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嫡女楚晴 作者:茗荷儿 文案 作为卫国公嫡亲的孙女,楚晴表示不愁嫁,内有青梅竹马的表哥表弟,外有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 可随着年华渐长,连骄纵蛮横的楚晚都上了花轿,她仍是待字闺中无人问津。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暗中一访听,不由气炸了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楚晴 ┃ 配角:楚晚、楚暖 ┃ 其它:茗荷儿 【金牌编辑评价:】 作为卫国公嫡亲的孙女,楚晴表示不愁嫁,内有青梅竹马的表哥表弟,外有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可随着年华渐长,连骄纵蛮横的楚晚都上了花轿,她仍是待字闺中无人问津。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暗中一访听,不由气炸了肺…… 作者秉持一贯清新自然的文风,刻画性格各异的人物,描述温柔细腻的情感,无论你正爱着,或者曾经爱过,都会在其中找到共鸣。 ================ ☆、第1章 噩梦   是个秋日黄昏。   一面小小的镜湖,湖中莲花已败,只留数片残叶兀自在秋风里瑟瑟。沿湖是成片蒲公英,花早谢,叶已枯,却仍有白色的绒球顽强地挂在茎端。   蒲公英中央,有座不大的宅子。宅子才三间,黑漆漆的木门,□□墙青屋顶,院中一棵梧桐树直立挺拔。   树下站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   夕阳斜斜地照过来,他的身上如同笼着一层金色的薄纱,让人不敢靠近。   因是背对着门口,瞧不见他的模样,却隐约能感觉出有寒意从那高大的背影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蓦地,男人突兀地转过身,手指扼住她的脖颈,目光幽深冷厉,薄唇微启,话语低却清晰,“苒苒,不许再躲开……我不会放手!”   楚晴猛地睁开眼睛,醒了。   入目是绣着虫草的姜黄色帐子,隔着帐帘,可以看到大丫鬟问秋坐在临窗的炕上做针线,小丫鬟暮夏跟半夏头挨着头靠在一起挑拣前几天晒干的桂花。   静谧而安详。   还是熟悉的倚水阁,熟悉的丫鬟。   方才不过是个梦。   可梦中的情形却如此地真切,抵在喉间的那双手冷且粗糙,带着薄茧,几乎教她喘不过气来。他的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耳畔,温热潮湿……可那张面容却是模糊,像隐在薄雾里,朦朦胧胧的看不清。   楚晴茫然地翻个身,坐了起来。   问秋听到这边有了动静,窸窸窣窣地过来,轻声地唤:“姑娘醒了?这一觉可睡得久,再躺下去怕是夜里要走了困。”一边絮絮地说,一边撩起帐帘,挂在床侧的银钩上。   次间开着窗,有清风徐徐袭来,楚晴不由打了个寒颤。   问秋忙伸手探她的额头,摸到一手的湿冷,讶然道:“出这么多汗?”   “做了个噩梦,”楚晴无心细说,只觉得浑身上下粘糊糊地腻,开口道:“提些热水,我擦擦身子。”   问秋扬声吩咐暮夏,“你们两个去厨房要热水,路上小心点,也别贪玩磨蹭,省得没到门口水就凉了。”   “姐姐放心便是。”暮夏将桂花收进青花瓷的罐子里,与半夏手拉着手儿走了出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两人吃力地抬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进了净房。   问秋看桶里水不少,伸手试了试,也还烫着,笑道:“把地上的水擦干净之后,接着上午没打完的络子打两条,都经点儿心,可是姑娘要戴的。”   两人齐齐应了,暮夏自去寻了抹布擦地。   问秋兑好水,因怕冷,又特特燃了只火盆放在屋角,才扶着楚晴进了浴盆。   温热的水驱除了浑身的粘腻,楚晴舒服得轻叹一声,微闭了双目靠在盆沿上。   脑海里又浮现出梦中绵延成片的蒲公英。   那么茫无边际的一大片,既不当饭吃,又不好看,竟有人特特地种了那个?   还有……苒苒是谁?   印象里,没有谁叫这个名字。   正思量着,忽听外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小丫鬟的喊叫争吵,楚晴纳罕,扬了声唤:“问秋?”   “问秋姐姐在院子里,姑娘洗好了吗?”是春喜的声音。   “嗯,”楚晴站起身,扯过浴盆旁边搭着的棉帕包裹了身子。   春喜忙进来替她绞头发。   镜子里,她粉白的脸涨得通红,胸脯一突一突地,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楚晴看在眼里,微微笑道:“先擦掉水珠,等换过衣服再慢慢绞,前几天不是说时兴流云髻,梳个那样的发髻好不好?”   春喜简短地回答:“好。”   要换的衣服早就准备好了——月白色的中衣,青碧色云雁纹对襟褙子,月白色罗裙,都是上好的杭绸料子。   春喜伺候着她一样样穿好,心绪渐渐平复下来,“针线房把姑娘送去的布料退了回来,说老夫人加了两条额帕,国公爷要护膝和道袍,都是急活计,前头还有二姑娘和四姑娘的衣裳,怕耽误了姑娘,而且……退回来的根本不是先前送去的料子。”   楚晴挑眉,“流光缎没了?”   “就是,”春喜气极,一时控制不住扯断了两根头发,忙赔礼,“奴婢失手,扯痛姑娘了。”   “换成什么了?”楚晴没多计较头发,继续问。   春喜舒口气,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真紫色的明霞缎……暮夏气不过跟她们吵了起来,问秋姐姐带她们一并去了针线房说理。”   楚晴垂眸,低声道:“去也是白跑一趟。”   果不其然,问秋红涨着脸回来,暮夏更是,眼眶还滚着泪珠,边抽泣边嚷:“二房院太欺负人了,那匹流光缎明明就是咱们的,她们却说是二姑娘送去的。”   问秋到底是年纪大些,虽是气着还能保持了冷静,“钱婆子说咱们送去就是这两匹明霞缎,旁边的绣娘也证实了,又寻了簿子来查,上面也清清楚楚地写着一匹真紫色一匹墨绿色明霞缎,真紫色裁褙子,墨绿色做裙子。”   为避免混乱,各个院子往针线房送布料都是要记下来留底的,眼下留底的簿子也被更换了。如此一来,人证物证样样齐全,就是闹到老夫人那里也理亏。   暮夏抽抽嗒嗒地道:“可昨儿选料子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是姑娘先挑的那匹玫红色的流光缎……”   楚晴默了默,打断她的话,“算了,就用这两匹布,咱们自己裁。”   “可是……真紫色最难穿了,又挑人,穿不好灰突突的,墨绿色又显老气,老夫人用还差不多。”暮夏含着眼泪仍是不忿。   楚晴笑盈盈地说:“你们姑娘我长得漂亮,任是什么颜色的料子都能穿得出去,你信不信?”   一句话说的几人都开了颜,暮夏更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信,信!”   国公府共五位姑娘,大房院只有两个嫡子并无女儿,大姑娘楚晓、二姑娘楚晚和四姑娘楚暖都是二房院的,三姑娘楚映是三房院的,楚晴则是四房院的,行五。   五人中,楚晴的颜色最好。   虽然她刚满十岁,年纪尚小,眉目还未长开,可已显露出美人的雏形,肌肤白嫩红润,柳眉纤细双唇小巧,尤其一双眼眸生得极好,又黑又亮,仿佛天上的星子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眼下虽只穿了件寻常的青碧色衣衫,可看起来却如空山新雨般,叫人见而忘俗。   暮夏收了泪问道:“姑娘裁什么样的褙子?”   “不忙,”楚晴在椅子上坐定,捧着酸甜爽口的秋梨水喝了口,指着暮夏,“你先下去把脸洗洗。”   暮夏赧然,用袖子擦了腮边的泪,红着脸跑下去了。   楚晴把目光投向问秋,“二姑娘的布料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问秋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比咱们晚,我从大房院出来曾看到二姑娘房里的喜鹊抱着两只长匣子急匆匆地从盈翠阁出来……可簿子上却写着是昨天申时送去的。”   问秋是送过布料之后才去的大房院,可见是盈翠阁的人得了消息后临时生出更换布料的主意。   二房院的文氏掌管着府里的中馈,在针线房动点手脚最容易不过。尤其文氏又是文老夫人的亲侄女,有姑姑在后面撑腰,文氏没少干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情,只要不出格,老夫人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   楚晴叹口气,将瓷碗里的秋梨水一气喝尽了,才道:“这事先搁下吧,你到库房找几匹素缎出来,祖父的寿筵重要,不能把这事耽搁了。”   问秋应着,带了春喜同去,约莫盏茶工夫,两人各抱了三匹布回来。   楚晴抖开真紫色的明霞缎披在胸前,问秋则拿了素缎一匹匹地比对。   真紫色果真难搭配,配大红显得土气,配湖色显得黯淡,配鹅黄倒是鲜亮,却又嫌太耀目,配白色倒是素净,可是要在国公爷寿辰那天穿,太素淡了讨人嫌……试了五六种颜色,终于选定了。   楚晴将料子放到一边,道:“等徐嬷嬷回来再仔细商量,这次再不能老躲着藏着,总得好好地露个面儿。”   问秋赞同地点点头,将用不着的布料仍送回了库房。   只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已暗下来,落日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棂照射进来,半边炕上映出了晚霞的红色。   楚晴看了眼屋角的更漏,已是申正时分。国公府的晚饭定在酉时,按例都要到文老夫人所在的宁安院去用。   卫国公府邸是太~祖皇帝时赐下的宅子,位于寸土寸金的簪儿胡同,占地颇大,分成东西中三路,宁安院在中路的正中间,离楚晴居住的倚水阁差不多一刻钟路程。   时辰尚早,楚晴思量片刻,起身道:“这就往宁安院去吧。”   文老夫人虽不理家事,但内院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总逃不开她的眼皮子耳目。针线房这一出定然也早传到文老夫人耳朵里了,说不得还会有一顿说教等着她。   左右逃不过,那就早点受着。   入了秋的天气就是这样,正午时分还暖得像春天,可太阳一落就起风,这风也不似春日的风那般温润,而是带着萧瑟的寒意。   问秋取了鹅黄色的锦缎斗篷,给楚晴披上,暮夏则提了盏气死风灯,以备着回来的路上照亮。   主仆三人默不作声地朝宁安院走,进了门口,翡翠笑着迎上来屈膝行礼,“五姑娘来了,老夫人在屋里呢……今儿可都来得早。”   楚晴眸光闪一闪,在厅堂伺候的珍珠已扬声冲东次间喊了声,“五姑娘来了。”撩起青碧色的棉布帘子,将楚晴让了进去。   问秋与暮夏识相地留在外面。   进了东次间,楚晴打眼一望,哂笑了下,果然,今儿都来得早。   文老夫人坐在大炕正中,穿件秋香色的褙子,额前笼一条同样颜色缀着玳瑁的额帕,满面笑容。旁边穿着玫瑰紫云肩褙子的文氏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凑老夫人的趣。世子夫人明氏也含了笑,轻轻捶打着文氏肩头。   挨着炕边一字排开三把花梨木的太师椅,头一把坐着二姑娘楚晚,楚晚是文氏所出,今年十三岁,长相随了文氏,小鼻子小嘴巴小眼睛,看着倒是清秀,美中不足肤色有些偏黄,似是营养不足般。第二把椅子上坐了四姑娘楚暖,楚暖十二岁,生得比楚晚娇俏了许多,尤其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任是无情也动人。   见到楚晴进来,原本“呵呵”笑着的文老夫人笑意就淡了几分。 ☆、第2章 见鬼   楚晴假装没注意,落落大方地屋内众人行了礼,甜甜笑着问文老夫人:“刚进屋就听到祖母的笑声了,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喜事?”   眼眸清澈明净,满含着孺慕之情,腮边两只梨涡时深时浅,可爱又乖巧,让人的心不由就软了两分。   “在商量你祖父寿筵请哪家戏班子,”文老夫人默一默,仍是开了口,“听说你院里的丫头在针线房好一顿折腾,又是哭又是闹的,都说奴才关系着主子的颜面,要是传出去……这种不听话的奴才实在该好生管教,你年纪小要是管不住她们,就让你二伯母给你做主。”   竟是恶人先告状了。   不问缘由,先斥责自己不管束下人。   要真的任由二房院折腾,倚水阁岂不就成了四处漏风的筛子了?   楚晴暗吸口气,眼角瞥见旁边得意洋洋等着看好戏的楚晚,强压住心里的不忿,诚诚恳恳地说:“没好好约束下人,惊扰了祖母,是孙女的不是,孙女恳请祖母责罚。”   清澈明净的眼眸里尽是愧疚,完全没有为自己分辩或者推卸责任。   文老夫人脸色缓了缓,刚要开口,楚晴已先一步跪了下去,“还有件事,也请祖母责罚……昨儿祖母赏赐的流光缎,不慎丢了……孙女知道这料子难得,也知道祖母赏赐下来是要在祖父寿辰那天穿的,惊吓之余慌了手脚,才吩咐下人到针线房去找。本来一匹布料当不得什么,可那是祖母的一片慈心……”   顿了下,似在隐忍着什么,半晌抬起头,续道:“孙女愧对祖母,自愿禁足十日,抄写孝经为祖母祈福。”   眼眶里泪水打着转转,却忍着不落下来,那神情教人又怜又爱。   文老夫人对事情的真相约莫也有点数儿,虽然觉得楚晚做事不地道,可她正值说亲的年纪,卫国公做寿那天来做客的世家多,她想打扮得出众一点完全可以理解。而楚晴年纪尚小,让姐姐块布料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闹腾得沸沸扬扬的。要是传到国公耳朵里,不免又埋怨她有失公允。   可看见楚晴言辞恳切,又只字未提楚晚,倒是真心觉得这个幺孙女受了委屈,不免狠狠地瞪了肇事的楚晚一眼,对楚晴柔声道:“好孩子,快起来,祖母不怪你。”   楚晚被老夫人这一瞪,只当是祖母责备她,立刻想起早跟文氏商量好的措辞,尖叫着站起来,“昨儿五妹妹不是把流光缎跟我换了,难不成又得了一匹?”   本来事情到此就能了结,老夫人安抚一下楚晴和个稀泥也就过去了,不成想楚晚又跳出来。文氏急得连连朝楚晚使眼色,可楚晚只顾着质问楚晴,根本没往自个儿娘亲那边瞧。   楚晴倒是瞧个真切,睁大双目,茫然地问:“跟二姐姐换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往花园走的路上,说起做什么样式的衣服,五妹妹说流光缎单做褙子不好看,得配了同样质地的裙子才好,主动把你那匹流光缎与我的明霞缎换了。四妹妹也在的,是不是,四妹妹?”   楚暖不意会牵扯到自己头上,目光闪了闪,嗫嚅道:“我离得远,没听清。”   这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儿,教她怎么回答?答是,不免违背自己的良心,又得罪楚晴,可答没有这回事,自己少不得要被文氏搓磨,只能含糊其辞两不相帮。   就知道她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楚晚轻蔑地斜她一眼,提议道:“当时喜鹊就在我身边,要不叫喜鹊进来问一问?”   喜鹊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自然听她的话。   楚晴冷笑,神情却愈加懵懂,片刻才恍然大悟般叫:“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说咱俩每人一匹流光缎,一匹布足能裁三件褙子,倒不如合起来三个人各做一身,到时候一并出来,既显了国公府的气派与体面,也能显出咱们姐妹的和睦友爱来……四姐姐,这话你该听见了吧?”   楚暖心头便是一喜。   流光缎是江南织造司新出的料子,头一批只织出来十几匹,尽数贡到宫里。谢贵妃得了六匹,自己留下两匹,其余赏给娘家安国公府与卫国公府各两匹。   昨天她也是一眼就看中了那两匹流光缎,但她是庶女,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晚与楚晴各拿了一匹。   如今有机会能裁这么一身衣裳,她心里是抓心挠肺地痒,可仍不敢应,只懦懦地低着头。   文老夫人闻言却有几分意动。   国公爷六十寿诞,来贺寿的世家必定不少,她特地嘱咐孙女们务必穿着宫里赏赐的布料,一来是讨好贵妃娘娘,二来就是在宾客面前显摆自己家的体面。   如果三个孙女都穿着流光缎,岂不又彰显出她的大度与公平来?要知道并非每个公侯世家都能善待庶女,让她们跟嫡女一般用度。   再者,楚暖只比楚晚小半岁,也该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儿,若能借此机会结门好亲,对国公府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不过数息工夫,文老夫人脑子已转了几转,眉眼间又露出慈祥的笑来,“你们几个和睦,祖母心里也高兴,就依晴丫头所说,这两匹流光缎给你们每人裁一身,玫瑰紫的褙子配着玫红色裙子,最亮眼不过……翡翠,你去针线房跑一趟,让她们紧着姑娘们的衣裳先做,务必要做得精细。”   楚晚大急,想阻拦却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楚家人相貌好,姑娘们生得也都不错,个个称得上是美人,楚晚单拿出来也算中上之姿,可在几个姐妹中间却完全不够看的。   平常她就凭借着衣饰打扮增色,所以这次说什么也想昧下楚晴的流光缎来为自己添彩,可老夫人这么一说,三个人穿同样的衣料,岂不就单单显出她貌丑来?   文氏看到女儿的样子,岂不知她心中所想,悄悄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笑道:“娘说得对,到时候咱家这三朵花齐刷刷地站出来保准让他们看傻眼……针线房这几日事情多,少不得让她们多辛苦辛苦。”既然辛苦,难免顾此失彼,届时四丫头跟五丫头的衣服没做齐整也是情理之中。   楚晴闻言笑道:“既是如此,我的衣服就不在那边裁了,回头让徐嬷嬷缝也是一样……翡翠姐姐稍等,让问秋跟姐姐一同过去,把我的布料单剪出来。”   楚暖眸光闪了闪,也笑着开口,“我也不麻烦针线房了,反正这阵子都没什么事儿,就自己学着裁一裁。麻烦翡翠姐姐顺便让她们把我的布料也剪出来。”   翡翠见文老夫人点头,笑着答应了。   楚晴就看到世子夫人明氏唇角微翘,露出浅淡的笑容。   此时国公爷并几个儿孙陆续到了宁安院,众人便起身往饭厅去。   卫国公楚恪有四儿一女,其中长子楚溥现在宁夏任总兵,三子楚沨外放在文登当县令,而四子楚澍则外出游学去了。   眼下留在国公府的只有二子楚渐,以及几个孙子辈的少爷。   因没有外人,男桌跟女桌间便未架屏风,一家人团团圆圆地用了饭。   饭罢,说了几句家常话,各自告辞。少爷们住在外院,姑娘们的住处则是在花园里。   楚晚心里憋着气,文氏少不得开解几句,两人便往二房院去。楚暖得了好料子心里窃喜,这喜悦又不能在楚晚跟文氏面前显出来,只苦苦压抑着快步回了秋爽院。   楚晴渐渐地与明氏走在一处。   明氏见她笑意盈盈,步履轻快,悄悄道一声,“你这个小促狭鬼。”   楚晴撇一下嘴,脸上显出少见的任性,置气般道:“她比我大,却次次都要我让她,这次我不想让,以后也不再让。”   明氏笑着捏捏她的手,“她平常太骄纵了,也该长个记性……本想沾便宜,反而折了匹料子,难保不会找你麻烦。”   楚晴亲密地靠在明氏肩头,“多谢伯娘提醒,我可不怕她,以前是不想惹事。”   “你这个鬼机灵,”明氏伸手点一下楚晴额头,“你不用针线房,要不我送到外头做,衣锦阁跟真彩楼的手艺都不错。”   楚晴想一下,也不客气,“那就麻烦伯娘了。”回身让问秋把衣料给了明氏的丫鬟石榴,又悄悄对明氏道:“其实要不回布料我另外也有准备,反正不会让她们如愿。”   明氏轻笑,“总算长大了,不过可得记着,在府里争闹不算什么,千万别闹到外面损了国公府的面子……这府里还是老夫人说了算,以后你的亲事少不得要着落在她身上。”   楚晴乖巧地点头,“我会好好巴结老夫人。”   明氏失笑,眼看着快走到大房院门口,止住脚步,将楚晴斗篷的带子紧了紧,又嘱咐问秋:“好生看着路,走路时扶着点儿……夜里莫让姑娘动针线,书也不许多看,别伤了眼。”   问秋一一应着,“夫人放心,奴婢晓得,万不会纵了姑娘。”   明氏这才笑着进了门。   正值十五,圆月高悬,清辉如水银般淌泄在地面上,泛起银白色的光茫。风却是更急了,吹动着树枝簌簌作响,有枯叶无声息地飘落,正落在暮夏肩头,暮夏不防备,“嗷”一声跳起来,把楚晴与问秋吓了一跳。   问秋气得骂:“你这蹄子发什么羊角风,看惊吓了姑娘。”   暮夏可怜兮兮地道:“明儿还是让半夏提灯吧,我看着地上树枝影子害怕,张牙舞爪的,跟鬼似的。”   问秋听她说得骇人,心里也发毛,身子不自主地往楚晴身上靠。   往花园去的路上树木本就多,加上月光极好,被风吹动的枝杈影子越发狰狞。   楚晴也有些怕,却仍强作平静地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什么?”   话音刚落,前头松树底下突然出现个黑影,直直朝她们走来…… ☆、第3章 玉佩   “啊!”暮夏将手里的风灯一扔,撒腿就要跑,可想到楚晴,立刻张开手臂,将楚晴护在身后,战战兢兢地喝问:“谁?”   “是我,”声音很熟悉。   接着,那人走出松树的黑影显在月光下,紧实的圆髻,慈祥的眼神,稍显肥胖的身材——不正是徐嬷嬷?   暮夏叫一声,“嬷嬷,黑灯瞎火地,躲在树荫底下干什么,人吓人吓死人!”   “好端端的什么生啊死的?”徐嬷嬷“呸”两声,俯身捡起地上的风灯,解释道:“才刚觉得鞋里像是进了沙子,靠在树旁倒了倒,不曾想惊吓了姑娘。”   楚晴正要回答,突然觉得裙角微动,似乎有道黑影擦过她的身体,倏忽钻进了旁边树林里,吓得她毛骨悚然,可定睛瞧过去,除去树影婆娑,什么都没有。   楚晴恍了会神,问道:“嬷嬷怎么过来了,我们往宁安院去的时候还没见嬷嬷回来。”   “姑娘刚走就回了,听春喜说起针线房的事情,怕姑娘吃了亏,又觉得往常这个时辰早该用完饭了,放心不下就过来迎一迎。”徐嬷嬷伸手摸下楚晴的斗篷,又摸了把楚晴的手,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凉?”转身对问秋道:“这斗篷有点薄了,回去把那件灰鼠皮的找出来,夜里风冷,免得姑娘受寒。”   问秋连忙答应。   楚晴两手交握,搓去掌心的汗,迟疑着问:“你们刚才看没看到个黑影?就是嬷嬷捡风灯的空当儿。”   问秋疑惑地问:“什么黑影,我倒是没注意。”   “我也没看见,”暮夏老实地回答,“我只顾着担心风灯摔坏了没有。”   许是自己瞧错了。   都怪暮夏一惊一乍的,害得她也跟着紧张。   楚晴自嘲地笑笑,只是心头总觉得不安生,似乎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要发生一般,那感觉就像她中午做的梦,令人惶恐。   再走不多远便到了倚水阁,春喜替楚晴解了斗篷,半夏则绞了帕子,双手递到楚晴面前,“姑娘擦把脸。”   帕子用热水绞过,温热柔软。   楚晴擦过脸,再喝一杯热热的羊奶,浑身的寒气立时驱散了个干净,心也安稳了许多。   徐嬷嬷则给楚晴散了发髻,拿把桃木梳子,从头到尾细细地梳,“大夫说语秋的娘已经没法子了,好的话能熬到明年开春,要是不好,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儿……语秋后天回来,我跟外院石头说了,一大早就赶着马车去接人。”   楚晴“嗯”一声,“顺带让石头捎十两银子过去,语秋这次回来,再出去尽孝怕是不能了……”   奴才毕竟是奴才,楚晴给了语秋半个月的假回家侍疾,这已经是恩待了,倘或再想出去,不说别的,文氏那边怕要动心思。说不定会借此撵了语秋,另行派了大丫鬟过来。   徐嬷嬷在府里这么些年,自是明白其中关节,便道:“语秋的嫂子也是想到这点才催着语秋回来。”当然也是为了每月一两银子的月钱。   一两银子对寒门小户来说,可不是小数。   楚晴又问:“嬷嬷怎地回来这么晚,还以为要宿一晚,明儿再回。”   “哪能?要是留宿总得让人送个信儿回来,”徐嬷嬷笑笑,指尖飞舞,极快地将楚晴如瀑长发结成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我进城时候还挺早,走到一条胡同时有人迎亲,那家怕路堵误了时辰,把整条路的都清了,不让马车经过,只好绕到二条胡同,不巧又遇到两人动手打架,随从小厮还有旁边看热闹的,把二条胡同围的水泄不通,只能绕了个大圈从罗圈胡同拐进来。”   楚晴随口问道:“什么人打架,堵了路就没人管?”   “是和静大长公主府的大爷跟沐恩伯府的世子爷,听说是因为千娇阁一个唱曲儿的伶人起了纷争,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倒是都在,夹在中间磕头作揖,可那两位主子都是通天的人物,谁理他们?”   在百姓面前,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的衙役个个人五人六颐指气使的,可遇到权贵,还不照样求爷爷告奶奶的装孙子?   徐嬷嬷对那帮人都没什么好印象,纯粹是狗咬狗一嘴毛。   梳完头,春喜过来伺候楚晴换衣,刚脱下褙子,突然惊叫起来,“玉佩呢?姑娘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原本楚晴裙边系了只羊脂玉的玉佩用来压步,可现在络子仍在,玉佩却不见了。   楚晴也吃了一惊,视线触及络子平整的断头,忽然想起适才擦着裙角掠过的黑影。会不会就是那个空当,有人用刀割断络子取走了玉佩?   可当时不过一息,怎可能有人动作那般利落?况且这络子是用了好几股线打成的,里面还掺杂着金线。   再者,玉佩虽然品相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算不上绝佳,雕工也寻常,最普通不过的竹报平安。   要搁到首饰铺里,最多就值五六十两银子,远比不上楚晚戴的那只碧玉佩贵重。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莫名地又觉得后心发冷,若是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玉佩,想必也能无声无息要了她的命吧?   正呆愣着,徐嬷嬷瞧出不对劲,低声问:“怎么了?”   楚晴将断了半截的络子递过去,“玉佩丢了。”   “我记得姑娘出门时候还在,兴许落在宁安院了,或者在路上也说不定,要不我跟她们几个出去找找?”春喜提议。   “不用,”徐嬷嬷厉声止住她,“这事不可声张,明儿一早,你悄悄往路上还有路边小树林里找找看看,要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算,万不可告诉第四个人知道……还有,那玉佩上有没有什么暗记?”   春喜负责掌管楚晴的衣服首饰,对这些比较了解,闻言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暗记,就是去年姑娘摔倒时磕碰了一块,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那次是因为楚晚推了她一下,她才摔倒的。楚晴记得清楚,便也点点头,“我也记得除了那块瑕疵外,应该没有标记。”至少,上面没有跟她相关的标记。   徐嬷嬷松口气,“我抽空出门到首饰铺子看看,尽量买块差不多的补上,实在不行,有合适的玉料使银子让人现雕一块也成……现在姑娘只当没这事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楚晴明白徐嬷嬷的意思,重重点了点头,将络子递给春喜,“找个没人的时候烧了。”   换上家常穿的旧衣,楚晴满脸轻松地走出内室,走到书案前,正准备动手研墨,眼角扫到炕边的布料,扬声吩咐春喜跟春笑将那匹真紫色的明霞缎摊开。   徐嬷嬷跟着过来,将两匹料子都瞧了瞧,“搭配起来应该好看,只是姑娘年岁小,穿真紫总归有些显老成,依着我不如做件小袄……”徐嬷嬷用毛笔不顺手,便取炭笔在纸上大略画了个草样子,边画边讲在何处收腰,何处绣花。   春喜听得两眼发光,“徐嬷嬷就是经多识广,这套衣服穿出来,姑娘怕不教人看直了眼。”   “看直眼不算什么,总该让人知道咱府里有个五姑娘。”徐嬷嬷笑着将草样子递给楚晴。   楚晴细细瞧过,道:“就依着嬷嬷的点子裁,问秋事儿太多,小袄就交给春喜了,春笑带着暮夏她们两个做布花,我估摸着得做上三四十朵才行。”   “先紧着五十朵做,”徐嬷嬷亲自取了尺子给楚晴量衣,不但量了衣长、袖长和腰围,甚至连胸口都量了两次,“小袄讲究合体合身,瘦一点肥一点都不好看……回头让采买上多买些木瓜回来,炖着羊奶喝,最是滋补养人,姑娘还是瘦了点儿。”   楚晴伸出手腕,捏着胳膊上的肉,“嬷嬷,我不瘦。”   徐嬷嬷别有深意地笑笑,“该长肉的地方没长起来。”   问秋一下子就笑了,楚晴起先没反应过来,因见问秋笑才想明白,脸“唰”地红了,掩饰般低头按着尺寸把做小袄的布裁了下来,顺手又给老夫人裁了件夹袄。   这一夜,楚晴心里藏着事,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没睡踏实,直到将近半夜才合了眼,第二天便起得晚。好在问秋知事,早早替楚晴往宁安院去请了安,回来时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跟老夫人说了姑娘自请禁足抄经的事儿,老夫人说姑娘一片孝心可喜可叹,只别写字太久控得脑仁儿疼,还吩咐厨房里单另给姑娘拌了个海米芹菜。”   芹菜是春夏吃的蔬菜,这都快入冬了,一小把新鲜芹菜比牛羊肉还金贵,往常只宁安院的早餐桌上能见到。   楚晴笑了笑,正要开口,又见问秋俯身过来,低声道:“针线房的钱婆子被打了十板子,听说一大早二太太让人打的,还有三位绣娘也捱了罚……因为临着国公爷的寿辰近,怕耽误了绣活,所以没打板子,只罚了半年月钱。”   楚晴并不意外,只吩咐道:“拘着咱们院子里的人没事少往外跑,二房院正憋着气,撞到枪口上就自认倒霉。”   问秋点头,“我这就跟她们说说。”   楚晴脸上浮起个甜美的笑容,扬声唤了暮夏研墨,又铺开一张澄心纸准备抄《孝经》。话既然说出去了,十遍《孝经》总得抄出来。   好在她平常练字也是抄经,不管是《心经》、《金刚经》还是《孝经》都备了些,如今只是再补两遍就行。   借着抄经,也可以避开外面的是非。   钱婆子有此结果,楚晴早就预料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第4章 讨要   一匹布的尺寸是有定数的,像楚晴这般年纪的人裁禙子约莫能裁三件略有富余,而像文老夫人这样体态的就只能裁两件。钱婆子被文氏惯坏了,一向是个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儿,看到千金难买的流光缎岂能不动心思。   太多的不敢贪,但剪个半尺八寸的却没问题,到时候绣条帕子绣几只香囊,或者卖出去,或者留着巴结府外的人,都是个体面。   所以,楚晴把料子送去没多久,钱婆子就动了剪刀。   没想到文老夫人竟然发话让三人都做同样的禙子。   本来这也没什么,针线房里手艺好的绣娘有好几个,完全能就着剩下的布料做出来,顶多就是瘦点,到时候往姑娘们身上一推,说姑娘长了肉,或者里衣穿多了一件,谁也说不出好歹来。   可楚晴与楚暖都没打算在针线房做,而且当着翡翠的面要把布料剪出来。几位姑娘的尺寸,针线房里都有,钱婆子现量着剪,可又不能卡丁卡卯的,总得留点富余的边儿出来。   两位姑娘的布料剪掉,剩下的怎么也裁不出一件衣服来。   钱婆子叫苦不迭,只能把自己昧掉的半尺拿出来。可剪掉的布料再接上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流光缎这样的好料子,再厉害的绣娘也不能把布料接得严丝合缝。   所以钱婆子被打是迟早的事儿。   楚晴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提笔凝神,平静地抄了半个时辰《孝经》,扯两根枯叶逗了逗瓷缸里养的金鱼,又支开了绣花绷子。   她的小袄交给春喜去做,可文老夫人的夹袄她想亲自绣。   楚晴的绣工是跟明氏身边的赵嬷嬷学的。   明氏出自“江南四大家”之一的明家,明家是得了正德帝称赞过的义商,府邸门口还挂着正德帝的御笔“商亦有义”。   作为嫡长女,明氏出嫁不仅带了十里红妆,还带了四个嬷嬷与八个陪嫁丫鬟。这四个嬷嬷可不是平常人,一个擅长算账,左右手能分别扒拉着算盘珠子互不影响,一个懂医术,一个造得好汤水点心,还有就是做得一手好女红的赵嬷嬷。   赵嬷嬷是苏州人,七岁头上就拿针,不但苏绣绣得好,其余蜀绣、湘绣也都拿得出手。   楚晴比赵嬷嬷还早一年,六岁开始跟着赵嬷嬷学针线,她心灵手巧又愿意下工夫,而赵嬷嬷年岁渐老眼已经花了,怕一身本事进了棺材也诚心实意地教。   如此,四年下来,楚晴把赵嬷嬷一身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   绣花跟写字一样都是精细活儿,来不得半点马虎。   楚晴正绣得入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女子粗鲁的喊声,“楚晴,你给我出来,别以为借口禁足就能躲过去。”   楚晴皱了皱眉头,探身往窗外看,就看到暮夏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进来,“姑娘,二姑娘来了,说要跟姑娘算账,要不要把茶盅什么的收起来。”   楚晴放下手里的针,展颜笑道:“不用,就那么放着,倒是洗几只苹果柑橘用玛瑙碟子盛着摆出来招待二姐姐。”   以前二姑娘来,少不了摔盘子摔碗来撒气,为免损失,姑娘总提前把上好的瓷器收起来换成不值钱的粗茶碗。   而这次……暮夏想不明白,却是听话,乖乖地到后面洗苹果去了。   楚晴想了想,叫来半夏,悄悄叮嘱几句,而后慢条斯理地下地穿了绣鞋,刚迎出厅堂,楚晚已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二姐姐来了,快请进,”楚晴盈盈笑着,亲自撩开门帘,恭敬地让了楚晚进去,又吩咐春喜沏茶,“二姐姐喜欢云雾茶,别太酽。”   楚晚站在地当间儿,竖着眉毛道:“不用你献殷勤,把缎子还给我。”   “什么缎子?”楚晴歪着头,一脸茫然地问。   “别揣着明白当糊涂,就是我那匹真紫色的明霞缎。”   “二姐姐不是换了流光缎?真想要回去,总得把我那匹流光缎还给我吧。”楚晴睁大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她这番作派却更让楚晚来气,恰好暮夏端来苹果,楚晚一把将玛瑙碟子拂在地上,指着楚晴的脑门嚷:“少给我胡搅蛮缠,赶紧拿出来。”   昨天她没反应过来,直到喜鹊给她细细分解了才明白。   本来她们姐妹三人各自选了两匹料子,她用明霞缎强行换了楚晴的流光缎。可昨晚老夫人这么一发话,她手里只剩下够自己裁衣服的流光缎,而楚晴跟楚暖除去同样裁衣服的流光缎外,仍有两匹料子。   合着她们两人自己的布料没动,用得都是她的布。   楚晚相貌随文氏,品行也随了文氏,向来禀行不沾便宜就是亏的原则,这次平白无故地吃了这么大亏,怎么肯善罢甘休。楚暖的衣料她不担心,一个小小庶女,有好东西也捂不住,早晚会让她吐出来,眼下首要的是从楚晴手里要出她应得的份儿来。   所以气势汹汹地就来了。这次来倚水阁闹腾她可不怕,一来有文氏撑腰,二来她自以为理直气壮。   楚晴见她如此慌了神,软声道:“既然二姐姐后悔了,怎不早点来说?”进到东次间指着绣花绷子,“我已经裁了小袄,倒是还剩下些,裁褙子定然不够,勉强能做件比甲,二姐姐想要尽管拿了去。”边说边用两根指头掂着剩下的缎子在楚晚面前晃。   楚晚在姐妹中间心高气傲惯了,向来只有她不要的东西给别人,怎可能要别人用剩下的?尤其楚晴声音虽轻柔,目光却闪动,且唇角带一丝浅笑,看在楚晚眼中,就是明晃晃的轻蔑与轻视。   楚晚顿时紫涨了脸,一把打落楚晴的手,极快地拔出头上的簪子,朝着绣花绷子划过去。簪子划过缎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二姐姐!”楚晴惊叫,“二姐姐且住手,那是给祖母绣的夹袄。”   本来站在楚晴身边阻拦她的喜鹊闻言脸色大变,赶紧伸手去抱楚晚的胳膊。   楚晚正在气头上,根本没听清楚晴的话,因见喜鹊也拦自己,更是动怒,“不管给谁的,我得不到,你们谁也别想得。”泄愤般连划了好几下。   明霞缎虽不如流光缎金贵,可也是上好的料子,又被绣花绷子撑得紧,被划了这么七八下,顿时断了好几根丝,缎面也起了毛,很显然做袄面是不成了。   楚晚这才停了手,得意洋洋地将簪子插到发间,转过头,惊讶地发现宁安院的翡翠不知何时过来了,就站在楚晴身后。   耳边蓦地闪现出适才听到的话,“那是给祖母绣的夹袄。”   “你竟敢算计我!”楚晚很快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伸手朝楚晴面颊抓去。问秋见势不好,慌忙冲过去挡在楚晴面前。   问秋比楚晴高大半个头,楚晚锋利的指甲蹭着她的脖子划过,顿时出现一道两寸多长的血印子,火辣辣地疼,却是不敢作声。   “二姐姐这是做什么?”楚晴被毁了绣活,又见问秋吃痛,莹白的小脸也涨得通红,“我怎生算计了二姐姐?衣料是二姐姐强行要换的,现今又是二姐姐气势汹汹地来算账,要不是问秋挡得急,我的脸怕也要毁在二姐姐手里,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算计的?祖母一直教导我们要友爱,我向来也敬重几位姐姐,便是吃了亏也不曾有过一丝不满。谁知在二姐姐心目里,我竟是个恶毒的要算计姐妹的人?却原来姐妹间的情谊竟是连身衣裳都抵不过,既如此,那身衣料我不要了……春喜,你去大夫人那边问问衣料送出去没有,若是没有就别送了,还给二姐姐就是。这匹真紫色的明霞缎我已经裁了,春笑把我那匹墨绿色的找出来赔给二姐姐。”   楚晚已知自己这一抓是过了分,又不愿对楚晴低头,冷着脸子道:“不用你烂好心。”袖子一甩,带着喜鹊急匆匆地走了。   楚晴看了一圈没看到春笑,便问:“春笑呢?”   问秋红着眼圈,一手捂着脖子,低声答道:“暮夏被碟子伤了手,春笑带她去上药了。”   “她也伤了?重不重?”楚晴关切地问。   问秋支支吾吾地答,“想来不算重……”   楚晴强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抬手擦了泪,叮嘱道:“你也下去一并上点药,千万别落下疤……幸得你动作快,否则……”想起来有些后怕,唇角翕动着,只是流泪,却没再开口。   问秋忙掏帕子,楚晴伸手拦了她,“你的伤要紧,快去吧。”   翡翠也在旁边劝,“你先去上药,姑娘这边有我伺候着。”问清净房位置,亲自去端水绞帕子,半跪着伺候楚晴洗脸。   楚晴胡乱擦了两把,勉强露出个笑来,对翡翠道:“本想请姐姐来商量绣什么花样,没想到教姐姐看了笑话……这件袄子不成了,等我另寻了合适的料子再给祖母做。”垂着头,黯然地将布料从绣花绷子上卸了下来。   很显然是片前襟,还没绣花,只领口处密密地绣了墨绿色的水草纹。纹理清楚细致,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工夫的。   翡翠不动声色地将布料袖在袖袋里,又苦心宽慰了几句,等春笑回来,也就行礼告辞。   楚晴惦记着问秋的伤口也不强留,等翡翠离开就匆匆到了西厢房。   国公府姑娘们的住处都是一进的小院子,正屋三间带两耳,有的在院子里盖了厢房,有的则在正屋后面加了后罩房,各凭喜好。   楚晴喜欢敞亮,怕后罩房挡光,也不喜院子太过逼仄,因此只贴着西墙盖了三间西厢房,一间是徐嬷嬷的住处,其余两间是丫鬟们的住处。   暮夏本就没有伤,是问秋特意那般说的。而问秋的伤却是实打实明晃晃的一道,虽然抹了药,仍有血珠沁出来。   楚晴瞧了只觉得心惊,吩咐暮夏,“去请府医过来。”   问秋怕惹麻烦,连忙推辞,“不用,二姑娘抓得不重,我不疼。”   楚晴给暮夏使个眼色,让她快去,又安慰问秋,“疼不怕,过会就好了,我怕留疤,到底让府医看了放心些……而且总归是受了伤,不能这么悄没声儿地过去。” ☆、第5章 处罚   没多大工夫,暮夏领了府医过来。   楚晴不便露面,避在了屏风后面。屏风是夏天用的,镶着绡纱很是轻薄,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可在外面却又看不清里头。   府医四十岁出头,在国公府已有七八年,进屋并不多话,只瞧了瞧伤口,又看了眼适才涂上的药膏,温声道:“伤口不重,只是有两处比较深,兴许会留疤,回头我让人送点雪肤膏来抹……天冷愈合得慢,注意别沾水,也别冻了,平常少吃酱色重的食物。”   问秋一一应着。   楚晴却敏锐地察觉到府医在看那药膏时,眉头不自主地轻蹙了下,遂开口道:“敢问先生,先前所涂药膏可有不妥?”   府医一下子就明白屏风后头坐着什么人,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回姑娘,这就是寻常用的伤药,愈合力强,市井粗汉还有军中受伤的男子常用此药,只是用在内宅女子身上,未免太霸道了些,容易留疤。”   楚晴醒悟,再问:“那先生适才提到的雪肤膏应该能祛疤吧?”   “那是自然,”府医捋着胡子道:“雪肤膏本就是针对女子的药方,女子受伤不外乎用剪子刀子不小心所致,伤口不是大事,紧要的是能生肌除痕。”   那药膏还是去年刚入夏,她不小心被楚晚绊倒摔了膝盖,文氏送过来的药。当时出了点血可伤口并不重,用过两天药就结痂愈合了,只不过留了道疤,到现在仍没褪去。   想必其中也有药膏的功效。   不过伤在膝盖,一般人瞧不见,楚晴并不是特别在意,跟府医道了谢,仍让暮夏送出去。   府医在倚水阁诊病的空当,宁安院里,翡翠则把先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文老夫人,“五姑娘给老夫人裁了件真紫色的夹袄,吃不准上面该绣宝相花还是西番莲,让半夏找奴婢过去看看,没想到二姑娘也在,像是因为先前的缎子起了争执,二姑娘想要回这匹真紫色的明霞缎,五姑娘说已经裁了衣服……不知怎的,二姑娘就动了气,拿簪子把缎面给划了,又作势抓五姑娘的脸,幸好问秋挡了下……好像二姑娘还摔了玛瑙碟子。”   说着,从袖袋掏出那片前襟呈了上去。   老夫人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般大小的尺寸,阖府也就自己能穿,定然是给自己裁的无疑。因才开始绣,只领口缀了细密的水草纹,看着倒是精致,可见是用了心的。   老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挥手让翡翠退了下去,沉默片刻,幽幽地道:“二丫头太过骄纵了……娴姐儿也是,先前多乖巧懂事一孩子,怎么就出息成这样?蚊子腿上都要刮点肉下来,你说,我再有心偏袒,也不能太明显,这不明晃晃地打我的脸?”   二太太文氏,闺名文娴。   贾嬷嬷端来一杯新沏好的六安茶,陪着小心道:“二太太也是命苦,自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再说二太太得的银钱也没落在自己身上,大半还是贴补给了二爷。”   贾嬷嬷口中的二爷可不是国公府的二老爷楚渐,而是文氏的嫡亲兄长文康。   文老夫人的出身并不高,文家虽是世代书香,但在仕途上相当不顺遂,只文老夫人的父亲老祖宗做过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而文老夫人的兄长与两个弟弟都空有秀才的功名,并没能谋得一官半职。   老祖宗致仕后,文家再无为官之人,幸好文老夫人嫁到了国公府,有这么一门富贵亲,文家才不至于被权贵们完全排挤在外。   文氏是文老夫人兄长的女儿,行三,上面有两个哥哥。长兄自小有疾,是个武疯子,有天突然犯病把自己的娘亲掐死了,又动手伤了父亲。   文家其余两房人大骇,生怕哪天祸害临到自己头上,遂没跟老大同意,两人合伙将武疯子勒死了。文氏的父亲先丧妻又丧子,剧痛之下,再加身上有伤,没过几个月也撒手归天。   彼时文家老祖宗已过世,文氏兄妹只得依仗两个叔叔过活,日子着实有些窘困。   每当文老夫人归省,文氏都会紧巴巴地递上自己绣的丝帕香囊,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她。   文老夫人见文氏兄妹凄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也记着年幼时长兄照顾自己的情形,决定把文氏带回国公府让她过上好日子。   开头是打算许给长子楚浦的,但老国公先一步定了明氏,无奈只得许给了次子楚渐。   楚渐自小体弱,既不能习武建业又没有功名在身,文老夫人自觉愧对文氏,便越过明氏将中馈给了她。   文氏掌了家,开头还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可见老夫人不做声,胆子慢慢大了,不但饱了自己私囊,还偷偷拿回家供养二哥文康。   想到娘家,文老夫人也哑了声,半晌才道:“二丫头这次做得过了,不罚不行,就罚她在佛堂抄十遍心经,好生反省一下收收性子。晴丫头那边,把那套喜鹊登枝的玛瑙碟子送过去。”   两件事都是贾嬷嬷亲自去办的,先去的盈翠阁,楚晚听说要跪佛堂,当场就炸了毛,“凭什么要罚我,我又没错,那匹明霞缎本来就是我的,不是每人两匹布料吗,合着我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我要回自己的东西怎么了?”   贾嬷嬷本是从文家陪嫁过来的,心里自是向着文氏,叹口气道:“小祖宗,缎子是小事,姑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手,划破老夫人的夹袄是一桩,动手抓人又是一桩。老夫人知晓之后,心寒了半天,要不是念着国公爷的寿辰,怕是要动板子了。”   “动板子!”楚晚尖叫,“都是那个贱人算计我,我又没真伤了她的脸,难道祖母要为那个奴才打我板子?别说我是无意,就是有意又怎么了,我一个国公府的小姐还不能教训下人了。贾嬷嬷,你别拦我,我去祖母跟前分辩。”   眼见楚晚越说越不像话,盈翠阁门口经过的下人也越来越多,贾嬷嬷使个眼色,身后上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扼住楚晚的胳膊,强压着进了佛堂。   只是这一路楚晚仍是吵闹不停,倒被许多人看了热闹。   这番动静也传到了倚水阁,暮夏极为不忿,唧唧喳喳地跟问秋嚷:“咱们姑娘好端端的什么过错都没有,要禁足抄十遍经书,二姑娘这般闹腾也是抄经书,老夫人的心都偏到胳肢窝底下了……要不是姐姐挡得急,姑娘岂不就破相了?换成我是姑娘,定要到老夫人跟前讨个说法。”   “就凭你,也当不成姑娘。”问秋瞪她一眼,指了指东次间专心抄经的楚晴,“你消停点儿,非得吵到姑娘才算?老夫人怎么处决自有她的道理,满府里精明人儿多得事,谁心里都有杆秤,咱们只好好当差,别给姑娘惹事……就你方才这番话要传出去,别人该怎么看姑娘?”   徐嬷嬷赞许地看了眼问秋,对暮夏道:“你也不小了,只比姑娘差一岁,你看姑娘几时像你这样咋咋呼呼的?”   暮夏噘着嘴分辩道:“我哪里敢跟姑娘比?姑娘……”姑娘似乎就没有孩子气的时候,她是前年到楚晴身边来的,那时候楚晴也才八岁,可言谈行止都跟个小大人似的,唯独在明氏跟前能够偶尔撒个娇。   她可学不来姑娘那份稳重。   暮夏垂头丧气地继续做布花。   贾嬷嬷来到倚水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院子里静悄悄的。   黄昏的太阳斜照下来,将桂花树的树影影拉得老长。暮夏与半夏两人头对着头凑在一起做女红,旁边坐了茶炉,壶里的水正沸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屋里传出问秋温和的声音,“姑娘的茶冷了,另换新茶来。”   “哎!”暮夏应一声,小心地提着壶进去,半夏则利落地封了火,抬头时看到贾嬷嬷,欢快地招呼,“嬷嬷过来了,真是稀客。”   问秋闻声迎出来,她脖子上缠着棉布,脸上却带着笑,“这大冷的天,嬷嬷快屋里请。”伸手扶住了贾嬷嬷的胳膊。   相较在盈翠阁受到的怠慢,贾嬷嬷骤然有种被重视的成就感,笑着问道:“五姑娘可在?”   “在里头抄经,我估摸着这遍该抄完了。”问秋撩起帘子将贾嬷嬷让进屋里。   暮夏极有眼色地沏了茶,双手捧着奉到贾嬷嬷面前。   茶水澄碧,里面浮着杭白菊,还有几粒红艳艳的枸杞,看着已是十分悦目,尝起来清香中带着甘甜,许是放了白糖,甚是好喝。   真看不出平常谨小慎微的五姑娘会有这般巧思。   贾嬷嬷浅浅地喝了两口,就见次间的帘子晃动,身着家常旧衣的楚晴笑盈盈地走出来,“嬷嬷久等了。”   贾嬷嬷慌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奉上用红绸包裹的匣子,“老夫人知道姑娘素来懂事知礼,这次二姑娘让姑娘受了委屈,老夫人已罚了她,姑娘再别跟她一般见识,让人看了笑话去……里面是老夫人以前收着的一套玛瑙碟子,特地找出来给姑娘,留着国公爷寿诞那天待客用。”   老夫人果真玩得一手好计谋,她处置不公却来威胁自己不要再闹,又用套玛瑙碟子来示好,自己眼皮子就这么浅?   同样都是嫡出的孙女儿,要是换过来,自己差点划破楚晚的脸,恐怕就不是在佛堂抄经这么简单了吧? ☆、第6章 形势   楚晴冷笑,面上却很感激,“多谢祖母赏赐,”颌首示意问秋接了,又诚挚地说:“二姐姐跟我向来交好,这次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而且问秋的伤也不算什么,好好养着并不会留疤。如今天气这般冷,若是在佛堂受寒不能出来见客,倒成了我的罪过。莫如等过了这阵子再罚,或者让二姐姐在盈翠阁抄经也是一样。我现在禁足不能出门,还请嬷嬷在祖母面前代为陈情。”   这番话说得着实漂亮,贾嬷嬷听得直点头。   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是国公府的姑娘,二姑娘受得宠爱比五姑娘只多不少,又有老夫人时常提点着,怎就说不出这么入情入理的话来?   文老夫人听了也是感叹,文氏贪财手长眼皮子浅倒也罢了,最不该是二房这几个孙女都没教好。楚晓从小长在自己身边这倒罢了,楚晚骄纵任性,楚暖则畏手畏脚的,都上不得台面,竟连没人教导的楚晴都不如。   果真是什么枝子开什么花?   就如当年的赵氏,言谈大方进止有度,虽不是她心目中认可的儿媳妇,但也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可惜……老夫人想起借口游学经年不归的楚澍,目光顿时黯淡下来。   赵氏再好,可抓不住男人的心又有什么用?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遂了楚澍的意愿娶了那个女人……   ***   倚水阁里,徐嬷嬷看楚晴沉默不语,怕她想左了,上前开解道:“姑娘千万别犯倔,如今府里没有为姑娘说话的人,老夫人那边势必不能得罪了。”   “嬷嬷放心,我明白,”楚晴抬眸一笑,莹白如玉的脸颊上丝毫不见郁色,“自我五六岁记事起,嬷嬷就这般劝慰我,这些年下来,我再不明白嬷嬷的心,岂不教嬷嬷小瞧了去?再者说,老夫人是长辈,理当顺着敬着。”   若不是徐嬷嬷解劝,就这些年被文氏与楚晚欺负下来,她不知道得生多少闷气。   “就知道姑娘是个聪明的,倒是我多嘴白嘱咐了。”徐嬷嬷笑笑,回身瞧了眼更漏,“这天儿短的,都没怎么着,又该吃晚饭了。”扬声召唤春喜与春笑去厨房取饭。   问秋过来将桌子上的蜡烛点燃,昏暗的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楚晴打开匣子将里面的玛瑙碟子取了出来。   玛瑙真是不错,乳白的底色上遍布着浅浅淡淡的灰,工匠颇具匠心,就着这灰色刻成喜鹊登枝的图样,既喜庆又高雅。最难得是一套六只碟子,喜鹊的姿态各不相同却都栩栩如生。   把玩片刻,楚晴又举着碟子对向蜡烛,烛光便透过玛瑙折射开来,看上去晶莹透亮。   楚晴心里也透亮。   徐嬷嬷的意思她知道,老夫人是她头上的天,即便心里再不满,面上也不能带出半分来。本来老夫人对自己就不怎么待见,倘或惹了眼,恐怕更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以后她还不是由着文氏捏圆捏扁。   文氏兄长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四,小的十一,中秋来送节礼时无意中碰到过,那个小儿子盯着她看了许久。   当时她只感觉厌恶,可经徐嬷嬷一分析,又觉得可怕。   依文氏对娘家的看重,她侄子若提出什么要求来,她再没有不应的。   文家不富裕,这倒没什么,可全家上下就没有个肯上进的人,一家子单指望文氏过活。而且,徐嬷嬷说,文家有痴傻的根儿,痴傻能传代,说不定就能传到哪个子孙后代身上。   也便从那天,她开始想着要改变,首先是要得老夫人的心,让老夫人觉得她能给府里带来更大的好处,再就是把名声传出去,得让京都的权贵们都知道卫国公府邸有个可爱乖巧的五姑娘,如此老夫人才不能随随便便把她嫁出去。   至少别嫁到文家那种破落户里。   而国公爷的寿辰就是她露面的最好时机。   想到将来,楚晴细嫩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碟沿,轻轻弹了弹。   昏黄的烛光映在她白净的小脸上,像是给她镀了层金光,愈加地美丽生动,只略显稚气的脸庞上,那茫然的眸光显得格外无助。   说到底,楚晴也只是个孩子。要是托生在娇养的人家里,恐怕现在还不知忧愁是什么。   徐嬷嬷看在眼里,长叹口气,慢悠悠地说:“姑娘聪明良善,日后定会过得舒心如意,至于二姑娘,恶人自有恶人磨,恐怕也只有这两三年的好日子了。”   楚晚已经十三,万晋朝的惯例,女子及笄就能出嫁了,满打满算也只能在家留两三年。这两三年能把脾性扳正过来倒好,否则等嫁了人,还不定怎么受搓磨呢。   一时的得意嚣张算不得什么,能笑到最后才是好的。   楚晴听闻此言,眉眼弯了弯,“有嬷嬷帮衬,再怎么难也能过好。”   徐嬷嬷正要开口,见春喜抬了食盒进来,也便罢了声。   吃过饭,楚晴披上斗篷带着春喜与暮夏在园子里消食,问秋见眼前没人,悄声问徐嬷嬷:“二姑娘一直没说亲,难不成就为了等寿辰?到时候宫里那几位爷真的能来?”   徐嬷嬷也压低声音,“许是能来,毕竟六十是整寿,即便那几位不来,也少不了世家公子……说起来,四姑娘也十二了,正该预备着,要不老夫人怎么就许了三人都穿着流光缎。”   “三人?”问秋讶然地捂住了嘴角,声音放得更低,“咱们姑娘还小,用不着这么急。”   徐嬷嬷叹道:“急倒是不急,先放出来让人看看。姑娘这些年从未露过面,也不曾有交好的朋友,要再这么藏着掖着,旁人哪知道府里还有个五姑娘?怕就怕,姑娘悄没声儿地被嫁出去别人也不晓得。”   这两年,国公府里宴请并不多,就只七年前六少爷出旻出生热闹过一阵,再就是前年大姑娘楚晓出阁,可都是二房院的喜事,文氏说楚晴小,怕人多受了惊吓,并未让她露面。   而楚晴生母早逝,舅舅家也没了人,并无亲戚在京,逢年过节也没个亲戚可以串门。   期间,倒是有其他人家宴请来送帖子,但谁去又是个难题。明氏是世子夫人有诰命,但不当家不掌中馈,且她出身商户,老夫人不愿让她出去走动,便让文氏去。   文氏倒是乐意去,可她出身不高,自小也没受过正经八百的教导,周旋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不自觉地就低人一等,说话行事也没个分寸,也没少暗地里被人讥笑。   时间久了,两人都不愿出去应酬,国公府就逐渐被贵妇们冷落。   好在楚溥掌兵权位高权重,而且卫国公虽卸了职,余威还在,皇帝仍时不时地召进宫里议事。在朝政方面,倒也无人小看楚家。   只是在内眷上,徐嬷嬷看得清楚。文氏就是个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她自知国公府将来必定落在大房,国公爷夫妇一旦仙去,分家不可避免。所以只要能捞到手的,她绝对不客气。文老夫人也强不了多少,碍于身为国公府的夫人,面上不好太过难看,可心底对文家却比楚家重得多。   楚家四房人,大房将来承继爵位,明氏出身于豪富之家,当年从江南运到京都的嫁妆足装了三条船,生活定是无忧。   二房有文氏姑侄这般贪法,也是富富足足的。   三房是庶出,楚沨心知肚明国公府的一切都落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老早就做了打算,一家人在外做个小官,也能安安定定的。   唯独四房甚是凄惶,赵氏老早撒手人寰,楚澍借口游学常年漂泊在外,但凡他有一点担当,也不会把楚晴独自留在府里,看着几个伯母的脸色过活。   只可怜楚晴小小年纪却养得这般老成,时时处处得自己打算。前两年她一直忍,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是受了欺负也从不作声。   如今已经十岁,却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隐忍,总得立起来,为自己搏个前程。   寿诞上露一面,然后然后明年三月,大少爷楚景成亲,明氏定不会拘着楚晴。   有过这两次,楚晴也该认识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以后就能够慢慢走出去…… ☆、第7章 折梅   时间过得非常快,似乎眨眼间,十天就过去了,天也冷得快,落过两场秋雨,紧接着第一场雪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把亭台楼阁假山小径尽都染成了白色。   待得雪停,楚晴换一件镶了白狐毛的嫩粉色小袄,外面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手里捧着刚添了炭的手炉准备往宁安院去。   这次却不是问秋与暮夏跟着,而是换了语秋。语秋接回来后,先在外头仆役的群房里待了三天,等府医把过脉,确认没有带了病气回来,才放她回了倚水阁伺候。   语秋跟问秋一样,都是十五岁,可性情却泼辣得多,行事又周全,底下的小丫鬟都怕她。   国公府的姑娘每人身边都是一个嬷嬷跟六个丫鬟伺候。六个丫鬟分别是两个二等的,两个三等和两个不入等的,另外就是几个管洒扫和修剪花木的婆子,倒是没有定例。   楚晴这边问秋跟语秋是二等丫鬟,春喜跟春笑是三等丫鬟,暮夏和半夏年纪都小,才九岁,还没入等。不过暮夏聪明伶俐,嘴巴又甜,惯会到各处打听消息,楚晴平常也愿意带着她。   三人行至闻香轩,正瞧见一树红梅才绽了花苞,粉嫩的花骨朵顶着皑皑白雪,甚是好看。   楚晴心念一动,吩咐语秋,“回去寻两只梅瓶,正好现成的梅花,带给祖母品鉴一番。”   这倒是现成的孝心,语秋唇角弯了弯,将手里卷着经书的包裹递给暮夏,兀自回去取梅瓶。   楚晴盯着满树花苞打量半天,终于选定一枝,便伸了手去够。只她身量矮小,又穿得笨重,虽是踮了脚尖仍是差一截。索性左右打量番,伸手解斗篷的带子。   暮夏忙阻拦,“姑娘,别,当心被人瞧见。”   “这雪地上白茫茫的,除了咱们,半个脚印都没有,哪有人来?”楚晴笑着指了那枝梅花,“这么多枝,就数它最有韵味。”   脱掉斗篷,身子明显轻快了许多,再跳一下,竟是够着了枝桠。只苦于力气小,硬是掰不断。   暮夏见状将包裹挂着树杈上,也过来帮忙。   暮夏比楚晴更矮些,够不到枝桠便攥了楚晴的腕,用力一扯,梅枝倒是应声而断,两人紧跟着也摔成一团。   “哎呀,”语秋取梅瓶回来正看到这一幕,惊得顾不上脚底发滑,三步两步跑过来,匆匆将梅瓶放在一边,先将楚晴扶了起来,拍去身上的雪,上下打量着问:“姑娘可伤着了,有哪里不舒服?”   楚晴手里仍抓着梅枝,笑呵呵地说:“没事,底下垫着雪呢,又穿得厚……快把这枝插上,我再折一枝。”   语秋没接,回身将斗篷从树杈上取下来,给楚晴披上,将风帽也严严实实地包好,转头对牢暮夏劈头盖脸一顿训:“你这小蹄子,只这会工夫就纵着姑娘闹,摔了姑娘咋办,又或者冻着姑娘呢?回去罚你写五篇大字,有一个写不好都不行。”   徐嬷嬷对倚水阁的丫鬟看得紧,每个人都必须能认字写字,暮夏是个贪玩的性子,最耐不住握笔,每每写字都会叫苦连天。   此时她自知理亏,丝毫不敢辩解,只低头默默地拍打着身上的雪。   楚晴偷偷朝暮夏做个鬼脸,意示安慰。   语秋看在眼里,无奈地跺了下脚,“姑娘也是,就知道惯着她们……”说罢接过楚晴手里的梅花插到那只汝窑细净广口梅瓶中,又问:“姑娘还看中了那一枝?”   楚晴立时雀跃,指了更高一处,“还有那枝。”   雪过天晴,冬阳拨开乌云,暖暖地照射下来,笼在楚晴肩头,她的身影像是镀了层金光。而莹白如玉的小脸被风帽上那圈白狐毛衬着,愈加晶莹,又因适才跳动带了些粉色,更显得娇媚动人。   语秋被她夺目的笑靥晃了会神,才伸长胳膊折了梅枝下来。   楚晴将两枝都插好,一瓶交给语秋,“送到大夫人那里”,另一瓶自己抱着,对暮夏道:“咱们往宁安院去。”   语秋犹豫道:“二太太那边……单只落了她一人,怕是又要背后谈论姑娘了。”   “难不成我送了梅花过去,还能堵住她的嘴?”楚晴反问。   自是不能,文氏见老夫人上次赏了她几只玛瑙碟子,心疼得要命,这几天没少在老夫人跟前上眼药。   暮夏恨恨地道:“送了也讨不了她的好,何必热脸贴个冷屁股?”   楚晴“嗤嗤”地笑,语秋又骂:“从哪里学来的污言秽语还敢在姑娘面前说?回去再加五篇大字。”   暮夏紧咬着下唇,彻底老实了。   三人分头离去,闻香轩里却突然有了动静。   是两个少年在对弈,执白的身穿一身绯衣,头戴金冠,面如珠玉极为俊美,只可惜眸中邪气太盛,生生败坏了那副好相貌。   坐在他对面的则身穿青色长袍,相貌也很是齐整,可脸色沉郁,目光阴鸷,看着就让人避而远之。   两人身旁安着茶炉,炉火正旺,壶里的水咕嘟嘟冒着泡,有雾气氤氲而出。许是屋子太热,窗子略略开了道缝。   绯衣少年便是自窗缝中看到了树下的一切,眉眼微弯,唇角斜翘,带出流气的笑容,“是哪房的姑娘,行几?生得挺俏丽。”   青衫少年掂了棋子,瞧着棋盘似在犹豫着往哪落子,闻言皱了眉头,“府里的姑娘你看上谁都行,只别打她的主意。”   “我就是打了又怎样?”绯衣少年蓦地坐正,眸光对牢青衫少年,“难道还娶不得?”   青衫少年迎上他的目光,并不闪躲,片刻,淡然道:“她不适合你们府。”   “切”,绯衣少年顿觉意兴阑珊,展臂一伸,懒懒地开口,“只随便问问罢了,倒是没见你这么在意过府上的人……那股青涩干瘪样儿我还真没看在眼里。不过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哪府的臭小子?”   “啪”一声,青衣少年棋子落定,抬眸望着树下凌乱纷杂的脚印,“家世倒没什么,只希望她嫁个能护着她的人就行,”稍默一默,突然又道,“其实府里最好的梅花当属四房院旁边那一片,只可惜花期比这树晚,怕得过上十几天才能开。”   绯衣少年眸光转了转,邪邪地笑道:“这是你四房的妹妹?”   ……   宁安院门口,婆子们正挥着扫帚扫雪,见到楚晴,齐齐避到旁边屈膝行礼。翡翠闻声迎出来,上前接了楚晴手里的梅瓶,指尖触到楚晴的手,冰一般冷,不由开口道:“姑娘怎不多带个人?看着手冻的。”   “我不冷,”楚晴两手交握着搓了搓,解释道:“春喜昨儿值夜受了风,让半夏给她端个水喝,语秋她们另有差事。”   翡翠闻言瞥了眼暮夏,暮夏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托着手炉,虽也是吃力,可比捧梅瓶要暖和得多。   又想起以前几次在倚水阁的所见所闻,禁不住暗叹,五姑娘太惯着奴才了。这哪里有奴才比主子舒服的,而且,奴才生病就合该抬出去免得过了病气给主子,这可好,不但养在主子屋里,还有小丫鬟伺候着。能跟在五姑娘身边,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般想着,心里已有了成算,小声道:“大夫人、二太太跟二姑娘也在呢。”   楚晴点点头,捧着经书进了东次间。   楚晚果然在,穿着玫红色百蝶穿花禙子,梳了堕马髻,发间插一对小小的金凤钗,又描了柳眉,涂了口脂,看上去精神极好,丝毫没有在佛堂禁足过后的憔悴。也是,文氏当家,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楚晴一一给众人问了好,笑着呈上经书,“字写得不好,祖母瞧瞧得不得用?”   文老夫人拿起两本,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目光便是一滞。   满篇小楷工整灵秀,虽然笔锋稍嫌无力,但笔触圆转,起合流畅,墨迹均匀平整,显然抄经时心境极为平和。相较适才楚晚交过来的经文,且不论字迹如何,但看运笔间时缓时急,墨迹有浓有淡,便可知楚晚写字时是如何的心浮气躁。   文老夫人暗叹声,转手递给贾嬷嬷,“与先前二丫头送过来的一并供在菩萨面前。”   贾嬷嬷笑着离去。   翡翠捧了梅瓶进来,梅香清幽,花瓣娇艳,因屋里暖和,上面的雪粒融化成水,颤巍巍地滚在花瓣上,更增添了几分柔嫩。翡翠笑着道:“五姑娘带来的梅花。”   文老夫人笑意更盛,“今年倒开得早,是四房院那边的梅花?”   “是闻香轩那边的,”楚晴笑道:“刚刚经过看到花开,也是觉得今年开得早,这头一枝想送给祖母赏玩。”   梅花被屋里热气蒸的香味越发浓郁,文老夫人深吸两口气,“香,真香。”   楚晴又笑,“给两位伯母也折了梅花,只是我屋里一共就两只梅瓶,先送了到大伯母那里,在这里给二伯母请罪,回头让问秋往伯母那边取了梅瓶回来再给您送去。”屈膝给文氏行了个礼。   文氏愣一下,脸不由地红了,先前花园里荷花开,楚晴也是用梅瓶插着送到自己屋里,楚晚瞧着喜欢就占为己有。不巧楚晴竟在此时提起来,只得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那里倒是还有一对梅瓶,等让人送过去给你插花用。”   楚晴连忙致谢,笑盈盈地说:“那让问秋取梅瓶时一并带回来就好,不必麻烦人再跑一趟。”话语间,仍是惦记着先前的梅瓶。   文氏气恼,瞥了眼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楚晚。   早上她到自己房里的时候还笑呵呵地说梅花开了,过几天让小丫头采了泡茶喝。怎么就不想着给老夫人这边送一枝来?   现成的孝顺都不会。   若非如此,楚晴哪有机会提起那只梅瓶来…… ☆、第8章 逛街   说起来,一只梅瓶算不得什么,可楚晴那只上面绘了美人翠竹,美人体态与楚晚有两分相似不说,旁边还题着“晚来风吹急”的字样,正合了楚晚的“晚”字。故而,楚晚一见就爱上了。   本来正大光明地讨要,楚晴也不见得不给,可楚晚抹不下面子来,文氏更不好跟个晚辈要东西,便想出个馊主意,就是拖着不给,谅楚晴也不敢三番五次地讨要。   等过得几年,即便楚晴再提起,就只装糊涂或者搪塞被猫儿打破了就是。   不成想楚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来,文氏不及防备,如今再描补已是不成,少不得让楚晚再送回来。   楚晚见娘亲瞪自己,很快便明白了娘亲的意思,不屑地低下头轻哼了一声。她瞧不起楚晴四处讨好卖乖的作派,可楚晴一旦不巴结自己了,心里还着实不喜。   尤其这次裁衣服,按着往常楚晴的脾性,针线房给换了布料,她就该忍气吞声地认了,而不是闹腾到老夫人这里来。   害得自己白白损失了一匹明霞缎不说,而且流光缎也不凑手。   幸好针线房的人还算识趣,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把衣服缝制得精巧无比。   她已经上身试过,镜子里的女子美得让自己都吃惊……再加上特地定制的首饰,到时候必然能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   前天姐姐让人送了信回来,除去大皇子跟二皇子,其余四位皇子都会来贺寿。   姐姐楚晓前年嫁给了庄阁老的嫡长孙,庄安,她既然这样说,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楚晚扫了眼楚晴尚未长成的身体,又看一眼旁边的明氏,蓦地笑了——楚晴平常最会巴结明氏,呵呵,以后怕是想巴结也巴结不上了。   楚晴也注意到了明氏,虽然她跟文氏一样都是脸上带着笑容,可笑容却未达眼底。明氏素日最是淡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氏感受到楚晴的眼神,安抚般笑了笑,开口道:“真彩楼派人来说衣服已经做好了,这两天我带你过去试试,有不合适的地方好让她们改。”   真彩楼是明氏的嫁妆。   楚晴黑漆漆的眸子闪了闪,问道:“今天下午行不行?”一副迫不及待急着穿新衣的样子。   明氏笑道:“行,吃过晌午饭去,要是改动不大就顺便取回来。”   “最好不过,”楚晴雀跃着,“那我让丫头把午饭送到大伯母那边去。”回头央了翡翠,“麻烦姐姐跟暮夏说一声,让问秋取了饭送到大房院,还有记着往二伯母那边取梅瓶。”又冲翡翠招招手,俯在她耳边道:“不白使唤姐姐,下午出门顺便到八珍楼买两只酱猪手来,少不得分一半给姐姐尝尝。”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叫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翡翠笑着推拒:“奴婢分内的事儿,当不得姑娘这般。”   文老夫人故作恼怒,“好啊,连我身边的丫头都敢拉拢。”   楚晴歪着头沮丧道:“祖母明鉴,实在是语秋她们拘着我多吃,打着给翡翠姐姐的名义,我也捎带着解解馋。”   “你这丫头,原是扯了翡翠做幌子,”文老夫人“噗嗤”就笑了,仔细瞧了瞧楚晴,见她小脸只巴掌大,腮帮子却圆润,肉嘟嘟的,一双小手伸出来,明晃晃四个小肉坑,既是惹人喜爱。   但凡上点年纪的人都不愿意子女太瘦,而是喜欢看这种胖乎乎长相讨喜的晚辈。   文老夫人斥道:“别听她们的,想吃什么尽管吃,爱吃猪手,晚上就让厨房烧来吃。”语气虽严厉,笑容却不减。   楚晴欢呼,“多谢祖母,这样也省了我的银子了。”   文老夫人乐得哈哈大笑,明氏也抿了嘴,笑容比适才真切了许多:这个晴丫头,真要用心思哄人,绝对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只可惜命不好,娘亲早早去世也便罢了,父亲却是个不靠谱的,把孩子扔家里一走就是两三年,偶尔写封信回来,却是只字不提闺女。   想起来明氏就替楚晴委屈。   看着时辰不早,明氏叫了楚晴一并离开。   路上的雪已被铲到一旁,可架不住天气冷,青石板上仍是结了层薄冰,不留神脚下就会一滑。楚晴小心地扶着明氏,轻声道:“伯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当了人的面,楚晴叫明氏跟文氏一样,都是伯母,可私底下,却是唤明氏伯娘。一字之差,明显亲密了许多。   楚晴这般做法并非没有道理,她刚满周岁亲娘赵氏就去世,全靠奶娘照看。   父亲楚澍是名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彼时他仍在国子监任五经博士,专讲《诗经》,除去授课,其余时候要么跟人联诗赋词,要么约人赏花品酒,极少在家里待,更遑论往内宅去。   家里主子不过问,乳娘也渐渐不经心,下人们看在眼里,却没人作声,文氏作为隔房的伯娘更乐得装聋作哑躲清闲,还是明氏看不过眼,有天闯进了四房院。   乳娘正与几个丫鬟婆子吃酒,楚晴独自待在内室,裤子湿漉漉的,哭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生生的嫡出姑娘被下人们这般糟践,明氏动了怒,不顾楚澍脸面,将四房院内宅的丫鬟婆子尽数发卖,重新买了人进来。   徐嬷嬷和问秋、语秋便是那时候进的府。   楚晴虽然年纪小,话说不利索,心里却明白谁对自己好,见到明氏就缠着不愿离开。一来二去,倒是有了母女的情分。   见楚晴关切,明氏心里宽慰,伸手点了她额头笑道:“没什么,伯娘只是一时想不开。”   那还是有事。   楚晴温温软软地道:“伯娘,我已经长大了。”   能够为在乎的人分忧解难,也能够护着自己想护的人了。   明氏知其意,轻轻叹了声,“你大伯写信回来,今年回家过年。”   大伯父楚溥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上一次回来把年仅十三岁的楚昊带去了宁夏。如今能够回家过年,应该算是好事吧,为什么明氏并不欢喜?   楚晴目中带出明显的疑惑。   明氏笑意越发真切,伸手将她腮旁一缕碎发抿到耳后,“傻丫头,总是还小着呢,咱们先吃饭。”   楚晴撅着嘴撒娇,“伯娘一会说我长大了,一会说我还小,到底是大还是小?”   明氏“噗嗤”笑出了声。   这么一打岔,明氏身边两个丫鬟石榴与樱桃齐齐松口气,手脚麻利地将饭摆了出来。   国公府各房的饭菜都是提前五天写单子给厨房,厨房依着单子准备。   明氏用得清淡,一碟香菇菜心,一碟糖醋莲藕,一碟明珠豆腐,唯一沾了腥味的就是芝麻鱼。楚晴则不然,面上也是两素两荤,可荤菜是实打实的,一道烧鸡翅,一道焖牛肉,都香喷喷地泛着油光。   楚晴爱吃鸡,怎么吃都吃不够的那种,先往明氏面前夹了两只,自己也不用筷子,用手抓了啃,转眼间就啃了三只,吃得满嘴流油,腮边也沾了酱汁。   明氏见她吃得香甜,连带着自己胃口也开了,吃了两只鸡翅不说,还夹了好几筷子牛肉。   桂嬷嬷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以后五姑娘就留在大房院用饭吧?”   楚晴就着石榴端来的水洗了手,笑眯眯地说:“行啊,只要伯娘不嫌我吃相难看,我巴不得天天来。”   明氏笑道:“没有外人在你怎样吃都行,要真到了外头,别用手抓。咱们虽不在乎这个,可也犯不上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楚晴嘟着嘴甜甜地笑:“伯娘,我晓得,定不会失了府里的颜面。”   稍事歇息,两人便出门,虽是轻车简从,可也带了两辆车与六个侍卫。   明氏与楚晴坐一辆车,让石榴跟车伺候着,桂嬷嬷跟徐嬷嬷和问秋则在后一辆车上。   楚晴极少出门,明氏便偷偷掀了轿帘一路指给她看,“那是棉花胡同,隔着两条街是顺天府学,那边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多,不过最多的要数梯子胡同,梯子胡同就在翰林院旁边……东头是铁狮子胡同,和静大长公主的府邸就在那里……再往东不远就是庄阁老的府邸,我在那边有家点心铺子,从苏州请的白案,只卖苏式点心,生意还不错。”   楚晴想起楚晓每次回娘家都带的点心,“噗嗤”一下就笑了,“难得大姐姐肯这么照顾伯娘的生意。”   “就你聪明,”明氏习惯性点她脑门,“积水潭那边住得都是百年世家,打□□皇帝那会儿就没了空地,南薰坊也是寸金寸土的地段,这几年新兴起来的权贵都扎堆儿往仁寿坊钻。庄家发达也不过这二十年的工夫,能在这里置办一处宅院已经极不容易,听说没少动老本,如今省着点儿也是应该。”   那家铺子点心口味好,楚晓买来孝敬老夫人并无可厚非,只不过别往脸上贴金,十文一斤的点心非得说成花了二两银子,也别踩着楚晴来抬高自己。   每次楚晓端着点心盒子让楚晴尝的时候都会居高临下施舍般道:“五妹妹,一只点心将近百文钱,也就咱这样簪缨之家才能吃得上。”   文氏在旁边叹,“这么贵的点心非得次次买,要买就单给老夫人买一盒也成,还次次记挂着这几个妹妹,真不会过日子。”   楚晓越发矜持,“我倒是想哪天换别家铺子试试,是夫君说祖母吃惯了这口……”   文氏笑得满脸开花,“女婿也是一片孝心,亏得亲家素来大方,换了别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也会嘀咕。”   母女俩一唱一和,既显摆楚晓孝顺,又显摆庄家富有。   想到此,楚晴笑着问:“伯娘,要不回去时候咱们买上十斤点心?好容易出来趟,总得给祖母表表孝心。”   张口就是十斤。   明氏岂不知楚晴的用意,笑道:“你不怕大姑娘记恨你就成。”   楚晓是家中长孙女,嫁得又好,很得老夫人欢心。   楚晴眸光闪了闪,“想必十文一斤的点心也入不了祖母的眼,那我就少买点自个儿尝尝,给哥哥姐姐们也带点儿。”   明氏但笑不语。   又行了约莫两刻钟,车速渐渐缓下来。   明氏瞧一眼窗外,道:“这是东街,满京都最繁华的地段,沿街两边近百家铺子,就没有不赚钱的。”   “这就是徐嬷嬷说的黄金地段吧?”楚晴叹道。   “黄金地段?”明氏重复遍,“倒是贴切。这儿人流量大,什么都卖得动,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正说着,车夫“吁”一声停了马车。石榴利落地取过帷帽给楚晴戴上。   问秋搬了车凳过来,石榴先扶着明氏下车,接着楚晴扶住问秋的手也下了车。   面前是座两层楼的店面,装饰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门头挂一块匾额,上面三个大字,“真彩楼”,笔锋有力,起承转合间气势十足。   明氏笑着介绍,“这还是当年老国公爷写的牌匾,一转眼也二十多年了。”   楚晴仰头仔细瞧了瞧,不由生出几分敬畏之心,都说字如其人,老国公戎马一生征战沙场,写出来的字也是虎虎生威。   只耽误这片刻工夫,掌柜已迎了出来,笑呵呵地候在门口。   楚晴随在明氏身后进了店铺,刚摘掉帷帽就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盯在自己脸上…… ☆、第9章 伙计   此时刚过午,正是歇晌的时候,店铺里的客人并不多。楚晴装作挑选布匹,微侧身发现了那道视线的主人。   竟是铺子里的伙计!   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穿身灰蓝色的裋褐,脚上一双墨蓝色千层底布鞋,鞋口处露出白色布袜,打扮得很齐整,长相也不差,一双眼眸骨碌碌地显得很机灵。   见楚晴打量他,伙计不但不回避反而迎上来,对牢楚晴的眼眸问道:“姑娘想要什么布料?是自己穿用还是给别人选的,现在是冬天各式缎面卖得最好,姑娘不妨看一看。”   哪有这样肆无忌惮盯着客人打量的伙计?   楚晴沉了脸一言不发。   明氏正与掌柜说话,倒是石榴注意到这边,喝道:“这是府里五姑娘,不用招呼,有吩咐自会唤你。”   伙计眸中骤然迸射出闪亮的光彩,随即点头哈腰地赔礼,“恕小的眼拙没认出来。”低了头退至一旁,却在转身时仍着意地瞧了楚晴两眼。   明氏闻声走过来,板着脸逡巡一圈,拉起楚晴的手,“衣服在楼上。”   上楼的时候,楚晴注意到伙计被掌柜叫到了帘子后边。   真彩楼一楼是卖布料的地方,二楼则是量体裁衣之处。客人可以在一层选了布匹上来定制,也可自己带布料过来缝衣。   偌大的地方被分成两半,靠窗处一字排开六张绣花架子,绣娘正目不转睛地低头绣花,而北边靠墙处则间成四个小房间。房间门口挂着布帘,隐约能看到里面身影晃动,也有声音传来。   见到明氏,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婆子捧着大红的棉布包袱上前,屈膝福了福,“请东家过目。”   石榴接过来,先抖开罗裙。   裙子是十二幅的,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如云霞灿烂,水波流动,美轮美奂,瞬间耀花了四周人的眼。   不愧是贡品中的贡品。   明氏满意地点点头,“晴丫头穿上试试。”   问秋伺候楚晴换了衣衫。   靠墙面架着面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婆子上前揭开镜袱,楚晴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玫瑰紫的褙子,玫红色的裙子,规整的双丫髻,衬着她红润细嫩的脸庞,怎么看怎么讨喜。   可褙子上精致的绣花,裙摆处繁复的襕边,以及缎面若隐若现的流光,无一不彰显这高门世家独有的富贵与气度。   楚晴抿唇笑了笑,想起昨夜在倚水阁试穿的、徐嬷嬷亲自画了样子做成的衣衫。   真紫色的小袄,袄身极短,刚过腰际,裙子又极长,裙摆没有绣花,却是用真紫色布料做成数十朵百合花一排排缝在上面,使得她并未长成的腰身也显出几分窈窕来。像是凭空年长了两岁。   无疑,那样的自己是很美的,有种豆蔻少女初长成的柔嫩娇艳,可眼下的自己更适合在国公爷的寿辰那天亮相。   有哪家的夫人太太会不喜欢长相可爱满脸喜气的后辈?   楚晴在镜子前侧了侧身,真是无一处不合适,无一处不熨帖,遂笑:“真彩楼果然名不虚传。”   婆子笑呵呵地开口,“姑娘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这料子也好。”   明氏细细地前后打量番,“小孩子就该这么穿,你平常太素淡了,往后多裁几条鲜亮点儿的裙子,也该戴点亮眼的首饰。”   楚晴换下新衣,婆子仍旧用包袱包好,却又捧出一托盘香囊来,“这料子金贵不敢糟践,勉强赶出几只香囊还有两条额帕,姑娘若不嫌弃就拿着玩儿吧。”   香囊做得中规中矩,上面绣着步步登高、吉祥如意等常见的花样,额帕却很精致,不知是布料不够还是觉得玫瑰紫太张扬,两边各镶了条墨绿色的边,显得端庄大方了许多。   楚晴取了额帕笑道:“嬷嬷辛苦这阵子,香囊就自个儿留着吧,这两条额帕我倒是喜欢。”   婆子道谢,托了托盘退下。   明氏问道:“额帕是给老夫人的?”   楚晴点点头,白嫩的手指在额帕上比划着,“正中镶块猫眼石,两边各一块碧玺石,伯娘觉得怎么样?”   “应该不错,不如这就到银楼去镶镶看。”明氏含笑引着楚晴便往下走,走到一楼,楚晴往店堂扫了眼,没有看到适才那个伙计。   问秋知其意,悄声道:“那人太过无礼,掌柜已将他辞了。”   离真彩楼隔着两家店铺就有间银楼,几人便未坐车,步行往那边走。隔着轻薄的面纱,楚晴又感觉到那股灼灼的视线,不由侧头回视过去。   就在真彩楼斜对面,仍是那个刚被辞退的伙计,斜斜地靠着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唇微微翘着,脸上丝毫没有丢了饭碗的沮丧不安。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陌生人看,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女子。   楚晴眸中酝酿出怒气,低低吩咐问秋几句。问秋便朝留在马车旁边的侍卫走去。   伙计似是察觉到什么,兔子般窜进人群里,转眼没了踪影。   经过这一遭,楚晴便有几分恹恹地,而明氏却兴致颇高,让掌柜将各式宝石珠子一一取出来比在额帕上试,用了足足两刻钟才选定。又替楚晴选了个南珠花冠,花冠不大,可上面的珠子个个匀称圆润,隐隐透着粉色,一看就价值不菲。   楚晴瞥了眼价格,不由倒吸口气,就只十几颗珠子,竟也要上百两银子。她手里不是没有银子,当年赵氏陪嫁了三千两现银基本没动,目前都是她掌管着,可总觉得有点不值。   掌柜极有眼力,看出楚晴心思,笑着解释,“单论珠子确实值不了这个价,这花冠是醉墨亲手镶成,万晋国仅此一只,要价实在不贵。若非东家要来,我们也不愿拿出来卖。”   楚晴仰了头问:“就是那个出了花间集的醉墨?”   掌柜笑着点头,“正是!”   《花间集》是今春印刷的一本书,书中以花喻人,写了十六首诗,或豪迈大气,或婉转温柔、或清丽动人,不仅在士子间极富盛名,便是在闺阁中也流传甚广。   楚晚跟楚暖手中各有一本,对其中词藻推崇备至。   既然是醉墨所镶,倒也值这个价,楚晴笑着开口,“如此我就要了,回头把账单送到卫国公府,我在家里行五。”   掌柜笑呵呵地看向明氏。   明氏笑道:“等额帕镶好了一并送去,只算这几块石头,花冠另外记帐。”顿一下又道,“这是府里五姑娘,以后记住了。”   “是,”掌柜恭敬地点点头,“额帕明天就能镶好,后天一早定能给五姑娘送过去。”   楚晴这才反应过来,侧头问明氏:“这间也是伯娘的铺子?”   明氏笑道:“街尾还有家专门做扬州菜的馆子,今儿晚了,等哪天带你去尝尝。”   楚晴知道明氏富有,每个月送到大房院里的账本都是厚厚一摞,却不成想单是在寸土寸金的东街就拥有三间铺子。   不管铺子赚钱与否,单是铺面就值好几万两银子吧?   难怪文氏对明氏又是恨又是嫉,有这么个富有的妯娌的确压力太大了。   可转念一想,明氏有钱是她的事,文氏也不能因此就损害大房院该得的利益。想起以往文氏做的一桩桩事,楚晴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车上,楚晴打开匣子又取出南珠花冠来打量。说起来也怪,花冠甚是简单,就是十几颗南珠围成环状,看上去并没什么特别之处,遂叹道:“几十两银子的本钱,就因是醉墨所镶平白贵了一倍,回头我照这样子也镶一个花冠,说是醉墨的手笔,别人也分不出来。”   明氏笑道:“外行看不出来,内行人却是一眼就知道,名家制造首饰的时候都会留有暗记,你看花冠底座是不是有黑土两个字?”   楚晴仔细看了两遍才发现不起眼的地方果然刻着极小的“黑土”两个篆字,“黑”字下弯,“土”字上合,堪勘并成圆形,若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环状的纹路。   花冠好做,可这两个字刻成这般却着实难得。   “这是醉墨的徽记,”明氏解释道:“凡他制作的东西,不管首饰也好,砚台也好,还有玉雕竹雕等都有这个标记”   “竟然还会制砚台?”楚晴惊讶,“也太厉害了……也不知怎样的人才会有这般手艺。伯娘见过他吗?”   “自然见过,”明氏眸中浮起温柔的笑意,“不过是十几年前了,也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十几年前见过,想必醉墨已经不年轻了。   也是,不花费十年八年怎可能磨练出这般精湛的技艺来?   楚晴默默地将花冠仍放回匣子里。   明氏却又开口,“阿晴,你虽年纪小,也该早早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楚晴疑惑地抬头。   明氏续道:“我嫁到府里正好二十年,虽不掌家,多少心里也有数。府里进项不多,抛开国公爷跟世子爷的俸禄不算,就只有两处田庄跟四间铺子。田庄收益有限,还得看年头,最好的时候也才有两三千两银子,铺子我打听着也不十分赚钱……只够维持着府里几百口子人,便是有盈余也落到你二伯母手里去了。前年大姑娘出阁,公中出了四千两银子,老夫人添了两千两,你二伯母贴了两千两,共八千两的嫁妆,算是体体面面的。你前头有三个兄长和三个姐姐,等他们办完事,我估摸着老夫人也没有太多私房贴补你。”   楚晴默了默,她何尝不知,便是老夫人有银子也不见得会贴给她,在她下面还有六少爷楚旻,楚旻是文氏嫡子,平素都被老夫人当成眼珠子待,肯定是要留给他的。   “所以也只公中这四千两,虽说你手里还有你娘的嫁妆,你外祖父为官清廉,当初你娘嫁过来只有三十六抬嫁妆,也多是日用之物,既没田庄也没铺子,压箱底的银子倒是有一些……钱留在手里不用就是死的,阿晴,你想没想过买间铺子,以后多少有个进项?而且,管铺子跟管家大同小异,早点上手,以后你嫁了人也好管家……” ☆、第10章 点心   回到倚水阁,徐嬷嬷拿出买的东西一一摆在桌面上,有八珍楼的糟鸭掌,有桂和香的水晶糕,当然也少不了楚晓每次都显摆的苏式点心——买了四斤,包成八包。   还有九连环、孔明锁、竹蜻蜓等小玩意儿。   楚晴笑着吩咐语秋跟春喜她们,“多找几个攒盒来,各房都送些过去。”   徐嬷嬷在一旁看她们分装点心一边道:“那家铺子叫桂香村,生意极红火,买这几包点心足足等了一刻钟……白案跟掌柜都是苏州人,官话说得蹩脚,好在伙计是京都人。听说,开春之后打算开个分店。”   趁几人正忙碌,楚晴对徐嬷嬷使个眼色走进东次间,徐嬷嬷稍后也跟了过去,从怀里掏出只荷包,里面赫然是两只雕着竹报平安的羊脂玉佩。   一只略大,一只稍小,看上去成色也都还不错。   “看了三四家,觉得这两只跟姑娘先前的差不多就都买了。”徐嬷嬷将那只小的凑近窗口,对了光照,“正好雕玉的师傅空闲,就让他在竹节间刻了个晴字。”   因天色已暗,楚晴费了好大工夫才发现徐嬷嬷说的字,青字倒好认,只那日字旁却是刻了个圆圈,中间点了个点儿,看起来着实不像个字。   “大的那只也有,本来玉佩要价九十四两,因刻了这两个字,多给了六两,凑成一百两,还余下二十两。”出门时,徐嬷嬷带了张一百二十两的银票,买玉佩找回来一只二十两的银锭子。   楚晴看了眼,打开衣柜摸出只雕着海棠花的木匣子,放了进去。收拾好,唤了春喜进来,指着玉佩道:“放进匣子里收好了……记着我从来没丢过玉佩。”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明白,”春喜重重地点点头。   透过石青色的夹棉帘子,外头丫鬟们欢快的笑声传进来,春喜犹豫会儿,压低声音道:“姑娘出门时,语秋姐姐进来翻过姑娘妆奁匣子。”   楚晴一愣,话语里不由带了怒气,“她想干什么?”   “她说看见二姑娘带了支小凤钗,记得姑娘也有这么一支,但好久不见姑娘戴,怕记错了……可我觉得她倒是对镯子很注意,掂在手里打量了好长时间。又问哪些是老夫人赏的,哪些是四太太留下的,我也不清楚便没告诉。”   楚晴有两个妆奁盒子,常戴的就放在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并未上锁,不常戴的则锁起来收在箱笼里。赵氏留下的首饰并不多,而且都是出嫁前现打的,不适合她这个年纪戴,因此她便没动,仍是留在四房院。   语秋伺候她有七八年,向来本本分分的,怎地突然对首饰有了兴趣?   会不会是在找那只丢了的玉佩?   可那天语秋分明还在昌平家里,还没回府……   或者她真的是无意之举,并没存任何心思。   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楚晴与徐嬷嬷对视一眼,嘱咐道:“我明白了,你也留心盯着点语秋,别落了人眼,兴许她就是一时起意,免得伤了和气。”   春喜应一声,撩了帘子出去。   楚晴心中乱无头绪便放下这头,提起明氏在马车上说的话,“伯娘有心拉扯我开间铺子,我拿不定主意,嬷嬷觉得怎么样?”   “好事!姑娘千万得应下来,”徐嬷嬷一拍大腿,“大夫人既然提出来,肯定是有意要指点姑娘。姑娘可想仔细了,开铺子最紧要的有两件事,首先要找合适的店面,其次是寻掌柜伙计,这两件事成了,姑娘不知从中长多少见识呢。”   找店面必须对京都各处熟悉,而找掌柜则要学会识人用人,另外少不得跟街坊四邻和官差衙役打交道,即便不是楚晴亲历亲为,可接触多了自认也能了解一二。   算起来,赚不赚另说,能有机会学会这些也受益匪浅。   楚晴脑子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问道:“开什么铺子好?我看大伯母的绸缎铺、银楼或者酒楼什么的,本钱都不少,我手里头只这三千两,还不能全都拿出去。”   徐嬷嬷不假思索地说:“就开点心铺子,都说衣食住行,这吃可排在第二位。大酒楼来钱快可咱开不起,小馆子赚不了多少钱可是费工夫,点心铺子则既省心又省钱,而且不管富贵人家还是穷头百姓,都能光顾。”   楚晴思量片刻拍了板,“那就开点心铺子,待会我就跟大伯母说……可咱们不能卖苏式点心抢大伯母的生意。”   “那是自然,做生意不能凡事都跟别人后头走,得闯出自己的名头来。我有几个点心方子一直没试过,这几天我做出来尝尝,好吃的话拿到铺子里卖。”   楚晴看徐嬷嬷踌躇满志的样子,不由笑道:“那就麻烦嬷嬷了,要是真能开起来,到时候算嬷嬷两成股。”   徐嬷嬷果断地摆摆手,“我一个孤寡婆子,要两成股干什么?反正这辈子跟着姑娘也是衣食无忧,钱财多了怕召贼。”   楚晴知她素来主意正,不再勉强,可心里已有了打算,必不会亏待徐嬷嬷。只是恍然间想起那个盯着自己的伙计,忍不住提了提,“……在店里也是大街上也是,直愣愣地盯着,可又不像那种下作的人。本想让护院抓来问问,谁知他腿脚倒快,钻进人堆里没影儿了。真是奇怪得很。”   楚晴虽生得好,毕竟年纪小身量没长开,并非十分惹眼。   尤其听她话里的意思,伙计是特特地等在门口,只为出来时再看上两眼。   徐嬷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感慨,“要是咱外头有个跑腿的人就好了,可以托他打听打听。咱们困在内院,即便有心也使不上力。”   也是,如果能委托个可靠的人到真彩楼问问,没准还能知道那伙计到底存的什么心。   虽说也能找明氏帮忙,可一个姑娘家去打听外男,而且人家也没做太过分的事儿,就是多看了自己几眼,说出去总是不好。   可到哪里找合适的人呢?   楚晴身边的人都是从外头买的,没有家生子,跟府里人并不太熟。   思量片刻,楚晴道:“记得翡翠有个弟弟在门上跑腿,如果可用的话,倒是便宜许多。”   翡翠也不是家生子,当年她老家水灾淹了房子,翡翠她娘带着她姐弟二人一路要饭到京都,又自愿卖身进的府。那会儿翡翠也就五六岁,她弟弟才两三岁,走路还磕磕绊绊的。她娘在宁安院管洒扫,翡翠在一旁帮忙捡落叶。   老夫人看着她老实勤快,就让她学着在屋里伺候,慢慢从三等丫鬟一路升到了一等丫鬟。她娘年轻时身子损耗太重,前年去世了,留下这姐弟两人相依为命。   徐嬷嬷想一想,道:“那我找个由头到门上亲眼看看再说,太实诚或者太油滑了都不行。”   两人商定,外头语秋等人已装好八只攒盒。楚晴瞧了瞧,吩咐道:“给二伯母、二姐姐、四姐姐那里各送一盒,大哥哥那里多加一刀澄心纸,四哥哥那里添两只狼毫笔,旻哥儿那里再多加一只九连环。”余下的便散给众人吃。   楚晴也尝了一块,与之前楚晓买的口味一般无二,不由眸中便带了笑,指着最大的攒盒,“我这便往宁安院去,稍后你们就把攒盒送出去,别弄混了。”   语秋笑道:“姑娘且放心,乱不了。”点了春喜、春笑往外院送,暮夏、半夏在内院送。   往各处送东西是体面差事,少不了得赏钱,大家都愿意当这差,乐呵呵地抱了攒盒分头出去。   楚晴带着问秋慢悠悠地往宁安院走。   文氏也在宁安院,正跟老夫人商量着什么。   楚晴笑盈盈地问了安,把攒盒呈上,“见到卖苏式点心的铺子,知道祖母好这口,尝着感觉味道还行,就买了些各处分了分,让大伙儿都跟着祖母饱饱口福,二伯母、二姐姐和七弟弟那边都送了。”   这话说得相当漂亮,指出是为老夫人买的,捎带着也分给府里其他人,而且是打着老夫人的旗号分的,既显出自己的孝心,又强调别人是跟老夫人沾的光。   “知道晴丫头是个孝顺的,”文老夫人乐呵呵地打开攒盒,笑意更浓。   攒盒分九格,每格装两只,能盛九种十八块点心。