刘府接芸儿回中书府去。”   他穿好了袍子扣着腰带,宽肩修腰,撩起的袍帘下着靴的双腿又长又直,唯是皱眉扣腰带的神情,就叫高含嫣痴迷不已。她这样含唇笑着,忽而悔恨自己当初与伏罡合离,若不合离,或者她如今会以另外一种身份接近他。   毕竟伏罡独门独户又无父母在京,自己又是个常年远在边关征战的鲁郎,一年回京也不过月余,她想在将军府见谁招呼谁还不皆是由着她的性子。比起如今中书府来,却又不知方便多少倍。   高含嫣正胡思乱想着,伏青山又凑了过来,在她颊上轻轻一吻道:“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勿要忘记我说过的话,兵部提人,必得是到年后。”   言罢拍拍高含嫣的肩膀,转身取了挂在墙上的披风,边走边披着,到大门口时系好了带子,恰那小厮牵得马来,他几步跃到上马台上翻身上马,却是头也不回,策马离去。   ***   铎儿下午睡的太多,晚上在炕上闹来闹去不肯睡觉。晚晴自己在炕上窗子前盘腿坐着借明月光纳鞋底,心中盘算着自己的何去何存,又忆起青山信中所书的那些话,再忆起他当年在家时与自己一同度过的那些年月,起身自柜子底下翻出张纸来。   上面洋洋洒洒有些字,除了晚晴二字,旁的她只认识个四字。铎儿有些好奇,过来问道:“娘,这是什么?”   晚晴道:“儿啊,若你能识得字,就告诉娘这写的是什么。”   那还是青山在车家集书院读书的时候,有回他休沐回家来,伏泰印与伏水氏夫妻皆去了田里,车氏与娄氏也分家出去单过,院子里就他们俩。晚晴在院中洗衣,伏青山在屋檐下写字。晚晴见他埋头写的认真,心爱他这认真的模样,甩干了手蹦蹦跳跳上了台阶问青山道:“青山哥写的什么?”   青山仰起脸笑道:“写你。”   晚晴凑近了问道:“写我什么?”   青山拿笔蘸了浓浓的墨,另取一张草纸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才逐字念道:“洗衣赋……”   剩下的她全忘了,但大约是赞美她照顾爹娘,辛苦持家之类的话。   那时他们还未成亲,但彼此知道成亲是早晚的事。他虽有怨言,对她却是好的。她更是全心全意依赖于他。   忽而外面不知那里一声女子的高呼,接着有人敲起了盆面咣咣响着。晚晴才将那张纸收进了箱子,就听窗下伏泰正问道:“晚晴,你可还好?”   晚晴道:“我很好。”   伏泰正仍在外面站着,见她门户紧锁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叮嘱道:“若有事,千万喊我一声。”   晚晴这才开了窗子道:“阿正叔,我听声音有些像马氏,要不你去大槐树下望一望,看她可是出了事情。”   伏泰正见铎儿也凑了脑袋往外望着,甜甜叫着:“小爷爷。”   走过去摸了摸铎儿脑袋上的茶壶盖儿问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   晚晴道:“阿正叔快去。”   伏泰正笑了笑,往后两步纵气一跃,已经跃上了晚晴家的院墙。晚晴与铎儿皆是一声惊呼。晚晴又气又替他担了些心,长长叹道:“这样的贼人,院墙如何能防住他?”   外面越来越热闹,内里杂夹着马氏长长的哭声。   晚晴见伏泰正久久不来,先哄着铎儿睡着了,自己仍在窗口守着。过了许久,才见伏泰正仍是自院墙上跳了下来。他那样重的人,落到地上却一丝声息也无,又稳又轻。他到了窗前,见月色中晚晴一双眸子盯紧了自己,她本一双媚眼,无论是谁叫她这样盯着,难免神魂驰荡。   他忽而生了些逗她的心,低声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晚晴有些恼怒又有些娇嗔:“睡着了怎能瞧见骑墙跃户的贼人。”   伏泰正笑道:“瞧见了你欲怎样?”   晚晴忽而察觉或者自己的言行要叫他以为是在挑逗,不欲跟他多说,问道:“外面何事吵成这样?”   伏泰正道:“这伏识家的马氏,说是和上伏村伏绪偷情被捉了个正着,如今伏盛在大槐树下开祠堂。”   晚晴急问:“要杀她吗?”   伏泰正道:“怕不会,至多打顿板子赶出去。”   晚晴气的咬牙切齿:“马氏虽出脱些,但也不是那样轻狂的人,只怕是伏盛知道她偷了青山的信,要治她。”   伏泰正道:“你待如何?”   晚晴见他眼盯着自己,目光恰似昨夜在后院门上的样子,忽而意识到伏泰正只怕也是想要自己求他去救马氏,然后好从自己这里再捞些甜头。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摇头:“我能如何?我只想守着我的家,我的院子和我的孩子。”   伏泰正提醒道:“若青山真要休你,你怎能守得住这院子?”   晚晴竖了眉毛冷哼:“这院子是我和铎儿的,与他伏青山有什么干系?”   伏泰正凑近几步几乎是隔窗与她贴目:“为何你不想一想,换种活法,比如跟我成亲,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晚晴又叫他的灼气逼着连忙往里缩去:“我那里也不去。”   她躲进了屋子里不再说话,许久见伏泰正仍不走,慢慢合了窗子道:“阿正叔请回吧。我不可能被侄子休弃了再嫁给他叔叔,更何况,我知道你在凉州有相好。”   伏泰正笑着摇头,转身才要离去,忽而听窗扇咯吱一声,就见晚晴重又开了窗子,月色下咬了唇期期艾艾问道:“若我这里不愿给你尝些甜头,你还愿不愿意去救马氏一回,叫伏盛不要再发落她?”   见伏泰正望着自己不言语,晚晴又补了一句道:“我见过你耍棍子,知道你有些功夫。”   伏泰正看晚晴两只眼睛亮晶晶盯着自己,忆起她唇瓣与口中的甘甜,凑到了窗子近前低声问道:“为何你总要说我是想在你这里谋些甜头?你若告诉我,什么是甜头,我就帮你。”   晚晴见他已经凑了过来,混身游窜着昨夜他亲吻自己时骨子里往外渗的那些酥意,猛的关了窗子道:“你爱帮不帮。”   伏泰正摇头笑着出了院子,持了自己那根亮晶晶的铜杖到了大槐树下,便见满村子老幼大小皆聚在那里。马氏被压在一条春凳上,有两个本村的男子持了板子正在打她的屁股。他过去拿铜杖挑开了那两个打板子的男子,问伏盛道:“这三更半夜,七叔又在干什么?”   伏盛支了额头道:“阿正,你也是这村的人,虽自幼出了伏村,但这不代表你就能不守伏村的礼法。”   他指了马氏道:“这个女子,勾引本村的男子行淫,欲要坏了这村里的风气,我不过杖她几杖叫她悔改。若你不愿意,不如这族长你来做?”   上伏村的年轻汉子们听了这话,已经围了过来圈住伏盛,冷眼望着伏泰正。   伏泰正解了外面的衫子罩住马氏褪了裤子的腿与屁股,他只穿这一件衣服,此时露出肌肉鼓张的胸膛与胳膊来,竖了铜杖道:“我来此也只为求一份安稳生活,不愿造杀孽,也不愿起事非。但更不愿意眼瞧着弱女子叫人欺侮。就算她好淫,若那男子心志坚定,又怎能叫她勾去?所以若要罚,该是将那男子一起罚才对。”   言罢伸铜杖指着伏绪:“这种事情,若你不愿意,难道她能强了你?”   伏绪摆手:“我不过是叫她迷惑了,我本是不愿意的。”   伏泰正冷笑着以铜棍指他裤裆:“若你真不愿意,那活儿也能立起来?”   高氏与娄氏几个下伏村的女人,毕竟心里更怜马氏一些,先就开腔笑了起来。   伏绪见灯影中伏盛脸上阴晴莫辩,又伏泰正一根铜杖指住自己,远远瞧着伏盛高喊道:“族长大人,请给小的作主啊,小的真的是被马氏那个贱人所迷惑。”   伏盛今番责难马氏,一是她一直以来有些招摇,四处宣扬自己与她的一份私情,又如今胃口越来越大,银钱衣饰样样都贪不够。再者那夜自己叫晚晴拿香炉砸了,她不但不救他,反而从他怀中摸了祠堂的钥匙,将信偷了送给晚晴,叫晚晴趁自已不备的时候偷跑到集上,连讼状都写好了。若不是晚晴有些胆小没有一径闹到清河县衙,而是回伏村叫他收走讼书,只怕这件事如今已经捅到了清河县。   伏青山高中探花,本该是整个秦州城都欢喜轰动的大事。但因他自己停妻再娶,所以自京中打好招呼各处皆还压着此事,秦州知府有京中内参或知此事,但不知他在老家已有妻室,清河县公是个垂垂老者,又县一级官衙无内参,自然并不知此事。县公是个最守旧礼的老者,若叫他知道伏青山富贵休妻,再一书上告到秦州知府那里,自己两个儿子皆在州府手下办差,到时候伏村的脸面并自己两个儿子的脸面一并都要没了。若州知府再捅到京中去,只怕伏青山的前程也要完蛋。   他本还指望着伏青山在朝中立稳了能提携自己两个儿子,若伏青山也完蛋了,这伏村和他伏盛的两个儿子,也就完蛋了。   想到此他怒火中烧,才开箱取了些银钱,叫伏绪去勾搭马氏,待勾搭成奸正好捉住,一下将马氏置死,算是替自己出口恶气,也好处理掉马氏这个舌长的寡妇。   但是谁知马氏这些日子见伏泰正又回了村子,一颗心系在伏泰正身上,那里能看得上萎萎琐琐的伏绪,是而伏绪其实并未勾搭上马氏,还叫马氏啐了几口骂了一顿。但捉奸这种事情,只要大家喊的欢,没有都能弄成有。   马氏这几年一直四处勾搭不检点,也算来者不拒,与村中齐头整脸些愿意出些银钱出些力气的男子们皆有过露水欢爱,一直都顺顺当当没有出过事情。谁知今夜好容易正经了一回要做个贞节女子,竟叫伏盛捉成个双奸要打死,也是叫人啼笑皆非的怪事。   伏盛眼望着伏泰正,见他也盯紧了自己,心知叫他这样一搅活,想要当场杖死马氏是不可能了,遂伸手叫胜子扶起自己,摆了摆手道:“既打也打过了,罚也罚过了,大家就此散了,往后在这些事情上各自检点些就好。”   言罢就要走。忽而趴在凳子上的马氏艰难仰起了脖子狠狠朝着伏盛呸了一口道:“您老都不检点,他们都是叫你带着,如何能检点?”   伏盛气的头昏眼花,指着马氏吼道:“快去给我堵她的嘴。”   第四十章 新死   马氏见几个男子朝自己走了过来,皆叫伏泰正横铜杖压在外缘,心知他们也是惧怕伏泰正,心中对伏泰正又是感激又是喜爱,又恨伏盛无情,咬牙骂道:“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好淫,不说我坏了这村的风气?”   言罢又冷笑道:“你自诩风流,其实就是下流无比,活该叫人砸破了头。”   伏盛一听她竟连自己在晚晴家所遭的屈辱都敢提出来,气的怒发冲冠,见旁的男子叫伏泰正横棍子堵着不敢近前,自己持那行刑的板子上前,对着马氏的头一通乱拍,伏泰正见他几下砸的马氏连声音都没了,一把夺过板子扔远,推开伏盛扶马氏起来。   伏盛指着马氏咬牙切齿,伏泰正一掌拍的有些重,他忽而脑袋一仰直挺挺往后倒去。   事情乱成这个样子,倒是大家没想到的。上伏村的几个男子扶伏盛回家,上伏村的人也渐散了。高山看着伏泰正扶马氏回家,低声问春山:“族长大人不会死吧?”   高山道:“难说。如今只求他不要死,好替我们做主发嫁晚晴要回田地。若他死了再由别人当了族长,与他一个性子还好,若是个有些傻呆气的,非要替晚晴争个长短,我们的苦功可就白搭了。”   他俩为了讨好伏盛,这些日子送东西,帮伏盛家干活,也是搭进去了不少。   在许多人眼里,伏盛病倒了,或者死了自然是好事。但凡事没有绝对,天下至善的善人,也有想他死想的要命的仇人。天下至恶的恶人,也有一心牵挂他的人。   整个伏村虽有像晚晴马氏这样恨伏盛的人,但也有许多像高山春山这样希望伏盛能替自己作主,永远不要死的人。比如像胜子,伏康这些人家,常年的田粮税受伏盛照应,不但能免掉一半田粮,缴粮时还可以换七分石,明里暗里能省下不少粮食来。   是以伏盛病倒成了件大事,四里八乡的郎中请了好几个,上伏村许多人守在他家炕沿上等着他清醒。   伏泰正扶马氏回家,车氏与高氏两个也赶过来帮忙扶进院子,伏识老娘撑个棍子在院门口站着,指着马氏骂道:“叫你猖狂,我就说早晚要出事。”   高氏伸手推了伏识老娘一把:“如今她半条命都没了,你就说句好听的又能如何?”   伏识老娘拿棍子捣着地面:“她整日勾三搭四把我家伏识的脸都丢尽了,我有好听的给她说?”   高氏与车氏两个将马氏扶到了她住的西屋炕上,揭开伏泰正的衫子一看,从屁股到大腿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高氏倒抽着冷气:“比那日打我打的还惨些。我好歹是穿着裤子打的,板子也落的轻些,她这样只怕得许久才能起来。”   车氏卷了伏泰正的衣服出到外面,问道:“阿正叔这衣服上沾了血,可要等我洗净了再还你?”   伏泰正接过来摇头:“我自己洗即可。我那里有伤药,取来你给她涂上些,或者好的快些。”   言罢出来回了自家院子,才开了大门就听得院子里有人走动的脚步。张公公离去不久,这屋子里来的人会是谁?伏泰正屏息凝神站在院中细听,见后院门一响,他提脚运气奔了过去,才刷一声横棍子要击,就见晚晴抱着个筐子自后院门上走了进来。   伏泰正收了棍子笑问:“你三更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晚晴将筐子放到墙根:“我听你这里马叫夜草叫的凄惨,想你替我办了件大事,我也替你喂趟马,好抵了你的恩情。”   伏泰正立铜杖在墙根:“我为了救马氏,不但连族长惹了,一村的男子都叫我惹光了,你喂马的这点恩情可抵不了。”   他也是心爱晚晴,欲要逗弄她一番。但晚晴叫伏盛那样弄过一回,又叫他轻薄过一回,心里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此时听了伏泰正这话,以为他真的还想要些什么,往墙根慢慢靠着:“我早说过,我这里并没有甜头可寻,马氏心爱你想要两户并做一户,便是你不想并,帮她一把也是天经地义,我又没求着你去。”   伏泰正看她叫自己吓成这样,心知自己又心急露了形迹,怕要吓得她离自己更远,主动提凳子过来问道:“你要爬过去?”   晚晴取过凳子两手撑着跳过了墙,回身见伏泰正站在墙这边望着自己,低声说:“总之,今夜谢谢你。”   这院墙两侧的高低差平衡了他们的身高,隔着一堵墙却彼此平视。伏泰正直望着晚晴开后门进了自家内院,听到她下门闩开了西屋的门,并关好了门,才回身进了自家厅房。   次日清早起来,晚晴掏了自家几只新鸡下的鸡子装了满满一海碗,端着到马氏家去看望马氏。伏识老娘坐在院子里撕麻皮,见晚晴拉着铎儿进了门,笑问:“晚晴来啦?”   晚晴问道:“婶子,嫂子如何了?”   伏识老娘道:“怕是不好,昨夜烧了一夜。”   晚晴进了马氏住的西屋,见马氏身上压着几床大被子,缩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忍不住掉眼泪道:“是我对不住你。”   马氏冷得上下牙咯咯抖着,说话亦是结结巴巴:“早晚会有这一天,倒是骂了伏盛那个老贼一顿,气翻了他,叫我如今好生敞快。”   晚晴掀开被子,见她光着下半身,身上涂着些药膏子,四处皆是未凝在一处的血,将内里一床被子沾的血迹斑斑。心下更加不忍,深悔自己犹豫了一会没有求伏泰正早去,拉着马氏手哭道:“是我对不住你。”   马氏舔着干唇声如风箱:“我渴的厉害,有心喝一碗热热的甜面汤,切些葱花洒些咸盐卧两个鸡蛋在里面最好。”   晚晴听了忙抱一碗鸡蛋到厨下,又找不见清油也找不见面,出来问伏识老娘道:“大婶,你家的面在那里?”   伏识老娘摇头:“我不知道,我老眼昏花,如今也是人家给一碗就吃一碗,不给就饿着,从来不管那些事情。”   晚晴进屋子问马氏:“你家的油与面在那里,我即刻给你烧一碗出来。”   马氏冷哼:“都叫那老货不知藏到了何处,她是怕我多费粮食,要叫我饿死。”   晚晴也知伏识老娘看着虽然绵绵软软,但专是个会在暗处治人的主儿。自己忙奔回家生火烧了满满一海碗油油的甜面汤,卧了三个圆鼓鼓的荷包蛋盛得一海碗端着,才进门就见上伏村的伏康与胜子在外往走,手里还提着一条绳子。她心中有些打鼓,端着碗进马氏西屋,见伏识老娘将马氏头搂在怀中,双手压着她的眼睛。   她一手推跟在身后的铎儿出门,关了门颤声问道:“大婶,嫂子怎么了?”   伏识老娘揭开手看了一眼,又拿手捂着,摆手挥着晚晴:“新死了人不干净,你快带着孩子出去,喊人来帮忙办丧事。”   晚晴拿手捂嘴凑过去,硬是掰开伏识老娘的手,就见马氏眼睛睁开,眸中却再无生气,她体温还未散去,舌头往外吐着,脖子上一圈勒痕,手也缩在胸前。显然,是方才的伏康与胜子两个将她勒死的。   伏识老娘叹道:“她整天打扮的妖佻,三天就要赶一集,上好的绸缎穿过八人抬的大轿坐过,本就是个贱命,一生的福气不过纸厚,偏要一股劲全享完,如今也就该去了。这是她自己的造化。”   晚晴摇头:“不对。那些男人勾引她,睡她,睡完了提起裤子又笑她,最后还要杀了她,天下那里有这样的道理?”   伏识老娘又拿手捂着马氏的眼睛,许久松开查看:“她一辈子要走邪路,到死了都不肯闭眼睛。不闭眼睛有什么好处?你瞅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我要了你的命?快些把眼睛闭上,把嘴闭上,虫子才不能先坏了你的内脏,你懂不懂?”   她这竟是和已死的马氏说话。   说完又拿手覆上马氏眼皮,许久再松开手,马手的眼睛果然闭上了。伏识老娘这才又掰着马氏的嘴将那舌头都塞了进去,双手替她压着下颌许久,见马氏的嘴不会再张开了,才复将马氏放躺到炕上,起身柱了拐杖:“也罢,等她也到了河对岸,我家伏识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村里人去了皆埋在河对岸,所以说死,便是去了河对岸。   晚晴出了伏识家院子,见车氏娄氏并高氏几个也凄凄惶惶奔了进来,高氏脸上还挂着两串长长的泪水,自己忍不住泪也滚了下来,摆手道:“没了!好好一个妇人,转眼就没了。”   马氏一个无子无女的寡妇丧去,有娄氏高氏几个,哭嚎声竟是全村最高的。她的丧礼办的清清减减,既无人吊丧亦无人烧纸。晚晴与车氏两个跪在灵前烧纸,虽知无人前来吃一口饭,娄氏与高氏两个却也在厨房叮叮当当四处寻面寻油,欲要弄一碗饭出来。   晚晴见车氏拿铁扣砸着钱串子,悄声问道:“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车氏摇头:“不知道。”   晚晴道:“我瞧见了,是胜子和伏康两个勒死的。我替她烧了碗面汤的功夫,他们就勒死了她。”   车氏将纸钱铺开在大箩内晾着,晚晴有一张没一张的烧着。下伏村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打打闹闹。许久,车氏才道:“那又能如何?她没了丈夫护持,又自己也身子不正,那夜还在大槐树下抖落出自己和族长的事情来,族长那里能容她?”   晚晴道:“伏盛那样坏的一个人,为何大家不把他告到县里去?马氏明明就是他杀的。”   车氏冷笑:“他两个儿子皆在秦州府里做着官,你以为大家告到县里就有用?再者,上伏村的胜子伏康那些人家,田粮税上常年受他护持,几十亩地报着几亩,几亩还用小石来称,谁要告伏盛,只怕他们先就要拼命。”   晚晴道:“我原以为他不过是面上冷些,谁知心竟是石头做的,自己爱了几年的妇人,说杀就杀。”   两人倚靠着才烧了几张纸串子,就见高山春山等人提着绳子椽子进门,将口本是给伏识老娘置备的薄皮棺木一抬,轻飘飘的棺木四晃着,内里装着新死的马氏,望河对岸而去。   伏识老娘柱了拐杖出门,拉住胜子又是谄媚又是嚎声:“孩子,那是我的寿材,如今叫她占了,我一个孤寡老人,你既答应了,就得替我打口好的来。”   胜子应付道:“好的,肯定是好的。”   伏识老娘拿手比划着:“我要三底两盖,还要前后画上宫殿楼阁。”   胜子冷笑道:“给你五底八盖雕梁画栋,好将你镇压在里头永世不能翻身,好不好?”   伏识老娘听这年轻人编排着骂自己,又不敢还口,装做没听到,等胜子走远了才低声道:“年轻人,好好造孽,等死了才能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   这日到了散衙的时间,伏青山一人拍马到了御街,勒马在街上回旋不久,就见魏仕杰的轿子自东华门方向而来。伏青山纵马迎了上去,高声叫道:“大哥。”   魏仕杰正在轿子里打盹,听到是伏青山的声音,掀了帘子笑道:“君疏今日好大胆子,散了衙居然不立刻归家去。”   伏青山道:“许久不见大哥,今日有心要与你喝两盅。”   魏仕杰唤道:“上轿来谈。”   伏青山下马,将马拍给魏仕杰的下人,撩了袍子上了轿,与魏仕杰二人并肩盘腿僧坐。魏仕杰笑问道:“想去那里?”   伏青山道:“全凭大哥的意思。”   魏仕杰拍了拍伏青山肩膀道:“我原先总爱寻些新鲜,满京城的秦楼楚馆无一处不知无一处不精,若到兴起,每夜换七八处地方都是平常。如今或者是年级大了,竟也渐渐恋起旧来,唯有会群芳的屋子里呆着才不会心烦气躁。醉莲春嫣你也认得,咱们就到那里坐一坐,好不好?”   伏青山道:“好。”   若说伏青山为何能拜到魏源门下,一力还是魏仕杰的引荐,而魏仕杰与伏青山,恰恰相识于欢场。魏仕杰见伏青山虽也与些同期仕子们偶来会群芳,但他稳重本分,虽坐于花丛却洁身自好,几乎没见他对那个青楼女子露过些意思。虽魏仕杰自己是个再荒唐不过的人,却也敬伏青山有些君子风,从一开始引荐,就存着要给魏芸招婿的心思。   第四十一章 从良   自伏青山与魏芸成亲之后,一则魏源三令五申,再则他自己也怕妹妹伤心,是而几乎不曾与伏青山一起喝过一顿好酒。但魏仕杰本是个散漫又随性之人,既伏青山亲自来寻,自然要与他好好喝上一顿。   两人到了会群芳,一径从大门进去,穿几进院子,阅过满楼姹紫嫣红的姑娘们,才到了最内一进楼上。醉莲姑娘今日穿的整齐,萌黄色的春衫,青绿色的长裙,这本是春夏衣服,秋日穿着也太单薄了些,但她们白日黑夜都是居在这暖融融的深屋中,自然不知外面季节变迁。   当着魏仕杰的面,醉莲自然不敢表露与伏青山的亲近,却也抿了笑暗自对着伏青山使着眼色。魏仕杰上得楼来,见醉莲站在走廊上不肯让步,笑道:“今日我这兄弟也要乐上一乐,你也同来,好不好?”   醉莲忙点头:“好。”   魏仕杰指了她鼻子道:“不准突然就冒出一句难听的话来,叫我难堪。”   醉莲已经拿眼勾着身后的伏青山,笑道:“必不会。”   几人进了春嫣姑娘的房间。这是全会群芳最大的屋子,卧室便有两间,盥洗室亦是独设,另有小门开着供丫环出入。迎门顶天花板的多宝阁上饰着珍玩玉器,转进屋中皆是矮几矮设,地上铺着打磨的油光发亮的木地板,宽敞的有些空荡的大厅中居中铺着绒毯,墙上除了几幅名家书法字画,便是春嫣姑娘所弹奏的各样乐器。   远远到了窗边,一排顶天的书架前设着一张大书案,案上墨宝齐备,宣纸常铺,概因春嫣姑娘才情颇高,到她这里的也全是京中有名的文人雅仕们,他们欢宴中兴起,便要留些墨宝在此。   春嫣姑娘此时还未起身,魏仕杰与她同起同居一年多,如今比高含嫣更似夫妻,在伏青山面前施揖致歉便进了卧室。醉莲见魏仕杰走了,侧身凑了过来悄声道:“看来探花郎心中仍有奴家。”   伏青山低声说:“好好说话,不许再自称奴家。”   醉莲掩了唇窃笑:“好。”   伏青山问道:“如今你那病症可好了一些?”   醉莲指了房内:“春嫣的情形比我的还要坏些,关键是魏舍人身上带着才不好办。”   伏青山掏了三角包的药出来,全递给了醉莲:“他或者也寻药石在调理,但寻常药方自然不能治好。我这里有药,你□□嫣给他搀在茶中饮了,或者得以一治。”   醉莲轻手接了过来挑眉斜眼:“为何你不亲自给他?”   伏青山温笑:“傻姑娘,我是他家上门夫婿,怎好叫人知道是个妇科郎中?”   醉莲捂了嘴嘻嘻笑着,伏青山又道:“无论何时,千万不敢告诉旁人这药是我给的,连春嫣都不能告诉。我知你说话三四不着,却是个嘴巴最紧的。我可能信你?”   醉莲使劲点头:“我便是死,也不能说是你给的。”   她伸了手起着誓,仰脸笑着。青山忽而忆起当年自己离家,十里路上相送的晚晴亦是这样仰着脸望他,她也与这可怜的妓子一样,无论何时仰望他,总是一幅仰望天人的神态。   过了许久,房中隐约有哭泣声,伏青山垂眉僧坐,也不肯再抬头多看。   醉莲忽而在他耳侧悄声道:“春嫣想要从良。”   见伏青山不言。醉莲又道:“我俩的病大约都是从魏舍人身上染的,要叫老鸨知道,那里还有好日子过?如今魏舍人却不肯纳她入府,怎么办?”   □□与嫖客之间的花柳病,你说我传给你,我说你传给我,是个扯不清的烂帐,但魏仕杰此疾缠身时日已久,伏青山初遇醉莲与春嫣时,她们还是两个初入此门中的雏儿,他自己偶尔都敢沾染,论起来,应当是魏仕杰传给她们才对。   但即做了这一行,就要承担应有的风险,这是她们早就该知道的。   伏青山仍是正襟危坐,不再言语。内里许久无言,不一会儿,魏仕杰扶了娇花弱柳般身姿纤纤的春嫣出门。春嫣见了伏青山,亦是勾唇一笑,敛衽道:“探花郎大安。”   老鸨本已在门上绕着,见春嫣也出来了,拎了帕子进来笑问:“今日有贵客在,魏舍人想要置什么样的席面,什么样的酒,还要不要老身再送些姑娘进来热闹?”   魏仕杰扶着春嫣坐了:“席面自然要最好的,如今天色还早,也不必即刻送来。至于酒,拿上好的花雕即可。姑娘就不必了,我们亲兄弟要在这里谈些私话,只叫醉莲在此扶琴即可。”   老鸨知醉莲是个管不住嘴的,使了眼色努了嘴:“好好伺候着魏舍人与探花郎,一定闭紧了你的嘴巴。”   醉莲起身一福:“奴奴晓得。”   老鸨深勾了春嫣一眼,才退了下去,唤了几上才总角的小姑娘在门口伏侍着。   醉莲自墙上取了琵琶下来调着弦,凑身问道:“探花郎想听奴奴谈什么?”   伏青山伸手请着:“姑娘请自便。”   醉莲五指纤纤勾着丝弦,曲声细腻哀怨,却是首《塞上曲》。春嫣与醉莲面貌神似,却比醉莲要清瘦许多。她皱眉许久怨道:“大好的日子,弹的这是什么,快别弹了。”   魏仕杰见小丫头奉了酒上来,斟了一杯递给伏青山,递了酒壶给醉莲:“既然春嫣不爱听,你也不必再弹,给我们斟酒即可。”   伏青山端了杯子,先敬了魏仕杰一杯自饮了,伸指覆了酒盏:“我量浅,不敢再喝。”   魏仕杰拨了他手将那酒盏翻起:“满上,今日我与你同归,芸儿不敢将你怎样。”   醉莲插嘴:“没想到探花郎竟是个惧内的。”   春嫣与魏仕杰同给了醉莲一个杀鸡般的眼神,醉莲吐着舌头扫了伏青山一眼,缩了脖子往后凑着。   魏仕杰这才问伏青山:“是有正事找我?”   伏青山道:“我在吏部,接触的只是些官职调动方面的事,于国事一无所知。然则这段日子听闻凉州兵马调动频繁,北方胡豹亦有动作,可是真假?”   魏仕杰常伺皇帝左右,这些事情自然是第一个知道。他握了酒盏道:“朝中正为此事头疼。平王早有反意,此事尽人皆知。朝中诸位大臣们商议要引如今安西一带兵马最强的阿尔奇治他,叫他不敢擅往中原动武。但天算不如人算,胡豹大约在哈尔和林一带得了消息,据大同一带来的消息称,他如今已从哈尔和林一带迁大部而往大同逼进,大约是想越五陵而取中原。”   论起打仗的事来,连醉莲与春嫣两个都听的认真。   “临潢是否已经失守?”伏青山追问道。   此事本是绝密,魏仕杰在两个妓子面前了不便言明,默默端起酒杯自饮了一口又放下,改口问道:“如今你在吏部差事可还好办?”   伏青山苦笑摇头:“中书大人亲自打的招呼,还有谁敢呼我做事?”   魏仕杰亦是苦笑:“父亲只有我们兄妹两个子女,对芸儿过分爱护亦是情理。好在朝中有我们父子二人,你倒不必担忧前程。”   春嫣见醉莲两只眼睛盯紧了伏青山不肯放开,起身抱琵琶过来盯着伏青山:“奴奴觉得,探花郎是个无趣人。”   他们本是旧识,当着魏仕杰的面却一丝也不露出来,便是姐妹俩争相吃醋,亦是浮于平意下的暗涌。虽春嫣更有才气,但这几年伏青山却是偏着醉莲更多,他也知春嫣的醋意,自然要装个不懂,抬眉问道:“此话怎讲?”   春嫣抬媚眼扫了伏青山一眼,低眉道:“酒也不喝,拳也不划,曲也不作,就这样枯坐着,无趣。”   言罢手指翻飞舞上丝弦,一气呵成,却是一曲《夕阳萧鼓》。   伏青山先赞:“好曲。”   魏仕杰那知她是谈给伏青山听的,亦跟着鼓掌。   春嫣递琵琶给醉莲接着,擎了酒盏递给伏青山道:“既是好曲,当饮此杯。”   伏青山不好推辞,接过来仰首饮尽。醉莲亦斟了一杯奉予伏青山道:“饮了她的,怎好不饮奴奴的?”   伏青山接了过来,亦是苦笑着一饮而尽。魏仕杰揽了春嫣大笑:“原来常听人言君疏的酒难灌,原来是没有遇到知已而已。既今日高兴,大家再饮一杯。”   从良无望,如今连身子都坏了,这一生也就完了。春嫣岂能不知那药是伏青山给的?魏仕杰今日高兴喝的太多,还不到吃饭就醉倒进卧室去睡觉了。趁着醉莲出去传饭的功夫,春嫣与伏青山相对而坐,她盯着面前俊俏的探花郎看了许久,想起初入此门中时,与醉莲两个自那些老妓子们身边挑他,逗他,往自己身边拉拢的情形。   醉莲比她更没脸些,敢追着他明目张胆的说:“伏君疏,我今日洗了三回,咱们一屋去坐一坐,你替我查查体好不好?”   可她不敢,她也不能,她总归更要些脸面。   “我知你的谋划,也知你的野心。你又何必叫醉莲拿药给我?我自己就能替你把他办了。”春嫣这无头无脑的话,恐怕唯有伏青山才知道她的意思。   “我的嘴也比醉莲的更紧,不信你看着。”春嫣说完这句,转身便回卧室了。   醉莲好容易与伏青山同桌吃回饭,才喜滋滋的进门就见伏青山穿衣要走,忙道:“别呀,席面眼看就备了。”   伏青山笑着摇头:“我得回府了!”   ……   魏芸在家等的心急,梳洗过穿了洒腿镶边长绸衣并长绸裤子在起居室坐着生闷气,见伏青山归来,先就抓了只浆盏仍了过来:“你竟还知道回家?”   伏青山避了浆盏,亦在小榻床上坐了:“不过碰到大哥,与他略喝了几杯。”   魏芸冷笑:“大哥是个花堆中的英雄,脂粉场上的豪客,你也学他?”   言罢指了伏青山:“从今夜起,宿到开间去,往后永远也不必再往我这南楼而来。”   伏青山饮了几杯酒,脑中有些微微的晕眩,轻敲桌子望着魏芸,他脸上仍带着温温的笑意,然则在魏芸看来,那笑亦不甚真诚,是而踢脚骂道:“果真乡里来的土货,如今连人话都不会听了,快滚。”   伏青山仍是望着她,许久才轻声说:“芸儿,我曾对你动过真心,真心实意想爱你,你可知?”   魏芸最恨他这样不温不火,叫她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冷笑道:“这样说来,你如今也与大哥一样,要将我做个这府中的摆设,整日往外鬼混?”   伏青山摇头:“并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耐心听我一言,愿意信任我一回,毕竟我们是夫妻。”   “夫妻?”魏芸长笑:“你若还知我们是夫妻,怎会这样晚归家?”   伏青山道:“不过在御街遇到了大哥而已。”   又叫他绕了回来,魏芸心中怒火腾了起来,起身指了伏青山骂起来:“莫要以为我不知道,吏部因着我爹的原因,根本不敢给你派公差,你在吏部无所事事,成日不知早些回家,也不知在那里鬼混,明日唤了水哥进来,我要好好盘问盘问。”   伏青山亦起身转身就往外走:“好,我这就去开间,你莫要太生气,早些休息。”   若他能过来服过软,痴缠过来抱一抱揉一揉,或者魏芸亦会消气。然则他如此消极,在魏芸看来简直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她眼中含了泪水颤手指了道:“伏青山,你不过是我爹豢养的一条狗而已,如今竟然如此不将我放在眼中。”   伏青山也知自己若就此走掉,魏芸明日就要将今夜的事捅到魏源那里去,但若不就此走掉,又要半夜缠耗在何时归家这个问题上,是而头也不回,转身出了起居室下楼,仍往那开间去了。   他才下楼,便见高含嫣站在一楼大厅中,正望着楼上。   伏青山上前两步问道:“大嫂怎的半夜来此?”   高含嫣道:“你大哥回府,言他拉着你多喝了几杯,怕芸儿这里要生气,叫我来解释解释。”   伏青山苦笑:“芸儿在气头上,也不必解释给她听。如今天寒,大嫂早些回院休息。”   言毕出门,往开间而去。   高含嫣自然是为了要显得自己比魏芸更贤良更善解人意更知书达理,才会适时出现,但伏青山此时心绪败坏也懒得应付于她,也知她如今干柴遇着烈火一颗心也在自己身上,适当给她点冷遇,或者自己还能喘口气,索性连句好声气也无转身就走。   只要魏芸在府,红儿连热水都不敢给伏青山送,更遑论茶点。   但是如今伏青山更愿意宿在空空开间中,也不愿意上南楼去应付魏芸。他曾用一腔的热血与爱去迷恋过她,想要在她身上寻求深入灵魂的投契与爱恋,想借她的父亲而踏捷径入朝堂,为此千里修书抛弃结发。距今不过几月之间,他恍如大梦一场,在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尽头后恍然大悟,那份爱如潮水褪去,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   转眼到了九月间,北方的菜籽眼看到了收成的季节。   马氏那样鲜活的一个人,转眼也成了河对岸一座新土堆砌的坟墓。   这日晚晴正在院中忙碌,就见车氏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晚晴瞧着有些那茶色袍子有些眼熟,猛得忆起来,这人正是车家集的车员外,里正车贤,她忙站起来扑净身上的土笑问车氏道:“三嫂今日怎么来了?”   说着已经开了厅房门,请车贤进去坐了,敛衽道:“奴家见过里正大人。”   车氏暖昧一笑道;“你们自己谈着,我先出去。”   言罢拉了铎儿就要走。晚晴自车贤进门就明白他的来意,眼盯着车氏带着铎儿进了后院门,自己也到厨房寻了水给车贤倒了杯茶奉了进来,见车贤让着,便也在旁侧坐了。   车贤端着茶也不喝,放到了八仙桌上,盯住了晚晴道:“听闻伏青山要休你?”   晚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哭,仰头别过脸:“怕是。”   车贤追着晚晴的眼神:“你可有何打算没有?”   晚晴心烦不欲与他多绕弯子,抬头盯住了车贤问道:“里正大人可是想娶奴家?”   车贤本是个温性人,倒叫她一双眸子凌利的目光盯住了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车某确实有这个意思。”   晚晴也不过撑得强弩,见车贤目光迎过来却又慌得避开:“您家是大家,奴家是个再嫁,只怕不好相与。”   车贤此时才敢无所顾忌的打量晚晴:“那倒不会,我家虽有些家业,人口却也简单。”   晚晴叫他看得有些羞臊,低头说道:“再嫁不是不能,既伏青山已弃奴家,奴家断没有再给他守着的理。只是无论嫁谁,奴家的儿子必要带走,这院子也必要是我儿的,这些事皆须得伏青山过年过来,奴家才能与他谈。”   车贤先前见晚晴皆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叫车氏几番带话拉了来,以为晚晴心还牵挂在伏青山身上,怕不好回转,今听了她这番言语,似全然对伏青山无牵挂一般,心道若是如此还有些想头。谁知听她转口要带子才能再嫁,这才皱眉道:“若是个女儿,你要带走,只怕族中也无二话。但既是个儿子,族中又如何能轻易叫你带走?”   晚晴道:“正是如此,所以奴家要带伏青山回来,跟他商议,将他从这户中挪出去,铎儿跟着奴家,长大了却还要顶立这家的门户。”   她是怕自己再嫁后有了后夫有了依靠,却把个铎儿弄成个没爹没依靠的孩子,欲要争了这份薄业给那孩子守着。   妇人爱子,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伏青山自己如今有功名在身,只怕也不会在意这点小家业,横竖不过几个月的等头。车贤起身道:“既是如此,车某就回家静等小娘子的音讯。你也瞧见了,我若无意也不会来跑一趟,你若有心再嫁,这一两年内,车某还等得起。”   言罢揖过首出了厅房。晚晴在车家集见过车贤一次,又他上回征田粮税时来过,见他是个本本分分不动手动脚的君子,心中有些敬他,暗道若能嫁得这样一个人,自己就是再嫁一回路也不会白走。是而到了院门口,才开口应允道:“若伏青山回来,奴家与他商议已定,自会带话给里正大人。”   车贤站在大门上,见这妇人自去车府那回穿了件鲜艳衣服,从此就没有打扮过,心道她这样的颜色,很该有些漂亮衣饰来衬,既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带了笑太过留恋也不肯走,站在那里瞧定晚晴微微笑着。   晚晴有些羞意,也知自己身上穿的太过朴素,又干活弄脏了衣服,好容易来个相看上眼的男子,她是怕自己露丑要叫他不喜,亦是抿嘴低头在那里站着。   伏泰正不知何时自外走了过来,他身形高大,比车贤足足高出半头来,背着弓箭提了几只兔子,问晚晴:“晚晴,这是谁?”   晚晴见是伏泰正,忙应道:“阿正叔,这是车家集的里正大人。”   伏泰正看车贤盯着晚晴的样子有些不善,拱手道:“里正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车贤见伏泰正宽肩阔背,又县里交待过一些事情下来,知他就是声名在外的忠武将军伏罡,忙也还礼:“所为一点私事,这就要告辞。”   第四十二章 将军   伏泰正虽与村民相交无多,但呆得这几日田间地头行走时也听众人们议论过几句,皆是猜度伏盛要如何发嫁晚晴的话。他如今都还老老实实在隔壁守着晚晴归心,这乡间的小富户就已经自荐上门了?   车贤是妇人们喜欢的那种男人,相貌清秀性子温雅,又是个绵绵性子,家中还藏着巨富。以晚晴的姿貌来说,整个清河县也无出其右者。当初伏盛压着青山的休书未放出风来,众人自然不敢觊觎,但如今青山高中探花要休晚晴的消息从灵泉集风传到车集,再传到清河县去。今日已有个车贤,再过得几日,求娶晚晴的人还不要将青山家的门槛踏断?   晚晴又是个实心的,伏泰正眼瞧着她对车贤就有七分愿意的意思在里头。   若说他先前还能耐得住性子等得住的话,那如今是真等不得了。他再不出手,只怕晚晴就要把十分的心交给车家集那小富户了。   伏泰正不好跟晚晴进门,在院外站了许久才要回自家院子,身后大路上忽而来了一群人,见伏泰正在路上站着,呼啦啦跪了叫道:“将军!”   伏泰正皱眉问道:“霍勇?你们怎么寻到此间?”   霍勇道:“我们本在凉州练兵,前些日子白凤将军打发了花生归家,后来秦州知府送信给平王,说朝中张内侍与魏中书意欲派人来杀您,半路将花生劫生在秦州城杀了,他令我们前来守卫。”   伏泰正扬手招了这些群人进了自家院子,关了大门才道:“张公公前几日来过,已经叫我打发了,你们也请回去,转告平王我自能应付,叫他不必担心。”   霍勇瞧着身后一群人,迟疑道:“不如我们替将军守些日子再说?”   伏泰正挥手:“快回去吧,我如今已辞去军衔,也不愿意再带兵打仗。既与双方无争无益,朝廷又何必派人来杀。”   霍勇下去给手下的人传了令,叫大部分人都撤到了村外,这才进厅房,拱手道:“好歹叫我们守过这夜再走?”   伏泰正也知他们千里奔徒而来,又是自己积年的部下,是而问道:“可带着粮食?”   霍勇道:“我叫他们退到十里外,自去安营造饭。”   伏泰正道:“我的厨房里也有米,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些吃了,明日一早就走。”   霍勇应了,出来指挥着留下来的几个在厨房造饭,自己烧了些水泡了茶,端了进来与伏泰正聊些凉州军队上的事。   晚晴家中车氏在后院带铎儿顽着,耳朵却一直搭在后院门上细听,听着车贤走了,带了铎儿出来,问晚晴道:“谈的如何?你可愿意?”   晚晴心中有些雀跃,低声道:“我倒是愿意的,但铎儿我必须带走,这份家业我也必须守着,这两点若不能给我,我那里也不去。”   车氏这样辛苦,为的还不就是个孩子,高山一心攀着伏盛,为的还不就是一些田地。但晚晴一样都不肯松手,车氏自己听了也觉得好没意思,叹了口气语中颇有不满:“铎儿虽是你生的,却也姓伏,这样好一个孩子族中如何会让你带走?再就是这份家业,若说将来等铎儿长大了还给铎儿,倒有一说,如今来说,古往今来也没听说过一个女子能将丈夫休出家门的。”   晚晴冷笑:“那我就做古往今来第一个,把他伏青山休出这门去。”   车氏回自己家,见春山与高山两个皆在院子里等着,先就摇头。高山急急问道:“她还是不应?”   车氏道:“车贤那个人她是愿意的,但是她必要等青山回来,要青山将田地宅子和儿子都留给她,她才肯再嫁。”   高山呸了一口:“那是我伏姓祖宗留下来的产业,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半路快饿死的小乞丐,若不为我爹娘心善,也不能留了她。”   春山也说:“正是这样,青山信中一再交待就是不能叫晚晴在家,概因他新娶的那相府千金十分善妒,他是扯了谎言说自己在老家并未娶亲,人家才肯嫁他的。这回若是他携妻归来,见晚晴立在个院子里,好不好大家的脸面都要丢光。”   高山见娄氏抱着宥儿也自屋子里走了出来,招了过来说:“你们也别再有怨言,路我们也答应替你们走了,如今她仍是一门心思要田要院要儿子,那我们兄弟只能听族长大人的法子来办。”   娄氏平生最爱田地,点头道:“我再无异议。”   车氏也道:“那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她一连几回替晚晴跑路,替她找了一个大富人家,她非但不领情,连孩子都不愿意留。车氏至此也懒得再管这事。   这日夜里,晚晴眯眯糊糊睡了一觉,隐约听得自家房顶上有些瓦片乱走的声音。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警醒,从枕下摸了匕首出来,起身侧耳到窗子上细听,果然听得外面那声音渐渐有些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房顶上窜来窜去。   她抽了鞘扔远,又将个铎儿挪到了炕角,忽而听得轰一声有人落在院中,心中暗道:这不是伏泰正。伏泰正跳高落下都是轻轻一丝声音都没有的。   才不过转眼见,已经有人来推她西屋的房门。因这门也是回了鞘的,或者不止一人,不但门上有人推着,这窗子上也有人试着来推。晚晴这屋子虽有些年头,但伏泰印盖房子时木工活做的踏实,木料皆是最好的。这两人见推着纹丝不动,索性两人一起去抬那门板。   这种上下回进去的门板,时间长了上下会有空隙,恰如她猪舍那门一样,若人持续这样抬,抬高了自然就能卸开。   晚晴见这两人竟来抬自己的门板,猛得一把推开了窗子高声叫道:“阿正叔!阿正叔。”   言罢又赶紧回上了窗子。那两人中的一个已经扑了过来,狠命来推晚晴的窗子。铎儿也叫这声响并自己娘的呼声吓醒,揉着眼睛爬了起来四处找着晚晴,放声大哭。   外面忽而两声闷响,接着便是伏泰正的声音:“晚晴,你们可好?”   晚晴推开了窗子,趁着月光见地上歪躺着两个人,伏泰正持他铜杖站在窗外,忙点头道:“我很好,就是铎儿吓坏了。”   伏泰正踢脚拨着那躺着的人翻过身来,瞅了一眼道:“是外村的人,我瞧着眼生。”   言罢一手拎了一个起来,拖到了院门口拖出了院门,又开了大门一并将两人扔了出去,才又闩好了门复又来到窗下,见晚晴已经点了一盏灯抱着孩子在哄,也不再言语。等她复将孩子哄睡了,才问:“你猜是谁要做这事?”   晚晴道:“除了伏盛还能有谁?”   伏泰正皱眉:“伏盛这个人是不能留了,我去杀了他。”   晚晴见他往外走着,才要阻止,忽而听得隔壁闹声喧天,指着问伏泰正:“怎的你那院子里也有吵闹声?”   好巧不巧,恰霍光他们今日才来,张公公与魏中书派来的杀伏泰正的人也赶来了。伏泰正替晚晴掩了窗子:“将灯吹了安稳在这里等着,若有人冲进来,就大声呼我。”   言毕快跑两步跳上东屋房顶,伏在房顶见四处许多人呼啦啦往上来围着,自己自墙上跃下溜到自家墙根,取了那柄长杆凤嘴刀一横,与霍勇背身相抵了道:“看来今日要杀一场了。”   朝廷派来的自然皆是高手,至少不下二三百人,将伏泰正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些自晚晴家后院翻过,有些撞坏了他家前门涌了进来。伏泰正横刀甩开膀子与那些人厮杀了起来。整个伏村人何时听见过这样喧天的吵闹声与冷兵器碰撞的开裂声。   伏泰正杀的兴起,甩开凤嘴刀一路冲出了院子,到门外新耕过的田地中,将那些人全引出来,这才甩开刀如削白菜一般削了起来。他本就是个战场上杀伐的老手,又在村里大半年未曾动手,此时刀刀斩下去都是狠手,况他长刀在手,等闲人也近不得他身。这样对杀了至少两个时辰,朝庭派来的人十个叫他斩去了七个,剩下那些还欲再逃,伏泰正岂能放过他们,放开步子追着,一个个远远削掉了脑袋,将那跳入灵河的也挑着凤嘴刀削的稀烂,复又回来一个个踩踏着看有没有还活着的。   最后果真叫他捉住一个还在发抖的,拎了起来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打着牙颤,半天才说道:“是平王。”   伏泰正起身横刀从他脖子上抹过,送他上了西天。回头见霍光在自己身后站着,递凤嘴刀给霍光:“给我擦拭干净,取我那铜杖来,我还要去杀个人。”   他混身血迹,叫着满地的血腥气刺激的兴奋无比,待霍勇取了铜杖来,提着铜杖就去了上伏村。   伏盛头上的伤才刚刚好。但不知为何却落下了一个头疼的毛病,三更半夜总要疼醒来。人到了他这个年级,半夜醒来就很难再入睡。他心里记挂着派去晚晴家的那两个人,不知他们可得手了没有,也不知高山兄弟可在外守着,此时便准备起身唤他家夫人来替他掌灯。   他才起身,一转眼竟然见自家房门慢慢推开,自外进来个人,混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瞧这人身形高大不是他熟识的身影,冷声问道:“你是谁?”   伏泰正叫了声:“七叔?”   “阿正?”伏盛问道:“你来做什么?”   伏泰正冷声问道:“七叔,你为何要去惹晚晴?”   伏盛这才有些回过味来,摇头笑道:“难怪她胆子那么大,敢砸我的脑袋,原来竟是勾搭上了你。”   伏泰正走到了炕沿下,见伏盛摸索着替自己披衣服,将那衣服拿铜杖挑了过来递给他,又道:“正如马氏所言,七叔自诩风流,但总爱干些下流事情。伏文不过秦州府一个衙役,伏武更不过是个书记官,皆是因我伏罡给秦州知府打过招呼,才能叫他们在衙门挂靠,这样的两个儿子竟也能叫七叔在这伏村不可一世,土大王一般的猖狂。”   伏盛摇头道:“阿正,那不过是个妇人。你若执意要争,我就让给你又如何?三更半夜你拿着根棍子,难道要打死我?”   伏泰正道:“正是。”   伏盛道:“逆子,我是你长辈。”   伏泰正道:“那你就更不该去惹一个孙辈的弱女子。”   言罢横了铜杖扫过,伏盛只觉脑中一闷,一声救命还未呼出口,整个人便陷入了意识的泥潭,死掉了。   伏泰正持了铜杖出门,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豆大的雨点来。他纵身跃上院墙,心急不肯多走路,从各家的院墙瓦棱上往下飞奔着。上伏村有些人也听到了下伏村喧天的高喊声,有几个胆大的摸黑也往下窜着。要去看看下伏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他们自然没有看到在墙顶飞奔的伏泰正。雨淋在满地疮夷上,那血腥味愈发浓烈,刺激的伏泰正混身有股说不出来的躁动。他先到自家后院,再到前院,见霍勇等人在厅房屋檐下抱着剑发呆,挥手道:“将外面所有的尸首处理干净,不要叫早起的乡民们看见。”   言罢跃过晚晴家院墙,提步跃进了晚晴的院子,敲了敲窗子叫道:“晚晴。”   晚晴自然也听得外面杀声震天,但她不知是有人来杀伏泰正,还以为这皆是伏盛派来杀自己的人。她本无见识的妇人,听着外面至少杀了一两个时辰,暗揣这必定是伏盛托两个儿子从秦州知府那里寻来大军要杀自己。   由此再想到自己一个弱妇人,若果真伏盛调来秦州知府的大军,那是通天都无处申怨的,但就不知伏泰正是否已经叫伏盛领来的人杀死,若伏泰正也叫他们杀了,自己好不好拿把匕首出去放翻一两个抵命死掉,铎儿叫车氏拉扯大,至少这院子田地总还是孩子的。   她胡思乱想个不停,越等的久越觉得伏泰正必死无疑,便连他前几日轻薄自己那一回激起的厌恶也消了许多,如此悬提了一颗心在屋子里等着。此时听到伏泰正唤自己,忙推开窗子问道:“阿正叔,你可有受伤?”   伏泰正不应,只说:“开门。”   晚晴掩好窗子,下地才下了门鞘,伏泰正一把推开门便冲了进来。他叫如串的雨珠淋湿满身,晚晴点了盏油灯,见他混身上下皆是血,带着一身的浓腥起冲进来,晚晴还以为伏泰正受了伤,低声问道:“阿正叔,你伤了那里?”   伏泰正也不答言,见炕角里孩子还熟睡着,一口气吹灭灯盏,双手一推就将晚晴压到了炕沿上。晚晴心中一声尖叫,暗道:这忙不是白帮的,他果然要寻些甜头了。   她一手扯紧了自己衣襟,躲闪着他的吻,张嘴才要哀求,已经叫他伸舌头侵了过来吻的喘不过气来。他伸手将她挣扎的双手捏在一处,一手在她胸前的鼓胀上揉捏着,捏的兴起拿自己下。身抵了她的胯。间,一手自侧面扯开她的衣带,伸手进衣服中揉捏起来。   晚晴叫他揉捏出混身的森森的寒意并痒意来,好容易等他松开了嘴才要说话,岂知他伏下。身便叨住了她胸前一点吸。吮。舔。咬了起来。   她的胸脯不大不小,刚好得他手盈盈一握,弹性丰满,叫他肖想起那日五更时曾见过的,她混圆的臀……部来,心中躁动难忍,又去摸索着扯她的裤子。   他那舌头如毒蛇的信子自她肌肤上扫过,激起她满身的颤栗来。晚晴颤声哭着哀求:“阿正叔,好歹给我留些脸面,我怕孩子醒来瞧见。”   伏泰正听晚晴哭起来,才忍得几忍强压下燥火清醒过来替她掩了衣襟:“我们离开这里,可好?”   晚晴听的有些迷糊,问道:“去那里?”   伏泰正道:“去凉州。”   晚晴以为伏泰正是为了要带她躲祸,问道:“伏盛找了人要来杀我,是不是?”   伏泰正解释:“是两拨人,先前的是来寻你的,后来的却是来寻我的。他们皆已叫我杀了。”   晚晴还没听懂,忙问:“为何会有人来杀你?”   伏泰正道:“我在外替平王带兵,如今平王欲要起事,朝廷怕我忠于平王,便派了人来杀我。”   晚晴这下才算懂了,伏盛只杀她,而杀伏泰正的是别人,这么说来,伏盛所派来的也不过先头那两个人。但即使这样,果真无人相帮,她无论田地孩子皆是守不住的。想到此晚晴摇头:“我不去。若真要走,我就要去京城,亲口去问一问伏青山他为何要休弃我。”   伏泰正劝道:“他既已休弃了你,你便是上京一趟,他也是这话,你又何必?”   晚晴摇头:“那不一样。我的田地我的宅子并我的儿子,就算再嫁我也一并都要带着。这是我儿子的东西,我不能丢了它们。”   她是个农村妇人,眼界只有这么宽,能看到的只有眼前那几片田地和这处宅院。伏泰正思忖了许久又劝道:“这点东西能算得了什么?若你想要,我可以替铎儿置一份更大的家业。”   晚晴是眼看着马氏死的,知道男子的承诺不过是些废话。伏盛睡马氏的时候,马车一样给坐,绸缎料子一匹匹扯着,田粮税照应着四时农活派人帮着干,可要杀的时候也不过一根绳子就要勒死。   伏泰正如今替她杀了两个人,哄她的手段与伏盛无二,她又岂会信他?   晚晴起身掩好衣襟:“我自己有家有业,不需要阿正叔的东西。”   她推开了房门,背倚门站着,直等到伏泰正出了房门,才回身下了鞘。   伏泰正在外站了许久,如注的大雨渐渐停歇,天也快亮了。他回了自家院子,见霍勇仍在屋檐下站着,问道:“为何不进去睡?”   霍勇道:“将军,方才那些人是朝庭派来的。”   不过常见的反奸计而已,那些如妇的阉人们最善这种小打小闹的聪明,以为说是平王派人杀的,只会杀人的鲁汗子伏罡就会一心归顺到朝廷中去。   伏泰正上了台阶,脱了身上湿淋的衣服丢给霍勇:“我知道。”   第四十三章 条件   那晚晴口中如老妇的阉货,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商。   伏罡挥了挥手道:“快去睡吧,明日一早就回凉州去。”   霍勇道:“属下怕朝庭还会再派人来。”   伏泰正缓步走近了霍勇,沉声问道:“你觉得这山村可好?这院落可好?”   霍勇对这山村会有什么感情,四顾了一眼道:“不过是处普通的小村落,一座普通的小院子而已。”   伏泰正点头,心道:是啊。这不过是成千数万座山村中不起眼的一间小院而已。晚晴究竟为何这样固执,为何非要留恋,相争?   他想到这里,苦思不能解,仍是沉声吩咐道:“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先叫人来清理了那些尸体,不要吓坏了乡民们。”   霍勇应了,此时也不敢再睡,出了伏村自去带兵马前来,要将伏村这些尸体整理一空。   此时正值半夜,伏罡也不休息,另取件干净褂子披上,自后院牵出马来骑上,趁着微歇的雨点一路策马往车家集。到车集后一路往书院,到书院门上见四扇大门紧闭,索性也不敲门,两步一跃进内,一路到山正所住的后院,仰头平得几息才敲门,唤道:“山正!”   半晌屋中才有声响,接着有烛光映着窗子。老山正披件褂子缓缓开门,问道:“是谁?”   伏泰正上前推开门,抱拳道:“仍是我,伏泰正。”   老山正仰面看了许久,才点头道:“原来是小阿正,前番听闻你走了,如何又回来了?”   伏泰正进门接过烛台安放到案台上,待山正请过方才坐下:“学生心中有些想法,却无人商议,想要找您老聊一聊!”   老山正呵呵笑着点头:“自打上回听你说过一些朝事,这些日子我也与车贤并老县公聊过几回,渐渐也知朝局的艰难。大丈夫心系家国,生得七尺就不能不报效国家,我听闻一些你在外的事迹,也知你的两难。但既你心中有想法就很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伏罡缓缓摇头:“我仍不愿执戈以对自己人,可今夜朝廷派来几百高手杀我,若无凉州兵士前来支援,就算我能逃脱,那一村子的人怎么办?朝廷此举,是要逼我反。”   老山正听完大惊,见伏泰正未换过的裤子上仍是血迹,问道:“那些高手,可是叫你打退了?”   伏罡道:“诛无遗。”   老山正无言,缓缓凝面肃目。总归都是一国的子民,却要彼此执戈向相,谁没有父母妻儿,谁能有两回命。   “若我再回凉州,平王必要举兵起事,到那时,从甘州到秦州一路杀过来,就不是一两百人,而是成千上万或者更多的生命,才能筑磊起两个帝王的更迭,我并非胆怯,实是不忍。”伏罡又道。   “你打算怎么办?”山正问道。   伏罡道:“我的前岳父高千正,是朝中兵部尚书,以我对他的了解,那是个正派人。如今朝中唯魏源与宦官们沆瀣一气,是个难缠的。我想亲至一回京城,尝试说服高千正,叫他支持凉州,想办法杀掉魏源与宦官们,拥兵来场宫变,取巧总比蛮斗的好。”   老山正听完许久才道:“确实是取巧,成功的机会也不大,但若有人全力推行,总比拥兵起义得好。我倒是赞同你这种作法。”   伏罡点头,别过老山正,转身出门进入渐歇的雨夜中。   次日清早起来,伏村人皆围在下伏村的路边,看那些凉州来的士兵搬尸体进大明山去掩埋。更爆炸的消息是,伏盛昨夜在炕上睡着,好端端死掉了。他头上的伤本已养好,不知怎么又开了口子,等他家夫人早起去看的时候,血流了半炕,人已经凉掉许久。   高山兄弟见那些兵丁们进进出出,凡事都要请示过伏泰正,显然是伏泰正的手下。此时才知他或者并不是在外流浪的混子,也许还真有些来头。   但令他们更头疼的是,族长即死,新的族长还未推选出来,他们若此时不狠心将晚晴逐出伏村,若新上任的族长不肯为他们出头,到时候等青山回来,晚晴还在,非但青山没脸,他们更不能肖想田地和孩子。   两人计议已定,先跟族里几位老人商议开祠堂取了青山的信出来,一早便带了信到了晚晴家中。晚晴见高山手里拿着信,春山与伏铜几个兄弟皆跟在身后,知道他们是要来逼自己起身。遂开了厅房门请了他们进去,给他们看了坐才问:“大哥二哥,伏铜大哥,你们此来所为何事?”   高山摊了信道:“这本是青山四月中寄来的信,信中言明要叫我们将你发嫁。因族长仁慈,才一直留中未发。如今族长既然已去,族中暂时又无主事之人,我们兄弟想趁此订下此事。给你寻个好去处,也把田地和房屋重新划分一番。”   晚晴冷笑道:“二哥,你觉得家里缺粮是因为地不够多的原因吗?我听闻明年要上八分粮税,你地越多,上的粮税岂不是越多?”   高山道:“这你不用管,如今你只管自己去寻个好去处,若寻不来,我们替你打问也可,但这宅子与孩子从此我们要收回。”   晚晴道:“你们想的美。我晚晴从十岁进这家门,替伏青山生养了孩子又发送了二老。我欲问二哥一声,公公临咽气的几日你可曾□□过一夜?可曾替他倒过一回痰盂擦过一回身子?婆婆临咽气的时候你们夫妻又可曾来照应过一日?可曾替她烧过一碗热汤?这些事皆是我晚晴一人所做,婆婆临去前也曾交待过,宅子与田地,皆是我晚晴的,与你们没有任何干系。就是要休我,也叫他伏青山自己来提,我但凡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让这院子,也不会让田地孩子,你们就死了这条心。”   她句句说的在理,把个高山兄弟说了个哑口无言。春山虽面闷些,却有些狠劲,起身一脚踢了凳子道:“这是青山的主意,信也是青山亲笔所书。你说的虽也在理,我们却不能听你的。你若真有能奈,就自己上京讨封青山的亲笔书信来,叫他言明将这院子田地与儿子皆留给你,我们也好死心。”   晚晴听他这话,知他是要诓自己起身,冷笑道:“我凭什么千里奔徒上京去?是他伏青山要休我,而不是我要休伏青山,真有什么说的,叫他自己来跟我说。”   言毕拿了扫箒道:“二哥三哥,我现在要扫院子,你们若不嫌扬尘,就请自便。”   高山气的站起来指了晚晴道:“你不要学那起子愚蠢妇人们的泼辣相。我告诉你,天长地久,离了我们,你一个人在这伏村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   晚晴扛了扫箒冷笑道:“我晚晴可没想一个人过日子,我要招婿上门,好好过我的日子,你们要是嫌难看,可以不看。”   高山和春山两个叫她一席话惹的怒气冲冲,高山扬手就要打,伏铜忙拦了道:“这又是何必,她不过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什么?”   伏泰正在隔壁坐着,听到这边吵嚷了起来,自院外走了进来问道:“晚晴这院子里谁又在吵?”   高山与春山两个忙出了厅房,拱手叫了声:“阿正叔。”   伏泰正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高山摊了信纸道:“阿正叔,青山明言要休弃晚晴,我们兄弟好心给她谋了个好人家要将她发嫁,她非但不肯,还说要占这宅子田地并铎儿,要把青山休弃出去。”   伏泰正见晚晴扛着把扫箒,鼓足了气在台阶上站着,心内有些好笑又暗叹她的勇气,问高山道:“你们给她寻了什么好人家?”   春山抢着回道:“车家集的车贤,本来就是大户,如今兼着大明山一带的里正,嫁过去家里能使奴唤婢,仆妇成群,可不是好人家?”   伏泰正见晚晴仍是面无表情的站着,又问高山:“青山信中可有言明田产房舍以及铎儿的归属。”   高山将信呈给了伏泰正。伏泰正接了过来,见字里行间洋溢着喜气,对晚晴的交待,也不过是句吾妹,反而对铎儿的交待更细些。又提了些过年时自己要与魏府千金回乡祭祖,并会先派人来打探照应等话。   晚晴替他生养二老发送双亲,惟一句吾妹晚晴,叫她择婿再嫁。这样薄情寡义的男子,确实也不值得晚晴伤心。他折了信纸道:“你们先去,这里我劝劝晚晴。”   高山与春山两个对视了一眼,拉了伏铜一起出门去了。   伏泰正过去取了晚晴肩上的扫箒摆到了墙根,又把个铎儿抱到了自家院子里,叫霍勇他们哄着玩,这才进来合了大门坐在屋檐椅子上,认真问晚晴道:“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   晚晴摇头:“不想,我这样就很好。”   伏泰正见她不肯坐,强拉她坐下,掰她转过脸望着自己,才道:“不好。你活的太辛苦也太紧张了些。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凉州,也许这几年我会忙一些,但我能承诺给你一个比这好很多的将来,也会有仆婢成群,也会有高门大户可住,好不好?”   晚晴道:“我那里都不去,我要守着我的家。”   伏泰正道:“从南到北,大历朝这样的山村有千千万万,山村中这样的院子更何止千千万万。你又何须留恋于它?若咱们成亲,我能给你更好的院子,叫你不再整日干着农活这样辛苦,我也必不会像青山一样负了你,好不好?”   晚晴冷瞧了伏泰正一眼,见他样子比伏盛更诚恳些,但再诚恳,他眼中的欲念和身体上所迸发出来的那种威胁感是抹不掉的。他眸子里,呼吸间及眼神中所有的气息,都存着一股欲念,想要侵占她,占有她的欲念,这在本质上与伏盛仍是相同无二的。不过他更年轻些,相貌更英俊些,也不如伏盛那么讨人厌罢了。   “阿正叔确定真是想娶我?”晚晴挣脱了伏泰正起身,站远了道:“我听花生大哥说过,阿正叔在凉州城有做将军的相好,生的美貌无比。春天时您在山中打的那些紫貂,也是要送给她作围饰的。若我去了,您要置她于何处?”   伏泰正道:“我与白凤,并不是那种关系。”   晚晴仍是噙着冷笑:“那并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惟求一个男人,身体壮实些,能耕田下地,能操持家外,我自己有身体有力气,能和他一起将这个家立起来就行了。”   伏泰正道:“所以,你属意车贤?”   晚晴叫他说中了心思,脸都红了,却也下意识摇头:“那倒没有。”   伏泰正岂能看不出晚晴心中所想,心中咯蹬一声暗道:若再不带她脱离了这里,只怕自己一走,车家集那小富户就真要将她娶走了。   心中这样想着,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并晚晴一起站着:“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心如此留恋这点小山村,若能说动了我,我就陪你一起上京,去找青山,为你作主叫他把这田地院子并孩子都留给你,好不好?”   如今他恰也有事要去一趟京城,若她如此执拗,就带她也去一趟,顺道带她见见世面,好转过她的性子也好。   晚晴下了台阶,带伏泰正穿过院子到了后院麦场上,远远指了外面大路口道:“我小时候跟我娘一起四处讨饭,从南到北不知走过多少村落。天热的时候是那件烂衣服,天冷的时候亦是那件烂衣服。每到一个村子里,人家嫌我娘身上有烂疮,怕染了病不肯要我们过夜,我们从来都是宿在外面的田地里,或者山洞里。   那时候我也提着一根打狗的棍子,每路过一个村落,就无比羡慕那些有家可归的孩子们。他们在外尽情的顽,到了天黑总有人会唤他们回家去,有个无风的炕睡,亦有一碗一陈不变的饭可以吃。   阿正叔如今看着我好,也不过是这幅皮囊而已。若是在我讨饭的时候你瞧见了我,只怕也会如别人一样嫌恶,恨不得远远的赶走了才好。我自幼讨饭流浪,不羡慕富贵不贪图荣华,只想要一间院子可容身,有一片田地可耕种,叫我的铎儿往后不要跟我一样。   我这样说,阿正叔可能懂?”   伏泰正无言。他想过去拥她在怀中,又怕她会更加反感自己。许久才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原来过的这样苦。”   晚晴摇头:“人一生没有吃不完的苦,只有享不完的福。人之所以有贪恋,不过是因为得到的很多却失去的很少而已。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不敢有贪恋,更不会肖想荣华富贵,所以阿正叔所说的那些,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如今属于我的这点东西,我并不是想从他们兄弟手里争,这些东西原就该是属于我和铎儿的。”   伏泰正点头:“好,我带你上京。但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晚晴先问道:“什么条件?”   伏泰正靠近了晚晴,却维持着一个不叫她厌恶的距离,轻声道:“我带你去找青山,叫他将这院子田地并儿子一并留给你,等你得到了他的承诺,就要与我成亲。”   晚晴叫他一双眸子盯紧,心有些怦怦的跳着,又听他咄咄逼着自己,就是要自己与他成亲。   她心中难辩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暗自思忖:既然伏盛昨夜能寻人来杀自己,难保高山兄弟不会,毕竟高山缺粮春山缺儿,恰她这院子里这两样东西都有。她如今是个抱着珠宝无主的孩子,他们若想欺负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就比如昨夜,若没有伏泰正赶过来,今日也不知她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晚晴才发现自己不可能一个人从青山兄弟手中争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必须得寻个倚仗,而伏泰正恰好就是最好的倚仗。他年轻,相貌周正,没有像伏盛一样难闻的老人味。如果他真愿意带自己上京去寻青山,替自己做主拿回了这院子,届时自己在此坐地招个夫婿回来,这家仍是自己的,铎儿也能有自己的安身之所。   而他所想要的,怕也不是成亲,而是……   想到这里,晚晴一笑:“好,我答应你。但我不会跟你去凉州,我要在这里守着我的家,你若愿意,自可以回来,若不愿意,我知道你凉州有相好,也不在我一个。”   他不过是在这小村子里见不到更好的女人,才会肖想于自己,等到了京城,到了凉州,见过各式各样的风情女子,只怕也就不会再觊觎自己这个山村出去的灰土娘子了吧。反正她也不是什么贞节烈女,横竖都要再嫁,正如马氏所说,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叫他得几回甜头又能如何?   伏泰正微微摇头,但也不再反驳,人与人的相处与了解需要过程,只要她愿意给他这个过程就好:“好,我答应你。”   只要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在路上慢慢开解开解她,也许她会放掉如今这固执的念头,换一种想法,换一种活法,跟自己成亲好好过日子吧。   伏泰正这样想着,仍是笑着:“既你这样想,就快些收拾打理行囊,我陪你一起上京去。”   晚晴不呈想自己这样简单轻易就说动了伏泰正,但是见他看自己的目光,仍是含着那样说不出来的意思,复又想起昨夜他压自己在炕上的事情,心内冷笑:还是马氏说的对,男人帮你指甲盖大的一点忙,都要在你身上寻些甜头。更何况上京城这样麻烦的事情。   伏泰正出了晚晴家院门,见凉州来的兵丁们已经清理完战场,正在田地中整兵列队。他唤了霍勇出来吩咐道:“现在即刻启程,回凉州去。至于平王那里,你替我带封信,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上京城一趟,大概一个月时间,必会回到凉州,请他放心。”   霍勇将铎儿交给了伏泰正抱着,跟了进来问道:“能不能冒昧问将军一句,去京城是公事还是私事?属下也好应对平王殿下的盘问。”   伏泰正道:“私事而已。我既言明一月之期,一月必到凉州。若你在平王那里无法交差,就将我的铜杖并凤嘴刀一并带去,叫他看了好安心。”   言罢挥手:“走吧。”   霍勇是军人,服从是天性,当下拱手拜别了伏泰正,出门宣令,带着凉州兵丁们快步跑离了伏村,自奔回凉州去了。   等这些兵丁走了,伏村的村民们才赶跑到下伏村来四处走动。娄氏见自家新种的麦子被踩踏的平平整整比麦场还硬,拿手翻刨新出芽的麦粒哭了半天,又不敢去找伏泰正算帐,只得自认倒霉。晚晴一心在家打理家务,将自己积年攒的些碎银子一并缝了个钱袋装在里头,又替自己和铎儿洗了几套厚衣服包起来,将厅房中清扫干净锁了起来,东屋中隔处清扫干净堵严了鼠洞也锁了起来。   而后将自己那半缸未吃完的咸肉作几次送给了高氏与伏识老娘,又将些未吃完的面皆烙成了干饼包起来准备路上吃。   这样忙碌了整整一日,到了晚间时,伏泰正进来问道:“可收拾好了没有?”   晚晴还在灶间一手烧着柴火一手烙着饼子,擦了满头大汗道:“衣服明早能干,饼子也很够吃了,只是明早就走也未免太紧了些。”   第四十四章 出门   伏泰正见她烙了许多饼子摞在灶台上,苦笑道:“出门何处没有一碗饭吃,你带这么多饼子,非但吃不完还要坏掉,快些送了人去。”   晚晴道:“这是我的新麦磨出来的二道面,最细最白的面,我怎舍得送人。”   她将饼子一张张摊摊晾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我这饼子馋了荤油鸡子,又炕的很干,可以放很多天都不会坏。若到了那无人的荒险处,这饼子可以顶得许多日。”   她是饿怕过的孩子,凡事都要往最坏处想。   伏泰正仍是笑着摇头,见铎儿手够着要吃,替他掰了一半递到手中,抱起了铎儿问道:“娘烙的饼好吃不好吃?”   铎儿道:“面豆豆才好吃?”   伏泰正的娘是南方人,嫁给伏海十几年,一直做南方吃食,所以伏泰正并不知道什么是面豆豆。是而笑问晚晴道:“什么是面豆豆?”   晚晴案板上还有一块面,揉的精光发亮。她提了擀面杖的寸厚,齐花切成指甲大的小圆蛋子,然后炒热了锅炒了起来。炒熟之后先抓了一把给铎儿尝鲜。伏泰正也抓了几只来尝,口味酥咸,当是很好的消嘴零食,只是他向来不爱吃这些东西,剩下几颗丢进锅里,抱着铎儿出了门。   晚晴洗涮完了厨房收拾干净,出来见伏泰正站在院子里教铎儿打拳,净了手脸道:“我得去趟高山家,麻烦阿正叔帮我看着孩子。”   “晚晴。”伏泰正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晚晴,见她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过去替她拢了拢乱发道:“有事就高喊一声。”   晚晴笑道:“我晓得。”   她不过是应付,伏泰正却以为她心为自己所属,远远瞧着她出了大门,仍还望着。   晚晴先到了春山家门上,拍了大门道:“三哥三嫂,到二哥家去,我有话说。”   车氏从厨房出来,见晚晴已经走了,问春山道:“你们今日早间可是惹了她?”   春山道:“这有什么惹不惹的,横竖就那点事,如今既然族长已死,我们兄弟就能替她做主。”   车氏道:“走吧,总好要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两人到了高山家,高山家厅房内帘子高搭着,高山在八仙桌旁坐着,娄氏吸了鼻子抱着个宥儿,在台阶上与晚晴并站。   春山亦到厅房八仙桌旁坐下,问晚晴道:“什么事,快说。”   晚晴道:“明早我要上京,去跟伏青山讨个说法。”   高山和春山听闻她要走,先是一喜,又听她要去讨说法,高山先就冷笑道:“那你就快去,把孩子留下。”   晚晴也是冷笑:“不可能,我的孩子我自然要带走。”   春山一听急了:“那是我伏家的孩子,凭什么你带走?如今虽不算兵荒马乱,但外面也不安定。昨夜里咱们村就死了几百号人,听说那些当兵的光万人坑就挖了好几个。你出去自己死了没关系,可不能带害我伏家的孩子。”   车氏也凑近了晚晴道:“正是。铎儿虽是你生的,但你也不能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带孩子出去受苦。”   晚晴不欲跟他们打嘴仗,直言道:“阿正叔会送我上京,铎儿自然也要跟着我。至于田地和院子,我就说句难听的,我晚晴只要不死,有一口气在都要爬回来顾我的院子和田地,所以我那院里一根草你们都不要动,我的田地我自会赶回来收,你们也不要肖想。”   高山起身出了门,指住了晚晴道:“我们家就是对你这个癞头乞丐太好了,才惯出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来。”   晚晴也挺胸盯住了高山道:“对我好也是公公婆婆对我好,不是你。”   娄氏凑了过来嗫嚅道:“你那一仓粮,若长时间不晒只怕要生虫,我就替你看顾着可好?”   晚晴知娄氏先肖想的就是自己的粮食,趁自己不在好老鼠一样拉回自家来。遂回道:“我顶多二月就回,不必大嫂操心。”   春山想的周全些,问晚晴道:“阿正叔真要陪你一起去?”   晚晴道:“是。”   车氏扑啮一笑道:“你跟他一起走,车员外就再别想再嫁了。”   晚晴道:“我没想过嫁任何人,我只想守着我的田地院子和孩子。”   车氏下了台阶向大门走去,到了门口才言道:“你自己前后好好思量,我也是为了你好才替你费心办事,你若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言罢出门走了。春山也起身道:“你若两月能回来,并能叫青山把家当都给了你,我也没什么话说。”   言罢起身也要走。晚晴补了一句道:“也不一定就是两月,我就是两年没回来,我那院子田地你们也休要去动它。不然待我回来,咱们可就不再是今日这样好说话的事情。”   高山捏了拳头冷笑道:“难道你还要打不成?”   晚晴仍是挺了胸脯与他对视:“我打不过你,我也犯不着跟你动手。但伏泰正可就说不好,我瞧他很能打的样子。”   娄氏尖笑道:“这村子里的女人们卖x卖上瘾了,先一个马氏卖烂了叫人勒死,如今又出个新的。搭上了公公辈的男人不说,还要挑嗦着叫他们叔侄失和。你的脸皮可真是城墙一样厚。”   晚晴此时也没了羞臊,但她不想与娄氏对骂再失了脸,指了春山与高山道:“我明日就要走。院子会锁起来,田地也会赶回来收。你们如果不怕伏泰正,就试着耕上一犁去。”   言罢也下了台阶出了高山家,才出了院子,就见高氏与车氏两个在院外站着。高氏一把拉住了晚晴道:“你也真是个傻,那伏泰正是什么人,你敢叫他送你上京。马氏才死不久,你也要学她?”   晚晴道:“阿正叔不过是有事要出远门,顺路送我上京而已。”   车氏鼻子里哼了声笑:“你这话,是当我们都是傻子。等新族长上了任,高山兄弟告到族里,你以为你还能进这村子?”   晚晴道:“能不能进得村子,那是下一步的事。我总得先争回了自己的东西再说。”   高氏与车氏两个虽然说话*,但实既上还是替她操着心才会这样劝她。晚晴焉会不知?只是她们也不过是嫁到这村的妇人,凡事还要听男人们的话。   她站在那里长叹了口气,指了大槐树道:“我也不想出这村子,可马氏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我不想成她那个样子,叫人不明不白的弄死在这里。这村子里的人都是好的,谁也没有对谁存了必要杀死的坏心。但孩子太多田地太少,又粮税太重压的大家都喘不过气来。照今年的样子下去,总有要饿死人的那一天。等到了那一天,为了自家的肚子,好人也会想着要吃人的。我须得争回我的东西,再寻个强壮的男人回来,好守住我这些年辛苦争来的摊子。”   言罢也不听车氏与高氏的劝,径自回了自己家。   她还要收拾次日的包裹,并明早起来吃的早饭,见伏泰正还在院子里陪着铎儿玩不肯回去,过去小声言道:“阿正叔先回去休息吧,明早五更过来吃早饭。”   伏泰正点头:“好。夜里若有什么事情,你高喊一声我就过来。”   晚晴送走了伏泰正哄了铎儿睡下,复又拿钥匙开了各处的门锁仔仔细细瞧了一遍,瞧完了复又到了后院,见那永远都长不胖的小黑猪瘦条条在猪舍里卧着,长叹了口气盯着它道:“我要把你怎么办?”   她才愁叹着,就见车氏在院墙外叫道:“你给我开院门,我进来与你说句话。”   晚晴开门放了车氏进来,两人在猪舍外站了。车氏指了小黑猪问晚晴:“它要怎么办?”   晚晴道:“我欲待明早赶到你家去,再把鸡送给二嫂。”   虽说为着点利益吵红了眼,毕竟都是一家人,自己带不走的东西自然还是要送给他们。   晚晴见车氏不言,低声说:“我知道你想要孩子,不想要这东西。”   车氏长叹了声几欲落泪:“不过一个孩子,若我不要脸横下心,也能得。犯不着你们像看贼一样看着我。”   晚晴知她说的意思,拉了车氏手劝道:“若真过不下去,你就合离了回车家集,难道还找不着一个能生孩子的男人?”   车氏甩了晚晴的手:“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既你要走,路上防备着些伏泰正,他是个远房的年青男子,自到这村子里,除了你再一旁人无二话的。我总瞧他盯着你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他如今孤身送你上京,若只是路上贪图些小便宜也就罢了,若果真惹闹了拆骨卸肉把你和铎儿拉远卖掉,你可就真是落入地狱了。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千里送嫂的关云长,你可知?”   晚晴咬唇,想起伏泰正两回磨缠已是后心发冷:“我知道。”   这伏村如今成了虎窝,可她若要能守住自己的东西,就必须得把自己卖给一头狼。   车氏牵了小黑猪回家,晚晴顺带将几只鸡也赶到了高山家,这才回家洗过睡了。   次日一早五更,伏泰正果然收理好了院子,提了把佩剑而来。晚晴烧了碗汤给他和铎儿喂过,将自己几个包袱皆架到了马上驼着,锁好了大门,天还透黑着,他两个带着一个孩子,就启程要上京城去了。   晚晴走到了村口,回头再看一眼自己住了十年的院子,心中难忍离情,流了两串热泪:“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终于还是要走了。”   伏泰正四处为家,怎会理解晚晴的离愁,一把将她抱到了马上侧坐好,再将个孩子架在了脖子上,牵了马道:“如果想快些回来,咱们就快些走,早早到京城。”   晚晴点头道:“好。”   他们一路走到了车家集,伏泰正自去寻人买车买马。他将自己带来的马栓在一颗枣树上,叫晚晴与铎儿两个守着。此时也不过清晨,商人才出街的时候。晚晴见这地方恰对着去车贤家的巷子,生怕叫他出来碰上,躲在个枣树后抱了铎儿低头站着。   铎儿自然四处望顾,忽而指了前面道:“娘,远处那个伯伯去过咱家。”   晚晴抬头一看,忙捂了铎儿嘴巴道:“闭嘴悄悄呆着,千万不要再出声。”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车贤负着一手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想是要往自家绸缎庄去,见有人问也不过略略点头,笑的十分风轻云淡。晚晴躲在树后不敢出声,直等到车贤走远了才敢冒出头来。若果真伏青山愿意把田地和院子都给她,这人是个难得的良婿,声音又轻性子又缓,容样也生的斯文秀气。可这样好的人,她竟是没有那个福气,如今要跟着狼一样的伏泰正走了。   伏泰正另牵了一匹马拉着一辆车而来,远远就见车贤自这里经过,晚晴躲在棵树后,眼巴巴的望着。所谓两眼秋水枉凝眉,说的怕就是晚晴此时的神态吧。她此时愿意跟他走,其目的依然是想回到这里来,于他也不过将就依靠而已,而车贤那样斯文和气的男子,或者更投她的心意。   好在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想到此伏泰正又是一笑,险之又险,总归此此都能叫他如意,这小媳妇,总归是他的善缘。   晚晴先上了车,问伏泰正道:“就我们两并些衣服之类,套两匹马也太费了些。”   伏泰正指了远处嚼着张饼子慢慢走来的驼背男子道:“我骑马,他替你们驾车。”   晚晴怕再叫车贤瞧见,先就抱铎儿上了马车。这车上还铺着一层绒垫,垫子亦是新的,车壁十分结实,上过几层漆打磨的光亮。   伏泰正上了马,叫那车夫赶了车,一并得得而行,也不过片刻间,便出了车家集。   中午车到了清河县,草草吃过几碗面晚晴与铎儿就上了车。铎儿初时还有些新鲜一会儿要撩着帘子往外看,到底是孩子又起的早,到了下午就一直睡着。晚晴知道伏泰正今夜是要宿在秦州城,但不知他要怎么个睡法,悬提了心皱着眉头。   她自然是横了心才会叫伏泰正送自己,可真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马氏也不是好做的。她回忆着自己仅有过一次的男女之事,回忆着当时身体上的痛楚,并自己给伏青山说过的那些昏话,以及他承诺自己永远不会抛弃她,只要高中就必定赶回来的话。   也许是自己因为痛而拒绝了他再来一次的请求,他才会记恨于她,不但不要她,连孩子也不肯要了。那夜她絮絮叨叨说了太多蠢话,自以为掏心掏肺,也许恰是那些话惹恼伏青山,叫他不但厌憎自己,连孩子都不肯要了。这样的想法叫晚晴多少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当初太过无知而失了丈夫的心。   既这一回横心舍命跟定了伏泰正,只要能忍耐的地方自然要顺从他不能惹恼他。   她悬提了一颗心直勾勾一双眸子盯着铎儿,又回忆起伏泰正轻薄自己时的样子。   也不知他何时才会问自己要那些甜头。   马车因是才箍紧过的新车,车辙紧凑,又车上负重较少,车夫鞭子飞扬,马车驶的飞快。到了秦州城时,也不过初到酉时。伏泰正寻了间门面十分阔气的客栈停了马,在客栈掌柜那里交待过车夫,才掀了帘子叫晚晴与铎儿道:“咱们到地方了,下车。”   晚晴下了车见这客栈两层楼的高,内里门面阔气畅亮,便是那来往的伙计,穿的都比自己光鲜些,忙凑近了伏泰正悄声言道:“只怕这里价钱不低,咱们寻个闲炕宿一夜也能使得。”   伏泰正道:“在外奔徒劳苦,住在这里才能缓过乏气,否则不到京城你就要累倒,那里还有力气去与青山理论?”   晚晴揉了揉钱袋道:“可我并没有那许多银子。若早知道阿正叔要住这样好的地方,我就将粮食换成银子装着,才能住得起。”   伏泰正笑着摇头,指了掌柜道:“两间顶好的上房,即刻烧了热水送来。再过半个时辰送饭,菜要两荤一素,菜色你看着安排,米饭必要松软些,我吃不惯硬饭。”   言罢自怀中掏了一角银子拍在柜台上道:“明早再一起算。”   掌柜见这人客出手大方,忙呼了伙计来道:“将西边最好的那两间上房给这位客官,叫厨下备两个硬菜,再烧个青菜,蒸一瓮软软的米饭送上去。”   言罢笑问伏泰正:“客官可要酒?我们这里有上好的花雕,女儿红,还有咱们本地的清河酿,皆是好酒。”   伏泰正摇头:“酒就不必,热水上快些。”   晚晴与铎儿两个跟着伏泰正上了楼,见那伙计推开了房门,内里干净敞亮的一间卧房,榻上铺的绵软,对面一张妆台上还摆着铜镜,榻后一扇屏风,想必是置梳洗杂物并痰盂的地方。铎儿少见铜镜,先就跑过去瞧铜镜里自己暗乎乎的脸,对着铜镜做着鬼脸。   伏泰正下楼取了些零散用的东西,将晚晴随身带的小包袱也替她提了上来。晚晴接了过来,见身后两个伙计抬了桶热水进来,拉了铎儿过来:“来,娘替你好好的洗个澡。”   这里有十分宽大的浴缶。晚晴替铎儿浇了水热搓洗完了,见那一大桶水还剩着多半数,自己也趁着水洗了个干净,又换了干净衣服穿上,才开门唤了伙计来,叫他们将水收走。   她跟铎儿在大床上滚来滚去顽着,忽而听外头敲门。晚晴起身问道:“谁?”   伏泰正道:“过来吃饭。”   他住的一间屋子更宽敞些,临门口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盘葱爆羊肉,一盘糖醋溜鱼并一盘素炒茭白。铎儿喜食米饭,先弯腰说了一声:“小爷爷请吃饭。”   自己已经抱了碗扒起饭来。晚晴向来缺银钱,很少吃米饭,见这米饭蒸的果真松软粘糯,也端了碗吃了起来。   伏泰正吃饭虽不慢,但却吃的很温雅,全不似一般男子的粗鲁。他见晚晴吃着碗里的饭,却很少挟菜,自替她剔了刺挟了一块鱼放到碗里,问道:“为何不吃菜?”   晚晴强笑着吃了一口:“我一直在吃。”   她仍想着自己的田地并院子,也不知道高山与春山兄弟有没有砸开锁进院子,将她的粮仓都搬空。间或再偷偷瞧一眼伏泰正,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他要怎么寻甜头的事情。   伏泰正猜中她的心思,低声劝道:“无论如何,你现在也够不到那么长远去,好好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到京城,争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第四十五章 便宜   晚晴好容易吃完了那碗饭,放了筷子拉了铎儿道:“阿正叔,我们吃饱了,要早些去睡。”   伏泰正早用完了饭等着,见晚晴拉了铎儿,自己也接过铎儿一只手问道:“铎儿今夜要不要跟小爷爷一起睡?”   铎儿虽然爱与伏泰正玩,睡觉却还是想着自己的娘,毕竟他自一生下来就与晚晴一炕睡到了现在,快四岁的孩子越发留恋母亲,就是硬分都难以分开,更何况是叫他与别人同睡。   铎儿摇头:“不要。”   晚晴低声道:“他还小,也跟我睡惯了。”   伏泰正不理晚晴:“他都快要四岁了,那里还小?”   言罢揽了铎儿过来:“今夜跟小爷爷一起睡。小爷爷有好故事讲给你听。”   铎儿见自己的娘低头不语,又见伏泰正虽面上带着些笑,但更多的却是严厉,憋嘴摇头:“不要。”   伏泰正说:“你娘赶了一日的路十分辛苦,今夜咱们叫她好好歇一宿,明早起我叫她一路陪着你,好不好?”   铎儿仍是摇头,晚晴自然知道伏泰正的心思,心内暗道他也太操之过急了些。可是如今她与铎儿两个,吃着他的喝着他的睡着他的,自己心里自然就没了底气。   她忽而忆起马氏,心内更加可怜她。女子贪占外头男子一点小便宜,自然是以出卖自己为代价,就算出卖自己,还出卖的低声下气。   伏泰正面上此时的颜色,可不像是还能商量的样子。他见晚晴也低着头拉住孩子不肯走,起来拍了拍晚晴肩膀艰道:“你先过去歇着,我哄他睡。”   晚晴起身看了一眼铎儿,硬扯开他的手。铎儿顿时憋了两眼泪珠子啪啦啦往下掉着。她狠心转身出了门,还未关上房门已听得铎儿的哭嚎之声。她心中不忍,复又推了房门道:“阿正叔,不如我先哄他睡着了再说。”   这两人要干件羞耻事情,一起商量着哄一个孩子,彼此都是做贼一样。   伏泰正抱起着铎儿道:“你自去隔壁,我带他出外转一转,一会儿就回来。”   晚晴到了隔壁,端坐在床上咬唇自闷着。她竖着耳朵听隔壁伏泰正带铎儿出了门,心中忽而有些焦急,怕他嫌孩子碍事将孩子拐出去卖掉,又暗笑自己想的也太左了些。那毕竟也是姓伏的孩子,伏泰正是他爷爷辈,断然不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她出外又要了些热水,要了壶茶来坐在桌前慢慢抿着,心内越想越悔,悔不该跟着伏泰正出了伏村。再想想伏青山,又是恨又是怨,独自一人在桌前坐到了天黑,忽而听到外头伏泰正说话的声音,急忙奔到门口去听,听着铎儿笑嘻嘻说话的声音,悬提的心又放了下来。   客栈不过纸皮一般薄的墙壁,她贴着墙就能听到隔壁伏泰正隐隐约约哄孩子讲故事的声音,并铎儿细细的抽泣声。   铎儿确实已经大了,常年只跟着娘,养成了个柔弱性子。她若真要为孩子好,就必须得狠心断了与他同睡,叫他跟着个男子,才能养出些男子气概来。   忽而隔壁门响,晚晴自然知道是伏泰正出了门。她心中慌乱,跳到了桌边坐下,又忆起自己连灯都未点,忙又慌慌张张拿了火石擦点着火绒,偏心太急一再打不着,倒把手打的生疼。火还未点着,伏泰正已经在敲门了。   晚晴只得放下火石过去开门。伏泰正自掌着一盏灯,见晚晴面色如丧考妣,低了头问道:“为何不点灯盏?”   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此时离的太近,叫她都喘不过气来。   晚晴咬唇摇头,不争气的眼泪却流了出来。伏泰正引燃了桌上的灯盏,低声道:“你们母子两人皆在哭,我如今竟成了坏人一样。”   晚晴见他插好了门鞘自解着外衣,颤声问道:“铎儿可睡着了?”   伏泰正道:“睡着了。”   他解了外衣搭在椅背上,晚晴捏紧了交衽长衣的领子,牙都不由自主上下打起颤来。她鼓起勇气说:“我知道这是你必要的,但是,咱们能不能等到了京城再说。”   伏泰正俯下丨身来,将两只灯盏的光皆挡在她视线之外:“不行。”   他伸手就要来解她的衣服。晚晴侧身躲了,指着灯盏说:“阿正叔去把灯熄了,媳妇自己会解。”   晚晴心中无声的风空吹着,暗悔不及,心道此时若反悔,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伏泰正整个人的神态,皆不像是能商量的样子。她悔之莫及,又不敢不丛。   伏泰正起身吹了两只灯盏,摸黑到床边,听着晚晴轻轻解衣的声音,一把将她抓过来,压在床上啃了起来。晚晴躲过了唇,他便去舔噬她的耳垂,躲过了耳垂,他又寻到了脖颈处,如此一路向下,终于又寻得那鼓胀处的一点,一手揉捏牙齿轻磨。   都到这个程度,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趁着他还未入巷,晚晴忍不住冷吸着冷气,吞着眼泪问道:“阿正叔,你一定会送我们母子上京吧?”   伏泰正抬头道:“会。”   现在也只能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了。   晚晴叫他褪了裤子分开双腿,方才叫他撩拨起的那丝酥痒顿时褪去。她又清晰忆起与伏青山那一次的疼痛来,在伏泰正进入时咬牙吸气道:“疼!”   她还有许多话要说,他却已经顶了进来。   晚晴冷哈着气躲过了伏泰正的吻,喘着粗气道:“阿正叔,你可知马氏常与人这样,可她并没有孩子。”   伏泰正苦笑:“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是生过孩子的,放松身体自然能领略些意趣,等我完了事再听你说,好不好。”   晚晴两只拳头抵住了伏泰正坚声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说。”   他仍是微微动着,虽不是方才一样剧烈的痛意,但侵入她体内的东西似胀似裂,总归仍是让她不适至极。   晚晴伸长着脖子要躲开伏泰正混身的热气,复又说:“我不想再要孩子了,铎儿一个我都带的十分艰难,若再有一个,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大人怎样将就都行,可孩子得不到大人照料,会很可怜。”   她只一回就有了铎儿,对这种事情的认识,只停留在种种子的层面上,此时虽为了点薄田小院而屈从于伏泰正,却仍然怕从此再有一个孩子,她的苦命就不限于此了。   伏泰正回味着晚晴这番话的意思,渐渐停止了动作,伸手在她胸前轻揉着,低声问:“所以了?告诉我你的要求。”   晚晴叫他揉的又有了些酥痒,颤抖了声音说:“你定然知道那不把孩子种进肚子里的方法,千万不要再给我种个孩子。”   伏泰正低身伏在晚晴身上,轻蹭着她充满弹性鼓胀的前胸,轻笑着:“好,我必不给你种个孩子进去……”   话还未说完,他纵身狠动了起来。晚晴小腹间方才还微聚在一处的一丝酥痒此时荡然无存,惟剩那随着他在她体内的搅动而迸发出来的,缠绞着小腹的钝痛。她咬紧了牙关紧撑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疼出一身汗来复又褪去,复又疼出一身汗来。   这就难怪马氏要大骂伏盛,原来这并不是件能叫人舒愉的事情。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分担了些意识出去,身体上的疼痛才渐渐减缓。这客栈的床虽看着好看,但终归不结实,不久就叫伏泰正摇晃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晚晴怕吵醒了隔壁的铎儿,轻声问道:“阿正叔,还要多久?”   伏泰正喘着粗气说:“不过才刚开始,还要很久。”   这是他肖想了大半年的女人,比之在梦里的渲泄,现实才更能叫他疯狂。梦里不过是他的想象,而此刻将她压在身下,真正领略了她的滋味,才更加叫他欲罢不能。   晚晴摇头:“不行,快一点,我怕吵醒孩子。”   伏泰正忍着心头的欲望狠动了几下,在他退身出来的那一刻,晚晴小腹间忽而如闪电略过,又似石投水面,漾起一圈酥麻的涟漪来。不过刹那间,她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愉,很想叫他再动一下,他却已经退了出来。   他起身打着了火掌了灯过来放在床头,见晚晴仍仰面躺着,自桌上取了她的帕子来,要替她擦拭小腹上的点点污秽。晚晴见伏泰正俯身擦着,轻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伏泰正持帕子沾了细细揩着:“种子。”   晚晴有些好奇,拿手指轻沾了一点在眼前细看,未了送到鼻子边闻了闻,摇头道:“一股腥气。”   伏泰正叫她有些天真的样子复又撩起了不过略略释去一点的情丨欲,摇头轻笑了起来。   晚晴自觉下身粘……粘。腻。腻,见伏泰正又上了床。自披了件长衫下了床,到那屏风后取储水的水层桶来,倒了些水在自已带来的小铜盆来,撩水洗了起来。   伏泰正躺在床上,听着屏风后哗哗撩水的声音,手上复又动作了起来。   他见晚晴许久不来,起身一看,便见晚晴不知何时自椅背上取了衣服,正悄悄往身上套着。伏泰正问道:“你这是准备穿上衣服睡觉?”   晚晴道:“我看阿正叔想要睡在这里,准备自己过去陪孩子。”   伏泰正拉了晚晴过来:“你睡在这里,我过去。”   晚晴点头道:“好。”   她见伏泰正仍没有穿衣服的意思,虽有了肌肤之亲,因着那疼痛仿佛与他隔的更远,远远站着问道:“阿正叔还不穿衣服?”   伏泰正道:“你上床来睡,我就穿。”   晚晴看他面上正经的如个君子一般,偷偷往下瞄了一眼,忙躲过了眼神:“你下来我才上去。”   那根棍子还是竖着的。   第四十六章 云锦   亲们,这章的正文在我的微博中,提取码在作者有话说。   伏泰正笑着摇头,拿被子遮了身体:“你先上来。”   一上一下这样僵持了许久,终是晚晴犟过了伏泰正。他起身下了床,走到椅子边去取衣服。晚晴见他背身往身上套衣服了,才摆好鞋子掀了被子准备要睡。   晚晴松了口气,心道可算是完了。她一口气还未叹尽,接着便倒抽了口凉气……   晚晴本已累的迷迷蒙蒙,见伏泰正也跟上了床,低声说:“我的孩子还在隔壁,如果你不愿意过去,我自己过去陪他。”   伏泰正搂着晚晴,摩梭着她如砚台般细腻的一弯膀子,心不在焉应付道:“我马上就去。”   他今夜才起了些兴头,但此时已是三更,不好再磨缠她,也只得忍到明夜再说。   晚晴见伏泰正仍不肯走,又催:“快去。”   晚晴本已累的迷迷蒙蒙,见伏泰正也跟上了床,低声说:“我的孩子还在隔壁,如果你不愿意过去,我自己过去陪他。”   伏泰正搂着晚晴,摩梭着她如砚台般细腻的一弯膀子,心不在焉应付道:“我马上就去。”   他今夜才起了些兴头,但此时已是三更,不好再磨缠她,也只得忍到明夜再说。   晚晴见伏泰正仍不肯走,又催:“快去。”   伏泰正支肩膀起身,见晚晴一双眸子里满是愠怒,心爱她此时不再屈就,表露出来的原原本本真实的她自己,一只手不由又伸进了被子,低声问道:“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晚晴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那知他又问起这事来。她此时如被扒皮抽筋过,整个人连意识都是消散的,在她眼中,如今的伏泰正简直就是一匹吃肉不吐骨头的狼一般。不,当比狼更甚,狼也没有他这样的好体力,他似是馋了几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一般,以他今夜来论,伏青山那一回简直就如被毛毛虫咬了一口。   她四顾着客房问伏泰正道:“难道你要在这里与我成亲?”   伏泰正笑的十分宽怀,虽眼中还有馋意,但毕竟饱餐了一回:“有何不可,不过一纸婚书,我写给你,你也摁了手印,咱们就是夫妻了。”   晚晴心道:我与伏青山叫全村人见证着成了亲,七出一条不犯,他也不过轻轻一纸书信就休了我,那还是官府有凭有证的东西。自写的一纸婚书又有什么意义?   伏泰正如此,也不过是方才终于得到了心内肖想,此时想要拢络她,叫她从此顺着他的性子,叫他也如伏盛在马氏身上一般,能长长久久得些甜头而已。而她此时想要上京去找伏青山,又非得依仗他不可。   只此两回,晚晴都觉得叫他要掉了半条命,若长久如此那还了得?   晚晴不想叫伏泰正知道自己看穿了他内心所想,怕惹得他图穷匕现,又要哄着他带自己上京,是而强撑笑着:“婚书或者婚姻本身,都不是媳妇所求。媳妇想要的,只是阿正叔送媳妇上京,找到伏青山,叫他写纸东西,明明白白将伏村媳妇的院子还给媳妇,叫他的两个哥哥不要再闹,仅此而已。”   伏泰正见晚晴还是这样固执的想法,也知她自幼困苦眼界太小,自己一时还无法叫她改变心意。他伸手自她膀子揉到前胸了会子,心中有了了点想法,手便渐渐往下摸索着。晚晴捉住了他往下游走的手:“阿正叔,我儿还在隔壁,你若不去,我就自己过去陪他。”   他便是铁打的,她也是肉做的,再来一回,晚晴只怕自己这条小命要丧在这张床上。   “好,我这就走。”伏泰正意犹味尽,但此时两人已经越过了这道坎,天长地久,已经吃到了嘴里又带她离开了伏村,她终究是他的。想到这里才起了身披上衣服,出门去了隔壁。   晚晴起身插好了门鞘,混身疲软不堪的往前走了两步,随即便双腿瘫软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闭眼缓息了半天,她才攀着椅子坐到妆台前去拣那面小铜镜。令晚晴惊奇的是,铜镜中的小妇人非但没有苦丧之色,反而粉面红腮犹如三春桃花般娇艳。眼中氤氲一汪秋水,顾盼之间连她自己都要心动。   她慌的压下那面铜镜不敢再看镜子里没羞没臊的自己,虽则知道此时自己叫他占了身子也该表现出些伤心或者羞耻来,才是个正经女子该有的样子。但她从天黑被伏泰正折腾到半夜,一头扑倒在枕头上黑天胡地香甜一梦,睁了眼睛已是早晨。   晚晴起身摸到床边没有孩子,又听得隔壁有铎儿哼哼叽叽的声音,忙穿了衣服过到隔壁,房门却是上着锁的。显然伏泰正早起出了门,却将个孩子一人留在屋子里。   晚晴下到一楼,问那伙计道:“昨夜我们同来的那人,你可见过他?”   伙计见是晚晴,点头道:“小娘子,您家相公早起在后院练棍子,方才我见他在后院洗脸,您莫要着急,稍等片刻他就会来。”   他话音才落,伏泰正已经走了进来,肩上还搭着方白帕子。此时已是九月,他穿件薄衫却混身热气腾腾。晚晴几步跳上台阶往楼上走着,回头埋怨道:“你竟把我儿一人锁在屋子里。”   伏泰正上楼几把开了房门,铎儿果然坐在床上揉着眼睛。晚晴扑过去一把抱了在他额头上亲了几口问道:“昨夜可怕了没有,什么时候醒的?”   铎儿憋了满嘴委屈:“娘去了那里?娘不要我了?”   晚晴将铎儿抱起来轻晃着,柔声道:“娘就在隔壁,怎会不要你?”   为了干件羞耻事情,为了能上京城去替自己争那点薄产,她连孩子都狠心推给了外人。虽说伏泰正是铎儿的爷爷,可毕竟也是外人。晚晴望着自己这可怜巴巴的小娇儿,心中越发是个五内摧伤的哀痛,也始知天下的妇人们无枝可依无人可靠的难处。   昨夜出门伏泰正给铎儿卖了些顽物,他此时见了母亲又安了心,伸手够那小小的木雕马车与小马来顽,自己学着车夫的样子嘴里驾驾有声。   早起用过了客栈伙计送来的早饭,晚晴见伏泰正坐在那里陪铎儿顽的开心,并没有要收拾起身的打算,起身催问:“阿正叔,咱们何时起身?”   伏泰正抱铎儿起来说:“今日咱们好好休整一日,明日再走。”   晚晴心内火急火燎,就怕途中有所耽搁不能早日回到伏村去。听他竟然还要在此休整,忙摆手道:“我一点也不疲乏,力气足得很,咱们快快的走呗。”   伏泰正上下扫了晚晴一眼,见昨夜虽自己折腾的厉害,她今早仍是满脸红润饱满水灵的样子,可见昨夜自己下手有些轻,而她也确实体力好。以此来论,今夜或者可以再放开一点。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道:“你虽不疲乏,马与车却皆乏了。我雇的是架新车,昨日才头一回上路,今日车夫还要紧车,咱们是走不了了,你既力气足的很,咱们就出去逛一逛,如何?”   言罢已经摆了铎儿出门。晚晴只得也跟上,与伏泰正一起出了客栈。她幼时讨饭,也曾来过秦州城,但城中严禁有癞疮的乞子们入内,所以她与她娘皆是东躲西藏,只看得各处高屋高墙,人们着衣饰锦。此时故地重游,忆起终于安葬在伏村的老娘,心急自己伏村那点小窝,那里还有逛街的欢喜可言。   伏泰正带晚晴进了一家成衣坊,迎门见一件若草色云绵对襟长衫挂在墙上,他偏爱女子着些素雅衣服,指了那衣服问掌柜:“那件成衣可卖否?价值几何?”   掌柜的自柜台内走了出来,拱手笑道:“客官好眼色,真是识货人。那衣服是南边来的云锦织成,您瞧衣上花蕊虽然素雅却十分灵动,描边的金丝更是真金拉丝。这本是咱们秦州知府家的小姐出嫁,亲自点名我们布料行自南边进来的料子,因在我这里做成衣,剩得一些,却只能做得这一件衣服。价值自然是高的,但若客官实心想要,咱们可以商量。”   晚晴本是跟在伏泰正身后,见他去问衣服,自己也往墙上看了一眼,果然是件漂亮衣服。但她听得这掌柜说的天花乱坠,已知他是要好好要个高价了。是而低声道:“我自己衣服很多,并不要什么衣服。”   伏泰正复问那掌柜:“到底几何?”   掌柜伸了手道:“二十两银子。”   晚晴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我一仓麦子都不值二十两,这是什么做的竟然要值二十两。忙对伏泰正使眼色道:“我不要。”   伏泰正自怀中掏了张银票来拍给了那掌柜道:“我还要些别的衣饰,银票先放在这里,叫我娘子慢慢挑好了再算总帐。”   掌柜今日遇到个手脚大方的人客,喜不自胜,忙躬身请了晚晴道:“夫人,咱们这里的成衣,是秦州城最好的,您请到楼上坐,我叫伙计们给您送上来,您慢慢挑慢慢看,如何?”   那是十年前的冬月二十,是个干冷阴沉却无风的夜晚,她在灵河大桥上等他回家,怀中捂着一块糯黄米糕。糯粟产量不及黄粟,是而伏村人种的很少,但因其糕口味鲜美,家家又必得要种一点。他从灵泉集上学堂回家,远远见那褪了癞疮一脸斑驳的少女要桥头上跳着脚,心中已是一团厌烦。   但他天性不爱与人下脸,再者这少女在家中干活泼辣肯出力气,母亲伏水氏与父亲伏泰印都特别喜爱她,是而他便应付问道:“这样冷的天为何不在炕上温着?”   她捧了那块黄米糕出来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往年无论在那里,我娘都要买块黄米糕给我过生。今日婆婆特意给我蒸的,放了许多蔗糖在里头,快吃一块。”   伏泰印自伏海房里翻出几本医书,叫伏青山照着医书寻来几味草药,每日替这毛丫头又是蒸又是敷,竟渐渐把她脸上的癞疮给治好了。而且许是因为癞疮遮过又褪去的原因,她的肤色比之乡村里的妇女们,份外白皙,白的叫伏青山一瞧见就要觉得烦躁。   他犹还记得她那混身的疮,自然也记得她泼泼辣辣干活脏过的手。他是天□□洁的男子,自然不肯吃她手中的东西。   又听她唤自己的娘叫婆婆,心中更是越发的恼怒无比。学中已有几个老秀才们知道了此事,知他家有个童养媳,只怕回去拉来就能暖炕一头睡,明里暗里取笑他。他快步往前跑着,她追着,捧着那块糕。   那是她当年最爱吃的东西,冬月二十,也是她每年都盼着要过的日子。   也是她每年都盼着要过的日子……   第四十七章 云肩   晚晴听他叫自己夫人,忽而忆起那日在车家集家着马氏,她满心欢喜的挑绸缎要做秋衣,那些伙计们也是叫她夫人。晚晴心中一阵厌恶,心中将自己与马氏划上了等号,又觉得伏泰正此举恰如伏盛一般。   当初马氏说:“男女所图,就是如此。你早晚也要吃我一样的亏,弄匹料子穿件衣服,好歹身上光鲜些,不枉成个女儿一场,你可懂我的意思?”   她果真也吃了马氏一样的亏,难道也要同她一样,弄点缎子做件衣服穿在身上,就此弄个身上的光鲜不成?   晚晴这样想着,心内那里还有看衣服的兴致,又见铎儿在地上跑着,一手捞抱了起来低声道:“阿正叔在此慢慢看着,媳妇有些困,要先回客栈去了。”   言罢也不等伏泰正回答,出了成衣坊的大门就往客栈而去。   她抱着铎儿回了客栈,回想起自己一鼓作气要上京城寻伏青山,如今到了这里才真真觉得荒唐可笑。再回想在伏村时那两个半夜抬门的外村贼人,若伏高山与伏春山两个也那样来一次,自己仍是个死。而此时惟能依靠的,还真是只有个伏泰正而已。   想到这里,又深悔自己方才口气太硬怕要惹得伏泰正生气。又困在这狭窄的客房中无处可去,只得坐在桌沿上支了肘子瞧着铎儿在床沿上玩他的小马车。   约摸天色近午时,伏泰正才回了客栈,手中还拎着很大一个包袱。   晚晴起身叫了声:“阿正叔。”   伏泰正道:“咱们今日出去吃饭。”   三个人在外找了间馆子坐下,仍是伏泰正唤了伙计来吩咐,他或许常在外吃饭,也不过略吩咐了几句,那伙计搭着帕子应声而去,一会儿摆上些卤肉之类的凉盘,又端了三碗带木耳肉臊子并红烧肉浇头的面来。铎儿人小吃不得一碗,晚晴怕他糟践了面可惜,唤那伙计来另取了个空碗,捞了一半给他吃了,剩下一半推开伏泰正,叫伏泰正替他吃掉。   晚晴在伏村时整日忙碌,就算下雨不能下田地的时候,家里还有一堆的活要干,就算天下得几日雨家中活干完了,每日几回猪与鸡要喂。她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又不用做饭洗碗,又不用喂猪喂鸡的无所事事过。   三个人吃罢饭出了馆子,伏泰正道:“这城外有些好去处,若你愿意多呆几日,我就带你四处逛一逛。”   晚晴下意识摇头道:“不用,咱们不是快些上京城的好。”   伏泰正见她如只受惊的刺猬一样,自己言上一句就要混身是刺,而偏偏他治得了三军也没有治她的法子。此时才心内暗道:古人诚不欺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三人又同回了客栈。伏泰正去寻那马车夫一起紧车,晚晴与铎儿两个仍在屋子里呆着。   待到晚间吃完了晚饭,铎儿见娘一双眼睛瞅着自己,忽而意识到今夜或者还要与小爷爷同睡,不等晚晴张嘴,先就摇头:“今夜我要跟娘睡。”   晚晴扫了伏泰正一眼,见他面上仍是不温不火的样子,只是眼神叫她有些毛毛的,心道他昨夜折腾到半夜,早晨又起的早,下午还摆弄了半日的马车,今夜想必累了不会再搬缠自己,遂也笑道:“铎儿夜里有些闹,叫阿正叔睡不好。今夜我陪他睡吧。”   伏泰正抱了铎儿过来放膝上,轻言道:“我们铎儿一点也不闹,昨夜咱们一起睡的很好,对不对?”   铎儿摇头道:“不好。”   伏泰正皱眉:“怎么不好,小爷爷给你讲故事,给你卖马车,若你今夜还同我一起睡,我仍给你讲好听的故事。”   铎儿已经挣扎着要往外爬,撕扯着晚晴:“我要跟我娘睡。”   晚晴见伏泰正使着眼色暗示自己出去,横了心推门出去到了自己屋子,贴在墙角上竖了耳朵细听,却未听到铎儿的哭声,一会儿隔壁有推房门的声音,大约伏泰正又抱着铎儿出去顽了。   她将伏泰正中午提回来的大包袱皮打开,见内里叠的整整齐齐许多衣服,有厚的也有薄的,有内里的肚兜中衣,也有外穿的长衫短袄并罩衣,取到最底下,另一个小包袱皮单另抱着的,恰是今日成衣坊墙上挂的那件云锦对襟长袄,下面还有一方及笄女子们常爱戴的云肩。   那云肩亦是水红色,艳如三春新开的桃花,上面绣着绿意纷然,虽则俗艳无比,搭到她肩上,却十分好看。   晚晴照着铜镜里的自己,一会儿想起马氏的那番言语,一会儿又想起高氏她们的笑言,也知自己如今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却又不及马氏能放得开,恰是又不知耻又还知道自己不知耻,冷笑了铜镜里的自己道:“你的脸皮也真够厚。”   忽而伏泰正推了房门,她才记起自己并未插鞘。手中的云肩还未脱出,伏泰正已经推门走了进来。恰就见她正往身后藏着那方云肩。晚晴又羞又臊,起身问道:“铎儿可睡着了没有?”   伏泰正见她将衣服摆了一床,取了那件云锦长衣问道:“可试过没有?”   晚晴摇头,面上委委屈屈眼中横着秋波:“都没有洗过,挂在那里多少天,怎能就这样穿到身上?”   伏泰正顺坡下驴:“那就多呆一天,我叫这客栈的杂使们替你洗净,明日给你试,好不好?”   晚晴听他左右都是要哄自己多呆,心以为他是不想上京,故意要找借口拖延,忙将那衣服全理到了包袱中道:“媳妇自己有很多衣服,不需要穿这些。媳妇如今只想早早的上京城去。”   伏泰正揽过晚晴在胸前,吻上她的唇撬开舌齿细细对吃了一番,见晚晴闭眼皱眉忍着,轻轻咬咬细咬了的舌尖几下,见她皱眉轻哼着不满才问道:“可洗澡了没有?”   晚晴一弯脖颈侧侧往后躲着:“没有。”   伏泰正笑道:“我去替你要热水来,你好好洗个澡,我也下去冲个凉就回来。”   言罢起身出门去了。晚晴等得不久,见有两个客栈的杂使差婆抬了桶热水进来,自己回身插好了门坐在浴缶中,拿瓢舀了水默默的冲洗,仍是一脸如丧考妣的愁苦样子。   伏泰正那个样子,显然是今夜还要来一回了。她忆起昨夜两腿已在打着软颤,但是到如今还未出秦州城,她又不得不顺着他的性子。晚晴忆起在伏村时马氏那时常着三不着两的言语并那些疯疯颠颠的举动,此时才由衷感叹,若伏盛夜夜也如伏泰正昨夜一般,马氏竟还能下床还能四处走动,也算有幅好体格了。   磨蹭来磨蹭去,终究还是到了上床的时候。伏泰正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个孩子哄的睡着了,此时如头涎鱼的猫一般盯紧着晚晴:“还不睡?”   晚晴叫他盯着,忆起昨日夜里他从后面捞起她,在她腹中的搅‖动,混身打了个寒颤,生怕借着自己脱衣服的时机他再从后面来一回:“你吹了灯盏,我才脱衣服。”   伏泰正随即吹熄了灯盏:“现在脱。”   晚晴几欲要哭,咬牙问道:“你已经得过两回了,难道还不够么?”   伏泰正纵身跃了上来,吸咬着晚晴唇瓣,一手去寻找更好的去处:“这种事情,怎么会有够的时候?”   晚晴叫他逗/弄的有些想头了,但又怕他一爬上去又要折腾大半夜,拎紧裤子哆嗦着嘴说:“阿正叔,这回必得要快些才行。”   两人过着手仗,终是伏泰正捏住她的手,晚晴细声哼叫着:“阿正叔,求求你早些弄完好不好?”   伏泰正听晚晴喉头送出一声长哼,知她这回早早就得了舒/愉,勒肯着自己不敢叫再弄/疼了她,轻声道:“你若再敢叫我一声阿正叔,我今夜就弄到天亮去,好叫你明日下不来床。”   晚晴信以为真,拿小拳头砸了伏泰正肩膀:“不行,我明早就要起身,上京城。”   伏泰正捉了她拳头压到头顶道:“若你从此不叫我阿正叔,我就快些。”   晚晴道:“快些是多久?”   她还未等到他的回答,先就叫他逼出一声声不断如猫般轻哼起来。但渐渐她整个人就木了,腿酸脚软恨不能就此变成一条死鱼或者一根木头消去意识,好熬过这难熬的时刻。   到最后,晚晴仍是叫伏泰正足足摆~弄了半夜,初时她还能应付,到了后来便渐渐有些眯糊,忍不住打起瞌睡来。直到三更的更声将她惊醒,他还伏在身上。晚晴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复又轻声问道:“你难道不睡觉?”   他终于等到她醒了,自然又有一番磨缠。   晚晴觉得自己仿如熬过了一回生死,左思右想想要劝阻伏泰正就此一回罢手,遂旁敲侧击问道:“难道你每夜都要这样?”   伏泰正轻轻嗯了一声,也并不言语。   晚晴绞尽脑汁思索了一番,又问道:“那在伏村的时候,你身边又没有女人,你和谁一起睡?”   伏泰正仍是轻轻的嗯一声,也不言语。   晚晴鼓起勇气劝道:“阿正叔,我原来常听我婆婆说,这种事情顺应的是天理,是为了繁衍后代,人们才偶尔为之,大多数的时候男人女人还是该各睡各的,休养好身体好把力气用在田间地头用在正道上。你瞧伏盛,就是缺德事情干多了才遭天谴。媳妇看阿正叔你也还年轻,若在这种事情上用光了力气,怕你非但不能送我和铎儿回京城,将来如伏盛一般遭了天谴可怎么办?”   她当然不知道伏盛是叫伏泰正一闷棍打死的,此时一番诚言谆谆而诱,良眉善目端地是与死去的伏水氏无二。   伏泰正本也才不过囫囵吃了个半饱,此时叫她一双媚丝丝的眸子盯着目光轻扫,那点才熄的火星子顿时又燃了起来,他掰晚晴过来揉在自己胸前,许久才道:“看来你精神还很好,要不咱们再来一回。”   晚晴信以为真,吓的慌忙滚到床内,一把推了伏泰正催道:“快去陪我儿子睡觉。”   伏泰正笑着起身,穿好了衣服又过来在她身上揉搓了许久,叫晚晴狠狠踹了一脚,才起身去隔壁客房睡觉了。   次日果然五更他就起身,两人带一个还在揉眼睛的孩子吃饱了饭退了客房,车夫早已套好车驾栓了伏泰正的马在客栈门外。