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我的厂花男友 作者:八十七 ============== 第1章 春意浓 显德十五年。 春天来得比往时都早,和风送意,僻处山间的黄墙灰瓦早已掩不住满院的香花郁树。或嫣红,或葱翠,或魅紫……枝枝瓣瓣伸展着,都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禅院深阔,到处砖漆斑驳,带着经年累月烟气熏燎的记忆,已不知有多少时日。 正殿内檀香袅袅,梵音靡靡,融暖的阳光斜斜地投进来,只在青砖地面上留下几片柔淡的晕色,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反倒连几盏泛黄的香灯都及不过。 四下里仍是昏默默的,烛火重重,映在高暧全无血色的脸上,恍然间竟有种泥塑的不实感。 她阖着双目低低念诵,白玉般的纤手拈着犍槌轻敲在木鱼上,声音似繁实慢,不乱分毫,全然不为殿外那勃勃的生机所扰,仿佛只是一门之隔,就把外头的一切都阻断了。 她没有剃发,满头乌云青丝随意挽了个髻,后面如垂瀑般的散下来,铅灰色的宽大缁衣遮不住窈窕聘婷的身段,比着旁边那尊两丈来高的金身大佛,更显得稚柔纤弱,一张恬淡清绝的小脸沉寂寂的,没半点正值妙龄该有的欢漾。 殿外脚步声起,两个人影从门外急急地走进来,转眼间便来到近旁。 “公主大喜!大喜啊!皇上差了人来,要接你回宫呐!” “什么……” 她没听清,有些木然地转过头,见侍婢翠儿拉着自己的手兀自颤着,满脸却都是喜色,不禁微微颦了下眉。 “阿弥陀佛,静安师妹……哦,不,公主恕罪,翠儿姑娘所言不错,那传旨的公公已到庵前,还带了仪銮车驾,师父正率众门人跪迎,专等公主接旨回宫。”旁边同来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微笑致贺。 高暖仍有些懵,讷讷地念着:“回宫,回宫……” 打从记事起,自己这个公主便舍身在弘慈庵,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祈福禳灾”,大夏崇佛,以仁爱治天下,圣命冠冕堂皇,由不得什么情愿不情愿,据说前代也有宗室女眷奉旨礼佛的先例,到她这儿无非是青灯古佛前再多个虚度终生的闲人罢了。 于是这十几年来,每日里不是打坐参禅,就是听讲诵经,跟陪堂出家的女尼没什么两样,若不是仍然蓄着发,身边还有个宫中侍婢作伴的话,她甚至早就忘了自己是堂堂的皇室血脉,天之骄女。 宫里究竟是什么样?她完全记不得了,只听翠儿发牢骚嫌山居清苦时略略提起,自己在脑海中想象着宫苑深深,恢宏壮丽的景象。 那里本就是她的家,若说从没念过,定然是假的,偶尔寂寥时或许还会有点小小的怨忿,但只是一瞬的事,过后便忘了,更没料到还有回去的一天。 如今这是真的么? 离开孤寂的庵堂并不让她觉得如何欣喜,反而有种莫名的害怕,那颗心不自禁地便“砰砰”跳了起来。 翠儿却像蒙了大赦,嘴咧开就合不拢,圣上隆恩浩荡,让主子回了宫,她自然也跟着沾光,这份儿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高暧被她搀着出了正殿,来到山门外,见庵主带着众女尼跪在石阶下,几名身着团花圆领袍服,手持拂尘的太监立在人前,旁边则是两排奉侍宫女和褐色劲装,腰挎雁翎宝刀的精壮卫士。 不远处的石牌下果然停着乘舆车驾,金顶红缘,盖角垂幨,一色的绯黄缎子,望着甚是醒目。 许久未曾走出这山门了,日头一晒,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竟有些站不住。她懵懵懂懂的被翠儿扶着跪在一众女尼前头,对面便有人朗声宣起了圣旨。 那嗓音又尖又细,却不似女子的柔美清越,听在耳中刺刺地极不舒服,她垂首颦着眉,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些“修行谨持,心诚所至……特准还俗回宫,再复云和公主封号”之类的言辞。 须臾,圣旨宣毕,高暧在翠儿提醒下叩头谢了恩,刚起身便嗅到一股上等伽南沉香的味道。 她愕然抬眸向上望,便见一个身穿白色团领曳撒的颀长人影站在面前,胸口那金线攒聚的四趾黄蟒张牙舞爪,狰狞可怖,而描金乌纱下的脸却是白璧无瑕,每一处五官都精致到了极点,只是瞧着稍显消瘦,再配上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寒意。 “臣司礼监徐少卿,拜见云和公主。” 那人躬身行礼,恭敬之外倒有几分谦谦君子之意,但语声却如三九天凛冽的风雪,又如地府冥冥之音,竟听不出半点生气。 高暧不由打了个寒噤,恍然间觉得这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忍不住又想去听,她愣在那儿,这一刻看着对方的眼神竟有些呆。 “公主,公主。” 翠儿见她半晌不答,暗地里扯着缁衣的袍角低声提醒着。 她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微微倾着身子应道:“阿弥陀佛,公公不必多礼。” 这话让他唇角挑了挑,那双丹凤狐眸中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公主此刻已然还了俗,岂可再行佛礼?倒是吓了臣一跳。” 高暧一呆,立时窘得满面通红,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他瞧着她窘迫的样子,眼中那抹笑意又深了半分,脸上却仍是淡淡的,跟着又道:“公主想是庵堂里呆久了,一时间还未曾习惯。无妨,宫里的规矩日后自会慢慢知晓,也不必急。” 她收了手,低头抚捏袍角,红着脸道了句“多谢”。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让随行的奉侍宫女伺候她回房换衣。 翠儿仍然搀着她,在众人簇拥下回到住了十多年的禅房,望着那些熟悉的陈设器物,猛然间竟有种隔世之感,什么东西都看不真了。 她无须动手,就由那些宫女脱去身上的内外衣衫,用软巾蘸着温水擦拭了,再把绢丝的亵衣、中衣,水绿配着海棠色的袄裙一件件穿戴好,然后坐下对镜梳妆。 “公主,你这番打扮起来真是太好看了!”片刻之后,身旁的翠儿忍不住赞叹。 高暧抬起眼眸,只见那菱花铜镜中的自己云鬓花颜,清丽雅致,当真是人美如玉,难描难画。 记忆中,她从没梳过妆,甚至连镜子也没用过几次,庵堂中孤寂单调的日子磨去了女儿家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慕和渴望,空留一副毫无颜色的皮囊,如今这样精心打扮还真有些不习惯。 她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累丝凤头金钗,淡然问道:“这样真的好看么?” “当然咯!”翠儿很肯定地重重点了点头:“公主你本就是金枝玉叶,天生丽质,只怕当今这世上的女子便没人比得过,却平白无故披了这么多年的尼姑袍子,奴婢都替你叫屈呢。”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从儿时到现今,这幽寂的庵堂里还从没有谁说过她好看,她自己也从没在意过这种事,如今听在耳中倒也受用,只是平日头发披散惯了,这左一缠右一卷的,许多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坠在上面,沉沉地压着脑袋,才刚戴好不久脖颈便有些酸痛了。 翠儿又替她整了整衣衫头面,便喜滋滋的也换了套崭新的宫人袄裙,依旧扶着她来到庵堂正殿,对着佛祖行三叩大礼,又拜辞了庵主师太,这才出了山门。 銮驾早已蓄势待发,她回望了一眼那廊檐匾额上的“弘慈庵”三个字,幽幽叹了口气,算是与这段舍身礼佛的日子完全诀别。 来到乘舆前,正要踩着垫脚抬步上去,徐少卿却近前道:“臣伺候公主起驾。”言罢,便将右臂抬在她手边。 高暧没见过这架势,但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觉下意识地推脱道:“多谢公公好意,我自己上得去,就不用劳烦了。” 他垂眼瞧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将冷寂的声音放缓了些:“公主这话便说笑了,臣于公是司礼监内臣,于私是天家奴婢,公主就算没在宫里,也是主子,自然要尽心伺候着,这是规矩,可省不得。” 她不懂什么规矩,也没什么主张,见话说到这儿,便将手缩在袖里,搭在了他臂上。饶是这样,彼此隔衣相触的时候,她还是身子一颤,像燎了火似的。 翠儿倒是个有眼色的,见状撒手恭敬地退到一旁,由他服侍自家主子上了乘舆,自己则跟在旁边伺候着。 车驾启程上路,迤逦而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才下了山。 沿途颠簸,高暧靠在软榻上坐不稳,双手死死地抓着雕花木栏,倒比走路还难受。 微风掠起帘子,只见外头尘土飞扬,一层层漫卷上去,黄蒙蒙地遮住了日头,颇有些纵使对面应不识的意味,让人觉得眼睛也被糊住了,心中颇有些不畅。 她不由得想,此情此景便如现在的自己,前路茫茫,看不清方向,只是这么不知来由,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究竟回宫之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却是茫然未知。 第2章 行路迟 高暧呆坐了片刻,还是挪到小窗前朝外看了看,见翠儿跟在车驾侧后,便招手叫她。 “公主要什么?奴婢这便去取来。”翠儿快走两步,来到近旁仰着脸问。 她摇摇头,轻拍了下窗椽:“你也上来坐吧。” 翠儿闻言连连摆手:“那怎么成,如今可不是从前在庵堂,奴婢哪能没规没矩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公主銮驾。” 她皱皱眉,又道:“这有什么不成?你去找那徐公公,就说……嗯,就说我闷得紧,准你上来陪着说说话。” “这话奴婢可不敢去说,没得再被撵回去吃斋念佛。”翠儿伸伸舌头,又转着眼珠道:“公主往日颂经一坐便是多半日,也没见气闷过,今日才这一会子怎么就呆不住了?嘻,只怕是……” 高暧见她抿着偷笑,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脸上一红,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这丫头是六年前去的弘慈庵,名义上按宫中规制侍候起居饮食,但其实是在宫里犯了错,本来是要去浣衣局的,没想到却被内官监发往了那里给自己做侍婢,说来倒也算是幸运的。主仆二人差不多的年纪,很快便熟识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这尊卑守得也不怎么太严。 只是高暧性子沉静,不喜多话,闲谈时常常被她占了上风,但知道这丫头并非本意,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白多了些意趣,若是没她这个伴,后来这许多年的日子只怕就更加孤寂难熬了。 “我是一番好心怕你走累了,反倒还落了不是。罢了,罢了,不来便不来吧。”她微感失望,便要放下帘子。 “嘻,公主待我好,奴婢自然知道,公主的心思,奴婢也明白。不过这宫里规矩着实大得紧,奴婢当初可是尝过厉害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可不敢再犯错,日后在公主身边小心伺候着,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公主若真是的气闷,奴婢也不用上去,咱们就这般说话解闷好了。” 高暧撩着帘子的手停在了那儿,想了想之后便点点头。 她原也没什么话特地要说,只是有些怕,觉得有个知近的人陪在身边,多少会安心些,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隔了半晌才道:“皇宫里究竟什么样?你再说说给我听吧。” 翠儿忍不住“噗嗤”一笑:“眼瞧着便要进宫了,公主到时一见自然就会知道,还用得着奴婢多嘴。不过么……有句话倒是不晓得该不该说。” “什么话?”她闻言一愣。 翠儿朝左右瞧了瞧,又凑近了些,颇有几分神秘地低声问:“公主可知方才那个穿蟒袍扶你的是什么人?” “不说是司礼监的人么?”高暧微微颦起眉,不懂她这一问的意思。 “哪有这般简单,公主没听他自称徐少卿?当初奴婢才刚进宫便听过他的名号,年纪轻轻便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大夏开国二百年了,还是头一个。据说他心狠手辣,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朝中大臣背地里都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这人又得宠得紧,无论如何也扳不倒他,如今过了这许多年,定然是更加不得了了。” 翠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到这里仍然不自禁地向队伍前头那下跨青骊骏马的背影遥望了一眼,似乎生怕那人不光位高权重,手段毒辣,还是个长着长耳朵的妖怪,话刚出口便被随风听去了。 “是么?” 高暧先前见他虽然面冷了些,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尤其是那副罩着白色曳撒的纤长身条,挺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情,浑不像个去了势的奴婢,此刻听这丫头一说,倒有些不敢信了。 “那可不。”翠儿半掩着嘴,神神秘秘地凑近低声道:“方才奴婢听那几个内侍都叫他督主大人,原来是已做了东厂衙门的提督太监了!” 她不禁一讶,“东厂”这两个字她还是听说过的,借着天子的威名,行稽查天下之事,上至朝堂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概莫能外,所到之处必然是腥风血雨,人人谈虎色变,可这跟她又有什么相干? 只听翠儿又道:“奴婢大胆说一句,他是司礼监秉笔,又是东厂提督,内臣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皇上这次不过下旨让公主你还俗回宫罢了,你们两下里又不识得,依着礼制,怎么也用不着亲自来一趟吧?” 她缩了缩身子,心头莫名的紧张起来,忽然觉得这次回宫的确是条前途难料的荆棘路,远不如这些年在弘慈庵与世无争的平淡日子,可又身不由己。 “依你看,这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公主你想,他这般用心,要么是皇上差人时特地交代,要么就是他借着圣命有意献勤。不管怎么着,皇上都是看重公主,不管尊养宫中还是招婿下嫁,定然荣宠无比,奴婢侍奉左右也跟着沾光呢。要依着奴婢说,这位厂督大人如此相待,公主也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日后在宫里定然用得上。” 高暧“嗯”了一声,心中却不是这般想。 天家的亲情她不敢奢望,否则当初怎么会让年幼的她舍身礼佛,大好年华平白虚度这么些时日,到如今才想起来? 至于那个徐少卿,倒让她淡然,反正宫里的事情她不懂,宫外的事情也不懂,这么个睁眼瞎似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攀附?对方恭恭敬敬无非是碍于圣命礼制罢了。 虽说她从小在佛堂里长大,对世事大多懵懵懂懂,可也不是傻子。 翠儿见她面色沉沉的,还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道:“公主恕罪,是奴婢多嘴了,公主只当……” 她轻轻摇头,抿唇笑了笑,却也没兴致再说下去了,于是便撒手松了帘子,靠在软榻上发呆。 一路无话,午间随便用了些饮食,上路又行,只觉越来越疲惫,眼皮也沉了下来,正在迷迷糊糊间,就感觉到车驾突然平稳了下来,外面还隐隐传来喧闹之声。 她醒了醒神,忍不住又撩起帘子向外瞧,就遥遥地望见一座恢宏壮丽的巨大城池,那里便是大夏的京师——永安。 渐行渐近,视线也愈加清晰,那城果然大得出奇,光连接护城河两岸的甬桥就不下百步,青灰色的城墙少说也有四五丈高,却掩不住那矗立于城池正中的宫城殿宇,真有种“上扼天穹,下压黎庶”的气势。 车驾从正阳门而入,沿笔直的青石街道而行,但见屋宇壮阔,人流如织,端得是个繁华锦绣所在。 两旁的士绅百姓见到仪銮车驾,纷纷退后避让,跪伏在地。 高暧哪见过这场面,正自呆看,眼前却一闪,冷不防那白色蟒纹曳撒的身影已挡在了窗前。 她愕然向上望,见徐少卿也正垂眼瞧着自己,脸色冷冷的像是有些不悦。 “此处人多眼杂,公主只顾这般看于情于礼都不合,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臣这罪过可万万担当不起,还请公主端坐于内的好。” 她尴尬地应了声,讪讪地放下帘子缩了回去,暗笑自己这个所谓的公主真有些山野之人的土气,以后在宫里少不得被人家笑话。 车驾徐徐而行,又过了好一会子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五凤楼,请公主移驾换乘轿子进宫。”乘舆的正帘被轻轻撩开,那清冷的声音随即传入。 她呆了呆,刚一起身,就感觉腿脚酸软,仿佛无数蚊须小针接连不断地刺着,又像是成千上万只蚁虫爬来爬去,差点又重新歪倒在软榻上,原来枯坐了这么久,血行不畅,早已麻了。 扶着木栏站了片刻,那针刺般的酸痛感稍有缓解,却仍然迈不开步子,只好僵着腿一步步地向前挪去。 手搭着门椽探出身子,就见徐少卿立在车下,一双单凤狐眸望向自己,深邃幽远,却空空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她看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半弯着身子站在那儿愣住了。 “臣伺候公主换驾。”他说着便又将手臂抬了起来。 她这才回过神,想起之前被他扶着登上车驾的情形,手上那火灼似的触感竟好像还在,耳根子不由又开始热了起来。 明明知道他不是真男人,可这心却定不下来,想推辞也不知如何开口。 徐少卿见她站着不动,两腿一曲一直的僵着,侧目瞧了瞧,便又道:“这一路辛苦,公主想是累了,请换驾回宫歇息,臣也好面圣复命。” 她知道自己现在走不得路,下车驾也是个要闹笑话,稍稍想了想便伸拢了手,搭住那条臂膀。 这次比上趟平复了许多,她吁了口气,曲着腿挪到近前,另一只手也由他托着,伸脚去踩下面的垫凳,却不料那只酸麻的脚竟失了准头,一下跐在边上,登时翻了。 高暧惊呼一声,扑身向前倒去,整个人摔在他怀中。 第3章 胭脂印 高暧“啊”的一声惊呼,情急之下双手不自禁地就紧紧扯住了徐少卿腰肋处的衣衫,脸颊却还是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如兰似麝的伽南熏香味道渗入鼻中,隔着几层衣料都能触到那种坚实感,她只觉脑袋嗡然作响,加上刚才撞的那一下,整个人沉沉地发懵。 “公主小心了。” 那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宛如半空里响了个炸雷一般,她打了个颤,刚想起身,就感觉一双手臂探到腋下,半抱着似的将自己直接托了起来。 她脚刚站稳,便下意识地向后连退两步,竟好像连腿麻也好了。 抬眼望过去,见他却没看过来,目光垂在自己的胸口上,不禁微觉奇怪,莫不是被撞疼了?没曾想再一瞥眼,就瞧见那金丝彩线织就的蟒首边竟印着两瓣卧蚕形的红印子,衬着锦袍玉白的底色,便如同沁了血,显得格外醒目。 她讶然一惊,知道是刚才相撞时唇上的胭脂偏巧蹭了上去,这下可比失足扑在他怀里更羞人,一张脸顿时烧得发烫,头也垂下去了,可眼睛却向四处瞄着,见随行的宫女内侍都隔着几丈远,队伍严整,大半被车驾和徐少卿挡着,其余的也没朝这边看过来,只有翠儿就在近旁。 这丫头显然把方才的一幕分毫不落的都瞧在眼内了,这会儿却也耷拉着脑袋,脸上古古怪怪的,嘴角还微微抽着,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高暧羞赧难当,但也稍稍松了口气,好歹只有翠儿一个,若是被旁人瞧见,那可真不要做人了。 眼波回转,就看徐少卿轻轻抬起双手,拉着肩头那件墨色披风朝胸前拢了拢,正好遮住那两瓣红殷殷的胭脂印儿,竟藏得不留半点痕迹。 她顿觉一阵宽慰,红着脸低声道:“多谢徐公公。” “公主恕罪,方才是臣服侍不周失了手,幸好没出岔子,累及公主,请移驾吧。” 他这番话不对题的应答让她一愣,可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愣便轻移莲步随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宫轿旁。 他扶她进去坐稳,撩着帘子的手刚垂到半截却又停住了,半张脸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她。 “徐公公……”她被那双眼瞧得怪怪的,不禁向后缩了缩身子。 “公公这话是外臣叫的,公主千万不可这般唤臣,臣是天家奴婢,替皇上分忧兼着东厂的事,公主只须叫厂臣便好了。” “哦……” 她知道自己又闹了笑话,窘着脸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顿了顿,又道:“臣再给公主提个醒,皇上定了明日召见,今日倦了,且好生歇着,若有什么需要便让底下的奴婢知会一声,臣自会替公主办妥。” 她点点头:“多谢徐……厂臣。” 徐少卿也没再多言,撒手放下帘子,在外面吩咐两句便没了声息。 轿子被缓缓抬起,不急不缓,颤巍巍地从五凤楼西侧的券门进了宫。 高暧吁了口气,四下看看,只觉这轿子虽然考究,但远不及刚才的车驾宽绰,坐在里头竟有些憋闷,有心透透气,却想起徐少卿之前的话,也不知这会儿揭帘子合不合规矩,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如此一来,外面恢宏壮丽的宫阙自然也就瞧不见了,她不禁暗叹,没料到身处其中却还是像被蒙了眼睛,连雾里看花都算不上,想想都觉得好笑。 轿子一路向前,转来绕去,除了脚步和杠木的“吱嘎”外,竟连个人声都听不到,这天下至尊的皇城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盛况,反而死气沉沉,比庵堂还清静。 约莫盏茶的工夫,小轿终于落了地,帘子掀起,一个头戴乌纱的人探过头来,却不是徐少卿,而是个身穿青布贴里的内侍,面色白净,眉目清秀,年纪也不甚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寝宫到了,请主子下轿。” 那内侍笑得眉舒眼展,看着舒坦,嗓儿却像个没变喉的半大小子,大约去了势的人都是这副德性。 高暧念着之前翠儿瞧瞧跟自己说过的话,当下不动声色,尽力作出四平八稳的样子,起身出轿。 那内侍撩着帘子,一手搀住她,嘴上还道:“主子当心脚下,这地儿人来人往的趟久了,莫踢滑闪了腿脚。” 她“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内侍扶着她,呵腰应道:“回主子话,奴婢叫冯正,奉了内官监的调令,打今儿起便是主子这院儿的管事了。” “冯正?” “是,是,‘冫’水旁加一马的冯,正人君子的正。奴婢身子贱,小时在家被人狗儿猫儿的叫惯了,自打入了宫,老祖宗才给起了这名,主子若是叫不惯,便再赐奴婢一个新名儿吧。” “这也好得很,不用改了。” 她原不过是下意识地重了一句,没想到竟引出这么多话来,比翠儿那丫头还聒噪些,想是宫里当差伺候人就得这么问一答十。 可也不知怎的便又想起了徐少卿来,似乎他总是少言寡语,脸上也没有冯正这副媚主之态,总是沉冷冷的,倒不像个奴婢样,或许是权势大了,又仗着是天子近臣,这威风也就抖出来了。 她迈过轿杠,见这里是一遛丈许高的红墙,百十步长,五个歇山顶的门头并立,一色的黄琉璃瓦,下面是钉了铜环的朱漆大门,很是气派。 轿子所停的地方就在头一处门前,台阶旁垂首肃立着两班内侍宫女,举头看看,那门头檐下挂了块墨漆匾额,上写“如意”二字。 只听冯正躬身谄声道:“请主子入内歇息。” 高暧由他搭着手,翠儿跟在旁边,踏上石阶,两侧宫女内侍齐齐地躬身行礼,口呼:“恭迎主子回宫。” 她不惯这礼数,微微皱眉跨过门槛,就见迎面是红墙黄瓦的正殿,两侧各有厢房,作三合院的格局,虽然算不得局促,但和想象中的殿宇却有些出入。 那冯正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似的,一边搀着她向正殿左侧走,一边笑着解释道:“主子容禀,这一片是北五所,打从世祖爷迁都起便有了,虽说比不得东西六宫,但历代都有不少主子住过,待有了封地或是招选驸马,才离京另建府邸,主子如今住的这处便是五所中的头所。” 她“嗯”的一声,便又问:“那如今各处还有什么人住?” “回主子话,要说当年人世挺多,这五所都满了,光奴婢就不下千人,后来渐渐少了。这回赶得巧,年初两位殿下离京就藩,便都空了出来,只有些奴婢留着,方便伺候,主子如今是独一个,倒也清静得紧。” 她暗忖自己在庵堂呆惯了,的确是好静的人,若是真是左邻右舍的住着,反而不自在,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不错,于是点点头,边走边听冯正叙说情形。 原来这北五所每一处都是三进院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殿宇三正四副,另配厢房、值房、膳房、净房等,彼此独立,又互相连通,后接内廷北巷,西临御花园,规制严谨,自成一格。 她茫然听着,并没什么感觉,一路来到后院,就见那寝殿飞檐挑角,也是黄澄澄的琉璃瓦,但或许是年头久了,有几处廊柱的红漆略显斑驳,蔓藤爬满了院墙,颇有几分寂然萧索之感,轻轻叹了口气,冲旁边道:“我倦了,要歇歇,你下去吧。” 冯正转转眼珠,应声“是”,就上前推开殿门,呵腰退了下去。 翠儿上前扶她,进门就觉眼前一亮,只见这寝殿到处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陈设器物精美异常,瞧在眼里十九全不认得。 缓步来到绣榻前,坐在蚕丝软纨的褥子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奢华之相,回想着半日前自己还在佛前诵经打坐,如今却已经身处深宫内廷,怎么都觉得像是在发梦一般。 翠儿却是左顾右盼,竟好像比她还欢喜,忽然眼睛一亮,对妆台上翻开的檀木匣子叫道:“公主你快瞧!” “瞧什么?” 她垂眼望过去,就看里面一片珠光宝气,黄灿灿,碧莹莹的晃眼。 翠儿拉她来到近旁,指着其中一副嵌宝金饰簪子喜道:“公主你不知道,这是楼阁簪,咱们宫里造作局特制的,全天下也没有几副,我从前听说只有娘娘和贵妃才能有幸赐戴的。公主,奴婢之前皇上定然是顾念兄妹之情,才把你接回宫的,如今见了这些总该信了吧。” 高暧拿起来瞧了瞧,见上面累丝镂空,雕得果然是云中楼阁,手工精巧,惟妙惟肖,心里把这东西钗在头上似乎怪怪的,可如此厚赐也让她颇为意外,于是放了簪子道:“我有些闷,把窗子开了吧。” “哦。” 翠儿见她毫无兴致,很是奇怪,嘟嘴应了一声,转身来到窗前,伸手刚将那雕花扇板拉开一条缝,便听左近有个女声道:“死心眼的,反正这主子少则两月,迟则半年便走了,这般费劲收拾作甚?” 第4章 女儿泪 翠儿一呆,手停在窗板上,回眼看看自家主子,见她侧头望过来,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言语。 她把指头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俯下耳朵继续贴在窗缝边。 就听另一个宫女声音道:“可主子眼下才刚到,又不知她的脾气,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瞧我们这般惫懒,不是讨打么?” “呵,说死心眼还真是抬举你了,没听说么?咱们这主子从小是吃斋念佛长大的,哪来得什么脾气?这次回宫来,无非是陛下正为了崇国求亲的事左右为难,只好拿她去顶缸,那头逼得紧,两个月怕是都等不及。咱们呐,面儿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以后还不是要发回内官监分派差事,如今献殷勤又有什么用,难道还想跟她一道去那西北戎狄之地么?” “这也说的是,那现下……” “嗨,地也扫了,尘也掸了,桌椅也净了,还要怎样?走,咱们回屋吃糕去。” 话说到这里底下便没了声息,似是那两人都走远了。 翠儿把窗子插严,快步回到绣榻旁,惊得半张着嘴道:“公主,你也听清了么?这……这原来皇上接你回宫是为了……” 高暧离得远,自然不像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但只言片语间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笑着点了点头,便垂下了脑袋。 她原本就猜想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原由,所以一早心里边有了些准备,此刻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憋闷的难受。就在片刻之前,当她走进这间屋子时,心里还涌起那么一丝希望,暗忖这世上仍存着些许关爱和温情,现在想想未免可笑得紧。 明明应该在庵堂里郁郁一生的人,怎么就平白无故的被接回宫,又恢复了公主封号呢?如今这样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 女儿家生来是苦命,生在皇家更是尤其的苦,自古以来无非是个帝王笼络交易,维系江山社稷的筹码,既然许嫁外邦,便由不得她推三阻四,就像当初舍身礼佛那样。 “公主先别烦恼,等奴婢去找她们问个清楚!”翠儿说着便大步奔向门口。 “等等,不必了。” 她出声拦着翠儿,这种事问了只会徒惹烦恼,没得让心头更痛。 翠儿急道:“公主,那北方崇国虽然向化咱们中原礼制,但终究改不了夷狄本性,经年累月在咱们边境上烧杀掳掠,你是万金之体,怎么可以嫁到那里去?” “不想去又能如何,我拗得过皇兄么?” 她的确不想嫁,可等到圣旨一出,两国和亲便成了,到时候止息干戈,解了万民涂炭之苦,朝堂四野普天同庆还来不及,哪会有谁替她说上一句话,又有谁会去管她以后的日子过得如何? 大约这便是她命。 “公主,那……那咱们该怎么好?”翠儿也知道问了无用,小嘴一偏,急得哭了出来。 高暧被这声儿一招,眼圈登时红了,抬头望着她,强颜笑了笑:“你放心好了,走之前我寻个空儿跟皇上说说,看能不能让你去个好脾气的主子宫里服侍。若是不愿,便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也强过在这里蹉跎岁月。” “不,公主!”翠儿直接扑在面前跪倒,双手扯着她的裙角,哭道:“你去哪,奴婢便跟去哪,求公主千万别撵奴婢走。” 她听她说得情真意切,鼻子酸酸的,眼中莹着星光,强自忍着才没垂下泪来,咬唇道:“傻丫头,你也说那崇国是番邦夷狄之地,跟着我去又有什么好?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翠儿抹泪泣道:“世上就只有公主待我好,奴婢再不会认别的主子了,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公主一个人去番邦受罪,奴婢还不如一死了之的好。” 她心头一动,眼泪终于滑落下来,脸上却作欢颜,点头道:“难得这世上还有你念着我,好吧,左右也不是马上便走,尚有些时日耽搁,你再想清楚些,若到时不想去了,再与你安排也不迟。” …… 当晚月色晦暗,夜风在宫墙殿宇间穿梭呼号,似哀鸣,似低泣…… 高暧蜷在芬芳细软的绣榻上,却感觉身子冰冷,一阵阵地发抖,听着窗外树枝“沙沙”作响,让她不由得便想起儿时独自一人在禅房睡觉,叫那山风尖哮的声音吓得蒙被大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才只半日的工夫,她便觉得这深宫高墙之内与青灯古佛的庵堂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般地孤寂难耐,披衣起来念了几遍净心禅,那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竟似这么多年的根基都白修了。 好容易挨到天亮时分,实在躺不住,便下了床。 翠儿也早起了,出去半晌就领着几个宫女端了汤水和早膳进来,她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 不多时,冯正进来禀报,说传旨的内侍到了,在外头候着。 她知道躲不过,便让翠儿服侍着更衣梳妆。 这次是皇上传见,翠儿不能跟着,这丫头红着眼眶伺候她穿好新送来的织金方补的比甲袄裙,梳了髻子,钗好头面首饰,一直跟到门口,目送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上了宫轿,眼泪泫然欲滴,看得一众宫人内侍莫名其妙。 轿子沿着皇城北街向西,高暧坐在里面憋闷,索性也不管那么多,揭了半扇帘子朝外望,只见一重重的楼阁殿宇巍峨耸立,果然如传言中的那般气势恢宏,令人不敢逼视,只是毫无生气,间或几个宫人从旁经过,也是低首垂眉,行色匆匆,死气沉沉的倒像是行尸走肉。 她愈发闷得厉害,好在路途不长,绕过御花园,经后苑中门而入,很快便停了下来。 高暧下了轿,见这殿宇重檐繁复,四脊出水,黄瓦琉璃,正中匾额上镌着“坤宁宫”三字,不觉微感奇怪。 按说这里该是皇后娘娘的寝宫,皇兄召见怎么却在这儿? 一名半老内侍下阶带她进殿,穿堂过室来到东厢暖阁门口,让她在外稍候,自己则进去通禀,不片刻又转了出来,领她入内。 这暖阁并不甚大,里外两间,格局严整,楠木为梁,柱作金础,富丽堂皇,青花斗彩的香炉中烟雾缭绕,阁子内弥散着一股淡雅的熏香味儿,北面紫檀的罗汉床上并排坐着两个人。 男的头结网巾,束玉梁冠,穿宽大的赭黄色绫绢道袍,一副闲散的打扮,女的却梳着盘桓高髻,金钗、抹额、耳坠、簪花样样不少,身上则是黄绿织金的云肩通袖宫装袄裙,华贵中透着些许庸繁。 那内侍近前躬身道:“陛下,娘娘,云和公主谨见。” 高暧依着新学的见君规矩,盈盈大礼叩拜:“第四妹高暧,封云和,拜见大兄皇帝陛下,尊嫂皇后殿下。” 她第二拜还未俯下身去,就听对面那清亮中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道:“云和呀,今日可是你第一次面君,怎地如此随便,穿了这等常服便来?” 高暧一滞,没料到刚进门就被责了不是,身子顿在半截,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忽然被人伸手扶住了。 “哎,成了,成了,今日又不是祭祀朝会,朕许久未见皇妹,也没服冠冕,便如在家一般,不必拘礼了。” 她抬眼,见面前的人相貌儒雅,颇有几分书卷气,面上带着一抹随和的笑意,并没有想象中帝王该有的那种威势,倒显得平易近人,知道这便是当今大夏的显德皇帝,也是自己的大哥高旭。可一想到他召自己回宫的目的只是为了嫁去北国,刚生出的那点好感便瞬间荡然无存。 皇后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悦,打量着高暧绝美的精致面庞,虽然苍白中带着些许倦色,却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丽秀雅,目光沉沉地笑道:“陛下说的是,今日只当兄妹重聚,倒是臣妾拘泥了。” “无妨,皇妹快起身吧。”高旭说着,便退回到罗汉床上坐下。 高暧瞧得出皇后的冷眼,于是依足规矩又拜了三拜,这才起身,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高旭也左右打量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甚,跟着偏过头去问道:“婉婷,你瞧皇妹的容色如何?” 原来这位看起来不太好相与的皇后兄嫂闺名叫婉婷,却不知道姓什么。当然,这与她无关,况且不久就要远嫁北方崇国,再也不会见面,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 皇后撇过眼扫着她,脸上却嫣然笑道:“云和不愧是皇家的血脉,臣妾还从未见过如此好颜色的人儿。” 高旭点头道:“是啊,朕原以为她在庵堂呆得久了,难免粗养些,没曾想还是这般姿颜月貌,倒真是难得。” 高暧敛着眉,起身行了一礼:“多谢皇兄、娘娘谬赞,云和惭愧。” 皇后听她称陛下为“皇兄”,却叫自己娘娘,像是有意分着亲疏,不禁柳眉一竖:“那陛下还不快将喜事说与她听?” (备注:本文背景架空,只有官制和部分场景仿大明,以和亲为例,大明是不存在的,请勿对号入座。) 第5章 撩云鬓 高旭笑着点点头,转向高暧道:“皇妹啊,今日召你来见,既是咱们叙兄妹人伦之情,也是为了一桩公事。本来直接下旨便可,后来朕思量着还是以兄嫂身份说与你知的好。” 高暧站在那里,微微蹲了蹲身:“皇兄请说,臣妹恭聆。” “咱们是至亲兄妹,朕便直言不讳了。月前北方崇国来使,言其太子已到大婚之龄,特持国书重礼求娶我朝公主,两国从此联姻,结秦晋之好,永息干戈。满朝文武皆谓这是件于国于民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大好事,可几位皇妹都已婚配下嫁,朕膝下倒也有一个公主,可惜还在襁褓之中,思来想去,此等大任也只好交托给皇妹你了。” 高暧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又行了一礼道:“皇兄赐婚北国,臣妹本当领旨,只是自幼长于庵堂,于宫中礼仪一窍不通,亦无所长,到时恐为崇国太子不喜,反而误了皇兄大事,倒成了千古罪人,这和亲之事……还请皇兄另择合适的人选吧。” 高旭微微一愣,还未说话,皇后却轻哼一声,瞥着唇角道:“云和,方才陛下的话你没听清么?如今大夏正值婚龄的公主便只有你一人,还到哪里另择合适的人选?你这么说,便是不想为陛下分忧咯,身为大夏公主,却不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着想,只怕是不妥吧?” 高旭叹着气道:“皇妹啊,朕知道你舍身礼佛十余年,为江山社稷祈福攘灾,着实受了苦,本该在宫中尊养才是,如今刚刚回来,却又要远嫁北国,一时心中不愿,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你是朕的亲妹,说起来还真有些舍不得,只是崇国始终是我大夏心头之患,边境安宁事关国家气运,孰轻孰重,皇妹当能明白。” 皇后冷眼瞧了瞧高暧,接口笑道:“这本是于国于民的大好事,陛下何必伤感?臣妾以为,云和之所以不愿意去,定然是以为北国地处偏僻,又是戎狄之地,不通礼数,日子清苦。其实却不知崇国久沾圣化,衣冠制度大体与我朝无异,那皇太子据说是文韬武略,颇有些才情,人也英武不凡,云和嫁过去,实是天作之合。日后崇国太子登位,她便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就算起居饮食上有些不习惯,难道陛下不会借着年节之机差人送去么?” 高旭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婉婷说得是。云和啊,崇国虽然僻处北地,比不得咱们大夏富庶繁华,可你嫁过去也是太子正妃,身份尊崇,朕会时常遣人过去,定不会让你委屈了。” 高暧平静地听完这些话,只觉心口针刺般的痛,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点微弱的抗争终究还是无用,看来自己只能认命了,与其哭哭啼啼的被人嫌弃,倒不如洒脱些,把苦藏在心里吧,这样总还能换几副好脸色来。 她轻舒了口气,跪拜行礼道:“臣妹懂了,臣妹愿遵奉皇兄旨意和亲北国,绝无半句怨言。” 高旭登时脸现喜色,上前扶起她道:“好!皇妹果然识大体,明大义,朕代边境千万百姓谢过了,以后在北国,还望臣妹尽心竭力,不辱使命。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便修书信回来,朕自会酌情与你做主。” 只听皇后又道:“和亲乃是大事,宜早不宜迟,今日既然云和来了,不若就叫个善写真的画工来,与她绘个图卷,让那崇国使臣带回去,早早订下这桩亲事,陛下也好安心。回头再留云和在宫里同进晚膳,以示恩赏,方显陛下之德。” “婉婷说得是,正该如此安排。”高旭双手一拍,朗声道:“来人呐。” 先前那内侍躬身趋步而入,近前问:“陛下有何吩咐?” “即刻传一名画工来,与云和公主作像。” 那内侍应了声“遵旨”,却没转身,抬头奏道:“启禀陛下,徐厂督在外候见,说有要事面奏陈。” “哦?” 高旭微微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高暧听到“徐厂督”三个字,刚才还沉沉的那颗心却像被拨动了似的,忍不住便撇过眼向门口瞧去。 那内侍领命走后不多时,便听外面脚步声响,落地清越,须臾便已经到了门口。 他穿的仍是一袭蟒纹攒绣的白色曳撒,头戴描金乌纱,白皙的脸上静如止水,看不出半点神色,不急不缓,像有些飘然地从她身边掠过,宛如行走在云水间,却没有瞧上一眼。 可她的俏目却随着他的身影游移着,全然不由自主。 “臣徐少卿,参见陛下。” “厂臣不必多礼,有事便奏。” 徐少卿沉冷地目光左右扫了扫,便近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高旭的脸色登时一滞,皇后离得近,似乎也听到了,眼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欢畅。 这些都被高暧看在眼内,但只是一瞥间,并没在意,只是愣愣地瞧着那白色曳撒,长身玉立的侧影发愣,不知怎么竟觉得比这殿中的精美陈设还让人惊艳。 高旭沉吟了半晌,便让徐少卿贴过耳来吩咐了几句,那内侍又走进殿来,奏称画工已传到了,正在偏厅候见。 他点点头,对高暧道:“皇妹,朕还有事要与皇后商议,就让徐厂臣陪你去偏殿,待午时朕再差人叫你同来用膳。” 高暧行礼拜谢,和徐少卿一起却身而退,由那内侍引着出了暖阁。 “你去吧,不用跟着了。” 刚到门外,他便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内侍呵着腰,打躬道:“是,督主慢走。”言罢,转身入内。 长长的走廊内只剩下他和她两人。 高暧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发紧,见他先头走了,便也轻移莲步跟在后面,心里茫然了一片,不自禁地竟好像忘了那憋闷压抑的怅怅感。 她这一溜神,就没留意徐少卿在前面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后背上的四趾黄蟒在眼前一晃,整个人便迎头撞上去。 “唔……” 她一声痛呼,鼻头酸酸的,脸上却窘得通红,慌不迭地掩着鼻子向后退。 “是臣的不是,请公主恕罪。”他回过身来,语声仍是那么冷清,殊无歉然之意,倒像是成心的。 “我没事……徐厂臣不必介意。”她低低地回了一句,自己也不禁奇怪,明明是被撞的,却好像是犯错的那个。 他垂眼瞧着她,只觉才隔了一晚,那原本苍白木讷的小脸却似乎鲜活了些,连唇上的胭脂都比之前亮色了不少。 “公主昨晚睡得好么?” “还好。” 她心中乱糟糟的,随口答着,全没在意自己是在说瞎话。 他瞧着她脸上的倦意和眼底的血丝,唇角勾了勾,也不再提,转个话题问:“陛下今日召见公主,可是说与北国和亲之事?” 高暧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个,心中厌烦,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只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公主自己如何打算?”他仿佛没看出她的心事,又继续问。 她垂首抚着衣角:“我原本就是个闲废之人,如今得蒙圣恩回了宫,还能有什么打算?陛下怎么安排,我便怎么做就是了。” 徐少卿眉头微微蹙起,见她清丽雅致,颇有种出尘脱俗之感,一张凄楚无助的小脸更是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世事难料,没经了见了,便都做不得准,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未必没有转机。” 她听他话里有话,像是在宽慰自己,又似乎在暗示什么,猛然抬起头,却见他已转过了身,继续向前走了。 高暧愣了愣,也移步跟了上去,这次走在侧旁,像是怕又撞了他,心中念头流转,反反复复地咂着他方才那句话,却是越来越糊涂。 但饶是如此,她也没有问,只觉得如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人虽然就在身旁,但对她却像隔着山水万重,层层迷雾,看不真也猜不透,总之是无法捉摸。 偏厅就在走廊尽头,不过几十步而已,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高暧却走得有些脚软,将到门口时,她停了停,正准备随着徐少卿进去,却见他也顿住了脚步,侧身打量着她,眼神有些怪。 “且等一等,公主的头面散了,待臣拢一拢。” 高暧皱皱眉,顶上她自己瞧不见,也没什么不适的异感,这头饰今早出门前翠儿仔细钗过,按说不该出什么岔子,莫非是方才行过大礼,又撞了那一下,所以才乱了? 既是他这么说,想必是真,她道了句“有劳”,便立在那里不动。 徐少卿凑前一步,与她相对,皁靴几乎抵到绣鞋的尖儿上。 她讶然望着他,下意识地就向后退,背心却撞在了红木的隔扇板上,避无可避了,那张脸登时红透。 “公主莫动,臣才好下手。” 他面不改色,说得云淡风轻,那手却已经抚到了她鬓边。 第6章 画不尽 指端冰凉,似乎隔着厚重的发鬓都能感觉到。 高暧缩着脖子,心里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可惜手脚却不听使唤,僵在那里由着他在发间摸来摸去,心里像簇着火,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徐少卿目不斜视,眼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脸侧,也不知瞧的是鬓边的头饰还是她的耳垂。 “臣以为公主身边也该有个手脚利索的人服侍,不然全不像个样子。” 清越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带着微温的气息拂在脸上。 她下意识地偏偏头,正色道:“翠儿人好得很,又跟了我这么些年,若贸然间换作旁人来反倒不习惯。” 他失笑叹了一声:“公主可真是个念情的人,到底侍奉过佛祖,肚肠也是软的,不像臣,生生死死的事儿见多了,心头也就硬了。” “徐厂臣为何这般说?我瞧你也不像他们说的那般……” 这句话不知怎的就溜了出来,刚出口便后悔了,她把剩下的那半截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尴尬地垂下眼去。 “哦,传说?公主听过哪般传说,能说与臣知道么?”他唇角勾笑看着她,手上却没停着。 高暧见他揪着话头不肯放,却又不能明言,心中便有些着慌,嗫嚅道:“也没什么,嗯……都是些不着边的闲言闲语,厂臣只作没听到好了。” “那……公主心里以为臣是何等样人?”他有些得寸进尺的问。 她愕然眨了眨眼,这回真的没了言语。 他是何等样人?自家难道不清楚,却来问她这个才入宫一晚,只见了两面的人。 不过回想起来,她倒觉得这个被天下传得如同鬼怪一般人并不如何凶恶,在这孤寂萧瑟的深宫中,反而还有些许难得的人情味,让她不由得便记住了。 他见她不答,脸上那丝笑意便也淡了,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世上有些人为善,却像在为恶,有些人作恶,人人却都说他向善,真真假假,善善恶恶,原也乱得紧。臣倒觉得,强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是句笑谈,到头来徒增烦恼罢了。” 高暧听他这句话暗含禅机,颇合佛经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的深意,呆了呆,忍不住问:“徐厂臣也通佛法么?” 他轻轻摇头:“臣没读过经,不懂佛法,只是从前在易书上看过‘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后来了进宫,经风见雨瞧得多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她听着他引经据典,说的却像是感同身受的肺腑之言,不由觉得这人实在了不得,似乎离众人口中的那个他更加远了。 正自愣愣的,冷不防他手指垂下,蜻蜓点水般地在她眼角处蹭了一下。 高暧打了个颤,回过神来愕然望过去,却见他已收手退开,微微躬身朝偏厅示意道:“理好了,公主请入内吧。” 她吁了口气,心说刚才那下定是无心碰的,当下也没在意,点点头便抬步走了进去。 偏厅的格局与之前所见的暖阁差不多,只是地方稍小一些。 一名穿青色团领补服,戴幞头的画工立在里面,旁边已支好了架子,笔墨齐备,见两人进来,慌忙上前行礼拜见。 他只微微点头,带她到北面的罗汉床上坐了,然后退回架子旁,就命动笔。 那画工不敢怠慢,立刻调墨提笔,凝神在熟绢上勾勒起来。 徐少卿面色淡漠,清冷的目光却在画面和她身上不停来回游移。 高暧没画过像,更没被人这么瞧过,尤其是徐少卿眼眸中那鹰隼般灼灼的光,让她心头砰然,坐在那里极不自在。 不过,她毕竟是在庵堂中长大的人,十多年来养的就是个八风不动的坐性,当下默念经文,权作是在修禅,便也稍稍静下来了。 隔了半晌,却听徐少卿突然道:“这像是要送到北国宫里的,可画仔细些,莫出了岔子。” 若在别人看来,这或许只道是例行公事的叮嘱,可高暧听在耳中却有些奇怪,总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可又不明究竟,心头纳闷。 画工手中丝毫不停,嘴上唯唯连声:“是,是,徐大人请放心,下官定会竭尽全能,不吝笔力,描绘公主风华,以彰显我国朝体面。” 就这般坐了一个多时辰,那画工收笔画毕,徐少卿点了点头,便请高暧也近前来看。 她起身走到架子旁,垂眼瞧过去,就见那画中的人盈盈而坐,冰肌玉肤,眉宇间果然有八分和自己相似,但面色鲜亮,更多了些许欢样的神采,浑不像自己这样沉冷冷的,似带病容,显然是那画工有意而为之。 只可惜这样的画中人明明像得紧,其实却又不是自己,她暗叹了一声,瞧着瞧着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有哪里不对,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再定睛仔细看看,猛然间发现那画中人的脸上竟有一颗泪痣,不偏不倚正好在左眼角处。 自己想来肤质细腻白净,从不曾有痣,这东西从何而来? “公主可是觉得哪处不如意?但请指出来,臣即刻修改。”那画工见她脸色有异,赶忙呵腰陪着笑脸。 她恍若不闻,垂眼看着那画中人眼角上的痣,不禁抬手也在脸上相同的地方摸了摸,指尖却不见有什么异状。 莫非这不是…… 她回头看向徐少卿,见他半眯着那双狐眸,仍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可眼底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像真的藏着些东西。 “公主觉得不好么?臣倒是以为这画上的人与公主一般无二,果然妙笔生花,精彩得紧。” 那画工嘴角一咧,慌忙打躬:“徐大人谬赞,下官受宠若惊,愧不敢当。”言罢,又撇眼去看高暧。 她心头一凛,像是从徐少卿脸上瞧出了什么,轻咳了一声,便也点头道:“徐厂臣说的是,这画果然好,嗯……本宫也喜欢得紧呢。” “公主丽质天成,臣穷尽笔力,也不过描绘十之一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哪当得起如此称赞。”那画工终于松了口气,阿谀之辞如潮而来。 徐少卿头一回听她自称“本宫”,口齿不伶,语气也拿捏得怪怪的,眼底那丝笑意更甚。这人虽说木讷了些,可该长心的时候还真是通透,于是便道:“既然公主也瞧着顺意了,你立刻回去装裱修饰,呈送陛下御览,回头本督叫司礼监差人送去鸿胪寺,让他们转交崇国使臣。” 那画工应声“是”,便整了东西,告辞退了出去。 厅内又只剩下他和她,高暧立时觉得尴尬起来,尤其是那双瞥过来的眸子,竟毫无避忌,倒让她又开始慌了。 “坐了这许久,定然是闷了,不若臣陪公主到外头走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呆了呆:“我倒不闷,徐厂臣诸务繁忙,就不必费心陪我了。” “那些俗务自有底下人去料理,左右臣都要在这儿候着皇上旨意,也走不开……”他顿了顿,又道:“公主若是觉得碍眼,那臣便自己回避好了。” 他说着,双手一拱,转身便要离去。 “徐厂臣莫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不料他竟说走便走,赶忙出声叫住他。 徐少卿转回身子,立在那里,望着她眼神流动,似有相邀之意。 她垂下眼,不敢与那目光相触,低低地道:“这屋子是有些气闷,出去走走也好……” “那臣在旁伺候着。”他右手抬起,朝前伸了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高暧吁了口气,伸手过去,却忘了拢袖。 就在指尖将要搭上他手臂的那一刻,门外忽然脚步声起。 她猝然一惊,做贼似的慌忙把手缩了回去,耳根子灼灼的发烫。 徐少卿却是不紧不慢,但也放了手,目光转过去,转眼便见皇上身边的那个内侍抱着拂尘走进门来。 “陛下有旨意?”他问得直截了当,语声又变得冷清起来。 那内侍躬身应道:“是,陛下召督主武英殿见驾。” 他说着又转向高暧,恭敬道:“太后方才差人来,宣云和公主清宁宫叙话,陛下已准了,午膳之事另改他日,请公主即刻随奴婢来吧。” 她看看徐少卿,心中涌起一阵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步子细碎地朝门口走去,却不料袄裙在后面忽然被扯了一下。 她愕然瞥过眼,就看徐少卿在旁边打躬行礼,做出恭送的样子,但口唇微启,不着痕迹地轻声道:“顾太后性子不好,公主去时千万小心些,莫给她捏住了把柄。” 高暧一愣,随即微微点头,谢过他出言提醒,加快步子随那内侍出了门,纤弱的身影随即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徐少卿缓缓直起身来,朝西窗外矗立的那座殿宇勾唇一笑,便也迈步朝厅外走去,蟒纹曳撒的下摆如流云般攒动,映着浓炽的日光晕起一片亮色…… 第7章 宫阙深 清宁宫位于中宫以西,隔着几道宫墙,并不算远,高暧由那内侍引着,一路步行,没多久就来到殿前。 这里虽然不及坤宁宫壮阔,可规制也极高,处处彰显着气派。 那内侍到了门口便回去复命了,由清宁宫的宫女引她入内。 高暧一路都在心里默想着见了太后如何应对的事,却不料那宫女带她去寝殿,而是沿回廊到了一处偏厅门口。 “太后正用午膳,公主先在此候见吧。” 那宫女言辞生硬,脸上也没多少恭敬之色,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去了。 她叹口气,暗道徐少卿之前的话果然没错,这太后娘娘的性子不好,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是这般眼高于顶,没奈何,只好自己走了进去。 刚一跨入房门,便瞥见斜侧几边的圈椅中竟还坐着个人。 她吃了一吓,顿住脚扶着门框,见他罩一件青色纹绣鹤氅,头戴薄纱方巾,手摇折扇,作士人打扮,半眯着眼坐在那里,面带笑意,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那人猛地见她进来,也是微微一惊,睁开眼才见是个宫装丽人,便合了扇子,颇为俊雅的起身施礼问:“在下顾孝伦,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高暧见他说了姓名,却不提身份,似是有意隐瞒,但年纪轻轻又不像朝中官员的样子,一时有些捉摸不透,但能悠哉悠哉的呆在这里,想必和太后的关系非同寻常,当下不敢大意,便还礼应道:“本宫是今上亲妹,封云和,方才太后召唤,特来拜见慈驾。” “原来是云和公主殿下,冒昧了,其实在下也是等着拜见太后的。”自称叫顾孝伦的人赶忙行了大礼,那双眼却在她身上呆看。 她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陌生人,顿觉有些不自在,便借着话头道:“先生不必多礼,既是先到的,那本宫就去别处候见,不打扰了。” 顾孝伦连声道:“不可,不可,公主千金贵体,岂能屈尊礼让在下?请在此安坐,还是在下到别处去好了。”言罢又打了一躬,便迎面走了过去。 高暧心中踌躇,这一来倒像是自己在赶他似的,若这人真是与太后知近,回头被知晓了,定是个生事的由头。可若换作自己走,似乎也不妥,方才那宫女明言要她在这里候见,若是真的离开了,便等于违抗懿旨,恐怕更不得了。 她思来想去,见顾孝伦越走越近,只觉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索性一咬牙,直接道:“既是这样,先生也不必走,本宫与你同在这里候见好了。” 顾孝伦眼睛一亮,便停住了脚步,嘴上却道:“公主身份尊贵,何况男女有别,在下怎敢与公主共处一室?” “本宫方才听说太后正用午膳,左右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先生就不必拘泥了。”高暧说着便自己走到对面的一张圈椅上坐了下来。 “公主这般说,在下便唐突从命了。” 顾孝伦打着躬,脸上笑容更甚,但却没坐回椅子上,而是立在不远处,望着屏风上绢丝的仕女图,眼角却不断往她那边扫。 高暧心中微感不悦,可又不好明言,索性只作没瞧见,阖上双目,拈起腕间的佛珠,低低念诵经文,却不知这一副宝相庄严的虔诚样儿,在别人眼中竟是说不出的端丽可爱。 顾孝伦不觉瞧得发愣,连假装都忘了。 “原来公主是崇佛之人,这宫内却是少见,想必定然通达经典,研论高深。” 她原不想回答,被对方插上一句,口中的经文却乱了,想想还是应了句:“不过读了几部经而已,哪称得上什么通达?” 顾孝伦笑道:“公主过谦了,在下往日也曾读了两部佛经,心中有些疑窦之处,不知公主可否解惑释疑?” 高暧尚未说话,他却像根本没打算要她答应,自顾自地坐到旁边,继续道:“这世上都说‘佛门广大,普度众生’,在下参研《法华经》、《楞严经》,却见上头说‘佛不度人,唯人自度’,岂非是自相矛盾么?” 高暧仍旧捋着佛珠,并没看他。 “先生差了,所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不过是世人尘心未净,以讹传讹罢了。昔日佛祖故土被邻国琉璃王发所攻,他苦劝三次无效,释迦族尽遭屠戮,终也不能幸免。佛祖尚且如此,旁人又能如何?所以心中有佛,无论在家出家,皆可修行,若心中无佛,即便日日置身佛堂,也是枉然。东都白马寺后门有对联曰‘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先生若有兴致,去一看便知。”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如今有感而发,侃侃而谈,不由自主地便吐露了出来,可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想她每日诵经礼佛,虽不敢说诚比金坚,可十几年的光阴也不是在作伪,为何佛法偏就不度她,定要受这些苦楚?难道自己真的前世不修,作了太多的孽,又或者与佛法无缘,这一生注定要为孽报而活? 既然这样,如此虔诚又有什么用?那些逝去的光阴全是虚度,想来也觉心痛。 顾孝伦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听了这番话,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滞,他原本不过是寻个话头,不曾想竟引出这番话来,望着她的目光不由得生出几分别样之色。 两人就这样静默了片刻,他才起身拱手道:“公主金玉之论,令在下茅塞顿开,心悦诚服……” 正想再说,却听门外响动,一名宫女走了进来。 她朝高暧和顾孝伦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笑意,随即蹲身一福道:“太后召见,请平远侯随奴婢来。” 顾孝伦垂眼看看高暧,脸上带着几分不舍,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道:“公主恕罪,在下先行一步了。” 高暧听到“平远侯”三字,又想起他也姓顾,便大致清楚了顾孝伦的身份,当下微微起身,点了下头:“先生请自便。” 那宫女暗暗一笑,领着顾孝伦去了。 偏厅内只剩下了高暧,她瞬间觉得整人就轻松了下来,尽管内心并不喜欢这样,但或许这种冷清孤寂的感觉早已让她习惯了。 就这样边坐边等,时候不觉已过了午,她腹中有些饿了,却又不能离去。偏厅内没有摆糕点果品,桌上的两杯茶水早喝光了,饥火却越来越盛,只好继续诵经,不去想它。 堪堪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先前那宫女终于来告之太后召见,口气仍是冷冰冰的。 高暧顾不得那许多,只想快些离去,便起身跟着她来到寝殿。 这里的用度气魄瞧着比坤宁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尊贵,在后宫中卓然不群。 正面的朱漆雕花拱门下坠着五彩珊瑚的珠帘,里面内室的软榻上斜靠着一重人影,意态慵懒,样貌却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手上像是正端着茶盏,轻轻刮拭着沫子。 那宫女只带她到帘外便停住了。 高暧知道这是让她在外面行礼,微一颦眉,可也没有办法,只好撩起裙摆,伏地跪拜道:“第四女高暧,封云和,叩见母后殿下。” 里面那斜靠的人影纹丝不动,似乎并未听到。 她以为是自己话音小了,便又放开些声量重复了一遍,可珠帘后仍是毫无动静。 高暧咬咬唇,只好继续又叫了几遍,但却始终没有回应。 抬眼瞧瞧,见旁边侍立的众宫女个个眼含笑意,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猴戏似的,显然这是顾太后有意为之,就是要让自己难堪。 她跪伏在那里,不再叩拜,却也不敢起身,只感觉那一道道嘲讽的目光刺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她早已跪得双腿酸软,其间几个宫女从帘门进进出出,送去茶水、香巾、点心,却无人传话叫她起身,她也只好就这般跪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帘门后那个模糊的身影终于慢慢从软榻坐起身来,随即便听一个语带讥诮的半老声音道:“行了,行了,起来吧,跪也跪不成个样子,瞧着都叫人不舒服。” 高暧僵着腿站起身来,便有个宫女撩起珠帘,带着几分不耐的冲里面努了努嘴:“公主还愣着干什么,太后叫你呢。” 她轻吁了口气,尽力作出一副温颜,敛着步子走入里间,来到软榻前,就见那顾太后穿一件配饰升龙纹的深红色鞠衣,仪态雍容,样子并不甚老,肤质有若年轻女郎,眉目间颇含着几分韵味,可眼中那蜂刺般的锐利却让人一见便想退避三舍,不愿亲近。 顾太后双手交叠,正襟端坐,目光也灼灼的落在高暧身上,打量半晌,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果然生得好,还真像那慕妃!” 第8章 山雨来 高暧身子一颤,“慕”正是她母亲的姓氏,可这称谓十几年来都没有人提起过了,此时猛然间听到,只觉得脑中嗡嗡的,一阵耳鸣心跳。 依稀记得母亲的闺名叫慕以真,是父皇的贵妃,但在高暧三岁时便撒手人寰。 那时节她还懵懵懂懂,而此后孤寂单调的生活让旧时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以至于她对母亲的印象也仅仅止于名字和封号,其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是毕竟母女连心,即使阴阳两隔也无法阻断,每每想起时便心中郁郁。 顾太后见她呆呆不语,又哼了一声,冷然道:“皇上隆恩接你回宫,身为公主却枉顾人伦礼节,竟不将哀家放在眼内,回来一日一夜了却不来拜见,只怕不差人去叫,再过十天半月世瞧不见你人呢?” 高暖回过神,垂首道:“回禀母后,云和是昨日申时末进的宫,怕误了母后寝休,未敢冒然前来,不想今早又有皇兄召见,因此耽搁了,还请母后恕罪。” 顾太后嗤的一笑:“呵,话儿说得可真是好听,想是这些年在庵堂里没安生念几天佛,倒学了一张伶牙利嘴。罢了,罢了,哀家念你从小失了教养,也不来怪罪,此事便算了吧。” “云和无状,多谢母后宽宏。” 高暧心头刚刚松了口气,就听顾太后又道:“先别急着谢恩,哀家再问你,皇上方才召见可是为了和亲崇国之事啊?” 一提起这个,她那颗心便向下沉,语声干涩的应了声“是”。 “那你是如何作答的?” “回禀母后,陛下陈明利害,说此事关乎大夏社稷边境安宁,云和身为皇家子孙,自然是义不容辞。” 顾太后点头一笑,唇角上扬,眼中却全是森然之意。 “这么说来,你便是答应了。” 高暧只觉她这话问得奇怪,心头微惊,嘴上仍旧应着:“是。” “哼!” 顾太后突然脸色一沉,凤眼寒光闪动,笔直刺了过去,怒问:“既是答应了,便算已订了半个婚约,为何不尊《女诫》,还要做那不知廉耻的行径?” 这句宛如平地惊雷,高暧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然抬起头来,就看对方满面怒容,丝毫没有说笑的意思,不由又是紧张又是奇怪。 “怎么?被哀家一语说破,不敢承认了么?” 高暧微微颦眉,反问道:“云和入宫才只一日,何时不知廉耻了?还请母后明示。” 顾太后像是算准了她会这么说,挑着唇角阴沉沉地笑道:“自己做下的事,居然还来问哀家,方才你在偏厅候见时都做了些什么,还要别人一五一十当众说出来么?” “偏厅里……” 高暧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声,猛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千小心万小心,却还是在这件事上被捏住了把柄,当下正色道:“母后息怒,云和到偏厅时,恰巧遇见平远侯也在那里候见,他以礼相让,云和自觉不妥,便与平远侯一处等候,期间并未说什么话,更未有逾礼之行,母后不可妄听人言。” “妄听人言?”顾太后冷笑一声:“你自己若行的端做得正,旁人会平白无故的冤枉你么?那平远侯乃是哀家亲侄,承袭先帝御赐爵位,兼辅国将军,当年殿试名列一甲探花,向来才学出众,知书识礼,你却不知羞耻,趁机引诱于他,还敢不承认!” 高暧只觉这话可笑之极,不值一驳:“母后说云和行止不端,有何人为证?便叫她出来,再与云和、平远侯三面对质,便知究竟了。” 顾太后竖着眉,仍旧冷笑道:“如此见不得光的肮脏事,别人都避之犹恐不及,你却还想当面对质,果然是不知羞耻。呵,只可惜平远侯面嫩,此刻早已走了,才不会与你再见。也罢,既然抵死不认,非要将丑事说出来,那哀家也不必再替你遮掩了,秋云!” “奴婢在。” 一名宫女撩帘而入,趋步来到近前。 “你将方才所见之事再说一遍与她听,不用避讳。”顾太后气哼哼的伸手一指,随即抓起几上的茶盏拂了起来,盛怒之下自然加了几分力道,只将那盏儿刮得锵锵作响。 “是,太后。” 那宫女蹲身行了一礼,便转向高暧,面带嘲讽,毫无谦卑的直面着她道:“奴婢方才奉懿旨去请平远侯过来见驾,刚到偏厅外,就听公主与平远侯叙话,说的尽是些清修如何寂寞的事。奴婢觉得奇怪,便在门前瞧了瞧,见公主嘤嘤泣泣,尽做些媚态,平远侯起身欲走,却被拉着不放。哦,对了,公主好像还邀平远侯同去游览东都白马寺呢。” 高暧见她说话时目光闪烁,但这些无中生有的污蔑之词从口中说出来竟是平顺无比,就好像真的亲眼见到了似的,根本不容置疑。 她心中像憋了口气,怎么也压不住,双目冷冷地直视着对方:“你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是真么?” 那宫女脸上一滞,旋即有些不自然的抽了抽唇角,挺着脖子道:“公主是千斤之体,怎敢冒犯?奴婢只是照太后吩咐据实而言,又不曾有什么过错,为何不敢对天发誓?” 她说着,瞥眼望了望顾太后,便举手过头道:“苍天在上,奴婢方才所言若有半句不实,便教……教我终身受苦,不得好报。” 高暧轻轻一笑,双手合十道:“招果为因,克获为果,因果循环,诚不所欺,但愿你记住今日的话,待到受苦时,莫要悲叹。” 那宫女尚未答话,便听“砰”的一声,顾太后猛地将手中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半盏茶水溅出来,顷刻间打湿了高暧的裙摆。 “放肆!你这番指桑骂槐的言语,当哀家听不出么?明明有人证在此,却还嘴硬不认,果然性子做派都像慕妃那贱人,一般的阴险妖媚,不知半点廉耻!” 高暧听她疾言厉色,竟辱及生母,饶是清修了十几年,早已定了心性,此刻也忍不住忿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中,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定了定神,咬唇道:“太后母仪天下,怎可用这等污言秽语辱及云和的母妃?我虽说并未长在宫中,但也知礼义廉耻,所谓引诱平远侯一事纯属污蔑,还请太后明鉴,还云和一个公道。” 顾太后那张脸早已胀得铁青,听了这话不禁更怒,厉声喝道:“好个云和!你行止不端在先,如今还敢出言顶撞哀家,全无半点人子模样,我朝向来以孝义为先,怎么宫中竟出了你这等不肖之人,来啊,给哀家掌她的嘴!” 旁边那宫女像是也没想到,愣了一下才慌忙应了声,一步步走向高暧,但目光却垂着,不敢看过来。 高暧浑身颤抖,手脚冰冷僵硬。 她不想挨打,只觉若是那巴掌抽在脸上,就好像连带着死去的母妃也一起受辱,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可她反抗不了,这里也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到头来只会让痛苦更甚。 眼见那宫女已经来到近旁,手也开始向上抬,正不知如何是好,帘外却突然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叫道:“启禀太后,司礼监秉笔徐公公求见。” 高暧闻言一呆,身子像突然舒缓了,竟不由自主的恢复了些生气。 他来了? 顾太后正挑着唇角准备看场好戏,却突然被人打断,忍不住皱眉:“先让他候着,回头再传。” 外头内侍的声音却又道:“回太后,徐秉笔说有要事急着面驾,片刻也耽误不得。” “什么要紧事,这般急不可耐?”顾太后口中嘀咕了一句,狠狠瞪了高暧几眼,才有些意兴索然的不悦道:“罢了,罢了,让他进来吧。” 那内侍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听到了那熟悉而清越的脚步声。 珠帘撩起,白色蟒纹曳撒的身影飘然而入,背后还多了一件墨色披风,宛如穿花蝴蝶般,轻盈俊逸,优雅到了极致。 也不知怎的,瞧见他的那一刻,高暧只觉胸中的闷气瞬间消散了大半,竟不如何难过了。 他还是没去瞧她,披风一甩,拱手道:“臣徐少卿,拜见太后。” “免礼,这么急着见哀家,究竟有何事?”顾太后的脸色仍旧不豫。 徐少卿躬身道:“回太后,晋王殿下入京朝见,先头人等已到城内,臣奉陛下旨意,特来向太后禀报。” 顾太后张口一讶,猛地弹起身来,原本那张铁青的脸瞬间布满了喜色,颤声问:“昶儿,昶儿来了?” “千真万确,晋王殿下的车驾距京城已不足百里,臣估摸着明日晚间便该到了。” “好,好,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唉,自从他出京就藩,哀家已五年未见了,如今真是……徐少卿,你多派些人手护着,好让车驾早一些入京,哀家也好早一刻见到昶儿。” 顾太后说着便急急地站起身来,对身旁的宫女道:“快走,快走,哀家要挑套鲜亮的衣裳,明日好穿。” 第9章 花盈路 顾太后带着众宫女急匆匆而去,仿佛一霎间便将其他所有的东西全都抛诸脑后了。 高暧轻舒了口气,转过头望着徐少卿,感激的点了点头。 “公主只顾看什么,莫非还不愿走?” 他直起身,眉眼瞥向珠帘,抬步便朝外走。 高暧一怔,这才跟了上去。 出寝殿,过回廊,徐少卿昂然挺立,阔步而行,所经之处,那些宫人内侍纷纷躬身行礼,神色恭敬到了极点,似乎比在太后面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禁暗自讶然,心中却也微感快意,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侧后,默默不语的走着。 须臾间,两人便出了清宁宫,正门的石阶下早停好了一顶黄缎红缘的轿子,七八个着松绿色补服,带三山帽的内监随侍在旁,瞧着应是司礼监的服色。 高暧颦了颦眉:“我不惯坐轿,相烦厂臣遣个人引我回去。” 徐少卿微一沉吟,便回首朗声道:“你们都先去吧,叫人知会北五所一声,公主稍时便还驾回宫,及早预备着。” 众内监唯唯听命,抬着轿子径自走了。 “厂臣你为何……” 她哑然望着他,却见那白玉般的俊脸迤迤地转回来,那双狭长的狐眸闪烁着别样的神采。 “公主可还记得午间和臣说好同去走走,不想却各自被旨意宣了去,实是扫兴得紧。现而今既然公主不愿坐轿,不如便由臣相陪好了,正好也补上早前之约。” 这话便如烈酒撞头一般,高暧只觉两颊火热,脸儿霎时间便红了。 “咱们身份有别,厂臣……厂臣怎可这般说?” 他勾勾唇角,旋即拱手正色道:“公主莫要误会,臣只是见公主心绪沉郁,对宫中情形也尚未了然,所以想随侍左右,以便开解罢了,再说……公主午间不也已答应了么?” 她听在耳中,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心头一阵火烫烫的,手心也沁了汗,滑腻得难受,莫名其妙有种被他设计了的感觉,但瞧着那言之凿凿,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反倒是自己屈了理,心虚得不行。 “如此,便有劳厂臣了。”她答应着,声音小得可怜。 “公主请。” 徐少卿将手抬过去,高暧慢慢的搭上去,手僵着,还有些抖,两人几乎同时抬步,并肩而行。 她红着脸,心中忐忑,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眼角还向后面瞟着,生怕清宁宫里又有那双眼睛在左近盯着,再编排出什么用心险恶的卑污之言,全然忘了此刻在自己旁边的是个六根不全的人。 堪堪绕过宫墙的拐角,高暧刚松了口气,却忽然发现徐少卿并没沿她来时的路走,而是进了一侧的月洞门。 甫一入内,便见一座高愈三丈的大石迎面矗立,形如白鹤展翅,上刻“万寿招运”四字。 石后左侧是大片樱花树林,一色里许,白矜矜,粉莹莹的,如霜似雪,正开得烂漫无比。 其右则是数顷碧池,波光滟滟,禽鸟三五成群杂在其中,嬉戏畅游,远眺还有增土为山的大坡,起伏连绵,峰峦叠嶂,如蜿蜒长龙盘踞。 再加上那点缀其间的亭台楼阁,水榭雅寮,景致当真是美到了极点。 高暧从未见过这等园林,不由看得呆了。 “公主以为这御花园可好?” “真好。” 他冷不丁的一问,她也随口答了,话说出来才回过神,垂眼红着脸问:“厂臣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眸中含笑道:“公主这话倒叫臣不好作答了,既是要随意走走,舒敞胸怀,自然要找个景色雅致的所在,莫非公主还有旁的好去处?” 从小就几乎没出过庵堂,入宫才只一日一夜,她能有什么好去处? 高暧尴尬的一皱眉,心说他怎么越来越没个体统,竟有些得寸进尺,嘴上说得恭敬,可那话却瞧不出半点尊卑。但怪的是,明明他在暗着揶揄自己,可就是让人生不起气来,倒也奇了。或许是在宫里磨砺的久了,对各色人心都能拿捏的住,所以才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否则怎会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 徐少卿也瞧着她,只觉那张带着羞怯的小脸衬在这明丽的景致中,愈发显得纯美脱俗,不由也是一愣。 说是公主,其实也不过和民间的丫头差不多,怎就让人觉得这般特别呢? “嗯,既然来了,那便走走吧。”高暧声如细蚊。 “公主请。” 他仍托着她的手,沿卵石铺就的鱼鳞纹园路向前走,却没再言声。 她自然也没有说话,只是这般默默的走着,心头却乱泱泱的,那本该令人身心闲静的绝美景致竟半点用处也没有。 就这般行到一处水榭旁的山石边,高暧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厂臣,我……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如实相告?” 他这次并没躬身,便应道:“公主请问,臣知无不言。” “那个……今早画像时,嗯……可是厂臣吩咐做的手脚?”她想了好半天,才终于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心中的疑窦。 “公主所指何事?臣是奉旨行事,可不敢有负圣恩,从中作伪,公主这话端的叫臣好生惶恐。”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瞧不出一丝惶恐的意思,那双眼毫无避忌的看过来,叫高暧更有些手足无措了。 “厂臣不愿答便算了,又何必明知故问……” 话音未落,就见他靠上一步贴了过来,几乎是偎在身边站着。 “厂臣你……” 高暧吃了一惊,小鹿受惊般的想躲开,他却已垂了下头,俯到耳边轻声道:“那画像不过是给崇国使臣拿回去应付差事而已,只要与公主相像便好了,又何必如此计较在意呢?” 冷凛而空灵的声音让她打了个颤,心头一阵砰然。 这话似是在坦诚了什么,可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只叫人更糊涂了。 “厂臣……” “臣只是据实而言,不知这番回答公主可还满意?” 她微微一偏嘴,心说他这回答只有让人更加挠心,又怎会满意?可听那口气,也知道是不会对自己明言的了,索性便不再问。 “我有些倦了,烦请厂臣送我回去。” “请公主移驾。” 徐少卿仍旧扶着她,沿曲折的园路悠然而行。 高暧发觉他贴得还是这般近,心跳得厉害,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觉被他这么陪着,暖暖的有种莫名的安适感。 一阵似寒又暖的风从那浩渺的湖面上吹来,摇曳着离岸边不远的一株株粉樱白桃,片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而下,落在那默然无言的两人身上,也落在脚下的卵石道上,仿佛嫌这园中的精致还不够,非要再加些点缀…… 两人走的慢,约莫半个时辰,日头渐斜了,才出了园子。 沿正街一路向东,将近北五所时,便见一众宫人内侍垂手肃立,候着门口。 翠儿眼圈仍是红红的,见高暧回来,想上来扶,却见徐少卿在旁边伺候着,只好忍住了,但还是不停左右打量着,像是在瞧她今日有没有吃亏。 “奴婢恭迎主子回宫。” 冯正趋步上前,依旧端着那副笑脸,言罢又转向徐少卿打躬道:“干爹,儿子听了传信儿,就马上领人预备着,可巧刚整治好,主子便回了。” 徐少卿“嗯”了一声,却没瞧他,看了看高暧,便道:“公主午间未曾用膳,你叫快些备好。” “是,干爹放心,儿子这就去。” 见他领人走了,徐少卿才转回头来拱手道:“臣还要回司礼监当值,这便告退了。” 这般官样口吻的辞别让她不禁一愣,望着他转身离开,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心里想叫住留一留,可也不知该怎么张口。 黄昏已至,夕阳敛去刺目的光芒,将天地间浸染成浓重的赤金色。 他迎着那轮落日而去,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身上像裹了层暖盈盈的光,可瞧着又有种寂然落寞的感觉,让人心中怅怅。 高暧呆呆的立在那儿,不由得竟有些痴了。 “公主,公主?” 翠儿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她回过神,见这丫头不知何时竟跑到了身边,拉着她的衣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她叹口气:“没什么,回去吧。” “是,公主,你眼角怎么……”翠儿盯着她的侧脸,满是惊诧。 她轻轻摇了摇头,便抬步朝头所的正门走,翠儿察言观色,便没再问,赶紧跟了过去。 院子里四处焕然一新,比先前整洁得多了,她自然知道其中缘由,倒也没怎么在意。 翠儿一路扶着她回到寝殿,里面早已摆好了一桌素斋,色香俱全。 高暧本来饿得厉害,此刻也不知怎么却没了食欲。 坐到妆台前,对着那镜子一照,果然见眼角边有颗细如米粒的小痣,与画像中的人一模一样,但不仅没有失色,反而还让自己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她抿唇笑笑,信手拈了支眉笔轻轻在那痣上又点了点。 第10章 烟雨愁 春雨潇潇,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两日。 天地间像笼了一层水汽,如烟似雾的,但却丝毫没有那种清新的感觉。 高暧闭目坐在后院的三角小亭内,手里拈着佛珠,低低地念诵经文。 亭外却是吵吵闹闹,到处乱糟糟的,内侍宫人们一个个挽着包袱,打着油纸伞,鱼贯向大门走去,每个人经过时,都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 或窃喜,或疑惑,或同情,或叹息……但也只是这么一瞥,随即便都加快步子离去了。 一名着绯色补服,戴描金乌纱的中年内侍手搭拂尘道:“来啊,把这屋里的东西也都搬走。” “住手!这是陛下赏赐给公主的,你们居然也敢拿走?” 翠儿顾不得那许多,冲到雨地里,伸臂拦住几个硬要闯进寝殿的尚宝监内侍。 那中年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冷然道:“哼,咱家奉的是太后懿旨,陛下也点了头的,谁敢拦阻便是抗旨,还愣着干什么,快搬吶!” “你们……” “翠儿。” 一直默然无声的高暧忽然开了口,缓缓睁开眼睛道:“既然是奉了旨的,便随他们拿走好了。” “公主……”翠儿咬唇红了眼眶,委屈的要掉泪。 高暧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股凉风戳进喉咙里,引得咳嗽了几声,却没再说下去,阖了眼继续念诵经文。 几个内侍大喇喇的冲进寝殿,不多时便将那大箱小箱的首饰器物,衣衫料子尽数扛出来,随那中年内侍扬长而去。 若大的院子霎时间变得冷冷清清,就像平白被抽空了似的,阴凄凄的有些怕人。 翠儿哽咽着回到她身边,抬袖抹拭着脸,也不知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公主,陛下不是都预备下旨让你和亲了么,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便恼了?” 皇兄恼了,她自然也瞧得出,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能隐隐感觉得到,那件她并不情愿去做的事似乎已经不用担心了。 这么想来,心头便觉舒畅了许多,连这外面那绵密微凉的风雨也变得柔煦起来了。 她睁了眼,回头浅浅一笑:“翠儿,你觉得是崇国太子宫里自在呢,还是像从前在庵堂里那般自在呢?” “那当然是……”翠儿下意识地答着,忽然一愣,像是听出了什么,喜道:“公主,你是说……你不用去……” “嘘。” 高暧将纤纤玉指竖在唇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却少有的蕴着一丝顽皮的笑意。 翠儿立刻破涕为笑,慌忙掩住口,但随即神色又黯了下来。 “可若是这样,陛下该不会又把公主你贬去庵堂吧?就算留下来,恐怕这儿以后也是像冷宫似的,没人理会,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我原本便不是宫里的人,左右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其实我还真盼着再被发送回弘慈庵去,那里反倒没这些纷扰。”她自言自语地叹着气,语声平淡的好像万事不萦于怀,可又似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愁苦。 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亭外细雨霏霏,竟显得莫名冷了几分。 “主子,主子……” 那熟悉的尖细嗓音在前院响起,转眼间就看冯正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他没有撑伞,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水全打湿了,裤腿和膝盖上还有几片泥污,像是跑得急,中途摔过跤似的。 “你没有走?”高暧见是他,不由有些吃惊。 冯正扑连着喘息了几下才顺了气,躬身道:“回主子话,内官监没调奴婢去换牌子,奴婢自然要留在这儿服侍主子。” 她点点头,心想这人不是认了徐少卿为父么?在宫里总该有几分脸面才对,怎么瞧着倒跟那些平常的内侍也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时候他还愿意留下来,倒也让人心中宽慰。 “徐厂臣他……知道你留下么?” 冯正又磕了个头道:“回主子话,奴婢明白主子的意思,但干爹他老人家规矩严谨,处事公正,从来不徇半点私情,咱们做儿子的也不例外,只有把主子伺候舒坦了,自己这摊子事儿干好了,干爹他老人家才会欢喜。” 他说的句句正理,高暧听得却是脸上一红。 规矩严谨?官面上或许是,在她这儿怎么瞧不出是个有规矩的人,顿了顿便转了话题问:“那你这是?” “回主子,奴婢在司礼监听说崇国使臣昨日一早已离京返国,还请索还了求亲的国书。八成儿就是为了这事,陛下才撤了咱们宫里的人。”冯正那张始终堆着笑的脸上此刻却苦哈哈的,瞧着颇有些别扭。 高暧看着翠儿,微微一笑,便又回头问:“知道他们为何要退还国书么?” 冯正见她既不惊讶,也不悲戚,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躬身应道:“回主子话,这奴婢便不清楚了,只听说公主的画像送去后,那崇国使臣一见就脸色不豫,进宫面圣去了。” 他说着又慌忙伏地拜道:“公主恕罪,奴婢绝无揶揄不恭之意,只是道听途说,也不知真不真。” “我明白,与你无关,起来吧。” “谢公主,那……奴婢是否还要接着打听其中情由?” “不用,你先下去吧。”高暧轻轻摇头,又捻起了佛珠。 雨似乎又小了些,但却没有要停的意思,天仍是灰蒙蒙,阴沉沉的。 翠儿方才一直没说话,见冯正走后,才凑近低声道:“公主,恕奴婢直言,这冯公公才跟着咱们几天的工夫,却事事如此殷勤,而且这次旁人都走了,独独他留下来,奴婢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随他好了,我不过是个闲废的人,还怕被算计么?”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在纳闷,隐隐想到一个答案,却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 “翠儿,我想出去走走。” “公主,这正下着雨,到哪里去走?”翠儿不解的问。 “怕什么,撑把伞就是了。” 她说着便起了身,翠儿无奈,只好奔回去取了伞,又拿了件斗篷与她披了,这才出了北五所,沿宫巷而行。 其实高暧也不知要去哪,只是心里闷得难受,觉得不出来透口气便好像要憋出一场病来。 雨势渐小,风却更急了,明明添了衣衫,却好像挡不住那寒意,凉风肆意地往里灌,恍然间竟有种回到冬日的感觉。 她默然无言地向前走着,恍然间抬头,便看那红墙黄瓦的院落中楼阁森森,草木荫荫,原来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御花园。 这里前几日才来过,却好像觉得隔了好久,印象都有些模糊了。 她顿了顿,便抬步走入,沿着被雨水冲洗一新的园路而行,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遥记得那日天高云淡,微风送着几分暖意,与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奇怪的是,那时她还被和亲之事困扰,却不觉得有多难过,如今和亲已然作罢,园中的景色也依然如故,她反而心中郁郁,寻不到半分当日的兴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场恼人的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 就这么走了一段,雨终于收了,日头却仍缩在阴云后,不知何时才肯出来。 抬眼望望,不远便是那处水榭,高大的花石也依然矗在那儿。 高暧脑中不由便忆起徐少卿,那一番情景至今仍让她耳热心跳,可又有种别样的感觉。 “咱们过去坐坐吧。” 翠儿应了声,眉头却皱着,似乎很是奇怪,自家主子方才还有些甫脱大难的松快,怎的这会儿又愁云惨淡起来了? 她想不通,只好收了伞,扶她向那水榭而去。 将要门口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笑语声。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就见前方园路有一大群人迎面而来,中间穿玫红色对襟龙纹袄裙的,赫然竟是顾太后,而身旁还有一名着红色圆领团龙锦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男子,双手扶着她,神态甚至恭敬。 高暧不禁一愣,下意识地拉着翠儿低声道:“快走!” 翠儿也吓了一跳,看着主子的神色,便也明白了七八分,赶紧就要转身,可她们还没跨出两步,就听背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叫道:“前方何人?站住!” 高暧顿住脚,暗自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多也躲不过。 她拉着翠儿缓缓转过身来,便见顾太后一行已经来到近处,那张本来满是喜色的脸早沉了下来,两道森寒的目光直直的刺了过来。 “云和拜见母后。” 高暧没有办法,也顾不得地上的泥水,硬着头皮上前跪拜行礼,翠儿也赶紧跟着跪在一旁。 “哀家只当是谁,原来却是你。呵,前几日说你缺了教养,没半点规矩,还敢顶嘴,今日怎么样?见了哀家居然就想扭头走掉,还将祖宗礼法放在眼里么?” 第11章 意切切 高暧脑中有些乱,她不愿见太后,所以才下意识的想避开,于情于理,这次的确是她亏了礼数,有心解说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是口齿伶俐得紧么?如今为何变哑巴了?哼,哀家这次若不整治你,这后宫便真要没规没矩了。” 顾太后嗤鼻冷笑,旁边那穿团龙锦袍的年轻男子却忽然劝道:“母后息怒,四妹想是真的没瞧见,晓之以理,说两句也就是了。这大冷天的跪着对身子不好,先让她起来吧。” “昶儿你莫管,这丫头在宫外野惯了,也不知从哪学的这副不知长幼尊卑的脾气,前番在清宁宫就敢当面顶撞哀家,念着你要回京,便没与她计较,今日可不成,若不点拨她端正做人,今后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和列祖列宗?来啊!” “且慢!” 顾太后正自叫人,那男子却又叫了一声:“母后明鉴,四妹自幼长在庵堂中,没人教导关爱,又刚刚回宫未久,不懂宫中礼节也是情有可原,纵有错处,只该循循善诱,母后要点拨她也不急于这一时。” 高暧小心翼翼地抬眼瞧瞧,却见那男子也正向她瞧过来,漆黑的眼眸中竟带着几分异样之色,慌忙又把头垂得更低了。 高昶这个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却又模糊得紧,若不是那天在清宁宫听到,她根本不会记起。 可这位被太后念兹在兹,视作心头肉的皇兄居然会替她说话,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听顾太后颇有些不悦道:“昶儿,你为何偏要替这丫头求情?” “母后误会了,儿臣不是替她求情,只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只想见母后开心,何必为这种小事动气,若是伤了身子,儿臣可真不放心走了。” “唉,伤了身子倒好,哀家便借机让皇上把你留下,也好日日陪在哀家身边,不必这样好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高昶呵呵一笑:“母后说笑了,祖宗有成法在,藩王无事不得入京,母后方才还说要遵从礼法,如今怎的到儿臣这便忘了?” “你这孩子,居然编排起母后来了,这如何能一样?”顾太后轻言责备,语声中却满是宠溺。 “儿臣怎敢编排母后,既然母后一心想让儿臣多陪伴左右,便不要为这等事介怀了。今日天凉,咱们还是回宫去,瞧瞧儿臣从西北带来的好玩意儿。” 顾太后点头一笑:“也好,那就回去吧。”言罢,便欢欢喜喜的让摆驾回宫了。 高暧被晾在那里,也没人问上一句,直到他们走远了,才被翠儿搀着站起身来。 “公主你别难受,奴婢听说太后从来便是这样,后宫里没人不怕,今日咱们是运气不好,偏巧赶上了。幸亏有晋王殿下在,要不然真不知怎么好了。” 高暧苦笑了一下,平白无故的撞在枪口上,却又偏巧有人出手相帮,就像上次徐少卿那样,这样说来,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那青金色的马面裙已湿透了,皱皱的贴在腿上,有些冰冷刺骨。 翠儿掏出帕子替她抹拭着,口中念叨着:“瞧瞧,都透了,这大冷天的竟叫人在泥水里跪那么久。不成,公主,咱们赶紧回去,奴婢给你生个炉子烘烘腿,别叫寒气侵了。” 她没应声,难不难受自家比谁都清楚,当下扶着翠儿就往回走。 主仆二人离了水榭,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响,先前那晋王的声音叫道:“胭萝!” 高暧浑身一震,胭萝是她的乳名,隐约记得儿时母妃常常这样叫她,而此后的十几年,这一声称呼便也随着长眠地下的母亲湮没在记忆中,似乎连她自己都已快忘记了。 可如今突然又有人唤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投石入水,那颗心霎时间涌动翻腾,再也无法平静。 她蓦然回头,果然见高昶快步追来,很快便到了面前,望着她满脸都是喜色。 “胭萝?怎么,莫非不记得三哥了?还是刚才跪久了不舒服?” “云和见过三皇兄。” 她回过神,敛衽行了一礼。 高昶赶忙扶住她,含笑温言道:“地上凉,快起来,母后她就这个脾气,盼你千万不要在意。” “三皇兄多虑了,云和不敢。”高暧勉强笑了笑。 高昶眉头微皱:“怎的还叫皇兄?莫非真的生气了?” 她见他面色和煦,不光刚才出言解围,此刻还特地追过来说话,心中不由得感激,便叫了声:“三哥。” “这便对了。”他会心一笑:“许久未见,当年那个小胭萝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初时都有些不敢认呢。唉,只是瞧你这脸色,想必在庵堂里吃了不少苦。” “那里只是日子清淡,倒也没什么苦。” “如今回宫便好,三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高昶言罢,目光便向旁边一瞥。 翠儿是个有眼色的,赶忙退了下去,只留他们两人说话。 高昶见她走远,便道:“我这次进京,半道上才听说陛下召你回宫,要与崇国和亲,就快马加鞭,不想回来后又被琐事缠着,若不是今日偶然撞见,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瞧着你。” “多谢三哥关怀。”高暧看他目光真诚,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暖意。 “这算得什么关怀,三哥是有心无力,否则怎会让你在外头受那么多年苦……”他又看看她,忽然低声问:“胭萝,你眼角这颗痣是新长出的么?” 高暧不料他突然提起这个,心头微惊,抬袖遮了遮脸,略带尴尬的一笑:“这个……也不知是何时的事了。” “别管是何时,这痣实在生得好,否则……” “三哥莫要取笑我了。” 她嘴上不经意的答着,心中却在忐忑,手指在袖里掐着佛珠,竟有些发颤。 “哪里是取笑。”高昶正色问:“胭萝应该也知道那崇国来使索还了国书,不再求亲了吧?” 高暧微一沉吟,便点了点头。 “你可知为何?” 她轻轻摇头,倒也生出几分好奇之心。 “不瞒你说,我与那崇国使臣有过数面之缘,此番入京时,正好赶上他要离去,被我问起,便暗中将实情说了出来。”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数十年前,崇国承天后擅政,意图篡夺江山,引得一场大乱,此事连我朝都是人尽皆知。听他暗中告诉我,那承天后的左眼角就有一颗痣,因此崇国朝中上下都将此等面相的女人视为不祥,别说嫁入皇室,就是入宫为奴也被严厉禁绝。而恰巧你那画像的眼角处也有颗痣,崇国自然不会同意联姻,连看也免了。” 高暧这才心中恍然,原来人家是怕娶到一个天生不祥的女人,不过对她来说倒是件幸事,可当初那人竟能想到用这个法子来帮她脱困,倒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高昶向左右瞧了瞧,又见她神色黯然,便宽慰道:“所谓不祥都是些无稽之谈,胭萝莫要理它,只要退了婚事便好。我这是寻机偷偷来的,一是想见见你,二是为了提个醒,此事只怕还没那么简单,你在宫中毫无根基,万事都要小心。” …… 入夜,皇城东华门外,内四巷。 高大的歇山顶衙署正门伫于巷尾,一进内院,便可见耸立的红漆牌坊,匾上四个金字分明写着“百世流芳”,而入了正堂,对面照壁上则绘着日月当空,以示光明磊落之意。 静室内,徐少卿靠在圈椅中,双目微阖。 案几上刻着麒麟纹的孔雀蓝釉三足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淡淡的伽南香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金漆灯盏将不大的屋子映得黄灿灿的,连他那张白玉般的脸都泛起了一层荧光。 桌上的信件堆积如山,他一一凝神翻阅,时不时提笔在后头圈点几下。 门外脚步轻响,须臾便到了近处。 “督主。” “进来。” 一名身着绛色曳撒的东厂档头撩帘而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参见督主大人。” 徐少卿身子不动,半抬着眼睛问:“如何?” “回督主,我等连着盯了三日,晋王并无异动,连鸿胪寺安排的馆驿也没去,只在城西同庆坊租了处院子闲住,每日除了去太后宫中问安外,便闭门不出,也未见与朝中何人交通。” “但凡胸有城府者,万事不形于色,这般容易便叫你们抓住了把柄,也就不用费心去探了。陛下交代的差事,咱们东厂也要上体圣意,替陛下分忧才是,这般不咸不淡,小心将自家的前程性命也糊弄了。” 那档头脑后生出一阵寒意,背心耸动,慌忙又将身子压低了些:“督主说得是,属下明白了。” “道理懂了,还要多花些心思,哪头该紧,哪头该松,劲儿要使在裉节儿上,锦衣卫借调的那帮人信不过,凡事还得靠咱们自己,本督也不多说,你们掂量着办,总之别辜负了圣恩。” “是,属下遵命。” 徐少卿微微颔首,端起案几上那盏君山银针,轻轻拂过茶末,放在唇边饮了一口,又问:“还有别的没有?拣要紧的报。” “回督主,旁的到没什么特异,崇国使臣那边已出了关,外头咱们的人都盯着,有信儿便会立刻报上来。呃……倒是有件事,属下不知当报不当报。” “说。” 那档头抬眼看看那曳撒上微微晃动的金蟒,慌忙又低下头去。 “今日晋王陪太后游览御花园,不想却与云和公主撞见了……不仅如此,晋王帮公主解了围之后,还专门赶上去,两人说了好一会子话。” 徐少卿身子一凝,半阖的狐眸猛地睁开,陡然间凛光闪现。 第12章 又逢春 雨过天晴,润物一新,天地间又恢复了勃勃之意,连宫墙那些内沉闷的殿宇都好像多了几分生气,只有北五所依旧是静静的,仿佛就如它所处的位置,边边角角的,早被人遗忘了。 高暧坐在榻上,指尖捋着佛珠,口中低低念诵,可眉头紧锁,腰也弓着,另一只手不自禁地按在小腹上。 近来腹痛得厉害,算算小日子该到了,却始终未见红,只是这样拖着,每日吃不下,睡不好,着实难受得紧。 “公主,先歇歇吧。” 翠儿倒了碗热水捧到面前,看着她咬唇强忍的样子,心中也自忧急。 “公主,你这病根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总这般拖下去不是法子,从前在弘慈庵也就不提了,如今既然回了宫,不如奴婢叫冯公公请个太医来瞧瞧,好歹仔细调理一番,说不定便好了。” 请个良医好好调理,她又何尝不想,总比这般忍痛受罪的强。 可时想想,这后宫之内谁都是“耳聪目明”,唯独她是个睁眼的瞎子,若是这头差人去请了太医,且不说人家来不来,便是真瞧病开了方子,转头便不知捅到谁的耳朵里去了,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她性子淡然,不想争什么,可也不想惹麻烦,便摇了摇头:“不用了,你也知道这是老病根子,恐怕请了人来也无用,过两日便好了。” 好容易忍过这阵绞痛,她缓缓睁开眼,舒了口气,目光一瞥,见窗外后院里那株四季常开的天香台阁枝繁叶茂,花中藏花,层层叠叠,陈香扑鼻,一树金灿灿的,便指了指:“翠儿,还是老法子吧。去采些桂花来,加赤豆、枣子、糯米熬碗粥,吃了兴许便爽利些。” “公主,这法子只是食补调理,又不是药石,治不得根,奴婢看还是……” “不用劝了,快……” 她说着,腹中又是一阵绞痛,生生的揪着,仿佛有只手搦着肚肠,接不下去,就垂头摆了摆手。 翠儿没奈何,只好依言去后院采桂花,人刚到门口,就听冯正在外面叫道:“主子,奴婢有事禀告。” 翠儿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便轻轻开了门,小声道:“公主身子有些不适,冯公公有事回头再说吧。” “既是有事,让他进来吧。”高暧在里间说了一句。 翠儿这才不情愿的敞开了门。 冯正跨过门槛,趋步来到跟前,怀中还抱了个尺来长的黄梨木盒子,满面喜色的躬身道:“奴婢拜见主子。” “什么事这么急?”她腹中疼得厉害,实在不想多说半个字。 冯正咧嘴一笑,随即打开盒子,从里头捧出一尊掌把高的白玉观音像。 “主子请看,这是什么?” 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再仔细瞧瞧,就见那玉像通体无暇,润如凝脂,乘莲座,捧净瓶,拈柳枝,宝相庄严,瑞气莹莹,没半分瑕疵,不由一愣,连腹痛都忘了,呆看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这观音大士是从哪里请来的?从前赏赐的东西还没搬净?” “回主子话,不是留的,是干爹刚刚派人送过来给主子的。” “徐厂臣?” “正是。” 冯正应着声,脸上笑容更甚,又走近了些,将那观音像捧到高暧面前。 “干爹说了,这尊大士像是当初陛下赏赐的西域贡品,上好的和田羊脂玉,一直放着也没摆过,想想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得紧。主子原是虔修礼佛的人,得了它才算是物归其主,也不枉了这宝贝。” 高暧听完,口唇微张着,脸上仍有些发愣。 这徐少卿究竟为什么忽然送她如此贵重的礼物? 莫非其中又含着什么用意? 伸手接了那观音像,左右检视,没瞧出有什么异样。她一来没见过这般好器物,二来十几年礼佛,心里也的确放不下,不由竟有些爱不释手。 把玩了片刻,见冯正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才发觉失态,于是将那玉像放在旁边的妆台上。 “既是陛下赏赐的,又是这般贵重,本宫未免受之有愧,只怕不妥,你还是拿回去,替本宫谢过徐厂臣好意。” 冯正眼珠转了转,回道:“干爹已猜到主子会这么说,已都吩咐过了。这宝贝既然是赏赐之物,干爹乐意转送于谁便都无妨,主子若不收,就是嫌他轻慢,不愿受这个礼,奴婢们也都不好回话……” 高暧原本一见这东西便觉称心可意得紧,若真的被拿走了,肚里定然觉得空落落的,只是前番因着徐少卿才退掉了崇国那场和亲,如今又平白要他的东西,总觉得心头忐忑,怎么也安生不下来。 可看对方盛情难却,自己若是不收,只怕以后更不好说话,想了想之后,便道:“既是这般,本宫便收下了,烦你亲自跑一趟,替我回复徐厂臣,就说云和多谢了。” “奴婢遵命。” 冯正打了一躬,却没走,跟着又道:“主子,干爹还交代了一句,说咱们这后殿地方宽绰,左右也无用,闲着甚是可惜,不如辟一块出来建个佛堂,主子平日诵经时也好有个清静所在,不知……” 他面上仍笑着,眼却向上抬,去瞧高暧的脸色。 “这事不急,你先去吧。” 她吩咐着,开始闭目捻动佛珠。 冯正察言观色,当下也不再说,应声“是”便退了出去。 前脚刚走,高暧便又睁了眼,望向妆台上那尊玉观音。 此时日头正高,融暖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让那玉像身上泛起一层柔润的荧色,恍然间竟似祥光万丈,真身降临。 她不由看得有些呆,竟不敢再伸手去触碰,起身跪倒,合十拜了拜几拜。 翠儿待她礼毕,这才近身道:“公主,这位徐厂公对你倒是很不一般啊。” 高暧撇过头,见这丫头先前的担忧之色全不见了踪影,眼中蕴着笑,一副别有深意的样子,脸上不禁一红,便斥道:“不过是送件东西而已,哪里不一般了?” “公主可真是宽心,人家前番刚使计救了你,如今又巴巴的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来,你可倒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给揭过去了,若换作公主你,该如何想?” “……” 高暧登时没了词儿,这番道理她自家心里也清楚得很,可就是不懂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这般待自己。 她是个没心机的人,如今又被皇兄恼了,合着整个后宫也没人待见,这辈子注定是闲废的,而他是东厂提督,天子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却来攀附自己,究竟有什么用? 莫非…… 只听翠儿又道:“公主,奴婢这儿有句话,说了你也别恼。” “知道我恼,便不用说了。”她起了身,自顾自的走回榻前坐了。 翠儿噗嗤一笑,心里知道她的脾气,不过使个小性而已,便凑近道:“其实这话打从回宫路上奴婢便提过醒,徐厂公虽说在外名声不好,但对公主你却没半分不恭,如今咱们这儿活脱脱就像个冷宫,谁也不理,谁也不管,以后可怎么好?可若是能有徐厂公照拂着,那便不同了。再者,他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没准哪天圣上高兴时提一提,之前那些恩养说不定便都回来了。” 高暧闻言默然,这个道理她怎会不懂?只是不明所以,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也落不到地上。况且自己虽说闲居在这里,可好歹还有个公主封号,若是与他搭上了干系,真不知算作什么道理。 翠儿像是瞧出她的顾虑,便又道:“奴婢知道公主心里顾着面子,想着堂堂天家贵女却去结交阉竖,没得辱没祖宗,又坏了自家名声。可你再想,他本就是天家奴婢,连陛下都亲近,你却嫌个什么?不过与他个好脸色,心里还当是奴婢罢了。” 她想想确是这么个理儿,可品了品又觉哪里不对,心头怪怪的。 “那依你说,我该怎么着?” 翠儿一皱眉:“公主,这事你自家就该明白,还用奴婢说?既然徐厂公送了这份厚礼,咱们也该礼尚往来,回一个才是。” 高暧又看了看那尊玉观音,叹声道:“如今这里除了三个活人,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可是位高权重,经的见的多了,还稀罕我的东西么?” “公主你也真是个实心疙瘩,若说钱财俗物,就算把咱们身上的全都卷包当了,恐怕人家也不会翻下眼皮。这自来送礼都是重意不重形,只要合心了,再怎么也不嫌它轻贱。徐厂公送这尊观音,不就是投公主所好么?他欢喜什么,咱们虽然不知道,可以公主之尊,只要是费些心思的,不愁他不欢喜接着,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高暧不由点了点头,算是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呆了呆,便垂下眼,望着手上那串檀木佛珠。 第13章 月梢头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恰逢月望,那一轮明月如圆盘般挂在墨染的天际上,洒下皎白柔润的光,将这夜衬托得格外宁谧。 微风拂入回廊,撩动着鬓间青丝秀发,就像有人在轻轻地抚弄。 高暧昂头朝园路远处张望着,已不知是第几次了,那太湖石堆砌的转角处却仍是空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她微微颦眉叹了口气,对旁边道:“想是不来了,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成,公主要是这时走了,这会子不都白等了么?” 翠儿顿了顿,便又劝道:“约的是戌时末,这才刚过亥时,公主何必如此心焦?徐厂公在宫里干的也是伺候人的差事,又兼着司礼监和东厂,忙起来自是没个准时候,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这会子路上正赶着呢,若是到了却不见公主,岂不两下里都生了误会?” 高暧闷闷地点了点头,她并不是真心想走,只是这般深夜相见,总觉得有些不妥,如今时辰到了,却还不见人来,反倒让她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可若是真走了,这心里头却又有些发空。 “那你可得答应了我,回头若他来时,莫一个人先去了,只留我在这。” 翠儿掩口笑道:“你是公主,他是厂臣,再说又不是头回见,怎么反倒怕了?好,好,好,只要公主不嫌奴婢碍眼,呆会儿他又不撵我,奴婢便留下,总成了吧?” 高暧这才放了心,抬眼又朝那边看,这一瞥刚挪到地方,就见那白色绣金蟒袍,外罩墨色披风的颀长身影绕过山石快步而来,身旁竟一个人也没跟着。 她登时便有些心慌,可眼眸却定在他身上,半点也没游移。 堪堪只是一刹间,人便已到了廊下,恍然间竟如一道掠影,那苍白如水的月光映在身上,微风拂动着衣袍,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空灵飘然,又带着几分忧郁的美。 “臣徐少卿,拜见公主。” 高暧怔怔地望着他,被翠儿暗中扯了扯衣袖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抬抬手:“徐厂臣不必多礼。” 徐少卿直起身,目光也落在她脸上,眼中仍就蕴着那独有的淡漠笑意,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惹上他心田。 “前几日厂臣厚礼相赠,云和受之有愧,今日特地在此当面致谢。” 她说着正要去身上摸东西,却听他清冷的声音道:“不过是件玉器而已,臣留着也无用,公主千万不必在意。嗯,倒是今夜明月当空,良辰难得,却在这里说话,未免有些煞风景,臣知道左近有个好去处,请公主屈驾同往一游,如何?” “这……” 高暧不料他一见面就问出这话来,当即便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答,翠儿这会子却是个没信义的,见状便垂首躬身行了个礼,自顾自地退了下去。 剩下她一个人,心头愈发乱了,再加上夜已深沉,万籁俱寂,胸口那心跳声猝然间变得清晰无比…… “天都这般晚了……左右也不过几句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好了。” “臣只是提个意,公主不愿移步,臣怎敢勉强?只是这园子与外头宫巷离得近,稍时便会有巡更的奴婢过来,若是撞见了,臣这边倒是没所谓,却不知公主该如何解说。” 他脸上静静的,这话说得却是绵里藏针,竟像是撵着她非去不可,没半分商量的余地。 高暧耳根子早就红了,心里虽有些不情不愿,但也知道他说的许是实情,若真被瞧见了,回头定然麻烦,于是想了想,便道:“那就依厂臣吧。” 徐少卿唇角浅浅一挑,抱拳打了个躬:“臣遵命。不过,这时各处园门大都已闭了,若想去时,便不可依常理出入,只能从权,所以臣先告个罪,稍时逾礼之处,请公主原恕。” 高暧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闪身欺到了面前,伸臂将她的腰身揽住,随即一跃窜出回廊,又轻飘飘地腾身而起,翻过高大的院墙,再几个起落才着了地。 这几下兔起鹘落,事前毫无征兆,高暧只吓得双眼紧闭,心头突突地跳着,全没想到他说的什么逾礼不逾礼。 待到停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被他搂着,身子随即像针刺的一凛,挣脱手臂,连退了好几步,红着脸垂首不语。 “臣行止无状,还请公主责罚。” 那冷凛的声音从旁边传入耳中,她不觉又是一颤。 没来由的说句“告罪”,便伸手就抱,如今却还自家说要领责罚,这人可真是愈发没规矩了,怎么着也瞧不出以奴侍主的谦卑,倒好像是吃定了自己不敢把他怎么样,拿这话来占她便宜似的。 她定了定神,才低声道:“我没事,厂臣不用告罪。” 徐少卿见她那局促的样子,唇角不由又微微一勾,闪了半个身,抬手向前面一让:“公主请。” 高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便见不远处有一座六角亭子,周围花团锦簇,山石掩映,夜色中倒有种别样的韵味,端的是个雅致的好去处。 她“嗯”了一声,抬脚向前走,经过他身边时,却不自觉地向旁边躲了躲,没曾想竟惹得脚下步子跟着一乱。 他伸手扶住,叫声:“公主小心了。” 她没敢应声,急忙挣开手,提着裙裾,快步进了亭子。 他也没去追,顿了顿才不急不缓的踩着石阶上来。 高暧侧身站着,像是怕又被他碰到,隔了好几步远,却又拿眼角去瞥,就看他颀长的身子立在那里,目光斜向亭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凝望着。 此时晚风送香,虫鸣幽幽,如水的月光斜斜洒下,让他那张波澜不兴,却又惊艳绝伦的脸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高暧脑中不觉有些恍然,怎么也无法将这副面孔与那传言中凶残酷戾阉贼重成一体。 “公主今夜唤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她听他明知故问,怔了怔,垂首道:“先前也说了,厂臣厚礼相赠,云和实在感激,特此致谢。” 说着便从腕上褪下那串檀木佛珠,摊在掌心。 “我久居宫外,身无长物,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若不回礼,心里总是不安。这串珠子是弘慈庵前代庵主的遗物,年头不少,当初师父亲手赠与我,厂臣若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公主是要送臣这个?”他目光垂在那佛珠上问。 高暧愣了一下,忽然记起什么,便又从身上摸出本薄薄的蓝封册子,也捧在手里。 “我这两日亲手默写了一本《大佛首楞严经》,一并送给厂臣吧。” 他俊脸上抽了抽,狐眸中闪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光。 “佛珠再加一本佛经,这定是在劝臣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求修持证悟,不入魔道,公主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勾着唇顿了顿,又道:“只可惜臣忝领东厂,替皇上办得的是稽查百官万民的差事,若处处都一副菩萨心肠,许多事可都难办了,这番好意只怕臣领受不得。” 高暧原只是要诚心送他些东西,全然没想过这么多,此刻听他一说,不觉窘得面红耳赤,那捧着佛经和佛珠的手便下意识地往回缩。 可还没垂到半截,却见白影一闪,胳膊已被拉住了,紧跟着手上的东西也被抄了去。 她愕然抬头,见徐少卿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拿着佛经,放在眼前正色端详。 不是说不想要么?怎的转头又抢过去了? 此时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擦过亭檐落在他身上,胸口以上的小半截忽地没入暗处,就如他的心思一般,怎么也瞧不清楚,更不知那隐没的面孔下藏着什么。 正自发愣之际,却见他将那两样东西收入怀中,跟着打了个躬道:“这两样东西臣虽说不信,但既是公主所赐,臣自然感恩于心,闲时学着样儿捻珠诵诵经,不求得什么善果,倒能陶冶性子,想来也是好的。” 高暧听在耳中只觉有些不伦不类,可也不知该应什么,但见他收了东西,心头倒是稍稍松了口气,当下便道:“既是厂臣收了,那就再好不过。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北五所去,厂臣也早回吧。” “臣送公主。” “不必了,此处离得也不远,我自己回去便好。”她闻言慌忙摆手,又向后退了退。 徐少卿却连着几步凑到近前,微微俯身瞧着她。 “公主难道忘了方才你我是如何进来的?现今这园门都闭了,公主又没臣这轻身功夫,怎生回去?” “……” 她登时语塞,这才省起之前是被他抱着翻墙过来的,如今再想出去却是千难万难。 莫非还要再来一次? “这……厂臣可还有别的法子?” 他继续凑近,渐渐将她逼到了柱旁,退无可退,却又将脸俯低了些,勾唇问道:“公主是怕臣么?” 第14章 雾重重 高暧不自禁地垂下脑袋。 她的确有些怕,但这种怕让人既不悚也不厌,懵然中带着七分嗔恼,三分羞怯,自己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思。 总之,和这位徐厂臣在一起,就忍不住心头怦然麻乱,不知道下一刻又说出什么促狭人的话来。 徐少卿似是根本没想要她回答,只是俯头在耳边道:“公主不必害怕,只须记得臣对公主之心可昭日月,绝无虚假便对了。” “厂臣此话何意?” 她心头又是一阵突跳,可听着像是暗含深意,不由脱口问了一句。 “臣要说的方才已经说了,至于确不确,公主日后自会知道。” 他言罢,忽的直起身子,退后一步,脸上又恢复了那淡漠的神色,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却像还没回过神,局促的站在那儿,低头抚着衣角,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天晚了,臣送公主回宫。” 徐少卿说着便抬手向前一伸,做出那老样子。 高暧没有办法,只好将手搭了上去,随他出了亭子,两人如同互相牵着似的,沿着曲折通幽的园路向前走。 她心头砰砰跳着,脸上的红潮不但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反而愈发炽烈。 “臣听说,前两日公主在后花园恰巧撞见太后,被罚了跪,多亏了晋王殿下出面才解的围。” 四下里寂静无声,他冷不防的问出这句话来,倒叫她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默然点头,却没瞧见对方眼神中闪动的那股子沉冷劲儿。 “晋王殿下是太后娘娘亲生,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小便颇受先皇宠爱,封在西北旧都,这里外亲疏是一目了然,臣私下说句僭越的话,公主可曾想过晋王殿下为何要出手相帮?” 她登时一呆,说起来当初自己也在奇怪,只是并没去细想,如今再被他提起来,心头便又纳罕起来,这事想着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此话究竟何意?还望厂臣明言。” “公主与晋王殿下是庶亲兄妹,连着骨血,臣又怎敢谄言离间,扰乱视听?还请公主莫要误会。只是这宫墙内的险恶之处比外头世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公主这十多年却是伴在佛祖身旁,一肚子菩萨心肠,只怕有时未必能瞧那么透彻,臣不过是提个醒而已,凡事还须公主多加思量,莫要自误。” 他说完这番话,便闭口不再言语了。 高暧心中却像闷了壶开水,沸腾腾,乱糟糟的顶着,也不知怎么好了。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心烦意乱,过了多少路也没去记,忽然间却发觉徐少卿站住了脚。 她也跟着步子一顿,霍然抬头,便见右手边的朱墙上赫然有个月洞门,并没锁闭,仍然通着外头,忍不住张口哑然一惊。 原来根本就不是无路出入,自己竟又被骗了。 饶是她性子好,此时也不禁撇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对己之心可昭日月,绝无虚假,却连这么点小事都食了言,这人还信得过么? 徐少卿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那嗔怒的眼神视而不见,抬手一让道:“公主请。” 高暧又瞪了他两眼,想想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但却撒手不再搭着他了,自顾自的闷头走过去。 他倒似也没在意,陪着她出门转左,过了条窄窄地巷子,没五十步远,便瞧见前头有条大路横着,对面朱墙上一溜儿五个黄琉璃瓦的门头,檐下坠着红殷殷的宫灯,却不是北五所是哪? “前头到了,臣还有些急务要办,便送到这里,请公主恕罪。” 她心头本来堵着气,此时听他要走,却下意识的转过头,见那裹着墨色披风的身影在幽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模糊,只有润白的面孔和那双狐眸闪烁着惹人迷乱的光。 “今晚与公主同游,又得了如此厚赐,臣永生难忘,在这里便重提一句,若公主有什么吩咐,就差人到司礼监知会一声,臣定当尽心办好。” 徐少卿说着,抱拳打了一躬,便大步转身而去,转眼间消失在幽寂的巷子中…… 她望着那漆黑一团,恍若深不见底的尽头,怔怔愣了好一会儿,心中忽然又生出了那种怅然若失之感,隔了好半晌,才叹口气,扭头出了巷子。 翠儿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她回来,便赶忙迎上去扶着,嘴上却急切切地笑问:“公主,如何?徐厂公见了你送的东西怎么说?奴婢猜,定是喜欢的紧吧?” 高暧白了她一眼,并没说话,闷着头一路回到寝殿,到绣榻上坐了,那颗心却还怦然未熄的跳着。 翠儿端盆注水,伺候她擦了手脸,嘴上却没闲着。 “公主怎的不说话,奴婢方才在门口望见徐厂公送你回来,想来定是……” “莫说了,你也是个没信义的,先头才应了我不走,一见人来便溜了,若哪时我真遭了难,想必也是指望不上。” 翠儿见她面色潮红,那双俏目却是眼波盈盈,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掩口笑道:“公主错怪奴婢了,当初说的是只要他不撵,我便不走,若你和徐厂公就在那回廊下说话,我定然是在旁候着的。可他一来便邀你到别处去,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我若还不懂,岂不成痴傻了?再说,你与徐厂公相见,有人在旁,只怕两下里话都不好说话吧。” 高暧愣了愣,只觉这话也无法反驳,可就是心中忿忿。 什么两下里都不好说话,这下可好,倒真是没遮没拦,让那人无所顾忌了。 她气鼓鼓的哼着,索性别过头不去理,但却由着翠儿脱了青丝绣鞋、白罗袜,将那双不曾裹缠过的纤纤玉足放进松木桶中泡着。 “公主也别恼,奴婢方才那几句话虽然带些玩笑,可也没说错什么吧。这赠礼回礼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非叫外人在旁边瞧着,当是要有个见证么?如今你自家回了东西,又叫徐厂公那边领了情,两下里都顺意,不比干巴巴的说几句话便走的好么?” 她斜眼瞥了瞥,忽然觉得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说话也开始这么云山雾罩,不明不白了,于是叹口气,索性只当了了桩心事,不再去想。 洗完脚,重又把鞋袜穿好,便又到新摆的供台前跪下,对着那玉观音像拜了三拜,正想着循例诵段经,做个晚课,把手摸时,就发觉腕上空空的,这才省起已将佛珠送与那人了…… 当夜起了大风,尖号声一阵紧似一阵,吵的人心绪烦乱,难以入眠。 翌日醒来,高暧只觉右眼皮跳得厉害。 她不明缘由,却也暗暗心惊,早课时多念了两遍经,才稍稍安心下来。 翠儿端来早膳,她拿调羹才吃了两口,就听外头敲门,冯正急匆匆地进来报说,坤宁宫的内监管事到了,传了皇后娘娘懿旨,请她过去叙话。 高暧闻言一怔,手捏着调羹愣在那里。 怪不得眼皮跳,原来应在这上头。可皇兄不是已恼了自己么,怎么今日又叫过去? 莫非真像三皇兄说得那般,崇国和亲的事并未了结,如今又突生变故?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浑身上下都紧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懿旨来了,又不能不去,于是只好丢下碗,让翠儿替自己更衣梳妆。 翠儿却也没料到,一时间慌了手脚,自家主子的首饰衣衫大半都被收去了,如今只能矬子里挑,勉强拿套尚能入眼的换了,又梳了个髻子,准备停当,扶起她往外走。 还没出寝殿,高暧脑中一激灵,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又奔回去,到妆台上抓了支眉笔,对着镜子在左眼角上点了点,仔细瞧瞧没什么破绽了,这才重新出了门。 外头已备好了轿子,那中年内侍是先前见过的,上前颇为恭敬地行了礼,就伺候她上轿而去。 高暧心中忐忑,一边想着说辞,一边盼着抬轿的人脚下慢点,然而这不过只是一厢情愿,坤宁宫毕竟离此不远,片刻工夫就到了。 她下了轿,随那内侍入宫,仍是一路到了东厢暖阁,这次倒没让她在门口候着,直接便被领了进去。 里面富丽堂皇的陈设器物依然如故,只是换了别种熏香,嗅在鼻中,人不觉有些沉沉的发懵。 显德帝不在,罗汉床上只坐着皇后一个人,衣饰装扮似是比上回略显轻快了些,但整个人还是那般雍容艳丽。 高暧等那内侍通传了,便轻吁口气,上前大礼参拜道:“第四妹高暧……” 她话刚出口,便觉一股香风袭来,紧接着就听那清亮中带着几分干涩的声音道:“咱们姑嫂之间哪来这么多虚礼?云和快起来吧。” 第16章 乡音调 “呃,她……” 高旭闻言不禁一愕,皱眉看看高暧,又转回头瞧着皇后,不解道:“婉婷为何要指定皇妹呢?” 皇后偎着他,软语细腻,媚态横生,竟丝毫不顾忌有人在旁。 “臣妾斗胆问陛下一句,为何就不能指定皇妹呢?” “这个……宫中典仪乃是大事,皇妹回宫不久,又未曾经过见过,如何能帮得上婉婷的忙啊?” “陛下这便差了,正因皇妹不懂宫中礼制规矩,臣妾才有意让她趁此机会用心习学着些,一来二往不就都懂了么?” 高旭仍旧皱眉摇了摇头:“这话虽是不错,可母后的寿宴毕竟是非同一般,若到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怎生是好?朕瞧着,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高暧站在一旁抬眼瞧了瞧,有心想趁着话头推辞掉,可又觉得无论怎么开口都不妥,想想便又忍住了,心中寄望于这位皇兄千万不要松口答应。 皇后扶着高旭坐下,又过去将高暧轻轻拉到近旁,才开口问:“陛下看云和今日气色如何?” 这好些日子不见,高旭方才一看到高暧便觉出她脸色不佳,这时再细细打量,就见那张本没多少血色的小脸又清减了不少,还凭空多了几分寂然愁苦之色,愈发显得可怜,心头也不禁微觉恻然,下意识的别开了目光,竟没作答。 “云和自幼在宫外长大,没人关爱,如今回来了,没曾想却还是如此,臣妾瞧着都于心不忍,陛下作为皇兄,难道心中无感么?”皇后说着便抬袖掩面拭了拭眼角。 这话听着倒像有几分在埋怨的意思,可高旭却丝毫没有着恼,反而面露羞惭之色,干咳了两声,才更有些尴尬的道:“朕也知这些日子委屈了皇妹,只是与崇国和亲一事未成,满朝文武议论纷纷,边镇一天一个奏报,民间传言四起,搅得朝堂上也是不得安宁,朕身为一国之君,若不做出个样子来,只怕难以服众。” 皇后奉了盏茶,又道:“臣妾方才也是这般解说,皇妹善解人意,当然知道陛下的苦衷,并无怨言。只是那和亲之事并非她的过错,陛下在朝堂上做做样子也就是了,何苦一直这般冷着自家妹妹。” “婉婷说的是,那……” “臣妾这里正好有个计较,所以才说让皇妹帮着一起操持母后寿宴。这一来她身为公主,于情于理都是名正言顺,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二来陛下也知道前些日子皇妹与母后有些冲撞,不管是非曲直,总是有些恼她,倘若这次寿宴办得好,就说是皇妹的功劳,陛下与臣妾也在旁帮衬两句,母后一高兴兴许便不恼了,陛下也可趁机复了她的俸养,量朝中那些言官也挑不出刺来,如此了却了几桩心事,臣妾也正好清闲些,不是一举多得么?” “对,对,正该如此!婉婷心思细腻,这法子朕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 高旭连连点头,跟着对高暧道:“皇妹,和亲之事朕对你未免有些苛刻,如今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这次寿宴盼你实心用事,莫辜负了婉婷的一番苦心,到时朕这做皇兄的必不会慢待你。” 高暧不由心中苦笑。 她虽然懵懂,却不是傻子,兄嫂用心良苦,说得冠冕堂皇,可其中却能隐隐嗅出些不安的味道。她不想陷身进去,可现下却已经无法拒绝,即使明知不寻常,也只能逼着自己应承了。 暗自叹了口气后,她蹲身行礼道:“多谢皇兄皇嫂关爱,云和领旨。” 出了坤宁宫,外面日头正高,白炽的阳光灼灼而下,晒在身上竟有些烤炙感。 高暧只觉脑中昏昏的,扶柱子呆立了片刻,等那内侍连叫了几声才听到。 她不愿上轿,让阶下侍立的人退了,便自己离了坤宁宫。 也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脚下这条路竟有些恍惚,仿佛并不是通往来时的地方,也不知会去向哪里。 无论是庵堂还是皇宫,她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却原来这只是一厢情愿,即使可以躲着,那纷扰还是自顾自的就找上门来,根本不容许她置身事外。 这些日子她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如今再不是那个带发修行,每日只须诵经礼佛的小姑娘。 她是大夏的公主,就算不受人待见,内心中也从没接受过这重身份,可这却是事实,不管前路如何,她都必须学着坦然面对。 这么想着,心头愈发烦乱,等回过神朝四下里望时,却发现周围的殿宇精致与自己所知的那一小片迥然而异,全然不知到了哪里,原来刚才只顾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迷路了。 她又瞧了瞧,见这里是条窄巷,又深又直,两边宫墙高大,连日头照下来也只有右边的一半落在光影里,下半截却是阴的。 而在巷子的尽头像是一处院落,但瞧着极是破旧,也不知那里有没有人。 高暧方才还晒得发暖,这会儿不知怎的,却有些冷了,赶忙转了身,快步朝巷外走,寻思着找个宫人带她回去。 才刚跨出两步,就听背后一阵幽幽咽咽的歌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郎在外间打山咯,妹在房中织绫罗……” 高暧心头一震,像受了锤击似的,整个人愣愣的顿住步子,只觉手脚都是麻的。 她听得出,这是南陲夷疆的山歌小调! 母妃慕氏是夷疆土司家的女儿,或许是自己思念故土,又或许是让她不忘所出,当年便常常唱起这曲子。 纵然母妃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曲中的每一字每一调都深深地烙在脑海中,至今仍清晰无比。 如今再听到那熟悉的曲调,恍然间便如同又回到了母妃温暖的怀抱中,听她一声声地唤叫“胭萝”…… 只可惜母妃早已与她阴阳两隔,再也不会相见。 那如今唱起这调子的,又会是谁呢? 她不自禁地转回身子,一步步向前走着,想听得更真切些。 “……你为何绫罗不织听山歌,那郎的歌儿听不得……” 小调从巷子深处幽幽地飘入耳中,如泣如诉,果然和记忆中的一字不差。 高暧只觉心中蕴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脚下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没多时就来到巷尾。 那里果然有处院落,只是门头的黄瓦剥落,墙下爬满青苔,蓬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将砖石顶得裂痕累累,红漆斑驳的大门半掩着,瞥眼便可见里面荒败杂乱的院子。 而那歌声正是从这院子里传出的。 这时她却缓了下来,那颗心却“砰砰”的狂跳不止,慢慢地靠到近处,伸手轻轻将那布满尘灰的门又推开了些,小心翼翼地探头向里面张望。 院内正中是一条龟裂的青石板路,满地狼藉,四处杂草丛生,正对面的殿宇已塌了半边,两侧也是破破烂烂,不见一处整齐的屋舍,若不是亲眼看到,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宫之内居然还有这般地方。 这里到处空空荡荡的,没见半个人影,可那歌声却依旧不断传来,听上去似乎就在左近。 高暧大着胆子从门口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朝左边一望,便猛然见不远处的墙下有一口井,井台上赫然竟坐了个人。 她吃了一吓,向后缩了缩,再仔细去瞧,见那人穿着一套脏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宫人袄裙,呲着一口黄牙,边笑边唱着那小调,手里还捋着那又长又乱的花白头发,将捻下的虱子塞进嘴里。 原来是个疯癫的人。 高暧不觉有些失望,可想着这人竟会唱这首小调,心说莫非她也是从夷疆那边入宫来的,又或者曾经是…… 她顾不得害怕,便索性推门而入,朝井台那边走了过去。 那人似乎疯得厉害,竟没留意她进来,仍然坐在那里边唱边笑,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高暧来到离她丈许远的地方,就闻到一股恶臭之气扑面而来,微微颦眉,抬手掩了口鼻,忍着又向前走了两步,见那人却仍没瞧见她,便清清嗓子叫了声:“这位婆婆。” 对方起初似是没听到,等她又叫了一遍,才慢慢回过头来,抹着鼻涕,呲着一口黄牙咧嘴傻笑。 高暧见她满脸泥污,脏得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但瞧着也不如何吓人,便又问:“这位婆婆,请问方才所唱的那歌儿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话刚说到一半,却猛然发现对方的笑容沉了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整张脸都凝滞住了。 “婆婆?你怎么了?” 她察觉对方眼神有异,不由得戒备起来,正要向后退,那人却忽然跳起身来,猛扑到她脚下,跪地叫道:“娘娘!” 第17章 宫门巷 高暧哪里料到她会突然扑上来,当即吃了一惊,待要向后退,那婆子竟猛地伸手扯住她的裙摆,嘶声哭喊着:“娘娘,奴婢想得你好苦啊,娘娘……” 方才事出突然,全没在意,这下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高暧登时便愣住了。 娘娘? 这疯癫的婆子居然用了这般叫称呼,莫非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 眼见她哭得声泪俱下,伤痛不已,两行半浑的泪水顺着脏兮兮的面颊流下,倒像是在泥地上冲开了两道沟渠,瞧着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却还将脸紧紧贴着自己的小腿,眼泪鼻涕都蹭到了裙摆上。 高暧并没动气,只是有些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逃开,却被她死死拽着脱不了身,不禁急了起来,只好半推半劝道:“婆婆,快松开,你认错人了,先放开我再说话。” 那婆子不仅不放,手上还加了几分力道,拽得更紧了,不住地叩头道:“娘娘,快走,快走……这夏国宫里没一个好人,咱们……咱们回夷疆去吧。” “婆婆,你……你说是从夷疆来的?”高暧听到最后那句话,浑身一震,只觉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也就是说,这人和母妃定然有极深的渊源,或许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些当年的情形也说不定。 母妃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故去,而她自己又为什么从小就被送去庵堂礼佛,这些疑团十几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尽管不愿去提及,但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 那婆子似是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仍然自顾自地哭着叫着,语无伦次,渐渐乱了,听不清在嚷嚷些什么。 高暧愈发急了,当下也顾不得污秽,俯身抓住她的肩头,凑到近前大声问:“婆婆快说,你真是从夷疆来的么?可认得当年的贵妃娘娘慕氏?说啊,你快说啊!” 那婆子仍在自言自语,声声慢慢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神却已是空洞洞的,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虚无。 高暧咬着唇,用力摇晃了两下,又问了一遍,对方却还是毫无反应。 她知道这种人或许好一阵疯一阵,勉强不得,只是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机会,若错过了,当年那些是便可能从此湮没无闻,再也没法确知,正待要再问,却发现那婆子望着自己的眼神忽然由空洞变作了惊恐,恍如见了鬼一般。 “婆婆,你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那婆子猛地一声尖嚎,用力推开她,扭头连滚带爬的逃了,不时还捡起地上的碎石泥块朝后扔,转眼间便奔进了侧旁的一间破屋。 高暧没有防备,被她这一推倒在地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就要追上去,却听背后熟悉的声音叫道:“主子且慢,莫去追!” 她霍然回头,就见冯正躬着身子,急匆匆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 “主子怎的无故到这里来了?真真吓了奴婢一跳。”冯正侧头瞥了瞥那婆子刚刚奔入的破屋,一脸关切的问。 高暧瞧得出他定是一直跟着自己,当下也不说破,便问道:“你识得那婆婆么?” 冯正躬身摇头:“回主子话,奴婢不识得,只知道这儿是安置残病疯癫宫人的地方,据说还常常闹鬼,是宫里第一等凶险之处。主子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怎能到这儿来?没得污了手脚。” 高暧见他眼珠转来转去,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便道:“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方才那疯婆婆有些意思,想再去瞧瞧,你无事便先回了吧。” 冯正闻言,赶忙又打了一躬:“主子慈悲,万万不可!那等疯癫的人不知尊卑轻重,若急起来失手伤了主子,别说陛下降旨怪罪,就是干爹他老人家也饶不了奴婢,哪怕有十条命也不敢让主子一个人过去。” 他说着,翻着眼皮向上瞧了瞧,便又露出那副笑脸道:“主子莫恼,奴婢斗胆进个言,若果真觉得癫婆子有趣,想问些什么,不如让奴婢去司礼监禀告干爹一声,东厂那头耳目灵便,手段也多,只要吩咐下去,不管她是真的疯了傻了,还是在装相,不消半日工夫都能把嘴撬开。” 高暧知道他瞧出了自己的用意,若是真叫徐少卿指派东厂去查,要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的确不难,可她不想张扬,更觉得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让那婆婆的性命拿捏在东厂手里,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 “算了,本宫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会儿想想也没什么要紧事问,回去吧。” 冯正察言观色,也没再多言,躬身道:“主子慢些,当心脚下。”便当先在前开路。 高暧回头又朝那片破败的屋舍望了望,暗自怅然叹了口气。 错过了今日,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婆婆,还能不能探听到母妃的事。 想到此处,她不由生出一阵郁郁的愁苦,忽然觉得北五所那边除了殿宇整饬,身边多了两个人服侍外,其实和这荒败的院落也没什么两样,深宫高墙仿佛幽闭了世间的一切,就连人心也被隔绝了。 冯正出门,也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宫轿,载着她一路回了北五所。 翠儿见她神色有些呆,裙子上还脏兮兮的一大片,不知沾了什么,慌忙上前问是怎么了。 高暧使了个颜色,让她扶自己进去。 翠儿是个乖觉的,赶紧搀她回了寝殿,先打水沐浴了,再重新换了套干净衣裙。 刚刚打理好,冯正却又来报说外面有圣旨到了。 高暧皱皱眉,出门到前院一看,来的果然是坤宁宫的那个中年内侍。 对方上前见了礼,便口宣高旭的谕旨,说造作局方才上奏,预备大宴上进献的寿礼已大致齐备,皇后娘娘宫中事务繁杂,不便前往,着云和公主代为查验。 高暧微感惊讶,原以为少说也要过两日才会找她,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她没奈何,只好接了旨,随那中年内侍即刻出门,又上了轿子。 时值正午,日头晒得轿衣发暖,坐在里面愈发显得闷气。 高暧只觉脑袋昏沉沉的,挑开半扇帘子一瞧,就发现轿子正一路向南,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太和门,隔着金水桥遥遥地就能望见高大巍峨的五凤楼。 她不禁一阵奇怪,这像是要出宫的样子,可上谕说得是查验寿礼,怎的却要去宫外呢? 心中疑惑,却觉得不便去问,只好又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轿子不急不缓地向前,没多久果然过了五凤楼瓮城,经奉天门而出,到了宫城外的大街上,折向西边继续走。 高暧越来越是奇怪,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想想终于忍不住,便将帘子重又掀开一条缝隙,冲外面轻声叫了一句。 那内侍耳目倒甚是灵便,趋步凑到窗口前,躬身问:“公主有何吩咐?” “这是要去哪里?” “回公主话,这次的寿礼非同寻常,各色品类花样繁多,眼下刚刚齐备,又未及查验,不便一一送进宫来,便仍放在府前街宝和号,只好劳动公主去那儿过目。” 她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便又问:“那还有多远?” “没多远,就在前头,公主且请安坐,片刻就到了。” 那内侍说着,便催着抬轿的奴婢加快脚程。 高暧也不再说,从帘缝里望了几眼外头繁华的街景,忽然想起当初回宫时,自己也曾这么偷偷的看过,不想被徐少卿瞧见,自家闹了个尴尬不已。 她讪讪的笑了笑,放下帘子,耳听着周围渐渐喧闹起来,心中却莫名燃起一股冲动。 宫墙外的寻常街市令人向往,真想下轿四处去走走看看,哪怕是短短的一会工夫,也足慰平生。 当然,这只是奢望。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门帘撩开,她出来抬头一看,见这里是条幽静巷子,灰白色的院墙,朱漆正门,既不见门庭若市的喧嚣,也不见哪里有什么商号的样子。 那内侍匆匆进了门,不多时里头便鱼贯走出七八个穿青色团花贴里,头戴三山帽的内侍,分两班垂首立在门口。 高暧正自奇怪,这宫外的地方怎么会有太监,而且还作司礼监奴婢的打扮,鼻间却突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伽南香味…… 她心头突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探头过去朝里面望。 白色曳撒的袍角随着步履如流云般浮动,胸口的金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颀长的身影跨过门槛,挥洒写意地甩开墨色披风,抱拳微微躬身。 “臣徐少卿,拜见公主。” 她张口一讶,惊问:“厂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8章 玉阎罗 徐少卿收了礼数,直起身,目光落在高暧脸上,却没答话。 高暧忽然发觉,自己不单单是他逾礼无形,更怕看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眸子,急忙垂了眼,红着脸又叫了声:“厂臣。” 他薄唇轻轻一挑:“公主有所不知,宝和号是官家的私产,司礼监奉旨替陛下看顾着,里里外外的怕麻烦,日常事务便大都在这办了,也是图个方便。” 她不懂这些事,点头低低“哦”了一声,便没再接口。 “寿礼都已备好,请公主入内检视吧。”徐少卿也没再多言,侧身让到一旁。 高暧还道他又要伸手过来,愣了愣,却见他只是微微躬身,全然没那个意思,不禁稍感意外。 “公主还有何吩咐么?”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高暧登时尴尬起来,赶忙低下头,抬步朝前走。 徐少卿跟在后面也进了门,便对左右道:“本督亲自在这里伺候着,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内侍齐齐地应了声,面朝两人恭恭敬敬退了几步,这才各自散去。 “公主今日来得突然,臣也是才得着信儿,不然早该派人迎接才是。” 高暧一见众人退了,院子里空荡荡的,身子便有些发紧,装出一副四处打量的样子,见这院子虽然算不得宽敞,但屋宇森森,到处一派整饬,倒也颇有几分气派,嘴上便不经意的答着:“原以为该是宫里的高墙衙门,却不知厂臣平常便在这里,我今日才算见了。” 他走上一步,偎近她身侧。 “原来公主早就想来瞧瞧臣了,这般惦念着,可真叫臣受宠若惊。” 她闻言一呆,随即才省起自己方才随口的一句话竟犯了语病,又被他抓住痛脚占了口舌便宜,急忙躲开两步,红着脸道:“不是这话,厂臣千万莫要误会,云和有圣命在身,还是快去瞧那些寿礼吧。” 他似乎很是享受她这副局促样儿,耸了耸那两道剑眉,随即又面色一黯,带着些失望的偏偏唇,叹道:“臣上次有幸与公主深夜共游,又得了回赠,只道这两下里也算近了,谁曾想却原来,唉……” 高暧不料他又提起这事,顿觉更加窘迫,垂首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言,朝侧旁一抬手:“既是公主一心惦记着陛下的旨意,便请随臣来吧。” 她见他没再提前话,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心头仍在忐忑,跟在后面来到西首回廊下的庑房。 刚进门,便觉眼前一片开阔,就看这屋子左右七八丈,前后也是三丈有余,瞧着竟比刚刚的院子还宽绰些,正中是一张巨大的长方案几,上面分类整齐排放着各色器物。 饰有九龙九凤的薄鬓凤冠,金线攒成百寿字样的赭黄大衫,玉雕的八仙祝寿镂空龙舟,纯金打制的瑶池献瑞寿桃,通体坠满宝石的绿玉如意,青花斗彩的万寿纹尊瓶…… 其它珠宝、玉石、织物、金银器、画卷、刻本数之不尽,大多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叫上名字来,甚至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器物,一看就不是中土的东西,想来大概是翠儿曾经提起过的西洋玩意儿。 高暧怔怔地看着满目的珠光宝气,只觉眼花缭乱,可多望几眼又感到艳俗,只是全然不懂,又哪里能瞧出什么头绪来? 她耳根子一阵阵的火烫,心说让自己这回可也真算是盲人相马,实在好笑得紧。 旁边两个工匠模样的人上前恭敬拜见后,便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每样寿礼的名称、重量、用料、工艺、图案、寓意……只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她听在耳中十九全不明白,便更觉如芒在背。 倒是徐少卿时不时插言问些关键之处,还半真半假的向自己请示几句。 她便硬端着四平八稳的做派,轻轻应着,心中暗暗感激他替自己遮掩。 偷眼看看,却见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始终不离自己,那双狐眸中总像蕴着笑,似是有意在看她这副装腔作势的糗模样,不由更是窘得厉害,幸好那两个工匠始终唯唯诺诺,什么也没瞧出来。 须臾间,四人便绕着那数丈长的案几走了大半圈。 高暧见大致快瞧完了,暗自舒了口气,眼光一转,却忽然瞧见旁边竖着一尊润白如玉的佛塔,脚下的步子便停了下来。 旁边那操着江南口音的工匠见状,赶忙凑前谄声道:“公主请看,这七重浮屠是暹罗国进贡的上等象齿所作,镂圆相合,正宗平江牙雕的手艺,没一处拼接的地方,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来。闻听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是好佛之人,臣特地精选的底料,足足花了一月工夫才完成,待寿宴时进献了,太后一见定然欢喜。” 她“嗯”了一声,见那佛塔重檐繁复,作八角形态,塔基上还密密麻麻的刻着梵文,刀工精细,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或许是常年修佛的原因,她一见也不禁有几分喜欢,拿在手中左右端详,越看越是中意,可也知道这等好东西与自己是无缘的。 叹了口气,正要放下,目光瞥在塔基处的梵文上,微微一愣,秀眉不由得拧了起来。 那工匠见她面色有异,像是瞧出了什么异样,自家也紧张起来,便试探着问:“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臣也好精益求精。” 高暧把那梵文前前后后顺了两遍,才开口道:“你这刻的是《般若心经》,用的还是悉昙字。” 那工匠脸上一惊,随即拱手肃然起敬道:“公主慧眼如炬,这悉昙字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乃是梵文正宗,可惜如今已然式微,臣特意选取此文,以彰显我大夏乃佛学正宗,其间翻阅了上百本古籍,才将这心经集录完成,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高暧点点头,指着佛塔上的梵文道:“瞧得出,你是费了心思的。只可惜全然不懂这悉昙字的书写之法,难免有些错漏之处。比如这句‘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其中此字右下多出一个点来,误成另外一字,其意便大谬不然了。另外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作为接续的摩多点画也是不对的。” 那工匠见她一一指正,面色登时难看起来,侧头看看身旁,同僚也是满脸呆滞,也是惊愕万分。 “公主,这……这……不会的吧?” 高暧轻轻一笑:“方才你也说这悉昙字在中土已然式微,如今用的多都是天城字,平常人还真不易瞧出错来。只是不巧,本宫曾在弘慈庵读过一卷数百年前传入的悉昙字《心经》原本,你若是不信,可去求请来与这佛塔上的一对,便知本宫所言不虚。” 两个工匠面面相觑,这佛塔上的经文本就是他们四处拼凑来的,想着赶工,也不会有人识得,就没如何用心考据过,如今见这公主正本溯源,说得头头是道,心便虚了,慌忙躬身道:“公主恕罪,是臣等疏忽了,这便去求来真本对照修改,务求一字不错。” 高暧刚要答应,便听旁边一直没做声的徐少卿忽然说了句:“不必改了。” 言罢,便从她手中拿过佛塔,重又放回案几上。 “你……” 高暧愣愣的看着他,不明其意。 那两个工匠却不由暗笑,心说这徐公公恶名在外,没曾想今日却如此通达情理,知道太后寿诞期限将近,这佛塔又改之不易,反正除这位眼睛毒辣的公主外,也不会有什么人辨出错处,索性便将就了。 还没来得及窃喜,便见徐少卿猛地抬手一拂,将那佛塔打在地上,“啪”的摔作两截! “徐公公!这……” 两人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噗通”跪倒在地上,直直的盯着那件再也无法修复的宝贝,脸色瞬间转成了灰绿。 高暧也吃了一吓,原以为徐少卿真打算敷衍过去,没曾想居然如此绝决,竟为了些许不起眼的错处便直接将皱这价值连城的寿礼毁掉了。 “呵,堂堂平江府的巧匠,原来就是这般样子。”他面色淡漠,目光中却是寒意凛然。 两名工匠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咚咚”的磕着头:“徐公公息怒,都是我等疏忽,实在该死,该死……求公公饶命!” “饶命?如今寿礼还未完工,本督要你们的命做什么?左右还不算晚,回头去库房再选一块上等料子重新雕刻,仍是限期一月交付,倘再出半点差错,也不用本督处置你们,自去向你们管事那里领罪吧。不过么,今日若不不小以惩戒,只怕你二人仍不长心,来啊!”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两个穿褐衫的东厂番役跨了进来。 “把这两个不晓事的蠢材拉出去,各打二十棍子,上了药即刻赶工,若坐不得椅子,便趴着雕,一刻也不许耽搁。” “徐公公饶命!饶命啊……” 两名工匠吓得魂不附体,如捣蒜般的连连磕头。 高暧也有些被吓到了,她之前只是随口说出那刻文的错处,改了也就是了,岂料他行事居然如此果决狠厉,眼见这两人因着自己那几句话便要受皮肉之苦,便想出言求情。 刚要开口,徐少卿却忽然别过头来,她与那冷冽的目光一触,将到嘴边的话竟硬生生地顿住了。 第19章 素心斋 高暧默然。 他面似冰,心如铁,浑不像之前所见的样子。 和自己在一起时,这位厂臣虽然也是冷着面孔,不苟言笑,但从不曾这般狠厉厉地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可现今他却真的如同传言中的地府阎君,弹指间便可定下别人的生死前程,丝毫没有一点点的迟疑犹豫。 或许那些个话说得都不错,他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太监,大夏当朝首屈一指的权宦,并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样子。 “拉下去,着实打。” 徐少卿别过那森寒的目光,淡然的挥挥手。 两个工匠抖成一团,登时哭得更响了,没命的磕头求饶,但已然毫无用处,被抢上来的东厂番役揪着衣领拖出门外,隔着老远还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哀告嘶嚎。 “公主是否怪臣私自用刑,手段狠辣?其实大可不必,两个不晓事的匠户而已,臣只是照着宫里的规矩稍加惩戒,保管他们经这一次便长了记性。” 高暧一直懵懵的,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抬眼就看他立在对面,俯着脸,离自己只有不过尺许远,眸中那刺骨的寒意竟已消失得无隐无踪。 她微感惊讶,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将面孔转得如此之快,接着便觉这般贴近的站法实在是大大的不妥,赶忙向后退开两步。 “既是宫中的规矩,本宫自然不便多言,厂臣觉得合宜就好。” 徐少卿忽然跨前一步,凝视着她问:“依着臣看,公主心中只怕不是这般想的吧?” 高暧见他又走近,秀眉不禁一颦,下意识地也向后退,嘴上答着:“厂臣不必猜疑,我本就不懂宫中规矩,若是有什么冲撞,还请厂臣见谅。” “公主何等身份,怎的反倒向臣致歉?若是觉方才处置的不妥,就请公主当面责臣,臣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他嘴上说得恭敬,脚下却没停,继续一步步凑过来。 “厂臣这是做什么?” 这一来她不由有些慌了,一边接着后退,一边戒备着。 “臣哪有做什么,不过是看公主脸色不悦,心中不免惶恐,想请罪而已。” “厂臣言重了,我不过是……不过是……厂臣,厂臣!你先停步,停了我再说。” 他步步紧逼,高暧终于忍不住急了起来。 她向来是个沉性儿,打小就没大声说过话,今日居然破天荒的喊出这一嗓子来,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徐少卿有些玩味的挑挑眉,脚下便停了。 她却没想到对方竟真的会“听话”,自家反倒没收住步子,脚下一乱,身子歪斜着便向后倒。 这下毫无防备,她“啊”的一声轻呼,眼看便要跌在地上,却忽然觉得手臂一紧,被一股又急又快的力气猛地一拽,身子登时反着向前扑去…… 眼前白影晃动,迷乱不清,她整个人撞在那坚实有力的胸膛上,只觉脑袋一沉,竟有些昏昏之意,但瞥眼间就看那张牙舞爪的金蟒近在眼前。 她登时醒悟过来,慌不迭地一把推开他,向后连退几步,隔得老远了才停下,满面通红的喘息着,哪敢再去瞧。 徐少卿见她胸口起伏不定,本来透着几分苍白的脸色被那两片羞红映着,少女初放的情怀展露无遗,好似桃李含春,芙蓉出水,煞是好看。 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如此纯系自然的好颜色还真从未见过,他不禁瞧得也有些愣,随即拱拱手,不着意的轻笑道:“臣一时情急,手重失了分寸,冲撞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我没事……厂臣不必告罪……” 她声如细蚊,几不可辨,脑袋里正乱糟糟的,仿佛一潭搅浑的水,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一时间两边都静静的,谁也没再言声。 这般冷清清的耗着,反而让人发慌,她只觉那颗心没来由竟跳得更快,“嗵嗵”的响着,怕是连对面都听得到。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想来,垂首道:“既是寿礼检视完了,我也要回宫向陛下复命,烦请厂臣遣人送我回去。” “公主可用过午膳了么?”徐少卿直起身问道。 高暧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回了句:“什么?” “臣问公主用过午膳没有?” “……厂臣如何问起这个?” “臣听说公主今日一早就去了坤宁宫,转头又接旨来了这里,想来应该还未进膳。正好臣这半日有些散事缠身,也没抽出闲来,若公主不嫌这里简慢,便同臣一道去用些,如何?” 本来不觉得怎样,经他这一提,她便觉腹中空空的肚肠搅弄起来,着实有些饥得难受,可要说和他同桌而食,总觉得有些不妥。 “多谢厂臣好意,我也不怎么饿,皇兄那头耽搁不得,还是先回去复命好了。” 他像是有些为难的皱眉道:“公主一心想着陛下的旨意,可也该顾念臣这边饿得厉害,反正晚间也要回宫面圣,不如先和臣同去坐坐,稍后臣送公主一道回去如何?” 高暧刚要再推辞,转念一思量,忽然省起若和他一同回去复命,便多了几分安然,当下顿了顿,便点头道:“这也说的是,既然厂臣盛情难却,云和就不推辞了。” “公主请。” 徐少卿侧过身,让她在先,出了门,便一路引着去了正厅,又上楼到了二层的雅致小间。 那里早摆下了案子,一桌大盘小盘,铺着十多样菜肴、汤品、点心,个个形色兼备,飘香四溢,还徐徐的冒着热气,望之便让人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他拉了凳子,请高暧上座,自己则在下首陪着,像是怕她觉得尴尬,中间隔了个空位。 她倒没去瞧桌子,撇过眼,就见左近那窗子敞着,隔着几重楼阁院落能看到远处人流如织的街景,隐隐还能听到些喧闹声。 往常听翠儿提过茶楼酒肆的如何好,她没见过,更没去过,如今坐在这里,心想那意思大致也差不离,于是便欣然坐了。 “这素鸭是正宗的淮扬名肴,公主试试看。” 他夹了菜到她碟中,又将筷子摆好,等她品用。 高暧还从未被人这么伺候过,见他方才明明说饿的厉害,这会儿倒还侍在旁边,于是道:“厂臣自便好了,不用管我,再说我吃惯了素斋,沾不得荤……” “公主请看,臣今日布的可是全素宴,真真没半点荤腥。” “全素宴?方才你不说这是鸭么?” 徐少卿勾唇浅浅一笑,又夹了一块放在自己面前,慢慢用筷子挑开焦黄的外皮,便露出里面那一片葱白细嫩。 “公主瞧仔细了,这外头是过油的豆腐,里头裹了冬笋、茭白、鲜菌,上锅煎炸的恰到好处,便制成这鸭肉模样,实则全无干系。古来早有人评这菜色‘素有荤味,素有荤形’,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高暧不由一窘,这种事于她便如天方夜谭,根本无从知晓,如今又闹了笑话。 再抬眼,见他仍望着,仿佛在等自己动筷,想了想,这才动手夹了那片素鸭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只觉外皮酥脆,内里香嫩,果然妙不可言。 她虽然不知鸭肉是什么滋味,但也觉唇齿留香,鲜美可口,忍不住把剩下的那些也全都吃了。 徐少卿见她吃完,便又夹了一块放在碟中。 “公主觉得如何?” 她也不作伪,点头道:“果然名不虚传,多谢厂臣。” 他笑了笑:“臣伺候公主是天经地义,哪当得起一个谢字。不过依着臣说,这素鸭虽有其名,终究还是赶不上真肉食的滋味,不若臣下次备一桌真正的好席面,再备壶好酒,请公主品尝。” 她闻言眉头皱了皱:“厂臣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自来便粗养着,这么多年茹素,早就惯了,山珍海味吃不下,酒是更加饮不得,反倒辜负了厂臣的一番盛情。” “这么想不好,公主如今既然还俗回了宫,怎可事事还在像庵堂里那般?不管对己还是对人,都该好好打算一番,思量好怎么才是合宜。” 她不明其意,摇头苦笑:“我就是这副性子,又在外面呆惯了,不懂规矩,也没见过世面,只怕这些个事情学也学不来。” “学不来,才更要用心。” 他身子微微探前,稍稍压低声音道:“臣早就进过言,这宫中的凶险比外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公主如今身处其中,凡事都须思虑周全,不可随性而为。” 他顿了顿,忽然问:“眼下就有一件要紧事,公主可想好如何应付了么?” “什么事?”她闻言一愕,心头不禁有些怯怯起来。 他望着她那一脸懵懂无知的样子,轻轻一叹:“下月便是太后生辰,公主可想好送哪样寿礼了么?” 第20章 傍携归 送什么给太后作生辰寿礼? 高暧愕然呆望着徐少卿,怔怔不语。 她只道方才那些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的宝物便已经够了,全然没想过这个问题,现下经他这么突然一提,顿觉有些发懵,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仔细想想,那多的已有些令人应接不暇的寿礼应该都是陛下和皇后置办的,跟她没半分相干,其它宗室后妃包括朝臣在内,定然是人人都要用心预备着。 太后虽然恼恨她,可寿诞毕竟是关乎大夏国体礼制的大事,容不得她置身事外,这是规矩,更是博名邀宠的绝佳时机,只有她这般后知后觉,全无所感,想来也是可笑。 究竟该送些什么呢? 庵堂中向来山居清苦,连还俗时的衣衫首饰都是宫里的,虽说陛下赏赐了不少东西,但后来又都收了回去,如今她身上除了三两套勉强能见人的衣裳头面外,可说是孑然空空,哪里找得出什么东西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黯然,忽又心头一动,便想起他送给自己的那尊玉观音器物精美,倒是个能拿出手的物件。 可这念头才刚刚一闪,便又沉了下去。 那观音像在房里摆了还没几天,却为了这事就送出去,心中实在不舍,而且也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未免有些不恭。 何况这观音像本就是陛下赏赐的贡品,若再拿去当作寿礼,岂不等于又送了回去?保不齐一眼就被瞧出来,到时不光自己讨不着好,连带着他说不定也要受些责问。 她不想这样,心中没了主意,颓然一叹:“看来……我真没什么好送,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他瞧着她叹气苦笑,眉梢挑了挑,一边撩着琵琶袖往碟中夹菜,一边开解道:“公主也不必如此烦恼,臣方才那话的意思只是让公主有个打算,莫觉得呆在这深宫之中,可以像伺候佛祖时那般清静无为。凡事多思量思量,自家有个底数,真遇上什么沟沟坎坎,也能游刃有余。就像这回,公主只要用心思虑一番,定然能想出好法子来。” “我就是个没算计的,又身无长物,能有什么好法子?”她垂眼摇了摇头。 常言道,响鼓不用重锤,她这面鼓却今日却一直闷着,之前瞧着也是个明达通透的人,怎么突然间像蒙了心似的,总也不开窍? 他倒也不急,继续循循善诱:“法子总是要想的,当初公主回赠时,臣不也欣然领受了么?” 高暧闻言抬起头,目光中似有所悟,那双秀眉却还蹙着。 “厂臣的意思是……不成,不成,这如何能一样?”她说着又摇起头来。 “臣是个奴婢,自然不能与太后娘娘相比。但这世上的人脾性虽是各色各样,可要说到喜怒好恶上,却也大略差不多。公主只要肯花心思,太后娘娘就算见了不怎么喜欢,碍着寿宴之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我……” “臣不过提个醒,公主回去自己思量清楚,不必事事都问得那般明白。” 徐少卿言罢,继续替她布了几样菜,又盛了碗莲子羹,这才撤回身子,自己动筷子吃了起来。 高暧来回咂着他方才那些话,心头似是敞亮了些。 抬眼看时,就见他左手执箸,就近夹了块山药放入口中,细慢地嚼着,竟不闻半点声响。须臾,那两片薄唇一抿,狐眸半阖,眼角坠着一丝足意的笑。 她静静地望着,不由竟有些呆了…… 闲时苦短,似乎没多久天便渐渐暗了。 徐少卿备了轿子,让高暧坐了,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和一众东厂番役护在两旁,策马而行。 初更的暮鼓还未敲,行人便急赶着散了七七八八,仿佛只是短短的一瞬,这京城喧闹的街市便被抽去了生气。 她靠在昏暗狭窄的轿中,恍然间竟有种寂然萧萧之感,若不是外面那踢踏作响的马蹄声,她几乎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好在路途不远,盏茶工夫便经正阳门而入,到了五凤楼下。 下来换了宫轿,徐少卿也弃了马,只带几个内侍随他一起进了宫。 本以为要去坤宁宫的,却不料轿子竟然一路来到了位于皇城西南的武英殿。 进了内堂,远远就瞧见显德帝高旭正斜靠在阁间的软榻上,手中捏着一本奏折,眉头紧锁,身前的御案上堆满了同样的黄封册子,也不知有多少。 只听他蓦地长叹一声,随手将那奏折丢在案上,闭目揉着额角,满面疲惫之色。 徐少卿和高暧步入阁间,内侍上前禀道:“陛下,云和公主和徐秉笔到了。” 高旭微微一愣,这才翻身起来,端着架子,正襟危坐。 两人上前行礼,高旭叫声“平身”,又赐高暧坐了,便问道:“皇妹今日去宝和号查验得如何?” “回皇兄,预备寿宴上进献的礼物已备得差不多了,只有……” 她尚未说完,徐少卿却忽然接过话头道:“陛下,这次造作局从江南、荆楚、粤府征调了数十名巧匠,臣奉旨命司礼监专人督办,所有赶制的器物都已在期限内完工,剩下有些个从各省水陆起运的尚在路上,还有外洋采办的,须待运抵明州市舶司查验通关后,下月初便能全部运抵京师。” 高旭“嗯”了一声,点点头,像是终于听了件称心事,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 只听徐少卿继续道:“今日查检,多蒙云和公主经论造诣高深,竟从数百件器物中挑出一段佛经刻文有疏漏之处,实在是慧眼如炬,令人佩服。幸得不是什么大错,臣已命造作局工匠限期改正,不日便可交付。” “哦?” 高旭闻言,转头看向高暧,眼中带着几分意外,又有些怀疑。 “如此说来,皇后让皇妹帮衬着一同操办寿典,还真是选对人了。” 高暧听他轻描淡写的便把那件事揭了过去,还顺带夸赞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偷眼瞥过去,见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半点破绽,当下也没多言,起身向皇兄谢了。 高旭似乎对这妹妹也没多少话好说,便跟着道:“皇妹操劳了半日,着实辛苦了,这便回去歇息吧,若有其他差事,朕与你皇嫂自会遣人去叫。” 她也听得出那其中的漠然之意,于是谢恩道了告退,却步向后,抬眼见那挺拔颀长的背影隔得渐渐远了,心中猛然间竟有些不舍,但终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阁子。 “徐卿,今日寿礼究竟查验得如何?现下可以实言了。” 见她走后,高旭脸色突然一沉,语声中有些无力的问。 徐少卿凑前一步,来到御案旁,微微躬身道:“回陛下,臣方才所言就是实情,若非公主发现一件牙雕上的梵文佛经有误,险些便这么囫囵蒙混过去了,倘若以此传之后世,定然贻笑大方,也失了陛下和太后的颜面。” “呵,如此说来,那庵堂里倒也不是一无是处。”高旭见他如此说,这才信了,随即又叹口气道:“她从小便孤苦无依,如今回了宫,瞧着也不怎么欢喜。徐卿你说,朕这做兄长的是不是有过?” “此乃陛下家事,臣岂敢多言……” 徐少卿抬眼看看他的神色,继续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天家无小事,也无私事,以江山社稷为重自然无可厚非。只是臣以为,若样样都顾着朝堂上那帮徒逞口舌之辈,短了亲情人伦,却也未免冷了自家人的心。” 高旭凝神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徐卿所言有理,只是朕身为天子,万事都须有个由头,且看她这次差事办得如何吧。唉,实话说,皇后让她协理寿宴大典,朕这半日眼皮总是跳着,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到时搅了母后的寿辰,犯了众怒,朕就是有心护着她,却也拗不过众人之口。徐卿莫辞劳苦,替朕多看顾着她些,好歹别出什么大事。” 徐少卿打了个躬:“臣省得。” 高旭交代完这句话,像是松了口气,向后一靠,有些散漫的斜卧在软榻上,展了展腰背,但随即身子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又翻身坐起。 “这两日晋王那边如何?” “回陛下,殿下每日在同庆坊闲居,臣遣人盯着,若有异动定然逃不过东厂的耳目。” “嗯,这次他进京朝见不比往时,赶着母后寿辰,不用照着祖宗法度,少说也要再留个月余,可要看紧些,朕眼下能依仗的也就是徐卿你了。” “陛下放心,臣绝不辱命。” 高旭听他应了,自己反倒默然下来,过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眼望窗外夜色中那片朦胧的殿宇,沉沉地问:“徐卿,朕现下倘若有个皇子晋了储位,是不是便不用这般扰心了?” 第21章 夜来香 徐少卿挑眉眨了眨眼,近前在御盏中添了茶水,恭敬的放在高旭面前。 “陛下是在思虑着,若有储君在嗣,定了国本,便可绝了许多人的念想?” 高旭阴着脸点点头:“不错,你也知道,如今满朝文武大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从未与朕同心同德过,个个打着自己的算盘,不少人都觉得三弟才该执掌天下,而朕不过是占了嫡长之利。呵,偏偏这些人还都是父皇当年的肱股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内外,动也动不得,就连母后她老人家对三弟也是……只可惜后宫至今尚无一人能给朕诞育龙儿,唉……” 言罢慨然长叹,语声便忽然沉了下去,眼神中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还有些许落寞。 “陛下御极已十五年,社稷稳固,君臣一心,为何突然这般说?” “徐卿,连你当朕是三岁孩童,非要听些恭维之词,聊以□□么?如今大夏是个什么模样,朕心里清楚得很。你掌管东厂,外间的事比朕更清楚,不必说这些话来宽朕的心。好了,好了,没来由得说这些做什么?没得更烦心。” 他说着便将桌上那大堆黄封册子朝边上推了推,带着一脸倦色道:“这些奏章朕大致都翻阅过了。白河、淞江溃堤决口,西北大旱,河南蝗灾,几股贼匪起事,劫掠州府,夷疆玉川土司又不知何故突然竖起了反旗……总之,没一件顺心事,那些个地方督抚平日里催纳赋税课银时,一个个阳奉阴违,如今出了事却全向朕伸手要钱,真是岂有此理!你拿回去,就照内阁的票拟批红照准,然后发还给他们照此办理。” 徐少卿凑过去,将那些册子归拢齐了,又随手翻开两本瞧了瞧。 “陛下,臣有一言。” “讲。” “是,臣以为赈济白河、淞江水灾是眼下第一要务。江南乃国家财富重地,稳住了那里,天下便稳住了一半。内阁票拟上说,从临近各省官仓火速调粮接济灾民,却全然不提这两年天时不济,各省也都遭过灾,哪有多少粮可调?臣以为,应当再添两条。一是筹款火速从临近州府商贾富户那里买粮,以解燃眉之急,另外责令当地组织灾民重修堤坝,以工代赈。如此既赈了灾,修了提,又可防止民变,一举多得。” 高旭微一沉吟,便点点头:“就这么办吧,你回头代朕批红时添上去,交给内阁去办。其实江南水患由来已久,,这些年倒也见得惯了,朕现在最头疼的是那几伙起事作乱的贼匪。尤其是夷疆玉川叛乱,据说来势汹汹,已占了边镇州府,如今户部亏空,兵饷钱粮都是捉襟见肘,又刚好赶上母后的寿诞,半点也挪用不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若说起兵征剿,眼下的确难办些。” 徐少卿借口顿了顿,又道:“臣这里也有个计较,其实不派兵也有不派兵的法子,陛下只要遣个合适的人去夷疆招抚,说不定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高旭皱眉奇道:“那些南陲蛮夷向来悍勇,自从土服,不肯入我中原教化。若不起刀兵怎能令他们臣服?就算想派,又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选?” 徐少卿又向近处凑了凑,俯耳道:“陛下怎的忘了?眼下宫中便有一人身上连着夷疆玉川土司的血脉。” …… 万籁俱寂。 北五所笼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中,只有头所寝殿的小窗内还是亮的,恍若夜幕中的一点星光,顾忌而又孱弱。 小案上放着铜灯,火苗只有指肚般大小的一点,微风从后窗透进来,拂得它左右摇曳,在粉墙上留下一道扭动不止的影子。 高暧蹙手护了护,又用镊子拨弄几下,才撂了手,提起毫笔继续在摊开的抄本上一笔一划写下工整的簪花小楷。 堪堪一段写完,再取朱笔在侧旁附上悉昙梵文,写闭抬头看看,抿唇微微一笑,似乎自己也觉满意。 翠儿伏在一旁,手中还兀自捏着半块墨锭,却是呼吸调匀,早已睡着了。 她摇摇头,伸手拿了件自己的罩衣与她披了,搓搓手,继续默写经文。 “天都这般晚了,公主还不安寝,难道不怕熬坏了身子?” 静谧的夜色中,那声音愈发显得冷凛刺骨。 高暧着实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的笔掉在抄本上。 霍然回头,便见那俊逸的身影站在侧后,正唇角含笑的看着自己。 “厂臣!你……你何时进来的?” “公主如此聚精会神,自然不会在意到臣。” 徐少卿缓步跨到近前,俯身瞧了瞧,眉头轻蹙道:“这字写得真好,嗯,似乎比上回送臣的那本还用心些。” 这话戳在人心里头竟似带着几分醋意,她打了个颤,垂眉慌忙将那抄本捂了。 “厂臣不可这么着,你我遑夜相见已是于理不合,况且翠儿还在这里,厂臣若无要事,便……请回吧。” 徐少卿见她手足无措,还下了逐客令,便直起身,却没退开,狐眸中又蕴起那不易察觉的笑。 “臣今夜来当然是有要紧事说,而且有些话事关私密,公主也不想叫第三人听到吧?” 高暧瞥了一眼翠儿,暗忖这丫头平时里警觉得很,外头有点响动就会醒了,今日怎的有人在旁说话还睡得这般沉,莫非是熬得太厉害了? 她仍怕这丫头真醒了瞧见,当下压着声音道:“那厂臣请说吧。” 正想站起来,却不料徐少卿突然身子一矮,竟偎到了背后。 她“啊”的一声轻呼,随即又赶紧闭了口,却发觉右手早被他捉住,背心能清晰的触到那坚实的胸膛,整个人像被他揽在了怀里似的。 指间微凉,像浸了晨间的露水。 不曾想他面冷,话冷,竟连手也是冷的。 高暧下意识地想把手往回缩,却抵不过那份力气,柔荑已被他完全掌握。 “厂臣,你做什么?不可这样,放开我!” 她羞得连颈子也红了,却不敢高声,扭着身子挣扎,却反而像在他胸膛上撩蹭,不觉更是羞急万分。 “公主字写得好,只是这红研得不匀,想是平日少用朱砂,待臣来给公主做个样。” 喷勃的气息混杂着伽南香的味道呵在颈边,低低的话语搔得耳间发痒。 高暧急忙缩了脖子,却也避不开多远,连脑后的发根都竖了起来。 徐少卿牵着她的手添了些水,便提起锭子按在殷殷如血般的砚盂中,慢慢地动了起来。 “这研砂之法,犹如用方祛病,万万急不得,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公主静心详加体会,便能懂得其中关窍。” 高暧垂首不语,这般教人研墨的法子实在太过亲近了些,怎能净下心来? 偷眼瞧瞧,见他和自己那一大一小,却同样如脂玉般腻白的手紧握着,悠悠地荡着圈,好似墨池中开出两朵并蒂白莲…… 她耳根子不禁更早红了,螓首垂在胸口,怎么也不敢抬起来。 徐少卿却似视而不见,仿佛没觉得正将她半拥半揽在怀中,只是执手研墨,任凭那颗怦然不止的心在怀中羞怯难当,不知所措。 过了好半晌,他才撒开手,语带轻笑地问了句:“公主且看,现下这红比方才如何?” 高暧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就见那砚盂中的朱砂墨殷然如血,细而不腻,的确比自己先前磨的要精致多了。 她呆了呆,心中不禁叹服,原先满以为是件寻常小事,却原来潜藏着这么多讲究,想来他早前在宫里也常伺候人笔墨,手头功夫还没搁下,也练出这般沉静的性子。 “厂臣今夜来,便是为了教我研墨么?” 高暧话一出口,忽然发现自己语带微嗔,仿佛是在撒娇似的,不由吃了一惊,脸上刚刚减退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赶紧住了口。 徐少卿见她神色忸怩,眉梢轻轻挑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松手缓缓站起身来,绕到窗边,眼望着那如浓墨一般,却又带着些迷离的夜色。 “臣大胆请问一句,公主想家么?” 家? 她浑身一震,惊愕之余却是懵然不解。 奉旨礼佛时,庵堂算是她的家,如今回了宫,这里便也算是个家,尽管都不如意,可总是个容身之地,如今他这句“想家么”又当作何解? “厂臣此问是什么意思?” “臣方才已点了这奴婢的睡穴,三五个时辰内绝不会醒来,公主不必心存顾忌,尽可对臣直言不讳。” 徐少卿转回来,甩一甩墨色披风,撩起曳撒在小案对面单膝一坐,凝望着她问:“公主的母妃既然出自夷疆玉川吐司家,可有意回去省亲么?” 第22章 品红胭 清晨。 浓云密密地遮了日头,天地间一片阴沉沉的。 后半夜忽然下了场雨,地上仍然湿漉漉的,虽已是三月末的天气,这会却阴冷得厉害,隐隐还有些闷气,丝毫没半点清新爽朗之感。 一支赶着骡车大马,商旅模样的队伍沿着正街不急不缓的走着,十几个人个个劲装结束,作镖行打扮,只有坐在中间那辆马车前的男子是一袭儒生打扮。 他有一双狭长的凤眼,但眸中却闪着鹰隼般锐利的光,白玉般的俊脸清冷冷地毫无表情,却又似乎蕴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凌厉,那两片薄薄的唇抿起时,更让人觉得阴寒刺骨。 高暧靠在软榻上,望着被微风轻轻撩起的车帘外天色沉郁,街市冷清,目光不由有些呆。 她总感觉回宫这段日子老是在坐车坐轿,几乎每次都憋屈得难受,可这次却不觉得如何,反而萌动着些许松弛感,似乎内心深处对这次出行很是期待。 “公主,那夷疆和咱们京城隔着万水千山,这一路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呢。”翠儿忽然在旁道。 她笑了笑,仍望着窗外。 “你若嫌远,不去便是了,为何还缠着要来?” 翠儿嘟嘴道:“那怎么成,这一去山遥路远的,公主身边也得有人伺候着才是,总不能指望外头那些人吧?再说,宫里那般气闷,好容易有个出去的机会,公主若不带上奴婢,可真就太说不过去了。” 高暧轻轻一哂:“你这丫头可也怪,之前不是一直惦记回宫么,怎的现下忽然又转性了?” “公主差了,盼着回宫是奴婢不想瞧着公主一辈子吃斋念佛,如今可不同,出来走走,总比在那北五所里每日清灰冷灶的强吧?” 翠儿说着,忽又抚头惊道:“哎呀,糟了,糟了!听说那夷疆遍地瘴烟,奴婢早前应该备些避瘴的药丸才对,如今这可怎么好?” 她微微颦眉,斜了翠儿一眼:“你这丫头怎么老一惊一乍的,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去,徐厂臣是个稳便干练的人,这些小事怎会想不到?定然一早便备下了。” 翠儿听了一愣,随即掩口笑了笑,先瞥了瞥背后的车帘,才凑近低声道:“公主近日来像是变了。” “哪里变了?” “还说没有,从前奴婢提起徐厂公时,公主还瞻前顾后的,今日竟也主动念起人家的好来了。” 