上了年纪的人吃不动棋子饼、盘香饼,俞晴便把那些脆硬有嚼劲的只放了一块,而马蹄糕和云片糕却放了三块。   再加上老夫人爱吃甜,蜂糕也放得多。   只一眼,老夫人就知道楚晴是特为给自己摆的,当下掂起块蜂糕,咬了口,赞道:“又香又甜还不粘牙,口味很地道,在哪家铺子买的,应该不便宜。”又让文氏,“你也尝尝,跟大姑娘买的是不是差不多?”   正巧翡翠端了托盘过来,楚晴端起茶壶分别给老夫人与文氏续了茶,笑道:“是前年才开的铺子,叫桂香村,掌柜姓苏,是苏州人,所以苏式点心做得好,价格也公道,十文钱一斤,铺子生意极好,据说有不少官员专程过去买他家的点心。”   老夫人眯着眼笑:“不贵,确实不贵,”转头对文氏,“让晴丫头把地址写下来回头告诉大姑娘,二两银子跟十文钱,口味差不多,犯不上花那个冤枉钱,让亲家以为咱们不会过日子。”   文氏嘴里一口松花饼没来得及咽下,差点卡在嗓子眼里,喝了口水顺下去才道:“那也是晓丫头跟姑爷的孝心。”   “是,”老夫人点着头,“有孝心是好事,可也得会持家……论起来,再好的点心也不值二两银子,别是被采买的管事哄骗了,不知道大姑娘往常是在哪家铺子买的?”   “过几天等晓丫头回来问问。”文氏也不知道,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心里却是对楚晴越发添了些厌恶。都怪她,否则楚晓那会平白无故地被指责不会持家,容易被下人欺瞒。   为人主母,这两条都是大忌。要是传到亲家耳朵里,岂不轻看了自家闺女?   楚晴却笑盈盈地为楚晓开脱,“大姐姐处事向来谨慎,哪会被下人欺瞒,想必庄阁老府上平常就吃那种点心,大姐姐才会教人买了来。而且,店大欺客,名头响的铺子卖的东西也格外贵一些。说起来总归是大姐姐孝顺,有好的总想着祖母。”   这话文氏听着顺耳,笑着附和,“就是这个理儿……不过晴丫头这盒点心却是买得不错,味道好,价钱也实惠,不如让管事去多买些,留着寿筵上摆盘。”   “那样最好,到时候府里的点心和外头买的都摆出来,我们可以多吃几种……二伯母别忘记告诉管事,祖母喜欢蜂糕,我最爱吃乌米糕。”楚晴面上喜,心里也高兴。去吧去吧,要是能遇到楚晓也去买点心最好了,到时候看看她会怎么说…… ☆、第11章 楚晟   说了会儿话,楚晚跟楚暖先后进来,两人跟老夫人问了安,楚暖向楚晴道谢:“点心很好吃,劳五妹妹破费了。”   楚晴笑嘻嘻地摆手,“谢什么,都是自家姐妹,之前四姐姐做了糯米丸子不是也送给我了吗?我学不来四姐姐的手艺,只能买点现成的。”   张姨娘厨艺好,白案红案都拿得出手。楚暖随她姨娘,在烹饪上也有几分天分。   听到楚晴这般说,楚暖水汪汪的大眼睛越发明媚,抿了唇柔柔笑着,“五妹妹要是想学,回头我教给你,其实不难的,就是花费工夫,糯米得先泡两个时辰,红豆也要炖得糯糯的,不能只放冰糖,最好掺点蜂蜜,加上桂花也好吃……”   看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楚晚甚是不耐。这两个妹妹,一个只会四处卖乖讨巧,另一个提到吃食就两眼放光,琴棋书画什么都不通,真给国公府丢人。要是待在一处,自己不是被她俩带累了。   文氏因为自己本身没受过教导以致于不能融进贵妇圈里,对自个闺女还是挺舍得下本钱的,知道京都贵女聚会莫不是弹琴作画或者就是赋诗联句,故而特地花重金请了个名声极好的夫子进府里教授书画与琴艺。   除了楚晓已定亲不便露面外,府里三个姑娘都跟着学了。   楚晴当时才六岁,刚开始学绣花,再要做功课就觉得吃力,便听了徐嬷嬷的话,只认真地把字练好,至于画跟琴,只上课时听了一耳朵,课余时间再没花工夫练过。   而楚暖却是百分百听从张姨娘的话。张姨娘吃够了当妾的苦处,很早就拿定主意再不让楚暖走自己的老路。在她看来,当家主母最重要的就是能识字看账本子会管家,至于琴啊画啊之类的,都是妾争宠的手段。故而楚暖也没有十分用心思去学。   三个学生有两个不认真,资质平庸的楚晚倒成了拔尖的。   只可惜夫子悉心教授了两年多,楚晚也只刚通了韵律,勉强能弹出几支曲子来,至于意境完全不见踪影,画技也是,描摹可以,自行构图作画却是难有韵味。   夫子见状不免气馁,恰家中祖母病重,正好借机辞馆。文氏也觉得姑娘们都没长进,白花了两年束脩,便未挽留。   无论弹琴还是作画,楚晚都超过了两个妹妹,她便自视甚高,早就想在京都的闺女圈中露一手,只苦于没有机会。   这次卫国公做寿她身为主人家,要担负接待贵女的职责。她已选定一处极清雅的所在,拟定了届时作诗的题目。为保万无一失,还挖空心思准备了两首诗以便一鸣惊人。   才华方面,她感觉甩出两个妹妹好几条街,唯一有点底气不足的就是相貌。尽管她十分不愿意承认,可心里却是明白,楚暖与楚晴长相都不错,至少肤色比自己白。   想到此,“噔噔噔”走到两人跟前,直愣愣地问:“你不是出门拿衣服,怎么没做好?”   楚晴愣了下,随即漾起甜美的笑容,脆生生地问:“二姐姐是跟我说话?”   清亮的声音吸引了屋里人的主意,文老夫人眸色便有些沉。   是得好好教导楚晚了,如果当着诸位女眷的面儿还这般不懂礼数,哪能找得到好人家?   楚晚在两个妹妹跟前嚣张惯了,一时想不到楚晴竟会明知故问,噎了一下才道:“不问你还问谁?”   楚晴已瞥见老夫人面上的不虞,笑容愈加灿烂,语气也温婉,“多谢二姐姐惦记着,已经做好了。真彩楼果真不负盛名,绣娘的手艺非常好。”眉梢不自主地飞扬起来,声音里带着小小的羞涩,“我愿打算穿来请祖母掌掌眼,徐嬷嬷说地上雪没化尽怕沾了泥……不过,肯定不会给府里丢脸的。”侧过头又问楚暖,“四姐姐的衣裳做好了吗?”   “好了,”楚暖低声应着,眸光转动间水波荡漾,藏着掩不住的兴奋与欢喜,可见对自己缝制的新衣十分满意。   老夫人面色微霁,半是慈爱半是严厉地说:“到时候可都得打扮齐整了,不好看不许出来。”   明氏挑一挑眉梢,笑道:“看娘说的,都是娘嫡亲的孙女儿,个个生得水灵俏丽,哪里有不好看的?”   听了此言,楚晚莫名地就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这时,二老爷楚渐与几个子侄也从外院回来,先给老夫人问安,又恭敬地跟明氏打过招呼,才道:“父亲才刚奉召进了宫,不知道几时回来,让咱们不用等他吃饭。”   “这个时候进宫?”老夫人脸色变了变,“国公爷没说什么事儿?”   “多半是大哥任职的事情,应该就快定下来了。”楚渐含含糊糊地说。   是大伯父的差事有了变动?   楚晴下意识地朝明氏望去,看到石榴红褙子的遮掩下,她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而脸上带着少有的紧张与惊讶。   显然,明氏对此事并不知晓。   楚晴突然就有些难过,身为女子就是这点不好,即便是关于夫君的事情,也只能是家里的男人做主,并没人主动告知她一声。   如果真有徐嬷嬷说的国家,女人能跟男人一样做官行商在外头随意走动就好了。   当着一众晚辈的面,老夫人不便多问,被子孙们簇拥着往饭厅走。   大少爷楚景落在最后,笑着问楚晴:“五妹妹今儿出门了?谢谢你送的点心。”   楚景今年十九岁,穿件宝蓝色绣兰草的锦袍,腰结白玉带,挂着香囊荷包,看上去俊朗清雅,气度高华。   楚晴经常在大房院出入,与楚景极熟稔,便嗔道:“大哥哥怎么也客气起来?我在真彩搂做了衣服,下午跟大伯母一同取回来。”   国公爷做寿,几位姑娘都添置新衣,这在府里并非什么秘密,楚景亲昵地摸摸楚晴头顶的丫髻,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来,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玩儿,别让人瞧见抢了去。”   楚晴知道他说的是谁,眸光闪动,欢天喜地地接过来,飞快地藏进了袖袋里。再抬头,瞧见了四少爷楚晟。楚晴眉眼弯一弯,露出个甜美的笑。   楚晟显然看到了适才这一幕,却没作声,阔步走到前头。   吃过饭,略说会儿闲话,众人便各自告辞。楚晴本想等着明氏一起,可瞧着明氏显然跟老夫人有话要说,只得先走一步。   问秋就等在门口,见她要走,忙伺候楚晴披上厚实的灰鼠皮大氅,将风帽盖严实了,又往她手里塞了手炉,才点亮风灯,扶住楚晴胳膊往倚水阁走。   风吹着风灯,地上昏黄的光晕也随着一跳一跳的。四周静寂无声,唯有寒风扫过树枝,簌簌作响。   前头突兀地传来男子的说话声,“五妹妹请借一步说话。”   冷不防听到这声音,楚晴吓了一跳,定睛望去,就在不远处站着位身材瘦削的少年,竟是楚晟。   问秋也认出眼前之人,提着风灯往旁边避了避。   楚晴紧走两步,笑着招呼,“四哥哥。”   黯淡的星光下,少年眸光闪亮若皎月,遥远得让人无法触及。风撩起他的衣襟,带动了袍边的玉佩,发出细碎的玉石碰撞声。   楚晴这才注意到,这么冷的天气,楚晟只穿件单薄的青色长衫,伫立在寒风里,似乎有些不胜寒意。   楚晴想起楚景宝蓝色锦袍上镶着的白狐毛,忙把手炉递过去,“四哥哥怎么不多穿点?”   “不用,我不冷。”楚晟笑笑,冷峻的脸上有了些许暖意。   楚晴固执地伸着,手指碰到他的,想碰到冰块般,不由低呼,“手凉成这样还说不冷?”   楚晟双手交握着搓了搓,接过手炉,思量会儿,才道:“祖父生辰那天,除去几个皇子外,银安公主与银平公主也会来。银安跟二姐姐性子有些像,银平却很好相处,据说女红不错。”说罢,复将手炉塞给楚晴,急匆匆地走了。   楚晴愣在原地,直到问秋过来才回了神。想起楚晟说的话,不禁又有些呆。   楚晟明显是好意,让她有所准备,如果能结交银平,有她做靠山,她在府里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文氏行事也会有所顾忌。   只是历来皇子公主的行踪都是机密,平常人并不那么容易探听到,而且皇家人行事随性,来或者不来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不到最后一刻定不下来。   楚晟却好像很笃定似的,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说起来,楚晟虽是二房院的嫡长子,可处境连楚晴都不如。   文氏嫁给楚渐第二年怀了楚晓,因生产时伤了身子,调养了三年多才勉强有了楚晚。生了楚晚后,恶露一直排不净,太医说文氏身体底子不好,恐怕再难有孕。为了二房院的子嗣问题,老夫人将身边两个丫鬟金莲和金环给了楚渐。   两人都是有福气的,没几天都怀了身孕。金莲生了楚暖,被抬成了姨娘,就是张姨娘。而金环生下楚晟后大出血,熬了两天就死了。楚晟由奶娘带着养在文氏屋里。   文氏虽不喜楚晟但也没亏待他。   如此安安生生地过了五六年,文氏再没怀过孕。老夫人就做主将楚晟记在了文氏名下,算作文氏的儿子。   谁知就那么巧,楚晟成了嫡子的第二年文氏竟然怀孕而且生下了楚旻。   老夫人跟文氏都欢喜得不行,可想到楚旻明明是唯一的嫡子却被楚晟占了嫡长的名分,心里很是膈应。   只是入了族谱的事情,若没有天大的理由不可能再做更改。而且楚晟也是楚渐的儿子、国公爷的孙子,单国公爷那边就通不过。   文氏便采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时常克扣楚晟的用度想让他心生不满,只要闹上两三回,国公爷就会觉得他心胸狭窄不大气。   有了坏印象,文氏再添几把火,国公爷就会厌恶了楚晟,然后再弄出件大事来,就可以得偿心愿。   可楚晟年纪不大心性却坚韧,硬是忍气吞声熬到九岁头上搬到了外院,又考进双山书院读书。   双山书院是京都知名的书院之一,在士子中声名颇佳。   文氏不敢克扣太过,只能暗中下工夫,给楚晟的衣料都特别作了处理,外表看着光鲜,却极不经洗,穿几次就破。   文氏几次当着众人的面说楚晟穿衣重,不知道爱惜东西。   今年夏天,楚晟刚过完十二岁生辰,文氏就精挑细选了两个美艳的丫鬟送到他身边伺候。   楚晴起初不明白,经徐嬷嬷讲解了之后才知道文氏的意图。   一来是引着楚晟不能用心读书,二来要是丫鬟被破身或者有孕,文氏就可以张扬出去坏了楚晟的名声。   这样既遂了文氏除去他嫡子的心愿,楚晟以后也别指望找个好亲事,怕再翻不了身。 ☆、第12章 寿礼   “即便是银平公主好说话,姑娘也别太过热络,只以平常心相待就行……宫里出来的,几乎个个是人精儿,再者上前巴结的人必定也不少,犯不上因她一个惹了众怒。倒是银安公主,姑娘需得小心应付着,最好是敬而远之,能不靠近就不靠近,没得沾一身腥……要是她非得找茬也不必怕,这里是国公府,即便她贵为金枝玉叶也容不得她撒野。”徐嬷嬷耐心叮嘱片刻,随手打开楚景送的匣子,笑容一下子漾了满脸,“难为大少爷从哪儿找来的?”   楚晴也乐呵呵地笑,“让春喜打条络子,我想戴着。”   匣子里盛的是个琥珀吊坠。   在万晋朝,琥珀算不得特别金贵,楚晴自己就有两支镶了琥珀的簪子,难得的是,眼前这块里面包着一只形态齐整的瓢虫。   楚晴在卫国公府是被漠视着长大的,长辈们既不喜欢她,她也不往上凑,大把的时间就是在花园里乱逛,少不得逮虫子、抓蚂蚱、盯蚂蚁,所以很喜爱这些小动物。   寻常姑娘家绣帕子莫不是绣个花儿草儿的,楚晴可好,在帕子一角绣了条肥肥胖胖的大青虫,大青虫弓着身子,头上的触角颤颤巍巍地,倒是逼真。   明氏看了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晴丫头,你怎么想起绣这个?”   教她女红的赵嬷嬷仔细瞅了半天,“针法还不错,续眼睛的时候黑丝线里夹两根银丝线,而且收针时眼睛针尾转一圈另起一针把线头藏在里面,这样显得更精神。”说完了便叹,“本想让姑娘把绣的第一条帕子孝敬给老夫人,如今怎么能送出手?”   而徐嬷嬷却很喜欢,鼓励她,“旁边加丛青草或者再绣几朵小花就更有意趣。”   楚晴眼睛一亮,果然绣了丛蒲公英上去。隔天给明氏显摆的时候被楚景瞧见,楚景又是笑又是叹,自此知道了楚晴喜欢这些活物。   春喜手脚利落,很快打好一根络子系在吊坠上,络子用了葱绿色,配着圆润透亮的琥珀,像是枝桠间趴了只瓢虫。凑上前闻,能闻到琥珀独有的松脂香味。   楚晴立刻喜滋滋地贴身戴上。   再过两天,扑簌簌又一场大雪之后,国公爷的六十寿诞终于到了。   楚晴起了个大早,换上从真彩楼拿回来的衣衫,问秋仔细地替她梳了个双丫髻,将珍珠花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发间。   难得这样隆重地打扮,楚晴对着镜子有些许的愣神。   适才问秋淡淡地给她扑过一层胭脂,她白皙的脸颊带着霞色,水嫩得如同初春枝头绽开的桃花瓣,又因平素吃得多,腮旁肉嘟嘟的,看着非常讨喜。   徐嬷嬷很满意,抻抻她裙边并不存在的皱褶,才嘱咐问秋,“好好扶着姑娘,看生路滑摔倒了。今儿长点眼色,别让人欺负了姑娘,也别纵着姑娘胡闹。”   问秋跟语秋齐齐笑道:“这会工夫嬷嬷已经唠叨三四遍了。”   徐嬷嬷笑骂两句,看着三人离开,招呼暮夏关了院门。   每年国公爷生辰,府里的主子都要凑在一起吃面,意思是沾点国公爷的长寿与福气,今天也不例外。   刚踏入宁安院,迎上来的翡翠就对楚晴使了个眼色,“老夫人正气着。”   楚晴心中纳罕,眸里就带了疑惑。   翡翠悄悄伸出两个手指,瞬即又换成四个。   大清早的,楚晚跟楚暖又闹腾什么呢?   楚晴腹诽,却仍提高了警戒,待会说话定要仔细些,免得遭了池鱼之祸。   见楚晴走近,在厅堂伺候的珍珠扬声笑道:“五姑娘安,”一并撩了帘子让楚晴进去。   没想到她起得已经够早了竟然还是最后一个到的,楚晴默默地嘟哝了声,眸光极快地扫了眼四周。   楚晚跟她穿着一样,玫瑰紫配玫红,非常喜庆,而且她头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凤钗。被钗簪的金光映着,素日稍嫌暗沉的肤色竟然散发出动人的光彩,比平常岂止美了八分。   而楚暖……楚晴几乎有些无语,这大喜的日子,楚暖竟穿了件粉白色的褙子,娇俏虽娇俏,可太过素淡了些。   而且那双妩媚的大眼睛蕴藏着盈盈泪光,有两滴挂在睫毛上,随着眼珠的转动,颤巍巍地抖着,欲掉不掉,极是惹人怜爱。   只一眼,楚晴已认定这两人是因为衣服起了纷争,当下便不理会,问了老夫人安,笑盈盈地奉上手中的盒子,“裁衣服剩的料子给祖母绣了条额帕,祖母可喜欢?”   文老夫人本是沉着脸,闻言勉强露出个笑意打开盒子。流光缎的料子本就华彩四射,加上配色绣工都是上乘的,又镶了猫眼石,显得富丽华贵。   贾嬷嬷凑趣道:“做工真是精美,老夫人换上试试?”   楚晴跟着笑道:“而且也好在客人面前显摆一下孙女的孝心。”   文老夫人面上露了笑意,将额帕递给贾嬷嬷,“就换它,”回头和蔼地对楚晴道,“好孩子,这上面的石头可不便宜,以后别这么花费了。”   楚晴扳着手指道:“吃穿都是公中的,我每月五两银子月钱基本不动,而且逢年过节祖母跟伯母都有赏钱,这次给祖母送了额帕,过年时祖母少不得给我包个大红包,倒是稳赚不赔的。”   文老夫人“呵呵”笑,“敢情是算计祖母呢?”眼角瞥见高昂着头一脸不屑的楚晚,心里暗暗叹口气,往常给二丫头的赏赐比起晴丫头来说只多不少,可怎么不见她给自己缝过衣裳绣过帕子,而且就知道添堵。   换过额帕,文老夫人脸色微霁,文氏连忙使出八辈子的功夫插科打诨终于将老夫人哄得喜笑颜开。   少顷,国公爷被一干子侄们簇拥着进来。   卫国公面色黧黑带着健康的红润,穿一身紫红色道袍,袍摆绣了墨绿色不老松,腰间束着墨玉带,斑白的头发戴了紫玉冠,看上去比平常更威严肃穆。   楚晴跟国公爷并不亲密,往常也只有晚饭前能见面问安,再无交集之处,此时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岂知卫国公甚是敏锐,很快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视过来,眼中的厉色让楚晴不由瑟缩了下,随即唇角微弯绽出个甜美的笑容。   因楚溥不在,楚渐便代兄职,率领家里一众人按着长幼序齿给卫国公磕头,又各自呈上寿礼。楚溥与楚沨虽没回来,也早早备好寿礼遣人送了回来,唯楚澍仍是音讯皆无。   楚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默然看着堂兄堂弟们依次献过寿礼后,就轮到她与楚晚等人了。   楚晚与楚暖各自端着个托盘,上面蒙了红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可看两人脸色,分明对自己的礼品极是自得。   楚晚年长占先,恭敬地跪下,“孙女楚晚恭祝祖父华诞,愿祖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将托盘上的红布一掀,寿礼就显露在众人面前。   是座定窑白釉的童子诵经壶,童子身体是空的,头顶莲花冠,冠底有孔,倒进水后就从童子手捧的经卷流出来,构思巧妙之极。而瓷瓶的品相也极好,胎身坚细洁白,隐隐有暗光流动。   不知是谁低叹一声,“若我没看错,这应是宋朝古物。”   楚晚唇边露出得意的微笑。   卫国公脸色却是淡淡的,颌首示意楚景放到一旁。   楚暖显然也注意到卫国公的神色,刻过头后,献上了自己的寿礼,竟是用糯米面混着白面蒸制的寿星翁。寿星翁身穿黄衣,手捧寿桃,虽是须发尽白,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身旁随侍一童子,身着红衣,举着酒葫芦,葫芦腰里系着红绳。   寿星翁慈眉善目,小童子憨态可掬,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寿星翁的长须都是丝丝不乱根根不断。   卫国公眉间有了喜色,问道:“是你自己做的?”   “是,”楚暖低声回答,抬眸怯怯地扫了眼文氏,又补充道,“先后试过许多次终于蒸成,愿祖父与松鹤齐龄。”   说罢,眼圈蓦地红了,又瞟向文氏,分明是畏惧之极。   楚渐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却未作声,淡淡朝楚晴点点头,示意轮到她了。   楚晴老早想好了贺词,此时也不犹豫,“扑通”跪在地上拜了三拜,“孙女楚晴祝祖父寿与天齐,”话出口瞥见楚暖的面塑,突然就说了句,“吃得饱,”想一想不对称,又赶紧补了句,“睡得香。”   她打扮得可喜,眉眼弯弯含着笑,看上去很喜庆讨巧,又听到虽大俗却极实在的祝词,众人脸上都不由露出笑意。   楚晴笑嘻嘻地从袖袋中掏出贺礼呈上。   是对细棉布缝制的湖蓝色护膝,上面应景地绣了白鹤,做工很是精致。   被前两人惊艳到,大家本就没对楚晴的贺礼抱太多希望,见是对护膝俱都释然。护膝再怎么好看也只是护膝,比不得童子诵经壶那般贵重,也比不得面塑那般精巧。   楚晴跪行几步到卫国公面前,仰头笑道:“里面絮了兔毛,很暖和,祖父试试软不软?”她一双黑眸清澈明净,若秋日湛蓝的天色,纯净的不染半点尘埃。   卫国公莫名地不想拂她的意,接过来摸了摸,“很舒服,”回头递给楚景,“让双喜好生收着,明儿我就戴上。”   楚晴毫不掩饰地咧开了嘴。   家里人折腾完,卫国公便要到外院去,一干女眷都出去相送。   楚晴就听到楚渐压低了声音吼文氏,“怎么教养的?老爷子的生辰穿成这样不说,一脸哭相要做给谁看?真是晦气!”   当着一家老小,文氏面皮涨得紫红,嘴唇哆嗦着开开合合,却不敢辩驳,只冷了脸愤怒地瞪住楚暖。   楚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楚暖两滴泪珠悄没声地沿着脸颊滑下,心头更是急躁,喝道:“想哭丧就赶紧滚回去哭,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楚暖本指望父亲能问明情由给自己做主,却不料被呵斥,又是伤心又是丢人,捂着脸跑了。   楚晚得意地弯起了唇角。   文老夫人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虞。   楚晴微笑着走上前,“祖母,我回去帮四姐姐换过衣裳再来,待会儿客人多,二姐姐自己定是招呼不过来。”   老夫人暗舒一口气,眸光缓了缓,拍拍楚晴的手,“好孩子,去吧。”   楚晴歪头朝明氏眨眨眼,乐呵呵地出了宁安院。刚出门,问秋就凑上前,神秘兮兮地说:“昨晚二姑娘在秋爽院好一个闹腾……” ☆、第13章 巧遇   楚晴左右看一眼问道:“语秋呢?”   “刚才她说有点冷,回去加衣服了,”问秋察觉到楚晴暗藏的不满,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妥当?”   “没事,就是随便问问。”楚晴摇头,心里却是疑窦丛生。   语秋最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往常带她出门,从来都是寸步不离,生怕自己有什么差遣找不到她。   何曾有过这般因天冷而擅自离开的时候?   自打这次侍疾回来,语秋似乎变了许多……楚晴紧紧斗篷的系带,“去秋爽院。”   问秋上前扶住楚晴手臂,小声把适才从翡翠那里得到的消息说了遍。   楚晴已猜中几分,并不十分惊讶。   秋爽院在花园的东头,正对清水湖,视野开阔疏朗,看了让人神清气爽,而秋天的景致尤为好,故而得此名。   院子敞着门,里面静悄悄的,并不见丫鬟走动。   楚晴觉得疑惑,正要开口招呼,忽然有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从正屋传出来,“凭什么认命,我怎么能认命?她长相不如我,性情不如我,灵巧也不如我,就仗着命好托生在正室太太的肚子里?”   竟然是楚暖!   接着是张姨娘带着泣意的哀叹,“都是我带累了姑娘。”   “哭,就知道哭,在我跟前哭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去父亲面前哭,让父亲休了文氏把你扶正,再或者能讨得父亲欢心,我也不至于让人这么欺负。”越说声音越大,夹杂着不甘的抽泣。   “姑娘还小,有些事不明白,姨娘不争也是为了姑娘好。”   “要真为我好,姨娘怎么不学金环一死了之,这样我也能记在太太名下。”   听得此言,楚晴蓦然心惊,她早知楚暖待人不亲热,只以为她是因庶出而自卑,却不曾想到她竟是如此凉薄。   这种话也是能当着自己亲生的娘面前说的吗?   与问秋默默对视数息,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屋里也是沉寂一片,再无声音传出,想必张姨娘也被这话骇住了。   楚晴定定神,加重了脚步,扬声道:“四姐姐在不在?”   片刻,才听到楚暖的回答,“在”,紧接着门帘晃动,张姨娘低头走出来,朝楚晴笑笑,屈膝行礼,“五姑娘怎的来了”,左右瞧了瞧,“人都跑哪里去了,不好好当差就知道躲懒,连个通报的都没有?”   有两个丫鬟慌里慌张地从厢房跑出来,恭恭敬敬地给楚晴行礼,“五姑娘安,实在是奴婢绣花入了神,没瞧见姑娘,请姑娘恕罪。”   楚晴心知肚明,定是楚暖与张姨娘争执怕丫鬟听去,故而遣走了她们,当下笑道:“我也是刚进来,怕四姐姐没在先喊一声。”   “在呢,”张姨娘回身亲自撩起帘子将楚晴让进去,“四姑娘,五姑娘来看你了。”   “让五妹妹看笑话了,”楚暖勉强坐起身,懒懒地靠在迎枕上,眼睛红肿的厉害,看样子哭得不轻。   “咱们姐妹间,说什么呢?”楚晴笑着在她身旁坐下,“祖母说客人马上就到,吩咐我请姐姐过去一道待客。”   “不去,”楚暖负气道,“这家里都快容不下我了,哪里还有脸面待客?”   张姨娘“咳咳”两声,端来一盏茶,赔笑道:“五姑娘好生劝劝四姑娘,家里来客哪能不出去见见?”   楚暖忽地一把抓起炕头的裙子抖开,“妹妹瞧,这是我精心缝制了好几天的衣服。”   玫红色的裙子上原本绣着一枝斜出的绿梅,梅枝遒劲花瓣娇嫩,绣工很是精美,可就在梅枝横斜楚,裂了条大缝子,生生把梅枝从中间分成两半。   楚晴抬眸问道:“是二姐姐?”   “不是她还能有谁?”楚暖咬唇冷笑,“昨晚我正准备睡下,她突然进来,二话不说掏出剪刀就剪……分明是早存了这个心思,要不谁出门还怀里揣把剪刀”   楚晴是惊愕不已,难怪楚暖生气,这么明晃晃的被欺负,叫她怎么忍?换到自己身上恐怕也咽不下这口气。   长叹声,仍是劝道:“二姐姐纵不是,自有祖母责罚,今天是祖父生辰,四姐姐怎好穿得那般素净……惹得祖母不快,原本四姐姐占着十成理儿的,如今也只剩了四成。”   张姨娘着意地打量楚晴一眼,劝楚暖,“听五姑娘的话,换过衣服去吧?”   楚晴也劝,“今儿客人多,咱们当主人的不好不露面,再说要有那信口开河胡诌乱说的,传出去对咱们姐妹的声誉也不好。”   这种大日子,家里的姑娘们都要出去见人的,除非是犯了大错被禁足或者生病需静养才躲着不露面。无论哪种,对名声都不好。   楚暖并非不明白这一点,稍犹豫起身进了净房。   楚晴一直等她妆扮好,才相互携了手一同往宁安院走。行至宁安院门口,只听笑声琅琅,却是楚景陪着四五个衣饰华贵的男子正谈笑宴宴地往外走。   居中那人气宇轩昂身材挺拔,带着天潢贵胄独有的笃定与从容。   此时回转已来不及,楚晴低了头避在路旁等待他们经过。   脚步声渐行渐近,楚晴听到楚暖娇滴滴地招呼,“大哥哥。”   就看到那几人在她们面前停下,接着头顶传来男子浑厚的声音,“这是府里的姑娘?”   楚景笑答:“对,是隔房的堂妹……还不过来拜见几位殿下?”后半句却是对楚晴两人说的。   殿下?果然是皇子来了,而且还不止一位。   楚晴不敢抬头,随着楚暖身旁亦步亦趋地行礼,“见过殿下。”视线所及之处,是绣着精致云纹的锦缎袍摆,袍子下面缀着碧玺石的麂皮靴子忽隐忽现,彰显出皇家独有的高贵奢华。   “快免礼,无需这般客气,”那浑厚的声音又道。   楚晴刚直起身,另有道戏谑的声音传来,“子安怎么独独忽略了我?我不是皇子,难道当不起府上姑娘的礼?”   子安是楚景的字。   适才楚景的话语的确有些不妥,只说见过几位殿下,可他并非有意为之。若是寻常人约莫都会一笑而过置之不理,这人却明晃晃地点出来,而且还是当着皇子的面。   也不知是什么人?   楚晴心中诧异,略略抬头,很快地扫了眼说话之人。   那人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头上带着高高的紫金冠,穿一袭艳丽的绯衣,衣襟与袖口用金线密密地绣着精致繁复的水草纹。   看上去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美。   只是投射过来的那种审视而又有几分不屑的目光实在让人厌憎。   楚景“哈哈”笑两声,“是我疏忽了,周公子勿怪。”并没有让楚晴姐妹行礼。   绯衣男子再说一遍,“我当不得府上姑娘的礼?”   这很明显就是挑事了。   楚晴心里暗道:“你既不是皇子,自然当不得我的礼。”可这话只能在心里藏着,无法说出来。   只听适才的浑厚声音又道:“阿瑾,这里是卫国公府邸,不好放肆。”   是不好放肆,而不是不能放肆!   可见在皇子眼里,国公府果真算不得什么。   “切,无趣!”绯衣男子轻蔑一笑,甩了衣袖径自往外院走。   “不必理会他,咱们也去外头,兴许清林等人已经到了。”仍是浑厚的声音。   楚景笑道:“走,殿下请。”几人相携离开。   听得脚步声渐远,楚晴这才抬起头,远远望去,只看到四五个挺拔修长的背影,个个气度不凡。   楚暖也望那边瞧了瞧,轻舒口气,“还好来得及没有错过,”悄声问楚晴,“你知不知道说话的是哪个皇子?”   仓促之下,楚晴只瞥了一眼,隐约看出几人年岁都不大,当中说话的稍长些,却也不过十八~九岁或者二十出头,遂道:“看年纪不是三皇子就是四皇子。”   “我觉得也是,”楚暖点头同意,随即压低声音,“他们两人都不曾成亲。”话语中的意图太过明显,以致于她自己都有些羞怯,忙伸手掩了唇,怅惘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径,“也不知他们是否在府里留饭?”   楚晴并不关心皇子们是否留饭,即便留下也是在外院,绝不会再到内宅里来。她想到的是适才绯衣男子眸中不假掩饰的鄙夷。   印象里,他们从未见过,也不知怎生就惹得他轻视。   不禁开口问道:“那个穿着大红衣衫的是谁?”   楚暖撇撇嘴,“看他的行事作派,除了和静大长公主府那位还能有谁?”   楚晴恍然,能跟皇子们结伴而且行止肆无忌惮的,满京都也就那么一位——和静大长公主的长孙,周成瑾。   说起来应该说沐恩伯府的长公子更确切点,但相比和静大长公主的名头来说,沐恩伯完全不够看。   和静大长公主其实半点也不和静。   万晋朝的女子地位低下,即便是贵为公主也不得干政,唯独和静大长公主是例外,她不但干政,而且还带兵打过仗,曾被宣宗皇帝御笔亲封为护国将军。   先帝晚年,几个皇子为争皇位斗得头破血流,先帝薨天那日,兄弟几人甚至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危急时刻,大长公主亲率上万京军拥立年纪最小的顺德即位,且以凌厉的手段把犯乱作上的皇子们或圈禁或贬迁,如此顺德帝才坐稳了皇位。   顺德帝对大长公主感激不已,要知道当时局势混乱,顺德帝为人弟,若对兄长动手则是不敬不爱,而大长公主是长辈,又极具威望,处置子侄天经地义。   当年和静大长公主是下嫁给忠勇伯的第三子周镇,并无自己的府邸。顺德帝坐稳江山后,恩封大长公主的儿子周祎为沐恩伯,并赐府邸一座。   虽然和静大长公主是住在沐恩伯府,可京都的人说起来总习惯地称呼大长公主府。   周成瑾就是周祎的长子。   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大长公主对儿子周祎并不亲近,可对这个隔了辈的长孙却溺爱到了骨头里。   顺德帝也娇惯他,除去不能继承皇位外,对周成瑾比自己的儿子都好。故而周成瑾活得很是滋润张扬,他的逸事在京都也极为出名,就连楚暖楚晴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都听说过他的事迹…… ☆、第14章 招贼   宁安院里已是宾朋满座衣香鬓影,文老夫人满面笑容地坐在正上首的太师椅上跟身旁穿着孔雀蓝四合如意长袄的老妇人寒暄,则明氏在跟前伺候。   见到楚晴进来,明氏暗中使了个眼色。   楚晴便拉着楚暖朝老夫人那头走过去。   老夫人见楚暖已换成粉红色满池娇褙子,暗暗点点头,介绍旁边的妇人,“这是安国公府的老太君。”   “见过老太君,”楚晴与楚暖急忙行礼,却被谢老太君一把拉住,“这也是你的孙女儿?到底是你教养得好,一个比一个水灵。”   正夸赞着,站在她身后的丫鬟已取出两块玉递在谢老太君手里。   一块是红玉,雕着连年有余的图样,另一块是碧玉,雕着岁岁平安图样。   看玉色都温润光泽品相上佳。   “留着你们玩儿,”谢老太君把红玉交给楚晴,将碧玉交给楚暖,状似随意地问,“怎么这时辰才来,那边的姑娘都等着你们了。”   谢老太君年岁长耳朵背,说话声音极大,整个屋子听得清清楚楚。   一众人都朝这边望过来,楚晚悄悄抿起了嘴角,而楚暖却心虚地低了头不敢回答。   楚晴笑盈盈地道:“回老太君,祖母给我和四姐姐分派了差事,叫好好招呼各府来的姐妹。我们想着这会梅花开得正盛,正好一边赏梅一边品茶,因头一次当差,怕出错漏,适才去花园里瞧了瞧,这才迟了。”   声音清脆悦耳,一番话又说得清楚明白。   文老夫人心里满意,嘴里却抱怨,“年纪都不小了,还不曾经过事,寻思着让她们也学着理事长长见识,谁知都是盛不住事儿的,这两天没少往园子里头跑。”   “孩子还小,都是打那会儿过来的,”谢老太君拉了楚晴的小胖手,越看越喜欢,问道:“这是哪房的闺女,几岁了?”   文老夫人叹一声,“就是那个不成器的老四家里的,今年十岁,这孩子倒出息得好,知冷知热的,会体贴人,”指着脑门上的额帕,“就是她孝敬的。”   谢老太君越发欢喜,夸赞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楚晚却是越听越来气,本来赏梅联诗的主意是她出的,让丫鬟婆子们安置茶炉准备点心也是她吩咐的,甚至连亭子边用绣着梅兰竹菊的屏风遮挡起来也是她想到的点子。可这么一来,所有的功劳都成了那两人的。   尤其是楚晴,看谢老太君对她赞赏有加的样子,莫不是要讨回家做孙媳妇吧?   或者是给四皇子相看?   二皇子与四皇子都是谢贵妇所出,谢贵妃是谢老太君的长女,二皇子已经娶了正妃,而四皇子尚未婚配。   适才大哥哥带了几位皇子来给祖母请安,其中就属四皇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胜过他人。   楚晚咬着唇,心中的怒火像滚开了的水,扑突突地往上窜,几乎控制不住想过去扯断楚晴的手。可她知道,这几日已经数次惹得老夫人生气,加上今儿早晨楚暖闹得一出跟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倘若再闹出事来,谁敢保证老夫人不在宾客面前让自己没脸。   文氏看到楚晚脸色不好,连使好几个眼色,让她控制自己。   文老夫人也瞧见了,笑着对楚晴道:“你们几个带姑娘们到园子里玩吧,免得跟在我们面前拘束,吩咐丫头们好生照应着,地上滑,离湖边远点,也当心别摔着。”   楚晴一一答应着,对楚晚道:“二姐姐,闻香轩已准备好了,不如先往那边去?”   楚晚不想理她,可被众多千金小姐看着,只得强露出个微笑,“好!”   一众姑娘小姐在家里大都被拘着做针线学规矩,出门做客图的就是玩儿,当下寻了好友,唤了知交,三五成群地随着楚晚往外走。   跟随的丫鬟们则抱着包裹紧紧地跟在后面。   楚晴走在稍靠后的位置,看着前头众人,并没有哪个看起来像是公主。难道是楚晟的消息有错,又或者两位公主改变主意不想来了?   正琢磨着,身边有人问道:“你是楚家的姑娘?刚才听到你今年十岁,不知是几月的?”   说话之人看着年岁跟自己差不多,鹅蛋脸,眼睛大而明媚,鼻梁却有点塌,穿件青莲色镶灰鼠毛的袄子,藕荷色裙子,看着虽素淡,可裙摆处却密密地绣了缠枝梅,凭空添了许多艳色,发簪也是梅花状,花心嵌了黄水晶,光芒璀璨。   楚晴笑着回答:“我五月初九生辰,单字一个晴字,雨过天晴的晴,在家中行五。你也十岁?”   “嗯,我是六月生的,正好菱角鲜嫩,娘亲就给我取了菱字,我姐妹少,只两个,我是老大,你唤我阿菱就成。”   “阿菱真是有趣,我以为你会说是风波不信菱枝弱的菱。”   “我也以为你会说是晴花处处因风起的晴。”阿菱极快地接口。   京都女子爱诗词的多,遇到机会定是要显摆一二的。   两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楚晴指了阿菱的裙摆问:“看着像是平绣,但平绣又不可能绣得这般细密,是你绣的?”   阿菱得意地扬起了嘴角,“你眼力倒好,我先用平绣绣了花瓣,然后再用苏绣的齐针插空又绣过一遍,好看吗?”   “竟然可以这样?”楚晴俯身对牢她的裙摆细细瞧了,赞叹不已,“你怎么想出来的?”   阿菱笑道:“我平常就喜欢摆弄针线,也是随便绣着玩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两人边走边聊正说得投机,问秋悄悄挤到楚晴身后扯了下她的袖子,“刚才暮夏来说,四房院那边出事了。”   “怎么回事儿?”楚晴微蹙了眉头。   “是杏娘遣人到倚水阁报的信儿,让姑娘得空过去看看,说是大事。”   楚晴思量片刻,杏娘在四房院看守内宅,极少出来,若非真的有事,定然也不会让人寻自己,只是眼下还陪着客人……   阿菱在旁边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阿晴有事?”   “嗯,”楚晴并不隐瞒,“我得先去看看,暂且失陪一会儿……闻香轩就在前头花园里,往外拐旁边几棵梅树,很好认。”回头看,正瞧见花园里伺候的一个丫鬟,忙指了她道:“小红,带阿菱姑娘往闻香轩去,小心看着路,别走岔了。”   阿菱笑眯眯地说:“走岔了也无妨,正好看看国公府的景致,我还是头一次来。”   楚晴笑道:“阿菱要是夏天来就好了,这个季节也就几株梅树可以看,再就清水湖旁的赏荷亭,还有流珠台,湖东边尽可以随意看,只别往西头去,那边有片竹林,后头还有叠嶂山,府里的爷们儿可能会带人在那边走动,别让人冲撞了……等错过今日,哪天挑个好日子,我也请了阿菱来爬山,山上有个观景亭,景致当真不错。”   阿菱用力点头,“改日我必然要来的。”   楚晴又细细叮嘱几句,才带着问秋离开。   阿菱瞧着楚晴轻盈的背影眯了眯眼,笑着看向小红,“我就随便逛逛,不用带路了。”   小红倒也机灵,笑道:“五姑娘特地吩咐过,奴婢不好躲懒,姑娘请随意逛,奴婢只远远跟着,不敢打扰姑娘。”   阿菱便不勉强,扶了自己丫鬟的手,边走边欣赏着四周景色,忽而轻笑,“长相最能哄骗人,这楚家五姑娘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幼稚。”   丫鬟名叫青枝,问道:“姑娘为何这么说?”   “一个十岁的姑娘有那般眼力,说明在刺绣上是下过工夫的。绣花要能坐得住,她既然有这分定力必然是个心性坚韧的人,怎可能幼稚单纯?”   青枝想了想,笑道:“姑娘不也能坐得住?”   “竟敢编排起主子了?”阿菱瞪她一眼,却是叹了叹,“我是逼不得已……好在五姑娘倒是坦诚,换了那等装腔作势之人,少不得红着眼圈道自幼照看我的奶娘生病,我需得亲自去看看,替她请了太医来才安心。”   这是秋天时去明远侯府赏菊发生的事儿,阿菱捏着嗓子学那魏三姑娘说话倒有个七八成像。   主仆二人俱都忍俊不禁,“吃吃”笑出声来。   ***   杏娘是楚晴娘亲赵氏的陪嫁丫鬟,一家四口都在赵府当差。   当年赵氏病逝,杏娘在灵前守了七天七夜,把一双眼睛都哭坏了,脑子也不像先前灵光,如今吹风就头疼,见光就发晕,不能在屋外待久了。   每天她就在正房守着赵氏的东西过,白天拿条抹布将桌椅板凳擦得锃亮,夜里则在床前打地铺,就跟赵氏活着的时候一般无二。   明氏见她可怜,又怜惜她一片忠心,在发卖四房院的下人时,独独留下了她。   楚晴匆匆赶到四房院时,杏娘正趴在门边翘首期盼,见楚晴来,忙迈出两步,却不敢远走,急急地说:“姑娘,昨夜遭了贼了。”   “丢了什么东西?”楚晴愣一下,随即问道。   杏娘摇头,“没丢,是多了东西,”引着楚晴到内室的妆台前头,打开雕着海棠花的妆匣,“姑娘瞧,原本都是整整齐齐地放着,玉簪在左边,金簪在右边,戒子放在镯子的圆圈里,现在全乱了……我早起收拾匣子时一看,乱七八糟的,到时候找来戴该多麻烦。”边说边麻利地将首饰钗环重新归置好。   楚晴看一眼光亮整洁的四周,叹口气问道:“你说多了东西,是什么?”   杏娘自怀里掏出个绸包,小心翼翼地揭开,递给楚晴,“就是这个,在次间窗户旁边的帘钩上挂着。”   是块水头极好的墨绿色的岫岩玉佩,雕着流云百福纹样,上面系着条红色络子,许是用得时候久了,络子已有些褪色,结扣断裂明显有磨损的痕迹。   玉佩的主子应该很喜欢这块玉佩,否则不会一直戴在身上。   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那人定然会来找寻。   楚晴心念一动,问道:“你几时找到的玉佩?”   杏娘手指点着脑门苦思冥想好半天才道:“大概四更天,我听到有响动,怕风吹开窗户,过来瞧了瞧就看见了。一时睡不着跟六月做了会儿针线,后来熬不住困又睡了个回笼觉,却是起晚了,赶紧让六月跑了趟倚水阁。”   “那有没有人来过这里?”   “没有,”杏娘摇头,突然又道:“语秋来过,问炭够不够用,夜里冷不冷……姑娘不用记挂这边,一应用度都是足够的。”   又是语秋!   敢情她借口天冷换衣服竟是跑到这里来了…… ☆、第15章 补衣   楚晴忍住心头怒气再问:“她还干什么了?”   “就是随便看了看,夸了几句屋子干净,夸我把四太太的首饰保管得好。”   楚晴追问:“她翻首饰盒子?”   “妆匣开着,她扒拉着看了看,”杏娘察觉到楚晴的怒气,瑟缩地拱了拱肩,“她是姑娘身边伺候的人,我就没拦着。”   那神情,俨然是个犯了错的花季少女。   杏娘十五岁陪嫁到国公府,十七岁犯病,现在已是第十个年头,每天就待在这几间屋子里,足不出户。   楚晴突觉眼眶发热,温和地说:“你没错,你当差我跟娘都很放心,以后也要好生管着,别轻易给人看……哪天空闲了寻出母亲的嫁妆单子,咱们对着单子把东西理一理。”   杏娘喜悦地点点头,“单子我收得好好的,谁也没给看。   “那好,我明儿就过来。”楚晴不便久留,叮嘱杏娘几句就要离开。   杏娘不能往外送,便倚在门边上看着。   楚晴没走几步,无意中抬头,发现院墙外,有人站在梅枝上正翘首往里面看。楚晴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那块岫岩玉佩,忙指着那人道:“六月,快喊人拦住他。”   “哪儿来的小贼,鬼鬼祟祟的?”问秋也看到了,提着裙子就往外跑,楚晴紧跟在后面,只她人小腿短,终不如问秋跑的快。   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外面“扑通”一声重响,接着是略显青嫩的呵斥声,“你们好大胆子,敢对小爷无礼,不要命了?”   楚晴三步两步走过去,只见地上躺着两个八~九岁的男童,一个穿米白色锦袍,头戴白玉冠,另一个则穿身青灰色道袍,用同色的缎带束了发。   问秋喝道:“你们两人贼头贼脑地干什么?这么小就不学好,还敢偷看别人家的女眷?说,你们是哪家的孩子,姓甚名谁?”   穿锦袍的小童虽趴在地上,气势却不减,红涨着脸辩驳:“谁偷看了?小爷是觉得这梅花不错想折一枝,你们长这么丑,让我看我都不看。”扶着青衣童子的手站起来,立刻双手叉腰,手指虚点着问秋,“就凭你们也想知道小爷的名讳,别指望!我警告你们,今天的事儿若露出去半句,小爷摘了你们的脑袋!空竹,咱们走!”   问秋已猜出他们是来贺寿的客人,适才厉声质问不过是怕他们乱说话,被有心人利用坏了楚晴名声。   见他们也不愿声张,便由着他们离开。   锦袍小童刚走两步,衣袖被空竹拽住了,“爷……”   低头一瞧,原本米白色的袍子破了条大缝,露出里面的中裤。这倒罢了,因他适才受惊从梅树上摔下来,中裤沾满了雪水,看上去很是狼狈。   问秋也瞧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   听到小声,锦袍小童立时炸毛,“笑什么笑,再笑摘了你脑袋。”   三句话倒有两句是要摘人脑袋,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竟教得如此暴虐。   只他比楚晴还矮了半头,这话说出来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楚晴无奈地摇摇头,“你是男人怕什么,从这条路过去往南拐,有片松柏林,穿过林子就到了二门,出去后让人找身衣裳……”话未说完,眸子骤然缩紧。   先前她没注意看,适才瞧了眼,发现这孩童锦袍上面用金线绣成的暗纹竟然是……行龙。   难不成他是皇家人?   楚晴心头一惊,再细细打量番,鹿角牛头驴嘴……细长的身子被裂缝分为两半,接着爪子只有三趾。   天子龙袍绣得是五爪龙,王爷的蟒袍上绣着四爪龙,他年岁尚小,自是不曾封王,必定是皇子了。   顺德帝有六子,最小的年方八~九岁。   既是确定了他的身份,楚晴再不可能让他走。   龙身断,是大忌。   要是他真的这般出去被人瞧见,细究起来,纵是他行为不端,可自己也脱不开干系。   想到此,楚晴定神往前走了两步,佯装不知他的身份,“要不我受累帮你把衣服补好,要不你就这般出去,我刚才给你指的路平常少有人走,很僻静。”   六皇子对空竹对视一下,考虑了片刻,狐疑地问:“你来补?能补得跟原先一样?”   楚晴对自己的绣工是很有几分把握的,“说不上天衣无缝,至少……”指了指空竹,“他是分辩不出来。”   六皇子皱皱眉,“且容你一试,要是补得不好,小心你脖子上的脑袋。”   又是这一句?   她不伺候还不成?   楚晴无谓地笑笑,转向问秋,“过来这半天,花园那边的客人也该着急了,这就过去吧?”再也不看他,扶了问秋的手便要走。   六皇子一下子急了,张手拦在楚晴面前,“你不是要给我补衣服?”   他比楚晴个子矮,楚晴的视线正好落在他的玉冠上,那么大一块羊脂玉,纯白无暇温润亮泽,在冬阳的照耀下流光波动,衬着他的脸色粉嫩白净,气色极好。   真不愧是天家皇子,有得是好东西。   六皇子见她不作声,粉白的脸颊便带了怒色,“你说过给我补衣服,为何出尔反尔?”   楚晴瞪视着他,“我本出于好心帮你忙,你张口闭口要摘我脑袋,你觉得我是活腻歪了?”   六皇子嘴唇一开一翕,错错牙,“你尽管补,即便补得不好,爷也不问你的罪。”   楚晴这才展颜,点点头,“你跟我来。”   国公府的几房儿子的院落都差不多大,全是三进宅院。四房院因楚澍常年不在家,故而也没有小厮出入,只外院住着一对年过五十的老苍头夫妻看门,内院是杏娘带着六月与十月守着。   楚晴想着天寒地冻的,外院炭火不齐,而六皇子也只九岁,还是个孩子,便未多作避讳将他引到正房的西梢间,让杏娘与他的小厮伺候着将外袍换了下来。   因怕六皇子冷着,又吩咐六月多点了个火盆,沏了热茶送到了西梢间。   楚晴在东次间对着窗户支开了绣花绷子,而问秋则吩咐老苍头关了院门,任谁来都不开,自己在厅堂守着茶炉打络子。   十月跟在楚晴身边帮她打下手分线。   细瞧了,楚晴才认出锦帕所用的料子是鸾章锦,这还是前朝流行的布料,因纹路似鸾凤飞翔而得名。如今,十分难得而珍贵。   楚晴细细地比对了丝线的颜色,先顺着纹路将布料拼缝在一起,然后照着原先行龙纹样一分不差地描在纸上,再将被梅枝划破的线头一一拆掉,最后才照着纸上描好的样子重新续好龙身。   一步一步,说着简单,做起来却极是繁琐。   尤其国公府的丝线虽也是上好的,可比起宫里的线在颜色上总会有点不同,单为了配成龙纹那种黄,楚晴就用了土黄、鹅黄、姜黄、金黄、橘黄、明黄等好几种丝线,每种线劈成八股,混在一起不停地比对。   十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她跟问秋一样都是十五岁,她自觉是做不到这般的耐心细致,可五姑娘才十岁,竟坐着一个多时辰都不动地方。   楚晴手头忙碌着并不觉得时间慢,在西梢间等待的六皇子却是度日如年。   西梢间原先是布置给楚澍用作书房的,因楚澍不常在内宅待,故而只放了寥寥几本《史记》《论语》等。   六皇子不爱看书,蜻蜓点水般翻了翻就撂下了,又让空竹研墨,画了两只啄米的麻雀,画了一条啃肉骨头的哈巴狗,没得可画的又画了适才看到的梅花。只可惜他画鸟画狗挺具神韵,画梅花却是不堪,生生将遒劲疏阔的梅花画成了热闹纷繁的桃花。   六皇子自己看着也不像,把纸笔一扔,往厅堂走。   问秋进府就伺候楚晴,何曾见过只穿中衣的男子,不免觉得不自在,脸也红了半边,六皇子却是自小被宫女们伺候惯了,并未觉得不妥,大大咧咧地往正中太师椅上一坐,问道:“有点心吗?”   问秋不常过四房院来,便叫来六月,六月想了想,端来两只水晶糕,这还是楚晴去真彩楼时带回来的。语秋心细,特地往这边送了几只,杏娘等人舍不得吃,一直留到现在。   都放了好几天了,口味自然不如以前,六皇子又是个娇惯的,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溜溜达达地到东次间门口,掀开帘子往里瞧。   楚晴对着窗,他只能看到个侧脸,就见她梳着双丫髻,发间一个小小的南珠花冠,浓密的刘海齐着眉毛,遮盖了整个前额。   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照射进来,她身上玫瑰紫的小袄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随着她手臂一伸一收,袖口也随着一提一落,露出腕间那只红玛瑙的镯子,衬着嫩白如雪的藕臂极为好看。   楚晴却浑然不觉,神情认真而专注,被阳光照耀的鼻头,密密地沁出了细汗。   这大冷的天气,竟然出了汗。   六皇子心头仿似被重物撞了下,有片刻的凝滞…… ☆、第16章 席面   几天前,他的娘亲林昭仪也是这般就着烛光一针接一针地缝。   林昭仪自生下他后身子就开始不好,也再没承过雨露,好在已故的皇后心性仁慈,准许她亲自教养孩子。   今天是卫国公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   卫国公既是开国功勋,又是朝廷肱骨,太宗皇帝初年,当年的卫国公驻守宁夏,瓦剌人大举入侵,卫国公率十万将士抵御百万大军,城池保住了,他跟两个儿子却战死在沙场。再两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因贪功冒进误中敌人奸计,是卫国公的三儿子与太宗皇帝换了衣裳,而四儿子则在护着太宗皇帝逃命时身中十几箭也死在宁夏。   卫国公一家再无男丁,幸好三儿子的小妾已经有孕,一朝分娩生下个儿子,这才给楚家留下一点血脉。   所以历年卫国公做整寿,在京的皇子都要来拜贺。   六皇子刚九岁,小孩子本就不兴过生日怕折寿,只早晨吃碗面就罢了。可林昭仪到底念着自己的孩子,强撑着病体缝了这件衣衫。   六皇子头一天上身,再不肯破烂着穿回去惹娘亲伤心。   如今看着楚晴这般认真地缝补衣衫,竟是看呆了去。   好在没多大工夫,楚晴也就收了针,左右转动下僵硬的脖子,将衣衫自绣花绷子上卸下来,正要交给十月,冷不防瞧见门旁探头探脑的六皇子,便道:“我已尽力,好不好只能将就了。”   六皇子进去接了衣衫,却不再挑剔,默默地回了西梢间换上。   空竹远远近近打量一番,惊讶地嚷道:“爷,真的看不出来,跟先头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六皇子低头瞧了瞧,也没看出破绽来,心头宽了宽,施施然往东次间走。   楚晴低头这许多时候,脖子酸痛得厉害,问秋正对着炕沿给她捶背捏肩,听到有人进来,回身看了看,嘴角一撇,“我家姑娘的手艺,你可服了吧?”   六皇子走两步,看着楚晴道:“小爷记你的情,今儿来得仓促没带东西,回头给你赏。”   高兴了就赏,不高兴就摘脑袋,果然是皇家人耳濡目染,自小就知道恩威并施。   楚晴帮六皇子补衣泰半是替自己消灾,再者以后见到他的机会基本没有,故而并没把他的话当真,只歪了头让问秋更方便揉捏,“好,我等爷的赏。”   六皇子却很郑重地说:“君子一诺千金,小爷说话算数。”顿一顿,“我叫萧文宜,行六,以后见了喊六爷!”   萧是国姓,几位皇子的名讳虽说不是人尽皆知,可问秋这几日听徐嬷嬷面提耳命,也多少猜出些什么。   再见眼前这位周身的气势,问秋手一哆嗦,失了力道。   “哎哟,”楚晴吃痛,惊呼出声。   问秋忙低头察看,却见她细白娇嫩的肌肤上多了两道红印,所幸并没出血,忙不迭地又请罪。   等回过头来,六皇子已经走了。   想必觉得在四房院耽搁的时候已经够久了,倒是识相。   楚晴舒口气,让问秋伺候着披上斗篷,“去花园里看看。”   闻香轩里的诗会仍没散,楚晴隔着洞开的窗棂探头瞧了瞧,见正北的墙上挂了一幅水墨画。画的上半边是大块的空白,只有遥远的天际飞着一排大雁。   而近处,是匹挺立的骏马,骏马三足腾空呈飞跃之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奔驰远去,而马头却转向后方,像在等待或者期盼着什么。   秋风吹过,它长长的鬃毛迎风飘扬,铜铃般的眼睛里却像蕴含了水汽般,哀哀无助。   凭空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   是谁,竟然画这样一幅画,分明是雄姿勃发、气势昂扬的骏马,为何却有这么让人哀伤的眼眸?   被这画吸引着,好半天楚晴才回过神,看到屋里有七八个人,正围在一起抄录着什么。楚晚默默地坐在旁边,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意,几乎比哭都难看。   楚晴自不会这个时候进去触眉头,见没人注意自己,给问秋使个眼色悄然离开。   问秋已打听清楚了,低声道:“画是银安公主让人从外院要过来的……二姑娘原本说趁着梅花开,作几首应景的诗,又拔了头上金簪做彩头。银安公主说咏梅太老套,不如就着画作几首咏马诗,这会儿各位姑娘正评判优劣。”   看楚晚的表情,用脚趾头也猜得出她的诗定然不怎么样,许是正可惜那支金簪吧?   想起前两天,楚晚难得的跟她与楚暖讨论,起什么诗题,咏雪还是咏梅,或者是贺寿?要不要限韵,限体裁,时间定多久合适?   她跟楚暖诗才都平平,给不出好建议,楚晚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跟你们商量也是让你们心里有点数,免得一炷香燃完了,连两句都凑不成,平白被人笑话。”   想必楚晚费心准备的就是咏梅诗,谁知银安公主横插了一杠子。   楚晴替楚晚可惜,却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既是输了,那就大大方方地认着,倒是做出这副难看的样子才真正让人笑话。   离着宁安院尚有一段距离,迎面遇到了翡翠。翡翠笑道:“正打算往花园里去寻人呢,厨房里饭菜都备好了,只等着各位姑娘回来就摆饭。”   楚晴也笑着应道:“二姐姐她们在闻香轩作诗,想必快结束了,四姐姐我倒没见着,许是在赏荷亭。”   翡翠支使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去寻找,自己对着楚晴福了福,“谢谢五姑娘愿意提拔珣哥儿,珣哥儿年纪小行事不周,若有错处姑娘尽管责罚……只求姑娘以后给珣哥儿一条出路,奴婢愿做牛做马供姑娘驱使。”   珣哥儿是翡翠的弟弟,大名叫盛珣。在门上跑腿四年了,眼见着还得继续跑腿,翡翠不忍心见弟弟这样耽搁下去,曾婉转地求过文氏。   文氏只笑笑,并没说什么。   没想到,前两天弟弟说徐嬷嬷跟他谈过,五姑娘愿意用他。虽然暂且还得在门上当差,但以后会找机会把他送到铺子里当伙计,再以后就可以管事,而且五姑娘要是出阁,他是得作为陪房跟过去的。   能作为陪房的,都是主子心腹,要么经管着主子的铺子或田庄,要么就在婆家当管事,都是要重用的。   要是搁在以前的楚晴身上,翡翠还会犹豫,可这几个月楚晴在宁安院的举动都落在翡翠眼里,她在老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渐渐改观。   甚至,翡翠想,依着五姑娘的聪明,兴许比大姑娘都要嫁的好。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告诉弟弟,“以后就听五姑娘的,五姑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   宁安院是五间正房带四耳的大院子,穿堂有三间,正中立着面四扇的紫檀木镶梅兰竹菊苏绣的屏风,屏风两侧各摆着四张大圆桌。   女客们的席面就摆在此处。   客人还没正式入席,只有丫鬟跟婆子们端着杯碟蜂蝶般穿梭在桌椅间,文氏穿着大红色柿蒂纹锦缎褙子威风凛凛地站在屏风前头,一会儿指挥丫鬟上菜,一会儿吆喝婆子摆齐桌椅。   少顷,八个冷盘摆好,明氏引着文老夫人与谢老太君率先入座,接着夫人太太们也都按着各自的座次落座。   京都的勋贵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安排席面时,通常公侯等有爵位的人家坐一桌,而诸如阁老、尚书等重臣的家眷在另外一桌。当然,如果有恩怨或者纠葛的人家也会主动地避开,尽量不往一起凑,免得给自己添堵,也给主人家添堵。   楚晴来得算早,她作为主人家自然要帮着招呼客人,便笑盈盈地走到三、四个少女面前屈膝福了福,“姐姐们好,我叫楚晴,在府里行五,今儿有幸见到姐姐们,时辰不早,快请入席吧。”   姑娘们俱都客气地回礼,跟在楚晴后面入了座。   丫鬟们很有眼色地端了茶壶过来,一一倒上茶。   有个圆脸的小姑娘端起茶盅闻了闻,眉头皱一下放到了旁边。   楚晴看在眼里,端着茶杯尝了口,是府里平常喝的西湖龙井,虽算不上绝佳,但也是顶好的。心头松一松,笑着问道:“姐姐喝不惯这茶,我让人另换了来?”   圆脸姑娘稍犹豫,压低了声音,“我也是喝龙井的,不过身子弱,平素喝得要清淡些……”   话说得极隐晦,可楚晴一听便明白,这姑娘是喝惯明前茶的。   明前茶芽叶细嫩,香味清醇,雨前茶味道鲜浓耐泡,从价格而言明前茶要比雨前茶名贵得多。   国公府自然也有明前茶,可文氏既然安排了雨前茶待客想必有她的道理,楚晴没法做主更换茶叶。   而且一共八桌席面,她这桌换了,其他桌自然也得换。   再者,先上的雨前茶,中间换成明前茶,说出去也不好听。   楚晴想一想,道:“我平常爱喝菊花茶,味道清淡甘甜,要不让人泡了来姐姐尝尝?”   圆脸姑娘不好意思地推辞,“不用麻烦,我不渴。”   “不麻烦,”楚晴笑道,“是我自己胡乱想的法子,正好让姐姐品鉴一下,要是好喝以后也可以拿出来待客。”扬手唤了问秋来,低声嘱咐几句,问秋点头离开。   此时,楚晚与楚暖各自带着一帮人相继进来。   楚晚脸色更加难看,阴沉得像马上要下雨似的,反之楚暖却喜笑颜开眉飞色舞。   楚晴注意到楚暖发间簪了一小枝梅花,粉嫩的花瓣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显得更加光润。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姑娘也都簪了梅花,很显然是约定好了的。   她们的到来也带来了梅花幽淡的清香,圆脸姑娘笑着对楚晴道:“府上的几株梅花开得真好,我家里也种了梅花,可惜养得不太好。”   楚晴试探着问:“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我姓周,叫周琳,绮绣相展转,琳琅愈青荧的琳字,转过年二月初六我就十一岁了……” ☆、第17章 客人   京都姓周的人家不少,单是簪缨之家就有三家。   楚晴正思量,周琳笑着补充道:“是沐恩伯府上,我在家中姐妹里面排行第三。”   是和静大长公主府,难怪喝茶如此讲究。   楚晴立时想起早晨见到的那个身穿夸张艳丽的绯衣,有着桃花般俊美容颜的男子,不由仔细打量了周琳几眼。   两人长得并不像,至少周琳不如她兄长貌美。   有这样一位兄长在面前比着,而且还是那样的名声,楚晴暗暗替周琳憋屈。   这会儿工夫,问秋已另外沏了茶来,将周琳先前那盏换了下去。   周琳伸手揭开盅盖,轻轻叹了声,就见细润的甜白瓷茶盅里,水面漂浮着两朵小小杭白菊,透过澄清透澈的茶水可以看到杯底数枝青翠碧绿的茶叶正慢慢舒卷了嫩芽。   “闻起来就觉得肯定好喝,”周琳用盅盖将菊花拂到一旁,浅浅地啜了口,“苦中带甜,是放了冰糖么?”   楚晴笑道:“对,因杭白菊自带清苦,龙井本也有些苦香,所以放了少许冰糖在内。”   “味道极好,”周琳赞不绝口,“我最怕苦,回去也照样沏了茶来喝。”   “菊花茶泡起来很简单,加上枸杞也好喝,对身子也好,”楚晴细细地介绍,“另外茉莉花、金银花也是可以泡茶喝,只是茉莉配毛尖,金银花配六安茶更对口味,姐姐不防试试。”   招手又叫问秋泡了其他茶来。   一时也有姑娘见了新奇,纷纷尝新鲜。席面上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惹得文老夫人那桌都时不时往这边看。   席面共二十四道菜,除去八道冷盘外,有八道主菜是从醉仙楼叫的,八道辅菜则是府里厨房做的,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醉仙楼是京都有名的馆子,以淮扬菜为主,口味清淡偏甜。而府里的厨子擅长做鲁菜,两者搭配起来,相得益彰。   趁着众人用餐,楚晴悄声问周琳,“听说两位公主也来了,是哪位?”   周琳惊讶地睁大了眼,捂着嘴笑,“你不认识公主?银平公主近巳时才到,见过几位老太君就走了,银安公主先前还在闻香轩看她们赛诗,开席前才离开。不大工夫前才跟你们府老夫人告了罪……你怎么不早说,我可以替你引见。”   楚晴还真的没注意,而且适才经过闻香轩也没看到有哪个特别骄纵的。   四哥哥楚晟巴巴地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竟然连面都没见上。   不过也没什么,至少她认识了女红精妙的阿菱,还有看着很和善的周琳。   两人正低声说着悄悄话,只听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其实说起来,醉仙楼最拿手的还是蟹粉鱼翅,鱼翅爽滑细腻,百吃不厌,还有道煨熊掌极有名,难得的肥而不腻,可惜……”   楚家的席面既没有鱼翅,也没有熊掌,很显然是嫌弃档次低。   楚晴抬眸望去,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子,生得眉清目秀,穿身粉紫色满池娇的褙子,颈间挂只坠着各色宝石的璎珞,发间琳琳琅琅插了好几根簪子,珠光宝气璀璨夺目。   周琳笑道:“鱼翅熊掌哪月不得吃四五回,都腻死了,也就孙姐姐天天惦记着。依我来看,还真比不上这香葱烧海参和芙蓉干贝让人有胃口。”   葱烧海参和芙蓉干贝都是鲁菜,鲁菜以鲜咸为主,口味重,吃起来下饭。   席中倒有不少人附和。   孙月娥脸色红了红,很快镇定下来,用帕子拭拭唇角,“不过提到醉仙楼的拿手菜而已,瞧三姑娘说的倒好像我嘴馋似的,既担了这个名声,回头三姑娘可得做东好好请我到醉仙楼吃一顿……楚姑娘跟着一同做个见证,少了这两道菜可不成。”   周琳爽快地应了,众人齐齐笑着嚷道:“不能单你们吃独食,少不得我们也要跟着见证。”   万晋国的规矩说不上严苛,寻常女子也能上酒楼吃饭,但在座的都是贵女,却轻易不能出门。即便是上酒楼,也得家里兄长陪着,先清出单独的空间,以免被人冲撞。   这般说法,大家都只是玩话,无意中却化解了适才的尴尬。   楚晴也为孙月娥叫好,不管她先前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后头这一句说的确实很聪明。   孙月娥是太后娘家忠勤伯府的姑娘,在孙女辈中行七。   吃过午饭,像文老夫人谢老太君等长辈要歇晌觉,而诸如明氏、文氏则有一大堆家务事等着处理,故而席一撤,众人略略喝了盏茶便纷纷告辞。   周琳却没走,“我跟着二哥来的,稍候他要走时会让人知会我……本来二姐姐也要来看梅花,可惜昨儿起夜受了寒,一早就请了太医瞧病,要不我们出门还能更早些。”她来的时候楚晴已经去了四房院,所以才没见到。   楚晴闻言便笑,“其实四房院那边的梅花更好,我带你过去瞧瞧,瞧中了哪一枝带回去给二姑娘赏玩。”   周琳拊掌笑道:“最好不过。”   两人吩咐小丫鬟一声,便往四房院走。   四房院旁边种了五六种梅树,只现在时候尚早,唯独宫粉梅与绿萼梅开了,其余玉蝶梅还有朱砂梅都得到上元节前后才能开。   隔着老远,便有梅的清香传来。   楚晴指着屋舍掩映中的梅枝道:“粉红色的是宫粉梅,花朵极密,像赶不及开似的,都挤一块了,开白花的是绿萼梅,香气最是浓郁,尤其含苞待放的时候,墙角插一枝,满屋子都有香味。”   周琳听她说的有趣,越发加快了步伐。   行至四房院门前,语秋等在那里笑道:“果然不巧,大少爷带着表少爷等人正在作画,还有一刻钟怕就得了。大少爷请姑娘们暂且一避,稍后再给姑娘赔罪。”   既有人在,两人自不好再往前凑。   周琳便要告辞,楚晴拉住她,“好容易来了,不如进屋喝杯茶,等上一会半刻,他们也就走了。”回过头吩咐问秋进屋备茶,又让语秋去打听,“是哪个表少爷,另外问问沐恩伯府的二少爷在不在,要是在,就说周姑娘在这边,请他走之前知会一声。”   说罢,牵了周琳的手将她引到四房院。   周琳四下打量番,见屋子整洁倒是整洁,却太空旷了,没有人烟般,遂问道:“你平日住这里吗?”   “没有,”楚晴笑一笑,接过问秋端来的茶盅放在周琳面前,“家里姐妹都住在花园里,这是我娘的住处。我娘已经过世,父亲在外游学有段日子没回来了,他平常用东西大都归置到箱笼里,怕落了土,所以显得空。”   周琳来之前打听过卫国公府的事情,也略略知道一点儿,本想楚晴自小就没有爹娘在身边,实在有些可怜。可瞧楚晴落落大方坦然无惧的神态,又觉得可敬。   说话间,语秋捧了两枝梅进来,笑呵呵地说:“表少爷选中的梅花,大少爷亲自折下来的,说给姑娘插瓶……周二爷也在,说等明公子就是表少爷作完画就回,让周姑娘稍等片刻。”   一枝是枝繁花茂的宫粉梅,另一枝却是疏朗有度的绿萼梅,无论从枝形还是花苞来看,都属上佳。   周琳左看看右看看无法抉择,楚晴笑道:“不如都带回去,一枝给二姑娘,一枝你自个留着赏玩。”   “那就多谢了,”周琳喜道,“我养了五六盆水仙,专门请人雕过,回头送你一盆。”   楚晴也笑着道谢,又问语秋,“是大夫人那边的表少爷?”   “对,是大夫人娘家兄长的二公子,昨天赶着城门关之前到的,今儿特地来给国公爷贺寿,听说要留在京都准备春闱。”不愧是语秋,打听事情十分详细。   会试是礼部主持,时间在二月初九、十二日和十五日。   如此说来,这位明公子要在京都过年。   语秋续道:“老夫人让表少爷住在府里,前头已让人收拾屋子了,还说要挑两个懂事的丫鬟过去伺候。”   楚晴眸光闪了闪…… ☆、第18章 驭下   周琳直到酉初才离开,临走前信誓旦旦地说:“阿晴,等我屋里的水仙开了,定请你来赏花。还有夏天我酿了梅子酒,到时候开一坛给你尝尝,我酿酒极好喝,真的,我娘尝过也说好。”   这也是个性情爽朗的人,夸起自己来毫不犹豫。   楚晴乐不可支,连声答应了。   送走周琳,楚晴回到倚水阁头一件事就是吩咐丫鬟们要热水洗澡。   说起来这一天她并没做什么,也只上午做了一个多时辰针线,然后就是陪着客人们吃喝玩乐。可是玩也累,不止累人,也累心。   温热的水驱除了浑身的寒意也散去了满身疲惫。   楚晴泡在热水里,舒服得几乎要睡着,幸得问秋警醒,及时将她唤了起来。   泡过澡后的楚晴明显精神了许多,莹白的脸颊带了粉色,一双黑眸乌漆漆地透着水意,墨黑的长发已绞得半干,瀑布般垂在脑后。   语秋取过桃木梳便要替她通头。   楚晴坐在妆台前,瞧着镜子里自己稚气未脱的脸庞,淡淡地说:“让春喜来,我当不得你伺候。”   这话说得当真是重。   语秋立刻听出不对劲儿来,不顾地上适才洒落的水渍,“扑通”跪下,“姑娘……奴婢自打七八岁上就跟着姑娘,那时姑娘刚会走路,不管是穿衣还是吃饭都是奴婢跟徐嬷嬷和问秋伺候着,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奴婢愚钝,不明白姑娘为何说这样的话?”   楚晴打开盛着手脂的瓷盒,用指尖轻轻挑了点,抹在手背上,细细揉匀,这才俯首看向语秋,“你真的不明白么?”   语秋抬头,对上楚晴明澈若秋水的双眸,心里“咯噔”一声,却仍咬了唇,摇头,“奴婢不明白。”   “既如此,念在你伺候我这些年总归有些情分,你……走吧。”掀开妆盒,底下赫然压着一张卖身契,也不知她何时找出来放在那里的,“卖身契还给你,以往给你做的衣服赏你的首饰尽都可以带走,往后我身边再无语秋此人。”   “姑娘——”语秋白了脸,跪行两步,“姑娘容奴婢解释,奴婢确实伺候不周,不该没求得姑娘同意就私自离开,奴婢……姑娘打也罢罚也罢,只别把奴婢赶出去。奴婢还想伺候姑娘,而且,徐嬷嬷年纪大了,暮夏与半夏还小,就是春喜她们也是没经过事的,奴婢怎放心她们,奴婢也舍不得姑娘……”   楚晴牢牢地锁定语秋的双眸,声音平静无波,“那我问你,一上午的时间你去了哪里,见了谁?”   语秋身形晃了晃,不过一瞬,复又低下头,撑着地面的手颤动着抖个不停,她的声音也颤颤地发抖,“奴婢没有见谁,奴婢去了四房院……我娘病重,请郎中把家底几乎都花了,而且还得好生调养着。奴婢知道原先四太太的首饰仍留在四房院,那边的人也少,就想趁机拿一件卖了给我娘瞧病……奴婢已然知错,恳请姑娘开恩。”   楚晴脸上露出浓浓的失望。   已到这般境地,语秋仍在撒谎,仍是欺瞒自己。   倘或真是缺银子,她头上戴着两支银簪子,腕上笼着银镯子,变卖了至少也是几十两,足够用一阵子了。   况且,杏娘清清楚楚地说,四房院的东西丁点儿没少,却凭空多了一样。   玉佩虽不是她的,但语秋必然知道些内情……否则怎么会心血来潮到四房院去打听炭火够不够。   楚晴深吸口气,淡淡地吩咐春笑,“今儿是国公爷生辰,不好惊动了人,先将语秋关起来,明儿天一亮就送出去,以后是生是死与倚水阁再无干系。倘或有人打听,就按她的话说,是眼皮子太浅,妄图偷主子财物。”   语秋深深地垂下了头。   春笑闻言却是身子一震,看向楚晴的眼眸里暗含了恳求。   她是亲眼看到过语秋是如何细心周到地伺候姑娘的,有次姑娘伤风,足足烧了三天,语秋衣衫未解,守在床前也是足足三天。姑娘好转了,她却病倒了。   楚晴明白春笑的意思,默了默,视线顺次扫过问秋、春喜、半夏与暮夏。问秋神色很平静,无波无澜地,春喜白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半夏脸上一片懵懂,暮夏则是睁大了眼睛似是不解。   看到暮夏这副神情,楚晴脸上露出丝笑意,垂眸再瞧一眼语秋,“带下去吧。”   语秋一把抓住楚晴的裙角,“求姑娘饶过奴婢这次,奴婢再也不敢了……”声音急且尖,手劲也大,裙子被她绷得紧紧的。   问秋上前抱住了她的腰,暮夏则用力掰她的手,“松手,惊着姑娘了。”   徐嬷嬷凉凉地说:“总归是姑娘身边伺候过的,好歹别打姑娘的脸,也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语秋松手,捂着脸跑了出去。   徐嬷嬷跟问秋紧跟在后面。   楚晴脸色越发黯淡,捡起地上的桃木梳,手指轻轻拨着梳齿,从上头扯下根长发,抻着看了看,一圈圈绕着缠在食指后,片刻又松开,淡淡地问:“语秋素来是我身边得力的……你们可觉得我太过严苛,不念旧情?”   暮夏大声道:“不是,奴才伺候主子天经地义,伺候的好是本分,伺候不好就该受罚。语秋姐姐自己承认偷窃,想必本来的罪责更严重,姑娘不追究才是姑娘的仁慈……而且,以前府里也有手脚不干净的,都是先打手板子再另行发卖。”   何曾像语秋这般,不打不罚,反而将卖身契都还了,素日穿用的衣物也都带着。   楚晴暗中点点头,难得暮夏是个明白的,这么小就看得清楚。   春笑等人也反应过来,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楚晴忽地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肃然道:“丑话说在前头,想留在倚水阁的,头一条得忠心,有想攀高枝或者发大财的,尽管回了我,我绝不强留。而只要留下来,如果做不到忠心,不管你以前伺候得有多经心,我一概容不下。只是下一次,再不会像语秋这般宽待。就按府里的例,该怎么处治就怎么处治。”   一众人齐齐垂了头,同声道:“奴婢定忠于姑娘,决不会有异心。”   楚晴点点头,放缓了声音,“既如此,我也信得过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屋里的人刚散,问秋闪身进来,低声道:“锁在倒座房尽西头的屋子里,铺盖被褥都是齐全的。我问过她上午到底见了谁,她没说,就是哭个不停,又念叨着没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她怎么就糊涂了,有谁能比姑娘更重要,让她这般藏着瞒着?”顿一顿,又道,“其实语秋这次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总爱打听之前四太太的事儿,我只以为她是因为自个儿娘亲病重才关心这个……早知道应该一早儿回了姑娘。”   楚晴叹口气,片刻,开口道:“待会让厨房加两个菜,你跟徐嬷嬷陪她吃顿饭,明儿就说她回去侍疾,因为她娘不行了,以后想给她娘戴孝,自个儿要求出去的。”   为怕主子忌讳,当奴婢自然不能给爹娘戴孝,最多少戴两样首饰,穿着素净点儿。可寻常主子看见还是会觉得晦气。   这般说法已是给了语秋最大的体面,至少保全了她的名声。   问秋点头应着,忽而又想起件事来,“姑娘洗浴时,六月来过,说二太太派人到四房院打听六皇子的事儿,四房院那边都按照姑娘交代过的说没看见。还说,上午外院找六皇子差点找疯了,后来才头发凌乱地回去,几位皇子脸色都不好,没吃晌饭就走了。”   难怪银安公主也没留下来用饭,敢情是一道离开的。   老夫人这是打算追查责任了。   也是堂堂皇子来拜寿,莫名失踪了一个多时辰,最后顶着满头乱发回去的。   是该问个清楚明白。   这次万幸没有出事,倘或再有下次,如果在某处看到皇子的尸身该如何?   好在四房院地处偏僻,下人少,而且对楚晴唯命是听。   当初明氏采买了十几个下人并没有经过文氏动用府里的银子,前年楚晴搬到倚水阁,明氏则把卖身契都交给了她。   故而,四房院的人听从楚晴更甚于文氏。   楚晴默了默,侧眼看到墙角的更漏,又快到晚饭时分了。   问秋识趣地取过大毛斗篷伺候她穿上,正要唤人。   楚晴止住她道:“暮夏是个可用的,往后你多提点着她,春喜仔细本分,仍旧让她管着衣裳首饰。春笑耳朵根子软,不是说不好,就怕以后被人利用了,让她管着屋里的针线活儿吧。”   问秋点头,扬声唤了春喜与暮夏跟着。   ***   宁安院里超乎异常的安静,廊檐下挂了两盏红灯笼,被风吹动着,摇摆不停。昏黄的光晕便随着这摇摆四下跳动。   院子里没有人,楚晴自作主张地撩开门帘走进厅堂。   翡翠正沏茶,冷不防见到楚晴,忙用手指比在唇边“嘘”了声,又指一下东次间,少顷才扬了声道:“五姑娘来了。”   石青色夹棉帘子被撩起,珍珠端着土簸箕遮掩着走出来,楚晴眼尖,瞧见是几块茶盅的碎瓷片,上面还沾着茶叶…… ☆、第19章 属意   很显然是摔了茶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楚晴停住脚步,关切地说:“珍珠姐姐没被烫着吧,这些碎瓷不如叫个婆子埋起来,免得小丫头毛手毛脚伤着手。”   珍珠抬头勉强笑笑,“五姑娘说的是。”   翡翠微微弯了唇,端起托盘,让了楚晴进去。   东次间只老夫人跟文氏两人在。   老夫人盘膝坐在大炕上,文氏则恭敬地站在炕边,脸色有些不自然,身上大红色柿蒂纹的褙子湿了一大片,有两滴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她发梢,随着她的晃动,无声无息地滴落在肩头。而炕桌上,仍有一滩水渍,滴滴答答顺着桌角往下滴。   翡翠放下托盘,顺手用抹布将水渍擦了,“适才水太烫,这会儿倒是差不多了。”分明是接着楚晴刚才的话在圆谎。   即便水再烫,失手打了茶盅,难不成还能将茶水溅到头发上?   楚晴隐约猜出几分,却不说破,甜甜地向翡翠道谢,“正好渴了,多谢翡翠姐姐,”端起茶盅喝了一大口。   文老夫人看了眼垂手而立的文氏,淡淡地说:“回去换件衣裳,湿成这样像什么话。”   文氏低低应着出去。   文老夫人脸色缓了缓,视线落在楚晴身上,眸中有了些暖意,“这件袄子倒别致,穿着像是大了两岁。”   “就是前阵子缝的,”楚晴正穿着原本打算用来亮相的真紫色小袄和亮蓝色裙子,听闻此话,便抻开裙角让老夫人看上面缀着的玉兰花,“都是用布条一根根绕起来,然后缝上去的,祖母觉得好看吗?”   她嫩生生的小脸上带着云霞般的粉色,一双水漉漉的眼眸好像在说话,“快表扬我,快夸赞我。”   老夫人不由弯了眉眼,笑呵呵地赞道:“好看,难为这布花做得精细,老远看着跟真的似的?这花心里再缀上珠子就更好了,也不用太大……”说到此,想起楚晴未必会有这么多珠子,便招手唤了贾嬷嬷,“我记得以前收着半匣子米粒大小的东珠,不知道放哪儿了。”   贾嬷嬷笑道:“就收在那只大红色的箱笼里,我这就去找。”进了稍间,很快地捧了只墨色涂清漆的匣子出来。   宝蓝色的姑绒衬底,上面密密盛了几十粒东珠,只黄豆大小,难得粒粒光滑圆润。   老夫人转手递给楚晴,“我嫌个头太小,你留着做珠花或者串手串。”   楚晴没推辞,取出一粒在玉兰花的花心处比划,“祖母,回头我也给您做条这样的裙子穿吧?”   老夫人“噗嗤”笑出声来,“我真要这样穿就成老妖婆了,别被人笑话死。”   楚晴也笑,很快又想出个主意来,兴致勃勃地比划着说:“那我再给祖母做一条额帕,就用这种真紫色料子,不镶宝石,旁边簪一朵墨绿色的芍药花,好不好?”   听着倒是不错,老夫人点点头,“好,不过别太花哨了,要让人看了笑话祖母可不依。”   “不会,肯定不会。”楚晴信誓旦旦地嚷,“祖母还信不过你嫡亲的孙女儿?”   听到“嫡亲的孙女儿”几个字,老夫人愣了片刻,印象里似乎就楚晓动手给她做过软帽,三姑娘楚映每年也会捎鞋袜回来,唯独楚晚跟楚暖几乎没有给自己做过针线。   说起来这都是嫡亲的孙女儿,而其中楚晴却是年纪最幼的一个。   今天贺寿来的那么多女客,见到她头上的额帕谁不夸一声既雅致又富贵?得知是孙女孝敬的,又羡慕她有福气,称赞她会教导人。   想起这些,老夫人眼神愈加慈爱,笑容也真切,“也是大姑娘了,往后就该好好打扮起来,之前你穿得太过素净,又简单。祖母手里还有几匹顶好的料子,回头找出来过年穿。”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翡翠的招呼声,“二姑娘和四姑娘来了,五姑娘也刚到,正在里头呢。”   楚晴看得清楚,老夫人的脸色沉了几分。   就像当初,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一样。   楚晚跟楚暖刚进屋,外院的子侄们也相继回来。众人围着老夫人又是一顿问候,紧接着明氏带着一位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约莫十八~九岁,中等个头,穿玉色长袍,衣襟处绣了翠绿的兰草花样,腰间束一条同样绣着兰草图样的天青色腰带,袍摆处垂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   寻常人穿一身白难免让人觉得晦气或丧气,可他却仿若谪仙般清雅飘逸,淡然出尘。   真没想到明氏娘家会有这么仪态出众的子弟。   楚晴看得几乎错不开眼。   男子们在外院都厮见过,明氏便对着楚晴姐妹三人介绍道:“是我娘家第二个侄子,叫做明怀远,因二月会试,暂且住在府里。”   楚晴三人齐齐行礼,“见过二表哥。”   明氏又跟明怀远介绍,“这是二房院的二姑娘与四姑娘,这是四房院的五姑娘。”   “见过三位表妹,”明怀远甚是规矩,只飞快地睃了眼她们,便躬身长揖还了礼,并没有盯着人打量。   可这声音清越低柔,如同金石相撞,教人沉醉。   这人真是天之骄子,既有飘然若仙的气度,又有如此一把好嗓音。   楚晴暗叹不已,无意中侧头瞧见楚暖正忘情地盯着明怀远,原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加娇媚,似是被秋风吹皱的湖面,一波一波地泛着涟漪。   先前她只见过几位皇子,觉得那种傲然天下的气度令人折服,却不成想,另有一种人,虽然只是普普通通一袭白衣也能轻易地叩动她的心弦。   这一刻,楚暖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楚晚瞧出楚暖的失态,悄声嘀咕了句,“不就是个商户吗,侥幸得了块御赐牌匾竟然冒充起斯文来了。还不知有没有资格下场呢?”   声音放得极低,除了她们三个,并没人听到。   楚暖被看破心事,红着脸加快了步子。   楚晴却有意放慢步子,等楚晚擦肩而过时,同样压低了声音道:“既然过了乡试那就说明有资格会试,这个就不劳二姐姐操心了。”说罢仰脸,得意地笑了笑。   楚晚狠狠地瞪她一眼,怒气便要发作,忽地却笑了,俯首凑近楚晴耳畔,“你不就是想巴结大伯母吗?等大伯父回来,我看你还能不能巴结上?”得意地哼一声,三步两脚走到了楚暖前头。   因多了明怀远这个外男,饭厅中间便架起屏风将两边隔开了。男桌在左侧,女桌在右侧,彼此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人影。   文氏直到饭菜上桌才匆匆过来,衣裳已经换过,看样子也重新梳妆打扮了,脸上淡淡扑了层胭脂,显得明媚了许多。   老夫人率先入座,楚晴姐妹也顺次坐下。   按规矩明氏与文氏是要侍奉婆婆用饭的,往常两人不过是象征性地夹几筷子菜,老夫人也便让两人坐下了。   可今天老夫人独独对明氏道:“你也忙乎了一天,快坐下吃饭,你弟妹一个人伺候就成。”   分明是要罚文氏立规矩。   文氏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好在有烛光映照着不至于太过明显。   论起忙,她才是真正忙碌好不好?   大清早就在二门处迎客不说,这一整天的茶水点心、吃喝玩乐,哪样不是她费心操持的?而明氏,不过跟在老夫人身边倒了几杯茶水,这也是忙乎?   文氏气得牙疼,可又不敢发作,抖着手给老夫人夹了一筷子银鱼炒蛋,许是手抖得太厉害,银鱼又细小,竟是没夹住,掉在桌面上。   老夫人“啪”一声放下了筷子。   声音很响亮,屋子顿时安静下来,就连隔壁也听不到夹菜的动静。   文氏窘得厉害,想赔不是又开不了口,不管老夫人是否责骂,她只要一张嘴就意味着在阖府上下面前丢人。   楚晴想一下,朝翡翠招招手,“麻烦姐姐帮我换双筷子,卤蛋太滑了,我听说有些人家吃鹌鹑蛋时会用线系起来,这样就容易夹了。”   她的声音甜糯清脆,带着小女孩独有的稚气,听起来虽然失礼,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老夫人也松了口气,她生气归生气,但仍是念着文氏是自个亲侄女,不想让她落面子……好在,楚晴是个机灵的。   老夫人着意地看了楚晴几眼,见她正坦然地夹着面前的菜吃,若有够不着的,便用眼色示意翡翠,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之态。   相较其他两位,楚暖只低头扒拉面前的两盘子菜,而楚晚则欠身伸长了胳膊夹远处的松鼠鱼……这般姿态,日后怎可能嫁到皇家去,还不丢死人了?   关于府里几位孙子与孙女的亲事,老夫人与国公爷商量过,先前因楚溥掌着西北的兵权,他们不好太过张扬,给长孙楚景定的是光禄寺少卿之女王氏,大姑娘楚晓定的是户部尚书的嫡孙,定亲时庄其政还不曾入阁。   眼下楚溥已经决定要交兵权回京任职,京都中武将职位不外乎五军都督府以及京卫,再就是臭名远扬的五城兵马司,这几处均已安排了人,即便楚溥进去也只是个虚职并无实权。   要想国公府不至没落,就得好好筹算孩子们的亲事。   天家自然是首选。   顺德帝有六子两女,大皇子也即太子与银平公主是先皇后所出,二皇子与四皇子则是谢贵妃所出,其余几个皇子公主的生母都不太显赫。   太子与二皇子均已婚配,国公府的姑娘不可能给人当妾,所以老夫人就将目光投向了另外三个皇子。   三皇子二十一岁,四皇子十八岁,五皇子十六岁,六皇子还太小不做考虑。   老夫人属意的是楚晚,毕竟楚晚年岁最长,而且跟自个血缘最近,可如今这么瞧着,楚晴倒是最合适那个…… ☆、第20章 处罚   一顿饭索然无味地就吃完了。   文老夫人留下明氏与文氏说话,楚暖朝楚晴眨眨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等会一起走。”   楚晴只得磨磨蹭蹭地留在后头。   楚暖让丫鬟们远远跟着,挽起楚晴胳膊悄声道:“明儿姨娘说教我做桃花饼,你喜欢青梅酱的还是红果酱的?”   “都喜欢,”楚晴最爱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一想起来,嘴里就禁不住冒口水,“是馅子里面掺着桃花?”   楚暖看她偷着咽口水的模样笑道:“那种得春天有新鲜桃花才能做,我是找人刻了桃花形状的模子……你知道大伯母喜欢什么口味,我这次打算多做几种,到时候各处分一分。”   “大伯母不爱吃酸,你要有核桃仁,就炒了之后做成核桃碎,伯母喜欢那个。”话出口,楚晴突然想到,以前楚暖做过好几次点心,可从来没往大房院送过。   这次怎么突然想到大伯母了?   正怔忡着,又听楚暖道,“兴许她还喜欢别的,要不咱们明天一道去问问大伯母?”   楚晴失笑,绕了半天,这才是楚暖的目的吧。   其实要真想问问明氏的口味,到厨房一打听就不知道了?再说,刚才在宁安院,当面不就问了,还巴巴地跑一趟。   不过楚晴几乎天天往大房院跑,和楚暖去一趟也没什么,况且她还真有事想跟明氏说。   两人约好时间,便分道扬镳,各往各的住处去。   难得地今夜没有风,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际,银白的月华倾泻下来,越发让人感觉清冷。   楚晴缩着肩,双手拢在一起,紧紧捂住手炉,哆嗦着跟在春喜身后,“以后再不干这种蠢事了,回去就换上厚袄子。”   为了显腰身,她洗浴后穿的是薄棉夹袄,当时太阳未落,觉着还行,谁成想入了夜会是这般冷,就算外头披着厚厚的大毛斗篷也不管用。   春喜笑道:“越缩越冷,姑娘跳几下就好了。”   楚晴裹着厚斗篷根本跳不动,只勉强踮了踮脚尖,果真似有热力从体内涌出来似的,感觉好了许多。   再走几步,月光下出现个男子的身影,瘦瘦弱弱的,看方向是往四房院那边走。   暮夏悄声道:“是四少爷。”   楚晴也认出来,扬了声叫道:“四哥哥。”   少年转过身,皎洁的月辉铺洒在他脸上照出那张清瘦的面孔,果然是楚晟。   楚晟停下步子等楚晴走近,笑着解释道:“今天见到明表哥画的月下观梅图,构思巧妙匠心独具,给我颇多启发,所以我就想趁着月色来揣摩一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灵感。”   楚晴无语,这天寒地冻的,她是宁可偎着被子看经书也不愿傻站在外头。   不过读书人喜好的就是风雅,想必表少爷也是捱过许多冻才做出让人交口称赞的好画来。   想起吃饭前的惊鸿一瞥,也不知谪仙般的表少爷被冻得流鼻涕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一想,不由笑出声来,忙掩饰般问道:“今天我瞧见外院传进来一幅骏马图,不知是谁画的?”   楚晟道:“是沈在野所画,他是上一科的进士,跟大哥有过几面之缘,这次因为明表哥来,所以把他也请了来。”   楚晴倒不关心这些,只瞧着楚晟单薄的衣衫,低声对暮夏嘱咐了几句。   暮夏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   说话间,已到了四房院,楚晴见倒座房仍亮着灯,便道:“要不让老苍头搬个茶炉出来,四哥哥一边烹茶一边赏梅也是可以的。”   楚晟笑着拒绝,“不用折腾,我待不多久,略看几眼就回去……天气冷,五妹妹早些回吧,别受了寒气。”   因楚晟步子大,楚晴一路费力跟着身上热乎了许多,遂道:“先前给祖父做护膝得了些极好的兔毛,就给四哥哥做了件……马甲,已经让人取了。”   楚晟笑道:“既是给我做的,我就不说客套话了。”   话音刚落,暮夏胳膊肘挎着个蓝步包裹小跑着过来,楚晴将包裹打开,取出里头的马甲,“是套在中衣外头穿的,比袄子要利索,只护着前胸后背,并不妨碍手臂活动,外头再穿上外衫。”又取出另外模样奇怪的物件来,“这是套在手上的,五个指头都能伸出来,写字时候可能不得劲,但翻书的时候就不怕手冷了。”   楚晟就着月色细细打量番,叹道:“五妹妹心思真巧,怎么想到的?”   “哪里是我?是徐嬷嬷想的点子,”楚晴说着将手套帮楚晟戴在手上,得意地仰了头,问道:“是不是暖和了许多?”   月光下,她笑魇如花,眉目如画,黑漆漆的眸子里映着明月,璀璨得耀人眼目。   楚晟禁不住晃了会儿神,伸手拂了拂她风帽上雪白的兔毛,“你快回吧,好生歇歇。”   楚晴笑着扬扬手,拐到旁边的小径上。   楚晟看着她裹得粽子般臃肿的体态,唇角弯了弯,垂眸瞧见手上奇怪的手套,下意识地握紧手指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还真是又暖和又方便。   不免又朝小径望去,已不见了那个圆鼓鼓的身影。   只是下午周成瑾在他屋里说的那番话不经意地响起,“看起来国公府是真没落了,男人就别提了,以前个个上马就能打仗,现在……就说你们府里的姑娘,怎么一个个那么假?最能装的就是你那个四房院的妹妹,真是无趣。可惜了那副好皮囊。”   他自然为楚晴辩驳,可周成瑾却笃定地说:“看人要看眼,不信你仔细瞧瞧,她那双眼,一点儿都不安分。”   说实话,楚晟的确从没有端详过几个姐妹的相貌,刚才借着月光瞧了下,只觉得她的眼眸清若秋水,一下子就能看到底儿似的。   根本不是周成瑾说的那样。   敢情周成瑾就是在套他的话儿,就说呢,周成瑾怎可能仔细看过楚晴的眼?   ***   回到倚水阁,楚晴用热水烫了手脚,然后一杯温热的羊奶下肚,整个人舒服到不行,倦意紧接着就涌了上来,刚上床就合了眼。   这觉睡得香,连梦都不曾做一个,睁开眼,窗纸已经泛起鱼肚白。   “别是晚了吧?”楚晴忙不迭地穿衣裳,帐外传来问秋温和的话语,“刚才翡翠过来,说老夫人昨天累着了,免了今儿的请安。”   楚晴立刻扯下穿了半截的衣服,就势倒在枕头上,又睡了个回笼觉。   是徐嬷嬷将她叫起来的,“既是醒了,姑娘就起身吧,昨天的两百个大字没写,今天合该补上。”   楚晴撅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穿好了衣裳。   楚晴胃口好,早晨也离不开肉,徐嬷嬷吩咐厨房用山药炖了羊排,汤头上撒一把切的细细碎碎的香葱,看着清清白白的甚是诱人。   楚晴喝了一大碗,又吃两只椒盐烧饼,包裹严实了绕着院墙四周慢走消食。   问秋与春笑一左一右陪着。   冬天的清晨虽然冷,却安静,没有小鸟的鸣叫,没有枝叶的婆娑,要是再没有刺骨的寒风就更好了。   楚晴注意到倒座房落了锁,闲闲地问:“语秋走了?”   问秋与春笑对视一眼,答道:“卯初刚过趁着人少走的,走前在院子里磕了三个头,说想见姑娘。我说姑娘睡着没醒,又哭了场。出二门时,孙婆子问起来,就按着姑娘嘱咐的,她回家住上一段时间伺候老娘。孙婆子还夸语秋有福气,跟了个心善的主子……”   春笑满怀希翼地看着楚晴,楚晴明白她的心思,淡淡地说:“你们相交一场,等她老娘什么时候不在了,送十两银子过去也便全了彼此的情意。”   言外之意,再让语秋回来却是不能了。   春笑目光黯淡下去,却也没再说什么。   刚走两圈,只见暮夏一撅一撅地从远处走来,手里似乎还抓着什么小零食,一径吃走,一径往嘴里送,几多的惬意自在。   问秋便道:“瞧着小蹄子给兴的,尾巴快撅到天上去了。”   楚晴抿着嘴儿笑。   此时暮夏也见到了楚晴,提着裙子快步冲过来,笑嘻嘻地行个礼,“姑娘安。”   问秋斥道:“一大早往哪里偷懒去了,院子扫了?”   “徐嬷嬷说院子不脏隔天扫就成,我可没偷懒,是给厨房王大娘送袄子了,王大娘赏我一把西瓜籽儿,刚炒出来的。”暮夏摊开掌心,果然一把西瓜子。   王大娘家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孙女,徐嬷嬷就把暮夏跟半夏穿小的衣裳收拾出来,能穿的就给她孙女穿,不能穿的就浆了做鞋底子。   王大娘也识趣,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满足倚水阁提出的要求。   见暮夏这般回答,问秋也不再追究,伸手试试她的脑门,“都出汗了,赶紧回去用热水好好洗洗,以后别迎着风吃东西,当心灌了风肚子疼。”   暮夏应一声,却没走,神秘兮兮地说:“去厨房的时候经过盈翠阁,看见贾嬷嬷搀着二姑娘往佛堂那边去,听说这次要抄五十遍心经。四姑娘也被禁了足,要待在秋爽院抄孝经,也是抄完五十遍才能出门。”   楚晴心里有数,老夫人这是在清算昨天的旧账。昨儿是国公爷寿诞自不好发作人,所以推到了今天。   因她没做什么犯忌讳的事情,也不怕连累到自己头上,只看着暮夏幸灾乐祸的表情觉得可笑。   暮夏还没说完,清清嗓子又道:“大姑奶奶也来了,先去的宁安院,老夫人没见,后来又到了二房院。”   楚晴漫不经心地听着,蓦地发现问秋在听到楚晓来了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了…… ☆、第21章 提醒   问秋有事瞒着自己?   楚晴心生疑惑,面上却不露,目光无意识地扫向湛蓝的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而后移到叶子已落光秃秃的柳枝上,紧紧风帽上的系带,“风越发大了,回去吧。”   徐嬷嬷已在东次间铺开了纸,摆好了文房四宝,见楚晴回来,探身将半开的窗子关紧,又将长案上有些歪斜的镇纸摆正。   楚晴有个习惯,做事时不喜欢眼前有杂物,就比如写字,那么桌面上一定不能再有跟写字无关的东西,连茶盅都不行。又好比绣花,那么绣花架子的四周除了绣样、丝线等物外,别的也不能放。   问秋主动请缨,“我给姑娘研墨。”   楚晴目光微微闪动,没有拒绝。   她用的文具是国公府统一采买的,纸是藤白纸,墨是松烟墨,砚台是绛县澄泥砚,说不上差,但也绝对不是上品,惟有一套笔却极好。   是套湘妃竹紫毫笔,一套四支,笔锋有长有短,有尖有圆,最让楚晴喜欢的是四支笔的笔杆上分别刻了蝶、蝉、螳螂和蝗虫,栩栩如生别有意趣。   楚晴拿起一支在笔洗中蘸了蘸,就听到耳边问秋略带紧张的声音响起,“我送语秋出二门的时候,她说要当心大姑奶奶。”   大姐姐楚晓?   楚晴身子巨震,毛笔落在笔洗中,溅起一片水珠,洇湿了裁好的藤白纸,“语秋真这么说?”   “嗯,”问秋点头,“我跟孙婆子说完话本来是要回来的,语秋说她有件事情嘱托我,说完这句就匆匆走了,我追上去想问个详细,她却再也不肯说。”   楚晴顿时心乱如麻,索性挽了袖子,往砚台里注入一半清水,伸手掂起墨锭轻轻在砚台里碾了下。   澄清的水中立刻泛起几道墨色的烟气,旋即洇散开来。   楚晴心无旁骛地研着墨,烦乱的心绪在墨锭与砚台有规律的摩擦声中慢慢平复下来。   楚晓性情温和,为人大度,颇具长姐风范,因她自幼生长在宁安院,极得老夫人赞赏,因此时不时会流露出来高人一头的优越感。除此之外,她几乎算是姐妹中最好相处的一个。   至少,从来没有跟楚暖以及楚晴发生过争执,连口角都没有。   