晚晴叫伏泰正摆弄的疲累不堪,与铎儿两个上了车就是闷头大睡。直到午间到了一个茶寮,她下来喝了些茶吃了些干粮,上了车仍是困顿不醒。   铎儿这时有了精神,趴在车窗上看窗外骑马的伏泰正,高声叫道:“小爷爷,我也要骑马。”   伏泰正接了铎儿出来,抱他在马上同骑了,拍马慢慢走着。风吹帘动,晚晴躺在车中熟睡。他望着她梦中仍紧锁愁眉的脸,忽而意识到,想要征服她的心,或许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但还好此时她再无依靠,只能依附于他。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善待她的孩子,她总会有归心的那一天吧。   第四十八章 京城   秦州到京城两地相隔一千三百多里路,上好的良马日行三百里,须得五天五夜不休才能到达。车驾比人力快些,一日顶多二百里路,到得京城,也须十来天日程。他允了平王一月之期,此时便也不急着上京,刻意叮嘱车夫放慢了鞭子,好叫晚晴能睡的安稳些。   当然,晚间宿到客栈,他哄睡了孩子,总要拉上晚晴同来一回欢好。   晚晴虽有了个半大孩子,在这种事情上却仍是两眼一抹黑。若不是这回上京路,她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男女之间还能有这么多花样与法子。若寻得客栈床板薄些,伏泰正索性连床也不用,站在地上就能办事。她叫他揉捏的如只布袋一般,几回下来,再也不敢叫他阿正叔。   反而是伏泰正总是逗弄于晚晴:“叫一声阿正叔我听听。”   晚晴咬牙忍着:“不要。”   他在后面撞击,她伏腰叫他捞住咬牙,忍不住指着窗外提醒伏泰正:“我听见三更的锣都敲过许久了。”   伏泰正扶晚晴起来,索性翻身将她整个人挂在自己腰上,将她两只手搭在自己脖子上环好:“正好一鼓作气到五更,咱们好上路,好不好?”   晚晴以为方才就该完了,谁知他又换个姿/势要重来,心知只要他换个姿/势,仍是必要弄到五更去的,她心里焦苦无比,摇头道:“不好。我求求你,这一回早些完事好不好?”   伏泰正点头:“很快,马上就好。”   他所谓的马上就好,她必得还要闭眼苦熬上大半个时辰。   晚晴完全晨昏颠倒,一路行来看到客栈的大门腿就先打起摆子来。马车成了她真正的卧榻,而客栈的床,每夜不及暖热就要起身离开。晚晴恨伏泰正恨的咬牙切齿,又他白日骑马而行,晚上几乎一夜不睡,早晨每回都是五更准时就起。饶是骑马一天,饶或车辙坏了与车夫修理半日,到了夜里哄睡了孩子,仍是生龙活虎的样子要折腾她个半死。   好在离京还有三日路程时,她的月信期至。晚晴拿帕子拭了血迹出来,简直如蒙大赦,恨不得伏在痰盂上好好哭上半日。这日夜里伏泰正兴冲冲哄睡了铎儿,过来就见晚晴满脸□□抿唇笑着。他还以为她终于也有些想自己,上来就要把晚晴往床上拖。   晚晴忙捂着肚子理直气壮说道:“我月信期至,以后怕不能再同房了。”   她月信刚好三日,那时也已经到了京城。再推推脱脱几日,这回足能歇上七八日睡个安稳觉了。她能得这七八日的休养,到时候回程路上拼死再叫他弄上七八日,这辈子他与她的生死缘份也就止于此了。   晚晴觉得等自己应付完伏泰正这一回,往后她连再嫁也不想了。她那怕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要叫这样的男人活生生弄死在床上。她这一回上京讨东西,最苦最累的不是趁车不是旅途,而恰恰是他一夜夜无休止的纠缠。   伏泰正犹自不信,深手摸着她裤子里确实垫了东西,才兴意怏怏收了手,却也躺到床上与晚晴同睡。   晚晴见他仍要动手动脚,低声劝道:“阿正叔这些日子也熬坏了,为何不过去好好睡上一觉?”   伏泰正见她又叫自己是阿正叔,索性掀了她衣襟俯身叨着,一手恨不能将她揉搓进自己骨髓里去,晚晴以为这人竟是禽兽一样连自己来了月信也不放过,又不敢狠意惹他生气,遂低声哀求道:“伏泰正,我身上是真不好了,我听我婆婆说妇人们有月事时行房男人会死的,我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回好不好?”   伏泰正自然不是禽兽,但又舍不得起身:“若你还敢叫我阿正叔,待你身上好了,我定要弄到五更去。”   晚晴又踢又蹬掩了衣服:“那我该叫你什么?你自己说。”   伏泰正道:“你可以叫我相公,也可以叫我官人,就像别人家的娘子一样,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晚晴叫他认真的样子逗的有些笑意,埋了头道:“还相公,你若真当了相爷,我就叫你声相公。还官人,你若有个官身,我就叫你声官人。”   伏泰正也叫她逗的笑了起来,搂了晚晴道:“那你就叫我伏罡。罡者,天地间的正气。这是我师父苦生大师给我的字,也是我在外常用的本名。”   晚晴这才忆起,车鹏也曾说过,伏泰正就是伏罡,是在凉州当将军的。而且那番他家来人,那些兵丁们也是喊他叫将军。是而晚晴问道:“你果真如花生所言,在凉州带兵当将军?”   伏罡道:“是。”   晚晴好奇问道:“那你既然好好的将军做着,为何要回伏村?”   伏罡自然不会给她讲那些国事上的争斗与博弈,淡言道:“或者正是为了能遇到你。”   晚晴抿了嘴斜了眸子盯着伏罡,指着他鼻尖轻点着说:“你面上瞧着老实,嘴上倒会哄人。”   她最适这种眼色这种神态,白肤红唇勾人的气息,有一股于生俱来的媚态惑人。伏罡忍不住翻身压了上来,晚晴双手推他纹丝不动,又急又怒:“我身上不好,你再压要压坏了我。”   伏罡道:“我不过略压一压就走。”   真到伏罡起身走了,晚晴反而觉得有些兴怏。那种事情虽叫人疲乏,却也能上瘾似的。晚晴咬了指甲仰躺了望着床顶,再忆起马氏来,又是由衷一番轻叹:“怪道她总爱找男人弄这种事情,原来其中果然有些意趣,也不光是男子占便宜,女子也能得些好处。只是若时间能短一短,每回小半个时辰也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又深恨自己脸皮也太厚了些,蒙了被子睡着了。   晚晴本以为越往京城去,该是越繁华才对。当然,离京城近的地方村庄也密,人家也多,可是这些地方的人面如草色,衣着烂缕,脸上的神色皆是饿过了劲一般,还没有清河县那些偏远之地的人们看起来精神。   恰好此时又路过一处村子,晚晴撩了帘子瞧着外面,忽而听得外头呼呼喝喝,一条巷子口上跪着个妇人,正不停哭着。一扫而过的功夫,晚晴见她身后许多衙役,穿的衣服皆与往年来伏村收田粮税的那些衙役们所穿的一样。   恰好此时那些衙役们将那妇人拖了出来,其中一个还不停用脚踢着她。晚晴心内不忍,唤住了伏罡道:“怎会有人这样欺侮一个女子?”   伏罡勒马观望了一番才道:“他们是在收人头税。”   “什么是人头税?”晚晴好奇问道:“我竟从未听过。”   伏罡解释说:“如今许多地方都在收,只要家里有一口人,无论老弱病残都要按口缴税。清河县令一直顶着压力不肯摊税,所以你们才不知道。”   晚晴攀在窗子上远远瞧着那妇人,摇头叹息:“税赋这样重,明年的田粮税又是一项操心。”   远远望到一片宽阔无际的河面,晚晴指了问伏罡问道:“那是何处?”   伏罡道:“运河,此地距京不远了。”   这就到京城了?   晚晴抱了铎儿撩了帘子:“我的儿你快瞧,咱们竟然到了京城了。”   因天色已黑,伏罡找了处小店歇息一夜,次日一早,晚晴起身梳洗过才开了门,见外头门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眼角皱纹满满,满唇花白胡子,低声问道:“老人家可是有事?”   伏罡笑起来:“连你都认不出来,可见我伪饰的还不错。”   晚晴听了声音才知他是伏罡,见他这苍苍老态不知为何心中一酸,捂嘴埋怨道:“好好的为何要弄成这个样子?”   伏罡道:“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咱们赶早天麻亮的时候进城,人多盘查松些。”   晚晴越看他样子越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忽而心中黯然,低声道:“原来你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好好的你为何要弄成这样?”   伏罡与她一起收拾着行礼,低了嗓子说:“如今凉州与京城形势紧张,我不好公然至京的。”   在伏村都差点被杀掉,若在京中被朝中之人认出,只怕瞬时就要调御林军和应天府将他打成肉泥。   晚晴哄了孩子起来,三个人用了早饭,此时也才五更初过的光景,入十月的天气,此时天还全黑着。伏罡下了定银叫车夫在此间等着,自己亲自驾了车驾赶往城门口。五更城门开启此,此时正是盘查放行的时候。无论进城了城都要盘查。   好容易盘查到了晚晴与伏罡,那官兵交叉了矛问道:“入京城何事?”   伏罡沙哑了声音回道:“探亲。”   官兵又问:“探谁?”   晚晴掀了帘子朗声说道:“去找奴家相公。奴家相公是今年春闱高中的探花郎。”   两个官兵面面相觑,见这女子坐在车中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又言辞恳切不像个撒谎的,一个问另一个:“今科探花郎不是娶了魏中书家的小姐?难道这竟是中书府的小姐?”   一个摇头:“我看不像,你瞧孩子都有了,只怕如《铡美案》里所说,是个秦香莲呗!”   言罢遂收了矛头道:“只怕也是个苦命人,放行!”   伏罡拍马往城内走着,回头笑道:“你还有些急智。”   远晴道:“我说的可是真话。就算他伏青山如今不肯认我,他那探花郎的名位里,也有我晚晴的辛苦。”   两人到了京城,伏罡直奔西城门口一家客栈住下,唤了热水来撕去面上的胶皮等物。晚晴收了一路的脏衣服出来,问伏罡道:“这里可有地方洗衣,我带出来的衣服全脏了,须得要洗干净了才能再穿。”   第四十九章 糟糠   伏罡唤了个粗使婆子来,将他新卖的那些衣服并晚晴自己的衣服,孩子的衣服和自己的,一并交给了那婆子,婆子抱着衣服去了。晚晴在床沿上坐了道:“你可真会享清福,到了外头连衣服都要别人给你洗。”   伏罡见铎儿在门口顽着,暂时还顾不到屋子里头,将晚晴压倒在床上道:“若你愿意,到了凉州我就雇几个人来伺候你,也叫你享享清福。”   晚晴听他又要诓自己去凉州,忙摆手道:“我才不要去凉州,你送我回伏村就很好。”   伏罡等了几日堆了许多燥火在腹中,压着晚晴轻轻厮磨了问道:“好了不曾?”   晚晴捂了肚子撒谎:“并没有,还要许多日子。”   伏罡伸手下去揉了,果然见她还带着月事条子,暗恨今夜又不能办事,又舍不得就此起身,便有一下没一下在她衣服里揉搓着。他一手支在床上,忽而摸到一张纸,捡起来才扫了一眼,晚晴忽而跳起来道:“快还给我。”   伏罡扬高信纸不叫她抢,压了她双手快快的瞄着。   晚晴又道:“伏罡,求求你,快还给我。”   铎儿在门口听到小爷爷和娘起了嘴仗,也跑过来凑热闹来看。   伏罡已经看完,扬信纸问晚晴:“这是伏青山写的?”   晚晴夺了过来,折起来扔到床角,见铎儿怒目望着伏罡,摇头道:“不关你的事,你就别问了。”   伏罡坐到床沿上,许久才问晚晴:“你果真是一个字都不识?”   晚晴低声道:“数字认得几个。”   伏罡问道:“你可知他写的什么意思?”   晚晴揽铎儿过来抱紧,搁下巴在孩子肩膀上摇头:“我忘了。”   伏罡望着晚晴,见她低眉搭眼依在孩子身上,与铎儿两个皆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抱了铎儿过来对晚晴说:“若你愿意,到了凉州我就好好教你识字,叫你也能认字读书写字。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活着有何意思?”   晚晴见伏罡并不生气,咬牙道:“我并不认得那些字儿,可那上面有我的名字,也是这些年我唯一的一点念想。”   伏罡伸手取纸过来掀开,复扫了一眼。纸上写道:   洗衣赋   吾乃秦州第一风流才子,清河县人伏青山,自幼书画双绝,琴棋双通,上通天文下彻地理,实乃世上绝无仅有之贤德人才。今书小小洗衣赋一篇,以慰吾妹晚晴洗衣之辛劳。   琴棋书画,四绝公子伏青山   伏罡甚至可以想象当晚晴弯腰费力搓着衣服时,伏青山摇头晃脑提笔而书的样子,他不过是卖文彩弄笔墨夸赞自己,却还要拿她当个注笔。   她以为伏青山是她命定的夫君,在家苦苦操劳没有任何怨言。而于伏青山来说,她不过是个纸上的妹妹,一句话就能发嫁,在粉饰自己时略作陪饰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而已。   晚晴自伏罡手中接了纸过来,见铎儿又跑到门口去顽了,才小声道:“如今既已到了京城,若阿正叔不方便,我自去打问着寻他伏青山即可。”   伏罡道:“我找人送封信给他,叫他到客栈来见你即可。我亦无事,就在此陪你等着。”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她真相,亦不敢问她是否还爱着伏青山。若她还爱,这份爱也未免太卑贱太委屈了些。   晚晴这夜熬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再也熬不住,自己悄悄下楼寻了那粗使婆子要热水来洗澡。她才回屋子,就见伏泰正自己单手提了大桶热水进来,别有深意笑着:“看来是好了。”   晚晴推伏罡出门:“快出去,你既揽了活要替我看着孩子,就莫要叫他醒来找不见人啼哭。”   伏泰正推门出来。晚晴插了门泡在浴缶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听得外头铎儿唤娘,才穿中衣开门,披头散发抱过铎儿,也压到浴缶中给他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伏泰正见晚晴仍穿着自己的旧衣,取自己新买的衣服来给她:“试试这些新衣服,总比你村子里带来的好一些。我在这里不便出去,待明日伏青山来过,我给你银子,叫这客栈的婆子陪着,你自己去置几身京城中女子们时兴穿的衣服,将自己也打扮打扮。”   高含嫣向来精于打扮,她昔与伏罡还是夫妻时,曾在自己卧室隔壁打一面顶梁的巨柜,柜中皆置抽屉,每个抽屉中只置一套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摆放好了,当中还有一排十几只衣架子套衣,每早起床先叫丫环们站在高椅上将衣服一套套取出来套上衣架妆饰好,要思忖许久才会因着今日的天气,心情,并外头的风景和所要见的人而搭配一套最称心的衣服。首饰更不必说,满满当当十几匣子也是放在卧室隔壁,每早也要叫丫环们一次摆开,依照衣饰来搭配上许多遍才能心足。   她为了这些事情,常要在卧室流连到中午才能出门,常常连早饭都不肯吃。好在伏罡无父无母,否则连请安站规矩这些事情估计都办不了,只怕都要气死二老。   伏罡当初虽也头疼高含嫣的爱美之心,但如今更怜惜晚晴的懵懂无知。她本是块璞玉,比之高含嫣要美出许多,但自己混然不觉,又一颗心扑在个孩子身上,只掂记着自己伏村那点小山窝里的一点小家当。   同是女子,因着家世与出身环境的不同,其气度与谈吐,胸怀与格局也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异。他怜惜她,却又无力改变她,此时惟有顺从着她,想要慢慢叫她转圜,好叫她看的更高更远而淡忘如今压着她的,叫她沉重与痛苦的那点小小的利已。   晚晴替铎儿擦着头发,望着自己的孩子眉眼间皆是笑意,摇头道:“不要,我自己的衣服就很好。”   只要伏罡一提起衣服,她就想起马氏叫伏盛陪着扯布料的情形。这点可笑的坚持,为了自己内心一点还未泯灭的良知与羞耻,她宁可不要。就仿佛只要穿了,在河那边长眠的马氏就会笑她:看吧,你到头来还不是与我一样。   她总得坚持点什么,好让她觉得自己跟马氏还有一点点差别。   ***   这日早起要去上衙,伏青山收整穿好公服出门上马,水哥牵了缰绳才要走,忽而迎面一个面生的男子扬高手递了封信过来道:“伏郎中,您老家送来的信。”   伏青山伏身接了信过来,那人头也不回,径直走了。伏青山见他也不进中书府,自巷道而去,皱眉问水哥道:“他可是这府中人?”   水哥摇头:“府大家人多,小的也不全认识。”   伏青山启信来看,见上面不过寥寥几字:仙客来客栈,故乡故人,整日恭候。   字不是他熟悉的字体,亦无落笔。伏青山此时本就五心烦躁,见了信更加后不着头脑,拍了马吩咐水哥道:“快些往吏部去,不要叫那侍郎再排喧我。”   多少人一二十年才能熬得个郎中职位,他因着魏中书的缘故,上来就是个郎中。那吏部左侍郎是个又老又酸的老儒,明里暗里不知给了伏青山多少气受。   但好在他在这些方面能忍能耐,况且跳板亦然架起,眼看就能出脱,是以也未将此放在心上。在吏部闲坐了半日,伏青山复又掏了那张纸出来,暗自疑惑道:“故乡故人,究竟会是谁?”   无论是谁,早起天不亮就来送信,又恰是踩着他出门的点子,这就有些诡异。但故乡故人这四个字又叫他挪不开眼睛去。他衣锦而未还乡,也不知故乡的人是如何评价称赞于他,毕竟当年在清河县也是有名的少年英才,大家对他都寄予了颇高的期望,想要知道这些的心思简直要折磨疯了他一样。   横竖仙客来客栈离中书府不远,顺路去一趟也不过片刻间的事。若是有人成心拿他开玩笑,也不过略去走走。若真是故乡有故人前来,能闲谈片刻,知些清河县的风物乡景,也好畅一畅闷了多半年的胸怀。   是而好容易等到散衙,伏青山到吏部侍郎公房报备过一身,出吏部唤了水哥过来,自上马台登了马,挥了手道;“去仙客来客栈。”   仙客来客栈中,虽伏罡说自己不方便出门,但从早起到傍晚一整日伏罡也不在客栈中。晚晴带了铎儿两个百无聊赖,又不知伏青山何时会来,只得仍是困居在客房中支了额头闷等。   眼看到了晚饭时,晚晴正等的焦心,忽而伏罡推了门进来道:“伏青山不刻就要来,晚晴你可想好了要与他说的话没有?”   事到临头,晚晴才着急了起来。她一整天都在思前想后,却还真没有想好见了他该怎么说。关键是她到如今也不知他的态度会是什么样子,会是生气,还是嫌恶,还是会如《铡美案》中的陈世美一样,要派几个人来杀自己,夺孩子。   她起身整了整衣服,问伏罡道:“我该说什么?阿正叔你替我想一想。最好你在我身边站着,替我跟他交涉,可好?”   伏罡见晚晴慌慌乱乱,拉她复又坐到椅子上道:“不过就是老家田地的事情,他如今贵为中书府的上门女婿,自然看不上那点东西,你只要他替你写纸东西能作证明即可。至于我,在隔壁看情形,若他断然不肯,我再出面,可好?”   男子自然最知男子心性,那怕伏青山果真如今已然娶得高妻又休弃了晚晴,但伏罡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若伏青山看到晚晴与他一处又是彼此熟识的关系,不定心中又要吃起醋来。毕竟晚晴容样生的太娇太媚,是个男子与这样的女子同出同入,谁能相信他们之间一点干系都无?   为能叫他们干散决断,伏罡还是决定先不出面。   晚晴点头道:“好。”   伏罡才出了门,就听楼下伙计高声说:“客官。您要找的人在楼上右手第三间房内,请!”   伏青山先叫水哥在楼下等着,自己提官服袍帘上得楼来,楼梯口站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生的高大威猛相貌堂堂,他眼瞧着有股说不出来的面熟,似在那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便略点头笑了笑,往那第三间客房走去。   晚晴坐立不安,抱了铎儿在怀中,听得外头有人敲门,高声道:“进来。”   伏青山推门而入,内里一个年轻妇人,白肤嫩面苗条身材,穿一件素色长衫,袖肘部的补丁直打到前腕来,下面一条月华白裙,亦缀满补丁,却是干干净净。她怀中抱着一个面色稍黑,相貌稚嫩的可爱孩童。他有片刻的怔忡,忽而眼中一酸,颤声道:“晚晴,竟是你?”   晚晴一眼就认出伏青山来。他穿着公服,面上容色比之四年前上京之时更加俊美了许多,身材清瘦高挑,端得一派文人风流。她心中又是哀怨又是伤心,放铎儿在地上,往前推了两步:“铎儿,那是你爹,过去叫爹。”   伏青山心酸不止,几乎要跪伏在地上,屈膝伸了双手道:“我的儿子,如今也长到这样大了?”   晚晴止不住眼泪涌眶而出,捂了嘴哭出来:“你还认他是你的儿子?”   伏青山抱铎儿在怀中,站起身抹了把眼泪过来将晚晴抱在怀中,哽咽道:“晚晴,是我委屈了你。”   晚晴透过他的肩膀见伏罡站在门外,面上一片阴沉,一把推了伏青山说:“你也不必再说这种话。自你四月间寄了休书来,族长大人相逼,两位哥哥相逼,要将铎儿夺走过继给三哥三嫂,要逼我离家再嫁。我才发送了婆婆,孤身一人带着个铎儿,铎儿是我的命根子,伏村那点小地方是我铎儿的产业,我必不能叫他们夺去,才立意上京要问你讨纸亲笔书信,要你将伏村那点东西都留给我的铎儿。”   伏青山自三月间春闱得了甲榜第三的探花,先是娶得名门贵妻,再以郎中身份进了吏部,一路春风得意直到此时。若不是最近连番叫魏芸磨搓着不肯近身,再一次次奉迎于高含嫣身边,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心力交卒,他也许还没有今日这样多的感慨,也不能感同身受晚晴的委屈。   人言父子连心,铎儿于伏青山来说,一直以来也不过存在于书信中的,一个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却从未亲见过的孩子罢了。但此时他抱了铎儿在怀中,才知自已那两封信寄的有多荒唐。这是他的孩子,相貌可爱性子乖巧,抱在怀中骨肉血亲的爱立刻便涌了出来。   他见晚晴推拒着不肯叫自己碰,复又过去揽住了她:“都是我不好,叫你们母子受苦。你们可是接到我后来写的信才来的?”   因魏芸一再伤他的心,他后来又曾寄信一封回清河县,就是言明叫伏盛不要暂时不要发嫁晚晴。   晚晴点头:“你那不叫信,叫催命书,几欲催死我这条命。”   伏青山深愧难言,见此处客栈豪华,以晚晴的财力只怕住不起,忙自袖囊中掏了些寻常带在身上的银子出来,递给了晚晴道:“此处住宿价高,饭菜也贵,又总归客来人往不是长住之处,你拿这些银子先花销着,明日给你搬个能长久呆的住处。”   晚晴抬头再去看伏罡,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回眸四顾,见桌上不知何时备了纸笔,自己一天神思恍惚,也不知伏罡何是备了这东西。她指了桌上纸笔:“我们也不久留,我不过要你一纸东西,言明将伏村产业给予我和铎儿就行了。你快些书了,好回家去。我也不要你的银子,我们上京来的银子是够的。”   伏青山听她一口一句,全是为了伏村那点小院子和几亩薄田,复将银子塞到了晚晴手中道:“你们既来了,就在这里好好住着,我们一家人好容易团聚,怎忍再度分离?”   晚晴见他此时情真意切,全然不是信中所书般的无情,也不知他究竟为何会寄那样的信来,是而退了几步退远:“我遭你休弃,怎好再称一家人。听闻你在京中娶了贵妻又甲榜高中,我这山村里的糟糠之妻,于你也再没什么用处。你快些于我我书了东西,我好仍回我的伏村去。”   伏青山抱了铎儿逼了过来,一手拉了晚晴问道:“你们可吃了饭否?咱们下楼先好好吃上一顿,再谈别的好不好?”   晚晴摇头:“不要,我没心思吃你的饭,你快些替我书东西。”   伏青山放铎儿在地上,铎儿见晚晴不住抹着眼泪,自桌上取了方帕子来掂了脚道:“娘,擦眼泪。”   晚晴蹲下来抱起铎儿,拿那帕子拭了几把眼泪。几个月众人算计,连番昼夜几欲丢了性命,再跟着个伏罡两千多里路上奔赴京城,到如今终于得见这负心人,晚晴再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伏青山坐立难安,心中有些怀疑,是而问晚晴:“清河县到此两千多里路,你是怎么来的?”   铎儿道:“小爷爷带我们来的。”   既是爷爷,必是个男人才对,而铎儿要叫他小爷爷,又必然这男子不甚老。伏青山皱眉问晚晴:“铎儿说的小爷爷是谁?”   晚晴这才止了哭声:“是隔壁的阿正叔,他顺路带我们来的。”   “阿正叔?”伏青山在脑中搜索了许久才惊道:“伏泰正,他离家多年,怎么又回了故里?如今他在何处?”   晚晴指着门外:“他就住在那一间。”   伏青山出了门,见隔壁屋子紧锁,复又进来:“隔壁客房锁着,并没有人。”   晚晴刚才还见伏罡站在门口,只是他今日整日不在客栈,自己也不知他行踪,遂向伏青山解释道:“或者他有事出去了,也许至晚才回来。”   伏青山仍是拉着晚晴的手哀求:“咱们出去先吃饭,边吃边谈可好?”   晚晴厌极甩开伏青山的手又嫌他啰嗦:“我来这里,不为吃顿饭,你快些替我写了东西,我明早就能启程回伏村。说句难听的,你两个哥哥只怕都盼我死在路上,好叫他们占了我的院子和田地。我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妇人,两千里路到此,原也不过为了那点家当,你若还念着我替你发送了二老养大了孩子的苦劳,就快些替我书了东西吧。”   伏青山那期这故人竟会是晚晴。他在桌边坐了,提笔蘸了墨来,定神半晌,却只在宣纸上留了浓而饱满的一滴墨汁,复搁了笔:“晚晴,我是昏了头才写那些昏话。我实则没有想要休弃你的意思,若你愿意,就在京城我的地方住下,咱们仍是好好的一家人,好不好?”   晚晴摇头:“不好。你在京中自有妻子,我住在这里算什么话?难道妻子做不成自降身价给你做外室?”   伏青山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站起来抱住晚晴说:“我这就回中书府与魏芸言明,叫她知道我在故乡已有妻子。届时我与她合离,咱们再成亲,好不好?”   他能说此话,概因如今他已经站稳了脚跟,眼看一步就能从魏源身边跨到高千正身边去,要想休掉魏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晚晴虽有八分不信,但毕竟伏青山是铎儿的爹,是与她相伴过六年的男人,自幼也未曾骗过她,是而对于他这番话,她也有了七分的相信。虽一把就将个伏青山推开,却也犹犹豫豫说道:“我听闻中书令是个大官,你若休了他的女儿,只怕他不会放过你。”   伏青山如今事才谋了两分,剩下那八分至少要半年才能完成,却也安慰晚晴:“我会与他们细细言明,若中书大人有罚,我受了就是,终归不能再叫你和铎儿受苦。”   晚晴此时才真正为难了起来。她与伏罡一起出门,夫妻间该做的事情都做过了,虽则自己没有想过要嫁伏罡,但也没有想过伏青山还会愿意要她。但若两厢权衡,伏青山才是铎儿的父亲,在他膝下生活才是名正言顺。伏罡毕竟与铎儿差着辈份,待回到伏村,她可以没皮没脸,只怕铎儿要遭人耻笑。   第五十章 态度   她左思右想皆是为难,见伏青山一脸诚恳,又心中烦乱不堪,拿手挥了道:“若你不愿意书,就先走吧,明日想好了自己书好着人送来,我与铎儿在此等着。”   伏青山早起离家时魏芸还在生气,此时怕自己回去晚了她更要气上加气,现在还未到了断的时候,他还不想惹得魏芸整天疯子一样竭斯底里,又不舍久别重逢的晚晴与铎儿,如此左右为难了许久,见晚晴背身在墙角一幅不理自己的样子,复又过来说:“你与铎儿先在此安心住着,明日散衙后早些过来,好给你们安置长久的住处,咱们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晚晴满心以为伏青山会大笔一挥给自己一份证言,将她发派回老家去。或者再找几个人来将她杀了,好夺走孩子。那期他竟言说的如此诚恳,口口声声是要过日子的话。她毕竟是个未出过门的农村妇人,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但一时间也无法原谅伏青山,是而仍是挥手:“你快些走吧,明日早些送东西过来。”   伏青山抱着铎儿亲了许久,又教着叫了几声爹。铎儿虽还年幼,也知他俩娘一路辛苦正是为了要找面前这个男人,低声叫了两声爹,忍着恶心叫他在面颊上亲了几口,才挣扎着从伏青山怀中跑了出来。   晚晴背身许久,听得开门关门声,转过身来才见伏青山已经走了。她抱铎儿过来在桌前坐着,瞅着宣纸上那饱浓的墨点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客栈伙计送了饭来,才带着铎儿一同闷闷吃了饭。   ***   离仙客来不远处深巷中一间热火朝天的铁器铺中,炉中火燃,精身砸铁的铁匠一下下抡锤敲着。伏罡单负一手低眉在一处堆着杂物的条案上执笔而画,身边一个瘦瘦高高面色古铜衣着破褛的男子看得许久,问道:“尺寸当要多少?”   伏罡背笔指着画上九节鞭,估摸着晚晴的身高,沉吟片刻在旁标注:四尺九寸!   再旁还有一柄短刀,他备注道:柄须五十年核桃木,刃以纯钢,钢须为最精!   五十年的核桃木质坚而韧,是为刀柄的良物。   旁边那年轻男子问道:“将军这东西,是要打给谁的?”   伏罡笑着,却不答言。回头见仙客来的掌柜带着铁器铺的东家带钢料而来,皱眉一截截检视过去,摇头道:“皆不是尚品,拿最好的来!”   这两人面面相觑,那东家道:“这就是咱们京城所有最好的钢料,若要再好的,就得是蜀水淬过的炒钢,钢质纯精,是当年蒲元为诸葛亮煅刀而用的良钢。制成锋刃因价昂,京中没有。”   伏罡皱眉听完,点了点头,他的凤嘴刀,正是古法炒钢煅成的锋刃。削铁如泥,飞丝即落。   他吩咐那年轻男子:“丁季,叫你手下的人快马加鞭,去蜀中一带寻炒钢,便是这三五日内不能得也不要紧,只要煅好了托人带回凉州即可,钢必得要最好的。”   丁季抱拳应过,见伏罡戴笠出了铁器铺,也跟着一起出门。   炒钢为刃,那这短刀与九节鞭皆可是可以削铁为泥的硬韧度,但以兵器长度来论,当是女子防身所用。也不知这兵器,是他要打给谁所用。   ***   吃完饭粗使婆子又送了热水进来。晚晴教着铎儿自洗过了,自己也清洗了一番,见隔壁伏罡的屋子仍上着锁,便回来在自己床上哄着铎儿睡觉。铎儿一路与伏罡同睡,他是自己的师父,在自己面前有威严,是而在床上也不敢顽不敢闹,只要伏罡一声令下就要闭上眼睛睡觉。但今日破天荒要在娘的床上睡,他心中欢喜缩在被窝里问晚晴道:“娘,往后我要跟你一直睡。”   晚晴心不在焉点头道:“好。”   铎儿欢喜的不想睡,在床上顽了许久,晚晴无奈吹了灯同躺着,他又在被窝里手抓来抓去翻腾了许久,才沉沉睡去。晚晴侧耳听着,听得隔壁门锁响声,忙起身穿了鞋子披了外衣走出房门,恰就见隔壁伏罡的房门半掩着。   她合上了这边房门下锁锁好,揣了钥匙推隔壁的门,轻轻叫着:“阿正叔。”   伏罡恰就在门边守着,一把拽晚晴进屋子,回身拿脚踢上门,再将个晚晴扔到床上,自己也扑了上来。晚晴叫他压伏着脱掉裤子,才要回头,他已经顶了进来,粗暴而猛烈的动了起来。晚晴咬牙哼着,几日未曾行过房,她小腹间的酥意比之先前更甚,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搅碎成一摊似有似无的泡沫般。   他这次倒好,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完了事。于她来说酣畅淋漓却不觉负担,心满意足却又有些意犹未尽。完事了躺在床上,伏罡才道:“跟我回凉州。”   晚晴大惊,侧身问道:“你不送我们母子回清河县了?”   “不。”伏罡重复:“你们跟我一起回凉州。”   晚晴忽而意识到也许伏罡是误解了自己,忙主动解释:“我也不期伏青山是这样个态度,但我跟他说的很直,言明叫他明日务必带了东西来,我们明日就走。”   这不过是她的天真所想与一厢情愿而已。在没有见到长大之前的伏青山之前,伏罡对自己还是十分有信心的。就拿伏青山所写的那两封信并写给晚晴的那段话来说,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他身为一个农村出身的仕子,身上抹不去的那种自卑以及突然平步青云后的洋洋得意。他该是个轻浮而浅薄的男子,他配不起晚晴那份沉重而艰辛的爱。   所以伏罡才会自信,自信愿意带晚晴一起上京,销去她少年时的这段孽缘。   但在见到伏青山的那一刻,伏罡就后悔了。   伏青山也许内里足够轻浮,但他皮囊足够俊美,那是女子们一见就会喜欢的,无害无侵的温润美男子,清瘦,修挺,有风度,有相貌有气质,他根本不像是从偏远秦州一个小山村出来的男子。他身上混然天成的仕子风度,或者要历三五代家学渊源才得以成。   而且一见晚晴的态度,太过诚恳歉合,认错,同时悔过,又求她留下。   伏罡这时才没了信心,怕晚晴要留下,怕晚晴不跟自己走。   而晚晴一门心思想的是:他不送我们回去,一千多里长路,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幼子,是根本不可能回去的。   她咬牙思忖了一番,蹭到伏罡胸前轻言道:“我不想去凉州,那里太远了,我根本不知道凉州是个什么地方。我没有地种,没有粮食收,没有院子住,若你一心向着我们还好,若你不要我们了,我们难道要饿死在那里?”   她还是寸缕都无的精身,这样攀附在伏罡身上,瞬时就要叫伏罡整个人都炸掉。   “傻瓜。”伏罡道:“我既然要和你成亲,就是要你做我的妻子,怎会突然就不要你?”   晚晴心中一片荒凉:生了我的娘,说不要就不要我了。结发而成的丈夫,说另娶就另娶,你也不过贪图我一幅皮囊,不定几时弄腻了或者一夜失手弄死了,我命也没了孩子也无人顾,这一番言辞又有何可信?   她又思忖了一番,才又说:“我答应和你成亲,若你愿意,我也可以给你生个孩子,但我必须要回伏村去。你在外带兵打仗又不是一辈子的事情,待你打完了仗一样还要回伏村,我就在伏村照料田地院子,带着孩子等你。农忙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虽然可以和邻居家帮工借工,但我一个人毕竟不如两个人,若到了农忙时,你派个人来帮我一把也使得。若三五年后你在凉州另娶,我也不怨你,你只要寄封信来,我再招婿就是。”   他们相拥在一起,试图说服彼此,却又彼此之间都无法说服彼此。   许久伏罡才道:“伏青山心中没有你,你可知?”   晚晴点头:“我知道。”   伏罡说道:“若他因怜悯而留你在此,终不是长久之计。况且中书家的千金,不可能轻易合离,除非他不要性命。”   晚晴在伏罡怀中轻蹭着:“我知道。明日他再来,我仍是那句话,给我书个信证叫我带走,别的话我不可能与他多说。”   伏罡左思右想又试着要说服她转圜:“不如你跟我去凉州看一看,去了之后若你不愿意,我再送你回清河,好不好?”   晚晴听他一门心思都是要诓自己上凉州,心道这阿正叔或者要跟伏盛待马氏一般,与自己做个长长久久的关系,只是花生早都言过,他在凉州城还有一位女将军等着,自己去了若是弄出差池回不了伏村,又带个孩子,才真是难办。   想到这里,为了要叫他转圜,晚晴自已攀上伏罡肩膀,主动将舌头送于他吸咬了,自己攀附在他胸膛上笨拙揉动,伏罡自然一经逗弄就要兴起。晚晴叫他放坐在腰上,咬牙闷哼变成了压在喉间的嘶嚎:“你若送我们母子回清河县,这一路上你想要怎样我都随你。”   她果真陪了他半夜,尽情做出他喜欢的媚态,不喊疼也不喊酸,咬牙撑过了三更,直到他尽兴时仍还醒着。他满身大汗,她亦是精疲力竭,两人瘫在床上相视而笑。晚晴却十分煞风景的补了一句:“必须送我们回清河县。”   她如此固执,拿自己当筹码来舍命陪君子,所求不过那点贫寒之地上一方小小的村屋并几亩薄田。她眼界如此狭窄,目光如此浅薄,固执的像头牛一样,却叫他心疼不已,怜爱不已,也许这就是命定的缘份,天地之间,上苍要给她一个能理解她的人,而恰恰那个人就得是他。   ***   次日早起,伏青山将开间中自己所存的一些体已全部带上,在吏部心思不定坐了半天就到侍郎那里告了假,出来也不带水哥,自己一人快步就跑到了仙客来客栈中。   伏罡今日自早起就出了外,房中仍是只有晚晴和铎儿两个。她从楼下要了一碗带浇头的面来,拿小碗给铎儿分了些,两人正在客房中吃着,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因才值中午,她还以为是伏罡来了,起身笑吟吟开了门:“阿正叔,我们不等你,自己先吃了饭……”   伏青山早换了在中书府时那温文尔雅的神色,此时笑的如个孩子一般进得门来,先将一包米花递给了铎儿,米花上糖色爆的金黄,入口绵软易化,白莹莹的大米爆的虚蓬蓬,是京城如今最流行的小吃。他见铎儿躬腰说了声谢谢,赞晚晴:“你将铎儿带的很好,是个知礼有节的孩子。”   晚晴昨夜还跟伏罡保证今日只要一封手信,此外再不跟他多攀谈一言两语。是而抱臂在胸前:“青山哥今日可带了东西来?若无,笔墨仍是齐备的,就在此替我书一封也使得。不过你须得替我盖了你的印章,我好去与你兄弟们做个分辩。”   伏青山在床沿上坐了,见晚晴仍是一幅别别扭扭的样子。他当初与她成亲时,彼此都是少男少女,还不懂男女间的意趣,此时见她比之当年更有几分成熟风韵,论美貌更胜魏芸与高含嫣太多,况且与自己自幼相熟一起长大,恩情与亲情都要更浓上几分。此时那里还能舍得再叫她走,或者叫她合离。   是而仍寻着要来拉晚晴的手:“既你们来了,咱们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我保证不亏待你们娘儿两,好不好?”   晚晴如触着脏物般立时甩开了伏青山的手:“我实话告诉你,自打接到了你的休书,我就没有想过要再跟你过,我所求也不多,唯有伏村那点东西,你快快的书了东西给我,咱们就此一拍两散。若你再这样无理纠缠,我索性告到公堂上去,叫这京城的官老爷们替我分辨分辨,到时候咱们怕要撕破脸皮,连如今这点情分也就没有了。”   伏青山见晚晴越说越气,欲要揽她过来安慰两句,岂知晚晴见他仍是这般温温吞吞不肯给个痛快,狠狠一把推了骂道:“你好好的也是个七尺男儿,怎的做起事来妇道人家一般?”   铎儿见娘和这个陌生的爹撕扯了起来,又娘哭哭啼啼看起来是受了欺负的样子,连伏青山给的米花也不肯再吃,起来捏起小拳头先就在伏青山的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又一拳打了出去。他叫伏罡拉着练过几回拳,虽人小骨头里没劲,但那一脚踢在伏青山干腿上,还是踢的他小腿生疼。   伏青山此时不但温文尔雅,连一贯装出来的风度都丢光,瞬间变回伏村那只会打孩子的鲁汉一样抱腿指着铎儿骂道:“你怎么能打你老子?”   晚晴冷笑:“打的好。他不过一个小小孩童,也能把你打疼?看你那装腔作势的样子。”   伏青山腿是真的疼,又不好说自己叫个四岁的小孩子踢痛了腿。铎儿见伏青山还不肯走,将一纸包米花全扔到了伏青山怀中,恨恨说道:“一会儿待我小爷爷来了好好打你。”   又是小爷爷。伏青山问晚晴:“伏泰正究竟在那里?为何我两番来都没见他?”   晚晴道:“他就在隔壁住着,恰你来的时候他都不在而已。”   她转念一想,自己治不住伏青山,伏罡是他长辈,说话或者管用。遂又言道:“不如这样,你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待他回来了,你将你这些歪理说给他听,看他怎么说。”   伏青山如今在六部也无心应付,况且尚书侍郎们也当他是空气,他今日还在魏芸那边找了借口晚归,就是为了要陪晚晴与铎儿多呆一阵子,听了这话又坐到了桌前,自怀中掏了自己的一点体已出来,递给晚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在此需要盘缠,先用着,待我明日再自钱庄提些银子,一总给你们送来。”   晚晴一把推开:“我不要你的这些东西,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   言罢出门寻了那粗使婆子要了壶热水,将茶壶烫过沏了一壶茶,斟了一碗给伏青山:“你在此喝茶等着。他出门时未留口信,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但至晚必定是要回来的。”   铎儿再不肯与这个爹亲近,躲在晚晴身后恨恨的瞪着伏青山。伏青山仍拿那米花哄道:“铎儿,再吃一些,这是爹特地给你买的。”   晚晴心疼铎儿没有父亲陪伴,虽伏罡这段日子带他,但毕竟父子血亲的关系,无论他与她合离与否,这是切不断的。铎儿叫她一个人带得有些女气,叫他与父亲亲近,或许会好一些。   晚晴推着铎儿:“那是你爹,到他怀里去。”   铎儿摇头:“他不是我爹,我不要他,我要我小爷爷。”   晚晴瞪了眼道:“快去。他再不好也是养了你的爹,而且如今还是个大官,娘虽不指望,将来你若要考科举,还得叫他提携你。”   伏青山一把拉了铎儿过来,见铎儿挣的脸红脖子粗,两父子较起劲来。   坐着等了许久,晚晴听得何处有咕咕噜噜的声音,她与铎儿是吃过饭的,那自然是伏青山肚子饿了。   “你可吃了中饭?”晚晴虽存着怒气,却忍不住说:“若没有吃,或者自己下去吃一碗面,或者我叫人送一碗上来给你。”   伏青山正等着晚晴的关心,耍赖摇头道:“我太饿走不动,你替我要一碗上来。”   晚晴起身到外头寻了那粗使婆子交待了几句,不一会儿,粗使婆子端了碗面在门外。晚晴接了过来放到桌上,将他那些碎银银票之类的东西推远,拉了只鼓凳给他:“既饿了,就趁热快吃。”   伏青山坐到桌前捞起筷子,晚晴见盘中有醋壶,又问:“可还爱吃醋?”   他幼时嗜醋,菹菜面中都要放醋才肯吃。在京中也一直吃醋,与魏芸成亲后她很不爱醋味,他才渐渐不肯吃醋。   晚晴那知这些,替他倒了多多的醋进去,催道:“快些吃,也喂你儿子几口,他中午没吃饱。”   寻常农村人家的生活便是如此,柴米油盐,唠唠叨叨但总能将丈夫伺候妥贴的妻子。虽然没什么本事,却在家里如天一样顶立的丈夫。伏青山吃相斯文,慢慢搅着那碗面,吃了半碗便不肯再吃。晚晴知他饭量小,端着又给铎儿喂了几口,才送到外头叫粗使婆子拿走了。   她在屏风后淘了帕子出来递给伏青山,叫他擦手擦嘴,罢了又到屏风后去淘澄那帕子。   伏青山见她出来晾了帕子绞着手,诚言道:“三月初我确实春风得意了一回,一朝金榜提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写了那些昏话回去。如今想来悔不当初,咱们毕竟结发夫妻,我怎能半路弃你?我在京中有个赁来的小院,虽小却也清净,明日我就带你们同去,咱们一家三口在京城好好过日子,可好?”   晚晴在床沿上坐了,咬牙许久准备实言:“有铎儿在中间,若你不弃我,我就理应与你同过。但是……”   “青山来了?”推门而入的正是伏罡,他仍穿着寻常穿的一件黑衫,进门在屏风后倒了水洗手,洗过后擦了手出来。   伏青山见伏罡正是昨日来时楼梯上碰到的那人,起身拱手叫道:“阿正叔。”   伏罡当年离开伏村时不过十三岁,那时候伏青山还是个正在褪换牙齿的半大孩子。伏青山十八岁那年祭亡母曾回过一次伏村,那时伏青山正在车家集书院上学,并未见到他。   伏青山见伏罡高大勇武的身形,行动干净利落,心道他或者是个练家子,也就难怪铎儿也会点拳脚了。   第五十一章   伏罡毕竟是长辈,在椅子上坐了问伏青山:“听闻你此番春闱中了甲榜第三?”   伏青山道:“虚名而已。”   伏罡扫了一眼桌子上散乱放着的几张银票,一些碎银子,又道:“晚晴此番到京的来意,想必已经给你言说清楚,你有何打算?”   伏青山回道:“上回寄休书回去,是侄儿昏了头干的蠢事,如今已经醒了。侄儿保证往后跟晚晴好好过日子,必不叫她再受苦。”   伏罡叩手敲了桌子凝眉仍望着那散乱摆着的东西,许久才说:“你如今已是官身,与晚晴合离,彼此两便才好。”   伏青山也是个成年男子,又不是个傻的。他见自己这叔叔生的英武帅气,又见晚晴与他彼此之间也不客气,铎儿更是亲他胜过自己,早已瞧出伏罡或者对晚晴有觊觎这心。若晚晴是个无人要的还好,既有人来争,就仿如她更贵重了几分一般。伏青山摇头道:“我欲与魏中书家千金合离,只与晚晴二人好好过日子。”   这就不好办了。他不肯合离,不肯给写信证,自己虽是长辈,于他们夫妻来说,毕竟仍是外人。伏罡侧眉问晚晴道:“晚晴,你的意思了?”   晚晴绞手在床沿上坐着,头也不抬道:“我只要他替我写纸东西,至于合离不合离的事情,他早给了我休书,我已不是他伏青山的妻子,这没什么好说的。”   伏罡也再懒得废话,拍纸笔伸手提着衣领揪伏青山过来压伏在桌子上:“写!”   伏青山是个君子,玩的都是些小权谋,那里能挣得开伏罡单手拖动碌碡的铁腕,叫他压在椅子上,只好一笔笔写了起来。他是甲榜的探花,文章自然写的好,不过片刻间,一纸行云流水已经书好。书好了见伏罡面无表情望着自己,又回头问晚晴:“你和铎儿要怎么回去?”   伏罡道:“我送他们。”   伏青山虽然文弱,但气性总是男子,站起身盯住了伏罡道:“阿正叔,我自己的妻子,自己送回去或者好一点。”   言罢笑对晚晴说道:“最多至过年时,我要告假回乡,届时咱们一起回去,我也好当面给二哥三哥并族中交待你的事情,不是更好?”   这当然最好。伏盛已死,新的族长还不知是谁,若再是个伏盛那样的,自己在伏村日子一样难过,若得伏青山亲自开口,或者村民们惧怕于他如今的官威,会对自己好一点。   伏罡见晚晴有了犹豫,一把拉开椅子又将个伏青山拎起来:“伏郎中,我们怎么来的自会怎么回去。你既要携妻回乡祭祖,晚晴跟着你怕有些不合适。”   他是要给晚晴言明,伏青山回家要带着新妻子一起,好叫她权衡利弊。   伏青山冷声哼道:“我不过一个空人,谁也不带。至于妻子不妻子的话,晚晴就是吾妻,铎儿便是吾子,这谁也改变不了。”   这叔侄俩剑拨弩张,眼看就要打到一起了。晚晴推伏青山往外退着:“既写了东西,你就快些离开。至于我怎么回去那是后话,不劳你操心。”   言罢将伏青山一把推到门外插了门鞘,背门沉脸站着。伏青山在外推门不开,高喊道:“晚晴!你开门,咱们好好说话。”   晚晴扫了眼桌子,将伏青山带来的那包子东西兜起来扎紧,开门缝一包子扔出去,又将门关上,咬牙听了许久,听他走了,才过来抱起铎儿对伏罡言道:“阿正叔,你早些送我们回去,我还赶得及打我的菜籽,不然菜籽都要生芽了。”   伏罡接过铎儿劝晚晴:“我陪孩子在隔壁顽着,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有事咱们夜里再谈。”   她苦熬得几日,又夜夜叫他折腾,连番见了两次伏青山,此时便有些挺不住的样子。晚晴并不识字,坐在桌边看了许久伏青山写的那一个个黑虫子,待晾干了墨好好收起包在随身的小包袱皮中,这才上床睡了。   她一觉睡到晚饭时间,起来与伏罡铎儿用过了晚饭,又陪铎儿洗了澡,哄着铎儿睡着了,才锁了房门过到隔壁客房。   伏罡见晚晴进来,笑拉她手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晚晴指着隔壁摇头:“我儿还在隔壁睡觉,我跟你走了,若他半途醒来不见人,哭起来怎么办?”   伏罡出门找了个看样子很有些精干的婆子,吩咐叫听着些隔壁的房门。晚晴拉起伏罡悄声说:“你也好大的胆子,若她趁咱们走了将我儿抱走卖了可怎么好?”   伏罡摇头:“她不敢。”   晚晴仍不肯走,站在楼梯上犹豫:“我仍是担心。”   伏罡两步上了台阶:“我与她是老熟识,她怎会卖你的孩子?”   晚晴惊道:“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伏罡笑着摇头,先一步下台阶往下走着:“那里事事都能叫你看出来。”   两人出了客栈,黑暗中兜兜转转走着巷子,晚晴心中的天地只有伏村那样大,到了这宽阔的城市中早迷了路,偏伏罡还问:“你可记得咱们走的路?”   晚晴摇头:“已经不认得了。”   两人走到一处绵延的高墙外,伏罡却不走门,一把抓住晚晴说:“我须得先将你抛上墙去,你稳稳抱着,等我自己上来再抱你下去,可好?”   晚晴低声叫道:“咱们半夜出来竟是为了翻墙?难道你要去偷盗?”   伏罡不待晚晴再多说,双手撑起她的腰扬手一送,他手中力气惊人,果然就将晚晴扔上了高墙。晚晴压着心底的惊呼稳稳攀墙趴着,伏罡往后跑了几步纵身跃了上来,将晚晴抱在怀中跃到了墙内院中的草地上。   这是处黑压压的大院,院中寂静无声灯火全无。伏罡显然是认识路的,一路带晚晴穿到正院外,敲角门轻唤道:“陈伯!”   许久之后,院中一阵脚步声,一个老人下了门闩开门叫道:“将军,您回来啦?”   伏罡道:“给我打开畅风院的门。”   老头应了一声,又跑了回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串钥匙提了盏灯过来,在前持灯走着:“因将军此来住在仙客来,老奴各处也没有洒扫过,如今怕尘土太大,今夜您暂住一宿,明早起来我再替您打扫,可好?”   伏罡道:“我仍住仙客来,不过来略寻几样东西。”   晚晴听着这是他自己的家才对,轻声笑道:“原来你进自己的家居然还要翻墙?”   原来伏罡也有这样大一处府第在京中。   伏罡道:“我如今不方便公然在京城露脸,白日来瞧过一番,这宅子周围皆昼夜有人看视,也只能做个翻墙的君子。”   行到一处院子外,那陈伯挂灯在墙上,自己掏了钥匙试了半天才开了锁,推开门说:“老奴在外等着,将军您带了灯进去。如今外头监视的人多,切莫点太多灯在里头。”   伏罡提了灯过来,与晚晴进了院子。这院中亦是南式建筑,一幢拐角的二层带阁楼的小楼。晚晴随伏罡进了屋子,各处弥漫着一股尘土味,显然是久不曾住过人的样子。伏罡见四处灯台中油迹早干,从书房寻了两支高烛来点上。他掌一支高烛,进进出出不知在忙些什么。晚晴有些无趣,坐在椅子上看他进进出出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寻些什么?”   伏罡过来同坐下才说:“我两年未归,将四处东西归整一番,有几样东西要带到凉州去。”   他又拉了晚晴上楼,进了楼上卧室,自卧室里柜子中掏了许久,翻出一只盒子来递给晚晴叫她抱着,又下楼将自己寻到的东西总带到一个小箱子里,这才熄了烛火出了院子,仍将各处的门都合上。   陈伯送了伏罡出来,直到他翻墙走了,才回去睡觉。   伏罡拉着晚晴回客栈,将那小盒子打开,里面一些黯淡了颜色的金银玉饰,像是许久未动过的样子。她取了一支螺钿出来贴在晚晴鬓角道:“这是我当年给我前面妻子所置的东西,她与我性子相左,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我欲要为你置备一些,但如今也不是时候,若你不嫌弃就带着这些东西。虽我置它的时候并不认识你,然则如今给你,心仍是一样的。”   晚晴下意识一把推开:“我诓你来此叫你为难,本就心下难安,怎好再要你的东西。”   伏罡又自盒底抽出一张洒金纸展开递给晚晴:“这是京中我那宅子的地契,虽我如今不能露面,我那宅子却仍是我的,若你仍不放心我,怕我半路将你丢弃,就拿好这地契并银子。真有那一日,京中这宅子就是你和铎儿的归处,可好?”   他连回家都是趁着三更半夜偷偷摸摸,那府第晚晴岂能光明正大的住进去。思来想去,晚晴仍是觉得自己伏村那点小窝更保险,它不会跑,虽收成少但总算饿不死,是自己最理直气壮的一份财富。想到此晚晴仍是摇头:“那样大的府第,要我每日洒扫一圈都得累死,我是不会要的,我只想回家。”   伏罡拉晚晴入怀中:“我许了平王一月之期,若再回趟伏村,自然就赶不及那一月之期。我必须带你去凉州,你也必须跟我去凉州,此事不容你再辩。”   晚晴听他如今才摊开底牌说实话,才知他这一路出来竟是没有想过要把自己送回去。她一把推开伏罡:“原来你一直在哄我,从一出门开始压根儿就没有想要再送我回家去。”   伏罡道:“这一路走来,天地多宽广,你又何必执著于伏村那点小地方?”   晚晴见伏罡凑了过来,拿脚蹬踢着:“天地再广,地方再大,那都不是我的。我的那点小院子就在伏村那点小地方,那是我的,我只想守着我的小院子过我的日子。”   伏罡见晚晴固执到如此地步,自己竟无法劝她,也是坐在她身边沉默不语。晚晴忽而冷笑:“原来男子们果真都如伏盛一般,要寻些甜头的时候花言巧语哄着,等真尝过了甜头睡腻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伏罡问道:“此话何意?”   晚晴盯紧伏罡:“我一路上屈就着你,忍让着你,你想怎样我就叫你怎样。一夜夜我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要死在床上却也终究忍了下来,由着你的性子摆弄,我所求为何?不过就是想要你送我回家去。你既得了甜头就要出尔反尔,与伏盛何异?”   伏罡道:“你竟拿我与伏盛相比?”   他以为彼此至少都有些爱慕才会走到一起,原来于她来说,她不过是为了利益而委身于他,而他也不过是为了一份露水姻缘的情爱才千里送她上京。   伏罡见晚晴要走,一把抓住她手腕问道:“你果真对我一点喜欢也无,委身与我,也不过是为了叫我送你上京?”   晚晴甩开伏罡的手,也是为了要解自己恨意,反问道:“那你又为何而送我上京?难道不是为了那点子事情?”   她见伏罡果然面色渐沉,咬牙思忖一番:“若阿正叔赶不及时间,我叫伏青山另寻人来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阿正叔着急就自己先走吧。”   “所以……”伏罡走到晚晴身后:“你仍爱着伏青山,或许还期望与他重修旧好。”   所以这是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最可怕的那种关系。她还爱着青山,却为了能叫自己送她上京而不得不委身于他。他有一身的蛮力,也有一腔无法消解的欲。望,他在她面前就如同一头怪物一样,虽于床事上已是百般忍耐百般可制,却终归还是叫她难以忍受。   但就算如此,他以为她至少会对自己有些爱慕,他以为只要自己能善待她的孩子,她就会有归心的那一天。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在她心中果真与伏盛无二。   “我并没有。”晚晴下意识否认:“他既已休弃了我,我怎么还会有那样可笑的想法。但伏村我必要回去,铎儿是他伏青山的儿子,他总得要管我们,若他不管,我再另想办法,总之,只要阿正叔觉得为难,我也必不教您再为难。”   言罢转身出了客房,寻那杂使婆子要钥匙过来,开门去唤铎儿起夜。晚晴自己也洗涮一番,躺在床上许久不能入睡。她细细思想方才的谈话,心道自己言语有些太过激烈,或者伤到了伏罡。其实就这一路来说,他待自己的好,待铎儿的好她皆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至于男欢女爱的事情,终归都是他在出力气,他比她更受累,反而是她得到的甜头更多。   方才她气头上一席话,或许让他误解为自己是受他强迫。晚晴怕自己伤了伏泰正的心,半天心神不宁又爬了起来,披了衣服出来到了隔壁,敲门轻唤道:“阿正叔!”   屋门并未上锁,她见敲门不应,自己推开了房门。借着外头的灯光可以瞧见房中空无一人,晚晴犹自不信,到隔壁屋子端了灯盏过来,果然床上整整齐齐,他并没有宿在这里。   与此同时,兵部尚书高千正府上内寝室,高千正盘腿在床榻上坐着,仰望着面前的年轻男子时便有些费劲,他伸手按了道:“坐下说话!”   伏罡转了把椅子坐了道:“伏青山乃是小婿之侄,按理来说,举贤避亲,于他我不好发意见。但这两日我将他那策言看了又看,觉得于兵事上,他也算独有见地,若您无人可用,不妨用他一用。而小婿所言之事,还望您多加考虑。”   高千正点点头道:“如今魏源与张公公并刘国公三人结着牢固的盟约,一力要对抗于凉州,我虽有些异议,但毕竟难以说动他们,倒叫你无辜受了牵连。”   伏罡道:“平王如今的心思,并不在起兵追剿,只是幼帝当朝,宦官当权,后戚坐大,此皆亡国的征兆,小婿还请大人三思。”   高千正摆手:“此事也不必你多提,我心中自有考教。倒是含嫣那里,你很该去看看她。自合离以来,她无日不是以泪洗面,魏仕杰又是个天生的花花肠子,如今更加放浪形骸,一年中有三百六十天皆是宿在青楼之中。她对你的情意未曾变过,不过是聚少离多叫她心生怨恨。你若能替我宽慰宽慰她,我或者还可以与你谈一谈。”   这堂堂的当朝兵部尚书大人,想法亦是天真,自己的女儿已然合离一次,难道再与中书舍人合离后再来寻伏罡?   伏罡心内苦笑,却也点头:“小婿这就去看看她。”   高千正爱女胜过府中几位公子,也最肯听高含嫣这个女儿的话。伏罡与高含嫣总有些夫妻情份在,不定她能劝动高千正,叫他成为凉州一份助力也未可知。   中书府东院内,此时高含嫣还未入睡,趿了两只绣鞋,穿着真丝睡衣坐在妆台前拿指轻压着面上的桃花泥。她每夜必要敷桃花泥来润妍泽面,这桃花泥中桃花五分,瓜子五分,碎成沫而拿蜂蜜搅拌,润在面上,尝敷可使皮肤细嫩润泽,是高含嫣最爱的润面泥。   她持一本词谱在手,合着曲子轻哼那悠扬婉转的调子。魏芸偏爱柳词,她却最爱晏殊之词,爱那词中的灵动与慵懒,富贵与奢迷,以及心下难平的忧郁气息。叫她想起伏青山那个人和他的温柔气息,并他在床上时能给自己的欢愉。   忽而窗影微动,高含嫣合了书,叫了声:“知书?”   并不人应,帘后转出个男子来。高含嫣丢了书道:“伏罡。”   伏罡自帘后走了出来,站到了高含嫣身后,低声笑道:“你的爱好倒是没有变过。”   高含嫣面上贴着这样东西有些不雅,但她与伏罡二人毕竟做过五六年的夫妻,虽然聚少离多,闺阁中的事情倒无所避讳,是而起身冷笑道:“你的胆子倒是足够大,不但敢来京城,还敢到中书府来晃悠。你就不怕府兵将你剁成肉泥?”   伏罡道:“虽我们已经合离,总归想看看你过的可好,所以想来看看。”   女子虽然再嫁,听到曾经的男人心中还想着自己,总是高兴的。高含嫣自己拿帕子一点点拭着面上的桃花泥,指了伏罡道:“将那铜盆上的帕子给我绞湿,我要净面。”   伏罡自来替她干惯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顺手,便替她绞湿了帕子递过来,高含嫣自己动手一点点将自己脸上擦净了才道:“我仍是过着这样的日子,你既瞧见了,就请回吧。”   伏罡道:“已到深夜,魏仕杰还不归府?”   高含嫣仍是冷笑:“所以,就算再嫁,我的日子还是等男人,不过,从等战场上归来的男人,变成了等脂粉场上归来的男人。”   伏罡道:“他是风流才子,你们两情相悦,我以为你会幸福。”   “幸福?”高含嫣道:“幸福为何?无论风流才子还是年轻的将军,女子与你们不过附属,微薄的附属想要寻求幸福,简直痴人作梦。”   终是她提的合离,否则他们仍是夫妻。   是而高含嫣问道:“你如今可再娶?”   伏罡一笑:“已娶。”   他凝眉许久忽而忆起自己出门时晚晴还在生气,问高含嫣:“若女子遭夫休弃,那心是否仍会向着前夫?”   高含嫣以为他仍要来自己这里寻点爱心,此时三更半夜,她也是个孤寂的熟女,况且知道他是欢爱中的高手,以为他要寻自己来共度*,是而凄然一笑道:“那是自然,无论如何,女子总是眷恋男子良多。不似男子,见了新人就忘了旧好。”   伏罡心道:原来晚晴果真仍是记着伏青山。   “你当初就很好。离而再嫁,如今也过的很好。”伏罡道:“如何才能叫女子忘了旧情,好开始新的生活?”   第五十二章   、高含嫣这才听出些意思来,原来他所求并不是自己,而是另找了个失婚的女子罢了。   她低头一笑道:“我并没有那样的手段,我至今仍不能忘了你给我的伤害。比如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比如一年复一年的空等,耗去的年华与光阴。”   “对不起。”伏罡道:“原是我不好。”   高含嫣莞尔一笑:“好在如今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只盼你能健康活着就很好。”   她话头一转道:“虽无确实消息,但魏中书言平王起兵在即,朝中也强征粮草备战。你是凉州头一号的将军,想必支持的也是平王,在如此局势之下跑到京城,所为何事?”   伏罡道:“若我说想要你劝动岳丈大人,叫他也替凉州出份微薄之力,可行否?”   高含嫣指了外间道:“到外头喝上两杯咱们详谈?”   伏罡也怕晚晴半夜起来寻他,起身道:“我还有要紧事,若你想谈,明日到你那陈漕巷中,约上高大人,咱们再详谈。”   高含嫣见伏罡要走,几步上来捉住他袖子抽润起来:“虽说咱们已经合离,可我心仍牵挂着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活着,好不好?”   言罢扑过来自身后抱住了伏罡道:“我恨你,恨你的绝情。”   她也不过是略发脾气想要哄他归京,魏仕杰虽好,但终归不及他的相貌也不及他的人才。他却当她真要合离,一纸休书从此一拍两散。   伏罡缓缓掰开高含嫣的手:“你既过的很好,又何须再恨我?”   言罢不再多谈,转身出了屋子,片刻之间已出了廊外不知去向。   高含嫣高声唤道:“知书。”   知书一溜烟走了进来,垂身立在门口。高含嫣冷笑道:“你们不是说他一旦离了我,必会伤心欲绝死掉吗?你瞧瞧,他如今过的很好,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还是个遭人休弃的女子。”   她咬牙切齿坐了会子,又道:“去,叫窦五给我往仙客来,去查查那女子。”   言罢出了卧室,到书房掌了灯,叫善棋研了墨,刷刷写了一封书信,拆上压了漆印递给知书道:“派个相公的小厮连夜送出府,送到我父亲那里去。”   另又吩咐善棋道:“你们可知公公他今夜宿在那里?”   善棋道:“今日十五,大人必在正房。”   高含嫣起身道:“正好,那里是正经婆婆,咱们去也方便一点,你再唤两个婆子来,我有正事要去公公那里禀奏。”   伏罡出了中书府,一个人慢慢踱到仙客来客栈附近,才要进客栈,忽而见一群长矛士兵自身后追了上来,忙闪身躲在一尊大狮石子身后。就听领头的那人低声道:“中书大人有令,见了伏罡格杀勿论,取人头者赏金百两,连升三级。”   那群人将个仙客来围的水泄不通,为首的一脚踏开了正门,已经冲了进去。   伏罡心急晚晴与铎儿两个,见四周皆叫人围着不能进去,不过片刻之间,客栈中灯火死起,哭嚎一片。那些士兵们许是搜了一遍没有搜到伏罡,捉了客栈掌柜到了门外,拿剑指了展了张伏罡的画像给他瞧过,问道:“可见过此人?”   掌柜点头道:“见过,昨日住得一夜。”   那中军拿剑抵了掌柜脖子又道:“为何客栈中没有他?”   掌柜道:“早起就退房走了,小的并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中军招呼两个人上前,那长矛戳了道:“快点说实话,否则就把性命留在这里。”   掌柜叩首道:“官人啊,小的说的全是实话。这样大的客栈,每天人客来往,小人真不知他去了何处。”   伏罡悄悄溜进客栈,上得二楼,见各处房门在开,内中一个人客也无。他进客房推了半扇窗子,就见客栈后的院子里士兵们撑了几盏高灯汹汹燃着,晚晴与夜宿的人客们一起叫好些士兵们围在中间,正在慢慢搜查。   他唯一露过行踪的,只有高含嫣与高千正,还有青山,高千正是兵部尚书,多年的君子,既当面不出手,过后亦不会再来。青山是他侄子,就算再有私怨也不至陷他于死。那就只有高含嫣了,但是自己向来做事隐秘,高含嫣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仙客来是他的地方的?伏罡心中此时竟不知要做何想。他并非旧情未忘,只因高千正的门路必得要高含嫣来走,亦是因为晚晴太过刚烈无法降伏,又不知前妻过的如何,才会到中书府走一趟,谁知就这一趟,竟就将自己和晚晴皆陷入了险地。   他倒不怕掌柜会吐口供出晚晴,这一客栈皆是他的人,他们为他之计,自然会护住晚晴。但是今夜这样,他要出城就难了,更何况晚晴还在与他犟气。   客栈外中军拷问了许久,见掌柜这里拷问不出东西,又一个个拉了伙计粗使们来拷问,大家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若说有没有来住,住过,人去了那里,不知道。   那中军气的无法,却也只得回中书府复命。晚晴并一干人客们叫士兵们困在一起要过夜,她抱着个孩子又饿又困,坐在后院场地上将外衣给孩子裹着,正苦熬着等天亮,就见伏青山穿着燕服自院外走了进来。方才那跋扈的中军在他面前倒是伏伏贴贴,见伏青山指了晚晴,忙点头哈腰走了过来,伸手作揖道:“此番辛苦了娘子,小的在此给娘子陪不是。”   晚晴又冷又困,脚都冻的发麻,站都站不起来。伏青山过来一把将她扶了道:“三更听得外头吵嚷,我心中牵挂你们,赶忙跑了来。如今这里是住不得了,咱们上楼取行礼,我再替你换个地方叫你住着,歇缓歇缓。”   晚晴还忆着伏罡,但也知道这些人搜的正是伏罡,拉住了伏青山问道:“他们可搜到了要找的人没有?”   伏青山道:“还没有。”   晚晴叫他拉拽着上楼,四顾也无个伏罡的影子。因此时客栈还未去除警戒,她将自己的包袱取了,见隔壁伏罡屋子的门也大开着,闪身进去捞了那个盒子出来抱在怀中,与伏青山一起下了楼。   直到出仙客来客栈许久远了,伏青山才停下问晚晴道:“你可知道,伏泰正就是伏罡。”   晚晴道:“我早知道。”   伏青山背了包袱道:“他本是朝廷封的四品忠武将军,却公然归顺平王对抗朝廷,如今整个京城都在通缉他,他竟还胆敢上京城来,可见是不要命的。今番只怕他连京城都出不去,就要给人打成肉饼。”   他说这话是要晚晴断了再想伏罡的念想,可在晚晴听来,伏罡冒着不要命的危险送她来一趟京城,她心中倒还着实有些感激,此时反而有些在意伏罡安全与否。   不一会儿水哥一溜烟跑了来,躬身道:“姑爷,院子清扫好了。”   原来早起伏青山听说了这事,先就叫水哥去打扫自己赁居的小院,自己一人往仙客来客栈而来。他当年初到京中找了个郎中营生,一路医花柳挣了些银子,便赁了处小院自住着。直到今年登科后与魏芸成亲,才搬进了中书府。   这小院在三勾巷,恰离中书府不远。晚晴与铎儿两个跟着伏青山与水哥进了院子,见是四四方方一个小四合院,内里干净整洁,先寻了那有铺盖的西屋进去歇缓。   ***   伏罡昨夜一直躲在暗处,他如今叫中书府通缉,有心要救晚晴与铎儿两个出来,一并出城,谁知还未瞅着时机动手,伏青山便先到了。他见伏青山带走了晚晴与铎儿,一路尾随着要知她们去那里,忽而身后有女子轻唤:“大哥。”   伏罡回头,见是白凤,心中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白凤笑道:“平王听你入了京,怕你走露行迹不好脱身,叫我与霍勇一起来护你出京。”   伏罡前妻是如今兵部尚书的女儿,平王其实也是怕他叫前妻的温柔拢络住,生了叛心而已。   白凤确实是个高高挑挑清清瘦瘦的女子,她今年也有二十四五岁,身高敢与伏罡比肩。寻常若有这样大个子的女子,大多形样粗笨丑陋,白凤却不然,她生的修挺大气,又肤色微黑,又一种凌厉霸气的美感。   才不过转眼的瞬间,伏罡就跟丢了晚晴。此处皆是巷道,又是三更半夜,也不知她究竟到了那一户那一家。白凤催道:“今日兵部调了京郊所有的守兵入京,就是要擒拿于大哥,此时西门上守卫空虚,我们若再不突出去,叫他们围起来瓮中捉鳖,才真真是大不妙。”   伏罡怎会不知。他四顾着这几条巷子的地形,见霍勇也来了,三人站在一处才道:“再等得片刻,我须得寻个人去。”   白凤还要言,霍勇拉了使眼色道:“既然老大说了,就再等等。”   究竟伏青山把晚晴和铎儿带到了那一户?伏罡在几处巷子中奔忙,还要夺闪四处搜查的追兵。这样奔忙到天亮也不得其所,反而如今四处追兵多了起来,虽那些人于他来说不过小鸡一般,但就此在京中打杀起来终归不妙。   这一厢,伏青山带着个小厮,拿了许多被褥铺盖等物而来。伏青山在前走着,那小厮负重在后,慢慢跟着。进巷子不远到了一处院门口,伏青山高声叫道:“晚晴!”   他喊了许久无人应门,皱眉自言道:“难道晚晴去了别处?”   不一会儿门咯吱而开,开门的却是铎儿,他憋嘴哭道:“爹,我娘生病了。”   伏青山几步跑进屋子,见晚晴混身滚烫的缩在几床霉潮的烂棉絮中,忆起自己好久不来这里的药材不不多了,忙挥了水哥道:“快出去寻几味药来,是柴胡,苦杏仁,紫苏叶……”   水哥掰指头数了道:“姑爷,这太多了小的记不住。”   伏青山道:“你到东屋磨墨铺纸,我片刻就来。”   晚晴烧的迷迷糊糊,睁眼见伏青山在炕上铺盖新被褥忙碌着,心中记挂着伏罡,摇头哭个不住。她烧的有些昏昏沉沉,又唇干嘴裂,忆起自己昨夜狠言狠语伤了伏罡,任凭伏青山将自己从那烂棉絮中抱了出来,放到新铺好的被褥上,摇头说道:“对不起。”   伏青山抽了帕子出来替晚晴擦着眼泪,忍不住也红了眼圈道:“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家,功名富贵我都不要了,回家陪着你,做个教书的夫子也很好,赚些束侑给你和铎儿花销,好不好?”   晚晴摇头,脑中昏昏沉沉只想着昨夜伤了伏罡的话,越哭越伤心,高热叫她起了幻觉,竟似瞧见昨夜围了客栈的那些士兵们捉住了伏罡正在五花大绑,忽而大叫道:“快跑,快跑!”   水哥在东屋喊道:“姑爷,纸墨齐备。”   伏青山应道:“稍等。”   铎儿也叫晚晴吓坏了,跑到外面欲要进厨房寻点热水来,伏青山将晚晴收整睡好了,正坐在床头替她捉脉,忽而听得外头哐啷一声,并着孩子的哭声。他急忙冲出屋子,循着声音到了厨房,就见铎儿被锅盖砸住了手,又那柴火并未全熄,锅还是热的,这孩子两只手烫的生红,肿的老高。   他不禁又气又怒怨道:“你好好的不在屋子里坐着,到厨房来干什么?你可知君子要远孢厨?”   铎儿掂脚取了个碗,白了伏青山一眼道:“我娘要喝水才能好。”   言罢够了勺子,自己从锅里往外舀着水。伏青山无法,只得自己拿勺子舀了水出来,端到西屋,问晚晴道:“你要不要喝水?”   晚晴此时烧的皮肉生疼,又昏昏沉沉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肯言语。伏青山端到清亮处细看,见那铁锅中烧出的水里沉着许多黑渣,也不敢给晚晴喝,一手就泼到了地上。铎儿自己渴了半夜也想喝水,见伏青山将水洒了,只好自己跑到厨房水桶中喝了一气生水。   伏青山到东屋开了几味药,叫水哥出外去抓药,自己另将东屋药匣中有的几味药抓了出来摆在纸上,终于等得水哥捉来了药,伏青山称好数量和进自己抓好的药中,叫水哥拿到厨房去煎煮。他许久不在这小院中住,端着碗进了厨房,见锅中只剩得锅底上一点黑乎乎的污水,几番终不敢给晚晴去喝,又见铎儿蹲在地上捧了点干饼子咬着,那形样与自己的哥哥高山春山等无二,是最标准的农村人才能做出的姿势。他自幼在修养方面检点,就是站得腿酸也不肯这样蹲着。   铎儿是他的长子,原来怎样他管不着,可如谁敢既到了京城,这些方面自然非得提点不可。但他又不肯伸手去脏了手,拿脚踢铎儿屁股骂道:“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   铎儿如今又恨又怕这个爹,又肚子实在饿的荒,起来躲到门外,仍是抓着那干饼子慢慢嚼着。   伏青山又瞧了一回晚晴,见那嘴皮确实干裂的厉害,在心要烧碗水给她喝,才进了厨房就见铎儿伸着两只红肿的小手正在地上玩火绒。他此时心烦意乱,又踢了铎儿一脚:“好好的孩子为何总要玩火?”   铎儿其实是见晚晴口干唇裂,要替她烧碗热水来喝。但他是个孩子,又向来嘴巴不灵是个闷葫芦,此时见伏青山不但不肯给晚晴烧水,反而还动不动来打自己,心中怒气冲到额头,起身顶头撞到了伏青山怀中,恨恨骂道:“我不要你当我爹,你一点都不爱我娘,我要我小爷爷。”   即便铎儿不这样,伏青山都是满腹的疑心与不痛快,一听连铎儿都只要小爷爷不要爹,伏青山越发疑心这伏罡果真是占了侄媳还笼络了自己儿子,气的指着铎儿骂道:“逆子,你这个逆子。”   他半生斯文,偏偏几番叫这个稚子惹的火冒三丈。   伏青山此时才忽而意会过来,也许方才铎儿是要替晚晴烧碗热水喝。他连番打了两次孩子,此时有些愧疚要抱他过来哄一哄,谁知铎儿这孩子平生恨的第一个人竟是他爹,连理都不肯理他。   他是个成年人,与水哥忙碌了许久,虽也饿了,但还能撑得住。铎儿是个孩子,饱的快饥的也快,那点干饼子叫他啃完了,此时又渴又饿,见自己的这个衣着工整的爹两手干净绵软负在身后,连口热水都要等别人去烧,小小孩子心中越发对伏青山有了成见。   好容易一碗汤药煎好,此时天已大黑。伏青山记得魏芸今日还有些怒气,扶了晚晴起来心急火燎的灌了汤药,拍了她脸问道:“晚晴,你可能听到我说话?”   晚晴微掀了掀眼皮,点了点头。   伏青山又道:“我怕不能在这里陪你,你自己一人可能应付?”   晚晴伸手挥了挥,挣扎着问道:“我的铎儿可吃了饭没有?”   伏青山这时才想起自他进来,铎儿那孩子似乎只啃过一口干饼子。但他怕晚晴操心,点头道:“吃过了。”   晚晴虽烧傻了,牵挂孩子的心还没有丢,转头寻着铎儿,见孩子不在,又叮嘱伏青山道:“你只喂饱了他就走,门他自己会下闩。”   他又出来问铎儿:“你可会闩门?”   铎儿点头:“会。”   伏青山见他如个小大人一般,一脸严肃也不看自己,心中也怜这是自己儿子,低头对铎儿说:“爹今夜不能宿在这里,待爹走了,你就将门闩上,至于你娘那里已经喝过药,想必等天亮也就好了。”   铎儿这些日子来与晚晴两个跟着伏罡,只知依着伏罡宽肩阔背,便是天下间再难走的路与再大的风雨概不用怕,因伏罡总会替她们遮挡。而娘好不容易寻来的这个爹,竟是一到夜间连碗饭都不替自己做就要走的。   他人虽小却因着家道艰难而比别的孩子懂事,此时已是满眼泪花,又不肯叫伏青山看见,低了头狠狠点了两下头,掉得几滴眼泪在衣襟上。伏青山带了水哥狠心出了门,听到门内果然咯当当有下闩的声音。他等铎儿闩好了,试着推了一把,果然纹丝不动。   伏青山今夜并未骑马,与水哥两个并肩走着,忽而拍了拍水哥肩膀道:“咱们兄弟彼此照应,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也体谅我的难处,好不好?”   水哥倒是个聪明人,他都已经娶亲,已经过了当小厮的年龄,他二十多岁的年级,该到了府中跑腿办差的时候,但是他这人好吃懒作只爱给人打打下手,不爱出门做长工,是曹妈妈的脸硬塞进来的。   “都是男人,大家相互体谅。”水哥躬身笑道:“叫您日子不好过,小的日子更不好过,这个小的比谁都明白。”   在这方面他倒是个聪明人。   ***   这里伏罡四处找不到晚晴,又毕竟如今全城皆在围捕自己,不敢到吏部门前去堵伏青山。他一人寻到霍勇与白凤藏身之处,这两人忙自马棚里钻了出来,垂手站了叫道:“将军!”   伏罡负手站了许久才道:“咱们还不能走,再等一日。”   “大哥!”白凤先就叫了起来,指了巷外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全城已在戒严,若等他们下了城门围捕起来,咱们就更难出去了。”   伏罡浓眉紧皱,许久才道:“那就打出去!”   即便到时候打出去,以他这几日对京城防务的观察来看,完全可行。但最关键的问题是,晚晴究竟去了那里。   他转身就走,霍勇与白凤自然也跟了上来。几人在巷道中穿行不久,伏罡上前敲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他敲的十分奇怪,三重一轻再三轻一重,缓缓的敲完,门立时从内打开,伏罡与白凤霍勇三个便闪了进去。   内里丁季满脸的喜色笑道:“将军,不想您还能光临寒舍,只是寒舍实在粗鄙……”   白凤先撩帘进了屋子,不一会儿双手捂了鼻子出来摇头道:“你这屋子里……”   丁季笑道:“莫要嫌怪,你要知道京中地价极贵,我这屋子虽脏些,却比你在凉州那大府第还要值些银子。”   伏罡亦进了屋子,内里桌子上布满灰尘,凳子上灰尘满布,如此眼看寒冬的天气,他家的蛛网从房梁一直结到了桌角。伏罡看总无落脚之处,又见椅背上搭了件丁季的烂衣服,伸手就要拂灰,白凤一把夺了道:“你们到外面等着去,我来打扫。”   伏罡霍勇与丁季三个退了出来在门外站着,丁季侧身见白凤在屋子里又洒又扫干的十分起劲,怕她回头又要排喧自己,拱手道:“将军先在此稍候,容属下去探听些消息,再寻些酒肉来咱们好凑和一夜。”   伏罡仍是眉头深锁,不知晚晴今夜可有去处,伏青山可有给她们母子安排妥贴,又她昨夜冻了大半夜,若不提早喝些姜汤驱寒,只怕还要发风寒。   第五十三章   伏青山回了中书府,魏芸心中的气,从伏青山一回一回不肯哄自己便越累越多,今日早起又听了曹妈妈等说了一通伏青山半夜出门不见影踪的闲言,累计在一起又翻了许多倍的利息,此时高高坐在南楼窗上摇那玛瑙盏慢酌着葡萄酒,见伏青山叫两个丫环打着灯进了院子,先就高声吩咐深红道:“去到门口拦住,叫姑爷今夜仍宿到开间去。”   深红应了一声,快步跑了下来,在水岸拦住了伏青山,委婉言辞转告了魏芸的传话。   伏青山本就满腔忧愁,忆着炕上烧的滚烫的晚晴并那小小的孩子,此时听了魏芸这番话那里还能装出个文雅来,又那里来的兴致抱她到床上磨缠,他先是一声冷笑,继而转身就进了开间。   魏芸就在楼上看着,见伏青山一句不问转身就走,心中怒气更甚,摔了玛瑙盏咬牙骂道:“他倒是越来越有脾气了,怪道奶娘说这穷山村里出来的人都有臭脾气,最最嫁不得。”   伏青山在书案前长坐,回想自己二十年的荣耀并荒唐,取了本书翻开,每页上皆是铎儿叫那锅沿烫红的小手,并他蹲在灶下吃干饼的样子,以及晚晴躺在床上打的寒颤。更要命的是,他忽而意识以,晚晴自他娘伏水氏生病之后,这一两年中在伏村,也许夜夜都是这样一个人过,若有风寒发烧,也只能一个人挺着。   他一日观尽长安花的甲榜第三算得什么?这样高宅大院中的一个席位又算得什么?那出身高门懂诗赏画有休养能谈天论地的贵妻又算得什么?魏芸整日吸吮着贵如油的酒,高含嫣一双罗袜只穿一天就抛掉要换新的,他能爬到这些女人的身上,能征服她们,可那征服过后的快。感并不能抹杀晚晴与铎儿的存在,也不能改变他们在自己荒唐时的悲惨命运。   中书府的一切,不过是如这京城表面繁华一般,他自己镶给自己的一层锦绣繁华的面子而已。而他的内囊,他的劣质青布织成的里子,恰就是如今缩在炕上高热的晚晴,与那肿着双手的孩子。   伏青山闭眼锁出两行长泪,起身蹬开凳子,披了件披风径步出门。大门上的门房见新上门的姑爷出门,忙点头哈腰问道:“姑爷这是要去那里?”   伏青山一袭本黑披风,秀眉清目扫了那门房一眼,并不答言。府门上耀眼的烛光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优美而斑驳的暗影来。   他一人疾步走着,拐过几条巷道进了那三勾巷,拍了院门高叫道:“铎儿!铎儿!”   仍是方才,伏青山走后。   铎儿下了门闩飞快跑进屋子关了门。他脱鞋上了炕,趴在晚晴头顶轻声叫道:“娘!娘!”   晚晴拉了铎儿一把道:“铎儿,躺下来睡,离娘远一点儿,到那炭火旺的地方去睡。”   铎儿道:“那个爹走了。”   晚晴方才昏昏沉沉没有听清楚,才时才醒悟过来伏青山怕是回中书府去了。他在那里有妻子,必然不敢在外过夜。她见铎儿躺了下来,摸了孩子肚皮问道:“可曾吃了饭?”   铎儿摇头道:“没有。不过我吃了灶上的饼,并不饿。”   那不过早上剩下巴掌大点小饼,孩子吃了怎么会饱?   晚晴此时脑子清醒了不少,侧身问铎儿道:“可喝了些汤没有?”   铎儿道:“桶里有生水,我喝了许多在肚子里,已经饱了。”   晚晴听得他肚子咕噜噜的叫着,心中一沉叫道:“坏了,怕你喝了生水要拉肚子,怎么办?”   她此时微微才有了点汗意,翻身起来道:“不行,我得替你烧口热汤给你喝,不然怎么能熬到天亮?”   晚晴挣扎着爬了起来,混身细皮每一处都撕扯般疼着。在伏村时,她几乎一年要烧上一次,有伏水氏在的时候,自然有人照应送汤送饭,她也不吃汤药,捂了头狠狠睡上两天,起来后一年都不会再发烧。去年伏水氏在病中时,也有车氏过来帮忙烧完汤带带孩子,是而她还没有愁过病中无人带铎儿的事情。   如今在这京城举目无亲,铎儿眼见是喝了生水坏了肚子,她生了火在灶间烧着热汤,又架了炉子起来浓浓的另熬了一碗汤药,待汤药熬好了,也不等它放凉,边搅着汤锅端了沿边趁烫猛往嘴里吸着。   一会儿烧好了汤,连忙端了一碗到西屋,扶了已经睡着的铎儿起来道:“乖儿,快喝碗热汤下去暖肚子,不然明早起来准要闹肚子。”   铎儿也还饿着,闭了眼一口口抿着汤,间或睡着了,晚晴又摇醒叫他再喝几口。这样喂完了一碗汤,孩子身上也汗津津的时,立即就听到他腹中如鼓擂般的呼噜噜声。这是孩子肚子凉透了的征兆,若今夜不将他肚子暖起来,只怕要拉很长时间的肚子。   伏水氏教她个法子能给孩子暖肚,便是将大人的双手搓的发烫,如此覆在孩子肚脐眼位置,不停歇的边搓边覆,直到孩子肚皮出汗为止。晚晴方才本已出了些薄汗,在外经风一吹,又混身发冷烧了起来。但此时身边无人照顾孩子,她咬牙硬撑着不敢叫自己睡去,不停搓着双手给铎儿暖肚子。   若说汤婆子也可暖肚,但人双手搓出的是生人的阳气,度入孩子腹中自然有调和阴阳的功用,不单单只是暖腹那么简单,是而才会有神奇的效果。   晚晴搓了许久,忽而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她细听那声音有些熟悉,初还以为是伏罡在唤门,喜的差点要跳起来,待听清了是伏青山的声音,起身披了件家常的棉衣在身上,出了房门高声回道:“我们已经睡了,你快走吧。”   伏青山问道:“晚晴,你可退了烧没有?”   晚晴回道:“退了,我很好,你快些走。”   伏青山听晚晴声音清亮,听着像是无病的样子,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她病好了。   晚晴听得外头再无人声,复又进来下了门鞘替铎儿捂肚子。她也不知捂了多久,自己也伏在炕上睡着。因着方才自己熬的那碗药汤,梦中透着毛孔出了一回汗,次日醒来便退了烧。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晚晴一觉醒来,伸了双手虽还疲乏,但已满是力气。她起身先摸了回孩子,还好不烧,又摸了回他的肚子,亦是正常体温,这才放了心。   她听得外头有人拍门,听声音是伏青山,便起身替他开了门放他进来。   伏青山今日放了水哥出去胡逛,自己一人趁早提着些东西而来。他本是个读书的君子,便是在京中再困苦时,也未曾自己下厨做过一顿饭。   今日他在外卖了些凉卤,熟菜,并铎儿爱吃的米花,圆子等物,拿个提得篮提了进来。进门就问晚晴道:“我五更就来拍过门,你没有听到?”   晚晴那时睡的正沉,那里会听到。到了厨房门口,她接过篮子推了伏青山道:“你到西屋陪着孩子去,厨房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伏水氏自幼不准伏青山下厨,晚晴也有样学样,不准他进厨房。   晚晴见青山所买的东西无一样可以给孩子吃,仍是剥了根葱烧得一碗热热的甜面汤卧了两只荷包蛋,又烫面软软烙了些饼端进了西屋,叫了铎儿起来哄着给他喂。青山久未吃过家乡东西,闻得面汤的香味有些馋,晚晴岂能看不出,也给他端了一碗来,擦拭净了短脚炕桌摆在炕上,叫他与铎儿同用。自己又下到灶间发面,准备烙些松软好化的发面饼子来吃。   伏青山见铎儿自己在炕上套着衣服,虽慢却是个熟手的样子,问道:“你在家也自己穿衣服?”   铎儿也不答言,怕伏青山看见自己的小牛牛,夹着腿转身背着伏青山仍慢慢穿着。   伏青山到了厨房,见晚晴擦洗着锅台,昨日还不甚干净的厨房,此时已然清净明亮。他站在她身后,想起她在伏村时忙碌而又欢乐的时光,忍不住问道:“今番的农忙你是怎样过的?”   晚晴道:“我替大家都帮了工,你大哥二哥并伏铜哥都来给我帮工,虽辛苦些,麦子也全收到了苍里,并未着雨生芽。”   伏青山道:“那铎儿了?你去农忙,必然是踏夜去踏夜回,谁照顾他?”   “他那里还需要人照顾?”晚晴停了手笑道:“他是我的帮手,要帮我喂猪喂鸡,家里的事全由他一人操心。”   这样大的孩子,居然会喂猪喂鸡?   伏青山又想起一件事来,提醒晚晴道:“我瞧他昨日蹲在厨下啃饼,吃相不是很好,你竟从未提点过他这些东西?”   晚晴忍不住甩帕子转身:“伏青山,你以为你的风度修养从何而来?你在伏村时,上有父母中有两双哥嫂,还有个我整日给你当使唤丫头,你自然可以远疱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的铎儿有什么?连爹都不肯要的孩子,谁给他那样的空闲叫他学些修养?你是你娘的儿子,你娘有能力扶着你往上爬,他是我晚晴的儿子,我晚晴没能耐,他就得帮我喂猪喂鸡,蹲在灶下吃饭。”   言罢又狠狠拿帕子擦了锅台道:“我走的急,菜籽都未打出,如今还捆成捆子在草棚里捂着。怕时间久了生芽,我一年的清油就没指望了,你早些雇辆车,若能派个人跟着自然更好,毕竟如今你也是官老爷,手下想必也有个把人。我看昨日那水哥就很好,叫他跟着将我们送回伏村去,也省得你整日这样两头跑。天长日久叫你中书府的夫人发现,咱们彼此都没有脸面。”   伏青山与晚晴一起长大,比伏罡更了解她的性子,知她是个倒炸毛的驴,要顺毛捋才行。是而言道:“如今我这里也没有可信的人,千里路上送你们娘儿俩起身终究不放心。到了过年时候,我往吏部递个假条,抽得一两月的功夫亲自送你们回去。”   他心内暗忖道:哄晚晴在此多呆得一年,等我把京中事情谋定,把她妆扮的漂漂亮亮一同回去,叫她也在清河县风光风光,也好慰劳她这些年发送老人并孩子的苦功。   晚晴仍拉着脸在厨房捣鼓着,许久见伏青山仍在背后站着,犹豫问道:“你可有阿正叔的消息,他昨日到底逃出去了没有?”   又是伏罡,她仍牵挂着伏罡。   伏青山实言道:“是否逃出去还没有消息,不过中书府是闹翻了。他也真有些本事,竟然三更半夜跑到中书府去会前妻,也就是如今中书舍人魏仕杰的妻子高氏。虽高氏未曾明言,但许还有逼。高氏未遂的行为,叫那高氏命丫环报到中书在人魏源耳朵里,魏源怒极,才会满城的捉他。”   一个被通缉的叛将,三更半夜入中书府挑戏中书舍人的夫人,魏源如今是将整个京城围的铁桶一样,誓要将伏罡给搜出来。   见晚晴听的认真,伏青山又补了一句:“如今京城就是个铁桶,二十万禁军相围,伏罡是跑不出去的。”   “那中书大人,就是你的新岳父?”晚晴心乱如麻,强自震定了问道:“阿正叔的前妻,嫁给了你岳丈家的儿子?可是这样?”   伏青山点头道:“是这样。”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再嫁能嫁到中书府,还能叫前夫伏罡念念不忘,不顾被人抓的危险三更半夜跑到人家府中去相会?   晚晴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暗道:这样说来,他果真也不过是想要在我这里寻些甜头。一路上折腾我个半死,到了京城白日里宁可往外跑也不愿给我作主,原来是觑机去见前妻了。这样的人,若我真跟他到天遥地远的凉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既心中这样想了,思绪便又重回到伏村:“果真一两个月你就能抽空送我们回伏村?”   伏青山道:“肯定能。”   晚晴捏了瘪瘪的荷包偷着孩子低声言道:“我们没有那么多银子能熬得许久,若能早些最好。”   伏青山道:“吏部批假很难,一两月我也要争取才行。银钱事上你不必操心,我自会给你。”   他要谋机往兵部,如今是最关键的时候,自然不可能抽出时间陪晚晴回清河县。当然,在他下意识里,他是没有想着再肯放开她的。   晚晴是个村妇,脑根深重的就是男子的事业一定大过天,而且伏青山说的这样诚恳,信证又早替自己书过,想必他也不会抵赖。   想到此晚晴才放下担悬许久的心,催伏青山道:“你如今也是有家的人,又领着公差,很不必到我们这里来晃悠。我们在此举目无亲,我身上银钱也不多,那孩子终归也有你一半,若你有心,就隔三差五送些吃的来即可。”   伏青山听晚晴这话的意思,是要在此长住,此时也才放了心,柔声道:“此时天色还早,不必急着上衙,我陪你们多坐一坐。”   两人坐着相对而聊,晚晴说了些各家人的情况并伏盛的死,自然掩盖了伏盛对自己的那些撩拨并她砸破了伏盛头的事情。只是说到此,又忆起自己的菜籽来,是而催伏青山道:“不如你再想想办法,打问打问若有人回清河县,将我们母子带回去,我好收成我的菜籽,那是我一年的清油。”   伏青山皱眉摇头道:“我给你买一缸清油的钱,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可好?”   晚晴咬牙指了伏青山额头道:“你也一样与我是那土窝里长大的,还读了一肚子的书,竟不知道糟蹋粮食是要遭天谴的么?”   本已到了上衙的时辰,今日下午他还与高含嫣有场约定,约定要替他引荐六部几位尚书,他备了一腔的口才,终于说服了高千正,如今又要跟着高千正一起去说服户部与吏部的两位尚书。这本是他谋划了许久的事,是他助他将如今压着他喘不过气来的中书府踩到脚下,可如今与晚晴对坐着,伏青山无意识中只想这时间能拉的更长些,更远些,更慢些。   就如当年在伏村时一般,她总在他的周围,无处不在。或笑,或闹,间或发些无关痛痒的小脾气,虽无知,但无知的可爱。虽总爱发些小脾气,总是冒冒失失要激起他心中的不快,但他总能忍得过去。   当年他总觉得自己是为了父母而忍,但到如今再回望过去,伏青山觉得或者自己也并不全是为了父母。他看了埋头理衣的晚晴许久,笑道:“你如今脾气比原来还坏些。”   晚晴见外头天色渐明,忙吹熄了灯盏,自己也取了点饼子来慢嚼着道:“我确实脾气越来越坏,尤其农忙的时候,忙上一天口干舌燥回了家,若见铎儿没有喂猪喂鸡,就要抓他来打一顿好煞气。”   她抚了铎儿的面庞道:“我本不该生他出来叫他跟着我一起受苦,可既然生了,这日子就得一起过,苦就得一起扛。他是我的福报,是老天爷看我太苦送来给我宽怀的儿子,你竟然狠心到要将他送给别人。”   伏青山搁了碗道:“对不起,我确实是昏了头才说出那种话来。”   晚晴揩了眼睛笑道:“快去上衙门吧,天都亮了。”   果然到了上衙的时候,伏青山站起来伸了手,晚晴过来替他披好了外氅又正了官帽,站远了瞧着他又有相貌又有官威,天下再没有这样好的人才时,才送伏青山出了大门。   这男子跃出农门爬入朝堂,那苦功中也有她的一半了。   伏青山听着院内晚晴闩门的声音,又听着她哗啦啦扫起了院子。虽则他半年前做了那样绝情的事情,到如今她一点怨言也无,还肯替他烧热汤,还肯给他整衣帽。   在中书府,他就如同一只被豢养的小狗一般,在晚晴面前,他才能像个大丈夫一样。   人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当初伏青山叫伏泰印一脚踢进西屋时,心中百般的不情愿,觉得晚晴又土又不识字,不过一个乡间村女,配不上自己。但如今他已将她休弃,另娶了高门贵女,又征服了自己的前叔母,回头却又觉察出晚晴的好来。   ***   另一处小院中,白凤与霍勇两个抱臂在院中站着,白凤拿穿了长靴的脚踢着地上的土道:“大哥这几日究竟在忙什么?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照这样下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得了?”   霍勇神秘一笑道:“大哥只怕是去找女人了。”   “女人?”白凤眉头一翘道:“不可能,大哥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找女人。只有你这种人才……”   霍勇见白凤一点就着不可置信的样子,低声道:“正人君子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会找女人,这有什么稀奇。”   白凤横眉道:“我才不信,大哥在凉州那么多年,哪一回你们上青楼他跟着去过?”   霍勇急道:“是他们,不要扯上我,我没有去过。”   “你没去过?”白凤掰了手指数道:“那一回咱们伏歼完赤水河边的匪盗,你去过没有?那一回在大佛寺后面激战完,你去过没有?”   霍勇恨不得剖心自辩:“我不过是叫阮刚拉的没办法,进去立即就脱身出来了。”   他见白凤翻着白眼不可置信的样子,恨恨道:“你信与不信。大哥在青河县老家有个相好,那回我们去救他,夜里他一夜未归,就是在那女子家,只怕这回也是去找她。”   白凤气的一脚踢起灰尘扬了霍勇满面道:“我才不信。”   这里伏罡暗中跟着伏青山,竟发现原来晚晴恰就住在离丁季家院子不远的一处小院中。他本是个能翻墙进院的高手,趁伏青山出门后翻墙进了院子,见晚晴在西屋炕上坐着,走到窗外低声唤道:“晚晴。”   晚晴本盘腿在炕上理衣服,乍然听到伏罡的声音,转身扑到窗子上支了窗棱,见果真是伏罡穿身黑衫站在外面,又惊又喜喊铎儿过来:“我的儿,你小爷爷来了。”   她和铎儿两个一溜烟儿跑了出来,伏罡先捞了铎儿抱在怀中,问晚晴道:“你们一直住在这里?”   第五十四章   晚晴看伏罡混身上下干干净净亦无明面上的伤痕,显然没有跟人打过架,心先就放下来一半,另一半又想起他是为了去看那合离了的前妻才害自己和铎儿遭殃,忍了怒意说:“先到屋里坐着,我替你弄些热饭来吃。”   伏罡抱起铎儿在怀中掂了几掂,却是比前几日轻了不少:“我并不吃饭,而是来带你们走的。”   晚晴此时心中已有所警觉,再没了来京路上彼此相依时的信任与迁就,只盯着伏罡问:“去那里?”   “凉州。”伏罡说着就来拉晚晴的手:“你们先略收拾收拾,过半个时辰我叫人来接你们……”   晚晴一把夺过铎儿抱在怀中,她面上腾着怒意,倒把个铎儿都给吓哭了。   “原来你果真是在骗我。”晚晴此时伤心绝望也顾不得叫铎儿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颤声骂道:“我一路上顺着你,由着你,不想要你的布料衣裳首饰簪环,我所图就是我伏村那几亩田地,你如今竟要把我诳到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去,你……”   伏罡知道晚晴的固执,深言劝道:“你那点所图太过渺小可怜,若你能将眼界心胸放宽放长远,就会发现那点田地和院落真的不值什么。跟我走好不好?”   这话虽是实言,在晚晴听来却十分刺耳,她硬把个哭闹的铎儿塞进西屋关上了门,才恨恨说道:“阿正叔你早该知道,我晚晴本就是个村妇,眼中也只有那一亩三分地。比不得你京城的贵妻,能有眼界和心胸,还能叫你……”   念念不忘四个字还未出口,眼眶中的泪珠子打着转儿便涌了出来。晚晴伸手背压着鼻子,吸了许久闷声道:“你走吧,我们绝计不会跟你走的。伏青山肯送我们回去,我们在此等他休假再回。”   伏罡一听到伏青山三个字,浓眉紧皱面上已是一片阴云,盯着晚晴许久才道:“我说过,他不是你的良配。”   晚晴听伏罡这话,显然是疑心自己要就此在京城给伏青山做小,又恨他一味贪了自己的便宜不守承诺,又恨他不辩自己的真心将自己想的龃龉下流,深吸了几口气横眉冷问:“难道我晚晴就这样下贱,妻子做不成去给人做外室?”   伏罡也悔自己出言太重,改口劝道:“你跟我走,到了凉州咱们就成亲,我必不叫你无名无份,好不好?”   晚晴冷笑:“成亲?真是好笑。你听闻你是因为半夜偷偷去看前妻才叫人满城的捉拿,也不知你有多少前妻在外,也不知我若成了现妻,过多久也要成前妻。”   伏罡那知晚晴连这都知道了,但也确实实情如此,他果真是因为夜探中书府看望前妻,才叫人满城追拿。伏罡如今千言万语竟无一句可劝晚晴,他听铎儿在屋子里哭哑了嗓子,伸手就要推门。晚晴以为伏罡还要自辩,或者他那怕撒句谎说自己不是去找前妻,也许她就糊里糊涂信了他。可他竟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承认,此时心中伤怒难忍,一把推开伏罡吼道:“你走吧,我们那里也不去,不跟你走。”   “你再好好想一想。”伏罡道:“我今夜半夜还会前来,到时候再带你们走,好不好?”   晚晴再不看他,开了门自去哄铎儿。伏罡仍是跃墙而过到了丁季家,此时丁季家屋子里已经叫白凤收拾的干净利落清清整整。他家房子虽大椅子却只有两只,门外一群破衣烂褛的乞丐站着,等伏罡从墙上跳下来,齐齐低声叫道:“大将军!”   伏罡见丁季在旁耀武扬威的样子,跟他一齐进屋时低声赞道:“行行出状元,你虽于行军打仗没有缘份,但这行当也很好。”   丁季招呼那些乞丐进来,自己请伏罡在椅子上坐下,便与那些乞丐们齐齐站在下首。   伏罡此时仍在苦恼晚晴,揉着眉心问道:“如今谁管着京畿防?”   丁季抱拳弯腰回道:“冯叙直,京畿并应天府禁军皆由他调动。他是魏源的人,直接听令于魏源。”   伏罡点头闭眼,在脑中将冯叙直此人过了一遍,睁眼问丁季:“他如今风评可好?”   丁季撇嘴:“人称他有一双铁手,过油锅都不能空手。他有魏源罩着,贪起来状如饕餮,吃相难看残忍,官场无人不啧啧称奇。”   伏罡微笑着摇头,又问道:“京城号称二十万禁军,实际有多少?”   号称与实际之间肯定有差额,因京城远在内陆少战乱,守兵又饷银颇高,几乎是个拿钱睡大觉的闲差,所以朝中有头脸的官员们皆要塞些不成器的亲戚眷属子弟们在里头混饷银。   丁季指了一个年老些的乞丐道:“你说。”   这乞丐早听闻面前坐着的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忠武将军伏罡,但不知以自己之卑贱该如何行礼,抱了拳道:“我们有几个兄弟前两天应征进去看了个大概,估计实际守兵不到五千。”   也就是说,二十万禁军的银饷发出去,真正能拧出来打仗的只有五千人。那乞丐又补了一句:“就这,还是狠招了些乞丐流民之后才能有的数。若说真正操练过的守兵,只怕三千都不到。”   伏罡仍在苦笑,点头谢过这乞丐,又问丁季:“守兵们装备如何?”   丁季又指了另一个年轻些的小乞丐:“你说。”   这小乞丐笑道:“装备没得说,这几天铁匠铺的马蹄铁都断了销路,就是因为要紧急调动,而许多守兵的铠甲早都换了银子吃成了酒,所以要赶在调动守城前往衣服上缝几片马蹄铁,好做铠甲以用。”   “京城的兵备,已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伏罡不可置信的望着丁季,丁季默默点头。   霍勇也白凤皆是冷笑:“这样的兵,我们不用动手,光出骑兵都可以全部踏死。”   丁季道:“每年京畿的军费支出比各地州将近高出一倍来,饷银既出,冯叙直就直接大车小车拉回自己家去,若有差支也是从自己家里一并再取出来。反而每每四处哭诉言自己这官当的穷,军费都是自己掏腰包。”   伏罡早知京中贪腐之如沉疴,那知两年不回京,不但无有改关反而变本加厉。他起身拱手道:“多谢几位诚言相告,请!”   他目送这些乞丐们一溜烟儿走了,眼见天色黑透了才唤丁季道:“陪我一起出去看看情况。”   白凤上前插言问道:“大哥想今夜就走?此时只怕城门都下了,怎么走?”   伏罡回头看了白凤与霍勇一眼道:“打出去!”   白凤与霍勇俱都愣住,随即顿时豪情溢上胸膛,相视而笑:“打出去?”   伏罡随丁季出了院门,趁浓黑夜色去看城中守兵布防。白凤捣了霍勇一胳膊肘子道:“瞧见了吧,大哥根本不是去找什么女人。”   霍勇道:“就算不找,他也不会要你。”   白凤叫他戳中心思,气的伸拳就挥了过来,霍勇一边躲着一边跑,两人满院追打好不热闹。   晚上晚晴整理屋子,因见伏罡的小盒子还在柜子里躺着,心中一急暗道:怎么刚才忘了将这东西还给他?   她将那小盒子抱了出来在里头翻腾。宽怀自己道:伏罡惯会飞檐走壁,也不知他如今突出京城走了没有。但他既然是为了会前妻才叫人捉,那自己又何必再多想?   想到这里晚晴咬牙暗道:“这样的人,怎好叫我信他敢跟他到凉州去。”   她将那盒子收起扔进了柜子里,又翻了当初伏罡替自己买的那些衣服出来瞧了一遍,见伏青山当初给自己写的那洗衣赋也夹在其中,又单将那纸洗衣赋拿了出来看了许久,才叹道:“好儿子,等你长大了会认字了,一定告诉娘这到底写的是什么。”   晚晴与铎儿两个一人一床被子在热炕上舒舒服服睡了,才睡得不一会儿功夫,就听得外面急乎乎有拍门的声音。晚晴以为是伏罡来了,心怦怦跳着下了炕,到了门边低声问道:“谁?”   “我。”是伏青山的声音。   晚晴起身出外开了大门,见伏青山牵着一头马走了进来,忙将那马牵到厨房外的槽边,惊问道:“你三更半夜牵匹马来干什么?”   伏青山道:“我一路骑马冻坏了,快给我烧些热水来好洗脚,再沏壶热热的茶来。”   晚晴听他的意思是要在歇宿,忙拦住了道:“你在中书府有妻子,夜间在此过夜叫她知道了,打上门来我那里还能活?快走。”   伏青山已经推西屋门走了进去。铎儿听得外头声音也醒了,睁着眼睛在被窝里往外望着。伏青山从怀中抱出个小罐子来递给了铎儿道:“快来看好东西。”   铎儿掀开了盖子,见这小瓷瓮里游着几条寸长的小红鱼,样子十分漂亮,快速扫了伏青山一眼,拿被子将小瓮包住,自己钻到被窝里去顽了。   伏罡悄无声息的进了院子,恰就听到晚晴语气欢顺柔柔的声音,亦听到伏青山的笑声并铎儿的笑声。他方才跃高起低跑了整个京城都没有喘气,却叫伏青山的声音击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伏青山赖皮着还不肯走,因见炕角柜子下有一张纸,侧身抽了过来展开,上面是自己小时候写过的顽话,他惊问晚晴:“你竟还留着这东西?”   晚晴听伏罡说过,那上面写的皆是昏话,一把夺了过来远远扔了道:“我不过是想知道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一句顽话,她却珍藏了那么久。伏青山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怜惜,摸手拉了晚晴手说:“我愧你良多,真是无颜。”   晚晴夺回自己的手,心中有些好奇问道:“你究竟写的是什么?能不能给我念一遍?”   伏青山道:“昏话,傻话,你不必当真。”   伏罡不敢再听,捏紧了双拳几欲忍不住冲进出拖伏青山出来打个半死,冲到了门口却又生生忍住。他的侄子与侄媳之间虽有一纸休书,却还有个孩子做着维系,也许不过这几天中,晚晴重又爱上了伏青山,或者她原本一直就爱着伏青山,而如今伏青山温言缓语哄得几日,他们又重成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比竟伏青山清俊少年有才有貌,而他自己,不过是个觊觎侄媳的长辈,是晚晴所不喜欢的,如伏盛一般要从她身上寻些甜头的,让她厌恶却不得不委身的男人罢了。   屋里晚晴轻笑说:“当初我乍一收到你的休书,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怒气,有许多日子愁肠百结,若不是有铎儿拖住我恨不得孤身一人冲到京中抓住你问个明白。此番到了京中,我却能体谅你了。你这样的人品相貌,又有才华,理该配个高门贵女才对。我这样浅薄又眼小的农村妇人,就该如大嫂二嫂一样,寻个憨厚老实勤快的庄稼人,一起过一份踏踏实实的日子。”   她见伏青山久久不言,又道:“若说当初咱们究竟错在那里,就是错在不该相信你爹的那番话。你家高祖虽有些寻龙点穴看风水测八字的手段,但你爹估计学到的全是错的,才会说什么我能当一等国夫人的鬼话。你果真能娶个一等国夫人,我晚晴却没有那样的命。所以,我如今也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恨,仍拿你当亲亲的哥哥来看。但伏村那点地方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我要替我的铎儿守着,直到他长大。”   伏青山不知为何眼中又有了泪水,他闷声道:“你一个人如何能顶得起那个家来?”   晚晴侧了身道:“我要招婿回家,你竟不知道?”   伏青山早说过要发嫁她,谁知晚晴想的竟是要招婿回家。他觉得有些好笑,问道:“你要招谁?”   晚晴掰了指头道:“首先得待我的铎儿好,再就是愿意不生孩子,我有铎儿一个就很够了,怕生了小的疏了铎儿。身体要结实。咱家田地多,有个壮劳力我能轻省许多。”   她是扎扎实实的庄稼人,凡事都以田地孩子为重。伏青山有心要探一探晚晴与伏罡两人之间关系到底走到了那一步,因而故意言道:“若说这些,伏罡似乎很合适。”   晚晴与伏青山一起生活多年,亲情更多于爱情,况且如今两人已然合离,这种事情上也不跟他撒谎,直言道:“若在伏村,他确实合适不过。但他心不在伏村,在凉州,听闻此番还要带兵打仗。我不要那种够不着的丈夫,我须得寻一个能替我干活儿,能靠得住的男人。”   伏青山见铎儿顽着顽着已经睡着,凑过来一把抓住晚晴粗声问道:“你们一路行来,可曾在一起睡过?”   晚晴气的撕远了伏青山的手恨恨骂道:“你倒管的多,我既然与你合离,跟谁在一起就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多管多问。”   伏青山见晚晴往后退着,逼上前问道:“我只问你有没有?”   晚晴实言:“当然有,还不止一次,一路上都睡在一起。”   伏青山气结,站在地上捏紧拳头脸色惨白。   晚晴仍是恨声:“若没有,他怎会千里路上冒着被官兵抓住的风险送我来京城?你当谁都是千里送嫂的关二爷?”   她才转身要出门,谁知叫伏青山一把抓住就压到了身下。   晚晴又羞又气,一头碰到伏青山鼻子上,虽比之碰伏盛少使了很多力,却也碰得伏青山捂了鼻子许久都不能出声。晚晴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嘶哑了嗓子骂道:“铎儿已经睡着了,我如今是见着你就如见着愠神,一眼都不想搭理的,快滚!”   她自幼在外讨饭,是打架的好手,撕扯掐拉抓无一不精,若是真打起架来,伏青山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伏青山仰头站着,鼻子间的腥血全流到了嘴中,自己揉了鼻子吞咽着热血:“君子不欺暗室,你是我伏青山的妻子,那伏罡身为叔叔还趁人之危,就不是个好东西。”   晚晴冷笑:“你们叔侄倒是彼此彼此。”   伏青山咬牙骂道:“你就是再跟谁,也不能跟他。”   晚晴冷哼一声,想起伏罡心头又是一酸:“放心,我想跟人家也不肯要我。”   伏青山再怎样的话,都能叫晚晴不软不硬的弹回来。   他气的咬牙切齿,再一想铎儿对伏罡都比对自己亲,越发恼怒,更加不愿再放晚晴走。   晚晴记起伏罡曾言过自己半夜会来接她与铎儿,虽然她狠心回绝,却又怕他果真前来要叫伏青山看到,如今伏青山既知她与伏罡有那一段儿,又伏罡本是全京城正在捉拿的要犯,她怕吵嚷起来要对伏罡不利。便趁着马叫夜草的空荡出屋子,站在院中望着四面墙壁看着,夜黑看不真切,她隐隐见西墙下有个人影,凑过去了见果真是伏罡,又见他身上热气腾腾,低声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伏罡自然还没有龌龊到去听侄子侄媳的壁角,但他心中仍然放心不下,也是刚到不久。此时他已知伏青山今夜就宿在此,自然心中也认定晚晴此时定然不会再跟他走,是而一开口便说道:“若你将来后悔了,或者伏青山半路弃你叫你难以为继时,一定记得或者到仙客来客栈,或者到忠武将军府,只要你说你是晚晴,自然会有人接应你和铎儿,给你们容身之处,把你们送到我身边,好不好?”   晚晴忽而意识到也许方才伏罡将自己与伏青山在屋子里那一番吵闹皆听到了耳朵里,或者在他以为,自己没羞没臊前脚才跟叔叔睡完,这又跟休了自己的侄子睡到了一起,又羞又愤通红了脸不能自辩,退了几步裹紧衣服说:“不劳阿正叔费心,我们自有去处。”   她生的太有些媚惑气息,连他都几番肖想,更何况伏青山。伏罡此时自然以为晚晴与伏青山又有了那种事情,又见晚晴往后躲着,越发认定她只当自己是伏盛一样的老风流,心中所爱依然是伏青山,此时也不再多言,转身几步上了墙头跃入暗夜消失了。   晚晴又在外站了许久哭了许久,抹了眼泪自言道:“就算没羞没臊,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她自门外寻得一把扫帚,进门就对着正在擦鼻血的伏青山一顿闷声如雨点般的暴打:“滚!滚回你的中书府去。”   伏青山自幼是君子,知晚晴能打,但她的打没有用在他身上过。如此雨点般的扫帚把子也是头一回受教,是而一边擦着鼻血一边牵马跑了。   眼看交四更时,丁季家院子里。伏罡与霍勇白凤三个皆是一身短打束身黑衣,绑腿一直绑到小腿腹上才套上靴子,靴中插紧短刀,这才各人提了各人的兵器。   白凤一把瘦长寒锋的苗刀,霍勇一支银光凛凛的□□。而伏罡手中只提着一根木棍,他心中存着怒气,此时还未见血已然周身杀意,回头冷声道:“少伤城中兵士,只取冯叙直,可记住了?”   霍勇和白凤齐齐点头:“记住了。”   那怕是游兵散勇,三个人对五千人自然占不了上锋,更何况这几日城门守卫森严,若不想伤及无辜,就要趁着五更还未开城前,城门口无人时才行。冯叙直这几日着魏源几次三番叮嘱,整日整夜的在各处城门上转悠。   只要捉住了冯叙直,逼令守军放下城门直接打出去,不但能提前叫京城见识凉州军士的威风,正好也能除了冯叙直这个贪官,倒是个两全齐美的事。   丁季送着他们三个出了门,才抱拳道:“保重!”   伏罡回头道:“京城就全靠你了。”   丁季点头,等伏罡等拐过了巷子才关门回家。伏罡带了白凤霍勇跃过坊禁到了朱雀门外,伏罡先到灯火通明处站了,高声叫道:“冯叙直何在?”   他竖着根乌油木棍,阔肩窄腰昂藏七尺,这样呼喝起来声如隆钟,吓的那些昏昏欲睡的守兵们慌得提起了破矛揉着眼睛,一个惊叫道:“伏罡,这是忠武将军伏罡。”   另外几个也忙忙的撑起了破矛,一个抖的太厉害,那矛头匡一声掉到了地上,他捡起来几番镶不上,扔掉棍子只拿矛头戒备着。   第五十五章   城门上那些歪甲斜灰持着锈迹满满的长矛短刀的守兵们一重重的拥了过来,朱雀门上临时布防的守兵也皆涌了过来。冯叙直本在城门楼子内合衣睡大觉,听外头亲兵报说伏罡在城门上叫阵,愣了许久才反应过,双手拍了大腿道:“我们也是老熟识,他不说自己混出城去,竟要来拆我的台?”   亲兵抱了乌纱官靴来,冯叙直伸脚伸头穿戴了,又捉着亲兵的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才颠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到朱雀门上哨口,果然见汹汹火光中,城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兵将个伏罡围在正中,汹汹火光中,他手中不过竖着根棍子,就那么站着。   冯叙直心下稍安,伸手叫了亲兵过来道:“这人太能打,那棍子若是木头的还罢了,若是条铜棍,只怕这些人都降不住他,快下令给我放箭,远远的射他。”   亲兵传令下去,城上枕箭抱弓的弓箭手们才揉着眼睛爬起来准备装箭射箭。下面不过伏罡一个敌人,里三层外三层皆是禁军自己人,而弓箭手们的弓与箭皆是冯叙直层层盘剥后购置的次烂货,箭头满锈不说,弓拉不到三力就要拉断,这样免强射得些箭出去,倒把下面重重包围的守兵们射的一个个捂头乱跑起来。   伏罡纵身跃起长棍挥舞着打翻一群逼上来的守兵,一路扫出条大路直奔城楼,横棍扫倒楼梯上拿着刀打颤的守兵,一层层拾级而上,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冯叙直身边。冯叙直此时吓的冷汗直流,起身勉强笑道:“伏大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么多年老相识……”   伏罡持棍指了冯叙直道:“下城楼,开城门,和我一起出城。”   冯叙直此时不反思自己这些年贪了军费把个京畿管成这个狼伉样子,心中反而怪怨魏源不肯多给自己些军饷好叫自己置些装备回来。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往亲兵身后躲着,高叫道:“都给我上,杀了他。”   他身边十几个亲兵皆是花了银钱塞进来的关系户,平常只会吆三喝五欺男霸女,此时拿着软软的片片刀慢慢的靠过来,一个才要进攻,伏罡头也不回送出棍子,便送他尖叫着飞下了城墙。