她像被刺了一下,霍然扭过头,沉脸道:“你这丫头可又胡说,我不过是赞他办事干练罢了,哪有……” 话说到半截,自家却接不下去了。 方才她的确是随口的一句话,却是纯粹由心而发,自己也觉得奇怪,就好像有那个人在旁边,便事事都不用忧心。 这,算是念他的好么? 一想到这里,她便没来由的心虚,那话头不自禁地就顿住了。 翠儿见她语塞,便又低声揶揄道:“要叫我说,这位徐厂公也亏得是个奴婢,若然是个周全人,还不知公主怎样惦记呢。” “你这丫头,越说越不成话了。” 高暧轻叱着,心中却忍不住一阵怦然。 若他是个周全人…… 这话单是想想,俏脸就红了。 当她是三岁孩童么?真亏得那丫头能若无其事的说出口。 “你呀,也就是遇上我这般没气性的人,要是别的主子,说不得早早便撕了你这张嘴。”她一边斥着,目光却向车帘处瞟。 翠儿像也觉自己有些忘形,吐了吐舌,面上却仍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笃,笃,笃。” 车辕轻轻响了三下,就听那沉冷的声音在外面道:“前面已到城关,请公主暂且不要相谈,以免多生枝节。” 这一句说完,便寂然无声了。 车内的高暧主仆两个也跟着默然下来,一个垂着头,红晕上脸,另一个却是面色煞白,张口结舌。 过了好半晌,翠儿终于忍不住怯怯的低声问:“公主……你……你说他方才听到了么?” “他的本事你不晓得?自家口没遮拦,这会子才想到怕了?” 高暧连使眼色,又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翠儿赶紧闭了口,又学着自家主子的样子,双手合十,细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多时,过了永定门城关,车队折向南边官道,脚程也加快了几分。 黏黏的黄土地被雨水浇过后,早已变得泥泞不堪,车辙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间或一个深坑,那车子便突的一坠。 高暧被这颠簸晃得厉害,不觉有些心口烦恶,又见已出了城,便探手撩开小帘透气,遥遥的便望见远处峰峦起伏,云蒸霞蔚,飘渺朦胧的雾气升腾起来,笼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没出过城,也不知这里的山川地理,但望见这景色,也觉心旷神怡,那不适感便轻了许多。 约莫又向南走了二十余里,日头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渐渐有些炫目了。 行至正午时分,车队来到一处集市,徐少卿喝令止步,揭帘扶着高暧出来,吩咐留两个看守,其余众人一同进了官道旁的茶寮。 说是茶寮,不过支起几根木桩,铺上竹编茅草做棚,再摆上几张破旧的方桌长凳而已,实在简陋得紧。 此时生意正淡,大半的桌子都是空的。 那店主见来了大生意,又看他们的装束,便堆起笑脸,迎上前呵腰道:“诸位镖爷,快请,快请!本店虽小,但茶水可是远近一绝。诸位来得正巧,这茶是今晨才炒才煮的,最是清新淳美,且来几碗尝尝如何?” 徐少卿领着高暧隐在中间,并未说话,就看为首的那个冗髯汉子从身上摸出一只雪丝锭子丢了过去,沙着嗓子道:“这几张桌子都要了,有什么吃食按人头多做些,再要几壶好茶,爷们吃好了,还有赏钱给你。” 那店主接在手里掂了掂,竟然有五两纯足,两只眯缝眼登时亮了起来,慌忙应道:“是,是!镖爷尽管放心,包保各位满意,且请稍坐,这茶水是现成的,马上就来!” 众人分桌落座,那店主便拎着壶次第奉上茶水。 高暧和徐少卿对面单坐了一桌,翠儿立在旁边侍着,却不时偷眼去瞄那作书生打扮的徐厂公,脸上仍是怯怯的,似乎还在担忧之前的话被他听去了,心中自是忐忑不已。 “此次出使夷疆是奉陛下密旨,路上招摇不得,也只能从权,茶饭粗陋了些,还请公主恕罪,将就用些吧。” “厂臣言重了,这样便很好。” 高暧仍是怕和他的目光相触,不经意的答着,端了茶碗刚沾了唇,却听他忽道:“公主用臣这碗吧。” 她一愣,刚要拒绝,手中的茶碗便被他轻轻一拂夺了过去。 “厂臣这是……” “此去夷疆少说还有半月的路程,免不得风餐露宿,公主能这般想,臣这一路上便放心了。” 徐少卿答非所问,将自己的推过去,便端着夺她的茶碗,在那印着淡淡胭脂印的地方抿了一口。 高暧只觉脸上像被什么东西一炙,羞得低下头去,心说翠儿定然也瞧见了,回头不知又要说什么。 好半晌才偷眼去瞧,见他正有意无意地朝四下里瞥着,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正想回言,就看那店主捧着蒸笼过来,只得住了口。 “来了,客官请慢用。” 蒸笼解开,里头是粉白油亮的包子,热气腾腾,牛肉伴着葱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只听之前那冗髯汉子又叫道:“店家可有草料?替我们把马也喂了,回头一并算钱给你。” “有,有,诸位爷请安坐,小的这就去。” 那店主嘻嘻的点着头,转身便朝茅棚后走,却不料邻桌一个正自吃喝的客人突然拍案喝道:“你这店家好没道理,我们方才也问你有没有草料,只推说没有,如今他们问,怎么反就有了?” “呃,这……小人这里的草料所剩无多,若哪个来了都要……”店主分辩着,脸上却十分尴尬。 对方一听更怒,猛地跳起身揪住他。 “什么屁话!你这个不晓事的,莫不是看人下饭?见他们给的银子多,便说有草料,难道我们便短了你茶钱?” “客官息怒,小人……这个……” 那店主亏了理,登时语无伦次,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向后缩着,与那客人同桌的汉子也起身帮腔,几人拉扯纠缠,离高暧这桌越来越近。 她颦了颦眉,并没在意,抬眼看看徐少卿,见他也视而不见,只顾品着茶。 转眼间,那几人便纠缠到了近旁。 店主瞥见徐少卿,竟似看到救星似的,慌忙凑上来苦着脸抱拳道:“这位客官一看就是读书人,快请帮着说两句好话,小的情愿将茶饭钱还与诸位。” 徐少卿仍不理会。 高暧正自奇怪,就看那两人突然眼神一变,翻手各自摸出一柄寒光雪亮的匕首,猛地刺向徐少卿的颈侧! 第23章 踏莎行 “啊!” 高暧万没料到那两人竟会忽施偷袭,不由得惊呼起来。 眼见那锋锐的匕首就要刺到徐少卿的颈上,却见他袍袖一挥,猛地将手中的碗茶泼向身侧。 那两人被滚烫的茶水溅得满脸都是,只疼得哇哇大叫,手上当即缓了下来。 另外两个同伴见状,也立刻凶相毕露,搓唇一声唿哨,便从身上抽出刀剑,朝徐少卿身上猛刺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店后的茅屋和旁边的马厩背后突然蹿出大批名服色各异的人,手持兵刃,呼喝着朝这边杀来。 之前那店主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一双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但却没再管徐少卿,反而猛地转过头来,先一脚将翠儿踢倒在地,伸出黝黑粗粝的大手就向高暧抓来。 她从没遇上过这种事,登时吓得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只听“砰”的一声,面前的张方桌忽然腾空翻起,将那店主撞得直飞出去,而徐少卿白玉般精细的面孔却已近在眼前。 他伸臂揽着她腰身忽的蹿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落到几丈之外。 她惊魂未定,胸口随着喘息上下起伏,手脚抖得厉害,站也站不成个样子。 “有臣在这里,公主莫怕。” 他语声仍旧像往常那般波澜不惊,仿佛眼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高暧这才回过神,嗅到那伽南香的味道,心中竟真的稍稍安定了下来,但随即便发觉自己竟伏在他胸口,下意识地想推开,腰间那臂膀这次却箍额紧紧的,半分也不肯放松。 “厂臣,不……” 她刚叫了一声,身子就随着他猛地又向前蹿去,像风一般掠出茶寮,再站定时,竟已来到了停在官道边的车马旁。 徐少卿这才松了手,牵过一匹青骢马,先扶她坐上去,自己也跟着翻身跃上马背,坐在她背后。 “你等将这头料理完再追上来,记得手脚干净些,莫留下线头让人家寻着。” 他冷凛的吩咐了一句,见两名留下看护车马的东厂番役躬身应了,才一提马缰,叫声“驾”。 那马便长声嘶鸣,“嗖”的向前疾蹿,驮着两人沿大路绝尘而去。 高暧知道这样并骑坐着实在大大不妥,可也清楚他这是要带自己先行逃离险境,不是分心的时候,便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心与他的胸膛相互挨擦着,全无间隙,不禁双颊如火,心头更是一团麻乱,幸好他在后面也瞧不见。 耳听着那马蹄落地,一声比一声疾,仿佛是在催赶着胸中那颗砰跳的心,顶突的愈发快了。 徐少卿一直没言语,只是不停的快马加鞭,就这么跑了一盏茶时分,之前的市镇茶寮就全然看不到了。 他似乎仍不放心,策马转入官道旁的一片林子,又徐行了片刻,这才勒住马头。 “方才事出突然,累及公主受惊,都是臣一时失察,幸而没什么损伤,还请公主恕罪。” 高暧闷闷的没应声,想向前挪,却腾不出地方,待要将身子向前倾,躲开他胸膛,却又发觉这般样子更加不妥,这才咬唇道:“多亏厂臣及时相救,现下既然没事,便不用这般护持了。” 她这话没敢说明,可徐少卿却听得真切,垂下眼眸,便瞥见她那细嫩的颈子白中泛粉,肩头正微微的耸动着,也不知是兀自惊魂未定,还是因着和他同骑共乘而暗暗窘迫。 “此刻咱们尚未走远,左近或许还有埋伏,须得找个妥当的地方才可下马。非常之时,一切只得从权,还请公主听臣安排,暂且忍耐一下。” 她听了,心中猝然一惊,这才省起自己一直都没去想他们这支秘密前往夷疆,又经过乔装改扮的队伍为什么会中了埋伏,那些袭击他们的又是什么人。 一念及此,心中更是惦记起翠儿,她那时被推倒在地,再后来就没瞧见了,也不知是凶是吉,那里当时早已乱做一团,刀剑无眼,想来定是凶险得紧。 她不由暗暗祝祷,祈求佛祖千万不要让那丫头出事,却仍不放心,想了想又道:“咱们已乘马飞奔了这许久,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若再走得远了,他们遍找不到,那该如何是好?” “公主不必担心,臣手下的人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不用多久便可料理完追上来,连公主那个侍婢也会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徐少卿说着也不待她答应,提缰就朝林子深处行去。 高暧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默然无语的靠在他怀里。 山林茂密,层层叠叠的枝叶遮天蔽日,阳光从缝隙中凌乱地射下来,在草石蓬乱的地上留下一片片怪异的光晕。 她早已不辨方向,由他带着在林中转来绕去,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中间翻过两座小山包,便来到一处山岩环伺的谷地。 那里并不大,胆没有了茂密的树林,眼前顿觉敞亮了不少。 只见其间花团锦簇,芳草依依,迎面的矮崖壁上有一处瀑布飞流而下,泄入下面清澈的深潭,几对艳丽的彩蝶在灌木丛中蹁跹飞舞,不觉又凭添了几分勃勃的生机。 就在刚才,眼前所见的还是刀光剑影,夺命厮杀,如今却置身在这如世外桃源般的幽谷中,恍然间竟有种不实的感觉。 高暧正看得出神,他却已经下了马,只留她一人在上面,自己则牵了缰绳,朝那谷地中走。 她俯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颀长的身条似乎又挺拔了几分。 徐少卿牵着马,径直来到潭水边才停下,扶她也下来,又取水囊给她喝了。 “公主歇歇脚,待臣去寻些吃的来。” “厂臣不用忙了,我不饿,还是想想怎生接应你那些手下才是。” “臣方才说了,那般杀才稍时便会追上来,公主这大半日未曾进膳,多少用些,回头也好赶路。” 他言罢走到潭边,瞧见水中果然有鱼群在游动,一条条都生得肥美,于是到不远的树旁折了根合适的枝干,又取随身的匕首削作一根长叉,复又回到潭边,照着那水中的鱼群便刺了下去。 其中一条躲避不及,被刺了个正着,*的提出水来,扔到岸边,兀自还在翻腾跳动着,瞧着足有二斤重。 高暧微微颦眉,看的心中稍觉不忍,便转向一旁,双手合十,默诵了几声佛号。 “天生万物与人,为的就是随时取用,公主这般倒像是在责臣毫无向善之心。” 她转过头来,却避着他的目光道:“我只是没见过这场面,厂臣只管自为,不用理会我的。” 他挑挑眉,举叉又刺入水中,转瞬间便将第二条鱼扔回岸上。 “公主是菩萨心肠,想是见不得杀生的事,其实臣儿时胆子也不大,邻家的羊蹿进院子,还吓得我哭了老半天。” 她听他忽然提起往事,话虽然淡淡的,却似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不觉好奇心起,忍不住问:“厂臣的家乡在哪里,这么多年可回去省过亲么?” “多谢公主垂询,臣入宫早,从前的事早就记不得许多了,现下只知道宫里是臣的家,陛下和公主便是臣的主子亲人。” 她不由一愣,这话听着有些献媚之意,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滋味,竟像是发自真心,倒让她觉得这人的身世似乎比自己还可怜些,更忍不住想问他是怎生入的宫,又是如何爬上这等高位。 心中有些怅然,话便说不下去了,愣愣的望着他手法娴熟的继续叉鱼,不多时便捉了五六条。 徐少卿丢下叉子,将那些鱼拿到潭边开膛破肚,刮了鳞片,取出内脏,用树枝穿了,就在附近用干柴生了堆火,架在上面烤。 高暧原先还觉有些残忍,这时看惯了,心中也淡然了许多,便也坐在旁边看他烤鱼,熊熊的火光映在脸上,别有一番妖娆。 片刻之后,鱼肉的表皮便泛起一层焦黄色,油脂四溢,滴落在火堆上,发出“嗞嗞”的声响,肉经炙烤后的特殊香气也向四处飘散开来…… 徐少卿拿起一串烤好的,将上头焦的部分剔去,然后递到她面前:“这不加佐料的纯香才是上品,公主请尝尝看。” 她望着那脂香四溢的烤鱼,心中也有些动摇,可这毕竟是破天荒的事,若是吃了,以后真不知还有没有面目跪在菩萨跟前,想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惯荤,厂臣请自便吧。” 他望着她,剑眉轻轻一蹙。 “臣记得上次席间便曾说过,公主早已还俗,岂可再行庵堂里那一套?何况臣听闻佛家有三净肉之说,食之无罪,公主如今便更不须计较了。” 高暧心中哭笑不得,她性子淡然,也不欲去跟他争辩这三净肉究竟作何解,再说被这鱼香一引,腹中也着实有些饥了,于是伸手捏住那串鱼,正要接过来,却发觉他仍用力攥着,并没收力。 她不由一怔,愕然抬眼便发现徐少卿脸色沉冷,森寒的目光正瞥向背后那片密林深处…… 第24章 意成牵 “厂臣……” “嘘。” 高暧话刚出口,便被徐少卿伸手捂住了嘴巴。 渐渐的,从那密林深处似乎真的传来了响动。 有人来了? 她登时浑身一紧,瞧他的神色似乎查知到来的并不是自己人。 可对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莫非那些东厂番役和翠儿他们已经…… 一念及此,她那颗心都揪了起来,但随即便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自己站起身来,袍袖挥起一股劲风,将那堆篝火和架烤在上面的鱼串尽数扫入潭水中,又伸手在青骢马的后臀上拍了一下。 那马倒像是甚有灵性的,并未嘶鸣,四蹄扬起,就朝林子的另一头奔去。 徐少卿见它跑远,仍没说话,忽然伸手环在她腰际,反身一跃,落向潭心,脚下轻赶几步,竟如飞燕般掠过水面,顷刻间就到了对岸处。 高暧脚尚未沾地,又被他搂着蹿出几丈远,转到崖边一处矗立的岩石后隐藏了起来。 那岩石距背后的山崖只有区区不足三尺,十分狭窄,两个人挤在里面,便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拥着她,正面相对,隔着并不算厚重的衣衫紧紧贴在一起,彼此身上的温热随着胸腹间的触感源源不绝的传递而来。 最要命的是,他那只手仍按着她的嘴,微凉的指尖在脸颊上留下异样的触感,心头明明紧着,却又忍不住一阵阵的发热。 她此时也觉察到危险正在逼近,当下不敢挣动,只好任由他抱着,可自己那双手却不知该往那里放,只觉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最后就这么颤巍巍的悬在那里,竟有些僵了。 徐少卿面色如常,只是眸中微微带着一丝凝重,身子也稍稍向外斜着,显然正在倾听外头的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林中的脚步踩踏声便由小而大,变得清晰而嘈杂,听上去来人应不在少数。 那些人渐渐到了近处,步点更加杂乱,似是正在到处搜寻着什么。 高暧心头突地一跳。 这显然不像是徐少卿手下那些东厂番役,而就是在找寻他们的踪迹。 难道翠儿真的凶多吉少。 只听不远处有个声音道:“这可奇了,方才明明望见这里有些烟火气,怎么现下却不见人?” 另一人道:“瞧瞧,这里还有未烧尽的柴禾,想是那阉贼耳目灵便,又甚是警觉,听到响动就先逃了。” 又一人道:“不错,这地摸着还烫手得紧,应该才走不久,这里林子密,马走不快,何况那阉贼还带着公主,肯定没去远,咱们快些追上去,截住他们。” 高暧越听越惊,这次南下夷疆的事极其隐秘,徐少卿出身东厂,行事更是小心谨慎,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把底细查知得一清二楚的? 不过听他们误以为自己和徐少卿已走了,还是略略松了口气。 可抬眼看徐少卿时,却见他目光中寒气森森,恍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唇角勾起的浅笑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听远处一个粗豪的声音忽然道:“等等!那阉贼出了名的诡计多端,咱们可别轻易中了他的圈套。” “大哥,方才咱们可是听到了马蹄声……” “蠢材!又不曾真见人走了,如何作得了准?若一个个都像你这般好糊弄,别说是人,恐怕连根毛都抓不着。” “那大哥的意思是?” “嘿嘿,你等难道没听说过‘灯下黑’的道理么?” 片刻静默后,前一人便又道:“对,对,大哥说得极是,那阉贼奸猾得紧,说不定此刻就藏在附近,故意引咱们到别处追,可千万莫上了他的恶当。” 此言一出,登时便有十几个人跟着连连称是。 只听那粗豪的声音又道:“弟兄们,咱们这次已布下了天罗地网,那阉贼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大家都把招子放亮些,先从这四下里找,叫后头跟进的兄弟朝前面追。太后她老人家已说了,擒住姓徐的阉贼,不管是死是活,一律赏金万两。嘿嘿,还有那公主,等老子乐呵完之后,你们人人有份。” 话音刚落,手下众人便登时鼓噪起来,笑声中充满了邪猥之意。 高暧面色凝滞,怔怔不语。 太后娘娘? 她为什么要这般心狠手辣,难道就是因着和母妃当年的恩怨,所以便迁怒于自己,非要除之而后快? 心下黯然,转念却又觉得事有蹊跷,倘若太后对自己真的恨之入骨,这十多年来有的是机会下手,为何要等到今日?更怪得的是,为何竟连徐少卿也想杀? 她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寻常,却又理不清头绪。 “公主无须烦恼,臣亲自出手料理他们。” 那声音近在耳畔,听着仍是平静舒缓,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冷,宛如深冬的刺骨寒风。 她霍然抬起头,几乎与此同时,就发觉环在腰间的臂膀也松了。 徐少卿并没看她,那双狭长的狐眸已瞧不出半分暖意,冷冽得吓人。 “公主在此稍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现身。” 言罢,眼眸轻轻一敛,猛地身子蹿起,轻轻飘的跃上了头顶的山石,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不见了。 高暧垂下头,揪着袄裙的襟领,方才和他挤在这局促的岩缝间时还觉不妥,如今心中却忽然空空的,没了着落。 她定定神,索性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山岩,慢慢盘膝坐下来,双目微阖,默默地诵起了《本愿功德经》,为他祝祷祈福。 不及片刻,山岩背后便响起了刺耳的喊杀,还夹杂着一声声哀嚎和咒骂,但却越来越远,似是徐少卿引着追兵刻意绕开这里,不让人发现她。 那声息渐去渐远,高暧反倒觉得心跳得愈来愈快,怎么也定不下来,口中的梵文经咒也自乱了。 她不由一惊,至少停了下来,连吁了几口气,却仍是心慌意乱,如此情形,这么多年来还从未遇到过。 一切唯心造,平常心是道。 佛家早有名言,她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了挂碍,一旦如此,便再也不能参悟放下,万事不萦于怀,注定要被这世间的人和事所扰。 此时,外头已渐渐没了声息,山谷中似又恢复了平静。 高暧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起了身,大着胆子探出头去望了望,便见潭边伏尸遍地,横七竖八,而潭中还漂浮着好几具,鲜血将本来清澈的潭水染作一片赤红,触目惊心。 她没见过这犹如修罗场般的景象,只看得手脚发软,胃里更是一阵翻腾,暗自念了句佛号,正想缩身回去,却猛然间发现地上有具尸体正侧眼看着自己。 她悚然一惊,向后退了半步,背脊撞在山岩上,痛得口中一嘶,随即想起那人应是尚未瞑目,自己只不过无意中与他对视了一眼罢了。 可那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见那人的唇角忽然向上挑起,冲自己呵呵而笑。 “只道那阉贼独自跑了,却原来是为了引开我们,保全你躲在这里。嘿嘿,幸亏老子多装了这一会子,没先头走了。” 那汉子“噌”的翻身爬起,黑脸微微泛青,还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忐忑,但那双盯着高暧的贼眼却已亮了。 “嘿嘿嘿,那阉贼既然把公主殿下留在这里,便是与小人有缘。实话说吧,你们这次南下,一路设了无数埋伏,要的就是你与那阉贼的命,就算姓徐的手段高明,一路保你平安,回宫也是死路一条。与其那般,倒不如陪着小人回去逍遥快活,包保你不枉此生。” 那汉子舔着唇,亵猥而笑,一步步走上前来。 高暧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遇上这种事,只觉头皮一阵发紧,手心里全是汗水。 若是被抓住了,定然无幸。到时失去的不仅是自己的名节,更是大夏皇室的脸面,即便以命相赎也洗不清这天大的污点,而在史书和别人口中,自己也将是个被百般诋毁污蔑的人。 她不及细想,转身便跑。 那汉子也发足追了上来,口中不停叫骂:“站住!再不站住,等老子爽快完便一刀结果了你这贱人,割了首级拿回去领赏,听见没有!” 高暧心中怕极,没命的向前跑着,可她身子本就弱,渐渐双腿酸软,气力不济,勉强又坚持了几步,终于脚下一松,扑倒在地。 膝肘处剧痛难当,碎石割破了手掌,鲜血淋漓。 她不肯认命,强撑着想支起身子,背后却已传来了那汉子猥琐的笑声。 “嘿嘿,以为能跑出老子的手掌心么?劝你乖乖听话,省得零碎受苦。” 回过头,见对方狞笑着伸手向自己抓来,她不由万念俱灰。 却不料一道寒光猛地从背后绕出,在那汉子喉间“嗖”的划过…… 第25章 星月天 鲜血狂涌,喷溅在高暧的颈侧和袄裙前襟上。 面前那汉子双眼圆睁,唇角犹带着笑,几乎哼也没哼便向侧旁软倒。 咸腥的血气冲入鼻间,高暧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混沌,恍然间像是勾起了心底的什么,冥冥中有个身影与眼前这慢慢软倒的汉子重在了一起。 是实,是虚,是梦,是幻…… 她猝然心惊,眼前像萦了层雾,忽然变得一团模糊,看不清那从背后出手救她的是谁,甚至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所有的一切都看不真了。 恍惚间,仿佛有一双臂膀紧紧抱着自己飞快地跑着,她看不清那个人,耳畔只听到轻柔的安慰。 而下一刻,她又离开了怀抱,那模糊的影子立在面前,慢慢地倒下去,脸上却仍带着笑…… “公主,公主,公主……” 一连串的呼唤在耳畔重又变得清晰。 高暧缓缓睁开眼,就见翠儿伏在一旁,目光中泪水盈盈,见她悠悠醒转,小脸上立刻又现出欢喜无限的神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公主你终于醒了,奴婢可真真快被吓死了。” 她没应声,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气,好在也不觉得哪里疼痛不适。 四下里瞧瞧,见这是个不大的帐幕,自己正躺在一床铺开的褥子上,旁边点着铜胎的小灯,豆大的火苗扭着身子跳动着,昏黄的光将帐幕里映得忽明忽暗。 “谢天谢地,公主,快躺着别动,奴婢去端碗粥来给你。”翠儿一边拭着眼角的泪痕,一边替她拉好被子,起身便要走。 “不用了,我不想吃。” “公主,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翠儿的神色立时又紧张起来。 高暧摇头一笑:“我不要紧的,你放心好了。” 翠儿将信将疑,兀自盯着她看了好半晌,见瞧不出什么异状,这才稍稍放心,但随即小嘴一偏,伏在她手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傻丫头,又哭又笑的,也不怕丑。”她不自禁的揶揄了一句,眼圈却也红了。 都说劫后余生再相见时,总会觉得恍如隔世,没曾想有一日自己也会碰上。 翠儿昂起头,小脸早已哭花了,紧紧攥着她的手,抽泣道:“公主,奴婢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若公主真有什么不测,可叫奴婢怎么好……” 高暧却也被触动了心神,鼻子一酸,险些要掉下泪来,咬唇忍着,强作欢颜道:“怕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对了,你当时是怎么脱困的?” 翠儿抹着泪道:“奴婢当时见那伙贼人上来砍杀,以为必死无疑了,天幸徐厂公的手下个个都跟虎狼似的,不光救了我,还砍瓜切菜般的将那伙贼人都打发了,奴婢那时都看傻了呢。” 高暧失笑道:“人家分明救了你,却被说得如此不堪。那后来你们又是怎生找来的?” 翠儿却不以为意,继续答道:“后来他们带着奴婢一路寻着沿途留下的暗号找过来,就见徐厂公浑身是血的抱着公主你……” 高暧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下,不待她说完,便冲口惊道:“什么?浑身是血?他伤了哪里?重不重?” 这次却是翠儿掩口“噗嗤”一笑:“奴婢先前说公主近日变了,会念厂臣的好了,公主只是不认,如今可没说得了吧,嘻嘻。” “莫胡说,厂臣一路护持,我不过是问一句,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高暧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讪讪地分辩着,却掩不住脸上的红晕。 翠儿自然都瞧在眼里:“好,好,奴婢明白,公主只不过是随口问一下罢了,绝不是心中关切,念着人家徐厂公。” 顿了顿,又道:“放心吧,徐厂公是何等本事,人家好好的,半点也没伤着。” 这话让她更加窘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说,便问:“这是哪里?” 翠儿见她转了话题,也正色答道:“徐厂公说前路定然还有埋伏,不可贸然赶路,公主如今又受了惊,今晚便在山里寻了这处僻静地方扎营,等天亮后公主醒了再做打算。” 她“嗯”了一声,心中暗叹他思虑得周详,又想了想,便撑着身子坐起来。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闷的厉害,出去透透气。” 翠儿惊道:“那怎么成?你才刚好些,怎能……” “我没事,你不用跟着了。” 高暧起身披了罩衣,趿着鞋,撩帘走出帐幕。 翠儿也瞧出了什么,虽然担心,可也没去追她。 明月当空,背风的山坡上错落支起了六七顶营帐,前面还插着两排厚实的木栅。 山坡下视野开阔,远远可见茂密的树林影影绰绰的立着,任何异状都可一览无余。 “公主有何吩咐?” 正在旁边巡守的东厂番役见她出来,赶忙上前躬身行礼。 她咬唇想了想,还是问道:“徐厂臣可在营中?” 那东厂番役翻翻眼皮,随即侧头望向营寨后方的山坡。 “回公主,督主大人黄昏前说要上去巡视,至今尚未回营。若公主传唤,属下这便去请督主回来。” “也没什么事,你去吧。” 待那番役离去,高暧吁了口气,遥遥的向那高处望了一眼,便穿过营寨,缓步朝坡上走去。 晚间风大了些,吹在身上带着几分寒意。 她拢了拢罩衣,踏着松软的细草缓步向前,没多远便觉两腿灌铅似的沉,气也喘得越来越厉害,只好停下来歇了歇脚,又继续走。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上。 那山坡似乎越怕越长,总也到不了头,月光照不清那漆黑一团,四下里昏昏默默,也不知道徐少卿究竟在哪里。 她心下黯然,呆坐了片刻,自己也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要继续往上走。 “公主也爱夜游么?” 那微含笑意的声音随着山风飘入耳中,高暧吃惊之余,心头不禁一喜。 蓦然回过眼来,便见徐少卿立在侧旁,身上已换了件玉白色的袍子,绦环束腰上垂着蟠螭佩玉,仍作书生打扮,一手负在背后,仪态闲雅,配着那如琢如磨的俊美面孔,恍如浊世佳公子一般。 她不由看得呆了,竟忘了应声。 “莫非……公主是特意来找臣的?” 这话听着却又带着那么一丝油滑的味道。 她耳根登时热了起来,可又无言反驳,幸好脸上的红潮隐在夜幕下也瞧不清楚,定了定神才道:“是有几句话想与厂臣商议。” 他点点头:“公主垂询,臣自恭聆,只是营中人多眼杂,不若臣扶公主去山顶小坐片刻再说,如何?” 高暧一听这话,便知他的用意,赶忙退开两步。 “我还走得,厂臣不必再那般了,嗯……稍稍借力扶我一下便好。” 徐少卿瞧着那张局促不安的小脸,好像生怕自己再去抱她似的,浅浅一笑,也不多言,就伸出手臂。 “公主请。” 她长吁了口气,慢慢搭过去,指尖还未触到衣袖,那只寒凉的手却忽的翻出,将她的手隔着袖管捉个正着。 “厂臣,你……” 她惊呼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就向后撤,可那手却被死死攥着,怎么也挣不脱。 “公主莫要误会,这般扶着,走起来才不会累。” 徐少卿说着,抬步便走。 高暧拗不过那力气,只好被他牵着手,不知所措的跟在侧旁,过了一会儿,见毫无用处,也就不再挣动了。 芳草轻软,微风拂面。 她忽然觉得这么相携而行,似有一番别样的滋味触动着心弦,以前从没有过,渐渐竟真的不觉累了,只是那颗砰跳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 片刻工夫,两人便牵手走上了山坡。 方才在下面看时觉得黑漆漆的,此刻站在这里,却见月光郎朗,照得四下里一片澄明。 他寻了个平整的地方,手上微微加力,竟拉着她并膝坐了下来。 高暧吃了一惊,想躲开,手却仍被他牵着,只能朝边上挪,不肯和他贴着。 “公主没试过么,晚间的景致要这般看才最好。” 她哪敢抬头,过了好半晌才悄悄瞥眼向上瞧,见那夜空中繁星点点,好似缀满珠玉的黑绸,璀璨夺目,确是美得令人心动。 “臣小时候没什么玩伴,就爱爬到房上坐着数星星,后来入了宫,灯火亮了,瞧着也就没这般情致了。” 他幽幽地说着,末了叹了口气,仿佛藏着千万件事,却又不想轻易对人倾吐,顿了顿,忽然问:“公主不是有话要跟臣说么?” 高暧正被他那愁绪所染,心中也自有些伤怀,冷不防听到这话,愣了愣才回过神。 “厂臣,今日你出手相救时,我似是记起一件从前的事,寻思着也只有跟你说了。” 第26章 意阑珊 “哦,原来公主竟是这般信任臣。” 徐少卿目光仍斜斜地向上望,唇角浅浅的勾着,似乎听到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 高暧无心说笑,心里像塞着千言万语,却被他这一句话搅乱了,垂首咬了咬唇道:“这话皇兄不会听,说与别人也是无用,我左右想想,才预备据实相告,还望厂臣不要戏言欺我。” 他从未听她这般郑重其事的说过一件事,倒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于是侧头望过来,正色道:“公主误会了,臣早前便说过,但有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公主周全,何来戏言相欺一说?” 这话让她将信将疑,自己生来就是沉闷性儿,但凡是个言辞伶俐点的,都能在她这里占些口舌便宜,翠儿便是如此,更何况是他。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无法可想,只有把话说出来,否则憋在心里怕真要闹出病来。 她把脑中那些散乱无章的片段梳理了一番,暗自吁了口气,这才开口道:“这事原本我已经不记得了,今日若不是遇上那些半道伏击的贼人,兴许这辈子都不会记起来……” 话刚开个头,徐少卿便忽然插口:“公主要说的可也是一桩血光之灾?” 高暧一愣,随即点头道:“厂臣这么猜也算合情,只是那血光之灾并非应在我身上,而是别人。其实……我方才说记起来,也不过是模模糊糊的那么一些东西,要说详细了,却也是不能。”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一声,眼中似是有些茫然,又带着几分恼恨。 “公主不必心急,先将此刻想到的告知臣,说不定由臣帮着参详一下,兴许能多记起些来。即便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这次去夷疆山高路远,公主尽可慢慢思虑,但凡记起什么遗漏之处,可随时叫臣来。” 他说着竟松开了紧握的手,又在她纤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慰。 高暧听他这么说,心中也自稍稍松了些,不禁抬眼回望着他,轻声问:“今日我遇那贼人追逼,险些被害,是厂臣救了我,对么?” 他点点头:“事出紧急,累及公主受惊,是臣的罪过。” “不,不,厂臣救了我,我又怎会怪罪?况且正因厂臣用那般非常的手段取了他的性命,血又溅到了身上,这才让我恍惚间记起了那件事。” 她说着,忽又停了下来,不自禁地抬手揪着衣襟,双目微微发直,脸色苍白,心中像蕴着极大的痛苦,静默了好半晌,才道:“其实这景象,我……我从前也曾遇到过,那时我应该仍在宫中,年纪幼小,就有那么一个人从后面叫人割破了喉咙,死在我面前,血也是像今日这般溅了一身……”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却似费了天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说到最后,已是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不停的喘息着。 徐少卿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像是怜其身世,又似是感同身受。 小小年纪便目睹这样的惨状,当时必定是失魂落魄,若就此忘却,倒是件好事,可偏巧今日又遇上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想来,这事听着不怪他,可说到底却是因为自己才让她重又拾起了那陈年旧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牵连。 他在她背上轻抚了几下,如瀑般的秀发轻柔地从指间滑过,隐隐还能感觉到那背心微微的颤抖着。 “既是已经十多年了,有些事过去便叫它过去,公主若总是记挂在心上,反而伤心伤神。” “不!这事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厂臣是干练明达的人,耳目又遍及天下,我也瞒不过你,我……总觉得此事与母妃有关联。” 至此终于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高暧像松了口气,可心却揪得更紧了,手心渗出的汗水将紧攥的衣襟也浸得潮了。 听了这话,徐少卿眉间一蹙,叹声道:“公主既然这般说,臣也不妨直言相告。司礼监管着内廷古今图书典册,臣在东厂也可翻阅历年的邸抄密文,可以确知当年公主的母亲慕贵妃绝不是遭人割喉暗害,而是先皇驾崩后殉死的。” “我知道……记得当年父皇要送我出家礼佛时,还是母妃抱着我接的旨,那时节她仍好好的在生,所以我隐约记得的那个人不会是她。” 她顿了顿,眼中仍是惊恐未定,颤声道:“厂臣,我好像记得那个人应当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而她之所以会死,很可能正与我母妃有关。” 徐少卿眉间仍纠结着。 明明只是些推测之辞,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是言之凿凿,仿佛已然盖棺定论,没半分可怀疑的地方。 他微一沉吟,便问:“公主可还能想起那人的年貌身材?何等身份?出手杀死她的人又是什么样子?最要紧的是,那杀人之人既然被瞧见了,为何却不趁机灭口?公主当年只不过是个稚龄女童,想也抗拒不得,莫非他早就算到公主年纪太幼,不会记得?这可有些说不通。” 他轻轻摇头,狐眸闪烁,像是陷入了沉思。 高暧也跟着茫然摇了摇头,那场景时至今日才被记忆唤醒,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样,其它诸多细节完全想不起来,可要说因为这般那凶手便轻易放过了她,的确太过匪夷所思。 那么,这究竟该作何解释呢? 她咬唇垂着眼,拼命在记忆中搜寻那些失落的片段,希望能再想起些重要的东西,可惜却事与愿违。 隔了好半晌才道:“我好像记得死去的是个女子,年纪那时应该也不甚大……嗯,是女子,错不了,至于其它的……我便想不起来了。” 言罢,复又低了头,懊恼地捶起额角,却不料手刚挥了两下,便被凌空抓住了。 愕然抬眼,见徐少卿不知何时已起了身,那双精致的眸子俯睨着她,却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公主今日累了,且随臣回营歇息。” 她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不禁又是一愕,只觉对方像是对她方才所说之事毫不热心,可转瞬间就被他拉到了面前,与那摄人心魄的双眸对视着。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暂且莫再去想它,只交给臣去查吧。” 高暧愣了下,只觉这话仍像是在搪塞安慰,可又说得郑重,不像是在相欺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外头,她都是两眼一抹黑,而他却是天下第一等耳聪目明的人,任何事都逃不过东厂的稽查,假如连他都查不清真相,那这件事也就只能永远湮没无闻了。 思虑了一下后,她点头道:“多谢厂臣了,若真的可以解开这个心结,云和定不忘厂臣高义。” 他瞧她低眉垂眼,似是连看也不敢看自己,心中不禁慨叹,如此一个柔弱的人今晚特意来找他说出这件事,不知暗地里下了多大的决心,却全然没想过,这事若真的起底翻腾出来,必然惹祸上身,届时不知又会引得多少腥风血雨,人头落地。 而她却是这般毫无防备,也无任何顾忌的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倘若是个心怀叵测的知晓了,这一下便拿住了她的把柄,回头想怎么整治便怎么整治,说不得临要死了,还念着人家的好呢。 他慨然一叹,这般纯净毫无心思的人,原本就不应被这尘世所扰,该当像在庵堂里那样田园隐居,与世隔绝才对。 “厂臣为何叹气,敢是觉得为难么?” 她不明所以,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免又惴惴起来。 徐少卿仍旧看着她,面色却已恢复如常。 “公主多心了,臣是天家奴婢,为主子尽心竭力乃是应尽的本分,更是莫大的殊荣,怎会觉得为难?” 顿了顿,又打躬行了一礼:“天晚了,臣送公主回营。” 他这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倒让高暧有些不适,但还是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山风似是比之前更大了。 两人缓步下坡,慢慢地朝回走,但却没有再交一语,像各自想着心事,彼此间都沉默了。 约摸盏茶时分,便回到了营地。 翠儿站在帐幕前巴巴的张望着,见她回来,赶忙迎了上去。 徐少卿躬身作别,自回了营帐。 高暧目送他离去,心头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越发忐忑得厉害。 抬眼再看那夜空,见天边云起,已将那轮明月被拢在里面,朦胧不清,而满天的星辰也自稀了,尽闪着些晦暗的光,全不像之前所见的那般动人心魄。 她呆立了片刻之后,才回了帐幕。 于夜无事。 翌日清晨,徐少卿先召集两名东厂档头商议了半日,这才拔营启程,反其道而行,先出了这片林子,再绕行东面,走了一天一夜,折了好大一个大圈,确定已无追兵后,才回头取道向南,正式踏上前往夷疆的路。 但他仍十分低调,舍了官道正途,专捡些荒僻的路径走,晓宿夜行,过州府而不入,只在别人不经意的地方安营歇宿。 如此一来,免不得餐风露宿,多挨些辛苦。 高暧心里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她性子沉静,虽偶尔有些不便,倒也能随遇而安,反而觉得这样的走法别有一番逍遥自在。 匆匆二十几日过去了,期间历经数十个州府府镇,所幸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偶有几伙剪径的强人出没,也很快被那些东厂番役打发了。 愈向南走,沿途人烟便愈来愈稀少,所见的多是荆棘丛生,穷荒凄凉的景象,有时堪堪走上大半日,都始终不见一户民家。 如此又行了两三日,便到了一处叫作陵川的地界,这里已是大夏的边镇,距夷疆没多少路程。 对高暧来说,离得越近,心中那份萌动的期待就愈发沉重。 毕竟母妃出身于那里,而自己身上也流着夷疆的血脉,如今算是重返故土,又岂能无感? 自从出发以来,她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描绘着夷疆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却总也凑不成个样子,如今就要见了,反倒不如之前那般期待,似乎生怕和自己所想的大相径庭。 这日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陵川府城,却见城门紧闭,一片寂静。 城上一个身披铠甲,作将校打扮的人从垛间探出头来望了望,便厉声喝道:“你等是何人?难道没看告示上说全城戒严,一概不准出入么?滚,快给老子滚!” 徐少卿并未回言,撇着下颌冲身后使了个眼色。 那冗髯档头提缰策马上前走了几步,忽然右手一扬,不知掷出了什么去。 城头的将校只觉一阵疾风破空袭来,还未及反应,寒光便从耳间划过,“嗵”的撞在身后的木栅上。 他下意识地侧头去看,见那竟是把寒光雪亮的匕首,前头戳着一封信笺,后柄兀自还在微微颤动着! 一旁的兵士大着胆子拔下匕首,他取过书信一瞧,脸色登时大变,一面吩咐快开城门,一面叫人立刻飞马去府衙报知。 徐少卿领着众人入了城,由守城的军校引路,径直前往驿站。 高暧沿途忍不住挑开半扇帘子往外看,见这城池并不算大,只开了东南西北四个门,墙高不过两丈。 或许是因着夷疆战事日紧,所以街市萧条,往来行人也不甚多,全不似京师那般壮丽繁华。 听随行的东厂番役说,这里竟是西南边陲的中心首邑,可瞧着却是民生凋敝。 她不谙官场政事,也没过多在意,只是觉得这种小街小巷反倒比衢贯纵横的京城更加可爱。 驿站这边早得了信,车马到时,门口已有几十个差役跪伏在地。 驿丞见徐少卿扶了高暧下车,慌忙上前大礼参拜,恭恭敬敬的将他们迎入驿馆,又安排下香汤沐浴,茶水点心。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驿丞进来通报,陵川知府叶重秋已率手下吏属到了,正在门外候见。 高暧这一路行来,早有些疲累,又不惯那些繁文缛节的礼制,心中着实不想去,可是怕坏了规矩,想想还是让翠儿伴自己起了身。 徐少卿眼头明亮,自然瞧得出她不情愿,当下便打个躬道:“公主且请安坐,臣去打发他们。” 她听了也没多说,点头道了句:“有劳厂臣。” 他拱手告退,出了驿馆便见那知府和一众吏属乡绅跪在当街,还依足礼制摆下了令旗仪仗。方才街上还没见许多人,此刻却成群结队围在街道旁看热闹,只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乡勇和衙役拦着,无法近前。 那知府一身绯色白鹇补服,颌下三缕长须,面貌儒雅,瞧年纪不过四十许间,等圣旨宣毕后便快步上前呵腰笑道:“下官叶重秋见过厂公大人。呃……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在内?下官也好依礼拜见。” 像他这种身居荒僻之地的小官,一辈子也没机会见什么朝中重臣,如今公主和威名赫赫的东厂提督居然降阶驾临,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连手脚都在发颤。 徐少卿并没抬眼,理着刚换上的曳撒袖口道:“公主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正在馆中歇息,本督瞧着,参拜的事便免了吧。” 叶重秋唇角抽了抽,随即又陪着笑脸道:“是,是,是,那下官便在此遥拜好了。” 言罢行了大礼,又近前道:“公主和厂公大人驾临,实是本府百年难逢的幸事。上至本府,下至百姓,无不翘首以盼,如大旱之望云霓。只是车驾既已到了陵川辖境,厂公大人为何不遣人通传?下官也好及早准备,率众出城相迎。” 徐少卿眉梢一动,瞥着他道:“叶知府,你这里距夷疆已不足百里,叛众虎视眈眈,上级督抚衙门早已严令边关各城早晚戒严,以防奸细混入,如此光天化日,你却要率众出城迎驾,是要为贼人大开方便之门么?” 叶重秋原是好意献媚,却不像碰了一鼻子灰,张口结舌的连叫了几个“这”字,却答不上话来。 过了好半晌才抽着脸赔笑道:“厂公大人息怒,下官虽然愚笨,却也不敢枉顾上峰敕令。只是……朝廷自有典章礼法在,若轻慢了公主和上差,也是重罪,这才不免心中惶恐,还请厂公大人明鉴。” “罢了,本督此番代天巡视,奉的就是密旨,公主殿下素来好清静,用心伺候着便好,场面上的事能免则免,本督自也不会与你计较。” “多谢厂公大人宽宏,下官思量着这驿站狭小局促,未免不恭,已命人将府衙后的宅院尽数腾出,以俸公主銮驾,不知……” “这个本督自有安排,不必麻烦了。” “……” 苦心孤诣预备了那么多,对方却全不理会,叶重秋听得心中七上八下,暗忖这东厂厂督的心思果然不好琢磨,但仍旧笑着道:“既是厂公大人这般说,下官也不敢多言。这个……下官在衙中已备好了酒宴,还请厂公大人赏光。” 徐少卿这次点了点头:“嗯,本督也有些话要与叶知府详谈,正好便一并说了。” “厂公大人请。” 叶重秋心中一喜,赶忙牵了马过来,亲自扶他坐好,这才命府衙差役举着令牌仪仗在前方鸣锣开道,自己则率领下属众官吏簇拥着这位东厂提督,浩浩荡荡向府衙而去。 徐少卿低声吩咐一名档头留下护卫高暧,严加防备,只让一人随同前往赴宴。 沿路转过两条街,又行了百余步,便是府衙。 只见照壁后仪门大开,两班小吏衙役垂首恭迎,叶重秋挥退众人,独自陪同徐少卿穿堂过室,来到后殿的退思堂。 虽是只有两个人入席,可大厅正中的圆桌上却布了十几样精致采药,还有两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丫头托着酒壶侍在一旁。 叶重秋待徐少卿再上首主位坐稳了,自己这才落座。 两个丫头上前斟了酒。 叶重秋举杯敬道:“今日下官能与厂公大人同席共饮,实是三生有幸,厂公大人请。” 徐少卿酒不沾唇,手托着那腻白如玉的菊瓣盏左右端详,似在把玩。 叶重秋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不由纳罕,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象牙白,这该是德化窑的名品吧?不曾想叶知府身居边镇,居然还是个风雅之人,府上藏着这等好东西。” 此言一出,叶重秋就觉脑后生出一股凉气,干笑着道:“厂公大人说笑了,下官本就是德化人氏,这套杯子是祖传的,绝非来路不明之物。” 徐少卿挑唇一笑:“叶知府何必如此紧张,本督也只是赞这杯子精致而已,又没别的意思。” “这个……厂公大人若是喜欢,下官回头便叫人送到驿馆如何?”叶重秋试探着问。 “这不成,既是叶知府的祖传之物,本督岂能夺人之美?” “是,是,这杯子乃是多年的旧物,原也上不得台面,岂能相赠?厂公大人若真的喜欢,下官即刻修书回乡,命人重新烧造一副,赠与厂公大人。” 叶重秋搜肠刮肚的揣摩着他的心思,却见他仍是喜怒不形于色,那心跳得更厉害了。 忽然,只见徐少卿将杯子在桌上猛地一顿,冷然道:“好了,酒也敬了,闲话也叙了,本督这里还有要紧事说。” 叶重秋悚然一凛,连连称是,又使个眼色让那两名添酒丫头退了下去,这才恭敬道:“厂公大人请说。” 徐少卿搁了杯子,往圈椅中一靠,掖着袖子道:“不瞒叶知府说,这次夷疆叛乱,陛下震怒,本督启程南下时,特蒙御赐了王命令牌,凡遇臣工玩忽职守者,皆可就地正法,无须事前陈奏。叶知府身为陵川一州主官,却丧师失地,只知退守,至使贼情愈演愈烈,不知该当何罪?” 他话音未落,叶重秋的脸色就已煞白,慌忙从椅中滚下,“噗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厂公大人明鉴,下……下官虽是一州知府,但却无兵事之权。前番那些夷人来攻打城子,还是下官亲率守军和乡勇击退的。至于边镇丢失……乃是都督府指挥失当,下官就算有责,也罪不至死啊!”言罢,伏地连连磕头。 “行了,你先起来。” 叶重秋怯怯地抬起头,见徐少卿脸色依然平顺,但语声中却带着一股森严之气,令人无法抗拒,便颤巍巍的站起身,但却不敢再坐,只是躬身立在那里。 “本督也没明指边镇丢失是你之责,只是这夷疆虽说由当地土司执掌,但也归你陵川辖地,照例该有羁靡之权。朝廷在此设立州府,为的就是节制那些夷人,以求边地安定。你在此履任已有六七年了吧,按说掌故应颇为熟悉,为何此次反叛之前却连半点知觉都没有?叶知府,本督这话可没冤枉你吧?” 他说着,目光一瞥,扫向立在一旁的叶重秋,对方与他的视线一触,当即打了个寒颤。 “厂公大人责的是,下官确有失察之罪……” 徐少卿摇手轻哼了一声:“先别忙着揽罪,本督问你,这土司慕氏原是先祖武宗朝钦封,世守夷疆,又赐之汉姓,百余年来从未有不臣之心,先皇还纳了这代土司之女为贵妃,云和公主就是其血脉,这次他们为何会心性大变,突然起兵作乱?” 叶重秋面色灰绿,额角渗着冷汗,似是料到对方会问及此事,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踌躇半晌,才道:“厂公明鉴,那些夷人向来不遵我国朝教化,这百余年来虽不曾反叛,却也时常骚扰我边境。再加上先帝继位以来相继废黜各地土司,该设流官直管。或许慕氏怕失了权位,这才铤而走险,也说不定……” 他说到这里,见徐少卿目光中寒意陡盛,便不自禁的停了下来。 “叶知府是贵人多忘事吧?当年先帝纳慕氏之女为妃时,便下诏明言夷疆体制万世不移,永不设流官,怎会为了这个反叛?” 叶重秋喉头咕哝了一声,又道:“厂公大人说的是,先帝的确曾有过明诏,只可惜那慕氏土司的独子去年突然病死,族中绝了嗣,这世袭之位也就无法传承了。” 徐少卿点头道:“这事本督也知道,不过陛下早前也传谕过,即便没有子嗣,慕氏也可自行从近支宗室里择选继任土司,朝廷不加干预,这一条也说不通。” 他见叶重秋目光闪烁,忽又冷然问:“叶知府是否有事相瞒?本督是陛下钦差,你如不据实相告,便是欺君,若因此乱了时局,本督手中的王命令牌可不是纸糊的摆设。” 叶重秋闻言,双膝一软,便又跪了下去。 “厂公大人容禀,这夷疆之乱确有些内情,可……可这只是道听途说,下官不敢妄言。” “是不是妄言,且说出来听听。”徐少卿眉间一蹙,身子向前倾了倾。 叶重秋伏地道:“是,据下官所知,那慕姓土司虽然恭敬,但当地夷人却从未真正臣服,尤其是慕氏绝嗣以后,他们总觉朝廷诏旨不过是表面文章,只待老土司故去后,便会立刻废除祖制,改设流官,因此私下里早有反意,前不久……” 他说到这里,眨了眨眼,又接着道:“前不久,臣听闻慕氏中忽然又冒出一个可以承继土司之位的人,族内长老便索性拥立他为新主,撕毁朝廷敕书,竖起了反旗。” 徐少卿敛眉问:“此人是谁?” “这……据说此人身份特殊,下官也不尽了然,听闻好像是……” 叶重秋眼带惊恐,朝四下里望了望,才凑近低声道:“听闻此人是当年慕贵妃所生的皇子,不知为何辗转被送回了夷疆,就养在慕氏族中,如今却又被推了出来。” 徐少卿冷凛地直视着他:“叶知府可曾见过那个人?” 叶重秋向后缩了缩,摇头道:“下官未当面见过,只是前次夷人来犯时,远远的见他们中军有个少年,十四五岁年纪,身上是夷人的打扮,其实也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有人假托而作。” 徐少卿霍然回头,斜睨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东厂档头。 那冗髯档头也自吃惊着,被他这寒意凛然的目光一吓,粗豪的脸上登时现出惧意,慌忙垂下头去。 “这事为何不见奏报?”他转回头来问。 “厂公恕罪,此事牵涉先皇与贵妃娘娘,也与公主殿下有关,兹事体大,又未曾查实,下官怎敢胡乱奏报。” “恐怕你是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吧?” “厂公恕罪,是下官糊涂,下官糊涂……” “哼,叶知府过谦了,此事你可半点都不糊涂。” 叶重秋眼神茫然,徐少卿却是袍袖一挥,起身带着那档头飘然离席而去…… 夜幕已降,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不亮这城池,街巷内仍是一片昏暗。 两个身穿曳撒的人影策着马,一前一后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缓步而行。 “如此要紧的事,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探到,呵,堂堂稽查天下的东厂,今日这面子可算是栽大了。” “督主息怒,都是属下无能,请督主责罚。” “责罚?若真有用,本督耳根早就清静了。” “属下该死……” “行了,本督早就说过,但凡要紧的地方都得把心用到实处,锦衣卫靠不住,自己手下那帮人有时也未必拿捏的准,这次就是个样儿,往后该怎么着,不用本督再说了吧?” “督主放心,属下明白,此事属下定会立刻查个水落石出。” 徐少卿没再言语,他自来都是这样,话说到点上就行了,不必时时叮嘱,耳提面命。 当下催马快行,径奔驿站而去。 …… 南疆湿热,虽还是暮春时节,但清晨就已闷得厉害。 高暧在床上躺不住,索性早早起来,见翠儿还没醒,便盘膝坐在床边诵经,可念着念着,心思不自禁地有些飞驰。 侧头望向窗外,便见那不大的院落中竟种着一株紫薇,婷婷而立,一树红妆,煞是可爱。 记得弘慈庵中也有几株这树,每年花开的时节,她总爱站在树下瞧,一直到秋凉了,花谢了,还是恋恋不舍。 只不过那里的花是粉紫的,没有这般艳丽动人。 心念一动,便披了衣衫出门,来到院中,站在树下仰望。 这花没有牡丹的娇艳,也不及丹桂的芬芳,她也不知为何却爱它,只是总觉得那或红或紫中蕴着一丝难以言表的怅然,恍然间就和自己一样。 微风拂来,那绯红色的花瓣打着旋飘然而下,落在她肩头,也落入脚边的泥土…… 她正出神的望着,冷不防一袭拂动的青袍闯入眼帘。 “公主昨晚睡得可好?”他这语声竟出奇的和煦,唇角还挂着笑。 她也回了一笑:“还好,就是忽然换了个地方,有些不惯。” “恕臣不恭,公主可也真是怪人,咱们这一路上餐风露宿,公主都没说过半个字,如今有个舒适地方,怎的反倒觉起不惯来了?” 她听他揶揄,倒也不以为忤。 “我这人或许就是这般,在宫里觉得不如庵堂里自在,如今睡得安稳了,却又觉得露宿荒野的好。” 言罢,自嘲地笑了笑,便问:“厂臣也起的这般早,敢是要去公干么?” 他双手捏住衣衫下摆,轻轻一抖。 “公主瞧臣这副打扮是去公干的样么?” 她定睛瞧瞧,见他今日没穿曳撒,却换了另一套常服,仍作书生打扮,只是比之前的那套更加随性些,倒像是个闲居的公子哥儿。 “那这是……” “今日左右无事,不如臣陪公主到城中逛逛,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也可解解闷。”言罢,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高暧听他邀自己同去城中游览,不禁微感意外。 明明说这夷疆战事正紧,处处千钧一发,这一路紧赶慢赶,怎么到了地方反倒闲散起来了? 她不懂军国政事,只是觉得奇怪,再想想和他二人同游,多少总觉得有些尴尬,心头不免踌躇。 徐少卿自然瞧出她在犹豫,走上一步,低声道:“臣昨日遣人打听到一些事,公主若是想听,正好可以边走边说。” 她微微一怔,听他似是话中有话,不由得便想起那晚在月下山坡上,自己所说的事情,莫非这些时日过去,他已然查出了些眉目? 想到这里,再无犹豫,便应道:“既是如此,厂臣稍等片刻。” 她走回到房中,理好衣衫,又自己坐在妆台前简单梳了个髻子,便出门,和他一起离了驿站。 两人转过几条巷子,来到陵川城的正街。 此时日头渐高,两旁的店铺纷纷开门营业,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昨日还觉有些冷清的边城,此刻竟有了些许繁华的味道。 高暧从没这般行走在大街上,只觉这里也新鲜,那里也有趣,怎么也看不够,早忘了他之前说的话。 他也不加阻拦,陪着她四处闲逛。 堪堪走了一个时辰,腿脚有些酸麻了,徐少卿这才带她进了一间茶楼,在楼上点了个雅间,又要了茶水糕点,坐着歇脚。 望着楼下熙攘的街景,高暧只觉心中从没这般舒畅过。 以前曾暗暗想过,假如有一天能徜徉在市井中,驻足于茶楼酒肆,像平常人那般开怀该有多好。 只是被深锁在庵堂和宫墙中,总以为那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不想今日竟成了真,恍然间觉得这陵川哪里都好,永远都不想再回京师去了。 不过,这真的只是个梦,毕竟圣命难违,自己又是公主的身份,只待这边战事消蘼,就要回到那毫无生气的宫墙中去。 想到这里,不觉一阵黯然,连手中的茶水糕点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她叹口气,忽又想起之前的话来,便问道:“厂臣不是有事要对我说么?” 徐少卿端着茶盏,听她开了口,却没即刻应声,用盖子轻刮着浮沫,抿了一口,才道:“臣是有话,但在此之前还想问一句,请公主如实告知臣。” 她见他说得郑重,便点了点头。 “公主可还记得自己有个同胞兄弟么?” 第27章 诉衷肠 高暧脸上一滞,手上捏着半块茶点顿在那儿,眼中满是茫然不解。 “兄弟?我何来什么兄弟?厂臣莫不是……” 她瞧着他那副冷凛凛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 徐少卿低手搁了茶杯,目光炯炯,果然没半分说笑的意思。 “这事非同小可,公主千万想清楚些再答臣。”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先前说有话说,现下却又提起什么“兄弟”来,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 回想这十多年,大头都在庵堂里,那时节日子千篇一律,能记着的事,还不如这几月多。 至于幼时在宫里,日子太短,早已记不清许多,但母妃膝下只有她一人是确然无疑的。 莫非离宫时,母妃又有了身孕? 她记不起,也无从知晓,想来想去仍是没个头绪,忍不住问:“厂臣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臣早也料想公主那时年纪尚幼,不知个详细。” 他撩着袖子提起茶壶,给她的盏中添了些水,复又轻叹道:“此事臣也是刚刚得知个大概,确不确的也没个准信儿,本不该让公主忧心,只是其中牵涉重大,若不及早让公主有个准备,便是臣的罪过。” 她从这话头里嗅出了不安的味道,不自禁地侧过身来,与他相对着。 “臣这里有几句话,说出来供公主参详。据臣所知,宫中内档确有记载,先帝驾崩的那年曾巡幸东南,慕贵妃伴驾,途中身怀龙种。先帝殡天三月后,贵妃娘娘才产下皇子,然而却是个死胎。那时因公主也已奉旨去弘慈庵礼佛,后宫便算她无所出,赐与先帝殉节。” 高暧口唇微张,随即又咬唇将话头咽了下去。 对她而言,这事可算是石破天惊,原来自己竟真有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可是既然他知道那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离了人世,为何却还来问她? 她只觉一头雾水,可转念想想,似是又从那话中悟出了什么,只是那念头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不敢往深处去想。 徐少卿像润喉似的又抿了口茶,冷凛的目光却瞥着门外。 “公主的兄弟便是大夏的宗室血脉,臣说句大胆的话,若当真早夭了,虽说是损了一分江山气运,可也是命中之数,然而倘若不是这般……” “厂臣可是听说了什么?” 她冲口一问,连手也抖着,心中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他瞧着她那来兴劲儿,不由暗叹,到底是吃斋念佛长大的,心头宽,全然看不出这其中的深浅。 看来,话还须再点透些。 “公主许是忘了,那孩子虽是皇子,可也跟公主一样,流着夷人的血脉,身份特殊,倘或他此刻已长成少年,又身在夷疆,被些别有用心之人怂恿,公主以为后果将会如何?” 高暧悚然一惊,半晌怔怔不语,脑海中反复品着他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心惊肉跳。 “厂臣的意思莫非是……这回夷疆之乱便是因着他?” 他狐眸中闪过一丝嘉许。 到底还是个通透人,稍稍多费些口舌,便也点醒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夷疆既是出了乱子,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管,就算眼下支应不开,早晚也会腾出手来。到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倘若查证那叛首与慕妃娘娘和公主有所牵连的话,届时获罪的可就不是他一人了。” 这几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她只觉双耳嗡嗡作响,恍惚了片刻,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仍有些难以置信。 “厂臣,你可能确信……那孩子就在夷疆么?” “其实臣今日要公主来,便是为此。” 他将面前的茶盏向旁边拂了拂,手搭在桌子上,微微凑近了些:“臣之前说了,这事也是刚刚得着信儿,不明真伪,但夷人这次作乱,却推了个少年为首,却是确凿无疑。可当年小皇子早夭是宫中明文所载,定了案的,如今怎又凭白冒出一个来?这其中定有原由。” 她心中也自为这个纳罕,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更是奇了。 “厂臣这话莫非是说,有人故意这般做,为的就是……” 话刚出口,却被他突然截住话头道:“臣什么也没说,无非是给公主提个醒,虽说这次南下夷疆是奉了圣命,但如今情况有变,便先不用急,索性在这陵川城内多将歇几日,待臣把那头都摸清了,再拿个章程出来,与公主参详,可好?” 他表面上说得轻描淡写,实则更显得这事处处透着凶险,若别人处心积虑害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通世事,自来也没什么主张,如今还是要靠他。 回眼看过去,见那双眸子不知何时又敛去了寒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色,又似乎蕴着些别的意味。 她虽是有些懵懂,却也知道这世间万物都有缘法,样样抬不过个理字,怎的到他这里,就全然不同,变得难以捉摸了呢? 高暧忍不住想,假若皇兄没有降诏让自己回宫,该当这辈子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才对,莫非就为那阴差阳错的一晤面,便叫他惹上了心田,从此把一切都改变了。 若这真是缘,天意又应在何处? “厂臣,我有句话想问,不知能否诚心相告。”她酝酿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公主请问,臣知无不言。” 徐少卿答得恭敬,纤长的手指拈着茶杯盖,又在闲雅至极地轻拂着盏中的沫子。 这模样让她微觉心慌,瞧不出有几分真心实意,想了想还是问道:“云和不过是个闲废的人,咱们又素不相识,厂臣为何如此费心,处处帮衬着我?”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再木讷的人,总也有几分死心思,何况本就不是个蠢人,这话早晚会问出来。 轻轻搁了茶盏,眼望着窗外,悠然道:“臣祖上原是在册的淘金户,大夏开国两百年,这天下的矿都叫官家占了,想淘也没个去处,要活命就只有务农为生。可朝廷定下的户籍改不得,金子照样得交,于是便只能收了庄稼,打了粮食,贱卖了,再换成金交与官府。遇上年成好,交了课金兴许还能勉强糊口,若是遭了灾,便只能逃荒,越逃越穷,越穷越逃,几辈子下来就不知到了哪里……” 她见他答非所问,突然叙叙的说起往事,更是奇怪,可听他用平淡的话语说着诸般惨事,却是闻所未闻,不由又为之吸引。 只听他继续道:“那年家乡发了大水,乌泱泱的决堤而来,不知死了多少人。家里房也毁了,田也淹了,可东家的租子和官府的课金照样要交,娘和姐姐逃不动,都饿死了,爹带着我一路乞讨到了京城,自己也不成了。臣那时才只五六岁,哭得死去活来,偏巧碰上个人,愿出棺材钱把爹葬了,只让我跟他走,臣便这么稀里糊涂进了宫。” 说到这里,他声音也沉了下去,眼神中少有的含着愁苦,仿佛又回想起了当年的凄然无助。 高暧从没听过这等人伦惨事,却也被触动了心弦,原先只道自己是个可怜人,如今和他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不值一提了。 “厂臣莫要难过,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如今你身居高位,也足以告慰父母和长姐在天之灵。” 徐少卿缓缓摇头,沉沉地笑道:“公主误会了,臣并不是觉得难过,只是想想从前,觉得恍如隔世,现下这些都不像是真的。人这一辈子,兴许只有遭逢大难,把苦都吃尽了,才能否极泰来。” 他说着,又转向她,余尽的笑意中带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那日奉旨去弘慈庵,臣一见公主的面,不知怎的便想起当年的自己,虽未曾谋面,但心中不自禁的便当做旧相识一般贴近几分,事事都想周全些。” 这几句话说得言辞恳切,高暧不由心中感动,想酬谢两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却自顾自地又续道:“恕臣直言,公主是敬佛之人,这忍气高了,争气便嫌不足,为人处世切不可如此,有一分便争一分,臣本是个将死之人,没料着会有好日子过,如今在奴婢里却也算是出人头地。所以臣劝公主,善思慎行,多多为自己打算,臣自会一如既往的帮衬着。” 她不由暗暗苦笑,自己这随遇而安的闷性只怕一辈子也改不了,善思慎行,也不过是为了过些平静的日子,要像他说得那般为自己谋划,可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不过听了他这番言语,倒也解了个心结,不禁心中一畅。 徐少卿把这样儿都瞧在眼里,却也没说破,端起茶盏正自品着,楼下街市却突然哄闹起来。 “公主安坐,臣去瞧瞧。” 他起身来到窗口向下张望,便见那街市鸡飞狗跳,人人争相奔逃,早已乱作一团。 “厂臣,出了何事?”高暧自然也听到了异动,站了起来。 他剑眉一蹙,正要说话,却听门口有人叫了声“督主”。 那冗髯档头随即神色匆匆地跨了进来,先向高暧行了一礼,便凑到徐少卿身旁,刚想附耳过去,便听他冷然问:“外头出了何事?” 那档头微微一愣,只好拱手道:“禀督主,陵川知府叶重秋请督主即刻回驿馆……” 顿了顿,又凑近些低声续道:“夷人大军已从三面围城而来,前锋距这里已不足五里了!” 徐少卿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寒意重现,冷然一笑:“回驿馆?呵,叫人即刻去回话,就说本督在陵川城正门上等着他,若一刻工夫还未到,本督便请出王命令牌,将他就地正法。” “属下遵命。” “回来,你先亲自护送公主回驿馆,该怎么用心护着,不用本督交代吧?” “督主放心,属下明白。” 徐少卿转过头来望着高暧,拱手道:“事出突然,请公主即刻回驿馆,千万不可外出,待那头事毕,臣便即刻回去。” 她见他冷凛的脸上带着些刚毅和决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微微颔首:“厂臣一切小心,云和静候佳音。” 柔糯的语声传入耳中,像是温暖的叮咛,他心中泰然,紧蹙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了。 他慨然一笑,随即向后跃起,如离弦之箭从窗口蹿出,轻飘飘地落在街对面的屋檐上,又像灵猫般朝南城正门奔去。 高暧目送他轻捷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心中带着几分牵挂和怅然,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转身下了楼。 那档头备好了车驾,恭敬地服侍她上去坐好,自己亲自驾车折转向北,直奔驿馆而去。 此时街市比方才更加乱了,哭喊声,惨叫声,冲撞声,呵斥声……不绝于耳,恍如修罗地狱,所幸那档头驱车倒是飞快,片刻也没停留。 高暧坐在车内,双手合十,闭了双目,口中默诵着经文。 不知怎的,她这次竟没有乱,经文也诵得顺畅通达,只觉心中一片澄明,万事不萦于怀,仿佛身处这纷乱之中,反而觉得超脱。 车子一路前行,忽然左拐,转入一条巷子。 外头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想是此处僻静,往来无人。 那档头扬鞭催马,口中叫道:“公主莫急,这里路近,前方不远便到驿馆。” 他话音未落,外面便“呼呼”风响。 高暧心中一沉,就听“锵锵”的金石相交声传来,几柄钢刀随即穿进车内,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帘布…… 第28章 相见欢 酷日方中,恍然间竟有了入夏之感。 灼灼热浪喷吐在城墙的跑马道上,炙烤着那一张张惊惧不定的面孔。 背靠城楼的重檐下,一袭书生装扮的徐少卿端坐在圈椅中,目光沉沉地遥望着城下那一片旌旗漫卷,绵延数里的浩大军阵。 那中军阵内,果然有个骑跨战象的年轻身影,远远的看不清面目,但瞧着也不过就是十来岁年纪。 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许是有人已经沉不住气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身穿绯色白鹇补服的叶重秋领着几名守将官员踩着石阶匆匆登上城楼,趋步来到近前,躬身道:“厂公大人,下官叶重秋奉召前来。” “叶知府腿脚还算灵便,果然没误了本督定的一刻期限。” 徐少卿微微冷笑,却没看他,那双狐眸仍盯着城下的动静。 叶重秋呵着腰,小心翼翼道:“厂公大人是朝廷上差,下官只有一颗脑袋,怎敢不奉号令?” 他顿了一下,又续道:“贼众突然攻城,实是始料未及,呆会儿城头交战凶险,若是厂公大人有什么闪失,下官可是万死莫恕。所以……还请厂公大人与下官同去驿站,或是去府衙中商议退敌之策为上。” 徐少卿听完,忽然仰天一笑。 “本督若没记错的话,昨日叶知府曾说过,前次夷人攻打城池,是你亲自帅守军乡勇击退的,若果真如此,这份忠勇凛然之气实是令人钦佩。今日本督哪儿也不去,便在这城头看叶知府如何大显身手,击退这帮夷人。” “这……这……” 叶重秋灰着脸,不自禁地转头瞥了一眼远处黑云压境般的夷疆大军,面色不由僵得更加厉害了。 “厂公大人明鉴,下官绝非虚言谎报,前次陵川被围,事前已得到消息,下官尚可从容准备,又请调了临近卫所的援兵,夷人见破城无望,便自退去了。今次他们却是突然而来,竟没半分预兆,光这正门的兵力比前番就多了三倍有余,眼下城中兵力不足,亦无援军,这……” “如此说来,叶知府便是没有退敌之策了?” “呃,既然厂公大人在此,下官自然要遵奉号令,但凭驱策。” 徐少卿瞥过眼来,挑眉一哂:“这话说了一圈,却又推到本督身上了,叶知府这算盘打得可真响得紧。也罢,我只问你一句话,若今日无幸,城子破了,你当如何?” 这话像含着利刃刺来,叶重秋不由缩了缩身子,灰着脸憋了半天,才拱手颤声道:“回厂公大人,若……若果真如此,下官也只有遵照朝廷法度,自尽以全臣节。” “好,将有必死之心,则士无贪生之念,本督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徐少卿袍袖一抖,霍然起身,提高声音冷然道:“你即刻传令下去,全城男丁一律集合起来,上城聚守,所有铳炮、铅药、滚木礌石全部集中在正门,分守军一部,加强另外三门防御,另留一部机动,以作应援。府衙差役巡视城内,安抚百姓,同时严防奸细混入,另外组织女子准备灯火饮食,以防夜战。” 分拨已定,城上官兵无不凛然,却见他上前两步,来到叶重秋身旁。 “本督已派人出城,火速前往临近卫所搬取援兵,但愿叶知府能坚持到那一刻,莫叫项上人头提早搬了家。” 叶重秋额上汗如雨下,连声答应着,正要下去传令,却听城外传来“铮铮铮”的钟磬之声。 众人愕然望去,就见夷疆大军竟自后队改前,徐徐退去了。 这下大出意料之外,令人难以置信,可见那帮夷人渐去渐远,不像使诈,守城军将这才松了口气,高声欢呼起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劫后余生之情。 徐少卿立在城头,双眉愈锁愈紧。 兴师动众,浩浩荡荡地佯装攻城,却连一兵一卒也没动,便突然退去了,这其中藏着什么缘由? “督主!” 一名褐衫小帽的番役从城下急匆匆地奔上来,拨开众人,凑到近前,神色慌张地附耳道:“禀督主,云和公主车驾方才半路被袭,大档头身中六刀身亡,公主下落不明!” …… 车轮“吱嘎”作响,摇晃着前行,不知去往哪里。 眼前漆黑一片,左右被人挟持着,心头砰跳不止,却不敢稍有挣动。 那片殷红的血色萦在脑海中化不开,仿佛沉淀了似的。 除此之外,脑中便只剩下一片空白,甚至没去想那些人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劫持自己,心中只是惊骇。 堪堪也不知颠簸了多久,那车驾终于停了下来。 蒙在脸上的黑布被揭去,融暖的日光一照,眼前不由阵阵发昏。 高暧双臂仍被架着,垂首闭目了片刻,才重又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恢宏壮阔,但却与中土风格大异的城池,背靠大山而建,城楼的匾额上竖写着“阳苴”二字。 城门边立着两排腰挎长刀,袒着上身的健壮武士,此外还有几名衣着艳丽,浑身佩满银饰的异装女子,拥着一顶竹制的乘舆立在旁边。 莫非这里就是夷疆人的城池? 高暧心中暗自惊讶,还没等看个仔细,一众异装女子便围上前来,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俚语。 她茫然不知所措,随即就被扶入那竹制的乘舆中坐好。 四名头裹黑巾,身穿敞怀短衣的健硕男子提杆而起,抬着便从正门而入。 那竹舆颤巍巍的抖着,一刻也不停,高暧只好紧紧抓着两边的扶手,才稳住身子,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入城之后,迎面便是一条宽阔的大道,远处可见半山坡上楼阁森森,异常醒目,像是宫城殿宇。 而道路两旁的房屋仍是那般怪异,一色的上下两层,三面合围的院落,乍看上去飞檐挑角的与中原规制相似,仔细一瞧却又大相径庭,总之是透着那么些许难以捉摸的味道。 她不懂这些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开口,只好这般默默地任由他们簇拥着沿正街一路来到山坡下,拾宽大的青石板台阶而上,直抵殿宇正门,又过了两进院子,直接被抬进了后面的一处偏殿。 那偏殿并不算大,里面却黑沉沉的,两边各用石块虚架起篝火。 几名夷女不由分说,刚一进门便上前将高暧身上的衣衫袄裙尽数剥了,扶到后面沐浴,而后换了套花哨不堪的怪异服饰,对镜一照,已俨然变作了南陲夷女打扮,哪还有半分中原女子的模样。 她瞧着自己“衣不蔽体”,领口、手臂和小腿大片都露了出来,不禁羞赧难当,那浑身上下数不清的银饰更是沉甸甸的,只压得脖颈酸麻,好不难受。 可那些夷女却围着她左瞧右看,叽叽咋咋,甚至抚掌嬉笑,像是在赞她这副打扮好看。 虽说心中不喜,可这会儿她也觉出这些人将自己抢来此处,似乎并不像心存恶意的样子。 高暧稍稍放下心来,正寻思着是否该出言相询,那几名夷女却摆上些瓜果吃食,便尽数离去了。 她冷萧萧的坐在那里,却也没有食欲,只是发呆,心绪牵着才离开不久的陵川城。 那时战事正紧,也不知此刻怎样了? 想起徐少卿,心头便是一紧,又似沉沉地压着,怎么也搁不下。 若是打退了那些夷人,这时会不会已经知道她不见了,又会不会即刻来找她? 一转念,忽又想到莫非夷人将自己捉来,就是暗中探听到了消息,准备以此为要挟,逼迫边镇守军投鼠忌器? 若真是这般,自己又该当如何自处? 想着想着,不禁越来越是烦乱,诵了遍经文也毫无效验,竟自呆了…… 一晃眼,便过了两日工夫。 中间并无任何异状,那些夷女每日按时送来茶水饮食,还帮她沐浴更衣,但每次又都匆匆离去,只留两人在外间守着。 高暧也忍不住问过几句,可她们像是听不懂中原话,只是笑着服侍,却闭口不言。 这日又试了一次无用后,她索性不再去想了。 与其这般胡乱猜疑,倒不如及早有个准备,省得到时举棋不定。 垂眼扫过妆台,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根清晨刚拆下的银簪上,伸手拈起来瞧瞧,见那簪头尖细,在日光下闪着寒凉的光,抿唇轻轻一笑,暗自下了决心。 “公主若是如此打算,臣这厢还有何面目回去面圣?” 正想着该当把东西收在何处,那冷凛的声音却忽然在背后响起。 她浑身一颤,不自禁地转过头去,便见徐少卿立在窗子旁边,竟也换了一套夷人男子的服饰,黑色的裹巾掩住了头上的发髻,半臂小甲套在身上略显窄了些,衣襟敞开着,露出那白皙精致,肌理分明的胸膛。 往常看时,都是裹在衣衫内,现下这样子却是头一回见。 她本来满是惊愕,此时却赧然垂首,跟着便发觉自己其实也跟他差不多,什么中原的礼教规矩,妇颜妇容全都做了古,不由一阵窘迫。 “厂臣……” 她愣了愣,刚开了口,忽又觉得声音有些大,怕被人听到,急忙掩了口,警惕地朝外头瞥了瞥,不见有异,这才稍稍安了心。 “厂臣怎会找到这里来的?” “臣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怕是真该领罪了。” 他说着走近两步,与她对面望着。 许是来时走得急,他此刻肩头和胸口渗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在日光映下,竟让那玉白的肌肤显出几分晶莹之感。 再加上那换了衣衫却也不曾散去的伽南香味道,被体气一蒸,愈发显得氤氲撩人…… 高暧只觉脑中昏沉沉的乱着,不知该说什么,外间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第29章 茶花绣 那脚步声又轻又快,这几天来再熟悉不过,一听便是那些夷女来了。 高暧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冲徐少卿连使眼色,让他快些回避。 却不想他竟不退反进,又跨上一步,贴到自己身侧,玉白的面孔忽地俯下,凑到了耳旁。 “你做什么?” 她不由着了慌,低低地惊呼着,颦眉暗想,这人明明是个奴婢家,怎的老是没个上下,都这般情势了,还是如此毫无顾忌。 别开头,身子向后撤,他却手一伸,拦个正着,又附耳凑了上来。 “夷疆之乱的内情,臣这两日查出些眉目,已有了定计,还望公主在内侧应,助臣一臂之力,稍后若有人传见,便如此这般说……” 高暧讷讷听完,惊诧不已,还未尽了然,徐少卿却已松了手,脚下一纵,蹿出了窗外,眨眼间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若不是鼻间还残着伽南香的味道,耳畔仍隐隐可闻那话语清越的余韵,她甚至觉得他从未来过,方才不过是一场虚迷的幻梦。 而几乎就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几名夷女不经通传就直接走了进来。 她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庆幸徐少卿拿捏得分毫不差,若换作是旁人,只怕早就被知觉了。 几名夷女看着她,仍旧抿嘴而笑,也不知暗自想些什么,上前帮她又换了套衣衫,将那些大件小件的银饰精心配好,便扶着向外走。 眼看一步步经正厅出了门,高暧心头更是疑惑,不知这是要去哪里。 但一转念,便想起徐少卿最后临走时的言语,似是在有意提点自己,当下定定神,暗自回想着那些话。 就这么半扶半推着被带到前面的正殿,又换作另几名从未见过的夷女引着入内,到了左进的一间厅堂。 那屋子雕梁画栋,异常精致,倒颇有几分中原神韵,只是金器太多,一片黄灿灿的,再加上香炉里飘出的那缕缕熏香,更让这里显出几分沉糜之气。 靠西墙正中的位子上,端坐着一名穿夷装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 高暧只瞧了一眼,目光便像定住了似的,再也游移不开。 苍白瘦削的面庞,眉目清秀如水,依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眼神中那一抹沉沉的忧色,更让她愈发觉得亲近,仿佛不是初见,而是早已相识。 那少年瞧见她的一刻也怔住了,心中似是同有此感,却又不敢言语,过了半晌,才带着几分惧意的将目光转向一旁。 高暧胸中一直砰跳着,心神全都聚在那少年身上,全没留意到其他的事,此时瞥眼瞧去,才见他座旁原来还站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 “公主既然来了,为何行礼不拜见我们大舍诏啊?” 那中年人挑着两条垂眉,说的竟是中原话,但语音不正,让那带着些沙哑的声调显得阴测测的,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虽只是片刻工夫,但高暧也已从中瞧出了些端倪,当下念着徐少卿的叮嘱,略想了想,便横过一眼,不紧不慢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敢问’大舍诏’又是谁?” 这话带着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那人脸上登时一变,沉声道:“‘大舍诏’便是你们中原人说的王!在下仇率尹,是大舍诏钦封的清平九赞官,总管军政民事。”言罢学着中原礼节,微一拱手,神态倨傲。 “大清平,我……哦,不,应该是本诏向姐姐行礼才是吧?” 那少年语声清亮,还透着些许稚嫩,说得倒是中原正音,只是面带懵懂,口气也怯怯的,哪有半分王者气度? 起身离了座,正要下阶,却听仇率尹突然喝道:“等等!她不过是夏国一个公主而已,大舍诏可是我们夷疆之主,怎能反向她行礼?” 说着,便转向高暧:“先敬君王,后叙人伦,这可是你们中原朝廷的礼制。公主与我们大舍诏虽是姐弟,但如今他贵为我们夷疆之王,公主该不会不懂规矩吧?”言罢,挑眉嘿然冷笑。 听着对方咄咄逼人,高暧也不以为意,索性蹲身一福,权当是向这位素未谋面的同胞兄弟见礼。 那少年倒像是慌了手脚,赶忙抚胸抱臂,还了个奇怪的礼,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局促,可眼圈儿却红红的,目光中满是亲近。 仇率尹鼻中哼了一声,像是并不如何满意,却也没再提,便又问道:“公主这两日居于偏殿,可还顺意吧?” 高暧点头谢道:“多承大清平诚意相待,足感盛情。” “公主是大舍诏的亲姐,在下怎敢不以礼相待?我夷疆素重仁义廉耻,即便两方交战,也以礼义为先,不会失了气度。” 仇率尹挑挑眉,忽然话锋一转:“这次臣奉大舍诏之命请公主来,为的是两件事。其一是大舍诏思念甚急,而公主又恰巧来了夷疆,怎能过而不见?这其二么,还想趁此时机与公主商议一件大事。” 高暧心说这话终于来了,便点头道:“大清平请讲。” 一个稚弱女子,只身陷于敌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仇率尹不觉有些意外,便抬抬手请她两下里坐了。 “公主长于中原,想必不知这里风土人文,我夷疆诸部当年曾建大礼国,幅员辽阔,与中原分庭抗礼,相持不下百年。其后奸人乱政,国事才江河日下,竟被夏国重又肢解分散,各部首领只得个土司封号,这些年来还逐一被削,改派中原人做流官节制,如此下去,我夷疆之民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高暧静静地听完,心想这或许也是实情,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们便起兵对抗大夏,想要重建大礼国。”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无须在下多言。夷疆之地须由我夷疆之人来治,怎能假于外人之手?公主也有一半夷疆人的血脉,该当明白我们用心良苦。” “我是个女子,不懂什么国家政事,我这次奉旨前来,原意是要代天招抚,现在听你方才所说,似也有几分道理,这却为难了。依着礼制,这里执事的应是我外公,不知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么?” 仇率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老土司年迈,近来又风瘫了,床也下不来,话也说不得,所以我等才召集部中头人,公推大舍诏为主,号令我夷疆部众。” 高暧从他的神情和话里话外已瞧出了些端倪,当下也不明言,便问道:“既是已经决定了,那还要与我商议什么?” 仇率尹眼光陡然亮了起来,身子向前倾了倾。 “据在下所知,公主的母亲年纪轻轻便被迫殉葬,亲生儿子无依无靠,辗转流落回咱们夷疆,公主更是被丢进庵堂里去做尼姑,那夏国的种种恶行,公主比在下更加清楚,如今再加上咱们夷疆百姓,国恨家仇,公主难道心中不恨么?” “大清平的意思是……让我与你们同仇敌忾,与夏国为敌?” “在下方才已说了,公主是聪明人,无须多言。只想提醒一句,那夏国不仁,咱们便只能不义,若复国成功,大舍诏登位为王,公主身为长姐,身份尊崇,不比在夏国宫里受罪的强么?”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夷疆之地无险可守,若要成事须得占据城池,倘若公主能里应外合,助我大军拿下陵川,便是奇功一件。” 高暧面上若无其事,心头却在突跳着。 这人所说的话,居然全都被徐少卿料中了,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若临来时没有他的提点,此刻早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装作思虑的样子,垂首沉吟了半晌,才道:“大清平说得有理,可我无兵无将,又指挥不得任何人,如何帮你们拿下陵川?” 仇率尹神秘一笑:“这个在下早已思虑好了,公主不必多问,只须答应便可。” “若要我答应,你们也须应承一件事,夺城之后须善待陵川百姓,不得杀戮抢掠。”高暧又咬了咬唇。 “这个自然,公主尽管放心。” “好,那我便答应了。” “慢着,咱们夷疆人最重信义,口说无凭,明日公主须当着大舍诏和全城部族老幼的面歃血起誓,绝不食言。” “也罢,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好了。” 高暧像是有些无奈的点点头,瞥了坐在正座上一直呆呆不语的少年,带着几分求恳的样子道:“大清平能否容我……容我同自家兄弟说几句话?” …… 翌日清早。 辰时刚过,阳苴城内万人空巷,黑压压的人群,不分老幼,全都聚在了殿宇前的正街广场上。 那里早堆起了三层土台,巍巍的立着,约有两丈来高。 被尊为大舍诏的少年坐在殿前石阶的宝座上,两旁则是各部头人。 高暧和仇率尹的位子则在离宝座最近的地方。 时辰一到,身着巫傩服饰的祭司手持松木节杖登上高台,洒酒起舞,又命台下的兵士宰杀白马青牛祭天…… 高暧眼神默默的,全没去在意,一想到呆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心绪便怎么也定不下来。 吁了口气,目光扫向阶下的人群,拼命想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事与愿违。 微微瞥过眼,却见那少年也正瞧过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同样是半分也静不下来的样子。 于是偷偷使了个眼色,让他不必害怕,更不要在仇率尹和众人面前露出马脚。 下面的祭天仪式像是到了紧要时刻,用松枝点燃的几堆火腾腾的烧着,火光陡然间增长了一倍有余,颜色也变作赤红,只把围观的人群也瞧得叫声连连,激动不已。 唱跳不止的祭司却突然止了舞蹈,命人请大舍诏与各部头人依次近前祭天。 那少年整整衣冠,不动声色的朝高暧又瞧了一眼,便起身在一众头人的簇拥下向那土台处走去。 堪堪行到台阶处,他探脚踩下去时,却忽然身子一歪,向旁边摔倒。 身后的人都吃了一惊,眼疾手快地便赶忙去扶,七手八脚好歹将他拉住了,没真的滚下去,只是衣衫歪斜,有些惊魂未定。 要等的便是这一刻,高暧深吸了口气,猛地起身,高声叫道:“且慢!你……你究竟是何人?” 众人闻言一愕,却又不明白她方才所言指的是谁,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仇率尹转着双目,似乎瞧出了什么,但他见机得快,先是用夷语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一队兵士立刻冲入人群搜寻起来。 他转回头,狠狠瞪着高暧,虽未明说,但那警告之意却溢于言表。 高暧却似视而未见,直指那少年道:“你不是我弟弟,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这一次众人全都亲眼目睹,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再无半分怀疑,当即都愣住了,无数双眼睛齐齐地转向那少年。 “我……我不是假的,姐姐,你为何突然这般说?”那少年惊骇不已,脸色都变了。 “公主这话是何意?莫不是想故意坏了这祭天大典吧?别忘了,你可是当面答允过的,若自食其言,出尔反尔,呵……” 仇率尹目光森寒,已带着几分杀意。 身处这异地险境,又是独自一人,高暧不自禁的有些怕。 她从不是个有胆量的人,更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疾言厉色过,如今这般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况且还是生死攸关之际。 但她别无选择,唯有信任,尤其是不远处那双比自己更加无助的眼神。 “不错,我是答允过,可你们居然拿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来欺瞒我,便是无信在先,怨不得我食言在后。” “什么冒名顶替,无信在先,公主可小心自己言语,莫要自误。”仇率尹便冲身旁使了个眼色。 几名夷女立刻围了过去,要将她拉走。 高暧使尽力气挣脱,又高喊了一声:“诸位,你们都被骗了……拥立一个来路不明之人,难道真能得到上天庇佑,成事建国么?” 仇率尹怒不可遏,催着几名夷女快将她拉走,高暧却兀自喊声不止。 那些头人互相望了望,其中一人便也操着声音的中原话问道:“公主说大舍诏是假的,可有真凭实据?” “不,你们莫听她胡说,当初不是你们亲自把我迎回来的么?怎么可能会有假?” 那少年争辩着,却没人瞧他,所有的目光全都移到了高暧身上。 “证据我自然有。” 她答得斩钉截铁,众人的脸上的疑惑之情不由更甚,几名夷女也撒开了手。 高暧定定神,暗暗念了两声佛号,便越众而出,对着台阶下面乌压压的人群朗声道:“诸位父老,云和虽是夏国公主,可也有一半算是夷疆人,绝不会戏言相欺。当年我母妃在宫中乡情难忘,最念着的便是夷疆的山山水水,所以当我出生时,母妃便在我肩头纹了一朵茶花,以示不忘故土。还曾说,若以后再有孩儿,都会在肩头纹这图样。可方才他衣衫被扯开时,肩头却没半点纹绣,不是假的又是什么?” 她说着便将秀发轻轻撩到背后,冲旁边点了点头。 几名夷女会意,上前围着她,轻轻扯开衣衫,露出肩头,果然见有一朵胭脂色的山茶花纹绣,缀在那粉白的肌肤上,煞是夺目。 她们也是一惊,赶忙对下面的头人们点点头。 众人见状,不免又信了几分,目光重又转回那少年身上,却已满含怒意。 那少年脸色愈发难看,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后缩了缩,口中兀自辩着:“我不是假的!你们莫听她胡说……” 仇率尹清清嗓子,高声道:“大舍诏当初是我们亲自迎回来的,诸位都是亲眼所见,岂能单凭这女人一面之词便轻信了?依我看,她不光是夏国派来离间我等的奸细,还是魅惑人心的女妖,应当即刻烧死她,以祭天地鬼神!” 他这几句用的是中原话,双目直刺高暧,杀意凛然。 “大清平不必如此疾言厉色,我据实相告,绝无半句虚言。当初我母妃的确诞育过男婴,只可惜未及一日便夭折了,夏国宫中内档有确凿记载,所以我很早就在怀疑,那孩子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的活到现在?其实这茶花是母妃据着她肩头的纹绣刺的,诸位若还不信,可以去问我外公,便知真假。” 仇率尹仰天一笑:“明知老土司现下已然风瘫,口不能言,却故意这般说,真是其心可诛!” “仇率尹,你怕是巴不得老夫死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左近响起,转眼间就见一抬乘舆驾了位须发花白的干瘦老者缓步来到广场上。 众头人一见到他,慌忙抢下台阶,到乘舆旁跪伏在地,围观的全城百姓也都被这股气势所慑,纷纷伏地跪倒,脸上满是虔诚之色。 这人便是自己的外公。 望着那张苍老憔悴的面孔,高暧眼圈一红,不由便想起了逝去的母妃,强自忍耐才没掉下泪来。 再仔细瞧瞧,却发现抬舆的那几名杠夫竟个个眼熟,原来全是那徐少卿手下的东厂番役。 她登时心头一热,举目朝四下里望,却仍不见他的影子,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公主莫瞧了,臣在这儿。” 那熟悉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如同柔暖的阳光穿透层层迷雾洒在身上,驱散了所有的阴寒。 “厂臣,你怎么在这……” “嘘。” 徐少卿薄唇轻轻一撮,拉着她闪身躲到跪拜的人群后。 “公主胆识过人,真是令臣刮目相看,只是……怎的从没听说公主肩头有那纹绣呢?” 第30章 定风波 徐少卿偎在身旁,目光垂在她肌肤微露的肩头上,仿佛正透过翠蓝蜡染的衣衫,欣赏那朵娇艳欲滴的“山茶花”。 那目光似是带着炽烈的热度,灼得高暧肩头发烫。 她不敢去瞧那双眼睛,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心想原来他一直都在左近,把方才那种种情形都看在眼里,却偏要让自己提心吊胆,没个着落。若是再迟些,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可思着想着,如今人真的来了,却又不分场合,一张嘴便是占口舌便宜,让她局促不安,这人可也真是个魔星。 徐少卿见她垂首不语,一身夷女装扮,瞧着仍有些不惯。 中原文教森森,事事严谨,女子衣装虽是飘逸柔美,却短于矜持,而夷疆这里素来没有礼制羁绊,加之世俗与气候使然,女子多是衣着袒露,花枝招展,热情之余未免又失了端庄。 如今她穿着这身衣衫,却仍存着中原女子特有的雅致柔情,再配着那微带羞涩的清丽面容,确是别有一番韵味。 他眸中蕴着笑,不免又多瞧了几眼,才低声道:“这事不急,待公主有暇时再慢慢告之臣还不迟。” 明里松口,暗着却揪住不放,问的还是这种私密事。 分明是个六根不全的,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 她不由窘得更加厉害,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此间大事未了,厂臣还是想想咱们如何脱困的好。” 他勾唇笑了笑,凑近耳畔道:“公主勿忧,此地的主家姓慕,咱们不需动手,且看老土司如何料理叛贼。” 这话让高暧猛地回过神来,举目朝石阶下望去,便见乘舆中的外公已经直起身子,正用听不懂的本地夷语大声说着什么。 那些跪伏在地的头人和夷民百姓一动不动地眼望着他,虔诚之情溢于言表。 仇率尹脸上抽动着,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像是极不甘心,缩身向后退了几步,忽然振臂一呼,人群中忽然奔出数百名健硕精悍的兵士,手持弯刀,将乘舆和一众头人团团围在中间。 这下事出突然,显是事前便预备好了,头人们赶忙跳起身来,拔出兵刃,但也知区区十几个人根本无力抵御这些悍勇兵士,而自己的随从都在城外,即便知道也是鞭长莫及,人人脸上都不禁现出惧色。 仇率尹哈哈大笑,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那副得意之色让人望之作呕。 “这可怎么办?厂臣……” 高暧掩着口,急得浑身发颤,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虽然只是远远的看着,还没说上半句话,可那人毕竟是至亲的外公,母亲已然故去,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亲人离她而去。 一念及此,便又想起那少年。 这番苦肉计虽说成功了,可也将他置于险境,刚才那片刻没留心,这会子竟看不到人了。 徐少卿像是瞧出了她的担忧:“臣手下已送小皇子出去了。” 跟着又道:“公主请宽心,这逆贼不过最后再抖抖威风,成不了气候。慕老土司若连他都压不住,这夷疆之乱恐怕就不始于今日了。” 和煦的话语让她心头稍稍松了些,却还是将信将疑。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真的可以化解这深陷重围的危机么? 正自忐忑,却见那苍老的身影从乘舆中徐徐撑起,伛偻着背脊踩上地面,一步步走上前,双手缓缓抬起,猛地将左右衣襟扯开,露出胸膛。 那胸膛因呼吸而上下起伏着,肋骨殷然,还纵横交错着几道长长的伤疤,怵目惊心。 他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却像裹挟着一股凛然之威,所有人被这气势所慑,竟都不自禁的向后退却。 他几乎迎着刀尖走到一名兵士近前,干枯的手拍打着胸膛,口中用夷语大声说着什么。 那兵士满面羞惭,连连后退,手上一松,锃亮的弯刀竟“哐啷”落在了地上。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是气势大沮,半步也不敢上前。 仇率尹又惊又怒,自己也抽出刀来,大喝了一声。 几名兵士咬了咬牙,挥刀上前,却被圈中的头人们挡住,紧接着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原本围在外头的夷民登时群情激昂,一拥上前,如潮水般瞬间将这片殿前广场淹没。 那几百名彪悍的兵士此刻却全然没了威风,倒像是犯了大错的理屈之人,任由那些百姓,甚至女人和孩童打骂,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人群冲到近前,将老土司扛在肩头,唱着跳着,顶礼膜拜,恍如见到了神明。 而仇率尹此刻早已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捆作粽子一般…… 高暧亲眼目睹这翻转乾坤的一幕,只看得胸中怦然,心头神驰。 她全然没料到自己的外公竟是这样一个胆气过人的英雄,更没料到慕氏的威望在夷疆百姓中竟是这般神圣崇高。 从前,母亲的故去常让她暗自伤怜自己的身世,可如今她却为母亲出身于此而骄傲,更为自己有夷疆慕氏的血脉而倍感自豪。 “老土司体弱年迈,却还能有这般气度,又如此得民爱戴,果真令人衷心佩服,看来朝廷定下慕氏世守夷疆的国策确是上上之选。” 听他这么说,高暧不禁心中更是畅快,点头道:“多谢厂臣。” “公主谢我什么?”徐少卿平静的眸中带着一丝狡黠。 她本来满腹话语,却被他问得一愣,咬唇半晌才道:“我知道,若不是厂臣相救,外公他老人家此刻定然还被软禁着,这场祸乱也无法削平。倘那仇率尹真的假借我弟弟之名建号称国,遂了他一人的野心,却让边境千万生灵涂炭,那夷疆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这全赖厂臣之功,云和自然铭感于心。”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唯独不提自己。 他颇有些玩味的瞧了她,心中微叹,却也没说破。 “公主如此称赞,臣受宠若惊。不过么……臣斗胆提个醒,公主稍时见慕老土司时,须依礼而行,千万莫忘了自家的身份。”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自己是大夏的公主,代表着国朝体面,而这里只是藩属封疆,亲情再切,也大不过礼制法度,想想也不禁怅然。 说话间,慕老土司以被那些夷民百姓簇抬着到了正殿前。 他喝令众人退开,依礼请出高暧和徐少卿。 双目昏昏,但见眼前的少女头饰风花,束裙妖娆,依稀便是女儿当年的模样,方才还铁骨铮铮的硬汉,却眼眶一红,两行浊泪垂垂滚落,口称臣属,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高暧早已是泪眼模糊,眼睁睁的看着老人家向自己大礼参拜,胸中一阵火灼针刺般的剧痛。 她想不顾一切的上前扶起他,而后向寻常民家孙女见到外祖时那般下拜,在叫上一声“外公”,可念着徐少卿之前的话,终究还是强自忍住了。 礼毕,老土司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转向徐少卿,操着中原话拱手道:“此次夷疆内乱,几乎酿成大祸,全赖徐大人出手,才扭转乾坤,老朽未能及时弹压制止,实在罪无可恕,这便上表向朝廷请罪,还望徐大人在陛下面前据实陈奏,言我夷疆百姓并无反心,只是被奸佞蒙蔽,所有罪责由老朽一人承担,莫殃及无辜。” 徐少卿还了一礼,正色道:“慕老土司言重了,本督不过是行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尊驾德高望重,胆气过人,令人心悦诚服,若非如此,这场祸乱只怕也平定不了,再者老土司是被奸人软禁,无法发号施令,又何罪之有?这次陛下令公主亲自前来,便是好生安抚之意,并非意图加罪。本督在此便再宣陛下旨意,夷疆南为屏藩,慕氏世袭土司,不设流官,永不更张!” 最后那几句话暗中送气,说得极为响亮。 石阶下乌压压的人群静默了片刻,随即震天价的欢呼起来。 老土司洒泪称谢,面北遥拜,再将高暧和徐少卿迎入正殿叙礼。 祖孙亲情,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但夷疆之乱已然平定,返京的行程便迫在眉睫。 未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徐少卿决定次日便即启程。 慕老土司苦留不住,只得应了,又不顾年老体衰,亲自送出城外数十里,直到夏国边城,才挥泪作别。 高暧不愿让外公伤怀,独自坐在车中怏怏垂泪,待行得远了,终于忍不住挑开帘子回头去望,却见尘头漫卷,模糊了天地,似是将自己与这里完全隔断,永远也无法归来了。 她不由心头一痛,泪水决堤而下。 忽然间,一只玉白的手伸到面前,纤长的指间还拈了块帕子。 “离别虽苦,但公主若是这般哭法,只怕会伤了身子。” 她闻言哭得更凶了,但却将那帕子接在手中,掩着脸伏在窗前抽泣。 他望着那耸动的纤弱身影,眸中沉冷的光忽然有些散乱,凝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她虽在悲痛中,却也听出那叹息中的幽幽伤感,举帕拭了拭泪,抬头问:“厂臣为何叹气?” “没什么,臣只是觉得,公主感怀身世,思念故土,到底还有个地方可念,而臣却是茫茫无依,即便感伤,却连梦也做不得一个。与臣相比,公主算是幸运得多了。” 这话像是在劝,可听着却让人鼻头更加犯酸。 高暧见他骑跨在马上,眼望远方,悠悠的出神,忽然间觉得他和自己真的很像,在尘世中同样是这般的孤寂。 “厂臣也莫要伤感,前次你不是说,宫里是你的家,陛下和我便是家人么?若……若厂臣不弃,云和愿像家人一样看待厂臣。” 徐少卿回头望着她,眼底仍带着些许怅然。 “难得公主还记着臣那几句胡言乱语,臣是天家奴婢,那话虽是由心而发,却说得僭越了,做不得准。臣替陛下兼着司礼监和东厂,仇家遍及天下,保不齐哪天便命浅丧了身子,若真有那一日,臣真怕魂散了,没个归处,公主要是还念着些臣的话,便搭把手,帮着收殓了,臣做了鬼也足感盛情。” “好端端的,厂臣为何说出这般话来?叫人怪怕的。” 她颦着眉,听着听着竟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叹道:“臣不过是想提早有个准备,公主若是不愿,臣岂敢强求。” “若是别的事,我定然答应,可这……这叫什么话?” 她别过脸,心说这人可也真是怪到家了,平白无故的竟像是突然交托起后事来,真真的吓了人一跳。 “哦,公主的意思是说,臣若提起别的事,公主便答应了?”他忽然呵呵一笑,狐眸中又闪过了那点狡黠之色。 “……” 她面上一愕,这才醒悟自己方才的话又犯了语病,被他揪住了话头,现下有心想赖也赖不掉了。 “厂臣想托我什么?” 他微微晃着脑袋,似在思虑,唇角却蕴着笑。 方才还是一副伤感的样子,如今却面露得意,高暧心中却是七上八下,不知他那笑容背后又藏着什么古怪。 果然,那假作的模样只是一瞬,随即转回头来,目光便定在她肩头。 “要托什么事,臣眼下还未想好,只是好奇公主肩头那纹绣,昨日纷乱之中未曾得闲,不知今日公主可否作答?” 隔了一日一宿,却还忘不了这档子事,原来之前那些感怀神伤全都是假的,目的便是要套自己的话。 高暧垂首扶着窗橼,心头窘得厉害,想想却又怨不起来。 过了好半晌才答道:“当时为了举证那孩子是假扮的,我无法可想,便只好推说这纹绣是母妃为我刺的,实则却不是这般……”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还记得那是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佛前添灯油,没留神打翻了,有一滴溅在肩头,烫伤了,疼得我直哭。后来好了,还是留下一小片红迹,师父看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便替我纹了这花绣,一直留到今日。” 他听完又是一笑:“佛弟子身上纹这花绣,还真是闻所未闻。瞧来公主这位尊师还是个通达之人,早就算准公主有朝一日会还驾回宫,所以才刺了这茶花。” “我据实相告,厂臣反来戏言相欺,真的好没道理。”她沉着脸,放下帘子,索性不去搭理他了。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言,催着马轻快的奔到车驾前方。 一路回到陵川,知府叶重秋早得到消息,率领全城文武官员出城五里迎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别有一番盛景。 翠儿竟顾不得礼制,一路奔到跟前,抱着高暧哭得上不来气,劝了好半天才收了声。 徐少卿不愿久留,在驿馆匆匆歇了一夜,便带着高暧和东厂番役上路返京,沿途仍是小心谨慎,免不了餐风露营。 匆匆又是二十几日,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师永安。 过了承天门,至五凤楼前,高暧正要换轿子入宫,便见一名中年内侍抱着拂尘缓步走上前来,尖着嗓子道:“太后懿旨,云和公主即刻入清宁宫拜见。” 第31章 西宫暮 天有些阴,潮闷中隐隐透着不安的味道。 回想当初启程去夷疆时,离太后寿辰便只剩月余,如今来回已近两月,寿辰大典早就过了。 自己虽说是奉了皇兄之命,但终究是有意无意的把这事隔过去了,保不齐今日一回来,就要为这个兴师问罪。 高暧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 徐少卿等她接了旨,忽然插口道:“本督要去面圣,有些话请公主示下,你先稍候。” 那内侍皱着眉,面露难色道:“回督主话,太后娘娘唤得急,奴婢还赶着回去复旨……” 他话刚说到半截,便瞥见那两道冷凛的目光扫向自己,不由得遍体身寒。 “不过几句话而已,若误了向皇上回旨,回头你也是一顿仔细板子。” “是,是,奴婢糊涂,请督主与公主叙谈,奴婢在旁候着便是。” 那内侍说完,便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旁。 徐少卿回过头,暗地里牵着她手又向边上挪了几步。 “太后召见,不过是为了些琐事,公主只要仔细些,言语上别冲撞了就无碍,臣这里倒是还有句话想提个醒。”他刻意把声音压低,听着有些古怪。 高暧不觉更是紧张了,忐忑道:“厂臣请说。” “之前公主让臣查的那件事,如今已有信儿传回来,只是杂乱些,待理清后再告知公主,这倒不必急。臣思量的是,当初那个杀人真凶说不定还在宫中,臣会暗中派人护着,公主此番再回来,凡事也须仔细些。” 其实她早便想过,当年那人既然能在宫中行凶,想必本身就是宫里的人,既然记不清他的样貌,等于便是自己在明,人家在暗,若真是有心加害,凭她肯定是防不胜防。 在这宫里,也只有靠着他,或许还有个安稳。 于是叹口气,点头道:“厂臣说的是,我记下了。” 徐少卿额角两侧微微收着,在眉间蹙成一道浅浅的纹,似是看她这样子仍有些不放心,但终究也没再多说,当下便作辞去了。 一见他离去,高暧这心头就开始发空。 这些日子和他朝夕相见,看得多了,如今人忽然不在,那感觉就愈发寂寥难忍。 她定定神,吩咐翠儿把这段日子在路上断断续续默好的经卷拿来,让她先回北五所收拾,自己则换了宫轿,随那内侍经五凤楼、奉天门、三大殿,一路来到西苑的清宁宫。 天比刚才阴得更厉害了,青砖石上的暑气却还腾腾地焐着,鼻间分明能嗅到那股浓重的泥腥味,乌云黑沉沉的压下来,午后倒像是傍晚,渐渐有些雨滴落在地上,一霎间便蒸得不见了。 下了轿,由那内侍引着进宫,这次没叫她在偏厅候着,径直便到了寝殿。 室内的陈设用度依然如故,只是雕花拱门上的珠帘换作了别样,瞧着像是玉石玛瑙,也辨不仔细。 那重人影躺在里间的软榻上,一动不动,几名宫女立在一旁打扇,但床边伺候的人却装束繁复,并不像是宫人,但模模糊糊只看个侧影,瞧不清样貌。 高暧摸了摸袖筒里的经卷,走近几步,仍在帘外盈盈跪倒,声音不大不小地伏地拜道:“第四女高暧,封云和,叩见母后殿下。” 言罢,伏在地上,暗想这次不知又会跪上多久。 却不料话音才刚刚落下,里间便有个宫女撩帘而出,近前道:“太后娘娘让公主起来,入内叙话。” 她不禁愕然,暗忖今日这气氛有些不寻常,也未及多想,起身随那宫女刚一跨进内室,便瞧见软榻边坐的人一身云肩通袖宫装袄裙,赫然竟是皇后婉婷。 等近前再看,就见顾太后平卧在那里,头缠额带,双目微阖,面色沉灰,略带着些病容。 皇后脸上也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见她进来,先是一笑,便侧头过去道:“母后,云和来了。” “外头疯了那么久,终于知道回来了?” 顾太后眼睛半睁,斜睨着高暧,唇角垂着不豫,声音却沉沉的,像是病中气力不济。 高暧见她面色不悦,心里反倒坦然了,当即又跪了下来。 “回母后,云和奉陛下之命前往夷疆招抚,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未能赶上寿辰大典,请母后恕罪。” 说着,便从袖管中摸出那本经卷,双手捧过头顶道:“这是儿臣亲手用汉梵双语默写,并诵念千遍的《陀罗尼经咒》,谨祝母后婺辉永驻,福寿无疆。” 顾太后“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冲旁边使了个眼色。 一名宫女上前接了经卷,呈了过去。 顾太后微微别着头,让那宫女翻开,瞧了两眼,见那册子堪堪一指来厚,墨色的簪花小楷和殷红的梵字经文交相辉映,用的竟还是极其少见的悉昙体,脸上泛起一层祥和之色。 “瞧着也算是花了点心思的……” 她话音未落,便听皇后笑吟吟的插口道:“母后明鉴,皇妹虽是没有赶上寿宴大典,心中可是时刻记挂着母后。前次陛下令她查验寿仪,便硬是从中挑出一处梵文刻印有误,要不然毁了一件器物是小,若真送到母后宫中,那可真是遗羞后人了。” 太后听到这里,刚刚缓和的脸色登时一滞,随即垂着唇角将那经卷塞回宫女手中,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行了,你起来吧。” 高暧都瞧在眼里,暗叹一声,心中倒也松了口气,又伏地称谢后,这才起了身。 皇后眼底却缀着得色,端着青瓷盏向前送了送:“母后再用些茶吧。” 顾太后没去瞧她,皱眉将手一摆,将那盏儿轻轻推开。 “人都堵在这儿,哀家这头又痛了。成了,你先去吧,叫云和再留会儿。” 皇后捧着茶盏顿在那,唇角抽了抽,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行了一礼道:“那就让皇妹先陪着,儿臣去替母后看看药煎得如何了。” 言罢,却身退了出去。 只是寻常的拜见,却也这般暗藏机锋。 高暧有些厌倦,却又走不得,立在那里很不是味。 “你也坐吧,省得背后又说哀家刻薄庶出。”顾太后朝旁边的绣墩抬了抬下巴。 她不便违拗,道声“谢母后”,便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哀家身子有些沉,头也痛得厉害,各宫各头每日都来侍疾,你如今既然也回京了,就轮着也来瞧瞧,不求你伺候什么,只是见个脸,朝中说不出话来,也省得在那北五所里闲混,懂么?” 高暧闻言起身:“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顾太后低低的“嗯”了一声,跟着道:“哀家有些口干了,拿杯水来。” 她应了声,抬步来到近旁,在那盏中添了些热水,又拿手试过温凉,这才端到面前。 顾太后身子向上抬,想坐起来,但脸上却一副吃力的样子。 高暧正想伸手去扶,却听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声:“母后,儿臣拜见。” 顾太后一听那声音,眉眼登时都舒展开了,沉沉的脸上竟也莹起一抹润色,“噌”的坐起身来,满面欢喜地叫道:“昶儿来了,快,快到哀家这儿来!” 珠帘撩起,一身绯红色团龙锦袍的高昶跨步而入。 才一抬眼,便瞧见那高暧,那双眼立时便顿住了,呆了呆,才走到软榻旁。 “儿臣今日来得迟了,母后觉得如何?” 顾太后抓着手,拉他在软榻上坐下:“还不是老样子,你这孩子可也宽心,昨儿才坐了半日,今日更好,这般时候才来。” 高昶抚着她的手微笑道:“母后勿怪,陛下正好交代了差事,儿臣办妥了这不就来了么?” “什么差事这么要紧?皇上随便交托个人便是了,何必非要你亲自去办?”顾太后使性似的一颦眉。 这次高昶却只是笑笑,并没答话,却转过头来对高暧道:“四妹也来了,几时回的京,我都没得着信。” 高暧敛衽行了一礼:“多谢三哥挂怀,云和也是刚到,不知母后慈躬违和,这才来拜见。” 顾太后斜了她一眼,眉头又是一拧,便挥挥手道:“哀家有话和昶儿说,不用伺候了,待轮着你时再来吧。” 高暧瞧得出她顾着和儿子说话,自己在这里自然是碍眼了,于是便将茶盏放了:“那儿臣便告退了。” 顾太后看也没看,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正要和高昶说话,却见他忽然长身而起:“母后稍待片刻,儿臣送送四妹。” “送她做什么?又不是没长腿脚,走不得路。母后这小半日没见你,心里便空落落的,今日哪儿也不许去,便在这陪我说话,快坐下来。” 高昶在她手上拍了拍,温言道:“儿臣特意赶着把差事办完,为的便是多抽些工夫陪母后说话,左右到晚间时候还长得很,母后又何必着急?反倒是四妹刚刚回宫便来拜见母后,这份孝心着实难得,儿臣不过略说几句话,送她出去而已,顺便再帮母后把药端来。” “那好,你可快些,若是迟了,那药我便不喝了。”顾太后怏怏的答应下来,样子极不情愿。 “母后放心,迟不了。” 高昶一笑,陪着高暧出了内室,一路来到殿外。 高暧不愿多事,便顿住脚。 “我自己出门便好,三哥快回去吧,免得母后挂心。” “母后就是这般脾气,年纪愈大反而愈像个孩子,回头哄哄便好,急也不急这片刻。胭萝,看你又清减了,想是这些日子在夷疆吃了不少苦吧?” 高昶话音未落,背后突然有人冷凄凄的笑道:“哟,胭萝,这名字取的可真好,本宫还是头回听说,看来晋王殿下同云和的兄妹之情果真不一般呢。” 第32章 寸心草 高暧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皇后立在侧旁不远的梢间门口,一双杏眼垂角瞪着,但那目光瞧的却不是她,而是灼灼的落在高昶身上。 不说是走了么,怎的却还在这里? 她微感惊讶,更奇怪皇后这话中似是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眼神中也好像藏着些含混不明的东西,就仿佛那一声“胭萝”竟把她触恼了。 高昶眉间一沉,旋即又恢复了常色,躬身行礼道:“今日皇妹刚回来,臣弟不过循例送送,母后就在里间,皇后娘娘若要探视,便请入内。” 他连声“皇嫂”也没称,□□说得也是平平的,听着颇有些疏离。 皇后的脸色登时更难看了,但那不悦也是一闪即逝,旋即便又盈盈笑道:“本宫方才一直在里面侍疾,皇妹早就先头见了,也就是她来,本宫这才出来瞧瞧药煎得如何了。” 高昶闻言,又打了一躬:“如此多谢皇后娘娘,臣弟先送云和出门,回头再去端与母后喝。” 皇后半寒着脸,似笑非笑道:“方才瞧了瞧,那药像是煎得不大妥当,本宫没瞧过药方,也不知哪儿不对劲,还是殿下亲自去看看的好,就由本宫送云和出去,正好别来多时,也有不少话儿想跟皇妹说。” 高暧一直在旁边垂首不语,此刻察言观色,便插口道:“左右也没多少路走,云和自己回去就好,母后这头少不得人,皇嫂与皇兄就不必为我费心了。” 这话听着却是顺耳多了。 皇后轻挑着朱唇,望着高昶含笑不语。 “既然如此……那也好,皇妹去时慢些走。” 高昶点点头,斜跨出一步,挡在高暧身前,在她手臂上轻轻拍着,以示送行,那手下落时,却似无意的在她袖上轻轻一拂。 高暧只觉他手探过来,在自己掌中塞了样东西,下意识的握住,便觉硬邦邦,凉涔涔的,也不知是什么。 这数月以来,她多少也长了些眼色,不像之前那般懵懂了,当下不动声色,将那东西攥紧了,拢在袖里,又朝皇后和高昶各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走出清宁宫,外面雨势正疾,间或一个雷声传过,便震得人心头一颤。 门口的内侍见她出来,慌忙前撑了伞,呵着腰,恭恭敬敬的引她来到轿边。 高暧满腹疑窦,手里攥着那东西,好奇想知道是什么,却又不敢拿出来看,当下只好先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上了轿,待起行绕了个弯,离得远了,才松口气。 手从袖中慢慢伸出来,只露了半截,舒开掌心一瞧,当即便呆住了。 原来那竟是一件银制的耳坠,上头錾刻着孔雀纹,分明竟是一件夷疆饰物! 她惊得怔怔愣了半晌,也顾不得那许多,拿着东西左右端详,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刻法和纹饰的确是夷疆的手法无疑,但若不是在那里见得多了,又亲身戴过,还真的分辨不出。 这东西是哪来的?三哥又为什么要给她? 高暧不由愣住了,捏着那银饰,见它包浆沉厚,有些地方已变作黑黄色,瞧着像起了一层皮壳,显然是个历时甚久的老物件,但上面的孔雀神鸟图案却依然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她心头疑惑。 这里不是夷疆,宫里也没什么人有佩戴此种饰物的习惯。 难道说……这竟是母妃当年的遗物么? 一念及此,那颗心便立时突跳了起来,捏着耳坠的手不自禁地发紧,银尖刺着皮肉,深深的陷进去,几乎要戳出血来。 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冥冥中就像在孤寂无助中捉摸到了一丝希望,却又怎么也抓不实。 就这般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路回到北五所,雨势仍不见小。 下轿看时,门口竟站了两排宫人内侍,冒雨候着,似乎比初进宫时的那次还多些。 翠儿和冯正站在最前头,一见她人到了,便迎上来撑伞,喜滋滋的扶着进了门。 “怎的突然多出这许多人来?”高暧左右瞧瞧,冷不丁地倒有些不习惯。 冯正笑嘻嘻的抢着道:“回主子话,方才主子不在,陛下差人来遥宣了圣旨,说这次代天招抚夷疆,主子立了大功,特地恩赏加了奉养,还赐下了好多东西,奴婢这便陪主子去瞧瞧?” “不必了,就放着吧。” 她挥挥手,示意不用张罗。 自己闲散惯了,向来对这些东西看得极淡,如今听他这么说,也不如何欢喜,只是觉得这宫里的功过赏罚还真像过眼烟云,一瞬的事。 想想先前和亲不成,清灰冷灶了一个多月,如今招抚了夷疆之乱,算是立了功,立马又门庭若市,换了天地似的,自己都觉得像做了场梦。 是恩,是怨,虚的,实的,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可这世上往往记仇的多,念恩的少,有时候分明全赖着别人扶持,反倒将恩惠抛到九霄云外,恨不得把好全揽到自己身上。 所幸高暧不是这种人,她有自知之明,这份功劳是徐少卿替自己挣来的,若是没有他,能不能从夷疆回来都两说着呢,还能看到这些? 想想,一时觉得该好好谢谢他才是,可怎么个谢法又费了踌躇,心中没个主意,只好叹口气,暂时收了起这念头,又继续朝前走。 一路回到寝殿,那里的陈设依然如故,跟走前一个样子。 呆看了两眼,便叫冯正退下了。 翠儿上前服侍她更衣拆髻子,又打水净了手脸,扶到榻前让她坐了,自己立在一旁打扇。 她自然瞧得出自家主子从进门时便闷闷的,见这会儿四下无人了,便低声问:“公主可是在太后那里又不痛快了?可也真是,才刚回来便叫去了,不是折腾人么?” 自顾自的开解了几句,见自家主子只是愣着不言声,脸色虽然沉沉地,却又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心中纳罕,便叫了两声。 高暧这才回过神,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仍没应声。 “公主敢是又有什么心事么?”翠儿继续追问。 她这会儿心里的确存着事,感觉五脏六腑都揪着,但这事儿犯着牵连,也不便与外人道,真真是憋着不好,说出来也不好。 按说翠儿是个贴心的,知道了想也无妨。 可她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叹声道:“这雨怎么越下越闷?翠儿,去把窗子开了吧。” 翠儿一皱眉,见她今日着实怪得厉害,却又不敢再问,便搁了团扇,走到边上,伸手搭住窗栅,刚一向后拉,便猛地白影闪动,一张条子飘飘地落了下来。 她不禁一怔,随即探头向外瞧,见后院空空的,雨水漱漱而下,却没有半个人影。 高暧却也听出些异样,侧头问:“怎么了?” 翠儿应了一声,又向外张了张,俯身拾起那条子,快步回到榻前,递给她道:“方才开窗时落下的,不知是什么,公主快瞧瞧。” 她却也有些意外,这时候会是谁递条子给她? 看看那纸,寸许来长,上头半点水迹也没有,显是刚刚插在窗口的,翻开来一看,上面果真有字迹,赫然写着“今晚子时,北五所后巷”。 翠儿常年和她在一块儿,耳濡目染,也是个通文墨的,垂眼瞥见那几个字,便忍不住道:“公主,这莫不是徐厂公给你的?” 她捏着那张纸条愣神,心中却也在思虑着。 莫非真的是他? 可仔细想想,总觉得又有些不对劲,呆呆的怔了半晌,便让翠儿将纸条塞入香炉里燃了。 …… 天将晚时,这场雷雨终于渐收渐止。 高暧稍稍用了些饭食,便在那尊白玉观音像前打坐诵经,表面上静静的,可心里却似浪头翻涌,一波接着一波,怎么也定不下来。 一会儿想着那件耳坠,一会儿又记挂着那纸条上的邀约。 堪堪等到亥时末,夜已深沉,便让翠儿陪着,悄悄翻窗出去,从院门来到后巷。 天阴着,遮了月光,照不清脚下。 她们怕被巡夜的瞧见,也不敢掌灯,但见宫墙高耸,一溜绵延过去,衬得那巷子愈发深邃,远处黑洞洞的,偶尔几声鸣虫叫起来,听了寒毛直竖。 两人互相扶着,都有些战战兢兢。 “公主,这里实在怕人得紧,别是……别是谁起了歹心,故意拿那张条子使骗吧?” “左右已经来了,再等等吧,若子时到了还不见人,咱们再走也不迟。”高暧心突突跳着,却也慌得厉害。 就在这时,院墙高处忽然有一团漆黑的影子“呼”的翻起,如展翅的大鸟般从头上掠过,眨眼间便落在身边。 高暧和翠儿都不由得一声轻呼,抱着向后撤了两步。 “胭萝别怕,是我。” “三哥?” 高暧心头一惊,再看那人的衣着相貌,却不是高昶是谁? “三哥,原来是你。” 也不知怎的,她竟觉得有些失望,但想起日间他将那耳坠塞给自己,显然是别有深意,所以如此掩人耳目,深夜约见也就解释得通了。 高昶走近两步,压着声音笑道:“怎么?胭萝还以为是谁?” 接着又转向翠儿:“本王和皇妹有话说,你先下去吧,稍时本王亲自送她回北五所。” 翠儿无法,看了看自家主子,便行礼告退,按原路走了。 身边没了这最亲近的人,高暧没来由的有些怯,定了定神,便从身上拿出那件孔雀纹的银耳坠,拖在掌心。 “三哥,这东西……是你的么?” 她这话问得不明不白,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高昶伸指从她掌心捏起那耳坠,放在眼前瞧了瞧,叹声道:“胭萝,你不用怕。其实你从小就聪明得紧,就算没见过,也定然猜到了。不错,这就是你母妃的遗物。” 尽管的确隐约猜到了几分,可当听到这话时,她胸口仍像被重锤猛击,浑身颤抖,耳畔“嗡嗡”直响。 她望着那张隐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脸,咬唇问道:“三哥,母妃的遗物为何会在你那里?” 高昶似是没听出她语声中的异样,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十多年了,咱们都长大了,不过我有时想,还是孩童时那般无忧无虑的最好。记得那时节,母后管得严,我便不喜欢待在坤宁宫,常躲到你母妃那里,逗你一起玩,吃你母妃亲手做的莲子糕。那时候我常常想,若她也是我的母妃便好了。” 他说到这里,神色有些黯,顿了顿,又继续道:“后来,你忽然被送去弘慈庵,没过多久,父皇便御龙殡天了,朝中不知为何定了慕妃娘娘蹈义殉葬,我在母后那里听说,哭着跑去景阳宫找她,可惜人早被抬走了,一帮奴婢在寝宫里又砸又抢。我那时也只有七八岁年纪,吓得呆了,但想着不能让他们把东西都糟蹋了,便偷偷抢了几样出来,这耳饰便是其中一件。” 高暧早已泪流满面。 这些事她不记得,也无从知晓。 今日忽然被提起,恍然间就好像自己置身于当时当地,亲眼目睹了那悲凉凄惨的景象。 母妃的所有苦痛,她此刻都仿佛感同身受。 “云和替母妃多谢三哥……”她说着便盈盈下拜。 “胭萝!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高昶赶忙扶住她,搀了起来,也有些凄然的说:“慕妃娘娘是难得的良善之人,比起她当年的照拂,我做这些实在算不得什么。说起来,我最恨的,便是没好好照顾你。” 高暧已是泣不成声,伏在他臂上抽噎不停。 十多年的怨愤凄苦一股脑全都发泄了出来。 高昶轻拍着她,柔声安慰了片刻,待她稍稍平复了些,忽然道:“当年慕妃娘娘那些遗物,我全都埋在景阳宫的一处墙脚下,谁也不知道,咱们现在去瞧瞧好不好?” 高暧蓦然抬头,随即噙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高昶又掏出帕子,让她擦了泪水,两人便起身出了这条巷子,一路绕到东苑。 宫禁森森,风灯在廊下摇曳,瞧着颇有几分诡异。 而她此刻却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累了。 过不久,高昶便带着她来到一处重檐庑殿顶的宫门前。 这里像是早已无人住了,连盏灯烛也没点,头上的牌匾却清楚的写着“景阳宫”三个字。 “就是这里,我带你进去。” 高昶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冷凛的声音在侧旁道:“晋王殿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啊?” 第33章 朔风寒 遑夜凄凄。 那声音仿如利刃,刺破这阑珊的夜,又幻作无数道炽烈的强光凛凛而下,照得人无处遁形。 高暧顿在原地,望着那颀长的身影伴着那轻轻的窸窣,自如渊似湛的杳冥之处缓缓而来,白色曳撒的下摆随步子摇曳攒动,恍如飘行如虚空之中,一霎间便滑到了近处。 “臣徐少卿,见过晋王殿下。” 他打躬行了一礼,玉白的面孔像莹着层晕光,连这昏默的夜色都掩不住。 高暧见他并不向自己行礼,仿佛视而未见,那张脸也是淡然如水,喜怒不形,心下竟有些不安之感,垂了头不敢去瞧。 “原来是徐厂臣,不必多礼。” 高昶却也没想到他竟会隐在这里,应了句场面话,跟着清清嗓子道:“徐厂臣不必深疑,本王许久未见皇妹,今晚便一同出来闲游一番,叙叙旧而已,片刻便回去。徐厂臣若有公干,便自去忙好了,不必理会我们。” 徐少卿收了礼数,身子挺立着,不见丝毫的卑怯。 “今日刚一回来,陛下便吩咐臣警肃全城,严查宫禁,如今已是子时,早过了时候,殿下久留不宜,便由臣护送出宫可好?” “徐厂臣当也知道,太后慈宫违和,本王日日侍疾,陛下特准可酌情逗留。本王与皇妹叙几句话,稍时便自行回去,厂臣便不用麻烦了。” 高昶说着正要拉高暧离去,却听徐少卿又道:“这如何使得?殿下身份尊崇,既是见了,臣于情于理定然要侍候周全。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陛下那边臣可交代不了。” “陛下”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森寒之意。 高昶脸色一沉,眉间登时拧了起来。 高暧也是心头一紧,这事若是让皇兄知晓了,那…… 抬眼看看,却见徐少卿那双狐眸竟也正瞧着自己,唇角浅浅的勾着,却毫无笑意,反而蕴着些别样的意味。 她咬咬唇,正要开口,暗地里却被高昶拽了一下。 “本王不过是一时兴起,同皇妹随意走走,徐厂臣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也罢,既然是陛下旨意,本王自当遵从,这便回去了。” 徐少卿躬身一笑:“殿下尽管放心,臣虽是奉旨办差,但若事事都惊扰陛下,这东厂的位子也就不必坐了。” 言罢,打手向旁一让道:“殿下请。” 高昶瞥眼斜觑着他,来回打量了几圈,却也没瞧出那张淡然如水的面孔背后究竟想些什么,于是道声:“不必了,本王自行出宫便可,烦劳厂臣送公主回去。” 言罢,又回头对高暧歉意的苦笑一下,便有些沉闷的去了。 “臣恭送殿下。” 徐少卿打着躬,待人走远了,便如绷起的铁尺般重又直起身子,目光随着眼波流转,落回到高暧身上。 她也恰好正抬眼瞧过去,与那双眸子一触,顷刻间便败下阵来,垂着头,倒像真做错了什么似的,心头突突跳得厉害。 踌躇了半晌,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恍然一瞥,却见那白色曳撒的袍角已近在眼前。 这人总是这样,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做起事来有时却显得鬼祟,叫你捉摸不透,尤其在她这儿,总是冷不丁的便被吓一跳。 高暧下意识地向后趔,那脚还没沾地,手臂却被他扯住了。 “厂臣……你别这么……” 她使劲挣动着,身子继续向后趔,却拗不过他的力气。 闹了半晌,衣裙也歪斜了,这才有些脱力的停下来,娇喘吁吁。 “公主何时这般爱夜游了?今日才回宫,也不先歇歇腿脚。” 他凑到近处,俯首凝视着她的双眸。 她顿时有些慌,那话没过脑袋便冲口蹦了出来:“夜游?我何时要夜游了?” 话音刚落,便醒悟过来,下意识的抬手掩住了檀口。 “哦?既然不是夜游,那公主与晋王殿下深更半夜结伴同行,所为何事啊?”他仍灼灼地望着她,似乎很享受她这“走投无路”的样子。 “……” 她登时语塞,甚至不敢去瞧他,那双眼太过让人着魔,稍稍看一下便连负隅顽抗的心都没了。 可这事该怎么对他明言? 便直说去寻母妃的遗物么?似是有些不妥。 她不是信不过他,只是觉得母妃是自己心中唯一一处隐秘的地方,不愿被别人过分探究。 “公主不答,臣自然不敢勉强。只是前些日子在夷疆,公主还亲口说过把臣当作家人,如今瞧着也不过是句违心的话而已。” 他说着,有些颓然地摇头苦笑,可那手却仍抓着不放。 她这时候却是个没心肺的,听他一说,脑中立时便回想起那些伤神催肠的话来,便又期期艾艾道:“厂臣为何要这般说,我……我既是曾经答应过,心里便将厂臣当成家人来看,怎会是违心之言?”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心虚。 那时身陷阳苴城,全赖他的指点,不仅保得平安,还有惊无险的平定了祸乱,隐隐便觉得与他共过患难,彼此间也贴近了不少。 后来途中闲谈,他没来由的伤怀起来,引得自己也黯然,话赶话便说了句愿把他当家人,实则真的是这般想么? 她自家也弄不清楚,但总觉得在这偌大的宫中,真心说过话的,除了翠儿之外,便只有他了。 可翠儿毕竟跟了自己六年,朝夕相处,几乎没有分离过。 而识得他才不过三两月的工夫,在她心目中,却似已变得无法替代了。 但这又算是种什么情愫呢? 这般似有意又踌躇的样子,自然被徐少卿看在眼内。 他暗自一笑,面上却仍是怅怅的,眼底闪着希望,俯望她道:“既是这般说,公主若有心事,便该当向臣坦露才是。那晚只因公主一句‘寻思着也只能跟你说了’,臣便念兹在兹,日思夜想的要把差事办好了。如今又有事,公主却将臣视作路人,唉……瞧来还是自家兄长亲近些。” 高暧听他最后那句话,登时面红过耳,垂着头,只觉颈子都烧了起来。 比自家兄长还亲近些,那是什么? 她不敢往下深想,稍稍触及一下,便觉头脸针刺似的麻,那颗心恨不得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人还有个正话没有? 她心里嗔着,嘴上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愣在那里犯迷糊。 只听徐少卿又道:“公主若是不愿说,臣也无法勉强。夜深了,这殿间的地方风大,请公主起驾回宫。” 她这才有点回过神来。 今晚刚出来时还不知为了什么,后来听说母亲尚有遗物留着,那颗心便再也定不下来。原本三哥带她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找那些遗物,结果被他这一搅便全乱了。 如今可怎么好? 就此回去,实在有些不甘愿,有心留下,却连门也进不去,更不知到哪里去寻。 犹豫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我若是说了,还望厂臣严守秘密,千万不要再透与旁人知道。” 徐少卿听她这般说,便也收起那副玩笑的样子,正色道:“公主若真像家人那般信任臣,臣自当替公主保守秘密,绝不会向外人泄露半个字。” “真的么?” “公主是要臣起誓?那好……” 言罢,也不待她答应,便举手过头,玉白的脸上一派庄严。 “臣徐少卿在此立誓,若日后有负公主,此生不得善终,死后堕入轮回,永世为奴。” 高暧万万没料到,他竟会为这种小事发此毒咒,愕然听完,再回神一品,突然觉得那话明着是在发誓,暗里却古古怪怪,但究竟哪里古怪,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未及多想,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对他说了。 他听完却不言语,只是挑唇看着她。 “厂臣笑什么?”她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那唇角浅浅的弧度更让她心里打鼓。 “臣只当有什么大不了,却原来是这等小事,公主难道忘了臣的身份?”他有些嗤笑的打趣。 她却还未反应过来,颦眉奇道:“你的身份?” 徐少卿抬手捋着袖子,拢在里头的左腕猝然露出来,也是腻白的颜色,那上头还戴着一串紫檀的佛珠,赫然便是她当时送他的那件东西。 还真的天天带在身上,当自己也是修佛的人么? 高暧觉得有些不伦不类,都说神鬼怕恶人,他大概也可归为此类。 她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自己面前显露,当下只作不见。 “臣领着东厂,行的就是这稽查天下之责,这世上的事不敢说尽数了然,总之也差不了多少,公主若要查什么,找什么,还有不比臣更便当的么?” “莫非……莫非厂臣你也知道?”她不免有些惊讶。 他目光朝那高墙大院中一瞥,旋即又转回来,挑眉问:“若不然,臣陪公主进去瞧瞧?” 说着也不待她答应,便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向正殿侧旁绕去。 高暧虽然微觉不妥,但此时夜深人静,也不怕被人瞧见,索性便没言声,任由他拉着。 他走得不紧不慢,也不让她可以堕后,两人就这么牵着,并肩而行,没多时,便绕到了景阳宫的后进院落。 他顿住步子,伸臂环在她腰间,纵身跃起,轻飘飘的翻过那高大的朱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这般带着自己起落飞驰早非第一次了,往常只觉心悸,并无他感,但方才在北五所后巷见过三哥从墙头翻身跃下的身法,此刻便有了另一番感觉。 她不懂武艺,但却隐隐瞧出似乎这位厂臣的身手比三哥要强上许多。 不过这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并没多想。 此时云层渐散,月光透下来,天地间不觉清爽了许多。 举目四顾,但见殿宇森森,院落绰绰,比北五所那小房小院大出数倍,便是清宁宫似乎也稍有不及。 她微感惊讶,但在仔细瞧那院落的格局,隐隐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许是因着在这里出生,又度过了小半幼年,依稀还存着眷恋,总也无法忘怀。 黄瓦纷乱,绿苔层层,虽然谈不上破败,但显是许久没人打理过了。 遥遥的向正殿望去,那里头黑漆漆,幽寂寂的,瞧着倒有几分像是阴森的地宫,瞧不出半分往日该有的巍峨气魄。 “公主可还记得这里么?”徐少卿忽然问。 高暧不禁一愣,顿在那里,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叹口气道:“我那时还小,只心里隐约有个样罢了,如今也说不上来。” 他也游目四顾,跟着又道:“公主可知这慕妃娘娘当年为何会居于此宫么?” 她闻言愕然。 母亲当年的身份是贵妃,自然比不得皇后,居于东西六宫也是常情,大致不过是分派先后而已,还能有什么特殊缘故么? 他似乎也没打算要她回答,转而继续道:“据臣所知,这景阳宫早前曾有几位皇后居住,慕妃娘娘是最后一位主人,虽不是执掌凤印的正宫娘娘,但也足见其在先帝心目中绝非泛泛之辈。也自从她殉节蹈义后,这里便是宫中禁地,再没有任何人涉足过。” 真的是这般么? 高暧不禁默然,若父皇真的宠爱母妃,应当爱屋及乌,为何却狠心将尚在稚龄的她送去庵堂,与青灯古佛作伴? 而且母妃生下自己,已算是有所出,当时又正怀着龙种,父皇殡天怎么也轮不着她殉节,可最后为何又是那般凄惨的下场? 这其中的原因她想不通,可也隐隐能猜到几分,只是不愿去想。 深宫无情,说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见她黯然不语,知道触动了心神,当下也不再提,牵着她顺杂草丛生的路径向远处的宫墙走去。 夜风在殿宇间穿梭,发出阵阵呼哨之声,仿佛空语呢喃,述说着此间曾有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高暧只觉心头阵阵刺痛,虚浮的挪着步子,当跟着他停下脚时,已站在宫墙的脚落下。 那里荒草凄凄,一尊残破的石灯孤零零的矗在那里,昏暗中竟有几分诡异。 “这是……” 她望着他,懵然不解。 徐少卿微微一笑,并没答话,掖了袖子,从怀中取出一柄鞘身金灿灿的匕首,俯身在石灯下掘了起来。 她见他直奔主题,显是早就知道东西的所在,心中不觉诧异。 虽说东厂稽查天下,可如此隐秘的小事,竟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未免骇人了些,但她急欲见到母妃的遗物,也没如何在意,又觉不便立在旁边干看着,于是便在脚边捡了块石头,蹲下和他一起挖。 他也不加阻止,两人头碰头的挨在一处刨土,那两只手时不时便碰触一下,她心无旁骛,并没留心,他却暗暗好笑,带着些自得其乐的心思,手上故意缓了许多。 片刻之后,地上便被刨出个尺许深的坑。 只听“锵”的一声,匕首的尖端似是触到了硬物。 徐少卿低声叫停,又拨弄了几下,那坑底便露出倒圆的一角,上头还有铜包,瞧着竟像只巷子。 他仍叫她不用动手,慢慢将周围的土拨开,不多时,真的刨出一只箱子,提起来放在坑边。 高暧有些急不可耐的抱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再左右端详,见那箱子约莫七八寸见方,青铜包角,上头的红漆已然斑驳,显然历时已久,盖接处空空的,并没上锁,想是三哥当初年纪也不大,又事出紧急,便胡乱找这箱子盛了东西,又匆忙埋了,此后便再从没翻动过。 她双手发颤,定了定神,才抖抖地去掀那盖子。 木箱打开的瞬间,她那颗心几乎停了下来,垂眼瞧过去,只见里头琳琅满目,果然都是女子的用戴之物。 那些簪花饰品有的是宫中的,有的则明显是夷疆所出,其中几件竟依稀还有些印象,应该是母妃当年常常佩戴的。 她一件件的抚摸着,那些敝旧的饰物上恍如带着温度,仿佛触到了母亲似的,泪水不自禁的滑落下来…… 这时眼前猛地一闪,却是徐少卿伸手从箱中拿了件东西过去。 她愕然瞧过去,见那东西长约五寸,前端尖如剑镞,中间凸棱四起,下方还缀着一小截圆杆,怎么看也不像是女子的饰物。 这东西杂在母妃的遗物中,方才自己竟没发现,此时一见不禁大是奇怪,又见徐少卿紧盯着它,凝神不语,剑眉却渐渐蹙起,也有些紧张起来。 “厂臣可瞧出什么来了?” 徐少卿先是没应声,又仔细端详片刻,才将那东西放回箱中,缓缓摇头道:“没什么,既是慕妃娘娘的遗物,公主便妥善保管。时候不早了,臣送公主回宫。” 他说完,将挖出的土推回坑中掩好,便收了匕首站起身来。 高暧听他答的言不由衷,心中更是疑惑,可也不好再问,当下也收拾好母亲的遗物,把那箱子抱在胸前,仍旧随着他翻墙而出,一路回了北五所。 徐少卿目送翠儿扶着她进去,面色忽然阴沉下来。 第34章 伴婵娟 不大的静室中,金蟒曳撒的身影伏在案几上,手拈金泥纯貂圭笔,在尺许见方的净皮生宣上提运勾勒…… 烛影摇晃,孔雀蓝釉香炉内溢出的伽南香味似是比往常浓烈了许多,静谧中含着些许纷乱的意味。 窗外,遥遥的天地相接处已现出了微光。 这一夜注定无眠。 须臾间,那玉白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将笔随意丢在案上。 “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东厂档头闻声跨了进来,躬身趋步来到近前,抬眼见那双狐眸中布着血丝,但冷凛的光却愈发森然。 他不觉背上一寒,知道赶巧遇上督主大人心情不佳,一般这种时候伺候的也要愈加小心,当下又把腰呵低了些,敛着声气问:“督主有何吩咐?” 徐少卿并没说话,捏起案上的宣纸轻轻扬了扬。 那档头慌忙双手接过,展平来看,当即张口一讶。 “督主,这……这是……” “是什么?” 徐少卿朝椅背上一靠,斜觑着他道:“事没查实前,莫要妄下断言。本督捶打了你们这么久,若还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趁早卷铺盖离了东厂,到边镇顶个缺扛枪去吧。” 那档头悚然觳觫,扑地跪倒,颤声道:“督主息怒,属下失言,掌嘴!” 言罢,抬手便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半边脸登时青肿了起来。 “行了,行了,起来吧。” 徐少卿有些不耐的摆摆手,看他战战兢兢的起身后,便又道:“看仔细了,这枪头三尖诸刃,用的是百炼精铁,刃下有孔,凸棱处有狼头纹饰,千万都记清了。” 那档头应声“是”,顿了顿才试探着问:“督主的意思是……” “照这个图样,从兵部调阅武备图志,详加对照,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一个人去办,手脚精细些,一经查实,速来报我。” “属下遵命。” “回来,本督再提个醒,此事关系重大,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若走漏了风声,本督这里可就留你不得了。” 那档头背上又是一阵发凉,唯唯连声,退了出去。 交代完这件事,徐少卿长吁一声,端起桌上那杯隔夜茶水,放在唇边轻呷,只觉入口冰凉,还带着些许苦涩,牵得腹中也抽痛起来。 他蹙着眉丢下那盏茶,起身走向窗边,负手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怔怔出神,口中喃喃自语道:“上天庇佑,但愿不是……” …… 夏日的午后,酷暑难当,清宁宫的膳间更是闷热无比。 高暧紧闭双目坐在小凳上,口中默诵佛经,静心抗着那股烘汽腾腾的热浪。 不远处的灶上架着一只细砂罐子,火光熊熊,将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映出了一层红烫的颜色。 转眼间,回宫已经四五日了,原说是轮着侍疾,可结果却是她每天都要在这里呆上大半日。 问安探视,端茶递水,间或受几句冷言冷语,这些都只是平常,到后来连那些本该宫人做的事也都推到了她身上。 就像今日,明明说是来瞧瞧,可她一进门,若大的灶间便走得一个不剩,自己只好独留在这里看火。 罐嘴处白雾蒸腾,一团团的冒起,浓浓的苦辛之气充斥着整个膳间,愈发显得憋闷。 她却也有些念不下去了,缓缓睁开眼,望着那罐子呆呆出神。 在弘慈庵那些年山居寂寞,闲来无事,除了读经外,也常听师父讲些玄黄药理,加之自己身子不好,也偶然配些草药调理,久而久之,虽不敢说精通,但也略懂些药性。 这副药上灶之前她曾瞧过,记得有党参、黄芪、川芎、茯苓等等,大致都是些安神补气的东西,只能算作调理,却不像是要治什么大病的。 可据说顾太后自从寿诞之后便慈宫违和,可她仍是每日大半都沉沉躺着,时不时叫着头痛,倒像是得了什么严重的怪症。 若真是调理便可,堪堪吃了一个月的补方,总该有些起色,可这几日自己所见,她好像病得更加重了,却也不提让太医再来瞧瞧,只是这般不咸不淡的拖着,但当三哥过来问安时,精神却又一下子好了起来,不免让人心下奇怪。 但她知道,在这宫中有些事心里想想也就罢了,不必事事深究。 愣了这一下,瞧瞧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起身来到近旁,拿块手巾包着,先揭开罐子看了看,见里头水已煎干了大半,果然时辰到了,便提起来,在白瓷盏中沥了一碗。 又过了片刻,待那药稍稍凉了些,不再烫手,才端了走出膳间。 一路小心盯着碗,回到寝殿,正准备去撩那珠帘,却见眼前闪动,竟迎面走出个人来。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顿住脚,指间拿捏不住,那碗便打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裙摆上被药汤溅湿了一大片。 那对面出来之人似是也被吓到了,一声惊呼后便愣在了原地。 高暧抬眼瞧过去,只见那是个穿湘色上襦,玉色丝裙的少女,样貌清秀淡雅,瞧着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从没见过,衣着配饰也不像宫里的打扮。 那少女看着她,似乎也觉出那举止气度不似寻常宫女的模样,眼中现出几分惶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 顾太后沉冷的声音在里间问了一句。 高暧赶忙应道:“回母后,是儿臣不小心把药打翻了。”言罢,便俯身去捡药碗。 那少女掩口一讶,也慌忙蹲下来帮她,满脸都是歉然之色。 “啧,笨手笨脚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叫你来侍疾,哀家这头都要多疼片刻!” 顾太后语声颇为不悦的骂着,丝毫没顾忌有旁人在场。 高暧倒也淡然,面上静静地应道:“是儿臣一时失手,误了母后服药,这便去再煎一碗来。” 那少女却微微皱起了眉,向里间瞥了一眼,便起身道:“不是的,姨母,方才是盈盈出去走的急,冲撞了这位……这位……” 她说到这里边顿住了,回头望着高暧,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用替她开脱,这么大的人,竟连只碗都端不好,倒反过头来怪别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再煎药来。” 高暧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些药碗碎片站起身来。 那少女不敢再说,抿唇望着她,像是甚觉过意不去。 这种事高暧本就不如何在意,又听她称太后为姨母,便更不想多生事端,当下浅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沉闷闷的去了。 一路回到膳间,丢了碎碗,往药罐里添了水,拿到灶上煮。 她叹口气,重又回那凳子上坐下,愣了愣神,便伸手入怀,摸出那件孔雀神鸟纹的耳饰,轻轻摩挲着。 尽管那晚寻到了许多母妃的遗物,但也不知怎么的,这些天来她还是一直把这件东西带在身上,总觉得它和自己更加贴近,伤怀气沮的时候拿出来瞧瞧,也就不觉得如何难过了。 想着想着,不由又念起徐少卿来。 自那晚之后,就没再瞧见过他,闲下来时便总觉有些六神无主。 还有箱子里那件奇怪的东西,他当时端详了良久,似是瞧出了什么,问了却又不说,让人很是有些不安。 回去之后,她自己也曾悄悄地检视过,无论怎么看,都觉那东西都不是母妃所该有的,反而像是一件残缺的兵刃。 若那真是一件兵刃,又为何会出现在母妃的遗物中? 莫非是三哥当年收拾时太过慌张,错把这东西混进去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隐隐感觉到此物可能牵涉重大。 正自愣神,却听身后一个甜糯的声音带着些欢悦地叫道:“果然在这里!” 高暧浑身一震,慌不迭地将那耳饰塞回怀中,回头就看方才顾太后寝殿里的那名少女站在门口。 只见她快走两步,来到面前,盈盈下拜行礼道:“淳安县君柳盈盈,拜见云和公主殿下。” 这一下突如其来,高暧不禁愣住了。 回宫这数月以来,从来都只是自己对皇兄太后他们大礼参拜,却不曾有人这样对过自己,这猛地一来,还真是不惯。 她呆了呆,慌忙扶着对方道:“县君无须多礼,快请起来。” 那自称柳盈盈的少女却没起身,面上满是愧色道:“方才明明是臣女一时莽撞,致使打翻了药碗,却无端让公主被太后娘娘责骂,臣女左右不安,特来向公主请罪。” 高暧没料到她竟会追出来致歉,心头不禁疑惑。 可听她语气真诚,目光中的惶然也不像是在作伪,便微笑道:“县君莫要这般说,这也是我急于要进去,才致生了冲撞,其实咱们两下里都有疏失,怨不得哪一个,快请起来吧。” “臣女惶恐,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柳盈盈这才慢慢起了身,脸上带着七分惭愧,三分感激,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 “方才已说了,一件小事而已,县君不必记挂在心上,还烦请替我向母后说,待这边药煎好了,便立刻端过去。”高暧说着便转回头,又去看灶上的药罐。 柳盈盈低低的应了一声,却没离去,垂首似在踌躇。 高暧也瞧在眼里,不知她的用意,便问:“县君还有事么?” “没……没有……” 柳盈盈惊了一下,嗫嚅道:“其实……太后娘娘已歇息了,臣女这才得闲出来,现下也……也不想回去。” 她怯怯的说着,头垂得更低了。 “为什么?”高暧不由更是奇怪。 柳盈盈低头抚弄着衣角,局促道:“今日是臣女头一次进宫,虽是现学了些规矩,其实什么也不懂,在这里还真是觉得不惯。” 高暧不解道:“方才县君不是称母后为姨母么,怎会觉得不惯?” 柳盈盈脸上一红。 “不瞒公主说,臣女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庶妹,父亲是越州知府,从小长在那里,没到过京城,也没见过太后娘娘,这咋一进宫来,老实说……臣女还真有些怕她老人家。” 她说着便又低下头去。 高暧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禁便想起了初入宫时的自己,于是温言道:“我刚来时也是这般,其实现下也不怎么惯。不过,总是日子长了便好些。” 柳盈盈闻言,愕然抬头:“刚来时?公主原先不在宫中么?” 高暧轻轻掀开药罐瞧了瞧,又添了些水。 “是,我自小便被送出宫,今年春天才蒙皇兄降诏,才重新回来,这几个月过去了,对宫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说来也不比你强呢。” “啊,怎么会这样……” 柳盈盈吃惊的望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或许在她眼中,所有的公主都应当尊养宫中,受尽万千宠爱,享尽荣华富贵,从小就被送出宫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是看样子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且她说得虽是淡然平常,可听在耳中却像是含着说不尽的幽怨寂寞,让人油然生出怜悯之情。 高暧见她呆呆不语,便也有些好奇的问:“县君这次进宫也是为了探视母后么?” 柳盈盈这才回过神来,颔首道:“也算是吧,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她顿了顿,忽然转口问:“臣女斗胆相询,公主可见过晋王殿下么?” 高暧不知她为何提起三哥,微微一怔,便点头道:“你是说三皇兄,当然见过。” 柳盈盈立时脸现喜色,竟不由得跨前了一步。 “那公主可与晋王殿下相熟么?他是何等样人?” 话音刚落,又像是省起了什么,慌忙蹲身行了一礼道:“臣女失言,请公主恕罪。” “不过是问句话而已,哪有什么罪不罪的。”高暧抿唇一笑,跟着问:“我只是想,县君为何突然问起三皇兄?” 这话一出口,柳盈盈顿时红晕上脸,含羞垂首半晌,才忸怩道:“太后娘娘说,这次宣我入京,便是为了晋王殿下大婚之事,过几日陛下便会下旨允可,所以臣女才出言相询……” 她说到这里,已羞不自胜,埋头不敢抬起来。 三哥大婚? 高暧这下却是大出意料之外,但惊讶之余,也没觉得有什么,于是便微笑道:“三皇兄他人品贵重,才情卓越,更难得的是重情重义,确是良配,云和这厢便要恭喜县君嫁得好夫婿了。” 柳盈盈重又抬起头来,俏脸仍是红扑扑的,但却掩不住心花怒放的样子,连声道着:“太好了,太好了,臣女多谢公主相告!” 高暧看着她那副欢喜无限的样子,不由也被撩动了心弦,若这姑娘是个品性纯良的人,她也当代三哥欣喜。 可想着想着,心中不自禁的忽又生出一股悲凉来。 这一生,自己也有机会着冠披裳,嫁为人妇么? 又或者只能就这般庸庸碌碌,老死在宫中? 第35章 暗送意 感时伤怀,恨时哀戚。 眷恋伊人何所依,枉自蹉跎也无绪。 佛家讲缘,却偏要定出些森严戒律,不许人动真情。 多年潜修,让高暧敛去了女儿家该有的心性,把一切都藏掖着,轻易不愿对人言。 直到遇见那个人,渐渐的便再也守不住那份清静自持的超然,每每想起,就心绪难平,无法克制。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更不敢往深处去想。 假若那个人不是什么所谓的“天家奴婢”,只怕自己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罐中的汤药早已滚开,热气腾上来,蒸得人有些眼晕。 柳盈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自的欢喜着,也不像之前那般矜持,凑在旁边问着问那。 高暧没什么兴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待药凉了些,便拿碗盛了,与她一起走出膳间。 将将走到寝殿门口,便见走廊拐角处转出一个身穿赭黄团龙袍,头戴双龙抢珠翼善冠的人影。 陛下? 高暧不禁一愣,没想到皇兄竟突然来了,慌忙挪了几步,立在廊侧面向着他。 柳盈盈乍见那黄袍加身的人来,像是比她还紧张,垂首站在她身后,手脚都在发抖。 须臾间,显德帝高旭便领着两名内侍来到面前。 “云和拜见陛下。”高暧说着便要跪倒。 高旭一把托住她手臂,温言道:“皇妹请起,哪有人端着碗见礼的。” 她脸上不由一窘,想想确实如此,便说声“多谢陛下”,这才直起身来。 高旭又正色说了两句场面话,侧头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柳盈盈,问道:“这位是谁?” 柳盈盈一直愣愣的,这才回过神来,跪倒行礼:“越州知府柳铭诚之女柳盈盈,封淳安县君,拜见陛下。” “哦,你就是淳安县君,朕想起来了,母后前些日子才提起过,不想来的这般快。” 高旭打量了她两眼,似乎并没如何在意,目光又转回高暧身上,随即对旁边的内侍道:“你们陪县君入内给母后送药,朕有些公事要问云和公主,替朕跟母后告罪,就说朕稍时便来。” 两个内侍躬身应命。 柳盈盈却像如蒙大赦,也应了声“是”,从高暧手中接了药碗过来,便随那两个内侍进寝殿去了。 高暧不由得心头纳罕,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的人,皇上哪会有什么公事跟她说? 疑惑之余,却也不敢违拗,只好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高旭朝寝宫里张望了一下,并没说话,而是带着几分神秘的抬手朝回廊另一头的梢间指了指。 高暧随即会意,点点头,跟着他快步走到那里。 刚一跨进去,高旭便将房门半掩,自己倚在木橼上,目光睨着外面,似死在查探廊间的动静。 见他这副样子倒有些鬼祟,高暧心头更加奇怪了,实在不知这皇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盯着外头看了好半晌,见始终没什么动静,这才回过头来,叹声道:“皇妹才回宫不久,又每日前来侍疾,真是辛苦了。” 紧张了半天,开口却说起这个。 高暧很是诧异,面上却波澜不惊,敛衽蹲身一礼道:“云和惶恐,为皇兄分忧,为母后侍疾,乃是云和的本分,怎敢称辛苦二字。” “话不是这般说,所谓本分也不过是表面文章,真能为君分忧的又能有几人?再说母后向来对你没什么好颜色,却还要你如此尽心尽力伺候着,心里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高旭言罢,又叹了一声:“好了,不说这个。皇妹回宫这几日,朕一直未抽出闲来问你,今日既然恰巧碰上,索性便直说了。” 他顿了顿,跟着道:“朕闻这次夷疆之乱,皇妹只身面对叛贼,却能镇定自若,与其周旋,为徐卿解救夷疆土司赢得时间。后来更是不惧险境,当众揭穿叛贼阴谋,这等勇气连须眉男儿都要佩服,朕听了甚是高兴。” 高暧先前也有几分料到他会提起这事,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跳,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妥,想了想,便蹲身道:“皇兄过奖了,当时云和被叛贼掳去阳苴城,实则也是害怕得紧,全赖徐厂臣暗中潜入,并订下计策,云和才知如何应付,至于最后平定祸乱,也是徐厂臣与慕老土司的功劳,云和不过是依计而行,哪敢自居什么功劳?” 一番话侃侃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入情入理,可不知怎的,又莫名有些心虚。 她下意识地抬眼向上瞧,却见高旭也正看着她,目光怪异,像是也瞧出了什么似的,赶忙又垂下头去。 “皇妹何必自谦呢?据朕所知,那日叛贼聚众在阳苴城中举行祭天大典,欲自立建国,是皇妹灵机一动,想出计策来,揭穿了他们拥立的舍诏乃是欺世盗名之徒,使得夷疆民众生疑,徐卿他们才好依计下手的。” 高暧猝然心惊,便觉像有什么东西直刺自己的脊梁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兄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莫非是徐少卿复命时,原原本本的把当时所有情势都说了出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或许是因着那件事发生于大庭广众之下,即便与京城隔着万水千山,却也瞒不住什么。 定了定神,才应道:“回皇兄话,并非云和自谦,实在是当时事出紧急,别无它法,臣妹也是临时起意,事后想想,却也是怕得紧,若不是侥幸成功,徐厂臣和老土司又及时赶到,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高旭闻言,点点头道:“这话也算是实情,不过皇妹这番临机应变的本事,的确让朕欣慰。不过……朕还有句心里话想问,不知皇妹能否诚心作答?” 高暧紧张起来,那颗心“砰砰砰”的跳着,心里知道该来的避无可避,面上只好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 “皇兄请问。” 高旭望着她问:“皇妹,被夷疆叛贼拥立的少年真的不是父皇遗孤?” 尽管心中早就预备好了,可当这句话传入耳中时,高暧仍觉得头皮一麻。 她不敢去瞧皇上的眼睛,感觉就快要乱了方寸,似乎已经能觉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正逼近那个比自己身世更加凄苦可怜的少年。 这时候她不敢乱,更不能乱。 即便是走投无路,也要强撑下去。 “回皇兄,那人确是假的,云和当时已亲身证明,他肩头没有母妃所刺的花绣,绝不可能是父皇的子嗣。” 高旭听她语声平缓,波澜不惊,可那低垂的眼眸却微微律动着,便叹声道:“皇妹不必害怕,更不必有所顾忌。朕若是有所居心的话,不必等到现在,更不必刻意这般私下里和你说。” 高暧抬起头来,见他仍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诚意,丝毫看不住作伪的样子,心中不禁一松,竟有些犹豫了。 但那念头一闪即逝,她隐隐感觉到这或许是母妃临终前最后的决定,宫中事事险恶,自己要替她守好这个秘密,决不能因一念之差再让这孩子的命运徒起波澜。 微一沉吟,便答道:“云和虽然愚钝,却也不敢欺瞒皇兄。去夷疆前,云和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兄弟,后来验明正身,便更没什么怀疑了。” 高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其实朕心里倒盼着是真的,这样父皇九泉之下……嗯,就算不能接回宫里来,朕也当赠他田产、房宅、奴婢,让他一世衣食无忧,可惜……”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声音也低了下去,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便又道:“皇妹连日操劳,就先回去歇息吧,朕回头替你向母后说知。” 高暧行礼告退,一路有些恍然地走出清宁宫,耳畔却仍回响着高旭所说的那些话。 这位皇兄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处心积虑想要从自己口中套出实情? 她没有那份观色识人的本事,唯有最保险的选择欺骗。 除了上次在夷疆之外,她这辈子还从没说过半句谎话,如今这是怎么了? 莫非在这宫中,若不欺人便无法立足么? 她浑浑噩噩的上了轿子,一路回了北五所,翠儿和冯正依旧带着两帮宫人内侍在门口迎着。 高暧下了轿,径回寝殿,才刚关了门,翠儿便凑上前,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公主,方才徐厂公来见你,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才走了。” “他来了?说了什么?”她心头一热,冲口问道。 翠儿见她急迫的样子,掩口笑了笑,便应道:“也没说什么,他是突然来的,想是不愿叫人瞧见,就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奴婢见了他就怕,哪敢去问啊。” 她“哦”了一声,不禁有些失望,怅怅的坐到妆台前。 翠儿一边帮她拆着髻子,一边道:“奴婢瞧着,徐厂公像是有些话说的,不过应该也不算急,否则就算不能跟奴婢说,也早自去找公主了。” 她默默的听着,觉得有理,可也没言语,目光有些凝滞着扫着妆台,自然而然的便落在那只装有母妃遗物的木箱上。 就是这一瞥,眉头登时颦了起来。 有人动过! 而动它的绝不会是翠儿。 她伸手拿过那箱子,掀盖一瞧,里面的遗物整齐放着,似乎没什么异常,但仔细瞧瞧,便立时发现那件兵器样的东西不见了。 是他! 高暧心念一动,陡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回头问:“他何时走的?” 翠儿不明所以,倒被她吓了一跳,怔怔的应道:“公主来时,他刚走未久,这会儿想是已经去的远了。” 话音刚落,就看她猛地站起身来,朝门口奔去。 “公主你去哪里?哎呀,这头发……”翠儿失声叫着。 高暧回身抓起妆台上那几根簪子,胡乱将已经拆得半散的发髻拢了拢,便不顾一切的奔了出去。 院内的宫人内侍见公主发髻散乱,像火撩似的跑出来,都吃了一惊,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高暧一路奔出头所,左右望着。 午后的日头正高,浓浓的暑气积聚着,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 长街上空无一人,热浪将尽头处蒸得模模糊糊,虚幻得什么也瞧不清。 然而冥冥中却似有个声音在耳畔唤着…… 她几乎半点也没犹豫,抬脚便向前飞奔。 毒辣的日光晒在头顶,炙得人眼前发昏。 她渐渐有些心慌气短了,只为那念头强撑着向前跑,步子却越来越慢。 堪堪来到长街尽头,已是腿脚酸麻,精疲力尽,眼前熟悉的岔路也好像忽然变得迷乱,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她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抬手扶额,脚下却虚晃,站立不稳便向侧旁倒去。 就在这时,腰间却被一条臂膀环住,身子离地而起,飞快地不知向哪蹿动着,两旁的街景疾速后退,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周围不再热浪翻滚,头顶有一片清凉,驱散了浑身的不适,整个人慵懒懒的,竟不想挪动。 鼻间嗅到那股熟悉的伽南香味,心头更觉安适,又静了片刻,脑中忽然一凛,猛地睁开眼,便见那粉雕玉琢般的俊脸拢在面前,狐眸凝望,薄唇正挑着一抹玩味的笑。 “啊……” 高暧轻呼着弹起身,挣脱怀抱,退了两步,却没走远。 瞥眼瞧瞧,见这里是一处高大的太湖石背后,周围草木繁盛,层层的遮着,倒是个既清凉又隐秘的所在。 “公主方才心急,差点中了暑气,这般贸然起身,若在昏厥,只怕臣又要费一番周章。” 徐少卿居然并不起身,半坐在草间,背靠着山石,竟是一副懒懒的样子。 她凝着眉,方才站起时并未留意,现下果然有些头重脚轻之感,若不是被他带到这阴凉处来,说不得这时早已中暍昏倒了,只是不敢去想他口中“费一番周章”所指何事。 不过,自己总算没有会错意,他果然也在等着。 “多谢厂臣关怀,我没什么大碍。” 她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厂臣找我何事?” 徐少卿心中暗笑,经的见的多了,总算没白费,脑筋的确比原先活络得多,只要稍加暗示,便知道自己的用意。 他仍坐着不动,抬手朝身旁的空地一指:“那处日头还有些晒,不及此处阴凉,公主不如到这边坐,待臣慢慢告知。” 她垂首默然,立在那里,既不反对,也没过去。 和他并膝而坐的事不是没有过,可那回是被硬牵着,这次要她自己过去,总觉得哪里不妥,对她而言,委实是件为难的事。 “不用了,这里也不怎么热,厂臣只管说便好了。” 徐少卿眉间轻轻一轩,稍稍将领口拉开些,露出小片精白的肩胛。 “这般说也无不可,只是隔得远,声音未免要大些,如此隐秘的事,若是被人经过听去了,臣想替公主遮掩,可也为难得紧。” 第36章 情脉脉 这人老是如此,分明就是想让自己过去而已,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非要加上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高暧眼中带着些幽怨地瞥过去,见那副身子因衣衫松懈而愈发显得懒散,浑不似往常干练的模样,让人瞧着都替他脸红。 然而再瞧瞧,偏偏又觉那随性而为的样子说不出的卓荦不羁,竟另有一番倜傥风流的洒脱劲儿。 她暗暗收摄心神,不敢再去看,心头念着满腹的疑窦,告诉自己不过是同坐而已,左不过忍些逾礼言行,反正是个六根不全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当下吁了口气,迈着细碎的步子挪到那空地上坐了,但却不肯和他贴近,中间隔了几尺来远。 徐少卿自然都瞧在眼内,面上不动声色,仍斜靠着山石,暗地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拿眼觑她。 那眸中射出的光像化了形似的,在高暧身上各处恣意巡曳,竟毫无顾忌。 她又是局促,又是羞怯,只觉浑身不自在,就这般静默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我已坐了,厂臣为何不说话?” 他好整以暇的捋了捋琵琶袖道:“臣的话不急,稍后再说也无妨,倒是公主这般匆匆的赶来,定是有要紧的话说,还是公主先来问臣吧。” “……” 没要紧事特意去找她做什么?明明到这时候都是彼此心照不宣,怎的反而又“谦让”起来,吊人胃口呢? 她秀眉一蹙,暗说往常没规没矩也不过一两句话罢了,今日却有些变本加厉,实在不知这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转念想想,又觉早晚都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区别不过是个先后而已,当下轻咳一声,便道:“既是厂臣这般说,那我便直言了……嗯,敢问厂臣为何要私自取走我母妃的遗物?” 徐少卿也不打哈哈,点头直承道:“公主果然愈来愈精细了,倒让臣刮目相看。不错,臣的确从木箱中取了一件东西,但那并非慕妃娘娘的遗物。” “什么?不是我母妃的遗物?”她猝然一惊,冲口问道。 “当然,那东西乃是一件刃矛残器,绝非女子所用,又怎会是慕妃娘娘的遗物呢?” 高暧不是傻子,自然一早便瞧出那是军器,可这东西为何会在木箱内,却让她不能不心中疑惑。 只听他接着道:“公主不必疑心,那东西与慕妃娘娘无关事确凿无疑的,想是当年掩埋木箱之人慌乱间未及细看,无意中将其混在里面罢了,并没什么大不了。” 她听他所说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一致,暗想或许这便是实情,但心中的疑窦却仍未解开,又问:“虽是这般说,可厂臣瞒着我将它取走,又是为何?” 他勾唇轻笑,目光灼灼,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晚公主开启箱子,臣一见那东西便觉眼熟,正与眼下东厂所查一件案子的物证相似,其后翻阅卷宗,一看果然不错,所以便想拿去做个旁证。想来不过一件残破军器而已,并非慕妃娘娘遗物,于臣有用,与公主却是毫无干系,索性便当作没见过好了。只是臣斗胆擅做主张,还请公主恕罪。” 她听完默然不语,心里总觉得那件刃矛状来历军器绝非那么简单,而这番话则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不愿让自己知道。 可是见他目不斜视,言之凿凿,说得也是滴水不漏,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自家心里也疑惑了,料想再追问下去,他也不会明言,沉吟半晌,只好叹口气道:“厂臣不必告罪,反正我是不懂的,只要不是母妃的遗物,拿去便拿去好了……” 高暧话没说完,便见徐少卿眼神一变,忽然寒意凛然,撑起双腿向自己靠了过来。 她以为他又要挨过来坐,顿时紧张起来,撤身就要向后退,口中不自禁地叫着:“厂臣?” “莫动!” 那冷凛的声音自有一番威严,竟让人无法抗拒。 她不由便顿在那里,似乎也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心头立时紧张起来。 而他这时已靠到了近旁,上身微微向前倾着,那薄薄的唇几乎要贴到她的额角上…… 突然间白影一闪,他的手猛地从耳边擦过,抓向她脑后。 高暧胸中砰跳不止,却不敢回头去望,眼睁睁地看着徐少卿身子稍稍后撤,那臂膀缓缓收回来,手上竟捏着一条蛇! “啊!” 她惊呼一声,吓得当即缩入他怀里。 只见那蛇通体青绿,头呈尖锥状,瞳孔垂作一条直线,尾尖却成深红色,竟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竹叶青。 此刻它尖尖的脑袋正被捏住,张着口,露出两颗倒钩似的毒牙,在阳光下竟像匕首般闪着寒光,那蛇身紧紧地缠在徐少卿的手臂上,少说也有尺许来长,瞧着极是怕人。 她又朝他怀中缩了缩,这才醒悟,原来方才他忽然挪过来,又叫自己别动,为的就抓这条剧毒无比的蛇。 若真是迟上一时半刻,说不得她这会儿早被咬伤,多半条命已然搭进去了。望着他,不免又是感激,又是后怕。 “一条小蛇而已,公主不必惊慌。” 徐少卿一手擎着那蛇,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慰。突然袍袖挥出,将那条竹叶青扔进远处的树丛中,又拉头起身走开几步。 高暧悬着的那颗心这才落了地,轻轻吁了口气,暗地里念了两声佛号,便对他道:“多谢厂臣。”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这也不知是他第几次出手相救了,只是不咸不淡道声谢,未免有些轻飘飘的,丝毫不见诚意。 明明她算是主子,而他也说自己是天家奴婢。按理说奴婢伺候主子,护着主子周全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到她这儿,却怎么都像是反欠了他的人情。 如今这笔债不仅没个分晓,反而越攒越多,越理越乱,越来越让人心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或许正是因着这般,她此刻虽然半偎在他怀中,却也没有挣动,权当是一份小小的回应。心里只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怕再遇上什么蛇虫,所以不敢离他远了。 “早前便说了,公主若事事都对臣言谢,就不怕臣心中惶恐?” 他挑挑眉,嘴上打着趣,双臂绕到背后环在腰间,将她轻轻搂住了。 这样子可算是逾礼到了极点,高暧含羞把头埋在他胸前,心口突突地跳着,似乎连发丝都在抖着。可全身却像被一股柔润的暖流充盈着,传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那些阴霾和不快。 他却像是很享受这种美人在抱的感觉,任由她局促的喘息着,双臂自然的渐渐收紧,不给她任何逃走的机会。 “公主在想什么?” 高暧正在迷迷糊糊间,听他忽然这么问,身子微微一颤。 她在想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那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件早便想要的东西,可偏偏又带着些许遗憾,只能聊以慰藉。 然而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能够这般已然是幸运,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徐少卿见她默然无语,却也没再追问,口唇伏在她耳边低声道:“臣今日来见,是有句话要说。之前公主所提那件往事,臣查了这些日子,已有些眉目。” 高暧霍然抬头,眼中带着几分恐惧之色。 她的确很想知道真相,可又隐隐觉得害怕,犹豫了一下,便问:“厂臣查到是何人所为了么?” 他凝望着她,点点头,又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不瞒公主说,臣的确查到了那个行凶之人,而且那人也确实尚在宫中,而且是个根底极深的人。此事牵连过巨,其中细节臣不便说知,以免惊吓到公主。所以……臣请公主从今以后千万莫要再过问,最好连想也不要去想。” 这话说得郑重,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她不禁心中凛然,望着那双狐眸中隐现的几点血丝,忽然有些愧疚,只觉为了自己那小小的疑惑,便把他牵扯进去,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如今这个结果,或许再好不过,当下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也冲他点了点头:“这话我记下了,此事就此作罢,厂臣也不必去理会了。” 徐少卿浅浅一笑,双臂不由又紧了紧。 “臣要说的并不单是这个,公主这头将事情揭过了,对方却不见得会这般想,若是暗中下手,臣这边就算用着心,也怕防不胜防。所以依臣之见,公主还是尽早离开京师的好。” 连他都说得如此忌惮? 她不由又是一愕,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厂臣是说要我出宫?这如何能办到,依着礼制,除非是大婚,要么……要么便只有再回……” “臣从前不是说过么,事在人为,许多时候也未必便如想的那般艰难。臣会替公主思虑着,也不必过于担心。” 她听他这么说,心中稍稍定了下来,刚想称谢,随即便想起方才的话,于是便低低的“嗯”了一声。 “要说的话已说完,为免引人耳目,臣不能躬亲相送,只能委屈公主自己回去。” 他说着,便松开了环在腰间的手。 乍一脱出怀抱,高暧只觉心头泛起一丝难舍的失落,但还是抿唇笑了笑:“我懂的,厂臣路上也请小心。”言罢,慢慢转过身,向山石背后的园路走去。 “等等,公主便这般走了?” 第37章 绾青丝 高暧原也有些舍不得去,脚下走得迟,听他突然叫住自己,心头便觉一热,可还没等回身,手已经被徐少卿捉住,顺势拉回到身边。 “厂臣还有话说?” 他先是不答,目光渐渐上移,到了她发鬓间,微微蹙眉反问:“公主就打算这般蓬头散发的出去么?” 她愕然在头上抚了抚,只觉触手果然乱糟糟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才省起之前从清宁宫回来,髻子早拆了半截,自己胡乱挽了挽,就急匆匆的跑出来寻他,如今那些簪花更是七歪八斜,散得厉害,在别人瞧来,定然是不成个样子。 抬手正要去拢,却不料徐少卿忽然牵着她向侧旁走了两步,在那矗立的山岩间拣了块平缓的地方让她坐了,又道:“公主顶上又不生眼,一个人如何理会得?这等事该当由奴婢们伺候着下手才是,既然这会儿边上没个服侍的人,便由臣代劳好了。” 说话间,那双手便已抚上了鬓间。 甫一触,仍是微微的寒凉,也不知他究竟怎么了,这入伏的暑天,即便站着不动都觉身子要融了似的,他却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可也是奇了。 不过这会子抚在身上凉殷殷的,倒也正好受用。 高暧僵着身子坐在那儿,他立在侧旁,似贴非贴的偎着。 瞥眼斜斜地向上望,却瞧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那双能摄人心魄的狐眸是不是又蕴着捉摸不定的笑。 她心如鹿撞,有些坐不住,可腿脚却又像是不听使唤,钉在那里不肯动窝,当下索性低了头,也不言语,任他施为。 徐少卿也正垂眼觑她,这般居高而下的样子还是头一回,从边上刚好能看个侧脸。 但见鼻若琼瑶,直起天庭,樱唇浅浅,却润了层鲜亮的荧色,似是比迎面瞧着更多了几分荡人心魄的美。 他收摄心神,先把剩下的半边髻子拆了,将那如瀑的青丝捋在手中,打着圈,斜斜地向上挽,那颈子露出小半截来,真如脂玉般细腻。 许是因为暑气未退,那润白的肌肤上渗出一层薄汗,隐隐泛着粉,像芙蓉初放的颜色,煞是好看。 他有那么一瞬的心悸,旋即便恢复如常,捋着那墨染般的青丝分作几股,交叠缠绕起来。 “公主性子淡雅,臣以为不宜那些繁复累赘的发式,还是简单随性些好。” 高暧向来对这绾发没如何在意过,低低的应了一声,虽然瞧不见,却也能感觉到他双手娴熟的左压右缠,没半分滞涩,不知是怎生练就的本事。 想来在宫中做奴婢,这些个逢迎主子的本事总是要会的,回想他之前所说的往事,如今坐上这司礼监兼着东厂的高位,中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他自然不知她心中正念着这些,手上不停,口中又道:“公主平常这髻子梳的总有些不尽如意,臣今日是偏巧赶上了,却不能日日代劳。还记得早前曾说过身边该有个精细伶俐的人伺候着,只是公主念情,这话也就罢了。” 这像说得话里有话,她脸上燥燥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厂臣这般爱给人梳头么?” 他在上面挑了挑唇:“臣是奴婢,给主子梳头乃是本分,谈不上爱不爱的。不过么,若能每日替公主梳妆,臣倒是求之不得。