老夫人曾盛赞过楚晓是品行最像她的孙女。   楚晓比楚晴大七岁,一早就定了亲事。楚晴满花园跑着追蝴蝶时,楚晓正窝在自己院子里绣嫁妆,除去每天在宁安院见面外,两人基本没有私下交流过。   出阁后,楚晓身为儿媳妇自不能天天往娘家跑,只逢年过节或者府里有事的时候待上半天。   楚晴当然也只能在宁安院见到她,总是被一堆人围着问长问短,楚晴至多是寒暄几句,尝几口她带的点心,感谢她捎回来的礼物,如此而已。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楚晴与她根本没有过节。   楚晴绞尽脑汁细细回想着与楚晓相处的情形。楚晓比她年长七岁,前年出嫁的,出嫁前楚晓大都在自己院子里绣嫁妆,除去在宁安院每天见面之外,两人还真没怎么私下交流过。   出嫁后,见面机会更加少了,楚晓只逢年过节能回来趟。   楚晴都是在宁安院见的她,有一堆人在,也不过是寒暄几句,尝尝她带的点心,感谢她送的礼物,如此而已。   她们之间不可能有过节。   可语秋为什么要自己防备楚晓?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想,提笔蘸墨,凝神写下“观自在菩萨”几个字。   当初夫子教习字时,让她们临的是《颜勤礼碑》,因为颜体字端庄方正容易上手。而楚晴更喜欢苏子瞻,觉得写字本该重在写意,有气韵就好,不一定非得起合转承都得按照规范来。所以自夫子离开之后,她就改临《治平贴》,书习一年有余,倒也颇有心得,一笔字虽不如寻常女子字体那般柔媚,却胜在多了几许自在空灵。   习字是很容易让人集中精神的事情,尤其是抄经书。   《心经》共二百六十字,她早就背得烂熟,也不抬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写完一页再写一页,在清淡的墨香里,心已然沉静。   整遍《心经》抄完,楚晴抬起略略发酸的头,揉了几下后脖颈。   问秋端来茶水,将长案上已经干透的字纸顺次整理好,笑着问道:“刚才四姑娘打发人来送了几只桃花饼,还热着,姑娘要不要尝尝?”   楚晴这才想起,原本约定要去大房院的,如今楚暖被禁足,想来是不能去了,也不知她有没有给明氏送。   想到此,便道:“既还热着,就一同尝尝。”   暮夏捧了托盘过来,只见甜白瓷绘着碧色柳叶的碟子上,六只桃花饼排成好看的韭兰状,正衬上旁边的绿叶,非常好看。   桃花饼上还用红颜色做了不同的记号,有的画了个圆圈,有的点着红点儿。   楚晴猜想必定是不同的馅料,伸手取了只没有记号的,里面是青梅酱的馅子,而画圆圈的是红果酱,点红点的则是核桃碎。   既然做了核桃碎的馅子,楚暖肯定会遣人送到大房院去。   楚晴咽下嘴里的桃花饼,喝了两口茶,取帕子拭了唇角,对暮夏道:“去大房院瞧瞧伯母。”   楚晴到大房院已是熟门熟路,也没用人通传径自往里走,走到院子,石榴笑着迎出来,“姑娘这会儿来得不巧……”   “大伯母不在?”   石榴忙解释,“没有,是表少爷在里头。”   果真是不巧,早知道就先让人问一声了。   楚晴尴尬地笑笑,“那我等会再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正房夹棉帘子响,却是明怀远阔步走了出来。   既已见到,此时再避开就有些失礼,楚晴稍踌躇,便落落大方地屈膝福了福,“明表哥安。”   明怀远拱手回礼,略带迟疑地问:“是五表妹?”   “正是,我在姊妹中最小。”楚晴抬头,发现明怀远的视线在她头顶停了停。   见楚晴打量,他清俊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五表妹快请进,在外头久了恐受了寒。”   声音清越动人,明明是最寻常不过的寒暄,被他这么一说,却生生多出些许温柔来。   再配上谪仙般的容颜,温柔如水的眸子,楚晴心跳猛然停了半拍,急忙再福一福,匆匆往屋里走。   掀开帘子的瞬间,楚晴下意识地回头,见石榴正引着明怀远往外走,一袭月白色的锦袍显得身姿格外挺拔。   这大冷的天,他竟然又是一身白衣,而且丝毫不令人感觉突兀。   樱桃在厅堂伺候,见到楚晴,笑着扬了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东次间传来明氏的声音,“你倒是来得巧,快进来。”   楚晴径自撩了帘子进去,就见地下摆着两口木箱子,明氏带着两个丫鬟正将箱子里的物件一样样摆到炕上。   “远哥儿刚才带来的,都是苏州那边的小玩意儿,我正打算给你们姐妹分一分,你喜欢什么尽管挑出来拿了去。”   楚晴打眼一扫,有描金的纸扇子,有画着美人图的瓷瓶儿,有竹刻的笔筒,有熏着花香的洒金笺,有巴掌大的西洋镜还有十几盒没开封的新墨以及孔明锁、九连环等等,几乎都能开个杂货铺子。   东西虽多且杂,但样样都精巧。比如九连环,上次楚晴出门徐嬷嬷买回来两个,都是如意形的,可表少爷带来的有蝴蝶形、梅花形还有剑形的,瞧着很新奇。   明氏看着楚晴难得露出的小孩子情态忍不住眉眼弯了弯,从怀里取出只小匣子来,“喜不喜欢?”   打开匣子瞧,竟然又是块琥珀,而且是藏着蚊子的虫珀。   虽是年岁久了,蚊子的形状仍是清清楚楚。   楚晴惊喜交加,拽出脖子上挂着的吊坠给明氏瞧,“上次大哥哥给我的,里头是瓢虫。”   “你呀,谁家闺女不爱个花儿草儿的,唯独你……”明氏无奈地笑,“这个是景哥儿特地让怀远淘换的,想必也是给你的,看这大小镶支簪子也使得。”   楚晴咧了嘴笑,“那伯娘下次出门也带了我去吧?”   明氏爽快地答应。   楚晴将匣子收好,又开口道:“我有事跟伯娘商量,恐怕还要麻烦明表哥。”   明氏温柔地看着她,“什么事儿?” ☆、第22章 发怒   “门上有个跑腿的小厮,徐嬷嬷觉得这人挺本分,脑子也活,想把他要过来张罗铺子,可我没什么理由开口,能不能请明表哥……”   明怀远初来乍到,要个熟悉京都的小厮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明氏笑着问:“门上管跑腿传话的有四个,你说的可是翡翠的弟弟盛珣?”   楚晴恍然一惊,明氏一个内宅夫人,看似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争,却连门口有几个小厮都知道,而且能直接喊出他的名字。   明氏好似看出她的惊讶,悠悠地道:“我不管事,可也不能当个睁眼瞎子……那个小子确实不错,用好了是个得力的。我觉得这事能成,不过也得先跟怀远知会一声。”   楚晴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要是表哥觉得不方便,我再另外想法子。”   “你都想过什么法子?”明氏似乎很有兴趣地问。   楚晴黑曜石般闪亮的眸子转了两转,“嗯,给他点银子自赎其身;找个缘由让他犯错被赶出去;再有,四哥哥身边只一个长随,实在不行就请他跟祖父要去当长随……”   倒真的是仔仔细细过的,明氏脸上笑意渐浓,随手将身边零七八碎的东西推到一边,上炕自边柜抽屉里找出几张纸递给楚晴,“桂香村要开分店,掌柜挑了这几间铺子要从中选定一处,你觉得哪处最合适?”   ***   这边明氏在悉心教导楚晴如何选铺子,而宁安院,老夫人正铁青着脸,瞪着炕边垂手而立的文氏。   清早大姑娘楚晓来请安,她以身子不爽利回拒了。   她是真的被楚晓伤了心。   楚晓怀孕快五个月,已经显了怀。国公爷这次是整寿,宾客自然多,老夫人怕她被人冲撞了或者府里一时照顾不到累着,老早就嘱咐她不必非得正日子来,提前两日或者退后两日寻机会给国公爷道贺也是一样。   自家嫡亲孙女,国公爷不会挑这个理儿。   楚晓却很坚持,说满京都的贵人都看着,她作为长孙女哪能不露面?   既然她有这个孝心,老夫人自然更是欣慰,觉得楚晓识大体,知事知理儿。   昨天楚晓果真挺着肚子来了,却不敢久留,在众人面前亮了个相便告罪离开。   长孙女礼数周全,嫁得人家也不错,老夫人心里得意,有心再抬她一把,当即让人把楚晓带的点心装碟端上来。   和静大长公主的儿媳妇,沐恩伯夫人高氏一见就拍着手笑,“老夫人也爱吃桂香村的点心?这家铺子离我们府就隔着两条街,大长公主也好这口,时不时打发人去买。口味地道,价钱也不贵,掌柜是个实在人,因我们是老主顾,平常十文钱一斤的点心给我们就按九文算。大长公主倒觉得人家小本生意不好沾人便宜,给了点心钱不说还得给赏钱……”   一众人都附和着笑了,有的说掌柜会来事,有的说大长公主慈善,唯独老夫人笑不出来,脸拉得老长。   十文钱一斤,记得上次楚晴买过,也说是十文钱。   可楚晓,却口口声声地告诉自己是二两银子一斤。   十文钱也好,二两银子也好,对文老夫人来说都算不得大事。   她是觉得心寒,白养在身边那么多年,还以为是个好的,谁知道竟然哄骗她那么多次。   亏她每次都苦口婆心地劝,“用不着买这么贵的东西,免得婆婆心里有成见。”   楚晓都笑盈盈地回答,“祖母爱吃,花点银子不算什么。”   要不是在席上被说破了,难不成楚晓要哄她一辈子。   饶是她年近六十,经过多少风波,也差点在客人面前失态。   这叫她怎么不生气?   冷着她已经是念着情分,又可怜她挺着大肚子不容易。   而文氏,自己身上的泥点子都没洗干净还敢来给楚晓求情?   文老夫人抬手端起炕桌上釉里红缠枝牡丹纹茶碗,右手掂着碗盖,轻轻拂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   屋子里便响起细碎而清脆的碰瓷声。   半晌才冷冷地开口,“昨儿我让你回去想想,你可想好了?”   文氏偷眼看着老夫人紧板着的脸色,“噗通”就跪在地上,“……不是我贪心,实在是没有办法,家里花费太大了。二哥跟二嫂什么事儿都不成,眼瞅着壮哥儿都十四了,勇哥儿也十二了,两人文不成武不就的,以后怎么说亲?前阵子,二哥又来要银子,说壮哥儿把家里请的夫子打了,这下没人愿意上门,只能求人到外头书院读书。双山书院一年的束脩就得八十多两银子,这还不算逢年过节给先生的节礼。”   文壮与文勇都是文氏二哥文康的儿子。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国公爷的寿筵上?我老早就提醒过你,那天来得客人都是京都数得着的贵人,务必要把场面做得好看。你扒拉着手指头数数,席面上二十四道菜,有几道能拿得出手的?人家当面不说什么,背后指不定编排咱们呢?府里名声不好了,你以为文家就能得了好儿去?”文老夫人“当啷”一声将茶碗顿在炕桌上,碗口微斜,茶水漾出了少许。   “文家不但是我的娘家,可也是你的娘家,”文氏心里暗自嘀咕,却不敢说出口,只眼泪哗啦啦往下淌,“我也不想府里没面子,谁知明若兰她真能豁得出去,醉仙楼是她的本钱,上几道好菜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儿?掌柜老早把菜单子送过来了,她肯定心里有数,却一声都不吭,就冷眼看着咱们丢人现眼。”   “你还好有脸说她?看来昨儿那杯茶白糟蹋了,浇也没浇醒。让你回去反省就是这样反省的,合着你什么错都没有,尽都是别人的错?人家开门做生意,凭什么要给你白上几道好菜?”老夫人越说越气,唾沫星子乱飞。   昨天晚上她留下明氏,话里话外也提点过她,可明氏只微微地笑,“弟妹管家一向有章有据,我不好胡乱插手免得坏了规矩,再说醉仙楼的事……”当场让石榴到大房院取过一本账簿,“进账开支都记得清清楚楚,便是一块肉一根菜都有个来龙去脉,同样的账簿我这里一本,铺子里一本,几百两银子是小事,万一店里伙计嘴不严实,传出去坏了府里名声……”   老夫人还能怎么说,还能说什么?总不能明晃晃地开口让明氏掏银子。   明氏自打嫁进府里就没碰过中馈,她的银子都是嫁妆银子。   让儿媳妇拿出嫁妆银子来给老公公做寿,别说老夫人张不开口,丢不了这人,要是国公爷知道怕不要气晕过去。   老夫人越寻思越生气,看着眼前只知道跪着哭的侄女,恨不得再给她当头浇上一杯茶,好容易压住火,忍了,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且得多思量思量,你这一举一动儿女们都看着呢,你说你立身不正,教养出来的儿女也没个好的,二丫头骄纵霸道眼皮子浅的要命,因为支簪子就当着大家的面摆脸子,四丫头动不动抹眼泪装委屈,不知道是还以为在戏台上唱戏……”   最为可气的就是楚晓。   想到被她欺瞒这些时候,老夫人嘴唇哆嗦着突然说不出话来,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文氏惊慌不已,忙站起来招呼着贾嬷嬷一同捋着后背给她顺气儿。   捋了片刻,老夫人才缓过劲儿来。   文氏又跪下,“姑母,千错万错都是侄女的错,大姐儿也是被管事欺瞒了,她一个新媳妇不管家不掌中馈,又怀着身子,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昨天听说这事也气得不行,当即找管事问了个清楚明白,又惦记着这头非得跟姑母解释清楚,一大早急火火地过来……要说别人有意欺瞒姑母还有可能,大姐儿可是万万不能,她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您还不了解她?”   老夫人张张嘴,停了片刻才颓然地道:“我今儿倦了,让大姐儿先回去吧,毕竟肚子里怀着孩子,老往娘家跑说出去也不好听。我瞧你这些年累得不轻,几个姑娘都定了型,想扳正怕也不容易,旻哥儿还小,你多用点心,府里的事暂且就交给明氏……反正早晚也得归她管,明年开春她也是要做婆婆的人了……”   “姑母,”文氏遇到事情就想起未出阁前的称呼,“那壮哥儿读书怎么办?”   “上不了双山书院就上别的,京都那么多书院,不会个个都要八十两银子的束脩。”   “不成,”文氏尖叫,“连那个贱人生的杂种都上了双山书院,凭什么壮哥儿不能上?”   “娴姐儿!”老夫人又来了怒气,“啪”地拍在炕桌上震得茶碗当啷作响,“楚晟也是阿渐的儿子……你这么口无遮拦,难怪二丫头养成那副性子。我一早跟你说过,为了旻哥儿,你私底下动点手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千万不能落人话柄。你张口贱~人闭口杂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恨他?你回去接着想,这几天就别过来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说。”   “姑母……”文氏急得面皮儿紫涨,又要分辩,见贾嬷嬷暗中摇摇头,才不甘心地行礼告退。 ☆、第23章 来访   文老夫人呆呆地坐着,脸色晦暗,像是凭空老了好几岁,半晌,才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当初就不该看她可怜接到府里来。她没读过书,也没正经教养过,从小穷怕了,凭空一座金山摆在眼前,哪能忍住不伸手?当初应该豁出去填补几百两银子给娴姐儿置办副体面的嫁妆,找个小户人家嫁过去,保证能和和美美的。”   贾嬷嬷往茶碗里续了开水,顺手擦掉炕桌上的水渍,“这事也不能全怪二太太,二太太不容易,上头大夫人二百四十八抬嫁妆抬进来,屋里摆的用的哪样不精致?下面三太太跟着三老爷外放也不少搂银子,二太太嫁进来说是六十四抬嫁妆,可里头有什么东西老夫人最清楚不过。二太太夹在两个妯娌中间本就难作,又得拉扯二爷跟表少爷……您真打算让大夫人管家?”   “不是我打算,是国公爷的意思。国公府肯定要落在大房手里的,过了年三月景哥儿就成亲了……当初明氏进门就有孕,生了景哥儿之后转年又有了昊哥儿,虽说有奶娘丫鬟伺候着,到底她也跟着受累,那时候借口她太忙不想让她累着就把家事给了娴姐儿。过后明氏既然不提,娴姐儿也没说交出来,我也是存着私心。阿渐身子不好没有大能耐,趁我活着让他们攒点家底儿,以后分府也能过得舒坦些。谁成想,娴姐儿的心是越来越大,连府里的体面都顾不上了。昨天的席面,国公爷虽然没提,可心里肯定明镜儿似的,”   贾嬷嬷沉默不语,昨天她就在穿堂跟着伺候,老夫人这桌都是老人精儿没有人说话,可小一辈儿的那些姑娘,眼里着实有着不屑。   二太太虽说不该贪墨府里摆宴席的银子,可明氏嫁妆那么丰厚,就让醉仙楼赔点银子又怎么了?看着别人瞧不上国公府,难道她的脸面就过得去?   正愤懑着,只听老夫人又道,“国公爷向来不管内宅这些事儿,昨天夜里竟特地提起景哥儿的亲事,入情入理都该明氏操办……他这是提点我呢,相敬如宾大半辈子,临老了在他面前倒落了个没脸。又提起晴丫头来,说她的亲事不能轻而易举地许了……”   贾嬷嬷眼皮子一跳,吞吞吐吐地说:“前一阵怎么听二太太说,表少爷相中五姑娘了?”   老夫人听说过这事。   文氏说,壮哥儿在内院看到过楚晴一次,一眼就上了心,回家让他娘来提亲。   文二嫂子自然巴不得,国公府的嫡亲孙女能嫁给自个儿子,说出去多体面,而且自个小姑子掌着国公府中馈,到时候陪送的嫁妆肯定不能少了。自家既得钱又得人,这是打着灯笼也遇不到的好事。   文氏也是这样想的,一来国公府跟自己娘家就连续三代是姻亲,再怎么也撕掳不开了。二来正如她嫂子所想,正好借此机会给名正言顺地娘家送点财物。至于婆家不能动用媳妇嫁妆的规矩,她根本没当回事儿,娘家四个等着吃闲饭的,难道也对付不了一个女人家。第三,也就是她最忧心的是,文壮人如其名是越长越壮实,越长脾气越暴躁。文氏真担心他以后跟自个长兄那样变成个武疯子。   要是文壮娶别人,以后动起手来,娘家一来人,家丑就瞒不住了。可要娶了楚晴,自己不就是楚晴的娘家人?再者,楚晴性子绵软,以往被楚晚欺负从来都不抱怨不诉苦,正是最好管教的媳妇儿。   文氏有心早点给文壮与楚晴定下来,可上头楚晚跟楚暖还有三房院的楚映都没动静,而且楚晴年纪还小,所以就暂且搁置,只等过个三四年再提起来。   这事,文氏跟老夫人商量过,也没瞒着贾嬷嬷。   楚晴自然不知道国公爷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她跟明氏商定好铺子,在大房院用了午饭,然后又帮着明氏把送给几位姑娘的东西都分派好,才高高兴兴地回倚水阁。   刚拐个弯,瞧见半夏穿件水红色厚袄子圆滚滚的,抄着双手在墙角不停地跺脚。   暮夏就道:“姑娘该管管半夏了,一个人能吃两人的饭,光长肉不长个儿,再胖就成个四喜丸子了。”她跟半夏同样年纪,却比半夏高了大半个头。   楚晴“噗嗤”笑了,这样远远看着,还真像个丸子。   半夏见两人盯着自己笑,情知没什么好话,瞪暮夏一眼,对着楚晴道:“姑娘,大姑奶奶在里头。”   楚晴想起语秋要自己当心楚晓的话,心里“咯噔”一声,停了步子,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没说有什么事?”   “来了小半个时辰了,还带着两匹布,听意思是要给姑娘赔礼。”半夏仰着头,“问秋姐姐让我在这儿等着,问问姑娘的意思……”   如果姑娘不想见,就仍回大房院待着,楚晓是做人媳妇的,不可能到天黑都不回婆家。   楚晴看她鼻尖儿冻得通红,嗔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出来?或者去大房院跑一趟也成,就这么傻等着?”   半夏抽抽鼻子,“怕跟姑娘走两岔了。”   “你先回吧,我这也便回去了。”楚晴打发走半夏,有意地放慢了脚步。   她近几日就没见过楚晓,她赔的是哪门子礼?   难不成是因为点心的事儿?   可自己只买过那一次,并没多嘴说什么。而且文氏口口声声要管事去买了贺寿用,后来兴许忘了还是为了省钱,却又没去。   再其他,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楚晴烦恼地摇摇头,长吐一口浊气,无奈地对暮夏道:“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进了院子,春笑在廊前立着,看到楚晴回来,立刻撩开帘子,扬声道:“姑娘回来了,大姑奶奶等了有一阵子了。”   楚晴三步两步进屋,朝楚晓抱歉地笑笑,“不知道大姐姐来,大姐姐怎不说一声,我也好等着。”回头斥问秋一声,“大姐姐茶杯都空了,不知道续茶?四姐姐送来的点心也不说摆出来?”   楚晓笑道:“刚吃过午饭,又在宁安院用了点心,哪里有肚子再吃?五妹妹是到哪里去了?”   楚晴笑盈盈地从暮夏手里接过雕花桐木匣子,“原是打算到祖母那里去的,听翡翠姐姐说祖母身子不爽利懒怠见人,本想回来正巧瞧见大伯母……明家表哥从苏州带了些小玩意儿,大伯母给家里姐妹每人分了一份儿。”   打开匣子,让楚晓看了看,里头两方端砚,两支兼毫,两块新墨,两刀澄心纸,还有一把西洋镜一把桃木梳。   “姐妹都一样,唯独大姐姐多了只拨浪鼓和两串银质铃铛,石榴姐姐给送到二伯母那边去了。”   楚晓便笑,“难为大伯母想着,待会定要去道谢才是。”   “大伯母知道姐姐身子不方便,打发丫鬟去也使得。”楚晴随着笑,亲自执茶壶给楚晓续了茶。   楚晓浅浅抿一口,未开口先叹气,“晚丫头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昨儿我才听说先前她竟然把你给祖母做夹袄的缎子给划了,还绞了四妹妹的新衣裳,也就你们性子好,一直让着她,这种事合该告诉祖母,让祖母好好责罚她才是。再不成,让人告诉我,我总算是长姐,教训她几句也是理当。”   楚晴笑道:“二姐姐也是无心之举,祖母已经罚过她了,总不能一事罚两次。”   “话虽如此,也不能让两位妹妹平白受了委屈,”楚晓朝她身旁的丫鬟素云使个眼色,素云乖巧地将身旁两只长盒子捧过来,打开,里面各放着一匹布,一匹是鹅黄色的素绢,一匹湖绿的府绸,都是很娇嫩的颜色。   “这个权作替晚丫头给四妹妹赔礼,没教好她也是我的错。”   楚晴状作委屈道:“大姐姐这话就生分了,合着我就不是大姐姐的妹妹了?”   楚晓顿一下,食指虚点着楚晴,笑道:“以前怎么没瞧出你这么多弯弯道儿,一句话没说周全倒让你挑了刺去……都是一家子姐妹,何曾有亲疏远近,只不过听我娘提到晚丫头没少生事,没少让两位妹妹吃亏,这才……而且,所以给妹妹送礼,也是有事相求。”   楚晴笑着问:“大姐姐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婆婆的侄儿媳妇就是我堂嫂开了间绸缎铺子,打算腊月初二开业。为打个名头,初一那天打算在店里把古往今来听说过没听说过的布匹都陈列出来,一是让大伙开开眼,二是也展示咱家的财力跟能力。如今已经凑了差不多七八十种各色布匹,我表嫂听说鲁地有种螺纹缎,不知道四妹妹这里有没有?”   “没听说过,”楚晴茫然地看向春喜,“东西都是你收着,可有这种布?”   春喜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奴婢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   楚晓笑道:“要不是表嫂提起来我也不知道,这螺纹缎就只十几年前在胶东兴过一阵儿,那会说给闺女陪嫁需得陪两匹螺纹缎,婆家才兴旺。后来因为这缎子不结实,就慢慢淘汰了……我记得四婶婶就是胶东人,兴许陪嫁的布料里就有这种布。”   是要看娘亲的嫁妆?   楚晴立刻提高了警惕…… ☆、第24章 纷乱   第24章   “我娘嫁妆少,陪嫁的布匹共十八匹,进府后用了六匹,秋天我才将布料搬出来晾过,没瞧见有螺纹缎。”楚晴笑着拒绝,因怕楚晓不信,吩咐暮夏,“找杏娘把我娘的嫁妆单子拿来看看。”   暮夏腿脚快,没多大工夫,就气喘吁吁地回来。   楚晴翻到布料那页,递给楚晓。   十八匹布,也只写了大半页,都是市面上常见的面料,便宜的有绉纱潞绸,贵重的有云锦、妆花缎,确实没有螺纹缎。   楚晓垂眸盯着单子默了默,随即抬头,“许是写错了也未可知,有些人不认得,就把螺纹缎当成了云绫缎。”   她这是打定主意要看个分明了,楚晴不由哂笑,目光落在楚晓脸上。   楚晓与楚晚是同母所生,她却比楚晚白净了许多,柳叶眉弯月眼,不笑也像带着笑,鼻梁挺直,鼻头稍嫌大了点儿,一双红唇却是过分单薄了些,显得有些严苛,淡化了眉眼带来的喜庆。   单看鼻子与嘴巴,楚晓与老夫人足有七分像,所以老夫人才独独宠了她。   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富贵的牡丹髻,当中插支金凤钗,金凤口中衔着指甲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衣着也华贵,大红色织锦缎褙子,领口跟袖口都镶了白狐毛,看上去比兔毛顺滑柔软得多。   白狐皮毛比红狐更加珍贵稀少,据说只能在大雪封山的天气猎到,这白狐皮还是大伯父楚浦自宁夏带回来的,只得了两张,老夫人都给楚晓当了陪嫁。   此时楚晓虽笑盈盈的,可眼底却藏着几分隐忍与不耐。   这样的神情瞧起来,与老夫人更像。   楚晴又笑了笑,“大姐姐要是不放心,就让春喜她们把料子搬过来,大姐姐亲眼看看?”   楚晓脸上的笑这才入了眼,“这点小事何必兴师动众的,我去四房院那边瞧瞧就是。”   “就怕大姐姐身子不方便,”楚晴扫一眼楚晓的肚子,“其实让素云姐姐过去看看也成。”   楚晓摸了摸肚子,“不妨事,大夫说了,也不能总躺着坐着,多走动些对孩子更好。”说罢已站起身,将手搭在素云胳膊上。   暮夏知趣地走在前头,楚晴带着春喜慢悠悠地陪着楚晓走。   行至梅林,便觉清香袭人,楚晓仰头看着满树的浅粉嫩白,脸上有片刻的茫然,“有年四叔用梅花揉碎捣出浆汁来熏纸笺,我不小心把一盆汁子碰洒了,四叔瞪着眼凶我,四婶婶哄我进屋吃窝丝糖,不小心把牙齿粘了下来,害得四婶婶被娘亲责骂。”   那会儿楚晓正换牙,该是六七岁的年纪吧?   既然娘亲也在,父亲定然就是在四房院捣的梅花汁,是不是娘亲与父亲一同采了梅花回来呢?   父亲是才子,素爱模仿魏晋名士穿广袖深衣,娘亲生得一副好相貌,郎才女貌携手采梅,该是何等美好的画面。   可是,自楚晴记事,她只听说父亲不喜亲事,连带着不喜娘亲,所以成亲后很少往内宅里来,便是她出生了,父亲也不曾多看顾两眼。   这几年更是连家都不回,借口游学,不知到了何处去。   看到楚晴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楚晓轻轻拍下她的手,并肩走进四房院。   六月与十月正将布匹从库房往外搬,楚晓吩咐素云,“你也去帮忙。”   素云应一声,跟在十月身后。   不大会儿,十月扎煞着手道:“姑娘,就这些,都搬出来了。”   楚晓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素云,素云默默地点点头。   十二匹布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案上,楚晓慢慢踱过去,一匹匹地让素云抖开,搭在身上试。   “这样的湖蓝色做裙子最好,配什么都雅致。”   “鹅黄色挑肤色,妹妹肤色白,做件小袄是极好的。”   “这缎子真是细密,现如今的妆花缎也不像以前紧实了。”   ……   楚晴看着她不厌其烦地一匹匹地抖开,手指一寸寸地顺着布料的纹路摸过去,不像是试衣,却像是……找东西!   念头闪过,楚晴悚然而惊。   前几日杏娘说进贼,语秋也借口翻妆盒,难不成真的是找东西?   有什么能藏在首饰里,又能藏在布匹里。   定然是纸笺或者绢帕之类。   可是为什么要在娘亲的遗物里找?   娘亲过世八~九年了,为什么早不找,非得到现在才想起来?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像是纠结成团的丝线,怎么理都豪无头绪。   正烦乱着,听到耳旁楚晓遗憾的声音,“果真是没有,还以为四婶婶是胶东人,怎么也会陪嫁一匹螺纹缎,倒是累得五妹妹跟着忙乎一通。”   “大姐姐又生分了,哪里累着了?”楚晴撅着嘴,圆溜溜的大眼睛瞪得老大,忽而脑筋一转,笑着建议,“大伯母娘家就织布,听说大伯母光布料就陪嫁了上百匹,要不大姐姐到大房院瞧瞧,大伯母必然有。”   楚晓目光闪了闪,急忙拒绝,“改天吧,我出来有大半天了,不好再耽搁。我这便回去,等得空再来跟妹妹叙话。”   楚晓不笨,这事做在楚晴头上可以,真要劳烦到明氏,她可是半点不占理儿了。古往今来,断没有为了讨好婆家侄媳妇而折腾娘家伯母的事儿。   而楚晴不一样,四婶婶过世多年,楚晴又只是个堂妹,她身为堂姐支使堂妹做点事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来之前,相公庄正明说过,她找的那封信很可能就藏在四婶婶的嫁妆中,与旁人没半点关系。   楚晓黯然地叹口气,要不是庄正明逼得紧,她是真不想回娘家来。就是回,也不能在今天。   大清早在宁安院受了冷遇,连门都没让进,接着在二房院听文氏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个,抱怨那个。   抱怨明氏小气吝啬,抱怨老夫人不给自己撑腰,抱怨相公没本事,还有闺女不给自个儿长脸争气。   楚晓听得厌烦之极,差点就动了怒。   还是文氏见她脸色不好才停住嘴,让厨房送了可口的饭食来。   吃过饭,她又去宁安院,无论如何哄好老夫人是正经。虽说自个娘亲掌着中馈,但整个府邸还是国公爷跟老夫人说了算。   她还得依仗老夫人来撑腰。   老夫人仍是托病不想见,可楚晓不能连门没进就走。   被娘家冷遇的人,到了婆家也会被看轻。   所以,转身要走的时候,她一把捂住肚子嚷“疼”。   翡翠跟珍珠吓白了脸,急忙把她扶进去坐下,又要请太医来。   楚晓忙让素云拦住她们,说不妨事,只是一时走得急嘴里进了风,喝点热茶就好。   这样,一直在宁安院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至于老夫人见没见自己,有贾嬷嬷镇着,别人还敢乱说什么话不成?   总归在外人眼里,她是被老夫人留了小半个时辰。   ***   送了楚晓出去,楚晴让老苍头夫妻关上大门,进到厅堂,让杏娘拿来纸笔,肃然道:“正好翻腾出来了,就把娘亲的嫁妆理一理,原先这本你收着,另外抄一本放到我那边。”   便从布匹开始录,用掉的六匹,有三匹是裁了给楚晴做小衣,两匹给楚澍做了直缀,剩下一匹是给老夫人做了长袄。   楚晴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有水样的东西控制不住似的往外溢。   娘亲嫁到楚家只三年,自个儿一身新衣都没添置,倒是用了三匹布给自己。娘亲去世,自己不过才满周岁,哪里就用得了这些上好的布料?   吸吸鼻子,吩咐丫鬟们将布匹仍堆到库房里,接着录衣裳。   娘亲衣衫也不多,春夏秋冬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件,有两件明显是穿得久了,手臂处都磨到起了毛,仍是不舍得扔,整整齐齐地叠放着。   杏娘看着这些衣物,脑子倒是活泛了些,“这是姑娘及笄那天穿的,太太特地到真彩楼让人裁的时兴样子,姑娘平常不舍得穿,留着出门,可惜只穿过两次就瘦了。”   “这是下定之后裁的,姑娘听说读书人不喜欢穿得花哨,特地选了匹天水碧的料子,也没绣月季牡丹,只绣了玉簪花……其实姑娘穿水红色最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原来娘亲是喜欢父亲的。   楚晴泪眼朦胧,却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免得花了纸上的墨。   文老夫人连着三天没让众人去请安,楚晴也连着三天窝在四房院忙乎,终于把娘亲赵氏的嫁妆单子整理好,库房里的东西也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令人怀疑的纸张。   楚晴纳罕不已,娘亲手里究竟有没有楚晓想要的东西?   如果真的重要,怎么也应该交代给杏娘,或者留下只言片语也好。   楚晴对着嫁妆单子费心思量,却不知已经有人打起她亲事的主意…… ☆、第25章 说亲   宁安院的东次间。   珍珠轻手轻脚地将换过新炭的青绿色古铜炭盆放至墙角,又执起茶壶往炕桌上的茶盅里续了水,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炕柜上供了只水晶梅瓶,瓶里斜插一支遒劲的梅枝,枝头上花苞待放,沁出清幽的淡香。   身穿豆青色如意纹褙子的妇人端起茶,浅浅地抿了口,指着梅瓶笑道:“这花儿真香,供在屋里,连熏香都免了。”   “都是孩子们的孝敬,”文老夫人露了笑,“知道我这几天不爽利不爱出门,天天折了新梅送来,”侧身指着高几上的梅瓶,“那是昨天折的,刚开花,正灿烂着,这枝赶明儿一早怕也就开了。”   妇人“啧啧”出声,“老夫人有福气,也会教养人,就是平常爱藏私,鲜葱似水灵的三个孙女儿硬是拘在家里不让出门见人,亏得我脸皮厚,国公爷做寿不请自到,否则还见不到面儿呢。”   说话的是镇国公郑家的儿媳妇郑氏。   镇国公与卫国公先祖曾有同袍之谊,太~祖皇帝得天下论功行赏,两人都高居国公之位。可惜郑家后继乏力,连续几代未能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子,只空有个爵位,却无人在朝为官。   所以郑家与楚家早就断了往来。   没想到这次国公爷做寿,郑家竟然主动上门了,还送了不菲的贺礼,大有重续前缘的意图。   国公爷觉得多一个朋友多条路,能再往来总比生分了好。   所以,这次郑家媳妇上门求见,文老夫人就吩咐人热情地引了进来。   郑氏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三言两语说得文老夫人心头开花,再一番插科打诨,老夫人更是欢喜,笑道:“哪里藏着掖着了,我倒是想让她们出门见识见识,可一个个的都胆小怕露怯。”   “老夫人这话可不公允,姑娘们哪里怯场了?”话头一转,“别不是老夫人怕出门被人瞧中了抢过去吧?”   老夫人隐约听出点话音来,借着喝茶,躲过了话头。   郑氏也跟着啜口茶,半是正经半是戏谑地道:“不瞒老夫人,这孩子大了藏着也没用,还真有人瞧中您家的孙女儿了。”   老夫人放下茶盅,不咸不淡地说:“侄儿媳妇就爱说笑。”   “不是说笑,”郑氏敛了神色,“是安国公府的谢老太君托我来的。”   安国公府,谢老太君,谢贵妃……   会不会是四皇子?   老夫人心头跳了跳,试探着问:“安国公府里有待婚配的小子?”据他所知,谢老太君三个孙子都已经成了亲。   “怎么没有?”郑氏拍一下大腿,“就是谢家二房的那位,今年刚十五,可不正说亲的年纪?老太君自打那天见到府里五姑娘喜欢得什么似的,回去就夸个不停,小模样长得又漂亮又喜庆不说,礼数也周到,又孝顺,说咱要是不抓点紧,没准就被别人抢了先……谢家公子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读书又好,今年乡试刚中了举人,过了年想下场试试,说不定就能中进士。”   老夫人想起来了,郑氏说的这位公子叫谢成林,确确实实是住在安国公府里。   谢成林的祖父与安国公是亲兄弟,当初分府后,安国公这支枝叶尚算繁茂,而分出去的二房却枝凋叶零的,连着两代都只有一个男丁不说,安国公的弟弟以及谢成林的父亲都是刚过三十岁就死了。   谢成林年纪小且要读书,怎能独力支撑起一房来,所以就跟寡母一同搬到安国公府,据说吃住用度都与谢家子弟并无二致。   这样的家世,若是求娶的是楚暖倒还有商榷的余地,可楚晴……   文老夫人期许的本是皇子,不成想换成安国公府隔了房头的孙子,两者相较,差距的确有点大。   故而,她心里很有几分不悦,面上却不显,只做惋惜状,“谢家那孩子我知道,将来必有大出息的。只是,晴丫头的亲事我做不了主……我们府里的事儿想必你也清楚,老四就这么一个闺女,只把她疼在了心尖尖上。早先去游学之前就说,晴丫头的亲事谁说了都不行,得他亲自看过才作数。晴丫头岁数也小,刚十岁,上头几个姐姐都没定亲,所以晴丫头也不着急。你看着要是谢老太君能等,就过阵子等老四回来再行商议,要是不能等……”   郑氏眨眨眼,摸不清老夫人此言是真有其事还是推脱之语,只笑道:“娘亲不在,当爹的多关心些也是应当。之前见四爷不经常回来,只以为他把五姑娘的亲事交给老夫人了……这事我讨了老太君的说法后,再来知会您。”   凡是说媒,中意也罢不中意也罢,男方为示诚意总会再上门两三次。   以后还有得是机会掰扯。   因此文老夫人跟郑氏脸色均算好看,言笑晏晏地再聊几句,郑氏告辞,老夫人客气地让贾嬷嬷将人送了出去。   楚晴浑然不知自己已被人惦记上了。   她正坐在马车里唧唧喳喳地跟明氏说起楚晓,“……以前只知道大姐姐重颜面,却不晓得会看重到这般地步。为了在宁安院多待会儿,竟然不惜拿肚子里的孩子做文章。她一吆喝肚子疼,把翡翠跟珍珠两人吓得脸儿都白了,好一通忙活,又是端茶倒水,又要请太医,大姐姐死命拦着不让,后来二太太去把她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后来翡翠姐姐才反应过来,恨得牙痒痒。”   明氏眸中含笑,温和地注视着楚晴红润生动的脸庞,“大姑娘一向会算计,却不把人心当回事儿。奴才虽然卑贱,可也是人,她这样能折腾一回两回,要再有第三回估计就没人当真了。经管铺子跟管家也是一样,既要敢放权给掌柜,又得有能力制约他,要做到恩威并施松弛适度……这次翡翠的事儿你就做得极好,她所求不过是弟弟能有出息,不必一辈子待在门房,对文氏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她始终不松口。”   “盛珣的事情能成还得多谢伯娘跟明表哥,”楚晴诚心诚意地道谢,“只是明表哥把身契给了我,他手头上不就缺了人?”   “哪里就缺得了人使唤?”明氏笑,“京都有宅子有铺子,需要用人的时候找个伙计就行。怀远本不想在府里住,可老夫人盛情相邀,我也不放心他独自住,留在府里跟景哥儿和晟哥儿也能探讨下文章。”   楚晴笑道:“这样最好,我怕表哥手头不方便又不好意思开口提。”   “明远才不是这种吃闷亏的人,他性情像我大哥,最是无利不起早的。”明氏笑容里满满的全是自豪,“我大哥有两儿两女,一早就决定让老大怀中承继祖业,怀远虽精明可生下来就顺山顺水没遇到半点坎坷,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大哥想让他以后外放做个小官吏磨磨性子。”   楚晴想起明怀远一袭白衣谪仙般清雅高贵的样子,忽而一笑,“真想看看表哥因为农夫丢了一只鸡少了一头牛而升堂断案的情形。”   明氏稍愣,笑意渐浓,抬手点下楚晴的脸颊,“你这个促狭鬼。”   说话间,马车到了东街,缓缓停在上次来的那间银楼门前。   楚晴低头打量下自己的衣衫,抻了抻并没有皱褶的裙角,戴好帷帽扶着问秋的手下了马车。   掌柜记性很好,还认得楚晴,笑呵呵地拱手作揖,“见过东家,见过五姑娘。”亲自将两人引到楼上。   楚晴掏出那只有蚊子的琥珀问道:“能镶成簪子吗?”   掌柜打量几眼,“能,姑娘想镶什么簪?金簪、玉簪还是……”   “依我看,用紫竹最好。”清越动人的声音自花梨木博古架隔开的隔间传出,只见隔间身形晃动,身着白衣的明怀远阔步走出,脸上挂着浅浅笑意,眸中光芒闪动,像凝聚着漫天的星子。   “虫珀本是生灵所化,用金玉之物不免流于世俗,最相配莫过于木石,五妹妹若信得过,不如由我来镶这支簪?”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那双眸子温润又安静,美好得几乎让人错不开眼。   楚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张口说出,“表哥生得真好看。”话一出口,已意识到不妥,蓦地涨红了脸。   明怀远挑起双眉,笑容清浅高雅,“别人也曾这么说。”   呵,原来不止一人有这种的想法。   楚晴松口气,掌心紧紧地握住琥珀,“听说来年开春表哥要下场,科举重要,不好耽搁表哥用功。”   明氏笑道:“读书也需一张一弛,倒不好一味用功,有时候稍作松散,读书效果更好。”   言外之意竟是希望明怀远亲手来镶簪。   明怀远温润地笑笑,“姑母言之有理。”   既然两人都这么说,楚晴便张开手心,将琥珀递到明怀远面前,“有劳表哥了。”   她的手白皙柔滑,手指葱管般细长。   明怀远扫一眼,指尖小心地掂起琥珀,“三日便可镶好,届时由姑母转交给表妹吧。”   楚晴笑着道了声好。   明氏与掌柜尚有事要谈,楚晴不便在旁,就让伙计找出几样新奇的首饰来。   东西还不错,但并没有让她特别心动的。   况且,她也不缺首饰戴,故而只打眼瞧了瞧,便让伙计收了起来,自己慢慢行至窗边,轻轻将窗子推开条缝儿。   不经意地,又瞧见上次无礼地盯着自己打量的伙计。   他站在对面铺子前,穿身灰褐色裋褐,双手抄在袖口里,两□□替跺着,显然是不胜寒意。   这么大冷的天气,他等在哪里做什么?   楚晴回头朝问秋招了招手…… ☆、第26章 字条   问秋点点头闪身往楼下走。   楚晴将窗户开得稍大了些,凛冽的寒风呼呼地涌进来,突如其来的寒意逼得楚晴不由倒退一步。   正想掩上窗,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其中夹杂着粗暴的呼喝,“让开,别挡道,爷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行人们纷纷往路旁闪,有孩童被挤掉了点心要蹲下去捡,旁边的大人一把抱起她揽在怀里,喝道:“不要命了。”   孩童咧嘴便哭。   还有个腿脚慢的妇人被人推挤着倒在地上,手里篮子被甩到一旁,里面滚出十几只鸡蛋,瞬间被踩得稀巴烂。   问秋也夹杂在人群里,被摊贩们推来搡去像是秋风中摇摆的落叶。   楚晴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马队来得急去得快,不过片刻,街面上已恢复成往日的平静。   除去地面上残留的鸡蛋皮以及些许菜叶、点心渣子外,只有卖鸡蛋的妇人坐在地上锤着大腿哭嚎,“这些杀千刀的杂~种,叫我怎么活啊!”   “五城兵马司的人没个好东西,对上司惯会拍马溜须,在百姓面前就是横行霸道。这妇人还算命大,否则缺只胳膊断条腿也得白捱着。”   明氏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肩头也往外看,忽地看到问秋,问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看路旁有卖松子糖的……”楚晴下意识地说了谎,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明氏。   明氏只以为她因贪吃害羞,温和地说:“外头吃食不干净,回头让铺子里做点送到府里。”   “太好了,多谢伯娘,”楚晴乖巧地道谢,眉眼弯弯,“徐嬷嬷这阵子也在折腾着做点心,但是总做不成,暮夏几人看到徐嬷嬷从厨房回来就找借口开溜,生怕被喊过去尝点心。”   明氏莞尔,“到时候不见得非要徐嬷嬷亲自动手,请个得力的白案也成。”   “嬷嬷说白案肯定要请,但她手里有几个极好的糕点方子不打算轻易外传,想自己做出来当招牌。”楚晴解释道。   正说着话,问秋急匆匆地上来,脸色有些苍白,想必适才受了惊吓还不曾缓过来。   掌柜极有眼色地让伙计端来杯热茶,问秋捧着喝了,脸色才渐渐恢复成原色。   再略坐会儿,明氏便带着楚晴下楼离开。   问秋寻个空子悄悄将掌心攥着的纸条交给楚晴,“……按着姑娘的吩咐正要找护院,可巧街面来了马队,我怕混乱中那人又给跑了,就私自过去想拦住他,不成想险些被推倒,倒是那人扶了我一把,塞给我这张纸。”   楚晴不动声色地接过,藏在了袖袋中。   马车没有回府而是到了南薰坊的白水街,楚晴要开的点心铺子就在此处。   明氏给了三间铺面让她选,一处是在什刹海附近的簪儿胡同,一处在演乐胡同,还有一处则在白水街。   簪儿胡同周遭尽是王孙公侯,这等权贵人家通常都有点心房,只有尝鲜时才会到外头买,而且口味是养刁了的,轻易入不了他们的口。   演乐胡同多青楼,银子最好赚不过,只是楚晴一个小姑娘不可能在那边出入,便是有丝毫瓜葛也不妥,故而也舍弃了。   白水街离着六部近,附近住户多是六部官员。家中养不起点心房,但也少不了吃点心,再者为官者多自科考而来,全国各地的学子都有,口味也五花八门,恰好符合楚晴与徐嬷嬷的设想—不求专一也不求精贵,什么好吃卖什么,什么赚钱做什么。   铺子的一应手续都办好了,明氏手底下的陈管事还特地使银子托人将房契挂在了楚晴名下。   按规矩,未成亲的女子不能立门户也不能有产业,除非有婚书,可以把产业算作嫁妆,才能归自己所有。   盛珣是个机灵的,这些天跟着陈管事四处跑,学了不少眉高眼低,见到楚晴过来,先将账本捧了出来。   买铺子花了两千三百两整,现如今正让人打柜子,做架子还得粉刷墙面,估摸着完全收拾妥当差不多需要五六十两银子。   楚晴看了看,递给明氏。   明氏略略皱了眉头,指着簿子道:“这几处记得不妥当,打柜子的木料都是什么料,多少钱一根,木匠的工钱是多少,还有粉墙用的什么灰,花了多少银子,小工的工钱又是多少,一项一项全得写清楚。”   盛珣低着头连连称是。   明氏又跟楚晴道:“快到年根了,通常东家辞人或者伙计辞工都赶在这时候,不妨商定出个章程让陈管事帮着找个掌柜与白案,这样过完上元节直接就能开业……铺子要经营得好,三分靠东西好,可有七分得看掌柜,掌柜会来事有人脉,生意便做得红火。”   这一点楚晴已跟徐嬷嬷商量过,便笑着对陈管事道:“还得麻烦陈叔帮着掌眼,掌柜的工钱按惯例给决不会少了半分,此外掌柜每年可得五分红利。要是做满五年,红利加到一成,干得越久分红越多。”   陈管事心思转得极快,桂香村也是点心铺子,每年至少有两千两银子的盈利,如果按这样算法,单是红利掌柜就能拿一百两,干满五年就可以拿二百两……五姑娘看着年轻,魄力倒是十足。   东家同样是十岁开始管铺子,可也没像五姑娘这般大手笔。   不愧是东家选中的人,前程不可限量。   楚晴忙着为自个儿的新铺子打算,文氏也在为娘家的侄子苦苦哀求。   郑氏前脚出了卫国公府的大门,贾嬷嬷后脚就把她的来意告诉了文氏。   文氏一听着了急,楚晴是要留着许给文壮的,怎可能让她飞到别人家的枝头上?   当下不顾自己正被老夫人要求闭门反省,换了件体面的衣裳急火火地到了宁安院,“娘,您可不能轻易将五丫头许人,壮哥儿惦记她好几个月了。”   听听,这是一个当家主母能说出来的话?   这是当伯母的能说出来的话?   老夫人越发对文氏失望,眼皮都没掀,垂眸翻着经书,好半晌才道:“晴丫头的亲事自有她亲爹和我这个祖母做主,跟你这个隔房的伯母没多大干系。”   “可我之前就跟娘说过,五丫头嫁给壮哥儿最合适不过,那是多大的好处啊,娘,您也是同意了的。”   “是对文家有好处吧,可对国公府有半点儿好处?”老夫人终于合上手里的经卷,一双眼眸锐利地盯着文氏。   文氏张张嘴,“对文家好不就成了,五丫头能对府里有什么好处?”   “文家,文家,你能不能有点脑子,你现在是楚家的人,”老夫人好歹忍着没将经书砸到她头上,“就那天来贺寿的客人,五丫头随便嫁到哪家都比文家强。指望着你当家,这府里没有好的时候,就依着国公爷的话,你把账本子拿过来,这两天跟明氏一道把账理顺了,以后就由明氏当家。”   “姑母,侄女已经管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交管家权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要不侄女的脸得往哪里搁?”文氏一下子懵了。   先前老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只当是气话,等老夫人消了气回过神来,这家还得自己当。   却不成想,竟是真要自己交出管家权。   楚晚的嫁妆差不多是备齐了的,可旻哥儿成亲的银子还没影儿呢,楚渐只说是管着家中铺子,但账本都在国公爷手里,他一文钱都倒腾不出来。   指望每月的月例银子,得攒到猴年马月才能给旻哥儿置办份像样的家底?   文氏一千个一万个不同意交账簿。   当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姑母,往后您怎么说,侄女就怎么做,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没有分寸。您一向最疼爱侄女,这叫侄女还怎么在府里待啊?”   说到伤心处,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拍着胸脯嚎,“姑母,好歹您看在旻哥儿的份上,旻哥儿可是你最亲近的孙子……”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放佛不认识她一样,面上缓缓沁出层悲凉与失望。   文氏以前也是水灵鲜嫩的大美人,跟细骨瓷雕成的一般,不过十几年已成为真正的黄脸婆,浑身洋溢着市井妇人的泼辣与蛮横。   这就是国公府当家的儿媳妇?   就是她曾经想娶给长子日后承袭国公府的人?   就是她自觉愧对了的人?   就眼前这副模样,连给二儿子提鞋都配不上!   想当初文家也是京都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在世时也请过夫子教授家里姊妹诗书礼仪,何曾有过这种放肆撒泼的行止?   万幸当年没有真的许给老大,就这种品行能支撑起一个国公府?   悲凉渐渐转成怒火,又慢慢回复平静。   文老夫人语气淡然地吩咐贾嬷嬷,“快让人把二太太送回去,闹成这样像什么话?顺便把府里账册都带过来,今儿就交给明氏。”   文氏惊得连哭都忘了。   贾嬷嬷却是对老夫人极为了解,她越是淡然表明事情越严重。当下,不敢多说半句,叫上翡翠和珍珠将文氏半扶半拉地搀了下去。   ***   楚晴回到倚水阁已是半下午,徐嬷嬷急得让半夏到大房院以及二门打听了好几回,终于见到人回来,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个遍才放下心来,“姑娘怎回来这么晚,没出什么事儿吧?”   “有伯娘在,再说还跟着四个下人两个护院,哪里就出事了?”楚晴脸上染着兴奋的红晕,“我们到酒楼吃饭,还喝了半盏梨花白。伯娘懂得可真多,铺子隔成两间,正往上粉白灰,过几天就安上柜子架子……嬷嬷得空也去瞧瞧吧?”   楚晴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倒真正像是个十岁的孩童了。   徐嬷嬷乐呵呵地笑,“以后有机会,姑娘真该常到外面走动,多了见识不说,人也活泼多了。”   “我也想,伯娘说下回带我往南市那边去,”楚晴脱下衣裳,指尖触到袖袋的纸条,急忙掏出来。   不过二指宽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赵蓉,米面胡同西头第二家。   赵蓉,是楚晴娘亲的名讳—— ☆、第27章 偷生   晚饭时候,文氏没有露面。   当天夜里,倚水阁得到消息,说是文氏染了病需要闭门休养,府里一应事宜交由明氏处理。   楚晴很为明氏高兴,“府里本该就是伯娘主持中馈,哪里有放着长媳不用,把家交给二儿媳管的?”   上次周琳也婉转地提起,先前她以为明氏出身商户定然满身市侩,没想到看着却很端庄大方,衣饰也得体,很让人心生好感。   可见,伯娘不当家,外头并非没有传闻。   徐嬷嬷却不然,“其实大夫人不当家未必不是好事,就好比以前,老夫人姑侄俩把持着家事,纵然大夫人当家也被掣肘,倒不如落得个眼前清净。当然,当家也有当家的好处,至少以后姑娘出门就方便多了。”   楚晴深以为然,她想亲自去趟米面胡同。   平白无故地,那人为何写下自个儿娘亲的名讳?   关于娘亲的死,楚晴曾问过明氏。明氏很直接地告诉她,确实是病故。   赵蓉的父亲也即楚晴的外祖父赵珵曾经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那时候的五城兵马司口碑尚好,常常会干些抓贼救火寻找被拐儿童等好事。   赵珵祖籍登州,有着山东人特有的直爽豪迈,在衙门里声名颇佳。   卫国公曾与他打过两回交道,看中了他的品行才做主替楚澍求娶了赵蓉。   赵蓉嫁到楚家不到一年,京都连接出了几起抢劫案,赵珵在追拿凶手的过程中不幸身亡。   赵蓉上头有两个兄长,长兄是个同进士,正托人四处活动,打算到外地谋个一官半职,二哥已取得秀才的功名,正准备加把劲考个举人。   赵珵一过世,家中再无进项,两个儿子要守孝三年自不能入仕及科考。家里人一商量,觉得京都米贵生活不易,且要送赵珵棺椁归乡,索性将家中房屋家什俱都变卖,仆人也遣散了大半,准备回登州老家。   岂知走到德州附近,遇上了劫匪,金银细软都被抢走不说,一家十余口也都死在劫匪刀下,无一生还。   噩耗传到京都,当时赵蓉生下楚晴不过三四个月,身子本就未曾恢复,悲痛之余,病情急转直下,勉强捱过半年也撒手人寰。   赵家在登州虽然仍有族人,但关系并不亲近,久而久之,楚家跟赵家就断了往来。   谁知,八~九年过去了,竟有人再度提起赵蓉,也不知有何用意。   徐嬷嬷是绝对不肯让楚晴去的,“怕是登州那边来打秋风的,多少年没联系过了,不敢贸然上门就找到姑娘头上。依我看,真要有事姑娘也帮不上忙,倒不如让他直接断了这个念头。实在走投无路,到门上求见国公爷便是,没得这样拿姑娘声名不当回事的。”   米面胡同在正阳门外,离鲜鱼巷跟豆腐巷不远,周遭都是穷苦百姓,也多外来客商和街头贩子。楚晴一个千金小姐万万不可能到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去。   问秋道:“我替姑娘跑一趟,看他有什么事情,如果只是要点银钱,许他十两银子便是,若是再有其它,我回头报给姑娘知道。”   徐嬷嬷笑道:“问秋也是个姑娘家……不如我也跟着跑一趟,两人做伴能互相照应着。”   楚晴点头许了,自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两张十两的银票交给徐嬷嬷。   第二天一早,徐嬷嬷跟问秋寻个借口出了门,直到中午快吃晌饭时才回来。   问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得亏姑娘没去,那里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满大街的污水秽物……”那些粗野汉子也不管旁边有人,解开腰带就对着墙边小解。   流里流气哼着小曲儿的男人,懒懒地站在墙根,目光邪恶地盯着每一个经过的女子,恨不得用视线扒开她们的衣衫。   想起这种种情形,问秋恶心得几乎要吐。   徐嬷嬷皱着眉头止住问秋,慢条斯理地说:“见到那人了,果然是从山东来的,姓赵,说有要紧的事找姑娘,问他什么事,说要当面告诉姑娘。给他银票他没接,说他四处打零工能养活自己……看着不太像坏人,我说姑娘不可能到那种地方去,他真有要事,就后天巳正在四海酒楼等着,若姑娘愿意去的话就见一面,若不愿意,让他以后别跟着姑娘了,国公府的护院也不是白吃饭的。他倒是应了,说后天一准儿在四海酒楼等。”   四海酒楼在南薰坊,距离楚晴新购置的铺子不远,据说菜品口味不错价格也公道,每天客来客往生意很兴隆。   身在闹市,想必那人也不敢有何不轨之心。   而且之前那人盯着自己瞧的目光,虽然无礼,却并不让人觉得可憎或者厌恶。   会不会是真的有紧要之事?   想起楚晓莫名其妙地翻腾娘亲的嫁妆,楚晴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去!”   明氏很爽快地允了楚晴出门,只再三叮嘱她,“不方便带护院那就多带几个下人,办完事情早点回来,路上要是遇到没事找事或者故意找茬的,尽管把国公府的名头亮出来。”   楚晴一一应着。   她置办铺子的事情还瞒着府里,故而没带护院,倒是听从明氏的话,带了徐嬷嬷、问秋、春喜和暮夏四人,车夫则用了跟徐嬷嬷相熟的石头。   国公府的马车是有定制的,车门两旁缀着素色狮头绣带,车身嵌只青铜狮子头,旁边还有国公府独有的徽章,一看就知道是名门望族。   稍有眼力的就不会贸然冲撞。   饶是如此,楚晴仍然有几分紧张,说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独自出门。   为防万一,她还带了护身武器——一把淬过鼠药的银针。原本她是想带把短匕的,徐嬷嬷说楚晴人小力气小,通常不会让人警戒,如果亮出匕首来反而更让人防备,不如银针更能出其不意。   楚晴颇以为然,她六岁学绣花,拿针最是得心应手。   一路平安无事,马车先到了铺子,楚晴带几人进去看了看又往四海酒楼走。   四海酒楼门头高约八尺,黑漆木门大开,挂了佛头青的夹棉帘子,门前蹲一公一母两只貔貅。行人经过,有不少会顺手摸摸貔貅的头。   时辰尚早,还不到午饭时候,可酒楼的人却不少,大都是穿长袍的男人要了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说话。也有年轻妇人与相公坐在一桌吃点心,甚至还有两个很年轻的女子,没戴帷帽,露着鲜藕般水灵的脸庞在低声谈笑。   看到有女子在,楚晴暗中松口气,扶住问秋的臂,慢慢地上了楼。   约定之处在二楼最西头的雅间。   透过半开的门扇,恰可以看到里面的少年。他仍穿着头先那件灰褐色裋褐,站在窗前,身子绷得紧紧的,手指顺着窗棂上的雕花一寸寸抚过去。   听到脚步声,少年迅捷地转过身,及至看到走在前面的徐嬷嬷,目光转瞬由戒备变成松懈。   楚晴走进屋子,清清冷冷地问:“你找我何事?”   她戴着帷帽,素白的面纱遮挡了脸庞,只露出少许小巧的下巴。   少年俯视着她,忽而抬头扫视一眼门口簇拥的众人,“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人忽视的力量。   两人离得近,楚晴透过面纱下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少年的衣衫,是普通的棉布做的,原先的灰褐色已洗得有些发白,膝盖处的棉布也磨得起了毛。   很显然他生活得并不顺遂。   楚晴想起上次他因为无礼被真彩楼辞退的事,突然就松了口,轻声对问秋道:“你们先出去。”   徐嬷嬷狐疑地打量少年几眼,走到门口,却将木门开大了少许。   这样,她们能看到屋里的情形,却听不真切所说的话。   少年拉过把椅子坐下,淡淡地开口,“我叫赵睿,家父赵芃,论起来你该称我表哥。”   楚晴静静地站着,并不说话。   少年唇角微启,带着几分嘲弄,“想必你不知道赵芃是谁,那么赵珵你知道吧?赵珵是你外祖父,赵芃是你娘亲赵蓉的长兄。”   楚晴身子一震,不由地摘下帷帽看过去。   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宽鼻阔口,肌肤略黑,面相很忠厚老实,只除了那双过于灵活的眼眸。   楚晴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我听说外祖父一家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满门十二口,无一生还。”   “他们怕主子责罚故意这么说,”赵芃“哼”一声,神情却暗淡下来,“不过事实也相差无几,要不是我突然腹痛要解手,恐怕也早死了。”   时隔九年有余,赵芃还清晰地记着那天的情形。   刚过完二月二没两天,天仍然冷着。当时已近黄昏,他们一行五辆马车急匆匆地赶路准备在天完全落黑之前寻到投宿之处。   他不知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突然闹起肚子来,奶娘急急忙忙地带他下车去解手。那年他七岁,已经懂得害羞了,为怕被人瞧见,特地往稍远处找了个僻静背人的地方。   刚提上裤子准备沿着原路回马车,就看到四个黑衣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话也不说一句,抡起刀剑就砍。   他听到马的嘶鸣声,听到父亲的怒喝声,听到祖母的喊叫声,还听到妹妹的哭泣声,他想跑过去,却被奶娘死死地箍在怀里,嘴也被她紧紧地捂住,挣也挣不脱,喊也喊不出声。   不过片刻工夫,一家老小尽都倒在了血泊里。   黑衣人一具具数着尸体,“少了个小孩儿。”   领头的挨个马车搜了搜,浑不在意地说:“少了就少了,一个孩子肯定不知道那事儿。不过回去见了国公爷,知道该怎么说?”   黑衣人笑呵呵地说:“明白。”   夕阳的余晖里,赵芃清楚地看见那人雪白整齐的牙齿——就在满地血腥里,那人竟笑得露出了白牙。   他们之所以没想到乳娘,是因为祖母心善,半路上遇到个妇人,说搭一程车往济南去。   黑衣人杀完人,就开始翻检东西,衣服绸缎毛皮全不放过,又把金银首饰凑到一堆,细细地扒拉着。   又过了一阵子,天色渐渐暗下来,黑衣人道:“头儿,四处都找遍了没看到那封信,回去怎么跟国公爷和娘娘交代?”   领头那人转一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狠厉地说:“首饰大家伙分了,其余东西都烧掉。”   黑衣人应一声,打燃火折子扔到那堆绸缎上,冲天的火苗几乎映红了半边天。   赵芃与奶娘趴在粪便附近的地上,一动不敢动,直到黑衣人离开许久才挣扎着站起来,却不敢往近前去,远远地磕了三个头。   两人没再回登州,一路跋涉着到了奶娘的老家青州。   事隔多年,赵芃仍然记着那天的事儿,记着黑衣人说过的话,“回去怎么跟国公爷和娘娘交代?”   万晋朝国公有四位,而国公府里还出了位娘娘的却只有安国公谢家—— ☆、第28章 险境   冬阳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户照射进来,给屋子增加了些许暖意。   赵睿的脸被温柔的阳光照着,眼底有什么东西晶莹闪亮,待要细看,却什么都没有,唯唇边噙一丝浅笑,似有若无。   分明是在悲伤,却偏偏做出副笑脸来,让人看了更觉得难过。   楚晴心头涌上股莫名其妙的的情绪,压抑得令人难受。   她的生活本是如此简单,就是想争得祖母一丝宠爱,在府里的日子能舒心点儿,然后说门过得去的亲事,平安平淡地过日子。   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位表哥,说外祖家背负着血海深仇。   楚晴有片刻的迷茫,垂了眸,轻声地问:“你说这些给我听,又为着什么?”   她年仅十岁,手无缚鸡之力能干什么?   再者,她对于外祖家实在没有感情,更没想过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赵睿凝视着楚晴,她穿件极普通的青碧色绣粉白月季花素缎袄子,梳着双丫髻,发间插着珍珠花冠,珍珠的光泽映衬着她白净的肌肤愈加润泽。   双眼秋水般明澈,却隐隐染了红。   此时她已仰了头,巴掌大的小脸稚气未脱,睫毛处一滴清泪像是雨后枝叶上滚动的水珠,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下来却偏生颤巍巍地挂着。   赵睿有刹那的冲动,想替她拭去那滴泪,手伸出来又藏到了背后,淡然一笑,“不为什么,就是憋在心里久了,想找个人说一说……在这世间我只余你一个亲人了。去年春天奶娘过世后,我就到了京都,原想寻姑母的,后来才知道姑母也早就去世了。我特地在真彩楼打杂,就想哪一天能不能见到你。本来打算远远地看你两眼就罢了,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心有不甘。我是定要为爹娘报仇的,假如哪天失手突然死去,我想能有个人给我烧把纸钱,上一柱香。”   这话说得何其伤感。   楚晴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泪水不受控制般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扑簌簌往下淌。泪眼朦胧中,瞧见赵睿走到自己面前,轻轻地叹一声,“表妹请记住,我叫赵睿,聪明睿智的睿,我爹曾说等我长大也要读书考秀才,这样我们赵家就是一门三秀才,再不用靠蛮力拳脚谋生。”   说罢,拱手深深一揖,举步离开。   过了片刻,楚晴才如梦方醒般胡乱用袖子擦了擦泪,急忙往外追,“暮夏,春喜,你们快拦住他,我还有话要说。”   暮夏与春喜连忙下楼追赶,楚晴提着裙子跟在后面,行至楼梯处,恰有人往上走,擦身而过的瞬间,楚晴撞上那人肩头,只听“啪嗒”一声脆响,有东西落在地上。   楚晴本能地垂眸,暗呼不好。   台阶上赫然是把象牙骨的折扇,扇骨上雕着精美的缠枝牡丹,扇尾还系了块红珊瑚雕寿星的扇坠。   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万晋朝象牙本就难得,何况做工又如此精细。   只希望这一下别把扇子摔坏,否则她把身上佩戴的所有首饰都用来赔偿也不够。   楚晴暗暗念着阿弥陀佛,谁知她眼睛又极尖,刚俯身就看到水滴状的牡丹花瓣缺了米粒大一块。   楚晴硬着头皮捡起扇子,双手递给那人,“实在对不住,因有急事,走得匆忙了些,并非有意冲撞公子。”抬眸,对上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孔。   公子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披着靛蓝色织锦缎斗篷,里面是件宝蓝色云锦长袍,袍边坠了块雕成树叶状的碧玉,碧玉品相极好,亮泽莹润,低调中透露出不容小觑的奢华。   长相也甚是俊朗,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只眉宇间稍稍带着几丝阴郁。   见到楚晴,那人似是愣了下,目光骤然热烈起来,迸发出逼人的光彩,话语却是温和,“无妨,姑娘不必多礼,不知有何急事,或许我能相助一二。”   “不用,”楚晴连声拒绝,又指了那处缺口,支支吾吾地道:“这里摔破了,我理该赔偿,不知……”   公子低头看了眼,唇边露出温文的笑,“无妨,着人修补了便是,姑娘不必挂怀。”   “多谢公子宽厚,奴家告辞。”楚晴再不肯多留一刻,提着裙子往下奔。丁香色的罗裙绽成一朵小小的喇叭花,花底下一双墨绿色软缎绣鞋像翩飞的蝴蝶时隐时现。   问秋抱着她的斗篷紧紧跟在后面,徐嬷嬷看出公子目光里的玩味,心生警惕,往前一步,遮住了楚晴的身影。   公子却似不在意般,身子偏了偏,仍是注视着楚晴,直到她走到拐角处身形消失不见,才怅然地收回视线。   旁边穿着藏青色长袍的随从看出他眼中的不舍,低声道:“要不要我去留下她?想必那位主子会喜欢。”   公子“唰”地甩开扇子摇了摇,“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真是……鲜嫩可口。”   随从道:“一身打扮倒是平常,应该没多大干系。”   公子沉吟数息,轻启薄唇,“当心别惊吓了她。”   “明白,爷放心。“随从肃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   “姑娘请留步,”随从腿长步大,赶在楚晴走出酒楼大门之前拦住了她,“刚才在地上捡到块玉,不知道是不是姑娘的?”   伸手,掌心一块约莫寸许长两指宽的红玉。   徐嬷嬷上前看了眼,“不是我家姑娘的,壮士问别人吧。”   随从越过徐嬷嬷,双手固执地伸到楚晴面前,“一个下人懂什么,姑娘仔细看看,是不是您丢的玉。”   玉的成色极好,水汪汪的,映得随从的手掌也染了红。   楚晴看到随从虎口处的层层厚茧,也感觉出不对劲儿来,冷冷地道:“的确不是我的。”   “姑娘看仔细了吗?”随从逼近一步,“这是上好的胭脂玉。”   语气虽平淡,可他浑身散发的戾气逼得楚晴连退两步。   酒楼里伙计看出不妥,笑呵呵地上前问道:“这位爷,怎么回事?”   随从仿似没有听见,头都没转一下,抬脚将伙计踹出丈余,撞翻了好几张桌椅,紧接着右手一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那个嫌命长活得久了,尽管过来。”   匕首带着风绕酒楼转了半圈,“当”一下插入厅堂的木柱子上,直至没柄。   厅堂里的客人见状,再不敢言语,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一个个衣袖掩面,战战兢兢地从随从身旁,贼一般溜出门外。   有个稍胖点的走得慢了半拍,直接被随从一脚踢到屁股上飞了出去。   楚晴吓得脸色煞白,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马上就要蹦出来似的。   随从收起红玉,笑了笑,“姑娘不喜欢这块,不如移步上楼,我家二爷还有许多好玉,象牙也有……不知姑娘可喜欢方才那把象牙扇,那把扇子足足花了二爷四百两纹银,就这么被姑娘摔破了,我都替二爷心疼。”   眼看着门口被随从堵住,要是经过势必被他抓到,而身后……楚晴看一眼仍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伙计,慢慢退着靠在了柱子上。   背后冰凉而硬实的感觉让楚晴平静了些,她盯着随从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卫国公府的姑娘,你确定你家公子要请我上楼坐坐?”   随从愣了下,随即又挂出笑来,“姑娘真会说笑,还敢冒充国公府的姑娘,谁信?”又上前一步,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楚晴飞快地将手里捏着的银针朝着随从脸庞扔出去。   随从不意她会来这一招,本能地矮身一躲。   楚晴连忙往门口跑,岂料随从反应更快,伸腿便挡住她去路。楚晴见势不好,转而往后院跑。随从拔腿便追,徐嬷嬷当间一拦,张开双臂,死命地抱住了随从腰身。   她年老体衰,怎能抵挡得了身强力壮的随从,不过一瞬,就被重重地甩到地上。   问秋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空当,暮夏跟春喜已领着赵睿回来,见状尖叫一声扑过来扶徐嬷嬷,徐嬷嬷厉声道:“别管我,快去喊人,喊官兵。”   ***   四海酒楼占地颇大,靠街这座二层小楼专供吃饭,后头还有两座小楼提供住宿。楼座间遍植松柏藤萝,又盖着八角玲珑亭,相当清雅。   如今虽是冬日,藤蔓早已枯干,可松柏仍是翠绿喜人。   绿树掩映间,一角青灰色的飞檐悄悄地伸出,与苍松翠柏相得益彰。这栋忘忧阁是酒楼东家的所在,从不接待外客。   此时,一身绯衣的周成瑾正懒散地靠在花梨木官帽椅上,跷着二郎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扶手。   小厮寻欢拎着水汽四溢的紫砂壶,沏了杯茶,恭敬地放在官帽椅旁边的矮几上。周成瑾直起身,端过杯子闻了闻,低头喝一口,眯着眼细细品了品,“呸”地吐出根茶叶柄,“下次挑仔细点,水太老,下次刚滚开就熄火。”   寻欢嬉皮笑脸地道:“爷对茶是越来越讲究了。”   周成瑾欹着身子,懒洋洋地道:“人生两大乐事,喝茶饮酒算是一桩,另一桩就是女人……”   话音未落,就听楼梯“蹬蹬”脚步声响,酒楼罗掌柜一头一脸的汗冲进来,“爷,爷,孙家老二又在惹事。”   周成瑾斜他一眼,“多大点儿事,他平常少闹腾了,撵出去就是。”   罗掌柜抹一把额头的汗,努力平稳着气息,“爷,这次不同以往,还牵扯卫国公府里姑娘的名声。真要闹开了,两头不落好,咱不是也跟着吃挂落?”   “真是楚家的姑娘?”周成瑾好奇地问。   印象里,楚家姑娘都不怎么爱出门。   “千真万确,来时候坐的马车就是卫国公府的车架,现今还停在隔壁院儿里。”   周成瑾稍作犹豫,又挥挥手,“不用管,让他们闹去,不怕不闹,就怕闹不大。”   “可是爷……”罗掌柜扎煞着手,无意识地往向窗外,双眼忽地直了—— ☆、第29章 捉弄   透过松柏的翠色,正瞧见厨房的后院。   院子不大,靠西墙一口水井,井边架着辘轳。厨房后门放着水桶,旁边还有只木盆,许是厨娘刚洗过菜,地上洒落不少水,薄薄地结了层冰。   楚晴提着裙子跟个没头苍蝇似的闯了过来。   这一路她跑得气喘吁吁,可每到一处地方总能听到后面咚咚的脚步声,让她不敢有半点懈怠。要不是仗着身形矮小,可以在树丛里穿梭,兴许老早就被随从抓了去。   看着空荡荡的小院,楚晴有片刻的绝望,这里可真是一览无余,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   有心往厨房里钻,可谁知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楚晴扫一眼四周,心一横,朝着水井跑去。   “哎呀,该不是要跳井?”罗掌柜惊得站不住,扭头就往外走,“完了,这下要出人命了,不行,我得赶紧喊人去救人。”   “不用急,且等着看,”周成瑾止住他,“这姑娘我见过,最会装模做样,说不定在耍什么花招。”   罗掌柜回过身再瞧向窗外,只见井边已没了人,也不知是真跳了井还是藏到了别处。   而一身短打扮的随从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院子只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没见到人,随从不甘心地跺跺脚,阔步走向厨房后门,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径自闯了进去。   周成瑾猛拍一下扶手,“这狗~娘养的,也不看看谁的地盘?”霍地站起身,招呼寻欢作乐两个小厮,“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寻欢与作乐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平常跟着周成瑾没少胡闹,情知这位爷是大长公主跟万岁爷的心肝宝贝,就是捅破天都不怕,立时豪迈地答应声,欢快地跟在了周成瑾后头。   罗掌柜体态胖,穿得又多,小跑着跟上去,适才一身汗没散尽,又出了一身。   周成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院,瞥了眼井台,脚步滞了下,忽地一乐,暗道:“那丫头小小年纪一肚子心眼子,难怪不长个头儿。”   厨房后门先前被随从踹开,倒省了周成瑾动脚。   他站在门口往里一看,随从正扼住厨子的脖子问话,“……亲眼看到跑进了这个院子,一个小丫头能跑到哪儿去?告诉你,窝藏逃奴是重罪,轻则剐刑重则受死。”   厨子憋得脸通红,想说话却开不了口,眼珠子一翻晕了过去。   随从扔开他转向旁边打下手的小童。   小童不过十岁出头,吓得浑身哆嗦,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条理却还清楚着,“爷,实在是没,没瞧见……掌柜交待过,厨房是重地,等闲人不得入内……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随从怒喝声,“小兔崽子,敢骂爷是苍蝇?”伸手便是一巴掌。   “啪啪啪”,第一声是巴掌声,另外两声却是寻欢与作乐摔了两只陶瓷罐子。   众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后门口。   周成瑾吆喝声,“大半天了,爷叫的菜还不上,敢情是都不想活了?”伸手又摔了只瓷碗。   周成瑾是四海酒楼东家这事,满京都知道的也不超过五个。   厨房里的人只管着做菜,往前头走动得少,更没人认识他,不过看他一身打扮,又看着两个小厮满脸嚣张,便知道是位不好惹的主儿。不由都暗暗叫苦,今儿怎么这么倒霉,前头这瘟神还没走,后头又来了位夜叉。   罗掌柜呼哧带喘地也赶到了,他是个老油子,听声儿就知道了周成瑾的意图,先点头哈腰地冲周成瑾赔笑,“厨房油烟重,别熏着大爷,爷先上去喝着茶,菜马上就得。”说罢挺直腰杆,脸色立刻拉了起来,“都杵这儿干什么,没看到周家大爷等着用膳?都麻利儿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厨房里的人不认识周成瑾,却都认得罗掌柜,适才捱了巴掌的小童便捂着腮帮子道:“大伙儿正忙活着,这位爷踹了门进来说找个私自出逃的丫鬟,吴师傅说了声没见着,就被打得晕过去了。”   厨子被掐得一口气没上来所以晕倒了,可头碰到地面又疼得悠悠醒转了,此时听小童这般说,半是真半是假地又合上了眼。   周成瑾是京都一霸,随从自然也认识他,适才的戾气顿散,笑着解释道:“二爷书房伺候的丫头,昨儿摔了砚台被二爷教训两句,谁知丫头气性大竟敢逃了出来……”   周成瑾仿佛这才看到旁边五大三粗的随从,也不听他解释,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打!”   话音刚落,寻欢与作乐一人抄起擀面棍,另一人拿了把菜刀冲着随从就打。   随从还没反应过来见菜刀已到了面前,躲闪不及,脸颊被刀锋划了条口子,而胳膊则结结实实地捱了一棍子。   眼见着又一刀砍来,他不敢还手,只闪躲着求饶,“奴才实在不知道大爷在这儿用饭,就是借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耽搁大爷,大爷看在我家二爷面上饶奴才一命。”   这番话说完,身上又捱了好几下,好在菜刀都躲过了,只是擀面棍揍的,并无大碍。   周成瑾看他受了些皮肉之苦,便送了口,怒喝一声,“滚!”   随从再不敢耽搁,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周成瑾“哼”一声出了厨房。   罗掌柜扫一眼众人,喝道:“赶紧的,前头客人都等着上菜,别误了事。”正说着,脚底踩到尖锐之物,结结实实地硌了下,低头一看是块碎瓷,抬脚踢到旁边,一撩袍襟也走出去,顺势将后门关了个严实。   周成瑾走出厨房就慢下了步子,眼睛瞟着井绳一个劲儿发笑,心里却在捉摸:孙月庭这杂碎整天卖弄风雅,却装着一肚子坏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少不得得给他添点堵。还有卫国公那老东西,不是两不相帮吗,总得逼他表个态。   寻思罢,出声嘀咕道:“忠勤伯府什么时候缺人使唤了,为个伺候笔墨的丫头闹到这里来……肯定是孙老二的心头好舍不下了,回头得告诉太子表哥,有了心上人也不作声。”顿了顿,扬声指使寻欢,“沾了满手油腻,去打点水,爷洗个手。”   楚晴两手握住井绳悬空吊着,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既期待又害怕,盼望的是问秋她们赶紧找来好把自己拉上去,怕得是那个吓人的随从先找到自己。   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些时候,忽然听到外面的嘀咕声,心下一动,原来那俊朗的公子是忠勤伯府的人。狠狠地咬了唇,这笔帐不能不算。随即又生起无限的恐慌,听话音,那人跟孙老二非常熟稔,会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丫鬟交出去?   正忐忑不安地时候,忽觉头顶一暗,井口出现男子俊美无畴的面容,还有那身让人过目难忘的绯色衣衫。   楚晴黯然地闭了下眼,落到孙老二手里固然不堪,可跟这位周家大爷有了瓜葛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成瑾的风流韵事,在京都可是出了名的,就连国公府内宅的丫鬟婆子都听说过。他虽是小妾所生,但是是沐恩伯的长子,自小聪明伶俐,加上相貌跟其祖父周镇极为相似,故而深得大长公主喜爱。   大长公主在朝事上深明大义果敢刚勇,但对上自个的孙子,却只是个慈祥可亲的祖母,除了宠就是惯。   周成瑾被骄纵着长大,学了满身纨绔习气,不是流连青楼就是章台走马。   京都最有名的青楼百媚阁曾经有位名伶叫绿萼,弹得一手好琴,深受士子追捧。绿萼本是卖艺不卖身,可百媚阁的老鸨见钱眼开,又碍于周成瑾的身份,便将绿萼给了他。   周成瑾在绿萼房里连着两天没出门,第三天老鸨发现绿萼光着身子死在床上。   狎玩妓子倒罢了,他连公爵家的姑娘都不放过。   前年镇国公府宴客,内宅办花会,外院办文会,周成瑾也去凑热闹。可不知怎地就在二门里与郑家姑娘搂抱在一处被人看了个正着。   俗话说“一床锦被遮尽丑”,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给周成瑾做个正室绰绰有余,两家结为亲家,丑事变喜事岂不皆大欢喜?周成瑾却不同意,郑家无奈主动放低身份要求作妾,周成瑾仍是不依。   郑家姑娘没办法,绞了头发到家庙当姑子去了,而周成瑾照样吃喝玩乐斗鸡遛狗,毫不自在。   可亲事却不顺畅,但凡有心的人家谁舍得让女儿嫁过去受苦。   周成瑾并不在意,据说他曾放话,只要看中了谁,再没有不成的。   这话大伙儿都相信,到时候万岁爷一道赐婚圣旨下来,哪个敢抗旨不成?   为名声而计,楚晴是再不敢与这位爷有半丝关系的,可事与愿违,偏偏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他。   周成瑾笑吟吟地朝下看,果然是个聪明的,许是怕手吃不住劲儿,将井绳在腰间缠了一圈后又握在手里,两脚抵在井壁上,露出小巧精致的墨绿色绣鞋。   明明姿态很是狼狈,脸色也有些苍白,一双眼眸仍是清亮亮的,满含着警惕。   小小的丫头怎么会这样镇定?   周成瑾坏心顿起,扬了声喊,“井里有水鬼啊,不对,是个人,快叫孙二爷来,看是不是他家丫头?” ☆、第30章 发现   果然他是这样的心思。   楚晴绝望地阖了下眼,只这一走神,手松了力,身子便往下坠,楚晴慌忙抓紧绳子。井壁生了青苔原本就滑,又冻了层薄冰,楚晴一慌神,抵着井壁的双脚竟然滑脱,原本横着的身子直竖竖地吊着,两脚晃晃悠悠地,离水面不过一尺有余,看着甚是惊险。   周成瑾吓了一跳,几乎要伸手拉绳子,又觉得心有不甘。   这丫头最能装,头一次见到她是在闻香轩门口,跳着脚去够梅花,笑起来咧着嘴肆无忌惮,一看就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第二次见她却是在宁安院门口,装扮得跟个小媳妇般低眉顺目,请安问好也细声细气的,要不是见到她头先的样子,还真以为是个温柔知礼的。   楚晟在国公府过得不如意,对一众兄弟姊妹都淡漠疏离,唯独提到这个五妹妹时,眼里多了温情。   五姑娘在府里处境也不好,怎可能有心思对别人好?   周成瑾看过装模做样的内宅女子太多,真不相信一塘烂泥中能生出嫩藕来,铁了心要揭开她的假象,免得楚晟被欺骗利用。   眼下见楚晴明显是慌了神,却仍勉强维持着镇静,周成瑾决定看看她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难不成死到临头还不显真相?   周成瑾好整以暇地等着,罗掌柜却不忍心了,瞧这姑娘脸色白得吓人,两只手冻得青紫,万一抓不住掉到水里,这可是寒冬腊月啊。   急忙回身去摇辘轳,刚一使力,楚晴又往下秃噜两寸,罗掌柜猜到楚晴怕是已脱力,不敢用力太过,缓着劲儿一寸寸慢慢地将楚晴往上拉。   周成瑾见状,一颗心忽地提了起来,双眼紧紧盯着楚晴,大气儿不敢出。看着楚晴已触手可及,正要伸手去拉,暮夏跟问秋寻了过来。   眼瞅到那件熟悉的青碧色袄子,暮夏“啊”一声尖叫,撒开脚丫子冲到井台子跟前,一把攥住了楚晴胳膊。   问秋紧跟着过来,合力将楚晴拉出井台。   紧绷着的弦骤然松开,楚晴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尽了,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暮夏“哇”地扑过去哭喊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楚晴急喘几口粗气,“就是没力气,歇会儿便好。”   问秋将斗篷给楚晴披上,半蹲在地上,“我背姑娘。”   楚晴摇摇头,“不用,我能走。”扶着暮夏的手臂站起来,朝罗掌柜端端正正地行个礼,“多谢老伯出手相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说罢,紧了紧斗篷,对问秋道:“那人走了没有?要是没走,还得寻个法儿避开才行。”   问秋答道:“应该走了,刚才看到那个随从脸上带着伤,像是被谁揍了。”   楚晴松口气,又问:“嬷嬷怎样了,伤得厉不厉害?咱们快过去看看。”   至始至终就没有搭理周成瑾,连一眼都没有扫过,就像眼前根本没这个人。   问秋与暮夏一边一个搀扶着楚晴往外走,忽地暮夏惊呼一声,“姑娘手出血了。”   楚晴淡淡地说:“皮外伤,没事儿。”   周成瑾闻言,将视线投向盘在井台上的井绳,上面隐隐有暗红的血迹。   抓了那么久,想必蹭破了皮。   一时又将目光投向那道矮小的身影,心里有点儿失落有点儿难受,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就是很不得劲儿。   不由抬腿踢了辘轳一脚。   辘轳转动,连带着井绳复又垂在井中。   寻欢恍然,拉着作乐嚷道:“我说爷怎么知道那姑娘藏在井里,刚才井绳绷得紧紧的,现在松松垮垮的。”   作乐甩开他的手,两眼朝天,“丢人现眼,竟然才看出来,我早就知道了。”   ***   四海酒楼的厅堂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适才被撞到的桌椅已经重新摆正,打破的杯碟等物也收拾利落了。   徐嬷嬷坐在椅子上,春喜正给她揉腰捏背。   听到脚步声,徐嬷嬷回过头见是楚晴,连忙起身,却是一声低呼,复又坐了下去。   楚晴快步上前,红了眼圈问道:“嬷嬷伤了哪里,重不重?”   “不重,就是扭了下,郎中给了几贴膏药让回去贴。”徐嬷嬷拿起桌上的纸包,打开来果然是五贴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春喜道:“是店里请的郎中,那伙计断了根肋骨……嬷嬷没提刚才的事儿,只说是搬桌子不小心扭伤了腰,郎中把过脉给开了膏药,每天一贴连贴五天,又说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再干这种力有不逮的伙计,让好好休养一阵子。”   刚说完,另有伙计端了只大青花汤碗过来,打量几人一眼,对着问秋道:“掌柜吩咐熬得姜汤,请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取出只瓷瓶,“是玉肤霜,对外伤有奇效,而且不留疤。”   瓶子很精致,光滑的瓶身画着美人扑蝶的图样,不像是个药瓶。   问秋扫一眼楚晴,道谢接过。   姜汤中加了红糖,一股浓郁的甜辣味道。   楚晴正觉得身上寒冷,便没犹豫,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刚喝完,便觉得有暖意从腹部缓缓蔓延到四肢,浑身舒泰了许多。   “耽误这些时候,该回去了,”楚晴憋了一肚子话想跟徐嬷嬷讲,又想看看徐嬷嬷的伤,可此处到底不便,不如尽快回府再查看。   徐嬷嬷道:“赵家那小子进去找你了,稍等等他。”   楚晴一愣,她还真不知道赵睿也在。   没多大工夫,赵睿从后门急匆匆地回来,见到楚晴,脸上焦虑的神色立刻松缓下来,细细瞧两眼,垂了头,低声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米面胡同不是久居之地,你换个地方住吧。以后如果有事,就到白水街一家叫做食客来的点心铺子,找姓盛的伙计。”楚晴取出银票交给问秋,问秋转手递给赵睿。   赵睿稍思量,接了,“我明白,以后姑娘要出门,能多带几人就多带几人。”   “嗯,”楚晴低低应一声,朝问秋使个眼色,举步往外走。   门口侍立的伙计倒很识趣,忙不迭地去招呼马车了。   石头来得很快,满脸焦虑地说:“刚才酒楼伙计说今儿暂时歇业,急得我不行,怕姑娘出事儿。”   徐嬷嬷笑道:“是来了个什么贵人,不让外人打扰,幸好我们去得早,屋子也偏僻,否则也得给撵出来。”   石头了然地笑笑,“我听马大哥说有些人家就愿意摆这样的阔气,一出手整个酒楼都包了,没有二三百两银子下不来。”   马大哥是国公府另外一位车夫,专门给国公爷赶车。   徐嬷嬷也笑,“那也得有这个财气。”   至少国公府没有谁会这么大手笔,二房院没这个财力,大房院有钱,但明氏跟大少爷楚景都不是摆阔的人。   平安无事地回了府,换过衣服,楚晴吩咐暮夏把那瓶玉肤霜交给府医看看,自个儿带着问秋去大房院。   明氏并不在,石榴笑着解释,“一大早贾嬷嬷就陪着夫人四下看了看,这会儿又到宁安院对账去了。临去前,夫人还问起姑娘。”说着进到东次间取了只匣子出来,“大少爷找人送回来的,问姑娘可否满意,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可以拆了重镶。”   是明怀远镶成的簪子。   深紫到近乎乌黑的竹簪顶端,棕褐色的琥珀静静地卧着,里面的蚊子展翅欲飞,看上去浑然天成,一丝雕琢的痕迹都没有。就好像,数万年前,那只蚊子就是这般停在竹枝上面。   楚晴不绝口地夸赞,“再没想到竟会镶成这个样子,紫竹跟琥珀还真是相得益彰天衣无缝,我都舍不得戴了。”   石榴笑嘻嘻地说:“夫人见了也夸好,还说姑娘必定喜欢。”   楚晴翻来覆去地看,又对着光照,不意在琥珀边缘看到黑土两个花体字。就跟她头上珍珠花冠后面的一模一样。   黑土两字极细小,又是刻在琥珀上,若不是楚晴见过这种字体,还以为是琥珀本身带有的黑点。   记得明氏曾说过,黑土两字是醉墨独有的印记。   难不成明怀远就是名动天下的醉墨公子?   楚晴呆了呆,眼前飞速地闪过明怀远一袭白衣高贵清远的风姿。也是,唯有这般人品才能写出令人口齿噙香的《花间集》。   难怪大伯娘说认识醉墨十几年了,自己还以为醉墨应该是个老年文士或者中年男子才对得上。   楚晴失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上一次,掌柜特特地让自己买这只花冠,而前两天,去银楼又无意中遇到明怀远。   伯娘素来行止有度,可先后两次,到底是有意还是巧合?   自己戴着好几件表哥亲手镶制的首饰,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楚晴莫名地觉得手中的簪子似乎沉重了许多—— ☆、第31章 生病   回到倚水阁,楚晴竟觉出前所未有的倦意来,吩咐问秋整理好床榻,一头钻了进去。   迷迷糊糊地像是走进一处梅林,茫无边际的尽是盛开的宫粉梅,粉嫩的花瓣映衬着白雪,如同人间仙境。   风吹,雪落纷纷,花落纷纷。   树下,如玉的男子深衣广袖,手执竹笛,当风而立。散在肩头的墨发迎风扬起,露出那张清俊高雅的面容——竟是明怀远。   笛声起,清越空灵,仿若九天仙乐。   风吹动他的袍摆,青灰色的广袖像是鼓胀的风帆,猎猎作响。   楚晴屏住气息,悄悄地藏在树后,生怕不小心发出响动,下一刻他便要御风离去。   一曲罢,笛声停,明怀远缓缓转身,却在回头的瞬间突兀地换成另外一副样子。   玄衣玄帽,玄铁的甲胄,肩头细细地铺着层薄雪。   高大伟岸的身躯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楚晴本能地想跑,两腿却酸软无力,动也动不得。   那人走到楚晴面前,慢慢伸出手,掌心宽厚,指节粗大,密密地布着厚茧。指尖触到楚晴的脸颊,楚晴清楚地感受到粗糙的磨砺感。   然后,低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苒苒——”   楚晴汗水涔涔地醒来。   又是苒苒!   又是那个穿黑衣的男人!   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地梦到他?   楚晴苦恼地翻个身,这才发觉天已经全黑,床头一灯如豆,发出昏黄暗淡的光,照着屋子里的妆台衣柜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   床前矮榻上,问秋侧身躺着,气息均匀悠长,显然正睡得香。   楚晴自小怕黑,屋里总得有人陪着,而且有点光才能睡得踏实。   已经夜了吗?   记得自己是要睡晌觉的,难不成一直睡到了晚上?   楚晴复合上帐帘,只觉得后心处汗水腻得难受,想泡个热水澡,可懒怠起身,又碍于半夜三更,且是寒冬腊月,实在不想闹腾得满院子人都跟着忙乎。   索性翻过身再睡,只是一闭眼就看到那双幽深似寒潭的黑眸,还有那道疏离冷漠的黑色身影。   男子堵在她面前,铁钳般的大手用力地抓住她的臂。   楚晴又怕又痛,哭喊着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   男子却抓得更紧,黑眸紧紧地锁住她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你逃不掉。”   “不!”楚晴张口咬在男人手上……   “姑娘,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是谁的声音这么熟悉,又是这么轻柔?   楚晴迷茫地睁开眼,只觉眼前身形晃动,定了定神才看清面前人的模样,圆润的鹅蛋脸,温柔的大眼睛,左腮一点米粒大小的朱砂痣,不是问秋是谁?   楚晴放心地再度合上眼,问秋却是急了,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姑娘先醒醒,喝了药再睡。”忙不迭地喊暮夏,“药好了没有,快端来。”   外间传来清脆的应答声,“已经煎好了,就是还烫着。”   接着脚步声近,是暮夏刻意压低的声音,“姑娘又睡了?”   “不叫她睡,总得喝了药再吃点东西,你去厨房要碗白粥来,再要一碟酸黄瓜,姑娘爱吃那个。”   “好。”   被这纷乱的声音扰着,楚晴恼怒地皱了皱眉,忽觉有温热湿润的东西送到唇边来,她下意识地张口。   满嘴的苦涩。   楚晴张嘴便吐,这下真的醒了。   问秋将药碗放到旁边,双手扶着楚晴倚在靠枕上坐好,又端起碗。   楚晴侧开脸,皱着鼻子道:“我没病,就是没睡足,头有点晕,不想喝药。”   “姑娘是真不记得了?”问秋又是笑又是叹,“昨天夜里好一个折腾,府里上下都惊动了……大夫人特地让人到外院请了府医过来。”   楚晴满脸的茫然。   问秋边喂药,边谈起昨天的事儿。   晌觉倒是睡得沉,吃夜饭的时候叫了两遍不曾醒,索性便由着她睡,只让厨房备了饭菜以便醒来吃。   谁知半夜时候发作起来,先是惊恐地喊娘,然后中了邪似的哭嚷不停。   问秋吓得六神无主把养伤的徐嬷嬷喊了过来。   徐嬷嬷见到楚晴这般模样先就落了泪,却也知道不是哭的时候,用手擦了两把泪,就坐到床边隔着被子轻轻地拍,一边拍一边哼曲儿,“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   曲子是问秋听惯了的,从她刚进国公府的门,徐嬷嬷就这样哄着楚晴入睡。   直到楚晴睡沉了,徐嬷嬷掩了帐帘恨恨地骂:“这些狗杂碎,无耻的变态,连孩子都不放过,怎么就没人收了他们?姑娘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就遇见畜生……要不是碍着姑娘名声,真应该让大伙儿都看看这些畜生的长相。好好的姑娘给吓成这样了。”骂完了又忍不住哭,“姑娘平常看着老成,可毕竟还是个孩子,遇到这样事儿怎么能不怕?她面上不显,都憋在心里了。”   问秋也跟着淌眼泪,在四海酒楼看着那恶人一脚踢飞了伙计,她吓得差点丢了魂儿,姑娘却还冷静,知道洒银针,知道撒腿跑,她已经腿软得动不了。   