另外几个慢慢往前逼着,伏罡眼看天色就要五更怕过一会儿进城的百姓要来围观,索性甩开棍子左右挑飞了那几个守兵,这才伸了手道:“冯大人,请!”   冯叙直此时再不抱希望,一摇三摆跟着伏罡下了城墙,命令手下道:“开城门。”   城门大开栈桥放下,霍勇与白凤两个迅速赶上来,三边挟押住冯叙直,在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游兵散勇们的注视下,竟然就大摇大摆出城而去。   这样容易的出城,非但伏罡想不到,魏源更想不到。他五更才得到消息,在府中气的几番大拍桌子,始知自己号称固若金汤的京城防务,简直就如个笑话一般。   ***   伏青山回到中书府进了开间,到书房书案后坐下,仰靠在椅子上闭眼沉默,直到半夜。没有热水,亦没有汤婆子,如今天色渐凉,他这里却矿务局薄薄的一床夏被。除了顶天的书,这开间简朴的甚至比不上中书府有些头脸们的下人们所住的屋子。   许久他才起身,自外引燃了高烛单手擎进了书房,独自坐在书案后又是许久,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   这封信内里装着两页纸,一页是他三月里头给二哥二山所写的信,另一封则正是那一纸中规中矩的放妻书。晚晴自己不识字,将书信交给了伏罡保管,而伏罡又将这书信装到了小盒子里,最终被他拿到。   他自己读了一遍纸上的荒唐言,秀眉紧锁,伸了白净修长的手指摁在额间轻轻揉着,揉了许久,才将那书信并信封以及放妻书,一并伸到火前,指握扭转,一并焚了个干净。   ***   七日后,秦州城外一片叶凋枝枯的荒草衰林中,三人三马,伏罡与白凤皆是沉脸在马上坐着,望着不远处的霍勇。霍勇将那肥肥胖胖的冯叙直倒吊在一颗树上,拿根荆条抽着笑道:“我都不爱杀你,嫌脏了我的手。”   冯叙直努力往上勾着脖子,眼珠子鼓的像青蛙一样,结结巴巴道:“好汉,多谢你不杀之恩。”   霍勇皱眉道:“你看看你的样子,再看看你带的那些兵,我都替你害臊。”   伏罡低喝道:“放他下来,我问话。”   霍勇这才抽刀剑了绳索,冯叙直头朝下矗到了枯叶中,伏罡这才跳下马半蹲在他头顶上方道:“你如今应当是个财主。”   冯叙直摇头道:“那里那里,我怎能是财主,我其实比你还穷。”   伏罡摇头,伸了手道:“我来替你算笔帐,京城禁军军备上一年至少有三百万银子,就你拉出来亮相的那匹乌合之众,一年十万银子已然足以维系,剩下二百九十万不全是你一个人的?”   冯叙直瞪了眼睛听的认真,边听边摇头道:“那里能?中书省要抽走五十万,这是定例,以供魏源养私兵所用,这个你当知道,他的门户比皇宫大内还严,那还不都是我替他养着私兵?再就是张内侍那里还要捞掉二三十万,那也是个贪财的主儿,我得提防着他给我穿小鞋。再就是国公爷刘康,几十万的大头不说,一年到头应付不完的小钱,今日一千明日八百,只要张口我就要供着。再下来还有魏舍人,那更是个没底洞,一夜能转八个妓馆,只要是喝醉了就撒银子,白花花的银踝子一把把抓了往那些妓子们身上砸,那可不全是由我这里出?”   伏罡皱眉盯着冯叙直,听他帐算的这样细也是不住点头:“照你来说,你一年竟是白替他们忙活,自己一文都落不着?”   冯叙直叹口气道:“二三十万的辛苦钱还是有的,但不能跟他们比。”   伏罡起身抱臂盯着俯在地上的冯叙直看了许久,给霍勇个眼色轻声道:“杀了他。”   霍勇早已磨刀豁豁等不及,听了这话上前就要送刀。伏罡转身往远处走着,踩得枯叶沙沙作响。他知白凤也跟了上来,低声道:“我们曾一起做过校尉,那时候他还瘦,人□□故上比我圆滑许多,所以一路做到了京畿督察的位置。那天夜里在城楼上,他胖的我险些要认不出来。”   白凤听到远远一声哀鸣,她习以为常也不回头:“所以大哥也是知道京城守兵这样不堪一击,才要大张旗鼓打出来?”   伏罡点头道:“是。总归,我仍然不希望执戈对着自己人,有此一番,让朝中看看我们凉州的厉害,那些文人们怕死怕失家业,必然就不肯再听刘康与魏源的摆拨。”   白凤张了手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到秦州还未甩掉追兵,只怕黄河渡口还有大批的官兵守着,咱们这一路过真是打个痛快。”   伏罡亦笑:“正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抗北夷敌,只知拿凉州做假想敌的昏官们。”   他仍是一身劲服,精实干练的身姿,阔庭正目一派大将风度。白凤盯着伏罡许久,忽而言道:“霍勇说大哥在京中找了女人,我不信。”   伏罡一笑问道:“为何不信。”   白凤人大心也大,脸不红面不臊直言道:“大哥要找女人为何不找我?”   伏罡叫她这股子认真逗笑,负了手努力正了面色道:“找女人又不是打仗,必得要找你,你该替自己好好择个夫婿。”   白凤气鼓鼓说:“可花生七月间到凉州时曾说过,你回来就会跟我成亲。”   伏罡道:“那不过是他混说罢了,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是谁?”白凤盯住伏罡问道:“你找的那个女人是谁?”   伏罡心头漫过一阵苦涩,闭眼摇头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他忽而大步往前走去,白凤不敢再跟上,远远站了看着。霍勇拭净了刀跟上来,悄声道:“我就说过有女人,你还不信。”   白凤回头问霍勇道:“那个女人是谁?”   霍勇仍是低声,面上露了十分向往的神色道:“是个山村里的小娘子,端地是个美人。”   白凤越发生气,恨恨盯着霍勇,霍勇忙摇头道:“当然不能跟我们的白凤将军比。”   伏罡一人往前走着,走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马嘶声才止住脚步。   那么一个困守于自己内心礁岛上走不出去的小妇人,若连他都放弃了,此生又有谁还能再帮她?就这样放任她在京城做伏青山的外室,那他当初带她出伏村的意义又何在?若他就此放手,非但没有拯救她,反而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泥潭之中。   伏罡一路后有追兵前有守兵,打到秦州城外,这时才真正醒悟过来,他快步往回跑着,跑到正在擦拭匕首的霍勇面前,一把勒住他问道:“我的踏燕何在?”   霍勇道:“就在城中。”   伏罡道:“你与白凤先回凉州,我还要去趟京城。”   这一回,便是打晕了扛,他也要把晚晴扛到凉州去。   ***   虽伏青山那日答应的很好,但压在炕上轻薄过一回,晚晴就不敢再信他。伏罡曾逼着伏青山写过一份东西,言明伏村产业全归晚晴与铎儿所有。那张纸意义重大,晚晴一直包好了贴身收着。   她抱了伏罡的那个小盒子出来,闻着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樟木防虫,纸质贵物储在里头能防虫腐。这盒子上一层清漆,内里浮着铜色叶纹花饰。她解了搭扣掀开,内里仍是那些颜色黯淡的首饰,旁边一个木扣弹起,下面便是那张将军府的地契。   铎儿见了也凑过来看,晚晴推了道:“外头玩去。”   她取了伏青山曾抓过的那螺钿出来贴在鬓角,自言道:“总归你也从我这里得了甜头,我便用你些东西也不为过。待我回了伏村好好苦得几年攒些粮食,大不了换成银子再给你买些一样的东西加进来。”   思到此,便挑了那只螺钿,并一只金色足成的盘凤长簪,犹豫来犹豫去,又狠心挑了一只银鎏金镶玉蝶恋花的顶簪一并拿帕子包了揣在怀中,到了隔壁拍门叫道:“互大娘。”   半晌一阵脚步声疾走,隔壁互大娘开了院门见是晚晴,笑道:“小娘子稀客,可是有事?”   晚晴笑道:“我听闻有人言说京中有处各地大车云集的地方,若有去往外地的人客,到那里必能找着赶长路的大车,我有心想要去那里寻个车,却不知地方在何处,所以想劳烦大娘给我指个路。”   互大娘解了围裙道:“这有何难?我带你去就是。不过那长路大车皆在北城开保寺一带停着,路途却有些遥远,我如今还要给儿媳做口饭吃,不如吃过中饭咱们再去?”   晚晴忙道:“如此多谢大娘。”   言罢回到家中,热了饼子熬了粥与铎儿两个吃过,便往西市而去。   西市市头便是当铺林立,晚晴一家家走着,见当铺中柜台高筑,掌柜伙计们抱了手在柜台上俯首望着行人,皆是一幅杀猪般的样子。她还是头一回当东西,心突突的跳着,拉了铎儿挑挑捡捡,见一家门匾上书着海陆典当的,内里伙计白白净净圆圆胖胖看着要好相与些,便拉了铎儿几步上了台阶,伸长了脖子扬了手里的帕子道:“掌柜,我要当个东西。”   那伙计倒还亲切,接了晚晴递上来的东西扔在柜台上伸指翻拣翻拣道:“破铜烂铁,陈钗旧簪,总得给你五两银子,死当。”   晚晴虽不知这东西价值几何,却也知道光那盘凤长簪就是十足十的纯金,光那一只长簪就不止五两,更何况还另有两样。她踮脚一把抓了道:“那我不当了。”   这伙计低了头瞧着晚晴道:“小娘子,也就这个价儿,再高了没有,爱当不当您自己看。”   晚晴仍拿帕子将首饰包了,又跑了几家当铺,一家言明亦是五两,另一家更低,最多只给三两。晚晴自小山村出来,自然不懂当铺的把戏。   而这些当铺家家相通,照着她是个拖孩子的孤女,便要合起伙来赚她一笔。   她包了首饰重回三勾巷,远远见那互大娘在门上等着,拖了铎儿快走几步迎上互大娘道:“我方才有些事情,出去了一趟,倒叫大娘好等。”   互大娘道:“我也不过才出来,拍门不应才等得片刻,以为你们任在睡中觉。”   两人一起出了巷子,互大娘见晚晴走的飞快,停了脚道:“小娘子这天足走路稳当,老身却是个缠过的小足,最最走不得路,这可如何是好?”   晚晴这才会意,互大娘是要雇车前去。她忙走过来扶了互大娘道:“也不知那里有雇的大车,咱们雇上一辆叫他把咱们驮过去。”   互大娘心道这小娘子好生小气,委婉言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几年京畿周遭可不太平,大街上都有小女儿大姑娘们光天化日叫人劫走的事情。城郊更甚,有那么一伙匪徒,见单身的女娘子们就抢,所以如今京城里的寻常妇人们出行,都要雇顶乌篷小油车找个老妈子陪着。小娘子还如此年轻,坐在没篷的大车里过闹事,恐要叫人臊皮。”   晚晴虽来不过几日,也深知此处物价之贵,也曾听闻过光天化日抢妇人的事情,她纂了手中铜钱道:“那就听大娘的,雇辆乌篷车吧。”   互大娘一笑,带着晚晴又勾勾串串走了几个巷子,到了一处大杂院子门口,伸了脖子喊道:“陈家大郎,雇你的车。”   一个憨头憨脸的高大汗子自院子里跑了出来,嘴里应道:“来了来了。”   他手里执着鞭子,嘴里还嚼着口饼,出门见一个穿着绾色交领小夹袄,下面一条本黑长裙的女子,腰姿窈窕胸脯鼓胀,面色润白唇色浅红,唯那一双眼睛,内包着的薄双眼皮,目光柔柔却说不出的媚意,正微微笑瞧着自己。   男子天性,见了漂亮的女子便有些不知所措。   陈家大郎将饼子整个儿填进嘴里,在长襟上揩着手躬了腰道:“不知小娘子要去那里?”   晚晴确实笑着,心却虚的不能再虚,启齿问道:“奴家敢问大郎,不知去到城北开保寺要多少银子?”   陈家大郎忙道:“银子不必,如今草料贵螺子不好养,铜板却要十个。”   晚晴自取了银袋数得十个铜板出来,五指撮了递给陈家大郎道:“烦请大郎送奴家与互大娘一趟,回来的钱来时再给,可好?”   陈家大郎道:“自然,自然。”   晚晴先抱了铎儿上车,又叫互大娘也进去坐了,自己才提了裙子要上。陈家大郎此时忽而取了自己架车时的小凳下来,结结巴巴道:“小娘子踩着凳子方便些。”   晚晴早已抓着车槛两脚纵了上来,笑道:“很不必。”   陈大郎只得收了凳子,自己也在车沿上坐了,拉了缰绳扬缏抽了骡子高喊一声:“驾。”   油篷车便往北市而去。他一路缏子高扬,马车驰的飞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已到了开保寺。互大娘坐在车沿上跟陈大郎聊天,言明晚晴是要找辆走远路的长车。陈大郎自己做着赶马车的营生,对那赶长路的车市也很熟悉。   他寻了地方拴好骡车,又取了凳子在车下等着,待晚晴与铎儿一同下了车,才跟了上来道:“这车市上我比较熟悉,不如我陪着小娘子去,或者能商量个好价钱。”   晚晴自然高兴,笑道:“好啊。如此要多谢大郎。”   晚晴与铎儿随着陈大郎与互大娘两个进了车市,见车市两侧两排矮房,皆是狭狭小小的一间,外面并排停着许多大车,车顶皆摆着书在木板上的大字。晚晴除了一到十的数,余字识的甚少,却也知道那烦杂些的字后面,大多跟着个州字。   陈大郎回头问晚晴道:“小娘子是要去何处?”   晚晴道:“秦州。然则秦州还不能到奴家家中,不知这里可有直接到奴家清河县的车?”   陈大郎道:“去秦州要翻伊岭,路限难行车本就少,去秦州各县的更是没有,不如我们寻一家问一问,看到了秦州他家可有转运的车,将你们转运回去。”   晚晴点头道:“好。”   她见人来车往马匹乱踏着,不放心牵着铎儿,索性抱了起来在怀中抱着。陈大郎见她瘦瘦一个女子,竟能抱得动这样大一个孩子,伸了手道:“不如我来替小娘子抱着?”   铎儿伏头在晚晴怀中,轻声道:“不要。”   晚晴笑道:“不必,他怕生。”   陈大郎只得罢手,伸手沿路挡车挡人互着晚晴铎儿一直走到最里头,寻到一家门上问道:“大哥,这车可去秦州?”   门上出来个戴毡帽的男子,面色黝黑形样冷漠,上下打量了晚晴并互大娘一眼才问道:“谁要去?”   晚晴上前一步道:“是奴家。”   那人仍是拉着脸,头也不抬道:“一车五个人,约满了才能定日子。是男是女我们可管不着,沿路住宿皆在大通铺中。”   他抬头看了眼晚晴怀中抱的孩子,又道:“大人五十两银子,小儿减半,二十五两。”   晚晴倒抽一口凉气道:“怎的这样贵?”   那男子摘了毡帽露了满头油腻的脏发出来道:“五个人总共才二百多两银子,老子要管你们吃管你们住,如今又不太平,伊岭中各处皆是强盗土匪,好不好就得倾家荡产。嫌贵可就不坐。”   言罢转身回了屋子。   第五十六章   晚晴转身问陈大郎道:“大郎,再看看,可还另有马车。”   陈大郎护着晚晴与铎儿到中间一处空旷处站了,自己又跑了两家,问过皆是这样的价格,吃住亦是如此。晚晴来时本还指望能寻辆车一次将自己拉到清河县去,谁知到了这里才知道要去秦州都这样艰难,遑论清河。   她筹算着银子,伏青山所给的如今满打满算还余着三十五两。而伏罡的首饰又只能当得几两银子,两个人的路费显然不够,更可况同路不知一车是男是女,还要同吃同住同起居,这又是一项难心的事。她正站在那里悉眉不展,角上一间屋子里一个略胖的妇人伸了手招着,陈大郎赶了过去言语几句,不一会儿走了回来道:“那家是去甘州的车子,如今已经坐满了四个人,只差一个就可以发车。”   晚晴听了又捞了铎儿抱着,亲自赶了过去,笑问那妇人道:“大嫂,是我要坐车,还抱个孩子,只到秦州,你看可行否?”   那胖妇人道:“去甘州要经过秦州,我就顺道带你一程。一路上你与我同吃同住,价钱上便要略高些,另就是我一路跟着相公赶车,最怕夜里孩子闹,你须得保证这孩子夜里不哭。”   晚晴忙应道:“我这孩子乖得很,夜里保证不闹。”   那妇人伸了手比划道:“八十两,一分不少,若愿意走,十月十七五更在此集齐,当时付讫银子才能上车。”   今日已是十月十三,四天之内,那里能凑到那么多银子?   晚晴脑子飞快转着,见那妇人仍望着她,怕这机会稍纵即逝,忙点头道:“必定。”   回程时她又掏了十个铜板给陈大郎,陈大郎有些不好意思,非得只收七个,如此谦让半天,晚晴略带了气道:“本就辛苦了大郎半天,若您不肯要,这车奴家也不坐了。”   陈大郎只得收了铜板在怀中,扬缏赶了骡子,回头问晚晴道:“小娘子是秦州人氏?”   晚晴道:“是。”   陈大郎心道:自古人言秦州出美人,果然是。   他又问道:“怎会到此,难道没有夫家送小娘子回秦州么?”   如今路上可不太平,慢说光天化日下抢劫妇人的匪徒五六年都没有抓到,应天府如今索性有了这样的案子也是压着,劝苦主们自认倒霉。就是路上一起挤车的人客们谁想臊皮她或者拐了她和孩子都是极容易的事情,无人相送而行千里路,无异痴人说梦。   晚晴在京城举目无亲,虽这陈大郎面上憨厚,她自幼自外讨饭的戒备心却还在,不敢说的太深,是而含糊道:“如今有些不方便。”   陈大郎见这美貌小娘子言语间有些支吾,想她或许有些不便回答,便也不好再问亦不好再劝。   晚晴回到三勾巷,硬是塞了三个铜板给互大娘当润口费,便回了院子去数她的银票。数来数去仍是三十五两,距离八十两还差的远,再者,两人路上还需些散碎银子做花销,到了秦州后雇车去清河还要银子,这样算下来,这一趟没有一百两银子是万不能到的。   她解了那本黑的新裙换上自己家常的月白裙子,又解了绾色新棉衣换上件旧的,抱了伏罡那小箱子出来,拨弄了里头的首饰盘算着。   晚晴想起从秦州到京,伏罡一路上的对自己的折腾,混身打了个寒颤,自言道:“反正他一路上也将我折磨褪了一层皮,我便将这些都当了回家,就算将来还不上,等他回伏村时,大不了把河边那块一亩的田地补给他,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又将那所包的三样首饰一并装进了盒子里扣上搭扣,计划着明早再寻一家当铺,索性全部出脱,看能不能多当些银子出来。   次日一早,晚晴又换了那套新衣,只着铎儿两个吃饱了肚子,又往西市而去。这回她不敢再到市头这几家去问,一直串到了市尾,寻得一处当铺上了台阶,所了盒子道:“掌柜,我要当些东西。”   柜台里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冷冷看了晚晴一眼,伸手捞了盒子上柜台伸了五指掀开,一双眼睛盯住内里的首饰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忽而往后招手唤个伙计过来耳语几句,待那伙计走了,仍是翻拣着内里的首饰。   晚晴等的有些心急,问道:“掌柜,能当多少,凡请开个价。”   掌柜台眉扫了晚晴一眼道:“再等等。”   晚晴有些疑惑,问道:“为何?”   掌柜牵唇古怪一笑,却是望着晚晴的身后。晚晴亦往后去看,便见几个身着捕快服的男子执矛而来,一边一个却是捉住了她的手腕。   晚晴大惊道:“官家,奴家是个良民,你们为何要抓奴家?”   其中一个捕快道:“良民?你盗窃他人财物到当铺出脱,还敢说是良民,快给我带走。”   晚晴叫这些捕快们扯着就往后走,铎儿在后赶着大哭道:“放开我娘,放开我娘。”   他在后对着那捕快捶拳踢脚的撕扯,捕快不耐烦就给了铎儿一脚,将他远远直揣到了柜台边上。晚晴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狠拿甩开了捕快大叫道:“救命啊!”   言罢就要去抱铎儿,那当铺柜台上板子开启,掌柜还不等晚晴扑到跟前,已经抱了蹬着脚的铎儿进了柜台里头。   晚晴尖叫道:“你这个强盗,匪徒,快放开我儿子。”   两个捕快早已赶了过来,一边一手将个晚晴拽起,拖着就走。   高含嫣在柜台内冷冷望着外对披头散发被捕快们扯走的晚晴,回头看了眼仍在大哭大闹的铎儿,吩咐那掌柜道:“窦五,把这孩子带到陈漕巷去,寻个奶妈给我好好的养着,莫要养瘦了。另就是三勾巷的小院,你也派人去给我细细的搜上一回,但凡有用的东西都给我送到中书府去。”   她回头看了身后的知书一眼,冷笑道:“谁能知道伏青山竟养着这样一个妙人儿在私宅里?你可跟曹妈妈通过气了?”   知书道:“通过了,只怕此时曹妈妈与魏姑奶奶两个已在赶往应天府的路上。”   高含嫣点头道:“善棋可也跟着?”   知书道:“自然跟着。”   高含嫣点头道:“那就好。”   两人才要往里走,忽而窦五冲了过来道:“小姐,魏舍人死了。”   高含嫣大惊道:“谁?魏仕杰?”   窦五点头道:“是,听闻是今早五更的事情,在会群芳后院,他早起未上朝,那老鸨以为在休沐也没敢问,直到中书府派人来催才开了房门,进到里头就见他与会群芳的行首春嫣姑娘两个已然暴毙。”   高含嫣往后退了两步,咬牙切齿道:“好,好!竟然死在妓院行首的床上,他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言罢扶了知书道:“快些回中书府。”   知书才要起步,就听高含嫣忽而一声怪笑,回眸望着窦五说道:“会群芳那两个妓子,是你送进去的吧?”   窦五点头,高含嫣越发乐不可支:“说起来,他仍是死在我手上了。”   再说晚晴叫几个捕快拖到了应天府审案的公房,犹不知自己为何被他们所捉。她一路反抗踢打吃了这几人一些暗拳暗脚,此时疲累疼痛也不敢再闹,见一个面善些,捉住了他袖子道:“官人,奴家是个孤身带子的妇人,奴家的儿子如今还在当铺中,世间凡人都会有子,请您千万怜惜奴家爱子的心情,将他寻来铐在奴家身边,可好?”   那人摇头起身,招了个衙役进来道:“先拷上了等着,一会儿再审。”   衙役立时便取了枷锁来将晚晴拷起,一边一个站着。那捕快这才远远坐在案后盯住了晚晴道:“何方人氏?来京为何?为何偷盗他人财物,一一说来。”   晚晴摇头道:“奴家秦州清河县人氏,来京不过为点私产,至于偷盗一事万万没有,还请官家明察。”   捕快见文书提笔记了,又问道:“来京所寻何人?”   晚晴道:“伏青山,他是今春甲榜探花,如今在吏部做事。”   捕快点头示意,那文书便取了印泥并供辞过来,指了道:“你若看着无异,便在此画押。”   晚晴自然知道个屈打成招,忙缩了手指道:“奴家并不识字,又不知官家书的是什么东西,不等伏青山来,奴家万不能画押。”   那捕快又招了两个衙役过来,一个自后踏了晚晴双腿,叫她疼的钻心扑到了地上,另一个捉了晚晴手指押了印泥胡乱印到纸上,而后递给了文书道:“最是这些软脚妇人们事情多。”   文书将供辞递给了捕快,捕快拿在手中扫了一眼,启指轻弹了道:“现在就去大堂,府尹大人正等着亲审了。”   两个衙役忙又将个带了枷锁的晚晴拖起,一路拖到了应天府大堂上。应天府钱府尹方才安排了魏芸的坐上了堂,拍了惊堂木道:“堂下何人?”   晚晴道:“奴家秦州清河县人氏。”   捕快递了供辞给钱府尹,钱府尹略扫得两扫,又将供辞还给文书,叫他送到魏芸那里去。   魏芸扫了几眼,面上气的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在那文书耳边轻言几句,文书连忙又到钱府尹身边通传。府尹听了点头,拍了惊堂木道:“大胆刁妇,你与伏青山是何关系,从实招来。”   晚晴自然未看清坐在暗处的魏芸,况且她又从未见过魏芸,就算见了也不会认识。是而实言道:“奴家是伏青山的发妻,三月间遭他一纸休书休弃。为了幼子想要争些田产,才千里迢迢上京相寻。”   魏芸见曹妈妈在后俯着身,侧了脸道:“听听,孩子都有了。”   钱府尹又道:“来京多久?”   晚晴道:“大约七八日的光景。”   钱府尹又问:“可争得田产。”   晚晴道:“他曾书书一张,证明要将清河县私产皆给予我们母子二人。”   钱府尹见文书又来耳语,听了点头,又拍惊堂木问晚晴:“既已得了书证,为何不走?”   晚晴道:“概因路费巨资,奴家身上银钱不够,是而迟迟未能成行。”   钱府尹冷笑道:“大胆刁妇,所以因路上盘缠不够,才去偷盗他人财物吗?”   晚晴忙道:“并未,奴家那些东西,皆是旁人赠予。”   钱府尹道:“旁人是谁?”   晚晴道:“是伏青山的叔叔,伏泰正。”   钱府尹拍了惊堂木指了晚晴道:“一派胡言。你私当的财物,是本朝忠威将军伏罡家的私财,竟敢如此胡言乱语来糊弄本官。”   他扔了令箭道:“给我行刑。”   衙役们早已取了拶指过来套在晚晴手上,随着两边抽紧,晚晴十指钻心般的痛着,哈了气尖叫道:“大人,奴家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她脑中飞快转道,扬了脖子喊道:“伏泰正就是伏罡,那些首饰皆是他当面交予奴家,他家有个陈伯,可以替奴家做证。”   钱府尹本就是要弄个屈打成招,是而又扔了令箭道:“还敢狡辩,给我上刑棍。”   魏芸不忍看这些酷刑,听着前堂晚晴渐高渐低的哀嚎,回身问善棋道:“大嫂可有说,那孩子如今在何处?”   善棋道:“这个奴婢并不知晓。不过大夫人让奴婢托话给姑奶奶,说此事干系伏姑爷名声,不必闹的太大,叫姑奶奶千万要冷静。”   魏芸冷笑道:“伏青山在外养着个外室养了七八日,我竟如死人一样一丝不知,叫我如何冷静?”   她招了那文书来,指了晚晴道:“吩咐姓钱的,叫他给我狠狠的打,最好当堂打死,叫本小姐出口恶气。”   文书才要去通传,堂外一个中书府的家丁闯了进来,直奔到魏芸身边,躬腰道:“小姐,府中出了急事,中书大人叫您即刻赶回。”   魏芸起身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家丁又躬了腰道:“大少爷今早没了。”   魏芸吓的倒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颤声道:“你再说一遍。”   家丁又道:“大少爷今早没了。”   魏芸比高含嫣更多些真情实意的伤心,捂了嘴哭道:“快,快回家去。”   言罢带着曹妈妈并深红蝶舞知书几个,与那家丁一道风一样的走了。钱府尹恭送着魏芸出了大堂,才进来吩咐道:“扔到女监里去关着,吩咐那守监的婆子们看好了别叫里头的牢头们弄死,万一伏青山寻来,咱们一样得罪不起。”   言罢进内回内堂去了。   晚晴挨了一顿板子叫几个衙役拖到了女监扔下,立时便扑了起来拖住了那衙役道:“官家,奴家求求你们,千万去当铺看一眼将奴家的孩子带到这里来,好不好?”   那衙役似踢脏物般踢开了晚晴道:“这是监牢,你当你是来住店的?”   晚晴伏在地上许久,见那衙役已走,外头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差婆,又伸手抓了一个道:“凡请给在吏部做事的伏青山带个话,叫他来给我做证,顺道去寻我的孩子来。”   差婆亦是冷笑:“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偷情通奸叫人捉进来的女子,有幅好皮相就要干些伤风败俗的事情。你放歇了心思吧,这里没人给你当下人使唤。”   言罢也转身走了。晚晴回头,见这监牢内的枯草团上还蹲坐着几个女子,其中一个身形壮硕满脸横肉,正冷冷望着她。   ***   魏仕杰还是年轻人,是凶丧,照理不能大操大办。灵堂搭起,魏源也不准旁人出入,自己端身正坐滴水不沾滴米不进,足足在灵前守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棺椁抬走寄放,魏源这才招了跟他熬了三昼夜的御医们进灵堂,冷声问道:“可查出什么来没有?”   其中一位鼓足勇气道:“终不过仍是根上的病,魏舍人在房事上太过放纵,以致积疾愈深,才有此耗。”   魏源扬手止了道:“我不听你们这些东西。”   他唤了手下护卫长过来,问道:“那老鸨并所有与杰儿有接触的女子们,可都押了监?”   护卫长道:“皆已押在应天府。”   魏源道:“那就好,着钱丰给我好好的审。”   护卫长领命而去。魏源这才望向伏青山,见他挺身直立在自己身侧,问道:“芸儿这几日可好?”   “仍是伤心难止。”伏青山道:“小婿正在缓言开解。”   其实自魏仕杰丧的那日起,魏芸就整日呆在方姨娘的后院不肯再见伏青山,每每伏青山前去问安,在院子里就能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哀嚎:“叫那条狗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魏源见管家捧了茶上来,端起来抿了一口道:“走,去应天府督审。”   他才站了起来,忽而两眼一黑,直直望后仰倒着。伏青山忙从后院拖直,缓放了魏源在椅子上,唤了御医来道:“快送中书大人回卧房,好好给他诊脉。”   几个家奴抬了春凳进来,伏青山亲扶着魏源躺在上面,又一路送到了他卧房,这才唤了御医进去诊脉。诊罢开好汤药,家奴们自然下去煎药,伏青山仍在榻前守着。魏源许久睁开眼睛,见伏青山在床头负手站着,挥了手道:“你也忙了几日未曾合眼,回南院好好歇一歇,待我醒来,咱们须得去应天府督审。”   伏青山道:“是。”   趁着魏源歇息的空当,伏青山到三勾巷要去找一回晚晴,开门见内里各样摆的整齐却不是有人住着的样子,又到隔壁问过互大娘才知不过三日间晚晴与铎儿两个竟不见了。   伏青山在门外站着,揉了眉心暗暗自悔,那日他确实唐突,或者惹了晚晴的恼怒,她才会决然要自己雇车回清河县。但显然她并未走起,难道是被坏人抓了,抢了?或者劫了?   他越想越焦急,又开了院门进了东屋,研墨铺了宣纸,几笔丹青描绘,纸上便是跃然肖似的晚晴与铎儿母子。伏青山这样绘得七八张,一并挥书吹干了墨才一并卷了,出门又往后走了两条巷道,拍了一家院门道:“丁季在否?”   未久一个瘦高的男子开了门,见是伏青山,笑问道:“探花郎来找我做什么?”   伏青山将卷好的宣纸递给丁季,又亲取了一张展开道:“这是我家妹子并我的甥儿,前些日子还在三勾巷我院中好好住着,我不过几日未来,如今不知去了那里,你手下人多消息灵通,快替我好好寻访一番。”   言罢掏了张银票压在他手上道:“我定不能亏了你。”   丁季接了银票,盯着晚晴与铎儿的画像道:“你这妹子好生俊俏,怕不是被歹人劫走了吧?你知道京中那股劫匪五六年了也没有抓住,抓的女子何其之多。”   伏青山最怕的就是这个,闭眼抑了焦与苦道:“无论如何,千万要替我寻回来。”   丁季道:“一定尽力。”   *   应天府女监内。晚晴缩身坐在一个角落里,身边聚了一群衣着单薄面上残脂余粉的小妓子们,对面另一个角落内坐着那虎背雄腰的壮妇人,和先前就住在牢里的几个妇人们,她们几人头发乱的像鸡蓬过的草窝一样,满脸皆是抓痕,如斗败的公鸡般彼此□□个不停。   谁能知道这疯疯颠颠的小妇人打起架来竟是个不要命的,不过几下子便将几个虎背熊腰的妇人们打的爬都爬不起来。   醉莲偎在晚晴肩头道:“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晚晴摇头道:“我把儿子丢了。”   第五十七章   醉莲没有生养过孩子,那知孩子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她皱了眉道:“为何姐姐你嘴里只有这一句话?”   晚晴忽而拾身而起,又去疯了一样摇监牢的门,大喊道:“快些来人,我是被冤枉的,我要去寻我的孩子,快来人啊。”   差婆们看惯了这新来的小妇人时不时的发疯,理都懒得理。监牢内对面那胖妇人有些生气,又因为前两日吃了晚晴几顿打被打怕了,也不敢轻易出手,恨恨闭了眼睛道:“大家装死吧,这疯婆子早晚有自己把自己折腾死的一天。”   晚晴摇了许久无人应门,伏下身趴在地上捶地哭了半天,又抽抽噎噎回到了方才蹲的地方,张嘴先涌了泪道:“我把孩子丢了。”   醉莲与这些会群芳的小妓子们,在魏仕杰死那日齐齐被关进了应天府大牢。老鸨有银钱疏通,自然有稍好些的去处,她们一无银钱二无关系,全被塞进了这又脏又臭又暗的牢室中。   对面那胖妇人是牢头,见了这些容样娇艳如小鸡一般的小妓子们,正是好煞气的东西,因晚晴来的最早,又疯疯颠颠不肯拜牢头,先就抓了晚晴来打。晚晴跟伏盛对手都没有落过下风,自幼在外野跑时就知道打男人要打那里,打女人又该要打那里,不过几下便放翻了牢头。   而这些小妓子们如跟着母鸡的小鸡一般,齐齐便围紧了晚晴,欲要寻她做个靠山,是而这牢房中如今便分成了新旧两派对立着。醉莲本就是个心胸宽大的女子,嫡亲的姐姐春嫣死了也不放在心上,进了监牢更是仍如宿在会群芳一般自在,唯有晚晴打架勇猛叫她好生敬仰,这几日来几乎皆是贴着晚晴而过。   她见晚晴连哭三日嘴里只有这句话,忍不住哀叹道:“我姐姐死了。不过死了也好,死了不受折磨。”   晚晴这才听进去了一句,拍了拍醉莲肩膀道:“节哀。”   醉莲絮叨叨道:“魏舍人的病是积病,我和春嫣的都是他染的,在他身上又挣得多少?不过是个吃和穿而已,如今他死了,我们还得替他赔葬,想想真是不值。”   旁边另一个妓子春红冷笑道:“你好歹还混得些吃和穿,我们了?不过是偶尔陪着坐一会子,虽说他撒起银子来手狠,但所得也不过转眼就换了吃穿,什么也没有落得,如今也要到这里受苦。”   其余几个妓子也皆连迭声附合着,一起哀声抱怨。   伏青山陪着魏源审完案自应天府出来,才到了府衙门上,回头见一个乞丐端了碗远远在外站着,忙又勒马回旋几步凑了过去,就听那乞丐低声道:“打听着了,聚丰典当是兵部尚书高千正家的小姐开的,另,那日确实窦五抓得个孩子,如今就养在陈漕巷高小姐的私宅中。”   伏青山才出了应天府大门,就见丁季远远在府门外火光黯淡处站着。他赶了过去问道:“如何,可寻着了我妹子的消息。”   丁季朝应天府大门内扫了一眼道:“就在应天府大牢女监内关着。”   伏青山摘了高幞抱在怀中,转身进了大堂,堵住了正在理公文的钱丰道:“钱府尹,听闻您前几日审了个案子,与本官有关,可是如此?”   钱丰拱手道:“伏郎中,确实有个人犯与您有关,案宗本官都已备录在此。”   伏青山捡了案宗来翻,见是晚晴供认自己偷盗了忠武将军伏罡的家财私当云云,指了案宗道:“忠武将军伏罡是本官的叔叔,那些财物亦是他亲自赠予,本官自可为证,你怎能屈打成招?”   钱丰在京中管的就是鸡毛蒜皮偷盗强抢的事务,虽审了一夜的案,但也知道这是中书大人家的女婿,自己要有些耐心来解释,是而轻言道:“既伏郎中能作证,本官自然可以放了人犯。但是,那日魏大人家的千金亦在场听审,不知伏郎中可知否?”   原来魏芸都来听过审了。   伏青山伸了手道:“立刻带我去提人。”   监牢内,杂役们将奄奄一息的醉莲交给了差婆,两个差婆如提布袋一般将醉莲扔进了牢房,拍了手道:“但凡弄到下半夜的,总要一身血肉收拢不到一处,真脏。”   几个妓子们见醉莲混身上下无一处无整皮肤,身上各处丝丝往外渗着血,容样都已经被打的不能看了,皆吓的捂了嘴哭了起来,有几个悲观些的,自拿头撞了柱子道:“还不是一撞求个速死,胜过这样叫人打死。”   晚晴也是几日几夜未睡,实在困的不行打个盹儿的功夫,仿佛听到铎儿的哭声又惊醒过来心绞痛着。她见同进来的醉莲叫打成了这个样子,伸了自己烂丝丝渗着血的手翻过了醉莲抱了起来拍了脸问道:“醉莲姑娘,你怎么样了?”   醉莲嘴角居然噙着一丝笑,许久睁开眼睛,张了张嘴道:“我见着他了。”   她拼尽了全力在说,在晚晴听来,却是声若游丝。她低了耳朵在她嘴边才听清楚,醉莲说的是“他那个样子,真好看。”   晚晴对另几个妓子言道:“我看她是不行了,我如今叫这些人当成疯子,你们换个人喊,叫差婆寻个郎中来给她看一看吧。”   几个妓子过来许久看不到醉莲呼吸,一个拿根发丝在她鼻子边上试了,见许久都纹丝不动,咧嘴哭道:“她不会是死了吧。”   醉莲看这些妓子们皆是胆小如鼠的样子,将醉莲送到另一个怀里抱了,拍了门上铁锁高声叫道:“有人在吗?这里有个姑娘不行了。”   对面那胖妇人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吼道:“这里天天在死人,死了拖出去埋了就是。你当自己是什么?是救苦救观的观世音菩萨吗?”   晚晴回头狠狠盯住那胖妇人道:“你给我闭嘴,坐下。”   这胖妇人如今脸上还带着晚晴抓出来的新伤,又想起她那手碰人鼻子的功夫,又不敢轻易动手,瞪着眼坐到了地上。   忽而外面一阵脚步声,灯火映着柱栏斑驳而至,几个衙役在前开道,后面走的是穿着官服的府尹钱丰,钱丰身后跟着个男子,亦是一身官服,他身材笔挺修长,在这矮低的牢房中要略低了头才不显局促,怀中抱着一只高幞,目光四处搜寻着。   晚晴见是伏青山,伸手抓了哽咽道:“快,快去寻我的铎儿去,他叫当铺的人抓走了。”   那差婆赶了过来哆哆嗦嗦一只只试着钥匙,晚晴忽而想起身后的醉莲,忙又道:“那个醉莲姑娘怕是不行了,你去寻个郎中来给她瞧一瞧,可好?”   伏青山将高幞递给水哥,伸手揽了晚晴过来,自她肋下抄腰抱起,抵了头在她额间许久才道:“铎儿无事,你也无事就好。”   言罢转身往外,头也不回。   晚晴扶了伏青山肩膀,仍伸长了脖子往监牢内望着,指了醉莲道:“你瞧,她还看着我了。”   醉莲姑娘果然是睁着眼睛痴痴看着伏青山,看他走来,看他抱了另一个女子转身离去,她呼吸渐止,目光仍是痴望着伏青山离去的方向。   晚晴叫他一路抱出了应天府,连迭声问道:“我的铎儿在那里?他可还好着,你找见了没有?”   见伏青山不应,狠心砸了他两拳道:“你为何不先去寻了孩子来?你可知道那是我的命?”   伏青山几步上了上马台,抱晚晴在马上坐好了才道:“铎儿在个安全的地方,今夜我也累了你也累了,咱们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再去接铎儿,好不好?”   回到三勾巷晚晴寻把冷水略洗了洗头脸就要上炕,一味的催促伏青山:“快去把我儿子寻来!”   既铎儿在高含嫣那里,伏青山就不担心了。从他手中才逝去几条人命,一个是御前中书舍人,两个是会群芳的□□,他谋划了几个月才能弄死魏仕杰,此时心中跃喜难捺却又无处可诉,眼看着自己的发妻虽在女监里熬了几日,仍旧是红红粉粉的诱人脸色,比魏芸有风情,更比高含嫣年轻俏丽,虽胸无点墨,可形样是诱人的。   他踢掉鞋子上炕,便去抓她的衣带。晚晴本已累的精疲力竭,此时忽而见伏青山凑上来,腾挪着躲闪:“伏青山,你快去替我寻孩子。”   伏青山见她闪躲,也怕她那额头撞人的功夫,不敢冒然去亲,在耳侧脖颈上贴唇厮磨了道:“咱们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我便睡你都使得,不过抱抱你,一会儿就去接铎儿回来。”   晚晴冷笑道:“你如今倒学的油嘴滑舌,我若知你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就该跟了伏罡……”   伏青山听她提起伏罡,本还压在心头的那点燥火腾的便燃了起来,一手撕了晚晴棉袄的衣带问道:“跟伏罡怎样?去凉州?”   晚晴一路阻着,但伏青山是个男子又有防备,始终力气要比她大。逼急了晚晴粗声吼道:“是。我悔没有答应跟他走……”   伏青山覆上晚晴的唇,趁着她还没有闭上嘴,伸舌进去搜刮搅动了一番,心中叹道:是了,正是这样的味道。   他生□□洁,或与妓子们做这样的事情,也从不肯唇齿相贴。便是魏芸与高含嫣,也不过浅尝辄止,毕竟妇科郎中做了几年,见过太多太多隐在暗处的脏污,不肯叫她们污了自己。   唯有在伏村那次,他本是坚定了心不肯碰晚晴的。他自裹了一床被子在上炕睡着,远远避着她。她哭哭啼啼解了衣襟凑过来,面上苦涩的眼泪并口中甘美的津水一并润湿了他的唇。他用平生所见所略所读所知晓的一切,也无法形容那两瓣弹嫩温柔绵软的唇瓣带给他的悸动,与腾在他周身无法散去的情欲。他心底的防线在那一刻被击溃,疯了一样搜掠,吸噬,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拆分融解,嵌入他的骨髓中去。   过了四年之后,他重新寻到这要叫他疯狂的两瓣唇,和他心底最原始的*,他想起她胸前当时形样尚小的那两只兔子,他曾握在手中,揉动时脑中电闪雷明,火光漫彻了他混身脉络。直到他寻到那一处所在,自幼未曾读过闲书的他,趁着一腔热血送了进去,在仿如圣境的地方扑腾,换来她抑在喉中的尖叫与喊疼。   伏青山终于抬起头来,俯望着晚晴喘了粗气道:“就一回,我保证不但不疼,还叫你觉得欢喜,好不好?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我,必不会弄疼你。”   晚晴恨恨盯着伏青山,双手叫他一拳捏着,双腿叫他双腿箍着,皆是无法脱身。这自幼伴她一起长大的男子,在这一刻从她心底里变成了禽兽一样。她忽而冷笑:“你以为我没有在这种事情上尝着过甜头?你以为就你会干这种事情?”   伏青山怔住,即刻便回味过来,她说的是伏罡。   他阴森森的目光冷眼瞧着晚晴,任凭她扭捏着双手在他身上挣扎也不肯松手,许久才问:“他也曾这样压着你?”   他一手撕开晚晴内里的交衽中衣,勾手指扯断了她杏色绣鹅黄花儿肚兜的带子,叫那一胸的鼓胀皆蹦了出来,腾出一只手揉她胸前的鼓胀冷笑:“也曾这样揉过你?”   晚晴趁他分神的功夫终于觑着空子,抬膝盖狠狠盯到伏青山大腿根部,见伏青山疼的缩腰滚落了下来,才起身系衣带:“你重又成了亲,也与你妻子办过这样的事,难道不知道男女之间要怎样办事?”   言罢起身系着棉衣并他撕扯开的棉裤带子,下炕自妆龛中取梳子出来解开揉乱的头发,掀帘出到门外一下下拿梳子刮着。此时已近黎明,她刮着刮着有一缕头发难以刮开,索性一用劲狠狠撕了下来,双手抱了肩在外无声的抽噎着。   伏青山亦理好衣服披大氅走了出来,他站在晚晴身后看了许久才柔声道:“等到腊月中旬,我必定送你们回清河县,回伏村去,好不好?”   晚晴躲远了两步,揩掉颊上眼泪转身:“我要你亲口跟新的族长大人言明,叫我招婿。”   伏青山点头道:“好!”   晚晴又道:“你要跟你的两个兄长打好招呼,不许叫他们欺侮我新招的夫婿。”   伏青山仍是点头:“好。”   晚晴想了想又道:“农忙时不能叫他们孤立了我们,我们给他们帮工,他们也必得给我们帮工。”   伏青山忙道:“不能。”   晚晴又捏紧梳子糟糟着乱发:“我本也想活的清清白白光明磊落,可跟着伏罡出了门,又确实是依仗他才到京中,回去村中自然口舌不断,你须得出口给我弹压。”   伏青山道:“可以。”   晚晴咬牙望天,眼泪不住望外涌着:“我晚晴虽大字不识,也知男欢女爱,男人是欢,女人是爱。于你来说不过浮生半日闲中的片刻偷欢,于我来说无事便罢,一旦有了孩子,便是一生的牵挂与疼肠。你本不爱我,我亦早就断了曾经给你的心思,若咱们还这样搅缠在一起,如畜牲何异?”   伏青山叫晚晴一席话说的如重石压胸,他不再多言,转身准备要亲自往高含嫣处去讨要孩子。外头两个乞丐在那里守着,见伏青山才走,就有一群家丁们抓了个女子出门,忙一溜烟往东城跑去。   中书府南院,魏芸在南楼一楼大厅内铺了狐裘的软榻上皱眉歪坐着喝葡萄酒,见曹妈妈并几个外头粗使的壮妇们拖了个女子进来,先指了道:“叫她抬头,我好好看看。”   ……   陈漕巷内,高含嫣端坐在自己小楼正厅的圈椅上,见窦五并个二十多岁的奶妈带个了四五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先就伸了手笑道:“你可是叫铎儿?”   铎儿这先哭了两日,叫这奶妈又是糖果又是巴掌哄了两日,如今心里虽想着娘,面上却不敢露出来,上前俯身道:“见过夫人。”   高含嫣拉了铎儿手过来,别别扭扭放他在膝上坐了,伸了丹蔻红红的两指逗了铎儿道:“真是个乖孩子。”   铎儿嫌这夫人身上浓香熏人不肯呆,转头又见奶妈杀鸡般的眼神,委委屈屈低了头在高含嫣怀中坐着。未几伏青山似阵风般走了进来,知书在后追着。   高含嫣抱了铎儿起身道:“你又何必如此着急,无论如何,我自会替你护全了孩子。”   伏青山接了铎儿过来,见他身上换了新衣,脸上也干干净净,唯是眼窝深陷瘦了许多,搂紧抱了问高含嫣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含嫣缓步进了内室,见伏青山也跟了进来,才道:“原也是我的错。那日恰好我到当铺去检视帐目,见有人送了匣子首饰来当,因见皆是你叔父伏罡的东西,心想他人又不在京城,如何东西会落到外头,是而便多盘问了两句。   谁知那女子出口就言自己的丈夫是春闱探花郎伏青山,又说伏罡是她叔叔,我想你与芸儿结婚已久,怎会另冒出个夫人来,是而又多盘问了几句。我身边也不知是那个,竟走漏了风声传到府中报给了芸儿,她盛怒之下传了应天府来拘人,自己直接去了应天府听审。我见这孩子容样可爱,怕落到牢中要叫他受苦,是而特特接了过来养着。”   伏青山对高含嫣这段话自然也不会全信,但自己的前途如今还要靠高千正一手来扶持,是而也不再多加追问,抱了铎儿转身就要走。高含嫣赶上两步道:“今早出府时,我听得芸儿已经得知你将那女子接出了应天府,只怕如今已经叫她带到了中书府,她言明要将那女子乱杖打死,你若要救她,须得赶快。”   “她敢。”伏青山咬牙切齿道。   他抱了孩子往外跑着,高含嫣也匆匆赶了出来,见门房套了马车过来,连忙喊道:“坐我的马车去,跑的快些。”   伏青山与高含嫣一并上了马车,见铎儿总是缩在伏青山怀中,伸手逗了道:“这孩子容样生的真好,性子也乖巧可爱,我带了他这几日,真是越看越爱。”   凡人皆喜旁人夸赞自己的孩子,伏青山自然也不例外,他叹道:“这是晚晴的福报。”   高含嫣试探道:“那女子叫晚晴?”   伏青山并不言语。高含嫣又道:“果真是你在老家时娶的发妻?”   见伏青山仍是不言,高含嫣自笑了道:“无论如何,能生得这样一个孩子,是她的福气。只是芸儿那里只怕不能轻饶了她。”   伏青山仍是久久不言,肃目望着前方。   中书府中南院,魏芸指了晚晴道:“那个贱婢是伏青山在老家时娶的村妇,如今寻到京中来勾缠着伏青山不肯离开,我欲要给她寻个了断。”   急急赶来的方姨娘摆手道:“你哥哥才没了,家里很不该这样闹法。她即是个村妇,仍打发回去就是。伏姑爷如今在京中又不会再回老家去,你这又是何苦?”   魏芸一开始知晓伏青山在老家还有妻子,气的几乎要疯过去。她立志要找个身心干净没有前科的男子做丈夫,谁知伏青山这样年轻英俊一个人才,竟在老家有了半大的孩子。她本想那日在应天府大堂上就给晚晴来个了断,谁知魏仕杰突死,叫她措手不及回了府。   回府后哭了几天,自己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同时因着自尊与精神上的洁癖,也要除晚晴而后快。是而今天她是抱了必要打死晚晴的决心。是而摆手哭道:“娘,有这么个女子活在世上,女儿寝食难安。”   方姨娘缓言道:“你就逐她出府,看好了伏姑爷莫要叫他接济,由她在外自生自灭也是好的。”   魏芸忽而一笑,咬牙切齿道:“卖到青楼不是更好?叫她整日遭千人踏,万人奇。”   方姨娘捂了嘴哭道:“儿啊,千万莫要造孽,我已经没了你哥哥,不想你身上多背罪孽啊。”   第五十八章   魏芸心思本就浅薄,盛怒之下想出各种恶毒的手段来,若无人阻拦,曹妈妈自然会替她施展。但如今方姨娘在此泪眼婆娑阻着,她也能听方姨娘的宽解,是而恨恨道:“总不能就这样放过她。一想到这几日来她就在府外不远的地方成日勾缠着伏青山,我恨就不打一处来。”   魏芸这才又指了桌子上的书信道:“他既九月底就给你书了东西,你为何一再痴缠在京中不肯走?”   晚晴道:“我若有盘缠早走了,怎会留到现在。”   魏芸另取了那张《洗衣赋》起来,弹了弹展给晚晴道:“真是可笑,瞧瞧这张纸,你竟还巴巴儿的保存着,你可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晚晴见又是那张洗衣赋,摇头道:“我并不识字。”   魏芸望着曹妈妈一笑,回头对晚晴道:“这就是了。你若识字读得懂,就知道他实在是一丝儿也不爱你,你便是痴缠在这里,也不过做无用功罢了。”   晚晴道:“我确实已遭他休弃,也从未想过要在这京城多呆,恳请小姐放我回三勾巷,我收拾了东西即刻就走。”   曹妈妈刚缓了过来,一巴掌扇了过来道:“什么贱东西,还整天你呀我的,看我不打死你。”   晚晴虽被绑了,头却还是零活的,见那曹妈妈一巴掌又扇了过来,俯身冲头就撞了过去,把个曹妈妈撞倒在地了才道:“好好的说话,我又没犯什么法,你为何总要打我?”   魏芸气的胸膛不住起伏,甩甩摔出那玛瑙盏吼道:“你勾缠着伏青山不肯了断,就是个犯了我的法,去,寻了棍子来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了扔出去。”   方姨娘道:“我听闻他们之间还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又是个男孩,这可如何是好?”   魏芸咬牙切齿道:“一并赶出去,最好冻死饿死。”   晚晴听了这话又扑腾了起来。魏芸看晚晴一双眸子里含着恨意,惹的她胸中怒火汹燃起来,亲自起身上前踏了两脚道:“我叫你再这样看着我,看我不打死你。”   言罢又指了曹妈妈道:“把她那双眼睛给我戳瞎,快。”   “你要戳瞎谁的眼睛?”门外传来伏青山的声音。他自门外走了进来,见几个婆子按压着个披头散发的晚晴,又见魏芸提了裙角在那里大呼大叫,冷声问道:“她犯了什么错?”   魏芸见伏青山进来,两眼喷了火出来指了他鼻子道:“好你个伏青山,你不过我爹养的一条狗而已,狗叫我喂得半年都能知道守家。你连狗都不如,竟是个狼心贼子,在外私养着外室,还成日拿谎话骗着我。”   伏青山道:“她是我的发妻,并不是外室。”   魏芸指了自己道:“她是发妻,我是什么?”   伏青山道:“你是我的妻子。”   魏芸跳脚扇了伏青山的脸道:“无耻之徒,睁眼说着瞎话。你当初与我成亲时,明明就说过自己从未成过亲,亦无妻无子,不然我怎会嫁给你。”   伏青山亦不躲闪,倒是高含嫣在后头喊道:“蝶舞深红,你们竟是死的吗?不会过去劝一劝拦一拦吗?”   深红和蝶舞知道魏芸的脾气,也知她此时正在盛怒中,那里敢拦。   魏芸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见伏青山面上立时起了红红的印子,仍不能泄了怒火,拿脚踹了伏青山道:“你不过一条狗,竟还敢养着外室,如今还替她说话。”   她自己把自己气的头痛欲裂,瘫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着。伏青山过去亲手解了绳索松了晚晴的绑,才要扶她起来,晚晴亦一手甩了伏青山道:“别碰我。”   魏源丧子本就悲痛欲绝,又隐隐听得南院如唱戏一般喧闹不堪,唤了管家来问道:“南院为何喧哗?”   管家实言道:“是伏姑爷在外养了外室叫小姐捉住,如今正在大闹。”   魏源头疼不已,指了管家道:“带路,我去看看。”   恰魏芸瘫在地上大哭时,魏源便走了进来。他才没了一个儿子,如今魏芸便是他唯一的骨血,见她如此伤痛,心中怎能不痛。然则毕竟魏源为官多年,又是个深有城府的,亲自扶了魏芸起来道:“为何非要这样刚烈,何事不能告诉爹来给你处理?”   魏芸指了伏青山道:“他连条狗都不如。”   魏源唤了深红蝶舞两个道:“来扶了小姐上楼好好歇着,无事不准叫人扰她。”   他见方姨娘亦缩在椅子里呆怔着,又过去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方姨娘实则仍在伤心自己的儿子魏仕杰,见是魏源,苦笑道:“听这里实在闹腾才来的。”   魏源又着人送走了方姨娘,遣散了一众家奴,这才在一楼正厅圈椅上坐了,问站在面前的伏青山道:“究竟怎么回事?”   伏青山道:“晚晴是我发妻,为我育有一子。”   魏源心中怎能不怒,但他昨日才晕过一回,此时若再动怒气,只怕又要晕过去,是而强抑了怒气抚额问伏青山道:“为何当初成亲时不给芸儿言明?”   伏青山实言道:“当初芸儿提亲,小婿心中着实欢喜,也曾千里休书给发妻,叫她择夫再嫁。后来她因田产之事追到京中,与小婿面谈,小婿才知自己当初是昏了头做了错事,糟糠怎能休弃,结发之情更不能忘,是而,这一切皆是小婿一人的错。”   魏源认真听着,分析他的一言一语,站在男子角度来说,确也合情合理,显然他当初是撒了谎,但如今说的皆是真话。是而又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伏青山道:“发妻于小婿育有一子,若能得岳丈大人与芸儿宽恕,小婿仍想要他们住在三勾巷小婿赁来的宅子中。”   魏源这时才皱起了眉头:“你这是要置两处家业?”   伏青山道:“并非。发妻与小婿已然如同亲人,所来所往也不过为了孩子而已,小婿敢担保自己的万分真心,皆在芸儿身上。”   魏源抬头两道目光盯紧了伏青山,见他面上几条红印,显然是魏芸打的。又见他面容貌似诚恳,心中苦恼不堪又难辩真假,锁眼沉了许久才道:“把你那发妻带来我看。”   晚晴此时便在门外站着,这是她头一回见京城中权贵人家的阔府。雕梁画栋的高楼,一眼望不到头的阔院,并冬日刺眼阳光下高耸的梧桐树,以及那远处一层薄冰的湖面。   一众婆子并曹妈妈在廊下站了,远远盯着她冷言嘲讽着。   伏青山走到门口招手,那曹妈妈也不敢很推,挥了挥手道:“必是我家中书大人要叫你这个贱妇进去,还不快去?”   晚晴冷冷扫了曹妈妈一眼才转身进了屋子。她见正厅内圈椅上坐着个形容消瘦面相威严的老年男子,屈膝跪了道:“奴家见过中书大人。”   魏源此时说如魏芸方才般的所想,原本以为伏青山的发妻,该是个粗俗蠢相的农村妇人,谁知这妇人面上是个绝色,腰身更是窈窕。这样的女子放在京中,又两人中间有个孩子,魏芸又是个爆性,天长日久伏青山怎能不移心。   他问晚晴道:“听闻你与君疏曾经合离,如今是个怎样想法?”   晚晴道:“奴家只想带着儿子回青河县家中,再无他想。”   这个答案魏源倒还满意,毕竟她回了老家,又是远在千里之外,于魏芸来说也更安全一点。想到这里魏源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若想要回家,我便派人驱车送你与幼子回去即可。”   言罢就要起身,伏青山上前两步道:“岳丈大人,小婿并不想发妻回老家去,还请大人体谅小婿的爱子之心。”   晚晴方才听了魏源要派人送她回家,心中十分感激这面上威严的老者,才要叩头谢恩,听到伏青山一袭昏话,指了伏青山道:“你果真是个没人心的,你有什么爱子之心要留我的铎儿?”   伏青山回头看了晚晴一眼,索性撩了袍帘亦跪到了地上,朗声道:“还请岳丈大人体谅。”   他这是仗着杰儿已死,芸儿脾气又坏,知道我如今不得不栽培他器重他,才敢这么猖狂。魏源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仍是纹丝不动,冷冷盯着伏青山。   伏青山亦不旁顾,跪直了牢牢盯住魏源的鞋面。   这是个艰难的角逐过程。伏青山听着身旁晚晴的呼吸,暗道:就算拼上这两三年的筹谋谋划,叫你深恨了我,我也不能放你再走。   晚晴见魏源与伏青山皆是不语,往前膝行了一步道:“中书大人,恳请您派人送奴家回清河县去。”   魏源见伏青山仍是跪的笔直不言不语,起身道:“此事容后再议,至于你这发妻,如今暂且安置到府中后院住着,那孩子亦是,带到府中来。”   伏青山抬头望着魏源,从魏源面上却看不出任何东西来。魏源往外走着,心中亦是这样想法,暗自冷笑道:年轻人,将自己的短处轻易暴露在外,可不是什么好事。   晚晴见魏源走了,混身疲惫的爬了起来,忽而忆起自己手上一只银包铜的镯子还落在方才魏芸审她的内室,又见此时屋中无人,便自己起身走了进去,在那寸长的毯子上俯首细细搜寻着。她未寻得镯子,却在软榻下看见当初伏青山书的那张《洗衣赋》来。便将那《洗衣赋》拿起在手上,仍是折起来收在怀中。   伏青山亦跟了进来,见晚晴又收了自己当初书的那昏话,随手想要抢夺,却叫晚晴冷冷推开。他低声道:“将它撕了就是,为何还要留着?”   晚晴拢了头发说道:“这是我前半生的孽债,我当然得留着它,时时提醒自己这些年犯的傻!”   她迈步出了南楼,便见那曹妈妈抱臂在门外似笑非笑的站着,见晚晴出来,一把伸了手便来扯她胳膊:“那里来的泼妇,如今居然还要住在我们中书府。”   晚晴伸手甩了她胳膊冷冷问道:“你还要打架吗?”   魏源出南院,见管家陶安在外面台阶上站着伺候,上前吩咐道:“把那个妇人和她的孩子安排到杏花村去住着,今夜就给我杀了!”   这边伏青山目送着陶安带晚晴与铎儿进了杏花村院子,便快步向中书府外奔去。   是夜,中书府杏花村中一场血雨腥风,待伏青山赶来时院中已经横七落八的尸首,而丁季混身是血犹在院中站着。   伏青山道:“晚晴在那里?”   丁季道:“我在这里顶着,她带着孩子趁乱逃了。”   伏青山几步奔到西屋掀开了柜子,见内里除了伏罡所赠的那个盒子,其余东西皆在,显然晚晴果真是仓惶出逃。他复又出来,咬牙切齿道:“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并一个稚子,你不护着他们倒放他们跑了?”   丁季道:“只我一个,几十号家丁涌了进来,我不叫他们逃命,难道在此叫他们等着受死?”   伏青山焦急无比的在院中走来走去,指了丁季道:“中书府这样大,他们在外碰到别的家丁怎么办?你可有想过?”   丁季道:“这杏花村果园后面便是围墙,这些日子恰那些家丁们堆了许多枯枝杂草在墙下,他们爬到墙头上去,外面自有我的人接应,这个你不用着急。”   伏青山道:“晚晴并无留意,若出去之后你的人们跟丢了她,叫她跑了怎么办?”   丁季想起方才晚晴搓了双手跪在地上眼泪婆娑的哀求,心道:看来果真那小娘子是叫伏青山强留在此,若如此说来,我倒是做了桩善事。   且说晚晴带了铎儿两个抱了个盒子仓惶爬上了后院墙,果然见下面几个破衣烂褛的乞丐们守着。她先顺墙把铎儿溜了下去,待那几个乞丐稳稳接了,才自己也顺墙溜了下去。中书府的外院墙自然非常高,若不是下面乞丐们垫了许多柴草,只怕她两条腿都要跌断。府外便是五仗河,河沿皆有卫兵守护着。   既然是乞丐,自然有他们惯走又不能叫那守卫们发现的小径,她跟着这几个乞丐出了小径才道:“大哥,奴家欲要到忠武将军伏罡的府第上去,烦请相送。”   一个年龄长些的乞丐抱了拳道:“既然是帮主相托,我们自然全力送到,小娘子也不必歉称,我们这样的人当不起。”   晚晴这几日叫连番剧变吓成了个惊弓之鸟,抱紧了铎儿跟着几个乞丐,随他们也不知穿了多少路程,又到了当初伏罡带她来过的地方。这几个乞丐径直带晚晴到了大门上,拍了几下在门见无人应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索性寻到后面翻了墙进去,不久那陈伯便在门上卸了问人的小门板问道:“究竟是谁要进这里头来?”   晚晴凑上前道:“陈伯,前些日子我与伏罡一起来过,也不知你可记得我?”   陈伯定眼瞅了许久道:“原来是夫人,快些进来。”   他在内下着门板,晚晴便回头对那乞丐道:“烦请大哥千万勿要将奴家在此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那乞丐抱了拳道:“帮主那里是非说不可,旁人小的们定然不会。”   晚晴回身进了院子,见那小乞丐从大门上退了出去陈伯下了门闩,才道:“我们母子如今无处可去,既伏罡说过可以到此相避,就烦请陈伯收留我们。”   陈伯道:“自然自然,几日前将军就交待过,言明娘子是他家夫人,若寻到此,叫老奴一定要保护你们母子周全,老奴不敢相忘,一直在此等着。”   晚晴随他进了内院,又到了上一次来过的畅风院。陈伯引火点了各处灯盏才道:“自从将军来信吩咐过,这里的一应铺陈之物老奴皆雇了老妈们前来整理清洗过,地龙也一直燃着未敢撤去,就怕夫人不知何时突然到此,水火不备要叫夫人受冷受寒。只是老奴雇的皆是短工,如今若要烧水做些简单饭食,还得劳驾夫人多多体谅,老奴做事慢腾,要叫你们好等。”   晚晴忙道:“我们也不用饭,不过热水却要一些,陈伯但请告诉我厨房在那里,我自会自己去烧。”   陈伯忙道:“千万使不得,您既是这府中的夫人,老奴便不能叫您干这样的事情。快请先到内室歇坐片刻,老奴烧好了热水再会奉上。”   晚晴抱着铎儿上到二楼,果然整幢楼里热气森森又无炭味。她进了当初与伏罡来过的卧室,此时也不便急着去寻那银票,抱了铎儿两个闷坐着。   铎儿才不过四岁一个孩子,几个月间跟着晚晴颠沛流离几经大难,此时整个人混身充满了戒备之感缩在晚晴怀中,紧紧抓住晚晴的衣襟不肯松开。晚晴强撑着精神劝慰道:“这是你小爷爷的家,往后咱们住在这里,就没有人敢来欺负咱们了。”   “娘!”铎儿撇了嘴哭道:“咱们能不能回家去,我不想呆在京城。”   孩子离家经久,到如今吃不好睡不好,又连番惊吓吓成只惊鸟一样。   晚晴抚了他额头道:“好,娘保证过些日子就带我的儿子回伏村,回咱们热热的炕上,带着咱们的小黑猪好好过日子。”   她妄想着将来,想起自己那冬日热的烫屁股,雨季窝在被子里可以展展睡一天,关起门来自由自在的土炕,将自己都感动的热泪盈眶。   铎儿点头道:“嗯!”   不一会儿陈伯打了盏灯笼提了壶热水来,取了茶碗斟上,见晚晴与铎儿两个皆吹着喝了,才道:“如今天色已晚,若你们再不要吃食,便尽可到内间床上安歇,楼下大门老奴自会从外头锁上,内里也有门鞘可以插住,卧室亦有门鞘,还请夫人千万放宽了心住着,如今在外盯守我们将军的那些人也撤了,这是处安全的地方。”   晚晴点头道:“好。”   她回卧室解了衣服,与铎儿两个滚到那绵软的大床上,贴枕头便是沉沉一觉,次日早起开卧室门,又下楼开楼下大门,见外面日头当空阳光刺眼,才知自己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她才开了院门,就见陈伯端了个盘子在外头站着。   晚晴有些不好意思,讪笑道:“叫您等了许久吧?”   陈伯道:“并未,我早起去外面买了些吃食回来给你们先凑和着,一会儿再出去寻了我那老妻来伺候你们起居。”   晚晴接过盘子进到楼内,才唤了铎儿下楼,就见陈伯又提了一大壶热水进来给她们梳洗。两人梳洗已毕,又见他又端了一只砂窝进来。不一会儿又端了碗筷进来摆在桌上,伸手就要替晚晴盛粥。晚晴忙止了道:“您虽是伏罡的仆人,我却不是您府上的主母,既要在此客居,凡事还是自己亲手为好,请陈伯千万勿要再如此客气。”   陈伯松了手道:“也是,我一个老头子伺候你们终有不便。你们先吃着,我锁了大门去寻了我那老妻来伺候你们才是正经。”   待送走陈伯,晚晴才进来给铎儿和自己盛了热乎乎的白粥出来,就着几样糕点并几碟小菜吃了起来。   她吃完后在这楼中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转着,楼下好几间屋子皆是上了锁的,唯有书房仍开着,顶天的书架对面是一排四架的博古架子,上面不摆文玩玉器,也无艺雕书画之类,摆的满满当当皆是做的十分精巧的袖珍兵器,有箭有戟有矛亦有盾牌,还有些或泥塑或木雕的兵士们。架子正中最高处摆着一个只有头部的雕像,那雕像浓眉大眼悬挺的鼻梁,嘴角微微往上翘着,却是个光头和尚。   铎儿自己拖了个凳子站在上头一件件看着,指了那雕像道:“娘,那是我小爷爷。”   晚晴有些不信道:“你小爷爷有头发,那是个没头发的和尚。”   铎儿指了道:“就是小爷爷,他若没有头发,就是这个样子。”   那雕像约有尺长,头部也有个小儿的脑袋大小。晚晴踮脚抱了下来持在手中细看,心中忽得怦然一动,暗道:是了,若伏罡是个和尚,果真就是这个样子。   这和尚微翘唇角噙着丝笑,笑中有着慈与忍,眉目间却透着凌厉与坚韧,肖似于伏罡如今的样子。   他也曾言过自己十三岁起在少林寺出家,也许这恰就是他出家时候的样子吧,不过若这是他十七八岁时的样子,也太老成了些。   既她动了手,铎儿便也伸手取了支尺长的小宝剑下来,抽了出来指了晚晴道:“看招!”   晚晴见那剑锋凌利,刃上闪着寒光,忙伸手夺了道:“咱们是在此做客,千万不敢动你小爷爷的东西。”   铎儿指了那雕像道:“可是娘都动了。”   晚晴皱了眉头道:“我放下,你也放下!”   铎儿不情不愿放了小宝剑,见晚晴也放下了雕像,闷声道:“若是小爷爷在,定然会给我玩。”   第五十九章   两人出了书房到了楼上,晚晴欲要去寻银票出来好回家,又不好叫铎儿看见自己做贼,使了道:“你到隔壁去顽一会子,可千万不敢到楼下去寻那些兵器,若是戳着了或者割伤了那里,可就麻烦了。”   铎儿心早被那一墙的小兵器勾到了楼下,此时虽点头应着,转身却一溜烟儿到了楼下。   晚晴打开那柜子往下面摸着,果然另摸到一只香樟木的盒子,她抱在怀中解了搭扣,上层是些写满了字的公文,皆戳有红红的印章,有些还按有指印。翻了下面一层,果然见内里卷着好些银票。   她虽不识字,票面上的数字却也还认得,一颗心怦怦跳着摊开来,见上面皆写着千与万,也知都是大面额的银票,自己自然不敢拿,手心里却不住的往外冒着汗。她终于翻到一张写着贰佰数的,自中间抽了出来对空道:“阿正叔,我晚晴也没有亏待你,你那些首饰自留下,这贰佰两银子往后我拿我的地抵给你。”   “娘!”铎儿兴冲冲抱了个明晃晃的小铜人进来绕了道:“你瞧这好不好?”   晚晴叫他吓的差点背过气去,忙将那盒子掩了塞进柜子里,又把张贰佰两的银票胡乱揣到了袖子里才指了铎儿额头道:“娘明明说过不可以动人家的东西,你怎么一点也不肯听。”   铎儿道:“小爷爷在咱们伏村时就说过,等上了京城,他把所有的顽意儿都给我顽。”   晚晴道:“在老家时他怎么会知道咱们要上京城?”   铎儿也是小儿,时而记得一点时而忘了,此时只记得伏罡在院子里哄他扎马步时,他哭道:“师傅,我要学功夫,能打人的那种,不要扎马步。”   伏罡屈膝半蹲了笑着:“等往后到了凉州,师傅就教你能打人的功夫,而且师傅那里有许多适合你用的兵器,到时候皆给你用。”   铎儿记住了这段话又表达不清楚,但下意识里觉得,这屋子里所有好顽的东西,皆是他自己的了。   快到中午时分,陈伯才带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进了院子。他一进门就道:“夫人,老奴家的老妻来见您了。”   晚晴出门一看,惊道:“这位妈妈不是在仙客来当差的那位?”   老妇人屈膝跪了道:“当时在客栈中,老奴也不敢拜见主母,如今给主母好好磕个头呗!”   晚晴忙扶了道:“妈妈千万起来,晚晴愧不敢当。”   却原来这差婆与陈伯是两夫妻,也就难怪伏罡敢大胆的把铎儿丢给她去照顾了。   老妇人道:“老奴娘家姓关,与他是对无子的夫妻。仙客来亦是将军的产业,因无人照看,老奴才在那里替将军守着。如今既夫人在此,老奴说不得就要回来照顾您的起居了。”   晚晴心道:自己当初使唤的理所应当,原来人家不是粗使,而是在那里当监工的。   这关妈妈虽有了些年级,手脚却十分麻利,不一会儿领了晚晴与铎儿到楼后后院,取了一串钥匙出来翻了一把开了并排三间屋子的大门,内里顿时便扑出热气来。她回头笑道:“只怕夫人也知道,我们将军原来有过一位前夫人,如今合离了嫁到中书府去了。她嫌冬日浴缶洗澡寒冷不便,又咱们这府第离那后面的香水堂近,将军便在这后院修了座浴池出来。这池中无论寒暑皆是热汤,你们若要洗澡,此处是最好的。”   晚晴在三勾巷数日都未曾好好洗过一回澡,此时与铎儿都想要痛痛快快洗个澡,只是她与铎儿逃的仓忙,衣服都未带着一件,是而犹豫道:“也不怕妈妈笑话,我们出门走的匆忙,换洗衣服都未备的,这可如何是好?”   关妈妈在客栈中见过晚晴几日,也知她是个朴实的村妇,是而直言道:“老奴也知道夫人的难处,是而在外买了些成衣回来,若您不嫌弃,就穿着,等过两日老奴再寻缝娘们上门替夫人按体缝衣,可好?”   晚晴本不欲再沾伏罡的东西,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又无衣穿,这决心便难以再下。   关妈妈见她面上犹豫不绝又道:“老奴那里有几件新做的中衣,洗了却未穿过,若夫人不嫌就请先穿在底下,将原来的外衣罩在外头,横竖明早就能得了干净衣服,您看可否?”   晚晴不好再叫她为难,点头道:“那我先替铎儿洗着,您若有多余的,替他也拿一件来,至于外衣他也不用,给我抱床被子来我一会儿裹他出去,寻件伏罡的旧衣来着急改一件也可。”   中书府中,伏青山在外书房等得不久,就见唐政来了,唐政是他吏部的长官,两人相互见过礼坐了,互聊了些有的没的,不一会儿户部尚书黄熙亦到,几人坐着等了许久,才见兵部尚书高千正与魏源簇拥着一个面相约有五十多岁面上花花白白的男子走了过来。   唐政与黄熙和伏青山认识他,齐齐起身拜了道:“刘国公!”   刘国公刘康伸了手道:“起来起来,不必多礼。”   他指了伏青山笑问魏源道:“这就是你那探花郎的贤婿?”   魏源道:“正是。”   刘康点了点头,笑了笑道:“倒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魏源道:“君疏且退下,我们还有要事相商。”   高千正摆了摆手道:“今日是我唤他来的,叫他坐了同听。”   魏源此时已生了警觉,双眼目光似寒冰一样扫过伏青山,冷冷望着他。   刘康却也不客气,自己在头把圈椅上坐了,搓了搓自己手上皮肤,搓得皮屑都扬了起来,才皱眉道:“如今北蒙鞑子节节逼近,怎么办?你们大家想个主意。”   魏源道:“五陵山是天险,他们必不敢逾之。”   高千正道:“我看未必。若我们如此节节败退,难道要叫他们打到京城来吗?”   唐政和了稀泥道:“五陵天险,他们又不可能直接翻越,仍是要从徽县文县一带绕行,到时候我们在京郊外县加强兵力部署,未尝不可。”   黄熙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今年各处欠收,粮草先就跟不上,何谈打仗?”   魏源见他们争论个不休,问黄熙道:“今年已是八分的税赋,商人都按九分来抽税款,粮草银钱帐面上都是绰绰有余,怎会粮草跟不上?”   刘康略有些赧意咳了声道:“今年宫中替老夫夫妇与太后修得几处陵墓花了些银子,这个大家皆是商量过的。”   他是皇太后的父亲,魏源自然不好当面说他,但心内定然不爽。且不说他们夫妇还年轻,皇太后更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如此年级轻轻修陵墓也不嫌晦气,端地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他回头问黄熙道:“税赋可还能再加?”   黄熙道:“再加只怕也难,不过可以提前预收三五年的税收。”   刘康点了点手指道:“这个可行!”   唐政慢吞吞掰了手指道:“往年必得要过了正月,才有难民入城,概因普通农家一年的口粮到了正月间差不多就吃尽了,又新粮未下来,要出来混口饭吃。今年自冬月间往各县城各州府涌的难民乞丐数不胜数,显然农民家里早就断了炊烟,此时怎好再加三五年的税赋?”   刘康最不爱听人言农民苦,拿指敲了桌子道:“他们涌到城里,不是因为田地种的庄稼不够吃喝。我知道农村专就有那起子流民,忙时归家种地,闲时出来乞讨,于他们来说倒是一种致富行径,像这种见了就要抓起来再抽分商业税出来,好叫他们知道身生为人不能好吃懒做。”   高千正也知道这样吵下去必然吵不出结果来,他直接问魏源道:“若鞑子再挥兵南下,我们当如何应对,今日还请大家必定拿个主意出来,我才好实施下去。”   唐政道:“再拖得一拖,等两广稻子收了再打。”   高千正拍了桌子冷笑道:“只怕鞑子不会等你两广的稻子,若再等,等他们兵临城下,我们谁也逃不脱,皆是千古的罪人,亡国的懦夫!”   他指了伏青山道:“这个年轻人上个月给我送过一份折子,内里有些关于兵部政改上的谏言,写的十分忠恳好用。而且,他在一月前就断言鞑子必会取大定,并提了一条解决之策,因当时鞑子还无异动,我也就将此事搁下了,昨日重翻出来一看,才知目前或者唯有他的提议才可一用。”   魏源沉了脸盯着垂手站在下手的伏青山,一字一顿问高千正道:“什么解决之策?说来听听。”   高千正指了伏青山道:“君疏自己来说。”   伏青山拱手应过才道:“以下官之见,胡豹如今踞着哈尔和林到上京这一大片的疆土,其子嗣又盛兵力又多,又都是骁勇善战之辈,若正面相拼,我们必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上半年才与西北一带的阿尔奇统部有过一战,并重伤阿尔奇一部。凉州平王又兵强将广,若能说动平王出兵自凉州穿居延,横路整个草原去截击胡豹,则大同可保。”   “笑话!”魏源冷笑道:“伏罡前段时间大闹朱雀门,平王反意日盛,听闻如今起兵檄文都写好了,只等着揭竿而起,他会去替你打胡豹?”   伏青山道:“会,至少我能说服他。”   魏源两鬓的血管突突的跳着,他是头一次见温顺的女婿忽而变的凌厉。伏青山是什么时候搭上的高千正?又是什么时候送的谏言折子?这段时间,先是杰儿的死,再是他突然半空杀出个发妻来,不但弄的芸儿一次又一次饱受折磨,魏源自己亦叫这些事分了许多精力。   而伏青山,恰就是在这样无比的混乱中悄悄投诚高千正,直到如今才给自己重重一击。   魏源忽的起身,坐中除了刘国公外余人皆是一惊,唐政离的最近,问道:“中书大人这是要出去?”   魏源按手止了大家,缓声道:“我觉得有些闷,出去敞一敞,你们先聊。”   高千正如今却十分赏识伏青山这个年轻人,他指了伏青山道:“说说你的想法,并如何实施,只要能说服这几位,你老岳丈那里,我替你说服他。”   伏青山道:“好。”   他随身还带着地图,此时提线挂到了墙上,拿戒尺指了便细细分析起来。   魏源到了门外,仰头站了许久,脑子里血管不停往外突突着。伏青山找人杀了他四十几个家丁强行救走了自己的发妻幼子还不算,如今要来扳他的根基了。   半世为官,魏源最擅长的就是权谋,前面多少位权臣叫他一一放倒,终于铺陈出如今这样刘国公左右后宫,他来执掌前朝,高千正理着兵部的完美三角局面。而伏青山这个年轻俊秀面上温润的年轻人,如今却想以螳螂之力来破这箍得紧紧彼此不能相离的三角格局。   关键是他此时眼看就要将这三角格局给拆散了。魏源心中愤怒无比,见魏青领人退了出去,又在外站了许久才进了屋子。伏青山早已讲完收了地图,刘国公正在那里闲话一些有关于风水山向,藏风聚气的闲话。见魏源进了屋子,指了伏青山道:“你这女婿确实是个人才,我听他一番谏言很有些意思。如今他自请去凉州说服平王,我们大家都是同意的,至少比即刻开战好对不对?若你也同意了,就叫他去试一试?”   魏源心道:慌唐。   他张了张嘴,血管仍突突着,此时脑中忽而起了嗡鸣,他许久才说了句:“伏罡是他叔叔……”   言罢忽而两眼上插往后一翻就往后倒去。   既这样,事是议不成了。伏青山指挥着大家将个双眼反插的魏源抬回内院,见满屋慌乱哭泣的女人们,只是站在那里冷眼瞧着。不一会儿御医匆匆而来,诊完脉便来向伏青山做报。   诚如御医所言,魏源的身体是积郁所致。他年级大了血液粘稠,脑中就会出现梗阻之处,当时若是对症排积再叫他好好卧床休息,待那阻梗慢慢通了或者血液能流通,只怕还能撑得些时日。但魏源自己不知身体状况,又最近伏青山常指着高含嫣给他捧些人参鹿茸炖汤大补,补到今日本已是个岌岌可危,再给伏青山一刺激,立时便是个血管爆裂。   几个御医诊过皆道:“准备后事吧,中书大人不行了。”   吴氏转身问伏青山道:“伏姑爷做主吧。”   伏青山道:“寿材是早准备好的,丧事叫陶安着手去准备吧,至于岳丈大人这里,还请诸位御医们再好好协商一下,再拿个方子出来。”   他说的不过是旧例,但目前来说也只能哪此。   魏芸握了魏源一只手伏在床头上哭着,忽而觉得魏源手有颤动,抬头哭道:“爹,您千万要醒过来呀!”   魏源手颤动的更凶了,魏芸唤了吴氏道:“娘,我爹的手动了。”   吴氏也扑了过来,御医们也围了过来。陶提点翻了魏源眼皮,见眸中一丝生意也无,合上了道:“如今也只有等了!”   这样苦熬了一夜,到了次日魏源仍是不醒。御医们还要到宫中当差,照例留了位副使在此等着就走。魏芸在床前守了一夜,此时面色蜡黄头浮脚软,自己挣扎着才要起身,伏青山过来扶了一把道:“小心些!”   魏芸狠甩了伏青山的手道:“将你的脏手挪开!”   伏青山跟着魏芸到了外面,又跟着她进了吴室另一处内室,看她脱了裤子在痰盂上解了溺,上前一把扶起来。魏芸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甩了伏青山一巴掌道:“你到底有没有点尊严?我当众羞辱你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伏青山忽而怪笑道:“是。若不是叫你连番当众羞辱于我,我心中对你还有些愧疚,如今这样,也不过是为了能叫那份愧疚更小些罢了。”   魏芸眼中阵阵发着黑,心中阵阵涌着寒意,指了伏青山道:“你这个伪君子,乡里出来的耸货,只会靠着女人往上爬的无耻之徒。”   伏青山不再言语,听得外面一阵哭嚎转声出了门,便见吴氏与方姨娘并另两个老姨娘皆伏在床前哭泣,显然魏源已经咽气了。   魏芸也跟着跑了出来,扑到床边去嚎啕大哭。伏青山走出了屋子放眼四顾,一府的仆从家丁并仆妇侍女丫环们皆在和安堂大院中站着。他从左到右缓缓扫视了一遍,又从右到左扫视了一遍,才抱拳拱手道:“岳丈大人已然仙游,从今日起,要辛苦大家几日了。”   魏源这道台阶已然成了踩在脚下的过去,他却还要继续把好人装下去,让高千正知道他是个能义气能担当的好人。   伏青山心中冷笑着,晚晴与铎儿的身影不断在他脑中闪过,他爬的越高就越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被魏源无视并弃之,又被丁季背叛私放了铎儿与晚晴之后,他简直快要装不下去了,却还要继续忍气吞声的装着。   这日傍晚,将军府中。晚晴寻了几件伏罡早些年穿过的旧衣出来裁剪着,欲要替铎儿纳几件衣服出来。关妈妈抱了个大大的包袱皮进了二楼起居室,见晚晴不知何时已将一把生绣的剪刀磨的明亮,正在那里咔嚓咔嚓的剪着,忙上前道:“夫人,老奴已经替小公子置备了几件衣服,有棉有单有内有外,您若无事自在这里休息即可,很不必亲自在此操劳。”   晚晴转过身笑道:“我闲着无聊,做些活计还能过些时间。”   关妈妈往后退了两步,见晚晴外面穿了这真紫色织锦缎的圆领棉褙子,下面一条米色提花缎百褶长裙,腰纤体细身姿窈窕,尤其是面上肤白貌净神色绵柔,此时又微微含着笑,虽不及前面夫人有些贵气,却是个居家有福的温柔相貌,是而解了包袱深赞道:“我家将军多年在外征战,与前面的夫人也是聚少离多。当初在客栈中见夫人闷闷不乐,老奴一直操心怕夫人不肯屈就于将军,如今您恳主动寻来,可见是诚心诚意愿意与他过日子的。”   晚晴心道:就算我有心与他要一起过日子,他可没心跟我一起过日子。   她伸手接过关妈妈手中的衣服拿指量了道:“恰恰合身,正是铎儿能穿的。”   又取了两件妇人衣服来看过,抽了下面的绸缎布料出来道:“我们在农村皆是自己裁剪衣服,妈妈买些布料既可,成衣却不必。另就是,这些东西并我们的吃住皆需要银钱,妈妈这里怎有银钱开发。”   关妈妈压了晚晴手道:“若说到此,我就要替我家将军给你陪个不是。当初在客栈时,他见夫人那前夫寻来,男子心气,以为夫人心中仍牵挂着前夫,是而出去多走了几步,谁知就引来官府追拿他。他当时不便暴露自己,才叫夫人在后院受了许多苦。   而后他离开京城之后,曾详书了信来言明情由,并叫我们等着,无论夫人寻到仙客来还是将军府,要我们一力以夫人礼而待之。老奴夫妇跟了将军多年,知他性子,也知他是全心全意对待夫人,所以纵他在夫人身上有千番的过失,还请夫人大人大量原谅了他才是。”   晚晴那知这关妈妈竟说出这番话来,低头将那包袱仍旧打包合上了才道:“怕此事不似妈妈所想,我们母子也不过在此小住,若能寻得回乡的大车,仍要回乡去。”   关妈妈见劝不动晚晴,又此时天色已黑,怕要扰了她休息,取了门上挂的风灯道:“夫人暂且歇着,老奴会将院门自外关上,今夜就在楼下陪着夫人同睡。”   晚晴别过了关妈妈仍回到那起居室,此时慢慢回忆关妈妈的一席话,许久才冷哼一声道:“想必他说的也是些场面上的话,若是真心实意要与我作夫妻,就该叫陈伯与关妈妈到三勾巷来寻我,而不是等着我去找。”   第六十章   这就是男女思考方式的不同,与伏罡来说,他别时心内觉得晚晴仍爱着伏青山,又自己没有伏青山那般的年轻俊秀,以为晚晴是主动想要留在伏青山身边,是而也不敢写信叫陈伯去寻人。而与晚晴来说,他那样转身而去已然表明决断,是而也不会再到仙客来或者将军府去寻他。   两人就此错过,才叫晚晴生生受了几日的磨难。   晚晴既然有吃有喝,又取了伏罡的银票在怀中收着,便安心在将军府中住了两日,待得给自己和铎儿皆做了两身衣服穿了,这才向陈伯提了雇车回秦州清河县的事情。   陈伯拖延道:“不如夫人再多住些时日等一等,如今咱们府叫人盯着,老奴不好长出长进雇车。”   晚晴无奈只得再等了一日,终是心急等不得了,又见陈伯夫妇总是借故推脱,索性道:“不瞒你们,我也知京中停大车的地方在那里,若陈伯与妈妈无法雇得车来,我自去雇一辆来也成。”   陈伯忙拦了道:“既夫人这样心急,不如老奴再出去打听一趟。”   晚晴见他执意阻拦,也只得窝在畅风院中闷等着。倒是铎儿这几日玩的兴起,整日在伏罡书房中不停的摆弄,将博古架上所有的东西都取下来玩了个遍。好在他也是个知礼的孩子,虽顽着,却不敢摔了碰了,距近还没有砸坏过一样东西。   陈伯这样推推脱脱又过了一日,他们夫妇面上十分的尽忠诚实,但车却迟迟雇不来。这日晚晴在畅风院院中等的焦急,双手抱了臂不停的来回踱着步子,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是陈伯的蹒跚亦不是关妈妈的轻疾,她有些好奇才要回头看,转身便叫个满头白发白须的男人搂到了怀中,她才要张嘴,他的吻已经覆了下来。   她瘦了许多,抱在怀中只剩一把纤骨,可见这几日过的并不好。身上一件三色织锦缎的长棉褙子,下面一条本黑色提花绒长裙,回眸一望的神情娇娇怯怯,眸中再无春天时他在伏村遇到她时,眸中所闪耀的那些光辉和神彩。   伏罡松了唇移到晚晴耳侧,低声道:“对不起!”   晚晴一把推了叫道:“伏罡!”   再要说什么,胸中涌起一阵酸楚,眼泪便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伏罡拥住了晚晴复又道:“对不起!”   晚晴咬牙切齿推了伏罡道:“你一点信用都不肯守,不送我们母子回乡,你……”   伏罡伸手撕着面上的伪饰,松了晚晴问道:“铎儿了?”   晚晴指着屋内说:“整天都在摆弄你那些东西。”   伏罡拉了晚晴的手进屋跑到书房,见铎儿一人坐在地上玩着两个小兵偶打来打去好不欢腾,一把抱了起来问道:“想小爷爷了没有?”   铎儿见是伏罡,高兴的咧开了嘴大声说:“想!”   伏罡将铎儿搂在怀中,揽了晚晴道:“跟我一起回凉州,好不好?”   他刚来,又一身的风尘气,晚晴自然不好跟他相争,推了道:“快去洗个澡,你身上这股味道可真难闻。”   伏罡拉过晚晴道:“我闻着你身上也有些味道,你也很该洗个澡。”   晚晴伸了袖子自闻着,摇头道:“不该啊,我昨晚才洗过。”   伏罡见关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把拉了晚晴说:“洗过也得再洗一回,快走。”   铎儿见小爷爷拉着娘跑了,紧跟着也追了上去。关妈妈一把抱住了道:“好孩子,后面那几间屋子里有好东西,老奴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   铎儿那里肯,挣扎着说:“我也要洗澡。”   关妈妈一把将铎儿抱起,自腰间摸着钥匙,去开那上着锁的房门了。   晚晴叫伏罡拉进了后院浴室,也会意他是要做什么,使劲挣脱着说:“如果你不送我们回清河县,我就……”   伏罡不等她说完便夺唇封了后面的话,晚晴还吱吱唔唔乱叫着,早叫他一路勾着手指将所有衣带尽皆拉开,就这样抱着晚晴沉入水中。晚晴叫他两只手揉着混身蹭着,仍是挣扎着说:“我们不去凉州,我们要回清河县,回伏村。”   这水有些烫,每回她都要先伸了脚进来慢慢的适应过才敢钻进来,这回叫他一把拽了进来,混身烫起一层鸡皮疙瘩来。伏罡揉搓够了才道:“我确实许久没有洗过澡,先替我搓背好不好?”   晚晴见他伏在池沿上,拿了瓜络过来在他背上搓着,问道:“你从那里来的?难道京城无人抓你?”   伏罡道:“北边鞑子侵扰,朝庭现在想要凉州出兵替他们征讨,对我们凉州的人,自然要放宽限些,况且魏源已死,朝局已然大变,我是一路从秦赶来的。”   晚晴道:“秦州城?那可远着了,咱们上一回走了将近半月,你一人走了多久?”   伏罡道:“大概五六日。”   晚晴道:“胡说,二千多里的路程你五六日就能到京中?”   伏罡不言,晚晴有些好奇,凑到近前一看,见他居然打起了呼噜,有气竟无处发,一把扔了瓜络气惺惺道:“你倒睡的快。”   她自己爬出来擦干穿好了衣服,又跪在岸上替他扬着脑袋揉了胰子冲过了头,才拍着伏罡的脸轻唤:“阿正叔,不要这样趴着睡,会着风寒的。”   伏罡仍旧不言,沉沉的睡着。晚晴怕他叫这池子沿上的石头咯着闷坏了胸膛,索性又挽起裤子将脚伸进水中,扶起他在自己大腿上趴着。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屋子里亦渐渐暗了下来,水仍不停的涌入涌出,亦是这样无声的流着。   晚晴俯下腰贴额在他鬓角闭眼缓息了许久,又抬起头伸了手指替伏罡拨头发,水气潮湿头发总不能干,拨了许久却仍是潮的。她叫满池子的热水并他混身的热气蒸腾的混身燥热,身上又皆是冬日厚衣,此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忍不住轻摇了大腿道:“阿正叔,天都黑了,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伏罡伸着懒腰睁开眼睛,先就看到晚晴一双大腿,他伸着懒腰直起身来,一把拖晚晴又落到水中,压她在壁上顶了才问道:“你就这样一直托着我睡?”   晚晴混身衣服往水里沉着,气的拍了水花说:“我只有两套衣服,湿了这一套明日叫我如何出门?”   伏罡侧头在晚晴耳边说:“我此番来,本是想若你再跟我犟,不肯跟我走,我就打晕将你扛回凉州去的。既见你肯主动往将军府来,我心中着实欢喜,欢喜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晚晴觉得这阿正叔此番来,性子与原来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了来是那里不一样。但既他来了,自己就不用再冒险雇大车与人同挤着回秦州去了。终归她目不识丁又拖着个孩子,不寻个依靠确实难回去。   伏罡总还年轻又有些相貌,除了那事情上贪的有些过了之外,待铎儿也好,待她也不差。至于他果真逼/奸前妻与否,如今想起来晚晴倒觉得是青山故意撒谎说的太夸张。   在中书府混乱中时,她也曾瞄得两眼高氏,端地是个美貌贵气的贵妇人。那样的贵妇人,伏罡心中难忘自然情有可原,两相苟且或者有吧,毕竟于那种事情上,他确实是贪之又贪。   如此胡思乱想着,又叫他压在石壁上揉捏了许久,吞吐问道:“阿正叔,你会送我和铎儿回伏村吧?”   伏罡侧咬了晚晴耳垂道:“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可知道很煞风景?”   晚晴反问:“你自一进家门,可干过别的事情?”   伏罡这才起身取了帕子来擦着,回头道:“先吃饭再说,我饿坏了。”   晚晴听得外头关妈妈敲门,拖着一身湿衣开门,便见她送了两套衣服来。她取进来将伏罡的给了伏罡,自己亦解了湿衣换过,两人这才回到前院楼中一楼。晚晴见楼内静悄悄并无人声,问关妈妈道:“铎儿了?”   关妈妈放了食盒笑眯眯摆着饭,指了楼上道:“我安放他在原来的卧室睡下了,今夜我自会守着,你们就宿在一楼即可。”   晚晴叫她说的脸红,抿嘴笑了低头端了饭碗起来,与伏罡一起吃饭。   关妈妈提了食盒道:“想必将军也累坏了,吃完了快些去睡。”   言罢端了盏灯上楼去了。   晚晴见关妈妈走了,才悄声道:“叫她这样说,我竟有些羞臊。”   就好像知道,或者默许他们要做什么一样,句句皆是打着掩护。   伏罡道:“你是我夫人,与我一起睡有什么奇怪。”   晚晴冷哼了一声道:“我那里是什么你的夫人?我听人言你在凉州早娶了那白凤姑娘成亲。”   伏罡问道:“谁说的?”   晚晴凑近了伏罡,眼睛还眯眯笑的微弯着,还尽量不能招他反感却也要诉及心中委屈的声调:“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伏罡往京城私会前妻叫人捉拿,最后还是白凤将军将你救出城去。”   这话还是她自大牢里听说的。白凤将军白衣银甲,一柄长刀厮杀着就将个伏罡给救出去了。她在牢中心里只牵挂自己叫人平白捉走的孩子,于这些话也不过左耳进右耳出,徒增一些酸楚与负担,如今日子安逸了片刻,便悉数计起来要算个总帐。   伏罡也不辩解,只苦笑摇头。他见晚晴吃了一碗饭还要再添,一把抓了饭盆道:“我饿坏了,这些米饭皆要吃掉,你再吃几口菜即可,不准再吃饭。”   晚晴气的就要夺饭盆:“难道你家一碗饭都供不起?”   伏罡护住饭盆说:“你再抢我现在即刻就吃你。”   晚晴拍了筷子取了勺子舀了碗汤才恨恨说:“若不是看你风尘朴朴的赶来,我……”   她本想说句狠话,又念及他风尘朴朴而来,生生又吞了回去。   伏罡几口刨了饭道:“快走,去睡觉。”   晚晴叫他拖到了一楼原本上着锁的卧室,内里铺盖亦是关妈妈新换过的。两人同时躺到床上相视而笑,晚晴摇头道:“你不能动我,我吃的太饱此时只想睡觉。”   伏罡太过心急就要来剥晚晴的衣服:“我就怕你吃的太饱要睡觉,果真你还是吃的太饱。”   晚晴侧身躲着:“咱们不能就这样躺着,只是说说话,不弄那种事情。”   伏罡摇头:“不行。”   晚晴仰躺好闭上眼晴咬唇苦笑,暗道这男人到了自己跟前,除了会寻些甜头之外就不会再干别的事情。也许自己于他来说,就如同一把锄头或者一把镰刀于自己,不过是个趁手合用的工具而已。他翻身爬了上来,一路缓慢挑着她的衣带,一路往下吻着。晚晴叫他撩起些燥意来,多半亦是为了迎合他的兴致轻声的哼着。   他初进入时她仍有些涩/滞的疼痛,感觉扩张到连呼吸都不能忍的极尽之地,咬唇忍了许久那痛楚仍不能缓,轻推了伏罡一把道:“阿正叔,你缓缓再动。”   伏罡不敢再动,俯身在她耳/垂上/噬/咬过了轻轻移到脖/颈上,虽不有力却一直不停的吸噬着某一处脖/颈上细/软而敏/感的皮肤。晚晴喉/头生起一股酥/意涌到脑中,继而混/身都泛起阵阵潮/酥来。她深吸了口气说:“可以了!”   只要她愿意,这种事情上自己也能享受到些愉/悦,只是那愉/悦消散的太快,才如潮/水泛上胸/膛,又如潮水褪去无影,它累积到一个至高点,又荡回最初的空无,再累积到至高点,再回到原点,她还想要更多,自己渐渐也跟着他的节奏耸/动了起来。   晚晴觉得自己如今渐渐也成了马氏一般,也许比马氏更加无耻一些。   她理所当然的住在不能成偶的男人家中,理所当然的吃穿用度他的一切,并理所当然的,躺在床/上任他/摆布,甚至于,一多半还是她自己主动,她默许,并用身体上的行动鼓励他动的更激烈一点,宛如个荡/妇一般。   伏罡这次难得不到半个时辰便褪了出来,侧身取了帕子过来替她擦净,然后躺下来搂着她便沉沉睡去。晚晴待他睡熟了,想要挣脱起来坐着,谁知虽他人是睡着的,手却将她箍得紧紧不松开,她才往外挪,他拉扯她搂的更紧。   晚晴默默叹了口气,仰躺了望着黑乎乎的床帐发呆。就在方才,她还想要跟他说说那日分别后她的那场发烧,以及与他别后这几天中自己所经历的种种荒唐遭遇,不为获得怜悯或者叫他心中能对自己有些爱意,只是单纯的想寻个人说说话,好缓解她一人不能忍受的沉负而已。   但是正如她永远不会对着锄了一天地的锄头说话,也不会对着割了一天麦子的镰刀说话一样,他也不会跟自己说心里话,她于他来说,不过一件称手的工具而已。   晚晴闭上眼睛朦朦胧胧才要睡去,忽而马氏脖子上一圈勒痕翻着眼睛舌头长吐的样子浮入她脑中,她清晰明了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是啊,马氏死的时候她还曾说过:“不对。那些男人勾引她,睡她,睡完了提起裤子又笑她,最后还要杀了她,天下那里有这样的道理?”   马氏最初是怎样叫伏盛勾引到手的了?也许是跟当初勾引她一样的手段,先是田粮税,再是一丁一点的小恩惠,而后是一匹布或者一件衣服,就这样,她就心甘情愿与他苟/合到一处。   而如今伏罡对她是否也是如此?   他终于熟睡,手也松了开来。晚晴悄悄起身披了衣服下了地,自外面引了盏高烛进来放在桌前,支了肘子揽了桌上铜镜过来怔怔瞧着镜中的自己。烛光模糊了原该有的缺陷,她也看得出来自己是个美人,如若不是如此愁苦,笑起来只怕也有些风情,想必是男子们会喜欢的样子。   她这样枯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伏罡侧身摸不到晚晴,低声唤道:“晚晴?”   晚晴这才说:“我在床下坐着。”   她坐的太久,烛火都已燃尽。   伏罡起身问道:“为何不睡?”   晚情起身复到外间取了支高烛,到楼梯口的长明灯上引燃端了进来,见伏罡双手搭膝在床沿上坐着,将烛台搁到桌子上铜镜前面,自己亦在椅子上坐了,才柔声说:“奴家想跟阿正叔商量些事情!”   伏罡听她自称奴家,先就皱起眉头来,又看她面上带着些虚浮了假意,谄媚,讨好式的笑,心疼于她的固执又苦恼于自己的无力,点头道:“说吧。”   晚晴侧了身说:“奴家离家已久,眼看就要到春天,十几亩的冬麦青苗等着奴家去锄,还有四五亩地等都着种胡麻菜籽并粟谷,皆是立不能等的事情。”   伏罡盯住了晚晴:“所以了?你的意思是。”   晚晴满脸谄媚而又讨好似的笑意:“奴家初来时,从阿正叔楼上那盒子里取了一张贰佰两的银票,如今还在身上揣着,您当初给的那些首饰皆已如数奉还。这贰佰两的银票,奴家想提成现银后雇辆大车回清河县去。”   她见伏罡眉头越皱越深,补了一句:“至于这贰佰数的银子,奴家愿意用灵河边一块二亩的田地并对面那一片上好的水田作价来换。等阿正叔要回伏村种地时,奴家就把那几地给您。若您几年不回来,奴家就替您算着租子,回来一并累加给您。”   伏罡等她说完了才道:“你能否信我一回,跟我去趟凉州?如果到了凉州你觉得不好,我立即送你回伏村,好不好?”   晚晴摇头:“不,我只想回伏村。”   伏罡叹了口气起身,披了衣服单膝跪在晚晴面前双手圈了她,仰头望着她道:“凉州很宽广,那里亦多你们爱吃的面食,虽气候早晚寒凉,但胜在天高云淡天地宽广的畅快。等你和铎儿到了那里,我就替你们雇个夫子,早上教你们读书习字,下午教你们骑马射箭。你的腰身非常灵活柔韧,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骑手。”   晚晴叫他说的有些心动,马氏新死时那可怖的面容又闪了出来。她背了手摇头:“我不去,我不要去过依附于男人才能活的日子,我晚晴有的是力气,能从土里刨出东西来吃,为何要拿身/子去换一份仰赖于人的生活?”   伏罡见她越说越激动,拉过她手握了问道:“所以,你认为跟我去凉州就是依赖于我?就是仰仗于我过日子?”   晚晴眼中掉了几滴泪下来,哽咽道:“难道不是吗?除了从我身上寻些甜头,我于阿正叔来说是否还有别的意义?”   伏罡道:“有,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他才要往下说,忽而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遂高声问道:“谁?”   “将军,踏燕怕是不行了。”是陈伯的声音。   伏罡另披了一件夹棉的大氅,又取了大棉褙子来给晚晴披上,拉了她手道:“走,咱们去看看。”   眼看就要入冬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此时又正值深更半夜,才出了门晚晴就冻的直打摆子。伏罡见晚晴冻的连路都走不稳,索性一把抱了起来在怀中抱着,跟陈伯两人急匆匆到了外院马棚。棚中此时还燃着一盆炭火,地上伏着一匹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不但四蹄,整个马头都伏在地上。伏罡放下晚晴就奔了过去,端了水碗在那黑马嘴边润了,柔声问道:“踏燕,可要吃些东西?”   第六十一章   踏燕鸡蛋大的眼睛半眯着,眼珠望外,似是望着站在门边的晚晴。伏罡屈膝半跪了摸着那马头,低声在它耳畔道:“你是好样的,你瞧我追上她了,如今她就在门边站着,你要不要看一看?”   踏燕微微转了头看向晚晴,伏罡伸手招了晚晴道:“过来,叫它好好看看你。”   晚晴提了裙子轻走过去,屈膝在踏燕面前蹲了,亦学着伏罡一般伸手抚着它的额头,轻声问道:“这是你来时骑的马?”   伏罡忽而抱了踏燕的头在自己怀中,而踏燕也忽而往外长长喷着热气,过了约摸一刻钟便闭上了眼睛,再也没了喘息。伏罡这才抬起了头道:“我在路上接到陈伯送来的飞鸽传书,言你在将军府中,因他信中言你言语行动间皆透着走意,我怕自己迟缓又要错过你。就骑了踏燕来京,他是我军中作战才肯用的好马,放开了跑一天能跑四五百里路程。   我对它说,我有个心爱的女子,已经因着我的自大与鲁莽而错失了一回,此番若再错失,只怕我此生都不能再原谅自己。它是匹懂事的好马,一日只睡得一个时辰,这样连着五日时间,我在马上还能略有休憩,它几乎无眠无休昼夜奔驰,我才能在今日赶到京中。”   他深深看了那马一眼,缓缓放了它的头颅起身疾步走到马棚外,抱臂在门外站着,见晚晴也跟了出来,回头道:“我不能给你许诺什么或者保证什么,也许我相貌粗鲁心思简单不是你想要的那种良人,可我愿意尝试着改变自己,也会待铎儿如亲生,你就信我一回,嫁给我好不好?”   晚晴叫他逼得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那匹马也真是可怜!”   伏罡拥住了晚晴道:“所以我如此几千里奔徙而来,你不能拒绝我。”   晚晴仰了下巴阖在伏罡肩膀上,仍是叹道:“那匹马也真是可怜。”   伏罡道:“我十八岁那年离开少林寺,苦法大师曾给我三个问题叫我心志不坚时常要自问,一个是,你最想要什么。第二是,什么东西于你来说最重要。第三个是,你最想要坚守的东西是什么。”   天气太冷晚晴已经冻的抖了起来,他索性将晚晴抱起在怀中,缓缓往畅风院走着,边走边言道:“我曾经想要名扬天下,战功赫赫。然后,我做到了。曾经,于我来说名位最重要,于是我成了整个大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忠武将军。而我最想要坚守的东西……”   但即使在拥有了那一切之后,他最后却也退隐到了伏村,做一个普通无名的猎人。   他接着说道:“如今,于我来说最想要的就是你,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你。而那个坚守,十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是为了你而坚守。”   晚晴环着伏罡的脖子,他胸膛上的热气教她混身都暖和了过来,难得能这样直视着他的眼睛,抿了嘴摇头道:“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她虽然自己膝下也养着个孩子,终究仍是个小他八岁的孩子,抿了嘴脸上仍是一派自以为老道的天真。   伏罡抬腿踢关上了门进了卧室,将晚晴放到了床上,自己单膝跪在床前双手环了她道:“你远比我所说的好一千倍一万倍,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罢了。”   晚晴叫他说的有些赧意,掩了唇轻笑道:“我竟不知道阿正叔还这样会说情话,若我不跟你去凉州,是不是你还能再多说一车?”   伏罡亦是笑着,他笑的时候,便与那博谷架上的雕塑十分肖使,若再剔了头发,肖肖然便是博谷架上那年轻英俊,唇刚鼻毅的俊和尚。   他纵身上来压了晚晴道:“你若再敢叫一声阿正叔,今夜就别想再睡觉了。”   晚晴此时还想要唤起他一点良知,伸手拒退着不肯叫伏罡靠近:“你的马才新死,你不说为它哀伤,竟还有心情弄这种事情?”   男人要做起这些事情来,自然会有不计其数的诡辩。他捏晚晴一双拳头高高架起,俯身在她胸前的鼓/胀之间徘徊拱着,许久才爬上来拱/身/挺/了进去,搅/动得几下叫晚晴得了些舒愉快意涌到了喉头时才侧唇在她耳旁道:“正因为它死的可怜,咱们才不能辜负了它。”   晚晴看窗外隐约起了亮意,猛然惊醒过来推了伏罡说:“阿正叔,天都亮了。”   伏罡见她醒了,俯首贴唇吻上她的脖颈,仍是不疾不徐的吻着,那吻带着些酥意传遍她的全身,他便趁着那股酥意仍送她到能化作一团泡沫虚浮的所在。待得天色大明才翻下来仰躺着说:“你若再敢叫我阿正叔,我仍教你一夜都不能睡。”   晚晴缩到床内一人滚了被子结结实实睡得一觉,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刺眼的光晒了进来。后院里隐约传来铎儿咯咯笑的声音,伏罡是个沉声,却也难得在外不停笑着鼓励孩子。她揉着腰肢爬了起来,混身从肩到背到腿无一处不酸,但是难得半个月来头一回睡的这样敞快。   应天府监牢里的绝望,再到与青山拼打,在中书府几乎叫人杀掉的恐惧皆成过往,此时闭眼想起,仿如一场可怕的噩梦,但总算是过去了。   她支了窗棱起来,搬了凳子坐在窗前支着肘子看了会子后院里玩的两人,听得外头有人敲门,这才披了长褙子过去开门。   关妈妈端了只大方托盘进来先放到了桌子上,才指了隔壁道:“内间热水都已备好,夫人先去梳洗,洗过了再过来吃饭,可好?”   晚晴系好了衣带到了隔壁,细细净过了面容,又蘸水梳好了头发,拿青盐涮过了口重回到卧室,坐到妆台前先揽了铜镜过来细看,见自己面上容色倒还娇艳,先就拿手捂了唇一笑,才要转身,忽而见脖子上许多青李子大小的红斑,布满了整个脖颈。她以为自己方才洗的不尽心,取了湿帕子来拿手狠擦,谁知不但擦不掉,连别的地方都搓成了青色。   正愁眉着,就见关妈妈托了一件天青色的潞绸包颈长褙子进来,抖落开了展开晚晴道:“夫人,这是老奴这两日出门新裁的衣服,你可试试合身不合身,我皆浆洗的干净,您若不嫌弃就穿了,还可遮得脖子。”   晚晴空人到此,只要是干净衣服,不在样式,更难得一看绸料就是珍贵的。她接了衣服过来,果见领子能将整个脖颈包上,但总归还是有些红斑露在外面。   她送了关妈妈出去,一人关了门在桌前慢用着粥点,就见伏罡推了门进来。他仍只穿着一件交衽黑色长衫,下面仍是猎户般的长裤绑腿并布鞋,混身冒着热气。晚晴见铎儿没有跟来,忙拉了衣领指了那红斑给伏罡看:“完了完了,我必是得了什么病,这东西竟擦不去。”   伏罡双手搭膝在椅子上坐着,见晚晴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凑过来细瞧了一番道:“果然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还得我来治。”   晚晴凑了过去认真问道:“该要怎么治。”   伏罡亦凑近了瞧着面上容色焦急的晚晴,忽而一笑叼了她唇瓣深深一吻,才道:“就这样治。”   晚晴侧目,见铎儿笑嘻嘻在门上开了道缝儿瞧着,这样大的孩子也算懂了点事,见晚晴看他忙扭头就跑。晚晴又羞又气,猛扭了身子道:“没想到你竟如此……都叫孩子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伏罡起身道:“无妨,过几日就下去了。”   晚晴道:“不碍身体吧?”   伏罡摇头:“不碍。”   他忽而生了些顽心,凑近了晚晴耳朵道:“若你想好的快些,今夜……”   晚晴一把推开了伏罡道:“我觉得阿正叔脑子里除了床上那点事,就不想别的。”   伏罡大笑着出门去了。晚晴一人红着脸吃着那碗粥,吃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忽而闻得外面远远一阵嘈杂之声,伏罡抱了铎儿推门进来递给了晚晴道:“在这里呆着,千万不要出声,亦不要放孩子出去。”   晚晴开口才要问,他又关门冲出去了。晚晴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情,哄了铎儿道:“千万不敢出来亦不要出声,娘出去看一看好不好?”   铎儿拉了晚晴的手,泪珠子早已涌了出来:“我不要娘走,坏人会欺负娘的!”   晚晴无法,抱了铎儿出门到了二楼上,寻到临窗的起居室中支了一点窗棱,就见伏罡背手持着一把长剑正守在院内门上,外面许多官兵拥着一个穿官服的青年男子。   “爹!”铎儿指了院外的伏青山叫道:“娘,那是我爹。”   晚晴吓的一把捂了铎儿嘴道:“我的儿,千万不敢乱叫。”   畅风院的门自外锁着,伏青山挥了手道:“给我砸锁,搜!”   陈伯伸双手拦了道:“大人,我家将军远在凉州,这府第几年中只有老奴与老妻二人居着,绝对再无旁人。”   伏青山转头四顾了冷笑道:“无人居的院落能扫的这样干净,可见你夫妇二人的勤快。”   陈伯道:“因前几日积雪太厚,老奴与老妻才打扫了整座府第,府中确实再无人住着。”   伏青山仰头能看见院中的小楼,这小楼远看有股人烟气息,不像是无人居的地方。   自晚晴与铎儿逃走之后,在丁季身上,除了酷刑之外的法子他都用了。   哀求,祈求,恳求,哄骗,推心置腹,甚至用放弃去凉州作说客为威胁也不能叫他开口。他还要以半子身份发送魏源给朝中大臣们看,还要整顿整个中书府的仆人们,管束那丧父后整日醉酒熏熏的魏芸,还要尽心竭力伺候如今简直无羞无臊如狼似虎,不顾避讳敢在灵堂里脱衣的高含嫣。   而他新到兵部任了左侍郎,高千正立等着他兵改新政的策言。   这十几日来他忙的焦头烂额,每夜在那冰冷的开间中头沾枕头就能睡着,一日最多也只能睡两个时辰。但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无论是走在路上,骑在马上还是坐在轿子里,他唯一思考的事情是,晚晴究竟去了哪里,她又为何如此决绝非要逃走。   他从兵部调了人跟着丁季,几日中也无未发现任何蛛丝蚂迹。他又特意去应天府搬动钱丰打发手下捕快们搜查整个京城所有的客栈民居,画了像叫他们暗中查访,却仍是一无所知。   直到昨日,他才忽而想起伏罡来。伏罡与晚晴有过苟且,如今要搜只怕还得从伏罡入手。是而他今日一早便带兵围了忠武将军府,从前一直搜到了后,一路到了畅风院。还好关妈妈即时锁了门,否则此刻伏罡与晚晴都要叫他捉住。   两个官兵听了侍郎所令,持矛就去捣那锁子。伏青山心中焦急,催道:“狠狠砸!”   伏青山仰头负手,闭了眼站在人群中等着。他几乎可以肯定晚晴如今就在这院子中,也许恰就在那座小楼上望着他。他心中升腾起一股恨意并哀怨来,恨伏罡的无耻,身为叔叔竟然诱占落难中的侄媳。又哀怨于晚晴的不理解,他如今终于忍辱负重后苦尽甘来,正准备要给她一路的荣华富贵,她却从此再也不肯露面。   他反复自问,也知自己愧于晚晴良多,但正是因为如此,他如今发疯了一般想要找到她,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叫她知道他不是在骗她,而是真心实意爱她,要与她一起相伴富贵一生,给她无尽的宠爱与荣耀,叫她比魏芸高含嫣之流的贵女们过的更舒适自在,并争一个一品诰命回来给她傍身。   伏青山见这两个手下仍不能砸破那锁,气的吼道:“寻把大斧来,一把劈开!”   “姑爷,不好啦!”伏青山话音才落,就见魏方自远路上跑了来,凑近了才吞了喘息低声道:“大小姐如今到了兵部,堵了高尚书求他做主,要姑爷与她合离。”   伏青山皱眉冷笑道:“她竟有这样的脏腑?往日倒是我小看了她。”   他回头重顾了畅风院一眼,挥手道:“撤,去兵部。”   伏青山率着一群兵部的官兵并自己的随身护卫到了六部下马台前,勒缰止马下了马,一路持马鞭到了内院高千正公房门口,远远已听得内里魏芸的哀哭声和怨言声。他站在门外听了良久,才收了脸上阴霾伸手缓敲了门,等高千正允了才轻步走了进去,先拱了手道:“见过尚书大人!”   高千正正叫魏芸絮絮叨叨缠的脑袋发昏,见伏青山进来,忙指了魏芸道:“芸儿遭了连番变故,如今心情上有些不稳,君疏快带她回去好好劝慰开导!”   伏青山这才柔声对魏芸言道:“我知你如今有些烦闷,但为何不跟我说一声就私跑出来?”   魏芸冷笑了道:“我与你之间除了合离再无二话,不要再来装好人,你这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言罢起身就走。伏青山拱手拜别了高千正,出来扶了魏芸道:“走慢些,你如今身体不好。”   魏芸一把甩了伏青山的手,咬牙切齿道:“无耻小人,勿要再碰我。”   伏青山随着魏芸到了马车上,看她仍是一幅贵小姐的傲慢样子,轻言道:“你哥哥暴毙父亲已死,我竟不知你如今还那里来的底气要装出这幅高贵样子来。”   魏芸听他如此戳着自己心上的伤痕,气的伸手指了道:“这样的话,你怎不当着高千正的面来说?”   伏青山冷笑道:“他比你爹有些眼光,知道我是个人才,我既遇着知已,怎能叫他知道我是个这样的伪君子?”   魏芸恨恨指了伏青山道:“你这个无耻小人,伪君子!”   转眼马车到了中书府门口,待得马车停下,伏青山双手抱了魏芸下车,一路直将她抱进南院,见门上几个丫环并曹妈妈迎了出来,怒吼道:“都给我滚远些,将南楼的人全清掉,没我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曹妈妈还仗着自己的奶娘气势上前想要指点,伏青山一脚踏到这老婆子心窝上,将她如踏木般踏折在台阶上,脑袋撞到台阶便是咚的一声重响,登时便晕过去了。   深红蝶舞几个丫环吓的哑然无语,他大步抱着魏芸进楼,丫环婆子们便流水一般往外撤着。伏青山进了门回脚便踹上了门,扔了魏芸在地上反身下了门鞘,回身伸手给了方才挣扎着起身的魏芸一记耳光道:“你爹发病将死的那一天,还不忘派人去杀我的儿子与妻子。你三番五次当着众给羞辱于我,我皆因着当初对你的一点爱意而百般容忍,到了如今我妻离子散家不成家,你以为如今我还能容忍得你?”   魏芸捂了脸指了伏青山道:“爱?狗屁!你当初不过是看上我爹的权势,才抛弃结发谎称单身与我结亲,如今还敢说爱?”   伏青山肩膀慢慢往下塌着,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当初我确实爱过你。但正是因为我爱你,才无法忍受你对我的羞辱,以及你对晚晴的糟践和侮辱。是你和你爹逼她离开了我,害我们夫妻相离父子相失。”   魏芸见伏青山这些日子来弄的满城风雨一样到处寻发妻幼子,又以他这言语猜度,知晚晴是自己偷着伏青山走的,双肩塌着脖子伸了老长哈哈大笑道:“要我来说,那个村妇果然还有些魄力,竟是我魏芸不能相及的。”   伏青山双手拉开大门,外面刺眼的阳光洒在他重又伸的笔挺修长的身上,那套侍郎服衬的他更加成熟起来,有种深沉阴鸷的冷峻。他回头看了眼呆呆滞滞的魏芸,吩咐站在门外惊惊踹踹的深红与蝶舞道:“照顾好你家小姐,不要再让她出去给我丢脸。谁敢再放她出这院子给我丢人,与她一样下场!”   曹妈妈还在台阶下晕着,几个丫环看了皆是吓的瞪直了眼睛直点头。   伏青山出了南楼,仍回自己那开间去了。红儿赶了几步跟上来轻声问道:“姑爷,可要奴婢送些热水来给您?”   伏青山疾步走着,头也不回道:“不用,什么都不要。我在的时候无论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伺候,若要收拾屋子也须得是在我走了之后!”   万一,若是万一晚晴没有寻到安身之处,也没有去忠武将军府,那她与铎儿会是在那里?躲在肮脏寒酸的小客栈中,或者跟一群乞丐盲流混在一处,或者与一群形形□□的俗夫蠢妇们窝在一辆大车上,摇摇晃晃往秦州而去?   伏青山狠拍了书案震的自己手发麻,许久缩手回来捂了自己的眼睛阻止热泪涌流出来。她与铎儿如今生死未卜,他那里还有脸享受安然,用着热水吃着茶点睡着温暖的眠被。他想起晚晴发烧那日,躺在三勾巷院子里的炕上裹着一床破被瑟瑟发抖的样子,并铎儿蹲在厨房嚼那点干饼的样子,伤心难抑终于哭了出来。   那孩子和那两眼一抹黑在这人世间胡冲乱撞的无知妇人,是他的内囊,他的里子,他衣锦之后想要奔回的故乡。他们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他当初之所以思乡情切,之所以想要衣锦还乡,皆是因为故乡有妻有子在牵挂,若无那妇人与那孩子守着盼着,回乡又有何意义。   只恨他一路算计,却明白的太晚。   待哭过平定了心绪,伏青山才孤身一人出府,仍往三勾巷而来。丁季开了回杀戒,如今仍孤身蜗居于自己那破烂的宅院中。他开门见是几日不见的伏青山,惊道:“君疏你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六十二章   不过半月的时间,伏青山身材更瘦,脸色更加阴沉,虽骨梁笔挺,整个人却仿佛承载着生命所不能承载的沉负般压抑。