倒不如这样吧,若哪日臣犯了重罪,或是被陛下恼了,革去这身名位差事,便到公主这里做个贴身的跟班长随,早晚侍奉着,还望公主到时不要厚此薄彼,仍然只念着那个翠儿。” 他越说越不成话,到最后竟全成了调笑之意。 高暧登时羞红了脸,脑中也“嗡嗡”的。 堂堂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厂提督,竟说要做什么跟班长随,还把翠儿也扯进来,也真算是没个正经了。 面对这等胡言乱语,她有些不悦,可转念想想,那其中暗含之意她又如何听不出,只是面皮薄,不愿去想,当下默然不语,权当他是戏言罢了。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说,自顾自帮她挽着髻子,指尖时不时有意无意的在面颊和脖颈上划过,每次都惹得她撩火似的一颤。 过了片刻,便听他在上面轻声道:“好了,公主自己瞧瞧,可还称意?” 高暧正在愣神,眼前一闪,便有面铜镜递到了手边。 出门在外居然还随身带着镜子,这人可也真是怪,莫非有什么特殊癖好?又或者对他而言,这东西便应是常备之物。 她性子沉静,原不是那种喜欢暗地里揣摩旁人的人,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对着他便开始管不住那心思,脑中乱琢磨起来。 转念一想,脸上不由得发烧,自家都觉得甚是奇怪,当下闷不啃声地将那铜镜接在了手里。 对着一照,便见自己那满头秀发扭转盘曲在头顶一侧,斜斜的卧着,作随云流转状,髻上缀着簪花,下头用金钗插实了,额前还分个侧刘海,灵秀娉婷中却又带着几分飘逸柔美。 抿唇笑笑,一面左右轻转着脑袋对镜细看,一面对他道:“这髻子我还没梳过,果然好看得紧,多谢厂臣。” 她又开口称谢,但此时听来却是别样的意味。 徐少卿不觉也有些意兴盎然,抬手又帮她拢了拢髻子,嘴上应道:“该梳何等发式,便如衣衫配人,并非重楼堆砌,极尽繁复才是好。公主这番打扮比从前增色得多了,其实臣觉得另有几样发式或许更合宜,待抽出闲来一样样梳与公主瞧。” 她听着虽有些受用,却不敢再与他这般纠缠发式的问题了,当下将铜镜塞还给他,起身告辞。 他自然更知道点到即止的妙处,仍打躬行了一礼,便反身蹿入树丛,灵狐一般消失在眼前。 高暧望着那片兀自晃动的枝条,鼻间像是仍能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伽南香味,竟似有些痴了。 怔怔的出神半晌,这才转身绕过那矗立的山石,辨明路径,向东而去。 日头渐渐西斜,暑气却仍聚着,没半分消散的意思。 也不知怎的,她此刻却步履轻快,也不觉得热浪炙人,如何难受了,到后来竟不由得哼起了夷疆小调。 堪堪跨出宫巷,正待转弯,却没留神竟迎面撞在一个人身上。 她轻呼着退开两步,把眼瞧时,见那人一身赤色团龙袍,竟是高昶,身旁还伴着两名内侍。 “三哥……” 她顿觉尴尬不已,赶忙敛衽行礼。 高昶早瞧出她唇角含笑,似是心绪颇佳,自重见以来,还从未见她这般展颜过,不禁有些好奇,微微一笑,扶住她问:“皇妹从哪来,为何这般开心?” 高暧一时语塞,方才的实情当然不能对人言,想了想才道:“三皇兄误会了,云和之前离了母后宫中……觉得有些暑热头晕,便在左近园子里歇息了一会儿,不想在这里竟撞见了。” 这话说得有些言辞闪烁,高昶自然瞧出来了,却没说破,点头道:“皇妹连日去清宁宫侍疾,连本王这做亲子的都自愧不如,在此多谢了。” 他拱拱手,跟着又道:“哦,本王差点忘了,上次母后翻检佛经时,说有一段梵文不通,让皇妹回去译出来,现下可好了么?” 哪里有什么经文要译? 高暧初时一愣,只觉莫名其妙,随即便见他挑眉偷偷眨着眼睛,便会了意,于是点头道:“母后之命,云和自然不敢怠慢,经文已译好了,只是未曾带在身上,三皇兄看……” 高昶笑道:“如此甚好,左右也不远,本王就先送皇妹回北五所,顺便拿了经文,再去清宁宫问安也不迟。”言罢,当先便走。 旁边的两位内侍神色怪异的互望一眼,却也没说话。 一路回到北五所,便见翠儿躲在门头下的阴凉处,却仍热得发蔫。 见高暧回来,赶忙上前扶了,又对高昶见了礼。 高昶吩咐两名内侍在外院等候,自己则假装随高暧去取译好的经文,一起到里面,来到内院的凉亭中坐了。 翠儿伺候了茶水,跟着也退了下去。 凉亭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昶的神色也忽然黯了下来。 其实高暧也早瞧出他似是心中烦闷,只是偏巧碰上自己,便随意撒个谎,想找她说说话,倾诉一番,于是便问:“三哥有心事么?” 高昶先是不答,沉默片刻,才抬眼望着她反问:“胭萝这几日过得可好么?” “还好。” 她淡淡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想除了方才之外,这几日还不都是那般光景,根本谈不上好不好的。 高昶点点头:“方才见你还笑着,敢是有什么好事么?” “三哥真的误会了,我不过是偶然记起了母妃当年常唱的小调,一时忘形,三哥就莫要取笑我了。” 这谎话居然信口而来,没半分滞涩,她不禁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高昶只道她是尴尬,随即叹气道:“那晚本来说好要带你去寻慕妃娘娘的遗物,不想却被东厂徐少卿那厮暗中盯上,我身份特殊,如今在京城被陛下猜忌,每日都如坐针毡,东厂那帮阉贼又惯于捕风捉影,污人清白,若非如此,怎能容他在我面前放肆,哼!” 高暧知他说的大致是实情,东厂如何不堪,她是没见识过,但至少在自己心目中,徐少卿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况且那晚他们的确是偷偷摸摸去的景阳宫,被“捉住”也算不上是什么污人清白。 “三哥也不必介怀,只要没出什么乱子便好。” 高昶点点头:“罢了,你三哥我怎么会和那奴婢计较。回头找个机会,三哥再带你走一趟,好歹要把慕妃娘娘的遗物寻到才好。” 她顿时心头一紧,那些东西早就被她和徐少卿挖出来了,如今就放在后面寝殿的妆台上,还到哪里去寻? 第38章 闻惊愁 “什么?” 高暧不料他竟会突然提起这个,还道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手中那白瓷盏儿却拿捏不稳,茶水溅出来,打湿了小半片衣袖。 高昶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向前倾了倾,眸中闪着热切的光。 “胭萝,这宫中与你与我都是个是非之地,倒不如及早躲得远远的,以免深受其扰。三哥有父皇的丹书铁券,封地远在西北,胭萝若是也有意离开这里,那儿不是为一个好去处,料也没人想得到,你意下如何?” 高暧却向后撤了撤,颦起秀眉,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愣住了。 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愿呆在这皇城高墙之内,所以方才徐少卿仅仅只是提起离宫之事,虽然并没什么确实的谋划,她竟也颇为意动,当即就心生向往。 而现下又有人说起这事,似乎将一切都筹算好了,却反而令她觉得忐忑不安,不自禁的便心生拒意。 想了想,便打趣道:“不奉诏便私自离宫,可是违背祖宗成法礼制的重罪,三哥怎的突然说笑起来了?倒是吓了云和一跳。其实这几月来,诸事我都渐渐惯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总不至再像庵堂里那般清苦。三哥的这番好意,我便心领了。” 高昶闻言,脸色便是一沉,眼神中那片期待的光芒也渐渐黯了下去。 隔了半晌,便讪讪地笑道:“是啊,三哥原也只是想开解你。我觐见期满,返回封地乃是天经地义。你若想离京,除非是像从前那般得了圣旨,要么便是……呵呵……” 他干笑了两声,神色便也恢复如常,跟着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向母后问安了,胭萝连日操劳,早些歇着吧。” 高暧道了声谢,起身送到门外,眼见他和那两名内侍渐去渐远,最后消失在正街的转角处。 夕阳西下,那落日的余晖将重重殿宇几乎都映成了同色,红殷殷的一片,站在高大的朱墙下看,尤显得怵目惊心。 高暧忽然觉得莫名有些慌,想被重重重压,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原先那畅快的心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回去歇息吧。”翠儿来到近旁扶住她。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叹口气,回身由她搀着朝里头走。心头沉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却见那丫头正偷眼瞧自己,唇角含笑,脸上也怪怪的。 “只顾瞧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翠儿掩口笑道:“公主脸上是没东西,可这头鬓么……” 她面上一热,知道自己之前蓬头乱发的出去,却顶了个新髻子回来,合着满头所的人定是都瞧见了,只是没人提,偏这丫头跟自己知近,所以口没遮拦。 “头鬓怎么了?不就是个髻子么?” 翠儿是个有眼色的,又笑了笑,便撇开眼,扶着她道:“奴婢是说,这髻子梳得好看,正配着公主的容色,回头拆时须得仔细着些,用心学学,以后就好给公主梳妆了。” 这话明着什么也没说,暗地里却带着股促狭劲儿。 高暧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言,免得增了兴致,又惹那丫头贫起来,拿话明着暗着揶揄。 可经她这一撩拨,自己却又定不下来了。 恍然间只觉那盘扭轻绾的触感还留在发间,柔密密,凉殷殷的,竟如他那双手还在抚弄着,耳畔也似回响着那软语轻缠,心头忍不住又砰跳了起来…… 翌日清晨,日头刚刚升起来,天地间便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燥热。 高暧闷得厉害,早早起了床,在那尊玉观音前诵了经,等翠儿端了汤水来,梳洗完了,正准备用了早膳,便立刻赶去清宁宫问安侍疾,却忽然听到外头乱哄哄的,隐隐还能听到冯正尖细的骂声。 “翠儿,去瞧瞧他们闹些什么?”她不由蹙了蹙眉。 翠儿点头应了声,开门出去片刻,便又转回来。 “公主,没什么大事,有两个奴婢犯了错,冯公公怕惊扰了公主,正拉她们去前院处置。” 她“哦”了一声,跟着又道:“你再去跟他说,若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几句也就是了,犯不着拉下去打板子什么的。” 话音未落,便听前院传来一声声哭喊。 她沉着脸,搁下了碗筷。 翠儿自然看出主子不悦,赶忙道:“公主莫恼,奴婢这就去告诉他。”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当面说个清楚。” 高暧起身领着翠儿出门,一路来到前院,就见两名宫女跪在空地上。 冯正手里掂着条木板,嘴里骂着,手上却丝毫不停,一记重似一记的抽着两人的耳刮子。 其他的内侍宫女则垂首肃立在两旁,眼睁睁地瞧着,大气不敢出。 眼见那两人脸颊青肿,满面泪痕,口鼻间鲜血淋漓,却只是哭泣,连求饶都不敢,她心头更是厌烦,当即叫了声:“住手!” 冯正扬着的手一顿,霍然回头,讶了讶,赶忙丢下板子,换上那副笑脸,趋步上前躬身道:“奴婢原就是要把她们带远些处置,不想还是惊扰了主子,还请主子恕罪。” 高暧不去瞧他,颦着眉问:“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须得这般惩治?” “回主子话,也没什么。这两个不开眼的奴婢一大早便在那里偷懒,乱嚼舌根,恰巧被奴婢听到,若不好好整治,叫别人学了样儿,以后便都没了规矩了。”冯正斜眼瞥着那两个宫女,目光森寒,脸上却仍谄笑着。 高暧见他目光闪烁,像是藏着些什么,不由心中奇怪,又问:“到底说了什么?你不妨明言。” “无非是些胡言乱语,没得污了主子清听,奴婢这就带她们去里头教训,主子只管静心用膳,不必过问了。” 他说着便吩咐左右将那两名宫女拖下去。 “等等。” 高暧出声叫住,转过头来问:“你不肯说,是要本宫亲口问她们么?” 冯正一凛,抽着脸尴尬道:“主子息怒,不是奴婢存心欺瞒,只是这话……这话实在是……主子还是莫要理会的好。” 这般藏掖着,定然是些不好的言语,高暧自然猜想得到。 本来以她那万事不萦于怀的性子,也不会在意,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仿佛真的是因着瞧不过眼,定要问个究竟。 “你不必顾忌,尽管直说好了。” 冯正眨了眨眼,凑近些低声道:“回主子话,其实这几日宫里早有些言语,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奴婢也有所耳闻,说是……” 他瞥眼朝四下里瞧了瞧,便又压着声音道:“说是当年先帝的慕妃娘娘还育有一名幼子,被秘密送出宫,养在夷疆,如今已长大成人,心怀怨愤,意欲篡乱天下,数月前的夷疆之乱便是……” 说到这儿,见自家主子脸色大变,当即顿住,没敢再说下去。 这事明明已经揭过了,怎么突然又被翻出来,还弄得宫内人尽皆知? 想起昨日皇上私下里说的那些话,她更是心惊肉跳。 原来那不过是故意试探自己,无论怎样回答,只会令他更加生疑,说不定此刻早已私下里派人去夷疆查探究竟了。 惊惶之下,便又道:“你接着说。” “这……奴婢不敢说。”冯正抬眼看看她,抽着脸嗫嚅起来。 “你直说便是了。” “是,还有传言说主子与大夏国朝气运相克,自从回宫之后,先是误了和亲,致使与北方崇国龃龉,其后国内天灾不断,盗匪四起,又有夷疆之乱,太后娘娘一直凤体康健,如今病了月余却也不见好,这些全都是因主子而起,还有……” “还有什么?” “呃,这个……传言说,当年先帝之所以要将主子送出宫去,便是为此。” 冯正说着,又赶紧道:“这都是些虚妄之言,连陛下和太后都没说过一句话,主子又去管它做什么?奴婢已吩咐下去,哪个若再敢提起半个字来,便割了他的舌头,主子尽管放心好了。” 高暧木然笑了笑,却没言语,转过身来,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翠儿怨着眼冲冯正一瞪,便跟上去双手扶住,仿佛生怕她会撑不住突然摔倒似的。 待走得远些了,才低声道:“公主,奴婢之前……” 高暧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心头烦乱已极。 不管那些欲加之罪有多么牵强,但却实实在在都发生了。 或许传言真的不假,自己的确是个不祥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自幼便被丢在庵堂,甚至可能连母妃的死,也是由自己而起。 回到寝殿,茫然坐在妆台前,望着那只木箱呆呆出神。 翠儿几次开口安慰,她只是不言不语。 过了好半晌,冯正来报说宫轿来了,她才长叹了口气,让翠儿替自己梳妆,换了套衣衫,起身出门。 一路静静坐在轿中,心头却是汹涌翻腾。 其实她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反倒是远在夷疆的那个孩子让她心急如焚。 倘若他真的被发现了,结果将是怎样? 一念及此,高暧便觉那颗心猛地被揪紧,胆战心惊,坐卧不宁。 入宫这数月以来,即便是那次深陷敌城,也从没让她如此恐慌焦虑过。 现下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没了主意,不由得便想起了徐少卿。 只要那个人在身边,即便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却能让她觉得安心,至少不像现下这般彷徨无计。 一路烦乱着,不久便来到了清宁宫。 高暧下了轿子,沉沉地踩着台阶向上走,将到殿门时,却见引路的内侍忽然顿住了脚,转了个身,谄声道:“奴婢见过督主大人!” 第39章 唤胭萝 那一声“督主”如同平地惊雷,穿透了笼在心头的重重阴霾。 霎时间将高暧从沉郁中惊醒了过来。 侧头看时,便见那曳撒飘飘的身影由远而近。 高暧蓦地里一阵欣喜,方才还念着他,没想到这一刻便遇上了,难不成是菩萨显灵,偏就成全了她的念头? 正这般想着,那身影却忽然顿住脚,在相距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臣徐少卿,见过公主殿下。” 他打躬说着场面话,语声也是平平的,不起半分波澜。 这副早已生疏的正经样让高暧有些不惯,只觉那满腔的悸动凭空滞了一下,随即便想到他是顾念着此刻的场合,当下便也端着身架,点头应了声:“厂臣免礼。” 说话时,偷眼看过去,见他称谢直起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但眸中那点挑惹的笑意自己却瞧得再分明不过了。 她只觉耳垂微微一热,赶忙定定神,心中却耐不住,急欲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惶急无助,想了想,便又故意问道:“厂臣今日没有公事么?怎的一早也到这里来了?” 徐少卿拱拱手道:“今日正是太后娘娘召见,臣不敢耽搁,所以一早便赶来了。” 说着便又顺手朝殿门一比:“公主请。” 那引路的内侍甚是乖觉,也不多言,当即识趣地让到旁边,交由他领着高暧进了清宁宫。 高暧见他不着行迹地支开那内侍,心头一宽,待离得远了,廊间又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凑近低声问:“厂臣可也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 他脚下不停,步子迈的却故意缓了些。 她没留意,只瞧见那双狐眸中那点笑意更甚,纤薄的唇角也微微挑了起来,似是明明知道自己所指的是什么,却浑没将自己急迫的样子瞧在眼里。 都火烧眉毛了,这人怎么还是不温不火,一派云淡风轻的? 她心念着弟弟的安危,连常年修持得来的清静之心都乱了,便咬着唇,有些幽怨地道:“厂臣耳目明达,定然知道我说的是宫中近日的传言,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公主这可是冤枉臣了,臣是奴婢,就算猜到了,也须谨慎些,不好妄猜主子的意思不是,怎么能叫明知故问呢?” 连那诸般逾礼言行都做了,居然还能坦然说出什么“须得谨慎些”的话来,方才那一本正经的样儿果然是假装的,这会子只会惹人羞恼。 她不由垂下头,暗地里替他脸红。 却不料他俯下头来,贴在耳畔又道:“再说臣也算不得耳目明达,若不然怎会连公主的乳名叫做胭萝都不知晓呢?” “你……” 高暧顿足瞪了他一眼,随即便觉失态,退开半步,忿忿的不去理他。 徐少卿垂眼瞧着她那嗔中带羞的模样,似是并没听出自己方才那话中的真意,不觉有些憾然,便又轻吁了口气,幽幽叹道:“娇香淡染胭脂雪,翠竹千寻上薜萝,真是好名字!唉,只可惜臣这辈子没福叫上一声了。” 这话简直石破天惊,她愕然望着他,像是惊呆了。 胭萝是她的乳名,儿时被母妃在口中轻轻唤着,心头只觉说不出的平安喜乐,此后十几年,这名字随着母妃的离世而隐没在时光里,直到三哥重新叫起它,但却只是唤醒了那段尘封的记忆,徒染伤怀,实则却无甚所感。 如今,这名字又被他知晓了…… 他,真能叫得么? 高暧脑中乱成一团,怔怔地望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连手脚都酥软了,只觉稍稍动一动那念头,心就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 他却在笑,笑得促狭,笑得欢漾,笑得含情,笑得魅惑,笑得让她更不知所措…… “厂臣,你……” 正在这时,徐少卿忽然身子一仰,脸上的笑容随即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冷凛的样子。 她正自奇怪,却忽然听到一阵虚缓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便见一名手持拂尘的内侍转过廊角,径直来到近前,拱手道:“口传太后娘娘懿旨,今日慈躬尚安,无须侍疾,公主殿下请回吧。” 他说着便又转向徐少卿,谄声道:“太后娘娘召见,督主大人请随奴婢来。” 高暧讶然,“请回”的意思便是让她自回北五所去,可满腹急迫之言却连半句也没说,这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本督突然记起有件要事须得吩咐,你去殿外叫人来。” “是。” 那内侍躬身领命而去。 徐少卿目光紧随着他,忽然俯首低声道:“公主在外稍待,臣片刻便来。” 他话音刚落,那内侍便已带人朝这边来了。 高暧会意地点点头,轻移莲步,默然无语的去了。 徐少卿望着那纤细柔美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见手下的档头躬身近前,耳语几句,便随那内侍径直到了寝殿。 他立在朱漆雕花拱门下,正要跪拜,内中却转出一名宫女,蹲身行礼道:“太后娘娘让徐秉笔不必多礼了,请入内叙话。”言罢,却偷眼觑他。 徐少卿正正衣冠,撩帘而入,便见那软榻上的身影正襟危坐,浑不似病重的样子。 “臣徐少卿,拜见太后娘娘。” 顾太后沉着脸,唇角却硬抬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徐秉笔倒是来得快。” “臣刚好被两件要务缠身,累及太后娘娘久等,还请恕罪。”他滴水不漏的答着,脸上也是波澜不惊。 顾太后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垂下眼,手托茶盏慢慢拂着。 “徐秉笔兼着司礼监和东厂,的确是个大忙人,哀家这里也就长话短说,不绕圈子了。” 徐少卿拱手道:“太后娘娘请吩咐。” “那好,哀家便直说了,昶儿上表请求返回封地,哀家这头病还未痊愈,正须他朝夕在旁看顾,可劝了几次,这孩子却像心意已决了。哀家问过皇上,不料却是祖宗成法那套说辞,全然不顾哀家这身子。所以么……哀家是想,劳烦徐秉笔再跟皇上进进言,让昶儿再多留些时日,好歹过了中元祭祖大典。” 顾太后说完,呷了口茶,便拿眼去瞄他神色。 徐少卿略顿了顿,便躬身道:“臣谨遵懿旨,定当竭尽全力。” 顾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徐秉笔果然是深体上意,哀家回头定叫皇上赏你。行了,你去吧。” 言罢,便慵懒地朝软榻上一靠。 徐少卿拜辞而去,刚出寝殿便大步流星,风一般穿过廊间。 出了清宁宫,正要去找高暧,却猛然见阶下停着一具八台锦轿。 他神色一变,当即屈步向那轿子奔了过去。 第40章 声声慢 巃气森然,恍如重云压顶,蟠山际地。 单单只是靠近些,便觉一股迫人之势扑面而来,忍不住心生寒意。 徐少卿剑眉微蹙,快步来到轿旁,微微吁了口气,敛着声气道:“恭迎干爹。” 旁边的内侍弓着身子,撩起枣红色的蚕锦轿帘,里面赤色袍服的身影便迟迟的探了出来。 徐少卿躬身一抬手,搭引着那人缓步走下轿,立刻便有内侍上前撑伞遮阳。 他抬眼轻挑,见那张皱纹满布,深如刀刻的脸上依旧带着似僵似弛的笑意,发眉像是又花白了些,干枯的身子也更加瘦了,使那件宽大的赤红色锦袍空荡荡的垂着,但却将胸前的绣金坐蟒衬得愈发狰狞鲜目。 “这几日儿子没去探视,不知干爹身子可好些了么?” 那人叹然一笑,操着如枯木相挫般干涩的语声道:“唉,我这病,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清楚?拖拖拉拉的,延了这么多年,何曾有个了啊?这两日闷热的厉害,胸口又开始疼了。”言罢,便举着帕子掩住口,大咳了起来。 徐少卿空着掌心替他轻拍后背,皱眉关切问:“怎么又咳得这般厉害?上次我从夷疆特意带回的方子和药,干爹可曾用了么?” 那人又咳了好一阵,终于将堵在喉中的痰吐在帕子里,面色方才由青转白,喘息着顺了顺气,摆手叹道:“也就只有卿儿你,一头担着公事,一头还惦记着我。唉……只可惜碰上我这老病根子,就算真是什么良方灵药,只怕最后也是石沉大海,没半点效验。” 他摇头顿了顿,便岔开话道:“罢了,不提这个。这两年你替我兼着司礼监批红的差事,一手还要领着东厂,着实是辛苦,不过人也愈发精进了。干爹这辈子阅人无数,宫里几十年待下来,当真成才的,也就是卿儿你一个。我老了,有你顶上来,这心也就安了。” 徐少卿躬身道:“干爹谬赞,儿子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不过学了些皮毛,暂时帮干爹管着印,实则每日都惶恐的紧,就盼着你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回司礼监来,也好日日对儿子耳提面命,再多加训导。” 那人像是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却没说话,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朝台阶走去。 徐少卿随着他,一路稳稳扶着。 两旁的内侍纷纷躬身下去,口呼“老祖宗”。 “卿儿,我听闻你上次去夷疆几番遇险,云和公主也差点命殒途中,全赖你一力护持,筹思周密,最后才平定了那场祸乱,当真是不易啊。” 那人忽然提起这话,徐少卿眼中一凛,旋即恢复如常,躬身应道:“儿子是奉了皇命,担着正使的职责,自然要忠君之事,为陛下分忧,全力护着公主周全,不辱使命。” 那人一步一挪地踩着石阶而上,干着嗓子道:“这话是不错,可干爹当年跟你说过的话也别忘了。咱们做奴婢的除了伺候主子之外,最要紧的便是懂得分寸,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素来精细,差事该怎么办,不须我提点,总之凡事多想想,仔细分个轻重出来,总是没有坏处。当心把位子坐稳了,以后干爹这条老命说不得还要多靠你周全。” “干爹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徐少卿面色平静的应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说话间,已由他扶着上了石阶,来到殿前。 通禀之后,不久便有内侍从里面走出来,手搭拂尘躬身道:“太后娘娘请焦掌印入内。” 徐少卿撒了手,将那人交由两个内侍搀着,目送他进殿,打躬道声“恭送干爹”,正要离去,却见你他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卿儿且在外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 赤日当空。 四下里没半分风息,连遮阴的廊檐下也让人觉得憋闷无比。 那斜斜投下的阳光方才还只在脚边,现下却已灼亮了小片裙摆。 高暧坐不住,又起身到廊外张望。 日光如炬,晒得人眼前发晕,几欲昏倒,可面前那条通向清宁宫的巷子却仍是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 她心头忧急,不觉更是暑热难忍,又望了几眼,才失意的回到廊下坐了。 说是片刻便来,这一等却已近午时了。 都说等人的滋味最是难耐,她今日也算是领略了。 许是太后那里絮烦,耽搁了?又或者忽有什么要紧事去办? 她不清楚,但却知道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来,自己只要这般等着,终究会有个结果。 眼见裙腿处那片光晕继续上移,她只好向后挪了挪,有些无力地靠在廊柱上出神。 又过了好一阵子,徐少卿仍没有来。 她有些耐不住了,寻思着是不是该回清宁宫那边找个内侍问问,可仔细想,又怕这一来着了行迹。 正在踌躇间,却听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那声音又促又急,倒像是在小步疾奔,只是听着便知不是他。 可这来的又会是谁呢? 她心中疑惑,但转念又想,或许是哪处宫里的奴婢恰好路过,自己这一惊一乍的,可真是枉费了这些年来修佛的心性。 然而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像是正冲这里来的。 高暧不由心头一紧。 她特意选择这处回廊,便是因它僻静,莫非真的有什么人误打误撞地过来了? 转眼间,一名身穿青布贴里的小内侍便从廊头转了出来。 举目望见她,当即加快步子,一溜烟的来到身边,拂尘轻卷,搭在臂弯处,躬身行礼道:“奴婢拜见公主殿下。督主大人身有要事,恐公主殿下久候,特让奴婢来传个话,请公主移驾别处相见。” 高暧原先还预备好了说辞,没料到他却自称是徐少卿派来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些疑虑,只怕有什么不妥。 却见那小内侍说完,又从袖管里摸出一张字条,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她接过来,取开一瞧,上面写着“液池相见”四个字,仔细端详之下,果然是他的字迹无疑。 可她仍有些不敢轻信,于是便问:“徐厂臣如今在何处?有什么要事在办?” 那内侍应道:“回公主话,督主大人今早一出清宁宫,便即刻前往司礼监了,奴婢也不知是什么事,只吩咐来请公主移驾。” 高暧抿唇想了想,心说或许他真的脱不开身,又怕自己在这里等得心焦,别生枝节,所以才叫人来知会一声。 可以徐少卿这般精明的人,明明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隐秘事,怎么会叫旁人知晓呢? 她不免仍是心中疑惑,可想想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沉吟片刻后,便道:“那好,你在前引路吧。” “是,公主请随奴婢来。” 那小内侍躬身应命,抬手一引,迈着细碎的步子,当先便走。 高暧起身,随他而行,却堕后几步,刻意保持距离。 那小内侍领着她出了回廊,转入另一条宫巷,经侧门进入御花园,一路并没什么异状。 两人沿着鱼鳞卵石铺就的园路转了几转,又折向东北,约莫盏茶时分,便出了那片林子。 眼前霍然开朗,但见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之前虽然也曾远远的看过,但感觉却不曾如此真切过。 那内侍领着她拾级而上,来到一处背靠山岩的亲水亭榭。 这里地方僻静,隔着开阔的液池湖面与园中各处遥遥相望,只有来时那片密密的林子相通,真可说是极其隐秘,若不是刻意寻找,真的很难发现,只是却仍不见徐少卿的人影。 “徐厂臣究竟人在何处?”高暧忍不住又问。 那内侍躬身道:“回公主话,督主大人只叫奴婢领公主到这里,别的没说,想是司礼监公务繁忙,还未抽出身来,也说不定这会子已在路上了。公主且宽心等一等,奴婢在旁伺候着。” 她没再言语,默然挨到檐下的美人靠上,坐了片刻,一时念着弟弟的安危,一时又盼着快些见到徐少卿,心中烦乱以极。 那小内侍近前谄声道:“公主稍坐,待奴婢去端些茶点来可好?” “不必了。”她随口答着。 “那……奴婢便再替公主去司礼监传个信儿?”那小内侍察言观色,跟着又问了一句。 高暧这次没言声,只摆了摆手,起身信步走到另一端的廊柱边,凭栏远眺,但见远山碧波,天高水淡,美不胜收,观之令人心驰忘倦。 可也不知怎么地,她此刻只觉莫名怅然。 日头正高,阳光融融暖暖地穿过淡薄的云层,茫茫苍苍地洒下来,倾入百顷碧波中,在湖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抬起手,想在额前搭个“凉棚”遮一遮。 才刚挨到额角,脑中却突然一阵眩晕。 她以为是乍见强光之故,便闭眼定了定神,谁知那种眩晕感竟愈来愈凶,渐渐地开始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同在云雾中,脚上也像踩了棉花,软软地站不住。 莫非又是中了暑气? 高暧一手扶着廊柱,一手下探,去摸护栏,不想却探了个空,身子猛地倾倒,便向前栽了下去…… 第41章 斜日落 午后。 盛烈的日光正自酣畅的吐息着,四下里依旧没有半分风息,连檐下廊灯的垂穗也纹丝不动,仿佛这殿宇楼阁间的一切都凝固了。 清宁宫前,那顶枣红色的锦缎轿子仍停在石阶下,像生了根似的。 徐少卿立在轿窗旁,颀长的身子半躬着,神色恭敬,但低垂的眼眸中却掩不住那一丝焦虑。 “……所以么,哎,这个……卿儿,方才我说到何处了?” 轿中的司礼监掌印焦芳屈着枯槁的手指,轻敲着额角,脸上那“千沟万壑”纠蹙着,透出几分诡异狰狞的味道。 徐少卿翻眼瞧了瞧,暗自屏着气,平缓地应道:“干爹说,西城剪子坊有处淮扬盐商在京的别院,甚是壮阔……” “哦,对!正是,正是。这人老了,记心便越来越差,还真是不中用咯。” 焦芳连连点头叹气,跟着又半眯眼笑道:“听说那宅子前后九进,光厅堂便有十数间之多,有的竟能宴下百席,后苑花园还有莲池石舫。那气派,啧,啧!更难得的是,传了七八代人,院墙用的秦砖竟还一块不少。唉,那些盐商只要运几批粮去边镇,再交些课金便能换取持引入纲,便可豪奢极欲,富埒王侯。像咱们这样伺候天家一辈子,任劳任怨的人,反倒落得清淡,呵……” 他言罢,连声嗟叹,不平中还带着几分悠然神往的样子。 徐少卿眉间微蹙,面上却微笑道:“若是干爹喜欢,那儿子这便吩咐下去,着人即刻盘买过来,供干爹颐养之用。” 焦芳唇角一抬,摆手道:“不必,不必,干爹这把老骨头还能消受几年,用得着那般好宅子?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你千万莫往心里头记。咱们做奴婢的谨言慎行那是本分,若心思全放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只怕再硬的命也不够消磨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卿儿你在京里却连个家也没有,干爹瞧着心里头也是不忍。从前就不提了,现下你权领司礼监,又兼着东厂提督,身份大不相同,若没个府邸,着实不像样儿,我倒觉得也不必过分拘泥小节。只要不至让人抓了把柄,真瞧着哪处宅院尚可入眼的,便索性置下了,再添些人服侍着,早晚有个地方念着,这心里头也舒坦。” 徐少卿沉着气听完,待要答话,眼角却猛然扫到一名内侍正从殿廊下急匆匆地快步奔过,正朝清宁宫正门而去。 他心头微惊,忽然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目光随之而动,见那人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口,竟像是忘了规矩似的,硬生生便要往里闯。 旁边的人自然立即将他拦住,问其原由。 那内侍喘着粗气,火急火燎地叫着,两下里一哄,争闹声登时传到廊前阶下…… 徐少卿宛如被重锤猛击,身子也不由得一颤,霍然侧头望了过去。 但他定力极好,随即又转了回来,心中虽如虫蚁咬噬一般,但却仍垂首立在轿旁纹丝不动,面上也是风轻云淡,不见分毫变色。 焦芳干瘪的唇角抖抖地向上翘了翘,跟着也面色讶然的探头向外张望,皱眉道:“这些个小猴崽子,怎的越来越没规矩了?在太后寝宫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卿儿,你去瞧瞧是何事。” …… 皇城西南。 徐少卿曳撒攒动,大步流星,疾风似的穿过武英门,直入正殿。 两旁的内侍见他面如凝霜,眉间深锁,纷纷垂首而立,只叫了声“督主”,便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了。 他径直到内堂隔间门外才停下脚步,由近侍通传后,便整了整衣冠,跨步入内。 显德帝高旭正站在御案后,手提一支关东辽毫在熟绢上缓缓运着笔,面色却也是沉郁郁的,不见半分喜色。 “臣徐少卿,拜见陛下。” “徐卿不必多礼,近前说话便是。” 徐少卿也不多言,称谢起身,来到御案旁,目光垂着二尺熟绢,见那上面只工笔勾了个大概,但仍能瞧出画得是三人合抱,促膝相接,含笑互偎,俨然一团和气。 “皇妹的事,朕方才已听说了,究竟怎么回事?”高旭口中问着,并没抬头。 徐少卿应道:“回陛下,据说公主午时在液池水榭中闲坐,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足落水……” “方才来报,也是这般说。朕就奇怪了,她闲来无事,一个人跑去液池边做什么?莫不是近来又受了什么委屈,一时化解不开,便欲轻生?” 高旭眼中带着疑惑,又觉这个妹妹自小修佛,该当心胸宽阔,不似那种气量狭窄之人,想想便觉荒诞,便摇了摇头。 “陛下,臣以为这其中另有因由。” 高旭脸上一顿,抬起头来问:“什么因由?” 徐少卿微微躬身,面上带着些迟疑:“这……臣不敢说。” “此时又无旁人在,你只管直言便是了。” “是,不过……兹事体大,臣也只是猜测,并不敢实有所指。公主这次落水事出蹊跷,臣以为绝不是偶然,更不是她本欲轻生,而是有人故意所为,欲致公主于死地。” 高旭闻言惊道:“不会的吧,她回宫也才数月,各处怕连见也没见过几面,会与谁生了冤仇?就算母后对她不喜,可也不至要这般吧?” 徐少卿下意识地朝窗门处瞥了瞥,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自然不至对公主如此,但旁人便不尽然了。” “旁人?是谁?”高旭愕然问道。 “回陛下,臣方才也说只是猜测,并非实有所指。但据臣所查,公主似是被人引去液池边的。” “是什么人?找到了么?” 徐少卿轻轻摇头:“没有,但在液池边的林中发现一具内侍尸首,但脸上已被火灼了,面目全非,腰间牙牌也不见踪影,若想知其身份,除非在各宫各监逐一排查,别无他法。” 高旭听完,垂首愣了半晌,似在沉思,又似在踌躇,最后叹声道:“徐卿,这事便放在一边,先不必追究了。朕方才已命人传了太医前往北五所,索性你也过去,替朕瞧瞧皇妹。” 言罢,随手将那支关东辽毫丢在青玉笔架上,似是已对作画意兴索然。 徐少卿躬身应了声“是”,抬眼瞧瞧,却又道:“陛下,能否容臣再从御药局中选一名医官随行?” 高旭愣了一下,随即便知其意,点头道:“这等小事无须问朕,你便自己看着做主好了。” 徐少卿领命而去,却步出了阁子,才一转身,面上便又冰封似的寒了下来。 一路到了武英殿外,立刻便有人上前撑起遮阳伞。 “平远侯眼下在何处?” “回督主,已回清宁宫去了。” “去,着人查清楚,他为何当时也在那处液池水榭近旁。” “是。” “还有,立刻暗中排查各宫各监人手,十日之内,务必把那死人身份翻出来,一经查实,立刻来报我。” “是。” “等等,叫御药局速派人去北五所候着,若本督到时人还没到,便不用去了,自往内官监领板子吧。” 他吩咐完,脚下步子立刻快了起来,领着几名内侍沿路向北,穿街过巷,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北五所。 头所门头下,冯正面色忧急,带着几个人迎在门口,旁边还有一名身着绿色黄鹂补服的御医垂首候立。 他这时便缓下了步子,见冯正趋步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干爹。” “公主情况如何?” 冯正带着几分哭腔道:“回干爹话,快一个时辰了,主子仍未醒来,眼下还躺着。” “太医院的人呢?” “在里头,已诊过脉,眼下正开方子,预备去尚药局拿药呢。” 徐少卿“嗯”了声,几步来到门口,对那御医道:“本督奉旨前来探视,特命你为公主问诊,可仔细瞧清楚,莫出了岔子。” 那御医躬身应命。 他不再多言,由冯正引着来到后院,见那先到的太医院御医正欲离去,两名内侍在旁随从相送,便顿住步子朝身后使了个眼色。 冯正立即会意,领着身旁的御药局御医径直进了寝殿。 见又有人来问诊,那太医院御医不禁一愕,随即近前行礼道:“下官拜见厂督大人。” “奉陛下旨意问你,公主殿下情况如何?” “回厂督大人,公主不过落水受惊,身子侵了些阴寒之气,无甚大碍,只要服几副药,好生休养调理,不日便可痊愈。” 徐少卿垂睨着他,眸中寒光一敛,便点头道:“既如此,本督自会向陛下回旨,你去吧。” 那御医赶忙称谢而去。 他吁口气,强压着心头的冲动,直直地立在原地,目光定在不远处那扇半启的雕花轩窗上,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子,殿门复又被推开,那御药局御医匆匆出来,趋步上前。 “厂督大人,下官已替公主诊过了。” “如何?” “回厂督大人,公主脉象初探倒是平稳,实则滑乱无章,似实而虚,双瞳迟散,面有青色,当是毒斜外侵,犯入血脉,才致昏迷不醒。” 徐少卿唇角一坠,玉白的脸上微微抽动着,咬牙问:“确实么?” “千真万确。” 第42章 胧帐下 院落阒静。 望着那冷凛的眸中寒意愈聚愈甚,所有人的心都不由悬了起来。 “救治之法已定下了么?”徐少卿冷不防地又问。 “呃,这……这个……” 那御医打了个寒噤,嘴上嗫嚅起来。 “本督是奉旨问话,你据实说便了。” “是……公主身中之毒极其特异,卑职方才也没瞧出个究竟来。须得先确知所中是何等毒物,才能找出破解之法,只怕……只怕是要大费些周章……” 那御医说到这里,见徐少卿双眉忽的一拧,吓得赶忙闭了嘴。 院内静寂寂的,又是一阵默然无声。 “公主那头人还没醒,你这里却连句准话都没有,让本督回去如何面圣陈奏?宫里每年好好的俸禄养着你们,真到了裉节儿上,竟都是这副德性。” “卑职无能,卑职无能,请厂公大人恕罪。” 那御医伏地跪倒,浑身冷汗淋漓。 徐少卿玉白的脸上僵僵一笑,像只是轻轻牵动了一下。 “方才早说了,本督是奉旨而来,又不是单单要为难你,瞎跪个什么劲儿,起来!你速回御药局,再叫几个人来用心瞧瞧,今晚连夜会诊,翻查档库内历朝脉案藏书,务必拿个准话出来。” 言罢,随手朝旁边的偏殿一指:“本督哪也不去,便在这里等信儿。” 那御医满面青白,战战兢兢快步去了。 徐少卿叹了口气:“本督有些头疼,你们在外头候着,不必跟来。”说着便抬步朝一旁的偏殿走去。 身后几名内侍应了,垂首立在原地。 冯正趋步跟在后面,进了门,扶他在案旁的圈椅上坐了。 “干爹稍坐,待儿子奉茶来。” 他臂肘支在案上,纤长的手指揪弄着眉心,随即带着些疲惫道轻轻一摆。 “那……待儿子替干爹松松筋骨。” “罢了,我这里不用伺候,你到外头盯着,莫叫人来扰我。” 冯正翻眼瞧瞧,赶忙应声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在内。 房门刚闭,他玉白的五指便随即撤开,那双眸子已然亮了,不见半分倦色。 霍的起身,几步来到窗前向外望。 只见那与宫墙相隔不过七八尺的窄巷中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 他再无犹豫,轻提曳撒,翻窗而出,足尖点在那青泥蓬草的地上,悄无声息地向前蹿行,竟不留半点痕迹。 须臾间,绕过转角处,不几步便到了寝殿正后。 那扇小窗半启着,隐约可见里面粉黄薄纱的绣帐。 徐少卿怔怔的立着,那颗心却如汤煮一般,跳腾的厉害,手脚微微发颤,连自己都不由吃惊。 宫苑森森,心机深沉的人不在少数,可偏偏是他一步步登上司礼监和东厂的高位,靠的就是一副生就的沉稳性子,处事泰然,从容不迫。 可如今站在这窗下,那心头却已是砰然麻乱,竟有些沉不下来。 他吁了口气,免自定了定神,纵身越窗而入,轻柔的落在地上。 翠儿满面泪痕,正在绣榻前伺候,听到背后风响,吓得一跳,转头见是他,不由惊道:“厂公大人,你……” 话刚出口,便即醒悟,慌忙掩住口,朝外面张了张,见他缓步近前,立在旁边蹲身行礼,却不敢出声。 “本督帮公主瞧瞧脉,你先下去吧。” 厂公大人居然也会把脉? 翠儿愕然看了看他,赶忙又垂下了头,心头疑惑,却也不敢违拗。 应了声“是”,便起身将殿内的窗子都掩了,这才却步退到外间。 明纱帐幕下,寝殿的主人静静地仰卧在丝帛衾被中,四下里飘散着檀香的余韵,让人一踏入其中便心思静谧。 自从站定后,徐少卿的目光便定在她的脸上,没再游疑过。 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阖着,本来已有些明艳的唇腮间,此刻又不见了血色。但眉宇间却仍是一片淡然,仿佛身处如此生死大限之中,仍不见那种惶惶不安的忧急。 一如旁边台上那尊观音玉像,在窗口日光的透映下,莹着柔润圣洁的光。 也不知怎的,望着望着,他那颗心竟像是定了下来,不似之前那般惴惴了。 撩着曳撒下摆,坐到榻边,轻轻将那绣衾掀起少许,探到那只柔荑般的纤手,搭在脉间,目光仍凝视着那张如在沉睡的俏脸,望她气色。 脉象沉滑,似是平稳,实则虚实不定,印堂间隐隐有一抹暗色,与那御医所言果然全无二致,果然是外毒侵体之相。 他眉间重又蹙了蹙,收回搭在脉上的手,索性将那衾被揭了开来。 高暧此刻是一身素白的中衣,几缕青丝散在肩头,明荦淡然,瞧着竟与她面色浑然相合。 徐少卿定定神,伸手轻轻扯开她领口,仔细瞧那颈间,但见白净细腻,并没什么异状。 他沉着眼,继续拈着领口向边上扯,渐渐露出那骨纤形削的肩头,美人骨上一朵指盖大小的山茶花文绣缀在那里,嫣然而娇,煞是可爱。 记得当初从阳苴城返回的路上,他还曾以这个为由头逗她,实则并没什么别的念头,如今不想竟真的见到了。 他不觉喉间有些发干,但念着情势紧急,急忙收摄心神,却忽然见她一双秀眉不知何时竟凝了起来,像是身上苦楚难耐,又像是昏迷中仍觉他此举不妥,下意识的暗暗抗拒。 徐少卿挑唇笑了笑,没去管她,屏气凝神,检视她肩头,却也没什么蹊跷的地方。 他越来越是奇怪,索性将她周身要穴之处都细细查探了一遍,结果仍是不见任何异样之处。 如此看来,这毒并非外伤所致,难道竟是…… 一念及此,不由心惊,沉吟片刻,帮她整了衣衫,伸手拉过衾被盖好,却没起身,自顾自的坐在榻边发愣,心头又开始烦乱不堪,揪着那曳撒的下摆团在手里,揉得浸湿。 此时日头渐斜,天光慢慢开始泛黄。 殿内似是暗了不少,但还没到掌灯的时候。 薄暮初晦,半昏半明,被那粉黄的纱帐一衬,依稀望着竟有些暧昧之意。 徐少卿瞧着那张虽在病中,但却同样娇美难言的脸,心头微动,蓦地里生出一股憧憬,但随即又按下了。 她在庵堂里冷冷清清,孤寂了十几年,若然这次真的走了,临了便也仍是个冷冷清清。 他脸上有些沉,慢慢伸过手去,想抚一抚她额前的碎发。 就在指尖将要碰触的那一刻,外面却忽然脚步声起,冯正的声音随即高叫道:“且慢,你等稍候,待咱家去禀报督主大人。” 徐少卿抿唇一叹,又替她拢了拢被子,返身越后窗而出,仍走原路,眨眼间便返回了偏殿。 外头断断的传来叩门声,他整一整衣袍,端坐在圈椅中,应了声:“进来。” 冯正推门而入,捧着茶近前奉上:“儿子不恭,搅扰干爹。外头御药局的人来了,干爹看……” “叫他们进去吧,回头若须用药,你也盯着些,莫出了什么岔子。”他吩咐着,接过来喝了一口。 “是。” 冯正答应着,跟着又凑近些,低声道:“干爹,方才有番役来报,儿子替收了,专等干爹来拆看。” 言罢,便从袖管中摸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放在案上,便返身退了出去。 徐少卿拿起那笺子瞧了瞧,上头没封火漆,不像是什么要紧文书,于是随手撕开,取信只瞧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凛,不待看完,身子便猛地从椅中站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 入夜。 月上梢头,天地间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徐少卿换了套青色行衣,头束网巾,站在巷子里,眼望着对面那座破旧不堪,但却不断有车马驻足,人流出入的门楼默然不语。 虽说早已净了街,可有些地方总是闲不住的。 静观片刻,便领着那名同样作便装打扮的东厂档头出了巷子,一路穿街而过,径至那门楼下。 甫一进门,眼前便豁然开朗,但见那厅堂之内屋宇壮阔,楼上楼下食客盈门,喧闹不已。 他不由勾唇笑笑,大夏礼制森严,京师民家商家一律不准外饰奢华,这里却“深解其意”,另辟蹊径,外头依足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里面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竟连宫中的寻常殿宇似也颇有不如,所谓京师最好的酒肆果然名不虚传。 一名跑堂的店伴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前来,面带歉意的堆笑道:“呦,二位爷来的真是不巧,今儿个生意太旺,楼上雅间都坐满了,二位瞧着是不是就楼下厅里……” 他话未说完,便见其中一人斜睨着自己发笑,跟着轻轻掀起衣角,露出半片象牙腰牌。 “把招子放亮点儿,留着擤鼻涕用的?” 那店伴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颤抖着陪笑道:“是,是,小……小人这对眼珠子真是擤鼻涕用的,几位官爷千万恕罪,恕罪!” “罢了,别难为他,上去瞧瞧人到了没有。” 那店伴本已魂不附体,一听这话便如蒙大赦,赶忙唯唯连声,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身后那名档头随即领命上楼而去,不片刻又转了回来,立在廊柱间不着形迹的打了个眼色。 徐少卿点点头,抬步不紧不慢的上得楼来,由那档头引着,来到东厢尽头一处雅间,对那抬铭上横写的“莲香居”三个字望了望,便退门而入。 阁间不大,但同样奢华,正中的桌子上已铺下了席面,不远处果然有个身穿浅色鹤氅的人立在窗边,面上满是焦急之色,信目远眺,不知在望些什么。 那人听到推门声,霍然回头,先是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但见来人虽是丰神玉貌,一副书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骨子里溢出的那股凌厉之气,令人望之生寒,赶忙几步迎到面前,拱手道:“在下等候徐公公多时,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他抿唇一笑,冷然道:“平远侯客气了,说起来,本督也算等候阁下多时呢。” 第43章 君影香 等候多时? 若在平常,这般“惦记”的话听在耳中,定然是不寒而栗。 东厂侦缉天下,刑狱更是令人闻之色变,被他们盯上,这条命十成便算去了九成,尤其是这话还出自东厂提督之口,胆子小些的,恐怕一早便吓得三魂出窍,心胆俱裂了。 顾孝伦心里知道,眼下情势不同,对方也并非真有这个意思,但饶是如此,仍让他身上暗自一寒,当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席间一比手:“徐公公说笑了,本侯今晚略备酒宴,还请赏光稍坐。” 徐少卿把眼盯着他,心下也自筹算。 东厂办事向来不问身份,可也不是无所顾忌。 如今太后当朝,外戚顾氏颇有几分势力,这平远侯是太后亲侄儿,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位,说是顾家的命、根、子也毫不为过,自己行事还需讲些分寸才好。 他微一拱手,还了个礼,近前道声“请”,便和顾孝伦两下里坐了,跟着举杯敬道:“侯爷是朝中贵戚,本督素来敬重,不过眼下事出紧急,侯爷遑夜约见,想必也是为此,所以还请长话短说,据实相告。”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顾孝伦听他这般说,赶忙也将手中那酒干了,搁下杯子,点头道:“徐公公所言极是,时间紧迫,早一刻便多几分成算,本侯就不绕圈子了。” 他稍顿了一下,便接着道:“日间本侯在御花园液池畔游逛时,偶然看到云和公主由一名内侍引着匆匆而行,神色忧急,不知要去哪里。本侯心中疑惑,便没有贸然上前见礼,却又觉得事出蹊跷,跟着走了几步,便见他们去了液池边的一处水榭。本侯正暗中觉得不妥,就见公主扶柱而立,也不知怎的,忽然翻身向下,落入液池中。” 徐少卿一直不动声色的听着,这时忽然插口问:“侯爷可曾看清那奴婢的样貌了么?” 顾孝伦摇头道:“当时事出突然,隔得又远,只能瞧出年岁不大,其余就不知晓了。本侯只见那内侍并不理会,转身便走,想去追赶已来不及了,况且那时公主已然落水,急需施救,只能先顾一头,终究叫他逃了。” 言罢,扼腕叹了一声,又继续道:“不瞒徐公公说,本侯家学识得些医理,这些年来云游四方,也算有些见识。当时在那水榭的廊柱间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便知其中含毒,想必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特意引公主到那里,再加上天气炎热,只要坐卧时稍一碰触,便可能身中其毒。当时我未及细想,过后寻思了半日,那香气像是西域所产的一种奇花,花开时白如绢纱,状似驼铃,因其美丽,倍受西域人推崇,奉为圣花,非是达官贵人,等闲求不到一株。但其花捣碎后汁液却剧毒无比,咱们大夏边境的商人都管它叫噬魂香。” 徐少卿身子微微探前,双目直视他问:“既如此,侯爷可知此毒如何解法?” “本侯在西域也只是听说,并没亲见谁中过此毒,又如何解救。” 顾孝伦寂然摇了摇头,忽然脸色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压低声音道:“眼下公主情势危急,本侯也就不再讳言了。我记得太后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来的噬魂香,或许……或许因其有毒,随贡附有解药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徐少卿像在自言自语,狐眸一亮,闪着些异样的光。 “徐公公,你?”顾孝伦皱眉一愣。 “没什么,侯爷可还想起些别的么?” “这个倒没有,其实本侯也只是猜测,未见得便真的有解药,但那几株花总是有的,若是让御医见了,兴许也能找出法子来,只是眼见已经过了半日,这时候……” “既是这般,那就多谢侯爷示知,本督告辞了。” 徐少卿应了一句,双手抱拳拱了拱,便起身离席。 “徐公公。” 顾孝伦却也站了起来,忽然开口叫住他。 “侯爷还有事么?”徐少卿并不转身,只回过头来,面上平静如水,不起半分波澜,语声中却不自觉的带着些许凛冽之感。 顾孝伦嚅着唇,似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道了声“徐公公走好”,便没再多言。 出了雅间,候在外面的档头立即迎上前来。 “有事报么?” “回督主话,是,方才有人来报,宫中又出了事,淳安县君柳盈盈晚间忽然昏倒,不省人事,经御医诊查,乃是中了剧毒,脉象症状与云和公主一般无二。” 他脸上一滞:“人在哪里中的毒?” “回督主话,是……清宁宫。” “呵,知道了。本督要进宫面圣,你吩咐下去,翻查历年西域贡品单目,找出西域噬魂香何时入贡进宫,是否附有解药。再让御药局连夜查清此物毒性,与云和公主和淳安县君所中之毒照验清楚,若贡品中无解药,便立即找出化解之法。” “是。” “另外,再多派些人在北五所暗防,凡遇可疑人等靠近,一律拿下。” 他说话时脚下不停,穿过回廊,一溜步的下了楼。 出了酒肆,那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则经由便门回到宫中,径奔武英殿。 夜已深沉。 内室阁间,青铜鎏金的镂尊长灯依旧亮着,烛火摇曳,将御案上那副仍未完成的工笔图画映得有些散乱。 显德帝高旭立在案旁,拈毫在那熟绢上晕染了几下,片刻间却又停了手,摇头搁下笔,坐倒在榻上,向后一靠,自言自语地轻叹道:“一团和气……唉,为何不能一团和气呢……” 内侍走入,趋步近前:“陛下,徐秉笔在外间,说有要事求见。” 顿了顿,又道:“天晚了,要不……奴婢去回一声,说陛下已歇了,请徐秉笔明儿再来?” “朕睡不着,让他进来吧。”高旭阖着双目,抬手捏了捏眉间。 即便身子不累,心却早已疲了。 那内侍不敢多言,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徐少卿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眼中也带着一丝沉窒的倦色,可融在骨子里的干练劲儿却仍让那副颀长的身板绷得笔直。 “徐卿不必多礼了,近前说话吧。” 他刚要行礼,便见高旭摆了摆手。 “谢陛下。” 他稍一躬身,抬步绕到软榻近旁,低声道:“云和公主落水一事,臣已查到些线索。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人蓄意下毒所致。” “下毒?” 高旭身子一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悚然惊问:“何人下毒?现下已解了么?” 徐少卿微微摇头,沉色道:“回陛下,据平远侯所言,此毒乃是西域所产奇花——噬魂香之毒,中原罕见,臣已命御药局查阅档案典籍,务求找出解毒之法,至于这下毒之人,目下还未有定论。” “平远侯?他与此事有何关系?”高旭奇道。 “回陛下,今日公主落水,正是平远侯所救,噬魂香之毒也是由他辨出。陛下当也听过奏报,今晚淳安县君也突然昏厥不醒,其中毒症状与云和公主全然一样,只要两下里照验清楚,便可确知他所言不假。” 徐少卿说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臣还从平远侯那里听说,清宁宫中便有几株西域进贡的噬魂香。” 高旭闻言,身子又是一悚,转头看着他,喃喃惊道:“什么?你是说母后她……” 徐少卿抬手一拱:“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那几株花乃是贡品,以作赏玩之用,虽然养在清宁宫中,太后娘娘对其却也未必了然知情。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高旭垂着眼,面露难色,沉吟好半晌,似是也没什么主意,于是叹声问:“徐卿,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徐少卿正待要回话,内侍忽又匆匆奔入,却是满面喜色,近前伏地报道:“禀陛下,云和公主与淳安县君方才用过药后,已醒了过来,据御医奏说,已无大碍了。” 高旭先是一愣,沉郁的面色随即舒展开来,待那内侍退下后,抚胸长叹一声:“谢天谢地,好歹没出什么大事。徐卿,既是皇妹与县君已无大碍了,朕瞧此事便不必深究了,你莫辞辛劳,现下便去北五所瞧瞧,明日再来回朕。唉,今晚终于能睡得安稳了。” 徐少卿躬身退了出去,心中澎澎涌动,催着脚步如飞,但脸上依旧淡淡的,没见多少喜色。 不必深究,自然有不必深究的道理。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最终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眼下这样或许已是万幸。 径至北五所,那里灯火通明。 御医观了药效,刚走不久,冯正没敢歇息,正领着阖院的奴婢伺候着。 徐少卿让随行掌灯的内侍候在外头,由冯正引着进了寝殿内室,就见那薄纱帐幕下,高暧正倚着蚕丝软囊,面上带着几分重病初愈的憔悴,翠儿立在旁边,端碗一勺勺喂着汤水。 她见他进来,先是怔了怔,随即抿唇嫣然一笑。 他几步来到榻旁,从翠儿手中拿过汤碗。 “你先下去吧,本督来服侍公主。” 第44章 夜正浓 高暧本来昏沉沉的,那时的情形已记不大清了,但见众人来来往往,忙得团团转的架势,心中也有几分明白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后怕之余,见他来了,不免又是宽慰,又是欣喜。 可他一进门便夺了碗,说要服侍自己,不知怎的浑身就紧了起来,偏偏翠儿那丫头又去得快,蹲身行个礼便落荒似的退到了外间,更让她有些无措。 徐少卿却也有些愣。 这大半日,他马不停蹄,几乎片刻也没闲着,虽说是没听什么吵吵嚷嚷,脑中心中却都是乱糟糟的,可这时见了她,那牵挂的肚肠便像有了着落,心头忽然便沉静下来了。 他没言声,撩撩袍子,托着碗挨到床沿上坐了。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蠕着身子朝里躲,但毕竟气正虚着,勉强挪了寸许就没了力气。 他却似浑然未觉,又向里靠了靠,腿半架在床榻上,像是才算坐安稳了,隔着曳撒和软衾与她挨在一起。 高暧登时急了起来,虽说之前甚至曾被他拥过,可现下是在榻上,这般贴近着实让人心慌。 “公主莫动,这身上的毒才刚解了,暂且不宜进膳,臣先服侍公主用些汤水,润润肠胃。” 他说着便在碗中舀了一匙,贴唇试了下温热,又吹吹凉,这才送到她嘴边。 她微微侧头垂着眼,咬唇低声道:“有劳厂臣,我方才已喝了不少,厂臣先放着吧。” 眼瞧着将将是个满碗,这么却成了喝了不少? 这温吞的小性子不过“安静”了半日,才醒来竟学会扯谎了。 徐少卿望着她,眉间揪了个疙瘩。 “公主这般说,是嫌臣手脚不周,比不得那个叫翠儿的丫头,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叫臣服侍?” “不,不……得蒙厂臣不弃,诚心待我,这次又救下了我的性命,我……我怎会嫌弃厂臣?这话听着叫人好生不安。” 她急生生的辩着,却没敢瞧他。 这次又救了她的性命? 徐少卿挑挑眉,知道其中有些误会,瞧着也没人与她说知,他心下坦然,索性也不说破。 “臣是奴婢,对主子赤心不二乃是本分。臣心里敬重公主,更将公主视作家人,但似方才那般言语,才真叫臣寒心惶恐。” 一面摆着主子奴婢的大道理,一面却大喇喇的攀扯什么家人,明着暗着更是没规没矩,不知占了她多少便宜。 暗说日子也不算短了,对着他这副得寸进尺的模样早该惯了才对,可高暧在这上头竟也是个迟性,每每遇上仍是被惹得心慌意乱,立时败下阵来。 她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他,却见那汤匙又送了过来,没奈何,只好轻起樱唇,张口喝了。 徐少卿目不斜视,面上一本正经,拈着汤匙次第送过去,片刻间便喂了大半碗。 高暧却是暗自心头砰跳,怎么也定不下,一勺勺的喝着,全没尝出个滋味来,蓦地里咽得快了些,喉间一激,登时咳嗽起来。 “是臣疏忽,喂得快了。” 他嘴上告罪,抬袖就去帮她抹拭唇边颌下溅出的汤水。 “厂臣不必……” 她话刚出口,却发觉那只手竟忽然抚上自己脸颊,顿在那里不动了。 “厂臣,你……”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逾礼,促然惊呼,不由竟呆住了。 “公主怎么了?敢是觉得哪里不适么?” 徐少卿不着形迹的收回手,只留她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没……没有。”高暧面色潮红,声如细蚊。 定了定神才把眼斜觑,见他神色如常,没半点变化,暗地里也自疑了。 莫非刚才那只是无意间的一触,实则是自己想多了? 见他重又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着,赶忙抬手摆了摆:“我已喝得足了,厂臣且放着吧。” 他也没勉强,随手将汤碗往妆台上一搁,并不起身,也不言语,仍旧挨着她坐在榻边。 她心头忐忑,却也不敢出声,那手微颤着,垂眼靠在软囊上发愣。 若是两下里有话说倒还好,这般寂寂的,心思落在那处,反而真真让人难捱。 高暧只觉彼此相贴的地方被焐得越来越热,那股微妙之感隔着被衾渐渐发酵,烘得整个人都红烫了起来…… 一想到他定然也是如此,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主才刚解了毒,正该早些歇息,臣原不该打挠这许久,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还望公主见谅。” 她不意他忽然开口,说得还是正经话,愕然抬头望,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俏脸不禁一窘,应声道:“厂臣有话请说,不必告罪。” 徐少卿看着她,只见因局促而生的红晕如胭脂般晕在那苍白的小脸上,凭空增添了几分颜色,娇美之余缺也掩不住那份带着病容的憔悴,像是因这一回,将许久积淀的些许元气都耗去了。 他暗暗一叹,正色道:“这次公主能得脱大难,实再是不幸中的万幸。臣原本还曾向公主夸下海口,说什么定会护持周全,如今瞧着,实在有些托大了。” 高暧听他忽然说起这话,不禁颦起眉来。 “厂臣如何这般说?是我自己只顾着心急,又没见识,才勿信了人言,以至酿成此祸,又与厂臣何干?” 她顿了顿,似是被什么袭上心头,面带忧惧问:“前时厂臣曾说,当年那杀人凶徒尚留在宫中,这次……敢就是此人么?” 徐少卿先是别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捋着曳撒下摆,跟着不紧不慢道:“此事只怕另有牵连,臣目下还在查,公主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况且臣也说过莫再理会,就请公主不必再问了。臣的意思是,此次虽是累及公主伤了万金之体,但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她凝眉望着他,愕然不解。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住些声息问:“公主可还记得,臣曾经谏言过,请公主尽早离开京师么?” “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难料,眼下或许便是个机会,只是不知公主可愿听臣安排?” 高暧闻言,心头登时又怦然起来。 这次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她对这大夏宫廷已不存半点幻想,若能就此离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他呢? 离了这里,他们还能像这般相见么? 高暧忽然发觉,对他的那一丝牵挂早已结缠为茧,笼在心头,剪不断,抽不清,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想到这里,不禁幽幽一叹。 “公主为何叹气?莫非舍不得离宫么?” 她听他这么问,咬了咬唇,心中好像憋着一口气,难受得不行,终究还是忍住没问,低眉掩去那片愁色。 “厂臣误会了,宫里我本就不惯,又怎会舍不得?只是……嗯,猛然听起这么说,一时没转过来罢了。再说,我在宫中相熟的,也就只有厂臣,厂臣如何安排,我便如何做就是了。” 徐少卿似是从中瞧出了什么,却也没说破,点头道:“既是公主这般说,臣便好放心行事了。” 说着俯过头去,对她低声耳语。 高暧一一应着。 堪堪说完,他长身而起,双手一拱:“天晚了,请公主及早安歇,待明日得闲时,臣自会再来。” 他这一转身要走,高暧忽然竟害怕起来。 方才还觉得这般贴近很是不妥,这会儿却没来由的发空,恍然间竟有些舍不得。 心中六神无主的寻思着,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闻言重又回到床榻前。 “公主唤臣有何吩咐?” 她能有什么吩咐?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踌躇半晌,只好道:“我有些心慌,厂臣若无甚要紧事,可能再多留片刻么?” 话刚出口,自家便吓了一跳。 夜深人静的,自己却出言留他,这算做怎么一回事? 可话也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了,只恨不能羞得把脸埋在被中,哪敢再去看他。 徐少卿瞧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唇角终于弯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是如此,那臣便遵从公主吩咐再留一留。” 他敛了笑,又跟着道:“不若这样吧,索性便由臣读几段佛经,待公主睡了再走。” 佛经? 她像是听到一见破天荒的事情。 蓦地抬起头来,便见他已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蓝封册子。再仔细瞧瞧,忽觉有些眼熟,正是回赠给他的那本《大佛顶首楞严经》。 她讶然一惊,见那册子上折痕毛脚殷然,显是常常翻看所致,不禁问道:“厂臣一直把这经卷带在身上么?” “是,公主亲手授经,命臣修身养性,岂敢不遵?自然要卷不离身,勤加诵读,方不负公主一片心意。” 他面上答得恭顺,眼角却蕴笑觑她反应。 高暧早羞红了脸,不自禁的又垂下头去,可偏偏心中却漾着一种别样的欢喜之情。 徐少卿也不多言,重又坐回榻上,却没再与她挨近。 托着那蓝封册子,用纤长的手指揭开,轻启薄唇,念诵起来。 沉冷的语声似吟似唱,初闻有些怪,但很快又觉空灵至净,不含半分杂念,倒也颇与经中之意相合。 烛焰轻颤,像也在招摇。 高暧望着他,见那张玉白的脸染上了一层靡曼的金色,方正持重,宝相庄严,竟不似尘世中人。 她只觉心中恬然安详,竟忘却了所有的不适于烦扰,渐渐觉得眼皮发重了…… 他瞧在眼里,口中却没停,凝望着那张俏脸带着笑意鼻息调匀,睡得熟了,方才收起经卷,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而去…… 第45章 锦缠道 “砰!” 斗彩青花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顿时粉身碎骨。 溅起的茶水打湿了对面霜白色蟒纹曳撒的袍角。 “徐少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怀疑到哀家头上来了!”顾太后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吼着。 “太后娘娘息怒,臣奉旨行事,不过是将那几盆噬魂香拿去查验而已,岂敢对太后娘娘不恭?” 描金乌纱下,徐少卿仍是面如止水,不见丝毫喜怒。 便听顾太后又勃然道:“住口!哀家就知道你要这般说!奉旨?呵,若不是疑心哀家,会查到清宁宫里来吗?” 她似是愈说愈怒,深红色的鞠衣袖摆挥起,重重在案几上一拍:“那小贱人不过是中毒而已,眼下已救过来,又非真的死了,居然这般劳师动众!你们东厂都是一帮酒囊饭袋么,哀家若是要整治那小贱人,自然有的是法子,会用得着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徐少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臣即便再蠢,也瞧得出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况且如今身中噬魂香之毒的并非云和公主一人,还有淳安县君,这就更加证明此事是有人暗中设计,移祸江东。” 顾太后听了这话,面色稍霁,沉着眼森然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对付云和也就罢了,连带着盈盈也跟着受罪,居然还敢栽赃到哀家身上,真是其心可诛!” 徐少卿走近一步,低声道:“臣暗查这两日,倒觉此事错中复杂,或许那背后主谋本意要加害的并非是云和公主。” “什么?这话怎么说?”顾太后愕然皱眉。 徐少卿道:“太后娘娘请想,淳安县君正是奉懿旨入宫的,断无再出手加害的道理,那主谋若一心欲出去云和公主,却将县君也一并下毒,以此明指太后宫中藏有噬魂香,这般栽赃嫁祸,实在太过着意,未免有些不够高明。” 顾太后闻言若有所悟:“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对了,你方才说主谋,莫非……” “太后娘娘圣明,臣猜想也是如此。” 徐少卿敛着狐眸中的寒光,续道:“主谋与真正设计者并非同一个人,那主谋的本意想是要对付淳安县君,设计之人要除去的却是云和公主,两下里许是有串联,但多半应是设计之人顺水推舟,利用淳安县君成心留下一个破绽,引臣顺着去查。” “查!一定要查!哀家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顾太后忿然哼了一声,看着徐少卿,森然道:“此事你大可不必忌讳,哀家今日便把话撂在这儿,别管什么主谋的,设计的,统统给哀家揪出来见见光!”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面上恭敬的应了声“是”。 “缉查之事,臣自会料理,不须太后吩咐。但眼下尚有件棘手之事,臣以为须得及早思虑。” “哦,何事?且说来听听。” “是,那蓄意加害之人既然敢如此有恃无恐,定然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查证起来绝非一朝一夕,现下公主和县君安然无恙,他们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何时又会再起波澜,牵涉到太后娘娘或是宫内其他人。” 顾太后接口恨恨道:“这话说得有些道理,那小贱人呆在宫中的确是个祸端,当初哀家真该一力劝阻皇上莫要招她回来,否则哪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徐少卿微微一笑:“既是这般,臣以为倒不如及早下手,将这股祸水引出宫去,也省去了许多烦心事。淳安县君那边,太后娘娘自有安排,只是云和公主么……还需筹算一番才是。” 顾太后点头道:“不错,正该把那小贱人及早送出宫去,眼不见,心不烦。若不然,让皇上下旨随便赐一门婚事与她?嗯,不妥,不妥,大婚还须择婿,定期,建府,迎娶,少不得要花些时日,那可要等到何年何月?要不……索性叫她仍回弘慈庵诵经拜佛去吧。” “太后明鉴,令公主舍身礼佛最是恰当。不过,弘慈庵距京师不过数十里,只恐仍有些尴尬。况且女子二次舍身同一庵堂,只恐于国家社稷不祥。臣以为,不妨让她再去远一些。” “那自然最好不过,这事儿便也交予你,好歹让皇上及早下旨,叫那小贱人快些滚出宫去,哀家也落得耳根清净。” 顾太后说着,抬手捏了捏眉心:“哀家累了,你退下吧。” 徐少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告退而去。 出了寝殿,没走几步,便见晋王高昶由内侍引着,从廊间的拐角处转了过来。 他眉梢一挑,上前躬身道:“臣徐少卿,见过晋王殿下。” 高昶面色阴郁,像是刚在哪生了一场闷气,斜睨着他,眼中沉着不屑,只点头“嗯”了一声,并不答话,就从身边快步走过。 徐少卿不动声色,循着他的步子慢慢转身,见他跨进寝殿,刚要收了礼数离去,对方却忽然站住了脚。 “徐厂臣,是你向陛下进言,让本王暂留京师的吧?” 高昶面上笑着,眼中却全是冷意。 “回殿下,正是。太后娘娘慈躬尚未大好,正需殿下在旁侍奉,况且中元将至,到时祭祖在京宗室皆要出席,殿下此时返回封地,实为不妥,臣此举既是为陛下和太后娘娘分忧,也是为殿下着想。” 高昶听罢,冷笑道:“呵呵,如此说来,本王还要谢过徐厂臣了?”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徐少卿拱手垂头,连眼也没抬。 高昶唇角抽了抽,鼻中一哼,拂袖入内。 徐少卿目送他身影隐没在屏风后,长身而起,腰板如幡杆般笔直挺立,再不向那里瞧上一眼,曳撒飘动,大步而去。 …… 北五所。 寝殿内檀雾袅袅,香蕴中带着些许旖旎的味道。 高暧躺了大半日,又喝了两剂药,觉得气力好了不少,便起身坐到妆台前,对镜一照,只见面上血色惨然,憔悴得不行,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玉小盒,轻轻扭开盖子。 这时翠儿恰巧挑帘进来,当即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问:“公主,你怎么下床来了?想要什么只管叫奴婢便是。” “没什么,躺久了,身子反倒不舒坦,不如下来坐一坐。” 她说着便在漆盒中倒了香粉,又加荷露调湿。 “公主调这粉做什么?”翠儿见了又是一奇。 “我这般模样也太难看了,稍稍打扮一下,心里也舒坦些。” “那奴婢来服侍公主梳妆就是了。” “不用,我想自己试一试。” 她用扑子蘸了,轻轻在颊上涂抹着,惨白的脸上渐渐显出柔淡的粉润来。 翠儿立在旁边打下手,肚里暗自纳罕。 自家主子向来不爱梳妆打扮这档子事,就算要进宫也没见怎么着意过,今日却破天荒的要自己动手,真不知是要给谁看。 高暧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单单只是为了让自己好看些么? 似乎又没那么简单,总觉得心中存着份期盼,不由自主便想全新以待。 只听翠儿忽然又问:“公主,方才晋王殿下来探视,你为何避之不见啊?害得他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可把奴婢吓了一跳。” “我那时身子还有些困倦,这会儿才好了。你莫怕,三哥是个好脾气的,定不会怪罪。” 说话间,她已将粉底抹好,虽说是头一次动手,但对镜瞧瞧倒也匀净。 于是搁了粉扑子,用簪尖从翡翠盒中挑了些胭脂,用露水融了,细细地涂在双颊上,那腮间渐渐莹起红晕,可偏偏仍是淡淡的若有似无。 她有些不称意,又试了试,却也没见有什么起色,叹口气便也搁下了,转首又去描眉涂唇。 一气画下来,只觉差强人意,但比之前消靡的样子还是好了许多。 然而总是觉得还少些什么,对镜左看右看,忽有所悟,便抚着那头垂瀑青丝问:“翠儿,上次拆那随云髻时,你可曾瞧清楚了么?” 翠儿先是一愣,随即应道:“瞧是瞧清楚了,只是不知盘不盘得成。” “你来试试看。” 她靠在椅背上坐好。 翠儿应声“是”,上前替她绾发,手法果然生疏得紧。 堪堪忙活了半天,钗好簪花时,却见那髻子有些软塌,虽然已具其形,但却丝毫不见随云飘逸,清婉惬意之美。 翠儿自然也瞧出其中不好,怯怯的望着她,满面通红的嗫嚅道:“公主,奴婢无能,要不……要不,让奴婢再试一试,兴许这次好些。” 她刚要说不必了,便听外间那个冷凛的声音带着些戏谑道:“公主万金之体,是由着你这般试手的么?” 高暧心中怦然而动,霍然回头,见徐少卿不经通报,已撩帘翩然而入。 翠儿吃了一吓,随即蹲身行礼,羞愧无地的退了出去。 “你来了。” 高暧正要起身,徐少卿已来到身旁,双手轻轻一搭,将她按回到椅子上。 “梳髻子这种事还是由臣来,等上路之后有的是闲暇,臣可以日日替公主梳妆。” 高暧闻言一愕:“厂臣,你说什么?” 第46章 小重山 没见他时,心里空落落的盼着,好容易等人来了,本来满心欢喜,可他这一张嘴便又是那股子口舌招尤的劲儿,那没头没脑的话,吓人一跳,只觉心里撩火似的急,偏偏却又认真不起来。 但那小小的嗔怪只是短短一瞬,旋即便似悟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满是惊讶地仰头望过去,见他眸中含笑,却只顾盯着自己头顶,像也暗自欢喜,又似在轻嘲那别别扭扭的髻子。 “公主妆容乃是大事,可万万马虎不得,还是由臣亲手服侍着妥当些。” 徐少卿堂而皇之地答非所问,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双手抚上那青丝秀发,开始拆髻子。 这般吊人胃口的感觉实在是搓火。 高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自从遇上这个命中魔星般的人,自己十几年修佛积成的戒嗔、戒痴性儿就这般一点点被磨去了,如今都不知能残下几分,长此以往,真不知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不由暗暗心惊,却也抵不住那份惶急,一边任由他拆髻子,一边带着些幽怨地叹道:“原想厂臣是个可托心腹的,没曾想却也只是爱作弄我。” 他万没料到她那副温吞性竟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可真是破天荒,当即便怔住了,手顿在半空里,不觉有些懵。 高暧却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原是出于无心,一时口快便牢骚似的蹦出这句,全没细想过。 可这般怨人的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暗寄情意,把自己全都剖清了似的。他那般精细,定然一入耳便听出来了。 这可将如何看待自己? 她慌了神,像做错了事那般,耷拉着脑袋,连脖颈子都红透了。 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语。 可那沉默却如同拨云见日,将纷乱混沌的心涤荡得清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鬓间一凉,原来是那双手又抚了上来。 她正自愣神,冷不防“嘤”的打了个寒颤。 “公主莫动,臣要盘髻了,若拿捏不好,可就要跟那丫头没两样了。” 他这话让高暧没来由的脸上更红,但却也没再动,任由他在头上盘扭交缠,胸间却是一阵阵的砰跳。 那轻快娴熟的手法一如那次在园中,但自己却好像比那次还紧张些。 徐少卿握着如绸似缎的秀发,那颗心也不自禁的怦然。 虽说年岁不大,但入宫这么久,世态炎凉,大风大浪都算见过了。 后来入了司礼监,坐上东厂的高位,奴婢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拔了尖,杀伐果决,雷厉风行,自不在话下,可像这般撩动心弦之感,却还从没有过。 忽然间,他竟有些舍不得指间这份纤柔顺滑,只怕一梳完髻子便要放手,不由得便慢了下来。 高暧却也慢慢感觉到他那双手只顾虚虚的抚弄捏摸,却没有半分实质性的进展,心下不禁奇怪。 目光一瞥,却见铜镜中映出他半边脸来,那双勾人的狐眸正自低垂,竟似有些神游天外。 “厂臣……” 她不由大窘,叫了一声,自家却已羞得说不下去。 他闻言也自惊觉,手上立时又活络了起来,嘴上自嘲道:“公主这头发有些纠缠了,须得捋得直顺些,臣才好下手盘结。” 这般睁眼说瞎话,却面不红,气不喘的,当她是傻子么? 高暧垂着脑袋,没去搭理他。 徐少卿却也有些臊眉耷眼,三下五除二将髻子结好,用簪花钗子定了,眼中那丝乱色才恢复如常。 只见镜中人风鬟雾鬓,青丝随云,与上次一般无二,自有一番清绝灵秀,只是瞧着瞧着,却有种不尽和谐之感,但究竟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公主这妆也是那丫头画的么?”他冷不防地突然又问了一句。 她愣了愣,摇头应道:“不,是我自己随意画的,倒叫厂臣见笑了。” “公主容颜柔淡,稍加修润便可,却上这么重的唇色做什么?” 他说着,便在妆台上找出香粉,拿露水调匀,取扑子蘸了,也不多言,便将她唇上那两片殷红轻轻盖去。 高暧心中知道不妥,但却只是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发愣。 他手上不停,搁了粉扑子,在曲着指尖,挑了些香沁胭脂,又伸了过去。 她这下慌了神,受惊似的急忙向后撤,口中急叫着:“厂臣,不可!” 他剑眉轻挑:“公主莫动,这胭脂乃是番邦贡品,等闲难得的紧,莫要糟蹋了。”言罢,一只手便扶上了她的肩头。 高暧本来要从椅子上逃开,没曾想被这一搭,竟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身子忽然便不听使唤了,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 她认命的闭上眼,就觉那凉殷殷的指尖在自己唇瓣上蜻蜓点水一样的拍点起来,每一下都似是重锤般敲打着那颗心,渐渐变得迷乱了。 就这般过了良久,那勾人心魄的作乱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好了,公主且看比先前如何?” 高暧有些茫然的睁开眼,慢慢挪回妆台旁,对镜瞧了瞧,便见自己唇上晕染了一层莹润的粉色,竟如凝脂一般,嫩泽可爱,再配着头上那刚梳的随云髻,果然是仙姿玉落,明艳不可方物。 这般样的自己,还是头一回见,她不由心中欢喜,抿唇一笑,又急忙掩了口。 徐少卿却没再言语,在旁看着她,那唇也不禁的勾挑起来。 她被他瞧得心慌意乱,垂头暗自思忖着如何破解这尴尬,忽然脑中一闪,便抬头问:“厂臣这突然赶来,可是有要紧事么?” 这半天才想起之前的正话,他不由便想发笑,当下干咳了一声,稍稍退开了些,拱手道:“公主明鉴,臣今日来是为传陛下旨意。” “旨意?” “正是,陛下谕旨,命公主前往河间府洛城,舍身竹林寺陪堂礼佛,为江山社稷祈福,由臣陪同护送,三日内启程。” …… 清晨,日头初升。 五凤楼前,数百名锦衣卫大汉将军分立四处,衣甲耀眼,威风凛凛。 与之相比,场心区区数十人的护卫队伍便显得毫不起眼。 只有那辆金顶红缘,盖角垂幨的乘舆彰显主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辰时一到,两名礼部堂官当众宣了圣旨,那车驾便由一名身穿白色曳撒,骑跨青骊骏马的人引着,在护卫队伍的簇拥下,径从承天门而出,直奔北边的安定门。 冷冷清清,竟无一人送行。 队伍迤逦才出门未久,不远处的巷子便转出一辆乌蓬小车,沿路驶来。 高暧轻轻挑开那老蓝粗布的窗帘一角,偷偷向外瞧了瞧,随即便又放下了。 “厂臣,今日不是动身去洛城么?如今怎么却……” “公主莫急,咱们脚程快,先办完了这趟差事,再去追车驾也不迟。” 徐少卿说着,抬手在乌木圈框上敲了敲,外头的车夫立时会意,扬鞭催马,行得更快了。 车内局促,两人坐着已无转圜的余地。 高暧垂首缩在角落里,尽力不与他碰触,却架不住徐少卿坐得大大咧咧,终于还是挨挨蹭蹭贴在一起,没半分间隙。 这北城的巷子不比正街,地上是清一色的卵石铺就,俗称“鱼鳞”,车轱辘碾在上面,便止不住的左右颠簸,没个稳当劲儿。 两人的身子也随着那颠簸你推我挤,前后蹭弄…… 她不知怎的便觉热了起来,胸口出了汗,蒸腾腾的气息熏得耳根子都红透了。那恼人却又诱人的伽南香却还夹杂在体气中不断涌过来,让她心如鹿撞,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故意这般安排。 徐少卿却始终不动声色,只是眼中隐着一丝促狭的笑。 她默念了片刻心经,却还是静不下来,终于忍不住又问:“厂臣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公主这一去山高路远,说不得什么年月才会回来,所以……既然要走了,有的地方还是该去瞧瞧。” “究竟是什么地方?厂臣为何不肯相告?” “公主莫问,很快便知道了。” 他双目一闭,靠在后栏上,不再言语。 “……” 高暧默然,只好转回头去,又开始讷讷地发愣了。 车子一路前行,出安定门,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又折向西北。 徐少卿沿途一直闭目靠在那里,竟半句话也没说过,仿佛忽然变成了泥塑的。 高暧实在坐不住,又憋闷得难受,看看离城远了,便再次挑开帘子,就见前面峰峦起伏,云蒸霞蔚,飘渺朦胧的雾气升腾起来,笼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上,恍如仙境一般。 她自幼长在庵堂,除了上次去夷疆外,便没出过城,对这京师一带的山川地理更可说是全然不知。 此时见这里风光无限,不免心旷神怡,同时也不禁暗暗惊讶,心说难道他是趁着要走,便先带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么? 这念头只在脑中一闪便即隐去,连自己也觉可笑,当下叹口气,撒手放了帘子,索性不再去想了。 沿路又行了十余里,日头渐高,晒得车内热烘烘的。 高暧坐得久,只觉有些头疼,恨不得立时下车去,而这时车子却突然平稳了下来,不再如何颠簸了。 过不多时,就听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击声。 徐少卿终于睁开双目,坐起身来,微微一笑。 她奇道:“厂臣,这是哪里?” 他没应声,自己先下了车,跟着撩起门帘道:“咱们已到了,臣伺候公主下车。” 高暧颦着眉,满心疑惑,但还是由他扶着下了车。 举目朝四下里瞧,竟见地上青砖殷然,笔直伸向远方,两旁伫着高大的石像生、龙凤门和精美的石坊,表面凸凹斑驳,已不知有多少年月。 远处朱墙耸立,影影重重的歇山顶殿宇依山麓而建,左右石峰巍峨,成合围之势,好似龙虎抱卫。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冲口叫了声:“这……这里是皇陵!” 徐少卿勾唇一笑:“正是,既然要走,公主殿下难道不想告知慕妃娘娘么?” 第47章 辞金阙 这始料未及之事猝然而至,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双目直直望着远处那耸峙的文武金门,愣在原地怔怔不语。 这里便是皇陵…… 那个她从不愿去想,却每每入梦而见,让自己辗转难眠的地方。 只因母妃殉节葬在这里。 十几载光阴如梭,模糊的是那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却让思念和苦楚愈加清晰,日甚一日,如同梗刺在胸,思之便痛彻肺腑。 如今母妃已然逝去,终日思念也不过徒增伤悲,没有任何益处。 可在心底里,她却始终藏隐着一个念头,只盼有朝一日能来皇陵,亲自祭拜母妃,哪怕只是上柱香,对着牌位凝立一会儿,也于愿足矣。 从前,她人在庵堂礼佛,身不由己,只能虔诚诵经,日日祝祷,祝母妃在泉下超脱安乐而已。 后来回宫,原也动过请旨前来拜祭的意思,却又怕犯了宫中忌讳,牵扯出什么事来,终究还是强自忍下了。 如今真的站在这皇陵的神道上,忽然间竟有种恍惚的不适感,生怕这只是南柯一梦,眨眼间便会醒来。 “公主?”徐少卿的声音忽然在旁响起。 她愕然回过头,勉强抿唇笑了笑:“我没事,多谢厂臣了。” “此乃陛下旨意,特准公主拜祭先皇和母妃再上路,却谢臣做什么?” 皇上的意思? 他说得又是那般轻描淡写,高暧却有些不信,想来多半又是他在旁进言,那位皇兄才降了旨。 她心中禁感激,却没再开口道谢,只觉相比他为自己所做的,那简单一个“谢”字实在轻于鸿毛,根本不值一提。 徐少卿眼中蕴着笑,似是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却也没道破,将手向前一比:“事不宜迟,若车驾去得远了,回头追起来便要费些时候,臣即刻陪公主入内拜祭吧。” 高暧低低的“嗯”了一声,随着他沿那青砖长道向前走。 说来也怪,明明正值伏天,赤日炎炎,闷热难耐,可这里却是凉殷殷的,不见半分暑气。 大约是葬着历代大夏先祖的缘故,天人两隔,经年累月积阴所致,再毒辣的日头也压不住那阴气,行走其间,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高暧从没来过这里,心中念着马上便可以“见到”母妃,并没如何在意,急切之余,没来由的又有些惶然不安,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文武金门下,左手边的券门前早已有两班守陵的内侍躬身候着。 为首的那个一溜小跑来到近前,跪拜行了大礼。 徐少卿瞧了他一眼问:“本督瞧你有些面熟,原先在皇后娘娘宫里的?” 那内侍眼睛一亮,伏地喜道:“回督主话,奴婢张怀,早前确实在坤宁宫当差,年前才到皇陵来做管事,督主竟还记得,真是奴婢天大的面子。”言罢,又重重磕了个响头。 不过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这人却像捡了金山似的欢天喜地,想必也是憋了久了。 他沉着嘴角一哂:“本督奉陛下之命陪公主前来谒陵,好生伺候着,回头有你好处。” “是,是,奴婢昨晚接了信儿,就连夜张罗着,如今都已备好了,请公主殿下和督主随奴婢来。” 张怀连连叩首,语声竟有些发颤,说着便起了身,陪在旁边,由两个内侍引着经券门而入,一路过了碑殿来到中庭。 这里重檐庑顶,果然与宫中的规制相同,只是满院蓬草杂乱,有些地方竟长了几寸高,只留中间一条主道,未免让人觉得这巍峨庄严中透着些萧索的味道。 所过之处,间或惊起几只鸟雀,“扑啦啦”的飞过檐头,又落入另一片丛中。 高暧不觉有些慌,下意识的便向徐少卿身边靠了靠。 “公主殿下请看,那厢最高的便是享殿,先帝和从龙殉节诸位娘娘的神牌册宝都在那里供奉着。”张怀呵着腰,朝前头一比。 她“嗯”了一声,朝那黄瓦琉璃,三重须弥座台基的殿宇望了望,心跳不自禁的快了起来。 瞥眼看看旁边,见徐少卿稍稍堕后些,垂首跟在侧旁,神色恭敬,竟似比面君时还严肃些。 她暗暗叹口气,只好又回过头。 须臾间,到了殿前。 待两名内侍推开沉沉的朱漆大门后,便由张怀引着朝里走。 甫一入内,那浓浓的金箔烧化之气就扑面而来,呛得人有些发晕。 外面天光正好,这里头却昏昏默默的,虽说殿宇壮阔,仍让人有种沉压之感,竟感觉透不过气来。 高暧顾不得许多,远远的朝大殿深处瞧过去,就见那长长的祭坛面南而供,正中那青铜鎏金的神牌上竖写着“大夏仁宗昭皇帝之位”。 其左则是一排稍小的神位,大多写着妃嫔、美人之类的字样,而右侧却是空荡荡的,独独只供有一副牌位,上头分明写着“恭恪惠顺端僖贵妃慕氏”。 刹那间,她如同身中雷击,脑袋里恍恍惚惚,一片混沌,喉间像堵了块东西,吐不出也咽不下,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强自忍着吞声问:“这头……为何只祭……只祭慕贵妃一人?” 张怀愣了一下,随即躬身道:“回公主殿下,奴婢到此还不足一年,当初来时便是这般,究竟为何这般祭法,奴婢也无从知道,或许……” 他说到这里,忽见徐少卿冷凛的目光斜睨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哆嗦,慌忙改口道:“这个……先帝升天已十五年,前朝的事,只怕谁也说不清了。奴婢斗胆,倒是觉得先帝如此安排,多半是对慕贵妃娘娘偏爱有加,所以才让神位立在右边,独受香火。” 言罢,又涎着脸偷眼看过去,却见那双狐眸中仍就寒意凛然,丝毫没有敛去的意思,登时吓得噤若寒蝉。 高暧咬着唇,齿痕殷然,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不懂祭祀大事,可也不是傻子。 大夏最重礼法,断不该有牌位不均,空留一人在侧的道理。 这等大事不会是无心之失,可若是有心为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她沉默了,莫名其妙怕得厉害,却又忍不住去想。 “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了,你下去吧。”徐少卿低声吩咐了一句。 张怀有些摸不着头脑,分明一直陪着小心,方才也算见机得快,怎么这会儿倒像马屁拍在脚后跟上似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陪着笑,唯唯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两个在里面。 徐少卿见他将门闭好,这才轻提曳撒,走近供台,取了三炷香点燃,双手递到她面前。 “公主请进香吧。” 高暧却没立刻去接,凝视着他,红了眼眶问:“厂臣,你是不是早便知道了?” 他愣了一下,捏着香的双手向下垂了寸许。 “公主何出此言?” 她泫然苦笑:“不用瞒我了,想必神位为何这般摆放,厂臣怕也已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更觉愕然,有些后悔方才迟疑那一下,索性直接答了,也省得她平白无故起疑心,如今答起来却要慎重了。 “公主误会了,凡遇年节四时大典祭祀,皆由礼部会同太常寺主理,臣是内臣,虽说兼着司礼监和东厂,可也只陪驾来过皇陵几次,这享殿今日却是头回进来,又如何能知晓其中缘由?” 他微微一顿,便跟着又道:“此事臣也觉得蹊跷,按说享祭的排位的确不该是这般,想必太常寺所藏的皇陵祖制中该有记载,但兴许也只是个图样,略略配几句话。先皇毕竟殡天已久,有些事情只怕早已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臣劝公主就不要如此执着了。” 高暧默默听完,眼中期盼的光芒慢慢转为黯淡,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说得似是入情入理,但她却分明感觉得到,那不过是几句搪塞之词。 有太多的事情他不愿让自己知道。 她心里明白,那是因着不愿让她卷入是非当中,也免得徒增烦恼。说到底,纯系是一番好意。 可她现在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庵堂里懵懂无知,与世无争的小丫头,也不愿这样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想的活着。 更何况,这些事牵连着母妃,更关系到自己和弟弟的身世,既然他知道真相,为何不肯透露哪怕只言片语? 或许他觉得自己到了洛城,远离了是非,很多事情也就没必要知晓了。 想想也是,往后自己便是在青灯古佛下消磨残生,再不会出来了,知与不知还真没什么两样。 而他护送到了洛城,也将返京,继续深得圣心,游刃于朝堂和宫中,也不知还能再见上几面,想想也觉难过。 既是这样,又何苦强要追逼呢? 她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道:“厂臣说得是,我记下了。” 言罢,从他手中接过那三炷香,近前敬了,恭恭敬敬地对着供台正中的先皇神牌大礼参拜。 而后转向右侧母妃这边,才一顿首,积蓄已久的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如溃堤般奔涌而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徐少卿知道这是有感而发,由着她哭了一阵子,便上前轻抚着她的背心,温言道:“公主节哀,莫哭坏了身子,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启程了。” 他本以为还要再安慰几句,却不料高暧很快止住了哭声,抬袖拭去泪水,轻轻推开他,面无表情的起身,朝殿外走去。 48.雨如酥 那一推分明带着怨气,虽然只是轻柔的拒绝,却同样令人心惊。 她恼了? 这个向来温文,甚至有些木讷的人居然也会恼。 徐少卿有些始料未及,也不知这是一时之气,还是积蓄已久。 再回头看时,那纤弱的身影已到了殿门处。 他叹口气,快步上前,替她推开门,躬身抬抬手:“公主请。” 高暧没吭声,也没抬头看,提起裙摆就跨了出去。 这算作怎么回事? 他不禁一愣,那两道剑眉随即蹙结起来。 张怀一直候在外头,见两人忽然出来,也自吓了一跳,慌忙随上去,惶然道:“公主殿下恕罪,既是礼祭完了,只管叫奴婢一声便是,这是怎么说的?” 他年岁不小,又是宫里出来的,自然会察言观色,可此时见这位公主脸上虽然还残着些许悲戚,但眉宇间却阴沉沉的,似是心头正憋着气,没处去撒。 再偷眼去看徐少卿时,就看他那张脸也冷沉得吓人,依稀倒和身边这位主子有几分相似。 这气氛可有点怪,他不敢多言,当下陪着小心当先引路。 一道按原路出陵,两下里都没言语。 高暧始终垂着头,连眼皮也没抬。 徐少卿在旁边瞧得不是味儿,这文静人怨起来,还真让人难受得紧。 他几次想开口,又碍着这地方场合,人多眼杂的,终究还是忍住了。 径出文武方门,仍沿神道一路回到车前,却见那旁边堆着几提西瓜,又大又圆,瓜藤漫卷,表皮隆着筋脉,一色的墨绿。 张怀上前呵腰笑道:“奴婢这里清静,没什么像样东西,特备了些新鲜瓜果,请公主殿下路上消暑解渴。” 徐少卿斜了几眼,微微蹙眉。 “你这些怕都是皇陵的荐仪贡品吧,这怎么能叫公主带在路上?不合规矩,都收了吧。” 张怀笑道:“回督主话,若是贡仪,奴婢万死也不敢拿出来,这都是邻近园子里自种的。上等的黑绷筋,皮儿薄,籽儿少,脆甜的黄沙瓤,奴婢昨儿晚上叫人摘的,井水里浸了半宿,刚才捞出来不久,这会子吃最是清爽。” 徐少卿嘿然一笑,却见高暧已自顾自的上了车,那脸色不禁又沉了沉,于是便让人将瓜收下,扶车步行一段,等去得远了,这才准备登车启行。 撩开帘子瞧时,她正抱膝当中坐着,旁边也不留地方。 见他探头进来,抬眼瞧瞧,旋即又垂了下去,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说一句话。 这使性的磨人劲儿让他也有些无措,此时倒是进退不得。 想了想,便撒手放下帘子,低声吩咐那车夫下车自行去了,自己接过手来,扬鞭催马,去追北上的仪銮车驾。 高暧呆坐片刻,见他始终没进来,心下倒也有些意外。 她原本是有几分赌气的意思,但想着以他平素的性子,定然会强挤进来,却不料竟是这般光景,自己心下也开始发空。 耳听得那外面的声音竟突然变了样,她不觉奇怪,慢慢探过身去,悄悄将那粗布帘子撩开一条细缝,偷眼向外瞧。 日头正烈,晃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她抬手遮了遮,就看那熟悉的背影斜靠在木橼上,一腿曲着,另一腿垂在车下,明明坐得懒散,瞧着却是说不出的闲雅。 目光再往上移,便是他那小半张侧脸,微微向上扬着,眼中沉沉的,全然不像平常那般凛光摄人,倒显得落寞怅然。 此时正闷热难耐,他却坐在毒辣的日头下,颈间已然见汗,背上也像被浸湿了,连那盘踞的金蟒都纠在了一起。 她心头像被什么触了一下,竟生出想开口叫他的冲动,但随即又觉得方才还在着恼,却忽然这般转了脸色,未免太过突兀,自家尴尬不说,没得更让他瞧轻了。 想到这里,不禁脸上一热,讪讪的撒手坐了回去,可心头却又有些不舍。 叫他进来坐么?自己实在张不开这个口,再说那车夫不知去了哪里,眼下外头就他一人,也不能没人照管,若说是停车,寻个阴凉的地方歇一歇,却又急着要去追赶车驾,耽搁不得。 可是眼见他没遮没拦的在烈日下晒得辛苦,又着实有些不忍,就好像自己无意间犯了错似的。 静心想一想,之所以这次临行前能来拜祭母妃,说起来,还全是赖他在陛下面前说了话,才能成行。 而那些事,他应当也不是心存私念而隐瞒不告,可自己非但没有好生言谢,反而还摆脸色给他看,实是大大的不该。 她惴惴的如坐针毡,几次忍不住揭帘去望,越看越是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主意,只好盼着快些追上车驾队伍,也就不用这般焦心了。 车子颠簸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小帘忽然被吹开,一股微凉的风顺势拂了进来,车内也瞬间清爽了许多,不那么气闷了。 她不禁一阵欣喜,心说这时若有凉风的话,他便能少受些暑热之苦了。 但随即脑中一凛,急忙凑到窗边向外望。 果然见天上阴云密布,层层压压,早已将日头遮住,天地间一片阴沉沉的,怎么看都是将有暴雨的样子。 她登时急了起来,暗暗祈求千万不要下雨。 然而事与愿违,不多时,天边便已电光闪动,雷声隆隆。 她顾不得那许多,上前揭开车帘叫了声:“厂臣,要变天了,先……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徐少卿并没转头,仍靠在那木橼上,眼中带着些失神地望着前方。 “公主请在内安坐便好,臣身子健得很,淋场雨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大热天的,反而还畅快些。” 他说着便扬鞭催马,行得更快了些,眼望着头顶那漫天无边无际的黑云,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高暧自然瞧不见,心头不禁更急了。 淋场雨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叫什么话? 就算身子骨再好,可也不该这么糟践,明着暗着不就是在和她赌气么? 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心眼也像个姑娘家这般小,可也真算见了。 这么想着,随即便记起他是奴婢出身,根本算不得真男人,又是东厂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说不定便真是气性大,只是从前没瞧过罢了。 她窘着脸不知所措,眼见雷声越来越近,终于忍不住一咬牙:“之前……嗯,是我误会厂臣,不该那般使性,咱们还是快找个地方避雨吧。” 这话听在耳中说不出的称意。 徐少卿唇角笑意更甚,但仍敛着生气叹道:“这车上的篷子细密得紧,雨水打不进去,公主只管安坐便好。至于臣么,自小在家什么苦都吃过,入宫之后伺候主子,就更不必说了,稍稍淋些雨还真就算不得什么,公主不必管了。” 她不由更急。 明明自己都撂下面子那般说了,怎么还是这般不依不饶的? 这哪里像个奴婢,分明就是个磨人精么! 瞧着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儿,高暧心中又有些气,可这时要说撒手不理,自己躲进车里,终究却又狠不下心来,想了想,只好忍着气道:“我知道厂臣是在怪我不识好歹,可眼下雨就要到了,还是先寻个地方都避一避,回头我再慢慢赔礼。” “公主这话可真叫臣惶恐了,臣不过是个奴婢,就算屈着自己,也断没有叫主子赔不是的道理,公主刚才那般说,显然还在责怪,臣索性便自罚了,淋场雨也好清醒些,长长记性。” “……” 这算是蹬鼻子上脸么? 高暧咬唇攥着衣角,竟被这话逼得哑口无言。 总是口口声声奴婢主子,可有谁见过像她这般被奴婢拿捏的主子? 想到这里,不禁又是恼恨,又是沮丧。 她自来便是如此,无论话头还是行事上,都从没占过半分便宜,如今比起怄气,她自然也不是对手,没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又一道闪电划过宛如黄昏般的天空,雷声隆隆,一声紧似一声,已近在耳畔了。 转眼间,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打在车上“噼啪”作响。 “雨来了,公主请快进车去坐稳,臣也好催马行得快些,早一刻赶上车驾。” 徐少卿说着,便朝门口挪了挪,双腿都搭了上来。 雨势渐大,千珠万点的砸下来,顷刻间便将他的袍服打得透湿。 “厂臣真的不愿避雨?”高暧望着他那依旧懒洋洋的样子,恨恨地问。 “多谢公主关怀,臣真的没事。” “那好,索性我也出来淋淋雨,爽快一下好了。” 言罢,将车帘猛地撩开,自己涌身而出。 然而还没等头上落下几滴雨,她便觉有股力量迎面而来,将她整个人又推回了车内。 自己一片好心,换来的却是凶巴巴的推搡,她不禁心头更气,坐起身来,正待再出去,车子却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忽然被撩开,竟是徐少卿从外面钻了进来。 “你……” 高暧惊得向后一靠,缩在角落里,定了定神,才抬眼去看。 就见他已盘膝坐好,双手捋到腰肋处,先松了那镶玉革带,然后旁若无人的解起了系带。 她万没想到他突然进来,更没想到这一进来便开始脱衣裳,不禁又羞又窘,垂着眼不敢去看他。 熟悉的伽南香气传入鼻间,似乎那股独特的味道已深入骨髓,连暴雨也冲不去。 她心头跳得愈加厉害,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他又是这般举动,实在让她手足无措,恨不得当即冒雨跳下车去。 “厂臣,你……你别……” “别什么?臣这袍子已湿透了,不脱下来难受得紧,说不得还会寒气入体,公主让臣进来躲雨,不就是怕这个么?” 他说得波澜不惊,唇角那丝笑意却已隐不住了。 扯开系带,脱了曳撒,手上却仍不停,很快又将中衣也脱了,露出那一身白皙如玉,但却肌理分明的身子。 49.雨声乱 确是自己让他避雨的,也确是怕他淋湿了受寒害病。 这话听着像是没什么毛病,可禁不住琢磨。 高暧知道又被他捉住了话头里的痛脚,抱膝缩在角落里,窘着脸怔怔的发懵。 她说什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好意,到头来却是这番光景。 上次单单只是稍微袒露个肩头,便让她意乱不已,此刻竟在这么近的地方宽衣解带,那不是要人命么? 这时恰好瞥过眼来,目光与那瓷白的身子相触,当即惊呼一声,又把头垂了下去,心中像战鼓隆隆,衬着车外密不间声的雨点,更是麻乱的厉害,但却管不住那双眼睛偷偷瞄过去。 徐少卿也没说话,这会子正将描金乌纱搁在一边,跟着重又提起脱下的衣裳,拎在帘门处,把手扭着拧水。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若是别人来做兴许还有些难看,可到他这里却是从容闲雅,不见半点俗态。 片刻间,将曳撒、中衣都沥干了水,抖开来半铺在板上晾,甩甩手,便向后一靠。 他身条匀称,盈羸相适,一如那张勾魂摄魄的脸,仿佛被上天裁削琢磨过似的,挑不出半分瑕疵。 许是习武练功的缘故,那冰肌玉质中自有一股精干之气,平时袍服飘飘的,瞧着纤长,如今见了真章,却是让人大出意料之外。 这模样,便是须眉男儿汉怕也比不得。 高暧不觉有些发愣,暗暗的偷瞄也变作了呆看。 此刻他身上未干,蒙蒙的笼着一层莹莹的雾气,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一颗甘露般的水珠从润挺的颌下滴落,自胸膛顺那起伏的肌理缓缓滑下,在略显昏昏的车内瞧着,竟似美玉上拂过一缕莹润的流光。 “臣这身子好看么?”徐少卿突然开口问。 她闻言一愕,登时满面通红,羞得将头埋在胸前。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还有个分寸没有。 稍稍给个好脸,便又没上没下的消遣起人来了,这人究竟是怎么了? 他却是面不改色,唇角噙着笑,以手作扇,在颈侧轻轻摇着。 “臣虽说是个奴婢,算不得真男人,可自信这副身板还能入眼,目下左右无人,臣这衣裳一时半刻也干不了,没奈何也只得从权,公主若不怪罪,臣便也不避讳了。” 自己是从权不得已,反倒她像是正称了心意,这算作什么话? 眼见他得寸进尺,越说越不成样子,高暧羞窘之余也不禁着恼,但想想自己方才的确是在盯着他看,不由又有些气沮,不知该怎么应对。 徐少卿也没再说话,只是慵懒的靠在那里,含笑望过来。 车内昏昏,如同笼在夜色中,衬着绵密的雨点打在蓬上的“噼啪”声,愈发显得安静。 愈安静,便令人愈加手足无措,愈加心头怦然。 仿佛那尘封的情愫正在胸间漾开…… 半空里,猛地冒出一声炸雷,竟是在耳畔炸响。 她“啊”的一声轻呼,不由自主的向徐少卿那边靠过去。 抬眼望时,却见他面色阴寒,双眸沉沉的盯着车外,先前那玩味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突然伸臂揽在她腰间,纵身跃起。 高暧还未及反应,身子便已随他从篷顶穿了出去。 人还在半空,就听身下“嘭”的一声巨响,其声竟比闷雷更甚。 徐少卿甫一落地,便双手将她横抱,如掠燕般飞快的冲入不远处那片林子。 “嗖、嗖、嗖……” 数声呼哨裹在漫天风雨中破空袭来,从身旁耳畔激攒而过。 高暧紧紧缩着身子,从他颈侧里望过去,远远地就看刚刚还乘坐其间的马车早已四分五裂,五六个模糊的黑影正朝这便疾追过来。 她心头一凛,方才醒悟这是有人忽施偷袭,若非徐少卿警觉,早一步逃出来,恐怕这时候他们已然惨遭毒手了。 究竟是什么人又要暗下毒手? 莫非还是潜藏在宫里的那个人? 她惊疑之余更是害怕,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把头埋在那坚实的胸膛上,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觉徐少卿却仍是足不点地,不时闪转腾挪,避过迫身而来的暗器,耳畔呼呼风响,山林向后急速倒退。 但毕竟怀中还抱着个人,耳听得那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高暧只觉那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衣衫早已被雨水打得透湿,却浑然未觉, 就在这时,徐少卿突然停住了步子,脚下猛得顿挫两下,似是将什么东西磕了出去,随即便听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惨呼。 他手上一松,将她放在地上,自己挡在身前。 几乎与此同时,两名黑衣蒙面人已杀到近旁,各持一把寒光雪亮的长剑从左右抢攻了上来。 眼见右边那一剑迎面劈来,徐少卿身形晃动,闪开尺许,抬臂将对方的胳膊钳在腋下,搭住那人要穴,夹手夺过长刀,跟着运力一挪,让他挡在自己背后。 另一名黑衣人哪料到同伴一招之内便被制住,仓促之下手上收势不及,长剑“噗”的直刺进了同伴背心! 他愕然一愣,待要拔出剑来,却觉脖颈一凉,喉间已被捅了个对穿,鼻中哼了哼,便歪斜着倒下了。 高暧这算是头一次亲见徐少卿杀人,而且还是近在咫尺的地方,不由吓得呆住了。 再看他狐眸中威势凛然,面上却仍是静如止水,连眉梢也没动一下,似是全然没将这弹指间的生死相易当作一回事。 正自愣神,猛然间发现那最后一名黑衣人也已追到了近旁。 徐少卿从脚边的尸首喉间拔出剑来,并没朝对方瞧上一眼,仍旧挡在自己身前。 那黑衣人见他不费吹灰之力,顷刻间便连杀四人,此刻提刀昂然而立,赤着上身,溅在胸腹间的鲜血被淋漓的雨水渐冲渐淡,却自有一股凌厉的杀意,令人不敢贸然上前。 “供出幕后主使,留你性命。”徐少卿冷然道,语声宛如地府冥音。 对方浑身一震,再无犹豫,虎吼着提刀疾奔而来。 徐少卿将高暧向后推了推,自己迎上前去,与那黑衣人战在一起。 刀剑相交,锵锵四起。 高暧背靠一块山石,只看得神驰目眩。 她不懂武艺,但瞧对方与徐少卿斗了十数个回合,仍可勉力支撑,也知他不是易于之辈,那本已稍稍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片刻之间,那黑衣人渐渐不支,忽然跃开丈许,抛下刀子,在腰间一拂,竟扬手将几枚暗器朝高暧掷了过去。 “找死!” 徐少卿森然一喝,长剑抛出,凌空将那几枚暗器打落。 却不料,那黑衣人已欺到面前,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径直朝他胸间刺去! 原来他自知不敌,所以才使出是声东击西之计,只为引对方露出破绽。 徐少卿已无暇闪躲,勉强将身子沉下数寸,避过要害,那匕首不偏不倚,正扎在了左边的肩头上! 那黑衣人满以为这下一击得中,没曾想竟刺了个偏,心中一讶,待要继续进击,却不料对方的手依然伸出,无声无息的按在了他肩头。 高暧看到徐少卿受伤,登时被吓住了,急切想上去瞧他,却又怕反倒坏事,惶然站在原地,扭着衣角,只觉那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又瞧了几眼,便见他依旧直直的挺立着,并没有伤重难治的样子,反而是那黑衣人面皮扭曲,额头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连眼珠都突了出来,身子更是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好似极刑加身一般,心头稍稍宽了些。 徐少卿抬手拉下那黑衣人的面纱,只见是个粗眉大眼的精壮汉子,但却不识得,此刻面上一片煞白,颤抖几乎已变成了抽动式的痉挛,显然处于极大的苦楚中。 他冷然一笑,自己这手在肩颈穴暗送内劲的法子,顷刻间就能让人如千万只蛆虫在骨肉中钻爬噬咬,甚至比刀劈斧砍之类的酷刑更加难忍,这些年在东厂,只要这法子施展开来,便没有撬不开的嘴。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汉子喉头咕哝了一声,却硬着脖颈子没答话。 “只需再加一分力,你便筋脉尽断,性命难保了,自己可想清楚,说是不说?” 他口中说着,手上继续运劲。 片刻间,那黑衣人的眼白上便血丝满布,鼻孔处也渗出点点血迹。 “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那黑衣人口不能言,勉强点了下头。 徐少卿微微一笑,稍稍收了些内力。 那黑衣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里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半句也听不清。 “是谁?说清楚些。” 徐少卿剑眉微蹙,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同时手上又减了两分力。 那黑衣人的脸色立时又有好转,张口道:“是……是……” 忽然眼中一沉,“噗”的将口中所含的暗器迎面喷了过去。 徐少卿这次早有防备,侧头避过,手上随即暗运内力。 “唔……” 汩汩鲜血从那黑衣人的口鼻间喷涌而出,身子一晃,仰面栽倒,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高暧在旁目睹了这一幕,张口结舌的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跑过去,扶住他急道:“厂臣,你怎么样?” 才一抬头,便见那柄锋锐的匕首仍插在他肩头,入肉足有六七分,周围肌肉已然浮肿起来,鲜血仍在汩汩外流,但旋即就被雨水冲散了。 “厂臣,你这是……这可怎么好……” 她急得语无伦次,颤抖着双手伸到腰间解开衣带,脱下褙子,双手撑着,遮在他肩头,不让雨水继续淋湿伤口,口中又急问:“厂臣,这刀子可能拔得么,我来帮你裹伤。” 话音刚落,便见他面色有异,那向来淡如止水的脸上,此刻竟抽动了起来,润白如玉的面色也隐隐罩着一层青气,不禁大吃一惊。 “你拔不得……上头有毒!” 徐少卿僵着双唇,勉强说完这句,便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在她胸前。 50.三生幸 高暧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去扶他,却抵不过那压迫过来的力量,竟被他带着坐倒在了地上。 “厂臣,你怎么样?你……你莫要吓我……” 她顾不得疼痛,失声惊叫,只觉他的身子全不见往日的矫健有力,几乎就是软垂垂的压在自己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的! 她手忙脚乱的从胸前托起徐少卿的脸,只见他面色一片惨白,那层青气比之前又深了几分,双目微阖,竟像是已失了神的样子。 “厂臣,厂臣……” 高暧只觉全身的血瞬间都冲到了脑袋里,耳畔“嗡嗡”作响,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鼻息,却发现只剩下游丝般的一缕,那颗心便又是一沉,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 他这是要死了么? 那个在宫中呼风唤雨的人,如今竟在这凄风冷雨中奄奄一息。 这都是因着自己…… 君恩难报,也总要报其万一。 她也不知从哪生出了股力气,将他的一条臂膀搭在自己肩上,咬着牙想把他扶起来。 但脑中却昏昏的,究竟要做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他那软垂的手忽然攀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袖。 “厂臣,你没有……”高暧心头一阵狂喜。 徐少卿仍就伏在她胸前,低声应着:“没有什么?” 她听他出声说话,心下又是一宽,哭道:“我还以为你……你已经不成了。” 他暗自一笑,把头埋得更低,挨在那一片温暖柔腻间,只觉阵阵馨香混在淋漓的雨水中渗入鼻间,如兰似麝,令人心头怦然,说不出的受用,竟连肩头伤处的疼痛也不如何难忍了。 “臣本来是不成了,但一听公主在唤臣,便又不敢死了。” 这话里已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高暧先前一心关切他的生死,全然没做它想,此时听到这话,不禁怔了一下,随即醒悟原来他是在假装。 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有逗她的心思,这人还要得么? 她登时羞怒交集,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 徐少卿闷哼了一声,歪倒在地。 “啊,你……” 她见他脸现痛苦之色,似是被这一推牵动了肩头的伤处,那匕首刺破的皮肉间渗出的已是墨青色的污血,忍不住惊呼一声,心下歉然,想上前扶他,却又觉得不妥。 垂下头去,这才忽然省起自己现在穿的是纤薄的中衣,此刻早已被雨水浸透,坠坠的塌贴在身上,甚是不雅,而他方才却还一直伏在自己胸前…… 一念及此,登时羞赧难当,头垂得更低了。 “公主若是不管,臣便真要不成了。” 徐少卿斜撑在地上,垂着眼角,面带惨然道。 高暧偷偷觑了觑,也不知他这话有几成能信,但肩头那怵目惊心的伤处却是真的。 她咬咬唇,并没回答,上前搀着他慢慢站起身。 “此处不宜久留,委屈公主先陪臣寻个妥当的地方疗毒,然后再行赶路。”他伸指在肩头点了几处穴道,便老实不客气地将胳膊搭在她肩头,但语声却已恢复了平常的冷毅。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没敢瞧他,顿了顿,还是问道:“你觉得怎样?可还走得路么?” “公主这般挂心,臣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才刚说句正话,这一转眼便又来了。 她咬着唇,只作没听见,搀着他蹒跚向林子深处走去。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便渐渐止歇了,天却依然阴沉沉的,似是在酝酿着下一场狂风暴雨。 高暧身子本就弱,林间路径泥泞,异常难走,没有多远便有些气力不济,到后来竟是徐少卿扶着她多一点。 见他脸上的青气愈来愈重,走得也愈来愈慢,沿途还一边警惕,一边抹去两个人的行迹,高暧那颗心一直悬着,生怕他会撑不住突然倒下,几次要停下来歇歇,却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就这样在密林中硬挨着走了三四里的样子,中间绕过两座小山坡,这才在一处僻静的矮崖下停住歇脚。 高暧扶着他坐好,自己却也已瘫软了身子,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似的。 抬眼间,便见徐少卿盘膝而坐,上身直立,双眸微闭,右掌垂在小腹处,自下丹田缓缓向上提,将到胸口处时,猛地一翻,“啪”的击在肩头,那柄匕首登时激射而出,扎进不远处的树干上,兀自还在微微晃动。 她讶然望着,再回首,就看他唇角微微抽动,脸现痛楚,肩头那寸许长的伤口正汩汩的流着污血,触目惊心。 呆了呆,便坐起身,撕下衣襟要帮他擦拭。 “公主莫动,臣在运功逼毒,千万不可被搅扰,否则毒质随血气散入五脏六腑,这条命便真的没了。” 徐少卿闭目不动,说完这话,便将双掌交叠,重又垂回腹间。 高暧窘着脸暗自后怕,还好自己慢了一步,差点便帮了倒忙,可又仍忍不住关切,只好在那里不声不吭,生怕扰到了他。 片刻之间,徐少卿身上便渐渐飘散出一缕缕白气,恍如烟雾蒸腾似的,却又散发着股股寒意。 污血从伤口间不断流出,愈来愈急,渐渐竟呈喷溅状,但青黑色却愈来愈浅,像是毒质真的被逼了出来。 可这般流血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眼见他那玉白的身躯小半已被污血浸染,高暧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心中却纠结的剧痛,仿佛那伤是中在自己身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创口处的血色已见鲜红,血流也缓了下来。 徐少卿终于睁开眼睛,腰间一软,向后靠在岩壁上,急促的喘息着,面色惨白一片。 高暧这才上前,用撕下的衣襟替他抹着汗水和血迹,口中急切的问着:“怎么样,毒都逼出来了么?” 他缓缓睁开眼,苦笑着叹道:“只清了大半而已,眼下没有药,也只能这般了,总之暂时死不了。”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她喃喃的念着,急得手上发颤,却半点主意也没有。 再看那伤口处,却见鲜血仍在不断的渗出,刚刚抹去,又将肩头染红了一小片。“你伤得太重,得想法子赶快止血才行。” 徐少卿叹了口气:“方才事出突然,也没带着伤药,如今只能先裹一下,待赶上车驾再说。” 说着又勾起唇角,拍拍胸脯道:“这两日身子燥得厉害,现下流些血出来,反而觉得畅快了。” “呸,你就爱胡说八道!” 高暧啐了一口,忽然觉得这样竟像是在与他调笑,羞着脸别过头去,随即又察觉从方才开始,两人谁也没用称谓,就好像平常人在说话似的,倒也顺畅得紧,并没什么不适感。 她脸上不禁又飞起两片红霞,没敢往下细想,收摄心神,暗暗想着如何帮他止血。 瞥眼间,忽然发现侧前方不远的地方长着一片青葱的翠竹,不禁心头一喜,猛然间有了主意。 “厂臣身上可还有兵刃?” 徐少卿一愣,见她神情有异,面带喜色,便问:“公主要兵刃做什么?” 她顿脚急道:“我想到止血的法子了,厂臣若有就快些拿来!” 他听她这般说,便没再多问,探手从靴筒里抽出一柄乌金匕首,眸中含笑的倒转着递了过去。 高暧抓在手中,快步奔到那片竹林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砍了几节新鲜的竹筒回来。 她将其中两只剖开,小心翼翼地从竹筒的内壁上揭下一块掌心大小,近乎透明的薄衣,稍稍展平,近前敷在他肩头的伤口上。 那种特有的清香飘入鼻间,鲜血在薄如蝉翼的竹衣下晕染,须臾间,流血便大大缓解了。 她见起了效验,正自欣喜,就听徐少卿在旁道:“公主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倒是让臣刮目相看呢。” 高暧脸上一热,手上剖着竹衣,口中答道:“从前在弘慈庵,曾见有位师姐划伤了手,也是流血不止,师父便用这法子止的血,却也不比金创药差。只是隔得久了,今日若非这里也有竹林,怕是一时还想不起来。” 他点点头,轻笑道:“如此说来,臣能伴着公主,实是三生有幸,命不该绝。” 才刚好些,便又开始占口舌便宜。 高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再应声,又揭了几块竹衣贴在伤口上,没片刻工夫,血便完全止住了。 她抹抹额间的汗水,又用竹筒在附近泉眼处取了些清水来,让他喝了,补足水分,然后又替他将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这才停下手。 徐少卿歇了一会儿,觉得气力稍稍恢复了些,但毕竟余毒未清,仍是有些虚弱,此刻又没有马匹脚力,单靠两条腿去追赶车驾,只能是徒然,若半道再遇伏击,便更加凶险。 思虑之后,觉得眼下须得先找个妥当的地方安顿下来,自己那帮东厂手下见他们迟迟不回,定能猜想到出了岔子,只要些许留下些记号,必然会有人随后找过来。 高暧没什么主意,一切由他安排。 两人当下便起身,继续在林间穿行,堪堪又过了两座山,眼前便出现一处平坦的谷地,左右坡峰环抱,中间还有一条丈许来宽的小河蜿蜒流过。 远处河弯环绕的地方矗着两间茅舍,用篱笆墙围着,里头是几块田地,期间隐约还有人在劳作。 徐少卿凝神看了半晌,并没瞧出有什么不妥,于是决定先过去瞧瞧。 两人很快来到茅舍前,见那篱笆院内的菜地上果然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正用葫瓢往菜根处浇水。 他轻叩柴扉,朗声道:“老丈,我二人回乡奔亲的,不想路上遇见剪径的强人,拼死逃过来,想借贵府宝地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老农闻声愕然抬起头,扔了瓢,走近几步,便见二人虽然衣冠不整,满身泥污,但却都是一副天人般的样貌,仪态不凡,不似普通人的模样。 又见徐少卿肩头有伤,高暧一个年轻女子却只穿了件纤薄的中衣,心下更是起疑,当即摆手道:“我这里没下处,你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徐少卿眉间一蹙,又道:“老丈莫怕,小可在京畿卫所做个武官,今日回乡,不想中途出了变故,如今伤重难行,还请行个方便吧。” 那老农怕惹是非,却仍是摇头。 高暧略一沉吟,伸手拔下鬓间的一根金钗,递到面前。 “这位公公,厂……嗯,他伤得太重,相烦你煮两条棉纱给他包扎,在各找套衣裳给我们,情愿将这根钗子相送,便不借宿也成。” 那老农见钗子金光耀眼,目光登时亮了起来,却又不敢来接。 正自踌躇,就听“吱呀”一声,身后的屋门被推开来,一名同样头发花白的农妇走出来,瞪着他道:“你这老东西,平日总说要行善积德的,如今这对小夫妻落了难,怎的却不叫人进来?” 51.衣渐宽 高暧听那老妇一张口便将自己与徐少卿错认成夫妻,秀眉一颦,暗暗觉得不妥。 却见那老农听了这话,立时像矮了三分,低头不言语了。 那老妇又翻了他一眼,近前笑道:“两位莫听他的,这人出门在外,总有个难处,既是落了难,借宿一宿又打什么紧?也不用什么东西银钱,只是俺家便只一间卧房,乡野地方,粗陋得紧。两位是京里官宦人家来的,恐怕怠慢了,这个……” 徐少卿见她松了口,当下便装作伤重难支的样子,捂着肩头道:“这个不妨,小可行伍出身,风餐露宿也是平常,哪还有什么好挑拣的?只是……此刻内子在身边挨不得辛苦,才不得不上门叨扰,还请老丈与阿婆行个方便,日后定有重谢。” 高暧见他将错就错,竟老实不客气的称自己为“内子”,还一副坦然自乐的样子,当即讶然一惊。 正待要否认,转念便想到他方才那句话已占了先机,自己若再强加辩解,反倒更令人生疑,不由得大窘,红着脸暗自瞪了他一眼,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老妇见她面带羞涩,眼中还隐隐带着情意,于是更无怀疑,赶忙开了门,将两人让了进来。 高暧吁了口气,硬将手中的钗子塞过去。 那老妇开始执意不收,几番推辞之后,只得接在手中。 就见那钗头两翼祥凤,通体鎏金,上头还缀有珠玉,便知是好东西,自己几辈子怕都不曾戴用过,只乐得合不拢嘴,慌不迭的将两人迎进房舍,又支使老伴去灶下煮饭烧汤,自己则引着他们去了卧房。 甫一进门,一股霉晦之气便扑面而来。 那老妇先找了两套衣裳给他们,跟着又翻出新的床铺被褥换。 高暧微微颦着眉,左右望了望,见房中昏暗,四面土坯,房顶还有几处漏风,除了一张床榻和两口破旧的衣箱外,什么也没有,可真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她早有所料,况且从前在庵堂里清淡惯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瞧着那唯一的一张床榻,心头不由自主便紧了起来。 偷眼看看,见徐少卿已把衣衫披在身上,自己也赶忙把那套寻常的粗麻布的半臂衫子穿好,这才稍稍静下心来。 暗地里寻思道,这大白天的还不如何要紧,由着他占些口舌便宜也就是了,但到了天黑却怎生是好? 与他共处一室,自是不成,可左右就这么两间茅舍,巴掌大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索性跟那对老夫妻明说么? 他们两个都是身份特殊,万万不能在外人面前吐露,若再编几句谎话出来,没得弄巧成拙,反而坏事。 她心中意乱,正想借故躲出去,那老农已捧了热汤和干净棉纱来,还送上一碗捣碎的草药,说是自家种的三七,止血清淤,治外伤最是灵验。 徐少卿将药拿在鼻间嗅了嗅,便点头称谢。 那老妇此刻也已将床铺整饬停当,含笑朝两人看了一眼,便拉着老伴出门去了。 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高暧立时便有些无措。 偷眼一瞧,却见徐少卿那对眸子也正看过来,两腮登时火烫起来。 低下头,目光觑着房门,忽然灵机一动,急忙道:“走了那么久,厂……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灶间看看,若有什么吃食,便端一碗给你。” 言罢,也不待他答应,便逃跑似的要出门。 可还没跨出两步,便听徐少卿在背后道:“多谢公主,臣不饿。” 她顿住脚,听他毫无顾忌,不禁有些愕然,但兀自不死心,便又道:“那……我去瞧瞧……” “公主为何要躲着臣?” 那话说得有气无力,还带着几分哀叹。 高暧听在耳中猝然一惊,那颗心登时便软了下来,垂头丧气的站在那儿,没了主意。 是啊,自己为何觉得心慌?为何没来由的要躲他? 这人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共处一室也没什么大碍,自己真是个蠢呆子。 可就是这么个人,总是让她方寸大乱,即便面对真正的男子,也从没有过。 徐少卿此刻唇角却挂着笑,望着她那柔美的背影,虽然穿的是件寻常百姓家的粗陋衣衫,却仍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灵之气,反而愈加的明荦动人,不禁也是心头一动。 顿了顿,轻咳了一声,便又叹道:“公主不愿和臣共处一室,那也是没办法。唉,看来肩上这伤,只好臣自己来上药包扎了。” 高暧方才一直懵懵的,全忘了这回事,此时听他忽然提起来,慌忙窘着脸转过身来道:“你别动,我……我来帮你。” 说着便抬步向前走,不经意的抬眼瞧时,就看他忽然双臂一撩,将披在身上的衣衫抖落,又露出白皙健美的上身。 她面上一热,赶忙又垂下眼,来到床榻边,定了定神,探手过去,揭那贴在伤口上的竹衣。 指尖划过玉白的肌肤,触手仍是微凉,似乎他生来就是这般与众不同,却又半点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片,两片,三片…… 竹衣尽去,那肩头的伤口重又显露出来,依然是那般触目惊心。 她看了一眼便别过头,胸间竟有些揪痛。 长吁了口气,先用热汤水将伤口周围抹拭干净,从榻沿上端起那碗已捣作酱泥状的三七,却忽然发现里头没放抹药的工具。 这却怎么好…… 她不觉又有些慌,瞥眼过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沉平,这才稍稍放心。 想了想,便拣了片尚且干净的竹衣,裹在食指上,在碗中蘸了些药泥,颤巍巍的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处。 徐少卿口中“嘶”的一声,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道剑眉也蹙了起来。 “弄疼你了么?”高暧急忙收手惊问。 他睁开眼,摇头轻笑道:“臣没什么,公主能亲手替臣料理伤处,即便再疼上十倍,这心头也是暖的。” “你……” 高暧只觉脑中血冲似的发懵,双颊一片火烫,扭着身子转向一边,恨不得立时丢下碗逃出去。 这人脑袋里究竟想些什么?就不能有句正话么,偏要说这些言语让人不安。 “怎么?臣说错了么?公主亲手疗伤,乃是天大的福分,臣自然感激涕零。”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她那副局促样,暗地里自得其乐。 高暧白了他一眼,索性转过头来继续抹药,但心中带着些许怨气,指尖不自禁的便加了些力道,也不管他是真痛还是假痛。 “厂臣总这般‘公主,公主’的叫,就不怕外头有人听到么?” “公主难道便忘了臣领着东厂?若连是否有人在外窥听都不知晓,这差事便不用做了。” 徐少卿唇角一哂,随即又点头正色道:“其实,臣也想谨慎些,只是怕以内子相称,公主听了不喜,便没敢叫。既是现在这般说,臣便斗胆叫一声,也省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 “……” 高暧愕然无语,张口结舌,万料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被他解读出这番意思来。 她羞怒交集,连脖颈也红透了,将碗往床沿上一搁,嗔道:“厂臣若是再这般无理胡闹,我便真的生气了!” 话刚出口,便省起方才情急之下亮开了声音,若是真有人在左近,定然就被听去了,慌忙掩住口,怯生生地向门口望去,怕真的走漏了风声。 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不见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了心。 回过头来,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垂下了眼,那张向来冷峻坚毅,不见半分颓色的脸上竟忽然写满了落寞和怅然。 高暧不禁一愣,心说莫非是刚才那话的口气重了,刺伤了他? 这一来胸中那怨气霎时间烟消云散,反倒生出些歉然,便柔声道:“我方才是急了,你……你别在意。” 徐少卿闻言却是颓然一叹。 “公主不必好言抚慰,臣心中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像我这般的人,就算有些手段,在主子眼中,也终究不过是个奴婢,根本就不会正眼去看。臣既然净身入宫,这辈子就算毁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都是镜花水月,什么人伦之乐,也就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他顿了顿,又续道:“依着宫里的规矩,奴婢们临老了,还能带上自己的东西出宫去,将那把骨头埋回故里。可惜,臣却连个家也没有,哪天若是真的死了,只怕连个洒扫的平常奴婢都不如。”言罢,摇头苦笑。 高暧听完他这番像在自言自语的话,只觉其中的苦涩愁浓,化也化不开,连自己也觉凄然。 他的确是个奴婢,但她却从没这般看待过他,只觉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特别,那么鲜活,那么令人心动…… 眼见他心伤,自己也像感同身受,胸中像堵着什么东西,难受得要命。有心想说些什么来宽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却听徐少卿又幽幽地道:“不瞒公主说,今日被这对农家夫妇误认你我是夫妻,臣虽然惶恐,心里倒还有些高兴。总觉得有桩心愿了了,此生已无遗憾,就算此刻送了性命,也自不枉了。” 52.夜提经 迹由情合,言以心诚。 往常被言语小小的撩拨几下,便足以令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已,如今听到这般石破天惊的话语,反而不那么形于表面,只是心中翻江倒海,转过千百个念头,却又捉摸不定。 高暧半侧着身子立在那儿,只觉脑中“嗡嗡”直响,混混沌沌,如饮了醇酒般微醺,低垂的眼眸中有些恍然失神,连面色都是木然的。 这话又算作什么意思呢?借着话头暗诉衷肠么? 可他们两个毕竟身份有别,就算不念着他是个奴婢,世俗礼法下也像隔着千山万水,无法逾越。 再说她此行又将舍身庵堂,从此心中再不能存有任何情愫之念,而他不久也将返回京师,从此天各一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自己和他都是天下间的可怜人,现下这般相处,似有若无的欢喜已是奢侈,还敢有所贪求么? 不过,自己虽说不成了,可他未始不能心怀憧憬,或许将来会有一个好归宿也说不定。 徐少卿却也有些发愣。 他原本也不过是想借此挑惹得她情迷意乱,不自禁的说些方寸颠倒的话,自己心里好好受用一番。最不济也能露出些羞怯万状的小儿女模样,瞧着也是可爱。 却不料这番柔肠百转的倾诉触动了心弦,竟成了有感而发,到后来自己也觉黯然。又见她面上平平,一副懵然未懂的样子,又像是故意装作如此,不觉也有些讪讪。 正寻思着怎么将话头接下去,却见高暧忽然回过头来望着自己。 “既是假扮夫妻,若厂臣没觉不妥,我这里自无什么异议。事出突然,也只得从权。” 她顿了顿,垂眼咬唇续道:“厂臣心里的苦,我虽不敢说懂,但也隐约有所感悟。嗯……之前听闻,宫里有些内侍也会在外成家立宅,其实……也跟平常夫妻没什么差别,厂臣这般的身份,不该如此寂寞无依,以后找个称心的人在身边就是了。” 徐少卿讶然一愣,万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竟也揣摩不透其中的意思。 但他毕竟是个伶俐人,脑筋转得极快,当下叹声笑了笑:“公主这是在撺掇臣找对食么?” 高暧脸上一红,见他面色有异,只道自己这话又犯了什么忌讳,赶忙歉然道:“我不过是道听途说,便这么随口一提而已。这是厂臣的私事,原不该由我多嘴,还请厂臣见谅,只当没提过吧。” “既是提了,又怎能当做没说过?臣得陛下信任,最要紧的便是重规矩,知进退,否则被朝中那帮言官捏住了把柄,没得上头再挨一刀。其实不瞒公主说,这些年来还真有几个不晓事的,明着暗着送女人给臣,结果……” 她一听这话,不知怎的心头竟紧了起来,忍不住问:“结果怎样?” 方才还吓人一跳,这会儿的关切样儿却又让那副懵懂之态显露无疑,他暗暗好笑,索性继续消遣两句,半沉着脸应道:“没什么,既是想设计构陷,又欲趁机恶心臣一把,此等宵小之徒,自然是全部拿入东厂大牢好生杂治了。” 她不疑有它,眉间一颦,双手搓捏着衣角,又问:“那……那些女子呢?” 这些动静都被他看在眼里,暗自一笑,当下清着嗓子道:“方才不已说了么,臣最重的便是规矩,难道还会留着那些祸胎在身边?早就打发了。再说,臣虽是个奴婢,但也不是随便的人,就算要找对食,也不能不挑不拣,来者不拒,须得投缘才好。” 高暧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索性闭了口,不再说了。 可同时心里又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只是自己怎么会没来由的关心起这个来了? 方才还告诉自己不要奢求,如今为何又执迷起来了? 她窘着脸垂下头,重又端起碗,继续给他上药。 这一靠近,那股伽南香的味道便又渗入鼻间,虽经雨水冲淋,依然是那么清晰,此刻草药的辛气也盖不住,仿佛已融进了血肉里,淳烈得让人心动。 徐少卿却也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柔柔淡淡,若有似无…… 他不由收起了调笑之心,细细品着,只觉心中娴静,忍不住又暗自怦然。 霎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一个静静的坐着,一个指尖轻轻划动。 彼此的呼吸之声可闻,却不交一语,但又像在说着千言万语。 须臾,抹好了药,又取棉纱包扎。 刚才斜斜地缠了几道,徐少卿却突然一抬头,目光望向房门处。 高暧一愣,很快就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徐少卿接过手来,将棉纱随意缠结好,便披衣起身,过去开了门。 那老妇笑吟吟的立在外面道:“灶下都已备好了,请官爷与娘子去外间用饭。”言罢,还探头朝房里瞅了瞅。 “劳烦阿婆,小可这便与娘子去。” 他说着重又将房门关上,将那套乡下农人的衣裳穿戴好,便和高暧一同出了门。 到外间一瞧,那里刚用破旧门板搭了张桌子,上头放着几样菜蔬,无非是青菜、豆腐、菌子一类,那老农还拿了坛自酿的米酒,但除了一碗炒蛋外,几乎不见油花,更没有半点荤腥,这恐怕还是因着他们来,特别准备的,就这对老夫妇而言,已算是奢侈了。 老夫妇俩因着他们说是京里做官的,开始说什么也不敢同桌而食,要去灶下自吃,徐少卿坚执不肯,两人这才称谢依从,一起坐了。 吃了一阵,徐少卿忽然问:“听老丈的口音,不像是京畿一带人,小可妄猜一句,莫不是从西北来的?” 那老农赶忙点头道:“官爷猜得不错,小老儿正是携妻从西北来的,如今已快三十年了。” 徐少卿微一颔首,又问:“西北离此千里之遥,老丈为何要携家来此?” “嗨,不瞒官爷说,西北那地界可比不得这里,一色的黄土,天不下雨,地就荒着,一年到头能打点粮食可不容易,再加上猃戎人又时时来杀人抢东西,活不了,这不就逃来了么。” 那老农灌了两口酒,干枯的脸上冲起一层黑红,打开话头又道:“当年猃戎人屠村杀人,俺和俺这婆娘躲在井里才逃过一劫,出来看时,全村老少都死光了,那可真是惨……” 他话刚说到半截,那老妇便皱眉道:“老东西,今日官爷也娘子在此,好端端的又提这些做什么?” 徐少卿接口道:“西北猃戎之祸由来已久,是为国家大患,不过,近些年来晋王殿下统就藩西北,多次奉旨出击猃戎,都得了大胜,如今那里已然太平多了,各州各县都在屯田垦荒,招抚流民,丁口连年增加,说不得还强似在这山野里。” 高暧听他突然提起三哥高昶,言语中竟满是褒扬钦佩之意,丝毫没有作伪,似是并没什么嫌隙,可再回想那晚在景阳宫外的情景,不禁暗自奇怪。 那老农脸上一喜,也不顾老伴的颜色,肃然起敬道:“官爷说的不差,俺虽在这山沟沟里,可向日赶集也总听人说起晋王殿下平定西北,现在那些猃戎狗崽子已不敢来了,如今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唉,这人走得再远,也是故土难离,这不,俺这些日子正跟老伴儿商议着回乡去呢,好歹将这把老骨头埋回去。”言罢,呵呵憨笑。 饭后,老夫妇收拾了碗筷,徐少卿让高暧先回了卧房,自己则和那老农在棚下闲谈。 月上梢头,万籁俱寂。 床头浅薄的铜盏内,昏黄的火苗只有豆点般大小,将将能把屋子照出个轮廓来。 那灯火随风摇曳,只晃的心头徒然又乱了几分。 高暧坐在床榻上,怔怔的望着,一想到今晚将要和徐少卿同室而眠,血就像冲到了脑子里, 尽管拼命提醒自己,他不过是奴婢,即便同室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这么久以来,承他千般用心,万般照顾,又好几次救了自己性命,关系早已不是平常可比,如今情非得已,实在没不该避忌那么多。 可也不知怎么地,愈是这般想,那颗心就愈是发紧,怎么也定不下来。 她朦胧的觉察到自己想的是什么,但却也知道那不能够,甚至不能碰触,这般藏在心里想着,念着,眷着,此生或许也能一种满足…… 等了许久,他没有来。 高暧微感失望,料想他之前是借故躲出去,白日里说些挑惹的话,其实也顾着礼制,和自己一样,不敢去碰触那可怕禁忌。 于是吹了灯,静静的缩在靠里的小半边榻上,闭着眼睛,耳听得窗外树木沙响,却怎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她浑身一震,却没起身,仍旧躺着一动不动。 脚步清越,如水流潺潺,仿佛踏着虚无而来…… 那不会别人,定然是他! 高暧浑身颤抖,背对着他,心头怕得要命,却又有种暗暗的,说不清的期待。 然而等了须臾,却不见床榻有任何移动,反而是近旁“噔”的一下轻响,似是他将桌凳之类的东西放在了地上,此后便没了声息。 她正自奇怪,却听那沉静的声音忽然低低的念诵起来,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空明。 高暧一怔,随即辨出那正是《大佛顶首楞严经》。 53.经云暖 这经文正是当初自己赠给他的。 原本只是无心而已,却不想竟凭空生出这许多牵绊来。 就在解毒醒来的那晚,他曾于榻边念过,还自承一直带在身边。 当时虽然暗自欢喜,却有些不敢相信,只道多半是句惹人的戏言罢了。 而现下夜深人静,熄了灯,四下里昏昏默默,自己躺在榻上未眠,也瞧不出来,料想不会是作伪了。 况且这般黑暗,他即便拿着经书也瞧不见字迹,显然是在背诵,若不是常读常看的,又怎能如此?这便足见珍重了。 高暧只觉精神一振,更是睡意全无,不由得便被那念诵声吸引,屏息凝神的听着。 那语声似沉而清,潺潺如水,却不再冰冷,反而融进了丝丝暖意,隐隐还带着几分漾动的意味,浑不似在宫中时平和灵净,像是诵经之人也是心绪难平。 可这微呈纷乱的念诵反而如钟磬之音,更加触人心弦。 他一路背诵着,竟一字不错,半点不停,连她这常年礼佛的人都不禁暗暗钦服,到后来声音渐渐高了些。 “……汝我同气,情均挟纩,当初发心,于我法中……” 听到这里,她眉间不由一蹙,紧闭的双眼也睁开了。 而他也不知怎么的,竟没再继续朝下诵,反而折回头去,反反复复的只是念着前后这几句。 高暧愈听愈奇,不知他为何忽然会这样,连自己也被这小小的变故所染,心中渐渐乱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轻轻翻了个身。 月光泛泛。 蓬窗下,徐少卿半卧在一张长凳上,一脚踩着地,一腿半搭在上面,虽然局促,但却依旧是那么闲然雅致。 他仰着面,淡冷的月光折过窗框照出个大概,朦胧间只见口唇微动,诵声不停,但却看不见是否睁着眼,总之是没瞧过来,想必并没留心她已转过了身。 “……汝我同气,情均挟纩,当初发心,于我法中……” 反反复复,如泣如诉。 夜色中更加令人心醉迷离。 高暧静静地听着,心颤不已,踌躇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句:“厂臣?” 他似是没听到,继续背诵着,等她又叫了一次,这才顿下来,应了声:“是臣无状,扰了公主清梦。” 她“嗯”了一声:“厂臣不必告罪,其实……我也一直没睡着。” “公主不愿睡,是在等臣么?” 这带着戏谑的话儿传入耳中,高暧登时浑身一滞。 本以为他是无心而为,却原来又是故意的,这人为何总是这样? 她羞的拧过身,却忽然又有些不舍,心头乱了好半天,终于别别扭扭的仰躺了下来,面上早已红透,幸好屋内一片黑漆漆的,也瞧不见,不然可真是窘死了。 徐少卿微微侧目,将她这番挣动都看在眼内,两腿换了个位置,又道:“其实臣往日也有个失眠的毛病,自从得了公主所赠的经文后,每晚念诵,便都睡得香甜,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自无用了。” 言罢,幽幽的叹了一声。 高暧只觉耳根又是一热,扭了下身子道:“诵经是为了驱除杂念,坚愿心诚,参悟领会,一心向佛,厂臣却是它用来催困,从古至今可也找不出第二人来了。” 他听她话中竟来打趣自己,不由暗暗一笑,假意又叹了口气道:“臣性子便是如此,慧根浅薄,也只能如此,真真可惜了公主赠经的一番好意。其实方才公主不必出声相唤,由着臣多诵两遍,兴许再过片刻便睡着了。” 她撇了撇眉,没去理会这玩笑话,却忽然想起了前事,当下问道:“我方才听厂臣这经文诵的也算极好,颇合内中深意,不知为何却不再继续,单单只顾‘佛告阿难’这一段呢?” “那卷经长得紧,臣瞧着也是眼晕,记不得那许多,只觉得这一段说的略略有些意思,‘汝我同气,情均挟纩’,呵,倒叫公主见笑了。” 榻边“哒”的一响,似是长凳在地上蹭了一下。 她闻声,紧着身子朝里缩了缩。 偷眼瞧过去,见徐少卿仍平平的躺在那里,并没半点靠过来的意思,想是方才稍稍挪动的缘故。 她吁了口气,应道:“我便是觉得这里最怪,〈楞严经〉上明明载的是‘汝我同气,情均天伦’,是佛祖对阿难尊者说,你我情谊深重,犹如兄弟一般,怎的厂臣却将‘天伦’二字改作了‘挟纩’,这却作何解?” 他不由又是一笑,口中却故作讶然道:“是么?臣在内书堂读书时,曾见前朝一位东宫侍读诗中有句‘情均皆挟纩’,‘挟纩’本作绵衣解,引为受人恩情抚慰而心生暖意,瞧来当是记得太深,以致混淆了。唉,似臣这般诵经可也真是浅薄的紧。” 这话答得全无破绽,若在旁人想来,定然也道他是读得囫囵,将经文记差了。 可高暧听着却是十九不信,如此一个精细的人,怎么可能前前后后都半点不错,单单只把这句看混了呢? 还未答话,便听徐少卿又道:“虽是误读,但臣以为,公主赠这经文,臣每每读着便觉身子暖意充盈,所以对臣而言还是‘情均挟纩’更恰切些。” 她急忙回了头,心说果然不出所料,说着说着便没个正话,迂回转到自己身上来了,这般的歪解经文,也不怕佛祖怪罪。 可转过念来想想,他这番话虽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但或许也系由心而发,不是全无道理。 自从离了弘慈庵以来,她的命便和这个人交缠在一起,若不是他,自己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每每想起,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生暖意? 只是这近于情话般的露骨言语,着实让人心慌意乱。 她咬咬唇,暗想再由着他如此攀扯下去,不知呆会儿会成个什么样子,于是道:“时候不早,我有些困倦了,厂臣也请安歇吧。” 话音刚落,只听徐少卿应了一声,便忽然长身而起,朝床榻走来。 高暧大吃一惊,吓得翻身坐起,双手紧扯着被子,惊道:“厂臣,你……” 话刚出口,就觉不妥,转头朝房门处看去,才省起这时已是深夜,那对老夫妇早睡下了,便又转回来,只见他已站在了床榻前,伸手已扯起了被角。 “厂臣,你做什么?不可!咱们不能……” 她刻意压着声音,心头却急得不行,慌不迭的伸手去夺。 可力气却抵不过他,强拽了几次无用后,只好转而将身上的被子捂紧,那手一丝也不肯放松。 徐少卿看着她那副慌张样儿,唇角不由一挑。 “怎么?公主不是说要臣安歇么,怎的却抓着被子不放,这可让人怎么睡?” 高暧闻言,不禁暗暗叫苦。 她原只是想止住话头,谁知嘴上却失了计较,这下竟让他钻了空子,居然动起手来挑惹。 这便如何是好? 虽是话里没说清楚,可两人终究身份有别,就算他是个奴婢,也决不能做一床睡,这般钻空子,顺杆往上爬可不成。 绝对不成! “厂臣不可无礼,我说安歇,自然是各自睡了,可没说……可没说……”她暗暗抓紧这最后的挡箭牌,不觉有了几分底气,可最后那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脸早垂了下去。 徐少卿眼角蕴着笑,面上却带着苦意道:“公主明鉴,臣如今可是重伤之人,正需好生休养,难不成要让臣在这张凳子上委屈一夜么?” 她登时一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方才情急之下,心无旁骛,早把他受伤的事忘了,现下想想,若让他在那条又窄又凉的板凳上将就着睡,的确是大大的不妥,自己定然也于心不忍。 可也不能为此,便与他同床而卧啊,那成个什么样子? “要不……要不厂臣在这里睡,我去那里坐一会儿,反正这时节夜里短,也没几个时辰便过去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抬眼却见徐少卿皱眉僵着脸,忽然抬腿迈上榻来,跟着双手搭着肩头,将她轻按着靠在了床头上。 高暧哪曾想过他竟会直接动手,当即惊呼了一声,待要挣扎,双臂却已被按住,那玉白俊美的面孔也随即俯到了眼前。 区区几寸之距,呼吸可闻。 那狐眸在昏暗中闪着柔和的荧色,伽南香气竟比平时愈加沉烈,恍如不经鼻间,径直便渗入脑际…… 她只觉阵阵发懵,脑袋里一片混沌。 这一瞬间,浑忘了这般举动已逾礼到了极点,怔怔的望着他,渐渐有些迷离了,竟忽然不想挣脱。 徐少卿方才见她要起来,情急之下便真的动了手,这会儿自家也在暗暗心惊。 此时见那双俏目中眼波盈盈,柔润中自有一股倔韧之气,令人不敢轻侮,竟和当初那稚弱之时全无二致,不禁也愣住了。 四目交投,竟似天地间都凝滞了。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又将脸俯低了寸许,与她鼻尖将触未触,只隔着那一线线。 高暧一直昏昏沉沉的,这时却忽然“醒”了,以为他要忽施轻薄,正待要侧头避开,却听他低声道:“公主可还记得……” 这话才刚说到半截,窗口处忽然“笃笃笃”的响起了敲击声。 第54章 与谁同 徐少卿脑中如同电光闪过,身子向后一弹,转瞬间便直直的立在了床榻边。 高暧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却也是吓了一跳,低声问了句:“厂臣……” 他纤长的手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两步跨到窗前,曲起半个拳头,在干朽的窗框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外面随即便有人低声应道:“督主安好?” “哼,总算是来了。”徐少卿一哂,跟着又问:“除你之外还有谁?” 那人的声音立时又恭敬了几分:“属下来迟,罪该万死。回督主话,除叶档头留下看护銮驾外,属下与罗档头各带几名兄弟出来接应督主,现已在外听命。” “那好,你们备好马匹,立刻启行。” “属下遵命。” 徐少卿吩咐完,回到榻前,微微躬身道:“臣手下东厂接应人等已到,便请公主委屈些,连夜起身。” 他神色恭敬,这番话说得也是一本正经,面上也是云淡风轻,不起半分波澜,仿佛之前那惹人心慌意乱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高暧尚有些愣愣的出神,下意识的应了句:“这么快?” “此地不可久留,及早赶上车驾,以免不测,臣也安心些。” 她自然知道此刻仍在危险中,又见他说得郑重,便没再多言,整衣下了床榻,和他一同出了卧房。 来到茅舍外,漆黑的夜色中,为首那名身材健硕的档头立即上前躬身行礼,身后几名褐衫番役牵着马垂首而立,却没半分声息。 “身上可带有银两?”徐少卿侧头问道。 那档头立刻探了探怀,随即将一只半鼓的钱袋双手奉上:“回督主,属下来得急,只带了这些,若不够……属下便即刻差人去取。” 徐少卿提在手里掂了掂,挑眉道:“怕也有个三十两,便就这些吧,不用去了。”言罢,转身便又进了茅舍。 高暧正自奇怪,却见他没片刻工夫又转了出来,近前拱手道:“这里都办妥了,臣服侍公主上马,咱们即刻启程。” 言罢,朝旁边一比。 她也故意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应了一声,由他扶着上了马背。 这骑马可是生平第一遭,原本瞧人家上去都能好好的坐着,此刻自己亲身体会,才知道其中可怕,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好像随时会跌下去,死死抓着缰绳,却还是坐不稳,连那副自矜的架子也端不住了。 单单只是这样便已如此难耐,若是马跑起来,那还了得? 她恨不得即刻滚鞍下来,可又觉得不妥,等他将手撒开时,身子不由一晃,立时紧张起来,忍不住低声唤了句:“厂臣……” 徐少卿自然看得出她局促,微微一笑,便又恭敬道:“公主恕罪,是臣失了计较。” 说着又对身后道:“公主不惯骑马,便由本督亲自护送,你叫人前面引路。” 那档头打躬一诺:“是,前头已有咱们的人在哨探了,督主只管护送公主先行,属下带人殿后。” 徐少卿点点头,随即脚下一纵,稳稳地落在高暧背后。 她不由一惊,原只是觉得有些怕,没想到他说的亲自护送竟是并骑而乘,真真被吓了一跳。 此刻背心靠着他胸膛,紧贴之下立时便觉有股热流传来,再加上众目睽睽,她登时面红过耳,垂下了头去,却也没出言反对。 他也没多说,双臂绕前,揪住缰绳,双腿一夹,那马便嘶鸣着向前飞奔而去。 高暧只觉他那双臂膀揽在身前,便如抱着自己一般,只羞得把头垂得更低,待到跑出好远,早已不见那些东厂番役的影子,脸上的红潮才稍稍退去。 但这般靠在他怀里,仍是不自在,有心想把身子俯前些,但马蹄一纵,便将她又颠了回去,隔着并不厚重的衣衫,那非轻非重的碰撞反而更令人心头砰跳。 她猝然心惊,赶忙僵着身子不动了。 进入林间后,徐少卿勒马缓了下来,但马蹄细碎,却比刚才更疾了。 如此一来,两人前后便挨蹭得更加厉害,融融暖暖,像要擦出火来。 高暧早已被燎得浑身火烫,脑中几乎一片空白,更可恨的是,背后那人却还始终沉默着,半句话也没说过。 夜色宁谧,除了“笃笃”的马蹄践踏外,再无声息,两侧的山林不断后退,全然看不真切,恍如一重重的幻象。 这般的沉静让她不由又想起了刚刚卧房中的那一幕。 迷离、意乱、羞怯,还有那点小小的期许,又再次袭上了心头,在这一刻酵熏着,膨胀着,令人难以自持。 她自己脑中乱糟糟的,全没注意背后紧贴的那颗心也正自怦然不止。 如此夜色,又四下无人,若在平时,徐少卿起码也要挑惹两句,如今却沉沉不语。 自己向来性子沉稳,处事滴水不漏,为何今晚却像乱了方寸似的,竟莫名其妙打算跟她说那些不相干的事? 幸得手下人来得及时,让他即刻醒了神,若不然还真是个麻烦。 其实那等事她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样不也好得紧么? 想想,自己那时真是可笑。 他摇摇头,不禁轻叹一声。 高暧早已有些耐不住了,此刻听在耳中,便如石破天惊,当即问道:“厂臣为何叹气?” 他先是一愣,脑筋转了转,便道:“没什么,臣只是在想好不容易公主答应与臣假扮夫妻,今晚本可同室而眠,了了臣这桩心愿,不想被手下那些个不晓事的搅了,如今却在这里遑夜赶路。唉……也算是臣没福吧。” 她垂下头,两颊重又火烧起来,心中暗骂自己多嘴,明明知道他那副口舌的厉害,却还几次三番不知悔改的往枪头上撞,倒似是不被他占便宜就不舒服似的。 有心不去理他,却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窝囊,仿佛被他看轻了似的,然而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驳他。 正沉吟间,忽然发觉他右臂松开缰绳收了回去,似是在掏摸什么,跟着便觉他将手伸到自己鬓间轻抚了一下。 “你……” 她颈子一缩,还道他见四下无人便对自己动手动脚,但随即就觉鬓间有些异样,把手去摸,便触到了那垂坠而下的翠珠。 钗子? 她伸手拔下来,拿到眼前,虽是在晦暗中,只能瞧个大概,但粗粗一瞧,便知是自己日间送给那对老夫妇作为宿金的那根钗子,心中陡然间明白了。 “厂臣,原来你方才那是……” 只听徐少卿在她耳畔轻声道:“公主身上的饰物何等尊贵,岂能流落民间?把些银两与他们也就是了,至于这钗子,臣定然要帮公主取回来。” 那呼吸轻柔的喷在腮边,刺得她发痒,赶忙把头俯得更低。 “当初厂臣与我都身无分文,不过是权宜之计,劳烦厂臣费心了。” “那公主要如何谢臣?” 他话音刚落,便觉怀中的娇躯一颤,似是又火烫了几分。 高暧此刻便如身在窑灶,而他方才那句话,便像又添油加火似的,恨不得整个人都烧化了。 自己该如何谢他?又能拿什么谢? 她不敢往下深想,只觉他那双臂膀似是收得更紧了,就像一张弥天大网笼下来,逼得自己无路可逃,只能任其所为,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越想越是羞急万分。 正不知所措时,就听徐少卿在后背呵呵轻笑,忽然双手一抖缰绳,脚下猛夹,催着座下那马朝已然开阔的前路飞奔而去。 她这才恍然,原来他又是在逗自己,不由更窘,但暗地里也松了口气,当下垂头不敢再言语。 徐少卿一路策马奔着,时不时稍停下来查看沿途留下的东厂讯号,然后继续再行。 就这般在山林荒野中不知走了多久,眼看明月坠下,天边泛起了一片润白的亮色,两人一马终于踏上了官道。 前面不远便是金顶黄缎,红橼垂幨的乘舆,身着盔甲的仪仗卫士正三三两两靠在一起酣睡,只有十数个着褐衫的东厂番役肃立在旁警戒着,其中还有一名面色忧急,来回踱步不止的宫女。 那为首的档头遥遥的望见他们,立时便认了出来,慌忙引着众人迎上前去。 徐少卿先跳下马,再将高暧扶下来,吩咐道:“公主路上受了些惊吓,又一夜未睡,快扶上车驾去歇息,好生照看着。” 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翠儿这才松了口气,红着眼睛上前扶她。 方才在马上不觉得,此时并非要分离,只是隔着不见,高暧心头莫名的又开始发空了,只觉仍想两个人静静地在一起,但眼下去已不能。 她回头望着他,只能微微颔首,便垂着眼,随翠儿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上了车驾,锦缎的帘门垂下了,才慢慢转过身,玉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层青色,眉头紧锁,面上抽搐着,抬手捂住了肩头,那昂然挺立的身子竟摇晃了几下,忽然喉间一甜,那股鲜血涌到口中,顺着唇角滑落下来。 “督主!” 那档头和众番役一声惊呼,赶忙上前扶他。 他凝眉摆摆手:“莫出声,余毒未清而已,先上路再说,记住,此事谁也不准透露出去,尤其不能让公主知晓。” 第55章 雨残香 静夜。 帐幕内,几盏铜灯的火苗笔直而立,纹丝不动。 徐少卿盘膝坐在临时铺就的床榻上,一掌沉在丹田处,另一只手竖起食指和中指,直直的插在盛满水的铜盆中。 掌心缓缓上提,他身子也随之微颤,原本平和的面色瞬间罩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青气,脸上抽搐痉挛,显然正在痛楚难当之际。 他手指未动,可那铜盆中的水却泛开了涟漪,而且愈演愈烈,一股青黑的颜色从指尖渗出,慢慢在水中弥散开。 绵密的冷汗渗出来,很快布满了额间,玉白的俊脸此刻已变做了苍白。 转眼间盆中的水便像滚开了似的翻搅起来,青黑色也越来越浓。 片刻之后,他面色稍霁,掌心下压,将运行的内力缓缓沉回丹田,慢慢收了手。 垂眼看时,那铜盆中的水早已浓似黑墨,却兀自还在微微晃动着。 他长吁一口气,唇角泛起苦笑,眉间的青气仍隐然可见。 这毒果然厉害,此刻已缠入血脉,只能这样每日驱除一点,看来需要些工夫才能尽行化解。 而在此之前,也只得苦挨着,尽力不被人瞧住端倪。 正准备叫人将那盆毒水拿去倒掉,便听有个声音在背后叫了声:“督主大人。” 那声音极是细微,像是贴在身后的帐幕上而言,若非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而他又正屏息凝神的话,还真不易发觉。 可就是这轻轻的一声,却让他身子耸然挺了起来,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面上却不露声色。 “你是何人?” “督主机敏过人,自然猜得出,无须在下多言。”那声音嘿然低笑道。 徐少卿却也暗暗心惊,就算刚才全心运功逼毒,并没如何在意,可这人竟能躲过他的耳目,无声无息的欺到背后,可也是破天荒的事。 假如方才他忽施偷袭的话,自己说不得已然丢了性命,思之也是心中一凛。 “既然有话,不妨进来说。” “嘿,督主大人贵体不适,在下不便叨扰。呵……要不要在下替督主大人将那盆毒水倒了?” 那人似是答得嬉皮笑脸,夜色中听起来更有些阴测测的。 徐少卿眉间一蹙:“有何话便直说,本督可没什么耐性与你兜圈子。” “也没什么要紧的话,只是在下想斗胆问一句,督主大人可还记得自己本来的身份么?” “……” 徐少卿脸色大变,猛然回头向背后望去。 只见烛火映在帐幕上,却不见半个人影。 …… 车驾一路向北,行了几日。 这次徐少卿一反常态,没像上次去夷疆那般晓宿夜行,专拣僻静的道路,而是坚持循着官道走。 沿途但见丘陵绿树渐少,平原灌木渐多,有时遥遥望着,竟没半分起伏,偶有几处山势,也都重岭巍峨,连绵成脉,过后便又一马平川,处处显露着粗迈与豪气。 高暧从没见过这般景色,在车驾上看得也是心旷神怡,暗想这北地的景色大抵便是如此,反而觉得舒畅了许多。 徐少卿那边却甚是奇怪,除了早晚拔营安营,或入住府县歇宿时,才来问个安,也是隔着帘子恭恭敬敬的说几句官样话,便匆匆转身去了,此外便鲜少露面。 她心中纳罕,起初只道他是在避嫌,不欲被人看到,以免徒生枝节,可到后来便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莫非他是刻意避开自己?可这是为什么呢? 事出突然,她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是放不下心来。 平素唯恐被挑惹,总怕和他在一起,而现下忽然见不到,心头反而更像簇着火,乱得愈发厉害,只觉不听他没上没下说几句若含情义的话,便茶饭不香,要憋出病来似的。 她知道这么想不对,也知道他这么做定有道理,可就是忍不住去想,无论怎么打坐诵经也无用,几次暗地里盘算直接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思虑之后,还是按下了这念头。 车驾行得甚快,只七八日工夫便到了河间地界。 这里山川形胜,沃野千里,倒也算是个极好的所在。 眼看距洛城还有数百里,不久便可到达,天时却突然变了,连日来暴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到后来只得在附近一处小镇的驿站暂时停了下来。 这一停便是好几日。 清晨。 雨势如注,依然没有半分止歇的意思。 高暧支颐坐在案边,望着窗外雨帘挂檐,半雾半烟的院子发呆。 翠儿端了碗汤羹放在面前,也朝外面望了望,叹声道:“公主,天这般昏着,雨还有得下,今日瞧着还是上不得路,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呢。” 高暧却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抿唇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想去洛城,当初劝你留在宫里,却还不听,这又是何苦?” “公主恕罪,奴婢可不是嫌苦,不想陪你去礼佛,何况早前便发过誓,今生今世都要服侍公主左右,怎能枉做食言小人?”翠儿赶忙垂首敛住了生气。 “我不是在怪你,只是……这次陛下让我去洛城,恐怕此生便再也回不了京城了,你又何苦跟我去过那清淡日子,倒不如及早找个好归宿。什么食不食言的,我心里知你那份情也就是了,以后若有机会,你还可以去庵里瞧我。唉,现在说这话怕已是晚了。” 翠儿红着眼圈摇头道:“不,奴婢要日日瞧着公主才能安心,此生跟定公主了,哪儿也不去。” 她顿了顿,忽然又问:“公主心里念着奴婢,难道便没想过自己?在庵堂里委屈一辈子,真就甘心么?” 高暧神色一滞,怔怔不语。 才只十七岁的年纪,这辈子便要伴着青灯古佛过活,能叫人甘心么?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没往深处去想,只是告诉自己,那是王命圣旨,由不得她违拗,只有这般才好受些,不至于心痛欲死。 离洛城愈近,她也愈来愈怕,但仔细想想也觉木然。 无论这雨能阻滞几日,终究有停歇的时候,车驾早晚有抵达的一天,眼下这些日子便显得弥足珍贵,与其徒然去想那些无益之事,倒不如宽心些,也少几分烦恼。 只是在这最后的闲暇里,却像丢了什么东西,让她怅然若失,反倒比即将到来的礼佛日子更令人郁郁。 她本来性子沉静,万事不盈于怀,无论身在哪里都没什么所谓,如今却似全然不同了。 叹了口气,抬眼又望向窗外,便见那院中的月洞门内忽然转出一个身影。 栌黄色的油纸伞撑在头顶,乌纱描金,曳撒胜雪,暴雨下仍是那般飘逸,恍然间竟如同那水色烟氲中迎面而来的仙灵。 却不是他是谁? 高暧只觉心头砰的一跳,身子不由便探了起来,直着眼睛张望,但随即又赶紧缩了回来,暗地里阵阵发紧,生怕是自己瞧错了。 等再去看时,他已穿过院子,来到了这边廊下,须臾间,便走至近旁停下了。 翠儿见状,赶忙行礼退了下去。 高暧本来满心欢喜,却见他并不进房,仍撑着伞立在廊柱旁,与窗子也隔得老远,不由心中奇怪,愣在那里发怔。 “禀公主,臣方才刚刚收到线报,河间府境内连日暴雨不断,各处河道水位暴涨,溃了好几处堤坝,洪水过境,已将沿途十几处州县淹没,死者不计其数,前方道路不知何时才能通畅。臣思虑之后,觉得还是明日改道绕行西北,特来向公主禀报。” 他奏陈似的说完这番话,便站在那里,玉白的脸上淡淡的,眼神中疏无此前那种惹人的笑意。 又是官样文章一般。 她失望之余,暗地里还有些着恼,垂首应了一声,有心想问几句,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可是有话要和臣说么?” 他自也瞧出几分端倪,并没离去,立在那里又问。 高暧心头一凛,抬眼看时,见他玉白的面孔似是清瘦了几分,但唇角那抹笑意依旧是勾魂摄魄,令人心驰神摇,这数日来的不快便像一风吹散,顷刻间消失得无隐无踪了。 “嗯……是有几句话,外头雨大,请厂臣进来说好了。” “臣在廊下,淋不着,况且回头还要分拨明日启程的事,就不进去了,公主有话,便在这里吩咐臣也是一样。” 方才只道无事了,万没料到转眼又是这番回答。 她愣在那里望着他,心中说不出的失落,却也不好强求,想着那些疑惑,顿了顿,便问道:“厂臣肩头的伤可好些了么?” “有劳公主挂心,已无大碍了。”他勾唇浅笑,又抬手在肩头拍了两下,以示所言非虚。 他虽是笑着,却淡淡的让人自觉索然无味。 她“哦”了一声,心中像被揪痛了似的,只觉胸口憋闷,快要受不了了,终于忍不住问:“厂臣,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你突然……” 徐少卿眉间微动,愕然道:“公主何出此言?臣不过是为了行程有些烦恼罢了,公主若觉不妥,当面责臣就是。” 高暧怔怔望着他,俏目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慢慢垂下头,低声道:“无事便好,厂臣自去忙吧,我这里也该准备上路了。” 他躬身应声“是”,却退两步,便转身大步沿回廊而去。 将将要拐入院中,却不自禁的顿住了脚,蓦然回头,便见那雕花窗扇已然闭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通知: 明天开始会在凌晨三点定时一章防盗,此章节标题名正常,内容提要为省略号,最迟会在下午两点钟之前替换。 要是有小天使误买防盗,木有关系,新替换章节会多增加字数,用果子客户端的小天使们要是刷新不出来,清一下缓存就好了~QAQ给大家添麻烦了~还请大家多多见谅,鞠躬感谢~ 1314扔了1个地雷 eldorado扔了1个地雷 影儿8810扔了1个地雷 装卸工扔了1个地雷 (づ ̄ 3 ̄)づ谢谢小天使们的打赏~~ 第56章 秣城慢 烈日当头,灼灼的炙烤着大地。 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黄乎乎的沙砾碎石,劲烈的狂风肆意呼嚎,裹挟着粗粝的碎石如匕首般切割着触到的一切。 尘沙漫卷,早已分不清天地间的界限,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背靠浅湖的沙柳林中,一队人马正三五成群的坐在树下纳凉歇脚,但此时暑气正自毒辣,这点凉意虽能稍解,实则却是杯水车薪,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昏沉无力之色。 徐少卿端坐在交椅上,闭目凝神,轻轻搓动着手中那串檀木佛珠。 日光从参差的枝叶间穿过,照在那霜白的曳撒上,不由得更加的刺目。 一名褐衫档头飞马而来,径直奔到近前,滚鞍而下,躬身抱拳喜道:“禀督主,前方探到一处山谷,里头阴凉得紧,属下瞧过了,应是走得通。” 他微微点头:“阴凉便好,似这般走去秣城,只怕还没到,人便倒下一大半了。再仔细探清楚些,莫出了岔子,到时误了大事。” 顿了一下,又道:“慢,去叫那龙骧卫百户来见本督。” 那档头应了声,正要转身,听他这么说,不禁一愣,随即道声“是”,便转身而去。 不多时,就看一名身披铠甲的健硕汉子来到近旁,躬身行礼道:“卑职龙骧卫百户洪盛,拜见督主大人。” 那略带阴气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徐少卿微一颦眉,睁开双目,狐眸微挑,见那人白净面皮,三缕长须,眉目挺拔,乍看上去也算是相貌堂堂,只是那双眼竟生得一大一小,鼻头也歪向一边,瞧着竟有几分滑稽。 他上下打量了对方半晌,沉声冷然问:“洪百户从前识得本督么?” 那自称洪盛的汉子微微一笑,仍旧垂首恭敬道:“督主大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识得卑职,但对卑职来说,督主名头可是如雷贯耳,自然铭记于心。” 这话答得似是而非,可在徐少卿听来,却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洪百户差了,龙骧卫乃是御马监统领,又非东厂治下,用不着称督主吧?” 洪盛闻言,忽然屈膝跪倒:“督主大人明鉴,龙骧卫虽不隶东厂管辖,但此刻护送公主銮驾,卑职却归督主节制,若换做别样称呼,便是不恭了。” 徐少卿轻哼了一声,冷笑道:“本督瞧洪百户精明干练,武功也自不弱,似这般年纪早该高升才对,怎的如今才做个小小百户?” “回督主大人,卑职虽说有几分真本领,怎奈相貌丑陋,几任龙骧卫上司都以此为借口,说卑职有碍观瞻,因此十余年来几乎从未升迁,这小小百户还是数月前靠着打点顶了前任留下的缺。” 他闻言一哂,挑唇道:“如此说来,便是那龙骧卫几任上司都有眼无珠,不识得你这块宝玉了?” 洪盛仍旧脸带笑意,不动声色的又道:“回督主大人,升迁调动,自然都是上峰的意思,卑职怎敢心存怨愤?不过么,若卑职能被委以重任,定然会更加尽忠职守,不负提携之恩。”言罢,俯身伏在地上。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仅毫无谄媚,到后来还有些邀功的意思。 徐少卿自然全都明白,可也隐隐猜得出这人的野心绝不止如此,唯一沉吟,便道:“洪百户人才难得,只做这个小小职位未免太过屈才了,好,本督已在心上,且看你这趟的表现吧。” 洪盛暗自得意,顺势又叩头一拜:“多谢督主大人栽培,卑职必定尽心竭力,定不辱命。” “成了,洪百户下去准备,稍时启程。” “卑职遵命。” 望着那铠甲耀眼的背影离去,徐少卿眼底闪过森寒的杀意,但一闪即逝,随即又闭上双目,继续轻搓着手中的佛珠,那玉白的脸上重又变得如止水般平静。 片刻之后,先前那档头探回消息,说前方的山谷前后绵延数里,果然走得通,可以放心前往。 他听罢,长身而起,朝不远处的金顶乘舆望了望,轻叹一声,便吩咐备足饮水,启程上路。 车驾随即启行。 甫一出那片沙柳林,滚滚热浪便扑面而来,恍如走进了烈焰腾腾的烤炉。 洪盛策马前后奔忙,节制着徒步而行的龙骧卫兵士们,几名档头和一众番役则随着徐少卿护在乘舆旁,整个队伍倒也勉强算得上井然有序。 不多时,遥遥的果然望见两座耸立的石山,向前伸展,绵延成岭,高有百余丈,下方巨大的阴影里,笼着窄窄的一线,似是谷口,看起来仅能容纳几人并排而过。 单单只是望一眼,各人便似乎觉察到了那份凉意,脸上纷纷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连本来蹒跚散乱的步子都瞬间轻快了起来。 待到车驾由那狭窄的谷口进入,更是大吃一惊,只见那两侧山岩陡峭,直冲云霄,远比外面看见还要高,百丈之上的部分竟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将暑热完全遮挡。 谷地内绿树繁盛,花团锦簇,狭窄的道路间绿草丛生,犹如铺了软垫,时不时还有鸟雀飞过,清脆的鸣叫着,行走其间,只觉惬意无比。 众人都看得呆了,万万没想到这西北荒漠之地,竟然会有如此桃源仙境般的所在,若非亲眼所见,着实不敢相信。 这一流连,脚步就慢了下来,一想到外面的荒滩戈壁,酷热难耐,都心生厌倦,甚至想一直呆在这谷中,不再出去了。 但这不过是句玩笑,他们只是途经避暑,自然不能在此驻足,很快便又在洪盛的催促下加快了步子。 乘舆的锦缎窗帘轻轻卷起,放下珠玉垂挂。 高暧隔着那一重重狭窄的缝隙,望见外面绝壁耸立,山石嶙峋,虽说鸟语花香,一派清新,也不再暑热难耐,却凭空多了几分压抑感,反而觉得闷气了。 下意识的撩起几根珠串,瞥过目光向前,不由自主便落在那白色曳撒的背影上,但见衣袂飘飘,说不出的飘逸洒脱。 她呆了呆,随即心中一痛,便撤手坐了回去。 自那日晨间雨中相对,又淡然别后,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循例问安,两人便再没交过一语,甚至连互相望望都没有过。 她心头痛楚,却不知这一切究竟源于何故。 后来想想,既然不久之后便要再次舍身礼佛,从此不能再有任何情愫妄念,而与他也将天各一方,不再相见,这般苦苦的去想又有何意? 倒不如趁着尚未泥足深陷,及早断了那念头,也省得伺候受那无穷无尽的煎熬,落个终生伤心的下场。 这般想着,便觉自己该撒手放下了。 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时不时的浮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而望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甚至只是瞥见曳撒的半片袍角,就足以令她脑中轰然,心痛不已。 就像方才那一眼,针刺般的痛楚便又积聚在胸间,驱不散,化不开,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轻吁了口气,明知毫无用处,但还是闭目诵起了经文,指望能让心稍稍静下来。 然而却不知,此刻那双狐眸也正瞥着兀自晃动的珠帘,玉白的面孔上一片阴郁,沉沉地发愣。 痴望了半晌,暗自叹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策马向前奔了几步,像是要躲开似的。 正在这时,前方忽有一骑哨探催马疾奔而来,转眼间便到了近前,并没下马,只凑到耳边低声道:“禀督主,前方谷口发现一队猃戎骑兵!” “猃戎人?” 徐少卿瞥眼看去,见那哨探番役的脸上也是一副惊惧莫名的样子,不由得猝然心惊:“猃戎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那番役茫然摇了摇头,应道:“回督主,属下不知,但那些人头上编着索辫,胸口有狼头刺青,的确是猃戎人。” “有多少人?离此多远?”徐少卿略一沉吟,便又问。 “前方谷口宽阔,属下远远的望过去,少说也有五百骑,不知还有没有后队,离此不过两里,片刻便到了。” “再去探来。” 徐少卿抬手一挥,随即侧头对身旁道:“全队立即停步,准备迎敌。” 一名档头慌忙返身去传令,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凑前皱眉问:“督主,咱们此刻只有十几名亲卫兄弟,算上那些随行仪仗的龙骧卫,也不过百十人,猃戎人可是少说有五百骑,这要如何迎敌?还是快些退出谷去为妙。” 徐少卿斜了他一眼,冷然道:“笑话,咱们现在已然在谷地中央,还没等退出去,猃戎人便已追到了。便算真能退出去,咱们大部分都是步卒,又带着公主殿下的车驾,到了外面的戈壁荒滩上,难道还快得过骑兵么?” 几名档头面面相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被潮水般蜂拥而来的猃戎骑兵淹没的景象,脸上都不由得抽动了几下。 “督主,那……那咱们该如何是好?”先前那档头喉间咕哝着。 徐少卿此刻心头却也“砰砰”的跳着。 为祸西北边境的猃戎人不是早被晋王驱入大漠深处了么?怎的无端绕过边关出现在这里?莫非其中有什么内情?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猃戎人向来以残忍贪婪著称,所到之处便如蝗虫过境,绝不会有半分手软,凭着手上这点人马,就算自己武功高强,几个档头也是不可多得的硬手,便能对付得了那数倍于己的猃戎骑兵么? 更何况,还有她在。 他猛然回头向来路望了望,心中略略盘算了一下,便对身旁吩咐道:“全队后退百步,分几人护送公主先走,让龙骧卫在谷间最窄处结阵,务必将敌阻住,本督亲自在这里督战。” 几名档头领命而去。 徐少卿说完,也拨转马头,一路飞奔至乘舆旁。 高暧坐在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周围乱糟糟的,车驾又突然停住不动了,正自和翠儿奇怪,便见窗口白影晃动,那冷凛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道:“前路有变,臣安排人手即刻护送公主绕行,请公主快些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候了~~正文来了(* ̄3 ̄)╭~鞠躬致谢~ 第57章 不思量 高暧在乘舆内听得心惊不已,急忙起身,由翠儿扶着向外走。 身子刚探出去,便见一众军卒在四下里奔忙,虽不见如何慌张,但形色间却难掩惶然惴惴之意。更奇怪的是,很多人竟急匆匆的跑去附近砍伐树木枝干,不知要用来做什么。 她愈发觉得有异,颦眉问:“厂臣,究竟出了何事?” 徐少卿微一躬身,淡然应道:“公主勿惊,不过是前方有一伙贼匪流寇来袭,兵力不再少数,眼下大队人马已不及出谷。为策万全,请公主先行离去,臣料理完这头,自会带人追上。” 言罢,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不待她追问,便略一拱手,却身而去。 一旁的冗髯档头随即拦在面前,抬手向谷口方向一指,恭敬道:“小的奉命送公主动身,请。” 高暧将信将疑,有些茫然的随着他向前走,却忍不住又回头去望。 究竟是什么样的贼匪,会让他如此紧张?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尤其是他那目光中流露出的不安,别人或许瞧不出,可对她而言却是彰明昭然,再清楚不过了。 她越想越是心惊,堪堪走到马匹前,便顿住脚,转头问道:“前方究竟出了何事?你如实告诉本宫。” 那档头闻言微一尴尬,便正色应道:“回公主殿下,正如方才督主大人所言,前方哨探发现一股贼匪流寇迎面而来,人数甚众,只恐不易对付。公主殿下千金贵体,自然不可以身犯险,还请快些随小人出谷绕行,待到了安全之地,督主大人自会随后跟上。” 