在马车上,姑娘还能想到给老夫人带两盒点心。   回到府里,姑娘也是声色不动,给石头赏了一两银子,吩咐半夏往宁安院送了点心,指使暮夏到外院找府医,又亲自给徐嬷嬷敷上膏药。   她只以为姑娘是个胆大的,没有一丝儿惧怕,可没想到睡梦里都发了出来。   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满是泪珠的小脸,伺候的人哪个不心疼,哪个不难受?   楚晴哭闹了三四回,徐嬷嬷也安抚了三四回,好容易看着又睡沉了,岂知竟发起热来。   头先的闹腾还能瞒得住,如今真病了却是再不敢隐瞒。   春喜连夜去拍大房院的门要对牌请府医。   府医把脉的时候,大夫人过来了,听完府医断脉,脸色立时冷了下来,等送走府医,就冷声问道:“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受了惊吓?”   问秋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答话,徐嬷嬷开了口,“从铺子出来后本打算到四海酒楼吃点心,谁知紧跟着去了个贵人,贵人的随从很凶,一脚踢断了伙计的肋骨,还拿了把匕首,匕首贴着姑娘耳边插到柱子上,姑娘吓得当场脸儿就白了。”   大夫人又问,“是哪家的恶奴?”   这下徐嬷嬷半点没犹豫,“忠勤伯孙二爷身边的。”   大夫人扫一眼众人,冷冷一笑,“那种场面也是能让姑娘看见的?明摆着你们伺候不经心,眼下姑娘身边离不开人,暂且记着,等姑娘病好了,每人领十板子罚三个月月钱。”   ***   楚晴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头上才敢包裹得严严实实地下床。   手心的擦伤也好了。   从四海酒楼带回来那瓶玉肌霜甚是好用,府医说这东西非常难得而且珍贵,就是宫里的娘娘受了伤也不见得能得着一瓶。   四海酒楼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好东西,想必是周成瑾手里的。   想到那天她在井里几乎支撑不住,而他笑吟吟地俯在井台上喊孙家老二,楚晴恨得牙痒痒。   他吆喝那一嗓子害得她差点脱手,要不是腰间还缠着一圈井绳,而且她反应快,没准半截身子就进了水。   届时湿漉漉地被拉出来,周遭那么多人看着,叫她是死还是活?   周成瑾那种德行的人,楚晴自然不指望他能出手相助,但也容不得他落井下石。   这笔账,不管是孙家老二也好,还是周成瑾也好,楚晴都会一一地算清楚。   其实这三天,周成瑾也好过不到哪儿去。莫名其妙地,总是想起井底下那张惨白的不成样子的小脸,还有那双眼,犹如白水银里盛着一汪黑水银,乌漆漆地盯着自己,先是警惕后来是恨。   她凭什么恨自己?   上次在宁安院门口,她连个福礼都没行,连声好都没问,就像眼前根本没这个人一样。   既然是素昧平生谁都不认识谁,他为什么非得救她?   而且想让他救人,总得开口求一声,她不说话,他还以为她故意吊在那里好玩呢。   还有,罗掌柜是他的人,追根究底也算是他救的……   周成瑾一点点替自己辩解,越辩解越觉得自己占理儿,可心里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儿,觉得心虚,好像有多对不起她似的。   就像那天,看着她虚浮无力地往外走,看着井绳上沾着的丝丝血迹,不知哪根筋不对,张口就吩咐厨房熬姜汤,又巴巴让寻欢把那瓶玉肌霜找来。   玉肌霜是太医院根据古方配制的,因为材料难得,一年也不过能制成三五瓶,都是留在宫里用。这还是他上次跟承恩伯世子打架伤了手,祖母特地进宫讨得。   怎么脑子一热就送给了她?   越想越烦闷,干脆不去想,策马到了双山书院找楚晟出去喝茶。   楚晟婉言拒绝,“……府里五妹妹卧病在床,正打算去买点好玩的物件给她解闷。”   闻言,周成瑾心头就是一梗,状做无意地问:“是什么病,不会过人吧?”   楚晟随口就答:“不过人,就是前两天出门受了惊,加上感了风寒。”   受了惊,受了惊……周成瑾默默念叨着,瞧她那天的神情,慌张是有,却没半点害怕的样子。   敢情也会受惊吓。   活该,既然害怕怎么不说?就知道装!   想是这般想,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东安门外有家古玩铺子,里面总有稀奇玩意儿,不如去那里看看。”   楚晟笑道:“我知道那家店,不过五妹妹的喜好有点特别,我去其它地方寻摸寻摸。”拱手跟周成瑾道别。   周成瑾站在原地呆了呆,突然追上去,“左右我也闲着,不如一起去看看——” ☆、第32章 病愈   楚晴倚在大靠枕上闲闲地摆弄着手边几只匣子,“咯咯”笑出声,“嬷嬷,我觉得偶尔病一次两次挺好的。”   徐嬷嬷正欹着让问秋给她贴膏药,闻言忽地坐起来,“姑娘说什么话,哪还有想生病的?”   “生病不用顶着寒风去请安,想吃什么厨房里就做什么,还能收到好东西。”楚晴得意地扳着指头数,“伯娘送两只蝴蝶钗,大哥哥给我一对蛇纹手镯,还有四哥哥,画了这么多花样子,回头一一绣出来。”   徐嬷嬷扫一眼那几只匣子,失笑。大夫人送的钗虽然精致倒还正常,出门做客时候戴着会格外显活泼。大少爷楚景送的手镯看着实在……材质像是银的,却是那种乌漆漆的银,雕刻成蛇形,缠在手腕上几乎能乱真,打眼一看能吓死人。   无论如何不能戴出去。   而四少爷楚晟却是送了一沓亲手画的花样子,都不是寻常的喜庆吉祥图样,而是特地为讨楚晴欢喜画的,比如吃草叶的大青虫,比如刚出土的蝉猴儿,还有排队扛大米的蚂蚁以及滚粪球的屎壳郎。   也真难为他怎地画出来的,不说十分逼真,却颇有神韵。   听闻楚晴要挨个绣出来,徐嬷嬷没好气地说:“行,姑娘绣吧,等花会的时候,人家姑娘们擦嘴的帕子上绣着花儿草儿,姑娘拿出来是两只屎壳郎。”   问秋撑不住“噗”一下,刚喝的茶喷了出去,溅了徐嬷嬷满身,赶紧抓了帕子擦拭,“嬷嬷且别恼,实在没忍住。”   徐嬷嬷岂不知道她,摆摆手道:“不用擦,回头赔我件新的就成。”   问秋笑道:“那是自然,我本就该在嬷嬷面前表表孝心,嬷嬷喜欢什么花样的?”   “什么都行,”徐嬷嬷无谓地说,“只别是屎壳郎。”   “哈哈,”问秋忍不住俯在炕上笑得停不下来。   楚晴瞪着两眼看那两人,撅着嘴道:“嬷嬷别寒碜我了,我只绣出来不拿出去还不成?到时候搁点香料挂在床边也好。”   一言既出,问秋更笑得凶,捂着肚子直喊疼。   徐嬷嬷想象着楚晴架子床头,屎壳郎晃来晃去的情形,也弯了唇角,“成,等绣好了,让家里的姑娘们都来品鉴一下姑娘的品味。”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春喜的声音,“大夫人过来了。”   楚晴急忙下炕寻摸鞋子,没等穿好,明氏已笑盈盈地进来,“大老远就听到屋里的笑,想必是大好了。”   “全好了,”楚晴亲昵的拉住明氏的手。她病这几天,明氏虽然刚开始接手家务忙的脚不点地,可每天都亲自过来看望一番。   人心都是肉长的,楚晴岂不知明氏对自己的疼爱,前阵子心头略略的怀疑也散了个干净。   自己能平安长大而且没有长歪,全靠的是明氏,明氏不可能害自己。   退一万步,就算她真想撮合自己与明怀远,也不算什么。明怀远那般的气度,又是万晋朝有名的才子,不知会有多少女子仰慕他,至少四姐姐楚暖就是一个。   明氏上下打量着楚晴,还是平常那件天水碧的小袄,却因生病显得有些空荡,肥嘟嘟的脸颊也瘦没了,倒是那双眼睛却是亮闪闪的,不似前两天那般无神。   “既是好了就该好生补补,把先前瘦下的肉补回来,”明氏捏捏她的脸颊,目光温柔,“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厨房做。”   恰此时,春喜端了茶进来,徐嬷嬷接着送到明氏面前,笑道:“有件事正要请大夫人示下,倚水阁地脚偏僻,离厨房最远,拿回来的饭没等到吃就凉了。这几天姑娘不舒服汤水用得多,寻思着不如在院子里起间小厨房,平常热个饭炖个汤的也不用大老远到厨房里了。”   明氏稍思索,道:“也使得,不过府里每月拨到厨房的用度是有定例的,你们自个需用的油盐酱醋府里一概不管,同样你们要是不在大厨房用饭,也不会倒找银子给你们。”   “这个自然,”徐嬷嬷忙不迭点头,“那我回头就让人进来垒灶台?”   明氏看一眼并不宽敞的小院,如今收拾得甚是齐整,要是加盖间厨房就逼仄了许多,便道:“也不用垒在院子里,左右周围没别人,就贴着西墙盖间稍宽敞点儿的,到时候再开道门,或者把院墙扩一扩。”   徐嬷嬷喜道:“那最好不过,这加盖房子的钱我们也自个儿出。”   明氏抿嘴儿一笑,“这倒不用,正好最近要收拾飘絮阁,请了工匠粉刷房子,届时一并把厨房盖起来。不过你们需得看管好物品,别让人顺了去,也别四处走动落了人眼目。”   徐嬷嬷一一答应着。   明氏喝着茶,瞧见那叠花样子,不由伸手翻了翻,翻一张笑一笑,到最后嘴巴乐得合不拢,“从哪儿得来的?”   “四哥哥画的,说留着解闷,我还想配了色绣出来,被她们几个好一顿嘲笑。难道鞋面上绣只可爱的小青虫不好看吗?”楚晴眼巴巴地望着明氏。   平常那般老成,这一病倒是显出原型了,开头哼哼唧唧嫌药苦,后来嫌菜不对口味,这会子也会撒娇耍赖了。   明氏莞尔,“你不怕鞋被踩脏了就绣。”   好端端的鞋面上爬着一条虫,搁谁看见都会踩一脚吧?   楚晴无奈地叹气,捧着花样子舍不得放。   明氏叹道:“四少爷读书刻苦,听景哥儿说琴心楼的灯夜夜到三更才熄,以后别麻烦四少爷费心思画这个。”   “我知道了,”楚晴乖巧地应着,忽而笑道:“我绣个大青虫的香囊吧,里面放些冰片薄荷,四哥哥用功累了能提提神。”   明氏笑着摸摸她的脸,起身走了。   楚晴想到就做,招呼问秋支起绣花绷子,又让春喜把针线笸箩找出来,细细地选了块宝蓝色云锦布头。   徐嬷嬷见她精神不错,便也由得她去。   其实,楚晟本打算选个藤编的蝈蝈匣子或者竹刻的蛐蛐笔筒等物件,既可以赏玩,平常也用得上。可类似的东西虽然不少,但看着都很粗糙,边缘毛糙糙的,稍不留心就划破了手。   而做工精致的就是玉雕的蝴蝶、蜻蜓,这些平常的玩意儿楚晴那里攒了许多,根本不稀罕。   周成瑾跟着他一间铺子接着一间铺子地逛,看他一会儿拿起这个,一会儿打量那个,都不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好几次,选了做工精美式样新奇的钗簪眼巴巴地拿给楚晟看,楚晟只是笑笑,“不好”或者“俗气”,再或者,“买不起。”   周成瑾气得要死,索性不跟他一道,径自策马到了东安门相熟的那家店面。   那家店名叫作荣宝斋,掌柜姓陈,往常没少在周成瑾身上赚银子,看到这位爷下马,急匆匆地迎出来,“大爷有日子没过来了,最近店里又进了些不少好东西,您瞧瞧这金手链儿,上面嵌的金刚石可是从南洋那边来的,还有这对金镶玉的镯子,姑娘们最喜欢这个。”   周成瑾爱往青楼跑,也舍得往妓子身上砸银子,陈掌柜对此很了解,献宝似的捧出来一大匣子。   不单是戒子手镯,还有各样金钗银簪禁步样样俱全。   想到那双盈盈如秋水的眸子,周成瑾一把将匣子拨开,“俗气,要清雅点儿的。”   陈掌柜一捉摸,这回兴许不是给姑娘送,笑呵呵地道:“有,这只荷叶笔洗,是一整块翡翠雕的,大爷瞧瞧这雕工,再看看这料,挑不出一点瑕疵来。还有这只湘妃竹的笔筒,是前朝柳工隽得靖节先生的诗句……”   周成瑾眉一皱,不耐烦地说:“还有别的吗?”   陈掌柜试探着问:“大爷是给谁送?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是寿诞还是升职或者乔迁?”   “都不是,是赔礼的。”话出口,周成瑾自个人先吓了一跳。   赔礼?   他为什么要赔礼?   恼怒地转身要走,目光扫到适才匣子里一条珍珠项链,花生米大小的珍珠颗颗浑圆,最难得颜色纯正光泽莹润,与楚晴头上的珍珠花冠配起来戴定然好看。   理智上他是要拔腿就走的,可眼光却自有主张地盯着那条项链不愿挪开。   陈掌柜极有眼力地将项链挑出来,用只花梨木匣子装好,恭敬地递给周成瑾。   周成瑾一把塞进怀里,出门上马,在送与不送间纠结了许久,终于嘀咕一句,“我又不欠她的,何必要讨她欢心,”打马回了沐恩伯府。   这边周成瑾在纠结时,那边厢楚晟也做了决定,既然找不到合意的,倒不如画些有趣的飞虫动物给楚晴,要是喜欢了就绣出来或者找人照样刻出来,总比市面上卖得精致。   ***   楚晴针线活儿很利索,两天不到,病完全好了,香囊也绣成了。   而楚晚跟楚暖也各自交上抄好的经书解除了禁足。   宁安院里难得的热闹,老夫人翻着两人抄的经,慢悠悠地说:“这些时日,想必你们也明白自己犯的过错了,以后且记着不能再犯。都是一府的姑娘,打断骨头连着筋,平常在府里争争吵吵也就罢了,可有外人在的时候,谁要再敢不顾国公府的脸面,决不轻饶……也不动脑子想象,自家姐妹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难道你就得脸了?外头说起来都是国公府的姑娘,可不会单把你自个拎出来提。你们可记住了?”   楚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记住了。”   楚暖则恭敬地站起来,红着眼圈小声回答:“孙女明白,以后再不会跟姐姐计较,惹得祖母动气。”话音里有意无意地仍在挤兑楚晚。   老夫人怎会听不出来,厌恶地看她一眼,仍是慢条斯理地说:“沐恩伯府的二姑娘下帖子请你们去赏水仙,二十二那天,你们好生准备准备。”   周琳果然说话算话,竟然真的下了帖子。楚晴挺想见到她,可是上次出门吓破了胆,而且想到周家大少爷周成瑾心里总膈应得慌,面上便有几分犹豫,“祖母,我这病没好利索,要不就不去了?”   老夫人斜她一眼,语气倒还温和,“总窝在家里也不成,正好借这个机会松散一下。再者,你们平常出门少,也该四处走动走动,多结交几个朋友没有坏处。”   楚晴只得点头应着。   没多大工夫,外院的爷们相继回来,楚晴这一厢病着收了不少礼,少不得挨着个儿行礼道谢。   楚晚见状又是鄙夷地撇嘴,楚暖却拉了她的手悄声问道:“你打算穿哪件衣服去?”   “我还没想好,等回去跟徐嬷嬷商量一下才成。”   楚暖水汪汪的眸子转动,亲热地挽起楚晴的手,“你还穿那件亮蓝色裙子缀着玉兰花的裙子吗?能不能借我用用,我想照样裁一条到沐恩伯府的时候穿。”   “我不穿,你随便用,”楚晴笑着答应,“可时间太紧了吧,单是上面的花就得用两天,要是做成至少得三五天才行。”   今儿十八,离二十二才四天。   楚暖神秘地笑笑,“这倒不愁,我已经做好了,不过不是玉兰,是鹅黄色的牡丹花,共做了六十朵,应该足够了。小袄也打算做鹅黄色的,一条裙子和一件袄子,姨娘熬两夜也就出来了。等做好了,我先穿给你看看。”   熬两夜也就出来了,这么轻描淡写的口气。   要知道绣花最费眼,尤其夜里光线弱……楚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默默地点点头。   四天的工夫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沐恩伯府宴客的日子,周成瑾老早就知道了周琳请了卫国公府的姑娘—— ☆、第33章 前世   楚晴一大早起来,用完饭,春笑就帮着她梳妆打扮。   徐嬷嬷腰还没完全好,坐在旁边一手托着后腰絮絮地道:“……且不可落单,走到哪里都得结个伴儿。吃饭时要是衣衫被撒上水泼了汤,要是不明显就不用换,实在没法将就,多找几个丫鬟跟着,换衣服前看看屋子里有没有藏着人或是不明不白的香味。还有,别往人少偏僻的地方去,离湖啊水啊什么的远着点儿……”   “嬷嬷都唠叨好几遍了,”楚晴在镜子里对着徐嬷嬷撒娇,“就是到阿琳屋里看两眼水仙,顶多再到花园里转转,而且阿琳必然指了丫鬟领路,不会往僻静地方去的。嬷嬷尽管放心就是。”   徐嬷嬷叹一声,又看向问秋,“记着一定跟紧了姑娘,就是千万紧急的事儿也不能留姑娘一个人。还有眼睛警醒着点儿,别教不相干的人往姑娘跟前凑。暮夏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多看少说。”   问秋也无可奈何地笑:“都记住了,嬷嬷实在不放心也跟着一道去?”   “我倒是想,”徐嬷嬷捏几把腰身,“要不是身子不得劲,真要跟着姑娘去。”   前世看过的宅斗小说,每逢吃饭必有人洒汤或者泼茶,然后趁着换衣服算计人。再就是逢湖则必有人落水,女配湿哒哒地被纨绔救上来,被迫结亲。   这些龌龊阴暗的事儿让人防不胜防。   前世她是不折不扣的宅女,也是个大龄剩女,三十四岁才通过同事介绍认识了老公。认识三个月就结婚,婚后老公不算热络但也并不冷淡。对孩子却挂念得紧,每月算着日子与她同房,第三年头上终于怀孕,生了个可爱的小公主。   她三十八生孩子,差不多算是大龄产妇,本来就恢复得慢,加上公婆身体都不好,只能自己带孩子,所以更觉得累。   老公就体贴地跟她分房睡,直到女儿满周岁,她才恍然跟老公将近两年没有夫妻生活了。   那天她早早哄完女儿,换了件极显身材的衣服进了老公的卧室。   她已记不得老公原话是怎样说的,只记得他冷淡到极点的眼神,厌恶到极点的神情。   他说要不是公婆非要个孩子,他绝对不会与自己结婚。   他说看到女的就讨厌,尤其是欲~求不满勾~引男人的女人。   他说以后各过各的,让她管好孩子收拾好家务就行,他的事情不用她管。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什么,终于明白条件不错的老公为什么要跟自己结婚。   她哭喊着要离婚。老公说离婚可以,孩子得留给他。   孩子是他用来掩盖自己性取向的遮羞布,是他应付父母的道具。   她怎么可能舍下自己千辛万苦生下来,又含辛茹苦长大的女儿。于是抱着女儿往外走,老公在后面拉扯她,厮打中,老公错手一推,她跟孩子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她最后的意识就是女儿戛然而止的哭声还有台阶上一滩鲜红的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淌……   再度醒来,她成了被明氏选中的徐嬷嬷。   当看到楚晴的第一眼,突然就落了泪。前世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重活一世,上天竟然又赐给她一个孩子。   尽管她不是楚晴的母亲,尽管楚晴永远不会叫她一声妈妈,她还是决定要用尽全力照顾好她,以弥补前世的错。   而对于男人,她已经失去了兴趣。   只一晃神间,楚晴已经梳妆完毕。   徐嬷嬷上下打量着没出什么纰漏,依依不舍地送她出了门口。   楚晴是要先给老夫人过目的,正巧在宁安院门口遇到了楚晚跟楚暖,三人便一齐进了门。   老夫人审视般看了看三个孙女。   楚晚穿件大红色织金缠枝纹的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墨黑的长发挽成如意髻,插了支镶了红宝石的赤金凤钗,耳朵上带着红宝石耳坠,看上去富贵大气。   楚暖则如那天说的一样,鹅黄色收腰小袄,亮蓝色蓬蓬裙,裙摆上一层层钉着鹅黄色的牡丹花,头发梳成流云髻,娇媚而不失秀雅。   楚晴穿件粉色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藕荷色挑线裙子,头上梳着双螺髻,插两朵南珠镶成的珠花,又别一朵大红色的绢花,看着喜庆可爱。   老夫人略过楚晴,视线在楚晚与楚暖间来回逡巡几次,终于开口,“早点去吧,别迟了让人等着。”又对贾嬷嬷道,“你跟着去,好生看着这几个丫头。”   姐妹三人,每人带着两个丫鬟,再加上贾嬷嬷,一行坐了两辆马车。   前头的是镶青铜狮子头缀素色狮纹绣带的朱轮华盖车,后头则是辆普通的黑漆平顶车。   沐恩伯府离卫国公府不太远,约莫一刻多钟也就到了。   正门历来是不开的,只开了角门,有两个管事婆子带着四个看着很老成的丫鬟在等着。见到马车停下,婆子满脸笑容地迎上前,丫鬟则麻利地放好车凳,扶着几人顺次下来。   进了角门绕过高大的青砖影壁,往左通往外院,往右则是通向内院的抄手游廊。   周琳穿一身玫瑰紫的衣裙站在二门门口,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高兴地迎上来拉了楚晴的手,“怎么才来?”又热情地跟楚晚与楚暖打招呼,“二姑娘、四姑娘好,都说国公府的小姐最是端庄娴静轻易不出门,我还担心请不动你们。”   楚晴笑道:“都应了要来肯定会来的,只是出门前祖母特特嘱咐一些话,让乖顺懂礼,别丢了国公府的脸。”   周琳“哈哈”大笑,“我们家也是,每次出门我娘都念叨半天,翻来覆去那些话,我都背熟了。”   几人正往里面走,忽听身后传来说笑声,却是孙月娥与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结伴而来。   周琳笑道:“你们俩怎么凑到一处了?”   少女很是活泼,快言快语地说:“在白水街时看到前面像忠勤伯府的车驾,催了车夫赶上来一瞧果然是孙姐姐。”侧眸瞧见楚晴等人,马上凑了过去笑眯眯地问,“这几位姐姐看着脸儿生,不知府上哪里?”   周琳忙给双方介绍,“这是卫国公府的二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这是承恩伯府的七姑娘方静……其实这名字取得着实不妥,应该叫方不静才合适。”   “嘿,”方静果然不安静,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敢编排我,哼,让你尝尝我的厉害。”两手往周琳腋下一伸,就开始挠她。   纵然冬天穿得厚实,周琳也痒得喘不过气,一个劲儿告饶,直到应允午饭上两坛她亲手酿的梅花酒才脱了魔掌。   楚晴看着她们闹,默默地思忖着。   早先太~祖皇帝按军功行赏,勋贵们都看好了积水潭附近离着皇城近,老早就把那块宝地瓜分了。后来恩封得爵的人家只能到稍远处置办宅邸。   忠勤伯孙家是太后娘家,承恩伯方家是已故皇后娘家,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儿,两家本就沾着亲,府邸也相距不远,都选在南薰坊。   四海酒楼也是在南薰坊,故而孙家老二孙月庭会隔三差五去喝茶吃酒。   看到孙月娥,楚晴免不了想到那个令人厌恶的孙月庭。纵然孙月娥未必知道她兄长的所作所为,可楚晴仍是无法对她喜欢起来。   约莫辰正,客人渐次到齐,楚晴约莫一打量,总共就十一二个人,大多都在国公爷寿诞那天见过。   果然勋贵圈子就是这么小,细究起来还多少都带点亲戚关系。   姑娘们彼此厮见完,周琳笑道:“想必这会儿祖母已用过饭,咱们一道去见见祖母。”   到别人家做客,进门理当先拜见长辈。   楚晴毫无异议,况且心里对这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大长公主很是好奇。万晋朝已历过五代帝王,和静大长公主是唯一带过兵打过仗的女将军。   和静大长公主的住处乐居堂位于沐恩伯府的东北角,占地颇大,进门是条青砖铺成的甬路,直通向正房门口。甬路左边是片极大的空地,四周围了一圈冬青丛,右边是几棵梧桐树,树杈剪得很低。   廊檐下,摆了几盆开得正艳的山茶花,红的似火,白的如雪,粉的像霞,为空荡荡的院落增添了不少亮色。   周成瑾坐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脚尖一点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椅子扶手。   大长公主喝完加了杏仁煮过的羊奶,慈祥地望着明显一脸烦恼的孙子问道:“今儿不当值?”   今年开春,他满十六岁,大长公主给他在金吾卫谋了个位置。金吾卫属于皇帝近卫,专司守卫皇宫并巡察京都,通常只有勋贵子弟以及武举选□□的佼佼者才能进入。   听得祖母问话,周成瑾抬眸漫不经心地笑笑,“常鸣家中有事,跟我换岗了。”   这样散漫的态度,大长公主却不以为忤反而笑意更深,“既然闲着就出去玩玩儿,这好几天没到那个什么添香楼百媚阁去了吧?”   “祖母——”周成瑾斜眼望过去,嘴里不停地抱怨,“别人家的祖母都唯恐孙子被带坏,又怕掏空身子,都拘着不许去,可没见您这样的,催着自个儿孙子往青楼跑,您这是亲祖母吗?”   大长公主“呵呵”地笑,“别人家的祖母哪有我这般的气度,也养不出这么出色的孙子?祖母知道你有分寸。”话音儿一转,“阿瑾有心事?”   “没有,”周成瑾绝口否认,只是无意中想到胸前那只小小的花梨木匣子,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   有气愤也有恼怒,自己并没做什么亏心事,凭什么她阴魂不散地纠缠着自己,就连……就连梦里也能看到那双黑白分明包含着恨意的眼眸。   大长公主仔细地端详着周成瑾的神色,越思量越觉得欢喜,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丫鬟清脆的通报声,“二姑娘带着各府姑娘来请安。”   周成瑾被火烧了屁股般“嗖”地站起来,“我到里屋避避……” ☆、第34章 偷窥   楚晴夹在众人中间进了厅堂。   厅堂很开阔,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幅净水莲台观音图,图下是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约莫六十多岁的妇人。   妇人身穿紫红色绣着宝瓶纹的褙子,与寻常褙子不同,并非广袖或者直袖的,而是做成了利落的箭袖。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个平髻,鬓角戴了两支碧玺石镶成的珠花。   不愧是大长公主,装扮虽然简单,仍依稀能看出当日纵横沙场的风采来。   楚晴暗暗点头,目光扫过她乌黑的头发不由感叹万千。   她已是花甲之年,仍是满头乌发,而祖母要小上四五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周成瑾躲在内室,悄悄将石青色绣着万寿菊的锦缎门帘掀了条缝儿,厅堂的情形便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眼中。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楚晴站在很不起眼的位置。   瞧着比头些时候憔悴,脸色也苍白,一身粉色的袄子倒是喜庆,但明显有些肥大,显得整个人纤纤弱弱的。   神情很拘谨,双手端端正正地垂着,可一双眼眸黑珍珠般骨碌碌地转动,似是打量着周遭的摆设。   这丫头,早知道她不安分,却偏偏装成守礼的样子。   周成瑾恨恨地想,浑然不知自个儿唇角早已弯起,而眼中也偷偷沁出了几许温柔。   众人齐声行礼问安,和静大长公主笑着让大家起身就坐,放眼看过去,大多数姑娘都认识,只有几个陌生的脸孔。   想起一大早周成瑾在乐居堂磨蹭着不肯出去,而刚才听说客人来又像燎了尾巴的猫似的躲开,大长公主审视的眼光就落在了楚晴三人身上。   周琳忙上前一步,恭敬地介绍,“是卫国公府的姑娘。”   大长公主微微点头,似是想起了往事,“楚将军高八尺有余,力大无比,一杆长~枪出入敌营若无人之境。当年父皇殿前接见,我扮成小太监在门口偷窥,楚将军一眼扫过来,吓得我几乎软倒……没想到他的后人生得花朵儿般的娇嫩俊俏。”   楚晴心中明白她口中所说楚将军是指曾祖父老国公爷,现今的国公爷却是没上过战场。   大长公主慈爱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姑娘,她先拉了楚晚的手笑着道:“看着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好姑娘,跟我家阿琳的性情差不多,你们定能玩到一处去。”   接着打量楚暖,啧啧赞叹,“这身打扮既别致又好看,生得也温婉秀美,可见长了副玲珑心肝儿。”   这话一点不漏地落在周成瑾耳朵里,他鄙夷地“哼”一声,心道:祖母果然是成了精的人,真会说话。   他跟楚晟交好,没少往国公府跑,即便跟内宅的姑娘们接触不多,可也听下人们碎言碎语过。   楚二姑娘脑子不好使,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甩脸子给人看。   楚四姑娘看着怯弱温顺,可心眼小的跟针鼻儿似的,整天就知道哭丧着脸装委屈。   但被祖母这么一夸,个个都成了花儿。   楚晴听着也觉得大长公主实在是个妙人儿,不觉眸中露了笑意。   这一笑,腮边小小的梨涡立刻生动起来,随着笑容忽深忽浅,像是五月微风带着温润的湿气,轻轻柔柔地,又犹如滔天巨浪中突然出现的漩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将周成瑾卷了进去。   大长公主初看只觉得她生得皮肤雪白眉目精致,再一瞧,发现她长了双好眼,水眸跟墨玉似的,又像是水晶,干干净净,透透亮亮。   楚晴微仰着头,带着甜美的笑容,落落大方地任她打量。   大长公主抬手摸摸她的发髻,“长得真齐整,是个好孩子。”   回头吩咐身边站的身穿管绿色比甲的丫鬟,“头一次见面,把那几个手镯子拿来给姑娘们玩儿。”   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名叫浅碧,不大会儿端着托盘出来,墨绿色的姑绒上摆着三只镯子,另外还有只楠木匣子,“找镯子时看到这匣子绢花,一并找了出来,给姑娘们分分。”   大长公主故意沉了脸,“你倒乖巧,专会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浅碧笑道:“这不都是您给纵的?平常有年轻姑娘来,您恨不得把箱子底儿都翻出来,奴婢也就是把您的吩咐提前了一步。”   说话举止都很随意,一看就知道是大长公主身边得力的。   大长公主虚点浅碧脑门一下,“就你会来事儿”,将匣子交给她去分绢花,托盘却是放在八仙桌上,伸手取过滑腻如牛乳的羊脂玉手镯给楚晚戴上。   楚晚躬身福了福,“多谢大长公主赏赐。”   又将碧绿如松针的翡翠手镯套在了楚暖腕间。   浅碧刚端出托盘楚晚就看中这副翡翠镯子了,青油油的碧色配着她鹅黄色的袄子,更添一番娇媚。   楚暖心里乐开了花,依着楚晚的样子也行礼道谢。   托盘上只剩一只色红如鸡冠的玛瑙手镯。   大长公主撸起楚晴衣袖,将手镯套了上去。   雪白如嫩藕般的肌肤被鲜艳的红色衬着,别有一种不属于她这般年纪的诱惑,几乎令人头晕目眩。   周成瑾心头一窒,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到底是人小胳膊细,镯子套上去松垮垮的直往下掉。   “先收着,等大大再戴,”大长公主亲自动手取下镯子,用帕子包好交给楚晴,“还是太瘦了,平常应该多吃点肉,小孩子不怕胖。”   “我吃的不少,”楚晴笑着解释,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早饭吃了两只肉包子和一碗红枣薏米粥,因怕中午吃不饱,在马车里又塞了两块红豆糕。”   姑娘们到别人家做客,为免给人留下贪吃的印象,也是怕饭食不合口味,通常会在家里稍垫补一点儿。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但从没人公开说出来。   大长公主不由莞尔,“不用担心吃不饱,你喜欢吃什么菜,回头吩咐厨房里做。”   “烧鸡翅还有烧蹄膀,”楚晴不假思索地回答,顿一顿又道:“不用麻烦,我回家再吃。”   这两样菜品都是需要用手抓着吃,稍不注意就会吃的满嘴是油,女客们在宴席上怕出丑极少有人会吃这两道菜,故而厨房也很少准备。   大长公主乐得哈哈笑,“蹄膀我也爱吃,就是这几年牙口不如以前好,吃得少了。我这边有个扬州厨子,做红烧蹄膀最拿手,你在席上不方便吃,等散了席到乐居堂来吃。”   “真的?太好了,那我席间少吃点儿,留着肚子到您这里来。”楚晴眸中猛然迸发出细碎的光芒,映花了帘边人的眼。   周成瑾抿嘴盯着眉飞色舞的楚晴,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挂着甜美讨喜的笑容,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装,又是在装!   在四海酒楼那么危急的时候,她能冷静地想到藏到井里,可见是个心思深沉的人,这会儿又来假扮可爱。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鬼心眼儿?   周成瑾手一抖,门帘松开,重重地荡了荡。   楚晴警戒地看向晃动的门帘,很快,伴随着“喵呜”的叫声,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从门帘底下钻出来,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到大长公主身前,纵身一跃,窝在她怀里蜷起了身子。   大长公主摸着油光水滑的白猫,笑道:“拘在我身边闷得慌,你们自去玩乐,只当心别磕着碰着。”   楚晴冷笑,她离大长公主最近,清楚地看到门帘晃动的瞬间,有片绯色的衣襟一闪而过。   况且,这个时间的猫儿最喜欢卧在太阳底下打瞌睡,除非有人惊动它,或者抱着它扔出来。   而那个人,除了周成瑾还能有谁?   既然大长公主发了话,众人便齐齐行礼拜别,楚晴与她们一道出了乐安居。   问秋抱着羽缎斗篷在门口等着,见到楚晴连忙给她披上。   周琳看她裹得严实,抬头看看天色笑道:“这会儿太阳升起来了,倒不觉得冷。”   “今天天气当真不错,只是我前两天生病刚好,不敢大意,实在也是怕了涩苦的药汁。”楚晴四下瞧瞧身旁的姑娘们,有几个跟她一样披了斗篷包得严严实实的,更多的却只穿着袄子,显露出美好窈窕的身条儿。   楚暖身前围了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你这裙子是哪里做的?我也想做一身。”   楚暖矜持地答:“没在外头做,是自个儿缝的。”   “怎么把裙子缝得能蓬起来?”   “腰里捏了细褶子,里头多加了两层纱,就蓬起来了。”   “哎呀,上面的花儿是先做好再缝上去的,难怪老远看得跟真的似的。”   “嗯,这花儿跟平常做头花差不多,倒省得往上绣了,而且要是不喜欢了就拆下来重新做了其它颜色的花缝上去。”   有问有答,只字未提楚晴,就像从来没见过楚晴穿,没跟楚晴借过裙子一样。   暮夏听了气不过,悄声嘀咕道:“又不是自己想出来的点子,显摆什么?”   楚晴狠狠地瞪她一眼。   暮夏自知不妥,急忙住了嘴,毕恭毕敬地跟在楚晴身后。   好在周琳并不曾听见,她仍盯着楚暖看,片刻才沮丧地道:“这样打扮起来确实很漂亮,不过不适合我……我没有腰身,上下一般粗,我娘拘着我吃肉,说腰跟水桶似的,穿什么都不好看。”   楚晴“噗嗤”笑了,“那你到底是有腰还是没腰?”   周琳回过味来,伸手拍楚晴一下,“就你会挑字眼儿。”顺势打量她两眼,“怎么还梳双螺髻这种小孩儿发型?我娘说过了十岁就可以梳如意髻、垂挂髻还有流云髻,你看孙月娥梳的堕马髻,她头发少,梳不了高髻,只能往下垂。”   楚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孙月娥跟承恩伯府的方静正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时不时抬头看向石桥那边。   石桥处,楚晚独自靠在栏杆上…… ☆、第35章 算计   顺德皇帝登基后,首要之事就是赏赐和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本身身份已是至尊至贵,顺德帝就封了他儿子周祎为沐恩伯。   周祎得了爵位,自不能再住在忠勇侯府,便在铁狮子胡同圈了块地。   因是给大长公主盖府邸,顺德皇帝丝毫不节省,将宅子盖得美奂美仑,极尽奢华之能事。后花园本有处小洼坑,其中有个泉眼,工匠们绕着泉眼掘地三尺挖了面极广阔的湖不说,又修了沟渠将湖水引到府邸各处,流经一圈后,复回归湖里。   湖水注满的当晚,墨蓝色的天际辉映在湖水里,天上繁星点点,湖面繁星点点,故而取名星湖。   工匠又在湖水流经之处修建了大大小小六七座石桥,楚晚所站之处就是其中之一,名字叫做竹韵桥。   桥下水流潺潺,夹杂着少许碎冰,幽碧清澄。水边植修竹数十竿,竹叶青翠,站在桥上探手可得。   楚晚伸手折一枝竹枝,拿在手中细细地把玩。   楚晴携了周琳的手走近,“二姐姐,咱们一道去看水仙?听阿琳说,都是特意请人刻过的。”   周琳也笑着邀请,“水仙就摆放在前头的凌波阁里,差不多都开了,香得很。”   楚晚淡然一笑,“你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过去。”   这次禁足,许是因为在佛堂着实受了点苦楚,又或者因为文氏失了管家权,楚晚明显沉默了许多,虽然对楚晴四处讨好的行为仍然不屑,却只用目光表示,而不曾开口讥讽。   见楚晚拒绝,楚晴也不勉强,因见贾嬷嬷与喜鹊都站在桥尾说话,便知会周琳一声,快走了几步,低声道:“刚才瞥见有人暗中打量二姐姐,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嬷嬷好生看顾着她。”   贾嬷嬷奉命来照看三位姑娘,其实她最在意的还是楚晚。   毕竟楚晴年纪小,就是有些举止不适宜之处,也能用不懂事儿搪塞过去,而楚暖是庶女,庶女礼数差点也是情理之中,影响不是特别大。   况且贾嬷嬷与文氏同仇敌忾,对张姨娘母女没什么好印象。   听楚晴这般提醒,贾嬷嬷立刻心生警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   孙月娥见楚晴跟周琳离开,悄悄捅了方静一下,“正好四下里没人,不如这就过去?”   “稍等等银平,银平人小鬼点子可多,再说有她这个公主的身份压着,楚二姑娘想赖也赖不掉。”   孙月娥皱了眉道:“她不是说辰正一准儿到,怎么还没来?兴许又是被银安绊住了……楚二傻啦吧唧的,脾气又不好,你哥怎么就选中她了,还不如楚四,起码长得漂亮,看上去性子也柔和。”   方静瞧着远处被姑娘们团团围住正谈笑风生的楚暖,撇撇嘴角,“庶女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一副狐媚子相,早晚是给人当偏房的料儿。楚二的娘亲是卫老夫人的侄女,一向被当成掌上明珠宠着的。宁夏那边就认楚家这块招牌,只要两家结亲,就算楚世子不同意,也不可避免地被算成咱们这边的人……楚二丑点不算什么,脑子不好使就更好了,容易对付……我娘应允以后挑几个美艳的丫鬟给我哥,也不用她生养,大不了让丫头们多生几个,到时候选了聪明机灵的记在她名下,我娘给养着……只要太子表哥坐上那位子,就是休了另娶也使得。”   楚晴自不知孙月娥与方静的恶毒心思,她正与周琳在凌波阁内赏水仙。   凌波阁临星湖而建,是座两层的重檐悬山式小楼,屋里铺设了地龙,烧得暖洋洋的,又充斥着水仙的香气,直熏得人昏昏欲睡。   厅堂里摆着数二十多盆水仙,盛在青花瓷的浅口罐里,单瓣的是金盏银台,重瓣的是玉玲珑,都经过雕刻,有的呈宝瓶状,有的呈花篮型,有的做成葫芦状,姿态秀美清奇,令人叹为观止。   楚晴啧啧称赞,“果然是素白尤胜雪,清香不输梅。”   周琳沉吟一番,“你这是写实了,我再续两句,不与花争艳,独领淡泊香。如此有形有神,有实有虚,倒可合成一阕。”随即笑着问,“你喜欢哪盆,到时候带回家赏玩。”   楚晴笑着拒绝,“你这花本就不多,怎好让你割爱……咱们离得不远,我想看的时候就过来看。”   若是给了她,自然不好落下楚晚跟楚暖,再者还有其他客人,总不能厚此薄彼。这样一来,二十多盆水仙也就所剩无几了。   周琳明白她的意思,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悄悄拉了她的手道:“本来只打算请你一人的,我娘说这样礼数欠妥,而且也让你难做,就把二姑娘与四姑娘一并写上了……你不是不认识两位公主吗,今儿她们也会来。”   楚晴有些感动,“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难为你还特地记着此事。”   “也不是特意记,就是没忘掉。”周琳笑呵呵地指了台阶,“咱们去楼上,那里看得远。”   二楼整整一面墙都是雕刻了繁复花卉的门窗,门外是约莫三尺宽的回廊。   周琳笑着问楚晴,“你冷不冷,要不冷咱们到回廊上站着,能看到整个花园的景色。”   “我披着斗篷,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楚晴笑答,随周琳走至回廊。   果然,整个花园以及大片府邸都在眼底。   周琳指给她看,“那是祖母的乐安居,柳树旁的小院子是我的住处怡园,那一大片红瓦屋顶是正院……”   楚晴指了苍松翠柏掩映下的一角灰色屋檐问道:“那座三层小楼是你们府上藏书的地方?我们府里藏书阁也是三层楼,不过我从来没进去过。”   周琳微顿一下,才回答说:“那是大哥的住处。”   语气淡淡的,好像很不愿意提及似的。   沐恩伯府的大少爷就是周成瑾。   有这样恶名在外的兄长确实让人难以启齿。   楚晴想起适才他躲在乐安居的内室偷窥各家姑娘,心里不由涌起一阵厌憎,当即转过头,笑道:“我发现你们府都住得宽敞,我们府姑娘们都是一进三间开的小院子,堂哥们也是。”   周琳脸上又显出活泼的笑容,“我们府人少,地方确实比你们稍大点,但你们地角好,守着积水潭寸土寸金,离皇城也近便。”   “那倒是,反正各有各的好,”楚晴笑着,漫无目的地往远处看去,无意中看到星湖旁边的假山处,有道青色人影在晃动。   看身形,分明是个男子。   楚晴愣一下,揉揉眼睛,再望过去。没错,千真万确就是个男子,正弯了腰往假山里钻,旁边站着位穿丁香色比甲湖绿色裙子的女子在东张西望,好似在望风。   看样子是两人有了私情约在假山那边相会。   怪不得徐嬷嬷说假山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让自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原来还真有这种不知羞耻的人。   楚晴正要指给周琳看,可再看过去两人都没了踪影。   这样龌龊的事情自不好再开口提,楚晴只当作从没看见过,侧转了身子瞧向竹韵桥,却发现楚晚已经不见了。   附近的孙月娥跟方静也没了踪影。   想起适才孙月娥算计的眼光,楚晴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顾不得跟周琳打招呼,提着裙角就往楼下跑…… ☆、第36章 喂鱼   问秋被徐嬷嬷千叮咛万嘱咐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楚晴半步,见楚晴下楼,拔脚就跟了下去。周琳莫名其妙地被甩在凌波阁二楼,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片刻也下去了。   暮夏在凌波阁门口站着,正与周琳一个叫晓云的丫鬟聊天,忽见楚晴气喘吁吁地出来,慌忙迎上去。   凌波阁里温暖如春,外面却是冷风刺骨,被扑面而来的寒意激着,楚晴骤然警醒,缓了神色,低声吩咐暮夏,“去附近看看二姐姐在哪里,是不是跟贾嬷嬷在一处?别往远处乱跑。”   “嗯,”暮夏是个机灵的,跟晓云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楚晴稳了稳心神,正要往回走,看到周琳也出来了,忙上前解释,“突然想起件事想问问二姐姐,一时情急没顾上给你说,实在对不住。”   周琳心里本有些不痛快的,见楚晴言语诚恳,也便释然,关心地问:“横竖就在花园里,要不我让丫鬟四处寻一下?”   楚晴求之不得,笑道:“最好不过,免得我的丫鬟到处乱走迷了路。”   周琳唤了晓云来,“找几个人看看楚二姑娘在哪里?要是找见了,请她到绿静居吃点心。”   晓云应着,到稍远处找了个丫鬟吩咐几句,丫鬟点点头走了。   丫鬟身穿丁香色比甲湖绿色裙子,跟方才假山旁的那人一般无二。   楚晴装作无意地问:“听说有些府邸下人的服饰按着等级分,一看就知道是几等丫鬟,我们府不太讲究这些,都是每年采买上的买什么料子,大家做什么衣裳,穿的都一样。我看晓云的穿戴跟其他丫鬟不一样,你们是怎么分的?”   周琳笑道:“我们府也没那么严,不过看穿着倒是能知道是哪个院子的,我身边的丫鬟都是粉色比甲姜黄色裙子,我娘身边的是官绿色比甲青碧色裙子,像刚才那个穿丁香色比甲的是专门在花园里伺候的。”   “这倒有意思,回去我跟大伯母说一声,也学学你们府的法子。”   周琳听出了话音,笑着问道:“现在是世子夫人掌家了?”   “嗯,”楚晴并不隐瞒,“二伯母说是生病需闭门静养……只不过从来没见府医进出。”   周琳了然地笑,“都是幌子罢了,只不过为了名声好听而已。说实话,你们府确实该好好管治管治,就说贺寿那天,我看楚四姑娘使唤丫鬟做事都没人理……庶女虽说上不得台面,可也是正经主子。换作是我,早让人叉了出去发卖便是,没得当着客人的面还这么没脸。”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出,难怪老夫人会狠下心夺了文氏的管家权。   楚晴之前真没听说过此事。   周琳续道:“当时好几个人都看到了,觉得四姑娘的性子实在温软柔顺,说平日不定怎么被欺负呢。”   所以,那些心怀怜悯的姑娘就特意给楚暖做脸,陪她玩了整个上午。   寿筵时,楚暖不同寻常的开心也得到了解释。   楚晴恍然地叹口气,她就知道四姐姐楚暖不是甘心被欺负的人,总会想办法找补回来。   绿静居就是凌波阁北面,相隔并不远,说着话也就到了。   有丫鬟瞧见两人,含笑撩起门帘,“好几位姑娘在里头玩了。”   楚晴跟在周琳后头进去,只见是小小的三间打通了,显得很开阔,中间两根黑漆落地柱,青石板铺地,因天冷又格外铺了层毛毡。   绿静居是两面墙开窗,前面正对星湖,湖边种着垂杨柳,杨柳枝叶早已败落,只有柳枝低垂到水面。   后面斜对着两株红梅,梅花开得果然不如卫国公府好,稀稀落落的。   所以也没人愿意赏花,这面墙上的窗子便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只开了对着湖的那面。   虽是有寒气袭来,好在屋角放着炭盆,又烧着茶炉,并不觉得特别冷。   楚暖早就到了,正跟几位姑娘谈起茶水点心,“……山顶的泉水清而轻,山下的虽然也清却是重了些,煮茶用山顶泉水最佳,江心白也好,然后才是梅花枝头的雪水。其实雪水清寒冷冽用来沏茶是极好的,但是性感重阴,寒人脾胃,对咱们女子来说,饮多了容易伤身。”   张姨娘善膳食,能做一手好点心汤水,楚暖也在这方面下过工夫,虽然不曾尝过惠山泉或者龙鸿山的水,但读了许多类似《茶疏》、《茶谱》等古书,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周琳听她们说得热闹,拉着楚晴也加了进去。   姑娘们上次见过楚晴的菊花茶,笑着招呼,“又来了个会喝茶的人。”   楚晴一逡巡,见其中并没有孙月娥,越发觉得忐忑不安,只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勉强笑道:“我才是最不会喝茶的,因怕苦才折腾着往里加花瓣冰糖。祖母就说好好的茶叶白糟蹋了。”   姑娘中当真爱好清雅的就道:“这话也对,喝茶取的就是茶本身的清香涩苦,掺杂了别的东西就失了初心。”   有持不同见解的便分辩,“古来就有用香花窨制茶叶的惯例,花香茶香融为一体相得益彰,岂不更妙。”   一时议论纷纷,倒比先前更热闹几分。   没多大工夫,暮夏寻到了此处,见姑娘们围在一处说话,没敢上前打扰,垂手站在旁边。   楚晴瞧见,借口续茶,起身离了座位。   暮夏悄声道:“找了一圈没看到,也没敢太打听人,就先回来了。”   楚晴赞许地点点头,暮夏越来越会办事了。   倘若真是大张旗鼓地找,要被人听岔,还不定编排出什么事儿来呢。   楚晴续了茶,却再没回原位,默默地在窗边站了站。   外头起了风,吹动着柳枝,柳枝在湖面一点一点,激起层层涟漪,一圈接一圈地扩散。   楚晴顺着柳树一株株望过去,隔着半面湖,有几人正慢慢走着,其中一人穿着大红色褙子月白色裙子,头上的金钗被阳光照着折射出耀目的光芒。   岂不正是楚晚?   凝了神又望过去,那群人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其中有个明显腿脚不太灵便,想必就是贾嬷嬷。   有贾嬷嬷跟着照应,肯定不会有事。   况且,自己也不过是推测而已,孙月庭空长了副好相貌却一肚子坏水。   孙月娥未必如此。   想到此,楚晴顿时松口气,脸色也跟着轻快起来。   这时,另有个丫鬟进来,见到楚晴,含笑道:“楚姑娘,刚才见到楚二姑娘了,银平公主叫了她到滴翠亭喂鱼,说等喂完鱼就到绿静居来。忠勤伯府的七姑娘和承恩伯府的七姑娘也在。”   丫鬟并未刻意压着声,一席话倒教众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周琳便笑道:“必定又是银安公主的主意,寒冬腊月喂什么鱼?”说着走到楚晴身边,“前几天天冷上了冻,银安就说要凿冰钓鱼,可惜冰冻得不结实,根本站不住人。这两天暖和了,又都化开了。”探身指了东北方,“来了也不说打声招呼,倒不嫌冷,走那么远过去。”   楚晴也将身子探出窗外,远远地瞧见湖边有座红顶的五角亭,而离着亭子不远,被柳树遮掩着,赫然是座假山。   该不会就是有人私会的那座假山吧?   楚晴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   很快地脸上带了笑,“湖里养了什么鱼,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周琳还惦记着为她因见两位公主,满口答应了,“左右也无事,那就去看看。”   旁边也有人喜欢看热闹,于是结伴往那边走。   楚晴心急如焚,一路走得飞快,渐渐出了汗,却是怕闪了风,不敢脱掉斗篷。   周琳笑道:“看把你急的,是不是惦记着吃鱼?我一早吩咐厨房捞了几条上来,做一道清蒸鱼,做一道红烧鱼,你喜欢什么口味?”   “红烧,”楚晴不敢太急怕露了痕迹,放缓脚步,回答道:“我口味重,爱吃咸也爱吃甜,最喜欢鲁菜。”   “我跟你一样,”周琳高兴地附和,“我三舅舅在济南府,前年表哥成亲,我娘带我去住了一个月,口味养重了,到现在改不过来。祖母口味轻,所以家里厨子做菜大都以清淡为主,祖母尤其爱吃扬州菜……因祖母不能吃太过油腻的饭食,厨子轻而易举不做红烧蹄膀,这次你倒是有口福了。”   楚晴笑笑,突然凑到周琳耳边低声道,“兴许是大长公主自个儿馋了,特意拿我做幌子。”   周琳讶然失笑,随即点头,“还真有这可能。”   一路说说笑笑,眼看着滴翠亭就在前头,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神情。   正中一个穿着玫瑰红织金缠枝纹褙子约莫十岁左右的姑娘,正弯腰俯在齐腰高的栏杆上将一把鱼食洒到水里。   跟楚晚一样,她梳着如意髻,发间戴着凤钗,凤有六尾,每条凤尾上都镶着指甲盖大小的蓝宝石。胸前挂一只赤金璎珞,璎珞上林林总总地挂着红蓝宝石、碧玺石、猫眼石等等,甚是华美富贵。   只看打扮就知道,这必定是两位公主中的一位。   楚晚站在公主右侧,手里也攥了把鱼食,却不像公主那样弯腰,只稍稍掂了脚尖。   楚晚右侧,则是另外一个脸生的人,穿身素淡的天水碧褙子,头饰也简单,只两支南珠攒成的珠花,南珠花生米粒大小,中间嵌着的祖母绿却足有大拇指般大,晶莹翠绿。   再后面则是孙月娥与方静以及两个丫鬟打扮的人。   喜鹊又退后了些,几乎被挤在了廊柱上。   贾嬷嬷跟楚晚另一个丫鬟鹦哥却是站在亭外。   似是看到这边来了人,弯腰喂鱼的公主直起身来,露出她的面容——鹅蛋脸、大眼睛,只鼻梁有点塌。   楚晴几乎惊叫起来,这不正是国公爷寿诞时候认识的阿菱?   那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仔细谈,谁知却在这里遇到了。   阿菱也认出了她,光洁的小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手高高扬起冲她挥了挥。   楚晴高兴地快走两步,只听“扑通”一声,楚晚直直地落入水中…… ☆、第37章 求死   有刺耳的尖叫声响起,夹杂着惊慌的呼喊,“来人啊,快来人,楚姑娘落水了。来救人啊……”   “怎么会这样?”周琳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白了脸,抖着手不知所措,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也不顾大家闺秀的仪态,扯着嗓子叫道:“快,去找船娘,找船娘来,船娘会水。”   楚晴也有片刻的愣神,不过一瞬就反应过来,本能地想跳下水救人,她是会游水的,但脑海里徐嬷嬷嘱咐好几遍的话不期然地响起,“……有人落水千万别傻乎乎地往下跳,别人都比不上你自个儿重要,没得为了外人伤了自己的名声,甚至伤了身子。你只记着,要是有会水的丫鬟婆子就让她们下去,要是没有,找根竹竿或别的东西将人拉上来也成。”   想到此,楚晴迅速稳下心神,三步两步跑到滴翠亭,挤进前面,踮起脚尖往下看。   楚晚正胡乱拍打着水面,虽然看着惊慌,倒是难得的没有胡乱喊叫,以致于让嘴里进水。   旁边喜鹊却已经昏了头,两手捂着耳朵,不绝声地喊叫。   楚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喜鹊拽过来,极快地把她腰间系着的腰带解下来,将腰带一头从栏杆空当垂了下去。   腰带四尺有余,堪堪浮在水面上。   楚晴挥着手大喊,“抓住,二姐姐抓住,快抓住。”   楚晚听得明白,只在湖水实在太凉,只这会儿工夫,手脚已被冻得僵硬,几次触到腰带,都没能抓紧。   楚晴急得要哭,心一横,解开斗篷带子,就要褪下斗篷跳下去,却瞧见楚晚已经攥住了腰带。   徐嬷嬷曾经说过,落水的人因为心慌会胡乱地抓,只要抓住了,肯定不会放手,而且他们手劲会特别大。   感觉到腰带已经被拉紧,楚晴深吸口气,使劲往上拉。   只她力气小,虽用了力,却不见成效,猛抬头瞧见旁边两手抓住裙子的喜鹊,气道:“还不快过来帮忙?”   喜鹊为难地向前挪了挪,却始终没有松开裙子。   倒是问秋与贾嬷嬷挤进来,合力拽住腰带往上拉。   楚晚在水里的时候,腰带还能支撑住,可刚离开水面,就听到“咯吱咯吱”响动,显然这寻常的棉布条支撑不了楚晚的体重,时候久了肯定会断裂。   楚晴看楚晚已经上来大半,蹲下~身将手从栏杆空当伸出去抓住了她的腕。可是楚晚实在太重了,身上衣物又沾了水,根本不是人小体弱的楚晴所能承受的。   楚晴的胳膊被拉得生疼,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正在这时,两个船娘一人手拿着竹竿另一人抱了床棉被赶来。   见状,个子稍高的船娘飞快地翻过栏杆,一把抓起楚晚后衣领子,生生将人拎了起来,个子矮的那个迅速接过楚晚,横放在地上,用力按压着她的胸口。   湿冷的衣衫离了水,转眼冻得硬邦邦的,楚晚明显是力气用脱了,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脸颊跟嘴唇青紫得几乎乌黑。   矮个船娘按压一会儿,道:“幸好进得水少,性命该是无碍。”说完这句,利落地将楚晚外衣连撕带扯地褪了下来,用棉被严严实实地裹好了。   闻言,众人俱都松了口气。   楚晴见适才的腰带被扔在地上,俯身拾起来头也不抬地递给旁边的人,“拧一下让那丫头系上。”   身旁之人犹豫片刻才接了过去,却只稀稀落落地挤出少许水。   楚晴抬头看了眼,却是方静。   有丫鬟上前低声道:“姑娘,我来。”从方静手中接过,双手用劲,“哗啦啦”将腰带拧了拧,直到再拧不出水来,才递给喜鹊。   喜鹊皱着眉头不情愿地系上了。   周琳已完全冷静下来,恢复了大家闺秀独有的淡定,从容不迫地吩咐丫鬟,“这儿离乐安居最近,快去禀告祖母,收拾个屋子出来让楚姑娘先缓一缓。你去吩咐厨房赶紧煮姜汤送到乐安居,你赶紧让人快马请太医,你去传暖轿。”   丫鬟们齐声应着,也知事情紧急,小跑着分头传话去了。   船娘知暖轿一时半会儿不能过来,两人合力抬起楚晚,慢慢往乐安居走。   周琳作为主人,自然要跟过去照应。   贾嬷嬷也要去,楚晴拦住她,却吩咐喜鹊与问秋,“你们跟着过去服侍,周姑娘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别给主人家添乱。”又指使始终站在旁边的鹦哥,“到外头把二姐姐的衣服拿进来。”   “阿晴说什么呢?”周琳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与难过,“出了这种事,总是我照顾不周,稍后我就去你们府上赔罪。”   楚晴握握她的手,“不干你的事,我二姐姐就交给你了。”   周琳回握她一下,“你放心,我会好生看着她。”   等周琳离开,楚晴低声对暮夏嘀咕几句,又提高了声音,“到绿静居四姐姐说一声。”   自家姐妹出了事,不管往日情分如何,就是装,楚暖也应该走这一趟。   去不去看望楚晚是楚暖的事,可要不告诉她,那就是楚晴的事了。   暮夏仔细听着,先是讶然,接着用力点了点头。   安排妥当,楚晴缓缓开口,“民女恳请两位公主为二姐姐做主。”   话音刚落,贾嬷嬷就愣了下,五姑娘是什么意思,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做主?”原先站在楚晚右侧,穿着素淡的女子也是同样地疑惑,启唇问道:“楚二姑娘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让我们怎么做主,做什么主?”   孙月娥马上附和,“就是啊,五姑娘这话说得真奇怪。”   撇得还真干净!   楚晴冷笑,曲膝跪在地上。   亭子是青石板铺成的地面,适才救楚晚上来洒了不少水,经过这些时候已结了层薄冰。   刚一跪地,湿冷的寒意就顺着膝盖蔓延上来,楚晴暗抽口凉气,微蹙了眉头,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又说了一遍,“二姐姐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民女恳请公主为二姐姐主持公道。”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沾了不少冰渣。   “快扶五姑娘起身,”阿菱沉声吩咐,马上有人上前搀扶楚晴,楚晴才不愿意受这份罪,就势起身,对阿菱福了福,“多谢公主。”   阿菱对牢楚晴的眼眸问道:“五姑娘说二姑娘是被人推落的,可是亲眼所见,可有证据?”   “没看见,”楚晴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也没证据。”   先前开口的素衣女子又道:“没有证据就胡乱猜测,这是诬蔑,该掌嘴十下以儆效尤。来人——”   “银平,且慢!”阿菱止住她,她说的掌嘴可不是用巴掌扇,而是用戒尺打。十下打下来,再漂亮的脸蛋也会变得血肉模糊。   银平公主眼圈当即红了,万般委屈地盯着阿菱,“难不成我说错了?在宫里姐姐管教我也就罢了,在外头又这样……我回去告诉父皇。”眸子转动,便有泪珠儿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甚为可怜。   楚晴愣了下,原来阿菱就是传说中骄纵蛮横的银安公主,而那个怯怯弱弱似雨中娇花似的姑娘是女工极好的银平公主。   会不会是楚晟弄错了?   只是她来不及多想,阿菱已经再度开口,“五姑娘既没有亲眼看到又没有证据,为什么说二姑娘是被人推落的?”   楚晴淡然回答:“方才民女看到公主弯腰喂鱼,公主可会失足落水?”   阿菱稍愣,目光看向几乎到自己腰际的石栏杆,笑道:“不会……可楚二姑娘比我高许多,未必就不能。”   楚晴抬眼看了看阿菱身后的丫鬟青枝,“你比我二姐姐身量还高些,能否请你过去俯在栏杆上试一下可会落水?”   青枝得到阿菱允许,走到亭子边弯腰探出身子,“并不能。”   “要是踮了脚尖呢?”楚晴问道。   “还是不能。”青枝回答,“除非像刚才船娘那样手按住栏杆借力一跳才成。”   楚晴转向阿菱,“二姐姐不如这位姐姐高,也不曾弯腰,若非别人有意推她,怎么可能失足落水?而且这三九腊月天,大家都知道湖水冰凉……”一旦落水,即便侥幸得回性命,恐怕也会因受寒而伤了身子。   好端端的姑娘,谁会平白无故地往栏杆下跳?   阿菱怀疑的眼光扫过银平、孙月娥和方静。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刚才就是她们三个是挨着楚晚站着,离楚晚最近。   亭子里其余姑娘也审视般看着这三人。大家看得分明,楚晚身边除了银安公主外,确实只有她们几个。   银平公主才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委委屈屈地说:“不是我。”   孙月娥与方静也矢口否认,“我跟楚二姑娘无冤无仇,平白无故地推她干什么?”   可是,若不是她们又会是谁?   楚晴冷笑一声,淡淡开口,“不是银平公主。”银平公主也才十岁,个头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哪有那么大力气推人?   银平闻言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怨恨地瞪了楚晴一眼。   楚晴又道:“也不是方七姑娘,方姑娘连腰带上的水都拧不干,力气想来也大不到哪里。”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孙月娥。   “我没有,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别血口喷人。”孙月娥惨白着脸叫嚷,“公主,您可得替我做主啊,没凭没据的就这么诬陷人,把我们忠勤伯府当成什么了,就是软柿子也没这么被人捏的……被人欺凌到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话音刚落就作势往廊柱上撞,只是没等碰到柱子,已被人拦腰抱住了。   孙月娥胡乱挥着手挣扎,“放开我,别拦着我,我是没脸活了,与其蒙受这不白之冤,还不如以死明志,清清白白地去了,也免得让家里人因我蒙羞。”   “都让开,”亭子外突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既然孙七姑娘想要一死彰示清白,那么就让她死……” ☆、第38章 吃惊   楚晴抬眸,看到亭子边身穿紫红色箭袖褙子的大长公主。   虽然手里拄着根拐杖,但腰不驼背不弯,目光犀利有神,全然不是先前在乐安居慈祥和蔼的模样,反而威严十足气势吓人。   大长公主脸色铁青,双唇紧抿,逡巡一下亭子诸人,手中拐杖猛地往地下一顿,“是谁在里边兴风作浪自个儿心里明白,我们周家容不得别人泼污水……孙七姑娘,你不是要以死明志吗?”   孙月娥俏脸顿时失了血色,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原本秀丽的眼眸不自主地就朝银平公主那边望去,目光殷殷,满是恳求。   银平公主疑惑地迎视着她,眼神无辜而单纯。   而另一边,方静默然低头盯着青石板上的纹路,似乎那里开着一朵罕见的花儿。   孙月娥顿时绝望,可怜兮兮地看向大长公主,双膝紧接着软倒,烂泥般瘫在地上,“我并非有意,只是想跟楚姑娘开个玩笑,求大长公主见谅。”   楚晴顿时松一口气,若不是大长公主出面,适才她真不知如何收场。   明知道是孙月娥所为,但她一味要生要死,难道她还真能眼看着她撞柱子,如果这样,恐怕有理也变成了无理。   可真要咽下这口气,放过孙家,却又一万个不甘心。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孙七姑娘跪错人了,该请罪的是楚家姑娘。”   楚晴缓步走到孙月娥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开个玩笑就让二姐姐去了半条命,下一次要是再开玩笑,是不是非得弄死一个两个才成?我们楚家实在怕了孙家的姑娘,以后但凡有孙姑娘在的地方,我一定避之不迭。”   此言一出,贾嬷嬷大惊,低唤道:“五姑娘……”   文老夫人放几位姑娘出来走动是要结交人的,而楚晴这话明摆着是在结仇。二姑娘虽然被人算计了,但并无性命之忧,这位孙姑娘又当面认了错。楚晴如果大度一点,孙家再没有不感激涕零的。   坏事反而可以成为好事儿。   如今僵到这种地步,回去该怎么跟老夫人交待?   纵然贾嬷嬷有万分不甘,到底记着自己的身份是个奴才,只低呼这一声外,再不敢在主子们说话的时候插嘴。   楚晴根本没有搭理她,一字一顿地再说一遍,“今天我楚晴放话在这里,从今而后,我们楚家的姑娘绝不跟孙家人同处一室。”声音依旧清脆甜美,却是铿锵有力,直直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好几位姑娘情不自禁地端详起她来。   楚晴本是长了副喜庆讨巧的脸儿,现下神情却是凝肃而庄重,乌漆漆的眸子迸射出逼人的光芒,让人丝毫不敢小觑起来。   因年纪小,身材在一众姑娘之间也是矮的,可瞧着周身的气势却是半点不弱。   临近正午,阳光越发强烈炽热了些,正照着楚晴光滑细嫩的额头,犹如给她蒙上一层金色的薄纱,显得更加凛然而肃穆。   大长公主看向楚晴的目光充满了赞赏,早年间的老卫国公可是条铮铮铁骨的汉子,在万晋朝中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现今的卫国公连战场都没上过,行事为人与其说是独善其身倒不如是左右逢源,在朝中的影响力也远不如从前。   没想到他家里竟出了这样一位有血性的姑娘。   便在此时,暮夏突然惊呼一声,“欸,白猫?有只白猫好像跑到假山里了。”   大长公主年岁已长,几个孙子孙女都已长大不再像幼时那般可爱乖巧,所以便养了这只白猫逗趣玩乐,平常最是喜欢它。   沐恩伯府里就这一只白猫,再不可能有第二只。   听闻白猫钻进了假山,浅碧以及乐安居两个丫鬟当即走了过去。   暮夏指着假山空隙道:“钻到里面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出口,要不分头堵着?”   浅碧应声道:“好,你在这边守着,我到另一头看看,要是猫儿出来,当心别惊吓了它。”   暮夏清脆地回答:“姐姐放心,我晓得。”一边说,一边试探着往里走,“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你逃不掉的。”   说时迟那时快,从假山洞里突然蹿出道青灰色的身影,暮夏躲避不及,一屁股墩在地上,“哎吆”尖叫声,随即跳了起来。   那人身形高大,分明是个男子,低着头急匆匆地往前跑。一径跑着,两手遮在额前,衣袖挡住了大半个脸。   暮夏人小腿短怎可能追上,眼看着男子飞快地跑到前头,突然后头又追来道绿色的身影,也不知怎地,男子就仰面摔在了地上。   竟然是浅碧!   滴翠亭周遭的人都将视线主意在这位凭空而出的男子身上,谁都没察觉方静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浅碧抬脚踩在男子胸口,俯身抓起他一只胳膊反手一扭,只听“咔嚓”,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声,似是胳膊被卸了下来。接着浅碧照样卸了另外一只。   暮夏也赶了过来,狠狠地朝着男子腰间踢了两脚,“再让你撞我!”   大长公主面沉如水,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去……   ***   沐恩伯府西北角有片茂密的松柏林,有石子铺成的小径蛇一般穿绕其中。行至小径尽头,面前便豁然开朗。   左边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唤作摘星楼,右边一处两进五开间的宅院叫观月轩,。   观月轩后面同样是松柏林,比前面的更大更深。   临近出口处另盖了一处房舍叫悠然居,此时便有乐声从悠然居传出来,缠绵柔媚,听了便让人心痒难耐情思顿起。   屋子布置得精巧奢靡,平整的楠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狼皮,踩上去暖和柔软。厅堂正中是花梨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两旁各两张玫瑰椅。   墙角高几上摆一座景泰蓝双耳圆肚仕女香炉,有烟气袅袅散开,甜香腻人。   周成瑾斜倚着玫瑰椅的靠背,用金线绣着繁复如意纹的白色靴子搭在八仙桌上,随着乐曲的节拍一点一点,手也不闲着,时不时从旁边的水晶碟子里捏两粒去了皮的松子仁抛进嘴里。   隔着八仙桌的另一张椅子上,坐着太子萧文宣。   太子今年二十四,生得敦厚温和,极为儒雅,只眉宇间始终有抹淡淡的郁气,让人看了不免为之心疼。   一个月前,宣府连降五天下雪,雪封了路压塌了房子,冻死冻伤百姓上千,朝廷命宣府府衙开仓放粮,太子奉命前去视察赈灾情况,前几天才刚回京。   处理完朝事,正想歇息几日,银平吵着要来沐恩伯府看水仙。   太子与银平乃一母同胞都是已过世的方皇后所出,两人甚为亲厚,但凡银平有所求,只要不太出格,太子总会答应。   赏花是女眷的活动,太子不便在内宅待,便来了悠然居。   周成瑾正从百媚阁叫了一班伶人在家听曲儿,此时那七八个伶人就在他们对面或立或坐,卖力地弹奏着。   太子听了会儿,羡慕地叹:“还是阿瑾的日子或者逍遥悠闲,难怪这儿叫做悠然居。不像我,才从江南回来没两个月又跑到冰天雪地的宣府捱了一个月的冻,好不容易回京,案上压了一摞子公文,真叫人没个清闲的时候。”   周成瑾慵懒地飞他一眼,启唇笑道:“表哥既然来了,且好生舒坦一日,看上哪个了?”   太子朝对面一看,七个女子环肥燕瘦或清丽或妩媚,各有各的好,尤其吹尺八那位,额前覆着刘海,肉嘟嘟的脸颊带着婴儿肥,显然年岁还小。   樱桃小口抵着尺八前端,吐气若兰,一双小手灵巧地上下挪动,或摁或压着尺八上的孔眼儿。   太子想象着她手里捧着的是他身上另一样东西,直觉得心头麻酥酥地痒,身子也软了半边,两眼直往墙角的屏风处瞧。   屏风也是花梨木底座,镶着江南织坊产的绡纱。绡纱极其轻薄,隔着能看清手心里的纹路,上面绣了美人春睡图。   美人斜卧榻上,胸前裹一缕轻纱,微风吹得轻纱扬起,露出半边饱胀胀的雪肌,若隐若现。   太子生在繁华富贵中,什么好的绡纱没用过,什么精巧的绣工没见过?就是刻画得栩栩如生几可乱真的男女相合的木刻都保存了好几套。   让他心急如焚的是,屏风后头是张床,一张能让他搂着美人以解燃眉之急的雕花木床。   “表哥性子真急,”周成瑾笑着揶揄他,“早晚能吃在嘴里,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要说表哥看中的这位倒也是极好的,可那边拿檀板的才真正是个妙人儿。这女人不能只看胸跟屁~股,这样不免落了俗套,最应该相看的是脚,脚要是长得美,人也有风韵。表哥你想,脚承受着整个人的重量,体重偏胖体格粗笨的人,一定是脚掌肥厚。就算色泽可能红润光滑,但形状上却着实不敢恭维……要是不方便看脚,看手也行,只要手长得不肥不瘦、手指细长、色泽活润,柔若无骨,人一定错不了。表哥你瞧我说的那位,十指尖尖,嫩白如玉,身段儿必定也是好的,要是不信,表哥可以亲自检验一番?”   其实太子是顶瞧不起周成瑾的,要说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也都愿意在女人身上耗,可哪个也没像他似的,弄得自己声名扫地。但凡是个良家女子,谁见到他不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可太子又真心羡慕他,被大长公主惯着,被自个儿父皇宠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活得更滋润的人。   听得周成瑾这番言论,太子顿时来了兴趣,浅浅地啜口清茶,指着吹尺八跟打檀板那两人,“把袜子脱了。”   身处百媚阁,什么样的稀奇事都见过,什么样的古怪人也都有,两位伶人并不意外,半点不犹豫地上前,先褪去绣花鞋,正要解罗袜,只听门外“咚咚咚”脚步声响,小厮作乐推门而入,对着周成瑾低声道:“国公府楚姑娘落水了。”   太子手一抖,茶水溢出来湿了半片衣襟,周成瑾却霍然站了起来—— ☆、第39章 震惊   只不过,站起的瞬间,周成瑾已收敛了脸上的急切,而是快步走到太子身边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到八仙桌上,又掏出素绢帕子胡乱地帮他擦了几下,扔到他身上。   回过身,斥道:“咋咋呼呼地,有事不会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作乐心里委屈,今儿一早这位爷就吩咐自己长点眼色,看到府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赶快告知他。所以,当他得知楚姑娘在滴翠亭失足落水,就赶紧往这边跑。因着太子爷在,还特地压了压脚步,让自己显得从容稳重点,没想到还是遭到了斥责。   可自个儿是奴才,别说是被训两句,就是拽过去踹两脚又能怎么着?   作乐脸上神情愈加恭谨,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听太子问道:“楚姑娘怎么就掉水里了?没准又是银安调皮,这两年银安的脾气越发急了,前几天父皇还说要给她指个严厉点的姑姑贴身伺候。”   作乐又轻咳两声,“回太子爷,回爷,这跟银安公主倒没什么关系。”把楚晚怎么落得水,楚晴怎么救得人,以及大长公主怎么发的话说了个清楚明白。   周成瑾越听脸色越舒缓,神情越自在,原来落水的不是五姑娘。这作乐越来越糊涂了,回个事儿都分不清主次。   而太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适才的旖旎心情早已荡然无存,盘旋在脑海中得到只有两个字——蠢货!一群蠢货!   楚晚落水是孙月庭与方静的大哥方平悉心策划的,并得到了太子的默许。   太子虽已位居东宫,但一日不坐上那位子就一日不得安心,尤其近两年顺德皇帝让二皇子萧文安分担礼部的差事,萧文安连接做了几件大事,显露出不凡的才能。加上谢贵妃与安国公,一个在内吹枕旁风,一个在外拉拢朝臣,萧文安在朝中的呼声越来越高。   太子觉得自己的位子一天比一天不稳当。   尤其这次,卫国公世子楚溥卸任宁夏总兵,顺德皇帝指派了杨淮恩接任。   杨淮恩时年四十,能文能武,与庄阁老乃同年进士,有同科之谊。   庄阁老表面上两不相帮,其实暗中站在二皇子这边。他作为主考官主持了两届会试,点中的进士大多与谢家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   宁夏驻兵三十万,杨淮恩掌了兵权,对萧文安来说肯定又是一大助力。   反观太子这边,皇后已故去多年,虽然顺德皇帝没有另立新后,但每隔三年的选秀,选进来不少年轻女子,过去的情意早已不剩下什么了。   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忠勤伯府与承恩伯府。   可惜这两家都是恩封得的爵位,随着太后与皇后的先后离世,他们在朝中的地位也每况日下。   为了扭转这个局面,势必要拉拢一位权臣。   孙月庭的目光就落在了卫国公世子楚溥身上。   通过几代卫国公的经营,楚家在宁夏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比皇帝的威信都要高。   楚溥虽离开了宁夏,但他对宁夏官兵的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如果能与楚家结亲,到时候太子再安插一个自己人过去当副将。即便楚溥不明着表态,宁夏军士也会主动向太子靠拢。   所以,他们对楚晚是势在必得。   因孙月庭已经娶妻,楚家的姑娘不可能做妾,他也不可能前脚休了原配妻室后脚又娶楚家姑娘,故而定下让方平成亲。   其实,原本方家正经八百地请媒人上门求亲也不是不行,但求亲不保险,楚家不见得会答应。即便答应了,等六礼行完,差不多两年工夫也就过去了。   方平可以等,但形势不能等。   他们的计划是让孙月娥跟方静借着这次赏花的机会,引楚晚在滴翠亭落水,而方平事先会藏在假山洞里。   只等这边一声招呼,那边方平就跑出来救人。   如此男女一搂抱,恐怕楚家会上赶着把楚晚嫁到方家,而且对方家也会感恩戴德。   为了确保成功,太子还暗示了银平参与。   银平身份高贵,年纪又小,而且银平自幼受太子教导,在为人处事上非常有想法,有她在旁边照应着,楚晚就如同瓮中捉鳖,十拿九稳了。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非但没有与楚家结亲,反而成了仇人。   连带着还得罪了周家。   楚晴放话与孙家不共戴天,太子并不十分在意。   回头让孙家备份重礼,然后他再暗示卫国公几句,两家大人相处和睦,那些话就只是一个小姑娘凭一时意气说的话,没有人会当真。   可要是大长公主也说出这样的话,事情就严重了。而依照太子对大长公主的了解,她完全可能这样做。   太子如坐针毡,既想赶紧去跟大长公主解释几句,又怕被人看出来自己也有份参与,一时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   ***   大长公主府邸的人去请太医,太医院向来不敢耽搁,连忙派了马车将太医送来。   太医诊完脉斩钉截铁地说生命无虞,但身子受寒严重,至于是否会影响将来,还得看日后的调养。   大长公主听罢,脸色愈加难看,长舒了一口气,吩咐下人按方煎药。   虽说楚晚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并不就,又及时地喝了姜汤,可在吃了药不久,就开始发热,烧得小脸通红。   这种情况下,楚晴等人自然不可能再留下坐席,带着楚晚匆匆回了国公府。   文氏听说闺女出门做客不到半天就躺着回来了,也顾不得闭门装病,风风火火地冲到宁安院,看到楚暖跟楚晴两人都好端端,而且楚暖打扮得还格外漂亮,漂亮得让她一见就想起张姨娘的风骚劲儿。   而楚晚却可怜兮兮地躺在盈翠阁,烧得满嘴胡话。   文氏脑子一热,快步上前,劈手就给了楚暖一嘴巴子,“是不是你这浪蹄子搞得鬼?”   楚暖是真心冤枉,自打到了沐恩伯府,她就没跟楚晚在一块儿待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   还是听暮夏说的楚晚落了水。   楚暖其实并不在乎楚晚病情严重与否,但当着好几位姑娘的面儿,她肯定要表现出姐妹情深和睦友善的一面来。   当下便依依不舍地离开绿静居到了乐安居。   当时问秋与喜鹊都只知道楚晚落了水,至于怎么落的,她们也不清楚。   楚暖受了文氏几乎用尽全力的一巴掌,脸立时火辣辣地胀痛起来,不过瞬间白净的小脸上就浮起五个通红的手指印。   老夫人看着实在不像话,沉着脸道:“你不是养病吗?要是身子爽利了,就去看看二丫头。也不知想吃什么喝什么,吩咐厨房尽管按着要求做。”   是委婉地赶文氏走。   文氏眼眶一红,喊了声,“姑母……”   老夫人挥挥手,“你先去吧,二丫头要紧。听说是周太医开得方子,周太医治风寒最拿手,少不得煎了药让二丫头再吃上一剂。”   “姑母,二丫头平白无故受这么大委屈,您可得给她讨个说法……这么大个人,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怎么就掉到湖里去了?这是看我落了势,欺负二丫头呢。”   这都哪儿跟哪儿?   老夫人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不耐烦地说:“你瞎说什么,我心里有数,这不正听孩子们说呢?你赶紧照顾二丫头去。”   文氏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老夫人看着楚暖捂着腮帮子站在旁边,眼中的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落,一时既觉得厌烦又觉得她可怜,叹口气吩咐翡翠,“快扶四丫头下去用冷帕子压压,再去厨房要几只鸡蛋剥了皮儿滚一下,总得消了肿才好出去。”   楚暖泪流得更凶,抽抽噎噎地说:“祖母,孙女可是做错了什么,母亲何故这般对我?若有错处,还请祖母教导,以后再不惹母亲动气。”   翡翠偷眼见老夫人面色沉到乌黑,连拖带拽地将楚暖拉了出去。   老夫人胸口一起一伏,想来是气急了。   楚晴蹑手蹑脚地拎着茶壶到外间添上热水,给老夫人到了半杯,细声细气地说:“祖母喝口茶,里头放了几粒枸杞又加了块冰糖,祖母尝尝够不够甜?”   老夫人沉默了好半天,才端起茶盅抿了口,觉得味道还成,又喝了一大口,堵塞在心头的郁气才散去,慈祥地打量楚晴两眼,点点头,“你接着说。”   “是,”楚晴应一声,接着方才被文氏打断的话头将在沐恩伯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说罢问贾嬷嬷,“嬷嬷看我哪里还有漏了的?”   楚晴只是将整个事实说了出来,没有半点添油加醋或者自己心里的猜测,唯有最后说起孙月娥辩解开玩笑的时候,脸色带了明显的不忿。   贾嬷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姑娘记性真好,就是这么个来历。”   老夫人想了想,问道:“假山里头的男人是谁?”   楚晴道:“大长公主让带下去审问了,说明儿会给咱们府上一个交代。”   老夫人颔首,“折腾这大半天,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对了,午饭还没吃吧,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   楚晴应声,行礼告退。   贾嬷嬷上前又续了水,看老夫人精神不太振作,笑道:“每天这个时辰都打个盹儿,今天倒耽搁了,我扶您躺下歇会儿吧?”   老夫人没有拒绝,斜靠在墨绿色的弹墨靠枕上微阖了双眼。   贾嬷嬷抖开薄被给老夫人盖上,又捏起旁边的美人锤不轻不重地给她敲打着肩背。   老夫人低声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贾嬷嬷心头一跳,诚恳地认错,“要说起来都怪我。我太大意了,夫人把三位姑娘托付给我……我只以为咱们府的姑娘不常出门,跟别人也不曾有过口角,哪里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偏偏两位公主也在,我寻思着二姑娘要是能结交上公主,这该是多大的脸面,可谁知……多亏了五姑娘机智。平常只觉得她还小,没想到是个有成算的,否则二姑娘岂不白吃了这亏?”   偷眼看看老夫人的脸色,又道:“只是五姑娘到底是个孩子,气性上来压不住。依我来看,二姑娘虽然平白受了委屈,又受了苦,但对于咱府里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可以借机跟孙家和方家交好,等以后太子登上帝位,府里少爷们的前程不就有了着落?”   “我在旁边看着,大长公主也是真动了气,这倒也是,谁不巴望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闹腾起来,沐恩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文老夫人蓦地睁开了眼,脸色晦涩不明,犹豫片刻道:“让人去外头请国公爷过来。”   卫国公直到半下午的时候才回府,听说老夫人这边有事儿,连衣裳都没换,便回了宁安院。   老夫人又让翡翠去叫楚晴。   楚晴也是折腾累了,用过午饭后就上床歇晌觉,正睡得迷糊,被问秋摇了起来。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胡乱地把头发梳成了简单的纂儿就往宁安院赶。   却是老夫人让她把上午的事情重复一遍。   楚晴记性好,依着原样一丝不差地说完,就看到卫国公面沉如水,本来就严肃的脸色更加凝重,犀利的眼神直盯着自己。   她已经换下上午出门的衣服,换了件家常穿的青碧色褙子,因急着出门,又怕冷里面套着夹袄,褙子便有些紧,这样不太讲究的穿着,让她看起来单纯懵懂。   一双眼眸仍是清澈明净,镇定自如。   卫国公“啪”一声抬手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当啷”作响。   楚晴禁不住抖了抖…… ☆、第40章 赔礼   “真是欺人太甚!”卫国公又拍一下桌子,“当我楚家人是吃素长大的?五丫头,你做得很好,我楚家的姑娘容不得人欺负。”说罢长长叹口气,“你要是再强壮结实些就好了,也开个玩笑把孙七扔进湖里。”   楚晴忍俊不禁,大着胆子道:“即便有这个本事也不能这样做,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着呢。”   卫国公笑咪咪地说:“一样都是开玩笑罢了,我楚家姑娘能开得起,难道孙家姑娘不能?”   老夫人在旁边欲言又止。   卫国公扫一眼她,笑容敛了几分,“明日忠勤伯府的人不来倒罢,若敢上门,尽管打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忠勤伯夫人果然带着重礼与孙月娥一道上门请罪。   老夫人记着国公爷的话,托病不见。   谁知道忠勤伯夫人却赖在大门口不走,让随身的婆子纠缠门房,“……本来就打算给老夫人请安,既然老夫人身体抱恙,哪能人到了门口连面都不见就走?论情论理都说不过去”   门房也是有眼力的,看着马车上的装饰便知是勋贵,犹犹豫豫道:“老夫人一早吩咐过,谁来都不见。主子有令,我们做奴才的不敢不遵从。”   婆子咧着嘴熟稔地说:“哥儿真是死板,老夫人说不想见别人,我家夫人又不是别人,再说我家夫人诚心诚意来拜见老夫人,见不见的,好歹也应该把我们的心意通传到。”   门房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实在不耐与婆子多啰嗦,吩咐跑腿小厮往宁安院报了个信儿。   楚晴正在给老夫人读经,闻言就顿了顿。   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对贾嬷嬷说:“国公爷已经发了话,你好生把人打发了吧。”   贾嬷嬷奉命出来,一眼就看到门口堵着辆气派奢华的马车,马车帘子掀了条缝,里面有人影活动。   车边上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跟个二十岁出头的大丫鬟,都穿着潞绸袄子,戴着金钗银簪,打扮得很齐整体面。   见到贾嬷嬷出来,婆子先自带了笑,弯腰上前搀扶着贾嬷嬷的胳膊,“劳动姐姐亲自出门迎接,姐姐怎么称呼?”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婆子那般客气,贾嬷嬷也不好拉着脸,笑道:“我家老夫人昨天动了气,夜里没睡好,早晨起来就觉得不舒坦,没精神见人。这位嬷嬷还是劝劝贵府夫人先回去吧,改日老夫人精神好了再说。”   婆子关切地问:“许是气郁心结,请了太医没有?我们夫人正好带了两支老参来,老参炖着乌鸡,最是养气补血。”   大丫鬟很会察言观色,听见婆子这般说,极快地对着马车说了几句,便有人从里面递出只长方形的楠木匣子来。   “我家夫人说这两支先凑合着用,等回家寻了好的,再来孝敬老夫人。”大丫鬟笑盈盈地将匣子塞给贾嬷嬷,顺势又往贾嬷嬷手心塞了只荷包。   贾嬷嬷不肯接,怎奈对方两人拼命往她怀里塞,拉拉扯扯的着实不成体统。   虽然国公府门前并非车水马龙的大街,可来往行人也不少,且多是周遭勋贵们的亲戚知交,见状都瞪大了眼睛往这边瞧。   贾嬷嬷没办法,只好将人往宁安院带。   忠勤伯夫人一行刚走进二门,已经有机灵的小丫鬟跑着去禀报了老夫人。   老夫人眉头皱了皱,暗叹口气,“这个云芝,越来越糊涂了。”   云芝是贾嬷嬷的闺名。   贾嬷嬷还是二八少女的时候,脑子里就没主意,一遇到大事就犯糊涂,但她心细,忠诚,将老夫人的衣服首饰搭理得有条不紊丝丝不乱。   当年老夫人陪嫁了四个大丫鬟,这么多年下来嫁的嫁死的死,只剩下贾嬷嬷还陪着她。   忠心有余,可智勇实在是大不足。   楚晴也蹙了眉头,抬眼瞧着老夫人。   老夫人淡淡地道:“不用管她,装作不知道就行。”   楚晴点点头,接着刚才的经文往下读,没多大工夫,就听到外面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楚晴声音越发清脆,读得是抑扬顿挫琅琅悦耳。   老夫人察觉出来,目中略略带了笑意,没想到五丫头还真是伶俐。   忠勤伯夫人一进宁安院,劈手甩了孙月娥一个嘴巴子。孙月娥吃庝,“哇”地大哭起来。   老夫人喝道:“珍珠,看谁在外头闹腾,赶紧赶了去?”   珍珠看了眼忠勤伯夫人,尴尬地道:“回老夫人,是嬷嬷带了几位客人。”   “什么?”老夫人大着声音装耳背,“这号丧呢?”   珍珠撩起门帘,让忠勤伯夫人让进去。   忠勤伯夫人赔笑行礼,“老夫人可还记得我?我是方家二娘,以前跟着我娘进宫见过老夫人,后来我嫁进了忠勤伯府……算起来有十多年没见过了,老夫人气色还真不错。”   老夫人瞪着眼使劲打量一番,“人老了记性不好,孙夫人有事?”   “今天是特地带了小女登门赔礼的,”忠勤伯夫人飞快地从笑脸变成了满脸痛心,“这丫头让我惯坏了,心眼小又任性。昨儿在沐恩伯府因抢着喂鱼跟方家姑娘起了口角,两人闹着玩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府上二姑娘一下,谁知就落了水……”回头又扇了孙月娥一巴掌,“让你再没轻没重的,还不快给老夫人赔礼。”   这两巴掌扇得确实不轻,孙月娥的脸顿时肿成了猪头。   她捂着脸颊抽泣,“月娥行事不周累及二姑娘落水,月娥心知有罪,请老夫人责罚。”说罢“咚”   一下跪在地上,哭声越发凄惨尖利。   老夫人不耐烦地说:“孙夫人想教孩子尽管回家去教,你听这哭声……知道的说孙夫人教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太婆不好了呢。”   上了年纪的人最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   “是我考虑不周,”忠勤伯夫人脸色一变,当即喝止住孙月娥,面上堆了尴尬的笑,“老夫人,说来说去都是我教女不严,昨天伯爷听说后当着一家老小训了我个没脸,也狠狠地罚了月娥……大冷的天跪了两个多时辰,到现在膝盖还红肿着。”作势要撩起孙月娥的膝裤,因见老夫人神情淡淡的,只得作罢,又赔着小心问:“府上二姑娘身子可好,还想让月娥当着二姑娘的面赔个不是……你说你这死丫头,玩闹起来怎么就手底下没轻重呢?”伸着指头又戳了孙月娥脑袋一下。   “侥幸没死,只是少不得还要再受几天苦头……这时辰正是吃药的点儿,晚丫头也不见得有精神见孙姑娘。”老夫人越发讨厌忠勤伯夫人这般装腔作势,分明是孙月娥有意推了楚晚,非得描画成两人打闹,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忠勤伯夫人仿佛没听出老夫人话语里的讥讽,仍是自说自话,“孩子之间都这样,闹过别扭说开了仍旧是好姐妹。”   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   楚晴冷眼看着,这位忠勤伯夫人约莫三十多岁,容长脸儿,下巴很尖,而且生得一双丹凤眼,眼梢斜向上方吊着,看上去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穿秋香色褙子墨绿色裙子,脸上没施脂粉,显得皮肤有些松,眼角也有了细细的鱼尾纹,像是特意要打扮得比实际年龄老,而孙月娥却是往小里打扮,穿水红色刻丝袄子,梳着双环髻,发间只簪两朵玫红色绢花,再无其它金玉之物。   想必两人在家里没少动心思。   忠勤伯夫人等了会儿见老夫人不答话,又道:“过几天我们府也打算办花会,请相互合得来的几家人来赏梅,到时候老夫人以及府上的姑娘都一并去玩玩。”   文老夫人仍没开口。   楚晴想了想,连忙摆手,“我是不敢去的,这次玩笑二姐姐丢了半条命,下次轮到我,还真怕有去无回。再者,我已经说过,凡有孙家姑娘的地方我是要避而远之的,可眼下是在我家,还请两位尽早离开,否则我也想跟孙七姑娘开个玩笑了。”   孙月娥本就忍得难受,听到这话再装不下去,脸色一变,手也不捂着腮帮子了,直虚点着楚晴的脑门道:“五姑娘什么意思,我在家已经受了责罚,来这里又跪了半天,你还想怎么样,非要我也跳到水里吗?”狠狠心咬了牙,“既如此,那我跳就是。”作势就往外跑。   楚晴扬声道:“孙姑娘想跳水可以回家跳,嫌人少不热闹,皇城门口有护城河,出了我家大门往东北,约莫二里地就是积水潭,想在哪里跳就在哪里跳,只别脏了我家湖水,也少往我家泼脏水。”   孙月娥站在厅堂当间,进也不是退了不是,本就红肿紫涨的脸又增加了些乌黑,越发难看。   “你这孩子……嘴皮子倒是伶俐,”忠勤伯夫人瞧着楚晴嗔一句,到底是没有脸面再待下去,跟老夫人打过招呼便告辞。   来时倒备了重礼来,老夫人没让抬进二门,依旧原样让抬了出去。   忠勤伯夫人离开不久,沐恩伯夫人带着周琳也来了。   彼此寒暄过一阵,周琳就冲着楚晴挤眉弄眼,老夫人看在眼里,唇角弯了弯,“五丫头带周姑娘四下走走,只当心别落了水。”   楚晴笑道:“祖母放心,再不能的,我们不往湖边走。”   两人手拉着手刚走出院门,周琳就俯在楚晴耳朵边儿悄声道:“昨儿藏在假山里那个男人是方静的大哥,说是看中了我们府的一个丫鬟,约在那里见面……是祖母告诉我娘,我偷听到的。”   楚晴愣了愣,“承恩伯府不会连个好看的丫鬟都没有吧?”   周琳考虑一下,“难怪当时我娘是那样的表情,合着那人在撒谎。”   楚晴心道,是方家人撒谎还是大长公主撒谎还说不定呢,这样说不过是面上好看点儿,而且对楚晚的名声也有好处。   既然自个能感觉这是个谎话,祖母肯定更能猜出来。   当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问道:“你们把方平的大哥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给送回去了呗,”周琳心有不忿地说,“太子表哥也来了,说总归是亲戚,而且审讯时也捱了板子,总不能把人打残或者打死了……来前祖母还夸你呢,让我跟你学着点儿。”   周琳叽叽喳喳把昨天楚晴走后的情形说了遍,楚晴也把刚才孙月娥来的事情说了说。   两人凑在一处“咯咯”笑个不停。   周琳笑道:“之前我就看孙月娥不顺眼,她仗着能说会道装腔作势没少让我吃闷亏。你不知道,有次我们进宫在贵妃娘娘处,她把博古架上汝窑青花瓷的梅瓶给碰掉了,可等人问起时,她斜着眼儿看了我半天,吱吱唔唔地说是不当心打的,又说阿琳妹妹还小。