他随丁季进了屋子,撩了袍襟坐下之后双手捏拳置于膝上,盯紧了丁季道:“我明日就要出发去凉州做说客,说动平王出兵讨伐北方的鞑子。此行生死难料,为了大历朝能不陷入动乱,也为了百姓难免受战乱之苦,我身之死并不足惜。然则我心中唯有一点难安,就是我的妻与我的儿,她们失踪距今足足十二日,我不知她们是生是死,有无挨冻受饥,过的好与不好。”   他起身,缓缓抱拳揖首对着丁季行了大礼:“若你能给我一句准话,只要叫我知道她们如今活着,并且生活安好,我便死在西行路上,双眼亦能安然闭得。”   丁季几番张嘴却又难言,辩不明这家伙是装的,还是果真有诚心,终是摇头道:“我确实不知道她们去了那里。”   伏青山微扬的长眉盯拧在一起,一双薄皮凤眼盯紧了丁季,见他亦是收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心中已有几分发然,复又揖首道:“我当你是知已,你却处处对我隐瞒。也罢,我本愧于晚晴良多,此番西行若真死在路上,这双眼珠叫鹰啄去,也恰是我该受的报应。”   言罢转身就走。丁季在后追了上来,拉住了伏青山道:“我只能告诉你,她们过的很好!”   伏青山心中冷笑,暗吞了对丁季的厌憎与愤怒道:“那就拜托你替我照顾他们,只是晚晴终是我的妻子,若有一日寻得她,无论她曾跟谁在一起过,那怕生得孩子出来,她仍是我的妻子,我必定要夺回她!”   他回头凑近了丁季盯着他的眼眼道:“并且一定会杀了那个曾经占有过她的男人!”   这意思,是认为晚晴和他在一起?   丁季此时有苦难言百口莫辩,再想想将来果真伏罡与伏青山碰面,那小娘子还带个孩子,大活人何处能躲能藏?   他眼看着伏青山出了门才叹了一声道:“难道果真要叔侄相戕?”   将军府中,畅风院后院里头,伏罡寻了许多尺长的小竹箭出来,亲手寻牛筋治得一张弓,教铎儿在后院拉弓学射箭。晚晴端了针线笸出来坐在太阳下,笑眯眯缝着衣服望着他爷孙俩在一起嬉闹,待伏罡到了身边才道:“铎儿也大了,整日这样拉弓打剑终归不是长事,还得叫他读书识字才行。”   伏罡还未问过晚晴在中书府发生的事情,亦搬了把椅子来在她身边坐了才问道:“青山怎么会把你们带到中书府去?”   晚晴伸牙咬了线头拿指肚拈搓着,将自己在三勾巷呆的苦闷并伏青山一拖再拖不肯送自己回家,又自己如何到高含嫣开的当铺中去当东西叫应天府捉拿等事一并低声缓缓说给伏罡听。   伏罡皱眉听着,直到晚晴说起在高含嫣的当铺遇险,才沉声道:“她曾与我是夫妻,论理我不该当着别人的面来评价她。但她实在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往后若有机会碰面,千万要远远的躲开她才好。”   晚晴嘟了嘴道:“你们叔侄各自在外皆能寻得贵妻,又青山如今也能平步青去,只怕你家那高祖果真是个会寻龙点穴看风水的。”   伏罡听晚晴谈起自己父亲,微笑着追忆了番父亲的音容才道:“他于山山形山脉上有些造诣,可惜只当成小艺来用,太过可惜。”   晚晴又说起魏芸:“青山这回寻的那个贵妻我瞧着还好,是个直性子。可惜她将我当成了死对头,非要杀我而后快。那夜忽而墙外涌进来许多黑衣人,皆是持的明刀晃晃要杀我与铎儿,好在青山寻的那个夫子会些功夫,将他们尽数给杀了,我们才能逃脱。我猜那些黑衣人只怕都是青山那贵妻派来的。”   伏罡握了晚晴的手在手中揉搓着,低了头道:“我们叔侄,皆是愧你良多。”   晚晴任由他揉搓着,自己盯住了自己那只在他荔粗的大手中白如葱管的细手,低声说:“奴家唯今只求阿正叔莫要再负于我们母子就好。”   伏罡低声道:“你又称自己是奴家,又叫我是阿正叔,这些我皆记在今夜,你必得要陪我到天亮!”   晚晴吓的抽了手道:“你怎能这样无赖?”   到了晚间,晚晴索性也撒了手任由关妈妈哄着铎儿去睡,自己早早上床躺了假装已经熟睡。但伏罡焉是那样好哄的,几番撩拨着不肯叫晚晴好睡,终是拉着她又欢好了一回,哄着她哀求自己叫了几声阿正叔,略作休息便又直奔三更而去。   晚晴怕这样下去又要重回来京路上那暗无天日的生活,央求着要伏罡给自己和铎儿授书,伏罡便又做起夫子来,早起教晚晴与铎儿两个认字读书,下午单教铎儿射箭练桩。   这样挨得一月多已是新年,晚晴替铎儿缝得一身蓝鼠灰的蜀锦棉衣,又纳得一双新棉鞋给他穿了,自己也换了新纳的黛绿色织锦花云纹对领长棉褙子,下面仍是那条自中书府时就穿着的本黑长裙,也替自己纳了双新鞋子来衬。   她见伏罡仍是那件来时的交衽黑衣并长裤短打,遗憾道:“可惜你来的太晚,如今又不能动针线了,否则我一定替你缝套好衣裳出来,叫你也穿着新衣过年。”   虽如今无人再来打扰,他们毕竟不敢声张着过年。到了除夕夜间,铎儿听得院外隐隐有爆竹声声,也不肯进屋,只在外面急的跳脚。伏罡抱起来哄了道:“待到明年在凉州过年时,小爷爷一定买许多大大的二踢脚来给铎儿放,好不好?”   铎儿憋了嘴道:“去年我还和宥哥儿一起放过炮!”   伏罡索性架他在脖子上,一同到了将军府后面一处坡势绵缓的高台上,叫铎儿亦能远远望着京中此夜繁华的灯火,直到孩子怏怏无兴伏在他背上沉沉睡去,才抱了他回楼去睡。   这除夕夜,也许他们三个是京城中睡的最早的人。   晚晴缩身在床上躺着,见伏罡解了衣服上了床,暗擦了眼泪笑问道:“为何不去守夜?”   伏罡道:“你睡在这里,我怎好在外守着?”   他难得在床上不想着那件事情,仰躺着牵了晚晴手问道:“去年除夕时,你在干什么?”   晚晴亦是仰躺着,思绪回到一年前的此夜,笑道:“我们守的是祖宅,傍晚就请了祖宗过河回家,高山与春山两家人皆要到我家熬夜陪祖宗,人多自然吃的多,我从腊月二十四清扫过房舍就开始忙碌吃食,一直到除夕炮竹起时,都还在厨房熬夜做供饭。孩子们满院子跳闹着,娄氏与车氏一起在厨房陪着我。春山与高山在厅房西屋中陪着病中的我婆婆,一家人也算是其乐融融。”   她侧头见伏罡嘴角含了笑听的出神,复又叹道:“当初在伏村时,我与他们两家也总因田地房舍等事起些龃龉,可如今到了京城这些日子,回头再看,那些小事又算得什么?只要他们不来占我的田地孩子,一切事我皆可忍得,只要仍叫我守着我的院子我的田地就好。”   伏罡见晚晴眼中泛起了泪花,伸手过来揽了她在自己怀中,轻拍了道:“虽我不能保证你跟着我必能得到大富大贵一世荣华,但我必要叫你自立起来,叫你能不论离了任何人或者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心怀无畏坦坦荡荡的活着,天地间想去那时就去那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的快意舒畅,好不好?”   晚晴道:“那是你这样强壮的男人才能拥有的生活,我们妇人们怎能拥有?若真能那样,我早就离开京城回我的伏村去了。”   伏罡道:“能,跟我去凉州就能。”   晚晴咯咯笑道:“就算阿正叔不这样哄我,我亦是愿意跟你去凉州的。为了你的那匹马……”   她见伏罡翻身压了上来,伸手推着:“你好容易正经一回,怎么又要这样子?”   伏罡俯首在晚晴脖颈间轻啜了许久,侧身在她耳边嘶声言道:“谁叫你又要叫阿正叔的?嗯?”   晚晴十分受用这脖颈间虽不有力却十分绵长的深啜,仰了脖颈摇头:“你总这样弄得我一脖子红斑,我与关妈妈说起话来头也不敢抬。”   伏罡再不言语,寻到那处能叫他愿意交付生死的所在,撑起双手费力耕耘起来。长夜漫漫,多少年来,他头一回这样守夜,以守夜为名,又能弄到天亮去。   他们在将军府熬到初三,关妈妈与陈伯两人已将离京的各色物件收拾齐备。虽伏青山离京前派了人在将军府门前蹲守,然则正当大过年,那些守兵们亦是心不在焉。伏罡带着铎儿与晚晴两个一早约四更天就起身收拾,趁着五更的浓夜出了将军府后门,门外早有马车等候。伏罡与晚晴同上了马车,一路到城门口并无阻拦,出城亦是十分顺利。   到得城外沿运河驶上三五里路便是一条分岔口,过了岔口不久,便有人牵马等在路旁。伏罡下车去了伪饰牵马,晚晴亦搭了点帘子望外,却见那外面牵马的人竟是救过自己和铎儿的丁季。她掀了帘子拉了铎儿道:“快瞧,那是丁先生,问丁先生安好。”   铎儿攀在窗沿上稚声喊道:“丁先生安好!”   丁季面上有些郝意,因见晚晴与铎儿两个皆是喜笑颜开的样子,上前抱了拳道:“夫人,前些日子在中书府并不知夫人身份,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晚晴携了铎儿下车拜谢道:“那日多亏夫子出手相救,才叫我们母子免于遭难,怎敢受您歉意。”   丁季取了一匹羊皮包裹的东西递给了伏罡,才拜别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将军。”   伏罡笑道:“相逢总有时日,仙客来却是还要麻烦你多加照料。”   丁季道:“那是自然。”   待别过了丁季,伏罡便骑了那匹马,将宽敞的马车让给晚晴与早起要补觉的铎儿。晚晴撩了窗帘问伏罡道:“你怎会认识丁季?”   伏罡道:“他本原是我手下的将士,前几年因京中各项事宜无人照看,才将他留在京中。”   晚晴道:“怪不得了,那夜在中书府,墙上门外呼啦啦涌进来一群黑衣人,他不过夺了把断刀,砍起人来如砍白菜一般。”   言罢笑了许久又低声道:“原来听花生大哥说你也会些功夫,我却还从未曾见过。”   伏罡勒马近前俯了身道:“等到了凉州,兵营里集训时,我带你去好好看看。”   晚晴叫他勾的对凉州也生了些神往,抿了嘴笑道:“听闻军中皆是男子,只怕人家不肯叫我们这些妇人们前去。”   伏罡道:“你是我夫人,只要我能去的地方你就能去,那里去不得?”   晚晴忽而又想起那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白凤来,一手揪了帘子问道:“白凤姑娘果真是个女将军?”   伏罡道:“是。”   晚晴此时心中生了些小小的拈酸忌妒之心,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样的弱妇人,怎好有资格去忌妒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心中既然胡思乱想,脸上自然亦是阴晴不定。   伏罡骑在马上,看自己这新夫人挽着柔垂的妇人髻,头上两朵浅色鬓花并一支白玉长钗,面上粉粉嫩嫩眼中有些媚意,又神态中有些天真之态,心中爱她不过,也知她此时的心思。勒马俯身和着马车的速度低声道:“她亦不过我手下的将士,我本就对她无那种心思,既有了你,更不会对任何旁的女子多看一眼,这你尽可放心。”   晚晴见他面上那笑意,就知道他又在想夜晚床上那件事情,自己恰也游丝浮念一动想起昨夜那场酣畅淋漓却又不嫌负累的欢事来,红着脸合了帘子道:“我才不管你这些事情,你但凡有本事,找得妻妾成群又如何?”   她说完了许久不见伏罡有言,重掀了帘子见他仍在外勒了马缰唇角含了丝笑望着自己,心中忽而起了调戏他的心思,轻咬着唇嘶了口气道:“反正我知道你有那样的功夫。”   伏罡骑在马上凑的不能再近,低声问道:“什么功夫?”   晚晴叫他逼着慢慢往车内退着,低声道:“哄女人的功夫。”   伏罡叫她逗的自喉间深笑着,趁着晚晴不注意,忽而伸手一把将她头轻揽过来,自己俯身在她唇上撮了一口,才凑唇在她耳侧道:“可惜我只愿意用在你身上。”   晚晴叫他光天化日之下这样臊皮,又怕前面的车夫看见,慌得一把推开合上了帘子,却也脸红心跳粗气喘个不停。   这一行两千里路程,伏罡因急于要回凉州,路程便赶的十分紧急。铎儿在车上呆腻了便伸手要伏罡抱着同骑,骑累了又回到车上困觉。唯晚晴整日坐在个车上,虽不用走路却也颠的混身骨肉皆要散架一般。   晚上寻得客栈投宿,又必要受伏罡一回折腾。好在他能体谅她的辛劳,连沐身洗脚的水都要亲自打来,洗脚都不肯叫晚晴弯腰。她与铎儿随身换下的衣服,若客栈中有粗使自然是交给粗使,若无粗使,他便自己出门寻水去洗,也不肯叫晚晴多沾一指头。   这日到得禹州境内一家小客栈中,因此地不过一个寻常的集市,店简房陋不能沐洗,伏罡便仍是寻了热水来给晚晴泡脚。晚晴见他半屈了膝跪在地上,身长高个显得分外憋屈,双脚拍了水花道:“我又不是废的,这些事尽可以自己做。你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为何会愿意给个妇人洗脚?”   伏罡抬头笑道:“因为你是我夫人,这理由不够吗?”   晚晴摇头道:“不够。自幼我婆婆就说,男子是天,女子就该全心全意伏侍男子。”   铎儿见晚晴在洗脚,也脱鞋伸了自己双脚进来在里头顽水。伏罡取帕子替晚晴裹干了双足又替铎儿洗着,见晚晴盘腿坐在床上梳头,一头青丝蓬蓬散散撩得他心火难禁,却也笑道:“夫妻本是一体,你既旅途劳顿辛苦,我恨不能替你,洗脚沐身不过寻常之事,为何不能帮你?”   他替铎儿洗过了脚,抱了转身就要走。铎儿如今渐也知道这小爷爷虽然睡的时候在自己身边,醒的时候也在自己边,可自己睡着的那段儿,他却是跟自己的娘睡在一起。这时候就扯了晚晴衣襟道:“我也要在这里睡。”   伏罡哄了道:“小爷爷陪着你睡,你娘太辛苦,叫她一人好好睡一夜好不好?”   铎儿道:“不好,我陪着她她才能睡得好。”   晚晴低了肩膀笑着,柔声道:“不如今夜就叫他睡在这里,咱们三个挤一挤也使得。”   铎儿如今也知道这小爷爷虽然生的孔武,但自己的娘便是治他的法宝,她只要发了话,他再无不应。是而一头扎进晚晴怀中便不肯再出来。   伏罡无法,只得叫铎儿睡在中间,他自己只在外沿搭了点床沿睡着。他还想贪那点事情,但中间有个孩子在,自然不敢造次。晚晴在内躺着,听伏罡在外无言无声,低声叹道:“眼看就要到秦州了,一过秦州,就离我的家更远了。”   伏罡隔了孩子抚着晚晴披散在枕畔的长发,沉声道:“等将来战事得定,我再陪你回伏村去,好不好?”   晚晴心中却不是在担心这些,她咬牙许久才道:“铎儿毕竟不是你的亲生,你如今待他这样好,若将来厌腻了我而冷淡他,也许他比我还要伤心。”   伏罡道:“我为何要厌腻于你,又为何要冷淡于他?既是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晚晴摇头道:“那不一样,毕竟不是你的骨血。而我不愿意再给你生孩子,你若终生无子也太亏了些。”   跟了他一路,晚晴也渐渐摸透伏罡性子。这人于杂事上不会有太多想法,心思简单为人诚恳,若果真他能一直这样下去,也算是个难得的良夫。她再蘸之身,能寻到这样一个男子已是难得,天长日久事世难料,若彼此间没有个孩子便难以为系,但若要她再生个孩子,她又不愿意。思来想去,仍是两难。   伏罡是个男子,心中自然不会想这样无意义又徒伤脑筋的事情,他摸索到晚晴的手挽住了道:“一生还很长,铎儿也很快就会长大,至于将来会不会有孩子的问题,留到以后去想,如今我有妻有子,这样就很好。”   他曾经也想要个孩子,但是高含嫣百般千般不愿,一是嫌他总不在京中自己要费心操劳,再就是,只怕当时她就早已离心,更加不愿意给他生孩子。   等到了过秦州时,晚晴虽心中五味陈杂,却也不愿叫伏罡看出来,强做着欢颜欢欢喜喜离了秦州直奔下一站,熙州。   熙州沿黄河而行的官道上,伏青山阴沉着一张脸纵马奔驰在最前面,兵部的几个郎中并那些护卫们策马都不能赶上,郎中吴长安赶上了钱进,凑马在他耳边道:“听闻左侍郎是个文人,我瞧他这一路体力比我们好多了。”   钱进摇头道:“我看未必,他虽如今苦熬着赶路,但身体想必也有些吃不消,你瞧他这一路咳的多厉害。”   吴长安点头道:“他是年轻人,心中有些往上爬的野心也很正常。但既高尚书尚识他,我们就得替他抬回轿子,也罢,赶路吧。”   第六十三章   到了熙州城内已是黑夜,钱进驱马赶上了伏青山,在马上拱了手道;“左侍郎,如今大家人困马乏,不如歇息一夜再走?”   伏青山捏了拳管在马上轻咳着,他身上那短绒的本黑裘衣风毛失了光亮,如今也是风尘朴朴的样子。他勒马四顾,闭眼摇头道:“继续赶路,到秦州再歇息。”   钱进忍了想骂娘的冲动,见伏青山驱马走了,只得扬手招呼众人赶上。   伏青山纵马在前奔驰着,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伏罡不在凉州!   这是他自己大意疏忽,他早该想到既然丁季是凉州的人,自然与伏罡有些交情。而他心中只想着是丁季自己私下觊觎了晚晴,却没想到丁季是个伏罡送了信,叫伏罡回京带走了晚晴与铎儿。   想起伏罡,伏青山心中又是一股难抑的愤恨。他是自己的叔叔,上京路上欺负弱妇稚子不说,如今竟然敢公然抢走自己的妻子。人言杀夫之仇,夺妻之恨。他与自己这叔叔之间因着妻与子,如今就算是结下血海深仇。   伏青山驱马到了城门口,此时已到了快要落城门的时候,城门上的灯火影照着一个牵马而行的高大男子,浓眉阔肩高高的个子,身后缓缓跟着驶进来一辆马车。伏青山扬手止了身后驱马而来的众人,自己勒马退到了暗处,冷冷瞧着伏罡牵马而行,那马车帘子微启,内里一个妇人微探了头出来仰首侧目四顾。   他瞬间止息。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晚晴的那一刻,伏青山的胸口还是犹如被重锤狠狠敲过,叫他几乎要心脉俱断。她眸中闪着明亮的光,侧目对伏罡说着什么,虽离的够远,他也能看清她眼中的神彩与面上的光泽。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笑容,在四年前她只会给他伏青山一个人。   伏青山侧首对身后的钱进说道:“到官驿去报备,今夜宿在这城中。”   言罢跳下马将马拍给身后的护卫,自己尾随着晚晴的马车直到一家客栈门口,冷眼躲在暗处看着。   待得马车停下,伏罡过来仰首看着客栈的招牌,念道:“池上客栈,这名字倒有些意思。”   伏罡抱了铎儿下来单手抱着,又替晚晴取了随身所用的包袱提着,扶了她吩咐车夫道:“老安,今夜记得紧紧车辙,今日行车车身晃的厉害。”   车夫老安应了,赶了两匹马往客栈后院而去。   晚晴随伏罡进了客栈,待他开好了房间一起上了楼,晚晴隐约扫得身后有个熟悉的人影,一回头见大堂内除了掌柜并无旁人,暗笑自己或者长途颠簸颠花了眼睛也不定。   铎儿因白天跟着伏罡骑了一路马,吃饭时都已闭着眼睛,一吃完俯身趴在床上就沉沉睡去。晚晴待伏罡打来了热水坐在缶中抱膝闭眼等伏罡替她拆散了头发洗着,心中仍是对方才楼下的事情起着疑心,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是而言道:“今夜叫铎儿与我一起睡,好不好?”   伏罡道:“好。”   晚晴已经抱膝在浴缶中打着盹,伏罡取帕子替她擦干了身抱到床上,叫她偎着铎儿同睡了,自己才收拾了地上浴缶等物,掩了房门到楼下去寻冷水洗浴。晚晴睡的眯眯糊糊忽而听得门吱呀一声,她以为是伏罡进来睡觉,挣扎了睡意吩咐道:“记得将门下鞘。”   许久并无人言,晚晴堕入沉梦,隐约觉得床前有人站着,忽而惊醒过来,却听得房门合上的声音。她身上此时寸缕无着自然不敢掀被子,起身唤道:“伏罡!”   伏罡才寻冷水洗过澡进了门,问晚晴道:“为何还不睡?”   晚晴披了件中衣坐了起来,心有惴惴道:“你走时该叫醒我下门鞘,方才我似乎听得有人进来又出去。”   伏罡道:“我方才就在楼下,时时注意着楼梯,并未见有人上来,或者是你做了梦也不定。”   晚晴捂了胸口道:“但愿是。”   她复躺下来满腹心思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那明明是她非常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脚步声无论在那里响起,只要她听到,就仿如踏在她的心坎上,那样虽轻盈却有力的撞击着。   伏青山!晚晴忽而惊醒,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心中暗道:难道果真是我梦到了伏青山?难道我果真至今对他还有留恋?   她不敢相信自己心中对伏青山还有留恋,却分明那脚步声果真是伏青山的。晚晴起身将铎儿抱到了内侧,自己凑过来如寻母的小兽般钻进了伏罡胸膛中,伏罡睁了眼睛道:“好容易今夜放你一回,你若再这样,我又该忍不住了。”   晚晴轻捶了伏罡,细伢了声音道:“能不能让我就这样好好的抱着你睡一回?”   伏罡侧身过来圈晚晴在怀中,叫她枕了自己的胳膊,才厮磨在她耳畔低声道:“好,不止一回,一千回一万回,这一辈子都好。”   晚晴心中不断宽慰自己道:这伏罡果真是个好人,无论能否一起白头到老,已然失家不能再归,这日子就得继续过下去,心中千万千万也不能再想着伏青山那个人了。   次日仍是不到五更起身,匆匆用了些咸菜与粥并馒头的早餐,又备了些路上所食的干粮,外面老安早已套好了马车等着。伏罡提着包袱抱着铎儿,晚晴在后眯瞪了眼睛登上马车,在马车的摇晃中渐渐清醒过来。   出城门行路不远,天才渐渐大亮了起来。晚晴见铎儿复又睡着了,悄悄掀帘子唤了伏罡道:“伏罡,我听闻黄河离此不远,你骑着马带我一程,叫我也看看黄河好不好?”   老安勒停了马车,晚晴跳下车来,她这本黑的长裙幅面太过宽大,待伏罡将她抱上了马,那幅面整个儿叫风张开四散着。伏罡在下牵着马,遥遥指了黄河道:“瞧,就在那不远处。”   晚晴伸手搭了晾棚远眺一番,叹了口气道:“原来听青山言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怎得不过就那样昏昏黄黄的一条小河而已?”   伏罡道:“它不在宽而在深,在长,在浪涌难渡。我们此行还要渡黄河,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话音才落,忽而自西南方向射来一支飞镖,眼瞅着就要冲马车而去。伏罡捞手扑了过来,见这飞镖利刃明光,迅速自身上抽了佩剑出来环住晚晴,老安抽刀出来护住了马车。   未几,相同的方向又是一支飞镖。伏罡挥剑扫落在地,见西南方向只有一片残垣可挡,显然发镖的人就匿在其后。他持剑四顾,这是一片荒草滩,四野除了那残垣外再无可匿人之处,但东北方向那条深壕却是视线的死角,若有人想要在此行凶,大多数的人马必是备在深壕中。   他抱晚晴下了马站在马车旁,又换了铎儿出来递到晚晴怀中,才低声道:“我过去看看,你紧跟着老安就行。”   晚晴应了,将个熟睡的铎儿抱在肩上定定的等着。   伏罡越到了那残垣后便再无动静,晚晴心中惴惴不安,老安安慰道:“我家将军身经百战,这点寻常伎俩并不能将他怎样,夫人但请安心等着就是。”   忽而身后一阵马蹄声,晚晴与老安俱回头,便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队人马,而为首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两跃长目并一双薄单的凤眼,身上一匹失了颜色的本黑裘衣,正捏了拳管轻咳着,冷冷望着晚晴。   “原来是你。”晚晴道。   她这时才醒悟过来,可能并不是她自己旧情未忘,伏青山昨夜只怕果真到客栈中寻过自己。   伏青山扬手叫护卫们将马车整个儿围了,自己跳下马伸了手叫道:“铎儿,快到爹这里来。”   晚晴捂了铎儿耳朵道:“他还睡着,你怎好吵醒他?”   伏青山仍往前走着,他连日疲累又昨夜几乎一夜无眠,如今行走起来脚步就有些踉跄虚浮。但无论他此时身体上精力如何,脑子里却是无比的清醒,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叔叔这些日子就与自己的妻子躺在一张床上,也许干那种事情的时候,他自己的儿子就睡在床侧。   他气的咬牙切齿,应该说简直就要疯了,恨不得立即将伏罡碎尸万段。   “铎儿!”伏青山继续叫道:“快到爹这里来。”   铎儿终于被吵醒,回头见是许久不见的伏青山,高兴从晚晴身上挣了下来,扑上去叫道:“爹!”   父子天性,血缘至亲。伏青山抱了铎儿在怀中,心中才渐渐起了一丝暖意。他抵了铎儿额头问道:“这些日子在外过的如何?”   铎儿指着伏罡所骑那匹马说:“小爷爷天天带我骑马,可好顽啦!”   伏青山强撑了笑点着头,指了自己那匹马:“今天我也带你骑马,咱们带了娘一同回家,好不好?”   铎儿在京城时因整日憋闷而想回伏村,到将军府后着实过了段开心无比的日子。往凉州这段路程虽有欢乐,但小孩子旅途劳顿亦是疲劳不堪,听得爹说要带自己回家,忙回头对晚晴说:“娘,咱们跟爹一起回家吧。”   伏青山亦是上前两步,伸手欲要拉晚晴:“走,我带你们回伏村。”   晚晴叫老安刀身护了往后缩着,许久才伸出双手说:“你把孩子给我咱们再细说,好不好?”   伏青山仍伸了手往前凑着:“来呀,晚晴,拉了我的手,这回我必定带你们回伏村去。”   他指了身后的护卫们并两个郎中道:“他们会一路护送我们回去,到了伏村,有谁曾经欺负过你,我就替你踏平他的家。”   晚晴摇头:“我们要跟阿正叔到凉州去,不回伏村了。”   伏青山眼眶下一圈焦黑,唇上皆是燥起来的干皮。他笑容中满是苦涩,终于牵过了晚晴的手,柔声道:“我陪你去伏村住些时日,然后跟族长,高山他们皆打好招呼,叫他们不许再欺侮你。等你住腻了我再接你回京城,好不好?”   晚晴挣开了他的手摇头:“不好。你也瞧见了,我如今已经嫁给阿正叔,要跟他去凉州生活了。”   伏青山强抑了心中的绝望,犹如哄小孩一般哄晚晴:“我不计前尘,亦不会因此而对你生怨,我仍一如继往爱你。你与我是清河县备了文书的夫妻,咱们仍回去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晚晴侧目望着那片残垣,见伏罡仍不出现,又怕这里突然闹起来要惊吓到孩子,伸了双手哆哆嗦嗦:“青山哥,你听我一句劝,快些回城去寻些药来好治治身体,我瞧你像是有病的样子。”   伏青山见铎儿也伸了手欲要往晚晴怀中去,侧身抱紧了铎儿:“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才肯寻医问药。”   晚晴此时觉得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当着孩子的面又无法发作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当初是你要与我合离,后来在京中我连番受累也是因你而起,若你如今还有点良知,就该放我与铎儿走。”   伏青山几乎要站不稳,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复睁开眼睛劝晚晴道:“咱们是结发,虽我当初有错,可你也跟了伏罡这么久,我不计较你你也别计较我,为了孩子,咱们就重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晚晴觑着他实在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又铎儿伸了手要自己抱,上前一把夺了孩子过来揽在怀中,老安立时便持刀护在了她们母子身前。伏青山却不怕那刀,径自逼了过来:“我回京就与魏芸合离,咱们仍是夫妻,我保证从此之后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也永远不会纳妾,好不好?”   “伏罡!”晚晴已然抱到了孩子,便不肯再与伏青山多做纠缠,大声叫道:“伏罡!”   那围成一圈的护卫皆持矛抽刀对准了那片残垣。伏罡持剑跃出残垣走了过来,伏青山咬牙切齿道:“能杀伏罡者,回京后赏金百两,都给我上。”   钱进凑近了吴长安,低声道:“听说这二人是叔侄?”   吴长安道:“管他了,听他方才与那小娘子的一席话,就知道他家门户不净烂事一堆。”   钱进道:“但伏罡是凉州都指挥使,朝中的忠武将军,这伏青山怎能说杀就杀?”   吴长安提鞭指了伏罡道:“你觉得这些人能杀得了他?”   伏罡一手背剑在身后,抓了一支伸过来的矛,单手运力在那矛上挑起马上的护卫,挑起护卫反手扫到一片众人,侧身挡了身后劈过来的长刀,转身推出去又搡倒一片,不过寥寥几步间已然窜到了马车前面。   伏青山是文人,虽如今在兵部任职,官的亦是文差。他尝听人言伏罡忠武将军天下无敌,到了此番却才真正见识他的一身功夫。   伏青山挡在晚晴与铎儿面前冷笑道:“阿正叔,晚晴是我的妻子,铎儿是我的儿子,你这样强行带走她们,是不是太无耻了一点?”   伏罡道:“你早已写过休书,晚晴如今是单身,我娶她有何不可?”   伏青山伸了手道:“休书在那里?”   伏罡望晚晴,晚晴指了伏青山道:“休书叫他拿走了。”   伏青山仍是冷笑:“从未有过什么休书,怕是阿正叔记错了。如今我也不计较你的夺妻之仇,咱们就此一别两宽好不好?”   伏罡再不与伏青山多做计较,伸手一把推开了他道:“青山,你如今亦已成年,自己做过的事情就该负起相应的责任来。今日我不想开杀戒,你走吧。”   铎儿小小年级如今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缩在晚晴怀中一会儿瞅瞅伏青山,一会儿瞅瞅伏罡,两只肖似伏青山的眼睛中满是不符年龄的忧愁。晚晴见伏青山面上渐渐变的蜡黄,额上有汗珠滴滴往外渗着,心中忧他身体不能支撑,又怕自己出言要叫他以为自己还留恋于他,索性也侧目不肯去看眼前这两个人。   伏青山缓缓扬起右手,转身吼道:“都给我上来,杀了伏罡。”   这些护卫们犹疑着,有两个不怕死的持刀冲了上来,伏罡远远瞧见,一脚踢了支无头的长矛过去将那两人打翻在地,持剑鞘顶着伏青山:“青山,我今日不欲开杀戒,你快走。”   晚晴叫伏罡掩护着抱了孩子上马车,到了车前回头看伏青山,见他已然是支撑不住的样子,多少年的兄妹情份毕竟还在,况且他还是铎儿的生父,她忍着眶中眼泪对伏青山说道:“伏罡说的对,你既做了事就该负起责任来,别像个孩子一样耍赖,我们是绝计不会跟你走的。”   言罢送孩子上车,自己也爬了上去。   老安坐到车沿上拉了缰绳就要走,铎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要离开才相逢的爹了,毕竟父子天性,这爹半夜还曾抱几条小鱼来给自己顽过,毕竟这爹抱着自己的时候,那骨血间的亲密是不能忘的。铎儿撩帘子高声叫道:“爹!我不走,我要我爹。”   晚晴忙一把拽了铎儿进来压了帘子,安慰道:“娘带你去个好地方,好不好?”   铎儿挣扎着要往外爬:“不行,我要我爹。”   马车已然驶离,铎儿嘶声大哭了起来:“我要我爹,我要跟我爹在一起。”   伏青山叫伏罡挡着,听得车中铎儿的大哭声,每一声划在他心上皆是不能形容的痛楚。他也知今日不能带走晚晴与铎儿,盯住伏罡一字一顿说道:“你可知如今凉州与京城已然议合,待将来平王登上大宝,总有一日你也要回京城?要和我一起当朝共事?”   伏罡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论,我不操这些心。”   伏青山伸手指着伏罡:“好,那咱们就将来再论。”   他转身往前走了两步,眼前阵阵发着黑仰头欲要定神,却直挺挺往后倒去。伏罡上前两步扶住伏青山,将他交给了赶上来的钱进与吴长安,拱手道:“还请两位好好照顾青山。”   钱进抱拳道:“请忠武将军放心,我等必会尽心照顾好左侍郎大人。”   伏罡回身跃上马,勒马去追马车。伏青山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叫马驮了往前走着。晚晴如今对他,恰就如当初在伏村时他对晚晴一样,虽对方有千言万语恨不能剖心相向,她也听不进一言一语。   他忆起新婚第二日分别时灵河大桥上远远望着自己的晚晴,并她初到京城时身上那条千缝万补的裙子,以及她裹在烂棉絮中烧昏了的样子,和她在应天府大牢内被夹烂的双手,往事在他脑海中混乱一团不停闪着,最后定格在昨夜她掀了车帘望夜空时的笑容上。   那笑容,在四年前,她只肯给他一个人看。她不懂风花雪月,不懂吟诗作赋,却有颗如金子般善良单纯的心。她是天生具着母性的女子,是他少年时想逃离的臂弯,如今他心怀沧桑受尽屈辱,才知唯有那怀着母性的温柔女子,能治愈自己叫京中贵女们一再狠伤过的自尊。   伏青山挣扎着爬了起来,自钱进手中抽过马缰拍马回头往前追着,终于追上了晚晴的马车,凑马近前低声道:“晚晴,我就只当你是出门游顽一趟,我会整理好与魏芸的事情在京中置好宅院等着你,等你顽累了千万记得带着铎儿一同回家,我此生不会另娶,也不会再碰别的女人,我会至死等着你,好不好?”   晚晴才哄乖了方才还在哭的铎儿,铎儿听得伏青山的声音又扑到了车帘上喊叫道:“爹!我在这里,爹,我要跟你回家。”   第六十四章   伏罡抽出明亮的剑锋来顶着伏青山,不叫他再往前跟,直等马车走远了才道:“若你一再如此,就别怪我不计叔侄情份。”   伏青山勒马缓缓凑近伏罡的剑锋,顶剑锋穿过他薄薄的衣衫直指胸膛。他长眉皱在一起压低声音道:“你若果真还知我们是叔侄,就不该抢走我的妻子与儿子。”   伏罡收了剑锋,纵马赶上马车,灰黄的天色中一马一车扬长而去。   伏青山立在马上怔怔望着,直到连烟尘都看不见时,才勒马回头,迎上侍立在后的护卫们,转身离去。   伏罡一路行了许久,待到了午休吃干粮的时候,见铎儿满面泪痕眠在车中,低声对晚晴说:“我又一回做了坏人。”   晚晴撕了干饼嚼着,摇头道:“你并没有做错。青山就是那样的人,钻起牛角尖来没完没了。他如今一样也有妻子在京中,于我也不过是如孩子一般,自己厌弃了的顽物,却怎样都不肯转送他人罢了。”   她接过伏罡低来的水喝了两口,捂唇又嚼着饼子:“当初我就不该离开伏村上京城的,早知你确实能打,就该叫你在伏村打倒高山春山几个替我争来田地,我如今还是什么都有的。”   如今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弱妇稚子,只剩个伏罡千里路上相依着。   ***   当年离开伏村的时候,伏青山曾在脑中幻想过自己将来归村时的情景。如今恰就是如此,秦州知府并伏盛的两个儿子,清河县县令,车家集书院的山正,一群人前护后拥着他往伏村而去。可唯一不同的是,他骑在马上却没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感,虽前呼后拥可他心中没有半点的欢喜与雀跃。   族长伏盛已死,族中还未推选出新的族长,既伏青山带着护卫叫秦州知府等人一路陪同而来,高山自然而然便升任成了伏村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上下伏村所有的人在路口相迎。   村头第一户,墙头上枯草凋零,麦场上一处孤零零的麦草垛。这是伏青山前二十年最熟悉的地方,无论他走到那里,都有个傻丫头跟在他身后,不是给他递碗水,就是给他洗支黄瓜,夏天拿着蒲扇冬天抱着热红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扬手止住所有人进了院子,前面一进小院两排的门锁着,内里是正院,西窗上的窗纸已经泛黄。伏青山进到晚晴睡了十多年的西屋,这小小浅浅的屋子里铺盖卷起,炕角两只大箱子,薄薄的尘土覆着箱子。他掀开箱子,里头一套套白棉布的中单,皆是他曾经的身量,一双双头尾相夹麻绳缠起的崭新布鞋,皆是他的尺寸。   地上墙角整整齐齐压着几双鞋子,皆是晚晴与铎儿的尺寸,层层补纳过又穿破,补的不能再补,鞋底磨穿到实在不能穿她还留着。几双草鞋亦是破的不能再破还用麻绳一点点修补到一起。当他在京城一双双皂靴有冬有夏时,她在家里就穿着这样的鞋子种三十亩地,抚育孩子。却省出一根根羊毛线来替他纳出一双双舒适的布鞋。   伏青山坐到炕沿上,闭眼回忆四年前,他离家之前那个洞房夜。   恰就是在这炕上,晚晴身穿件水红色的衫子,踢搭着两只脚坐在炕沿上,盯着盘腿坐在上炕的他吃吃笑个不停。   ***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伏青山气呼呼问道。   这年方二八的傻丫头总辫条辫子,小脸儿细细白白全然不是整日下地干活的样子。她脸上有好颜色,衬的那水红色的衣衫都份外好看。或者人靠衣妆成,伏青山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居然会觉得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狗尾巴一样的小姑娘好看。他裹紧衣衫自拆了床被子紧紧挤到炕柜角上:“晚晴,虽然大人们想把咱们凑成一对儿,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里就是妹妹一样。我明日就要上京赶考,考着了自然要在京城寻个略懂诗书的女子来做妻。如今外头人太多我不好落咱爹的面子,咱们先凑和一宿,明早起来给他言明我既上路,好不好?”   晚晴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成了哭意,她撇着嘴眼泪往下掉着:“你嫌弃我不识字,你嫌弃我长过癞疮,你仍旧嫌弃我。”   伏青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并不是嫌弃你,你这么些年在这个家里也辛苦,但我决计不能娶你。我娶你就是害了你。”   “咱爹咱娘都认,你就得认,我自打进这门,就是来给你做妻子的。”外面闹闹哄哄众人皆在划拳喝酒,晚晴慢慢解开那水红色的衫子,哭哭啼啼凑过去问道:“我晚晴有那一处不好?青山哥你说,若你觉得我干活不够扎实,往后我必不叫爹娘下地,各房的帮工我也一个人扛。若你嫌我茶饭不好,我去问三嫂学,她是车集来的,茶饭做的最好……”   伏青山转身叨上那两瓣唇,外面的喝酒划拳声越发响亮。曾做过的一切,到如今伏青山记得比那一夜还清晰。那是他唯一从身体到心理全盘接受过的女人,他现在才忆起自己趴在她身上扑腾时说过多少情话,他曾说,只待金榜提名我就会回来,我要每夜每夜都和你睡在一起,我要永远和你不分开。   是啊,那是比颜如玉和黄金屋更美好的圣境,是他十几年寒窗未曾体会过的欢愉,那是一个少女的身体,如信仰神灵一样信仰,崇拜,爱着他的少女。   他还说:晚晴,我一定会给你争个国夫人回来,要叫你穿的漂漂亮亮和秦州城的贵夫人们一样。我要带你到京城去,我去那里你就去那里。   他在临入天堂的那一刻还曾说:晚晴,我爱你!   ***   伏青山哭的不能自己,一件件取出晚晴与铎儿上面缀满补丁的旧衣,展开那千层百衲过的被子与褥子,一件件将衣服摊开在炕上。他的妻儿曾经在这屋子里生活,笑闹,期盼他的身影便鲜活起来。   “青山可在?”一群人在外等不得,终归谁也不敢进院子,还是车氏壮着胆子进来。她隐隐听到哭声又不敢定,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伏青山的样子可不像春风得意马蹄疾过,荣归故里的探花郎。他太过消瘦,眼圈焦黑,形销骨立,指着凳子说:“三嫂坐。”   车氏手中拿着两双首尾相夹的麻鞋:“我方才听你三哥说,晚晴与铎儿如今都住在京中,过的很好。”   伏青山点头:“很好。”   车氏将两双麻鞋递给青山:“既如今你做了大官,她也成了官夫人,想必就不用穿这麻鞋了。她在伏村时爱穿麻鞋,年年三月里换上不到落雪不肯穿布鞋的,如今我没别的好东西给她,这两双麻鞋也是我个念想,你回京带给她。”   伏青山接过麻鞋,压紧捏在手中。那一夜她说了太多的话,他只想着再来一回,可她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说:“青山哥,我深恨穿麻鞋,若你果真考个进士回来,我不求做官太太,只求往后能永远永远不用穿麻鞋下地。”   她还说:“我恨透了整日种田下地,但只要你一日不曾高中,我便一日扛起这个家等着你,我的力气比二嫂还多,我会做茶饭做的比三嫂还好,我会尽全力孝敬爹娘,无论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等得,我都等着你。”   所以,她一年四季攒下所有的棉线与布,皆纳成布鞋给他留着,而自己仍旧穿着厌憎无比的麻鞋种田下地。踏过初春的寒风和深秋的寒露,不到落雪不换。   伏青山斟酌了许久才问道:“三嫂,当初晚晴为何会上京城?又为何会是跟伏泰正一起走?”   关于这一段儿,自打伏青山来信要回伏村,春山与高山两家就连夜商讨过,为了撇清自己,当然是把一切罪责皆推到死人伏盛身上:“你当初一份休书寄来,伏盛便生了歹心,一次又一次半夜爬墙想要欺负晚晴。你二哥三哥在伏盛手下过活,光一个粮税就叫他拿捏的死死的,便有帮忙的心也无帮忙的力。即伏盛整日那样逼着晚晴,不得已,她便跟着伏泰正走了。”   只这一句,伏青山便瞬时明白过来。不是晚晴性倔非要上京,而是伏盛。那个老风流因为他的一纸休书而觊觎于晚晴,几番相逼之下晚晴才不得不跟伏罡走。说起来,仍是他自己将晚晴逼到绝路,叫她不得不跟着伏罡那个亲手杀死过侄子的恶徒走。   车氏见青山脸色慢慢沉着,以为他此时怀疑晚晴与伏泰正的关系,也是怕等他回到京中晚晴日子不好过,虽然不能全盘说出,却也暗弹道:“山村人的眼里,世界原本就针尖那么大,你若是个贵人,看到的自然是他们好的一面,你若是个无依之人,所承受的,自然是他们所能做的,最恶的事情。既然晚晴无依无靠,自然大家都要来图点什么,她若不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方,怎么会跟着伏泰正走?青山你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男子,这方面要懂得宽厚忍让,勿要因此而对晚晴生了怨怼!”   伏青山摇头苦笑:“怎会?晚晴是我的妻子,我此生惟有好好爱她,怎会对她心生怨怼?”   当他领略过京城的繁华,也看透了仕女们轻罗小扇下变幻莫测的心思,再回头看他曾拥有过的妻子和孩子,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   这一路上去到了河西走廊,便是天宽地广人稀的大片戈壁滩。遥遥见凉州城雄伟的城墙并城门隐隐在望,晚晴与铎儿皆是长叹:“总算到了。”   对面远远腾起一股扬尘来,马蹄阵阵伴着马嘶长鸣,一群披甲戴盔的将士们策马而来,见伏罡勒马在前,老远跳下马冲到近前半膝跪了拱手齐呼道:“将军!”   另有一位女将,一身寒光闪闪的银甲,头盔上装饰着五彩斑斓几束风毛。她勒马近前跳下马来,身姿高挺面色微黑,下膝行过礼后起身问伏罡道:“为何不见踏燕?”   伏罡不好细言踏燕已死,自车中扶了晚晴与铎儿出来,伸手笑指了道:“这是内人与犬子。”   这一群将士自然又是屈膝半跪:“见过夫人,小公子!”   晚晴虽未见过这种阵势,但如今她有伏罡在旁,恰如小狗爬到了粪堆上,装也要装出个大狗的起势来,伸了手道:“诸位请起!”   霍勇识得晚晴,凑到了白凤身边笑问道:“大哥找的这妇人怎样?漂亮吧?”   白凤恨恨瞪了霍勇一眼,转身不再看他,只直勾勾的盯着晚晴上下打量,毫不掩饰期心中怒意。   虽旅途劳顿,晚晴是吃苦劳累过的妇人,不比娇养的花儿受不得寒苦,是已如今颜色恰还是鲜亮的。这一群将士拥了伏罡往城内走着,霍勇上前道:“将军,我们在城内顺风酒楼置了一桌好菜,给夫人与公子接风,已经备得好酒几坛,今日你可得好好喝上一回。听王府传来消息,至晚过了十五,咱们就该开拔去北方了。”   伏罡道:“我们旅途劳顿,还是先回家沐洗休息的好,至于宴请之事,等明日你们到我家里来,我叫厨下备些菜式咱们再喝。”   白凤凑了过来问道:“踏燕究竟去了那里?”   伏罡低声道:“下来再说。”   白凤冷哼了一声,见晚晴侧眸打量着自己,再冷眼看她瘦瘦小小白白嫩嫩的样子,心道我大哥英雄一样的人物,头一个夫人高氏已然是个纸糊的灯笼美人,这会这个比那个看着还要矮些,怎的男人们的眼光总是如此不济,走起路来扶风似柳软的跟面条一样,又白又细一看就是不能经风沙吹的。   她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又怎会有好颜色?   晚晴自然也猜到这女子就是白凤,又见她在伏罡面前言语亲昵没有一点拘束,看自己时眼色十分不善,心中又打起了微鼓。这些将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个伏罡拥在中间言语不停,有几个豪放些的,动不动就仰天大笑,晚晴都得着许多唾沫星子在脸上。伏罡叫他们一衬,倒还成了个斯文人。   好容易到了伏罡在凉州的家中。这是都指挥使的府第,就建在城楼下。外面一进大院中简简单单,正堂中摆着几处沙盘挂着许多地图,又案上累牍皆是文书,地上不过置着些粗木长条凳子,是他与将士们商议军情的地方。内里一处两进式小院,皆是北边式的开间。   两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在门上笑等着,见晚晴进来,齐齐跪了道:“夫人终于来了。”   伏罡指了那胖些的婆子道:“她是陈妈妈,专管着厨房做饭。那个是顾妈妈,是我来时新雇的,照顾你与铎儿的起居。我这家中人口简单,外院自有人照料着,你有事只管吩咐她们就可。”   晚晴应了,见车夫取了东西进来,又跟着伏罡进了屋子。这屋中亦是新布置过的样子,东屋是床西屋是炕,北方人常有的置备而已。壁上皆是新糊过的油纸,比寻常农村人用的那种要厚一些,颜色也要鲜亮许多。她放了铎儿去四处顽着,见那陈妈妈撩了围裙擦着手站在一旁笑,问道:“妈妈可是有事?”   陈妈妈笑道:“我本备好了饭食在厨房,不知你们可否现在就用?”   晚晴才要答言,忽而听到窗外白凤的声音:“踏燕究竟去了那里?”   “死了!”这是伏罡的声音。   晚晴自然知道白凤追问的正是伏罡上京时所骑的那匹马,便默声听着。白凤似是气极,尖了嗓子道:“如今我们眼看就要北上击敌,你在这个当口失了踏燕,仗怎么打?”   伏罡低声道:“踏燕再好也是匹马,它只管驮人又不管打仗。你今日该在军营训着,快些回去。”   白凤恨恨道:“你居然,你居然为了一个那样的女子而失了全凉州最好的马!”   “白凤!”伏罡厉声喝道:“再不回军营,就自己去领军棍!”   他自然是怕晚晴听见。白凤呼的转身,大步出门走了。   伏罡进屋来,见晚晴与铎儿两个皆像避猫的鼠儿一般惊惴不安着,伸手拉了道:“走,到正房中用饭去。”   晚晴闻得厨房中一股呛浇头的味道,见那陈妈妈一盘子端来两碟凉菜,是腌过的乌龙头与白菜萝卜等物,上面浇着捶成泥的蒜汗与葱蒜,醋酸一阵阵飘着,已然食欲大开。   陈妈妈另摆了两碟卤牛肉并卤猪耳上来,这才端了几碗带浇头的面来,奉在了桌上才道:“听闻夫人是北方人,老奴便做了北方饭食,还望夫人能吃得惯。”   晚晴笑道:“很能吃得惯,辛苦妈妈了。”   陈妈端着盘子走了,晚晴这才问伏罡道:“你那匹马很重要?”   伏罡道:“不过是匹马而已,已经死了,我们就不要再去谈论它。”   他几口扒完了面条,起身到外间寻了把水洗过脸,回西屋换了簇四盘雕细锦的官服穿上,抱了高幞到了正房,拍了晚晴肩膀道:“我须得去平王府上报道一番,好叫他知道我已归来。如今这就是你的家,下人虽就那两个,你也尽可去使唤她们,不必跟她们客气。你与铎儿吃了饭好好睡得一觉,我至晚就回来。”   晚晴见伏罡要走,好些日子的相伴之后乍然叫他扔在个陌生的地方,心中确实七上八下打着鼓,一把拽了他官服袖子道:“阿正叔,若是你手下那些人来了怎么办?”   伏罡别怀深意笑道:“他们要来,也须得是我从平王府出来之后。你如今还敢叫我阿正叔,小心晚上我收拾你。”   晚晴缩了手,与铎儿两个眼巴巴望着伏罡出了院门走远了。这些日子晚晴叫伏罡一力与铎儿一般相同对待着,竟也惯成了个孩子模样,此时伏罡走了,她才省悟过来自己还是个母亲,虽伏罡照顾她心中的担忧,她却要替孩子排解宽怀。是而揽了铎儿道:“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这个家里热闹,往后我从隔壁寻些孩子来与你玩,好不好?”   陈妈妈进来收盘子,听晚晴这样宽解铎儿,笑着插言道:“咱们凉州城里可没有小公子这样俊俏细嫩的小子,都是些粗眉鲁眼的熊孩子,若小公子喜欢,明日我就招得几个在前院陪你耍着,可好?”   铎儿自然也爱与孩子玩,缩在晚晴怀中微微点着头。   陈妈妈收完了碗筷拭净桌子,不一会儿托了盘子奉了杯茶进来,站在下首笑道:“如今夫人既已来此,咱们凉州人就不怕将军再走了。”   晚晴听她的意思是在这里伺候了许久的,端了茶碗问道:“妈妈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陈妈妈道:“可不是吗?将军来凉州几年,老奴就伺候了几年。”   晚晴如今最疑心的就是伏罡在此还没有别的与自己一样无名无份的夫人养着,但这样的话自然不好问出口。又白凤与伏罡那样亲密,虽不敢忖度,心中却也七上八下打着鼓。她端了茶碗不再言语,那陈妈妈自然也就告退了下去。   喝完茶晚晴哄着铎儿到床上睡了,自己也拥着他睡了一觉,醒来见外头日已西斜,她才起身开了门,就见那顾妈妈在外站着,见晚晴出来迎了上来道:“如今已是哺食,老奴烧好了热汤陈在后面耳房中,夫人与小公子可要洗沐?”   第六十五章   晚晴见铎儿还睡着,自己从包袱中翻了换洗衣服出来,进耳房中泡在浴缶中好好沐了一回,将头发拆开细细揉着洗过,又从桶中舀了水出来冲净,这才擦干换了衣服出门。   顾妈妈仍在门外等着,指了西屋道:“方才将军使着卫兵送了些胭脂水米分来,说叫夫人睡醒后好好装扮一番,今晚宴席上好见手下的将士们。”   晚晴皱眉道:“我为何要见他们?”   顾妈妈自己本是新来的,又这夫人头一日与自己见面,她也摸不准晚晴脾气,是而垂头不语。晚晴皱眉进了西屋,见西屋壁上贴的皆是绒面壁纸,右手边一张小房子一般的螺花雕饰红木大床,左手边一排书架前面临着书案,临窗一张妆台,唯这妆台显然是新加的。   她闷闷坐到了妆台前,掀了妆台上鎏银纹饰复杂的妆盒,内里有脂有米分,扶了上一层起来,下面还有些头饰珠钗螺钿之物,显然是方才从银楼胭脂铺弄来的东西。晚晴合了妆盒扣下搭扣,见那顾妈妈揣手在后站着,起身微微笑了道:“我先替孩子洗个澡再说。”   顾妈妈赶着跟了出来,问晚晴道:“可要老奴帮您搭把手?”   晚晴忆起伏罡方才说叫她不要客气,尽管使唤下人的话,心道我已然跟他到此,就算他在这凉州城中有多少夫人,如今既我住在这里,就要理直气壮的住下,才好叫一路来的辛苦没有白受。想到这里笑道:“那就劳烦妈妈替我给孩子洗一洗。”   两人进屋,铎儿已在床上揉着眼睛,晚晴伸手要抱,顾妈妈已然将铎儿抱了起来替他穿着衣服,这顾妈妈想必原来亦是替人当过差带过孩子的,带起孩子来一看就是得心应手的样子。她穿好了衣服又拿床被子将铎儿裹到了耳房中,这才浇了热水替他洗起澡来。   晚晴自己闷闷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抬眼就见伏罡抱着个高幞自外走了进来。他几步过来拥了晚晴在怀中,先就在她唇上深深撮了一口,才问道:“怎的脸上闷闷不乐?可是想我?”   晚晴推开了伏罡低声道:“有人看着了?”   伏罡笑道:“你这头发也披散着,面上也不略带些妆饰,一会儿他们来了或者要笑话我竟连点脂米分都买不起。”   言罢拉了晚晴到西屋,推她到妆台前坐下,自己亦搬了把椅子在后坐着,递了梳子给晚晴道:“快些梳头。”   晚晴叫他看着,转身自己取了发绳发钗等物出来慢吞吞的梳着,终于鼓足了勇气回头道:“我不想见你手下的那些人。”   伏罡问道:“为何?”   晚晴道:“虽我是个农村妇人没有那些忌讳,却也知道寻常人家的妇人们是不肯在外抛头露面的。你手下那些人皆是男子,我怎好在他们面前行走言语。”   伏罡笑道:“我这里可没有那些忌讳,你是我的夫人,我心爱你不过,他们赞叹两句,也能叫我心生欢喜。但若你不喜,出外打个招呼就可回来。而且白凤亦在,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子。”   说起白凤,晚晴脸拉的更长,回头梳好了头发自己挑了枚素静的发钗插上,才取了那唇脂拿指拈了往唇上压着道:“我怎好与白凤相比,她是个女将军,我却是个村妇。”   伏罡仍是笑着:“便是村妇,也是我伏罡心爱的村妇。”   她见铜镜中伏罡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红了脸笑道:“你看什么?”   伏罡道:“快些涂完,我怕我忍不住要吃了你。”   晚晴搓了胭脂到手心研匀了轻按在双颊声,回头细声言道:“原来在伏村时,我竟没有发现阿正叔是这样不正经的一个人。”   伏罡低了双目看着晚晴,她很衬脂米分,不过略略妆点便神彩飞扬。他此时忆不起当初她能迷惑他,究竟是这样有些媚意的相貌,还是她天性中浑然天真的孩子心气。她这样的相貌蒙尘在农村中可惜太过,她这样的天性拘在闺阁中亦可惜太过。   晚晴见伏罡微微笑了看着自己,她亦是端详着他的样子。若他头上没了头发,此时这幅样子,恰就是京城将军府那博古架顶端和尚雕像的样子。   伏罡忽而起身,自床后柜子里挑挑拣拣取了套衣服出来抖开,递给了晚晴道:“穿上它。”   晚晴见是一件松柏绿的细锦长褙子,并一条十二幅的月华裙,先解了自己裙子问伏罡道:“你这府中还有女人用的东西?”   伏罡笑道:“我想你来了必要有衣服穿,所以按你身量吩咐下人置备了一些。”   晚晴才不肯信,撇嘴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来凉州,你又怎知我会来此?可见皆是骗我的。”   伏罡看她系上了裙子解着衣带,递了衣服给她穿了道:“世间的事情那里能尽如我们所想?”   他听闻伏青山在京中娶了贵妻,一路飞马驰回伏村,以为就此能与晚晴结出一段善缘来,兜兜转转上了一回京城又丢掉了晚晴,一路过秦州时逛了几处银楼绣庄,无论看以什么漂亮些的布料衣服,心中就会想着:若将这东西着到晚晴身上,该是什么样子。   如今他心愿达成,微笑着看她饰妆,看她穿衣,忍不住提了炭笔来在她眉间轻轻描得两描,将那两弯柳眉微微往外修了修,才道:“快去照照镜子。”   晚晴依言到了铜镜前顾盼,也见自己颜色是好的,捂嘴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往脸上涂脂米分,自己看着都有些心动。”   外院已然喧喧闹闹,伏罡取了披风来给晚晴兜上系了带子,才道:“想必铎儿那里也穿好了,走,咱们出去。”   晚晴心中没底,出门见铎儿亦穿的簇新在外站着,见她脸上红红白白伸了手道:“娘羞羞!”   晚晴抓了铎儿的手与伏罡一道出了院门,过了夹巷到了外院,就见院中仍是白日里那些人,却已卸下灰甲换了寻常妆束。白凤将军一件质地华贵的交衽长袍,领上一圈风毛赫然就是伏罡在伏村时楦好的那匹紫貂。她本就高个,此时低眉看着晚晴,眼中仍是一股冷意挥之不去。   霍勇拿肩蹭了身边大胡子的阮刚道:“怎样?老大这夫人美吧?”   阮刚点头道:“美,端地是个绝色,就是两匹踏燕都值得。”   一行人在外间西大厅内坐定,这些将士们自然轮番上来敬酒。伏罡自己不过微抿一唇,晚晴的亦是皆数替她推掉,只叫她认识了这些人便好。外面酒菜源源不断摆了上来,晚晴见这些男子皆是十分粗鲁之辈,悄声对伏罡言道:“我已坐得许久,能不能就此进去?”   伏罡点头道:“好。”   他起身送了晚晴出来,唤了白凤道:“你去内间陪陪你嫂子。”   白凤不情愿的应了,跟着晚晴到了内院西屋,见了那妆台先就笑道:“这些东西还是我带着人替大哥置的,还有那些衣服也皆是我背回来的,如今还有好东西在我家中备着,到时候嫂子你就知道了。”   她见晚晴拉了凳子请她坐,一屁股坐下了道:“我今日言语有些无状,还望嫂夫人无怪。”   晚晴见陈妈妈端了几盘菜摆上,缓言道:“请白凤将军在这里与我和铎儿略用一些。”   白凤端起饭碗便吃,是个十分不拘束的样子。忽而问晚晴道:“嫂夫人今年有多大?”   晚晴道:“翻过年就二十一了。”   白凤有些吃惊,扬了眉毛道:“你什么时候生得这样大一个孩子?”   晚晴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那年我十六。”   白凤一笑道:“也太早了些,我十六岁的时候连男女差别都不懂。”   晚晴心道这白凤将军看着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子,是而问她道:“凉州城的女子,可是都如姑娘这样英姿飒爽?”   白凤道:“自然只有我一个异类,别的也都与你一般娇娇弱弱。”   晚晴心道我并不娇弱,不过没你勇猛罢了。   白凤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口,但她天生心大不在意,又言道:“此番出征,大哥不愿带我同去,要我在这里教你些东西,咱们先在这里说好,若你嫌苦嫌累尽可今夜就跟大哥提,也免叫我为难。”   晚晴有些惊讶,挑了眉问道:“他要你教我什么?”   白凤已然刨完了一碗饭,搁了筷子道:“不过就是骑马射箭使九节鞭之类。”   晚晴心中惊讶,但因早先从未听伏罡透露过这些事情,此时也不好再言,自己用完了饭唤顾妈妈泡得两杯茶来与白凤喝着。   白凤也看得出来晚晴并不喜与她多坐,不过略用了两口茶便辞别而去。铎儿下午睡够了不困,翻腾了伏罡书架上的小物件下来在床上趴了顽着。晚晴坐在椅子上隐隐听得外面划拳吃酒的声音,知道伏罡只怕还要许久才来,索性也解了衣衫换上常服,坐到床边陪铎儿顽着。   至晚直等到铎儿也熬不住睡着了,晚晴抱他到正房西屋炕上睡下,又叮嘱了顾妈妈半夜要唤他起夜的话,这才重回西屋中坐下等着伏罡。不一会儿伏罡进来,虽身上有些酒气,却看得出来脚步稳健是没有喝醉的。他拉了凳子坐在晚晴对面,搭了双手在膝上问道:“我都还未看够,你就早早解了罗裳。”   晚晴无心与他扯这些,问道:“我听白凤言你要出征,还叫她留在这里教我骑马射箭,可有此事?”   伏罡伸手解着晚晴衣服上的带子,点头道:“有此事。”   晚晴怕一到床上他又要蛮缠许久,双手死死护住了裙带问道:“你瞧我这样子也能学骑马射箭?”   伏罡终于掰开她的手解了裙带,将晚晴压到床上在她脖颈上厮磨了许久才道:“事在人为,为何不可?”   晚晴一双手紧捏了中衣左侧的带子,双脚屈起顶了伏罡道:“难道你竟异想天开,要将我也驯成个女将军?”   伏罡如只觑鱼的猫般上下其手却几番不能得,只得滚下来耐心解释道:“我们此去北征,至少也得几月功夫才能解北方的急,你在此与铎儿两个呆着,上午有夫子会来此专程授课识文断字,下午便跟着白凤到城外去学学骑射,如此也算有些事情干,好好等着我回来,可好?”   晚晴道:“我这辈子虚活到二十岁,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学骑射。”   伏罡揽了她过来道:“白凤脾气有些躁,但是个心底善良的好姑娘,天下间的事,无严师不能出高徒,你若肯用心学,她自然会好好教你。”   晚晴听伏罡言语里的意思,是必定要叫自己学骑射了。她千想万想,竟没有想到到了凉州居然会是这个样子,此时又无言好驳伏罡,便侧身闷叹了一身躺着。于伏罡来说,无论晚晴是那一种姿势躺着,他总能很顺利的寻到方式将那件事办掉。   次日一早,晚晴起床时伏罡已从军营里回来了。他匆匆忙忙还要出去,自己取了朝服出来穿着。晚晴梳洗过进来,见他仍在穿那繁琐的衣饰,亲系替他系了绯色罗袍裙,再在中单衣外系了大带,再替他系上蔽膝,扣上方心曲领,又踮脚替他戴正了贤冠,这才问道:“为何要穿的如此正式繁锁?”   伏罡道:“出征要祭天,这是祭服,平日也少穿着。若没有你,我须得半个时辰才能将它穿好。”   晚晴微微笑着,不好叫伏罡看出她脸上的不悦来,却也忍不住怨道:“你才带了我们来,就要丢了我们自己走。”   他身量伟案,穿着这样的衣服自有一派壮严肃穆,晚晴仰了脸说:“可惜我不能亲见你祭天的样子。”   伏罡多年征战,不惧对惧不惧打仗,最烦的就是这些繁琐虚礼。他不能理解晚晴对于此事的好奇,笑言道:“不过是些虚礼,而且十分繁琐,也没什么看头。”   晚晴直送着伏罡到了外面大院,见院子里果然有几个粗头粗脑的孩子陪着铎儿顽的正欢,顾妈妈在侧看着,心道这两个妈妈倒是愿意上心的样子。她送伏罡直到大门外,门上守卫的卫兵自然要拱手行礼,晚晴看他进了顶轿子,那轿夫抬了轿子而去,这才又闷闷不乐的回了内院。   如今果真是要依仗这男人才能过日子了。晚晴本是个村妇,从早到晚从来不曾闲过的命,便是在京城将军府时,也整日缝缝补补未曾停歇过。这回到了凉州,才果真是个无事可干。   她闷闷不乐仍是坐在西屋中,直等到伏罡下午祭完天回来时,仍还在西屋坐着。伏罡因要出征,此时已是忙的焦头烂额。他才在柜子前翻着些什么,外面卫兵传了话进来道:“外院有人找。”   伏罡扔下东西出去,擦天黑才进了内院。此时铎儿早已吃过饭睡了,晚晴见他进来,忙问道:“可用饭了不曾?”   伏罡道:“方才在外头与阮刚一同用过了,你可吃过没有?”   晚晴复又坐下道:“我们早就吃过了。”   伏罡招呼了晚晴过去,一样样拉开抽屉指了道:“这里头有散碎银子并银锭,这些往后都由你管着即可。若不够,就拿银票去钱庄兑出来,不要在银钱上亏紧自己。我不在的时候,若闲来无事,自可叫上白凤一起出去逛一逛,门口的卫兵我早已吩咐好的,只要你出门,他们自会远远随着。   这宅子是凉州府的,并不属于我,所以我不能如将军府一样将房契给你。但只要我一日是这里的都指挥使,你便一日可以住得这院子。”   晚晴接过他给的钥匙问道:“何时走?”   伏罡道:“明早。”   晚晴惊问:“这样快?”   伏罡苦笑道:“他们皆在等我,我来了自然立即就要走。”   晚晴今日始知何为征夫,解了衣带上了床,待伏罡也上了床,凑了过来环住了他道:“千万记挂着我们,也要小心自己。”   伏罡道:“好。”   他是但凡上床,只要晚晴身上干净,就不能落了寻那点甜头的事情。晚晴挣扎着劝阻说:“我听原来村里的妇人们说过,男子出征前切不可有这种事情,否则容易吃败仗。”   伏罡笑道:“那是对别人而言,在我这里却不起作用。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合,要看地形山势忖度两军之长短,难道就因为跟自家夫人睡了一觉,这一切都作不得准了。”   晚晴一想也是,耸身迎合着伏罡叫他寻得那处所在渐动起来。她这两日休息够了睡足了亦不觉疲累,又知他此番一去要许多时日,便拿出舍命陪君子的勇气来陪伏罡同寻一场欢愉。伏罡自然一次不够,歇缓一会又要来重寻一回,两人俱是弄的精疲力竭才又搂在一起沉沉睡去。   才眯眼不过片刻,外面隐隐传来更声。伏罡又伸了手在晚晴身上揉着,晚晴腰酸腿软又睡的正香,抓了伏罡在她小腹上摩梭的粗手低声道:“再睡得片刻,好不好?”   伏罡虽恋恋不舍,也知到了时辰。他翻身坐起来套上黑衫,复坐到床边摩梭了晚晴颈下的锁骨问道:“你要不要看我们出征?”   晚晴这才忽的睁开眼睛,掩了唇道:“我竟忘了,你今日要走。”   她亦赶忙起床梳洗,心中有些惴惴,问伏罡道:“我可以送到那里?”   两人一起出了屋子,外院已然灯火通明。陈妈妈揣了手在外站着,见两人出来,先就笑道:“热水已备,请将军与夫人梳洗。”   晚晴自己先净过了手脸涮过口了,才来替伏罡绾发。他要戴盔,头发自然要绾成紧紧的道士髻才行。伏罡闭眼等着,等晚晴绾好了才睁开眼睛,笑问道:“可好看?”   晚晴俯身在他颊边蹭了他密密的胡茬叹道:“好看,主要是人好看。”   他是相端貌正的男子,一身阳刚之气,怎样折腾都好看。   见伏罡与晚晴出了盥洗室,厨下顾妈妈开了正屋房门,早摆了热腾腾的粥与饼子并几样菜式。晚晴未曾这样早的用过饭,不过略陪着伏罡吃了几口,见他结结实实喝了两碗粥,问道:“可还要再添?”   伏罡摇头:“不必。”   他拉了晚晴手道:“走,替我穿衣服去。”   晚晴也曾远远见过着盔甲的将士们,但亲身近前看将士们着服却还是头一回。她跟着伏罡到了外院,已有几个亲兵快步跑了过来,伏罡挥手止了道:“不必跟来。”   一个亲兵赶忙开了东屋大门,伏罡拉晚晴进到内里,自解了身上的黑衫扔到衣架上挂着,先取了两裆衫过来套在里面打底,而后又套了裤褶,这才取了那明光闪亮的身甲来套到身上,伸了手自系着,笑道:“你要细看,往后我再出征,这些事就该你来干。”   除了身甲还有披膊,掩肩。晚晴掂了块披膊来递给伏罡,才知那冷冰冰的东西居然十分沉重。她于此全然一无所知,许久才道:“你这竟也是个苦差事。”   这样重的甲胄,光穿在身上就已经是沉负累累,更何况还要披着它持刀打仗。   伏罡笑而不言,换过了战靴在脚上,抱了饰着红缨的头盔开了门,外面霍勇阮刚等人亦是甲胃裹身,见了伏罡便是屈膝下跪,一片冷铁碰撞声中,伏罡沉声道:“集结三军,往城门外,等待殿下传令。”   第六十六章   “是!”几位将军抱拳应过,又在一片冷铁的碰撞声中起身,站直了等着伏罡。   伏罡回头看了眼晚晴,低声道:“你先在此等着,我派白凤带你到城门楼上,平王妃亦会在那里,因不是正式见面,你却也不必拘谨,仍如一往即可。”   晚晴见他身边一群人围着,皆是即刻要走的样子,心知此时自己不能再多说,还是忍不住追上前低声言道:“我不过一个村妇,见那些贵夫人的礼数一概不懂,叫人笑话了怎么办?”   伏罡回头示意将士们停下,走过来低声道:“你是我夫人,便与她们是一样的身份,没有什么特别的礼数,便是平常心平常礼数即可。”   晚晴还要再言,伏罡已经带着将士们离去。她那知自己竟还要见王妃,看伏罡出门走了,那些将士们也跟了出去。自己提裙看了看衣服自言道:“我穿成这样,怎好去见个王妃?”   “王妃也不过布衣荆钗,你穿这样已经很好了。”白凤迈步进了屋子,冷眼瞧着晚晴摇头道:“大哥有段日子成日的逛绣庄,原来是替你置这些花哨的东西。”   白凤也算晚晴在凉州认识的第一人,虽她语气不善,晚晴却也耐心对付道:“我就不去城门口了,这个样子如何见人?”   白凤一声冷笑道:“你可知军令如山这句话?大哥既然交待了要我带你去,就由不得你不去,快走。”   晚晴道:“不如我再去换件衣服?”   白凤皱眉道:“你已经穿的像个花盆一样,这凉州城中只怕如今就数你最艳,还要穿成个什么样子?”   晚晴还要言语,叫个白凤如抓小鸡一样拽了手就走。白凤本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这都指挥使的府第本就在城门楼下,晚晴叫她几步拽到了城楼上,此时夜还漆黑着。各处火把依然汹汹燃着。   白凤一手指了城门楼下那黑压压的士兵道:“你最好听我的话,不要惹我发怒。若不是因为你,我今日也要随他们北上杀敌。皆是因为你,我才要留在此处。”   晚晴揉了手腕站着,踮了脚四处搜寻着伏罡的身影。白凤又是一声冷笑:“你寻不到的,大哥他们如今在城门楼子里,不在下面。”   她话音才落,城门上的守卫们整步肃立,齐齐对着楼梯处行礼。白凤拉晚晴在一侧站了,见平王携王妃上了楼梯,忙拉晚晴同跪了道:“未将白凤见过平王千岁!”   晚晴亦跪着,眼扫到那平王是个粗黑的壮汉,王妃倒是十分娇美可人。正如白凤所言,这王妃果然布衣荆钗,穿的比她还朴素些。   “这位想必就是大将军的夫人?”那布衣荆钗的娇美王妃上前亲手扶了晚晴起来,笑时颊上还有两个酒窝,回头望着那粗黑的平王笑道:“十匹踏燕都值。”   平王虽眉眼看着凶些,出口却是个和气的汉子,扫了晚晴一眼,回望着王妃柔声说:“到箭楼上去等着。”   身后护卫重重而过,王妃拉过晚晴的手:“走,咱们到箭楼内坐了等着,他们想必还要些时间才得完。”   这口气平和的就仿如彼此皆是久相识一般,而王妃许是见惯了这种出征打仗的阵势,亦不甚在意,拉着晚晴就往箭楼内走去。   虽昨日已完成了告庙祭天的仪式,但三军开拔前还要祭旗建坛张帷幄,最后还要誓师,这些事情自然不许妇人们在旁观着。   到了箭楼内,王妃了坐,便有身后婢妇们为晚晴与白凤端来了小扎子。晚晴见白凤大喇喇坐了,自己也侧膝坐到了扎子上。王妃笑眯眯问晚晴:“听闻夫人与大将军是同一乡人氏?”   晚晴起身敛了礼才道:“是。”   王妃仍是笑着:“去年盛夏,他自秦州而返,到了关城上却又策马回驰,想必就是为了去追夫人。”   这王妃容样娇美,说话亦太过直接。晚晴红了脸,叫她一句话问的不知该怎么回答。白凤接过话说:“踏燕死的太屈了些。”   踏燕之死,无论王妃还是平王自然都知道原因。既晚晴坐在这里,王妃年长性子沉稳,自然不会再多说此事,免叫晚晴难堪。她并不接白凤的话茬,端起茶慢慢的抿着。   不一会儿金鼓鸣起,白凤先就坐不起,起了身道:“王妃,咱们出去吧,怕是要授节、钺了。”   王妃款款起身,与晚晴两个随着白凤出了箭楼。便见闸门楼上,平王李存恪正在为伏罡授节钺,而后奏乐响起,平王亲自陪同,送诸将士下城门楼去北伐。   虽方才在都指挥使府上时晚晴就站在伏罡的身边看他穿着甲胄,但此时远远看来,见他身姿健硕一身锁甲,盔上红缨飘扬,手中长钺竖背。   名震天下叫西北一带鞑子闻风丧胆的忠武将军,此时远远望着她微微笑。晚晴只看得一眼,见他眼中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一颗心便怦怦跳起来,此时才知自己竟找了这样一位昂藏私七尺,威风凛凛的男子做丈夫。   她目光亦追着伏罡,直到他领众人下了城楼出到城外,三军将干呼声震天时,方才醒悟过来,这是要去打仗,打仗就会有生有死,但若他万一死了,自己可怎么办?   这念头才一出来,晚晴又急急否定了自己道:既成了他的夫人,怎能想这样丧气的事情。她头一回遇人不淑,这一回至少,老天爷总要叫这人伴她到老吧。   天蒙蒙亮时,三军开拔。伏罡自然走在最前面,晚晴连王妃何时走的都不知道,一直只追人群望着伏罡远去的背影,想要再多看他一眼。   “他今日骑的是平王殿下的鸿泥。”白凤话中含着欣喜道:“平王竟将鸿泥给了大哥。”   晚晴见白凤亦是伸长了脖子望着,试探问道:“那踏燕和这鸿泥,果真这样稀罕?”   白凤扫了晚晴一眼仍望着远去的队伍,没好气言道:“它们是河套马与西域大宛名马的融合马种,既有大宛名马的爆发力,又有西凉河套马的持久耐力,脖子非常粗,又能负重又善奔驰,凉州城唯有两匹,一匹是平王的坐驾,另一匹便是大哥的战马。如今既踏燕已死,平王将鸿泥赠予大哥,也是对他的重视。”   晚晴一个农家妇人,一不曾见过河套马,二不曾见过大宛名马,便是给她讲她也听不懂这些。是而敛衽说:“白凤将军请自忙去,奴家要回家照顾孩子了。”   白凤见晚晴要走,一把逮住了嚷道:“那可不行,既然大哥将你交给我了,至少我得让你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不行,才能让你走。”   晚晴见她总是拉扯自己袖子,挣回了手揉着腕子:“白凤将军,咱们说话能不能有君子行径,不要总是拉拉扯扯?”   白凤打心眼里瞧不起这虽容样妖艳却举止扭捏的小娇娘子,再次伸手抓了晚晴手扬到了晚晴眼前,摇头道:“不行,既然大哥让我好好照看你,如今你自然就得听我的。”   言罢拉了晚晴飞快下楼梯,边走边言道:“你这衣服也不行,去我家中换掉。”   晚晴叫她拖着跑,使劲挣了自己的手腕道:“我家中还有孩子,我须得去看顾孩子。”   白凤道:“你的孩子自然有人替你管着,若你再这样废话,小心今夜我将你扔到戈壁滩上叫狼吃了你。”   晚晴狠命甩了白凤的手道:“你若好好说话,要叫我做什么商量着来,我自然听你的。我自己也有个孩子养着,再别用这样吓唬小孩子的话来吓唬我。”   白凤见这娇小的弱娇娘发起怒来,止了脚步道:“我就知道你不行,但既然大哥吩咐过,就不得不耐着性子教你一回。你也不必我吓唬,现在就给我上马,去我府上。”   晚晴见白凤指了匹马逼近了自己,摇头道:“我不会骑马。”   白凤冷笑:“就知道你不行。”   她转到晚晴身后,抄手将个晚晴自腰后抱起,在晚晴的一声惊呼中将她稳稳送到马上,自已跃身上马骑了,扬缏抽马,在晚晴的另一声惊呼声中,脚下的坐骑如箭离弦般奔腾而出,跃出城门而去。   晚晴叫这马颠的心肝脾肺都扭缠到了一处,回头高声问白凤道:“你究竟要带我干什么?”   白凤凑近了晚晴耳畔道:“教你骑马。”   晚晴不知伏罡究竟给了白凤怎样的交待,回头凑了她耳畔高声叫道:“我好好的学什么骑马,快放我回家去。”   转眼到了白凤府上,白凤翻身下马,指了地面道:“你也下来。”   晚晴叫白凤这居高临下傲慢无比的态度激出了十二分的怒意,自己从马侧溜了下来,挑眉沉脸道:“我可以学骑马,但你必得要改变你这种态度才行。”   白凤仍是冷笑,她本身姿高健,此时垂眼斜衅了晚晴,不奈烦与她多说,直接打横抱起就进了院子。晚晴那期这高瘦的女子亦有双铁腕,挣之不开,扭之越箍越紧,她竟无法从她一双铁腕中挣脱出来。   直将个晚晴抱扔进了一间四壁宽敞的大屋子里,白凤才道:“脱衣服,换衣服。”   或许伏罡还未走远,见他竟将自己教到这样一个母罗刹手中揉捏,晚晴已经暗恨起他来。她自己解了衣带换上白凤给的那交衽黑衫。白凤抱了双臂冷冷看着晚晴,双指夹了条裤子过来道:“裤子也要换。”   晚晴亦横眉冷对着她:“那就请你出去?”   白凤亦是冷笑着摔门而出:“稀罕看你?”   晚晴换得一套黑乎乎的衣服出了门,白凤在外负手看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你这个样子,熬不过今日。”   两人一道出了府门,白凤指了上马台边一匹小白马驹道:“它叫白鸽,是个还未长成的小马驹,性子十分温顺,你去骑上它。”   晚晴看这小白马个头也不高,一双大眼睛上睫毛长长,果然像个温顺的,便学着白凤的样子上马台跨身骑到了马鞍上,弯腰就去捉那缰绳。白凤早已跨上一匹紫红色的高头大马,眼瞅着晚晴捉住了缰绳,双腿夹马而来,扬了鞭子俯身就给这白鸽猛猛一鞭。   白鸽叫她一缏抽的后腿弹跃,拨腿扬身就跑。   晚晴俯身在马上,一边咬牙切齿咒骂着伏罡,一边咒骂着身后打马而行的白凤,   白鸽一路扬尘直出城门面去,城外连片的兵屯田过后,便是连绵无际的荒凉戈壁,这一望无际平坦宽广的河套长廊上,四周再无人烟,远远唯见白雪垲垲的祁连雪线苍茫于天穹横盖之下。   晚晴越想要勒住白鸽这小马驹,它便跑的越快,白凤又在身后高声叱着,这样颠了约摸半个多时辰,白凤才高声在后“吁”了一声,白鸽方才停止了奔跑。晚晴满头钗落发落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撩了头发回头吼道:“你究竟想干嘛?”   白凤勒了马缰指了晚晴道:“下马。”   好在这是头马驹,身量并不算高。晚晴抱着马脖子溜了下来,仰了头问道:“现在你又要干嘛?”   白凤策马往前跑了几步复又勒马回执,白鸽便跟着她这紫红马一并跑着,跟来跟去。白凤看晚晴了然了,才又道:“自己骑上来。”   白鸽虽是小马驹,但身高也比晚晴要高。晚晴试着一脚蹬了脚蹬想要学着白凤等人的样子上马,但怎赖白鸽身高还是有点太高,她几番都没有爬上去。白凤怪笑道:“若你连这小马驹都上不了,只怕就要自己走着回家了。”   晚晴见天色已午,又这戈壁荒原上也无个能上马的高台,她爬了几次爬不上去,摇头道:“我爬不上去,你来拉我。”   白凤道:“你若爬不上去,要么跟着我们跑回去,要么就在这里等天黑,等狼来吃你。”   晚晴深恨白凤总是像唬孩子一样唬自己,试着又上了两次仍然爬不上去,甩了手道:“走就走,我就走回去又如何?”   凉州城远远只有个轮廓,白凤高坐在马上望着下面有些倔劲的晚晴,勒马回头转身就跑,白鸽自然也跟着紫红马相继而去。晚晴一人走着,咬牙切齿骂道:“好你个伏罡,将我们娘儿两千里迢迢诳到凉州来,就是为了让你手上这女将在戈壁滩欺负我,等你回来你看我再肯不肯让你动我一手指头……”   她本是个村妇,又是个天足,走路自然不怕长短,但从早起到现在未喝过一口水,此时口干唇燥顶了炽热的太阳走着。那白凤也不走远,就在一丈之外骑了匹马,旁边跟着那匹小白马,温善善一双大眼睛不时回头看着晚晴。   骑马不过一个里辰的路途,走起来却足足耗去了将近三个时辰。凉州城远远在望,但总是走不到近前。晚晴叫白凤天未亮就拉出了门,走到凉州城门口时已然到了哺时。她两腿俱酸,好在原来经常走路练出一双好足来,并未磨起水泡。   白凤在城门外下了马,点头赞叹道:“比我想的强些,现在回你自家指挥使府去,明日五更,我仍来找你。”   晚晴弯腰拍了两腿土道:“从此以后,我决计不会再跟你有任何来往,你也莫来找我。”   白凤道:“你若今日不自己走回来,我或者还饶了你,可你既这样大的能耐能走回来,我便不能饶了你。”   晚晴咬牙切齿指了白凤骂道:“你凭什么这样作践我?我是你什么人?”   白凤不期晚晴还有这样的脾气,挥手轻轻挡过晚晴的手指:“军令如山,我也不过是奉了忠武将军的军令行事而已,你若不服,去跟大哥说去。”   晚晴眼看着白凤牵马离去,拖了沉腿缓缓往家走着,边走边啼牙切齿的骂:“伏罡,你比伏青山还不如,我怎会栽在你们叔侄身上?”   她才回到指挥使府上,顾妈老远在门上张望着,见了晚晴奔过来道:“夫子等了半日,不见夫人来,正在给小公子单独授课,夫人可要进去听?”   晚晴摆手道:“先给我些热水,我要喝水还要洗脸。”   陈妈听了自去准备热水。晚晴洗过脸又换了衣服,着急吃了两口饼才赶到外院,就见铎儿已经扛了枝棍子跟几个小子在外院玩的正欢,显然夫子已经走了。   晚晴回西屋倒头闷睡,这一觉睡到次日五更,果然白凤又亲自到了门上。晚晴梳洗过了出来,千忍万忍了好脾气对白凤言道:“白将军,我是决计不会再跟你出城去了。你若是奉了伏罡的令,那就请他亲自来请我。”   白凤还要来拉晚晴,晚晴本是乡村间的泼妇,惹急了自然要撒泼,她尖叫一声喝道:“杀人啦!”   院子外面两个护卫果然片刻就冲了进来,见院子里不过白凤与晚晴两个女子,又彼此面面相觑着不肯往前一步。白凤一把扛起晚晴就出了院门,回头对护卫言道:“好好看顾着小公子,莫要让磕到碰到。”   两个护卫抱了拳道:“属下尊命。”   从指挥使府上到白凤自己的府上,约摸要两三里路程。此时早起行街的人并不多,但城门外往内涌的小商小贩们却络绎不绝。于是他们就看到凉州城中闻名的女将军白凤,扛了个身材苗条相貌绝色的女子,大步回了自己府第。   城中人等皆是面面相觑,心道白凤将军心爱忠武将军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怎的她如今变了性子居然爱上小妇人了?   到了自己府中内院一处大沙坑边上,白凤松手将个晚晴扔到了沙坑中,自己从屋中寻出个软皮包的小包裹来展开,扔了把短刀到晚晴脚下,自己取了九节鞭来展开,甩成一条直线从晚晴鼻尖上飞快擦过绕了两回才道:“我本也不想教你这些东西,但大哥千万央求要我带你学。如今你既不愿意,这两件兵器,任意一件你能持着打赢了我,我就放你回去,如何?”   晚晴抽了短刀出来,双眸映在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她随即又合上了刀扔给白凤道:“我唯一用过的刀只有菜刀,这东西你叫我怎样用?”   白凤扔了九节鞭过来道:“那就用这个,只要你能打赢我,我便放你回你的指挥使府。”   晚晴见这一节一节纯钢治成的东西,拎在手中轻巧,但更加不知是个什么用途。遂也扔了起身,问白凤道:“果真我能打赢你你就让我回去?”   白凤点头道:“是。”   晚晴先卷了袖子,又学着白凤的样子将两腿绑腿裹的紧紧的,才道:“你下来,我试试。”   白凤见晚晴扔了兵器赤手空拳,轻笑道:“你竟要空手与我打?”   晚晴上前仰了头道:“我得先比一比咱俩的身高才知道能不能打。”   白凤长发高高扎成马尾束在脑后,晚晴却是个妇人髻。她踮高了脚伸手在自己头顶量着,也只能到白凤的鼻尖而已。白凤还不知晚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晚晴已然使出了她那额头撞人的杀手锏,一头猛猛往白凤鼻子上撞去。白凤既是个会武的将军,自然不可能叫晚晴一击得中。   她下意识才一躲,只觉得脑后头发一紧,晚晴那方才还在量身高的手已然卷起白凤马尾就开始死命的拽。白凤觉得自己头皮都要叫晚晴给揭起,一手捏住晚晴的胳膊大喊:“你个泼妇,快给我放手。”   第六十七章   晚晴那里肯松手,任凭白凤捏着自己的胳膊快要捏碎了一样,仍是狠命绞着白凤的头发撕扯,非但如此,俯了头瞅准时机恨恨撞到了白凤的胸脯上。女子的软勒莫过于胸,就如男子的软肋莫过于胯一般。   白凤久经沙场的老将,竟叫晚晴这个泼妇给打仰翻在了沙坑中。晚晴趁势骑上白凤的肚子,另一拳才要狠狠往白凤胸脯上砸,反应过来的白凤一手捏住了晚晴拳头寒声问道:“你信不信我捏碎你的骨头?”   她五指渐拢,晚晴听着自己骨节咯吱的声音,见白凤眼中已然起了杀机,亦是一幅拼命的样子血红眼睛恨恨说道:“你说过只要我能打赢你你就放我走。”   白凤翻身将晚晴压在身下,这才问道:“现在是谁赢?”   晚晴松握了几下几乎叫白凤捏断的手指,一把沙子扬起迷了白凤的眼睛,趁势翻了起来就要跑:“那也不一定。”   白凤一把抓住晚晴脚踝将她拖倒在沙坑中,压了上来说道:“现在就一定了。”   晚晴觑机还要再抓沙子,白凤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捏着,捏的晚晴自己松了五指扔了沙子,才道:“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本事。”   她见晚晴仍是满目仇恨盯着自己,松手扶她坐起来又道:“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晚晴仰脸盯着蓝天:“回秦州,回清河县我自己的家去。”   白凤仍是寒笑:“可惜你那里都去不了,因为你这点泼妇行径,也只能在我这里耍一耍,若真遇上一个或者几个男子想要劫色,就只有叫人家弄死的份儿。”   晚晴不语,心中也知道白凤方才根本就没有对自己下狠手。   白凤又道:“所以这才是大哥要我教你些傍身功夫的初衷,他不希望你像个软脚蟹一样,出门永远要傍依在男人身上,离了男人就一步路都不能走。”   晚晴此时慢慢有些醒悟,却也不解道:“天下间的女子,不都是如此么?”   白凤摇头道:“不是。比如我就不是,天宽地广,我想去那里就去那里,我可以自己骑着马飞奔,也可以打退那些心有邪念的男人。”   晚晴此时有些心动,低声道:“但你也太狠了些,昨夜我腿疼了半夜。”   白凤道:“严师出高徒,你既想学,只有更狠,没有最狠。”   晚晴脑中游丝般闪过自己那小小的院落并那几亩田地,心中恨不得此时能插了翅膀飞回伏村去,又叫白凤一双眼睛盯着无处可逃,脑中纷纷杂杂点头:“好吧,我跟你学。”   白凤咧嘴露牙无声一笑,起身进屋取了一柄长刀来,抽了出来反手递给了晚晴道:“虽大哥给你准备了九节鞭,但你一点基本功都没有,练起来太过费工时。这是我们家乡苗人们常用的苗刀,轻秀小巧攻击力强,比九节鞭更适合你。但无论那一种,也须得你先有了基本功才能再练。   所以……”   白凤指了院门道:“你仍然得学会自己骑到白鸽身上去,才能学习后面的东西。”   晚晴复又扎紧了绑腿,横了心暗道:反正孩子有人带,学得一手打人的本事,总胜如原来一般总叫人欺负着过日子吧。   伏罡去时也未知会她归来的时间,渐渐春回大地万物渐速,晚晴每日早晨五更起来准时跟着白凤习武,中午回去略作午休下午又跟着铎儿读书,待到戈壁滩上都有了些绿意,远处隐隐的祁连雪线渐渐往上消融时,她随马跃得几步,也能跳上那渐已长高的白鸽身上。   这日她才骑马回了指挥使府,就见陈妈扬了封信笑道:“夫人,将军给您来信了。”   晚晴跳下马来,接过信来仍有些不自信,问陈妈道:“真是给我的?”   陈妈笑道:“霍勇将军有事回凉州来,亲自带来的书信,言明是将军给夫人写的。”   晚晴长这样大头一回有人给自己写信,揣着信进了西屋揭了蜡封,先就见首行写着晚晴二字。这是她的名字,她自然认得。下来的字她也全能认得,不过是一、大、拾之类的简单数字,未尾还有一行文字却太复杂,是她还未识过的文字。晚晴看了许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待下午上课时,便将信递给了夫子讪笑道:“这是奴家那位写来的书信,烦请夫子替奴家念一遍最后一竖文字。”   这夫子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他双手接了书信过来,也知这是忠武将军给夫人的私信,不敢多看,只扫了眼最后一竖行才道:“将军请夫人将所识的字皆数圈起来,仍将信转交即可。”   晚晴心中有些好笑,心道想必伏罡也是想要考较看自己究竟识了几个字,才千里路上寄这样一封信来。待到夫子授完课走了,她便提笔认真画起圈来。铎儿在旁看着,见晚晴连夫字都不认识,伸手替她画了个圈道:“娘可真羞,这是个‘夫’字,我都认得。”   “那这个了?”有一个复杂些,晚晴仍不能识,指了问铎儿道:“这个你可认识?”   铎儿看了半天道:“这是个‘为’字。”   他又指了最末尾一个道:“这是个‘你’字。”   算来算去,两人还有一字不识。晚晴指了铎儿道:“你早起也要跟着夫子学的,比娘懂得多些,快给娘认。”   铎儿这些日子跟着凉州城的孩子们学得些野气,亦拍了桌子道:“娘是个大人都不认得,我怎么能认得?”   晚晴将那个字转来转去仍是不能识,次日五更霍勇与白凤一路言笑着同来,晚晴要与白凤出去习武,便将信交给了霍勇道:“霍将军,这是昨日的信,烦请您仍旧带给伏罡。”   白凤伸手抢了过去,抽出了看了几眼,指了晚晴不认识的那个字道:“通篇信中唯这个字最重要,你却没有勾圈圈,看来是不认识。”   晚晴如今也知白凤是个嘴坏心不坏的,夺了信纸过来装了复递给霍勇道:“麻烦霍将军了。”   三人一同骑马出城,白凤带着晚晴一直骑马送了约有十来里路程,目送霍勇并他手下的人走远了,才回头问晚晴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字读什么?”   晚晴见白凤脸上浮的那丝笑中有些深意,忽而心中狂跳,摇头道:“不想知道。”   “想。”白凤恨恨道:“那是个想字。”   她勒马回头往凉州城中跑着,远远高喊道:“今天给我做三百个俯卧撑。”   晚晴亦勒了马回头,心中思忖着自己不认识的那几个字,若串在一起,就是:为夫想你。   虽左右无人,晚晴亦是羞的脸红心跳,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思,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暖流,心道:识字果然是好的,至少千里路上能够带句思念。   下午晚晴精疲力竭回到指挥使府上,一边强抑着困意跟着夫子诵书,一边仍回忆着伏罡带给自己的那份信,是而笑的有些暖昧,又有些眯眯瞪瞪。待诵完了书又布置了作业,晚晴与铎儿两个起身恭送过夫子出门,晚晴这才趴到桌子上要补回五更起来的困气。   “季夫子!”铎儿忽而高叫道:“你怎么来啦?”   晚晴亦忙忙的擦着嘴角的口水站了起来,回头就见高瘦的丁季,仍是那张古铜色的脸,站在门口笑着。晚晴忙出门唤了顾妈出来,吩咐道:“这是将军的客人,快去端些茶与点心来。”   言毕请丁季在大堂坐下,这才问道:“季先生因何而来?”   丁季却不答言,指了着晚晴说:“夫人这装束有些怪异。”   她还是早起那短打的装扮,小腿上裹腿一直裹到了膝盖。晚晴本是天足,再裹腿穿着敞口布鞋,若以妇人们来论,就很是不雅了。她收了脚解释说:“最近在学骑马,这样穿着简便些。”   若说原来的晚晴是个身姿婉转的小家妇人,如今的她这样一身精精干干的短打,肤白貌细头发高高扎起,倒是有种女侠客的风意。当然,要跟白凤比,仍是远远不可能的。   丁季深深点头:“这样很好!”   他仍不能忘记晚晴跪在地上搓了双手,求自己放她一条生路的样子。那娇弱弱孤苦无依的妇人,如今也渐渐学着要开始掌握自己了。   晚晴知丁季虽嘴上没门,眼睛爱乱看,但心中有些正气,况且又一起呆了段日子,是而也不客气,接了铎儿端过来的点心搁到了桌子上,伸手请了道:“季先生请用!”   铎儿十分爱这能将自己扔到天上又稳稳接住的年轻人,不一会儿又亲自捧了茶杯过来,恭腰道:“先生请喝茶。”   丁季接过茶放在桌子上,自腰上抽了封信出来,递给了晚晴道:“其实我此番来,是要给夫人送封信。”   晚晴有些不解,问道:“谁的信?”   “伏青山。”丁季见晚晴面上瞬间失了方才的温和,补了一句道:“他如今是兵部尚书,又指派我来此办差,这些小事情上我不敢不从。但若小娘子不愿意,扔了就是。”   晚晴犹还记着那日在熙州相见时伏青山那焦黑的眼圈,问道:“他身体可还好?”   丁季道:“听闻过秦州时差点就没气了,兵部一行人将他送回清河县老家休养了几日,还好挺了过来,如今是好的。”   晚晴揭了信封拆了信纸,见内里一纸书信,应当是伏青山的字体。她递给了丁季道:“烦请先生帮我念上一遍。”   丁季忙摆手道:“私人信件我念有些不恰当。若夫人愿意,寻个妇人帮你念一遍即可。”   也许是些情话,他若果真念起来,晚晴或许会觉得他是在轻薄自己,不如不看。他见晚晴收了信纸复又道:“他还带了口信,说自己已然与魏芸合离,如今只有夫人一房妻子。”   丁季边言边暗诽道:这伏氏叔侄的关系也是够乱,既然这小娘子与伏青山有婚书又有孩子,怎么又会跟我老大睡到了一起,如今还光明正大住着指挥使府的大院?难懂,难懂!   晚晴当然也能猜到丁季的暗诽,抿了唇道:“我们这些事情,叫季先生看笑话了。”   丁季忙摆手道:“并没有。只是你们这样的关系,往后回到京城,只怕彼此见面有些难堪却是真的。”   晚晴吃惊道:“我们在这里过的好好的,为何要回京城?”   丁季道:“京中皇帝如今身体不好,又幼年未有子嗣,如今各路大臣们一力鼎议要接平王回京为继位之君。既然平王回京,将军理应也要同归。”   这一席话叫晚晴更加吃惊,她怔了许久才道:“先生不是曾说,皇帝是个只有铎儿大小的孩子吗?难道那孩子?”   丁季道:“那孩子如今有些病在身上,渐渐有些不好。”   他见晚晴听的认真,忍不住又透露道:“如今力挺平王回京的人,皆是伏青山在牵头。若将来平王果真回京做了继位之君,头一位的功臣当属伏青山。”   晚晴闷闷道:“无论谁做天子谁做臣,我们是永远不会再回京城的。若伏青山果真做了大官,也是他的造化。”   他在中书府那番苦心经营,也下了很大的血本,能有所成也是他的造化。   丁季喝了两口茶,起身拱手辞过。晚晴复掏了信出来,仍不过识得小半数的字,其余皆不能识。她将那信复折起来,回到内院西屋取了那首饰盒子出来一并夹到了里头。   伏罡率凉州大军北伐,从三月之后捷报频传,等到六月间的时候,听闻他已经将北边的鞑子赶到了哈尔和林鞑子的老巢,去年所丢的那些失地也尽数收回。   从六月中就一直传言北伐大军即将归来,真正有眉目的时候已是到了七月。这日白凤破天荒穿了件纯白交衽的开岔长衫,下面一条外罩鲛纱的丁香色长裙,那所佩的青剑如玉而透,这样高挑艳丽的美人再上点胭脂水粉,光彩照人到叫晚晴都有些睁不开眼。   她学那些文雅妇人们侧身骑着马,见晚晴仍是裹腿绑到了膝盖,上面亦不过一件黑色交衽短衫,虽是自己故意不曾通知晚晴今日伏罡率兵回城,却又忍不住言道:“今日大哥要回城,你就穿成这样迎接?”   六月中初闻伏罡要归时,晚晴心中还有些雀跃,但传言太多又他总是不归,如今渐也放下了那份心思,整日只跟着白凤专心学骑马练射剑,还要跟着她学一会子苗刀。她渐渐学起了兴致,于旁事全然没有兴趣,猛然听白凤这样说,忙捋了捋自己的额发问白凤道:“我的头发可乱?”   白凤连连的暑天拉晚晴在戈壁滩上照实的晒着,晒了这几个月才心气渐馁,心中暗诽道:同样整日大太阳底下晒着,为何她竟仍是白白嫩嫩鲜亮亮的脸蛋儿,我却黑成了这样?   她目光上下扫了几梭,恨恨酸道:“一白遮百丑,你既皮肤白,披麻袋也是好看的。”   晚晴叫白凤夸的翘唇就笑,白凤见她一笑那双眼就浮起些媚意来,恰正是能叫男人神魂驰荡的样子,心中越发不痛快,咬牙自言道:“果真男人都是些只看皮囊色相的东西!”   言罢打马就跑。晚晴一声高叱甩鞭策马,远远的跟上了白凤,天宽地广的戈壁滩上,果真是个比伏村要大不知多少倍的地方。她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在这天无穷尽的在苍穹下策马奔驰,亦未想过会有一日能拉弓射剑,长刀挥握。   而这一切所能带给她的畅快,远比在伏村时多收了三五石粮所得来的要多的多。她勒马停蹄在一群牧人所赶的羊群中,望着远远雪盖已近顶的祁连山脉,并另一侧遥遥无尽的河套走廊,那走廊一直往前走,是大历的最后一道关卡嘉峪关,再往上去,还有更多更远更荒凉也更加宽广的去处。   晚晴头一回心生渴望,渴望能策马飞驰走的更远,去看一看凉州以外更远处的天地与风物,她心中怀了满满的欢喜,虚握了双手高叫道:“啊!”   她不停的叫着,脚下啃着草皮的羊群都叫她的高叫吓的四散奔逃,那本是盖了草帽睡大觉的放羊娃也吓的猛坐了起来,竖了棍子戒备了喊道:“狼在那里?狼在那里?”   晚晴哈哈笑着策马扬鞭追上白凤,就见白凤侧目瞪着道:“听说大哥要回来,你竟高兴的要疯了?”   “并不是。”晚晴仍笑着,忽而挥了拳头就往白凤身上打去。白凤闪身躲过,怒骂道:“你果然疯了。”   晚晴仍是挥着拳头,拳头不够用,索性将脚从蹬子里抽了出来往白凤身上踢着,两匹马将要搅到一起,白凤侧骑骑马不方便打,索性翻身下马将晚晴也拽了下来,两人就在戈壁滩上缠打了起来。晚晴自然沾不到便宜,但也扔了足够多的土在白凤身上,将白凤一身漂亮的裙子污成了土里刨出来的一样。   白凤气的咬牙切齿,将个晚晴捉了两手压在身上问道:“你究竟想干嘛?”   晚晴半开玩笑半是恼怒,也不挣扎双手,仍是吃吃笑着道:“伏罡是我男人。你听闻他要回来,不跟我说也就罢了,还自己打扮的这样花哨,我怎么能容你一个人光鲜?”   白凤叫她这番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气的哭笑不得,许久才道:“我早没瞧出来你竟是个泼妇。”   晚晴仍是笑着,喘了胸脯起伏着:“没错,我本就是个泼妇,还是个很能吃醋的泼妇。那是我男人,就算曾经你们有旧,往后也不准再想他。”   白凤盯了晚晴许久,虽自己是个女子,却也叫她仰躺在地上这柔软又诱惑的媚意勾出些歪念来,翻身下来亦仰躺着叹道:“不怪大哥爱你,我都有些爱你。”   待到日落西山四野牧人归家时,东方官道上远远腾起一股烟尘。晚晴回头问白凤道:“怕是伏罡要回来了?”   白凤与她打了半日,如今两个俱像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自己拍了身上的土翻身上马,使着自己的紫红马狠狠的弹了蹄子踢了晚晴一身的灰土才道:“你自已去接他吧,我要回家了。”   晚晴拍了身上的土亦不骑马,四顾这茫茫戈壁上流云变幻,想起自离开伏罡后的这些日子,并自己受过的辛苦与所得的收获,果真如他所言,她虽吃了苦却也开了眼界,知道天下间不止有伏村那样的日子。   她心中虽欢喜难抑却又有股情怯之意,也不敢走快,牵白鸽缓缓往城内走着,不住回头望那归来的队列,虽影影绰绰只是扬尘中的身影,却也一眼就瞧见正中那身着寒光盔甲,盔上红缨高扬的,正是伏罡。   城外欢迎凯旋的人群绵延了至少有十里路,平王亦在城门上亲自等着。晚晴牵马走到人群外围,也学别人一样踮脚远远看着归征的将士们。   她的新夫,那在外征战了半年的良人,如今恰也到了城门口。   因城门上守兵戒严重重,欢呼的人群亦在三丈开外,而晚晴又在人群外更遥远的地方,微笑着听人们谈论伏罡,赞叹伏罡,呼喊伏罡。   伏罡远远就下了马,取了头盔递给身边人,先遥遥对着城门上负手而立的平王施了一礼,才又上前几步,听书丞所颂的贺辞。听完之后双手扶地磕头拜谢过,这才起身。   第六十八章   在这上千人的围观中,众目睽睽之下,他古铜色的面上浮了一抹说不出的笑意,亦不进城,一身铠甲行到人群中间,转身向着一侧围观的人群抱了拳道:“凡请大家让一让。”   围观的众人不知这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有何事要干,却也自发让出通道来。   伏罡混身仍是铠甲,如此一步一步步子深沉的往人群深处走着。晚晴身量本就不大,况前面围观的皆是男子,此时不知伏罡究竟又在做什么,况自己想望也望不到,索性一手搭了马背站在那里望着远处集皆如林旌摇动的士兵们。   当她觉得四周俱寂回头时,就见伏罡伸着双手,黑了许多的脸上满含着满满的微笑望着她。晚晴先觉得有些羞臊,低声道:“我穿成这样,你怎好……”   伏罡不等她说完话,双手揽过来俯首便吻在了她唇上。   晚晴闭了眼心中暗叫道:“完了,我这今日偏是个又脏又难看的样子,却叫全凉州城的人都看光了。”   伏罡对唇深嘬了一口才拉起晚晴手道:“走,进城去见平王。”   晚晴穿的像个男子,头发又高高扎起着,再牵白鸽在身后,如做贼一样叫伏罡拉进了城门,便见那粗黑健壮的平王已经下了城楼,负手站在城门中间微笑。他如座黑塔一般劈腿站着,宽肩阔背,远远伸手拉起要行礼的伏罡,拍了他肩膀两把道:“不错,你如今也是老房子着火,怕要没救了。”   平王自己爱惜自家王妃恰如眼中珠子,也知道天底下最好的事情就是回府上床搬弄自家小王妃。他往昔见伏罡打个仗杀个人还要持咒念经超度,与高含嫣合离的就真成圣人一样,没见他碰过女人。虽知他是少林俗家弟子要持戒,心里却总觉得怪异。   若不是如今伏罡爱这小妇人爱的发疯,平王果真以为他要成个无情无欲不动念的俗家僧人。杀人就杀人,念经就念经,无论杀人的还是念经的,都好办。唯独这边杀人边念经的,又能下得了狠手又有底线,是最难对付的。   晚晴忙也见礼道:“见过平王千岁。”   那平王却不看晚晴,随伏罡往城内走着,低声道:“今晚我府中开宴,替你接风洗尘。”   伏罡止了步道:“今日混身风尘,况大军还在城外集结,属下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如改在过两日。”   平王边听边点头道:“也行,看你时间。”   言罢带了护卫扬长而去。晚晴见伏罡不住盯着自己看,捂了脸问道:“可是我脸上脏?”   伏罡摇头道:“你的脸很好看。但如今还白细成这样,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没有好好学骑射?”   晚晴见后面已有人围了上来,此时不敢多言,待两人回到了指挥使府替伏罡卸甲时,才使劲捏拳砸着他胸膛上的鼓硬的肌肉:“你可知我受了多大的苦,如今还敢说这种话。”   伏罡才松了身甲,将晚晴逼退到了墙根在她脖子间觑着,问道:“学骑射好不好玩?”   晚晴伸长了脖子躲着,感觉到他双唇在自己脖颈上吸附起来,忙推了一把道:“脏,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的土。”   伏罡又觑到了她耳垂处,哈着热气道:“脏就证明你好好学了。”   晚晴好容易瞅机会脱身出来,理着自己乱发问道:“既然你要我学那样苦的差事,也该早给我个心理准备才好。或者你自己教我,也能叫我少受些苦。”   伏罡笑望着晚晴理妆,俯首道:“医不自治,我怎舍得叫你受苦?”   晚晴仍是恨声:“所以将我送给白凤?”   伏罡仍是笑道:“她是个好姑娘,心地又好心眼又实,又是个直性子,必能将你教出来。”   晚晴听他这样边番的夸着白凤,心中醋意又腾了起来,仰首笑问道:“既她那么好,你为何当初不娶她?”   伏罡盯着晚晴的娇笑并她眉眼间浮现的那抹媚意,忽而低声问晚晴:“你知不知道为何我要婉拒平王的宴请?”   晚晴不期他突然问这样一个认真的问题,摇头道:“不知道。”   伏罡凑近了晚晴,盯紧了她双目道:“因为今晚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这第一件就是先洗个澡,第二件是不能吃太饱,至于第三件事……”   晚晴叫他这低沉的嗓音刮沙的小腹间腾起股酥意来,面上亦浮起一抹□□眼中浮出氤氲,往后退了道:“我今天跟白凤狠狠打了一架,手脚俱酸,你只能弄一次。”   伏罡见晚晴往后躲着,一把拽住了哄道:“咱们先去洗澡再说。”   晚晴实在腿软脚松,躬脚在地上勾着:“你先去!”   伏罡道:“不行,一起去,快走。”   他边言边打开了西屋大门,门外一群面上神色各异仍穿着盔甲将士们,片刻竟未反应过来。   霍勇阮刚等人见伏罡忽而开了大门,欲躲又无处可躲,个个儿垂头敛息静待着。   伏罡挥手问道:“早在城外就已吩咐过的,为何还要前来?”   霍勇抱拳道:“阮刚他们说没听清楚,还想再听一遍。”   随着他话音一落,顿时身后许多巴掌与杀人的目光齐齐飞了过来。霍勇红了脸往外跑着,其余人等也追了出去。晚晴听他们出了院子就是一阵爆笑声并怪叫,其中还有一个高声叫道:“不能吃太饱哦!”   另一个尖叫道:“只能弄一次哦!”   晚晴狠狠踢着伏罡的小腿怒道:“这下倒好,他们全听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怕明日整个凉州城的人都要知道你一回来就寻这点事。”   伏罡那里还等得,拉了晚晴往内院走着,仍是笑着:“夫妻之间,干这种事情也是天经地义。不然那里来的他们?”   铎儿叫陈妈拘在内院,见了伏罡就高叫道:“小爷爷,快来看我打拳。”   伏罡抱起铎儿丢了几丢,回头对晚晴言道:“重了不少。”   晚晴诚赞道:“这些日子我少管他,他跟着城里一些孩子整日的弄枪弄棒,食量涨了不少,骨子也壮了许多。”   伏罡将铎儿递给顾妈,低声吩咐道:“抱到外面玩去。”   顾妈指了盥洗间道:“热水烧好的。”   晚晴叫伏罡一手紧纂着不能挣开,边跑边怨道:“看来你总干这种事情,不然怎的家里下人都是熟门熟路?”   伏罡推门进去,把晚晴压在门板上细细吻了一通,顺手下了门鞘才深吸了口气道:“这种事情一个人可干不得,你不在我如何能干?”   晚晴替伏罡搓洗过了,自己解了衣服泡在浴缶中拍着水花:“我是真叫白凤折磨掉了一层皮。”   伏罡伸手替她揉搓着,低声问道:“骑马好不好玩?”   晚晴点头道:“好玩。”   伏罡手往前胸溜着,取了皂角替她拭着身体,稍往前胸凑一点,晚晴便将他的手挪开,再凑过去再挪开,如此再三揉的晚晴也软软靠到了他怀中,才舀了两瓢水替她冲净,捞起来压到那置物的油木长条桌上就弄了起来。晚晴闭了眼微哼着,回忆过去曾有过的心悸和愉悦,很快就从中找到了该有的酥麻感和一丝丝渗透筋络往外舒发的泡沫。   他这样不过半个时辰,恰是叫晚晴觉得意犹未尽又舒愉无负。因如今正值盛夏,完事后一身汗的晚晴在浴缶中泡着,等伏罡重又换了新水进来,才舒舒服服的叫他伏侍着浴了一回。   因伏罡新归,又如今正值盛夏是各色疏菜最多的时候,陈妈与顾妈两个置了满满一桌菜式,晚晴骑了一天马食欲大开,几乎是与伏罡搏斗着才吃了个半饱,在铎儿不解困惑的眼神中,又被伏罡拉走扔到了西屋床上。这一回,他才要解这饥荒了半年的馋气,压她在床上犹如野兽压着才捕来的新鲜猎物,细嚼慢咽轻拆慢解,待觉得晚晴困累了便换一种姿势,终究也不过是为了叫她不觉得时间难捱而已。   再弄完第二回,明月已经升到树梢头。晚晴仰躺了叫伏罡替自己打着扇子,掰了他肩膀问道:“北边也是如这西北一样的热吗?”   伏罡道:“热,十分热。”   晚晴叹道:“整日穿着那样的盔甲还要打架,你也真是辛苦。”   伏罡伸了手在她小腹那柔软处揉着,凑到耳边轻轻吸俯了几口说:“所以你更得犒劳我一番才对。”   晚晴躲远了怒道:“已经两回了,难道还不够吗?”   伏罡亦凑了过来,低声道:“这种事情那里有够的时候?”   若真由着他的性子来,只要有她的身边睡着,一天十二个时辰他不会觉得困,累与疲惫,只要有她就够了。   晚晴转着脑子想要诱他回归正道,想来想去言道:“今日骑马在外,我把白凤给打了,说不出来的畅快。”   伏罡虽未停手,却也慢了动作,低声笑问道:“你竟有这本事,能打我们的白凤将军?”   他声音中带着些戏询和宠溺,不知为何,晚晴很受用他这样的话语与声音,当然,如果后面不用再来一次就更好了。   晚晴恶恨恨告状:“她穿的比我漂亮,所以我故意扬了她许多灰,叫她灰头土脸的回家去了。”   而且还狠狠警告了白凤,不准她再对伏罡有非份之念。   伏罡恍然大悟忍着笑:“难怪。往昔但凡她不能随军出征,待我们归来时总会打扮的漂漂亮亮在城门口迎接,谁知这回竟不见踪影,原来是被你这个小醋壶给打跑了。可见教你学些功夫是对的。”   他借着透进来的明月光细看她的脸,那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看不清面上神色,他却也能感受到她那份有些天真的稚气。她小他至少有八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能打过得伏高山了,而她才不过呱呱落地的婴儿,然后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乞讨生涯。   晚晴渐要睡着,忽而呓言:“自打我生到这世界上有二十年,可前二十年中从未想过自己也能骑着马在天宽地方的河套长廊上奔驰。而就在年前,我亦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到达一个如此陌生有新鲜的地方。”   “还会找一个如此好的夫君?”伏罡一手仍替晚晴打着扇子,一手伸过肩膀搂着她:“人生有许多可能,只要你愿意迈出一步,就会有新的改变。告诉我,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晚晴仰了头眨了眼睛想了许久才道:“我想去更远的地方,比如嘉峪关,敦煌,或者再到葱岭一带,骑着马,有无穷尽的力量,不需要怕那些鞑子和山贼强盗,一刀就能扫平他们。”   她伸出手来张牙舞爪比划着耍苗刀的动作,伏罡看了皱眉,问道:“你就这样用短刀?”   晚晴摇头:“我用的是苗刀。”   伏罡仍是皱眉:“为何不学九节鞭?”   晚晴道:“白凤言那东西难学。”   伏罡道:“其实不然。苗刀属于近身搏斗类兵器,你本没有练武的底子,冒然与行家动手必然会吃亏。而九节鞭是软兵器,轻巧亦携,能攻敌于不备,出其不易。所以我才托丁季给你打了九节鞭与短刀。治敌时以九节鞭攻其不败,若敌近身,再以短刃相拼,这于你来说,就有了二重胜算。”   晚晴恍然大悟道:“怪道我瞧着那包袱皮有些熟悉,原来你到京中就已经打好了那样东西。”   伏罡笑道:“九月里那一回我就托丁季打好了备着,本以为当时就能将你诓到凉州的。”   晚晴亦呵呵笑着,笑完了叹息道:“可惜这里没有我的地,若伏村就在这凉州该多好,我自种我的地,你自打你的仗,回来我就替你做吃的,给你揉肩捶背,替你洗脚冲澡。”   她是天生的庄稼人,无论何时都放不下自己那几块寒脊的土地。   伏罡仍轻轻摇着扇子,见晚晴呼闪着眼睛就要睡着了,忙又伸了手下去摩梭着,低声道:“还有一回,你不能就这样睡着。”   晚晴眯眯糊糊呓语道:“我真的累了,骑马练刀做俯卧撑,真的快要累死了,阿正叔你做做好人,放过我这一回吧。”   她侧身过去缓了鼻吸沉睡,伏罡起身引了盏高烛过来罩上灯罩放在床头,自己侧支着胳膊肘子望着晚晴微笑。虽然知道她大字不识几个,可他也曾写过一封信给他,等来信的时候,他正在百里奔驰深入哈尔和林歼击胡豹的残部。   当他接到霍勇带来的回信,看到唯独只有那个‘想’字没有被圈住时,也曾有过略微的失望,但随即又释然,从一开始他在伏村开始肖想于她,这份沉及骨髓的欲。望与相思,本就不该让她知道。   她在他身边,亦在他膀弯。他的肩膀足以担负起她所有的梦想,那怕她是异想天开,只要她愿意他都能办到。   既然伏罡回来了,白凤自然不好头一天清早就来拉着晚晴去练武。晚晴足足睡到日上三杆才起来,伏罡是早已出城去了军营。她伸着懒腰到了外院,就见铎儿与几个黑头黑年的小男孩子们舞刀弄棒打的正欢。   她抱了铎儿在怀中狠亲了几口,铎儿使劲推了晚晴道:“娘,他们会笑话我的。”   晚晴松了铎儿,见他飞一样的带了几个孩子出了院门,起身问顾妈道:“将军什么时候走的?”   顾妈道:“怕不过五更!”   睡的时候就交三更了,他五更就起,一夜也不过半眯了会儿眼。   晚晴用过了早饭,又换上她那简便的黑衫绑好绑腿往白凤府中而去。白凤这里只养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收拾屋子照顾做饭起居,此时外院中并无人声,她便径自往寻常练武的那处而去。才到了院外,就听得内里一阵笑声,接着是白凤的声音:“等到了京城,王爷果真登了大保,必定赏你个正侍郎,也好叫你做个七品官儿。”   接着是霍勇的声音:“听闻王爷有意要叫大哥掌管枢密院,到时候不定他那忠武将军的名号就直接挪给我了。直接是个四品,又是四品又是忠武将军,你要不要嫁?”   白凤娇嗔道:“讨厌。”   晚晴在外有些尴尬,心道原来这霍勇与白凤是一对儿,我昨日的飞醋可见是白吃了。   白凤或许听得院外有人,高声问道:“谁?”   晚晴进门道:“是我。”   白凤望着霍勇笑了笑,指了晚晴道:“咱们将军夫人是个醋壶,昨日白白污了我一身衣服,你还怪我不肯去城门口迎你。”   晚晴笑的有些尴尬,搓了手问白凤:“今日可还要练?”   白凤指了面前的空地道:“三百个俯卧撑,做不完不许回家。”   她与霍勇就抱臂站在廊下阴凉处闲聊些平王何时上京城的话,晚晴顶着大太阳咬牙做了三百个俯卧撑,做完混身大汗直接累趴在地上。白凤抱拳下了台阶,绕着晚晴转了一圈才点头道:“不错。”   她自己亲自进屋提了茶水来倒上,晚晴坐到条凳上一饮而尽,抚了额上汗问霍勇道:“果真你们都要进京?”   霍勇自然不敢如白凤一般在晚晴面前放肆,先抱拳行了一礼才道:“是。”   京城有伏青山,是晚晴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她自己提壶添了茶水又一饮而尽,复问霍勇:“我们能不能不回?”   霍勇道:“怕不行,王爷那里首先就不要能同意。”   晚晴心中烦闷,辞过白凤与霍勇归了指挥使府,吃过午饭又跟着夫子学了一会课,等到傍晚时才见伏罡回来。既不练兵,他也只是穿着寻常的黑衫。晚晴早已换了外罩鲛纱的长裙并绣花的交衽短袄,两人在内院正房廊下坐了用些冷淘。晚晴仍记着他要随平王回京的事,是而问道:“果真你要随平王回京?”   伏罡道:“他有意要叫我执掌枢密院。”   晚晴问道:“那是个做什么的地方?”   伏罡道:“掌管大历的军国机务、边防、戎马政令。”   晚晴仍是似懂非懂,许久才道:“我并不想回京城,若你执意要入京,我原回我的伏村去。”   伏罡自然知道晚晴的顾虑,也知此番凉州与京城能免一场恶战,全由伏青山一人在京城联络各派才能成事,等平王到京,自然不能落了伏青山的高职。他见晚晴红唇微张,一双眸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笑了笑低声道:“若你晚上办事儿的时候不打瞌睡,我便不上京城。”   “讨厌!”本是一本正经的事情,到他嘴里出来总没有好话。晚晴有些羞恼,好在此时院中并无人走动。她咬唇笑了许久,凑近了伏罡低声问道:“果真?”   伏罡认真点头:“果真。”   晚晴鼓足了劲儿道:“我可以努力试一试,但如果我果真睡着了,你就掐醒我。”   伏罡亦是凑近了晚晴,忍不住要咬一口她鲜嫩的红唇,许久才道:“你皮肤太细,我亲狠一点都许多天下不去。我怎好下手再去掐你?”   他扬头扫了眼院外高耸的白杨与大槐树,太阳还在半空中耀眼的晒着。忍不住皱眉道:“为何如今天黑的这样晚?”   但凡与晚晴在一起,他总是怨天黑的太迟,又恨天亮的太早。   次日到平王府上报备商议过军情,伏罡也不往军营里去,直接从白凤处接了晚晴,两人两马策马出城,便松了缰绳信由马匹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游荡。   晚晴指了远处那隐隐的祁连雪线道:“我好想就这样策马奔驰,一直跑到那雪山上面去看个究竟,看那里究竟有没有豹身人脸的西王母。”   第六十九章   伏罡道:“等他们都走了,有闲功夫时我就带你去。”   