她听对方说得滴水不漏,反而更加认定自己猜得不错,转过头,直视对方道:“你不用替徐厂臣掩饰,合起伙来欺本宫无知,我若宽心,便不会问了。望你快些说出实情,否则今日本宫是断然不会走的。” 那档头昂然七尺,身材魁梧,此刻瞧着那柔弱却又坚定的目光,不由竟有些心虚:“这……公主殿下说笑了,军情如天,小人怎敢拿这等事胡说八道?还请公主快些动身,若真出了差池,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难赎其罪。” “好,既然你不肯说,本宫便只好亲自去问徐厂臣了。” 高暧目光决然,转身便走。 那档头吃了一惊,这时候再回去,徒然误了逃走的时机不说,自己定然还要被厂督重责办事不力,那可同样是吃罪不起,一咬牙,赶忙叫住她,索性将实情大致说了一遍。 翠儿本来就有些慌张,这时听着听着已吓得面色惨白,当即忍不住拉着高暧,颤巍巍地央求道:“公主,奴婢听说猃戎人杀人不眨眼,咱们……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高暧攥着衣角,手心中汗水涔涔,不禁也愣住了。 之前从那老农口中也听闻了猃戎人的凶蛮残忍,但那时只觉有些义愤同情,而当知道三哥已将他们击退驱逐后,心中安慰之余,却并没如何在意,没曾想自己现下竟然也碰上了。 “时间紧迫!猃戎人的骑兵片刻便到,耽搁不得,请公主速速随小人离去,督主那边也可安心御敌!” 那档头说着,便伸手将马拉了过来。 高暧似是才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忽然摇头道:“不,我不走。” “什么?”翠儿和那档头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她却不再言语,猛地一转身,便快步向回跑,却没留神草枝绊到裙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厂臣莫要怪他,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高暧咬唇望着他,方才还是满腹怨怒,可一见那张俊美的面庞,便又软了下来。 徐少卿却没看她,仍冷冷地斜睨着那档头,森然道:“公主不必替他求情,臣自有道理。连这区区小事都办不好,东厂的差事便也不用做了。本督这里先给你记下,即刻送公主离去,莫再让本督说第二遍。” 那档头吓得面无人色,正要应声,却听高暧又道:“厂臣再说这般狠巴巴的话也没用,我是不会走的。” 他回头望着她,凛然的目光中泛起一丝责备,又带着些许无奈。 “公主想是已知实情,臣也不是有意欺瞒,只是事出突然,敌众我寡,疏无几分胜算,决不能让公主以身犯险,还请听臣一言,速速离去,以策万全。” 高暧毫不避让的与那双狐眸对视着,凄然一笑:“厂臣的意思是,明知不敌,你却还要带着手下和这些兵士在这里苦守,为的便是要保我一人的性命?”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自禁的提高了些,周围不少人都听到了,有的抬头,有的侧目,偷眼向两人瞧过来,但随即又各自垂了下去,手脚却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似乎都在暗自倾听。 徐少卿目光在周围扫了扫,索性也不再避忌:“臣奉皇命,领这些东厂和龙骧卫兄弟一路护送公主前往洛城,沿途不曾稍待,幸得亦无差池。今日突逢变故,臣等舍命保驾也是天经地义,若公主陷于戎贼之手,我大夏社稷颜面何存?臣等就算侥幸留得性命,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还望公主不要一意孤行,让臣等的忠心到头来都付之东流。” 他说话时故意暗暗送气,声音随不算响亮,但却经远不衰,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 不管是旁边的东厂档头、番役,还是龙骧卫的众兵士,心中都是一凛,不由省起此行的职责所在,面上的惶惧之色淡了许多,渐渐重又变得沉毅起来。 也不知怎的,在高暧听来,他这番言语竟像是只对她一人在说,仿佛要把心剖出来似的。 她也四下里环视了一眼,忽然觉得这景色宜人的山谷莫名有些悲凉,却又有种别样的美,红着眼眶,缓缓摇头道:“厂臣差了,地藏菩萨偈语有云’众人度尽,方正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以厂臣与众人之不幸换我一人之性命,到头来不过徒增恶业,究有何益?倒不如生死同心,不分你我的好。” 堪堪说完,好像将这些日子郁积的不快和沉闷都吐尽了,吁了口气,噙笑与他对望着,她瞧得出,他懂得自己话中之意。 这一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余都已化作虚无。 远处,山谷的对面已隐隐传来密而不乱的马蹄声,如同擂响的战鼓一般,竟似连大地都在震颤。 徐少卿却在笑,而且笑得畅怀。 “公主这般说,是逼着臣此战非胜不可咯。” 高暧也是一笑,盈盈而立,巧盼嫣然。 人群中的洪盛左右瞧了瞧,忽然振臂高呼道:“弟兄们,护卫公主周全既是陛下旨意,更是咱们龙骧卫的本分!如今不光徐厂督大人,就连公主殿下也不愿先行离去,咱们宁不自愧?猃戎人又怎样?还不是爹娘生养,血肉之躯,今日便与他们拼了,也好叫那帮戎贼知道大夏儿郎的血性!” 众兵士闻言,身子便如凭空注入一股劲力,如风帆一般鼓胀起来,望着山谷对面的目光中再无半点恐惧。 徐少卿挑唇一笑,朗声道:“结阵,迎敌!” 洪盛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喝道:“□□手在前,□□准备!” 那阵前早已用又削尖的树干斜插在地上制成了防马栅,二十余名龙骧卫□□手或单膝跪在栅后,或隐蔽在山岩之侧,均已经搭箭上弦。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清一色手提四尺长锋,执生铁盾的刀手。 这时,远处的峡谷内已能看见几骑身影来回穿梭,显是猃戎人也发现了他们,正在小心哨探,并未轻易上前。 徐少卿送高暧重新回到车驾上,想了想,将那柄乌金匕首也塞给了她。 “只要臣一息尚存,定会护公主周全,这兵刃留在身边,不到迫不得已,千万莫作那般想。” 高暧自然懂得这话中的意思,冲他含笑点点头,将那柄匕首紧握在胸前。 他也不再多言,耳听得对面马蹄声忽然骤起,犹如雷声般回响在山谷中,便撒手撤了帘子,吩咐两名档头带着几个番役守在乘舆旁,寸步不得离开,自己则大步向阵前走去。 “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传来,似是对方将要结阵的讯号。 他身子轻轻一纵,跃上山岩,便见前方谷地内已涌出了数十名骑兵,后面隐隐绰绰还拖了老远,瞧着似乎不止五百骑的样子。 那些人头顶左右各结着一束怪异的发辫,赤着精壮健硕的上身,胸口隐约纹有刺青,手中提着如弯月般的利刃,果然是猃戎人的打扮。 他们看着对面严阵以待的队伍,似乎并没如何在意,一个个眼中泛着血红色的贪婪光芒,有人甚至还伸出舌尖舔着弯刀的锋刃,像是迫不及待要进行一场嗜血的杀戮。 只见领头的那人将弯刀高高举过头顶,打着旋挥动几下,口中发出狼嚎般的“嗷呜”声,其他人也和着他,如群狼共吠,令人闻之头皮阵阵发麻。 忽然间,只见那最前面的队伍开始收拢,并作楔形,猛然间同时催马加鞭,如一柄尖锐的长矛,山呼海啸般向夏军阵前刺去…… 第58章 短松岗 蹄踏如鼓,嘶声如雷。 卷起的尘头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仿佛连整个山谷都在震颤。 这景象几乎令人脑中一片空白,随之而来的便是窒息般的恐惧。 不管是前面的弩手,还是后面的长刀手,所有人的面孔都僵直抽动着,握在手中的武器也愈发抖得厉害,有些人甚至不由自主的将步子向后错。 徐少卿昂然立在阵中最显眼的山石上,俯睨着眼前的龙骧卫兵士。 他们虽说是京城十二卫选出的精兵,但却从没经历过嗜血的沙场,先前被几句言语鼓动,这时直面勇悍的猃戎骑兵,怕也是难免的。 但若此时有一人顶不住压力而临阵脱逃,便会像瘟疫一般染向四周,这百余人的队伍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片刻也撑不住。 他轩起剑眉,朗声道:“东厂听令,若有人胆敢后退一步,格杀勿论!” 一名档头应声带着手下的番役奔到阵后,一字排开,手按腰间的雁翎刀,将退路完全堵死。 “洪百户!”徐少卿又叫道。 洪盛大声应道:“卑职在!” “按之前定好的,准备迎战,本督倒要看看,你们龙骧卫有几分血性。” “遵命!” 洪盛抱拳一躬身,随即走到阵前,粗声喝道:“弟兄们,咱们手里的三尺硬弩足可射百步以上,没什么可怕的!看准正面当先之敌,待我号令下时,便一齐攒射,莫要放空!” 那些兵士听了这番言语,面色稍和,虽然仍在暗暗发抖,但却不再有异动了,手中的硬弩和长刀指向对面,银亮的矢头和锋刃闪着耀眼的寒光。 猃戎骑兵的冲锋队伍仍在不断加速。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愈来愈近,甚至隐约已经可以看到那一双双凶狠贪婪的眼睛。 这一刻,山谷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 当双方相距不足百步时,洪盛抬手猛地一挥,厉声喝令道:“放!” “嗖,嗖,嗖——” 十几支翎箭破空响起,向对面呼啸着激射而去。 三尺硬弩的劲力足以贯穿重甲,更何况猃戎人都是赤膊上阵,冲在最前面的几骑登时被射了个对穿,翎箭继续后蹿,又刺中身后的人,纷纷闷哼着栽下马去。 “装填,再射!”洪盛打着手势,赶忙又叫道。 弩手们见这轮齐射奏效,心中不由又安定了几分,立即抽出翎箭搭上弩弦。 “嗖,嗖,嗖——” 转眼间,又有十几名猃戎骑兵成为箭下之鬼。 然而对于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而言,这点损伤只算轻微。 猃戎人似乎根本不以为意,冲锋之速丝毫未减,反而愈加悍勇,血红着眼睛发出野狼般的嚎叫,纵马踩踏着死去同伴的尸体迎面猛冲而来。 那情景令人不禁骇然变色。 顷刻间,猃戎人的前锋队伍便已冲到了相距不到三十步的地方,眼看便要冲入阵中,而箭矢也已无暇再继续装填攒射。 只见徐少卿忽然脚下一纵,如苍鹰般从山石上俯冲而下,身在半空,指间轻甩,掷出一枚钢针,将紧勒在地上的绳索切断。 随着数声轻响,机关触发,暗藏在阵前不远处两张床板大小的木制拒马,突然从蓬草覆盖的地下翻起。 猃戎骑兵猝不及防之下,迎面撞中,当先几人被砸得直飞出去,拒马上削尖的木刺戳入体内,立时毙命。 身后的人则被同伴和横飞的马匹撞倒,整支队伍的冲锋之势随之一滞,竟停了下来。徐少卿轻飘飘的落在地上,随即又猛地前蹿,朝猃戎人疾奔而去。 洪盛也一跃而起,举刀喊道:“弟兄们,是时候了,冲上去砍了这帮戎贼!” 随着他一声令下,百余名龙骧卫兵士手擎战刀,连同督战的东厂人等也离一拥而上,嚎叫着向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反冲锋。 两股“铁流”在狭窄的山谷中碰撞在了一起。 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猃戎人显然万万没料到这百余名步卒竟会主动冲上来,此刻停住了脚步,便无法形成冲击,再加上这处山谷比他们来时陡然收窄了不少,在马上闪转不开,结果反而不如步卒灵便,其中不少人当即便连人带马被长刀砍翻在地。 猃戎人素以勇悍著称,却并不蠢笨,这时见处处受制,无计可施,其中一些人便索性跳下马来,手持弯刀冲杀过来,有的龙骧卫士兵抵敌不住,当即中刀丢了性命。 徐少卿并不用兵刃,赤手空拳冲在最前面,如疾风般掠过敌阵,当者尽皆披靡。 那些猃戎人也从服色中瞧出他身份非同一般,嚎叫着想把他团团围拢起来,却都无法近身,偶有几个欺到背后的,也都被跟在旁边的东厂档头番役料理了。 此时的高暧正盘膝而坐,双目微阖,面色平和,口中絮絮念诵的梵音在不大的乘舆中回荡,竟似将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全然隔绝了,丝毫不能为扰,可双手却攥着那柄乌金匕首,紧紧贴在胸口。 翠儿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却又忍不住撩起窗帘向外看,但只是匆匆一眼,便火燎似的立即又撒了手,缩回高暧身边。 她忽然开口问:“翠儿,你怕得厉害么?” 翠儿浑身一颤,先是点点头,随即又赶紧摇头。 高暧抿唇笑笑:“傻丫头,不用怕,徐厂臣他们一定会赢的。” “公主,你怎么知道?”翠儿愣了一下,随即又满脸凄苦道:“奴婢是怕得厉害,可死了也就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但是公主你若……那可如何是好?公主,还是趁现在猃戎人没杀过来,快些逃吧。” “我若想逃,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方才更不会在阵前说那番话。” 高暧只觉眼圈莫名有些泛酸,目光瞥向窗外,顿了顿,便又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真心舍不下的,若此时撒手不理,以后就算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公主,你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翠儿半张着嘴,满面讶然,那样子还道她是没来由的说起了胡话。 高暧缓缓摇头,并不解说,又对她凄然一笑:“你放心好了,方才菩萨已对我说了,此战定然能胜,只管放心就是了。”言罢,又闭目诵念了起来。 翠儿苦着脸,显然不信念两句菩萨就能让人活命,但这当口,除了求神拜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当下也赶紧学着样子,合十连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却听外面喊杀声渐小,马蹄声却猝然大作。 此时,猃戎骑兵的前队已倒下了一片,后面忽然“呜呜呜”的吹起了号角,众人纷纷拨转马头向来路退去,转眼间便摆脱了纠缠。 徐少卿将手一抬,示意停止追击。 回眼看看,方才那阵激战虽然歼灭了上百名猃戎骑兵,可本方也有十多人伤亡,纵然将其击退,可单就损失之比而言,孰胜孰败,实在难说得紧。 猃戎人吃了这次暗亏,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很快就会发动第二波进攻。当下命洪盛引龙骧卫退回防马栅后,重新整饬队列,东厂仍在最后督战。 果然,猃戎骑兵大队向后奔出两百余步后,便勒马停住了脚步,并不稍停,重新集结成厉矛状的楔形阵,“嗷嗷”的呼啸着又疾奔了过来。 这回冲击的距离短了许多,眨眼便到了百步之内。 洪盛正欲下令让弩手射击,却听“嗖”的一下,一支翎箭从眼前划过,正中一名手下的咽喉,原来猃戎骑兵这次学了乖,仗着骑射纯熟,竟在马背上抢先放起箭来。 一时间箭如雨下,铺天盖地,十余名龙骧卫弩手顷刻便被射成了刺猬。 “举盾!” 徐少卿一边运气闪转腾挪,躲避箭雨,一边在阵前叫着。 洪盛俯着腰,冲身后连打手势,长刀手们立刻高举盾牌护住要害,结阵上前,立起一道铁盾墙,挡住如蝗的翎箭,却无法上前。 猃骑兵愈奔愈近,手上硬弓不停,箭矢已落向阵后的乘舆。 负责护卫的两名档头带着几名番役拼死格挡掩护,但仍有不少箭矢刺入乘舆。 徐少卿猝然一惊,却忽然见高暧和翠儿互相搀扶着从帘下钻了出来,两名档头赶忙带人护着她们避到乘舆旁的山岩后,以此为遮蔽,箭矢被挡,暂时安全下来。 他松了口气,回头见猃戎人已奔到了距离三四十步的地方,一旦冲破防马栅,杀入阵中,单靠冲击之力便能将本方阵势撞散,全军覆没也只是呼吸间的事。 他无暇细想,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副阵亡兵士的盾牌,半遮在身前,掌心翻起,将紧扣的十余枚钢针挥臂甩出。 猃戎骑兵队伍中应声传出一片凄厉的惨呼,七八个正在弯弓搭箭的人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其他人随即一愣,箭势猛然间缓了下来。 徐少卿见状,索性丢下盾牌,两手各持一把寒光耀眼的钢针,紧扣在指间,随即跃上旁边耸立的山石,又顺势向上蹿起,离地足有三丈来高,这才双臂疾甩,将钢针掷向敌兵最密集的中部。 随着一声声惨呼,又有十几名猃戎骑兵连人带马扑倒。 这里正是楔形阵的要害,后面的人疾奔中躲闪不及,被绊倒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人马相互践踏,方才还气势汹汹,如怒涛拍岸般冲击而来的队伍登时乱作一团,冲锋之势再次戛然而止。 徐少卿落在地上,举臂一招,身后的东厂和龙骧卫众人立时会意,呼喝着如猛虎下山般向敌人杀去…… 劲风从峡谷间穿过,拂蹭着嶙峋的山石,发出一声声尖啸,仿佛逝者的灵魂仍在凄厉的哀嚎着,鼻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最后十几名猃戎骑兵仓皇逃向对面的谷口,只留下满地枕藉的尸首,整个山谷宛如修罗场一般。 龙骧卫兵士损失大半,只余二十几人,东厂这边也有数人阵亡。 徐少卿霜白的曳撒在山风中烈烈飘动,染血的金蟒愈发显得狰狞。 他玉白的面颊上也溅了血迹,但仍旧沉静,不起丝毫波澜,仿佛刚刚那场惨烈的大战全然与他无关,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转过身来,见高暧已走出山岩,正朝自己快步而来,不禁挑唇微微一笑,便也迎面向她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与爱情_(:зゝ∠)_ 好多词不能写QAQ韵味大失,蛋蛋有点痛~ 第59章 共西风 劲猎的山风骤起骤停,仿佛有着心性,知趣识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少卿脚下不急不缓,眉目间却越疏越开,那向来冰冷的面孔从未如此和悦过,像是压不住心头的酣畅。 高暧紧咬着唇,俏目微红,提着纱裙便一路奔到近前,却又顿住了脚。 方才情急之下,顾不得身份矜持,只一心想到他身边,如今近在咫尺,却又不敢上前了。 只见他轻轻展着唇角,面带欢漾笑道:“臣之前说,公主要留下,便是逼臣此战非胜不可,如今幸不辱命。” 她却似充耳不闻,双目盯着他肩头,抖着手颤声道:“厂臣,你……你又伤了。” 他侧头垂眼,瞧了瞧插在肩头的两支翎箭,忽然抬手捏住尾杆,猛地拔出,鲜血随即外涌,眨眼间便将曳撒染红了一片。 “啊!你怎么……” 她吓了一跳,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毫没顾虑的生生把箭拔下来,光是看着都觉心痛不已,竟有些呆了。 他随手将翎箭一扔,轻笑道:“这箭头没淬毒,些许一点皮外伤罢了,算不得什么,臣这条命大得紧,等闲还死不了。” “你……又这般胡说。” 她嗔怨的望着他,见肩头那片鲜红愈染愈大,恨不得上去帮他按住伤口,可瞧了瞧周遭,终究还是没敢跨前半步,只是咬唇道:“厂臣快些止血裹伤,莫要说这等笑话。” 他瞧她满脸的急切,纯是由心而发,胸中也不由得火烫,当下便也收起戏谑之心,又道声“无事”,便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那名刚裹了伤的冗髯档头上前躬身道:“督主有何吩咐?” “此地不可久留,你带自家人随洪百户一起护送车驾先行,我亲自陪同公主令行择路绕往秣城,咱们在那里会合。” 高暧听他又要带同自己共行,脸上一红,垂下眼去,心中不禁欢喜,却没说话。 那档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这是要故布疑阵,将仪銮车驾作为幌子,以掩人耳目,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但想了想,仍有些疑虑,还是忍不住道:“督主,这附近不知还有没有猃戎人的余党,督主又……嗯,又受了伤,若是再遇袭,便凶险万分,届时该当如何是好?依属下看,还是多留几个兄弟在身边,以备不测的好。” 徐少卿一抬手:“若真还有戎贼,便把人全带在身边也是无用。况且目标太大,本督这番计较便全然无用了,你等不必担心,只管护着车驾去,留下一匹马和伤药便可。” 那档头见他面色决然,虽仍是有些顾虑,却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便下去传令,与洪盛领着东厂及龙骧卫剩余人等和伤员,带同仪銮车驾朝谷口前方去了。 高暧见众人稍稍去远,便再也按耐不住,立即摸出帕子捂在他肩头,鲜血很快便浸染上来,指缝间一片鲜红。 他却像浑不在意,目送车驾消失在山谷间,这才轻吁了口气,在旁边拣了块平滑的岩石坐了下来,伸手将腰间的束带解开,褪去曳撒和中衣的半臂袖子,露出肩头来。 那之前的刀伤似是平复了些,但周围肌肤青黑,望着仍是触目惊心,而其上两处新加的箭伤反倒瞧着还轻微些,只是仍在不断渗出的鲜血让人有些心悸。 高暧不忍再看,颤着手拿过伤药,扭开塞子,将灰白色的药粉细细地洒在创口上。 那药果然是宫中的上品,甚是灵效,转眼之间血便止住了。 她心下稍安,只恐分量不够,又在上面多倒了些,这才抹净血迹,替他包扎裹伤。 绵纱渐渐将伤处遮盖,方才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垂着眼,指尖隔着绵纱,不自禁的轻抚过那玉白的肌肤,触感仍是微凉,凉得令人心颤不已。 这副身子本如粉雕玉砌般完美,不见分毫瑕疵,也不应当有瑕疵,而如今却已毁伤了三处。 高暧忽然觉得这竟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被毁坏了似的,心痛难忍,无法自持。 而这一切正是因为要护着她。 虽说这是理所应当的以仆侍主,可对她而言却全然不是这样,这份情令她心存感激,更令她难以自处,即便想还也还不起。 就算猜知他心中像也蕴着一份情义,却也只能藏着掖着,强自克制着自己,不能去触动那吓死人的禁忌,甚至连想想都是奢侈。 就在不久前,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几乎不交一语,而她也打算割舍下所有绮念,不再心存妄想,却不料在这山谷中竟又起波澜,如今若再说放下,却是千难万难了。 纵然他是个奴婢,纵然两人身份有别,纵然不被世俗礼法所容,那又如何呢? 能这般想着他,念着他,便是种运气,心头也不觉发空了。 她心中带着几分感慨,几分羞怯,还有些许暗自的庆幸,只觉这辈子从未如此舒怀过。 想着想着,唇角不由便泛起了笑意。 这样子全被徐少卿看在眼内,他暗自一乐,便道:“臣心中有事不解,不知公主可能示疑么?” 她这才回过神来,含羞应了声:“什么事?” “公主这般执意要留下来,是因为舍不下臣么?” “……” 高暧不由大窘,纤腰一扭,别过身去,只觉一股热血冲上来,耳根子都红得发烫。 先前冷冷淡淡,突然间又转回了本性,口没遮拦的,难道就不知顾着女儿家的颜面么? 正自羞赧难当,腰间却忽然一紧,还未及反应,身子便向后倒入他怀中。 她“啊”的一声轻呼,待要挣扎,却被他紧紧抱住,手上推了几下,却敌不过那股力气,只好坐在他腿上,垂首不动了。 徐少卿俯下头去,慢慢贴到她耳边,轻声道:“公主已应了臣,却为何不答?还是说……这般不做声,便算默认了?” 轻柔间带着些温暖的呼吸喷在耳轮上,她身子不由一颤,赶忙别开脸,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应声,更不敢去瞧他。 却听他又续道:“原来公主对臣竟是这般情意深重,臣方才就算战死在这山谷中,也可含笑九泉了。” 高暧忍不住回头白了他一眼:“我是真心实意,没半点虚瞒,厂臣为何却老是戏弄人,总把些不正经的话挂在嘴边?” 他皱眉一寒脸:“臣冤枉,明明是在剖明心迹,哪里不正经了?公主这般说,臣这一刀两箭岂不是白挨了么?” 这话带着笑意说出来,听着便有几分无赖的意味。 她又羞又怒,在他怀中用力挣了一下。 “咝……” 徐少卿口中一声痛哼,像是被牵动了伤口。 她顿住身子,回头见他眉头紧蹙,赶忙歉然道:“弄痛你了么?” 他点点头,咬牙应道:“公主力气可真大,方才那一下比刚中箭时还痛得多。” 高暧不由又是一窘,暗骂自己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亏,却还是不长记性,轻而易举的便又被他骗了。 徐少卿脸上的痛楚一闪即逝,把眼觑时,见她羞怯无地的样子,暗自笑了笑,却也不再戏谑,双臂紧了紧,将她拥在怀中,只觉说不出的畅快。 “臣对公主也是真心实意,怎会存心戏弄?反倒是公主有些奇怪,每当臣说些肺腑之言,便就不言语了,让人还道是心中不喜,着实惶恐的紧。” 她一听这话,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竟望着他问:“厂臣的肺腑之言是什么?我怎么没听出来?” 他却有些始料未及,怔怔的愣在那里,心说这木讷的小性儿竟会问出这话来,可也真是奇了。 不得不承认,平素逗她的那些话多是出于玩笑,但内心深处却没有任何戏弄不恭的意思,只是一见她那沉沉的样儿,便忍不住想挑惹几句,引得她窘态百出,羞怯不已,便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如今,是到该坦诚而言的时候了么? 他望着她,眼底和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恢复了那一惯的冷凛之色,只觉有股冲动从心头涌起,话已在唇齿间跃跃欲试,随时都会冲口而出。 高暧原也只是顺嘴说出来,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他面色突然变得郑重无比,那双狐眸中虽不见了挑惹的笑,却莫名涌起股股暖盈的情意,仿佛要将她融化了一般。 这眼神让她一阵阵的心慌意乱,只觉其中蕴着些什么,像是自己想听到的,却又莫名怕得厉害,胸中怦然,手心汗涔涔的,身子也开始发颤。 眼见他唇齿微动,她顿觉脑中“嗡”的一下,下意识地便抬手封在了他口上。 刚触到那两片薄唇,浑身便雷击似的一震,想撒手撤回来,却又怕他真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死活也不敢松了。 徐少卿却也愣住了,本来那番情意便如溃堤之水,将要汹涌而出,却不料竟被这一下生生的堵住,顷刻间便又偃旗息鼓了。 眼见她满脸惊惧,却又眼波盈盈,羞不自胜,口唇上的纤手微微颤抖着,渗出的汗水和着幽香交融成别样的味道,令人怦然心动,便也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两人怔怔对视了良久,却未交一语。 过了好半晌,徐少卿缓缓抬手,将那只葱白如玉的柔荑轻轻拉下,捉在手中,不轻不重地□□着。 高暧一直昏沉沉的,这时才反应过来,见他微微张口,当即吓了一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他有些淡然地说道:“车驾已行得远了,咱们也快些上路吧。”言罢便扶着她站起身来。 “什么?”她有些懵然地问。 “怎么?公主难道想一直呆在这里?” 高暧脸上一红,这才省起两人还在山谷中,便点了点头。 转眼望着那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尸体,心想这些兵士不久前还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横尸在这凄凉的山谷中,心下不禁黯然,于是闭目合十诵了一段度亡的经文。 “公主也不必悲伤,他们奋勇杀敌,无愧于家国社稷,待咱们回京师之后,臣定会向陛下表奏,在此树碑立传,以彰这些阵亡将士的功绩。”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却匆匆 高暧先是点点头,但立时便听出那话中有异,惊道:“厂臣,你说什么?回京师?我怎么能……” 此去洛城舍身礼佛是奉了皇命圣旨,金口玉言一出便万难更改,怎么还能有机会再回京师呢? 老实说,她打从心里不想回到那尔虞我诈,毫无亲情天伦可言的宫中,可若真的从此身留洛城,便意味着将与他分别,想想便觉心痛,因此却又盼着回去,哪怕再多受些苦楚也无所谓。 只是,他方才这句话究竟该做何解呢? 徐少卿见她愕然,只是淡淡一笑,便没答话,自顾自的整起了衣衫。 见他又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儿,高暧不由气结,心想他果然又是暗中定下了什么计策,这时有意无意的说出来,却又不肯明言,倒像是故意要惹得她心乱如麻。 可若他真的不肯说,定然也是问不出来,暗自一叹,虽是满腹疑窦,却又带着几分期许,此刻怕他自己整理衣裳牵动伤处,便上前帮手。 徐少卿也不客气,含笑由她施为。 须臾,将衣裳穿好。 高暧见他面色苍白,虽然脸作欢容,但却有些神情萎顿,显是伤重乏力,又失血过多的缘故,便有意多歇息片刻再走,见他坚持不肯,只好到马上取了皮囊,给他补水。 徐少卿只觉此刻血气减弱,沉积在体内的余毒便有些压不住了,胸口烦恶难当,却不欲让她瞧出更多,接过皮囊来喝了几口,又暗自运气调息几下,这才扶着高暧上马,朝前方的谷口而去。 高暧稍稍侧着身,虚虚的靠在那坚实的怀中,以免撞到他的伤处。 说来,这已是与他第三次同乘共骑,尽管仍有些羞怯,但心中却说不出的安适,以前可是从未有过。 堪堪走出里许,离那尸积如山的地方远了,四下里的血气也似乎淡了许多,只见溪水清澈,绿草如茵,被惊飞的雀鸟正停在这一带的山石树木上婉转鸣叫,山谷间又恢复了一派明媚盎然,红翠似锦的景象。 她不由心中一畅,只觉像是和他在踏青野游,漫无目的,随性随情,忽然间竟希望时光在此刻多作流连,不要那么快过去。 “公主在想什么?”他在耳畔冷不丁地问道。 高暧吃了一吓,暗想自己心中那番思量可不敢让他知道,想了想才含羞道:“我是在想,这山谷其实美得紧,若择一块宽绰合宜的地方,像那对老夫妇似的,建两间草庐,养几只鸡鸭,每日里闲看风景,也是件幸事,只可惜大好的地方被那些猃戎人糟蹋了。” 徐少卿闻言,在背后轻笑了下:“公主是想有个家么?” 她猝然一愣,这才省起自己方才有些醉心醉情,没留神的一番话,竟又被他揪住了话把,红着脸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怦然心动。 弘慈庵,皇宫,还有即将要去的洛城竹林寺,这些只能叫做息身之所,自己丝毫没有选择的权力,所以对她而言,这些地方更像是狱所牢笼,拘制着她的身子,更禁锢着那颗正值妙龄,本应春意萌动的心。 自己以后真会有个家么? 她不知道,这种事从前甚至根本不会去想,如今却莫名其妙的怀起了憧憬,似是真的渴望有那么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其实臣偶尔也这般想过。” 他像是根本没打算叫她回答,又继续道:“这人么,即便本事再大,外头折腾的风浪再高,可也总该有个恋想的地方,觉得苦时,累时,便躲进去,将养一下,才好再出来继续拼斗,是不是?”这话说得淡然,没有半分撩笑的意思,倒像是由心而发,不经意间吐露出来,此时听着,竟也恰如其分。 她不由更是心悸,耷着脑袋说不出话,胸中波澜起伏,像已被理不清的情愫淹没。 他说到后来语调渐低,几近无声,垂眼看着那张娇美羞怯的侧脸,内心深处那点渴望忽然又变得汹涌蓬勃。 方才自己正要剖明心迹,不想却被她阻住了,如今是不是该重整旗鼓,再来一次呢? 徐少卿没来由的也有些怕,明明是世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向来杀伐果断,怎的到她这里竟忽然变得拖泥带水起来,全然不像个样子? 他定定神,俯下头去,鼻尖在那云鬓上轻触了一下,便又缩了回去,做贼似的心跳起来,却敌不过那股如兰的馨香,又见她并没察觉,忍不住凑过唇去,在发丝间轻吻了一下。 “公主,臣……” 正欲鼓足勇气,将那郁积在喉间的话说出来时,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了细碎而嘈乱的马蹄声。 他悚然一惊,微张的双唇也顿在那里,猛地回头望去,便见背后的山谷间,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正踏着尘头奔袭而来。 “不好!” 他惊呼着,手中缰绳一抖,双脚顺势猛夹,那座下的骏马便嘶鸣着疾蹿而去。 高暧正在迷糊间,等马向前蹿动,身子在他怀中撞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惊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那马蹄声便也传到了她耳中,顿时明白了什么。 “厂臣,那是……” “是猃戎人!” 徐少卿沉脸应着:“这次是臣失了计较,没想到那帮戎贼如此狡猾,竟会从背后绕过来。” 她呆了一下,随即便悟出了其中道理。 许是方才趁着双方接战,其中一队猃戎人便趁机从谷外绕行包抄,以做两面夹攻,幸亏徐少卿已带领手下人提早胜了,否则腹背受敌,只怕这时连他们两个也已躺在山谷中,静听着亡魂悲戚。 而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却该当如何是好? 她心中骇然,不敢再言语,紧靠在他怀中,手也不自禁的攥紧那缰绳,只盼身下的马儿跑得再快些,再快些…… 然而那马想是本就跑得久了,眼下又驮了两个人,没多久鼻间便喘着粗气,张开的嘴旁已渗出一层白沫,奔跑之势也越来越慢,眼见便要不支了。 而身后的马蹄声却愈发的清晰急促,还听到一阵阵刺耳的尖嚎。 那些猃戎人似乎也瞧出些端倪,所以并不着急,只是这么在后面尾追,仿佛正在玩一场以猫戏鼠的游戏。 终于,就在隐隐望见对面的谷口时,那匹马终于支撑不住,四蹄一软,向前便倒。 徐少卿应变奇快,脚下纵起,手臂环在高暧腰间,在空中打了个旋,便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后面的追兵也跟着勒住了马头,停在距他们不足二十步的地方。 袒露的上身上刺着面目狰狞的狼头,额角两侧梳着奇怪的发辫,手中则是寒光雪亮的弯刀。 正是凶蛮的猃戎人。 所不同的是,眼下这些人瞧着更加精壮,面上也没有那般贪婪的笑,只是冷冷的瞪视,目光中杀意凛然,像群狼般随时准备冲上来,将他们撕成碎片,虽只有数十人,却比之前那几百骑更加可怕。 猃戎人立在马上,一字排开,中间忽然闪开道缝隙,便有一人策马从后面缓步越众而出。 他没有编发辫,发呈棕黄,略微卷曲的头发披散而下,鼻梁翘挺,眼窝深陷,一双瞳仁竟是青灰色的,浑不似中原人的长相。 高暧惊恐之余却也不禁暗暗称奇,便见那人跨前几步,目光先将她来回打量了几遍,才转向徐少卿,用声调奇怪的中原话说道:“看你这身衣裳,该是夏国的大官吧?” 徐少卿凛然的目光瞄过他后,便应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也笑道:“你若是大官,本单于便来亲手割你的脑袋……” “那尊驾怕是要失望了,我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哪来的什么大官?”他轻笑一声,心中却快速转着念头,盘算着全身而退的法子。 那自称单于的人面色微变,又打量了他几眼,似是将信将疑,便咬牙阴声道:“那……便一刀一刀将你碎割了,用来告慰山谷中那些勇士们了。” 言罢,便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几名猃戎骑兵当即踢马上前几步,仍旧立在他身后。 高暧浑身颤抖,眼见这里无险可凭,他又受着伤,那些猃戎骑兵若是纵马冲过来,真不知该如何抵挡。 一念及此,拉着曳撒袍袖的手,不由又紧了几分。 徐少卿自然感觉到了,将她朝身后又拉了拉,挺着胸膛仰天一笑:“我听闻贵部族素来行得端,坐得正,从不做暗算偷袭,以众凌寡的事,如今看来……呵呵。” 那单于也抽着唇角冷笑道:“莫要自作聪明,本单于才不会中你那激将法。我们大猃狁是天狼神的后裔,而你们中原人的财货女人就是我们口中的食物,哪有食物到了嘴边却不吃的道理?况且你们中原人诡计多端,往常出战时,不也是对我们以众凌寡么?” 徐少卿又是一笑,故意做出得意的样子道:“对付你们用得着徒仗人数之众么?方才我等百余名步卒便几乎将五倍有余的骑兵全歼,呵,所谓贵部族骁勇无敌的传闻不过是句笑谈罢了。” 此言一出,对面的猃戎人便耐不住了,一个个都将弯刀举在胸前,口中叽里咕噜,用听不懂的言语叫骂着,目光直直的瞪视着他,咬牙切齿,像要喷出火来,有些暴躁的,便要纵马上前厮杀。 那单于将手一抬,止住众人,又上前两步,皱眉问:“你想怎样?” “很简单。”徐少卿朝身后虚指了指:“眼下只我一人,你们便算胜了也没什么光彩,不若咱们各自回去点齐人马,两下里谁也别占便宜,堂堂正正的打上一场,且看谁更胜一筹,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那单于听了似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垂首沉吟不语,旁边几个人凑上去叽里咕噜的,像是在劝说什么,还时不时的朝高暧这边指指点点。 过了半晌,那单于忽然冷喝一声,挥退众人道:“你这不过还是缓兵之计,本单于已说过了,让财货和女人从眼前溜走,我们大猃狁没这个规矩。你说的公平交战,今日不可能,将那女人留下,本单于放你回去点齐人马,便还在这里约战,如何?” 徐少卿抓紧高暧的手,面上如寒铁一般,冷然道:“若要公平交战,眼下便可,只是不知大单于有没有胆量接战?”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既相逢 “如何公平交战?”那单于奇着脸问。 徐少卿暗地里对高暧使了个眼色,让她千万不可出声,面上却仍笑道:“这有何难,咱们不比人数,只比手段优劣,不就行了么?” 那单于怔了一下,随即皱眉道:“你是说,想和我们大猃狁勇士一对一较量?” “大单于是聪明人,不须在下多言。赌定彩头,单打独斗,输了便要纳彩认罚,这正是贵部族的规矩,若在下输了,定然任凭处置,若是侥幸赢了,便请就此引兵离去,咱们来日再战。如此公平合理,大单于以为如何?” 徐少卿话音刚落,猃戎阵中立时便有不少人又叫嚣起来,叽里咕噜嚷嚷个不停。 那单于略略沉吟了一下,便摇头道:“你们中原人诡计多端,从不守信,方才检视,我们许多人都是中暗器而死,这般卑鄙手段还叫什么单打独斗?” 徐少卿面不改色,抬手在腰间拍了拍:“方才在谷中是遭遇战,你们又人多势众,自然不同,此刻在下已无暗器,尽可以放心,不若再说清楚些,就照贵部族的规矩,在马上公平决战,这总可以了吧?” 他顿了顿,见对方面上仍有疑虑之色,便冷笑道:“怎么?贵部族一向自视骁勇,难道竟不敢和在下有伤在身的人赌个生死么?” 那单于被他这一激,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青灰色的眼中凶光陡盛,森然道:“好,就用你的血和人头先祭长生天,再祭我大猃狁的勇士!” 言罢,回头对旁边一名身材粗壮的狼主耳语了几句。 那狼主躬身领命,又朝身后打了个手势,随即便有人将一匹马牵到徐少卿面前,又将一柄弯刀递给他。 “待会儿若这帮戎贼背信食言,公主便乘这匹马快逃,不可有丝毫犹豫。”徐少卿装作检视马匹兵刃,半遮着身子低声道。 高暧望着他惊道:“不可!要走便一起走。” 徐少卿微一颦眉:“这帮戎贼最擅长奔袭,一个人尚且不易逃脱,更何况是两个人?公主不可执迷,若果真逼于无奈,这便是唯一逃生的机会,如若不然,臣要这匹马作甚?” 她并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凶险,但却仍旧摇头道:“不,若厂臣你不在,我便是真逃出去,又能怎样?况且我又不会骑马,定然很快便被他们追上,厂臣这般计较也是徒然无用,终究是不成的。” “不成也得成!公主难道以为臣便愿意出此下策么?现下是千钧一发之际,哪有工夫分辩?公主若被戎贼掠去,那便生不如死,更是大夏的奇耻大辱,臣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他侧目瞄着对面,唇角一沉:“莫再多言了,公主只管照臣说的做,千万不可有丝毫顾虑,臣会竭尽全力阻住他们,当能令公主脱险。” 这几句话语声虽不大,但语气甚重,高暧身子一颤,长久以来,他还从未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过,不由得愣住了。 眼下正是生死一线的时刻,自己的确不该多生枝节令他分心,可若说独自逃命,弃他而去,又如何能办得到? 她柔肠百转,心头像被虫蚁咬噬着,难受至极,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喂,好了没有?莫非又在打什么主意?”对面怪异的声音粗声问道。 徐少卿轻哼一声,并不答话,纵身跃上马背,让高暧退到旁边的山岩后,将弯刀横在身侧,摆开架势。 那狼主也纵马近前几步,身后的猃戎人挥舞着弯刀,“嗷呜呜”的嚎叫着像在给他助阵。 两下里冷然对峙片刻,就看那狼主忽然大喝一声,纵马疾奔而来。 徐少卿仍是静立不动,脸上也没有半分表情。 眼见对方策马飞驰到近前,手中弯刀横端,平平的斩向自己胸口,他暗运内力,突然间翻转握柄,将刀刃竖在胸前。 只听“锵”的一声,两刀相交,火星四溢。 那狼主手中的弯刀竟齐齐的被从中斩断,只留下几寸长的半截还握在手里。 徐少卿顺手将刀挽在背后,淡然笑道:“你输了。” 那狼主却是一副懵然之色,勒住马缰,眼望着手中的断刀,竟自呆住了。 高暧躲在山岩后一直揪着心,却没想到他竟胜得如此轻易,不由松了口气,却听那单于忽然又道:“那柄刀用得久了,不过碰巧被你斩断而已,怎能算作是输?换一把再来。” 他说着便从腰间抽出自己的刀,扬手扔了过去。 徐少卿似是早料到会如此,又见那柄刀的刃身润若清泉,亮银色的一汪,在日光下格外耀眼,上头似是还镶缀着宝石,便知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刃,当下也不多言分辩,提住缰绳道:“那好,接着来。” 那狼主却没有即刻上前,方才拼那一招时,他分明感觉有股奇异的力道从刀刃传至手臂,随即四肢百骸都像火灼似的一痛,差点拿捏不住,失手丢了兵器,心中便知道此人厉害,着实不好对付,不禁有些怯了。 现下有大单于的宝刀在手,不禁又有了些底气,又见对方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浑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怒火升腾。 他伸手扯住筋带,将兜在胸腹间的牛皮铠扯下来,丢在地上,露出胸毛密布,肌肉冗结的上身,虎吼一声,便又冲了上来。 徐少卿仍旧静立不动,眼见对方奔到面前,刀光舞动如蛇,直取咽喉,才闪身避过,同时反手一刀,径向对方腰眼处劈去。 那狼主方才也是虚招,急忙撤手拦下这致命的一击,便又大喝着挥刀砍了过去。 他早瞧出对方面色苍白,衣衫上血迹未干,出招时也有所顾忌,显然是伤重的缘故,索性便大开大合,猛劈猛砍,全走刚猛的路子,丝毫不给对方取巧的机会,指望用这柄宝刀也斩断对方的兵刃,那便稳操胜券了。 却不料,无论如何出招,却都被对方轻描淡写的避过,而兵刃也丝毫不与宝刀交接半分,却又每每指向自己的要害,就像在故意耍弄一般。 堪堪斗了二十几个回合,不但没能将对方的兵器斩断,反而被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他暴怒起来,不顾一切的向对方的面门直劈过去,定要逼着他举刀格挡。 徐少卿虽然表面轻松,暗地里却全然是另外一番光景。 肩头的伤处被牵动,痛入骨髓,更难忍的是,身上残留的余毒恰好在这时又涌了上来,那口气憋在胸中,烦闷欲呕,连手脚都开始抖了,只是在勉强克制,不着形迹。 此刻见对方露出破绽,当即屏气凝神,身子向下一蹿,在马腹下转了个圈,忽又蹿起来,飞起一脚将那狼主踢落马下。 那狼主摔得半身酸麻,刚要起身,就发现银亮的刀尖指在了自己的眉心处,那柄宝刀不知何时已到了对方手中。 “大单于这次还有何话说?”徐少卿并不看他,目光瞥向猃戎阵中。 那单于脸面上一阵青白,唇角抽搐,瞪视着他默然不语,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似乎根本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 那躺在地上的狼主满面羞惭,竟也操着生硬的中原话怒声道:“你胜了,杀我,杀我!” 徐少卿眼角在他脸上一瞥,冷然道:“杀你?不。” “为什么?” “因为我只想证明一件事,我们中原人在马上,照样比你们这些戎贼强!” 此言一出,那狼主脸上登时凝滞了,猃戎阵中更是群情耸动,人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的样子。 徐少卿目光微沉。 方才那句话一出口,自己也立时后悔了,眼下正是千方百计以求脱困的时候,现在虽胜不杀,明明正是个机会,何苦却偏偏说出这番言语来激怒他们,这一时口没遮拦,岂不让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 他悚然心惊,不由转头朝不远处的高暧望去,见她扶着山岩,也正看过来,眼中全是关切,却没有丝毫恐惧之色,心中稍慰,暗暗下定了决心。 这片刻出神,忽然便觉耳边风响,回眼就看一道寒光迎面袭来,直刺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暇躲避,急忙翻手将刀竖在面前,便听“锵”的一声,虎口剧痛,肩头更是如锥心般的疼。 垂眼便见鲜血涌出,伤口在这一击之下又崩裂了。 那单于兜住马头,绕着他转了半个圈,狞笑道:“在马上比我们打猃狁更强?呵呵,本单于便让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马上勇士!” 徐少卿连运了两次真气,才勉强把甬道喉头的鲜血咽回腹中,胸口烦恶之意更甚,连头脑都开始昏沉了,手上力气渐弱,只觉那柄刀竟似有千斤重,竟然拿捏不住。 他心头大惊,知道这一下不光崩裂了伤口,还震动了心脉,连带着毒气上涌,内伤受得极重。 这猃戎单于果然不是一般角色,以眼下的情势,想赢下他已是千难万难,若剩下那些人一拥而上,便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已再容不得半点犹豫。 他轻吁了口气,暗自调息,运起最后的那点气力,猛地手上一甩,那宝刀平平飞出,“唰”的将那单于坐骑的前腿斩断。 这一下事出突然,没半分征兆。 那单于猝不及防下,整个人栽下马来。 但他反应奇快,凌空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地上,再抬眼时,却见对方已策马跑出了老远。 徐少卿顾不得伤痛,疾奔到山岩边,翻身下来,不由分说便抱起高暧往马上推。 “厂臣,不要……” “别再说了!公主快走……” 高暧见他脸色白中泛青,面上却忽然泛起了欢容,那双狐眸盈着一层柔润的光晕,其间星星点点,竟隐现泪光,带着几分不甘,却还有些欢喜。 “公主保重,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他勾唇扬起一抹浅淡苍凉的笑,随即双臂加力,将她推上马背。 松开手的那一刹那,忽然觉得自己将整个天地都抛下了,心头空空的一沉,竟自愣住了。 “厂臣小心!” 娇细的声音忽然响起,只觉肩上一沉,那柔软的身子便扑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厂花功德圆满_(:зゝ∠)_好日子来了~哈哈哈~~ 第62章 情可待 浆液温热,滴落在那张玉白的脸上,又顺势滑落到唇间。 腥甜的血气立时在口中弥散开来…… 徐少卿心头一颤,宛如中了雷击,本已是强弩之末的身子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飞起右腿向后一撩,双臂抱住肩上的娇躯,顺势向前蹿出数丈,这才惴惴的将她放下来。 甫一抬眼,便见那削窄的肩头血色殷然,创口触目惊心,顺势沿到背上,将薄纱的水绿褙子浸染透了。 那张清丽的小脸苍白如纸,樱唇微颤,半闭的双眸中星光点点,纤柔的身子因为剧痛而轻颤着。 “公主!” 他已顾不得许多,失声叫了出来,右手食指如飞,在肩胛处疾点,替她封穴止血。 高暧“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见自己正靠在他臂弯里,不由心头一宽,咬唇勉强笑道:“厂臣,你没事……太好了……” 话才出口,便见他面如金纸,眼角低垂,眉间还隐隐透出一股青气,全不见之前的飞扬洒脱,当即笑容一滞,颤颤地抬手去抚他的脸:“你……” 徐少卿只觉刚运起的那点气力又消失殆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吃力地握住那只手,轻按在自己面颊上。 “公主为何要替臣挡这一刀?” 到了这时候,她像终于放开了怀抱,并没推开,也无丝毫羞怯,只是凄然一笑,任由他握着手,感受着那凉中带温的触觉,心头百感交集。 “厂臣救过我那么多次……恩情深重,如今我不过稍稍还上些,又有什么大不了?” “臣的命贱,尽忠竭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怎当得起公主这般酬情。”他只觉锥心剧痛,那手竟也抖了。 高暧缓缓摇头,柔声道:“我从没把你看作贱命的奴婢,你也不是真的将我当成公主,到了这时……难道还不认么?” 她说着,苍白的小脸上忽然泛起一片红晕,痴痴的望过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徐少卿也愣住了,这么个谨慎木讷的人,竟近乎直白的说出心中所想,该是得有多难,若非此刻命在旦夕,只怕还仍是开不了口。 反倒是他怯了,竟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那渴求最后希望的眼神令人动容,更令人心碎。 他只觉胸口火烧似的,忽然僵窒着发不出声音,抬手扯开领口,让凉风灌进去,激刺着咽喉,终于冲开了那重阻滞。 “若是今日必然无幸,公主怕么?” 她怔了一下,颤声微笑道:“不怕。” “为什么?” “若只有我,定然是怕的,现下却有你陪着,便不怕了。” 柔暖的笑在他脸上绽开,带着些许生涩,却更令人怦然心动。 “没错,我也是这般。” 高暧浑身一颤,霎时间只觉一股暖意在胸中晕开,又充盈到四肢百骸,连肩头伤处的剧痛都不如何难忍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将心头所有的郁结都吐清了。 徐少卿吁了口气,凝望着她,只见那双美眸中星星点点的光慢慢聚合,终于融在一起,化作珠串晶莹,从眼角滑落。 他有些不舍的放下紧贴在脸上的手,将那滴泪从她颊上拭去,在指尖捻着,濡湿中带着温暖,仿佛能体味到其中蕴藏的幸福。 他忘情的捻着,揉着,直到那水滴完全干涸,融入指尖的肌肤,却仍像残着余味。 猃戎单于方才从背后一击,原以为便要了那中原男子的性命,却不料竟被一个女人从中阻拦。 他吃惊之余,却也没再追击,此时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不禁怒气更甚,当即纵身跃上马背,奔到近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两个人。 “本单于从没见过有女人敢为男人挡刀,更没见过一个男人要靠女人来保护,中原男人在我们大猃狁勇士面前不过是一群蝼蚁,女人,不如到本单于身边来吧。” 高暧却只是脉脉含情地望着徐少卿,竟似充耳不闻。 那单于立起双眉,哼了一声,却仍沉着生气道:“女人,你的美就像大漠中最清澈的甘泉,你我能够见面是长生天的安排,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这应该叫做‘缘分’,对不对?” 徐少卿听到这里,不由撇着唇角“呵呵”笑了起来。 高暧却也是抿唇一哂:“你错了,‘缘’之一字出于佛家,如云聚云散,潮起潮落,随风而定,可遇而不可求,方谓之缘。似你这般沉迷妄念,一意执着,只是业障,并非是缘。” 那单于满面懵然,全不明白,但却也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索性大手一挥道:“什么云啊,风啊,业障的。女人,你可知道刚刚若非本单于刀下留情,你此刻已经死了!我们大猃狁不管你们那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只知想要的便要得到,嘿,今晚你便会成为我的阏氏,到那时,你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高暧轻笑了笑,不再言语,许是伤重无力,靠在徐少卿肩头不动了。 徐少卿慢慢将她扶在山岩上靠着,暗吸一口气,点了她哑穴,这才勉强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那块青玉牙牌丢了过去。 那单于接在手中,略一端详,便抬头惊道:“你是夏国的东厂提督?” “认得字便好。” 徐少卿神色木然,指指那牙牌:“方才我本已胜过一阵,大单于若还知信义廉耻,便将她放了,本督留在这里任你处置。事后你还叫人拿着这件信物,秘密去大夏京师东华门外内四巷,找东厂衙门,换取黄金千两。” “黄金千两?真的?”那单于张口一愕,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高暧大惊失色,万料不到他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待要出言阻止,却发现那口气堵在喉间,嘴里“咿呀呀”的,竟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才明白是他做的手脚,就是要让自己无从反对,不由更是急了。 “对,你没听错。东厂衙门是什么地方,想必你该知晓,拿出黄金千两不过是件平常的事。只要你放了她,不但可以拿到这笔重酬,还能留下本督,以此要挟大夏朝廷,说不定还能再换些好处,岂不比现在得到的要强得多么?大单于是聪明人,该当知道如何取舍。” 徐少卿堪堪说完,已有些气喘眼花,暗自沉定了一下,知道无须对方动手,自己也撑不了多久,只希望这些贪得无厌的猃戎人看在重金的份上,能放她安然离去,自己这最后的筹划也就没有白费。 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她已强撑着坐起身来,两行清泪滚滚而落,却口不能言,只是拼命对自己摇着头,像在乞求自己回心转意,不要弃她不顾。 他心中一沉,像针刺似的痛,突然想过去抱住她,但终究还是硬起心肠,转回了头去。 那单于盯着手中的青玉牙牌端详半晌,嘿然笑道:“不愧是东厂提督,出手这般大方,千两黄金竟连眼都不眨,既然如此,本单于便笑纳了。” 他说着便将牙牌朝身后一丢,由左近的狼主接住,收了起来。 徐少卿听他像是答应了,暗自吁了口气。 正待要说将高暧送走,却听那单于忽然又道:“可是……这美丽的女人是长生天赐给本单于的礼物,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 徐少卿心头一惊,轩起剑眉问:“大单于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想罔顾信义,食言而肥么?” “哈哈哈……” 那单于仰天大笑,其中尽含着得意和狂妄,好半晌才停歇下来,狰狞着面孔道:“食言而肥又如何?你们中原人不是最爱做这种事么?本单于偏要娶这个女人做阏氏,然后派人去夏国的都城取那一千两黄金,等东西都到手了,再拿你去换一大笔财物,瓷器、生铁、草药,绢帛……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哈哈哈……” 徐少卿浑身颤抖着,唇角抽了两下,不着形迹的将手移到腰间,冷然道:“若是这样的话,你便什么也得不到了。” “想谈条件,也得有些本钱才行,像你这样靠女人救命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在本单于面前指手画脚?哦,对了,听说你们东厂都是些假男人,本单于总是奇怪,这马骟了便能长途远征,耐饥渴苦辛,也不会咬人踢人,这人骟了可有什么用?莫非不男不女,看着有趣么?本单于今日倒要亲眼看看,究竟是真是假。” 言罢,便纵身跳下马,向他走来。 这话极尽侮辱,即便像高暧这般的沉闷性子,却也听得目眦欲裂,恨不得立时扑上去与他拼了,只可惜身子虚弱使不上半点力气。 心念一动,便颤巍巍的将手伸到袖中,摸到那柄乌金匕首,紧紧握着,暗下决心,只待徐少卿有什么不测,便立时自刎,绝不会将清白之躯拱手丧在这些十恶不赦的戎贼手中。 徐少卿狐眸中寒意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手中扣着最后一枚钢针。 眼见那单于已来到不足五步的地方,估摸着距离如此之近,对方已避无可避,正要扬手掷出,冷不妨却有一道清冷的劲风从背后袭来,擦着耳轮疾飞而过! 他霍然心惊,还未及反应,便听那单于闷声惨呼,右臂上已中了一支翎箭,长不过尺许,但通体却作金色,甚是惹眼。 “嗖,嗖,嗖——” 漫天箭雨从背后铺天盖地的袭来,猃戎阵中登时惨叫连连,十几人中箭,倒毙于马下。 蹄声四起,密如雨点,谷口处已尘头大作。 两名狼主挥着弯刀挡开飞窜而来的翎箭,不顾性命的冲上前来,左右护持着那单于向回跑,口中大叫着:“有敌袭!是夏国的高昶,长生天最痛恨的妖魔,大单于快走,迟了便来不及了!” 那单于面色铁青,兀自不信的叫道:“高昶?他不是离开这里回京城了么?不可能,一定不是他!” “大单于,不会错,就是高昶!这支金羽翎箭便是明证,快走吧!” 两名狼主不敢再多说,硬生生将他拖回去,扶上马,在一众猃戎骑兵的簇拥下飞也似的向来路逃去。 高暧猛然听到他们提起“高昶”这两个字,也是大吃一惊,蓦然回首,便见数百战骑正踏着尘头迎面狂奔而来。 为首的那人头束玉冠,下跨白龙神驹,身披赤金龙鳞连环甲…… 她浑身一松,只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便向后倒去。 作者有话要说:  厂花:作者你出来,我们聊聊。 作者:啥? 厂花:晋王那身行头咋回事?好像我那一身明显干不过人家啊? 作者:(⊙v⊙)这个……你想穿啥? 厂花:我想想……不穿行么? 第63章 边城月 曳撒飘飘,已欺到近前,翩翩然如踏莎惊鸿,长臂轻伸,赶在倒下前将那摇摇而坠的娇躯一览而起,横抱在胸前。 这下使力过猛,甫一站定,脚下便已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脑中一阵昏沉,双腿发软,竟不自禁的跪了下去。 可那双臂膀却仍绷着劲力,平平地托着那柔软的身子,丝毫没有歪斜。 他强自运气调息,勉力压下胸间的烦恶,才不至立时昏厥。 再看高暧时,见她虽是俏脸苍白,但却面色平和,鼻息调匀,微翘的樱唇犹带浅笑,并不见有什么异状,这才松了口气。 “哒哒哒”马蹄声响,由远而近。 再抬眼时,那通体瑞白的神驹已飞驰而至,上跨的人兔起鹘落,翻鞍跃下,昂然立在面前。 而那些紧随其后的铁骑却没有停步,从身旁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喊杀声震耳欲聋,竟似洪峰过境,转瞬间便将整座山谷淹没了。 “激流”过后,空谷寂然,只留寥寥数骑,注视着那仅隔数尺对峙而望的两人。 “臣徐少卿……拜见晋王殿下。”他跪在地上,强撑着微微躬身见礼。 晋王高昶冷然俯睨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唇角微微蠕弄着,又见他怀中的高暧昏迷不醒,肩背上一道长长的伤痕,血色浸染,令人不忍直视,面上登时一沉,目光中寒意陡盛。 但那神色一闪即逝,旋即便恢复如常,淡淡应了声:“徐厂臣护送公主北行,一路辛苦,如今既是伤重,本王这便差人送你回秣城医治调养,来人啊。” 两名全盔全甲的骑兵抱拳应命,正要上前,便听徐少卿忽然道:“殿下不必了……” 他出言急了些,只觉胸口猛然间剧痛无比,喉头一甜,强忍着将那股涌到口中的鲜血咽了回去,面上故作平静道:“多谢殿下关心,臣的伤并无大碍,自行料理便可。” “哦,那是本王多事了,徐厂臣请自便吧。” 高昶唇角微微撩起,忽然上前两步,俯身探下双臂,向上一抬,竟将高暧抱了过去。 徐少卿蓦然一惊,有些愕然的昂起头,见对方并未起身,那张铁青的脸仍俯在近前,双目如利剑般瞪着自己。 “本王要带皇妹回城静养,便不多陪了,徐厂臣且好自为之。” “是,臣恭送殿下。” 徐少卿只作未见,避开那眼中怨毒的锋芒,起身打了一躬。 高昶见他竟似浑不在意,唇角不由又抽了两下,鼻中一哼,便转身跃上马背,怀抱高暧,引着一众骑兵疾驰出谷,踏尘而去。 待他们走远,隐在左近的东厂档头和番役才现身出来,飞奔到近前,躬身道:“属下等来迟,督主大人恕罪。” 徐少卿再也支撑不住,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软倒在地,唇颌间一片殷红…… “督主!” 东厂众人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扶住他,其中一名档头哆嗦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墨青色的小瓷瓶,倒了枚丸药,喂入他口中。 丸药落腹后,徐少卿轻轻摇手,示意不要出声打扰,闭目调息了好半晌,又吐了两次血,眉宇间的青黑之气才渐渐转淡。 众人见他重又睁开眼,这才凑上前来,却不敢言语。 “你等在哪里遇上晋王?”他喘息着,有些吃力的问。 先前那进药的档头道:“回督主,属下等奉命护送车驾先行,却仍是不放心,只恐猃戎人去而复来,便让龙骧卫洪盛那厮护着銮驾继续前往秣城,咱们自己兄弟便沿路寻回来接应,半路上便见旌旗招展,一队人马由东北而来,竟是晋王的护卫司队伍。我等不便避开,又心念督主大人安危,便引他们前来了,擅专之处,还请督主大人责罚。” 徐少卿接过旁边人捧上的水囊,连漱了几口,吐出那满嘴的血腥,又用帕子拭了唇角颌下,不觉清爽了些,面上也恢复了原本的沉冷,于是扬手轻轻一抬:“若非你们带人来救,此刻公主殿下与本督早已无幸了,当记大功一件,怎会有罪?” 这本是句好话,但却说得语调平平,听着疏无几分嘉许之意。 东厂众人暗地里面面相觑,顿感如芒在背,一个个都把头垂得更低了。 只听他话锋一转,又道:“这里虽是西北,却并非边镇,此处山谷又如此荒僻,竟会两度遭遇猃戎人,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这话一出口,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为首的档头赶忙应道:“属下明白,即刻着人去查。” “慢着,晋王殿下原来已经返回西北封地,沿途为何没人报上来?下面又出了什么岔子,也好好摸一摸底,若不然咱们这一路还不知有多少事被蒙在鼓里。” “是!” …… 入夜,秣城。 晚风骤起,云遮了月,映着内院晦暗。 檐下一溜儿风灯摇曳,红彤彤的光散晕着,却似是些摆设,压根儿照不清几步。 一袭青蓝道袍的身影由当先挑灯的内侍引着,疾步穿过回廊,来到东厢偏殿门前。 两名宫人见状,急忙上前蹲身见礼。 “公主现下如何?可醒了么?” “回殿下,公主殿下用药后安睡了半日,方才初更时才醒来,奴婢们正把些汤水,四味补血粥服侍。” 高昶“嗯”了一声,抬手推门而入,径直来到内中寝殿,便见那纤弱的身影斜靠在绣榻的软囊上,头缠抹额,换了一身鹅黄色的中衣,俏丽的小脸依旧苍白,却还带着几分讷然,目光散乱,不知在望哪里,只当近旁宫人舀了粥水喂过去时,才稍稍张口吃下,却也不见如何咀嚼。 他不禁眉间皱起,轻叹了一声,近前柔声问道:“皇妹觉得怎样,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暧怔了一下,似是这时才回神瞧见他,脱口叫了声“三哥”,便欲撑起身子行礼。 “皇妹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 他连忙阻住,随即清清嗓子道:“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名服侍的宫人赶忙应了声,行礼退出殿外。 待她们出门之后,高昶脸上立时便现出欢容,拉了张椅子过来,在绣榻边坐了,微笑着叹道:“唉,总算是醒了,白日在山谷中刚见时,可真真吓死三哥了,现下伤口可还疼么?” 高暧见他满面关切,立时便想起千钧一发之际,遥遥望见的那玉冠金甲,骑跨白马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暖意。 又觉肩背伤处只是有些麻胀,却不再疼痛,自己也宽心了些,便轻轻颔首道:“多谢三哥救命之恩,我已好得多了。” 高昶只觉她这话颇有些疏离,没多少亲近之意,眉间又是一皱,但仍笑道:“这叫什么傻话,三哥救你乃是天经地义,难道还想着叫胭萝感恩戴德么?” 她脸上微微一窘:“是我失言,请三哥恕罪。” 这反应仍嫌有些淡然。 高昶心中暗自不乐,却又想她定是伤重无力,再加上受了惊吓,才这般迟迟的。 如此一想,便觉释然了。 瞥眼瞧着案上那深绛色的四味补血粥仍是平平的一碗,倒像几乎未动,便伸手端了起来。 “胭萝,你那伤口挺深的,流了不少血,如今正该好好补一补,就算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一些。来,三哥喂你。” 高暧闻言一愣,心念神驰,竟不由得想起那晚在北五所的寝殿,徐少卿也曾这样端着碗,亲手给自己喂着汤水。 那时节,她仍是矜持自守,只与他稍稍凑近,便觉面红耳赤,心乱不已,现下想来不免有些好笑,又有些甜蜜。 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时无刻不再想他,就在刚才还在询问宫人他如今身在何处,只可惜那些人竟都懵然不知,害她竟无端的揪心起来。 高昶哪知她心中所想,只顾从碗里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吹了几下,又凑近试了试温,这才朝她递过去。 高暧却仍在出神,全没留心,待那汤匙挨到唇边,才反应过来,竟似被吓到了,缩身一躲,却不料蹭了一下。 那汤匙登时歪斜,粥水洒在了鹅黄的衣襟上。 她“啊”的轻呼着,不由呆住了。 高昶却也吃了一惊,还道是自己失了手,赶忙搁下碗勺道:“哎呀,瞧三哥这笨手笨脚的,可烫到你了么?” 说着,便掏出巾帕要帮她擦拭。 才刚伸到半截,却意识到那粥水淋淋漓漓,正洒在她胸前,这要擦拭甚是不妥,那手便停住了,顿在那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高暧却也是尴尬万分,抬眼看了看他,便接过帕子,垂首一边擦着,一边解说:“不是烫,是我自己没留神,倒叫三哥见笑了。” 顿了顿,便又道:“多谢三哥关怀,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喂的,且放着吧,由我自己来吃。”言罢,低头继续擦拭。 那中衣料子甚是纤薄,粥水早已将前襟处濡湿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将玲珑起伏的肌肤贴印了出来。 高昶看在眼中,不觉脸上一热,连耳根都撩得红了起来,当即应了声“好”,把眼别过去,却也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踱到不远处的博古架旁,假作去瞧松柏景簇的盆栽,却又忍不住拿眼角偷偷觑她动静。 高暧擦来擦去,只觉胸前那一片愈发显得凌乱,粘湿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可这时宫人们都出去了,想换套衣衫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叹了口气,将那碗粥端起来,慢慢地吃着,竟有些不知其味。 两人就这般静默了好半晌,却不交一语。 高暧终于有些忍不住了,重又将碗勺搁下,抬头叫了声:“三哥。” 高昶愕然回头,随即心中一喜,温声问:“何事?” “也没什么,我是想问……徐厂臣人在哪里?” 提起他,心头便突的一跳,没来由的慌乱起来。 高昶听她竟问起徐少卿,先就不豫,又见她红晕上脸,面色便沉了下来。 “胭萝问他做什么?” 高暧垂着头,没瞧见他神色,却也知不能太着形迹,当下勉力掩饰着心中的羞喜,抿唇道:“徐厂臣此番护我北上,途中便已受过伤,今日在那谷中又差点丢了性命。当时我见三哥径奔谷中而来,便昏过去了,也不知他后来怎么样,是不是也在这里养伤……” 高昶怫然干咳了一声,清着嗓子道:“我倒是邀他同来府中养伤,只可惜此人脾气倔得紧,不领你三哥的情,已和东厂的人径自去了。” “自去了?去了哪里?” 高暧心中一惊,这话脱口而出,抬起头来却见高昶面色沉冷,先前的温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胭萝,三哥倒是不知,你与那阉竖有何交情?” 第64章 双入梦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便如迅雷忽至,令人猝不及防。 高暧愕然望着他那陡然沉冷的面色,这才省起徐少卿与这位三哥颇有些不睦,自己方才只顾挂心竟忘了。这样贸贸然的问起,又是如此急切,想来定然是犯了忌讳。 自己为何念着徐少卿,这般心思自家心里清楚,可话却不能对旁人说。 她不禁有些后悔,可话既然已经出口,便更改不得了。 再者,自己此刻也着实念着他,若不问出个究竟来,那颗心便无论如何也定不下。 略一沉吟,便故作讶然道:“三哥如何这般问?我奉旨回宫才只有半载,其间不过是上次由徐厂臣护送前往夷疆平叛,这趟又是他随行北上,因此姑且算作相识,何曾谈得上什么交情?只不过得蒙他数度舍身相救,心中便有些感念他尽忠职守罢了,却不知三哥此言是在疑心什么?” 这话说到后来,懵懂错愕中已有些生冷之意。 高昶不由怔住了,他原本也是见她忽然问起那个人,心中便觉不豫,才口不择言,不自禁的说了出来。 现下想想,自己堂堂的宗室藩王,竟被一个奴婢无端端的乱了心神,实在是可笑得紧。 只是她那副情至关切的样儿,瞧着着实让人生疑,可现下场面尴尬,却也不好再问了。 此刻见她俏脸上满是不解,隐隐似是还有些嗔怒,却又说不出的娇丽可爱,不禁胸中砰跳起来。 当下清着嗓子歉然道:“胭萝误会了,三哥不过见你提起那……嗯,提起那徐少卿,一时心中奇怪,便随口问问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疑心?既是他尽心尽责,谨守臣仪,又曾救过你,问几句也是人之常情。当时在谷中他不愿随我回府,便领着东厂的人自去了,如今便是不在城中,想也在左近不远。”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话不吐不快,想想便轻咳一声,续道:“你是公主之尊,他不过是个刑余奴婢,精心护卫乃是恪尽本分,左不过再借此赚些功劳,好在陛下那里邀宠,胭萝也不必过于在意。何况他是东厂提督,其中牵涉复杂,莫说不宜结交,连近也近不得,胭萝可千万记下了。” 东厂的人便要不得么? 高暧暗自一笑,自然也听出他是一番好意,可自己与徐少卿之间纷扰牵缠,早非结交接近这么简单。 她望着高昶,竟不由自主的问了句:“三哥,东厂真像坊间传言的那般不堪么?” 高昶不料她竟会忽然问起这话来,挑眉眨了眨眼,点头道:“煌煌炎日,朗朗乾坤,好与不好,天地自有公论,若不是多行不义,又怎会徒然世人非议?” 他说着,背手踱近几步,眼望着半启的轩窗外,叹道:“当年太、祖、爷爷一统江山,定鼎天下,便制铁牌悬于宫门外,严令后世子孙不得使内侍执要过多,更不得专权干政。只可惜,未及两代便此令不行了。其后历朝愈演愈烈,不少奴婢也愈加专横跋扈,冤狱乱政之事所在多有。父皇有感于此事大大不利于江山社稷,当年裁减司礼监和东厂,终于有些成效,却不想到陛下这里竟又……唉,数十年辛苦,还是毁于一旦。” 言罢,摇头又是一阵叹息。 高暧却也沉默了,社稷江山,权谋博弈的事她不懂,历代内侍做下多少祸国构陷的龌蹉事,她也无从知晓,只是觉得奇怪。 若内侍真的如此不堪,为何历代祖宗还要一力重用他们呢?而像徐少卿这样的人,算得上专横跋扈,祸国殃民么? 当然,这话不便出口,所以也就没再应声。 高昶凝立在窗前,出神了好半晌,才回过头来,有些尴尬地笑道:“瞧我,没来由的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天晚了,你又受了伤,不宜劳累,我去叫人来服侍你安歇。” 高暧却也没什么要说,撑起身子,就在床榻上行了个半礼道:“三哥慢走,恕我不能相送。” 高昶又笑了笑,便转身出了门。 她坐在那里愣了片刻,那几个王府宫人便又走了进来,服侍她换了身新的中衣,盖好衾被,放下罗帐,点起熏香,又熄了灯盏,这才纷纷退到外间。 高暧肩背上有伤,无法仰卧,只能靠着软囊躺下。 这一静下来,便觉伤处又开始刺痛了,还隐隐带着些麻痒,极不舒服,却又怕牵动伤口不敢翻身,半躺半坐在那里,左右睡不着。 而其实,这不过是小节。 真正为了什么难以成眠,她自家心里最清楚。 默念着那三个字,就像胸中埋进了钟磬,一声声怦然律动着,心愈发的乱了。 从前被他撩惹时,总是不自禁的羞怯,其他倒也没如何在意。 可时日渐长,他又一次次的得寸进尺,她便竟自乱了,也不知怎的,倘若有一天半日不见,便觉寂然然,空落落的,那颗芳心不知该如何排谴。 直到这次北上,他受了伤,两人相携流落到乡间民家,那一晚虽是假扮夫妻,却将心底的妄念全然惹了起来,千般情愫,万种柔情,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 虽是他中途忽又冷淡下来,只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她也曾暗自决定不再去想,但却已经难以自持。 及至在谷中生死一线,那久抑的情意便如涌泉喷礡,汹涌而出,无法遏止,再也不能以常心去看待他。 而他应也是如此。 只是既然决意同生共死,又为何在最后一刻忽又变了卦,平白的徒生枝节呢?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情”字,假若换了是自己,大抵也会千方百计,不顾一切的救他。 只是现今他究竟又在哪里呢?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便星眸微阖,默默的诵起了佛经,替他祝祷。 罗帐窸窣,似是被窗外的微风拂动了。 俏目微张,便觉荧光晃动,白茫茫,黄澄澄的,忽明忽暗,却又说不出的融暖惬意。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的睁开眼,便见账内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只蝉翼般轻薄的白纱罩子。 里头星星点点,竟放了数十只萤虫。 这是谁做的? 她不自觉的把头转过去,隔着罗帐,就看外头隐隐约约竟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他! 高暧急忙坐起身,伸手扯开帐幕,便见徐少卿孑然立在床榻旁,细白的月光透过半启的小窗洒在他身上,将那曳撒上的纹饰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 而那张玉白的俊脸略带倦意,却仍带着淡淡的笑,似是早就候在这里,已等待多时了。 “啊,你……” “嘘。” 她刚发出一声惊呼,便见他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自己不要出声,跟着眼角朝四下里瞥了瞥,便忽然抬脚,竟一步跨到了床榻上! 这下可着实吓得不轻,高暧登时愣住了。 待回过神来时,徐少卿整个人便已坐到了她身边,又抬手将脚上那对皂靴脱下,提着探出帐外,轻放在榻边,与她那双娇巧的绣鞋并在一处。 “你……你这是做什么?”她羞红了脸,别开头去,却没躲开。 他先是不答,顺手捋了捋袍子,又将头上那顶描金乌纱摘了,端正的放在床榻的脚头边,方才应道:“这还能是做什么?臣没地方去,只好借公主这方宝地歇歇。” 才一见面,便又是这般。 高暧红着脸垂下眼去,心中当然知道这是在说笑,却也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身子向后靠了靠,实则半点也没挪开,又抑制不住乍见他的欢喜,便问道:“你身上的伤怎样了?怎的不在自己房里歇着,却还这时候来找我?若是伤再反复,可怎么好?之前三哥说你带着东厂的人自行去了,却原来就在这里,那他为何要骗我?真是怪了……” 她不住口的问着,秀眉微皱,到后来竟像是自言自语。 徐少卿含笑望着她,勾唇道:“依臣看,公主这一伤竟变得如此健谈,才真是怪了。” 她不由一愣,方才觉察自己一时情急,竟有些失态,扭着身子侧向一边,掩饰窘态,却又把眼偷偷觑过去,盼他解答。 “晋王殿下并未欺瞒公主,臣没在王府里,目下领着人在秣城外的客栈落脚,只有龙骧卫在城内驻扎。臣也是心念着公主,好容易苦忍到天黑,这才摸进王府来。” 高暧起先见他自称不在王府,正自纳罕,待听到他说心里想着自己,又摸黑进来云云,那张小脸登时红透。 这叫什么话? 当自己是窃玉偷香的贼么? 却又把她当作什么? 心中暗恨这胡言乱语,咬唇白了他一眼,可又生不出真怒来,顿了顿,便又道:“我知道厂臣与三哥有些嫌隙,不愿入府养伤也情有可原,可那城外的客栈怎也不及这里舒适,厂臣伤得那么重,正该有人好好照料才是。” 徐少卿垂眼卷着袖子道:“公主言重了,臣一个奴婢家,怎敢对晋王殿下心怀成见?只是殿下一见臣就讨厌,便是来了,也处处惹眼,呆不长久,反为不美。再说,臣手下也还有几个人,虽都是粗鲁汉子,但伺候个茶水、换药什么的,还能将就着对付,便不用麻烦了。” 高暧像讨了个没趣,听他说得决然,却也不知该如何劝了,只是心下没来由的一阵失望。 却听他忽然又道:“不过么,若是公主定要让臣住过来,臣便免为其难,从命就是了。” 徐少卿说着便忽然挪过来,也向软囊上一靠,与她挨在一起,笑道:“公主看,臣现下不就来了么?” “……” 这冷不防的举动是她万没想到的,而且逾礼之极。 高暧惊得呆住了,竟忘了躲避,待回过神来时,纤手却已被他捉住,动弹不得了。 微凉的触感从指间和手背上传来,让她心跳不已,却反倒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忽然间竟不想挣脱,就这样并头靠在了一起,只是不敢看他。 抬起眼来,便又望见那装着萤虫的白纱罩,里面微光点点,竟有些迷离的美。 却听他忽然问:“公主可还记得那晚咱们坐在山顶看星么?” 第65章 晓星辰 迷离夜,星月天。 那醉人之美,她又如何不记得? 况且在那晚之前,他第一次救了她的命,而也就是在那晚,她封凝的心幽闭自启,冰雪初融。 此后诸事历历,犹在眼前,却又像相距了好久,恍如隔世。 追忆唏嘘,竟似比亲历时更让人心驰悸动。 想着,念着,再望这眼前局促在纱罩中的萤虫,忽然微觉失望,总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不由叹了口气:“唉,可惜现下去不了外头,也瞧不见了。” “那……公主想看么?”徐少卿别过头来,浅浅一笑。 她被他紧握的手颤了颤。 这是纯粹要去外头看星,还是……干脆要带自己离此而去? 一念及此,那颗心登时便跳了起来,有些怕,却又忍不住兴奋。 正待要应声,却见他也没待自己回答,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半曲的手指隔空虚弹了几下。 窸窣轻响,便见那白纱罩子竟从中开裂为两半,轻飘飘的落下,困在其中的萤虫甫脱“牢笼”,立时飞散到罗帐四处,那尾端却仍在一呼一吸的闪亮着。 她叹然一呼,凝目望去,只觉那昏暗中的罗帐渐渐变得澄静,深邃,慢慢竟似化作了无形。 那点点荧光如在混沌间洒下一把仙尘般的碎金,飘逸流动,像极了星辰满天,却又凭空多了几分灵韵的生机,不由看得痴了。 “公主说像不像?”他开口又问。 高暧正被这忽然而至的绮丽之景吸引,点头道:“像,太像了!” 话刚出口,却又猛地省起自己之前满怀的期待,却不料他说的竟是这般意思。 像终究只是个像,却不是真实。 想到这里,心下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但见那满帐的星韵流光,别有一番醉人的美,却也足以慰藉。 就这般静默了良久,始终没听他在说话。 她偷偷侧过眼,见他面色沉静,狐眸微微仰视,也正凝望着那片流萤之光。 “厂臣在想什么?” 他挑唇笑笑,隔了片刻才道:“臣方才一直在想,这些流萤之虫所发的光都是一般无二,也不知那雄的和雌的怎生才能相互找到,结为配偶?” 高暧登时一颤,身子燎火似的向旁弹去。 夜深人静,两人又并头躺在榻上,却突然说出这话来,那是什么意思? 可转念又想,他不过是个奴婢,又能是什么意思,或许真是在想萤虫之事也说不定。 然而这念头在脑中闪过,却连自己都不信,又觉得自己一个女儿家,更不该去琢磨这种事,稍稍一想,便是心惊肉跳,紧攥的指甲竟都陷在了肉里。 她俏脸早已红透,慌忙别过去,亏了在昏暗中他也瞧不见,要不然可真的不用做人了。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可以逃开,却又挨着他不动,只是在那暗地里羞怯难当。 徐少卿察觉到那只纤柔的小手正向回缩,赶忙紧紧捉着,半点也不肯放松。 高暧尴尬万分,有心想寻些别的话说,却又找不到由头,只好低低应了句:“这些山野虫儿的事纯系自然而发,又去管它们作甚。” 他点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臣倒是想,若咱们也化作这虫儿,臣定然一眼便能认出公主。” “那却为何?”高暧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奇道。 “这有何难?萤虫之光只为求偶,以臣与公主的交情,自然用不着这般麻烦了吧?” 他话一出口,手上便又加了两分力,握紧那只兀自还在微微发颤的小手,不给她半点抽离的机会。 却不料那只纤手竟没有挪动,反倒连轻颤也止住了。 这反应让他有些始料未及,瞥眼看过去,便见她螓首微垂,双目一眨不眨,樱唇微张着,竟似怔住了。 高暧此刻心头正像重锤撞击似的,耳畔“嗡嗡”直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觉整个人如在云雾飘渺之中,如梦似幻,恍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乱糟糟,迷糊糊的沉寂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只觉身子火烫得像要烧起来。 他那话……莫非是在向自己表白情意么? 长久以来的相处,再加上偶尔的耳鬓厮磨,让两人之间早已不再是名位上所谓的“主仆”关系,相互念着,又经历了那么多,冥冥中总该有这一日,区别只是迟早。 可是当这话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却不像她所想的那样,全然出乎所料,而那怦然心悸的感觉却比预料中更加强烈,热血上涌,如醉酒般熏然,又似置于温泉之中,浑身暖盈盈的。 她想不出该如何回应,又觉这般默然不语,反而安然舒泰,索性便不作声了。 正沉默间,冷不防身边床榻一动,使她忽然挪起了身子。 高暧不料这安详的平静竟突然被打破,鼻间嗅到那浓淡相宜的伽南香味道,愕然抬头,就觉脸上被一股温热烘腾着,双唇随即蹭到了两片同样柔润的地方。 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竟呆在了那里。 徐少卿似也有些始料未及,不禁也愣住了。 这般的贴近,互相间看不清彼此,但两人呼吸相闻,四唇似实而虚的碰触着,心跳陡然加重,如隆隆重鼓,震得浑身发颤,脑中却又开始迷糊了。 忽然,只觉唇间一沉,是他忽然向前凑了半分,那压实的触感像雷击似的,一瞬间仿佛连心跳都停了。 她立时清醒了过来,火烫着脸垂下头,羞得几欲昏去。 他却也没有追进,手臂顺势一揽,拥着她斜卧在软囊上,另一只手探入那垂瀑般的青丝发间,轻轻的抚弄着。 她微微挣了一下,便任由他搂着不动了。 “公主且安心在这里静养,莫要担心臣,待伤好了再动身去洛城不迟。” 她闻言,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尚有皇命在身,而到了那里便是分别的时候,或许从此再也无法相见,可随即又记起白日在山谷中,他曾说过“以后同回京师”之类的话。 这两样事本是自相矛盾的,如今想想,莫非他真的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自己不用呆在北地礼佛?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今夜才会借机表明心意。 她心中怦然,像真的充盈了希望,忍不住要问个究竟,料想到了这个地步,他定然不会再推脱了。 略想了想,正要开口,耳中却忽然听到一阵柔顺轻微的呼吸声。 愕然抬头,就看他不知何时已阖了双目,鼻息调匀,竟然睡着了。 月光透过纱帐照进来,混着萤虫的点点流韵,在那张玉白精致的俊脸上映出斑斓的荧色,美得令人心醉。 高暧不由抿唇一笑,轻轻拉过薄衾,替他盖在身上,却兀自呆望着他,怔怔出神了片刻,樱唇微颤,慢慢凑向他的脸颊…… 将将触到那微凉的肌肤,面上便是一红,羞得赶忙垂下眼去,低低地连诵了几声佛号,才稍稍平复下来,可说什么也不敢再去瞧他了,将头埋在那坚实的臂弯中,慢慢阖上了眼睛。 却不知那狐眸已然微微睁开,薄唇勾起一抹浅笑。 …… “公主,公主……” 一连串的呼唤在耳畔响起。 她有些懵然的睁开眼,见四下里已天光大亮,帐帘撩起,几名王府宫人捧着漱洗的汤水罐盂恭恭敬敬的立在榻前。 原来不知不觉这一夜竟过去了,瞧这样子,时辰已然不早。记忆中,自己还从来没起的这般迟过。 她撑起身子,手不自禁的摸向旁边,心中立时惊觉。 垂眼一看,侧旁空空,他已然不在了,再朝罗帐内望去,上上下下也不见半只萤虫的影子。 她心下稍慰,抬手抚了抚胸口,暗想终究是他处事细密,一早便离去了,还将昨晚那些东西都收拾了,不留一丝痕迹,竟也替她省去了麻烦。 洗漱完毕,那几名宫人替她换衣上药,又要伺候饮食。 高暧甚是不惯,又觉肩背上的伤似是又好了许多,即使轻微的转动肩周也不如何疼痛了,于是便让她们搁在桌上,自己趿了鞋子下床来吃。 也不知是王府的饭菜可口,还是因着他昨晚来那一趟,使得心情大好,她不知不觉竟将那碗粥和两碟点心都吃了。 几名宫人在旁看得也是各自欢喜,暗想王爷知道定然高兴,赶忙收拾了,又要扶她回榻上歇养。 高暧这半日一夜都在躺着,早觉憋闷的厉害,便让她们稍稍替自己梳了个头,然后端坐在案前补起了晨间的早课。 一遍经文尚未诵完,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高昶从外面撩帘而入。 高暧不料他竟这么早又来探视,足见兄妹情深,心下也不禁感动,慌忙上前见礼。 几名宫人也赶忙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胭萝怎的下床了,敢是昨晚睡得不好么?” “多谢三哥关怀,我是刚刚才起身,这般没规矩,倒叫三哥见笑了。” “你受了伤,正该好生将养,自然要起得迟些,又何必告罪?” 高昶笑着点点头,又见方才桌上碗碟一空,心情更是大悦,便又道:“瞧你这般精神,我便放心了。呵,三哥这王府虽然比不得宫里,但总比那北五所强得多了,胭萝便安心在这里住着,需要什么便只管说,只要三哥拿得出的,便一定替你办妥。” 这世上除了徐少卿之外,还从没有谁如此关心过她。 高暧嫣然一笑:“我自来就清淡惯了,现在这样已比从前好得多,哪里还有什么奢求?三哥就不必如此费心了。” 那盈盈笑意如芙蓉初放,又似清冽甘泉,沁人心脾。 高昶只瞧得发愣,顿了顿,才收起眼神,干咳了两声,笑道:“胭萝这般说,可就是跟三哥生分了,到我这里便如在家一样,不用拘束。嗯,我正想着让你先选几个合意的奴婢服侍,再依你心思采办一匹衣料、器皿、用具什么的,如此一来,日常也更舒适些。” 高暧不禁愕然,虽是心中感激,却也觉有些过了,便福了一礼道:“三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这伤一好,便要上路前往洛城,左右也呆不了几日,端的不用如此麻烦,眼下这样便好得很。” “哎,你这次的伤非同小可,定然要多住些时日,等全好了才能上路,这日常饮食起居定然要仔细着,不用心着办怎么成?这两日先好好静养,待三哥把人和东西都预备齐了,再叫你去看。”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内侍的声音叫了声:“殿下!” 他眉间一皱,微微侧头问:“有何事?” “回殿下,东厂徐厂督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晋王:作者你过来,我们聊聊。 作者:(⊙v⊙)嗯,啥事? 晋王:想我样貌俊美,身份尊贵,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作者:你想表达什么,说重点→_→ 晋王:主角……该是我吧! 作者:……看,那个谁来了! 晋王:哪有人……哎,你给本王回来! 第66章 两相知 单单只是听人提起他,便是一阵耳热心跳,同时也不免奇怪。 明明昨晚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抵死不愿来,今日怎的一大早却又来了?莫非是为了她的事? 高暧忍不住想探头朝窗外看,可还未及转头,立时便省起不妥。 这一抬眼间,就看高昶果然也正拿眼觑过来,不禁暗自庆幸见机得快,大概没叫他瞧出什么来吧?否则定又是件麻烦事。 自己和徐少卿之间虽是真情所致,但毕竟与理不合,更有违宗法礼制,可万万不能叫这位三哥生疑。 高昶察言观色,见她初闻外头通传之声,俏脸便微现惊喜之状,但旋即便回复如常,表面似是浑没在意,那双俏目中却像隐着什么。 他唇角沉了沉,微笑叹道:“一大早便叫人不消停,唉……哦,对了,胭萝昨日不还念起过徐厂臣么?既是他来了,不若随我同去瞧瞧,也好当面致意?” 高暧听出他这话大约是在试探自己,便正色应道:“我有些倦了,不想走动,相烦三哥替我谢他相救之德,若还有其它的事,要紧不要紧的,便也请三哥替我回他好了。” 高昶左右瞧了她两眼,点头道:“不愿去最好,你这伤可大可小,真该好好静养,我便去回他莫来扰你,安心歇着吧,晚间三哥再来望你。” 高暧蹲身行礼,应了声“是”,目送他出门而去,这才吁了口气,但那颗心却陡然变得七上八下,“砰砰”跳得更厉害了。 高大的朱墙院内林木森森,花草繁盛,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其间,再配上假山奇石,亭台小榭,果真是一处景色绝佳的园林,足见此间主人是个品味十足的风雅之士,虽然僻处西北荒蛮之地,可这一草一木的营造却仍是独具匠心,丝毫没有疏简。 高昶阴沉着脸,在内侍引领下,快步穿过回廊,将至前院的小厅时,却突然缓了下来。 抖抖宽大的袍袖,四平八稳的迈过门槛,便见那一袭霜色曳撒的身影站在堂下,两名褐衫档头随在左右,旁边还垂眼立着一个侍婢模样的年轻女子,瞧着还似是有几分眼熟。 他微一皱眉,便迈步而入。 “臣拜见晋王殿下。”徐少卿见他来到,当即上前跪拜行礼。 高昶却没马上应声,自顾自的踱到中堂下主位上坐定,目光俯睨而下,待他伏地跪了跪,才半冷着嗓音道:“徐厂臣免礼,请起。” 徐少卿称谢才刚起身,便听他又道:“徐厂臣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公主之事。本王已差人去京师陈报,公主眼下伤重,不宜劳动远行,权在我晋王府医治调养,待身子大好后,再由本王差人护送前往洛城,徐厂臣就不必理了。” “殿下误会了,公主有伤在身,臣怎会此时催促上路?今日来拜见殿下并非为此,乃是另外两件事。” 高昶正将几上的茶盏端起来,听他这一说便顿住了。 “哦,是哪两件?” “回殿下,这一么,其实也算与公主有关……”徐少卿抱拳一躬,随即眼望着站在一旁的翠儿道:“公主贵体如今非比常时,正需有个妥当的人照料才好,常言道,用生不如用熟,此婢名叫翠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跟了有六七年了,等闲还真离不了她。” 他说着,便暗中使了个眼色。 翠儿立时会意,近前伏地叩拜。 高昶又仔细瞧了瞧,想起自己的确在高暧身边见过她几次,这阉贼倒也没有说谎,只是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 却听徐少卿又道:“前番我等护送车驾在谷中遇袭,臣特命她在乘舆中假作公主,分道而行,幸而她这边途中并未遇险,安然抵达秣城,如今她思主心切,公主又正需人手照料,臣便自作主张将她带来了。” 高昶略略沉吟了一下,似乎也觉得无甚大碍,便点头道:“既如此,就准她进府来吧。” 翠儿拜谢道:“奴婢多谢晋王殿下。” “且慢道谢,你是宫里出来的,定当懂得规矩,本王也不多加提点,只是有言在先,凡入我晋王府,不管时日长短,都须严守规矩,好生服侍公主,若出了什么差错,纵使公主求情,本王也决不轻饶。” 他说完,见翠儿怯怯的应了,便又转回头问:“那第二件呢?” 徐少卿微微躬着身子,狐眸转了转,凑近一步,压着声音道:“这第二件,却与殿下有关,这个……”说着便朝左右瞥了瞥。 这意思不言自明。 高昶见他目光闪烁,唇角含笑,心中不由更是生厌,本欲不加理会,转念想想,却也知不可意气用事,便朗声吩咐道:“你们带这奴婢去公主殿中,不必在此伺候了。” 侍立两旁的王府内侍宫人齐声答应,上前领着翠儿去了。 徐少卿也朝侧旁使了个眼色,两名褐衫档头便也躬身退出了殿外。 “人都走了,徐厂臣这下可以说了吧?”高昶将茶盏送到唇边,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却连眼皮也没扫他。 徐少卿自然看在眼中,却也不以为意,暗自挑了挑唇角。 “回殿下,昨日公主车驾在山谷中遭遇猃戎袭击一事,臣已详尽写成奏表,着人叫沿途锦衣卫所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面交陛下御览。” 高昶手上一顿,面色仍旧是平平的,继续品着茶道:“徐厂臣上表陈奏,却也不与本王的折子有何冲突,只管自专便是,又何必说与本王知道?” “殿下此言差矣,东厂稽查天下,专折奏事,臣领陛下旨意,护送公主北上,途中却发生这种事,自然不敢有分毫隐瞒。” 徐少卿略略一顿,便又凑近了些道:“只是西北毕竟是殿下的藩国封地,此事却又出在距离殿下居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臣若不知会一声,只怕便有些不妥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高昶猛然抬起头,凛着目光问:“徐厂臣此话何意?还望明言。” “殿下莫急,臣昨日在谷中遇袭,为保公主安危,不得不率众与数倍于己的猃戎骑兵血拼。幸得上下一心,将士用命,终将其击溃,其后再度遇险,得蒙殿下及时相救,自不必说了。只是臣过后细思,这前前后后实在太过蹊跷,绝非巧合这么简单……” “徐厂臣这般说,莫非是在疑心本王从中作梗么?” 徐少卿微一摇头,轻笑道:“殿下明鉴,臣怎敢有此怀疑?只是觉得奇怪,这些年来殿下就藩西北,屡次出击猃戎,都大获全胜,暗说这般戎贼早该不敢为祸才对,为何此次单这几百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深入内境,还到了秣城辖地,竟没遇半点阻碍,倒像是在自家大漠里似的。” 高昶将手中茶盏在案几上一顿,冷然道:“若非本王滞留京师那么久,这些尚未开化的戎贼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怎么还能如此猖狂?说起来,这其中你徐厂臣也算功不可没啊。” “殿下武功烈烈,臣自是衷心佩服,猃戎人狡诈阴险,杀掠成性,趁着殿下滞留京师,便意图南下,或许也是实情,殿下责怪,臣也不敢分辩,只是……” “只是什么?” “呵,殿下多年镇守西北,对猃戎人应比臣了解百倍。这般戎贼即便有意南下,至多也不过在边境劫掠些村镇,却如何能轻易突破层层设防的险要关隘到了这里?莫非那些骑兵都是从天上飞过来了么?” 高昶见他话锋一转又引到自己身上,面色便又沉了几分,敛着怒气道:“徐厂臣不知内情便不要胡乱猜疑,西北虽有坚城关隘,但毕竟国境漫长,不可能处处设防严密。或许那般戎贼借机从哪个薄弱隘口绕行而来,躲过我边军耳目,也是不无可能。” 徐少卿迎着他的目光道:“若说熟知内情,臣自是不及殿下,可东厂稽查天下,却也不是酒囊饭袋,这大半日工夫已查出些眉目,此次猃戎进犯绝非什么绕行关隘,而是边关有人暗中通敌,故意放进来的。” “你说什么?”高昶忍不住吼了起来。 徐少卿望着他,微微一笑:“臣若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兹事体大,若是陛下和朝中都知晓了,殿下就算不知情也要受些牵连,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还要请殿下定夺。” 高昶冷冽的目光愈发森然,凝视他片刻,忽又渐渐平复下来,身子朝椅背一靠,淡然道:“不必绕圈子了,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 寝殿闲静,香雾袅袅。 高暧倚在软囊上,斜望着罗帐发愣。 昨夜发生的那一幕幕犹在眼前,鼻间隐隐似还能嗅到那股熟识的伽南香味,唇间似还残着初尝温暖的淡淡余韵。 她面上晕着两片薄染似的羞红,只能微侧着身子,把脸转向里面,生怕叫在旁伺候的宫人瞧见了。 一旦静下来,尤其是躺在榻上,心里念兹在兹的便全是徐少卿的影子,其余的半分也挤不进去。 可是想到三哥正与他见面,也不知两人会说些什么,这里不是京师皇城,说不得会受些委屈,也真是难为他了。 转念又想,他是十几年在宫里滚打过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即便对着三哥也该能应付自如,自己这般担忧也真是可笑。 只是思来想去,那颗心总也定不下来,索性便想起身下床,唤个宫人陪自己去院里走走。 刚翻了个身,便听外面脚步声响。 高暧心中一喜,还倒是他来了,但随即就发现那脚步声甚是杂乱,似乎不止一人,其中也没有他。 她不禁有些失望,便又靠着软囊不动了。 须臾间,那片脚步声便在寝殿外停歇了,随即就见两个宫人走了进来。 高暧朝那边一瞥,登时便愣住了,失声叫着:“翠儿!” “公主!” 翠儿眼圈泛红,小嘴一偏,便抢上几步,扑倒在床榻前哭了起来。 高暧拉着她的手,也不禁红了眼眶,回想当时生离死别的情景,如今再见她,只觉恍如隔世,忙拉着她站起来,并膝坐在榻上。 在旁的内侍宫人见状,自是不敢搅扰,便都退到了边上。 高暧抹去眼泪,正要问她别来之情,却见那丫头哭声不止,红肿的眼睛却偷偷向自己眨着,手还轻轻点着自己胸口,暗作示意。 第67章 咏絮簪 “咳,我有些倦了,这里有翠儿服侍便好,你们暂且下去吧。” 高暧立时会意,轻咳了一声道。 几名内侍宫人不疑有他,躬身称是,便退了出去。 翠儿一边抹着眼泪,继续发声哭着,一边起身到门口,撩帘向外间张了张,见那些人果然走远了,哭声便戛然而止,飞跑似的奔回床榻边,跪地紧紧扯住她的手。 “公主,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高暧只觉她那双手抖得厉害,像筛糠似的,便叹了口气,温言安慰道:“傻丫头,我那时不就跟你说了么,徐厂臣他们定然能打赢,保咱们平安,如今都过去了,还提它来做什么?” 嘴上这般说,心头却想,虽说是三哥救了他们,但若不是他当时无意间拖延了半刻工夫,恐怕等人来时,他们已然无幸了,思之不免一阵阵的后怕。 她不愿多想,便劝止了翠儿,低声问:“你叫我支开他们有何事?是不是徐厂臣叫你带了东西来?” 翠儿抹着眼泪,愕然惊问:“公主,你怎么知道?” “这有何难,他这般特地把你送来,定然不会那么简单,趁现在人都走了,快些说吧。” 一想到徐少卿用翠儿来传信给自己,她不由得脸热起来,赶忙收摄了心神,不让她瞧出来。 翠儿却像没在意,见自家主子果真好好的没什么大碍,这才稍稍放心,当下伸手入怀,掏出一本半卷的蓝封册子,呈到她面前。 “公主,这是徐厂公让奴婢交给你的。” 高暧只垂眼一瞧便愣住了,这竟是自己亲手写给他的那本《楞严经》。 明明是送他的东西,怎的又退回来了? 她心头有些发颤,忐忑不安地那册子接在手里,又左右仔细端详了片刻,确知无误,不由更是奇怪,猜不出他的意思。 那册子已显得旧了许多,不少册页起了毛边,顺手翻开来瞧瞧,有的页面已有些褶皱,显然是长久翻看的。 她脸上不禁又红了红,心说他这般事务繁杂的人,却将经文读得这样勤细,可也真是难得,也无怪能背诵得那般熟练。 这每一张每一页的印记,都似他的款款深情,不禁令人心中怦然。 她怔怔不语,手里拈着那不知翻过多少次的纸页,只觉像在抚着他,又好像正与他相偎相依,拥怀共读。 心中愉悦,竟不由得一路翻了下去,堪堪到了中间,忽见那蝇头小楷的行间有些异样,当即顿了下来。 垂眼仔细瞧了瞧,只见近于中缝处的地方竟竖写着一溜悉昙体梵文。 她登时愣住了,自己当初默写这经时,用的全然都是中原文字,怎会凭空多了行梵文出来? 再瞧那悉昙字迹犹新,比划略显生疏,却也姑且算得上圆转如意,显是才写了未久的。假若这本经文未曾经过他人之手的话,那也就是说…… 她登时一阵兴奋,当下细辨字意,暗自通译下来,原来那上头写的是“风凛冽,光荏苒,去无踪”。 这是什么意思? 她盯着那行字怔怔出神,不由得愣住了。 翠儿不识得梵文,又见自家主子默然不语,面色有异,正自瞧得一头雾水,却听高暧忽然问:“翠儿,徐厂臣还说过什么?” “还说过什么……哦,对了,徐厂公把这经文交给奴婢时,好像说什么让公主莫要忘了先头的事,也不知他究竟说些什么。” “先头的事,先头的事……” 高暧口中暗自念叨着,忽然心中一凛,垂眼再去瞧中缝处那行小小的悉昙梵文,微颦的秀眉慢慢舒展开来。 …… 夏末秋初,酷暑渐退,凉意暗生。 那澄净的碧空一片湛蓝,微风拂过,倒显得颇有几分宜人。 秣城虽及不上京师,但作为西北的门户,也是街衢纵横,人流如织,自有一番繁华之象。 临街的巷口,身着一袭青布道袍的徐少卿倚在桂花树下,眺望着远处那朱墙高门的壮阔府邸,唇角轻挑,面上却是一派波澜不兴,身后则立着两名同样着便装的健壮汉子。 “督主之前的吩咐,我等都已准备妥当,前往京师的兄弟这两日也该返回了。” 徐少卿低低的“嗯”了一声,便冲身后抬抬手:“今日无事,本督这里不需跟着,你们若有闲暇,也各自寻些乐子去吧。” “这……”两名汉子闻言一愕,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微一瞥眼:“听说这城里的醉仙楼是个好去处,怎么?若是不想去,本督可就改主意了。” 那两人这才面现喜色,嘿然而笑,赶忙躬身道谢,一溜烟儿便消失在巷尾处。 徐少卿没再去理会,继续靠在树下,任凭身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却只是默然远望。 过不多时,便见两个纤柔的身影迎面而来,在街口处站定,有些焦急的四下张望,像是在寻觅什么。 他挑眉一笑,抬步走了过去。 还未到近前,她却也瞧见了他,那张娇俏的小脸先是微现惊讶,随即抿唇含羞一笑,垂下了头。 待到走近身边,便见她今日穿了件水绿的对襟衫子,下面一条青金色的马面裙,并不如何华贵,只作寻常闺门小姐打扮,再加上那略施粉黛的小脸,瞧着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韵。 翠儿甚是识趣,见他到了,上前见了礼,便转身去了。 她却也没反对,只是垂着头不去瞧他。 “公主来得好快,臣还怕今日等不见呢。” “既然是约好了,怎会等不见?厂臣便当我这般蠢不可及么?”高暧微微撅着唇嗔道。 这娇俏模样分外惹人怜爱,忍不住便想将她搂在怀里,只不过碍着这场合,却是不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摇开折扇轻轻摆着:“哦,公主是如何知道臣今日相约的?” 她抬头白了一眼,有些小小的恼他明知故问。 “你在经卷里写着‘风凛冽,光荏苒,去无踪’,又让翠儿传话,说什么莫忘先头事,这不是明指那三句都是缺了先头一字么?只需顺理添上,便知是‘朔时来’三字,还不就是叫我这月初一来见你么,只不过用悉昙梵文写,平常人不识得罢了。” 他听到最后那句时,已是展颜舒眉,笑得会心惬意。 她又瞪了他一眼,自家却也憋不住笑了起来,只觉能猜出他暗寄之意,这般心念相知的感觉让人又是心动,又是欢喜。 抬眼瞧瞧他,却又道:“可也真是巧了,这两日三哥正好外出,都不在府中,我才能寻机出来,若是定在前几日,可真不知该怎么好了。” 徐少卿笑道:“臣这叫未卜先知,既然是约见,自是要安排妥当,哪有叫公主作难的道理?” 若是提早知道,还让人有几分相信,却非要说什么“未卜先知”。 她不欲再和他争这等口舌,没得被绕进去,再被占了便宜,索性开门见山:“厂臣今日约我有何事?” “公主想吃莲子糕么?” “……”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反问让她立时怔住了,愣了愣才愕然道:“厂臣说什么?” “臣问公主用过早膳没有,可想吃莲子糕?” “这……我来时已用过了……” 他眉间一蹙,轻轻撇着嘴道:“可是臣从天亮时分便在此处巴巴的望着公主,却不曾进过半点饮食,这却怎么好?” 她听他竟等了这么久,不由心下歉然,赶忙道:“那……厂臣请自便好了,不必管我,啊!” 话音未落,那手却已被他牵住,拉着便向前走。 她挣了两下,却抽不回来,只好羞着脸,任由他攥着穿街过市。 走不多远,便跟他停在一处摊位前。 “这位小哥,来两块莲子糕,莫加糖。”徐少卿丢下一锭小银,又说了句:“不必找了。” 那摊主眼睛一亮,似是没料到刚开摊不久便遇上这般出手阔绰的大主顾,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应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人的糕最甜最糯,包你满意。” 言罢,便慌忙从笼中捡了两块尚好的,用荷叶细细包了,双手捧到面前。 徐少卿也没多看,接在手中,牵着高暧的手继续朝前街走去。 不多时来到街边的另一条巷子,里面白墙灰瓦,倒颇为闲静。 他拉着她来到树荫下,取开荷叶,拈了块莲子糕轻轻咬下,在口中细细咀嚼着,须臾间,便双目微闭,唇角轻挑,满足的叹了声:“嗯,好香。” 高暧却也嗅到一股甜香之气,又见他一口接一口,没片刻工夫便将那块糕吃了大半,也不知是真的饿极了,还是他所说的好吃使然。 这般看着他吃,自己口中却也有些生津,忍不住想尝尝那莲子糕。 “这糕好的紧,连宫中都没如此正宗的味道,公主不尝尝看么?”他说着,便将另一块递到高暧面前。 先前已说过不吃,此时再要接,便有些有好意思。 她正自犹豫,却见徐少卿将自己最后那点残糕塞入口中,将手里的掰了一小块,探过去,轻轻塞向她口中。 微凉的触感从唇齿间传来,她浑身打了个颤,愕然顿住了,那一小块莲子糕却已然入口,贝齿不由自主便咀嚼起来,香甜软滑的味觉悠悠的弥散在唇齿间…… 这一口还未咽下,他便又掰下一块喂了过来。 她冷不防却又吃了,如此一块接一块。 这般吃法可是从来没试过,尤其他还有意无意在唇齿间抚蹭两下,弄得人心慌意乱。 高暧不停瞥着四周,生怕被人瞧见,幸好这巷子僻静得紧,并没人经过。她虽然觉得不妥,可也不知怎的,竟也没反对,只是羞红着脸不敢去瞧他。 堪堪将一块糕吃完,脸上的红潮才渐渐消退。 再抬眼看时,却见他正将方才喂自己吃糕的手指放在唇间吮着。 她耳间一热,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方躲起来。 徐少卿却是若无其事,意犹未尽地咂着指头上那混有胭脂香气的残糕,过了好一会儿,才带她出了巷子。 转过路口,折行向西,便遥遥地望见一片高大的亭台楼阁矗在街尾。 两人来到近处,经一道石牌坊的山门而入,迎面就见黄墙灰瓦,飞檐挑角,菩提苍绿,翠竹依依,烟火缭绕,香客盈门,正门上方的匾额上写着“弘泰寺”三个鎏金大字,杂在喧嚣闹市中倒也是个清静所在。 高暧万没想到三哥的封地居然还有这等古刹大寺,更没料到他竟会带自己到寺院来,不由更是诧异,当下跟他由正门一路向里,来到正殿。 只见里面善男信女跪满了一地,正对着中间那尊三丈来高的金身大佛虔诚叩拜,两旁的僧人诵经不绝,气氛十分庄严。 徐少卿左右瞧了瞧,顺手扯住一名经过的肥胖僧人,说道:“这位师傅,小可想求支签,不知可方便否?” 那僧人打量了他们两眼,见这对男女虽然衣着不甚华贵,但都是容貌俊美,仪态不凡,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哪敢怠慢,当下合十微笑道:“施主若要求签,尽可自便,又何须问?” 徐少卿干咳了一声,翻手摸出一张折起的银票,不动声色地塞在那僧人手中,低声道:“小可今日来非为其它,乃是为娘子所求,烦请师傅去请方丈大师来解签,这区区五百两便权当添些香油了。” 第68章 双丝网 那僧人眼睛一亮,慌不迭地将银票接了,揣入怀中,然后又合十笑道:“施主如此有心,佛祖定然赐福。敝寺方丈这两日正与一位新到的贵客讲经说法,不知此刻是否有暇,待小僧着人进去问一问。若是正讲着,便只好请二位施主去偏殿稍待了。” 徐少卿点了点头:“我们二人今日专程而来,务求拜见,便等一等也无妨,还请师傅代为通传。” “好说,好说,二位施主稍后。” 那僧人说着,便唤过一名小沙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他去后,自己却没走,仍旧陪在旁边。察言观色,见这二人中男的丰神俊逸,目光如电,定然大有来头,而女的端丽娴雅,面上却微带一丝羞意,便料定自己之前所猜的不错。 想了想,便试探着陪笑问:“听施主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是新到秣城不久,小僧不瞒二位说,敝寺虽僻处西北,但香火繁盛数百年,这观音签最是灵验,现下左右要等一会儿,施主不若让娘子求一道如何?” 高暧先前听徐少卿叫她娘子,便觉不妥,此时见这僧人竟也误认了,不由更是窘迫,但心说人家也不过就是问问,随口推脱也就是了,却不料他竟然应道:“既是如此灵验,来过不可错过,索性便卜一签问问福缘子嗣吧。” 她吓了一跳,在人前装模作样假扮夫妻,已是够逾礼的,如今却还要抽什么求子签,就算是有意要捉弄她,难道便忘了自己是个奴婢,不知顾点颜面么? 当下赶忙别过头,连使眼色,只盼他能会意,打消这念头。 谁想他却只作不见,狐眸也望过来,带着些嬉笑道:“求福求子乃人之常情,娘子在家不也总这般念叨着么?如今求菩萨显灵,赐下富贵麟儿,也好了却你我的心事,岂不美哉?” 高暧只惊得目瞪口呆,随即面红过耳,垂下头去。 若是两人独处时,说些挑惹玩笑也就算了,而今却是大庭广众之下,却还如此不知分寸,居然连这话都说得出口,却还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难道竟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份当回事么? 她面皮薄,知道不便驳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说,自家羞赧,暗地里也替他臊得慌。 那僧人瞧在眼里,却只道她是羞涩不语,便顺手朝佛前的空位指了指道:“二位且请稍待,小僧这便取签筒来。” 见他转身离去,高暧终于忍不住皱眉道:“厂臣怎可这般胡说,辱我清誉?” “哦,臣何时辱没公主清誉了?”他瞧着她,眼底含笑。 “你……” 她见他明知故问,还一副嬉笑的样子,便知后面又预备着什么话来揶揄自己。 若以口舌来论,她就算再生出几张嘴来也及不上他,心中虽然有些嗔怨,却也不敢引他的兴头,身子不自禁的向旁一扭。 “我不知道,厂臣想求便自己求吧,何苦非要无礼攀扯我?” 这副怒中含羞的样子有股子说不出的惹人劲儿,配着那脸蛋更是娇美难言,虽已不知瞧过多少遍,却仍如初见时那般怦然心动。 他越看越是喜欢,走近一步,暗中捉住那只小手,凑在耳旁低声道:“非是臣有意攀扯,公主可还记得?臣曾说过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只愿求个家室齐全,可惜身为奴婢,家室不敢想,子孙更加想不得,只能收底下的奴婢作个儿子聊以慰藉。如今算是为下辈子求,公主佛缘深厚,便当替臣求一求,观音大士看在面子上,兴许也灵验些。” “……” 他这话说得可怜,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抬眼瞧瞧,见那双方才还缀着笑意的狐眸中竟满是迷离的黯然,似是还带着些祈求,自家心头也有些松了,只是想起他以往的作为,这次说不得又是在假装。 思来想去,没了主意,默然不语的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那肥胖僧人已快步走了回来,双手抱着签筒捧到她面前,笑眯眯地道:“女施主请。” 高暧红着脸,只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乱如麻,不自禁的便又朝徐少卿望去。 却见他垂眼盯着那和尚手里的签筒,面色竟有些沉,似还带着叹息之意,心头竟似被揪紧了似的,下意识便将那签筒接了过来,在左近一只空着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抬眼向上望,目光搭上那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却不由得脑中一凛。 这求福求子又不是问前程姻缘,须得是嫁做人妇才可,他要家室齐全,却让自己来求,岂不是明摆着又来占便宜,这算作什么道理? 即便求的是下辈子,可也不成话呀,若真的求了,岂不是便等同于对默认了他的心思,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绕了进去?当真是羞死人。 她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即转身逃掉,可身子却似牢牢定在蒲团上,半分也挪动不得,心头砰跳,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莫非他是打算来生与自己…… 这么一想,便觉抱着签筒双手开始发颤,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快要拿不住了。 这会子可算是骑虎难下,但既然已经在佛前跪了,便没有再起身的道理。 她连吁了几口气,有心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替人祈愿,可脑海中却全是他们两个人共处时的情景,每一桩每一件都袭上心头,怎么都分舍不开。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若来世真能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儿孙绕膝,相携终生,那一生便真的不枉了。 既是这样,索性便不分彼此,就替他也替自己求一个福,又有何妨? 高暧定了定神,默念佛号,对着那大佛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心中虔诚的暗暗许了愿,这才慢慢摇晃起了签筒。 “哗哗”声响,转眼间便有一支竹签落在地上。 她俯身捡起,暗自惴惴,没敢去瞧,转手递了过去。 那肥胖僧人赶忙接在手中,去边上按号牌取了签文,转回来取开瞧了瞧,便朗声唱道:“天地变通万物全,福禄寿喜皆有缘,麟英神驹接代有,事事称心如圣贤。” 言罢,拊掌叹道:“哎呀,女施主端的好佛缘!此签表的是二位福寿双全,儿孙孝悌,代代荣宠,自在快活,乃上上大吉,上上大吉呀!” 徐少卿挑唇一笑,双手抱拳拱了拱:“师傅这签解得甚好,多谢,多谢。” 高暧却觉得这其中多是些奉承之词,想必这僧人得了那银钱,故意挑些好话来说,可自己听着却也不由得欢喜。 那僧人合十一笑,随即正色道:“岂敢,岂敢,此签乃女施主心诚所致,小僧不过顺意而解,何足道哉?不谢,不谢。”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将那签文接过来,仔细地折好,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了。 这时,那先前去通传的小沙弥转了回来,对那僧人轻声说了两句。 那僧人挥挥手,让他退去,便又换做笑脸道:“两位施主真是有心,敝寺方丈讲经已毕,正好相见,两位请随我来吧。” 言罢,抬手朝侧门一比。 徐少卿道声谢,便和高暧随他从那里出去,又过了两道门,前面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足有上百步。 听那僧人道,走廊的尽头便是经楼讲堂,方丈的禅房也在那处。 高暧暗暗吃惊,原先从外面看只觉得只觉得寺中建筑宏壮,却不想里面竟也如此深长,这般的规模可也真是少见,恐怕就算京城里那些敕建的佛寺也未必及得上。 堪堪走到一半,忽然见前方转角处绕过几个人,迎面而来。 当先那个身材高大,剑眉深目,神采英拔,年纪甚轻,虽是一身玄青色的行衣,作儒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气,脚下阔步而行,竟似猎豹般凌厉矫健,令人不敢逼视。 而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尽管也是仆厮打扮,却也个个都是健硕异常,神色间更是冷峻无比,丝毫不见那种任人驱使的奴婢样。 他们是什么人? 高暧正自纳罕,瞥眼间却见徐少卿忽然停住了脚步,神色大异,双目直直的望向对面,竟自愣住了。 这么久以来,除了那次在山谷中遇袭,他还从未这般色变过。 她不禁吃了一惊,暗自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你怎么了?” 徐少卿怔了怔,这才恢复常色,但脸上的欢漾却已无影无踪,也没继续向前走,拉着她站到了边上。 那僧人此时也顿住了脚,回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自己也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高暧越来越是奇怪,再抬眼时,见对面那一行人已走到了十余步远的地方,为首的年轻男子似也瞧见了她,却没避讳,目光灼灼的便望了过来。 她秀眉一颦,便别开眼,不再去看。 须臾间,那些人已到了近处,步子也缓了下来。 那僧人近前一步,带着些谄媚的合十笑道:“许久未见狄施主,不知可是要出寺么?” “是啊,来了几日都在后堂听讲,却还未曾到城中游览,今日得闲,正好去看看。” 那年轻男子斜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却又瞥过鹰隼般的目光,在高暧身上左右打量了几下,问道:“这二位是……” 那僧人介绍道:“这两位施主也是远道而来,特地想见方丈大师求问些事情,小僧这才引他们去后堂。” “哦,原来那沙弥所报的就是这二位,既然同是崇佛之人,失敬,失敬。”那年轻男子说着,抬手一拱。 徐少卿道声“岂敢”,抱拳还了一礼,却沉着眼不与对方相接。 高暧觉得那人瞧自己的目光无礼,也不去看他,只微微蹲了蹲身。 那年轻男子也没多言,带着几名仆厮告辞而去,走出几步之后,却还回头望过来,眼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高暧只作不见,抬头见徐少卿面上仍是一副沉冷之色,忍不住又低声问:“怎么,厂臣识得那人?” 他摇头一笑,却没多言,转身便随着那僧人继续朝前走。 转过走廊,来到后堂一间静室。 那屋内陈设极其朴素,莫说禅床用具,竟连桌椅也没有,只摆着一顶香炉和几只蒲团。 正中端坐着一名枯瘦的灰袍老僧,长须浩然,面上皱纹丛生,已瞧不出有多大年纪,但却宝相庄严,一望便知是德行高深之人。 第69章 莫相送 “两位远来不易,请坐吧。” 那老僧虽然身子枯瘦,声音不高,听着却是苍劲有力,说话间便拿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两个蒲团。 高暧先前见他形貌清奇,已心生敬意,与徐少卿合十行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那肥胖僧人叫沙弥奉了茶水,便退出了静室。 人去后,脚步声寂,遂觉四下里静谧异常。 日光从背后的小圆窗散散的透进来,射在那老僧背上,恍然间如佛光涌现。 而他却不睁眼,依旧手捻佛珠,面如止水,只待他们坐定,便又问:“不知二位找老衲所为何事?” 徐少卿此刻却也虔诚起来,微微躬身,正色道:“得闻大师佛法精研,德行高深,特来相问前程,还请大师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那老僧点点头:“前程在业力,在个人行止,佛家只讲修行,便问了也是枉然。” “那……便请大师辨个吉凶如何?” “也罢,但不知是施主一个人问,还是两位都问?” “自是两个人。” “嗯,那么谁在先呢?” 徐少卿侧头看了看高暧,便应道:“就以小可为先吧。” 那老僧又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便请这位女施主先行回避。” 言罢,冲外叫了一声,唤入一名小沙弥,吩咐他领高暧去静室外暂候。 高暧满心疑惑,又有些不愿与徐少卿分离,却见他冲自己笑了笑,似是在说左右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不必担忧,心下登时宽了许多,暗想等他出来再问也不迟,当下轻轻颔首,便起身随那小沙弥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出门,脸色忽的一沉,带着几许黯然,转过头来问:“不知大师如何解辨?” 那老僧道:“烦请施主写一字,待老衲观后便可解。” 徐少卿略想了想,便伸指在面前的茶盏中蘸了些水,在青砖地面上写下了一个“暧”字。 奇怪的是,那老僧仍未睁眼,只口中默念了两句,便道:“施主所写‘暧’字,乃爪覆于心上,如利刃加身,多灾多难,然其下以‘友’为基,应有贵人相助,不至孤寂无依,‘日’在左边,为旭日东升,前路光明,或许灾祸去后,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徐少卿心中一喜,身子微微探前道:“大师的意思是……小可所问为吉了?” 不料那老僧却反问道:“老衲多问一句,施主想问的,只怕不是自己吧?” 徐少卿面色一滞,随即点头道:“大师明鉴,小可问的的确不是自己,还请大师再详加指点。” “嗯,以那人自身来说,此字或主拨云见日,福缘深厚,可若以施主论,日光如炬,或可驱散重重艰险,温暖其心,然心下之‘友’却未必是施主之友,甚至将为仇敌,却不是什么吉兆。” 那老僧顿了顿,又道:“施主是尘世中人,老衲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需谨记一切皆有缘法即可。” 徐少卿凝眉沉思片刻,轻轻吁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道:“大师解说,令小可茅塞顿开,多谢了。” 他转身出了静室,正在对面小间中坐着的高暧见了,急忙迎上来:“厂臣问的如何?” 望着她柔润热切的眼神,再想想方才那老僧的话,他忽然百感交集,纵是多灾多难,重重阻挠,但这颗心已然被自己照亮,前路的温馨还会远么? 他舒眉笑了笑:“问前程这种事,臣自然是福星高照,运势亨通。” 她见他言不由衷,心下便有些不悦,咬唇道:“我诚心相询,厂臣为何不肯明言?” “公主误会了,这测言运势都是自家的私密事,若说出来便不灵验了,况且那方丈大师说得艰涩,我只拣些好话记了,也没什么好提的。” 高暧闻言,料定他是不会说的了,但那双狐眸却分明藏着些东西,秘而不透,却也让人无法捉摸。 她轻轻叹了口气,索性便道:“那咱们回去吧。” 徐少卿一怔,拉住她问:“公主还没问,为何却要走?” “我没什么想问,万事皆有缘法,执着那前程吉凶做什么?”她垂着头,不去看他,语声中却带着些幽怨。 “公主是礼佛之人,自然不是臣能相比的,可这前程之事却是不得不讲,公主难道就不想问问此去洛城的吉凶么?” 高暧不由一愣。 前路迷惘,尽管有他的承诺,可这一去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和他相见相守? 她有些怕,却又忍不住去想,此时若有高人从旁指点,哪怕未必是真,却也能心生慰藉。 抬头望着那张玉白的俊脸,只觉愈发放不下,便点头道:“好吧,厂臣在此稍候,我便进去问问。” 言罢,便暗怀忐忑的向前走,刚跨出两步,却又回头望去,见他就立在身后,面上盈着笑意,竟如阳光般令人暖意充盈,不由得精神一振,便也笑了笑,提着裙摆跨入静室。 房内仍旧禅静,那老僧端坐其中,入定似的岿然不动,仿佛泥塑一般。 高暧近前合十拜了拜,在蒲团上坐了。 “请女施主写上一字,待老衲解来。”那老僧朝面前的青砖指了指。 高暧心说原来是要测字,朝四下瞧了瞧,见并无笔墨,只有面前的两盏茶水,略想了想,便道声“失礼”,伸出纤纤玉指蘸了蘸,在地上写下一个“卿”字。 那老僧微微颔首:“原来女施主所问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高暧被他说穿心事,脸上一红,又见他并没睁眼,却似已经瞧见了自己写的什么,暗地里更是惊讶,不由又生出几分敬意,恭然道:“大师慧眼如炬,信女问的正是旁人,还请大师指点。” 那老僧道:“女施主所写这‘卿’字,左右皆似刀斧利刃,暗示此人身处夹缝之中,进退两难,战战兢兢,稍有疏失,便有覆亡之祸……” 高暧听他这么说,浑身不由打了个颤,暗想徐少卿的身份处境,的确正是如此,登时紧张起来。 却听那老僧续道:“而这中间一字,乃‘人’上加‘目’,欲指其人前后瞪视,坚忍不屈,昂然而立,毫无退缩之意,若非如此,只怕早已身入黄泉了。” 高暧稍稍松了口气,双手紧攥着裙摆,不停地颤着,急切地问:“那日后究竟是吉是凶?还请大师明……” 话还未完,却忽然见那老僧缓缓睁开眼睛,瞳中竟是一片死灰似的浑浊,没半分光彩,乍见之下竟有些诡异。 她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个眼盲之人,而却能洞悉一切,这是何等的佛法修为? “老衲观女施主与我佛根缘深厚,该当深明缘起缘灭之理,为何却如此执念?” 高暧心头沉了沉,知道他所言不错,但脑海中一浮现出他的身影,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索性一咬牙,又道:“此人几次救过我的性命,绝非寻常,若无执念,便是无情,信女根基尚浅,这一劫度不过去,只能请大师指点迷津。” 那老僧慨然一叹:“明明生具慧根,却定要妄持执念,自来多情伤怀,世间又缘何苦难深重,大抵皆是因此。罢了,吉凶如何,方才老衲已与男施主解说过了,女施主自去问他便是。” 高暧愣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便起身行礼告辞,快步出门,却见外面廊间空空,不见徐少卿的人影。 她心头登时紧了起来,之前还说在外面等着,怎么片刻间的工夫,人却不见了? 正自焦虑,旁边隔间中走出一名小沙弥,将一封信笺递到面前。 “女施主,这是方才那位男施主留与你的。” 她接在手中,见那信封空无一字,心头不禁又沉了沉,已有了几分预感,却仍有些不甘的问:“敢问小师傅,他去了哪里?” 那小沙弥摇头道:“这个小僧不知,那位施主只让小僧将此信转达,便自去了,并没说什么因由。” 高暧慌得厉害,只觉那最不愿看到的事已然成真,颤巍巍的将那信封打开,取出里面折好的笺子,见上头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臣有要事远行,不及告别,然半月即可返回,请公主暂居此寺,切不可外出与任何人相见,谨记,谨记。” 她怔怔读完,又仔细看了两遍,见那上面的确是徐少卿的字迹,脸色木然,站在那里,脑中麻乱不已,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他走了…… 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为何这般一声不响,难道真的连道别这片刻的工夫都没有么? 既是走了,却又为何要让自己呆在这寺庙中? 这一切她都是懵然无知。 只听那小沙弥道:“那位男施主已让师父吩咐下了,请女施主随小僧来。” 高暧默然无语,讷讷的随着他走向回廊的另一边,又拐了几道弯,便到了走廊的尽头。 那迎面是一道门,有些破旧,上头加着几道链锁,像是不常开启的样子。 高暧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心道这莫非又是什么圈套不成? 这时,那小沙弥已取钥匙除了链锁,伸手将那木门推开,便见里面是一片合围院落,不算宽大,里面立着几棵枝叶稀疏的大树,显得毫无生气。 而正对面那上下两层的阁楼也是异常古旧,还有些剥落破烂。 她一见之下,不由更是心慌了,正想转身离去,却见那楼上的窗格处忽然探出半个身影,头上梳着小鬟,穿一袭雪青色的衫子。 “翠儿!” 她当即惊呼了起来。 那楼上的人正是翠儿,此刻乍闻喊声,凝神看过去,立时也瞧见了她,刚想出声呼唤,却又闭了嘴,转身回入房中,复又急匆匆的推门而出,“噌噌噌”疾奔下楼来。 那小沙弥合十一礼道:“这位姑娘也是刚来未久,女施主定然认得,请先入内歇息,稍时小僧再送茶饭来。” 高暧道了声谢,便也急急的走入院中。 翠儿此时已下了楼,奔到面前,一把拉住她,泣道:“公主,原来你也在这里,真是吓死奴婢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高暧也忍不住问。 翠儿抹泪道:“今日公主随徐厂公去后,奴婢正走到半路,只觉脑后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等醒来时,人却在这里,还道是被歹人劫了,方才又见有和尚出入,这莫不是……” 她话音未落,便听“哐啷啷”的声响,那沉重的木门重又紧紧闭上了。 第70章 付瑶琴 房间狭小,里外两进,外面只一张旧方桌就占了小半片地方,里间的卧房也不过一张窄榻和一只旧柜。 屋内光线晦暗,有几处墙壁已然皲裂…… 即使是当年弘慈庵礼佛时所住的禅房,也从没这般简陋局促过。 翠儿叫苦不迭,听说是徐少卿的安排后,更是眉头大皱,似是半点也不信,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高暧倒是愈加信而不疑了,不仅是因为那封书信,细思下来,从今日见面起,他便已有些不对劲了,只是自己一心只念着别的,全没在意。 她是个随性的人,房舍简陋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心中懵然,到这时仍没回过神来。 本以为他约自己出来是有要紧事,后来便只道是相携做一番畅游,倒也快意,却不想中途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如今更像是身被软禁。 最令人生怨的是,这一切竟似是事前安排好的,他却非但不说,还不声不响的走了,空留一封貌似算作交代,实则什么讯息也没有的书信,多少让人气结。 她心中怅怅,但想想他之前说过要带自己回京,定然早就开始谋划这件大事,现下或许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自己虽说帮不得他,却也该顺着他的安排,不要节外生枝。 这般自己宽解着,便觉释怀了些,也不如何怨愤了。 午间时分,那小沙弥开了院门,提着食盒上了楼来,进房单手行礼,叫声“叨扰”,便将食盒放在外间桌上,依次端出四只碗碟,外加几个馒头。 口中还恭敬道:“师父特意交代了,寺中清苦,没什么好食材,只有些粗茶淡饭,请二位女施主将就些用斋吧。” 高暧看了看,见都是些青菜、豆腐、蘑菇、竹笋之类,倒也十分新鲜,算得上色香味俱全,只是此刻全无食欲,又见那小沙弥垂手立在旁边,像是在等自己用饭,于是便问:“这位小师傅,请问此处是什么地方,为何这般僻静连一个人也没有?” 那小沙弥应道:“不瞒女施主说,这里是敝寺的旧禅院,前代师祖们大都居于此处,后来重修寺庙扩建殿宇,大家便都搬了出去,但不时仍有师父们来此闭门清修,或是犯错的弟子前来受罚,只是近些年来已无从见了,女施主在这里绝不会有外人叨扰,请安心便是。” 高暧听罢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便道:“多谢小师傅相告,只是这些饭菜我现在吃不下,便放在这里,你先去吧。” 那小沙弥也没多言,合十行了一礼,便提着食盒转身去了。 高暧倚在窗边,眼见他下楼穿过院子,跨入来时的回廊,将那高大的院门重又闭了,心下黯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转头问问翠儿,见她说也没什么食欲,也不再相强,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初秋的天气本该凉爽宜人,但今日却像炎炎酷暑的伏天。 房内虽说前后开了窗子,却也觉得十分闷气。 高暧渐渐觉得受不住了,又见那院中的树下些许有几片像样的树荫,心念一动,便说自己要去院中走走。 翠儿不敢违拗,也觉在这屋子里憋闷的厉害,当下答应着,便陪她下了楼。 到了院中,信步而行,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徐少卿的影子。 虽然一直安慰自己,他不过是离开一段日子,又不是从此再无相见之日,何苦这般惶惶不安? 可越是这般想,心中反而越觉得郁结难消,生怕自己相思成空,到头来却盼不出个结果。 这般想着念着,走了好半晌,只觉腿脚有些酸麻了,便挪到一片树荫下,想要歇坐片刻。 谁知才刚一蹲身,眼前忽然白影闪动,似是什么东西从旁轻飘飘的滑过。 她吓了一跳,不自禁的向后退了半步。 翠儿却也失声叫了出来,转眼间就见那东西跌着跟斗坠落在脚旁,不由掩口低声道:“公主你看。” 高暧也已瞧在了眼里,就看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头上尖尖,两侧展翅,原来竟是一只纸鹤。 她霍然朝四下里望去,见院墙之内到处空空荡荡,背后的阁楼也并无异样,而院外寺中的殿宇楼阁都与此相距甚远,够也够不着。 这可奇了,无端端的,这纸鹤却是从哪里来? 暗自吃惊之余,脑中忽然一激灵,心说这莫非是他,或是暗遣手下东厂的人向自己传递讯息么? 这么一想,俏脸上登时便现出喜色,赶忙俯身将那纸鹤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取开展平,只见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果然写有字迹,笔道遒劲,和徐少卿全然不同,也不似三哥所写,而且只有短短的一行——“既是无心,何必相欺?” 这没头没脑,不知所云的话会是谁写的,又是什么意思? 她一头雾水,愣在了那里。 翠儿在旁却也看到了,忍不住皱眉问:“公主,莫非除了徐厂公与那些和尚外,还有人知道咱们在这里?” 高暧茫然摇了摇头,心中疑云重重。 从这话的口气来看,此人似乎不仅知道她藏在寺中的秘密,还与她并不陌生。 这究竟会是谁呢? 她对着那八个字颦眉寻思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愈来愈是心慌,索性便将那纸鹤丢在一边,带着翠儿回房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院门重又悄悄打开,这次进来的不光是那小沙弥,还有七八个男女,轻手轻脚,又抬又搬的将大箱小箱送进了院子。 高暧只略略瞧了一眼,就辨出那些正是晋王府的宫人和仆役,不由又是一阵吃惊,忙问情由。 那些宫人也不讳言,便说是殿下的吩咐,让她们前来侍奉寝居,可再继续追问时,却推说不知了。 高暧顿在那里发怔。 心说原来三哥竟也对此事知情,怪不得守备森严的王府,却让她出来的如此轻易。 莫非……这是徐少卿与他共谋策划的? 这一节却令她着实有些不敢信了。 想想先前自己只是稍稍提起,这位三哥就立时变了颜色,竟似两人仇怨极深,势同水火,又怎么会携手同心呢? 然而看看现下这样子,却又不由得她不信。 别人都是愈看愈明,到她这里却是知道的愈多,反倒愈加糊涂了,总觉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铁板一块,合起伙来只将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心中不乐,索性也不再多问,坐在那里由着翠儿带她们洒扫整理,又换了寝食用具,不多时这陈旧的屋子便焕然一新。 她素来不喜人多,又觉眼下的光景与这偏僻院落格格不入,便没让那些宫人留下侍候,一些个用不着的东西也都打发她们带走了,仍只和翠儿留在这里。 这院中阁楼比相像中更加单调,那小沙弥分早午晚三次送来饮食汤水,又匆匆离去,院门落锁之声后,一切又归为沉寂。 高暧心中郁郁,念着他,夜难成眠,食不甘味,纵有人在身边陪着说话,却也排遣不得,每日里只能靠诵经消磨时间,如此只过了三四日,便见消瘦了。 翠儿虽然尽心服侍,却也无法开解,只能暗自着急,没个主意。 又过了两日,高暧掐着算着,也不知徐少卿如今身在哪里,是否又遇上了什么艰险的事,愈发的心烦意乱起来,连经文也读不下去了。 开窗望着墙外那耸立的殿宇楼阁,已全无虔诚崇敬之感,只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暗自皱了皱眉,便叫上翠儿又到院中闲步,指望能稍稍舒缓一些。 这几日,天气终于渐有凉意,连枝头的叶子也开始转黄了,清风从院内拂过,颇有几分萧索寂寥。 她立在树下,面色木然,也不知在望些什么。 回想在弘慈庵时,每日里懵懵懂懂,全不知快乐为何物,倒也不如何痛苦。后来回到宫中,不知不觉间被他撩动了心弦,才知道人世间还能有这般的牵挂,纵然经历过重重艰险,甚至差点送了性命,也觉心中安乐,无忧无惧。 可像现今这般,重又过上平平无奇的日子,才知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这短短半月的时光,她竟觉自己有些捱不过去。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透过衫裙袭上身子。 高暧不由的打了个寒噤,翠儿在一旁见了,赶忙将罩衣给她批在身上。 她拉着衣襟耸了耸,瞥眼间就看侧旁的高墙外忽然飘入一只白影,在半空中打了两个旋,竟不偏不倚的朝自己飞来,径直落入怀中。 几乎与此同时,悠婉的箫声在墙外响起,但听曲调清越,古朴雅致,恬淡清绝,却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公主……” 翠儿刚一开口,便被高暧摇头拦住了。 她虽然不懂音律,却也听得出那箫音中的暗含之意,秀眉不禁蹙了起来。 拈起那只落在怀中的纸鹤,拆开来一瞧,见那上面仍旧写了八个字,却换成了“既已相逢,缘何不见?”字迹与上次一般无二。 翠儿凑到近旁低声道:“公主,莫非是哪里来的登徒浪子,偶然瞧见你在这儿?这……该不会是寺里哪个贼和尚吧?” “不可胡说。” 高暧轻叱了一声,随即哂笑道:“莫要管他,咱们回房去。” 言罢,随手将那纸鹤往脚下一丢,扭头便走。 那墙外的箫声却依然呜呜咽咽,百转千回,毫无阻隔的飘入耳中。 她垂着头,加快步子,上楼回了房间,心头更加烦乱。 此后,高暧再没下过楼,每日里即便再憋闷,也只守在房中诵经。 原以为不再出现,那墙外之人也便不再纠缠,却万万不料,自那日开始,每日清早,墙外便会盘旋飞入纸鹤,忽悠悠的落在院中。 起初是一两只,其后与日俱增,竟是十几只,几十只,漫天飞舞…… 短短七八日工夫,不大的院落内便落得到处都是,铺了白茫茫的一层。 而那箫声也总是伴之而起,清婉之音总要响上小半个时辰,才似带着些怅怅的散去。 高暧虽有些厌烦,却也没如何在意,只作不闻不见。 堪堪数着日子,明日便是半月之期,入夜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又是兴奋,又是担忧,一时因要见他而羞喜万分,一时却又担心他失约不来。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却听楼下忽然隐隐传来吵闹声。 她不禁一怔,这院中向来清静得紧,怎的这般晚了,竟会有人吵闹? 翠儿这时却也听到声音醒了,从外间点了灯烛过来,高暧也趿着鞋子披衣下榻,两人凑到窗前,那纷乱之声便瞬间又真切了几分。 只听那小沙弥的声音模模糊糊,似是叫着:“狄施主,此院乃是禁地,师父吩咐过……外人不可入内……” 第71章 永遇乐 高暧先前其实已有了几分预料,此刻听到“狄施主”三个字,只暗自颦了颦眉,却也不如何惊讶,回想当初相遇时,他那毫无顾忌的目光,近来所发生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大胆狂悖之徒居然枉顾崇佛之心,明明知道她身在这里,遑夜之间却还要硬闯进来,当真是无礼之极。 翠儿却已有些慌了神,瑟瑟地拉着她的衣袖,颤声道:“公主,这……这定是那浮浪之人吧?半夜三更的,他怎么敢……” 高暧竖指在唇,示意她莫要出声,便听那院门后有人冷笑道:“禁地?如此说来,这院中该当无人才对了?那小师傅每次早午晚三次出入,从不间断,如今夜已深了却还守在这里,又是所谓何事啊?” 这语声澄净清亮,又带着几分不拘的豪迈,竟如融雪穿冰一般,有种说不出的力道,令人闻之心颤不已,正是半月前所见那姓狄的男子。 此刻,他似是故意提高了声音,那话便如在耳畔响起,听得格外清晰。 而小沙弥的声音却一下子含混了起来,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 跟着便听那姓狄的男子又道:“小师傅不必在隐瞒了,我早知这院中住着人,而且还是位新近才来的年轻女施主,贵寺向来声名远播,为世人敬仰,没想到却做下这等藏污纳垢的勾当,可也算作奇闻一件。” 这话一出口,小沙弥那边便突然寂静无声了,像是被他说得语塞,无言以对。 高暧略一沉吟,便回到床榻边,抓起衣裙望身上套。 “公主这是做什么?莫非想去见那人?不可,万万不可!”翠儿见状,赶忙出言阻拦。 “不去见又能如何?难道等着他上来找么?” “可是……公主何等身份,怎能轻易见人?再说这大晚上的,又没有旁人在,万一……” 高暧却不再答话,比着手势叫她也去外间穿衣。 翠儿无奈,只得应了。 两人匆匆穿好衣服,便急忙推门下了楼。 快步径至院门前,里面的声音便愈加显得真切。 只听那小沙弥还在苦口相劝,坚持不肯放他们进去,但语声中已带了些哭腔,显然也快抵受不住了。 那姓狄的男子却仍步步紧逼,没有丝毫罢休的意思。 “本人今夜定要进去瞧个究竟,小师傅若再加阻拦,我便去请方丈大师来此,且看贵寺数百年清誉是否毁于一旦。” 高暧闻言,再也忍耐不住,忍气一咬唇,便近前抬手在院门上拍击了两下,口中叫道:“小师父莫要为难了,请打开门来吧。” 语声落后,里面登时静了下来,但却也不见链锁声响。 她叹了口气,又加力拍了拍门:“小师父莫怕,是我叫开的,与你无干,只管照做便是了。” 里面又静默了片刻,便听“哗哗”的锁链窸窣声响起,须臾间,那门终于缓缓被推开。 内中那小沙弥提着钥匙,惶然站在那里,侧后则是那昂然而立的高大身影。 此时廊间点着小灯,昏黄的微光映衬下,那张英拔傲然的面孔愈发显得刀裁分明,此刻正自笑着。 高暧扭过头不去瞧,对那小沙弥温言道:“今夜不须守了,小师父且回去歇息吧。” 那小沙弥兀自熏着眼睛,面红耳赤,有些讷然的向她和那姓狄的男子各行了一礼,便低头去了。 “翠儿,不如你也先回上楼去。”她轻声又朝身后吩咐道。 翠儿吃了一惊,差点没当场叫出声来,眼望着对面那人,附耳连连摇头道:“那怎么成?奴婢可走不得,若留公主一人在这里,万一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你莫怕,如今虽说已是晚间,我却不信有人敢在寺中胡作非为。” 高暧说话时,眼瞥着对面,故意将声音提高,让那姓狄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其实自家心中也不免有些惴惴。 这人连眼下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能有什么顾忌? 他今晚前来,无非就是打定主意要见自己,定然不喜有外人在旁,从那脸上的笑意之中一望便知。 当下又劝了两句,翠儿这才一步三回头,提心吊胆的去了。 四下里重归寂静。 高暧登时便觉心慌起来,先前一时冲动生出的胆气顷刻间都消散了。 暗自吁了口气,壮着胆子正要开言,却见那姓狄的男子突然向前两步,从廊间跨入院中。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猛然间竟显出几分肃杀之气。 她不由退了一步,紧着身子问:“你要做什么?” 那男子双手一拱,微微躬身道:“在下姓狄,单名一个锵字,深夜叨扰,还请……姑娘恕罪。” 高暧见他并不上前,反而突然有礼起来,不禁微觉惊讶,只得蹲身还礼:“先生不必多礼,有话便请说吧。” 见她听了脸上并未有什么异样,那自称狄锵的男子不觉有些诧异,又问:“在下这名字倒有几分怪异,姑娘难道不觉得么?” “先生的名字自也是父母所赐,延用一生,别人怎可无端品评?”高暧答得仍旧淡然。 狄锵不禁眉头皱起,定睛对她左右端详,见那白皙的俏脸上恬淡清绝,神色冲和,并无半分作伪的样子,便更加奇怪了。 他略想了想,接着又问:“在下每日投入院中的纸鹤……” 话刚开个头,却听高暧忽然打断道:“我也正要与先生说知此事,这里乃是佛门清静地,你我相遇也算是善缘,还请先生不要效那外间的浮浪子弟,做出这等无聊之事,传扬出去,脸上须不好看。” 狄锵闻言一愣,随即笑了笑:“在下所为是否无聊姑且不论,单说姑娘一个年轻女子,却无端寓居在这佛寺之中,难道传扬出去便好看了么?” “……” 高暧脸上一红,垂首答道:“此乃自家私事,我也是诚心相劝,还望先生不要妄加窥测,令人不快。” 狄锵轻笑道:“呵,如果在下定要妄加窥测,姑娘又待如何?” “你……” 高暧不禁怒从心起,抬眼便见他竟一步步逼到了近前。 “起初在下在那纸鹤上所写的字,姑娘既已见了,难道便不觉得奇怪,想探究其中之意么?” “其中之意?” 高暧顿觉一头雾水,回想当时那纸鹤上面的字,依稀记得写的是什么“既是无心,何必相欺”。 那时她只道是些无聊的浑话,全没放在心上,随手便丢掉了。 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 自己与这个人素昧平生,更谈不上相识,何来什么有心无心,又何曾相欺过?这可真是胡说八道。 然而瞧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却又不像是无中生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曾与这人相见过?怎的却全然想不起来? 此时狄锵已越靠越近,渐渐逼到她面前,却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高暧登时慌乱起来,赶忙向后退,板起面孔冷然道:“先生莫要胡说,你我并不相识,不必拿这等言语相欺。天色已晚,若无其它话说,便请回吧。” “姑娘真的对此全无所感?” 狄锵继续逼近,忽然俯下头来,凝视着她问:“难道你真没听过我‘狄锵’的名字?” 他语声突然粗厉起来。 高暧浑身打了个激灵,面上更是一阵愕然。 狄锵? 这个名字自己曾听说过么? 她脑中迷乱,却没有半点记忆的痕迹。 “不过才半载的工夫,难道便忘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他的声音陡然又提高了几分,像是已颇为不耐,浑不见之前彬彬有礼的样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也瞬间冷冽了起来,突然间伸出手,朝她的臂上抓去。 高暧吓了一跳,已不及躲避,慌不迭的缩起身子,却不想那只手半途中竟顿住了。 随即便见狄锵直起身来,回过头去,目光扫向那敞开的院门处。 虚实相间,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 而这其中分明有一个触地清越,如涉波踏水一般。 是他! 高暧只觉那颗心猛然间像是停滞了,耳畔“嗡嗡”直响,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顾扬起目光向那回廊深处望去。 那脚步声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是杂乱。只有那轻蹙之音立于其中,卓尔不群。 转眼间,便见转角处绕过一群人来。 除了两名掌灯的僧人外,为首的一个穿青袍,一个穿白袍,正是徐少卿与三哥高昶。 两人显然也瞧见了院内的情况,脚下步子登时快了起来。 只见高昶抬手一挥,跟在背后的卫士立时疾步绕前,“锵锵锵”的拔出腰间佩刀,大步奔来。 高昶则似运起了内力,几个起落便如鹞鹰般冲到面前,一把抱起高暧退开数丈。 几乎与此同时,那十余名卫士也已奔到近处,手握寒光雪亮的钢刀,将狄锵团团围在中间。 这一下突起变故,高暧只觉身在迷雾中,待脚踏到地面才稍稍定下神来,急忙游目四顾,寻找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 熟悉的伽南香味渗入鼻间,沁人心脾…… 她蓦然回头,便见他就垂手立在近处,一身青色道袍,赫然便是当初进寺时的样子,仿佛时光只是猝然一动,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深邃的狐眸在夜色中如星斗般迷离闪烁,也正朝自己看过来,薄唇边微微勾起笑意,分明能瞧出关切的询问,以及久别重逢的欢喜。只是或许顾忌三哥在旁,不便有所表露。 高暧却是嫣然一笑,半月以来的寂寞苦守,千般思念,此刻全都化作了一腔柔情,恨不得立时扑入那坚实的怀中,听那戏谑挑惹的话语。 才刚轻轻动了一下,便觉手腕被三哥抓着,挣脱不开。 “胭萝,你怎样?可没受伤么?”高昶上下打量了她,急切问道。 她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却又忍不住拿眼角觑他。 却见徐少卿已垂下头去,没再向自己瞧过来。 这时,数声呼喝响起,几名健壮汉子从院墙上纵身跃下,落入圈中,护在狄锵身前。 只听他冷笑一声,朗然道:“晋王殿下,多时不见,怎的一上来便这般劳师动众啊?” 高昶鼻中一哼,嘿然冷笑:“果真是多时不见,太子殿下不在隆疆城监国,却突然驾临我大夏,还深夜劫持皇妹,不知意欲何为?” 第72章 归鸿影 隆疆是北方崇国的都城,这个她在宫中曾听说过。 而如今三哥口中却分明称着什么太子殿下…… 高暧脑中“嗡”的一响,回过头来,张口结舌地望着被团团围在圈中的狄锵,惊得呆住了。 若是这般说的话,那他便是传闻中的崇国太子——那个自己本应缔结盟约,前往和亲的对象。 她赶忙别开头,朝后面缩了缩身子,不敢再去看。 回想当初,正是因为和亲之事,她才被接回宫来,后来是徐少卿暗中使了手段,竟轻描淡写便将这天大的事揭过去了,如若不然,现在真不知是那般光景。 她不自禁的抬手在眼角边抚了抚,暗自吁了口气。 偷眼去瞧徐少卿,却见他仍微微垂首,敛起目光,似是在刻意回避,随即想起初见狄锵时,他也是这般神色,显是早就识得这崇国太子,却不肯对自己明言。 此时,狄锵和几名护卫随从身处重围,却不见半点惶然之色,像是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内。 只见他拢拢袖,负手笑道:“晋王殿下言重了,本王素来仰慕中原风物,不过微服到这寺中听讲经文,顺带游览贵国风土人情,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至于这位姑娘……本王也才知道她竟是贵国云和公主。呵,这般巧遇,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无礼?公主眼下就在此处,晋王殿下一问便知。” 他那句“高兴还来不及”让高暧心头突的一跳,不由又向后退了半步。 高昶也察觉到握紧的小手在颤,赶忙又加了两分力道攥住,又垂头看了她一眼,以示安慰,随即又瞪向对方,目中沉着两道森寒的光。 “我皇妹在此暂居,太子殿下不问情由,竟深夜硬闯进来,丝毫不避男女之嫌,难道这还不算是无礼?” 狄锵假作若有所悟的眨了眨眼:“嗯,深夜之间,男女避嫌,不得相见,中原礼教的确有这个规矩,唐突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他抱拳一拱,面上却笑着,那致歉的话没半点实心诚意,却又道:“其实,只因本王在寺内也呆了这好些时日,明早便要启程返国,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法子才能与公主道别了。” “太子殿下未免也太多礼了,我皇妹与殿下又非相识,何必如此客气?” “是么?本王与公主之间,恐怕不至这般生分吧?” 高昶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却挑唇嗤道:“这话倒也有趣的紧,我皇妹自幼便身在佛门,太子殿下不用刻意攀扯。再说,只是赶着要走,便这般硬闯进来,若是再急切些,岂不是要翻墙入室,效那无耻之徒了?” 他话音刚落,狄锵方才还盈笑的脸瞬间便如铁幕般沉了下来,身旁的卫士也“唰唰唰”不约而同地抽出腰间的利刃,摆开了架势。 他抬手拨开拦在身前的人,走近两步,森然道:“辱及本王,便是辱及大崇,其中利害,晋王殿下当细细思量。” 高昶坦然不惧:“本王无意冒犯,只是太子殿下无礼在先,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殿下若一意孤行,定要将此事牵涉到两国邦交上,那也只得如此了。” “呵,牵涉两国邦交?那大可不必,只是多时未见,不知晋王殿下功夫进境如何,不如今日你我便在此见个真章。” 狄锵说着便又缓步向前,昂然而视,竟自有一股睥睨之威,玄青色的宽大行衣忽然鼓荡飘动起来,仿佛聚满了无形的劲力,随时都会攻袭而来。 高暧与他那箭矢般锋锐的目光一触,便心中生寒,却又像着了魔似的,身子莫名发僵,此刻竟半分也挪动不了了,忽然便觉腕上一松。 高昶撒开手,将她又朝背后推了推,神色陡然变得冷峻起来,收摄心神暗自戒备。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背后回廊内忽然急急的蹿出一人,径直奔到狄锵跟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狄锵转头一讶,眉间紧锁道:“这话可确么?他怎么会突然回京去?千万别是些捕风捉影的不实传言。” 那来人神色紧张,又说了两句。 他这才信之不疑了,吩咐那人下去准备,自己则抱拳一躬:“本王有要事须即刻回国,今晚便到此为止,晋王殿下也别忘了方才说过的话,待有暇时,本王定会再次登门拜访。” “好说,本王随时恭候大驾。” 高昶微微一笑,随即又道:“不过,今日之事,太子殿下该当知道应该怎么做,无须本王再提醒吧?” 狄锵没有答话,只将袍袖一挥,便带着那几名随从向回廊走去。 那些晋王府卫士却也没阻拦,自动让开一条路,让他们去了。 高昶皱眉目送他走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细想之下仍有些不放心,便吩咐手下人跟去查探,以免生变。 言罢,暗自沉吟了一下,转头却又对徐少卿道:“眼下本王这里多有不便,又恐眼多口杂,这护送皇妹之事便还交于徐厂臣你。备好之后,便趁着今夜出城去吧。” 高暧有些还没回过神来,愕然问:“又要走?去哪里?” 高昶朝左右看了看,凑近低声温言道:“皇妹不须多疑,三哥那里和这寺院你现下已待不得了,洛城却也不用去,索性便由徐厂臣护送回程,一路上只听他安排便是。” 他望着高暧,又瞥向徐少卿,脸上带着几分不甘和不舍,却又像是毫无办法,索性一咬牙,退开两步,不再言语了。 高暧仍有些懵懂,当下盈盈对他行了个大礼,算作拜别。 “公主请随臣来。” 她刚站起身,徐少卿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略一转头,便见他微微躬身,立在旁边,曲着左臂探在身前。 自己把手搭上去,既兴奋又惴惴的随他跨入回廊。 堪堪刚走十几步,她猛然省起一事,低声轻呼:“对了,翠儿还在那楼上呢。” “公主莫急,少不得她。” 他头也没回,眼见已过了转角处,四下里已无人,便忽然左手翻起,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脚下也加快了些。 高暧被拉得微一趔趄,但却丝毫没有着恼,也赶忙随着他的步子小跑起来,那脸上却不自禁的飞起两片红霞,心头砰砰直跳,只觉这像是他们两个人甫脱大难,正在携手奔逃。 她脸上盈着喜色,脚下跑得欢畅,这十余日以来,头一次觉得开怀。 徐少卿时不时把眼觑她,虽未说话,但唇角那抹笑意却已将心中所想坦露无意。 高暧终究身子弱,没跑出多远便开始腿脚酸麻了,气喘心跳之下,那俏脸更是红晕蒸腾,煞是可爱。 他松开紧攥的手,搂在她腰间,忽然轻轻一提,脚下也转而奔得更快。 她只觉被他抱着像忽然飞了起来,又如风一般从回廊间掠过,没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后堂的院子。 此刻月上中天,四下里寂然无声,数百年氤氲不散的檀香味,更增添了说不出的静谧。 徐少卿快步奔到高墙下,忽然转而用双手将她横抱。 冷不防的这样,让她有些羞赧,却也没挣动,双臂自然而然地伸过去,环在他颈间,俏脸伏在那坚实的胸膛上,只觉说不出的安心。 窸窣轻响,整个人随他纵起,转瞬间又轻飘飘地落下,身子一竖,脚却踩在了地上。 高暧不禁微感失望,只觉方才那一瞬太短太急,多盼着他能再抱自己一会儿。 睁眼瞧时,却发现已经身在寺外的一条巷子中,四下里一片静默。 前面不远处有七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牵马立在那里,旁边还有一辆不大的马车。 徐少卿伸手入怀,忽然展开一副斗篷,抖了抖,便罩在她身上,将头脸掩住,在这黑暗中瞧不清样貌,便点头一笑,拉着她走了过去。 那七八人立时躬身抱拳,沉着嗓子叫了声:“督主。” 听嗓音全是这次随行而来的东厂档头和番役。 高暧也大概猜到他此举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将自己的身份明示,当下也不多言,默不作声的站在他旁边。 只听徐少卿吩咐道:“虽说此行护送公主的大任已完,可这回京师的路却也马虎不得。仍照从前的规矩,把事儿都分拨好,这小娘子随我乘车,无事便莫要来打扰。” 东厂众人闻言,互相望了望,都不由露出古怪的笑,像是明白了为何要这半夜三更的上路,但旋即又都垂首正色起来。 其中那冗髯档头拱手道:“督主操劳这两月,着实辛苦了,回程路上只管放心歇着,万事由属下照应便可。” 他也是挑眉一笑,没再多言,上前挑开帘子,扶着裹在斗篷中的高暧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外头轻声呼哨,车马起行。 马蹄与车辙之声惊破了寂静的夜,又仿佛被这片黑暗吞没,全然不起波澜。 高暧稍稍将斗篷翻下,露出脑袋叹了口气,见他倚栏半卧,那双狐眸半闭着,却又似透出微光觑着自己,那玉白的面孔上更蕴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 她不禁想起,之前从京师出发时,两人也曾这样同车共乘过。 那时节,相互间心意未明,只觉羞涩难当,简直像受刑一般,哪像如今这般轻松惬意。 只是从再见以来,要么碍于三哥在旁,要么便是急着赶路,他竟没主动跟自己说过话,这可是大意寻常。 如今同坐在车内,如此贴近,又无外人在场,他怎的还是这样? 她秀眉微颦,朝帘外望了望,便压低声音问:“厂臣为何不说话?” “公主难道没听说过‘夜半无人私语时,此时无声胜有声’么?” 第73章 清平乐 相思成苦,芳心难遣。 原想一见面便将郁结心中的幽怨一股脑儿的排解出来,却不想竟是现下这般样子。 去时无言,见时却又无声,这不是折磨人么? 高暧像碰了个钉子,怔在那里,可又有些不甘心。 垂眼沉默片刻,便咬唇道:“我不过随便问问,厂臣既是不愿说话,那便算了。” 刚要将身子向后靠,手臂却忽然被他拉住,轻轻一拽,两下里相凑,那张玉白的俊脸便已近在眼前。 “公主想要臣说什么?” 夜色昏暗中,那双眼透出迷离的光,勾魂摄魄。 高暧与那眸子一触,登时红晕上脸,偏过头去,低低地应了声:“我不知道……” 细思起来,她只是盼着见到他,听那冷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就觉心中安慰,无欲无求,可究竟想让他说是什么,却还真没想过。 徐少卿挑唇笑笑,右手向后一探,揽在那纤柔的腰间,轻轻收紧。 她没防备,回过神时已被他搂在怀中,只微微一颤,便伏在那胸口上不动了。 车内重又恢复寂然,只有那搭在肩头的手掌柔柔地轻拍着,似有若无地抚弄出些许窸窣之声。 这沉静让人迷醉,不知不觉间,她也抬起手来,挪上那坚实的胸膛,带着些忐忑和羞怯,指尖蜻蜓点水般的碰触着,不多时就变成了轻轻地摩挲。 “你这段日子到底去了哪里,能跟我说么?” 他轻拍的手一顿,随即缓缓上移,将那螓首又在胸口压紧了些,抚弄起那如绸似锻的青丝秀发。 “公主真的想知道?” “嗯,若是不能说,那便算了。” 她幽幽的应着,却显得毫无底气。 林林总总的事情她不懂,也知道他不愿说,自然有不说的理由,但老是这般被蒙在鼓里,始终觉得和他之间像隔着些什么,怎么也无法将那颗心贴附过去,可又不能逼他向自己坦白,总之便是两难。 徐少卿俯下头,任由那淡雅的清香,从云鬓间渗入鼻际,只觉沁人心脾,忍不住探唇轻吻了一下。 “这事起初自然是不能说的,不过么……现下倒是无妨了。” 他顿了顿,便续道:“其实也没什么,简而言之,臣不过是找了个人代替公主前往洛城竹林寺礼佛,全了陛下旨意,如今既已完成使命,自然便该返程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高暧听了却是一惊,冲口问道:“你找了什么人替我?这……这不是欺君么?” “也没什么,一个东厂狱中死囚的家眷而已,本来是要发到边镇为奴的,如今让她替公主在寺中清修,既了却了这桩大事,也省得在营寨中受苦,岂不是她的造化么?” 他说着转而又低声道:“臣这般筹划,欺君倒是谈不上,不过也的确担着些干系,眼下虽已成了,却也要小心提防着,若是泄露出去,还真是件麻烦事。” 她身子在怀中陡然一颤,抬起头来惊道:“那怎么成?万一事情被人知晓了,陛下怪罪下来,那岂不是……” “公主放心,臣若连这点事都担不起,东厂的位子恐怕早就坐不稳了。” 他挑唇轻笑,略略一顿,便又道:“只要是为了公主,便是欺君大罪,臣也义无反顾。” 高暧哪曾想他忽然说出这话来,那俏脸登时红透,一头抵在他胸口上,手不自禁地攥住他胸口的衣襟,紧紧地揪扯着。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可又是实实在在的。 他为了自己曾经连命都不要,还会有什么放不下? 想着想着,眼角竟有些湿润了,鼻间一酸,竟伏在他身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似梦?似幻? 她从没想过有人会这般待她,恍然间竟有些不实感。 所以紧紧揪着他的衣襟,靠在那坚实的胸口上,怎么也不肯放松。 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正随那身子慢慢向后靠着,转眼间已把控不住,向前倾倒,与他半躺在了一起。 高暧“啊”的一声轻呼,不自禁地伸手撑拒,想坐起身来,却被他紧紧抱着,半点也挣不脱,扭了扭,自家便也软了,整个人伏在他胸前低低地喘息着。 那晚在三哥的王府中,自己也曾和他并头而卧,但却不曾这般亲近过。 犹记得,那时自己还曾偷偷亲过他,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此刻想想,只觉整个人都像要烧起来似的。 堪堪伏了一会儿,羞怯渐去,情愫渐生,只觉这局促的车内远比王府的床榻更加安适。 徐少卿却仍紧紧拥着她,体味着那娇躯在怀中轻颤的感觉,只觉触手温软,柔弱无骨,却又偏偏似是充盈着一股力量,仿佛随时都能将自己融化掉。 这感觉从未有过,他舍不得放手,却又不敢太过使劲,虚虚的用着力,那双臂膀慢慢开始酸麻,竟有些抵受不住,最后只得松开了一手。 她却也没再挣动,慢慢滑向侧旁,贴着他偎在了臂弯中。 夜色正浓,车辙碾过稍嫌颠簸的路面,似是杂乱,又像有规律的前后晃动着。 两人半卧在车内,四下里静默着,两人呼吸之声相闻,却谁也没有说话,像交着千言万语。 沉寂了好半晌,高暧忽然出声问:“咱们这是要回哪去?” “自然是京师,公主不想回去么?” 这一来一回,都像有些明知故问。 她并不想回京城,那寡恩薄情的皇宫也已容不下她,可是不去那里,自己又能到哪处安身呢? 呆了呆,有些讪讪地应道:“也没什么想不想,早前你已说过要回京师,我当真是糊涂了。便随你安排吧,总也错不了。” “公主能这般想,臣便安心了。东厂锦衣卫的僚属重地都在京城之中,臣也施展得开些,只要处置得当,万不会有人想到公主竟不在洛城,而在天子脚下。至于要去哪里,公主到时自然便知道了。” 高暧暗自点了点头,所谓“灯下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又听他说得信心十足,显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便不再问了,可心中却不由自主的想着回京的日子。 正自寻思着,却听徐少卿忽然道:“差点忘记了,臣预备了一件东西要送给公主。”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喜动颜色,却仍把头埋在他颈边,羞着脸问:“是什么?” 他稍稍坐起身,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又捋了捋,便托在掌心,凑到她眼前。 昏暗中,就见那东西头颈尖尖,伸展着两翅,赫然竟是一只纸鹤。 她不禁愕然一愣,怔怔望着那东西,竟自呆住了。 他说要送自己礼物,怎的却突然拿出这个来?该不会是方才在那院中随手捡的吧? 尽管那崇国太子每日借此传信,可她却全无所感,但也不知怎的,内心深处却不想让他知道。 可是依着他的性子,想必是早已什么都知道了,这会子又拿这东西来揶揄自己。 一念及此,忍不住便有些怨怒,当下抬头白了他一眼:“厂臣好端端的拿这纸叠的东西做什么?” “怎么?公主不喜欢?” 他面上微现惊讶,却又带着些许失落道:“臣方才见那院中全是此物,还道是公主喜欢呢。” 她撅唇嗔道:“都是那个人不由分说从外头扔进来的,我怎会喜欢?” “什么从外头扔进来?这可是臣自己叠的。”徐少卿眉间不由蹙了起来。 她登时又是一愣,忍不住接过那纸鹤,左右端详了一下,却也没瞧出什么异样,便又轻轻拆开半边,见纸张上空空的,并没有字迹,这才知道自己猜错了,当下便转怒为喜,笑了起来。 “公主看什么?是不是在瞧上面有没有写‘既是无心,何必相欺’?” “你……” 高暧窘红着脸,心说他果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却拿自己来寻开心,这人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她不禁有些着恼,把那纸鹤丢在他胸口,挣脱怀抱,正想坐起身挪到边上去,手上却不知怎的竟扶了个空,无处借力,不由自主又倒了回去。 身子歪在半空,避无可避的撞在那副坚实的胸膛,再抬眼时,那玉白的俊脸已近在咫尺。 徐少卿只觉一股温热的娇喘喷吐而来,慢慢在脸上晕开,和着那淡淡的女儿幽香,心中不禁一荡…… 高暧不料竟又摔在他怀里,却也愣住了,待要躲开,却见那双狐眸中忽然泛起异样的光芒,心头登时一紧。 “你……” 才刚一出声,那淡淡的薄唇便突然贴了上来。 她大吃一惊,想侧头避开,却已经晚了,唇间一紧,已被他吻住。 那唇与他的指尖一般,带着些许微凉,但却如凝脂般沁润。 难以言喻的触感股股传来,她只觉那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明明知道这般逾礼之行大大不妥,可又舍不得那蚀骨难消的滋味,竟不想挣脱,心中渐渐软了,由着他重重吻了下去。 温香软玉,郎恣意敛,那点小小的气恼早已被这柔情蜜意化作了无形…… 良久,唇分。 他将铁箍般的双臂放松了些,自家吁了口气,垂眼瞧去,见她面色绯红,像烧着两团火,目光却沉沉的一眨不眨,只是口鼻间不停的喘息着,竟自呆呆出神。 这般发愣的模样,配着那副清丽的面容,确是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尤其是那两片唇微微颤着,还带着淡红的潮润,只看得人心头突跳。 他向来是个沉静寡淡的人,此时心中却像沸然之水,跳动激荡着,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高暧脑中正自一片空白,方才那半晌宛如在梦中一般,沉醉其间,直至此刻仍没回过神来。 她清楚自己心中欢喜他,而他对自己也是这般,既然如此,情到浓时,像方才那样或许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刚才还欢喜着,现下却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总觉此事越来越不妥,可究竟哪里不妥,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起眼眸,却忽然见他双目中的异样之光竟比之前更加炽烈,不由得吓了一跳。 还未及反应,那双有力的臂膀便忽然在腰背上一紧,那玉白的面孔重又俯了下来。 第74章 玉重楼 丹唇皓齿,珠贝含胭。 四唇甫接,高暧忽然嘤咛一声,娇躯轻颤着垂下头去。 徐少卿察觉她声音有异,抬起身来,见她纤手按在小腹上,颦眉咬唇,俏脸满是痛苦之色,不由一愕。 “公主怎样?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 她轻轻摇头,却已经疼得面色泛白,蜷缩了身子,话也说不下去。 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大惊之下,便已瞧出些端倪,当下也不多言,赶忙扶她躺好,解了外罩的道袍盖在身上,随即撩帘探出头去。 “来人。” 不远处正当先而行的冗髯档头立即拨转马头,靠到近旁,躬身低声问:“督主有何吩咐?” “寻个地方先停一停,瞧瞧去哪里讨些红糖姜水,再灌袋热水来。” 那档头先是一愣,随即不自禁的朝车内望了望,便拱手应道:“是。” 徐少卿缩身回到车内,见高暧蜷曲着身子,额间已微微见汗,帘缝间透过的月光洒在脸上,更是一片惨白。 他不敢耽搁,抬手将罩袍掀开一角,轻轻抓起她右足。 高暧腹间正绞痛得厉害,明明见红还该再有几日,怎的这时说疼便疼起来了? 此时只觉有人扯自己的脚,勉强睁眼瞧见是他,便咬唇问道:“厂臣,你……你做什么?” “公主躺着别动,臣自有主张。” 他也不多言,当即脱了她的绣鞋罗袜,撸起中裤裤管,将那腻白的小腿揽在臂间。 她早已疼得浑身乏力,也只得任他施为。 徐少卿暗自吁了口气,收摄心神,一手握住那纤纤玉足,另一手拇指按在内踝尖上三寸的地方,慢慢揉动,同时催动内力,从穴位间缓缓输入。 霎时间,高暧只觉有股暖流从足踝处上涌,像泡在温泉热汤中,不由得浑身一颤,身上那冷凄之感顿时减了几分。 暖流继续上涌,渐渐移到股胯间,热气充盈,小腹内的绞痛竟没那么难忍了。 她微感惊讶,稍稍舒开身子,睁眼望过去,见他双目微阖,面上一派静默,只着中衣的身子略显有些裁削,头顶却是氤氲蒸腾,盈盈的冒气一层白气,恍如仙灵一般。 她心下又是宽慰又是甜蜜,也知此时不能出声打扰,于是便静静躺着不动。 然而奇怪的是,那汩汩的热力只停留在股胯间,却不再继续上涌,身子半冷半热,渐渐与刚才想比,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高暧不明所以,只道便应是如此,便这般咬牙忍着。 徐少卿这时也已察觉有些不对,自己浑厚的内力仿佛是受了什么阻滞似的,无论如何推进,却只是停留在股间上下的位置,怎么也突破不了。 他暗自心惊,知道此事非比寻常,但此刻无暇深究,便收了内力,将罗袜穿好,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星眸半掩,带着一抹黯淡的光,靡弱得令人心碎。 他像是能感觉那种苦,淡薄的唇角颤了颤,便扯开她衣襟的系带,将手探了进去。 “厂臣,不……” 高暧虽已是浑身无力,脑中却没昏沉,没曾想到这时候他竟还要出手轻薄,不由得羞急万分,急忙按住他的手。 “公主莫动。” 他并未解说,可语声中自带着一股不可辩驳的凛然,又似充盈着暖意。 她不禁一愣,那紧按的手便松了。 徐少卿右手由衣内伸进,一路下探,直摸到脐下三分处才停下,将掌心压平,只隔着薄薄的中衣紧紧贴着,左手则从后托住她的腰肋,屏息凝神,慢慢催动真力。 转眼之间,高暧便觉腰腹间热力充盈,融融的暖流在丹田处汇集,涌向四肢百骸,身子像烘着火,暖洋洋的,没一处不舒服,那绞结的剧痛顷刻间便消去了大半,手脚也有了几分力气。 她这才明白自己方才误会了他,可这般镇痛的法子,实在太过亲昵了些,尤其是他现在手按之处,正是女儿家万万不可被随意碰触的。 明明知道他只是在替自己疗治,并无邪念,可仍忍不住羞怯难当,俏脸竟比腰腹间还要火烫,只能垂眼不语,同时暗自宽解自己,方才都已经与他那般亲密过了,这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 谁知越是这般想,便越是羞赧得厉害。 纵然亲密过了,便没了顾忌么?那以后…… 热力升腾,她腰腹和胸口间已微微见汗,体气蒸熏,再混着一直萦绕在鼻间的伽南香味,慢慢地竟觉头脑渐渐昏沉起来。 而这时,那按在上头的手忽然开始缓缓地抚动,轻柔婉转,竟似是还在缓缓下移…… 高暧猝然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车子却突然停了下来,有个粗豪的声音在外面沉着嗓子叫道:“督主。” 徐少卿手上一顿,随即扶着高暧躺好,自己上前撩开小半片帘子,见车马已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巷尾,夜色中,隐约可见城门楼矗立在不远处。 “东西找齐了么?” “回督主,都齐了。” 那档头说着,便让左右的番役捧上红糖姜水和暖袋。 徐少卿端着那碗放在面前嗅了嗅,又用唇试了试温,便微微点头,又问:“现在是几时?” “回督主,已是亥时末。” “嗯,子时初刻启程,路上记得慢些,莫要颠簸得太厉害。” “是,属下明白。” 他想了想,随即又道:“将离洛城之时,云和公主吩咐本督把跟她多年的那个随身侍女带回宫去,方才在寺中已叫那些和尚把人送出来了,这会儿应该就在后头,你叫人去接一下,路上这娘子也好有人服侍,手脚利索些,别出了岔子。” 那档头躬身应道:“是,属下亲自去接。” 徐少卿没再言语,将东西拿入车内,撒手撤了帘子。 “厂臣。”高暧此时已不甚疼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公主先把这碗红糖姜水喝了,再安睡一会儿,路上有臣照应着,不必担心。” 他说着便挨到身边坐了,一手扶着她,一手端着那碗红糖水凑到唇边。 高暧自知这是身上的老毛病,但平素嫌那糖姜煮水辛腻,因此并不怎么喝,此刻又嗅到那浓浓的味道,不禁秀眉一颦。 可这毕竟是他特意吩咐人煮来的,深夜之间,实在不易的紧,自己若是不喝,便觉好像拂了他的意,无论如何都是不妥。 她咬咬牙,凑过头去,轻启朱唇喝了一口。 也不知怎的,那红糖姜水入口之后,竟不像往常那般辛腻难忍,反而还带着些鲜甜的滋味,品了品便咽入腹中。 抬眼看看,见他唇角带着一抹欣慰的淡笑,似在鼓励,于是便又垂下头,顷刻间将那碗红糖姜水喝得干干净净,腹中那残留的绞痛也纾解开了。 徐少卿将碗放在一旁,又扶高暧躺下,将暖袋贴在她小腹上,重又将那件宽大的罩衣盖好。 “公主安心睡一会儿,回头上了路便歇不安稳了。” 她“嗯”了一声,忍不住问:“厂臣你呢?” “臣自有歇处,公主不必挂心。” 他说着,便将中衣掖了掖,转身挪向外面。 高暧心中微感失望,目送他挑帘而出,想出声去叫,喉间却像堵着什么,那句话终究没说出口。 微风撩起窗帘,澄净的月光轻洒而入,可这局促的车内却似愈加昏默,竟不及之前光亮。 月光随着窗帘轻摆,若隐若现,她怔怔望着,回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幕,心头砰跳,可又隐隐有些不安,就像初回宫时那样,不知前路将会如何。 想着想着,眼皮渐渐发重,到后来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深沉,再睁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朦胧睁开眼,便见身旁坐了个人,仔细一瞧,赫然竟是翠儿。 “公主,你醒了?” 翠儿见她睁眼,赶忙凑上来关切的问。 高暧却也是一阵惊喜,坐起身来,拉着她左看右看:“你何时来的?可没事么?” “奴婢没事,就是被吓得够呛,当时见公主和徐厂公走了,正想去追,却被一帮卫士拦住,好在后来把我送出了寺,后半夜才追上车驾。” 翠儿咬唇红着眼眶,却又问:“奴婢听徐厂公说,公主昨夜又腹痛了,现下觉得如何?奴婢这就去端红糖水来,眼下配不了粥,公主将就些喝吧。” 正要转身,却被高暧扯住。 “我这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莫要大惊小怪,先陪我说说话吧。嗯……你来时,徐厂臣还说什么了?” 翠儿闻言,脸色立时古怪起来,先撩了帘子向外看了看,这才返回身,凑近低声道:“公主,奴婢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呀。徐厂公对他那些手下都称你为小娘子,还私下里吩咐奴婢千万不可说错了嘴,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高暧心里却也奇怪,但既然这么安排,便定有他的道理,当下叹了口气道:“你莫管,厂臣怎么吩咐,你便怎么做。” 翠儿点头应声“是”,顿了顿,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眨着眼:“奴婢斗胆说一句,徐厂公该不会是想和公主……那个,那个吧?” “什么那个?”高暧皱眉看了看她。 “这……奴婢不敢说,公主自己该当明白才是。” 翠儿抽了抽脸,暗自着急,却又不敢明言,索性将左右拇指凑在一起碰了碰。 高暧脑中“嗡”的一下,脸登时红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怎会不知道,只是不能对人说,想想昨晚的事,似乎自己心中也默认了,只是懵懵懂懂谁也没挑明,如今被这丫头说出来,怎能不耳热心跳? 她干咳了一声,不愿与她继续这个话题,故作镇定的说了句:“我和他是什么身份,你莫瞎说,嗯……我有些内急,你扶我去吧。” 翠儿哪敢多言,当即替她披了斗篷,遮了头脸,这才下车。 出门见已在城外的树林,几名东厂番役正在生火灶饭,却不见徐少卿的影子。 她叹口气,叫翠儿陪着自己走去旁边那林深处。 没多远,见有一片灌木茂盛,便让翠儿在旁守着,自己绕到后面,刚要抬手解衣裙,却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第75章 丝争乱 她吓了一大跳,顿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又往回跑。 翠儿自然也听到了,大惊失色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左右找不着藏身的地方,眼下逃也来不及,只好在灌木丛里作一处躲了。 “公主,不会又……又是什么对头吧?”翠儿缩在身边瑟瑟发抖。 高暧摇摇脑袋,却也是阵阵发懵,那颗心“扑通通”的跳着,手心不自觉的早已渗出汗来。 这荒僻地方怎会突然有人来,莫非像翠儿说的,真有什么人又找上门来,半路里徒生变故? 此刻既无徐少卿在旁,也没有东厂的人护卫,这可如何是好? 耳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白白冒着冷汗,却没半点主意。 可自己再一听,那脚步声乱而沉厚,似有些随意,竟不像是有人偷偷袭来的样子。 她不禁又是一惊,难道也是恰好路过的人? 这念头只是在脑中闪了闪,自己也觉不大可能,那紧张之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比刚才更甚了。 正在这时,只听到脚步传来的方向忽然飘出些“嗡嗡”声,似是有人在说话,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却极其熟悉。 果不其然,须臾间,三个劲装男子便从林子深处现了身,手头按着雅间的雁翎刀柄,有说有笑的闲步而来,果然就是车队中几名东厂档头番役。 高暧和翠儿互望了一眼,暗自松了口气,只盼他们快些离去,若是被瞧见,可真要尴尬死了。 没曾想,那些人越是走近,话却越多,脚步反倒慢了下来。 只听其中一名番役忽然道:“叶大哥,小弟原以为天下美女莫过于咱们京城,却不曾想,这秣城的小娘们竟有过之而无不及,瞧来传言果真不假,西北贫瘠之地倒是个养美人的地方,可也真是奇了。” 另一名番役接口哂笑道:“你小子刚入东厂未久,少见多怪,这也算得好?这些年咱们兄弟跟着叶大哥办差,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标致的小娘们没见过?就说前年吧,咱们十几个兄弟远赴西域追拿逃犯,那地界的女子可真是,啧啧……” 那为首姓叶的档头也笑道:“西域女子肤白貌美,那是出了名的,性子也……嘿嘿,不似咱们中原女子,矜持过了头,当真乏味得紧。” 他顿了顿却又道:“老子也算阅女无数,若单以容貌论,数第一的还是咱们大夏的云和公主,只怕那些西域艳女中也少有人及,要是说起才情,那便更不用比了。所以说,还是咱们中原女子最让男人称心可意。” 先前那番役嬉笑着接口道:“对,对,叶大哥所言正是,云和公主那分明是九天仙女下凡,哪像是爹娘生养的,只可惜如此这般美人居然去做了尼姑,可也真是……唉,这辈子若能与公主共度一宵,就算立时死了也值啊。” 他话音未落,屁股上便被那叶档头用力踹了一脚。 “他奶奶的,这话也说得?你小子敢是活腻了吧?若是叫上头知晓,便赏你一刀,再送进宫去,到时慢说公主,什么小娘们也让你干看着,挨不上边儿!” 那番役揉揉腰胯,陪着笑脸道:“叶大哥息怒,咱这不就是私下里过过嘴瘾么,像兄弟我这般人,便算再托生个十次八次,也没那驸马命。” 叶档头也知他不过是嘴上过过干瘾罢了,当下半怒半骂道:“行了,少在这儿扯皮嚼蛆,督主不在,那头的人手也少,别真出了事,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快走吧!” 三人步子稍稍加快了些,另一名番役忽然又开口道:“叶大哥,照你说,车上那小娘子是什么来头?怎的督主大人如此费心,这一大早便亲自寻药去了?” 叶档头斜了他一眼:“瞎眼的都瞧出来了,这还问个什么?” “嘿嘿,这不是觉得奇怪么,督主大人向来不好这回事,合着满京城连个宅邸都没有,如今这是怎么了?”那番役干笑道。 之前那名番役跟着道:“你看督主大人是从寺里翻墙出来的,想必是个美貌尼姑,要不然裹得那般严实作甚?” “似这般太监配尼姑,也算是千古未有,奇葩在世。咱就是不明白,这太监去了势,还娶妻养妾的做什么?这不是放在身边成天恶心自个儿么?” “呵,我也纳闷,这太监对着女人,可怎么个撩拨法,想来不过借助些物事,过过干瘾罢了。” 两人说着便淫猥的相视而笑。 那叶档头回身瞪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们两个杀才想知道太监怎么撩女人?有胆子的,回头自己去问督主,再不成自己趴车瞧去,现在快给爷走路!” 那两人不敢再说,暗自垂着头,笑眯眯地跟在他后面快步去了。 翠儿稍稍直起半个身子,向外张了张,见他们早已走得远了,这才吁了口气。 