我当时确实小,才七八岁,就傻乎乎地站着,还寻思她平白无故地提我干什么。回家之后跟我娘说起来,我娘说我被人卖了都不知道……那会儿认识你就好了,你肯定不会受这冤枉气。”   “那也未必,”楚晴笑一笑,就在去年,她不也是总被楚晚欺负,也时不时地听楚暖的阴阳怪气。   ***   沐恩伯夫人并没多停留就匆匆离开,而楚晴挤兑走忠勤伯夫人的事儿也悄悄在府里传开了。   明氏在大房院东次间跟楚景说话,“早知道晴丫头是块璞玉,以前她是哑巴吃饺子,嘴里不说可心里明白,可一旦有事,就放出光来了吧?”   楚景笑道:“五妹妹是千里马,娘就是慧眼识英雄的伯乐。”   “都哪儿跟哪儿,尽会编排娘。”明氏白他一眼,“开始是觉得她可怜,堂堂嫡出的姑娘被奴才欺压着,谁知道晴丫头却是个痴情的人儿,每天一早眼巴巴在门口等着,单等我出来就往身上凑。你跟阿昊都大了不常在跟前,晴丫头倒解了我许多寂寞。这些年下来,晴丫头怎样对我,我心里也有数,跟亲闺女也差不了多少。”   楚景默一默,片刻才道:“表哥已经二十有一,五妹妹总是年纪小了些……” ☆、第41章   “这倒不碍什么,反正不急着成亲,明家也不愁子嗣,你大表嫂又有了身子,说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这次想换个花样要个姐儿。”明氏想起怀中媳妇的信,眉头蹙了蹙。   信里说怀远是越大越古怪了,整天就知道跟一帮文人墨客,要么当月饮酒,要么对花弹琴,要么半夜三更跑到流芳河边哇啦哇啦地吹弹奏唱,净干些不着调的事情。   按说他这个年纪,早应该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可他好像还没开窍似的,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   先前屋里两个丫鬟也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小厮伺候。平常对家里的大丫鬟也都没什么好脸子,对自己年纪小的倒还和气。   又说婆婆精神愈发不济,脑子也开始糊涂,根本管不了怀远,而公公一个大男人更不好过问儿子的房里事,所以只能麻烦姑母多费心。   女方家世背景咱都不挑剔,就希望两人能处得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看完信,明氏就想到了楚晴。   楚晴长得漂亮,性情也好,又是个聪明的,要是明怀远连楚晴都相不中,那他的亲事是真没有准头了。   而且,把楚晴嫁到自个儿娘家,对楚晴来说也是好事。   明家家财万贯,不愁吃不愁穿,明氏的大哥大嫂也都是明白人,单看对怀中媳妇的态度就知道对楚晴肯定错不了。   怀中与怀远两兄弟自小就亲厚,绝不会发生兄弟阋墙妯娌争抢的丑事。   楚晴打小过得不容易,该当到明家过几天舒心日子。   至于卫国公跟老夫人的打算,明氏隐约猜到了几分,却没有太当回事。   楚晴的亲事说到底还是得楚澍拍板,楚澍这几年在外游荡忽视了楚晴,等他回来总会对这唯一的女儿有几分愧疚之心。   只要楚晴铁心要嫁给怀远,自己再在旁边撮合几句,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到时候两好合一好,不管是楚晴还是明家,都是大喜事儿。   这边明氏在跟楚景谈论着楚晴,那边盈翠阁里,文氏也气急败坏地提起楚晴,“以前咋没看出她就是个搅事儿精呢。听贾嬷嬷说,忠勤伯夫人备得礼可不轻,礼单上光是上好的绸缎就八匹,还有两根老参以及川穹、贝母一大堆药材,略略算起来至少得三百两银子……你说你受这么大罪,老夫人至少不得给你一大半做补偿?都怪五丫头,仗着嘴皮子利落,非得把人奚落出去……”   楚晚恹恹地躺在床上,只恨不得拿棉花塞了耳朵。   昨晚吃过药发了一晚上的汗,早晨起来头不再像针扎那边疼,喝过一碗白粥,脑子也慢慢清楚起来,想到昨天的种种,素昧平生的两人怎会特特对自己表现友善?还有那个看起来比楚晴还小的银平公主,怎地就非得叫上自己去喂鱼?   再加上迷迷糊糊中听丫鬟们谈论的,也慢慢将事情的真相猜了个大概。   眼下听到母亲提起这些厌烦得不行,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嘲讽道:“孙家差点就要了女儿的命,娘还惦记着跟人交好?”   文氏顿一下道:“我不是想与她们结交,是觉得可惜那些东西了,你病这一场受那么多苦,就是留下些来压惊也使得……有了这些布匹药材,壮哥儿可以去书院打点先生,再不济留着以后成亲当聘礼,也是个体面。”   这是从娘亲口中说出来的话?   楚晚惊了片刻,才道:“娘是想用女儿的命给外人换聘礼。”   “这孩子是烧糊涂了?”文氏附身试一下楚晚额头,“壮哥儿是外人?那是你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二房跟三房近十年没来往过,你统共也就壮哥儿跟勇哥儿两个亲表兄弟,往后少不得指望他们。”   “呵呵,”想起文壮跟文勇每次来二房院时候贪婪的目光,楚晚直想笑,“我能指望他们两个什么?娘总说二舅是个依仗,这些年娘依仗二舅什么了,隔三差五过来打秋风,换季没衣裳穿给娘要,生病看郎中没银子跟娘要,为了表哥上书院娘也没少往那里送。我看要是没有他们一家,娘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会子娘不管家了,我看还从哪里抠唆银子出来?”   “闭嘴!”文氏厉声止住她,“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二舅?咱们可是一家人,是血亲!”   “娘——”楚晚动了动身子,挣扎着坐起来,怜悯地看着文氏,“娘,我姓楚不姓文,您也是楚家的媳妇了,论起来……”犹豫片刻,似是极不情愿地道,“四妹妹、五妹妹她们跟我才是一家人。”   “你!”文氏讶然地盯着她,嘴唇因为生气而抖个不停,“你不想亲近你二舅我不勉强,可你竟把那两个贱种当亲人。真是作孽啊,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来?”话音刚落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喜鹊跟鹦哥见文氏在,都识趣了躲开了,如今听到哭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不迭地跑过来。   楚晚有气无力地说:“太太照顾我受累了,好生扶太太回去歇着。”   当着下人的面,文氏不好再斥责楚晚,可哭声却越来越大。   喜鹊等人开解了半天,又打了温水伺候文氏净过脸,才送了她回去。   楚晚坐了会儿觉得累,又躺下了,脑子里乱纷纷的,却始终睡不着。昨天的事情走马灯般又在眼前闪动。   她浸在水里,挥手向亭子里的人求救。   银安公主满脸惊讶仿佛还没从恐慌中回过神来,银平公主神情却很淡然,唇角还带着一抹笑。孙月娥则是兴奋中带着几分急切,时不时地左右张望……都是看热闹的,没有人想着拉她一把。   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像铁块般沉重,拉着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往下坠,她几乎就要坚持不住,水面上却突然垂下一条姜黄色的腰带,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喊,“二姐姐,抓住,二姐姐。”   五妹妹站在栏杆旁不停地挥着腰带,以便离自己近些更近些……   是她最瞧不起的五妹妹救了她。   也是这个最爱巴结讨好别人的五妹妹不惜得罪忠勤伯府与沐恩伯府,替自己找回了公道。   还是这个平常有些懦弱五妹妹,敢将上门装腔作势的忠勤伯夫人毫不犹豫地挤兑出去。   楚晚在国公府是高傲骄纵惯了的,向来只有她给别人亏吃,自己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就是楚晴不放言与孙家不共戴天,她也不想咽下这口浊气,定要寻找机会报复回去。   可自己的娘亲却……   昨天夜里贾嬷嬷就来过,跟娘亲嘀嘀咕咕半天,不外乎说要将坏事变成好事,要上赶着跟孙家和好。   她虽然烧得昏头昏脑,这番话却听得明白,只恨得牙痒痒。自己差点没了命,而贾嬷嬷却撺掇着娘亲藉此来换脸面或者好处。   倘若自己真的当场殒命,娘亲是不是也会只想着利益,想着怎么给二舅家的孩子换好处?   楚晚越想越伤心,泪无声地洇湿了枕头,到了夜间,病又似乎重了些。   卫国公刚回府就听说了此事的详细经过,感到十分满意,晚饭前特地将楚晴招到自己身边,和蔼地问:“五丫头平常喜欢做些什么,可读过书?”   楚晴受宠若惊,老老实实地回答:“除了女红就是抄经,书读得不多,就是《女戒》《女则》,还读过杜工部和李义山的诗词。”   卫国公沉吟片刻道:“女子虽然多囿于内宅,但内宅跟朝堂也有牵扯不断的联系,闲着没事多读史书,对你以后行事决断大有裨益……我记得汲古阁有套前朝大事别录,你可以读一读。”   楚晴并不十分喜欢看这些前朝旧事,但见卫国公神色殷殷,只得乖巧地答应。   徐嬷嬷听闻却非常欢喜,“国公爷说得没错,读史可以让人明智,鉴以往可以知未来。姑娘什么时候去看书,我也跟着见识见识。”   汲古阁离四房院很近,从四房院出去穿过梅林是道围墙,从月洞门穿过去,北面是苍松翠柏环绕着的楚家宗祠,南面就是三层楼高的汲古阁。   汲古阁向来只许楚家男子出入,若有女子或者外人进,需事先得了许可才成。   正好第二天明氏让人知会楚晴,说这几日便有工匠来盖厨房,让楚晴看紧门户,约束好下人。   徐嬷嬷跟楚晴一商量,厨房紧贴着院墙,还得加开一道门,进出总是不便,不如锁了门都收住到四房院去,倚水阁留了春笑,外加明氏指派的两个婆子照看着别让工匠乱看乱跑。   当下,楚晴便将日常需用物品挪了一部分到四房院,没住正房,只让杏娘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楚晴自个住了一间,其余众人挤在了一间。   安置停当,楚晴就带徐嬷嬷与暮夏去了汲古阁。   看门的是楚家的世仆,姓周,约莫五十多岁,方正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看到楚晴,恭敬地行个问道:“敢问姑娘在家中行几?”   楚晴侧转身只受了半个礼,道:“行五。”   周伯微微颌首,“五姑娘请进,不过下人却不能跟着,”伸手指了旁边一间小屋,“可以在那边等着,姑娘要是饮茶或是点心,也得到那里。”   楚晴看一眼徐嬷嬷,软声问道:“我只带嬷嬷上去可以吗?”   “不行!”周伯回答得极是干脆,毫无回旋余地。   “那我将楼上书籍拿到那小屋里看可以吗?”楚晴再问。   周伯目无表情地说:“可以,但看完后需得放回原处。”   “那——”楚晴还有问题要问,可察觉到徐嬷嬷轻轻拽了下自己的衣袖,只好作罢,礼貌地跟周伯道了谢。   徐嬷嬷一起到了小屋,悄声道:“周伯看着不像个好说话的,咱们头一次来别落了坏印象,回头打听下他喜好什么,等混熟了再来商议把握就大了。姑娘先上去看书吧,我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楚晴笑着点点头,提了裙角沿着屋子当中盘旋而上的楼梯上了二楼。   迎面是十几排高大的黑檀木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书,干净整洁井井有条,有浓重的纸墨香气充斥着四周,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楚晴从第一排慢慢看过去,先是经史子集,然后是诗词歌赋,再就是游记杂说,分门别类地放着,丝毫不乱。   在南边临窗处放着一张长案,案前两把官帽椅,椅子上搭着半旧的墨绿色椅袱,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案边另有一高几,上面供着只梅瓶,瓶里斜插着枝疏密有致的腊梅,散发出沁人的清香。   冬日晨阳从窗户斜照进来,光柱中有浮尘舞动,使得这个肃穆静谧的空间更加沉寂了几分。   楚晴寻到想看的书在官帽椅上坐下,刚看几页便听窗外有琴声飞来,紧接着有箫声与之相和。琴声素和沉静,箫声清越空灵,琴箫相合丝丝入扣。   少顷,琴声挺,楚晴不由探身朝外看去,就看到不远处听松斋前有两人正围着茶炉对坐谈笑。   其中一人身穿白衣,气度高雅,犹如天上谪仙偶然落入尘间,正是表哥明怀远,而另一人却穿一袭玄衣,腰间佩一柄宝剑,剑柄上缀了玉佩,玉佩晃动,映射着阳光也一闪一闪地动。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齐声大笑起来,一黑一白显得分外和谐。   楚晴看呆了眼,突然黑衣人猛地转过头,目光牢牢地锁住了她…… ☆、第42章   梦里那种被俯视被逼迫的感觉忽地涌上心头,楚晴愣愣地站着,一时竟忘记闪避。   几乎同时,明怀远也朝这边看过来,清俊高雅的面容上浮起悠远的微笑,又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楚晴本应该避嫌的,可想到莫名其妙出现在梦中的黑衣人,又按压不住内心的好奇。她实在是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会三番两次地梦见他。   合上窗扇,楚晴慢慢下了楼梯。   暮夏倒机警,蹦跳着过来问:“姑娘是要回去了?”   “先不走,出去看看,”楚晴轻声地答。   徐嬷嬷闻言将大红羽缎斗篷捧过来,将楚晴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   明怀远已行至汲古阁门前,对着楚晴温雅一笑,“五表妹在此看书?我与好友在烹茶,想借妹妹身边的下人帮我们把火生起来。”   楚晴愕然,原来他们还没有点起火来,老远看着还以为已经煮好了茶。垂眸不经意地瞧见明怀远手背上两道灰印子,雪白衣衫的襟边也沾了灰,不由莞尔。   明怀远抬手瞧了瞧,笑道:“让五表妹见笑了。”   楚晴摇头,“没有,我也不会生火……而且,丝毫无损于表哥高华的气度。”真的,即便他手上有灰尘,那也是谪仙,是沾惹了人间烟火的谪仙。   明怀远淡然一笑,“好友自瀛洲带回来冻顶乌龙,五表妹一道过来尝尝。”   楚晴没有拒绝,慢慢地跟随在明怀远身后。   及至走近,明怀远笑着给两人介绍,“这是国公府的五表妹,这是好友凌风。”   凌风扫一眼楚晴,两手交握着拱了拱,并未言语。   楚晴正要曲膝行礼,明怀远止住她,“凌风是江湖人士,不讲究这些俗礼。”说着自旁边取过一只苇草编成的蒲团,“五表妹请坐,不必拘束。”   楚晴道谢接过,拘谨地坐下,目光落在身边不远处的玄色袍摆上。   衣袍的料子叫寺绫,是用绫草织出来的,比绫罗细密贵重,但却不经洗也不经刮。袍边是用墨绿色丝线绣成的水草纹,丝线中掺杂了金线,衣袍摇晃时会有金光闪动。   目光上移,在那人腰间顿了顿。   腰间是条极宽的墨色腰带,上面缀着好几块色黑如漆的墨玉。墨玉虽不如碧玉或者赤玉贵重,但因只西蜀有,且产量不多,能凑齐这几块大小品相都差不多的玉也是难得了。   再过去就是那柄长剑,适才隔得远没看清剑穗上坠着的玉,这会儿倒是瞧得真切,是块雕成树叶状的碧玉,玉的颜色深青如蓝靛,上面叶柄纹路清晰可见。   明怀远见她注意剑穗,笑道:“……是我初学玉雕时的练手之作,幸得凌风不嫌弃,一直佩戴着……”   凌风淡淡道:“懒得换。”   明怀远目光明亮笑容高远,“我雕玉还是跟凌风学的,凌风最擅长雕刻,无论是石雕还是竹雕……五表妹喜欢小虫子,回头让他帮你雕一只。”   楚晴急忙道:“不敢麻烦凌……公子。”   “无妨,怀远喜欢就成,”凌风毫不在意地侧过头问楚晴,“最喜欢什么?”   “嗯……天牛、螳螂或者蚂蚱都喜欢。”楚晴犹豫着回答,趁机看清了凌风的长相。   眉目长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唇略略勾起,似有似无带一丝笑,再加上广袖深衣,慵懒而散漫的神态,整个人看上去随意不羁。   全然不似梦里出现的黑衣人。   楚晴清楚地记得,那人是穿玄色甲胄,目光深且冷,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纵然,她从没看清过梦里人的面容,可就是笃定,凌风并非梦里人。   楚晴莫名地松了口气。   此时徐嬷嬷已生好火,烧开了水。   明怀远将她与暮夏打发到一旁,亲自提了茶壶,先烫壶再温杯,接着高冲低泡,分出三杯茶来。   茶盅是极小巧的青瓷茶盅,里面茶汤不似平常青茶那般碧绿,反而蜜绿中略带金黄,香味倒是浓郁。   楚晴尝了一小口,只觉得味道太浓重了点,而旁边的明怀远已赞道:“好茶,香味浓而不腻,轻却不浮。”   凌风却略蹙了眉头,“到底不如阿里山的水清凉甘冽,不过也算是好的了。”   一盏茶喝完,楚晴起身告辞仍回汲古阁。   徐嬷嬷跟在身旁低声唠叨,“这算什么江湖中人?真正的江湖人都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哪有坐蒲团的?再者,江湖人浪迹天涯餐风露宿还有不会生火的,定然是平常出游都带着小厮仆人随身伺候。还有穿的那衣服,又贵又不经穿,不小心刮一下就是一道口子……纯粹是钱多了没处花来装酷!”   楚晴虽听不太真切,却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记得收拾四房院的衣柜时,也曾看见几件寺绫的长衫,是父亲之前对月吟诗时候穿的,杏娘也说这种料子只能穿两次,再洗多,织好的纹路就会歪斜或者断丝。   看起来,凌风还真有几分装。   但明怀远却像很敬仰钦佩他似的,望着他的目光都比平常明亮得多。   ***   楚晴在四房院住了四天,也在汲古阁读了四天书,只是对枯燥的史书总是提不起兴趣来,不如游记读着有趣。   凌风果真雕刻了一只蚂蚱给楚晴。   是用市面上极常见的芙蓉种翡翠雕的,底座是片绿色略略发黄的菜叶,上面一只蚂蚱正展翅欲飞。翡翠地子不太好,又有白棉,翠得也不好,可经过凌风的匠心雕刻,那些繁杂的地子反而让蚂蚱看起来更逼真。   楚晴喜不自胜,连连跟凌风道谢。   凌风看着她似笑非笑,“五姑娘不必客气,若真要谢就谢怀远吧。”   楚晴笑道:“凌公子与明表哥都是要谢的。”   第五天,楚晚的病终于好利索了,倚水阁旁边的厨房也盖好了,还有飘絮阁的墙面也粉刷完了,楚晴收拾好东西又搬回了倚水阁。   老夫人思量了好几天,终于决定把贾嬷嬷放出去,“云芝跟随我已经四十年了,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着你,你早该回家享清福了。”   贾嬷嬷虽已知道早晚得离开,可听到老夫人这般说,老泪霎时流了满脸,“夫人说什么呢,能伺候夫人是我的福气。这些年要不是倚仗夫人,家里的孩子哪能有这么大的出息?”   老夫人开恩,一早就消了贾嬷嬷全家的奴籍,贾嬷嬷的儿子在正阳门外安国寺附近开了家杂货铺,大孙子在家帮衬着卖货,小孙子正进学,听说书读得不错,经常受到夫子夸奖。   老夫人见状心里也不是滋味,缓缓地说:“趁着你腿脚还轻便,回去能抱抱重孙子,再过几年就怕抱不动……回去享享清福,免得天天在这儿忙里忙外的不得清闲。要是得闲或者有事,尽管回府里来。”   贾嬷嬷哽咽着跪下磕了个头,“那云芝就走了。夫人多保重身子,夜里别忘了用汤婆子捂着脚后跟儿。”   老夫人挥挥手,让贾嬷嬷退下,浑浊的老眼里,突然就流出两滴泪。   她脚后跟疼还是生楚澍那年受了寒,从而落下的病。这都三十多年了,每到天气冷的时候就疼,贾嬷嬷心细,天天灌了汤婆子放到老夫人脚底下捂着,没一天忘记的。   如今放贾嬷嬷出去,老夫人心里还真是空落落的。   文氏自打不管家消息就不像以前那么灵通了。直到贾嬷嬷要走了,她才听说此事,急三火四地跑到宁安院,正赶上珍珠送贾嬷嬷出去。   文氏一把抓住贾嬷嬷,“嬷嬷,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往后老夫人那边谁帮我照应着?”   贾嬷嬷闻言不由寒了心。   本以为文氏颠颠跑来是要给自己送行的,即便不打赏几个银钱,至少也会说点诸如“照顾身体”“得空再来”的客套话,没想到文氏眼里只有她自己,只想着她以后没人给她通风报信了。   贾嬷嬷摇摇头,可看着文氏终究狠不下心来拒绝,停住步子悄声道:“二太太只管本本分分地伺候好二爷,照顾好旻哥儿就行,老夫人心里仍是想着二爷跟二太太,就是文家那边,老夫人也不忍心真的撒手不管。只不过,二太太可得收敛着点儿,万不可再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四处伸手。”   “可我……”文氏孩子般跺了下脚,“我现在不掌家,想伸手也插不进去啊。明氏她自己掌着大权,什么也不让我沾边,我不求厨房那样油水多的地方,就是把针线房给我管着也行啊。嬷嬷好歹帮我出个主意。”   贾嬷嬷失望地看了眼文氏,“我老了,哪里能出得来什么主意,二太太好自为之吧。”   文氏眼看着贾嬷嬷离开,回过头去找翡翠,“以前你不是说你弟弟在门上当小厮没出息,要不我跟二爷说声让他到铺子里当学徒?当了学徒学点眉高眼低的本事,以后就可以当管事或者掌柜。”   翡翠笑吟吟地给文氏倒了杯茶,“二太太有所不知,大夫人娘家侄儿就是明家表少爷刚来的时候,因在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就跟老夫人讨个小厮使唤。老夫人把我弟弟给了明家表少爷,才给了一个多月,倒不好立马要回来。”   文氏刚喝了口茶,正要称赞翡翠沏茶的手艺好,听闻此言,立马觉得嘴里没味了,讪讪地放下茶盅道:“这茶太淡我喝不惯,赏了你喝吧。”站起身连上房都没进,颠颠地又走了。   翡翠看她离开,扬手把茶盅里的水泼在了院子里,“早先三番五次地求她,她装糊涂,现在贾嬷嬷一走倒想起我来了……”   ***   楚晴回到倚水阁后,徐嬷嬷看到宽敞干净的厨房立刻来了干劲,忙活了好几天既做点心又整治汤水,拾掇出好几样新鲜吃食给楚晴尝。   有曲奇,有饼干,还有年糕,年糕不是煎好之后蘸了糖吃,而是用酱汁炒的,酸酸甜甜的说不上难吃,但绝对不能说好吃。   又叫人做了烤肉架子,把五花肉片成薄薄的片儿烤好之后也蘸酱汁,还渍了酸白菜。   徐嬷嬷边张罗便道:“别小看这几片肉,高丽棒子能吃点烤肉再撕两片酸白菜,这就好比是过年了。”   暮夏乐得哈哈笑,“嬷嬷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嬷嬷去过高丽?”   徐嬷嬷瞪她们两眼,“没去过我也知道。”   暮夏等人哄堂大笑,徐嬷嬷却不恼,只笑道:“这天底下大着呢,不但有高丽还有波斯,隔着海还有东洋人。”   暮夏只当作听故事,倒也觉得颇为有趣。   石榴来寻楚晴,“五姑娘可得空闲,夫人有事情想请姑娘帮忙?”   楚晴笑道:“石榴姐姐真客气,以前可没这么见外还问我得不得闲?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即便不得闲我也能挤出空当来。”   “五姑娘就知道拿奴婢寻开心,我得寻了夫人告状去,”石榴作不依不饶状,只片刻就“扑哧”笑出声来,“夫人正在飘絮阁,姑娘这就过去吗?”   楚晴见外面阳光灿烂,便没披斗篷,只套了件镶白色兔毛的湖绿色比甲,又往袖笼里塞了手炉,跟着石榴往飘絮阁走。   飘絮阁离着楚晚的盈翠阁不远,因四周种了杨树,每到春天杨絮飘飞如雪,故而得此名。   刚走到飘絮阁门口,正看到楚晚扶着喜鹊的手在林子里走动。   楚晴并未上前,只略略福了福。   楚晚却笑着朝她扬了扬手,一反之前的高傲淡漠。   因要散掉屋里的白灰味道,飘絮阁的门窗都大开着,明氏瞧见楚晚,扬声道:“二姑娘要是没事的话,也过来帮我拿个主意。”   楚晚犹豫会儿,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明氏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年轻姑娘,知道姑娘们的喜好,你们看这屋子怎么收拾才好?”   “是有客人来吗?多大年纪的女孩子?”楚晴好奇地问。   明氏顿了顿,仍是笑着,“不是客,是你大伯父的两个女儿,想必过个三五日也就到了。”   大伯父的女儿……是跟谁生的?   楚晴不由看向明氏—— ☆、第43章 进展   明氏穿着丁香色宝瓶纹的褙子,梳着简单的圆髻,鬓角插一枝镶着猫眼石的金钗,耳垂上戴着同样猫眼石的耳铛,猫眼石个个如桂圆般大,光亮润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正如她平常的打扮一样,简单却不失奢华,目光仍是温和,笑容也是端庄,可端庄底下却隐隐藏着些失落。   楚晴一下子想起前几次明氏提到大伯父归家的时候,笑容都有些勉强。   想必她老早就知道大伯父身边有了别人吧?   身为正妻,要伺候公婆和睦妯娌,照顾儿女,还得当家理事,管理上下两百多口子的吃穿用度。这都不算,还得忍了心中酸涩为两个庶女打点住处……   楚晴心里为明氏不平,抬头望了明氏道:“伯母去忙别的吧,这里交给我跟二姐姐,我们肯定会用心收拾,等布置妥当,再请伯母过来验看,绝对不会落人话柄。”   寒风自洞开的窗棂间扑进来,吹散她鬓间几缕碎发,仰起的小脸被阳光映着清晨朝露般水润光滑,乌漆漆的眼眸里蕴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心。   真是冰雪聪明,这么点年纪就知道自己的难处,能说出那么一番话来。   明氏心头一酸,差点失态,忙侧头叮嘱楚晚,“你大病初愈,别在窗口站着,免得受了风,”伸手替楚晚笼起风帽,系了系带子。   这才温言告诉两人,“……大的叫楚曈跟二丫头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岁,小的叫楚晞跟晴丫头同岁,都是头一次到京都来,怕她们初来乍到不习惯,暂且住在一起,等开春再把其它几处院子收拾出来好生让她们挑挑。”又把对牌交给楚晚,“你们只管看着布置,需要什么帐帘,什么摆设就打发人到库房寻崔嬷嬷。”   两人齐声应了。   明氏这才带着石榴离开,临走时又嘱咐楚晚一遍,“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且不可逞能。”   楚晚点点头,唇角勉强扯出个微笑,“伯母放心,我晓得轻重。”   楚晴也乖巧地道:“我会好生照顾二姐姐的。”   明氏走了几步,等左右看不到人了,才掏出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   石榴看在眼里,低声道:“夫人身上不利索先回房躺一会儿,桂嬷嬷想必已煮上红糖水了。飘絮阁这边有两位姑娘帮衬着,夫人尽管放心,西跨院那边交给我便是,外头二少爷那边请大少爷帮把手。”   明氏来了小日子,正是懒怠动弹的时候,却偏偏又赶上这么多事情。   本来楚溥说他先回京跟皇上复命,来年春天等天气暖和了再让胡姨娘母女三人一道回来。谁知道前几天又接到信,说全家都回来,已经在路上了,又说胡姨娘有了身子,刚满三个月,让她提早访听个稳婆在家里备着。   明氏看着信,只觉得口中像是塞了黄连般,满满地都是苦涩。   老夫人却极是欢喜,忙不迭地催她收拾屋子。   好在府医的婆娘钱氏略懂医术,文氏生旻哥儿的时候就是钱氏给接的生,否则老夫人还不闹腾着四处寻访稳婆。   明氏早就知道楚溥纳了姨娘,而且胡姨娘还是个官家小姐,她兄长胡彪是楚溥手下一个很得力的把总,正七品的武官。   那年楚溥回京述职刚回宁夏,西北那边鞑靼人大举入侵,楚溥带兵应战半个月将敌军击退了近百里,拔营回寨的时候遇到另一股敌人追堵,突围过程中胸口重了一刀。   胡彪拼命杀出一条血路,与其他军士一道护着楚溥突围,并将楚溥带回宁夏镇自己的家中养伤。胡氏衣不解带地贴身伺候了一个月,名声也因此受损。   楚溥伤愈后就纳了她。   其时明氏也怀了第三胎还不足三个月,听说楚溥伤重,又惊又急忧思重重,怀相一直不好,后来又知道楚溥纳了姨娘,伤心之余胎儿终于没保住。   她这次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断断续续地调养了三年多才真正恢复了元气。   石榴来得晚,这些事儿不知道,桂嬷嬷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看到信之后就为明氏抱屈。   明氏怀胎的时候,吃了吐,吐了吃,恨不得黄胆水都吐出来,也没见府里谁来帮衬一把,信里楚溥也从没提过半句。而胡姨娘这还没回京,楚溥就急巴巴地吩咐正室娘子张罗稳婆。   这都是什么理儿?   以前胡氏母女在宁夏,眼不见心不烦,装作没这回事就过去了,以后得天天在跟前碍眼。   一想起来,桂嬷嬷就恶心,可再恶心也得给人家收拾住处,而且不能远了,就得在大房院待着。   桂嬷嬷不想给明氏添堵,自个要了钥匙到了西跨院。   西跨院自来就没有人住过,里面是一空二白除了几件家什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姨娘跟庶女还不一样,庶女算是府里的主子,屋里的摆设可以到公中的库房里取。而姨娘就是半个奴才,是男主子跟女主子的奴才,月钱可以从公中发,这私下的摆设除了府里的定例外,其余再有什么添头,只能由大房院出了。   楚溥是世子爷,国公府未来的当家人,他历年的军功自是不少,所得奖赏少半留在宁夏镇日常吃用了,一大半则交给了老夫人。   像金银等物都与卫国公的俸禄合在一起算是阖府的收入,而药材绸缎瓷瓶等物品则收在了公中的库房里。   眼瞅着只能让明氏拿出东西来摆。   可不拿又不行,难道让世子爷回来一看,正室太太屋里富丽堂皇件件是珍品,而姨娘屋里空荡荡的几样破铜烂铁?   男人可不听你解释嫁妆不嫁妆那一套,肯定会把气撒在明氏身上。   桂嬷嬷越寻思越憋气,指使了几个粗使婆子把墙角的蜘蛛网掸了,把地上好生扫了,桌椅床柜等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锁了门往外走。   她脸上带着气,不敢往明氏跟前转悠,就先到了花园里松散松散,等气消了再回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飘絮阁,隔着窗棂看到楚晴正满屋子转悠,抬脚就跨了进去。   楚晚大病初愈受不得累先自回去了,只楚晴在。见到桂嬷嬷,楚晴笑着迎上前道:“嬷嬷来了,正好帮我看看这样布置行不行?”   正屋三间,东屋给大的楚曈住,西屋是小的楚晞住,中间的厅堂布置成待客之处。   东屋用四扇的屏风隔开,里面放着架子床、衣柜等,外面则摆置书案、妆台、博古架。博古架上摆放几件瓷器,墙角放一盆绿植,书案上备着文房四宝,旁边立一只小书架。   西屋也是同样的布置。   楚晴笑道:“刚才跟二姐姐商量了,是比着四姐姐屋里的布置打算的,等会还得去库房选了瓷器来。”   桂嬷嬷夸赞道:“五姑娘想得极周到,庶女自不能跟二姑娘与五姑娘比肩,但也不能太寒酸,比着四姑娘是最妥当不过……不知道张姨娘房里布置的如何?”   楚晴也没去过,便叫了问秋来问。   问秋道:“张姨娘屋里贵重摆设不多,也没供什么花儿朵儿的,地上铺着毡子,桌子椅子上都垫着天青色细棉布……倒是吃得多,摆了好几碟子果子,一进门就闻到香喷喷的点心味儿,没太注意别的。”   桂嬷嬷点点头,“二太太进门时候说是六十四抬嫁妆,可两人抬都轻飘飘的,也贴补不了张姨娘什么器具。”叹口气,“要进门的这个该怎么打点?”忿忿不平地把自己的怨处一古脑儿倒了出来。   楚晴眸光闪了闪,“这不正好去库房,嬷嬷一道选出来就是,到时候嬷嬷另立本账目,哪些送到了西跨院,哪些留在飘絮阁,让胡姨娘母女各自摁了手印,以后少哪样就找哪人。”   桂嬷嬷拊掌笑道:“到底五姑娘脑子灵便,我可是没想到这上头,反正她们娘三个的帐,自己再另外算去。”   当下两人一起去了库房,公中的库房也分好几个库,放家具的,放布匹的,放瓷器玉器的各不一样,每个库都有两把锁,钥匙分别放在不同人手里。而且同样是摆设,珍品都另外用箱子盛着,也是加了锁,轻易不让人翻动。   崔嬷嬷见到对牌,让人叫了吴嬷嬷来,两人开了锁,便放楚晴与桂嬷嬷进去找东西。   楚晴脑子活,认布匹还行,可对瓷器玉石却远不如桂嬷嬷懂行。   桂嬷嬷单挑那种颜色鲜亮式样新奇的,“姑娘家喜欢花俏,最合适不过。”   可楚晴却知道,这些价钱都不贵,市面上就能买到。而那些陈旧看着不起眼的,反而有可能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就好比明怀远头上戴的竹簪,开头楚晴只以为是支普通的紫竹簪子,不过是雕工精湛些。后来听明氏无意中提到,才知道那是前朝苏学士戴过的簪子,价值比上好的羊脂玉都贵。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讲究两个字,一个是“古”,一个是“雅”。   明怀远的竹簪是两样都占全了。   其实徐嬷嬷私下里倒说过,“表少爷这样的家世与人品,即便插根筷子在头上,别人也会以为是哪位大儒用过的。”   一句话让楚晴笑得险些上不来气儿。   飘絮阁与西跨院刚收拾好,天气骤然又冷了几分,扑簌簌下了一整天大雪。明氏吩咐人在飘絮阁烧了地龙除除潮气。   老夫人体恤儿孙们,让各自都就近用饭,不用特地跑到宁安院去。   少爷们就在外院吃,楚晚跟楚暖在二房院吃,楚晴乐呵呵地窝在倚水阁,包裹得跟端午节的肉粽子似的,想吃什么就吩咐徐嬷嬷做什么。   雪过天晴,楚晴到宁安院给老夫人读了几页经书,又往汲古阁去。   徐嬷嬷这些天没少趁着楚晴读书的时候跟周伯啦呱套近乎,终于通过周伯话语里的蛛丝马迹推断出他喜欢喝酒,最喜欢的是桂花酿。   为此楚晴特地让盛珣打听哪里的桂花酿最香醇最地道,让他买了两坛子回来。   徐嬷嬷炖了一瓦罐肉骨头,炸了把花生米,再跟厨房要了一碟两根酸黄瓜用食盒盛着打算贿赂周伯。   楚晴不是太理解徐嬷嬷为什么对汲古阁有种异常的兴趣与渴望,分明她每次都会拿一两本游记杂学到下面给徐嬷嬷看。可徐嬷嬷仍坚持着讨好周伯以便能亲自到楼上挑几本书读。   徐嬷嬷拎着食盒,暮夏提着酒坛子,三人小心地踩着雪前行,刚走到四房院,就听琴声叮淙自梅林间传来。   却是明怀远在梅树下弹琴,凌风则在树旁舞剑。   皑皑白雪,点点红梅,凌风着一袭黑衣若枝头精灵,琴声紧剑势急,枝头雪落纷纷,琴声松剑势缓,空中花飘如雨。   花瓣洒在明怀远的白衣上,积雪落在明怀远的发梢间,明怀远凝望着凌风,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楚晴看着此情此景,此雪此花,此琴此剑,只觉得一切都美得不似人间,更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境。   徐嬷嬷眼里却闪过极度的厌烦与不屑,低声道:“人渣!”   琴声时续时急,蓦地“叮”一声,琴声骤停,竟是明怀远用手指挑断了琴弦,有鲜血从他指尖沁出,滴滴落在白雪上,开成朵朵殷红的花。   明怀远叹道:“凌风既决意离去,从今而后,我不复抚琴。”   凌风收剑入鞘,看了明怀远一眼,低声道:“怀远何苦如此,他日有缘定当再会。”   楚晴忍不住开口,“凌公子要走了?”   凌风点头,“嗯,我本是江湖人士浪迹天涯,因怀远之故在此地停留已久,正欲赶往太行。”   话音甫落,忽地从月洞门出走来两人,一人身穿鸦青色长衫,是四少爷楚晟,另一个却身着华丽的绯色长袍,不是周成瑾是谁? ☆、第44章 归家   楚晟见到楚晴也在,愣了下解释道:“刚才听到有人弹琴循琴声过来,没想到五妹妹也在。”他素来守规矩,既与周成瑾在一处,按理不应踏入这道月洞门。可既然是听到琴声一时忘情倒也无妨。   楚晴笑道:“我正要去汲古阁,也是被琴声吸引才耽搁至此。”转了头曲膝对凌风福了福,“愿凌公子此去平安顺遂。”   凌风拱手揖一下,“多谢五姑娘,后会有期。”又对明怀远拱拱手,“告辞!”纵身一跃,身子如大鸟般穿行在梅林中。   楚晴惊讶地看着转瞬消失的黑色身影,不由暗叹,“原来凌风当真是会工夫的,说是江湖人倒也算不得作假。”视线从梅枝移到明怀远身上,只见他适才眼中璀璨的星光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古潭一般的死寂。   而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上,赫然挂着两行清泪。   楚晴骇然,正不知所措时,听徐嬷嬷悄声道:“姑娘别多管闲事,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楚晴忙对楚晟道:“我去汲古阁,先行一步了。”绕过他,仍旧穿过梅林往月洞门走。   周成瑾不意能在此处见到楚晴,本是满心欢喜,只待楚晴向他行礼,然后他大人有大量原谅她,两人揭过前一篇,只当在四海酒楼没见过也就罢了。   没想到楚晴自始至终都没看过他,就像眼前没这个人儿似的,可对着那个黑衣人却是一口一个凌公子叫得干脆不说,就连人家走了,她还痴痴地看了半天。   周成瑾像是咬了一口青杏般,心头骤然涌起一股酸涩,脑子一热,扬声唤道:“五姑娘,等等。”   楚晴脚步未停,低头往前走。   周成瑾气急败坏地追过去,跟在她后头问:“我喊你没听见?”   楚晴仍是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徐嬷嬷原本落后楚晴半步,此时警惕地又退后半步,完全挡住了周成瑾。   楚晟见状也赶过来,拽住周成瑾胳膊,狐疑地问:“你干什么?”   “没事,”周成瑾甩开他,看着楚晴已渐走远的身影,恨恨地道:“你家姑娘真没规矩,也没礼数。”   楚晟沉了脸道:“阿瑾慎言!”   “难道不是?”周成瑾抬脚踢了身旁梅树一脚,震得积雪纷纷落下,沾了他满头,他恼怒地甩甩头发,“私下见外男是没规矩,看到小爷我连礼都不行是没礼数。”   “明表哥算什么外男,再说有丫鬟婆子在,这是私下见面吗?至于你,五妹妹凭什么要向你行礼?”楚晟仍是板着脸,极为严肃地说,“现下只你我在,这话说过就算了,要是你说给第三个人听,你我交情便如此枝,伸手折一枝梅枝掰成两段。”   周成瑾悻悻地说:“我又不是长舌妇。”俯身捡起地上梅枝,看一眼,突然发力扔到远处,问道,“你想不想学功夫?让祖母从西山大营请个教头,咱们一道学学。”   “你自小练过,再学起来不难,我筋骨都长成了,学也没用。”楚晟没什么兴趣,“我还是专心把书读好,至少考个举人出来就能像三叔那样外放做官了。”   “做个七品小官有什么好?”周成瑾甚是不屑,可想到楚晟的处境,转而又道,“读书也得有个好体魄,像你这样的会试三场要考九天,估计走着进去被抬着出来。再者,每天练上半个时辰不妨碍你用功。”   楚晟想一想,应了,“在哪里学?你府上肯定不行,我每天要去书院……”   “不用担心那个,都交给我安排,保证耽搁不了你上学。”周成瑾拍一下楚晟肩头,“你不是到汲古阁取书,不去了?”   楚晟狐疑地看他一眼,“别打我五妹妹的主意,你们府上太复杂,她不适合。而且……”周成瑾的名声实在太差了。   楚晟知道每隔三五天周成瑾必要到百媚阁去一趟,那里进了新人,排了新曲子或者哪个姑娘换了妆粉,哪个姑娘脸上多了抓痕,他再没有不知道的。   两人虽然交好,但楚晟坚决地认为周成瑾绝对配不上楚晴。   而楚晴也完全没有搭理周成瑾的意思,除去他素来名声不好以及上次在四海酒楼幸灾乐祸外,那天在大长公主住处,周成瑾躲在内室偷窥女眷的事情也让楚晴不齿。   堂堂一个大男人竟做出那种下作的事情来,想想楚晴就觉得恶心到令人发指。   这两天她被徐嬷嬷督促着真的开始看起史书来,却没有卫国公提到的《前朝大事别录》,而是看了《战国志》。   书中提到孙膑与庞涓,庞涓自私自利嫉妒心强自当被人唾骂,可孙膑空有聪明才智竟然看不出庞涓的阴谋诡计,也枉称智者。倘若早点辨清身边人加以提防,就不必遭受膑刑之苦,更能拜相为将,亲自率军将所学应用于战场上,岂不更好?   楚晴读一会儿感叹一会儿又思索一会儿,自觉颇有收获。   转眼就是日暮,期间徐嬷嬷央求周伯上来看过一次,见楚晴正读得入神便未打扰。   三人回到倚水阁,问秋笑着迎上来,“下午二姑娘让喜鹊来送了一匣子点心搁在东次间炕桌上,刚才翡翠也来过,说铺子已经收拾好了,掌柜跟白案也寻了妥当人,盛珣问姑娘何时有空见见。”   自打楚晚病愈,已打发人来送了三次东西,两次是点心,一次是熏了梅花香的纸笺,可见了面仍旧是爱答不理的。   徐嬷嬷觉得好笑,告诉楚晴,“二姑娘这是傲娇呢,得给她架个梯子才能下来。”   楚晴寻思会儿,将先前从文氏那里要回来的梅瓶包好,让问秋送过去了。楚晚倒也有意思,回了一匹上好的明霞缎。   楚晴心里明白,这是楚晚变相地跟自个道歉呢,至此两人之前的过节基本算是一笔勾销了。   至于铺子那边,楚晴上次出门着实受了惊吓,心里留了阴影,可又不能不去,便央了明氏与自己一道。   明氏只以为她是初次见掌柜怕露怯,正好这两天把楚昊的屋子也收拾好了,便笑道:“我陪你去可以,但怎么谈是你的事儿,我是不过问的。”   楚晴连声答应。   盛珣还是有些本事的,这阵子已完全把铺子按照楚晴吩咐的样子布置好了。正进门右侧呈丁字形摆着两个架子,架子上一格格放着竹编的篮子。篮子底下衬了细绵纸,上面也是竹编的盖子。这样点心既透气又不致于落了灰。另外每只竹篮前面还摆着木托盘,留待以后放样品,一只成品,另一只则切成小块供人品尝。   右侧则摆了六张四仙桌,桌椅都是松木的,刷了清漆。松木不贵重,但显得干净,细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松香。路过的行人累了或者下雨天下雪天可以略作歇息,并且有淡茶提供。   四仙桌后头隔着两扇松木屏风,另外摆了两张桌子,却是为女客单设的。   明氏见了连声夸好,“生意人虽重利,但也必须讲情讲义,你这样为行人考虑,行人坐得久了难免会觉得不好意思就买几只点心尝尝,没准儿就成了主顾。”   楚晴含笑应“是”。   店面后头则是厨房,厨房旁边另隔出一个小空间来,里面放了张简单的木床,木床上架了隔板,可以放几只箱笼。   楚晴陪着明氏里里外外看过铺子,盛珣带了人进来。   掌柜姓朱,单字一个“信”字,约莫四十五六岁,国字脸,宽下巴,长得一副忠厚相。白案叫杨树,差不多二十七八岁,是京都本地人,家离得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这边杨树自去厨房显示手艺,那边楚晴问起朱信对于店铺的经营有什么好点子。   朱信不紧不慢地说:“我以前在粮米店当掌柜,铺子能红火能长久地开下去,不外乎两点,一是货好,二是人勤快。货好指的是,新米就是新米,里面半粒陈米都不能掺和,同样粳米里面绝对也不兑江米,江南的米也不能说成辽东的米。人勤快不但是指客人上门要嘴勤快,热情地招呼,而且手脚都得勤快,遇到不方便的老人或者妇孺,离得近送货上门,离得远就帮忙叫辆驴车。再就是脑子勤快,街坊邻居家多少时间买一次米都记得差不多,约莫着到时候了就上门问一声。”   楚晴点点头,笑道:“听掌柜这么一说,这店交到您手里,我绝对放心。不过除了这两点之外,我还想再加两个字,活和笑。打个比方说,有人来卖绿豆糕,店里刚好卖完了,难道就让客人空手走了,咱可以说服他买红豆糕或者核仁糕,再不行约定个时间做好了让他回头来取。再有,平常点心都是论斤卖,要是遇到有人手头不方便,或者因为孩子哭闹不得已买上一块两块,咱们也得卖,而且得高高兴兴地卖。”   朱信听罢,赞同道:“东家说的有道理。”   楚晴又道:“咱们定下腊月初二挂牌子开业,头两天的点心别做太多,不管剩下没剩下,到了过晌儿就打烊,让人以为咱铺子里生意好,卖得快。有买得多的客人,买两斤杏仁酥可以绕上一块豌豆黄……年前十几天咱不求盈利,先把名号打出去。回头正月走亲戚串门兴许在店里买点心得多。”   明氏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眸中笑意越来越浓,没想到楚晴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要是以后嫁到明家,兄嫂就不用担心怀远了。明怀远好生地当他的官,后宅的事情楚晴完全可以处理得妥妥当当。   一时楚晴跟掌柜谈完,商议定了开业时候的细节,便起身回府。   途中经过八珍楼,明氏让车夫停了车,吩咐石榴去买一斤卤猪心,半斤酱鸭舌,笑着跟楚晴解释,“昊哥儿最喜欢吃这家的卤味儿,我估摸着这一两天他们就该到了。”   明氏猜测得还真准,第二天楚溥遣人送信回来,说走到大兴了,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家。   老夫人看到信就打发楚景带了家中护院去接应。吃过午饭,楚景的小厮回来了,说已经进城了。   老夫人兴奋得不行,先后换了好几身衣裳,重新梳了头,要亲自带着全家老小到外头迎接,被文氏强行劝服着留在了宁安院。   楚渐带着楚晟、楚旻在大门外等着,明氏则领着楚晚楚晴姐妹候在门内,只待外头有了动静,抬脚就能出去。   等人的滋味甚是焦急,楚晴无聊地左右张望,就看见明氏好几次下意识地抻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皱褶,连带着楚晴也有些紧张不安。   也不知等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纷杂的马蹄声,明氏一反往日的稳重,急匆匆地跨过门槛,楚晴三人紧紧地跟在后面。   从胡同西面浩浩荡荡地驶来一队车马,打头的是三名男子,中间那人大约四十岁,穿黑色甲胄,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蓄着络腮胡子,神情刚毅勇猛。   想必这就是大伯父楚溥了。   马匹渐驶渐近,突然从马上滚落一人,楚晴尚来不及呼叫,那人已扑到明氏跟前跪下,“娘,不孝儿回来了。”   明氏紧紧抱着他的头,泪水簌簌而下,“昊儿长高长壮了,快起来,让娘好生看看。”   此时楚溥也下了马,却没上前,而是回身走到马车旁,亲自撩起帘子,扶了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下来,很显然是胡姨娘。   胡姨娘并未显怀,身材仍是窈窕,穿件粉白色的窄身褙子,外面披着天青□□暗纹织锦缎面斗蓬,斗蓬沿着宽宽的金边,露出里面纯白的狐毛来。   楚晴立刻想到被老夫人视为珍宝,并给楚晓当了嫁妆的那两块白狐皮。胡姨娘做这件斗篷,至少也得用两块白狐皮吧?   楚晴偷眼朝明氏望去,明氏已拭去脸颊的泪,笑容温和地注视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胡姨娘娇娇怯怯地问了声,“是姐姐吧?”转头招呼楚昊,“昊哥儿把曈儿跟晞儿叫下来拜见夫人。”   楚昊应一声走到第二辆马车旁,“到家了,妹妹下来吧。”   车内传来女子清脆的说话声,“阿晞的腿麻了动不了。”接着一双如葱管般细嫩的手撩起了车帘,楚昊探身进去,拽着胳膊半搀半抱扶下来一位跟楚晴年岁差不多的女孩。   女孩娇笑道:“二哥一路骑那么快,还以为不管我们了。”   这应当就是楚晞。   “怎么会?”楚昊回答,回身扶了楚曈下来。   楚曈粲然一笑,“谢二哥。”言语轻快,显然很是热络跟熟稔。   明氏垂眸,手里的帕子紧紧地揉成了一团。   “妾胡氏见过夫人,”胡姨娘拉着两个女儿袅袅娜娜地走到明氏面前,正欲下拜,楚溥拦住了她,“你身子不方便,不用拘着这些俗礼,再者外头风大别吹着,等进门再说。”   楚晴摸了摸自己冻得冰冷的脸颊,不由对这个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大伯父有了些失望。   论起来,被风吹了大半个时辰的是她们好不好?   咬了唇,悄悄行至明氏身边,唤声,“伯娘”,伸手牵住了明氏的手。   楚晴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甜美的笑,亮晶晶的眼眸里尽是孺慕,而温软的小手热乎乎的,像个小火炉般温暖了明氏。   明氏侧脸一笑,反手将楚晴的小手包在了掌心中。   楚晴瞧得清楚,明氏脸上带笑,而眼里却是蕴了泪…… ☆、第45章 闹剧   众多人簇拥着楚溥一行浩浩荡荡地往内院走。刚走到宁安院门口,楚溥猛然跪在地上,大喊一声,“娘,儿子不孝,儿子回来了。”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走三步,又跪下磕头,楚昊亦步亦趋地跟着。   直走到正房门口,看到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的老夫人,跪在地上再不肯起身。   老夫人已经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文氏与楚渐七手八脚地将老夫人扶到屋内,又对楚溥道:“外头冷,有什么话到屋里再说。”   楚晴在旁边看着,有些动容,又有些失落,真是百感交集。   楚晚悄声道:“这下你明白了吧?”   楚晴不解地问:“明白什么?”   “我为什么看着四妹妹不顺眼,”楚晚瞥一眼站在另一边已经不住拿帕子拭泪的楚暖,“看到她们母女我心里就膈应。你说你见到那娘仨儿会高兴?”   楚晴一时竟无言以对。   的确,胡氏母女跟她并无瓜葛也无仇恨,可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尤其看到明氏脸上强装出来的笑颜,恨不得把她们再赶回宁夏。   咬了唇,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抬脸问道:“那你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楚晚顿一下,“你太能装好人,假惺惺的。”   楚晴瞪着她,本欲反驳,突然就泄了气,“该装还得装。”抬脚进了厅堂。   厅堂里,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众人按着序齿站定,男人一列,女人一列。楚溥带着楚昊又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老夫人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语不成声,“瘦了,也黑了,上次受的伤好了不曾,赶紧让府医过来看看。”又一把将楚昊搂在怀里好一阵子心肝儿肉宝贝地叫,问些宁夏是否寒冷,路途是否顺坦等问题。   楚溥一一作答,招呼胡氏与两个女儿上前行礼。   刚才在外头,胡氏没给明氏磕头,可见了老夫人是定然要跪的。   胡氏也不像适才那般拿着捏着,“扑通”就跪下了,“奴婢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扫一眼她,淡淡地说:“起来吧,”却亲手拉了楚曈与楚晞,“好孩子,在外头这些年可委屈了,这会子回到京都好生调养调养。”   楚曈姐妹身形体态都随胡氏,腰身纤细柔软袅袅娜娜的,如弱风拂柳。说话声音也像,娇娇嫩嫩的,似黄莺出谷,“多谢祖母。”   老夫人细细问了年龄,招呼楚晴等人,“家里多了两个姊妹,这排行也得改改。”各人重新论过序齿,楚曈也是十三,比楚晚小,却是比三房的楚映还要大两个月,所以是三姑娘。而楚暖楚晴分别后移一位是五姑娘、六姑娘。   楚晞也是十岁,比楚晴小半岁,是七姑娘。   几人叽叽喳喳地排好了,老夫人泪意已消,脸上露了喜色。   楚渐道:“大哥一路劳顿,先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娘也稍事休息,父亲再有两刻钟就能到。”   老夫人点点头,对明氏道:“好生伺候着阿溥洗洗,看这满身的灰尘……回头你父亲也有不少话要问。”这后半句却是对楚溥说的。   文氏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插话道:“是得好生洗洗,不过也别耽误了时辰,厨房里早预备了大伯和昊哥儿爱吃的菜,定了酉正开席……娘今天可别拘着我们,定然要饮几杯的。”因明氏今天忙,老夫人特地让文氏帮着照应晚饭。   老夫人笑中带泪,“行,今儿敞开了喝,能饮多少就饮多少。”   众人大笑着各自散去。   楚晴寻思片刻,走向楚曈,“府里姐妹们都住在花园里,咱们一道过去,三姐姐和七妹妹住的是飘絮阁,跟二姐姐的盈翠阁离得很近。”   如此一说,楚晚倒不好先走,只得在旁边等着。   楚曈客气地道谢:“有劳二姐姐跟七妹妹了。”   楚晴亲热地说:“一家子姐妹,说什么见外的话,对不对二姐姐?”   楚晚看着她甜美可爱的笑容,心里梗得很,突然想起她先前的话,也绽出笑容来,亲切地说:“对,都是自家人,三妹妹以后别这么客气了。”   楚晴“咯咯”地笑,这回倒是真心欢喜。   楚曈姐妹并没有随身嬷嬷,每人只带着两个年岁不太大的丫鬟回来,远远地跟在后头。楚晴状似不经意地往后瞟了眼,看到暮夏已跟她们走在一处,暗自点了点头。   一路上,楚晴细细地指着各处屋舍给两人介绍,“大房院附近是松树,那边有好几棵槐树的是二房院,二姐姐是二房院的。三房院跟四房院得拐过去才能看到,三房院四周种了竹林,四房院旁边是梅林,这会儿梅花开得还好,回头咱们一道过去赏梅……二姐姐还窨了梅花茶。”   楚晚不意她提到自己,勉强笑了笑,“窨得不好,要是两位妹妹不嫌弃,回头我送些过来尝尝。”   楚曈又连忙道谢。   说话间,已到了飘絮阁门口,楚晴止住步子,“屋子是二姐姐带着我布置的,因不知三姐姐跟七妹妹的喜好,先大致收拾出来了,要是觉得哪里不合心意就尽管让人更换。衣柜里有两身衣裳也是二姐姐和我的,七妹妹跟我差不多高,应该能穿下。说不定明儿一早针线房里就过来量尺寸了……”   楚曈热情地邀请两人进去坐会儿。   楚晴笑道:“你们一路劳顿,赶紧换了衣服松散松散,等会儿外头还有行李送进来,我们就不跟着添乱了,过几天你们收拾妥当了,身子也歇过来了,我们再来叨扰。”   楚曈跟楚晞客气地谢了好几次,才带着丫鬟进了院子。   楚晚没好气地说:“你想装好人你就自个儿装,别拉上我,我就看不顺眼这种娇滴滴的人儿,明明能好生说话,非得捏着嗓子往外挤……不过两个庶女,还值当你这样卖力地讨好?装给谁看啊?”   “给祖母看,给大伯父看,府里长眼的人谁看不到啊?”楚晴歪着头笑,“咱们做得好了,不就显出她们的不好来吗?往后有了什么口角,别人也不会想到是咱们挑事儿。”   楚晚略寻思就明白了,鄙夷地看着楚晴,“你怎么这么多鬼心眼儿,难怪不长个儿,都是被心眼儿压的。”   “我就愿意不长个儿,用得着你管。”楚晴瞪眼反驳一句,说起来都是泪,她跟周琳和阿菱都十岁,差不了几个月,但人家都比她高半个头。就是才来的楚晞,比她小大半年,个头竟然跟她不相上下,而且已经显现出来美好的腰身了。   楚晴跺跺脚,带着问秋与暮夏回了倚水阁。   此时的大房院。   楚溥在内室洗澡,隔着屏风,明氏在外间将他待会儿要穿的衣服一件件叠放整齐。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看着隐约的男子的身影,明氏先前回旋在心头的哀怨与不忿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淡漠与疏离。   转眼又是五年不曾见面,她已经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她成为夫君的男人相处了。   回到大房院,他只说了句,“这些年辛苦你了。”然后桂嬷嬷就备好了水。   她问要不要喊人来给他搓背,他淡淡地回答不用。   然后就这样隔着屏风沉默。   其实当初他们也曾过得和睦美满。   这门亲事是老国公在世的时候定下来的。   那年万晋朝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情,从入夏,南方就时不时下雨,连续发了好几场灾,而北方却是大旱,种下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鞑靼人也没有粮食,急红了眼,集结了大军南下抢粮。   当时楚溥也在宁夏,才是个小小的百户。   边境告急,连上好几道折子催粮草,户部也急,但就是筹不齐粮草。   这时候明氏的父亲明福升找到了老国公,说愿意捐赠十万石粮米给大军。   万晋的平常的米价是一石米值八百五十陌,十万石差不多八万九千两银子,数目虽大,但也不是特别惊人。   可当时是灾年,很多人就是捧着银子也买不到粮,这样算起来十万石粮米可就没法估价了。   老国公吃了一惊,问道:“你有何求?”   明福升笑笑,“国在家在,国破家亡,边境守不住,我屯再多粮食也没用。”当下把宁夏镇七家粮店的存米全都送到了军营。   过后半个月,又从各地铺子调集了七八万石,借了五百士兵护送着押到了宁夏。   有了十万石粮米垫底儿,军队士气大振,将鞑靼士兵打得落花流水。   捷报传到京都,皇上龙心大悦,赏赐无数,还赐给明家一块御笔亲写的牌匾。   老国公约了明福升喝酒,说了掏心窝子的话,“鞑靼人凶悍勇猛,要是没粮草,能不能守住边境真是难说。要是被鞑靼攻破国门,宁夏二十万驻军没了不说,我一家数十口儿也必死无疑。如今能得皇上嘉奖,兄弟功不可没,兄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就是要了我项上脑袋,老哥哥我也决不眨下眼。”   明福升憨厚地笑笑,“家中有幺女,年方十五,未曾许人……”   老国公一听就明白,拍着胸脯道:“正好我有个大孙子,今年十七,也没定亲。”当即解下腰间玉佩,“这就是信物,等班师回朝我就请了媒人到苏州下聘。”   楚溥得知此事并没反对,他身在战场自然知道粮草的紧要,一口粮就是一条命啊!别说是十万石粮草,就是用他的亲事能换来一千石粮米他也愿意。   老国公说话算数,回到京都立刻找媒人到明家提亲。   可现在的卫国公,当时的世子跟夫人心里却有点别扭,这是楚家的长子长孙,怎么老太爷也不知会一声就定了家商户。尤其是老夫人,她还打算把自个儿侄女嫁过来。   只是他们膈应也没用,老国公行事果敢利落,那边明家也极力配合,媒人们只去了一趟苏州,就把婚期吉时定了下来。   成亲前大半个月,老国公把楚溥从宁夏叫回来准备成亲,明家则浩浩荡荡地往京都发嫁妆。船停在天津卫,先用马车运到京都的宅子里,到了发嫁妆那天,明氏的两个哥哥亲自坐镇,从自己店铺以及各车马行召集了八十八名个头胖瘦差不多的精壮汉子,每人发一套镶着红边的黑色锦衣,红色头巾、红色腰带还有同样镶着红边的黑靴。   两人抬一抬,箱子沉得汉子几乎直不起腰来。   送完一趟,领完赏钱得小跑着回明府,赶着抬下一趟。   折腾了大半天,明氏的嫁妆才发完。只是卫国公府楚溥的院子地方不够,嫁妆根本陈设不开,连箱子盖儿都没打开就进了库房。   老国公看着嫁妆这么多,猜想明氏必定貌丑或者性情不好,怕孙子给人脸子看,特地寻了楚溥说话,“明家与我们楚家有恩,与宁夏众军有恩,不论如何你得敬着人家,好生待人家。”   楚溥早就这么想过,诚恳地说:“祖父放心,该有的名分与尊敬我都会给她,只是……”男女之间的情意,他也勉强不了自己。   洞房花烛,撩开喜帕,楚溥大吃一惊,明氏不但不丑,反而非常漂亮,尤其那双美目,映着喜烛的光芒,像是燃着熊熊火焰,瞬间席卷了他。   那夜,几度缠绵几度怜惜。   第二天认亲,老国公才看清明氏的模样,笑呵呵地对孙子道:“你小子有福气。”   楚溥只顾着看着明氏傻乐。   楚溥在京都待了三个月,几乎不怎么出门,就只在家里与明氏腻歪。三个月满,楚溥回宁夏,明氏诊出有了喜脉。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明氏生了长子楚景。楚溥得知喜讯,千里迢迢从宁夏赶回京都,又待了三个月。这次明氏怀了楚昊。   老国公乐得几乎找不到北,越看孙子媳妇越顺眼。   便是同年,苏州知府贪墨案发,从中引出官商勾结欺行霸市一事。皇上大怒,下令彻查,苏州四大富家尽被牵连在内,查抄家产无数。   明家也没躲过去,只是众所周知,明福升早年捐献十万石粮米,花费银钱十万有余,又高调嫁女,陪送的嫁妆差不多是明家的三成家产。查案的钦差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卫国公府去查抄明氏的嫁妆。再者,明家屋檐上还挂着御笔亲书的“义商”两字。   故而,明家虽然也被牵连,但总算没伤筋动骨,保存了根基。   老国公曾对明氏道:“你父亲绝对有大智慧,是做大事的人。”   再后来,明氏怀第三胎的时候,楚溥因伤纳了胡氏,慢慢地回来就少了。   那次隔了五年才回来住了一个月,然后又是五年……   即便再深厚的情意又能抵得过几个五年的分离?   况且他们之间,仅有的相处的那两年,维系彼此的更多的是男女欢爱。   明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冷不防手中的衣物被抽走,这才发现楚溥不知何时已从屏风后出来,半裸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   浸润沙场二十余年,楚溥虽年近不惑,可仍是肩宽腰细,肌肉紧实,浑身散发着浓烈的中年男子的魅力,与之前不同的是,胸前又多了数道伤疤。   楚溥在信里从没提过受伤的事。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情又何止这些伤疤?   明氏淡淡地问:“什么时候受的伤,还疼吗?”   楚溥毫不在意地回答,“都是旧伤,早不疼了。”伸了手臂,让明氏伺候着换衣服。   在明氏低头给她系腰带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清香,浅浅淡淡似有似无的茉莉花香……明氏不爱熏香,却喜欢用茉莉花瓣泡澡。   楚溥心中一动,搂住了她,低声又道:“这些年辛苦你了,要侍奉爹娘照顾孩子。”   明氏俯在他胸前,鼻端是久违了的他的气味,耳际是他强壮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满心的委屈往上翻涌,眼眶热得发烫。   只是不等泪水沁出,楚溥已推开她,柔声道:“我去外院见父亲,胡氏就拜托你照顾,她性子柔顺不难相处,对阿昊也极用心……这胎是临来时才诊出来,怀相不太好,你多经点心。”   明氏低着头,淡淡答了声,“好。”   楚溥倒不怀疑,伸手揽一下她肩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性子柔顺极好相处,对阿昊也极用心……   明氏看着满地楚溥换下来的旧衣,想起胡氏熟稔地吩咐楚昊去接那两个庶女,只觉得心里刺得难受。   她怀胎十月生的儿子,她亲手养大的儿子,什么性子自然清楚。   楚景是个有成算的,面上不显,心思却深沉,而楚昊,除了一身蛮力之外,半点心思都没有,从小谁对他笑,他就以为谁是好人。   这般憨直的儿子,被胡氏养了五年,想必在他心目中,也早认可了这位姨娘吧?   明氏再叹口气,看一眼更漏,也换了衣裳往宁安院去。   ***   楚晴在倚水阁跟徐嬷嬷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对楚溥的印象,心里郁气才慢慢散去,稍微睡了会儿觉,也差不多到晚饭的点儿了。   她去的时候,西次间的饭厅已摆好了饭,男一桌女一桌,因为是难得的家庭团圆,中间便没架屏风。   楚晴一眼就看到老夫人右手边,胡氏笑盈盈地坐在那里,正跟老夫人说着什么。楚曈与楚晞紧挨着胡氏,貌似在听大人说话,可两人的眼神却不时往男桌那边瞟。   男桌那边除了自家人就只有明怀远。   楚晴也不由朝明怀远望去,他仍是一袭白衣气度高华,可眸中却少了先前星子般璀璨的光芒,显得有些沉郁。   而这沉郁淡化了谪仙般的高远,让他更接近人间烟火。   楚晴进屋不久,楚渐也来了,四周环视一眼,眉头皱一下,唤了个小丫鬟过来,悄声道:“去,把张姨娘叫来。”   这个点儿,到这里来?   小丫鬟怕听岔了,反问一句,“张姨娘?”   楚渐斥道:“赶紧,别误了事。”   小丫鬟狐疑地走了。   楚晴眸光闪一闪,拉住正要落座的楚晚,“别急着坐,稍等会儿。”   楚晚不解地道:“再不过去你的位子就没了。”   “没了才好呢,”楚晴笑笑,贴近她的耳边,“等会儿看好戏。”   楚晚瞪她一眼,“就你心眼儿多,”可到底没落座,与楚晴站到了一处。   不多时,卫国公与楚溥前后脚进来,屋里人齐刷刷地站起来,等卫国公与楚溥就坐才重新坐下,这样站着的楚晴与楚晚便显得格外突兀。   卫国公就问:“五丫头怎么不坐?”   楚晴支支吾吾地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坐。”   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女桌上,老夫人坐在上首这没错儿,文氏跟明氏站在老夫人身后也没错儿。   可老夫人右边原本是明氏的座位,现今却明晃晃地坐了胡氏。接着是她两个女儿,那边楚暖来得早,依旧坐在她之前的位子上。   难怪楚晴不敢坐,合着满桌除了姨娘就是庶女,这让人怎么坐?   谁家的主子跟奴才一桌吃饭?   卫国公当即肃了脸,正要说话,门口弱柳扶风般走进来张姨娘。   楚渐吃惊地问:“你来干什么?”   张姨娘心道不是你打发人叫我来的?可她素来机灵识时务,目光这么一扫心里就有了数,挪着步子往老夫人那桌走,“不是说阖家吃团圆饭,都能上桌吗?”   楚渐喝道:“回去。”   张姨娘目光看着胡氏,磨磨蹭蹭地不想走,直到楚渐沉了脸,才加快步子出了门。   卫国公看眼胡氏,猛地拍了桌子,“胡闹!”   立时杯碟“当啷”作响,众人都吓得颤了颤。   胡氏白嫩的面皮立刻涨得紫红,水盈盈的大眼睛哀哀地看着楚溥,情态楚楚,教人又怜又爱。   老夫人脸色也变了,嘴唇翕动着,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别人都以为卫国公是骂胡氏不识趣,可老夫人心里明白,国公爷是说自己胡闹。   是啊,她怎么能一时糊涂竟然让胡氏上了桌,真要传出去,岂不成了全京都的笑柄,国公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本来老夫人是在东次间翻经书,胡氏颠颠地带着女儿过来磕头,感谢老夫人费心照顾,把住处打点得舒服整洁,又说起楚溥在宁夏的事情。   楚溥写信向来报喜不报忧,很多事情都瞒着家里,老夫人自然对此感兴趣,就多问了几句。   胡氏口吃伶俐,记性也好,听得老夫人忽喜忽悲,早把胡氏的身份抛在了脑后。   等翡翠来回报说西次间已摆了饭,胡氏趁机扶着老夫人进了饭厅……   此时见卫国公发了火,老夫人想赶人却开不了口,毕竟人是她领进来的,也是她默许坐在自个儿旁边的。   可要留胡氏在席上,眼瞅着儿孙都在场,老夫人绝对不能做出抬举姨娘打压正室的举动来。   眼珠子便看向明氏,意思是她这个正妻大度一下,姨娘头一天到,赏她跟主子一道用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明氏双手垂着,眼睛呆呆地盯在地上,丝毫没察觉老夫人的用意。   楚晴倒是看见了老夫人的眼神,却装作没看见,一脸坦荡地站着。   正进退两难,楚渐期期艾艾地开口,“其实还没有给大嫂行礼敬茶,也算不得家里的妾,只当是女客,一道用饭也无妨。”   老夫人正要开口附和,楚晴天真无邪地问:“姨娘是客,那二姐姐跟七妹妹呢?”   不是姨娘,那这两个女儿是怎么回事,难道要算成奸生子?   卫国公脸色由铁青变得乌黑,猛地起身,衣袖带倒了面前的杯碟,“当啷当啷”地上碎瓷一片。   “五丫头跟我来,”卫国公沉着脸往外走,到门口时顿一下,“把饭送到书房……” ☆、第46章 夜晚   楚晴愣一下,本能地抬眼看了看卫国公的脸色,仍是铁青着,没有半点笑意。   也不知单单叫了自己去干什么,是觉得自己太多事扰了合家团圆饭?   楚晴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可又觉得不会有太大干系。卫国公秉承君子不涉内宅的原则,对几个姑娘说不上亲近,但也从没训斥过。   就算上次寿筵前,楚晚不讲理地绞了楚暖的裙子,卫国公也只是淡淡说了句,“二丫头太过骄纵”,再无其他,最后还是老夫人发话惩戒了楚晚。   这样想着,心里宽慰了许多,低着头,迈着小碎步紧紧地跟在卫国公后面。   出了二门,经过五开间的厚德堂,再穿过一片小竹林,就是卫国公的外书房。   书房廊前挂一盏风灯,小厮双喜正百无聊赖地仰头看星星,听到脚步声急忙站直身子,将紧掩着的门推开,顺手打着火折子,点了灯。   长这么大,楚晴还是头一次到国公爷的外书房来,不禁好奇地四处打量。   三间打通的屋子,开阔敞亮。中堂挂一副《清溪渔隐图》,雨后的山村,绿树浓覆溪水湍流,一老翁垂钓江苇间,悠闲惬意。下面摆张八仙桌,两面各两把太师椅。   画幅两侧各开了扇不大的北窗,糊着轻薄的绡纱,对着窗分别是两张书案,各自摆了笔墨纸砚,一张上面铺着画了一半的牧童耕牛图,另一张案上则铺着三尺长的宣纸。   屋子东边摆着博古架,零碎地放着各种瓷器或者玉石摆设,透过博古架,隐约看到里屋安着贵妃榻,另外还有张书案,上面摞了一大叠书册。   想必隔间里头才是卫国公真正处理公事的地方。   卫国公在八仙桌东首坐下,手指轻轻敲了下黑檀木的桌面,指一下对面的椅子示意楚晴坐下。   楚晴小步挪过去,微微欠身,拘谨地坐了半张椅子。   双喜沏了茶过来,卫国公瞟一眼汝窑的雨过天晴茶盅,皱了眉头,“给姑娘换云雾茶,清淡点儿。”   双喜飞快退下,换了定窑象牙白的茶盅。   楚晴道谢接过,掂起杯盖一看,清澈的茶汤里只漂着三五根茶叶,果然是清淡,便放心地啜了口。   她喝不得浓茶,怕夜里走了困。   卫国公着意地打量着她,忽地用力怕了下桌面,“五丫头是故意的吧?”   楚晴手一抖,茶盅里的水险些漾出来,忙稳住了放到桌面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墨玉似的瞧向卫国公,神情懵懂之极。   这时,门外传来双喜的声音,“国公爷,厨房送了饭过来。”   “嗯,”卫国公应一声。   双喜两手各拎一只三层的大食盒,小心地把里面的饭菜摆出来。   看着不像从大厨房送过来的,还氤氲冒着热气,热气夹着浓郁的肉香,直往楚晴鼻子里钻。   八道菜四素四荤,另外还有一小盆鸡丝燕窝汤,一小盆黑米薏仁粥,一碟核仁卷酥和两小碗粳米饭。   正中那盘红烧蹄髈油汪汪地泛着亮光,楚晴馋得几乎移不开视线,不过终是记着规矩,等卫国公夹了头一口菜,她才拿起筷子,朝着自己早就相中的那块肉伸了过去。   蹄髈入口,肥而不腻软糯香甜,楚晴满足地微眯了眼睛。   卫国公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把烧蹄髈的碟子往楚晴面前移了移。   楚晴真是有些饿了,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吃得肚子饱饱的在院子里遛弯了。   现下碍于国公爷在跟前不至于吃得狼吞虎咽,可也绝对算不上斯文优雅。   卫国公便暗叹口气,“看着心眼子不少,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到吃的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吃罢,两人各自漱了口,重新续过茶。卫国公温和地问:“听周伯说你最近常去汲古阁,都看了哪些书,有什么心得?”   吃饱了肚子,楚晴放松多了,把看得最认真的孙膑与庞涓说了说,“……孙膑识人不清,庞涓是识己不清,自认为自己才华比别人高,可事实却是不如孙膑,羞恼嫉妒之余,数次加害孙膑。所以,我觉得人贵在识己与识人,首先得看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的能力本事,不能妄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说法倒新鲜,”卫国公颔首,“也有几分道理……你觉得胡氏就是识己不清?”   一下子怎么又从孙膑说到胡氏了?   楚晴眨眨眼,没有正面回答,“以前听府里人说大伯父要带着姨娘跟两个姐妹回来,可她进门时没给大伯母行礼,也没有敬茶,而且还理直气壮地坐在祖母身边……祖父,胡氏到底是不是姨娘?”略仰了头,一副真诚求教的样子。   卫国公眸间略略带了笑,也没有回答,“你是替明氏不平?”   “我真不懂,”楚晴辩道,可对上卫国公睿智了然的眼神,忍不住泄了气,“论情分,大伯母照看我这些年,我是为她觉得不平;论礼数,要是真让胡氏坐在那里,岂不成了大伯母侍奉胡姨娘了?二伯父能呵斥张姨娘回去,为什么大伯父不开口?想必大伯父觉得胡姨娘就该坐大伯母的位子,祖父,你也是这般认为吗?”   “胡说八道!”卫国公斥道,“妻妾纷争乃乱家之源,嫡庶不分乃败家之因。”斥责儿子的话却不方便当着楚晴的面儿讲。   楚晴却是安下心来,祖母有时候糊涂,起码祖父不糊涂,眼珠子又骨碌碌地打量着四周。   是个重情分的,又聪明知事,倒是个能堪大用的。   卫国公思量片刻,开口,“以后还得多读书,字也得好好练,我看过你写的字,力道不足就不说了,间架结构不太好,你临的是苏学士的字帖?”   楚晴赧然地回答:“嗯,是《治平贴》。”   “这也难怪,苏子瞻是才子,他的字架构最难学,你初上手还是临颜体字比较好,笔顺结构掌握了再书习苏体字。”   “是,”楚晴恭敬地应着。当初夫子也是让她们姐妹临《颜勤礼碑》,是她自个儿觉得苏字体更随意,故而改临《治平贴》,本以为已经有了心得,平常徐嬷嬷跟老夫人也是夸过的,没想到在卫国公这样的内行面前,却是一眼就露了馅。   卫国公见她态度诚恳,又问:“会下棋吗?”   “不会,”楚晴毫不犹豫地摇头,“之前夫子曾教过一两个月,孙女生性愚钝,至今算不懂何为目何为气。”   卫国公遗憾地摇头,“下棋对培养心性大有裨益,能让人心静气定,又能锻炼思维的缜密和决断能力,我这里有本入门棋谱,你闲着没事多翻着看看。”说罢,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忘忧清乐集》。   楚晴犹豫着不太想接,读书倒罢了,可以当故事看,其中也有不少乐趣,可下棋当真是枯燥得很。她一个女儿家,又不要进学举业,难道还得书习君子六艺不成?   卫国公却硬塞在她手心,又从书案下的抽屉里寻出一瓮棋子一并交给她。   楚晴不甚情愿地抱着出了门。   问秋跟暮夏正忐忑不安地在冷风里跺脚,看到楚晴出来,暮夏接了陶瓮,问秋忙把斗篷给她披上,悄声问:“姑娘没事吧?”   楚晴笑道:“这不好端端的,哪里会有事?”   问秋松口气,“那会儿看国公爷的脸色跟要下雨似的,唯恐姑娘在里头受了家法。”   楚晴“哧哧”地笑,“没有,没有。”   正说着,双喜提了盏琉璃灯过来,笑道:“国公爷怕你们不熟悉路,吩咐小的送五姑娘到二门。”   问秋连忙道谢。   暮夏笑着提醒,“双喜哥哥,应该是六姑娘了。”   双喜拍一下脑门,“对,府里又多了两位姑娘。”   一行人走不多远,前面突然出现个人影儿,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站在往二门去的路上。   双喜将琉璃灯举高了点儿,认出是楚景,笑着招呼,“大少爷。”   楚景道:“我正好有事跟五妹妹说,顺便送她进二门。”   “那小的就回去复命了。”双喜倒识趣,立刻避开了去。   问秋与暮夏也特意放慢了步子。   楚景关切地问,“五妹妹没事吧?祖父可责怪你。”   “我没做错事,祖父为什么责怪我?”楚晴笑笑,“晚上我吃了烧蹄膀。”   楚景哑然失笑。   祖父震怒中叫了楚晴离开,他直觉得祖父或许会恼怒楚晴的不懂分寸,没想到完全没有这回事,反而让厨房上了楚晴最喜欢的菜。   “祖父还考我读过的书,说我的字不好,得多练练,又让我学棋,”楚晴烦恼地说,“我不喜欢下棋,可祖父硬塞给我一本棋谱和一瓮棋子,我连棋盘都没有。”   “祖父说的不错,学下棋是好事,没有棋盘,等回头我帮你做一个。练字的话,我有个朋友叫沈在野,他的字非常工整圆润,听说特地为女儿写了一本字帖,我请他多抄录一份给你。”   沈在野?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楚晴正想讯问,已经到了二门,婆子正要落锁,看到灯光停了停,放楚晴等人进去。   ***   二房院里,文氏坐在妆台前,对着靶镜一边卸着钗簪一边不满地道:“表哥今天为什么三番两次替明氏说话?”   当着人前,文氏称楚渐为“二爷”,可私下却仍按着未嫁时候的称呼叫“表哥”。   楚渐刚除掉外衣,身上只穿了月白色的中衣,完全将孱弱的身体显露出来。他年幼时生过一场重病,吃药伤了胃口,自此身子就不太好。   听到文氏抱怨,他缓步上前,取了梳子帮她通头,“我不是帮大嫂,这事儿本就胡氏不地道,母亲也犯了糊涂,其余人都是晚辈,我要不开口,难道你真愿意跟个妾同桌用饭?”   “这倒不是,我就是觉得明氏整天云淡风轻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这次给她个没脸,看她是不是还能那么淡定?”   “你就会置这些闲气,”楚渐满脸的不同意,“大嫂既没做错事,也没得罪过你,这家本就该她当,你占了这些年,早就该还给她了……大哥这次回来,我觉得他变了许多。估计也是一朝权落,心里不是滋味儿吧。”   “到底定了哪里的差事?”文氏急切地转身,不小心扯痛了头发,一把将梳子从楚渐手里夺过来,“笨手笨脚的,不用你了。”   楚渐好脾气地笑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   “几品?”   “五城兵马司是个正六品的衙门,皇上为了安抚大哥,给了他个正一品的官职。”   文氏道:“这不挺好的?不是说京官比外头的还要矜贵些。”   楚渐耐心地解释,“五城兵马司在东城、南城、北城等各有衙门,也有掌权的指挥使,大哥这个总指挥使说起来在其他指挥使之上,可他连个去处都没有,底下也没兵,只能闲在家里白拿俸禄就是。”   先前在宁夏掌二十万士兵,现在就是混日子的,这种落差是个男人就无法接受。   文氏终于明白了。   楚渐又道:“我估摸着除非有重大战事,否则大哥很难起复,父亲身体康健,再活一二十年没有问题,而景哥儿已经二十马上就成亲了,他为人处事老成周到犹在大哥之上。我揣测着,父亲很可能会把家业略过大哥直接交到景哥儿手上……帮了大嫂也是卖个好给景哥儿,以后晚丫头、旻哥儿他们少不得仰仗景哥儿。”   文氏闻言思量一番,可不就是这样。   楚晟她是坚决容不下的,最多给他点银钱让他分府另过,二房的财物都要交给旻哥儿,可旻哥儿才六岁,离长成至少还得十年。   楚晓跟楚晚以后可不得依靠两个堂哥。   长叹一声,“为了旻哥儿,能忍我就忍,再不得罪明氏就是。”   楚渐笑道:“你只别瞎掺和家事就行,还有那个胡氏瞧着不是善茬儿,以后莫搭理她。”   文氏“切”一声,“我去搭理个姨娘干什么?”   楚渐侧眼瞧见文氏妆盒里一枝金钗,拿出来比了比,道:“明儿你把这钗赏了张姨娘,回头我给你另买支好的。”   “平白无故地赏她干什么?”文氏心里泛酸,可仍取出来单独放在旁边,斜睨着楚渐,“你可记着,我要支镶红宝的,到时候壮哥儿媳妇认亲时当添头。”   楚渐无语,文壮还没定亲,这要成亲还不得两三年之后。   文氏虽然一颗心想着娘家侄子,但她有个好处,就是往娘家送东西从不瞒着楚渐,哪怕只是十两八两银子也会敞开了说。   “张姨娘当着全家失了面子,这钗算是补偿她的,”楚渐解释一番,又道:“以前没发现,五丫头倒是个机灵的。”   想起她一脸懵懂地问,“胡姨娘是客,那三姐姐跟七妹妹呢?”楚渐就忍不住想笑,这话他不能说,别人也不好说,就楚晴开口最合适。   头一次见人胡氏就闹了个没脸,回了大房院,她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与楚渐猜测的恰恰相反,此时的大房院出奇的安静,西跨院老早吹了灯,正房倒是还影影绰绰地透出亮光来。   楚溥回家头一夜,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在正房里过。   从宁安院回来,楚溥就进了正房,头一句话就是,“明儿一早让胡氏过来敬茶。”   明氏并不意外,低声答道:“好。”   神情不愠不火不急不躁,倒是眉眼在烛光的映衬下格外温柔明媚,好像笼了层淡淡的金光。   可细瞧起来,她的眼角已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楚溥有些愣神,记忆里,上次回来,她的脸还是光洁如玉紧致细腻。   不由得,心头涌上几分歉疚,“是我行事不当,让你为难了……本来没以为胡氏会过去,可看到她跟母亲相谈甚欢,觉得留在那里让大家都认识一下也未尝不可。”   这十年,他跟胡氏及两个女儿都是同桌用饭,早就习惯饭桌上有胡氏了,所以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卫国公为何动怒。   待卫国公离开,他才恍然醒悟,亲自劝着让胡氏离开。   可晚宴的气氛却早已变了味儿。   而明氏,一直在老夫人身后伺候,一口饭菜都没动。   想起这些,楚溥问道:“你饿不饿,要不让厨房送饭过来?”   “不很饿,”明氏摇头谢绝,“有现成的点心,吃两口垫补垫补就成,马上就夜了,倒不好吃太多。”起身到外间寻了点心,又打发石榴往倚水阁去,“看看五丫头睡了没?”   刚进门时,明氏已经吩咐去看过一回,那会儿楚晴还没回来。   石榴知道明氏是惦记着楚晴,也不吩咐小丫鬟,自个儿拎着风灯出去了。   明氏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点心,洗漱换了衣裳,得知楚晴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便放心地吹灯上了床。   这些年独自睡习惯了,身边凭空多了个男人,明氏既有些拘谨又有些紧张,闭着眼直挺挺地躺着,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许久,感觉身边那人发出轻微的鼾声,明氏才松口气,舒展了下紧绷的双腿,心里莫名地有点小小的失落。   只这失落转瞬既散,明氏侧过身,正要入睡,却有条胳膊横着伸过来搭在她的腰间。   明氏大惊,蓦地又绷紧了身子。   楚溥贴着她耳边笑,“你是怕我?”   明氏对牢他的双眼瞧,黑夜里,他的眸子黑黝黝的闪动着光芒,明氏一下子放松下来,低声道:“我怕你一路奔波累了。”   “是有些累,不过还好。”楚溥俯身亲吻她的脸颊,又移到她的唇上,喃喃道:“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很怀念以前的日子。”   明氏眼眶有些湿,启唇承接他的吻。   久违了的吻点燃了久违了的热情,那些久违了的往事,久违了的感觉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闪现,楚溥喘息着褪去明氏衣衫,双手扶住她的腰际。   正在这时,院子里却传来急促有力的敲门声,“将军,将军……” ☆、第47章 算计   国公府的人都称呼楚溥“世子爷”,而称“将军”的除了新来那一位还会有谁?   明氏摸索着寻衣衫,却被楚溥止住了,“不用管,”再度俯身亲她的唇,手沿着她的小腹往下。   院子里传来桂嬷嬷跟人的说话声,那人带着西北口音,不太好懂。   噪杂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   而明氏始终不能再回到先前蓄势待发的状态,低声道:“也不知什么事,我去问问。”   “嗯”,楚溥答一声,借着昏暗的星光寻到明氏的肚兜搭上去,“叫人进来问,外头冷,别着凉。”   明氏穿上肚兜又松松地掩了中衣,扬声唤石榴,“怎么回事儿?”   石榴提着盏小小的宫灯进来,“是西跨院的丫鬟,说胡姨娘突然哭喊着找将军,以为姨娘肚子不好,问没清楚就过来敲门,后来来了个婆子,说姨娘做了个噩梦,梦见将军受伤了,一急之下就哭喊出来。把丫鬟带了回去,又说扰了夫人歇息,明儿一早再来赔罪。”   做噩梦了。   明氏“哦”了声,看向楚溥。   楚溥合眼不语。   石榴等了片刻见无人应,便提着宫灯往外走,楚溥却突然开口,“把灯留这儿。”   “是,”石榴将宫灯坐在高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屋内有了光,帐子里便朦胧起来。   明氏湖蓝色肚兜上嫣红的牡丹花鲜艳欲滴,花瓣上方盘旋着一对蝴蝶,随着她的呼吸,蝴蝶起起伏伏像是活了似的。   楚溥伸手将中衣扯开,顺势沿着肚兜边缘探了进去。   明氏盯着他的双眸,“你去看一眼吧,兴许受了惊吓,我让人请府医来诊诊脉,怀着孩子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楚溥默了默,坐起来披上中衣。   明氏伺候他穿好外衫,又扬声吩咐石榴去请府医,“让他两口子一块儿过来……他屋里人会接生,先前旻哥儿就是她接出来的。”后半句却是解释给楚溥听。   楚溥不置可否地“嗯”一声,揽了明氏腰际,俯首再亲一下她的脸,“你上床吧,先别睡,我去去就回来陪你。”   “好,”明氏笑应着另点一盏灯,把先前的宫灯递到楚溥手里。   明氏当然不可能再睡,叫了桂嬷嬷进来,“到门口等着府医一道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要是需要抓药,让府医不用忌讳,捡着好药抓。”   桂嬷嬷答应声,开口道:“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是这么简单,就做个噩梦还颠颠跑过来?那小丫鬟穿戴很整齐,不像是慌里慌张的样子……刚进门就这么折腾,往后还不定怎么着呢?”   明氏拿着梳子,一下下梳理散乱的长发,“随她去吧,她愿意上蹿下跳就由着她。”   桂嬷嬷瞥一眼明氏脖颈处一点红斑,无奈地摇摇头,要不是胡氏这番打岔儿,说不定夫人还能再怀个闺女,就像五姑娘那样乖巧可爱的闺女。   “哎,妾就是妾,便是出身官家,只要甘心当妾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主儿。”桂嬷嬷心里暗暗骂着,出了院子看到正房里一点灯光,忽然又折回来,吩咐樱桃,“把廊下灯笼点上,屋里也都点上灯,亮堂亮堂。”   西跨院里,胡氏听说楚溥过来,手下意识地拂住肚子,松了口气。   到底是自己好容易怀上的,就算是怀相不好,也不能就这么轻易舍弃了。   能活一天还是得活一天。   ***   楚晴刚起床就听暮夏绘声绘色地讲述昨夜大房院的故事,“……梦见咱世子爷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胡姨娘急得大哭起来,丫鬟就跑去正房院子……府医两口子也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被叫起来,胡姨娘还矫情着不让看……大房院的灯亮了一夜,满院子都是药味儿。”   “那孩子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儿?”楚晴问道。   暮夏挠挠头,“有事,但是不是昨晚上,说是从根儿上就不好。”她是听人这么议论的,可到底怎样从根儿上不好,是再说不清楚的。   “兴许不是正道怀上的,”徐嬷嬷突然插了句,想到眼前两个都是半大孩子,犹豫会儿撵了暮夏出去,俯在楚晴耳边低语,“估计是吃了什么药来的孩子。”   楚晴羞得满脸通红,嗔道:“嬷嬷说这些干什么?”   徐嬷嬷道:“这些龌龊的事儿没准哪天就能遇到,早跟姑娘说了早点防备着,说不定哪天就有用。”   徐嬷嬷所料不错,胡氏这孩子确实是吃了药来的。   楚溥纳了胡氏之后,就直言过,他在京都已有两个儿子,不需要再生庶子惹出争端来。所以,如果胡氏有孕,是闺女就生下来,是儿子就流掉。   胡氏心中愤懑却无能为力,只得答应。   她从小生得貌美,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加上有几分灵气,喜欢诗词歌赋也爱弹琴作画,在宁夏镇也算颇有名气,上门求娶的青年才俊犹如过江之鲫。   胡氏一概不应。   她读书多,眼界开阔,心自然就大了。   宁夏地域虽开阔,可终究是穷乡僻壤,比不得京都繁华,而且来求亲的也都是武将之子,要么就是自命不凡的读书人。   她兄长胡彪就是武官,武官升职难于上青天,要提着脑袋不知积攒多少军功才能位居三品之上。   文官倒是升职容易,可宁夏不比江南。江南多才子,多名师,多书院,自然科考举业的几率也多。宁夏读书习气本就不如江南,加上官场无人拉扯提拔,即便侥幸中了进士,往上升迁也是难上加难。   思量来,思量去,胡氏将目光投向了京都来的总兵楚溥。   楚溥在宁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品的总兵,有将军之衔不说,还是卫国公府的世子,以后要当国公爷的人。   想起来胡氏就热血澎湃,索性把对楚溥的仰慕之情好不隐瞒地告诉了兄长。   胡彪觉得不妥,因为楚溥早已有妻有子,自个妹子嫁过去只能当妾,再者楚溥对女色并不上心,总兵府好几个丫鬟看着姿色不错,楚溥都没碰过她们,也没像其他官兵那般隔三差五往青楼里跑。   胡氏却不管,别说做妾,就是没有名分的通房丫头就行,只要能攀上他,她自信有办法一步步往上爬。   即便她不行,不是还能生儿育女嘛,她的孩子总会高人一头。   拗不过胡氏的死缠烂打,胡彪终于答应替妹子引见,先后请了好几次楚溥来家中吃饭,楚溥倒是来了,但对精心打扮的胡氏始终视而不见,并没半点逾矩之举。   胡彪正要说服妹子放弃,楚溥受伤了。   胡彪拼命保着楚溥突围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想法,只是尽一个武将的本能,杀敌护主,可等脱险之后,也不知怎的,脑子突然冒出个年头,掉转车头把本应送往总兵府的楚溥带回了自己家中。   胡氏既然损了名节,楚溥自不可能不管她,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楚溥的姨娘。   楚溥正值年富力强,又是尝过女人滋味的,在宁夏这几年实在旷得有些久,先前碍于规矩能克制自己,可胡氏既然有了姨娘的名分,当下再熬不住,犹如燎原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   可他终究记着祖父老国公的叮嘱,常年在外,纳姨娘可以,生庶女可以,万不可有庶子。   楚溥心里也明白,倘或胡氏有了儿子,自然要留在身边抚养。   到时候养在身边的儿子与远在京都的儿子孰轻孰重?   就在宁夏官兵心中,嫡子庶子都是楚家的儿子,可亲眼看着长大的,即便是庶子,情分也总会不一样。   况且还有胡彪在。   故而,楚溥一开始就点明,是女儿则留,是儿子则弃。   好在头两个都是女儿,可在楚晞之后,胡氏还怀过一个,四个月未的时候诊出来是男胎。   胡氏求着楚溥留下来,楚溥考虑半天终究还是给她灌了落胎药。   小产最是伤身,楚溥心怀愧疚,待她比先时情真了许多。因怕胡氏再度有孕损耗身子,又特地让大夫开了避子汤。   胡氏很聪明,知道自己刚落胎万不可再冒险受孕,每每行房之后主动让下人熬了避子汤喝,然后借着楚溥这点愧疚,一丝一丝地攻陷了他的心。   调养这六七年,胡氏早就大好了,又暗中访听到一个专包生男胎的方子,便借口忘记喝避子汤,以至有了孕。   胡氏哀求楚溥,假如是个男胎,也想生下来。   这些年被胡氏精心照顾着,楚溥早将胡氏看成温柔和顺的女子,而且楚景楚昊都已成年,此时再多个庶子也不会有何影响,楚溥思量片刻就同意了。   大夫建议胡氏留在宁夏等坐稳了胎再回京都,可胡氏左思右想不敢放楚溥一人回来,仍是咬牙跟了来。   不知是路途奔波累着了,还是这胎本来就坐得不稳,一路胡氏逢镇必停,请了好几个大夫把脉,都说怀相不好,保胎药一天没停过。   到了京都后,胡氏本应该好生歇息休养一番,可她算计着老夫人多年不见儿子肯定对楚溥的事情感兴趣,想趁机表现表现,如果能得了老夫人青眼,而且在家宴上露一面,她的地位稳稳当当的不说,还能压明氏一头。   先来个开门红鼓鼓士气,以后的事情再徐徐图之。   没想到她已经坐在老夫人身边跟老夫人相谈甚欢,只等着国公爷跟老夫人拿筷子夹菜了,却被个小姑娘给搅了。   胡氏最终没能在席上就坐,让楚溥好言劝着回了西跨院,当夜就觉得身子不好。   保了这些天,她实在也有些厌烦了,实在不行弃掉算了。   可就是舍弃,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弃,总得拉明氏下水……只要楚溥不来,她就不保这个孩子。 ☆、第48章 偷听     楚晴记挂着明氏,早早吃过饭往宁安院请安。   老夫人借口身子不爽利并没有见,翡翠送她出门的时候,悄声道:“昨儿夜里都快二更天了,国公爷从外院回来……屋里碎了只汝窑画着牧童吹笛的茶盅,可惜了的,一整套都不能用了。”   楚晴知道那套茶盅,是三老爷楚沨送给国公爷寿礼中的一件,共六只茶盅配一柄茶壶,茶盅上有的画着稚子垂钓,有的是儿女斗草,还有童子棹舟,童子们个个憨态可掬生动有趣。   文老夫人很喜欢,特地摆在屋里平常用。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碎了,其中缘由翡翠不说,楚晴也不问,彼此心里都清楚。   翡翠却又道:“昨儿盛珣给我送东西,说起正张罗着铺子开业,出去不到两个月,看着长进了许多,说起生意经来一套一套的……还得多谢姑娘提拔他,愿意信他,也容着他胡闹,这么大的事情怎地就交给他了?”   楚晴笑道:“盛珣的本事大着呢,等跟掌柜历练两年,以后让他自个当掌柜管铺子。”   因是在宁安院门口,翡翠也不敢跪拜,只一个劲儿地道谢,“要是他真能做掌柜独挡一面,以后他成家,我也不用担心了。”   “放心吧,以后只有他拉扯你,再不用你为他东奔西走。”楚晴笑一笑,转身去大房院。   大房院静悄悄的,只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没精打采地站在庑廊前,看着就是没睡醒的样子。   想来昨天夜里,整个大房院都没得安睡。   楚晴有意加重了步子,小丫鬟猛地惊醒,见到楚晴,毕恭毕敬地曲膝行礼,“姑娘安。”   石榴闻声,顶着两只黑眼圈从屋里出来,含笑招呼,“姑娘过来了,夫人在里头。”   楚晴正要撩了帘子进去,忽地有些心虚,停下脚步,悄声地问:“伯父也在吗?”   “刚出去了,”石榴笑着摇摇头,替她撩起门帘。   果然屋里只明氏自己,穿件家常的丁香色褙子坐在炕边,后背斜对着门口,手里拿张纸,正看得入神,瞧着神色很凝重。   楚晴顽劣心起,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近,伸手蒙住明氏的眼,压低声音问道:“伯娘,猜猜我是谁?”   明氏笑道:“都叫伯娘了,除去晴丫头还能是谁?”   楚晴亲热地扭着身子撒娇,“伯娘不能假装猜不出来?”   明氏面上露出难色,“让聪明人装傻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说着关切地问,“祖父找你没什么事儿吧?”   楚晴也皱起眉头假装为难,“有事儿,他想让我考科举……我正发愁怎么把耳朵眼堵上,可是堵上就没法戴耳坠子了。”   