晚晴顿时笑的乐开了花,侧身望了伏罡道:“我如今十分羡慕你们男人,仿佛有无穷尽的力量,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   伏罡望着骑在白马上一袭短打束腰黑衫,马尾扎的高高,额前还飘着些碎发的这青春逼人的女子,她的腰身太过纤细,却有着无比的韧劲,半年多来白凤多严酷的训练都能坚持下来,她才是拥有无穷力量的人。   这种黑衫,常人穿着便是普通的黑衫,到了她身上,那胸前的鼓胀与纤细的腰肢玲珑出曲线来,裹腿衬着两只生动的小腿,精巧,干练,充满活力。而他只要望着她,脑中就会堆满无尽的邪念。   “你也可以。”伏罡仍是盯着晚晴:“只要你愿意跟着白凤好好学就可以。”   晚晴索性抽了脚出来侧坐在马鞍上望着伏罡:“我仍不明白,你为何要叫我学这些东西。”   伏罡道:“每个人都该学着掌握自己的命运,即便是女子也一样。我比你大的太多,又经常在外不能顾及,当有危险的时候,你自己可以防备护卫,保护好铎儿和你自己。”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给她无尽的宠溺与华服美食,仆婢成群并富贵光华荣耀加身,这是做为男人最先能想到并愿意去做的。但给她一双翅膀教她独立并培养她成为一个独立自信干练的女子,是伏罡才想要做的。   去年从京城回到凉州,他将自己与晚晴的相识相遇梳理了许多回,最终也承认,自己与伏盛相比行径相差并无多少。一样的利诱,一样的胁迫,他被自己心中所养的那头恶魔冲昏了头脑,在她山穷水尽背身无靠时强行占有她,并一门心思不顾她的感受要将她诓到凉州。   好的出发点或者真实的心意并不能掩盖错误的方式所犯下的罪行。   晚晴见伏罡许久不言只是盯着自己,低了头道:“你比高山还小着两岁,也不过比我大八岁而已,总冒充什么老人。”   伏罡道:“八岁已经很大了。当我到处跟人约架的时候,你还是个嗷嗷啼哭的婴儿。”   晚晴叫他逗的哈哈大笑,眼看天时已晚,伏罡纵了马道:“咱们须得回去了,今夜平王府设宴相召,不得不去。”   回到指挥使府,晚晴褪了黑衣沐洗过,换上一身清清爽爽的白绫中单底裤,上面穿了蔷薇色短袄,下面一幅豆绿色幅面裙,因要赴宴,在外又罩了件群青色的薄褙,这才坐在妆台前描眉润唇妆饰了一番。   平王府在凉州城正中,府门高大院墙高耸,门前护卫守卫并不多,却也整齐肃立。伏罡抱了铎儿,晚晴自己提着裙帘下了马车,便见那正门并不开启,人行来往皆是边上小门。   她跟着伏罡进了正门,迎面便是一块丈宽的大石一体照壁,上书着四个大字,晚晴自然不识那书的字是什么,倒是铎儿指了字道:“小爷爷,那个字念物!”   伏罡道:“很对。这四个字仿厚德载物,是说人只有德厚才能承载万物。”   照壁下有水潺潺流着,绕过照壁便是王府正殿的左右两座箭楼并院墙,此处却也不开门。自右侧行游廊而上,绕过大殿又是另一重大殿,依旧是四面的箭楼并中央高大的巨殿。抄手游廊另一侧皆是茂密的园林,此时花季已过,一弯活水潺潺而流,隐隐台亭中透着森森绿意。   这样往前绕过两处大殿,再往右拐行得许久,来往仆从渐密,隐隐有丝竹悦耳之声,晚晴抬眼见一处拔地飞起的高楼,下面只以双臂抱圆的粗柱相撑着,上面隐隐有灯火辉煌,便知宴请当是在此处了。   两人抱了孩子自一侧楼梯上楼,行过一处长廊,便见各处窗扇大开的屋子里只设蒲团矮几,内里已然坐着几个人。   外面仆侍见伏罡前来,高声道:“忠武大将军道!”   伏罡与晚晴才到门上,便见那粗黑的平王已经到了门口,他见伏罡怀中抱着个孩子有些震惊,指了铎儿道:“你这才叫闷声干大事,成亲才几天,孩子都这样大了。”   因见晚晴在旁笑的有些尴尬,平王自己有些自悔失言,伸手抱了铎儿下来,另拉了自家一个黑头黑脸的小子过来,指了铎儿道:“宣儿,带他到外面顽去。”   那黑头黑脸的小子是平王的长子,虽相貌粗黑,性子却十分柔软,拉了铎儿的手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稚子恰似小狗,彼此相见时一个看一个一眼,一个跑了另一个追,这友谊便从此建立。晚晴眼瞅着铎儿跟那小子下了楼,有几个人立时便跟了上去,自己上前在平王面前见过礼,那平王似不善与女子相谈,指了另一边道:“王妃在那一处,夫人请!”   晚晴辞过伏罡到了隔壁一间,便见内里坐着许多妇人,亦皆是盛妆装扮着。此处却不设蒲团,而是置着软垫靠枕的大圈椅,王妃恰就在正中位置坐着。晚晴上前见礼,自然有仆妇将她扶起,平王妃笑道:“万夫人不必客气,但请坐下即是。”   听她称自己万夫人,晚晴初时有些惊讶,随即便回味过来,想必是伏罡在人前称自己姓万,这王妃才会称呼自己一声万夫人。她本无姓,只有个名字是晚晴,这倒好,一下子有姓了,还是这样大一个姓。   晚晴四扫,唯有白凤是个自己认识的,正伸了双腿两手搭着椅背在那里喝茶。她过去在白凤身边坐了,就听白凤低声道:“穿这么漂亮,敢不敢跟我下去打一架?”   她仍不能忘记晚晴污了自己漂亮的衣裙。晚晴低声道:“对不起,你就当我是个疯了罢了。”   白凤亦笑,正要言语,忽而外面一声高喝:“兵部尚书伏青山到!”   晚晴脸色大变,问白凤道:“伏青山怎么会在这里?”   白凤道:“这有什么稀奇,平王要入京,朝中先要送请封太子的诏书来,如此三请咱们王爷才能入京,而兵部尚书伏青山就是送诏书的人。”   晚晴心不在焉端了杯茶喝着,平王妃与别的夫人们聊些什么她自然一句都未听到,过了片刻外面有侍仆进来高声道:“请王妃并各位夫人入席!”   平王妃这才笑着起身:“我这里备了粗茶便饭,请各位赏脸一用。”   夫人们自然谦让着,仍是平王妃领头,一起便往隔壁备了宴的餐厅行去。   到了餐厅方才谦让过落了坐,平王的儿子李宣满头大汗跑了进来直冲冲扑到了王妃怀中。晚晴与王妃相离的近,见只有李宣一人回来而不见铎儿,是而问道:“宣儿,方才你带出去那弟弟去了那里?”   李宣扬了脸任王妃替他擦着汗言道:“他叫他爹抱走啦。”   平王妃不明究里,还以为铎儿是叫伏罡抱走了,安慰晚晴道:“既是被大将军抱走,想必就在隔壁用饭,夫人也不必着急。”   晚晴心知铎儿认得的爹只有伏青山,况且铎儿确实也是伏青山的儿子,怕他就此抱走了铎儿不肯还给自己是个麻烦,是而起身歉身道:“男人不惯带孩子,况奴家那孩子有些嚣闹怕要吵着隔壁的男人们,奴家去将他接过来。”   平王妃招了个仆婢来,指了晚晴道:“跟上大将军家的夫人,快去快回。”   晚晴辞别过匆匆出了屋子,到了隔壁窗外,见内里男人们皆是盘腿坐在蒲团上,一眼望去没有伏青山也没有铎儿,心中暗暗焦急,又急匆匆到了楼下。那仆婢沿路打问着与晚晴同寻,一直穿过了凉气森森的花园,便见一处宽阔的池塘,沿边皆铺着条木为廊,内里一半荷叶遮密,一半却是清清活水。   铎儿就趴在沿子上低头瞧着池中一群群尺长的花鲢,他身后站着一人,瘦高个子戴着硬幞负手站着。   晚晴示意那仆婢停下,自己一人轻脚靠近,就听伏青山问道:“铎儿想不想跟爹回京城啊?”   铎儿指了水面道:“哇!鱼,好大的鱼。”   伏青山又道:“爹京城的家中也有这样大的鱼,还有条船,若铎儿愿意,爹就陪你荡舟钓鱼,好不好?”   铎儿有些心动,但仍然盯紧了水面,指了那尺长的花鲢道:“我怕鱼要咬我。”   伏青山凑近了铎儿道:“不会,有爹保护着你。”   毕竟是父子,铎儿久不见伏青山也有些思念,迟疑问道:“我可以带上我娘吗?”   伏青山道:“当然,咱们一起给你娘钓鱼,钓了给她顽,好不好?”   铎儿犹豫了许久又道:“我还想带上我小爷爷!”   伏青山变了脸色闭眼沉眉,许久才道:“好,那就带上你小爷爷。”   晚晴听他为了哄孩子说话越发难听,觑着伏青山不注意,一把将铎儿拉回了自己怀中抱起来,哄道:“走,回去吃饭。”   铎儿指了伏青山道:“娘,我爹也来啦。”   晚晴回头,见伏青山穿着隆重的官服戴着方心曲领,也知他只怕又升官了,恨恨瞪了一眼道:“他自有他的去处,咱们不用管他。”   伏青山堵了来路,低声问道:“晚晴,你可有看我写来的信?”   晚晴四顾见近处无人,低声言道:“我如今是伏罡的妻子,凉州人也当铎儿是伏罡的儿子。你这样抱着他大喇喇让他喊你是爹,别人听见了会如何想?”   伏青山见晚晴穿着端庄大气,面上淡着些胭脂已是国色,惟那一双眸子中闪着些媚意,如此容样,便是京中历三代名门的贵女也不及她的雍丽。   他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压在心中,又不想跟晚晴吵,又因她见了自己总是一幅撞见鬼的样子,连一句好话都无法说给她听,是而伸了手柔声道:“好,我保证再不逗他。可他毕竟是我儿子,我也十分思念于他,能不能今夜叫他陪我去官驿住一夜?”   晚晴抱紧了铎儿,心道:你想的美,万一你抱走了不还给我怎么办?   她绕了几步远远走着,回头看一眼伏青山落魄又凄凉的神色,心中也有些不忍,毕竟爱儿子是天下父母的天性。她回头低声:“夜里不行。明早你可以到指挥使府上来看他。”   伏青山紧追了几步,看晚晴越走越快,抢言道:“我与魏芸合离了。”   晚晴本不欲言,见他追的太紧,回头冷冷道:“那我真该恭喜你,又能重寻个贵妻。”   伏青山见侍婢就在一侧站着,也不敢再往前追,直看着晚晴抱了铎儿上楼,自己才随后也上楼,伏罡就在廊下站着,见伏青山上楼,先转身回了房中。   晚晴一餐饭吃的心神不宁,铎儿与宣儿两个满餐厅追逐着打闹。因有妇孺,平王那一处也不曾多用酒,不过略吃了几样菜喧了些闲话,各人便都要告辞。平王独留了伏罡与伏青山进到内间,着两个精壮的男仆添了酒进来,亲自擎杯敬了伏罡与伏青山,笑道:“孤不曾期,有一日竟要多仰仗于你们叔侄。”   伏罡与伏青山俱起身跪地,拜道:“不敢!”   平王先扶了伏青山,又扶了伏罡起身各各安坐,这才道:“孤本无无心帝位,但京中阉竖当权朝臣无首,实在是为大势所逼而不得不为。”   曹丕篡汉,亦要再三推拒才肯登基。平王这样谦居,伏青山与伏罡自然要多宽解几句“明君正主”、“大势所趋”之类的好话。   平王为了表现出个平意近人的样子来,想来想去问伏青山道:“听闻伏尚书的夫人是故了的魏中书府的小姐?”   伏青山拱手道:“并非。下官曾与魏小姐有过婚缘,然则已然和离。如今仍是孤身一人。”   平王脑中回味着他这段话,并脑补了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但见伏青山说的坦荡,却也忍不住赞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再娶一房即是。”   伏青山复拱手谢过,抬头见伏罡正望着自己,迎上伏罡微微冷笑。   他们一行人辞过平王出府,平王与王妃亲自送到府外,晚晴生怕铎儿又要当众喊爹,方才无人时就千万教导着不敢喊。铎儿虽不知大人间的复杂事情,却也十分听话,此时便拉紧了晚晴的手不再多言一句。   直到出府别过众人,他才忍不住喊道:“爹,你不跟我们回家吗?”   伏青山听着稚子这样喊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阵酸楚,上前抚了铎儿头上的茶壶盖儿道:“乖,先回家去,爹明早就来看你。”   伏罡耐着性子等他抚够了,才一把抱起了铎儿,牵了晚晴道:“走,咱们回家。”   伏青山目送着伏罡抱着自已的儿子牵了自己的妻子离去,心中冷忖道:所谓杀夫之仇,夺妻之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万不能理解那其中的屈辱。   他在官驿床上辗转一夜,次日一早换了身茶色直裰便直奔指挥使府。身后钱进与门上守兵交涉过,这守兵才放了伏青山进门。这是处简朴粗陋的院子,内里几间大屋,铎儿跟几个黑脸的小子正在院中舞枪弄棒,见伏青山来了,铎儿扔了棒子高喊着爹便扑到了伏青山怀中。   伏青山四顾只有个胖乎乎的老妇人在远处笑着,问铎儿道:“你娘去了那里?”   铎儿道:“跟白凤将军学功夫去了。”   伏青山又问:“你小爷爷了?”   铎儿遥指了道:“出城带兵打仗去了。”   顾妈一直听铎儿喊伏罡叫小爷爷,她们下人不好过问主家之事,但隐隐也猜得铎儿并不是伏罡亲生,今见来个青年男子,面容俊俏肖似铎儿,心中也暗暗思忖,想必这人果真是铎儿的亲爹。是而上前笑问道:“不知官家是何人,我家主人都出门去了。”   钱进上前道:“老妈妈,这位是朝中兵部尚书伏青山伏大人,是你家主人的亲侄。”   伏青山也不再与顾妈妈多做攀谈,抱了铎儿道:“走,带我去寻你娘。”   顾妈见这人就要抱走孩子,忙上前几步拦住了道:“官家,我家主人主母皆不在家,您这样抱走孩子只怕不妥。”   伏青山这才道:“既是这样,你就陪着我们到白凤府中,见过了主母禀过再回来也行。”   顾妈看铎儿在伏青山怀中一幅相熟的样子,又钱进穿着官服不像是个歹人,此时也不好多言,一路跟着伏青山一行出了指挥使府,往白凤府中而去。   白凤府中,白凤双手叉腰看晚晴使那九连环,皱眉摇头道:“你不能总是这样放不开,不必去怕它会打到自己。再来!”   晚晴一手在前一手在后,闭上眼睛重新回忆了一遍白凤方才的动作,错动着身形以手腕为轴,狠狠将长鞭甩出去,刀头直冲白凤。白凤轻轻闪过抓了她的鞭首道:“这一式白蛇吐信就有些像了,但收的仍然太快,你仍是怕锋头会伤到自己,须知你越怕越畏手,收时力度不够,刀头回向没有准头,自然就会伤到你。”   伏青山抱了铎儿在院门口站着,一颗心被晚晴如今的样子惊到许久都无法平复。他曾经那只会埋头种地,心中只有伏村那小小一方天地的发妻,如今一身短□□衫汗湿着额头,眉目间神彩飞扬,唇角含着丝笑意运着飞刀,是他此生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样子。   顾妈瞅着空儿上前道:“夫人,这里有位官人,一力要抱了铎儿来寻您,老奴不放心便跟了来,你看看可认识否?”   晚晴回头见伏青山抱着铎儿,心中先就腾起一阵厌憎。但他们是父子,无论她与伏青山曾有怎样的过往,也不该早早将仇恨种到孩子心中,毕竟铎儿也须要父亲的陪伴才能健康长成。她对顾妈一笑道:“我识得他,你自回府去吧,顺便报备夫子一声,就说今日许我们休息一日。”   她又回头对伏青山言道:“你可以带他顽上一天,晚上必得要送回指挥使府才行。”   伏青山笑道:“我们也不去别处,在这里看看你学功夫就很好。”   言罢抱了铎儿在廊下坐了,眉间含着丝笑意便直望着晚晴。白凤毕竟女子,见伏青山面容生的这样好也有些害羞,低声问晚晴:“兵部尚书为何会到这里来寻你,你们什么关系?”   铎儿耳朵尖,又因自己的爹抱了半日,十分自豪的言道:“他是我爹。”   白凤惊的张大了嘴巴望着晚晴,许久才低声道:“你可以啊,竟然还跟我们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尚书大人有一腿。”   晚晴虽也听出来白凤是在开玩笑,但此事于她是掩之不及的伤疤,是而亦是低声道:“他只是铎儿的爹,与我全然再无干系。”   她将九节鞭收起红绸缠上卷到牛皮包袱中卷好了才道:“走,我们出城去。”   白凤见伏青山与铎儿两个仍在廊下坐着,上前抱拳道:“尚书大人,属末将照顾不周,您请到外间坐着喝些茶水,末将与将军夫人还有些事情要办,可否?”   伏青山牵铎儿一直跟出院门,见外面两匹高头大马,晚晴亦不必上马台,牵马跑了两步一跃而上,马缏长策,与白凤两个已然扬长而去。他曾经的小妻子,如今上马都不必马台,一跃就能跳上马背。   伏青山心中不知是喜是酸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千帆过尽,他的心却苍凉无比。   第七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不可描述,阿正叔要耕坏田的一段,在晋江完全不能发表的一段就在明天。正叔梦中那一段儿的现实版,我不往这里放了,锁一次订阅掉一大半,实在撑不住了。大家直接到微博上看吧,我会摘下来放到微博上,像60章的那样。再次说一下微博。上新浪,搜索用户名 “浣若” 浣(huan)音,备注晋江浣若,就是我了,上面有所有文章不能发在晋江的删节。   另,亲们,不需要强制关注我也不需要转载,留言必回。就算没有注册微博,打开也可以看到,因为我不做琏接和验证码,直接发长微博。   伏青山回头问铎儿:“你想干什么?爹今天都能满足你。”   铎儿歪了歪脑袋说:“我要吃刨冰,多多的刨冰。城门口有个老头挑着冰鉴整日的卖!”   伏青山牵着铎儿慢步走着,沿路许多叫卖之处,只要铎儿想要他皆一样样买下来叫钱进捧着,不一会儿钱进就抱了许多的木偶小人马车,并小刀小剑,还有竹签串的长瓜,以及陶俑烧成的粗坯兔子,珠串子,怪的是还有几个刷锅的笤帚,只因铎儿觉得那高梁杆子红红的可爱。到了城门口,果然有个老人挑了两只桶在那里卖刨冰。   铎儿指了一侧的桶子道:“我要带□□的这种。”   这刨冰装在双层隔离的桶中,上面罩着棉被隔温,是而许久都不会融化。谁人要买,那老头便舀一勺糖洒在上面,若再多花两个铜板,还可以添一勺酸奶在上头。铎儿坐在小条凳上取了勺子舔着那点白糖冰意,问伏青山道:“爹要不要吃?”   伏青山摇头:“不要,你若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因怕吃冰闹肚子,晚晴向来都是申令顾妈与陈妈不得给铎儿买冰回来。这孩子贪得一日能吃回冰,点头道:“好,谢谢爹。”   伏青山道:“你若跟爹回京城去,爹整天带你吃冰。”   冰虽好吃,但对于稚儿来说,娘更重要。是而铎儿心中挣扎了许久才道:“我要跟着我娘,我娘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伏青山默默点头,长吁了口气。他的妻子和儿子,当一回错失之后,恐怕还要很久,他才能把她们谋回来。   城外,晚晴不停策马,白鸽跑的比白凤那匹紫马还要快。白凤见晚晴面上愁眉不展,高声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军营里转一转?”   晚晴果然勒马回头,有些不置信的问道:“我可以去吗?”   白凤道:“当然可以,跟着我就可以。”   她策马回头往另一边奔去,晚晴打马跟了上来,两人策马跑了约有个半时辰,便见远处一排排无尽的长房,外面粗木护着围栏。长房往后还有许多帐篷搭着,内里来来往往行走的,皆是穿了军服的兵丁们。   守兵见了白凤,远远就屈膝跪了高呼道:“白凤将军!”   白凤略点点头,策马进了大门,晚晴也跟了进来。白凤策马一直往内走着,遇见的兵士们皆要躬腰行礼。一下往后走了约有半里路的地方,平地一所土灰色的大楼,白凤这才下了马,将马拍给楼下的守兵。晚晴亦下了马,才仰脸望着,便见伏罡带着一群将士们自楼后绕了出来。   他戴着平巾帻,穿着玄色窄袖长袍戴着盘领,腰束金革带,平肩窄腰一片风度,本是一脸正色的走着,见了晚晴面上已是一片柔色笑意,侧身低声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他手下的将士们多见过晚晴,但此时在军营中也不敢造次,低头应过之后退下去了。白凤几步追上霍勇亦往后而去。伏罡见人走的差不多了才上前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晚晴道:“白凤带我来的。”   他领晚晴上楼推了房门,内里宽敞的屋子中满墙挂着地形图,几处沙盘,一张大案上堆积如山的纸与书。另有一处干净案几上却只备着笔架砚台等物。伏罡请晚晴在临窗的圈椅上坐了,问道:“要不要给你泡杯茶来?”   晚晴道:“我又不是你的客,泡茶做什么?只给我杯水即可。”   伏罡出门吩咐了一番复又进来,再晚晴身侧另一张椅子上坐了问道:“下午无课?”   晚晴道:“伏青山想带铎儿玩一天,我索性在夫子那里请了假。”   两人相对笑望,终是晚晴先道:“铎儿毕竟是他的儿子,我不能阻着他见孩子。”   伏罡眉眼间一片笑意,微微点头道:“我懂。”   外面亲兵送了水进来,伏罡自门口端来了递给晚晴,看她咕咕一饮而尽,复问道:“可还要再添?”   晚晴道:“不必。”   伏罡拉晚晴起身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晚晴跟着他一同骑马复又回到凉州城中,一直快到西门口时,伏罡才勒缰止马,抱了晚晴一同下马到一古井旁,井旁不远处碧波荡漾一片湖水,此时湖边垂柳胡杨正是繁茂季节。两人沿湖岸而走,到得一处院落,伏罡敲门,不时便有人慢跑着前来开门。   伏罡拉晚晴进了院子往内,一直到了后院一处棚草堆积的地方,召唤那看门人送了烛台来,推门进草棚,这草棚中居然有个半人高的砖砌门洞,伏罡先探身几步下去,才拉了晚晴下楼。晚晴见内里漆漆黑黑是个地宫的样子,悄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伏罡道:“古墓!”   晚晴觉得有些可笑,问道:“你带我来瞧个死人的墓地做什么?”   伏罡不言,一直拉着晚晴过了长长的俑道下到古墓正殿,将内里烛台分别点上,才指了壁龛上一匹绿油油的飞马道:“那才是真正的踏燕!”   这飞马脚下踩着一只巴掌大的龙雀,四蹄奔跃向前,后面跟了一长列骑在马上持长矛的兵士,兵士的后面,是一辆辆四轮遮顶的马车。   晚晴问道:“为何这些马皆是绿色?”   伏罡道:“那本是铜,生了锈才成绿色。”   晚晴觉得这墓室冰冷渗人,拉了伏罡道:“我不爱呆在这里,咱们快走。”   两人上来掩了草棚又出了院子,沿雷治湖慢慢走着,走了许久伏罡才言道:“那是汉时古凉州守郡张君的墓室。汉时的边防,远比现在要强锐得多。西行一直到玉门关都有屯田,唐代时远到伊犁都有都护府,如今鞑子所占大半疆土,都还是我们的。”   晚晴这些日子跟着夫子学了些东西,也知朝代纷变,君主帝王并不是从古至今不变,今日刘家王朝,明日李家来争,才会有几千年的历史。她仍对那遥远祁连冰盖的尽头感兴趣,是而问道:“就连嘉峪关往上也是我们的?”   伏罡道:“当然,一直到葱岭以南皆是我们的。”   晚晴停了脚步,隐隐有些猜测出伏罡的意图来,直言问道:“所以,告诉我你的想法。”   伏罡亦止了脚步道:“这半年中,以中书门下平章事高千正牵头,唐政、黄熙等人相拥附合着杀了宫中为宦多年的张公公,虽太后仍在宫中,但刘国公一脉大势已去,如此朝中才会议起接平王回京的事来。而这些事情之所以能达成,还全在青山一人。他虽性子有些执拗,但于权谋上很有些天赋,在为政上也有些才能。如今既他理着兵部,若我能将枢密院兼起来,或者大历还有机会能比肩前朝,将疆土开辟到更远的地方去。”   听到这里,晚晴已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既是这样,我和铎儿仍回伏村去,你但凡有闲暇便回伏村来寻我,可好?”   伏罡如今渐渐揣摩出他这小夫人的脾性来,知她如刺猬一样,但凡有风吹草动都有炸成毛球将自己缩起来。而他方才这番话只怕又叫她想到在京城时的不愉快。随即解释道:“并不是现在。平王回京只怕就在这几月中,然则我还要在此戌边,至少三五年后才去京城。到那时,青山想必也会想开,再娶,并放下。”   那当然最好。晚晴站了许久,复又往前走着:“我怕他会害你。”   伏罡是个男子,自然不必晚晴猜度的多,安抚她道:“不会。他不过是还未想通而已,等过几年他想通自娶就好了。”   他不欲晚晴烦心,拉了晚晴手道:“既天色已晚,不如咱们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去?”   晚晴先就甩了手道:“酒楼饭庄中的菜色也不过平常,几百大钱都吃不下来一顿饭,白花那钱做什么?”   她见伏罡已然皱起了眉头,又改了口笑道:“既大将军舍得花银子,我陪你吃一顿又如何?”   他们在外吃过饭时天已渐麻,两人牵了马慢悠悠往回走着,还未到指挥使府,远远就见陈妈揣着两只手不停往外张望,晚晴一瞧就知必是府中出了大事,忙几步上前问道:“妈妈,怎的你在这里?”   陈妈道:“小公子早间跟他爹出去逛了一圈,下午回来就喊肚疼,如今在床上滚着,老奴要请郎中,他爹也不肯,只自己一人在那里看护着,老奴又不好做得他的主,所以在此等将军与夫人。”   晚晴还不待她说完就冲进了内院,直奔上房西屋,果然见伏青山跪在床沿上,铎儿苦皱了眉头睡在床上哼哼。晚晴抑了怒气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不过给你看半天你就给我把儿子弄成这样?”   伏青山搓着双手替铎儿捂着肚子,回头低声道:“他贪吃了两碗冰,如今有些闹肚子。”   晚晴凑到床边挤开了伏青山,搓了双手替铎儿暖着:“这孩子体寒,最不能吃那些寒凉东西,你不是郎中吗?竟连这些都不懂。”   伏青山坐到了一侧甩着两条酸麻的胳膊道:“自他生下来长到如今,我所陪伴过的日子屈指可数,不过想叫他高兴些而已。”   “你走吧!”晚晴头也不回抛了句冷冰冰的话,见伏青山仍在床头坐着,回身道:“快回你自己的住地去。”   伏青山抬头见伏罡在窗外站着,起身出门,迎上来拱手唤道:“阿正叔!”   伏罡点了点头:“来看铎儿?”   伏青山道:“是。”   夏夜,槐间蝉鸣阵阵,檐下有丝丝凉风拂过。伏罡指了椅子道:“坐!”   两人齐齐坐下,这叔侄两人,所年之后,倒是头一回坐到同一张桌子前。伏青山接了陈妈递来的茶搁到了桌子上,望着伏罡言道:“阿正叔,小侄有话欲与您详谈。”   伏罡道:“你尽管说。”   暑夜的月色下,这年龄相差不多的叔侄俩,一个是武夫,却沉静内敛,一派大将风度。一位是文臣,却锋芒毕露,难掩心中勃勃野心。两人相视良久,伏青山才道:“我才理兵部,又是文臣出身,不懂边防调令等事,下面官员欺上瞒下的手段也并不能尽懂,很难理得动。而高千正高中书虽是武将出身,但其性柔怀善,不是能开拓进取之辈。如今枢密院也是他监着,大历一国的防务与征戌皆在他手中掌握。柔臣掌着武事,必不能兴国强军,阿正叔以为?”   这也正是伏罡这几日来所想。他饮了口搁了茶杯:“我去年底入京时,曾在高中书那里读过一份你谏言兵改的折子,内里所列所呈皆十分到位,你如今既掌了兵部,就放手去做即可。至于这朝中官职任免,皆在天家,不是我们所能左右。”   听伏罡这话的意思,他虽与高含嫣已然合离,与高千正倒还没断了往来。伏青山有些愣住,随即点头道:“小侄一定照办。”   忽而内间晚晴高声叫道:“伏罡!”   伏罡与伏青山同时站起来,终是伏罡先进了屋子,伏青山随即也跟了进来。晚晴两手搓个不停,急的满头大汗道:“快,就像上次一样,你来挖他喉咙叫他吐出来。”   伏罡回头问伏青山:“什么时候吃的东西?”   伏青山道:“大约三个时辰前。”   伏罡道:“那已入了五脏,如何能吐得出来。”   他拉过晚晴劝道:“我来替他捂着,你且休息一会。”   晚晴这才下了床,恨恨盯了伏青山问道:“为何还不走?矗在这里做什么?”   伏青山指了门外道:“你家婆子去抓药了,我等她抓回来熬了喂过孩子再走。”   晚晴靠在床头上双手抱胸闭了眼睛不肯再言,伏青山站了许久,见晚晴伏罡两人看顾着孩子俨然就是一家三口,而他自己反而像个外人,这样站的没意思,一人退了出来在屋檐下站着,许久才凄凄凉凉出了院门,恰碰上顾妈风风火火抓了药进来,略吩咐了几句怎样熬药多久吃一顿的话,自己一人出了指挥使府,往官驿行去。   这夜铎儿闹肚子闹到半夜,晚晴与伏罡也只有在这床边半睡半守熬到天明。次日一早伏青山要回京,平王亲自送出城去,伏罡自然也要随行。   待行过别礼,平王是个不拘礼的,指命让伏罡代他将伏青山送出城去。伏罡陪伏青山走着,身后浩浩荡荡一条队伍跟着。送出城外十里,伏青山见亭中设着宴酒,请伏罡先进去坐了,屏退众人自己也随后跟了进了,握了酒盏言道:“阿正叔,有朝一日平王回京,侄子必定上下活动一番叫高千正把枢密院留给你。”   伏罡亦握了酒盏:“都是后话,容后再议。”   伏青山一口饮尽翻了空杯,一股辣火自他舌尖冲到胸膛,他自满上一杯敬着伏罡言道:“晚晴是我发妻,铎儿是我亲子,阿正叔替我照顾好她们。”   “青山!”伏罡见伏青山仰头又是一杯,夺了他杯子扣到桌上劝道:“你不适合晚晴,晚晴也不适合你,你们合离两宽,彼此再找良人才是最好的结果。”   伏青山冷笑,他本不沾黄汤之人,才喝了两杯连眼圈都红了,指了伏罡便有些激动:“我虽自幼与你分别,但你早知晚晴是我伏青山的妻子,怎能觊觎于她?这不是君子行径。”   他不等伏罡开口又道:“不要跟我讲什么休书,慢说登高中举,就是普通农人家多收了三五石,行脚走贩的皮子商多赚了几百文,许多人还要置放妾室进来。我也不过多置了一房妻室,天下男子皆是如此,不在我伏青山一个。况且,我如今已经悔改了。”   伏罡见伏青山声音越来越响,压低了声音劝道:“你喝多了,趁天亮早些上路。”   伏青山复满斟了一杯,遥敬过伏罡一口饮尽翻了空杯,才道:“侄子酒后失言,望阿正叔莫怪。”   伏罡拍拍他肩膀道:“不怪!”   伏青山强忍着嫌恶忍了伏罡的手,脚步有些踉跄下了亭子,叫人扶上马车摇摇而去。伏罡在亭中站着,目送着车队远远驶离,才转身往军营而去。   他在军营中转了一圈,下午回到指挥使府,径自寻到夫子给晚晴与铎儿授课的书屋,站在窗外看了会儿晚晴流着口水打盹的样子,忍着笑抱拳看了半天。她确实太过辛苦,早起要跟着白凤练九节鞭,骑马射箭,下午要跟着夫子学文识字,至夜又总不能好睡。   晚晴终于从睡眠的沼泽中拖回了自己的沉躯,悄悄抽了帕子出来揩着嘴角的口水,转眼就见伏罡抱臂站在窗外。她也知他方才必是看光了自己的丑态,那帕子捂了唇转身去看夫子,看得许久再回头,仍见伏罡在外站着,仍是抱臂含着笑望她,不曾挪动过的样子。   西晒正烈的时候,他就站在大太阳中。晚晴怕自己再回应一眼他又要看的更久,索性再不转头,认真听着夫子讲课。她听的入神,等到下课时才突然想起伏罡,回头看窗外,伏罡已不知去了那里。   她与铎儿才送了夫子出门,就见伏罡端了两碗冰进来。一碗少些,淋着牛乳,另一碗只洒着白糖。晚晴很少吃这些东西,亦高兴的像个孩子,见铎儿去抱那多些的一碗,自己先夺了过来道:“你昨日才贪凉闹了肚子,多些的给得我吃。”   铎儿取了勺子来挖着自己的,眼睛还盯着晚晴那一碗。晚晴自己舀了一勺伸舌头舔了丝丝的凉意,盛了一勺给伏罡,笑嘻嘻问道:“为何会想到买冰来给我们?”   伏罡瞧晚晴也欢喜的像孩子一样,笑道:“酷暑之中,略吃点也无防,不要贪过就好。”   铎儿趁着娘不注意,悄悄舔着那丝甜意。妇孺孩童似乎都很容易满足,夏日里一碗冰就能叫他们高兴万分。   伏罡向来在这些事情上不花心思,看晚晴与铎儿两个吃的欢实,心中竟是一股难言愧意。他既然自伏村将晚晴与铎儿带出来,天下间只要有的,只要他们想要的,自然都会拼尽全力去满足他们。   只是不曾想过,他们想要的快乐竟这么简单,而他竟就忽略了。   至晚沐过身躺到凉丝丝的原藤席上,晚晴先就双脚蹬远了伏罡摇头道:“不行,天气太热,我不要再出一层汗。”   伏罡如猫觑鱼伏视了许久,才躺下侧身自睡了。晚晴见他不来磨缠,反而觉得有些奇怪,趴起来问道:“阿正叔可是生我气了?”   话音才落,伏罡已经翻身压了上来,自唇角碾磨到耳根上恨恨道:“你再多叫几声我听听。”   晚晴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自锁骨处渐断着哼出满腔畅意,在伏罡有规律的动作中闭上眼睛,调动起所有神识去感受他的动作,和起起落落席卷全身的舒愉,舍命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这日伏罡自外归来,许是要考校一番晚晴的功课,自怀中郑重其事掏出张纸来,展平了递给晚晴道:“给我读一遍,看可还有不能识的字。”   晚晴接过来,见这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先就赞道:“这是澄心堂的洒金纸。”   纸上暗纹繁覆,暗压着缠丝牡丹的花开富贵,晚晴持纸默念道:“二姓联姻,旧矣画眉之睦。十缁讲好,惭于歇未之间。宋城之牍岂偶然,渭阳之情益深矣。夫女晚晴,施颦有戒,是必敬从尔姑。夫伏罡者,种玉得妇。愿结二姓之好,共叙年德。”   晚晴边读边笑,读完抬头笑道:“这是婚书。”   伏罡竟有些赧意,低声道:“总要有个正经的礼节娶了你,我们才是正经夫妻。”   第七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船要等到明天啦,上微博找即可。另,关于接下来一段的战争场面,完全是用一个农村小妇人的视角来描写,所以如有不适,就怪晚晴。   晚晴折了那澄心堂的纸放回桌上,摇头道:“有这一纸婚书就够了,毕竟我与伏青山在清河县衙的婚书还未销档,再在这里重新成一回亲,且不说别人笑话不笑话,自己都觉得难以见人。若你果真心向我,没有这纸婚书,日子照旧是这样过的。若你心不向我,连父母兄长都没有的人,果真要休我也不过一纸放妻书,谁能奈你何?”   她曾将整个人生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为此而熬过旁人不能熬的苦,走了想都不敢想的路,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空。如今于这些事情上也就十分看淡,不求形式不求名位,但求个日子渐过下去,孩子渐渐长大。   毕竟再嫁,她有一半真心,还有一半不过应付差事而已。   当然,若不为应付差事,以伏罡这人在床上的磨缠,是个女人都难以招架,难以应付。   等到送走了回京的平王,雷台河结过两回冰,又熬过两回酷暑,晚晴便能完整读一篇伏罡所书的信,亦能凭着天生的狡敏和学得的几样招式,正正当当和白凤过几招了。   这日,估摸着自己送的信该到伏罡手中了,晚晴安顿好铎儿与指挥使府的家务。混身上下紧袖短衫,裹腿到膝,穿得干练利落出门牵了马,备了些干粮与水,便要去完成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壮举:一人独骑一百八十里路,去骊靬找伏罡。   伏罡在骊靬训兵已有一段日子,如今凉州城唯有游击将军霍勇守着,连白凤都去了骊靬。晚晴毕竟头一回骑这样远的路,又是孤身一人。是而时时摸着自己腰上的九节鞭,并腿上绑的短刀。但走着走着她就发现,路上与她一样独身一人的女子并不少,况且沿路全是牧区,如今秋草正盛,羊肥牛壮,这一路上非但不危险,反而风光无限,那放牧的牧人中妇人许多,歌声遥振四野,听得晚晴意气风发,策了白鸽马蹄四开。   她五更出发,一路策马慢走看着沿途风光,傍晚时才到军营。游骑将军阮刚听闻大将军夫人到了,忙出帐来迎,远远抱了拳喊道:“夫人好厉害,居然能只身一人骑马前来。”   晚晴左右四顾,见伏罡站在远处朝自己笑着。他仍是寻常那身武将玄色官服,圆襟长袍,阔筒长裤扎着绑腿。晚晴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他盯的有些羞意,下了马拍马给了阮刚的亲兵,笑道:“我亦是一时兴起,或者你未曾收到我的信?”   阮刚等人分开两路,目送晚晴向伏罡走去。   直等晚晴走到身边,伏罡才低声问道:“路上可有遇到麻烦?”   他听闻她要来,连夜派骁马骑兵在城外候着,只等她上路就远远随行,也是怕她头一回出门遇到危险。晚晴自然不知,觉得自己勇猛非常,当着众人不好离伏罡太近,如鹿萌然低了头道:“一点麻烦也没有,一路上皆是牧人,歌声遥震四野。若不是为了来见你,我还想走的更慢一点。”   她跟着伏罡进了军帐,帐内案卷堆积兵器林列,连个落脚处都无,唯有榻上收拾的干净,一屁股坐下挥手道:“快去忙你的,着人给我些热水热饭即可。”   虽然一路无险,但她为安全顾连马都没下,一路不过啃了几口干粮而已。   伏罡亲自出门去吩咐,不一会儿便有亲兵送了热水热饭进来。晚晴吃喝过净过手足沉沉睡了一夜,连伏罡何时归来,早上何时走的都不知道。次日早起不见伏罡,她寻来游骑将军阮刚问道:“大将军去了那里兵?若是离此不远,不如我自己骑马溜去瞧瞧?”   阮刚带晚晴出帐,遥指了西方道:“事有不巧,将军欲要用兵作战,昨夜三更就出门去了。大将军请夫人早起用过饭后到对面山坡上去。”   晚晴草草用了些军营中所备的稀粥咸菜与馒头,牵白鸽来辞别阮刚。   阮刚也知晚晴如今不是个弱女子,况他们本是大大咧咧的男子,是而也不在意她是否路上会遇到危险,只问:“可要带上两个亲兵?”   晚晴摇头:“不必。”   她一人牵马出了军营,往西而上那势缓渐高的山梁,到得险处便下马牵了马慢走着。这山不过土山,不过一个时辰便爬到了山顶。这山后仍是重重叠叠连绵无尽的山脉一望无际。晚晴站在山上吹了会风,遥遥听得有呐喊声,手搭凉棚望远,便见一股骑兵腾着扬尘往这边奔来。跑在最前面的一匹灰马四蹄展开形如飞势,足下恰似踏着云雀般奔驰。   马上那玄色武将常服的男子恰是伏罡,他扬手止了众人,自己一人跃马上到这土山包上。他身上玄衣几处破口,手背上还凝着明显的血伤。山风吹的晚晴有些迷眼,高声问道:“你怎么像是打过架的样子?”   伏罡手搭晾棚皱了浓眉望着远方,许久回头亦是高声:“早起跟别人打了一架。”   他三十多岁的人,说起这话来一本正经,就好像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晚晴嘟起嘴有些不悦,亦学着伏罡的样子手搭晾棚望远。今日天气清朗天色清亮,天上偶有浮云,阴影大朵大朵照着荒晾无际的戈壁滩上。   她望了半天望不出个所以然,回头仰脸高声问伏罡道:“你刚才看什么?”   伏罡低头看着晚晴笑,阳光洒在他脸上照耀出斑驳的光影,叫晚晴重又想起京城书架上那和尚的头像。那头像雕的肖似,恰如伏罡现在的样子,深藏着慈与忍,外露着凌厉与锐意的笑容,在那叫阳光抚摸着的皱纹与眉眼间。伏罡叫晚晴媚意丝丝的眼神看的混身说不出来的妥贴,面上虽一本正经的笑着,心却已经自她全身游走过一遍复收了回来,提鞭指了远极处道:“往前三百里的黑水城,叫当初覆灭了的西夏国一个叫旁当臣的皇族占着。他与白达旦部的阿玉奇世代通婚,彼此是对方的亲家又是老丈人。他虽是个亡国的皇族,却丈着阿玉奇的势猖狂已久,不说肃州,就连凉州城外都常遭他侵扰。我如今欲要给他狠吃回教训,你看如何?”   晚晴勒马抿嘴笑着:“我那里懂这些,但是你好好的在外几个月都不去打他,为何我才来你就要去打他?”   伏罡一本正经道:“打给你看。”   晚晴叫他说的越发忍不住笑:“我又不爱看打打杀杀,为何要打给我看。”   伏罡道:“我既是你的夫君,又常年在外行走,你就该知道我在外做什么,会怎么做,会不会有危险,若危险来临,我又是如何应对。说到底我还是想要叫你放心,我虽干着这份职业,却并不十分危险。”   晚晴心道:从你每次回家猴急的样子,我也知你在外没有做坏事。至于危险不危险,想多了就是愁苦,又何必去多想。   她与伏罡终归不是结发,从一开始别别扭扭凑到一起,再到京城磨难过一回以后全心依赖,终归身体上的彼此依赖更多于灵魂上的投契。如今就算晚晴再怎么努力想要去爱伏罡或者将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潜意识里的那个自己是无法做到的。她最初最虔诚的爱与灵魂皆交给了伏青山,便是叫伏青山伤过之后再收回来,亦是千疮百孔无一处不透着伤,更何况她还有个孩子是最大的牵挂。   她见远远一队骑兵腾黄沙而来,提鞭指了问道:“那可是敌人?”   伏罡叫她急匆匆的孩子气逗的有些好笑,耐心解释道:“那是我们自己的骑兵,这些年我自旁当臣手上掳来几百匹良马又从乌孙人手里买了许多乌孙马,总成骑兵营叫胡成夫替我带着,如今他训出个骁骑营来,今日我就要用这旁当臣的良马,来破他自己的铁浮图。”   晚晴听他说了一堆,唯对铁浮图三字有些好奇,遂问道:“何为铁浮图?”   伏罡道:“这是原西夏未覆国时一种骑兵阵,每三匹马而皮索相连,因马身累甲厚重,又三马合而力壮,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力。前些年凉州的将士们最恨旁当臣这铁浮图,单兵匹马几乎无法将它们战服。今早三更我往黑水镇燕军司转了一圈,到军司守将米禽家转了一圈儿,顺带挑了他几个小妾,然后才一路打出来,今夜咱们就得备战,明日一早只怕就有一场仗要好打。”   晚晴这会儿才有点听明白,吃吃笑道:“原来竟是你主动惹人家,还招惹人家到这里来打一场好架。”   伏罡仍是提鞭指着:“这天宽地广的戈壁滩上,恰是正面交锋的好地方。明日天气仍是这样的好,但从明晚开始就要变天。秋雨绵绵可不是打仗的日子,所以,我们明天一天必得要结束战争,叫米禽不但败战,还得叫那败军们秋雨绵绵中如丧家犬般的逃回去,方能为我肃凉二州百姓出口恶气。”   晚晴见那些骑兵们渐渐临近,一个个皆是歪盔斜甲很不成样,忍不住提鞭指了道:“伏罡,虽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兵事,但你手下这兵也太不成样了些,衣服都穿不正,帽子都是歪的,如何去打仗?”   伏罡笑中含着赞许:“我的小夫人虽言语谦虚,目光却很不错。孙子兵法第六篇讲虚实,夫兵象如水,水之形态,避高而趋下。兵之形象,则是避实而击虚。水因地制流,兵因敌制胜,变化无常,避实就虚,因变而取胜,这这兵中常用之计。”   见晚晴听的太认真微张的嘴角上口水都要流出来,看眼神便知她虽努力的想要理解,却一句也没有听懂,遂又耐心解释道:“我们这骁骑营训练了好几年却还没有拉出来亮过相,而西夏人的铁浮图却是这几十的中西北一带战无不胜的法宝。我今欲要引他的铁浮图全骑而出,自然要放些诱饵给米禽。方才我自黑水城出来,他派铁骑来追,我便派胡成夫率众骁骑营相迎,自然是叫要佯败叫他打的丢盔卸甲。他是个好大喜功爱杀戳之人,见我们凉州的骑兵如此不堪,明日必定要带铁浮图来歼,到时候正好一股作气破了他那浮图阵,肃凉二州只怕能得多年清净。”   山下铁骑集结,白凤一身银色亮甲头上红缨飘扬,在山下骁骑兵阵前策马来回穿梭,许是看到晚晴对自己的艳羡,远远伸手对着晚晴做了个杀鸡的手势。晚晴叫她逗的噗嗤一笑,十分艳羡的望着白凤深叹道:“只恨我此生不能如她一样。”   伏罡皱眉道:“她有什么好?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晚晴心道:我还比她小着几岁了,你都当她是孩子,怎的从来没有当我是孩子而手下留情过?   每每,她终归还是在心底里怨他对自己不够怜惜,不在意她的身体,在床上总是恨不能折腾死她。   两人策马下了山包,众将齐齐来拜。今日他们也不回营,就在方才伏罡与晚晴并骑而站的山包上搭营设指挥帐与中军帐。此时既有正事,伏罡便也不再多顾及晚晴,在指挥帐后设一小帐,派两个亲兵在后给她跑腿服侍,自己与游骑将军阮刚,骁骑将军胡成夫并白凤杨兴等人去布置明日战事。   此时山下绵延戈壁上处处狼烟腾空,高天上的繁星并都叫那狼烟映失了亮意,天上地下一派暗黛的清明。至下半夜时将士们俱已安歇,晚晴见伏罡仍不回来睡觉,行到指挥帐前也不见他踪影。她四顾见后面马匹不能上的孤峰上有一人站着,隐隐黑影便知那是伏罡,遂趁着风气月色一路爬了上去。   伏罡面祁连而立,回头见晚晴往上爬着,伸手将她拉了上来,笑问道:“为何不去睡觉?”   晚晴道:“明日就要打仗,你为何不早些睡了养足精神?”   风吹着她的披风呼呼作响,这透暑后秋夜的寒气冻的她打起了摆子。伏罡仍是寻常那件玄色武官常服,他环手将晚晴裹入自己怀中逆风站着:“战前夜我总不能眠,因为兴奋也因为紧张,这样一人定一定能清醒头脑。”   晚晴仰脸道:“禅坐方能入定,你这样站着如何入定?”   “禅坐不过形式。”伏罡仍是耐心解释:“心既能定,不拘形式。”   他指了遥远天际叫月色衬出暗玉光泽的祁连雪线道:“从这个冬天过后,肃凉二州会有连年三个大丰年,丰年无繁赋,民生即得安乐。而黑水城背仗阿玉奇常常侵扰,是我肃凉二州百姓心头一大患事,明日我必得要杀了米禽才行。等深秋雨季一过,我还要纵深七八百里把整个河西走廊直到嘉峪关的游牧部落全部扫荡一遍,要叫他们至少这三年喘不过气来。”   晚晴叫他说的好奇,吃吃笑道:“我们庄稼人看天象,至多不过看一季。三年的天象只怕老天爷都还没有定出来,你如何能知?”   她忽而恍然大悟般点头问道:“难道你也如你爹一般能掐会算?”   伏罡扔晚晴另转一个方位,指着戈壁滩上的遍地狼烟问道:“你看到什么?”   晚晴看了许久才道:“营帐,篝火,还有些士兵。”   伏罡道:“我曾拍马走遍整个河西走廊,每一处山峦每片平原并每一条河流在我心中皆十分清晰,眼前在我看来,何处可排兵布阵,何处可设中军帐,何处可伏击,何处可突袭,便是历历在目。也许恰如你所说,这些恰是我爹传给我的。他亦可观天象看地理,却一生只拿这东西去看些风水寻龙点穴,实在浪费了些。”   晚晴未曾见过伏海,但就冲他四十多岁还能娶个二九年华的大姑娘,再以膝下男子们的相貌猜度,也知非一般常人。   伏罡拉晚晴下了孤峰行到她独宿的小帐前,低声道:“快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日看你家夫君如何作战。”   晚晴见他往那中军帐走去,长袍阔裤紧实的绑腿,行步沉稳却有如风之势,而这山下几万人众,明日一仗皆是仰于他一人的运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舒悦之意。   于伏罡来说,这辽阔天地才是他的战场,是他能够挥斥方遒的舞台,他的一颗心皆系在这天地之中,待入到尘世间的万万人中,便隐于泯然众生。   她当初哭哭啼啼委身于他时,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男人的外貌与傍身的财富,以及饰冠的珠玉宝带或能叫妇人们心生爱意,但唯有这样胸中装着丘壑的男子,才真正能叫妇人们全心全意仰仗吧。   她虽无法给他全心全意的爱,如今却是全心全意的仰仗着他呢。   次日晚晴一早起来,便见外面山坡上旗塔高垒,战鼓铜钲高悬。传令兵快步上下跑着,阮刚胡成夫白凤等人皆在中军帐中与伏罡相议。晚晴自知自己是个无知妇人,此时自然不敢上前添乱,一人裹紧披风攀到孤峰顶上站了看着。   她虽嫁了个朝庭也算四品武官的忠武将军,却还从未见过战争场面,此时心中也有些激动,一手紧纂了襟口往远极处望着。   未几银盔钢甲的白凤胡成夫几位将军出帐上马,纵马冲下山坡。坡上不停变幻点数的战鼓轻擂,军前旗手策马高扬着旗杆,坡下一列列持扎刀、提刀、大斧等兵器的步兵们便整整齐齐列成了方阵。另有骑兵两列相互,几位将军们在下高声嘶喊着战前振师之语,伏罡却始终不曾露面。   约莫过得半刻钟,远极处一股黄烟横跨整个平原升腾,晚晴也知必是黑水城的米禽带了亡国西夏的残兵而来,她一眼不眨的瞧着,待那黄烟散去,便见七八里开外的戈壁滩上密密麻麻的高头大马并人头方阵望不到尽头。   两军战前先要叫骂,对骂者皆是声高气厚之辈。凉州这边是个声如洪钟的中年男子,声声如雷震野。对面黑水城却是个声音尖刻却穿透力极强的鸭子声音。   晚晴忽而觉得这两军对战竟也有村妇骂街一样好顽的一面,才捂嘴站在孤峰上笑着,便听战鼓重又擂起,两军在山下犹如群蜂相会般呼喊着绞杀到了一起。刺眼的阳光投射在白凤铮亮的银甲上,头上红缨飘扬,一柄银枪左突右挡,看得晚晴目瞪口呆。   两军交战不知过了多久,双方战鼓都已重又擂过一回,虽站的远极不懂战事,晚晴却也知战况陷入胶着。黑水人的铁浮图与胡成夫的骁骑营正面冲突,亦是战的难舍难分。   她下了孤峰到那小帐外,亲兵上前问道:“夫人,要不要小的送些干粮给您?”   晚晴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兵道:“已是未时初。”   “已过了午时?”晚晴有些惊讶,方才看的紧张,竟叫她不觉时间流逝。   日头都已偏西,不说那些男人,白凤只怕要吃不消了吧。晚晴在自己小帐中歇坐了片刻,此时才知道要打仗果真不是件容易事情。亲兵端了碗新冲的热奶茶并一盘行军中作干粮的炒面豆子进来。晚晴不爱奶茶亦不爱吃炒面,捡了两口碗豆嚼了嚼喝了几口水复又出帐攀到孤峰上。   此时双方士气明显大不如前,但既中军帐前未有鸣金,战事自然还要继续,旗兵依旧纵马四方指挥,双方仍是杀的难分难解。晚晴远远见一个骑兵叫敌军流矢射死,立刻便有一人拽了那死人下来,自己挎马上去继续指挥。   她是个妇人,生的是儿子。地上许多横躺的尸体,皆是有母的儿子,也不知家中老母是否也在眼巴巴的盼归。忆到这里晚晴心中酸楚不忍再看,转身望着祁连雪线捂着鼻子默默流泪,忽而就听身后伏罡道:“想不想战事早点结束?”   第七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有中间缺失的那一部分,直接上去就可以找到。   晚晴忙揩了揩眼眶,转身问道:“能吗?”   戈壁滩上的局面,看起来很难早点结束。   伏罡仍是那身玄色武官常服,脸上带着些笑。不知为何晚晴觉得他此时笑的有些邪性,笑的很不像他。他的手微微发抖,下意识的轻捏着,凑上前低声言道:“我能。但是,你得答应我,等战事结束就归骊靬军营中等我。”   晚晴听他声音都变的有些异样,问道:“为何?”   话才出口,她心中腾的一跳,猛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山下战局厮杀难分,那些对杀了半天口干舌燥的将士们将运筹调度带他们打胜仗的希望全寄托在坐镇中军帐的忠武将军身上,忠武将军此时却在这里调戏自家的小夫人,这也有点太说不过去。   但伏罡向来是个既正派有本分的人,便是在床上流氓一点,也从未如此邪性过。晚晴与他几月未见,那点事情自然也有想头,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他目光如狼盯着,她便点了点头道:“好!”   伏罡已经转身往山下走着,边走边撕了那玄色武官常服扔给亲兵,紧着袖口越过中军帐。不过片刻间,一身沉甲一柄凤尾长刀,足下蹬着银蹬长鞭勒马,鸿泥如风般载着伏罡疾速冲下山坡,自战斗最紧密的地方冲杀进去。山上战鼓声声不休的重擂起来。伏罡所到之处挥动凤嘴长刀便是人头扫落。   他并不恋战,一路策马横刀,直直向黑水敌军米禽的指挥营冲去。   战鼓如雷,将军杀伐,凉州本已疲惫的将士们重又振作起仕气。   敌军指挥营离的太远目不能及,但遍地狼烟中晚晴亦能看见阵阵骚动。她此时越发纂紧了一颗心不能放下,心中不断念叨道:往后我决计再不看打仗,这也太熬人了些。   这样重又杀了一个多时辰,忽而方才凉州那叫阵士兵高呼道:“米禽叫大将军给杀啦!米禽叫大将军给杀啦!”   他声音才落,对面黑水城的叫阵士兵亦高叫起来:“伏罡叫米将军给杀啦,伏罡叫米将军给杀啦!”   这声音传透力极强,隐隐飘入晚晴耳中,吓的她腿一软几乎要跌倒,忽而就明白过来,这想必也是双方的惑兵之计,彼此呼叫给对方的士兵听好惑乱军心。   战鼓不停的擂着,祁连雪线上方不知何时压上一团乌云投落在雪峰上,晚晴远远又寻见白凤的身影。她不知何时跳下了马,此时正持一柄苗刀与人左右厮杀。她也整整杀了一日,一个女子有这般的体力耐力,果真如花生所言,她不是人,是天神,是罗刹一般的女子。   过了片刻,忽而敌军营中一阵骚动,一匹快马载着一身沉甲的伏罡重又杀入战局。他长刀上挑着个东西,太远晚晴并不能看清,只听凉州叫阵士兵高呼道:“米禽叫大将军给杀啦!米禽真的叫大将军给杀啦!”   西夏那叫皮条连成浮图的困马们,疲累的将士们见伏罡纵马四处游走,凤嘴长刀上所挑的果真是黑水守城将军米禽的头颅,顿时军心涣散全军溃败。   伏罡丢了米禽首级,给围凑过来的白凤阮刚等人吩咐过如何善后收尾,便扬头远远看了晚晴一眼,策马横奔着伸手遥指骊靬的方向。   虽离的极远,晚晴也叫他这一眼盯的心肝乱颤。他的手依旧直直舒展着,遥指着骊靬方向,那是兵营所在的方向。他这是要向晚晴讨要晚晴给他的承诺了。   晚晴跌跌撞撞跳下孤峰,自小帐后牵白鸽纵身跃上马,拍了拍白鸽道:“我的好白鸽,快,咱们一定要跑的比他快。”   山下还有另一条路通向军营,虽转的远些,但鸿泥脚程似飞,必然很快就到。而晚晴骑了白鸽往山下一通俯冲,亦是要急着去会伏罡。   这两人两马,从两个方向一力飞驰,便往军营而去。   晚晴到了军营外,回头见来路上一阵扬尘,止不住胸膛中的欢喜低笑着复又策马,不停喊道:“我的好白鸽,快些,再快些。”   她下了马就往伏罡大帐跑去,这军帐中连个镜子都没有。晚晴舀了水才净过手脸,回头就叫伏罡揽到怀中,紧紧撮上了她的唇。   他混身一股浓烈的腥气,恰如在伏村大战一场后的那个雨夜,缠吻过后仍不满足,伸手就要拉晚晴的衣带。晚晴也知他要做什么,连连推了低声道:“你这帐上连门都没有,有人进来怎么办?”   伏罡扔了晚晴到榻上继续啃着,沙声笑问:“谁敢进来?”   他将晚晴反转过去,从后面送了进去,恰如梦里他曾来过一般寻到那所在纵动了起来。已是初秋的天气,他却还嫌不够,伸手撕着晚晴身上的衣服,够着带子将她衣服全部剥掉,心中越发觉得畅快无比。他的手仍微抖着,连续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此时脑中一派清明混身无穷的力量,脑中所有的神识皆集感着那一处的快慰。   (呀,被狗啃掉了?没有,上微博。)   是夜睡在摇摇欲坠的床上,晚晴一人裹了被子哆嗦道:“阿正叔,我冷!”   伏罡见晚晴布子裹紧混身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呼闪,他此时混身燥热还未散去,索性连被子也不盖的躺着,侧身过来装出要抓的姿势唬道:“不许再叫阿正叔。”   晚晴乖乖点头,仍是混身抖个不停:“我真的冷。”   伏罡伸手摸了她额头才知不妙,她竟发烧了。   晚晴上下牙打着颤,笑道:“我那时候常听高氏她们讲,在这种事情上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我这亩田地怕要被你这头牛给耕坏了。”   伏罡这才着急起来,他常年在外行军自然也有些护理常识,穿好衣服下床寻到随军郎中那里开了几味退烧的药,吩咐帐外亲兵拿去煎了,自己进来打了湿水来替晚晴擦拭额头。晚晴昏昏沉沉任他摆布着,渐渐高烧到打起摆子来。   她从未这样一刻钟内便窜成高烧过,昨夜吹风今夜受寒,此时体内燥寒激起内火腾烧起来。她自己却只觉得遍体发冷,混身无一处毛孔不是丝丝的扯着皮肉发疼。   外面亲兵送了药来,伏罡端进来扶起晚晴一口口吹着给她喂了,烧却仍不见退。伏罡在床前守到半夜,见晚晴唇色渐渐深红转紫,不止额头,就连脚都烫的不能着手,忙又令亲兵唤了随军郎中进来诊治。   军人皆是粗人,随军的郎中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况且今天郎中们忙了半夜全是镶腿捆手缝外伤的大活儿。这郎中因要见将军夫人,忙撕了自己身上血水浸透的衣服换了件干净的。进来掀过晚晴眼皮看过唇色,摇头道:“再烧下去只怕要烧坏脑子,快快的采些冰来震着,将军快将夫人带回凉州城去,那里草药全些,想必好医治。”   伏罡对亲兵言道:“叫阮刚骑我的鸿泥,快马加鞭上祁连山采冰。现在即刻套马车,车与冰同时沙洲渡旁会合,快。”   那亲兵才要走,又听伏罡道:“慢,不能备马车,备辆轿子,寻十六个身体力壮的士兵叫他们抬轿,今夜连夜要给我跑回凉州城。”   此时秋雨已下过三个时辰,路基都已泡塌,想必不能快行,还是轿子更快。   他跪到床边掀了晚晴眼皮,她已经烧眯糊不能言语了,眼珠子也只是四处乱晃不能聚焦。   伏罡此时换了冷水来替晚晴擦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替她穿整好外衣亲自抱到轿子上,自己旁边另骑一马,在这秋夜的大雨中一群人撒腿便直往凉州城奔去。   恰到沙洲渡时,阮刚骑着鸿泥采冰已至。伏罡取布包了冰块给晚晴枕着,换过轿夫一路又跑了起来。   上午辰时才到将军府,早有几个郎中在外等着。晚晴枕着冰沉沉睡了一觉,此时高烧仍然不褪。伏罡替她喂过药,又哄铎儿到外面去玩,便一手握了晚晴的手坐在床前读书。   这样熬了两天,虽烧褪了又起起了又褪,总算人清醒了。晚晴躺在床上头粘面腻,支呼着伏罡替自己梳头洗脸捂过了脚,一身疲惫躺在床上抱怨道:“腥气,一股子腥气。”   伏罡叫她说的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屋子里干干净净,那里来的腥气?”   晚晴皱眉道:“那天夜里,你混身的腥气,弄的我到现在都忍不住反胃。”   她不爱闻那血腥气,但为了要取悦迎合于他,为了不想要叫他败兴才强撑着。叫雨夜闷压过的血腥气,在他持续两个多时辰的时间里摆弄的她几乎欲要作呕时种成了心魔,虽此时远离骊靬仍然恶心不已。   伏罡握了晚晴手轻言道:“对不起!”   那是他心头的魔鬼,能叫血腥之气滋养,叫他兴奋,叫他杀伐如有神助,亦差点叫他夺了她的性命。   晚晴见伏罡低头皱眉,想了想又道:“你或者喜欢那种味道,伏村那一回,我记得你身上许多血,亦是那样的神色,像疯了一样。”   她盯着伏罡许久试探道:“当初在伏村时,我听人言青山家大哥黑山……是你杀死的。”   本来她是不信的,但昨日战前他那怪异的神色,叫她觉得这事情有些可能。   伏罡低声道:“是,是我杀死的。”   他面上浮起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神色,合了那本书双盯盯着晚晴,复又道:“是我。”   晚晴问道:“可有原因?”   话一出口晚晴又觉得有些不妥,无论任何原因,他也不该杀了自己的侄子。   伏罡闭眼深叹了口气才道:“有。”   事情太过复杂他无法向晚晴解释,过了这么多许多他亦从来未曾后悔过。那年也才十五六岁的黑山,才是方长成还未娶亲的年级,他竟然对比自己母亲还小些的继祖母生了觊觎之心。又自伏着年级大瞧不起年小的伏罡,言语间在伏罡面前说些淫。秽挑逗的话,激起伏罡怒气才会将他杀死。   同年伏海病逝,阮氏与伏水氏亦因此而交恶。伏海临逝前交待阮氏,叫她将这孩子送到少林寺去,阮氏怜他太小,却也深知自己生的这孩子骨子里有股戾气,怕他将来长大要变成个恶魔,才会写信给娘家兄弟,叫他替自己将伏罡送到少林做俗家弟子。   要用佛法和善意在他心头栽种上慈与忍,叫他好压制自己天生对于血腥的嗜戾。   他扶晚晴坐起来,取青盐来自己替晚晴擦牙涮口,做完这些事后替她揩了嘴角,摸过她额头复又放她躺下,仍握着她一只手摩梭,许久才道:“我心里生着一只恶魔,那恶魔佑我常胜,亦能给我力量为战。我以慈忍压制它,以血腥喂养它,才能训得它臣服。”   晚晴听他说的有些古怪,好奇问道:“它是谁,或者,它是什么?”   “它是欲。望!”   伏罡见晚晴仍然懵懂,耐心解释道:“是我心头的欲。望,名利,功勋,胜利这一切皆是源源不断滋生的欲望。我在山上五年学会了扼制它,滋养它,运用它。可我一直都没有学会如何去控制另一种欲望,你可知那是什么?”   晚晴摇头:“不知道。”   伏罡忽而暖昧一笑道:“情。欲。”   晚晴亦是噗嗤一笑,红了脸别过脸去,就听伏罡又言道:“从初蒙人事到遇见你之前的很多年,我一直在压制它。遇到你之后总有些不能自控,也放纵了自己太久。骊靬那回,我叫心中的恶魔冲轰了头脑,结果就是差点害死了你。”   他见晚晴笑的不能自己在床上乱滚着,本是严肃无比的谈心,此时却变的连他亦觉得好笑起来。伏罡拉紧晚晴向着自己躺了复又缓言:“这于我实在是个沉痛至极的教训。”   晚晴见他果真是个苦恼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诚言劝道:“这也没什么,不过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但凡我能陪得住你,一定会陪你。”   忠武大将军的夫人自己骑着马到了军营,折腾了大半夜后躺在轿子里阴雨连天回了凉州城,到他们离开凉州多年,这仍是个久传不衰的笑话。   次年果真是个丰年。乌梢岭以南的兵屯田并居延海一带的兵屯冬麦及粟子全部大获丰收。汉人重粮而夷人重猎,所以在冬麦至少成的这个时间段内,汉人是不会用兵的。等到夏令时冬麦一经奋收,又京中新帝发来军饷并整体更换过武器装备,伏罡与霍勇阮刚等将领们整日盘桓在指挥使府前院大厅中,一厮磨就是一整日的功夫。   晚晴如今也与些人熟悉起来,知道他们不拘小节却天性是好的,端茶送饭也常是事必躬亲。这日傍晚送走伏罡手下几位将军,晚晴见伏罡犹在沙盘前负手站着,端了杯茶走过去问道:“你们可是又要出兵打仗?”   伏罡持指挥棒以点着沙盘说:“乌孙部的孙玉奇盘据着弱水以北祁连山到瓜洲这一大片的疆域已经有些年头了,如今既京中资助军饷粮草,我就得趁此把他给打出去,最好能把他打退到葱岭后面,等我们回京城就能抽出时间干点别的。”   他伸手就来和晚晴过招,晚晴自然打不过伏罡,但夫妻之间他总要处处让着她,倒是叫晚晴过了一回拳脚功夫的瘾。说是去打仗,伏罡却早于诸军士们带着她先出门,一路北上,却是往居延海方向。   居延海这地方前朝还一直叫游牧民族占着,如今乌孙部被伏罡逼到了弱水以北,整个居延便垦出荒来以水相绕灌溉,是稼穑丰茂的兵屯田。晚晴一路与伏罡两人策马而行,盛夏的热天中,才收过麦子的连绵大片兵屯田上还有星星附近来此捡麦穗的孩子。   晚晴纵马跑了一圈,憾声说道:“看到这些,我就要操心我伏村的田地,也不知我的地是荒了还是叫人种着。”   无论荒着还是叫人种着,反正已经与她无关了。她找到了更好的生活,便是果真有一日伏罡弃了她,也可以尝试别样的营生,再不必自那田地里往外刨吃食了。   她远看了许久的远山夕阳,又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前朝诗人这首塞上曲,可恰就是在居延所做。如今看到这落日并那远处的点点炊烟,我才知为何他说孤烟直了,这地方无风又视视野辽阔时,果真连青烟都能直上九重云宵。”   伏罡策马与她齐行,赞道:“不错,我的小夫人都能见景而诵诗了。”   虽比不得铎儿,也确实学的有些慢,但如谁的晚晴总算不是两眼一抹黑,能识字能读书,也只那一只只小黑虫子的意义了。她与伏罡只是两人两马,一路也不往城镇中去,只是带着干粮任马渐渐往北游去。行到遮掳障外,因也不带随从也无人做饭,晚晴便铺毡坐着歇缓,等伏罡捉来兔子,两人才一起到河边剥皮洗净烤来吃。   盛夏时节也不觉得冷,吃完饭晚晴先到河中洗脚,洗着洗着索性解掉衣服整个儿冗到水中,恰如小时候在灵河中嬉水一样闷头钻进水里嬉了半天才肯出来。她才浮出水面,更见伏罡坐在岸边两眼如狼般盯着自己。   晚晴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如此四野寂寂再无人烟的地方,天为盖地为床,每每到了夜里他总要变着法子折腾着要她嘶哑嗓子,以他的话来说,既出了家门又无人看见无人听见,就更该尽兴才对。她转身闷入河中与伏罡僵持着。   伏罡随即脱掉外衣沉入水中,凑到晚晴面前,亦是与她相对僵持。这样僵持到晚晴终于撑不住仰脖子凫出水面时,伏罡便如狼拖兔子般将她拖进遮掳障中。恰如方才被他俩剥皮拆骨吃掉的那只兔子般,对着她这只光溜溜软嫩嫩的小白兔子,伏罡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细细品咂完已然到了月上中天。   晚晴如今渐渐叫他磨练出来也知道该如何偷懒,她中间眯眼睡了小半个时辰,又叫他未尾一通猛烈折腾惊走了睡意,此时嫌那毡子不够软和,索性整个儿趴俯在伏罡身上,叫他托着脖子问道:“我疑心你根本就不是出门打来打仗的,否则怎么一个兵也不带,就这样整日的四处游游走走。”   伏罡道:“ 战事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只要准时到达指定的地点汇合就行。”   晚晴趴了一会儿叫他顶的难受,又慌得滚了下来。夜间生火的地方蚊虫多,她迷迷蒙蒙睡了许久,醒来见伏罡在已熄的火堆前坐着,片刻间忽而出手,一会儿又端然坐着,过一会儿又忽然出手,一会儿又如老僧入定般坐着。她心觉得好奇,爬起来问道:“伏罡,你好好的不睡觉,坐在此又练什么邪功?”   伏罡笑着将在忆熄的火堆间拍手:“替你打蚊子!”   这几百年前以防外敌入侵而建的遮掳障,本是当年匈奴来犯时升狼烟用的。平时有卫兵把守,若有匈奴来犯,随即长起狼烟,一座座遮掳障中狼烟升起,远在居延兵屯的将军自会整马备兵,前来迎击。   前朝有几百年的时间,这整片地方都是乌孙人的牧场,如今乌孙人远在祁连山另一侧,这些遮掳障自然就废弃不用了。障顶残棚露下星光,确实是个蚊虫极多的地方。晚晴睡过了困意也坐起来,半裹着毯子问伏罡:“霍刚与阮七,还有胡成夫等人,如今在何处?”   第七十三章   伏罡拣那生火的红柳枯枝来在地上画着,耐心解释道:“霍罡与白凤率步兵自河西走廊直面奔祁连山,逼往东麓,以正面击敌。而胡成夫带着骁骑营,则是绕到巴彦喀拉山一带,从西边逼近,断他们往西逃的道路。杨兴与阮刚往北方去调临潢的大部队来,待集结到居延后,我们就在此等着,等孙玉奇的骑兵们逃过来的时候,阻住逃往阴山的道路,正面与他们在此地交战。”   乌孙人是祖祖辈辈的游牧民族,他们多骑兵良马而少步兵,以劫掠为主,不以正面战事取胜,一旦追击起来又是四散而逃,如此你来我跑,你回我扰,我扰你疲,你疲了我再好好抢你一通的无赖行径,于以守居种粮持家安业为胜的大历百姓来说,简直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既然如伏罡所说,他派出两路兵马一路围扫,而自己在此等着,当是在此守株待兔了。   晚晴好奇问道:“那若是胡成夫或者霍勇有一方吃不住败了,乌孙人不往此间来,反而南下越黄河侵我大历朝的甘凉二州,又该怎么办?”   伏罡持枝仍在地上划着:“往昔我们凉州的兵总不能好好打一场战线长的大仗,并不是因为我们兵耸将弱,而是缺粮少钱来置武器装备。今年皇上将整个淮南的税收全置成军饷送到凉州,就是为了要叫我们好好打一场大仗,能把乌孙人逼到葱岭以西的蛮荒之中去。若霍勇与白凤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往后怎能叫他们戌守凉州,而我又如何能安心归京?”   他忽而凑近了问晚晴:“可歇过乏气了没有?”   晚晴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气的用毯子裹紧自己倒头就睡:“没有,十天半月都歇缓不过来。”   伏罡也躺到晚晴身边,却连件上衣也不肯穿,仍是光着。晚晴以为他是嫌毯子太热,遂取他洗过已干的衣服替他披上,谁知也叫他轻轻挡掉。晚晴心以为伏罡是在因为自己不肯再应付他一回而置气,又心念或者他再打起仗来只怕更没有时间干这种事情,遂自己攀附过去,在他耳边细言:“若你果真还想,就再来一回也使得,只不必为此而冻坏了自己。”   “你皮细肉嫩易招蚊子,而我又性热,我这样躺着,或者蚊子多咬我就不肯咬你了。”伏罡自然也知晓晚晴的心思,怜她这点雄心,亦心疼她总要应付自己的苦楚,替晚晴盖好被子安慰道:“快睡吧,明日早起我们还要赶路。”   次日一早起来赶路,一路西上便是茫茫的戈壁滩。遥遥的祁连雪线一直隐在云雾中伴着他们前行。待中午到得一处集市上,便时不时见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乌孙人掠过集市往北而去。晚晴与伏罡坐到一处简易茶窠中就着奶茶要了几碟盐煮花生并凉卤牛肉正吃着,就听有个似是商贩模样的人边吃茶边赞道:“白凤将军真是天人之姿,这一路恰遇她带着凉州兵杀敌,端地是美的如罗刹一般。听闻到如今她也还未成亲,也不知什么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她。”   茶窠老板边绪茶边笑道:“自然是我们的忠武将军伏罡了。”   晚晴微竖着柳眉轻声说:“听听,这可不是我一人的疑心。”   自古以来,人们总觉得美女就该配个英雄。   伏罡吃了几块牛肉,低头笑着不语。那商贩当比茶窠老板知道的更多:“这您就不知道了,我听闻伏将军去年为了追妻,连夜星驰几千里入京,连自己那匹征战才肯用的踏燕都累死了。”   茶窠老板果然呆住:“真有此事?但不知伏将军所追这妻子是谁?”   那商贩端地是如在伏罡指挥使府的床底下听过秘事一般:“自然如今高中书家的千金高小姐了,高小姐与伏将军本是一对,谁知前几年叫前中书令魏源的儿子中书舍人魏仕杰恶霸强占走高小姐,去年那魏仕杰淫丧青楼,伏将军便又将这娇妻给追了回来。真可谓是破镜重圆,才子佳人!”   他话音才落,茶窠中聚着喝茶的人齐齐鼓掌赞叹道:“覆水还能收,破镜还能圆,伏将军真大丈夫也!”   另一人道:“这种绿头巾,想要重新戴上,也需要极大的勇气。伏罡果真大丈夫!”   晚晴再听不下去,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伏罡此时还戴着斗笠,他也听不下去,拍几个铜板在桌上,拉起晚晴说:“咱们走!”   出茶窠一路走着,晚晴见伏罡无端叫人罩了顶绿油油的帽子在头上而无法反驳,面上似有不悦,遂开解道:“不过流言蜚语而已,京城与此相隔几千里,人们也是敬你爱你,才会替你编出一段破镜重圆,才子佳人的佳话来。”   伏罡挽着晚晴的手说:“待回了京城,我得正正当当声势浩大的娶你一回,到那时或者能止了流言。”   他是将妻子当成信仰的男子,也曾全心全意爱过高含嫣,妄想自己能够到她难以捉摸的精神世界中,与她琴瑟合鸣。便是合离之后,亦仍希望高含嫣能过的好,直到前年京城一见,才知她柔弱表面后的手段,此时便很不愿意再与高含嫣扯上关系。   是夜行到一个叫苏泊淖尔的地方,漫漫戈壁滩上点点灯火的帐篷如星罗棋布。杨兴与阮刚两个早在十里外就相迎着,而他们悄悄自北边临潢翻山越岭带来的,恰是大历朝驻守北方的军队。   既到了军营,伏罡便再不是前些天与晚晴并肩漫漫而游的样子。他打发晚晴到指挥帐中安置,派了两个亲兵守着,这才到中军帐中去听取段时间来霍勇与胡成夫等人的战事情况。   这夜他一直到临天亮时才进指挥帐小歇了约摸一两个时辰,凌晨即起,拍马去查探战事了。晚晴见苏泊淖尔各处所长的红柳正在花季,淡粉色的花儿在这沙地矮木上开的十分漂亮,便漫马远途一个人沿泊而上细细赏这蓝天白云下四野静默的花丛。   她如今跟着伏罡等人在外跑惯了,见天中午也不急着回军营,自己觑机学着伏罡拿九节鞭杀死一只昏了头乱跑的兔子,便在河畔上剥皮升火,自烤了一人慢慢吃着。她吃得许久,忽而听远处有马蹄声响,还以为是伏罡派人来寻自己,跳起来摆着手呼道:“我在这里!”   未几,河岸红柳阵后绕出一个牵着匹粘毛烂肤伤马的异族人,高鼻深眼唇眠成条线一般盯着晚晴看了许久,才张嘴问道:“汉人?”   晚晴慢慢往后退着,略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说:“我丈夫就在不远处打猎。”   这乌孙人还穿着铠甲,胳膊上有几处渗着污血的地方,显然是战败而逃的士兵。他两只眼睛如鹰在那竖生的眉毛下紧紧打量着晚晴。汉家才有的小妇人,皮白,貌细,两只眼睛生的十分勾魂。他再往下打量,交衽的黑色短衫并绑腿纤裤,衬着她胸鼓腰纤,端地是个尤物。   这人边打量着晚晴,即至听晚晴说自己丈夫就在不远处打猎,便鼻哼着笑了一声:“我饿坏了,给我些肉吃。”   晚晴已经离自己烤肉的火堆有六尺远,自然不肯去给他拿肉:“你尽可自己取食,不必我拿。”   这乌孙人点点头,以手拄剑坐到地上,撕一条兔子腿下来大口大口嚼着,侧眸问晚晴:“那里人?”   晚晴不言,退到红柳丛边无路可退时便不得不停下:“就是此间人。”   乌孙人冷哼着笑了一声,将头盔卸下来伸到河边舀水,舀起来涮了涮又取新水来如马饮般喝着,喝完随即将那头盔远远扔到河中:“你们汉人端地狡诈,我们乌孙人多少良马换来的铠甲、铁锅、兵器,没有一样趁手能用的。”   晚晴见那头盔往下沉着,忽而明白过来他那头盔是叫人给击破了。她若要过去牵白鸽,就非得从这乌孙人身旁经过。乌孙人虽坐在地上,但以他的身手来说,一跃而起抓住她不算难事。她听完乌孙人的话觉得有些可笑,忍不住笑问:“既你们知道换来的东西不趁手,为何还要换?”   乌孙人整个儿持红柳枝去啃那只焦烹烹的小兔子:“我们需要铁锅,而你们需要良马,就这样。”   晚晴已经找准时机,趁着他埋头啃兔子的机会一手抽着九节鞭快步就往外跑。乌孙人身手极其利落,忽得转身一手啃着兔子一手已经避开刀锋挽住晚晴手中的九节鞭伸手一拽,就要将晚晴整个人拉入怀中。   晚晴见大事不妙马上松手,一步步往红柳从中退着。乌孙人饿了几天肚子,况且他身上有伤,此时真的是精疲力竭,想要先祭完五脏庙再来剥拆着汉家小尤物,遂也不跟晚晴计较,只往后坐了坐堵住晚晴去路,仍在不停啃兔子:“你如今的丈夫,是你第几任丈夫?”   “你为何会有此问?”晚晴真叫这乌孙人唬住,还以为他连自己离伏青山而再嫁伏罡都能看得出来,委实吓得一跳。   乌孙人拆卸着兔子丢骨头,笑道:“如你这等姿色,在我们乌孙部里,一个丈夫顶多活不过半年。”   “为何?”   乌孙人终于吃饱了,腰间那烂肉已腐的伤口也略缓着疼痛,他站起来一步步往晚晴身边逼着:“因为如你这等男人一见就想上的女人,只要是在我们草原上,总要被人争来夺去。一个男人抢到睡上几天,保准就要被另一个杀掉。”   他一步步往前逼,晚晴便一步步往后退。身后的矮红柳已经搔到她背上,往后便是一丝丝密集的红柳林,再无可退之处。这乌松人身量当比伏罡,低头看晚晴便如看只兔子一般。他缠缠绕绕将那九节鞭两手抓着拉直,赞道:“好钢锋!狡猾的汉人们,这样好的武器给个女人防身,尽卖我们乌孙人一些破铜烂铁。”   他按着九节鞭就往晚晴脖子上缠去,以九节鞭压扑晚晴倒在红柳从中,甩掉九节鞭喘了几口粗气就要啃上来。晚晴绑腿中还有一把短刀,此时她一只手摸到刀柄,抽出来忆着乌孙人渗血的腰部就刺了进去,随即趁乌孙人躬腰按止伤口的时机就地一滚,抓起挂在红柳上的九节鞭对着乌孙人的脖子就是一鞭,钢锋掠过他的脖子鲜血随即涌了出来。   乌孙人疼的杀猪一样嚎叫着就往晚晴身边扑过来。晚晴一手拍打着红柳往后退,一手持着九节鞭仍在瞄时机,她天性中有残忍又冷静的一面,于这危机时刻总是镇静无比,一年多来与白凤扭打过的经验反而比她所教的那些拳脚功夫更能派上用场。   她趁着乌孙人弯腰拔短刀的机会又给了他一九节鞭,这一鞭因着她的颤抖只甩到乌孙人的脸上,非但没有打中要害,反而还助乌孙人把短刀自腰间拔了出来。乌孙人去了短刀随即踩踏着红柳步步逼近。   晚晴看他步履踉跄腰上不停往外渗着血,也知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退得几步忽而连甩着九节鞭便正面强攻上去,一路刀锋连取乌孙人的膝盖与手肘,待他左挡右躲完,她的九节鞭重又追到他的伤口上。   乌孙人终于倒在地上,以手捂腹仰天喘着粗气。晚晴还想拿回自己的短刀,拨着红柳才往前走了几步,这乌孙人不知何时竟反手捉住她的腿。晚晴扑倒的同时抓住短刀,待乌孙人拖她到自己身边,随即反手就将短刀送进了他的咽喉。   杀死一个人究竟有多难,晚晴到此时才真正体会。一个乌孙人的伤残兵她也是险险而胜,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难怪白凤要整日嘲笑她了。   晚晴坐在地上软了片刻,怕这乌孙人还有同伙跟来要追到自己,随即爬起来将乌孙人的马鞍并马笼头等物一并从马匹身上卸下来扔进河水中,再以短刀划破他所有盔甲整个儿扔入河中,这才拣红柳枝来堆到乌孙人身上,点火欲要将他整个人焚掉。   要烧掉一个人更加不容易,晚晴才点着火烧了片刻,那燃烧着的头发刺鼻的臭味已然叫她恶心欲呕。她拍着白鸽几乎是原路逃回兵营,进了指挥帐便蒙头裹被在床上闭眼闷着。   伏罡骑着白鸽纵深过戈壁查探了一圈战情,次日傍晚才回来。他进中军帐见杨兴在帐内等着,扔掉马鞭松着护腕问道:“可追到莫昆派往北蒙的信使没有?”   察觉到大历军队正在以两面围击欲要围歼部落的乌孙人,曾派出信使往北蒙求助。乌孙与北蒙世仇,伏罡倒不怕北蒙会出兵来帮助乌孙,但好容易夺回来的临潢如今守兵全无,是个空城,若北蒙借此下临潢直取应天,可就是要亡国的大麻烦。   杨兴自怀中掏出一只坠着两只圆圆珍珠的耳坠子压到伏罡的大案上,才拱手回道:“那信使一路叫白凤派出的人追杀,行到苏泊淖尔附近时便失去了踪迹。今早我们的人在苏泊河边上发现他的尸体,衣服被扒光,还有烧过的痕迹。”   伏罡捡起这珍珠坠子,两粒,中间以三粒金米相隔,除了晚晴,再没有人用这东西。   他脱掉身上的黑衫出门取水从头到脚冲过一番便赤着膀子进了指挥帐。晚晴闷了一天一夜,此时才起来正在吃饭,见伏罡进来慌得推了碗,起身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伏罡取那珍珠耳坠扣到晚晴耳朵上,揽她在怀中问道:“那乌孙人是你杀的?”   便是以水冲过,伏罡身上刺鼻的血腥味还是十分浓烈。晚晴皱眉推开伏罡说:“我没想到杀人那么不难,我本来想烧掉他,可是太臭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于是就逃回来了。”   伏罡一路听一路笑,点头道:“烧人可没有烤兔子容易,不如今番我们兜住了杀乌孙人时,你到战场上去看,到时候我教你该怎么让火烧起来。”   晚晴慌得摇头:“我再也不想见死人了。”   她转念一想不对,忙问伏罡:“你不是要赶他们到葱岭东麓?”   伏罡点头:“光将他们逼退到祁连山外可远远不够,这一回,就算杀不尽乌孙部所有的男人们,我也得杀掉孙玉奇与莫昆才行。”   若不是晚晴自己有三脚猫的功夫,只怕如今躺在苏泊河岸的就是晚晴而非那个信使了。伏罡揽着晚晴,头一回恨不能在心头开个口子将她护在自己心头。她学的自救本领还远远不够,他还得多教,多与她实战才行。   一想到晚晴曾一个人与那信使在苏泊河岸红柳丛中无声搏斗,伏罡想要扫平整个乌孙部的怒意就蔓延起来无法消减。他的小妇人能斗过一个北夷族中的青年男子,又叫他欣慰不已。早晚有一天,他要替她镶上一幅镣牙,叫全天下的人都不能欺负到她。   虽然大历军队在苏泊淖尔集结,但整正要狩猎乌孙人的战场却不是此处。于寂无声息的,乌孙人埋头往北的逃难之路上,回到前番晚晴与伏罡曾吃过茶的那处集市外,北行往哈尔和林的必经之路上,大历军队伏于早已清空居民的小集市上。   伏罡横刀就在集市口上立着,待孙玉奇与莫昆一路咒骂着大历人带着骑兵策马而来时,他扭转长刀,一声不言便厮杀了过去。于乱军骑兵阵中,他一路挑刀拨点甩的马上骑兵们乱飞,一直跃到叫骑兵们紧紧围簇的孙玉奇身边,长刀扫过,乌孙部的大汗孙玉奇眼晴一闭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伏罡手上,谁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丢了脑袋的却是他最得力的儿子莫昆。   莫昆一颗脑袋咕碌碌飞出去,孙玉奇气的大叫:“杀伏罡!杀伏罡!”   他亲自提刀迎上去与伏罡缠斗。而杨兴所率的伏击军队此时也才自集市各个角落冲了出来。孙玉奇回头,来路上那一袭银盔银甲戴着红缨的女将军白凤与霍勇率部正在驱赶他的骑兵来此,东边胡成夫的骁骑营也一路围追着收拢。   在这宽阔的戈壁滩上,唯有西边往葱岭一条出路了。他高呼旗令官:“传本汗的命令,往西突出去,往西撤!”   往西行得几十里路就是苏泊淖尔,阮刚摩拳擦掌骑在马上皱眉顿目等着,在他身后如扇形般铺开在整个戈壁滩上的,才是他奉伏罡之命自临潢调来的大历北方战场的主战将领与军士们。   善逃善突袭的乌孙人们自问除了偶尔掠些财物妇人或者金银粮米外,与大历朝当没有太大的仇恨才对。原本以为他们也不过小打小闹来替甘凉二州的百姓们出口恶气。谁知照着今番的阵势,伏罡确实是想要将整个乌孙部尽歼在这戈壁滩上一样。   孙玉奇远远看见阮刚那铺开成扇形的狩猎军队已然不敢再战,他回头见身后自己的骑兵还在不停往前涌着,才高声呼叫传令官,便听脑后一凉一阵刀风飞过,他的眼光快速的翻腾掠转,待回过神来时,才惊觉,自己的头是叫伏罡给削掉了。   晚晴就站在不远处的遮掳障最顶端,从那烽燧上往下望着。不像上一次对黑水城时的小打小闹,这是一场真正的苦战,被杀急了想要逃出生天的乌孙骑兵们比大历朝的步兵们更能杀,而伏罡又死下命令一个都不许放出去,这一场围歼战整整杀了一天一夜,到次日天亮时残余的乌孙部人紧紧团聚在一处,以盾牌为遮死守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可以回京城啦。话说打仗多好玩啊,野人一样无拘无束。   第七十四章   泥和伏罡一样红了眼,在他胯下飞奔疾驰,配合着他一次次扭转腾挪,任他挥舞着凤嘴刀所到之处横倒一片。晚晴也有一日一夜未睡,扶在哨口上望下,鲜血浸染整片荒凉戈壁,尸体堆积如山。终于乌孙人顶不住了,他们的圈子越缩越小,渐渐有人放下兵器举起双手,犹如传染一般,一个个丢掉兵器跪在地上。   比起汉人,这些乌孙人体格强大身形矫健,常年的戎马生涯叫他们腰长腿短满头乱发。一排又一排的乌孙人皆跪到了血浸染透的沙砾中,直到最后一个乌孙人也跪下,大历一方也是死伤残重,但不杀降俘是大历军队一贯的作法。此时手下诸将士们皆止手等纵马到伏罡身边,要等他发号施令!   “杀!一个都不许留。”伏罡声如雷钟,见白凤霍勇等将士们还怔怔在马上茫然的看着他,自己率先冲了进去:“杀!”   放下武器的乌孙人如绵羊一般,不过半个时辰便被大历军队齐齐覆灭在逃往哈尔和林的路上。天色渐暗,遍地腾起一股血腥味。伏罡招呼霍勇过来吩咐过余下的扫尾工作,一件件卸掉身上的肩甲胄甲并身甲扔在地上,跃到马下卸下马鞍在鸿泥耳边吩咐了几句什么,边踢掉腿甲往前跑着。遮掳障就在苏泊河对岸,他只穿着内里的棉纱中单一路奔跑着,跑到苏泊河岸纵身跃入河中浸染红一片河水,游到另一侧上岸之后复骑上淌河过岸的鸿泥,纵马转到遮掳障另一侧,仰脸望着在遮掳障高处窗子上望着自己的晚晴,缓缓伸出了双手。   伏罡才从水里钻出来,此时那白纱中单浸过水皆沾在他精壮的身体上,离着两三丈的高度,晚晴能清楚看到他胸膛的起伏与肌肉的震颤。她与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憎恨强者,也怜悯弱者。当乌孙人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时候,她也希望伏罡所带的大历军队能赢。   可当那些被杀懵了的乌孙人放下武器纷纷投降时,为人母的她也希望伏罡能网开一面放过他们,毕竟他们家中也有母有子,在盼着他们回去。当伏罡跃过苏泊河洗净混身腥血在张开双手,要讨要一回战事后的纵情时,她心中五味陈杂,看他便如看魔鬼一般。   于是,晚晴缓缓摇头,嘴里轻轻说着:“不要,我不要。”   伏罡仍张着双手,熬过几个昼夜的眼晴利如狼目盯紧晚晴。那目光扫过之处,晚晴肌肤上都起着鸡皮疙瘩。她渐渐往后退着,仍是摇头,这样杀人如麻的男人,亲自见识过他的残忍,她觉得自己有一段时间甚至都不想再见到他。   不过片刻之间伏罡便进遮掳障,双手抱起晚晴就往下走。晚晴气的蹬腿,挣扎了半天也挣扎不脱她如铁箍紧的双臂,直到骑到马上,他纵马狂奔时,才带着埋怨侧唇在伏罡耳边:“虽我是个没见识的农村妇人,也知人的生命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东西。那些乌孙人也先是为人子为人父,才是敌人,他们都弃戈表休,你为何还要杀他们?”   伏罡勾唇笑着,叨上晚晴的下唇瓣细细的轻咬,咬了许久又撬舌入她口腔中搜掠,搜掠许久索性丢掉马缰双手箍着她的脑袋深吻起来。他也有许久未曾吃过东西,但比之食物,如今他更渴求身体上的饱餐。   鸿泥继续飞驰着,一路跃过阵阵淡粉色的红柳花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狂奔。晚晴叫他吻的头昏脑涨,好容易挣开伏罡喘着粗气问道:“你要带我去那里?”   ……   “我本来也不杀俘虏,不过征战的双方,彼此都是为了能叫自己的日子过的更好一点。但是一想到你就在苏泊河岸上与那乌孙信使争斗,将心比心,我们太多边百姓家的妇人们叫他们强奸掳虐,还不是任如羊羔一般的无助。”伏罡穿好衣服站起来,见晚晴仍嘟嘴不悦的穿着衣服,走过去将她抱到马上,遥指着西北方向说:“我要纵兵千里,杀到葱岭东麓,将这一茬成年的乌孙人全部杀完才行。”   晚晴十分不争气的又屈就了伏罡一回,此时已然半夜,她又渴又累也无力应承他的雄心,见伏罡骑到马上便躺到他怀中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伏罡与驻扎临潢的大军分别,便带着凉州的三千骑兵纵马千里,往葱岭东麓而去。晚晴与白凤两个勒马别过,绕开归凉州的大军缓缓骑马走着。白凤连连在马上征战了将近一月,此时叫烈日晒的黝黑明亮,解掉盔甲只着一袭黑衫,瘦瘦跃跃一身的筋骨。她时不时扫晚晴一眼,终于忍不住策马过来问道:“昨日大哥去找你,你们跑出去准没干好事。”   晚晴笑着不肯说话,略点了点头。白凤自然能猜得到,此时四野无人,又凑过来问道:“果真?”   晚晴仍是点头,仍是笑着不肯言语。白凤垂头丧气走了许久,见晚晴一双眸子闪着媚意含着笑,烈阳照着她白皙的面庞透着微微的粉,她混身散发着一股叫男人们天生见了就想征服,想要压在身下的狐媚气息。白凤忽而就叹道:“我自来不爱妇人们太柔弱,可如今不知为何竟有些喜欢你。”   她久久望着晚晴,脱口而出:“若我是个男子,定要先伏青山娶了你,叫大哥一根毛都捞不到。”   晚晴笑着摇头:“可我最羡慕你,你不知道我躲在遮掳障中时,有多希望自己能变成你,纵横驰聘快意缰场,切人头像切瓜一样痛快。”   白凤果真起了些欣慰,非常自豪的叹道:“估计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晚晴仍是笑着。如白凤一般的日子,她也曾过了一天,在戈壁滩游荡,杀掉一个异族人,到如今想来,都敞快无比。   ……   距平王入京已有两年半,这年冬至时,晚晴铎儿也随伏罡上了京城。平王如今成了皇帝,那娇俏可爱的小王妃自然就成了一国之母的圣人。原来幼小的皇帝已逝,他的生母刘太后如今再升一格成了太皇太后,也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而已,守得空宫多少年,还要一直守下去。   高千正如今掌了中书门下省并兼理着枢密院,伏青山依然理着兵部,此外还兼理着督察院,只是他到如今还没有再婚,玉质金相昂藏七尺的年轻督察使兼兵部尚书,如今也不过住着个两进小院子,身边伺候的仍是中书府过去的旧人魏青魏方水哥等,连个正经开脸的丫环都没有。   于私节上,他一直享有清誉,便是再挑剔的言官谏官们也在他的私生活上挑不出刺儿来。   伏罡这一回回家就不必像原来那样躲躲闪闪要偷偷翻墙了。陈伯与关妈妈两个在大门上等着,晚晴牵了铎儿的手进内,一眼就瞧见三年不见的高含嫣在正院中站着。她当然知道高含嫣是伏罡的前妻,也知他们合离也有些年头,高含嫣再嫁魏舍人,伏罡再娶了她。   但是早已合离的两人本该再无关系,为何伏罡头一日到京城,高含嫣就会在此相等?   她回头见伏罡也走了进来,拉铎儿站到一边竖眉看着。就见高含嫣眼圈一红伸直双手已经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伏罡。   “对不起!”高含嫣哭声说:“上一回你来见我,我心中太过欢喜着人给父亲送了封信,谁知那人竟走漏了风声,将你到京的事情透到了魏源那里。是我害你差点涉了险……”   伏罡好容易才掰开了高含嫣的手推她离开自己的胸膛,沉下脸说:“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高含嫣揩了眼泪含笑说道:“进去吧,父亲在出云阁等你。”   出云阁是当年高含嫣与伏罡一起生活时所住的院子,而高含嫣的父亲高千正,恰是如今朝中兼着枢密使与中书门下,权倾朝野的中书令高千正。   伏罡挣开了高含嫣的手,过来抱了铎儿说:“你在此稍等,我先安排我家夫人与孩子到畅风院住好了再去。”   你?晚晴心中暗诽道:“不怪当初伏罡一上京城就要往中书府去,他到现在叫起高含嫣来,都是这样亲亲热热,语气都不一样。”   她拉了铎儿一把:“这样大的孩子了,抱什么抱,让他自己走。”   铎儿如今正是褪牙的时候,又在凉州跟着那些将士们家的孩子养成许多粗野的坏脾气,撒了丫子跑着,喊道:“这里所有好玩的东西都是我的!”   晚晴回头见伏罡还在身后站着,恨恨说:“快去吧,你老丈人等着你了。”   伏罡见晚晴吃醋的样子有些好笑,柔了眉眼低声说道:“你无父无母,我那里来的老丈人?”   晚晴赌气往前走着,听得后面高含嫣叫道:“伏罡,快来!”   她回头,便见伏罡果然沿路往那一处院落而去。她来这将军府两次,还从未踏足过那一头高高的出云阁。   高含嫣走的很慢,伏罡也不得不放缓了步子。如今正值深秋,沿路的皆是黄叶遍地,高含嫣忽而叹道:“我有许多年未曾踏足这里,怕你初来荒园草径无法入住,就私自做主带了来人替你修葺打理一番,你可勿怪。”   伏罡摇头道:“不怪。只是魏舍人丧去也有些年头,你可再嫁否?”   高含嫣回头堵上伏罡,盯着他眼睛问道:“一嫁合离再嫁丧夫,我可还能再嫁?”   她如今也快三十了,阳光下眼圈下的皮肤透着些松驰,粗致的妆容掩不住的憔悴与苦意。伏罡在脑中措辞许久才劝道:“能。”   高含嫣苦笑:“我的人生不过就是空等,先等战场上不归的夫,再等脂粉场中流连的夫,到如今,只等个岁月空蹉跎。”   伏罡终是绕过高含嫣,往出云阁而去。出云阁楼外重重亲兵护卫守着,见了伏罡俱是行礼,伏罡摆手压了径自入内,便见右侧宽敞的客室中高千正在一张香楠木圈椅上坐着。他的侄子伏青山站在下首,正与其相谈着什么。   “下官伏罡,见过中书大人。”伏罡跪下行过大礼。高千正指了伏青山道:“去扶你叔叔起来。”   伏青山才一虚扶,伏罡便自己站了起来。伏青山这才揖首行大礼:“阿正叔一路辛苦。”   高千正指了自己侧首的椅子道:“坐下说话。”   伏罡才坐下,高千正又道:“青山出去替我唤杯茶来。”   伏青山知他们有私语要言,揖首退了出来。待到目送伏青山出了门,高千正才道:“有件事情,我须得代含嫣替你陪个不是。”   他从袖中掏出封信来递给伏罡,看伏罡展开了才说:“三年前你到京中,那夜曾来见过我,我当时劝你去开导开导含嫣。后来你到了中书府,含嫣不知究理,怕你在京中露了行迹,是而修书一封给我叫我暗中加护于你。谁知这封信竟走漏了风声,漏到魏源那里,魏源才会着人围捕你。这皆是我们父女的过失,却害你受了一场大罪。”   伏罡复将信纸装入封内,低声道:“下官如今夫妻稚子俱安,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   高千正也听闻伏罡娶了妻,是而点头道:“你有妻有子就很好,可惜含嫣□□上总是不顺,却是老夫一番操心。”   外面两个男仆送了茶进来,伏罡接过放在桌子上,这才细细向高千正交待起凉州的兵备以及西北的情势。他如今到京中枢密院任职知事,恰是高千正的手下,高千正自然还要交待一些明日面圣的话,并枢密院如今的公差公事。   院外高含嫣仰头望着这曾经自己住过许多年的高楼,见伏青山自楼内走了出来,含了笑说:“我竟无比怀念这小楼,也许更多的是怀念自己曾经年轻过的岁月。”   她曾在这里与伏罡一夜夜磨缠,当然也曾苦苦盼他不归,更多的时间是坐在前厅,雀跃的等着魏仕杰一封封洒金香笺上情意绵绵的书信,直到真正成了亲,她才知道那一封封满含着爱意浓烫的情书,皆是中书省一个门吏为了攀结魏仕杰而绞尽脑汁书成的。   这多少叫她有些兴怏,如吃了只苍蝇一样。但当初那份雀跃与情怀,却永不能忘。   伏青山负手踱到她身边,亦回身仰首望着高楼,轻声道:“你如今仍是俏比青春。”   高含嫣如今知道伏青山面上的温柔全是装出来的,他内心只有权欲冷酷无比,冷笑了声道:“既然我仍是俏比青春,为何这几年都不能着你相看一眼?”   伏青山柔柔的目光盯着高含嫣在阳光下浓脂盖不住憔翠的脸,轻声问道:“看你容颜透着憔悴,可是一直睡不好?”   高含嫣收了目光低声道:“是。”   伏青山望了眼出云阁的螭蚊窗扇,轻声道:“你该寻个丈夫,你的失眠皆因孤独而起。”   高含嫣复又冷笑:“我该去那里寻个丈夫?还请督察使大人明言。”   伏青山指着蟠石榴螭蚊雕花大窗道:“于正值盛年的高小姐来说,你的前夫就是最好的夫,这还用说?”   高含嫣叫他猜中心中所想,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叹道:“他如今身边一样有夫人有儿子,我不过是个过了时的旧人而已。”   这话便是故意要刺伏青山的旧疮了。伏青山果然变了脸色不再说话。高含嫣回首唤了知书过来,指着路说:“带我进去瞧瞧我的旧寝室,多年不来故地重游,竟有些想意。”   她的寝室占了二楼整个左侧,内间右侧房内到梁的一排高柜,高含嫣在屋中站了,望着那抽屉上一排排下的把手道:“我记得还遗了许多衣服在此,你看看可还在?”   知书先从下排一个个抽屉拉开,一排排看上去之后笑道:“在的也都褪了颜色成了糠絮,小姐什么不多就是衣服多,如今咱们再不回这府的,可要全带回去?”   高含嫣冷笑,扶了知书手道:“就是放它在这里才有些意思,带回去做什么。这里有个连衣服都没得穿的穷村妇,走,咱们去会会她。”   畅风院中一楼寝室内,晚晴一边要看顾着铎儿不能打坏了伏罡的东西,一边指挥着顾妈妈与关妈妈两个将从凉州带来的东西理置归位。正忙着,听得身后一阵笑声,转身就见高含嫣笑嘻嘻走了进来。   她忙上前见礼道:“奴家见过高小姐!”   高含嫣拉了晚晴到右侧书房坐下,柔声道:“如今你也一样的是二品大员的夫人,怎能还自称奴家?”   (还没有读文的亲们,其中一段又被锁了,请大家移步微博看吧。这一段太长,我根本无法修改,也不知道要如何修改,于是就截了一段原来的删节出来补上,在此非常抱歉!)微博没有提取码,就在主页第一条挂着。   晚晴放了铎儿到地上,将他推到了门外又掩上房门打开窗子,确定能看得见铎儿在外的一举一动了,才回过头来狠狠扇了伏青山一耳光道:“你千里寄休书,抛妻散子就为了要过这样的生活?莫说魏府一府的人,连我都瞧不起你。”   伏青山见晚晴还要扇,握了的她手道:“最多等得一个多月,我必定能带你们离开。”   晚晴甩开了他的手,自抱了肩在窗前,见铎儿在外头院子里站得直直的盯紧了西屋的门看着,也许是怕娘会突然不见,也许是怕又会有突如其来的变故,孩子一脸的风吹草动若惊兔。晚晴悔不当初,捂了嘴哭道:“若我知道上京来要弄成这个样子,当初就该在伏村撒泼舍命保我的家财,也不该到这里来。”   伏青山不再言语,自开了西屋的门出来,见那锦盒还搁在厅房台阶上,开了搭扣取了个盘腿坐着吃手指的胖婴儿递给铎儿道:“这是方才的夫人给你顽的,你便在这里顽着,爹出外去寻人来帮你们打扫院子,可好?”   铎儿手推了道:“我不要她的东西。”   晚晴见外面呼啦啦涌进一群人来,也甩了手不肯再干,沉了脸抱了铎儿在花园外的枯草丛中站着。伏青山亦在她身边负手站了,许久才道:“我也未曾想过,与魏芸成了亲会过这样的生活。”   他这是实言。当他因着魏仕杰的引荐而到中书府,于那深冬寒月的腊梅从中看到莹珠色裘衣深裹眉头紧锁的魏芸,她披裘衣抱着手炉,风吹颊旁的风毛莹动,面上笑容楚楚动人,对着身旁的高含嫣苦笑道:“零落尘泥碾作土,只有香如故。这最娇艳的花儿,却要开在寒冷的冬风中,又叫人不及欣赏便要匆匆落去,或者人生亦是如此,要经风雪寒苦,才能雕琢品性。”   伏青山听在耳中,觉得这女子富才情而有思想,或者是能与自己聊些说些知心话的。是而由此动了真心,待得春闱考罢后又听魏仕杰言起亲事,一口便允了下来。   那曾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盼望着琴瑟合鸣情意相通的贵妻,盼望着一片坦荡通顺齐家治国的仕途,盼望着自己能被魏源赏识,就此而平步青云,出有壮士执鞭,入有仆婢成群,如那京中的权臣勋贵们一般,就此上到这帝国权力与财富的中心。   他便是怀着那样的理想与盼望,热血与冲劲,挥笔疾书送达千里,开始了这半年多来无尽的荒唐大梦。如今梦醒,发妻站在身侧,稚子在她胸前,他仍有梦,仍想拼,却更加冷静,想要更加不择手段。内心想要发妻的理解与支持,却无法用言语或者行动达触她坚硬外壳紧封的内心。   晚晴今日见魏芸对着伏青山时的居高临下,并她那样当着众人伤他的脸面。而伏青山却一言不吭一语不辩,更不恼羞成怒,连句硬话都不敢说。就仿如自己的珍宝叫旁人糟践了一般,她心中恶心发堵,越发瞧不起伏青山,是而冷冷回道:“你既弃得我们母子,就该寻个更好的人家,居于尊而俯于下,才好叫我们也能心服口服。如今正如你那妻子所言,你活的如条……一般,连我都看不起你。”   她终是说不出那个狗字。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尽量不要评论罡哥,我知道他很不要脸,但尽量别评论,不然被盯上有可能会被锁。   第七十五章   晚晴敢与白凤对打,概因知其与自己一样是个直来直去的直性人。但这高含嫣是个非常复杂有城府的人,她轻易不敢表露心情,是而便只是默着。高含嫣扬头见铎儿抓着伏罡多宝阁上的两个兵偶在那里对打,笑道:“这孩子如今竟也长大了。”   高含嫣是铎儿心中夺了母亲的恶魔,况这女人两张脸,狠起来时的阴沉样子和笑起来时的温柔样子皆叫他记忆犹深,铎儿不愿叫她看着,抱了一堆东西夺门而出跑了。   晚晴有些尴尬道:“这孩子在凉州惯坏了,不知礼数,还望高小姐勿怪。”   高含嫣叹道:“他如今越发神似君疏。”   晚晴最烦听这样的话,况且她既知道伏罡在凉州成了亲,今日伏罡乍一到京就当着人家夫人的面又搂又抱,便是只兔子只怕都要跳起来咬人。如今竟还敢当着她的面提旧事戳她的伤口,果真是将她当成个村妇了。   想到此晚晴冷冷回道:“我的孩子,自然从皮到里都是全全的肖着我,如何会肖似外人。”   高含嫣四顾良久才又道:“一别经年,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有些陈旧了。当年……”   她指了后院含了羞道:“那香水堂引过来的水如今可还能用?”   晚晴忽而会过意来,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意思。虽然自己也是个再嫁,但总归与伏罡两人夫妻这几年再无外人插足,理所当然就觉得伏罡与她皆是对方独一无二的人。如今乍听高含嫣说起这种带了许多暗示的话语,顿时心中的怒气都要强抑不住。   高含嫣见一击即中,还要趁胜追击:“他当初一心要个孩子,于那种事情上也总贪着,因我身体不佳空怀多年。你如今正值年少,很该替他生上一个。”   晚晴心中一股股往外泛着恶心,面上渐渐越来越淡。   高含嫣见晚晴面上已然全无初来时的喜色,也知自己目的已经达到,款款起身道:“你们初来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我就不打扰了。”   晚晴起身送着高含嫣出了畅风院,恰迎上伏青山带了铎儿在外面顽着。她长叹了口气冷笑道:“这关系可真够乱的。”   但如今的晚晴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只能依赖于男人,大字不识两眼一抹黑的村妇了。她的眼界终于脱离的伏村那点小院并田地,自己也能站到更高的地方去打量这个世界并与之斗争。   她迎上去唤伏青山:“青山!”   伏青山回头,见晚晴面上有些笑意,柔声道:“你终于又回京城了。”   晚晴不懂他这句话里头深层次的含意,只问道:“高大人父女要在此间待多久?可要用饭?烦请告诉我,我好安排。”   她心中冷笑:无论你们曾经如何现在如何,这忠武大将军府,如今我晚晴才是女主人。   伏青山与铎儿抓了小兵器对打着,不注意叫他狠狠扫了一腿,又不好在晚晴面前喊腿疼,死忍了说:“并不,他们片刻就走。”   晚晴这才回了屋子,仍旧吩咐着两个老仆妇忙里忙外的打扫清理。伏罡在外院一直忙到天黑,进了畅风院见唯有书房的灯亮着,进来就见晚晴坐在案后摊了本书正看的入神。他转过大案俯身问道:“读的什么书?”   晚晴夹了书签合上书道:“闲书。”   伏罡见是一本《三十六计》,笑道:“这可不是闲书。”   晚晴仰了脸笑道:“我又不带兵打仗,读这书也读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它与我来说便是闲书。你往常带兵要用它,读它是为兵务,所以它于你便是兵书。”   伏罡将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叹道:“我的小夫人说的这番话十分有见地。”   晚晴指了后院道:“后院的水我已着人换过,快去沐洗了好睡。”   伏罡拉了晚晴,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一起洗。”   晚晴想起高含嫣白日里那番话,脑中再浮现出一段他们当年的画面,心中一阵恶寒,使劲挣开了伏罡道:“我已洗过,你自己去。”   伏罡此番上京路上因带的人马过多又一起营宿,不敢狠命折腾晚晴,也是一路半饥半饱,洗过后回到卧室,欲要在自家结实的大床上好好搬缠一夜,谁知一进门就听到晚晴匀密的呼吸声。   她许是累极了,那本孙子兵法还在枕畔放着,一弯白臂还搭在书上,就这样俯着睡着,唇角还溢着些口水。   伏罡鼻子里哼了丝笑意皱眉看了许久,才轻轻抽了那书出来,又抱晚晴躺卧好,这才熄了高烛黑甜一梦。   次日清早起来,伏罡已去上朝。晚晴怔了许久才下得床来。关妈妈打了热水送到起居室沐洗过,才问晚晴道:“夫人如今初到,许多家务怕都要您亲理,你看是在这院子里,还是到外间去。”   他们此番归京不比原来,伏罡既要在朝中做官,跟班的小厮就必不可少,枢密院随身还要给他指派护卫,这些人虽是朝廷派的,但吃住并起居却还是要将军府业管。另就是铎儿要另择夫子来教,还是送到学堂去读,再者就是自己,是否也该找两个小丫头来伺候着,毕竟这些婆子们年级大了不好总差使她们干些房中杂事。   晚晴见早起熬的是生滚黄鳝粥,并杏蓉饼,栗蓉酥、枣花酥等几样点心,配着两条煎小黄鱼并几样青菜。她是北方人,不惯贪腥,略动了几口便不肯再吃。唤了关妈妈过来道:“这院子我也没有细走过,劳烦妈妈今日带我走一走。”   关妈妈应了,又叫陈伯也陪着,三个人出了畅风院先到将军府正院,这正院分着两进,第一进当为宴客恭设之处,伏罡孤身一人上京,祖宗牌位都在伏村,自然只能空落着。内里一进为平常宴客,并他平常往来的起居处,有书房并起居室,但一样闲置着。   正院右手一边通往起居院落,左手一边几排大屋,又有马槽马棚,是下人们的起居处。这地方当初还是踏燕死时晚晴才来过一回。   她从左侧转进去,一直走到出云阁外,陈伯指着出云阁道:“这是当年前面夫人高氏所居过的院子,前些日子她着人来打扫过。”   晚晴等了许久,陈伯换了许多钥匙打不开门,瞅了那锁把许久才道:“原来她们竟把锁给换了,难怪我打不开。”   晚晴皱眉道:“打不开就算了。”   正说着,善棋姑娘自外走了进来,笑拿了把钥匙开着锁子,回头对晚晴一礼道:“我家小姐昨日遗落了东西在此处,奴婢前来相取,夫人可要进去看看?”   晚晴摇头:“不必了,姑娘慢慢取着。”   关妈妈跟了晚晴快步走着,低声道:“原先的夫人高氏是贵家高女,本有些古怪脾气,夫人如今与大将军两相眷好,千万别在意这些琐事。”   晚晴笑着摇头:“我并不介意。”   只是经了这两次,晚晴心中倒是对高含嫣有了别样的看法,原以为她果真是个涵养好境界高的贵女,在这些事情上只怕早已忘了伏罡会另寻他人。谁知自己不过到京两日,就要受她一再挑衅,可见她本身也怀着些轻视自己的心。   前妻又如何,搂搂抱抱又如何?   晚晴心内冷哼道:我晚晴舍了我的田地舍了我的宅子,在凉州三年多差点蜕掉一层皮就是为了不叫人欺负,你若真要欺到我头上,我可没有好脸给你看。   她到畅风院书房坐下,翻看着仙客来的帐本并府中他们不在时积年的用度,又开箱子略翻了翻关妈妈送来的银票,皱眉许久才道:“妈妈,我的情形你也知道,仙客来的帐务仍旧你管着,每月只给我报个帐既可。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替小公子寻个好些的学堂叫他过学,我这里亦要请个懂规矩有学问的女夫子来教授。再就是烦你先从仙客来调个得力的人手将外院管起来,人可以边雇边用,试着好的留下,不好的叫他直接走了即可。至于婆子丫环……”   晚晴皱眉许久才道:“我这里暂时不必雇人,但外院灶间须得再雇两个婆子做饭添火,还有马匹们用的干料草料皆要置备,这是当务之急。”   伏罡今早上朝,如今只怕已经到了枢密院,下午至少要带十几个护卫亲兵回来,这些人的口粮开发与马匹草料是最要紧的。   关妈妈既然能替伏罡照料仙客来,其办事能力也不容小觑。她躬身笑道:“三年前你们头回到京时,仙客来最初那掌柜因露了形迹不好再掌,老奴就将他调到了采办上,如今他就在外头听令,夫人要在何处见他?”   晚晴道:“这里毕竟不便,还是到下人房那一头,我看离出云阁最近的那两间大屋就很好,往后我就在那里处理家事。”   关妈妈忙道:“那屋子早料理好的,请夫人与老奴前去。”   晚晴跟关妈妈两个出行到出云阁边,就见善棋又在那里锁门。她见晚晴又走了过来,忙又敛衽行礼道:“伏夫人万安!”   晚晴略点点头,到了大屋内坐定,不久就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远远跪了叩首道:“小的关七,见过主母。”   关妈妈见晚晴使眼色,忙取了小扎子过来叫关七坐了。关七谢过虚坐了,晚晴才道:“当年蒙先生救护,我一直不能当面言说谢意。”   关七忙起身道:“当初是我们卫护不周走漏了风声,岂敢受夫人的谢,罪过罪过。”   晚晴道:“只怕至晚大将军就要带人来此,咱们府中却是久未曾招待过人的,先生可有好打算?”   关七道:“夫人想的周到,老奴这里自会下去添人进来好修饰打理,还请夫人不必劳心。”   晚晴取了对牌道:“银钱我皆放在关妈妈手中,先生要开发银两,直接管关妈妈要就是,至于帐目,到了晚间我自会与关妈妈兑明。还要劳烦先生替我操持。”   关七忙取了对牌,谢过晚晴,这才退了出去。   晚晴又在关妈妈处交待了些请女夫子,问学堂并打问几个丫环的事务,这才一人回了畅风院,哄着铎儿洗了个澡,中午与他同吃了些饭,下午便专心在书房替伏罡理书。   伏罡今日到宫中一回,又到枢密院跟高千正交接了一回公差,至晚时分带着亲派生的护卫与高千正赏赐的几个家奴回府,心中有些忐忑怕晚晴不能应付。岂知他才一进院子,便有个小厮上来笑呵呵的牵了马躬身道:“小的罗郭,见过知事大人!”   这些护卫们自然不能进内院,关七上前招呼了道:“这是知事大人府上,内院不必护卫,诸位换了班的请到左侧棚舍内休息。”   他指着众人都走了,才到正院内进来见伏罡,跪拜道:“小人关七见过大将军!”   伏罡脱了朝服搭到书房衣架上,仍穿了自己那玄色武官常服,出来在圈椅上坐了,接过罗郭奉来的茶问道:“谁将你调到此间来的?”   关七道:“是夫人相招,所以小的才敢前来。”   伏罡并不饮茶,一人进了畅风院,八面雕花的大窗此时开着几扇,他的小夫人鬓贴花黄云髻松挽,身上一件牡丹色的交衽长衫,外披一幅结丝璎络云肩,面色娇如三春的桃花,正持了帕子一本本擦拭翻拣着页面泛黄的书籍。   但这文雅也不过片刻而已,她理到了顶上一层,随手拎了把椅子过来,将那月白湘裙双手一撩掂脚一跳就站到了椅子上,踮了脚去够最上层的书。   这些衣饰皆是他为她置的,无论颜色置地最能衬她。她一只脚掂在空中,那鞋头圆圆的皮面鞋亦是在凉州时,因她不爱着靴,他寻得最精巧的靴匠照着中原女子的布鞋为她缝纳。   伏罡心中无限的欢喜,悄悄进去一晃椅子,晚晴单脚站立不住自然就掉下来落到了伏罡怀中。伏罡抱晚晴到小榻床上坐了,蹭了她鼻尖道:“我今日带得这许多人回家,只怕我的小夫人无法应付要在家里哭鼻子,谁知你还能有这样的闲情好理书?”   晚晴扬了张花笺道:“是啊,不理书还不知道,我们的忠武大将军竟是个如此会风花雪月诗情画意的风雅仕子。”   伏罡看这花笺就知是高含嫣的东西,但他记得上回到京后就曾将高含嫣所有的信笺全部毁之一炬,不知晚晴怎么还能翻出来,伸了手道:“给我瞧瞧!”   晚晴伸长了手道:“不能。”   她笑背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皎绡透。桃花落,闲他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大将军,佳人哀怨如斯都盼不来你,你好残忍。”她笑的喘不过气来,终是叫伏罡夺了那阙《钗头凤》过去。他展开一看,恰是高含嫣所作,当年寄到凉州。那时他与高含嫣仍是夫妻,他还曾在下首批过四字:一怀愁绪。   但是这阙词应该是在高含嫣手中,为何又会落到他的书房中来?   伏罡正苦思着,晚晴翻身起来揉了腰道:“大将军且慢慢欣赏,奴家要去理内室了。”   她进到卧室关上房门,解了云肩叠好放进柜子里,又解了那牡丹色的交衽长衫挂起,重换了件束腰短衣披上,这才开始亲理自己从凉州带来的衣饰。凉州毕竟内陆苦寒之地,衣饰面料皆已过时,她既果真要在此做个知事夫人,又不能叫高含嫣笑话了,还得重新置些衣饰回来才行。   伏罡引了火来,将那张花笺付之一炬,追进卧室中来,见晚晴已经换了家常衣服卸了钗环整理着衣柜,因她整理的出神,有心要逗她一逗,才拿了那点翠上的风毛伸到脸颊,晚晴手边的九节鞭已然直直冲伏罡眉心而来。他伸手捉了刀,摇头道:“好险,你竟要谋害亲夫。”   晚晴运腕收着九节鞭,笑道:“寻常也打不过你,只有靠突袭。”   她转过身仰顾这屋子,摇头道:“虽然墙纸皆是新换过的,但帷幔床帐皆是旧物,这一院子置换下来就得许多银钱,更慢说外头还有你的护卫,家里的管家婆子等人,样样都要开发银钱。伏知事大人,你的月俸可够支付这些费用?”   伏罡抱臂摇头,颌首望着自己的小夫人道:“不够,远远不够。”   晚晴眼望着他抿了份笑意,挑了眉道:“那够做什么?”   伏罡道:“只够给我的小夫人添置新衣。”   晚晴摇头道:“穿着华裳饿肚子,那样的衣服我宁可不要。”   伏罡道:“凉州那边田地的出息,霍勇自然会按时给咱们着人送来。仙客来这些年攒了些底子,我皆叫关妈妈将帐交到你这里来,你既是这府中的夫人,就该将家务操持起来,若是断了银钱,我自然唯你是问。”   原来银帐是他让交的。晚晴笑道:“虽说我一直过着穷日子,花起银子来可不手软,到时候若是府中无钱开发,你可别怪我。”   伏罡亦是笑着:“到时候我自从你身上找点甜头来补即可。”   晚晴佯怒道:“讨厌!”   无论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他总能引到那件事情上去。听得外面陈妈妈喊吃饭,晚晴率先往外走着,回头低声道:“你这脑子里只怕除了那件事,再不能装着别的事情。”   伏罡拉住了晚晴问道:“什么事,那件事,你说来听听?”   两人到了餐厅坐定,铎儿跑过来问道:“娘,我要将马车带到桌子上来玩。”   晚晴竖了眉毛厉声道:“不行,夫子教的规矩那里去了?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就吃饭,不准再玩别的东西。”   铎儿怏怏坐了,端了碗饭飞快的扒着,扒完扔了碗仍旧往伏罡书房跑去。   晚晴见伏罡也不过只用一碗饭就起身寻茶水,亲自替他端了过来问道:“为何吃的这样少?”   伏罡皱眉道:“跟着高中书喝了一下午茶,没胃口。”   他见晚晴还要吃,伸手夺了碗低声道:“不准再吃。”   晚晴理直气壮夺过碗道:“我今日来了月信,必得要吃三碗才能补回来。”   伏罡笑望着晚晴发狠刨饭的样子,低声道:“圣人托皇帝传话给我,让你明早入宫去与她相见。”   晚晴与圣人算是凉州的旧识,但也不过略见过几回而已。她皱眉摇头道:“我身上不好是其一,再则,刚从凉州回来,这府中一切皆要照料,这几天总有些不方便。”   “所以,我给推掉了。”伏罡道:“明早会有布庄的人过来替你量身裁衣,还有银楼的人送些首饰样子来供你挑选了好打些饰品。等你歇缓些日子,我再递折子进去叫你进宫。”   