上前扶起高暧,见她双目低垂,面色潮红,呆呆发愣,只道是羞愤得说不出话来,急忙安慰道:“公主莫恼,不过是几个浑人,口舌招尤,着实可恨。咱们回去见了徐厂公,便叫他下令,拉了这三个混蛋的舌头。” 高暧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微微笑道:“别管他们,回去吧。” 言罢,便在这附近寻了个僻静之处方便了,就起身往回走。 她特意吩咐翠儿绕了些路,好不叫人瞧出破绽。 回到车驾那边时,叶档头和那两个番役果然早已到了,见了她,面上都十分恭敬,却似也没瞧破什么。 高暧不欲与他们多言,当即便和翠儿上了车,又把门帘掩好,只留小半扇窗子通气。 她一进来便斜倚着木栏,呆坐不动,凝神望着窗外。 日头渐高,融暖的阳光从那巴掌宽的地方射进来,只能瞧见白茫茫的一片,照得人有些眼晕。 翠儿倒了杯温水捧到面前,见她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只得又放下了。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公主,奴婢早前说徐厂公怕是想和你……公主尚自不信,如今瞧瞧,连那些浑人也瞧得出,还能有假么?若非如此,他为何甘冒违逆圣旨的罪名,偏偏要带你回京?这意思还不清楚?” 她说着,又凑近些,低声问:“公主不会真要答应他吧?” 一个是自来清淡的失宠公主,一个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两人这般在一起,的确是惹人遐想。 高暧也听说过宫里的内侍宫人有结对食这回事,甚至连那些位份低微,无望被宠幸的妃嫔也可能被那些身居高位的内侍染指。 自己虽有个公主的封号,实则却还未必及得上她们,所以在这丫头看来,徐少卿这般救她自然不可能再有其它用意。 然而,只有她自己和徐少卿才清楚,他们两个之间绝非是一个走投无路,只求脱身庇护,而另一个则趁机金屋藏娇,只为满足那份禁忌的欲求。 自己和他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男和女,还有难以割舍的羁绊,有再也无法离别的牵挂,有刻骨铭心,但却仍未明朗的情愫。 总之,他苦尽心力救自己,绝不是为了逞一时之欲。 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他只是个奴婢,并非真正的男人,纵然已有过亲昵之行,但那或许已是极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笑笑:“你的话我懂,可现下既然已是如此,又能如何,难道我不依么?” “自然不能依啊,公主!” 翠儿不自禁地高声了两分,慌忙捂住嘴,朝帘门处望了望,这才回头沉着嗓子皱眉道:“公主怎的糊涂了?你是何等身份,便算是不得太后和陛下喜爱,总也是金枝玉叶,怎能由着那阉宦之人摆布?这样岂不辱没了祖宗,还糟践了自己?” 高暧扭回头来,不免有些好笑地瞧着她:“这还真是奇了,起初我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时,你不是还劝着让我与他相交么?怎的现下却全变了?” 翠儿攥拳急道:“那怎么一样?起初公主在宫里无依无靠,举步维艰,奴婢自然要劝公主结交他这个有权势的人,关键时刻也好保得平安。如今这算什么?恕奴婢斗胆直言,这……若他真将公主藏在自家供养着,这便是对食啊。” 她越说越激愤,像是索性全豁出去了,略略一顿,便又道:“公主不知,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公公都不是什么好人,官儿做得大,权揽得多,自然是树大招风,后宫朝堂上争斗下来,这心肠早就铁一般硬了,只想着自己合宜,哪里去管别人的死活?若是做了他们的对食,能有好日子过么?好好的便还罢了,若是白日里有什么不顺心,夜里还不一股脑把气都撒在女人身上。我早前便听说过,有好些个做了他们对食的,后来全都被折腾死了。” “……” 她听她说到“折腾”两个字,那脸登时便红了。 这方面,她还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至多不过一知半解,凭想象去揣测那两个字,却也闹不清个所以然,因此也是好奇多于害怕。 同时也一再告诉自己,他虽算不上谦谦君子,但定然不会那样的。至于白日在朝堂生闷气,晚上便把气撒在女人身上云云,想来更与他无关吧。 高暧暗自笑笑,也没如何在意,便道:“成了,我懂了,且等回了京城再说吧。” 翠儿见她面色如常,似是压根没听进去,正想在劝两句,车外却忽然响起两声轻咳,随即便听那冷凛的声音道:“你出来吧,本督亲自来照顾娘子。” 翠儿浑身打了个颤,怔在那里,脸都吓白了。 “没听见么?”徐少卿又在外面叫了一声。 翠儿抬眼看看自家主子,哪还敢多呆,慌忙哭丧着脸去了。 高暧也是一脸愕然,哪想到他竟突然出声,似是早已在门外等着了,说不得已将她们方才那些话全都听在耳中,这可如何是好? 门帘轻轻撩起,徐少卿闪身而入,手中还端着一只盛满汤药的白盏。 “厂臣,你……” 他将药碗一放,靠到她身边,垂眼望着她。 “公主愿和臣对食么?” 第76章 碧遥山 高暧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到脑中,整个人闷闷的,把头深深埋在胸口,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话问得出口,可还顾及自己的颜面么? 从那口气中,她听得出他生气了。 但也不能直眉楞眼的这般问自己啊,这可叫她怎生是好? 明明是翠儿那丫头无端端地嚼舌根被听到了,到头来却要她在这里顶缸受罪,这算怎么一回事。 徐少卿见她含羞不语,凛着眉又挨近了些,问道:“公主是不想答,还会不愿?” 天啊,还不依不饶了。 高暧扭向一边,身子朝里厢躲。 他也不含糊,跟着她往里挪,没几下就将那娇弱的身子挤在了旮旯处,避无可避了。 “厂臣,你别这么……” “公主还未答复臣呢。”他坦然与她贴在一起,浑不将那局促之态放在心上。 高暧闭着眼,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只觉快要抵受不住他这般“逼迫”了。 两人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又有过那么多亲昵之行,早已相知相念,倾心已知,她又怎会不愿与他在一起? 然而这种事,不都是心照不宣么,又何必定要说出来? 尤其是还用上“对食”这个称谓,就好像疑心自己信了那丫头的话,忌恨起来,非要自己剖明心迹似的。 可怎么就不想想,纵然是喜欢他,可这种话又如何能说得出口,岂不是活活的羞煞人? 她满面通红,低低地应了声:“厂臣自重,莫要……莫要这般欺我。” 徐少卿双手扶住香肩,慢慢将她身子扳转过来,俯头凝着那双清亮柔美的眸子。 “臣怎会欺辱公主,臣不过想让公主诚心答一句而已,莫非公主嫌臣是个奴婢,辱没了自己,连句真心话都不愿答么?” “不,不是!我……”高暧猛地抬起头,甫一抬头,却又顿住了。 他凑到她耳边问:“公主方才想说什么?” 一股温热喷在侧脸上,她缩了缩脖子,面上更红了,那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内中踌躇,只觉要说的是这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句话。 可若是不说,他定会继续追问,不肯善罢甘休。 况且此刻自己心中也有个怪念头,隐隐总觉得,若是不答复他,便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 心中挣扎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厂臣莫要误会,方才是翠儿不知轻重,实则不是厂臣想的那般。” 他偏偏唇,蹙眉道:“臣管那小妮子作甚,臣是要听公主说。” 她身子一颤,那股热血又开始向脑中涌,不觉有种微醺的眩晕感,咬咬唇,红着脸道:“若是厂臣不弃,我……咱们便一处作个伴也好,只求厂臣莫要再说什么‘对食’,没得让人……让人……”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如细蚊,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不曾想,却见他沉着脸,摇了摇头:“一处作伴不好,公主与那小婢也是一处作伴,那与臣还有何区别?” 她登时怔住了,话都说到这般份上了,还要如何? “那厂臣要怎样?” “臣不想要什么,就是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疼惜。” 高暧只觉脸上火一般的灼人,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像烧了起来。 他这话,是说想和自己相伴终身,像夫妻那样么? 回头看看,见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今天被翠儿那番话一激,便什么都豁出去了,已不容自己不答应。 想想从前,自己还曾想过以后是否有机会嫁做人妇,当时只觉是种奢望,可如今这福气已摆在眼前,怎能不动心? 纵然他是个奴婢,并非真正的男人,无法像真正的夫妻那般相处,可总是自己欢喜的人,如此相伴一生,比起那小小的遗憾,也算不得什么。 她羞怯渐去,心头满是情愫,垂眼点头道:“怎么说都好,我……我什么都听厂臣的。” 短短的两句话,却像将全身的力气都掏空了,她向前一扑,伏在他胸口,低低地喘息起来。 他也是心花怒放,只觉浑身暖气充盈,说不出的舒泰,从后揽住纤腰,在她背上轻抚着,那手却也不自禁的抖了。 发间馨香,他忍不住吻了又吻。 忽又俯下唇去,雨点般的落在她螓额、秀鼻和双颊,最后将那淡红的双唇吻住。 她“嘤”的一声,便没再挣扎,任他由浅而深,重温着昨夜那动人心魄的滋味…… 良久唇分,高暧已有些沉迷失神,伏在他肩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徐少卿紧拥着她,一手轻抚着那垂瀑青丝,玉白的俊脸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畅快。 “公主会后悔么?”沉默良久,他突然问道。 高暧愣了一下,在他怀中轻轻摇头:“我既然答应了,就绝不会后悔。” 他唇角一挑:“可是臣领着司礼监和东厂,也算得上位高权重,朝中上下不少人都恨臣入骨,这些年抓过多少,杀过多少,早已记不清了,唉,想想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公主难道不怕么?” 高暧羞得一埋头。 方才刚刚逼着自己答应他,现下却又拿翠儿的话来撩拨,这人究竟是怎么了? “朝堂上的事我不懂,若是知道做得不对……嗯,知错能改也就是了,我却怕什么。” 她低声细气,答非所问,偷眼向上瞧,果然见他唇角撇下来,带着些不满道:“臣领着东厂稽查天下,治用重典,乃是为陛下分忧,保社稷平安,只求问心无愧,不过担些骂名而已,又改它做什么?臣的意思是,朝堂上那些文官的嘴厉害得紧,平日里在后宫伺候也是瞧着各宫主子的脸色,难免有个不顺心的时候,若是一时没忍住,夜里对公主有些不敬……” “……” 高暧只听到半截,便连脖子也红透了。 这人到底怎么了?明明是个奴婢,却偏偏老拿这种事来说笑,好像半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出身,连她都替他难为情。 转念又想,或许他正是借此提醒自己,夫妻之礼,毕竟是天道人伦,缺少便不完满,现在需想清楚些,省得到时后悔。 可她历来是个淡泊的人,这种事慢说渴望,便是想也没想过,又怎会介怀,只要能与他在一起,知心知意也就是了。 “厂臣莫要说笑,你是至诚君子,断不会那般。” 说出这话,暗地里又是一阵耳热心跳,似是连自己都不信。 现在已然这样,以后与他相处还不知会做出什么逾礼无形的事来,但想想,左不过也就是吻一吻,抱一抱,他一个奴婢家还能做什么? 尤其他平日在外面奔忙,应付朝堂和后宫诸事,也着实不易,自己正该知冷知热,好生慰藉,莫让他伤心才是。 这般想着,也就不觉如何羞怯了。 徐少卿却也没说话,垂眼看着她微红的俏脸上带着几分羞喜,显然并没听懂自己话中之意,但那单纯的笑意却令人怦然心动,忍不住要好好怜惜一番。 他将双臂又紧了紧,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仿佛生怕这一刻的幸福突然从手边消逝。 微风撩起窗帘,融暖的阳光透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泛起一层柔润的荧色。 …… 秣城与京师永安相隔千里,这一路绕行,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日行不过二三十里,直走了月余,方才到了京畿地界。 当初走时正是盛夏时节,如今回来却已是深秋。 天地间已不见万物茂盛之景,但那漫山遍野的黄栌树却如赤焰一般,无边无际,官道上落满了红叶,如同铺了一条赤锦织就的地毯。 正是夏尽秋来时节至,片片绯叶红胜火。 高暧这一路心中欢愉,此时伏在窗边,望着眼前如诗如画的美景,鼻中嗅着那清新淡薄的馨香,只觉更是惬意,仿佛连那不愿踏入的京城也不如何讨厌了。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正午时分,车队便到了城北正门。 徐少卿命手下心腹档头带人护送高暧先行回去歇息,又吩咐东厂其他人自回衙门领职,自己则入宫复命。 高暧虽有些担心和不舍,却也不敢多言,只得惴惴地跟随车马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的马车没入人群,轻叹一声,策马径至五凤楼外,早有几名司礼监内侍候在那里。 他翻身下马,立刻便有人上前接了马鞭,又替将墨色流云披风披在他身上。 “陛下如今人在哪里?” 一名年轻内侍躬身应道:“回二祖宗话,陛下一早都在坤宁宫,这会儿只怕是又去内苑静闭了。” 他剑眉一蹙:“静闭?” “是,陛下这半月来,除了每日去坤宁宫外,便是在内苑素心斋静闭,已许久未上朝了,连咱们司礼监和内阁几位阁老都不见。” “备轿,去内苑,本督要求见陛下。” “是。” 几名内侍哪敢怠慢,急忙招呼着抬了一顶小轿过来。 他上去坐好,从券门而入,经奉天门,一路向北,又过了后花园折向西南,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 下得轿来,只见门口立着几个金盔金甲的卫士,一名持拂尘的中年内侍立在一旁,见他来到,赶忙迎了上去。 “奴婢参见徐秉笔。” “去报知陛下,就说本督返京,要面圣复命。” “这……陛下早已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见,还请徐秉笔不要为难老奴。” “哦,那本督便自己进去好了。” “徐秉笔息怒!这……好,老奴这就去通禀。” 徐少卿哼了一声,不再去瞧他。 那内侍抹了把冷汗,匆忙躬身入内,不多时便又转了回来,抬手向门内一比:“陛下召见,徐秉笔请随老奴来。” “不必了。” 徐少卿解了斗篷,扔在他手中,便快步走了进去。 院落并不大,入门右手边那一片翠竹掩映的便是静斋。 外面的内侍见他来了,赶忙开了门。 他大步而入,穿堂过室,过不久到了书阁外,就见厚重的大门紧闭,于是上前轻敲了几下,恭恭敬敬地叫道:“陛下,臣徐少卿觐见。” 里面没有应声,但很快就听“轰轰”声响,那厚重的门缓缓移开。 徐少卿躬身缓步而入,抬眼便见那几具硕大的古旧书柜下,显德帝高旭正面无表情地仰躺在软榻上,满面木然,见他进来,也没瞧上一眼,仍旧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门重又关上,将不大的书阁完全封闭起来。 “陛下……” “徐卿终于回来了……皇妹那边如何?” 徐少卿抬眼看看,近前低声道:“回陛下,臣擅做主张,已将云和公主带回京师。” 作者有话要说:  大转折的精彩剧情即将上演\(^o^)/~ 第77章 凌烟阁 “回京?” 高旭吃了一惊,回头望过来。 徐少卿跟着道:“回陛下,臣以为公主留在京城最好,既可以掩人耳目,不易被察觉,又可随时照应,臣已寻了个妥当地方安置公主,请陛下放心。” 高旭略一沉吟,便点头淡然道:“徐卿说得有理,只要不入宫,让她呆在京城,任谁也不会想到,总比在外漂泊受苦的强。罢了,反正都是朕的旨意,以后你就多看顾着些,衣食用度还照宫里的规矩好了。” “臣遵旨。” 徐少卿抱拳一躬,却又问:“臣方才进宫,听闻陛下已许久未上朝,也不见臣工和奴婢们,不知……” “唉……” 高旭长长一叹,那声音带着无尽的感伤,仿佛心中哀怨丛生,将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 然而他却只是哀叹,半个字也没说。 徐少卿见他眼中毫无生气,面色重又变得木然,暗自皱起眉来,又向前走了一步,仍旧微微躬身道:“恕臣斗胆妄言,皇后娘娘小产……应是意外之事,不必过于伤感,陛下与娘娘春秋正盛,后宫井然,日后必会子孙繁茂,保我大夏万世基业。” 高旭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微微撇着唇角嗤笑道:“满朝文武各个阳奉阴违,这宫里也是死气沉沉,现在瞧瞧,连徐卿你也没了真心,看来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徐少卿闻言一愕,当即撩起曳撒下摆,双膝跪倒,伏地道:“陛下息怒,臣对陛下之心,天日可表,怎会没有真心?” “那为何方才尽把些无用的言辞来说,却没一句实心诚意的话?”高旭仰面躺着,唇角满是冷笑。 世间险恶,宫中更是荆棘丛生,容不得半点疏失,一个不小心,便满盘皆输。 这道理徐少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服侍皇帝十几年,两人之间早非主奴、君臣那么简单,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总是至理名言,不能不有所顾忌,尤其是此等牵涉宫闱的大事,更是马虎不得。 他想了想,仍旧伏在地上应道:“陛下误会了,臣说的就是肺腑之言,况且又刚刚回京,诸事未曾理会,又怎敢妄言?” 高旭耷拉着手,凝滞的目光仍旧呆呆地望着书阁的屋顶,隔了半晌才缓缓道:“朕不怪你,只是心烦得厉害。想想朕继位已有十五年,大婚也已十年,直到今日却仍未有子嗣降生,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今皇后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朕只盼着能是个皇子,也好与天下臣民有个交代,却不想莫名其妙的……唉。” “陛下可是在疑心什么?”徐少卿察言观色,接着话头问道。 高旭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厉之色,但仍旧没有动,轻轻摇头道:“这些年宫中一直都有传言,朕总是不信,可是这次皇后小产实在太过蹊跷,朕思虑了这么些日子,就是放不下,总觉得这种其中没那么简单。” 他说到这里,忽然翻身坐起,望着徐少卿缓缓道:“朕这皇上当得窝囊,可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这次,朕定要查个一清二楚。” 徐少卿听他这话有几分像在赌气,又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跪在地上道:“此等事牵涉重大,轻则后宫离乱,重则满朝动荡,天下骚人,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高旭将手一挥,身子微微向前俯着,凝视他道:“朕此生唯一信任的就是徐卿你,难道徐卿便不肯为朕分忧么?” …… 京师东城,水月坊。 这里并非闹市,颇有几分闲静。 长街正中有一处院落,前后三进,青砖黛瓦,迎面两扇朱漆大门,从外面瞧着与寻常富户家的宅子并没什么两样,但入门一瞧,便可知其中是藏富不露。 但见门楼、砖墙、木门、窗棂、檐下、围栏…… 到处皆是精美绝伦的砖雕、木雕、石雕,其间亭台楼阁,花草繁茵,果真是个怡人雅致的好下处。 后进园中,一株百年的紫藤爬满了棚架,藤花依旧开始,恍如粉紫色的垂暮,但叶儿却已转黄,片片随风飘落,凭添一丝凄然的惆怅。 高暧坐在棚架下的石墩上,手托花绷,默然挑弄着纤针细线。 早先礼佛,用不着研习什么女红,这东西还是回宫后跟翠儿学的,也是断断续续,没个章法。 如今答应了他,又到了这里,总觉该有个新样子,这才重新捡起来,指望绣个“连理双栖”,“鸾凤和鸣”什么的,不想却如此之难,起手边不知费了几块帕子。 昨晚那个,翠儿倒说可以了,可她却执意要换,如今手头这个绣着绣着,又觉不称意了,究竟怎生才叫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亭外脚步轻响,翠儿转眼便到了跟前。 “公主,公主,徐厂公回来了。” 她身子不由一颤,绣针刺破指尖,缩了手,血却滴下来,皎白如月的丝绢转眼便晕开一片鲜红。 自从回到京师那天,他独自入宫,这连着五日都没有回来过。 害得她每日提心吊胆,望眼欲穿,对着菩萨一遍又一遍的念经祈愿,生怕真的出什么岔子。 如今乍听他回来,怎能不心头怦然。 “公主,你的手!” “不碍事的,你先下去瞧瞧,灶房那边预备好没有。” 高暧轻吮着葱管柔荑般的手指,强压着心中的兴奋,不愿让她瞧出来,那语声便如空谷呢喃,不露半点痕迹。 翠儿皱眉不解道:“公主,这才午时刚过,哪有这么早预备晚膳的?” “徐厂臣诸事繁杂,许是这会子还没用午饭呢?快些去吧。” 翠儿无奈,只得转身去了。 她呆了呆,垂眼瞧着丝绢上染浸的鲜红,自言自语道:“好容易开了头,现下又要弃了。” 正自苦笑叹气,便听不远处那冷凛的声音轻笑道:“什么又要弃了?” 高暧吃了一吓,忙不迭地将那夹在花绷上的帕子藏到背后。 但却已晚了,只见那霜白色的虚影一闪,人便已到了面前,毫无顾忌地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另一手探到背后,将那花绷夺了过去。 “哦?瞧着像是‘连理双栖比翼图’,是绣给臣的么?” 他一边端详,一边挑着唇角饶有兴味地品评道:“可这双栖比翼鸟怎的瞧着有些怪,依臣看来,倒有几分像鹊。” 高暧登时大窘:“我手上粗笨,不过是随便绣绣,哪敢送人。”言罢,抬手便去抢。 徐少卿将手一扬,挑眉笑道:“虽是绣工算不得最好,但总是公主一针一线的心血,便只是绣个名字,臣也喜欢。” 她见他线也不拔就要往怀里揣,羞着脸道:“这个不好,待我这几日重绣一幅与你吧。” “哦,那公主便承认这帕子是要送与臣了咯?” “你……” 几日不回来,才刚一见面,便又来占自己便宜。 高暧面红过耳,抬手在他胸前轻捶了一记。 徐少卿呵然一笑,将花绷轻放在石桌上,双臂收紧,将她搂在怀中,轻吻着那火烫的面颊。 吻了两下,兴之所至,便俯头要亲她樱唇。 她立时慌了神,只怕被瞧见,赶忙侧头躲避。 “大白天的,厂臣不可这般,万一有人来了……” “白日又怎样?这是臣自家院子,那些仆婢等闲怎敢进来,公主放心好了。” “不,不行!” 高暧死命挣扎,把头紧贴在他胸口,说什么也不愿抬起来,全然没想到这般样子若被瞧见了,反而更加说不清了。 徐少卿含笑看着她那副窘态,倒也不欲逼得太紧,手上慢慢松了,但仍将她搂在怀中。 她见他不再逼迫,这才停了挣扎,伏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低低地喘着气。 “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隔了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在那柔弱的肩头轻拍了两下:“陛下吩咐一件要紧事而已,与公主全然无关,延搁了这么些日子,总是脱不开身,臣又不好让手下那些粗鄙之人回来报讯,今日便特地偷了闲,回来看看公主。” “怎么,你还要走?”高暧愕然抬头,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此事关系重大,陛下亲口吩咐,臣不敢懈怠,好在眼下已大致有了眉目,待过了这几日也就好了。” 她“哦”了一声,心中却还是怅怅的,忍不住又问:“那……用过饭之后再走好么?” 自来都是他张罗着伺候别人用饭,还从没有人对自己这般知冷知热过。 恍然间,真的生出几分想家念室的温情感。 徐少卿展颜一笑,随即点头道:“好,臣便陪公主略用几筷。” 她这才露出欢颜,含羞与他并肩走向前院。 翠儿等在门口,一见徐少卿登时面色发白,瑟缩地低下头去,惴惴地上前见了礼,便引着他们来到偏厅。 那里已由下人们铺开了席面,十几样精致菜肴摆下来,后面还陆续上着。 高暧微微皱眉,心说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这许多东西如何吃得完? 她素来日子清淡,这般的铺张浪费还着实不习惯。 徐少卿看她面色有异,便清着嗓子道:“以后备膳,先拿单子来请示娘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不做,全由她定夺。这里是过日子,不像在宫中,事事须讲排场,可记下了?” 翠儿领着几个仆厮连连称是,便唯唯退了下去。 高暧听他说起“过日子”三个字,禁不住又是一阵耳热心跳,与他相邻坐了,也不再矜持,当下便动起了筷子。 两人才只吃了几口,门口忽然进来一名仆厮,先朝两人躬身行礼,便快步走到徐少卿身边,耳语了几句。 他剑眉蹙了蹙,随即挥手让那仆厮退了出去。 “要走了,是么?”高暧顿住手望着他,虽然心中暗自祈求着,却也知自己说的才是实情。 他笑了笑,温言道:“是,宫中来人传话,臣这就得回去。唉,本想能陪公主将这顿饭吃完,没曾想说是几筷,却还就真应了。” “嗯,那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高暧眼圈一红,怔怔地垂下头去。 徐少卿望着她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怜惜,忽然见生出千般不舍,万般牵挂,却又毫无办法。 凑过去,在那螓额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臣走不远,明日晚间准回来。” 第78章 朝天阙 未时刚过,天便开始有些转阴。 一顶枣红色的锦轿落在御花园外的巷子内。 帘子撩起,徐少卿立时闪身而出,面色沉冷如铁。 甫一跨过轿杠,便匆匆大步向前疾行,几名团领袍服的司礼监内侍跟随在旁,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战战兢兢之色。 “到底怎么回事?”他冷然问了一句。 离得最近的那名内侍急忙应道:“回二祖宗,今日午后张阁老和陆阁老忽然带着一帮子朝臣围在内苑,吵着要进去面见陛下,奴婢们记着陛下和二祖宗的吩咐,说什么也没敢放。那些朝臣们不依不饶,死活不走,还……还动了手……” 他嗤鼻哼了一声:“呵,那些个枉读圣贤书的,平日里便自命不凡,现下居然还敢打人,这书可也算是读到狗肚子去了,你们还手了没有?” 那内侍抽了抽脸,恨恨道:“奴婢们只恐给二祖宗招惹是非,哪敢还手?不过受些委屈,只是说什么也没叫他们进。那帮混蛋可也狠得出奇,尽照着身上软的地放招呼,真活活气煞人。” 他挑唇笑了笑,说话间便走到巷尾,转角处已隐隐能听到那嘈杂的叫骂之声。 徐少卿脚下继续加快步子,不多时,便已到了内苑近处,遥遥便见百余名身着各色袍服的官员堵在院落外,将那不大的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内侍和守卫的大汉将军在门口组成一道人墙,挡着汹涌的人流,不让那些人入内。 但见拳脚齐下,耳边骂声不绝,还有的人竟不顾身着朝服的体面,攀着墙头想爬进去,但随即便手脚不稳,跌落下来。 徐少卿略看了看,便在人丛中发现了那两个着绯色团领斗牛服的老者。 其中一人身子略胖,须发浩然,面色慈和,另一个却是体型高瘦,满头花白,瞧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个之意。 正是当今内阁首辅张言和次辅陆从哲。 此刻他们两个不顾身体老迈,正大声疾呼,出手拉扯,像是想平息这场混乱的闹剧,但却无人理会,只急得满面通红,连连叹息。 徐少卿一甩墨色的流云披风,大步向前,同时暗运内力,朗声叫道:“住手!” 这一下便如半空里打了个雷,那些叫骂的,推搡的,打人的,爬墙的全都停了下来,一个个纷纷转过头来,见是他来了,都不约而同地面色一滞,像活见了鬼似的,大多数都把头低了下去,没人敢吱声了。 他继续向前走,人群不自禁地便分开两旁,让出一条路来,眼睁睁地看着那霜色的身影如云霓般飘然而过,一时间竟不由都呆住了。 徐少卿堪堪走到院门前,立在石阶上转过身来,俯睨着眼前众人。 “陛下正在此间静心养性,诸位大人何故前来搅扰?还口出污言,大打出手,实在有辱斯文,难道便不怕陛下怪罪么?” 众官员面面相觑,便都将目光转到了那两个着绯色袍服的老者身上。 首辅张言与次辅陆从哲也互望了一眼,便跃众而出,拱了拱手道:“徐公公明鉴,我等虽是不顾斯文,鲁莽了些,但却并非故意在君前失仪。只因陛下避于宫内已二十余日了,既不临朝理政,也不见臣工奏疏,朝中上下都心急如焚,今日特来求肯,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要再一意孤行。还请徐公公代为通传,早达天听。” 徐少卿也还了一礼,点头道:“张阁老所言极是,只是陛下特意吩咐过,这几日心绪难平,即便勉强上朝,也无法理事,须多静养几日。两位阁老和诸位大人这般闹法,只怕陛下龙体再有些不适,若是因此再牵延几日,那便适得其反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如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中的内阁次辅陆从哲便接口道:“徐公公此话何意?朝政荒废,群臣议论纷纷,难道还不是大事?况且近日来,各地贼匪起事不断,流民四起,各地疾报奏章在我内阁值房堆积如山,怎能令人不急?似这般还要再牵延几日,只怕大夏的国运便要等不起了!” 一众官员听他如此说,立时轰然称是,点头鼓噪起来,一时间群情激昂。 首辅张言打着手势,好容易才将这纷乱之声压下去,随即转过头来道:“徐公公身为首席秉笔,暂掌印玺,代理内相之权,老夫权领内阁,也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满朝文武,大家都是身负圣上厚望,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国家多事,更应当合舟共济,勠力同心,不知徐公公以为如何?” 徐少卿扫了众人一眼,又把手拱了拱,正色道:“张阁老所言正是本督心中所想,内阁与司礼监,一掌票拟,一执批红照准,都担着天大的干系,自然要同舟共济,不分彼此,张阁老又非识得本督一日两日,自然知道我徐少卿的处世为人。只是陛下圣命如天,莫说这二十日不上朝,便是再耽搁些时日,我等做臣子奴婢的只怕也不该妄加非议吧?” 他顿了顿,又道:“左右陛下还要再静养些时日,咱们内阁和司礼监便多担待着些,那些好议好决的,便照以往的规矩,以二位阁老的票拟,一律批红照准。若是有些疑难的,本督即刻向陛下请示,务求尽快有个定论,张阁老看呢?” 张言听了不禁眉头一皱,尚未接口,忽听陆从哲怒气冲冲道:“这如何使得,大夏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等做臣子的只能尽心竭力,全意辅佐,岂能越俎代庖?若是如此,大夏危矣!老夫今日定要再见陛下。” 言罢,便又要往里冲。 不少官员被他一激,也向撩了火似的,吵吵嚷嚷往门口涌。 那些大汉将军和内侍见了,急忙又上前筑人墙阻挡。 张言眼见事情要遭,也顾不得那许多,急忙上前去拉陆从哲,但毕竟已年老体衰,被人群一涌便撒了手。 徐少卿狐眸中寒光闪动,正思忖着怎么对付这帮意气书生,身后却忽然有个内侍贴到近旁,在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愕然回头,惊问:“什么?真的?” 那内侍也是满面惊恐,不住地点头。 他回头望了一眼正自推搡不休,但却不断迫近的人群,微一沉吟,便又朗声道:“诸位大人且慢,本督有话说。” 人群被这股凛然的气势所摄,登时又静了下来。 张言松了口气,赶忙问:“徐公公请说。” “既然诸位大人为江山社稷一意要见陛下,本督若再阻拦,便是千古罪人了。只不过这许多人若一同进去,怕是有失体统,依本督之见,不若由张阁老与陆阁老随同本督先行进去,若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诸位大人也都可以面君了。” 众人尚在犹疑,张言和陆从哲便已点头称是。 徐少卿也不多言,命手下把住门口,不得放任何人入内,自己则揪着那报讯的内侍与张、陆二人一起快步进了内苑。 张言早已瞧出他神色有异,待走得远了,便低声道:“徐公公叫我二人入内何事?” “张阁老果然慧眼如炬,眼下确有件事,本督不敢自专,还要请二位阁老裁处。”他说着便将那内侍一把拉过来,沉声道:“你将方才的话再与二位阁老细说一遍,不得有半分遗漏。” 那内侍有些惊魂未定,战战兢兢道:“回二祖宗和两位阁老话,奴婢这些日子专为陛下送膳食茶水,只因不得擅进书阁,每日都是早午晚三次从暗阁中递入,再将前次的收去。可今日从早间便没见有食盒递出,奴婢只道是陛下望了,方才午间又去看,仍是没有,附耳去听,似是……似是……” 陆从哲是个急性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喝问:“似是什么?快说呀!” “回阁老,那书阁之中似是……已没了声息了!” “什么?” 张、陆二人同时惊叫起来。 陆从哲揪着他怒道:“你这厮可听仔细了?” 那内侍本就年轻,对着两名当朝阁老,又有东厂提督在旁,一个个面如寒霜地瞪着他,不由更是害怕,张口结实地答不上话来。 张言暗自吁了口气,先拉开陆从哲,便转头拱手道:“徐公公,老夫以为此事蹊跷,现下已等不得了,须得即刻面见陛下。” 徐少卿心中也自麻乱不堪,稍稍顺了口气,当即点头:“张阁老所言甚是,本督也是此意,所以特地只叫二位来。”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陆从哲顾不得礼数,径直冲入门去。 徐少卿和张言也跟随而入,一路来到书阁外,只见那扇厚重的大门紧闭,附耳过去,里面的确静悄悄的,半点声息也没有。 “陛下,陛下!臣等在此,陛下安好?” 张言和陆从哲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喊着。 徐少卿双拳紧紧攥着,竟有些微微发颤,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却不敢去想。 踌躇半晌,他一咬牙,终于还是冲里面叫了一声:“臣等冒犯天颜,请陛下恕罪!” 言罢,右掌一翻,跨前半步,暗自运气猛击过去。 只听“轰隆”声响,那扇厚重的木门竟应声破开一个大洞! 三人抢入书阁内,只见里面桌椅器物井然,却不见高旭的影子。 而这房中狭小,也没任何地方可以藏人。 陛下究竟去了哪里? 徐少卿游目四顾,忽然发现那御案上放着一本薄薄的黄封御笺,上头还压了块螭龙玉佩,赫然就是高旭的随身之物。 他只觉脑中“嗡”的一下,慌忙和张、陆二人上前细看。 那两人也自惊呆了,隔了好半晌才听徐少卿道:“张阁老,此事你看该当如何?” 张言道:“这诏书定是陛下所留,依老夫之见,当即刻传看,以免误了大事,有负圣恩。” 徐少卿吁了口气,轻轻将那黄封御笺抽出,徐徐展开,但见上面字迹兀自新鲜。 “字谕,内阁张言,陆从哲,并司礼监徐少卿。我大夏立国数百年,传之于今,已历十又八代,国祚煌煌,万民归心。朕承祖宗大业,本应光大社稷,再造盛世,然无治国理政之才,恩威百官之道,大庇生民之德。继位以来,国势倾颓,天下骚然,幸赖先祖之福,臣工之力,使江山危而复存。朕身为一国之君,无寸功于社稷,思之汗颜无地。夫天下之道,以贤德为先,能者居之,故先圣不私君长之位,是以贤名播于无穷,羡之慕之,今追踵先贤,禅位于先帝第三子晋王高昶,钦此!” 第79章 安乐堂 暮色如梭,晚霞烧红的天空才只短短一会儿便转为了暗灰色。 夜幕将近,高暧坐在卧房内,垂眼望着那幅已有了些模样的“比翼双栖连理枝”嫣然一笑,继续挑弄针线,手上不觉轻快了许多。 翠儿却没闲着,在一旁东摸西摸,翻箱倒柜。 “翠儿,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上次公主赏给奴婢的耳坠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高暧瞥了她一眼,笑道:“坠子不就在你耳朵上么,嘻,你这丫头何时也会这么欺瞒我了?” “这……是奴婢糊涂了,原来没掉,太好了。” 翠儿脸上一窘,起身讪讪地笑了笑,走近两步道:“左右徐厂公还没回来,不若奴婢再去收拾个房间,公主去那边安寝吧?” “哦,这却为什么?”高暧没去看她,自顾自地在那花绷上绣着。 翠儿脸上有些胀红,似在踌躇,转了转眼珠道:“公主不是说今晚徐厂公要回来么?若是他要在这里睡,公主却到哪里安寝?奴婢自然要再收拾个房间了。” 高暧见她一副紧张的样子,不禁掩口笑了起来,可想想今晚,自家却也是脸热心跳,轻咳了一声道:“今晚我还在这里睡,他也自有下处,你莫管了,只管去安歇吧。” “那怎么成?” 翠儿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慌忙捂着嘴巴朝门口瞧了瞧,回过头来,细声细气地压着声音道:“不可,若徐厂公到时执意不走,公主可怎么办?总不成和他一房睡吧?” 高暧那脸登时更红了,垂下去没敢答她,却不由自主地瞥眼看了看左手边的床榻。 这丫头是什么心思,她自然明白。 跟太监做一房睡,自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可那点顾忌跟等他盼他的思念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况且她所知道的徐少卿绝不是寻常那般表里不一,没血没肉的刑余之人,若他真的爱惜自己,自然不会作出那些无礼事来。 翠儿当然不知她的心思,一边注意着窗门处,一边凑近又道:“上回奴婢不都跟公主说了么,那些太监虽然割了,可禁不住心里头想,越想就越是憋闷,那……那处不济事,定然变着法儿折腾你。” 她毕竟也是个姑娘家,说到这里,自家脸上却也红得火烧火燎,仿佛这些都是她亲身经过似的,这会儿就像现身说法,非要让自家主子学个乖,莫要步了后尘。 顿了顿又道:“不瞒公主,奴婢这一路上看徐厂公瞧你的眼神老是直愣愣的,早不似以前那般顾忌了,敢情也不是什么好人,今晚怕是耐不住了。所以方才就想四处找找,看这房里莫要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公主还是随奴婢去别处安寝吧。” 高暧陪她一起红着脸,那心里却是哭笑不得,暗想这丫头不知是精是傻,只顾自作聪明,也不瞧瞧眼下在谁的府上,若人家真的有心,单凭换个房就能躲过去了么? 只是被她这一说,自己身子也莫名其妙发紧,仿佛正被那双勾魂摄魄的狐眸瞧着,怎么也自在不起来了。 她不愿与她继续这个话题,赶忙沉下脸道:“行了,我自有分寸,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睡吧。” 翠儿见她似是半点也没听进去,愈发急了起来,正想再劝,却忽然听到外面“咚咚咚”的敲门。 她吓得一缩,扭身躲到自家主子背后。 高暧看她那魂飞魄散的样子,也不禁莞尔,应了一声:“是谁?” 外面使婢的声音答道:“回娘子,是老爷差人来传信。” “这时候还差人来传什么信?” 她微一颦眉,转过头道:“翠儿,去看看。” 翠儿听不是徐少卿到了,不由得松了口气,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自家主子,半耷着脑袋走去开了门,过不多时,便又转了回来,那脸上却已全是疑惑不解之色。 “说什么?”高暧看着她问。 翠儿道:“奴婢也不太明白,只说是宫里来人传的,说什么要变天了,叫公主今晚就不必等了。” “要变天?” “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这好端端的哪里变天了?” 高暧沉着脸,挥挥手叫她下去,等房门紧闭之后,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要变天…… 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念及此,那颗心立时提了起来,手中的花绷一颤,竟掉在了地上。 她竟似浑没在意,木着脸望向窗外迷茫的夜色,呆呆出神。 当夜辗转无眠,次日仍没有消息。 高暧愈来愈觉得奇怪,也愈发肯定他是遇上了大事,自己跟着提心吊胆,只能诵经祈福,暗自求菩萨保佑,让他千万不要有什么不测。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 这天晨间,她正在诵经,翠儿忽然急急地走进来,匆忙掩了房门,呼哧带喘地奔到面前,颤声道:“公主,好……好像真的出大事了!” 高暧也是浑身一紧:“你慢慢说,出了何事?” 翠儿顺了两口气,才应道:“奴婢今日在后街买针线,便看到徐厂公手下那个姓叶的档头带了一队手下从街上巡过,不知在干什么,奴婢怕被他问起,没敢上去相见,问了旁边的摊贩才知道,这几日东厂和锦衣卫四处搜寻,几乎把城里翻了个遍,却仍不罢休,看样子像在搜寻什么人的踪迹。” “还有呢?” “别的便不知了,奴婢猜想着,八成是走脱了什么钦犯,要么就是宫里跑了刺客之类的,不然的话,东厂和锦衣卫怎会这般兴师动众。” 高暧微微点头,“嗯”了一声,便道:“这些事情自然有人理会,你去管它做什么?” 翠儿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嗫嚅着问:“公主,你说他们要找的贼人不会藏在咱们这儿吧?眼下徐厂公不在,府上也就几个小厮,这万一……” 高暧听她说得没头没脑,摇头一笑:“莫傻了,既然都已经过了好几日,若是有事,咱们早就该遭殃了,宫里的事与咱们无关,你莫去想它。” 话虽这么说,可暗地里却替徐少卿紧张起来,或许他说的变天就与此有关,此刻想想,忽然心头一凛。 这“变天”二字,莫非是一句暗语,说的是自己那位皇兄陛下出了什么不测? 若真是如此,那徐少卿和她将会如何? 虽说女人家不懂朝堂上的事,但君大如天的道理她却是明白的。 徐少卿能有今日,多半也是靠着这位皇兄的宠信,若真的出现什么皇位更迭的事,自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他的身份地位还能像现在这般稳固不摇么? 翠儿见她忽然神色木然,惊问:“公主,你怎么了?可也是觉得怕么?这……要不要让下面的人带个信去宫里问问徐厂公?” “不,不,千万别去,咱们只作没听到就好了。” 她连声吩咐着,打发翠儿去忙,自己慢慢踱到案边坐了,继续绣那帕子,仿佛只有这件事才能让心安定下来。 天色将晚时,残阳如血,将天地间映得赤红一片。 翠儿推门进来,将晚间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 高暧抬手揉揉眼,看看花绷上那对比翼鸟已颇有几分情致,自己也觉满意,便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慢慢走到架前,让翠儿在铜盆中倒了水,正要净手,房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响。 愕然回头,便见徐少卿已跨了进来,身上没穿官袍,却换了套平常衣裳。 她心头一阵激动,竟忘了矜持,几步迎了上去。 那张玉白的脸上微带倦色,往日狐眸中精灵的光芒也似黯淡了许多。 “你回来了,可没事么?”她揪着心,却不敢往深处问。 只见他淡薄的唇轻轻挑了挑,仍旧是浅浅的魅人一笑:“臣怎会有事,只是耽搁了这许多时日,还请公主恕罪。” 瞥眼向桌上望了望,又道:“公主正要用膳么?正巧臣也没用,不如便一起吧。” 高暧略略一愣,便点点头:“厂臣今晚……还走么?” “臣明早入宫,不走了。”他望着她,不由一笑。 翠儿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却也不敢言声。 上前见了礼正要退出去,却听徐少卿道:“臣这两日一直在宫里,只觉憋闷得厉害,不若把这饭菜搬去后园吃吧。” 高暧却是浑然不觉自己那话有异,喜道:“好,翠儿把这些都搬到后园去吧。” 翠儿无奈,只得将碗碟重新放回食盒装了,提着出了门。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便忽然伸手一牵,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着。 高暧“嘤咛”一声,伏在他怀中,那双手却也不自禁地伸到后面,将那腰身搂住,指尖抚动,体会着那真实的触感,这几日悬着的心,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他也有些心跳加速,拥着那娇躯,在秀发间轻吻了几下,只觉浑身安适,仿佛将所有的不快都忘了。 “宫里这几日有事,是臣冷落了公主。” 这体己话让她浑身一颤,搂着他的双臂不自禁地紧了紧,口中却问道:“是不是陛下出了事?” 他也是一愣:“公主如何知晓?” “你叫人稍话来说‘变天’了,城里又在搜山检海,我又怎会猜不到?” 这温吞性儿如今竟是越来越通透了。 徐少卿叹了一声,此刻殊无欢喜之意,只是微微点头:“公主猜得不错,陛下的确出了些意外。” “怎么了?莫非皇兄他……” “公主不必多问,过几日便知道了。” 他轻轻将她身子扶起,勉强笑了笑:“臣饿得厉害,公主先陪臣去用膳如何?” 高暧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问了,当下点了点头。 他牵着她的手,一同出门下了楼,沿回廊向后,过了那高墙间的月洞门,便进了园子。 碧池边的凉亭中已摆下了菜肴和两副碗筷,檐下挂着几盏风灯,明月初升,微风袭来,倒也颇为惬意。 “反正今晚是不走了,不若拿坛澧酪来饮吧。” 她本欲劝两句,想了想还是道:“那好,我就陪厂臣喝两杯。” 两人落座不久,翠儿便取了酒来。 徐少卿让她退去,先给高暧斟了一杯,又给自己也满斟了。 “公主没饮过酒,自便就好,臣先干为敬。” 他说着端起那白瓷盏,仰脖一饮而尽。 高暧也拿起杯子,抬袖轻掩,微微抿了一口,便觉口中辛辣,呛得咳了起来。 他赶忙搁了杯子,虚着拳在她背上轻拍,歉然道:“都是臣执意要饮的,却没顾念公主,真是该死。” 她红着脸,好容易将那口气平顺下来,抹了抹眼角渗出的泪,连连摇手:“是我不自量力,一口饮得多了,不关厂臣的事。” 说着,皱眉将自己的杯子推过去道:“瞧来这东西我是尝不得,莫糟蹋了,还是厂臣代饮吧。” 第80章 玉琼轩 明明刚才还说这人越来越通透了,怎的转眼间却又犯起傻来。 这话听在男人耳中,分明就像在说“你若有心,便饮了我这盏残酒”。 究竟是有意引他,还是纯系无心? 瞧她秀眉紧颦,双目盈泪,当是真的不惯饮酒,可那双颊酡红,抬袖掩口的样子却又说不出的媚态横生,娇丽可爱。 徐少卿不觉瞧得发愣,恍然间竟有些不辨真假,轻轻将那遮掩的纤手拉开,但见樱唇微颤,两片濡湿的晕红令人怦然心动,忍不住便吻了过去。 高暧正被那口酒呛得颚间疼痛,胸口发闷,见他忽然俯头下来,似要亲吻自己,不禁吃了一惊,慌忙抬手撑拒,向后撤着身子。 “厂臣?” 他也是一愣,知道自己此举着实有些唐突,讪讪地退了回去,在自己杯中斟满,默然无声地张口又饮下了。 这一来,高暧心下倒忽然觉得过意不去,歉然望着他,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低低地又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没应声,抓起那错银鹤嘴壶又要斟酒,却被她一把抓住。 他本就只是虚虚地握着,并没用力,任由她夺了过去。 “我来给厂臣斟酒。” 高暧说着,便提壶过去,捏着那耳把慢慢倾斜,酒水从细长的颈口中垂落而下,缓缓坠入那白瓷盏儿,在风灯暖润的光下看,竟微微泛着浅黄,晶莹如珀。 原本只是件寻常事,她此刻却心跳得厉害。 虽说这辈子是个没人怜爱的清淡命,可好歹身边还有翠儿伺候着,没轮到她去服侍别人,那次给太后娘娘侍疾是迫于无奈,像这般心甘情愿给人把盏,还是头一次。 忍不住偷眼觑他,才刚瞥到那张玉白的脸,尚未瞧清楚,那颗心便锤击似的一颤,慌忙垂了头,手也抖了,那酒水随即溅出几滴。 她红着脸,见那盏中将满了,赶忙收了手,将酒壶放在一旁。 再抬眼看时,徐少卿已将那盏儿端在手中,坦然放在唇边饮了。 这般神色木然,不言不语的样子让她有些心惊,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便沉下来了,莫不是方才那一下拂了他的意,就心里恼了? 高暧更是歉然,便又举筷夹了些菜放在他碗中,柔声道:“空腹饮酒易醉,厂臣不是饿了么,快吃吧。” 他仍没做声,但却提筷将碗中的菜吃了,只觉入口润滑,细嚼之下更是回味无穷,仿佛经了她的手,这寻常食材也生出了另外一番鲜香。 他心中快慰,可面上却笑不出来。 其实,这几日他一直都是这般闷沉,只不过念着回来,不欲让她瞧得心焦罢了,谁知方才被她拒绝那一下,便怎么也装不下去,不自禁地又沉默起来。 那苦闷萦绕在心头,能对她说么? 想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抓起那银壶连斟连饮,转眼间便喝了四五杯。 高暧在旁看得心惊,急忙一把拉住:“这么喝伤身子,厂臣不可再饮了!” “伤不伤身子,臣自己心里有数,公主不必忧心。” 他轻轻推开她手,又将杯中斟满。 她讷然望着他又将酒一饮而尽,那自来精干的身子竟有些落寞的颓然,忽然间竟有些心痛,想出言开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公主以为陛下是何等样人?”徐少卿忽然道。 高暧没料到这冷不丁的一问,愕然望着他,愣了愣才道:“厂臣如何问起这个?陛下便是皇兄,又能是何等样人?” 对她而言,这位皇兄不过也就见了两三面而已,以自己的沉静性儿看,也谈不上好还是坏,但总觉得他性子优柔寡断,不似心目中的君王那般英明果决,除此之外,便也没什么特别印象。 若说他是何等样人,徐少卿这长居宫中的应当最清楚,为什么却突然来问自己? 他又干了一杯,酒气上涌,吁了口气,玉白的脸上已微微现出醺然之色,脸上那抹浅笑已然不见了踪影。 许是被酒暖烘了身子,便坐直起来,将外罩的袍服脱了,随手丢在凉亭的美人靠上,只着中衣,继续自斟自饮。 “公主可知臣这次为何又将你带回京师来?” 高暧不禁一愣,其实这事早在她脑中来回思量过多次,此时经他一提,便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张口惊道:“厂臣,你……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拈着那白瓷盏儿在指间轻摇,目光垂在那杯中流转的琥珀荧光上,淡淡道:“不错,正是临行前陛下授了道密旨,命臣便宜行事,明着前往洛城掩人耳目,暗中寻个妥善的地方安置公主。” 他顿了顿,又道:“弘慈庵那十几年已经挨得够了,既然已经出来,哪有叫人再走回头路的道理?陛下当时就是这般说的。若非如此,臣便是有心要救公主,只怕还要大费周章,再担上个欺君的罪名。而之所以带公主回京师,除了臣的私念外,还盼着有一天,公主能跟陛下再续兄妹之情,只可惜……” 言罢,长长叹了口气。 高暧只觉耳畔嗡响,垂首呆呆不语。 原以为这位皇兄行事全凭时事所需,就像召她回宫是为了与崇国和亲那样,根本没将自己这个妹妹的好恶放在心上,却万万没想到他心中待己竟然也有这般深厚情意,从前全都误会了。 她不觉有些恍然,咬唇道:“陛下他是不是……不在了?” 徐少卿将那半杯残酒灌入腹中,脸上醺意更甚,像是抛开了所有的挂碍,扯开中衣的领口,手上斟着酒,语声微带凄然道:“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所以若心不在朝堂,即便身在宫中,也是枉然。人生于世,都该有个合宜的归宿,可偏偏有些人生错了地方,到头来只有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终究无益。” 她默然听着那半白不明的话,却也没再多问,心中微觉伤感,双目微闭,合十朝宫中的方向默念了几句,算作祝祷。 然而一转念,却想起若陛下真的不在了,眼下便是皇位虚悬,堂堂大夏竟然国中无主,而这位皇兄却膝下无子,继位之人又当是谁? 按照祖制,若不能父死子继,便只有兄终弟及。也既是说,这皇位只有让嫡亲藩王继承。 顾太后膝下只有两子,那么不出意料,皇位便会落在三哥高昶身上。 想到这里,高暧不由一惊。 他与三哥向来不睦,况且当初在秣城晋王府养伤时,三哥还亲口说过对“阉宦当朝”深恶痛绝,极力欲恢复本朝初建时的祖制。 自己是个女儿家,阉宦是否攒乱朝纲,祸国殃民,她自然不懂,但却知道,若三哥真的继位为帝,定然不会对他心慈手软,而到时她夹在其中,又该如何自处? 如此一想,那颗心登时七上八下地忐忑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抬眼看时,却见徐少卿正竖着脖子,将那壶里的酒直接往口中灌,面色怅然,那双狐眸已然有些迷离。 她心中不觉又是一痛,暗想他与陛下之间定然也不是普通的君臣主仆那么简单,但这其中的事却不为外人道,只是默默地藏在他心底。 叹了口气,她上前伸手将那鹤嘴银壶夺了过来,却发觉里面轻了不少,酒只剩下少许一点了。 正自愣神,没留意他竟忽然扑过来,一把将自己搂住了。 高暧还道是他要将酒壶抢回去,慌忙搁到远处,双手推着他道:“厂臣你醉了,万不可再喝了!” “醉?不过这点……这点酒……而已,还要……拿酒来……” 他兀自嘴硬,口齿却已不清,双臂陡然搂紧,将她拦腰抱住,头脸深深埋在了胸腹间。 她不由大窘,自己虽和他有过亲昵之行,却还没被这么抱过。 尤其是那张玉白的俊脸狐眸半闭,不轻不重地在自己胸前蹭动着,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趁机占些便宜。 她羞窘无地,一边叫着“厂臣”,一边死命想挣脱怀抱,那美酒的醇香和着他身上的伽南香气,随着吐息在胸腹间晕开,蒸熏上来,被她嗅在鼻中,脑袋里也开始醺醺地发懵了。 “公主……公主……” 他手臂越来越紧,蹭弄得也愈发无礼,身子向前紧贴,将她逼得不断向后靠,像要整个人压上来。 那一声声的轻唤,更是像空谷呢喃般令人怦然心动。 高暧强撑了片刻,终于站立不住,向后一跤坐倒。 她“啊”的一声惊呼,整个人已被他扑在了地上。 那沉沉的压迫感让她心乱到了极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昏了过去,心中明明怕得要命,可手脚却似是被吸去了力量,蜉蝣撼树般的推拒徒劳无功,反而更像是将这火头越簇越高。 半晌之后,正当她精疲力尽,将要认命之时,却发觉那紧搂着自己的手臂不动了,跟着竟松了下来。 她暗暗吃惊,慌忙逃也似的抽身出来,靠着亭柱喘息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回头再看,却见他俯卧在地上,双目紧闭,鼻息调匀,竟然已睡着了。 高暧松了口气,回想刚才那一幕,差点羞得撒腿逃掉,但又怎么忍心放着他不管。 略一踌躇,便上前勉力扶着他半靠在石墩上,又将罩衣替他盖好,寻思这么着不是个办法,若是叫仆厮抬他去房里,眼下这样子被人瞧见了,不免失了他身份,那便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便离了凉亭,沿回廊回入中院。 翠儿正等在那儿,见她回来,慌忙迎了过去。 “灶下备了醒酒汤么?”高暧上来便问。 翠儿先是一愣,随即便知其意,点头应道:“已备好了,奴婢去端来。” 高暧摇摇手:“不必了,我自己去端,你上楼吧。” “这事怎能让公主动手?哎,公主,你背上衣衫怎的粘了这好些土?” “……没什么,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你莫管了。” 她说着,便闷头快步去了灶间,让人盛了碗醒酒汤,一路端回后园。 来到凉亭内,却发现石墩旁竟不见了徐少卿的踪影。 莫非又是有事离去了,可人醉了,正昏睡着,又能到哪里去? 难道离去这片刻工夫,便出了什么岔子不成? 高暧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慌忙搁下碗,奔出凉亭,口中疾呼:“厂臣,厂臣。” 四下里一片漆黑,周围的山石树木,廊檐屋宇影影重重,恍如魅影一般,颇有几分诡异。 她见没人应声,不由更急了,朝旁边奔出几步,正要再喊,却忽然听到左近有一阵异声传出。 “厂臣,是你么?” 高暧大着胆子问,颤巍巍地迈着步子绕过去一瞧,便见那背面的廊柱旁歪斜着站着一个人影,上身只着中衣,罩衫零落在地上,却不是徐少卿是谁? 她暗自松了口气,拍拍胸口正要上前去扶,却突然见他背心耸动,那怪异之声仍不断传来。 “厂臣,你怎么了?” 高暧悬着那颗心快步上前,双手扶住他,目光却不由朝他双手下探的地方望去…… 第81章 绮绫宵 闻者洞心,见者骇目。 高暧木桩似的怔在那里,宛如雷击电灼,一瞬间就成了泥塑土封的俑。 对此刻的她而言,世间没有任何事能比眼前所见更令人惊诧,简直可说是震魂荡魄。 脑中一下子像被洗空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想。 只有那异声的余韵伴着静谧的夜色,刺着她那耳朵。 他,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那半倚着自己的身子又颤了颤,异声戛然而止,沉在腰下的双臂也随即动作起来。 高暧猛然回过神,发觉自己还直直地盯着,顿觉羞臊无地,俏脸烫得发木,慌忙别过头,可眼前却仍映着方才所见的一幕,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这般年纪,又在佛堂中长大,自然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可就算再懵懂,也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何物,而这般立着方便的样子也与传言中去势的奴婢全然不同。 天啊,原来这人竟不是…… 她掩着口,只觉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中规矩森严,他又不是凭空一上来就身居高位,呼风唤雨,这长久以来,到底是如何瞒天过海,不露半点破绽的呢? 正自愣神,手上突然一沉,徐少卿那颀长的身子歪歪斜斜地压了过来。 她毕竟是女儿家,没什么力气,架扶不住,眼看着他又歪倒下去,连带着自己也跌坐在地。 “厂臣,厂臣,醒一醒,这里睡不得。” 高暧连声叫着,他却双目紧闭,半点也听不到。 这可怎的好? 正寻思着,瞥眼间,便瞧见他衫裤松散,腰股间竟一片袒然。 她轻呼着背过身去,不敢去看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陡然又砰跳起来,恨不得立时逃开,可眼下却比之前更离不得,怎能丢下他不管? 然而他这幅样子实在太不成话,自己纵然倾心相许,也有过亲昵之行,此刻却也是羞赧难当,别说是扶,就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 难道便放任他睡在这杂草地上? 高暧咬唇暗自想了想,这样终究不是个办法,瞧瞧左近便是后园的厢房,便寻思着先将他扶到那边去再说。 定下主意后,暗自吁了口气,把眼睛闭了,慢慢转过身,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帮他先粗粗将衫裤提拢好。 那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才刚刚触到柔滑的布料,便燎火似的一颤,暗想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又是一国公主的身份,这算不算是不知羞耻? 可又想,此刻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只有天知地知,也没别人在场瞧见,好歹不要叫他知晓便好。 这般思量着,心下稍安,继续闭着眼睛,慢慢寻摸到裤腰处。 正准备要向上提,却听园门那处脚步声起,跟着翠儿的声音叫着:“快些,快些,看老爷醉得如何?” 高暧吓了一跳,心说这丫头怎么不听吩咐便自作主张地来了?而且还带了人,徐少卿眼下这幅样子若被瞧见了,那还了得。 猛地睁开俏目,便又将那非礼勿视之物瞧在眼里,脸上登时火烧似的发烫,手上一抖,竟在那羞死人的东西上蹭了一下。 她吓得赶紧缩了手,脑中登时乱了,呆在那里发愣。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便像大重锤敲着,催命似的逼人,脑中一激灵,那双手不由自主地探了过去,扯住裤腰便提了上去。 抖抖地歪扭打好那个结,已是浑身冷汗,不停地喘着气,仿佛虚脱了似的,竟使不出半点力气。 这时脚步声已到了近处,很快便听一名侍婢叫道:“这里,这里,老爷和娘子在这里。” 高暧身子一缩,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人瞧见了,闷头坐在地上,竟不敢出声应。 翠儿领着人转过来,见她呆坐在地上,徐少卿则躺在一边一动不动,也自吓得目瞪口呆,慌忙上前将她扶起,急急地叫着:“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她仍是不语,只讷讷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翠儿瞧了眼躺在一边徐少卿,又回头对她左右打量,见自己主子除了面红气喘,神情呆滞外,倒也无甚异状,不由更是奇怪,只倒是徐少卿酒后无行,意图非礼,眉头便皱了起来。 高暧见她面色有异,身后两个侍婢也是掩口窃笑,俏脸登时更红了。 明明并没什么暧昧事,只是要替他掩饰而已,怎么却像自己见不得人,反倒是他此刻睡着了,不闻不问,让这尴尬全由自己一个人担着。 不过,好在她们也没从徐少卿身上瞧出什么来,要不然可真是大事不妙了。 翠儿虽然不明实情,却是个乖觉的,知道此刻不宜多问,便朝身后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老爷扶到房里歇息,娘子这里由我来服侍。” 两个侍婢应了声“是”,便去扶徐少卿。 高暧一直脑沉心跳,懵懵懂懂的站在那儿,此刻听了这话,立时惊觉起来,冲口道:“慢着!你们别碰他!” 两个侍婢吃了一惊,赶忙收手退到旁边。 “娘子,你这是……”翠儿皱眉不解。 高暧顿脸愣住了,她只是一心念着他的秘密是要命的事,可千万不能叫人瞧见了,一时口快,也没想过什么理由,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解说了。 她此刻心正乱着,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了两下,思虑再三,却也找不着什么了不起的理由,索性便道:“老爷醉得厉害,我是叫你们……嗯,把他扶到这后面厢房去,今晚由我亲自来照看他。” “这怎么成?”翠儿当即反对:“这种事若都要娘子来做,我们做奴婢的就都该领罚了。娘子放心,她们两个都是心细的,服侍老爷定然错不了,娘子只顾随奴婢回房安歇便好。” 她说着,便凑近暗自扯着自家主子的衣袖,连使眼色。 高暧听到“心细”两个字,不由又是一阵心惊肉跳,没来由的更是心虚,忽然灵机一动,赶忙摇了摇头道:“不,不,老爷回头还有话跟我说,你们服侍了,没得惹他厌烦,还是我亲自来吧,你二人只管将老爷扶过去便是。” 翠儿不过是怕徐少卿欺负自家主子眼下不再宫中,没人撑腰,便胆大包天,趁着酒醉占她便宜,实则一听到徐少卿的名字便惧怕得厉害,此刻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可若真的触怒了徐少卿,这次保不齐连自家主子也护不住了。 当下便住了口,便让那两个侍婢搀着徐少卿去厢房,自己扶着高暧跟在后面。 高暧面上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架不住心中忐忑,目光一直停在徐少卿那条石青江绸的裤子上,生怕方才束得不牢靠,走得快了不小心掉下来。 翠儿在旁瞧着更是奇怪,却没敢多言。 一路提心吊胆,好在那厢房并不远,片刻便到了,那裤子只是松松垮垮,并没有掉下来。 那厢房虽在后院,倒也宽敞,里面陈设器物也十分考究。 进门之后,翠儿先掌了灯,两名侍婢扶着徐少卿在床榻上躺了,正要去脱脚上的靴子,他却突然梦呓一声,打了个转身,朝向床内。 高暧见状,赶忙道:“你们莫管了,去端些汤水来,便回房歇了吧。” 翠儿却没走,但瞧着徐少卿的背影,也不知他是真的睡了,还是酒已醒了,心里憋着话想跟自家主子说,却踌躇不敢说,生怕一张口便被听去了。 高暧自然瞧得出来,竖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门口指了指。 翠儿立时会意,随着她撩帘出门,在廊下站了,却又面朝着窗口,盯着躺在床榻上的徐少卿。 “公主,徐厂公方才是不是借酒想……想那个……”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他……他不是那般下作的人。”高暧嘴上轻叱着,脸上却红得厉害。 翠儿皱眉撇撇嘴:“公主莫要瞒了,你自来说不得谎,奴婢服侍了这么多年,怎会不晓得?瞧这背上沾的泥,平常摔倒怎会摔成这般样子?定是徐厂公用强扑你,对不对?” 高暧见她一语中的,神色更加忸怩。 不过想想,那时他已是醉了,或许只是要靠一靠,并非出于本心。 然而这般替他开脱,自己都觉说不过去,常言道,酒醉三分醒,若非这人早有此意,又怎会做出这般举动来?说不定那时就是成心的。 翠儿见她默然不语,便更加认定,一边警觉地挑眼朝窗口看,一边压低声音道:“公主可要留心些,徐厂公将你圈在这宅院里,定然便是打着那主意,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奴婢早说了,与太监对食,辱没祖宗倒还罢了,夜夜受那糟践可真是生不如死,公主怎的就听不进去呢?唉,都怪奴婢,当初为何要撺掇你与他相交,今日说什么也晚了。” 她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顿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慌不迭地凑上来又道:“有计较了!依奴婢看,徐厂公虽说长得俊,说话也阴沉沉的,但那行事做派总也不像个公公,奴婢寻思着,他……他八成是当初没割干净,后来许是吃了什么灵药,一发又补起来了,这才对公主起了心思。” 高暧脸上早就红透了,此时更像要滴出血来,不自禁地便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 这东西是血肉凝成,吃药补得起来么? 她原就不懂,此时更糊涂了,不知自己所见的究竟是本来面目,还是如翠儿所言,纯属割而复生的怪胎? 但随即便羞惭无地,心说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却在这里琢磨他身上的东西是真是假,这成什么话了? 当下面孔一板,轻叱道:“这话成何体统?莫胡说八道了!” 翠儿艮着脖子正色道:“奴婢怎会胡说,当初在宫里,听管事的姑姑救说过,前朝有位公公就是没割干净,后来搭上太子的乳母,结果几十岁了还能平步青云,徐厂公说不得便是如此,公主决不能与这般人搅在一起。依奴婢看,咱们眼下脱不了身,公主便先与他虚与委蛇,寻个机会瞧瞧,看他是不是真没割干净,若真像奴婢说的,便有把柄抓在公主手里,回头也好治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尘心结 明明一见他就吓得瑟缩不止,这时反倒又大着胆子撺掇自己去捏人家的把柄,这丫头许是已经半疯了。 高暧实在不欲再与翠儿纠结这个问题,更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已瞧见徐少卿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压根儿就不是个真奴婢。 可这丫头自来不是个呆性,既然疑心上了,就须得小心提防着些才行,否则说不得便会真生出事来。 正欲打发她走了,房内徐少卿口中却忽然咕哝了一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翠儿吓得浑身一哆嗦,只道是这般低声细气的,仍被他听去了,那张脸登时一片灰绿,赶忙躲到自家主子背后。 高暧却也被吓了一跳,方才那话若叫他听到了,那还了得? 偷眼朝窗内瞧去,见他果然翻了个身,却没再有什么动静,隐隐能听到些许轻微的呼吸之声,也不知方才那是偶然的梦呓,还是早已醒了,只是在装睡偷听。 她心中乱得厉害,赶忙借机连使眼色,叫翠儿快走。 那丫头被吓得不轻,自知呆不得了,却仍旧挂心她,一步三回头的看,出廊下阶时,没留神一脚踏空,险些摔倒,把足踝崴了,却没敢呼痛,赶忙苦着脸一扭一拐地溜了。 高暧提着心目送她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回眼看看窗内,徐少卿仍仰卧在榻上没动。 可目光才瞄到那小半张玉白的脸,就急忙缩了回去,不敢再去瞧。 夜风习习,万籁俱寂,只余虫鸣窸窣,枝叶轻娑。 回廊下,那几盏风灯摇曳,更衬着心头忐忑。 又略等了一会儿,两个侍婢端着汤盆手巾和醒酒的热羹来了。 高暧不敢叫她们服侍,只吩咐小心些把东西放进去,便赶紧打发两人去了,自己暗自吁了口气,回入房中。 紫檀木的雕花床榻上,那只着中衣下裤的身影兀自沉睡,玉白的脸被泛黄的灯火一映,恍然间愈发有种说不出的沉静,却又美得动人心魄。 她不由得便靠到了榻边,挨着他坐了下来,对那张酣然的睡脸注目凝望。 明明是个大好的须眉男儿,却偏偏要去宫里装一个六根不全,受人唾骂的阉宦,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情?为仇?都似是不像。 若说只是为了飞黄腾达,像他这般精明练达的人,便是在外读书上进,求个功名,也不该是什么难事,却为何偏偏要走这偏门邪路。 回想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什么“家里遭灾逢难,家破人亡,流落京城,又被太监挑拣进宫里”云云,现在想来,既然连净身这件事都是假的,其它的言语,怕也真不到哪去。 想到这里,眼神中不免有些幽怨,可随即便又念起他的千般柔情,万种好处来。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一个孤苦孩童进了宫,忍辱负重,每日里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唯恐被人发现了秘密,这十几年下来想也忍得辛苦。 她怔怔地凝望着,柔肠百转,忽然暗自庆幸是自己无意间发现他的秘密,若不然还依然被蒙在鼓里,没个顾忌的耳鬓厮磨,说不得早晚会做出些事来,没得害了他也说不定。 不过,若是两人都弃了现在的名位身份,宫里也不再有人想起他们,就这般相守终生,也就不用担忧,这秘密反倒成了好事。 嫁做人妇,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不正是自己心向往之的么? 但这只是个念想,公主的身份对她而言并没什么要紧,弃便弃了,可是他呢? 这般处心积虑的蒙混进宫去,又爬到如今的高位,想来正是该当有所图的时候,只怕要让他走,不会像她这般干脆,而自己又怎么忍心让他功亏一篑? 况且现在宫中突逢大变,皇位若是更迭,十有八、九便是三哥入继大统,到时他处境艰难,而自己更是尴尬,就算一心念着他,也有心无力,若再被发现了秘密,定然是大罪一条,只怕性命便难保了。 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内中烦乱以极,却半点主意也没有,只能暗暗向菩萨祈求,保他平安。 呆坐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到架前,将手巾浸在热水里淘了淘,拧干后回到榻边,轻轻帮他擦拭着头脸。 薄纱拂过,那本已有些醺然的俊脸被热气蒸腾,泛起一层柔润的晕红。 高暧看得有些发怔,手不自禁的便慢了下来,只在那抹红晕上来回轻蹭着,竟像是温柔的抚摸。 “嗯……” 他忽然鼻中轻哼了一下,身子也微微扭了扭。 她吓得赶忙缩了手,“噌”的站了起来,偷眼瞧回去,却见他又不动了,这才松了口气。 按说这时没人在旁,不过是帮他擦个脸而已,也不知在怕什么,可就是没来由心跳得厉害。 许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之后,只是这般挨近呆着,便让人耳热心跳,怎么也定不下来。 就这般局促地静立了片刻,忽然觉得小腹间一片湿浸冰凉,低头看时,原来是湿手巾贴着,又攥得太紧,已把腰间的衣裳浸透了。 暗叹一声糊涂,这要将手巾放回去,才刚转过身,便觉手腕上猛地一紧,竟被抓住了。 她猝然心惊,霍然回头,便见他已睁开了眼睛,上身微微抬起,拉着自己手臂,那略带惺忪的狐眸半睁着,竟带着几分茫然。 “你……” “别走,别走……” 他忽然开了口,语声带着酒后的干涩,竟还有些祈求的意味。 这话融雪般让人酥麻。 高暧赶忙转回身来,轻轻挣脱手臂,扶着他躺好,柔声道:“我不走,你躺好歇着吧。” 正要将被子拉过来盖了,却冷不防那双手又铁钳般地袭上来,将她拦腰抱住,跟着又用力向下一沉。 她未曾防备,哪里抵得过那股力气,登时被他拥个正着,上身紧压在他胸口,面对面紧贴着。 “啊,你……” 高暧登时大急,原以为是乍醒过来,没曾想却又是假的,这人就没法拿常理揣测,片刻也信不得。 眼见那两片淡红的唇向自己凑来,她不禁慌了起来,一手慌忙将其捂住,一手死命地推着他坚实的胸膛。 “厂臣,你醉了,快放开我,你……不可如此!” 她连连叫着,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动了人。 岂料这一来,不止没让他住手,反而觉那双臂膀揽得更紧,使她无处借力,徒劳的推挤倒似平添了几分兴头,更让人心中怦然。 这愣神的一刻,那唇便伺机贴了上来,她避无可避,当即被他吻住。 高暧只觉那两片唇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力,浑不似之前那般微凉,像要将她整个人消融掉似的,不由吃了一惊。 原先不明所以,只道有那最后一关守着过不去,倒也不至惊慌失措,由着他占些便宜倒也罢了,此刻已然发现了他的秘密,心中便有了顾忌,哪能再无动于衷,任他施为? 她死命别开头,躲开那灼热的追击,不让他得逞。 徐少卿也察觉怀中的人儿有异,不觉酒又醒了几分。 此时四下无人,不过是抱着亲昵一下而已,暗说早该轻车熟路才对,怎的今日却像转了性,没来由的推脱矜持起来了? 莫非方才自己醉倒时,无意间做了些什么,惹得这小闷性儿又误会了什么,暗地里恼了? 他身上兼着内廷要职,时时刻刻都需小心,所以平素从不饮酒,为的便是个头脑清静,才能临机处置,处乱不惊。 可这几日因着寻找圣上的下落,忙得几乎未合眼,心中正是郁结难消,只因见了她,一时放开怀抱,便不自禁地饮了起来,却没曾想只一壶酒竟然就醉了。 想想这些天来,她跟着自己提心吊胆,见了面还没说上几句,便又是这般光景,着实有些不该,倒也怨不得她恼。 他唇角轻挑,倒也不以为意。 望着那咫尺间霞晕满颊,明艳无双的俏脸,越看越是心动,忍不住双臂用力,一个转身将她抱到了榻上。 高暧本来见他停住,稍稍安心,正想趁机挣脱出去,哪料到他却是以退为进,竟如此逾礼,只吓得呆住了。 此刻两人并头而卧,腰背处被搂得紧紧的,身子和他贴在一起,便像是偎着火,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厂臣,厂臣不可!你放开我……放手啊,咱们不能这般……” 她语声发颤,这时倒像是在哀求了,身子拼命向后缩着,不敢与他的腿胯贴在一起,好像那里生着什么怪物,会将自己吃掉似的。 徐少卿却不肯放松,这头拼命向前凑着,嘴上却带着些戏谑道:“公主今夜好怪,你我又不是没这般相处过,只顾怕个什么?臣不过是个奴婢,还能做出什么不成?” 这话不说倒还好,此时一出口,便像在那火上添了瓢油,整个人顷刻间被燎得一干二净。 自己是不是奴婢难道不清楚么? 对着别人倒还罢了,此刻就只有她,居然还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来挑惹,倒好像在故意提醒自己与众不同似的,可真是羞死人了。 高暧只差点没昏晕过去,急了起来,挣扎道:“厂臣住手,你再这般,我可真要恼了!” 亲也不让亲,抱也不让抱,今晚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真的酒后失态,做了什么事让她恼到现在,可她既然愿意陪在这里,该当没什么要紧才对。 徐少卿不禁也有些着恼,心说左右不过是使些小性,自己只需稍稍强硬些,料来三两下也就好了。 他不去理会,继续贴上来,一手搂紧不让她逃开,另一手便去托她面颊,便将唇凑将过去。 “厂臣,不要!厂臣……” 高暧登时挣扎得更凶,扭着身子拼命摆头,抵死不从,连声声叫着,早已忘了顾忌,声音渐大。 他愈发急了,手上不觉又加了些力气,和着未醒的几分酒意,竟扯住她的衣襟猛地用力撕扯。 只听“嘶”的一声,那外袄连同里面的中衣竟被扯破了一大块,露出肩头雪白的肌肤。 只是那一片凝脂白玉间,却有道长长的伤痕,从肩锁处直弯向后背,还隐隐泛着些血色的殷红…… 徐少卿猝然心惊,那双手不自禁地便松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哒~甜甜哒大剧场】小天使们中秋快乐(づ ̄ 3 ̄)づ~ 竖店影视城,天荒古漠(夜场) 马车内(敞开,灯光半黑),他俯下头,淡淡的薄唇贴上去。(稳、准、快!) 她想避开(略装),已被他吻住。 导演:好,好,慢慢转,镜头对准!好! 厂花:(刚才刷了三遍牙,这次总行了吧?) 公主:(让他刷牙来着,怎么好像还有点……) 厂花:(结婚三个月了,在一起有三小时么?见人都得躲着,今天老子亲个够,呵呵。) 公主:(哎呦我去,这么多人看着,差不多行了,你伸进来干嘛QAQ) 男二号(旁观):哎,不说好是借位的么?这什么情况? 女二号(旁观):呵呵,你嫉妒了?有本事跟人家来真的啊!(妈蛋!为个新人,那么拼干什么?) 男二号:……嗯,下一场是我,先补个妆去。 围观群众:血槽空了!居然没有借位!!影帝花的荧屏初吻啊!啊!啊! …… 导演:好,这一场过! 两人唇分,各自整整衣服下车。 导演:厂花,第一次吻戏就这么到位,今年影帝绝对还是你,没跑! 厂花:呵,那必须的。(都连着拿三回了,没劲。) 导演:公主,你刚才那感觉比之前几场好多了,加油!今年最佳新人奖有希望! 公主:嘻嘻。(才最佳新人,不是最佳女主么?晚上回去问他!╭(╯^╰)╮) 导演:好了,各部门准备一下,十分钟后拍下一组。 公主(转过头):下一组什么来着? 厂花(贴过来坏笑):剧本看那么多遍还记不住?揉肚子治痛经。 公主:哦,(转过头招手)导演!导演!我要减戏! 第83章 香花竹 原不过是半真半假的厮闹,没曾想却变成这般样子。 徐少卿愣着眼,他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今晚竟有些自乱,居然没轻没重起来。 正自发呆,那怀抱中的人猛地推开他,挣脱出来,身子弹开数尺,双臂双臂紧捂着胸前和肩头,缩到了床尾。 那凄楚的样儿让他胸口一震,额上渗着冷汗,酒意便全醒了。 蓦地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那两条腿曲起来,有意无意地拦在边上,仿佛是要堵住去路,不让她逃下床。 高暧还在慌乱中,只道他瞧见自己肩头的肌肤更加把持不住,还要继续紧逼,不禁又朝角落里缩了缩,有心想逃,腿脚此刻却又有些不听使唤。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听他忽然道:“是臣无礼冒犯,公主恕罪。” 无礼冒犯又非始于此刻,只不过今晚更急切露骨些,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好像是无心之失,而她该宽心不加计较。 更可气的是,他嘴上道歉,却还口口声声地上下尊卑有度,怎么听都好像是口舌上占着自己便宜。 她此刻已有些偏执,自顾自地羞怯着,全没听出那话中饱含的情义,可要说心里多么气他,却又好像没有,只是略略有些小小的幽怨。 默然垂首不语,冷不防忽然见他的手伸了过来,先是一愣,随即惊恐地推拒道:“厂臣,你若再这般,我便……” 话音未落,便瞧见他面色有异,那双狐眸中幽沉沉的,竟全无欲念,不由得愣住了。 徐少卿也没应声,慢慢伸过手,将她紧遮在肩头的纤弱双臂轻轻拉开,那撕破的衣衫散落下来,粉白细腻的肩头忽又重现。 手指前伸,摸到那条殷红的伤口上,分明能感觉到那新愈的肌肤微微向外隆起,每一触都令人颤栗。 他的心陡然被揪紧,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修罗地狱般的山谷中,置身于那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危急时刻,正是她替自己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那柔弱之躯怎能有如此的果决和勇气? 凭的还不是对自己的一腔爱意,因此便奋不顾身。 她是个沉闷性儿,又是个任人摆弄的命数,无所倚仗,也没有退路,所做的一切只能是真心实意。 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一缕温情便显得弥足珍贵。 而如今,这本来完美无瑕的柔弱身子竟为己落下了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痕,怎能不让他心痛? 指尖在伤处轻柔地碰触,高暧也随之一下下的颤抖,仿佛他抚摸的不是肌肤,而是抓摩着自己的心。 那目光中的怜惜与真诚也分明被她看在眼里。 这一瞬间,她忽然不再觉得羞怯害怕,蓦地里想起了什么,身子不再蜷缩于角落,反而上前凑近,也缓缓抬起手,向他肩头抚去。 他的肌肤微凉,隔着一层纤薄的布料仍能感觉到。 顺势向下,很快便摸到那两处已然愈合的伤口,一处扁扁的寸许来长,另一处则状如浅盅,轻触之下,肌肤同样凹凸起伏。 她的手不由颤抖起来,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若没有他,自己此刻还能活在世上么? 除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名位外,她一无所有,值得这个人为自己倾尽性命的除了爱意之外,还能有什么私念呢? 她想不出,也不愿去想,暗自叹息,已是满眼泪水,“嘤咛”一声,扑入他怀中。 几乎与此同时,他也张开双臂,将那娇躯紧紧搂住。 拥环相抱,再无半分间隔。 那振促的心跳让这对男女彼此都在颤栗,不禁搂得更紧。 “臣对公主一片真心,绝无相戏之意……” 隔了良久,他忽然在耳畔说着,像是怕她仍有疑虑。 高暧不待他把话说完,便抬手将那两片浅红的薄唇按住了。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若不是为这般,我也不会答应随你到这里来。”她低低地应着,声如细蚊。 徐少卿轻轻捧起那张俏脸,将她眼角边的残泪吻去,那微咸的味道滑入口中,在唇齿间晕开,却似玉液琼浆般令人心醉。 他不由沉浸其中,却迟疑着没敢再做深入,只在那盈盈眼波间又流连了几下,便抬起头,凝目望着她。 “既是如此,公主又为何对臣……” 他话犹不尽,高暧却也垂眼不语,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纠结?是疑心?是害怕?是怨怼?是忐忑?是矜持?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间,她很想告诉他自己已经瞧见了那个秘密,却又不敢。 冥冥中似乎佛祖菩萨的声音在说,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撞破是缘,向他揭破也须有缘,若强行逆缘而为,到头来只会恶果自食。 只是这般隐瞒着,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她将头靠入他怀中,过了良久才道:“我不爱呆在京师,若是此间事了了,厂臣便带我离了这里吧。” 徐少卿拥着她轻抚的手顿了一下。 “公主真的喜欢这里?” “嗯。” 她伏在怀中点了点头,见他有些迟疑,心中不免一沉,咬唇想了想,又道:“若是厂臣舍不下这里的一切,便不必理会这话,我……只要和厂臣在一起,怎么都成。” 只要能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好。 这已算是剖明心迹,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知道她不喜欢京师的一切,即使自己日日伴在身边,也无法令她彻底开怀,所以才提起那话。 司礼监首席秉笔,东厂提督的头衔表面上风光,但终究不过是天家奴婢,被世人唾骂的鹰犬走狗,即便位高权重,又有什么舍不下? 慢说如此,就算是登阁拜相,与怀中之人相比,也没什么要紧,说弃也就弃了。 他并非不爱权势富贵,但心中却藏着更要紧的东西,追之慕之,如今似乎找到了,却又突生变故,无法遂她的心意。 他也想一走了之,从此离开这是非之地,携她浪迹天涯,或寄情山水,那将是何等的人生快事。 可现下事情已不在他掌控之内,稍有不慎,只怕连这片刻的欢愉也将随风而逝。 所以他只能选择隐忍,相机而动。 只是个中缘由不能对她明说,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虑再三,他轻抚着她鬓边的青丝秀发,附在耳边低声道:“公主愿意等臣些时日么?” 高暧闻言一呆,心中忽然燃起一股希望,抬起头来望着他问:“只要能和你一起离开这里,等又何妨?只是……这到底要多久?” 这热切的眼神让他不由心虚,却又不忍让她失望,便挑唇笑了笑:“这些日子宫里纷乱,定然是不成的,待大事都定下来,臣自然能寻到机会,公主只管放心便好了。” 这话虽没什么定论,但却说得言辞恳切。 她不疑有它,当即点了点头,嫣然一笑,眼中犹带泪光。 徐少卿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高暧也伸臂环抱,不肯放松。 夜色寂静,衬着那动人的心跳,尤是怦然…… 十月初六。 天公作美,连日的阴雨终于放了晴,但秋末的时节已颇有几分料峭之意。 天色未明,五凤楼前的广场上便已站下了两排全盔全甲的武士。 而整座京师却万人空巷,几乎阖城百姓都涌到了皇城对面的正街,驻足观看。大批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役明里暗里布在四处,严密注视着人群中的异动。 辰时许,五凤楼上那口重达千金,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大钟忽然发出阵阵洪壮之音,划破了沉寂的黑暗。 曙光渐现,百余名大汉将军整齐划一的敲响隆隆鼓点,如炸雷轰鸣,整座京城都似乎随之震动起来。 五凤楼正门大开,四名身着杏黄色飞鱼服的锦衣校尉从里面快步而出,将肩上所抬的鎏金云舆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场心。 而当此时,皇宫正中的奉天殿内外早有司礼监、礼部和鸿胪寺设好了代表天子仪仗的金镫、斧钺、伞盖、令旗、车马,以及狮豹虎象等伴驾御兽。 殿前台阶两侧,教坊司辖下数百名乐工早已摆下了中和韶乐。 辰时初刻,天光大明。 早已换上玄端礼服和十二旒冕冠的高昶龙行虎步,亲领文武百官前往太庙祭拜天地祖先。 此刻他的身份已不再是镇守西北的藩王,而是大夏的天子。 辰时末,祭拜已毕,他在卤簿仪仗的护卫下来到奉天殿,于殿内御极升座,而文武百官也配着弁冠朝服,手持护板,依尊卑班位立于殿前的丹墀玉阶两旁,等待参拜新君。 徐少卿一身红色蟒袍,面无表情的立在御座侧旁。 新君继位,他是主仪,却疏无欢喜之意,尤其是高昶那含刺般的眼神,更令人如芒在背。 他暗叹一声,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与鸿胪寺和礼部几名官员换了个眼神,便近前躬身道:“陛下,吉时已到,百官是否……” “开始。”高昶不待他说完,便冷冷地回了一句。 徐少卿挑挑眉,敛着声气应了声“是”,便转身大步而出,朗声叫道:“陛下升座,众臣参拜!” 以内阁为首的文武百官闻声,立刻汇集至殿前,推金山倒玉柱,跪满了一地,五拜三叩,山呼万岁。 大礼既成,徐少卿暗自松了口气,赶忙命身旁的司礼监随堂取了继位诏书,自己亲自捧到御案前。 高昶将宝玺用了御泥,移到圣旨后端,垂眼看了看那仍署着“显德”年号的字样,唇角抽了抽,随即重重盖了下去,须臾抬起,便见上面清晰的显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请陛下入侍太后,臣即刻随礼部前往五凤楼金凤颁诏。” 徐少卿刚要去接,高昶却忽然将手一拍,按在那圣旨上。 “徐卿莫急,朕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内廷还需有人照看着。朕的意思,以后司礼监要随传随到,东厂的事,徐卿就莫要理会了。” …… 京师东城,水月坊。 青砖黛瓦的闲静院落内,高暧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依旧绣着那帕子。 这幅“比翼双栖连理枝”已快绣完了,图色鲜活,栩栩如生,瞧着就叫人喜欢。 她停下手顿了顿,寻思着再加些什么,意头更好,等晚上他回来便可看了。 正自思忖着,却见翠儿神色慌张的快步而来,还未进亭,便急道:“公主,宫里有有人来了……是圣旨!” 第84章 天颜醉 圣旨?谁的圣旨? 高暧闻言一愣,脸上满是茫然不解,却忘了绣针正抵着丝绢。 那锋锐的尖端陡然破刺而出,扎在指肚上,锥心的疼。 她促然缩了手,放在樱口中吮了吮,脑中似是也被这一下刺得清醒了。 昨日宫中登基大典,三哥高昶继位称帝,阖城齐欢,举国同庆,她又怎能不知道? 而当初用计将她偷梁换柱的事,正是他与徐少卿一起定下的,所以知晓自己藏在这里应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继位才刚刚一日而已,就急急忙忙地传旨来,会是什么用意? 高暧沉着眼,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公主,你没事吧?”翠儿进前问。 她摇摇头:“没事,你随我去换套衣裳,准备接旨吧。” 翠儿应了声“是”,扶着她起身回到中院,捡了套宫装袄裙换了,又重新梳了髻子,这才又搀着来到前院正厅。 刚一进门,便吃了一惊,只见那传旨的内侍年纪甚小,皮色白净,赫然竟是从前一直在北五所伺候的冯正。 自从上次奉旨要前往洛城,北五所的日子也算到了头,他不用随行同往,自然便发回内官监再行分配差事,现下看他换了描金乌纱,一身青色团领花袍,又来传旨,像是高升了。 不过,他既然是徐少卿的义子,内官监的主事自然不敢怠慢,如今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她也没多看,带着翠儿盈盈跪倒。 冯正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略带滞涩的声音正色道:“上谕,朕闻云和公主回京已近半月,却为东厂厂臣所误,仍滞留在外,于礼不合,奉养不济,着即刻回宫面朕,钦此。” 他一口气说完,待高暧谢恩起了身,便赶忙上前屈膝跪倒,伏地道:“主子在上,奴婢冯正拜见。” 高暧懵然站在那,目光呆滞,似是充耳未闻。 正像她早前所想的那样,圣旨果然是让她回宫,而且话里话外还将徐少卿贬斥了一番,就好像这事是他一人任意妄为。 若说硬接她回宫还姑且算合乎礼制的话,三哥这般说法可也未免太心胸狭窄了些。 她暗自苦笑,忽然感觉翠儿在旁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微微一怔,见那丫头正努嘴示意,这才瞧见冯正还跪在面前,于是叫了声:“快起来吧。” 冯正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仍旧半躬着,将拂尘搭在胳膊上,满面堆笑道:“昨日陛下登基,头一道旨便想吩咐将公主接回宫去,只是碍着大典事务繁杂,宫里宫外也都乱糟糟的,所以延到今日才让奴婢来传旨。车驾已在外候着,请主子即刻动身吧。” 高暧略一点头,想了想,又问:“我住在徐厂臣这里也有些日子了,得了不少照顾,这好几日未见,不知他可还在宫中忙么?” 冯正脸上抽了抽,那笑容旋即又恢复如常,躬身应道:“回主子话,这两日大典,司礼监主着事,样样都须干爹他老人家过问,自然是忙得紧,待主子回宫之后,总归瞧得见。” 他答得含含糊糊,料来问不出什么,只是那神色间不经意的一变让人心惊肉跳,之前不祥的预感也愈加强烈。 莫非已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往深处想,此时却也不好再问,只得安慰自己,三哥虽然素来与他不睦,但也不该是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人,应当不会将他怎么样吧? 暗自叹了口气,由冯正引着出了正厅向外走。 府中的仆厮奴婢在门口跪了两排,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惶之色,显然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养在府中的娘子身份非同小可,居然要宫里的人带了车驾来接,幸而平时没什么不恭的地方,否则势必要倒大霉。 而自家老爷这金屋藏娇的勾当定然是东窗事发了,新君继位,只怕此番讨不着好去,说不得连带着他们也要受牵连,思之不免惴惴,人人自危。 高暧回望着身后那一片寂静的房舍厅堂,和满地泛黄的落叶,心中忽然充满了不舍。虽说只是短短的十余日,也总是聚少离多,但对她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安适。 只因这里是他的宅子,渐渐也让她有了一种如家如室的感觉,那些心急如焚的等待,现下想起来却也有种别样的甜蜜。 如今就要离开了。 匆匆而来,匆匆又走,快乐与安闲总是只有短短的一瞬,便又消逝了。 她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却清楚自己再不会回到这里来。 世间的事十九皆不如意,按着佛经上说,大抵这也是缘。 只是自那夜之后,彼此间心迹已明,情根深种,她对他的心已坚如磐石,不会再有半分动摇。 既然如此,离了便离了。 只要自己心中念着他,又有他的承诺,无论身在哪里,都是玉宇华堂。 幽幽一叹,转身出了门,见那车驾依旧是金顶红缘,盖角垂幨,那黄锦缎的罩衣在明媚的日头下看格外晃眼,而两旁则是数十人的伴驾仪仗队伍。 高暧不禁也暗暗吃惊,原以为也不过是着人传个旨意,然后不着行迹的送回宫去,却不想竟如此招摇。 自己最感念他兄妹情深,但似这般全无顾忌,还是不免令人忐忑。 她没办法,只得由翠儿陪着上了车,启行沿路向西,只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五凤楼前。 宫轿早已等在那里,下车换乘了,由内侍抬着从侧旁的券门而入,一路向北,过了三大殿,进入后、庭,便折向东,堪堪又走了片刻,才停下来。 轿帘掀开,依旧是冯正扶着她下来。 四处朱红色的高墙与恢宏的殿宇群落依然如故,与离去时全无二致,森森地压着人透不过气来。 日头正高,晃眼得厉害。 她将手遮在眼前,搭了个“凉棚”,见面前并不是北五所,而是一座面阔九间,重檐黄瓦的高大殿宇。 再仔细一瞧,那头顶青蓝色的匾额上分明写着“景阳宫”三个字。 她不禁暗自一惊,这里不是当年母妃的寝宫么? 从夷疆回来时,三哥便带她来此寻找母妃的遗物,却不想被徐少卿撞破,而最后带她找到那些东西的竟然是他。 时光流转,才只数月而已,如今想来却像已过了好久,思之竟恍如隔世。 当初见时,这殿宇因许久没人打理,颇有几分萧索破败之感,如今却是光鲜整洁,焕然一新。 此刻中门大开,两名内侍在前引路,冯正搭手扶着她一路上了台阶,翠儿领着几名宫女紧随在后。 才刚入内,便见殿宇壮阔,一股靡靡的熏香味扑面而来,十几名宫人内侍有的伏地擦拭,有的扶凳架梯,正自忙碌着,见她进来,纷纷搁下手上的活计,近前伏地跪倒,口称“参见主子”。 冯正谄声笑道:“陛下登基前晚,便吩咐奴婢们进来收拾干净,只是这宫太大,各处调来的也只百十来人,紧赶慢赶,主子这都进宫了,还是只拾掇个大概,主子放心,有奴婢催着他们,管保今日便好。” 除了三哥这当今陛下之外,又有谁还会为她做这等事? 自己在宫里不过是个毫无根底的人,这次居然一回来,便换到了这般正经的殿宇里来,而且还是母妃生前所居,也真是费了心思。 只是这般眷顾,总让人有些惶惶不安。 高暧也没多想,暗自轻叹,又见那些宫人内侍个个都倦色沉重,于是便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也不便说什么,只是不用这般急,左右没其他的事,你叫他们分个班次,轮着歇歇,该什么时候收拾完,便是什么时候,只要到时交了旨意便好,谅来也不至为难。” “是,是,主子真是菩萨心肠,能在这儿当差是他们的福分,奴婢知道了,回头便去分拨。” 冯正连声应着,搀着她继续朝前走,出后门便是中庭。 上次半夜来时,这里蓬草荒乱,满地狼藉,此刻却已大致有了几分庭院的样子,但仍有二三十个内侍正自除草整理。 她不由自主便向挖出母妃遗物的院墙角落处望了望,见那石灯所矗的地方依旧野草蓬乱,似乎还没有收拾过,便稍稍安了心。 但想想仍旧觉得不妥,生怕那曾经挖埋过东西的地方被人瞧出端倪,再生出什么祸端,当下便吩咐冯正,假说自己不爱院内修剪太过整齐,只要不甚脏乱,其它一任自然便好。 冯正虽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当即便吩咐撤了大半人手,分拨到别处,只留几个人继续略作收拾。 沿石径过了中庭,便是后面寝殿。 这里大致已收拾停当,厅堂格局依稀还残着儿时记忆的样子,但也只是朦朦胧胧,更多的则是新鲜。 只是这种新鲜感并没多少欢喜,反而隐隐让人不安。 高暧忽觉有些倦,便打发冯正和旁边的宫人出去,只留翠儿一个在身边。 人散后,偌大的寝宫忽然间清冷起来,那些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只让她觉得硬生生,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瞥眼看看,妆台上竟摆着那只斑驳的破木匣子,踱过步去,在凳上坐了,轻轻打开,细数里面一件件东西,并没任何遗漏,不禁一阵唏嘘感叹。 翠儿却像极是高兴,也凑过来喜道:“这里真好!奴婢就说么,公主心这么善,又吃了那么多苦,老天爷怎会如此不开眼?如今这不就否极泰来了?” “你觉得这里好?”她随口应着,却没回头。 “景阳宫可是东西六宫里出类拔萃的,这还不叫好啊?如今晋王殿下做了皇上,对公主你还是如此眷顾,日后定然是万事不愁,再说咱们回了宫,奴婢也不用担心那徐厂公再来纠缠公主。” 听她提起徐少卿,高暧只觉心头一痛,正不知该怎么说,却听外头冯正朗声叫着:“皇上驾到——” 她猝然一惊,与翠儿对望了望,便赶忙将匣子合了,提着裙摆急匆匆到殿门口,便见两班内侍垂首立在阶下,头戴双龙翼善冠,一身赭黄色十二团龙锦袍的高昶迎面阔步而来。 她赶忙依着大礼跪伏在地,口称:“第四妹高暧,封云和,拜见长兄……” “皇妹请起。” 话还未完,便觉一股力气自上而下将自己托了起来,随即便听那和煦的语声温言道:“朕虽然做了皇帝,但仍旧是以前的那个三哥,胭萝千万不要拘束。” 他说着便牵起她的手朝内室走去。 第85章 待青辞 高昶迈出两步,又微微转头,余光偏斜,伸臂绕到背后,打了个手势。 冯正立时会意,将正欲跟随入内的翠儿拉了出去。 高暧被他手牵着向前走,好像悬着半颗心,从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觉浑身不自在,手臂竟有些发僵,却又不敢挣脱,只好堕后半步,跟上他的步子。 一路回了内室,高昶松了手,双臂向后一背,朝四下里看了看,点头笑道:“原以为只这一日半夜的理不出个头绪来,不想这些个奴婢手脚倒还麻利,收拾起来也算有模有样。” 言罢,转头又问:“如此布置,胭萝可还喜欢?” 高暧蹲身行了半礼,垂眼应道:“多谢陛下,臣妹受之惶恐,不敢当此厚赐。” “胭萝为何这般说?”高昶微微皱眉,随即又温言道:“此处又无外人,只有咱们兄妹,何必讲什么繁文缛节?朕不是说了么,还像从前那般叫三哥便好。” 她不禁有些迟疑,宫中眼多嘴杂,到处都是耳目,纵然是陛下亲口这样说,也由不得她随性妄为,否则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风波。 只是眼下若不应承着,他定然不喜,自己素来敬重感激他,无意违拗,再说还想趁机打听徐少卿的事,可不能让这位三哥心中不快。 想了想,便仍依着礼数微微蹲身,嘴上却道:“是,三哥,臣妹记下了。” 高昶见她应承了,显得极是高兴,伸手在她肘间轻轻一托:“这便对了,咱们之间若还如此生分,世上便当真无趣得紧了,所以胭萝也不必与朕客气。” 他顿了顿,叹声道:“唉,其实朕记得小时看这宫中比此刻精致得多,原想叫那些奴婢依原样布置,又怕胭萝见了触景伤情,心中不快,便就没开口,眼下这般也只能算将就着看吧,待这两日抽身得了闲,再吩咐他们用心整饬一番,以后胭萝住着也舒心惬意些。” 高暧不愿多事,待他说完,便又说道:“三哥不必如此费心,我素来不爱华奢,就好图个清静自然,眼下这般已好得很了,只恐夜里都睡不着呢。” 这话带着两分半开玩笑的意味。 高昶果然呵呵一悦,随即点头道:“哪有人嫌屋子太好的道理,胭萝可真会说笑。也罢,既是这般说,那朕便依了你。” 他说着也不客气,便在房中的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然后冲旁边一努:“胭萝不必拘束,朕今日忙里偷闲,就是想来瞧瞧你,说几句话而已,还站着做什么,这里是你的寝宫,只管坐便是了。” 高暧眉间一蹙,与他同坐在罗汉床上,看似好像只是兄妹间亲密而已,实则却有些不妥,可那不妥之感究竟是什么,又是从哪里生出来,她不禁却又糊涂了。 只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绝不可与陛下如此贴近。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先道了声“谢陛下赐坐”,便轻手轻脚从旁边拉来一只绣墩坐了,与他隔得不近不远。 高昶不禁有些吃惊,只觉她此刻似乎比初见时还要生疏,却又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莫非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不成?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已经坐好了,隔得也不甚远,心中又想,许是才刚进宫,瞧着一切都是新的,便有些懵懂,过几日也就好了。 当下也不再多言,重又温言笑问:“再过两月便是新年了,到时就要改元天承,朕这皇帝也便名正言顺了。哎,朕记得胭萝好像是腊月二十四的生辰,对不对?” 高暧也是一愣,腊月二十四的确是她的生辰,只是这些年来身处庵堂,何曾有人提起过?偶尔自己想起,也不过稍稍叹息一番,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如今被他说起,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温暖。 但或许是这般关爱未免有些厚重逾礼,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心中忐忑不安。 她微微起身,敛衽行了个半礼,仍旧垂眼道:“三哥一片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十多年来散漫惯了,生辰一事倒也没觉有什么要紧,若真是到时放不下,便私下弄碗面吃足矣,三哥就不用费心安排了。” “那如何使得,正因没过过,才该好好庆贺一番。腊月二十四正是民间祭灶的小年,宫里也要各处享祀,朕白日恐怕抽不出工夫,索性先叫司礼监依着宫中的规矩,该备什么都备齐,待朕晚间回来,再与你同庆如何?” 高暧猛然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一时将什么生辰庆贺都抛到了脑后,有心借着这个由头开口询问,却又顾忌着三哥的脾气,不敢贸然说话。 但那几句话就像戳在心头的匕首,怎么也挥之不去,越是强按着,就越是难忍。 高昶察觉她神色有异,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挪了挪,关切问:“胭萝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没什么……” 高暧摇头干笑了一下,面上不着形迹道:“三哥既然这样安排,臣妹却之不恭,便只有遵命了。只是那礼仪什么的,实在不宜过多,左右那司礼监的徐厂臣也算相熟的人,到时我瞧着有什么急需的东西,写副单子叫下面人递与他便是,三哥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琐事费心了。” 他闻言,脸色登时一变。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他?司礼监人手多得是,随便择谁去做,都能办得妥妥帖帖,胭萝莫要再去理会那人了。” 这语声中已带着些不悦,脸上虽在强忍,但目光中却已掩不住那一丝阴冷。 她吃了一惊,赶忙起身拜道:“陛下误会了,臣妹怎会无端提起他?陛下也知他一路护送我北上,后来又返回京师,做事勤勉,人也忠心,又知此人是司礼监的秉笔,方才被那话头引着,才顺口提起,若陛下……” 高昶听她又开始称呼“陛下”,有些不耐地把手一抬:“胭萝不必再说,那徐少卿骄横跋扈,朝堂之上早有非议,朕登基之后,首要便是铲除阉宦之祸,东厂衙门是必不能留的,自然要先革了他的东厂提督之职,留在司礼监听用,如此已算是宽恩了。” 他说话时,目光瞥着高暧,偷偷觑她动静。 只见她神色果然一凝,樱唇微颤,忧急之情溢于言表,但像是怕被自己瞧出来,赶忙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轻抚衣褶,手却在抖着。 他心中那点疑窦更甚,剑眉微微一凛,面上却仍轻笑着问:“胭萝怎的不说话?难道觉得朕如此处置这奴婢做得不妥?” 高暧好容易将眼抬起来,凛然无神的与他对望着,脑中却也有些乱。 三哥果然动手了,这才刚一继位便削了他的厂督之职,说什么留在司礼监听用,即便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要把他圈禁在宫里,再不得半点自由。 这该如何是好? 自己还能与他相见么? 她只觉心口针刺般的一痛,仿佛这位待己无微不至的三哥伤害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 但此刻她不能明言,更不能抗争。 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应道:“三哥如今是一国之君,肩负社稷安危,处置的是国事、政事,凡事自有主张,臣妹自幼便不再宫中,只知念经礼佛,其余一概不懂,怎敢妄言?三哥以为有利江山社稷的,自然是错不了。” 堪堪说完这些违心之辞,胸口像堵了东西,那口气上不来,几欲昏去。 她强自忍着,表面上依礼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高昶何等精明,自然瞧得出她样子有异,当下也没说破,只点头道:“胭萝能这般想,朕便放心了。也罢,武英殿那头还堆着上百道奏折,今晚只怕又要熬到天明了,胭萝安心歇着吧,朕回去了。” 高暧起身,送他直到殿门外,目送那黄罗伞盖远去的队伍,呆立在那里,怔怔不语。 …… 深夜。 皇城东北,司礼监值房。 这里与皇宫高大的朱墙仅有一街两巷之隔,院内并不算宽阔,此时四下一片昏暗,只有西侧靠里的那间庑房亮着灯。 数百名全副铠甲的健壮卫士分布在房上、房下,里里外外,但除了那绕行巡视的那两队人外,再没有半分声息。 一名蓄着三缕长须,身着鱼鳞罩甲的将官穿过回廊,在门口吩咐几句,便匆匆跨入那庑房。 里面屋舍宽敞,打横放着十几张案几,分排两列,正对面的讲台后坐着一名身着红色蟒袍的俊美男子。 那将官急忙将头上所戴的月纹红缨盔摘下,微微躬身,快步上前,至案几旁单膝跪地,低声道:“厂督大人,末将洪盛拜见。” 徐少卿正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那本《楞严经》,眼角微微在他身上一扫,便又挪回到册页上。 “不必多礼,你奉旨看守,只管用心便是了,这么晚来此作甚?” “厂督大人……” “慢着,我已不是东厂提督,‘厂督’二字再也休提,只怕秉笔这位子也在旦夕之间了,还是叫徐公公吧。”徐少卿答得意兴阑珊,目光也始终没离开书本。 洪盛翻了翻眼皮,轻笑道:“那……末将称一声徐大人,总是没错的。” 徐少卿面上一顿,这才抬了头,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 “有话直说,莫要绕弯子。” “是,末将入朝十余年,时运不济,只混到个龙骧卫百户,后来随大人护送公主北上,秣城外峡谷一战,蒙大人不弃,又向朝廷呈报战功,如今已升做指挥同知,这番栽培恩德,不敢有忘。” “洪同知言重了,这战功是你和手下兄弟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不过据实呈报,何恩之有?” “若论功绩,末将十几年来立过无数,却仍只是个百户,在大人手下,一战便越级提了指挥同知,此等恩德于大人是小事,于末将却是刻骨铭心的大事,此恩此德,当涌泉相报。” 徐少卿听他话中有话,将书册揣回怀中,蹙眉问道:“洪同知如何报我?” 洪盛一笑,站起身来凑到近旁,沉着嗓子道:“徐大人此时定有要事须即刻去做,末将权小势微,只能允给大人两个时辰,卯时前请大人务必返回。” 徐少卿双目直视着他,沉默半晌,挑唇轻轻一笑:“这次算我欠洪同知一个人情。” “末将方才已将后院守备调空,大人快去,省的夜长梦多。” 洪盛低声催促,话音刚落,便见面前的圈椅平平地向后退开丈许,那绯红色的身影跃窗而出,几个起落便翻过高墙,消失在迷茫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洪盛:徐大人,窝是你的老残粉o(* ̄▽ ̄*)o~一定要幸福哟~~ 第86章 奇鲮花 静夜冥冥,宫静无声。 青铜雕镂的三足香炉中溢出缕缕浅淡的烟气,几不可见。 寝殿内面南摆下的供台,正中是那尊通体莹润的白玉观音,其下香烛、法器、供品依次摆着,一应俱全。 台下蒲团上,那纤弱的身影阖眸跪立,一袭中衣霜白胜雪,长长的秀发毫无束缚的披散下来,垂瀑般坠在腰际,偌大的殿宇一衬,愈发显得清冷冷的。 此刻,她一动不动,似已入了定,若不是口中还念念有词,几与土封泥塑无异。 “公主,时辰真的不早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翠儿在旁劝着,自己却早已满面倦容,掩口打了个呵欠。 “几更天了?” “只怕是已过了三更了。” 高暧轻轻“嗯”了一声,身子仍旧凝立不动,淡然道:“你去睡吧,不用陪我了。” 翠儿一愣,还道她生气了,登时慌了神,嗫嚅道:“那怎么成,公主恕罪,奴婢可不是惫懒,奴婢只是……” “傻丫头,我又不是在怪你,既然困了,便只管去睡,我诵了这几遍经文便歇,不用担心。”高暧回头冲她一笑,便又双手合十,垂首跪在那里不动了。 翠儿撅着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而且这会儿也确实困得厉害,上下眼皮像涂了浆糊似的,可又不好丢下主子自己去睡,犹豫半晌,终于抵不住那睡意,这才谢恩转身回房去了。 她这一走,殿中愈发显得空荡寂寥。 高暧竟似全无所感,只是闭目默诵经文。 须臾间一遍又将诵完,那供台上的香烛却突然发出了“噼啪”的炸响。 她像是被这异动惊了,错愕地睁开眼,便见烛火摇曳,腾腾地跳了几下才平顺过来。 自三哥走后,这多半日来不知是怎样度过的,半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大抵忧急过巨的人都是如此,在她这里尤甚。 全心全意地祈求菩萨保佑,让他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关,再和自己相见,莫非是用心不诚,被菩萨怪罪了? 还是说,自己和他之间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本就为人不齿,连神灵也不庇佑? 她怔怔盯着那烛火,待其全然“安静”下来,这才惴惴不安地转向供桌正面的玉观音,咬了咬唇,收起贪念,低声喃喃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无状,只求千万保佑他逢凶化吉,平安无事,若得菩萨慈悲,果遂此愿,信女宁愿……宁愿从此不再见他……” 说到最后那句话,她身子猛地一颤,腿上发软,歪坐在地上连连喘息,只觉魂魄像被勾扯剥离了出来,命也去了半条。 从此不再见他…… 自己做得到么? 一念及此,心头便寸割刀绞般的痛,恨不得立时死了。 她知道,若真的此生不再见他,恐怕也只有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这条路,否则光是这般相思之苦,就足以让她发疯。 可她更知道,与他的安危性命相比,这点事情根本微不足道,何况三哥如今已是皇帝,下旨将她接进宫来,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实际便是让她断了念头,莫要再生非分之想。 所以,即便不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这辈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淡淡的咸腥在舌尖晕开,似是不经意间已咬唇出血。 她却觉不出痛来,只因心中更痛,泪水盈在眼眶内,正要狂涌而出,便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 细蚊般的叹息,却宛如耳边轰雷炸响,万马奔腾。 霍然回首,便见他一身绯红蟒袍,整个人如升腾火焰,恍然间竟比那身霜色曳撒更加夺人心魄。 “你……” 她只道是发梦昏了头,再凝目细看,但见狐眸深邃,玉面含诮,却不是徐少卿是谁?不由得心头大喜,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从地上站了起来。 “公主不愿见臣了么?” 这冷不丁的话让她不禁一愣,还未及反应,那火一般红艳的身子便烧撩到了面前,环臂将她紧紧抱住。 高暧呆了一呆,便也不自禁地伸臂揽上他的头颈。 一个青丝如瀑,白衣胜雪,另一个飞龙盘踞,绯红似火,相视凝望…… 供台上那两支黄中泛红的烛光忽又摇曳起来,这冰冷的寝宫霎时间竟透出几分暖意和柔媚。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相对而视,便似已胜过千言万语。 隔了半晌,高暧忽然“嘤咛”一声,纵体入怀。 徐少卿也将双臂收紧,拥住这火烫的娇躯,垂首见那樱唇微颤,忍不住便凑上前,重重吻了下去。 这次她没再如何娇羞推拒,只略略一挣,便任由他施为,到后来竟也情难自禁,似有似无地回应起来。 这一吻情真意切,便如两人的生命,历经波折,从没如此甜蜜,如此迷醉过。 偌大的寝殿早已被爱意充盈,再没有半点冰冷之意。 又过了良久,四唇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高暧伏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低低地喘息着。只觉整个人都像被他融化了似的,恍如身处云霓之端,如梦似幻,竟有种不实的感觉。 可那醉人的伽南香味却是真真切切,从他欺到身前的那一刻便渗入鼻中,绝无虚假。 是他,真的是他! 难道是菩萨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心声?不忍她这般痛苦,便将他硬牵到这里来? 她不敢信,却又由不得不信。 “公主真的不想再见臣了么?” 徐少卿凑在鬓边,薄唇轻蹭着耳珠,语声轻吐,明里问着,倒更像是在吐息挑惹。 她被那股温热刺得耳鬓间发痒,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那两片红晕火烫得更加厉害,把头埋在他胸口,不敢抬起来,口中含糊地应着,却连自己也听不清。 他不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俯在耳边,继续贴近问:“公主说什么?臣听不到。” 她身子颤了颤,仍是不答话,却将双臂揽得更紧。 这般举动他自然感觉得到,心中暗喜,嘴上却丝毫不肯让步,假作有些不悦地叹道:“公主不说,想来是对臣心厌了,那臣索性还是走吧。” 高暧登时急了起来,扬起头道:“你这人……我若不想见你,方才又怎么会跟你……” 说到这里,她羞不自胜,咬唇正要别过脸去,却见他眉目含笑,像是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这才醒悟自己无意间又上了他的圈套,不禁更是赧然无地,当即松开双臂,扭身挣脱怀抱,背向一旁,不去理他。 都什么时候了,他却好像浑然不觉,见了面还有心思戏弄自己,着实让人气恼。 可转念一想,他不是已经被三哥圈禁在司礼监了么?怎么还脱得了身? 这大半夜的跑来,难道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么? 一想到他这般情深意重,那点小小的气恼霎时间又烟消云散了。 徐少卿近前,扶着那窄削的肩头,慢慢将她扳转过身来。 高暧低着头,忍不住偷眼去瞧,只见他面色沉静,再没半点笑意,狐眸中眼波盈盈,涌动的是无边的情愫。 “公主如此相待,臣当粉身相报,只求公主莫要对菩萨说那番话,举头三尺有神明,臣怕真的灵验了,这七尺残躯当如何了结?” 她只觉胸中一痛,再也顾不得那许多,扑入他怀中,泣道:“你当我真心想说那番话么?当我说出来心里便好受么?我……我是怕你……” “怕什么?天大的事,自有臣在外顶着,公主无须忧心。” 他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忽然直起身,握着那纤纤玉手,将她拉到供台前,撩起绯袍的下摆,便对着那白玉观音像跪了下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 这自来冷峻高傲的人居然说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还在菩萨面前下拜,着实令她大惑不解。 却见徐少卿手上又拉了拉,温言催促道:“快啊,公主也一起来。” 她见他脸上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禁不住连连拉拽,只好也挨着他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徐少卿仍不放手,就这般牵着她,清了清嗓子,面向观音玉像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在上,我徐少卿从未礼佛修行,只读过半本楞严经,不敢妄称信众,但此刻心意甚诚,佛家也云普度众生,因此斗胆祈愿两件事,还望菩萨慈悲,玉成心愿。” 他顿了顿,侧目看了高暧一眼,便续道:“这头一桩,公主方才求肯时,说若我能得平安,情愿不再相见,此乃一时糊涂,请菩萨只当过耳清风,莫要理会。若菩萨不管,我也不会让公主如愿。” 高暧听到这里,羞得把头垂在胸前,连玉像也不敢去看。 心说他这哪是在求恳,分明是在无礼要挟,菩萨听了只会笑他,哪会当真? 只听他又道:“这第二桩么……我虽是个奴婢,却与公主情投意合,两心相悦,天日可表,绝无虚假。恳请菩萨保佑我二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天呐,明明是个真男人,竟还口称什么奴婢,菩萨面前说谎,却脸不红,心不跳,这人可也真是胆大包天了。 高暧替他羞得耳根子也红了,却又不能明说,只好暗暗念诵佛号,请菩萨念他一片心诚,千万莫要怪罪。 谁知他刚刚说完,却又接着道:“来,公主便与臣一起给菩萨磕个头,求他老人家保佑。” 求得这般无礼,还要拉着她一道? 她有些发怔,可若是不答应,便等若拒绝了他的心意,这可如何是好? 徐少卿似是根本没容她考虑,那手在她背上轻轻用力,按着就跟自己一起往下拜。 高暧脑中有些发懵,这般半强半迫的俯身下去,额头在那冰凉的地面上一触,忽然省起似乎有些不妥。 这般和他并排跪拜,怎么都觉得像是礼堂上拜天地,她虽没经过见过,可却也听说过啊,这……这成什么话? 她只觉颈子发硬,脸上火烫的红潮一头向下,一头烧到顶门,连发丝似乎都颤抖起来。 而他却还不知足似的,扶着她直起身,又俯下去,非要来个三拜不可。 堪堪拜完,高暧已是耳边嗡嗡,眼前朦朦的,如坠五里云雾,不知身在何方。 徐少卿却像甚是满意,玉白的脸上绽着笑,双颊竟也泛起浅浅的晕色。 正要扶她起来,却听殿外忽然传来一片脚步声。 第87章 沉香韵 这一下事出突然,他也不由得愣住了。 竖耳细听,那片脚步声愈来愈近,似是直奔寝殿而来的。 高暧没他那般内力深厚,耳聪目明,根本没听到半点声息,正在懵懂混沌之际,却忽然见他面色有异样,目光沉冷,不由也清醒了几分,惊问:“怎么了?出事了么?” “嘘。” 徐少卿竖指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继续听外面的动静,忽觉那脚步声顿了下来,紧接着便隐约有宫人恭敬的声音响起,似乎叫的竟是“陛下”。 这半夜三更的,居然还要来? 他不禁咂唇“啧”了一声,两道剑眉促然立起,当下也不及细想,探手一抄,将她抱在身前,朝绣榻快步而去。 高暧不料他竟忽然横抱自己,不禁一声娇呼,正要说话,却被他低头用唇封住了口,那脸上刚刚退去的红潮重又烧了上来。 她心头暗惊,只道他忽起轻薄之意,可感觉却又不像,那两片柔软的薄唇并没像之前那般不规矩地“攻城略地”,只是静静地贴着,好像单单就是不让自己出声。 而此时,外面脚步已近殿门,隐隐还夹杂着人声。 她这才恍然,当即也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难道会有人来? 正惊异间,就觉背心触到了一片柔滑软腻,跟着整个人已躺在了床榻上。 唇上的压实感一经消失了,他那张俊美的面庞就俯在了面前,狐眸敛着寒意凝望过来。 “公主千万莫出声,只作已睡着了。” 言罢,也不待她答应,便拉过锦丝衾被给她盖了,轻轻一笑,闪身躲到殿柱旁的帷幔后。 一脱出他的怀抱,高暧便像丢了魂似的,竟愣住了。 就与此同时,便听“吱呀”一声,来人已推门而入。 她缩身一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翻了个身,面对着绣榻之内,将后背朝外,心头砰跳不止。 耳听着那人从殿门处一步步走过来,只好拼命抓紧衾被,不让自己颤抖。 那脚步声愈来愈近,须臾间便到了近旁,在榻前停了下来。 仅凭着呼吸之声,便猜出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哥。 高暧愈发慌了,也不知怎的,现在与他见面总有种不适的感觉,再不像以前那般轻松。此刻更是怕他发现徐少卿正在这里。 既然早听出外头有人来了,干嘛还要躲在这里不走? 可一转念,又想他那般精明练达的人自然不须担心,这时早已借机离去了也说不定,自己只管装睡便好,可别让三哥瞧出什么端倪。 当下紧闭双目,鼻间仿着熟睡之声一呼一吸,听上去倒真像是睡着了。 正在这时,忽然便觉绣榻边上一沉,似是高昶竟坐了上来。 她吓得呼吸一顿,急忙乔作假醒那般扭了扭身子,仍面向里面装睡。 高昶倒像颇有些歉意,坐在那里没动,连呼吸声也放得又低又轻,似乎生怕再吵了她。 这般静默着实让人难忍,却又偏偏只能这般一动不动地忍着,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尽管隔着被衾衣衫,仍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过了好半晌,忽然听他在绣榻边轻轻叫了声:“胭萝……” 高暧心头突的一跳,只道是他瞧出自己正在假睡,却哪里敢动,更别说应声了。 “胭萝,胭萝……”他连着又叫了几声。 高暧渐渐有些糊涂,只觉这叫声并不是在唤自己,倒像是喃喃自语,其中竟还隐含着些许难以言表的奇怪意味。 正诧异间,就听高昶幽幽地说道:“胭萝,你还记得小时候么?三哥那时没别的喜好,就爱每日跑到这景阳宫来,吃慕妃娘娘亲手做的点心,哄你这妹妹玩儿,那时候的你总是爱哭,有时连慕妃娘娘也哄不得,可是只要见了我,立时便破涕为笑了……” 夜深人静,这份轻声漫语的话恍如洪钟大吕,一下下震动着耳膜。 三哥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的说起那么远的事。 此前虽然也听他提过,却全然想不起来,自己和这位皇兄真的有这么亲密么? 只听高昶继续道:“那时节每天都开心得紧,是三哥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对了,对了,你还记得么,当年你抓周的时候,摆下那些礼乐、琴棋、书画、女红的东西,你连瞧都没瞧,那小手直接便扯住了三哥的玉带,呵呵……” 他轻声笑了笑,又道:“那时你才刚满周岁,话也不会说,又怎会记得?三哥当真糊涂了。” 言罢,幽幽叹了口气,像在自嘲。 高暧手缩在胸前,已自抖得不成样子,不知他是识破了自己,故意这般说,还是纯粹在自言自语。 他这么晚了还特地跑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高昶那边又沉默了好半晌,才又缓缓说道:“胭萝,你不用怕,三哥如今已是皇帝,一言九鼎,以后在宫里谁也不敢再欺负你,轻贱你,安心留在这里,三哥会照顾你一辈子,从此再不受半点委屈。”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便站起身来:“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只怕也就这时才开得了口,好生歇着,朕明日下了早朝再来瞧你。” 说完,便踩着那略显沉重的步子转身而去。 片刻间,关闭殿门的“喀嚓”声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高暧仍旧向里躺在榻上,眼睛却已睁开了,回想着他方才的话,怔怔出神。 突然而然的来了,没头没脑的说几句话,却又匆匆而去,怎么都让人觉得和平时所知的那个三哥有些不一样,好像心里藏着什么,想借此说出来,可自己却全然听不明白。 不过他最后那番话倒是情真意切,若是刚从弘慈庵回来那时听了,定然欢喜得不知所措,说不得当场定会哭出来。 可如今却不同了,自己想要的并不是有人关怀,衣食无忧的日子,而是刻骨铭心的相爱,并且已经找到了。 假如不能和那个人在一起,这景阳宫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精美一些的牢笼,只会令她渐渐生厌,不会有任何欢喜可言。 所以,方才那番话只会让她感念兄妹之情,却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酸麻了,便欲换个睡姿,才刚翻过来,便猛然见一身红袍的徐少卿正立在榻边。 高暧吓了一跳,刚才只顾胡思乱想,竟忘了他还在这里没走,三哥那些话定然也都被他听去了…… 她窘得翻身坐起,偷眼瞧过去,见他脸上似笑非笑,便知不好,定然是又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心思来挑惹自己了。 就这般垂首静默了片刻,他却仍是一动不动,也没言语。 她不禁有些奇怪,心中反而愈加忐忑,便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叫着:“厂臣……” 徐少卿并未回答,那笑意在唇角和眼眸中若隐若现,忽然抬起手来,就去解腰间的青鞓玉革带。 “厂臣!你……你做什么?” 她登时面红耳赤,向后一缩,知道他听了那些话定然心中不悦,可也不能这般没羞没臊地当面宽衣解带啊,这可把自己当做什么人了? 一边自家羞赧无地,一边又替他难为情,却又不敢上去阻止。 眼见他毫不理会,转眼间便已将那玉带松了,扯脱带扣便要解下来。 高暧心说下面定要是脱袍衫衣裤了,哪还坐得住,当即扑上前,死命抓住他手中的玉带,语无伦次地连连摇头:“厂臣!不可……你别……” 他垂眼看着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暗暗好笑,面上却只是微微挑了挑唇,那目光便落在她扯着玉带的手上。 “臣听陛下说,当年公主抓周不要别的物事,单单只去扯他的玉带,还道公主对陛下自小便存着什么依恋之意,这心里可真难受得紧,现下看来么,公主并非是对人,而是单单只对这玉带有兴致。” 高暧火烫的脸上一麻。 抓周不过是婴孩之戏,抓了什么,没抓什么,哪有能作准的?怎的到他口中,便曲解成这般意思了?倒好像自己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打小便总盯着人家的腰带,这叫什么话? 她手像被滚水烫了似的,慌不迭地便向回缩,却已被他按住,半点也不肯放松,另外那手也顺势一揽,将她搂在臂弯中。 “厂臣,厂臣……” 高暧见两人偎在一起,那手还紧抓着他的玉带拉拉扯扯,这样子简直比拥吻更羞人万分,竟似自己一个女儿家反倒不正经,要去招惹他似的。 他急得两眼发昏,几欲晕厥,却又不敢高声,只能这般轻声哀求地唤着他。 徐少卿仍是不肯放手,将她搂得更紧,玩味地看着腰间的玉带在她手中发颤,忽然皱眉道:“莫非公主只想要陛下的玉带,臣的便看不入眼?” “不是……” 她冲口否认,却又随即醒悟,这一来便等同于自己是有心要来抓他要带似的,赶忙垂下头去,索性默不作声了。 “哦,既然如此,公主为何又说不要呢?不瞒公主说,臣这条玉带乃是先皇御赐的宝物,型制用料比陛下幼年做藩王时穿戴的要好得多,公主是识物之人,自然知道该选臣这一条。” 他说着,轻轻放脱了她的手,将腰间玉带解下,又束成圈状,搁在那绣榻之上。 这随意的一搁,高暧却觉浑身火烧似的,连那腔血都要沸腾起来。 他的腰带却放在自己榻上,光是想想便羞死了,若让人瞧见,那还得了么? “也不怕丑,成什么样子?” 高暧脑中昏昏的,下意识地便抓起那玉带就往被子里塞,刚送了半截,却又发觉这般举动更赠暧昧,简直像在暗示他什么似的。 赶忙缩手又拿了出来,可又想不能任由它这么放着,抓着玉带顿在那儿,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徐少卿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可那副红透的俏脸实在太过可爱,倒也不忍她再这般窘迫下去,当下伸过手去,又将那玉带拿了回来。 “臣这条带子自此便算是公主的了,不过么,这里不好放置,索性还寄放在臣这里,公主想把玩观看时,只管向臣要便可。” 高暧心道,这人定是上天降下专门欺负自己的魔星,不管什么话到他口中都会挑惹得自己羞窘万分,却偏偏又能将那些歪理说得冠冕堂皇,让人无从反驳,反而情难自禁。 她浑身热烫得难受,心头却又甜甜的,甚是受用,伏在他胸口喘息着,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 忽然,却听他在耳边又道:“上次臣送公主观音玉像,得蒙赐经,这次臣又送了公主宝物,不知又有什么回赠?”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感冒发烧折腾了许久,今天更新又迟了QAQ 公举:亲妈,厂臣又送东西了,我不造回什么礼。 亲妈:没辙了,R偿_(:зゝ∠)_ 第88章 望太平 明明是他连哄带推硬塞过来的,她何时说要了? 如今便宜都叫他占了,却还来要什么回赠,当真是要自己难堪么? 高暧垂着眼,偏过头不去理他,目光无意间落在床头的软囊上,心中一凛,猛然间想起自己的确有件东西要送给他,后来旨意忽至,转眼便进了宫,又知他失势,本以为不知何时才能送出去,却没想他今夜便就来了。 现在这便给他么? 原先单纯就是一片情意,现下可好,凭白无故被他硬塞了条腰带,自己这十多天来的苦心孤诣,寸心柔肠,结果却都变成了回礼。 她有点不乐意,总觉得好好一件事被他这番胡闹搅了。 可如今若不应承,依他的脾气可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占便宜。 正自踌躇,没留神徐少卿忽然伸出双臂将她搂紧,凑到耳边轻笑着问:“公主想到了没有?若不然这次的回赠之物便由臣斗胆自选如何?” 她吓了一跳,慌忙别开头道:“别,别!回你就是了,你先放开我。” 徐少卿也没多言,含笑松开手。 高暧吁了口气,定定神,忽然觉得脱出他的怀抱,反而浑身无力,手脚都有些虚浮,恍然间竟有种还想被他拥在怀中的欲、望。 她垂下眼,不愿叫他瞧出来,收摄心神,探手到软囊下,将那方绣好的绢丝帕子拿出来,递到他面前。 “嗯……这个,给你吧。” 徐少卿接过来,掌平了托在手心,垂眼瞧了瞧,便挑唇一哂:“哦,终于绣好了,瞧这图样针工,还真不像是头回做活的。不过么,公主想来不知,这宫里的规矩,送‘鸳鸯戏水’便是对食的信物,这‘比翼双栖连理枝’么……” 他顿了顿,抬眼看看高暧,便点头续道:“也成,臣现下好歹还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代掌印玺,这定情的信物若跟寻常奴婢一样,未免也太不成话了,公主既然如此别出心裁,倒也无妨,臣便收了。” 她见他眼带笑意,话却说得有些勉强,满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不由秀眉一颦,怨怒起来,伸手便要将帕子夺过来。 “公主这是做什么?送都送了,可不兴反悔。”他一笑躲开。 高暧嘟嘴嗔道:“人家好好的送你东西,什么‘对食’啊,‘信物’的,难听死了,也……也不怕丑。” 他紧攥着那帕子,贴在胸口处,一副死活不撒手的样子,也皱着眉道:“公主明明早就答应做臣的对食了,怎的送件信物还这般不干不脆的?” “我何时……” 高暧不禁一呆,正想说她怎会答应那种事,去也想起当初离开秣城时他就是这般问的,自己只道是句戏言,并未当真,再说早已情根深种,否则又怎会答应随他回来? 那夜他醉酒后,两人在床榻上互诉衷情,便更算挑明了那层关系。 只是自己所想的这份情,可万万不是平常所说的什么宫中对食,而是纯粹男女间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恋。 况且,他本就是个真正的须眉男儿,何苦老是这般口没遮拦,非拿这事来挑惹自己? 她心中不乐,那话便没说下去,垂下头不去理他。 徐少卿自然瞧得出她心中所想,知道这般说笑也要适合而止,当下没再追逼,靠上去将那娇躯重又搂入怀中。 她虽然有些恼他,但毕竟是个没气性的,只略略扭了几下身子,就伏在他怀里不动了。 “瞧着快四更了,公主该歇息吧,臣偷偷出来这许久,也该回去,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隔了许久,徐少卿忽然在耳旁说道。 高暧一呆,想起他此刻处境危险,不由又紧张起来,抬起头来轻抚着他脸上那细腻精致但却带着丝丝凉意的肌肤,颤声道:“眼下情势危急,你怎么还非要来找我?如今三哥做了皇上,就是要存心对付你,若是捏到了把柄,那岂不是……” 话到此处已是心惊肉跳,半点也说不下去了。 徐少卿却面色如常,一手环在她腰间,一手上抬,轻轻拖着她纤柔尖挑的下颌,淡然道:“公主不必担心,臣虽是个奴婢,可天生命硬,也不爱受人摆弄,陛下眼前是把我革职圈禁,可离了东厂,这皇位也未必就那么好坐,说不准过两天,臣便官复原职,照样如常的在宫中行走了。” 言罢,嘿然一笑,便俯头吻了下去。 …… 宫中的日子亦如这晚秋时节,萧索单调,纵然伺候的宫人一批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副门庭若市的热闹样子,但却仍让人感到孤寂。 高暧每日里无事可做,除了诵经替徐少卿祈福外,也只能靠学些女红针线打发闲暇。 高昶每日早朝后都会来瞧她,也不知怎的,越是和他相见,就越是思念徐少卿,总想听到他的消息,却又偏偏怕这位三哥提起来,那颗心说什么也安定不下来。 好在他也只是稍坐片刻便走了,要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少卿自那夜之后却没再来过,也没有什么音信传来,凭白让她牵肠挂肚,相思成苦。 急切起来,她本想向冯正问一问,或是让翠儿去外头打探一下,也好先头有个预备,可想想又觉不妥,宫中险恶,没得又要招惹麻烦,于是便压下了这念头。 如此悬着心过了五六天,这日高昶来得晚,午牌时分才到,面色也有些阴沉,虽然强做往常的欢颜,但高暧却瞧得出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叫他棘手。 她不免有些紧张,生怕这事和徐少卿有关,但瞧三哥的样子却又不像,自然也不敢去问,当下只做没留心地闲谈了几句。 送走他后,心中不免仍有些惴惴,可想起徐少卿那晚临走前的话,却又寻思莫非是他又出手做了什么,让三哥头疼了? 若果是如此,倒真有可能像他所说的那样,可同时也担着天大的干系。 三哥不是大哥,绝不会优柔寡断,心慈手软,若是惹怒了他,那可就…… 正自提心吊胆的时候,冯正忽然进来报说,清宁宫来人传话,太后娘娘召见。 高暧张口愕然,回宫之时,她便想起要去拜见太后、皇后的事,先前吃过亏,自然要长些记性,可又不敢自行做主,谁知跟高昶一提,他却摇头说暂时不必麻烦,以后自会安排。 两下里有嫌隙,见了面尴尬,不免各自都不高兴。 她自然懂这个道理,怕的也是这件事,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她也无意自找麻烦,却没想才把心放下,人家却主动找上来了。 这该如何是好? 冯正在旁察言观色,便凑前谄声笑道:“主子莫要忧心,自从陛下继位后,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来都喜笑颜开,高兴得紧,要真想为难,也不会等到今日,主子只管去,奴婢觉得八成不会有事。” 她听了这话仍有些将信将疑,可懿旨已传来了,便由不得她不去,当下只好让翠儿服侍着换了衣裳,打扮停当,便匆忙出了门。 翠儿却也替她吊着心,一路沉着小脸,可又碍着人多,不敢说话,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她上了轿子。 沿途向西,一路倒也平稳,绕过御花园,便到了西六宫的地界。 轿子停下时,上来接驾的还是那个清宁宫的中年内侍,行了礼便带她入内,绕过回廊直入寝殿。 宫内的样子丝毫未变,只是那些宫人内侍见了她却不再倨傲轻视,纷纷恭敬见礼,神色谦卑,倒是颇出意料之外。 入殿来到那拱门垂帘外,正要依着大礼跪拜,里面便转出一名宫人,蹲身福了一礼,卑声道:“太后娘娘说了,公主不必见礼,入内叙话便可。” 做儿臣的来见太后,居然不用大礼参拜,这位太后娘娘何时变得如此好相与了? 高暧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这清宁宫中四处都透着一股怪异,让她愈发觉得不安。 她吁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不要慌乱,便低眉垂眼随那宫人进了内室。 顾太后依旧斜靠在软榻上,一身品红色鞠衣,气色红润,眉宇含笑,望之便如春风拂面一般,与之前大病时那忧急中带着阴沉的脸色全然不同。 不用想也知道,这定然是最宠爱的三哥做了皇帝,可以常伴她身边的缘故。 可是大哥呢? 同样是亲生,更是嫡长先君,如今下落不明,难道她就没有丝毫的担忧? 天下怎会有这般厚此薄彼的母亲? 她不敢多想,当下仍依礼数拜见。 顾太后果然心情大好,只让她磕了一个头,便叫免了。 高暧站起身来,瞥眼间,却见那软榻对面的圈椅上坐着一名穿红色团领坐蟒袍的老者。 他乌纱下的头发已全白了,面上皱纹簇结,还罩着一层青气,唇角带笑,眉宇间那股凌厉的寒意却比徐少卿更甚,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更是让人一见便心生寒意。 从样貌看,这人大约也是宫里的内侍出身,可这般品制的衣冠和凛然的气度却似是比徐少卿还要厉害些。 他会是谁?又为什么在这里? 这时候,那人却也望了过来,脸上的笑容更甚,配着那满面因干瘦而愈发深刻的皱纹,竟有些毛骨悚然之感,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老奴焦芳,见过云和公主。” 万万没想到那嘶哑干枯的声音竟比他的长相更令人难以忍受。 高暧打了个寒噤,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顾太后在一旁笑道:“这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焦公公,入宫数十年,侍奉三朝,劳苦功高,你虽是公主也可行个半礼。” 她不敢违拗,赶忙转过来,微微蹲身道:“焦掌印有礼。” 焦芳却是毫不居功装大,竟跪下还了礼,口称“老奴不敢”,弄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顾太后在旁看着暗笑,便叫都免了,也赐了高暧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便微笑道:“云和啊,本来你二次出家礼佛是先帝订下的,万万更改不得,后来昶儿念着和你兄妹情深,一力劝说,哀家想想你小小年纪伴着青灯古佛,也着实可怜,索性便也点了头,留在宫中便留在宫中吧。” 高暧听她说得和缓,却也知不知真心,但仍旧起身谢了恩。 顾太后呵呵一笑,左右打量了她两眼,忽然问:“听昶儿说,年前几日便是你的生辰,哀家这里倒是记不清,过了年该有多大了?” 高暧不知她的用意,只好应道:“回母后,云和明年就十八了。” “哟,都十八了!这么大可耽误不得了,想想哀家这般年纪时,先帝都已经两岁,封了太子了。这不成,哀家这做母亲的哪能看着你花容月貌,大好年华,却蹉跎岁月,凭白耽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太后:哀家又回来了╭(╯^╰)╮ 第89章 草芊绵 礼也免了,人也近了,话也好听了,却原来心里打的是这般主意。 全怪自己这闷吞木讷的性儿,纵然心怀戒备,也总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方才竟还真有几分信了那些言辞。 高暧暗叹一声,只笑自己太过天真,其实早不该对这宫中的人心存有半分幻想。可对方毕竟是太后娘娘,名分上的母后,既然有心发难,自己根本无力阻止。 只不过,经历了那么多事,眼下的她再不是那个初入宫廷,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她很明白,直白的抗命只会适得其反,这个时候为己为人,更不能与这位太后娘娘龃龉反目。 她想了想,敛着声气试探道:“多谢母后关怀,只是我自幼便在庵堂长大,日子过得散漫,心早就淡了,也不懂什么礼数,此生只盼着一心向佛,不敢有婚嫁之念。” 这半真半假的辩解一出口,自家脸上便有些泛红,不由自主便想起徐少卿那俊美的面庞,清逸的身姿。 此生只盼着一心向佛? 若不是遇上他的话,或许真就是这样。 可现下不同了,她的心已许给了这个人,即使在佛祖和菩萨面前,也无法坦然而释。 顾太后却像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失笑道:“生得这般标志伶俐,怎的却总说些傻话?既然还俗,便是平常人,这修佛多半便是陶冶性子,端的看你如何为人处世,哀家也是自小向佛,念了一辈子经,不照样入宫为后,诞育两代帝王?这等人生大事哪有什么心淡不淡的,该嫁时自然要嫁。” 听她这么说,高暧也觉不好反驳,顿了顿,却又道:“母后说的是,可是……前番儿臣与崇国和亲不成,已然失了体面,若再行婚配,只怕于情于理都有些不合吧。” 顾太后脸上微微一愣,那拈着盏盖拂弄的手也顿住了。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么,是崇国那边主动退婚,你又未曾嫁过去,这便算两清了。再者,幸而此事也只是两国先起了个意头,并没公告天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闲言闲语,哀家替你遮掩着,不必担心。” 她说着,转过头叫了声:“焦掌印,你说如何?” 焦芳起身拱了拱手:“此乃天家家事,老奴怎敢多言。” “哎,让你说便说,不用顾忌。”顾太后挑唇笑着,手拈盏盖又开始轻刮起来。 “是。” 焦芳应了一声,仍旧躬着身子道:“公主已过婚龄,太后娘娘此举正是慈母之念,人之常情。婚配之后,公主有了夫婿,尽享夫妻之爱,太后娘娘和陛下这里也了却一桩心事,依老奴看,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随即话锋一转:“但公主成婚乃是大事,这择选驸马还须谨慎,不可一蹴而就,操之过急……” 他话未说完,便见顾太后微微皱起了眉头:“云和过了年都已十八了,如何还能不急?早一些让她有个好归宿,哀家这做母后的才能安下心来。” 焦芳干着嗓子笑了笑:“太后娘娘莫急,老奴方才说不可操之过急,自然也不能这般拖下去,当尽快着手预备着,为公主选定一门好婚事,方显太后娘娘与陛下之德。” “这才是正话。”顾太后点头一笑:“焦掌印,这历来宫中大婚之事都由你们司礼监经手,这次当然也是责无旁贷,焦掌印老成持重,历侍三朝,哀家看,这择选驸马的重任就交由你了,尽快拟个名单上来,让哀家和陛下过目。”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便将事情定下了。 高暧在旁听着,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咽不下,难受得双手直抖,幸而掩在袖管里,别人也瞧不见。 原来做做表面文章,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让她嫁人? 到这时该如何回答,哪怕只是违心的应了,也觉得万分对不起徐少卿,仿佛自己真的食言变心,欺骗了他似的。 现在怎么办?不顾一切的抗争么? 为了徐少卿,她可以豁出性命,抗命不遵又算得了什么? 可结果会怎样?他和她的约定又将如何? 一念及此,那刚刚鼓起的勇气便又颓然而落了。 然而顾太后像是根本没打算要她点头答应,转过来道:“此事便这么定了,回头哀家亲自与昶儿说,你且回去吧,待过几日拟好了名单,再召你揽细看哪个中意。” 高暧知道此刻已没什么好说,也只有先回去再做计较,可现下见不着他的面,这种事又能与谁说? 作者有话要说:  揉脸,当某天三哥把公举带到太后面,求太后的心理阴影面积_(:зゝ∠)_ 第90章 凭箫鼓 顾太后摆了摆手:“还不是日前你说她生辰将近,母后寻思着这丫头年岁也到了,不能老留在宫里,便想给她张罗一门婚事……” 她说到半截,忽然发觉高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禁也是一愣,当即顿住话头问:“昶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母后是否还对皇妹有些成见?依儿臣看,皇妹她自幼孤苦,母后向来宅心仁厚,过去的事便不要耿耿于怀了吧。” 他面色如常,语声仍旧柔暖,但却没留意那双手仍在发紧。 顾太后察觉有异,微微皱眉道:“母后怎会这般小气量,与她这小丫头置气,这不正是瞧着她自小失了关爱,更应该及早婚配,与她个好归宿才是。” 高昶轻拍着她的手道:“母后所言有理,只是皇妹自年初被接进宫,便没住过几日,如今才回来便又要让她嫁出去,只怕也未免太急了些,在外人看来,还道是宫里容不下她,依儿臣看,此事也还是从长计议吧。” 顾太后听得疑窦更甚:“昶儿今日怎么了?母后知你从小和她亲厚,可也不至这般……” 此时,一直在旁未曾出声的焦芳忽然起身,近前躬身道:“太后娘娘,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焦掌印有话,但说无妨。”顾太后冲他点点头。 高昶却有些不悦,瞥了他一眼,但没有反对。 焦芳应了声“是”,便清着嗓子道:“回禀太后娘娘和陛下,依老奴看来,云和公主已过婚龄,长居宫中自然不妥,但匆忙将其下嫁,也未必便是良策,如今国家正是多事之秋,陛下接公主回宫,定然有其它考虑。” “其它考虑?她能做什么?”顾太后转回头来看着儿子。 高昶不意焦芳竟会这么说,倒是颇出意料之外,但又正得其便,便借着话头微笑道:“焦卿不愧是三朝老臣,深体上意,儿臣将皇妹接进宫来,自然是有筹划的,母后就不必理会了。” 顾太后虽然心中疑惑,但本来对高暧的事就不如何在意,方才听说高昶有了意中人,急欲弄个明白,当下释然道:“好,那便不提她,还是说说昶儿你,究竟看中了哪家的千金?你若不说,母后今晚可真要睡不着了。” 高昶假作头痛得轻拍了一下额角,有些颓然地叹道:“母后只顾关心这些,却不念儿臣现下已是寝食难安。” “昶儿何事如此忧心?敢是那胶东鲁王起兵反叛么?” 顾太后抬起手来替揉着鬓角,柔声安慰道:“那鲁王自不量力,公然与朝廷对抗,早晚必败,昶儿不必过于忧心。” “谈何容易,鲁王突然起兵,事前竟没任何奏报,以至各地猝不及防,才几日工夫,江淮一带便有数城陷落,据说还有几处藩王蠢蠢欲动,眼下正在观望,只待朝廷失势,便群起而攻,到那时……” 高昶原不过是想借此转移话题,说到后来忧思上涌,脸色也沉郁了下来,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顾太后看得心痛不已,赶忙又温言劝道:“昶儿千万莫要灰心,叛军先发制人,起先占优也是有的,朝廷兵精粮足,时日一长,必能反败为胜。哼,那鲁王蓄意起兵,定然早些年便在暗自准备,可恨先帝在位时庸庸碌碌,却未察觉,如今倒叫你来收拾残局。” 这话明着编排大哥的不是,况且是在内臣面前,高昶听得眉头一皱。 正要说话,一旁的焦芳却又插口道:“启禀太后娘娘、陛下,老奴以为此事是非功过姑且不论,单指这事前未能早得奏报,及时备战,的确是现下叛军得势的首因。” 高昶本不欲与阉宦之人多言,但听他话语不多,却都一语中的,切中要害,方才竟还有意无意地帮衬着自己,倒也不便再像之前那般冷颜相向。 略一沉吟,便问:“焦卿有何良策?说来与朕听听。” 焦芳并没立即答话,又上前挪了半步,撩起袍子伏地跪道:“陛下恕罪,臣方敢直言。” “言者无罪,说吧。” “是,回陛下,我大夏自立国以来,先有锦衣卫,后设东厂,皆为上承君命,稽查天下,东厂犹在其上,哨探番役遍及各地,任何事都逃不过眼线。但陛下自登基之日便将东厂废弛,各地探报滞留,否则叛军起势前,朝廷便已知悉,不至措手不及。” 顾太后在旁点头道:“是啊,昶儿,设立东厂乃是百余年来的祖制,定然是有利江山社稷,你便是真心要改,也不可如此急切,须得徐徐图之。” 高昶皱眉沉思,知道这话不错,消除朝中积弊非一日之功,自己的确心急了些,想了想,便道:“既如此,朕便即刻下旨暂复东厂,就由焦卿权领,莫负朕望。” 不想焦芳却没应承,伏地跪拜不起。 “启禀陛下,老奴身有重疾,这些年领着司礼监掌印一职已是皇恩浩荡,实在无力它顾,东厂事关重大,须有得力人手担当重任,老奴保举一人,请陛下仍任徐少卿提领东厂,则万事无忧。” …… 秋风萧瑟。 皇城东北,朱墙内那不大的院内已落满了黄叶,恍如锦缎铺就。 西堂庑房内,圣旨甫一宣毕,那玉白的俊脸便敛着笑意谢恩而起,几名司礼监内侍赶忙上前,把描金乌纱和那套霜白的曳撒替他穿戴了。 他从托盘上拈起那白玉的提督牙牌,轻轻在腰间挂了,抬手扯着玉带将墨色披风在领间结束好,便迈着流云般的步子向外走去。 出得门来,迎面便见一个身着鱼鳞罩甲的军将上前单膝跪地,恭敬道:“末将恭迎厂督大人。” “洪同知请起。” “谢厂督大人。” 洪盛又将手一拱,这才长身而起,上前一步凑到近处,低声笑道:“末将恭贺厂督大人官复原职。” 徐少卿也报之一笑,随即正色道:“这几日多承洪同知照拂,本督感激不尽,容日后酬谢。” “厂督大人这般说,便是折煞末将。末将虽不是东厂中人,但也愿为厂督大人效犬马之劳,若蒙不弃,以后请大人莫再以同知相称,直呼姓名便可。” “好,洪盛,本督只要还在大夏一天,咱们便祸福与共,绝不食言,你记下了。” “多谢厂督大人!” 洪盛闻言大喜,抱拳躬身一拜,却又抬眼低声道:“禀大人,掌印焦公公在正堂相候,请大人过去。” 徐少卿微一蹙眉,没再应声,只冲他挥了挥手,便领着两名司礼监内侍大步朝对面东厢走去。 才刚到门口,便听里面呕声连连,咳得撕心裂肺。 待跨过门槛到了里面,便见那中堂下的圈椅中焦芳伛偻着身子,坐在那里张口大咳,两名内侍一个端着铜盂在前,一个在后帮他捶着背。 他跨上两步,撩起曳撒下摆,伏地跪道:“儿子叩见干爹。” 焦芳正咳得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拿着染有血迹的帕子摆了摆,示意他起来说话,却又挨到盂边艰难地吐着浓痰。 他赶忙起了身,将披风解了,向后一甩,快步近前。 那两名正在伺候老祖宗的内侍也知其意,当下极有眼色的任他将铜盂接了过去,退到旁边。 徐少卿一手端着铜盂,一手虚着掌心在焦芳背上轻拍,暗暗运些内力相助,过不多时,那口浓痰终于干呕而出。 此时焦芳的脸色却才由青转白,斜靠在椅背上不停喘息。 徐少卿搁了铜盂,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帕子,一边帮他擦着口角的残涎,一边缓声道:“干爹觉得如何?胸口可还闷么?” 焦芳又喘息了片刻,这才苦笑道:“这老根子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了,我没事,顺下这口气便好了。” 徐少卿也叹了一声,重又在他脚边跪下道:“干爹重病在身,却还到宫中奔走,让儿子官复原职,此恩此情,孩儿粉身难报。” 言罢,正要伏地磕头,却被那只干枯的手一把扶住。 “这叫什么话?你自幼跟着我,人也谨饬,既然叫我一声干爹,为父的哪有不救儿子的道理,还谢个什么……” 焦芳以帕掩口,又咳了几声,才又在他臂上拍了拍:“你起来,我有话说。” “是。” 徐少卿慢慢站起身,扶他坐好,又将几上的茶水捧过去,这才垂手立在一旁。 “卿儿,可还记得数月前清宁宫外,干爹和你说的话?”焦芳抿了两口茶,含混的声音终于清爽了些,但仍旧干涩嘶哑,令人闻之皱眉。 徐少卿面色恭敬,点头道:“儿子记得,干爹告诫孩儿做事要懂得分寸,莫要自作聪明,到头来反误了自己。” “对,便是这话,你一向聪明,一点便通,做事也谨慎,是个难得的人才,这般年纪便身居高位,便是明证,说起来干爹远不如你。” 焦芳又呷了口茶,抬起头,两道眸光从眯狭的眼中射向他,继续道:“却为何近来总觉你越来越沉不住气?东厂那头纷乱,人还折损了不少,如今竟连陛下也恼了。” 徐少卿躬身道:“干爹教训得是,儿子近来行事确实有些失当,前番被革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还请干爹责罚。” 焦芳摇头一笑:“我责罚你作甚?若真是无心,索性便撒手不管,任由你被圈禁在此也就罢了。” 他顿了顿,忽又正色道:“卿儿,干爹看你长大,你的为人脾性,没人逼我更清楚。若非遇上了不得的大事,或是心中有了牵挂,决不至如此。” 这话像是已将自己看穿了。 徐少卿心头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没答话,依旧立在那里聆听教训。 只听焦芳又道:“你是个有分寸的,这个干爹也知道,纵然一时糊涂,过后也能及时补救,不至出了大岔子。只不过干爹还要提醒你一句,当今陛下可不像先皇那般好伺候,万事还须思虑清楚,干爹这次能帮你也是万幸,下次可就不好说了,须得你自己提防着把位子坐稳。干爹从前就说过,以后这条老命还得靠你周全。” 这番话侃侃而谈,虽没点破什么,但个中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徐少卿正要称谢,却听他又道:“行了,我的话都说了,你快去跟陛下谢恩吧。” “是,干爹歇着,儿子先去了。” “等等。” 他却退两步,刚一转身,又被叫住。 回过头来,见焦芳低头刮着茶碗,并没看过来,口中缓缓道:“你那新买的宅子……快些转到我名下,以后莫再去了。” 徐少卿心中一沉,唇角颤了颤,拱手道:“多谢干爹。” 言罢,大步而出,行到值房正门外,见马已备好,便问道:“本督要进宫面圣,陛下现在何处?” 旁边的内侍赶忙答道:“回二祖宗,陛下早朝后,听说正与云和公主在御花园赏玩。” 作者有话要说:  焦芳:卿儿,干爹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91章 上林苑 红叶如火,层林浸染。 黄瓦红柱的八角亭榭掩映在重檐秀木间,内中雕甍秀槛,丹楹刻桷,远望碧波浩渺,重峦起伏,端得如那檐上牌匾所书——山河一汇。 高暧手拈棉纱,沾了些烧酒,轻轻抹拭着那青瓷茶釜。 把内外都仔细擦了一遍,放在旁边晾着,自己净了手,从案几上拿起那尺许来长,前端已剖开了小半段的青竹夹了茶饼,放在小碳炉上一边炙,一边不停翻动。 片刻之间,那茶饼的外皮便现出些许伏凸。 她掩了几分火,继续再烤,甘醇的香气随即四溢而出。 高昶坐在几边,双目微阖,鼻间嗅着阵阵清香,再看眼前美人如画,纤手如玉,清净闲致,雅淡如菊,虽未饮酒,却似已醉了。 “胭萝这炙茶之法,真是见所未见啊。” 高暧抿唇一笑,并未抬头,目光紧盯着竹节间渐已发干的茶饼道:“从前在弘慈庵,师父闲暇时便是取山间的青竹炙茶煮茶,我常在左右伴着,瞧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哦,如此说来,这弘慈庵还当真是个好地方,朕倒也想去瞧瞧了。” “三哥真会说笑,那里是女尼修行的地方,你去瞧什么?” 高昶仰头大笑,也没回答,侧目望向栏外那百倾碧波,融融的日头照射下,映出万点赤金色的粼光,其间水禽游动,跃舞蹁跹,生机盎然,不禁心头一畅。 自从登基后,才知朝政糜烂,社稷倾颓,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些日子来,他废寝忘食,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收拾着这个烂摊子,唯有和她相见时,才能体会到片刻的安闲与惬意。 尽管她不明真相,也对自己的心意懵懂无知,但这样时时相见,已令他宛在梦中一般,以后日子还长,细流积微,总有功成的一天,又何必着急呢? 回过眼来,见她已将茶饼炙好,用软白的藤纸包了,放在案上静凉,又将茶釜洗了,注满山泉,放在小碳炉上烧。 “这便要煮了么?”高昶笑问。 高暧微一摇头:“哪有这么快,还要研茶、拣茶,现下不过先煮水,省些工夫罢了。” 顿了顿,略带赧然道:“想来也有好些时候没煮过了,未免生手,回头这茶若是不中吃,还望三哥莫要笑我。” “笑你作甚,当年□□爷爷只因‘奢靡’二字便禁了这煮茶之法,至今世上已少有留存,想想这茶艺之道断绝,实是可惜,朕今日能品到已是幸运,怎会挑三拣四?胭萝只管放手调制,这茶定然可口得紧。” 高昶言罢,朝椅背上一靠,舒然道:“朕便等着品茗了。” 高暧也是一笑,略等了等,待那封起的茶饼稍凉,便取开纸包,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清香扑鼻,那积沉的精华之气经过文火炙烤已全然唤醒,封包之后又无所散逸,此刻正是极佳。 她点点头,自己也觉满意,便将茶饼轻轻掰做几块,放在茶碾中,碾做碎末,再用细纱箩筛去粗硬的茶梗,只留下精细的。 此时,那炉上的茶釜内已微微有声。 高暧用纱布包了手,揭开盖子瞧了瞧,见水面已泛起些许气泡,便赶忙用木匙添了少许盐进去。 不片刻工夫,气泡便连珠串的从釜底涌了上来。 她先舀了一碗出来,放在一旁备着,再用方才炙茶的竹节在釜中打圈搅弄,待水面搅出个旋来,便将碾好的茶末倒入釜中。 那水越烧越滚,须臾间便已翻腾不止。 高暧知道若再迟疑,这茶便老而无味,便赶忙将方才舀出的那碗半开的水添入其中,釜内立时止沸而静。 她加了盖子,熄火端下茶釜,倒了两盏出来,静凉了凉,便端起一盏捧过去。 “茶好了,三哥尝尝看。” 高昶笑着接在手中,只见那茶汤黄中带橙,清澈亮丽,犹若金泽,不禁由衷赞道:“好茶!” 待凑近了,便觉一阵芬芳馥郁扑面而来,嘬唇吹了吹热气,便尝了一口,顿感清冽甘醇,沁人心脾,忍不住冲口又赞道:“真是好茶!这茶出自皇妹之手,果然大是不同。” “三哥喜欢便好。” 高暧不意有他,也将自己那盏端起,才刚挨到唇边,便见一名内侍从亭外匆匆跑来,近前低声道:“陛下,徐厂督求见。” 她手上一颤,那盏热茶歪斜着翻出少许,洒在手背上,烫得轻“咝”一声,赶忙忍痛端稳了,垂眼装作品茗的样子。 高昶却早瞧在眼里,两道剑眉立时拧了起来,想了想,却也不愿太着意,叫她瞧出什么来,于是便吩咐道:“叫他在亭外谢恩便可,有事午后到乾清宫奏陈。” 那内侍应声退了出去。 高暧撇着眼角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处,顿时愈加火急起来,连手脚都在发颤。 好不容易等到他来了,不但不能相见,还要刻意装出这副毫不在乎的模样,这般心境又有谁能懂? 他如今怎么样?这些天来受没受委屈?瘦了还是病了? 胡思乱想着,那颗心便如在汤水中煎熬,难受得要命,恨不得立时冲出去找他。 “皇妹怎么了?”高昶品着茶,暗地里偷眼觑她。 高暧闻言一怔,略有些尴尬地微笑道:“没什么,我……我在想这茶稍嫌干涩,怕是方才水煮得还是过了些,所以还算不得上佳,远不及师父当年烹煮的。” “呵呵,胭萝过于苛求了,朕瞧这茶却是好得紧。” 高昶又品了一口,将那白瓷盏儿放在案上,望着她道:“胭萝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又改口说茶不称意,莫非是心中有什么挂碍,连着这茶水的滋味也变了?” “三哥说笑了,我单指这茶,哪有什么挂碍。” 高暧听他问得奇怪,不禁又是一阵紧张,抬袖半掩着脸,装作继续品茶的样子,胸中却似在翻江倒海。 莫非三哥已瞧出她与徐少卿…… 话说那内侍出了亭榭,沿石阶而下,绕到山岩后,见那罩着墨色披风的身影迎着日光背身而立,不觉有些晃眼,便趋步近前,躬身道:“禀二祖宗,陛下此刻不见,叫二祖宗在外谢恩,有事回头去乾清宫见驾。” “还说了什么?” “回二祖宗,别的没了。” “那陛下此刻在做什么?” “这个……陛下正与云和公主煮茶品茗,共赏液池风景。” 徐少卿霍的一转身,却将那内侍吓了一跳,慌忙退到边上。 “煮茶?呵……” 他纤薄的唇角抽了抽,鼻间不由一哼,长吁了口气,便踏前几步,到台阶下恭恭敬敬地跪倒,面无表情地拜了三拜,口称:“臣徐少卿叩谢天恩。” 言罢,正要起身,却听背后脚步声响,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到了近旁,附近那些随侍的宫人内侍也纷纷跪倒在地。 徐少卿自然知道来人是谁,转过身来,也伏地跪好:“臣徐少卿,拜见孝感皇后娘娘。” 只听头上那尖刻的声音笑道:“哟,这不是徐厂臣么?本宫听说陛下罢了你东厂提督一职,留在司礼监听用,怎的到这里来了。” “回娘娘,陛下日前已下旨加恩东厂,又复了臣的提督之位,臣刚刚接旨,特来向陛下谢恩。” “哦,那本宫可是要恭喜了,还跪着做什么,徐厂臣请起吧。” 徐少卿称谢起身,才一抬眼,便见眼前之人一身红锦织金的云肩通袖宫装袄裙,头上梳了高髻,簪花繁复,妆容像也是精心打理过的。 身为先帝正宫皇后,如今丈夫离宫而去,生死未卜,面上却没丝毫悲戚忧急之色,反倒比从前多了几分欢颜。 他狐眸中现出一丝凛然的怒色,但随即敛去,拱手道:“既是娘娘要面见陛下,臣便告退了。” 对方哂然一笑:“这先帝不在了,徐厂臣便这般生分,见了本宫便要走?” “娘娘还有何吩咐,臣在此恭聆。” “唉,徐厂臣这话说的,先帝一去,本宫那里早就人走茶凉,‘孝感皇后’,你听听,这连称呼都变了,哪还敢吩咐什么?” 徐少卿暗自轻哼一声,面上却微笑着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先帝如今身在何处,臣还在责令各地东厂与锦衣卫僚属细查,既然不知先帝是否健在,便只好先以尊号相称,这是必须诏书中钦定……” 话还未完,那孝感皇后便嗤的一笑:“理儿谁不懂?尊来尊去的,把没把人放在心上,又有哪个瞧不出来?待到百年入土之后,还不知后头给定个什么名儿呢。” “娘娘差了,就算先帝不在,陛下与满朝文武,还有臣和这些奴婢也照样尊奉娘娘一如从前,绝无不恭。” “哦,是么?那以后本宫若有难处,徐厂臣可千万要念在先帝份上,莫要袖手旁观,本宫在此多谢了。” 徐少卿眉梢一挑,随即应道:“是,娘娘放心,臣告退了。” 孝感皇后呵呵一笑,没再说话,吩咐几名随身的宫人内侍在阶下候着,便自己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爬了数十步,距那岩间的八角亭榭只有几丈之遥,便听里头高昶正自欢笑,隐隐似乎还有个女声。 她立时柳眉倒竖,粉白的脸上狠狠抽了两下,脚下加快步子,“噔噔噔”的踏上最后几级台阶,直入亭榭。 迎面便见高暧正悬釜朝盏中倾注茶汤,天承帝高昶斜靠在软椅上,笑容满面地望着这个身边之人。 那眼中似还包藏着千般情意,万种柔情,只是若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哟,陛下不是政务繁忙么,今日怎么有暇同云和在这里饮茶赏玩呀?” 高暧也已瞥见有人进来,慌忙搁了茶釜,起身拜道:“第四妹高暧……” “成了,成了,本宫如今已是先皇后,称个尊号便可,云和妹妹不必行什么大礼了。” 孝感皇后伸手拉住她,目光在那张清丽的脸上狠狠一瞪,却又干涩涩地笑道:“本宫有几句话要与陛下说,云和妹妹便请先回避一下,请陛下赐准。” 她说着便转向高昶,媚然一笑。 高昶却已沉下脸:“皇嫂有什么话便直说好了,云和也不必走。” 孝感皇后脸色一滞,却仍笑道:“云和妹妹虽不是外人,但她毕竟还是未出阁的闺女,有些话本宫怕不好说。” “……” 高昶知她存心而来,愣了愣,虽然心中不悦,也只好点头道:“也罢,皇妹且先回宫歇息吧,朕回头再去瞧你。” 也不知怎的,高暧心中却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赶忙向他和孝感皇后各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转过山石,那步子不由便加快起来,一路急急地下了台阶,便向左右张望,却不见徐少卿的人影。 她心中“砰砰”直跳,暗想他定然先走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他,有心想问旁边的内侍,却又怕留了话柄,回头被三哥知晓,索性一咬牙,便沿着园路一头,朝深处追去。 这里正是御花园中林木繁盛之地,堪堪走了百余步,后方便已不见来路,再转几个弯,便连方向也摸不清了。 她顿住步子,不由暗恼,只恨自己不能早一步出来,或者今日就不该答应三哥出来走动…… 眼中垂泪,正在自怨自艾,便觉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淡淡的伽南香气冲入鼻间,紧接着,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搂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事件提醒:三哥和公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_(:зゝ∠)_ 第92章 楚天舒 襟怀如煦,不过单单拥着已是难以自持。 似骄阳融雪,似春风化雨,竟要将人消于无形。 那满怀的牵挂与忧思也瞬间转作一腔柔情,不自禁地便想同他乳水相契。 她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微微挣脱怀抱,转过身来,双臂死死环住那劲韧的蜂腰,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嘤咛而泣。 数日来的悲苦相思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 “公主为何流泪?”徐少卿一手揽住她灵蛇般的纤腰,另一手在香背上轻轻抚弄。 这般明知故问像是又招惹了由头,高暧登时抽泣得更凶了,抬手在他身上拍打着,哭道:“你好宽的心,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使人来告之,害得我……害得我……” 她嘴上怨着,心中却也明白,他此前被三哥革职,猝然失势,根本毫无办法,这几日所受的煎熬也应当比自己更甚,这般使性极是不该。 暗自歉疚,却又不便明言,只好停了手,伏在他胸前低低啜泣。 毕竟是个女儿家,庵堂里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过惯了,没经过多少人世间的风浪,此前遇上事情,也总有他在身边,如今突逢这等变故,免不了有些手足无措。 徐少卿自然明白,抬手支起她清丽无伦的小脸,但见泫然凝噎,梨花带雨,不觉阵阵心痛。 “臣那晚不是说过么,陛下离不了东厂,臣早晚会官复原职,不必担忧。”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高暧重又将他紧紧搂住,仿佛只要稍稍一松,这个人便会立时从面前消失似的。 他也紧拥着她,隔着衣衫能感觉到彼此的心汩汩脉动着,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是臣的疏失,当初一早便该想到……” 她急忙掩住他的口,摇头道:“不,不,方才是我一时难过,胡说的言语,厂臣千万莫要当真,你这些日子都在受苦,我却还……” 徐少卿俯头,贴近了些问:“公主当真这般挂念臣么?” 她黯然点点头,拭泪道:“我只恨自己没本事,连句帮衬的话都说不上,凭白担个公主的名号又有什么用?” 他却唇角一撇:“公主何出此言?臣虽是个奴婢,做不得真驸马,但好歹也想沾沾皇家的福气。” 高暧闻言一呆,登时满面羞红,举拳便又向她胸口擂去。 这人究竟怎么了?才刚脱难复了职,见面还没说两句正话,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转念又想,他自来不都是如此么,偏是自己不长心,每次都猝不及防,叫他占了口舌便宜。 徐少卿眉眼含笑地由着她不痛不痒地捶了几下,这才抬手将一对粉拳捉住,拉近唇边,在那葱管般白皙细腻的柔荑上轻吻蹭弄。 她针刺似的一颤,只觉这下竟比唇齿间的碰触更令人心中怦然,脸不禁更红了。 下意识的想把手缩回来,却被他牢牢抓住,半点也不肯放松。 她羞得垂下头,不敢去瞧他,双拳攥得紧紧的,就感到那温热的薄唇在指尖和手背上划蹭着,便如呵痒一般,虽有点瘆瘆的,但却又带着些许难以言喻的舒适,挑惹得人心里也痒了起来。 他却也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借着她嗔怒,兴之所至,倒也有种别样的满足,忍不住便想握着不放。 但吻着吻着,便嗅到那滑腻的指间还沁着丝丝甘醇的淡香,不禁一怔。 高暧正自羞怯相承,脑中有些发懵,却忽然发觉那作怪的唇顿了下来。 愕然抬头,便见他蹙眉凝目,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手,神色颇有些怪异。 “这味道特别得紧,留香如此持久,当是西南特贡的古生熟洱吧?” 冷不丁的一句,竟是嗅出了茶的味道。 她不由大窘,心说方才急急忙忙出来,忘了净手,烹煮时沾染的茶香还残留在上面,偏巧这会子他又在亲自己的手,竟闻了出来。 他并未亲见,仅从指间的余香便能分辨出茶的种类,显然也是个品茗高手。 自己今日随着三哥出来,也不过是临时起意,煮茶消遣。此刻见他面色不豫,寒着脸倒像带着几分醋意,不禁让她更加局促。 不过是同自家皇兄饮了两盏茶而已,为何却用这般眼光看她? 这人可也真是怪。 “原来公主还会煮茶,这么久以来藏掖得如此之好,在臣面前竟半点也不显露。唉,瞧来臣还算不得风雅之人,不值公主当面妙手一烹。” 徐少卿沉脸一叹,语声中满是颓然失望之意。 此言一出,高暧顿时更窘,方才已料到他要“兴师问罪”,此刻被这言语一激,仍有些不知所措。 “厂臣莫要这般说,我今日又不是刻意要煮茶,不过是三哥说在宫内所藏中寻到一套煮茶器具,无人会用,我便随手试一试,哪像你说得……若厂臣喜欢,我便向三哥求了来,以后如有闲暇,煮与你喝便是。” “公主所言是真?”他紧盯着她双眸问。 高暧被他瞧得发慌,只好别开头,低低地应道:“自然是真的。” 徐少卿呵呵一笑:“那公主可否答应,若有一天咱们能长相厮守,公主便日日煮茶与臣共饮?” 她猝然一愣,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长相厮守? 真的会有这一天么? 霍然回过头,只见那双狐眸再不见凛然深沉,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澄净,全然没有作伪的意思,还带着几分期盼,像在等自己答应。 若能真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块地方,哪怕是深山荒谷,戈壁大漠,只要能和他厮守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 不须深宅院落,仆婢成群,但只两间草庐,几亩薄田,陋衣简衫,粗茶淡饭即可,闲时还可饮茶抚琴,寄情山水,如此相濡以沫,世间还有比这更加畅快的事情么? 呆呆想着,不禁有些出神,等他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憧憬固然美丽,前路却是艰险无比,她不敢奢望,但只要现下和他在一起,暗怀的那点期盼的火种便像陡然间膨胀起来,如燎原之势,不可遏制。 若不能相信他,恋着他,此生又有何意? 想到此处,高暧抬头望着那双清澈的狐眸,嫣然一笑。 “好,从今日起,我只为厂臣一人煮茶,以后厂臣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绝不相负。” 她说完这几句,已是羞不自胜,红着脸垂下头,面上却带着欢喜的笑,但随即却发现徐少卿仍紧紧拉着她双手,不肯放松。 “我说也说了,你应也应了,还攥那么紧做什么?” 徐少卿反将口鼻凑近,刻意吸了两口气,挑唇笑道:“这茶当真香得紧,待臣再好好闻闻。” “你……” 高暧羞窘无地,恨不得一头撞过去。 闻一闻?说得好听,那两片唇怎的又开始不老实了? 她用力挣了几下,却怎么也甩不脱,心里慢慢软了,只好认命,由他在指掌间占着口舌便宜。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头上,眨眼便滑入发间,只觉头皮上一片冰凉。 愕然抬头,忽见那茂密的林子上空天色暗沉,层云密布,原来这一会子没留心,竟然就天阴了。 徐少卿自然也瞧见了,立时撤了手,扯开颈间系带,解下那件墨色披风兜头而下,罩在她背上。 雨点纷纷而下,渐渐转疾,穿过头顶的遮蔽的枝叶,落在身上。 霜白的曳撒色浅,水渗下后瞧不出来,可那头冠却是乌纱所绷,雨滴落在上面不会及时下渗,便拱起一个水珠。 “雨大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这里离景阳宫尚远,此时回去,待到时,只怕身上也淋透了。”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成还回那亭子里去吧?”高暧颦眉问道。 徐少卿微微一笑,并未答话,忽然近前,抬手将她身上的披风裹紧,随即探出一臂,环腰将她搂住。 “厂臣……” “公主莫急,臣知道一个好去处,就在左近不远,包保雨淋不着。” 言罢,也不待她答应,便脚下一纵,搂紧她纤腰,“嗖”的便蹿入左手边的密林中。 高暧被他抱在身侧,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下沾不着地,只听到耳旁风声呼呼直响,眼瞧着一排排模糊的树影擦身而过。 也不知是他奔得太快,还是裹了披风的缘由,身上竟感觉不到雨水滴落了,只是悬着身子无处借力,紧张得要命,双手下意识地便抓住他那件金线攒聚的霜色蟒纹曳撒,死死地揪着不放。 这功夫从前她也曾见过,此时仍不免惊叹,只觉便如燕雀低空掠飞一般。 犹记得上次他这般抱着自己奔跑,是从皇陵出来,准备追赶北上车驾的路上。 那时节,他为了救自己受了重伤,两人流落山野,相互扶持,天幸找到那户农家才得了救,其间还假扮做夫妻,夜半无人时,在漆黑的房内低声细语,耳鬓厮磨…… 追忆往事,如今想来却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或许在那以前,自己便已对这个人芳心暗许,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舍弃。 风声潇潇,这林间有些阴冷,她的面颊却是熨烫如火。 偷眼瞧过去,见那玉白的侧脸如琢如磨,神情洒脱,唇角含笑,两眼正视前方,目光中却满是坚毅之色,在幽深的林间飞奔着,脚下竟丝毫不停。 恍然间,两人似乎真像那帕子上所绣的比翼之鸟,双宿双栖,在这天地间尽情地飞舞翩跹,无拘无束。 默默想着,心驰神摇,似已醉了,只盼这一刻长久一点,莫要那么快逝去。 再回过神时,徐少卿已停住了脚步。 迎面便见几块高大的太湖石错落相叠,拢在一处,足有三四丈高。 而在下部交叠最紧密处,竟层错堆靠,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洞穴,高不满丈,进深约莫七八尺的样子。 徐少卿也没言语,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便牵着那玉手一同躲了进去。 甫一入内,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小了许多。 这洞穴果然不大,两个人站在里头,已没多少转圜的余地。 这里应是御花园的僻静之所,看样子平时也鲜有人来,他却怎么会知道此处有这么个所在呢? 高暧正自疑惑,脚步向后一退,却似踢到了什么,差点失足跌倒。 她吓得轻呼一声,低头向后看,便见脚边竟是只油纸包,此时已被刚才那下踢散了,里头滚落出一截浅黄色的木头,手脚俱全,竟像是个人偶。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将会有意外的收获哟o(* ̄▽ ̄*)o 第93章 鹊灵囿 “咦,这是什么东西?” 高暧不禁一奇,凝眉细看,见那东西果然是个人形,只是大致有个姿态,并不十分精细,旁边的油纸包里还有一柄雕木的刻刀。 这是谁留下的?莫非还有人知道此处? “还在这里,臣倒忘了。” 徐少卿忽然插口,俯身下去从地上捡起那粗具形态的小木人,拿在眼前端详着。 “这东西是厂臣你刻的?”高暧眨着眼睛,不禁更奇怪了。 他纤长的五指拈着那小木人,在掌间翻转流连:“怎么,公主不信么?” 她的确有些不信,东厂提督那般响当当的人物,却闲来无事躲在这山洞中刻小木人,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光是在脑中勾勒便觉怪怪的,忍不住竟要笑出来。 但看他面色恬然,唇角泛着淡淡的笑,似是对这东西极为熟悉,不像是在作伪,却又不由得不信。 徐少卿却没留心她这番面上的变化,对着那小木人凝视良久,幽幽叹道:“好多年了,都忘了它还在这里……” 她听他话中有话,不禁好奇起来,忍不住也屈膝凑了过去,只见那小木人皮色沉郁,刀刻的痕迹也已模糊,的确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厂臣这刻的是什么?” 他没应声,仍旧沉沉地望着那小木人,过了半晌才道:“公主可还记得,臣家里是在册的淘金户,却无金可淘,赶上灾年,地里打的粮食够不上交课,就只好举家逃亡,一路辗转流离。幸亏爹略通些木雕手艺,便时常刻几个木人、木马之类的小玩意儿拿到街市上叫卖,虽然粗陋,难等大雅之堂,却也能换几个钱活命糊口,若不然,只怕臣早就已经……” “厂臣……” 高暧听他说得悲苦,心中竟也难受得紧,咬唇拉着他手臂。 徐少卿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两下,缓缓摇头:“臣没事,都过去了,如今想来就好像是前世的一场梦。还记得爹当年刻木头的时候,臣就爱在一旁瞧着,时候长了,自己也学了些皮毛,试试着动动刀,刻出的东西当然卖不上钱,只能留着当个小玩意儿罢了。” 他顿了顿,又捡起那柄刻刀,端详道:“后来入了宫,臣身上所剩的就只有这把刻刀,也是唯一的念想,可宫中不准私藏刀具,臣便将它藏在这里,偶尔寻些木头来刻一刻,也没做成过什么,只是一拿起这刻刀,心里头便不由得静下来,平日里在宫中受的那些苦,也就都忘了。” 说话时,他挪了挪,在旁边平滑的石块上坐了下,拿着那柄刻刀在小木人身上蹭了起来。 高暧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挨着边上坐了,看着他切、勾、挑、剔,刀功细密,圆转如意,倒不像是个技艺粗浅的人。 尤其是那专注的样子,澄思寂虑,凝心净意,说不出的惹人意动。 她望着那俊美的侧脸,不由竟有些痴,更不忍出声打扰。 洞外雨势依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那小木人的形态愈来愈清晰丰、满起来。 头盘随云髻,身着竖领对襟夹袄,腰束马面裙,赫然竟与自己现在所穿的一般无二。 她不觉脸上一红,垂下头去,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越看越觉得那木人的眉眼竟也像极了自己,只是面做欢颜,不似她这般沉静。 徐少卿又在几处地方略加修饰,轻吹几下,抬手拂去木屑,左右端详,挑唇笑了笑,似乎自己也觉满意。 “公主觉得怎样?” 她点点头:“好看得很,依我说,厂臣实在太谦了,这雕工拿到市中定然抢手得紧,怎么说无人问津?” 他呵然一笑,显是十分高兴,便又问:“公主瞧它像谁?” 高暧见他明知故问,脸上一红,别开头去,低声道:“我不知道。” 徐少卿见她局促,却也暗自笑了笑,面上却故作一黯,叹声道:“公主方才还道好,现下却又说不出刻的是谁,瞧来臣这技艺还是稀松平常的紧,唉,罢了,罢了,还是毁了吧。” 他说着便拿起刻刀,朝那小木人刮去。 高暧不想他竟会这这般说,赶忙一把拉住,慌不迭地将那小木人抢在手中。 “好好的干嘛要毁了?你这人可也真是的。” 他垂眼颓然道:“既是刻的不像,送也送不出手,还留着它做什么?” “我哪里说不像,只是,只是……”她话刚出口,便知自己又上了当,登时羞得双颊火烫。 徐少卿忍俊不禁,面上却仍绷着笑问:“那公主说,这木人究竟像谁?” “你……” 高暧又羞又怒,当胸擂了他一拳,就要起身逃开,冷不防手臂却已被拉住,站立不住,向后坐倒在他盘曲的两腿上,腰身也随即被搂住。 这般样子甚是不雅,可偏又说不出的挑惹。 她登时呼吸急促,身子也像着了魔似的,竟不想挣脱。 徐少卿原也只是想拉住她,没曾想却成了这般光景,不由也有些发怔。 垂眼就见怀中之人双颊晕红,星眸微迷,娇喘细细,吹气如兰,登时一阵意乱,那吐息之声也浑重了起来,忍不住便俯头吻了下去。 高暧“嘤”的一声,娇躯颤了颤,却没闪避,婉转相就。 四唇甫接,软玉温香,说不出的缠绵…… 雨声沙沙,宛如细语,诉尽衷情。 