明氏不由望过去,见她小巧的耳垂上缀着对指甲盖大小的青金石耳珰,青金石只稍微打磨成圆形,非常简单,却衬着她的肌肤分外白净。   “以前没见你戴过,倒挺好看。”   楚晴道:“还是上次大姐姐寻那个什么缎子,我趁机把母亲的东西理了一遍,里头就有这个。正好配这条裙子。”   她今天穿浅碧色缠枝梅暗纹褙子,湖蓝色十二幅湘裙,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纂儿,戴了支丁香花镶青金石的金钗,眉眼弯弯的,看上去温婉乖巧。   明氏打量几眼,想起以前收着几样青金石的饰物,也没招呼石榴,亲自下炕趿拉着鞋子从妆台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只雕并蒂莲花的黄花梨匣子。   打开来,果然有好几样镶了青金石的饰品。   一对累丝蝶赶花小簪,一对凤蝶金簪,还有支累丝嵌宝的赤金凤簪,凤尾上嵌着六颗一般大小的青金石不说,凤眼用了黑曜石,凤口还含着粒桂圆大小的红宝石雕成的宝珠,非常华丽。   明氏另取了只匣子将凤簪装起来,“这个太扎眼,等过年的时候戴。”抬眼又端详片刻,笑道:“头发梳得太省事了,我给你换个花样。”   索性让楚晴坐在妆台前,给她打散头发重新梳。   楚晴自小被徐嬷嬷保养的好,皮肤细嫩红润,头发乌黑油亮,握在手心跟绸缎似的往下滑。   明氏看着镜子里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想起自己没了的那个孩子,十有八~九就是个女儿,要是能平安地生下来,该有十五岁,该忙活着准备嫁妆了。   明氏暗叹口气,倒也没太过伤感,去了的已经去了,现在身边有楚晴也极好,虽说只是个侄女,可与自己贴心贴肺的,跟亲生闺女不差什么。   正想着,帘子外头传来石榴清脆的招呼声,“大少爷安,二少爷安。”   有急促的脚步声往门边走来,忽地戈然而止,接着听到楚景的声音,“母亲可得闲儿?”   石榴笑道:“世子爷已出门了,六姑娘在里头。”   门帘这才被撩开,楚景与楚昊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两人个头差不多,相貌也有五六成像,只楚景肤色白,体态修长,温文可亲,而楚昊则黑得多,也壮实得多,看着就耿直爽快。   楚晴连忙招呼,“大哥哥,二哥哥,请恕我不能行礼。”   楚昊看到明氏替楚晴梳发,一下子愣在当地,他离家之前就知道四叔家的五妹妹喜欢粘着自个母亲,却没想到感情会这么好。   明氏虽慈爱,但管教两个儿子却很严厉,基本上有错必罚,没有通融的时候。   楚景却司空见惯般随意地在炕边坐下,掂起匣子里的金簪看了看,“很配五妹妹。”   楚晴笑着纠正他,“是六妹妹。”   楚景也笑,“叫顺口了,还得过阵子才能改过来。”   说话间,明氏已经给楚晴梳了个分肖髻,墨发在头顶盘成虚环状用发簪固定在脑后,额前特意留了两束,松松在垂在脸颊两侧。   较之刚才,褪了些天真童稚,多了几分少女独有的娇美。   明氏看着两对簪问儿子,“哪个更好看?”   楚昊答得很干脆,“两个都行。”   楚景却认真地比了比,指着蝶赶花的小簪,“六妹妹今天穿得素净,那只凤蝶簪过于花哨了。”   明氏从善如流,将两支小簪一左一右插在楚晴发间。   深蓝到近乎发紫的青金石在墨发的映衬下,闪耀如星子,配着青金石的耳珰,增色不少。   楚昊也认同地点点头,“这簪子果然漂亮。曈妹妹也喜欢各色石头,戴了肯定也好看。”   明氏脸色便沉了下来。   楚景有些无语地瞪了楚昊一眼,楚昊却浑然不觉,憨憨地道:“有一年边境互市,父亲特地带曈妹妹去挑了一匣子石头,镶了好几支簪,但都没这个好。”   “那是自然,”楚景趁机把话题转到手艺上,“这种珠宝首饰,三分看材质,七分却要看手艺。手艺好的匠人,能别出心裁把材质上的瑕疵转为绝笔,而手艺不好的匠人,就是品相再好的宝石雕刻出来也失了灵气。这点京都不如江南,很多首饰样子都是从苏州那边时兴过来的。”   而能让明氏看在眼里的首饰,肯定是好中之好。   楚昊盯着那对凤蝶金簪欲言又止。   明氏看出他的意图,并不开口,将那对凤蝶簪一并放到先前装赤金凤簪的匣子里,递给楚晴,“拿着玩儿吧,过两天银楼进了新样子,咱们也挑些石头镶起来。我年轻时候就喜欢那种细细长长的耳坠子,后来做事嫌麻烦,老是碰着腮帮子,时不时还缠头发,就都收起来了……再过两年,你戴着倒合适。”   明氏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对这些饰物并不看在眼里,楚晴自然要凑她的趣,高高兴兴地接了,“谢谢伯娘,正好周家三姑娘写信问起我那个珍珠花冠,说改天约着一起挑几件好看的首饰过年戴,银楼里还有样子好看的花冠吗?”   “应该有,即便没有咱们也可以画了样子出来让匠人照着做。”   女人天生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不管年纪大小,明氏自己不怎么戴花哨饰物,却愿意打扮楚晴,“只你别鼓捣出一只大青虫子戴在头上就成。”   说着又笑,“怀远也跟着你胡闹,虫珀就是图个新奇好玩儿,实在喜欢做成吊坠贴身戴着也成,还巴巴地帮你镶成簪子,一次也没戴过吧?”   “冬天戴着没意思,我单等着夏天呢,”楚晴眯着眼笑,到时候自个儿头顶歇一只蚊子,不知会骗到多少人。   那支簪是通过楚景的手送到明氏这边来的,楚景自然知道明怀远为了追求返璞归真用过多少心思,连他冷不丁看了都吃一惊,不由打趣道:“那你别哭脑袋疼。”   楚晴猛然想起来,倘若自个儿头上真落一只蚊子,岂不是谁看到都会拍一下,不由嚷道:“那我不就被拍傻了?”   明氏“噗嗤”笑出声,虚点着楚景脑门,“都快成亲的人了,就知道跟妹妹闹。”   “咦,这么热闹?”楚溥踏着笑声进来,迎面看到明氏如花的笑魇,那欢喜是真真切切由心底而发,连眸中都透出笑意。   楚景与楚昊立时站起来垂手而立。   楚晴屈膝行个福礼,“大伯父安。”   屋里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楚溥感觉到这一点,看着楚晴,语气特意放柔了些,“你是……”   他常年在外,对家里的姑娘们只能认识个大概,至于是哪房哪院排行第几却是分不清楚。   明氏笑着介绍,“四叔家的六姑娘,闺名楚晴。”   “一转眼长这么大了,”楚溥浑不在意地点点头,环视一下四周,“曈儿跟晞儿没过来?”   “要不让人去请她们?”明氏眸光沉了沉,笑意未改,“许是一路劳累醒得迟了也是有的。”   楚溥淡淡地说:“不用了,摆饭吧。”   楚晴暗抽口气,都快辰正了,大伯母竟然还没吃早饭?   明氏扬声吩咐石榴摆饭,楚晴趁机告辞。明氏挽留她,“厨房里做了酸笋炒肉,你尝尝好不好吃?”   楚晴觑着明氏脸色,笑着答应,“好,”又问楚景,“大哥哥也不曾用饭吗?”   楚景笑道:“昨儿说好的,今天陪爹娘一同吃。”   既是说好了,大伯父进门又问起楚曈,那就说原本打算一家人都凑在一起吃的。却不知道那两姐妹为何没来?   正思量着,石榴带着两个小丫鬟在炕桌上摆了饭。   两碟腌菜,四碟炒菜,酸笋炒肉里放了几片红椒,还有道干豆角炖肉也放了辣椒。   明氏平常用的清淡,而且不吃辣,很显然这两道菜是特意为楚溥准备的。   楚晴莫名地又替明氏抱屈,明氏总是记得大伯父的喜好,也不知大伯父晓不晓得明氏喜欢什么。   似乎专为了回答楚晴这个问题似的,楚溥把那碟清炒莴苣丝往明氏跟前挪了挪,又替她盛了大半碗红枣枸杞粥。   动作很自然,并不像特意为之。   楚晴突然想知道,楚溥跟胡姨娘相处的时候会不会也亲自给她盛一碗粥。   如此胡思乱想着,侧眼看到楚溥放了筷子,楚晴匆匆将碗里的饭用完,也放了筷子。她来之前在倚水阁就用过饭,因此只盛了小半碗粥。   楚景跟楚昊也接连放下碗,只有明氏仍不紧不慢地小口咽着。   楚溥正对着她坐,见她空了碗,又拿了勺子盛粥,“再添一点儿?”   明氏摇摇头,“不用,够了。”   石榴带着小丫鬟进来撤了杯碟,端上茶水,各自漱了口,楚晴不好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起身告辞。   出了大房院,楚晴想去汲古阁看会儿书,便带着问秋与暮夏往四房院那边走。走不多远,隔着低矮的冬青丛突然看到前边两个身影。   高的那个梳堕马髻,披灰鼠皮的斗篷,矮的那个梳着双环髻,披件大红色的猩猩毡斗篷。   不正是楚曈跟楚晞,她俩不去大房院给明氏请安用饭,也不带着随身丫鬟,跑到这里来干嘛?   楚晴心下纳罕,特地放轻了步子跟在后面。   两人绕过三房院门前,径自走到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旁,寻个避风的所在,躲了进去。   楚晴愈加不解,徐嬷嬷说假山最是藏污纳垢之处,可这两个小姑娘钻进去算什么回事?   当下也不往汲古阁走,悄悄嘱咐问秋几句,和暮夏一同蹑手蹑脚地绕到了假山后头。   隔着孔隙,楚曈的话语清楚地传了过来。   “你饿不饿,先吃块点心垫补着。”接着是悉悉索索,像是解开油纸包的声音。   楚晞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去?”   “再等会儿,爹爹不见咱们过去定然会遣人到飘絮阁找,我吩咐九儿了,要是有人去找,就说夫人派人把咱们接走了……待会出去了,你就大声哭,哭得越惨越好。但是到了大房院就得小声点儿,要忍着不让爹爹担心。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我说给爹爹听,知道吗?”   “我知道,可这样爹爹就能讨厌夫人了吗?”   楚曈回答,“一次两次肯定不行,可次数多了肯定有用?你亲眼看见了,昨天晚上娘为什么被人赶回来连饭都没捞着吃,连累咱们也被人瞧不起?就因为娘是妾,不能上桌。如果娘成了正室,就能跟咱们还有爹爹一桌吃饭了。”   楚晴听了气得半死,只觉得心头有股火儿腾腾往脑门上窜,恨不得立时把两人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   转念一想,自己跟暮夏对上她们姐妹未必能占便宜,反而会连累暮夏。   倒是想个法子教训两人一顿。   正思量着,忽见远处问秋慌里慌张地招手…… ☆、第49章 质问   楚晴低声吩咐暮夏两句,暮夏听罢眼睛一亮,随即皱了眉头,脸上显出难色,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跑了。   楚晴仍然踮着脚尖悄悄地回了原处问道:“怎么回事?”   问秋指着远处向这边走的三人,“看着像是文家的两个表少爷。”   楚晴凝神看了看,文氏大丫鬟桃花身后果然跟着两个少年,打头的穿身宝蓝色长袍,因为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地像只水鸭子,就是文家老大文壮,后面东张西望的是老二文勇。   问秋记得清楚,中秋节那次,也是无意中遇到这哥俩,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晴,眼里几乎要窜出火来。   “姑娘先避一避?”   楚晴瞧一眼假山,稍沉吟了下,小声道:“待会桃花过来,你且拖延一阵子,暮夏回去取东西了……我在四房院屋后那条小道上等你们。”说罢猫了腰,借着冬青丛的遮掩躲到大树后,慢慢往四房院走。   问秋稳稳心神假作找东西,东看看西瞅瞅,眼角瞟着桃花等人快走近,掏出怀里帕子往冬青丛一扔,片刻故作惊喜地跑过去,自语道:“终于找到了。”   桃花招呼道:“妹妹干什么呢?”   问秋笑着扬扬手里的帕子,“陪姑娘出来松散松散,不当心丢了帕子,找了一路原来掉到冬青里了,害我一顿好找。”曲了膝又给后面两位行礼,“见过表少爷。”   文氏兄弟见过问秋几次,知道是楚晴的丫鬟,问道:“你家姑娘在哪儿?”   “应该走不多远,”问秋左右张望着,问桃花,“姐姐过来时看到我家姑娘了吗,暮夏跟着的?”   桃花摇摇头,“我从谦退堂那边过来,倒是没看见,妹妹往静怡苑找找?”   话音刚落,假山处突然传来惊悚的尖叫声,“救命,救命啊!”   “姑娘!”问秋一惊,拔腿就往那边跑。   桃花尚在犹豫,见旁边的文壮已挪动着肥胖的身体跑过去,也跟了上去。   那叫声越发尖利,“快来人,有蛇,好多蛇,救命啊。”   “蛇,有蛇,好多蛇。”问秋颤着声重复一遍,竟是腿脚发软僵在了原地。   小姑娘大都怕蛇,桃花也不例外,拉着问秋的手站在一处,再不敢往前,只知道高声呼救,“来人啊,有蛇。”   文壮跟文勇却是不怕的,直跑到假山跟前,这时从假山里窜出两个女孩不管不顾地朝文壮跑过去。   文壮以为是楚晴跟她那个小丫鬟,大喜过望,顺势把人搂在怀里。   这一搂发现出不对劲儿来,楚晴没这么高。   可温香软玉在怀,哪儿舍得放下,尤其是文壮活了十四年,平常虽没少偷着捏丫鬟们的小手,但动手搂抱还是平生第一次。只觉得怀里人浑身绵软馨香扑鼻,越发搂得紧了些。   问秋见楚曈姐妹出来已经停了呼喊,桃花却仍叫个不停。   叫嚷这一阵子,早有婆子拎着棍棒赶过来,正瞧见文壮两手搂着个女子上下揉搓,身后还站着位个头稍矮点儿,看着面生的姑娘。   婆子们先是呆了一瞬,接着就会心地笑。   成家有了孩子的婆娘,早没了年轻姑娘的羞涩,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两人除了搂抱之外再来点别的刺激的动作,嘴里还嘀嘀咕咕的,“这是哪家的姑娘?不像是府里的。”   “咱们府的姑娘个个规矩,能做出这种丑事来?”   “可没听说有女客来?”   “嗯,没听说,要有客人早就知会我们厨房备菜了。”   “哎呀呀,你看好像还挺恣儿的,伤风败俗,这种人就不应该让上门,把府里姑娘带坏了。”   ……   楚曈在被文壮抱住的瞬间就醒悟过来的,可文壮五大三粗的,手上力气不小,她原本就弱柳扶风的身条儿,加上早上为了算计明氏没吃饭,拼命挣扎好一阵却是挣不脱,反而激得文壮搂得更紧,差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被这么个粗壮的胖子搂着,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婆子们的调笑戏骂,只觉得脑子乱纷纷的不够用似的,索性眼一闭晕了过去。   文壮先前还觉得怀里的人动弹,怎么搂着搂着就不动了,低头一看,人都翻了白眼,顿时额头沁出满脑子的汗,手一松,将楚曈摔在了地上。   楚晞尖叫着喊“姐姐”,婆子们也觉得不对劲儿,有的往大房院回事,有的就向外院跑着去请府医,还有的恨自己心事多,“早知道来看什么热闹,真要惹上人命官司可怎么活啊?”   就在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曈时,没有人注意暮夏白着脸从假山旁边的树后闪过,小跑着奔到四房院屋后,把掖在怀里的东西往楚晴手里一塞,瘫坐在地上,“吓死我了,我再也不动这玩意儿了。”   楚晴揪着木头蛇的尾巴笑道:“是个假的,既不咬人也没毒,你怕什么?”   “看着就瘆人,”暮夏仰头正瞧见蛇头冲着自己扑来,“嗖”一下窜出去老远,“姑娘,求求你,收起来吧。”   这两条木头蛇都是楚景送她的,雕刻得栩栩如生不说,蛇身的关节还是活的,抓着尾巴身子会自动一弯一弯地扭动。   楚晴见了爱不释手恨不得天天捧在手里玩儿,倚水阁众人却怕得要命,求着楚晴收在了匣子里。   既然走到四房院了,楚晴就带着暮夏进去,寻个匣子,把两条木头雕刻的蛇用绸布包好放了进去。   杏娘看着楚晴做这一切,突然指了她的耳珰,“太太的,姑娘戴了好看。”   “对,是我娘的,”楚晴又指着头上的小簪,“这个是大伯母给的,好看吗?”   杏娘点点头,“好看。”   “你喜欢什么样的簪子,过两天我帮你镶一副好不好?”楚晴看她头上只戴着两支素色绢花,笑着问道。   杏娘摆摆手,两眼亮晶晶地笑,“我不要,姑娘长大了,要攒着银子。”   “那我给你镶副茉莉花的银簪吧,银的不贵,杏娘帮我做两双鞋底子,我想给大伯父和二哥哥做双鞋。”楚晴取过纸笔,伸手比划着长短,画了个鞋样子,“这是大伯父的,大小应该差不多,要不再长一点点,免得小了塞不进去……二哥哥跟大哥哥一样高,但是要壮实些,就用大哥哥的尺寸,稍微做肥点儿。”   杏娘很认真地记着。   从四房院出来,问秋已在旁边的小道上等得有些心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晴面前,眸里有遮不住的笑意,“大夫人把那姐妹俩带回去了,文家兄弟被送到了外院,我来时二太太正张罗着去大房院寻人。”详详细细地把适才的情形说了遍。   暮夏解气地拍手,“活该,再让她烂心肝算计别人。还想当嫡女嫁到勋贵人家去,做梦吧!”她在假山后头,可把楚曈姐妹的悄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楚晴仔细回想了遍,叮嘱二人,“咱们没见过那两姐妹,也没见过文家表少爷,这事跟咱们半点没关系,就是问秋找帕子无意中遇到了而已,记住了吗?”   两人不住点头,齐声道:“姑娘放心,我们明白。”   ***   楚晴在汲古阁待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午正时分觉得肚饿才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   揉揉眼睛走下楼梯,一眼就看到那个穿着张扬的绯色衣衫的男子正在跟周伯相对而立,气氛不是特别融洽。   见到楚晴出来,周成瑾气呼呼地说:“这下我可以上去了吧?”   周伯恭敬地道:“周大爷请。”   周成瑾步子迈得急,擦着楚晴身边,“蹬蹬蹬”上了楼,擦肩而过的瞬间,飞快地将一个匣子塞到楚晴手里。   他与楚晟一起来过汲古阁许多次,也曾得到过卫国公的许可,可进来读书,故而对这里并不陌生,上了楼梯直奔长案。   长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案边放着两册兵书,还是上次他找出来随便看的。   除了椅袱上若隐若现一缕淡香,就好像适才没有人来过一样。   周成瑾在椅子上坐一会,开了木窗往外看,正瞧见楚晴三人往月洞门处走。楚晴居中,披件水蓝色缎面五彩花卉纹样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像端午节的肉粽子。   就这么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纠缠他好几夜无法安睡。   他记得清楚,昨夜在梦里见到那双秋水般眼眸分明就是她的,似泣似诉、含怨带嗔地看着他,直到他梦醒,还觉得一阵阵地心虚。   除去那次在四海酒楼他开了句玩笑外,两人再不曾有过交集,凭什么她到梦里都纠缠着他?   大不了他赔个不是就罢了。   周成瑾脑子一热,寻纸笺写了张字条,连同上次买的那副珍珠链子一道塞进匣子里,打马就来了楚家。   门房说四少爷还没回来,他也不理,急匆匆地往里冲。   好在一向是来惯了的,门房也未加拦阻,任由他进来。   可进外院容易,进内宅却难,他总不能再横冲直撞地闯进二门,况且他连楚晴的住处叫什么都不清楚。   来来回回好半天,蓦地想起来楚晴喜欢往汲古阁跑。   楚晴果然在,可周伯将他拦住了,说府里姑娘在,他上去多有不便,需要什么书,可以替他取下来。   他只好在楼下等,一等就是半上午。   看着楚晴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周成瑾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关上窗,顺着高大的黑檀木书架一排排走过去。   平日来汲古阁的人并不多,书架上蒙了层薄尘,摁上去便是浅浅的指印。   在史部那一排,明显有两本是才被人翻过的。   取出来一看,是前朝大事别录,周成瑾讶然,没想到竟然爱看这个,还以为她喜欢诗词歌赋呢。   思量片刻,周成瑾走到书案前,撕了一角纸笺夹进书里,再度放了回去。   楚晴捏着那只突如其来的匣子不动声色地回了倚水阁,打开来一瞧,是条珍珠项链,珠子圆润亮泽,个头均匀,更难得的是还泛着浅浅的粉红,非常漂亮。   底下有张寸许见方的字条,上面张牙舞爪地写了两行字,“上次算我错,项链是赔礼,以后不要纠缠我。”   谁纠缠他了?   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怒火从心头升起,楚晴一把将字条撕了个粉碎,又开了窗,连匣子带项链扔了出去。   徐嬷嬷正从外面走来,差点被砸个正着,拣起来一看,这链子没见过,问春喜她们,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楚晴从内室出来,气呼呼地说:“嬷嬷拆了镶珠花吧,或者留着赏人也行。”   徐嬷嬷瞧着楚晴脸色不对,当着下人的面儿自不好多问,乐呵呵地说:“谢姑娘赏。”顺手将匣子塞进了怀里,笑着说起府里的传言,“……兴许就要办喜事了,说文家表少爷来跟二太太请安,经过三房院旁边那处假山,谁知就那么巧,三姑娘从里头跳出来说有蛇,表少爷仗义相助赶跑了蛇,两人这就看对眼了……真是姻缘天定,千里姻缘一线牵。原以为二姑娘能先成亲,不想被三姑娘抢了先,嫁到老夫人娘家去,也算是亲上加亲。”   楚晴听着一乐,先前的火气顿时散了个干净,疑惑地问:“蛇是要蛰伏的,这寒冬腊月怎可能跑出来,而且三姐姐昨儿才进家门,跑到假山里头干什么?”   隔着小半个府邸的大房院,楚溥也正沉着脸问楚曈,“你当真看到了蛇?一大早你不来给母亲请安,跑到假山哪里干什么?” ☆、第50章 提亲   内室里,明氏听着楚溥严厉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回身对石榴道:“你伤了手,回去好生养着,这两天别沾水,免得落疤。我这儿不用你服侍。”   石榴笑道:“就是道小口子已经上过药,不碍事。”   刚才她正给明氏上茶,突然听到婆子禀告楚曈跟文壮搂抱在一起,明氏手一抖碰倒了茶盅,石榴收拾碎瓷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   明氏与楚溥匆匆赶过去,楚曈已悠悠醒转,与楚晞抱在一处哭个不停,而文壮扎煞着手在旁边翻来覆去地解释,“我听到有人呼救跑过来相助,是她冲出来搂着我不放……不信,你们问问。”   有几个到得早的婆子也跟着点头,“是这回事,我们也听到呼叫声了。”   桃花吓得脸色惨白,几乎都要瘫在地上了,“世子爷,大夫人,这事儿真跟两位表少爷没关系……”   今儿两位表少爷来探望文氏,她奉命将人从二门领到二房院,就这么个简单的差事,谁想到会有这一出。如果两位表少爷再有何不妥,她少不得捱板子。   二房院的事情,明氏不想掺和,遂让两个婆子领着送到外院楚渐处,而楚曈姐妹则领回了大房院。   明氏对楚溥道:“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虽然文家表少爷言之凿凿,咱们也得听听姑娘们怎生说,不能让姑娘受了委屈……我跟姑娘不熟悉,还是你来问妥当些。”   楚溥也是这个意思,明氏怀胎生子他都没亲见,可眼前这两个女儿却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大的,平常不知给过他多少安慰与欢笑。   尤其两人都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温柔体贴,而且胡氏又特地请了个知名的夫子教授两人琴棋书画。   楚曈聪明好学,数次在闺阁聚会中被人称赞,在宁夏镇是出了名的才女。她刚满十二,上门求亲的人几乎都踏破了门槛。   楚溥早晚是要回京的,自不可能将女儿独自留在宁夏,故而都回绝了。   他本想过几天让明氏张罗着给姐妹俩裁几身新衣裳,打点新首饰,然后过年正是探亲访友的时节,明氏就能带着姐妹俩四处走动走动,给她们说门好亲事。   现在闹出这事来,楚溥无论如何不想让楚曈的名声有损,故而也就答应了明氏所言,亲自问话。   可楚曈不回答,只知道“嘤嘤”地哭,这哭声既让楚溥心疼,又让他无奈,忍不住便拍了桌子。虽是控制了力道,可听着也很是骇人。   明氏终于坐不住,撩了门帘出来,柔声劝道:“姑娘们受了委屈,世子爷不好好解劝着,替她们找回公道来,怎地又动了气?”   楚溥深吸口气,放缓了声音,“曈儿别哭,有爹在,定会为你做主,你且说大清早地怎么跑到假山哪里了?身边伺候的丫鬟呢?”   楚曈擦擦眼泪,抽抽搭搭地道:“本来跟妹妹说好一早起来就过来给母亲请安,刚要出门,九儿说外头来了个丫鬟说带我们到大房院……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我跟妹妹也不认识路,不知怎的就走到那边去了。”   明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伸手端起茶盅轻轻啜了口。   楚溥扫一眼明氏,问道:“哪个院子的丫鬟,长什么样子?”   “九儿说是母亲院子里的,样子……”楚曈脑袋转得飞快,父亲向来精明,要是胡乱编造一个瞒过他不容易,眼角瞥见旁边石榴垂着的手背上包着细棉布,当下打定主意,低声道,“样子记不太清了,好像是鹅蛋脸儿,长得挺白净,穿件银红色或者玫红色的比甲,裙子像是湖绿色的……不过手上包着块棉布。爹爹要是找,定能找出这人来。”   石榴本来悄没声地站在明氏身后看着,越听越觉得楚曈说的这人想自己,不禁惊呼,“我?”   明氏回身瞪她一眼。   楚溥也将目光落在石榴身上,片刻再问:“曈儿,可是她?”   楚曈缓缓抬头,白净细嫩的脸上泪痕犹存,杏仁般的美目中盈盈凝着泪,看上去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茫然地看了石榴两眼,“看着有点儿像,不知姐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手?”   石榴认命地伸手,露出包扎伤处的细棉布。   楚曈的泪忽地就涌了出来,“姐姐怎地有事离开也不说一声,害得我跟妹妹好找……人生地不熟,偏生妹妹又踩到石子伤了脚,只好先到假山那边的避风处坐一坐……”   “曈儿确定是这个丫头去找你的?”楚溥面无表情地问。   “是!”楚曈肯定地回答,既然能在明氏身边伺候,肯定是大丫鬟,少不得会攀扯到明氏身上。   楚溥转向旁边的楚晞,“晞儿也认清了吗?”   “嗯,”楚晞乖巧地点头,“就是她,我认得裙子上的水草纹。”   楚溥长叹一声,“我知道了,你们回院子去吧,若没什么事儿就别出来,一日三餐我会吩咐人送过去。”   这什么意思?   是变相地禁足?   楚曈可怜兮兮地望着楚溥,“爹爹,我还想去瞧眼……姨娘,还有姨娘肚子里的弟弟。”   “你姨娘,她很好,把你们教得也很好……”楚溥脸上浮起个莫名的笑容,“你们先回去吧,等过阵子再见。”   楚曈瞧出不对劲儿来,低声应着,“是。”   楚晞却歪着头道:“爹爹,我想先看看姨娘,听说姨娘昨天肚子又疼了。”   楚溥脸色愈加阴沉,扬声唤人,“送两位姑娘回院子。”   等两人离开,楚溥静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要是文家来提亲,就应了。”   明氏淡淡问一句,“不问问姨娘的意思?”   “她一个妾……你是主母,就你做主吧。”说罢,“腾”地起身,“我去外院书房待会儿。”   大步离开。   石榴慌忙解释,“夫人,我可没去飘絮阁。”   明氏笑道:“你慌什么,谁也没想到你头上。三姑娘看着一肚子心眼,谁知却是个傻的,你刚才伤的手,也是刚才才换的裙子……世子爷心里明镜儿似的,不过是给两位姑娘留点颜面罢了。”   刚刚回来还没站稳脚跟就想凭借往日的恩情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她也不想想,自己眼前两个大儿子,只要不出天大的错,就当定这世子夫人了,就能稳稳地压她一头。   明氏捧着茶盅慢慢饮尽了杯中的茶。   楚溥心里无比地沉郁。   昨夜府医给胡氏把过脉,开了安胎药,对他说:“姨娘这胎怀相不太对劲儿。”   他只以为是胎没坐稳,便道:“一路鞍马劳顿,确实怀相不好,还望先生施救。”   府医摇着头道:“我也无能为力,宜子汤虽能确保一举得男,但怀上的胎儿十有七八是活不成的。”   “先生的意思是……”   府医道:“我看姨娘脉相极像是服用一种药物得来的胎儿,因这药利于生男,故而叫宜子汤。此法得来的孩子极难成活,便是活了也寿数不长……再者,这药对男子虽无大碍,可终究是药三分毒……说句逾越的话,世子爷已经有两个儿子,实在没有必要用此药方。”   “什么?”楚溥差点跳起来,“这药是男人服用的?”   府医觑眼楚溥,谨慎地回答,“世人往往误解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事儿,其实生男生女主要还得看男人,宜子汤就是针对男人的药。”   楚溥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寻思许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时服用了宜子汤。忽地一转念,还好只是宜子汤,倘若换成□□,是不是自己早就没了命?   思量来思量去,好容易压下这事给自己带来的惊诧,谁知转回头又出了楚曈一事。   楚溥对胡氏有感情,但总是当成妾来看待,可对两个女儿却是真心如珠似玉地看待。   没想到,就是捧在手心儿长大的女儿又给了自己重重一棒。   楚渐已审问过下人,几个婆子的言行无一有漏洞。假山也令几个魁梧的护院搬起来了察看过,下面根本没有蛇虫的洞穴。   既无蛇穴,又是三九寒天,哪里来的蛇?而且还是好多蛇?   只可能是楚曈她们在撒谎。   想起她俩指认石榴,楚溥只气得双手发抖,她们当自个儿是傻的吗?或者,在她们眼里,自己就是个容易受骗的父亲?   俗话说,一床锦被遮百丑,文壮与楚曈既然已经搂抱在一处了,两人结亲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文氏的兄嫂是同意的,都是国公府的闺女,都是与国公府结亲,而且这庶女还是楚溥的闺女,比楚晴差不多哪里去。   文壮也同意,楚曈虽然长得不如楚晴好看,但也是娇滴滴的美人儿,而且年岁比楚晴大,再过两年就能成亲,到时候自己想怎么搂就怎么搂。   但文氏坚决不同意。   本来她是属意楚晴的,现在好端端的嫡生女儿换成了庶女,让文壮的脸面往哪儿搁?再说嫁妆肯定也会大打折扣,嫡女出嫁能够尽量补贴,而庶女,撑死给你两三千两银子算是宽待的了。   不管是里儿还是表儿,怎么看怎么是文壮吃亏。   所以文氏凭三寸不烂之舌硬压着兄嫂不松口,要想结亲也行,让楚曈当妾。   话一出,吓得嫂子急忙捂住文氏的嘴,“你也不怕闪了舌头,国公府的姑娘能上咱家当妾?”   文氏道:“不当妾,那就别提这门亲事,你要真娶了这位,就别指望哪位了。国公府也没有姐妹两人嫁一门的规矩,只你别嫌弃嫁妆银子少。说起来省着点儿,两千两也够你们全家花一辈子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从儿媳妇手里掏出来。”   嫂子心里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楚曈可是楚溥的闺女,有爹娘兄长撑腰,自己不好闹得太过,而楚晴,国公府早晚得分家,她上头没娘,爹爹又不爱,可不由着自己折腾。   脑子一热,就答应了文氏,“那样品行不端不守规矩的姑娘,我们文家也不想要,不过你可得想办法,定要把五丫头许给壮儿,还得多陪送嫁妆。”   文氏忙不迭地答应,“这事包在我身上,嫂子尽管放心,只是你得拘着壮哥儿别再闹出丑事来,否则这嘴我可张不开,就是张开了国公爷也不答应。”   楚晴正等着文壮与楚曈的喜讯儿呢,谁知过了四五天,半点风声都没有。   府里这边,胡姨娘整天喝药保胎,楚曈姐妹则闭门不出,说是水土不服染了病,不方便见人。   文家那边就跟没这事儿一般,并不曾见有人上门。   这日楚晚来了倚水阁,跟楚晴说话,“说句不孝的话,我舅舅一家就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一旦粘上就甩不下来了。我倒是希望楚暖嫁过去,省得跟癞蛤~蟆似的,不咬人膈应人。”   自从国公爷寿诞那天,楚晴听到楚暖跟张姨娘的话,着实有点怕楚暖。   楚晚只是被纵得娇惯了些,而楚暖却完全是个没有心的,连自己亲生的娘都能说出那么凉薄的话来,还能指望她念谁的情,不暗地里算计你就已经不错了。   听了楚晚的话,楚晴笑着打趣,“羞不羞,自个的事儿还没定,就惦记起别人来了?”   楚晚气道:“有什么害羞的,谁都要走这一步,就是你,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话说得倒是巧,还真有人上门给楚晴提亲…… ☆、第51章 拒绝   来的还是安国公谢家。   这次是谢家世子夫人亲自上门,还带了闺女谢家四姑娘谢依苹。   文老夫人这几天被府里发生的事情闹得焦头烂额,要只是远道来的庶女倒也不怕,可其中还牵扯到她的娘家侄孙子。   文康媳妇哭啼啼地上门,“姑母,咱家虽然不如以前,可也是书香传家,壮哥儿刚到双山书院,正是上进的时候,又是一股子义气,怎地救人不成反让人把名声坏了?要是传出去,以后成家立业都受影响,人谁家姑娘愿意嫁给随便被人搂抱的男子?姑母,壮哥儿不是外人,您可得替她做主啊!”   话里话外,想让文老夫人从孙女中间许一个给文壮当媳妇儿。   现在楚家在跟前儿的嫡出姑娘只楚晚跟楚晴两个,楚晚是文氏决意要高嫁的,剩下的岂不就是楚晴?   文康媳妇算盘子打得好,文老夫人虽糊涂,可这事却坚决不松口,被纠缠得实在没办法,许了她一百两银子算是文壮明年的束脩跟笔墨费用。   文康媳妇欢欢喜喜地走了,文老夫人气得又卧床两天。   所以谢夫人上门她也没心思应付,只说了几句客套话问候了下谢老太君,就借口身子不爽利回内室歇着了。   明氏将谢夫人和谢依苹请到了大房院。   因见有个年轻姑娘在,明氏便吩咐樱桃,“去请二姑娘和六姑娘来。”   不多时,楚晚跟楚晴就到了。   几人在国公爷寿诞时候见过,稍寒暄几句,就姐姐妹妹地称呼起来。   谢依苹已经十四,生得颇有谢贵妃的风范,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自带三分娇媚风流,说话也娇,细细软软的,很容易让人生心呵护之意。   而且还是个才女,上次就是她在诗会中赢了楚晚的金簪。   这次倒是乖巧,特地带了一匣子六支绢花,“是贵妃娘娘赏的,宫里出的新样子,我也戴不了这许多,给两位妹妹戴着玩儿。”   这绢花上次在大长公主那里也见过,只因楚晚与楚晴得了玉镯子,就没有再挑绢花。   这次既是谢依苹送了来,楚晚客气两句,就拿起来在头上比着戴,谢依苹跟楚晴帮着掌眼。   三人叽叽喳喳地给楚晚选定一支大红色芍药花,一支火红的石榴花,给楚晴选了浅紫的丁香花和粉色的月季花。   谢夫人冷眼看着楚晴,果然生得好相貌,肌肤白里透红,像是寿筵上供着的寿桃,让人忍不住就想啃一口。眉眼弯弯,一副喜庆模样,虽因年纪小,身子圆滚滚的,可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一点都不扭捏。   这样的人物,就是没有那个原因,也该好好地为谢成林求了家去。   明氏看出谢夫人有话要说,便笑着打发了姑娘们,“二丫头不是窨了梅花茶,请谢姑娘尝尝?听说谢姑娘的闺房收拾得清雅脱俗,也教教我们家这两个笨丫头,免得平常来了人都不好意思请人去。”   谢依苹自认品味确实高雅,而且也喜欢布置屋子,闻言非常高兴,却是笑着道:“哪里有夫人说的这般好,都是姐妹们瞎传的,倒是该跟两位妹妹学学。”   见三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离开,谢夫人便直入话题,“……还是上次□□,给我家侄子谢成林来求亲。上次老夫人说得听四老爷的打算,我觉得这话没错,当父亲的自然要好好为闺女挑一挑,可成林绝对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跟你家五姑娘正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明氏笑道:“老太君都夸过的孙子必然是好的,只是四叔没回来,晴丫头年纪又小,老夫人说过不着急定亲,总得等到十二三岁再开始相看。再者,上头还有四个姐姐,也不能越过她们去。”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大麦没熟先收小麦也是有的,定亲也不是成亲,没那么多讲究……这姻缘之事,虽然讲究父母之命,但也不能罔顾孩子们的心意,小两口过日子,总得求个你情我愿。”   明氏听着这话里有音儿,不好轻易接话,执了茶壶给谢夫人续了半杯水。   谢夫人啜一口,接着道:“原本上次有了那话,没打算这么快就上门。可最近成林不知从哪里得了块玉,天天戴在身上,就是夜里读书读累了也拿过来瞅着笑。丫鬟觉得好笑就禀告了老太君,老太君最看重这个孙子,转弯打听了好几回,成林不好意思说,只是催着来府上求亲。”   说罢,从袖袋里掏出个荷包,倒出来是只羊脂玉的玉佩,上面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   这玉佩倒是眼熟。   往常楚晴压裙角的不就是这一块,只有些日子没戴了,难不成真的给了这个谢家二房的少爷?   明氏只觉得脑门突突地跳,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   谢夫人笑盈盈地摊开掌心,“明夫人瞧着可熟悉?开始我也不信,可成林从来没撒过谎……你看着小一辈儿你有情我有意的,咱们做长辈的都是为了孩子好……”   “谢夫人做事有些不妥当,拿了块玉佩过来,非说是信物,这话也不能单听一面之词,总得两方都问个清楚,兴许其中另有隐情呢?”明氏绝对不相信楚晴会做出私相授受的糊涂事来,可不当心丢了却是可能的,遂叫石榴过来,“去倚水阁问问六姑娘以前有块雕着竹报平安的羊脂玉玉佩可还在,就说我借来看看。其余的什么都别说。”   石榴是个做事妥当的,没多大时候就拿了两块玉佩回来,“六姑娘在盈翠阁,春喜回了姑娘后开得匣子找出来的,还让我画了押……这是一对儿的,因不知夫人做什么用,就都拿了来,春喜还说六姑娘还有几块玉佩,要是夫人有用,等回了六姑娘之后再送来。”   明氏将石榴拿来的两块玉佩与谢夫人手里的摆在一处比对了下,“只大小有些不同,其余颜色图样真是很像,也真难为府上眼巴巴找来这块玉。好在我家姑娘的玉还在,否则一盆污水泼下来还真不好说。”   言外之意谢夫人故意寻了这样的玉佩来坏楚晴名声。   谢夫人蓦地白了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托盘里并排着的三块玉。   这不可能?   二皇子萧文安派人送来时说的清楚,就是从楚家五姑娘裙边,割断络子取下来的,半个人都没惊动。   可这两块玉是怎么回事?   谢夫人抖抖索索地拿起来,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看到竹节间一个花体的晴字。   分明是姑娘的名讳,怕弄混了,所以刻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做个标记。   明氏也看到玉佩上的暗记,唇角弯一弯,“谢夫人可瞧仔细了,我家五姑娘的玉佩上作着记号,可不是外头随便淘弄一块就能冒充的?”   谢夫人的脸色顿时由煞白转为紫涨。   她能说,这是二皇子搞出来的事么?   本来老太君让她来是存了必得之心的。   但凡要点脸面的人家,看到自家姑娘贴身饰物被别家男人拿在手里,都会想方设法遮掩住。而谢家不管从家世来说,还是谢成林的自身的条件来说,都是上上之选,她只需稍费口舌就能把这事给圆满了。   可现在怎么会这样?   两姓之好结不成,反而还把楚家得罪了。   更要命的是,回去之后二皇子那里怎么解释?   谢夫人勉强挤出个笑容,道:“许是成林记错了也未可知,兴许是另外一块。”   明氏沉着脸说:“你家谢公子记错也罢,没记错也罢,或者是另外的人给的,这一切与我们不相干……都是有闺女的人,夫人且想一下,要是有人自外面不知什么地方弄来块玉佩,说是你家姑娘的贴身饰物,夫人会怎么想,怎么做?总之这事再无可能,我们府上的姑娘即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到拿我们名声不当回事的人家去。”扬声唤石榴,“请谢姑娘过来,谢夫人要告辞了。”说罢,端了茶盅一饮而尽。   谢夫人尴尬地站在当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好在楚晴与楚晚很快送了谢依苹过来,谢夫人回身冲明氏点点头拉着闺女匆匆离开。   楚晴疑惑地问明氏,“谢夫人脸色不太好,出了什么事儿?”   明氏才不会让这种腌臜事儿脏了她的耳朵,笑道:“是谢家出了点事情催促她回去。”   “难怪这么匆忙,”楚晚吁口气,不耐地说:“走了也好,免得她总是显摆,一会儿说我选的梅枝意态不够疏朗,一会儿说花斛颜色轻浮与案几不般配,一会儿说大冬天不该用玉簪花的帐子,我就喜欢那挂帐帘怎么了?”因见楚晴在旁边笑得开怀,恨道:“就你乖巧,怎么不把她领到你屋里?”   楚晴且笑且解释,“二姐姐也不是没去过,真让谢姑娘见了,可能整个屋子都要让她给拆掉重盖。”   楚晚向往清雅,布置得还算有格调,而楚晴是怎么舒适怎么来,岂不更让谢依苹瞧不过眼?   明氏看着两人斗嘴,笑道:“她说的有道理你就听着,觉得没道理就不用管,反正自己住,怎么方便怎么来。”   楚晚沉吟片刻,叹道:“其实谢姑娘所言也有几分歪理,待会儿我重新折两枝梅花插瓶。”   楚晴自告奋勇地陪着她去。   明氏见两人离开,将玉佩交给石榴,“送回倚水阁吧,就说用完了。”   ***   安国公府去卫国公府求亲被拒的消息很快传到东宫太子萧文宣的耳朵里,先前太子因孙家在沐恩伯府得罪了楚家而郁郁不乐了好一阵子,如今见谢家也碰了钉子,心情极为愉悦,遂约孙月庭一道寻乐子,两人刚走到演乐胡同,遇到了周成瑾。   周成瑾自打送给楚晴那串珍珠项链,自觉先前的亏欠已经弥补了,这几天觉睡得很踏实,也捉摸着出来逍遥一番。   他没事爱到楚晟院子里溜达,可出入青楼楚馆的时候从不叫楚晟,一来楚晟小,没到懂事的年纪,不能亏损了身子;二来,他也了解楚晟的处境,万不敢给他本就难堪的境地再加把霜。   周成瑾见到太子笑道:“这么巧,一同到百媚阁看看?”   百媚阁是京都有名的妓院之一,自然有其中的妙处,可那儿的文人士子太多,个个身子不太壮实,可笔头子实在厉害,稍不慎,便会出来一篇对仗工整辞藻华丽的檄文来,于太子名声大不利。   故而太子极少出入那里。   如今听到周成瑾提起百媚阁,太子便揽着他的肩头道:“百媚阁有什么好的,天天去还没去够,表哥今儿带你去开开眼。”   孙月庭不动声色地朝太子摇摇头。   太子心情好,兴致也高昂,拍一下孙月庭,“表弟不是外人,见识一下也好。”压低声音道,“百媚阁确实有不少绝色,可那都是老鸨□□出来的,匠气太重,要想玩得尽兴,而且率真有野趣还是得到春满园。”   周成瑾还是头一次听说春满园,不由生起好奇之心,半推半就地跟着太子去了。   春满园就在演乐胡同后头的四井胡同,是处不大的三进宅院,黑漆门青砖墙,看着跟隔壁其他民宅没什么差别。   孙月庭伸手叩了叩青铜的兽头环,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从门内探出张清瘦的脸,那人警惕地扫一眼众人,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神情缓了缓,将门推开,低声招呼,“爷来了。”   太子“嗯”一声,率先绕过影壁走到二门。   二门挂了把锁,适才的门房快步过来开了门,走动间脚步轻巧无声。   周成瑾是学过一阵功夫的,当即看出,那人是练家子,而且武艺应该不错。   进了二门就是院子。   院子东西宽窄不大,南北进深却长,迎面是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假山旁边植十几竿修竹,再旁边搭着紫薇藤架,还竖了两架秋千。   往里走绕过假山则是一口池子,水很浅,薄薄地结了层冰,隔着冰层可以看到鹅卵石铺就的池底,池边有台阶通往水下。   再然后是草地,其中夹杂着各式花木,有石子小径盘旋其中直通向正房门口。   与寻常民宅不同的是,正房是一式三间的二层小楼,太子脚步未停,径直上了二楼。正对着楼梯,是间既开阔的屋子。屋子两面均开着木窗,坐在屋里,前院与后院的景象尽收眼底。   许是事先知道太子要来,正中的长几上已摆满了各式茶点,四周屋角放着火盆,又熏了甜香,暖洋洋的让人心神欲醉。   周成瑾不客气地剥了只甜桔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问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真的让我们随便玩?可以荡秋千吗?”   “折梅花行不行?”   “我想跳百索。”   有个声音老成的女子道:“行,都可以,拘了这么多天,好容易今儿天好,都出去走动走动。别闷出病来。”   周成瑾侧身看出去,也不知从哪里出来七八个女孩,看着年纪都不大,约莫十岁左右,穿着很普通,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跑动。   有两个动作快捷的已爬上了秋千,欢快地荡来荡去。   太子走到周成瑾身旁,笑着问道:“看中哪个了?我觉得那个踢毽子的不错,肉嘟嘟的抱起来肯定舒服,怎么样,叫她上来?”   周成瑾这才恍然,太子先前说的率真野趣是什么意思,看着院子里一个个鲜嫩得如同嫩藕般的女孩,侧眼瞧见太子微眯着的眼中放射的光芒,顿觉一阵反胃,几欲作呕。   面上却不显露,装作极有兴致地问:“表哥从哪里寻来的女子?”   太子笑道:“表弟别担心,都是卖了身的,放心玩儿,再不会有人追究……我这里时不时到人牙子那边要人,他们也知道我给的价钱高,有了好的都事先留着。”   正说着,孙月庭过来,指了后院道:“那边倒是有个绝色。”   周成瑾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见后院种了几株红梅,一个穿着浅粉色褙子的女孩正踮着脚尖去够高处的一枝红梅。   因枝条太高,她连着蹦了几下才够到,却在抓住梅枝那刻险些摔倒。   周成瑾脑中“嗡”的一声,想起了曾经看到的一个场景…… ☆、第52章     是在卫国公府的花园。   那天本是飘着鹅毛大雪,楚晟说雪天最惬意之事莫过于赏花饮酒,吟诗作乐。四房院旁边的梅林刚坐了花骨朵,倒是闻香轩前头的两株梅树已然盛开。   因正下着雪,四周无人走动,楚晟便引他进了花园。   周成瑾不擅对弈,楚晟因忙于苦读对下棋也不甚在行,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女人的欢笑声。   也是这般的年纪,也是粉白色的褙子,一下下跳着够高处的梅枝。   梅枝抖动,积雪洒落,钻进她的衣领,她缩着脖子喊“凉”,却不罢休,仍是固执地跳。   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发间,她笑靥如花,眸中闪耀着动人的光芒,像是梅花仙子落入凡尘,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周成瑾有片刻愣神,太子揽过他的肩头,戏谑道:“看傻了?那就是她了。”回身朝着某处唤了声,“把梅树下那个穿粉白袄儿的带上来。”   有极轻的脚步声离去。   周成瑾猛然惊醒,只见树下女孩已如愿得了梅枝,兴高采烈地跟同伴夸耀,“看吧,我说能够到。”   阳光斜照在她脸上,照着她稚气的脸,欢喜而兴奋,却非脑海里一直徘徊不去的那张面孔。   周成瑾暗暗松口气,却见院子里梳着圆髻的妇人走向女孩,低声说了句什么,指了指楼上。   女孩朝着这边看过来,看到男子晃动的身影,仿佛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子变了,犹豫着不太情愿。   妇人沉了脸。   女孩眸中便流露出无助与惶恐,一步一步慢慢往这边挪着……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张脸,脸色雪白,双颊发紫。   两手紧紧地握住绳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惶恐有不安有愤怒有仇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周成瑾“啊”一声惊呼,掩饰般拍了下脑门,“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我得走了。”   “急什么?”太子扯着他的胳膊不放,“天大事情也不在这一会儿。”   “哎哟表哥,这可比天都重要,”周成瑾苦着脸抱怨,“祖母的事一刻都不敢耽误。”   大长公主的脾气,太子再清楚不过,拍了拍周成瑾的肩头,“行,去吧,等下次再带你来玩儿。”   周成瑾拔腿要走,瞧见妇人已带着适才折梅的女孩上了楼。   女孩怯生生地躲在妇人身后,低着头不敢看人,手里那支梅花簌簌地抖个不停。   周成瑾脑子忽地一热,开口道:“这丫头我带走了。”   孙月庭犹豫着想阻拦,太子手一挥,“难得入了阿瑾的眼,喜欢就留着。”   “表哥开个价,多少银子?”   太子温文一笑,“不过一个丫头,阿瑾何必这么见外?”   “做生意都讲究银货两讫,我从来不占外人便宜,”周成瑾“呵呵”笑道,“不过表哥也不是外人,能省点就省点儿……那个,身契我一道带走了。”   太子招招手,适才步履轻忽的青衣人极快地拿了张纸上来,周成瑾一把抓过连看没看塞进怀里,对着女孩道:“走。”   女孩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不动。   妇人掐一把她的胳膊,往前一推,“你有福气能让爷看中你,还不快跟上?”   女孩看一眼周成瑾,又看一眼太子。   周成瑾显然不是好人,眉宇间那抹流气让人害怕,可太子却是温文尔雅,看着很是亲切。   再者如果离开,就只她一人,可留下来,还有好几个朝夕相处的朋友作伴。   想到此,女孩“哇”地哭了,“我不去,我不想去。”   女孩哭得狼狈,周成瑾看了顿觉索然,将怀里身契一扔,“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大踏步下了楼,早有青衣人得了信儿将他引出二门。   门房看到周成瑾独自出来,脸上毫无异样,恭敬地弯了腰,“大爷好走。”开门待他出去,又极快地落了锁。   周成瑾回身扫一眼紧闭着的黑漆大门,见墙头隐约露出几竿青翠的竹叶,甚是清雅。嘴里重重吐出口浊气,出了胡同口,脚步未停拐到演乐胡同,熟门熟路地进了百媚阁。   此时还没过午,百媚阁清静得很,老鸨笑眯眯地迎上来,“大爷今儿来得早了。”   周成瑾往厅间椅子上一坐,“呸”一声吐口唾沫在地上,“恶心!”又低骂一句,“不识好歹!”   老鸨惊了下,赔笑问道:“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大爷?奴家让人备桌酒菜,爷好生松散松散?”   周成瑾没搭理她,掏出一角银子扔给龟奴,“给爷叫辆马车,爷回府。”   “好嘞,”龟奴敏捷地捡起地上银子,转身走了出去。   老鸨扭着细腰走到周成瑾身后,双手熟练地给他按压着颈间穴位,周成瑾一勾手,凑在她耳边道:“四井胡同,右数第五间,黑漆大门,院子种着竹子,没事盯着点儿。里头三四个练家子,当心别落了痕迹。”   “咯咯咯”,老鸨娇笑几声,兰花指虚点着周成瑾,“大爷就会寻奴家开心。奴家捏得可舒服?我们这儿才进了几个女孩子,个个生得水灵,要不叫出来让大爷指点一二?”   “爷没空,”周成瑾见外头马车已备好,“啪”打落老鸨上下乱摸的手,起身上了马车。   这边周成瑾回了沐恩伯府,那边太子已经得了消息。   孙月庭不无担忧地说:“殿下怎就领了他来,要是传出去,大长公主那边……皇上可对大长公主不一般啊。”   “此一时彼一时,大长公主越活越精明,早早摆出敬而远之的姿态,”太子轻描淡写地笑笑,“阿瑾本来名声就臭得烂街,他的话有几人会信?再说,把他也拉下水,他还有嘴说别人?”   “看着不像好这口的。”   太子笑道:“你没注意刚才看得都发了呆?还想带着回去……既然阿瑾动了念头,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不成全他,回头让人送到百媚阁去,指名说给周大爷的。”   孙月庭心领神会,“殿下高见,如此便有什么风声,周大爷也是那个出头的。”   太子长叹一声,“再大的风声,有父皇护着也奈何不了他,你说阿瑾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个庶子,也就一张面皮长得好看点儿,父皇怎么就看对眼了呢?这家伙过得比我们几个可滋润多了。”   孙月庭“嗤”道:“还不是借着大长公主的宠爱?谁让人家会生,据说相貌跟当年的驸马一模一样,可有此事?”   太子笑道:“一模一样倒说不上,像了七八成倒是有的,主要是阿瑾的生辰跟驸马也是同一天。驸马前脚殡天,隔了几个月,他生辰的时候就有了阿瑾,你说大长公主能不宠他?”   ***   楚晴在谢夫人离开当天就知道了玉佩的事。   先前因玉佩莫名丢失,摸不到头脑,心里不免忐忑,现在终于有了着落,也就放下心来。   明氏却因为连续几日的忙碌而病倒了。   文老夫人精神始终蔫蔫的,不怎么搭理人,遂把每天例行的请安给免了,晚饭也不在宁安院吃,让各人在各人院子里单独用。   楚晴每天一早到大房院侍疾,她能做的事情不多,饭菜都是厨房做好的,药也由丫鬟们守着熬,她就是给明氏端茶倒水,陪着说话解闷,明氏入睡后,就拿着裁好的鞋面在旁边安静地绣花。   再有管事嬷嬷时不时来回事,明氏懒怠出去,就让楚晴来回传话,告诉她如何管家理事。   这日楚溥回来,正赶上楚晴在穿堂吩咐管事嬷嬷,“……嬷嬷管着厨房怕是八~九年了,往常都是怎么做的?”   婆子道:“以前都是分两锅煮,内外院的主子以及往各家送的单另在小锅里煮,大锅里的都是分给府里下人。这不心思着换了夫人管家,没准儿会不一样。”   “是怎生不一样,主子下人都混在一锅吃,还是说今年不做腊八粥,改成小米粥了?”   四下里,有低低的窃笑声传出,婆子红着脸道:“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楚晴抿着嘴儿笑,“嬷嬷就按往年惯例来,如果实在为难,也不必勉强,看看厨房谁能煮好这个腊八粥谁来当管事。”   婆子连声道:“是我一时迷了心窍,还请姑娘宽待我这次,以后再不会这般糊涂。”   楚晴不接话,扬了声道:“各位嬷嬷管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咱府里章程也不是白放着好看,有事先按着旧例章程来,实在吃不准再过来讨主意。再有谁像这位嬷嬷似的,张口就问腊八粥怎么个做法,可别怪我不顾及各位的脸面。事情做好了,你好我好,皆大欢喜,就要到年根了,少不了各位吃酒的银子,可若是有架秧子点火的,咱府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小小的人儿裹着大红色的羽缎斗篷,看起来粉雕玉琢般,可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有章有据。   楚溥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私下对明氏道:“你把六丫头教得很好,以后让曈儿跟晞儿两个也多在你跟前走动学着点。”   自打明氏生病,那姐妹俩从来没问候过一次,固然在飘絮阁禁足是真,可打发个丫头来问一声或者亲手做点汤汤水水也不费事吧?   明氏笑道:“世子爷真会说笑,晴丫头教养得好跟我这个隔房伯母有什么相干?三姑娘跟七姑娘都是正经请过好几年夫子的,府里这几个倒是亏了,先先后后加起来学了不满两年。前阵子国公爷还说晴丫头的字写得不好,让多读书多练字。不知两人的字写的如何,要不一并请个专教字画的先生?”   都已经到腊月了,即便请也只能拖到来年开春,到时候楚景成亲还有得忙。   楚溥看出明氏的敷衍之意,叹道:“我知道是难为你……以前不留心没看出来,现在觉得是让胡氏教养得左性了。在府里当闺女怎么都好说,以后若嫁了人还是这副体性怕是要吃大亏。”   不得不说楚溥对两个庶女真挺不错,通过前几天的事情就能联想到胡氏的教养,两人的将来上头,着实是用了心的。   胡氏自己是妾,一门心思想着争宠,想斗倒明氏,连带着两个女儿都存了这样的想法,把明氏看成假想敌。   其实这样的想法最要不得,一个庶女,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紧紧地攥在主母手里,上赶着巴结才是正理。真遇到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主母,单捏住你的亲事就算捏住了命脉。   而且,出阁后仍然当妾倒罢了,可以再接再厉把胡氏这一套发扬光大,可国公府的姑娘怎可能当妾?   难道作为当家主母还得主动去跟妾争斗?   明氏想了想道:“不是我不想管,她们好全家都好,她们要是以后三天两头哭着回娘家,咱们这日子也不好过。只是,我说的话,她们怕是会特意往反了听。解铃还须系铃人,世子爷还是跟别人商量吧……”   楚溥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腊八那天,国公府仍按旧例煮了两锅粥,阖府上下每人一碗。宫里也有粥赏赐下来,还有几家交好的都赶早送了过来。   沐恩伯府除去腊八粥之外,还额外给楚晴送了碗红烧蹄膀。   送东西的婆子很会说话,“大长公主上次答应请五姑娘吃,这次特地给补上,五姑娘正月里要是得闲,还请到我们府上坐坐,大长公主时不时念叨着五姑娘说话有趣,又生了副玲珑心窍儿。”   楚晴连声答应,“正月里一定去给大长公主拜年。”赏了婆子一个上等的封红。   过了腊八就要忙年,楚晴与楚晚开始帮着明氏管家,每天杂七杂八的琐事多得不得了。   双山书院已经放假,楚晟待在家里不闲着,几乎天天到汲古阁看书。   楚晴便很少去,虽说堂兄妹不碍什么,可楚晟身边总跟着个周成瑾。对于这人,楚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好在,徐嬷嬷已跟周伯混了个脸儿熟,就请周伯把楚晴要看的书取下来带回倚水阁看。   这日,徐嬷嬷依旧带了书回去,楚晴忙乎一天,吃过晚饭斜倚在靠枕上躺着看,刚翻开书页,便从里面掉出张寸许见方的字条来,上面写着一个“心”字。   记得上次,她在汲古阁看书,好像也看到一张字条,写的是“當”字,当时没在意,随手就扔到旁边纸篓里了。   这接二连三的,不会是巧合吧? ☆、第53章   楚晴盯着纸条,觉得字迹似有几分眼熟,可只单一个“心”字,实在无从分辨,想了想,把纸条给徐嬷嬷看,“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能出入汲古阁的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如果是捉弄人,可也没觉得这好玩。”   徐嬷嬷看着她稚气犹存的小脸上,眉头紧蹙,一脸的严肃,不由有几分后悔。之前因怕她吃亏,巴不得什么事情都跟她讲,千交代万嘱咐,结果本该是无拘无束每天只顾着玩的年纪,却养成这么个老成的性子。   遂笑道:“兴许别人随便写的,姑娘也不用当回事儿,反正该当心的时候多留点神便是。”   楚晴想一想,觉得有道理,就着灯火把纸条烧了。   等看完这本,再去换另一本,果然再没有莫名其妙的字条了。   因前阵子明氏生病,去外头银楼选石头镶簪子的计划便没成行,趁着两家送年节礼的时候,楚晴跟周琳写信致歉,又约定等正月空闲了再一道去,兴许价格还能便宜些。   以前楚晴不接触商铺不了解行情,现在却明白,腊月里正是各家太太姑娘置装置办首饰的季节,市面上的银楼金店都会趁机大赚一笔,正月却是淡季,相同的货品比腊月能便宜些,等到四五月份的时候,京都人时兴办赏花会或者踏青会,到时候衣物首饰换了时兴样式,又会再度贵起来。   周琳回信应了,说起过年衣裳,听说苏州那边兴二十四幅的月华裙,走动起来,裙摆如月华浮动非常好看。她也做了件草绿色的,只是腰身粗,显得越发笨重,只好改成十八幅的。又说近些时日越发懒得动弹,感觉又胖了不少,真是烦恼。又问楚晴过年裁的什么式样的衣裳,是不是裁上次楚暖穿的那种蓬蓬裙,好像已经有好几个女孩打算裁那样的裙子了。   楚晴自然不会穿楚暖穿出去的样子。   府里针线房还没到腊月就开始给各位主子量身裁衣。因换了明氏当家,针线房的管事婆子对楚晴更巴结了几分,特特地拿着新式样子问楚晴的意见。   徐嬷嬷的意思还是往小里打扮,所以就没选那些显身段的式样,依旧挑了去年时兴过的十二幅湘裙,袄子也是普通的圆领通袖袄。   可中衣,徐嬷嬷却用了心思。   现如今的中衣不外乎立领、圆领或者小交领,看着很规整。楚晴的衣服已经极守规矩了,索性就在中衣领子上变一变。   所以就画了荷叶领。   徐嬷嬷会画却不会裁,还是春笑手巧,用细棉布试了好几次,才做出来荷叶的形状。   楚晴迫不及待地试了试,玫红色的褙子,翻出来嫩黄色的荷叶领,像是花瓣当中芬芳的花蕊,而楚晴便似花中仙子,甜美可爱。   对于楚晴的新衣裳,倚水阁上下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好在针线房缝制衣裳并不保密,大家都知道各人选的什么式样,也没人再多此一举地过来打听。   只楚晚来过一次,看着楚晴鄙夷地说:“眼瞅着都十一了,怎么还穿得跟个小孩子似的,除了你,府里姑娘都没有做通袖袄的,连刚来的楚晞都裁得玫瑰金如意纹褙子。依我看,不如让绣娘把通袖袄剪短三分,这样就能显出腰身了。”   楚晴将身上褙子往里卷了卷,试着走了两步,问道:“有腰身吗?”   楚晚肆无忌惮地笑,“还真是上下一般粗,以后少吃点肉吧,长那么胖,怎么嫁得出去?”   楚晴扳着手指头数,“离及笄还差五年,等过了十三岁再慢慢减少饭量。二姐姐是裁的什么衣裳?”   过年是孩子们的节日,针线房一早得了明氏的指令,先将几位姑娘的衣裳赶了出来。   楚晚便让喜鹊回盈翠阁取来当场换上。   大红色鸾凤穿牡丹的素面褙子,墨蓝色绣着红色牡丹花的湘裙。湘裙虽不像楚暖那样蓬得极开,可也是略有些舒展,衬得腰身细软了许多。   不得不承认,楚晚这种肤色偏黑的人,就适合大红大绿,显得人非常大气而且大方。   楚晴赞道:“很好看,然后戴朵大花或者大凤钗就很好。”   楚晚毫不矜持地道:“我娘将她以前的凤钗重新炸了送给我,正好留着过年戴。”过年时候,人们穿戴都喜庆夸张,楚晚戴支大凤钗并不惹眼。   日子就在姑娘们为衣饰费神费力的时候悄然滑过,转眼就是小年。   楚曈与楚晞及时地好了病,一大家子人重又聚在宁安院。   趁着人没到齐,楚景拿出本册子递给楚晴,“本来想请沈在野写本字帖,他说字不外传只得作罢,这本是表哥写的,倒也适合你。”   楚晴翻了翻,是用唐楷抄录的左思的《三都赋》,字体融了薛稷的婀娜绮丽与颜真卿的朴茂端庄,非常适合女子临习。   可在楚晴看来,却是少了几分随意与洒脱。   不过,能特地写这么厚一本贴子,楚晴还是非常感谢的,笑意盈盈地谢过楚景,又对明怀远福了福,“多谢表哥。”   明怀远微微颌首,笑容清俊高远,“初学写字,最紧要的是把笔画架构练好,《三都赋》里差不多把常用的字都包含了,表妹临上两年基本就可以掌握。”   满屋子的男人,大都是宝蓝色或者鸦青色的锦袍,唯独明怀远仍是一袭白衣,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   楚曈咬着唇,心跳得是那么快,那么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而面颊已在明怀远不经意的侧目中,染了粉霞。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举手投足就像高山遗雪般高贵优雅,让人不敢直视,即便漫天繁星,也比不上他眼中清浅的光芒。   楚曈屏住气息,轻轻地走到楚晴身边,声音轻柔糯软,“六妹妹,可否借我看一下?”   楚晴笑着递给她。   楚曈慢慢翻着,雪白的澄心纸一行行工整的唐楷犹如一双双闪动的眼睛,调皮地眨着眼睛。   心跳莫名地停了半拍。   楚曈深吸口气,将书还给楚晴,转身对着明怀远柔柔一笑,“我的字写的也不好,能否请表哥指点……”   话未说完,楚景已打断她,“表哥来年二月就要春闱,这阵子正忙于书习制艺,三妹妹不可耽搁表哥。”   楚曈脸色涨得通红,急急地解释,“我并非要耽搁表哥举业,就是想在表哥闲暇时请教一二。”   楚景正色道:“内外有别,表哥即便有空也多在外院,怎会在内院走动?”   楚曈立刻闭了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蕴了泪水,盈盈欲滴。   楚昊看不过去,低声对楚景道:“三妹妹也是妹妹,大哥何必厚此薄彼?表哥得空再抄一本便是。”   楚景拍拍楚昊的肩头,温和地解释,“我不是厚此薄彼,一是六妹妹早就托我寻字帖,应该有个先来后到。第二,听说三妹妹幼承庭训,五六岁上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想必字体已定,没有必要重练其它字体。第三,想必二弟不知,表哥平常临虞世南的帖子,因祖父提起六妹妹需要练字,表哥特地将笔锋收紧往圆润里写,而架构又趋于柔媚。写这样一本帖子比平常抄录十本更费精力。表哥暂居府中本是因为四弟弟也在读书,五弟又有现成的夫子在,能切磋一二。倘若今儿替这个表妹抄字帖,明天给那个表妹指点诗文,那还不如到舅父家的宅子里安生……这般扰乱表哥苦读,日后见到舅父恐怕也不好开口。”   一席话说得楚曈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紫,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个劲儿往下掉。   女人这种楚楚中带着幽怨的样子最让人怜爱,楚曈对着镜子照过千百遍,早知道自己那副模样最娇俏,何种眼神最撩人。   此时一张红唇欲语还休,一双美眸似怨似诉,当真是受尽万般委屈似的我见犹怜。   楚昊安慰道:“三妹妹别难过,等表哥会试之后再请他抄一本便是。”   明怀远闻言却道:“我抄的那本字帖朴茂端庄适合心思纯明之人,三表妹心似比干还是另请高人为好。”   言外之意,楚曈花花肠子太多,就是临字帖也写不出那种质朴来。   屋里人没谁是傻子,都听出明怀远的意思来,唯独楚昊大包大揽地说,“回头我给三妹妹寻两本好字帖。”   楚景无奈地皱了皱眉。   这空当,楚溥与国公爷先后从外院回来,字帖的事便暂且揭过去。楚晞虽不忿,数次想在楚溥面前告楚景一状,说他不关爱自家妹妹,反对隔房的堂妹那么好。   但楚曈明白,越到年根,长辈们越不喜欢找茬闹事的人,恨不得每天都欢欢喜喜地过个和睦年,所以开解着让楚晞断了这念头。   万晋有惯例,过年不好在别人家过。   明氏本想让明怀远除夕那天早晨走,正月初三送年之后再回来,可拗不过他的性子,终于还是让他腊月二十八回了明家在京都的老宅子。   除夕夜,国公爷看着儿孙满堂,虽是喜悦,但想到老三一家远在登州,而老四楚澍也不知去了哪里,喜悦便淡了几分。   正月初一是大朝会,文武百官要在承天门给顺德皇帝拜年,而外命妇则要到宫里给皇后拜年。因皇后故去之后再没立后,每年都是谢贵妃代为接待的。   楚家有诰命只两人,文老夫人和明氏。   本来明氏打算带着楚晚与楚晴的,可前不久刚拒绝了安国公府的提亲,明氏担心谢贵妃会特意为难楚晴,便只带了楚晚一人。   楚晴倒落得清闲,正好除夕夜守岁没睡好觉,便窝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直睡到临近晌午才醒。   楚晚灰头土脸地回来,看到楚晴先是一愣,“这领子倒是别致,挺好看的。”   楚晴笑着扯扯荷叶领边缀着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不难,沿边多捏几个褶子就成,喜鹊就能做。回头找件不用的中衣,把领子剪了,重新换个领子试试。”   “我脖子长,要像你这样露出一点来,更显得跟鹭鸶似的,”楚晚思量片刻拒绝了,两手揉着膝盖抱怨不停,“以后再不跟着进宫拜年,太受罪了。也不知别人都怎么熬过来的?”   楚晴吩咐问秋端来热水绞了帕子给她敷上,楚晚舒服地叹了声,“难得还有你伺候我的这一天,”从怀里掏出只荷包扔给楚晴。   里面是条用丝线编成的络子,有点像端午节戴的五彩绳,不同的是绳上缀着好几种石头,有碧玺石、绿松石、红玛瑙还有几颗猫眼石,被阳光映着,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非常漂亮。   楚晚没好气地说:“银安公主赏给你的,问你为什么不进宫,还说正月十五宫里有灯会,她自己也会亲手做花灯,让你务必去……你什么时候跟银安公主好上了?”   “祖父生辰那天见过,后来到沐恩伯府又见过一面,前后统共没说过几句话,怎么就好上了?”楚晴解释完,又问,“祖母说让咱们去吗?”   楚晚目光闪了闪,“听谢贵妃的意思,这次是给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选妃,各府里十三岁以上的姑娘都必须去。有几家不满十三的也要去,说是陪两位公主玩儿。银安公主既然当着一众外命妇的面儿让你去,怕是必须得去了。”   正月十五进宫赏灯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阖府,楚暖激动得差点晕倒,忙不迭地跑到张姨娘的院子,“姨娘,快帮我想想,那天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张姨娘非但没像她那么兴高采烈,反而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这身打扮就很好,别太招摇了。你这身份,当正妃是别指望,最多只能是个侧妃,即便也能上玉牒,可终究还是个妾。姨娘当了一辈子妾,可不希望你再走姨娘的老路,倒不如安安生生地嫁个五六品官员当正妻。”   “我不!”楚暖斩钉截铁地说,“姨娘被文氏压了一辈子,我也被楚晚压着,要是真跟姨娘所说让我嫁个五品小官,后半辈子岂不还是被她们压着?姨娘能这样一辈子,我不能,总得借这次机会搏一搏,即便是侧妃,那也是皇家的人,除非楚晚也嫁到皇家,否则她拿什么跟我比?”   而且,她跟楚晚、楚映都是十三岁,很明显有了好亲事,府里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楚晚,然后就是楚映,而现在又多了个楚曈。   楚曈虽也是庶女,但她是世子爷的庶女,身份上又比自己高了半头。   难不成,自己只能得到她们挑剩的亲事?   楚暖才不甘心。   她是务必要在赏灯会上大放光芒的。   而国公府里,有同样想法的并非她一人…… ☆、第54章   卫国公府上下对这次赏灯会都很重视,楚家不参与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并不表示不想跟皇家扯上关系。   尤其现在楚家连续两代没有出色的儿孙,如果再不上进,可能就像镇国公那样没落到只能靠捧安国公的臭脚过活了。   除去上头两个有希望夺位的皇子,下面四个都是妥妥的王爷,提拔拉扯几个人不过举手之劳。   尤其五皇子萧文宬,才刚十六,与府里几个姑娘年岁相当,而且生母原本只是个美人,生产后才晋到嫔位,外祖家世不显,也没有丝毫野心。   与这样的皇子结亲最为保险不过。   相比之下,四皇子萧文定就不怎么让人看好。   萧文定也是谢贵妃所出,与二皇子萧文安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谢贵妃力求二皇子上位的野心几乎人尽皆知,故而四皇子也为不少朝臣所顾忌。   但也有人恰恰看中了这一点。   如果二皇子夺位成功,四皇子就是王爷中最尊贵的那个,结交了四皇子不亚于结交二皇子。如果不能成功,他本身立得正站得直,本本分分,从不曾结交朝臣,太子想要动手也得掂量几分。   是个可进可退的位子。   最可悲的莫过于三皇子萧文宁。   他的出身连五皇子都不如。生母是已故皇后身边的宫女,据说顺德帝有次到坤宁宫缅怀皇后,宫女趁机勾引怀了龙种。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总之宫女生下三皇子后就过世了。   太子那边的人觉得宫女背主,因而不待见三皇子,而二皇子那边的人又觉得宫女是已故皇后的人,也排斥着三皇子。   三皇子萧文宁自小便是在夹缝里生活,直到现在,因为他跟太子与二皇子年岁相差不大,两边的拥趸仍是打压与戒备。   文老夫人当着一众孙女的面儿,自不能说得这么详细与露骨,只隐晦地提了提皇子们的地位与关系,嘱咐道:“见到贵人,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自个儿掂量掂量,实在不会说话那就闭着嘴当哑巴。要是冲撞到贵人,惹得自己没脸不说,全家人都跟着你丢脸……满京都的勋贵都在,一言一行都得谨慎,即便入不了贵人的眼,总还有其他人看着。”   赏灯会上除了皇子们之外,更有各高官权贵们家的公子小姐,即便不能嫁进皇家,能得了其余名门公子的青眼也是好的。   灯会本就是才子佳人约会的好时机,规矩比平常要宽松得多,尤其这次谢贵妃明里暗里透露是含着选妃的意味。   故而,姑娘们务必要打扮得出众点儿。   训完话,又将首饰匣子捧出来,给三个十三岁的姑娘每人赏了一支钗,留待灯会上戴。   文老夫人是有几件压箱底的宝贝的,单看这几支钗就个个不凡,一支百蝶穿花,一支蝶戏牡丹,还有支双蝶展翅。蝶翼是用细如牛毛的金线缠绕而成,上面零星嵌着碎钻,风一吹就颤巍巍地动,仿佛活了似的,而蝶身则用了不同的宝石,看上去晶莹璀璨。   楚晴跟楚晞的任务是陪公主玩儿的,没捞着金钗,两人各得了只手镯。   国公府的姑娘本来心气儿就高,如今得了老夫人的指示,更是夜以继日地把精力都投入到赏灯会中去。   胡氏不顾身子虚弱,把珍视的古琴取了出来,手把手教楚曈弹奏曲子。   于是,大房院时不时就飘出缠绵悱恻的《小江南》,声声传到明氏耳中,明氏不由蹙了眉。   《小江南》是前朝名士谢公的曲子,意在追忆他在西湖旁隐居的日子,以及对彼时结识的女子怀念之情。   其实楚曈弹琴的技艺非常不错,把曲子浅浅的乡愁、淡淡的相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几乎合上眼就能看到苏堤上杏花春雨杨柳拂面,穿着素雅的小娘子撑着油纸伞聘婷玉立,有公子打马经过,碰歪了油纸伞,露出伞下杏花般娇俏的脸。   据说名士谢公就是安国公一族的先人。   当年顺德帝年轻时心仪谢贵妃,也曾在安国公府邸上演过此戏码。   楚曈选这支曲子,无疑是冲着谢贵妃去的。   明氏不愿意掺和那对母女的事情,便告诉了楚溥。   楚溥转身去了西跨院,对正孜孜不倦地练习的楚曈道:“这支曲子不妥当,另换支曲子吧?”   “我觉得这个曲子很好听啊,”楚曈撑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楚溥,“我以前也弹给爹爹听过,爹爹没说不妥当啊,是不是母亲不喜欢听?”   楚溥无语,总算明白明氏为何不愿亲自过来,果然明氏即便什么也不说,事情也会扯到她头上。   脸色略微沉了沉,却仍是温和地说:“与你母亲无关,这曲子跟谢贵妃有些渊源,其它场合弹奏倒罢了,这次不行。”   “如果母亲嫌吵,那我去花园里练习就是,只是姨娘身子越发沉重,倒不好轻易走动免得动了胎气。”楚曈自说自话。   楚溥颇觉莫名其妙,沉了声再说一遍,“不干你母亲的事儿,是曲子跟谢贵妃有关,不适合。”当着孩子的面,楚溥真心没法说得太清楚。   楚曈总算听懂了,神情却更加委屈,“这样不正好?谢贵妃是宴会的主人,咱们正该感谢她盛情相邀?而且,不瞒爹爹,这支曲子我最练得最熟弹得最好,祖母前几日刚叮嘱过我们,务必要给府里挣点脸面。我听说母亲以前并没给二姐姐她们延请专门的夫子教琴,到时候咱们家的姑娘一点才学都没有,岂不叫人笑话?”   胡姨娘手扶着细腰,在旁边敲边鼓,“曈儿练习了好几天,就这么点小小的要求,夫人一向宽厚大度,定然会应允的。实在不行,我亲自跪着求夫人。”   楚溥看着母女俩不知道说什么好,默了片刻道:“另换支曲子。”   这就是决定了的意思。   楚曈撅着嘴,眼圈慢慢地红了,半仰着头,可怜兮兮地问:“爹爹生气了么?爹爹以前从不跟曈儿发脾气,可回京都之后,曈儿不管做什么都不讨爹爹欢心。曈儿还是以前的曈儿,可是爹爹为什么变了?”   楚溥着意地打量楚曈几眼。她长相像胡姨娘,皮肤白净,鼻梁挺直,一双略略狭长的眸子已经晕染上少女独有的娇媚。目光却不似往日那般清澈明净,而是多了几分算计。   看到父亲盯视着自己,楚曈隐约有些心慌,转念想起胡氏的话,又暗暗挺直了腰杆,与楚溥对视。   楚溥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岂会看不透一个小姑娘暗藏的心思。   话里话外是明氏从中挑拨他们父女关系。   楚溥眼眸里微微透出些失望,淡淡地说:“琴棋只是怡情之物,曈儿得空还是多读些书,书才是正道,能让人明事理懂人情。”说罢起身离开。   看着楚溥高大的背影,楚曈低声问胡姨娘,“爹爹会不会怪罪于我?”   胡姨娘笃定地笑了笑,“不会,在你爹心里,娘虽然与他有几分夫妻情意,可到底是个妾,说弃也就弃了。但你跟晞儿不同,你们是你爹亲生的骨肉,再怎么着,他绝对不会不管你们。”   楚曈咬咬唇,破釜沉舟般道:“那我还是弹奏小江南?”   胡姨娘点点头,“我让人打听过,当年百花会上,谢贵妃就是一曲小江南打动了皇上的心,后来皇上寻到安国公府,假作无意与谢贵妃偶遇……谢氏宠冠六宫,否则皇后也没那么早过世……到现在也盛宠不衰。”低了声,感慨道,“所以说事在人为,即便暂时屈居人后,只要用心便可取而代之。”   楚曈全力练习弹琴时,楚暖正忙着准备衣衫。   在她看来,女子的姿容远胜过才艺。   一个女子即便才艺再高超可是相貌却平淡无奇,男人连看都不想看,又怎么有兴趣欣赏她的才艺?   反而若是女子貌美动人,倘若再有些许技能傍身,就是锦上添花了。   楚暖觉得自己最大的本钱就是这张清丽的脸和天生娇媚的眼。   自己生得底子好,再稍加修饰,定然会吸引许多公子王孙。   可该怎么在衣饰上惹眼呢?上次穿过的蓬蓬裙不可能再穿……楚暖想起正月初一楚晴穿的那件衣裳,玫红色的褙子领口处围着一圈波浪式的宽边,恰好衬托出楚晴白净的小脸。   倘若换成自己,那领口可以再深一些,波浪边可以加两层,必然更好看。   楚暖不假思索地去了倚水阁。   楚晴正对着窗户绣帕子,准备送给银安公主当回礼。本来是想送香囊的,里面放点冰片麝香等香料,可经徐嬷嬷提醒才悟到,宫里人最忌讳有两样,一是送吃食,二就是送香料。   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倒不如简简单单地绣条帕子聊表心意。   再者,初见那次虽然聊得不多,但也看出银安应该极擅女红。喜欢做针线的人看到特别的针法会格外开心,楚晴便想给银安公主一份惊喜。   正绣得入神时,听暮夏说楚暖来了。   楚晴一猜就知道她的来意,笑着下炕将楚暖迎了进来。   楚暖看楚晴正穿着那件荷叶领的中衣,只不过外面换了家常穿的天水碧褙子,嫩黄配着天水碧更显素雅。   领边处还缀了一圈小米珠,珍珠的光华使得素雅中多了些清贵。   楚暖紧紧盯着领口的接缝处,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楚晴笑着扯了扯领子,“领口做得大一些,上领子的时候均匀地捏几道褶子就成,要是五姐姐有工夫,还可以沿着领子四周绣点紫藤纹或者缠枝纹,单看配什么样的褙子。”   楚暖稍琢磨就懂了,笑着捏捏楚晴的脸颊,“就你的鬼点子多,这都能想出来……赏灯会时,你要穿这件中衣吗?”   “这领子好看归好看,可是露着脖子,不如立领暖和。”楚晴下意识地捂着脖子,“我怕冷,还是穿之前那件领口镶着白色兔毛的云锦褙子,下面配八幅湘裙,其实我想穿那条十二幅的,可昨天试了试,觉得腰身显得特别胖。”   楚暖伸手摸一下她的衣服,“进宫那天你就别穿这厚袄子了,里面只套件夹袄就成。反正外头还有大毛斗篷,而且御花园里肯定点着不少灯,冷不到哪里去。即便冷,也忍一晚上,冻不坏。”   楚晴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我听五姐姐的。”   楚暖笑道:“这才乖,以后要是我找到好亲事,肯定会拉扯你一把。”   楚晴甜甜地道:“那我先谢谢五姐姐了。”   ***   赏灯会是连着晚宴的,各府需在申正之前到达宫门口。   国公府离皇城不远,快到申初明氏才带着姑娘们出来。共有两辆马车,头一辆是明氏带着楚晴与楚晚,由石榴伺候着,第二辆是楚曈等三个庶女,桂嬷嬷跟在车上照看。   楚景、楚昊以及楚晟都骑马随在马车旁。   因参加赏灯会的人多,宫里特别吩咐一律不许带下人入宫,所以姑娘们都未曾带贴身丫鬟。   上车坐定,楚晴就打开随身带的匣子,里面盛着满满一匣子各式点心。   楚晚嗤道:“到哪里都忘不了吃,吃过午饭刚一个时辰,这又饿了?”   楚晴咽下嘴里的红豆沙饼,答道:“怕晚饭吃不饱,而且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别饿着肚子。”   明氏莞尔一笑,伸手掂了只核仁糕。   楚晚看着两人都吃,虽然不饿,却有点馋,也跟着拿了块点心小口咬着。   到了宫门口,马车停下,明氏与石榴分别替楚晴跟楚晚整理下衣服,又将散乱的发丝重新抿了上去,看着妆容都还在,才撩了车帘子。   楚景已下马,伸手将几人扶了下来。   楚晴刚站定,恰好又有一辆马车驰来,刚好停在她们身旁,看标识像是承恩伯府的马车。旁边也跟着两个骑马的男子。   果然从马车里走下来方静,还有忠勤伯府的孙月娥。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楚晴不想在宫门口闹得难堪,打算借着整理裙裾低头避开她们,不成想方静却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招呼,“楚夫人安,两位楚姑娘一向可好。”   孙月娥也笑吟吟地跟明氏行了礼,又对楚晚与楚晴道:“二姑娘,五姑娘,哦现在应该称六姑娘了,要不要一道进去?”   态度友好而热络,好像以前从没发生过推人落水的事情,也没有在卫国公府被扇得鼻青脸肿一样。   楚晴自认完全做不到这样“健忘”,转身侧到一旁没有答话。   倒是明氏淡淡说了句,“我们还要等会儿,两位先请吧。”   “那就待会儿见,”方静与孙月娥笑着应了声,并肩进了宫门。   明氏瞧着两人的背影,淡淡地说:“能屈能伸……你们俩落了下乘了。”压低声音嘱咐两人,“我们外命妇怕是不能跟你们小姑娘坐在一处,还是老话,需得小心慎重,宫里头咱们不熟悉,千万别乱跑,尽可能跟大多数人在一块儿待着,更不能落了单。”   楚晚与楚晴见明氏说得慎重,俱都老实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楚曈等人也自马车出来,几人汇在一处到走宫门口。   卫兵伸出长~枪拦住了他们,楚晴吓了一跳,便见明氏沉着地掏出国公府的腰牌交给卫兵。   卫兵刚要察看,有人伸手夺了过去,“是卫国公府的女眷,怎敢如此无礼?”恭敬地交还给明氏,“楚夫人请,几位楚少爷与楚姑娘请。”   楚晴定睛看了两眼才认出来,竟然是周成瑾。   难得地没有穿往常那件惹眼的绯色衣衫,而是穿着红黑相间的甲胄,头上一顶墨色头盔,显得人模狗样的,只是眉间那抹流气却毫无保留地暴露出他的本性来。   楚晴往楚景身后躲了躲,听到明氏客气的声音,“多谢周大人。”   “不敢,楚夫人客气了,”周成瑾朝明氏随意拱了拱手,俯在楚晟耳边低声道,“等会你在那个两层的灯楼下面等着,我下了值去找你,顺便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楚晴距离楚晟不远,这番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心生警惕……这人也要去赏灯,待会可得小心别与他走在一处,免得坏了名声。 ☆、第55章   隔着老远,就看到御花园的火树银花。   入口处就是周成瑾提到的两层灯楼,灯楼以竹为架,约莫两丈多高,上面层层叠叠挂着数百盏各式花灯,气势磅礴。   楚晴曾跟着楚景去积水潭赏过灯,那里也架着灯楼,却远不如眼前的高大气派。   不知为何,楚晴莫名地想起徐嬷嬷嘱咐过的话,别站在人多拥挤的灯楼底下,免得灯楼塌了被压在底下。   楚晴突然感觉到不安,抬眸瞧见楚晟正站在她身边,伸手扯了扯他衣襟,“这灯楼会不会塌了?”   楚晟连忙捂住她的嘴,左右悄悄没人注意这边,才俯在她身边低声道:“别说这种犯忌讳的话……这灯楼都是找有经验的匠人搭建的,不会塌。”   楚晴仰着脸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一会要是等那个姓周的,别站在这底下,离远点儿站着。”   楚晟看着她因灯光辉映而越发光洁的脸庞,笑着点点头,“好,”伸手隔着衣衫攥住她的腕,“走快点,大伯母那边等着了。”   宫宴摆在钦安殿,上首是两张雕金色龙凤纹的黑漆案几,应该是顺德皇帝与谢贵妃的座次,底下则相对摆了两排约莫各二十张案几,一直从殿头摆到殿尾。   男子在左,女子在右,当中铺着红色地毡,摆了数十盆开得恰到好处的各色梅花。如此男女既免去直接面对的尴尬,又不至于彼此只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人影。   此时已有不少人就坐,见明氏一行进来,纷纷起身寒暄,明氏微笑着点头示意。   楚晴等人也各自带了笑,颌首致礼。   女官将她们引到上首第三只案几,恭敬地道:“楚夫人请坐,如有吩咐指使她们便是。”   明氏笑着道谢,又回头朝身后侍立的两个宫女点了点头。   楚晴坐定,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右边第一张案几空着,第二张坐了安国公谢夫人与谢依苹和三姑娘谢依芹,楚家人多,占了第三和第四张案几,而方静和孙月娥差不多是在第八张案几上。   楚晴估摸着座次应该是按公侯伯顺次排的,万晋王朝开国敕封了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后来有贬有擢,四公仍在,十二侯多了两个,伯爵却少了六个,而在京都的不足半数,其中有些府邸并无适龄儿女,也没法出席。   算起来功勋之家也只有十几家,其余便是新兴的权贵。   只愣这一会儿,人差不多已到齐,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的,一眼望过去珠光宝气衣香鬓影。   不知是人多还是屋内火盆放得多,楚晴只觉得浑身燥热,更加上花香、熏香还有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她脑子快炸了,额角也沁出细密的薄汗。   正要掏帕子擦拭一下,忽听殿外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一众人齐齐站了起来,楚晴猝不及防,帕子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慌里慌张地随着站起来,刚站好又连忙跪下,小声跟着呼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听得男子沉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平身!”   众人站起来,等着顺德皇帝与谢贵妃及皇子公主们各自就坐,才顺次坐下。   顺德皇帝年近五十,头发已有些斑白,脸色红润双目有神,看上去极为健硕,穿一袭明黄色的龙袍,便是微微笑着,也让人心生敬畏。谢贵妃应该是四十出头,但保养得极好,像是三十左右岁似的,皮肤白净,微笑的时候腮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着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童稚,可一双凤眼却深邃犀利,尤其半眯起来的时候有种逼人的气势。   顺德皇帝简短地寒暄几句,宫女们已趁这个工夫飞快地端了饭菜上来。   头一轮上了十二道菜,四道冷盘六道热菜,外加两个蒸碗。杯碟虽多,菜量着实太少,一道宫廷酱黄瓜,寸许长的黄瓜条只摆了八根,上面撒了把炒熟的芝麻粒儿。   尝着味道却很好,有股酱菜独有的香味,但并不咸,既爽口又下饭。   三个人各夹了两根黄瓜条,这碟子就差不多空了。其余也是,就只有两三口的量,再多却是不能了。   被饭菜的热气熏着,楚晴又出了一头汗,想起适才掉在地上的帕子来。   宫宴都是席地而坐,棉毯上放着锦缎坐垫。这一坐下去,裙摆便铺了半边,将腿脚尽都遮住了,还有那条帕子。   众人都坐着用饭,楚晴自不好突兀地站起来,只得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裙摆里摸索,可连着换了几个姿势都没摸到。   越是找不到,汗流得越多。   楚晴暗自叫苦,又不好扯了袖子擦脸,只能再摸索。   明氏察觉到她的异样,探询地看了她一眼。   楚晴低声回答:“帕子掉在地上找不到了。”   明氏看着她一张小脸红扑扑汗涔涔的,遂掏出自己的帕子给了她。   拭去脑门的汗,楚晴觉得稍微清爽了些,正好宫女们撤去面前的碟子上了第二轮菜。   仍是十二道,比刚才的要实成得多,有鱼有虾有鸡翅有鸭掌,还有一碟烧蹄膀。为了方便入口,厨房将骨头尽数剔掉,只留了油汪汪的肉筋在里头。   楚晴暗自咽了口唾沫。   明氏知道她爱吃这口,一筷子也没动,楚晚对蹄膀不感兴趣,只尝了一块,便将碟子往楚晴面前移了移,“味道不错。”   当着一众高门贵胄,楚晴自然不能像在倚水阁那样动手,便执了筷子优雅地夹了一块。   一口下去,果然鲜香软糯,好吃到恨不得连舌头也咬掉。   不大工夫,盛蹄膀的碟子便见了底儿。   楚晴心满意足地抬头,隔着疏朗的梅枝瞧见对面坐着的六皇子萧文宜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   看楚晴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萧文宜掩饰般低头喝了口茶,随即想到什么,立刻又抬起来,手指轻轻指了指地面。   楚晴瞪大眼睛,迷茫地摇了摇头。   萧文宜再指指地面,见楚晴仍不明白,掏出自己的帕子抖了抖。   楚晴恍然,微欠了身看过去,果然自己那条绣着肥胖大青虫的帕子落在了案几前头。便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萧文宜回之微笑,又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宫女。   五皇子萧文宬抬手拍了萧文宜一下,悄声道:“指手画脚地干什么,大哥跟二哥都看着呢。”   萧文宜探身一看,见太子正朝楚晴那边望去,不由暗悔,刚才应该直接吩咐宫女捡起来,何必格外生事。太子大哥平素端方守矩,希望他别因此对楚晴产生坏印象才好。   楚晴也察觉到有审视的目光朝自己看来,忙端正了身子低眉顺眼地坐好。   不多时,有宫女趁着上来续茶,将帕子捡起来还给了楚晴。   楚晴悄声道谢,宫女低低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是太子吩咐的。”   楚晴疑惑地看向左边第一张案几,正对上两道温和的视线。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萧文宣,果然与外边传说的一样,面容清俊,气度儒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感。   相较之下,旁边的二皇子萧文安目光则犀利得多,面容刚毅神情冷淡,一丝笑容也没有,令人望而生畏。   只这么偷眼一瞧,萧文安已察觉到,迅速地回视过来,见是楚晴,唇角勉强扯出个笑容来。   这人反应也太快了些,楚晴吓得心猛跳了几拍,再不敢胡乱打量他人。   宫女很快地换上第三轮菜,却是四碟瓜果,四品饽饽,一小盆汤还有一盆四色元宵。   宫女小声介绍,“白色的是芝麻馅儿,米色的是花生馅儿,绿色的是核桃仁,紫色的是玫瑰馅儿。”   楚晴每样尝了一只,好吃归于好吃,就是太甜了些。   再不多时,宫女将案几上的杯碟全都撤下,另摆了两碟子点心,茶水也重新换过。   楚晴明白,晚宴就算结束了,接下来应该是表演才艺的时间。   谢贵妃笑盈盈地说:“本宫一早就听说各位姑娘的才名,只是无缘赏鉴,幸得陛下圣明给本宫这个机会。”抬手拔下头上镶着红宝石的六尾赤金凤钗,示意宫女端来只托盘,放在上面,“本宫也不白劳动姑娘,这支凤钗乃陛下当年所赠,勉强算作彩头。”侧了头,娇俏地看着顺德皇帝,“陛下不表示表示?”   顺德皇帝打趣道:“贵妃不是说了,这凤钗本也是朕的东西,怎地又来搜刮朕?”   “陛下给了臣妾,那就是臣妾的了,”谢贵妃嗔一声,目光落在顺德皇帝龙袍旁的玉佩上,“臣妾觉得这块玉倒还好,不如就这个吧。”俯身,亲自动手去解。   顺德皇帝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道:“这千年暖玉自然是好东西,如此拔得头筹的闺秀,朕就把暖玉赏给她,位居第二的,贵妃的凤钗也非凡品。”   议定彩头,有女官笑着开口,“既然陛下跟贵妃娘娘赐下无价之宝,就为这彩头,各位姑娘也不能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尽管施展出来……既是比赛,少不得选出个魁首榜眼来,等姑娘们尽数展示完毕,各府的少爷如果中意哪项才艺,就折一枝梅花放到那位姑娘面前,梅花多者为胜。为示公平,姑娘们就不参加评比了。”   说罢环顾一下四周,见无人有异议,又笑着看向安国公府的案几,“两位谢姑娘先来?”   谢依苹与谢依芹低声商量几句,谢依芹站起来吩咐宫女呈上笔墨,稍沉吟,提笔蘸墨运笔如飞,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已然完成。   两名宫女上前举着宣纸展示给众人。   是首咏灯的七言律诗,虽无令人惊艳的好句,但对仗也算工整,一笔字写得尤其好,是临的魏碑。魏碑雄强古朴,很少有女子临习。   谢依芹能写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可也只是不错而已。   楚晴暗自叹服,相较谢依芹,自己的字确实不够看的,而且心里也明白,谢家此举,显然并无意将女儿嫁到皇家去。   也是,谢家与二皇子和四皇子已经是捆绑在一起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联姻,倒不如结交几位重臣,还可以给二皇子增加点筹码。   