至晚到睡时,晚晴终是忍住没有问高含嫣的侍女为何一再进出府中的事情,才不过初到而已,为了这点小事跟伏罡闹脾气也没什么意思。毕竟她是舍了自己全部家业跟了他,该争的要争,但吃相也不能太难看。   是夜,晚晴梦到伏村自己家院子后面那片菜地,她披头散发在田头吃着一支黄瓜,忽而转头对身旁的伏罡笑道:“我家公公言我能当个一等国夫人了。”   那本是负手站着的伏罡慢慢回头,回过头来竟是个面色阴鸷带着些寒森森笑意的伏盛。他手中还持着一支八瓣梅,伸手就要往她鬓间来插,边插边说道:“虽这花瓣单些,可你如此好颜色好衣服,又怎能无花衬之?”   晚晴吓的一步步往后退着,忽而退到一人怀中。她回头见是车氏,一把抱住了哭求道:“三嫂,你行行好儿叫高山和春山救我一回,莫要叫这老东西欺侮了我去。往后青山回来,总会记着你的恩情的。”   “伏青山早不要你了,就连伏罡与你,也不过露水夫妻,睡一场而已,你怎会傻到果真以为自己一个村妇,竟能一步登天做个国夫人?”这竟是高含嫣的声音。晚晴抬头见果真是高含嫣冲自己笑着,慌的又抽回了手,随即才要逃,怎的一抬头却是叫伏青山压在身下,她随即抬头猛然一撞,未撞上伏青山的鼻子,却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晚晴从梦中惊醒,许久才轻叹一声:就算只有一纸婚书,就算没有媒人婚证,伏罡这个人总是好的。果真想要做个国夫人,伏罡有做到国公的能力,她却不能再如当初一般懵懵懂懂了。要想守得住伏罡,还真要擦亮眼睛,不能叫高含嫣几句话的挑拨就迷了心窍上她的当。   次日到左院大屋中去处理事情时,晚晴才知高千正还送了伏罡两个丫环。这两个娇滴滴瘦俏俏的美人儿,一个叫古兰,一个叫古韵,一看就是高含嫣调理出来的,笑都能笑出个比别人更柔弱却又知书达理的样子来。   关妈妈低声问道:“夫人可要送她们到后面长春院中关起来?”   晚晴摇头道:“咱们府中正缺下人,关起来做什么?就叫她们在我身边伏侍着即可。”   既然高含嫣都送来了,为何不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从伏盛身上晚晴刻骨的体会了那句话。至于高含嫣究竟想干什么,防是防不住的,倒不如索性就徜开了接纳了这两个婢子,看她高含嫣究竟是要玩个什么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知道罡哥不要脸,哈哈。   第七十六章   等晚晴将这府中上下人等一切事情理顺,高含嫣居然摇摇摆摆亲自上门,进门也不要人通传,一径就到了畅风院中,晚晴闻得古兰通报才迎出门,就见高含嫣已经伸了双手笑着迎了上来道:“听闻你在给小公子找学堂,我们高氏一族的族学就很好,不如放他到那里去读。”   晚晴看了旁边的古韵一眼,心道这消息通传的可真快。她迎高含嫣到起居室坐下,亲自从古兰手中接了茶奉给高含嫣,见高含嫣接才笑道:“孩子一路吃了些苦头,我想要叫他再歇缓几日,从容择个离府近的学堂即可。”   高含嫣听得铎儿在书房中玩的正欢,径自起身到了书房,因见伏罡多宝阁上那些原本好好的东西皆成了一堆破烂,心中暗疑道这孩子顽皮成这样伏罡竟也能忍得?   她不知自己当日故意夹于书中的那张花笺晚晴可翻到了没,又见书架上理的整整齐齐,心道既然这村妇还能沉得住气,想必是伏罡自己翻出来处理掉了。但是那又如何,既然到了京城,她有的是时间叫这村妇知道天高地厚,知道自己就该呆在那小山村里寻个鲁汉去过日子。   高含嫣回头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多扰了。”   她自怀中抽出一张洒着金粉的香笺递给晚晴:“二十七日礼部尚书宋汝谨府上有一场花宴,他家少夫人黄宁是我的故交。我想妹妹初到京城,只怕与各贵门贵户之间不熟悉,想着你也该去与各家夫人们熟悉熟悉,所以便与黄宁妹妹商量好,请妹妹一起前去,若妹妹看得起姐姐我,可千万不能推辞。”   礼部尚书家的花宴?   贵家妇人们才喜欢迎春赏花没事找事弄出些聚在一起吃饭的闲事来。晚晴初到京城,除了伏罡之外一个人也不认识,自然也愿意认识些彼此能谈话的妇人们,好有个交往。但高含嫣相请,就怕等着她的是鸿门宴。   可就算她请的是鸿门宴,只要没个比乌孙人更高的强者要与她对决,这京中的小妇人们,晚晴自信都可以放倒。   思到此,晚晴接过花笺笑着说:“妹妹自然是愿意的,但却也得问问伏罡,看他二十七日是否休沐,是否有安排。”   她卖个关子:“毕竟,若他有事要安排,我自然得先紧着他。”   这语气,寻常夫妻,亲切之极,显然是没有存着隔夜气的感情相笃。   见高含嫣笑的有些不自然,晚晴心中十分的受用,一径送着高含嫣出了畅风院一直送到大门口,才目送高含嫣上车离去。   因先前在绸缎庄订了两件京中出门面客的大袖,晚晴不知做的合身与否,恰自己也在府中呆的沉闷,便叫前院套了车,自己亲往绸缎庄去了一趟。回来时车沿街走着,晚晴便搭了帘子望窗外的街道行人,想要看个京城风物。   她见一处沽酒摊前站着个妇人,寒衣伧背的站着,才要转身,那妇人回过头来,面容竟神肖伏青山合离掉的夫人魏芸。   她叫魏芸杀过一回,如今还心有余悸,不禁多看了几眼,便见魏芸似是十分馋酒的样子抿着嘴看着酒缸。   马车驶过,这番相遇也有完了。   归府后,关妈妈见晚晴要回畅风院,跟了上来道:“夫人,您要找的女夫子如今有人选了,其家是咱们京中先前的大府,后来没落,如今在外给世家女子们做夫子。”   晚晴同关妈妈一起到了左侧大屋,进门见一个绾了妇人髻,穿件绛色褙子着一件半旧石榴裙的女子交了双手在怀,在临窗交椅上坐着。关妈妈高声道:“魏夫子,我家夫人来了。”   那女子转身,晚晴亦望向她,两人俱是吓了一大跳。魏芸乍一见晚晴,虚虚行了一礼几乎是夺门就要走。晚晴亦有些惊讶,试问道:“你可是魏小姐?”   魏芸僵了背停住了身点头道:“是。”   果然她就是方才在沽酒摊子上那妇人,比之两年多前,魏芸形容枯缟面无神彩,与之当日的飞扬跋扈远不能相比。晚晴叫她杀过一回,她叫晚晴气过一回,两人相见皆是十分尴尬。终是晚晴先问道:“魏小姐本是高门,怎的会在此间来做夫子?”   魏芸回头冷笑道:“比不得夫人好命,嫁过侄子还能重新嫁给他叔叔。”   晚晴见关妈妈站在当地面上有些挂不住,使了关妈妈道:“妈妈先在外候着,一会儿我叫您。”   她到自己案后坐了道:“魏小姐也不必说这种难听的话,我早就说过与伏青山已然合离,是你千般不信我,你爹不肯放我,才叫我在你府中一场好闹。但如今我们彼此无干,你对我心怀怨怼又是为何?”   魏芸在门口站了许久,单薄的双肩抖个不停,许久才回头道:“若是为了教你,我是愿意的。”   晚晴看她一身穿着的样子,也知她必然缺钱,点头道:“那自然求之不得。你也知我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如今很需要一个懂文识字的女夫子来相教。”   魏芸回头看了晚晴一眼道:“那我明日再来授课,不过有一点,我爱酒,也不必上好的酒,高梁酒米酒都使得,每餐必得二两才行。”   晚晴还从未见过好酒的妇人,笑言道:“这个自然,我跟厨下说一声叫她们给你备着即可。”   魏芸点了点长叹一声道:“多谢!”   言罢匆匆转身走了。出将军府院门的时候,正可谓仇家路窄,竟就叫她碰上一身官服还未脱掉,行色匆匆的伏青山。   他如今任着京中督察院督察使,督察院属三司之一,在京也是二品重臣,又还如此年轻,生的又有风度做官又有官声,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魏芸自己栖惶落迫,见了这伪君子的旧夫也不过一眼之间,以袖遮面转身就要走。伏青山也是一眼就认出魏芸来,半新不旧的褙子,憔悴怯懦的容样,比起当初合离的时候,更加不堪了几分。   他爱洁,怕这落迫妇人脏了自己不肯动手拦她,只在擦肩而过时问道:“你来此做甚?”   魏芸打心眼里瞧不起伏青山,本想装出些气势来。可叫他拳脚相加过的身体还残留着痛苦记忆,随即便不由自主抖了起来:“我不过求份营生,难道你竟不许?”   伏青山左右四顾着看是否有人看到,掸了掸袖子道:“你的愚痴与糊涂,我怕比你爹都知道的深。我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你也再勿要动那害晚晴的心思,否则,我不定会叫你过的更惨几分!”   “笑话!”魏芸气的不怒反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能叫我为了你争风吃醋?照我来说,晚晴能嫁伏罡,才是她的魄力,我魏芸深感不如。而你这个卑鄙小人,就与高含嫣蛇鼠一窝,才是最相配的。”   她说了句狠话心情畅快,转身走了。   伏青山愣了片刻,复掸了掸衣袖,这才进了将军府前院。伏青山看妇人与伏罡不同,他要女子有灵性,懂诗书知礼仪,还要她们母性的胸怀,便是曾经迷恋过魏芸,所迷恋的,也是自己理想中美化出来的那个魏芸,而不是平常生活中她的真性情。所以那迷恋来的快去的也快,去之,则一丝情意也不留存,干净之极。   晚晴本也跟了出来,见魏芸与伏青山在自家门上相遇,为避嫌故不再多追,转身才往回走着,却叫伏青山自身后扯住了袖腕。他见晚晴并不理他,甩手就要走,一把抓了晚晴手腕道:“你有必要这样躲着我吗?”   晚晴挣开了伏青山的手,冷冷问道:“何事?”   伏青山道:“听闻你在替铎儿找学堂。应天书院如今也设有小学堂,那里的学政与我相熟,我亦在那里兼着山长,你叫他去那里读即可。”   晚晴道:“你与伏罡一样上朝,见面告诉他即可。如今他也不在府,你就不该到这府中来。”   伏青山亦是冷笑:“你别忘了,咱们在清河县县衙上有婚书,我若调了来打官司,你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回头笑道:“很好,快些调来打一场官司,好叫全京城的人知道咱们的丑事,笑话你们叔侄。”   言罢扬长而去。伏青山怔在当地不能言语,当她心中无他眼里无他的时候,无论是唬是哄,是软是硬皆都不管用的。   晚间伏罡归家,晚晴言说起魏芸来做夫子的事情,伏罡解释道:“当初朝中合力杀张内侍,正是因为青山揭出他与魏源等人合谋置死中宗皇帝的事情,虽魏源已死,但还是抄了他的家发落了府中下人,因当时有高千正与唐政等人力保,才能脱了魏芸的贱籍,但如今她也只能自己四处谋生。”   晚晴偎在伏罡怀中叹道:“原来这京城的勋贵世家,要倒起来这也般容易。”   她又说起伏青山欲要送铎儿去应天书院的话,伏罡道:“这一切皆由你做主,至于青山那里,我信你。”   晚晴斜眉望了伏罡一眼,心道:可惜高含嫣那里,我不信你。   她这眼色满含媚意,引得伏罡一腔火气燥动,磨缠了许久而不能得,倒揉的晚晴满身酸痛。等他缠磨晚了,晚晴才想起一事来,忙爬起来将高含嫣今日亲自前来送信笺的事说与伏罡听:“听闻是个礼部尚书叫宋汝谨的府上有花宴,那府公子娶的黄尚书家的女儿,请了许多京中贵女贵夫人们前去,我虽也想出去见见世面,却又怕自己无礼无节遭人耻笑。”   “去,为何不去?”伏罡道:“你很该出去见识见识,或者交好些各府夫人,彼此间有些往来,总胜过自己一人闷在府中。若需要衣服,我明日再找几个绸缎庄,叫他们上门来替你裁衣。”   晚晴忙制止道:“很不必,如今的就多的穿不完,要那许多衣服做什么。”   她不过顺口一提,伏罡竟将这当成件正事一般,思虑许久问道:“可要我陪着一起去?”   晚晴摇头:“人家并未请你,再者,我自己自信可以应付。”   伏罡自己一身功夫,自然对于身边人就不太考究。他思来想去自己竟未从凉州带得功夫更好的可靠人手来,便锁眉在京中搜寻看可还有合适的人选。晚晴能走出去与京中贵家接交自然是好事,但高含嫣又不得不防。   他思虑许久,才想到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次日果然魏芸来府做夫子,晚晴见她仍是那件绛色褙子还背着些铺盖,吩咐了古兰道:“去关妈妈那里领套新的铺盖来给魏夫子用。”   古兰听了吩咐自去。晚晴就在伏罡这书房中听课,魏芸讲完了课问道:“能不能请夫人一同出去走一走?”   晚晴道:“好。”   两人出了院子沿路走着,魏芸指了出云阁道:“高含嫣当年在这府中做夫人,我常来这阁中游玩,经常顽得几日都不回家去。”   晚晴无言走着,到了两间大屋处再折回来,到了畅风院后门上,指了长春院道:“若魏小姐不嫌弃,就与古兰古韵两个同住在这里。”   魏芸回头笑道:“谢谢!”   晚晴见她转身,忽而问道:“听闻是你决意要与伏青山合离?这又是为何?他那个人虽说有些怪性,但待女子总是温柔的。”   她不知伏青山在魏源死后施加于魏芸身上的拳脚与恶言,以已度之,只记得在伏村那些年,即便是她满脸癞疮的时候,他也从未将嫌恶带到脸上过。少年时那样爱洁的一个孩子,也曾抱着药臼亲自替她捣药,敷药,便有不适,也不过皱皱眉头而已。   魏芸道:“即使终身不嫁,我也不能忍受另一个女人与我同享一个男人。”   若说她是中书府小姐时坚持这样,人说她骄纵。但至今还能坚持,就由不得人不佩服了。   魏芸又道:“我本是个闺阁女子,便有些学问见识也不过是壁花一样的妆饰罢了,但即叫身边一围子人每日捧着夸着,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渐渐自大起来。后来直到我父兄身亡家道中落,才知自己当年的轻狂与荒唐是何等无知可笑,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晚晴心道:我又岂不是眼窄胸小只看眼前。   她一笑道:“身为女子被拘在小天地中,所见所略只有那点小世界,对这世界的理解自然也只有自己那一丁点浅薄见识,所谓坐井观天恰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魏芸辞过去了下人房,晚晴回了畅风院书房,闷闷坐在小榻床上喝茶,关妈妈跟了进来低声道:“夫人,您身边的那两个丫环皆是前面夫人赐的,这位夫子又是原来的故识,只怕……”   “无事。”晚晴刮着茶沫挑眉:“有些事情,早闹出来早好。”   从一开始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中,晚晴就知道高含嫣必不会让自己好过。但是对手如此强大,强大到晚晴有些急不可待,想要知道她究竟要出什么招来治自己。   有个曾经的大家闺秀魏芸在此,于见人的礼节上晚晴自然全赖于她的教导。因魏芸如今落魄,晚晴怕她伤心,便也刻意瞒着未将自己要同高含嫣赴宋府之约的事情告诉魏芸。虽她初时有些雄心,待到果真眼看冬月二十七日临近的时候,心中还是越来越怯,对着伏罡也没了好眼色,一回月信整整托了一月借口也不肯叫他近身。   二十六这日,凉州有信送来。因是写给晚晴的,晚晴拆开见是白凤的字,先就笑了起来。信中写道:   京中烦闷吧?想出门走一走又怕自己无礼不知节而忐忑吧?   若你果真心中忐忑,就闭上眼睛想一想,你可是徒手杀死过乌孙人的女子,比起京中那些娇滴滴穿着绸衣摆身段的娇夫人们,强之不知有多少倍。   晚晴缓缓合上信,心道:是啊,我是徒手杀死过乌孙人的女子,是可以于戈壁滩上游荡,见过千军万马杀阵的妇人,就连两眼一抹黑时都敢上京争一回田产,又何必惧怕京中这些从未出过闺门的小妇人们?   次日一早,早起古兰古韵两个替她妆扮好用过早饭,待车夫套好马熏暖了马车,晚晴一袭珍珠色的风毛狐裘,内里夹棉锦衣,羊绒缎的长裙,耳中明珠满头钗饰,妆扮的如嫦娥下降一般趁车便往宋府而去。   高含嫣一次合离一次丧夫,因父亲高千正的宠爱,如今回到高府仍是娇女儿一样的养着。她自来是个无论心里如何面上都善的不能再善的主,此时满脸柔柔的笑站在宋府门外高高的青松前,身披裘衣手戴貂毛袖筒,脚上却不过薄薄一双绣鞋,远远见晚晴乘车而来,便迎上前笑道:“如此寒天要劳妹妹走一趟,姐姐心中真是挂意不去。”   晚晴虽是个直性,但与人虚以尾蛇却也不是不会。她笑着接过高含嫣的手无声上下打量一番,笑说:“却是劳累姐姐如此寒天在外等我,只怕您的脚都要冻透了。”   高含嫣混身上下皆是穷绝天下的奢物,只那护手的整貂袖筒,就比当年伏罡赠予白凤的那只紫貂还要名贵,如此富贵妆身,脚上却不过薄薄两只绣鞋踏在雪中,也不知她这番打扮是要给谁看。   两人相携进宋府,宋府夫人并少夫人黄宁早早就在仪门内等着,见晚晴进门上前便礼道:“伏知事家的夫人下降,我等却是有失远迎。”   伏罡是凉州旧人,一入朝便是从二品的大员,又与皇帝意气相投彼此亲厚,这宋汝谨本就是个爱投机取巧往上攀爬又无学识无能耐的主。他能在朝权更迭之极爬到高位,也全赖高含嫣与父亲高千正的一力提携。   那宋夫人与丈夫宋汝瑾一般皆是最会迎风失舵溜须拍马的,如今晚晴妻凭夫贵,还未进内便一力叫高含嫣肘着受了宋府婆媳两个结结实实一番大礼。黄宁一路请着晚晴与高含嫣到内院上房东梢暖阁中,谦让了一番高含嫣与晚晴两个坐到背靠窗子的小榻床上,黄宁便与宋府三个小姑子坐在下首圈椅上相陪。   才坐下吃了几盅茶,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年约十五六岁正值说亲年级的小娇娥们在前厅并坐厅暖阁间穿行。黄宁打发婆子们将几位娇娥们支到了外头才笑着说:“我们是个穷家院子不大,比不得高姐姐财阔气粗,却也有处小园子,园子里种着几株梅花,如今腊梅正开,恰家中几个小姑渐渐以了要嫁的年级,一来想替她们相个好郎君,二来咱们也置些茶酒赏梅吟诗,也是不辜负花期的意思。”   高含嫣接过话笑着说:“常听伏罡赞说自家夫人才貌并重,黄宁你只说吃茶喝酒看看梅花我是愿意的,若说吟诗作对,咱们那里比得上伏夫人,没得叫她笑话了去。”   晚晴心道我认字也不过这两年的事情,什么时候能称得上是才貌并重了?   再伏罡归京还不到一月功夫,或者因为中书令高千正的原因见过几回高含嫣,但以其性子忖度,也不可能在高含嫣面前说自己才貌并重。由此一句,晚晴便认定高含嫣是在说鬼话。是要搭块高板叫她踩上去再抽掉,摔下来好叫人笑话自己。   高含嫣这替人戴高帽奉承起来再抽掉板子叫人登高跌重的功夫,也只有在魏芸那种直性人身上才施展得开来。晚晴出身乡野为人诚实又是个深知自己斤两的,自然不会叫她一捧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她笑着搁下茶杯说道:“我便读书识字也不过近几年,诗词的门在那里尚还没摸着,黄姐姐快莫要取笑我。既今日是要替几位小闺秀们相好郎君,我们这些已成年的妇人怎好抢她们风头,我看咱们坐着吃吃茶看着她们乐,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起来看□□啾啾响,才知道今天居然是我的生日。我要陪儿子去爬山,所以今天早点替换。对了,良夫居然爬上言情首页的自然八仙榜了,收藏比别人少一半的我,要感谢你们的留言,一条一万积分,我就把别人给碾压了。亲们,多多留言哦!   对了,预告明天小村妇让不但要跌破高姐姐的眼球,还要让朝中大臣们都傻眼。谁说我们罡哥只贪皮囊不重德性,哈哈。   第七十七章   贵夫人间的应酬,大略都是说着客套的话彼此奉承。晚晴轻松避过吟诗作词这一项,便将自己放到了安全位置。可高含嫣却不这么想,她早就着窦五打听过,知晚晴是个两眼一抹黑大字不识徒有副妖艳皮囊的蠢妇,今日请她到此也全为要叫她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丑,又怎会容她躲滑?   虽黄宁一再谦称,果真见到宋府一院子怒放的寒梅时,晚晴心中还是惊叹不已。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花园中,一株株腊梅鹅黄跃然枝头,红梅点点叫苍枝映着越发娇艳无比,更有极名贵,只能在南方生长的几株盆栽绿萼梅此时开在暖意融融的花厅中。   这花厅约有两层楼高,进内一眼望不到头,其中还温培着许多四季花卉,虽如今不是花期,却也绿意纷呈于形样别姿的花盆中做景。花厅引有微温的活水串流,更有鹅石围筑起一丛丛的竹子、阔叶芭蕉等南方才有的绿植。   宋府并别府的四五个小闺秀们进门便牵着手儿四散而去,黄宁带着高含嫣与晚晴两个往一处小亭中,亭中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皆是罗裹纱堆穿着十分华贵。晚晴自然一个都不认识,听黄宁一处处介绍过来,有两位侯府伯府的夫人,另皆是些朝廷重臣们府上的夫人们。伏罡归京是举朝轰动的大事,这些夫人们本以为这凉州来的妇人想必是个土货,存心想着要笑话一番,谁知一见晚晴无论穿着还是谈吐气度皆不输于京中大家闺秀,一个个顿时没了方才的雄心。   高含嫣冷眼扫了一圈,见唐多鹤府上唐夫人正往后缩着,冷冷给了她个眼色,唐夫人接到这眼色吓的越发往后缩着。高含嫣见此索性一步步走到唐夫人面前,指着她头上的风毛点翠笑问:“怎的妹妹瞧着夫人头上这簪子有些黯淡了,夫人可是没有送到银楼去炸过?”   唐夫人面色十分尴尬的扶了扶鬓间钗饰,见诸位夫人们都盯着她,讪笑道:“不过是最近略忙了些。”   她有个好赌的弟弟,如今还欠着高含嫣十分的印子钱数百两,此时自然不敢不从于高含嫣,在她的眼色威逼下只得侧眸问冷声说:“想是凉州寒天苦冷,伏夫人到如今还穿着羊绒缎的裙子,你可知京城早就不时兴这易皱易打结的料子了?”   方才唐夫人与高含嫣的一番机锋晚晴自然全看在眼里,虽不知为何,但她也看得出来这唐夫人是叫高含嫣窜掇起来与自己做对的,真想还口,就听旁边一位夫人说:“只怕唐夫人裁的料子不好才易折易皱,我有几块料子做成裙子,穿着又暖又挡风,再好不过。”   晚晴记得这位应当是定国公府的的二少奶奶顾氏,便向她投之感激一眼。但那唐夫人叫高嫣的目光立逼着,怕高含嫣当众戳穿自己头上那点翠是个假东西,站起来假借着要往外走,忽而就重重朝晚晴撞过来。晚晴虽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但身形之快还是这些普通妇人们望尘莫及。   她侧身一躲,头上一枝金柄卍字纹玉饰的小簪便落到了亭子外的花圃中,高含嫣大惊小怪的叫着:“唐夫人你也太不小心,撞掉了伏夫人的簪子,只怕她要跟你急。”   唐夫人接口说道:“不过一柄簪子而已,值得了几个钱,果真小地方来的没有见过大世面,若连这点东西都要在乎,那这京城里能在乎的事情可太多了。”   在座的几乎夫人并不知究里,此时见唐多鹤家的夫人说出这种话来,竟不知如何替晚晴转寰。晚晴心中冷笑,暗道原来高含嫣此番巴巴儿的请自己,是想要在此让自己丢个大脸。她在伏村时不爱与同村妇人们计较,概因伏青山一直不在,她总需要彼此相帮着才能把日子过下去。但如今既在京城,又是当着高含嫣的面,这口气她就不有白吞了。   “当今圣人,贵为一国之母,也是从凉州那小地方来的。”晚晴身形极快,闪到亭子口台阶处堵住唐夫人,亦是学着她的腔调冷问:“夫人您这话敢不敢也到圣人面前去说辞一番?”   不但唐夫人叫晚晴一句话堵的无法言语,在座各位夫人们皆是相互看着摇头:当今皇帝宠妻宠到了骨子里,若叫皇上听到这句话,只怕唐多鹤的官儿也没得当了。   唐夫人欲走不能,结结实实叫晚晴盯着看了半天,实在没办法委委屈膝低声说:“是我愚钝了,还望伏夫人勿要计较才是。”   晚晴这才让开台阶叫她下去,看着她远远离去,上台阶又进亭子坐下。既有这么一回,这些夫人们自然是挤眉歪眼,私底下又有许多眼神交汇。   宋府小姑娘忽而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先对着诸夫人一礼,才启唇笑着说:“诸位夫人们,我们姐妹几个才疏学浅,却也学人在前面那绿萼梅前准备押韵做几句诗,如今想请诸位夫人前去评品一番,也替我们分个高下,可好?”   定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顾氏容样娇俏面容活泼,先就拍掌赞道:“好啊,我们很该去看看。”   几位夫人一起起身,她特意放慢脚步指着丫头替晚晴捡了簪子,才出来与晚晴并肩而行:“当年尚在闺中时,我也爱与姐妹们吟诗弄月,可惜如今到国公府理着一大家口人,就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了。妇人们嫁了人,翁姑才是最先,丈夫都在其次,何况诗词。”   晚晴见这二少奶奶生的貌美又随性,心中倒有些喜欢她,暗道若她肯与自己结交,倒是个往来的对相。如此随着宋小姑娘一路往内,一直走到花厅正中沏着大池子养锦鲤的地方,便见果真书案上宣纸铺开笔墨齐备,几位姑娘们已书得许多墨宝在上。   高含嫣先就赞道:“诸位姑娘们书的好,诗也好,以姐姐之疏才,难能为你们分出高下来。”   她折下一枝绿萼在几幅墨宝前来回走着,先赞过宋府大姑娘的《塞外红梅傲雪图》,再对着黄府二姑娘的诗作《颂梅》深深点了点头,最后却将绿萼压在了宋府小姑娘那首《滞人娇》上。她赞道:“玉瘦香浓,禅枝雪压,只恨梅开今又晚。这句很好,脱胎于李清照,却又很有晏几道的风味,我点这首最好。”   宋小姑娘这首词确实是仿李清照而作,今见高含嫣指出来却又点了自己最好,略有些尴尬却又十分欢喜。高含嫣回首问晚晴:“伏夫人觉得几位姑娘的诗作与画,谁的堪称上称?”   晚晴欲与那顾氏结交,方才听闻顾氏在娘家亦爱吟诗弄调,此时又知高含嫣必定还是从心要让自己出丑,索性放开了过去一路走过去看了一番,便指着宋府大姑娘那幅《塞外红梅傲雪图》说道:“塞冰鉴梅骨,夏丽叠花羞。画里浮仙境,苍远不能游。大姑娘这首小诗虽不过为点画而作,但形俱意备,诗有意境而画有风骨,当属最佳。”   她这话音才落,宋府两位姑娘并黄府两位姑娘皆是齐齐变了脸色。原来宋府这大姑娘因宋汝瑾迟迟不能有子而抱养的引子姑娘,那小姑娘才是嫡亲亲儿的真小姐,所以这大姑娘虽也是府中小姐,却事事上皆要让着争强好胜的小姑娘一头。   晚晴不明究里,自然以质来评,高含嫣却是故意要捧着那宋小姑娘的。   宋小姑娘听晚晴居然去抬举她那便宜姐姐,心中很是不高兴,但她与高含嫣一样也是有涵养的,便仍是含着笑问晚晴:“不知伏夫人为何会喜欢姐姐这诗首了?”   晚晴道:“述梅之真品性,既悲亦壮,有杜甫的风骨,所以我才喜欢。”   宋小姑娘噗嗤一声笑:“杜甫不过一个整日罗罗嗦嗦叫苦连天的衰老头子,一辈子官也做不好钱也挣不得,穷的叮叮当当,娇儿恶卧踏里裂,连床被子都置不起的穷酸,皇帝给他个官儿也做不好,好好儿的叫他做丢了。他的诗有什么好?要我来说,诗好当是李商隐,又有意境又有情调。”   定国公府二少奶奶顾氏插嘴道:“诗作我独爱李白,但伏夫人既说喜爱杜诗,自然当是杜诗在您心中有可取之处,您可否告诉我,您为何喜欢杜诗?”   她称呼中都带了您字,可见心中对晚晴已然有了尊重。   晚晴道:“虽杜子美的诗语句平淡辞藻并不华丽爽口,但他的诗能颂民生,诉疾苦,讲的是平民百姓们的饥寒疾苦,能以诗颂理想,亦能以诗来写实,所以我喜欢他。”   “说白了你仍是喜欢他叫苦连天,可一个大男人,官做不得商做不得,成日只知骂皇帝,骂朝廷,从不说自己无用,还要绑着平民百姓替自己做舟,好叫世人可怜他。”宋小姑娘这话说出来,听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晚晴轻轻皱眉,边听边摇头,听她讲完认真辩道:“仕人自来多读书,于自己的生活便能以诗以书,为世人而知。而平民百姓多数大字不识,便是有疾有苦,也只能打掉了牙默默吞于肚中。我虽无才,却也最爱能为平民百姓们说两句话的人们。就比如咱们的当朝户部尚书大人,知民生,诉民疾的诗写了很多首,我还记得其中一首中的几句,如今读来给大家听听听   旱魃拖金气,猖獗第四秋。土色贯千里,荒芜连地州。   春干难布种,秋粮多无收。负水涉足远,人饮贵如油。   烈烈蒸铁相,纷纷举家走。东居抛妻儿,西山负炭薪。   ……   尚书大人所讲的旱年无收,抛妻卖儿之相,亦是世间有事。我心爱他的诗,读起来常常手不释卷,推起来,当世之诗,这诗人,独觉得尚书大人做的好。”   话音还未落,就听身后一人鼓掌高声赞道:“伏夫人说的好!”   众人回头,便见礼部尚书宋汝谨带着户部尚书黄熙、督察使伏青山并几个年轻男子自石径上走来。方才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宋汝谨,他此时还鼓着掌。   而方才晚晴一力于话中相捧的户部尚书黄熙,此时脸上神情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紧紧盯着晚晴看了许久,上前缓缓抱拳赞道:“于妇人中能有伏夫人这样论调着却不多见,黄某管着户部多年,深知民生于国的重要,也知世代富贵的人们对于平民百姓的不能解。这几位小丫头俱还在闺中,虽往后嫁人也不过相夫教子,但生身为人,于民生上略懂一些,也不枉到世间走一遭。”   黄熙管着户部多年,出口闭口皆是田粮税收。宋汝瑾不赞成他那套,但他惯会溜须拍马说嘴的,方才大声叫好,此时连连赞道:“黄大人说的极好,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宋府并黄府的几位闺秀们齐齐见礼:“女儿明白!”   伏罡归京,人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他与高含嫣合离之后再娶的妻子。人人传言那不过乡下一介村妇,还是个带子的寡妇再蘸,与有才有貌又是世家出身的高含嫣自然是鸿泥之别。听闻有十二分的美色,人人便要笑一句伏罡只重美色不重才德,于他的私德便也有了几分看不起。   黄熙与高千正一样是多年高位,两代帝王交替亦还稳如泰山的老臣,这样的人重德性过于美色,对女子亦怀着十分的轻视。对于伏罡,虽惧其战功,但也因他的私德而存着几分不屑。但方才晚晴这样一段话,却叫黄熙这样一个老臣心中都起了震颤。   他是个温性文人,确实比任何人都知民生疾苦,虽在高位,虽朝堂权力更迭,他最在意的,还是当权力更迭后,平民百姓是否能得到实惠,是否能从此好过几年。这满京城中便是那座秦楼楚馆中有个年轻貌美的妓子有几分才气,自然也喜欢他那些吟风弄月之辞。   他这些真正泣血而成的心书,也不过自己于寞夜独赏独看,忧国忧民而已。   谁知今日竟遇到这样一位知已,年轻貌美,行止有度,口口而谈间,竟如多年不遇的知音一般。但伏罡正值盛年,又是能以一挑百的武夫,这妇人既是他的妻子,任谁也不敢肖想,便是多谈几句,黄熙也怕伏罡要生了醋意。   此生的知已,他只看得这一眼,心中激动却仍是难抑,忍了几忍才道:“黄某几家中房妻妾儿女,若也能有伏夫人的脏腑,黄某此生便不枉虚。若伏夫人有暇,还请到黄某府上多走动几回,也叫她们见识见识,可好?”   晚晴于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推辞,只得笑着敛礼道:“必定!”   这几位重臣皆还穿着官服,显然是才下朝齐齐来的宋府,在几位苍苍老者中,伏青山便是穿着官服也是一派出尘脱俗的清俊之气。他方才自然也将晚晴一段话真真切切听到耳中。他曾经的童养媳,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野小妇人,如今也衣着华贵站于这群贵妇人中间,谈词论调比那些不知稼穑为何物的贵妇人们更要深上几分。   虽是取巧,但连文坛能称大家的黄熙都要对她侧目而视,可见其之胸怀。   她在凉州变的太多,不但能读收认字,如今连诗文都能赏读了。   所谓红袖添香,所谓琴瑟合鸣,此时的晚晴比之魏芸,比之高含嫣或者在场的诸位闺秀们,更要优秀出太多太多。他的小妇人,如今终于成长到能与他比肩了。   顾氏过来挽过晚晴,在她耳旁笑着说:“咱们已是人妇,就不碍这些小姑娘们的眼了呗。我听闻宋尚书有意要撮合自家小姑娘与伏青山,叫他们能成一对儿。虽说伏青山比宋姑娘大了十岁,可男子大点并不妨事的。咱们去别处转转呗!”   晚晴不回头也知伏青山正盯着自己。他如今已经爬到高位,高到不需要踩在女人的肩膀上也掉不下来的地步了。宋小姑娘年轻娇美又能诗会画,想必能与他成和和美美的一对吧。   她与顾氏两个一直走到花厅的后门上,后门上枝着窗子,窗望是一片浓艳如绯的红梅绽在枝头。晚晴听顾氏讲了许多京城各府间的关系并宫中许多趣事,顾氏性子话跃话多,逗的晚晴也止不住咯咯笑着。两人正说着,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少奶奶,宋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顾氏好容易截断了话头子,捏捏晚晴手臂说:“等着姐姐回来再跟你说啊!”   晚晴笑着目送她离去,自己一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苍枝上的红梅,见身后一枝绿萼送到她面前。晚晴回头见是伏青山,冷笑了一声转身要走,就听伏青山说:“晚晴,今日这花厅中的女子们,无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无一人能比上你的容貌,更无人能比得上你的胸怀,便是你一番言论,也叫我赞叹不已。”   “伏督察眼看就要成这府骄婿,不忙着去应付未过门的小娇妻,竟还有时间在此嬉弄下堂妻?”晚晴说完便夺路要走。   伏青山似是早知她要走,两步走过去堵住石径:“只要你仍还活着,我伏青山此生就不能再娶!”   晚晴仰脸望伏青山,他比当年自己离京时成熟了许多,当然也稳重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他给她的那种深入骨殖的厌恶是无法抹去的。晚晴不知自己当年为何会全心全意依赖并爱上这样一个只会踩着女人肩骨往上爬,骨子里只有野心没有诚意的男人。   她见伏青山伸手来捉自己,因随身并未带着短刀与九节鞭,怒极之中索性迎上去掐住他的手腕,学着铎儿的样子抬起脚就在他无肉的干腿骨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一脚可远比铎儿使了更多的力气,况晚晴的皮面鞋是硬底,一脚下去伏青山疼的几乎恨不能立即蹲下去抱住腿,狰狞着眉头好半天,抬头便见不知何时晚晴已经走远了。   哺时用过茶点自宋府中别过出来,定国公府二少奶奶顾氏一路与高含嫣两个相送晚晴出宋府,直到门外时仍叽叽喳喳个不住:“我们累勋的人家,与这些新晋官员家并无太多往来,今日因是高含嫣几番相邀我才肯来一回的。我家虽比不得宋家有钱,园子却也有两处,也培着几处寒梅,待过两日我邀你往我们府上,好好招待你一回,可好?”   这顾氏与晚晴一见如故,立逼着就要晚晴点头答应。   晚晴心中也喜欢能有个年龄相当的妇人相互往来,此时恰趁了自己心意,连推辞都不推辞就应过。辞过高含嫣等人后趁着马车正往甜水巷走着,不多远时便见街上忽而起了嚣闹之声,几个捕块一拥而上像是抓了什么人走了。晚晴打起帘子看了看,问身旁古兰:“可是出了什么事?”   古兰摇头:“夫人,只怕是捕块抓贼了,并无事。”   晚晴放下车帘,这马车自喧闹处缓缓驶过,便走远了。   陈漕巷中,高含嫣闭眼仰眉坐着,脸上覆着一层泥一样的东西。知书打起棉门帘子放窦五进门,内里一股浓香熏的窦五一派神酥魂销。他扑通一声跪地,低声道:“小姐,奴才又……”   “搞砸了!”高含嫣面上覆着东西不能太用力,却也气的止不住嘶声:“可有叫她发觉什么?”   窦五摇头:“并未。当时奴才还未动手。应天府的捕块们恰在那处巡逻,奴才手下的人才要动手,便叫应天府的捕块给一锅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废话几句关于青山对晚晴的感情。其实从前文大家可以知道,青山就是个典型的凤凰男,自幼受父母宠爱,寄于高望,然后自己也争气,读书读的好,有那么点小清高自傲。   这样的人,他懂得如何讨好女性,做小伏低。但那绝对不是他的天性,而只不过是,从母亲和晚晴的身上,得到了传承而已。所以他在魏芸面前可以低到尘埃里,可以哄她屈就她。但那决对不是因为爱而屈就,所以他才会深怀怒意与恨意,对于魏芸,不爱了就如陌生人一样,连点□□情份都不存。   在他骨子里,喜欢的仍然是具有母性,能如母亲一般宠他,爱他,奉他为神灵,全心依靠于他的女性。而晚晴,恰恰如此。懂得屈就,忍让,天性中惯于服从。就比如跟罡哥在一起,罡哥一再挑战底线,晚晴在满足自己的情况下,咬牙也会忍着。   再者,青山也是成年人了。并不是说所有成年的男人,都会去贪恋年轻小姑娘的身体,并愿意为此而涉婚姻的险。要知道,他可是叫魏芸伤成过渣渣的啊。   第七十八章   高含嫣脸不能动说话僵着,气的抓起桌子上那盛润颜泥的瓷碗狠狠砸到窦五身上:“应天府,又是应天府,自从丁季一上任,我的生意都不能好好做了。你也是个废物,我好容易约她了来一回,你竟不能成事。你可知道待她有了警觉,我就再难约她出来了?”   窦五垂下头任凭高含嫣气的胸脯起伏也不敢辩言。高含嫣顿得许久又拣起桌上一盆长的正盛,郁郁葱葱的文竹砸下来,碎在窦五面前土与泥皆散了出来,知书悄悄进来收拾着。   “好在她对顾柚澜倒还有几分好感,只怕过不得多久顾柚澜就要约她一回,到时候还有可图之处!”高含嫣闭眼慢慢说着,声音中带着叫人寒骨的恨意。   晚晴回到将军府,见伏罡在外院屋檐下站着,解下裘衣递给古兰,仰面问伏罡:“可用过饭了不曾?”   伏罡见晚晴脸儿红扑扑眉眼间带着笑意,显然心情是好的,缓缓摇头:“不曾。”   她是但凡愉悦起来,那双眸子就能勾人魂要人命的。晚晴这几年终于遇到个能谈得来话又不小看自己的顾柚澜,又与高含嫣对阵两番也未落了下风,此时便对这高含嫣先前的丈夫生了些怜悯:“可要我下厨替你做些吃的?”   她爱做北方饭食,伏罡却是惯吃南方饭食的人,但不为口腹只为舍不得晚晴那双手沾水,伏罡也决计不肯叫她下厨:“厨下自有人做饭,没得弄粗了你的手,你若愿意,到后院陪我练两把!”   晚晴连连摇头:“虽不过出门与几个妇人一起坐着吃吃茶,可我竟比下地割过趟麦子还要疲累,我要洗澡,今夜早早睡。”   次日要去皇宫面圣人,晚晴刻意将铎儿交给顾妈妈带着,自己去洗澡,洗完了回来远远见伏罡装成个君子样子在书房中伏案练字,远远问道:“今夜可要早些睡?”   暗示的这么明显,伏罡心中一喜,暗道:这熬人的日子终于完了。   自从高含嫣来闹过几回,虽表面上晚晴并没有不悦,但一到夜里,伏罡就吃不到肉了。   他进门见晚晴已然睡下,擎了高烛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晚晴终于装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伏罡吹熄高烛搁到床头,凑过去捞起晚晴便从后面弄了起来。晚晴哼了两声怨道:“阿正叔,能不能早些弄完,明早我要进宫面圣人。”   伏罡一手扶着晚晴的腰一手捞了前面揉着:“才不过片刻而已,可见你仍是想的。”   他指腹不轻不重的动作终于引得她全身震颤着抖了起来,伏罡合着这突然如绞的愉悦感送她到极乐的舒愉感中,将伏在床上颤抖喘息个不停的晚晴翻正过来。   次日一清早晚晴揉着酸软的腰不肯走路,伏罡趁着夜色抱她上了马车,自己骑着马好叫她能补上一觉,便往皇宫行去。命妇与朝官不同门而入,伏罡先送晚晴到了西秀门外,望着她进了门才回来步行往东华门方向而去。   晚晴跟着几个宫婢一路行到延福宫内,在宣召处坐着等了许久才得召入内。晚晴在凉州时去过几回平王府,内里大气雄混,但陈设皆是半新不旧。这样的陈设如今亦延续到了延福宫中,内里无论那镶晶的大理石地板还是陈木雕花的窗饰并绣丝缠蔓的帷幕,皆是用了许多年的东西。   当初的平王妃,如今的圣人坐的亦是一张擦拭的净亮却看得出年头的圈椅,她身上亦不着大袖,惟不过一袭平常褙子,然则其容色依旧娇美动人,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最动人的年级。晚晴俯身见礼毕,起身就见高含嫣亦在下首小几上虚坐着,见她也不过略点点头。   圣人命宫婢赐了坐来,晚晴才落坐片刻,高含嫣便起身行礼道:“圣人,妾身今早在那宫亦报备过,此时想过去看看她。”   她所说的那宫,正是上次晚晴回京时,还在皇太后位置上坐着的刘太后。儿子既死,又小叔回京继任皇位。若再做太后,于如今的圣人来说,便是平白降了一级。皇帝视妻如眼珠子一般,自然不肯叫她受这样的气。   而再往下降,降回皇后之位,一宫又岂能有两个皇后?   到如今这还是个糊涂帐,于是这宫称圣人,那宫还称皇后。高含嫣与那宫打的火热,时常进宫攀谈,这圣人是知道的。   圣人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快去。”   高含嫣着一袭海棠彩刺绣芙蓉花的大袖,内里一幅绣金斓裙,款款施了一礼摇摆而去。待她走了,圣人才又笑道:“咱们小地方来的,总比不得土生土长的京中贵女们会装饰。风姿仪态也不太她们。本宫虽当初受教于孝仪皇太后膝下,但这些方面总无长进。”   男人们有自己的天地,女人却不过闺阁间的方寸。圣人回京也有两年多,但照她的面貌神形,显然过的并不愉悦,反而有种难掩的憔悴。   晚晴在凉州时与她并未深交,自然此时也不好深谈,只起身礼道:“怎会,圣人端仪正貌,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圣人又问了些到京住得惯否,衣食用度可够用否的话,晚晴一一答了,因见圣人面上有些倦容,便及早退了出来。宫婢们一路送晚晴走着,出了延福宫沿长长巷道而行,拐到一处松柏成林的宫院门外,晚晴隐隐见一穿朝服的男子,背景宽肩窄腰与伏罡肖似,而那海棠彩刺绣芙蓉花的大袖,恰是高含嫣才会有的高瘦背影。   不过一眼而已,恰那穿朝服的男子回头,果真是伏罡。晚晴收了眼仍随了宫婢走着,到得宫门外宫婢退回,她见金水桥外一排马车,边上却没有早起陪同的关七。车夫是新雇的,面容她倒还记得,径自上前问道:“车夫,管家去了何处?”   车夫躬身垂手道:“管家去了东华门外等知事大人,叫小的在此等候夫人。”   晚晴见他摆了脚塌上来,提裙上了马车道:“回府。”   她在车上闭了眼,仔细回想伏罡一转身的面容,不是平常在她面前的样子,肃脸沉眉唇角向下。她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自言道:我是舍了全幅家当的,你可不能负我。   马车很快停止,晚晴心中有些不安掀了帘子,才要启齿问车夫,就见伏青山站在车外笑着,昨日在那花厅中时因光线黯淡还看不出,如今在这太阳光下,便能看出他眼角也生了细纹,容色黯淡眼圈青黑,像是个操劳过度的样子。   晚晴下车四顾,这马车不知何时已经进了一处院落,回头大门紧闭,内里植着松柏,青砖青瓦红漆蹭亮的门窗,显然是处新院落。   “娘!”铎儿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扑到了晚晴怀中大叫道:“后面果真有鱼,方才爹还带我荡舟捕鱼了。”   伏青山承诺给儿子的一池鱼,还是三年前在凉州时的事情。他到京城后置了这处小院,恰就是看上后院中一座大池塘中一尾尾尺长的花鲢,虽不及凉州平王府的壮阔,但鱼足够大,也足够多。   铎儿爱鱼,恰如今又在伏青山当山正的应天书院读书,许是因此才叫他哄到这里来。   伏青山伸手来拉晚晴:“来,看看我替咱们布置的新家。”   晚晴四顾见角门上站着个婆子,推了铎儿说:“去跟那个妈妈到后院顽一会子,娘与你爹有话要说。”   铎儿看鱼还未尽兴,但这孩子如今也渐渐长大,知道此时或者父母有私话要说,立时闷下脸抱了网兜便跑。   晚晴待铎儿走了,上去关紧了门回头才问伏青山:“伏青山,你这唱的又是那一出?”   伏青山张了手道:“我娶过魏芸,你亦委身过伏罡,咱们彼此忘弃前嫌,我爱你的心永不会再变,亦从此不会再看多别的妇人一眼。为了铎儿咱们也重新一起过日子,好不好?”   他纵是爬到再高权谋玩的再深,到了她跟前,仍是一幅孩子气的无赖像。   晚晴几步上了台阶到得屋内,见内里陈设十分清简,屋子还渗着些寒气,回头问伏青山道:“你这几年一直住在这里?”   伏青山陪着一步步踏上台阶:“我一直等着你。”   晚晴往内走着,见四壁清落一幅字画古玩也无,床上不过薄薄一层铺盖,回头道:“你总是苦心追逐,先是功名,再是爱情,到如今变成一份执念,终不过是欲望太盛。”   伏青山昨日听晚晴讲诗词,也不过是寻常人的套路交往言语,也不过是赞叹。及到听她说出这样一番帖合自己心境的话来,才是心中折服,由心言道:“你与过去相比,变的太多。”   晚晴暗暗紧着粉朱槿绣莲瓣大袖内短衣的袖腕,出了卧室自起居室往内,过了一处过厅便是后院,铎儿正在才融了冰的池边弯腰捞鱼捞的正欢。她回头见伏青山在身后站着,摇头道:“你也变了许多,但终归是越爬越高越走越好了,我们从七年前在伏村一别,就早已是陌路殊途。”   所以她不会说自己发送二老的艰难并农忙的辛苦,亦不会再言收到休书后所受的屈与辱,头也不回要往远方,更远的地方奔去,只为撇弃那段不堪回首的,从青涩到青春的岁月。   伏青山自书架上取下车氏送给自己的那两双麻鞋,才伸了手要揽晚晴的肩膀叫她看,谁知她忽而转身,一把短刀便齐着他的耳畔飞过,钉到了身后的墙壁上,伏青山呆滞双手那麻鞋也掉到了地上:“你竟要杀我?”   晚晴从身后墙上拔了刀出来,摇头道:“伏青山,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晚晴纵吃了你家十年的饭,却也替你发送了二老,你若还有良心,就该放手给我一份安稳日子。若你再动手动脚或者这样执迷不悟,我或者真会杀了你。”   伏青山往前走了两步,逼紧晚晴在墙上站着,缓缓扬起双手闭上双眼:“我在此隐忍三年,只为有一日你能好好听我说一句话,若你还不想听,就杀了我吧。”   晚晴看了伏青山许久,脑中仍回荡着方才伏罡与高含嫣站在一起时回头面上的表情。他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或者在说什么,他为何会与高含嫣在皇宫相见,又为何会是那样的表情。伏青山却以为晚晴终于心软,他尚还记得她唇上的温度,以及在伏村时洞房的那一夜,此时缓缓凑近就要吻她的唇。晚晴忽而惊醒,恨恨一把推开伏青山往外走着,见伏青山来拉,回头狠心一刀划过他的袖子。   她开了角门到后院一把拉上铎儿,铎儿见晚晴的脸色不对也连忙扔掉鱼网与她一起往外走,才开了院门,便见伏罡身后一群护卫亲兵围着,与高含嫣站在大门上。她亦不多言,恨恨望了高含嫣一眼才对身后满脸焦急的关七言道:“那车夫用不得,换了他。”   言罢拉了铎儿转身就走。伏罡见伏青山追了出来,袖子还裂开了好大一块,回望冷冷看了高含嫣一眼,转身带了人就去追晚晴。   “大嫂。”伏青山走到门外,迎上高含嫣躲闪的目光冷冷道:“你今日这招果真是高明。”   高含嫣还望着伏罡远去的身影,闭了闭眼说:“是你自己不争气。”   多好的机会,只要捉奸在床,只要人赃并货。   她把人都诓来了,伏青山却连压到床上的功夫都没有,可不是自己不争气。   伏青山闭眼长叹,转身大步回了院子,边走颊上边流下两行清泪。从伏村一别七年,他如一支离弦的利箭往前飞着,劈荆斩荔一路向前带着无穷的爆发力。即使是在晚晴面前,他亦是带着这样的目的心穷尽心机的争取,但与高含嫣的出发点所不同的是,他不是想占有她,而是想要爱她,补偿自己那些年的无知与荒唐,轻浮与浅薄,用爱去慰籍晚晴一路走来的苦难。   但也许晚晴并不需要这些,这三年多她变的太多太多,正如丁季所言,她不再是个依附于男人的漂萍,而是一个能主宰自己人生与意志的女人了。   晚晴不识京城路径,走到十字巷口呆立着,伏罡上来拉了她手道:“我还要去趟枢密院,你先回家去。”   “好。”晚晴迎上伏罡的目光,忍着眼泪问道:“你何时回家?”   伏罡道:“散衙便归。”   晚晴心中还有万千的疑虑,但此时正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便也忍着不肯与伏罡吵,回身上了马车,这回马车由关七亲驾,伏罡将护卫亲兵皆指派给关七,叫他带着护送晚晴归家。晚晴回了将军府,迎门正好碰上善棋自将军府出来,晚晴唤住善棋,回头问关七道:“管家,你可知高中书府宅位于何处?”   关七道:“京城无人不知。”   晚晴道:“那很好,如今高小姐的侍婢亦在此处,你正好带着手下这些人,将出云阁中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全部搬到高中书府上去,连墙皮也扒了给她送过去,省得高小姐今日落了这个明日落了那个,要日日到咱们府上来取。”   关七见晚晴面色十分难看,垂首低声答道:“是。”   伏罡在街口辞别了晚晴,一人垂袖站了许久,却并不往枢密院而去。   他回头快步走着,到了伏青山家门口便止住众人,单独一人进了院子。   伏青山自然也知伏罡回来找他,此时亦在庭院中站着。两人身高相当,眉眼肖似,却是一个精壮一个削瘦,一个沉稳一个清秀。伏罡进院关上院门,见角门上一个老妇人手抹围裙滴溜了眼睛站着,挥挥手叫她关了院门,待到几处门都关上院子里再无旁人时,才上前呼手给了伏青山一巴掌。   “阿正叔,晚晴本来就是我的发妻。”伏青山脸上腾起四道指印,他却连眉头也不肯皱一下,扬起脸道:“今日确实不是我所为,马车将她送到我家门上,我对她旧情难忘却是真的。你便是要撒气也该找对了人才是。”   伏罡当然知道是高含嫣,她在宫中拉住自己闲话些没用的往事,又刻意告诉自己伏青山拐了晚晴走,这本就生着古怪。但这件事其中伏青山自己有没有插一脚,或者是他们二人同谋,可就难说了。   “你当年给晚晴的放妻书,便是烧成了灰烬也映刻在我的骨子里。”伏罡行到伏青山对面盯紧他双眼一字一顿道:“我认那纸放妻书,晚晴也认,你也该认才是。你是我小辈,无论公私我只会帮你不会害你。但如今晚晴是我的妻子,你若再敢有半份肖想,伏黑山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伏罡转身才要走,忽听身后伏青山一声冷笑:“阿正叔,杀死一个侄子不够,你还要将我也杀了么?”   “你若再敢胡来去骚扰晚晴,我不介意再杀一个侄子。”伏罡言罢行到院门口,拉开两扇门出门而去。   伏青山咬牙切齿许久才轻声道:“你远在凉州时我奈何不得你,到京城可就另当别论了。伏泰正,夺妻之恨,咱们慢慢的算。”   晚晴进府回了畅风院,在书房中枯坐到天色尽黑,才见伏罡已然换了朝服从外进来。两人带着孩子默默用过饭,伏罡陪着铎儿到后院顽了许久又替他洗过澡,哄着进屋睡了觉,出来寻到书房,见晚晴仍在书案后坐着,脸上颜色阴晴不辩,这才低声问道:“今日可是吓坏了?青山可曾欺负你?”   晚晴摇头:“并没有。他不过一个文人,等闲还欺不得我。只是我在宫中见了些事情,心中有些疑惑不能解,还要你来与我说个明白。”   伏罡屈半膝跪到椅子前,掰晚晴过来问道:“可是我与高含嫣见面的事情?”   晚晴憋了一天此时再也憋不住,眼圈一红先就滚落两颗泪珠下来:“我是抛了全幅家业跟的你,就不许你再有二心。魏芸落迫到如今的程度都不能接受丈夫娶有二妻,我亦不能。无论是养外室还是纳妾,我都不能接受,反正我是不怕的,大不了再回到伏村去种田,也万不能容你停妻再娶。”   伏罡忍俊不禁低声笑道:“若说今日的事,还是高含嫣事先通知,我才知你被青山带走。至于我和她早已合离多年,又怎会……当然,我早说过她心思深沉要格外提防。”   他见晚晴眼巴巴盯着自己,故意刺道:“我以为你至少要挥了九节鞭跟我拼个你死我活,谁知你丝毫不恋战,竟偃旗息鼓就要回伏村去种地?”   晚晴听得院外仍有吵吵声,扬了脖子颇有些得意洋洋言道:“我将高含嫣那院子里所有的东西,连带墙皮扒下来都差人给她送去了。只怕此举要惹恼你的上司,但你既要享齐人之福,也就该受些常人不能受的苦,对不对?”   伏罡点头道:“好大醋性!不过高千正大人大量,断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就动怒气为难我,再者,同朝为官,他干他的差事,我干我的差事,皆是为天家办事,难道因为妇人间一点口角,他就非得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不成?这些方面你尽可放心。至于高含嫣那里,若她再有欺你的地方,你又有身手又有兵器,而且还是个打架的好手,若有我不能顾及到的地方,你就自己挥开膀子去与她争与她斗。”   他见晚晴眼巴巴听的认真,低声一笑道:“放心,无论你闹的多大,总有我替你收场。”   第七十九章 观自在   晚晴白了伏罡一眼低声道:“讨厌。”   她自取了换洗衣服抱了往后院走着,伏罡跟了上来低声问道:“要不要为夫帮你搓背?”   晚晴恨恨言道:“不要。”   她抱了衣服才出了门,就见魏芸在外站着。因见晚晴出来,迎上来问道:“夫人今日可是遇了险情,我听古兰古韵言说,心中有些担心过来一看。”   晚晴带她到院中坐了,摇头道:“并无事。”   她忆起些事情来问魏芸:“我记得高含嫣曾是你们魏府的少夫人,又如今高中书掌着大权,为何你落难后不求助于她?”   这回轮到魏芸冷笑:“高姐姐是个人精里面的人精,当初父亲丧去许久她都在中书府守着,我们阖府都以为她是为了哥哥守节,人人都要赞她个贤惠。谁知后来有一日,竟叫我家姨娘撞见她与伏青山在杏花村中抱在一起。由此我们才知,她守的不是我哥哥,竟是伏青山。”   晚晴将这话放在脑中回味了片刻才回味过来,也是失笑,许久才道:“他们能弄到一起,也算缘份。”   魏芸苦叹道:“幸好高千正是个正直人,一力保了我免于落难,若是寄希望于高姐姐,只怕我如今已是流亡路上一缕轻魂了。”   晚晴手指在桌上轻叩,轻轻咬了牙问魏芸:“当初我在京城伏青山那里暂住,有一回到高含嫣所开的当铺中去当东西,她言是有人将信息透给了你,你才着人拘押到应天府,事实可是如此?”   魏芸有些惊讶道:“并非。是她遣善棋来报,也是她着人拘押到的应天府。我不过是到应天府去看了回你,并叫人给你上些狠刑,也是当初气极了恨不得要你死。”   这就对了,抢她的孩子,将她下到大狱,这皆是高含嫣一手所为。若只为个伏罡,她怕还没有那么心狠,但再加上个伏青山,此事就能说通了。   晚晴心道:高含嫣这个女人,能在中书府时与彼时尚还是魏仕杰之妻了高含嫣勾搭,其品型也不算好,往后是决计不能交往了。   她先起了身,魏芸也跟着站了起来,敛过礼出院子走了。晚晴往后院走着,心中冷叹道:我与高含嫣与伏罡伏青山叔侄,也算是扯不清的缘份,但愿从此以后,所有的孽缘都归顺成善缘吧。   她洗完澡到了前院,就见古兰古韵两个跪在院中石径上掩面哭着。   见晚晴出来,两人也不求饶告罪,反而更加低了头伏在地上。晚晴进屋到得内间书房,见伏罡负着一手铺了宣纸在书案上写着什么,皱眉问道:“你发落那两个小丫头做什么?”   伏罡伸了笔在笔洗中搅着,皱眉道:“管家怎么还不来?”   外面哭声骤然尖厉,晚晴望窗外,果见管家带了两个亲兵将古兰古韵两个加着胳膊捉走了。晚晴心中隐隐有些猜中是为何,当下却不言语,转到案后看伏罡书的字:“行深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这是佛经!”   伏罡伸手自晚晴发间抽了那盘凤长簪下来一字字指了念着:“观自在菩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空即是色……”   晚晴听他读完在脑中回味了许久才指了空即是色四字笑言道:“既然你信奉□□,就该出家去做和尚,好断一断你的欲念,如不然,色心太重欲念太深,那件事上整日苦做纠缠,便是读了再多的经书又有何用?”   他在那件事情上实在是太过贪求,在凉州时常有战事外出,她还能歇缓几日。后来在骊靬那一回差点把她弄死,因着他的诚心悔罪,她忍不住安慰了他几句,谁知竟叫他将自己整个儿放开了,如今到了京城无战事,他是每夜必要回将军府的,这就将夜晚变成了她生活中难言的沉负。   伏罡见晚晴一头长发仍还半湿着,伸手替她拨弄了道:“欲念也分好坏。比如我娶得一房妻子来干那种事情,这欲念就顺应天地阴阳合和之理,是好的。若我娶得一房妻子还不能足欲,要纳许多妾进来,在外还与许多女子相染,那欲念就是坏的,不能顺应天理。所以,我不过是在家睡夫人而已,只要彼此愿意,又有何不可?”   晚晴不信他的鬼话,撇嘴道:“总是你有理!”   伏罡摇头,仍是默默抄着经书。顺应心境,无实无虚,看淡、豁达。他现在确实需要用这样的心态来调整自己,才能忍住想要杀死伏青山的冲动。   伏青山对待晚晴恰如个失糖的孩子般,本是自己的糖果,嫌难吃不肯要,丢到地上让伏罡拣走了,待伏罡将糖果拿走并含到了嘴里,这才哭闹着非要伏罡还给他的糖果。他这样的行为不尊重晚晴亦不尊重伏罡,当初在凉州时相隔两地也就算了,此番到京后借着孩子的缘故多次出入将军府,伏罡亦为铎儿故忍了。   但是这一次他与高含嫣公然将晚晴拐走,叫晚晴差点陷入险境,才真的是逼怒了伏罡,他仍不悔当年打死黑山,面对着伏青山时仍有要打死他的冲动。   他是心中住着魔鬼的人,唯有佛经种在他心头的慈与忍才能化解。   “你这个样子……”晚晴本是附依在条案上看他书字,忽而笑指了那博古架上的光头僧人道:“与那样子肖似。”   伏罡停笔摆笔架上,行步过去探手捧了光头僧人的雕像下来,拿手抚摩了道:“这还是当年在少林寺时,我师父亲手为我雕成。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没有这样好的容样,他言,若我能持戒修怀,常记慈与忍,总有一日要长成这个样子。”   怪道这样子与现在的他很像。晚晴又是忍不住一笑:“所以你就努力的长成了他喜欢的样子?”   伏罡亦笑,搁了那光头僧人的雕像到最高处,重又回到案前拈笔:“貌随心相,生身为人不忘慈忍,便会有善貌。”   一过冬月便进了腊月,有关七与关妈妈两个内外操持,家事上倒不需晚晴多费心。她依旧是早起练武下午习字,间或出去各处绸缎庄银楼逛逛,这样一日日虽百无聊赖却也只得如此。过了腊月十五便是连日的绵绵细雪下个不停。   既如此不停的雪下着,她便不好再到后院去练武,每日只在屋子里读书习字。这日她正坐在书房读书,便见关妈妈亲自带着个婆子进来,笑着说:“夫人,这是定国公府上二少爷房中的婆子,言府上二少奶奶有信给您!”   晚晴接过信来,顾柚澜的字书的龙飞凤舞纵横开合,全然不是闺阁女子的笔法,也就难怪诗作她独爱李白了。信中书道:连日大雪,国公府中晚梅初开,若妹妹有暇,恳请于明日亲往国公府,姐姐略备薄酒,邀的三五知已,欲与妹妹赏梅吃酒。   “告诉你家二少奶奶,明日我必会去的。”晚晴取笔书得回信一封折了递给那婆子,吩咐关妈妈道:“给这位妈妈赏些银子换酒吃,一路大雪行来,只怕也是又冷又饿。”   关妈妈自领着那婆子去了,晚晴记得前几日入宫面圣,回府之后圣人曾赏下来一件凫靥裘,看今日的天时,只怕到明日雪仍不能停。那凫靥裘毛光顺滑遇雪不濡,恰认雪中穿。她与小丫头铃儿两个将凫靥裘挂到堂中通散那防霉置过的樟脑味儿,又亲自调香来熏着。   伏罡至晚归府,见晚晴穿着件水红色面子的绸面棉里长褙子端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只香炉在那里仰面熏裘衣,他站在穿堂上远远笑着看了许久,因见她忽而微笑着低了头,走进去问道:“堂中又不燃炭又有冷风,若要熏裘衣,叫个小丫头来捧着香炉即可,你何苦冒着寒气自己在这里坐着熏它?”   他接过素瓷香炉,见里头雪白的香灰上一片素硫璃薄片,片上洒着薄薄的香料,硫璃片下香碳深埋于香灰中,略带青花茶意的淡香暗浮于这小小的过厅中,随风而动,过之不能寻。晚晴仍是笑着:“你知道的,我自幼无亲,总爱去旁人家做客。定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邀我明日去国公府上做客,我要将这衣服熏了明日好穿着避雪。”   希望能去旁人家做客,穿着新衣与人笑谈,就仿佛自己也融入了这整个世界,是这世界的一份子一样。在凉州三年时间,伏罡多有战事在外,晚晴整日除了跟着白凤练武便是跟着铎儿学文,却从未与任何人有过深交。   伏罡忆起当年在伏村时,有一回车氏带她去车家集走亲戚,她也是欢喜的什么一样,此时他忽而意识到,晚晴这几年全心全意的跟着他,依赖于他,他以自己的方式教养她,想让她学到更多的知识,让她的眼界更宽,能独立自我行于天地间。他自以为是的对她好,但其实对于她心底里的欢喜与所思所想却全然未曾在意过。   也许如今在她心里,他不再是伏盛那样只从她身上寻些甜头的轻薄男子,但终归,她于他是依赖多于爱慕,更多的时候,依旧是因为失了归所而仰仗于他,或者也正是因此,她便是心里有什么不悦,总不愿意说出来。   “我明天陪你一起去,可好?”伏罡问道。   晚晴起身替伏罡解着外面的厚氅并脚上的棉鞋,换一双她自己纳的家常布鞋来替他穿上,摇头道:“我好容易得脱自己出去顽一回,叫你跟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抱过香炉自己仍端坐着熏香。伏罡踏雪出门来到外院,呼关七进来问道:“丁季可在外头?”   关七点头:“他自应天府散衙便在外头等着,老奴见将军进了内院便未敢通传于他。”   “叫他进来!”伏罡皱眉坐在书案后等着,丁季还是一身捕块行头,进门就拱拳叫道:“将军!”   伏罡点头,请丁季坐了,才问:“当日你在街上抓的那几个人,可审出什么来没有?”   丁季先就叹了一声:“我抓到大牢里吊着打了几天,有一个已经吐口了,谁知过了小半日,钱府尹压下死命令非勒着叫我放人。因府尹的命令是越过属下直接下到牢头那里的,就连吐口的一个也反供不肯画押,最后没办法,我只得仍将他们放了。”   伏罡眉头越皱越深,接过丁季递过来的供词看得许久,拍在了书案上:“钱丰这几年能稳稳坐住府尹的位置,只怕少不了高含嫣的帮忙。他这是为了高含嫣要惘顾王法了。”   那是他的前妻,合离后这几年他才渐渐认清她故作柔弱的表在下狰狞无比的真实面目。为着几年的夫妻情份,他也不愿意再招惹她,但同时又不能叫她把手伸到晚晴身上。   “明日定国公府有宴会,晚晴要去。你先着你的兄弟们去打问一下,看高含嫣是否也要去,若她也去,你把从甜水巷到国公府沿路给我带人查上几遍,千万不能让高含嫣钻空子。”   半月前既高含嫣不能得手,这一回想必仍然要使些手段,伏罡不想扰晚晴要做客的兴致,却又不得不防着高含嫣要害晚晴的心思。   丁季坐在伏罡对面,见他浓眉刚目微微皱着,好心补了一句:“属下觉得将军该安排个得力人手到国公府随身护卫着夫人,若不然,高含嫣想要在国公府中使些什么手段,属下的手是伸不到那里头去的。”   说起晚晴,伏罡的眉目间便有了缓意:“那府中我自会再找人打招呼,内里不过些妇孺,高含嫣纵有些手段也不过妇孺间的口舌之争,小打小闹的事情伤不到晚晴。”   踏雪回到内院,见晚晴已熏好裘衣正在理内里所要穿的中单并明日要戴的钗饰,伏罡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忽而叫道:“晚晴。”   晚晴埋头默默的忙着,嗯了一声回头问道:“何事?”   伏罡道:“无论是谁给你下脸或者说些难听的话,不必忍着,能骂就骂回去,能打就打回去。只要你不是把皇宫中那位圣人给打了,无论是谁,无论你有理无理,无论你闹出多大的事情来,我都能护得了你。”   晚晴边听边笑,听完笑的不能自己:“我是要往定国公府做客,又不是如在伏村的时候,要学着伏铜媳妇牙痒了寻到灵泉边去找别的妇人吵一架,为何非得要你护着?难道我与旁的妇人们吵了架,还得回家搬动你去替我打她一回?再或者找你帮我骂回去?”   听她这样形容自己,不知为何伏罡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晚晴埋头继续忙碌着,伏罡顿得许久才道:“或者高含嫣也要往定国公府,她那个人心思深沉又有些手段,你但凡见了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必得要防之又防。”   妇人之间言辞上的机锋,他总不好去替她出头,但又不愿叫她受委屈,思来想去,竟还难有应对的方法。   晚晴听完这句,才知道伏罡方才那段话的意思。原来他是怕自己到国公府后吃高含嫣的暗亏,又因高含嫣是他前妻而不愿明言,才要如此绕着弯子来说。   “你放心,如今我又不求谁替我蓐草打麦子,无论高含嫣还是任何一个女人,但凡犯在我手里,我就决不有轻饶放过了她。”想起上回在宋府两番叫高含嫣吃瘪,晚晴到现在还忍不住觉得可笑。   次日一早,定国公府又派婆子来接。晚晴穿好云锦面棉里的掐腰长褙子,便将那凫靥裘披罩在身上,一丝暗香浮动于身,外面隐隐仍是细雪,从内院到外院扫出一条路来,她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外,到外院坐上马车,便往定国公府而去。   与宋府那样引以为夸耀的梅园相比,定国公府便堪称是一处独立于府外的园林了。园中虽无宋府那样的大花厅,但却有几处专供宴请的馆阁亦是布置的精妙之极。   既为踏雪寻梅而来,顾柚澜所请的几位夫人皆是裹裘披貂富贵非常。高含嫣是京中有名的巨富财主,虽本朝不禁贵族经商,视商为下九流,她又开的是几处当铺,自然算不上什么体面行当。但既如今她父亲高千正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是个起草颁发诏令的当朝宰相,又高千正于一府子女中独宠于她,别人便也说不得什么,无论到各府各家,她的风头自然是盖过旁人的。   她今日还带着那宋汝瑾府上的小姑娘,她自己身着一袭无一丝杂色的雪白狐裘,头上亦是一水的清玉素钗并白玉掩鬓。她本身量高瘦,此时站在暖阁前的围栏处,衬着四周茫茫雪色一片出尘脱俗之意。而那宋小姑娘披着一袭烟灰色的獭兔短绒裘衣,因她年少面嫩,这深沉的颜色竟也叫她带的活跃起来。   晚晴与顾柚澜交手见过,又对高含嫣与宋小姑娘略点点头,便跟着顾柚澜往暖阁中走去。晚晴这一袭凫靥裘毛色透着黛绿的华光,于屋中不显光彩,最是在这室外的雪色中,叫雪色映衬着风毛流转便耀眼无比。高含嫣本以为自己体修又高,一袭白裘便能夺人眼目,毕竟暖阁中多是妇人,皆都生养过,谁也不极自己的身段好。   谁知晚晴这袭裘衣颜色厚重亮丽,又晚晴本是个媚相娇色,远远走来便晃得众人连眼都睁不开。宋小姑娘在后悄声赞道:“婶娘,我也想要这件衣服,穿着可真是好看。”   小姑娘不知人衬衣,只知衣衬人。是以这宋小姑娘不知是因晚晴的娇媚而使衣服有颜色,还以为是这衣服叫晚晴有了娇媚。她不这样说还罢了,一说之下高含嫣越发气堵,走路时连腿都是颤的。她招宋小姑娘过来,在宋小姑娘耳边轻语几句,才高高昂着头进了暖阁。   顾柚澜所结交的夫人们又与高含嫣结交的不同,虽宋府少夫人黄宁也在,但上回叫高含嫣立逼着发作过晚晴的唐夫人却不在。除此外还另有两位侯府伯府的夫人,另就是定国公府的两个正当年的姑娘亦为陪客。   如今的定国公郑驰是世袭的国公,在朝却只任着太傅之类的闲职,唯有一个儿子却还早逝,膝下两个孙子,如今也在六部任着职位。顾柚澜是他家二少奶奶,嫁的便是顾府二爷,在兵部为任主事。她拉晚晴到龙吟细细芳气森森的暖阁内,高声笑道:“诸位快来瞧瞧我这妹妹,生的如何?”   在座的几位夫人皆不过二十多岁,俱是穿的纱裹罗堆一身锦绣,此时正围着圈椅榻床坐在一处闲话,听到顾柚澜的声音回过头来,便见一个年约二十三四,身穿水红领云锦长褙子的小妇人叫顾柚澜扶着走进来,这小妇人脸儿容圆肤色润白,内包着的薄双眼皮,一双眼睛柔柔媚媚正略带着怯色朝她们笑着。   那眼光中带着些怯意与媚意,恰是美到让男人动心,女人亦怜惜而不厌嫉的程度。因这妇人太过年轻,在座的诸位夫人们不知她是何身份,并没有人站起来。一位夫人见顾柚澜卖着关子,开口问道:“这位妹妹是那一府的,竟很是面生。”   顾柚澜笑道:“她虽面生,可若提起她的夫君来,只怕在座的皆要震得一震。”   她这个关子才卖了一半,见高含嫣寒着张脸走进来,因高含嫣与伏罡是曾合离过的夫妻,又此时高含嫣还未再嫁,便不好再卖下去,低声道:“这是咱们朝中枢密院伏罡伏知事府上的夫人。”   第八十章 不出声   这些夫人们皆是一震,打量晚晴时也立即换了另一种眼光。   虽中书令高千正兼着枢密使的正职,但枢密院真正能行使兵权调令的却是伏罡。伏罡如今也才正当年,他的夫人虽如今还无封位,但想必也不远了。在座的夫人们便是因着门第而享有尊位,但多数皆是祖辈挣来的功勋。   这伏罡与侄子伏青山在朝中却是异类。两人皆出自穷乡僻壤,一个凭杀伐功勋建业,一个凭科举鲤跃龙门,如今竟在朝中为伏氏一族占得重位。伏青山自与前中书令的女儿魏芸合离后就一直未曾再娶,在京城也算奇货可居,人人梦求的骄婿了。   伏罡早前与高含嫣合离,再娶的新妇似是没有什么好门第。但一个男人做到伏罡的程度,论武有十几年的功勋,在朝又是在凉州追随皇帝李存恪多年的旧臣,这样的男子已不需贵妻来衬,他娶谁,谁便是立等着封国夫人的贵妻了。   想到此,几位夫人们彼此照面,心照不宣的站起来就把晚晴往正座上相迎:“伏夫人快请上座!”   晚晴笑着谦过,在下首圈椅上坐下了。   高含嫣略晚几步进门,恰就将方才这些夫人们面对晚晴时的一秋举动全看在眼里。她这些年倚仗着父亲的职位与自己经商的能力,虽无丈夫撑腰,但在京中一直叫人众星捧月一般奉在高位上奉承惯了,今日猛乍乍众人皆围着又年轻娇憨又是重臣之妻的晚晴,自己便叫人晾在一旁,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紧咬着牙齿缓缓走到坐首小榻床前坐下,就听身旁黄宁对着身边一位夫人小声说:“一个前妻一个现妻,你说若是伏罡在此,是否会觉得难堪?”   那位夫人噗嗤一笑,见高含嫣鹳骨上的细肉慢慢往下垂着,也知她必是心中怒极,便不好再说,转身另与邻坐的人言谈去了。高含嫣坐在首位上冷眼看着下面这群语笑晏晏的女人们,忽而就意识到,她必得要更进一步,才能震得住座中这些见识浅薄的无知妇人们。   当然,她既来此,就不可能让晚晴这个村妇再继续在京中这些贵妇人们中继续逍遥下去。   上一回虽叫她一番巧言解了危局,今日她却是有备而来的。想到此,高含嫣便给身边那宋小姑娘使个眼色,宋小姑娘一进门不与闺秀们聚在一处,却来此与一群夫人们坐着,本就是准备好了要替高含嫣好好臊一臊晚晴。   她起身转出榻床一路笑嘻嘻的去了隔壁,不一会儿又银铃般笑着走进来,直奔到晚晴身边笑着说:“好婶婶,上一回在我们府上,黄叔叔曾说要我们皆向您学习,读些能体民生诉民苦的好诗句,如今我们这些姑娘们对您可拜伏的紧。这会子郑明珠画了幅《雪地赏梅图》,想要您提句诗以衬画,您可千万要答应我才是。”   上一回不过点评几句话,终究没有诓得晚晴动笔,是以这回高含嫣早就与宋小姑娘两个商量好要立逼着晚晴动回笔,她既是个村妇,上回也是靠着村话博了些黄熙的好感,如今逼着她作首诗又是压好的题注,她要能做出来才是真见鬼了。   顾柚澜先就拍手赞道:“明珠的画是再好没有的,字也书的好,但她不擅作诗。今日即扳动到妹妹,妹妹你可不能推脱。”   她话音才落,一个娇怯怯约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缓步走过来,意有羞羞的望着晚晴:“还望夫人莫要推辞。”   晚晴认字也才这几年,作诗也不过才学个平仄与对仗工整。她侧眸见高含嫣的嘲讽已快从嘴角堆到鹳骨上去,心中那点不服输就涌了出来,放下茶碗拍了拍掌道:“我也不过七横八竖会写几个字,诗却从来没做过,但既大家如此抬举,我就试一试?”   摊在黄花梨大画案上雪白的羊毡上的确实是幅好画,重墨勾枝、浅墨泼河,大笔泼出背景中的雪山,高山深处松柏阵阵中疏笔骤转出堆耸入云的白雪,一层层从背景到面前重默勾出的梅树皆是暗哑阴沉,梅树上点点殷红的梅花跃然枝头,一袭白衣的女子,打着柄伞站在梅树下,唯一袭背影而已。   晚晴叫这女子胸中开合气度所惊,不由得回头看了郑明珠两眼,见她仍不过怯怯的姿态含羞站着,赞道:“大姑娘画的实在是太好了。”   她提笔蘸墨,见身后一众闺秀与夫人们皆看着,回头苦笑了一声:“大姑娘画的这样好,我劣字疏笔竟不敢题诗入画。”   言罢,她便落笔疾书,书完搁笔在笔架上:“我献丑了,大家莫笑呗!”   顾柚澜读道:“   光悬撒银雪,河沉月树明。   孤身红尘里,入画不出声。”   她读完默了片刻,确实只是一首小诗,可与这幅画作彼此衬托,便是撞击人心坎叫人心震却又不能言的悲凉之意:“晚晴不愧是自凉州来的,无论胸襟气度,比是我等不能比的。”   虽然字中规中矩不算顶好,虽然也不过一首小诗而已,但她能在提笔的片刻间就能照着画的意境写了一首诗来,就不是坊间所流传的,忠武大将军伏罡找了一个胸无点墨的寒家女了。   也就难怪户部尚书黄熙一改男女之忌,于明面上,亦是各处吹捧,推崇这位伏夫人了。   在场的诸位夫人们皆是一片赞叹之色,高含嫣身量最高,此时远远站在外围,心中将窦五恨恨骂了不知多少遍。   明明这个村妇当年是个连状纸都看不懂连名字都不会写两眼一抹黑的村妇,不过短短三年时间,她竟提笔能书落笔成诗,端地与京中贵妇人们无二了。   这究竟是怎么会事?高含嫣气的几乎要晕过去,她见宋小姑娘也盯着自己,以眼神勾她过来,在耳边细语了几句,随即便转身回了方才起坐的暖阁。   宋小姑娘跳跃着又走到晚晴面前,对晚晴说道:“好婶婶,瞧了您的诗,我越发爱这梅花了。如今恰逢落雪,又屋外园中花开的正艳,咱们一起去折几枝梅花来,可好?”   这小姑娘的闺名晚晴并不知道,只知道她父亲宋汝瑾如今一力要促成她与伏青山的婚事。若果真她能与伏青山成夫妻,将来便是晚晴的侄媳了。   虽伏青山如今性子渐渐乖邪,但总归于晚晴来说还是当年一起长大的哥哥。   终归,她总是希望他能改掉那乖邪性子好好寻房娘子,将日子过下去的。   她此时也有几句话想与这小姑娘说,便笑着应了,与这小姑娘两一起等丫环取来裘衣披上,便抱着花瓶欲去折梅枝。鞋落雪而喀喀有声,晚晴一路走着问道:“小姑娘芳名是那两字?”   宋小姑娘道:“单名一个醒字!”   宋醒?晚晴赞道:“这名字却有些意思,众人皆醉我独醒,宋醒,很好。”   两人一路行上山坡,一株红梅正值怒放之极。宋醒左右四顾了一番说道:“婶婶,这梅枝皆是粗枝我怕不能折断,我去寻个丫头要把剪刀来,您且在此等片刻呗!”   晚晴点头,待宋醒走了便一人站在山坡上。她等得半天不见宋醒来,这山坡上环顾四处皆无人,她回头见山坡下一处梅树上红蕊更艳,且她手中有劲不比京中那些弱女,便自己漫步行下去欲要折上两枝来。   越过这道山坡更是个四处无人的地方了。她才伸手够着折了一枝横叉,忽而察觉身后似有人带着风丝扑了过来,连忙侧身一躲,就听身后一个男子哎哟叫了一声:“蕊菊,你叫爷爷我想的好苦!”   晚晴回头见是个披着褐色貂绒的青年男子,细皮薄眼容样清秀,但双眉间浮动着一股流氓气息。她冷冷说道:“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蕊菊。”   这男子盯着晚晴看了半天,忽而笑道:“不是蕊菊也无妨,姑娘生的这样貌美,难道是国公爷的小姨娘?”   晚晴听这人话说的流气,转身要走,听得身后一丝风声,随即侧身提腿就照着他的肚子踏了一脚下去。她练了三年的武腿中皆是劲儿,这披着貂绒的却是个叫女人自床上掏空内囊的花花公子,不过一脚晚晴就将这人踏倒在雪中,冷笑两声转身抱着梅瓶走了。   高含嫣与宋醒两个远远就在一处高阁下看着,见黄煦不过转眼就倒在雪中,高含嫣气的转身就走:“没用的东西!”   她快步走到园林门上,见知书与一群各府的丫头站在门上捅着手叽叽喳喳,心手招她过来,在耳边轻言几句,重重吩咐道:“你告诉窦五,这回他若还敢滑脱,以后就莫要再来见我了。”   晚晴抱着花瓶,独自一人回到暖阁,听到隔壁那一处几位夫人们叽叽喳喳笑谈着什么,虽在梅树下踢了个男子,此时心中却有了些温意,她如今也是与这世界有着万丝勾缠的,未被人遗弃的。晚晴唯敢断定那男子不是这府中人,若就此将那男子欲要轻薄她的事情传说出去,只怕顾柚澜面上无光。她心爱与顾柚澜结交,自然要等到人散尽了才好与她说起这事。   抱着梅瓶进到置书案的内厅,这厅中此时闺秀们皆都走散了,唯有一人背手站在黄花梨大案前,在端详那幅画。晚晴眼见这人的背影她有些熟悉,便转身抱着梅瓶欲躲。   “晚晴!”伏青山回头,几步过来接过梅瓶道:“孤身红尘里,入画不出声。我与你一样,何尝不是孤身与这世俗纷攘的红尘之中,欲言不能言,欲声无可声。”   因室内闷热,凫靥裘此时轰的晚晴整个脸颊都腾泛出一袭娇红来。她缓缓解了凫靥裘在怀中抱着,试着劝慰道:“我瞧宋醒那姑娘性子活泼,父亲又在高位,她又是个能吟诗会作画的,恰是青山哥你想寻的贵妻,你若从此与她结成良眷,我与伏罡自会备一份大礼。铎儿也会替你高兴。”   伏青山冷笑:“这京城中,不过皆是些感花弄月,只叹窗前花落,不知民生疾苦的轻浮女子们,便是能做得几句诗,也不过照搬前人拨词弄调罢了,有什么贵妻可寻。”   他叫高含嫣肘捉着诓过一回晚晴,也知晚晴出门随身带着刀子,一言不合便要拿刀子出来刺,偏伏罡又是个不能惹的。此时便不敢再唐突,离晚晴远远的站着,一件缂丝棉里的圆领袍子,面上微微落寞的神情,是最能激起女人们怜爱的姿态。他深知晚晴的性子,此时仍要慢慢谋划,把她从伏罡手中夺过来。   晚晴见他说起妇人女子们时语气仍是这般的鄙夷难听,越来越觉得伏青山此人俊俏皮囊中那颗心比伏村那些丁点本事都没有还整一伸着脚要妇人们伺候的男子们更无耻,此时便不与他再多言,擦肩往隔壁去了。   宋小姑娘怯生生自内室缓步走出来,见伏青山盯着那幅画,细声叫道:“大人!”   伏青山挑眉抬头,见面前这十几岁的小姑娘盯着自己,勾唇一笑问道:“何事?”   宋醒道:“方才您与伏夫人说的话,我可全听见了。”   伏青山笑着直起腰来,又问:“你待如何?”   宋醒咬唇许久,才道:“那个婶婶与大人的关系,若只是如此番一样,我便不说什么了。”   此番?伏青山笑着走过去靠近宋醒,柔声问道:“如那一番,你就不愿意?”   才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督察使,相貌清俊性子温和,勾唇笑着靠近时身上一股极具侵犯性的凌厉气息。虽父亲宋汝瑾想催成婚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官位能更稳一点。但宋醒如今是全心全意爱且迷恋着面前这年级轻轻便弄权夺谋居于高位的男子。她往后缓步退着,边退边说道:“如在我们府上那一回说的那样,就不行。”   在宋府?他曾说,这一花厅的妇人无论成年的未成年的,无一相貌能比上晚晴。还曾说,只要晚晴活着他就不能再娶。   宋醒退无可退,又踩到自己的裙子,瞬间摔靠在墙上,将墙上所挂的卷轴字画带下来哗啦啦扑洒在自己头上。   她如今是全心全意认这男子作夫的,可他面带嘲讽,言辞冷酷,看着她的眼神,轻蔑而又无礼,全然没有对着方才那婶娘时的深情款款。   “你父亲当年是魏源一力提拨上来的,到后来顺着高含嫣的路子又依附到高千正身边,几次权力争斗越爬越高,行贿受贿甚至四处索贿,买官卖官甚至将官职奇货可居四处兜售的事情干的也不少。”伏青山就那么负手看着,看面前的小姑娘慌慌乱乱把字画从头上拨弄下来:“皇上可是很不喜欢你爹那幅溜须拍马的样子,若你不想督察院上门去查,不想落到教坊去做个小妓子,就最好把嘴巴给我闭紧,听到过的话永远也别传一句出去。”   伏青山如愿看到面前少不更事的小姑娘面上的恐惧之色,头也不回转身出门走了。   虽天色阴沉沉落着雪,眼看是将要掌灯的样子,但其实如今也才不过哺时。伏罡今日散衙的早,他与定国公府二爷郑慕一路走着,到定国公府门外,郑慕要请伏罡进去,伏罡摆手道:“我家夫人只怕不喜我进去打扰她做客,我在此等着既可。”   郑慕比伏罡年轻,与顾氏又是少年夫妻,自然不懂年长男子们惜妻了心情,费力相邀,恨不能伸手来拽。伏罡摆手道:“改日有暇,伏某定当亲自拜访,今日就算了,我在此等夫人即可。”   他总归是怕自己冒生生去了要惹晚晴难堪。   别过郑慕,伏罡回头见丁季身后跟着一群拄着打狗棍的乞丐,上前问道:“可有什么情况?”   丁季一身便服,见伏罡还穿着官服又身后一群护卫重重守着,遥头道:“今日还未见外头有胡走乱撞的人,就连窦五的手下们,也一个未见。因我怕他熟知我手下的捕快们,便带了丐帮的兄弟在此守着。”   伏罡接过罗郭递来遮雪的披风道:“我陪你们一起等着。”   这枢密院的知事大人,披着披风站于纷纷扬扬的落雪中,身后一围护卫一围乞丐重重相拥着,简直成了街头一道风景。窦五远远在拐弯出探头看着,看了许久对着手下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地痞们摇头:“那小娘子或许好劫,伏罡一双铁手,若是加到你我脖子上,只怕今夜咱们就不能回家喝热茶了,还是撤吧。”   言罢招呼着一群人转身撤走了。伏罡站得许久,远远见罗郭来报信说国公府在送客,连忙带着一群人躲到了背街处站着。晚晴到临出门时才在顾柚澜耳边暗点了几句,顾柚澜听她的叙述揣摩了片刻便知道那欲要轻薄晚晴的男子是谁。   她本是受人之托邀请晚晴来散心的,谁知竟给晚晴添了堵。及至听晚晴说自己一脚便踏倒了那男子,忍不住赞道:“只恨我不能有你一样的手脚,若是个男子扑过来,我早都吓傻了,那里还敢揣他一脚。”   晚晴不好说自己跟着白凤与伏罡学了三年功夫,只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防身,但若是叫未嫁的闺秀们碰到他,只怕就要麻烦了。”   顾柚澜根据晚晴所描述的身形相貌,便知是户部尚书的侄子黄熙,唯那黄熙与府上大爷交好,两人皆是欢场上的老手,多年的嫖/客,想必是跟着大少爷到府的。她咬牙切齿道:“你放心,我已知那人是谁,等我家二爷回来,必要叫二爷好好寻人收拾他一顿。”   晚晴别过上了马车,见天还落着雪,也不知伏罡有没有到家。坐着马车一路走着,见路边一老翁推车在叫卖热热的烤红薯,遂喊停马车吩咐了铃儿几句,不一会儿,这马车上便弥漫着烤红薯的香味。伏罡一路快步跟走,他身后一群护卫一群乞丐随着他的步子亦走亦停,离马车距不过几丈远。   如此一路走到将军府,进门便闻到一顾香味。罗郭凑到伏罡面前取他解下的披风,笑道:“大人,只怕今夜咱们府上都有烤红薯吃了。”   晚晴买回了一炉子的红薯,如此寒天一府上下的人一起吃热红薯,倒是别具风味。   *   陈漕巷私宅中,高含嫣揉着额头闭眼听窦五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皱眉问道:“你说伏罡也去了,而且从头到尾一直跟着那村妇的马车?”   窦五默不作声,与高含嫣两个相对半晌,具是无语。   从定国公府到甜水巷将军府,一路上晚晴的马车在前行着,伏罡带着一群护卫一就在后面跟着,马车快,他便行的快,马车停,他便停。如此一路走过去,踏雪而行的人们皆是纷纷侧目。   *   外面雪依旧无声的下着。   高含嫣气的几乎要背过气去。她闭着眼睛回忆十多年前与伏罡是夫妻时的岁月,那时候,每每早晨他总是不肯叫醒她,由着她的性子睡到多晚就是多晚,身边的丫头或者脚步重些吓醒了她,伏罡对那丫头几天之内都不会有好脸色。   他曾百般求她共赴凉州,去过一份能长长久久在一起的生活。可她抛不下京中浮华,更不愿意去凉州那山高水远,苦寒之地,叫京中贵妇人们笑话她成了个土货。   她也曾被他那双蒲扇似的大手捧在掌心中呵护过,到如今来他将所有的温柔与耐性皆给了那个村妇,而她却落的孑然一身,在如此落雪的寒夜,一人坐在暖阁中喝闷酒。高含嫣忽而眉角一拧,恨恨将酒盏砸在窦五膝前:“废物!不能成事的废物。”   第八十一章 淑人   “若是小姐愿意,奴才直接找人去刺杀那个村妇?”窦五试探着问道。   高含嫣摇头:“既然伏罡一路跟着,就证明丁季已经跟伏罡通过气,想必如今伏罡已经知道我要办那村妇。你是不能再动了,不然惹得伏罡有了警觉深查起来,扯出咱们的生意来,往后还怎么赚钱?这件事情我得另找人来做,还得换种方式,换个地点。”   伏罡换过衣服进了屋子,屋子里一股烤红薯的香气。晚晴与几个小丫头围坐在一起吃红薯,听得伏罡沉沉脚步进门,几个小丫头一股脑儿溜了出去。晚晴指着箩里一只皮剥的干干净净的红薯笑道:“快来吃,我替你剥了一只。”   “今日去定国公府可还高兴?”伏罡试问道。   晚晴点头:“有几位别家的夫人,我皆不认识,不过她们待我很好。还有几个小姑娘。对了……”   她凑过来仍是笑着:“我还见着青山了……”   见伏罡脸色慢慢变冷,接红薯的手也停在半空,晚晴忙笑着解释:“有人给他说了门亲事,就是上回我所去过那宋尚书家的小女儿,十分好的相貌,性子也好,我瞧青山也是很上心的样子。”   伏青山与魏芸合离,上无公婆下不带儿女的孤身一人,又居于高位。嫁予他这样的人,进门不用侍奉公婆,又不必顶个填房名声,自然是个难得的佳婿。但他坚称自己还有房妻室远在秦州老家,便有媒人前来做媒,也是以这一句搪塞。   如今伏罡来了,与朝中相熟的大臣耳边提点几句,诸人才知他果真无妻,前言不过幌子,作媒的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宋汝瑾一路从地州升上来,先魏源而后高千正,在朝中左右逢源十分吃香,一听到伏青山还未置妻室,自然是极力拉拢。   凡做官的,大多分三种,一种专玩权术,一种玩着权术干点实事。最后一种是只做实事不玩权术的,也就是伏罡这种,但如伏罡这样的,满朝一百人里顶多一二十人。但也恰恰就是这一二十人顶着整个大历的栋梁。   这样的人一步一个脚印,虽做的实在却很难出头。   最厉害的就是伏青山这种,又能玩权谋又能做事实,能赢得名声亦能升职位,还能为当权者所喜。但不论如何,他能自寻一门亲事从此成亲过日子,身为叔叔伏罡心中也高兴。他终是接过那红薯吃了起来:“若你愿意,请那些夫人们到咱们府上来聚一聚,也可。”   晚晴自然也有计划:“眼看就要过年,人人皆要忙着置办年货,年前怕是不行了,等年后呗。”   *   陈漕巷中私宅内,高含嫣一身大朵芍药遍开的睡裙歪在软榻上躺着,身上一个半光的青年男子见她面上昏昏欲睡,低声问道:“姐姐可是觉得不受用?”   高含嫣摇头:“很好,很受用。”   她的声音冷淡清漠,面上亦无任何表情。闭眼跟着那男子的节奏晃动了许久,忽而睁开眼问道:“黄煦,你果真爱我?”   这本是件彼此投入才能寻得乐趣的事情,高含嫣在下面如挺尸般,黄煦自然亦不能全情投入,渐渐后劲便有些跟不上,伸手取帕子擦了面上汗珠翻滚下来道:“爱,当然爱。”   这不过一张三尺宽的软榻,黄煦带着燥热躺在边上,高含嫣嫌他身上这股子汗腥气往外躲了躲,仍是仰脸望着顶梁上暗黑的阴影:“既然爱,你索性就娶了我。”   黄煦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拿那帕子挥着些身上的热气:“好啊,姐姐那日愿意嫁,我就那日愿意娶。”   高含嫣心中冷笑,许久无言。不过是另一个魏仕杰而已,有点年轻,有幅好皮囊又有好家世,但高含嫣父亲官至中书令,自己生意上赚足了财富傍身,又有了点年级,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个能在床上展雄风的男子。可光在床上勇猛也不过是个鲁夫,男子若无权力的光环傍身,终究不能叫女人由心发爱。   算来算去,伏青山是好的,年轻清俊又有野心,于房事上更是技巧功夫样样都足,但他太过无情又功利心太重,如今已然踩着她的肩膀踏了上去就不会轻易回头。   还是唯有伏罡,与她一般年级又有年轻时的情份,相貌端正性子缓柔,是天下难寻的良夫。高含嫣此时恨自己当初有些操这过急,贪恋一点新鲜与温柔小意叫魏仕杰勾引,以至于错失了伏罡这个良夫。   她眼看就要三十岁了,看男子的眼光亦不比当年,对情。欲的渴望也是越来越盛,无人相陪的夜晚总是疯了一样怀念当初与伏罡在一起的日子,那种当初总觉得难熬的痛楚,如今竟成了食骨之蚁附在她的骨殖中叫她燥心难抑。   走了一路找来找去,终归还是他最好。   黄煦躺在一侧长吁了口气,事干到一半就走总是不好,他指着内间自己早已觑谋已久的那张大床道:“你这小榻上终归不是个办事的地方,若是在那大床上,小弟定能将姐姐伺候的□□。”   高含嫣这些年经历太多的男子,既懂他们的身也懂他们的心,暗笑这黄煦不过是个尚书府的侄子,也好腆不知耻要上自己的大床。但她向来是个涵养非常足的女子,纵是心内有多厌恶亦不会当面拆穿,自己先束了衣带起身道:“只怕你如今已经厌倦了姐姐我,要另攀高枝了。”   “怎会?”黄煦正是叔叔黄熙那条路走不通才来走高千正这条路,若此路还不通,普天之下那里还有他能得的巧径,他转到前面双膝跪了托着高含嫣的裙帘诚言道:“小弟这颗心,只牵挂着姐姐一人。”   高含嫣轻轻自他手中拂了裙子笑问道:“真的?”   “真的。”这确实是实心话。   高含嫣转到她常坐的那把香楠木圈椅上坐了,高跷了趿着绣鞋的脚摇晃着:“我这里如今有件好事给你办,若你能办得成,不但你求我的事情立刻能办,姐姐我这里还有大注的银子,替你盘下胭脂巷中那小妓子,叫她给你做个妾侍。”   黄煦听着这席话,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渐渐额头沁出汗珠来,连连摆手道:“我的好姐姐,那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你竟连个小丫头的醋都吃得起来?”   高含嫣扬高双手一拍,一个十五六岁的汗毛未褪的小女孩慢步自帘内转了出来,竟然还捂着个滚圆的肚子。黄煦失声叫道:“欢姐儿!”   他脸色变了又变指了高含嫣骂道:“咱们也不过逢场作戏,你都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还真对我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动情要嫁我?荒唐!”   那欢姐儿一手捂了肚子一手就去揩脸上滚落的眼泪,黄煦才要冲上去,窦五自内而出五指弓着一把就捏上了欢姐儿的脖子,欢姐儿往后仰倒过去,伸长了手挣扎着。高含嫣此时脸上全没了方才的温柔,双手紧了睡袍缓步踱着,间或回头看一眼黄煦,再看一眼欢姐儿:“这小妓子是我花钱买下的,如今自然归我。你若想要,连人带孩子我都可以给你,还能替你置份好家业,但你必须要替我办件大事,好了却咱们这几年的情份。”   黄煦揩了把脸上的汗水问道:“什么大事儿?”   他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与无赖,还有被辱却不能反抗的羞愤。   高含嫣伸手示意,窦五便松了那欢姐儿的脖子,欢姐儿立刻倒在地上抚了胸口猛咳着。窦五不等她喘息,立时便一把抓了往帷幕后的书房拖去。高含嫣等窦五与欢姐儿都走了,才回头盯住了黄煦道:“你要替我办件天大的事儿,你若办不成,你的小妓子和她肚子里的种就只能去见阎王爷了。”   黄煦垂头道:“你说吧!”   *   忠武将军府中,晚晴正在畅风院书房中听魏芸授课,就见关妈妈带小丫环铃儿进来道:“夫人,外间来了一群人,知事大人请夫人即刻到外院去。”   伏罡休沐在府中,因内院晚晴在听课,他便自己挪到外院去看书,这会儿会有什么事情?   晚晴虽不明究里,却也在外罩了件春海棠色的长褙到了外院,才一出角门,便见院内站了许多宫人服饰的内侍,捧盘的捧盘,持杖的持杖。伏罡本也在外站着,见了晚晴低声道:“宫里出了圣谕,特赐你三等淑人的封号,快跪下接旨。”   晚晴学模学样跪了,就听那尖声的内侍洋洋洒洒念了一遍例制的圣旨,又他身后的一群小内侍们将手中的东西也皆移交到了院内亲兵们的手中。那内侍环顾一眼,笑对伏罡言道:“知事大人,三月初八宫中圣人要去北郊先蚕坛亲蚕,届时自有圣谕送到,亦有鞠服赠出,请淑人留意。咱家圣旨宣过,该回宫去了。”   伏罡送这群内侍出了将军府,许久才回来。进门见晚晴还站在那里发怔,笑问道:“难道你还想要个一等国夫人?”   晚晴伸手拈了那三等淑人的朝服,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忐忑,问伏罡:“你进京整日的忙,还有功夫替我请封这个?”   伏罡摇头道:“并不是我替你请封,或者圣人因着凉州的旧情特意给你赐的也不定。”   晚晴亲抱了朝服,铃儿和关妈妈等人便捧了那宫绦禁步环佩钗头之内的东西进了畅风院。晚晴见魏芸还在书房等着,抱了朝服进去问道:“咱们朝中的官员眷属们,何等品阶才能请封诰命?”   魏芸道:“一般由礼部下主客司按官员品阶逐年报奏,报奏到宫中政事堂再移交到内事堂,内事堂再呈到圣人手中,由圣人亲谕。”   晚晴道:“这么说,不是天天能封的?”   魏芸道:“平常的都是每年冬月前后出谕,但若有特例者,比如官员们的老母病重将死,等谕入葬一类,或者会有特批。”   晚晴抱衣服坐了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特特儿要封我个淑人?听闻三月初八还有亲蚕礼,我是一样儿都不会做的,还要全赖你教导。”   亲蚕礼始于周代,每年逢万物荣苏的三月,照便天子亲耕于南郊,皇后亲蚕于北郊。盖因蚕桑并农耕,乃是全天下百姓赖以仰息的生计,亦是国之大计。果然到了三月初三这日,宫中又有内侍赏了鞠衣并铁钩朱筐下来,以备淑人采桑之用。伏村以粮为生计,不以桑为生计,是而晚晴并不善养桑,但圣人亲蚕也不过是个形式,朝中三等淑人以上有命之妇皆要陪同,亦不过做样子祭祀而已。   晚晴终究未去过这样的场面,好在魏芸熟悉礼制,亲教亲演了多回,又写信问了顾柚澜一些命妇该有的礼节。顾柚澜虽不是命妇,但国公府的太夫人与夫人皆有诰谕在身,是以她也很清楚这些命妇礼节,虽未亲至,却也将一应礼节细细写书信命人送来,才叫晚晴不至心中没底。到了三月初八这日,伏罡要陪同皇帝去往南郊亲耕,与晚晴同到宫门口后一左一右两厢分别。   晚晴随命妇们自西秀门入大内,在延福宫外站了许久,才见圣人穿着褐色大袖外罩宽领鞠衣自内而出,受过命妇们大礼之后,便趁御辇缓缓而行,后面另有宫内所备辇车驶来,一等国夫人一人一车,二等郡夫人二人同乘,到了三等淑人们自然是四人同乘了。   晚晴不过一个未等的淑人,自然排在最后。她遥见高含嫣独坐一乘辇车缓缓而去,就听身边一位淑人悄言道:“中书府那个娼妇,自年下拜到那宫皇后膝下做干女儿,如今越发拿起长公主的架子来了。”   如今的皇帝李存恪是先帝的叔叔,先帝去时也不过五六岁,他的母亲当时是皇太后,如今却与当今圣人是一个辈份,因不好称呼,而李存恪又不愿圣人在自己嫂嫂面前自降份位,便只称刘太后为那宫皇后,亦是与自己一宫区别之意。   高含嫣年下不知走了什么路子,竟拜刘太后为自己的干娘,刘皇后又闹着要给她请封长公主的名位。当今圣人是个性软又少事的,于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如今高含嫣摇身一边竟成了个长公主。   另一个冷笑了道:“人家父亲做着高官,自己又生息着一大份的财脉,如今只怕圣人都要礼让她三分。”   晚晴听了这话才知这高含嫣竟是拜了刘皇后为干娘,但是既然先帝不过铎儿年级的个孩子,那刘皇后想必年级也不大,高含嫣如今至少三十上下的年级,去拜一个年龄相当的女人为干娘,也有点太过怪异。   车行自北边封丘门而出,缓缓摇摇一个半时辰才到北效亲蚕坛。亲蚕坛专为亲蚕而设,除大殿外周围皆种着整片的桑园,此时桑叶萌黄透绿正是好看的时候。圣人虽穿着宽服亦掩不住孕肚,持了金钩不过略作作样子采几片桑叶到明黄绸布围裹的桑筐中。因宫中如今并无嫔妃,高含嫣又是刘太后亲认的长公主,持银钩采桑叶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余下命妇们皆持铁钩朱入葬一,也不过略略采得几片。   整个亲蚕礼上,圣人倒在其次。高含嫣一身公主命服倒是出尽了风头。   亲蚕坛后还有一间宽阔巨大的蚕室,圣人有孕不便持刀,自有宫婢们替她将桑叶切碎后,再由圣人领着能入内的几位命妇们亲自喂蚕。   等到这些事忙完,眼看吉事已到,祭祀便已开始。   礼部主持祭天的左侍郎先要宣过祭文,圣人方才领着命妇们下跪祭拜,礼成后大内照例要在桑田中设宴与命妇们同贺。   晚晴一个三品淑人,自然坐在末尾,与方才那两个嚼闲话的命妇同坐。   宴席才开,晚晴也才坐定,便有一个小内侍躬身跑了来跪了道:“知事夫人,长公主邀您前去同坐。”   这两个命妇一路明嘲暗讽骂高含嫣骂的十分欢乐,此时见一直不言语的晚晴起身往高含嫣身边走去,面上颜色十分丰富好看。   晚晴一直到了坐首,先遥遥对圣人行过礼,才对着高含嫣见礼道:“命妇晚晴见过长公主。”   高含嫣亦是一人独桌,特唤内侍另取蒙锦蒲团来给晚晴置了坐才笑道:“快坐。”   晚晴敛裙端身跪坐了,就听高含嫣又道:“听闻先前妹妹府上设宴,怎的竟也未邀姐姐前去?可是上两回在各府中相见,姐姐有什么地方惹到妹妹了?”   年后晚晴确实在将军府设宴招待过顾柚澜与几位各府间的夫人,但高含嫣的心思深沉,她当然是能避则避,怎会邀请于她。不过这种相互交往间的事情,彼此心中知晓即可,高含嫣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倒叫晚晴还得解释一番:“不过是因妹妹不懂亲蚕礼节,叫国公府二少奶奶过来指点一二而已,陈设粗鄙粗茶淡饭没好邀姐姐。”   高含嫣一笑,低声道:“也没什么要紧,过几日我陈漕巷中有私宴,姐姐诚意相邀,妹妹可千万不能推脱不至啊。”   晚晴叫她捉弄过几回,因皆是在他人府上,况且晚晴自己警醒才未占下风。如今听高含嫣这番话的意思,是想把她诓到自己家中去再想办法捉弄?   晚晴心中正思量着,便见众人捧酒遥敬过圣人,高含嫣又亲斟了酒递给晚晴,自己捧杯敬了道:“虽伏罡与我曾经是夫妻,可如今两厢里已成了陌路,姐姐心爱妹妹愿意与妹妹结交,妹妹可别嫌弃姐姐这失婚夫人才是。”   晚晴嘴里说着那里的话,不知这高含嫣葫芦里又买的什么迷魂药,接过酒在唇边沾了沾尽数沿鞠衣内侧的大袖中灌了下去,反而烘出一身酒味来。高含嫣又敬,晚晴便仍是自鞠衣内里洒了进去,这样洒了三杯便死活不肯再喝。   高含嫣见此不再苦敬,倒是有的没的与晚晴攀谈了许久。晚晴全心戒备了应付着,待到宴席已毕,便听高含嫣道:“妹妹与我同车同归,可好?”   晚晴道:“命妇位卑,不敢与贵人同趁。”   高含嫣强拉晚晴上了辇车,一路上又是不住的嘘寒问暖。晚晴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此时虽仍应付着,却也全身心戒备着。辇车行到大内,圣人因有身孕而早退,命妇们在外行过礼自然便退了出来。   晚晴亦要告退,叫高含嫣拉住了道:“既来了,就一起去给皇后行个礼如何?”   既她已出口,若晚晴不去反而成了大罪。晚晴这时越发肯定今日高含嫣定是要给自己设个好局,但这里是皇宫大内,想必她也不敢在此弄出什么妖蛾子来,是而便跟了高含嫣出延福宫往宝慈殿而去。   皇后刘蕴玉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先是丧夫后是丧子,做了一回太后如今又退回到皇后位置上,居于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很是寂寞。既认得个年龄与自己相当的女儿做长公主,又高含嫣是个财主身手大方,逢来必不空手。她性子跟了父亲刘康刘国公,最爱贪些小财小利,如今在宫中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等着高含嫣带些宫外的好宝贝来与自己聊天说话。   到了宝慈殿厮见过,高含嫣这才指了晚晴道:“娘,这就是女儿向您说过的晚晴。”   刘蕴玉瓜子脸吊梢眼,身材中等面容有些苍老,见跪在下首这面若三春娇花的青春女子身姿窈窕,先就记起伏青山来。那是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秀风度无二的少年郎,一步步往上爬着,望她时眼中总有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八十二章 利爪   她能同意叫平王李存恪回京为帝,一半是来自朝堂的压力,另一半还是叫伏青山灌了太多的迷魂汤。先帝生病那些日子,伏青山整日的宫内宫外,她还以为这年轻人对自己爱慕有加,谁知过不多日子他便连合着诸大臣们将她所依仗的内侍杀了个干干净净,又她父亲刘康是个没主见的,一来二去便把她弄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她爱听些宫外的事非,晚晴与伏罡叔侄之间的勾扯,高含嫣不但事无巨细而且添油加醋的说给她听过。她一直以来很好奇叫伏青山念念不忘又跟了他叔叔的妖艳发妻,亦是为了心下那点意难平,便与高含嫣两个沆瀣一气欲要干点事情。   想到此刘蕴玉微微一笑道:“真是好孩子,都起来,赐座!”   宫婢赐了面见的覆锦小几子过来,晚晴与高含嫣便侧身而坐。宫婢赐了热浆来,高含嫣与晚晴俱擎了盏,刘蕴玉在上首遥敬,她们自然也得浅酌一口才能放下。   高含嫣与刘蕴玉谈些宫里宫外的闲话,晚晴自然插不上嘴。聊着聊着说起圣人有孕的事情,刘蕴玉显然心中有所不忿,略带了丝冷笑言道:“咱们圣人是个厉害的,管的圣上紧严,一个嫔妾也无不说,连个妃位也不愿置。如今她新有身孕不能理事,主理六宫的大事皆落到了哀家肩上。”   其实是她有个绝色的妹妹,一直想要送入宫中好争个妃位,刘国公递了几次折子到内事堂均叫圣人给否了,是而心中才有怨怼。高含嫣亦是笑:“听闻圣人出身微寒,寒门小户家的女儿自然心胸也小。”   晚晴听她们说这私话竟不避讳自己,不知在高含嫣与刘皇后心中,她已成了个半死人,心中暗暗有些惊讶,又不能当众将耳朵屏上,也只能默默的坐着。刘蕴玉忽而问道:“还不知伏夫人贵姓!”   听闻这枢密院知事,堂堂二品大官的夫人竟是个乞讨孩子出身,连姓氏也无,刘蕴玉才会故意有此一问。   晚晴起身礼道:“妾姓万,名晴。”   刘蕴玉与高含嫣对笑,点头道:“是个小姓。”   高含嫣亦笑,一个乞讨户出身的童养媳,如今竟还敢自称姓万,她这样厚脸皮的女子,竟叫人当众难以戳穿。   正言说间,虽晚晴的浆盏还是满的,一个宫婢却捧了壶过来要添浆,她一手拿餐巾掩着壶口一手捧着托盘,趁着晚晴答话时忽而壶身一歪,一股热浆便自晚晴含烟碧波色的大袖肩膀上倾注而下。这浆又浓又烫,又此时春衫还厚,流到衣服里热气不及挥散,疼的晚晴混身一缩。高含嫣忙起身问道:“妹妹可是烫着了?”   那宫婢亦伏身跪了道:“奴婢该死!”   刘蕴玉亦赶了过来,指了两个宫婢道:“快带伏夫人到内室去换衣服。”   因是为祭天而进宫,女眷们皆未带得陪侍婢仆在身边,衣服也只得这一套。晚晴随高含嫣到了太皇太后寝宫内室,越过重重帷帐却是个类似佛堂的地方,内里宫婢俱无。高含嫣到得门口却不入内,在门上站了抱了套衣服递给晚晴道:“这是皇后自己的衣服,要不要姐姐替你喊个宫婢过来帮忙?”   这种大袖罗衣重重三五层,又晚晴衣服内里俱已湿透,一人要换它也很难。晚晴点头道:“要。”   高含嫣以为晚晴着了这样的羞事,必会一口回绝,自己一人悄悄儿躲进佛堂去换,谁知她竟张口就说要,愣了愣道:“那请妹妹稍等片刻,姐姐这就去替你唤个宫婢来。”   言罢忽而合了房门,再听得卡嗒一声像是落了锁。晚晴奔到门前使劲拽门,果真是叫人从外头锁上了。她重掩了衣襟回头靠着门,暗道:这高含嫣果真是大胆,竟然敢在皇宫大内弄这等事情。她摸了摸自己腰上的九节鞭,拿脚蹭了蹭绑腿内的短刀,确实两样都是在的,便靠了门不再言语,静静的等着。   平日进宫盘查的严,这些东西命妇们是不准带的。但今日为亲蚕礼,命妇众多而查不过来,是以晚晴才能随身携着武器进来。   这深静的佛堂中,那佛龛下的八仙桌帘子忽而摆动,一个十七八岁细腰瘦背的男子自内爬了出来,这男子晚晴曾在定国公府见过,恰还叫她踩了一脚。他面色倒还清俊,两只眼睛红的如兔子一般张了手颤声道:“夫人,我也是被逼的,今日你若不从我,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黄煦上回没有占到便宜,也知道晚晴脚上有力,但当时晚晴并未出手兵器,是以他并不知道晚晴是身怀着功夫的。言罢就冲了过来。晚晴早解了九连环的钢柄在手中握着,等黄煦冲到离自己一丈远时抽出甩了出去,刀锋险险掠过黄煦的鼻梁,划出一片血涌了出来。黄煦失了准头往前扑来,晚晴忙侧身短开,弯腰抽了靴中短刀持在手中,口中发出非常惊惧的叫声道:“不要!不要!”   黄煦爬了起来又扑过来,晚晴看他穷凶极恶的样子不敢恋战,等他扑过来时快速送出了短刀,一声裂帛的闷响之声,黄煦低头看着胸膛前只剩柄的短刀,也只自己的胸膛是叫这妇人给戳穿了,此时还觉察不到疼,伸了手欲要去拨,却被撕裂般的痛楚击垮,缓缓倒在了地上。晚晴仍是哭哼着,忽而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接下来便是低声的饮泣。   她口中这样哼着,慢慢挪到了大门口持了短刀在手静等,约摸一刻钟之后,门外有钥匙开锁的声音,晚晴屏息等着,先进来的正是那个方才抱浆壶的宫婢,高含嫣在后跟着走了进来。晚晴上前一把揪住高含嫣送了刀在她颈上,压低声音嘶吼道:“过来!”   高含嫣方才锁了门炸着一双耳朵在外细听,虽黄熙没什么声音,但以晚晴的哼声来看是整个儿叫黄煦治服了的。她估摸着黄煦办事儿的时间长短,想着差不多半刻钟也就能得,为保险起见多等了半刻钟,想必进门就能看到那村妇叫黄煦压着□□完的羞惨样儿,而估摸着刘皇后所请的人也差不多在来的路上了,才取钥匙打开门,先命那宫婢进去,自己看她走了几步无事,心急之下也连忙走了进来。   谁知一进来脖子上便多了一把短刀。   那宫婢回头,见高含嫣叫晚晴持刀威逼着,吓的扬了双手就要喊叫。晚晴索性一刀自高含嫣脖颈上划过露出一抹血色来,才指了那宫婢道:“把那男人的衣服给我脱了。”   这宫婢也是高含嫣与刘皇后的心腹,此时见高含嫣一脸惊谎着点头,忙上前去给满身是血的黄煦脱衣服。晚晴侧脚踢关上了门,见那宫婢已经脱了脱了黄煦的衣袍只剩裤子,低吼道:“把裤子也给我脱掉。”   那宫婢只得又替昏死的黄煦褪起裤子来。黄煦满身是血,这宫婢也沾了满手的血,脱完了裤子望着晚晴,晚晴指了高含嫣道:“过来替她脱。”   宫婢颤颤兢兢走了过来,高含嫣忽而挣扎起来,晚晴索性横刀在她脸上划了一竖冷问道:“你想不要脸上再多一道?”   高含嫣此时才知晚晴竟是这样冷酷乖邪的性子,忙软了身体静静等着。宫婢一处处往下解着高含嫣的衣带,高含嫣忽而冷笑道:“我是个守寡之身,大不了污了名声与他成亲就是,但你既今日敢在皇后宫中惹我,将来就别想伏罡的官位能走的长远。”   晚晴恶狠狠吼那宫婢道:“快脱。”   言罢又笑对高含嫣言道:“堂堂一国又不是你高家的天下,难道皇帝家的官位任免皆由你说了算?”   高含嫣叫这宫婢剥的只剩了肚兜裤子,此时又羞又愤恶狠狠道:“你等着!”   晚晴自己提脚踏掉了高含嫣的裤子,一手自腕用力推着高含嫣,同时短刀自后削了她的肚兜袋子,等高含嫣扑到黄煦身边时,就成了个全身光溜溜的样子。人有衣服罩着才能耀武扬威,脱了衣服自然是先以遮羞为主。   高含嫣此时也不敢动,爬在地上要去捡黄煦沾了血的衣服来披。晚晴见此一手挥九节鞭过去,恰就钉了高含嫣一只手在地上,那九节鞭锋利无比,穿手扎入地板,疼的高含嫣立刻尖叫了起来。   那宫婢觑着了机会夺门要逃,晚晴两步奔上去短刀自上往下从她后脊柱上划过,将宫婢衣服从上至下裂开,吓的瘫软在地,晚晴这才亲自替她扯了衣服下来,仍是低吼道:“滚到她们一处去。”   晚晴从小争食长大,天性中带着些残忍,既起了怒气就不会再心慈手软,此时将所有衣服踢到一处自己抱着回身出门,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反手将门锁上,钥匙仍插在锁中,自己四处寻着远远看到殿外一处池塘,将衣服尽数扔到池塘中,才往刘蒋蕴玉待客的前殿走来。   她才走到外面回廊处,就见刘蕴玉与圣人一起往这边走着,身后一堆宫婢相拥。自晚晴从佛堂中见欲要轻薄自己的正是曾在国公府所见那叫蕊菊的年轻人,便知上一会这男子只怕也是高含嫣指使。而如今皇后连圣人都请来了,想必高含嫣是打定注意要叫她在皇宫中身败名裂了。   既高含嫣的心发此歹毒,晚晴又如何能放过她。   她推开一间偏屋门躲了,等这宫婢们尽数走过之后才出门暗暗跟了上来。就听前面刘蕴玉言道:“含嫣是个孝心的孩子,弄了尊顶好的木雕菩萨来给哀家供着,听说比咱们皇帝原来雕的都要好看几分。”   皇帝李存恪有个爱做木雕的癖好,那菩萨容样儿皆是照着圣人的容颜来雕,圣人受他影响,也爱看些端正相好的菩萨容颜。   圣人新孕正在孕吐期中,正是懒动懒思的时候,叫刘蕴玉几番三请四请来了,满心以为能看到个比李存恪雕的更好的菩萨,谁知到了佛堂门上,门竟是自外头锁上的。刘蕴玉左右四顾不见高含嫣,问近侍道:“长公主去了何处?”   这事情做的隐秘,只有高含嫣与刘蕴玉还有那抱浆壶的宫婢三人才知详情,内侍自然摇头道:“不知道。”   有宫婢见钥匙挂在锁子上,忙上前抓了钥匙道:“奴婢这就替太后开门。”   刘蕴玉回头见本是要叫高含嫣下套设拿的晚晴居然也在后头站着,心知事情不妙张大了嘴才要叫停,那婢子已然打开了大门,伸手请了道:“请圣人与皇后入内。”   刘蕴玉虽不知高含嫣去了那里,但她私带男子进后宫自己是知道的,再今日设局自己也插了一脚在里头,此时心知只怕事情要露,那里还敢进去。   圣人见皇后不进,自己先迈步进了佛堂,这佛堂中地上沾着血迹空气中飘着股子浓腥味,圣人见八仙桌上连桌布都不垂,再侧头看右边,便见高含嫣独自裹着一条桌布,遮得上面遮不得下面,两条腿还光溜溜的在外头。   那窗帘边的帷幔里还隐隐飘着异动。   她本就怀着身孕情绪不稳,此时见满地鲜血并光着身子容样古怪的高含嫣,这丑陋的场景便吓的她尖叫了起来。一群内侍冲了进来,不一会儿就从帷幔后揪出来一对光溜溜的男女,正是那黄煦和那宫婢。   这还不算裹了桌布发抖的高含嫣。圣人身子一软就往后倒去,一群宫婢围了过去,刘蕴玉见自己的干女儿闯了这样大的祸事,夺殿而出就要逃。   晚晴一直在边上冷冷站了看着,不一会儿那粗黑的平王,如今的皇帝李存恪如阵风一般自外冲了进来,抱起了圣人低声唤道:“元丽!”   那身量瘦小的美妇人软软闭着眼睛,面上神色焦苦,看自家丈夫来了,随即猫儿似的屈入他怀中哭起来:“三哥,这也太可怕了。”   李存恪回头环顾这脏乱的场景并那形样恐怖的三个男女,目光扫了一圈扫到晚晴处狠狠盯着看了一眼,停了停收回目光高呼道:“内侍何在?将此处所有人等一并拘押到内事堂,将因由细过皆给朕审出来再说。”   两个内侍过来反剪了宝慈店中一应人等,并晚晴,黄煦并同高含嫣等人一并往内事堂而去。   至夜,垂拱殿中,皇帝李存恪面前的大案上摆了一柄短刀并一柄圈曲成环的九节鞭。伏罡与高千正两个在下首垂首站着。皇帝拿自己粗大的黑手搓了把脸忽而嘿嘿笑道:“伏罡,朕真是由心佩服你。”   伏罡立即双膝一屈跪下,皇帝忙摆手道:“朕并不是生气,而是真的佩服。”   皇帝轻轻提了那短刀在手中掂了掂,忽而甩手扔出,短刀险险自高千正颊边飞过,钉到了身后整块紫檀雕就的浮壁上。他拍了大手吼道:“老子好容易又有了一胎孩子,险险就叫你女儿作妖给吓没了。”   高千正两腿一软亦跪到了地毯上。皇帝又搓了把脸柔声道:“高大人,您如今也年事已高,朝中也太过操劳不适合您再干,宣儿那里也缺个太傅教导,你看如何?”   “谢陛下!”高千正混身冒着汗,深深磕头道:“老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自垂拱殿退了出来,伏罡与高千正对视一眼,彼此都是长长一声叹息。高千正在魏源手下理了多年的兵部,虽是个文人性子,但于乱世中一直努力维系修补着大历这艘破船平稳向前,便是后来幼帝将死时迎平王回朝,亦是由他一手筹画,不过是叫伏青山担了名头而已。   如今新局面重又打开,他大权在握正是能施一番报负的时候,却叫女儿一番蠢事将前程尽数败去。好在皇帝还念些旧恩,给他个太子太傅的虚名不至叫他晚景凄凉。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声,站了许久,伏罡才拱手道:“伏罡愧对恩师!”   高千正摆手道:“不是你的错,原是我太过信任含嫣。”   