这林中一隅恍如天地四方,澄净广阔,无拘无束,仿佛两人已冲破了重重阻隔,千难万险,终于自由自在,不再有分离之苦。 过了良久,四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高暧已是双颊酡红,两眼迷醉,竟不由得又凑过去,在他玉白的俊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空了。 樱唇温润,方才的余香还残留在鼻间。 徐少卿垂眼望着怀中的玉人,只觉说不出的怜惜,恨不得一直这样拥着她不放手,永远也不离开这狭小的地方。 方寸之间,柔情无限。 此时雨势渐渐小了些,彼此间的呼吸和心跳之声却愈加清晰。 他只觉怀中的娇躯愈发火烫,自己也按耐不住,便又探过唇去吻上那樱唇。 高暧已不像从前那般羞怯,反倒有些许期盼,然而刚一碰触,便觉他似与方才大不相同,那唇间的紧压竟还带有躁动的意味…… 她不禁一惊,还未及反应,那对不安的薄唇便已顺势向下,在她脖颈间游走起来,那本来揽在腰侧的手也顺势上移,开始不规矩起来。 “啊!厂臣,不……” 她死命按住他的手,扭着身子把头偏向一边,不让他得逞。 徐少卿只道她是一时放不下脸来,含羞而拒,并不理会,一边继续施为,一边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此处又没别人,公主怕什么?” 高暧愈发急了,红着脸拼命推拒道:“厂臣别……你容我说话。” “公主要说什么?” 她不由愣住了,原不过是情急之下随口说出的言语,只不过想让他罢手,哪里想过要说什么?这一来倒叫他给问住了。 抬眼见他唇角轻哂,那双狐眸中闪烁的光更是炽烈无比,心头不禁更慌了。 虽然没有说破,但她却知道他不是奴婢,若任由他恣意下去,今日非做出些事来不成,那却如何是好? 自己虽然欢喜他,甚至可说是生死以之,但此时却没来由的害怕起来,总觉这般苟且既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己。 正自思虑时,脑中忽然一闪,猛然间便想起了那件要紧事。 “厂臣,前些日子太后召见,说要与我择一门婚事……” …… 骤雨如晦,挂檐如帘。 亭外被一片阴郁笼罩,莫说远处的起伏山峦,就连液池的水面也已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孝感皇后倚在美人靠上,手托茶盏,放在猩红的唇边抿了一口,眉间皱了皱,便又回头笑道:“本宫听闻,这品茗之人若遇好茶,便邀友共饮,聊茶赏器,与众同乐。如今这茶虽然算不得上品,陛下却也不至不说话吧。” 天承帝高昶立在另一边,面向突兀的山石,面色沉郁。 “皇嫂除了茶之外,若是没别的话说,便请回宫歇息吧,朕也要回乾清宫理政了。” 那冰冷的语声飘进耳中,犹如寒风扑面。 孝感皇后只觉浑身冰寒刺骨,胸中却是怒火升腾,无论上次参觐回宫,还是这趟登基为帝,见面之后,他总是这般冷着脸,便连初见之人也不如。 她咬牙暗自一哼,但望着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心中却又软了。 忍着气,又温声道:“陛下方才还说要尊奉本宫,便如先皇在位时一般,怎的现下话还没说几句,就急着要赶本宫走了?” 高昶仍不转身,鼻中轻哼一声:“是皇嫂说有要事同朕商议,如今翻来覆去却只说些闲话,朕国事繁忙,虚耗不起,皇嫂若果有急事,便请直言,不然朕便真要走了。” 孝感皇后嗤的一笑:“呵,国事繁忙,虚耗不起?那陛下为何又与云和在这里煮茶赏景?若是本宫不来,只怕陛下现在还不舍得走呢!” 高昶霍地转过身来,冷然道:“皇嫂这话何意?” “陛下莫要高声,省得叫那些奴婢们听到了。” 孝感皇后捏着那茶盏笑道:“本宫一个先皇后,敢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只是民间百姓都言长嫂如母,陛下若知敬重,本宫便提醒一句,自家妹子虽好,可毕竟这是皇宫内苑,凡事还需检点些,别累及了皇家的声誉清名。” 高昶面色铁青,眼中寒意陡盛。 “皇嫂方才的话辱及朕与云和,还请慎言,朕不想与你计较,今日只做没听见,告辞了!” 他袍袖一挥,刚跨出两步,就觉浓郁的香风从背后袭来,跟着便有一双臂膀紧紧揽住他的腰身。 “别走!阿昶,求你别走……” 孝感皇后从背后死死抱着他,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尖涩语声已变得凄楚可怜,竟像在哀求。 “阿昶,你还记得么,当年若不是你,莫说入宫为后,恐怕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从那时起,我便忘不了你,就算这些年做皇后,时时刻刻念着的也是你,难道……难道你竟瞧不出么?”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起来:“阿昶,除了人前,求你别再叫我皇嫂……叫我婉婷,婉儿,叫什么都好,哪怕就像当年救我时叫……叫我一声谢姑娘。为了等你,我连孩子都弃了,如今后位也没了,难道你就不该对我有一丝怜惜么?” 说到情致缠绵处,她硬拉着高昶转过身来,痴痴地望着他道:“我不求什么名分,只要你时常来看看我,别将我当成什么皇嫂,这便够了。阿昶,答应我好么?” 第94章 午风晴 这番情真意切,哀告如泣的话说出来,足以让天下任何男人软化。 孝感皇后就是这般想的,也满心以为必定会如此。 只待自己再加一把“火”,便能眼前这人彻底熔掉。 她暗自一笑,涌身向前,将高昶紧紧抱住,头脸挨在他胸前,等待着那期盼已久的缠绵…… 果不其然,很快她就觉对方身子微动,那双臂膀已自上移,似也要搂抱自己,不由心中大喜。 可那兴奋之念才刚涌起,紧抱着他的双手就被抓住,硬生生地掰开。 她只觉腕间像被铁钳紧箍,火辣辣的疼,心头更是惊诧莫名。 抬眼就见他脸色比方才更加阴沉,还多了几分漠然的嘲意。 “你……” “皇嫂请自重,莫要行此等背德之事。” 那森然之声让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脑中一片茫然。 这般低声下气的苦苦哀求,竟也不能让他动心么? 不可能! 明明自己识得他在先,这些年来深居宫中想着,念着,为了他连亲生孩儿都不要了,换来的就只是一句“自重”? “阿昶,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一定是恨我当年答应嫁入宫,可那……啊!” 话未说完,高昶却忽然手上用力,猛地将她推开。 她躲避不及,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 “阿昶,你……” “没听清么?那朕便再说一次,皇兄在位十五年,国事上虽无多少建树,但宅心仁厚,并无半点对不起皇嫂的地方,还请皇嫂念着夫妻之情,自重!” 他说着,霍的转身又要离去。 “别走,别走!” 孝感皇后扑上去,死死抱住他,抽噎道:“你说得没错,高旭他爱我,这十年来日日夜夜将我捧在手心里,唯恐有半点冷落,可那又怎样……我并不爱他,我爱的是你,是你啊……不,阿昶,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声泪俱下,忽然用力摇晃着他的身子,泣道:“阿昶,我知道你心中是有我的,若真是无意,早该将我这个先皇后赶去东西五所那里清静去了,如今却还让我留在坤宁宫里,这番心意难道还不清楚么?我知道,你只是才刚登基称帝,朝中未稳,又有太后盯着,行事还有顾虑,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哪怕再等十年也无所谓。” 高昶听完,仰面一笑。 “朕让皇嫂继续留在坤宁宫原只是一番敬意,没曾想却惹出这般误会来。也罢,朕回去便下旨,请皇嫂即刻移居乾西五所,也就不用胡乱猜疑了。” 他话音刚落,便觉抱住自己双腿的手臂登时顿住了。 “高昶,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你当真要对我如此无情?” “朕对兄嫂向来敬重,何言无情?只要皇嫂莫再无理取闹,朕便诚心尊奉,一如从前,若再有今日之事,那就莫怪了。” 孝感皇后双臂颤巍巍地滑下,目光凝滞,已是面如死灰。 高昶不去管她,理了理袍服,抬脚便要离去,才刚走了两步,身后之人忽然又叫道:“陛下且慢,本宫还有话说。” 他剑眉一立,顿住了步子。 侧过头来,却见孝感皇后已站起了身,眼角泪痕未干,但却已恢复了之前那副倨傲尖刻的神色。 “皇嫂还有何事?”他有些不耐地问。 孝感皇后勾唇一笑,不紧不慢地挪到案几边,伸手拿起一盏茶,端详道:“本宫听说,前几日太后娘娘召见云和,要与她择个驸马,可有此事么?” 这话忽又转到高暧身上,他脸色不由更加沉冷。 “此事与皇嫂无关,就不必过问了吧。” 孝感皇后嗤的一笑:“陛下差矣,本宫与云和乃是姑嫂,自来将她当做亲妹妹看待,又不是外人,怎说得上无关?难道问一句也不成么?” 高昶别开头,哼道:“此事已同母后说过,朕自有主张,莫要再提了。” “为何不提?听说腊月末云和便十八岁了,这般年纪还不婚配要等到何时?本宫以为太后娘娘说得极是,早早嫁了人,也好有个归宿。本宫族中正好有个表弟,比云和只大一岁,人品样貌俱佳,春闱殿试又中了二甲进士,选在翰林院供职,依本宫看,他们二人实在……” “朕方才说自有主张,皇嫂难道没听见么?” 孝感皇后见他横眉立目,面色铁青,却毫无惧色,竟在矮几上坐了下来,施然笑道:“陛下这是怎么了?男婚女嫁乃是世间大礼,人之常情,本宫不过待代自家表弟提个亲罢了,陛下何故如此疾言厉色?” 顿了顿,又道:“莫非陛下的主张是要将云和一直留在宫中,兄不兄,妹不妹,悖逆伦常,遗羞后人?” 高昶咬着牙,双拳在袖管中颤抖,望着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竟是如此可怜可笑。 只为一己私欲,便要去计算别人,即便得不到,也不惜将其毁掉,全没想过这般近乎病态的执着究竟又有何意? 他不由笑了笑:“朕是天子,该有什么主张,其后自明,皇嫂就不必枉费心思猜度了。” “高昶,你真要一意孤行?那庵堂里长大的野丫头究竟有什么好?你就不怕本宫去向太后娘娘说知,现下就将她发付了,到时闹得满朝皆知,纵然你是皇帝,可也挡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孝感皇后拍案大怒,说到后来已是胸口起伏,声嘶力竭。 高昶呵然一笑:“朕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仰不负天,俯不愧民,皇嫂尽管去将这些诽谤之词说与母后听,朕无愧于心,何惧之有?” 言罢,转身而去,再不向她瞧一脸。 走出几步,还听背后那尖厉的声音充满怨毒地叫道:“高昶,你记着,只要本宫还活着,绝不会善罢甘休!我谢婉婷可不是任人呼喝的!” …… 雨势已歇。 天空却仍旧黄蒙蒙的,泥草的咸腥气混入鼻间,没半点爽朗之意,仿佛下一场暴雨随时都会降临。 黄瓦铺砌的重檐屋脊被清洗一新,氤氤的像笼了层水汽,正中牌匾上那“景阳宫”三个字愈发显得卓然清晰。 翠儿立在屋檐下,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挑脚朝巷子远处望。 自家主子从午前出去,至今已快三个时辰了,却还不见回来,她不免有些担心,便出来候着,如今雨也停了,仍是不见人。 这一趟不是又生了什么事出来吧。 正自疑心,再探头望时,却见那拐角处转过一个人影,薄袄青裙,步履轻盈,走得不紧不慢,却不是自家主子是谁。 她不禁一喜,赶忙快步下了石阶,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 相距还有二十余步时,便见高暧面色微红,眉眼含笑,像是极为高兴,见自己迎上前,似是不愿被瞧出来,赶忙敛去笑意,故作正色,但两家的晕红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反而更显忸怩。 翠儿忍不住心中奇怪,难道这趟出去遇上了什么好事不成? 可这长久以来,也没见有什么事能让自家主子这般开怀,连走路没人时候都笑着。 她更是好奇,加快步子奔过去,扶着高暧往回走。 “不说只是去园子里走走,午后便回来么,怎的耽搁到现在?害得奴婢急死了。” 高暧微微一笑:“没什么,多说了几句而已,又赶上突然下了雨,便耽搁到现在。我是随陛下出去,能有什么事?” 翠儿撇着嘴道:“那可不一定,跟着陛下自然无碍,可就怕旁的主子生事,公主可要小心在意些。” 高暧听她这么说,不由得一呆。 暗想这丫头大大咧咧,却也有些心思见解,方才自己同三哥在亭榭中,不就遇到他和孝感皇后找上来了,只不过这一前一后着实不能算坏事而已。 想起徐少卿,心中立时升起一股柔情蜜意,甜甜的甚是受用,当下摇头笑了笑:“莫胡乱猜疑,我真的没事。” 翠儿这才释然,抚着胸口道:“没事便好,不瞒公主说,自打上次太后宣公主去,说要择选驸马,奴婢这几日都没睡踏实过。想着太后那般不喜公主,不知会选出什么样的人来,若是个没血泪又奸猾的,那可如何是好?” 这丫头说得没错,顾太后嫉恨母妃,连带着她也一起讨厌,怎么可能会定什么好姻缘? 当然,纵是人人艳羡的如意郎君,她也半点不稀罕。 心中既然有了他,便再也容不下别人。 只是这话从太后口中说出来,便跟圣旨没多大分别,她又怎么拗得过?所以这些日子同样是寝食难安。 可方才在那石洞中提起这话时,徐少卿却只挑唇笑笑,让自己不用担心,余下便什么也没说。 她当然瞧得出他笑得古怪,其中定然隐含深意,但却猜不透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是他已然有了对策,还是瞧出什么端倪,却不愿明言? 高暧不懂,可是见他这般胸有成竹,自己悬着的心也像落了地,不像之前那般心中郁结,闷闷不乐了。 当然,这话不能跟翠儿说,只能偷藏在心里。 当下无话,任由那丫头在耳边叽叽喳喳,入了正门,一路回到寝殿,坐在妆台前拆去头鬓,洗过手脸,又换了身宽适的衣裳,这才坐到绣榻上用些茶水糕点。 翠儿立在一旁收拾,要将她脱去的衣衫挂好,拿起来才刚一抖,便有件东西从里头掉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 她俯身捡起来瞧,原来竟是个木雕的小人。 高暧却也吃了一惊,这一路由徐少卿送到内廷东苑,竟忘了身上还有这件他新送的东西。 她没来由的心虚,想叫她拿过来,可又怕这丫头疑心瞧出什么,不免又有些踌躇。 却见翠儿捧着那东西,近前笑道:“难怪见公主来时笑着,原来是得了这小玩意儿,莫非是陛下亲手刻的?可也真是有心,当公主还小么?” “行了,就你话多。” 高暧红着脸,也不愿与她多说,拿过那小木人,便塞到了软囊下。 正想吩咐翠儿再去添杯水来,却见冯正躬身疾步走了进来,近前道:“启禀主子,淳安县君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的桃花满地开呀啊~~~~ 第95章 碧舒浓 “淳安县君?” 高暧只觉这封号听着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愕然回望过去。 冯正赶忙躬身谄然道:“奴婢斗胆,主子可还记得前次一起中了噬魂香之毒的那位县君?” 其实她根本无须提醒,只略一回思便想起这淳安县君是当初太后选定要嫁给三哥的人,名叫柳盈盈,早前在清宁宫侍疾时,两人曾有一面之缘。 噬魂香的毒症好了之后,她奉旨北上,听说这位县君也离宫回了越州,怎的现下又回来了? 莫非还是为了三哥的婚事? 她略感惊讶,便点头应了声:“原来是她。” 想想自己现在一身散漫的打扮,怎么好见人?当下赶紧让翠儿重新梳妆了,这才叫冯正去请。 过不多时,就看一名身着鹅黄配着秋香色袄裙的清雅少女缓步而入,微微垂着眼,近前跪拜道:“臣女淳安县君柳盈盈,拜见云和公主。” 高暧赶忙上前扶住她道:“县君请起,咱们又非头一次见,我这里也随便得紧,不必行此大礼。” 柳盈盈却不敢怠慢,坚执三叩之后,才谢恩起身。 也不知怎的,高暧见了她竟有种特异之感,就像老友重逢,不自禁地便想亲近,又见她脸上虽然勉强笑着,眉宇间却愁云黯淡,疏无喜色,心下不由更是奇怪,当即拉着她到罗汉床上坐了,让翠儿捧了茶点上来。 “县君何时进的宫,我怎的都没听说?” “回公主,臣女月前在家接的旨意,前日才进的宫,一直在太后娘娘那里,这会子才得闲出来,公主自然不知。” 高暧见她似是比初见时清减了些,出落得却更加俏丽了,只是那温婉文秀的模样却丝毫未变,不禁又多了几分喜欢,可那怅然憔悴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也不知是长途跋涉,一路颠簸,还是心事郁结的缘故。 当下拉着她的手,温言道:“方才都说了,我也是入宫未久,身边一向随便得紧,不必如此生分,只像平常那般说话便好。” 柳盈盈脸上微微一红,略带尴尬道:“多谢公主,但这是宫中,臣女不敢坏了规矩。” 这话说得平静,听在耳中却带着一丝悲戚之意。 高暧皱了皱眉,只觉她今日有些奇怪,明明是特意过来的,现下却又这般局促,全不像当初见时那般率性,莫非真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想找自己援手,如今却又不好开口? 她自来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索性便道:“县君今日到我这里想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必忌讳,便请直言好了。” 柳盈盈像是被她说穿了心事,先是一愣,迟疑片刻,才有些忸怩地应道:“公主说得不错,臣女今日来的确有事相求……这个……” 她又顿了顿,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这才抬眼道:“臣女无状,想请公主谏言,求陛下向太后娘娘谏言,赐准臣女返回原籍,从此不再入宫了。” “这却为什么?你不想留在宫里……” 高暧闻言一愕,随即便想这些日子来,从没听三哥提起过这事,估摸着对她并不中意,而她虽有太后喜爱,但若得不了圣心,留下也是索然无味,所以才要请辞。 只是这般事情却叫她如何开口? 莫说定然要触怒顾太后,只怕三哥听了也会不喜。 柳盈盈见她踌躇,神色愈加黯然,轻叹一声,垂眼道:“臣女也知此言孟浪,只是没别的办法,公主殿下若觉为难,便当臣女没说过好了。” 言罢,便要起身行礼告辞。 这下倒是高暧心中不忍了,心说她是奉旨入宫,原也不是自家的意思,就好像自己一样,前程命数全由别人摆布,已是不幸。更可悲的是,憧憬之人又对她全无所感,那点小小的希望也随之幻灭,若还留在宫中,日日伤心,的确是一种煎熬。 可像她这般温婉可人的姑娘,三哥为何不喜? 她赶忙将她拉回座上,语声歉然道:“县君先不忙走,依我看,嗯,想必还是两下里见得少了……” 这话说出来,自家都觉无趣,可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柳盈盈苦笑着摇了摇头:“臣女一时情急的话,公主莫要在意。都说相见既是缘分,可陛下从未正眼看过我,似这般样子,即便日日相见,终究也是有缘无分,徒增烦恼罢了。” 说着,便行礼却身离去。 高暧喃喃地念着她最后那两句话,呆坐良久,心中竟也慢慢沉了下来。 有缘无分…… 她和徐少卿之间又将如何? …… 暮色四合,水气氤氲。 薄雾渐渐与灰暗的天地融为一体,皇城中的殿宇楼阁愈发显得模糊起来。 城外东北,朱墙内西侧的庑房刚刚掌了灯。 徐少卿立在廊下,捋着曳撒的袍袖,两名身着团花红袍的中年内侍各捧着一摞尺许高的黄封册子,恭恭敬敬地站在身侧。 “东厂那头搁下久了,本督今晚怕是回不来,司礼监这头你二人便盯着点,若有事便叫人来报我。” “是。” 那两人互望了一下,其中一人眨了眨眼,试探着问:“这些都是内阁今日新呈上来的折子,督主是不是先……” “先什么?” “呃……” 两人听他语声不豫,立时噤若寒蝉,低头不敢再言。 “你们记着,从今日起,但凡呈递上来的奏折,先按轻重缓急分拣了,再附上内阁的票拟,直接送去乾清宫,除非陛下钦准外,一概不许批红,听清了么?” “督主,这……是,是。” 徐少卿不再多言,抖抖袖子,将墨色披风的领结紧了紧,便领着几个人快步下了台阶。 一路到大门外,借着檐下的灯火,就见数百名全副铠甲的卫士分作两队,沿宫巷迤逦远去。 他微一挑眉,正要转身,便见队列最后那名身穿鱼鳞罩甲的将校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洪盛参见厂督大人,奉圣上旨意,龙骧卫今日撤防回营。” “洪同知不须多礼。” 徐少卿单手一托,将他扶起,抬手向后挥了挥,示意随从的人先行上马回避,这才微笑道:“听说龙骧卫指挥使请辞致仕,本督回头便遣人去御马监知会一声,这指挥使的空缺便由洪老兄补上。” 洪盛闻言大喜,面上却不敢过分表露,仍旧拱着手,低声道:“谢厂督大人栽培,谢厂督大人栽培!” “不必谢我,以你之才,若在边镇,起码也该坐到一镇总兵副职,单单只当个龙骧卫指挥使,确是有点屈就了。” “厂督大人说笑了,末将这点斤两,现在这般已是天大的恩遇,怎敢贪得无厌?厂督大人厚恩,没齿难忘。” “洪老兄太谦了……” “厂督大人千万莫再这般叫,末将何等身份,怎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只须直呼末将姓名便可。” “本督结交从不看官位身份,只重气节品行,何况咱们分出同源,足下年齿又长,称一声‘老兄’也没什么不该。” “这……末将惶恐。” “老兄不用太谦,只管回去静候佳音,升迁官凭不日便到,本督言出必行,绝不相负,只是以后本督若有所求,还望老兄千万莫要推辞。” “厂督大人放心,但有所命,必肝脑涂地,以谢大恩。” 洪盛说着,目光朝四下瞥了瞥,便躬身告辞,循着队伍去了。 徐少卿目送他走远,唇角的笑意早已沉了下去。 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这步棋走下,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为了能和她在一起,总归是要搏一搏的。 霍的转身上马,领着一众随从,踏着夜色飞驰而去。 一路径向东面,出了东华门,折入一条宽阔巷子,在那歇山顶门头的僚属门前停了下来。 才刚下马,几名褐衫档头便迎了上来。 “多日不见,督主安好?” 徐少卿脚下不停,提着曳撒下摆快步上了台阶,径从大门而入。 “这几日都有什么探报?” 几名档头紧跟在身侧,当先的人躬身应着:“回督主,邸报多是胶东鲁王和各地藩王的动向……” “这些奏闻你等先选精归总,今夜我瞧过之后,明日一早呈送到宫里。其余还有何事?” 那档头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近日有人在咱们衙署一带窥视,已被属下等擒获,还是个小娘们,却没想到竟比男人还硬气,拿在狱中杂治,吃了一遍刑具,仍是抵死不开口,到现在也没问出个底细来。” 他刚说到这里,便见徐少卿猛地瞥过眼来,吓得赶紧垂首道:“属下无能,督主恕罪,督主恕罪。” “怎么,莫非你们几个蠢材已经乐呵过了?” “不,不,督主大人未到,我等便是再多长几个脑袋也不敢自作主张,再说那小娘们皮实得紧,也不知练了什么邪术,如今只是叫她坐卧不得,戴枷上镣,锁在牢里,专候督主大人裁处。” 徐少卿“嗯”了一声,挑唇哂道:“点拨了你们那么久,若再不晓事,便只好切上一刀,随本督入宫谋个差事吧。带路,去瞧瞧。” 几个档头立时吓得面色灰绿,一个个噤若寒蝉,暗自庆幸。 为首那档头赶忙应了,吩咐其余人等各自回去当值听命,自己则亲自领着两个番役当先引路,绕过正厅,一路到后堂内监。 沉重的牢门打开,立时便是一阵沉郁的恶臭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虽说是东厂的提督太监,可他对这人人闻之色变的大牢一向是敬而远之,可眼下这事实在太过蹊跷。 堂堂东厂衙门外头居然有人窥视,还是个女人,这等奇闻他还真要亲眼见识见识。 徐少卿皱眉掩鼻,随着那档头一路向里。 深巷般的牢狱昏默如漆,越往里走,那腥臭之气便愈加浓烈,时不时还能听到阵阵凄厉的惨叫。 过不多时,便来到一间临近巷底的牢房前。 徐少卿凑到栏间朝里望,便见一人斜靠在冰凉潮湿的石墙角落处,身上的囚服血迹斑斑,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颈上锁着二十斤的重枷,手脚上都是拇指般粗细的铁链,蓬乱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面目,但瞧骨骼身材,的确是个女子。 他眉头微蹙,当下吩咐将牢门打开,又让那档头带着番役在外候着,自己一矮身,跨入牢中,走到近处,听那女子气息平顺,显是性命无碍,便稍稍放了心。 “你是何人?说出来免死。” 那女子闻言,身子微微一动,紧接着竟慢慢直起身来,抬起血污满布的脸,直直地望向他,唇角竟勾起一抹笑意。 第96章 临极轩 那笑容如同恶灵鬼魅,昏暗中看去,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令人一见便心生寒意。 徐少卿丝毫不为所动。 自从提领东厂以来,就连当朝阁老重臣也不敢用这种眼神瞧他,何况是在这堪称阳间阎罗殿的东厂大牢之内,看来手下那些个杀才没说错,这女子果真有些邪门,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暗自留了心,凛着一双狐眸,俯睨而下,迎着那张满是血污的狰狞笑脸,又道:“在这里居然还笑得出来,也算难得。罢了,就当本督今日没来过,留给他们继续杂治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脚尖只是轻轻向旁一转,身子却没挪动。 那女子果然笑容一敛,压着声音问道:“你便是徐少卿?” 她语声沉涩,意态也带着几分粗迈,听在耳中极不舒服。 徐少卿并没答话,蹙眉微一点头。 这俊美无俦的容貌,不怒自威的气势的确不是常人该有的。 那女子又警惕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寒意这才稍稍敛去,似是确信了,唇角又自上挑,但那笑容已平和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令人生寒了。 忽然间,只见她抬起右手,抓住囚服左臂的袖口,略略一顿,便猛地用力撕扯,竟“嗤”的一声将整只袖管拽了下来,露出大半条臂膀来。 那白皙的上臂中段竟有一片鲜红的刺青,殷然如血,昏暗中望去也甚是醒目。 “督主?” 牢外的档头和几名番役听到异响,不约而同地凑到门前问道。 徐少卿将手一抬:“无事,你们先下去吧。” 外面几人见他好好的站在那里,便宽了心,随即便想方才那分明是衫布撕扯的声音,莫非是想……可上次回京,不是已从秣城带了个小娘子回来么?难道尤嫌不足? 那档头也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不便多问,当下也朝身旁打了个手势,众人互望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便都退开,不去饶他。 徐少卿待他们走得远了,才又垂下眼,只见那刺青直颈尖喙,双翼大张,作飞鸟状,形态甚是怪异,身下更是赫然竟生着三只脚,爪趾锋锐,犹如弯刀,不由猝然心惊。 “徐厂督应该还记得这三足金乌吧?”那女子刻意抚摸着左臂,将那刺青亮在他眼前。 徐少卿睨视着她,冷然问:“你是什么人?找本督有何事?” “徐厂督怎的明知故问,我自然是奉了主上大人之命,来此传令。” 听到最后那句话,徐少卿玉白的脸上登时一沉,但他性子向来沉稳,心中也早有预料,倒也不如何吃惊,暗自吁了口气,面上淡然问道:“主上大人有何指令?请说吧。” “徐厂督如今是位高权重,若不舍身吃些苦头,只怕还见不上一面。” 那女子语带嘲讽,索性双腿一盘,向后靠在石壁上,两手抄在身前,面露笑意,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竟好像自己就是他所说的“主上大人”,而对面之人立在面前,反倒像恭聆训示的奴仆一般。 “主上大人吩咐我来请问徐厂公,那天下至宝的下落究竟查到没有?” 徐少卿忍着气,低声道:“请代为转告主上大人,属下已确知那宝物就藏在京师皇宫之中,只是具体在何处,还须详查,待探明之后便会即刻送往主上大人处。” 那女子鼻中一哼,哂笑道:“要没记错,这几年好像都是这般说的,徐厂督眼下总管司礼监和东厂,耳目遍布天下,居然连样东西都找不着,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是尊使的意思,还是主上大人的意思?” 徐少卿面色冷豫,狐眸中寒意陡盛。 那女子却似视而不见,只轻轻一笑,抬手撩了撩蓬乱的头发,便又道:“是主上大人说的,还是我说的,倒也没什么要紧。不过这趟来时,主上大人已料到徐厂督会这般说,于是便吩咐了另一件事。” “何事?” “主上大人的意思是,既然那宝物暂时下落不明,索性本使也留在这里,入宫协助徐厂督一同寻找,还请徐厂督尽快安排,早日找到,也好了却主上大人的一桩心愿。” 协助一同寻找?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入宫监视自己。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却也不说话,点点头道:“这事好办,尊使明日便可入宫,本督即刻就去安排。” 说着双手拢在一起,微微拱了拱,便要转身出门,却听那女子忽然又沉声道:“且慢!” 他沉着脸,心中烦郁已极,却还是重新转过了身来。 那女子脸上忽又绽开笑意:“还有一事……听闻徐厂督与云和公主交情匪浅,这话可确么?” 徐少卿不料她突然提起这话,暗自一惊,心头登时惴惴起来,直视着她问:“主上大人还有何吩咐?便请直说吧。” “徐厂督果然是办事干练之人,那我也不绕圈子了。此间事情一了,便请徐厂督随我即刻返回,不要继续在这永安城滞留。主上大人听闻云和公主品貌无双,当世罕有,定要一睹芳容,来时还请千万邀得公主,携驾同往。” “公主乃是陛下亲妹,又深居宫中,怎能轻易出来?再说主上大人要见她做什么?” “呵,徐厂督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规矩,咱们这些个人只管照着主上的吩咐去做便可,还多问些什么?” “……” 那阴郁嘲讽的语声令徐少卿怒气填膺,而所言之事却让他遍体生寒。 莫非因着自己的关系,那件事已被察觉了? 长久以来,他从没乱过阵脚,这一刻却忽然有些茫然。 好在他应变极快,知道若是再加追问,必然着了行迹,惹得对方怀疑,当下轻吁了口气,便恢复了那副淡然的冷色。 “既如此,请尊使在此稍候,待本督出去稍作安排。” 他说着,转身径直走到牢门处,朝外望了望,见巷内无人,手下那些档头番役,连同守备的狱卒都已走远了,便暗自运力,在柱上掰下一块指肚大小的石子,又装作走远,在巷内稍稍兜了个圈子,若无其事的转回那处监牢。 入内看时,那女子仍旧靠在石壁上,见他回来,也是面色倨傲,没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徐少卿暗自冷哼,脸上却和然一笑:“本督已吩咐人去拿钥匙,回头先为尊使开枷去了镣铐,沐浴更衣,明日辰时随本督一同入宫,再做安排。” “如此便有劳徐厂督……” 那女子随口应着,话音未落,便觉一阵疾风迎面袭来,心中大惊,暗叫不好。 但她见机极快,戴着重枷镣铐仍旧“呼”的向旁一蹿,将将躲过,便听耳后轰然一响,瞥眼瞧时,那厚重的石壁上竟不知被什么东西击出一个碗口大小,深有数寸的凹洞! 说时迟,那时快,再一转眼,那霜白色的身影已迫在眼前,方才还平和谦恭的脸已如寒铁一般,狐眸中杀意森然。 她急忙运气格挡,却已迟了,喉间和小腹处连中两招,身子登时直飞出去,重重的撞在石壁上。 徐少卿早已起了杀念,出手自然也不留情,可方才踢中那女子小腹时,却分明感觉有股阻滞之力,就好像凭空穿了坚铠韧革似的,怪不得用了东厂的刑具,却仍能这般生蹦活跳。 “玄甲功,看来本督方才出手还是太轻了些。” 那女子受了刚才两击,只觉气血翻涌,靠在墙上手脚都在发颤。 居然对主上大人亲命的来使痛下杀手,这人是疯了么?难道竟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她想张口呼叫,可喉间火辣辣的疼痛已转为麻木,只发出“唔唔”的声音,竟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出手便攻击自己咽喉。 眼见那地府魔君般的身影慢慢逼近,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若今晚走不出这牢房,便是死路一条,当下咬牙运力,挥起手中的链铐不顾一切地猛砸过去。 这下不过是佯攻而已,眼见对方果然闪身退避,她心头暗喜,慌不迭的抢向牢门处。 脚才刚探出去,便觉喉间又是一紧,颈上的重枷已被扯住。 她反腿飞踹,想将对方逼退,不想却蹬了个空,跟着颈上一紧,已被捏住了喉咙。 “本督原无意杀你,事出无奈,好生去吧。” 昏暗的牢中,那清冷的语声宛如地府冥音,随着“喀嚓”一声轻响,那女子仰面跌倒,微微抽搐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外面巷间一阵骚动,先前那档头带着几名番役手持雁翎刀快步奔了进来,只见督主大人漠然站在那里,那小娘们却已躺在地上,似是鼻息全无了。 方才不是还撕扯衣衫来着,怎的一转眼便下手弄死了? “督主,这……” 徐少卿掸了掸袖子,也不去瞧那地上的尸体,淡淡道:“没什么,想是宵小之徒买通的江湖客,意欲借机行刺本督,功夫不错,可惜了。也不用录案造册,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档头眨眨眼,哪敢多问,赶忙吩咐狱卒将人抬了出去。 徐少卿不欲在这里多呆,当下快步出了大牢,回到前院正堂,先净了手脸,在案几后坐了,便有番役端来茶点,又将汇总的案卷奏文呈了上来。 粗粗翻着,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方才事出突然,必须当机立断,即便让自己深陷危局,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不是头回杀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挂碍,可这次却不同,脑中翻来覆去竟都是那女子死前所说的话。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失措,只因牵扯上了她,便无法自已。 甜蜜越多,牵挂越深,忧思起来便如江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想着想着,那满纸黑字的卷宗上浮现的竟全是那清丽无邪的笑容,却不知怎的竟又渐渐模糊,慢慢消失不见了。 他只觉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再也坐不下去,匆匆叫人收拾一下,离了东厂衙门,一路向西。 到皇城外,吩咐随从的内侍回司礼监值房候命,自己独个由便门而入,径直去了东苑。 月色晦暗,沉寂的夜空不见几颗星点,冷风习习,在重楼殿宇间穿梭呼嚎。 站在漆黑的巷子内,望着对面的景阳宫正门,徐少卿却顿住了脚步。 夜色静谧,檐下几盏风灯摇曳,望着望着,方才心中那股不安的躁动似乎也平复了许多。 他不忍打破这份平静,更不想这时去扰了她的心绪。 单只是这样看着,知她平安,也就够了。 又望了片刻,幽幽叹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却听那殿门处闷响几声,竟突然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难产了……QAQ很重要的一章 第97章 长门落 雾色朦胧。 风灯泛黄的光像笼在薄纱中,氲腾腾的,愈发显着迷离惝恍…… 几名内侍模样的人从门内疾步而出,垂首躬身,立在廊下。 天已这般时候了,莫非她还要出去? 徐少卿心中纳罕,向墙角处靠了靠,侧眼继续朝那头望。 果然没过多过时,便又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先是两名挑灯的宫人,其后是一名宫装贵妇,搭手扶着旁边的内侍,其后还有十余名随从宫人。 徐少卿不禁微一蹙眉,他自来精细,又在宫中当差十余年,各宫主子的身形、举止、做派无不经烂熟于胸。 此刻也不用多看,只稍稍一搭眼,便瞧出那人正是孝感皇后。 这女人挑着这般时候来找她,莫非又有什么打算? 心头一紧,当即便打消了离去的念头,眼见那一行人沿路正朝这边来,他先闪身跃上近处的阁楼,隐在角落里,目送孝感皇后从眼前经过,渐走渐远,这才循着暗处绕到景阳宫背后。 昏昏夜色,高墙森森。 站在上头,眼前不远处便是寝殿,里面隐隐还有灯烛的火光。 他稍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去瞧瞧便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于是轻轻跃下,疾步奔到殿后,贴在墙边,暗自运力,在窗棂上悄无声息的轻拍两下,将闩销震脱。 慢慢推开小半扇,探头向里面望,便远远瞧见供案上香烟缭绕,烛火微颤。 那纤骨盈盈的背影也是一身宫装打扮,正跪在蒲团上,螓首低垂,双手合十,细语低吟,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在祷念。 单单只是望见细隅一侧,也能想见那清丽无伦的俏脸上此刻阖目庄严的虔诚样儿。 从前见时,总觉如此一个可人儿,又是生机如火的年纪,却偏偏学那些老僧入定的做派,还了俗还刻意压着自己的性子,不禁便想挑缠一下,惹得她意乱情迷,才堪玩味。 然而相处日久,相知愈甚,他也自能明白她心中那份悲苦。 幼时便失了父母关爱,栖身庵堂,十余年孤苦无依,这其中滋味更与谁人说? 三炷檀香,青灯古佛,虔诚跪拜,默然倾诉,未使不是一种寄托。 想想这般的她不仅惹人怜惜,也更加可爱。 不知不觉间,他眼角微润,忽然更无意去打扰这份宁静,可又压不住那颗砰跳不止的心,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去,只想就这么偷偷望着她。 想了想,索性将那扇窗推开,悄无声息地跃了进去,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些,藏在那殿柱边的紫檀双面雕纹座屏后。 刚要探头去瞧,便听远处殿门轻响,随即就见那叫翠儿的丫头领着几名宫人提了热水沐盆推门而入。 原来还未沐浴,不过想想那孝感皇后才刚离去,她又是一身郑重的打扮,这也是显而易见,只是方才自己没想到罢了。 这“沐浴”二字在脑中一闪,他脸上登时一热,有心想回避,可这会儿却也不好走了,只得屏住声息靠着殿柱,隐在那屏后。 透过两扇之间的缝隙,见那叫翠儿的丫头走到供台边,小声唤道:“公主,时候不早了,沐浴安歇吧。” 高暧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跪了半晌,像是坚执将那段经文念完了,这才起身随着她缓步走到侧旁,想是去拆头髻。 屏风外,那沐盆早已摆好,几名宫人朝里注了水,冷热掺兑好,又洒了鲜花香料。 烛火摇曳下,那水面像泛起一层晶莹的晕色。 他目光微滞,心头的砰跳也陡然加快起来。 脚步轻响,那萦绕在脑海中,从未有半刻忘怀的身姿已走到了近处,只穿了一袭纤薄的中衣。 那几名宫人蹲身行礼,便上前开始替她宽衣解带…… 一屏之隔,短短咫尺。 徐少卿只觉血脉贲张,赶忙侧头避到一旁,不敢再窥那缝隙的另一边。 听着那衣衫开解的窸窣之声,颗心却像突然癫狂了似的,蹦跳如飞,似是要从腔子里冲出来。 与她亲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的这时却如此不堪,竟有些把持不住。 他呼吸急促,费了好大的劲才稍稍平复下来,幸而外头的人耳目不灵,也没觉察到。 却冷不防头上风响,抬眼便见素白一片,竟是她解下的中衣从那头抛过来,搭在了屏风上。 相距寸许,似还能闻见那衣物上透出的淡淡温香。 他不由浑身一颤,赶忙又向边上挪了挪。 却听高暧的声音在背后忽然说道:“你们都下去歇着吧,留翠儿在这里服侍便好。” 那几名宫人应了声“是”,便都退了出去。 殿中立时静了许多,水声淋漓潺动,也不知是那丫头还是她自己正将撩水轻轻泼洒着,隐隐还有些沐盆蹭弄的细微涩响。 那响动一声声传入耳中,便如细丝在痒处不住地挠着,竟似比亲见更加挑惹。 徐少卿只觉心头那团火愈燎愈高,愈烧愈旺,渐渐真有种难以克制之感。 暗说这时人已退了,悄无声息的离去丝毫不难,他也有心要走,至少先躲到外面去,也好过在这里做贼似的局促,就像是自己在偷香窃玉,今晚有意进来私窥她寝居似的。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他原本也没这意思,不过是误打误撞而已,若让她知道,说不定会被看轻了,只道自己一个“奴婢家”对她百般好处,却原来全是因为欲念。 然而真想到走,那双腿就开始不听使唤,生根似的定在那里,说什么也挪不动一步。 他不禁暗自苦笑,万万没想到自己堂堂的东厂提督,杀伐果决的人,这时候竟和那些市井毛头小子一般没出息。 正叹着,却听那叫翠儿的丫头忽然道:“公主,看你这脸色,定是倦得厉害,那孝感皇后可也真是,天都这般晚了,居然还移驾过来,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明日再说。” “我也不知她来做什么,翻来覆去都是些平常的话,口气也客气得紧,说自己一个人在坤宁宫寂寞,叫我常去伴着说说话。” 她低低地说着,语声中果然带着几分倦意。 徐少卿听到这里,心头一凛,脑中登时一片澄明,方才还在升腾的欲念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女人深夜来此,表面和气,实则绝不平常。 也幸亏自己今夜来了,若不然还真不知道。 只听翠儿又道:“公主,不是奴婢多嘴,你回宫也有些日子了,她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留到今日才说这些话,只怕其中没这么简单吧。” “唉,我也瞧出她来得蹊跷,可又能怎么说?到底也是皇嫂,就算不怎么知近,也总不能把人往外赶吧?想想大皇兄走得不明不白,她如今一个人冷清,也是可怜,若只是偶尔去瞧瞧,小心着些,想也没什么大碍,应了也就应了。” 她顿了顿,便又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快些洗了,你也歇着吧。” 翠儿果然没再说话,其后便只剩水声撩动。 徐少卿轻轻挑唇,心中暗自盘算着,觉得眼下还是莫去惹她忧心,自己暗中戒备,静观其变,反而更好。 静默片刻,正想着要不要继续留下去,和她见一面再走,却听那丫头忽然又问:“公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高暧应了一句,语声却有些发颤。 “什么想多了?公主,你可别吓奴婢。” “我不是吓你。只是……总觉得今晚殿中有些奇怪,好像有人在瞧咱们似的。” 她话一出口,徐少卿在屏风后便是一颤。 怎么?莫非是方才不留神露了什么马脚出来,被她知觉了? 这却是万万不可能。 又或者她灵感异于常人,不凭声息也能有所查知? 只听翠儿惊呼一声,打颤道:“公主,奴婢听说从前的废殿……都……都不清静,难道是……有鬼?” “莫胡说,哪来的鬼?” “公主恕罪,是奴婢口不择言,奴婢……不是说慕妃娘娘。” “我没怪你,观音大士供在这里,哪有鬼怪呆得住?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莫要当真。成了,扶我起来更衣吧。” 徐少卿在屏后忍俊不禁,耳听得水声忽响,似是她已站起了身,竟忍不住向那扇间的缝隙凑了凑。 目光才向外一瞥,胸中便又鼓点似的怦然起来,那张玉白的脸也红烫如火,既然又缩了回来。 羞臊之下,想想还是不再留了,于是撤身而退,循着后墙溜到窗边,一跃而出,无声无息的去了。 高暧自是不知,任由翠儿抹干了身上的水,换了一套宽适的衣裳,趿着鞋到榻上坐了,目光游移,却不知怎的,竟落在那紫檀木的座屏上。 那上面玉石堆嵌,刻的是芍药传情,并头双莲,栩栩如生,甚是可爱。 望着望着,心中念兹在兹的全是那金蟒曳撒的俊逸身影。 隔了良久,轻叹一声,放了罗帐,从软囊下拿出那小木人,拥在怀中睡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已入了冬。 许是临近年关,新帝登基,转年开春便要改元,宫中也似比往常忙碌了些,可后廷内苑的日子依然如常,繁复而又刻板,了无新意。 清晨,高暧做了早课,刚刚用了膳,便见冯正进来报道:“启禀主子,淳安县君拜见。” “快请她进来吧。”她略略一顿,便吩咐道。 这姑娘那日说得凄苦,但想是太后不准,终究还是没走成,这些日子来常到这宫中走动。 近来徐少卿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也见不着面,连三哥也是好几日见上一面,高暧又不愿多去坤宁宫,有她来陪着,正可以消解些寂寞,再加上两人年纪相仿,性子也差不多,倒也说得来。 不多时,柳盈盈便由内侍引着进了门。 高暧迎上前,由她见了礼,便拉着她去里面罗汉床上坐了。 一头正说着话,翠儿忽然从外头进来,近前道:“公主,昨日陛下又遣人送了许多东西来,偏殿已快放不下了,公主瞧着是不是另腾一间房……” “那些东西多是用不着的,你和冯正瞧着办吧,眼看要过年了,拿些出来赏了下面的人,其余的看看怎么收着都好。” 翠儿应了一声,又问:“奴婢晓得,其余的倒好说,只是那些古琴、瓷器、西洋玩意儿,平时用不到,也摆不得,放着又可惜,压在那里不知该怎么收拾好。” 她话音刚落,柳盈盈却是眼睛一亮:“公主这里有御赐的古琴么?” 作者有话要说:  爱意满满的一章(* ̄3 ̄)╭~明天过节,希望不难产!(握拳) 第98章 朔风娇 高暧见她又惊又喜,便知其意,索性便对翠儿道:“县君想瞧瞧那张琴,你去抱过来吧。” 柳盈盈方才乍听到这里有御赐的古琴,也没多想,冲口便问了出来,话刚出口便察觉唐突,红着脸嗫嚅道:“公主,臣女只是……只是随口问问……” “我不通音律,更不懂相琴,正好拿来让你瞧瞧,看究竟是什么好东西。”高暧微微一笑,便又催促翠儿道:“快去拿来吧。” 翠儿点头去了,不多时便捧了个长长的红漆匣子回来,放在案上。 柳盈盈一见那琴匣,目光便凝滞不动了,明明眼中都是急切之意,却又顾着礼数不敢动手。 高暧自然都瞧在眼里,抿唇一笑:“不必顾忌,我也想看得紧,只管打开便是。” “谢公主,臣女唐突了。”柳盈盈颔首一礼,这才探手过去。 匣盖甫一打开,两人便嗅到一股淡雅的清香飘散而出。 再看那琴木色殷然,陈中泛赤,线条柔润,轻舒妙曼,纤如少女,即便全然不懂,也一见便知是件珍奇古物。 柳盈盈微张着檀口,眸中一片澄亮,抚着那琴面,葱白的手竟有些发颤。 “好琴,真是好琴!”她啧啧赞叹,指了指那漆面上头细如发丝,千条万缕的裂纹道:“公主请看,这是琴断中最难得的流水纹,少说也该有五百年,当是前朝的古物。” 言罢,忍不住伸过纤指,在那琴弦上拨弄了两下。 铮铮之声,琴音幽幽,虽未成调,却已觉澄净空灵,动人心魄。 高暧也不禁为之所动,垂首看着那琴,便见尾端用小篆刻着两个字,细辨之下,脱口喃喃道:“惊泫……惊泫,还真是琴如其名。” 心中却想,自己明明不好什么琴,三哥却将如此难得的珍品相赠,日日锁在库中,蒙尘冷落,可也真算是暴殄天物。 眼见柳盈盈目不转睛,一副如敬天人,爱不释手的样子,自家更是叹惋,于是便道:“既然县君喜欢,我便将这张琴转赠与县君好了。” 柳盈盈愕然转头,惊喜中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垂首局促道:“多谢公主好意,但这琴是御赐之物,臣女无功无德,今日能得一观,已是三生有幸,怎敢贪图领受?” 高暧轻轻在那琴上拍了拍,微笑道:“这是陛下御赐之物不错,可方才也说了,我这人不通音律,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常言道‘琴遇知音’,依我说,这也不全是说人,对琴也是一般,县君既识得此琴,便让它常伴左右,才是良配,陛下就算知道也不会怪罪。” 柳盈盈本就喜欢这琴,听了她的话便有些意动,但还是推辞了几句,高暧一意相赠,最后才领受了,起身跪在地上大礼拜谢。 高暧将她扶住道:“我不过成人之美而已,县君不必如此,今日正好有暇,不若便即刻弹一曲如何?” 柳盈盈赶忙应了,称谢起身,重又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那琴捧出来,平放在案上,说声“臣女现拙”,便轻吁了口气,宁心静神,伸指在那七弦之上拨弄起来。 琴音铮响,嗡声唱鸣。 但听古朴雅致,恬淡清绝,时而巍峨如山,时而洋若江河,即便不懂音律,也不禁为那天籁之音所感。 那纤白的指尖在弦上勾挑跳动,浑若无我,而听者心中却已波澜狂涌。 高暧坐在一旁,忽然觉得她这琴曲中虽然不失激越,却似暗含着股股柔情,绵绵思慕,只是“倾诉”之余,又像带着些恨恨遗憾,令人闻之也不禁怅然。 她虽然性子迟迟,此时却也听出她是感于情之所困,又幽闭宫中,所以便有意无意借着琴音倾吐心中的郁郁。 一个大好的姑娘,入宫受人摆布已是不幸,这点她感同身受,可悲的是,明明该有帝后之命,可日日相见,却不能打动君心,以后也不知会怎样。相形之下,自己却要好得多了,至少有一个可以为己豁出性命的爱人,可以与他倾心相恋,可以寄托一份相思,此生已然无憾。 想到这里,暗自庆幸,也为她伤怀,可又默然无言,只能怔怔听着那琴音缠绵,绕梁不绝…… 片刻之后,指停曲终。 柳盈盈却怔在那里,红着眼眶,目中泫然。 高暧也自替她难受,正想出言安慰,殿门处却突然响起“啪啪”之声,竟是有人鼓掌。 二女一惊,转头便望见一身赭黄团龙袍的高昶缓步走来,面带笑容,手上仍自拍着。 方才听得太过入神,居然连人进来都没发觉。 高暧赶忙上前拜见,柳盈盈更是尴尬,稍迟半步,却也赶紧上前大礼叩见。 “皇妹请起。” 高昶先将高暧扶起,回首望着仍跪在地上的人,微笑道:“清新脱俗,不染铅华,县君果然是才貌双馨,令人赞叹,若是朕有意学琴的话,定当虚心拜县君为师。” 此言一出,柳盈盈登时浑身一震,竟不自禁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的向上望着,唇角却已现出了笑意。 高暧也不禁暗自吃惊,只觉三哥话中有话,言下之意倒像是心头缓了,当是被这琴音所感,觉得柳盈盈也有令他心动之处,所以才借学琴为名暗示,说不定二人因此相处久了,便也能真心相爱。 一件全无办法的事,如今竟阴差阳错的峰回路转,着实令人感叹。 望着她那啮唇而笑,泫然欲滴的样子,高暧也不禁代她欣喜。 高昶叫她起了身,自己慢慢踱到案几边,微微俯身,在那琴弦上拨弄出几声散乱的琴音,随即自嘲道:“只是这琴艺好生艰难,朕国事繁忙,只怕此生是没有这份闲暇了。” 高暧和柳盈盈脸上都是一滞,却见他并不转身,垂首望着那琴又道:“朝里这些日子千头万绪,眼看年节也近了,待得出空来,朕意加恩封赏越州知府,升任江西布政使,至于淳安县君……朕御赐府邸一座,良田五百倾,暂且留居宫中陪伴太后,待上元节后,便遣人送县君回籍。” 柳盈盈听到半截已是神色黯然,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双眸也沉了下去。 高暧也是错愕万分。 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话锋一转就全变了?那意思倒像是要赶人走似的。 她知道自己不便开口,只能偷偷凑过去,暗地里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柳盈盈面无表情的沉默片刻,忽然轻叹着凄然一笑,重又跪倒在地,盈盈拜道:“多谢陛下厚恩,家父和臣女都是淡薄之人,不敢望赐,只请陛下恩准臣女明日便离京回乡,与父母团聚。” 高昶转过身来,眉间微皱,语声和煦道:“县君莫要误会,令尊身为越州知府,任内多有政绩,颇得民心,朕早有意委以重任。县君前后两次进宫,替朕陪伴太后,亦有大功,封赏并不为过,况且朕金口一开,断无收回的道理,不过么……” 他微微一顿,接着道:“县君既然思念家乡,要与双亲团聚,朕也不便强留,明日稍显仓促,还要与母后说知,便稍迟几日,到时朕着锦衣卫护送。” “多谢陛下,臣女告退了。”柳盈盈又伏地拜了拜,这才站起身来。 高昶叫住她道:“且慢,县君既然要回乡了,朕有几句话说。” “陛下请讲。” “朕听县君方才那一曲果然是世间绝艺,只是凄婉哀怨,恸彻心扉,未免过于伤怀。县君品貌才德都是上上之选,又值碧玉年华,不必过于执念,来日方长,以后未必没有好的际遇。” 柳盈盈勉强一笑,索性直言道:“陛下见的是,臣女方才那一曲不过有感而发,只求抚出心中所想,并不敢有所奢求。” 高昶见她眼中沉寂,却又蕴藏着无限的愁苦,也不由叹了一声,温言安慰道:“这世间的事,十九都不如意,平民百姓家如此,朕也是如此,伤怀自怜者所在多有,还望县君看开些,一切自有定数。” “陛下是豁达之人,说得半点也不错,臣女……告退了。” 柳盈盈沉着眼,又朝高暧福了一礼,便却身而退了。 人虽去了,那份愁苦却似仍萦绕在殿中,令人怅然。 高暧怔怔地立在那里,心中早没有半点欢愉之意,耳畔回响的却是三哥刚才的话。 世间的事,十九都不如意,伤怀自怜者所在多有。 其实岂止是所在多有,这世上能一生欢愉,从不曾烦恼的又能有几人?自己不就时常自伤自怜么? 也就是遇上他之后,这凄苦平淡的日子才泛起涟漪,凭空生出些甜蜜的滋味,只是这一切虽然看得见摸得着,总还是有种虚幻的不实感。 幸福,不幸,究竟哪个才是定数? “胭萝在想什么?” 高昶的声音忽然在近旁响起。 她猝然一愕,这才回过神,略有些尴尬道:“没什么,臣妹只是觉得县君突然要走,心中有些不舍罢了。” “胭萝不必介怀,若是想见,以后也未必没有机会。” 高昶淡然一笑,语声已轻松了许多,全不似之前那般,绕回到案边,坐在罗汉床上,垂眼看着那张古琴。 “朕送的东西,胭萝不喜欢么?却要将它转送别人。” 高暧近前道:“三哥勿怪,我本就不通音律,留着这琴也是空放在那里,实在可惜,倒不如转赠个懂琴爱琴之人,才不至令宝物蒙尘。” 高昶望着她,微笑道:“胭萝差了,朕以为这世间没有自来便喜欢的道理,往往都是日子长了才见妙处。胭萝向来聪颖,为何自己不能做个懂琴爱琴之人?” “我,这……” 她不料他竟会这般说,顿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高昶见她竟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却也不好再往下说,便叹了口气,抬抬手道:“罢了,罢了,不过一张前朝的古琴而已,送了便送了。” 她瞧他神色不豫,自己也不免局促起来。 他话一出口,却也自知有些失态,赶忙温言道:“瞧朕,总提这事作甚,胭萝不必在意,坐着说话吧。” 高暧知道不便违拗,便也去那罗汉床上坐了,却与他隔的老远,总觉这位三哥今日言行都怪怪的。 一时间气氛尴尬,两人竟默然无声。 隔了片刻,只听高昶清了清嗓子道:“快进腊月了,宫里高门大殿,日夜都凉得紧,胭萝可要当心些,莫着凉伤了身子。” 她赶忙点头应道:“多谢三哥关怀,我这里有人照料,自己也懂些方子,想来不至害病。” 这原也是没话找话,他抽了抽脸,端起案上的茶盏,装模作样地凑到唇边呷着,脑筋一活络,便又搁下道:“对了,既然腊月将至,胭萝的生辰也就近了,不知你想要些什么,朕现下便着人预备着。” 一提到送东西,高暧不自禁的便紧张起来,有些怯怯道:“臣妹自小便没过过生辰,也不怎么在意,再说三哥赐了这么多东西,该有的早就有了,我也没什么缺的,这次便不用了吧……” “这叫什么话,正因没过过,这次才要着意庆贺。不过么,那些个劳什子玩意儿的确没什么意思,依朕看……不若那日朕便偷一次闲,你我二人微服出宫,到城里寻些好玩的去处,如何?” “出宫?”高暧乍听他这一说,愕然之下,眼睛也亮了起来。 呆在这死气沉沉的宫中,的确闷得厉害,若能出去散散心自然是好的,只是…… 高昶见她露出欢喜之色,心下也不禁一乐:“那便这么说定了,到时你听朕安排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v⊙)明天厂花和小公举要开始同框啦~祝小天使们十一长假玩的愉快~吃得开心~睡得香~o(* ̄▽ ̄*)o 第99章 玉阶苔 才刚提了个头,一转眼便说定了,这也未免…… 高暧心中微觉不妥,高昶却甚是高兴,站起身来在她肩头拍了拍,语带歉然道:“近日胶东平叛刚又些眉目,朝政繁杂,各部臣工整日吵吵嚷嚷,朕不免脾气也焦躁些,还望胭萝莫怪。唉,我今日是偷闲过来瞧你,之后只怕又有好几日来不得了。” 他这一说,高暧却也不好开口了,只好也起身微微蹲身道:“三哥自是要以国事为重,我这里一切都好,三哥不必挂心。” 高昶点点头:“待胭萝生辰那日,朕必不食言,好生歇着,朕走了。” 言罢,阔步而出。 高暧直送到外头,待他走远了,才由翠儿伴着回入殿中。 人都去了,登时便觉这殿里空得厉害,身上平添一丝寒意。 她斜靠在罗汉床上,远远地透过窗子瞥着院内,那里早已草色黄枯,树叶落尽,颇有几分萧索之感,愈看愈觉得心中郁郁。 可是她却还有些羡慕那几株已秃杆童枝的园木,至少它们还可以居高临下,眺望远方。 而她不仅被这深宫高墙禁住了脚步,也遮住了眼睛,所能见的便只有重重威压如山的殿宇楼阁,几乎让人头不过气来。 她想离开这里,不仅仅只是生辰那天,更不愿相伴的不是那个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翠儿添了茶水捧到她面前,又朝案上看了看,便问:“公主,这琴……” 高暧回过神,垂眼看着那陈漆断纹间的“惊泫”二字,不由轻叹一声。 竟也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弦上拨弄了几下,但听铮响依旧,却已不再清音绕梁,弦落鸣惊。 她慨然轻轻一推,意兴阑珊。 翠儿微微皱眉,却不知她心中所想,试探着问:“公主不是说要将这琴转赠给淳安县君么?要不……奴婢叫人送去?” “既然无心,得了这琴又有何用?反而睹物思人,徒增烦恼。也不用收了,就放在这殿里吧。” …… 冬意渐浓,日子一天冷似一天。 朔风一吹,连夜便是漫天大雪。 罩氅飘飘,窸窣声过,积了寸许深的地上便留下两行串结的脚印。 绕过照壁,直入正堂。 才刚进门,立时便有仆役抬了熏笼来。青铜鎏金,刻纹繁复,百十来斤朝石板地上一搁,便是“咣”的一声响。 他挥挥手,没叫解身上的罩氅,只把兜帽翻下来,撮了个圆凳就近坐了,探出那双五指颀长,全无血色的手,挨在笼边向火。 那里头星火燊然,红罗炭烧得正旺,将霜白的曳撒也染得泛金,片刻间便将身子烘得暖融融的。 正堂内早聚了四五个档头,但却都知他入冬后的习惯,此刻全都垂首而立,没人上前,直到那张俊脸上冷沉的青色渐渐转白,才纷纷凑过来。 “督主用茶。”为首的档头恭恭敬敬地奉上热茶。 徐少卿接在手中先凑在唇边试了试温,呷了一口,便又递回去。 “水不热,换一杯来。” “是,是。” 那档头接在手中,转头双眉一竖:“怎么搞的?督主这会儿就爱喝个八分烫的茶,想吃板子了是不是?快去换来。” 旁边的仆役吓得浑身发颤,赶忙上前接了杯子,逃也似的去了。 那档头回过身来,面上却已堆满笑意,拱手道:“督主,这几日各地的奏报甚多,属下几人已挑拣汇总过了,要查的那些事也都有了眉目,只等督主回来查详。” 徐少卿面无表情,仍旧在那里烘着手,狐眸中目光沉凝,有意无意的望着笼中的炭火。 “不必了,这些个事交给你们,本督也还放心,拣几样要紧的报来便是。” “是。禀督主,朝中与胶东鲁王勾连之人现已查清,属下等已拿了人证物证,所涉名单也已供述在案,只须……” “几个不识时务的叛贼逆臣而已,终究兴不起大浪,多行不义,败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不用多理,北方崇国情况如何?” “督主见的是,此事边镇的兄弟也传了奏报来,那头倒是静得出奇,近来连小股袭扰‘打草谷’的事儿都没见了。” 徐少卿嗤笑道:“哼,咱们这边自个儿打得厉害,那头却当没事似的,这不是盐里生蛆,出鬼了么?” “那,督主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传令北地各处边镇继续严加哨探,千万把这根弦儿绷紧了,谁有疏失便拿到牢里尝尝自家人的手段。” “是,是,是,属下明白。”那档头抽了抽脸,干咳一声,跟着又道:“还有那个……遵照督主的意思,属下们这些日子暗中留心孝感皇后那边,她每日只是赏花、赏鱼、游园,云和公主倒是去走动过几次,此外便无异样。” 他说到这里,翻翻眼皮,便试探着问:“恕属下直言,孝感皇后现下虽已不算是正宫娘娘,但陛下仍让其居于坤宁宫,足见尊奉之重,再加上谢氏在朝中的势力,更是不得了,督主何苦要……” 徐少卿目光上挑,斜睨着他道:“你当这是本督的意思么?” 那档头闻言,立时脸色煞白,“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属下失言,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其他几名档头也跟着跪在地上,噤如寒蝉。 “起来吧,在我这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也不知个轻重,到时只怕本督也保不住你们。成了,其余的也不必问了,按老规矩明日把该报的都呈到宫里去。回头叫下面在这炉子里多添些火,本督今晚怕是要歇在这里了。” “是。” 众档头心有余悸的刚起了身,腰板还躬着,便听那冷凛的声音又道:“还有件事,陛下令锦衣卫护送淳安县君返乡,明日一早便行。这事原不该咱们东厂过问,只是为防万一,你等去安排一下,找几个得力的人暗中随着,留心别叫他们知觉了。” 几个档头互望了一眼,心中都觉奇怪,这等小事怎的督主大人也要管? 莫非是又盯上那淳安县君了? 当下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命,正要下去分拨安排,却见门外一名番役急火火地奔进堂来,近前单膝跪地,报道:“禀督主,宫中出大事了!” 徐少卿却没看他,搓着手,语气和缓地问:“何事?” “淳安县君方才在宫中遇刺,当场身亡!” “遇刺?凶手捉住了么?” “回督主,当场擒获。” “是什么人?” “是……是云和公主!” …… 当夜。 大雪终于停了,劲风疾掠,滴水成冰。 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四下晦暗,摇曳摆动的树影映在窗上,形如鬼魅,衬着这殿内更加冰冷孤寂。 高暧垂首坐在榻上,凄婉的神情早已在脸上凝滞,眼中只剩茫然,仿佛魂魄已被抽去了似的。 那只纤细腻白的右手微微抬着,目光落在上面,更是止不住的抽搐痉挛。 “公主,别想了,早些睡吧。”翠儿抹着眼泪在旁劝道。 她恍若未闻,隔了半晌,像是自言自语道:“去了……她真的去了……” 翠儿按耐不住,扑上前搂着她,掩口泣道:“公主莫要吓奴婢,那……那县君又不是你杀的,你定是冤枉的……这,这又何苦啊?” “不是我杀的又如何?人终究还是死在我面前,瞧着她死,却无法援手,照说也算有罪的……我睡不着,你去歇着吧。” 翠儿一惊而起,紧抓着她的肩头,骇然道:“公主怎能这般想?你明明是遭人陷害,是冤枉的啊!莫非公主你要……” 高暧凄然一笑,抬手撩了撩额前的鬓发。 “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犯傻,我还要等着查明真相的那一天。” 翠儿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咬唇道:“公主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自有佛祖菩萨庇佑,早晚会沉冤得雪。真没想到陛下平时待公主那边亲爱,这次竟不肯多说半句话,居然还把你禁足在这里,莫非是也信了?” “你差了,陛下是一国之君,公事上自然不能徇私枉法,偏帮哪个人。我如今身处疑地,若没有陛下暗中说话,早该到宗政院圈禁,等着三法司会审,如今却还能继续呆在自己宫里,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她说着,不由抬头朝昏暗的殿中望了望,暗自庆幸。 翠儿偏了偏嘴,抹着眼泪道:“奴婢就怕这人处心积虑要害公主,万一真的查证不出,那时……那时可怎生是好?” “要真有那一天,也是我命该如此,还有什么可说?” 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刺痛。 这般的命数,她又怎能甘心?即便大夏律法不会给她公道,三哥也无能为力,不是还有一个他么? 只要他还在,自己便可在心中保留一分期许,哪怕只是幻想。 正自叹气,外面脚步声响,殿门随即被推开,冯正和几名宫人拥着高昶走了进来。 高暧刚要上前见礼,便听他沉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待众人离去后,高昶面色便缓和了许多,像是不愿叫她难过,但眉宇间的愁色却掩饰不住,扶着她问:“胭萝觉得如何?有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朕传个太医来瞧瞧?” 高暧蹲身一礼,缓缓摇了摇头:“臣妹无事,三哥不必挂心。” 高昶见她目光微滞,也不抬头看自己,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不由长长一叹,但想了想,还是问道:“胭萝,不是三哥有意要提,只是……白日在清宁宫那偏殿究竟发生何事?你再原原本本说一遍给朕听。” “当时的事,日间不都已说过了么?” 一提起当时,高暧便觉眼前一片漆黑,莫名的心痛害怕。 “那时不算,朕要亲耳再听你说一遍。”高昶又催促道。 她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更知道他相信自己不会行凶杀人,这么晚了却不顾辛劳,还来细问究竟,足见深情,倘若眼下还做着藩王,说不定会不顾一切替自己辩白。 只是现下担着江山社稷,处事自然不能由着性子来,只有查明真相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她定定神,正要开口,却听殿门“咚咚咚”的响了三下,紧接着便又内侍的声音叫道:“陛下……” 高昶双眉一轩,大声斥道:“叫什么?朕方才不是吩咐过不许打扰么?” 外头静了片刻,随即便听那内侍颤声又道:“奴婢不敢,是两位阁老亲自叫来通传,说有边关送来的六百里加急文书。” “边关?” 他登时面现惊色,略一沉吟,便对高暧道:“胭萝也不必过于担忧,朕定会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清白。” 言罢,转身快步而出。 他这一走,高暧刚刚鼓起的勇气立时又消退了下去,不禁暗自失望,可内心深处却又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呆立半晌,长长一叹,便想回榻上去,慢慢转过身,才刚退了半步,手臂就触到了什么东西,竟像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高暧“啊”的一声惊叫,慌忙躲到一旁,抬眼再看,却见竟是徐少卿站在面前,那玉白的俊脸上还稍显玩味的笑。 “你来了!” 她惊喜交集,当即纵体入怀,紧紧搂住那让她日思夜想,从没半刻忘却的人,泪水如溃堤之河,再也无法遏制。 徐少卿将她搂在怀中,轻抚着那柔弱的肩头以作安慰,却在耳畔轻笑道:“这可怪不得臣,其实早便到了,先是碍着翠儿那丫头,后来又不敢与陛下争见,只好等到现在咯。” 第100章 桃花落 无理叫屈惹人可是他的独家专利。 虽是多日未见,可这一来便不正经的毛病却是改不了。 不过,若真是转了性儿,恐怕也就不叫徐少卿了。 只是这会儿还有心胡闹,着实让人气恼。 她嗔怒的一扭身,但双臂仍紧紧搂着,怎么也不肯放松。 徐少卿嘴上戏谑,但此刻拥着那轻颤的娇躯,不由自主便记起那晚藏身屏风,美人出浴的情景,一时心中怦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只听殿门“吱呀”轻响。 高暧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松开双臂,要挣脱怀抱,却被他一把抓住,就向后拉,平平的飞出几步,只觉触身一片温软,已滚在了绣榻上。 徐少卿伸手拉下罗帐,又扯过衾被,这兔起鹘落的工夫便将两人遮了起来。 “公主,公主?” 翠儿的声音由远而近,像是没瞧见方才那一幕。 跟着脚步已到近旁,诧异道:“公主已睡下了么?” 高暧与他挤在被中,眼望着罗帐外翠儿模糊的身影,虽然明知她不敢探进来看,可还是忍不住心头砰砰直跳,暗说好险,若不是他见机得快,便被瞧见了。 呆了一下,便红着脸应道:“我刚躺下,你也去睡吧。” 翠儿长出了一口气,喜道:“方才奴婢劝了半天也无用,到底是陛下,这一来公主便好了,定是案子已有了眉目,谢天谢地,这可好了!” 她也不敢多言,道声“奴婢告退”,便熄灯去了。 耳听得殿门重又关闭的声音,高暧那颗心才终于放下,但与他在被中相拥而卧的触感立时清晰起来,脸上登时一片火烫。 但那暖热的感觉说不出的舒适,令人迷醉其中,恍然间竟真有了昏昏欲睡之意。 “还是这般好,两个人睡,果然比一个人暖和多了。” 他这话一出口,便觉怀中香暖的娇躯一颤,赶忙将手臂紧了紧,不叫她逃开,暗自笑了笑,却将唇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臣练功落下个病根,一到入冬便浑身冰冷,屋内须加几重炭火才行,晚间尤其难耐,被窝预先暖过,夜里仍是睡不安稳,天不亮便熬不住了。唉,若能夜夜都像这般,只怕日上三竿都舍不得起来呢。” 这话若是在白天说,左不过也就是叫她羞怒一番,此刻四下无人,又同在被中紧紧相拥,再加上那勾魂入骨的声音,便如催、情之药,霎时间整个人都化了。 高暧浑身已是火烧似的烫,埋着头,忍不住在他身上用力扭了一把。 徐少卿轻声呼痛,手上却不肯放松,又在耳畔道:“公主这是何意?难道明知臣这病根,却没丝毫怜悯之心么?” 她听他越说越得寸进尺,不禁羞怒交集,可转念又想,自从他来这么一闹,心中便不自禁的宽适起来,先前那份沉郁竟也淡然了许多。 这份心情与旁人在时全然不同。 或许就是和爱着恋着的人在一起,才能真正忘却烦恼,哪怕只是暂时的。 她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探下去,摸到他的手,只觉果然一片冰凉,又朝袖内摸了摸,竟连小臂也凉得厉害,不由吃了一惊。 自己身子弱,到了冬天,手脚也自寒凉,可也没像他这般吓人,原来他所言是真,并不是在信口胡说,只为挑惹自己。 她不禁又是诧异又是担心,赶忙握住他的手,急道:“什么邪功夫,竟把人练成这副样子?你莫再练了,好不好?” 徐少卿将她的手反握住,沉着声音问:“公主是在担心臣么?” 她微微一颤,只觉那手虽然冰寒入骨,但被他攥着却丝毫不觉难受,反而愈加安适,便又将头朝他胸口挨了挨,轻声应着:“我不止担心,更是怕,若是你有什么不测,那该如何是好?所以……答应我好么?” 他手上不自禁的又紧了紧,轻吻着那馨香的秀发,心中说不出的怜惜。 这半生在宫里摸爬滚打,战战兢兢,彼此争斗,尔虞我诈,好不容易爬上如今的位子,可也没觉日子哪里安适,反而强敌环伺,处境愈加险恶。 也就只有和她相聚时,才有这片刻的欢愉,什么也不用深思,什么也不用提防,只要拥着她,便能体会幸福的滋味。 所以这幸福他不会让任何夺走,也不容任何人破坏。 “公主放心,臣这功夫是正宗的内家典籍所著,绝不是什么歪门邪术,只是当年起步时心急了些,贪图捷径,伤了心脉,天幸捡回这条命,却落下了病根,其实与功夫无关,只是冬天难熬些,也没什么大碍。” 高暧听他这般解说,却仍是有些不放心,又劝道:“你功夫已这般强了,便不用再这般精益求精了吧?我总觉你这病根蹊跷的很,以后时日还长,要我看着你这般苦熬,怎生是个头?” 他闻言呵然一笑:“公主这话是说要一辈子跟着臣,天长地久么?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夜夜拥着公主入眠,什么火炉、暖袋便都不用了。” 她没留神,话头又被他抓住痛脚,羞得把手一甩:“明明担心的要死,你还有心说笑,真是……真是……” 嘴上嗔着,心中却是不忍,最后那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徐少卿却似不依不饶,凑近又问:“难道公主不愿与臣像这般日夜相伴,天长地久么?” 她只觉那颗心一颤,像被揪紧了似的。 与他长相厮守正是自己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事,又怎会不愿? 然而现下两人身处宫中,都已是身不由己,像这样时不时的相见,已是难得,想要真正在一起,哪有这般容易? 思来想去,便忆起那两次由他伴着远行的时光。 那时节,日日都可相见,时时都可畅谈,反倒更像是厮守,如今想来真是弥足珍贵。 只可惜,那时候她对自己的心意还不甚了然,更不知他对自己竟是这般重要。 想着想着,眼角也有些湿润,手上也将他掌心握紧,生怕这一刻的相聚只是南柯一梦。 即便是一场梦,也希望它真实一些,长久一些…… “练功夫的事,我是不懂的,你有个分寸便好。若是……若是一辈子都留着这病根,我便一辈子替你暖着,就怕……” 徐少卿只觉她微温的小手忽然一凉,娇躯也在怀中发颤,忙柔声问:“公主怕什么?” 她不自禁地朝他怀中贴了贴,颤声道:“我就怕……怕自己没这个福气,再也走不出这皇宫,说不定还会……像母妃那样死在这里。” 只是短短的两句话,却像费了好大的劲,堪堪说完,已像浑身脱力,瘫软在他怀中颤个不停。 他自然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却不愿往深处说,搂住她想宽慰,一时间竟找不到好的说辞,索性便问:“公主是担心这次的案子么?” 高暧微一点头,随即又摇了摇:“我原是有些害怕的,淳安县君是个好姑娘,又是太后选定要嫁给三哥的人,却不明不白死在我身边,就算最后查明凶手另有其人,太后怕是也不会善罢甘休。其实我倒盼着能再被发落出宫去,那样便能和你……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的。” 他慢慢向后靠了靠,垂下双眸。 她也察觉到异状,有些愕然地抬头望着他。 “公主不必担忧,臣来之前,陛下已有吩咐,以东厂的手段,只要想查,即便宫里的隐秘事也无处遁形,臣绝不会让公主的声名有半点污损,有朝一日,也会堂堂正正的和公主长相厮守。” 她只觉满心欢喜,可听到“堂堂正正”四个字,脑中却莫名其妙想起那件事来,眼角也不自禁地向下垂了垂。 堂堂正正,不是偷摸苟且,也不是有名无实,这倒是句实话。 那晚他喝醉了,被自己无意中撞破那隐秘事,想来他还不知道,此刻这般拥在榻上,总不免面红耳赤。 徐少卿见她樱唇微颤,媚眼如丝,随即便想起那晚屏风背后的耳热心跳。 虽是无意中撞见,但斜斜的一瞥间,那腻白如玉般的肌肤,芙蓉初放般的身段,却似烙印在脑海中,再也无法忘却,偶一想起,便浑身火烫。 凭自己的身手,谅她不会知晓,可此刻温香软玉在怀,又与她默然对视,如兰的气息轻吐在口唇间,不由便有些意乱情迷,下腹间那团火愈发炽烈起来…… 他暗自吃惊,怕被她瞧出端倪,赶忙向后挪了挪。 高暧却不知他身上起了变化,疑惑道:“厂臣,你怎么了?身子冷么?”言罢,便又贴上去拥住他。 这次倒是徐少卿局促起来,只怕躲闪不及,真被她碰到了,而自己现下也有些按耐不住,若再这般缠腻下去,说不定真会把持不住。 可这隐秘事,自己还没想好如何对她开口,若是处置不当,反而招厌,再说这当口也不是想此等事的时候,可不能随着性子来。 他收摄心神,急忙按住她,翻身坐起。 “厂臣,你……” “臣没事,嗯……今夜还有要事,臣须即刻返回东厂,公主安心歇息,莫要牵挂,案子不久便会水落石出。” 他说着撩帐而出,但听衣衫裹挟着风声窸窣,便悄无声息了。 高暧怔怔地望着那兀自晃动的罗帐,出神半晌,这才重又躺下,抚着身旁那褶皱的褥子,残淡的伽南香味丝丝渗入鼻间。 …… 清晨。 看不到日头,天色一片铅灰。 后半夜大雪又至,如鹅毛飘散,此时已积了半尺厚。 两名内侍抬着一顶红帷小轿吃力地趟着积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下停住脚。 那外披罩氅,内着绯红色团领蟒袍的身影刚刚走出来,那阶上的内侍便急匆匆地奔到近前撑起油伞,随他向上走。 “陛下起了没有?” 那内侍躬身谄声道:“回二祖宗,陛下昨夜没合眼,此刻还在暖阁中览奏,再过一刻便该上朝了。” “叫人去通禀一声,就说本督有要事求见。” “是。” “等等,这天都亮了,地上的雪怎么还这么厚?叫那帮猴崽子都过来,本督面圣出来时,这阶下若还没有路,今日便每人都去内官监领二十棍。” “是,是,二祖宗息怒,奴婢这就去!” 那内侍满面惊恐,慌忙吩咐去叫人扫雪,自己则入内去通禀。 徐少卿没再言语,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雪,解了罩氅交给旁边的内侍,便抬步跨过门槛,沿路东转,在暖阁外停了下来。 不多时,便见先前的内侍匆匆而出,恭敬道:“二祖宗,陛下召见。” 他“嗯”了一声,正了正衣冠,便缓步而入。 暖阁之内一片寂静,镂金的铜炉内点着龙涎香,却没有置熏笼,刚走进去便觉冷凄凄的。 高昶仍是一袭赭黄团龙袍,端坐在御案后,沉色望着手中的奏本,却不见半点疲惫的样子。 徐少卿剑眉轻挑,上前刚要行礼,便听那洪磬般的声音道:“不必了,近前回话吧。” “是。” 这冷漠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也不以为意,便收了礼数,几步走到御案前,躬身道:“陛下,淳安县君遇刺一案,臣已查出些眉目,云和公主……” 他话刚说到半截,高昶便将手中的奏本朝案上一丢,语声不耐道:“朕当然知道皇妹是冤枉的,别绕圈子,究竟查到证据没有?” 徐少卿抬眼瞧了瞧,接着道:“回陛下,物证现已无从查起,不过,清宁宫中倒有宫人目击,可作人证。如今已被臣带回东厂看守,绝不会出岔子。” 第101章 讵无端 徐少卿说着,从袖管中拿出一封卷宗,双手递到御案前:“这是臣带人审问连夜录得的口供,请陛下御览。” 高昶接在手中,拆了封,取出堪堪十几页供词,一一翻看,面色愈加阴沉起来。 “另外,臣已确知,云和公主是昨日巳时初到的清宁宫偏殿,而那时淳安县君正在太后寝宫,侍奉已毕后,才匆匆赶往偏殿赴约,这前后足足差了一刻的工夫,与供词中所述可作印证。” 徐少卿在旁继续奏着,软榻上的高昶却似不理不睬。 他默然无语,凛眉将那十几张册页翻看完,便丢还在徐少卿面前。 “徐厂臣。” “臣在。” “关键的人证、物证都不在,却偏偏留下这些佐证,将此案引向……你不觉得蹊跷么?” 徐少卿抬眼看了看他,随即又躬身应道:“陛下圣明烛照,这似乎是有人刻意留下的破绽,要引臣去查,以求祸水东引,一箭双雕。” 高昶挑唇一哼,忽然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扇,劲烈的冷风立时裹挟着大片飞雪灌了进来。 刺骨的寒意让徐少卿微微打了个寒噤,却没敢出声。 “徐厂臣敢是冷么?要不要朕叫人抬炉火进来与你暖暖身子。”高昶回眼看了看他泛青的脸色,似笑非笑问。 徐少卿暗自撇了撇唇角,拱手道:“多谢陛下,臣无大碍,若这时烤了火,只怕回头出去便更难捱了。” 高昶哂然一笑,也没再多言,转回头去望着窗外,但见漫天飞雪如花,纷纷扬扬,瓣瓣飘落,满眼尽是银装素裹,脸上瞬间又恢复了沉冷。 隔了良久,忽然道:“前几日,朕还瞧见皇兄的御笔,‘四海升平望社稷,一团和气满天涯’。呵,果然还是小时那脾气,宅心仁厚,只可惜把这世上的人心险恶想得太过简单了,哪怕贵为天子,也未必能将这世道变得天朗水清,更何况是一幅画……” 他顿了顿,语声忽然沉冷道:“回头下去之后,传令内阁拟旨,命孝感皇后暂且移居乾西五所,严加看管,不准离开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出入,待此事彻查之后,再做处置。” 徐少卿微一蹙眉,先应了声“是”,随即问道:“陛下真要将此事彻查到底?” 高昶霍的转过身,沉冷冷地望着他,不怒自威。 “怎么?徐厂臣是不敢查,还是不想查?哼,东厂的本事虽然大,但这点小事朕也未必一定要仰仗你徐少卿。” 这话已带着些许怒意。 徐少卿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下也不与他目光相触,却也没有丝毫惧色,只淡然地应道:“臣遵旨。” 高昶斜睨着他,总觉那张白中泛青的面孔后隐藏着什么,却又瞧不出丝毫端倪,瞪了他片刻,便袍袖一挥,冷然道:“下去吧。” 徐少卿应了声“是”,却身退出殿外,这才转身沿来时的回廊向外走。 刚转过拐角处,门口的内侍便瞧见了,赶忙迎过去,将罩氅替他披好,又将添好炭的手炉奉上。他将那小炉拢在袖管中,身上的冰冷之感稍觉好了些。 只是暖意从指掌间向上,顺着两臂到了肩肋处便凝滞不动了,胸腹间仍是阴寒寒的,不由皱了皱眉。 当下不敢再耽搁,快步而去。 到门口一瞧,外面百十名内侍正拿着木锨扫帚埋头忙活着,但阶下已差不多清出了路面的模样。 之前那内侍撑起伞跟到身旁,怯声道:“二祖宗息怒,奴婢这就吩咐手脚再利索些。” 徐少卿拢了拢身上的罩氅,一边缓步下阶,一边道:“雪这么大,理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方才不过叫你们眼亮些,陛下殿前也敢惫懒,不是讨打么?成了,留下几个继续清理,其余的各自管自己的差事去吧。回头去惜薪司领些炭回来,大伙儿都烤一烤,若都病了,这宫里还怎么伺候?” “哎呀,二祖宗可真是活菩萨,奴婢代大伙儿谢二祖宗恩德!” 那内侍喜不自胜,点头呵腰,没口子的道谢。 徐少卿眉梢一挑:“活菩萨?这话谁教你的?” “二祖宗息怒,奴婢这就是心里话,哪有谁教啊?” “这话到本督这儿就算了了,以后仔细你的嘴,别闹到连吃饭的家伙事都没了。” “是,是,二祖宗教训的是,奴婢记住了。” 徐少卿不再多言,下了台阶,径直来到轿前,看帘门已撩开,刚要吩咐回东厂,就看那随行的内侍躬身道:“二祖宗,老祖宗方才差人传话,说正在司礼监值房,叫咱们回去一趟,有话说。” 一大清早便等着了,会是什么话? 他微一沉吟,见天色渐明,雪却越来越大,便赶忙上了轿,吩咐出宫。 几名随行的内侍不敢怠慢,赶忙抬了轿子沿路从东便门而出,换了马匹再行。 这路上积雪掩盖,已然没过小腿,深一脚浅一脚,马也走不快,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司礼监值房。 那袖管里的小手炉早已不济事,此时他浑身冰寒刺骨,手脚也开始发僵,却也顾不得那许多,疾步来到正堂门口,便望见焦芳一身貂裘,戴着暖耳,半躺在熏笼旁的摇椅上。 徐少卿抖了身上的落雪,正要解了罩氅入内,便听那干涩苍老的声音叫了句:“是卿儿来了么?” 他赶忙拱了拱手:“干爹,是儿子来迟了。” 焦芳微微起身,抬头向这边望了望,招手道:“这天冷的厉害,衣裳不用解了,快过来暖暖身子。” 他应声“是”,便趋步入内,来到近旁。 “身上冷得紧吧,快,快。”焦芳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那手却有些发颤。 徐少卿也没推辞,道声谢,将兜帽掀了,便拎了凳子过来,坐下向火,片刻之间,身上的阴寒不适感便消解了大半。 抬眼看看焦芳,只见他双手拢在胸前,半阖着眼,身子在摇椅上前后轻轻晃着,皱纹满布的脸似是比上回更干瘪了些。 当下不便再坐着,便起了身,垂首立在一旁,恭敬问:“干爹叫儿子来,不知有何吩咐?” 焦芳咳了两声,叹道:“这天寒地冻的,又下着大雪,原不该叫你来。不过,这事若是迟了说,只怕便来不及了。” 他这么一说,徐少卿心中就愈加疑惑起来。 自小入宫,十数年间,大半都跟在他身边,若说了解最深,便莫过于这个人了,有时甚至不须言语,只一个眼神,就知他的意思。 可今天却有些怪,明明心里知道他叫自己来的用意,可一见了人却又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了。 “既是要紧的事,就请干爹吩咐,儿子这就去办。” “咱们两个说话,犯不着这么规规矩矩的,你坐,坐啊。” 焦芳却全然不像自己话里所说的那般急切,仍旧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抬手朝边上指了指。 “是,干爹。” 徐少卿应了一声,便踱回去,重又在凳子上坐了。 焦芳浑浊的眸子朝他瞥了瞥,这才缓缓道:“卿儿,我且问你,先帝在时,这宫中以谁为尊?” 这话问得甚是突兀,令人一头雾水。 徐少卿一边暗自揣摩其意,一边起身抱拳虚虚一躬,恭敬道:“回干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乃一国之君,无论朝堂还是宫中,先帝在时,自然是以先帝为……” 他话音未落,便见焦芳摇头而笑。 “若是以先帝为尊,那当年先帝冲龄继位,是谁临朝听政,辅庇幼主,是谁废除前朝乱法新政,使我大夏重回正道,先帝在时,又为何每遇重大国政都须亲往清宁宫恭听慈训?” 话说到这份上,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徐少卿也不禁暗自点了点头,遥想显德帝当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称心快意的事没有几件,反而处处受制,满朝文武更是阳奉阴违,这皇帝做得的确憋屈得紧,尊崇也不过就是面子上而已,若非如此,恐怕他也不会弃国而去。 当下轻叹一声道:“干爹见的是,先帝毕竟尚且年轻,又亲政不久,朝中宫中自然是以太后娘娘为尊,儿子当真糊涂了。” 焦芳笑道:“你不是糊涂,只是心中顾虑罢了,今日是咱们爷俩之间的私话,大可不必这般小心着。” 他顿了顿,跟着又道:“我再问你,如今这宫中,又是以谁为尊?” 徐少卿想了想,故意道:“儿子以为,现今与先帝时不同,如今陛下锐意进取,事必躬亲,朝政为之一新,朝野称颂,太后娘娘自从上次病后,也已闲居宫中不问朝政,自然是以当今陛下为尊。” 焦芳听他说完,便呵呵大笑,中途忍不住一口痰上涌,登时咳嗽起来。 徐少卿赶忙端了铜盂,上前扶他坐起,用手轻拍后背,好容易等他止了咳嗽,这才面带歉然道:“干爹小心着了,都是儿子愚钝,惹得干爹险些犯了病。” 焦芳又大口喘息了几下,用帕子抹了抹嘴角,慨然叹道:“唉,没想到十几年来辛辛苦苦,到头来该隔心的还是隔心,当面竟连句实话也不肯说。” 徐少卿搁了铜盂,继续帮他揉着胸口,故做惶恐道:“干爹如何这般说?儿子正是这般想,才如实而言,前次干爹不也教导儿子要用心恭听圣命么?” “好了,好了,不提这个。” 焦芳那口气像是仍没顺过来,有些无力地摇摇手。 过了片刻才干哑着嗓子道:“当今陛下虽有明君之相,但也不过是二十出头而已,锐气虽足,经验尚且不足。太后娘娘并非不问政事,只是生平最爱的便是这个儿子,未免骄纵些,真到了裉节儿时,绝不会袖手旁观。再加上河东顾氏乃开国功臣,世受隆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只怕这如今宫中还未必像你所说的那般。” 徐少卿垂首听完,已大概明白了他的用意,恭敬问:“那干爹的意思是……” 焦芳顿住手,那双看似无神,其实却寒光熠熠的眼盯着他,反问道:“今早陛下召见,可是要你彻查淳安县君那件案子?” …… 雪下了一天,终于停了。 转日,朔风一吹,却比前几日更加萧瑟刺骨。 殿宇楼阁,朱墙黄瓦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衬着那日头也显得毫无生气。 坤宁宫的石阶下,乌压压跪满了上百人,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哀泣之色,有人甚至已然瘫软,跪也跪不成个样子。 待圣旨宣毕,已是悲声阵阵,哀鸿遍地。 只有那跪在中间,仍着锦绣宫装,头饰繁复的女人不声不吭,白森森的脸上满是嘲讽和不甘。 徐少卿抖一抖身上的罩氅,将圣旨交给旁边的司礼监随堂,自己上前将手臂抬到她面前:“圣旨宣完了,娘娘请起吧。陛下吩咐了,由臣亲自送娘娘去乾西五所。” 孝感皇后谢婉婷猛地将他的手一推,森然冷笑道:“送本宫?只怕你是想亲眼看看本宫如今这副落魄样吧?” 徐少卿丝毫不以为意:“娘娘何出此言?臣早就说过,对娘娘的恭敬一如从前,绝无半分改变,这次陛下虽然降罪,不也仍留着娘娘的封号么?” 说着,话锋一转,又劝道:“陛下既然格外开恩,娘娘也该有自知之心,此后静心在宫中颐养,未始不是件好事。” 谢婉婷咬牙切齿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自顾自的站起身来,便径直上了轿子。 徐少卿命内侍起驾,自己则随行在旁。 那乾西五所并不算远,沿宫巷绕过御花园,朝西北一拐便到了。 这里的格局与北五所大致相仿,冷清却更在其上,其中三座院落年久,头年又过了火,此时尚待重修,残垣萧瑟,说不出的凄凉。 徐少卿只送到门口,便不欲继续再陪,告辞正要转身,却又被她叫住了,回过头来,却见谢婉婷敛着那倨傲的冷色,干笑道:“徐厂臣先不忙走,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娘娘还有何吩咐?” “本宫想与云和妹妹再见一面,不知徐厂臣可能引见么?” 第102章 满城风 她要见她做什么? 徐少卿心头不由一紧。 这案子虽未彻查,但孝感皇后设计谋害淳安县君,嫁祸给她的事却是千真万确的。 莫非这女人真的疯了,事到如今仍不肯罢休? 他微微躬身垂了眼,一副恭敬的样子,不起半分波澜。 “娘娘说笑了,此事岂是臣这等奴婢能做得了主的?娘娘若真想见公主殿下,臣倒是可以代为向陛下转达,若圣意允可,臣自会前来禀告。” 谢婉婷轻笑一声:“本宫问的是你徐厂臣,不是陛下,你也不用抬出陛下来压我。你不是总说尊奉本宫一如从前么?这点小事若在之前,徐厂臣定然不敢这般推诿吧?” 徐少卿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仍旧恭敬道:“娘娘会错了臣的话,臣的意思是无论过去还是现下,这心里头对娘娘都同样恭敬,可事异时移,如今毕竟不是先帝在朝时,娘娘自也该懂这个道理,平心静气,凡事都看开些,于己于人都有好处。” “呵呵,说到底不还是一句违心的狗屁话?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案子究竟是谁做下的,高昶他敢堂堂正正一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么?哼,他高昶对我无情,到头来不还是我替他把这盆脏水全接下了。” 谢婉婷讥笑着,面上重又现出那惯有的倨傲和不屑,跟着又道:“也罢,本宫瞧你辛辛苦苦像狗一般在宫里混了十多年,也才有今天的位子,索性也不为难你。不过么,云和这丫头本宫定然是放心不下的,就算见不着,也可以托人带个话什么的,料也不是难事。至于徐厂臣你么,大可以将此事禀报陛下。” 徐少卿见她不仅不听,反而还开口威胁,心中也不由怒起,抬头平视她道:“臣好言相劝,娘娘又何必如此执着?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该念着谢氏一门在朝中的安危,若一意孤行,只怕最后吃亏的不止娘娘一人。” 谢婉婷忽的将袍袖一甩,怒道:“少拿这些话来吓唬我!你道谢家在朝中的地位是靠本宫一个皇后的位分赚来的么?笑话,我们谢家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起,早就败落了!哎,说来本宫不过是叫你去请云和来相见,一个奴婢家却在这里推三阻四,还顶撞本宫?只怕有些过于关切了吧,莫非……” “娘娘倒是会说笑,是陛下让臣在公主护卫公主周全,不得有半点闪失,事关身家性命,自然要全心关切。还望娘娘听臣一句劝告,不要再一意孤行。” “好,徐厂臣的话,本宫记下了。不过……本宫的话,也请徐厂臣细察深思,本宫便在这处静候佳音。” …… 当夜,风雪依旧。 前路白茫茫,纷扬扬的一片,寒风扑面,飞雪如屑,眼前更是混沌。 头脸虽已裹得严实,可冷风还是从缝隙中透进来,连发根都在发颤。 高暧埋着脸,脖子缩了缩,环在脖颈上的双手却不敢太用力,生怕勒到了他。 “厂臣,我还走得路,你……你放我下来吧,咱们慢慢寻着避风的地方走,总好过你这般顶风冒雪的跑。” “夜长梦多,还是速去速回的好,再说若是慢慢走,只怕臣这身子便真的吃不消了。” 徐少卿嘴上应着,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些,“嗖”的一下便蹿上高墙,竟似足不沾地,灵猫一般向前疾掠。 高暧双腿紧紧夹在他腰间,双臂环扣,才稳住身子,便又关切的问:“你冷得厉害么?” “臣……不冷。” 他语声微带喘息,显是言不由衷。 这滴水成冰的寒夜,自己伏在他背上,只是侧脸稍稍掠过些风,便觉肌肤刺痛,浑身冰冷,何况他是迎风冒雪的快步疾奔。 她分明能感到他在微微发抖,身子也有些瑟缩僵硬。 望着墙下那大雪层积厚累的宫巷,她知道若真像自己说的那样,两人缓步慢行,先不说什么时候能走到对面西苑,恐怕在此之前,自己便先他一步支撑不住了。 他这般还不都是为了她么? 想到这里,柔肠百结,又是甜蜜,又是担心,不由将他拥得更紧,只盼能将身上的体温渡些过去,稍解他的苦楚。只是自己也知道这是一厢情愿,根本无济于事,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再开口扰他。 徐少卿只觉她八爪鱼似的揽着自己,背上倒像裹了层香软的衾被,虽挡不住那刺骨的风雪,却别有一番暖意。 尤其是背心处分明能觉出两片从未有过的触感,温软柔腻,密密的压实着,甚是受用,胸腹间不由自主地便好像燃起一团火,身上的寒意竟也不那么难捱了。 恍然间,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夜屏风后难以忘怀的一瞥…… 这一分心,脚下步子便微乱起来,没留神踩到了侧檐上,身子登时向旁歪倒,摔下墙去。 他见机极快,先伸臂将已放脱了手的她揽在怀中,这才运功凭空借力缓坠。 高暧正被风雪吹迷了眼,却觉他身子一晃,跟着便疾速下坠,不由惊呼了一声,但随即便觉自己随着他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儿,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是臣的疏失,公主可没事么?” “我没事……” 她半眯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双狐眸中充满关切,先是摇了摇头,随即便急问:“厂臣,你怎么样?敢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他登时语塞,方才身上的确有些“不适”,但却与那病根子无关,实是因为心中的绮念,自从那夜之后,莫说与她肌肤相亲,即便只是看着,便都免不了心猿意马,这可是大大的不妥。 如此一想,玉白的俊脸上竟有些烧红,幸亏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瞧不见。 徐少卿赶忙收摄心神,朝四下里望了望,便轻咳一声道:“方才是臣一时不察,脚下踩滑了,公主莫怕,反正也不远了,且缓一缓再走不迟。” 她点点头,还是不放心地在他脖颈和头脸上探了探,只觉不但不冷,还有些微热,倒是暗吃一惊。 她不明就里,心说莫非是这一路上跑得太急,活了血脉,反倒压住了身上的寒意? 可一转念,又觉有些说不通,若只是这么简单便解了寒,他那病根怕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心中微觉奇怪,却也没深究,只见他并无异状,便就放心了。 靠在他怀中,只觉说不出的温暖。 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却像抵不过那股热力,才落在两人身上,眨眼间便融了…… “厂臣,你说皇嫂到底见我做什么?” 隔了片刻,高暧忽然幽幽地问。 他拥着那娇躯,将她雪白的狐裘外氅又拉紧了些,柔声宽解道:“闲废之人,左不过就是些怨愤之辞,公主只去见见,无论听到什么言语都莫要当真便是。臣就候在外头,公主不必担心。” 她点点头,暗想多半便是这样。 想起柳盈盈那般清新俊逸的人,却无缘无故的香消玉殒在这位皇嫂手中,不免心生厌恶。 若不是他亲口来说,又讲明厉害,她怎么也不愿再与其相见。 默然轻叹一声,也不再问,便在他怀中低声道:“那……咱们快些去吧。” 徐少卿自然知道她根本不想去,而自己的本意也是绝不愿让她去,只是这一趟若是不去,以后定然还会生出种种事端,倒不如姑且遂了那女人的心意,也省得麻烦,况且该提点的都说了,又有自己在旁,谅也不至出什么岔子。 微一沉吟,便点点头,重又俯下、身,让她伏在自己背上抓好,运气上跃,踩着高大的朱墙,疾步向前掠去。 这一次屏气凝神,再无任何异状,不片刻工夫,便到了西苑,隔着正街,远远便可看到五所中的第二所檐下挂着暖黄的风灯。 徐少卿又向四处望了望,便又纵起身,飞快地掠过正街,奔入对面的侧巷,沿墙摸到二所背后,跃入院内,这才将她放下来。 高暧茫然地朝四下里看,只见眼前的一切与曾经居住的北五所大同小异,不料本该生出些许亲切之感,却无端更加紧张起来。 此时后院中黑沉沉的,只有那小小的寝殿窗内映着灯火,摇摇曳曳,忽明忽暗,竟透出几分诡异。 她抓着他的手臂,不自禁地向他身旁靠着,这才稍稍定下神来。 徐少卿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悄悄走上台阶,来到正门处,从袖管中伸出两根玉白纤长的手指,在门扇上“笃、笃、笃”的敲了三下。 过不多时,便听里面同样有人应了三声。 随即那门便“吱呀”闪开半扇,里面探出半张脸来。 昏暗中辨不清五官,但见模糊一片,冷不丁的冒出来,颇有些骇人。 高暧惊得忙向后躲,就听徐少卿冷冷地低声道:“你去通传一声,公主殿下到了。” 那探头的人朝他背后望了望,微一颔首,便缩了回去,须臾又转回来,同样压着声息道:“娘娘等候多时,请公主殿下入内叙话。” 言罢,便抬手将那门又推开少许,露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缝隙。 尽管来时便已有些准备,但真到了这里,却发现全然不像所想的那般简单。 高暧又向后退了半步,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唇角微露笑意,牵着自己的手也轻轻捏了捏,像在鼓励。 既然来了,退缩已然不成,若是显得这般怯懦,没得还叫里面内个被己所恶的人看轻了。 她暗暗吁了口气,也向他淡然一笑,便端起架子闪身跨入门中。 寝殿内点着几盏灯,黄澄澄的光照不清多远,也分不出究竟是明是暗。 这里的格局也与当初所见的北五所大致相仿,只是更加陈旧,粗粗一看,竟能辨出墙垣梁柱间的破损开裂处,陈设也是极其简略,不外乎宫内寻常的床榻、妆台、桌椅之类,唯一可堪入眼的便是那只青瓷斗彩香炉。 这件东西她曾经见过,记得初入宫时,头回被大皇兄召见,坤宁宫里摆的便是这件香炉,遥记得那时自己懵懵懂懂,战战兢兢,所见的一切都觉精巧珍贵,令人赞叹。 如今瞧得多了,早不觉有什么,只是回首前尘,忽然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目光顺移,便见谢婉婷坐在正堂椅中,穿的正是初见时那件云绣通臂夹袄,头上所梳的发髻也和当时所见的一般无二。 回想坤宁宫中的富丽堂皇,奢靡尊贵,再看如今的陋室斗间,寒酸破败,就连那香炉中所燃的也是寻常的檀香,不禁让人叹惋。 高暧知道她的尊号仍存不废,便上前行礼道:“第四妹高暧,封云和,见过长嫂孝感皇后殿下。” 谢婉婷看着她跪下去,唇角抖动着向上挑,哼然笑道:“好,这礼儿算是周正,倒没忘了彼此的身份,好,真好。” 高暧不欲与她多说什么,当下也不待她招呼,就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淡然道:“不知皇嫂今日叫小妹来有何事?” “哟,妹妹急什么?本宫可是从日间便盼着,好容易望见你来了,便抢着话头,莫非是待不住?平素叫你去坤宁宫,也是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今晚许是咱们姑嫂间最后一面,难道便不能多说两句么?” 高暧向来不善与人争辩,也知道她叫自己来不会只说几句便罢休,于是便问:“既如此,皇嫂请说便是,我在此听着。” 谢婉婷垂首捋着指甲,戏谑道:“既然妹妹都不喜多言,那咱们也不必再绕圈子,索性长话短说。唉,妹妹可知老三为何要留你在宫中啊?”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我厂花领悟了新技能——心中无马(⊙v⊙)~ 第103章 泣暮霞 她连声陛下也不称,竟直呼“老三”,如此毫无顾忌的不恭,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而那话问的更是奇怪万分。 高暧自然听得出她暗有所指,却不明其意,颦着眉惑然问:“皇嫂这话何意?云和不懂。” 谢婉婷抬头,一双杏眼直盯着她道:“你是真不懂,还是有意在本宫这儿装模作样?” 高暧见她笑得颇有几分怪异,目光中还隐隐透着嫉恨的怨毒,不由更是奇怪。 她早知这位皇嫂对自己不喜,平素亲睦的样子全都是违心装出来的,但自己与世无争,时时处处忍让小心,实在不知为何会招致这么大的恨意。 莫非三哥身为皇帝,接自己这个妹妹回宫居住,在她眼中也容不下么? 她不愿去看那张脸,叹口气道:“宫中的事我是不懂的,皇嫂有话就请直说吧。” “呵,好个懵懂人儿!也罢,不管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本宫今晚都得把话挑开了,如若不然,百年之后修史立传时,你遗臭万年倒还事小,连带着老三也成了无耻昏君,生前身后遭世人唾骂,那才真是本朝的奇耻大辱。” 这话已说得有些难听,但仍叫人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究竟所指何意。 高暧愈发糊涂起来,自己不过是宫中一介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就会遗羞青史,又为什么会连累三哥也成了遭人唾骂的昏君?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言语,垂眼立在那里,要听这皇嫂究竟怎么说。 只见谢婉婷好整以暇的捋着衣袖道:“怎么?妹妹不相信?可倒也是,你自幼长在山野庵堂里,不通世务,男子的心思只怕也是揣摩不透。本宫虽然只长你几岁,却是过来人,不妨提醒你一句,难道妹妹便从没觉得老三瞧你的眼神有些非同一般么?” 高暧口唇微张,猝然一愕。 这话已近乎明指,她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不明其中之意。 可自己对三哥历来便只有感激敬重,况且中年十余年未见,单就己方而言,这兄妹之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相处之时更从没在意过他的言行举止。 如今回想起来,三哥待自己的确显得过于亲厚,而且每次瞧着自己的眼神中也似乎总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可这真像她所说的那般么? 不,不可能。 无论怎么说,三哥和自己都是手足兄妹,他怎么会…… “怎么样?本宫这一提点,妹妹自己也不是全无所感了吧?” 谢婉婷见高暧神色凝滞,便知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只须再加循诱,便可让她自悟,当下便又道:“妹妹可知自己现在所居的景阳宫是什么来头?” 高暧脑中正自迷乱,忽然听她问话,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 谢婉婷一笑,微微侧身,端起案上那杯茶水润了润嗓子,才继续道:“据本宫所知,这景阳宫开国之初乃是皇后所居,后来正宫移居坤宁,这里仍是地位尊崇,所居者均是倍受恩宠的皇贵妃和贵妃,其中有几位后来还晋封了皇后。哦,对了,妹妹的母妃慕氏当年不就以贵妃之尊居与景阳宫么?妹妹幼时曾亲历,该当你我更清楚。” 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胸中砰跳不止,整个人像是呆住了。 母妃当年以贵妃的身份居于景阳宫,是确凿无疑的,可这与她如今住在那里又有什么相干?难道并不像三哥所说的那样,让她住在母亲宫中,感觉亲近舒适些,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她越想越是心惊,不敢再往下深究,抬眼看着谢婉婷,兀自辩道:“那……那又如何?无非是个寝宫而已,若是宫里有规矩,想来三哥也不会安排我住在那里,皇嫂莫要再胡乱猜疑了。” 谢婉婷瞧出她已信了六七分,不过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当下嗤的一笑:“不错,是没明令说过此宫只许后妃居住,但历朝历代早就是不成文的规矩,这长久以来,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位皇子女能居于此宫的,妹妹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人,难道自家便不生疑么?” “……” 高暧登时语塞,再回想三哥的一言一行,那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毕竟是亲兄妹,他怎么可以对自己抱有这样的心意? 不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 这定然是皇嫂异想天开的胡乱猜疑。 以她位分之尊,猝然离开奢华的坤宁宫,来到这局促破败的地方,一时之间的确是很难接受,怨愤之下,心绪躁乱,口不择言也是人之常情,似这等昏话,端的不必当真。 她虽说是个闷性,却也不禁怒气暗生,只是记着徐少卿之前的嘱咐,无意与她争辩,当下便淡然道:“这话不光辱及云和,更是对陛下不敬,还请皇嫂收回,否则云和便只有告辞拜别了。” 谢婉婷原以为计已成了,却不料忽然又说出这番言语来,不由也是一惊,当下不动声色的偷眼瞧过去,见她目光闪烁,轻咬着唇,便知她已然信了自己的话,不过是嘴硬刻意这般说罢了,只需再加一把火,管叫她灰心短气,再没半句言语。 她想了想,扬首一笑,挑唇道:“是么?那本宫倒要请问妹妹,老三都这般年纪了,为何还不愿大婚?连太后许婚他也不应?” “这……臣妹不知,想是三哥潜心国事,无暇顾及吧。”高暧低声答着,心中疑惑又生。 只听谢婉婷呵呵大笑,内中满是嘲讽,须臾才道:“哪来什么潜心国事,无暇顾及,妹妹可真是个懵懂人。也罢,本宫便告诉你,前些日子当着太后的面,老三亲口相承,自己早有了意中人,亏他每日都到你宫中探望,如此亲厚,你竟还不知。” “意中人,意中人……” 高暧面色苍白,口中喃喃自语,目光滞滞的沉了下去。 谢婉婷看在眼中甚是得意,却尤嫌不足,跟着又道:“若还不信,下次老三去时,妹妹不妨亲口问上一问,且看他如何作答。” 她轻轻一笑,跟着又道:“云和也莫怪本宫多嘴,老三若果有此意,让朝堂上下得知了,不知生前身后要遭世人多少唾骂,而你百年之后,定然也是遗羞青史,背个红颜祸水的帽子,想想也是可怜。唉,我这做长嫂的,如今已见不得老三,也就唯有提点你一句,千万莫要迷了心窍,随他趟这趟浑水。罢了,我言尽于此,该怎么着,还是瞧你自己,天寒地冻的,本宫就不多留了,你仔细些回去吧。” 言罢,便朝外间叫了一声,唤了方才那宫人进来。 高暧眼前恍惚,耳畔也是嗡响一片,有些茫然地行了个礼,便随那宫人出去了。 刚一出门,便见徐少卿立在廊下,风灯一照,那影子在身前拖出老长,仿佛将她整个人笼住了似的。 屋外仍旧是大雪纷飞,凄冷的风吹在身上,寒意陡生。 她忍不住想扑上去拥住那颀长的身子,却又念着场合,只能端着步子,缓缓朝他走去,耳听得背后房门掩闭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眼看时,那曳撒上的金蟒却已近在面前,昏暗中仍是熠熠生辉,醒目无比。 他伸臂环住她腰身,脚下一弹,平平的向后撤出丈许,来到廊外,随即跃起,跳上殿檐,几个起落便翻过了后巷。 四下静寂无人,唯有漫天飞雪,寒风呼号。 高暧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没来由的害怕,哪怕是那次在山谷中被猃戎人重重围困,深陷绝境,也不曾有这种感觉。 因为那时即便真的命不长久,也可以和他死在一处,足慰此生,可现在却凭空生出一股悲戚之感,好像真的要和他生离死别,再也没有将来。 所以,只有拥着他,片刻也不放松,才能让那恐惧稍减,心中也才能稍稍安定。 只是那心中的恐惧却如何向他开口? 不知不觉间,那双臂膀也已揽上了背心,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那暖盈之感充塞在胸中,又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安适。 她眼圈一红,忍不住垂下泪来,埋在那金线攒聚的蟒纹间,须臾便染湿了一大片。 却听他的声音在耳畔轻喃道:“公主不必烦恼,就算难于登天,臣也会设法带公主离开,生死与共,绝不相负!” …… 时日匆匆。 转眼便是腊月,风雪过后,日头渐多,天气反倒暖和了起来。 不用违心的再去坤宁宫,少了柳盈盈,却也没人再上门了,这宫中的日子便愈发显得单调起来。 其间高昶来过几次,她想着谢婉婷的话便浑身不自在,只是依着礼数说些场面话,却连近坐也不敢了。 要说问他关于意中人的事,却是打死也不敢开口。 幸而他也是政务繁忙,稍坐片刻便走了,也不知瞧没瞧出端倪来。 转眼又是十多天,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四。 一早起来,翠儿领人端了早膳热汤来,便见高暧目光沉滞,半垂着脑袋,坐在床榻上发呆,不由吃了一惊,赶忙上前问道:“公主,你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么?” 高暧仍呆坐在那里,等她又叫了一遍,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你……先叫她们出去。” 翠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瞧出她有话要说,赶忙将那几个宫人支了出去,这才回到床前,又问:“公主有何吩咐?奴婢这就去办。” 高暧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咬了咬唇,才道:“你千万记着,回头不管是任何人问起,都说我今日身子不适,要卧床歇着。” 翠儿微一皱眉,先应了声“是”,跟着又问:“今日是公主的生辰,陛下不是说过……” 高暧唇角一揪,不自禁地向窗外瞧了瞧,便又沉声道:“我躲的便是陛下,回头若是来了,又或遣人来传旨,你精细些,千万莫说走了嘴,可记下了么?” “这却为什么?早前公主不是与陛下说好了么?如今这般岂不是欺君?” “莫管了,我自有道理,你照我吩咐就是。” 翠儿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当下应了声,便服侍她洗脸用膳。 高暧心中牵着事,有些食不甘味,匆匆吃了几口,去佛前做了早课,便躺回到榻上。 过不多时,便听外头响起敲门声。 翠儿看了她一眼便即会意,过去开了门,见冯正手搭拂尘站在外面。 “小翠姐,主子起身了么?陛下遣人传旨来了。” 翠儿“嘘”了一声,低声道:“公主身子不适,这会儿正歇着,不便过去,你去代接一下,若问起来,就说公主今日哪儿也去不得了。” 冯正向里望了望,便点头而去。 翠儿见他转身走远,便将殿门掩了,回到床榻前,见高暧也正支着身子向门口望,赶忙道:“奴婢已照着吩咐叫冯正去回了,公主不必担心。” 高暧吁了口气,便挥了挥手:“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也下去吧。” 翠儿撇撇嘴:“公主今日究竟怎么了?不是早前便说要与陛下好好过个生辰么,怎么临到了日子却又变卦了?” “这有什么,陛下日理万机,若是真与我出游,要耽搁下多少政事?再说,我也不想去。便像从前在弘慈庵时那样,清静些反倒好。行了,你先去吧,莫再说了。” 高暧打发她离去,心中却莫名有些发空。 这次生辰原是她期盼已久的,如今却只能在床上装病,想想也是可笑。 愣了半晌,正要靠回软囊上,却听罗帐背后那冷凛的声音带着戏谑道:“今日公主生辰,臣还想着伴驾出游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v⊙)明天厂花要带咱们小公举出去过生日啦~~~ 第104章 逍遥游 年关之际,除新岁元日外,最重的便是祭灶小年。 离正节不过还有几日,喜气渐浓,但见阖城街市锦地盈天,联袂成帷,热闹非凡,便可想像到了新年之时将是何种盛况。 驻足其间,看那货物吃食满目琳琅,最显眼的莫过于灶糖。 麦芽淘净,上锅熬做糖,待到稍凉,用手揉做揸把来长,拇指般粗细的条棍,在滚上炒熟的芝麻,便成了祭灶日最重的供品。 徐少卿朝摊上丢下几枚铜钱,抽了两根出来,转手将其中一根递给高暧。 她眨着一双俏目端详了几眼,见他已嚼了起来,便也将那灶糖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但听“喀嚓”声响,那糖一咬即碎,果然是松脆香酥,只是稍嫌太甜,再嚼一嚼,还有些粘牙。 她抿着嘴,颦了颦眉道:“这东西怎的这等甜腻?” “依着俗礼,今日必是要吃这个,公主之前没吃过么?”徐少卿牵着她挤过人群,手上捏着那糖像是自得其味,咬得“喀喀”有声,转眼间便吃了大半根。 她自小僻居山野,素斋清静,年节时偶有些糕点已是不错了,对这民间的习俗玩意儿自然懵懂无知,如今看着确是有趣得紧。 只是这胃肠素净惯了,猛然间吃起这个,还真有些受不得。 于是摇头道:“没有,我这还是头次见。甜是甜,就是太腻人了些,还是厂臣吃了吧。” 话音刚落,便想起自己已咬过一口,此时若再叫他吃,岂不等同于…… 脸上一红,那手刚抬了抬,便又缩了回去。 却不料被他一把抓住,拉起来凑到唇边,张口便咬了下去,边嚼边叹道:“咦,公主这根似是比臣手上的要香甜些,这一锅出的糖怎会不同?” 这般被牵着手,倒像是主动喂他似的。 高暧羞着脸低声嗔道:“油嘴滑舌的,又胡说些什么,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快放手。” “臣哪里胡说了,这味道真的不同,要不公主尝尝臣的。”他说着便将自己那根往她嘴边送。 这一来便近乎于打情骂俏了。 高暧赶忙侧过头,就看身旁不少经过的行人都侧目望过来,有几个年轻姑娘见了,都含羞垂头,却还忍不住一边把眼偷瞄,一边掩口窃笑。 她登时羞赧无地,赶忙甩脱他手,闷头向前快走,可这街上人流如织,只走了几步便只好又缓了下来。 徐少卿暗自好笑,将那两根糖都塞入口中,便上前拉住她,在耳边小声问:“公主走得这般急,想去哪里?” 她脸上红潮未退,垂首不语。 起初本以为这大好的日子要装病在床,无聊神伤,见他来了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不想满心欢悦的一出宫门,他便开始没个正经,抓着空子便占起便宜来,也不管这街上众目睽睽,像方才那样被人笑,可真要羞死了。 她怕他再打什么坏主意,又不愿扫兴回去,想了想便低声道:“我只是不爱这里人多罢了,咱们还是去个清静的地方吧。” 他勾唇一笑:“那还不容易,臣正好知道一个清静雅致的所在,现下便陪公主去瞧瞧?” 她听他话中颇有些正中下怀的意味,定然是早已盘算好了,却故意先不提,只等她说出来,明摆着是“不怀好意”。 嗔怒地瞥了一眼,转念又想,他这般计议也是费了一番心思,自己若是不应,便是拂了他的意,实在于心不忍。 再者他说清静雅致的地方定然差不了,说不定另有一番惊喜。 想到这里便问:“在哪?远么?” “就在城外不远,公主随臣来吧。” 高暧一听要去城外,心头不免砰跳起来,这般神神秘秘的,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 自己这厢迟疑,手却已被他攥住,拉着便往前走。 她不愿在大庭广众下跟他这般亲密,可甩不脱那铁钳般的手,又怕被人笑,只好羞着脸垂下头,含羞无语地跟在他侧旁。 转过正街,人流少了些,徐少卿雇了辆车与她同坐,从北门出的城,行不多远便折向东。 高暧撩着帘子向外望,只见山野萧瑟,几乎没半点青绿,可在极目之处却又遥遥地望见有一片山峦起伏,中间的主峰足有千仞之高,云蒸霞蔚,甚是壮观。 莫非要去的便是那里? 登山远足,赏心怡情,原本是不错,可这隆冬时节,草木不发,万物凋零,又有什么风景可看? 回头望去,却见徐少卿阖着双目,半躺半靠在那里,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作势假寐。 她不禁心中奇怪,暗想以他的性子,这会儿除了外面的车夫,又四下无人,自然要上来占些便宜,可自打一出城,他便一直是这副样子,甚至连句话都没有,反倒是自己有些失望。 就这般静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些耐不住了,便凑过去,拿手推了推他,轻声叫道:“厂臣,厂臣?” 连着唤了好几声,徐少卿才缓缓睁开眼。 “公主有事么?” 她不由呆了呆,总不能直言车里憋闷,想和他说话吧。 可若非如此,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想了想,只好道:“没什么……只是怕厂臣睡熟了身子冷。” 他心中暗笑,挑眉道:“若是臣真睡熟了,又身子冷,公主当如何处置?” 原不过是没话找话,却不想一开口又被他捏住了话头。 高暧自然知道他想听什么话,窘着脸低下头,心说若真是他冷得紧,自己定然不会顾忌那许多,可现在他无非是随口玩笑,借机挑惹,若再顺着话答下去,便更上了他的圈套,索性便岔开话道:“我瞧见前面有座山甚是清幽,厂臣说的地方可是那儿?” 徐少卿却也没续前话,微一点头:“哦,公主也瞧见了?” 她见自己竟猜中了,倒也吃了一惊。 “去那山野间瞧瞧,却也不错,只是这时节怕没什么好景致,再说我这脚力,定然也走不远,就怕不尽兴……” “这大冷天的爬山?臣这身子可受不了。”他撇嘴摇了摇头。 “啊,那这是……” “既是公主生辰,当然不可做那等劳身费神的事。不须问,稍时公主见了定然喜欢。” 他也不多言,坐起身来,也撩着帘子向外望,随即自言自语地笑道:“真是巧,说话这便到了。”当下便让那车夫停了车。 高暧随着他下来,抬头便见已离山脚不远,头顶云气飘渺,恍如天宫仙境一般,油然便生出一股畅然之感。 徐少卿打发那车夫走了,牵着她继续向前,须臾来到山脚下,又沿右侧山路穿过一片枝叶稀疏的林子,没多久,便来到两峰之间的谷地。 那背靠山岩之处,开阔平坦,其间有一池碧水,氤氲蒸腾,笼在雾气中,其上还有一座宽大的草亭。 她不由惊呼道:“这……这是……” 他见她喜动颜色,也甚是高兴,微笑道:“究竟是不是,公主且近前看。” 高暧心头砰跳,随着他来到近处,便觉一阵温热扑面而来,池周十余丈,全以白甃石堆砌,池水清澈,底下的卵石清晰可见。 许是池水温热所至,这附近绿树繁盛,花团锦簇,俨如春日已至,与外面万物萧瑟的景象全然不同。 身处其中,恍如时光倒转,鼻间嗅着清幽的花香,隐约还有鸣禽婉转轻啼,竟似醉了。 “公主觉得如何?臣选的这处地方还当得起清静闲雅么?” 高暧呆了一下,便喜道:“果真是个好地方,这温泉是你……” 她见这池子堆砌斧凿,上头还覆了亭子,皆是人工所为,想来十有八、九又是他的手笔。 果然见徐少卿微微一笑,撸了袖子,俯身在那池中撩了撩水,轻叹道:“这是底下那帮人偶然间发现的,我来瞧过一次,觉得若是报到宫里未免小气,索性便自家留了,辟出来着人修饰一番,预备着想让手下那帮杀才偶尔来此消闲一番,舒舒筋骨,也好尽心办差,后来又觉着那些个人粗鄙无知,没得污了这汤水,事情便搁下了……” 他说着便抬起头,望着高暧道:“今日公主生辰,臣思虑着若送些物件,一来宫中不缺,二来也未免俗气,不如便请公主来试洗一番,若还中意,这处汤泉便赠予公主消闲养身了。” 自来便听说常浴温泉,能康体保健,祛除百病,何况是如此难得的所在,哪还有什么不中意? 她甚是欢喜,望着那雾气蒸氲的碧水,当即便有种想入池一浴的冲动。 可转念便想到他还在旁边,这水如此澄清,若是真的宽衣解带,岂不叫他全瞧去了? 这还不算,倘若他没个分寸,也跟着一起入池洗浴,还要在水中挨近,那时衣不蔽体,肌肤相亲,哪能把持得住,却该如何是好? 说不定这便是他故意安排下的,要在这里和自己…… 这怎么行? 她双颊如火,心跳得密如鼓点,不自禁地想逃开,可退了半步却又站住了。 停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垂下眼去,更不敢瞧他,嗫嚅道:“这个……多谢厂臣好意,我身在宫中,等闲又出不来,嗯……平时也来不了,厂臣冬天身子寒,正该用得着,还是……厂臣留着自用吧。” 她说着,暗地里抬眼觑他动静,却见他已站起身来,面朝自己,慌忙又低了头。 “唉,看来公主并不喜欢,方才不过是出言搪塞,不忍伤臣的心罢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 “不是?那是为什么?”他蹙着眉,抬步向她走去。 高暧登时慌了神,一边向后退,一边语无伦次道:“厂臣你别……我不是,别……” 她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人影闪动,徐少卿已迅捷无伦地欺到面前,一把将她抱住,那双狐眸中分明蕴着笑。 “厂臣……” 那两个字刚一出口,身子却已离了地,随着他向后平平地飞出,在半空里打了两个转,便听“嘭”的一声,浑身已被融融的暖意包围。 池水荡漾,心似也随着那涟漪晃起。 她“啊”的一声轻呼,双唇却已被吻住。 热气蒸腾,脑中微醺,身子像已融化在这池水中…… 过了良久,他才将唇轻轻抬起,却又有些不舍地重又贴上去,流连蹭弄。 高暧赶忙躲过,羞得将火烫的脸颊埋在他胸口。 “公主喜欢么?”他在耳旁低喃轻问。 她在他胸口轻拍了一记,心中甜蜜,嘴上却羞嗔道:“哪有你这样的,冷不丁便把人拖下水,衣裳都湿透了,这可怎么回去?” 他呵呵一笑,搂紧怀中的娇躯道:“那便不回去了,臣备了酒食,这里暖热,晚间也不会冷。” “那怎么成!” 高暧急了起来,抬头望着他,颦眉道:“若不回去,被陛下知晓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也望着她,狐眸中的笑意忽然敛去,正色问:“倘若陛下真的知晓了,公主怕么?” “怕。”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赶忙摇头道:“不,我……我是怕你会……” 徐少卿又在她额头上吻了吻,柔声道:“公主不必害怕,更不用替臣担心,今日既然出来了,便该纵情享受,不必念着其它。来,先把这身湿衣裳脱了吧。” 那蜜语柔情让她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可听到最后一句,心头便突的一跳,赶忙推拒着他的胸口道:“不,不行!” “为何不行?莫非公主想穿着这套湿衣裳沐浴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咱们继续过生日QAQ~ 第105章 醉清池 莺期燕约,鸳俦凤侣。 本就令人怦然心动,难以自持,何况又身处这温暖和畅的池水中,氲气蒸熏,更增诱惑,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经得起半句言语的挑惹? 此刻一听这话,她娇躯不禁就是一颤。 穿着锦缎厚重的冬装入浴,的确不合宜。尤其是此刻内外衣裳尽已湿透,纠结皱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然而要在他面前解衣露体,那却更加的不合宜。 纵然自己心中爱煞了他,可既没婚配,也没聘定,若是这样与他亲密同浴,岂不成了不识羞耻的女子? 高暧偏垂着头,双手死命推拒着,身子向后趔着,口中急道:“厂臣,真的不可这般,我晓得你的心思,咱们……咱们须得规规矩矩,相守以礼,要不然,要不然……” 话到这里,自家却说不下去了。 徐少卿哪容她挣脱,收紧双臂,俯身凑近问:“要不然怎样?” “要不然……我,我便不睬你,这就走了。”她嗔怒地一扭身,可话刚出口,暗地里也吃了一惊。 自己向来一个淡然的人,受了委屈也难得生气,今日竟也学着那些平常女子似的,在他面前使起性子来了。 这轻嗔薄怒的模样自有一番惹人的可爱,他不禁莞尔微笑道:“这山谷距城里少说也有二十里,天寒地冻的,衣裳又湿了,公主想怎生回去?” 她原只是情急之下随口说出来而已,此刻被他一问,登时便愣住了,只期期艾艾地喃喃应着:“我……这……” 徐少卿见她只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又走近了些,挑挑眉,继续逗她道:“公主怕什么?这四下无人,哪会有人不规矩,况且还有臣在旁护持,只管放心沐浴消闲便是。” 惹人意乱,不规不矩的,可不就是他么?这当儿却又装傻起来了。 高暧正自面红耳赤,他却已凑到了面前,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可闻,那双狐眸狡黠地眨了眨,闪着惹人迷乱的神采。 “莫非公主还怕臣这做奴婢的瞧么?” 这一句话便让她整个人火烧似的烫了起来。 你是不是奴婢,自家不清楚么?却还在这里浑装。 情急之下,差点忍不住想把那晚他无意醉酒,被自己见了真章的事说出来,可暗自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正自不知所措,便觉他在腮边吻了一下,附在耳边轻声道:“既是公主怕羞,那也无妨,且看臣的。” 她微微一愣,便见他忽然放脱手,“哗”的向后划开丈许,跟着猝然跃出水面,在半空里陀螺似的飞转起来。 与此同时,那袍服上的浸水随着飞转溅射而出,裹挟着一股劲风四散拍向池边的花木。 所到之处,瓣蕊尽落。 粉的、白的、赤的、紫的…… 色彩斑斓,却像迷了眼的精灵,四处飘散。 徐少卿身子下落,足尖在那盈动的波纹上一点,竟如浮萍一般站定了,并未没入水中。 他双臂顺势拂动,姿势闲雅至极,却凭空又生出一阵劲猎的风,将纷扬的花瓣裹住,吸卷入亭内,而后臂力一收,整个人顺势下滑,而那股劲风也随即戛然而止。 就看那数不清的花瓣如落雪般英落缤纷,率意飘零,转眼间便是一池姹紫嫣红。 徐少卿微微一笑,拂着水面,将散落的花瓣笼聚起来,从各处推到高暧身边,慢慢将她整个人围住了。 “公主瞧方才臣这一手功夫可好?” 高暧早看得呆了,怔怔地望着他,哪顾得上去想什么好还是不好。 却听他又道:“眼下有了遮挡,公主总可放心宽衣了吧?” 她这才回过神来,赧然垂下头,看着那簇拥在身旁的润蕊香瓣,层叠密覆,将一大片池水都遮住了,若隐在里面解衣,确是不会叫人瞧见,眼下拗不过,走又走不得,瞧来也只有随他了。 她脸上火烧似的,一想到要在他跟前宽衣解带,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躲起来,心中踌躇,料想他今日是不会善罢甘休,索性咬咬牙,把眼偷觑,嗫嚅道:“厂臣,你……你先……” 徐少卿立时会意,含笑又看了看她那娇羞惹人的模样,这才转过身去。 她又呆了呆,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到肋下,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过是同池沐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这才咬唇将系带解开,脱了外面的袄子。 抬眼看他没转过来,这才蹑手蹑脚地靠到池壁处,将水淋淋的衣裳搭在柱边的木栏上。 她吁了口气,抬手再去解里面的衣裙,这次动作更慢,平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如今却是无比艰难,竟似不知从何下手。 这汤池本就不算大,他背向着她,虽不在花瓣锦簇之中,却也隔得不远,耳听得身后水声潺动窸窣,那颗心却也像被撩拨似的,渐渐也有些神驰意乱起来。 这可与那晚潜在她寝殿不同,从缝隙中暗搓搓地私窥,她并不知晓,略略一眼,也只闹个耳热心跳。 而现在却是无遮无拦,虽然眼前看不见,但两下里却都知回头将要如何,这份心思光是想想,便叫人浑身燥烫得厉害。 过了好一阵子,耳听得背后没了响动,那池水也平静下来,只是没有声息,便忍不住问道:“公主好了么?” 高暧羞得几欲昏去,哪敢说话,只声如细蚊地“嗯”了一声。 才刚抬眼,便见他已转过身来,抬手宽解,几下便将罩氅、袍子、中衣、里衣都解了,一件件丢在池边的木栏上,只余一条短裈,在水下清晰可见。 她张口结舌,呆在那里,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眼见着他拨水迎面而来,才霍然醒悟,“啊”的一声惊呼,便要逃开。 徐少卿哪会与她机会,游鱼般朝池中一潜,便已蹿到那花瓣层覆之下,却猛然见她身上竟还穿着中衣。 闹了这半天,怎的还在死撑?竟还舍不得敞开了见人。 他不由剑眉蹙起,踩水一蹿,划到近旁,将那温暖火烫的身子从后拦腰抱住。 “啊!” 高暧背心贴到他坚实的胸膛,这次不再是衣衫重重,只隔着薄薄的布料,那肌肉隆起的线条从未有过的分明,当即又是一声惊呼。 “厂臣,你快放开!快……快放开我!” 他见她嘴上叫得厉害,推着自己的粉臂却是绵软无力,便知这挣扎半真半假,实则心里头早就认命了,当下将她搂紧,从后面贴着,附在耳边问:“公主怎么了?这般叫喊就不怕把这山中的野狼招来?” 这话纯是在说笑,高暧却似信以为真了,当即不敢再叫,手上也停了挣动,下意识的朝远处的山野间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厂臣方才不是说过不会没规没矩么?怎的现下又食言了?快放开……咱们不可这样。” 他早料定她会这么说,拥着那温香软玉般的身子,轻笑道:“公主误会了,臣哪里是没规没矩?不过是想替公主松松筋骨,正需指掌间用力,若不近身,可怎生按法?” “多谢厂臣好意,我日日闲着,没什么倦痛处,就不须按了。嗯……只在这池中静泡一会儿便好。” 高暧嘴上这么说,鼻中却分明嗅到了伽南香的味道,此刻衣裳尽去,身子浸在水中,竟也掩不住,反而被热气蒸腾,熏发得愈加浓烈,仿佛不经呼吸便已渗入脑际,渐渐已有些迷糊了。 只听那撩心醉神的声音在耳畔又道:“这汤池温泉若只是浸泡,则未得其妙,须得按捏穴位筋骨,才能尽得祛病健体之效,正如医家用方须配药引,无引则不通病所之理,好与不好,公主一试便知。” 她本就一知半解,此刻脑中又晕乎乎的,听了这话,竟不知如何反驳,满面羞红地垂着头,竟像是默认了。 徐少卿方才却也是在信口开河,此刻见她不说话,自己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再说些什么,还是立时动手的好。 不经意地一垂眼,便见她那件纤薄的中衣伏贴在身上,几近通透,里面仅余的贴里小、衣若隐若现,将那玲珑有致的身段显衬无遗…… 他只觉胸中突的一跳,耳边也有些嗡鸣,目光垂在那里,不由愣住了。 高暧含羞沉默半晌,见他并没像所说的那般动手按捏,反而在背后不言不语,反而心跳加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轻挣了挣,叫声:“厂臣?” 微微侧头,见他玉白的脸上涌着两片红烫之色,目光低垂,竟呆住了。 回过头来,便瞧见自己衣衫浸透,贴在身上的不雅模样。 原本只是念着不能与他赤身相对,全忘了衣裳湿水之后便会这般,与脱去相比,也没有多大区别,反而欲盖弥彰。 她登时羞窘无地,一惊而起,竟挣开了他手臂。 可还没等逃开,却在卵石上一脚踩滑,站立不定,又向他怀中倒去。 徐少卿也是一时情迷,没留心被她一推,身子也跟着晃了晃,抬头见她又倒过来,赶忙张臂抱住,随着向后一靠,两人竟叠坐在了一起。 这一下可是始料未及。 高暧发觉自己竟坐在了他腿上,腰间被搂着,后背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这情态简直暧昧羞人到了极点。 她想挣脱怀抱起身,却忽然觉得这般坐在他怀中,说不出的温暖安适,竟半点也不想使力。 可这般坐姿成什么体统?羞也羞死了,如何使得? 正不知所措时,只觉他双臂又紧了紧,在耳边轻声说了句:“公主瞧那处景色美不美?” 高暧愕然应了一声:“什么?” 他放脱一只手,单臂环着她,朝亭外远处那起伏群山指去。 她随着他的手望过去,就见那半山近峰之处浓云笼罩,飘渺如滚滚江海,无边无际,似还在随风流移,绕峦而动。 而那云上的山尖,便如海中的仙岛,半隐半现,入梦如幻,像极了传说中的瀛山妙境。 她痴望片刻,不禁由衷叹道:“果然美得紧。” 话一出口,便发觉方才那片刻竟将心中的羞涩与尴尬都抛到了脑后,全然陶醉在那美景中,这般与他相偎相依,便更觉恬适安然。 这一刻,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只盼着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永远不要流逝。 而徐少卿也没再言语,两人像是心意相通,谁也不愿去打破这令人心醉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手来,在她臂上轻轻按捏着。 高暧身子一颤,却没再挣动,任由他这样半真半假的“松着筋骨”,渐渐竟真有了种浑身舒泰之感。 徐少卿按着按着,那手一路上移,来到肩头,仍旧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才按了几下,便觉手上有些异样。 他微微蹙眉,双手绕前拈住她领口,扯着衣襟一翻,便将她中衣扯开,露出一双削裁精致,腻白如玉的肩头。 她此刻正在沉醉中,冷不防忽然被扯下衣裳,还道他终于按耐不住,生出轻薄无礼之念,当即紧张起来,慌忙拉住衣襟就要起身。 “公主莫动。” 他拉住她,重又将那左肩的衣裳轻轻拉开。 在那柔嫩的肩锁处,一朵绯红的茶花纹绣娇艳欲滴,而在边上却是一条长长的伤疤,直拖到背上。 那是当初峡谷生死之际,她为他挡刀时留下的。 虽然已过了多时,又经良医调治,如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已收为淡红色的疤痕,上面肌肤略显皱结,在近处瞧时,仍十分刺目。 虽说这小小的疤痕瑕不掩瑜,但此刻是时候将这瑕疵抹去了。 第106章 绣承花 高暧听他说声莫动,就没再言声,指尖划过肩头,却在那刀伤处摩挲着。 那伤处已比之前收小了许多,愈合后的样子也比想象中好,但总归不可能完璧如昨。 当初千钧一发之际的抉择,她半点也不后悔,反而觉得能够为他挡下那一刀,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假如再遇上同样的事,她也会毫不犹豫。 只不过女儿家除了脸面之外,最重的便是这身子肌肤,如今留下这伤痕,每每对镜瞧见时,自家心中也不免有些郁郁,更不愿叫他瞧见。 她赶忙拉着衣裳,想将肩头遮住,半羞半怯道:“难看得紧……你别瞧了。” 徐少卿将她手捉住,继续在那狭长的伤疤上轻抚着。 “哪里难看了?臣瞧着却还好。” 他说着忽然俯下头,轻吻着那微红浮突的伤处。 高暧浑身打了个颤,却没推拒,心头反觉欣喜,喃喃地嗔道:“你就爱胡说,丑都丑死了,居然还说好。” “公主在臣心中可是仙灵珠玉,美璧无瑕,此乃肺腑之言,怎会是胡说?” 他一边说,一边轻蹭着薄唇。 她只觉温热的气息喷在肩颈上,又听他的话说得轻佻肉麻,只羞得连发根都痒了起来,赶忙一扭身,将衣衫拉上,嗔道:“越说越不成话,真是……” 徐少卿在后笑了笑,揽着她肩头道:“公主果真觉得难看?臣倒有个法子,管叫公主见了也喜欢。” 她闻言一愣。 过了这么些时日,伤口已然愈合,疤痕也留下了,现今想去也去不得,能有什么好办法? 莫非他还比王府医士更高明,能妙手回春不成? 正自疑惑,却觉他身子忽然一动,那手向下探,已将自己横抱在胸前,转身朝池边走。 高暧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自己衣衫半敞,玲珑起伏,若隐若现的胸腹间几乎毫无阻隔的呈现在他面前,不由一声惊呼,双臂紧紧搂住他脖颈,身子也尽力向前贴着,不愿叫他瞧见。 却没多想这样一来反而更增诱惑。 徐少卿暗地里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慢慢抱着她来到池边才放下。 “公主等一等,待臣稍作准备。” 说着,便纵身跃上池边青石铺就的地面。 她见他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一条短裈紧贴在腰股间,比自己更加不雅,却大喇喇的丝毫不怕丑。 可恨的是,自己的眼睛却也不争气,竟也不自禁地就想往那要紧处瞄,才刚瞧了一眼,脸上便火燎似的一烫,赶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瞧他。 不片刻工夫,就听背后噼啪炸响,似是干柴燃烧之声,随即又是“叮叮当当”,不知他在做什么。 高暧好奇心起,想回头去看,却又怕撞见他那副“丑模样”,只好强自忍住。 “公主可否替臣取些花瓣花蕊来?”冷不防他的声音在近处说道。 她促然回望,见他正蹲在池边,手里拿着两只腾空的白瓷小盏,在池水中涮洗。 身后焰光腾腾,果然生起了火堆,两人的衣裳拧过水,正在支在旁边烘着。 “你这是要做什么?”她将目光转回来问。 “公主莫问,稍时便知,且帮臣把花取了来。” 高暧见他又卖起了关子,不免心中不乐,但想着左右也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当下没再多问,便到那层叠的花瓣中捡好的捧了一捧,送到他面前。 徐少卿接了,按红的、黄的、紫的分拣开,盛在盏内,又添了少许清水,拿一根削好的木段作杵,便研磨起来。 高暧此时早忘了什么羞涩,凑在近旁,见那盏中的花瓣渐渐揉烂,底部那点水渐渐鲜红起来,陡然醒悟,原来这是取花中自然之色以作颜墨。 只是这颜墨取来何用,却又猜想不出了。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半盏花瓣已不见了踪影,只留盏底一小片殷红如血。 他搁下手,又拿起另外一盏研磨。 高暧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在旁边干看着,便拿了最后一盏帮他研起来。 徐少卿微微一笑,也没加阻止。 两人动手自然要快许多,不一会子,红、黄、紫三色的颜墨便已齐备。 他用指尖各沾了一点,涂在手背上,又仔细端详片刻,点点头像是很满意的笑了笑。 “你研这些东西究竟做什么用?”高暧忍不住又问。 徐少卿含笑不答,翻手摸出一枚钢针,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钢针瞧着眼熟,似乎就是他手头常备的暗器,当日在峡谷中她曾见他用过,抬手一掷,寒光到处,中者立毙。 可现下又没人与他们为难,却拿出这东西做什么? 高暧微一颦眉,目光瞥着那三盏颜墨,脑中念头闪过,像是明白了什么,抬手抚在自己肩头,冲口道:“厂臣,你……你是想……” 他从火堆中捡了根柴,拈着钢针凑到焰口处炙烤,嘴上答着:“公主既然猜到了,稍时便看臣的手段比弘慈庵的师太如何。” 她怯着脸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摇头道:“多谢厂臣好意,这个……就不必了吧。” “公主是怕疼,还是不信臣的技艺?不必担心,臣自己身上虽没有花绣,但早年跟高人习练过,经过见过的也不知有多少了,公主稍忍着些,臣的手快,不会很疼。” 高暧咬唇不语。 她并不是怕疼,只是想着若在肩头刻纹刺字,上身势必要衣衫尽去,而他又是那般打扮,两人凑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到时肌肤相亲,厮磨起来,说不定他连作假的身份都不顾了,自己一个弱质女子,又拗不过他,定然会做出事来…… 正自心中忐忑,徐少卿却已烤好了针,将那柴棒丢回火堆里,看着她道:“水中不便用针,臣这里背了软榻,请公主上来吧。” “厂臣,真的不必了!”高暧不自禁地又向后退。 他蹙起没眉头,面露失望道:“臣有心替公主消去肩头的疤痕,如今针墨齐备,公主却又变卦了,莫非是嫌臣鄙陋,心中不愿么?” “不,不是!我是说……厂臣,你做什么?” 她正摇着手,就看他忽然收了钢针,到旁边的案几上端了一把白瓷鹤嘴,仰头灌了一口,又回身朝这边走来。 “厂臣?” 徐少卿却似充耳不闻,飞身疾掠而来,鹞鹰扑击般擦着水面袭到眼前,张臂将她抱住。 她还未及反应,小嘴就已被吻住。 一股醇郁的酒香在唇齿间散溢开来,又随即冲进鼻腔…… 高暧登时慌了神,下意识地紧闭牙关抗拒,但这点反抗终究只是徒劳。 未几,孱弱的防线便告失守,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大口酒涌入。 她猝不及防,竟喝下了大半,顺着喉咙落入腹中,急忙要躲开,可双唇被他紧紧压实着,避无可避,酒气上冲,登时咳了起来。 徐少卿当即松开唇,在耳边歉然低语:“是臣鲁莽,不过似这般用针便不会疼了,公主莫恼,待臣稍时赔罪。” 说话时却将她拥在怀中,怜惜的轻拍着那柔弱的背心。 她哪曾料到他竟会忽然用强,又经方才那一番挣弄,也像虚脱了似的,软垂垂的伏在他胸口,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幸而那酒的性子似是不烈,现下只觉喉中干热,并不火烧似的难受。 可她毕竟自小长在庵堂,碍着戒条,从未饮过酒,如今这一大口猛地灌进来,当真是头一遭,再加上心情激荡,又置身汤泉之中,暖融融的池水一蒸,酒意上涌,脑中便开始懵醺然,哪还顾得上恼与不恼。 好容易止了咳,力气又减了几分,头脑也愈发不清不楚起来,只听他在耳边又说了些什么,却全然听不清了,跟着眼前一昏,便没了知觉…… 惝恍混沌,如痴如梦,虚实难辨,亦真亦幻。 迷乱间,整个人似在九霄云霓之上,又像穿梭于杳冥的暗雾中,不知身在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暧才缓缓睁开双目,见头上仍是那座草亭,周遭已有些晦暗,身下却软绵绵的,自己正半俯半侧,躺在一张雕花软榻上。 再朝身上看,穿得仍是原来那套中衣和小、衣,但却干爽舒适,没半点湿气。 她一惊坐起,转回头来,就看徐少卿也是一袭中衣,上襟却敞着,也斜靠在软榻上,拿着那只白瓷酒壶自斟自饮。 “公主醒得真巧,臣也是才大功告成。” 他挑唇一笑,玉白的俊脸上颇带着几分得色。 “什……什么大功告成?” 高暧只觉脑中仍是昏沉沉的,心头却是怦然不止。 这套衣裳明明湿透了,现下却是全干的,那也便是说,在醉倒的这会子工夫,是他把这些衣裳全脱了,在火上烘干了,又替自己穿好。 莫非他已经…… 想到这里,她登时一悚,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可随即又觉处了头重脚轻外,身上似乎并没什么异状。 徐少卿瞧在眼里,不由暗暗好笑,端着残酒一饮而尽,边斟边答道:“如此大事,公主难道自家没觉察么?” 这含混不清的话一出口,她登时又是一颤,垂着头,瑟瑟的揪着衣角。只觉阵阵懵然,脑中也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难道是真的?自己已经和他…… “怎么?公主仍没觉察身上有哪处有异么?” 他拿话继续逗她,搁下酒壶,微微蹙眉,移过身来。 高暧见他靠近,吓得一缩,可酒意刚醒,歪歪的便向后倒,纤腰却已被揽住。 “公主小心了。” 他面上因酒气微微泛红,配着那软语温存,眸光清闪,更显得情致缠绵。 “你……你……” 高暧只瞧得耳热心跳,双颊酡红,竟又有了些微醉之意,赶忙别开头去。 既愿为己抛却性命,又是这般精致的人儿,况且自己也爱煞了他,便算两人真的……也没什么不该,反而应该欣喜才对。 只是这与她想象的全然不同,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未免美中不足。 何况如此一来,前路势必更增险阻,想想不禁有些害怕。 她默然思忖着,却听他在耳边又道:“嗯?公主还是半点也没察觉?” 这人可也真是,明明都已经……却还这般占口舌便宜。 高暧不免有些嗔怨起来。 正想开口,就听徐少卿轻叹一声,语带无奈道:“唉,既是这样,那便只好由臣来说明了。” 言罢,探手到垫褥下抽出一面铜镜拿在手中,另一手扯开高暧的衣襟,露出白如凝脂的香肩。 她只道他又要轻薄,一边惊呼着“厂臣”,一边下意识地将衣裳扯紧。 眨眼间,就看他将那铜镜拿到自己背后,轻笑道:“公主请看。” 她愕然看看他,才转过头便大吃一惊。 只见铜镜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肩背,那条刺目的狭长伤口已然不见了踪影,却沿那伤处凭空多出一根“秀枝”,与肩锁处的“茶花”相连,其下又生出另一朵花,形态与它全无二至,只是略略大一些,两朵作并蒂合欢状,娇艳欲滴,煞是可爱。 她又惊又喜,再仔细看,只觉这纹绣由形而作,非但将伤疤遮盖的□□无缝,反又因伤处肌肤的起伏凹凸而浑然天成,栩栩如生,竟如生就在身上一般。瞧着瞧着,不由得呆住了。 “公主觉得如何?”隔了半晌,他忽然问。 高暧目光仍沉在那堪称精绝的纹绣上,喃然应着:“好,真好!” 随即才醒悟,原来他方才那些惹人乱想的话全是指这纹绣的事,而自己也先入为主,早把这事忘了,不禁满面羞红,赧然道:“原来……原来你说的是这个。” 徐少卿挑挑眉,凑近问:“依公主的意思,还有何事?” 第107章 兴欲阑 瞧吧,刚刚还是一副正经样儿,转眼间借着话头便又不老实起来了。 高暧心下暗恨自己多口,瞥眼见亭外天光沉沉,暮色已至,榻旁的案几上点着一盏灯,橙光柔淡,颇有些暧昧之意,不由更是局促不安,忙转着话题道:“那个……天晚了,咱们回宫吧。” “臣也想回去,只是外袍上的水气还未烤净,这会子山野间又寒凉得紧,如何走得了?” 他丝毫不为所动,将铜镜朝边上一丢,双臂搂紧,俯到近处,垂眼望着她。 不远处的池边堆火熊熊,时不时仍能听到“噼啪”的炸响,两人的罩衣外氅确是架在旁边烘着,却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转回眼来,便见那双狐眸眯做窄细的一狭,带着几分酒意的朦胧,内中星光熠熠,似迷离,又似澄净。 无论何时何地,这双眼都是明润如玉,勾魂摄魄。 她知道不能瞧,一瞧就会着魔,可偏偏又难以自持,那点漆般的瞳中像含着定身法,目光一触,便让人怔在那里,痴痴望着,怎么也不肯移开。 “左右还要等些时候,公主睡了这小半日,也定然饿了,不若先来用膳吧。”徐少卿朝旁边摆满杯盘碗盏的案几努了努嘴,那双臂膀却仍紧搂着她。 大半日水米未进,又与他闹了许久,经这一提,高暧确是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又想用膳之际分着坐了,他不好占便宜,也不至如此尴尬,于是便点了点头。 正想推开他起身,却不料那搂在腰间的手忽然下探,顺势一抄,已将她横抱起来。 “厂臣,你做什么?”她当即惊道。 “公主才刚醒来,手脚还有些不便,臣自然要服侍得周全些,权当赔罪。” 他狡黠地一笑,抱着她便来到案几前坐了。 高暧不由大急,原想着是不与他这般亲昵,能少些尴尬,却不料又上了当,踢着脚急道:“厂臣不必服侍了,容我自己来……好么?” 他恍若未闻,一手将她搂紧,另一手提起筷子笑道:“公主可还记得那日在宝和号么?当时事出仓促,没几样拿得上台面的好菜,今日不同,臣精心写了菜谱,叫京里的名厨特制的,不过依着公主的口味,仍是全素宴,且尝尝如何?” 她瞥眼瞧瞧,只见那案上大大小小十几只碟子,汤品菜肴齐备,端得是冰盘落玉,入眼胜画,莫说是名字,连食材用料都分辨不出,果然与那次小楼上的午宴不可同日而语,光是看一看,腹中便更加饥了。 正惊叹时,却见徐少卿已夹了一筷菜,介绍道:“这菜是将豆腐、香菇、萝卜切丝精制,外裹紫英,煎炸而成,形如卷轴,故名‘云雾藏经卷’,公主一心向佛,这菜是定然要尝尝的。” 言罢,便送到她嘴边。 内卷微黄,外皮深青,果然像极了古抄书卷。 高暧从没见过,更不曾想到这菜肴竟还可以做得如此诗情画意,而且隔了这么久,那菜色依旧清新,似乎还带着微温,香气徐徐渗入鼻间,令人馋涎欲滴。 可这般被人喂,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她又羞又窘,抬眼见他也正瞧着自己,唇角带着柔润的笑,怔了一下,便又低下头。 心想,虽说这般吃法稍显亲昵了些,可若是真拂了他的意,心下也着实过意不去,呆了呆,便张开口凑了过去。 也不知是紧张过甚,还是一时疏失,还未入口,唇齿却在筷子上磕了一下,那蔬卷猝然而下,落在她半敞的胸口上。 肌肤胜雪,衬着那书卷般精致的菜肴,倒像盛在脂盘玉盏中,几点浓汁溅在旁边,更显相得益彰。 高暧脸上一红,只怪自己不小心又丢了丑,赶忙将那蔬卷捏起来,却不知该不该再往口中送。 正自局促,却见他将筷子一搁,捉住她手,拉到唇边,张口便将那卷子咬了一口,咀嚼起来。 “嗯,又滑又酥,却无油腻之感,果然妙得紧。” 他眯着眼睛赞道,又俯下头来咬了一口,两片薄唇有意无意地在她指间蹭过。 高暧火燎似的一颤,万没想到自己这不经意间的失手,却变成了像在喂他用菜似的,似是还更增了几分诱惑。 他面露笑意,像是醉心于美食的滋味,她却是满面红霞,不知所措。 眼见他又俯下头来,自己手上只剩指肚般大小的一块,她登时急了,想撤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半点也挣脱不开。 徐少卿凑近那纤纤玉指,淡薄的唇上沾了油色,盈起一层柔润的光,缀着淡淡的笑,愈发显得撩惹。 她正自发愣,就看他猛地一张口,将自己捏着残卷的两指一起含入口中。 “啊!你……” 高暧不由一声惊呼,身子挣动着,手却收不回来,僵在那里只觉他分明已经将蔬卷吞去了,但仍旧不肯松口,似乎还在轻轻地吸吮。 这副样子岂止是没规没矩,简直是说不出的无礼暧昧。 她羞得连颈子也红了,脑中一片空白,渐渐竟又开始迷糊了。 徐少卿口中含着那葱管般的纤指,只觉香甜柔滑,尤胜那入口的菜肴,又见她媚眼如丝,娇喘细细,不由心头一荡,忍不住低声叫着:“公主,公主……” 她迷乱间听他轻唤自己,心神却更加沉醉,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软垂垂的靠在了他怀中。 “扑啦啦——” 一阵怪声忽然在亭外响起。 高暧立时惊醒,只觉他的身子也是一颤。蓦地回过头,就见一只灰仆仆的鸟儿展着双翼飞了进来。 再瞧他脸色,却已恢复沉冷,扬手一抬,那鸟儿便像明白了似的,在头顶打了个圈,稳稳地落在他小臂上。 “这是?” 她口唇微张,很快便发现那竟是只鸽子,脚爪上还系了根寸许长的小竹筒。 “没什么,底下的人传信给臣而已,公主先用膳,待臣瞧一瞧。” 徐少卿说着,便将她放在软榻上,从鸽爪上取下竹筒,扬手将其放飞,便踱到旁边,从中抽出一张半指宽的纸条,取开来看,却见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事急,速归! …… 黄昏。 日头坠过飞檐挑角处,那赤霞似是还未将云彩映红,便消落殆尽,唯留天地间一片铅灰色的苍茫。 十几名青袍内侍面无表情地簇拥着一抬绯红锦缎的轿子,沿街快步朝西苑而去,一路行色匆匆,直到那片略显荒凉破败的院落前才停下来。 轿子落地,门帘掀起,一名身穿坐蟒锦袍,外罩貂裘大氅的老者探出头,两旁的赶忙上前躬身扶住,搀着他下来。 那一片红墙间,从头正数的第二座门头下已摘了灯,守在门口的内侍见状,赶忙上前跪地道:“奴婢恭迎老祖宗。” “人都清了么?”焦芳咳了一声,干着嗓子问。 那内侍伏地道:“回老祖宗,人都在院子里,等着老祖宗发落。” “正主呢?” “回老祖宗,还在殿里,奴婢们瞧着呢。” 焦芳“嗯”了一声,抬抬手道:“把人都带回内官监吧,这档子事儿不比别的,该着他们过不了这年,叫那头手脚干净些,做完了速来报与咱家。” 他说完便由身边的人搀着,径入正门,果见那前院乌泱泱跪满了一地,人人悲戚,却又不敢哭出声,有的已自怂了,跪也跪不成个样子。 他顿住脚,朝身后吩咐道:“也都是些可怜的,对内官监知会一声,下手利索些,别叫他们零碎受苦,事后好生葬了。” 身后的人赶忙应了声:“是,老祖宗慈悲,这些奴婢到地下也念着你老人家的好。” 焦芳轻哼一声,不再多言,由人搀着径直绕到后院。 那寝殿的正门大敞着,门口立着几个内侍,一见他来都纷纷跪倒。 他抽出手,自己提着锦袍下摆上了台阶,缓步入内,只见孝感皇后谢婉婷端坐在椅中,好整以暇地品着茶,身旁两名内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好像生怕她会忽然跑掉似的。 “你们先出去。”他淡淡地说了句,慢慢挪入内室。 那两人赶忙应了声,躬身而出。 “哟,还以为你焦大掌印只登太后的门槛儿呢,本宫今日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谢婉婷语带嘲讽的笑着,却连眼皮也没抬。 焦芳唇角一抽,面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随之抖了抖,拱手笑道:“娘娘果然是人中之凤,这时候居然还面不改色,老奴倒是佩服得紧。” “住口!一条老阉狗而已,凭你也配议论本宫?” 谢婉婷怒骂了一声,却又哂笑道:“你们这帮阉竖不过是些奴婢,仗了势居然也敢在主子面前狗吠,呵,那徐少卿虽然也是一路货色,亏得还有个好皮囊,瞧着也顺眼些,似你这等腌臜老狗,也不知怎生叫太后相中了,可也真是好笑。” 焦芳目光一寒,脸上却仍平平的,没半分表情。 “娘娘教训得是,但狗儿也识好歹,不像某些人,总是贪心不足,终究自误,当初老奴便劝过娘娘依着宫中规矩,莫要执念太重,也别与太后和陛下为难,唉……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夫复何言?” “呯!” 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瓷渣擦在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老阉狗,你劝本宫?弄死姓柳的那小妮子,嫁祸给高暧,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设计动的手?只恨本宫火遮了眼,听信了你的话,却叫老太婆利用了,如今这么快便又想着赶尽杀绝,呵,呵呵呵……” 焦芳待她笑完,便干着嗓子涩声道:“娘娘莫要胡乱攀扯,淳安县君乃是太后娘娘的本家侄女,怎会下手加害?再说当初口口声声要对付公主和县君的,不就是娘娘自己么?” 谢婉婷又是仰天一笑:“你这等狗奴婢,奉了主子的意,事到如今,却连认都不敢认。也罢,只怪本宫自己不好。呵,不过你也别想善终,这事儿还没完呢,哪天主子不待见了,早晚也是填坑的命。” “多谢娘娘指教,老奴入宫几十年,一向忠心耿耿,谨守规矩,若是天意不倦,早二十年便该死了,如今一把年纪,生死早就看淡了,不过多活一天,多为天家尽一天的忠罢了。” “谨守规矩?那本宫倒要问你,你一个司礼监掌印,又不是贴身的奴婢,常常出入清宁宫是什么规矩?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先帝时那老太婆临朝听政十年,是什么规矩?想着要把自己侄女嫁与陛下,荣耀她顾氏一族,是什么规矩?如今没有圣旨便想要我的命,又是什么规矩?” 谢婉婷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近乎在嚎叫。 焦芳脸上却仍是云淡风轻,不见喜怒。 “娘娘不必如此疾言厉色,太后娘娘如今代掌凤印,后宫的事不须圣旨便可做主,怎的不合规矩?罢了,娘娘既然要走了,老奴今日不妨也说句肺腑之言。先帝在时,娘娘若多顾念些夫妻之情,恐怕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吧?” 谢婉婷神色一滞,喃喃道:“先帝,高旭……高旭……” 她念着念着,眼中忽然垂下泪来,咬着牙道:“我爱的又不是他……现在提又有何用?” 焦芳叹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你情我爱?老奴倒是觉得,有人爱己,总比自家强求爱人的强。” 谢婉婷早已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冷笑道:“凭什么有人得了,本宫却得不到?我就是要强求,就算得不着,也不会叫别人遂了心意!老太婆,高昶,高暧,本宫就算死了,也绝不会让你们得了好去!” 焦芳听着那怨毒的言语,长叹一声,背转过身去,朗声道:“来人,送娘娘上路。” 第108章 红袖灯 凡缢杀者,大抵都是舌出眼瞪,色青齿啮,这辈子见得多了,却仍是不惯。 眼见两名内侍托了白绫进来,焦芳双手朝谢婉婷一躬,转身负手而出,不再理会那声嘶力竭的咒骂,将到门口时,里面的声息已渐渐沉了下去。 他停在那里站了站,抬脚跨出门,候在外面的内侍赶忙上前扶住。 行至前院,那些跟着吃罪的奴婢已全被带走了,偌大的院落内空荡荡的,没半点生气。 原本已尽荒废,这才沾了人气没几天,便又归于沉寂。 宫门似海,浮生若梦,自来都是这么回事,看惯了便好。 只是这次虽然事了了,却总让人有种不爽利的感觉。 “老祖宗看,是回司礼监,还是……”身旁的内侍忽然问。 “不,先去清宁宫。” “是。” “……慢着……还是等等再去吧。” 正说话间,便听正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内侍面带惊色地跑上前,躬身道:“老祖宗,陛下到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一袭赭黄团龙袍的身影疾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人。 焦芳微一沉眼,便抽出手,上前大礼跪拜。 “人在哪?”高昶面色铁青,俯睨着他问。 “陛下息怒……” “朕问你人在哪?” 这雷霆般的怒喝让在场的人都浑身一震,纷纷缩头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焦芳神情如常,毫无惧色。 “陛下息怒,孝感皇后殿下素行不端,设计毒杀淳安县君,嫁祸于云和公主,如今这般也是咎由自取,太后娘娘依着后宫法度惩处,平逝者之怒,昭冤者雪,更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高昶冷冷地盯着他,鼻中一哼道:“你当朕是傻子,真的不知这其中来龙去脉么?” 焦芳唇角抖了抖,哑声道:“陛下既然知道,便更该明白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不该如此意气用事。” 高昶呵呵冷笑,眼角轻蔑地一挑,抬步径直朝后面走。 “奴婢们已领了旨,陛下不必去了。”焦芳在背后又叫了一声。 高昶霍然转身,森寒的脸上已满是杀意,静立片刻,猛地袍袖一挥,大步朝门口走去,口中怒声道:“起驾,去清宁宫!” 一众内侍轰然应声,拥着他出门上了御驾暖舆,绕过宫巷,径往南去。 到宫前,甫一停轿,他就撩帘而出,快步上了台阶。 门前的内侍见圣驾到了,赶忙行礼,才刚屈膝跪到半截,那赭黄色的身影便一阵风似的从旁掠过,直入殿内。 内室中,顾太后慵懒地斜靠在软囊上,由宫人按捏腿脚伺候着。 她唇角带笑,眉梢却微微挑着,闲适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之意。 “什么时辰了?” “回太后娘娘,酉时中了。” “嗯,按说事儿该完了,怎的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那珠帘哗然,高昶沉着脸快步而入。 她却是面上一喜,起身欢颜道:“咦?昶儿怎的这时到了,哀家只道又像昨日似的,要等到睡前呢。” 高昶吁口气,强自压住胸中怒意,勉力挤出一丝笑容,近前道:“临到正节了,大事都已定下,今日没什么,便早来些,多与母后说几句话。” 他说着,轻咳了两声,对左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那话中含怒的口气又有谁听不出来? 几名宫人互望了一眼,都将目光投向了主子。 顾太后自然也早瞧出儿子来得蹊跷,当下也皱了皱眉,随即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陛下叫你们下去就下去吧。” 那些宫人这才应了声,垂眼敛着声气鱼贯而出。 人都去后,高昶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顾太后却仍笑着,在身旁拍了拍道:“来,昶儿快坐。” 高昶却没动,立在那里冷然问:“母后为何要处死皇嫂?却不同儿臣商议?” 顾太后淡淡一笑,捏着缠在腕间的蜜蜡佛珠,轻笑道:“就知道你要来问哀家,怎么?昶儿觉得那贱人不该死?” “该不该死须由祖宗家法和大夏律例来定,母后怎可不与儿臣说,便叫人……” “既然掌着后宫凤印,哀家的话便是家法律条,那贱人多行不义,赐她一死有什么不能?哼,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竟敢在哀家宫中设计害死盈盈,现下才叫她死,已是宽宏了。” 高昶脸上抽了抽,走近一步道:“母后,淳安县君遇害,儿臣也感痛心,但此事实情……儿臣也不想再提。皇嫂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死,儿臣已将她罚去乾西五所思过,谅也不至再生什么事端,母后何苦赶尽杀绝?” 此言一出,顾太后面上登时一沉,寒着脸问:“昶儿此话何意?莫非你真对那贱人尚有情意?” 高昶不禁一愣,皱眉道:“母后怎会有此猜疑?儿臣纵然不孝,也不会行那等龌蹉之事。” “呵,你自是不会,可那贱人呢?身为正宫,却心猿意马,先帝才离宫未久,便厚颜无耻来纠缠于你,若是传扬出去,我大夏皇家颜面何存?光凭这一条,她便死不足惜!” 顾太后越说越怒,到后来胸口起伏,竟气喘起来。 高昶叹口气,到近旁坐了,替她抚着胸口,放缓声音道:“母后息怒,是儿臣错了,不该在你老人家面前高声,还请母后原恕。” 见儿子口气软下来,顾太后面色也缓和了许多,白了他一眼,叹声道:“你这孩子,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竟把脾气撒到母后身上来了。唉,我知道你国事操劳,继位以来就没一件顺心事,所以才不愿同你说起。” 她顿了顿,继续道:“那贱人目无纲常,不守妇道,自来便与哀家作对,又一意纠缠你,若留着定然是个祸胎。再加上先帝时,她谢家的势利在朝中日益抬头,正好借此机会将他们一并铲除了,将来你在朝堂上行事也少些阻力,母后是为你好,更是为大夏的江山社稷好,用些非常手段也顾不得那许多,只盼你能明白。” 高昶默然半晌,抬眼望着她道:“母后深谋远虑,儿臣自然明白。只是……未必便要下这等狠手,让她闭居冷宫,不再生事也就是了,至于谢氏在朝中的势力,儿臣心里也有数,何苦要……唉,母后方才也说起大哥,若是哪一日找到了大哥的下落,该当如何交代?” 顾太后摆手怫然道:“休要再提那不孝子,堂堂一国之君,连自己的家事都管不住,纵容那贱人为所欲为,连哀家的皇孙也害死了,不思悔改,反而一走了之,将这烂摊子抛给你,真是遗羞祖宗!还找他作甚?哀家便当少生了一个儿子。” 高昶忍住气,又劝道:“母后莫要这般说,大哥宅心仁厚,临朝以来屡施仁政,不可谓无功,只是性子迟疑了些,难免遭人非议,儿臣也是继位以来,才体会这为君者的艰辛。至于他与皇嫂之间,也未必真的无情,大哥若真能回来,说不定便能尽释前嫌,相濡以沫,只可惜现在……” 顾太后在他肩头一推,不悦道:“你这孩子,莫非是傻了么?他若真的回来,你这皇位该当如何?到时岂不又是一场争斗?” 高昶摇头道:“母后差矣,大哥是自己退位,有亲笔丹诏在,即便回来,也不可能与儿臣争竞,重登皇位。” “真是痴儿,纵然他无此意,却不代表满朝文武也无此意,一旦闹将起来,这天下便乱了,你听母后的话,千万莫再做此想,可记着了么?” 高昶见母亲对大哥竟丝毫不念亲情,心下暗叹,也不愿再与她多说这事,想了想道:“是,儿臣记着了。不过,儿臣这里也有个请求,还望母后答允。” 顾太后瞧了瞧他神色,便道:“说吧,只要不是什么荒唐事,母后定然答应你。” “那好,儿臣请母后答应,皇嫂仍以帝后礼入葬显陵,将来也好与大哥为伴,全了夫妻之意。” “昶儿你……” 顾太后听了,不禁眉头大皱。 若按自己的意思,这女人死后随便发付了便好,那容得她陪葬皇陵,四时享祭。 可转念想想,人死如灯灭,既然离了尘世便该往生,陪侍帝君算是合乎礼制,况且自己这小儿子让她葬入皇兄的陵墓,足见心中对她无意,倒也不必过分认真。 沉吟片刻,又问:“依你可以,只是先帝如今不知下落,她如何能先行入陵下葬?” 高昶道:“这个容易,可将棺椁暂停于享殿内,何时入陵,待以后再议不迟。只是送葬时,依着规制便行,昭告天下时,也说皇嫂思念先帝过甚,自缢而亡。” “好,好,这事母后便不理了,你瞧着办吧。”顾太后有些疲累的揉了揉额角。 高昶暗自叹了口气,起身道:“多谢母后,儿臣还有些政事,先行告退了。” 顾太后微一点头,说声“去吧”,随即又叫住他道:“慢着,还有件事。” 高昶心头一沉,转回身来躬身问:“母后请说。” “哀家想了想,云和的婚事还是不能再拖了,宜早不宜迟,哀家这边已拟了名单,都是些才俊世家子弟,谅也不至委屈了她,从中选一个,年前便将这事定下来,开春后便将她嫁出去。” 顾太后说着便从案上提起一封册子递了过去。 高昶却没接,皱眉问:“母后为何这般着急?前次不是说过皇妹的婚事,儿臣自有主张么?” 顾太后凤眸一凛:“你到今日还想骗我?自有主张?你是自己打着算盘,想着把她收进宫里来,别有所图吧?” 这话如同耳边响起了炸雷,高昶猝然被说中心事,脸色登时大变,随即故作镇静道:“母后莫要说笑,儿臣与云和同为父皇子嗣,怎会有那般逆伦背德之想?定是有人捕风捉影,母后千万不要听信。” “行了,知子莫若母,不用别人说,光你瞧那丫头的眼神,难道我这做娘的瞧不出来么?本来我不想提,只盼你自悟,今日索性便把话说开了,莫说碍着有兄妹之伦,便是毫无干系,你也别想动她的念头!否则便别怪母后心狠。” …… 入夜。 忽然起了大风,寒意刺骨。 徐少卿望见寝殿的烛火熄了,这才翻身跃下高墙,离了景阳宫。 沿路从东便门刚一出来,几名褐衫档头牵马迎了上来。 他上马领着众人一路向东,折过两条巷子,忽然勒住缰绳,朝四下里望了望,低声吩咐道:“孝感皇后殿下殡天,这几日宫中怕是离不开了,东厂那里你们盯着,有事便差人报来。” 几个档头赶忙拱手答应。 “好了,本督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行回去。” 他攥着马鞭挥了挥,见众人走远,便跳下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叫也没叫,便自顾自的扬起四蹄,飞奔而去。 待了片刻,他这才跃上屋檐,在瓦楞间疾掠而过,片刻工夫就到了西坊。 他又是几个起落,蹿入一条隐秘的街巷,随即隐在暗处,朝巷子深处望。 那里面一片漆黑,影影绰绰能瞧见有几处房舍。 徐少卿略等了片刻,便听那处隐隐传来敲击之声。 “笃,笃笃……” 一重二轻,也深之际听来甚是清晰。 他微微一笑,快步奔到近处,那里果然是两间破旧的木房,霉秽之气甚重,却着实隐秘得紧,于是也屈指在墙板上敲击了几下。 里面静了静,跟着便有个声音应道:“是厂督大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将会有大起伏o(* ̄▽ ̄*)o~ 第109章 牵龙章 星月无影,暗声如喧。 他听出里面那人的语音,并没有应,身子一弹,从破烂的窗口跃了进去,足一沾地便长身而起。 窗边果然立着个人,昏暗中瞧不清面貌,只看出体态健硕,威势凛凛。 那人借着微光也辨出他的身形,赶忙近前单膝行礼道:“末将拜见厂督大人。” “洪兄请起,前次不已说过了么,无人时不必拘礼。” 徐少卿伸手一托,将他扶起来,又压着声音道:“非常之际,你我不宜久见,长话短说吧。” “是!” 洪盛低声应着,仍旧躬着身,抬眼瞧了瞧那沉在暗中的面孔,试探着道:“末将斗胆先请问一句,前次主上遣来京城的信使……” 话未说完,徐少卿便即接口道:“无礼之人,已被本督下手除去了。” 洪盛张口结舌,满面惊愕地望着他,半晌才愣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了。” “是不是那边又遣人来了,还要追查此事?” “厂督大人猜得不错,今日午间,末将与几名心腹手下去城中饮酒,回营时半途被找上门来。” 徐少卿双眉一蹙:“直接找上你了?” “是,幸亏当时末将那几个弟兄都喝得大醉,被我打发走了,没叫遇上,不过那臂上的‘三足金乌’一亮眼,还真着实被吓了一跳。那当口末将便觉奇怪,他们要见也是见督主大人,怎会无缘无故找上末将这小小武官,方才听大人那般说,这便了然了。” 先前派去的信使无故没了音信,主上自然要遣人追查,这一节他早已想到,只是不料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竟不直接问他,却找上了洪盛,想来定然是疑心他已然反水。 山雨风雷,该来的自然要来,躲也躲不过,说不定这对她和自己来说正是个逃出生天的契机。 徐少卿暗自吁口气,问道:“来人说了什么?” 洪盛微微摇头:“先说起前番来使的事,后又细细追问大人近来的行踪,都被末将搪塞过去了,谅我一个小小武官,又入不得宫,他们也瞧不出什么破绽,只是看样子不肯甘休,而且此次来了好几人,若真是查实了,只怕要对厂督大人不利。” “呵,一晃十几年,瞧来本督在这永安城的日子是要到头了。” 徐少卿叹然一笑,语声中透着几分落寞之意。 洪盛闻言,惊道:“厂督大人何出此言?末将方才只是担忧而已,他们既未动手,便是尚不知情,只不过有所怀疑,咱们妥善筹划,未必便瞒不过去,为何说出这等话来?” 徐少卿笑了笑:“以我东厂的手段,要瞒他们也不是难事,只是我实在不愿再过这等两面为人,片刻不得安心的日子了。” “这……大人真的要走?”洪盛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 徐少卿在他肩头上一拍:“我知道,洪兄想留在这里,你放心,走前司礼监和御马监那边我都会安排好,你这龙骧卫指挥使的位子依然坐得安稳。老兄是难得的将才,以后未始没有再高升的机会,只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咱们到底都是夏人,被逼无奈,隐身在这里做个辱没祖宗的细作小人,将来一旦事发,天下之大也难有容身之地,即便真有了功名利禄,也不得心安。老兄是个血性汉子,所以想劝一句,及早寻个机会抽身,于国于己都好。” 洪盛抱拳拱了拱,正色道:“多谢厂督大人提点,但末将以为,男儿生于世上,便该顶天立地,好歹做出些事来。当年虽是被胁迫到此,后来想想也未必不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常言道事在人为,总是要走一走才知是不是死路,不过请大人放心,末将也日夜提醒自己是夏人,绝不会真的悖逆祖宗。” 徐少卿听完,沉默半晌,才点头叹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多言,以你才干心智,公事上自不必担心,可那边……终究还是要小心些,一旦分寸拿捏得不好,随时会招来杀身之祸。嗯,若是真到山穷水尽之时,就去找司礼监掌印焦公公,当能为你指一条生路。” 洪盛“噗通”跪倒,大礼拜道:“多谢厂督大人,此恩绝不敢忘,大人既然要走,想来已有定计,若有用得着末将之处,便请吩咐。” “多承洪兄高义,我现今还未全然筹划好,待稍过两日再与你商议。” 他说着,瞥过眼来,望着窗前那一片散乱黯淡的月光,喃喃自语道:“这几日……也就是这几日了……” …… 午后。 日头终于从云层中现出来。 虽然仍有些阴冷,但比之前却要好得多了,在庭院里铺张软椅,闲读佛经,透一透风,郁结在心中的闷气也能稍稍纾解些。 这时节已然万物凋零,宫中的庭院也满眼尽是枯败之景。 因着孝感皇后大丧,原先为年节而备的红灯彩绸都撤下了,连那迎新的喜气也随之一扫而空,让这冬日更显得萧索凄凉。 高暧抱着佛经,才只翻了几页,便读不下去了。 垂眼瞧着自己这一身素衣素袍和腰间的白绫,不由叹了口气。 “公主怎么了?”翠儿在旁问道。 她轻轻摇头,沉着眼道:“没什么,只是有些闷而已。” “可不是么,眼看要到元日了,居然出了这等事,好好的把这喜庆也搅了,说不得明儿一年都不免沾了晦气。” “莫要胡说,皇嫂毕竟也曾是正宫皇后,宫里按礼制服丧,也是应该的。” 她微一颦眉,赶忙出言喝止。 按说孝感皇后去了,自己不该有什么难过,可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心头却郁郁难消。 记得那晚风雪之夜,在乾西五所,当时皇嫂便说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成了真的。 人生如梦,连性命都是这般飘渺不定,说不准在谁的一念之间,便化作了尘土…… 她回过神,瞥眼见翠儿垂眼撅着嘴,似是还有什么想说,便岔开话题道:“既然天好了,把房里那些经卷都叫人抬出来见见日头,省得霉了。” 翠儿答应了,正要转身去叫人,就见冯正一溜快步走来,到高暧跟前躬身道:“主子,清宁宫来人传懿旨,叫主子去接。” 高暧手上一颤,愣了愣便道:“你先去支应着,我这就来。” 冯正应了声,快步而去。 翠儿等他走得远了,赶忙凑上来急问:“公主,太后娘娘这时候叫你做什么?莫非……又为了那件事?” 高暧也是心头突跳,却不愿叫她瞧出来,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左右躲不过,到那里一瞧便晓得了。” 言罢,让翠儿帮着稍稍理了下衣装,便去了前面正殿。 来传旨的仍是那名中年内侍,一见面便先传了懿旨,说太后娘娘有急事召见,命她即刻前往清宁宫。 高暧不敢违拗,当即随他出门上了宫轿,沿路走得快,片刻见便到了。 那中年内侍扶她下轿,一路引到寝殿。 她在外间行了大礼,这才由宫人撩了帘子请她入内。 顾太后正用着汤羹,见她进来,眉梢便是不自禁的一挑,但那不悦一闪即逝,随即便将瓷盏搁了,拿帕子抹着唇角,冲她招手道:“来,过来。” 高暧又行了一礼,这才近前。 “站着做什么?来了便坐吧。” 这客气的样子比上回更甚,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异样。 她心头愈发紧了起来,只好谢恩,在对面的青花绣墩上坐了下来。 “有些日子没见你,瞧着像是瘦了。” “多谢母后关怀,儿臣自来便是这样,冬日里脾胃寒凉,便没什么胃口。” 顾太后一撇嘴:“哀家年轻时也是如此,但想着为了朝廷社稷,为了自个儿的身子,即便没胃口也要吃,要不然莫说生养两个皇子,就怕这身子骨也撑不到现在,你还这般年轻,可不能由着性子来。去,再盛一碗鹿尾粥与她。” 高暧不敢推辞,只得又起身谢了。 顾太后端起自己那盏,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颇得其味地笑了笑:“这鹿尾是关外所产,其中凝着血气,乃是食材中的珍品,女子吃了滋阴补损,最是有益。” 她说着,将那汤匙在盏中轻轻搅动,又道:“瞧你这气色,怕也不单是脾胃厌食所致,只怕与前些日子被禁在宫中也有些关联。” 这话锋一转,便扯到了那案子上,高暧立时惊觉,赶忙起身道:“母后莫要误会,儿臣当时身处疑地,陛下此举也是顺情合理,儿臣心中怎敢有丝毫怨愤。” “瞧瞧,瞧瞧,哀家只是看你气色不好,顺口提一句罢了,哪有别的意思?” 顾太后压压手,示意她坐下,唇角却挑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接着道:“其实盈盈的死,哀家一早便瞧出似你这入宫还没几日,胆子又小的人,定然做不下这等事来。现在既然都过去了,此事也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 她说得云淡风轻,高暧听着却是愈来愈不安。 这时,外面有宫人端了粥进来,恭恭敬敬地送到面前。 她接过来捧在手中,便觉一股独特的浓香渗入鼻间,却无半点补品的冲腻之气。 还未动口,光是嗅着便知是好东西,可她这会子半分食欲也没有,只是捧着那瓷盏发呆。 只听顾太后又道:“今日叫你来还是前话,早说要与你配一门婚事,如今司礼监那头已拟好了单子,哀家瞧过了,都是些世家大族,饱学子弟,所以特地叫你也来瞧一瞧,选一选,且看哪个中意。” 高暧只听前面那两句,心便已沉了下去,耳边“嗡嗡”的,后面的话全没听到,愣在那里全然不知所措。 来的路上,她心中还在奢望太后不要提起这件事,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好笑。 既然是处心积虑早已筹划好的,懿旨一出,又怎会理她愿意不愿意? 该怎么办? 若是嘴上应了,至多等到皇嫂的丧期一过,便要送她成婚,到时木已成舟,天下皆知,她该如何是好?又如何对得起他? 可若是不应,今日又当如何?自己还走得出这清宁宫么? 正踌躇间,便听顾太后又道:“后来想想么,似你这般年纪,脸皮子又薄,谅也没什么主见,索性便由哀家替你选一个,定然错不了。” 高暧一听这话,只觉胸中忽然如汤沸一般,也不知从哪生出了勇气,将那盏儿放在旁边的几上,起身道:“多谢母后关爱,但儿臣这些日子来细细思虑,觉得自己无才无德,礼数上也不周全,只恐损了皇家的威仪,所以……” “又是这番话。” 顾太后皱眉不悦道:“哀家不是说了么,女子懂得侍君如天,便是才德,礼数不周也可习学,既然叫你嫁,哪会损什么皇家威仪。正巧元日也近了,陛下诸事繁忙,哀家宫里无人陪伴,索性你便在这里住上几日,一来与哀家做个伴,二来也可指点你些礼数。”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将自己扣留在这里。 高暧登时大急:“母后,儿臣……” “哀家亲自指点你岂不是好?就这么定了,这几日你便歇在那头暖阁里吧。” “母后,不……” 高暧刚叫了一声,便有一名宫人从外头急匆匆地走进来,贴在顾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神色中竟带着些慌张。 顾太后也是一皱眉,随即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几名宫人立时会意,快步上前将高暧捂了嘴,拖入软榻后的隔门。 第110章 惊云雀 隔间狭小,也无甚陈设,纯粹只是个密闭之所。 高暧拼命挣扎着,但终究敌不过几个人的力气,被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架住,双臂反剪在后,死死地按在椅上。 另一人先用帕子塞住她口,跟着就拿绳子上下捆了个结实。 皮肉紧勒的痛楚隔着衣衫从两臂和肩背处阵阵传来,她鼻间轻哼着,咬紧口中的帕子,盈光在眸中一闪便即隐去,暗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些奴婢面前作兴流半滴眼泪。 外头脚步声响,又急又快,转瞬已到了近处。 “昶儿来了……” 顾太后先开了口,隔着面前这道门竟也清晰如常。 “皇妹在哪里?” 高昶冷沉的声音传来,虽然听得出是在刻意压着,却掩不住那股怒意。 三哥来了! 高暧心中立时涌起了希望,听他方才那一问,似是不光知道今日召见的事,更清楚太后要将自己禁足在此的心思,所以才急匆匆赶来,有他开口的话,应该能将自己救出去。 正想着,就听顾太后口气一变,不悦道:“放肆!大夏以仁爱治天下,你身为一国之君,在母后面前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此言一出,外面忽然没了声息,也不知是高昶被这话呛住,沉默了,还是在补行大礼。 过了半晌,才听他道:“方才是儿臣无礼,请母后恕罪。” 这语气已和缓了些,但却仍在微微发颤,显是气息难平的缘故,跟着又问:“儿臣请问母后,皇妹人在哪里?” “她在哪里,哀家如何晓得?”顾太后呵然一笑,竟装起了糊涂。 外面又静了静,随即就听高昶敛着声气道:“母后不要这般说话,儿臣知道她此刻就在宫中。” “你既然都知道,还问什么?”顾太后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高暧不禁心下奇怪。 照以往所见,三哥对这位母后向来是神气和顺,孝敬有加,而顾太后对这爱子更是宠溺之极,从无半句苛责的言语,像这般连讽带呛的口气,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她虽不是个敏性的人,此时却也听出他们母子间定然先前便已生了些怨怼,绝不是因着今天的事才这般一个疾言厉色,一个语含讥诮。 只听高昶仍旧沉着气道:“瞧来母后这边话是问完了,那便叫她回宫吧。” “谁说完了?哀家今日召她来为自己选定驸马,那丫头一见便高兴得紧,又说自己才疏德薄,礼数也欠缺,执意求哀家教导。唉,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这做母亲的怎能不管?思来想去,便留她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高暧听顾太后将这反话说得一如平常,就知道今日她是处心积虑要将自己禁足在这里。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真硬逼她嫁人,也不至这般不择手段吧? 她暗自纳罕,高昶的声音却又响起:“母后身子不好,还是不宜操劳。这等小事还是由儿臣来操办吧,皇妹那边也由她回宫自己习学。” 顾太后笑叹一声:“自己习学?自打她回宫,日子也不短了,读过几卷女戒?习了什么女红?又做过哪样正经事?再这般下去,可真要辱没列祖列宗了,还是由哀家亲自看顾着吧。” “此乃大事,母后不可仓促定夺!”高昶似是急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顾太后竟也毫不相让,尖声喝道:“这是后宫的事,哀家自然做的了主,你把心思放在朝政社稷上便好,其余的莫要多管!” 外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半天,才听顾太后忿忿地说了句:“好了,今日哀家头疼,谁也不想见,你去吧。” 高暧心中一沉,三哥若是也没法子,他又不便接近这清宁宫内殿,这事岂不是再没转圜的余地了? 情急之下,就要起身冲过去,想着弄出些动静来,好叫三哥知道自己在这里,可刚一挣动,就被几个宫人死命摁住,半点也动不得。 “既然如此,便请母后叫皇妹出来,儿臣这里也有几句话说要和她说。”高昶的声音又在外面响起。 她不由一喜,原来三哥还没有放弃。 却听顾太后哼了一声,冷然问:“你也有话说?是昏了头的胡话,还是你和那丫头之间不知廉耻的情话?” 此言一出,高暧登时便怔住了。 原来不止是皇嫂,连顾太后也对她与三哥生出这般怀疑。 她心中砰跳,自己那点怀疑愈发显得苍白无力,但却仍是不肯相信,当下平心静气,想听三哥自己怎么说。 外头依旧是沉默,虽然瞧不见,但两人此刻的情态却不难想象。 这等待的一刻,竟比身上紧箍的痛楚更加难忍。 终于,外面响起一声轻咳,高昶的声音缓缓传来。 “好,既是如此,儿臣也不怕在母后面前坦诚……儿臣心里的确有胭萝,绝不会让她下嫁出宫……” 他话音未落,便听顾太后爆喝道:“混蛋!你这不孝子,居然连这等不知廉耻的话也说得出口,你对得起你父皇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么?别以为那丫头不是高家的血脉,便妄想有非分之念。好歹她还有个本朝公主的名分,难道你要做个背德逆伦的昏君,青史遗羞,被天下人唾骂么?”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高暧只觉脑中嗡的一下,身上的力气顿时全都消散了,只是软垂垂地靠在椅背上。 不是高家的血脉…… 那是什么意思? 既是说,自己不是父皇亲生么? 这怎么可能?若不是亲生,自己为什么又会被封为公主?而母妃既然不贞,父皇又怎能不顾自己的颜面,容许她继续留在宫中? 这般石破天惊的大事,的确万难相信。 可转念一想,若非是没有血缘之亲,三哥纵然再糊涂,恐怕也不会凭白生出这等念头来,父皇或许宠爱母后,可在记忆中是否对自己也是一般的疼爱,却半点印象也没有,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何自己猜只三岁便被狠心送去弘慈庵礼佛。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原本只是觉得自己命苦,不免也有些怨恨,现在想来,其实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能够活到现在,已是莫大的幸运了。 