正思量着,就听女官笑道:“接下来该轮到几位楚姑娘了。”   话音刚落,楚曈与楚暖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楚曈刚要说话,楚暖已然笑吟吟地开口,“三姐姐是要抚琴的,不知可有现成的琴?”   女官问道:“这里备着蕉叶、春雷、啸月还有独幽与太古遗音,不知楚三姑娘习惯哪种?”   独幽是灵机式琴,琴声幽静,太古遗音是师旷式琴,琴声飘渺,啸月则是落霞式琴,琴声柔婉最适合她弹奏的曲子的意境。   楚曈欠身客气地说:“可否麻烦姐姐取啸月来?”   “三姑娘不必多礼,”女官笑着回头吩咐宫女一声。   宫女很快地取了琴和琴凳来。   楚曈坐在琴前,轻拨琴弦试了试音,接着微阖了双目,十指飞舞,清脆的琴声如山涧泉水般汀淙流出,轻快悠扬。   不过一瞬,泉水已汇进湖里,由跳动转为沉静,由轻快转为幽怨,接着湖面雾气氤氲,有素衣女子撑着纸伞袅娜行过……   岂不正是《小江南》?   明氏身子一震,险些惊叫出声,那天楚溥说得清楚,他已经让楚曈换了曲子,可为什么还是这首?   在座众人都知道《小江南》,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味。   谢贵妃眉眼飞扬,斜睨着顺德皇帝,面上娇羞无限。   太子神情变得凝肃,而二皇子脸上却浮起浅淡的微笑,三皇子如以往一样沉默,可眼底越发地阴沉,四皇子自顾自地喝茶好像没有听到,五皇子则摇头晃脑极为沉醉的样子,手指还合着节拍无声地敲打着几面。   在这种场合弹奏这支曲子,无疑是在向众人表明楚家的态度,楚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明氏气得发抖,藏在案几底下的双手紧紧攥成一团,生怕忍不住冲过去扇楚曈一个嘴巴子。   楚晴察觉到明氏的失态,悄悄伸手搭在了明氏手上…… ☆、第56章   琴声停,楚曈袅袅起身,躬身一揖。   二皇子萧文安拊掌赞道:“好一曲小江南,缠绵婉约,使我等如同置身西子湖畔灵隐山脚,好!好!”   “能入殿下之耳,奴家不胜惶恐。”楚曈脸上挂着盈盈浅笑,娉娉婷婷地走回座位,经过楚晴她们面前的案几时,笑容更深了些。   楚暖特地起身迎出半步,水汪汪的杏仁眼眸光流转,声音柔媚悦耳,“三姐姐的琴艺越发精进了,”拉起楚曈的手,摆出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并肩坐下。   楚晚最瞧不惯楚暖的惺惺作态,凑在楚晴耳边道:“你就不应该告诉她怎么裁那样的衣裳领子,待会儿她肯定说是自己想的样子……就像祖父生辰时,那个面塑根本不是她做的,而是灯市口一家专门做磕花饽饽铺子里面的白案师傅做的。”   “你怎么知道?”楚晴奇道。   楚晚撇撇嘴,“我敢剪她的裙子自然是捏着她的把柄了。她跟你一样最会装,说是做这种点心那种糕饼,次次都是张姨娘动手做的,她最多就是装了装盒子。”   楚晴暗叹,先前只以为楚晚是骄纵没有心眼儿的,却不想人家根本凡事心里都有数,开口解释道:“这次赏灯,祖母对你们几个可是抱着很大希望,她跟我要样子,我要是瞒着,祖母岂不厌烦了我?我又不像你,事事有二伯母替你操心,如果祖母再不管我,我倚仗谁去?”   楚晚愣了下,想起这些年楚晴在府里过得着实不易,垂了眸,“你以后别惹着我别气着我,我自也会替你撑腰。”   楚晴气道:“我什么时候主动招惹过你,哪次不是你先找事?”   楚晚“切”一声,侧过头,端起茶盅浅浅地喝了口,不再搭理楚晴。   接下来陆续又有十几位姑娘展示才艺,有的左右手分别用不同字体写字,有的呈上精美的绣品,有弹琴的,有作画的,还有换了舞衣展示舞姿的。   她们的技艺都很出色。   不可否认,敢在皇帝面前亮相之人,的确有值得炫耀的地方。   方静也是弹琴,没用楚曈刚才弹奏的啸月,而是用了太古遗音。琴声醇和,若九霄环佩,带着你如同置身巍峨之高山,一览众山小,又如身处滔滔之江畔,听惊涛拍岸。   是取自庄子篇名的古曲《秋水》   楚晴是真没想到,方静琴艺会这么高,而且单就选曲而言,《秋水》空净醇澈志向高远,曲意更胜过楚曈的《小江南》。   姑娘们均都展示罢,谢贵妃抚掌叹道:“世家贵女果然名不虚传,本宫今夜是大饱眼福。适才显露的技艺样样精彩绝伦,本宫都看花眼了,一时真挑不出那个更精彩。这个重任就交给在座的诸位公子了。”   太子也随着笑道:“果真是难分伯仲,虽然技艺不相上下,但方七姑娘是我的表妹,到底亲疏有别,所以这花就送给表妹了。”   伸手折了一枝梅,让宫女放到方静面前。   楚晴不禁为太子叫好,不以才艺分而以远近论,既不得罪其他世家,又抬举了自己的母舅家,而且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只让人觉得他注重情分。   二皇子却傲然一笑,亲自将花放到楚曈面前。   楚曈娇羞地颌首以示谢意。   接着三皇子、四皇子都将花送给其他不显眼的姑娘,五皇子没有表态,六皇子萧文宜折了两枝花顺着女眷的案几一路走过去,走到明远侯府的魏姑娘面前道:“你帮我剪只贪吃的小胖猪,我这两枝花都给你。”   魏姑娘刚才展示的是剪纸,闻言大喜,“多谢殿下。”当真跟宫女要来剪刀与红纸,不大会儿就剪出个憨态可掬的小胖猪来。   六皇子把花放下,拿着剪纸原路返回,经过楚晴面前,将剪纸往她面前一拍,“看你刚才那么能吃,赏给你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她吃得多。   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楚晴这张案几上。   楚晚羞窘得抬不起头来,暗自替楚晴脸红,早知道刚才就劝着她点儿。   楚晴却是脸色不变,高兴地起来行礼,“谢殿下赏,我是头一次进宫,之前没尝过宫里的菜,做得太好吃了,实在忍不住。”   话说的落落大方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好吃所以我才吃得多,怎么了?   顺德皇帝闻言唇角弯出一抹笑意。   太子目光闪动,清俊的脸上笑容越发和煦温和。   谢贵妃含笑问道:“楚姑娘最喜欢哪道菜?”   “回娘娘,每道都好吃,可我最喜欢烧蹄膀还有松鼠鱼。”楚晴歪着头认真地回答。   谢贵妃扬声吩咐女官,“御膳房每人赏一月月钱,烧蹄膀和松鼠鱼加倍!另外吩咐膳房明儿将这两道菜各做一份送给楚姑娘。”   楚晴连忙上前跪下,“谢娘娘赏赐!”又躬身退回原处,老老实实地坐好。   中间打了个岔儿,女官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走到楚景几人的案几前,笑着问道:“楚公子最看好哪位姑娘的才艺?”   楚景左右为难。   这种场合下,不管是楚曈的表演还是楚景等人的献花,其实都代表了卫国公府的态度。   论情论理,他们几人都应该将花献给自家妹妹楚曈,可眼下楚曈明晃晃地表露出站在谢贵妃一边的意愿,倘或他们再有举动,落在在场众人眼里,楚家就是二皇子一派的。   可若是把花送给别人,那就表明楚景不遵从长辈的意愿,卫国公内部是有分歧的。   无论哪种做法,于卫国公府来说,都有害无利。   明氏也蹙紧眉头替楚景发愁。   恰在这时,从外头走进一人,身穿扎眼的绯色衣衫,头戴白玉冠,腰间一条白玉带,上面缀着各色宝石,俊美无畴的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笑容。   正是刚下值的周成瑾。   许是刚沐浴过,头发还有些湿,垂着的发梢洇湿了肩头的衣衫,使得那处的颜色格外深了些。   谢贵妃也注意到了,嗔怪道:“阿瑾怎不擦干头发再来,快热热地喝一盏茶,免得染了风寒。”   “肚子饿了,惦记着这里的好菜。”周成瑾大大咧咧地回答,环视一下四周,坐在六皇子萧文宜的旁边。   他是沐恩伯府的庶长子,理应在后头与周成瑜坐在一处,可并无人提出异议,就连诸位皇子也认为他本来就该坐在那里。   谢贵妃回身吩咐宫女,“让膳房捡着阿瑾喜欢吃的赶紧做几样送来,再酽酽地煮碗姜汤。”   宫女应声而去。   女官笑着看向楚景,示意他做出选择。   周成瑾不知什么情况,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五皇子萧文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周成瑾嚷道:“这不公平,你们楚家来了三位公子,谢家和魏家一位都没有,依我来看,你们该给哪两家也各送一枝花才对。”   楚景连忙道:“周大爷所言极是。”当真请宫女折了三枝梅分别送给谢依芹、楚曈和那位魏姑娘。   明氏不由松一口气,虽然之前楚曈所为极不妥当,但楚景等人总算免于为难,也使卫国公府避免了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楚晴也想到这点,不由偷眼朝周成瑾望去,见他手中不知哪里得来一把折扇,正得意洋洋地摇着,神情倨傲之极,也欠揍之极。   少顷,众位均送完梅枝,宫女们分别计了数,竟有四人各得了五枝花,谢依芹、楚曈、方静还有剪纸的魏姑娘。   谢贵妃神色未变,让女官又取来两件物品,分别赐给了四人,笑意盈盈地说:“你们才艺不相上下,待会儿猜灯谜可得分出个高低来,猜中灯谜最多的人有赏,这次可不单是姑娘了,各位公子爷可以参加。你们年轻人自去玩吧,我们做长辈的正好守着暖炉说话,就不跟你们凑这个热闹了。”   正如明氏所料,外命妇要陪谢贵妃,而姑娘们就要单独行动了。   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传到外头都会是一段佳话。   明氏再叮嘱楚晚跟楚晴一遍,“你们是嫡女代表着府里的颜面,务必记住来前我说过的话。”   楚晴郑重地点点头,莫名地心里有些恐慌。   祖母的意思她听得明白,从楚家的平安与发展来说,楚家的姑娘能嫁得只是五皇子。   其余的最好连沾都不要沾,免得惹上一身腥。   可从晚宴来说,五皇子萧文宬对一切显得漠不关心,连最后的送花也是借了六皇子的手。而谢贵妃与二皇子却对楚家表现出极大的善意,不但当众夸赞楚曈的琴,还赏赐楚晴菜肴,丝毫没有因楚家拒绝谢成林亲事而表示不满。   想到此节,楚晴既后悔晚饭不该贪吃,至少不该说出那两道菜名来,这样谢贵妃想赏赐也不能赏赐整桌席面,又有点讨厌六皇子,平白无故地注意自己吃饭干嘛。   思量来思量去,仍是拉了楚晚的手往外走。   楚景已先出去了,特意在外面等着她们,笑呵呵地说:“咱们一道去猜谜,人多力量大,兴许能拔得头筹。”   楚晴正要答应,忽然一宫女过来,恭敬地说:“银安公主请六姑娘一同赏灯。”说罢指了指浮碧亭。   楚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灯光辉映下,银安公主身披一袭大红色的斗篷正站在亭子边朝她招手。   公主相请不可能不去,可如此一来,楚晴便要落单。   楚晟便道:“我送六妹妹过去。”   楚景笑着点头,“六妹妹好生陪着公主,别玩太晚,过会儿我们还在这里汇合。”这话与其是说给楚晴听的,倒不如是说给宫女听。   宫女笑道:“现下刚戌正一刻,灯会到亥正也便散了,楚大爷尽管放心,定然把六姑娘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楚景欠身道谢。   楚晟便陪着楚晴跟在宫女后面往浮碧亭那边走去。   亭子四角各挂一挂五子串珠的宫灯,照得亭子亮如白昼。亭中石桌和石椅都用绣花锦缎铺了,那些用金丝银线绣就的花纹在灯光照射下发散出点点星芒,非常漂亮。   银安扫一眼楚晴身边的楚晟,认出是卫国公府的人,淡淡道:“我与六姑娘有话要说,楚公子请自便吧。”   跟前两次见面的和气不同,这次银安的语气很疏离,明显摆出公主的架势来。   楚晟不敢不应,躬身退到一旁,却未走远。   亭子里原本伺候的宫女也悄声地退了出去。   楚晴本想把怀里的绢帕拿出来送给她的,见状只得消了这个打算,屏住气息,垂手站着,恭敬地问:“不知公主传唤,有何事吩咐?”   银安板着脸道:“六姑娘好大胆子……” ☆、第57章     楚晴愣了下,脑子转得飞快,刚才在宴会上,除去六皇子萧文宜拍给自己一张胖猪的剪纸,然后谢贵妃问了几句话之外,再无惹眼的举动。   银安公主这话是因何而出?   心中思量着,可身体的反应更快,已曲膝要跪下。   银安公主一把拉住她,“怎么这会儿胆子又小了?在席上还见你跟六弟挤眉弄眼的。”   楚晴连忙解释,“落座时不当心帕子掉到案几前头,六殿下提醒我一声。”   “就为这个?”银安公主不信,指着旁边的石椅,“坐吧,六弟说有东西赏你,亲自回去拿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六弟?”   楚晴不敢大咧咧地坐,又怕石椅太冷,偏着身子坐了半边,没想到锦缎椅袱下还垫着蒲团,坐上去毫无不适。   顿一顿,方答:“就是祖父做寿那天,我跟公主说话,后来不是有个丫鬟找我吗,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未得六殿下应允,我不好擅自告诉公主。”   银安公主手里攥一角帕子揉搓着道:“倒真是生分了,是恼我开始没告诉你我的身份,还是上次没看好你家二姑娘?我是真没想到你竟不认识我,一时兴起才说的小名儿,也没想到孙月娥敢在大长公主的府邸胡作非为。还是前几天周琳进宫说本打算要把你引荐给我,我才想到……”   楚晴微微欠了欠身,“我没恼公主,家里进宫前千叮咛万嘱咐,进宫不比在别处,务必要讲究礼数。”   银安公主恼道:“讲究礼数就跟六弟挤眉弄眼,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你还是叫我阿菱吧,我不怪罪于你。”   楚晴苦笑,银安公主不是跟皇上一起来的吗,她怎么敢大声招呼,而且要不是六皇子正巧坐在她对面,她也不会注意他。   可仍从善如流,“好。”   银安公主才又缓了神色,“周琳说原本约你一道去银楼挑石头镶簪子后来却没去成,我手头正好有一些,平常也不怎么用,就给了她几块,顺道给你做了那条璎珞,要是不喜欢就把石头拆下来另镶。”   楚晴恍然,笑道:“这便是了,二姐姐给我时,我还觉得纳闷儿,原来是阿琳从中传的话儿……你那条璎珞做得很精致,非常喜欢,我没有什么好回礼的,就绣了这个。”说着从怀里将丝帕掏出来,展示给银安公主看。   料子是普通的月白色素绢,花样也平常,就是一株月季开着两朵花,一朵开得正盛,另一朵刚刚鼓起花苞,花朵上面飞着一只大凤蝶。   银安公主不经意地扫了眼,忽地睁大眼眸,一把抢过去对着灯光细细瞧了片刻,喜笑颜开,“可见是用了心思的,我承你的情。”再端详一遍,小心地折起来。   “那是自然,”楚晴抿了嘴笑,“这阵子就绣它了,足足绣了七八天……之前听说银平公主女红好,还以为你是银平,差点闹出笑话来。”   “银平……比起你我是差得远,但她向来会作势,时不时绣个香囊荷包之类的往父皇和贵妃娘娘跟前送,名声就传扬开了。”银安公主笑笑,“你是不是还听说我性子跋扈?”   楚晴笑而不语。   银安公主道:“我最见不得那种动不动掉眼泪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人,既然她成心给别人自己软弱被欺负的印象,那我不欺负欺负她怎么能对得起她?再者我是长姐,理该管教底下的姊妹。”   话音甫落,只听亭子外面传来男子温和的斥责声,“六弟这么跑来跑去当心冲撞了别家女眷。”   楚晴回头一看,是六皇子萧文宜手里捧了只匣子正要往这边跑来,旁边拽住他胳膊的却是太子萧文宣。   六皇子见到楚晴,抬臂挥了挥手,对太子道:“大哥放心,我跟银安约好在浮碧亭说话,不会乱跑。”   太子认出楚晴来,眸光闪了闪,拍一下六皇子肩头,“那边可是卫国公府的姑娘?六弟以后说话可得经点心,别当面让人姑娘下不了台。”   六皇子不以为然地说:“我又没说错,她真是吃了一整碟烧蹄膀。”   太子眸中含着笑意,神情却是无奈,“就是真的吃了,六弟也不能说出来。”   六皇子不太明白,在宫里不管是陪顺德皇帝吃饭也好,还是自己单独吃,她的生母林昭仪都细细叮嘱他,每道菜吃过两口之后,绝不能再动第三筷子。   不但是因为礼节,不能给人留下贪吃的印象。贪吃便意味着没有节制,无法成大事。   还是怕被人知道自己的喜好。加入有人特地在自己爱吃的几道菜里动点手脚,后果就严重了。   六皇子也曾到别人家参加过宴席,虽不像在宫里规矩那么严苛,但男人们凑在一起以吃酒为主,菜倒是夹得少。   所以,当他看到楚晴动作优雅但却迅速地吃完一整碟菜,脸上的惊讶是怎么样也掩饰不住。   太子其实也早就注意到楚晴了。   这次赏灯会来得小姑娘不多,就只四人,卫国公府来了两个,周琳算一个,还有太常寺卿严阔的孙女。   周琳,他是绝不敢打主意的,严家孙女座位离得远,而且相貌平平,举手投足古板刻意,颇有她祖父的风范,是个老学究。   卫国公府这两个是真入了他的眼。   两人都生得好,唇红齿□□雕玉琢般,六姑娘一双眼眸若秋水,灵动可爱,而七姑娘年纪虽小,可眼中已带出少许少女的妩媚来,加上保养得好,两人肌肤白里透着红,水灵灵鲜嫩嫩的,叫人恨不得能咬上一口。   尤其是这个六姑娘,起初是摸索帕子,表面看着坐得端正,可在案几下,那双嫩白的小手沿着坐垫边缘摸来摸去,逗得她差点笑出声来。等上来第二轮菜,她一边不动声色地吃,那双乌漆漆的眼转来转去,生怕被人看到她的吃相,真是惹人怜爱。   胜过春满园那些女童不知何几。   要是能寻到机会尝一口该有多好!   可太子绝非精虫上脑什么都不顾的人,在他心里美人重要,仍远远比不上江山来得重。   尤其楚晴并不是普通官员家的女儿,卫国公府虽然渐渐势落,可在朝廷上仍然举足轻重。   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太子绝不会得罪卫国公,更不会带累自己的名声。   可佳肴当前,吃不到但闻一闻摸一摸总是可以的吧?   太子脸上挂着温润的微笑与六皇子一道走进浮碧亭。   楚晴见状急忙起身,不等行礼太子已经扶住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下,“楚姑娘不必多礼。”   虽是隔着衣衫,但是小巧的骨架上肉嘟嘟软乎乎的触感,仍教他心猿意马。   六皇子“啪”打开匣子,推到楚晴面前,“选一样吧,爷赏你的。”   匣子里东西还不少,银质的孔明锁,精巧的九连环,一把紫檀木做的弹弓,两颗指头肚大小的荧光石,还有两样楚晴不认得的圆筒状的东西。   六皇子拿起一个递给楚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里头可好玩了。”   楚晴试着凑上去,里面是个精美的花朵一般的图形,六皇子把圆筒转一下,图案又换成另外的样子,每转一次,图案各自不同,但都美丽非常。   楚晴惊叹道:“这么多花样,是怎么变出来的?”   太子浅笑着解释,“这叫万花筒,是西洋使者带来的贡品,楚姑娘若喜欢,我那里也有一只。”   这么珍贵的东西楚晴怎么敢要,忙笑着谢绝了。   太子并不勉强,看六皇子又把另外一样递给楚晴。   这次是只千里眼,楚晴虽没见过但听说过,并不像刚才那样惊讶,但是当把眼睛凑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拉近的景象还是吓了她一跳。   视野却有点模糊。   太子笑着帮她把视野调清楚,“无意”中蹭过她的手背。   肌肤柔嫩细腻,比上好的鱼脑冻还要顺滑。   楚晴沉浸在千里眼带来的惊叹中,丝毫没察觉太子的用心,四面转着看了遍,笑盈盈地仍放回匣子里。   太子看着她的笑颜心神荡漾。   那么纯真明净的双眸,比山涧流淌的小溪更清澈;那么水嫩欲滴的粉唇,比园中含苞的梅花更娇艳;那么柔软精致的脸颊,比他书房常摩挲的玉如意都要滑腻。   太子蠢蠢欲动,笑容愈加温润,“六弟既是诚心赔礼,楚姑娘就挑一样吧。”   六皇子附和道:“随便挑。”   楚晴犹豫片刻,指着那颗散发着粉色荧光的荧光石,“这个可以吗?”   “尽管拿去!”六皇子大方地挑出来交给楚晴,“现在灯太多,等夜里吹了灯,光会更亮。”   “谢六殿下赏!”楚晴屈膝道谢,将荧光石收进荷包里。   太子笑着道:“既然礼赔过了,干坐着无趣,不如一同去猜灯谜也赢点彩头回来。”   六皇子欣然答应,抬手招了名宫女过来,将手中匣子递给她,“给爷送回去,小心别摔了。”   宫女恭敬地接过离去。   楚晴见楚晟仍在原处站着,笑着拒绝,“四哥哥在那边,我还是跟四哥哥一道为好。”   太子道:“正好一起,人多才热闹,”微笑着朝楚晟招了招手。   楚晟刚要往那边走,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人,热络地揽住他的肩头,“怎么在这儿了,害得我好找,走,找我五哥去。”   来人自然是刚吃饱喝足的周成瑾。   楚晟指着浮碧亭道:“这倒不巧,正要跟六妹妹他们一道去赏灯。”   周成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眼就看到穿着大红羽缎斗篷言笑晏晏的楚晴,还有旁边一袭宝蓝色锦衣笑容温润的太子。   周成瑾脑子“嗡”的一声,当即想起在春满园的院子里,开心地玩耍嬉戏的女童。她们脸上是一般无二的单纯的笑容。   周成瑾立刻变了脸色,推一把楚晟,悄声道:“花灯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把你六妹妹叫过来。一个姑娘家跟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像什么话?”   楚晟听这话音不对劲儿,怒道:“阿瑾慎言!太子乃东宫之主,最是和善亲切,又比六妹妹长了十好几岁,六皇子才刚九岁,再者还有银安公主和宫女在,不过要一道赏灯谜,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全变了味儿?”   周成瑾看着满脸怒火的楚晟,咬咬牙,开口便要把太子那点儿癖好说出来,却听太子在那边扬声道:“阿瑾也来了,走,一道猜谜。”   到了舌尖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可能说,况且太子素来名声极好,就是说了别人也不见得会信,反倒是他会惹得一身腥不说,还把太子给得罪死了。   可是,太子萧文宣温润笑容后面隐藏着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那天,太子看着满院子嬉戏的女童,眼里便是那种志在必得的笑意。   而楚晴……   周成瑾的目光落在跟银安公主耳语的楚晴身上,身量不高,包裹得圆圆鼓鼓的,许是嫌热,风帽没有戴,纯真娇美的小脸完全显露在灯光下。   眉目仍是单纯,却已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因在笑着,腮边一对梨涡时深时浅,像是一泓潭水吸引着他就往里跳。   梦里那双黑白分明似怨似诉的眸子不期然又出现在眼前。   上一回就因在水井里,自个没伸手相助,她就纠缠了自己这许多天,要是这次自己再袖手旁观,倘若她出了事,岂不要自己一辈子睡不得安生觉?   也说不清到底那根筋儿不对,周成瑾脑子一热,三步两步走到了楚晴面前…… ☆、第58章   也说不清到底那根筋儿不对,周成瑾脑子一热,三步两步走到了楚晴面前,一语不发地抓住她的胳膊就往旁边拽。   楚晴猝不及防地被拖出两三步,惊得一张小脸煞白,边挣扎边叱骂:“你干什么,放开我!”   在场众人俱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反应不过来,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楚晴挣不脱,急中生智,拔下头上簪子用力朝着周成瑾手背扎下去,顺手又是一划。   “哎哟,”周成瑾吃痛,本能地想把她甩出去,可手挥出去的瞬间又抓住了她,楚晴见他不松,举着簪子又刺下去。   周成瑾反应还算快,在簪子碰到手背那一刻,躲了开来。   只这会儿工夫,楚晟已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上前,对着周成瑾的俊脸就是一拳,“你这个无耻的混蛋。”   周成瑾根本没防备,这拳正中脑门,他只觉得鼻头一酸,有温热的东西淌了下来。   楚晟仍不解气,挥拳再打,被太子拦腰抱住拖在了一边,嘴里仍是不休不止地叫嚷,“没想到你真是这种人,原先我还以为别人是误解了你……”   银安公主看着这突来的变故,上前将楚晴拉到亭子里,关切地问:“你没事吧,伤着没有?”   楚晴沉着脸摇摇头,“没事。”   六皇子也跟了过去,义愤填膺地道:“楚姑娘尽管放心,我跟银安不会坐视不管,待会我就求见父皇,请他重责周家表哥……皇家御花园里也敢撒野,这就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楚晟也走过来,抓起楚晴的手,“我看看伤没伤着。”   楚晴摊开手,掌心一支簪头雕成梅花状的金簪,因握得紧,花瓣已有些歪,掌心的皮也蹭破了,沁出星星点点的血珠来。   银安公主忙吩咐宫女,“快去传太医。”   宫女答道:“适才太子爷已使唤人去传了。”   银安公主探头望过去,亭子外面,周成瑾弯着腰,鼻血顺着手指缝“啪哒啪哒”往下滴。   钦安殿的偏殿里,暖意融融茶香袅袅。   谢贵妃觉得干坐着说话没意思,叫人摆了两桌叶子牌。   诸位夫人都是个中高手,平素在家里或侍奉公婆或主持中馈难得有空闲能玩两把,如今得了机会,边说笑边打牌,倒也颇有乐趣。   谢贵妃刚摸到一手好牌,就看见贴身宫女悄悄站在自己身后轻咳了两声。谢贵妃心知肚明,把牌往旁边看牌的张夫人手里一塞,“又是好牌,我怕赢多了她们几个心里不服气,这把你来上。”   张夫人极有眼色,笑道:“那我就借贵妃娘娘的时运,好歹赢几两银子回去,让婆婆高兴高兴。”   在座众人笑着打趣她,“看把你兴的,就算我们把荷包里的银子都输给你,你婆婆也看不到眼里去。”   张夫人的婆婆是先怀远候的独生女儿,当年出嫁时,怀远候夫人恨不得把半个府邸的东西都抬过去当嫁妆。   这边众人仍说笑着,宫女简短地把事情说了遍。   谢贵妃心中诧异,脸上却声色不动,笑盈盈地朝正喝茶的明氏走过去,“楚夫人平日忙,不怎么到宫里来,这御花园还没逛过吧?”   明氏闻言知雅,笑着起身,“可不是,都说御花园景致好,这会儿挂了灯必定更漂亮,还真想出去走动走动。”   钦安殿离浮碧亭并不太远,也就一炷香的路程。   还没走近,明氏就看到周成瑾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太医正在给他包扎,亭子一角,楚晟跟楚晴则在旁边冷眼看着。   明氏心里“咯噔”一声,周成瑾可是大长公主跟顺德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儿,也不知怎么受了伤,千万别跟楚晟有瓜葛才好。   银安公主见谢贵妃与明氏联袂而来,遂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谢贵妃已经知道了倒不觉得什么,明氏却吃了一惊。   她坐在偏殿是忐忑不安提心吊胆,生怕楚曈瞒着自己做出什么不轨之举,又担心楚晚控制不了脾气跟人起了争执,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自己最为放心的楚晴被人欺负了。   当即走到楚晴身边,上下细细打量番,“吓着了吧?”   看到明氏,楚晴强忍着的惊吓与委屈一下子就窜上来,眼眶蓦地就红了。   明氏揽着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低声道:“忍着不能哭。”   楚晴自然明白。   她不哭,这就能算是小事,可一旦哭了,别人还指不定以为她受了多大委屈,再传到外面去,可就不容易说清了。   男女之间拉拉扯扯,说开了对女方的伤害远比男方大,何况还是周成瑾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所以,能把这事当作没发生是最好不过。   谢贵妃看着楚晴眸中滚动着的泪水,温和地说:“你是好孩子,这都是阿瑾的错,本宫定然禀明皇上好生训他一顿。”又转向明氏,“阿瑾这脾气,从小就乖张,如今虽然长大了些,可总归还是个孩子……”   十六岁,已经在金吾卫当差的人了,要是成亲早的,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这话说出去谢贵妃自个都脸红。   而且这事本就是周成瑾的错,平白无故地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任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何况还是卫国公府的姑娘?   可眼下,周成瑾是鼻青脸肿,满脸满身的血,手背也一道不浅的划痕,反观楚晴,虽是手掌出了点血,可终究算是毫发未伤。   自己要不把这事儿圆过去,怕是大长公主和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明氏岂听不出谢贵妃话里的意思,沉吟片刻便道:“小孩子不懂事,玩闹间失了手也是有的,”转头看着楚晟,“以后切不可这么莽撞了。”   言外之意是要将楚晴撇开,这事就是周成瑾跟楚晟之间的玩闹。   楚晟低头应一声,“我知错了,以后定会擦亮眼睛认清人。”   谢贵妃松口气,脸上神情却愈加凝肃,环视四周,沉着声道:“这事到此为止,要是本宫听到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唯你们是问。”   浮碧亭四周伺候的宫女太监俱都恭声答应,“是!”   谢贵妃脸上又浮起亲切的笑容,对明氏道:“既是出来了,楚夫人就顺便赏赏灯,银安,好生陪着楚夫人和楚姑娘。”再转头对太子道,“带阿瑾去洗把脸换件衣裳。”   御花园西面就是皇子们居住的西五所,太子已经搬到东宫居住,二皇子也在宫外开了府,现如今只有三、四、五、□□个皇子在此居住。   五皇子萧文宬与周成瑾一样都是十六岁,个头也差不多,太子直接把周成瑾带到了五皇子的住处,让小太监找了件衣服出来。   等周成瑾换好,太子将伺候的人尽数打发了,笑呵呵地看着周成瑾道:“你也看好了?这楚家的姑娘着实不错,模样长得好,细皮嫩肉的,就是性子太野。你是没看到她拿簪子扎你的时候眼里的那股狠劲儿,啧啧,越是这么烈性的越来劲儿……可到底年轻性急,一点儿都沉不住气,当着人家里人的面就动手动脚。表哥教你一招,要先混熟了,让她对你毫无防备,甚至信任你依赖你,然后呢,领到个僻静地方,门一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是我看中的人,表哥以后别打她的主意,”周成瑾默不作声地盯着手背上那道深深的划痕,突然打断了太子的话。   “你是没有指望了吧?”太子哈哈笑着,“我看以后你都进不了楚家的门了。”   “这不用表哥操心,总之我认准她了。”   太子俯身,对牢周成瑾的眼眸认真地看了看,“行,表哥让你这会,可以后表哥有求着你的时候……”   “我记着表哥的情分就是。”   “好,”太子笑道,“我出去转转,表弟不如就在这里歇着,待会让人回府说一声便是,免得大长公主担心。”   “不用,灯会散了我便回去。”周成瑾懒懒地应着,寻个靠枕塞在腰后,双脚叠着架在案几上,长长地叹了声。   御花园里,银安公主兴致颇高地拉着楚晴去看她做的花灯,“你知道吗,这竹子先要用热气熏过才有韧性,骨架是做灯的师傅帮我搭的,灯身却是我自己画的,画了三稿才画成。”   是盏五角宫灯,五面分别画着各式花卉,梅花遒劲如铁,茶花妩媚动人,牡丹国色天香,各具特色,栩栩如生。   楚晴赞道:“画到这种境地已然不易,我是绝对画不出来的……而且构图意境都很难得。”   银安公主笑道:“哪里是我的构图,是沈在野起的稿,我只是照样临了再上色而已。”   沈在野,这个名字听着很熟悉。   楚晴稍思量想起来了,大哥楚景本想求他写一本字帖,后来被拒绝了的那人,于是问道:“沈在野的字画很有名吗?”   银安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很有名,但这人有点恃才傲物,轻易求不来。这次好像还是他教女儿作画,顺便多画了几幅,让太子哥哥求了来,不过就只是个轮廓,并没着色。”   连未完成的画稿都去求,太子还真是礼贤下士。   楚晴闻言越发对太子有好感。   两人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话,后头楚晟愧疚地对明氏道:“都是我的错,没能拦住周家大爷……早知道他名声不好,可他以前帮过我,而且相处这些时日,觉得他为人还算仗义,就没有防备。看来传言果真并非空穴来风……我没照顾好六妹妹,请伯母责罚。”   明氏温声道:“罚不罚等回去禀了国公爷再说,不过这周大爷,日后还是远着点吧,你既然有心科考走仕途,名声还是很重要的,再者以后还得成家立业,总得娶个好人家的闺女。”   楚晟低声答道:“伯母说得是。”   明氏想了想又道:“听说你夜里读书到很晚,读书纵然要刻苦,但也不能熬坏了身子,须知欲速则不达,有张有弛才是文武之道。再者,你这般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得吃饱了睡足了。”   楚晟应道:“是!”   正说着,前头匆匆走来两人,却是周琳跟银平公主。   周琳一见楚晴就嚷起来,“原来你们在这里害得我好找……你还不知道吧,那边都吵起来了,差点就动了手。”   “怎么吵起来了,谁跟谁?”楚晴疑惑地问。   周琳道:“就是谢家两位姑娘和孙月娥,对了,你们府上弹琴的那位也在。”   明氏听到楚曈也在,心不由提了起来,紧走了几步问道:“她们在哪儿?”   周琳指指西面,“就在玉液池旁边——” ☆、第59章     玉液池在御花园西边,据说底下有处泉眼,冒出来的水清澈透亮不说,还是温乎乎的。所以即便是三九寒天也从不上冻,旁边的柳树也长得比别处茂盛许多。   玉液池旁边还有座八角亭,立国初期,曾有大臣上书说温泉眼乃祥瑞之兆,太~祖皇帝心花怒放,便将此亭子取名澄瑞亭。   在御花园赏灯,玉液池是最佳之处。   天上明月皎皎,地上花灯烁烁,池水倒映着月光灯光,风吹过,水波荡漾,月影迷离,灯影摇曳,水面上像是撒下无数宝石,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楚景一行人正是奔着玉液池方向去的。   只是沿途花灯实在太美,有雄壮高大的龙灯,有华美富贵的凤灯,还有像皮影戏一般的走马灯,即便是寻常的兔儿灯、猴儿灯也做得比外头精致许多。   别说楚曈跟楚晞生长在宁夏没见过京都的繁华,就连曾在积水潭灯会赏过灯的楚晚和楚暖也不免为之惊叹。   尤其还有一种叫连珠的宫灯,各个只有碗口大,一串共十余个从树顶直垂到地面,这样几十串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恍如天上星子洒落蔚为壮观。   楚曈站在瀑布般的灯雨前,半晌合不拢嘴。   她在这边看灯,浑不知自己也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楚曈长相原本就秀丽,因弹琴得了谢贵妃那支凤钗,特地又将刘海梳了起来。如此光洁的额头就全显露出来,越发显出狭长眼眸的妩媚来。   可眉宇间还存几分稚气,稚气与妩媚掺杂在一起,更加让人心动。   二皇子萧文安看得有些直,他本来就存着把卫国公府拉到自己阵营里的心思,刚才弹琴时已经表明了态度,如今见楚曈相貌也是不凡,这种心思就愈加强烈。   都说楚家的姑娘不为妾,可楚曈不过是个庶女,再者王府侧妃也是能上玉牒的,倘或自己有朝一日夺得大宝,她的子嗣也是实打实的皇子。   再者,二皇子想起谢家到卫国公府上求亲再次被拒的事情,眉头皱了皱,要是能纳了楚曈,那样东西就不用依靠谢成林或者庄阁老的儿媳妇楚晓了。   楚曈现在十三,还能在国公府住两年,有这两年的时间,那样东西应该能找得了。   二皇子不加掩饰的目光惹恼了身边的谢依苹。   谢贵妃是谢依苹的亲姑母,二皇子是她的姑表兄,亲缘关系非常近。   自小谢依苹就崇拜这个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表哥,等到年岁渐长,知道萧文安甚至有可能承继大宝之后,那颗怦怦乱跳的少女心便愈加雀跃。   可不论父亲还是姑母,都不允许家里的女孩儿嫁给萧文安。   因为萧文安不管是王妃还是侧王妃都是要用来结交朝臣的,谢家姑娘的亲事也要用来拉拢人。   谢贵妃与安国公府本就是一家人,没有必要浪费那个位子。   只要萧文安能顺利夺位,安国公府即可成为万晋第一家,不说权倾朝野,至少跺跺脚能让京都的地面抖三抖。   谢依苹虽然理解也沉默着接受了,可看到从来对自己温柔体贴的表哥对着别人家的姑娘发呆,心里的酸涩是怎样也止不住。   除去精致美丽的花灯外,御花园甬路两旁隔不太远还搭建了猜灯谜的棚子,棚子外挂着写有灯谜的绸布条,有了答案之人可将布条扯下交给棚子里伺候的太监。如果猜中了,太监会给你一根竹签,最后凭手中竹签多寡领取彩头,如果猜不中,太监再将布条挂上去。   楚景一行走得慢,绸布条已被扯去不少,剩下的就是相对难一点的。   楚曈自视才学高,二来也卯足了劲儿想要再出次风头,便站在棚子边瞅着布条苦思冥想。   楚晚才学平平,大略扫过去基本上都没有眉目,就想早点赶到下一个棚子。楚晞对猜谜更没兴趣,只想看花灯。   如此就有了分歧,楚景便领着楚晚跟楚晞在前头走,嘱咐楚昊在后面照顾楚曈与楚暖。   楚暖自然志不在猜谜,这一路走来她早就注意到,除去不怎么受宠的三皇子走到了前头外,其余的几位皇子都不曾经过,那就说明他们仍在后头还没过来。   所以,她也不着急,任由楚曈猜谜,自个站在花灯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楚昊说话。   都说“月下观君子,灯下看美人,”楚暖本身底子就好,加上特意打扮过。她没穿褙子,而是着了小袄,袄子腰身短,又特意多掐了几道褶子,袄子便紧紧熨帖在身上,将美好细软的腰身完全展露出来。   裙子是高腰的,也收得紧,裙摆却很大,有风吹过,裙摆便荡成一朵好看的喇叭花,底下缀着小米珠的精巧小靴子时隐时现。   更为惹眼的是,她中衣领子并非常见的立领或圆领,而是做成了大大的荷叶状,一直铺到肩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这样一副打扮自然吸引了不少姑娘少爷们的眼光,可偏生楚暖像是未察觉自个儿的美丽似的,只专注地盯着花灯瞧。   经过上两次宴会,楚暖已经认得不少千金小姐,又被公认的会打扮。不大一会便有三四个姑娘围上来打听她衣服的裁法。   楚暖在家里被楚晚打压惯了,很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感觉,倒也不藏私,把荷叶领子怎么剪裁教给她们。   其实这也没法藏私,只要衣裳穿出来,有心灵手巧的回去试两次就能做得八~九不离十,楚暖聪明,没必要藏着掖着,还不如换个好人缘儿。   姑娘们自有他们的兄弟做伴,见状便与楚昊寒暄。楚昊性子开朗爽直,很快就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结伴往前头赏灯,把楚曈忘在了脑后。   楚曈仰得脖子差点酸了总算有几个还算靠谱,便踮着脚尖一一将布条扯下来,正要扯最后一个时,有人伸手替她够下了布条,“这个谜语很难,姑娘也猜出来了?”   楚曈侧眸一瞧,来人身形挺拔,相貌端正,穿一袭宝蓝色的锦袍,英气逼人。   薄薄的唇角含一丝浅笑,幽黑的眸子里辉映了漫天的灯火,而灯火深处却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她自己。   虽然相貌气度不比明怀远那边清雅高远,可他身上自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那是皇家才有的权势。   楚曈粉面含羞,忙曲膝行礼,“见过殿下。”   “楚姑娘不必多礼,”二皇子伸手拦住她,顺势取过她手里另外几条布条,仔细看了,眸中流露出几分惊讶来,“楚姑娘真是兰心蕙质,方才一曲小江南已满座皆惊,又有如此才学,实在让广平佩服。”声音刚毅又带着丝丝温柔。   二皇子名萧文安,字广平。   男子跟姑娘说话时自称表字,这意味着什么?   是把她看成亲近的人,或者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吧?   那么高高在上,又是英武高大的男子,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   楚曈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骤然烫起来,低声道:“殿下谬赞,我也是估摸着并不十分确定。”   二皇子笑道:“我看这两个倒有七八分准,另两个还值得商榷,不如过去问一下?”   楚曈跟在他身后走进棚子,跟太监说了答案。   太监笑着拿出两根竹签,“这两个是对的,”抬眼看到二皇子的神色,笑容愈加恭维了些,“这个姑娘已差不多猜出来了,是卷帘格的谜语。”   楚曈眸光闪动,说出了答案。   太监点头赞道:“姑娘好才学,就是这个,”双手又奉上一根竹签。   二皇子将竹签一并接了,笑着问道:“前头还有几处猜谜的地方,咱们过去瞧瞧?”   楚曈又惊又喜,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原本在她的心里,那三位未成家的皇子从来就不是她打算的对象,她一早认定的就是二皇子。   楚家的姑娘不做小,可皇上的小老婆就不是妾,是贵妃,是娘娘,是有可能一跃成为后宫之主的人。   即便顺德皇帝一早册立了大皇子为太子,可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是以太子的身份承继帝位的?就连顺德皇帝也不曾做过太子。   而最让胡姨娘看好的是谢贵妃,谢贵妃能获盛宠十年之久,能让皇后抑郁身亡,本身就说明了她的能力与手段。   二皇子有这样一个能吹枕边风的母妃,有安国公这样强势的母舅,加上他本身能力出众,取代太子成为帝王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楚曈与二皇子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两人并肩赏灯,一道猜谜,几乎须臾不离。   谢依苹跟在后面看着,男的英武潇洒,女的娇俏可人,满嘴满心都是苦涩。可她又不敢坏了二皇子的打算,进宫之前,祖母谢老太君与母亲就叮嘱过,务要跟勋贵之家的子女打好关系,切不可闹出纠纷来,更不能阻碍二皇子行事。   谢依苹看着两人亲热的样子极为刺眼,索性眼不见为净,跟谢依芹快走几步,趁着他们猜灯谜的时候走到了前头。   到达玉液池的时候遇到了方静和孙月娥。   谢家要交好群臣,但有些人是势必要对立的,比如太后的母家忠勤伯府和皇后的母家承恩伯府。   澄瑞亭里也挂了不少灯谜。   方静与孙月娥手里已捏了好几个,正绞尽脑汁地猜别的。谢依苹是才女,只看了谜语一眼就猜出了答案,刚伸出手还没碰到布条,孙月娥动作灵敏,赶在谢依苹之前将布条扯了下来。   谢依苹心里本就存着气,跟方静两人素来也是看不顺眼的,见自己已经伸手了,孙月娥却不知羞耻地抢了去,不由怒道:“孙姑娘讲不讲理,我已经猜出来了,你为何要抢?”一把夺了回来。   这一夺不要紧,连着孙月娥手里之前拿到的也夺了两条。   孙月娥也是存着同样的想法,两家立场不同,是永不可能结交,便也不客气,反驳道:“是我们先猜的,而且你也没碰到布条,我们为什么不能拿?难不成你安国公府就能不要脸不讲先来后到的道理?”仗着自个儿力气大,伸手又抢了回来,塞进腰间。   谢依苹不如孙月娥强壮,眼见着是抢不回来,气得满脸紫涨,点着孙月娥的鼻子道:“你才不讲理,明明是我先猜出来的?”   “有谁能证明你猜出来了,我还说是我先猜出来的呢。”孙月娥哼一声,“啪”地拍开谢依苹在自个面前晃动的手。   谢依苹身形娇弱,孙月娥又没顾惜力气,这一下拍得谢依苹晃了晃差点摔倒。   谢依苹吃了亏,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委屈地哭诉,“你这个泼妇,没有道理就动手推人么?你有能耐,怎么不把我推到玉液池里?”   这一句却是影射孙月娥把楚晚推到湖里的事情。   那件事本就是孙月娥的心病,为此她不知被父母兄长骂过多少次,捱过多少巴掌。她也因而消停了好一阵子没脸在外面走动。   大年初一那天孙月娥进宫拜年,感觉风声已经过去了,所以今晚就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赏花灯。   谁知偏偏谢依苹哪壶不开提哪壶,硬生生把她没好利索的伤疤给揭开了。   孙月娥又羞又恼,恨不得故技重施把谢依苹也扔水里去,可她毕竟脑子还好用,知道自己倘若再来这么一遭,名声估计就坏透了。   看着谢依苹抽抽搭搭地哭得梨花带雨,孙月娥也不甘示弱,用力掐了大腿一把,眼泪也扑簌簌地落下来,“谢姑娘,谁是谁非大家心里都有数,你何苦这样冤屈我,是看我家没人好欺负吗?”   谢依苹是才女哭得婉约凄楚,孙月娥精于算计哭得豪放无忌,一边掉眼泪一边不耽误哭诉清白与委屈。   玉液池周遭赏灯的人本来就多,听到喧闹声都往这边看过来。   不管是勋爵也好还是新贵也好,大多数姑娘少爷对谢依苹和孙月娥都不陌生,有个别不认识两人的刚开口问,旁边就有人低低介绍,“那个穿冰蓝色褙子梳如意髻的是安国公府的二姑娘,另外那个穿玫红色褙子梳堕马髻的就是忠勤伯府的七姑娘。”   “哦,”那人意味深长的一叹。   太子跟二皇子面和心不和已久,这两位起纠纷也在情理之中。   孙月娥脸皮厚,听到这些话跟没听见一样,照样哭得有模有样,谢依苹面皮却薄,还是平生第一回被人指指点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只苦于没人替她解围,没有台阶可以下。   正凄惶之际,眼角瞧见二皇子跟楚曈有说有笑亲亲热热地走来,谢依苹委屈到肝肠寸断生气到怒火焚心,自己在这儿被人当猴子瞧,表哥竟然对别人笑得那么欢畅。   她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表哥!   当下因孙月娥而起的委屈与怒火尽数转移到楚曈身上,谢依苹凄厉地喊一声,“表哥,有人欺负我,”当头便朝楚曈冲了过去。   楚曈一颗粉红的少女心正沉浸在无限的甜蜜中,根本不曾防备,只傻愣愣地站着,眼看就要被谢依苹撞倒在地上。   二皇子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展臂一伸揽住了楚曈的细腰。   谢依苹收不住腿,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眼看着心仪的表哥根本不顾自己,只低头安慰怀里的人,谢依苹这下顾不得婉约了,咧着嘴大哭起来。   明氏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澄瑞亭就像戏台一般,二皇子与楚曈相依相偎,旁边谢依苹嚎啕大哭,而另一边孙月娥低着头哭丧着脸。   玉液池旁,三三两两赏灯的姑娘少爷犹如看戏般,目不转睛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一切…… ☆、第60章 &&   不知为何,明氏看到这场景心情骤然放松下来,就像尘埃落地,终于不再提心吊胆了。   回府时,竟然语调轻松地谈起楚景的亲事,“日子定在二月十八,满打满算就剩一个月了,这阵子你们俩多辛苦点,帮衬一下伯母。晚丫头就接管厨房的差事,晴丫头管着针线房……厨房的事虽然繁琐却不难,正好磨磨晚丫头的性子。过了上元节,府里的春裳就要打算起来了,这个往年府里都有定例,尽管跟婆子们要来瞧。要是有不懂的你们两个先商量着来,倘若再想不明白就来找我。”   楚晚很感意外。   国公府里油水最多的地方就是厨房,以前文氏管家的时候,从采买到管事婆子甚至上灶的厨娘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巴不得将手里的权利紧紧握着一点都不让别人沾边,就连楚晚也没碰过账本。   没想到明氏会如此的风光霁月,让她们两个帮着掌管中馈。   明氏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却不解释,只笑着说起一段趣事。   明家行商已经四代,先前旁支因缘际会曾娶过一个官家小姐,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经济俗务却半点不懂,常常被下人们糊弄。   有天她极钟爱的褙子不小心被烛火烧了个洞,小姐爱惜东西舍不得扔就让下人拿去缝补。事后随口问了句,“花了多少银子?”   下人狮子大张口道:“不多,三十两。”   小姐疑惑地问:“我记得当初做这件褙子时不过用了三五两,怎么补个洞就这么贵?”   下人理直气壮地答道:“因为要找配上这个洞的纹样,绞了好几匹绸子才配上了。”   楚晚与楚晴瞠目结舌,那小姐是傻的不成,这么被糊弄也能信?   明氏笑道:“你们年纪也不算小了,以后总是要当家主持中馈的,早接触庶务没有坏处。暂且管上三个月,到了三个月头上你们换一下,两三年下来,府里各处的关节都明白了,以后每月只看账簿就知道哪里被人动过手脚,再不会被人蒙蔽。”   楚晴两人均受教地点了点头。   说笑中便回了府。   宁安院已经黑了灯,老夫人这阵子精神一直不爽利,可碍于过年怕晦气硬撑着不愿叫府医来看,早早便歇下了。   明氏嘱咐几人,“早早回去歇着,兴许明儿一早老夫人要问话。”   众人分头散去。   楚溥还没睡,正靠在墨绿色弹墨靠枕上斜倚着看兵书,见明氏回来,先一步吩咐丫鬟端了温水服侍她洗漱。   明氏笑着道谢,待换过衣裳卸了钗环,才淡淡地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了遍。   楚晴的事儿好说,是周成瑾行事无状,且只隔着衣裳被攥住了胳膊,并不曾被外人看见,掀不起风浪来。   可楚曈却是被数十人围观了的。   而且明氏到场以后,楚曈也依旧小鸟依人般偎在二皇子怀里。   到宫里赏灯的人大半都在玉液池附件,这事儿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   楚曈已被打上了二皇子的烙印,估计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也不敢在二皇子手底下抢人。她要想出嫁,除非等上三五年风声停了,嫁到京外去。   其实她的亲事还是小事,如今迫在眉睫的是怎么应付二皇子这头。   以前楚家是两不相帮,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都没瓜葛,可现在,楚家姑娘都跟人搂在一起了,说不定明天宫里就会下旨纳侧妃或者姨娘了。   这以后楚家还能说跟二皇子没有关系吗?   饶是楚溥经过无数大小战争,早就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这次的动了真气,“啪”一下拍在炕桌上,“胡闹!”   炕桌是黄花梨的,经他这么一拍,角上顿时裂了半截,露出木头茬子来。   明氏忙掌灯过来,“事情已经发生了,想法子解决才是,动气有什么用?”抓过他手掌对着灯光看,见没有木头刺儿才放下心来。   楚溥面沉如水,将兵书扔到一旁,下地穿鞋,“我去外院找父亲,你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吩咐厨房下碗面给你?”   “不用,吃得不少,”明氏找了锦缎披风给他披上,“外头起了风,好歹遮着点儿。这个时候出去,兴许父亲已经歇下了。”   楚溥板着脸道:“早知道早点儿想对策,你也先别睡,要是累就歪着歇一会儿。”   明氏应一声,送了他出门。   明氏本来就没打算睡。   她不是那种无知夫人,自然明白楚曈所作所为是把楚家置于一个很微妙的境地。   可外有当家的卫国公,内有楚曈亲爹楚溥,实在轮不到她这个内宅女子跟着掺和,而且,她即便不掺和也少不了沾一身腥。   还是窝在内宅里管着一家老少的吃喝拉撒罢了。   约莫半个多时辰,楚溥匆匆回来,将披风往炕上一扔,对明氏道:“你找几个婆子把楚曈带过来。”   明氏瞧一眼更漏,“孩子怕是都睡了,黑灯瞎火的把她折腾起来,别染了风寒。”   楚溥沉吟片刻,“那就带把剪刀过去,让她把头发绞了。”   明氏稍捉摸就明白了,终究不愿意惊动人,就点了桂嬷嬷与石榴,“你们两人跟我一同去吧。”   楚溥扫一眼石榴单薄的身材,“找几个粗使的洒扫婆子有力气。”   明氏便不推辞,将扫院子剪树枝的婆子带了两个,再加上桂嬷嬷,一行四人也没提灯笼便往外走。   刚走到院门口,楚溥忽地追出来,对明氏道:“你回屋歇着,还是我去吧。”   明氏点点头,“也好,不过世子爷可得记着,千万压着点儿火气,别吓着孩子。”   楚溥不吭声,迈着大步往外走,三个婆子紧紧地跟在后头。   上元节的夜晚,皎洁的月亮如圆盘似的挂在头顶,月光将大地映得莹白一片,如同水银般泛着银光。   桂嬷嬷与另外两个婆子一路小跑着,心里直犯嘀咕。这半夜三更地,为什么让带着剪刀来?   正如明氏所说,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   不多时,几人来到飘絮阁。   桂嬷嬷上前叩了门,好半天才有小丫头不耐烦地问道:“谁呀?”   桂嬷嬷耐着性子再敲,“快开门,世子爷有事找三姑娘。”   “都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小丫头打着呵欠,拖拖拉拉地走近,“半夜三更的让不让人睡觉?”   听得门闩被拉开,楚溥上前一脚将门踹开,小丫头根本来不及反应,“哎吆”一声躺在了地上。   正房里有了灯光,又有丫鬟斥道:“这闹腾什么,要把姑娘吵醒了,少不了你的板子。”   桂嬷嬷答道:“世子爷过来有事,快伺候姑娘起来穿衣裳。”   丫鬟不信,披着袄子探头出来扫了眼,果然瞧见月光下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院子当间,连忙道:“世子爷稍等,这就叫姑娘起来。”   少顷,东西次间的灯都亮了。楚曈鬓发凌乱,仍穿了进宫赏灯时候的衣裳,揉着眼睛出来,“爹爹,什么事情?”   楚溥朝桂嬷嬷努努嘴,“把她头发绞了。”   桂嬷嬷不敢置信,惊愕地站在原处未动。   楚溥沉声重复一遍,“拿剪刀把三姑娘的头发绞了。”   这下不但桂嬷嬷听明白了,连楚曈都从半梦半醒中彻底清醒过来,尖着嗓子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剪我头发?”   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轻而易举动不得。   楚溥不做声,只静静地看着。   桂嬷嬷从怀里掏出剪刀,笑着劝道:“三姑娘进屋坐着吧,就着灯亮堂些。”伸手便要去扶她。   楚曈一把推开她,“滚开,谁敢动我的头发?”   那两个婆子得了指示,也围过来好生相劝,“是世子爷的吩咐,三姑娘就从了吧,好歹能留点体面。”边说着边抓住了楚曈的胳膊。   “不,滚开,我不剪!”楚曈疯了般双手胡乱挥舞着,腿也不老实,得空就朝婆子身上踹。   桂嬷嬷几次想动手,又怕剪刀伤了楚曈,迟疑着不敢剪。   楚溥见状喝道:“不剪也罢,我这就吩咐人备车连夜送到家庙去。”   楚曈立时呆住,她以前听楚溥讲过,楚家的家庙在京都西郊,养了十二三个小尼姑,常年供奉着楚家祖宗的香火。   犯了大错的女子会被送到家庙去修行一段时间,三年、五年或者更长时间,甚至一辈子都不能回府。   “为什么啊爹爹,是不是母亲说了什么?”楚曈仰脸看着楚溥,大大的杏仁眼里满是不解,又蕴了浅浅的泪花,看上去楚楚可怜。   听她又提及明氏,楚溥皱了眉冷声道:“今晚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原本打算送你到家庙养病,可念你刚回京都,还不太明白事态,先留在家里待一阵子,若是改了则罢,要仍执迷不悔,还是早点送出去好,免得一大家人都被你连累。”   楚曈眼中流露出绝望,又夹杂着迷茫,“爹爹,二皇子不好吗?等他以后……”不等她说完,桂嬷嬷已迅疾掏出条帕子塞进她嘴里。   两个婆子则利索地把楚曈的两手别在了身后,一人攥着她的手,另一人摁住她的头,桂嬷嬷操起剪刀,手起刀落,乌黑油亮的头发便掉了满地。   楚溥见头发已没了形状,示意桂嬷嬷停手,声音温和了些,“这一个月就待在飘絮阁,我会让人送些书给你读。”   西次间的楚晞被吵闹声惊醒,也穿了衣裳出来,见状,忙不迭将楚曈嘴里的帕子取出来,着急地问道:“姐姐,怎么了?她们为什么绞你的头发?”   楚曈一把抱住楚晞,泣不成声,“妹妹,咱们不该回来,待在宁夏多好啊,爹爹从来不对咱们发脾气,娘亲也天天开开心心的,可回到这个家,一切都变了。娘不能跟咱们一桌吃饭,也不能随意走动……娘身子不好,爹十天半个月也不去看望一次,而且,而且爹还说要我去当姑子。妹妹,咱们回宁夏,不待在这里了。”   楚晞气得嚷道:“我知道,都是夫人在背后挑拨的,娘亲不是说过,庶女对嫡母再怎么尊敬,嫡母也不会把庶女当亲闺女待。爹爹,夫人这么恶毒,你为什么不休了她?休了夫人,咱们四个又能欢欢喜喜地在一起了。”   听闻此言,楚溥怒极,几乎要抬手给她一嘴巴子,可手臂刚抬起又放了下来,温声问道:“是你娘说的,休了夫人,咱们四人就能跟以前一样了?”   楚晞迟疑着点头,“舅母说有夫人在,她肯定会苛待我们以便来拿捏娘,还说西边街上王大人的正妻整天打骂那几个姨娘生的孩子,把庶女嫁给个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子。爹爹,我怕夫人。”   她说的舅母就是胡氏的兄长胡彪的妻室连氏。   楚溥笑了笑,声音越加温和,“那你舅母说没说过,京都跟宁夏不一样,在京都,妾永远是妾,即使我休了夫人,你娘也一辈子扶不了正……连氏也不是你的舅母,你真正的舅母在苏州明家,圣上亲笔御赐的义商明家。”   ***   大房院里,明氏已经歇下了,却在床头给楚溥留了一盏灯。   楚溥撩起帐帘看到明氏的脸,她睡得安稳坦然,樱唇微微翘起似是带了笑,双眉温顺地舒展着,眼角已有了细碎的皱纹,可并不能减少她的美丽,反而更多了成熟女子的端庄与大方。   他所了解的明氏,怎可能会藉庶女们的亲事来拿捏胡氏?   想必,她根本没将胡氏放在眼里。胡氏这次怀胎胎相不好,一直卧床休息,故而始终没有给明氏敬茶行礼,明氏从没提及此事。   她不在乎胡氏,是不是也不在乎自己了呢?   楚溥突然有些不确定,这次回来,明氏仍旧温柔体贴,事事考虑得周到细致,可唯独没有了以前的激情与热烈。   楚溥静坐片刻吹了灯,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画下一道明亮的光影。楚溥极快地脱衣上了床,展臂将明氏揽在怀里……   第二天天刚亮,楚溥神清气爽地起床穿衣,径自去净房洗了脸,又吩咐石榴到厨房要一碗粥和一碟花卷来。   明氏在帐子里听到了,问道:“这么早就吃饭,饿了?”悉悉索索地找衣裳穿。   楚溥笑道:“还早着,你再睡会儿,母亲那里少不得还得你去解说。我吃点饭就到安王府门口跪着请罪。”   二皇子成家后就出宫开府自住,顺德皇帝封他为安王。   明氏默一默,披了衣裳下床,从抽屉里找出双护膝来,“你膝盖受过伤经不得冻,前几天晴丫头送来的,里头絮着兔子毛。”半蹲着解开楚溥膝裤的绑腿,将护膝牢牢地捆在膝盖处,忽而笑道,“子不教父之过,这孩子犯了错,你这当爹的去请罪也是应当。去的时候长个心眼,先在旁边看着,等有人走动的时候再过去跪,别没人白跪了。”   楚溥“哈哈”一笑,“你们女人家就会动这些小心思,你放心,我有数。”   上元节的灯会连着三天,朝臣们也连续三天不用上早朝。   昨天晚上宫里出了喜事,刚进宫两年多的隋美人诊出了身孕,顺德皇帝龙心大悦,夜里便歇在了隋美人所在的景月宫。   谢贵妃昨晚没好去打扰,一大早就醒了,寻思着这好事也得成双,趁着顺德皇帝高兴,不如顺道把二皇子侧妃的事情搞定。   于是胡乱地用了两口早膳,就对镜梳妆打扮,收拾得齐齐整整地到了乾清宫。   谢贵妃早,可有人比她更早,已经有人在乾清宫门口兜圈子了。   来人不是别人,御史台御史云宗禄。   云宗禄见到谢贵妃,躬身行了个礼,脸就转到一旁再也不肯搭理她。   旁边太监悄声道:“云大人来了有些时候了,说要见皇上参奏二殿下……” ☆、第61章 &&   明氏没再睡,等楚溥走后也将就着吃了两口饭,换过衣裳就往宁安院去。   老夫人刚起身,正由翡翠伺候着梳头,明氏进去笑着接过翡翠手里的梳子,“今儿我给娘换个打扮,娘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因夜里睡得不错,老夫人心情颇佳,笑呵呵地说:“都一把年纪了,再折腾还能换出个花儿来不成?”话虽如此说,仍端正了身子以便明氏打扮。   上了年纪的人,发髻不能太紧免得抓得头皮疼,又不能太松,因为头发少,太松的话容易散乱。   翡翠怕明氏不得关窍,没有走开,就站在旁边随时准备提点。   明氏一向行事周全,没有一把金刚钻儿是再不能揽这个瓷器活儿的,伸手攥一把老夫人的头发,心里便有了数,没敢梳繁复的发髻,跟往常一样规规整整地挽了个纂儿。   梳好头,不假思索地从妆盒里取出只极大的点翠嵌红宝石的顶簪。   老夫人笑道:“这也太张扬了,有日子没戴它了。”   明氏道:“没出正月都是年,过年理当穿戴得喜庆点儿,”说着,不但挑了红宝石小簪,连耳珰也选得是红宝石的,有怂恿着老夫人换了身暗红色遍地锦的长褙子。   老夫人头发已斑白,皮肤也白,其实很适合这种鲜亮的穿着,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老夫人站在全身的穿衣镜前照了照,叹道:“好几年没穿这么花哨了。”   提了食盒进来的珍珠听到,跟着凑趣,“老夫人合该这么穿,又年轻又喜气,待会几位姑娘来怕都认不出来了。”   老夫人一开心胃口也跟着开了,稠稠的红枣薏米粥喝了大半碗,额外还吃了两只核仁卷酥。   刚放下筷子,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夫人行行好吧,求求你了,给曈姐儿一条生路,夫人再不待见她,好歹她也是将军的骨肉,身上流着将军的血。都是为人娘亲的人,哪有这么作践孩子的?”   老夫人皱了眉头,不满地看向明氏,“大清早的,唱的又是哪一出?”   明氏平静地把昨夜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遍,“……不绞头发就得送到家庙去,世子爷也是为了她的脸面,对外就说三姑娘羞愤不已,哭闹着要出家当姑子,被下人们拦住了。”   风声放出去,即便谢贵妃要请旨给楚曈赐婚怕也得掂量掂量,上赶着不是买卖,楚曈既然不同意,她也未必一定要二皇子纳为侧妃。   再者,别人听了也会明白,楚家对二皇子的态度并未有所改变。   虽然,这也不过是睁眼说瞎话,唱一出戏给自个儿遮羞罢了。昨天晚上楚曈是怎样贴在二皇子身上的,凡在场的,哪个不看得清清楚楚?   老夫人听罢愣了半晌才厌恶地说:“又是个心比天高自以为聪明的,也不动脑子想想这高枝有那么好攀?咱们府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安安生生的,卫国公的爵位就能一代代传下去。现下国公爷所求不过是锦上添花,让几个孩子有点儿出息,别像镇国公似的没落了。可真要参与到……姨娘教养出来的到底就是短视,从龙之功那就那么容易?”   明氏没吭声,起身接了珍珠手里的茶壶倒了一杯给老夫人漱口。   而院子门口的哭闹声愈加凄厉,连老夫人也捎带了进去,“老夫人,求您给曈丫头一个公道,她也是您的亲孙女,好端端的把头发绞了,这是要她的命啊?”   老夫人重重地将茶盅顿在炕桌上,沉着脸吩咐珍珠,“让人送回去,大清早的在这人叫唤什么,嫌不够丢人的?”   过了阵子珍珠才回来,“胡姨娘不肯走,非得跪在门口讨个说法,实在没办法。”   “她愿意跪就让她跪,”老夫人怒道,“生出来那么个惹事精,还自以为有脸了。”   明氏犹豫着看向珍珠,“再好生劝劝,让她先回去,等世子爷回来自会给她个说法……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不为别的,单为孩子也不能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   提到楚溥,老夫人愈加生气。   楚溥是长子,她初为人母没有经验,纵然有奶娘帮衬着,也是费了很大心里才拉扯大。如今楚溥都年近不惑了,却因为庶女不争气,大清早就顶着寒风到安王府门口跪着。   他常年驻守宁夏,两条腿都有伤,要是跪的时候久了,两条腿还要不要了?   越是心疼儿子就越是憎恶胡氏。   自己不好好管教闺女,这大节下的堵在宁安院哭闹算怎么回事?   正气着,便听到外面传来婆子的惊呼声,“胡姨娘见血了!”   胡姨娘月份还小,现在流血无疑就意味着孩子不好。   这才刚正月十六,还没出正月呢,早让她回去就是不,非得折腾自个儿,不纯粹是找晦气吗?   老夫人脸色不虞地说:“叫顶软轿抬回去,再请府医过去看看,”并没有要亲自到外头看看的打算。   明氏也不想去,跟老夫人说了一下让楚晚跟楚晴帮着管家的事情,又说楚景宴客都请哪些人,在哪里摆席等等。   老夫人对楚景这个长孙子可是最疼爱的,一时也把胡姨娘丢在脑后,认真地跟明氏讨论起来。   府医跟他婆娘一道到西跨院看了胡姨娘,结论是孩子没了。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情,也是胡姨娘特意为之,故而胡姨娘只在府医跟前掉了两滴泪,转回头就没事人儿似的吩咐丫鬟让厨房炖鸡汤补身子。   对于这个用了手段得来的儿子,胡姨娘先是抱有极大的希望,可一路看过十几个大夫都说胎相不好,能不能顺利生下来还未可知,即便侥幸生下来也不见得能健壮。   胡姨娘便有些犹豫,尤其自打回到卫国公府,楚溥大都在正房歇着,偶尔到西跨院来一趟半趟,碍于她的身子,也从没有留下过夜。   胡姨娘一直坚信,这男女之间的情分有一大半是在床上培养起来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基本上是不顶用了,又阻碍了她跟楚溥交流情感,所以早就动了舍弃之心。   可毕竟已经怀了四个多月了,再怎么也是自己的骨血,胡姨娘一直狠不下心来,也苦于没有好机会。   当得知楚曈被逼着绞了头发,胡姨娘马上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本打算在明氏的正房门口跪着,没想到明氏不在,去了宁安院,所以胡姨娘毫不迟疑地跟了过去。   在宁安院更好,顺便让老夫人看看明氏是怎样把她的孙子给折腾没的,到时候也借着老夫人的口说给楚溥听。   胡姨娘最清楚不过楚溥对孩子是怎样的宽厚与宠爱。她还记得之前流过那个男胎,楚溥是如何愧疚地守在她床前。   那会儿他还在操练新兵忙得不可开交,可每天晚上都会赶回家里陪她吃饭,亲自服侍她喝药。   这一次即便楚溥不像前一次那样尽心尽力,至少会多点时间在西跨院。   那样她就有机会多提提以前的事情,重新拢住楚溥的心,兴许过两年还能再怀个孩子,这次她决定不再吃那种坑人的宜子汤了。   所以当下对于胡姨娘来说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养好身子,早早跟楚溥在床上交流感情。   只可惜胡姨娘的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残酷无比。   楚溥巳初回来后,听说此事,只站在西跨院的门口吩咐丫鬟们好生伺候,需要什么就跟夫人说,连门都没有进,更遑论安慰陪伴她。   明氏也很意外,原本他以为楚溥至少会待一两个时辰,没想到在西跨院打了个转儿就回来了。但她并没多嘴地讯问,只吩咐石榴烧了滚烫的水,亲自绞了帕子帮楚溥敷膝盖。   不免就解释胡姨娘小产的原因,“……让婆子劝姨娘回来,姨娘却是铁了心执意不肯,说起来我也有错……”   “不干你的事,”楚溥止住她,“孩子的事情,胡氏心里最清楚。”转而说起二皇子,“是个能忍的,也有算计。在王府门口差点跪下向我道歉,说昨夜酒醉张狂,无意中冒犯了曈儿,害得曈儿名声受损,为了补偿,他愿意即刻进宫请旨纳曈儿为侧妃,可听说楚曈不愿意,就改口说给曈儿千亩良田以作嫁妆。我怎可能应,争执半天好容易才推辞了。”   果然是个能屈能伸的。   昨晚分明是你情我愿,是楚家放出风声来说楚曈要出家当姑子,换做他人,自然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总得找补回来才行。   没想到二皇子竟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又要给名分又要给财物。   越是这样的人越让人感到可怕,还不如找茬打骂楚溥一顿,没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年纪不大就有这份心性,看来以后不能小觑了。   不管怎样这次总归是楚家行事不地道,得罪了二皇子,只盼他以后别登上帝位,否则卫国公府得不了好去。   二皇子既然先一步跟楚溥认了错,云宗禄要参奏他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京都的勋贵圈子就这么大,有点风吹草动的,根本瞒不过去。   上午才发生的事情,下午周成瑾就听说了。   他昨晚没有回沐恩伯府而是留在了五皇子萧文宬的住处,此时正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萧文宬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   楚晟捣的那拳当时看着吓人,血流成河的,但实际并不重,楚晟就是个半大孩子,而且净顾着读书了,没什么力气。现下除了鼻根还有些青紫外,基本没什么要紧的,一张脸还是俊美非凡,一点儿没破相。   就是手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谁能想到那个长相甜美,笑起来有一对梨涡的小姑娘下手会那么狠?   周成瑾举着手让小太监换药,脑子里不期然地又想起太子萧文宣说的话,“你是没看到她拿簪子扎你时候眼里的狠劲儿……越这么烈性越带劲儿……”   他干什么了,她就这样对待自己?   一番好心好意被当成驴肝肺,以后再不管她了,随便她怎么着都与自己没关系。   自己有不欠她的,就算欠过,也早还上了。   没必要为个没长成的臭丫头还落道疤。   周成瑾焦躁地想着,就听见萧文宬在旁边问道:“你说给我引荐个人,是谁?” ☆、第62章 /3000/23     “卫国公府的四少爷,楚晟。”   萧文宬“哈哈”笑道:“就是把你鼻子差点打歪的那人?”   周成瑾赶紧又照了遍镜子,发现鼻梁挺直,半点儿没有要歪的迹象,可心里越发不得劲儿,自己平常跟楚晟称兄道弟关系不错,可这家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也不想想当初他的袍子被同窗扯坏了,大雪天在街上发抖,要不是自己一时冲动同情心泛滥把斗篷送给他,没准他就染上风寒卧病在床然后一命呜呼了。   这样忘恩负义之徒,活该被嫡母苛待。   也怪他自己笨,上面也不是没有长辈,偏生要死扛着不到长辈面前诉苦,就是活该!   想是这般想,话说出来却明显不一样,“他是楚家二房的长子,原是通房丫头生的,记在了嫡母名下,不过下头又有了真正的嫡子,因此在国公府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人聪明倒一般,年纪也不大,可心性坚韧,现在在双山书院,打算以后考科举外放谋个小官当当。我跟他认识一年有余,感觉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倒不如你拉扯他一把,让他日子好过点儿。”   萧文宬眯了眯眼,“想拉扯得有个由头,平白无故地总不能捧着银子送上门?”   “他手里倒是有几样好东西,”周成瑾端起旁边案几上的茶盅,慢条斯理的喝了口,“一件叫什么手套,是暖手用的,不像咱们平常用的手筒,是能套在手上,五个指头都露出来,不耽误翻书写字,我捉摸着骑马、拉弓射箭也能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影响准头,不过你想这大冬天骑马,手被风吹得多受罪,弄这么副手套戴着就舒服多了,不说别处,单这京都里咱们认识的那些公子哥儿,冬天都不爱骑马,让他们每人备上两副换着戴。”   “另一件是书袋,看着跟咱们平常用的差不多,可里头大有乾坤,分了夹层,放书的,放纸的,还有专门把笔一支支插起来的地方,至于还有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楚晟这家伙小气得要命,说是他们府上姐妹的针线不能随便给人看。还有几件别的东西,都极好用,你名下不是有个成衣铺子,让他们照着样子做出来就在铺子里卖,应该不愁卖,到时候分给楚晟几成红利即可。”   萧文宬认真地思量片刻,“行不行得亲眼看过东西才能决定,而且分几成红利得看销路好不好,现下都正月了,那个手套得抓紧,否则不等开始卖天儿就暖和了。”   周成瑾想想也是,“咕咚咚”喝完杯中的茶,仍是穿着萧文宬的锦袍出宫直奔卫国公府。   门房隔着门缝看一眼,见是周成瑾,二话没说直接关了门。   周成瑾气得抬脚想踹,总算知道这是国公府而不是自个儿的观月轩,忍了气继续敲门,“我找你们四少爷。”   门房扯着嗓子道:“周大爷请回吧,四少爷不在府里,就是在,小的也不敢开。”   周成瑾纳闷了,连皇宫的守卫还不敢把他拦在门外,这国公府的门房竟这么大的胆子。他不信这个邪,还非得敲开不成,手底越发用劲,跟擂鼓似的,竟敲出了个鼓点来。   正不休不止地敲着,身后穿来男子无奈的声音,“这谁啊,跟门较什么劲儿?”   周成瑾回头一看,是楚家大少爷楚景和表少爷明怀远。   “哟,是周大爷,”楚景笑着招呼,上下打量番周成瑾身上佛头青的锦袍,“换了衣裳一时没认出来。”   周成瑾随意地拱拱手,“府上的门房欺人太甚,我这话没说完就关了门。”   楚景笑道:“是四弟亲自吩咐的,说我们家惹不起周大爷,总能躲得起。周大爷就是把门砸烂了,门房也不敢让你进去。”   听听这都什么话,就好像他成了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周成瑾越发气不打一处来,脸涨得通红,把手直直伸到楚景面前,差点杵到他的鼻子,“你瞧瞧,这是多大的仇,得,大爷我是吃饱了撑得多管闲事,你们家门楣高,以后我再不登你们楚家的门。”   昨晚楚晴的事,明氏除了告诉楚溥与老夫人外,再没有提起过。   楚景只以为是周成瑾与楚晟发生了口角,见他眼巴巴地展示伤口不免觉得好笑,也没仔细看,笑道:“过两天书院就开始上课了,四弟说不让你上门,可没说不许你找他。”   “好坏不分是非不明,我是犯贱啊才上赶着去找他。”周成瑾梗着脖子甩出这么一句,气呼呼地打马回了沐恩伯府。   隔了两天,趁着楚晟下学的时候果然把他堵在了半路上。   楚晟大义凛然地瞪着他不作声。   周成瑾也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那天我并非有意唐突你妹妹,其中的事儿我现在不好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我只问你一句,京都的人都知道我什么德行,我可曾在你面前提过半个关于女人的字儿?还是我拉着你去逛过青楼喝过花酒?”   楚晟还不满十三,正处于对女人半懂不懂的时期,听到这些话脸涨得跟煮熟了的螃蟹似的,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别血口喷人,我才不会跟你去那种地方。”   周成瑾冷着脸续道:“我是把你当朋友看,你却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欺负朋友姐妹的人吗?再说百媚阁的姑娘天天巴不得我去,我就是再没有眼光,也看不上你家那个跟肉粽子似的黄毛丫头。”   楚晟气得结巴,“你,你,你还胡说?”   周成瑾道:“反正话说到这份上,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跟我去见个人,你要觉得我就是那种欺负小姑娘的下三滥,那咱们就当从没认识过。咱们割袍断义,划地绝交。”   楚晟抬眼瞧了瞧周成瑾,“府里酉正摆饭,我最迟申正二刻得回去。”   ***   当天夜里,楚晴跟徐嬷嬷商量,“四哥哥说有人看中了咱们做的手套,说冬天骑马还有搭弓射箭手不冷,想要样子做着卖,到时候看卖的情况给四哥哥三分利。四哥哥说要是咱们同意,他便应了那人,要是不同意就作罢。”   徐嬷嬷不假思索地说:“应!手套也不是什么精巧东西,心眼灵巧的媳妇儿看上两眼就能仿着做出来,那人既然肯商量咱们,必然是个高风亮节的。再者,也就卖这一季,赶到明年冬天估计满大街都是手套了。”   “还有书袋和那几样小东西呢?”   徐嬷嬷笑道:“既然应就一并应了,要真能赚了银子,四少爷手头也能宽余点儿,否则指望月银过日子,连点心都吃不上。”   楚晴道:“四哥哥说他就从中牵个线,那三分利他一分都不要。”   徐嬷嬷倒是对楚晟刮目相看起来,点头赞道:“四少爷风光霁月,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说不定二房就指望四少爷撑门户呢。依我说,若是得了利钱,姑娘别舍不得,看着该给四少爷分点就分点儿,要万一姑娘以后需要人撑腰,四少爷说不定能念着姑娘现今的情分。”   楚晴撅着嘴嘟哝,“嬷嬷真把人看扁了,我何曾是个看重银子的人,便是嬷嬷不说,我也知道分给四哥哥的。”   “都是我不好,小瞧了姑娘,”徐嬷嬷满眼慈爱地看着她,“姑娘已经长大了,现在都开始学着当家了。”   听徐嬷嬷提起当家,楚晴把前两年针线房做春裳的账本子搬了过来,就着灯光跟徐嬷嬷商量,“府里共一百八十九名下人,单这一季就花了四十两银子,还不算针线手工,合着差不多二百文一身,我记得以前听语秋说她嫂子做身冬天穿的棉袄棉裤也用不了一百文。”   徐嬷嬷沉吟一番,道:“要说其中有猫腻,一是采买从中贪了银子,十文一匹的布按着十五文的价买的;二是虚报了人数,本来八个人做衣裳,非说做了十个人的;再就是裁剪上,量衣裳时候松一松,裁的时候再松一松,一匹布就能给自己饶出件小袄来。”   楚晴琢磨了半天,叹道:“管家也是个得罪人的活儿,那些人捞不着好儿得不到实惠岂不怨恨我?倒是该让他们自觉地消了贪念才好。”   “这好办,”徐嬷嬷道,“除了外院几个跟国公爷进出的管事用潞绸之外,府里做衣裳都是棉布,就是花色不一样,到街上找两家布店打听一下这几种布的价格就行,也不用找太低的,就取个居中价,让采买上根据这个价钱买。府里要得多,估计还能压价,至于能压多少,就看采买的本事了……至于针线房的,把姓名单子尺寸列出来,让她们对着人数照着做,布匹也当场数出来,想必她们也不敢太贪,最多捞点边角料。”   楚晴笑道:“别人我不放心,还是嬷嬷跑一趟吧,顺便到点心铺子问问正月里开业怎么样,要是这几天生意不好,再想打名声可得等到三月去了。”   徐嬷嬷也惦记着点心铺子,便没推辞,隔天一早就领了对牌出门。   楚晴仍是先往宁安院请安,然后到大房院去。   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楚晞出门,她素着脸,衣衫也不太齐整,脸上还带着几道泪痕,显然就是刚哭过。   迎面碰到,楚晴不好视而不见,笑着招呼道:“七妹妹倒早,怎么沙迷了眼?”   楚晞瞪她一眼,“不用你管,假惺惺的冒充好人,还不是你背后捅刀子?”   楚晴莫名其妙捱了顿骂,不觉沉了脸道:“有话你最好说清楚,我怎么捅刀子了,捅了谁了?”   “就是你,你整天在夫人面前转悠肯定没说我好话,要不怎么爹爹让我跟你学?你有什么好的,字写的不好,琴也不会弹,还让祖父逼着读书,你哪点好?”   楚晴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对牢她的视线道:“有一点好,就是我从来不背后捅刀子,有那个闲工夫,我当面就捅了。你信不信,要是我现在手里有把刀,肯定毫不犹豫地捅在你身上……” ☆、第63章 /3500/63      楚晞吓得白了脸,原本就微红的眼圈更加红了,泪水骨碌碌地在眼眶里打转,“我做错了什么,六姐姐为什么要这般待我,是不是我是庶女合该就要被你欺负?”   明明是自己平白无故挨了骂,怎么就变成自己欺负她了,这颠倒黑白的功夫估计就是跟胡姨娘学的吧?   楚晴气得几乎笑出声来,歪着头道:“没错,庶女本就矮嫡女一头,别说我不屑于欺负你,就是欺负了又怎么样?你要是不服气,就回去问问胡姨娘,缘何好好的正室不当非得上赶着给人当妾?”   听到她提及胡姨娘,楚晞立刻嚷道:“你血口喷人!我娘是迫不得已,因为照顾爹爹名声受损,实在没办法才跟了爹爹。”   楚晴笑道:“是吗?我听说胡姨娘年过十七才跟了大伯父,十七岁就是在京都也算老姑娘了,难道不是因为嫁不出去才一直赖在家里?”   话音刚落,只听有人喝道:“六妹妹太过了,哪好背后议论长辈?”   楚晴回身一看,是楚景与楚昊,也正从大房院出来,开口的便是楚昊。   楚晞见来了撑腰的,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往下落,几乎一把鼻涕一把泪,“二哥哥,六姐姐她欺负我,还侮辱姨娘。”   楚晴朝两人福了福,笑盈盈地说:“二哥哥的罪名我受不起,胡姨娘不过一个妾室,算哪门子长辈?莫非依着二哥哥的意思,我还得到胡姨娘跟前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地侍疾?”   因胡姨娘小产卧床休养,楚晞今天特别早早到正房来提出要侍疾,楚溥毫不留情地驳了,理由很简单:“咱国公府没有主子给奴才侍疾的例,而且前阵子你母亲身子不好怎么没见你来伺候?你年纪不小了,晴丫头跟你一般大已经能管家理事了,往后你好好跟她学着。”   就这么一句话,楚晞不敢在楚溥面前分辨,可一出门遇到了楚晴,被遏制的怒火就窜了出来。   楚昊自知话说得不妥当,可终究不愿当着个毛丫头的面儿低头,便道:“胡姨娘倒罢了,七妹妹跟你一样都是府上的姑娘,何必再分出个高低来?”   楚晴又笑,“祖父曾经说过,嫡庶不分家宅不宁。况且我原本说的也没错,胡姨娘就是十七岁上跟的大伯父,以前要是能嫁出去怎么不早点儿出嫁,还是一早就在打大伯父的主意?”   听见楚晴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自己父亲,楚景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咳两声,离得远了点,却不肯走,仍竖着耳朵听,以便楚晴受到挤兑时帮衬几句。   楚昊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片刻,道:“姨娘知书达理,在宁夏颇有声名,怎可能嫁不出去?”   楚晞闻言,得意地朝楚晴瞪了两眼。   胡姨娘到底给二哥哥灌了什么*汤?   才在宁夏待了五年,这颗心就偏到胡姨娘身上去了?他怎么不想想谁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的,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他照顾大的?十三年的生养竟抵不过五年的相处?   楚晴很为明氏抱屈,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问楚昊,“二哥哥在宁夏可是住在总兵府,不知道下人们伺候可妥当?我听说一大半都是从府里带过去的,哪里衣食药材都不缺吧?”   楚昊不明白楚晴怎地就换了话题,却也实话实说地作答,“没错,大多是府里的老人儿,伺候得很周到,每年府里都往那边送东西,吃得用得都不缺。宁夏那边本来就产药材,府里也捎过几次,各种伤药也是齐备的。”   “那比起胡姨娘的娘家呢?他们也是住在宁夏镇?”   楚昊笑道:“这怎么有法儿比,胡将军以前只是个把总,后来跟了父亲才升到六品的游击将军,住处自然不比总兵府宽敞。不过也是在宁夏镇上,就隔了两条街。”   平白无故地问这些干什么?   楚景可不以为楚晴会愿意跟楚昊拉家常,侧头扫了眼楚晴,见她白净的小脸上娇俏的梨涡时隐时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生起几分好奇之心,笑着往前走了几步,问道:“六妹妹打听这个干什么?”   楚晴迷茫不解地问:“听说大伯父以前重伤在身,是胡姨娘衣不解带地伺候,我还以为总兵府里的下人都是吃闲饭的,或者是府里找不到对症的好药,没有办法才送到胡姨娘家里养伤。既然都不是,大伯父为什么不在总兵府呢?可能总兵府的下人都没见过伤,不会伺候病人吧?”   楚昊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总兵府跟胡家相距不远,不存在路途遥远怕颠簸的问题,而且总兵府地方大下人多,又因为父亲少不了受伤存着不少伤药。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父亲都没有去胡家养伤以至于连累胡氏声名的理由。   再者胡家虽不富贵,可也有六七个服侍的下人,怎么就让娇生惯养的姑娘亲自服侍了呢?   除非……真如楚晴所说,胡氏一早就在打父亲的主意。   这意思是如此明显,不但楚昊听出来,连楚晞也听明白了,尖利着声音道:“胡说八道,我娘才不是那种人,我娘是没有办法……”   “那就是说大伯父强迫了姨娘?”楚晴冷笑一声,续道,“不管怎样姨娘既然做了妾就该有做妾的本分。对上要侍奉主母,对下要教育好自个生的孩子。你想想,你们回府这么些天,姨娘可曾在大伯母跟前立过一天规矩?你们可曾孝敬过大伯母?不但没有,姨娘反而挑唆着你们不敬长辈,不走正路……进府来头一天,就跟二伯母家的表少爷闹了那么一出,上元节夜里在皇宫又是一出,合着不把国公府的名声给臭了就誓不罢休,是不是?”   楚晞白着脸,一步步地往楚昊身后躲,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我娘不是那种人,她不是那种人。”   楚晴轻蔑地看着她,“那你说,她可曾教导过你们孝敬主母和睦姐妹?刚才一见面你就说我背后捅你刀子,这就是姨娘教给你的?”   两人差不多年岁,身高也差不多,可楚晞看来楚晴俨然就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逼迫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无处躲藏,只能扯着楚昊的衣袖寻求安慰,“二哥哥,二哥哥。”   楚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察觉到楚晞的举动。   以前他从没有往这处想,可现在仔细琢磨起来就觉得处处有漏洞处处是疑点。   在宁夏的时候,胡姨娘对他极好,每天都会亲自问他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   他一个男子本就不讲究吃喝,再者去宁夏就是为了锻炼自己,就拒绝道:“随便什么都行,姨娘不必特地为我费心。”可姨娘仍是每天不辞辛苦地问。   连父亲都看不惯了,说:“别太纵着他,有什么就吃什么,哪来那么多毛病?”   其实饭桌上都是平常那些菜,并不曾单另为他做过什么。   他跟楚晞都是十一月生日,楚晞是十一月二十三,他是十一月二十四日。从他去了之后,胡姨娘便不给楚晞单独过生日,总是在第二天给他过的时候捎带着楚晞。   做满满一大桌菜,也给他裁制新衣。   楚晞会羡慕地说:“为什么我过生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好吃的,娘也没我做新衣?”   他觉得过意不去,自己一个大男人实在没必要跟个小姑娘争抢,但胡姨娘很坚持,连着五年都是这般。   楚昊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晞,常常买些小玩意儿给两个妹妹,楚溥也觉得亏待了闺女,对胡氏更加爱重,对闺女更加娇宠。   其实想想,他过生日得到的只是一餐饭和一身新衣,而相比之下,胡氏母女得到的更多吧?   既得了实惠,又得了父亲的心。   大房院门口发生的一切,早有伶俐的小丫头跑进去对明氏学了舌。   楚溥也在屋里,闻言便道:“我之前也察觉到,只是胡彪对我有救命之恩,胡氏确实也伺候了大半个月,便没推辞……胡氏在宁夏时温柔大气,不论在府里还是在外面都声誉颇好,没想到回到京都一下子就变了个人儿似的。”   明氏淡淡笑道:“人倒不一定变,是所处形势变了而已。在宁夏,她掌管着一府的家事,在外头恐怕也是以总兵家眷的身份行走,外人谁不追着捧着?她是志得意满,哪会不温柔大方?可回到京都,该守的规矩总要守,放眼下来,满京都的勋贵家里就没有姨娘当家管事的,也没有姨娘跟主子同桌吃饭的。她这是不甘心……”默了片刻,又道:“昊哥儿也是个傻的,还不如晴丫头看得明白。以后也别让他往外走了,免得被人当枪使也不知道,再说都十八了,等办完景哥儿这摊子事儿就给他说亲……最好说个脑子有数的,稍微能拉扯点他。”   楚溥叹口气,“这事儿都交给你。”   明氏对此并无异议,原本她就打算儿媳妇要亲自挑,不但要跟楚昊合得来,还得跟自己处得来,否则婆媳磕磕绊绊的不得打一辈子官司?   突然又想起一事,开口道:“世子爷若有空闲找人打听一下四叔的消息吧?这又小半年没有音信了,我看国公爷的样子怕是冷了心,随便四叔愿意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也不搭理……晴丫头快十一了,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晴丫头的亲事总得他这个父亲拍板决定。”   楚溥思量片刻才道:“二弟找人打听过,说重阳节时候在武陵山附近见过他,本来是打算捎信让他回来给父亲做寿,也不知信可能没送到还是耽搁了。”   明氏狐疑地问:“跑那大老远干什么去?”蓦地脸色一变,“柳家那人是不是就嫁在湘西?难不成就是去找她了?”   楚溥似乎也想到这点,叹一声,“四弟看着闲云野鹤似的,其实性子最执拗,还真有可能去找那人了……都过去十好几年的往事了,再追究有什么用?”   ***   楚晴在大房院门口劈头盖脸将楚晞训了通,可自个心里到底也有些不痛快,便没进去,带着问秋又回了倚水阁。   没有心思干别的,索性亲自动手裁了纸,又研了墨准备练字。   明怀远的字写得娟秀温婉的确非常适合女子临习,可楚晴就是感觉不对劲,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拘住一般使不出来,索性只临了两篇,又找出自己惯常用的《治平贴》抄了一遍,这才觉得满身的郁气都随着笔墨消散而去。   半下午的时候,徐嬷嬷回来,又带了个不好的消息来…… ☆、第64章 /4200/42     “食缘的生意不太好,年初开业热闹过一阵子,可过完年后再开张,生意就不太好了。盛珣说正月初八那天在白山街新开了家叫五湖的点心铺子,也是天南地北的点心都卖,口味不错,价钱还比咱们铺子里少半厘,这周遭的百姓都往那边去了。姑娘是怎么打算的?”   楚晴还能怎么打算,买铺子加粉刷墙面、置办案架与灶台等,先先后后花了两千四百两,要是因为这点挫折,刚开业一个月就关门歇业,这两千多两岂不就打了水漂了?   店铺刚开业,盈利不盈利倒是其次,首先得架火烧出把人气来,让四邻五乡都知道这儿新开了家铺子。   过上半个月,她不信五湖点心铺还能赔本赚吆喝。   于是便道:“开门做生意总会有赔有赚,以前怎么打算的还怎么来吧,至少撑过半年才能看出真章来,回头给盛珣带个信儿,让他沉住气,不用慌。”   徐嬷嬷圆圆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我也是这么嘱咐盛珣的,咱们点心铺子本钱少,就是米面鸡蛋再加上油、糖等东西,赔也赔不了多少……不过我想跟姑娘商量件事儿。”   楚晴笑道:“什么事情,嬷嬷说话也这么外道起来?”   徐嬷嬷犹豫片刻才道:“姑娘年岁大了,有事自己也能拿主意了,我想到铺子里去。”   “不!”楚晴本能地拒绝,仰着脸,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徐嬷嬷,“嬷嬷不管我了吗?”   “说哪儿的话,”徐嬷嬷看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是一酸。她死里逃生穿越到这里来,陪伴了楚晴八~九年,老早就把她当成前世的女儿看待了,怎可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哽了哽,温和地解释,“府里头大事有大夫人帮衬着,小事也难不倒姑娘。我是觉得到铺子里更有用,我先前不是做了几道点心吗,这次出去看街上还真没有卖的,咱们要是摆出去可就是京都头一家……还有,经过东街时候看到四少爷说的那家绸缎店了,他们动作倒是快,才几天的工夫,手套和书袋都卖起来了,嬷嬷脑子里还有些想法,拘在府里施展不开,倒不如在外头能放开手脚。再者,有我在外面替姑娘张罗着,这进进出出地报个信儿也比往常方便,总是通过翡翠传话也不是个长久之道。”   说起来,出府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楚晴仍是不愿意,偎在徐嬷嬷身边不松口,“要是出了府嬷嬷住在哪里,吃饭怎么办,有没人陪嬷嬷说话……嬷嬷走了,那些丫头们不听话,谁教训她们?”   徐嬷嬷叹一声,她前后两世加起来活了将近五十岁,吃饭睡觉这点小事怎可能难倒她,可看着楚晴这样牵挂依恋自己,心里既欣慰又感伤,轻轻拍着楚晴肩头道:“住处不用愁,刚好前两天赵家哥儿给盛珣留了口信,说在白石街赁了处屋子。我去看过,地方虽不大可收拾收拾住两个人绰绰有余,还能搭伙做饭。”   赵家哥儿就是自己那个表哥赵睿吧?   楚晴猛地坐正身子,“他现在做什么营生,可还好?”   “在家粮米铺子打杂,也是卖力气的活儿,”徐嬷嬷轻轻地道,“这样也是一举两得,有我看着他,也省得你记挂……再有,你在外头的人手也少了点,就单一个盛珣,他平常也忙,十天半个月不能进府一趟。我琢磨着帮你教导几个得用的人,不管以后嫁得好不好,他们总是你的后盾,不至于到时候一点儿依靠都没有。”   楚晴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依在徐嬷嬷怀里抽泣了半晌,起身找出放银票的匣子来。