他这个女儿,从小就有几分才情在外,于朝事上也很有些自己的谋略判断。因着他的骄纵小小年级便在外暗自经商,也常向他举荐些颇有包负的人才进来。比如伏青山,若不是高含嫣引携,便要生生埋没在魏源手中。但今日这事她也太蠢了些,在皇宫中欲要栽赃一场丑事,却谁知伏罡如今这妻子是个泼辣货,借力使力将事情弄了个不可收场。   许是皇帝南郊亲耕过的原因,也许是圣人北郊亲蚕祭过天的原因,天上如油绵密的细雨慢慢落了下来,高千正独自往外而行的背影十分孤单寥落。伏罡在西秀门外站了等着,许久听得宫门沉沉响动,挑着他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宫门才开了半扇,晚晴便如股烟一股飞奔出来扑进伏罡胸膛,低声呜咽道:“对不起!”   伏罡撩了晚晴被雨冲乱的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好样的!你今天办了件大事。”   晚晴叫他遮了雨往外走着,摸了摸腰身道:“我的武器都叫那些内侍们收走了。”   伏罡扬了扬手中的羊皮包裹道:“都在这里,皇帝都交由我赐还给你,还叫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晚晴虽见伏罡面上笑着,想起皇帝曾深看过自己那一眼,心中却止不住担心,停了脚步问道:“皇帝想干嘛?”   伏罡笑道:“他说等圣人生产之后,要聘你做个武师好教圣人学些傍身功夫。”   晚晴叫他逗笑,呵呵笑了许久才道:“那也该请白凤,不该请我。”   伏罡抱着晚晴进了马车,自己也钻了进来道:“或许陛下看重的,正是你这点狠意。圣人总归性子太过绵软,天长日久在宫中总要明里暗里受那些人的欺负。”   而他的小夫人就不会,自他从伏青山手中接过她,有些烂帐无法摆到明面上来算。又高含嫣一再的挑衅,这进宫两次的险情皆是她的算计。他一个武将初入京城,想要做事还要先融入朝政,颇多之处无暇顾及,他的小夫人也就只能靠自己去与他们相搏撕杀。   好在,他在凉州亲自替她镶上了镣牙利爪,等闲的局面都可自己应付。而他如今唯能做的,便是鼓励她,叫她能更有信心面对前路未知的局面。   她总要自己经历,成长,才知道自己会走到那一步,会有多优秀。   晚晴的衣服仍还是湿得,那浓浆沾在身上非常难受。她自己解着衣带踢伏罡:“脱衣服。”   “为何?”伏罡见晚晴自己解着衣带,以为她竟想要在马车上办事,两把拉开衣服就凑了上来。晚晴咯咯笑着,拣了伏罡中衣来换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扔了他外面的湿朝服道:“我那衣服脏了穿着难受。”   伏罡一手摸了,才知晚晴衣服上俱是浓厚的豆浆沾满。她此刻穿着他内里的交衽中衣,领子太大遮不住锁骨,身上亦是空空荡荡。伏罡披了朝服在外,伸了手边替晚晴系着衣带边顺手四处揉着。虽四下无人,但这总不是办事的地方,晚晴拼命推了伏罡道:“你能不能等到回家再弄?”   “很难!”伏罡凑上来吻着晚晴的唇瓣,待马车才停足便抱着她冲进了蒙蒙细雨中。   他们两个人皆是急不可耐,晚晴挣开伏罡的怀抱自己下来跑着,那宽大的白色中衣叫雨皆尽打湿,两人到了后院浴池中互搓互撩,急不可捺爬出来湿淋淋弄了一回,完事后才发现没有干净的衣服可穿。   晚晴叫他抓着站了许久腿酸脚软,仍是拿脚踢了伏罡道:“快去寻衣服来给我穿。”   伏罡抹着额头的汗珠,故意摇头:“不行。除非回屋再弄一回我就去取。”   晚晴这一日从四更起来到现在,索性裹了长帕软软在条案上躺了哼哼道:“反正这里也不冷,我索性就睡在这里算了。”   伏罡出门取了衣服进来,见晚晴果真蜷缩在条案上已然熟睡。他怕这样抱出去要害她着凉,索性回屋又取了床薄被回来如裹婴儿一般将晚晴裹起抱回了卧室。   第八十三章 侍婢   过了几日,宫中传来消息,皇后长闭宫门礼佛念经,高含嫣被褫去长公主名号,打了一回板子遣出了宫。她此番害父亲失了官职又自己名声败尽,家中哥嫂自然不能容她,好在陈漕巷中也有私宅,自己手中也有积息,三十岁上再嫁也难,但只要有银钱傍身,何样的少年男子找不来?   不过唯有一点就是伏罡此生是不可能了,可人生在世谁无个所求不能得的遗憾?   过了几日,宫中内侍忽而内宣,说圣人要请伏夫人次日入宫一叙。   晚晴当日到了内事堂之后宫中内侍亦是颇有礼节,单独一室叫她呆了半日,并未曾审问与逼供过她。但毕竟她在皇宫大闹了一场,将个男子脱光惊吓过圣人,再有皇上临走时那恶狠狠的一眼,虽伏罡几番宽心,几日来依旧是过的提心吊胆。   夜里伏罡回来,在书案旁练字时,晚晴端了针线筐子坐到书榻上做针线,才忖度着向他提及:“今日宫中内侍来诏说,明日要我往延福宫见圣人。我想着那日毕竟惊吓了圣人,怕要吓她胎气不稳,担悬了这几日,也不知道明日入宫要如何应对。阿正叔你说怎么办?”   伏罡低头边书边笑,笑了片刻搁笔过来,圈住晚晴问道:“在凉州时,圣人当时几番相约,要你往平王府去聚一聚,你为何总是推辞不去?”   晚晴迟疑了片刻放下针线实言道:“不瞒阿正叔说,一来,咱们总归不是正经夫妻,我本再蘸,你又是青山的叔叔,于这一层上,我到人前便有些抬不起头来。再者,她是王府,自幼十分尊贵的出身,而我不过一个泥腿妇人,这一点上更加自卑,便是到了她面前,也深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所以就更加不愿意去。”   伏罡又问道:“那为何你愿意与定国公府那二少奶奶往来?她不也是贵家出身,难道你就不自卑?”   晚晴思索了片刻道:“京城的人们,就算知我是个再蘸,想必也不知道我与青山的关系,相处起来也自在些,总归一个人呆着没个朋友相往来,也太寂寞。”   伏罡起身又到书案后提笔去习字,习了片刻才道:“总有一日,这些事就算不说到明面上,私底下人人皆会知道,到那时,难道你就不出门了?”   晚晴停了手中针线,怔了片刻,心中也是一叹:那高含嫣是知道她与伏罡,伏青山的关系的。如今她被褫去长公主名号,又叫自己剥光衣服一通暴打还戳穿了一只手掌,只要不死,只怕为了心中愤恨,也要将自己形容的十分不堪。   要截流言,好比抽刀断水,是绝计不可能的。   她顿了片刻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了?”   伏罡又搁了笔,于书案旁回头望着晚晴:“在凉州四年时间,你可曾听人提过一丝一毫关于咱们的流言?”   晚晴摇头,却也辩道:“只怕人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不知嚼舌根嚼成什么样。”   伏罡笑着摇头:“若果真有人背地里嚼舌根,四年时间,你总会听到些什么。”   晚晴这才醒悟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或者是圣人当时有过勒束,不曾叫那流言散出去。”   伏罡这才又搁毛走了过来,取下晚晴怀中针线,将她整个儿抱了圈在自己怀中道:“这就对了。当初在凉州时,我唯向她提及过你的事情,她怕你要难堪,私底下严禁勒束仆妇们的嘴,尤其是白凤那个大嘴巴,她难得拉脸的人,还拉去训过一回。就连皇上那里,她也未曾提及过,所以一凉州的人并不知道此事。”   晚晴竟还不知道有这种事情,怔了半天才道:“那我真该感谢她一回。”   伏罡放晚晴两手攀到自己脖子上,纵身将她压平在那小榻床上,伏身在她唇齿间细细搜掠了一回,抬头看了片刻,又低头一下下咬着她的嘴唇,直逗的晚晴笑个不停时,才道:“你须得有个明面上的身份,才能弹压住人们的口舌,那身份,仍还得往圣人那里去寻。”   晚晴连忙捉了伏罡往下溜的手道:“快往床上去,这窄巴巴的地方怎能尽兴?”   言罢,忽而意会到自己有些太不害臊,又红着脸笑了起来。随即身子一空,已经叫伏罡抱着往卧室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自西秀门上入延福宫,那容颜娇丽的圣人缓了几日,如今确实颜色比亲蚕祭天时好了很多。圣人本不是个惯能与外人热闹的人,今日却难得站在宫门口迎晚晴,远远一见便伸出了手问道:“那日可曾吓坏了夫人?”   晚晴面色尴尬,那敢提吓,连忙提裙下跪就要行大礼。圣人一个眼色叫两边宫婢止了,亲自携着晚晴入殿。圣人在一处铺着寸长白狐裘的软榻上相对坐下,晚晴坐在下首一只绣墩上,宫婢随即奉上热浆。圣人遥遥相敬,晚晴见了这浆已是心惊肉跳,却也不敢不从,端起啜了一唇,随即抿唇放下。   待放下了浆,她这才又起身,提裙于圣人膝前跪了道:“臣妇大罪,不敢求恕,还要请圣人责罚。”   圣人左右一顾,宫婢们知趣的一溜烟儿退下。她这才欠腰要虚扶,晚晴自然不敢叫圣人受累,忙自己磕过头起了身,重又坐到那绣墩上。   圣人道:“那日宫中一场闹事,我亦吓得好几日才能缓过劲儿来。皇上凭怒发作了一干人等,我也是起来之后才知道。”   她说完,顿了片刻,忽而却是一笑,那笑中有些揶揄还有些顽皮,竟叫晚晴无所适从。   圣人笑过了才又道:“那宫皇后,论理该是我的嫂嫂,又丧夫又丧子,在宫中待的时日也比我长的多。我自凉州归来,开初时因凡事不懂,便要请教她几句。本来一直宫中事皆是她理,我便也插不进手去。前些日子来太医诊出我有了身孕,前朝言官们一片论调要叫皇上重开大选广充后宫,纳三宫六院八十一御妻。那宫皇后府上几个妹妹,也是晨省昏定再不差的要到延福宫来请安,倒弄的我头痛不已。那日趁着一通乱,索性我将她们都打发了,也省得为了见她们,我早晚还要换一回衣服。”   在凉州时没有说过知心话儿,因为宫中一通大闹,这两个女人倒能敞开说话儿了。   晚晴抿了口浆道:“若论起这纳不纳后宫的事儿,臣妇倒要说起一个妇人,只怕圣人也知道她。”   圣人歪歪在榻上坐了,抚着腰问道:“何人?”   晚晴道:“前中书令魏源的女儿,魏芸。”   圣人虽在当初在凉州,但于魏芸伏青山的事情也早有耳闻,是而问道:“她不是与伏督察合离了么?”   晚晴一笑道:“臣妇要赞的正是她。臣妇与伏青山为结发夫妻的事情,圣人想必也是知道的。当初青山谎称自己单身,在京中与魏芸成亲。后来事情闹出来,即便她父亲已死家族失事,却也果断与伏青山合离,概因接受不了男子娶二妻。如今她落魄,在臣妇家中教臣妇识文断字,也常言,即便终身不嫁,终不是忍受男子有三妻四妾。   圣人虽不言语,却也深深点头。   这世间无论贫富贵贱,就如没有男子愿意与他人他享妻子一般。妇人也不愿意与其他女子一起他享丈夫的。   话说到这里,自然就不能再说下去了。就算帝后,终归也是夫妻,夫妻间的事情,床头床尾,皆要自己调和,外人是插不上嘴的。   圣人顿神片刻道:“我倒很愿意与你说说话儿,总归咱们是凉州故人,言谈也能比旁人随意,你若闲来无事,只管递帖子进来,与我说说话儿。”   既圣人都这样说了,此时不求更待何时。晚晴随即又起身跪了道:“臣妇与伏青山及伏罡间的事情,您是早就知道的。臣妇再蘸,嫁的又是先夫的叔叔,因怕人闲话,总是不愿出门,遑论宫廷贵地,更不敢踏足。”   圣人一经晚晴提醒,这才发觉自打伏罡归京以来,她竟还未管过这事情。   这日自宫中回来,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便又有内侍上门。这一回,除了许多赏赐之外,竟还额外赐了晚晴一个二等郡夫人的诰命头衔,而在那敕制文书上,略略提及郡夫人出身,竟写着:凉州平王府王妃身侧一等侍婢。   晚晴捧着这敕制文书笑了许久,见伏罡来了,递给他道:“难怪人人要称皇后是圣人,她这样一句话,将我两脚上半生的泥都洗净了。”   既然是圣人在凉州时的一等侍婢,便是再有人听闻些传言口风想要胡说,张嘴时却也得思量思量,万一得罪了那爱妻如眼珠子的黑脸皇帝,只怕要赴个中书令高千正的后途。   这日伏罡休沐,见外面花开了满院子,赶了懒身盘腿坐在圈椅上读书的晚晴道:“快出去走一走,如今花开的正好,你为何不去看一看,或者也邀三五知已到府中闲聊片刻,总胜过一个人闷着?”   晚晴够了桌子上一颗话梅在嘴中含了,换腿压了问伏罡道:“听闻如今你也算个从二品?”   伏罡点头道:“是。”   晚晴叫那话梅酸的直咋舌头,齿间漏了风含糊不清道:“戏里的官老爷们总要有长长的胡须,你也该须个长须才好。”   伏罡道:“好。”   他本就大她太多,若再蓄个长须,也太苍老了些。   伏罡取了书过的宣纸晾到地上,再抽一张出来铺开,提笔专心写了起来。他的椅子叫她占了,便只好站在长案对面来练书法。   又书完一张纸,伏罡抬头,便见自家娇靥如花的小夫人正勾着唇角两边脸颊上盛满了笑,见他望她,才低声道:“放心,我不会嫌阿正叔老的。”   伏罡探过去一把抓了晚晴的手,亦是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敢再叫一声阿正叔,我不介意再来一回白日宣淫。”   晚晴往后躲着,伸了未穿鞋的光脚踢着伏罡的双手,忽而抚了肚子道:“坏事了!”   伏罡扔了笔在笔洗中,绕案过来问道:“怎么了?”   晚晴许久才道:“我记得自二月里头来过一回月信,到如今好像都没有来过。”   伏罡皱眉:“如今已经快五月了,这两三个月你都不知道?”   晚晴娇怒道:“你每天晚上也在我身边睡着,不也一样不知道?”   而且夜夜至少要来一上回,几乎没有一晚上空过。两人相视无言,伏罡屈膝半跪在圈椅前环着晚晴看了许久才道:“那可糟了,我至少要当一年和尚。”   晚晴一手指着伏罡掩面哭了起来:“你可真没人性,自家妻子怀了身孕不体谅她辛苦,先就想这种禽兽事情。”   她不过佯怒,见他面上渐渐浮起不可置信而又难抑的欢喜,心内竟有些凄凉之感:看伏罡的样子也是欢喜的,可她已有一个铎儿,就不想再要一个孩子。   伏罡焉能不欢喜?他已过而立之年,位居高位又恰逢明君,侄子虽与自己在私事上不对付,但于公事上却还能彼此相携相助,唯一一点遗憾就是铎儿渐渐长大膝下没有幼子欢娱。但正因为铎儿不是亲生,他怕再有了孩子自己会厚此薄彼,也怕晚晴会厚此薄彼,那样难免对铎儿太不公平。   所以于房事上很注意,正如晚晴所说,不敢给她种粒种子进去。   但既然意外之喜有了就很好,他伸手抚了晚晴平平的腹部问道:“现在说话他可能听见?”   晚晴道:“不能,他如今还是颗种子,要渐渐长大。”   她伸了手指掰数着:“我头一回怀铎儿的时候,总是整日的馋,那时候恰逢冬天什么吃的都没有,这回我可得好好解解馋意。”   既有了,或者是天意。晚晴心中这样安慰着自己。   五月正是各色鲜蔬鲜果丰盛的季节,伏罡一人出了屋子,负手站在院中望天笑了许久,才往厨房去寻陈妈与顾妈妈,细细叮嘱了些孕妇饮食上的宜忌并该采买的食材,又将厨下仔细检视了一遍,见各处干净清亮才又出来,往外院而去。   吴长安早在外院书房候着,见伏罡进来忙拱手行礼叫道:“知事大人!”   伏罡点头,在圈椅上正襟坐了,也请外院男仆给吴长安安顿了座位上了茶,才问道:“兵部的公文可带来了?”   吴长安将公文递给男仆,男仆再递予伏罡,伏罡便翻了起来。他今日太过欢喜,眉目间一片和颜悦色,翻着翻着却皱起了眉头:“所以这二十万的禁军,果真都在京郊备着?”   “是。”吴长安欠身回道:“二十万禁军的饷银急不能等,因如今兵部的事情全移到了知事大人这里,下官怕军中久则生哗变,才冒昧打扰。”   伏罡仍是眉头紧锁,盯着吴长安看了许久扔了那封公文在桌上,另捡了一封道:“三年前我曾巡过一回禁军,当时号称有二十万人,其实真正能拎出来的只有五千人,其中还有两千人是城中的地痞流氓无赖乞丐们临时拼凑的。伏青山理得两三年兵部,仍就理成如今这个样子?”   吴长安乌纱帽下汗珠不停往外渗着,心知这伏罡是武将出身,不比伏青山好糊弄,但他在下面多少年,上级官员来了又走已经应付成了习惯,是而筹了措辞言道:“当然,实际数字远不及二十万之众,但咱们开朝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一个禁军一月只有一两银子的军饷。如今物价远不是百年前的物价,但银饷却从示涨过。我们下面上了多少道疏都是原样驳回,是而才会想出这个多报人数的法子来,如今禁军约有四万之数,一个人一月五两银子也仅够养家糊口而已,实在没有多报。”   他这话说的巧妙,四万禁军是假,但一两银子是真。实际上到如今禁军每人每月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的军饷,余下的皆叫京畿督察并兵部几位大员们瓜分了而已。   伏罡再看兵器、军粮、春冬衣并马料钱等开支,自然仍是跟着这二十万人水涨船高,果然一年三百万银子都远远不够。   他将公文丢到桌子上,摇头道:“这东西我不能批,待我亲赴一趟京郊禁军校场再说。”   伏长安忍着送走了伏青山,叫他高升到了督察院,以为这位子终于能落到自己身上,谁知这又空降个伏罡,不但一手抓了枢密院,另一只手还占住了兵部。而且这个嚣张的武将不比伏青山好糊弄,能用几句话推太极糊弄过去。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这笔银子户部黄尚书已经批过了,如今更是十万火急,还请知事大人提早办理。”   六部中资历最老也最受新群器重的当属黄熙,如今高千正已退,接下来入主中书省可能性最高的就是黄熙。   吴长安这话说的明了不过,你如今不签,只怕要得罪马上上任的中书令。   伏罡是武将出身,性子当然直来直去,冷冷摔了公文道:“照你的意思,你自去提银既可,为何还要到我这里来寻一道签章?”   吴长安见伏罡动了怒,连忙起身道:“下官并不敢。”   伏罡见吴长安也四五十岁的老人,高幞下两鬓早生着华发,毕竟年老为尊,不好再向他发怒,递回了公文道:“待我亲去一趟校场,再谈此事。若你恐禁军弹压不住生变,我可从凉州调大军来替你围着。”   “这?”吴长安忽而意识到自己方才话说的过蠢,若禁军生变,督察院唐多鹤先就是个谋反,而自己与唐多鹤缔结着子女姻亲,到时候必然也会牵扯到自己。他仍是不停擦着汗摇头道:“必不会,必不会。”   伏罡着男仆送了吴长安出去,坐了许久才唤那男仆道:“罗郭,备马,我要去趟督察院。”   督察院督察使公房中,伏青山正在案后批阅公文,忽而听得沉沉一阵脚步声至,抬头就见叔叔伏罡走了进来。   随着年龄渐长,伏青山仍然消瘦,但面相与叔叔伏罡颇为相似,他们不似叔侄,倒像是两兄弟一般。伏青山请伏罡在圈椅上坐了,亲自接了杂役送来的茶捧给伏罡,才问道:“阿正叔何事前来?”   伏罡直言道:“京畿是个烂摊子。”   伏青山点头道:“是。”   伏罡盯着伏青山,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接手后至少会有所改观,毕竟我对你寄予了很大期望。”   长辈一般的期望,期望他能施展自己的谋略才华,亦能将政事理顺:“当初我曾看过你给高千正的万言策,条条皆是良策,为何不用?”   伏青山起身关了公房门,自踱到窗前负手看着窗外,许久才道:“三年前我初涉官场意气风发,当然也意气用事,不懂官场规矩规则就要横冲直撞,这几年下来才知这朝堂已然从下到上腐朽糠烂,并不是我一介儒夫就能玩得转的。”   他回头道:“所以我才奏请圣上将兵部交给阿正叔你来打理。枢密院管军令调度,兵部管粮草军备,这本是一摊子的事情叫两家管了,内里能打马虎眼的地方就很多,协调起来颇费周章,但如今将它们兼到一人手中,又阿正叔你是军人出身熟悉军情,自然比我这个只知提笔的文人更适合。”   “所以……”伏青山坐到圈椅上端了茶盏刮着,却不沾唇:“我自愿领这招仇拉恨的督察使职位,就是想要从上到下好好整饬一番大历朝的官员们,也希望阿正叔能一正军中士气,咱们叔侄联手,或者能有一番图谋。”   第八十四章 丁季   伏罡点头,见伏青山面上坦荡坦然,但是忆起他上次诓骗晚晴的事情,仍然对他这个人存着许多的疑与惑。他们是一祖嫡亲的叔侄,伏罡当年离家时,伏青山还不过是个正在换牙的小皮孩子,但这孩子如今长大,年级轻轻步步为营爬到朝堂的高极处,一力阻止一场乱国的战争,叫两个皇帝能平稳过渡。   他还记得当年在凉州为别时,伏青山曾说过的那番话。对于伏青山的挑衅也不可能不怀介愤,但这叔侄间的糊涂账,他仍希望伏青山能自己想通,然后自己退出。   一路送伏罡出督察院,目送他远去,直到走远了,伏青山重回督察院公房。手下几个文官捧着折子进来奏到伏青山公案上,他一封封拆开看了半天,随即恨恨砸到地上:“重点不对,回去重新写。”   一个年轻的文官斗胆问道:“下官们已然尽力,还请大人给提些重点。”   伏青山轻敲着公案:“伏罡不过一介武夫,未曾考过科举又没有在京为官的资历,一步登天坐到枢密知事的高位上,他不配。你们只追着他武夫这一项,未经过科举即可,别有的没得扯一些他家夫人的鬼话。”   这几个文官为了抹黑伏罡,也着实下功夫四处找他的黑料。但是一个武夫为官,他又一直为人谨慎,身在高位又不缺钱,更不乱搞女人,唯有曾经合离过是抹烂账,但高含嫣已是前妻自然伤不到他,言官们便转来转去皆是往晚晴身上靠,自然也是想要在皇帝面前捅出这件丑事来。   叔侄又如何?   从伏罡自伏村半胁半拐走晚晴的那天开始,天下间就没有一片屋檐可供他们叔侄二人共站,也没有那一片桌案,可供他们叔侄二人共坐了。   畅风院中,晚晴昏昏欲睡的听魏芸授课,忽而想起该到了樱桃上市的季节,馋虫勾出口水丝丝往外流着,魏芸忍不住皱眉唤道:“夫人!”   晚晴虽听得魏芸唤着,仍无法从浓浓的困意中挣脱出来,直到铃儿进来在耳旁轻唤,她才惊醒过来,不可置信望着铃儿道:“应天府的捕快?”   铃儿道:“是,正在外院等着夫人。”   晚晴道:“谁报进来的?”   铃儿道:“是管家,他言那捕快言明只找夫人。”   晚晴在应天府受过刑,如今听到应天府三个字还要后心发凉,她起身随铃儿到了外院内堂,果然见一个身着燕服的捕快负手背身在门外站着。管家关七见晚晴进了院子,先上前问道:“夫人安!”   那捕快回过头来,肤色古铜面相英俊,竟然是丁季。晚晴笑道:“丁先生竟穿上了公服?”   每每晚晴要出门,丁季便得带着一群人在后面当跟班跑腿,但晚晴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自然是伏罡的面子,丁季也不可能透给晚晴,他嘿嘿笑道:“不过一身皮,倒叫夫人笑话。”   晚晴迎他到内间,丁季却不敢坐,抱拳道:“昨日高府小姐高含嫣差人到应天府,言曾经寄居于自己陈漕巷私宅的原中书令魏源之女魏芸卷走了自己许多财物,并带了人证证明魏芸如今就在这将军府中,在下接了公差,前来询问夫人,果真那魏芸可在府中?”   “在倒是在,但是……”晚晴皱了眉头道:“若魏芸真卷了财物,那也该逃的远远的,为何还要明目张胆到我府中应征个女先生?”   丁季道:“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   当然,牵扯到高含嫣此人,晚晴就不得不防行,毕竟她在皇宫里与高含嫣已经撕破脸,如今的高含嫣,想必也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   她唤了铃儿过来吩咐了几句才笑对丁季言道:“我这就叫人唤她出来,等她出来了你问她。”   丁季一手握了单刀在堂中站着,不一会儿素衣荆钗的魏芸提裙进了屋子。她出身贵家,自然不似晚晴怕这些应天府的小喽罗们,只上前问晚晴道:“夫人何事唤我?”   晚晴指了丁季道:“丁大人言高含嫣以偷窃之罪将你告到了应天府,他今在此,你若能自辩,最好替自己辩明事非,那地方可不是女人能去的。”   魏芸先时还有些惊意,许久咬牙切齿流着眼泪道:“我是在她那私宅中寄居过几日,临别时唯从她宅中带出个青白玉的笔筒而已,怎么能说我偷窃?”   晚晴问丁季:“大人觉得了?”   丁季抱了拳道:“既然魏娘子言证自己确实去过高含嫣的私宅,那在下就不得不到尊府搜上一搜,也是走个过场。”   晚晴见丁季言语间有些闪烁,忽而恍然大悟道:“只怕有人连那藏东西的所在都告诉了丁大人。”   丁季苦笑道:“夫人猜的没错,那人证言魏娘子将所偷盗之物皆藏在尊府出云阁后院的花圃中,在下冒昧,因人证是从尊府出去的,也要搜上一搜,好还魏娘子个清白。”   晚晴道:“那人证,想必就是古兰古韵两位婢子了。”   丁季道:“正是。”   古兰和古韵两个到府时,魏芸还没有来,但也许此事是高含嫣临时谋划,先叫善棋将东西藏到了出云阁,好作栽赃自己之用,如今她们已撕破了脸,高含嫣才转而嫁祸给巧因进府的魏芸?   还是魏芸本就是高含嫣的内应?   晚晴胸中忖度着,但她向来活的坦荡又是个不怕妖的,与魏芸两个带丁季并他随行几个公差进了内院出云阁。几个公差扛锄挖得几挖,果然挖出一包袱皮的东西来,内里金珠银琏螺钿珠钗,果然是一包值钱东西。   丁季一样样对着单子检视过,也知晚晴与魏芸肯定是着了高含嫣的套儿,但他例行公事也不能私心偏倚,抱了拳道:“夫人,这些东西与高含嫣所报一致无二,所以在下不得不带魏娘子回趟应天府。”   晚晴点头道:“好。”   魏芸当年坐在应天府大堂侧位上观审时,见晚晴双手被拶刑夹烂双手眼看要骨节尽断,当时心中唯有恨不能立时叫衙役打死她的愤恨,此时自己也要被捉到应天府去,回想起那可怕的刑法来,吓的连前些日子所端的那些高冷一并全抛,抱住晚晴大腿叫道:“夫人,千万不要放奴家到那种地方去,那可不是人能去的地方。”   晚晴有些难心,当初不过一念的怜悯收留了魏芸,谁知今日竟然生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抬头问丁季道:“丁大人可有转圜的法子?”   丁季道:“在下能保证不叫魏娘子受刑法,但若事实证明魏娘子偷窃罪名成立,只怕大狱还是要下的。”   魏芸大声嚎了起来,抓住了晚晴道:“夫人救我,千万不要送奴家到那地方去。”   丁季见晚晴面色难堪又魏芸痴缠不休,使个眼色叫两个公差一人一边将魏芸拖起来抓了出去。他仍是抱拳道:“夫人初初到京,季某头一回拜访就是捉人,实在有些抱歉。”   晚晴道:“倒也没什么,大人还是千万记得不要给魏娘子上刑法,毕竟她如今也确实过的有些苦。”   丁季点头道:“好。”   晚晴送着丁季出了大门,回头就见关妈妈在身后站着。   她愁眉苦脸道:“必是前阵子那两个妖妖佻佻的婢子生出来的事儿,夫人当初就不该留她们在府中。”   晚晴点头,叹了声转身回了内院。就算她不要古兰古韵两个,高含嫣也还有别的法子来使坏,就比如在宝慈殿中,她竟然能买通皇后及身边的侍女,还能将一个未去势的男子弄进宫去,其手法简直可以通天。   至于魏芸,原来不过是因着伏青山的关系才有些牵扯,此番愿意她入府教习,也是因为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夫子,再者,贵人落难,比之原本就穷的人要更落魄几分,是而晚晴才会动了恻隐之心。但自家门前雪尚未扫,又何有闲心管他人瓦上霜。   所以晚晴不会再多管此事,到厨下吩咐过采买些应季的水果糕点,又亲自到前院抱了伏罡所要换洗的衣服,才往畅风院而去。   应天府公房中,丁季寻了自己柜子里脏兮兮粘糊糊的杯子出来,着杂役送了壶热水进来替魏芸倒了一杯,才坐下来细细问魏芸去陈漕巷的详细情由。这等小案子,若双方皆能答成私下协议,并不需要到大堂上开审,是而丁季仍是一味的劝魏芸道:“不如魏娘子与高府中人能商议一番,若能将此事压下私了,于娘子来说,也不致失了清誉还要蹲一回牢狱。”   魏芸无奈点头,在公房中等了许久才见窦五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这窦五是个高含嫣豢养的家奴,面目丑陋心肠毒辣,此生唯忠于高含嫣一人。他先阴着目光盯魏芸看了许久,才恭身对着门外,不一会儿高含嫣端着个盘子缓步迈了进来,亦是阴沉了目光盯着魏芸。   “大嫂,若你还能当得起我叫一声大嫂,就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魏芸是个爆性,见高含嫣亲自来了,拍桌而起便怒吼了起来。   高含嫣往后退一步,窦五回身关上了公房门,上前一把捏住魏芸脖子道:“坐下说话。”   魏芸叫窦五一双铁腕差点捏死,又叫他一把搡进了坐椅中,捂了脖子轻咳着。   高含嫣放了盘子在桌子上,取葡萄酒盏斟了酒在魏芸最爱的那只镶金玛瑙杯中,端起来摇晃着暗红的液体,这才柔声道:“再简单不过的事,就是要你帮我个忙而已。若你能帮我办好,盗窃一事便就此揭过。”   酒香丝丝飘浮过来,魏芸久不闻这沁人的浓香,周身的毛孔都开了要贪那点香味。高含嫣拧开那纯金的旋扭,递给魏芸道:“这是高昌进贡来的葡萄酒,听闻有些年头,比你往番喝的要好很多,你要不要尝尝?”   魏芸如今不再是三年前在中书府时一味由丫环婆子们窜掇上直冲冲傻愣愣的性子了,她将高含嫣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才道:“所以,你栽赃我是为了威胁我?好叫我替你当个走狗?”   高含嫣道:“这就对了,你如今很有些悟性。”   魏芸端过酒盏自吸了一口道:“说来听听,你要我帮什么忙。”   高含嫣见窦五拉开椅子,自己敛裙坐到了魏芸对面才微微笑道:“一点小事而已。既如今你在忠武将军府做夫子,想必动动手就能办到。”   魏芸心中起了警觉面上却丝毫不露,放那玛瑙盏在盘子中,才道:“说。”   高含嫣道:“很简单,我这里有些用物儿,你寻常与她相处时带着即可,还有些吃食,却得你想办法送给她吃。”   如今两人既然撕破脸,想诓晚晴出门就难了。高含嫣已经等不得那细水长流的慢慢打击,她要一击即中,一次致那贱妇于死地。   魏芸皱眉道:“你要我下毒害她?”   高含嫣忆起在宫中挨的那回板子,自己养了足足一个月才能爬起来。再就是苦苦得来的大公主名号,也因着晚晴的关系叫皇帝褫夺,一只手叫她钢锋贯穿,破伤风发烧险险就丢了性命,此时恨的发起抖来,咬牙切齿道:“就是叫她死一百回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病好之后仗着自己在京中这些年的交情,高含嫣叫来几个相好的各府夫人与姑娘们,将晚晴与伏青山以及伏罡叔侄的事情,自然说的难堪龌龊之极,直将晚晴形容成一个勾完侄子淫叔叔,放荡下流之极的轻贱女子。   别人倒还罢了,也不过点点头便走。那经常奉承她的唐夫人委嫁劝道:“我听闻你在宫里吃了些苦头,为着往日情分才来看你一眼,如今你说这样的话儿,只怕我往后也要与你断了往来。那日宫中圣人开宴,请了我们一些外妇,席间专门言及,说伏夫人是自己当初在凉州时的贴身侍婢,因心中珍爱,才嫁予忠武将军伏罡的。你这样的话儿传出去,不说别人,圣人先就要发怒,我劝你还是莫要因为嫉妒而胡言乱语,人们表面上不说,背地里不知怎样笑话你了。”   高含嫣本是个城府深重悲喜不露于外的深沉女子,如今却因这连番的事情叫晚晴气的失了分寸,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   魏芸摇头道:“不行,我不能。晚晴夫人是个好人,虽我当初几乎杀了她,如今到我山穷水尽时她都肯赐我碗饭吃,我怎能再暗害于她?”   她本是个单纯不过的女子,虽心思浅薄但也无害人之心,当初所作所为多半也是身边的人煸风点火所致,如今家散亲亡孑然一身时将前二十多年细细品咂,渐渐才误出些在世为人的规则与道理来,是而此时便不肯上高含嫣的当。   高含嫣仰脸垂目盯住了魏芸道:“若你不想加害她,那就只能在这应天府里吃牢饭,也许三五年不等,要吃上一辈子去。当然,若在应天府中吃牢饭,一辈子也不过三五年的事情。”   魏芸无奈苦笑道:“我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便是死在牢房中又能如何?倒是是高姐姐你,整日装成个良善的样子四处作恶,可曾想过会有报应的一天?”   高含嫣思来想去如今连方姨娘都死了,自己竟然无法去要挟魏芸叫她替自己成事,只得招了窦五上来道:“我们中书府的千金有些硬气,你先替我捏个半死叫她尝一尝死的滋味儿。”   窦五单手捏的骨节咯咯作响,几步就到了魏芸身后,一把捏了魏芸脖子开始用力。魏芸喊又喊不声来,只能双手无力掰着窦五的手臂。   就在她觉得自己已濒临死亡时,公房门被人自外面揣开,丁季手持单刀冲了进来横刀指着窦五,扬手招了几个捕快过来喝道:“给我擒了这在公房中行凶杀人的恶徒!”   高含嫣方才气极了才要叫窦五下手,此时忽而醒悟过来如今父亲高千正手中已无实权,而因他的清廉不肯谋,几个哥哥也均不在重位为任,若此事真叫丁季闹出去,窦五还真得吃上几个月的牢饭。如今于她来说窦五重要不过,自然千万不能叫他蹲牢房。   是而起身笑对丁季言道:“丁捕快,方才不过是个误会。我这家奴因见魏娘子有些呛住,要替她疏胸而已。”   丁季望着魏芸,冷对高含嫣道:“让魏娘子自己说。”   魏芸捂了脖子道:“这恶徒千真万确是要杀了奴家,求大人开恩作主。”   丁季扬手喝道:“那就给我押进监牢,先打上三十棍再说。”   这窦五在京城丈着高千正的名行凶作恶多起,应天府一众捕快皆知他是个又恨又毒辣的主,这些年干了许多禽兽都不齿于干的恶事,但是因高含嫣的次次交涉,他们至今还未能将窦五绳之以法。既今日找到了这个好由头,不打他三十大板也太亏了些。   两个杂役反剪了窦五的胳膊就要往外走,窦五一身功夫自然不可能叫他们治服,一个下腰横腿扫倒两个杂役抽了长刀便直奔丁季而去,丁季单刀早在手上,纵身跃腿迎了上去,两人便缠打了起来。   公房外的衙役们听到内里打闹的声音也赶了进来,个个单刀逼着,窦五若真要下狠手自然也能杀得几个,但他事事唯听高含嫣,此时便应付着丁季去望高含嫣。   高含嫣心中自然也无比焦急,奔到魏芸身边吼道:“快告诉捕快,窦五不是要伤你。”   魏芸自往墙根躲着,亦是吼道:“不要,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要。”   高含嫣气的无法,咬牙切齿了半天才道:“你若改口,我就销案!”   魏芸盯着高含嫣看了许久,见那边丁季已经治服了窦五横单刀逼着,高声叫道:“季大人,方才这厮确实只是帮奴家疏胸而已。”   丁季打架打的连帽子都掉了,皱了眉头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魏芸见高含嫣仍盯着自己略略点头,重复道:“这厮方才确实只是帮奴家疏胸。”   丁季松手推开了窦五,松了混身筋骨走过来双手架了桌子弯腰问魏芸:“果真?”   魏芸仍是望一眼高含嫣,才躲了他眼中寻究的目光道:“果真。”   窦五拍了拍衣服站到了高含嫣身边,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丁季看,怪声道:“丁捕快,听见了吧?”   高含嫣自然亦怕魏芸叫丁季逼着反口,连忙打断了窦五道:“至于魏娘子盗窃一事,方才我忽而想起来,那东西是我自己当初埋在出云阁的,与魏娘子无干,此案就此销结掉吧。”   “好。”丁季点着头,挥手叫衙役们出去,自己收了单刀在公房中迈着步子:“照你们说,此案可以结销了?”   高含嫣道:“是。”   丁季一把抓了卷宗过来,又从柜子里取了印泥笔墨等物,指了卷宗道:“还请高小姐签字画押认个销案,在下好替你们办理销案。”   高含嫣在魏芸丁季等人的注视下沾了印泥压在卷宗上,又提笔书了自己的名字并销案二字,扔了笔问丁季:“我们可以走了吗?”   丁季原是个兵痞,后来到丐帮做个小头儿,如今又到应天府为捕快,黑事有黑招,白事亦有白招,此时痞笑着抓了卷宗起来抖了两抖,点头笑道:“好了,高小姐请!”   高含嫣恨恨盯了魏芸一眼,转身就往外走,窦五自然跟在身后。此时丁季忽而变了脸色一声暴喝道:“衙役何在?将窦五给我拿下!”   衙役们持刀冲了进来,顿时将窦五团团围住。高含嫣回头怒道:“丁季你说话不算话!”   丁季仍换了那脸痞笑,上前对高含嫣拱拳歪歪行了个礼道:“高小姐,这厮虽然只是替魏娘子疏胸,但他咆哮公房,打伤我手下衙役却是实实在在,本捕快如今要拘他半个月略加惩戒,想必高小姐不会怪罪吧?”   “你!”高含嫣没想到丁季居然这样无赖,气的说不出话来。   第八十五章 私宅   魏芸在角落里忽而哈哈笑了起来:“大嫂,这可怪不得我。”   “押下去!”丁季命令衙役们道:“这窦五一身功夫,你们可要小心被他打伤,将脚镣手铐皆给我铐上,大刑好好伺候着!”   衙役们抓走了窦五,高含嫣亦气的甩手而去。此时公房中只剩丁季与魏芸两个,丁季见他方才添的茶水已凉,重又要了壶热水来换上,捧给了魏芸道:“既然高含嫣销了案,魏娘子尽可休息片刻后离去。”   魏芸仍在椅子上坐了,抱着那杯茶水微微打着颤慢慢喝着,许久抬头,见丁季仍然站在对面盯着自己,强撑了一笑道:“我也是个荒唐不过的人,叫丁大人见笑了。”   丁季不知如何乖劝,许久才道:“你确实性子有些太躁,当初我与伏青山亦算是见面相交的兄弟,他在你那里受的磨搓可不少。”   魏芸听他提前往事,悔不当初又愧不当初,许久才道:“于如今世道来说,妇人不过是男子的配饰而已,我因自己父亲的权位叫一些愚妇们捧起来整日拿糖作醋,确实是个蠢妇。”   丁季搬把椅子在对面坐了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伏青山如今又飞黄腾达一步冲天到了高位,你当初实在不该于他合离。”   魏芸吵着闹着非得要与伏青山合离,最后以死相逼,伏青山才与她合离的事情传的满京城皆知,这是伏青山的城府,亦是魏芸叫他摆布的结果。   他挣得一身清名,她却叫人们都当成傻子。   魏芸端着茶默默喝了许久才道:“我生在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生来没有过任何苦恼,想要什么都是即刻便能得到满足,所以希望男子诚心诚意只忠于我一人。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我仍是希望能寻那样一个男子,若是不能便这样一人孤过着也好。”   “叫女伴们艳羡的青年才俊,专心只爱我一人的俏郎君,说起来皆不过笑话一场。但即男子要女人们忠诚,为何女人就不能要求男子忠诚?”魏芸抬头,见丁季收了痞笑盯着自己,亦是报之一笑道:“所以我如今很坦然,与伏青山合离了亦不觉得后悔,便是他将来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我亦从那样的人家出来,说句不害臊的话,就恨男子们睡完这个睡那个,将女子当成玩物一般。”   丁季赞道:“魏娘子好想法!”   *   城郊禁军军营中,唐多鹤躬腰在前慢跑着,伏罡一身玄衣负手在后,身后围着一群便是禁军中的守林与伏罡的亲兵随员们。唐多鹤领伏罡到了校场高台上,指了那唯一的一把椅子道:“请知事大人坐!”   伏罡锁着眉头看了那椅子一眼,回头对亲兵言道:“撤下去!”   亲兵立刻便搬了椅子扔到了台下。   唐多鹤见上司脸色仍然十分难看,小心翼翼问道:“知事大人可是现在就要检阅?”   伏罡下了台子,见这些禁军们的穿戴倒还像样,兵器随仍是看不过眼的样子,但比之上回在朱雀门上有着天差地别。如此一排排站下去也还算人多,点头道:“叫他们全部出操。”   唐多鹤忙挥了手下教头道:“叫禁军全部出操。”   大校场上,先是步军持刀带盾一排排走上前来,再是马军骑马而阅,然后便是弓军带着弓驽上前。一望无际的大校场上确实人头攒动,看起来乌乌泱泱好多人的样子,若真以这样的人众来看,虽不及二十万之巨,但至少二万人是有的。   唐多鹤见伏罡越看眉头锁的越深,提心掉胆正暗自祈求老天叫这新上司不要挑刺,忽而便见伏罡扬手道:“停!”   教头上前挥旗高喝道:“停!”   一场子的禁军有的听到了有的没听到,你撞了我的腿我撞了你的肩,顿时便乱踢踏起来。伏罡见这教头比唐多鹤更有些样子,走上前问道:“如今校场禁军具体有多少人?”   教头抱拳行礼道:“回大人,唐督察言有二万人。”   “唐督察言?”伏罡回头看了眼唐多鹤,见他已经满头大汗,展了和颜问那教头:“那若是你言该有多少?”   教头道:“属下不敢言。”   “这就对了。”伏罡呼了亲兵过来道:“去给我点!”   唐多鹤擦了汗上前笑道:“人众太多怕是点不过来,下官略备了薄酒,不如知事大人赏光喝上两杯,等喝完了咱们再点?”   伏罡懒于应付这想要糊弄自己过关的下属,挥手叫亲兵下去点兵。这些亲兵们与教头们下了台子,竖旗指挥着满场的禁军先以三人为一排而站,不一会儿又叫禁军们五人一排而站,再一会儿又竖旗叫他们七人一排而站,总共也不过半刻钟左右,一亲兵上前半跪了答道:“回知事大人,总共四千八百一十三人。”   加七个教头,这禁军总共不过四千八百二十人而已。而这些人报着二万人的数字,一年要领二十万人的军饷。   唐多鹤自己其实也不知道禁军有多少人,但他乐观估计至少也有八千人众,听到伏罡亲兵的报数,心内暗道:怎的五千人都不到?难道又有些偷跑出去喝花酒了?   他见伏罡盯着自己,谄笑道:“这么多禁军在列,又这么短的时间,只怕数错了也是有的。如今禁军至少有八千人。”   教头们皆是不屑一顾的轻笑,这些文官们丈着关系空降下来统领禁军,连最普通的韩信点兵法都不懂,却要在上面吆五喝六发号施令。往昔上司们来,也不过喝顿酒就能打发,伏罡既然领着忠武将军的名号,自然不可能叫他糊弄了去。   果然伏罡跳下台子大步从前往后走着,问那方才答话的教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教头抱拳道:“属下何松,见过知事大人。”   “何松!”伏罡点头道:“从今日起,京畿督察的位子你来做。至于唐大人……”   他转头笑对唐多鹤言道:“禁军为京城防备重中之重,您一个文官怕难以胜任,我明日早朝政事堂内议时与六部尚书商议后,替你再谋个文差,可好?”   “好!”唐多鹤几乎要哭出来,见伏罡往回走着,忙也跟了上来诉苦道:“下官接手的时候,禁军就是个烂摊子,虽下官竭力为继而多方缝补,亦不过如今这样的狼伉,还请大人心中有所忖度,明日政事堂能替下官美言几句。”   伏罡回头见唐多鹤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诚言道:“三年前我曾在朱雀门与禁军有过一战,当时禁军人事军备实底也曾见过,你接手后能在两三年的时间内理成这样,确实算是尽了力。”   从三年前的破铜烂铁到如今还算整齐的长刀□□良弓好箭,从三年前衣服上所缀的马蹄铁到如今人人有件像样的铠甲,一个文官能做到这一步确实算是不错了。   唐多鹤听伏罡几句夸赞感动的几乎要哭出来,就听伏罡又言道:“但是,六部不成器的子弟,以及上面官员们平日的开销,还有迎来送往欺上瞒下的应酬,这些东西绝不能出现在我治下。有多少军费,那怕一个子儿也给我花到军备上去,这才是我想要的禁军。”   “那里能那么容易?”唐多鹤礼送伏罡走远才叹道:“十年寒窗一朝进殿,谁不是有一番报负想要做事情,但官场沉疴如此,伏大将军你是把钢刀,但京城如此深的潭水如绕指柔功,怕不是你能搞定的。”   伏罡散值回到将军府,因初兼了兵部不熟情况,索性将积年的公文帐务抱到前院书房来看。他差罗郭到门上给晚晴报备过一声,沏了壶俨茶一直看到了半夜。晚晴等了半夜见伏罡还不进来,自裹了件披风到了外院,见伏罡仍在案后翻着公文,先就不悦道:“难道你要熬一夜?”   伏罡听到晚晴声音就已笑了起来,拉她到怀中坐了问道:“外面冷不冷?”   “不冷。”晚晴指了公文道:“收了它,回去睡觉。”   伏罡放晚晴到地上,揉了眉心道:“不行,我还得再看一会儿,今晚宿在外头,你赶紧回房去睡。”   晚晴兴意怏怏道:“在凉州时就算你忙,晚上总能准点睡觉,如今到了京城当官了,为何连觉都睡不得?”   伏罡道:“朝事繁杂,不比带兵简单。”   晚晴笑的神秘捕上来道:“那咱们仍回凉州去?”   伏罡低眉望着晚晴笑:“那这些事谁来做?”   晚晴道:“天下难道还有离了谁就不能成的事,而且还是当官,只怕你还没走,下面的人挤破头了就要往上爬。”   伏罡苦笑着点头:“确实如此,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只当官不办事,如今国事越发拖冗,政令出而不见行,公文到而官不应,积弊累久,如此下去只怕国都要亡,这也正是皇帝一道道圣令催着要我来京的原因。”   晚晴睁圆了眼睛惊讶叹道:“我就不信我的夫君竟有医国的本领?”   伏罡叫她逗的不住笑着:“我并没有,但若青山与我联手,或可一试。”   晚晴忆起几番分别时伏青山曾说过的话,心中隐隐有着担忧,酌言劝道:“青山面上斯文,一肚子的鬼心肠,否则怎么能年级轻轻就爬到督察院去。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最好防备着不要叫他将你暗算了去。”   伏罡叹道:“所以我才苦恼,为国事我当与他合作,这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但若以私事而论,他毕竟未存正心。”   他千哄万哄亲自抱着晚晴到了畅风院,又握着她的手哄她睡着了才复又出外到书房,看公文一直看到五更上朝时洗把脸就走。   晚晴睡到日上三杆才起来,自己要了水梳洗过到起居室,望着面前热腾腾的粥与饼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陈妈妈上前道:“这皆是大将军吩咐过,老奴照着做的,为何夫人仍是不愿意吃?”   晚晴胸中有些呕逆,捡了只指肚大小紫红色的樱桃来咬破点皮轻轻吸着内里甜甜的汁子,挥手道:“妈妈快去吧,我自会慢慢吃。”   陈妈妈退了出去,晚晴吃了点酸甜的有了些胃口,才端了那碗皮蛋瘦肉粥起来搅着,就见铃儿进来回道:“魏夫子在外求见。”   晚晴道:“快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魏芸进来,虽仍是那套绛色褙子并打满补丁的长裙,面上倒还坦然。晚晴请她坐了才问道:“应天府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魏芸躬礼道:“还好,高含嫣已销了案。”   她将到应天府后一应发生的事详详说给晚晴听,晚晴边听边用粥,倒还吃完了满满一碗。待魏芸说完了才笑道:“所以那窦五如今就在应天府关着?”   魏芸道:“听丁捕快言,至少得让他把应天府的刑具全试上一回才能放了他。”   晚晴放了碗拍掌到:“抓的好。他当初一把抓了我儿子走,我心几乎都要碎了一地,到如今若是夜里紧张还要梦到。那样的坏人,也该让他受些报应。”   魏芸起身道:“只是既有了这样的事情,只怕奴家不好再在这里做夫子了。”   晚晴拉她坐下了笑道:“我这人直来直去心中没有那些弯弯绕,你既夫子做的好好的为何要走?高含嫣或者还想害我,既然我知道了就会全力防着,我就不信她的手还能伸到将军府来。”   上回连仆从带出云阁的墙皮一并都给遣送了回去,如今将军府所有家下人皆是换的从凉州来的自已人,晚晴自然不怕。   督察院外,高含嫣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那高大府衙两只石狮相卫的大门,她不知等了多久,连坐姿都不换,一直都是这样直直的盯着。如今天色已黑,外面已经升起了火把,院内差房中也亮起了油灯。   知书与善棋两个在外也站的腿酸脚软,上前问道:“小姐,咱们不如明日再来等?”   高含嫣怒目扫了知书与善棋一眼道:“给我好好的盯着。”   她来此几回伏青山都避而不见,到后来索性知会了门上衙役不准放她进去。高含嫣气的咬牙切齿,也只能在此等着。不一会儿她见有杂役牵马慢跑到了上马台前等着,忙扶了知书下车,也缓步走到上马台前,就站在那里等着。   果然不一会儿伏青山大步走了出来,边走边解了官服带子脱着官服,脱了直接扔给杂役,下面仍是一袭寻常所穿的松色圆领袍子,他到了上马台前才要上马,见高含嫣在旁冷冷望着自己,左右衙役杂役并几个护卫皆看着,遂拱手道:“大嫂!”   高含嫣道:“君疏如今有了官威,我等平民实难见你一面。”   伏青山皱眉负手,低头问道:“何事?”   高含嫣道:“会群芳的事,难道你要我在这里说?”   伏青山听了会群芳三字眉头皱的更深,回头四顾后道:“去你马车上说。”   他回头止了跟上来的护卫,先一步上了马车,冷冷看着高含嫣也上了车,马车缓缓而动时才道:“大嫂不惜搬出早成灰烬的会群芳来,所为何事?”   高含嫣道:“我家夫君魏仕粟屈死于会群芳一个妓子的身上,何等的耻辱,本来此时已经过去就不好再提。但是前段时间我竟听闻那妓子春嫣与其妹妹醉莲姑娘与伏郎中相交甚深。而且,听闻伏郎中当时不止是吏部的郎中,还是个妇科郎中,那春嫣与醉莲两个得了娼门脏病,也是伏郎中一力给药外敷内服,而魏仕杰身为你妻子的兄长,死于那青楼时,竟未得你一言一语的提点。这些事情若是传出去,也不知百官还能不能信你督察使的官威。”   伏青山听着高含嫣的威胁之言竟然笑了起来:“我做妇科郎中好多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你就满京城去传说又如何?”   高含嫣侧望着他油盐不进的神情,亦笑了起来:“我就雇上七八个说书的,叫他们在街市上的茶馆中昼夜不停的说,也许督察使大人会喜欢。”   伏青山道:“我听闻窦五被应天府捉了正在轮番受大刑,还听闻京城有名的聚丰典当行中不但能当财物,还能拐人,尤其是周边州县中半大的小姑娘们,本来好好的在街上走着突然就要叫人捉了去直接送到妓院,若有些性子烈不从的就要被直接杀掉填到后院枯井中。如此无本的营生窦五干了七八年竟然无人能查,若不是大嫂能扯了高千正的虎皮作大旗,怎会到如今应天府都不能将窦五法办?”   “你……”高含嫣越听越气,一手指了伏青山道:“那皆是窦五所做,与我何干?”   伏青山道:“本与我无干,但若大嫂非要雇七八个说书的去茶馆里说书,那我就只好将自己搜集的证据全送到应天府去,也好叫应天府查一查大嫂你这些年所累的巨资,是清白还是肮脏。”   到了陈漕巷口车停,伏青山撩了帘子看了许久才道:“这是你的私宅。”   高含嫣柔声道:“你也许久未曾来过了。”   伏青山先自跳下车进了院子往内走着,高含嫣自然也跟了上来。知书善棋见此忙去吩咐厨房起菜,不一会儿就一溜食盒端了菜饭并酒摆到了起居室。伏青山在包锦的软蒲上坐了,以指腹慢慢磨梭着酒杯却不饮,见高含嫣自拈了杯子闷闷喝着,手在鼻下搭了道:“你如今是个富可敌国的财主,又高太傅清名而退,自己寻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成亲,往后再收敛了那些恶毒收段做些干净生意,只怕此生还能有个善终。”   他这确实是诚心相劝,毕竟在他穷途末路时是她出手相帮才有如今的高位。高含嫣却不领情,摇头道:“世间男子许多,可惜都不是你。”   她喝的有些醉了,自己扯了那芙蓉色交领上长的衣带撕开胸膛问伏青山道:“为何你们总喜欢那些无脑的蠢妇人?”   伏青山当然知道她说的蠢妇人正是晚晴,是而摇头道:“你当人蠢,不过是你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而已。”   高含嫣冷笑:“我从十二岁开始给父亲做官场上的参谋,十五岁开始自己做生意,银钱如流水般到了我手中,我再替我父亲谋更加位高的官职,如此一来我的身份水涨船高,有了更多的便利去做更挣钱的生意,于是手中资本累成巨富,我父亲亦是位极人臣。这皆是我的谋略亦是我的手段,我一步步爬到长公主的位置上费了多少功夫用了多少手段,竟然叫一个蠢妇人一刀就将一切毁掉,我心如何能安?”   伏青山听她讲的惊心动魄,从这中年妇人的眉目间看到不能悔改的魔鬼渐渐要凸出眉心,但她这实言恰似面镜子一般照着他的内心龃龉。他空有报负之心,最后却臣服于官场上的潜规则,空有愤世嫉俗的心,却与这魔鬼一样的女人在此交杯换盏同流合污。他清楚看到自己心底的龌龊与罪恶,但正如当初在伏村时的不回头,在中书府时的义无反顾一般,如今为着一腔无法洗去的血耻,仍要一往无前。   但是,高含嫣此人,是再也不能沾染了。   伏青山轻轻推开倚靠过来的高含嫣,拂了拂袖子道:“你若想要达成什么意愿,我们非敌非友,但若于我有利,我也许会帮你,说来听听。”   高含嫣揩了眼角重又坐正了道:“我要杀了那个村妇。”   第八十六章 督察使   伏青山饮了口酒在嘴中豁然转身,冷看了高含嫣许久忽而掰过她的头在她唇上抵磨着吻了起来,高含嫣以为自己终于重又诱惑着这年轻英俊的督察使动了心,吞了那口酒整个人攀爬到了伏青山怀中来剥他的衣服。   伏青山忽而双手一紧,将高含嫣脖子整个掐起如捏小鸡般捏着,越捏越紧高含眼喉头咯咯作响眼睛都鼓了出来,双手拍打不及慢慢垂了下去时才一把松开,冷冷看着伏在锦莆上喘粗气的高含嫣道:“若她是村妇,你就是个贱妇。我忍你再三也不过是为了当初的知遇恩情,你可知你一次次作计要害她,我皆看在眼里?不过是因为不痛不痒,我不加以追究也就罢了。上回在宫中,你与刘蕴玉合起伙来害她,倒叫我有些感恩伏罡能教她些功夫,制得了你这毒妇。既如今居然还敢动如此歹毒的心,我又岂能再容你整日这样作倡?”   高含嫣缓过气来冷笑了起来:“你不要忘了,她如今是伏罡的妻子,他俩每日每夜同睡在一张床铺上干那种事情,你可知伏罡在床上的本领?”   她忽而闭了眼睛似是痛苦又似是在回味:“伏罡铁打一般的身子她也能陪得住,可见那村妇就是个贱货,浪货!”   伏青山果然叫她刺激的失了理智,狠狠抽了高含嫣一耳光道:“你若再敢说下去,我只怕果真要一刀结果了你。”   高含嫣撕了衣襟敞开胸脯,那两只软塌塌的绵兔子松垂晃摆着,她仰高了脖子叫道:“来,刺吧,你忘了你被魏芸逼的无处藏身时的卑贱,忘了自己当初在我膝下的摇尾乞怜?”   她忽而颤着哭腔嘶嚎起来:“你将当初给我的温存全拿走了,一丝也不剩,再也不肯碰我,整日冷眼看着我,就像看个无理取闹的小丑一般,若你若有种就来杀,杀呀!”   “泼妇!”伏青山起身在地上来回走着,见帘外知书一手捏着衣襟往内偷望,吼道:“滚出去!”   知书忙忙的退了出去,伏青山这才半膝跪了压着高含嫣,嘶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再不愿意碰你吗?因为你肮脏,不仅仅是身体还有灵魂,肮脏的灵魂叫我厌恶之极。就算会群芳的妓子们千人骑万人踩踏,可她们的灵魂是干净的,她们只是屈就于生活而不能反抗的软弱的可怜虫,而你不是,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却因为对金钱以及权利的贪婪而肆无忌惮的玩弄所有人,玩弄这个世界,自以为自己聪明无比。”   高含嫣好容易坐了起来,冷笑道:“那你以为你自己就不肮脏吗?你从一开始通过下贱的妓子们来接近魏仕杰,然后娶了魏芸,再踩着我往上爬,一步一步全是踩着女人的尸骨,说起来你比我更无耻。”   伏青山一张俊脸以然扭曲,他头一回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行径,盯着高含嫣慢慢回想着春嫣,醉莲以及魏芸,一张张脸从他眼前掠过。他摇头道:“若你们无贪欲,又怎会叫我利用?”   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松色的袍子往外走去。   如今已经渐渐热了起来,伏青山出了陈漕巷缓步走着,见护卫小跑着牵了马过来,两下竟没有翻上马背,终是那护卫跪伏到地上叫他踩了才翻上去。   三年前从凉州归京,他在秦州病倒险些丧命,病好后曾回过一次清河县伏村自己的家中。父亲伏泰印的坟头已然有了青青草,伏水氏的却还只是一包黄土。晚晴心念的粮食自然早叫高山与春山两个瓜分了,菜籽变成了油也早入了娄氏与几个孩子的肚子,比之要饿死人的青黄不接,晚晴那点吓唬人的语言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他挥退了簇拥着的州知县公里正文书,关了院门一人进了西屋,炕上的柜子里一套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皆是晚晴的针脚绵密,一双双千层纳底羊毛为线的布鞋,亦是她为他而纳。他忆起洞房那夜她曾说过:青山哥,我会想你,也许想你会叫我疯掉。若我想你,我就替你纳鞋纳衣服,等你再回来时,看到这里有多少双鞋多少件衣服,就知我有多想你了。   伏青山抱着那一摞摞的衣服并一双双首尾相夹压的紧紧的鞋子,再回想起那漫天黄土中走远的一马一车,心如刀割,伏在衣服中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那始终仰望着他,如仰望神祗一样的姑娘,全心全依仰仗着他的,他的小妻子,是他亲手将她推入虎口狼窝。当听三嫂车氏平静讲述起自收到休书以后伏盛的图谋,以及伏罡半诱半拐半胁迫哄着晚晴出伏村等所有的经过。对晚晴的愧与悔,以及对伏罡的恨,足以将他整个人逼疯。   伏罡至晚不归,等来等去只有罗郭来报信说他今夜要宿在枢密院不能回来。晚晴兴意怏怏楼上楼下的转着,铎儿如今也宿在应天书院中,一月不过两日休沐,她一个人守着这样大的府第,满京城却只能指望伏罡一个人,还比不得凉州可以策马出去跑上一趟。   实在无事可干,晚晴便回房取了笸箩下来,找了匹布出来准备早备些小儿衣服。关妈妈亲自端了葡萄樱桃桃子满满当当一高盘果子进来,见晚晴剪刀喀吃喀吃剪着,忙放了水果上前夺了剪刀劝道:“夫人,孕期切不可动剪刀,否则……”   晦气的话不能说出来,关妈妈指着自己的嘴唇示意着道:“千万不能。”   晚晴推了布头笑道:“我怀我的铎儿的时候百无禁忌,生来还不是好好的?”   正说着,铃儿进来报道:“夫人,外院督察使大人求见。”   伏青山?   晚晴如今真是怕了这个人,也不知大晚上他又跑到府中来干什么,问铃儿道:“他可说了有什么事情?”   铃儿道:“他说是咱家小公子的事。”   晚晴霍的起身,不知铎儿出了什么事情,才要问,就见伏青山已经掀帘走了进来。晚晴倒不怕伏青山把自己怎么样,但总要在下人面前遮掩自己摭不住的不堪过往,挥手道:“你们先下去。”   待铃儿与关妈妈两个退了,伏青山才道:“如今你也有些主母风范。”   “我的铎儿怎么了?”晚晴见伏青山面上似是轻松,但仍担心孩子,逐了他目光看着。   伏青山最受用晚晴这样逐着自己仿如看神祗般的目光,那么多年,她一双柔柔媚媚的眸子就这样追逐着他的身影,像是仰望神祗一样仰望他,渴求他的一份回应,而他却从未回应过。   他在书案前止步:“并无事,不过是我想来见见你。”   晚晴怒道:“你可真是够无耻!我如今是你的叔母,焉能私下相见。”   伏青山展了伏罡所习的宣纸来看,手微微颤抖不能停息,皱眉道:“我说过,若以律法来论,你仍是我的妻子。”   晚晴如今孕期未满三月,正是暴躁易怒之时,况且伏青山在外皆是个君子样子,到了自己这里就连廉耻都不肯带,她忍无可忍起身自架子上取了自己这几日才解了的九节鞭下来,甩开手持了钢锋道:“当初你说弃就弃,如今我不过略过了两天能看的日子你亦要眼红,不停要来搅和我,好不好咱们今日一同死了或者还能落个清静。”   她与伏青山皆是少年时在一处,如今就算长大成人,对待彼此亦是当初的孩子心气。   伏青山见晚晴钢锋已至,不知为何内心反而归了平静,闭了眼暗道:若是侥幸不死,只怕她从此会愿意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句话吧?   晚晴自然也不会真的要杀了伏青山,那钢锋远远钉到了窗棱上,晚晴见伏青山仍是闭着眼睛不躲不闪的样子,到书案前垂手站住仰面问伏青山:“青山哥,你如今究竟还想要什么?或者说,你这样执著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伏青山苦笑道:“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两人隔案而站,伏青山道:“我当初曾求金榜题名,后来又求要平步青云,如今这些皆有了,可是我仍不快乐。因为无论锦衣还是华冠,皆要有人爱着才是有所交付,可我如今空有这一切而无处可交付。”   所以,他如此执著想要回当初那份婚姻,除了那份只能在她身上消解和寻求到自尊的情丨欲外,晚晴于他来说,是父母宠溺的延续,是亦母亦妻,在他爬上事业的巅峰后如失望的孩子般想要寻求的一份慰籍与温暖。所以他才会不在乎伏罡与晚晴如今的关系,因为他对晚情除了性的冲动以及感情上的索求外,他还如眷恋母亲一般眷恋着这个陪自己长大的女人,而不是像伏罡一样,把她当成信仰,当成妻子,当成自己灵魂上的伴侣。   晚晴指了伏罡所书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道:“伏罡曾说,一切念起便是欲,欲是人们起心动念的原点,但原点却分着好坏。比如你起心动念想要做件事情,若这欲中搀杂了邪恶,那欲便是坏的,是不好的。但若你至心至纯,这欲便如纯钢,无往不利。你每每动心,所求皆搀杂太多杂念,比如与魏芸成亲,就搀着要平步青云的杂念,如此怎能不痛苦?怎能不惑?”   伏青山一字字往下读着,点头道:“你说的很对,但既已起心动念,无论善恶好坏,人都该求个结果。我做事不问起因不论过程,只求结果。”   晚晴见他取轻轻覆了那张宣纸,虽言语还强硬眉目间却已有所缓合,诚言劝道:“人的生是起心,活是过程,结果便是个死。你若只求结果,不如求死。”   伏青山听了苦笑,摇头道:“你竟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来,我实在想不到。”   他自幼读书聪颖天姿过人,从懵懂时就立志要寻一个能抒心畅怀谈诗论月的女子为伴相偕一生,是而从未将这那时候满头癞的小乞丐放在眼里。便是回到伏村回首而悔,也不过是怜她的苦,爱她的纯与朴,他始终未曾将她看到能与自己比肩的位置上。   直到她这回上京,每一次见面都叫他惊叹不已。她到了伏罡手中之后渐渐竟改了当初那眼短心浅懵懵懂懂的傻样子,能读书识字亦能骑马兵器,如今竟还张口便能说出些富含哲理的话来。   伏罡将这山村小妇人调理成了他理想中的良妻贤伴,却从此不再属于他伏青山。   伏青山当然也能听出晚晴话中的讥讽,但是她能用这样的妙语来反讥与他,竟叫他惊喜不已,仿如二十多年来头一回重又认识了她。他支了双手在案上,隔着书案逼近了晚晴问道:“当年你在凉州时,我曾叫丁季带了一封信给你,那封信想必你没有读过。”   许是烛光朦胧的缘故,灯下看美人,她那带着媚息的眼神中满是勾缠几乎要叫他不能自抑,正红色的交衽长睡裙映衬着她面颊是春海棠般的好颜色,比之当初在伏村爬到他怀中时的样子还要美上不知几许。伏青山心狂跳着,恶魔与神灵在他脑中交战,他总要血洗那次失败的耻辱,在她身上证明自己。   可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仍然需要忍耐。   晚晴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情。遂点头道:“我确实没有读过,而且也不知丢到了那里。”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看,而等看的那一天,你也一定会后悔自己没有早早打开看过。”   隔着一张书案,边上烛火摇曳,伏青山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晚晴。若不是早知他的为人品性,这样清瘦俊俏男子深情的眼神,只怕晚晴此时也要脸红心跳。可惜她太过了解他,知他的人品与他的不堪,此时心中厌恶至极实在无可忍耐,高声唤道:“关妈妈,送客!”   伏青山仍是望着晚晴,许久才甩着袖子转身离去。关妈妈不敢打问主母私事,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   晚晴上楼上铎儿卧室中寻了那木盒子出来,抱在怀中许久又翻开,内里一些陈旧的簪环螺钿,皆是当年的旧品,如今她已不用这些东西了。再掀开一层,下面就装着伏青山当年所写的《洗衣赋》并后来他托丁季带给她的那封信。晚晴捏着信许久,终是未曾打开便盒上了木盒子。   当她彻底从他的阴影中脱离出来,无爱亦无恨,更不会对往昔的岁月有所缅怀,毕竟如今这样的日子,比过去在伏村时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要好一百倍,而且,很快她就要迎接一个新生命了。   自怀孕以来头一回,晚晴要感激腹中这小生命的存在。   伏青山出了将军府仍不回家,跳上马又拍马往应天府而去。丁季正在公房内翻着厚摞如山的公文愁眉苦脸,抬头问衙役道:“窦五还是不肯招?”   衙役不知该如何形容:“怎么说了,什么样的刑法上上去都不管用,那家伙似乎不怕疼,反而还特别享爱,不停的叫我们再来,再来。”   现在只有一个咆哮公房的罪自然不能杀他,明天窦五的拘押期限就到了,这半个月攻不下他来,这厚厚的卷宗仍是无法消解。丁季正摇头叹气,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就见许久不见的伏青山站在公案对面看着他。他忙起身转出了公案,抱拳道:“属下见过督察使大人!”   伏青山抱了卷宗起来翻了翻,抬眉问道:“窦五还是不肯招?”   丁季道:“他嘴太硬,我们也不能做的太过,一直这样僵着。”   伏青山搁了卷宗望着丁季,良久叹了口气道:“我当初不该把你从丐帮小头领的位子上拉下来。”   丁季心道:哼,你也有后悔的一天。   他酌言道:“只要督察使大人能消气就好。”   毕竟确实是他把晚晴偷偷给放了,从此伏青山的妻子变成了叔母。   伏青山扔了卷宗皮笑肉不笑:“我猜你不过是明面上洗脚上岸,背地里恐怕仍然与丐帮勾扯不清。”   丁季如今在他治下不敢不说真话,点头道:“虽说我身上换了一层皮,可毕竟他们还是肯听我的。”   “这就对了。”伏青山提笔蘸了浓墨在公文末尾一笔笔书着:“去叫你的兄弟们寻几个人来,只要那几个人来了,窦五自然会招。”   丁季见伏青山扔了笔在笔洗中就要走,忙翻了公文看着,好奇问道:“能不能请督察使大人明言,这几个人究竟是谁?”   伏青山已行到了门口,回头道:“是窦五的妻子与几个孩子。你们捕快不能做刑讯逼供的事情,丐帮却没有这种规矩,只要敢下狠手不怕窦五不招。但这事要快,至少明天天亮之前要叫窦五招供。”   丁季上前堵住了伏青山,扬了卷宗道:“这厚厚一摞近几年的人口失踪案,是否全与高含嫣有关?”   伏青山道:“是。”   丁季见伏青山抬步要走,又错身堵了问道:“那高含嫣怎么办?我们应天府是否明早就可以抓她?”   伏青山一把推开丁季肩膀往外走着,在黑暗廊道的脚步声的回音中冷冷言道:“她已经疯了!”   夜交三更时伏罡才处理完公务,虽五更就要上朝,但他还是放下不下晚晴,一路叫开坊禁回了将军府。畅风院中书房与起居室的窗子上还亮着灯,伏罡拂了湘帘进门,就见晚晴蜷缩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呆呆坐着。   他解了公服挂到墙上,上前双手环了圈椅柔声问道:“为何半夜还不睡觉?”   晚晴低头望着伏罡问道:“不是明早五更还要去早朝吗?你为何半夜还要回家?”   伏罡抱了晚晴起来往卧室走去:“我来陪你睡会儿。”   晚晴蜷在伏罡怀中问道:“是否朝中难做事?”   伏罡替晚晴脱了鞋解着发髻道:“当然难做。用武以钢,用文以柔。朝事更多要怀柔以对,既要将事情办好还不能惹了人,因为……”   他见晚晴明亮亮睁了眼睛认真听着,亲了亲她鼻尖笑道:“文官们肚子里花花肠子多,对付他们比对付我的小夫人还麻烦。既要叫他们把事情办了,还不能叫他们记恨上我,就得恩威并用,怀柔兼施。”   晚晴见伏罡出去洗澡,仍是盯了眼定定望着床帐。   伏罡洗过澡回来,本以为晚晴已经睡着,才转身要往外院走,却叫晚晴一把拖住了道:“就睡在这里,不许去外院。”   伏罡见晚晴今日分外依恋自己,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总宿在外的缘故,和了中衣躺在了她身边,握了她手道:“快睡吧,孩子要在梦里才能长的。”   晚晴却伸了手自他脖子上一路摸索着,自从知道怀孕之后,这两人至少有一月不曾办过那种事情,伏罡一把抓了晚晴手沙声道:“不行,你怀着身孕怎能办这种事情,快停手。”   她见伏罡不愿动自己,赌气转身侧躺了道:“都过了三月,不碍事的。再说,不知道的时候每夜都尽力折腾也没怎么样,我身体好着了。”   伏罡还未反应过来,晚晴已经悄声笑了起来,一头青丝覆在他古铜色肌肉紧绷的胸膛上抖动着。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伸了手却不知该往那里放,过得许久抓了她肩膀拉她上来寻唇吻了一气,才道:“你这样撩我又不能狠弄你,要是把我逼疯了怎么办?”   僵持得许久,两人终归是事情做不得,搂在一起睡着了。   第八十七章 伏铎   晚晴吃吃笑着伸手取帕子抹了唇角,在上面慢慢晃荡着。   伏罡徐徐的跟随着,以恰能将她带入欢愉又不颠到她肚子的程度,死死控制着自己怕掉以轻心要坏了事。他太期待一个孩子,可不敢因着一时的贪欢而过失掉。   五更不过转眼,到伏罡穿好衣服要走的时候,晚晴仍未想好措辞该如何告诉他伏青山来过的事,以及自己心中隐隐的担忧。直到送伏罡到了大门口,不得不分别时,她才抓了伏罡袖子道:“伏罡,你一定要小心伏青山。”   伏罡皱眉问道:“他是否来寻过你?”   晚晴点头道:“我觉得他似乎有些疯意,固执到不能劝解。”   伏罡深叹了口气道:“我会想办法解决。”   伏青山这个人,办事的确有些能力,虽对军事一无所解却也理了三年的兵部,离任时无论上司下属对他风评皆很好,虽然差事办的远不及他自己当初所书那份万言策,但至少是捋顺了兵部这个烂摊子,让它能往良性的方向去走。   他是文官又掌着实权,这几年在朝中竟未得罪一人,可见他为人处世的圆滑世故。能办事,不迂腐,年轻,精力旺盛,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与自己相携,于朝于国都是好事。但他们俩偏偏结了不能解的仇。   他已经杀死过一个侄子,比自己年长,从小欺侮他的侄子。那是他至死无法消去的原罪。如今与伏青山在男女之事上又结上仇怨,若他仍如此执迷不悟执意不悔,他怕自己无法自控真的会再杀了伏青山。   世间女子千千万,他仍希望伏青山能找到一个彼此灵魂投契的伴侣,不要再将心思纠结在晚晴身上,毕竟,妻子,他是死都不可能让的。   伏罡唤罗郭过来,罗郭便跟着马车慢跑。伏罡道:“大概今明天白凤将军就能到京,你知会内院叫她们将出云阁置备出来给她住。”   他从十年前就希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已经在来的路上,就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伏罡不惯趁轿,毕竟习武之人不愿意盘腿屈就在那小小一方窄天地中,又心中烦躁的紧,下了轿子自己趁着黎明的黑暗慢慢往前走着。此时坊禁初开,一路上来来往往皆是行人。   忽而东面方向一阵躁动,有个女子披头散发衣不裹体尖叫着从巷子里扑了出来,四处乱扑乱撞着。伏罡听声音有些熟悉,恰那女子向他捕了过来,他趁着她乱抓乱打的空隙下了她双手,定睛一看竟然是前妻高含嫣,遂拍了拍她扭曲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高含嫣似哭似笑指了伏罡骂道:“谁肮脏,你们比我更肮脏。”   她眼神涣散神识散乱,但毕竟多年夫妻竟也渐渐认出了伏罡,慢慢攀爬了过来俯在伏罡胸膛上哭道:“像蚂蚁一样多的孩子们,全在追我,我怕她们吃了我,快替我杀了她们。”   就仿佛真有人在身后一般,高含嫣面上毛骨悚然的神情将过路的人都吓的四体发寒。伏罡见高府的下人们追了上来,推高含嫣给他们接住,吩咐道:“回去寻个郎中替她诊治,我看她样子似乎是有些疯了。”   高府下人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高含嫣架走,毕竟多年的结发夫妻,伏罡心中有所不忍,待他们走远了还远远看着。伏青山亦要上朝,此时下轿行到伏罡身边并排而站,亦是望着高含嫣离去的方向,忽而言道:“夫妻六载,阿正叔可真正了解高含嫣这个人?”   伏罡回头见伏青山面上神情坦荡望着自己,全然不像是昨夜曾私下去找过自己妻子的样子,按下心中复杂心思回道:“曾经以为了解,后来才知并不全解,至于如今,不需要再去了解。”   伏青山见伏罡转身走了,紧追两步上前道:“很快你就会了解的。”   这是一桩震惊朝堂的大案,牵连着整个京师及周围各县几百名失踪少女们的大案。高千正府上的小姐高含嫣,从自己父亲是兵部尚书时开始,一直到她父亲退于二线的这十年中,指使手下窦五明目张胆劫掠少年女子拐入青楼妓院,无本而生的买卖,杀人不计其数。   而她一边做这些恶事的时候,一边还曾扮演过忠武将军伏罡的贤妻,中仕舍人魏仕杰的夫人,以及他的未亡人,和皇后所认的义女长公主。   这无本的买卖为她带来了丰厚的财力,表面上却仅仅是几间当铺而已。   丁季带人查抄她陈漕巷的私宅,虽整个应天府对于高含嫣的财富早已暗中摸了个底,但等将那一箱箱连带着箱子一起发霉的黄白之物抬起陈漕巷时,才知道他们远远低估了高含嫣的敛财能力。但金银还是小事,唯她后院中一屋子一层子齐顶高的大柜子里所收的,一排排衣架上所挂的那些华服,穷尽天下奇锦珍绣,竟然还有违制的只有皇后才能穿的祎衣,凤冠霞披。而最叫人惊叹的,是一面不知何处来的六尺高通体透亮的大镜子,人影肖在镜中不比铜镜模糊,纤毫毕现。   也许每当只有贴身婢女在前时,她便一人着这华裳饰那珍钗,自己在镜子前流连叹息。本是无尽的富贵华年,因为她一句威胁的语言叫伏青山先动了手,那口含着致幻药的酒伏青山虽全渡给了她,但自己也因余毒几乎不能自控,三更半夜冒着惊起伏罡警觉的危险去找晚晴。   虽高含嫣尽心尽力替父亲谋职位,但她待其他亲人非常凉薄,家中几个哥哥弟弟皆未曾得到过她一分银钱上的照应,又因高千正未曾提携而皆是碌碌平凡。如今既高含嫣出了事情,他们也不过给点茶饭拘在府中而已,唯高千正心疼独女,索性连太傅都辞了在后院照料她。   几日后将军府中,晚晴听闻外面报说应天府捕快又来求见,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等出来见丁季居然像模像样穿着件中年男子们才肯穿的裥衫混身别扭的临窗站着,忍了半天没忍住笑道:“如今丁大人竟有了夫子样。”   丁季见只有晚晴一人,不免有些失望。却也坐了道:“前番冒然造访惊了夫人,在下特来告罪。”   晚晴见丁季坐立不安的样子,悄声吩咐铃儿几句,不一会儿魏芸自外走了进来。她才迈步进来,丁季猛然便站了起来,倒把个身边搁茶的小高几几乎撞倒在地,拱手叫道:“魏娘子!”   魏芸亦在旁坐了,问丁季道:“难道高含嫣又要告奴家?”   丁季摆手道:“并非。她前几日不知怎么弄的竟发疯了,又那窦五在应天府吐口出一桩大案来,如今应天府要拿她,高千正却以她发疯为借口不许捉拿,如今正在打机锋。”   魏芸与晚晴对望,此事轰动京城,她们也早有所闻,但听应天府捕快这样说起来才知是真的。   终是魏芸先长叹道:“真是不敢想她竟背着人做下那等丧尽天良,叫人听了都要齿寒骨冷的事情来。我与她自幼相交,却一丝儿也不曾看出来。”   丁季道:“户部正缺银子,她这份银子倒比得京城一年的税银收入。”   几人正言谈着,忽而隐隐听得一阵爽利笑声,晚晴喜的起身叫道:“这是白凤!”   她提了裙子就往外奔,到了外院就见白凤正在院中拍马,仿如在自家一般招呼了陈妈与顾妈道:“快去给我烧水来我要洗澡,再弄几个好菜,一壶好酒……”   晚晴过去抚了白鸽的毛抵着它风尘朴朴的脑袋道:“你竟将她也带来了。”   白鸽如今已是一匹成年大马了。白凤笑道:“大哥三天一封信五天一封人的急催,只恨不能叫我飞来。我估计你在京城憋闷的久了,要带它来给你顽,也是因带着它才走的慢。”   她四顾不见铎儿,皱眉问道:“你那小跟屁虫那里去了?”   晚晴道:“他如今也是个童生,在应天书院读书,半月才来一回。”   白凤悄声道:“那你正好甩了负担。”   没有孩子的人不懂母亲对孩子的牵挂,所以她才会这么认为。丁季与白凤见过,心中还揣着心事,上前拱手道:“衙中还有公事,丁某就此别过。”   晚晴自然知他所为何来,推了魏芸道:“夫子去替我送送季大人。”   魏芸见丁季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多年如灰死的心中也渐渐萌发了些火星微动,送着丁季出了将军府,两人慢慢走着。丁季此时心中慌乱,脑中千言万语尽蹦出一句:“我这人不爱干净,家里脏的像猪窝一样,希望娘子不要嫌怪。”   “啊?”魏芸停住了有些惊讶,正不知如何时,丁季忙苦笑着解释道:“我打了多年光棍,想娶娘子为妻,但是娘子出身尊贵又是个有性格的,也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魏芸也有了些年级,受过伏青山的欺骗后对世间的男子也不抱什么希望,思来想去缓言道:“我虽如今落魄,却仍不能接受男子三妻四妾。”   丁季不期竟能如此容易,停步负手俯了肩望着魏芸道:“我俸银微薄,养不起太多女人。”   魏芸当年最喜听些缠缠绵绵的情话,因此叫伏青山一骗再骗。丁季这句朴实不过的话,实在比不得伏青山当初所说那些情话的悦耳,可她竟不能自抑耸肩掩面哭了起来。   丁季没想到自己竟弄哭了这小娘子,伸了双手又不知该怎么办,掏了方脏脏的帕子出来又怕她嫌弃,终又闷闷塞了回去。魏芸哭够了点头道:“好。”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走了许久,丁季伸手过来牵了魏芸的手,魏芸亦回牵了他的手,仍是这样慢慢的走着。   将军府中畅风院,白凤一人甩开了膀子吃着,晚晴坐在对面捂了胸忍着那熏人的酒腥气道:“伏罡这些日子来忙,我也很少能见他的面,所以也不知道是你要来。他曾吩咐人将出云阁整理出来,但那屋子里的墙皮都叫我刮过一回,如今虽略收理过,却仍不像样子,你能住吗?”   白凤道:“有地方住就行,我并不在意那些。但是我可只陪你到生完孩子,再不能多陪。”   晚晴不解问道:“为何?”   白凤忍不住笑道:“不止是你,我也要生孩子,霍勇还在凉州等着我了。”   晚晴笑了起来:“他就不该叫你来,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   白凤搁了筷子,指着铃儿来收桌子,自己擦了嘴扔了帕子道:“大哥一把年级能有个孩子,我来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   两人进了书房,白凤负手在博古架上仰头看着,指了顶高出那和尚的雕像笑道:“当年初见大哥,他就是这个样子。扛着把铜杖挑着个包袱,从山那边远远走来。”   那是他最青春的年华,浓眉刚目光光的脑袋,虽是风尘朴朴的僧袍却也凛然正气,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路边,止步合什了双手微微笑着问路。她春心萌动,他却当她只是个小孩子一般露着些慈笑。   她见晚晴亦凑了过来,回头笑道:“那还是在蜀中,我父亲是那里的土司,他舅舅是我父亲手下的书记官儿。我见他光秃秃一个和尚从山那边而来,年轻气盛拿了刀就去与他对打,他一根铜杖左推右挡,半天之中我的刀就没有沾到过他的袍角。”   十几岁的少女从此爱上了那个僧不僧俗不俗的年青男子,迫不及待的等着长大,追他到几千里之外的荒凉戈壁,但造化就是如此,他前后娶了两房妻子,姻缘中依然没有她。   她以为他是嫌她小不肯娶她,可他后娶的这小妻子,比她还要小上几岁。   白凤回头往外边走边言道:“我须得好好泡个澡再睡上一觉,无事不要让人来吵我。”   晚晴吩咐了铃儿跟去,自己一人又回到了书房。她无心看书,又不能针线,出门又无处可去,看一眼书房中一应摆设又想起铎儿来,也不知他在书院可有吃饱穿暖,有没有挨夫子训。也才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小小就要离家,也许是渐渐长大懂事了,他最近每回回来也不甚跟她亲近,父母与小爷爷间的这种关系自然也会让孩子有所担负。   她忽而忆起前番伏青山来时,自己竟忘了问一句铎儿如何的话。毕竟他还兼任着书院的山长,每番去授课时总能见孩子一回。大人们自己造孽,最苦的却是孩子。晚晴初孕期易怒易伤,偏伏罡又太忙而不能照应。她此番疯了一般想起铎儿来,心中思念不能缓解,恰又白凤带来了她原本在凉州骑惯的良驹,因当初怀铎儿时上田下地百般不拘,以为自己如今还是当初一样的好身体,此时才过正午院中静静悄悄,她怕关妈妈等人阻拦也不报备,自己到马棚牵了马,给那照看马料的下人打过声招呼便出了门。   应天书院其实也不算远,出甜水巷穿城过御街,到大内西华门附近便是。晚晴怕人跟来,出府跃上马快马飞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书院门口。   应天书院录生严格,童生都要考过三次才能入学,而且严格实行寄宿制,半月给一天的休沐假回家沐洗,平常便再不允许他们外出。   书院大门庄严古朴,门外几株百年古槐才时叶茂枝盛森意悠悠。晚晴下马将马栓到了勾子上,在外打量内里照壁后哑雀无声,因她自小未入过学堂,对学堂天生有股畏意,此时那思子的心叫畏学的心吓退,转身就要回家,回头却撞到个人怀里。   伏青山今日下午恰有一堂课要讲,在车上就见晚晴一匹白马飞奔而过,下车又见晚晴在书院门前探着,因上次他夜间冒然造访太过出格,此时便退了两步问道:“可是想铎儿了?”   晚晴叹了口气道:“是。”   “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伏青山说着已经往内而去,门房上的守卫们见了皆是屈膝行礼。晚晴亦跟了进去,绕过照壁才有朗朗书声,内里敞亮大气,广阔的大院远极处是圣人祠。伏青山带着晚晴向左侧绕,自垂柳森森月季怒放的路上一路东行,绕过一处无际的连天碧叶荷池后,经过几处大讲堂后,才到了童生院。   他回头道:“你在外等着,我去叫他出来。”   晚晴见伏青山往内去了,自己站到阴凉处等着,心中仍是狂跳不止。   不一会儿另有个年轻的夫子跑了出来,高声叫道:“即是伏铎的母亲,就快请进来。我们本已派了人快马加鞭前去通知,只怕正好与你们错过了。”   晚晴看这夫子的神色已知事情不妙,两腿打着软颤连扑带跑进了童生院,越过那夫子往内跑着,终是自己不认路,还是那夫子来了带她进到内院童生们的住所。   她远远见一群着夫子服的人围在一处屋门前,心知肯定是铎儿在里头,也心知他必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脚沉腿软心如重石沉沉往下压着,一步步行了过去到门口,便见屋内两张床,伏青山正抱了闭着眼睛的铎儿坐在一张床上拿剔刀替孩子刮着头发。   “我的儿!”晚晴到了床边扑通跌坐在地上,强撑着爬起来去抱铎儿。   铎儿本是闭着眼的,听到晚晴脚步声立刻又挣扎起来。伏青山忙把铎儿递给晚晴叫她抱了,跪在地上又替铎儿刮着头发。晚晴见孩子还有意识,心下稍宽。伏青山刮出片锭青的头皮来,下面三寸长一道口子往外翻着血肉,晚晴心又绞疼了起来。   外面一群夫子们神情惴惴,督察使大人的儿子在这里受了重伤,他们此时插不上手,也只能在外干站着。伏青山抬头见外面还围着一群人,抑了怒气道:“都散了,去上课!”   郎中奉了温盐水过来,伏青山先净过了手才吩咐晚晴道:“千万抱紧!”   他试过冷热开始冲洗伤口,铎儿果然疼的扭动起来。七岁的孩子,又在凉州练出一身劲来,晚晴双手挟制不住,努力抱紧了哭道:“我的儿,听话,你爹帮你洗伤口好不好?”   她不停的安慰,铎儿果然闭紧眼睛渐又安稳了。晚晴贴了唇在他脸上,眼泪横流着安慰道:“不疼!不疼,再忍一忍。”   待医童端了新熬的代痛散来给铎儿敷上,他不觉痛意时,伏青山才自己穿了针线来做缝合。他虽几年不曾行过医,手法却比书院的郎中还要熟练几分,挑针缝合完伤口,才出了口大气抬头安慰晚晴道:“所幸伤口不深,我来时他也还清醒,识得我是他爹,想必没有摔坏脑子。”   人不知道心知道,她心中忽而起急,想必正是铎儿受伤的时候,所以她才会抑制不住要骑马赶来一趟。   晚晴不言不语半抱了这快要比肩自己的孩子在床上坐着,直到伏青山出外交涉完回来,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伏青山掏淘了快湿帕子递给晚晴,叫她替孩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轻声道:“学中有些孩子说了些取笑他的话,然后几人对打起来,对方人多将他推倒在台阶上,磕破了头。”   “不可能。”晚晴断然否定道:“我的铎儿虽然也常跟孩子们顽闹,但几乎从来不先动手,动手也不过虚点,从来不肯下狠手。肯定是那些孩子故意打他,你将打人的孩子给我找来,快……”   夫子本在外等着,这时候一溜烟儿带了七八个比铎儿还高还壮的男孩子走了进来,这些孩子们面色如丧考妣,许是夫子先前教导过,进来齐齐跪了给晚晴行礼道:“夫人,放过我们吧!”   晚晴见内里一个眼珠乱转,十分讨厌这种假惺惺的虚礼,抬头问那夫子:“打伤同学的童生,你们书院要如何责罚?”   夫子拱手道:“回夫人,每人当杖责二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审过,现在是只要挨着床,晋江就要锁我,而且它也取消了初审,直接就是待高审。只要一说有关于床的,无论什么情节,先锁几个小时再说,现在对我就是这样。   第八十八章 为官难   晚晴道:“好,你给我拉到外面去仗,我就在这屋子里听着,声音不够响亮我可不能算数。”   这夫子本以为晚晴貌美相柔应当是个良善之辈,谁知她竟比谁都要护短,但既苦主发了话,又这是督察使兼山长伏青山的儿子,那这些童生们的棍子就不得不打,还必得要打的响亮。   晚晴贴了唇在铎儿脸上,一手握了他的手闭眼听着,听外面孩子们的鬼哭狼嚎并那板子哳哳的声音,等打完了,夫子再进来回话时,她便又言道:“将个子最高脸最黑的那个给我叫进来,我要问话。”   “晚晴!”伏青山道:“我自会处理。”   “不行。”晚晴喝断了伏青山,对那夫子道:“叫那孩子进来。”   这黑黑的高个子说是个孩子,但其实身量当与晚晴比肩,他捂着屁股走了进来,他此时眼珠不敢再乱转,规规矩矩跪了磕头道:“夫人放过我们吧。”   晚晴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打伏铎?”   这孩子不敢言,仍是一味的捂着屁股磕头。许久才道:“是他先动的手。”   晚晴又逼问:“为什么他会动手,你说了什么他才会动手,告诉我。”   这孩子不敢说,一味的低头。晚晴冷笑道:“你若不说,我就再叫先生打你二十板子,因为你是主犯,当比众犯多一倍责罚。”   “我说……”这孩子哭道:“我说你爷爷和你娘睡在一起,你和你爹就该是兄弟……”   晚晴抱着铎儿气的发抖,伏青山都气的站了起来,那夫子见状不好忙拉了孩子出去,悄悄关上了房门。   “造孽!”晚晴咬牙切齿道:“大人造的孽,却要孩子来承受,真是造孽!”   说起来她与伏罡,伏青山三人其实都有过错,但最大的过错还在于她。晚晴此时悔不当初,悔不该自己爬到伏青山怀里,也不该为了伏村那点小家当就委身于伏罡,是她的贪恋与浅薄害了自己也害了铎儿,此时五内摧伤后悔莫及,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是普通的生员住房,内里两张床,中间窄窄一条过道,迎门口一人一张桌子。铎儿自己那张床收拾的干净整齐,案上书本笔墨亦是收的整整齐齐,案头还摆着从家中带来的小铜人。   学政李松年本在外公差,听闻此事也忙赶了回来。伏青山出门拱手,李松年忙还着礼,指了童生房的门低声问道:“君疏,令郎可有大碍?”   伏青山摇头道:“还不清楚。”   李松年看伏青山面上神色已知事态严重,此时揣了双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伏青山指了墙根那一溜站的笔直的小童生道:“录他们一份名单来给我。”   “君疏!”李松年见伏青山推门要进屋子,上前拱了手道:“他们也都是些孩子,有几个脑子虽不及铎儿好使,但也堪称少年英才,不过一点小错,千万莫要毁了他们前程。”   对于自己的孩子,男人虽表面上看起来大度,但其实要比女人更护短。伏青山回头道:“放心,我并没想要拿他们怎么样,不过略看看都是什么谁而已。”   他才要进门,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伏罡亦是满面阴云走了进来,身后一群护卫跟着,还有个一身劲衣的白凤在旁相随。   伏青山只得上前拱手叫道:“阿正叔!”   伏罡略略点头,推门进了屋子。晚晴仍贴面在铎儿脸上,见伏罡进来忙示了铎儿脑袋问道:“你在战场上常见伤员,快替我看看可危险不危险。”   伏罡见伤口已缝合的整齐,净过手略略在旁按压,铎儿疼的皱眉哭了起来。他摇头道:“现在还不好说。”   他话音还未落,晚晴眼泪吧嗒吧嗒又落了下来。正哭着,就见铎儿慢挣开眼叫道:“娘!”   晚晴忙应道:“我的儿,娘抱着你了。”   铎儿仍费力掀着眼皮:“我要回家。”   晚晴抬头问伏罡:“可有带了马车来?”   伏罡道:“有,在书院外面。”   他伸手过来要抱铎儿,晚晴一把推开了道:“我自己抱。”   铎儿今年满打满算七岁,虽个子窜的高却非常瘦,晚晴整个儿将铎儿抱了起来就往外走,外面里里外外围着几拨子人,皆注视着晚晴。晚晴紧了紧怀中的铎儿,见伏青山伸手过来要抱,亦是低声吼道:“走开!”   她自己抱了孩子一步步往外走,一直走到书院外面,车夫早打起了帘子,白凤过来伸了手道:“你先上车,我替你抱上去。”   晚晴这才松了手将铎儿交给白凤自己上了车坐下,又接了孩子在怀中,下了帘子道:“走吧。”   这车摇晃起来,铎儿居然睁开眼睛。他伸了手去抚晚晴脸上垂的泪珠,低声道:“娘,对不起。”   晚晴摇头:“是娘对不起你。”   铎儿仍望着晚晴艰难问道:“娘是不是又要生个小孩子出来?”   晚晴一时怔住:“你从那里知道的?”   铎儿垂了眼眸道:“有回我听娘和小爷爷说话才知道。”   晚晴叹了声道:“无论论娘再生不生得小孩子,最爱的总是你。”   铎儿复逐着晚晴眼神问道:“娘若生了小孩子出来,是我的妹妹,还是我要叫她姑姑?”   晚晴叫铎儿这话惊的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羞愧难当,忍了许久才道:“我的儿,是娘对不住你。”   铎儿自幼由晚晴一人拉扯大,独依着娘长大的孩子,虽然外表无言内心却比十几岁的孩子还要懂事,他偎紧到晚晴胸前低声道:“无论是我爹还是小爷爷,只要娘喜欢跟谁在一起我都高兴。”   做为孩子来说,父子天性,他当然更爱伏青山。但是这么多年跟着晚晴颠沛流离,铎儿虽小也记得那日老秀才读信时他娘吞进肚子里的绝望,所以如今渐渐也接受了现实。但这种事情虽明面上无人言,暗地里早在满京城风传。   从偏远山乡一步登天的叔侄共娶过一个女人,他的娘一直跟他的小爷爷睡在一起。尤其铎儿读书用功学问做的好,又书院的学正夫子们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一起的童生们嫉妒眼红便叫爱拿此事取笑。   铎儿在凉州时跟着将士们的孩子打架练得一身功夫自然不怕他们,但也架不住人多势重,叫方才那高个子的黑小子窜掇了一群孩子给他下了黑手。   晚晴见铎儿头上的伤口渐渐凝了血,问道:“我的儿,还疼不疼?”   铎儿摇头道:“不疼,真的不疼。”   转眼到了将军府外,铎儿坚持要自己走,小小年级瘦高的身材,扶着晚晴的手下了马车。伏罡与伏青山自然都在门外等着,仍是一群人的注视下,铎儿抓了晚晴的手进府。   到了畅风院上楼梯时,铎儿忽而回头唤道:“爹!”   伏青山知铎儿有话要说,跟着上了楼,晚晴亦跟上楼在门外等着。   铎儿自己在床上盘腿坐了,虽小小年级单薄的肩膀,面上神情却与伏青山绝似。   伏青山拉了把凳子过来坐到对面,这年青的父子相对而坐,伏青山竟头一回发觉自己这儿子已然长大。   铎儿皱眉伸手要去捂脑袋,又怕自己这样做了显得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遂又收回了手,望着伏青山一字一顿言道:“爹,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娘过的很苦?”   伏青山点头:“知道!”   铎儿仍皱着眉头盯紧他爹脸上泛起的苦色:“三年多前在中书府,忽然外面冲进来许多持刀的黑衣人要杀我们,季夫子一人挡了他们。然后我娘拉我跪在季夫子面前,哭着求他放我们出府,娘说,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伏青山这个人。”   伏青山鼻息深叹,揉了揉眉心。   铎儿又道:“我知道爹你想做什么,可我不希望你那么做,我娘她不爱你,你放过他们好吗?”   孩子经常去他府上,也许偷听到他的所谋所想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这样相弹相劝。   伏青山起身道:“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的事,好好休息吧。”   事到如今,他们叔侄二人,必得有一个人要死,才能让这场闹剧结束,归于原位。但死的那个,绝不能是他。他得要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并结束这种畸形的,丑陋的关系。   伏青山拉开门才要迈脚,就见晚晴双眼紧闭俯卧在门外的地板上。他心知不妙,跪地抱了晚晴起来拍脸轻唤,她掀了掀眼皮又昏了过去。铎儿亦跑了出来,忙忙掀了晚晴裙子一看,惊道:“血!好多血!”   晚晴才送铎儿与伏青山进门,就觉得腰间微疼小腹酸胀仿如要生孩子一般的疼了起来,她也知自己这半日连骑马带抱铎儿估计是颠动了胎起,缓缓靠墙溜到地上安慰自己道:“或者缓缓就好了。”   屋内铎儿与伏青山的低语渐远,小腹一股热流往下涌着,晚晴闭了眼睛深叹:完了,怕是要小产了……   她沉沉一觉睡了不知多久,醒来见伏罡在床头闭眼坐着,才微微一动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晚晴欠腰要起身,伏罡缓缓将她抱起来垫了引枕在身后,问道:“肚子还疼不疼?”   晚晴摇头,见伏罡面色亦不好,也知自己才坐稳胎的孩子是没了。她接了伏罡端过来的水抿了一口道:“对不起!”   伏罡开门唤铃儿去端药,过来复握了晚晴手安慰道:“咱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晚晴见铃儿端了药来,接过后吩咐道:“出去休息吧。”   她试试了冷热一饮而尽,接过伏罡手中的清水涮了口吐掉才道:“方才在车上,铎儿问我,若是我再生了孩子,他该如何称呼。”   这个问题伏罡也没有想过,他一个武将初涉朝堂,又要防着肚子里肠子弯弯绕的文官们将他绕进陷井里去,又实心实意想要在朝堂上做一番事业,好好梳理枢密院并兵部,对于晚晴怀孕的事情,除了欢喜还是无尽的欢喜,对于铎儿的苦恼,他们全都忽略了。   晚晴见伏罡亦苦恼无言,自嘲一笑道:“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就该带着铎儿远远的避开京城才对。但是我当初既已抛了伏村那份产业,又已经跟了你,这路就该坚持走下去。”   她性子里的执拗难改,但既改了就不会再轻移。伏罡从两部乱如麻的公务中乍听到铎儿遭碰的消息一路飞马赶到应天书院,对侄子伏青山仍是一路忍耐,到了畅风院摒退众人一人在楼下守着。   他相信晚晴,相信她的执拗仍是向着自己,闭上眼睛等伏青山下楼。正是那段时间,她一人无声在楼上挣扎,血流一地。他满心期望的孩子,从此成了泡影。   伏罡自解了衣服上床,握了晚晴的手道:“好好睡一觉,我陪着你。”   铎儿头上不过外伤,养得半月仍去书院读书。晚晴却是结结实实坐了一回月子,趁着她坐小月子的功夫,伏罡又添了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进来给她使唤,外院亦多添了人手,将军府本就不甚大,如此一来满满当当。   晚晴不过一个村妇,不比京中富贵人家的夫人们自幼就叫婢子仆妇们成群围着长大,惯叫她们伺候,她嫌面前人多晃眼,但也知伏罡一番苦心,只得硬了头皮受着。   等小月子坐完,恰恰是天地流火的七月。白凤早就回了凉州,晚晴没有师父教导,所习仍是当初在凉州时白凤所教的那些东西。   伏罡朝事上越发繁忙,每回归府已到半夜,到畅风院与晚晴打个招呼仍是宿在外院。初时晚晴还以为是她小产过的缘故,待熬了两三个月,见伏罡仍是这样,进内院不过略略一坐就走,往常仍是宿在外院,心中便有些不忿。   九九重阳本是休沐日,新来的香儿与秀儿皆是京中土生土长的小女儿,用彩缯剪得许多茱萸菊花妆饰门庭,又院中菊花怒放,亦簪了几朵在晚晴头上。   晚晴早起等了半日见伏罡仍不进来,揽镜自顾鬓间的菊花都不及早起时盛的怒放,一人意兴阑阑到得外院角门上,想要探探伏罡到底在外做什么。这将军府往昔并不热闹,晚晴内外行走也从不避讳旁人,这才要抬脚出门,却见外面热闹非凡。   东西大屋的门大敞开着,屋子里坐了许多人,而大门上虽两边护卫把守着,外面探头探脑的人也不知有几何。关七往来替那些男人们添茶水,神情十分躬倨。晚晴见关妈妈迎了上来,好奇问道:“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为何要在咱家屋子里坐着?”   关妈妈关了角门低声道:“咱家将军如今渐渐做出了官声,这些人都是他的治下,院子里这些皆是来商议朝事的,关七就将他们放了进来叫他们在屋子里等着。院外那些提金送银的都是想要来攀附于他。有些好说话些,劝劝就走了,还有一些胆子大没羞臊的,提了东西就要往里头闯,这些日子来老奴们也是烦不胜烦。”   晚晴倒觉得有些好笑,她不懂朝事,但觉得伏罡这样未免也太累了些,两边大屋中至少也有几十个人,便是与一人言谈三五句,只怕一天都没功夫吃一口饭。   她绕到后院进了正院二进,在窗下就听得书房中有人言谈之声。在外听吩的罗郭小跑了过来垂手叫道:“夫人!”   晚晴问道:“屋子里还有人?”   罗郭道:“只怕快完了。”   晚晴站在外面又等得许久,待书房里的人退出来才进了书房。那罗郭自然会意,通传外院门上不必再请人进来。晚晴见伏罡在圈椅上坐着揉眉心,在旁坐了问道:“你就天天这样?”   伏罡无耐摇头:“如今我才知官场之难,远远难于行军打仗。”   晚晴怏怏道:“难道以后你天天都要这样?”   伏罡道:“差不多,至少一两年内皆要这样。”   晚晴越发怏气:“那看来想再要个孩子就难了。”   伏罡的心还在公务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晚晴起身行到书案前,提笔蘸了墨在宣纸上乱点着:“奴家这亩田地,涝的时候涝死,旱的时候旱死,若你再忙得三年,只怕我这里也……”   话音还未落,伏罡扑上来自后拥了晚晴问道:“好了?”   不过游丝一念之间,他连嗓音都变了。   “早好了!”晚晴侧眼觑眼罗郭在外悄悄关着门,低声道:“不过小产而已,一个月就好了。”   伏罡苦熬三月,此时算一算那空守的两月就仿如商人失了笔重金般痛悔不已,伸手在她胸前揉了问道:“你为何不早说?”   晚晴更气:“你为何不问?”   这是外院,毕竟不是办事的地方,两人相视而笑皆是做贼一样。   终是伏罡拉了晚晴就跑:“走,回畅风院。”   晚晴挣开他手道:“你晚上进来即可,这会儿外院还许多人等着你了。”   伏罡推门吩咐罗郭道:“叫外面的人都回去,就说我这里有事要办不能应付,叫他们明日自到公衙去见我。”   他俩皆是有了年级的人,为了办这种事情跑的像疯子一样。关妈妈亦在后面追,进院子逐了畅风院所有人到院外,自己关了门在院门上守着。   这样努力耕耕了两个多月,直到了冬月间见晚晴月信仍时按期而至,伏罡自己也有些着急疑惑,试探问晚晴要不要寻些药石调理。晚晴才吩咐下人买了些水仙回来秧种,俯身趴在书案头上摆弄那才新萌的绿芽儿,摇头道:“或者缓一缓就能得了?你也太心急了些。”   见伏罡面上显露明显的失望神色,晚晴俯身继续去摆弄那才出的新芽。经过铎儿的事情,她其实并不想再要个孩子,有铎儿一个于她来说就足够了。但与他维系床上那种关系却必不能少,毕竟这是除了孩子以外,能够维系二人关系最长久最稳定的方式。   她赏那新萌的绿芽儿,他便站在案前赏她。虽天阴着要下雪的样子,伏罡还有皇帝的相约不得不赴。他本是武将出身,如此隆冬天气也不过外罩件厚氅即可,不比京城中的文人雅仕们,出门也要学女人罩件裘衣裹的跟头棕熊一样。   因要去京郊校场,伏罡带一群亲兵骑马而行,到城外时天已飘起了零星的雪粒子。虽皇帝约好隅中才会驾临,他却要赶辰时便在校场等着才行。何松带了七个教头在校场上冒雪站直了等着。伏罡环顾四周,见禁军们操列齐整衣着端庄,比之自己前几回来时有了些形样,心下稍宽。   何松跟着伏罡绕场亲巡,他升值以来还是头回面见天子颜面,惴惴不安问伏罡:“知事大人,属下听闻天子亲驾,要先五仪而至,我们除了昨日见一群内侍来仗视过一番外再未等到宫中来人,圣上果真会来吗?”   伏罡道:“会。”   何松心中仍是不安,他由伏罡一手提起来仿如腾上云梯,虽然操练禁军有一手,但于官场上一窍不通,生怕自己带着这群人要驾前失仪。伏罡亦是武夫,深知武夫为官的难处,停脚止步安慰道:“天子也不过平常人,平心而待即可。”   何松见伏罡转身走远,停在原地将这十几字从头至尾咀嚼回味的一番,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但却也放心不少。   皇帝李存恪也不需要什么五仪先至,圣人元丽到了产期还无动静,此时叫他强拘在床上坐着,他便坐在床头宽抚言谈逗笑。临近产期,虽说这肚子里的孩子跟自己相依十月至亲不过,但真正要母子相见时,女人的怀疑心与对将来的恐惧多愁齐齐涌出来,圣人亦不能避免。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叫榜逼迫着现在开始发《宰辅养妻日常》了。   其实一般我是喜欢一部更完再接下一部的。但是一个月的时间我怕我V不了,毕竟我是个涨收藏那么那么慢的人,所以,早点开更了,欢迎大家捧场,当然,不喜欢也不免强,哈哈。   第八十九章 我爱你   皇帝皱眉半天忽而笑道:“有言官上疏,说伏罡太年轻掌不得枢密院,你可知我怎么回的?”   圣人问道:“怎么回的?”   皇帝道:“我说,王八活千年,不如咱们找只王八来掌如何?”   圣人噗嗤一笑,随即又渐渐面上浮起些哀怨来,娇声道:“伏青山不是比伏罡还要年轻许多,因何无人相弹?”   皇帝解释道:“他是当年的探花郎,又是文臣,因着自身的清廉勤奋很得朝中文臣们的欢心,文臣们不骂他,武臣们也没有那个功笔去骂,自然能赚得好名所。”   他脑子里搜寻着能叫圣人展怀宽颜的好笑事儿,但他本是无趣之人,又如今干着这天底下顶无趣的差事,又怎能找到好笑的事儿,皱眉苦思半天才神神秘秘左右四顾,见那远处躬身站着的宫婢们虽面无表情,耳朵炸的高高似兔子一般,挥手道:“都给朕退下去!”   待宫婢走退出去了,才低声道:“告诉你个天大的好玩事儿,伏罡那家伙如今的夫人,竟就是他侄子伏青山口口声声称自己在老家的发妻,这叔侄俩也真有意思,前后用着一个夫人,上到朝堂上倒还能平息相对!”   言罢嘿嘿笑着。谁知圣人气的冷哼了一声道:“这于晚晴夫人来说,怕是身上背负最难堪的耻辱,我虽在凉州时就知道,却也约束着府中下人不肯叫他们各处言传。你是个男子,如今又领着天下间最负重的差事,国事如此烦难不去操心,竟像个长舌妇一般打听这些街头巷尾的丑话!”   这两人自圣人十三岁那年配成夫妻,到如今也有十几载的相伴。皇帝还从未见过自己这小妻子发过这样大的怒气,他虽是个粗壮的鲁汉,但自打成了亲就一路怯内,到如今惟圣人鼻息以瞻,今日也是想要哄她开心才满脑寻个笑料出来,那知竟惹得圣人越发怒火冲天,忙摆手道:“并不是我言传,是那些言官们奏上来,我也不得不看。”   圣人嘟了嘴还是小女儿模样,瞪了皇帝一眼道:“言官本为弹奏百官所设,以五品官儿连一品大员都能叫他们随意上疏,为的就是要叫他们盯着官员们的官身朝事。谁知他们竟奏些人家枕头床尾的夫妻私事,可见自己身都不正,何以督官?像这个言官,很该拉出去打顿板子废了去!”   皇帝忙点头道:“我明早一上朝就废了他,你千万别生气。”   圣人闭了眼道:“我要睡觉,你既有事就快些去理,毕竟这一国的百姓也都是看着你这个皇帝,若你勤政,便是老天不与他们好生计,咱们也能说得过去。说你耽于浮乐致他们受苦,我在这里又如何能安心生产?”   皇帝握了圣人手笑道:“我的梓童,是个贤妻。”   圣人勾唇一笑,缩进了锦被,挥手道:“快去吧。”   皇帝出门,见外面雪零星落着,如此寒风乌鸭鸭的天色倒有些凉州风意,索性连裘衣也不裹,御辇也不肯坐,看殿外一排排好马列着,随便拣了一匹骑了扬鞭策马,在一群御林军的簇拥下四蹄疾驰而去,身后那偎偎缩缩的内侍们一路脸红脖子粗追着,自宣德门外御街一路戒严到朱雀门上,直奔禁军校场。   伏罡与何松带着教头们负手于校场上,雪落了满满两肩仍是稳稳站着。兵随将性,狼将带狼兵,熊将带熊兵。虽仍是那群禁军,但若是个文官以辖,他们也是歪歪斜斜没个正统。如今这知事大人伏罡沉沉一身稳健,禁军督察何松年轻英气,几个校头更是狼形虎势,禁军们自然亦要撑出份气魄来。   一阵马蹄疾驰,皇帝进了校场亦不下马,先策马绕场一周才直奔场中。他勒马扬蹄,跳下马后先赞道:“不错,比上次来有了许多长进。”   伏罡并校头们齐齐行礼,歪帽斜衣气喘嘘嘘的内侍抱着扶尘跑上前呼了平声,他们才敢站起来。皇帝龙袍黑靴漫步走着,伏罡玄色官服再后,两人行了许久,皇帝忽而止步道:“听闻哈尔和林并蒙古一带自九月起就连连大雪,到如今只怕有两个多月了。”   “臣听到的消息是,一场连下了半月,之后晴了四天,接着一场一直下了四十天,然后待得三日又下到如今。”伏罡见皇帝回头,拱手行礼道:“因九月正是草盛马壮之时,牧人们还不及蓄草过冬,如今牲畜饿死十之八九,若不为暴雪相阻,各部厮杀只怕已起。”   皇帝皱眉叹道:“他们自己打不算什么,只怕他们又要来侵扰咱们。”   伏罡是武将,又多年在边关与鞑子们打交道,自然不会说文臣那一套我朝威武鞑子必不敢犯的话来自欺欺人,抬头亦是沉眉相对。   皇帝复又往前走着,到了兵器架前,伸手取了根禁军们操练的棍子下来在手里掂了掂,笑问伏罡道:“你也解甲从政,当初的手艺可还在?”   伏罡亦笑,另取了一根棍子下来。他们初蒙的皆是棍法,皇帝不以此为生自然功夫比不过伏罡,但每每相遇总爱对上两手。两人各退三步,皇帝抱棍一礼道:“大将军先请。”   伏罡自然不敢,抱棍道:“陛下先请。”   皇帝持棍嘿嘿一笑,不及伏罡反应跃身竖棍已经攻了过来。伏罡退后几步躲开,甩开双手纵棍相劈,皇帝自然横棍相迎,两人在这渐大的雪中便缠斗到了一起。   不止何松,其他几个教头并一场禁军皆是目瞪口呆,看着一黄一玄两人身形越快,渐渐分辩不出人形来。何松见皇帝渐渐落了下风,不可置信道:“知事大人这是要赢了,他竟敢……竟敢赢圣上!”   教头陈清见皇帝横棍认输,先就拍手叫道:“好!”   “你不懂,真正的强者不惧输赢,只有那些懦夫们才好叫人让着赢几手。”何清边言边迎了上去。   禁军们也拍起手来。皇帝将棍子丢给不远处的陈清,与伏罡远行几步,拍了拍伏罡肩膀道:“这是顶好的机会,朝中那些又臭又硬的文臣们也松了口愿意叫打,三年丰调雨顺,咱们又粮有钱,不能等到雪停,你要即刻出发前往庆州,等雪一停就出手,将那些饿的半死的鞑子们给我好好打上一顿,最好打的他们十年都缓不过气来,咱们先攘外再安内,就有闲功夫好好收理朝政了。等你班师回朝,我赐你国公之位!”   伏罡抱拳道:“臣必不辱命。”   皇帝仍往前走着,内侍总管见他一身热气腾腾怕停下来要着风寒,捧了裘衣来尖声道:“陛下,快披了裘衣小心着凉!”   “滚!”皇帝黑脸怒声道:“这是男人们商量事情的地方,你这起子阉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内侍叫他一声吼的几乎要跪到地上去,忙抱了裘衣退到了场外。皇帝指了那一排排内侍道:“阉货们,惯会这些小三滥的小伎俩,在我面前乖的跟孙子一样,在你们面前必定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吧?”   伏罡一笑默认,言道:“臣重披战甲,枢密院与兵部兵改行到一半,若臣三月半年能归来还好,若是不能归来,只怕兵改又要前功尽弃。”   皇帝停步望天,许久才问伏罡:“你可有合适人选?”   伏罡心中自然有所忖度,但君是君臣是臣,臣管做事,尽人事即可。君管人事,尽的是天命。他垂手躬身道:“此事还要请陛下裁夺。”   皇帝心中自然也早有人选,毕竟伏青山是曾经理过兵部的,而且卸任不久,一上手即刻就能继续干下去,但他既然将那份关于伏罡与伏青山即其夫人的,表面上痛心即首字字句句能叫人浮想联翩的奏章连看了三遍,并脑补过了许多婉转曲折或香艳动人的风流艳事,自然此时便有些忍不住的笑意:“伏青山如何?”   伏罡那知皇帝此时心中的龌龊,垂手躬面道:“他是微臣侄子,虽有言举贤不避亲,但既是亲侄,臣便不好言他。”   皇帝收了杂念诚言道:“文臣掌兵事,狼都叫他们带成了羊,当然不好。但是武臣大多粗鲁,且许多皆是大字不识又好大喜功之辈,也不能轻易相托。伏青山虽不能开合,但能替你守得如今这点摊子,叫你回来后还能继续往前干。这便是朕的苦心。”   伏罡忙大礼道:“臣尊旨!”   “陛下!陛下!”那内侍又尖叫着跑了上来,喜气洋洋的扑跪到地上,尖声高叫道:“宫中来急信,圣人生产啦!”   皇帝听了果然大喜,还未开口,那内侍又道:“生的是位公主,母女均安。”   “好!好!”皇帝拍着粗黑的大手吩咐伏罡道:“朝事明日再议,我得先回宫去了。”   他回头见马已备好,跃身上马扬鞭就跑,黑脸上咧了一口白牙笑着,低声自言道:“我的小元丽好样的,又给我生了一个。”   伏罡仍在原地站着,远远看着皇帝策马扬蹄而去,御林军们整幡持矛随后而退,那些内侍们熙熙攘攘跑个不及。皇帝李存恪策马高呼的声音犹在耳边震颤,远远传送着他心中的欢喜。那是个宠爱妻子宠到骨子里的男人,将自己的小妻子奉为神祗,一身的阳刚与热血,七情与六欲皆交付给那娇娇袅袅的小圣人眉眼间的绕指柔中。   身为男子,天生站在性别的强势一端,又位登高极。三宫六院又如何,广开后宫又如何?但他到如今还仍是守着最初的那个妻子。   这才是由里到外强大的男子,不以更多的女人为妆来炫耀自己某方面的强大,亦不屑踩着女人为梯而上,更不必为了平衡朝堂而伪心强宠于某位权臣家的女儿。   男子的战场该是朝堂,是疆场,是持刀勇对边关残凶的敌人。天下间太多的娇娥正在长成,美绝的国色到处都有,但唯有家中那温柔婉转的小妻子,才是自己的,宠她,爱她,栽培她,彼此相依一生一世,身为男子在家庭中最大的成就感,便是看她到了两鬓华发时,依然拥有一颗小女儿的心态,心头不染岁月的风霜吧!   “大人!”何松的呼唤将伏罡从沉思中惊醒,他点点头道:“既圣上已归,我也该回衙了,你们自去操练即可。”   他见护卫牵了马过来,翻身上马一路往枢密院而去。   如果不是那回铎儿突然出事,他如今也正在满心期待一个孩子的降生。   至晚归家,伏罡以为晚晴必然早睡了,谁知她还在书房条案后翻着帐本。伏罡在案前站了笑望晚晴许久,才问道:“看什么看的这样入神?”   晚晴叫他一惊,嗔笑道:“你回来的太早,倒叫我有些惊奇。”   伏罡合了帐本道:“先去床上等我。”   晚晴抽回账本问道:“可用了饭不曾?”   伏罡道:“用过了,不必再传,快上床去等我。”   