只不过没曾想这困扰自己十多年的谜团,到了今时今日竟在这般情势下才解开,这世间的因果缘分,也确是令人唏嘘。 然而若真是这样,那自己的生身父亲又是什么人? “母后……原来母后你也知道胭萝的身世。”高昶忽又开口说道,语声中同样充满了惊讶。 顾太后冷笑着道:“既然连你都知道,哀家平生管着后宫,又怎会不知?实话告诉你,当年你父皇也是一清二楚,去仍对慕妃那不知廉耻的贱人百般宠爱,冷落哀家。哼,一个南陲边地的蛮夷女子,又是个水性、杨花的贱妇,凭什么与哀家争?凭什么?” 她嘶声吼着,喘息了几声,又怒道:“当年我也是心软,一念之差,只叫慕妃那贱人去陪葬,却留了这丫头一命,没曾想她比她娘还妖媚无耻,竟将你迷成这副样子,早知道当年就该狠心下手,除了这个祸胎!” 这番怒吼声震屋宇,虽然是从外间传来,仍让人觉得两耳嗡嗡,显是动了真怒。 高暧面色茫然,余光瞥见那几名宫人也吓了一跳,立在旁边噤若寒蝉,但瞧自己的眼神却分明带着不屑和讥讽,就像在嘲骂她是个野种,连他们这些低贱的奴婢都不如。 她倒也淡然,反正十多年来,这公主的身份非但没给她带来片刻的欢愉,反而是说不尽的寂寞和伤心,宫中的日子也如同牢笼一般,与弘慈庵相比,不过是换了个囚禁的地方罢了。 三哥虽然有情,但却是从一开始便抱着那样的心思,宠着她,也瞒着她,只盼水到渠成,有一天能让心底的念头成真。 她虽然感激,但越往深处想,便觉恐惧越甚,即使没有太后从旁反对,她也绝不会应下这份倒乱人心的畸恋。 只有与他在一起,那勃勃的情意纯由心发,说不出的怡心悦怀,悱恻缠绵,片刻也不想放手。 可是现在的自己,还有资格像之前那般深爱他么? 她只觉胸中锥心的一痛,泪水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滚滚而落。 此时,高昶的声音重又打破了寂静。 “慕妃娘娘早已离世,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母后如今身为太后,也不必再记在心上……好,儿臣答应母后,不再对胭萝有非分之想,恳请母后放她回去,莫再逼她下嫁,只留在宫中便是了。” 他话音刚落,顾太后便又是一声冷笑。 “既是不再有非分之想,又管她嫁不嫁人做什么?母后早说过,知子莫若母,你有什么心思,一张口我便晓得了!留在宫中?由着你和那丫头暗通款曲么?” “母后,儿臣……” “莫说了!哀家这身子骨,防得了你十年、八年,难道能防得了你一辈子么?等哪日真的撒手去了,你便想着可以为所欲为?做梦!若不现在就断了你的念头,迟早要生出事来。” “如此说来,母后是心意已决了?” 高昶沉声一问,顾太后那边却忽然没了声息。 隔了片刻,才听她语声轻柔道:“昶儿,从小母后最宠最爱的就是你,待长大了,这颗心也全扑在你身上,可你怎的就不懂为娘的苦心呢?那丫头无才无德,又是个半路野种,不过和那慕妃一样有几分魅人的本事,究竟哪里配得上你?天下有那么多好女子,为何偏偏念着她?你听母后的话,从此将她忘了,母后也答应不再为难,还替她选一门好亲事,不用再受苦,好不好?” “好亲事,呵呵……” 只听高昶凄然一笑,冷冷道:“似胭萝这般的人,天下又能有谁真心懂她?更不用说配得上她。母后也不用骗儿臣,什么好亲事,不过是让她再入沉沦罢了。” “昶儿,你这话何意?”顾太后的声音重又尖损起来。 “没什么,母后尽管将她留在这里便是,但若要下嫁出宫,须得儿臣颁旨赐准,昭告天下,这一节母后也该知道。” “你……你这逆子!好,好,你若不愿嫁她出宫,哀家这便赐死她,到地下与慕妃那贱人母女团聚!” 高昶那边哼了一声,笑道:“那也罢,母后若真赐死她,儿臣便终身让后位虚悬,不留子嗣,死后由近支藩王子侄继位。待百年之后,与胭萝同陵合葬,且看母后那时管不管得了。” “你……你……逆子!气杀我了……站住,你给我回来!回来!” 顾太后语声发颤,连声叫唤,却不听高昶回应,只闻脚步声渐行渐远,想是已离去了。 高暧垂眼发愣,心头却是翻江倒海。 后位虚悬,不留子嗣,岂不是等同于说自己将终身不娶? 至于同陵而葬,听着便更加骇人。 她万万没想到三哥对自己竟抱有如此之深的情意,连这种毫无理智的话都说得出,全没有个为君者的样子。 许是爱意愈深,执念愈甚,自己对徐少卿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真的不能与他长相厮守,要么一死,要么空乏一生的念着他,绝不会再做它想。 如此一想,心中忽然宽了些,也不如何怕了。 隔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名宫人探头进来招了招手。 身旁那几名宫人立刻揪着高暧起身,出了门,拖回到软榻前。 顾太后仍坐在那里,面色煞白,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着气,那双凤眸目眦欲裂,瞳中闪烁的全是杀意。 第111章 月影昏 此刻伪饰尽去,再没有什么遮掩。 那白中泛青的面孔说不出的狰狞,直如厉鬼索命一般。 高暧胸中光风霁月,又定下了心念,已无所怵惕,回望过去,清丽的小脸上毫无惧色。 “贱人!竟敢魅惑昶儿,让他与哀家反目!” 顾太后厉声怒喝,自软榻上一跃而起,扑到身前扬手便是两记耳光。 面颊火辣辣的痛,咸腥的味道在口中溢开,温热的细流顺着唇角缓缓滑入…… 她回眼看着那张七窍生烟的脸,忽然觉得可怜又可笑。 时时防备,处处算计,一辈子都在与人争斗,纵然地位尊崇,享尽荣华富贵,却得不到半点真情,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开心可言。 既然不知“照见五蕴皆空”,又怎么懂得“度今世苦厄”,更休提“不舍一切有情”。 妄说什么也好佛法,其实半点向佛之心也没有。 顾太后正恨得咬牙切齿,见她挨了两巴掌,却既不哭泣也不害怕,甚至连之前的恭顺之色都不见了,不由更是怒气炸胸,火头顶上来,那对眼珠子都烧得通红。 “贱人,贱人!哀家今日便打死你……” 她又狠狠地掴了几掌,抬脚便朝高暧胸腹间踹去,却不料急怒中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向后便倒。 旁边那名宫人倒是眼疾手快,急忙将她扶住,连声叫着:“娘娘小心了。” 另一人也凑上来道:“太后娘娘息怒,莫气坏了身子,若要打,只叫奴婢们动手便是。” 顾太后鼻中重重一哼,由那两个宫人扶回软榻上坐了,便又叫道:“打!给哀家往死里打!” 那两人应了声“是”,便回头使了个眼色。 几名按着高暧的宫人立时会意,使力将她提起来,又揪住头发,扬起她脸来。 那两人森然一笑,也不多言,上前撸了撸袖子,正要动手,却听珠帘窸窣,有个内侍内侍的声音在外报道:“禀太后娘娘,司礼监焦掌印求见。” “怎么这时来了?” 顾太后自言自语地皱皱眉,瞥眼瞧瞧高暧,只觉说不出的厌恶,可也不欲叫人瞧见这副阵势,当下便沉声吩咐道:“把这小贱人先拖到别处去,好生看管着,没哀家的话,谁也不许去瞧。” 几名宫人赶忙应了声,七手八脚将高暧拖出厅外。 见众人走了,顾太后吁了口气,暗自定了定神,这才对外面叫了声:“请他进来吧。” 须臾间,那一身坐蟒红袍的苍老身影便伛偻着背走了进来。 他没有行礼,径直走到软榻旁的绣墩前坐了,便掩着口咳嗽了起来。 顾太后一见,竟似忘了满腔的怒火,凑过身去,帮他抚着后背,关切问:“怎么咳得这样厉害?敢是那药又无用么?” “咳……药管什么用?一入了冬,心肺便痛得厉害,这病根子你又不是不知,咳……” “既是难受得紧,便好生歇着,还跑来跑去的做什么?早知道上次处死那孝感那贱人也不该叫你去。”顾太后说着便叹声自怨起来。 焦芳摆摆手,又大咳了一阵,掏出帕子抹了抹唇,这才道:“这种事需要做得干净,外人插手不得,除了我,还有谁能去?我这身子不碍,这些年半死不活的,不也拖过来了么?” 顾太后知他说得不错,慨然一叹:“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你,真不知怎生熬得过来。你也莫说那些丧气话,在这宫中,哀家舍不下的除了昶儿之外,就是你了,如今那逆子居然为了慕妃那贱人的野种与我反目,唉,若是你也不在了,可叫我怎么好?” 焦芳收了帕子,却仍垂着眼,皱纹满布的脸上苍白如寂,瞧不出丝毫生气。 “这世上谁人不死?贵如天子,人人口称万岁,到头来不过也就几十年的寿算,我在宫中熬到这把年纪,已算是天恩了,拖着这病根再多活几年也是受罪。只不过……就算要走,也须得替你把事情都办妥了,才能安心闭眼。” 顾太后听完,眼圈竟是一红,忍不住抓着他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哽咽道:“你莫要这般说……这都怨我,当初若是听了你的话,如今也不至生出这么多事端来,让你一把年纪仍不得安生,还要处处替我支应……我许你的那些话,半句也没……” “你又说这些话了,若是当初想着要你如何如何,我便不会净身入宫,更不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上几十年。” 焦芳笑叹一声:“你也不用忧心,如今陛下已然继位,谢氏一门也已失势,翻不起什么浪头来,我也不至马上就去,眼下只要定了云和公主这一件事,便可高枕无忧了。” 一提起高暧,顾太后神色立时一变,铁青着脸恨道:“什么公主?一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生的野种罢了!这事你不用管,我先整治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等消下这口气,再将她赐死,倒要瞧瞧昶儿会不会真为了这个野种恨我这亲娘一辈子。” 她说得恶毒,牙齿紧咬,唇角却泛着笑意,那张脸愈发显得狰狞。 “你真要如此?” “怎么?你觉得不妥?哼,我最受不得的便是叫人威胁,何况是昶儿他……不弄死那野种,难消我心头之恨,当年你不也劝我斩草除根么?只恨我那时心软,没听你的话。” 焦芳轻轻摇头,面色木然道:“现下与当日不同,不必再提。你说自己最受不得人威胁,陛下又何尝不是?他这脾气像谁,你这做娘的还不清楚?如今陛下既然已对云和起意,绝不会善罢甘休,若再下手加害,只会逼他真与你反目,到时真做出些事来,便难以收拾了。” 顾太后悚然一颤,细想他的话,越来越是心惊。 高昶这孩子虽说文治、武功、才德样样青出于蓝,可就是这心性上像极了自己,一般的执拗,受不得半点委屈,倘若自己真的弄死了那丫头,这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真是难以猜度。 她愣了愣,便问道:“依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焦芳又咳了两声,这才清着嗓子答道:“放她回去。” “什么?放她回去?你……” “莫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不光要放回去,还要与陛下明言,不再逼她下嫁,任其留在宫中。如此一来,便可稳住陛下的心,不再与你争闹。” 顾太后柳眉一竖,忍不住又打断道:“这怎么成?放那野种在宫里,昶儿岂不更加心猿意马?若真做出事来,我这番心思可就全白费了。” “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焦芳将帕子掖回怀中,轻挑唇角道:“你可与陛下约法三章,只要答应从此不再有非分之想,便放其回去,由着她仍呆在景阳宫,不再过问。如此各让一步,陛下也是知进退的人,必然会应允,不仅如此,心中还会觉得亏欠你这当母后的,日后定然会收敛安分,我再刻意盯着些,如若再有什么出格的事,那便是陛下理屈在先,到那时再处置公主不迟。” 顾太后沉吟半晌,似乎也觉有理,却仍有些余怒难消,恨恨道:“你说得不错,可就是便宜了那死野种。”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是天子,关乎江山社稷,若真的逼着他做出些浑事来,到时悔之晚矣。至于公主,既无根基,又无手段,留在宫中反而更易摆弄。等陛下有了后妃,她又年长色衰,心定然就淡了,不必过于担心。” 焦芳微微一顿,凑近些低声道:“近来崇国在边境屡有动作,十有八、九是有所图谋,眼下正是紧要关头,陛下的心神可万万乱不得,否则要命的可就不是儿女情长,而是咱们大夏的江山社稷了。” 顾太后又抿唇想了想,有些不情愿地叹气道:“好,就依你说的,回头就将那野种放回去,你可要替我盯牢些,千万莫误了昶儿。” “有我看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焦芳一笑,颤巍巍地站起身:“成了,你歇着吧,我走了。” 顾太后一把拉住他:“怎么走得这般急?左右也没别的事,便多陪我说说话,好歹吃杯茶再走。” “不了,心头牵着事,吃茶也吃不爽利,待把大事办完了,才好清静的说些话,你道是不是?” 焦芳轻笑着,那刀刻般木然的脸上竟扬起一抹温柔之色。 “唉,这几十年哪曾有一日清静过,罢了,罢了,你先去吧,只盼这次之后,真的没什么挂碍了。” 顾太后哀怨地一叹,像是疲累以极的扶额靠回到软榻上。 焦芳跨出两步,忽又回头问:“方才那几个奴婢可也知道仔细?” “怎么?”她闻声一愕。 “事关皇家威仪,国朝体面,万万不能透露出去,若是知道了,便留不得。” “……成,你瞧着办吧。” 焦芳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撩帘而出,那双浑浊的眸中已恢复了沉冷。 缓步绕过回廊,候在外面的内侍急忙上前帮他披上貂裘外氅。 “少卿到哪里了?” “回老祖宗,徐秉笔已到了,就在最近候见。” “叫他别在这处,在旁边园子里等咱家。” “是。” 那内侍躬身一应,匆忙转身去了。 另外几人扶着他出了殿门,一路下了台阶,来到轿旁。 “你们都先候着,我去去就来。” 焦芳低声吩咐着,便独自颤巍巍地朝侧旁的宫巷走去。 众内侍吓了一跳,便有人近前跪地道:“老祖宗恕罪,这……孙子们不跟着怎么成?” “咱家的身子自个儿知道,还没那么娇惯。”他干瘪的唇角一哂,脚下却不停。 众人不敢再说,跪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沿着巷子往前,走出不远便见一片大树参天,绯叶却已落尽,徒留那空荡荡的枝叉一根根伸出朱墙之外。 焦芳从旁边的月洞门进去,蹒跚着向园子深处走了上百步,便见几块高大的太湖石错落相叠,矗在那里。 “没人跟着,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那霜白色的身影便从石后转了出来,背上大氅一甩,拱手道:“干爹。” 焦芳望着他,那张玉白的脸比初入宫时更加俊俏,少了几分青涩,多了些沉稳干练,瞧着愈发令人喜欢。 但也不知怎么的,此刻看在眼里,恍然间便像回到了当初,那个衣衫褴褛,满身脏污的少年也是这般站在自己面前。 十多年的光阴,弹指一挥,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他枯槁的脸上抽了抽,轻叹一声:“多少年了,你还是爱一个人来这里。” 徐少卿微微抬眼,应道:“儿子的事,自然瞒不过干爹。” “瞒了如何,不瞒又如何?这世上谁还没点心事不想叫别人知道。” 焦芳咬咬牙,凄声道:“你……走吧。” 徐少卿满面惊愕,蹙眉问道:“干爹这话何意?” 焦芳笑了笑:“云和公主稍时便会回宫,陛下一时也不会再去扰她,你用心安排着,筹划妥当了,便寻机带她走吧。” “干爹……” “莫要问我怎么知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干爹,为父的又怎会不知儿子的心思?” 焦芳咳了两声,又继续道:“这宫中奴婢何止千万,个个嘴上叫着老祖宗,心里指不定都骂着什么乌龟王八,面上恭敬不过是畏惧而已,你当初心中定然也是这般想。” 徐少卿拧眉不语,忽然撩起曳撒下摆,双膝跪地道:“诚如干爹所言,孩儿当初的确是怕,更想着依靠干爹能出人头地,可后来……” “行了,不必说出来,干爹这辈子毁了,你还有指望,既然有指望,就别轻易放手,走吧。” 他说着,便转过身,朝来时的路缓步而去。 徐少卿默然看着那伛偻的背影一躬一躬,时不时的颤抖着,眼眶一酸,赶忙咬唇忍住,俯下、身来,伏地叩拜道:“儿子恭送干爹。” 第112章 迭轻纱 夕阳西下,晚霞消残。 天地间隐去最后一丝光亮,黑压压的沉了下来。 一名内侍低着头从廊下走过,身上的青袍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手中那提宫灯烛火摇曳,瞧着颇有几分诡异。 沿路向前,才刚转过弯,忽然只觉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下。 他愕然心惊,回过头一瞧,立时喜道:“干爹,是你老人家!” 徐少卿抓着他肩头朝暗处扯了几步,这才低声问:“公主现在如何?” 冯正闻言,立时带着些忿忿的苦着脸道:“回干爹话,之前主子从清宁宫回来时,随着一大帮人,把咱们这儿里里外外的奴婢都换了,只留儿子一个,也不叫进去瞧了,不知主子现在如何,料想是……” 徐少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跟着又问:“现下公主身边是谁?” “回干爹,还是那翠儿,听说是老祖宗吩咐的,没叫人走。” 他闻言略一点头,稍稍放了心。 冯正抬眼看看,又探头朝寝殿那边张了张,凑近低声道:“殿内殿外,前前后后都把着人,干爹此时想进去只怕不易。” 徐少卿也正望着那些肃立在门前阶下的内侍,微一沉吟,便伏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是,儿子这就去办。” 冯正说着便却退而去,仍沿回廊去了前面的庑房,过不多时便转出来,径直来到寝殿前。 阶下的内侍立刻拦住他问:“哎,哎,哎,你做什么?不都说过了么,太后娘娘懿旨,这儿由我们盯着,你不得入内。” 冯正笑道:“兄弟误会了,里头外头都有人伺候着,我乐得清闲,进去瞧什么?是老祖宗和二祖宗交代了,说这天寒地冻的,大家伙儿还要守个整夜,不吃些像样的怎么成?” 他说着便回首朝西侧廊下的庑房一指:“我那头已热了涮锅,鸳鸯汤底,酒肉菜蔬齐备,诸位兄弟先随我去吃,回头再把里面的人换出来,大家吃得舒坦了,暖了身子,也好办差不是。” 这番话一说,那七八名内侍立时脸现喜色,纷纷咂着唇围拢上来。 为首的那个也是馋涎欲滴,但却微微皱眉,有些迟疑地问:“这个……怎的没听老祖宗提过?别是你老弟自己的主意吧?” 冯正一摊手,佯作不耐道:“瞧你这话,大伙儿都是当差的,上头有主子和祖宗们管着,跟膳房那头也没什么往来,上哪儿去弄这般好东西去?就是方才二祖宗差人来传的话,我这头预备齐了,不才来叫各位么?你们若是不去,可别怪兄弟我没吱声哦。” 那为首的内侍急忙扯住,也换了副笑脸道:“莫怪,莫怪,兄弟也就是问一问,何必当真?兄弟言语不当,回头自罚三杯,如何?” 冯正也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便不说两家话,以后各头当差,互相都得照应着,走,走,走,吃酒去,大冷的天,就属吃这涮锅最好。”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嬉笑着跟他朝西庑房走,却不知身后一道人影溜下檐角,迅捷无伦地从气窗翻了进去。 廊间早掌了灯,徐少卿隐着身形,毫无声息的从檩梁间穿行而过,须臾绕到寝殿外侧。 门外正立着两名内侍看守。 悄悄游到另一边,探出起床向外瞧,殿后竟也有七八人盯着,竟将这里把得滴水不漏。 他略一沉吟,选了个稍稍疏松的地方,轻轻将廊侧的大窗勾开半扇,随即指间连弹,寝殿外那几盏灯忽忽间便都熄灭了。 “咦,这是怎么了?” “我哪里晓得。” “别……别是闹鬼吧?” “去你娘的,没瞧那边窗子被风吹开了么?快去闭上,我去拿火掌灯来。” 那两名内侍说话间便各行各事。 徐少卿只待他们离了眼,便“嗖”的从梁上坠下,揭窗跃入,随即反手掩上,不留半点痕迹。 殿内一如从前,此刻更是说不出的冷清,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抽泣之声。 他跨前两步,从殿柱后向外望。 床榻上,那柔弱的身子背靠着软囊,仰面半卧,神情憔悴,目光沉滞。 那叫翠儿的丫头站在近旁,一边从水中捞出焐热的巾帕拧干,小心翼翼地替她敷着面颊,一边抬手抹着眼泪,却又不敢言语。 他只觉胸间剧痛,如针扎般锥心刺骨,当下也不再避忌什么,绕过柱子便大步走了过去。 高暧本来沉寂寂的木然躺在那里,忽闻脚步之声,瞥眼见竟是他迎面而来,不由一声轻呼,跟着便抬手将头脸遮住,扭身缩入被中。 翠儿见他来,更是大惊失色,期艾地叫了一声:“徐……徐厂公……”便赶忙掩了口,垂下头去退到边上,眼角不住地朝门外瞟着。 徐少卿走到榻旁,将手一伸。 翠儿初时不解,愣了愣才明白,赶忙将手中的巾帕递了过去。 他接在手里,又探到盆中试了试水温,便低声道:“这水不热,再端一盆来,另外去灶房取些绿豆,鸡蛋和豆腐,要生的,快。” 翠儿心下奇怪,不知他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却也不敢多问,赶忙点头应声去了。 徐少卿将巾帕搁了,撩起曳撒下摆,在床榻上坐了,伸手去揭衾被。 才刚扯开一角,便被她死死拽住。 “别瞧,别瞧……” 高暧小声叫着,又朝被内缩去。 他稍稍松了些力气,俯下头来,凑到近处问:“怎么了?” “我现在……难看得紧,你别瞧。” 她语声发颤,手仍攥着被角,说什么也不肯放松。 徐少卿不由暗叹一声,心道这丫头平日里一副修禅得道,看破俗世的样子,到了这时候却也跟寻常女儿家没什么两样,爱惜容貌胜过一切,生怕被人瞧见了丑模样,前次在温泉时,自己要看她肩头,不就是这般么? 想了想,索性故意道:“不就是脸面上有些淤伤么?又不曾真毁了什么,再说公主肌肤体态臣早已了然于胸,还怕些什么?” 这话一出口,那被中的人登时又扭了扭。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欺负我。” 高暧嘴上埋怨着,手上却不自禁的松了。 徐少卿伸手一拉,将衾被掀了开来。 “啊!” 她惊呼着,紧搂双臂,将脸埋在软囊里,不愿叫他瞧。 他轻抚着那如瀑的青丝秀发,慢慢滑向肩头,轻轻地□□着,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 忽然间,他用力将她抱起,紧紧拥在怀中,俯下头去,探寻着那素齿朱唇。 高暧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手臂却被箍着,半点也推不开,急叫:“厂臣,厂臣……” “公主想叫外头听见么?” 他这一说,她立时惊觉,当下伏在他肩头,敛着声气道:“厂臣,你别这么着,先听我说好么?” 徐少卿却似充耳不闻,当下也不言语,探唇又吻了过去。 她挣脱不开,又怕弄出声响叫外头知觉了,只得任他施为,心下也慢慢软了。 那看似凉薄的唇仍旧和从前一样,带着融融的暖意,此刻更像疗伤的良药,连心中的悲戚都舒缓下来,不那么难受了。 他舍不得用力,轻柔地碰触着,尝过每一分,那醇美的香味令人怜惜,更令人陶醉。 正自沉迷,忽然感觉有股温热自上而下,点点滴落在唇齿间,同时那双柔弱的臂膀也在腰后揽住了自己。 他不由一惊,赶忙移开,就见她眸中星闪,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那原本嫩白的左颊青肿着,唇角也带着淤伤,泪水沁过,更显得凄楚无依。 这副样子挂在脸上,的确不想叫人瞧见。 徐少卿从怀中摸出帕子,轻轻帮她擦拭着,像微风轻拂,又似蜻蜓点水。 她脸上微现红晕,瞥眼间,见那帕子有些眼熟,赫然便是自己送他的那块“比翼双栖连理枝”,不由面上一羞,垂下眼去。 这时,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轻响。 高暧娇躯一颤,赶忙伸手要推开他,却觉那双臂膀仍紧紧地搂着自己,竟不肯放松。 她又羞又惊,心说他平素最知道分寸,今日怎的半点也不顾忌?这推门回来的十之八、九是翠儿,若是被那丫头瞧见了,可怎生好。 徐少卿却似毫无惧色,手上搂着他,转头向门口望去。 那来的正是翠儿,手里端着热汤盆,胳膊上还挽了个篮子。 那丫头见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拥在一起,也是小脸一惊,差点将那盆热汤洒了,赶忙稳住手,低着头走了过来,先将汤盆放了,再把臂上的篮子搁在榻边,怯声道:“厂公大人,这是灶房取来的东西。” 徐少卿稍稍松开手,凑过去瞧了瞧,便微一点头:“成了,你去吧,就说公主已睡下了。” 翠儿哪敢多言,偷眼觑了一下自家主子,便如蒙大赦般地却身退了下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高暧不解道。 徐少卿竖指在唇,示意她莫要出声,随即起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到门边,附耳听了片刻,这才缓步走回来,重又坐到榻上,伸手从篮中将那盛了绿豆的碗拿出来。 “这是……”她忍不住又问。 他仍旧不答,只微微一笑,将那碗平托在右掌心,双目微阖,左手虚拳半握,像在暗自运力,跟着按入碗中,搅动挤压起来。 那碗登时抖颤起来,发出“哗哗”的微声。 须臾间,他将左拳移开,那半碗绿豆竟已尽数碎为齑粉。 高暧虽然知道他功夫高强,可见了这变戏法似的手段,还是暗暗吃惊,却仍是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 眼看他将那碗搁在榻沿上,取了两个鸡蛋磕碎,将蛋清滴入碗中,以指作筷,与绿豆粉搅成糊状,又抽出靴内的匕首,将篮中的豆腐削为三指宽,厘许厚的薄片。 准备已定,徐少卿先在之前那汤盆中净了手,再将巾帕放入新端来的水里,浸得热了,替她敷过面颊和唇角,这才搁到一边,用指沾了一抹蛋清绿豆糊,凑到她面前。 高暧只道他要喂自己吃,可也没听说这时候要吃生东西的道理,闻着那股微腥的古怪味道,忍不住便朝后缩着身,掩鼻道:“这东西怎能入口?” “臣何曾说过让公主吃?” 他眉间一蹙,神色中也透着古怪,跟着道:“蛋清、绿豆味甘性寒,最能清热解毒,豆腐宽中益气,可以散血清淤。这是疗治外伤、淤伤的土法子,用的是外敷,不是内服,却比正经方子还管用,当年初入宫时,受了罚,又没人诊治,便是学着人家用这法子自己治,若不然,这条命早便丢了。” 他说着,便伸过手去,将蛋清绿豆糊轻柔均匀地抹在她面颊和唇角,再将切好的豆腐敷在伤处。 高暧只觉脸上阵阵清凉,火辣辣的肿痛之感果然立时便好了许多,连那股微腥的味道此刻嗅起来也觉得香甜清新,不由心中一畅,冲他微笑道:“这法子果然好。” 他见她现出欢容,心下也是一松,又见她颊上抹了药糊,又贴了豆腐,青中带白,未免有些滑稽,可偏偏又不掩其美,说不出的娇丽可爱,忍不住伸臂又将她搂入怀中。 那胸膛坚实,隐隐的砰跳,足以将她融化。 自从倾心以之,他的情,他的爱,不曾让自己有过半分犹豫,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以后还会像当初所想的那般么? 她嗅着那沁骨入髓的伽南香味,片刻也舍不得放手,可偏偏又怕得厉害,眼眶不由又开始泛酸,咬唇攥紧他的衣襟,樱唇在那攒聚的金蟒上轻轻碰触着。 “我……其实不是公主……” 忍着心痛说出这句话,已是浑身冰冷,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却不料,那张臂忽然间搂得更紧,温润的语声在耳边轻喃:“我早就知道了。” 第113章 琼华天 软语低孱,听在耳中却似洪钟叱雷,其中惊愕更不亚初闻。 高暧蓦地仰起头来:“你早就知道?怎么会……” 他淡然一笑:“公主可还记得当初在这宫院的墙角下,咱们取出慕妃娘娘的遗物,其中可放着什么?” 她不料他忽然提起这个,不自禁地转头望向妆台上那只漆色斑驳的匣子。 当晚的种种情势如在眼前拂过,心头像被什么一触,猛然想起其中原有件形如刃矛的物件,一瞧便不是寻常该有的东西。 母妃是个温良和顺的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边怎么会凭白有这等沙场军器?想想也是蹊跷。 那时她只道是三哥当日慌乱之际,不慎误收进去的,后来听徐少卿同时这般说,心下也就信了。 然而此刻听他方才的话,自己再忆起来,便觉那蹊跷之物并不简单,其中应是藏着什么重大秘密。 高暧不由一阵心悸,颤声问:“你是说那件被你拿走的东西……是不是与我的身世有关?” 他面上丝毫不见凝重,仍旧淡淡地笑着,只微一点头:“当初是臣言不由衷,有意瞒着,一来不愿让公主乱心,二来也未曾查得明细,不便多言,其实……” 话音未落,便见她神色黯然,垂眼摇头道:“莫说了,知道又有什么好?我本就不是公主,你也莫在这般叫我了,想来这么多日子一直‘厂臣,厂臣’的唤你,也真是可笑。” 徐少卿抬指抵住那尖尖下颌,托着她抬起头来,狐眸中柔光似水。 “云和公主封号是仁宗昭皇帝亲赐,公主只道你这位父皇便不知其中详细么?慕妃娘娘当年倍受恩宠,就算只是爱屋及乌,公主这封号也是名正言顺,不必这般介怀。” 她听着他宽慰的话,心中也自叹然。 自己不是亲生,瞒不过顾太后,定然也瞒不过父皇,他却既没迁怒母妃,也没将自己处死,仍旧养在宫中,还封了爵位,想想的确是宽厚了。 她此刻早已没了恨意,反而暗自庆幸,进而觉得与这夏宫更加疏离,仿佛已将所有的牵绊都斩断了。 “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厂臣不必说了,其实我这十几年早就清淡惯了,本来也不愿做什么公主,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就好。” 她摇头轻叹,像在答着,又像在自言自语。 孑然自清,无欲无求,怕也只有她这性儿的人才能如此洒脱。 他望着她,竟自默然了,隔了半晌,才将那娇躯拥入怀中。 “公主既都这般说了,臣便更没什么可顾念的了。” 她听他在耳边暖语轻笑,也将脸贴着那怦动的胸膛,恬然沉醉,不愿使半分力气。 这宫中不光只是罹难伤怀,尔虞我诈,遇上他,总归是有了些温情,哪怕不能长长久久…… “你以后……还是莫再叫我公主了。” “那该叫什么?” “我的乳名叫胭萝,厂臣便叫胭萝好了。” “嗯,这乳名已被陛下先称了,臣再叫着别扭。” 那语声微带不悦,高暧面上一红,轻抚着他胸口,局促问:“那你想叫什么?” 他暗自一笑,又在她耳旁低声道:“臣还是觉得从前的称呼好,公主方才不也还叫厂臣么?可见是改不得的。” 她先是一愣,随即满面羞红的轻捶了他一拳,嗔道:“没个正经,说着话便又欺负我。” 徐少卿捉住她手,面上忽然一派郑重:“不管公主是何出身,对臣而言都是一样,这世间也没哪家皇亲贵胄比得上,臣此生只认得你一个公主,也只愿伴着你这公主,难道公主不愿让臣相陪么?” 不羡不媚,不离不弃,也不论皮囊色、相,贵贱出身,但求倾心以之,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是世上最美的情话。 高暧已是泪眼泫然,伏在他怀中哽咽道:“我愿意……我愿意……” 他抚着那不断耸动的柔弱背心,轻轻摩挲,虽不曾用力,却像倾尽所有帮她抚平心中的伤痛。 “臣已决意抛下身上这副担子,和公主一同离了这京城,从此再不回来,不长了,就是这几日。” “真的么?”她乍闻之下不由愕然,惊喜交集地问。 徐少卿微微点头,眸光沉静,不容置疑。 忽又瞥过眼去,朝殿门外望了望,凛眉问:“那奴婢靠得住么?” 高暧一时不解,奇道:“什么?” “自然是说翠儿那丫头,臣这几日一直在筹划如何出宫,兹事体大,每一环每一节都须安排妥当了,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否则便悔之晚矣。那丫头日夜陪在公主身边,总也绕不过去,若不是个靠得住的人,这事便须愈加仔细些才行。”他说着,转而沉吟起来。 她见他心中生疑,赶忙道:“这个你无须担心,翠儿自小随我在庵堂吃苦,她的性子,我最是知道,绝非那种见利忘义,背主求荣之人,定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只是有些怕你,到时若是没什么大碍,带上她一起走便是。” 徐少卿轻笑道:“公主不必遮掩,那丫头只怕不光是怕臣,还不愿让公主与臣亲近吧?” 高暧被他说破,窘着脸垂下头去,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却听他又正色道:“这事牵连甚大,到时能将公主平安送出宫去已是苍天有眼,那丫头是万万带不得。” “啊,带不得……那该怎么办?若我去了,她在宫中更加无依无靠,岂不是……” “此等小事公主不必担心,臣安排下去,宫中自会有人照顾她,左右也不会比现在差了去。只是她若靠不住,到时生些事出来,坏了公主出宫大计,那便棘手了。这一节臣也得防备着,以策万全。” 高暧心下踌躇,可也知道他这般小心谨慎全是为了自己,尤其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该争辩,乱了他的心智,想了想便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跟翠儿那么多年,虽说名分上是主仆,实则却像姐妹一般,现在瞧来,这缘分也该尽了,只求厂臣好生安顿,莫要对付她,一个孤苦女子在宫里,也是可怜。” 他点点头,微笑道:“臣不过这么一说,让公主有个防备而已,并不是真要怎样,更不会真被她坏了事,公主莫要放在心上。” 她这才放了心,伏在他怀中,只觉说不出的安适舒泰。 徐少卿拥了她一会儿,这才慢慢扬起头,温言道:“臣今日来,主意便是说知此事,好叫公主安心,此刻外间还有好些事情要安排,臣不宜久留,这便该走了,公主好生歇息,静待佳音。” 言罢便放脱手,站了起来,却不料她也跟着撑起身,拦腰将他抱住道:“别走,先别走……再多陪我一会儿……好么?” 长久以来,无论怎样情到浓时,她总是半推半拒,今日却破天荒的要他留下来相陪。 他也是惊诧万分,垂眼见她眼波盈盈,满是求恳之意,单只是瞧瞧,心中般已软了,便转了半个身子过来,重又揽在她肩头道:“好,臣便多留片刻,待公主睡了再走。” 高暧紧搂着他,摇头道:“不,我不想睡,只想和你这般说说话。” 徐少卿叹了口气,心知她乍闻自己的身世,又突逢大变,确是心神不定,难以入眠。 正想坐下来再安慰她几句,便听寝殿后侧窗外忽然传来人声。 他顿住手,侧耳略略一听,便赶忙扶着高暧躺入被中,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纵身奔到窗下。 只听外头冯正的声音隐约道:“几位兄弟,这都要二更天了,公主早已歇了,还在这傻站着做什么?那头备了涮锅酒水,不少兄弟都吃喝老半天了,你等还不快去,晚了可就没好酒好菜了。” 这话一出,登时好几人鼓噪起来。 其中一人笑道:“有这等好事,怎的老弟不早说?害我等这儿清灰冷灶站了半宿,快走,快走。” 他这一招呼,众人便都应了,跟着便听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徐少卿心中暗笑,又待了一会儿,这才直起身来,轻轻将手边窗子拨开小半扇,瞥眼向外瞧,只见那后院中空荡荡的,果然已没了半个人影。 他将窗子虚掩了,返身朝回走,却见高暧也已撑着身子坐起来,探着头向这般望,美眸中惊疑不定,当下加快步子来到床榻边。 “出了事么?” “没什么,冯正将人调开了而已。” 她“哦”了一声,轻手拍了拍胸口,抿唇道:“吓了我一跳,还道是被人知觉了,你这干儿子机灵得紧,留在我这里真是屈了。”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之意,想是见自己留下来,这心神也欢悦起来了。 徐少卿也是一笑,并没多言,转而笑道:“虽说没出什么乱子,不过臣方才倒是瞧见外头有件怪事。” “什么事?” 她秀眉颦了颦,却见他眉眼带笑,似乎并不是坏事,不禁心下奇怪。 只见他抬手朝身后那几扇窗子一指:“臣方才瞧见后院有萤虫飞动。” “可又骗人,这时节怎会有萤虫?” 高暧先是一愕,随即撇撇唇,含笑白了他一眼。 “臣何时骗过公主?后院真的有萤虫。” “啊?这怎么会……” “左右殿后已无人罢手,公主若是不信,可随臣过来瞧瞧,便知真假。”他说着袍角一拂,闪过身来,做了相请的模样。 这数九寒天的,怎么会有那盛夏时节才有的景象?说不得又是他在故弄玄虚,骗自己过去,不知打些主意。 可听他言之凿凿,却又不像作伪的样子,莫不是世事反常,真有这般奇景? 她将信将疑,此时倒也不怕他生出什么古怪,好奇心起,当下便从揭被下了床。 徐少卿拿了外氅与她披了,拉着那温软的柔荑缓步来到窗前,又附耳听了听,这才将那红漆扇板轻轻拉开来。 夜风习习,颇有些寒意,拂在脸上倒让人觉得清爽。 天色尚好,一轮弦月当空,银亮的光洒下来,衬着星闪万点,将这夜色照得格外迷离。 高暧正有些沉醉,冷不丁他将手一抬,指向那不远处的高墙边。 “公主看那里。”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昏暗中模模糊糊,什么也瞧不清楚。 “哪里有?” 话音未落,忽然间,就见一点泛黄的亮光从碎石矮丛中窜起,飘飘然的上下舞动着,像一盏微缩的灯火,又似是猝然坠落的星辰。 她只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轻呼道:“原来真的有!” 徐少卿偎在背后,双臂拥着她道:“臣听闻,有的萤虫若是穷尽一夏仍未得伴,也不愿就此死去,要强撑过秋,直到寻见那命中的伴侣才肯罢休。倘若有人见到秋日的萤虫,便会心想事成。如今眼前这虫竟挨到了这般天寒地冻之时,实在是难得。” 高暧听他说得凄美,不能不心有所感:“是啊,这虫也是可怜,想是此生再难寻到相伴的,这般孤零零的活着,该有多难受。” 叹了一声,又道:“‘缘’只一字而已,却是世间最难求的东西。感谢上苍,至少让我比这虫儿幸运多了……真盼着咱们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再也不必分开。” 徐少卿听得心中怦然,蓦地里涌起一股冲动。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扳转过身来,俯头便吻了下去。 她这次也没有任何羞怯和闪躲,带着满腔的柔情蜜意回应着。 两人都沉醉在了忘情的交缠中。 忽然间,他把窗一掩,探手将她横抱起来,大步朝床榻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甜蜜的一章~~~ 第114章 锦上欢 枕衾香软,罗帐漫垂。 她仰面躺着,身子不自禁地开始发僵。 眼见他解了罩氅,又把手去脱曳撒,当即羞得侧过头去,半掩着面不敢去瞧,可心中偏偏又有些期待。 既然情已浓足,那便索性放开怀抱,不必再推拒,由着他的兴头好了。 只是想着稍时他那假奴婢的底子便要藏不住了,自己却不知该如何自处,不由一阵阵的耳热心跳,难以自持。 然而等了半晌,帐中却是沉寂寂的,既不见他偎过来,也没听什么言语,心下大是奇怪。 从指缝间偷眼瞧过去,就看他斜倚在后栏处,眉眼低垂,那目光竟灼灼地落在自己一双脚上。 她不料他一上来竟是这般举动,登时大窘,慌不迭地便将双腿蜷了起来,身子也翻向一边,面朝床里。 这里原本就是女子身上的要紧处,不可随意示人,更何况她自幼便在庵堂长大,并未裹缠,自然而然由着天足生长,如今虽也称得上纤美如玉,究竟不及那三寸金莲惹人,被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实在是羞窘无地。 徐少卿脸上也自有些赧然。 进宫那么久,服侍的人多了去,那种金莲香钩,又尖又瘦的玩意儿早不知见过多少,此刻见了她这纯系自然的玲珑双足,只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美,那些矫揉造作之物恍然间都成了泥尘瓦砾,再觉不出半点可爱之处。 瞧着瞧着,心头便有些迷乱,他虽说在奴婢中坐到了顶天的位子,论起精明干练,冷毅果决,无人能出其右,可眼下与往时不同,拿话头手段挑惹他自是得心应手,真到了这当口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 眼望着横陈在于前的娇躯竟有些发愣,不知该如何好了。 一直以来,他都以厂臣的身份待她,不曾将实情相告,而她只怕也认定了自己就算再要怎么“动手”,了不起也就是偎在一处行些亲昵之事而已,这一生纵然相爱,也不过是做个伴罢了,不会真有什么夫妻之实。 如今若是贸贸然真做出事来,又是在这等前途未明的情势之下,该不会吓到她,徒生什么枝节出来吧? 他实怕真惊了她,可又不愿错过今晚这唾手可成的良机,犹豫再三,思虑着不若将实情先说出来,剖明了心迹,不至真吓着她,没准这丫头知道了,还暗地里欣喜也说不定。 想到此处,不再犹豫,当下挪过身去,也躺下来,从背后贴了上去。 才刚一拥住,那娇躯便是一颤,隔着薄薄的衣衫,里面已是熨烫如火,说不出的惹人情动。 徐少卿定定神,将唇凑过去,挨近那粉颈处,低声道:“臣有件秘事一直向公主隐瞒,今日也该当坦诚相告了。” 高暧只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正自不知所措,却不料他忽然开口说出这话来,脑中一呆,便问:“是什么事?” “其实……”他语声微颤,话竟也说得有些吞吐,顿了顿,才似下了决心道:“其实臣……臣并不是真奴婢。” 她不料他竟突然提起这个,惊讶之下竟愣住了。 这秘密她早就知道了,每每面对他时,便会想起来,明明与自己无关,却也替他羞臊得慌。 原以为这等隐秘事他不会说出来,只待两人像今日这般时,便坦诚自见了,万万没想到他竟毫无避忌的真开了口。 高暧面红耳赤,心想他这么直言不讳,究竟是怕呆会儿尴尬,还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这一沉吟,全忘了他不知道自己早被撞破了那隐秘事,更没露出半点惊讶的样子。 徐少卿说完那话,便在身后偷觑,却见她反应平平,毫无惊诧之色,连动也没动一下,更别说羞中带喜了。 这一来,倒是他自己错愕万分,稍稍一想,便知其中蹊跷,于是又问道:“公主怎的不说话?以为臣在扯谎么?” 她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这般石破天惊的事说出来,自己听了却是一副淡然无奇的样子,怎能不叫他生疑? 心中一慌,便假作吃惊地冲口道:“原来厂臣不是……怎么会?” 这般刻意的话更是欲盖弥彰,高暧说完便也惊觉,愕然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在背后听得分明,心中疑窦更甚,索性将她扳转过身来,望着那张局促不安的俏脸,蹙眉问:“公主莫非也有事瞒着臣?” 她被他说中心事,不由更慌了,将头埋在他胸前,怯怯道:“哪有……哪有什么事。” 心里却想,明明该是他窘迫才对,怎么反倒自己像做错了事似的,可也真是好没来由。 徐少卿却是不依不饶,跟着又问:“既是无事瞒着,公主何故如此吞吞吐吐?” 她知道瞒他不过,暗自想了想,一咬牙道:“好了,好了,其实我早前便知你……知你不是……”可后面那话却说不出口。 他眉间又是一蹙。 自己向来行事谨慎,多年来无论宫中朝堂,还是办差在外,都不曾出过什么差错,这小丫头如何知晓这等隐秘之事? 莫非是往常和她亲昵时没留神,中间竟被她觉察出异样来了? 他疑窦尽去,好奇心又起,当下再问:“公主从何知晓?说与臣听听。” “这等羞人的事,别人藏都来不及,你却还要我说……” 高暧娇嗔着一扭身,转念想想,自己若是不说,他定然不肯甘休,顿了顿,咬唇道:“就是那晚在你府上,咱们在后园吃酒,你竟醉了。我原想去端碗汤来与你醒酒,哪知却瞧见你倚在树旁……” 她说到这里早已红透了脖颈子,哪敢抬头看他。 倚在树旁?自己倚在树旁做什么? 莫非…… 徐少卿眉角抽了抽,略略一想便明白了。 那时显德帝刚刚离宫出走,自己心中烦闷,醉后竟然不知,可也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要不然也不会被她撞破了秘密。 屈指算来,那时距今也有数月了,这期间自己懵然不知,还时时处处自称奴婢,凭白叫她瞧了这么久的笑话,这面子可栽大了。 他不觉有些臊眉耷眼,脸上挂不住,一心要找回场子,便拥着她道:“如此说来,臣清清白白的身子,公主早便瞧去了,却始终假装不知,这可真是……嘿嘿。” 那“清清白白”四个字钻入耳中,高暧便觉脸上火燎似的一烫,轻捶着他,嗔道:“这等事好看么?丑都丑死了,也不怕羞,都叫你莫再提了。” 徐少卿唇角挑了挑,抬手将她俏脸托起,佯作不悦道:“丑么?公主这次可要瞧清楚些,莫要乱说。” 言罢便吻住那樱唇,将那火烫的娇躯覆在了身下。 到这时候,却又轮到她怕了。 男人是什么,男人的身子里又藏着些什么? 她全然不知道,却已被他压了个结实。 似浓似淡的伽南香味顺着鼻腔渗入脑际,脑中开始发昏,渐渐觉得他手上的动作像也有些生涩,但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叫人迷醉。 醉便醉了吧,虽说耳边还回荡着他的誓言承诺,但前路艰险,几日后又有谁知道将会如何? 纵然真的离了这里,便能真的再不与他分开了么? 所以今晚本该如此,把自己交给他。 蒙君之怜,承君之欢,哪怕只此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厂花:我一点都不丑!╭(╯^╰)╮ 第115章 动尘梁 她手上又是一顿。 昨日好不容易虎口逃生,从清宁宫里出来,顾太后也明说了不许高昶再与自己见面,怎的现下又传圣旨过来? 莫非他全然不将昨日那些话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 她如今怕极了高昶,既已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至亲兄长,又存着那般的心思,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好见面? 纵然他的关怀无微不至,也从没有什么逾礼的言行,曾经那么令自己由衷感激,可他的动机着实太过可怕,光是想想便觉不寒而栗。 更何况当下正是徐少卿谋划要带自己远走高飞的关键时刻,倘若因此再触怒了顾太后,凭空生出什么变故的话,那可该怎么好? 如此一想,心中更是烦乱,但圣旨终究是圣旨,绝没有不接的道理,正暗自踌躇着,翠儿却已过去开了门。 冯正跨进来,躬身趋步来到面前。 高暧不愿叫人瞧出什么来,仍旧端着架子,垂首拈着汤匙,手却仍顿着,没把粥朝嘴里送。 “禀主子,陛下着人传了口谕来……” 她心头“咯噔”一下,生怕他下面那句说出什么“传见、召请”之类的话,却不料他后面跟着道:“说主子身子不适,后日孝感皇后娘娘的送殡丧礼便不必亲往参加,只在这宫中遥祭便可,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紧张半天,说的便是这个? 她愕然一抬头,看着冯正,见他已住了口,后头没了言语,不自禁地问:“没别的了么?” 冯正见她问得没头没脑,也愣了愣,这才拱手正色应着:“回主子,就只说了这个,没别的了。” 高暧“哦”了一声,吁口气,这才放了心。 原想着是件棘手事,却不料竟恰恰相反,既不用见高昶,连丧礼也不必去了,这定是太后怕自己一到外头,又给了他亲近的机会,所以才要将她牢牢地拴在景阳宫里。 只是对自己而言,事情反倒变得轻松简单了,只须在这里静静等着他的讯息便好。 这么念着,只觉又宽慰了不少,便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是。” 冯正答应一声,但却仍站在原地没动,瞥眼朝那边正自收拾的翠儿瞧了瞧,这才上前两步,凑到近处,从袖筒里摸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压着声音道:“这是干爹他老人家吩咐奴婢亲手交给主子的。” …… 腊月二十八。 年节将至,阖国上下本该喜气洋洋,此时却到处都是肃穆之气。 天还未亮,皇城内便开始不消停起来,腰系白绫的宫人内侍奔走往来,简直比白天还忙活,大伙儿手脚麻利,却没人敢高声说话,一片死沉沉的。 崇安殿外,宗室贵胄和满朝文武都是一身缟素,垂首肃立,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倦色。 孝感皇后的梓宫已在此停满了三日,今天就该下葬了。 依着大夏礼制,帝后须同陵而葬,以得圆满。 可显德帝弃国而去,至今杳无音信,孝感皇后又猝然离世,而浩大的显陵工程才将将过半,根本无法入葬地宫,只能将棺椁暂时停放在享殿内。 但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真正令人挠头的还在后面。 依照宗法规制,即便帝陵完工,皇后的棺椁安放入地宫,也须等皇帝殡天之后再行封陵,若是永远找不到显德帝的踪迹,难道这代表国朝威仪的帝陵便只葬着皇后?而且永不封陵? 这实是一比笔糊涂账,若然成真,千百年后,显德一朝,乃至整个大夏都将成为史书笑柄。 那些高官贵胄们就是这般想的,但只是私下议议,无人敢摆在明面上说罢了。 表面上一派祥和,其实早已千疮百孔,木已入朽,如今大夏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得过一天是一天,就算当今陛下锐意进取,也没几个人相信会有忠心国祚的时候。 旭日初升,天色渐明。 高暧早已经起了身,跪在蒲团上,对着那尊玉观音虔诚跪拜,翠儿在旁伺候香烛。 阵阵噌吰之音从正北方远远传来,澄净肃穆,低回苍凉,宛如幽冥之音…… 那是城中各处敕建寺庙的钟声。 帝后殡天,鸣钟磬万响,以示哀祭,算是最后的荣耀。 人死了,万事皆休,过往的一切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阖着眼,默默地念诵了一段悼亡的经文,以作送行。 外头传来门扇轻叩之声,冯正高声叫道:“主子,有圣旨到,请主子去接。” “咦,怎的这时传旨来?”翠儿不由奇道。 高暧唇角微微翘了翘,暗地里对着菩萨祝祷了几句,便站起身来:“莫问了,替我更衣吧。” 翠儿也知不便多问,当下便帮她换了衣裙,将大功丧服结束了,便送出门,由冯正引着到了前面正殿。 那里站着一名年轻内侍,样子从未见过,面上不见寻常宦官的阴沉谄色,反而带着些许彪悍之气。 高暧略瞧了瞧,便领着翠儿上前盈盈跪倒在地。 只听那内侍朗声道:“上谕,谢氏为先皇显德帝后十年,秉性纯和,雍肃持身,而今先帝君而去,其情可哀,举国痛悼。梓宫今日移驾显陵暂停,朕亲率在京宗室臣工相送,着云和公主即刻前去崇安殿,同往送行,以尽宗亲之义,钦此!” 这语气声调虽然拿捏得似模似样,但仍能听出是逼着嗓子故做出来的,只是若非心细机敏,还真不易察觉。 高暧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恭恭敬敬地伏身拜道:“臣妹领旨。”便起了身。 翠儿颦着眉,神色古怪,似是在说前日不是已传旨说不必去了么,怎的这会儿又变了卦? 但奇怪归奇怪,这话终究没说出口,眼见那内侍束着银带,腰间挂的是乾清宫的腰牌,也不敢瞎疑心,只得目送自家主子随着他去了。 出了景阳宫,高暧默默跟在后面,那内侍脚步轻快,却也是不发一语,只是这般走着,去的也的确是崇安殿的方向。 待走出老远,四下以无耳目后,那内侍才顿住步子,回头躬身道:“在下龙骧卫部署,奉指挥使大人之命,请公主随我来。” 高暧心说怨不得瞧他身上有股子彪悍之气,果然是京中卫士,于是点点头,也不多言,随着他悄悄折向旁边的宫巷,绕到皇城南边,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便来到一处偏僻院子。 那扮作内侍的龙骧卫卫士推了门,躬身请她进去,随即又将门掩了。 虽说知道这是徐少卿早就定下的计策,此刻见那房中昏暗,仍不免一阵心悸。 屋内果然站着一人,衣甲鲜亮,三缕长须,身材壮硕,见她进来,上前跪倒,纳头便拜:“末将龙骧卫指挥使洪盛,拜见云和公主殿下。” 高暧抬抬手:“多蒙洪将军高义,快请起。” 洪盛起了身,又对着她略一拱手,神色果决道:“事情紧急,话便不多说了,厂督大人尽已安排妥当,请公主千万听从末将安排。” “这个自然,洪将军请说吧。” “好,里面已备下了衣装,请公主速速换了,再随末将前往崇安殿。” 高暧点点头,转身撩帘进了里间,那案上放着一套方补罩甲,红缨凤翅盔,外加素带皂靴。 她不由一惊,这分明是军校的服制,他特意安排自己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心下疑惑,但想着时间紧迫,也不敢耽搁,当下笨手笨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身装束穿戴整齐。 好在她身材尚算高挑,这衣甲穿在身上倒也勉强合适,不至过分宽大,只是瞧着未免稍显突兀。 出得门来,洪盛把眼瞧了瞧,微微皱眉道:“这套甲已是最小,穿在公主身上果然还是……罢了,这等事也只能从权,小心些也就是了。待走一段,中间歇时,末将便可寻机安排公主走脱。” 他轻叹一声,又教了几句本为仪仗队列的号令要领,便不再多言,带着她出门直奔崇安殿而去。 …… 辰时许,崇安殿前已站满了各色人等,个个低眉垂首,神情肃穆。 而这其中真正心中哀痛,感叹伤怀的却没有几个。 高昶也换了一身素服,亲自主持过丧礼,再由礼部官员又宣了一遍圣旨后,便吩咐将孝感皇后梓宫移驾,前往郊外显陵。 曲柄黄伞、金床金椅、九翅凤屏…… 这些象征皇后之尊的卤簿仪仗,如今已成枉然。 她没有子嗣,只得从宗室中选了一名年幼的子侄辈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上百名服色整齐,肩扛丹旐的内侍分两班左右簇拥,随侍而行。 而在其后,便是那硕大的金丝楠木梓宫,由三十二名外罩素裳,腰缠白绫的健壮卫士抬驾,倒俨然与生前的尊荣一般。 高暧站在上千名龙骧卫仪仗队伍中,随行在后,再后面就是高昶以及满朝宗室皇亲,文武官员。 身上衣甲沉重,走起来甚是吃力,纵是寻常男子,只怕也是不易。 她咬牙撑着,心中告诉自己,为了不让他这番苦心计议白费,为了真的能与他长相厮守,即便再累也要挨着,只须挨过这一时半刻便好了。 这般想着,暗地里仍不免害怕。 虽说这上千龙骧卫衣甲皆同,人数又众,混在其中也瞧不出来,可若是再走一会儿,腿脚没了力气,跟不上步子,渐渐狼狈了,说不得就会被人瞧出来。 尤其是一想到高昶就在附近,便如芒在背,那颗心砰砰乱跳,怎么也定不下来。 庞大的队伍在崇安殿门前绕行三周,这才正式起行。 一路经金水桥,出奉天门,便见五凤楼巍然而立,正中主门早已打开,只要过了那里,没有多远便算出皇城了。 高暧不由涌起一股希望,脚下也像长了些力气,紧跟着旁边人的步子,朝那高耸的城楼奔去。 过不多时,那数丈高的城门便已近在眼前。 仪仗、旗幡、梓宫……有条不紊地从中鱼贯而出。 当自己也随着队伍从门下穿过后,高暧忍不住轻吁了口气。 这皇宫终于是走出来了,虽说还未成功,但一切顺利,总归是有了希望。 一骑骏马从旁掠过,洪盛粗豪的声音整肃着队伍。 高暧不自禁地撇过眼去望了望,却见那马上的身影似也正瞧过来,还微微点头,暗作鼓励。 再坚持片刻,只须再坚持片刻,那小小的希望便会成真。 她只觉浑身暖意充盈,说不出的舒畅,忽然间竟觉得这队伍走得太慢,只想发足狂奔,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随即就听背后有人大声喝道:“皇上有命,停步!快停步!” 众人都愣住了,高暧更是心头一沉,愕然呆在了那里,随着众人一起朝后看,便见数名武士策马飞奔而来,外罩的白衣下金光熠熠。 洪盛也是一惊,但他见机极快,当下不动声色,吩咐按照原有队列站好,不得左顾右盼,自己则拨转马头迎上前几步。 这来的是什么人?莫非出了什么事? 高暧身子轻颤,却又不敢回头去看。 只听那密如鼓点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愈来愈急,那种不祥的预感也像随着血流传遍了全身。 转眼工夫,那马蹄声已到了近处,其中一个冷沉的声音语气森然地喝问:“龙骧卫指挥使洪盛何在?” 四下里略略一静,便听洪盛的声音应道:“末将洪盛在此,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来啊,与我把这厮拿下了!” 来人话音刚落,便听“唰唰唰”的刀剑出鞘声响。 第116章 吴绫束 “末将奉旨率众护送大行皇后梓宫移驾,并无疏失,大人何故要拿我?”洪盛强作镇定,语声却微微有些发颤。 “莫再装了,你自家心里清楚得很,聪明的就快快下马受缚,兴许圣上宽恩,还能留尔一个全尸。” “末将委实不知,还请大人解说明白,也好让末将心服口服。” 那人呵然一笑:“好,顶得好,本将这便与你解说清楚……” 他语气阴沉,忽然顿住,随即便听队列后方爆发出一阵惊呼。 高暧心中突跳,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识随着身旁的人朝侧后望去。 林林丛丛的人群缝隙中,就见一颗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滚在地上,洪盛的身子却依然跨坐在马背上,项上空空,蓄着长须的头颅已不见了踪影,鲜血涌泉般从脖颈切口处的腔子里狂喷而出。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这骇人之景便猝然而至,触目惊心。 饶是龙骧卫里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勇士,此刻见指挥使被当场斩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面上无不露出惊恐之色。 方才冷笑的那名军将,一手揪着马缰,另一手高举兀自滴血的长剑,厉声道:“龙骧卫指挥使洪盛,欺君罔上,罪大恶极,现已伏诛,陛下有旨,只除首犯,其余不问,你等莫在执迷不悟。” 众人尽皆悚然,登时都垂下了头去,噤若寒蝉。 那军将冷冷一笑,催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队伍侧旁,又大声喝道:“龙骧卫听令,前八列向前三步,后排不动,快!如有异动不遵者,立即拿下,一律与洪盛同罪!” 众人哪敢违抗,前八列卫士当即听命,整齐地向前跨出了三步,前后队间立时闪出丈许宽的空隙来。 高暧已是面如死灰。 方才这些人追上来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指望他们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现在洪盛竟被毫不犹豫地杀死,身前的队伍又奉命移开,便说明来人知道自己的隐身之处,他这番精心筹谋的计划已然败露。 或许这便是自己的命数,强要逆缘而动,终究还是枉然。 而他现下在哪里?若是不知这里生变,仍在前面等着自己,半点防备也没有,那将如何是好? “嗒嗒嗒”的马蹄声近,转眼已至面前。 她有些茫然地仰起头,就见那马上之人满面得色,已将长剑收入鞘中,翻身而下,抱拳打躬道:“陛下召见,请公主随末将来。” 高暧知道避无可避,心说也只有认命,去求高昶开恩,放他一条活路,纵然自己从此一生痛苦,也比眼睁睁瞧着他受辱而死的好。 轻叹一声,丢了手中的甲丈,垂着眼在周围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向前走了一步。 “走吧……” 这两个字刚刚出口,忽听侧旁人群中喧哗声起,乱做一片。 她心中忽的一沉,霍然转过头去,就见那霜白色曳撒,腰系白绫的身影朝这边奔袭而来,当者尽皆披靡。 他真的来了! 高暧胸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欣慰,随即就被难以言喻的忧惧冲得水淡无痕。 她顾不得那许多,柔细的嗓音冲口大叫道:“快走!不要管我!快……” 身旁的军将哪容她再喊,一把将她拉到后面,着人看住,同时朗声喝道:“龙骧卫听令!莫要慌乱,前后五列左右分散,结鱼鳞阵抄袭背后,中间十队收缩,结月形枪衾,一起攻上去,务必将此贼生擒!” 龙骧卫众人遭逢突袭,一时慌乱,但毕竟训练有素,听得号令,当即站稳脚跟,依命变换阵型,左右的兵力分散开来,结作十几人的小队,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绝地缠扰上去,而中间的重兵果然聚合起来,长、枪挺直向前,密密层层的叠在一起,形如衾被,大步向前逼去。 高暧双臂被死死抓着,挣脱不开,不顾一切地呼喊,也淹没在震天的杀声中,眼见那霜白色衣袍的身影已被人群围拢,她渐趋微弱的声音也随着那颗心沉了下去。 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说要活捉,无非是想当面折辱于他,最后不免死得更加凄惨,而他若是不在了,自己还能独活么? 云水相依,涸泽之鱼,既然身心都以许了他,便不能再想象失去他的日子将会如何,更不愿生着见他受苦的样子。 所以,若生不能从,便该魂陨香消,随他而去。 忽然间,人群中惨呼声四起,那密实如墙的枪衾也现出了松散之象。 再抬眼时,他已跃在半空,两袖如流云般拂过,银亮的钢针恍如雨下,中者立倒,那玉白的俊脸和霜色的曳撒上却是血迹斑斑,分不清是自己伤处浸透,还是他人溅染其上。 可那双狐眸却是沉色如常,坚毅如铁,不见丝毫怯怠之意。 又是一片针雨如蝗后,地上已是倒毙成积,中军主阵终于露出了空隙。 他甫一落地,身子便向前弹出,迎面疾奔而来。 那俊脸已带着几分苍白,身形似也不及平时那般矫健,但眸光却依然炽烈,灼灼地望过来,染着血污的脸上像是还蕴着笑,全不顾念从身后两旁三面合围而来的追兵。 既许了承诺,便该生死以之。 他没有失信,自己又缘何凭白自扰,竟想要放手? 蓦地里,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她竟甩脱了紧箍在双臂间的手,迎着他奔了上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她看得清他魅人的眉眼,挺翘的鼻翼,淡薄的唇线……还有那袍服上金彩流熠的蟒纹。 近了,近了,不过几步之遥而已。 她抬起手,奋力向前伸着。 那坚实的怀抱便是幸福。 即便离不了这里,即便不会长长久久,再拥他一次,体味那柔润的伽南香气,便也算是相守终生,不离不弃了。 眼见那纤长的手也伸了过来,她愈发急切,拼命伸臂够过去,十指隔空相对,近在咫尺,呼吸间便也相触。 突然,一股劲风从斜侧袭来! 高暧还未及反应,便见他的身子被平平地撞飞出去,贴地滑出数丈远,随即被奔上来的龙骧卫兵士用乱枪指住。 几乎与此同时,她的手腕也被一把抓住。 侧影如山,素白的丧服下隐见迟重的赭黄,唇角垂沉,眉间皱结,目光冷凝,直直地盯着仍伏在地上的人。 愤怒、嫉妒、轻蔑,杀意……在那张气得煞白的脸上流转不定,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温和气度,反而显出几分野兽似的狰狞。 高暧浑然不惧,也不去多瞧,便又朝徐少卿奔去,手腕上却随即一紧,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来人,送公主回去。”高昶沉着嗓子低声吩咐道。 身后两名内侍应了声,赶忙奔上前来扶她。 “不,我不走!你放开我……” 高暧死命挣扎,瞥眼间却见徐少卿已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忽然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淡红的唇间立时血色浸染,面色也愈加苍白。 他微微一哼,便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土,腰板依旧挺直,唇角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样子自有一番威势,那些龙骧卫兵士竟不敢阻止,有些胆怯的向后退了退,仍用枪尖指着,将他团团围住。 高暧见他神色未变,心下稍慰,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样,伤得厉害么?” 徐少卿对她温然一笑:“公主安心,臣没事。” 这一问一答旁若无人,情致关切,柔暖的语声更是令人动容,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 那些兵士原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此刻见这情势,即便心思再蠢的人也已瞧出了些端倪,一时间都呆住了。 一个是陛下亲妹,当朝公主,一个是人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这两人怎会扯到一起去? 众人哪敢议论,却压不住好奇,暗自猜度,各种莫名惊诧的眼神纷纷在两人身上逡巡流连。 高昶面色铁青,心中知道这等事露出去,日后免不得麻烦,况且是在这种场合,想封口也已不可能了,不由心中怒意更甚,但却不便多言,忙朝身后连使眼色。 两名内侍当即会意,上前左右架住高暧,嘴上恭敬道:“陛下息怒,公主这两日想是又发病了,老说些胡话,也不知是失了心,还是梦里瞧见了什么,想是景阳宫那头出了差子,奴婢们下去就查,瞧是哪几个猴崽子胆子这么大。” 高暧听他们硬生生地遮掩,心下暗笑,却也不愿当众戳破,以免高昶迁怒,叫他受更多的苦楚。 回望过去,见他仍笑着,便似这天地间已变得虚无,唯有他们两个人相偎相依。 心念相通,无须多言。 她嫣然一笑,便转过头,望着高昶,却已面色沉然,没半点神采。 “我跟你回去,不要为难他,否则我便是一死。” 高昶神色一黯,又妒又怒地哼了一声,却没言语,打着眼色叫人送她快走。 “我自己会走。” 高暧推开两名内侍,抬手摘下帽盔,那满头青丝秀发立刻垂瀑般倾泻而下。 她双手交叠,优雅地迈着步子,不急不缓地朝巍峨的五凤楼走去。 虽然穿着劲装甲胄,却如清风流云般拂过,配着那清丽的容颜,竟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那些龙骧卫兵士纷纷神为之夺,目光与她一触,便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正视,生怕多看一眼便是亵渎了她,手中的长、枪也自然而然地垂了下去。 …… 铁栏重重,灯烛半盏。 狭窄的巷子中,到处散发着霉秽**的恶臭。 掠空而响的抽击从那巷子深处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碗口粗的丁字形木桩上绑着一个剥了上衣的人,双手平举,扣在拇指般粗细的镣铐中。 那赤着的身子略显清瘦,但却肌理分明,此刻胸腹和肋间鞭痕满布,横七竖八,血色斑驳,已数不清有多少,衬着那白皙如玉的肌肤,更加触目惊心。 一名同样袒着胸膛的冗须大汉将鞭子在桶中浸了水,拿在手中撸了撸,粗疏丑陋的脸上狰狞一笑,便卯足了力气狠狠抽了过去。 随着一声脆响,鞭梢着肉,立时在那已然惨不忍睹的肚腹上留下又一道重叠的血痕。 然而那人却只是微微一颤,竟连哼也没哼,像已没了生气似的。 那冗髯汉子双眉倒竖,挥鞭又打,片刻之间打了百十来下,连鞭上都已是鲜血淋漓,这才收住手,气喘吁吁道:“娘的,这厮怎的这般硬气,老子这打人的都累了,他竟连声也不吭。” 旁边桌上另一名汉子端着茶壶嘬了两口,呲着两板黄牙笑道:“人家从前好歹也是厂督大人,面子要紧,哪能那么容易在咱们这些人面前认怂?别急,反正上头只吩咐过了,咱们便敞开了干,回头先把那副三百斤的枷给他戴上再打,且看这厮撑得了几时。” 先前那人眼睛一亮,挠挠头笑道:“妙啊,老子这便去取来。” 言罢,丢了鞭子便走,刚来到牢门处,便听外头脚步声响。 须臾间,就看一名褐衫档头来到牢门前,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身披罩氅,头脸也遮了,瞧不清面目。 两名汉子赶忙出来躬身见礼,那档头朝牢里瞥了一眼,便沉声道:“没你们事儿了,滚下去吧。” 两人连连称是,赶忙走了。 那档头见他们转过拐角处,急忙换作一副恭敬之态,抬手躬身一让,做个相请的姿势。 那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来到木桩前,其中一人才将罩帽翻开,露出脸来。 徐少卿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撇着血痕殷然的唇角,轻笑道:“陛下不是说不想见臣么?” 第117章 残璎珞 暗室昏昏,那双眼狭成一线,重伤之下仍旧眸光凛凛,沉静中带着不可轻侮的倔强。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道尽途穷时而身不屈。 高昶虽说恨得牙痒痒,却也不禁暗暗佩服这副傲骨,倘若没有她,也没有此番过节的话,这人倒是可以留在身边用用。 当然,现下自是全然不同了。 望着眼前那身血痕斑斑的皮、肉,他心头升起一阵快意之感,呵声冷笑道:“朕只是好奇,这些个东厂奴婢整治起自家督主来是何等光景,现下瞧着,这般腌臜地方果然与你相配的紧。” 徐少卿撇撇唇:“陛下大概还未称心,想着再叫臣多吃些苦头。” 这牢中的气味着实有些难忍,高昶抬手扇了扇,掩鼻望他一笑:“那是自然,就这般要了你的狗命,也未免太过便宜,朕这里的确有几句话,待说完了再送你上路不迟。” “嘿,陛下不即刻下旨杀臣,恐怕不光是有话要说吧?” “什么?”高昶闻言,凛眉一愕。 徐少卿却是不紧不慢,轻咳两声,吁了口气,这才道:“陛下顾念着公主,不敢对臣动手,不是么?” 高昶脸色一沉,目光中杀意陡盛。 “呵,笑话,朕想杀你这奴婢便如捏死蝼蚁一般,顾念皇妹做什么?” “倘若公主以死相逼,陛下仍是这般笃定么?” “……” 此言一出,高昶登时语塞,显是被他说中了。 他唇角抖动,冷沉沉地瞪着对方,隔了半晌才强压怒气道:“莫要自作聪明,朕就算将你碎尸万段,谅皇妹也不会知晓。” 徐少卿“呵”的一笑,随即眉间微蹙,像是牵动了伤口,低声哼了哼,又道:“这恐怕便是陛下一厢情愿了,公主若是见不到臣的面,只怕是什么也不会信的……” 话音未落,高昶突然五指箕张,探手过去,迅捷无伦地扼住了他的喉颈。 “阉贼,你这等狗一般的东西,居然敢谋夺朕的皇妹,坏她清誉,令我国朝蒙羞,还敢当面顶撞朕!” 高昶嘶声低吼着,手上加力,五指陷入皮肉,见对方口唇微微张合,像要说话,但只发出些“呃,呃”声,面上肌肉抽搐,眸光中却仍不见半点示弱之色。 他怒气冲顶,双目逼视着对方,手竟不自禁地抖了起来,知道只须掌中劲力一吐,便可要了此人的性命,但念起她的话,心头终究还是怕得厉害,鼻中沉沉地哼了一声,撤了劲力,倏地收手退了开去。 “进来也有两日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朕是如何悉穿你的这番苦心孤诣的诡计么?”静默了片刻,高昶忽然问。 徐少卿像是有些脱力,低声喘息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此是臣自认筹划周详,做得也极其隐秘,所以……这暗中密告之人是谁,也并不难猜。” 说着,目光斜移,落在高昶旁边那人身上。 不必多问,他所说的便是这同来之人,自他们进来那刻起,徐少卿便已在留心,见那人身形干瘦,微躬着背,虽然面目隐在兜帽之下,仍觉似有些眼熟,只是没有十成把握确定。 就听高昶冷然笑道:“一个奴婢家做到你这般心性也算难得,罢了,便留你们在此叙旧,朕先走了。” 言罢,将罩帽重又兜裹起来,袍袖一拂,转身快步而去。 那同来的人也朝向牢门方向,抱拳打躬,直待那身影瞧不见了,才收了礼数,转回身来。 “既然敢来,还遮遮掩掩的作甚?摘了这身行头也好说话。” 徐少卿嘴上说得轻描淡写,眸光却如利剑般刺向对方。 那人仍旧微躬着身,像是生就这副伛偻样儿,双手慢慢向上抬,捏着里子将罩帽向后撩,同时缓缓抬起头来。 下颌、口鼻、眼眉……转眼间便见了真章。 那略带稚气的脸上一派阴鹜,嘻嘻笑道:“干爹慢些说,莫牵动了伤处。” 徐少卿惨白的脸上抽了抽。 这副笑容几年来不知见过多少次,却从没像今天这般惹人注意,竟有种悚然之感。 想自己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又掌着东厂大权,十余年来在宫中摸爬滚打,也算得上阅人无数,自认不曾在识人上走过眼,没曾想到头来居然在自己干儿子身上栽了跟头。 想想自己与焦芳,他不由一声轻叹,或许这便是命数使然。 他苦笑一下,冷冷道:“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不妨说来听听,替了我的职役,只怕不能吧?” 冯正听他语带讥讽,却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副阴测测的笑容,拱手道:“干爹猜得不错,儿子这点斤两怎能与干爹相提并论,不过被陛下钦点,入司礼监做个末位秉笔,日常陪侍圣驾左右罢了。” 这话说得谦逊,实则却满是炫耀之意。 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便能入司礼监坐上秉笔的位子,又成了天子近侍,这等位分荣耀也算旷古烁今。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遥想自己当他这般年纪时,尚在宫苑屋檐下端扫递送,苦苦地熬着资历,似他这样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不过伴君如伴虎,何况当今天子不是显德帝高旭,而是天承帝高昶。 这人,会有那般好相与么? 他并不说破,点点头道:“不错,如此倒也算成全了你,日后得了圣心,老祖宗和我们这些人便都可以作古了。” 冯正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随即又正色躬身道:“干爹这般说,倒叫儿子惶恐了。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规矩也是陛下定的规矩,老祖宗和干爹日常教导儿子要尽忠主子,恪守本分,儿子时刻谨记,不敢有忘。” 他说着向前两步,凑到近前,唇角歪斜着笑道:“儿子知道干爹此刻恨不得将儿子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只是……忠孝不能两全,自古都是这个理儿,在朝廷大义面前,万万犹豫不得,干爹从前不也是这般说么?儿子谨遵教训,说起来也算是尽了孝道。” 徐少卿静静地听他说完,轻轻一叹,淡然道:“说得好,既然如此,你我缘分已尽,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 “干爹放心,你老人家做成的事,儿子会尽力守着,没做成的事,儿子会竭尽所能,替干爹完成心愿。以后干爹泉下有知,也必感欣慰,嘿嘿……” 伴着那阴测测的笑声,冯正缓缓将兜帽罩起,遮住头脸,却步后退,转身走出牢门,如鬼魅般消失在幽暗的巷中。 …… 夜暮沉沉,朔风呼啸。 转眼便是好大一场雪。 今日是除夕,转天便是元日。 因在国丧期间,不得娱乐,少了鞭花礼炮,欢声笑语,偌大的永安城一片萧瑟,全然瞧不出个辞旧迎新的喜庆样子。 黄瓦朱墙之内也是这般,日头没下檐角后,便陷入了沉寂。 景阳宫的寝殿今晚多盏了几盏灯烛,一重一重的,却仍旧照不出个暖意。 两名宫人抬着放满菜肴的小案来到榻前搁了,其中一人轻撩着罗帐,对里面低声道:“请公主用膳。” 衾被中,那柔弱的身影面向榻内侧卧着,却没半点反应,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根本不愿理会。 那宫人微微皱眉,抬眼向同伴看了看。 另外那人也是面露难色,抿唇轻叹,硬着头皮又道:“今日是除夕,陛下特意吩咐备了全素的宫宴,公主多少吃一些,奴婢们也好向陛下复命。” 等了半晌,见榻上的人仍是不应,两人急了起来,双双跪倒在地,求道:“公主开恩,千万吃一些,若是再不用膳,奴婢们便连这年也过不去了,求公主开恩救命!” 高暧背心动了动,稍嫌吃力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那小案上的菜肴,便淡然道:“放在这里吧,你们回去禀告陛下,若想要我用膳,便请他亲自来,我还有话说。” 那两名宫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公主两日来不肯用膳,陛下发了盛怒,她们两个已是死罪难逃,哪敢再去说这等话,岂不是催着去见阎王么? 当下只是哭泣求恳,死活不敢答应,更不敢起身。 高暧心知这事对她们两个奴婢而言,确是有些为难,可这两日一直被幽闭在这寝宫之内,自己出不去,谁也见不得,就连翠儿也不知去了哪里,更不知他现下究竟怎样了,除了绝食引出高昶之外,还有别的法子么? 她自来不是个心富智计的人,这时候便更拿不出什么主意,思来想去,唯有这般做,兴许还有些指望。 只是这般硬起心肠未免有些忐忑,看了看那跪着的两人,咬牙道:“不必说了,现下我是不会吃的,你们就照这话去复命,不用害怕,陛下知道是我说的,绝不会迁怒你们,快起来,去吧。” 两名宫人知道再哭也无用,只得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沮着脸正要退下去,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殿门随即被推开,那一袭赭黄团龙袍,腰系白绫的高大身影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内侍。 高暧不料他竟突然自己来了,惊讶之余,便将头撇向一边,不去瞧他。 高昶脚下不停,阔步来到近前,朝那小案上的杯盘碗盏扫了一眼,铁青的脸色登时又沉了几分。 “把这两个奴婢拉下去,着实打。” “遵旨。” 几名内侍应了声,上前便拉。 两个宫人吓得面如土色,身子软垂在地,挣扎哭喊,已不成了样子。 高暧咬着唇,实在听不下去,蓦地回过头来,颦眉道:“是我自己不愿吃,却要打她们做什么?还要再多伤几条人命么?” 高昶见她开口说话,心头一喜,面色也稍稍缓和了下来,何况又是除夕之夜,图个吉利,也不愿与两个当真,当下朝身后挥了挥手。 几名内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扶了那两个宫人起身,便一起退出殿外。 没了声气,这殿内愈发静得怕人。 他见她面色苍白,眼窝微陷,才只两天的工夫,人似已消瘦了许多,不禁又是气恼又是怜惜。 叹了口气,拿了张椅子放在榻边,端起那碗,夹了几样菜蔬布好,便连着筷子一起递到她面前,温声道:“虽说今年不得大宴,这膳还总是要用,莫要任性了,快吃吧。” 高暧却不去接,沉着眼问:“他在哪里?” 开口便是这句话,高昶虽说早已想到,仍不禁火气上蹿,但看她那憔悴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忍,只得强压怒气,微笑着又把碗筷向前送了送:“莫提别的,你先把饭菜吃了,万事都好商量。” “那我求你一件事……你放他一条生路,我便由着你留在这里。” 高暧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眶中沁着血丝,已没了往昔的神采,但却充满了渴求。 他心中愈发不悦,端着碗筷的手也沉了下去。 “这事已惊动了朝堂,那厮矫诏欺君,意图挟持你外逃,冒犯大行皇后晏驾,此前还假传圣旨,将你私藏在自家府邸中,这些全是死罪,今日早朝,群臣都在上书弹劾,朕便是有心赦他,也抬不过天理国法……” “莫要说这些,我不爱听。” 话还未完,便被出言打断,跟着便听她又道:“朝堂上的事我是不懂的,别人怎么说,也懒得去管,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你说叫他活,他便能活。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以后也莫要再为难他,只须我亲眼见他离了京城,便真的一心一意留在这里,从此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第118章 红尘路 似她这般的心性,该是从来不曾如此求过人,这番言语自当是出于真心。 可高昶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想起今日在东厂牢中徐少卿的那些话,不由妒火大炽,心头更怒。 只看那情真意切的样儿,便知她心中的情爱所系,即便从此再也不见那个人,这一生只怕也是牵肠挂肚,切切于心,万难忘怀了。 说什么一心一意留在宫中,万事都听他的,到头来还不是半点心思也没放在自己身上,究竟又有何意? 既是这样,还不如早些了结了,断了她的念想,也省得日后两头防备,再生出事来。 想来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儿家,无非是宫中寂寞,受那阉贼诱惑,又两次出宫同行,相处久了,自然生出些情意来,只须那厮一死,便算绝了根,天长日久,说不准哪天便回心转意了。 他暗自想着,定了定神,面上微微一笑:“朕方才也说了,现下朝中议论纷纷,若在此时放他,只怕乱了人心,胭萝也该当知道朕的难处,这事且容朕好好思虑,待过些时日,这风头过去了,再瞧着如何妥善安排。胭萝就莫要管了,来,用膳吧。” 言罢,又端起碗,递到她面前。 高暧见他起先眼中满含恨妒,转眼间却又风轻云淡,情知其中有异,当下试探道:“也好,但他离京那日,我亲自送他走,也好当面说个清楚,从此不再相见。” 高昶眉梢一立,怫然不悦道:“朕不是已说了么,此事胭萝不必再管了,他眼下是千夫所指的重犯,即便真要赦,也须暗中行事,不叫人知晓,事后更须遮掩,你若去相送,再生出些枝节来,怎生了得?朕既然今日开了口,难道还会失信于你么?” 她默默听完,木然看着他,没有言语。 那澄净的双眸略显空洞,又似含着说不尽的怨愤。 高昶被瞧得有些发毛,不自禁地向后撤了撤身:“胭萝,你……” “你不必枉费心思骗我,若是不能亲眼见他好好的离开这里,我是不会信的。”高暧凄然一笑,竟似带着几分嘲讽。 他心头那股火“噌”的升腾起来,忍耐不住,将手中的碗筷在几上重重一顿,沉声道:“胭萝这话何意?朕是你的兄长,更是皇上,君无戏言,怎么会骗你?” 她依旧望着他,缓缓摇头:“正因如此,我才会怕。你也不用再瞒,那日在清宁宫,你突然闯进来,我其实就被关在左近隔间,之后的话都听到了,你的心思我也……” “听到了更好,省得再与你解说!” 他鼻中一哼,索性也不再遮掩,看着她语重心长道:“胭萝,你虽不是父皇亲生,但却是他老人家下旨钦封的,自然也是金枝玉叶,怎能向一个狗奴婢垂青?自古阉竖良善者罕有,为恶者累累,史书不绝,此人罪大恶极,心机极深,不过花钱巧语骗你罢了,胭萝千万莫再执迷不悟,一意袒护他了。” 高暧听他仍称徐少卿为“阉竖”,应是还没发现他的秘密,心下稍安,语声淡然道:“真便是真,假便是假,既然不是天家骨血,便不必徒有虚名,何况我从来没将这公主的名位看得天大,如今既知道了,反而释然。” 她说着慢慢起身下了床,对着高昶盈盈跪倒:“他是不是良善之辈,我不知道,做过哪些恶事,我也不晓得,但他与我既有恩又有情,所以我绝不能无情无义,弃他不顾,只要陛下真的宽恩放人,我愿立誓,从此与他恩断义绝,求陛下答允。” 说来说去,话头又转回来了。 高昶面色铁青,森然问:“若是朕不答应呢?” 她心中一痛,面上却淡然如水:“陛下不肯开恩,那也无妨,其实我原也没抱着几分希望,既是不成,我也无法可想。一月之内若是他不能好好的生离京城,我便舍了这性命,随他共赴黄泉。” “你!” 高昶在床沿上重重一拍,霍地站起身来,指着她咬牙怒道:“朕此生从未对一个人如此剖心置腹,视如珍宝,可你……竟为了一个狗奴婢,对朕以死相逼!那日在清宁宫,你该当也听到了,朕为了你,违了人伦孝道,不惜与母后反目,这……这难道还比不上你与那阉竖的什么恩情?朕这辈子从不受人要挟,谁也不能!你想为他殉情,也没那么容易!” 他说得声嘶力竭,就像要把心中的怨愤一股脑儿全都倾泻出来,到后来已近与咆哮,双目圆睁,紧盯着她,急促地喘息起来。 高暧缓缓直起身,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柄鎏金剪子,尖端直抵在白皙的脖颈上。 “胭萝!” 他大吃一惊,便要抢上去夺,就看她双手向后一送,那剪子尖利的锋刃刺破肌肤,扎进少许,鲜血登时冒了出来。 高昶见她紧攥着那利器,半点也不肯放松,脸上却是沉冷平静,仿佛丝毫不觉颈上的伤痛,显是死志已坚,绝非说笑。 杀伐征战,尸山血河他都见过,却没经过这阵势。 他不自禁地慌了起来,顿住步子,惊道:“胭萝,不必如此,你快放下,莫伤着自己,咱们……万事都好商量。” 高暧摇了摇头,泪眼泫然,却毫无哭泣之声,凄楚一笑:“这世间最苦的事,便是有缘无分,痴心不得,不说我和他,就像大哥与皇嫂,还有盈盈,还有你……或许当年我娘为我生父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所以,这便是命数,既然认了,难道你还定要夺人性命么?少一分杀孽,积一份善果,于你于我,于这世间,兴许也少些苦事。” 高昶听完,怔怔不语。 是啊,有缘无分是苦,并不在于是否两情相悦,像皇嫂,还有那个淳安县君柳盈盈,若非真情所致,只怕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而他自己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明知不谐,却要强求,求之不得,又心念愈甚。 其实他并非真要得个什么结果,只要她留在身边,时时可以看到她,这心也就足了,谁知到头来却要让她一生痛苦,连像原先那般兄妹亲爱也不能了,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颓然一叹,望着那清丽的面容,往事如烟,渐渐浮上心头,说什么也舍不得放手。 既然如此,恨也就恨吧,各退一步,便是天高海阔,也让这冷寂的宫中多一丝人情味儿,只要她平安,说不定还能寄望以后…… “若是他还不死心呢?” 高暧闭眸一叹:“不管他如何,我心已死,绝不再见。” “好,待上元节过了,朕亲自陪你送他走。” 高昶说着,也不去瞧她,低首垂眼,落寞而去。 那推门而出的“吱呀”声一响,高暧也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手上一松,那剪子落在地上,蹦出老远。 她垂垂软倒,眸光滞滞,朱唇轻启,喃然唤着:“少卿……少卿……” …… 月尽日出。 天才蒙蒙亮,奉天殿前便站满了在京的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 玉阶上仪仗早已列好,正殿檐下置了教坊金钟玉磬。 虽是国丧期间,可这正月初一的礼拜大典还是少不得,只是与往年相比淡得厉害。 辰时一到,五凤楼上钟鼓齐鸣,殿廊下礼乐奏起,高昶身穿朝服冕冠,于奉天殿内升坐,宗室百官于阶下跪了。 礼部尚书亲捧御诏,立在殿前宣旨,恭贺新年大吉,社稷永昌,并即日起改元天承。 阶下众人大礼叩拜,山呼万岁。 礼毕,便赐下大宴,宗室臣工依爵位、品级依次入席。 而这其中却有一名绯服蟒袍,满面皱纹的伛偻老者暗中离了队伍,独自绕到殿侧的巷子,在那里上了轿,竟往西苑去了。 那里清静静的,不似前苑喧闹,此时只有些宫人内侍忙活着。 他在阶前下了轿,由内侍扶着入内,沿廊间到内室,隔着珠帘先在外叩贺了新喜,待里面传叫了,这才进了内室。 顾太后换了新制的深红织金缠枝牡丹绣袄,胸前以五□□线绣着秀山福海,洪福齐天,面上也满是喜色,正端着盏儿吃着糖水。 她见他进来,唇角漾开笑意,先叫人又端了碗糖水来,跟着便让服侍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这百合莲子羹熬得尚好,你今日起得早,快吃一碗吧。” 焦芳笑笑,却将那碗向边上推了推,只在软榻边的绣墩上坐了,微微倾着身子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向来不惯这甜腻腻的东西,还不如些葱饼热粥好。” 顾太后嗔了他一眼,嘴上却笑道:“你也是,这么些年还改不了,就不知随着我些?”言罢,又将那碗推了回去。 他却也没接,笑容一敛,转而正色道:“莫说这些,那边大典已毕,正赐宫宴,陛下他们说不得稍时便来叩贺,咱们长话短说吧。” “又有什么大事?” 顾太后眉间一颦:“如今那野种竟做出如此背德无耻之事来,被昶儿当场抓住,定然不会再要她了,我这头总算放了心。” 她说着忽然撇过眼来,斜着焦芳道:“说起来,你可是调、教的好干儿,这宫里成千的奴婢,还有些无所出的小蹄子等着盼着出苦海,他都瞧不上眼,爪子居然伸进宫里来,要找那野种当对食。” 说这话时,她面色古怪,竟好像这件事颇值得玩味,直似大快人心。 焦芳木着脸,翻翻眼皮,并没应声,隔了半晌才清清嗓子道:“这事儿确是我疏忽,也是许久未过问,放着他心性也野了。你莫当是什么快意事,该管还是得管一管。” “管他做什么?依我说,徐少卿让那野种清誉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又绝了昶儿念想,该当重赏才是。” “难道你就不想想大夏的国朝体面?” “嘁,那怕什么?这事是昶儿亲手抓的,他若没本事把盖子压住,这皇帝也就不用做了。” 顾太后说完一笑,重又舀着糖水品食起来。 焦芳顿在那里看着她,想了想才道:“话不能这么说,徐少卿终究是个奴婢,又不能与公主做出事来,到底仍是完璧,好好的人放在那里,陛下若真爱得深,气几天怕也就忘了,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终究还是个麻烦。” 此言一出,她手上便是一顿,瞥过眼来问:“不会的吧,昶儿性子傲得紧,那野种做出这等事来,怎还会再理她?” “那可未必。”焦芳将眼一眯,故意将声音压低些道:“你忘了当年慕妃的事,仁宗皇帝又何尝恼了她?有其父必有其子,何况这丫头还是冰清玉洁,成天放在嘴边勾着,指不定哪天便要伸手。昨晚除夕夜,陛下便偷入景阳宫呆了好些时候。” 话音刚落,便听“啪”的一声,那白瓷盏儿已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那野种!居然还敢……” 顾太后咬牙切齿,那张脸早气得煞白,先前的喜色一扫而空。 焦芳暗自笑了笑,抬手在她那颤抖的手背上轻拍着:“莫要动气,若要了解此事,其实也简单得很。” “你说该怎么着?还是弄死那野种干净!”顾太后怒气填膺,胸口起伏,呼呼地喘着。 “何必那么麻烦,到头来还叫陛下记恨,眼下便有个好法子。” “什么?” “眼下徐少卿还压在东厂牢里未死,不如索性便将他放出来,连着公主一起打发出宫去,由着他们远走高飞。那两人也是知轻重的,这一走定然是隐姓埋名,不会再生枝节,如此宫中了却了麻烦,也无损于国朝体面,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9章 且远行 “这倒也是个法子。” 顾太后抿唇微微点头,却又沉吟道:“只是这两人宫中之事知道的太多,若真的放出去,生出事来,那可如何是好?” 焦芳又在她手背上一拍:“这个不必担心,由我去办,包管不会留下后患,只是陛下这头臣下进不得言,须得是连肉连心的人循循善诱才行。” 这话已近点明了,顾太后当即会意,挑唇一笑:“成,我懂了,回头叩贺时,我便传他进来,把这话说了,好歹劝他答应。” “懂归懂,还要拿捏个分寸。” 焦芳又凑近了些,挨到她身边,低声道:“你自来都是个急脾气,陛下也是这般,三两句话一顶就要炝火,这便什么也劝不得了。稍时陛下来了,可别像上次那般唇刀舌枪的,究竟是母子连心,你好言好语的说,陛下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要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以后也就不用这般烦恼了。” 顾太后听完,也抓着他那干枯的手握了握,点头道:“你说得对,当娘的和儿子哪有隔夜仇?我知道分寸,唉……就盼着这事儿赶紧过去,我也想好好清静清静,不像现在这般操心了。” 焦芳见话已尽意,便抽回手道:“那好,我这便回司礼监去,等着拟旨,然后依计行事,你就无须管了。”言罢,便起身告辞。 顾太后也没再留,目送他半躬着身子出了门。 闲坐片刻,便有宫人进来,报说陛下领着皇室宗亲和一众朝中重臣前来叩贺,正在外候见。 她呷了口茶,吩咐道:“你叫陛下进来,其他的在外磕个头就成了。” 那宫人应声去了,不多时便见换回了那身赭黄色团龙袍的高昶撩帘而入。 他面色冷沉,毫无新春正日,社稷改元的欣喜,缓步近前,勉强挤出一副笑意,叩拜行礼道:“儿臣叩见母后,恭贺母后新元之喜,福寿绵长。” “好,好,昶儿快起来,咱们母子俩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你心里想着母后便好,不必如此。” 顾太后看着儿子神情困顿,面色也不好,不由心疼得厉害,拉着他起来,并膝在软榻上坐了。 “这些日子见你又瘦了,可要多留心些身子,国事再重,也不是一日两日做得完的,你这般操劳,倒叫那些做臣子的舒坦了,算什么话?” 高昶轻叹一声,微笑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理会得,眼下我登基未久,正是非常之时,多费些心思也是在所难免,日后待各方都理顺了,也就不这么操心费神了。” 顾太后和声一笑:“国事上你来做主,母后放心得紧,只须记得国家中兴非一日之功,凡事量力而行,不必过分强求,你好好的,母后在宫里也安心,知道么?” “谢母后关心,儿臣方当盛年,不在此时奋起,更待何时?母后不必担心,儿臣身子骨自有分寸,少说也能再孝敬你老人家五十年。” 他唇角扬着,脸上却不见欢容,近于苦笑。 顿了顿,便又道:“母后若没别的事,儿臣下面还有些事,这便告退了。” 顾太后唇间一撇,佯作不悦道:“这才与你说了,怎的又急着要走?连多陪母后一时半刻也不成么?” 高昶闻言只好又坐了回去,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有什么不成,儿臣正该多抽些工夫出来陪伴母后,只恨朝堂上的事总也理不完,这才……” “行了,你也不用骗我,母后心里清楚,上次因着处置云和,咱们母子争执龃龉,你定然还在记恨,不愿多见母后,是不是?” “母后误会了,常言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儿臣自己就是个急性子,那日顶撞母后,口不择言,有违大夏仁孝治国的祖训,后来回思,惶恐惭愧,哪里还敢记恨?还请母后原恕儿臣不恭之罪。” 听他出言致歉,顾太后温然一笑,轻轻拂弄他鬓边,慈爱道:“母子之间,说什么原恕不原恕的,母后也是气得急了,当日若是和颜悦色的与你说,也不至闹成那个场面。唉,不说了,母后听说你昨晚又去了景阳宫,对不对?” 高昶神色一滞,眉间立时拧结起来:“母后莫要误会,皇妹她已绝食两日,水米不进,儿臣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顾太后却仍是一副笑容,拉着他的手,接口道:“你不必拿话遮掩,母后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心里想什么,没人比我这当娘的更清楚,去了也就去了。” 这件事上她突然这么通情达理,却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高昶蹙着眉,隐隐像觉察到什么。 就听顾太后微微一顿,转而又问:“云和的事,你如今打算如何处置?” 说话间便扯上了正题,果然还是一样的急脾气,压不了太久。 高昶暗自叹了口气,故意道:“此前母后不已答应了么,便让她留在宫中,不再过问,还能有什么打算?” “那是之前,现下她与那徐少卿做出这等事来,朝堂内外都已知晓,秽乱宫闱,宗庙蒙羞,若是传到民间,咱们皇家便真的贻笑天下了,该如何处置,自当好好想一想。” “这个母后不必担心,儿臣早已定了口风,徐少卿那厮不过是设计蛊惑云和离宫,并无它事,各处也已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再行提起,更不得议论,绝不会传扬出去。” 顾太后见他毫不松口,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想了想又道:“人言可畏,你虽是一国之君,又有手段,到头来也防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若是真传得街知巷闻,你还能大兴牢狱,将天下百姓都逼反了不成?” 高昶情知话头来了,便问道:“那母后以为该当如何?” 说到这里,话已到了裉节上,一言既和,不和则分。 须得不急不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自己这做娘的和颜悦色,推心置腹地与他说,做儿子的自也当明白这番苦心,十之七八这事便成了,。 顾太后就是这般想的,便照着之前筹谋已定的说辞道:“母子不隔心,也不说那假话,上次争闹,母后细思之下,心中也有些后悔,想着只要你不真做出什么遗羞祖宗的事来,也就从此不再管了。但今日之势不同,你也该瞧清楚了,那丫头确不是什么温良贤淑之辈,廉耻倒在其次,就说她心思半点也不在你身上,就算强行留在宫中,还能指望她回心转意么?别到时又凭白多出一个谢婉婷来!” 高昶唇角抽了抽:“母后的意思是……” 顾太后语重心长道:“昶儿啊,这男女间的事,最痛便是你有情,她无意,母后苦了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再见你日日伤心。若你和她真的两情相悦,先前那些事,不提也就不提了,可是现在……天涯何处无芳草,千万莫学你父皇,你自小便志向远大,如今又是国朝天子,难道为了一个对自己没半分爱意的人日日消沉,把家国天下都抛却了么?” 她顿了顿,便抓紧儿子的手:“那丫头做出这等事来,本是不该饶恕的,但若真处置了她,定然伤了你的心,又念她是个可怜人,母后也不想多加追究,只是如今再不能留这丫头在宫里了,你索性也收收心,不必留恋于她。至于那徐少卿,不妨也一起放了,省得那丫头寻死觅活,再生出事来,正好也趁机将东厂裁撤了,遂了你的心意。” 高昶望着她道:“母后的意思,是叫儿臣成全皇妹与那阉竖,由着他们远走高飞,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话里话外已有些不耐。 顾太后又怎会听不出,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自己这般平心静气,说得也是入情入理,并无虚头假意,怎么好像这孩子半点也没听进去似的。 她脾气本就急切,此时心中更是暗自火起,但想着焦芳之前的话,也是不能躁进,以免又闹得不欢而散,难以收拾,当下仍旧拉着他,尽力缓声道:“这叫什么成全?不过是将她送出宫去,省得麻烦,于人于己也都好。你是高家子孙,又是国朝天子,更应以社稷为重,懂得取舍,好孩子,这次你一定要听母后的,好不好?” 高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本来还带着些关切眼神一点点的黯淡下去,转瞬间已毫无暖意,直似在瞧一个不相干的人。 “昶儿,昶儿?你怎么了?”顾太后被他瞧得有些心悸,不自禁地朝后缩了缩。 “没什么。” 高昶呵然一笑,将手覆在她手上,用力一拂便推开了,跟着长身而起,微微拱手道:“此事儿臣已有主张,母后不必过问,儿臣还有要务,这便告退了。” 顾太后张口结舌,愕然望着他,双眉随即拧起,笑容也转为了满面急戾:“你这是何意?母后好言好语地规劝,你却摆出这等脸孔,还有半点人子之孝么?” “母后息怒,儿臣只是不叫母后再管皇妹的事,哪曾有违什么孝道?既是这么说,儿臣便索性下一道旨,请母后移居内苑静斋,好生颐养,儿臣每日早晚探望,亲自奉侍,以尽人子之孝。” 高昶说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犹听得身后长声凄叹,骂口不绝。 他咬咬牙,权作没听见,大步出了寝殿,沿路绕过回廊,刚到正门口,就有随侍的宫人内侍上前披了貂裘罩氅,竖起黄罗伞盖。 他跨出门,拾级而下,口中吩咐道:“传朕旨意,太后慈宫违和,即日移驾内苑静养,清宁宫奴婢侍奉不力,尽数罚去内官监重领职役,另选得力医侍宫婢伴驾,不得有误。” 身旁的内侍赶忙应了声,正要转身去办,却听他又叫了声:“回来。” “陛下还有何吩咐?” “着内阁拟旨,司礼监焦芳自侍三朝老臣,骄纵自大,无旨任意出入宫廷内苑,实有不臣之心,念其年老,入宫数十年亦有微劳,免其死罪,即刻罚往西山守陵,永不得返京。” ………… 朔风呼啸,卷着漫天风雪,将天地间染作一片苍凉的白。 上元已过,早算开了春,没曾想仍是这般凄冷。 清晨,坊市间仍是萧条条的,偌大的京城竟瞧不见几个人,反而是那些尚未收去的元夜花灯残在街头檐下,在狂风萧瑟中飘摇。 几名披着深色大氅的人伴着一辆灰布漫罩的单骑马车,沿着窄街缓缓而行,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半尺来深的坑,但人影还未远去,便又被纷扬而下的大雪淹没。 沿途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到了城门前。 其中一个瘦削的身影略显吃力地攀上了车,斜靠在木橼上,抬手将罩帽稍稍向后扯了扯,露出那张苍白的俊脸,淡淡一笑。 “就送到这里吧,再远了也没什么好。” 旁边几人围到近前,为首那个身材壮硕的颤颤地抱起拳来:“督主大人……” “不必说了。” 徐少卿抬手打断,仍旧淡然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名为属下,实则便如兄弟一般,昔日情分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莫要做那妇人之态,我平日最瞧不得的便是这个。只是……东厂从此裁撤,你们以后也不知到哪里安身?” 那为首的人哽咽道:“我等都受督主大人栽培之恩,怎敢背忘?只是空有一腔热血,无法报答。大人放心,我等虽都是些粗鲁之人,但也有些本事,即便不做这官差,走到哪里也都能挣口饭吃,倒是大人……” “人生天地之间,便是上苍让他该有个立锥之地,若然真的活不下去,便是无福消受这世间悲欢离合,就该归于尘泥,此乃天道轮回,不必伤怀。咱们就此别过,但愿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他说着便拉住缰绳一抖,挥鞭催马,那车扭扭晃晃,撵着两道深深的印辙朝城门而去。 蓦然回望,那皇城中最高的塔楼顶层似有一个皎白婀娜的身影,盈盈而立,凭栏遥望,却又掩在满天飞雪中,朦胧不清…… 第120章 雁行天 北地的初春一如冬季。 狂风裹挟着粗粝的碎石砂砾,呼啸肆虐。 极目所至,尽是灰黄之色,竟不见一丝新绿。 边关之外数百里,一条潢水从极西雪山之巅发源,沿途奔腾向东,蜿蜒近万里,直至注入汪洋大海…… 这关外土地荒蛮贫瘠,人烟稀少,长久以来便是官员贬谪和囚徒流放的首选之处。 两百余年前,正当天下纷乱之际,一名奉旨前往北方边境戍守的骁骑校尉却带领手下的八百兵士就地竖起了反旗,一时间附近城寨的守军和劳城营囚徒纷纷赶来归附。 他们占据了位于潢水中游以南用于囤积粮草的方城,并以此为据,而后集中兵力相继扫平了关外原有的官军残余势力。 而当时中原大地烽烟四起,各地握重兵的藩镇重臣和起事义军都欲趁机一统天下,过一把皇帝瘾。 数年之后,河东望族高氏占据中都永安,建号大夏,陆续剿灭其他势力,天下甫定,再欲北出关外时,却发现那里广袤的土地上已然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帝国——狄氏大崇。 而那个曾经只能被称之为“堡垒”的方城也已变成了一座气势恢宏,壮阔无比的国都,并且还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隆疆。 一个小小的校尉,既无资历,也无德望,堪堪与布衣没什么两样。 此等人何德何能,也敢称帝建国?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时夏国并未将这个由粗鄙军汉、囚徒和响马建立的国家当做一回事,在招降未果之后,便乘着平定天下的余威,集结二十万大军由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挥师北上,意欲直捣隆疆,一统关外旧土。 谁曾想这新生之国的军力却并非乌合之众,反而彪悍勇猛,指挥有方,潢水一战仅以区区两万余人便将十倍于几的夏军击溃,若非众将拼死殿后,高祖皇帝几被生擒,狼狈退回关内,此后数十年未敢再动一军一卒。 而崇国不断接纳中原边境流民,又将北方戎狄分化瓦解,大量内迁,与中原人混居,只短短二三十年间,便生育蕃息,人丁滋长,军力更加强盛,不时南下侵扰,掠夺人口和财物。 夏国后来几次尝试反击,也是败多胜少,只得从此放弃收复关外故土的念头,一意守御,朝堂内外却仍以中原正统自居,将崇国斥为戎狄化外之地,不与其往来。 直至双方建国百余年后,崇国大举南侵。 夏国真宗皇帝倾举国之力,再次亲征,百万大军在边境决战数日,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崇国虽稍占优势,却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只得与夏国订立盟约,双方止息干戈,以边关一线为界,各守疆土,开放榷场互市。 自此,两国各自休养生息,崇国偶尔南下骚扰,夏国也懒得理会,百余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但盟约不过是一纸誓书,这番和睦的景象早已酝酿着不安和躁动,说不得何时便会被打破…… 北境边关的沙海中,矗立着一座镇子。 四处残破的城垣屋舍诉说着它所经历的久远年代,和道不尽的人世沧桑。 这里是关外最紧要的隘口,远达西域,近至崇国的往来客商都须从这里辗转,再前往崇夏边境的榷场买卖贸易,甚至南下中原。 午后,呼号的北风稍小了些,小镇内客商云集,熙熙攘攘,倒有几分大城的繁华之相。 镇子靠西,有一处土坯堆建的二层小楼最是热闹。 那里是镇中唯一的客栈。 只见门前各色骡马、骆驼和大车齐集,门口臂搭手巾的店伴满面笑容,将高矮不一,相貌各异的人迎来送往。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上戴斗笠的人快步跨入店门,立时便有跑堂的店伴迎上来,笑道:“哟,这位客官,几位啊?”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后头看,见没什么人跟着进来,便知是多此一问,那笑容登时就敛去大半,顺手指着里面满满登登的坐席道:“真不巧,这会儿正是饭时,你搭眼瞧瞧,差不多都满了,客官须得拼桌子合坐,再不然就只能与你个小凳,在这边上随意寻个地方吃了。” 那人拈着斗笠沿压了压,便沉声道:“无妨,随便拼张桌子吧,来几个馒头,再要一斤熟牛肉,一壶热茶。” “哎呦,也是不巧,馒头茶水倒有,这肉却刚刚卖完,实在对不住,客官你看……”那店伴半眯着眼道。 斗笠之下,那双狐眸精光一闪,便已瞧穿了他的心思,当下也不说破,就问:“那有什么吃食?” 那店伴道:“客官想是不常来此的,这北出关外最有名的便属臊子面,本店的臊子汤底是秘制配方,更是远近一绝,压饿驱寒,依小的说,客官也别点什么馒头,只要一大碗面,管保满意。” 那人轻哼了一声,便点点头,由那店伴引着来到紧靠窗口的一张破桌前。 那里已坐了三个人,皮色黝黑,肌肉虬结,不似寻常客商,却像练家子模样,正低头用着饭食,见他坐下,只抬眼瞧了瞧,便又都垂了头。 他也不做理会,将佩剑打横搁在桌上,解了斗笠,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玉白脸庞。 瞥眼望向窗外,那不远处的街市人头攒动,再向外眺望,便是苍茫天地,灰黄相接,自然的合成一色,瞧着就连心思也不自禁的发沉。 离开永安已有半月了,沿途小心谨慎,处处提防,终于到了这里,虽说还不能高枕无忧,可也不至再像在关内时那般小心了。 只是即便如此,这颗心仍是半点也没有宽适的感觉。 当时那皇城高塔之上的皎白身影茕茕孑立,驻足凝望,说不出的凄凉无依,萦绕眼前,只要想起便心痛如割。 他舍不下她,却也无法可想,强要留下只会令事情绝决,再无转圜余地。 天不从人愿,自来便是如此,为今之计,只有兵行险着,另谋别法,或许还能求得与她再见之机。 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久。 “一碗臊子面,来啦!” 先前那店伴唱声叫着,手端托盘快步近前,将一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搁在面前,又道声:“客官慢用。”便转身而去。 徐少卿垂眼瞧瞧,见那碗中油光盈润,热香扑鼻,浮浮的一层红辣子,不禁微微皱眉。 这十余年来用的都是宫里吃食,后来位子爬得高了,肚肠也惯得刁了,又习养身之法,甚少吃五味过巨的食物,尤其忌辣。此时见这一碗油油的辣汤面,腹中的饥感倒似被压住了。 正自发愣,瞥眼却见门外又走进几个人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青色锦袍,剑眉深目,神采英拔,身后几人都是健硕彪悍,劲装结束,做护卫打扮。 徐少卿心下微惊,只瞧了那人一眼,便赶忙别开头去,提起筷子装作吃面般在碗里拨弄着。 先前那店伴见来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赶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为首的华服男子神色傲然,并不理会,由身后的随从丢出一锭大银。 那店伴先是一讶,随即谢之不尽,欢天喜地地在堂中最好的地方清了张桌子出来,引着他们坐了,过不多时,便将各色酒肉菜肴陆续装盘上桌。 原来不是没有肉食,而是看人上菜罢了。 徐少卿不由冷笑,却也不以为意,一边撇开汤中的辣油,一边将小指宽的面条沥清了,放入口中,同时偷眼朝那一席人望过去,心中暗自盘算着主意。 不经意间,却发现同桌的三个人嘴上不停,目光却也时不时朝那边瞟,神情间一派冷意。 而周围的桌上也有几名食客不动声色的暗中窥探,似是对这些新到的人颇有些关注。 他暗自留了心,低头吃面。 堪堪过了半炷香工夫,旁边三人的碗里早已是清汤寡水,却仍旧不肯搁筷子,仍在那里搅弄着沉在碗底的最后一点碎渣。 徐少卿瞧着好笑,当下把头俯得更低,隐在角落里静观其变。 正在这时,就看门外忽又来了一名乞丐,衣衫褴褛,浑身泥污,两条腿似是废了,只用双手在地上爬行。 那名店伴见状,当即上前骂道:“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去,快给老子滚,坏了主人家生意,叫你这双狗爪子也断了!” 那叫花子披散着头发,咧着一嘴黄牙傻笑,手捧着破碗颤巍巍的向上举,口中叫着:“老爷行行好,打发点咯……” 店伴向后退了半步,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凶相,不耐烦地怒道:“娘的,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谁的产业,哪有工夫打发你?滚,快滚!再不走,真打断你这双狗爪子!” 他疾言厉色的说完,那叫花子却似充耳不闻,仍旧捧着碗趴在地上乞食。 那店伴怒火升腾,挥臂一呼,里间应声蹿出四五个火工厨子模样的人,一个个虎背熊腰,满面凶顽。 正要上前动手,却听背后有人高声叫“慢”。 众人回头,见堂间中央一席,那华服男子面带不悦,垂眼团弄着手中的杯子。 只听方才说话的那名卫士粗声道:“爷们才刚坐下,你等就在此吵闹,搅人酒兴,烦也不烦?” 那些人见他面上刀疤纵横,目露凶光,先就有些害怕,纷纷停住了手。 那店伴转过身来陪笑道:“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人这便把这不长眼的东西赶出去。” “等等,区区几口饭食能值几个钱,却难为一个花子作甚?” 那卫士说着便摸出一块碎银,扬手丢了过去:“拿些东西与他吃,再若吵闹,惹得大爷火起,便砸了你这店子。” 那店伴连声称是,喜笑颜开地将银两揣了,便叫人去取饭食来。 那乞丐颤颤巍巍,像是受惊不小,愣了半晌,便双手扒着地,慢慢挪到堂间中央那席,连连叩头,嘴里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在说些个什么。 先前那满面刀疤的卫士斜眼瞥了瞥,也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示意他快些走开,不必道谢。 可还没等转回头来,就听他闷哼着歪斜栽倒在地,颈侧不知何时竟扎着一片尖利的碎瓷。 席上众人愕然一惊,那伏在地上的乞丐却神色早变,冷笑着跃起身来,挥手一击,已将另一名卫士的颈间大脉割断,鲜血狂喷,立时扑倒在桌上。 余下几名卫士这才回过神,同时跃起,“唰唰唰”抽出腰间利刃,其中两个护在主人身旁,另外三人则挺刀上前,攻向那乞丐。 而那华服男子却似视而不见,仍旧好整以暇地品着菜肴,自斟自饮,好像浑没将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放在眼里。 “嘭、嘭、嘭……” 随着数声爆响,近处几张桌子早被踢翻,七八个方才还在闷头吃喝的汉子突然暴起,各持兵刃,抢上前来,直取那华服男子,被众卫士挡住,战作一团。 徐少卿这席虽然隔得最远,但在双方动手的那一刻,同桌的三个人就已抽出兵刃,起身奔了过去。 他早便料到,上身不动,暗中在桌腿上运力一踢,那方桌便平平地飞了出去,正撞在他们的腰臀上。 那三人哪料到有人从背后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登时扑倒在地,刚要转头起身,便觉眼前寒光闪动,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刺穿咽喉毙命。 徐少卿提着滴血的长剑抬眼望了望,见中间那席边几名卫士寡不敌众,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只得围拢在那华服男子周围奋力抵御。 他唇间挑了挑,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飞身跃起,杀入战团,长剑左右穿刺,立时便了结了两名刺客,但却没继续进击,上前一步,竟在那桌边坐下了。 那华服男子依旧闲适地擎着酒杯,见有人竟出手帮忙,还在面前与他对坐,不由一愣,抬眼看了看他,凝眉微惊道:“是你!” 徐少卿淡然一笑,躬身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厂花撩汉技能也是满满的_(:зゝ∠)_ 第121章 东宫玉 这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两人是旧相识,可话说完了,各自脸上却都是淡然如水,既无欢喜,也不见半点冷意。 东厂最重的便是侦缉,北方崇国更是重中之重,从前身为提督太监,对这位崇国太子狄锵自然是了熟于胸。 秣城禅寺一晤之后,今日竟又无意间遇上了,或许这便是天意。 正要开言,狄锵却抢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言下之意颇有些怀疑。 徐少卿身子一侧,身后的刺客一刀劈空,锋刃重重地嵌入桌面内。 他手中长剑轻挑,“哧”的斩断那刺客的手腕,反腿一踢,将人踹得直飞出去,噼里啪啦接连撞翻了好几张桌子。 而他脸上却神色如常,重又端正坐好,鼻中轻叹道:“一言难尽,不提也罢。不过……既然今日巧遇,在下倒有几句话说与太子殿下听。” 话音刚落,外头又是一阵骚动,十几名服色各异的汉子从大门和窗口抢入堂中,各持兵刃围攻上来。 那几名卫士很快支撑不住,其中三个都受了伤。 徐少卿瞥眼见门外人影重重,不知还有多少人埋伏着,眉间不由一蹙。 狄锵却仍像视而不见,两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问:“什么话?” “太子殿下处乱不惊,好生叫人佩服。” 徐少卿淡然笑了笑:“只是在下平素最不喜吵闹,还是先将这些点子打发了,再细说不迟。” 狄锵看着他,也是一笑,忽然身形晃动,青影飘忽忽地离席而起,落地时,手中竟提了一张长凳。 五六名刺客立刻分出手来,从三面朝他要害去攻去。 徐少卿脚下一错,已闪到近处,护住他背心,长剑横劈挑刺,连使几招,“唰唰唰”的将来人逼退。 狄锵目不斜视,像是早料到背后有人护持,根本无须分心,这时将手上的长凳顺势轻抛,左脚飞起,猛踹在凳身上。 只听一声闷响,那凳子打横着直飞出去,正撞在数名将要从门口冲进来的刺客身上,但听一片骨骼碎裂之声,跟着便是惨呼连连,土坯砌的门框都被撞塌了一片。 他收招回腿,顺势转回桌旁,夹手夺了一名刺客的刀,数招之间,便将几个近身的人劈翻在地,冷然叫了一声:“走!” 剩下的几名护卫眼看便要支撑不住,一听主人吩咐,哪敢怠慢,赶忙当先朝门口奔去。 狄锵朝徐少卿使了个眼色,脚下一弹,就从旁边的窗子蹿了出去。 徐少卿也不多言,跟着他跃出窗外。 甫一落地,便见那六七个方才被长凳打伤的刺客有的已挺尸在地,有的还在抽搐呻、吟,却没一个人站得起身来。 那些早已吓破了胆的无辜客商正夹着财物抱头鼠窜,也有不少不明所以的人正远远站着瞧热闹。 眼见到处仍有人喊杀过来,客栈中残余的几名刺客也恢复了悍勇之色,不要命地挥着兵刃从门口涌出,徐少卿无意再继续缠斗下去,几步奔到棚下,斩断缰绳,翻身上马。 狄锵和众卫士也已奔过来,各人抢上马背,提缰便走,离了客栈,径朝镇外奔去。 背后仍是杀声不绝,众人快马加鞭,出镇之后折向东边,直奔了十余里,见已无追兵迫近,这才寻了个僻静的山岩处停下脚来。 几名卫士也甚有眼色,拴了马后,便各自退开,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狄锵先在岩下一块扁平的石上坐了,随手朝身旁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谦让,拱手致意,便也坐了下来。 “徐厂督亲自出关,深入我大崇境内,是要挑起两国纷争么?”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东厂已然裁撤,我也不是什么厂督了,无根之人,流落至此,哪来什么挑起纷争?” 狄锵冷眼盯着他,上下打量,半晌忽然一笑:“日前听闻夏国生变,徐厂督挟贵国云和公主外逃,不料半途败露,被押入东厂大牢,本王还在想这话确不确,如今看来……” 徐少卿也不避忌,坦然道:“诚如殿下所言,但此事在下自问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狄锵脸上笑意更甚:“光明磊落?恕本王直言,阁下又非真男人,就算将公主拐了去,又能做得什么?岂不是误了美人终生?” 他说着,忽然脸色一寒,沉声道:“出了这等事,贵国陛下就算不将你千刀万剐,也绝不会留你性命。说,你来我大崇究竟有何目的?若有半句假话,今日你休想活着离去!” 徐少卿也看着他,毫无惧色道:“传言太子殿下武功卓绝,当世无人能及,在下虽然本事低微,但自信全身而退却也不是难事。” 狄锵敛着眼中寒光,在他面上逡巡,隔了半晌才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之前在那客栈里已说过了,既然与太子殿下相遇,顺带便有几句话说,是关于云和公主的,若殿下不愿与闻,在下便告辞了。” “云和公主?呵,上次在秣城,贵国陛下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么,婚约既已解除,那女人与本王还有何关系?不提也罢。” 说话间,见徐少卿面带哂笑,便又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太子殿下莫要误会,在下并非不敬,乃是笑殿下明明与公主关系非同寻常,却懵然不知。” 狄锵张口一愕,冲口道:“你说什么?非同寻常……这话何意?” 徐少卿抖了抖衣袍下摆,不紧不慢道:“莫急,在下这里有件东西,先请太子殿下过目。” 他说着,便在腰间系袋中掏出一截锈迹斑斑的铁器递了过去。 狄锵才只瞧了一眼,就面色大变,伸手夺了过去,拿在眼前细看,见那东西五六寸长,前端尖如剑镞,中间四棱凸起,还有些隐约模糊的刻纹,更是大吃一惊,冲口叫道:“紫金盘龙枪!” 徐少卿淡然笑笑:“殿下果然慧眼如炬,无须在下多言,至于这枪头的来历,自是也比在下清楚百倍。” “这枪头你从何得来?与云和公主又有何关联?” “殿下莫急,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哪个有闲心听你云山雾绕?捡要紧的快说!”狄锵忍不住怒喝了一声。 徐少卿却是不以为意,继续缓声道:“十九年前,夷疆土司慕氏进献族女来朝,当年二月启行,四月入宫,我朝仁宗皇帝龙心大悦,封为贵妃,宠爱有加,当年腊月二十四,慕贵妃生产,诞下一名女婴,赐封云和公主……” “叫你捡要紧的说,没来由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什……” 狄锵正自不耐,心中一凛,猛然觉出他这话中像是暗含着什么惊天之事,静心想了想,反问道:“四月入宫,腊月生产……你是说云和公主她并非贵国仁宗皇帝亲生?” 徐少卿点点头,叹声道:“此乃我国朝秘事,在下、身处宫中,偶尔查知,原不该在外人面前吐露,今日事非得已,还请太子殿下守口如瓶,莫要外传。” 他说着,眼露恳求之意。 狄锵仍旧在惊愕之间,并没应声,微一点头,转而又问:“那此事与这紫金盘龙枪又有何关联?” 只听徐少卿缓缓又道:“慕贵妃入宫三年有余,先生公主,后又诞育一名龙子,不巧那男婴出生之时,仁宗皇帝已然重病在身,不久便御龙殡天而去,皇后顾氏素来与慕妃有隙,不顾她已生育之实,假传旨意,令其蹈义殉葬,云和公主年仅三岁,被勒令前往京郊弘慈庵舍身礼佛,而那男婴则下落不明。” 狄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虽然心中有些焦躁,此时听到要紧处,却也不便打断他了。 徐少卿顿了顿,继续道:“直至去年春季,因着要与贵国联姻定盟,我朝显德陛下召公主回宫,因她思念母妃甚重,在下便陪其前往旧时宫苑探访,竟无意间发现慕妃当年的遗物,其中便有这杆枪头。” 狄锵静静听完,默然不语地望着手中的那显是尘封许久的枪头,隔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丫头的身世竟应在这东西上,呵呵,好,好得紧,呵呵呵……” 他唇角翘着,笑声中却满是苍凉落寞之意,还带着些许愤怒。 徐少卿见话已点明,索性站起身来,抱拳恭敬道:“公主如今仍在永安宫中,伏请太子殿下施以援手,救公主早脱苦海,回返本国。” “哼,此事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便仓促定论,不过么,若真的查证属实,本王自不会袖手旁观。” 狄锵话犹未尽,忽然抬起头,森然道:“徐公公这般苦心孤诣地将如此秘事告知本王,恐怕不止是救人这么简单吧?” ……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二月时节。 去岁春意早发,今年却恰恰相反,这般时候却仍有些料峭之意。 日头好些天不见踪影,连着那红墙黄瓦都像蒙着一层灰色,没半点鲜亮之感。 晨起之时,武英殿暖阁内一片静谧,微光从半掩的窗扇间透过,在地上留下几团淡沉的影子,几盏宫烛将尽,镂金的鹤嘴炉内降降地燃着龙涎香,让这不大的阁间愈发显得沉闷寂寥。 天承帝高昶伏在御案上,手拈朱笔,在册页之末写下最后几笔,随即一叹,丢了笔,向后靠在软榻上,扶额轻揉着眉间。 这些日子来不再有母后阻拦,焦芳老贼发去守陵,那最可恨的阉贼也送走了,少了诸般扰心之事,本该轻松些,没曾想却事与愿违,即便她不再争闹,但那谨持守礼的样子着实让人愈加难受,恍然间竟好像更疏远了,反倒还不及以死相逼的烈性劲儿让人放心些。 渐渐的,他也开始觉得有些无味,心里明明想见她,却又怕看那张淡然无神的脸,好像自己真的欠下了什么债,再也还不清了。 于是,他也开始刻意的躲避,把心思全扑在国事上,指望能分散些思念之苦,或许时间长了,那恨意淡些,两人都会好一些,再相见时,便不再那般难受。 粗粗算来,到今天已有十日没去景阳宫了,心中一念,不自禁的便有些躁动。 要不今日去瞧瞧?兴许…… 思来想去,终是耐不住,便朗声叫了句:“来人!” 一名内侍趋步近前,躬身问:“陛下有何吩咐。” “摆驾,随朕去景阳宫瞧瞧。对了,把昨日浙南宁海贡来的蜜桔带上些,一并过去。” 那内侍应了一声,抬眼试探着问:“如今天色还早,公主未必起身,陛下又一夜未睡,是不是叫奴婢先传了膳,陛下用过了再去也不迟?” “不必了,朕在这里呆得烦闷,正想出去走走,去得慢些便是。” 高昶说着便挥了挥手,打发他快些去预备。 那内侍却退几步,刚要转身,外头忽又进来一名中年内侍,急匆匆地跑到近处,伏地报道:“启禀陛下,云和公主今晨起来未久,竟突然昏厥不醒了。” 高昶脑中“嗡”的一下,霍然起身,急问:“好好的怎会昏厥?传了御医没有?” “回陛下,已传了,正赶往景阳宫问诊,奴婢这才来报。” “走,走,快带朕去瞧!” 他顾不得仪态,撩着袍子便快步出殿,上了辇舆,一路向东,径至景阳宫,穿堂过室,直到寝殿,也不待别人动手,自己便推了门,抬步入内。 殿内的奴婢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他视若未见,直入内中,见那医官正坐在榻边,悬手诊脉,脸色却是阴沉不定,像是病症颇为疑难的样子,见他来了,赶忙也站起来,躬身立在一旁。 “公主怎样?为何会晕厥?”高昶快步近前问。 那御医抬眼看看,随即又垂了下去,嗫嚅道:“这个……臣……臣不敢说。” 他只觉那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瞪着眼睛粗声道:“照实说,恕你无罪。” “这……”那御医仍是面带顾虑,目光向左右瞥了瞥。 高昶沉着气,向左右道了声:“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陪侍的宫人闻言,赶忙退了出去。 “现下可以说了吧?” “……回陛下,公主其实无病,从脉象上看,当是……喜脉。” 第122章 箫声咽 这一惊如穿雷灌顶,在耳边炸响。 高昶只觉脑中嗡嗡直响,泥塑木雕般立在当地,竟自有些讷然恍惚。 那御医吃了一吓,伏地连连叩头,颤声叫着:“陛下息怒,是臣失言,陛下恕罪,恕罪……” “什么?你方才说什么?”高昶喃然低语问。 那御医偷眼向上瞧,见他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起,活脱脱一副要生裂活人的模样,只吓得手足发僵,脸都白了。 公主尚未婚配,却已有了身孕,定是行止不端,自家不规矩所致,只是不知这经手之人是谁,也怨不得陛下震怒。 一旦丑事传扬出去,不仅是这位公主,连带着整个大夏皇家都要成为天下笑柄。 偏巧的是,这事儿竟叫自己赶上了,龙颜盛怒之下,说不得这身家性命今日便要交代,惊恐之下只是不住磕头,哪里还敢应声。 “朕不已说了么,恕你无罪。说,把方才那话再与朕说一遍。” “这……” 高昶见他不应,猛地探下手去,一把揪住那御医的领襟,将他提了起来,爆喝道:“听见没有,快说!” 那御医已吓得面色灰绿,连咽了两口涎唾,这才颤声道:“回陛下,公主的脉象……应指圆滑,往来流利,如落盘走珠,确是……确是喜脉无疑。” “朕即刻再宣别人来验,若非你所说,朕即刻下旨处死你,全家发配边疆为奴。”高昶抽着脸,沉声道。 那御医浑身一颤,似乎这时觉得改口也无用了,索性强撑着应道:“臣入侍太医院已近三十载,若连喜脉都号错,那也甘愿领罪。” 高昶闻言愣了一下,像也觉得自己有失帝王之仪,手上卸力,慢慢将他松开。 侧过眼来,见高暧双目紧闭,躺在衾被内,俏脸依旧娇美难言,但已消瘦了许多,眉间也微微蹙着,似是昏睡中仍旧觉得苦痛。 他心中酸楚难当,喉咙口像塞着什么,那口气竟上不来,憋在胸膛内,快要炸开似的,直想点起一把火来,将这皇城内苑都烧个精光。 可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颓然一叹,转过头来低声道:“你听着,今日之事无论对谁都不要提起,你把住口风,朕自有重赏,倘若有第三人知晓,朕不但问罪,还要杀你满门,听清楚了么?” 那御医哪敢多言,慌忙叩头应了声,逃也似的退下了。 高昶呆立半晌,面上虽是缓了下来,心里那口气却堵得愈发厉害,怎么也无法平复。 慢慢抬起头,目光上移,仍旧落在她脸上。 他怔怔地望着,木然的眼光泛起柔暖的关切,但随即便怒色上涌,最后渐渐都转作了愤恨。 这世间,他受不得任何人要挟,更容不下半点欺骗。 说什么只要将人放了,便从此都听他的,却原来那阉竖根本就不是真奴婢,两人早已做下了这等事,却合起伙来欺瞒,只将他这个皇帝生生地蒙在鼓里,还在做着她能回心转意的好梦。 花貌如昔,伊人仍在。 可她还是当初那个纯净无邪,令自己倾心思念了十几年的胭萝么? 如此穷耗心力,倾尽所有,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叫人怎能不怒,怎能不恨? 他不甘心,说什么也不甘心。 目光游移,不自禁地便落于她裹在衾被中的小腹间。 那里现下仍是平平的,瞧不出什么异状,然而谁都知道,不须多久,这纤细柔美的腰身就会肚腹隆起,孕育胎儿…… 他望着望着,冷沉的唇角泛起了笑意,鼻中一哼,转身快步而去。 出了寝殿,起驾径回武英殿,刚一下辇舆,便冲身旁低声吩咐了几句。 重回暖阁落座,过没多时,外间便有个内侍趋步而入,在御案前伏地跪道:“奴婢冯正,叩见陛下。” 高昶见他已换作了司礼监品制的绯袍,瘦小的身子罩在里面却显得空空荡荡,极不合体,不由暗自一笑,便道:“起来回话吧。” 冯正响亮地应了声“是”,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刻意绕过御案,到近旁躬身侍立。 明明只是叫他起身,没曾想这奴婢居然转起心思,自作主张地贴上来。 高昶微微颦眉,却也没出言赶他,借着正坐之机朝边上挪了挪。 “上次识破徐少卿的诡计,你明辨是非,不徇私情,于国于民立了大功,虽说升你进司礼监做了个末位秉笔,现下想想仍是赏得太轻了。” “为陛下尽忠乃是做奴婢的本分,陛下洪恩,没齿难忘,奴婢年轻识浅,资历低微,如今位列司礼监已是惶恐,怎敢再有贪念?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高昶暗自一笑,点点头道:“你能这般想,朕心甚慰。不过么,朕说过的话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不如这样好了,待你再立番功劳,一并封赏,如何?” 冯正重又跪倒,谄声道:“陛下旨意,奴婢万死不辞,不敢贪功求赏。” “起来,起来。” 高昶抬抬手,等他起身后,又问:“你跟在徐少卿身边多少年?” 冯正眼珠一转,谄笑着应道:“回陛下,奴婢是显德十年入的宫,刨去在内教坊习学的那年,前后算着该是五年有余了。” “嗯,也算有些时日,据朕所知,徐少卿只收了你一个干儿,想必是十分看中,他的事也该属你最清楚吧?” 这话一出口,冯正不由打了个寒噤,一时间也揣摩不出里头的意思,只是本能地察觉到那冷森森的寒意。 他眨眨眼,略一思忖,这才应道:“回陛下,奴婢当初年幼,也不知为何被点了干儿的名。那厮自从提领东厂,便少去司礼监,更莫说去管奴婢的事,奴婢自也甚少见着他,虽是借了他的名号,在宫中没人欺辱,实则也谈不上多少恩德。” “那……他是假奴婢的事,你晓得么?”高昶端起御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问。 冯正浑身悚然一颤,随即明白了这番话中的深意,只吓得脸色煞白,魂飞天外,扑地跪倒,“咚咚咚”地磕着响头:“陛下,奴婢冤枉!那厮自来不叫任何人近身,奴婢又少见,哪里知道仔细?假奴婢……这……这……不会的吧?陛下恕罪!奴婢实是不知,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陛下啊!” 高昶见他磕头如捣蒜,神情间却也不像作伪的样子,再想想他的年纪,当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以此人的心思品性,恐怕早就耐不住了。 他倒也不意外,刮着茶盏道:“行了,起来吧,朕不过是问问,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现下有两件大事,倒是要考究一下你的忠心。” 冯正起了身,脸色仍旧灰白着,先前谄媚的笑意全无,显是被吓得够呛,颤巍巍地抱拳道:“陛下尽请吩咐,奴婢定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期许。” “那好,这其一么,你退下后即刻去尚药局配一副落胎药,方子分量要准,事儿也要做得隐秘,不许节外生枝,更不许出半点差错。配好之后,仍由你亲自送来交给朕,听懂了没有?” “是,奴婢明白。” 高昶吁口气,心头像是纾解了些,唇角抖了抖,跟着又道:“这第二件,朕这些日子来想了想,徐少卿那厮毕竟曾身居高位,所知甚多,若任由他留在外间,对江山社稷终究是心腹大患。” “陛下的意思是……” “你虽是个奴婢,却也是个聪明人,还要朕明言么?”高昶撇过头来,斜了他一眼。 冯正立时会意,垂首躬身道:“奴婢领旨,这便去办。” “慢着,凭你一个司礼监小小秉笔,能办成什么?朕意着你集结东厂旧部,暗中行事,办起差来也方便些。” 高昶说着,双目直视着他,冷然笑道:“只要这两件事办妥了,朕便下旨重开东厂,由你提领。可用心着些,莫叫朕失望了。” …… 峰峦环绕,漫山遍野的黄栌树赤焰似火,接天连日。 沿路落尽绯红,宛如铺就了一条不见尽头的红毯。 美景如画,馨香馥郁,仿佛天地间披红挂彩,扮作了喜堂。 正陶醉间,不知从哪里跳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幼犬,绕着身子摇尾欢叫,煞是可爱。 俯身轻抚,那犬儿却忽然跳开,欢快地向前路奔去。 兴之所至,不自禁地便追上去,踏着红叶而行,过不多时,便来到那云气飘渺的高山脚下。 层林浸染处,是一片山谷,内中坦荡,花团锦簇,俨如春日。 不远处,一池碧水上覆草亭,氤氲蒸腾,恍若仙境。 池边却有个人,曳撒飘飘,长身玉立,说不出的俊美无俦。 只这一望,已是泪眼朦胧,无法自己。 正要随那小犬发足奔上前去,脑中却忽然一昏,重又陷入了重重迷雾间…… 异声滴嘟,像是倒水入碗的声音。 高暧有些懵然地睁开眼,近处真的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人。 她惊喜万分,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一骨碌坐起身来,细看之下,却见那人穿的是绣有团龙的大襟直身,头上束着金冠网巾,不禁心中一黯,颓然靠回了软囊上。 “朕候了半日,胭萝终于醒了。” 高昶低声说着,却没瞧过去,手上端着栗色的细沙药釜,徐徐地将浓墨般的汤汁倾入白瓷盏中。 她听他语声平平,全不似往常那般关切,心下微感奇怪,却也没在意,便揭了被子,起身行礼道:“我这身子委实不争气得紧,又让陛下担心了。” 他却仍没瞧她,只顾继续滤着汤药,隔了片刻才淡然一笑道:“胭萝说笑了,哪里不争气?朕瞧着可是争气得紧啊。” 这语带讥讽的话一出口,即便再木讷的人也听出不妥来了。 高暧颦着眉,不自禁地垂眼朝肚腹间看了看,便已明白他话中之意。 其实这事早前几日,她自家便已有了察觉,起初还有些担心,后来想想,便觉无谓,反正纸是包不住火的,怕也是无用。 想着想着,反而暗自欣喜,总觉即便再不能与徐少卿相见,也算对他有了交代,心中也多了几分挂牵。 如今既然他已知晓,便也不用留待日后解释,省去了麻烦。 只是想象中,他会怒不可遏,甚至把气撒到自己身上,忍一忍,只要保住腹中的孩儿,无论多委屈也要忍耐,可像这般阴测测的讥讽口吻却是万万没料到。 她不明所以,心中寒意渐生,不自禁地真有些怕了。 只见高昶倒好了药,将碗向边上推了推,搁下药釜,转过身来,挑唇笑问:“怎么?胭萝不想对朕解说两句么?” “陛下既已知道,我也不愿隐瞒,还有什么好说。”高暧跪在床边,答得极是淡然。 这副倔强的样子让他心头更怒,冷然一哼,咬牙道:“好,答得好!一个假公主,一个假奴婢,你们两个倒是骗得朕好苦!” 她淡淡一笑:“我身世糊涂,反而是陛下早便知晓,怎说得上欺骗?至于他,我原先也是不知,要怪只能怪这命数……” “命数?命数是叫你与他做出这等事来么?”高昶面色凄然,声音却不自禁地高了起来。 他咬咬牙,勉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吁了口气,近前将她扶起道:“罢了,既然米已成炊,说什么也无用了,你起来吧。” 像方才那样粗声戾气才是应有之状,高暧暗自轻叹,知道他在强抑怒火,心中也不免歉然,道了声谢便站起身来。 高昶扶着她坐回到榻上,垂眼望着她道:“你也不用怕,人孰无过,只要你好好的呆在宫里,别再想那些无谓的事,朕既往不咎,绝不会为难你。” 言罢,将那碗药端起来,贴唇试了试温,便端到面前:“来,快趁热喝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厂花和公举在梦境中微同框,嘿嘿嘿~ 第123章 共沾巾 高暧下意识地去接,手才抬起来,鼻间嗅到那药汤的苦辛气息,心中一凛,抬头问道:“这是什么药?” 高昶手上微微一顿,随即又向前凑了凑:“自然是尚药局依着方子配制的良药,你这突然昏厥不是好兆头,御医说了,须得服药好好调养才是。” 若在从前,他亲手端来的药,她自是没有半点疑心,可如今不同。 她不自禁地抚着肚腹,摇头道:“多谢陛下关怀,今日只是偶然,我身子不碍,就不必用药了。” “这怎么成,哪有人平白无故昏晕半日不醒的?身子不适,便得请医问药,可怠慢不得。” 高昶又靠近半步,挨着她坐了下来,一手拉住那纤弱的臂膀,一手端着碗凑近她唇边:“胭萝听话,吃了这药,身子好了,朕也就放心了,来,快。” 那故作平静的眸中分明含着异样的急切,若是别人,或许还瞧不出来,但此刻在高暧眼中却是荦荦昭彰,再清楚不过了。 先前还不过是在怀疑,如今已变成了确信。 她向后缩着身子,连连摇头道:“不,这不是什么调理身子的药,你莫要骗我,快些拿走,我不喝,不……” 话还未说完,便觉臂弯上剧痛,身子随之一倾,疼得险些掉下泪来。 再抬眼看时,就见他已双眸如剑,阴沉得吓人。 “朕再说一遍,这药是尚药局从内库中精挑出来,朕亲手熬的。难道你还疑心朕不成?莫要任性,快些喝了。” 高暧只觉他丝毫没有放松,手上仍在加力,像要生生将自己臂骨捏断似的,可也顾不得那许多,忍痛道:“你骗不了我,不必再枉费心机了,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会喝!” 此言一出,高昶登时脸色铁青,连眉宇间最后那丝暖意也荡然无存,抖着唇角森然笑道:“没错,这不是调理养身的药,为的就是将你腹中那孽种坠下。” 说着,目光下移,灼灼地盯在她腹间,又道:“怨不得你要送他走,自己甘心情愿留下来,原来早已做出事来,叫朕无法可想。呵,少自作聪明,以为凭着怀着他的死孽种,朕便束手无策了么?可别忘了,你可是亲口答应过,什么都听朕的。” “不,不!”高暧连连摇头,向后撤着身子挣扎道:“不行,这是我的孩儿,你不能……求求你,只这一件,其他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放过这孩儿好不好?” 高昶哂然一笑,面上却尽是苦涩。 “莫要怪朕心狠,是你不诚在先,这一切全是你逼我的。再说这事传扬出去,大夏的颜面何存?朕何以面对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所以,你莫要痴心妄想了,朕绝不会容许你生下这个孽种。” 他说着松开手,一把捏住高暧的下巴,便将药碗凑了上去。 “不!你放手……不……唔……” 高暧死命地推拒着,想要跳下床逃走,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终于被制住,整个人按在榻上动弹不得。 “方才已说了,莫再白费力气,今日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高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捏着她两腮,终于迫得那檀口张开。 眼见那清丽的小脸已扭曲了模样,面色转青,泪眼婆娑,气息也急促起来,他心中忽然纠缠得一痛,这时候竟有些不忍了。 可见她眸中恨意充盈,只是不停挣扎,竟连求也不求了,怒火登时又在胸中腾起,重又狠下心肠,捏着那碗就往她口中灌去。 “喝!快给朕喝下去!” 他抽着脸,咬牙切齿,唇角却勾起一抹狰狞的笑。 热流灌入口中,苦涩的味道随即在唇齿间溢开。 高暧只觉脑中嗡嗡直响,颌间合不拢,舌头根本无法阻止汤药向下流,就在喉间将要失守的一刻,那残存的意志终于提振起来,“噗”的将汤药喷了出来。 高昶近在咫尺,不及躲避,大半口汤药都溅在脸上。 这下就像兜头浇了盆冷水,他猝然一愣,手上也顿住了。 高暧奋力拨开他手,伏在榻边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又将指头伸进口中抠着喉咙,要将渗入嗓子里的那点药汁呕出来。 他没再追逼,仍旧愣在那里,呆望着她不断耸动痉挛的柔弱背心。 坚执不弃,死生不渝,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儿,这般的拼命,抵死不肯屈服,这便是她认为值得谨守的忠贞,不容任何人侵毁。 而自己呢?一心想着让她回心转意,强留其在宫中,方才还不惜哄骗用强,要杀掉那腹中的孩儿,这究竟是爱还是欲? 为什么? 为什么她心中深爱,倾心以之的人不是自己? 为什么情痴义尽,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原先做藩王时,心中存着顾虑,不敢抱有异想,却尚可以兄妹亲爱,如今江山在握,身居帝位,反而像是仇人一般相对,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这刻骨铭心的爱恋,难道真的错了么? 念灰之际,泪眼已朦。 他浑身颤抖,猛地将药盏摔在地上,抱头泪如泉涌。 高暧此时已呕不出什么来,手足脱力,伏在榻沿上喘息,见他忽然砸了碗,转而痛哭起来,微觉诧异,却也像触了心神,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滑落,却没哭出声来。 当初对他的心思懵懂无知,又没揭出那恼人的身世之谜,自不会作这般想,即便有人明指暗示,仍是不肯相信。 如今时过境迁,他的真心,她自能体味,然而情爱并非日久所能替代。 这颗心早已许给了那个人,再不会为旁人动意,何况现下还有了腹中的孩儿。 勉力撑起身子,看着他身子低蜷,龙袍皱结,双手覆面,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滚滚而下,早已没了往常的帝王威仪之态。 她心头揪痛,噙着泪问:“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听淳安县君抚琴时所说的话么?” 高昶并没抬头,也没应答,但哭声却渐渐止歇了。 “那时,她对陛下倾心相许,却不得回应,愁郁难遣,只得将那一腔爱意悲苦付之瑶琴,我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神动情伤,陛下是当事之人,自然比我更能体味其中之意。” 往事历历,那一阵酸楚涌上,冲得人身心无力。 高暧定定神,继续道:“陛下那时还劝她说,这世间的事十九都不如意,伤怀自怜者所在多有,一切自有定数,不必过于执念,来日方长,以后未始没有更好的际遇。这话一字一句,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难道陛下自己倒忘了么?还是到了自己这里,便不再如此豁达?” 他仍是没应声,低低地抽噎着。 方才那些话他早有些忘了,许是当初有感而发,又或是只为让那淳安县君死心,并没深想,如今再忆起来,心中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滋味。 劝人时易,自处时难,世事皆是如此,当日那抚琴自伤之人的心有多痛,他时至今时才终于体会。 可他毕竟不是只会自伤自怜,叹息流泪的女子,男子的秉性便是坚执己念,孜求不止,何况身为帝王? “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朕放了你,与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不对?”高昶缓缓放下手,转头问道。 他双目有些泛红,泪迹未干,虽在凄伤之中,仍旧炯炯地刺人。 高暧与那目光一接,语声便顿住了。 方才那话纯是触景而发,才重又提起来,仔细想想,也的确有这番意思在。 但囚身在这皇宫中,指望与他再见已是不能,更遑言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此刻见他这副样子,忽觉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高昶倒像根本无意叫她回答,凄然一笑,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朕不会放手,更不会认输,你要留下这孩子,便只管留好了,朕从此再不过问。父皇当年容得下你母妃,朕自信这心胸也不会小了他老人家。” 言罢,忽然木着脸呵呵大笑,长身而起,大步就朝外走,笑音不绝,徒留一片苍凉。 …… 北越边关近千里。 穿过重重戈壁大漠,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从朔风凛冽,直走到鸿雁北返的时节,方才进入潢水流域。 这里与别处的荒凉不同,植被茂盛,沃野阡陌,山水风光竟与中原一般无异。 徐少卿跨在马上,随着一众卫士行在那辆大车侧旁。 他原不愿如此,这崇国同样危机四伏,去了只有更加凶险,但心里念着她,若要达成目的,眼下也只有先入虎穴,再相机而动了。 这日午后,一行人已到了潢水近处,遥遥便见那南岸矗着一座城池。 那里便是崇国的都城——隆疆。 待到行得近了,才能体会它的巨大,仅连接护城河两岸的甬桥足有三百步,灰黄色的城墙更是高达八丈有余,夏都永安与之相形便要小得多了。 甬桥边上早已摆下了候驾队伍。 狄锵换了身青色团龙袍,换坐金色乘舆,又叫一众卫士和徐少卿也换了装束,这才有两队绛色袍服的宦官引领,其后摆下太子仪仗,浩浩荡荡过了桥,由正南城门徐徐而入。 城内的建筑一如其外,同样的高大壮阔,正街宽逾百步,市井繁华,熙攘喧闹,无论男女老幼大都生得粗健有力,但装束朴素,少有永安城中随处可见的鲜衣华服,倒像传言中所说的穷野荒蛮,物产匮乏。 但细想之下便知绝非那么简单,应是国朝风气所致,自来便是如此。 乘舆仪仗一过,街道两旁千万百姓纷纷跪伏在地,山呼“千岁”,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徐少卿暗地里留着心,往常只看些邸报奏闻,现下身处其境,才知这崇国的人文气象,绝非仅仅像传言中的那般简单。 车驾一路向北,远远便望见城中楼阁耸峙的皇宫。 而这时就看另一队车马迎面而来。 那队伍正中同样是金辇玉舆,背后旗幡猎猎,上面黑底金绣的三足金乌迎风招展,颇有几分狰狞之意。 一名卫士提缰奔到乘舆侧旁,贴在窗边道:“禀殿下,前方是瀛山王的车驾。” 那里面轻笑一声,随即吩咐道:“只管过去,本王正有话说。” “是。”那卫士应了一声,缓步退向后面。 另一方似乎也没有避让的意思,两边愈行愈近,在相距二十余步时才各自停了下来。 幕帘揭开,一个身着绯袍的人出了乘舆,踩着人凳而下,由两名宦侍伴着,径朝这边而来。 狄锵也自下了车,却没迎过去,只站在仪仗前,唇角含笑,负手而立。 徐少卿也跟着一众卫士下了马,近前垂首站在他身后。 对面那人越走越近,转眼已至面前。 只见他剑眉高挑,鼻若玉雕,颌下三缕青须,俊朗儒雅,气度不凡,年纪大约在四十许间。 徐少卿偷觑了几眼,便暗自一叹,心道果然不错。 就看那人走上两步,撩起袍角,恭敬下拜道:“臣瀛山王狄燊,叩见太子殿下。” 狄锵等他行了大礼,这才上前托着他胳膊,笑道:“这又不是在朝堂之上,皇叔何必多礼?快请起吧。” 那自称狄燊的中年人站起身来,也是一笑,恭敬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天家先论君臣,再言亲情,岂可废了礼数?”言罢,便将目光瞥向他。 狄锵瞧得分明,当下也抱拳躬身道:“侄儿狄锵见过皇叔。” 狄燊又还了一礼,便笑道:“太子殿下离京半载,陛下与娘娘日日思念,今日终于归来,得尽天伦,可喜可贺。” “呵,这外头的山水风光岂是隆疆城内能比的,若不是有要事急需面见父皇,侄儿还想在外头多玩些时日。” “哦,既是如此,臣不便多言,请太子殿下速速进宫吧。” “不急,不急,反正已到了这里,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若说起来,此事倒与皇叔也有些关联。” 狄燊一愣:“与臣有关?” “正是。”狄锵剑眉一挑,从怀中掏出那支锈迹斑斑的枪头在他眼前晃了晃:“皇叔请看,这是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公举的亲爹来啦!!公举变成了王公主,宗室女,身份也是高贵哒(⊙v⊙) 第124章 长相忆 那暗沉沉的物件甫一亮眼,狄燊就面色大变,但旋即恢复如常,目光随着对方摇动的手游移,故作愕然道:“这……” “怎么?皇叔不认得了?那便再看清楚些。” 狄锵将那枪头托在掌心,平平地送到他眼前。 狄燊凝神盯着那枪头,张口惊道:“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谱系典章里明明载着这是当年皇爷爷御赐给皇叔的定藩信物,历代祖训明明白白,枪不可离身,死后亦要随葬入土,以为表证,皇叔这紫金盘龙枪怎会失落在外啊?” 狄锵哂然一笑,眼角低瞥,倒要看看他会如何解说。 狄燊脸上惊色未变,摇头正色道:“太子殿下误会了,这御赐的定藩信物,遗失乃是大不敬之罪,定然要随身携带,珍之重之,哪会失落在外?” 他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线缝制的牛皮囊,扯开系带,取出一支五六寸长的枪头。 “太子殿下请看,这才是臣的信物,向来都是随身携带,时时检视,处处小心,片刻不敢懈怠。” 徐少卿撇着眼角望过去,见那枪头也是四棱凸起,尖若箭镞,与慕妃的遗物竟是一模一样,但却没有锈蚀,暗色沉沉,像是包浆厚重的样子,此时无法近看,也辨不出真假来。 崇国以先祖御赐兵刃为分封信物,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这世上又怎会有两支全然相同的枪头? 虚实难断,莫非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心下诧异,凝神听着,暗自转着念头。 狄锵一见那枪头,却也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接在手中端详片刻,看那紫金枪身虽然蔽旧,但上面的四爪虬龙纹饰仍然清晰可辨,再瞧瞧掌心那支锈腐的枪头,眉间不由蹙了起来,斜眼朝身后看了看,随即又收了目光。 “臣手中这件确是先帝御赐之物,太子殿下如有任何怀疑,可呈交圣上,并查阅宫中密档对照检验,若有虚假,臣甘愿领罪。” 狄燊拱着手,说得一本正经。 狄锵看他信誓旦旦,从容不迫,这两件信物一时间也辨不清真假,心下不免也有些疑惑起来,但若就此便任由他将干系撇清,却也是不能。 想了想,便将那捏在手中的枪头递了回去,微笑道:“皇叔莫急,本王不过是担心祖宗之物遗落在外,一时情急而已,既是皇叔的信物未曾丢失,那便最好。方才言语失当之处,还请皇叔莫怪。” 狄燊恭恭敬敬地把那枪头接在手中,面色沉然道:“臣不敢,只是……不知此物从何而来,怎会和臣的信物一模一样?” “是啊。” 狄锵敛细着眼狭,拈起掌心那支枪头,在指尖搓弄道:“本王也甚是奇怪,若此物并非皇叔所有,那是何人仿制?又怎会出现在南朝夏国宫中?” 狄燊额角一抽,张口结舌道:“什么?南……南朝夏宫?这……” “皇叔有何高见?”狄锵紧盯着他问。 狄燊抱拳拱手,正色道:“太子殿下明鉴,兹事体大,臣不知情由,岂敢妄言?” “怕什么,本王又不会上奏父皇,只你我叔侄闲话,但说无妨。” “那……臣斗胆说一句,这恐怕是有人存心伪造,意在挑动我大崇宫中内乱,以便从中渔利,还是应当奏明陛下,早做应对,也可解了臣的嫌疑,方为上策。” 狄锵闻言,皱着眉似有些为难道:“这话有理,然则此事毕竟牵连皇叔清誉,若是闹得朝野皆知,只怕有些不妥吧?” “不,不,太子殿下多虑了。臣向来秉身持正,上不负祖宗社稷,下不愧黎民百姓,何惧人言?只要与我大崇国朝有利,臣便是受点委屈也在所不惜。” “皇叔深明大义,倒显得本王唐突孟浪了。此事究竟如何,还有诸多疑点,目下不宜声张。本王以为,还是待查清楚些,再上奏父皇也不迟。” “太子殿下深谋远虑,见得极是。”狄燊躬身连连点头。 狄锵也不欲再与他多说,将那枪头收好,便颌下轻挑道:“既是如此,本王还要入宫拜见父皇母后,就不多说了,改日若有闲暇,再与皇叔同去东山围场春狩,届时皇叔可不要推迟哦。” 狄燊拱手一拜:“太子殿下相邀是臣之幸,岂敢推脱?到时定当伴驾同行,只望太子殿下莫要嫌臣老迈才好。” 他目送狄锵登上乘舆,这才直起身,一双眼却瞥向立在旁边的劲装卫士,略一逡巡,便定在那略带风尘之色,但却依然俊美无俦的脸上。 徐少卿也已察觉到他正看过来,当下不动声色,与身旁的卫士同样矫首昂视,不露半点破绽。 “皇叔还有话说么?” 狄燊闻言一愣,抬头见狄锵手扶朱漆木橼,垂眼俯望,唇角含笑。 他抱拳拱了拱,满面关切道:“殿下误会,臣记得殿下贴身护卫原应有八人,却不知现下为何少了几个,还有些生面孔?莫非这路上……” 狄锵呵呵一笑,也将目光瞥向徐少卿:“皇叔猜得不错,这次出行的确遇上一伙宵小之徒,暗施偷袭,要取本王的性命,折损了几个兄弟,甚是痛惜。不过本王向来爱才惜才,既遇良佐,自然要收归帐下。只是那设计偷袭的幕后主使,本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将此人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狄燊翻翻眼皮,假作舒了口气道:“太子殿下的安危事关国朝气运,臣斗胆进言,伏请莫再这般微服远游,以安天下人心。” “皇叔说得是,不过本王自幼便是这野脾气,呆在宫里三日便要憋出病来,呵呵,只怕改不了咯,罢了,皇叔留步,本王先回宫了。” 狄锵说着袍袖一抖,撩帘进了乘舆,车驾起行,缓缓向前。 “臣恭送太子殿下。” 狄燊恭敬拜着,眼光却瞥向徐少卿,蓄着长须的唇角泛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徐少卿早瞧在眼里,只做不见,上马随着众卫士缀行在乘舆之后。 走了百余步,狄燊也早乘着车驾远去,渐渐瞧不见了。 侧帘撩开,狄锵探出半张脸,向后瞧了瞧,随即勾指打了个手势。 徐少卿自然明白那意思,纵马奔上几步,挨到窗下。 “你上来,本王有话说。”狄锵冷冷地说了一句,撒手丢下帘子。 方才叔侄间那一番应对看似和风细雨,实则却是唇枪舌剑,暗流涌动,他没占到便宜,这会儿自然有话要说。 徐少卿暗地里思忖了一下,便翻身下马,跃上乘舆,撩开门帘矮身钻了进去。 那里面漆红锦翠,雕栏玉砌,虽说民风淳朴,可这皇家的用度气派却是极尽奢华,与夏国一般无二。 狄锵半倚半靠,坐在软榻上,拈着那锈迹斑斑的枪头,另一手朝旁边指了指。 徐少卿也不客气,抬步走过去坐了。 “这东西真是云和母妃的遗物?你莫不是在骗本王吧?” “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在下也无法,反正殿下早已答应了,那便请即刻赐还,在下这便离去,不再叨扰。” 狄锵“嘁”的一笑:“急什么,本王不过是问一句,莫非你心里有鬼?” “殿下不愿赐还也罢,反正公主身世已明,谅来她也不愿再拿这东西睹物思人,在下这便告辞了。”徐少卿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你以为现下出去,能活着离开这隆疆城么?” 狄锵凛眉一瞪,沉冷的脸色忽又转为笑意:“都说了不过是随口一问,徐厂督何必如此着急?若果如你所言,那便是皇叔说谎,早已将这枪头作为定情之物送与云和的母妃,自己另行打制了一支相同的留在身边,以此瞒天过海,谅也不会轻易被人知晓。” 徐少卿重又坐回去,不紧不慢地问:“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有何良策?” “良策?认或是不认,又管他做什么?”狄锵忽然直起身,捏着那枪头晃了晃,沉然一笑:“我面见父皇,只要有这东西便够了,才不理他认不认当年做下的事情。” 徐少卿听他话中有话,心头不禁一惊,蹙眉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是聪明人,自然一猜便中,本王行事光明磊落,从不藏掖,不妨实话对你说,我大崇欲兴兵攻取南朝,一统天下之心久矣,只是碍着百年前的盟约誓书,一直苦于寻不到借口,如今查证他们前番和亲使诈,差点让本王娶了自家堂妹,如今又将她幽禁深宫,辱没我国朝威仪,这借口便算十足了,如此天赐良机,怎能放过?” 狄锵掂着那枪头一上一下抛接着,唇角那抹笑意愈加浓炽,眸中精光闪烁:“这几年,我隐瞒身份四处云游,早将南朝山水地理,兵备人情看得一清二楚。中原正统?呵呵,如今早已是民生凋敝,军备废弛,官民离心,羸弱不堪,只需起十万铁骑便可纵横关内,扫平夏军,将南朝疆土尽归我大崇所有,届时江山一统,车书同轨,那是何等不世功业!” 他说得神采飞扬,简直像自己已然统兵南征,大获全胜似的。 “殿下想要的便仅此而已?”徐少卿面色沉冷如铁。 狄锵顿住手,将那枪头紧紧攥着,冲他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云和是我大崇皇家血脉,更是本王的堂妹,便是你不想救她,本王也不会撒手不管,不光要管,还要先将这事办妥,否则就算动了刀兵也处处掣肘,这种仗本王宁可不打。” 徐少卿鼻中一哼,怫然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告辞了。” 他霍的站起身,就朝外走,才刚跨出一步,便觉青影闪动,狄锵已迅捷无伦地挡在了身前。 “徐厂督想去哪?回夏国继续隐瞒身份,当个为人不齿的奴婢?还是想一个人潜回永安城去找云和?真是笑话,何况你的心思只有本王清楚,只要尽心竭力辅助本王,包你心想事成,如何?” …… 和风送暖,春意渐浓。 虽说稍迟了些,这新绿勃发的时节总还是到了。 庭院内花草渐盛,清风压不住满枝的繁花,纷纷伸向高墙之外,朝向那醉人的春意。 一名身着绿色袄裙的宫人从寝殿跨出,随手将门掩了,便垂首沿回廊绕去偏门,见那里正开启着,四下无人,又翘脚望了望,这才快步而出,径向外走。 沿小路向西,绕过御花园,折向另一边的巷子。 那巷底处有一片红墙院落,外面漆门紧闭,不见半个人影,静得怕人。 她快步走到近前,提着裙摆上了几步石阶,在回头看看,见无人跟着,也没什么异状,这才抬手在门上“嘭嘭嘭”的连拍了三下。 过了半晌,只听“吱呀”声响,那门闪开小半扇,里头同样探出个宫人打扮的脑袋,对她上下瞧了瞧,便一招手,将她让了进去,随即重又掩了门。 两人不交一语,只相互递了个眼色,便一前一后绕过前院,到了后进厅堂。 这屋子不大,里面陈设倒是十分考究,内中铺着软榻,上头斜卧着一名穿深红色鞠衣的中年美妇。 那沿路行来的宫人近前跪地道:“奴婢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近前回话吧。”顾太后懒懒地躺在那里,答得也是毫无生气。 那宫人应了声“是”,却没起身,手□□替爬到软榻旁,依旧跪立。 “皇上近来还常去景阳宫找那贱人么?” “回太后娘娘,陛下已十几日不曾去了。” 顾太后面色稍霁了些,转而又问:“那小贱人近来如何?” “奴婢今日便是来报知此事,公主怕是……” “如何?” “怕是有喜了。” “什么?” 顾太后猛地坐起身来,竟也不顾低声,揪着她问:“你仔细说,怎么回事?” 那宫人怯着脸应道:“回太后娘娘,公主近来饮食不济,时常干呕,没用两口膳便就要吐,这两月也都没见月事,十之八、九该是有喜了。” “可叫御医瞧过了么?” “没有,自上次公主突然昏厥后,陛下吩咐过,不再让御医入宫诊治了。” “不瞧也罢,按你说的,定然是错不了了。”顾太后自言自语,脸现笑意。 那宫人摸不透她的意思,试探着问:“奴婢今日特来请懿旨如何处置,要不要奴婢们暗中用些手段,将她……” “将她什么?” 顾太后柳眉一竖:“你听清了,回去之后叫那头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可把那小贱人给哀家看顾好了,饮食起居都不须出差错,尤其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更不准有半点闪失,谁出了错,哀家便扒了她的皮。” 那宫人大出意料之外,却也不敢多言,赶忙应了声。 “怪不得对这小贱人如此痴情,死也放不下,原来如此。” 顾太后像是忽然来了精神,面上笑容愈来愈甚,忽又吩咐道:“你们去报一声,就说哀家有话,请皇上早朝后来瞧瞧。” 却听身旁一名内侍近前道:“禀太后娘娘,陛下今日怕是来不了,听外间说,崇国使臣今日已进京,要面见陛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哈哈哈~~ 明天不出意外,我们厂花就能和公举同框啦,大家期待吗?(⊙v⊙) 第125章 忽还乡 永安城外。 官道之上,阵马风樯。 几名身着赤红色袍服的官员策马当先而行,侧旁是两列金盔金甲,肩扛长柄斧钺的武士,最后则是数百名头戴三山帽,神情彪悍冷峻的黑衣卫士,臂膀上绣着火红色的三足金乌。 队伍迤逦而行,井然有序,拱卫着正中那架由十六名身材魁伟的彪形大汉抬乘的巨大玉辇。 辇上竖着一面黑底大旗,上绣同样的三足金乌,迎风招展。 远望山水依傍处,那巨大的城池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辨不清远近。 侧帘揭起,那张冷凝似铁,却又寒中带笑的脸微微探了出来。 “还有多远?” 玉辇旁,黑衣黑甲策马而行的徐少卿举目瞧了瞧,低声应道:“快了,左不过十五里。” 狄锵撇唇一笑:“徐厂督马上就可以重回故国,只怕是归心似箭,早有些耐不住了吧?” 他语带戏谑,徐少卿轻哼了一声,却没言语。 “莫急,此番咱们好歹也要逗留些时日,有的是闲暇让你去瞧心上人,到时记得小心些,可别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否则本王也保不住你。” 徐少卿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难道就不怕在下将你的图谋尽数通告给夏国天承帝么?” “哈哈,那本王可是求之不得,就怕徐厂督的话,他半句也不信啊。” 狄锵笑容一止,随即沉声道:“命全队加速,一个时辰内,本王便要站在夏宫里。” 徐少卿吁了口气,拨转马头,吩咐令官传令下去。 车驾队伍加速而行,来到城下时,夏国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已在外摆下迎接的阵势。 狄锵却也不下辇,只让副使过去支应。 那些夏国官员们见来使竟如此倨傲,人人心下愤怒,却又怕挑起事端,敢怒不敢言,依着礼制让随行武士驻在城外,其余人等入四夷馆歇息,只引狄锵的车驾和几名副使文官,以及贴身护卫由正门而入,一路浩浩荡荡朝皇城而去。 永安城内的正街早已清净一空,沿途由锦衣卫官兵分立四处,夹道作仪仗警跸。 成千上万的围观百姓被挡在外头,不得靠近,却将临近巷子挤得水泄不通,人声嘈杂,议论纷纷,但望着那黑色大旗上的三足金乌,却又忍不住露出惊惧之色。 一路行至五凤楼,狄锵这才下了玉辇,与几名副使换了轿子,由侧旁券门入宫。 至彰德殿外,众人下轿,鼓乐齐奏,内阁两位辅臣降阶相迎,又当众宣了召见敕书。 狄锵却不跪拜,只抱拳行了一礼。 次辅陆从哲性子耿直,怒气上涌,当即便要发作,却被首辅张言连使眼色拉住,会同礼部和鸿胪寺堂官将这些目空一切的来使引入殿中。 狄锵负着手,甫一入内,便见这彰德殿内,屋宇壮阔,气度恢弘,似比传言中还要奢华几分,可案后的御座却是空空如也,竟不见天承帝的影子。 依着规制,方才礼乐声起时,这人便该升座,静候来使朝见,如今都进门了,却还不见人影,还将他堂堂的崇国太子放在眼内么? 他心中怒起,面上登时现出怫然之色,颇有些不悦地望向迎接的夏国官员,却见那几人自内阁首辅以下具是面色沉然,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其中几个唇角还挂着快意的笑。 一名崇国随行副使首先憋不住气,质问道:“我太子殿下已然上殿,贵国圣上缘何不见?这等怠慢莫非是有意轻慢我大崇么?” 只见内阁首辅张言上前一步,抱拳道:“太子殿下,诸位贵使,千万莫要误会,更不要动怒,我国陛下尚有几件要务须得处置,还请太子殿下见谅,稍待片刻。” “笑话!稍待片刻?我太子殿下入朝为使之期早已通告贵国,今日有什么事比这还要紧?难道贵国陛下不来,我太子殿下便要一直站在这里等么?” 次辅陆从哲呵然一笑,也跨前道:“贵使这话何意?朝政奏文关系我大夏国朝气运,黎民安定,如何算不得要紧事?却不知贵使有什么要事,何以要这般着急?” 此言一出,一众崇国使臣都忍不住了,纷纷瞪眼眦目,围上前来要论理。 “住口!” 狄锵蹙眉将手一抬,寒着脸道:“贵国陛下如此勤政爱民,叫人好生佩服,也罢,我等恭候片刻也就是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阶上尖细的嗓音朗声道:“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地望上去,就看那翠玉雕镂的围屏后转出一个人影,赭黄圆领大袍,上绣十二纹章,五爪团龙耀眼,身后还跟着几名内侍和两个手持掌扇的宫人。 行至御案后,正襟危坐,内侍宫人分班而立。 张言领着一众夏国臣工跪地叩拜,口呼万岁。 狄锵等崇国来使则只是抱拳行礼,神色间没见什么恭敬之态。 夏国众臣见他们仍不按旧约行大礼,一个个都瞥过眼去,怒目而视,却听天承帝高昶在上面叫了声:“平身。” 语气平缓,竟似丝毫不以为意。 众人此时却也不好多言,只得各怀怨愤,站起身来,依品级立在阶下。 狄锵也直起身,见高昶端坐其上,微带倦容,但神情依旧如秣城初见时那般冷毅,当下又拱手依着出使礼节,代崇皇致了问候之意。 高昶面色平平,只淡然颔首:“贵使远来辛苦,请先至四夷馆歇息,晚间朕备了大宴,届时再请诸位入宫。” 他说着转向另一边,又道:“张先生,接待崇使之事便由你权领着,万万不可怠慢。” 言罢,便径自起了身,转而向后堂走。 这出来还未及片刻,只说了两句场面话,瞧着自己点头呵腰便要走? 狄锵唇角一抽,凛着鹰隼般的目光朗声道:“陛下且慢,本王此行有一件重要国事要通告,事关重大,还请陛下赐准,另择一处僻静所在,容本王细说。” 高昶竟不瞧他,仍旧对着张言道:“既如此,便请张先生代闻,稍时再报与朕知。” 正要转向屏风后,就听狄锵冷然道:“此事缘起云和公主,更关乎崇夏两国邦交,陛下若觉没什么要紧,本王便在此当众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可。” …… 景阳宫,寝殿。 高暧一身素白的中衣跪在香案前,双手合十,闭目念诵着经文。 铜炉内三炷香将要燃尽,烟雾缭绕,蒸氲开来,向四处飘散,颇有些刺鼻炝眼。 两个宫人掩着口鼻皱眉站在一旁,却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只要一眨眼,这人便会突然跑掉似的。 有了身孕之后,她每日不自禁地便要在菩萨面前多祝祷几次,若是少了,就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想着心诚所致,金石为开。 此生不再奢求与他相见,只要这腹中的孩儿能平安出生,平安长大,也余愿足矣。 想着,念着,拜得也愈加虔诚,所以心神早已入定,丝毫没被前苑方才隆隆的鼓乐之声所扰。 身后脚步声起,一名宫人走近低声问:“公主,时辰到了,今日可还去园中么?” 高暧像是充耳不闻,待口中那一段经文诵完之后,才缓缓睁眼道:“还是去走走吧。” 言罢起身,到妆台前梳头穿了衣裳,由那几个宫人陪着向外走。 表面是伴驾,暗地里却是监视,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都是如此。 这两个月来她早已习惯,渐渐连话也少了,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两句。 原先翠儿在身边,总觉她叽叽喳喳甚是吵闹,现在却是想念得厉害,也不知那丫头如今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徒自叹息,也毫无办法。 到外面上了小轿,从正门出来绕过宫巷,不片刻便到了御花园。 下了轿子,仍由那几个宫人陪侍着,然后入内步行。 午后日头正高,和着那浓郁的春意,愈发得暖人。 尤其那一片樱花林,粉白相映,正开得烂漫无比,宛如去岁时节。 那会子她刚回宫,懵懵懂懂,瞧着什么都新鲜,走到哪里都战战兢兢,初入此园,见那微风拂过,满树粉白零落,自也是心旷神怡。 时隔这么久,当初所见的许多都渐渐淡了,唯有这一片如霜似雪的美景记忆犹新。 只影双人,踏着积瓣如毯的步道并肩而行,闲看飘“雪”纷飞,那是何等的抒怀。 想着想着,目光所聚之处似又瞧见那霜白色的身影临风而立,言笑如谑…… 她恍如真见了,怔怔望着,不自禁地顿住了步子,直到身边宫人叫了,才回过神来,叹口气继续朝前走。 沿着卵石铺就的鱼鳞小道又走了一段,前面已近液池,遥遥地便望见那临水的亭榭内有个熟悉的人影。 高暧眉间一颦,停住脚不假思索地转身便往回走,没曾想那几个宫人竟不让开,反而定在那里,挡住了来路。 “你们……你们做什么?”她立时紧张起来。 “公主莫怕,太后娘娘有请,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几个宫人面露得色,上前左右将她架住。 “不,我不见,我谁也不想见,你们放手!”她拖着脚向下坠,死活不肯答应。 那几人哪管得许多,不容分说便架着她半拖半拽地向前走,须臾便到了亭榭内。 顾太后正端着茶水倚在美人靠上,几名内侍宫人在旁伺候着。 见这阵势,那两道柳眉登时一立,沉脸怒道:“怎么这样将人带来?哀家如何吩咐的?还不撒手!” 那几名宫人下了一跳,慌忙松开高暧,齐刷刷地跪在地上,连声叫着恕罪。 高暧微感诧异,就听顾太后怒不可遏地又道:“今日若不教训你们,说不得下次仍不长心,来啊,给哀家掌嘴!” 两名内侍应了声,上前撸了袖子便打,立时又是一阵哭叫求饶。 这下倒像是动了真怒,不似在作伪。 高暧愈发觉得奇怪了,顾太后早前便恨极了自己,如今却等着要见她,还出手惩戒这几个对己不恭的奴婢,这却是什么意思? 堪堪打了好一阵子,那几名宫人已是满面青肿,口鼻溢血。 顾太后方才脸色稍缓,挥袖道:“罢了,把她们送去浣衣局,另替几个晓事的过去。” 两个内侍领命,当即将几人拖了下去,哭求声远远地拖了好久才止歇。 高暧抬眼看看,却见顾太后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落在肚腹间,渐渐露出欢容,招手道:“来,到哀家这边来坐。” 这番情态叫人心头愈发不安。 高暧不知她为何不咎前事,竟换了这副好脸色,仿佛忘记一切,换了个人似的,心中戒备,立在那里没动。 顾太后竟也不以为忤,又叫:“还站着做什么,叫你过来坐呢。”言罢,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两个宫人会意,上前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在顾太后身边坐了。 高暧不愿与她贴近,正要向后挪,她却又向近处靠了靠,抬手便抚在了她已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上,随即点头道:“嗯,还好,是有三个月了吧?和哀家那时差不多。” 原来她已知道自己怀了孩儿,莫非又要打什么主意? 高暧心头砰跳起来,不自禁地向后挪了挪,可瞧她那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却又不像是要使坏,一时间倒糊涂了。 顾太后却只道触了她的痛处,便收了手,抬头温言道:“你莫怕,但凡女子怀孕孩儿,便总有些不适之处,待得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她顿了顿,又续道:“如今你怀着皇孙,之前那些事,哀家便既往不咎,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好生安胎颐养,莫要动气,若是十月生产,诞育龙种,便算你大功一件,哀家做主,虽不能晋了正宫,将来定也给你个名分,你可仔细,莫叫哀家失望。” 第126章 蔓芳芩 压根儿不待人细想,这话竟已挑明了。 高暧张口结舌,此时方知她是先入为主会错了意,以为自己早便从了高昶,有了他的孩儿,现下皇嗣延续有望,大夏江山社稷后继有人,冲着这个,所以才忽然和善起来,换了一张好脸色。 顾太后见她仍不应声,脸上也是一副惶然暗惊的样子,只道她心中惧怕,仍是不信,又道:“你不用起疑,哀家向来说一不二,讲明了既往不咎,便不会再提前事,你只管放心好了。” 高暧此时也瞧出这不是在作伪,如此阴差阳错,也算可笑之极。 可她半点也笑不出来,心中七上八下,愈加的忐忑起来。 这太后娘娘目下还不知实情,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回头问起高昶来,若他憋不住胸中怨气说出来,那…… 一念及此,高暧登时背寒股栗,双手不自禁地抚在腹间,脑中也纷乱起来。 回神想想,高昶曾说任由她将孩子生下来,不再理会,许是不会轻易说的,可她心里委实不愿腹中的孩儿像自己一样身世不明,将来长大成人才知晓真相,苦痛终生,烦恼日甚一日。 可若不这样,又能有什么办法? 高昶那头她管不得,如今也唯有顺着太后的意思将错就错,否则连眼下这一关也过不去了。 她不愿抬头,当下垂眼应了一声:“多谢太后娘娘。” 顾太后见她终于开了口,面色便缓了下来,点头微微一笑:“你若是为皇家立了大功,哀家自会另眼相看你,还谢个什么?罢了,你也不须这般生分,仍叫母后便是了。” 她却不愿再这般叫,只是低声应着,不叫她生疑。 顾太后也没着意,拉着她问东问西,话头绕来绕去全是如何养胎护胎,以及日常饮食起居,事无巨细,全不放过,不时叮嘱几句。 高暧却是如坐针毡。 堪堪说了大半个时辰,顾太后似也觉得差不多了,便最后嘱咐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切记就算没胃口,念着腹中的孩儿也要多吃些,另外莫要惫懒,日间多出来走走,见见日头,哀家以后也常来,你便到这里多与哀家瞧瞧,知道么?” 言罢,便叫随身奴婢送她回去。 高暧勉强行了礼,由两个宫人扶着离了亭榭,沿路出园,仍乘轿子径回景阳宫。 刚入寝殿,就见里面几名奴婢垂首并立,个个都是生面孔,原来的那些果然已被换掉了。 生死富贵,旦夕祸福,全在主子的一念之间,偶然的小小过失便可能万劫不复,其实自己也和他们差不多,只不过不用陪着小心去伺候人罢了。 她轻叹一声,心说反正这些人也是奉旨来监视而已,换与不换也没什么两样,当下也没在意,径直朝里走。 几个奴婢见她进来,便都齐齐地迎上来行礼。 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内侍近前躬身道:“奴婢们恭迎主子回宫。” 那语声清越如风,沉凛似雪,柔而不媚,卓然不群,竟无法用言辞形容。 高暧浑身一震,霍然转头望去,却见那人生着一张蜡黄的脸皮,眉目窄小,额上隐现皱纹,年纪有三十许间,样子也是恭顺憨然,没半点神采飞扬的气度。 她又看了看,便回过眼来,暗想这世上居然有嗓音如此相像的人,也是奇了,只可惜不是他。 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仔细想想,这人咬字略带些京腔,这两下里未必就那么像,只是自己思念太甚,不自禁地便将这声音与那俊美无俦的面容连在一起罢了。 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先由宫人服侍着换了衣裳,便坐到妆台前拆髻子。 铜镜中,自己的脸色似又憔悴了几分,眉眼沉沉,唇间凄凄,没一点有孕在身的欢喜模样。 往时也曾听说过,怀了孩儿须得静心宽怀,怡然欢畅才好,似现下这般也不知到时会怎样。 她怔怔地盯着那镜中映出的影子,尽力挑着唇角向上抬,希望能作出一丝欢容,岂料却只是干干的一撇,形若哭状,说不出的难看,赶忙收住了。 心中悲苦,强作欢颜,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哪能真的舒情开怀? 她从来便不是个善自宽解的人,即便是开心时,也未必就那么欢喜。所以苦中作乐的事,兴许别人可以,在她这里却是不能。 遥想母妃当年,也和自己今日处境差不多,却不知她那时是何等心情,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或许有了夏皇宠爱,慢慢的心也定了,不再去想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若不然其后又怎会生下弟弟? 而她却是不能,哪怕同样有个不计前嫌,痴心一片的人,她也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付出的真情和平生仅有的欢愉。 即便没有这个孩儿,她依然不会变心。 但正是为了这孩儿,如今她却不得不妥协。 或许母妃当初也是这般的念头,日子久了,心才淡下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怕,岁月漫漫,积毁销骨,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蹉跎,磨得人性子也沉了,说不得哪一天,对他的心思真的不再那么炽烈。 她不愿学母妃的样,可若真是如此,又该当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心下愈加黯然,忽然间只觉额角上微凉的一触,似是身后之人拆髻的手无意间抚到了。 那一触虽不甚冰,却沁人得厉害。 高暧不由一颤,抬眼见那铜镜中抚在鬓间的手纤骨削削,细腻颀长。 她心头宛如锤击,愕然回望,见殿内空空,其他宫人都已去了,唯有刚才那高个内侍站在身后,不由得愣住了。 “公主恕罪,敢是奴婢手重了么?” 高暧却似没听到一般,凝眸过去,就看他那双手果是纤白如玉,竟与徐少卿一般无二。 她登时呆住了。 若说声音相像,许还说得通,可竟连手也是一样,世上竟真有这等巧事么? 可瞧着那张沉憨的脸,心下却又疑惑起来,不敢贸然开口。 想了想才道:“没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微一躬身:“回公主,奴婢贱姓徐,名字取得不好,有辱公主倾听,便不提了吧。” “你也姓徐?”高暧又是一惊,不自禁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那内侍却是面色如常,正色应了句:“莫非公主在宫中还认得别个姓徐的人么?” 他说着抬起头,蜡黄的脸上虽然还作木然状,但那窄狭的眼中却已闪出狡黠的笑意。 高暧樱口半张,缓缓站起身来,凝望着他,期艾道:“你……你……” “公主这般在意,莫非是与那姓徐之人情深意重么?” 他忽然直起身,腰板笔直,骄首昂然,挺若玉柱般立在那里。 那语声依旧清凛,此刻却已暖含笑意,沁心润脾。 无须言证,只这副模样便已说明了一切。 高暧缓缓站起身,泪眼婆娑,脸上却全是欢颜,怔怔地望着他。 诧异、惊喜、欣慰……还有些小小的怨。 她没有上前,真见着了,反而不如思念成狂时外露。 其实早该想到,这般的声音,这般的玉掌纤指,外加这般的昂然之态集于一身,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隔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嘤”的一声纵体入怀,扑在那坚实的胸膛上,泪下潸然,如决堤之河,却没有哭出声。 他张臂紧拥着那娇躯,轻嗅着黑缎般的秀发,只觉馨香如昨,却似又比先前多了些许沁人的味道。 心中爱念充盈,那唇雨点般落向她眼眸,俏鼻,粉颊…… 最后才将樱唇吻住。 她没有羞怯,倒像比他还大胆些。 他自也不甘落后,唇齿间更加了几分力。 两人都像在弥补对彼此的亏欠,吻得愈发忘情,炽烈。 良久,四唇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高暧微微喘息,泪痕未干,轻抚着他面颊问:“你这脸怎么了?” “我是隐着身份随崇国使团来的,自然要易容改装,这丑怪样子公主定然不喜,也难怪这半天才认出来。” 徐少卿撇着唇角,想是易容的缘故,焦黄的脸上微微抽动着,笑得有些发僵,只有眸中依旧是那份神采。 她知他来得着实不易,潜入宫中更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咬唇道:“既是这样,你便不该来找我,若是被他发觉了,那可怎么好?” “公主不须担心,我若那么容易被人拿了,岂不是白在这宫中呆了十几年?难道公主那日塔上相送之后,便不想再见我了么?” “你……你瞧见了?” “自然瞧见了。” 他点点头,眼中情致脉脉道:“公主为了解我之困,甘心留在宫里,难道便不许我再回来报这份恩情么?” 高暧双臂搂紧他脖颈,将头靠在那胸口上,凄声道:“莫说了,我要你报什么恩?只要你好好的,便是要了我这条命也无所谓……你……这些日子都在哪?过得难么?” 这后面的话纯是明知故问,孤单单的一个人被赶出永安城,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艰险,又怎么会好? 顺口也好,说是傻了也好,总之就是忍不住要问。 徐少卿抚着她柔声道:“我自幼家贫,跟着爹颠沛流离,进了宫仍是个遭人白眼的苦差事,后来虽说爬上了高位,走到哪里也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踏错半步,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他顿了顿,语声忽然沉了些,正色道:“此番回来就是要把公主带出宫去,只是这次牵涉甚重,除了咱们要平安离开之外,还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也不知究竟能不能做成。” 高暧听他说得郑重,心头暗惊,先前初见的喜悦像被冲淡了些。 暗自想了想,只怕他记挂分神,便没敢提起自己已怀了身孕,正想问他方才所说的要紧事是什么,就听外面有内侍的声音高声叫着:“陛下驾到——” 高暧轻呼一声,赶忙松开他。 徐少卿却是镇定自若,先冲她做了个莫要慌张的手势,随即退开几步,面上恢复了那副憨然的样子。 她愣了愣才会意,双手不自禁地在仍旧发烫的面颊上抚了抚,面向门口立在那里。 转眼间,殿门便被推开,几名内侍宫人伴着高昶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径直走过来,将正要行礼的高暧扶住,也不顾有人在旁,便上下打量着她。 高暧挣开手,低声叫了句:“陛下。” 高昶这才似有些惊觉,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几名随侍的奴婢赶忙却步退了出去。 “朕听说今日你在御花园遇见了母后,她可有为难你么?” 高暧摇了摇头:“不曾有,只说了些闲话而已。” “真的没有?” “陛下多虑了,自然是真的。” 高昶皱眉看着她,抬手指了指她腮边问:“那这泪痕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目光瞥见跪在一旁,做寻常内侍打扮的徐少卿,寒着脸道:“敢是这狗奴婢对你不恭么?” 她吃了一惊,急忙道:“他是刚来的,恭敬得紧,方才正替我拆髻子,什么也没说过,陛下不必疑心……我只是想起了伤心事,一时忍不住罢了。” “是么?” 高昶转向徐少卿,走近一步,垂眼仔细打量,见这人寻常样貌,一脸憨气,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嘴上却道:“朕怎么瞧这厮生的蜂目蛇形,倒像是转面望恩之辈呢。” 