他虽一脸的正经,但晚晴与他夫妻几年,早知他心中必定不怀好意。但她亦是熟女,更何况正如伏罡在床上所言,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个贪的。此时便亦笑的暖昧起来:“我替你搓背好不好?”   热气蒸腾的浴池中,本是她替伏罡搓背,搓得两把就变成了伏罡替她揉肩。晚晴在石壁上趴着,伸了指轻拂着水珠道:“我今日看这半年的总账,才知道咱们家开销最少最省事的人是谁。”   “是谁?”伏罡揉着揉着手便不安分起来。晚晴伸手拍掉了道:“是你。”   “哦?”伏罡亦惊:“怎么会是我?”   晚晴掰了手指算道:“你平常只穿官服,冷热也不多置衣,内里的中衣也不肯要绸缎,皆是我亲手棉布缝制,可不是最省?”   伏罡算算果真是如此,复问道:“那最费的是谁?”   晚晴笑道:“居然是我。四时的衣服,珠环钗饰,我也用不得那么多,你却总爱叫些布庄银楼的送上门来。他们抱着东西来,我自然不好叫他们空走,一来二去竟是我花销最大。”   伏罡翻晚晴仰面望着自己,柔声道:“钱来钱去,咱们还有些家底,能叫你有些事儿干就好,不必多在意银钱上的事情。”   这回若能大胜而归,赏银还不知有多少,一家子人口简单,便尽数妆饰在她身上又如何。   如此冷的寒天,晚晴依旧是要叫伏罡裹的像个婴儿一样抱回房去。两人在床上躺了,伏罡才说起自己不日就要北征的话。自然是从他一提起晚晴就皱起了眉头,待听到皇帝有意要叫伏青山监理枢密院并兵部时,晚晴终于忍不住言道:“伏青山或许有些清廉的名气,但于你,他绝对没安好心。”   伏罡拉了晚晴手摇着:“打仗不止是将士们的事情,将士在前方打仗,后方就要有人征调粮草补充军备,这些是军国大事,青山多少年寒窗苦读不会不懂。他便是对我有意见,也不过私底下咒我几句,我都能受得。这些事系关朝庭,他不可能马虎以待。”   晚晴本还有些愁眉,转念一想自己不过一介普通村妇,怕还没有到能叫伏青山也穷尽前程相争的程度,苦笑摇头道:“我自十岁起与他一起长大,知他的报负,也知他原来是个顶君子的人,可是如今却看不透他了。”   她忆起那夜在书房中他的挑衅,心中如添了块重石一般沉压着。再想想自己失了个孩子,如今他满心期望再要一个,她表面上服从内里的抵触,心头对伏罡有了些难言的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对他言说,如何弥补于他。   伏罡环上来双手在她身上摩梭,晚晴亦缠了上来,拖一头青丝长长溜身下去。伏罡在极致的温软中强忍着她的好意,待她玩够了自己爬上来时,才沙声叫道:“晚晴!”   晚晴取帕子揩着嘴角,俯身问道:“嗯,怎么啦?”   伏罡贪看她眼中晶晶亮的神彩,并望着自己时略有好奇又玩味的眼神,沉声道:“我爱你。”   晚晴觉得有些好笑,俯身抓了发尾在他胸前轻搔着,贴了脸在他胸膛上道:“我知道。”   她闭眼自己在上面动着,脑中闪过铎儿曾说过的那句话,心中又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生下来,否则要叫铎儿如何自处。   而对于伏罡的愧疚,她也只能在床上,只能这样补偿他。   窗外雪无声的落着,渐渐漫过花圃覆上台阶,晚晴终于停了动作摇头道:“我是真的不行了。”   她滚下来裹被子捂了头闷声道:“剩下的你自己解决。”   伏罡哭笑不得,自拆了床被子来裹着睡了等着,果然不到片刻晚晴便自己钻了进来,他翻她侧躺着,从后面慢动起来,这一天于他来说,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忠武大将军出征,皇帝京郊十里相送。晚晴不过五更送他出府就不肯再送,只叫铎儿一路跟着送行。天将中午铎儿才回府,身后还一溜烟儿跟着一群捧盘抱抱的宫中内侍,铎儿指挥着家下人收了东西给了赏钱,亲自送这些内侍们出府走远了才又回来。   晚晴不爱这些闲文褥节也不爱高攀富贵,因见铎儿做起了主人,自己也不出外,只在角门内看着。她见铎儿进了内院,一把揽过来搂在怀中笑道:“我儿如今也有个大人样子了。”   他毕竟成了个大小子,晚晴不敢再抱,自己坐下放铎儿在怀中坐了问道:“东西谁赏的?圣人还是皇帝?”   铎儿道:“只怕是皇帝,他一个劲儿看着我笑。”   晚晴笑道:“许是我儿长的俊叫他欢喜吧。”   铎儿道:“我爹也在。”   晚晴不便在孩子面前沉脸,点头道:“他们一朝做事,在也正常。”   铎儿不爱叫晚晴搂着,挣开自己在对面石几上坐了才吞吞吐吐道:“也许是我爹干的,前些日子跟我打过架的童生们皆叫书院开掉了。”   晚晴恨恨道:“那也是他们活该,你头上那道口子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铎儿道:“不过同学之间有些龃龉,若谁打了我就叫他开掉,那往后应天书院怕只剩我一个人了。”   晚晴没听懂铎儿的反语,惊道:“整个书院的孩子居然都打你?”   铎儿无奈道:“不过是举例而已。我下午想去回我爹那里,与他谈一谈叫他不要再这样干,否则我在书院也抬不起对来。”   原来是为了去看回爹。晚晴笑道:“他终归是你爹,天底下除了娘就他最疼你,你往后休沐若是想去他那里,只需跟我报备一声即可。”   铎儿应了声好,自己回屋上楼换了件新衣服抱了两本书,下楼别过晚晴自往伏青山家中而去。关妈妈在晚晴身边伺候着,见铎儿走了才笑道:“我头回见他,还是将军抱在怀中的一个小儿而已,如今也长大了。”   晚晴亦是一叹:“只是长大的也太快了些。”   她这些年带着他四处奔波,为了争点小产小业,为了应付新夫总是忽略了孩子,孩子却仍是全心全意的爱着她这个娘。   进了腊月滴水成冰,晚晴虽不懂战事谋略,也知如此寒天用兵将士们必要受苦。伏罡总有书信送来,与她谈些北地风光并墨滞不能化开的苦恼,于战事却是只字不提。晚晴寒来无事,索性又自京中寻了个会些拳脚的女子来在后院相陪对练。   魏芸自她小产后断断续续授了一段时间的文课,这日授完课后与晚晴在书房对坐,晚晴喝水她饮酒,坐了许久魏芸忽而神秘一笑道:“我要成亲了。”   晚晴虽早有察觉,却也觉得太快了些,笑问道:“那男子可是丁季?”   魏芸道:“是。”   晚晴道:“我记得你言自己不会要三妻四妾的男子。”   魏芸笑着抿了口酒:“他说他的俸银太低,只供得起我这个人和我的酒。”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能够在一个月之内V掉,我在发良夫的同时也开始发宰辅了。   对于每一篇文,我所有的精力最初都会用在写文上,而后,才会起文名,想文案,可是,实际上文名和文案,才是让人有欲望戳文的东西。   这就和做产品一样,埋头做产品的人,是不可能成功的。实际上现在的销售,更观注一种体验过程,就是说,从包装以及广告语带给用户的体验更胜于产品本身带给用户的满足感。   好吧,你们看我说的头头是道,可我就是不能给自己想出一个好文名和好文案,诱读者们读过我的三章,哈哈哈。   写文很快乐,发文很痛苦,这是我写文以来,最大的体验。   对了,良夫11月3号最后一章,其实我很想早点发完。但是编辑一直给我很好的榜单,所以想照顾完这期榜单。3号最后一章,一万两千字,数于六千字的两章,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九十章 新赋   她拈着酒盅看内里波光流转,又笑:“我曾听过海枯石烂不离不弃的情话,到如今才知道唯有这样朴实的情话才是真的。”   是啊,陪你到海枯石烂,纵使白头不离不弃,这样的情话当然悦耳。只能养得起一个妇人和她的酒,这样的情话太过寒伧简直不能叫情话,可前者是假的,是爱到浓情时的点缀,是冲昏了头脑的昏言昏语。后者是真的,是丁季度量过自己和魏芸后的理性言语,虽朴实却能实现。   魏芸渐渐红了眼圈,拈着酒盅掉起了眼泪:“家道初败与伏青山合离后,我寄居高含嫣的私宅,曾整日的以酒度日,缅怀昔日的富贵繁华,幻想着总有一□□庭能开恩消了我父亲的罪名,将他的产业都归还于我,我还能有份富贵日子可过。   可是后来,他的罪名越积越多,有的没的,整个国运的衰败都叫朝臣们压在了他身上,一人即死,便承担了朝庭这些年所有的罪过。高含嫣心更歹毒,有夜她趁着我醉酒,竟然将窦五那厮放了进来……”   晚晴听的心惊,怕她这醉酒的话叫自己听见不雅,忙劝道:“魏夫子,快别说了。”   魏芸摆手哭道:“不,我要说,若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她拿手比划了道:“我够到桌上一只青白玉的笔筒,就拿那笔筒不停的砸窦五。那窦五是个疯子,我越砸的凶他动的越起劲,后来他额头上破了好大一块不停留着血,那血滴到我脸上污了我的脸,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他仍是不停的动着。”   晚晴见她又往嘴边送着酒盅,一把夺了道:“你喝醉了胡言乱语,这些话千万不能再说,酒最好也永远别喝。”   魏芸摇头,往后仰倒在小榻床的靠背上苦笑道:“此生我只醉这一回,从此往后就再也不喝酒了,你须得让我醉了这一回。”   晚晴叹着鼻息复替她斟了一盅,魏芸端起来一饮而尽,又道:“我临走时便索了那个笔筒,要以它为耻而警醒自己。如今我终于碰到了一个好人,往后就决心戒酒一滴都不沾,好叫他能养得起我。”   她言罢笑了起来,又自斟着饮了一口,脸上一抹酡红微微笑道:“我只醉这一回。”   用这一回告别过去的繁华大梦,落到三勾巷那小院中去过一份平凡妇人的清减生活,只要他不负,她亦不负。   转眼到了过年,伏罡约有半月未曾有书信至。因晚晴与伏罡皆是外籍在京不供祖宗,也不过摆一桌年夜饭就罢。晚晴守了桌子一人等着,年三十的夜里飘起雪来,铎儿直到掌灯时才冒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   晚晴解了他的裘衣绒帽挂起,面有不悦问道:“为何这样晚?”   铎儿在桌前坐了道:“我再陪娘吃一些。”   晚晴听他这话是吃过饭的,遂问道:“你爹留你吃了晚饭才来?”   铎儿拈筷挟了块鱼细挑着刺,挑完了往进晚晴碗中才道:“他请得几个朝臣一起守夜,也非得叫我相陪。”   晚晴皱眉问道:“大年三十别人竟不回家,陪他一起守夜?”   铎儿亦皱着眉头:“我爹如今有些怪脾气,又他居于高位,那些要巴结他的人自然要趋势,守夜算什么,只怕叫他们洗脚他们都愿意。”   晚晴还要再问,铎儿摆手道:“别聊他了,咱们好好过个年。”   他又挟了虾来剥,剥完了依旧放进晚晴的碗中。晚晴心忧伏罡却不好在孩子面前提及,只能闷闷的吃着。只晚两人沐洗完要睡,晚晴自己一人觉得孤寂,上楼在铎儿面前躺了道:“小时候你最爱娘陪着睡,娘今夜就陪你睡着再走,好不好?”   铎儿踢了脚被子翻身侧睡了道:“不好,我都是大人了,你在旁我睡不着。”   晚晴拍了铎儿屁股一把道:“小屁孩子,你才多大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铎儿索性坐起来道:“不如下去我陪你睡,你睡着了我再上来?”   晚晴起身道:“不必,我自己能睡着。”   她临出门回头,见铎儿在床上坐着望她,叹口气道:“我儿果真长大了。”   这孩子经历的太多,人虽是小的,心却已经长大了。   过完十五伏罡依旧没有信来,晚晴心中有些焦躁,京城自然处处欢乐十五天,魏芸与丁季趁着休朝时摆了两桌清酒结婚,铎儿也常往伏青山家跑,将军府只剩晚晴一人眼巴巴的等伏罡的信来。   当年伏青山上京赶考,她有个孩子混着心,便是再有焦苦的思念也有孩子替她分心缓解。如今却不同,伏罡在外是与人兵刀相对,况且风雪连天阻隔,她于朝事一无所知,思来想去便差人往宫中大内递了份觐见折子欲要见上圣人一面,看能否探听到些伏罡在外的消息。   圣人倒是允喏的很快,内侍来送来消息叫她正月十七入宫觐见。晚晴知圣人向来朴素清减,自己也无心妆饰,清清减减自西华门上进了皇宫。延福宫中也不似她往昔来时清净,多了个孩子就要增出许多人手,圣人亦不在大殿中的屏风正坐上,在寝殿内暖阁中抱个小小的婴儿坐着。   宫中坐月子要坐满三月,此时圣人头上还包着块孔雀蓝缀珠的抹额。妇人们产子过后必定有三月焦苦面色,她却不然,如今怀抱着个小儿亦是小女儿神态,两只眼睛不离怀中的孩子,握了孩子一只手笑着示意晚晴免礼。   晚晴行过大礼,见宫婢端了裹金矮脚杌子过来,礼过后侧坐了。这是家常地方,圣人问了些家下可好孩子康健的话,晚晴一一答过,两只眼睛仍是盯着圣人怀中那娇娇的小公主看。   圣人为了孩子愿意多说几句,扬了她小手道:“这孩子吃奶不多,一夜许多回几乎要累断我的腰。”   晚晴惊道:“竟没有乳母替她哺乳么?”   圣人道:“总是自己亲娘的乳最适她的口。”   晚晴那知这一国的皇后竟会亲自哺乳,她心中所为问个伏罡的消息而来,但看眼前圣人显然是一两月未曾出个延福宫的样子又不好开口,又与圣人谈论了些养儿育子的话便告退了出来。她进趟宫一无所获,出了延福宫已是欲要哭出来的样子,跟着宫婢们才行了几步,便见迎面那粗黑高壮的皇帝快步走来。   她与这皇帝还是在凉州时有过几面缘份,但这皇帝向来不爱与妇人们多谈,见面亦不过略略点头。晚晴跪在一侧随众人行礼,正低头跪着,就听皇帝道:“伏夫人,起来说话。”   晚晴起身垂肩交手恭立着,就听皇帝又问:“可是为了忠武将军而来?”   “臣妇许久不曾收到夫君来信,确实有些心急。”晚晴斟酌着言辞缓言道。   皇帝伸手示意道:“我送你!”   周围一群人围着,晚晴不过一个村妇,自然不知天下只有旁人送皇帝而没有皇帝送人的礼节,所以也自然而然的退后两步跟着皇帝往西华门边走去。皇帝走了几步回头道:“前段时间屡有捷报来传,朕也十分欢喜。除夕那日他率六千铁骑深入八百里去歼一伙残敌,也是要替我们这一战打个响亮的结尾,等这战一完必能回来,请夫人放心。”   晚晴总算吃了颗定心丸,大礼拜别过皇帝出了宫门,才坐马车到将军府门口,就见铎儿在门前不住的张望着,见她下车便迎了上来。   晚晴算算今日他该在书院读书才对,因而问道:“为何不去书院读书?夫子怎能给你准假叫你出来胡逛。”   铎儿跟着晚晴进了院子,欲又言止许久才道:“娘,只怕我小爷爷那里有危险。”   晚晴才从宫中得了颗定心丸,听此又是一惊,忙问道:“怎么会?你从那里听说的?”   铎儿拉着晚晴进了畅风院书房屏退了众人才道:“我从我爹那里听来的。”   居然是伏青山?铎儿又道:“因为他如今掌管着边防调令,我小爷爷那里战事行进到那一步都要先往枢密院报备,由枢密院再报到宫中皇帝那里陈情定夺接下来的战略布局。这些日子我常在他那里顽,听他下朝后与些下属官员们客们论些他们派兵遣将的事情。听着听着我就渐渐听出些不对劲来,虽我也还是个孩子见识太少,但我觉得我爹是在有意诱我小爷爷深入敌后。他明知西北一带阿尔奇援军要到的情况下,依旧说动了皇帝命令我小爷爷深入八百里去歼敌……”   晚晴打断了铎儿问道:“皇帝怎么能叫他说动?你爷爷是凉州旧人,皇帝应该要体恤他才对啊。”   铎儿学个大人一样深叹道:“小爷爷此次出去一路几乎全胜,皇帝或者也叫胜利冲昏了头脑,再者,上疏亦有文章可作,我偷偷看过那份奏疏,他将小爷爷全胜一事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纸七八千言,而阿尔奇援兵一事,只在末尾草草添了一句。若皇帝一路看的高兴,完全可能会忽略最后那短短七八个字。”   这正是官员们欺上瞒下的好手段,你说他奏了没有,他奏了,但他揣准了皇帝亦有好大喜功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一面,所以才敢押上这么一句。皇帝大笔一挥叫伏罡继续前进,伏罡在外不得不从,而若将来伏罡战败或者被歼,追究起责任来奏疏上伏青山是奏过的,他亦能推得一干二净。   晚晴双手纂着椅背许久才问道:“然后了,伏青山他现在究竟要干什么?”   铎儿道:“昨晚我爹那里得到的军报传书,说阿尔奇的人已经将朝庭大军与我爹拦腰相截,阮刚等守将上疏请求发兵支援我小爷爷,但我爹到如今还压着这份军报没有上奏。我觉得他是在拖延时间,不肯叫阮刚发兵去救我小爷爷。”   晚晴忽的站起来道:“走,咱们去他家问个清楚。”   铎儿忙拉了晚晴道:“娘,他这回子还在枢密院,下午还要进宫,我们要去也得是等他晚上散衙归家才能找到他。再者……”   他犹豫许久才道:“那毕竟是我爹,虽说当初负了你,可这几年也确实过的清苦,你去了少骂他几句,只劝着让他不要再意气用事就好,行不行?”   大人之间吵架斗气,最受伤害的还是孩子。   晚晴叹了口气道:“我派车送你去书院,你仍好好的去读你的书,这些事情上不要多想,娘自会看着处理。”   铎儿这些日子确实整日的请假,盘桓在伏青山身边不肯走,就是因为他早就查觉伏青山要害伏罡,所以装出个恋父的样子要从伏青山那里多听些消息。他人小鬼大,爱伏青山也爱伏罡,一个是爷爷一个是父亲,他那一个也不想失去。   晚晴送走了铎儿也不等天黑,自己骑了白鸽就往伏青山家中而去。   伏青山家中布置清减也无仆人,唯那个老妈妈并看门的老头她都见过。她将马拴在门外马槽边径自进了大门,见那老妈妈迎了上来,只问道:“伏青山的书房在那里?”   老妈妈见过晚晴,也知她是伏青山前面的妻子,指了内院道:“就是西边那一大间。”   晚晴进了书房,见内里还坐着两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在喝茶,抱拳礼道:“烦请两位大人在外间坐坐,奴家这里还有些事要办。”   这两个官员面面相觑,见晚晴说的理直气壮只好退了出来。   晚晴到书案上去翻,皆是些往来公文几摞子并的整整齐齐。左侧条案上还有些翻过页的宣纸,想必是他平常习字画画的手稿。她见并没有翻到什么关于北方军报的东西,心中焦忧无比跌坐在案后的太师椅中发呆。那老妈妈捧了杯茶进来,有些讨好意味的轻言道:“我家大人至晚必会回来,夫人饭菜喜好什么口味请告诉老奴,老奴去替你们做饭。”   “不必。”晚晴道:“我并不在这里用饭,只等伏青山。”   午后的阳光转过去晒着东墙,那两个官员又挪到了东边屋子里临门坐着低声说话。晚晴坐了许久有些无聊,起身上下四顾顶梁的书架,欲要抽本书出来翻阅。她上下看了许久,见有一本白色封皮裱糊装订过的小书,背书《清河县志》四个大字,便将这书抽了出来。   书封仍是《清河县志》四字,晚晴翻开扉页,见书:作者伏青山几个字,也知这只怕是伏青山自己编纂的,她离家已久,再翻开一页看目录,前面是清河县志及古往今来随朝代的名称变迁等,未尾有各村镇集市的介绍,晚晴便往后翻去,翻着翻着内里落出一张纸来,她展开来看,见右侧书着《洗衣赋》三字,鼻间哼出一声冷笑便往下读:吾妻晚晴,幼时因母发卖而入吾家,至吾家一十二年,敬双亲,育慈儿。……奉夫教子恪修德行,当为世间妇人之典范。吾特书以为记,伏青山。   晚晴才折了纸冷笑着,抬头就见伏青山站在书案对面望着自己。她扔了那张纸:“你是在讽刺我。”   伏青山取纸折了夹进书中,抬头双目中已是难言的深情:“并非,我说的皆是实言。”   “所以说文人言最不可信,因为活的都能叫他们写死,黑的都能叫他们抹白。”晚晴起身转出书案问伏青山:“伏罡是你嫡亲的叔叔,你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光照略暗的屋子里,伏青山眉下深深两个黑眼眶子,想必也是苦熬了多夜的原因。他盯着晚晴道:“我几年前就曾说过原因,可你一直都没有看,也没有给我回应。”   这回轮到晚晴怔住:“什么原因?”   伏青山道:“就是你在凉州时,我托丁季带给你的那封信,若你看过信,就什么都知道了。”   晚晴听他要往几年前扯,自然不肯上他的当,气的恨不能将这厮手刃:“你们可有出军令派兵去支援伏罡?”   伏青山转身后书架前将书放到了书架上,仍是背身望着书架:“将士们在边关打仗,情形瞬息万变。而帝王为军权故不肯放指挥权给做战的统帅,三军行动皆要靠京城枢密院来制肘。军书往来虽有快马相送,但马快还是战局变幻快?”   他回头望着晚晴道:“我欲要改变这种局面,如今就要以伏罡为祭,给李存恪一个血一样的教训,要他从此学会在军事上放权!”   晚晴怒无可遏,上前一巴掌扇到伏青山脸上道:“你为何不以自己为祭?你死了多好,孩子好我也好,我们大家都清净,偏你总不肯叫我过一天好日子。”   伏青山见晚晴扬手还要打,一把抓了她手腕道:“我曾给过你们机会,可你没有看,你为何不看我的信,若你当初愿意看一眼,今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晚晴见伏青山固执不能说动,只得又换了软语哀求道:“他是你叔叔,你们是嫡亲的叔侄,你千万想想办法把他给我救回来好不好?”   伏青山松了晚晴手道:“正因为他是我叔叔,我才不能容忍他夺我的妻子。”   “放屁!”晚晴高声道:“是你先休了我,要送走我的孩子我的田地将我发嫁,把我放在个无主的位置上叫人人都能来贪图一点?连伏盛都想睡一夜,伏罡为何不行?”   这是他最大的过错他亦无言能辩,伏青山闭眼听了许久才道:“寻常人家多收了三五斗还要纳房小妾回来,我不过是多娶了一房妻子,况且如今已经休弃,为何你就不肯原谅我。”   晚晴道:“寻常人家的男子不会因为多收了三五斗就休妻,也不会把妻子放在一个孤立无援人人都可贪图的位置上,你既当日做了就该承担后果。”   伏青山亦是咄咄相逼:“只要你一日拿不出休书来,你就一日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如今才知为何伏罡总不愿与伏青山正面交锋,他整个人陷入在一种自我建立起来的观念体系中,与寻常人无法沟通,偏执到近乎疯狂。   他如一头无人性的猛兽一般,是无法用眼泪或者亲情的言语来感化的。   晚晴了来骑了白鸽归府,进畅风院上楼翻了那小盒子,取了那《洗衣赋》与伏青山当年所书的信出来,她读了一遍那伏青山年少时卖弄文彩风流的《洗衣赋》扔到桌子上,再展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他书道:   晚晴:   我回乡几日,常听三嫂述及你过去的艰难日子。   不过恳请放心,村中诸人皆以为你与铎儿皆在京城,与我一起生活。   我看过箱子里那一双双的鞋子并你亲手纳制的衣服,皆是你的思念,针脚绵绵竟叫我无力承受。   ……   听二哥三哥述起当日,我才知你情由艰难,亦知伏罡当初趁人之危,你亦不过为他所迫。   我心仍向着你,若你心中仍有气,再难听的话我亦能承受,只要你消气就好。   若你心意已转移,就劝阻伏罡不要上京城,不要让我与他朝堂相对,若有那一天,我凭着这几年的谋划并今天所拼得的官位,也决计要杀了他。   晚晴扔了信纸目瞪口呆,他当年就曾写过这样的话,若当时她能拿给伏罡看,是否伏罡就会打消上京为臣的念头与她一起继续戌边,不参与到朝政中来,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困?   她扔了信纸咬牙切齿自言道:“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你伏青山。”   皇宫各门酉时中就要落锁下禁,若大臣们有急件只能从宫门中塞进去奏呈给皇帝,晚晴虽是命妇,但无谕宣自然不能亲见皇帝颜面,唯有圣人那里她可以递呈上去请求面见,但请呈也须得在清晨卯时开宫门时由西华门送入,圣人宫中内侍并尚宫们审阅过再奉到圣人手中,圣人点头后才能按圣人的时间来排面见。   此时已过戌时,想要入宫面见圣人是不可能的了。晚晴写好请呈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眯了不一会儿,眼看天色交了三更就急匆匆起床,带了关七与几个前院的小厮一并到西华门外,待四更宫门开启便递了请呈进去。   如此又心焦着等了许久,直到辰时宫中方才有内侍出来相宣。晚晴心中如有焦炭相煎,在寒风中等了许久,那内侍匆匆出来了,面上神色亦很不好,他见了晚晴远远行礼道:“伏夫人,小公主早起吐了奶,又此时有点发烧,咱家们远远看着,不好拿这些事情烦扰她,要不您改日再来?”   于女人来说,无论高居圣位还是寒门之妻,天下间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事。晚晴满心希望而来,叫这内侍一句话打击的失望无比,长久才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往回走着。   早起上朝的官员们此时络绎不绝要进午门,黎明的晨光中,忽而有人唤道:“伏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发烧严重,才刚刚起来,替换的晚了。   宰辅昨天我夜里发烧,替换的时候看错了版本,放的是最初版,在后面的设定里,男主没有成亲,有个大八岁的未婚妻。也没有流产什么的。因为越写,我就越发现他在某种程度   第九十一章 清河县   晚晴本神色慌张,抬头一看,便见着方心曲领一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身后一群文官相拥,正站在不远处对着自己抱拳。她顿了片刻,忽而认出来这应当是户部尚书黄熙,忙敛礼道:“妾身见过尚书大人!”   黄熙止退身后人等,漫步到晚晴身边,带她往边上走了几步,到高高耸立的城墙下时,才问道:“天色尚还早,夫人行色匆匆进宫,所为何事?”   他是一品重臣,当然比晚晴更知道北方战事。晚晴未语先红了眼眶,心道这人只怕还能帮帮自己,遂凑近前一步急切言道:“妾身是个深闺妇人,与朝事上也是两眼一抹黑。昨日偶然听闻伏罡在外只怕已经陷入重围,妾身不敢妄议朝事,但也要恳请尚书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叫他再下令出兵去援伏罡一回,好叫他能活着回来。”   黄熙点头道:“今日上朝,众臣们与皇上正是要商议此事,夫人还请回家听等消息,伏罡多年征战沙场,既便陷于危局,想必也会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夫人不必如此焦心,安心等他回来既可。”   这也不过无关痛痒的几句安慰。但见不到圣人,她一个妇道人家也难见皇帝,也就只得如此了。   与黄熙别过,晚晴仍不肯回家,站在午门外等众臣们下朝,也是想听个早朝议事的情况。   等了约有一个时辰,下朝的大臣们才自午门上退出来,朝臣们自然纷纷扬扬谈论的皆是伏罡陷入重围一事,皇帝自然急遣军令着阮刚等人强攻救援,但是如今北方各部形成统一联盟来对抗大历军队,伏罡远在风雪围困的额尔齐思河一带,援军还在哈尔河林,两地中间北方各部正在集结盟军,阮刚想要强攻或者营救都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从西北调兵,征粮草拨饷银,再出援军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从一开始,皇帝不过是想打场漂亮的歼击战以振军心,以振朝野仕气,也是想要为伏罡再多争取一些资历好能叫他在朝能服众臣而已。   如今局势经伏青山这昏了头的一拨转,北蛮各部经过深冬连天的风雪如睡狮转醒,暂时放下内部分争集结抗敌时,初春的冰雪已经消融,他们困寒一冬如饿狼转醒,前所未有的一场南北之战打响在即。本来在李存恪手中渐渐稳定了几年,正在走向有序的朝政又要开乱。   大臣们谏疏不肯叫战,各地抽不出粮草征不到税银,这样的乱局下,始作俑者伏青山自然也叫皇帝一路贬谛,撤了枢密院并兵部的职务,连督察院的使臣一职都撤掉,只叫他做个普通的应天书院的山正。   晚晴每日都要亲自都宫门口去探听消息,宫中也常有银物赏赐下来,她递了请多请呈上去却总未得蒙圣人召见。阮刚与西北相援的霍勇等皆陷入了各处的战争中,根本无法顾及远在额尔齐思河的伏罡。朝中休战之呼日盛,还有人提议出钱出帛,以帛止戈,亦是前朝常走的老路。   伏罡的死如今成了件既定的事情,不过是时间问题等丧讯而已,他在朝廷这些大臣们的心目中,其实已经死了。   人情冷乱世态炎凉,忠武将军府告别了昔日的热闹景象,重又回到当初的冷落门庭。唯那定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顾柚澜还偶尔上门与她闲话片刻,便纵有千言万语相解,丈夫没了的伤痛,又岂是人语能够缓解的。   到二月间恰好是他们回京一周年零三个月,晚晴心中虽早有准备,当白衣素服的内侍们捧着皇帝亲笔御书的丧报进府时,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直挺挺往后倒去。   因遗体未归,暂时只有丧报而不办丧事。既伏罡已死,晚晴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便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写封信将铎儿托付给如今只在应天书院任山长的伏青山,自己一人一马游游荡荡出了京城,孤身一人往秦州清河县而去。   且不说这几年一路钻营爬到高位,又一月之类一路遭贬只做个书院山正的伏青山收到照顾铎儿的信并晚晴书给他的休夫书心中做何感想,且说晚晴几年未归,伏村仍是她流浪路上唯一停驻过,能当做故乡的地方。   她虽腰中缠着九连环腿上绑着短刀,但毕竟是孤身一个女子,一身黑色短装劲衣一顶斗笠纵马狂奔,沿途也只敢住曾经与伏罡来去两回曾住过的地方。若是白日要歇息,也只在马上吃些干粮喝些水囊中的冷水。如此歇歇缓缓骑得十几日才终于到了清河县城。从清河县城一路往车集,正是春耕时节,一路上麦田粟谷田中皆是忙碌的农人,她才渐渐没了初上路时那份恐惧。   越往故乡,越有近乡情怯之意,况且一别四五年,她再嫁一回又丧了新夫,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无知妇人变成了一个可以孤身匹马横穿半个大历的盛年女人。   临近车集时,她见有处茶窠开在路旁,草棚下有些茶客在那里闲谈聊天吃茶,车马皆栓在路旁槐树下。既是近乡,她便也松了紧惕,下马拴到树上,进茶窠捡了张临马近的桌子坐了,招呼道:“店家,来一壶茶,再切半斤牛肉,若有软饼,可来半张。”   店家收过铜板,不一会儿便端了削成片的牛肉与一壶茶来。饼亦上了半张,却是凉的。晚晴就着饼吃了几口牛肉,便见一个穿件半旧绸衣的年青男子,带着个年约半大不小的小姑娘进了茶窠,因那姑娘生的有些面熟,她便抬眉多看了两眼。   晚晴一身亦是长年行脚客的打扮,黑衣黑裤,麻绳紧裹小腿。再她又戴着斗笠,自然无人能看清她真面容。那年青人身上的绸衣松松绔绔,显然并不合身,进内挑挑捡捡,背靠着晚晴坐了。自坐下便是喋喋不休,一会儿嫌弃椅子太脏,一会儿又嫌弃桌子油腻,再接着便不停嫌弃店家的牛肉卤的不够味道,说来说去,最后要了半张凉饼并一壶春茶,与那小姑娘两人吃喝着。   晚晴记得那小姑娘进茶窠时面上神情不对,此时便也注意听着,忽而便听到小姑娘问道:“果真只要宋大哥说话,县衙就能将我爹放出来?”   那年青人声音有些怪异:“当然了,我叔叔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知县,那是个最清正廉洁的老人,只要我带你到他面前说明你父亲的冤屈,他自然无有不放。”   晚晴顿时怔住。宋知县,正是在清河县为任了多年的老县公,因他爱民如子又最重礼仪,无论大案小案只要击鼓,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在清河县中享有十分的声誉。但是,那天她在伏青山案头翻青河县志的时候,记得末尾附过一言,正是那宋知县的辞呈与推荐继任人之言。   因伏青山在京中做官,宋知县希望能有个自己看好的人继任其位,才会特意写信往京中。   从过年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既便信函一来一往有耽搁,此时宋县公定然已经卸任,由继位者接任其知县之位。而这衣服都穿不正的年轻人,张口就言自己是宋知县的侄子,又说只要他一言既能放了那姑娘的父亲,一派鬼话推敲不得,显然是个骗子。   小姑娘吃了几口不肯再吃:“宋大哥,我吃饱了,咱们早些赶路呗。”   年轻人仍是有些怪异的腔调:“这饼多好吃,你要不吃我就吃了。要知道,小孩子们剩了饭,无生老母可是要降罪的。”   晚晴毕竟孤身离家,便是心觉得那小姑娘有些可怜也不敢多生事端。只是慢慢磨蹭着吃那半张饼,吃到一半时实在吃不下放下饼,便见那年轻人已经带着小姑娘出茶窠,正是反向车集,往青河县而去。   她心中有些牵挂放心不下,又怕那两人原本就是亲戚,如此犹豫着往回折了几步,再又调转马头继续往车集走去。才走得几步,便迎上一队人马策马而来,为首的一袭松青色圆领长袍,约摸三十上下的年级,只一眼她便认得那是当年还曾求娶过她的车贤。   既见了车贤,她便蓦然忆起,那小姑娘正是当年自己还曾抱着梳过头的车雨莲。一别四五年,那小姑娘如今也有十一二岁,骨骼容样大变,她自然一时半会不能认出来。   车贤面上一派焦急,领着一队家丁家仆纵马自晚晴身边冲过,往清河县方向去了。   晚晴顿得片刻,亦勒转马头一路跟上。她的白鸽是当年她尚还在伏村时,伏罡托花生到凉州传的信,拿那已死的踏燕与其它名马配出的种,幼时性子乖顺,但如今到了成年,只要果真策它跑起来,一般的良驹只能望其项背。   她见路远不能追,索性纵白鸽下了田地,自田地中绕着截路一路追过去,待白鸽超过了车贤及众家丁们的马阵,这才横缰勒马,长长呈了一声吁白鸽生生停在路中央。   车贤外出做了趟生意,才进家门就听老母亲说至少有半日功夫找不见车雨莲。他调来家下人细细打问,将她这几日的行踪问了个遍,才知是叫别有用心的坏人给拐走了。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未长成却也懂了事,要说长成,还正是傻的时候。这样大的年级若叫人糟蹋坏了身子失了名誉,一辈子也就完了。   车贤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大声生张,带着一众家丁一路往清河县追着,却也未曾告诉家丁们究竟是为何而去。他见一匹白马四蹄腾开自麦苗青青的田间跃上车道,正是冲着自己而来,心以为是拐了车雨莲的仇家,扬手呼家丁道:“都把家伙亮出来!”   言罢随即生生勒马,与家丁们止步在白马前。   马上一个瘦俏俏的黑衣人,以身段曲线来看,当是个妇人才对。   车贤做生意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独行的女侠客,此时不知对面这侠客是敌是友,缓缓抱拳问道:“不知大娘何故要挡车某的去路?”   那妇人一手持缰,一手缓缓摘下头上斗笠,轻轻唤道:“里正大人!”   车贤定晴望了片刻,见这白衽黑衫的女子容圆脸儿一双媚眼,便是不笑,眼中亦有几分温意,忽而喉咙间一阵错声,片刻才道:“竟是伏青山家的夫人?”   晚晴扬了扬手中那斗笠,自己转身策马往前走了几步,见车贤也追了上来,直接开口问道:“你可是在寻你家大姑娘?”   车贤一时间不能适应这该在京中做贵夫人的小媳妇如今侠客般的形容相貌,在脑中思索回味了片刻,忆及她爱孩子那股劲儿,也知她不是个会害孩子的人,压低声音道:“是。”   晚晴立即指着前路道:“方才我在茶窠中吃茶,见她与一个年青人进茶窠吃了碗茶便走了。因多年未见,当实未能认出,便未多行一步拦住她,却是我的大错。”   车贤已经策马要追:“怎能怪你。既你回来了,想必伏青山也在不远处,快些去找你家相公呗,车某赶着去救女儿,就不陪娘子在此闲话了。”   他身后的人见主人要走,自然也都策马跟了上来。   晚晴忙又策马追上车贤,在马上高声吼道:“我帮你去追大姑娘,你叫你家的家丁都在此等着。”   车贤皱眉片刻,勒止了马问道:“为何?”   晚晴压低声音道:“虽我不知你是怎样跟家下人们说的。但你家大姑娘是跟个成年男子走了,她还未嫁,眼看到了说亲的年级,声誉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下人们嘴长,便是救回来大姑娘,叫他们一通说,大姑娘的声誉就毁了。”   车贤岂能不知这些。但是命比声誉重要,没了声誉他可以养女儿一辈子。可若命没了,他就那一根独苗,余生怎过?   因不知晚晴根底,车贤也不多言,抱拳一礼扯起缰绳就要走。   晚晴自然知道车贤是有些小瞧了她,不肯信她。   她这些年,除了坐小月子的那一个月之外,未曾缀过练武,此时一根九节鞭已是用的炉火纯青。此时也不多言,只将九节鞭自腰中抽出,策马追上车贤远远甩鞭如游蛇出,随即策马到他身边而收鞭,那软鞭与钢锋相卡环扣着车贤的脖子,一用劲便将他整个脑袋拉到了自己怀中。   “叫他们在此等着,我帮你去寻大姑娘。若我一人对付不得,你再叫他们帮我,怎么样?”晚晴问道。   车贤有些呆滞,又叫一个妇人将自己脑袋拿索拴了,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缓缓点了点头道:“就照夫人说的。”   吩咐众家丁在此等着,车贤与晚晴俩人一路策马狂奔。路上虽偶尔有行人,但晚晴全然未找到那穿绸衣的年轻人。她跑了许久,在一处山路边勒马停下,回头抚着额头汗珠对奔马而来的车贤喊道:“里正大人,这般追只怕是追不着的。或者那人带着你家大姑娘根本没往青河县里去,而是顺岔路拐到了深山中,咱们往县城不是白跑一趟么?”   车贤勒止了马道:“我如今本在秦州城做个漕司,前些日子清河县老县公卸任,新县公继任,两厢交接,因我于清河县比较熟悉,知州大人便派我往清河县,要叫我在县中辅他些日子。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竟放出风来,说我在清河县犯了法事叫知县拿下了大狱。你是知道的,我车集府中唯有一个老母并一个幼女,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或者因此言叫人惑之,莲儿心急之下听信人言,今日清早也未与老母打招呼,一路便要跟着那人往清河县去解救我。我恰今日回乡,一听之下便知是被拐了,这才一路急急往清河县寻来。”   漕司,管的是一州之中的钱粮及转运等事。既车贤能做到漕司,显然也是弃商从官了。说起来,他应当还是乘了平王回京的春风,或者也有伏青山从中出过些力。否则,商官天泥之别,里正那等小差或者可以兼任,州县一级的官员,没有科举的门槛是不可能做到的。   晚晴边听边摇头道:“漕司大人,若果真如你所说,你便在清河县为任,贼人怎么可能将大姑娘带到县里去自投罗网。若我猜的没错,她是叫人拐到别处去了。咱们如今不能往县里去,您还是想一想,您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或者咱们回去再打问细些,先找出那男子是谁再说。否则,如此只怕难找。”   车贤策马走近晚晴,并望站了才侧首道:“当年为了能免些田粮税,一清河县的人都叫我得罪了。人人都当我是个恶吏,说起得罪人来,我得罪的太多竟挑不出个重点来。”   晚晴亦是沉眉思忖着,过了片刻,她忽而忆起一事来,遂问车贤:“如今咱们这地方信奉白莲教的人可多否?”   车贤摇头道:“未曾听说过。”   晚晴紧追着问:“那你可知我们伏村里的伏文与伏武,也就是伏盛的一双儿子,如今可还在秦州府当差?”   车贤鼻息一声哂笑道:“你家相公伏青山五年前曾回过一回清河县,自他到秦州府去过一趟,那两人便双双被贬回了老家,听闻过的极惨,如今落草为寇,大约在伊岭深山里做些打家劫舍的行当。”   这就对了。伏文伏武自幼在外,晚晴未曾见过他们。但伏盛的老妻吴氏是蜀中嫁来的妇人,深信白莲教与无生老母,见人犯了错,总要说句无生老母降罪。以那年轻人的五官相貌,晚晴此时细细思及,果真与伏盛还有几分相似。   想到此她又问车贤:“可有人知道伏文伏武具体在伊岭山里何处落草,只怕是他们劫了你家大姑娘。”   车贤愣了片刻道:“若说别人还且罢了,那伏老先生,我与他可从未有过过节。”   晚晴道:“你家大姑娘虽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必然也是识文断字的,寻常贼人怎能对官府事理熟知?唯有伏文伏武,当年在秦州府做过差,于官府中事知道的清楚,或者说的详细些,再说些与你长交往的人名,大姑娘听了熟悉,才会听之信之,任由其哄骗走,所以我推断必是那兄弟俩。”   车贤既在清河县呆了几个月,自然于山中匪盗们颇为熟悉。他摇头道:“若果真是叫他们拐了,只怕是为了银子,我得往县衙搬官兵来,趁此剿了他们才行。”   晚晴听他意思是熟知伏文伏武这股子匪盗的。她是妇人,不比车贤男子顾滤的少,随即问道:“那伏文伏武手下有多少人马?”   车贤道:“算不得什么人马,听闻拉了上伏村五六个不务正业的年轻人,统共只怕也就七八个人。”   晚晴已经策马往回奔着:“漕司大人,你先寻个家丁往县衙报信,咱们快走一步,若能先官兵而救出你家大姑娘,至少还能保得她的生誉。”   两人一路策马从大明山自车集这一脉而过,跃路往伊岭深山中。   伊岭山大而深,越往山里越冷,此时清河县各处已是麦苗青青,山中才不过吐了些新芽而已。山中一条小径,晚晴多少年的庄稼人,又跟着伏罡在外征战过一段日子,沿路看马蹄马粪,便知不是寻常猎人留下的。   行到难处皆是一处又一处的峭壁飞石,晚晴与车贤皆下了马,牵马一路走着。车贤虽失了女儿心思烦乱,却也于晚晴这身打扮十分好奇,遂边走边道:“当年伏青山回清河县,众人问起夫人去向,他曾言夫人在京中过的十分好。但既然他如今官越做越大,你也该安于后宅相夫教子百已,如何今番却是这样打扮?”   他不提还罢,这样一提,晚晴思及伏罡又是悲从中来。但她一回遭弃二回丧夫,这样丢脸又难堪的事情,自然不好与外人提及。   晚晴继续往山上爬着,缓缓摇头道:“我与伏青山早已合离,再无挂碍的,他那不过是说胡话,漕司大人不必信之。”   越过这处山头,便见往下一条深沟,沟再往上,尚还枯败的山林中一处乱旗飘零,乱旗下一间苍苍老庙破败不堪。晚晴提鞭指着那一处问车贤:“漕司大人觉得可是那一处?”   车贤亦爬上了山,皱眉细瞧了片刻道:“是一处老庙,与我在县衙时知道的无二,只怕就是那一处。”   晚晴将马拴了,又紧了紧袖腕,转身才要走,就听车贤忽而轻唤道:“夫人!”   “何事?”晚晴回头问道。   车贤道:“若你不嫌,可以唤我一声大哥。”   晚晴略略点了点头,一路与车贤下到那深沟里,寻颗树拴好了马,才对车贤说道:“我先一人上去探探虚实,你在此等着,若我得了手,自然会往这里来寻你。若我半个时辰不下来,你就赶紧出山去呼县里的救兵来剿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起于那里,就止于那里,所以,晚晴回老家了。   第九十二章 高山   车贤虽为商又为官,但与伏青山一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仰头看那小娘子一袭短衣跳跃攀爬,灵活而又轻巧,忽而会意方才一路爬山时她放慢脚步,也是为了迁就于他。自家的女儿虽重要,但放任一个弱女子到虎穴中去,也实在不是男子该有的行径。   想到此,他索性也挽起宽袖一路往山上爬去。   这不过一处废弃的荒庙,北方农村常有的土坯墙,几处坍塌,几处烟熏火燎。另从那处山头上看起来飘扬着的旗子,此时再看,竟然是方才那年轻男子穿的那件绸衣。他想必极其珍爱这绸衣,回到巢中便不肯再穿,洗了挂在外头晾着。   庙后悬山处搭着几块板子,自然是那五谷轮回之所。晚晴不知庙里有几个人,当然不敢从正面强攻,转到庙后自一块塌墙外俯身望内,便听得正殿中有喝酒划拳的声音。那两檐门内拴着几匹马,正自一个槽里嚼着草。   晚晴顿了片刻,忽而听到西边挂着半边帘子的屋子中吟吟一阵女子哭声,心中这才一颗石头落了地:果真,那车家大姑娘确实是在这里。   要知道,虽她有此推断,可心里也担悬着。万一不是落草为寇的伏文伏武而是其他人拐了车雨莲,她拉着车贤错过最佳营救时间,便是做了两次罪人了。   “晚晴!”忽而有人自后轻唤。虽片刻间便会意是车贤,但晚晴还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压低了声音道:“如今我并不知道这庙里有几个人,若万一人多咱们打不过,你得去搬救兵。你怎能不听我的话私自就跑上来?”   车贤也知自己做的有些糊涂,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个男子,怎能放任一个妇人冒险?”   晚晴见西厢中出来个男子,一身粘粘搭搭的黑衣,不是方才在茶窠中见过的人是谁。她压低车贤的脑袋一同俯身,便听那男子叫道:“胜子!胜子!”   居然还有胜子?   那可是当年伏盛手下有名的一条好狗,伏盛做恶行,一半的手脚皆还是他。听到他的名字,晚晴就想起小寡妇马氏死的那一回,他提条绳子自伏识家院子里出去的情景。   马氏可是活生生叫他勒死的。   自这小庙大殿中歪歪晃晃走出个人来,果真是几年未见的胜子。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当年还是个年轻汉子的胜子如今竟是又老又苍,瘦成一条麻杆一样,胡子苍苍,穿件破衣点头哈腰跑了出来叫道:“文哥!”   那拐车雨莲的,正是伏文。因自幼在清河县读书,晚晴不过略见过一两回,到如今长大了自然认不出来。他拿杆子自殿檐下勾那绸衫下来,边穿绸衫边说道:“你替我好好守着那小姑娘,莫要失手弄死了她,要知道,咱们图的是钱,不是人。待我们从车贤那里勒注钱财回来,有的是姑娘叫你们日夜的嫖弄。”   胜子连连点头应着。伏文又高叫道:“都别喝烂酒了,天色眼看渐黑,咱们得往车家集去了。”   他话音才落,登时大殿中呼啦啦涌出五六个人来,其中有晚晴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想必皆是大明山一带的地痞流氓,叫伏文伏武两个招拢在此打家劫舍。   伏文四顾着看了片刻道:“把脸都给我遮起来,车贤此时只怕已经到清河县了,守家护院的家丁们肯定也全都带走了。那车府如今空虚,他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富翁,攒一辈子也只为咱们兄弟今天发一回大财。咱们一起下山,哥哥我先探路,你们随后跟着,今夜三更,就是咱们发财的机会。”   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样狠毒的主意。晚晴见他们以然要下山,心叫一声不好,忙在车贤耳边低声道:“你快快儿的绕路下山,将一匹马藏起来,另骑一匹出山去搬救兵,我好进去救你家大姑娘。若叫他们下山看到那两匹马,今日咱们三人谁也自这山里走不出去。”   车贤道:“那里还守着个男人,你果真能对付得了他?”   晚晴推了车贤一把道:“你这个男人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我若对付不了他,就不揽你这差事。”   车贤自那茅房后一溜儿窜烟下山去了。紧跟着,伏文带着几个土匪们也牵着马一路尖嚎着下山而去。这时候小破庙里就只剩下胜子与车雨莲两个人了。虽伏文走时还曾交待过,但胜子可没打算放过这小姑娘。   他站在西厢门外抱臂笑了片刻,忽而撩了帘子便去推西厢的门。车雨莲在里头吓的哇哇大哭起来,想必也是阻着不肯叫他推开门。   晚晴一手短刀一手九节鞭,自短墙上跃入院子,趁着胜子推门的功夫鞭如游蛇吐信,直冲他脑后而去。胜子觉得脑后一阵风猛一歪头,晚晴的九节鞭便钉到了门上。她一击不成另一手还有短刀,往前扑的时候短刀已经送到了才刚转身的胜子面前,胜子险险一躲,刀如他的锁子骨,晚晴随即又抽了回来。   两厢戒备,胜子皱眉看了许久,惊叫道:“你竟是晚晴?”   晚晴不语,持短刀一步步往台阶上逼着,慢慢转到窗子下面时,边盯着胜子边高问:“大姑娘,你可还好?受伤了不曾,有没有被绑着?”   车雨莲一听是个妇人声音,虽不知她是谁,却也高声回道:“我未曾受伤,只是手脚叫人绑住了,好婶子,你救我一回,我永生永世不能忘了你的大恩。”   胜子趁着晚晴分神的功夫,转身要去提廊下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而晚晴恰也趁他提砍刀的功夫重又抓九节鞭在手中,将短刀插到了腰上。   如此又是两厢站在屋檐下盯着彼此戒备。   胜子这两年打家劫舍学了些拳脚功夫,反手抓刀忽而一声怪笑:“不要脸的贱妇,打死了老族长,害我们兄弟几个如今落难到如此地步,我兄弟几个无一日不计划着奸了你,你倒好,京中贵夫人做不得,竟自己送上门来来了。”   他边说边抡着砍刀冲了过来。晚晴远远往后退着,手甩九节鞭再一鞭甩出去,却是直奔胜子无戒备的大腿,一击即中,在他低头回护的片刻,扔鞭换刀,两步冲上去一刀抹在他脖子上,血立时便冒了出来。   她这动作一气呵成,此时也不多看,连忙回头去推那西厢的门,推开便见手脚俱遭反绑的车雨莲正在门边跪着,显然她方才是以身死命在顶着门的。   晚晴一路割开她身上绑着的绳子,出门也不看那倒在血泊中的胜子,才拉着车雨莲出了山门,便听得山下一声怪叫尖嚎 。于那尚未萌青的枯枝乱杆中,晚晴远远见车贤正策马往山中奔着,而身后,正是伏文伏武带着几个手下一路追赶。   车雨莲急的跳脚大叫道:“婶子,那是我爹,咱们快去救他。”   晚晴回院子解了拴着的最后一匹马,扶车雨莲坐上去,自己也骑了上去,高喝道:“抓紧缰绳,咱们要往下冲了。”   车雨莲回头看了许久,忽而叫道:“我认得婶子,您当年来我家做过客的,好婶子,你既杀得土匪,就去救我爹一回呗。”   晚晴苦笑着摇头,便策马便道:“大姑娘,那里有四五个男人,正面交锋我肯定打不过他们。咱们得既刻出山去搬救兵,你爹如今得看他自己的命硬不硬,若硬,只要能扛到救兵来,若不硬,我也没办法。”   她虽因为失了丈夫急伤攻心之下一惊而走,冷静下来却还想起有个铎儿为牵挂,救车雨莲也不过是因为在茶寮中未出手相帮,想要弥补些心中过失。但救车贤,就成了拿命去搏,她与车贤的交情,还没有深到能以命救他的那种程度。   恰她们才行到山下,遇上新任的清河县公亲自带人来剿匪,晚晴为防众人看到车雨莲,传出去于她名声有碍,便将斗笠遮到车雨莲头上护着,提鞭上前说明情况,待县公亲自带人去追了,才牵马带着车雨莲一道出山,往车集而去。   过了出山时的险境,晚晴走了一天脚痛不已,遂也翻身上马,任由马匹驼着两人慢慢走。车雨莲担心父亲安慰,在马上愁眉叹气了许久,忽而道:“当年婶婶离开伏村,可是上了京城?”   晚晴应了声是。车雨莲又道:“我爹还曾上京城寻过婶婶,回来之后也闷闷不乐了许久。再后来,听车鹏家婶婶提起,我们才知道原来你丈夫在京城做了大官儿,而你也成了官夫人。”   天色眼看渐黑,已到了车集路口上,车老夫人远远叫一众人围着,皆是焦心不已的样子,显然也是在等车雨莲的消息。晚晴放车雨莲下马,替她遮好斗笠叫她自己自后门绕回家去,毕竟一群人看着,车雨莲如此直当当走到人前,只怕将来要传口舌。倒不如悄悄回家,使个贴身的丫头唤老夫人归家,再细细商量个好说法出来,以圆她的声誉。   她正勒马要走,便听车雨莲问道:“婶婶能否在我家住上一夜,若我爹能得回来,我叫他感谢您。”   晚晴摇头道:“不必,我还急赶着回我自己的家了。”   过灵泉集时正逢散集,背着背篓挑着竹筐的乡邻们看鸡看猪,皆是背着筐子往各条小路上走着,那筐子里背的,亦是她当年最心爱之物,如今见了心里仍有雀跃,方能冲淡一点心中失夫的焦苦。老花眼的老秀才正在慢慢的收拾摊子。晚晴下马牵着马到他跟前,拱手叫了声:“夫子!”   老秀才远远看着晚晴皱眉,张大了嘴等她的下句话。晚晴忆起当年曾在这里读过信的自己,自怀中掏了一把铜板出来递给老秀才道:“多谢夫子当年替我读信。”   她见老秀才仍是仰了头远远的望着自己,再不多言,牵马转身离去。   若不是那封信,她如今还是这村中的乡民,也背着筐篓春天看猪秋天卖薯,包着帕子趿着草鞋,每每逢秋,脚皴裂的地方深深浅浅往外流着血。   是伏罡,把她带出这里,让她从此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可他竟就毫无防备的,死了。   一路往伏村,晚晴索性也不骑马,只是牵了马一路走着。转过山弯的地方,她曾在那里唤住过伏罡,他拽了筐子提了她的小黑猪,她满心的往前奔,心中牵挂着上京赶考的伏青山。那时的她,眼中只有伏村这方小小的天地并那几亩田地而已。   转过山弯,冬麦苗子抽的都比山那边要更盛一些,田间皆是赶着天黑锄草的村妇们。再往前行过了灵河大桥往前几步便是她曾经的家,但是一到村口便能见这地方与四年前相比完全变了样子。   村头第一户尺长的方形青砖砌起的大围墙,墙上一溜水的檐瓦将整个院墙包裹起来。内里青檐高挑红柱长椽的房屋高高耸立着。她转到院前,铁皮包印,乳。钉暗锁的朱红色大门上一把大锁相横,她曾经生活了八年的那所院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叫着庄严古素的大宅所取代,而旁边伏海倾尽家财所建起来的那座,全村最大的院子如今屈居一角,叫它衬托的份外形黯。   过了伏罡家往后,伏铜家,春山家、高山家亦是高墙大院,唯有伏识老娘的那点院子比伏罡家还要破败。晚晴自腿上抽了短刀出来,拿刀背去砸伏罡家门上的大锁,刀柄毕竟无力,几下砸不开,她便准备要去隔壁伏铜家借把斧子来砸。   她才转身,见脚下一个三岁多还穿着开裆裤的小皮孩子正满嘴口水望着自己。这孩子容样肖似伏铜,恰是厚子小时候的模样。晚晴觉得有些好笑,抱起来替他擦了口水问道:“你爹是谁?”   这孩子不说话,只是流了口水不停笑着。晚晴见他衣服还算干净,叹了口气道:“看来村里日子比原来好过了,你哥哥们可没有穿过这样干净的衣服。”   “这是……晚晴?”晚晴回头,见老了许多的高氏提着一筐篮猪草正皱眼瞧着自己,两腿上皆是草色,显然刚从田里回来。晚晴将这孩子抱递给她,笑道:“嫂子你可真厉害,又有了这一胎儿子。”   高氏面上才有了喜色,听了这话也不接孩子,撇了撇嘴道:“快放下,我可不抱他。”   “凯儿!你在那里?”不一会儿矮矮小小的车氏从自家院子里跑了出来,见了晚晴亦是以手捂嘴,许久才道:“这竟是晚晴?”   她一把抱过晚晴怀中的孩子,柔声道:“儿,娘叫你不要乱跑,你怎的又忘了?”   凯儿伸手爬进车氏怀中,不停流着口水望晚晴。晚晴见高氏给自己使着眼色,又觉得车氏可怜又觉得自己尴尬,对高氏言道:“嫂子去取你家的斧子来,我要劈这锁。”   车氏忙摆手道:“你好好砸那泰正家的大门干什么?你家如今修的府第一样,你切等着我去给你拿钥匙。”   晚晴忙止了车氏道:“那一户再不是我的家,我已经嫁给伏泰正了,这一户才是我的家。”   不但车氏,就连才走远的高氏都停下脚步,两人不置信的望着晚晴,齐声道:“青山娘子,你可不要乱说话。”   晚晴道:“真的,我已经嫁了伏泰正,如今恰就是这户的妇人了。”   她见高氏还不去取斧子,自己从路边捡了块石头抓住锁子一通砸,砸断锁子推开大门,回头笑对车氏言道:“若春山不反对,我今晚到你家蹭碗饭。”   车氏随晚晴进了院子,堵住了晚晴道:“青山曾回来过一回,言你跟那阿正叔并无往来,你在京中给他做夫人做的好好的,你怎的一回来就往这户走,这不是替自己倡名声么?”   晚晴将马牵到后院,回来见厅房门亦锁着,索性也一砖头砸开推门进去,内里满屋子的蜘蛛网七横八划,墙根一堆一堆的土皆是老鼠打过洞的,她皱眉屏息道:“这家又不存粮食,老鼠竟也来打洞?”   车氏在外看着,见晚晴出来四处找着扫箒,拦住了道:“你给嫂子说实话,你出门后究竟怎么回事?”   晚晴自屋子里取了两把小椅子出来在檐下擦净,请车氏坐了才道:“我出门就跟了伏泰正,这些年也一直跟着伏泰正过夫妻,至于伏青山,就算他不休我我也要休他。”   车氏放孩子满院跑着,上下打量着晚晴许久才道:“你变了,变的跟我们不一样了,虽你穿的这衣服形样不堪,不知怎的我竟有些嫉妒你。”   她望着院子里欢跑的孩子,忽而就流下的两行清泪:“我本来也是能走的,可是心软舍不下春山,一年又一年的凑和着,凑到有了这孩子就越发不能走了。”   她话音才落,春山自外走了进来,他们兄弟的臭脾性,皆是拿妇人们当空气一样看待。他先抱了凯儿,侧眉扫了车氏一眼道:“不回家做饭在这里闲扯什么?”   车氏不敢不应,起身回头对晚晴道:“晚上我家来吃饭。”   晚晴忙道:“不了,我到厚子家吃一碗就得。”   她送车氏出了门,自己自后院井中打水出来洒扫庭院,包了头巾将厅房三间屋子中的蛛网等物清扫一空,又将伏罡当日所住那张老床擦了又擦擦的干净,再从箱子里翻出早叫虫子蛀成网的铺盖在院中拍打晾开,这才往厚子家去。   高氏家仍不过菹菜汤饼,因晚晴要来,特意炒了碗葱蒜咸肉摆在正中。厚子与换儿皆成了正当年的壮年劳力,有一个朝中为官的叔叔做靠山,厚子如今也已娶得一房媳妇另起院子成了家,换儿身边却还少房媳妇,是以即便日子好过了,伏铜一家仍是一如当初的省。   高氏赶伏铜与换儿父子到厅房去吃,自己与晚晴在西屋炕上坐了,搅着汤碗道:“青山才是咱们大明山一带真正的人材,他三年前回村一趟,乡里连咱们的田粮税都免了,要不然,光高山家就得卖掉几个。”   晚晴默默吃着那碗菹菜汤饼,高氏所做的菹菜仍如原来一样有股馊味,她吃了几口问高氏道:“如今咱们伏氏一族的族长是谁?”   高氏道:“原先是伏盛家的伏文,后来不知怎么的州上查贪墨查到他这里难抓了,如今是你家二哥当着。”   “高山?”晚晴有些惊讶不信,抬眉见高氏也是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笑道:“高山竟能当族长。”   高氏道:“还不是青山的面子?他在京城做大官,替我们免了田粮税又自修了院子还修了路,连秦州府都由他照应,这个族长不给高山给谁?”   晚晴自来还未见过高山,但也知他脾气难缠,不过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年,当年就不曾怕他,更遑论如今。   高氏有意无意要打听些别后的话,天色渐暗晚晴心中又想起伏罡来,也没有心绪与她谈这些,胡乱应付了几句,吃罢饭到春山家门上轻唤车氏,车氏还未出来,春山抱着孩子出来冷眼看了晚晴一眼问道:“你好好的不到自己家去住,砸阿正叔家的院门做什么?”   晚晴伸了手道:“把伏青山家的钥匙给我。”   春山手中本就捏着钥匙,此时也不给晚晴,自己抱着孩子在前走着:“青山在外做着大官,无论你在外怎样,回村必得要给他留些体面。别人虽不知道,我却知道你与那伏泰正有些不清楚,”   晚晴止了脚步道:“春山,我早就嫁给了伏泰正,如今是你的叔母。不瞒你说,如今他已经死了,我就要替他守着这个门户。”   春山抱着凯儿回头,不置信的看了晚晴许久,转头走到伏青山那青砖溜檐的大院门下开了锁敞了门道:“你若还要脸要命,那怕青山再娶得几房就算一辈子都不碰你,你也要在这里给他守到死。”   晚晴懒得跟他废话,进门推了那红漆抱柱镂花八窗四门开合的大屋,内里一水漆色油亮的老红木家具,虽无人住着也打扫的干干净净,墙基上的青砖一直垒到半人高的位置,自然没有老鼠能打洞进来。晚晴左右相望,一边砖纸打底的大炕,一边黄花梨木的螺丝拔步大床,一体的窗子透着亮光洒进来,阔朗,温暖,虽无铺饰却也舒适整洁。   这个家从里至外都不再是她从前那个家了。   她自内抱了伏海与伏罡母亲阮氏等几个祖宗的牌位出来,淡淡道:“你仍自己锁门吧。”   春山见晚晴好话不听,放下孩子抖着手锁了门,急急往高山家而去。   晚晴回家重又拍打过一回虫子蛀空的铺盖,在伏罡那大床上胡乱裹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起来喂过白鸽就准往灵泉集上去置些铺盖粮米等物。她净过手面才开了大门,便见外面背身站着个深褐色万字绸纹长衣的壮汉,他听得门开回过头来,十分轻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晚晴几眼道:“不要脸的妇人,我家青山的脸都要叫你给丢光了。”   高山如今发了福,背宽肚圆穿着双长筒帆布靴子,缘边的白布一丝泥印都无,可见是没有下过地的。他见晚晴还牵着匹高头大马出来,往后避了避躲开那马又低吼道:“你若不想我拖你到大槐树下脱了裤子打,就趁早给我滚回青山家里去。”   晚晴本不欲与他多缠,却也叫他脱裤子这样轻贱的话激起了怒气:“伏高山,当初要赶我起身的人是谁?你敢不敢把你当年赶我起身时在那院子里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我如今早已与伏青山合离,嫁谁是□□,你管不着。”   她言罢翻身上马,伏高山见她理也不肯理自己,紧追了几步吼道:“有种你就别回来。”   晚晴勒马回头道:“我至晚肯定回来,你若真有节气,就快些把我的地全还给我。”   第九十三章 棺木   高山如今种着三家子的地,端地是个小地主,手下长短工也有几号人,听了晚晴的话一时转不过弯来,又急又愤问道:“我怎么会种你的地?那一片是你的地?”   晚晴道:“我跟伏泰正成了亲,我是他娘子,他的地自然是我的。把我的地还我!”   娄氏如今亦是越发的胖,赶上来拦住了伏高山问道:“阿正叔给我种的地,她凭什么要走?你可千万不能给啊。”   高山气的恨不得跳起来去打晚晴,见晚晴一人一马得得已经出了村口,气的回头骂娄氏道:“无知的妇人,滚回家去。”   言罢急匆匆自往上伏村而去。   到京城富贵乡中生活了一回,又伏罡是个宠妻又浪手的男子,凡用物皆是顶好的东西,晚晴如今也叫他惯出个毛病来,此番回乡再看集市上摆摊的布匹被褥便有些看不过眼。她一路牵马走着,寻了集市上最大的一间布料绸缎庄进去,自挑了绸样被棉棉质里子并还算看得过眼的棉花叫那缝娘替她缝着被褥,这才复出门去置些粮米油盐并菜蔬等物,置好了装到马鞍上跨着的篮子里,这才回来寻被褥。   一路骑马回到伏村,到了村口远远就见伏罡家门上围站着一大群人。高山仍是那万字纹的绸衣站在正中间,如今不知那里学来的年级轻轻还捉着个拐杖。晚晴亦不下马,见这一村的男子们皆仰脸看着自己,冷脸问道:“你们围在我家门上做什么?”   上伏村的一个男子先一指指住了晚晴道:“青山如今在外做着高官,他未休你你就不能再嫁,就算他将你休弃了你也只能寻处古庙替他守贞,才是女子该有的德性。谁知你竟厚颜不知耻嫁给了伏泰正,这样的行径,族长大人如今要替开回祠堂正正族风,快快的从马上下来。”   晚晴见他往前冲着,已经伸手从腰上摸着九节鞭,仍是冷面道:“伏青山当年休我的放妻书不只一人看过,难道你们的眼睛从他升官发财以后就都瞎了?脑子就都坏了?竟然不记得当年怎样逼我出这村子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伏高山。   伏高山清了清嗓音道:“不要提当年,你不过一个妇道人家,青山敬你我们便敬你,你自甘下贱我们也不能再容你。青山当年休妻也是一时的兴起,他曾从县衙拓过一份婚书回来,如今还在我家八仙桌上供着,既有那份婚书在,你就是他的夫人。你再嫁伏泰正就是与人通奸,我就治得了你。”   晚晴冷笑道:“就算他伏青山不认帐也没关系,因为我出京时已经递了《放夫书》亲自把他给休了,二哥若不信就请快快的寄信去问伏青山。若他不承认,我亦有拓本在此存着。若要打官司,你尽管写诉状就是。”   她见围的人多也不抽九节鞭,翻身下马时顺带抽了绑腿中的短刀出来捏在手中。上伏村的伏康见晚晴下了马,趁她不备一把就来扯她的头发。晚晴自上回小产之后便总爱掉些头发,她本有一头浓黑柔顺的发,如今渐渐掉的不及原来厚实,梳了发髻也总觉得没有原来膨松好看,是而深恨掉发。   就连铎儿或者伏罡偶尔摸一把都要混身起毛,这回见这粗鲁的中年男子如个泼妇般伸手来拽自己头发,气的转身一刀就划到他手背上,怒骂道:“你是泼妇人么?”   伏康从娘肚里出来到如今,只见过唯唯喏喏的妇人们,便是晚晴,当年也与伏村这些妇人们一般是个爱笑爱红脸的羞怯小妇人,谁知她今日竟下了这样的狠手。他看着自己手上一条长长的伤口血往外涌着,又羞又恼捉了自己手大叫道:“这泼妇竟然持刀伤我。”   高山气的直拿拐仗戳着地高叫道:“反了反了,天下间只有男子休妻,那有女子休夫,我既如今掌了伏氏一族,今天就要好好拿你祭一回家法。”   伏罡虽不曾手把手教过晚晴,但毕竟传授过她许多自保及格斗的技巧。晚晴此时见人多自已不好与他们争头,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几步上前就拿刀抵住了伏高山,这才高声道:“本朝明例,男子可休妻,女子亦可休夫。妻子择高婿,相公寻贤妻,分别便是两相宽。法令能休夫,我为何不能将他休弃?”   高山见伏康手上还往下滴着血,才知晚晴嫁了伏泰正后也学了他没人性的手段,动不动就要给人拉上一刀。他如今日子好过也不过几年,不缺粮食有衣有物受人尊敬的好日子还没有过够,又娶得房小妾正是贪欢的年级,虚伸了双手止着两条打颤的腿结结巴巴道:“晚晴,有话好好说,你千万不能学伏泰正那样动不动就上狠手,你可知清河县令与我也认识,我叫衙役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晚晴心中鄙夷伏高山的软耸样子,紧了紧手中短刀割破了他绸服上好大一块,一把将个高山狠推到人群中才道:“我也不过回来短短住得几日,也不想因为这些事情与你们多废话。你们若觉得我嫁了伏泰正是犯了国法,自拟了诉状去县衙告我即可。若你们是为了要替伏青山争些面子而胡搅蛮缠的话,我也正心烦,不介意再多拉几刀叫你们多见些血。”   高山因青山的原因这两年着实过了些风光日子,今日叫一个妇道人家拿刀相抵,他也肥胖了,几乎压倒一圈人,叫大家扶起来揉了半天的腰子才缓过心慌,又气又羞挥手道:“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   上伏村的几个男子本就不服高山管束,高声叫道:“族长大人,难道这事儿就这样完了?”   本欲散去的众人们又停下脚步,皆望着伏高山欲要寻个答案。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的伏春山粗声道:“那就叫县公来替咱们断这个案子,今日必得要惩治了这个贱妇。”   听了春山这话,一群人转眼又紧围了起来,立逼着就要来抓晚晴。   “知县大人驾到!”忽而村口上锣声一响,一声高呼。众人皆惊的回头,便见自伏青山家院墙那边,新任的年轻知县大人果真穿着官服戴着乌纱,跟着顶轿子一路走了过来。   伏高山虽是族长,又有个当大官的弟弟,但县官不如现管,在这些官老爷跟前自然不敢马虎大意,远远的就抱拳伸手,跑上前便撩起袍子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草民见过县公大人!”   年轻的县公也不说话,略点点头笑了笑,待落了轿,转身亲自掀起轿帘。轿中端坐一人,戴硬幞而着官服,面色却十分冷肃。伏村一众乡民们伸着脖子老长看了半天,才窃窃私语道:“这竟是当年收田粮税的里正大人,他竟又高升了。”   车贤下了轿子,也不理高山与春山等人的跪拜,一路走到晚晴面前,远远伸出手结结实实对着晚晴拜了三拜,才道:“我父女两人的命,以及我车贤一府老小,皆是有赖娘子才能有今日,车某不知如何感谢娘子的大恩。”   晚晴看他身上脸上皆有些挂伤,尤其脸上叫树枝划过叫石头擦过的几处,皆十分滑稽。但能于众匪手里逃出条性命,也算他命大。   她回身推着自家院门,待开了门便迎车贤进院子,边走边笑道:“不怕漕司大人笑话,自伏青山弃了我,我无处可归,便又跟了隔壁这一户,虽是伏青山的叔叔,伏泰正却与他是两样人。天下间再好没有的一个人……”   光是伏泰正这三个字自她嘴里出来,晚晴已经开始结舌,眼泪在她眼眶里打着圈儿。她不想要叫车贤看到自己的失态,才要转身,车贤已经送了块帕子过来:“我亦知道北边的战事,听闻他已经死了。”   院子外面密密麻麻皆是村民们的脑袋,一层层挤着要看个新鲜。   车贤转身关上内院两扇大门,回来见晚晴仍背身站着,在身后站了许久,才道:“这些乡民们眼小心浅,既知道你再嫁他人,为着伏青山的缘故,只怕也不能叫你住的安生。若你不嫌弃,我府上还有几处空闲的院子,你愿意住多久都使得。若你不愿意住在车集上,清河县我亦有院子,或者秦州府,无论那里都使得。”   他亦失过伴侣,知道伴侣不比父母,不比孩子,从陌生人成为至亲,再失去,天塌了一半,地也陷了一半。这样的悲痛,是无人能够安慰的。   晚晴听了车贤这话,以为他是怜自己无家可归,忙解释道:“我在京城,也一样儿的有家有业,便是失了夫,一份无忧的生活总可以自足。来此并不为无家可归要寻个去处,只为心急不能自抑,才想回来替他料理料理故居好缓解些心中的焦苦,漕司大人若无事就请回去吧,若果真记我的恩情,就替我好好弹压弹压伏青山这两兄弟,他们实在是欺人有些太狠。”   车贤想起自己当年失了妻子,亦是成日的无头乱走。或者在外人看来,他似是没心没肺不知哀伤,成日闲不住的要往外跑。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的焦苦,明知妻子就埋在土里,却总希望天大地大,自己走着走着,于人群中就能重又碰上她,能失而复得,能重新开始过日子。   他抱拳别过,出门便关上院门。过不得片刻,晚晴便听得外头噼噼啪啪板子打在光屁股上的声音。   她听着那哀嚎声中有高山也有春山,心中竟觉得有些可笑,暗道这车贤明面温温,下起手来却也是个狠的。   至晚,晚晴熬好了浆糊正替自己糊着墙纸,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便见高氏车氏并娄氏三个齐拥拥挤进了院子。晚晴见她们面上神情有些带着好奇的怪异,禁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你们的丈夫因我而挨了板子,你们还来寻我,也不怕回家要挨揍?”   车氏先进厅房替晚晴涂着浆糊,糊好了递给高氏叫她往墙上贴着,笑叹道:“你今天干的可真是叫我解气。”   娄氏既知晚晴不过略住几天,并不会与她相争田地,自作主替晚晴拍打着被褥:“高山因着有个做官的弟弟,这几年连着倡狂,新纳进来那个妖精,比我的玉儿还小一岁,我恨不得你叫里正大人打死了他才好。”   晚晴惊道:“高山竟然还纳了妾?”   娄氏苦瓜脸一拧已经挤出了眼泪来:“当初税高粮少嘴巴多,虽过的苦却也不憋气,如今没了田粮税,粮也多了嘴巴也少了,可日子却过的更糟心。”   高氏冷哼一声道:“你就是太软,自己立不起来才叫他欺负。好不好你就将那小妖精打死又如何?难道他伏高山还能休了你?我听人言妾是可以随便打死不论罪的。”   车氏道:“怎能不论罪?别干那样的傻事,那不过一个玩物儿,高山又小气舍不得金银给她妆裹,现在打破了屁股趴在炕上顾不得她,过几天你不赶她自己都会偷偷溜走的。”   晚晴着她们相帮,短短半个时辰就将个家布置的有模有样。至晚又到伏铜家蹭了碗饭吃,回来时经过伏识老娘家门口,那叫两旁高门大院衬着的小院子里上房连盏灯都不点,晚晴站在门上忆起马氏来,再忆起伏罡又是伤心难抑,转身才要离去,便听得院内几声短短续续的咳喘声。   她回家拣了一盘自己今日新买的糕点,又取了个洗净的旧壶灌了满满一壶桐油,并着些新买的鸡子清油一并提上又到了伏识老娘家。天色已暗,这古旧的老屋中一团浓黑,晚晴唤道:“大娘!”   “啊?”伏识老娘的声音比之前几年更加苍老了不少。她起身问道:“谁?”   晚晴自己带着火绒火石,打着了团火问道:“大娘,你的灯盏在那里?”   伏识老娘道:“我不用灯盏,早烧干了茧子不知弄到那里去了,你是谁呀?”   晚晴此时已经熟悉了黑暗能看见她卧在炕上,自炕沿上坐了道:“我是晚晴。”   “晚晴?”伏识老娘思索了许久才道:“那是个好孩子,走了还不忘我。春山媳妇原来给我许多鸡子,都说是她给的。”   晚晴听她说话有些疯癫,上前握了她手道:“我就是晚晴,我回来看看你。”   伏识老娘回握着这年轻女子柔软富有弹性的手,用力握了握道:“好孩子,我快要死了,可是棺材还没有着落,你去给我问问胜子,他答应我的棺材什么时候给我。”   晚晴叫她这问法问的怔住,正愣着,高氏端了盏灯盏进来道:“她如今疯了,说话疯疯颠颠,你不要信她。”   灯盏照明了半边屋子,晚晴这才看见污油浆成硬片的薄被下一头白发皱纹横生的这老妇人,她一双眸子如垂死的鹿般眼巴巴望着晚晴,张了张嘴又念叨起来:“胜子欠我一幅棺木,那是我拿儿媳妇的命换来的。”   高氏亦在炕沿上坐了,揣了手道:“当初伏盛要弄死马氏,胜子拿绳子来勒,马氏求她去唤一声阿正叔或者能救命。胜子也怕伏泰正来了自己不能利落下手,曾许诺她一幅好棺材。胜子当然不过随口一说,她却当了真,这样拖着也有些时日不死,若不是我们几个偶尔送碗饭,只怕早就死了。”   晚晴推了装点心的盘子给她,她拽着晚晴的手爬起来盘腿坐了,拿盘子点着掉落的酥渣一口口吃起来。高氏出门寻了碗水来给她,与晚晴同坐在炕沿上看着。两人沉默无言良久,晚晴将那鸡子也推到了伏识老娘面前道:“你早晨起来烧点开水,煮个荷包蛋吃也算一碗饭。”   伏识老娘不停的点着头,拿纸抿了点心渣子送到嘴里揩了揩眼角道:“人老了不死,活的就是自己的罪孽,也不知胜子什么时候才把棺材给我送来,我是等不及要死了。”   胜子只怕早教人当土匪给捉了,那里还知道有个老妇人不死,就是熬着要等他一幅棺板?   晚晴与高氏相对而叹,见伏识老娘吃饱喝足躺下了,才端了灯盏出门。晚晴别过高氏回到自家,点了油灯盘腿坐在床上发呆,呆了许久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离家五年,她又成了个孤苦妇人。   与伏罡在一起时,她未曾给过他太多真心,便是孩子没了,她心中也未有如他那般特别的遗憾,毕竟她膝下还有个儿子要叫她分心,叫她不至太过悲伤。   尤其铎儿那句:娘再生了孩子,会是我的妹妹还是我的姑姑。   叫她反而还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也正是因此,她后来总不肯积极的吃汤药调理身体,倒是家里那些花草喝了多半汤药,全叫她给毒死了,也是巴望站最好不要再怀个孩子,最好就这样过下去。   伏罡于她如夫如天,虽不是擅长表达情意的人,生活上却对她好的不能再好。   这样一个人突然没了,连个孩子都未能留下,这样一所荒寂的院子也就从此没了主人。而她如今站在这院子里,心中酸楚无比,惭愧之极。   她本来可以给他留个孩子,至少延续他血脉能在这世上流存下去的。可她因为自私而不肯,就这样断了他这一房的香火。   这样在伏村呆了几日,晚晴一人守着一所院子,将几间屋子里的鼠洞填了房梁扫了,又买新漆来刷过窗棱柱子,将那破败开裂的台阶都重砌过一回,站在大门上再望着院子就有些舍不得走。这样耽了一日又一日,这日正抱臂在屋檐下发呆,便见娄氏自外走了进来。她如今也不用下田种地,亦能穿件绸胸缎褙子。进门就道:“我听闻阿正叔死了?”   晚晴默默点头,取了把小凳子请娄氏坐了,自己也在对面坐了,问道:“你何处听来的?”   娄氏道:“青山快马来信,问你是否在伏村。他言他要扶棺归乡,高山早起快马去清河县那里通知县令了。”   先前虽有丧讯,终归未找到尸体,晚晴心中还有半信半疑,此时乍听伏青山要扶棺归来,心越发难过的绞痛起来,忍不住别过脸落了几滴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娄氏抚了抚晚晴的背道:“男人死了,女人的日子照样还是要过。你若不走,我就把阿正叔的地都还你。”   晚晴那里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话,此时她不用学就能像当初的娄氏与车氏一样蹬腿跌脚狂嚎着大哭一场。   未几车氏也抱着肖似伏铜的凯儿进了门,站在台阶下哀目看了晚晴许久才道:“先前春山说起我还不信,今日才知是真的。但阿正叔在外果真是个大将军,想必打仗之前也替你留了安家费,你又如今这样的身手,人也还年轻,再嫁一回又如何?”   晚晴也知车氏一片好心,起身进屋子端了茶盘出来一人斟了碗茶,几人坐了默默喝着。良久车氏又道:“车贤人就很好,这些年也还未再娶。前几日他走时还专门交待过,因自己不好开口,叫我替他打问,因当时我并不信阿正叔已丧的事情,不过略给他提了句有这样的传闻,若你还愿意,我觉得你们倒能凑成得一对。”   她见晚晴捏着杯子低头不语,又道:“他当年听闻你走了还曾亲自上京城找过你,后来伏青山回乡亲言他与你仍在京城做着夫妻,才死了要娶你的心。那人是个实诚人,又有份大家业,你就是再嫁给他又如何?”   晚晴低声哀求道:“三嫂,别说了。”   听闻伏罡棺椁要回故乡,晚晴又有了忙的理由。这家里早些年办丧事的东西都叫伏水氏搬到了隔壁,她走后娄氏又将东西一并搬到了自己家。如今晚晴又把香炉灯盏等物重又回搬自己家清洗擦净,娄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块老梨木,要给伏罡做牌位。   这样忙得几日,这日清早高山兄弟亦是一身白衣素服在村口静立着,晚晴虽不出门也知是棺椁要来了。她此时连嘴也不肯张,盘腿坐在西进的床上一眼不眨等着棺椁进门。   高山等人并不知伏青山已叫皇帝黜去了所有官职,就连经他提携的县公亦在旁跪了等着。伏青山下马先对着县公行过礼,才与高山等人一齐跪在路旁焚纸,请送行的文武官员并僧人道士们扶棺进村。   听到哀乐响起,晚晴再也忍不住,跳下床来穿了鞋子奔出门来。不知为何,她此时竟有些不信,不信伏罡真的死了。他在骊靬与黑水城米禽一战,是那样的沉竹在胸。当初带着凉州的将士们踏遍整个河西走廊把乌孙人打的闻风丧胆时,是那样如天神一样的英勇。   她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话,他说:我带你来此,就是想叫你看看,你的丈夫虽干着很危险的行当,但决计不会死。   他都没有回来看她一眼,怎会死,怎会轻易就叫人战死。   他甚至还没能等到她将整颗心都交给他,全心全意给他生个孩子。他那样有耐心的人,磨了几年才渐渐磨顺了她的心,肯定不会就此死去,这绝对不是真的。   晚晴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这梦如丝般柔韧不能刺断的缠着自己,此时她脑中忽而清明,仿如大彻大悟。门太小棺椁不能入内,那抬棺的亲兵们正在请教伏青山如何将这样一具大棺椁抬进家门。   晚晴见伏青山在旁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与她皆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自然对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她指了棺椁问道:“这里头是什么?”   伏青山还未答言,教头何松抱拳道:“这便是胡豹送来的,大将军的铠甲。”   晚晴自宫中来人报丧,便知是伏青山一早来的谋划得了手,大惊大悲之下心如灰死,随即便拍了封休书给伏青山,拍马疾走,一来是突如其来的噩耗激起她心中一股急悲,那股急悲叫她无法思考,更是不愿意承认,想要逃避,恨不能拍着马将整个世界都逃开,好逃开伏罡的死。   而北蛮敌军送归铠甲之事,她在听丧讯时也曾昏昏噩噩听到过,当时却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里。但此时她一听仍只不过是一幅铠甲,心中便又起了疑,越发觉得这像一场闹剧,朗声问道:“既然人都未找回来,你们凭什么认为他死了?”   何松见伏青山不答,只得上前解释道:“忠武将军遭围三个月,北蛮各部叫我朝大军压境不敢正面相拼,只全力围剿大将军所带的六千人。大将军的铠甲都还是胡豹亲自差人从哈尔和林送到临潢的,到京时恰夫人走了,是伏青山披白戴孝,亲自接引。”   晚晴伸手拦了门道:“先停在外面,打开让我看看。”   这是具好棺材,御赐的金丝楠木,前朱雀后玄武,雕工精美质地细腻,在阳光下金丝烁烁发光,木质油透炫目。未进家门前自然还未钉上木楔,道士们四周抬了盖板,和尚们一路念着法号,晚晴先见一幅金黄绸面的陀罗尼经被,下面恰是伏罡常披的战甲,精亮的乌钢,明光烁烁。   第九十四章 国公(大结局)   她果断转身道:“不许抬进我家去,只要不见尸体我就不信他真的死了。”   他不可能不给她一个交待就这样死掉。她多少回跟着他到战场上,见他在万军阵中犹如天神一般战无不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他是不可能死的。   何松转身看伏青山。伏青山缓缓解着身上的孝服,摆手道:“在此等着。”   虽然不是尸体,虽然只有一具被血浆透的铠甲,可伏青山依然很满足。   那个拿块石头一下下砸死他大哥的,在这两院之隔的墙上,跃墙而过欺占走他妻子的男人,有一身蛮力可敌百夫,亦有用兵的技巧可敌万夫。他单手拼不得,于朝堂设陷亦不能一击致命,反而还有可能会牵连到自己。   惟有一场战争。自平王入京开始,他就在谋划这样一场战事。   先是河西走廊的全线大捷。伏罡虽猛,无粮无兵器,终归也只能小打小闹。他本自掌兵部,再游说高千正与黄熙,仅着两淮的粮税而支持凉州,让一场大胜仗冲昏皇帝的头脑。   李存恪能坐得稳江山,河西走廊大捷替他增色不少。他尝到了甜头,在朝政难理,群臣难治时,自然而然想到的,便是另一场战争,用胜仗来提升自己与伏罡的威信。   于是,从此,伏青山联盟众文臣,以河西走廊一战劳民伤财故,从此不再支持打仗。那怕从东到西,整个边境上时常有北蛮骚扰,文臣之谏,也皆以送帛止戈为主。   送那些小部落几万两银子,止一场上百万两银子的战争,实在是再划算不及的卖买。   皇帝本是野性,又狠尝过战争的甜头,一次次与群臣相争,相辩,最终,在这胶着达到即将绷断的时刻,伏青山发动文臣们改变谏意,力主应战。   犹如被勒过太久笼头才松了口的马,而伏罡一路猛进,次次大捷,是皇帝自己狂喜后的轻率大意,叫伏罡陷入被动,最终身陷重围。   而尸体归京,是伏青山这些年谋划中最得意的一场。就算没有尸体,只是一幅铠甲,那也是伏罡的铠甲,在鄂尔齐思河那种沼泽与泥潭密布,野兽横行,游牧布落密入林的地方,失了铠甲就是失了性命。   伏青山确定伏罡已死,只是缺幅尸骸而已。   铠甲回京的时候,本该孝妆出迎的晚晴却跑了。   不过没关系。伏青山知道,除了伏村,晚晴再无归处。于是,他又发动交好的文臣们请旨,请旨葬伏罡于故土,而自己,自然而然的,扶棺归故里。   现在,就像牧羊人要去寻回他走失的小羔羊一般,他要去寻回自己迷途的妻子了。   晚晴转身进了院子,自后院牵了白鸽,从后面小径上才走了几步,就见伏青山从自家后院开门走了出来。他脱了外面那件孝衫,如今仍穿着自己松青色的圆领袍子,仰脸冷笑道:“无论你躲到何处,无论你信不信,他死了就是死了。”   这本是条寻常无人走的小径,伏青山家后面一沿铺着青砖垫底,伏罡家却是晚晴新割过的齐齐草茬。伏青山道:“距离上一回咱们在这里对站,过了将近十年。”   她瘦的有些不成样子,骨立形销,头发都枯黄着。身上穿着件青色短袄,下面绑腿布鞋,头发亦不过简简单单挽着,像那些行走江湖的道姑一般清落。面上神情犹似当初第一日到他家时般透着惶恐与惊惧,以及努力强撑却一指就可以戳碎的勇气。就连眼中那叫京城锦绣云堆的将军府生活日益滋养出来的天真神态都荡然无存。   但恰是这样的她让他心中生出了份满足,他拼上自己这七八年中所谋划的一切才报了夺妻之仇,她也该剥去伏罡所赋予的一切,重回到当初还属于自己时的样子才对。这样,他做的一切才是值得的。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她亦还能有重新焕发的机会,但那一切都是建立在将伏罡这个人埋葬于河对岸的的前提下。   伏青山走近两步去接晚晴手中的缰绳:“你这样就很好,扔了这匹马,从那扇门上走进去,你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如今恨伏青山这伪作的君子样恨到了骨子里,学着铎儿当初踢他的样子一脚踢到伏青山小腿的干骨上,冷眼看着伏青山疼的扭曲了脸也不敢弯腰去抚那腿,几步跳上菜园子抓了一把土说:“慢说伏罡死没死还是两说,就是他真死了,天下间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决计不会嫁给你。”   她慢慢松了五指,揉碎的土自指间往外溜着:“良夫当如沃土,滋养妇人如稼穑般丰茂。伏罡就是良夫,我一个只字不识两眼一抹黑的妇人跟着他几年,如今能自己坦坦荡荡行走于天地之间,能听,能读,能去思考,这一切皆是他的栽培。而你……”   晚晴冷笑着跳下田梗,走近了伏青山才道:“你当初虽心厌于我,为了能叫我替你侍奉双亲替家里干活儿,虽有厌恶也不表露出来。到了京城后更是先魏芸而后高含嫣,利用她们,踩着她们往上爬。魏芸可作夫子的女子,叫你逼成个疯子一样,高含嫣更是直接疯了。你这样的男人,怎可为夫?”   事实上,晚晴并不知道会群芳那可怜的小妓子醉莲并与魏舍人双死于床的春嫣,亦是他前进的台阶,是他踩着往上爬的楼梯。伏青山的晋升路,一梯一梯皆是女人的肩膀。   伏青山才要张嘴,忽而见晚晴脸上变了又悲又喜十分奇怪的神色,他也意识到身后有人走来,才转身便遭伏罡一铁拳打在鬓角几乎骨崩肉裂。伏罡满身风尘一脸胡茬,一把拽住伏青山拖进他那高墙大宅中闷拳揍着。   晚晴追着扑到后院门上,见伏罡推关上了两扇门,溜腿坐在门外重又哭了起来。   伏罡将伏青山狠揍一通,揍够了才甩着沾在手上的血迹缓声道:“你是我的小辈,便偶尔有些出脱闹些脾气,我以怀柔故也不肯狠加责备于你。但是你竟拿一国多少将士的性命来开玩笑,我不能杀你,却也不能放过你。”   伏青山吐出一口口红红白白连牙带血的粘物仰脸冷笑道:“你打死了我大哥还不够,如今要连我一起打死么?那就来吧。”   伏罡一只铁拳捏的铮铮作响,忽而狠命一拳重重砸到伏青山脑袋上,将伏青山整个脑袋打摔到肩膀上又弹回来。   晚晴在扒着门缝恰看到这可怕的一幕,拍门哭求道:“伏罡,求求你,多顾念顾念我的铎儿。伏青山或者该死,我的铎儿不能没有爹。”   伏罡伸拳还欲要打,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收回了拳头,回头拉开门就见晚晴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他屈膝跪下,揽晚晴在自己怀中抱了,凑唇在她发鬓间寻摸着,轻声道:“对不起!”   晚晴语无伦次,鼻涕眼泪满脸涌着,摇头道:“我一直都不信,我不信你会死,也不信你会丢下我。”   如果他真的死了,就是她一辈子的悔罪,他出征时,她甚至都没有去送他。   伏青山闹了好大一场笑话,扶棺归来碰上伏罡本尊归了故里。他如今不过一个书院的山长,因着这几年为官清廉捞到的贤名还着实有些文官拥护,此时叫扶棺的官员们相抬相拥着往清河县而去,伏罡下手并未使上全部力气,想必还有救治的可能。   门外摆着亮闪闪油光光一尊金丝楠木的大棺。晚晴此时略扬了脑袋,有些自豪的看伏罡打量四周,忍不住问道:“我收拾的怎样?”   伏罡低头见晚晴笑的孩子气,正是求着要自己表扬的意思,深赞道:“很好,只可惜再不能从那墙上望到你。”   伏青山加高了院墙,将那墙角的大槐树也砍去,站在这院子里再也看不到那院了。   晚晴听这话心中泛起些酥意,盯住了伏罡暖昧笑着:“果然你当初就曾站在这里看我,怪道我总觉得后背有些痒痒。”   伏罡叫她眼睛拨弄的心猿意马,才要回逗晚晴两句,就见伏高山长伸着手边揖边走了进来:“阿正叔,万幸万幸!”   春山亦阴着脸色跟在高山身后,两只眼睛上下梭量着晚晴。伏罡点点头应付过高山与春山,撵他们道:“我这里无事,快回自家去。”   高山有些手足无措,指了院外棺木道:“那东西太过显眼,您要怎么安置,我呼喊些上伏村的男子们来。”   伏罡亦犯起了难愁,金丝楠木为棺,只有王侯将相能配,他如今才值盛年,纵是纯金给他造个棺材亦不及多活一天有价值,自然不愿意要这东西。但这是御赐的,况且棺材这东西总不能冒冒然送给别人吧。   晚晴亦不理高山春山兄弟就在面前站着,掰了伏罡的胳膊弯腰笑了许久才道:“这棺木是有主的。”   院中几个男子俱惊,伏罡问道:“是谁?”   晚晴并不答言,出院门到伏识老娘家门上,这种多少年前的老院子并不设门只开一户小单扇,那前朱雀后玄开的金丝楠木大棺自然抬不进来。伏罡问晚晴道:“你要将棺木送给伏识老娘?”   晚晴推了伏罡道:“快去着人将棺材抬到这门上来,我去叫她。”   伏罡拉住晚晴道:“不如仍放回自家,这是御赐之物,只怕她当不起。若大嫂无棺下葬,我出钱替她置一幅棺板即可。”   晚晴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主张。”   伏罡是个妻奴,只要她的吩咐但从无异的。见高山已带了上伏村的年轻男子们在大槐树下站着,一起招呼去抬棺木了。   晚晴进了伏识老娘那厅房,黑油弥漫过椽梁的老屋子里,伏识老娘粗喘拉的老长,间或不停的哼着。那装点心的盘子里还剩着几只干透的糕点,一只蓝边粗瓷白碗中有半碗发黄的冷水。最凄惶不过便是这样的晚晴,无子无孙,孤独一人,连自己都盼不到的闭眼,死是余下生命唯能盼望的欢喜事情。   “大娘!”晚晴握了伏识老娘的手,轻唤了几声。垂死的老妇人渐渐睁眼开昏黄如兽般良善的眼睛,四处搜寻着晚晴的目光。   晚晴紧了紧她的手道:“你的棺木来了。”   “哦?”这垂死的老妇人眼中忽而如星辰点亮,裂了干透的嘴唇笑了笑道:“在那里,快扶我去看看。”   晚晴不信她能站起来,见高氏与娄氏两个在门外站着,指挥她们开了窗子,自己扶伏识老娘在窗前坐了,指着院外隐隐可见的金丝楠木大棺道:“就在那里。”   伏识老娘定盯看了许久,长长的出了口气叹了一声,使劲捏着晚晴的手道:“扶我出去看看。”   晚晴无法,只得又叫高氏与娄氏两个进来扶她,三个人一起捉着伏识老娘给她裹了件齐膝的半襟衫子,扶她颤危危出了厅房下了台阶。老妇人此时也再不要旁人搀扶,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门外,将那阳光下金丝烁烁的大棺亲手抚了一遍,边抚边赞叹,眼中流出两行昏泪点头道:“好!好棺板!”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没了颜色的烂衣,复又叹道:“只是我身上穿的太过寻常了些。”   晚晴道:“我们替你置备几件寿衣,你放心。”   伏识老娘点点对,十分不舍的再望了棺板一眼,叫高氏扶着回屋去了。   高山兄弟见伏泰正堂堂昂藏七尺的男子竟一幅善耳全凭妇道人家作主摆弄起家中大事,心中又气又恨又看不起他,却又不得不尊着他。终是高山惴言道:“这样怕有不妥,毕竟是御赐之物,怎好给她一个年老的贫妇。”   晚晴道:“咱们伏氏一族这几十年中多少妇人少年丧夫,一人孤苦守到六七十岁,这样的妇人族中本就该上报到县衙请封贞妇。但咱们族中这些年竟未曾为一个贞妇上疏请封,难道不是你们族中的失职?   伏识老娘年级轻轻守寡,到如今夫子俱丧,你们便上疏替她请封一个。既她是个贞妇,盖作牌坊都使得,一幅棺板有何使不得?”   伏罡见自家小夫人侃侃而谈居然有十分的道理,望着她只是笑而不语,微微的颌首以赞。高山虽如今做着族长,不过仍是学了些伏盛的色茬与风流,其它事上一概不通,听了这话也只好做罢。   至晚晚晴与伏罡沐洗过回到那积年的老床上并肩躺着,晚晴这才问起别后的事情。伏罡牵了她手慢慢摇摆着细细述道:“当初接到军令,要我们孤骑深入腹地去突击,我度及前后也知这战术有点风险,但军令如山不得不存,所以也只得前去。一路深入亦不敢太多恋战,保存实力一路直到额尔齐思河。因北蛮盟军切断来去通信也不知后方战备如何,与敌军侧面交锋过几次之后便丢盔卸甲佯败而逃。   三十六计走为上,那时正好北蛮明军皆在哈尔哈林一带集合,绕居延到凉州一带并未受到太大阻碍,我带着骑兵部将们一路从过居延到凉州,再从凉州入关,一路绕了好大一圈子。入关后恰听闻伏青山扶棺回故里,我就安排好部将们回京,自己往此而来。我想你定也在这里。”   晚晴忆起自己这几月的煎熬,忍不住又心酸起来:“你不能死。皇帝缺了你,还有别的将军可作战,我却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夫,亦是我的天,你死了,我的天便塌了。”   伏罡道:“女子讲求以夫为天,我却只是你的夫,并不是你的天。你可以单人匹马从京城回到清河县,才真是叫我另眼相看。”   晚晴道:“不止了。我还砸了你家的锁,修葺了你家的屋子,把你爹娘的牌位都抱回了家。”   若他果真死了,她打定主意要在此替他顶立门户,将这门户香火延续下去。   伏罡出家几年,于亲情只有心理上的眷依,并不在意形式,此时才惊问道:“果真?”   晚晴道:“果真。”   她忽而忆起件事情,爬起来跳脚到外屋八仙桌旁抱了伏海的牌位过来,取开上面的檐子自内抽出张发黄的纸来,又盖上牌位跳进西进,扬手道:“我竟忘了,这里有张纸,上面恰有我的名字。当年正是我收拾这屋子的时候,从这床顶的夹板中发现的。”   伏罡亦坐了起来,两人凑在灯下一起读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君玉韶,念晚晴。然诺重,遂成行。惜去来匆匆,光浮浅影。山树云深哀意浓,水墨画意手抚亲。盼来日、覆蹈归是途,补遗径。   伏罡才读得一半就笑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所写的半阙词。因读书识字不多,只写得半阙再写不下去,便夹到了床梁上。”   他忆母而书面半阙词,走后不久,还是满脸癞疮的小丫头来打扫这屋子,寻到了那张纸,于是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   晚晴细看,果真是伏罡的字,比之如今稚些生疏些,但确实是他的字。   她伏到他怀中笑的不能自己,拿起那张纸看了又看,忽而丢了纸转过身上吻上伏罡的眉眼,挑舌尖将他唇舌吃了个够,一路吻下去在他胸前拱着,伏罡不过转身便将她压到了身下,翻上来揉动起来。   伏识老娘次日早起辰时丧去,赶在咽气前穿上了新缝的丧服,舒舒服服躺到了那白褥金被,陀罗尼经压体的大棺之中,人这一生,封王侯拜将相,活着时纵有山珍海味享之不尽,到死也不过一缕黄汤,唯一具棺木,是此生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   伏识老娘满足的不能再满足,欢喜的不能再欢喜,长叹一声而逝。   人世的可笑就在于此。死是天地间人最怕的事情,此时却因着一幅棺材,许多人却羡慕起伏识老娘来,羡慕自己死的不够及时,不能享用这样一幅好棺材。   这样的人便要不停冷笑:“她一幅轻贱骨头贱到了骨子里,便是三底两盖都要压她个难以超度,更何况这样尊贵的棺板,好不好打入地狱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发送完伏识老娘,伏罡与晚晴也该起身回京了。   因伏罡诈称已死,到了四五月间又恰值青黄不结,盟军便结集大军先是攻占了庆州,再挥师南下,是要直取京师了。   伏罡的大部本在京城周边待命,等的便是重新一战。待他一回京便集结军队,又一次北上。这一回却是正面交锋,连皇帝李长庚都披上战甲,去亲征了。   朝中自然有黄熙,唐政等文臣相守,青山在秦州城养了些日子,又重回到了京城。但他官职已丢,唯有那山正一职还在,此时便仍回应天书院去做个山正,倒也符合他那寥落孤单的文人气性。   送走伏罡一月,晚晴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一回她不必丫头婆子们提醒,铎儿首先就将剪刀并伏罡架子上的锋刃之类的东西,全从畅风院撤了出去,生怕见之相忌她又要流产。   自打晚晴怀了孕,铎儿回到应天书院之后,便甚少回过将军府。晚晴心念他去看过几回,见他与伏青山父子俩人单住一个院子,却也有个老仆相伴,整理的井井有条。   铎儿这孩子自幼跟着母亲流离,成熟的早,如今见了晚晴亦少言语。既她再怀了身孕,便是她想跟孩子亲热一点儿,铎儿也会立即躲开,即便她抚一下他的脸,他也会拿出帕子立即擦一擦。   到了九月间,晚晴寻思着自己肚子越来越大,往后只怕不便再来相看,最后一回往应天书院看铎儿,入伏青山如今常住那小院,远远见廊下几盆菊花正盛,花旁一片凉席,他父子二人盘膝坐于案前,伏青山指着书本讲着什么,铎儿微微点头,未几,抬头一笑,伏青山亦是一笑,自然而然的摸了摸铎儿的脑袋,铎儿却不介意,只在伏青山那松色袍袖上蹭了蹭,便接着认真听了。   晚晴此时肚子已然鼓圆,因平常来都未曾见过伏青山,此时想着要退出去,却又心中有些触动,便仍是站在门上看着。   本来,这才是她最渴求的日子。她种田,他教书,闲时她在院中洗衣拆被,他带着孩子坐在廊下温课读书,阳光暖融融的照着,只看一眼,此生再不能有的满足。   可如今是不可能了。她曾经的良人没有一个好的出身,为了能爬上功名利禄的山顶,为了一片男子生来的报负,不慎一脚踩空却是落入了深渊,如今即便洗去前尘,即便悔悟,即便想寻回曾经那份平淡却又温暖的生活,她却叫曾经的苦难逼迫着走远了,远到与他横隔一条天河,那一步,此生都不可能迈得过去。   晚晴心中难过不已,悄悄将装着自己亲手炒的面豆豆并给铎儿带的一些吃食放到院门上,转身出了院子,站在院外石径上捂唇站了片刻,才转身要走,就听身后铎儿唤道:“娘!”   晚晴豁然转身,扑过去将已经齐自己前胸的儿子揽到怀中,唔咽着哭道:“我的儿,娘这一生走的路不好,独独屈了你了。”   她肚子硬鼓鼓的,想必是顶的铎儿不舒服,他用力挣开了问道:“饭可按时吃着?”   晚晴点头,泪吧哒吧哒往下掉着。   铎儿又问:“可曾动过刀具?”   那九节鞭与短刀是伏铎亲自藏的,想必她也找不到,可就怕她闲极无聊要动剪刀裁衣,听婆子们说动了剪刀,生孩子要长豁豁嘴的。   晚晴摇头道:“一概未动过。”   铎儿又道:“天凉了,你的衣服总有些单薄,回去记得加上一件儿。”   晚晴依旧点头,在这早熟的孩子面前,她竟成了孩子,他却似个大人一般。   铎儿见晚晴依旧眼泪不止,掏了帕子出来踮脚替她擦着,擦完又踮着脚费劲的揽上晚晴的肩膀道:“往后不必来看我了,便是你炒的面豆豆,我也不爱吃。你得在将军府好好养着,可不能再像上一回,冒冒失失就没了孩子。”   晚晴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肚子跪的难受,铎儿拿自己两只脚垫着,叫晚晴跪在自己的鞋面上,随即抱着她的肩拍道:“别哭了,这书院里皆是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叫他们看见我的娘哭,我往后又有得叫他们取笑了。”   晚晴自觉在孩子面前怎样都是错儿,慌得又叫他扶着站了起来,连连挥手道:“快回去温课吧,娘这就回家去,不能叫孩子们看着了又嚼我儿子的舌根。”   铎儿深深看了晚晴一眼,转身走了。   晚晴一人往外走着,快出书院门时却迎面碰上伏青山。   自打在伏村一场闹事之后,他们也有五六个月未曾正面见过。毕竟曾经的夫妻,两人间还有个孩子,如今伏青山是不可能再有能力害伏罡的。晚晴见他在株柏树后站着,走过去对面站了道:“我已经走了这样的路,总归难顾及,要劳烦你照顾铎儿了。”   伏青山略揉了揉那叫伏罡打落下病根的脖子道:“那是我儿子,我自然会照顾好他,这你不必担心。”   再无多言,晚晴点点头转身才要走,就听伏青山忽而唤道:“晚晴!”   晚晴回头,不解的望着伏青山,便见他忽而仰头,却是躲不及的两行泪已自面庞上滚落了下来,他出口亦是哭腔:“我此生最悔的事情,是未见过你怀着铎儿的样子。”   晚晴怔了怔道:“那一年恰好公公病了,我大着肚子要下地干活儿要伺候病人,婆婆掂念着你若是高中进士回家,总要有口肉吃,于是不顾爹病的厉害,贪便宜赶到车集去看只便宜的猪崽子,回来公公就咽气了。”   也许是因为从此三年未见过肉星子,晚晴于这一段儿影响犹为深刻,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伏青山转身,瘦瘦的肩膀颤抖着。   晚晴怕自己忍不住亦要哭,转身才要走,又听伏青山说道:“铎儿并不是不爱你,他不过是怕自己总出入将军府,要叫你忆起我来心有不悦,要叫别人说闲话,起些风言风误,怕你难堪,才躲着不肯去看你。孩子心里,最爱的仍是你。”   过了许久,晚晴才体悟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她本是哭着,哭了片刻又笑起来,笑着说道:“青山哥,总归,我们如今的日子不缺吃,不缺穿,不必从地里费力刨粮食出来,这就很好了,是不是?”   两人皆回头,已是擦净了眼泪,亦都笑着。   伏青山道:“是啊,很好。”   没有她围在身边不停的絮絮叨叨,讲些痴话傻话儿,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过的好过。原来不会,将来亦不会。   这日,顾柚澜提着一篓子的肥蟹到将军府,进门便命令厨下洗净蒸了。   她还提着一篮子新剪的菊花,进畅风院见晚晴提根几尺的棍子在院子里舞着,皱眉许久道:“我记得你原来用的是刀,如今怎的得改棍子了?”   晚晴搁了那丁季替自己打来的铜杖道:“我怀着身孕,按理不该动刀动枪的,但功夫一日不练就要生疏,我儿替我寻了条棍子来练着。”   顾柚澜撇嘴道:“我怀孕的时候,可从未忌过这些,还不是照样生着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你就是太小心了些。”   秋阳还暖,畅风院中也是一院子的菊花,两人在屋外石几上坐着,厨下端上螃蟹来,顾柚澜看了一眼就先笑了一声,再看再笑。晚晴有些摸不着头脑,细看碟子里,便见那整整齐齐壳儿紫红的螃蟹旁还整整齐齐摆着一盘盘的蟹肉。   顾柚澜笑着一拈螃蟹却是散的,再看那八只腿儿并蟹钳,无一例外挖的空空荡荡,却原来厨下早将肉剔了出来,单独摆着。   关妈妈亲自端着一瓮黄豆猪手煲来,揭开盖子给晚晴盛了一碗,笑着对顾柚澜解释道:“我家夫人如今怀着身孕,忌见刀剪,老奴便自作主张,将蟹儿全给卸了,虽没了刀剪少了意趣,但蟹肉蟹黄还是一样的香。”   顾柚澜笑着摇头,心道这一家主仆皆像着了魔怔一样。却也道:“我提着蟹来看个孕妇,这要是别人,心中就该起疑了。不定想着我动了什么坏心思。”   晚晴顿了片刻才醒悟过来,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傻而已。”   提着一筐子蟹去看孕妇,然后自己吃完蟹,顾柚澜便又傻里傻气的回家去了。   来年正月初一夜子时,晚晴生了个女儿。她生伏铎时发作的快,生的也快,这一回更是利落无比,才觉着有些胎气,待稳婆备好剪刀水盆,孩子已经出来了。   关妈妈包好了孩子递到晚晴面前,笑道:“夫人的福气造化,全在这孩子身上,细条条的身儿,两条腿老长,再不会拖累她娘的,不必费多大劲,一下儿就生出来了。”   孩子头小身体纤长,虽一样的斤两,生产起来却比头大膀圆腿短的孩子要少费许多力气。   北方战事整整打了一年,期间皇帝回朝,前方由伏罡督战,直到自家小女儿过百岁开宴时,获得全胜班师回朝的伏罡,才风尘朴朴撇下将士们,一人骑着鸿泥一路不眠不休两天两夜,要赶着回来替女儿过个百岁。   这日国公府开宴,因府中再无人照应,顾柚澜自发的请了几位夫人替晚晴应付着女眷,外头丁季在打点,一场百岁宴倒也开的红红火火。   既知北伐大胜,伏罡回朝一个一品太傅自然是少不了的,是已门庭越发热闹。   人群中一个胡子拉茬瘦瘦高高的男子,对着门上一身喜服的陈伯略扬了扬手,随即大步入内,一路往内院去了。   畅风院内一众女客,正谈欢笑闹着,忽见一个胡子拉茬面色黝黑的高个子冲了进来,随即皆是吓了一跳,俱回头望着。伏罡先在厅中环扫了一眼,不见晚晴,随即听得某处一声婴儿的哭声,自觉混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一路追到楼上,推开房门,便见晚晴怀中抱着个孩子,正在窗边走来走去,屋中再无旁人。她一心盯着眼中孩子,也未察觉有人进来,抱着孩子转到后窗上,望着后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叹道:“我的乖儿,这些人皆是来替你祝岁的,娘这一生难得这样欢闹,可你爹不在,娘就高兴不起来!”   她无父无母,自来最爱到别人家做客。若自己有钱有物,自然也喜欢办上一场宴事,高高兴兴请人来吃喝一顿,与自己说说话儿,唠唠家常,没有田粮地的牵绊,彼此像亲人一样。如今宴席开起来了,各处院子里皆是锦衣华饰的宾客。   可少了那么一个人,她的心便空着一半,与人笑谈一句,想起自己在外的丈夫,心便凉了一半。在院中多走了一步,想到伏罡此时不知还披着沉甲走在何方,前可有敌人,后可有追兵,那心便又凉了一半。   借着要哄孩子睡觉的功夫,她一人上了楼,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着,恨不能此时便飞到庆州去,飞到哈尔和林去,只得伏罡一人,与她相依着,便是在那遮掳障中,便是成日只能吃烤兔子,夜里要靠他的身体才能温暖自己,她亦是愿意的。   “要是你爹在就好了!”过了许久,她又重复了一句。   此生除了在母亲坟头,伏罡还未曾哭过。亦除了此刻,他再未觉得自己的两腿如此沉重过。夫妻一体,在七八年后,他凭着自己的耐心与柔韧,在她的心里,终于占据了一席位置。   他一步步走过去,将晚晴并她怀中的孩子深深揽到怀中,凑着晚晴的脖颈,耳根吻了一气,才道:“我回来了!”   已过三月,晚晴二胎生的小女儿也褪去红红皱皱的样儿,光光溜溜十分的漂亮。   伏罡先看了一眼,惊道:“如何皮子这样红?”   晚晴已爱这孩子成了命根子,听了立即发怒:“幼时皮儿红的孩子,长大了才有白肤,幼时白的那些,长大了皆是黑黄皮儿,我儿最好看,是你不懂欣赏。”   伏罡伸出自己蒲扇似的大手,想抱又不敢抱,再看一眼,那孩子也叫这胡子苍苍面色黝黑的男人吸引入,一双圆圆的眼睛转过来牢牢盯着他。   第一眼时,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待看了第二眼,他的心都仿似叫那孩子一双眼晴勾走了。但他不过鲁夫,全然未见才出生的小孩子,凑着看了许久又问道:“如何不长眉毛?”   晚晴在妆台前坐了,借着外头亮光道:“如今只有眉胎,瞧见没?那两道浅浅的黄毛儿,将来就是眉毛。”   这与伏罡心中的孩子长的完全两样,可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女儿,他看了许久,小心的接过来抱在怀中,小小的人儿,伸出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来在他面前乱抓着,抓住他黑色衣襟缓缓要往嘴里送。   伏罡看了许久,转身在晚晴额间吻了片刻,才道:“我头一回在伏村见着你时,曾猜度你或者是那一房的妹妹,再后来,听铎儿唤你叫娘,才知你是那一房的媳妇。我未曾想过咱们会有如此的缘份,而如今,你会替我生个孩子出来。为了她,也为了你,我也得理一理这世道,叫它清平,叫它安乐。”   于男子们来说,所有的报负,理想,最初的萌发点,也不过是为了要叫父母妻儿一生顺遂,人力不能定生死,唯愿,此生能生于安乐,死于安乐。   待大军班师回朝,朝中赐伏罡安国公一职,无券,世袭,兼枢密院枢密使,太傅等职。既成了世袭的国公,为了能有人承爵,他便有了借口叫晚晴再生一胎,看能不能生个儿子出来了。   妻随夫贵成了一等国夫人,才二十五岁的妇人,多少贵家女子们在这个年级还在侍奉公婆,还在一个大府中拿肚子,拿心计替自己拼个未来,晚晴却是一府独大,无公婆无叔侄,自在的不能再自在,荣耀的不能于荣耀 ,只是再多荣耀傍身,她亦仍不过一个普通的妇人。从伏罡死过一回她才体悟出来,傍身于男子等待荣华富贵的终身享用不尽终是不保险。女子若要能堂堂正正顶立于天地之间,终须将自己先立起来才行。   习武为求自保,习文亦不过傍身,比之琴棋书画来说,这两样并不能即刻显现,不能叫她在京中贵妇人们中独立翘楚遭人艳羡。但这是自身胸中的丘壑,是敛于内沉于稳的气质。   她与伏罡,一个专心做事一个专心守家,如今都还正年轻,只要如此稳稳守下去,亦能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吧。   她与这世界,从此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一天只更三千也许能替我多要几回榜单,然后说不定能多挣几十块钱回来。   但我还是决定很快的把它全发完了,让读者们等啊等啊实在是,我自已都着急。   从今年过年的时候开始发《锦绣娇娥》到现在,这总共是三篇文章,通过这三篇文章,其实我也对自己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   刚开始发锦绣的时候,全程未签约,那时候真的很开心,有几个读者从头跟到尾,每天和我聊天。偶尔有个地雷打赏,我吃饭的时候都会告诉我老公我有多开心。后来到择婿,有榜了,也有收益了,再到良夫,我对自己的要求也高了起来,希望自己可以有好榜,可以也有很多读者。   但是现在良夫完结了,这个可笑的期望,基本也就完结了。   在混了晋江十个月以后,我对自己终于有了明确的认识,也就没有可笑的期望啦。我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就算给我再好的榜,也仍然是这样。所以,从此安心以自己的风格写自己的文,而这为数不多的读者们,如果某一篇投你们的喜好,就请继续跟随吧。   如果不投,还可以尝试下一篇。   我是没天赋,但勤奋,全文存稿爱剧透的浣若,会一直坚持写下去的。   虽然经常有错别字,还有很多语句不通,但请相信我,在每一章节发表之前,我至少修过十遍,从语气到情节再到词剧,不下十遍。   而一篇文,从头到尾,随着读者们的反馈,我也会一直不停的修改细节。   所以,其实作品,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大家共同完成的。   做为作者,我在写自己心中想写的文的同时,也愿意满足大家的期望。   关于良夫,关于伏罡,我想说的是,一个真正智慧,理智,善良并且内心正直的,值得女人爱的男人,就是这样的。   很多女作者们喜欢写一种略坏或者带痞气的男人,就是那种对别的女人都是玩弄,唯独对我付予真情,万花从中过,只爱我一人的那种。   老实而又专一的男人,在小说中不怎么能出彩。因为会少了很多争风吃醋啊,哄啊宠啊斗啊的情节,你很难去写,去表现他。   但我坚持要写这样的男人,我希望如果我的读者未婚,会因此而懂得去辩识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的特质与性格。   所以,老陆是这样,公公是这样,伏罡是这样。唐牧也会是这样。   对了,说到这里,多嘴两句我要说说唐牧了。这个人物,其实是我在写完良夫之后,对于罡哥某种遗憾的补偿,我想写一个人物,有伏青山的坏,又有伏罡的宽厚,然后,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有其良心中的悲悯。   于是,就有了唐牧,唐清臣这个人物了,好了,废话太多,谢谢大家啦! 【kkuru】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