他哼了一声,却又道:“朕知道,你这宫中的奴婢都叫母后替换了,索性朕叫内官监再将他们都调走,另换一批知礼守节的过来,省得惹你不悦,动了腹中胎气。” 作者有话要说:  厂花即将开启影帝模式! 第127章 无陵山 他说得情至关切,竟好像放下了心中郁结的怨气,全然不以为意了。 可这话没遮没拦的,听起来颇有些怪,反而极易令人误会。 高暧只觉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瞥眼朝边上瞧,见徐少卿仍伏地跪在那里,没抬头看,但方才的话显然是听到了,这会子也不知心里正怎么想,早知这样,真该之前就先说了,也省得这时尴尬。 转念又想,自己和他相恋又不是一时脑热情动,既有花前月下,也曾同生共死,这爱意山重海深,无可撼动,自己绝不会相信他另有他念,同样的,他又怎可能疑心自己怀了别人的孩儿? 忧虑渐去,爱意渐生,想着他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来,说什么也不能再被赶了去。 略一思量,便应道:“陛下不必如此,今日太后娘娘真的没有为难之举,还特意吩咐过他们用心服侍着,陛下莫要因此与太后娘娘再起争执。左右就是个饮食起居而已,我也不惯老这般换来换去的,索性便叫他们留下吧,若是不成,我自会说。” 高昶见她神色局促尴尬,又瞥眼看那奴婢,只道是在意这事被听了去,暗地里却也觉得自己方才一时情急,有些思虑不周。 但以后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怀了孩儿的事终究藏不住,更少不了人服侍,总不能将所有知情的奴婢都灭了口,要遮掩还得另寻他法。 至于母后那边,也的确不能闹得太僵,否则不光宫内,就连朝堂上也要生出许多非议。 他面色稍缓,眼角朝旁边扫着,沉声道:“干跪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徐少卿抖着身子叩首应了声“是”,又朝高暧行了礼,这才起身,却步向外退,刚转过身,就听高昶忽又叫了一声:“回来!” 回过头,抬眼见他面色森寒,沉着嗓子又道:“用心服侍的话,朕不多说,你记着下去吩咐新来的人,这景阳宫里的事一概不得外传,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太后娘娘那里也保不住你们,可记下了么?” 徐少卿连声应了,这才退出殿外。 高暧却瞧见他方才抬起头时有意瞥向自己,那双窄狭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稍稍松了口气,可看着他离去,却又不自禁的有些失落。 高昶也回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便落在她腹间。 这好些日子没来,总觉得那里已微微隆起,暗地里又是一阵心痛酸楚。 他不愿再看,硬生生地将目光向上抬,看着那张削瘦但却依然清丽的面容,心中便觉舒适了许多,叹了口气道:“胭萝瘦了……” 高暧却不敢直视那双情意炽烈的眼,垂眸应道:“谢陛下关心,我自来便如此,不过是少些胃口罢了,其实也没什么。” 她答得淡然如水,倒像是在敷衍。 他也知她不愿明言,方才这般问出口,自家也觉无味,一时间有些发怔,真到了这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忽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了半晌,才忽然问:“胭萝,当年你母妃的遗物还都在手边么?” 高暧哪料到他忽然提起这个,抬头一愕,随即暗自戒备道:“胭萝无状,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这……嗯,也没什么,朕只是想胭萝那时幼小,母妃娘娘的遗物中说不定藏着什么,以证你的身世也说不定。” 他这一说,她不禁惊觉,登时便想起此前徐少卿也曾提及过,遗物中那杆与女子随身之物格格不入的枪头,或许真是当年生身父亲赠与母妃,以作表证的信物。 这么想来,自然是合情合理的,可他这时忽然提起来却又是因着什么? 她微微颦眉,隐隐猜到他像是知道了什么,可自己却不便明言,于是抬抬手,朝妆台上漆落斑驳的匣子指了指:“陛下说得是那些物件?一直都在这里放着,没人动过,里头有什么特别之物么?” 高昶口唇一动,随即又顿住了,似是话到嘴边又忍着没说。 隔了片刻,才唇角轻抬,干笑道:“不,朕也就是忽然想起,这么一问罢了,既是都在这里,胭萝闲时可自己瞧瞧,或许会有所发现也说不定。” 他说着像是觉得这般相处实在太过尴尬,也没什么好再说,便叹声道:“既然胭萝没事,朕便走了,你好生爱惜身子。” 言罢,转身便朝外走,也不知有意无意,竟连“过几日再来”这样的话都没提。 高暧行礼相送,待他出门片刻,便终于耐不住,扶在窗口向外张望,远远的便见那颀长的身影站在院中,正指点一众宫人内侍洒扫劳作,那举止神态,倒还真像是宫内的寻常管事,瞧不出分毫曾提领东厂的傲然劲儿。 瞧着瞧着,不自禁地竟抿唇一笑,退回身子,坐回到妆台前,提高声音叫道:“来人。” 话音落后未久,门外便进来两名宫人,怯声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本宫有话吩咐,你们去叫那新来的徐管事。” 两名宫人许是之前听了顾太后的吩咐,方才徐少卿又传下了高昶的话,着实恭敬得厉害,半点也没再耽搁,口中应着便出去了。 过不多时,殿门重又推开,徐少卿躬着身子走了进来,近前道:“公主请吩咐,奴婢这就去办。” 高暧见殿门已闭了,不禁颦眉拉住他道:“这里又没人,你还装些什么?” “方才陛下说了,要小心服侍公主,奴婢怎敢不恭敬?” 他依旧躬着身,眼中却已全是笑意。 “你……” 这副爱挑惹人的脾气终究是改不了,才见了面,便又忍不住了。 高暧嗔怒地在他肩头捶了一记,便扭过身去。 徐少卿唇角轻挑,先侧耳细听了听,跟着站起身来,朝窗外望了两眼,便凑到近前,从背后偎着她,那双手交叠着,轻轻揽在她腹间。 “公主这肚腹尖尖的,怀的定是个小子。” 她一听这话,登时满面通红,在他手上一拍:“你这人可真是,这才回来见面便说这些疯话,也不管人家心里怕得厉害。” “公主怕什么?是怕十月生产时痛得厉害,还是怕到时生不出男娃娃,不能为我们老徐家留后?” 他越说越不成话,倒像是有意在说笑,寻她开心似的。 高暧又是一扭身,推开他手道:“你还说,没个正经的,生男生女是天定,况且这才刚过三月,哪里瞧得出来?” “如何瞧不出来?且不提这肚腹,就说人都知道若怀着男娃,做母亲的皮色便难看些,怀着女娃,反倒更加光鲜。公主瞧这腮边,生了几粒暗疮,还不是生男之兆?” 他贴在耳边,低声说着,那话中颇含着几分戏谑。 她却不疑有他,叫了声“哪里”,便朝腮边摸去,只觉虽然骨削纤瘦了些,肤质却仍旧细润光洁,哪有什么暗疮? 心中一奇,便觉那双手又揽在了腹间,这才省起是他在说谎,红着脸嗔了一声:“你……”便说不下去了。 徐少卿紧搂着她,俯下唇去,在她耳轮和腮边吻了吻,又将脸贴着她面颊,轻轻蹭动。 “方才是臣瞧错了,公主姿容绝世,不管何时何地都不会变,即便如此,生得也照样是男娃。” “你便这般盼着想要个男娃娃么?” 听他翻来覆去说的全是这个,高暧不禁也有些留心了,不再挣动,任由他抱着。 暗地里想,他从小孤苦,父母兄弟都没了,入宫之后更是担惊受怕,如履薄冰。若自己真能给他生个小子,即便两人真的无福长相厮守,好歹也能为他为己留下一分念想。 或许这正是他此生最大的慰藉。 身后沉了沉,那双手忽然搂得更紧,他醉人的声音在耳边轻缠道:“什么男的女的,不过一句戏言而已,只要是公主生的,小子也好,丫头也好,我都喜欢得紧。” “真的?” 她不自禁地撇过头,看着那张皮色蜡黄,但却眼神融暖的面庞。 “自然是真的。” 徐少卿挑唇浅笑:“只不过,若是个小子,待他长大些便可帮着爹爹撑起一片天,一起护着娘亲。若是个丫头,定然如公主一般俏美,将来不知要惹出多少人情债来。” 才说句正经话,转过头来又故态复萌。 高暧红着脸,却忍不住“嗤”的笑了出来,手肘杵了他一下,回嗔道:“生个小子好?学足了你这般老爱捉弄人,又生着一张惹人的脸,那还不知要惹得多少姑娘伤心呢!” 她话一出口,便觉有些不妥。 紧接着便听他在耳畔呵然轻笑:“哦?似这般说,莫非公主早就垂涎我的‘美色’,心甘情愿等着被捉弄咯?” “你……你……不与你说了。” 她双颊红透,哪敢再有什么言语,索性装作生气的样子,嘟嘴不去理他,脸上发烧,心下却是一阵阵的欢喜甜蜜。 这两月来,虽不是日日以泪洗面,却也没有一刻开心过,就在方才对镜卸妆时,竟连一丝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 这会子可倒好,哭了,笑了,嗔了,骂了……竟还有心思跟他说笑,自家都吓了一跳。 这一切只是因着见了他,便愁为之消,苦为之解,再难再痛也已不觉得什么,原来真情真爱便是疗伤的良药。 徐少卿也没再言语,紧拥着那渐渐暖盈起来的娇躯,只觉说不出的畅快。 人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须得小心提防,关键时刻还要挥剑斩情丝,当断则断,不能有半分迟疑留恋。 可到他这里,却是魂牵梦萦,说什么也舍不得放手。 这些日子大半在餐风露宿,颠沛流离,想着她,念着她,无时或忘。 偶来夜间惊醒,仰望漫天星辰,眼前浮现的也全是与她相依相偎之景。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若无情,又怎能称得上有血有肉的英雄? 许是在别人瞧来,有了挂碍便会裹足不前,消磨了志向,成就不了大业,便就算不得英雄了。 倘若真的如此,不做那人人称道的英雄又如何? 用这腔热血搏一片真情真心,哪怕只为睹佳人一笑,与自己一场好梦,又有什么舍不得? 而如今又有些不同,自己要倾尽心力保护的不再只是一个人。 他双手轻抚着她腹间,忽然觉得肩头有些发沉,胸中那腔热血却涌动得愈加澎湃。 成也好,败也好,总要搏一次。 若然真的无幸,便叫他们母子好好的活下去。 他正这般想着,高暧却在怀中忽然问:“你之前说这次来还有件十分要紧的事,究竟是什么?” 他回过神来,却不愿叫她听这些烦心事,于是便道:“此事与公主无关,说了有害无益,便不必知道了。” 话虽如此,还定要加上什么“有害无益”,分明就是不想叫自己知道。 高暧咬咬唇,料他是不肯说的,脑中一激灵,忽又想起高昶之前没来由的那番话,又问:“还有件事,你能不能莫再瞒我?” 他眉间微蹙,暗自想了想,便在耳边点了点头:“好,你说。” 高暧目光瞥向妆台上的匣子,定了定神问:“我母妃留下的那支枪头究竟是谁的,你已知道了,对么?” 明明事已昭然,她却刻意拐了个弯儿,并不直接问出来。 徐少卿暗自叹了一声,大概也猜出了她的心思。 “其实这次来首要一件,便是要将这事告知公主。”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那确是一件兵刃,正名唤作‘紫金盘龙枪’,是崇国当今圣上亲弟——瀛山王狄燊的定藩信物。但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同框停不下来……QAQ 第128章 千莲灯 他说到这里,忽觉怀中的娇躯沉冷下来,还有些瑟瑟发抖,当即住了口。 轻轻将她搬转过身来,只见那俏脸上红晕早消,重又变得苍白凝滞了。 “公主怎么了?” “没……” 高暧垂着眸子一眨不眨,呆呆应着。 静了静,这才抬头问:“你是说……我的生身爹爹是……崇国人?” 她声音发颤,话里刻意避讳王爵,单单只提“崇国人”三个字,心中的好恶以不言自明。 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即便十几年来僻居庵堂,无人关爱,在宫中也是处处伤怀,但家国之念已是根深蒂固,一时之间确是很难接受。 徐少卿暗自有些后悔,之前虽已料到了几分,此时瞧她沉沉的样儿,仍有些无措。 这事说来也未必有那么要紧,就算一直瞒着不明言又如何?既然糊涂了这么多年,又何必强要知道,徒增烦恼,只须稍加劝解,她冰雪聪明,自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可惜一念之差,如今说这个已然晚了,这疙瘩既然已在心头结下,若要解开只怕又要费一番工夫。 他想了想,轻抚着她肩头道:“崇国皇室虽然出身低微,但祖上同样系出中原,礼乐服章,风俗人情也与中原一般无二,并非真像传闻中的北方夷狄,公主莫要过于在意,夏也好,崇也好,若以后不再身处宫廷,对你我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高暧默然听着,缓缓摇头道:“不,我本就什么都不懂,哪会去管什么夷夏之防,只是不敢相信,母妃她……她生在南疆,与关外相隔万里,当年为何会跟一个崇国人……” 这话说得他一愣。 女儿家的心思果然不同,明明是人伦大事,想的还尽是这种儿女情长,这可叫他难以回答了。 虽然世间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可一个是关外北国皇族,一个是南疆土司家的女儿,两人相识又定然是在慕妃入宫之前,的确是有些匪夷所思。 缘之一字,本就没什么因由可言,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如今慕妃已然早亡,只剩那瀛山王,他又该如何向她开口? 这说着似又回到了之前那话。 他想了想,轻叹着笑道:“男女情爱,这等事外人哪能知晓?公主是修佛之人,更该懂得缘是何物,若是有缘,千山万水也隔不断情丝,就像公主与我,这其中滋味,旁人又如何等解?” 她听他这么说,忽觉问得确是很笨,自家都觉得好笑。 不管当初因着什么,既然母妃生下了自己,还留下那人的信物,就足见情意深重,若非如此,这世上没了她,又怎会有今时今日的相偎相依,相爱相恋? 既是这样,又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如今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中反而怪怪的,既不畅然,也不轻松,总觉得那所谓的生身父亲明明与自己割舍不断,可心里却像隔着重重山水,甚至不愿去想。 她默然点头,伸臂将他拥住,脸颊紧贴着那坚实的胸膛,低声道:“莫再说他了,我不想听。” 徐少卿也松了口气。 既然当初就非善缘,时至今日再提起来便也无益,至于什么父女亲爱,更加不用去想。 只是这话不该由他说出口,如今这样反而更好。 他略一沉吟,手在她背心轻轻抚着,贴在耳畔柔声道:“为免惹人生疑,我不能呆得太久,公主心中也莫要念得太切,我自会寻机过来。” 言罢,轻轻推开她身子,淡然一笑,转身而去。 高暧心中涌起万般不舍,可终究还是没出声叫住他,目送那挺拔的背影推门而出,仍旧呆呆地立在那里,竟似痴了。 徐少卿走到回廊间,却也忍不住回头望过去,静立良久,忽听前面转角处脚步声起,这才转过神,学起当年做内侍时的样子,敛着步子,微倾着身前行。 出殿来到院内,见一众内侍宫人各自忙着,无人偷闲,于是装着样子又吩咐了几句,便遛向左边的回廊,沿路行了一段,拣了个僻静处,翻过宫墙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前面的宫苑隐隐传来喧嚣之声,瞧着日头西斜,那边也的确该有个结果了。 他不敢耽搁,先入御花园,拣了条隐秘的近路,朝彰德殿方向而去。 沿路无事,眼见宫墙殿宇已近,喧嚣声愈来愈大,他四下看了看,跃过高墙,落入另一条宫巷,出了这里,再绕过对面的偏殿便能赶上了。 他加快步子,堪堪离巷口只有十来步了,眼前却青影一闪,忽然跨出两名内侍模样的人,堵在了面前。 徐少卿眸光一沉,顿住脚步,随即头朝左侧闪避,便有一柄银光雪亮的匕首擦着颈侧刺了个空。 他右脚飞起,将那偷袭之人踹出两丈开外,耳听脑后风声又起,便疾步蹿出,朝巷外冲去。 面前那两人哪容他走脱,当即从腰间抽出兵刃,上前夹攻。 他丝毫不惧,唇间淡然一笑,身子疾向右偏,泥鳅般从其中一人身旁擦过,随即反腿踢出,直踹在那人腰肋处。 但听一声闷哼,那颇有些粗壮的身子直飞出去,将紧追而来的几人撞翻在地。 这回眸一瞥,徐少卿已瞧出这突然来袭的竟有七八人,各个都作内侍打扮,但手脚粗大,目光阴寒,额角穴位鼓突,一看就是练家的硬手。 略略想想,便已知这些人的来头,只是不明白,他们怎生有本事混入宫内? 此时无暇深究,他也不愿继续纠缠,况且在这深宫内苑,若真的出手将这些人料理了,只怕会生出更多的麻烦来,眼下唯有先行避开。 他见前路已通,却又怕那里仍有埋伏,略略一想,当下纵起身来,又向高墙之内的御花园翻去。 谁知才刚跃起丈余,那墙外忽又腾起一团黑影,背上斗篷大张,如乌云盖顶般压了下来。 徐少卿猝然一惊,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对方掌出如风,猛击而来,只得运足内力,举掌迎去。 就听“嘭”的一声响,四掌相交,竟发出开碑裂石之声。 徐少卿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向下坠,勉强落在地上,却又向后“噌噌噌”连退了几步,才化去这番劲力,胸口却已经是气血翻涌,双臂剧痛,竟似折断了一般。 之前那些偷袭之人这时也涌上前来,各持利刃将他周身要害指住。 他竟似视而不见,抬起眼来,就看那墙上之人也已缓缓坠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仿佛方才对拼掌力对他而言甚是稀松平常,根本没什么损伤。 仅这一下,徐少卿便已试出对方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环顾当世,能有这等功夫的人简直是闻所未闻,即便那不可一世的崇国太子狄锵也颇有不如。 这人会是谁? 他正想着,就看那人双手一抖,背上铅灰色的披风鼓胀如帆,脸上遮着兜面,只露出一双眼,精光四射,昂首阔步迎面走来。 徐少卿知道以眼下的情势,想走也走不脱,而方才那一下拼击,对方也没有痛下杀手,而是留了力,料来是该有话要说,索性便也沉然应对,同时暗自戒备。 那人缓步来到近前,双目直直地望着他,盯了半晌,却转向旁边道:“一帮废物,若指望你们办成事,只怕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旁边众人纷纷面露惧色。 一名身材矮小的汉子躬身道:“主上大人恕罪,属下等无能,险些误了大事,请主上大人严加责罚。” 那人却好像根本不欲理会,又将目光瞥回徐少卿脸上,见那双窄狭的眼中也露出几分惊惧,不由在兜面后呵然笑了笑,忽然一抬手,抚到他脸侧,指间用力撕扯,竟“嘶”的将那张蜡黄的面皮扯了下来。 “徐厂督这等容貌,男子见了都要动心,却没来由的扮丑做什么?” 徐少卿只觉那颗心在腔中砰跳,手脚竟也微微发颤。 长久以来,他早已不知恐惧为何物,如今面对这人,竟不自禁的怕了。 好在他十几年来摸爬滚打,各色生死关头也都经历过,当下暗自吁口气,定了定神,面色平静的应道:“原来是主上大人到了,属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那蒙面人又是一笑:“哦,原来徐厂督还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为何却要抗命不从,还斩杀本尊的信使?” 徐少卿眸子一轮,恭敬答道:“启禀主上,属下向来谨遵上命,未敢有怠,前者来使传令,命属下将云和公主送至隆疆,本已定好了计策,筹划周祥,谁知却被人告密,以至功败垂成,属下确有过失,甘领责罚。至于那来使,被属下提领的东厂误拿入牢中,已然暴露了身份,不得已才将其杀之。” 此言一出,那蒙面人立时仰面大笑,须臾才停下来,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好,好,好一副伶牙俐齿!若非如此,只怕也做不得司礼监和东厂的高位。难为你到此刻还能口若悬河,果然是个人才,本尊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说着,眼中笑意忽然敛去,低声道:“莫再装了,你难道真猜不出本尊究竟是何人么?” 说这话时,他语声忽然不再尖厉,竟变得沉重铿锵,却仍带着一丝阴损之气。 徐少卿悚然一惊,冲口道:“你是……” 那蒙面人低声笑着,凑到他面前,手指上抬,缓缓也将面罩拉开了些,露出大半张脸来。 剑眉星目,玉面生威,三缕长须缀在颌间,儒雅中却显出一股本不该有的戾气。 “这下总看清了吧?” 那人唇角轻挑,忽又将兜面掩住,抬起身来。 徐少卿凛着眉,直视着他,没再言语,面上也已没了惧色,胸中却又砰跳起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可她该怎么办? 难道这一番计较终究又要付之东流么? 他心中焦急,却见对方眼含戏谑,竟负着手围着他绕行打量,也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 过了好半晌,那蒙面人才停住步子,又俯到他脸侧,低声问:“徐厂督,抗命不遵,又刺杀来使,该当何罪啊?” 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却又笑道:“方才不是还巧舌如簧么?怎的这会儿变哑巴了?” “该当何罪,自有主上大人定夺,属下怎敢自决?”徐少卿坦然不惧,鼻中轻哼道。 “好,倒真是块硬骨头,本尊还真舍不得杀你,不过……” 那人在徐少卿肩头捏了捏,又道:“可是若不杀你,怎能服众?也罢,不如再交于你一件事,若办得好了,便将功折罪,免这一死,料来别人也就没闲话好说了。” 徐少卿闻言眉间微微蹙起,稍想了想,便问道:“什么事?” 那人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贴在耳旁道:“你既然敢将那紫金盘龙枪交给狄锵来算计本尊,也算是有胆有识,只可惜找错了人,一个莽撞小儿,成得了什么大事?你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找准了哪边才是真主子,也好为以后留条敞亮的道儿,莫要闹得身首异处,连带着想护的人也护不住。” 徐少卿唇角抽了抽:“究竟是什么事,直说吧。” “呵,莫急,眼下还不是时候,该动手时,本尊自会叫人知会你。现下你只要记得,做成了这件事,本尊不但饶你性命,还让你得偿所愿,与云和远走高飞。可若是办不成,不光你性命不保,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主上居然变成了老丈人,厂花该怎么办?哈哈哈~~~ 第129章 笙自潇 天渐暗之际,云层忽然涌了上来,待到夜幕降临后,仍旧密密层层地遮着,竟不见半点月光。 今晚甚是出奇,武英殿外的廊间不见一个值夜的内侍,就连檐下的风灯竟也没有点,那一片重檐挑角,屋瓦柱橼全都隐在昏暗中,模模糊糊,几近瞧不清模样。 夜深时,忽又风起,“嗖嗖”的掠蹭着檐角,发出宛如呼号的尖哮声。 突然间,那转角处绕过两个灰扑扑的人影,像是衣袍宽大,将头脸和身子都遮住了,但脚下步子却极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便浮光魅影似的飘到了殿门处。 “咚咚咚”的轻叩声响起,在静谧的夜色中颇显得有些刺耳。 稍隔片刻,那殿门轻轻开启,两个灰影随即闪身而入。 殿内廊间也是昏昏的,没点几盏灯,十几名内侍分班而立。 冯正一袭绯红团领补服,手持拂尘,正站在门口处,身子微躬,尚带稚气的脸上挂着阴测测的笑。 其中一名灰袍人抬起双手,略略将罩帽向后扯了扯,露出面孔。 冯正狭着眼细看了看,微微一笑并没说话,稍稍侧过身来,伸臂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那灰袍人也没言语,重又将罩帽兜紧,随着他阔步沿回廊前行,很快便到了东侧暖阁之外。 “殿下稍候,待奴婢进去禀报。” 冯正微一躬身,便抬步入内,过不多时,又转了出来,低声说了句:“陛下有请。”言罢,便躬身站到门侧。 那灰袍人袍袖轻拂,跨过门槛,步子却已缓了下来。 阁间内熏香馥郁,烛火重重。 才从那昏昏的廊间过来,被这几盏宫灯一照,顿觉四下里竟有些耀眼。 高昶仍旧是龙袍着身,坐在御案之后,垂首视卷。 而在阶下已摆好了椅子,显然是为今晚来客准备的。 那灰袍人并没见礼,抬手将罩帽揭了,露出那张长须垂髯,清逸儒雅的脸。 高昶这时才抬起头来,丢下手中的书本,先上下打量了几眼,随即紧盯着那双精光四溢的眸子,微微一笑:“久闻崇国瀛山王殿下乃是人中雄杰,当世罕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狄燊也自笑了笑,抱拳略一行礼:“陛下过誉了,人到了这把年纪,大风大浪里滚过来,只求能成事,什么杰不杰的早看得淡了,只有像陛下这般青春年少,才会有如此的风华正气,豪情意志,不觉岁月匆匆,去日苦多。” 这话听起来明着是在恭维,实则却像是长上在教训晚辈的口吻。 高昶眉梢轻挑,脸上的不悦一闪即逝,仍旧笑道:“千金难买少年时,自是该挥洒性情,做出一番大事来,若是到了岁月积沉之时仍是毫无建树,那也怨不得旁人。” 他说着,抬手朝那阶下的椅子一指:“殿下请坐吧。” 狄燊似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当下并没接口,只淡淡地称了声谢,便走上前去,撩开衣袍下摆,在那椅上坐了。 两人这时却没有说话,阁内忽然静默下来,只偶尔听见灯烛爆出的脆响。 这般深夜相见虽说隐秘,可也是一早便定下的。 他的来意,高昶自然也能猜到几分,心中反而愈发不敢大意,眼下这样子尽管都不说话,仿佛是在暗自角力,平常都是瞧谁占了先机,此刻却是在比拼耐性,两下里戒备着,谁也不愿先露了机锋。 所以既然是他千里迢迢从崇国秘密赶来,主动约见,那自家便更该稳坐钓台,不必着急,且看此人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他心下暗自想着,索性撇过头,端起案上的茶盏,好整以暇地品着。 过了半晌,狄燊像是果然有些沉不住气了,开口道:“陛下方才之言,本王深以为然,人生苦短,既有雄心壮志,又岂能蹉跎?不若咱们都把话挑明说,莫要再绕圈子了。” 高昶轻刮着茶盏道:“好是好,不过……朕向来是不会轻易应承什么事,何况如今担着祖宗的江山社稷,若是瀛山王殿下所言之事与我大夏并无十分好处,那可就……呵呵。” 狄燊双手扶在膝上,明明面容儒雅,这番坐姿却如猛虎在山之势,说不出的凛然生威,唇角撇了撇,也自呵然笑道:“本王既然敢来面见陛下,所言之事定然与贵国好处多多。不仅如此,若果然真的做成了,那于贵我两国可都是百年所无的大喜事!” 他顿了顿,眼中笑意盈动,盯着高昶又道:“就是陛下,也可由此了却一桩心愿。” “哦,如此好事,那朕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莫急,本王这里还另有件紧要事要面陈陛下,若是迟了,只怕等不到那件好事,贵国便要大难临头了。” 高昶手上一顿,却仍旧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盏,语声平静问:“是何事?” 狄燊却没立即说,抬手在衣襟上轻拂了两下,这才道:“敢问陛下,我国太子出使贵国所为何事?” “这并非什么秘闻,况且瀛山王殿下又是太子皇叔,该更清楚才是,如何却来问朕?” “本王知与不知倒在其次,要紧的是陛下如何决断。” 高昶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手问:“这话何意?” 狄燊却不紧不慢起来,身子向后靠,双臂搭在扶手上。 “陛下自然也知道,我大崇先祖起身乱世,兴于关外,以武力定天下,历代多是马上天子,开疆扩土,才有如今的版图。然而传之今世,武风日下,多染了中原习气,我国当今天子便是位诗画风雅之人,早没了那般锐意进取的心思,反倒是本王这位皇侄颇有先祖遗风,自少年时便胸有大志,一心想着统兵南下,吞并贵国,一统天下。” 他侃侃而谈,可这番貌似毫无关联的话却恍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高昶眼中早已不见了笑意,却没言语,有心要看他下面怎么说。 狄燊却也看出他面色变了,勾唇一笑,索性直接道:“倘若陛下这次不答应将云和公主送回崇国,便给了他十成十的借口,到时回朝奏明圣上,我那皇兄虽然不知兵事,却对这孩儿宠溺得紧,向来言听计从,而朝中又好战者居多,本王即便想劝阻,也是孤掌难鸣。到时真的兴兵南下,只怕贵国生灵涂炭之苦是免不了了。” 这并非危言耸听,尤其是日间与狄锵那一席密谈之后,高昶心中已有了几分准备,然而这并不等同他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崇国的军力究竟如何,他自是清楚的,若战端一起,运筹帷幄,举国上下同心协力,虽然未必便败,但这百余年间的累朝储积也将荡然无存。 为了她,他可以抛却一切,什么都不顾忌,可朝廷上下会怎么想,臣民百姓又会怎么想?若是仅仅为了她便要兴起刀兵,届时又有几人能与自己勠力同心?又何以言胜? 想想列祖列宗开创的基业,再想想千百万黎民百姓,自己这番坚持,真的值得么? 他缓缓搁下茶盏,抬眼望向对方,却故意道:“贵国太子是否果有此意尚不可知,就算真的有,我大夏任人欺凌之辈,真要起了干戈,结果也未可知,倒是殿下言之凿凿,特意将此事告知朕,不知有何企图?” 话音刚落,狄燊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我国五万精锐铁骑已分三路向贵国边镇集结,后续人马也在调遣之中。那狄锵小儿自觉算准了一切,只等陛下一口回绝,也不用返回隆疆,只要北出国境,便可立时集结大军,回身杀来,打贵国一个措手不及。陛下若仍是不信,只等近日边关奏闻到时,便知真假。” 高昶情知他所言非虚,略想了想,便道:“这坏事说完了,该说好事了吧?” “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好事坏事原本便是一回事。” 狄燊又是一笑:“事到如今,也不必讳言,云和公主确与本王有关联,陛下将她留在夏宫也的确于理不合,不若索性便应承下来,同意将她送返隆疆,如此一来,那狄锵小儿便没了口实,这场战端便从此消弭于无形。” “而后呢?瀛山王殿下要说的只怕不仅是如此吧?”高昶冷然看着他道。 “陛下心思机敏,令人好生佩服,免去兵火之祸只是其一,这其二么……本王也知陛下终究舍不下云和,若真是从此分离,也着实令人痛惜。本王倒有一计,只须着落在那狄锵小儿身上,便可大有转机,我皇兄只此一嗣,又已是风烛残年,只要去了这个心腹大患,本王便可做主。陛下是人中龙凤,自然不须本王多言。” …… 晨光泛起,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浓云渐散,日头露出小半张脸,那光却仍旧发白,不见多少暖意。 冯正手托着金盘,躬身一溜小跑地快步来到御案前,跪地向上举着:“陛下,宝玺到了。” 又是一夜未睡,高昶脸上带着几分卷意,但眼中依旧透着神采。 他没去接,垂眼看看案上那张御笔亲书的丹诏,又逐字逐句的细细瞧了几遍,这才拿过那硕大的传国宝玺,用了御泥,在那署着“天承”年号的落款上重重印下,须臾再抬起,便见那传之天下数千年的八言刻文清晰可见。 自从登位以来,司礼监批红掌印的差事便被他收了回来,盖得多了,这用玺的手法愈发纯熟,圆转如意。 他又瞧了瞧,唇角轻挑,似乎自己也觉满意,便将宝玺放了,拿起那黄绢卷轴递过去道:“拿好了,叫张先生、陆先生,会同礼部和鸿胪寺到四夷馆宣旨。” “是。” 冯正双手接过,捧在头顶,正要起身,便听高昶忽然叫道:“慢着。” “陛下还有何吩咐?” “……传旨的事,你另差人去,摆驾,朕要去景阳宫。” 昨日才刚去过,今日这天刚亮便又耐不住了? 冯正暗自有些奇怪,但毕竟是个眼头极足的人,赶忙又应了声,却退出门,将圣旨交于一名司礼监随堂,命他直接去内阁值房,又对左右吩咐了几句,便扭头返回,服侍高昶更衣洗漱,又用了些早膳,便出门上了玉辇。 一路到了景阳宫,入内看时,那里的奴婢也刚起身未久,正一个个迷糊着眼,在庭院中洒扫,见圣驾到了,不由都吓了一跳,困意全无,纷纷跪伏在地,口呼万岁。 高昶行到寝殿门前问:“公主起身没有?”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宫人跪地应道:“奴婢等不知,徐管事方才进去叫了。” “徐管事?” 他双眉一轩,那心头像被什么扎了似的,没来由的刺痛。 虽然明知定然不是那个人,可一听也姓徐,那胸口便像堵着什么,浑身不舒坦。 跟在旁边的冯正也跟着抽了抽脸,抬眼看看主子面色不豫,显是也在意上了,可在这许多奴婢面前不便明言,当下仍躬着身,只作没听见。 高昶轻咳一声,吩咐道:“你等不必跟了,在此候着吧。”言罢,便推门而入。 也不知怎的,他步子忽然变得又急又快,直入殿中,就看高暧垂眼站在那里迎候,另有个内侍伏地跪拜,正是上次所见的那个人。 原来这奴婢也姓徐。 瞧着那张蜡黄的丑脸,高昶不由更是厌恶,可也不愿当着她的面发作,便沉声说了句:“你下去吧。” 徐少卿应声去了。 高昶见他出门,那目光才撇回来,走近两步,搀起高暧。 “胭萝好像对这新来的奴婢很是满意么。” 作者有话要说:  →_→厂花昨个在哪过的夜呢? 第130章 忧悒远 高暧站起身来,头却垂着,胸中也是砰跳不止。 与徐少卿分离了这么些日子,天各一方,自是思念成狂,如今既然见了,又如何再能克制? 而他也是一般的心思,白日里明明说了不要念得太切,转头晚间却又来了。 静夜无人,痴情男女,四目交投,两下里又如何按捺得住?那一腔愁怨柔情都化作了彼此间的缠绵…… 可他毕竟是有分寸的人,晨昏未明时便已悄然离去。 待到天亮之后,先吩咐一众奴婢起来打扫,预备香汤早膳,这才去寝殿叫她,谁知才刚梳了头,高昶便突然到了。 高暧着实被吓了一跳,见他好好的出去了,心下才稍稍安定。 但此刻听高昶这么问,不自禁的又紧张起来。 莫非他已开始怀疑了? 她暗自想想,也知自己现下心中欢悦,与之前那凄伤哀婉的样子大相径庭,即便想装也装不来,的确惹人生疑。 这当口可绝不能出了岔子,否则他性命定然不保。 高暧垂眼定定神,尽力淡着面孔道:“多承陛下关照,他们确是比之前那些奴婢用心得紧。” “是么?那便好。” 高昶仍旧凛着眉,转而又问:“朕听说,方才那出去的奴婢也姓徐?” 他这话语声有异,高暧心中“咯噔”一下,一时间也不知他仅仅是在疑心,还是眼光毒辣,已然瞧出来了。 不管如何,她这边口头上是决不能有半点疏失的,当下压住心中的慌乱,冷然反问道:“陛下这话何意?” 高昶起先并没留意,再加上听说那奴婢姓徐,不免醋意上涌,这才忍不住发问,此时见她板起面孔来,自家也觉有些失态。 他干咳了一声,向旁边走开两步道:“也没什么,胭萝这两日像是抒怀了,朕瞧着也是高兴,因此随便问问。” 高暧吁了口气,暗说好险,心下却仍旧戒备,行了个半礼道:“既有陛下关怀,我也想着不该像之前那般使性,自己枉自伤心,叫别人不悦,对腹中的孩儿更是没半点好处,所以……还是一切看开,释然些算了。” 她说得貌似有理,但在高昶听来却是言不由衷。 他转过身,面朝窗外望着,眉间蹙得更紧,不愿叫她瞧见。 高暧却是不觉,瞥眼看他背对着自己,不由暗自奇怪。 从前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是好是闹,他那双眼从没在自己身上移开过,今日这样说话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见他不说话,她也只得站在那里。 就这般静默了片刻,高昶忽然叹了口气道:“这两日崇国使臣到访,胭萝想必也听说了,可知是为了什么?” 高暧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便故意装作惊奇道:“崇国来使?陛下这么问可是与我有关么?” 高昶并没转身,只轻轻点了点头:“这其中牵涉太多,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朕也不愿多言,稍时会有圣旨到,崇国使臣也会与你面见,到时便都知道了。” 原以为他要提起自己的身世,却不料竟是这些含混不清的话,居然还提到圣旨,又说什么崇国使臣要见,这是怎么回事?怎的徐少卿从没说起过? 高暧心头一紧,竟抬脚向前都了两步,来到侧旁,却见他脸色阴郁,似是在说一件极其不愿的事。 “究竟出了何事?请陛下明言。” 高昶微微侧过头,苦笑了一下,叹声道:“胭萝还是等着接圣旨吧……朕在你面前实在说不出口。” 他这一说,立时让她愈加不安起来。 当下顾不得那许多,上前扯住他急问:“不,请陛下快说,求求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真想听朕亲口说?”高昶凝视她问。 她点点头,心下愈来愈沉,有些盼着他说,却又怕听到不愿知晓的结果。 高昶转回头,闭目长叹一声,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这才缓缓道:“朕已答应了崇国来使之请,明日一早便送你随他们启程,返回崇国。” “什么?送我去崇国,为什么?”高暧不觉惊叫起来。 “朕本来是绝不肯答应的,可昨夜已接到边镇奏报,崇军数万精锐铁骑已陈兵边境,随时可叩关而入,一旦边镇失守,便无险可据,崇军可能长驱直入,直抵永安,所以……朕如今已别无选择,只能答应他们。” 高昶面上倦色浓重,这话说出来尤显得沉重,跟着又是一声叹息:“再说你本就是崇国瀛山王女,现下返回故国也是理所应当,朕费尽心力苦留你在宫中,到头来终究还是留不住,唉……为了大夏的江山社稷,只盼胭萝莫要怨朕无情。” 她没有应声,听了这话,脑中已是嗡嗡直响,慢慢撒开了手,怔在那里愣住了。 随着使团队伍去崇国? 徐少卿也是这般打算么?即便是,可明日一早便要动身,他总该先交待一下才对,为什么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莫非这次又要重蹈上回的覆辙,功败垂成么? 高暧不敢再往下想,呆呆站在那里发愣。 “胭萝也不用害怕,那瀛山王乃当今崇国圣上亲弟,位分尊崇,你既是他的女儿,便是宗室亲贵,也必倍受恩宠,或许比在这里还更好些。” 他忽又开口宽慰着,语声低沉,让人听了不禁愈加黯然。 她咬咬唇,慢慢垂下眼去,忽然间只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昶此时却转过身来,望着眼前这纤骨细柔的人,喉头轻颤着,似那满腹言语已涌到了嗓间,却不知被什么东西阻着,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他心里舍不下,往常明知她在宫中,哪怕只是一时半刻不见,仍觉想念得厉害,而今竟亲自下旨送她走,从此将远隔千山万水,遥遥北国,中间横亘着茫茫边境,真的还有再见之期么? 袍袖上,方才她紧揪的触感仿佛还在。 这一刻,他忽然在奢望,盼着她再来拉住自己,恳求他不要答应崇人的要求,不要将她送走。 为君者当胸怀天下,心系臣民百姓,一言一行都不可随心而欲。 他忽然觉得有些厌倦,若还像以前做藩王时那样,什么名爵性命,即便抛却一切,为她拼一次又如何? 可如今不成,尔虞我诈,小心翼翼地计算着,甚至受制于他人,到头来竟失却了原本的豪迈与洒脱。 这,还是他高昶么? 他默然望着,忽然间有些自愧,竟不敢再去瞧她,有心想再说句道别的话,终究还是又咽了回去,长叹一声,转身出了殿。 出了正门,冯正立时迎了上去,见他面色沉滞,急忙问:“陛下这是……” 高昶摇摇手,舒了口气,抬步朝阶下走,在一众伴驾奴婢簇拥下过了庭院,从前殿大门出宫。 正要上玉辇起驾,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朕方才入寝殿之后,那出来的奴婢你瞧见了么?” 冯正立时凑上前应道:“回陛下,看到了。” “可瞧出什么来没有?” “回陛下,奴婢还叫住他盘问了几句,那厮答得倒是滴水不漏,腰牌令符也确是内官监的东西,没瞧出什么来,只是……” “只是什么?” “奴婢总觉那厮有些不对劲,啧,可又有点说不上来。” 高昶拧眉沉吟半晌,勾手叫他凑近,低声道:“之前朕的话现下仍旧作数,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奴婢知道,请陛下放心,奴婢立刻亲自去内官监查对,如若真……” 冯正话没说完,就见高昶将手一抬,赶忙住了口。 “知道就好,还想喊出来么?” “是,是,奴婢糊涂,陛下恕罪。” 高昶瞥了他一眼,这才上了玉辇,忍不住回首再朝那瓦檐下青金竖匾上的“景阳宫”三个字望了望,咬牙转过头,就叫起驾。 可才行了几步,便又叫道:“回来。” 冯正也没走出多远,听到唤他,慌忙一溜小跑至近前,躬身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公主之前身边那个贴身侍婢现在何处?” “陛下问的是那翠儿?上次擒了徐少卿,迎公主回宫后,便奉着太后娘娘的旨意,跟原先宫里的奴婢一并送去浣衣局了,如今奴婢也不知怎样。” “明日公主就要起行,山高路远,身边还是带个知近的人好,你现在便去浣衣局将她带出来,送回公主身边,明早一同上路。” “是,奴婢这就去办。” 冯正目送那玉辇銮驾远去,这才回过身,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带着几名内侍沿路径往东走。 到城门处腰牌一亮,那当班的锦衣卫千户自然知道他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哪敢有丝毫怠慢,立时陪上笑脸,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亲自揭帘扶他上轿。 冯正也半点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受了,乘着那四抬轿子,领着几名随从出了门,过引桥,由大路折向北行。 大夏二十四监基本都在宫城、内城,唯这浣衣局较远。 轿子绕过宫墙,继续向北,行入一条巷子。 此时天色仍早,三月间的天气,晨间仍嫌微凉,再加上这里僻静,竟不见半个人影,只见那轿子左摇右晃,木杠磨蹭,发出“吱嘎,吱嘎”的厌人声响。 冯正倚在木橼上,合眼假寐,这一夜未睡,此刻着实有些熬不住了,不一会儿,竟真的犯起了迷糊。 正自半梦半醒,那轿子忽然一沉,竟“咚”的落在地上! 这一顿,摔得他七荤八素,立时惊醒过来,脸上一寒,以为是抬轿的奴婢失手,正要撩开帘子破口大骂,却听外面静悄悄的,竟没半点声息。 他是个聪明机变的人,心中一凛,立时惊觉这定然不是什么失手落轿,当下决定先自不动。 静坐片刻,见并无什么异状,外面也仍没人出声,不由更是疑惑。 抬手将侧帘掀开一条缝,偷眼向外瞧,就看抬轿的奴婢和一众随行的内侍仍旧站在那里,但一个个张口瞠目,面色惨白,好像活见了鬼似的。 他吞了口唾沫,撒手将帘子丢开,只觉背心发凉,手脚也抖了起来。 “莫要再躲了,出来吧。” 那凛然生威,冷若冰雪的声音忽然在外头响起。 冯正顿觉那股凉气从背心直冲上了顶门,臀下竟坐不稳,差点从轿椅上摔下来。 徐少卿?他怎么会在这里? 莫非……那个人真是他? “怎么?难道要我这做干爹的过来请你么?”那声音又再响起。 冯正扶住头上的描金乌纱,知道今日是万万躲不开了,这人既然敢回来,定然是为寻仇,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会儿已不再宫里,身边又只带了这几个酒囊饭袋,该当如何是好? 正自惊恐无措,就听耳边一声炸响,那顶轿子竟忽然间四分五裂,散碎了一地,只剩自己缩着身子坐在轿椅上。 他脸色煞白如纸,颤巍巍地抬眼望过去,就见前面十几步的地方,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颀长身影昂然而立,穿一袭青色团领袍服,狐眸微狭,玉面冷沉似铁,唇角却带着笑。 那笑容如阎罗轻哂,直让人毛骨悚然。 “二祖宗……二祖宗饶命!二祖宗饶命啊!” 一众内侍早已吓得心胆具裂,齐刷刷地跪伏在地,如捣蒜般磕头不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没你们的事,都起来,回去吧。” 徐少卿说得淡然,那勾起的唇角依旧笑着。 众内侍缩在地上,互相望了望,随即纷纷叫着:“谢二祖宗!谢二祖宗!”言罢,便一个个起了身,连滚带爬地逃了。 冯正也想逃,可屁股下却像抹了浆糊,竟与那椅子死死地贴着,两腿也使不上力气,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眼前忽然一晃,那青色的袍服已近在眼前。 微风拂过,那袍角翻起,抖抖地盖在自己的绯红补服上。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看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俯瞰而下,笑容似比方才更甚。 “这宫里太难,干爹送你去个地方,好好歇着。” 第131章 慕青鸟 红日初升,雾气渐散。 辰时许,五凤楼外旌展如林,竖着三足金乌大旗的乘舆被前呼后拥着徐徐前行。 过了奉天门,来到正街,那里与他们来时相同,早已被清净一空,由内城锦衣卫肃立两旁,各处临近街巷内自然少不了京城的百姓驻足观望。 这崇国使团来得蹊跷,去得竟也如此匆匆,自可算是怪事一桩,但最叫人惊诧的,却是那竖着三足金乌旗帜的乘舆后头还跟着一驾稍小的乘舆,从仪仗规制上看,似也是个郡公、郡主的身份,却不知是何人,又为何随着崇国使团而去。 众人不明所以,一时间议论纷纷。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沿正街而行,绕过皇城,转而向上,由北门出城。 天承帝高昶并未亲往,由两位阁臣会同礼部和鸿胪寺堂官,与文武百官代为送行,依着规制,直送出城外十里,方才止步,另有一千名龙骧卫官兵分前后两起,继续随行护卫。 尘头漫卷,车马轰鸣,长长的队伍绵延数里,沿着官道径向北行。 高暧朝窗口处挪了挪身子,抬手将帘子打开些,探头向外望。 那乘舆之旁尽是黑衣黑甲的崇国兵士,密密匝匝,根本无人可近。 她颦着眉,目光投向前方,那崇国太子的乘舆旁,也有几名亲卫模样的人并骑伴驾。 其中一人略显清瘦,但背影颀长挺拔,倒比另外几个更显干练。 她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愿放手,只觉这样瞧着他,心中才能安定。 他是昨日晚间才回来的,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又走了,只说让她放心上路,自己混在使团队伍中,沿途寻机带她逃脱。 高暧心中七上八下,可也不能多问,暗地里想想,只要知道他好好的在身边,即便万里跋涉,前途不明,又有什么好怕的? 若不是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在,这一回便也跟当初那两次相随同行没什么两样。 这般呆望了好半晌,才撒手撤了帘子,却不知远处那两道沉凛中带着忐忑的目光也正瞧了过来。 他容貌依旧隐在那假面之后,将一腔忧切都遮掩着,不留半点痕迹,只有狐眸中星闪熠熠,怎么也按不住那团炽烈的火。 “徐厂督。”狄锵的声音忽然响起。 徐少卿回过头,见那乘舆的侧帘已被撩开,沉中带笑的脸半露着,那鹰隼般的目光正望过来。 他提着缰绳靠近了些,其他几名亲卫也甚是乖觉,自行策马向前,与他们隔得老远。 “太子殿下有话要说么?” 狄锵笑中带着些揶揄,呵然道:“人就在后面,若想得厉害,只管过去便是了。” 徐少卿无意与他说笑,淡然道:“殿下误会了,在下只是在看后面那些随行的夏国龙骧卫而已。” “是么?” 狄锵笑容一敛:“但愿只是误会,本王可要提醒一句,如今大事未成,你最好莫要轻举妄动,想着这时便和她远走高飞,待到了隆疆城,本王自有道理,懂么?” “太子殿下深谋远虑,在下听命便是。”徐少卿抱拳一躬,脸上却仍淡然如水,瞧不出什么真意来。 狄锵却也只做不见,瞥眼向乘舆后方瞧了瞧,又道:“不过……你方才说那些个夏人老在咱们屁股后面跟着,也着实讨厌得紧。传令,叫那领头的来见本王。” 徐少卿略一拱手,拨转马头向后,叫了一名将校前去传令。 过不多时,便见那护送的龙骧卫军将带着几骑兵士快马奔到近前,对着乘舆恭敬行礼。 狄锵点了点头,依旧撩着帘子问:“多承贵国厚待,如今既已出城,依着本王看,便不用劳动将军远送了,烦请回去代为转答本王谢意。” 那军将抱拳正色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我大夏乃礼仪之邦,礼数务求尽善尽美,末将奉圣命护送太子殿下怎敢半途而废?至于代传谢意,只等末将回京复命时再说不迟。” “将军何必如此拘泥,你便回去说本王实感盛情,不愿贵国劳师远送,这才叫你们回去,贵国陛下自然也就明白,不会降罪责罚将军。”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我陛下向来令行如山,言出必践,来时严令末将以礼相待,小心护持,务必安全将太子殿下送出国境。末将既已领命,绝不敢中途回去。” 狄锵面上立时不悦起来:“什么?你说要一直从这里将本王送出国境处?” “正是,末将是奉旨而行,还望太子殿下莫要为难,这一路上若有什么吩咐,末将自会遣人报回京师,并传令各处州府协同办理,请殿下放心。若无事,末将便告退了。” 那军将说完又一拱手,便领着几名兵士径回后队而去。 狄锵怒哼了一声,转眼瞥向徐少卿:“你瞧出什么没有?” “龙骧卫虽比不上东厂和锦衣卫的荣宠,可也算是天子亲军,由宫中御马监亲领着,少不得便是这般脾气,殿下莫要当真。” “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本王问的是这个么?” 徐少卿看着他,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名为送行,实为监视,瞧来夏国是有些放心不下。” 狄锵点点头,想了想,却又拧眉道:“本王总觉得有些蹊跷,来时去时都是这些人,只不过带着云和而已,这有什么放心不下?就算有什么疑心,也该是边镇的军情,从北方各地卫所抽调兵将,集结待命,以防我大崇铁骑突然叩关才是,如今偏偏叫这千把人跟着咱们作甚?” 徐少卿垂眼略一沉思,又道:“说不定这一千人只是先头,暗带了兵符印信,又借护送之名掌控太子车驾,等待沿途兵马调齐。若出关后崇军撤走,则万事不提,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那……” “嗯,这倒也有几分道理,可本王还是觉得不大对劲。” “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只要本王车驾尚未出关,便仍在夏国掌控之下,这一千人跟与不跟又有什么分别?可若是出了关,呵,不是夸口,这一千人尚且不是我大崇三百勇士的对手,能顶什么用?” 狄锵挑着唇角,脸上却不见笑意,又沉吟半晌,便勾勾手叫徐少卿靠近,低声道:“本王暂时也参详不透,你多留心盯着些,本王看得上也信得过的人不多,你姑且算是其中一个。就算为了云和,你自也该知道当得如何吧?” 徐少卿颔首应了,见他撒手放下帘子,便也退到了一旁。 看看队伍前后的龙骧卫,在回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金色乘舆,终于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这队伍迤逦拖行,走得不快不慢,到午牌时分也不过行了三十里,离临近的市镇尚远。 狄锵却下令车驾停步,就在道旁歇息,自己却下了乘舆,转向后走。 徐少卿正要跟上,却见他一回头,压着声音道:“叫他们都不要跟来,本王去瞧瞧云和。” 见他面色有变,又加了句:“莫怕,本王不过是想与她叙叙兄妹之情罢了。” 言罢微微一笑,也不顾这许多人在场,就自顾自地大步朝高暧的乘舆走去。 护在周围的黑甲卫士见状,赶忙躬身向旁闪避,分开一条路来。 狄锵走到近前,也不用脚踏,纵身跃上乘舆,揭开门帘,抬步而入。 高暧先前一直靠在软榻上出神,这会见车驾停了,正将做了一半的小儿衣衫拿出来缝,冷不丁见人忽然闯进来,手上慌忙一掖,把衣料针线藏了起来。 再抬眼看,就见来人青袍玉冠,面带轻笑,俊朗的容貌却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气,赫然竟是那个崇国太子狄锵。 昨日崇国副使来见,提起他时,她便已想到就是在秣城所见的那个人,当时便吃惊不小,更没想到他竟会这般闯进来相见。 遥想当初在寺中,他为了见自己,不厌其烦地抚琴诵经,还折了那许多纸鹤,丢满一院,后来竟直接要破门而入,这人的性子可着实难测,今日不知又要做什么。 她微微颦眉,还是起了身,恭敬行了一礼,口称:“见过太子殿下。” “叫得如此生分,这成什么话?” 狄锵嘴上责着,脸上却笑意更甚,上前几步,在边上坐了,又道:“你是皇叔之女,便是本王宗妹,当尊我为兄,实在不成,叫声太子哥哥也成,至于本王,却该叫你什么好呢?” 他歪着头,故作沉思状。 高暧却听得眉头更皱,不自禁地向后退了退。 狄锵自然都瞧在眼里,便在腿上一拍道:“罢了,索性也别那么麻烦,便依着民间的规矩,你称本王大哥,本王叫你一声妹子,如何?” 高暧没心思与他说笑,淡淡地问道:“太子殿下若有什么话便请说吧。” 这反应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心有力也无从施展,就像在寺中时一样。 狄锵像碰了钉子似的,讪讪地干咳了两声,仍旧笑道:“算了,你没有大崇的封号,现下索性还是依着原来的样子,叫你云和好了。” 高暧没应声,垂着眼不去瞧他,忽然瞥见方才所藏的衣料针线还在软榻上,她不愿叫他瞧见,当下也不听吩咐,便自己坐了下来,将那堆东西挡住。 没曾想这下反倒着了行迹。 狄锵已然瞧见了那露出的袖角,眉梢登时一挑:“原来是扰了云和做衣衫,怨不得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没一点歉然的意思,起身过去就将那半露的袖子抓在手中。 “你做什么!” 高暧大吃一惊,正要护着,却不及他手快,拦了个空,再抬眼时,那红缎面的小衣衫已被他捏在了手中。 狄锵原以为是件平常衣服,此时见了,也是愕然一愣,随即便朝她望过去,就看那肚腹间果然微见隆起。 “你,你难道……” 高暧面上火烫,俏目却剜了他一眼,也不应声,上前一把将衣衫夺过,死死地抱在胸前。 这一来便轮到狄锵有些无措了。 他性子豪迈,见惯了腥风血雨,杀伐征战,这种事却从没经过,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顿觉如坐针毡,便起身道:“方才多有得罪,是本王冒昧了,你好生歇着吧。” 高暧放下手中衣物,起身木着脸答了句:“太子殿下言重了,是我无状才对。” 狄锵点点头,不便再多说什么,臊着眉转身撩帘而出。 下了乘舆,快步回到自己那边,支开其他几名卫士,却将徐少卿拉到僻静处,沉着脸问:“原来她已有了身孕,你为何不早说?” 徐少卿见他疾言厉色,一时不明其意,便没应声。 对方似也没打算叫他回答,自己沉吟片刻,便叹声道:“既是如此,前话便一概休提,你趁晚间寻个机会便带她走吧,本王自会替你们遮掩。” 他这番话说得诚挚,不似在作伪。 徐少卿略想了想,便猜到了八、九分,嘴上却问道:“殿下为何这般说?” “为何?”狄锵双目一瞪:“此去隆疆几千里,大队人马怎么也要一月有余,瞧现下这样子,待到时她腹中怀了孩儿的事便瞒也瞒不住了,到时朝野皆知,叫她如何做人?本王便是有心成全你们也不能了!”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其实你们走了也好,本王大可以做些文章,就说夏国不守承诺,暗自又将公主劫回,正好有了十足的口实开战。行了,就这么定了,我吩咐下去,你们今晚便走。” 第132章 千帐灯 狄锵说到这里,却见徐少卿仍是面色平淡,不起半分波澜,不禁奇道:“怎么,你不想带她走?本王这话可是发自肺腑,绝非戏言。” 徐少卿苦笑着摇摇头:“在下自然知道太子殿下是一番好意,只可惜……现下我们却走不了。” “这却为何?”狄锵面上一愕,跟着凛眉问:“你有什么瞒着本王?” 有什么瞒着他? 这话听着既无奈又好笑,打从儿时起便一直隐瞒身份苟且过活,该说的,不该说的,从不敢随意开口,年复一年,遵奉别人的令旨,违着自己的心意,隐瞒早已是家常便饭,又岂止是今时今日对他,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哪是真,哪是假了。 或许,现下是到了放开怀抱,坦诚一切的时候了。 徐少卿回望过去,唇角已不见了那丝苦涩的笑。 “太子殿下猜得不错,在下的确有些话尚未言明。” 狄锵似是从他神色中瞧出了什么,沉声道:“说吧,只要你所言是实,本王既往不咎。” 徐少卿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道:“二十年前,有人在崇夏边境搜掠幼童,劫往北方崇国密藏起来,三年之后活下来的已十不存一,而这些侥幸活下来的孩子部分仍留在崇国,其他的则辗转南下,被送到永安城,潜在夏宫各处,隐姓埋名,专一刺探情报,在下便是其中一个。” “幕后主使是谁?” “太子殿下机敏过人,该当猜得到,不用在下多言。” 狄锵脸上抽了抽,眸中精光陡盛:“接着说。” 徐少卿摇了摇头:“陈年旧事,无关紧要,如今也无暇细说。要紧的是,这次太子殿下出使夏国,瀛山王也到了永安,密见了夏国天承帝,又以公主为要挟,令在下暗中对付太子殿下。” “怪不得高昶那厮竟这般爽快地把人交出来,原来私里早就定好了要算计本王。皇叔自以为精明,恐怕是想着本王一死,父皇无嗣,又年老体衰,自己不久便可继位,还可以此为借口与夏国开战……” 他说着瞥眼又望向后队,冷笑道:“呵,可惜高昶那厮也不是酒囊饭袋,绝不会任由他施为,放着本王死在夏国境内,这一千龙骧卫并非是要为难,反而是为了护着咱们,以防半途生变。也正因如此,皇叔才又留了一手,叫你途中寻机刺杀本王,对不对?” 徐少卿听完,轻叹一声:“本来在下也是这般想,可惜他只叫我听候密令,但至今也不见有什么话传来,其中恐怕另有什么……” “怎样都好,本王才不惧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狄锵回头一笑:“本王懂了,既然你在夏国宫中都躲不过皇叔的耳目,若带着她走了,定然也是无幸。也罢,索性就先随驾同行,只要回到了崇国境内,本王自有办法保你个周全。” 徐少卿拱手正色道:“太子殿下高义,在下铭感五内,不过这一路上须得多加小心,我总觉得这事情不这么简单。” “呵,最难防的不就是你么?若你今日不说出来,依着那老贼的吩咐办,说不定本王还真着了道。” 狄锵笑容一敛,鼻中冷哼:“皇叔的为人本王比你清楚得紧,放心好了,本王倒要瞧瞧这老贼有什么手段对付我。” 言罢,在徐少卿肩头一拍,便纵身跃起上了乘舆。 藏掖了十几年的话终于说出来,这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释怀之感。 明明应是因为身处险境,心神难定,可想了想,又觉得像是积压了太久,怎么也消不去那心头的郁郁,或许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回头朝那后面的乘舆又望了望,未免叫人瞧出什么,便走开了。 大队人马歇了片刻,上路又行,走得仍是不急不缓,天将暗时,离前方大驿尚有七八里远。 狄锵却吩咐不再前行,就地安营扎寨。 那护送的龙骧卫军将甚是不悦,过来苦劝,说前方已备好了一切,让车驾务必到驿站歇宿。 狄锵毫不理会,那军将无奈,只得遣人去前方驿站报知,却又不敢撇下崇国使团队伍自去,只得气愤愤地领着那上千龙骧卫兵士也去安营,与这边隔着百余步。 崇国使团这边倒似根本没将他们瞧在眼里,那些黑甲兵士燃起火堆,将带来的肉食放在架上烧烤,连狄锵和那几个副使官员也席地而坐,饮酒吃肉,高声谈笑,仿佛是出猎之后,满载而归的欢悦。 徐少卿自是坐不住,朝狄锵投了个眼色,便捡了几块烤得尚好的腿肉,用托盘盛了,径向高暧的乘舆走去。 那里的卫士都已去吃喝,只有几名随行的宫人站在下面,人人都是一副愁色。 徐少卿近前问:“公主用膳了没有?” 一名宫人垂眼躬身道:“回大人话,公主只说自己不饿,不愿用膳,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便吩咐道:“太子殿下已传了令,车驾今晚在此歇息,你们暂且不用管了,也去用饭吧。” 那几名宫人一听,慌忙连声称谢,一个个喜滋滋的都去了。 瞧瞧四下里,近处都已没了人,徐少卿闪身上了乘舆,揭开帘子便钻了进去。 那乘舆内已掌了灯,高暧正坐在几边,手上穿梭不停,密密地缝着那袖口的针脚。 见忽然有人闯进来,愕然惊起,但随即便瞧出是他,吁口气,拍了拍胸口,含笑嗔了他一眼。 “来了也不吱声,想吓死人么?”说着又坐回身,继续撩弄针线。 徐少卿也是一笑,擎着托盘走近,便见那几上小儿的衣裳、鞋袜、穿戴一应俱全,单的、厚的,样样齐备,有些已缝好了,有些是半成,还有的才刚裁好了料子。 那纤纤素手挑针穿线,清丽的俏脸更是一丝不苟,竟比当初帮自己绣那幅“比翼双栖连理枝”的帕子时还要更用心些。 他只觉胸中暖意充盈,竟不想去打扰,愣了愣神,才在她身边坐下。 “这孩儿少说还有半年才该出生,如今这么早便来准备衣衫,公主可也真是个急性儿。” 高暧手上不停,侧头白了他一眼:“什么性急,谁家的媳妇儿不是一有了孩儿,便要赶紧准备衣裳鞋袜,哪有临到生了再动手的?” “哦,那公主是谁家的媳妇儿啊?”徐少卿搁了托盘笑道。 这不正经的样子总也改不了。 她只作没听见,重又垂下眼去,缓声道:“起先我也是不懂的,还是经太后提点才知道,本来也不用我亲手做,可总觉得自己孩儿穿戴,若假了别人的手,当娘的总觉过意不去,因此还是自己来,只是我这针线实在见不得人,日后恐怕要被他笑话。” 徐少卿闻言,呵呵笑道:“娘亲如此用心缝的,做孩儿的欢喜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他若敢笑话,瞧我这做爹的不打他屁股。” 高暧也不禁莞尔,掩口笑了笑,忽又问道:“这里人多眼杂,你此刻上来做什么?” 他朝那托盘一指:“没瞧见么?知你这一整天没用什么饮食,现下还不快吃些,就算自家不饿,也要顾念肚子里的孩儿。” 她白日里确是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此刻腹中也有些饥了,顿住手瞧过去,见那托盘中装的全是肉食,油光四溢,阵阵脂香扑鼻而来。 若是旁人瞧了,此刻定是馋涎欲滴,食指大动,可她自幼便在弘慈庵养了个素肚肠,不曾沾过荤腥,这时有孕在身,一见这肉食便觉喉中反呕,肚里那点饥感登时也没了。 她掩着口,皱眉摇头道:“嗯,油腻腻的,叫我怎么吃得下?你又不是不知,还拿这东西来给我。” 他一撇嘴:“公主这便不懂了,往常自家吃素倒也无妨,如今你却是一人吃两个人的饭,再若这般,岂不是要养出个胎里素来?” “可又胡说,哪里有什么胎里素,我这也是在庵堂里养的,便是闻不惯那荤油气。” “既是没有,公主又何必执拗?正该趁此多吃些肉食,补补身子,待孩儿出生时也长得壮实些,无病无殃的该多好。” 徐少卿说着便拿过她手中的针线搁下,又从托盘里拣了块细嫩的烤肉递了过去。 那油腻之气一近,她喉中立时又是一阵涌动,只想退避三舍。 可想想他说得也是正理,既然有孕在身,总该事事以腹中的孩儿为先,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若真是因着不食荤腥,把胎儿养个先天不佳,到时不但对不起孩儿,更加对不起他。 想到这里,便不再拂他的意,怯怯地将那烤肉接过来,只觉触手微烫,想是将将烤炙好便端来了,这会儿还热得紧。 他见将她说动了,极是高兴,也拿了块肉,做样似的咬了一口,便连声赞道:“啧,公主也快尝尝看,果真香得紧!” 高暧稍稍转过头,却不像他吃得那般豪迈,抬指扯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屏气咀嚼,只觉那肉外酥里嫩,唇齿留香,虽只抹了盐,并无其它佐料,却比宫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还要美味。 她不禁讶然,原以为会不堪入口,即便吃下了也会呕出来,却万没想到这烤炙的肉食竟如此鲜美可口,竟将腹中的饥感勾了起来,抬手又去撕扯。 虽说吃得香甜,她却仍是一片一片斯文得不得了。 徐少卿看在眼中,也没笑她,见她片刻间便将那块肉吃了一干二净,当下又拣了块好的递过去。 她正在兴头上,也没推脱,含笑接了。 两人竟也没说话,并肩坐在一起吃着香喷喷的肉食。 她双颊晕红,他唇角带笑,心头欢喜,眼中都是暖意盈盈。 纵然只是些粗烤之物,又在荒郊野外,却比厅阁饮宴更加开怀。 他只吃了一块便停了手,有心多留些给她,取出帕子擦了手。 高暧食量不宽,吃了两块也早饱了,擦了手口,又倒茶水与他同饮。 方才说笑时不觉,这一静下来便有些耐不住了。 望着那清丽绝伦的俏脸,芙蓉初放般的身子,那原本淡薄的朱唇仍残着些油光,竟突然丰润欲滴,说不出的可爱。 他终于忍不住伸过手去,将娇躯一拥入怀,双唇重重地压上。 细软滑嫩,浓香流溢,早分不清是唇上的胭脂,还是未尽的炙香。 他如饥似渴,她忘情回应…… 两颗心同在砰跳,仿佛是在偷、欢似的刺激。 直过了好久,徐少卿才有些不舍地移开唇,仍旧拥着她,这次却不敢用力,生怕动了她肚腹。 她却似全不在意,更不管外头火光熊熊,人声正浓,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双颊火烧似的烫,心头却是如沐春风般的喜。 又是良久默然无言。 高暧忽然开口问:“咱们真的要去崇国么?” 他知道她心中怕,这条命总是在风雨飘摇中任由别人摆弄,不知何日是个尽头,若不是个修佛定性的人,只怕早就熬不下去了。 徐少卿怜惜地轻抚着那柔弱的肩头,双唇在青丝秀发间吻着,柔声问:“若咱们以后只能身在北国,公主可愿意么?” 那娇躯在怀中一颤,随即又静了下来,轻抚着他胸口道:“那有什么不愿?只要你还在,到哪里都是一样。” 他只觉胸中宛如锤击,臂膀竟也有些发颤,赶忙紧了紧道:“公主的心意我当然明白,放心,这一次定不会失手,待咱们逃出去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耕读隐居,养儿为乐,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3章 北群空 关山迢递,鞭长驾远。 队伍越岭涉水,晓行夜宿,沿途多在繁华州府市镇落脚,日行不过四五十里,倒也清静,并没什么异状。 这一路从枝柳新发直走到暮春将过,方才到了边镇。 那千余名龙骧卫这才停驻下来,由守关的将领倒换了文牒,依着礼制将崇国使团送出关外。 这时节中原早已是百花吐蕊,雨水绵绵,渐渐有了炎暑之气,可这关外却依旧风嚎萧瑟,犹有寒意。 按说这里已是崇国境内,可距潢水腹地一带仍近千里之遥,中间横亘着广袤的戈壁荒漠,人迹罕至,蛮荒不堪,亦无崇军驻扎,倒有些像是两国之间无人领属的缓冲地。 使团阵势依旧,黑衣黑甲的兵士前后拱卫,将两驾金色乘舆围拢在中间,但步子却已加快了不少。 一名亲卫斥候从前方策马飞驰而来,奔到当先的乘舆侧旁,拱手道:“禀太子殿下,前方五里便是拔剑泉,今晚是否在那处驻营?” 乘舆内尚未答话,边上已摘了假面的徐少卿便沉声道:“不可!那里是一片洼地,四面开阔,只有几棵胡杨树可屏,决不能扎营。” 那亲卫斜了他一眼,面带不屑,丝毫不加理会。 等了半晌,却仍不见狄锵吩咐,便又将方才的话报了一遍。 话音刚落,那里面沉冷的声音忽道:“方才不已有人说了么,还问个什么?” “啊?这……” 那亲卫愕然一愣,就看锦缎的侧帘猛地撩开,露出小半张冷峻的侧脸。 “蠢材,只顾着找舒坦,若在那处扎营,倘若被人围了,我等将如何脱身?” 那亲卫登时语塞,讷讷道:“被人围……谁会如此大胆?” 狄锵不去理会他,又将帘子向上撩了撩,低声问道:“你以为该当如何?” 徐少卿看看渐渐西沉的日头,又朝东北方远远眺了眺,回身答道:“在下记得离此十余里有一处石崖……” “没错!” 经他这一提醒,狄锵立时醒悟:“那石崖有数十丈高,两侧绵延里许,左环右拥,若非插翅而飞,根本上不去。中间谷地平坦,前面还有河水浅滩,只要设好营寨,足可据守,任他多少人来,也无可奈何。” 徐少卿点点头:“太子殿下精于韬略布阵,自不必在下多言,只是眼下距天黑已没多少时候,不知还能不能……” “传令下去,全队加速,务必在日落前赶到那里扎营!” 狄锵沉声吩咐完,便“哗”的一声撤下了帘子。 之前那亲卫这时才回过神来,面带嫉色地瞥了徐少卿一眼,便赶忙下去传令。 使团队伍随即折向东北,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这般疾行却似仍赶不上时光飞逝。 未及片刻,那轮红日便已坠在了荒滩极目之处,赤霞如血,将天地间都染得红殷殷的。 徐少卿朝远处望了望,那高耸的石崖将将能瞧见个轮廓,模模糊糊,看不清真实,照这般走,日落前能不能赶到还真是未知之数。 他只觉心头没来由的发慌,似乎那难以捉摸的危险正在逼近,却又不知会从何处而来,不自禁地便稍稍勒住马头,靠向高暧的乘舆。 那里面的人儿也不知此刻在想什么,做什么。 只要在这戈壁荒滩中熬过今夜,说不定明日接应的崇军大队便会到来,那时就会安全得多了。 又行片刻,那红日已大半坠下,四下里愈来愈暗,冷风突起,吹得人竟有些背心发凉。 “嗷呜——” 一声尖厉的嚎叫传来,那是戈壁滩上的野狼。 众人起初并没在意,来回常在此间经过,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那野狼叫了几声却一反常态地并未住口,反而愈叫愈响,附近的同伴也似是听到了它的呼唤,也跟着长声尖嚎起来。 “嗷呜呜”的嚎叫此起彼伏,一声紧似一声,愈来愈多,也愈来愈近。 徐少卿已听出有些不对劲了,正要策马向前,却见狄锵已纵身而出,跃上了乘舆,举目一望,便抬手叫道:“全队停步下马,金乌卫结阵护住中央,不得擅动!” 他话音未落,就见四周起伏连绵的沙丘上冒出一群又一群模糊的影子,嚎叫声不绝于耳。 此时落日已完全没入荒滩之下,唯留最后一丝余晖。 到处一片昏默,那黑影却越聚越多,重重叠叠,已数不清有多少。 那一双双狼眼射出森森幽光,宛如地府冥灯,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眼中都现出惊慌之色,这戈壁上的野狼性子最是凶残狡猾,只要寻到猎物的踪迹,不至对方于死地便不肯轻易罢休,如今这成百上千的聚在一起,若是同时扑将上来,绝不是寻常敌军可比的。 不少马匹已然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不止,没头没脑四散奔逃,几乎拉也拉不住。 这些野狼从何而来?就算是结群而居,数量也不该有如此之巨,简直可说是狼山狼海。 那那些崇军兵士究竟训练有素,顷刻间便结好了阵势,挺枪为衾,举盾做墙,弓、弩手搭箭上弦,隐在其后,将两驾乘舆团团护在中间。 狄锵身子一斜,就从乘舆上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冷笑道:“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什么传言?”徐少卿凛起双眸,紧盯着沙丘上聚集的狼群。 “呵,你夏国东厂侦缉天下,号称无孔不入,怎的连这都不知?” 这等危机时刻,他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确是出人意表。 徐少卿目不斜视,嘴上淡然道:“太子殿下谬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时就算无孔不入,也未必什么都知道。” 狄锵又笑了笑,哼道:“徐厂督过谦了,只怕是你们夏国从没将这些猃戎蛮夷放在眼内,连查查的兴致也没有吧。” “猃戎人?” “不错,传言猃戎蛮族中有一门驭兽奇术,只需常年与狼群共处,便可与这些畜生同卧同食,没半点区别,时日长了,还可操控自如,便如指挥寻常兵将那般。本王原只道是无中生有的传闻,如今瞧来,十之八、九该是真的。” 徐少卿心中一凛,冲口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这是猃戎人设下的埋伏,他们的骑兵就在这左近。” “你果然是聪明人,一点便透,这些畜生不过是为了绊住咱们,再造成些杀伤,只待咱们精疲力尽,再合围杀出,定能一举成功。呵呵……没想到啊,皇叔居然连这帮蛮夷也收为己用了。” 狄锵笑容一敛,低声道:“你不必动手,小心护着云和便好,只等猃戎人的大队杀出,便寻机带她突围逃出去。” 徐少卿没做声,转头望向他。 “这般瞧着本王作甚?原以为出关以后会能保你们周全,如今瞧来,这话说得是有些大了,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恐怕也只有靠你自己了。” 狄锵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又道:“记着冲出去之后千万别急着入关,那里定然还有埋伏,你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原也不须提醒,便算本王多嘴啰嗦几句吧。” 他说着也不待徐少卿答应,脚下一纵,腾身跃起,跳出圈外,面含笑意,凝目负手,竟昂然立于阵前。 胸有大志,光明磊落,文武韬略当世也鲜有人及,只可惜有些狂傲过度,时运也太不济了些,或许…… 徐少卿慨然叹了口气,蓦然回首,忽见高暧竟撩了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俏脸并没什么惊色,也没朝远处的狼群看,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 他没有走近,玉白的脸上微微一笑,并没说话,只将下颌轻轻挑了挑。 这回眸对望间的一瞥,却像已说了千言万语。 她自然会了意,也是颔首嫣然一笑,果真是清灵秀绝,仙姿明荦,恍如九天仙子一般,随即退入乘舆中,那车帘坠下,竟不起半分涟漪。 “嗷呜——” 尖厉的嚎叫声又起,远处尘头大作,狼群从沙丘上狂冲而下,潮水般汹涌奔来。 此时天已全黑了下来,明月初升,清冷的白光洒下,照在黄白的砂砾上,反倒将这茫茫无垠的戈壁映得一片澄明。 那一张张狼口中的利齿寒气森森,宛如锋锐的匕首,瞧得人头皮发麻。 这些畜生奔跑得极快,转眼间便到了不足百步的地方。 只听“嗖嗖嗖”的轻响,上百支羽箭破空而出,向四面激射而出,狼群中立时发出一片哀鸣,不少黑影中箭倒地,蜷缩抽搐着翻滚起来。 临近的野狼立时扑上去撕咬啃噬同伴,其它的仍旧不顾一切地向这边冲过来,铺天盖地的狼群竟丝毫不见减少。 崇军弓、弩手本欲填箭再射,却不料狼群之速出乎意料,只这短短的一瞬便嚎叫着奔到了近前,亮开獠牙利爪便扑将上来。 前排的崇军将枪头上挑,不少野狼猝不及防,登时被枪尖刺穿而死。 但狼群却似浑然不惧,前仆后继,不顾性命地扑上来,终于踩着枪衾和狼尸蹿跳过去,又翻过盾墙…… 阵势一乱,即便是精锐的崇军也现出乱相。愈来愈多的野狼扑入人群,但听悲声阵阵,哀嚎四起。 这戈壁荒滩霎时间便成了一片叫唤地狱。 徐少卿护在高暧的乘舆旁,提剑将扑来的野狼一一了结,又腾出手来去帮临近的崇军,却不敢离得太远。 抬眼却见狄锵仍在阵前,上下腾跃,掌出如风,所到之处狼群尽皆披靡,转瞬之间地上便已狼尸成积。 里圈的崇军究竟也是骁勇善战之辈,生死关头渐渐稳住了阵脚,将扑进来的野狼渐渐消灭,重又将阵势摆好。 狼群渐渐少了,但仍旧不肯退缩,竟不畏生死,发了疯似地扑过来。 崇军只能继续拼死抵御,但大半野狼竟都是狄锵一人杀死的,若是没有他,只怕后果早已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啸,在狼嚎与喊杀声中仍旧听得清晰无比。 狼群经这一声呼哨,却似中了邪似的,猛冲之势忽然缓了下来,紧接着竟停住了脚步,四散而去。 众人正自惊异,便见那四处沙丘山忽然冒出一个个诡异的影子。 十数个、几十个、上百个……很快数不清了。 无数的影子如幽灵鬼魅一般涌出,虽然瞧不清样貌,但借着月光仍能看出那些全是骑在马上的彪形大汉。 果然没错,猃戎人的骑兵果真就埋伏在附近,只等这时出击,而崇军方才与群狼缠斗,死伤不少,剩下的也多半挂彩带伤,没多少气力,势必难以抵敌。 徐少卿眉间一蹙,暗自叹了口气,伸手牵过一匹尚未受惊的马,拉到高暧的乘舆边。 或许就是这时候了。 可是,如此情势之下,真能抛下这些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嗖,嗖,嗖……” 箭矢破空之声又响,这次却是迎面而来。 但听耳边风声呼啸,便有几十支翎箭斜斜地扎在了脚下的沙土之中,箭身还兀自晃动不止,而身旁十几名猝不及防的崇军却纷纷中箭,倒毙在地。 徐少卿暗叫不好,一个闪身冲进乘舆,将高暧拦腰抱起,又穿帘而出,滚入乘舆之下躲避。 高暧被这一惊,隆起的肚腹内立时抽痛起来,她颦眉轻抚,咬唇忍着,怕他分神,不愿叫出声来。 正想撑着身子侧躺过来,莫要压着腹中的孩儿,却忽觉几滴温热的汁液滴在自己脸上,又顺着面颊流到唇间…… 她口中尝到一股滑腻的咸腥,猛然一惊,急忙抬眼看去,就见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赫然有跟翎箭,深深地扎在了他右臂上。 第134章 荒烟平 “你……你受伤了!” 高暧失声惊呼,眼见那箭头没入皮肉,衣襟已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那颗心就像猝然被揪紧了。 “没什么。” 徐少卿语声平静地答了句,凛着那双狐眸紧盯着外头,竟似浑然不觉。 可两人此刻紧贴在一起,她分明能感到他身子在微微发颤,显是在强忍着臂上的剧痛。 她顾不得肚腹间的不适,抱住他急道:“你的手!” 他回眸一笑,将她稍稍推开些,低头咬住箭杆,脖颈一扬,“嗤”的便拔了出来。 鲜血激射而出来,喷溅在她侧脸和霜白的护领上。 腮颊温热,唇齿间的咸腥气登时更重了。 徐少卿又冲她轻笑了笑:“放心,这箭没毒,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只青釉小瓶。 “我来帮你上药。” 他愕然一愣,见她面色郑重,眼中满是焦急,心头不由也是阵阵火热,便将那瓶子递了过去,又咬住臂上的衣袖用力扯破,露出尚在流血的伤口。 高暧赶忙拔去瓶塞,将里面的金创药粉倒在伤处,片刻间止了血,又撩起裙摆,用牙咬开个口子,撕下长长的一条,替他将伤处仔细裹缠好,便紧挨着他不动了。 外面风声尖响,暴雨飞蝗般的箭矢仍未停歇,乘舆近处的沙砾上已密密的扎满一片,有的斜斜戳进车底,距他们不过尺许远。 而那些崇军除了轻盾之外毫无遮蔽,成片成片的中箭倒下,哀嚎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瞧来,这里便是绝地了。 早知如此,真该早些带她走,兴许还能闯出一线生机,如今却夫复何言? 既然已走到这一步,或许这便是命。 徐少卿挑唇苦笑,忽然问道:“公主怕么?” “我不怕。” 那柔细的语声在耳畔答着,竟是斩钉截铁,说不出的淡然。 他不禁一愣,垂眼望过去,就见那清丽的俏脸上泛着一抹恬然的笑,果然丝毫不见惧意。 “那几个月不见你,我这心中难受得紧,每日里便像行尸走肉,恨不得死了倒好。现下好了,就算是死,也可以和你死在一处,还怕些什么?” 高暧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半点也不肯放松,那澄亮的眸子在这昏天黑地中竟是说不出的清澈。 他望着她,也是一笑,随即张臂将她拥住,平平地躺了下来。 彼此相知,无须多言,紧紧拥着,仿佛外面的杀伐血腥都泯于无形,唯有天穹为帐,大地为榻。 然而他心中却有一丝酸楚。 蒙她倾心相爱,此生已然无憾,可这不顾一切的爱念换来了什么?自己又给过她什么? 既然情深似海,便该还她个一世欢虞。 可自相识以来便只有痴恋伤怀,颠沛流离,如今竟连命也不久了。 这般的自己值得她托付终生么? 想着想着,眼角有些泛酸,忽觉那怀中的娇躯也自轻颤起来。 徐少卿直起身,垂眼便见她双目紧闭,手抚着肚腹,低低啜泣。 终究是个女儿家,生死关头,哪能那么容易释怀? “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这等苦楚。”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却缓缓摇了摇道:“不,我怎会怨你,我……我是心疼咱们这孩儿,人世间的欢爱一天也没享过,却就要……” 他心头针扎似的一痛,赶忙将她搂紧,强忍着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愿叫她瞧见。 是啊,他和她不再只是两个人,可以海誓山盟,也可以同生赴死。 如今已有了孩儿,这个“死”字怎可随意轻言? 即便自己无幸,也总要保全他们母子。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从远处飘来,那是猃戎人准备结阵冲锋的讯号。 此时箭雨终于停歇下来,徐少卿心中念动,扶着高暧小心地从乘舆钻出。 外面早已是死尸枕籍,上至那些副使高官,下至宫人仆役都已横尸在地,那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崇军勇士也死伤大半,仍然站着的仅余二十几人,但却没有任何一人弃甲逃命。 狄锵的玉冠不知丢去了哪里,满头乌发披散下来,肩腿手臂上中了四五支箭,血染青袍,却依旧挺立在队列最前,不见分毫伤颓之色。 “儿郎们,我大崇自立国以来便无屈膝降敌之人,今日无幸,有死而已。你等跟随本王这些年,四处奔波,却没有过几日享乐,是本王亏欠你们。若来世还能相距,但愿上天叫咱们部分主仆,只做兄弟!” 残余的崇军互相搀扶着,齐齐单膝跪地,大声应道:“我等愿追随太子殿下,誓死不降!” 狄锵含笑点头,回眼望见他们两个,眉间不由一蹙,却没言语。 徐少卿举目四顾,那沙丘上影影重重,瞧不清有多少。 此时崇军伤亡殆尽,已成强弩之末,根本禁不起猃戎骑兵的冲击,而狄锵和自己又都受了伤,也撑不了多久。 他不自禁地又垂眼去看高暧,见她手抚着肚腹,面色凝淡,眸中的眼光却似愈加坚定。 怎么办?该怎么办? 正在惶急之际,斜侧的沙丘上忽然响起一声呼哨。 那大片黑影随即发出“嗷嗷”的怪叫,如浪头一般从四面八方猛冲过来。 这里地势平坦,毫无阻隔,最利骑兵冲击,根本无须拼斗,只须策马踏过,顷刻间便能将这些残存的人踩为肉泥。 狄锵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朗声吩咐列阵。 虽然明知是徒劳,但那二十余名伤残的崇军立时按之前的样子,丝毫不乱地摆好了阵势,面上也不见半点惧色。 狄锵转回头,望着徐少卿微微点了点。 徐少卿陡然想起前话,已明其意,便也颔首回应,拉着高暧退到一旁,背靠着乘舆,自己则挡在她身前。 “哒哒哒”马蹄声近,踏在砂砾上,仿佛连大地都在震颤。 转眼间猃戎骑兵已冲到了数十步内,渐渐已能瞧见那一张张如饿狼般贪婪凶残的嘴脸。 他紧握着她的手,竟似能感到那脉间的颤抖,自己心头也在砰跳。 再回眼时,数不清的猃戎骑兵已冲到了近前。 狄锵突然一声呼喝,凝立的身子向前疾蹿,双掌平平推出,劲力排山倒海似的猛击过去,当先的几骑人马俱碎,残肢断臂四散飞溅,将临近的猃戎骑兵也击倒了一片,正面的冲锋之势当即缓了下来。 徐少卿轻轻放脱她的手,纵身跃起,双臂飞掷,钢针如漫花天雨般攒射而出,但听阵阵哀嚎,又有十几名猃戎骑兵中招,翻鞍落马。 侥幸未死的也不及闪避,被身后疾驰而过的马蹄碾过,登时踏为肉泥。 几乎与此同时,那二十余名仅存的崇军也一跃而起,飞奔向前,挺着手中的尖矛长、枪将猃戎骑兵挑落马下。 不过是一群身负重伤的残兵败将,居然不闭目待死,竟还有胆气反冲过来。 猃戎骑兵哪料到会有这等事,竟有些懵然不知所措。 却见狄锵双掌如风,所到之处便是人马披靡,惨呼连连。 然而他却没有恋战,看准机会跃上一匹失了主的战马,就提缰往回跑,途中有牵住另一匹,几步奔近乘舆,高声大叫:“快上马!” 徐少卿早有准备,抱起高暧纵身跃上马背,与他并骑朝斜侧冲去。 正面受阻后,那边的猃戎骑兵正绕行赶来增援,阵势一下子松散起来。 可没曾想有人夺了马,瞧样子竟要突围逃走,赶忙又纷纷折回头去拦截。 狄锵单骑在前,依旧挥掌猛击,将奔近的猃戎骑兵震落马下,但劲力却越来越小,像是已近极限。 而徐少卿则一边掷着飞针,一边护着高暧,没命的催马向前飞驰。 当钢针用尽时,两骑骏马终于突出重围,翻上了对面的沙丘。 徐少卿瞥眼望见狄锵面色煞白,额头青筋鼓胀,便知他内力损耗过度,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再加上重箭后血流过多,现下真的已是强弩之末。 耳听得身后喊杀声又近,他牙关一咬,沉声道:“在下去挡着他们,公主便托付于太子殿下,请殿下无论如何要护她母子周全。” 话音未落,高暧便在身前一颤,回眼望着他,失声叫道:“不!你要留下,我也跟着你留下!” 他眉间一蹙,但此刻形势危急,无暇与她多说,正要用强,却听狄锵在旁边呵然一笑,随即勒马停下了步子。 徐少卿不明所以,也赶忙停了下来。 “你听到了么?若是你留下,就算她真活下来了,又能如何?本王可不愿天天见她寻死觅活,以泪洗面。” “太子殿下……” “莫要多说了!” 狄锵将手一抬,微微喘息道:“本来就是要让你们二人安然离去,本王向来言出必行,绝不会食言,快走吧。” 徐少卿大惊,策马奔近一步,皱眉道:“不可!太子殿下内力已然耗尽,又重伤在身,如何挡得住追兵?为今之计,只有我留下挡住他们,你们才有逃脱之机。” “呵,居然敢在本王面前大言不惭,伤重又如何?能不能对付这帮蛮夷,本王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多管。” 狄锵顿了顿,笑叹道:“方才你也听见了,我大崇自来没有降者,更不会有一个逃兵,刚刚那些将士已说过要追随本王,从容赴死,本王又怎可失信于他们?” 他说得慷慨,丝毫不见伪饰。 夜风骤起,拂动着那身血染的青袍,令人不禁为之动容。 高暧眼眶又有些潮,思绪飘荡,说不上清晰还是模糊,忽然发觉眼前这个人竟也不像从前所想的那般讨厌,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马踏轰响,猃戎骑兵已从背后沙丘上翻过,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嚎叫着追了上来。 狄锵凝着她,那傲然的神色忽然变得温情脉脉。 “该走了,这会儿想到如何称呼本王了么?” 高暧眼中含泪,终于咬唇道:“大哥……” 狄锵眉间一挑,仰天大笑,拨转马头向潮水般涌来的猃戎骑兵冲去,口中兀自叫着:“徐少卿,你是本王难得瞧上的人,可好生对我妹子,莫叫本王瞧不起你!” “大哥!大哥……” 高暧长声呼喊着,那青色的背影却已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转瞬间便淹没在那迎面奔来的洪流中。 “走吧。” 徐少卿面上抽动,唇齿间硬挤出这两个字,双腿猛夹,那马吃痛,长嘶一声,便甩开四蹄,向前疾驰而去。 高暧转回头,却抑制不住心痛,垂目流泪。 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争斗不休,亲情在她心目中早已淡然如水。 为了旁人,甘心舍却自己的性命。 在她想来,或许只在父母孩儿和倾心爱恋的人之间才有,就像自己为了他,为了这腹中的孩儿,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可那个几乎素昧平生,也从未好言好语说上一句的人,却也为她这样做了,这算作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缘之因果,本就不像心中所想的那么简单,自己枉然修佛那么多年,终究还是浅薄之极。 神伤之余,只觉浑身乏力,脑中也是昏昏的,不自禁地靠在他怀中喘息。 徐少卿催马疾行,却不忘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腰腹,那唇在秀发间轻吻,却没言语。 就这般向前疾奔,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渐渐听不到了,唯有天上一轮明月弯弯,倾洒着迷离的光。 他怕她受不住颠簸,稍稍勒住马,放慢了些步子。 高暧只觉腹中有些绞痛,揪着袍角暗自忍耐,嘴上问道:“咱们去哪?” “眼下还不知道,若想重返中原,现下却还不行,只能……” 他话说到半截却忽然顿住了。 高暧正自奇怪,就听侧后不远处猛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嚎。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5章 海竭 那声音虽不甚响,却如鸮啼鬼啸,直刺入耳。 她身子从怀中一弹而起,惊道:“有狼!” 徐少卿自然也早听到了,双眉蹙起,不自禁地“啧”了一声,臂上稍稍用力,将她腰腹揽紧,低声道:“坐稳了。” 言罢,提缰喝叱,策马向前疾奔。 瞥眼向侧后望,那沙丘上果然涌起一片模糊的影子,尖嚎之声也愈来愈响。 夜幕之下,那一双双狼眼射出森森幽光,如同鬼火般令人不寒而栗。 原以为已冲出了重围,却忘了猃戎人还有驭兽的本事,这时召唤狼群又追了上来。 高暧双手颤抖,紧紧地抓着他,心中砰跳不止,连那孩儿似也感到了危险逼近,在腹中抽动痉挛了几下。 “嗷呜——” 狼嚎声陡然又响了几分,□□那匹马闻声而怵,扬起前蹄,发出“咴咴”的惊叫。 “这畜生!” 徐少卿恨然骂着,却是反应极速,抱住她腾身跃下马背。 只见那马癫狂似的纵跳了几下,便撒开四蹄没命地疯跑而去。 此时即便能追上,那马也已骑不得了。 他咬咬牙,只得将高暧横抱在胸前,运起脚力发足向前疾奔。 身后嚎叫声仿佛又响了些。 瞥眼回望,狼群果然已从沙丘上冲下,径直追来,那一张张狼口中的森森利齿似都清晰可见。 那匹受惊的马却突然慌乱失措起来,竟停住了步子,没头没脑地原地四处乱撞。 那数十头野狼转眼便冲到跟前,当先的两头几乎同时跃起,一个咬住马的脖颈,另一个则狠狠咬住后腿,紧随着的他们的也不甘落后,纷纷扑上去张口撕咬。 那马虽然高大壮硕,却哪里抵得住这群嗜血成性的畜生,很快被压倒在地,脖颈、后背、腰肋,四腿到处被撕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发出一声声凄惨的悲鸣。 徐少卿回眼瞥向四周,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连绵起伏的沙丘外,没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再远些便完全笼在夜色中,什么也瞧不清。 那一片漆黑苍茫,比身后的群狼更加可怖。 他暗自轻叹,知道与这些野狼比拼脚力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此逃下去只不过是徒耗气力,等它们追上时已无力反击,更不要说后面定然还有猃戎人的追兵。 为今之计,只有行险一试了。 他顿住步子,将她放下来,挡在身后。 “你……”高暧不明所以,见他忽然停下来,不禁大吃一惊。 徐少卿拉着她的手捏了捏,低声安慰道:“有我在,莫怕。” 她怕么? 原本以为不会,现下心中却有些说不清了。 眼望着远处那幽光点点,狼眼如炬,又怎能坦然无惧? 但她没再言语,只是偎在他身旁。 若不信他,又何言爱他? 此时,那匹马已被撕成了碎片。 群狼并未急于分食,全都抬起来望向他们,随着几声尖嚎,便又迎面疾奔过来。 徐少卿岿然不动,却伸手又将高暧向背后拉了拉。 转眼之间,狼群就以奔到了距离他们不足三十步的地方,那狼口中发出的“嗬嗬”低吼已清晰可闻,甚至还能嗅到一股兽类身上特有的腥臊恶臭。 高暧捂着肚腹,双唇紧咬,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徐少卿却仍是面色沉静,冷然中闪着一丝凌厉的狠劲,双目忽然精光大盛,一蹲身,袍袖拂过砂砾。 而此刻狼群的先锋已扑到身前。 只见他双臂一抖,劲力灌注其中,兜在袖中的砂砾碎石“嗖,嗖,嗖”疾甩而出,射向狼群。 那袭来的野狼当然没有任何防备,扑得最近的几只登时头骨碎裂,滚在地上,蹬着后腿哀鸣几声便不动了。 徐少卿俯低身子一转,又在地上拂了两袖,双臂连甩,紧随其后的十几头野狼也纷纷被击倒,当即毙命。 狼群这才像受到了震慑,停下了脚步,一双双碧幽幽的眼睛已转为血红,紧盯着他低吼。 这等好时机,徐少卿自然不会放过,正要继续捡拾砂砾抛击,脚下却猛然间颤抖起来,沙土纷纷内陷,紧接着斜前方的大地竟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狼群一惊,狰狞的面上竟现出惧色,纷纷“呜呜”低吼着向后退。 这一愣神之际,脚下已抖得更凶,几乎无法站定。 耳边轰响若雷,宛如天崩地裂。 这戈壁荒野间竟猝发地动,事前无半分征兆。 徐少卿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伸臂向后去抓,却捞了个空,只听一声低呼,回眼看时,就见身后不知何时竟也裂开了一道七八尺宽的口子,碎石细沙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高暧身子后仰,全然不受控制地向那幽暗的深渊中坠去。 她只觉脚下一松,整个人早已悬在那里,疾疾地往下落,瞬间便没入那片漆黑之中,背心那股凉气升起,脑中却已茫然一片,胡乱抓摸着,手臂却已被紧紧拉住。 她心中一宽,猛地抬头,就见徐少卿整个人倒垂在半空中,一手拉着她,两只脚则钩挂在裂开的岩壁上。 “公主莫怕,我……这就拉你上来。”他大声喊着,唇角抽着,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僵,仿佛正在勉力支撑,堪堪说完这句话,神情中竟似又增添了几分痛苦。 高暧先是一愣,侧头仔细瞧瞧,便见那裂缝上方黑影晃动,竟是一头壮硕的野狼伏在边上,探下头来,双颚已死死地咬在他足踝上。 徐少卿面上青气笼罩,额角微微鼓起,像是在暗运内力遍布身体相抗,可神色间的苦痛愈来愈甚,却仍在勉力强撑,竟连哼也没哼一下。 她心头剧痛,就向那狼口正咬在自己身上,却无法可想,急得只叫:“你……你的脚……” “我没事……千万抓紧了,这便拉你上来。” 徐少卿勉强翘了翘唇角,慢慢收着手臂将她向上提。 那臂膀颤抖着,浑不似先前那般有力。 高暧即便再傻也知道他已精疲力竭,全靠着一股坚执之念强忍着,根本撑不了多久。 既是如此,又何必还要苦撑? 他有一身功夫在,只须不再有自己拖累,定然还有办法,活得一个是一个,总比三个人全都殒身在荒野地底的好。 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偶然想起自己,多想想曾经那些缠绵往事,少记着如今这样的苦痛,莫再伤怀,自己这一生便也足了。 徐少卿运着内力,与那野狼疯狂的咬噬相抗,却不敢全神调息,生怕一点点的内劲经自己的手臂传过去,震伤她和腹中的孩儿,渐渐真有些支撑不住了。 正自苦思良策,却见她惶急的俏脸忽然平和下来,泪眼凝望,抿唇凄然一笑,猛地甩臂挣脱。 他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俯身去抓,那岩壁突又剧烈晃动起来,那双脚所勾的地方登时崩碎,两人身子悬空,一上一下,急向地底深渊坠去。 …… 寒夜消散,东方现出一片霞白。 天色渐明,这戈壁荒滩上却仍显得昏默阴冷。 西南方尘头大作,上千骑身披明光大铠的骑兵翻过沙丘,不徐不缓地前行。 中军阵前那一人头束玉冠,身披赤金龙鳞连环甲,面上颇有些风霜之色,双眸却沉冷似铁。 一骑哨探迎面飞驰而来,奔到近前,滚鞍下马,伏地拜道:“禀陛下,前方探到猃戎大队骑兵。” “可曾见到公主?” “回陛下,我等未见真实,只瞧那帮戎狄阵中牵着两驾金色乘舆,也不知……” “全军加速,追上去看个究竟。” 身旁的龙骧卫军将拱手应了声“是”,便朗声叫道:“陛下有令,全军追击!” 高昶却早已耐不住,纵起□□的白龙神驹,奔到了阵列最前,领着那千余精骑如洪峰般掠过。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目力所及处便隐约看到一片灰扑扑的人影。 遥望可见人人袒胸露体,手持弯刀,正是纵横大漠戈壁之中,往来如风的猃戎人。 高昶勒住马缰,张臂打了个手势。 身后松散的龙骧卫骑兵立时收紧了队列,从前至后梯次靠拢,结作楔形阵,也稍稍放慢了步子。 前方的猃戎人自然也发现了身后之敌,立时拨转马头,也结起了楔形阵。 两军对驰,相距愈来愈近。 忽然间,猃戎阵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号角,数千名彪悍的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尖声怪叫着迎面冲来。 高昶唇角木然一笑,眼中寒意陡盛,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向前一指。 那千余名龙骧卫啸声震天,楔形阵形如利矛,朝对方急刺过去。 两边愈跑愈快,转眼之间那一金一灰两股巨大的铁流便碰撞在了一起! 刀光血影,杀声震天。 令人惊骇的是,那号称悍勇无比,又数倍于彼的猃戎骑兵竟被这千余人的夏国龙骧卫迎头刺穿,从军阵中间硬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仿佛真的被尖矛利刃剖成两半。 龙骧卫直“刺”至底,又旋即分兵两路,从四面回身兜底,将乱了阵脚的猃戎人合围在中央,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宰杀。 那一片看似浩大的灰色人群转瞬间便被金色洪流淹没了大半,却仍不罢休,不断向中间挤压,吞噬着剩下的人命。 几名猃戎狼主见势不妙,又远远望见那下跨白马,身着金甲的伟岸身影,登时魂不附体,慌忙聚合剩下的部众没命地向外逃。 可经方才那一阵交锋,猃戎骑兵早已气沮,人人面露惧色,勉强冲了几个回合,却根本无法逃出包围,反而又死伤了不少。 而夏国龙骧卫也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扫荡了外围的残兵之后,略略一整队形,便直取猃戎人的中军主阵…… 天光大亮,初升的旭日却被染作了一片血红。 隔壁旷野间人马尸积如山,风声潇潇,犹如逝者的哀嚎。 残余的百十名猃戎骑兵早已精疲力尽,人人面如死灰。 而团团围在身遭的,仍是近千名血染金甲的龙骧卫骑兵。 他们这时却已停了手,只是将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围住,仿佛是猫已将鼠擒住,却特意留其性命,故意相戏似的。 一名坏了左眼的猃戎狼主喘着粗气,大着胆子说了句全然听不懂的话,身边的部众脸色一变,随即又耷下了脑袋,纷纷将手中的弯刀丢在了地上。 他沉着脸,自己也将兵刃丢了,滑下马背,蹒跚走到阵前,抚着胸口,用生硬的中原话躬身道:“贵军战力之强,我等心服口服,但此处并非夏国,我大单于近日也未骚扰贵国边境,你们为何……” 他话未说完,便听对面的金甲军将冷然道:“残兵败将,有何资格发问?” 那狼主满是血污的脸上抽了抽,忍气道:“那好,我们打不过你们,这便降了。” 那军将又是一声冷笑,却不答应,回头向圈外的高昶望去,只见那赤金色的身影昂然立于马上,却面带沉思,仿佛全没留心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一骑哨探奔近,跳下马背,伏地报道:“禀陛下,乘舆内无人,四处也不见公主踪迹。” 高昶唇角一抽,闭目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低声吩咐道:“再向前探!” 那哨骑一愣,大着胆子道:“陛下,前面再有几十里便已深入崇境,咱们此举岂非是寻衅犯边……” “怎么,你不敢去?”高昶眸光一凛,面色陡沉。 那哨骑吓了一跳,慌忙伏地叩头道:“末将该死,这便带人去寻。” 高昶冷笑道:“你记着,朕此番出来就是要将公主迎回,便是闯进隆疆城,也非将她找到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6章 灵泉乡 银亮的铁□□入纹饰着狼头的胸口,最后一声哀嚎戛然而止,只剩未死的战马鼻中仍在低哼着…… 旷野戈壁间重又归于沉寂。 近千名夏军龙骧卫似乎并没有清扫战场的意思,踩着尸山血河移到近处整齐列队,静待指令。 此时日头已高,晒得有些晃眼。 高昶抬手遮在眼前,凝望着远方,冷然下令道:“全军向东搜寻,留三十骑,随朕往北去。” 那龙骧卫军将张口一讶,拱手急道:“这如何使得?陛下万金之体,只带三十骑护卫,又是深入崇境,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我等万死莫赎。” “正因要深入崇境,才不可张扬,人少了反倒方便,朕自有分寸,已无须多言。” “这……末将万死不敢答应,还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了!” 高昶将手一抬,脸色决然,微微一顿,跟着又道:“你等向东也须小心,若五日内仍未寻到,便径回边镇,以十日为限,倘到时仍未有朕的讯息,便不必再等了,可径回永安报知内阁,按朕走前留下的密旨另立新君,但千万不可走漏消息与太后。” 那军将惊得目瞪口呆,还欲再劝,高昶却已不去理他,张臂一招,径自领着三十名龙骧卫骑兵径向正北奔去。 沿途马不停蹄,眼看日头渐渐移到正南,戈壁滩上少有树木遮蔽,热气一聚,之前不久尚有些寒凉,此时竟忽然酷热起来。 “陛下,那里似是有什么。”身旁的兵士指着前方道。 高昶抬眼望过去,就见那远处的沙地上有一片模糊的影子躺在那里,却瞧不清是什么。 他心头一紧,也顾不得那许多,口中轻叱,便策马奔了过去,随行的众兵士赶忙跟上。 待众人驰近了些,就见地上那一片尽是被撕裂的马尸,但大滩的血污已然干涸,渗入砂砾间,显然并非将将发生的事。 他跳下马来,奔到近前,就看那撕裂的马肢上齿痕、爪痕殷然,在这戈壁荒野之间,除了野狼之外,不会再有别的畜生能将如此雄健的战马撕咬成这般样子。 自成年后他便定藩西北,追来逐去,也不知与猃戎人大战过多少次,自然知道这帮蛮族有驱狼的本事,既然他们俘获了乘舆,却又不见高暧的人影,那…… 高昶只觉脑中嗡响,那颗心不自禁地向下沉,忽然发足狂奔,也不顾身后众兵士的呼喊,只顾向前跑。 他攀上前面的小丘,甫一下望,就看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狼尸,而那本来坦荡的砾石地上竟凭空裂开了数道纵横交错的沟壑,仿佛是被上天忽然降下的神斧斩开了似的。 这时身后那些兵士也已奔到了近前,望见这一片触目惊心的奇景,都是张口结舌,不由呆住了。 高昶面上抽了抽,径直便往下走。 众兵士这次也不须他吩咐,纷纷疾奔过去查看,只见那些沟壑果然是凭空裂开,但断痕犹新,窄的不过尺许,宽的竟有丈余,绵延伸向远方,也不知有多长,想来应是昨夜那番地动所致。 高昶快步走到其中一道沟壑前,俯身向下望了望,就看那下面漆黑一片,也不知有多深。 瞥眼之间,忽见侧旁有一片血迹,虽然也已干涸,但仍能瞧出是顺着裂开的岩壁流下的。 他赶忙蹲身下去,就见那血迹旁的石棱上飘着几缕布屑,其下还有钩挂的痕迹,那颗心登时紧揪起来,也不及细想,便叫道:“来人,坠绳下去!” 众兵士立刻聚拢上来,瞧见那片血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可瞧瞧那沟壑之间一片黑咕隆咚,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还是赶忙取绳索坠了下去。 高昶解了背上的披风,上前抓住绳索。 众兵士见状大吃一惊,纷纷跪地劝道:“我等下去就是了,岂能让陛下以身犯险?” 他却恍若不闻,只吩咐八、九个身手不错的兵士绑了绳索,随他一起坠入开裂的地缝,其余人等则在上头照应。 这处沟壑只有七八尺宽,此时虽是正午,日头高照,可只朝下坠了几丈便已没入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昏昏,竟是伸手不见五指。 随同而下的兵士早有准备,纷纷打亮了火折,一边照着,一边朝下坠去。 但同大地的裂缝相比,这几点微光便如萤虫之明,也就堪堪将身边照亮,再往下仍是幽暗无比。 这深深的地底便如怪物的血盆巨口,正将闯入的人吞噬。 众人瞧着都不禁背脊发凉,只有高昶一言不发,坠行之速却越来越快,似是难掩心中那份急切。 兵士们见陛下如此,谁人又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跟上,谁也不肯落后。 约莫又向下坠了十来丈,身下仍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众人都不免惴惴起来,暗想这里也不知究竟有多深,这几根绳子用尽之前,能否寻到落脚处。 而此时两旁的岩壁也渐渐收窄,先前还有几尺宽,这会子却仅能容身,腾挪不开了。 如此一来,便行得更加艰难。 堪堪又坠了几丈,众人忽然停住,不再下垂,原来绳子终于用尽了。 望着那依旧深不见底的地方,各人脸上都生出退缩的惧意。 高昶自然不肯罢休。 可暗自想想,这般下去确实太过行险,略一沉吟,便吩咐随行的兵士在此等候,由他继续向下探寻。 众兵士哪肯答应,心中都想着地缝如此之深,就算公主当时真的逃脱了猃戎人的追击,落入这里也绝无生还的道理,下去瞧那惨状又有何意?当下不住口的哀求。 高昶却是心意已决,众人无奈,只得选了两个随他一同下去,余人奉旨留在原地。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方才下攀时,坠得越深,心也越来越沉。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则又怎能保得命在? 可念兹在兹,那爱意思念积聚在心中,哪里能够轻易放手?无论是生是死,总要见到她的人,否则这一生都会痛悔,难以原恕自己。 他悬着那颗心,带同两名兵士口衔火折继续向下攀,过没多时那岩壁间似又便得宽绰了些,还带着几分湿潮的气息。 “见底了,见底了!”一名兵士突然兴冲冲的叫道。 高昶借着火光,也已瞧见离他们不到三丈的地方果然就有一片落脚的碎石,耳畔似还听到“哗哗”的水流声。 他心头一颤,像是雾锁重重中忽见了亮光似的,不由涌起一丝希望。 恰在这时,先前那说话的忽然脚下踏空,手上也拿捏不住,整个人急向峡底坠去,伴着一声惊呼,便重重地摔在了那片碎石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高昶摇头痛惜,长叹一声,心想回头定当要将他尸首带出去。 吁口气,刚要吩咐另一名兵士留下候命,却觉手撑的石壁猛然颤抖起来,碎砂石屑纷扬而下。 “不好!” 他才叫了一声,那石壁陡然间晃动得更加厉害,身遭岩壁开裂,竟自崩塌了,还未及反应,人便急向下坠去。 眼看即将被碎石活埋,危急之中高昶却没乱了方寸,运气轻身功夫,手足在岩壁间撑点,如壁虎游墙般下蹿躲避,很快双脚便落在那片碎石地上。 他并不站定,纵身后跃,躲过头顶散落如雨的碎岩石块,却没曾想,落脚处竟不是沙土也不是碎石,但听“噗通”一声,浮浪四起,便已摔入水中。 那水冰凉彻骨,似还极深。 他暗吸一口气,纵身上浮,钻出水面,四下里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不远处碎石砸落之声仍不绝于耳。 过了好半晌,那地动之响才渐渐小了下去,岩壁似也不再颤动。 高昶摸到岸边,凭着那点细微的响动靠到近处,俯身向下探,不多时便触到一个身披盔甲的人,显是之前随自己下来的那个兵士。 他摸索着探到鼻间,只觉鼻息全无,竟已死了。 手上一抖,心中不由痛悔万分,转念再想,方才石壁崩塌,留在半途的那些兵士说不定也已遭遇不测,早知如此真该自己一个人下来,让这些忠勇将士全都留在上头,也不至叫他们丧了性命,如今追悔莫及又有何用? 默然哀叹了片刻,稍稍定下神,把手再去摸,没见再有别的尸身,却无意间寻见一柄火折。 晃一晃,那火光亮了起来。 高昶叹口气,暗叫幸运,捏着起身朝四下里照,只见这里竟是个巨大的穹顶石洞,三四丈高,两头幽深狭长,不知伸向哪里,旁边则是一条两丈来宽的暗河,水声潺动,径向远方流去。 而另一侧便是方才坠下的岩缝,但此刻已被落下的碎石堵得严严实实,不见半点出口的痕迹。 这一来连上也上不去了。 他轻轻摇头,心中念起高暧,既然已下来了,无论怎样也要找一找,再说原路也已走不得,只能另寻它途出去。 略想了想,便举着火折,循那河水流向朝前走。 这岩洞之内本就阴冷,他身上又浸透了河水,精铁的甲胄衬里紧贴,虽然运起内功相抗,仍觉寒凉刺骨。 高昶顾不得那许多,一路向前走。 这岩洞时宽时窄,行不多久,前头河水竟分出了岔道。 他不禁颦起眉,正寻思该取道哪边,瞥眼间,忽见不远处黑影晃动,还隐隐听到几声娇细的喘息。 难道是…… 他心头一震,慌不迭地朝那处奔去,同时举着火折便照,很快瞧出那果是两个人影,一个拖着另一个,似想躲到岩后,却是力不从心,自己反而跌坐在地上。 他加快步子,飞奔到近前,就看那斜坐喘息之人鬓髻凌乱,花容惨淡,衣衫上沾着血污,肚腹已然隆起,却不是高暧是谁。 “你……你别过来……别伤他!” 她却没瞧出是他,俏脸惊恐万状,张臂将躺在地上的人紧紧搂住,护在身下。 都已落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想着先护那个人。 高昶心中一痛,垂眼瞥了瞥那眼眸紧闭,面色惨白的俊脸。 果然没错,他真的和她在一起,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又被骗过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强压着怒气缓声叫着:“胭萝,莫怕,是朕呐,朕来接你了!” 高暧哪料到他会找到这地底深处来,愕然愣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颤声道:“陛下……是你?” “是朕,是朕,胭萝你瞧!” 他跨前两步,俯下、身来,将脸凑到近处:“看清了么?真的是朕。” 她脸上惊愕渐去,却全无喜色,不自禁地将徐少卿的身子护得更紧,语声戒备道:“陛下怎会到这里来?” 高昶望着她温言道:“方才不已说了么,自然是来接你回去。” “回去?不是陛下降的旨,叫我返回崇国么?” “那是身不由己,朕怎么可能……” 他听她这么说,心中怨气勃发,竟吼了起来,可话刚说到半截却又顿住了。 唇角抽搐,咬牙长叹一声,又放缓声音问:“胭萝,朕在你想来便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么?” 他是无情无义么? 不,反倒是情义太深太重,只是这番情义她无法领受,却又挣不脱,甩不掉,渐渐竟怕得厉害。 高暧不敢去瞧他,垂首摇了摇:“不,陛下重情重义,往日的诸般恩德,我铭感于心,今生今世无法报答……” “什么报答?朕不用你报恩,只要你好好的留在朕身边,开开心心的活着,难道……难道便不成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7章 欢情薄 都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他如此剖心置腹,语声也是至诚无比,在这静谧的地底深处听来,犹显得真意拳拳。 高暧心中自也不能无感,可她知道,这执念愈深,苦痛愈甚,怨之所牵,不仅自己,连带着这许多人也伤得伤,苦得苦,再无一日欢畅,可怜之余更加可叹。 可她叹息不得,只因自己也是这般,枉费那么多年的佛前修行,到头来仍与寻常人无异,在这情爱之事上也是个执性儿。 只不过这番坚执终究换来了一世真心,足慰平生,纵然恋得再苦,也总比那一己相思成狂的好。 既然如此,便更能解那欲求不得的苦,但此刻却只能装作不知。 她咬咬唇,索性硬起心肠道:“陛下此来若只是为说这些话,那便请回驾吧,我要随着他,绝不会回去的。” 高昶心中针刺似的剧痛,却不信她真就这么无情,凑近一把拉起她道:“不,胭萝,你难道真忍心让朕此生再无欢颜么?这样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回去,朕便不再逼你,咱们仍像从前那样兄妹亲爱,好不好?” 他双手紧握着她肩头,用力摇晃着,但那急切渴求的眼神便已将心中所想暴露无遗。 高暧又如何瞧不出,凄然一笑,淡淡道:“陛下不必自欺欺人了,多言也是无益,倒是我要恳求陛下,若还念着些许兄妹之情,便请放过我们两个,成么?” 他见她说得决绝,胸间又是一阵剧痛,手上不自禁地捏紧,望着她咬牙问:“若是他死了呢?你也要随着一同去死?那肚子里的孩儿怎么办?难道你便不想让他此生衣食无忧,长大后出人头地么?” 此言一出,她登时便愣住了。 方才只顾担心高昶会对他不利,一时间却忘了腹中的孩儿。 是啊,若只是孑然一身,她自可随他而去,但现下却不能再效那愚妇殉情之举。 或许是从没想过他会先自己去了,可现在…… 高暧不自禁地回头望过去,那本来玉白的脸上此刻却青气笼罩,自醒来这半日,早发现他遍体冰冷,只剩鼻间那缕游丝般的气息,也不知拥着那身子暖了多久,唤了多久,却始终不见他醒来,渐渐的那颗心也一点点向下沉。 若他真的不在了,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高昶见她面色犹疑起来,便又劝道:“就算你舍得下自己,也该为孩儿想想,还是随朕回去,待生下他,便养在宫中,由朕亲自督导他习文学武,日后以天子亲甥之名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岂不是好?” 他说得诚挚,也确是出于真心。 高暧默然半晌,却忽然问:“多承陛下好意,可是……你容得下他么?” “什么?” 高昶原以为已将她说动,没曾想却忽然冒出这句话来,不由愣住了。 再回过神时,脸色便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道:“瞧他这样子,内伤已入脏腑,万难救治,还有什么容下容不下?朕说的是你和孩儿。” 只这句话,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高暧神色一敛,挣脱他手:“陛下请回吧,我是不会走的。” “胭萝,你……他已是个必死之人,你何苦如此固执?再说……” “不必再说了,陛下的心思我知道,所以便更加去不得。至于这孩儿,我自会用心将他养大成人,就算不能出人头地,也会终生记得他爹爹是谁。” “你……” 高昶沉着脸,忽然冷笑道:“用心把孩儿养大成人?凭你这副样子,怎么养?若是朕不来,你走得出这里么?就算回到了上头,你又能活着走出那戈壁荒漠么?” “我等着他,只要他在,便能带我走出去。” “胭萝,你没听清朕的话么?他活不了了!” 他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几乎是在喊叫。 高暧却是不为所动,靠回徐少卿身旁,抬手轻抚着他额头和面颊,不紧不慢道:“他是不会舍下我和孩儿的。” 高旭浑身一颤,怔怔望着她,那急怒交集的脸上慢慢现出颓然之色,头也垂了下去。 过了良久,才发出一声幽怨之极的长叹,凑上前去,抬手捏住徐少卿的手臂。 “你做什么?” 高暧只道他气急败坏,就要动手,顿时大惊失色,不管不顾地挡在徐少卿身前,双手死命地去推高昶。 他顿住手没动,木着脸笑道:“你便这么怕么?朕是人,不是洪水猛兽。” 言罢也不去理她,那手向下滑,搭在徐少卿腕间。 原来是为了探他伤情。 她愕然之下,有些歉意地望过去,见他面上凄冷冷的一片,几乎没有半点表情,仿佛神魂都被抽空了似的。 可心中仍有些不放心,只恐他暗地里使什么手段,胸中砰跳,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甫一搭手,高昶便觉掌间冰凉,寒气逼人,再抚到腕间,很快探出他脉象滑跳,并无衰竭之相,却是奇怪之极,若说是受了内伤,倒也不像。 他松开手,又在徐少卿脐下丹田处抚按了几下,那里中气充盈,只是沉沉地下坠着,似乎胶着于腹间,反复被封冻了一般。 再瞧他面上隐隐罩着的那层青气,高昶便已确定该是寒气入体太深,将他全身内力沉压着,无法调息,所以才昏迷不醒。 这说起来也是件怪事。 往往大寒入体,寻常人不过冻伤脏腑,落下肺寒伤咳的病根,若是武功高强的,运内力相抗,就算抵挡不住,也绝不会像他这般被寒气封住丹田要穴,以至无法调息而昏迷。 想来此人原本所练的功夫便是至寒至阴,落入这地底时,许是掉进了那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寒气侵入体内才成了这副样子。 高昶不自禁地挑唇哼了一声,练这等邪门功夫,怪不得心术不正,行事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却为何偏就叫她倾心以之,生死不渝? 高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他脸上忽又冷笑起来,心口紧揪似的一颤,正要将徐少卿护住,高昶却将火折往地上一竖,双臂伸出,抓住双肩,将他上身拉了起来,自己跟着双膝一盘,坐在他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高暧惊问。 “你若想他死,便只管吵闹好了。” 高昶冷然丢下一句,就阖上双目,两掌平平地前推,抵在徐少卿背心处。 高暧虽说不明所以,此时却也瞧出他并非要出手加害,再看他面色庄严,凝神静气,本来白皙的脸上猛然罩起一层紫赤色,像是正在调运内力,当即住口,坐在一旁不敢再说。 过不多时,就看他额间渗出汗水,头上蒸起一团氤氲的白气,双臂颤抖,带着徐少卿的身子也颤个不停,那两掌紧贴背心之处亦是渗出缕缕白色的烟雾。 一股热力扑面而来,熏得人身上也暖盈盈的。 高暧这才陡然明白,他竟是在救他。 眼见徐少卿身上开始烟气蒸腾,脸上的青气也渐渐转淡,她再无怀疑。 可这是为什么? 明明他是他的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方才自己又一意拒绝,甚至出言顶撞,他怎么还会救他? 片刻之间,徐少卿的面色已由青转白,汗湿的脸上还泛起一丝红烫之色,那软垂的双臂动了动,跟着眼睛竟微微睁开了。 高暧见他醒来,不由大喜过望,忍不住便要上前,却见高昶仍旧双目紧闭,并没有撤手的意思,身子探过一半,便又顿住了。 徐少卿身子晃了晃,似已恢复了神智,但精神依旧委顿,茫然向四下里瞥着眼。 “聚息凝神,自己运气试试。”高昶在背后忽然低声道。 徐少卿狐眸一凛,显是听出了身后之人的声音,却没说话,依言闭了双目,盘膝坐好,双手稍显无力地叠在一起,沉在小腹间。 不用说,这时已到了关键时刻。 高暧半跪在那里,紧盯着两人,手心已全是汗水,到后来只得也将眼睛闭了,双掌合十,凭空祝祷,祈求他平安无事。 又坐了一炷香工夫,就听耳边忽然嗡响。 她猛然睁开眼,却见徐少卿身子颤抖如筛,脸上红气白气交替不断,忽然张口“哇”的吐出一滩青黑色的血来。 她忍不住一声惊呼,只道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徐少卿却缓缓抬起头来,狐眸微狭,迷离地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跟着又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自己没事,叫她不用害怕。 高暧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长出了口气,眼眶却已湿润。 瞥过眼,就看高昶也撤了双臂,头脸大汗淋漓,那挺直的腰背这时竟有些微躬,两掌抚在双膝上,不停喘息着。 她泪水涔涔而下,胸中忽然涌起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 徐少卿闭目调息片刻,再睁眼时,面上已恢复了几分神采,转过身扑地跪倒,拜道:“罪臣徐少卿,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高昶却并不瞧他,抽唇冷笑道:“莫要自作多情,朕才不会救你……朕只是不想让她伤心。”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应是方才内力消耗过巨,竟有些虚脱了。 高暧咬着唇,挪到徐少卿身旁,随着他跪下道:“陛下救他,便是救了我与这孩儿,我三人便一起叩谢天恩。” 高昶睁开眼,怨怨地望着她,那目光渐渐转沉,最后终于垂了下去。 “起来吧,若能出得去,你二人便有多远走多远,莫再叫朕瞧见。” 高暧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猝然一惊,不由呆住了。 之前还费劲心力要带自己回去,如今不但救了徐少卿,还要放他们两人离去,这竟是真的么? 高昶却已不再言语,重又闭了双目,像在运气调息,又像是不愿再与他们两人说话。 徐少卿又跪地拜了三拜,这才拉着她起身,在边上坐了,自己也同高昶那样盘膝调气。 高暧先前一直守着徐少卿,情至关切,早已疲累已极,此时心下松了,便觉双眼发沉,靠在石壁上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待醒来时只觉暖暖的,身上盖着袍子,旁边火光熊熊,徐少卿和高昶都坐在身遭,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寻来的干柴草。 她支起身来,见那火上支着木架,横吊着黑沉沉的铁盔,里面“咕嘟咕嘟”不知滚开着什么,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徐少卿见她醒来,微微一笑,便从铁盔中盛了一盏汤水,又将两根柴棒折得长短一致,当做筷子递到她面前。 高暧隔着袖子接了,仍觉烫手得厉害,见那盏儿是精铁的,样子怪异,瞧了半天才发现那竟是他衣甲上的护心镜捶压成的。 那里面盛的是鱼汤,喝了一口微有些腥气,但此刻腹中饿得厉害,却也十分可口。 高昶仍是闭口不言,也用柴棒做筷,从铁盔里夹些鱼肉吃。 徐少卿却在旁边问道:“这里深在地下,若要上去绝无可能,不知陛下如今有何打算?” “你说呢?” “罪臣以为这河水既有流动,前方定有出路,只要沿河束流而下,定然能走出去。” “这洞也不知有多长,若是前面还有岔道,又当如何?” “咱们只循主道走,旁支不问,不论洞有多长,终究有走出去的时候。” 高昶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言语了。 三人将鱼汤鱼肉都吃了,身子暖了,气力也恢复了不少,便起身打着火折沿河向前走。 这一路果然有不少岔道,三人只沿主流而行,遇到水漫浅滩,徐少卿便将高暧横抱在胸前。 中途歇了两次,约莫走了两三个时辰,那岩洞前方果然现出亮光,像是出口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8章 沈水烟 此时岩洞中寒意渐轻,隐约还有股股微风拂面而来。 既是气息通畅,出口便不会远了。 三人心头都是一喜,不自禁地加快步子,再走近些,就看不远处天光炯炯,那外头山影重重,也不知是什么去处。 待到了洞口,才发现原来是岩洞两侧的石壁走势不断,绵延迤逦向前,连同那条暗河也蜿蜒曲折,流向远方。 甫一从幽暗的地底出来,见了光便觉目眩得厉害。 三人略站了站,这才离了岩洞,依旧沿河水的流向而行,绕过几道弯,眼前又是砂砾遍地的戈壁荒滩。 之前身处暗处,觉得外头亮眼,这时瞧着却是浓云遮了日头,一时间竟辨不清方向。 放眼望去,灰蒙蒙的云层一压,这苍茫天地忽然显得憋闷无比。 “你们走吧。”高昶背向他们,语声冷然道。 这话是照着之前约定说的,可他胸口却如锤击般的一痛,只得转过身,不愿被瞧见自己此刻面上的样子。 天子一言九鼎,既然说了,便不能反悔。 但守约却掩不住心痛不舍,更割不断刻骨铭心的相思,即便回了永安,再过上几十年,直到老死,他也不会忘记那清丽无伦的俏脸,不会忘记今时今日的诀别。 现下就是诀别的时候,与自己,也与她一个了断。 从此再不相见,天各一方,人海茫茫。 心痛时寄一份思念,愿她此生不再悲苦,悦享尽欢,便也足了。 “陛下……” 高暧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当时舍身而去的狄锵,千言万语像又在心头涌起,却仍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少卿扶着她,微微颦眉问:“陛下打算就这么一个人回去?” “朕的事不用你管,带着她,快滚吧!” 高昶怒喝了一声,像是故意说得决绝,又像是在宣泄积郁心中的痛。 徐少卿叹口气,知道多说已然无益,正要行礼拜别,就看天空中铅灰色的云似是积得更加密了,层层叠叠,犹如压实的棉絮。 转眼之间,飓风骤起,飞沙走石,前方起伏的沙丘后忽然气旋漫卷,竟扭结成一堵十几丈高,宽愈里许的沙墙,如浪头般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不好,是沙暴!” 徐少卿刚叫了一声,肆虐的飓风就卷着砂砾狂扑而来,几乎站立不定。 好在他见机得快,千钧一发之际,抱起高暧急向回奔,躲进河边的山岩背后。 才刚缩身过去,那城墙高的沙浪已拍到了面前,遮天蔽日,连大地都在震颤,比昨日的地陷还要可怕十倍。 徐少卿埋头紧护着高暧,将她覆在下面,任凭砂砾碎石掠击着身子…… 堪堪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这场迅猛的沙暴才过境而去。 他顾不得那许多,抖抖身上的沙尘,立时先将高暧扶起,托在臂弯中,见她眉间微颦,双眸紧闭,不由一惊。 探探鼻间,只觉气息尚稳,想是方才猝然受了惊吓,避风时又有些闷气,这才微现昏厥之状,当下用手在她额角轻按了按,须臾,人便悠悠醒转过来。 她懵懵然睁开眼,见是那张玉白的俊脸轻俯在面前,当即忍不住张臂将他身子搂住,虽自强忍着不愿哭出声,可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抚着那青丝秀发,又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以示安慰。 高暧噙泪点头,却伏在他怀中抽泣得更凶了。 这些日子来一路北上,行色匆匆,风尘困顿,所经所遇的也都是些险恶伤神之事,满怀心事不得而诉,如今能这般与他毫无顾忌的相依相偎,那郁结在心的苦痛又如何能抑制的了? 徐少卿自然也是这般,再想想两人落入地底,自己昏迷的那一夜半日,她凄然无助,却一直看顾着自己,其间不知有多少六神无主,担惊受怕,心中更是歉疚,不由将那娇躯拥得更紧,在她耳边柔声道:“没事,现下好了,都过去了。” 抬头看看,天上层层压积的乌云也像被方才那阵肆虐的狂风扫尽了,唯留日头高照,竟是碧空如洗,说不出的澄净。 他叹口气,心中方始畅然了许多。 风浪已过,阴霾散去,如今说不定真的可以寄望来日了。 “你觉得怎样?孩儿可没事么?”他忽在耳边问道。 她抬手拭了拭泪,摇头道:“没事,这孩子调皮的紧,刚刚还在里头动了两下呢。” 徐少卿呵然而笑,未几,神色却忽然凝住了,目光沉滞,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高暧也念起了同一件事,抬头愕然问道:“陛下呢?” 不错,高昶呢? 先前他只顾护着她,其他的全都抛去了九霄云外,满以为他定然也会躲到山岩后,避过这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可这时四下里望过去,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在? 莫非他没来得及躲避,竟…… 一念及此,他心头便是一阵突跳,忙放脱手站起身来,快步绕到山岩外。 刚刚那场沙暴着实厉害,所到之处连戈壁荒漠都变了模样,山岩后方才还是一片平坦,此时却现出一个数丈宽,深也有两丈的漏斗状大坑,碎石砂砾被抛至四处,竟凭空垒起了几座小丘。 徐少卿隐约瞥见那坑底似是有些异样,不及细想,赶忙上前循着斜坡滑了下去,果见那里黄沙掩盖中露出青色袍角,大惊之下,不敢用兵刃,便俯下、身去,直接用手挖了起来。 高暧心中关切,也跟着来到大坑边,见他正在扒沙,不由惊问:“是陛下么?” 他没答话,手上不停,口中叫道:“莫要过来!退后些,千万小心脚下。” 她先是一愣,随即依言退后了几步,蓦地里开始替高昶担心起来。 纵然他曾经怀着那般心思逼迫自己,又令她和徐少卿不能厮守,凭空受了那么多苦楚,可毕竟也是因着情之所至,终归不是个坏人,更何况他是大夏的天子,肩负家国社稷,黎民所望,若真的在这荒野戈壁间遭遇不幸,那天下定然又要生出一场变乱。 徐少卿下手极快,选位也是极准,不几下便将高昶的头脸刨了出来。 见他口鼻处满是黄沙,赶忙拿手抹去,探探鼻息,只觉尚有细微进出之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先清开压埋在胸腹间的黄沙,以便他吐纳新气,这才去刨挖别处。 片刻之间,高昶身子已备清了出来。 他不敢怠慢,背起他跃出沙坑,到山岩处靠了,将手掌贴在他胸口,运起内力化开他闷结其中的那口气,又去河中取了些清水来喂他喝下,过不多时,高昶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暧见他醒转,素手在胸前拍了拍,长长的出了口气。 徐少卿收了掌力,叹声问:“陛下方才为何不避?若再迟得片刻,陛下龙体便……” “朕是死是活与……与你无干!既已明说叫你们走,还在……等什么?”高昶面色苍白,抽着泛青的唇不停喘息。 见他负气而言,像是方才有意寻死。 徐少卿不禁又是一叹,单膝跪地道:“罪臣的命曾赖陛下加恩出手救回,如今既然要走,也要将这条命还了,才能走得安心。” 高昶鼻中一哼,目光瞥向高暧,却也只是瞧了一眼,便闭目别开头去,不再言语。 高暧和徐少卿对望了下,见他这副样子,心中都觉不放心就这么走了。 正不知该当如何,忽听侧后远处传来一阵清越的驼铃声。 徐少卿眉间轻蹙,从石后探出半身子去瞧,遥遥地便望见那东北方向有一片模糊的人影缓缓而来。 莫非又是猃戎人的骑兵? 不,猃戎人行军绝不至这等缓慢,再说也不曾听说哪家骑兵会蠢到将驼铃挂在战马上,唯恐别人离远听不到似的。 他眉头蹙得更紧,当下先搀着高暧躲进旁边的岩缝间,转身又去扶高昶。 那驼铃声高昶自然也听到了,可却猜不出对方是什么来头,这会子确实得避一避。 他不愿叫徐少卿扶,抬袖甩开,自己扶着山石慢慢起了身,也去那山岩后躲了起来。 徐少卿再探出头去看,那一行人已走近了不少,除了铃音外,骡马骆驼的蹄踏声渐渐变响,看样子人头不在少数。 那行人越走越近,渐渐看得清楚了,原来其中除了牲口外,还有是十数辆大车,有的衣饰华贵,有的则甚是普通,作脚夫随从打扮,看样子竟是一支商队,但瞧那服饰穿戴怪异,十九都不是夏崇两国之人。 他暗自纳罕,可仍不敢大意,当下也隐了身,暗中继续窥视。 那车队行得不急不缓,却果然是径朝着这边,想是奔着水源来的。 不片刻工夫,那一行人已然到了近处,果然停了下来,依着河岸山岩处栓了车马,取水歇脚。 徐少卿不经意间发现那些人中竟有个着深衣大袍,作中原士子打扮的书生,正自奇怪,那人恰在这时转过头来,面目一览无余。 饶是他心性沉稳,处事干练,此刻一见那人儒雅的容貌,仍是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高暧和高昶在边上也看得分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全都愣在了当地。 徐少卿凛眉暗自想了想,双拳搦得“咯咯”有声,随即猛地一握,像是打定了主意,伸手便去解身上的甲胄。 “你要做什么?”高昶大约猜知其意,一把拉住他,压着声息问。 “陛下不必多虑,罪臣自有分寸。” 徐少卿轻轻挣脱他手,将身上的黑色甲胄尽数褪去,只留里面衬袍,这才起了身,循着山岩瞧瞧走过去,到了近前,索性便不再躲,径直走向那书生模样的人。 车队中的其他人此时已发现这突然闯出的不速之客,暗自都吃了一惊,赶忙起了身,不少人握住随身兵刃,面露戒备之色。 那书生也回过头来,一见他便立时雷击似的怔住了,呆立半晌才回过神,拉住要上前质问的人,清清嗓子,假意解说道:“各位莫惊,这是兄弟从前在中原的一位故旧好友,并非歹人,各位尽管放心。” 他说着,便快步上前,将他拉到边上,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少卿却是躬身抱拳,恭敬道:“臣徐少卿,拜见陛下。” 第139章 关山难 这书生正是离宫许久的显德帝高旭。 当初他留下一旨诏书让位于晋王高昶,便神秘失踪,从此音信全无,东厂与锦衣卫广撒天下耳目,竟也没能探到半点讯息。 却没曾想他竟会随着这胡商队伍漂泊在北境荒漠之中,今日还恰巧被他们遇见了。 高旭在徐少卿臂上一托,低声道:“快别这么着,叫人听见可了不得。” 他嘴上说着,目光不自禁地朝边上瞥,见同行的人都隔得老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便又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敢是朝中又有什么变故么?” 徐少卿叹口气:“一言难尽,陛下请随我来。”言罢,暗暗朝旁边一指。 高旭不明所以,但还是随着他朝旁边走,绕过左近的山石,便见那丈许宽的岩缝内还站着两个人,赫然竟是高昶和高暧。 “阿昶!云和?你们……” 他惊呼一声,赶忙又住了口。 眼见高昶一身戎装精铠,高暧却是宫袄打扮,肚腹还高高隆起,两人和徐少卿一样,都是满身的泥污,神情也颇有风霜之色,不由更是又惊又奇。 徐少卿察言观色,偷偷朝高暧眨了眨眼,与她避到一旁,只留他们两个在那里。 高旭瞥见他二人走开,便一闪身,也躲入石缝之内,撩起深衣下摆,便要跪倒。 可还没等双膝着地,高昶便已抢先将他抱住,咬唇颤声道:“大哥,原来……原来你还活着。” 话刚出口,便泪如雨下。 高旭却也已红了眼眶,面上却作欢容,点点头:“活着,呵呵……还活着。”说着又要向下跪。 “大哥不可……快起来……”高昶死死抱住,不让他跪倒。 高旭摇头道:“你如今已继位为帝,祖宗礼法便省不得,若不见便罢了,既然今日相遇,我自然要拜。” “不!大哥是效先贤禅位,高风亮节,千古难见,若按礼制当尊为上皇,岂可反来拜臣弟?” 高昶哪里肯依,可也不知是方才那一埋还没缓过劲来,还是乍见他心神激荡,那双臂膀竟沉沉的使不出力气,两人相扶相搀着竟同时跪了下来,搂在一起,抱头失声痛哭。 这一来全是出于真情,两下里都遮掩不及,不仅徐少卿和高暧,就连远处商队中不少人都听到了,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其中两个领头的忍不住上前来看,见高旭与一名身披精铠,武将模样的人拥着大哭,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 又看两人眉宇间还有几分相似,便更是奇怪了。 高旭赶忙先收了泪,扶着高昶起身,对来人解说这是自家亲兄弟,前些年全家在边镇失散,自此便杳无音信,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见他这般说,高昶索性也跟着圆谎,只说与大哥失散后,便流落边地一带,后来投了夏国边镇卫所从军,积功做了名游击,前不久猃戎犯边,他跟从参将出击,不想半途出了变故,与大队失散,辗转流落到这里,哪知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兄长。 那两人见他头束玉冠,身上铠甲精良,虽然有些气力不济,却仍是卓然不群,举手投足间尽显轩昂贵气,不像只是个游击之类的小官,可尽管心中起疑,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碍着高旭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其中一人转头看看旁边的徐少卿和高暧,又皱眉问:“那两位是?” 高昶朝那处瞥了瞥,见他们两个正自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一个眉眼含笑,温情脉脉,一个俏脸晕红,轻语还羞,不由心头醋意翻腾,鼻中轻哼道:“路上偶然遇见的,也不知什么底细。” 那两人闻言先是一愕,随即齐齐地望向高旭,盼他解答。 明明是自家亲妹,徐少卿也是宫中近臣,怎的却装作不相识? 高旭也不禁有些发愣,可瞧他面含怒色,那徐少卿和云和也似神情亲密,尤其是她那隆起的肚腹,着实扎眼得紧,这其中像是另有什么重大隐情。 他虽短于治国理政,但在人情世故上却半点也不糊涂,当下也不明言,顺着高昶的话解说道:“方才已说了,徐兄弟是我旧相识,那女子想是他的亲眷,我这兄弟不识得,却能与他们相遇,可也真是有缘。” 那两人将信将疑,但听他这么说,却也不便多言,当下便请众人同去车队那边坐了,又端上饮食茶水款待,而后又都识趣地避到一旁,只留他们几个叙谈。 高昶见那些商旅之人对自己大哥像是极为敬重,心中奇怪,见外人都走了,便拉着他手细问别来情由。 高旭抿了口茶,叹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当日我万念俱灰,写下诏书,本欲出城寻死,岂料真到了那关头,却又失了胆气,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离了永安之后便四处游荡,往常在宫中不觉世事艰辛,这一出来才知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地……” 他神色一黯,顿了顿又道:“一晃数月,也不知怎的便到了西北边地,人困在茫茫戈壁之中,原以为是死定了,天幸遇到这伙西域来的商队,将我救起,才捡回一条命。因见我是中原人,又懂文墨,便带着同行,混得熟了,便知他们虽然行商,却都是至诚和善之人,对我也很是礼遇。这几个月来随着他们往来南北,行商坐贾,游览各处风物,倒也颇长了些见识。” 他说得淡然,可听在耳中却分明能品出其中的艰辛。 高昶眼中含泪,紧握着他的手道:“大哥在外漂泊,臣弟心中何安?此番你就随我一同入关回永安去,好不好?” “这外头天高海阔,无拘无束,比起那气闷的宫中可还得多了,我如今已惯了这闲散日子,还回去做什么?” 高旭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高暧,又道:“你莫要管我,只管把皇妹照管好便是。” 他话音未落,便见高昶面色陡沉,撇头转向一边。 徐少卿在旁看在眼里,当即抱拳一躬,也不多言,扶起高暧径自走开了。 见他们两人走远,高旭终于忍不住问:“阿昶,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与皇妹她……” “莫要提她!” 高昶沉声一哼,双拳紧握,身子竟自颤抖起来。 高旭见他这般情态,不免更是疑惑,暗地里思忖,似也猜出了一两分,只是此事太过荒诞,叫人难以置信,沉吟片刻,便又道:“阿昶,从小到大咱们两个都是无话不说,若不是因着那皇位,只怕咱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如今既然我已不是皇帝,你为何却要欺瞒,不愿对我明言呢?” 高昶抬起头,见他目光温然,可也不知怎的,心头那团抑郁的怒火反而愈加炽烈,不自禁地挑唇一笑:“呵,这等事我可说不出口,大哥若是想听,便去问他们吧。” 他知道他在负气,同胞兄弟,更知道他自小的脾气,当下仍旧笑道:“我要问他们,自可以去问,听你说却是另外一回事,都是自家兄妹,有什么不好说?” “自家兄妹?她……她根本不是高家的人,说什么兄妹?” “什么?” 高旭闻言大惊,回头看了一眼高暧,半晌合不拢嘴。 只见高昶面色凄然地笑道:“当年慕妃娘娘入宫之时便已有了身孕,云和她根本就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 “你怎会知晓?” “大哥莫要问了,不光是我,父皇母后也都知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这女儿诞于宫中却并非亲生,还依旧封了公主,父皇母后明知实情,也不加处置,如此大悖常理的事竟是真的么? 高旭有些不信,可想想后来她才只三岁便被送去庵堂礼佛,这一去便是十多年,回宫之后仍被母后百般刁难,当初只道是旧时宫中争宠的余恨所致,如今想想,若真像他说的这般,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他心头疑窦未消,但见高昶神色愈加不耐,也不好再问,想了想,转而道:“好,便不提她了,你此番为何会到关外来,还只身流落在这里?” 为何?还不是为了她么。 高昶垂眼暗自苦笑,更不愿将这番实情说出来,索性便不吭声,坐在那里装聋作哑。 就这般沉默了半晌,高旭也料到这事定然也与云和有关,想来他是不肯说的了,只得作罢,又开口道:“你这脾气还是跟小时一样,不愿提的事,纵然心里委屈,也不肯说出来。罢了,罢了,有一件事,你总该答我吧?” 高昶缓缓抬起头,有气无力道:“你问吧。” “母后她老人家……身子可好吧?” 听他忽然问起这个,高昶面上有些不自然起来,垂首一叹:“还好,就是我总惹她老人家生气,这大半年来也没怎么在膝前尽过孝。” 高旭在他肩头拍了拍,温言道:“母后的脾气我比你更清楚,遇到些事磨不开,须得别人都顺着她,否则……唉,说来你性子有时也和她老人家一般,日日相处,未免会有些磕磕绊绊。都说儿大不由娘,但作儿的更该知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要不是要紧事,你便多顺着她老人家,莫要像我这般漂泊四方,才知父母在家的好。” 高昶点点头:“大哥说得是,我都记下了。” 高旭这才笑了笑,又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转而沉了下来,又问:“阿昶,你告诉我,婉婷究竟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0章 朝与暮 他忽然提起皇后谢氏,确是令高昶始料不及,想是国丧天下皆知,并非什么秘事,大哥虽然隐姓埋名随在商贾之中,但游走四方,也已听说了消息。 当初大哥之所以弃位而去正是因她无德不贤,没想到时至今日仍是这般念念不忘,可谢氏毕竟是被母后赐死的,方才他还劝导自己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话又如何对他明说? 高旭见他面色踌躇,已猜知了几分,唇角轻颤:“母后还是容不下她,是不是?” 高昶长叹一声,算作默认了,望着他问:“恕臣弟直言,皇嫂也绝非贤良淑德之辈,大哥何苦还这般想着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与她做了十年夫妻,朝夕相对,又如何能忘?” 高旭苦笑摇头:“你尚未娶亲,不知这夫妻之情的牵挂比父母孩儿之间也丝毫不逊,纵然她有千般错处,也不是说不想便能不想的。” 他说得动情,高昶听在耳中忽有所感:“若是夫妻情深,的确该如大哥方才所言,可若是她心思全不在你身上,这般牵挂又有何意?” 这话明着是在说谢婉婷,暗地里又像是说别的。 高旭依旧咬唇苦笑:“自来真情都须用真心来换,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强说什么你有情,她无情?只要她平安喜乐,就算牵肠挂肚的不是自己,又有何关系?瞧着她好,不也就安心了么?” 只要瞧着她好,自己也就安心…… 高昶默念着这话,胸中翻江倒海,脑中却似风雷闪过,忽然一片澄明。 之前以自己的好恶来妄断她的喜悲,总以为心中设想的欢乐,也能让她安乐一生,求之不得,便要相强,也不知惹出了多少眼泪。 人生苦短,悲苦本就多于快乐,何苦还要如此? 看她笑着离去,留一抹欢容在心中,难道不比强留在身边,日日见她愁云凄然的好么? 他咧咧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个可笑之人,可眼中酸涩,好容易才忍住泪水。 “大哥至情豁达,实在比我强得太多,这皇位还是该由你来坐。” 高旭愕然一呆,随即笑道:“莫说笑了,从小到大每次秦先生考较这理政时策,定国之论,都是你比我强,要论兵法韬略,我便更是望尘莫及了。呵呵……也就是在书画这些小节,兴许能叫我占个上风。” 他说到这里,忽见高昶双目凄红,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由奇道:“阿昶,你怎么了?” “大哥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母后宫外的墙脚下捉蛐蛐儿么?” 这话让高旭又是一愣,淡淡一呵:“都是当年淘气而已,没来由的,突然提这个做什么?那么久,记不得了。” 高昶道:“大哥不记得,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也不知斗了多少次,每每胜的却总是我。” “唉,你也知道,这般搏戏我最是不擅了。” “不!大哥并非不擅搏戏,是你每次都挑弱的、小的,把善要的大个头全留给我,哪里还有不赢的道理。” 高旭抬手轻轻在额角捶了捶,笑道:“是么?这可真记不得了。” 高昶又将他手拉住,语声颤然道:“大哥莫要在假作不知了,我当日还小,尚不明其中之意,后来长大些便已了然。那时大哥已是太子储君,却处处让着我,护着我……所以,莫说什么文治武功,大哥你仁厚,只这一条便抵得上千条万条的好。” 他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落。 高旭却也红了眼眶,紧握着他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夏社稷积弱,民生艰难,要的不是什么仁厚之君,须得有俊杰之才,大刀阔斧,清除积弊,方可澄清玉宇,还百姓安乐,挽救祖宗的江山基业。所以……这皇位只能由你来坐。” “大哥……” “莫再说了,我本就不愿做什么皇帝,勉强从之,不但无寸功于社稷,反而连自己也慢慢变了,如今这样自由自在的反而像回到了从前,不是挺好么?” 高昶心中不忍,又劝道:“就算大哥不愿复位,好歹也要跟我一起回宫去,总也有个照应。” 高旭闻言却忽然沉下脸来:“莫胡说,‘双龙不得见’,自高祖爷爷始,历朝历代都将这规矩看得极重,你又不是不知,怎的还这般执迷?今日一见许是上苍安排,可我若是回了宫,朝堂之上如何交代?天下百姓又将如何议论?到头来是你坐蜡,到时恐怕连这兄弟之情也没了。” 高昶猝然一惊,知他所言不错,方才还霍然开朗,现下怎么又偏执起来,这性子只怕也是改不得了。 高旭温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好得很,大漠西域,北国南疆,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在宫中哪有这般自由自在?时不时随他们而回大夏去,瞧着你把这江山治理得中兴日上,海晏河清,岂不是好?” 高昶听完也是一笑,含泪点了点头。 四手紧握,心意相知…… 商队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又准备上路。 高旭提议带他们三人同行。 碍着他的面子,那些西域商人自不便反对,何况此行本就打算前往中原内地,既然他兄弟是边镇武官,回头通关时也能省却许多麻烦,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当即分了两匹马与高昶和徐少卿骑,见高暧有孕在身,不宜颠簸,便特意腾了辆车出来,与她歇息。 分拨已定,辩明方向,上路径往南行。 高暧头一次坐这种骡马大车,外无罩衣,举头仰望,四面开阔,倒也不再气闷了,瞧着徐少卿策马紧随在身旁,心中更是安然。 “他们这是去哪?”她忽然问。 徐少卿低声道:“方才打听过了,应是要入关去。” 她不觉浑身一颤,呆了呆,又问:“咱们也随着一同去么?” 他听出她话中之意,嘴上却反问道:“难道公主不想回中原么?” 高暧脸上一窘,颦眉低下头去。 这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却没有哪处是她的家,中原内地,苍凉北国,只要有他在,到哪里其实都是一样。 可如今并非只有他们两个,若说回中原去,总觉得心里有些怕,可究竟怕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徐少卿笑了笑,无意再叫她胡思乱想,便凑近些道:“陛下毕竟是大夏天子,关系国朝气运,显德陛下也曾与我有恩,不能有失。这伙商队都是些平常之辈,难策万全,咱们先跟着同去,见他们平安入了关,再走也不迟。正好这一路上公主也可好好休养。” 听他这么说,高暧才转忧为喜,忽然又觉他好像已想好了两人之后该去哪里,有心问个明白,转念想想,却又觉得就这般不管不顾地随着他一起去,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他这人行事总是出人意表,没准到时又还自己一个惊喜也说不定。 “你说得对,其实我倒想……哪怕就这般浪迹天涯,也定然开心得紧,不必非要去什么地方。” 这话倒是让他暗自一讶,原本是个沉沉的人,怎的忽然竟生出这般挥洒跳脱的念头来,倒像转了性似的。 他哑然失笑,跟着道:“公主可真是宽心,也不瞧瞧自个儿这肚子,眼看着再过几月便要生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什么浪迹天涯,若是半道里足月临盆了,寻不见稳婆,我又不懂接生,那可怎生是好?” 高暧登时窘得满面通红,暗怪自己口没遮拦,轻抚肚腹,想着将来与他弄儿为乐的日子,心头也自欢喜无限。 他见她娇羞,胸中一荡,真想上前拥着她亲上一亲,可碍着旁人在场,只得忍下了。 想想,忽又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于是便问:“公主说,咱们这个孩儿当取什么名字好?” 她哪里听得出来,见他说得郑重,却也秀眉微颦:“第一个孩儿,自是要取个好名字,其实也不用这般急,左右还有几个月,慢慢地想就是了。” “那怎么成,这名字都是要早早的定下来,哪能捱到时候再手忙脚乱的?” 徐少卿捏着下巴故作沉吟:“叫做什么好呢?嗯……这个……哦,有了,有了!” 他突然欢声叫着,她也像受了感染,急忙笑问:“是什么?” “若是男的就叫长发,女的便叫凤姑好了。” 高暧一愣,随即沉脸道:“哪有给孩子取这名的?可有多难听!” 徐少卿却笑道:“公主不知这取名之道,在民间都要与孩子取个贱名,愈是难听愈好,让阎王老爷瞧着都厌,便不会把人收了去,这孩子便养得活了,我小时那名字可比这难听得多呢。” “那你叫什么?” “嗯,咳咳……”徐少卿干咳了两声,抬眼笑望着她。 “还是莫说了。” 高暧见他口唇微动,忽然害怕起来,连连摆手,也不知他是故意说笑,还是真有这意思,咬唇道:“你答应我,好生给这孩儿取个名字,别那般叫他好么?” 他呵呵大笑,却不置可否,岔开话来,继续与她闲话。 就这般一路走一路说,沿途倒也无事,中间车队又歇了两次,天近黄昏时,便遥遥望见前方山岩重重处竟矗着一片市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包砸:好心累,不想出来了/(ㄒoㄒ)/~~哼,我觉得我爹小时候的名字一定难听得他要报复在我身上! 第141章 栖复惊 堆土做围,与戈壁滩的黄沙混成一色的屋子,处处断瓦残垣,风蚀雨摧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沧桑…… 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此地不是别处,正是初到崇境时所经的那个镇子。 回首前尘,恍如隔世,又像只在昨日。 那离别牵挂之苦仿佛仍萦绕在心头,眼前这样反倒有些不实之感。 徐少卿叹口气,眼角拂过左右摩肩接踵的人群。 许是黄昏已至,夜色将近,往来的商旅行客都怕错过了宿头,一下子全都涌了来,倒比那日午间所见的阵势更加热闹些。 镇西的客栈依旧是人气最聚之所。 此时棚下牲口、大车早已停得满满登登,不过这一行商队八成是常来常往的回头老客,那门口的店伴一见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领着他们将骡马车辆牵去后院安顿,又加了几大捆草料。 回到正厅,偌大的堂内也已将将坐满。 那店伴到后头通禀了一声,便引他们直接去了二楼客房。 高暧虽然一路乘车,但身怀有孕,这时候已颇感倦怠,不愿再下楼去。 徐少卿径自出门,过了片刻便捧了托盘进来,里面四样菜肴,两荤两素,外加尚好汤羹。 她只觉疲累,并不十分饿,但念着腹中的孩儿,又不忍拂他的意,便坐下来用饭。 他也不再避忌,一起盛了饭,与她同桌而食。 高暧闷头扒着碗中的饭粒,见他张口大嚼,那双狐眸不停在自己脸上瞧来瞧去,却是一言不发,忍不住问:“只顾看什么?没瞧过么?”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倒是十分要紧。” “什么事?”她不由紧张起来。 徐少卿呷了口汤,合着饭菜吞入腹中,望她笑道:“我在想公主煮茶的功夫令人赞叹,不知可会烧饭做菜?” 她不禁一愣,手上筷子顿在唇边,随即窘得垂下眼去,低低应道:“我还真的不懂,从前在庵里也不需做这些事,煮些茶水汤粥倒还好,这烧菜……不过,你若不嫌难吃,我倒可学着做。” 这话说着,自家脸已红了,可若能亲手做一桌饭菜给他吃,那般心情光是想想便已教人沉醉。 可惜这等事怕是不能速成,到时只能临时抱佛脚了,早知如此,之前闲暇时便该学学厨艺,也不至现下尴尬。 正这般想着,却听徐少卿挑唇笑道:“学倒不必,幸而我还会几样手艺,日后家中掌勺一事便由我来吧,且看能不能将公主喂得白白胖胖。” 高暧不料他竟会这么说,横了他一眼,便又垂首不语,心中却甚是甜蜜。 两人说说笑笑,却是自然无比,若非是楼下食客喧哗之声太大的话,眼下这般倒真像已安然闲居了。 须臾用完了饭,唤店伴收拾去了,又叫端来热汤盥洗,脚脸都净了,扶她上榻歇息。 徐少卿寻思着不好再待下去,却又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房中,正想着怎的好,却听外头有人轻声叩门。 起初以为又是店伴,问了一句,不想却是高旭的声音应道:“是我。” 两人微感惊讶,互望一眼,高暧更是赶紧又下了床,趿着鞋子起了身。 徐少卿过去开了门,见外头站的果然是高旭,躬身一礼,将他迎了进来。 高暧也赶忙上前见礼,可想着自己并非高氏子孙,身份也已不是夏国公主,而他亦非原先的“大兄皇帝陛下”,这礼竟不知该怎么行。 幸而高旭并不介意,含笑扶住她道:“皇妹有孕在身,不必多礼了,坐着说好了。” 高暧嫌坐着不恭,没敢应承,又听他仍叫皇妹,当是还不知情由,正不知该不该解说,却见他已转过头去,目光在徐少卿身上逡巡。 徐少卿也甚是坦然,虽然面色恭敬,但无丝毫惧意。 “徐卿可真是本事啊,竟骗了我这么些年,如今连皇妹也着了你的道。” “臣实有难言之隐,这欺君大罪……” 他话未说完,高暧便上前挽住他手臂,急道:“陛下恕罪,他确是逼不得已,求陛下宽恕。” 高旭先是一愣,随即呵呵笑道:“瞧你这怕的,我如今已是一介草民,还能把你怎么样么?若是还做皇帝啊……” 他顿了顿,望着她眨眨眼,又续道:“这厮欺君罔上,秽乱宫廷,便罚他出宫去,再赐些田宅金银,叫你和你夫君到民间享福去。” 高暧闻言,那脸立时飞起两片红云,垂下头不敢看他。 徐少卿拱手恭敬道:“多谢陛下关怀,臣身犯大罪,万死犹轻,能得陛下宽恕,又蒙公主垂爱,不离不弃,平生已足,哪敢再奢求其它的。” “犯了罪又怎样?京中那满朝文武有几人无罪?可若论起功劳来,又有几个敢说及得上徐卿,唉,就说朕自己,倘若不是有你的话,只怕皇帝的位子早就坐不下去了。” 高旭黯然一叹,又见高暧咬唇发颤,似要说话,便道:“皇妹也不必言明,我都知道了。你自小孤苦,慕妃娘娘故去后便没受过半点关爱,当年那千错万错也与你无干,如今这样倒也好,我也可放心了。你千万记着,不管别人如何说,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妹。” 他说得情真意切,高暧心中感动,不自禁地便欲下拜。 高旭却也眼眶泛红,收了笑容,赶忙将她扶住,吁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放在她手中。 高暧翻掌来瞧,见那竟是一块质地腻白的玉璜,微带血沁,作盘转虬龙状,雕工精细至极。 “陛下,这……”徐少卿一见那东西,不由惊呼起来。 高旭蹙眉冲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笑道:“我身上如今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随身之物,便赠与皇妹,说是送你们两个的大婚贺礼也好,还是我做娘舅送这孩儿的见面礼也好,千万莫嫌轻慢。” 高暧却也瞧出这玉璜非同小可,只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望向徐少卿,意示求助。 徐少卿沉眼瞧着那玉璜,也是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拿过来,拉着她一同跪倒,大礼拜道:“既是这般,臣与公主便多谢陛下厚赐。” 高旭这下没再拦着,仿佛长兄看着亲妹与妹婿一般,含笑受了礼。 待他们拜了三拜,这才搭手扶起,却已敛去了笑容,正色道:“本来皇妹有孕在身,该当随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可我总觉有些不放心,你们先在这里过了今晚,明日也不必相告,早一刻走吧。” 徐少卿点点头,忽又问:“那天承陛下……” “既是要走了,这些事便不必问了。” 高旭言罢,在他肩头一拍,抬步径直出了房门。 待他走后,高暧才长出了口气,拉着徐少卿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连你也被惊着了似的。” 他重又拈起那玉璜,却是用双手,像极是恭敬,过了半晌才道:“这是大夏的传国之宝,历来为帝系一脉的信物,见此物如见君父,任谁都须听命,不得有误。” “啊。” 高暧不由一声低呼:“那陛下怎可将此物赠给咱们?” “陛下的心意自是再清楚不过,但咱们万万受不得这天大的恩赏。唉,公主莫管了,我自有主张。” 听他这么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念着高旭的恩情,也自唏嘘感叹,又说了两句便依着他的话上榻歇息了。 徐少卿想了想,却也没走,搬了两张凳子,拼在一处,就这般合衣胡乱睡下了。 入夜之后的戈壁滩热力陡降,寒意逼人,大风骤起,竟似鬼哭狼嚎。 高暧本来很是疲累,躺下后忽然心事重重,却又睡不着了。 这一回,她和他能好好地离去么?以后又会到哪里? 想来想去,却没个头绪。 侧过头来,见他就半卧在矮凳上,清冷的月光过窗而入,正好倾洒在他脸上,将那张玉白的面庞映得格外沉静。 他阖着双目,胸口微微起伏,鼻息调匀,似是睡得正熟。 她看得出神,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山间农户家留宿,他也是这般躺在凳子上,却念着《楞严经》故意引自己来问,如今倒是想说话,却不听他念诵了。 心中微感失落,却又不愿出声打扰,只觉这一片宁静反倒让自己也平静下来,不像方才那般难耐了。 她转回头,朝着里面侧身而卧,也学着他的样子诵起经来,却没出声,只是默念,过不多时,眼皮发沉,慢慢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就觉有人在肩头轻拍。 睁眼转头瞧过去,见是他坐在身边,不由羞声问:“你做什么?” 徐少卿竖指在唇,嘘声道:“莫要说话,咱们这便走。” 她微微一愣,起身穿了衣裳,便被他拉到了窗前。 此时大约正是中夜,明月高悬,镇子内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徐少卿侧头朝外瞧了瞧那棚下栓着的马匹,便抱起她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沿着墙根遛到棚下,先拣了匹健硕的马,解了缰绳。 那马也甚是听话,竟一声不响,由着他牵了出来。 两人上去并骑坐好,徐少卿轻夹马腹徐行,尽力不发出声响。 慢慢绕出后院,到窄街上,正想催马快行,却是忽然一绊,马身歪斜,险些摔倒,像是踏到了什么东西。 高暧被震得腹间一颤,皱眉轻哼,瞥眼间却见四周横七竖八躺着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不由心头大惊,跟着就听徐少卿在身后低呼:“不好!” 第142章 山鬼喑 瞬息之势,疾如旋踵。 话音未落,便听耳畔风响,几股劲力破空迎面袭来。 幸得他反应极速,抱着高暧扭身翻下马背,低伏在地,堪堪躲了过去。 那马却是避无可避,但听长声嘶鸣,头颈胸腹间已中了五六箭,蹿跳了几下,便摇晃欲倒。 徐少卿不敢怠慢,当即抱起高暧奔回院中,才刚躲入墙下,几支箭便“嗖嗖”而至,扎在了将将落脚的地方。 月光澄明处,只见那箭杆末梢的翎羽还在兀自晃动! 外头忽然脚步声响,似是对方已追迫而来,踏地繁杂,竟不在少数。 徐少卿凛眉“啧”了一声,回目四顾,见院墙低矮,无险可凭,亦无隐秘处可躲,听那脚步声已然追近,从多面围将上来,容不得再做犹豫。 他侧眼朝上望,见客房的窗子仍旧开着,也不及细想,揽住高暧的腰身,另一手轻托她肚腹,纵身上跃,展开壁虎游墙的功夫,脚下在坑凹不平的土坯上疾蹬两下,便已攀至窗口,将手一搭,便翻了进去。 脚方一落地,两支箭便追身穿窗而入,“噌噌”的钉在了墙上。 徐少卿不敢立时起来,双手横抱着她,躬身屈腿,挪至死角处,这才直起身,将她也轻轻放下。 “又是……猃戎人么?”高暧颤声问。 他早已感到怀中的娇躯在不住战栗,这短短的片刻工夫便险象环生,差一点丢了性命,连自己都有些后怕,何况是她。 说起来,单从那箭尾处的野雁翎羽来瞧,确是猃戎人所用无疑,可心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附耳在墙,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低声应着:“瞧着不像,不过……这回我也说不准。” 高暧听他这么说,不由更是怕了,方才受惊不小,又猛然随他蹿跳了那几下,腹中又开始抽痛起来,隐隐觉得那孩子还痉挛了几下,像是也同母亲一般怕得厉害。 她自然感觉得到,双手在腹间轻抚着,默声安慰。 “莫怕,他们没追过来。”徐少卿忽然说道。 她闻言一愣,随即便听那外头脚步声躁动,却果然没有靠近,似乎只是在原地晃荡,不禁心下奇怪。 徐少卿放脱手,示意她莫动,自己则贴着墙慢慢挪到窗边,瞥眼向外瞧。 此时月光似比之前更亮了些,就看那低矮的土坯墙外黑影森森,连周遭一带房屋的顶上影影重重,像是已将这客栈团团围住。 这么大的阵仗绝不简单。 他心中一凛,暗叫了声不好,回身拉着高暧沿墙轻手轻脚地绕过去,推门而出。 这二层廊间也是一片昏暗,那些宿店的旅客兀自尚在熟睡,根本没听到外头的声响,更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已近在眼前。 只有斜对面那窗门中透着光亮,正是高旭与高昶的客房。 他暗自吁了口气,随即便听房门“吱呀”,高昶已提着长剑同高旭奔了出来。 两人乍见徐少卿和高暧,先是一愣,跟着也都各自松了口气。 “不像是猃戎人。”徐少卿直截了当说。 “你去瞧过了?如何敢肯定?” 高昶斜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高暧,见她穿戴整齐,却眉间微颦,双手捧着隆起的肚腹,便已猜知了七八分,不禁脸现怒色。 徐少卿却做视而不见,微微躬身,低声道:“陛下常年经营西北,对猃戎人了如指掌,该当比臣更加清楚。” 高昶双眉一立,正要在说,高旭却上前一步,接口道:“是不是猃戎人,眼下已不重要,须得快些商量脱身之策。” 见他这么说,高昶轻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徐少卿拱手道:“是,臣方才已探过,对头来人不少,已将这里团团围困,各处都布下了弓、弩手,用的却是猃戎人的雁翎箭,想是要行移祸江东之计,眼下要冲出去已无可能,就算生着三头六臂,有通天彻地之能,只须一露头,遇上那箭雨如下,也决计抵挡不住。” “冲不出去……这可如何是好?”高旭眉间紧蹙,语声发颤。 他自来不是个善断的人,这当口更是没了主意。 高昶也在沉吟,喃然自语着:“明明一路都很隐秘,怎会追到这里来?怎么回事……究竟露了什么马脚……” “陛下莫要猜疑了,咱们沿途小心谨慎,当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臣以为……” “什么?”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高旭听了一愣:“你说这里有对头的奸细?” 徐少卿点点头:“正是。” 高昶心中似是也这么猜度,并没反驳,略略沉吟了下,便道:“就算有奸细,眼下也管不得他了,这客栈已成绝地,哪怕不成,也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如何须得冲出去再说。” 他说着便朝走廊尽头的窗子走去。 徐少卿正要拦阻,却听外头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围店的人又有什么异动。 这下甚是鼓噪,将熟睡的宿客们都惊醒了,各房各屋立时吵嚷纷纷,跟着又陆陆续续重新掌起了灯。 几名睡眼惺忪的西域商客歪斜地披着外衫走出来,见他们四人早在廊间,不由都是一惊,赶忙上前询问。 高旭无法隐瞒,只得将实情相告。 几人听了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拿眼斜睨着高昶、徐少卿他们,目光冷中含怒,显然认定了正是这几个半路捎带上的人引来了祸端,却又不便明说。 此时各房的宿客接二连三都披衣而出,各自交头接耳,不片刻工夫就全都知道了。 有几个人兀自不信,伸手便去推廊间的窗子,想瞧个究竟。 才将那扇板打开,便听“嗖嗖”连声,离得最近的三人登时中箭,闷哼着栽倒在地。 徐少卿眼疾手快,抢过去将另外两人拉开,避在一旁。 众人都吓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一片惊呼,呼啦啦全都抱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无一人敢站起身来。 方才那两个被救之人并未言谢,颤抖之余,盯着徐少卿,脸现异色。 而其他人也将各色目光纷纷投过去,在他们四人身上来回游移,虽未明言,但显是都在盼着他们赶紧到外头去,将这场灾祸引开,莫要殃及无辜。 徐少卿只做不见,现下踌躇半晌,走回高昶身边,拱手低声道:“臣出去尽力引开他们,陛下若窥得机会,便带同显德陛下与公主快走。” “不!我要随着你!”高暧虽然站得稍远,却也已猜知他的意思,急忙上前将他抱住。 “外头是天罗地网,一个人尚且不知能撑得几时,如何能顾得上……” “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随着你去,若你真的不在了,我跟这孩儿还能独活么?” 徐少卿浑身一颤,望着她怔怔不语。 高旭也在旁道:“是啊,你一人去不得,便算真冲出去了,阿昶带着我们两个也难走得脱,此非万全之策。” “都莫说了!” 高昶沉声一哼,咬咬牙道:“一起走!成便成了,不成,也是天意如此,谁也莫怪。” 高旭看着他,沉然叹道:“罢,瞧来也只有如此了。” 徐少卿垂眼看向高暧,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咬唇点头,眼神急切,正盼着自己快些答应。 向往、期盼,眼看就能摸着那朝思暮想的幸福,到头来却又是一场梦,或许这真就是命。 他心头一阵剧痛,却微微翘唇冲她笑了笑,吁口气,朝高旭和高昶拱了拱手:“即使如此,臣三生有幸,能与两位陛下和公主同生共死。” 高昶望他又是一哼:“四处门窗此刻定然都被严防,咱们想办法从屋顶穿出去,朕护着皇兄,你照看好胭萝,只管抢了马便走,不管谁遇了险,都不要去救,只管逃命。” 说着抿唇长叹:“活得一个是一个吧。” 徐少卿点点头,正要抬眼向上望,忽听外头噪声又起,转瞬间便聚到了近处。 但听“咣”的一声巨响,客栈那扇厚重的木门竟登时崩碎,重重黑影奔涌而入。 徐少卿和高昶抢道栏侧,就看那是一群蒙面黑衣人,约有二三十个,后面还源源不断地冲进来。 他们个个手持猃戎人所用的弯刀,但只瞧那身形和奔跳之姿,便知是身负极深武功的硬手,绝不是只懂骑马砍杀的猃戎蛮族。 两人互望一眼,各自微微点头。 这时那些宿客也已听到声响,都是一惊,纷纷朝楼下望,回头之际便见一伙黑衣蒙面人冲了上来,挥起手上银光雪亮的弯刀,迎面便砍。 但见寒光闪过,鲜血四溅,登时便有十几人被劈翻在地。 傻了眼的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四散惊逃。 一众黑衣人如狼入羊群一般,只顾举刀猛砍,转眼之间已是尸横遍地。 徐少卿和高昶护着高旭与高暧向后退至房门处,看准机会,将两名黑衣人刺倒,拖入房内,仍旧守住门,让他们两个剥了衣裳,换在身上。 情势危急,高旭与高暧也顾不得许多,一起上去动手,剥了衣裳匆匆换了。 徐少卿和高昶这时又结果了两名黑衣人,不及替换,只将黑袍朝身上一裹,兜面遮了头脸,便拉住高旭和高暧冲出门,从地上拎起几具尸体抛向窗外,自己也跟着跳了出去。 第143章 满天涯 甫一出窗子,便望见对面房檐上黑影重重。 这时四人身在半空,没半点遮挡,也无从闪避,若是箭矢齐发,定然难保周全,如今实属无奈之下的搏命。 徐少卿和高昶半悬着心,各自暗运内力遍布全身,护住高旭和高暧。 然而对面却并无动静,想是夜色昏暗,以为是几具被踢出窗外的尸体,并没在意。 转瞬之间,四人已落在地上,就势滚入暗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这次搏命之举算是赌对了。 耳听得客栈内乱声渐小,像是里头的人已所剩无多,不远处的棚下却是空空荡荡,再仔细瞧,就看地上影绰绰的躺满了一片,那些之前还好好拴在槽边的马匹、骆驼竟全都倒毙了。 徐少卿颦眉轻叹,方才那点小小的庆幸登时烟消云散。 对头这般处心积虑的安排,绝不会留下活口,稍时杀尽了里面的宿客后,定然会大肆搜寻,不使任何一人漏网,若不在那之前离去的话,便再无脱身之机了。 可眼前已无马匹可用,若只这样徒步冲出去,定会被发觉,想逃出这包围森森的天罗地网更是绝无可能。 时间无多,须得当机立断,可现下究竟该当如何是好? 垂下眼,借着一点微光见高暧眸光星闪,正凝望着自己,却无丝毫惧意,唇角还泛着甜甜的笑,只是偎依着自己,仿佛这样便已满足。 他心中一痛,忽觉自己似是又失信于她了。 这时客栈内的惨叫声已停歇了下来,即便再外头,似乎仍能嗅到那股浓重的血腥气。 门口处脚步声又起,应是那些黑衣蒙面人从里面出来,外头的围困之敌似也开始动作了。 徐少卿抽唇苦笑,暗叹大势已去。 忽然间,只听背后土坯墙外马蹄声响,由远而近…… 他浑身一颤,转头看向身旁。 高昶也已听到,与他目光一触,便颌下轻点。 此刻也无须多言,徐少卿垂眼下去,在高暧肩头轻拍了拍,便放开手,两袖在地上一拂,耳听得马蹄声已至,忽然纵身跃起,扬手甩出满袖的碎石土块,激射向对面屋檐上的重重黑影。 几乎与此同时,已起身的高昶沉气凝神,将暗运劲力的双臂平平退出,那土砌的矮墙受不住猛击,登时崩塌了一片。 恰好从旁经过的人马猝不及防,被排山倒海的劲力和碎土块掀下马来。 高昶余势一收,拉起高旭冲出墙外,翻身上马。 这边徐少卿抱着高暧赶到近前,也抢了匹马跃上。 如此识破惊天的一下,自是无法再遮掩,附近房檐上的弓、弩手已回过神来,立时发箭朝这边攒射。 客栈大门处那些黑衣蒙面人也听到了声息,疾奔而来。 此时容不得半点迟疑。 徐少卿和高昶拨转马头,循着房檐下避开箭矢,只要绕出这镇子,便有脱身的机会。 刚跑出两步,就听高旭一声闷哼,身子歪斜着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另外三人都跟着心头一紧,回眼看去,就看他斜撑在地上,左腿股侧扎着一支二尺来长的翎箭,前端已尽数没入肉中。 “大哥!” 高旭疼得面色泛白,腮边抽搐着,眼见身后追兵将至,扶着腿大叫:“你们快走,不要管我!” 高昶却是不管不顾,探手下去将他拉起来放在身后,双腿在马腹下重重一夹,朝前方疾奔而去。 徐少卿策马跟上,刻意让自己挡在最后。 尽管贴墙而走,避过了大部,仍不断有箭矢攒射而来,有的将将耳侧擦过,他们无从闪躲,只能策马狂奔。 这时前方忽然蹄声大作,十数骑人马迎面奔来,后面还不知跟着多少,唯见那一把把弯刀在昏暗中银光雪亮。 倘若被正面截住,一切便都完了。 徐少卿目光微斜,瞥见斜侧墙下有辆废旧板车,心念微动,提缰策马奔过去,右臂暗运内劲,袍袖疾挥,使尽浑身力气卷起那板车掷出。 但听一声巨响,冲在最前面的几骑迎头而中,人马应声翻倒,跟随在后的只怕踩踏失蹄,赶忙勒缰止步,冲击之势立时缓了下来。 高昶窥此良机,哪敢怠慢,拨转马头,便斜刺里冲入近旁的巷子,徐少卿赶忙跟上。 这里果然并无伏兵,两人只顾策马向前狂奔,疾风般掠过巷子,从篱栅上一跃而过,冲出镇子。 身后“哒哒哒”马蹄声又起,追兵已重整旗鼓赶了上来。 徐少卿略一沉吟,忽道:“陛下,如此下去恐不是办法,咱们分路走吧。” 高昶回眼望他,已知其意,便点头应了一声。 这说话间已有些诀别的意味。 高暧只觉心头不自禁地被揪紧了,转眼看时,见高昶也正看着自己,双目泛红,可视线一触,赶忙又避开了。 高旭面色苍白,却咬牙笑了笑,高声道:“皇妹,徐卿,咱们有缘再见了!” 这话像是又在心痛处戳了一下,高暧眼眶发酸,泪水登时涌了出来,徐少卿这时却已转了向,朝另一边奔去。 她奋力朝回望,瞧见的却只是重在一起背影,愈来愈远,转瞬间便在苍茫的夜色中变得模糊不清。 耳旁却听到鼻间的抽息,似是他也情难自已…… 镇外墨影如云,中间一骑却是白马如荼,悠然而立。 罩帽兜面遮掩,不见容貌,唯有那双眼精光四射,犹似含笑。 夜风拂动,撩起他背上铅灰色的披风,更透着股森然之气。 一名黑衣人近前躬身报道:“主上,点子分作两头去了。” 那跨白马的人鼻间轻哂,跟着道:“分一队人去那边追,其余的跟本尊来。” 言罢,提缰便走,身后百余骑紧随其后。 纵马奔袭,不片刻工夫便望见前面那一骑两人,但□□脚力似已有些不济。 那人也不多言,扬鞭向后抽了两下,那马吃痛,撒开四蹄狂奔。 身后的人也跟着扬鞭催马,两边相距愈来愈近,渐要追及。 “不许放箭,围上去抓活的。” 他似乎刻意提高声音,全不在意前面的人听到,随即一跃,竟从马背上蹿起,猎鹰搏兔般扑了过去。 徐少卿身在马上,便觉背后风起,心中大惊,此刻高暧就在身旁,若催动内力相拼,定会殃及到她。 说时迟,那时快,凌厉的劲风已袭到脑后。 他无暇细想,匆忙回身硬接了对方一掌。 但听“嘭”声巨响,那劲力排山倒海般涌过来,连着高暧一同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徐少卿身在半空,像断了线的风筝,却不忘托住她背心,自己却重重摔在地上,喉头一甜,当即鲜血急喷。 高暧侧倒在地,赶忙回头,就见他手抚着胸,面色惨白,口唇间血色殷然,当即扑上去扶住他,急问:“你怎么样?” 徐少卿此刻胸口气血翻涌,竟说不出话来,却不愿叫她担心,勉强点了点头。 周遭蹄声四起,追兵已从侧旁绕过,将两人团团围住。 那鹞鹰般灰扑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双臂一抖,背上披风拂动,缓步上前。 高暧挡在徐少卿身前,眼望着那人走到近处,翻开罩帽,揭下兜面,露出一张长须垂颌,俊朗儒雅的面孔。 她有一瞬的懵然,这人自是从没见过,可偏偏又有那么一种怪异之感,仿佛与他并不陌生,只是隔了许久,重又相见。 那人也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阴寒的眸光忽而变得迷离。 那清丽的小脸像极了当年的她,如瑶池清泉,极峰雪莲,单单只是望着已然心神具醉。 这么多年来,她仍是那么美,竟半点也没变。 可目光下沉,落在那隆起的肚腹时却凝住了。 他口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响,隔了一会子才哑声问:“你就是云和?” “是。” 高暧点点头,却朝徐少卿身前又遮了遮。 那人默然望着她半晌,呵呵笑道:“好,好……” 笑声未落,便转过身,重又将罩帽兜起,纵身跃上马背,扬手叫道:“走!” …… 乌云遮月,遑夜如晦。 劲风的呼号与身旁箭矢掠过的尖啸声重在一起,挑动着心中已然绷至极限的那根筋弦。 胯、下那匹马四蹄飞点,口唇间已溢出白沫,高昶却仍旧猛夹其腹,呼喝催促。 “大哥,莫怕,咱们一定冲得出去!” “嗯……” 身后的高旭低低应了一声。 “驾!驾!” 高昶牙关紧咬,只顾催马疾奔。 身后马蹄声渐渐疏远,如蝗的箭矢也停歇了下来。 回眼望去,星月朦朦下的天地是一片苍茫,这才轻吁了口气,欢声道:“大哥,咱们脱身出来了!真的出来了!找个地方,我帮你拔箭裹伤,稍时会疼得厉害,你忍着些,敷了药,过得半日便不碍了。” 他喘息几下,又续道:“正好让这马也歇歇,待天亮后咱们就启程先回边镇,我已命人接应,你先在那里好生将养几日,以后么……反正那帮子西域胡商也没了,你索性便随我回永安去,就算不愿呆在宫里,便去江南、荆楚、川蜀、南粤,咱们大夏多得是好地方,你大可随心游历,若是倦了便回来找我,或是等国势安定了,我也同去,你说好不好?” 他一路说下去,自己竟生出几分向往,又问了几声,才发觉背后的人全没应声,身子紧贴着自己,已然软垂了。 高昶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勒住马头,转过身去,就见高旭果然已耷下了头,那背心处竟还扎着三支翎箭,鲜血浸染…… “大哥!” 他长声惊呼,翻下马背,轻手轻脚地将高旭抱下来,托在臂弯中,探探鼻间,已是气息全无。 “大哥,醒醒!大哥,不……” 他抱着那已有些发凉的身子,只觉脑中嗡响,手捏在箭杆上抖个不停。 喉头咕哝一声,赶忙扶那身子坐好,自己盘膝坐到背后,一手扶住他肩头,一手掌心贴在他背上,调集全身内力缓缓注入。 “大哥,我定能救得了你,放心好了,一定能!” 心中默念,那神气却什么也定不下来,自己也渐渐有些乱了。 就这般过了好半晌,高旭非但没有醒来,身子反而开始发僵。 “大哥,大哥……” 高昶心头一沉,还想继续催动内力输气给他,可贴在背上的手却不自禁地向下滑。 那已僵直的身子向后一倒,靠在他臂上,却是面目如生,唇角犹带一抹笑意…… 天明时分,乌云遮了日头,阴沉沉地压下来。 边镇城楼上,留守的龙骧卫军将刚刚上关,到垛口一瞧,便遥见远处一人徒步而来,身上似还背着什么。 他注目凝望,观其步履行态,立时便认出是当今陛下,赶忙令守将开关,自己则匆忙下去备马,领着手下兵士出迎。 一路奔近,才发现他满身血迹尘污,背上背的竟是个人,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催促加快步子,迎上前去,翻鞍下马,率众跪拜。 高昶面色清冷,不发一语,只顾背着背上的人继续朝前走。 那军将不明所以,索性起身跟上去道:“末将等苦候了两日,陛下可无碍么?” 言罢,见高昶仍是不应,又上前欲将背上的人接过来,却不料竟被他一把推开。 那军将讨了个没趣,赶忙谢了罪,领着一众兵士步行紧随其后,护着他入了关。 高昶一路行至行辕内堂,才将背上的高旭放下。 那跟来的军将常居京中,任警跸之职,一见那张面孔,当即惊得目瞪口呆,慌忙伏地跪倒。 “预备香烛灵堂,朕今晚要为先帝守夜。” “是。” 那军将应了声,却又道:“禀陛下,前晚咱们在戈壁上救下的那人……” “死了么?”高昶面无表情地问。 “回陛下,随行御医已诊治过,外伤虽重,但此人内力深厚,性命当是无忧,只是眼下还未醒,尚须休养些时日。” “那便继续留他在此,待到醒了,便不惜一切代价,密送他回隆疆,不得有失。” 那军将唯唯而应,起身退了出去。 内室重又归于寂静。 高昶站在榻边,俯身握住高旭僵凉的手,轻轻摩挲着,低声温然道:“大哥,明日咱们就回家,你再不用这么累了。” 凝立良久,却听门外轻叩,方才那军将的声音道:“陛下,末将有要事奏报。” 他微一颦眉,不愿叫人再惊动高旭,便将手放脱,轻轻归拢到他身旁,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何事?” “禀陛下,方才有人叩关……” “叩关?猃戎人还是崇国人?” “回陛下,只有一男一女,也没说话,只用暗器掷了件物事上来,带着字条,言明请陛下亲启。” 那军将说着便双手托着一只锦绣荷包捧到面前。 高昶凛眉接过,只觉触手厚重,里面果然装有东西,当下背转过身,扯开系带,顺势倒出,那东西便落入掌心,竟是一块虬龙盘踞的玉璜,五爪狰狞,沁有血色。 他浑身一震,回头急问:“人呢?” 那军将愕然:“这……” 高昶也不待他再说,抓着那玉璜疾步奔出行辕,一路冲上城关,凭栏远眺。 猎风呼啸,黄沙漫卷。 那天地苍茫处似有两人一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他鼻间一酸,泪下潸然,面上却作欢容,喃喃道:“胭萝,一路平安。” …… 翌日,本应旌旗招展的队伍却是全副丧衣白绫。 天子乘舆内停放显德帝高旭的梓宫,高昶齐衰麻衣,扶灵步行。 向南行了二十余日,方始回到京城。 内阁首辅张言与陆从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服丧相迎,先帝梓宫到时,哭声震天。 在两名阁臣身旁还有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稚气未脱。 他便是仁宗皇帝与慕妃所生的幼子,近日才秘密从夷疆迎回。 高昶回宫,即刻颁布两道谕旨,其一,显德帝高旭归葬显陵,追谥庙号惠宗,先前停于享殿的孝感皇后亦与帝合葬,全国服丧三年。 其次,仁宗皇帝第四子依宗室典章,赐名高昍,晋封楚王,不令就藩,留居宫中,令拜内阁二辅臣为师,教导习学,开讲经筵。 旨意一下,百官凛遵。 遂罢了朝会,昼夜于崇安殿守灵,七日后先帝大葬。 此时边关传讯,崇国瀛山王狄燊获罪,被赐自缢,崇皇退居太上,由太子狄锵继位为帝。 又过月余,崇使来朝,先吊惠宗之丧,又递国书。 高昶览后赐准,遣礼部尚书随崇使北上,至隆疆回复。 翌年初春,两国陛下亲至边关,立誓结盟,约为兄弟之邦,永不相侵。 自此,两国再无干戈,夏国亦始免北患,边境之地生育蕃息,牛羊被野,商运亨通,百姓安乐。 高昶回京,从此放开手脚整顿吏治,重兴海运,恢复前朝废弛的新法,数年之后流民日少,祸乱渐轻,州府吏治一时清明,国家税赋年年增长,渐渐重现数十年前的盛景。 而他日日临朝,夜夜观书待旦,事必躬亲,不曾稍有懈怠,并时时将高昍带在身边,训谕教导,后又令其见习理政。 天承十一年,帝上崩,年止三十五,无嗣,追谥庙号成宗,遗诏楚王高昍继位,年号永宁。 消息传出,举国痛悼,高昍几度痛哭昏厥,亲扶梓宫入葬承陵,阖城百姓扶老携幼,自愿送至城外三十里,仍不忍散去,痛哭而卒者数以百计。 高昍悲痛至深,辍朝一月有余,翌年改元,仍旧厉行先帝新政,但他性子温和,在位期间颇行仁义,与民生息,又多有智举,只十余年间,便已远超前代,后世将两朝合称“天永中兴”。 这是后话,不表。 …… 春日又至。 西北域外黄沙漫漫,满目苍凉。 可那两山所狭的谷中却是不分寒暑,鲜花绿树,流水雀鸣,永远都是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清溪绕田,两间草庐相依。 徐少卿立在廊下,一手揽在高暧腰间,一手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腹,轻轻抚动。 “每日里都这般摸来摸去,还不够么?” “我早说过,这辈子都亲你不够,摸一摸算得什么?” 她俏脸一红:“说的是这孩儿,又不是我……你说这一胎是男还是女?” 他在背后笑道:“这还用问,定然又是个小子。” “啊?光那两个小捣蛋,就叫我头疼得不行,若再添一个还不要了命?不成,不成,这胎该是个女娃,好歹也叫我省心些。” 高暧说着,自己却在肚子上抚了两把,像在暗作鼓励。 “呵,若是个女儿,定然像你这般,日后出去了,岂不要惹出许多风流债来?” “咱们在这里好得紧,干嘛还要出去?” 听他这么说,她不禁一愕。 他拥她入怀,柔声道:“咱们两个是心倦了,自然不会再走,可孩子们终究不该一辈子圈在这里,早晚都该出去瞧瞧。” “我倒觉得还是这里好,你瞧,祯儿和祺儿可有多开心。”她不以为然,顺手朝不远处一指。 徐少卿望着那正自嬉戏的两名小童,欣然一笑,没再言语。 然而他们却不知两个孩子正闹着别扭。 “哥,每回捉了蛐蛐,你都将大个的给我,这样斗赢了也好生没趣。” “嘿嘿,爹说过,我是大哥,自然要让着你些。” “哼,又是爹说的,让来让去真没意思,不玩了,不玩了。” “那你想玩什么?” “嘻嘻,爹武功那么高,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学到爹那般本事,出去行侠仗义,哥,那时你也跟我一起去好么?” “好啊。” (全书完)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