原先是有三千两银子,买完铺子后还剩下五百多两,楚晴把四张一百两的银票都拿出来塞给徐嬷嬷,“拿着赁间像样的宅子,你可得把自己照看好了,之前答应过等我嫁出去还帮我带孩子的,要是你身子不好了,我可不用你。”   徐嬷嬷又气又笑,轻轻地捏她腮帮子一下,“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唉,嬷嬷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只拿了一张银票,将其余三张仍放回匣子里,“这些省着用一辈子也花不完,不过我还有其他打算,姑娘且等着瞧,过个三五年,嬷嬷给你赚出十间铺子来。”   过了两天,楚晴禀过明氏,把徐嬷嬷放了出去。   走之前在倚水阁设了告别宴,徐嬷嬷不改以往的气势,恩威并施跟问秋等几个丫鬟俱都做了交代,总而言之就是齐心协力照顾好楚晴。   徐嬷嬷这一走,楚晴身边就只剩下五个丫鬟了,离标准配置还差两个名额。   明氏没打算从其他地方调人,叫了人牙子进来现买。   除去楚晴这边外,宁安院也添了两个丫头,再就飘絮阁楚曈跟楚晞各添了四个丫头,胡姨娘身边添了两个丫头。   鉴于楚晴身边的小豆豆多,使着不顺手,明氏帮着掌眼,挑了两个年纪稍大点儿的。   都十四岁,一个起名叫冬欢,一个叫冬乐,因刚来也没入等,先按打杂丫头的月例拿,每月六百文钱,过上半年再论等级。   其余几个丫头的等级也没调,虽然上头有语秋空出来的缺,可楚晴感觉春笑跟春喜两个都不太得力。   春喜倒还罢了,掌管着楚晴的衣饰和屋子里的器皿,素来认真细致,美中不足就是太过老实,不会应变。   春笑性情温柔手也巧,不管是女红还是烹饪都能拿得出手,但她耳朵根子软,常常听风就是雨,楚晴不太敢用她。   暮夏倒机敏,可年纪太小,有时候控制不了毛糙劲儿,而半夏就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只能跑腿传个话儿。   唯一用着顺手的还是问秋。   楚晴便吩咐问秋,“不用太过拘着这两个新来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们,你只在旁边冷眼看着,也好为自己挑个帮手出来。”   问秋明白楚晴的意思,果真时不时吩咐两人往各处取个东西或者传个话什么,偶尔也会叫了两人进屋里伺候。   外面看着松散,可暮夏与半夏已得了问秋吩咐,只在暗中盯着。   楚晴花费了四五天的工夫把做春裳需要的各式布匹的数量、价格以及花费银钱总数详细地写了张单子交给明氏。   明氏看了笑一笑,在后面多加了二两银子,“水至清则无鱼,府里进出都是靠买办,他们地头熟用起来方便,能用就暂且用着……算起来这一季衣裳他差不多能赚十两,要是还不知足,就另换人做。”   那边楚晚也把厨房下月进出账目核对了起来,数目字虽不如楚晴记得详细有条理,可总算有了个数目。   楚晚皱着眉头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油盐酱醋样样得要银子,以后再不糟践饭菜了。”   明氏闻言莞尔,楚晴却双手合十,“二姐姐这般想,真是大造化,当初也不知砸了我多少茶盅碟子,这可都是用银子买的。”   楚晚急赤白脸地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要不惹着我,我干嘛砸你的碟子?”见楚晴偷笑,知道她是开玩笑,便也不当真,指着纸上两行字道:“除去祖母那里,就数胡姨娘花费得多,当归炖鸡一天都不落,也不知会不会吃腻了?”   明氏笑道:“胡姨娘身子不好,多补补也是应当,依了她便是,免得被人说嘴。”   楚晚哼一声,又道:“那两人也不是省心的,要吃鸽子鱼,我还以为是鸽子和鱼,心道这也不难,让管事买几只鸽子养着就成,鱼也不是新鲜东西,全是刺儿,我还不乐意吃呢。谁知道人家说那种鱼就叫鸽子鱼,京都这边还买不到,单只宁夏那边有。我让人叫她们换两样,结果换成黄河大鲫鱼,呸,祖父也没这么难伺候,我就吩咐人炖白水河的小鲫鱼,爱吃吃不爱吃拉倒。”   楚晴笑得前仰后合,揶揄道:“当心她们又在大伯父跟前哭着告状。”   “哭就哭呗,”楚晚不以为然,“又不是没见过爱哭的人,就像楚暖,不也是整天哭丧着脸,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楚晴无语,楚暖是真受了委屈好不好?   虽然大半都是楚暖主动招惹的,目的就是把楚晚的骄纵性子激起来,但也是货真价实被欺负了的,不像楚曈姐妹,分明什么事儿都没有,愣是能哭出眼泪来。   难道她们不知道,不管长辈也好,同辈也好,都喜欢跟开心喜乐的人在一块儿,那种楚楚可怜的委屈样儿看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也就不当什么了。   所以眼泪不能浪费,得留在刀刃上。   针线房的差事交代完,周琳又写了信来,重提逛银楼的事儿。   楚晴去找明氏商量,明氏笑道:“现在倒是好时机,银楼生意清淡,正好你们可以慢慢挑,我给掌柜写封信,给你们让出四分利。中午就到醉仙楼用饭,醉仙楼有几样菜很有名,这个算是我请你们……叫上二丫头一起,姐妹间的情分也是慢慢处起来的。”   楚晴点点头,跟楚晚商量之后,给周琳回了信,约在正月三十那天。   明氏特地让桂嬷嬷跟着去,又派了四个护院跟着。   因为都是到明氏的铺子,楚晴便留下问秋在家看着冬欢与冬乐,只带了暮夏,楚晚则带了喜鹊。   五人只坐了一辆车,先往铁帽子胡同跟周琳会合。   刚进胡同口,迎面蹿出一匹高大矫健的白马,“让开”,马上人叫嚷一声,马鞭甩得“啪啪”作响。   车夫忙往路旁避让,情急之下,车厢险些倾倒,车帘晃动间,楚晴看到擦着马车过去那一袭张扬的绯衣,不由憎恶地撇了撇嘴。   楚晚也瞧见了,问道:“是谁那么张狂,也不怕撞了人?”   楚晴淡淡道:“许是和静大长公主的长孙,没瞧清楚。”   周成瑾也认出卫国公府的马车,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可随即想起手背上刚刚愈合的伤疤,双腿一夹,直往前冲去。   周琳已在角门处等着了,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就是赏灯会那天剪纸的明远侯府的魏姑娘。   周琳笑着介绍,“是我二堂嫂家的表妹魏明珠,论起来我该叫表姐。”解释了半天,楚晴才明白。大长公主嫁的是忠勇伯府的三子周镇,而袭了忠勇伯爵位的是长子周钦。   周琳口中的二堂嫂是周钦的第二个孙子周成玦的妻室。   二堂嫂与魏明珠是关系很近的两姨表姊妹。   难怪都说京都勋贵之间,扯起一根藤上面连着好几个瓜,楚晴再想不到沐恩伯府跟明远侯府也是亲戚。   魏明珠今年十四,长相不算出众,但性情温柔,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很招人喜欢,说起话来也细细软软的,“进宫那天就想跟两位楚姑娘叙话的,可是后来走散了就没来得及。刚好听表妹说一同去逛银楼,就想跟着去见识见识,冒昧了。”   楚晴笑道:“魏姑娘客气了,我们请还请不到呢。”   几人说得热络,索性上了同一辆马车,把下人们都赶到后面去了。   楚晚大咧咧地问起来,“刚才有个穿绯色衣裳的人骑马经过,差点撞上我们的马车,是你们府的人?”   周琳赧然,“应该是我家大哥,他骑术好,经常进宫跟皇子们打马球,撞是肯定撞不上,可必然累得你们受惊吓。”   魏明珠细声细气地说:“男子穿绯衣的不多,但周家表哥穿起来着实好看。”   楚晴想起那种几乎比女子还要俊美的脸庞没有搭话,楚晚却道:“没看清他的模样,就是感觉车要翻了,吓了一大跳。”   周琳连忙道歉,“大哥随性惯了,我替他给两位赔个不是。”   楚晴笑道:“跟你有什么干系,左右也没事。”   说笑间,几人便到了东街,马车缓缓停在福盛银楼门口,后头马车的丫鬟赶紧过来搀扶着各自的主子下了马车。   掌柜已得到明氏送来的信,给几人行过礼之后,亲自引着她们上了二楼。   二楼除了她们一行之外再无别的客人,因此也无需避讳,就在厅堂里让伙计将各式珠宝石头端了出来。   能摆在她们面前的自然都是上品,有红得像火焰般的玛瑙石,有翠绿胜松柏的绿蜡石,还有晶莹剔透的猫眼石以及湛蓝得犹如秋日天空般的碧玺石。   女孩子无不喜欢这种闪亮晶莹的石头,齐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绿松石该镶成什么式样,碧玺石又该配着什么戴。   正说得热闹,只听旁边传来温润清朗的声音,“表妹是要镶簪子吗?”   楚晴回头,就看到了白衣胜雪的明怀远,而后边跟着的穿绯色衣衫的人,不就是周成瑾?   他们两人怎么会凑到一处? ☆、第65章 /4400/24   压下心中疑惑,楚晴脸上漾起甜甜的微笑,“明表哥。”   身后三人齐齐抬起头来,楚晴听到有人压抑着的抽气声,像是魏明珠。   定然是被明怀远的美色惊呆了吧?   不知为何,楚晴心底突然生起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楚晚也欠身行了礼。   明怀远浅浅笑道:“这位周大爷要来拿镶好的首饰,不知道两位表妹在上面,一时唐突了。”   原来是偶遇。   就说嘛,清雅如高山遗雪般的明怀远怎可能与臭名昭著的周成瑾有交集?   楚晴商量周琳,“要不要换到雅间里?”   魏明珠悄声道:“算了,反正都是亲戚,也没有外人在。”   周琳跟楚晚俱都没有异议。   明怀远便问楚晴,“你选好石头了,我这里画了几张图样,要是喜欢可以让人照着镶。”   楚晴接过来大致翻了翻,约莫七八张的样子,有钗有簪,还有珠花步摇,几乎张张都是精品,单是看着就让人心动,要真正镶起来还不知有多美。   画出这么繁复细巧的图样,该是耗费了许多精力吧?   楚晴关切地问:“表哥不是初九就要下场了?”   明怀远傲然一笑,“读书是平日的工夫,不在乎这一两天。”言谈间很是胸有成竹,说着指了楚晴手里最上面那幅图,“这支簪用蓝宝石镶最好看,很适合你。”   魏明珠探头来看,不由惊呼,“真漂亮!”   楚晴将手中的样子塞给周琳,“你喜欢哪一个?”   周琳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想要这支步摇,但这支顶簪也很好,要不我这两支都要?”   楚晴笑道:“你随便选,我等你们挑完了再挑。”   明怀远负手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清浅高雅的微笑,看似温和亲切,却让人觉得不敢靠近,生怕亵渎了他。   楚晴注意到他腰间系着的是块墨玉,而不是往常那块白色的羊脂玉。   明怀远察觉到她的眼神,笑容柔和了许多,伸手撩起墨玉在掌心摩挲了下,“凌风托人带回来的。”   “凌公子还在太行山?”楚晴好奇地问道。   “想必眼下已经到了恒山,凌风说在成家之前要游遍万晋名山名水。”明怀远眼中流露出无限向往与羡慕,“若有朝一日能与他携手同游就好了,可惜身在俗世,终不能远离红尘喧嚣。”   周成瑾手里捏着掌柜给他的匣子,看着两人有问有答,心里是既恼且怒。   自他进来,周琳倒是恭敬地喊了声,“大哥”,魏明珠与楚晚均都颌首微笑,唯独楚晴看见他目光就像扫过一堵墙,连瞬息的停顿都没有。   可面对明怀远,她却是言笑晏晏,连带着腮边的梨涡也雀跃不已。   周成瑾承认明怀远的相貌气度都是万里无一,可自己并不曾差到哪里去?百媚阁的头牌寻蕊一向清高自傲,在众多文人墨客面前摆足了架子,但对着自己的时候却低声下气地求,“能得公子一夜垂怜,寻蕊此生无憾。”   他只是不想动她而已,若是想,又有几个女子能够抵得过自己的魅力?   周成瑾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到浑身的血液着了火似的直往脑门窜,怂恿着自己上前质问楚晴一句,“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万不可如此,否则只能更让她厌了他,而且楚晟也不会再原谅他。   周成瑾紧紧攥了下拳头,大步往楼下走,走到一半时放慢了步子,楼上楚晴甜甜糯糯的声音如魔音般飘来,让他无处可藏,“表哥殿试后要回苏州吗?”   连会试还没考呢,就这么相信明怀远一定有资格参加殿试?   周成瑾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打马直接来到了百媚阁。   正值晌午,百媚阁已经骚动起来,晚醒的姑娘们倚着栏杆梳头,手指翘成兰花状,捏几根掉落的长发,风情万种地往楼下扔。   老鸨还是一如既往地奔放热情,伸展着双臂几乎要将周成瑾搂个正着,“周大爷,这足有半个月没来了,我们这儿新来了许多女孩子,要不要让她们都出来走走?”   周成瑾将手里的匣子往老鸨怀里一扔,“蹬蹬蹬”上了楼。   老鸨打开匣子一看,喜得直叫唤,“姑娘们,都出来。”   二楼最西头有个极大的房间,屋里红色锦缎铺地,陈设着成套的花梨木桌椅案几,高大博古架上摆着各式精致细巧的瓷器。   周成瑾往美人榻上一靠,两脚顺势架在榻旁的矮几上。   老鸨已带着七八个水灵的姑娘排成一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周成瑾放眼一看,环肥燕瘦各有风姿,眸光里透着笨拙的娇媚,显然都是刚买来不多久,尚未完全调~教出来。   “把鞋脱了,”周成瑾懒懒地吩咐。   姑娘们怔一下,面面相觑。   老鸨是知道周成瑾这个癖好,重复一遍,“没长耳朵?把鞋脱了,袜子也脱了。”   姑娘们这才手忙脚乱地除去袜子,七八双或秀气或灵巧,或瘦削或丰腴,或黑或白的小脚便呈现在面前。   周成瑾仰面望着绘了精致花纹的承尘,心头一片焦躁,不由拍了桌子,“都滚出去,快滚!”   姑娘们吓得惊慌失措,一时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丫就退了出去。   老鸨挥挥手示意姑娘们散去,见人都走远了,才敛了适才嬉笑之色,探询地问:“公子有事?”   周成瑾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能说有个才刚十岁的小女孩从来不愿意搭理自己,所以他失态至此吗?   略略静了静,道:“送桌酒菜上来,不用人伺候。”   老鸨轻轻掩上门,回身又是一脸笑容,“给周大爷烫壶酒,送几个小菜,要精致可口的,别拿那些俗物来充数。”   有人清脆地回答,“好嘞!”   少顷,老鸨亲自提了食盒上来,四道菜,两素两荤,素的是红油笋丝,卤蚕豆,荤的是烧蹄膀,茭白肉丝。   酒是半壶桂花酒。   老鸨将碟子一一摆好,把酒满上,“公子别嫌酒味淡,公子年纪还轻,不好养成酗酒的毛病,而且,借酒浇愁愁更愁。”   周成瑾沉着脸一言不发。   老鸨再不言语,轻手轻脚地离开。   周成瑾一口将酒喝了个精光,再满上一杯,就了口卤蚕豆。蚕豆里放了辣椒,一口咬下去,舌尖就像绽开了火焰,心也被辣得缩了缩。他猛然又喝下一大口酒,酒遇到火,燃起了烈焰。   两杯喝完再要倒,酒壶已空。   他木木地看着桌上的菜,想起那天在乐安居,他躲在门帘后头瞧,她笑意盈盈地说,“最喜欢烧蹄膀和烧鸡翅。”   周成瑾泄愤般将一整碟烧蹄膀啃得干干净净,用帕子擦了手,轻轻掀起墙上一幅美人沉睡图,不知碰触到什么地方,只听“吱呀”的响声,画幅旁边显出道门来。   走进门,竟是别有洞天。   松木的案几松木的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松木的清香。   周成瑾深吸口气,一头倒在床上。   他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   楚晴完全没有将周成瑾放在心上,她跟周琳等人选定各人要镶的钗环,然后在醉仙楼用了顿丰盛精美的午餐,心满意足地回了倚水阁。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明怀远连考三场共九天,明氏上了九天的香念了九天的经。   楚晴也跟着吃了素斋拜了佛。   二月十七,王家发嫁妆。   楚景成亲的院落离倚水阁不远,叫做怡静居,跟楚晴等人的住处一样都是三间的小院。明氏怕不够住,去年春天在正房两边各加了间耳房,后面则加了排后罩房,如此便是以后有了孩子也是富富余余的。   嫁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院子,王家来的婆子在笑呵呵地在旁边看着,另有人则在里面铺陈新房。   楚晚扳着手指对楚晴道:“六十四抬,很实在,”努了嘴示意楚晴看摆着玉如意的头一抬,通常别人都只放一对,这可好,放了一对大的,旁边还有两对小的,整整六只如意。   要是那种不讲究的人家恐怕是要算成两抬。   还有塞着布匹衣物的箱子,个个都冒尖地满。   楚晴大眼扫一眼,只面上能见到的怕也不止七八千两银子,这还不算压箱银子和藏在底下的。   楚暖见了,眼中也流露出艳羡,却又不屑地说:“这银子还指不定打哪儿来的呢?”   王氏名姝,父亲是光禄寺少卿。   光禄寺掌管朝廷祭享、筵席及宫中膳馐,油水很丰厚,明眼人都知道王家肯定少不了捞外快。   可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吧?   楚晚冷冷地瞪她一眼,“你放心,等你出嫁的时候,每一厘银子都清清白白的。”   眼下楚家已没有人在实权机构任职,楚景倒是在吏部文选司当差,可他年纪轻阅历少,基本上没人给他送礼。   楚家的进项除了国公爷及楚溥的俸禄外,就是两千亩的田庄还五六间铺子的收益。   楚晓出嫁时,公中出了四千两银子的嫁妆,此外老夫人跟文氏各自补贴了二千两,而楚暖是庶女自不能与楚晓比肩,公中出三千两已经不错了。她在老夫人面前也不讨喜,文氏更不可能补贴她,只能看张姨娘愿意拿出多少体己来,所以她的嫁妆银子倒真可能是干干净净的。   楚曈看着满院子的箱笼也在盘算自己将来的嫁妆,女人成亲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谁不巴望着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胡姨娘手里是有些好东西的,以前楚溥得的封赏中就有些落在了胡氏手里,但现银却不多,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千两。   无论如何是没法跟要过门的嫂子相比。   听到此话,楚曈不由朝楚晚看去,楚晚头上戴了支玉簪花簪头的金簪,玉簪花的花心镶着细碎的金刚石,花瓣用金丝混着银丝缠绕而成,非常别致。   楚晴头上也戴着支精巧的金钗。   听说都是在明氏的银楼打制的,而且楚晴还从明氏手里得过一套碧玺石的头面,像珍珠玉石之类的更不知得了多少。   明氏出身苏州富户,想必这点东西根本没看在眼里。难怪楚晴整天围在明氏身边巴结她?   要是自己也能从明氏手里捞点就好了。   ***   二月十八,王家姑娘进门,卫国公府足足热闹了一整天,隔天就是认亲。   因为天气还是冷着,认亲的场所就定在宁安院的穿堂厅里。   楚晚特地绕了个圈儿到倚水阁邀楚晴一同去。   昨晚她们都到新房里看过,只觉得新娘子脸涂得很白,唇又格外地红,新娘子害羞没多说话,她们俩也是头一次见人娶亲,更不知说什么,只寒暄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楚晚是来跟楚晴讨主意的,“我娘说要多亲近大嫂,让我没事常往怡静居跑跑,可我实在没话可说,总不能到哪里干站着。”   楚晴笑道:“这几天大嫂怕是不得闲,要收拾嫁妆,而且大哥哥也在家,总得等他上衙后咱们才好去。”   两人正商量着,抬眼就瞧见楚景与新娘子手拉着手从另一条道走来。   见到楚晴与楚晚,楚景下意识地甩开王氏的手,脸霎时红得跟布染得一般。   楚晴素来只见楚景温文从容的样子,何曾看到他如此窘迫,不由笑出声来,清脆地跟两人问了安,又问:“大哥哥的脸为何这么红?”   楚景更加羞窘,手指点一下楚晴的脑门,“就你这个小毛丫头事儿多。”转身跟王氏介绍,“是二叔家的二妹妹楚晚和四叔家的六妹妹楚晴。”   王氏的脸色已由适才的羞红平复过来,笑着跟两人打招呼,“两位妹妹好,要是我没认错的话,昨晚应该见过吧?”   楚晴应着“是”,趁机看清了王氏的模样——五官很周正,不是那种乍眼的长相,但非常耐看,眉宇间透着大气温柔。   与明氏有点神似,应该不难相处。   四人一路说笑着到了宁安院,穿堂里已经有人在等着,少顷国公爷跟老夫人过来,认亲仪式便正式开始。   王氏奉给长辈的都是亲手做的鞋,给姑娘们的是一只香囊和一方丝帕,给少爷们的是文房四宝和一只书袋。   礼物中规中矩。   楚晴注意到书袋的样式正是自己之前给楚晟的那种,只不过用料讲究得多,都是素色云锦,上面还绣着竹叶或者兰草或者梅枝等各自不同,而且系带处还镶了宝石,使得书袋奢华了许多。   楚晟也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地朝楚晴笑了笑。   明怀远也在场,等明氏介绍到他时,王氏显然愣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将同样的文房四宝交在他手里,并不曾多看一眼。   国公爷对这第一个孙子媳妇很满意,捋着胡子连声道:“既已成亲,你二人就该同心连气早点为楚家开枝散叶,我已经年过花甲,只等着抱重孙了。”   王氏羞红着脸不敢抬头。   正其乐融融时,忽有一小丫头匆匆自外面跑来,直跑到明氏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禀夫人,外头有四爷的小厮说四爷已经进了城,没多大工夫就到了,还带了两位女眷。”   四爷,父亲?   楚晴的心急促地跳了几拍,脑中一片空白。   老夫人已经哭叫起来,“我的儿呀……”   国公爷板着脸道:“孽畜,还知道回来,去,赶紧把大门关上,别让那兔崽子进门,进门就打断他的腿。”   明氏有条不紊地吩咐,“阿景先陪姝姐儿回去,阿昊跟阿晟带着晴丫头晚丫头她们到门口等着,”回身对桂嬷嬷道,“让人把闻风轩收拾一下。”   明氏的镇定感染了楚晴,她平静地吩咐问秋,“到四房院跟杏娘和六月说一声,备着热水,把父亲以前的衣物也找出来。”   一众人刚走到大门口,便见一人骑马徐徐而来,后面还跟着辆黑漆平顶马车。   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穿一袭青色长衫,袍角绣着清雅的水墨风荷,腰间系碧色玉佩,戴着白玉冠,发梢如瀑披散在肩头,被风微微扬起,宛如明月皎皎,俊美无双。   楚晴仰头思量,这便是父亲么? ☆、第66章 尽孝     不怪她不确定,这次楚澍离家又是两年多,原本就不太深的印象因为经久不见愈加变得模糊。   只觉得眼前这人隐约有几分熟悉,可更多的却是陌生与疏离。   匆匆赶来的楚景扯一把楚晴,带着众位弟弟妹妹行礼,“见过四叔。”   楚晴恍然惊醒,匍在地上行大礼,“女儿见过父亲。”   “你是晴儿?”楚澍诧异地看了楚晴两眼,突然面上一红,“都长这么大了,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回身自马鞍前的包裹里掏出一只拨浪鼓和两朵小绢花。   楚晴啼笑皆非,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拨浪鼓?   就是六岁的楚旻,也早就不稀得玩这个东西了。   楚曈“噗嗤”一笑,“六妹妹是欢喜糊涂了,还不快谢过四叔?”   楚澍闻声望去,疑惑地问:“你是晚儿?”   楚景同情地看一眼楚晴,欠身对楚澍道:“四叔快请进,祖父与祖母想必等得急了。”   楚澍点点头,吩咐随身跟着的小厮听泉,“我先去拜见父母,你照看一下柳娘子。”说罢匆匆与楚景等人一道往二门走。   几位姑娘却是没动步子,仍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马车。   楚晚目中带了些关切,而楚曈却完全是幸灾乐祸,“六妹妹,还不赶紧招呼客人下来?我瞧着六妹妹这阵子恐怕有得忙了。”就没功夫到明氏或者王氏跟前献殷勤了。   听泉到马车旁边低语几句,便有只白皙的手翘成兰花指的模样,掀开了车帘,露出张不算年轻的脸。   眉眼倒是不错,很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样子,但明显是经过生活的磨难,肌肤有些粗糙,眉梢眼底已细细地布上了细纹。   听泉搬了车凳放好,妇人提着裙角下了车,接着又搀扶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来。女孩穿件玫红色的潞绸袄子湖水绿的八幅湘裙,因洗得次数多了,袄子袖口处隐隐有些发白,手里拎只蓝色棉布包裹。   乌发梳成个倾髻,插一对丁香花簪头的银簪。   生得很清秀,桃花眼柳叶眉,樱桃小口瓜子脸,许是路途奔波劳累,脸色有些憔悴,却掩不住眸底的雀跃与好奇。   楚晴客气而疏离地问道:“不知这位大娘跟姑娘如何称呼?”   大娘?   楚晚眸底一亮,差点笑出声来。她记得喜鹊提过在乡下称呼已婚的陌生女子通常会叫“大娘”或“婶子”,但在京都却极少有人这么叫。   最起码,这个称呼是完全撇清了这妇人与四叔的关系。   妇人似是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叫做“大娘”,愣了下才笑道:“我本姓柳,这是我的女儿韩娇,你是晴丫头吧?”   声音很好听,若黄莺出谷,若是不看本人,还以为是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说话。   楚晴淡淡地回答,“韩大娘称我六姑娘便是。”   楚曈笑嘻嘻地嗔一眼楚晴,“六妹妹真生分,进了一家门不就是一家人,叫名字就好,还什么六姑娘七姑娘的?”歪了头问韩娇,“不知道韩姑娘多大了?”   韩娇怯生生地回答:“前天刚过十二岁生日,比六姑娘大几岁。”   “比我还小一岁,以后我就叫你韩妹妹,我在家里行三,你叫我三姐姐就是。”   韩娇急忙应了。   楚晚“哼”一声,小声嘟哝着,“自家姐妹都没见你这么热络,倒是跟外面打秋风的串通一气。”   声音很小,只站在旁边的楚晴听到了。   楚晴笑一笑,对楚曈道:“难得三姐姐跟韩姑娘这么投机,不如让韩姑娘住在飘絮阁,你们二人也好来个秉烛夜谈,成就一段佳话。”   韩娇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楚曈,殷切地问:“三姐姐可以吗?”   楚曈脸色微变,勉强打了个哈哈,“我是求之不得,不过韩姑娘旅途劳累应该好好歇息几天,飘絮阁人多吵闹,怕扰了韩姑娘。”   刚才还亲热地叫韩妹妹,这转眼就变成了韩姑娘,就是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她的不情愿来。   韩娇目光立刻黯淡下去,修长的手指紧紧抠着蓝布包裹的结。   楚晴淡然一笑,吩咐婆子,“都傻站着干什么,快帮客人拿了行李送到闻风轩,”又对妇人道:“因不知韩大娘来,临时让人收拾了闻风轩,韩大娘将就着住,要是短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到大房院找大夫人身边的桂嬷嬷,府里是大夫人管家,不过她平常忙得很,一时怕顾不过来,倒是桂嬷嬷更方便些。”   妇人点点头,犹豫会儿才道:“我虽然夫家姓韩,但早已合离,六姑娘还是称我柳娘子吧。”   原来是位合离的妇人!   楚晴“哦”一声,瞧见身边几位姑娘的脸色都变了。   楚家较之以前虽然没落了些,但声誉还不错,近百年来男无除妻之夫,女无归家之妇。突然见到个合离的妇人,而且还是带着闺女的合离妇人,大家都觉得颇不可思议。   柳娘子也察觉到这点,只低着头走,再不肯吱声。   闻风轩在花园的西北角,那里单独辟出来四间小院子专门供客人临时落脚,进出可以通过旁边一扇角门,非常方便,但从二门往那边走却着实远了些。   一路楚晴极尽地主之谊介绍起府里各处屋舍,韩娇起初还胆怯着不敢四处瞧,过了会儿就放开了胆子,好奇地四下张望,但见亭台楼阁一座连着一座,水榭长廊一环套着一环,更时不时有假山翠嶂苍松修竹小桥流水,说不尽的富贵繁华。   走到闻风轩,桂嬷嬷已站在门口等着了,对楚晴道:“东西差不多齐备了,屋里烧着碳除湿气,也熏了香,就是灶间还没来得及收拾。”   楚晴转头跟柳娘子介绍,“这就是桂嬷嬷,闻风轩是客院,平常不大有人住,亏得桂嬷嬷带人来收拾。”   柳娘子急忙道谢。   桂嬷嬷欠身,恭敬地说:“这原是我的本分不值当谢,对了,出了角门往西走约莫一里路是四井大街,卖菜蔬粮米针头线脑的都有,倒是方便。不知道柳娘子要住多久,那些炭米柴薪的重物想必柳娘子拿不动,回头我吩咐小厮置办了来。”   柳娘子有心想说住下不走了,可其中缘故再不能当着个十岁的小姑娘开口,只吱吱唔唔地没个正声。   楚晴便道:“柳娘子不用着急走,先住个三五日再说,这会已是晌午了,想必柳娘子跟韩姑娘一路劳顿都饿了,倒不如先换换衣裳,用过饭再做打算。”   柳娘子连忙摆手,“还不饿,不着急用饭,倒是应该先拜见国公爷跟老夫人才是。”   楚晴笑道:“父亲两年未曾归家,祖父跟祖母想必也有许多话要问,而且必然要留饭,不见得能有心思见柳娘子,不如等祖母他们叙完话再说。”说罢指了两个看着还算稳重的丫鬟道,“你们先在这边伺候着。”   桂嬷嬷也道:“经着点儿心,别怠慢了客人。”   两个丫鬟一个叫黄桃一个叫青杏,忙不迭地答应了。   文老夫人并没留楚澍用饭,其实她是打算留的,但国公爷一脚将楚澍踹了出去。   楚溥见父亲正在气头上,不好硬劝,便对楚澍道:“四弟一路风尘,回去先洗洗,等晚上好好给四弟接风。”   楚澍在宁安院跪了许久着实有些疲倦,便没推辞,给两老再磕了个头便回到四房院。   热水跟换洗衣裳都准备好了,杏娘还记着楚澍的习惯,没有进去伺候,只隔着屏风时不时地问上一句,“四爷,还要不要水?”   楚澍有阵子没洗得这么舒服彻底了,一洗便洗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就觉得有些饿。   楚晴已换下本来穿的玫瑰紫妆花褙子,改穿了件天水碧的小袄,正安安静静地在厅堂里等着。饶是先前已见到过楚澍,可再看到沐浴之后的他,仍是有几分愕然。   最普通不过的鸦青色长袍穿在他身上,却多了股儒雅温文的气质,半干的墨发披散在脑后,几多不羁几多清傲。   楚晴起身行礼,笑着问道:“厨房里已备了饭,现在就摆上来?”   “好,”楚澍浅浅一笑,明眸似潭俊雅若仙。明怀远比他出尘,可他另有一种成熟男子的风韵。   问秋与六月一道提了食盒来。   菜有八道,都是楚晴自杏娘口中打听出来,特意吩咐厨房做的。   碟子也是现从库房里找出来的,清一色的甜白瓷。   牙白色的釉面上三两枝墨色竹叶,清雅素淡,配上精致的菜肴,看了便让人心喜。   趁着摆饭的空当,楚澍笑着问道:“你该是十岁了吧?”   “五月初九就满十一了,”楚晴低声回答,心里极是无语,明知道自己十岁,即便不买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回来,至少也别带只拨浪鼓。   “十一岁也是大姑娘了,阿娇今年十二,她是二月十七的生日,比你大两岁,”楚澍随口应着,忽而问道:“柳娘子与阿娇安置到哪里了?可用过饭没有?”   楚晴道:“大伯母叫人把闻风轩收拾出来了,”回头吩咐问秋,“去瞧瞧柳娘子跟韩姑娘可用过饭?”   问秋应声去了,不多时气喘吁吁地回来,笑道:“回四爷、六姑娘,柳娘子母女已经吃过饭,想必路上累了,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歇下了?”楚澍颇有些意外,“她们没说拜见国公爷与老夫人?”   楚晴却一点都不意外,任是谁从湘西风尘仆仆地赶了几十天路,现下惬意地泡过澡,舒服地用过饭,能不犯困?   再者闻风轩点着炭盆,烧得暖暖和和的,又熏了香,不睡觉才奇怪?   楚晴并不说破,只道:“祖母习惯歇晌觉,即便柳娘子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那不一样,”楚澍只说了半句,便闭口不言,伸筷子夹了两口菜吃。   楚晴恍然想起一件事来,笑着道:“刚才让人烫了酒,父亲要不要喝一盅解解乏?”   楚澍是名士,闲来就喜欢小酌几杯,现在眼前都是自己爱吃的菜,佳肴更是要配美酒,便道:“好。”   楚晴让问秋拿了酒壶过来,亲自给楚澍斟满一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浅浅地啜了口,品了品滋味,又长饮一大口,点头称赞,“轻而不浮,香浓不腻,好酒!”   楚晴起身帮他续满,及至他酒足饭饱在东次间歇下,才稍稍松口气,看着满桌的残羹剩饭,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问秋瞧在眼里,低声道:“倚水阁也备了饭,姑娘回去用点吧,待会让半夏过来盯着,等四爷一醒就知会姑娘。”   楚晴默默地点了点头。   石榴正在倚水阁等着,恭敬地行个礼道:“大夫人正准备大奶奶明儿回门的礼,一时没法过来,吩咐我跟姑娘说一声。四爷毕竟是姑娘亲生的父亲,姑娘只管好生尽孝,不管有什么事情,上面自有国公爷跟老夫人做主,再不然世子爷跟大夫人也能说得上话,只姑娘千万别惹了四爷的怨。”   楚晴闻言双手捂了脸,好半天才放下来,低声道:“父亲问起柳娘子来,好像对安置在闻风轩不太满意,说不定会让把跨院收拾出来。”   石榴瞧着楚晴眼圈有点红,心里也跟着叹气,这个四爷也太不着调,不声不响地把个合离妇人带回家不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看这架势难不成要抬成妾,如果真是妾,那万没有让嫡出姑娘给妾收拾屋子的理儿!   心里气,脸上却不露,笑着宽慰,“四爷不会那么糊涂,外来的女客哪能住主人家的跨院?姑娘别寻思那么多,有夫人当着家呢。”   此时的明氏已经理完了王氏的回门礼,正在宁安院跟老夫人谈起柳娘子,“娘是怎么打算的,当年柳月娥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就能豁出脸面不要,现在已经合离更是没有管束了,还不赖着四叔不放?”   想起往事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老四这个孽畜,早知道就不应该生他,为了他我受了多少委屈……” ☆、第67章     那年先帝还在位,文老夫人还不是老夫人,而是世子夫人,上头的婆婆顾老夫人仍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京都暴发了天花,每天都有几十近百人死亡,卫国公府也未能幸免,年仅六岁的楚渐便染了此病。先是高热,不过一夜,小小的人儿便烧得跟小火炉似的烫得惊人,然后身上起了一块一块的红色斑疹。   天花是不治之症,凡染病者,死者过半,故而大家都躲得远远的,就连当时的孟府医也不肯近前。   文夫人腹中正怀着孩子,虽心疼楚渐,但肚子里这个也是条命,正左右为难之时,杜姨娘挺身而出,说她愿意伺候二少爷,只是倘或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恳请文夫人善待她生的庶子楚沨。   楚沨四岁,也是离不开人的时候,杜姨娘能够抛下亲生儿子照顾嫡出的少爷,那种情形,文夫人岂有不应的?   杜姨娘选了间僻静空旷的院子,自己抱着楚渐住进去,锁了院门。   除去他们两人,其余人概不许靠近,一应吃食衣物都是杜姨娘隔着门缝吩咐人准备,丫鬟备好之后从卸掉门槛的空当里塞进去。   孟府医煎好的药也是每三个时辰就用碗盛着塞进院子里。   只见有东西进去,从没有东西出来。   每隔三五日,院子里就会冒出浓烟,是杜姨娘在焚烧换下的衣物。用过的碗筷也不再用,都堆在墙角。   日复一日,没有人见过杜姨娘,也没人见过楚渐,只是每天杜姨娘都吩咐准备的饭食来推测,或者两人都活着。   如许过了两个月,院门突然开了,身着宝蓝色锦袍的楚渐独自站在门口,眸中含泪,身子仍是孱弱,精神却极好。   文夫人请府医把过脉后知道儿子已经康复,喜极而泣,让下人们把他全身衣物都换过,又烧了艾草水,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了个干净。   等把楚渐收拾利索,文夫人才想起杜姨娘来。   杜姨娘是吞金死的,人瘦得要命,肚子却鼓着,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跟楚渐当初一样,满是红色的斑疹。   想必是被传染了天花,因怕连累别人故而一死了之。   文夫人怕天花再度泛滥,只离得远远地看了两眼,就吩咐人把小院子连人带东西一并都烧了。   火烧了大半夜,楚沨哭着往里闯要找姨娘,楚渐紧紧地抱着他,两人哭成一团。   最后两人被丫鬟们带回房里,点了支安神香睡了。   文夫人过去看,睡梦中的楚渐将手搭在楚沨身上,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那一刻,文夫人莫名地有种感觉,这个儿子离自己远了。   杜姨娘过完七九,顾老夫人跟世子商量,“杜姨娘是照顾阿渐死的,临死连个囫囵身子都没留下,不如把阿沨记在你媳妇名下,给他个嫡子的名分,这样杜姨娘在地下也能够安心。”   世子点头答应。   文夫人之前就应允过杜姨娘善待楚沨,见婆婆跟夫君都同意,也没有推脱的理由。等杜姨娘过百日时,世子开祠堂把楚沨记在了文夫人的名下。   孟府医许是因为在天花一事上退缩不前以至于心有愧疚,连程仪银子都没要,匆匆告辞回乡了。   世子并不勉强,又请了钱府医。   没过多久,文夫人生下了老四楚澍。   楚澍在娘胎里就闹腾,文夫人几乎是吃了吐吐了吃,一直到七八个月上才能够吃顿饱饭。生下来更能闹,虽然有奶娘哄着,可他偏偏认准了文夫人,每每睡觉都得文夫人亲自搂着拍着,否则便啼哭不止。   文夫人被他缠得白天黑夜不得安睡,时时刻刻都围着这个小祖宗转,自然没有心思想别的。   等到楚澍终于满了周岁,能够让奶娘哄着睡觉,文夫人才歇过口气来,将心思逐渐移到楚溥跟楚渐身上,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都说生过天花的人脸上会坑坑洼洼地有麻子,而楚渐脸上别说麻子,就连普通的黑痣都少见,白净的小脸细嫩光滑。   请钱府医来把脉,钱府医诊看了许久也没说清楚渐到底是出过天花还是没有出过。   鬼使神差地,文夫人想起楚渐从小院出来的那天,杜姨娘躺在床上,盖一床绣着墨竹的石青色薄被,脸很瘦,肚子处却微微鼓着。手臂垂在床边,不知是特意还是无意,那天她穿的小袄袖子很短,露出半条手臂,上面是艳红色的斑疹,一块连着一块。   文夫人咬着唇让贾嬷嬷去查杜姨娘的月事。   原先贴身伺候杜姨娘的丫鬟仍在,说杜姨娘月事不规律,短的时候二十七八天来一回,久的时候隔四十几天也是有的。   孟府医开过几次方子给她调理,但好像并没什么效用。   楚渐出天花的时候,合该杜姨娘来月事,她早就准备好了行经物品,可被天花闹得心慌意乱,竟没留意杜姨娘到底来没来月事。   贾嬷嬷却记得分明,杜姨娘跟楚渐到小院子的时候,是她帮着收拾的东西。杜姨娘只包了四五身换洗衣裳,并没带行经物品。后来丫鬟们往里送过两次衣物,也多是楚渐的小衣。   他们在小院子待了两个月,杜姨娘不可能一次小日子都不来,除非……杜姨娘有孕。   可那阵子,世子得了差事在河南住了将近三个月,杜姨娘哪里来的孩子?   如果是再早得的,文夫人自认并非恶毒的主母,况当时楚家人丁单薄,国公爷便是当年唯一存活的遗腹子,世子也没有兄弟姐妹。   顾老夫人不管对嫡生的孙子还是庶出的孙子都看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也曾数次明里暗里提点文夫人,要是敢对世子的子嗣下手,那她这个正室夫人也别想做了。   有得是人愿意嫁到声名鼎盛的楚家来。   这件事,杜姨娘也知道几分,所以并不存在杜姨娘怕文夫人知道自己有孕从而陷害自己的可能。   文夫人想起了府医。   以往府医诊过脉之后,为稳妥起见都会记下来装订成册以备查看。   钱府医查过记录,府里各人的脉相都齐全,唯独杜姨娘缺了两个月的脉。   可文夫人记得清楚,那阵子自己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孟府医每隔三五天都会给自己诊脉,诊过之后会顺便到跨院给杜姨娘看病。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   文夫人决心弄个清楚明白,遣人到孟府医老家询问,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孟府医回乡不久,有次上山采药不慎掉下山崖,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人已给他立了衣冠冢。   孟府医已死,再没人知道杜姨娘到底有没有孕。   楚渐养病的小院子已烧毁,也没人知道楚渐得的到底是不是天花。   文夫人坚信自己已经查到了事情的真相,就是杜姨娘偷人怀了胎,便暗中勾结孟府医,不知给楚渐用了什么法子,让他表现出天花的症状。   杜姨娘的肚子瞒不住,她总是要死的,可死前想给自己的孩子谋个前程,便闹了这一出来。这样不守妇道心思恶毒的贱人,文夫人怎么可能让她的孩子养在自己名下,就将事情和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世子,要世子出去楚沨嫡子的名分。   世子觉得文夫人的猜测确实有几分可信,但楚沨尚小,此事跟他毫无干系,既然已经成为嫡子了,再开祠堂记成庶子,于楚沨的名声极为不利。   文夫人却不管,因此与世子争执冷战了两三年。   顾老夫人也是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杜姨娘的行径实在令人不齿,一方面又觉得楚沨乖巧懂事,怎么也是自己的亲孙子,不忍心污了他的名声。   最终是国公爷从宁夏回来,看着乱纷纷的家觉得不像话,暗叹一声拍了板,楚沨仍是庶子。   当初立嫡子时,楚沨才四岁并不太懂嫡出的身份对自己有什么意义。   可再开祠堂,楚沨已经七岁,早就开蒙跟着先生读书习字,知道嫡庶有别,更知道自己以后要背负的东西。   从此便郁郁寡欢,每天只窝在自己院子里读书,不到万不得已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楚溥与楚渐都看出楚沨的变化,楚溥虽觉得无奈,却并不敢质疑长辈们的决定,而楚渐跟楚沨向来友善,从而对文夫人极为不满。   他还不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这种不满与疏离让文夫人很无奈。   文夫人明白,在自己为了肚子里的楚澍而放弃楚渐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现在的苦果。不管当时楚渐是真天花也好,假天花也好,总之那两个月是杜姨娘日夜陪着他,熬过了对病魔的恐惧。   尤其杜姨娘临死时营造出自己染了天花的假象,更让楚渐内疚一辈子。   可文夫人能怎么办,对刚八岁的儿子说他父亲的姨娘偷人?   她不是没试过跟楚渐解释,可每次提到杜姨娘,楚渐都会沉着脸恭敬地说要去看书了。   楚溥从小健壮,虽然带他时候累了点,但没费太大心思,楚渐却不同,自幼身体就弱,文夫人花费的心血也最多,而且楚渐也懂事,知道体恤文夫人的不易,因此较之楚溥,文夫人更偏爱楚渐一些。   看着自己挚爱的儿子对自己淡漠疏离,文夫人不免将怨气发作在楚澍身上。   而楚澍随着年纪渐长,越加淘气调皮,偏偏人又极聪明,一早就看出文夫人的偏心眼来。   楚澍皮相好,又喜欢打扮,深衣广袖,执一柄象牙骨折扇,不慌不忙地摇着,“要是换成二哥这样说,娘必然不会动怒了。”   那幅模样有多清俊,说出来的话就有多伤人。   文夫人每每被气得心口疼,越发觉得以前的楚渐乖巧听话,不知曾让她几多开怀几多宽慰。   越觉得楚渐好,就越觉得楚澍不好。   可楚渐并不能体会文夫人对自己的偏爱,反而对她仍然疏离,连带着对楚溥与楚澍都是淡漠,唯独跟楚沨好,好得就像他们两人才是嫡亲的兄弟一般。   文夫人之所以把娘家侄女嫁给楚渐,一方面是因为楚溥已经定亲,另一面也有藉着娘家侄女拉近她跟楚渐关系的意图。   楚渐成亲后,文夫人又给楚沨张罗了一门亲事,对方家世不显,可女方性情不错,身为嫡长女能当家理事,楚沨成亲不久就带着媳妇外放到任上了。   文夫人开始张罗楚澍的亲事。   万晋朝每次会试录取的进士有数,数千举子应考取中的不到三百名。勋贵子弟谋差事容易,而寒门百姓只能靠科举才有出头之日。   通常勋贵子弟考个秀才或者举人就算了,不会占别人的机会。   楚澍也是如此,虽然只是个举人的身份,但他的才名已经远扬在外。   卫国公府前头的三个儿媳妇都不是高门世家,明氏是老国公定下的,文夫人不敢有想法,文氏是自个儿娘家侄女,至于楚沨只是个庶子,肯定不能高娶。   文夫人就打定主意想跟最小的嫡出儿子说门显贵亲,谁知她刚流露出这个想法来,楚澍宛如清风明月般站在她面前,嘴角噙一丝微笑,“娘,我已有心仪之人,请娘做主帮我求娶……” ☆、第68章   楚晴稍稍吃了小半碗粳米饭再没有胃口,斜倚着靠枕在炕边躺了会儿,渐渐觉得眼皮发沉。正睡意朦胧时,听到外头春喜的招呼声,“大夫人来了。”   楚晴一个愣神刚坐好,明氏已撩开帘子走进来,按住楚晴的肩头,“你躺着吧,我就是来看看你。”   先前让石榴嘱咐那些话还不放心,又特特地亲自过来。   楚晴忍不住就落了泪,抽泣着道:“我竟不知在父亲心中,原来连个旁人都不如,早知道还不如不回来,起码我还能骗自己说父亲只是忙,并非不挂念我。”   “别瞎说,”明氏搂着她的肩头,像呵护婴孩般轻轻拍着,“伯娘知道晴丫头心里委屈,你爹是个大男人,一般不会在乎这些小事,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该孝顺的时候还得孝顺。晴丫头最会哄人了,不为别的,就为你的亲事也该好好哄着你爹,就像哄老夫人一样。你爹现在对你还有几分愧疚,千万不能使性子真让他远了你,到时候胡乱在外头许给别人样信物就定了你的终身……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你娘是个聪明人,若非她去世得早,你爹也不至于这样经年不着家。晴丫头好生想想,只管在你爹面前尽孝就成,其余的事情有伯娘在,那个柳娘子进不了咱楚家的门儿,就是当妾也不成。”   老夫人给楚澍张罗着说亲的时候,明氏已经嫁到了楚家,而且生了楚景与楚昊。   她还记得那天在宁安院,老夫人兴致勃勃地说起京都的几家簪缨之家的姑娘,李阁老的闺女能诗会画,难得还写一手好字,与楚澍定然志趣相投;谢安侯的第三个孙女温柔和善,做得一手好女红,嫁进来也不错,起码与几个妯娌合得来;还有辽东总兵的嫡长孙女,性子活泼爽直,听说已经在家里管事,有这么个儿媳妇,以后要是分了家就不用担心楚澍支不起门户来。   明氏一面逗着楚昊玩儿,一面敷衍地答应几声,就听到外头贾嬷嬷招呼楚澍的声音。   楚澍素有魏晋之风,喜穿广袖深衣,彼时才刚二月,仍是春寒料峭,他就只穿了单薄的袍子,手执一柄折扇,浅浅淡淡地开口,“听说娘张罗着替我说亲,我已有了心仪之人,娘替我求娶吧?”   老夫人愣一下,笑着问道:“是哪家女子?”   “是我同窗好友柳志全的妹子,”楚澍傲然回答,“今年十五,不曾定亲,性情很温柔,又能做一手好菜。”   “你见过她?”老夫人慢条斯理地问,“她是哪里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是保定府人氏,家中父母皆亡故,只余她兄妹二人变卖了家产在京都上学,柳志全已是举人,只等着过几天会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   老夫人脸上强挤出的笑意渐渐凝结,“爹娘都不在,是个孤寡命,想必没什么福气……你要真喜欢,成亲以后纳进来就是。”   “当妾?”楚澍轻蔑地嗤一声,“我亲如兄弟的同窗好友,他的妹子给我当妾?别的同窗会如何看我?”   老夫人被他毫不遮掩的轻视气炸了,“一个破落户的丧母长女,能进门当妾都已经抬举她了,还想怎么样?我跟你大嫂已经商量出几个好人家的姑娘,赶明儿我就找人去提亲。”   楚澍“呵呵”笑道:“娘跟大嫂商量的,娘不是经常嫌弃大嫂出身商户没见过世面?”   老夫人恼羞成怒,随手抓起炕桌上的茶盅就扔了过去。   楚澍不闪不避,茶盅贴着他肩头掠出去,茶水洒了他一身,有几根茶叶径自挂在鸦青色的长袍上。   即便是这副模样,楚澍仍不见丝毫狼狈,唇角噙着笑,“我一直不被娘看重,也不被几位兄长待见,这倒罢了,也无所谓。现在我就想娶个合心合意的人怎么了?娘要是不喜欢,成亲之后我们就到处云游,四海为家。”   老夫人怒吼道:“聘者妻奔者妾,没有父母之命,你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是个妾。你走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楚澍一言不发,转身阔步离开。   老夫人气得好几天寝食难安,明氏撂下孩子在宁安院侍疾。   老夫人看着她越发烦躁,都是第一个开的头不好,倘若长子长媳能出身名门,那些阿猫阿狗还敢抱麻雀一跃成凤凰的念头?   还不是连续几个儿媳妇都不怎么样,才给了别人希望。   可到底那天当着明氏的面儿被楚澍揭了底儿,老夫人也不好再给脸色看,借口孩子要紧让明氏回去了。   明氏以为按着楚澍的气性一准儿就收拾了行囊浪迹天涯,没想到他行李收拾好了,人却没走,而国公府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就是那位性情温柔薄有才名的柳姑娘柳月娥。   进门后就跪在地上,“奴家柳月娥拜见老夫人。”一管嗓子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   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斜睨着她。   那会儿柳月娥才十五,正当好年华,纤纤素腰只手可握,莹白肌肤吹弹可破,穿一件有些发白的藕荷色滚黛青色宽边的对襟褙子,秀发梳成温婉的堕马髻,只戴两朵宝蓝色绢花,淡雅又素净。   不怪楚澍能看中她,确实生得好颜色。   老夫人端着茶盅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直喝了小半杯才道:“快请起,不知柳姑娘前来有何贵干?”   “谢老夫人,”柳月娥站起来,从怀里取出块玉佩,“是府上四爷所赠,奴家愧不敢受,特来归还。”   玉佩是刻着竹报平安纹样的碧玉,的确是楚澍之前经常佩戴的。   老夫人眯着眼打量柳月娥,“你不敢要,大可当场就还给阿澍。”   柳月娥笑吟吟地道:“四爷的性子老夫人想必也知道,断容不得人拒绝,何况当着我哥众多好友,四爷说是定情之物……”   老夫人“哦”一声,“这么说你们是私定终身了?”   “不敢,”柳月娥不卑不亢地说,“奴家虽出身寒门却也明白婚姻大事自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没有私相授受的理儿。再者,四爷身份高贵,奴家不敢高攀,只当作是四爷酒后玩笑罢了。”   老夫人审视她片刻,笑道:“柳姑娘气度高华,难怪阿澍心动……既如此我就收下玉佩,此事到此作罢……阿澍行事乖张,喜欢信口开河,柳姑娘切莫见怪。”回身吩咐贾嬷嬷,“取百两纹银来,替阿澍给柳姑娘赔礼。”   贾嬷嬷进屋取了张一百两的银票。   柳月娥坚辞不受。   老夫人劝道:“你们兄妹二人在京都相依为命不容易,即便你兄长高中,想要谋得一官半职也需要上下打点,再者你年纪已经不小,以后出阁还得置备嫁妆。这次是阿澍鲁莽,这赔礼的银子怎么也得收下。”   柳月娥这才推拒着接了。   不料,当天下午,楚澍就拿着银票气势汹汹地闯进宁安院,将银票“啪”往炕桌上一拍,“娘不觉得自己行事太过了吗?强压不成便用区区百两银子来羞辱人?”   老夫人一听就明白是柳月娥在其中搞鬼,不怒反笑,“就她能值得上一百两银子?信不信到西大街,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个她这样相貌的丫头,而且个个比她懂事听话……你就是个傻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以为遇到知音了。”   楚澍气得脸色发青,伸手将银票撕了个粉碎,摔了门帘就走。   老夫人吩咐贾嬷嬷将银票碎片收起来,“去四海钱庄换成一百吊铜钱,找几个小厮在棉花胡同散给要饭的。”   棉花胡同离顺天府学不远,柳氏兄妹就在那里赁了处小院子暂居。   老夫人已让人把柳氏兄妹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两人确实父母双亡从保定府过来,而人品却远不如楚澍说得那般风光霁月高风亮节。   柳志全才学是有,但正经四书五经时文制艺不太明白,吟诗作词倒还不错,且画得一手不错的山水画。之所以花费不少银钱在顺天府学读书就是想结交几个贵族子弟好把妹妹高价“卖”出去。   故而课余时间,时常邀了同窗到自己家中小酌。   他身世堪怜,却不像寻常贫寒子弟那般抠抠索索斤斤计较,有时候替人代笔写信赚得几文钱,回头就买了酒菜请人回家吃。一来二去就落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柳月娥生得花容月貌,略通诗文,也很能做几道色香味俱全的下酒小菜,在那帮学子中名声也颇佳。   楚澍在家中活得其实颇不得意,跟柳志全喝过两次酒,推心置腹地聊过几次天,就被柳氏兄妹记在心上了。   卫国公府满门忠烈备受天子恩待,此事在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楚家选得几个媳妇也都不是王孙贵族的姑娘也是人尽皆知。   柳月娥思量几日,觉得凭自己的才华容貌未必不能堂堂正正地进楚家门。   这样柳志全作为卫国公府的亲戚,还用得着出银子打点谋职?   即便不能明媒正娶,就是当妾也值得,保定府知府家里第三房小妾的弟弟不就仗着知府的权势在保定横行无忌?   只要柳月娥在卫国公府站住脚,柳志全就是京都的大爷!   柳月娥兄妹主意既定,柳志全越发对楚澍嘘寒问暖殷勤备至,柳月娥也使出浑身解数单捡了楚澍爱吃的小菜置办,并且化身解语花,时不时陪着对个对子吟首诗。   楚澍原本对柳月娥没有特别的想法,可架不住炽热的视线总是盯着自己,而且自己若回视过去,那双视线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嗖”地缩了回去。   他在卫国公府可是被亲娘训斥惯了,长兄不在家,二哥对他基本上漠不关心,乍乍得到这样的关怀与重视,那颗青春年少的心顿时涌起了波澜。   老夫人看透了柳氏兄妹的为人,原先打算劝楚澍远了他们,没想到楚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老夫人便不跟他们啰嗦,等会试放榜,让外院管家找到了柳志全。   柳志全果真考中了进士,不过名次却不高,二甲一百名开外。   管家道:“有两条路,一是湘西有个县丞的缺,你们兄妹俩人明天就离开京都上任;二是阎罗地府也有个缺,今日半夜三更上任。”   管家是国公府的世仆,祖上数代也曾跟随卫国公征战过,说话自有一种威严气势。   柳志全看着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忙不迭地点头,“我们明天就走,明天就走。”   管家冷着脸说:“那你们就好好收拾东西,我自会送你们平安离开,要是想耍花样,你那口信还没传到四爷耳朵,小命就归了天。”   柳志全两相权衡,觉得湘西虽远,但以自己的名次能当一县的县丞并不容易,而且这还是一分银子不花白得来的。   遂不顾柳月娥的苦苦哀求,带着妹子老老实实地赴任了。   楚澍寻不到柳家人,岂不知是老夫人动的手脚,怨气更胜,放言宁可孤独一生再不娶妻。   老夫人不信这个邪,先后相看了两家姑娘,楚澍都自己搅黄了。   国公爷动手拍桌子,大骂楚澍不忠不孝无信无义。   楚澍冷着脸道:“行,好,你们看中那个,我娶回来就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成亲后我便要四处游学去。”   国公爷飞快地给楚澍定下赵蓉,半年后强压着楚澍成了亲…… ☆、第69章   送走明氏,楚晴将原本给楚景做的快完工的袜子拿出来很快勾边收了尾,想一想又把明怀远写的那本字帖和自己平常练字写的字纸收拾了几张,一并用包裹卷着来到了四房院。   楚澍已经午歇醒了,正站在东次间神情晦涩地四处打量着,杏娘垂手站在旁边,样子显得非常拘谨。   楚晴顿一下,从问秋手中的包裹里取出袜子,双手捧着呈给楚澍,“因不知父亲现在瘦了还是胖了没敢擅自裁衣裳,只做了双袜子,父亲试试可合适,要是不合适我再改,如果合适就给父亲多做两双。”   楚澍接过看了下,袜子是用白色淞江三绫布做的,非常细软,袜口处用深灰和浅灰交叉绣着方胜纹,既好看又大方,显然是用心做的。   楚澍心里便是一喜,温和地问:“你现在能量体裁衣了?”   “还不能,”楚晴羞赧地回答,“刚开始学,怕糟蹋布料,现下只敢用粗布给丫头们裁几件比甲或者罗裙,要是给父亲做的话,还是得细细量过才敢动剪刀……前阵子收拾娘亲的库房,看见里面有几匹鸦青色的杭绸,我替父亲做件道袍吧,天气转暖了正好穿……而且道袍最容易……”说话时,莹白的小脸微微仰着,面上有几分不自信,又有种怕被拒绝的担心。   楚澍“哈哈”笑道:“好,我就等着穿你做的衣裳……不用怕糟蹋东西,裁衣跟写字虽不同,道理却是相通的,有些人学写字怕糟蹋纸就用鹅毛在沙盘上写,岂不知时日一久,就不会用笔写了,即便写,也能看出笔锋凝滞晦涩不自信。”   楚晴思量片刻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歪了头问:“那我糟蹋了布料,父亲也不会怪我吗?”   “那是自然,”楚澍答道,展开双臂,让楚晴量尺寸。   楚晴看过楚澍之后已经有了数,但感觉父亲对衣饰挺讲究,怕做得不合适,倒不如亲自量一下为好。便让杏娘取过量身用的布条,先量肩宽,再量袖长。   她个子矮,量领口时需得踮了脚尖才行,楚澍察觉到,有意地矮了矮身子。   便是如此细微的举动,楚晴也觉得心里有了些暖意,让杏娘取来纸笔,将适才量好的数目字记了下来。   放下纸笔,想起包裹里的字帖,羞涩地对楚澍道:“父亲,祖父让我练字,我临得是《三都赋》,却总觉得施展不开手脚。”   楚澍认真地翻了翻明怀远的字帖,问道:“是谁写的?不像女子的字。”   “大伯母娘家侄子,明家二表哥。”   “难怪?”楚澍了然地笑笑,“男子力道大,笔势重,间架开阔,因要学女子运笔,写字时自然会有意地收了劲道,故而你觉得施展不开。不过男人能写成这样,已是极为难得,你要是临习,就不用管笔势的起落,只端详间架结构即可。”转而又翻翻楚晴写的字,笑道:“你临苏子瞻的字?他的字最难学,可写好了却是毕生受益,你只模仿了他的形,却没学到他的神。他的字看着疏狂不羁随心所欲,可一笔一画都极有章法。依我之见,你还是先临《三都赋》把基础打好之后再学苏子瞻。”   一个两个都这般说,看来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太急功近利了。   楚晴轻轻答应声,“好,多谢父亲指点。”   楚澍看着面前身量虽未长开,但五官精致如画,神似自己的女儿,心头不由软了软,温和地说:“练字是天长日久的工夫,不用太过心急。”   “我明白,”楚晴眉眼弯了弯,腮边的梨涡也跳了跳。   楚晴与楚澍有六七分像,可这对梨涡却完全随了赵蓉。   楚澍莫名叹一声,看着四周如多年前毫无二致的摆设,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恍惚间,又想起年少时那些轻狂的岁月。   就是在这间屋子里,他淡漠地说:“同窗有事相约,我分不开身。”   赵蓉轻轻笑着,“四爷有事尽管去办,我一个人回去也成。”   那是成亲第三天,该她回门的日子。   新婚那夜,他应付公事般采了她的落红后,就再没搭理过她,直到回门那天说了这句话。   他不知道她回门后见过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约了几个人听着曲子喝花酒,及至酩酊大醉才回来。   赵蓉仍在等他,喂他用了解酒汤,替他除去鞋袜净了足,又服侍他上了床,关于回门的事却只字未提。   往事总是让人不愿去面对,楚澍重重叹口气,目光再度回到楚晴身上,看到她头上那只小小的珍珠花冠,赞道:“难得精巧却无匠气,能镶出此物之人定然是钟灵毓秀之人。”   楚晴笑着回答,“这也是明表哥镶的,明表哥就是写《花间集》的醉墨,去年冬天为会试来的京都,一直都住在府里。想必这两天就要放榜了,也不知明表哥会考到第几名?”   是好奇名次而不是担心考不上。   楚澍便问:“明家表哥学问很好?”   “大哥哥跟四哥哥都说很好,”楚晴热切地答,“要是明表哥能高中,大伯母定然非常欢喜。”   说白了,她也不过是因为明氏而希望明怀远考得好。   只耽误这会儿,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楚晴恍然醒悟已到了用晚饭的时辰,忙不迭地往宁安院赶。   楚澍倒是从容,不慌不忙地迈着方步,“不用那么急,走急了气息不匀,待会儿用饭容易胀气。”   楚晴喘着粗气道:“去迟了,怕累得祖父与祖母等,到了之后我先喝口汤顺顺气再用饭。”   一幅乖巧听话的样子。   楚澍莞尔,跟着加快了步子。   果然人都差不多到齐了,连刚进门的王氏也在场,国公爷便有些不虞,到底当着一家老少的面不好让刚回来的幺儿下不来台,只淡淡地说:“用饭吧。”   楚晴落座后发现柳娘子母女并不在,不由翘了翘嘴角。   柳月娥跟韩娇一觉好睡,直到未正才醒来,原本打算来宁安院拜见老夫人,被青杏劝住了,“明儿就是大少奶奶回门的日子,想必大夫人正跟老夫人商量回门礼,再者四爷刚刚回家,也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要交代,倒不如能明儿大少奶奶走了,老夫人那边清静下来,也好分出精神来见柳娘子。”   柳月娥还记着当年见到老夫人时的情形。   那只玉佩是楚澍见哥哥柳志全喜欢而赠给他的。楚澍虽应允兄长回家请媒人上门提亲,但他品行尚算高洁,并不曾与她私下相处或者私相授受过。   柳月娥看着玉佩想,要是能籍此赢得老夫人的欢心娶自己进门最好,实在不行退一步当妾也完全能够接受。   所以就抱着必得之心到了卫国公府。   不曾想自己表露出刚直忠贞的气节之后,老夫人顺势借梯子下了台阶,连妾也不想让她做。   所以再见到楚澍,她就半是委屈半是为难地说老夫人给了一百两银子,让她识相。她的本意是想借着楚澍来闹,把自己闹进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闹开了面子上不好看,不就是纳个妾,早点让自己进门就是。   只是她又猜错了,老夫人没给她任何机会,用个八品的小官就把哥哥发配到湘西去了。   她仍是没逃脱当妾的命运。   到了湘西之后,哥哥为了前程,很快把她送给上司湘西州知州,可惜知州家的婆娘太凶悍,她被知州破了身子却没能进门。   万般无奈之下,哥哥将她许给湘西的一户富商,富商给了哥哥八千两银子,抬着花轿把她纳了回去。   到了富商家中,她才知道富商妻室仍健在不说,还另外有七房姨娘,她去了就是第八房。   初时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她依仗哥哥是保靖县县丞,正妻轻易不愿意动她,至于那七房姨娘,虽看她不顺眼,但她聪明睿智,斗来斗去竟是半点亏都不曾吃,反而让那些算计她的人没落得好下场。   谁知舒服日子过了没几年,富商在与刚纳进门的第九房姨娘胡闹时马上风死了。富商尸骨未寒,正妻把几个姨娘与庶女或卖或送全都打发了。   她总算靠着哥哥没有再被发卖,只是哥哥早已成亲并且调离湘西到别处任职,嫂子不容她回去,只寄了八十两银子给她过活。   正当她凄惶无助时,偶然在集市上看到了风采不减当年的楚澍……   柳月娥心里明白,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不可能再进楚家门,除非楚澍能主动爬上自己的床。   可一路从湘西到京都,她不是没算计过,不知是碍于女儿在旁边还是其它别的什么,楚澍对她始终以礼相待,并不曾有过逾距之举。   现在她又住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要想见到楚澍实在不容易。   倒不如替女儿韩娇好生谋条出路。   韩娇长得如花似玉,又正值青春好年纪,她也是用心教过诗词歌赋的,楚家少爷好几个,总有人能看到韩娇的好。   再不成借着楚家的势另寻一户体面人家也使得。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让韩娇在老夫人面前有个好印象,跟楚家姑娘们能早日打成一片。这样楚家的姑娘出门做客就能带着韩娇一道前往。   能跟楚家来往的人家肯定非富即贵,到时候说不定韩娇会有什么大造化呢?   如此一想,柳月娥倒不着急在楚家人面前亮相,而是想法设法跟黄桃与青杏套话,打听府里各位主子的喜好来。   主子的喜好要是能传到黄桃与青杏这样在花园里看管屋舍的丫鬟耳朵里,这已经就不算秘密了。   桂嬷嬷知会她们,“柳娘子想打听什么告诉她就是。”   没几天,柳月娥就知道了老夫人平常爱读经打禅,明氏管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文氏似乎最爱银钱,几位姑娘里,三姑娘跟七姑娘来的日子短,说不清爱什么,可其余几位姑娘的爱好却是人人都知道。   二姑娘喜欢弹琴作画,五姑娘擅长做糕点,而六姑娘楚晴针线活儿做得不错。   柳月娥想起那个身量不太高,满脸稚气说话也直来直去的小姑娘,收拾出两方从富商家中带出来的精致丝帕,带着韩娇往四房院去。   她打的主意是,即便见不到楚晴能趁机看看楚澍也可以…… ☆、第70章     明怀远不负全家人的重望,会试考了第二十七名的好成绩,而殿试上因人才出众,名次上升到第十二名。   老夫人喜过望外,连说要大摆宴席,请戏班子来唱两天戏热闹热闹。明怀远连连推辞,称要尽快回乡告诉家里这个好消息,不能太过麻烦国公府。   两人争执不下,明氏笑道:“怀远回家也不急在一时,不如明天摆桌酒热闹一天,外院怀远请几位同窗好友一同聚聚,内院咱们就自家人乐和乐和,等怀远定下来何去何从,再好生庆祝一番。”   殿试成绩刚出来,至于能否有资格在翰林院读庶吉士还是外放到地方任职还得一两个月才能决定,正好容明怀远来回苏州一趟。   老夫人点头应允。   文人士子相聚,少不得要行些烹茶煮酒吟诗作赋的清雅事儿,而楚家中最在行的便是楚澍。   故而楚晟便带着明怀远到四房院拜见楚澍。   文人游玩四季各有讲究,比如夏天空亭坐月鸣琴,冬天扫雪烹茶谈禅,如今柳芽初发,桃花未绽,倒是连翘花开得极盛。   楚澍便定下在听松斋前试新茶,望月阁畔赏连翘,沐晖楼里联诗句,席面就摆在花园里的澄碧亭,届时再唤一班乐舞俱佳的清倌儿隔着湖水细细地奏两支曲子助兴。   明怀远踌躇道:“几位表妹都住在花园里,叫了乐人来怕不方便,万一被冲撞了倒不好。”   楚澍笑道:“姑娘们的住处在东南角,周遭都有树木遮掩,外人轻易不会过去,再者咱们只让乐人在流光台走动,进出都有婆子引着,不会有大碍。”   楚晴正好走来听到,笑着接话道:“倘或只是吃饭那会儿倒是无妨,大不了我们都到祖母或者大夫人那里避一避,要是时候久了怕不成。”   既然商定,明怀远与楚晟便告辞,正出门的时候遇到了柳月娥母女。   柳月娥已年近三十,年轻时在京都见过不少青年才俊,看到明怀远只觉得这人气度高华,而韩娇却自幼长在湘西,见到楚澍时已感慨不已,乍乍看到更潇洒清雅的明怀远,立刻惊为天人,一颗心怦怦乱跳,紧紧盯着他几乎错不开眼睛。   柳月娥察觉到韩娇的失态,不动声色地掐了她手臂一下。韩娇“呀”一声醒悟过来,当即红了面孔。   楚澍倒不觉得如何,明怀远的丰姿便是他刚见也惊了片刻,何况韩娇这样豆蔻年华的女孩,被吸引是很正常的事,只是看到韩娇的打扮,微微愣了下。   韩娇今天穿一身玫红色素面潞绸褙子,月白色中衣,许是穿得久了,中衣系着盘扣的地方有些发黄,褙子肘弯处也磨得比别处亮一些。底下是条半新的湖蓝色罗裙,裙子有些短,露出小巧的墨绿色绣鞋。绣鞋明显是补过的,鞋尖处绣了朵月季花,看着颜色倒还鲜亮。   反观楚晴,也穿着玫红色褙子,却是妆花锦的面料,且用大红色锦缎镶了道边。褙子大小肥瘦无处不熨帖无处不合身,月白色罗裙上绣着精致繁复的缠枝梅图样,若隐若现的绣鞋上绣了只喜鹊,喜鹊眼珠子许是用了黑曜石,随着裙裾的摆动就能看到闪亮的光芒跟着一动一动。   头上戴着珍珠花冠,耳垂上挂着珍珠耳坠,衬着那张白皙的小脸泛出红润的光泽。   两厢比较,韩娇穿着太过寒酸简陋,她本就生得小巧羞怯,被楚晴比得更加可怜柔弱。一双如水的眼眸怯生生地盯着地面。   楚澍叹口气,“阿晴要是有戴不着的首饰给阿娇两件戴吧。”   听到此话,本要告辞离开的楚晟与明怀远双双顿住了脚步。   楚晴面上浮起尴尬的笑容,“不是我不给,娘亲留下的首饰我想留着,至于其它都是祖母或者大伯母赏赐的,长辈的东西不好转送他人……父亲若是要得急,我这半年攒了差不多十几两银子,再有去年裁的衣裳有些没怎么穿都小了,要是拿去当了,兴许也能换点银子回来,加起来也能给韩姑娘添置两件像样的首饰戴。”   楚澍听罢顿时涨红了脸,楚晴所言不错,她的首饰要么是赵蓉戴过的,要么是长辈赏赐的,而自己竟然从没给她买过一件,有何立场让她让出首饰给别人戴?   而且楚家姑娘们每月能得五两的月钱,用来买点个人稀罕的胭脂水粉或者花样纸笺等等,楚晴半年攒下十几两银子也算不容易。   倒是自己说话不经考虑,倒教女儿难作。   可一时支吾着竟不知如何收场,片刻,才笑道:“是我考虑不周,回头我让人买几样首饰给阿娇。”   楚晟听罢,沉着脸快步离开,直到下午到了与周成瑾约好学武的地方仍憋着一口郁气没有舒散出来。   周成瑾看他一招一式都带着狠劲儿不由笑道:“以前出拳都婆婆妈妈的,怎么今天开窍了?”   楚晟不理他,直到练足一个时辰出了身透汗,才沮丧地说:“你先前说的没错,楚家的男人确实没有能成大器有担当的。不是我非议长辈,实在……”犹豫片刻索性打开了话匣子,“大伯父宠爱两个庶女有情可原,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闺女,又一直养在身边。可四叔实在过分,对六妹妹还不如对个外人好。”   周成瑾见是关于楚晴的事儿本不想听,自打在银楼再次受到冷遇,他咒骂过自己乱管闲事许多次,也骂过楚晴忘恩负义很多次,所以早已打定主意,不再管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也不想知道有关楚晴的任何消息,   可身子转过半边又自有主张地转了回来,不提楚晴而是问道:“你四叔怎么了?”   “四叔带回来一对母女,女儿穿着有些寒酸,四叔让六妹妹匀出两样首饰给那个姑娘,六妹妹给拒了。”   那个最会装模作样的人精儿!   周成瑾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楚晴莹白如玉的脸颊和腮边那对灵动的梨涡,心头莫名地酸了下,默一默,冷声道:“你六妹妹又没损失什么,有什么可气的?”   楚晟“哼”一声,“四叔说他愿意拿出银子来给那姑娘买首饰,我可没记得四叔什么时候给六妹妹首饰。你是不知道,四叔这次回来,还显摆说给六妹妹带了东西,结果拿出来是只拨浪鼓。”   一只拨浪鼓?   周成瑾放声大笑,“哈哈哈,真拿得出来!你六妹妹怎么说?”   “恭恭敬敬地道谢,还能怎么样?”楚晟不忿地说,“又被三姐姐取笑一通……先前六妹妹一直被大姐姐和二姐姐欺负,府里但凡有东西都是她们挑过之后不稀得要了才轮到六妹妹,还以为四叔回来怎么也能尽下做父亲的心,谁知道还不如不回来的好。”   周成瑾看一眼手背上那个刺目的红色疤痕,她那般毫不留情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扎自己,听到她境况不如意,他本该弹冠相庆的,可心里为什么竟是这样的难受。   恨不得立刻赶到银楼里,把所有精美的珠宝首饰都捧到她面前,只求她能够展颜一笑。   周成瑾倒抽一口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难得楚晟愿意开口谈家中姐妹,他实在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忍了几忍问道:“你四叔带回来那个姑娘长相如何,漂亮吗?”   “一般,不如六妹妹好看,跟二姐姐差不多。”楚晟想一想才回答,其实他并没留意韩娇的长相,只是听楚澍说话才看了看她的发髻,顺便瞧清了她的长相。   周成瑾道:“那就是病美人了。”   楚晟连忙摆手,“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不是说她真有病,就是打个比方,”周成瑾失笑,“男子都偏心看着弱的,你说要是面前站着一只大狮子和一只小兔子,你会帮着狮子打兔子,还会帮着兔子打狮子?”   楚晟“嗤”道:“这不通,狮子能吃兔子,兔子又不能吃狮子。你说六妹妹是狮子还是兔子?”   她平常是只无害的兔子,可拿簪子扎自己的时候就是只发狂的母狮子。   周成瑾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换个比方,一只雄壮的野牛和一只病弱的羊羔,现在是谁也伤不了谁,你会帮哪个?”   楚晟忽地明白了,没有作声。   周成瑾道:“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喜欢偏心那些看起来娇滴滴怯生生,动不动抹眼淌泪的。”   “那你呢?”楚晟问道。   周成瑾傲然一笑,“自然偏向我看中的,即便她是狮子,只要她说声想吃兔子,我就给她剥了皮剔了骨,想吃红烧的就红烧,爱吃清炖的就清炖……提醒你一下,有时候越是那些看着娇弱单纯的女人心越狠,你记着,别被女人的外表给骗了。”   就像百媚阁的妓人,老鸨深谙男人心思,调~教她们的时候就会特地嘱咐,“遇到软的,尽管横,可遇到横的,就不能傻乎乎地硬扛着,得放下身段软下来,该说好话说好话,该掉眼泪掉眼泪,只等他心软,狠狠地宰他一顿。”   楚晟点点头,“我记下了,回头提醒一下六妹妹,该示弱的时候就得示弱。”   “她?”周成瑾撇下嘴,“你放心,你六妹妹最会装,绝对吃不了亏去,不信你等着瞧……” ☆、第71章 进展   楚晟与明怀远自四房院离开后,楚澍紧跟着也去了外院。   柳月娥从怀里掏出帕子笑着呈给楚晴,“早就听说六姑娘的针线好,我这儿有两方帕子,花样倒平常,难得针法稀奇,乍看像湘绣,细看起来起针和收针都不同,听说是外族传来的绣法。”   抖开来看,是对同茎同枝的并蒂莲。   楚晴拒绝,“柳娘子的东西我可不敢收。”   柳月娥赔笑,“六姑娘真会玩笑……阿娇有首饰戴,只不过她向来不喜欢穿金戴玉,并不是肖想姑娘的东西。”   这话怎么不当着父亲的面儿讲?   楚晴撇下嘴,“柳娘子不必客气,这帕子我真不能收,收了怕祖母骂我。再者看着绣工布料确实精致,拿出去也能卖近百文钱,京都米贵,好歹能添补点家用。”   桂嬷嬷早就给她们指明菜市场以及买柴米油盐的地方,可这两人就跟没听见般,到了饭点就指使青杏到厨房端饭,青杏跟桂嬷嬷回了好几次。明氏碍于楚澍的面子不好做得太绝,只能任由她去。   柳月娥脸皮厚,死磨硬泡着终于让楚晴收下了。   楚晴脸上显出淡淡的笑意,“那就多谢柳娘子了,对了,明天府里庆贺表少爷高中,外院的爷们请了伶人来奏曲儿,柳娘子与韩姑娘最好别四处走动,免得遇见不相干的人,两下里都不好看。”   乍听到楚家在花园宴客,柳月娥眼前一亮,能被卫国公府邀请的人自然非富即贵,要是让韩娇装作偶遇结识一个,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   转念一想,又有伶人在其中。能当伶人的,长相大抵都不差,加上一个个存着鬼心思最会花言巧语,韩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教人哄骗了去,到时候求爷爷告奶奶都没有用。   柳月娥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跟着哥哥去湘西,要是那会儿早用些手段把楚澍拿下,何至于到湘西被知州白玩了不说,还差点被知州婆娘打个半死。   那个富商的正室也不是个好东西,看着贤惠大度,一房一房的姨娘往家里抬,可富商一死,连姨娘带庶女都让她卖了个遍。   自己肖想了一辈子的富贵生活没有得逞不说,现在沦落到厚着脸皮打秋风的地步,女儿韩娇是再不能步自己后尘的,必须得进了富贵门才行。   转天风和日丽阳光灿烂,楚晴起了个大早,约束了身边人就往宁安院去。难得几个姐妹也不约而同地去得早,尤其是楚曈,正两手攥着美人锤笑嘻嘻地给老夫人捶腿。   自从她禁足出来,像是转了性子似的,天天到宁安院和大房院请安,风雨不误。还时不时地彩衣娱亲,把在宁夏时的趣闻趣事说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一辈子就没出过京都,加上关心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对楚曈和气了许多。   楚晴进来,给老夫人问过安,又跟各位姐妹见过礼,笑盈盈地坐在炕边的官帽椅上。   楚曈扫一眼楚晴的打扮,赞道:“咱们姐妹就属六妹妹最漂亮,也会打扮,今天戴的这支钗看着像是新的,真好看,昨天那个珍珠花冠也精致,不知六妹妹都是在哪家银楼镶首饰?”   这问题问得别有意味。   如果说是明氏给的,家里好几位姑娘呢,明氏单单给楚晴镶钗子,不是给明氏和自己拉仇恨吗?   可若说是自己买的,昨儿还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前说起当衣服来,这就是明晃晃地打自己的脸。   楚晴笑着说:“还说我呢,三姐姐的珠钗不也很漂亮?要说三姐姐梳头的手艺是真好,一点儿都看不出里头掺了假髻。”   之前楚曈的头发被婆子们一通乱绞,绞得七长八短,经过这一个多月虽说长了点儿,但梳髻还是不成。她便用真发掺着假髻,又别了好几支小簪才勉强成型,却不敢梳复杂的发髻,只能梳最平常的双丫髻。   楚曈这阵子被老夫人宠着,自认为得了势,过去的丑事不会再有人提,没想到被楚晴这么大剌剌地点出来,一张白皙的面皮顿时跟泼了鸡血般涨得通红。   楚晚暗笑,楚曈每次跟楚晴口角都占不了上风,可每次都爱主动挑事。这几天楚曈着实有些张狂,因自己与楚晴协助明氏掌家,没少背地里被楚曈姐妹嚼舌头,合该打打她的气焰。   转念又想,楚晴竟是这般伶俐的人儿,可见以前仍由自己欺负是存着扮猪吃老虎的心,所幸自己现下不再针对她,否则必然也得不了好。   楚曈帮老夫人捶完腿,又半跪着替她捏肩,一边道:“昨儿遇到闻风轩住着的韩姑娘,说起来也挺可怜的,这春寒料峭的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潞绸褙子,罗裙也短了一截,连绣鞋都遮不祝我寻思着到底在咱家借住,咱家少不得人来客往的,万一遇到了传出去,倒显得咱家刻薄似的,所以就找出两件没怎么上身的衣裳打发人送了过去。”   老夫人听了暗暗点头。   她是绝对不待见柳月娥的,柳月娥前来求见了好几次都被翡翠打发出去了。可又狠不下心来打发这两人走,毕竟是楚澍带回来的,母子俩两年多没见,总不能为个不上台面的女人再闹僵了。先容她在府里住着,以后慢慢再想法子撵出去。   可真如楚曈所说,记在府里住,免不了会遇到客人,就是为了国公府的颜面,也不能眼看着韩娇穿着那副德行。   当下开口道:“三丫头出让了衣裳,祖母也不会让你吃这个亏,回头我找两匹时兴布料让针线房给你单做两身新衣裳。”   楚曈得意地瞟了眼楚晴,笑着推拒,“不用祖母破费,我衣裳够穿,就是做,也合该姐妹们各做一身,没有我吃独食的理儿。”   老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佯装生气道:“三丫头这是帮着姐妹算计祖母?本来我只做两身衣裳就行,可你这么一说,还得额外多做三身。”   楚曈“咯咯”笑着,“被祖母看出来了,我实在是想借花献佛在姐妹面前讨个好儿,又知道祖母最是疼爱我们,手头也松散才敢打这个主意,可不像……柳娘子母女原本就不容易,还巴巴地收人家的礼,也不怕被人笑话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没得连累咱们府里姑娘的体面。”   刚才是迂回曲折地挤兑,这会儿是明刀真枪地叫板了。   楚晴禁不住冷笑,“三姐姐这话说得不妥当,咱们国公府姑娘的体面什么时候得看韩姑娘的穿戴了?不过柳娘子确实是个好的,有了好东西不舍得自个闺女用,硬是要塞给我,我实在推脱不下只得收了,还不知道拿什么还礼呢,正好请教一下三姐姐。”   说着把那方帕子展开,“这绣工真是好,花瓣颜色由浅及深老远看着就跟真的似的。”   老夫人抬头瞟了眼,绣工可不是好,两朵莲花头靠着头,茎连着茎,一米分白一桃红,相得益彰。   老夫人一把推开楚曈将帕子抢在手里,紧紧地攥成一团。看神情,分明不是欢喜的样子。   楚曈莫名其妙地愣着。   昨晚柳月娥找到飘絮阁送了她一盒用湘西特有的一种叫做女儿红的花制成的脂米分,香味素雅好闻而且持久,据说早上抹在脸上,到夜里还能闻到花香。   楚曈半推半就地收了,应允在老夫人面前替柳月娥美言几句,以便让韩娇能够跟楚家姑娘们一道走动。   她想自己既得了实惠,又能损楚晴一把,正是两全其美的事儿,所以一早就颠颠地跑到宁安院来尽孝。好容易等到楚晴来了,又扯到柳月娥送她帕子的事情,原本是期待老夫人夸她怜贫细弱,说楚晴不懂得体恤别人的,谁知老夫人怎就突然翻了脸。   楚晴却是明白的。   早在她乍乍能绣花时,徐嬷嬷就面提耳命过,只绣点寻常的花花草草就行,绣那些大青虫知了猴也无妨,可有些东西却是她现在不能碰的,比如并蒂莲。   柳娘子给个未出阁的姑娘送条绣着并蒂双花的帕子,在老夫人眼里,岂不就是存心引着楚家姑娘不往正道走?   老夫人收了帕子对楚晴道:“回礼的事就不用管了,祖母自会当面跟柳娘子致谢。”   楚晴笑呵呵地道:“那敢情好,谢谢祖母,省得破费我的东西。”   当天夜里用过饭,老夫人将楚澍留在宁安院。   楚景与王氏跟楚晴一道往回走,就谈起外院会文的事儿,“论诗句表哥不遑多说,可论字画还是沈在野技高一筹,今天画了幅牧童吹笛,乡野之风扑面而来,叫人恨不得归去田园,村头放牛……四弟也不错,林大儒问的几个问题应对如流,说两年后的乡试四弟必然能过。”   楚晴由衷地为楚晟高兴,“太好了,不枉四哥哥这么用功。也不知明表哥几时回苏州,是不是得送程仪?”   楚景笑着拍拍她肩,“明天表哥出去采买些京都特产,后天启程,程仪不用你费心,我会替你出。”   “多谢大哥哥,”楚晴乖巧地道谢,不免又问起沈在野,“听过他好几次了,很有才名?”   楚景点头叹道:“是有大才之人,难得又淡泊名利,现在在翰林院任编修,有个女儿刚六岁,听说身体不太好。他作画多半是为了讨女儿欢心,否则流传到市面,定然能卖大价钱。”   说着到了倚水阁,楚晴跟两人行礼道别。   第二天,楚澍破天荒头一次到了倚水阁。   问秋等人俱都讶然不已,可也规矩地沏好茶水就退了下去。   隔着半开的门帘,楚澍瞧见院子门口两个身量不高的小丫头在打络子,廊下适才沏茶的大丫鬟正摇着扇子照看茶炉。偶尔有丫鬟走动,却静谧无声。   看来楚晴倒是个会驭下的人。   楚澍喝了口茶,看向面前垂手侍立的女儿,她今天穿了件半旧的天水碧的袄子,袄子有些短,露出一小截白净的手腕,上面什么饰物都没戴。   发髻也梳得简单,只插了支丁香花簪头的银簪,完全不同于她出门时候的齐整体面。   楚晴笑着解释,“不出门就随便穿了,要是出去就该穿得像样点,一来是显得庄重,二来也是为了府里的体面。”   楚澍突然就想起韩娇寒酸的衣着来,若是被外客看到肯定会觉得自家刻薄。印象里,他在保靖县见到柳氏母女,她们的穿戴并没有这般差。   怎么到了京都就变得这么窘迫呢?   按说吃住都在府里,该比在保靖县手头宽裕才对。   楚澍呆了下,又喝两口茶,想起自己的来意,犹豫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吐出几个字来,“我没想过纳柳娘子为妾。”   楚晴愕然抬头,脸一下子红了。   这是父亲该对祖母说的话吧,怎么就说给自己听了呢?   她当女儿的,哪有资格管父亲屋里的事情?   “那个,”看到楚晴害羞,楚澍也觉得羞窘,手指弹着茶盅,续道:“我年少时做错过事情,亏欠了柳娘子也亏欠了你娘……你娘已然仙逝,再后悔也于事无补,至于柳娘子,我打算帮阿娇寻门可靠的亲事,如此她母女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楚晴不语,心里却在腹诽,难道母亲不在了,欠母亲的就能不了了之?   至少也得到母亲坟前上几炷香吧?   最难说的已然出口,接下来的好像就不那么为难了,楚澍又道:“我以后也不打算再娶,等过些时日与你一同到你母亲坟前祭拜一番。”   楚晴低声应着,“一切由父亲安排。”   再过几日,天愈加暖了,楚晟送了两只二十两的银锭子进来,“这是手套和书袋的利。”   楚晴讶然,“这么多?”   楚晟笑道:“两样东西都卖得好,很多人都买了两副手套换着戴,明年肯定就没这么大利。”   楚晴赞同地点头,“这东西就是卖个新鲜,别人照着样子自己就能做,自然不用花银子买了。”将银子又还给楚晟,“我用不着,四哥哥留着买笔墨吧。”   楚晟推拒,“平常用的纸笔都是公中花钱置办,我也用不上,再说原本就是你的东西赢得利,你攒着以后……”当嫁妆。   楚晴见楚晟坚持,便收了一只,笑道:“那咱们对半分,四哥哥在外面走动免不了有应酬交际,手头宽裕点行事也便当。”   楚晟想想有银子确实方便,遂笑着接了。   转眼便是桃花绚烂柳枝翠绿,蛰伏了半冬的夫人太太们开始四处走动起来,国公府接二连三地来了好几帮女客。   也不知谁撺掇的,老夫人突然来了兴致,打算带着家里女眷到潭拓寺游玩。   潭拓寺位于京都西郊,寺前两棵古松,寺后十里桃花,更兼遍植修竹翠柳,是赏春踏青绝佳的去处。   消息一出,姑娘们都兴奋得不行,马上着手准备要穿的衣裳带的物品。   翡翠悄悄给楚晴透了风声,“户部杨大人的夫人做媒来求亲,定在潭拓寺相看,我也不没听清是说给哪位姑娘的,反正不是六姑娘。”不待楚晴反应,快步走开了。   虽不是说给自己,楚晴仍是脸红了片刻,紧接着又好奇起来,到底是说给谁呢,男方又是哪家的少爷?   想来家世应该是般配的,否则老夫人一早就会拒掉,用不着特地跑这老远去相看。   楚晴心里藏着事儿,就觉得日子过得格外慢,可看到楚晚等人仍懵懂地什么都不知道,又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与窃喜。   终于到了三月十二,国公府派出四辆华盖翠缨马车浩浩荡荡地往西郊赶,明氏管家没出来,文氏便在头一辆马车上伺候老夫人,楚晚跟楚晴坐一辆,楚曈与楚晞坐一辆,楚暖跟王氏坐一辆。   车旁是楚溥带着楚昊、楚晟以及十余个护院骑马随行。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马车颠得楚晴昏昏欲睡时,潭拓寺终于到了。   寺门左边有一大片空地是给前来上香拜佛的香客们停放马车的地方,楚晴掀起帷帽上的面纱偷偷瞧了眼,靠近门口那几辆似乎是明远侯府的车架。   相看的人会不会是魏明珠的哥哥? ☆、第72章     进了寺门,老夫人叫了竹椅代步,其余人便只能一步步顺着台阶往上爬。   楚曈与楚晞在宁夏待过,体力明显要好一些,噌噌噌走在了前头。楚晴记着徐嬷嬷的吩咐,每天三餐过后总会在柳树林里走上小半个时辰,倒也不觉得吃力。   楚晚却不行,走一步要歇半天,渐渐就落在了后面,楚晴只好跟在后面陪着她。   楚晟见状也慢下了脚步。   楚晚从小就听文氏嘟哝说楚晟占了楚旻嫡长子的名分,故而对楚晟从不搭理。楚晟虽然素来低调,可也是个傲气的,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上赶着讨好别人。   所以,这两人除非碍于长辈在面前不得已才搭两句腔,其余时候一概视对方如无物。   楚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明远侯府的事儿,“看到下面像是他们府邸的马车,四哥哥跟他家的人可熟悉,说不定待会儿会碰到。”   楚晟道:“魏家二房的五少爷也在双山书院读书,跟他还算熟悉,其余几位都认识,但不太了解……不过,长房的二少爷……”想了想又闭了嘴。   魏家二少爷是百媚阁的常客,跟周成瑾似乎有些交情。   可这话自不能跟姐妹们说。   楚晚最讨厌楚晴毫无原则地跟谁都套近乎,见他们一问一答说得热闹,越发走得慢。   楚晟便问:“要不也让沙弥抬了竹椅过来?”   “不用!”楚晚头一偏冷冷地拒绝了。   楚晴笑着打圆场,“慢慢走就是,反正不用急。”因事先已跟寺庙知会过,庙里除了之前留宿的香客外,今天不会再放人进来。   寺庙里很是清静,再者有丫鬟跟着,后头还跟着两个护院殿后,并不担心遇到不相干的人。   正值春光明媚,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温暖和煦的春风夹着青草独有的芳香,教人心旷神怡。   而回首看着脚下蔓延不绝的台阶,楚晴心中油然升起一览众山小的自豪感,忍不住想随口吟诵一两句诗词,一时又想不起来,不由叹道:“难怪古人每逢爬山都能写出绝世佳句来,站在高处看风景果然别有不同。”   楚晟笑笑,指着台阶高处道:“上到大殿回头看,感触还会不同,而且后山风景跟前头大不一样,待会安顿好了,我带你们到后山转转。”   楚晴连声道谢。   潭拓寺在后山盖了不少小院子供香客们歇脚,男客在左边,女客在右边,中间植了片竹林以作隔断,不过竹林旁铺着石子小径可供两边往来。   楚家女眷居住的小院名静心,三间正房带两耳,另外东西厢房也各为三间。   因开春前来游玩的香客多,,小沙弥把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里面桌椅床铺都擦得纤尘不染。   楚晚她们到达时,护院已将箱笼都抬了上来,丫鬟们正忙着把日用之物按着各自主子的喜好摆放出来。   楚晚与楚晴合住在东厢房的南屋,楚晚不耐烦地对楚晴道:“平常没见你话这么多,跟楚晟啰嗦什么?”   楚晴遣走丫鬟小声道:“听说这次是来给人相看的,我瞧见山下停着明远侯府的车架就打听一下,免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你消息倒灵通,”楚晚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压低声音道:“听我娘说,是魏家庶出的二少爷,说给楚暖的。”   楚晴恍然,难怪,如果是说给楚曈,明氏身为嫡母怎么也该一道过来才对。   庶子对庶女,虽说楚暖是国公府的孙女,但二房楚渐既无功名也无官职,而魏家二少爷怎么也是明远侯府的长房那支。   论起来门第算是相当。   “二伯母没说魏家二少爷为人如何?”楚晴好奇地问。   楚晚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道,我是母亲跟嬷嬷私下说的,说这次来看看长相,只要不是那种歪瓜裂枣缺胳膊断腿的,差不多就能定下来……府里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好几个,不能面面俱到。”   意思是只看家世与外表不被人说嘴就行,至于品行与性格,就听天由命吧。   楚晴不由对楚暖生起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假如她还像以前那样默不作声,不努力讨好明氏与老夫人以及家里的几位兄长,恐怕将来的命运跟楚暖也差不到哪里去。   没有谁会愿意花心思帮她访听未来夫婿的为人。   想到此,楚晴劝楚晚,“最好还是先打听一下那人的品行,否则以后要是过得不好,四姐姐少不得回家闹腾,到时候不免会连累到你……别说以后,就是现在,假如真嫁给个横行霸道臭名昭著的,咱们姐妹的名声还会好了?别到时上门求亲的都是这种人。”   楚晚脸色沉了沉,寻思片刻道:“那我跟娘提一句……看她平时那副德行,真不希望她嫁得好,活该就是被人欺负的。”   两人正说着,珍珠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老夫人那边待会有客人来,请两位姑娘收拾一下过去见见。”   楚晴与楚晚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因身上衣裳坐车时都揉搓皱了,少不得重新换过,又另梳了头敷上妆粉才匆匆往厅堂去。   厅堂上首正座上坐着文老夫人和明远侯魏夫人,旁边作陪的是文氏和杨夫人,再下首是三个年轻女孩,其中之一是魏明珠,另两个则是杨家的姑娘分别叫杨秀琴和杨秀瑟。   楚家五位姑娘乍亮相就赢得魏夫人和杨夫人的交口称赞。   尤其是楚暖,秉承她一贯会穿衣的特性,穿了件淡粉色的短袄,底下是湖绿色罗裙,白皙的脸上轻扫了层胭脂,粉嫩得如同后山枝头初绽的桃花。   魏夫人脸上就露出满意的笑来,一手拉着楚晚一手拉着楚暖,慈爱地道:“瞧瞧都长这么水灵,性子也好,平素里喜欢做些什么?”   楚晚知道自己就是个陪衬,笑道:“回夫人的话,也就是看看书练练字,再就跟姐妹们一起做做针线。”回答很低调,完全不是平常张扬骄纵的做派。   楚曈诧异地看她一眼,只听楚暖娇娇软软地回答,“跟二姐姐一样,也不过是这些事情,再就闲了喜欢鼓捣些点心。”声音轻柔,神情温婉,很让人产生好感。   魏夫人又问了些别的,楚暖回答得无一不熨帖无一不得体。   魏夫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文老夫人见状,笑呵呵地道:“你们几个自去玩吧,没得在跟前拘束。”   杨夫人也催促两个女儿,“难得跟楚家姑娘还有魏姑娘见面,倒是要好生聚聚才是。”   姑娘们都不是傻的,知道长辈有事要谈,齐齐行礼离开。   楚晚不善言谈跟谁都合不来,此时也不管魏明珠和两位杨姑娘,拉着楚晴就往后山走,走到没人处,悄声道:“我看着魏夫人的笑怎么觉得瘆人,那位二少爷不会真有毛病吧?要不去问问楚晟?”   “嗯,”楚晴点头答应,“四哥哥应该知道,要不刚才怎么吞吞吐吐的没了下文。”   楚晚也顾不得对楚晟一向不待见,吩咐鹦哥,“找人问问楚晟在哪呢,就说六姑娘请他到桃花林这边来。”   鹦哥应声而去,楚晴笑道:“你怎么不说你请他?四哥哥人挺好的,书读得也好,大哥哥说连林大儒都夸赞过他的学问。祖父前两天不是刚赏给他一块前朝的易水砚?”   这就说明国公爷开始重视楚晟了,绝不会轻易让文氏坏掉他的名声。   早先楚晟还小的时候,文氏就没有算计到他,现在年岁已长,无论在府里还是府外都渐渐有了好名声,文氏怎可能会得手?   倒不如从今而后拿出诚心来好好待他,即便不能摒弃前嫌,至少以后万一有事,他还能稍微顾及到一点情意。   楚晚瞪大双眼看怪物般盯着楚晴看了半天,“小小年纪脑子都寻思的什么?我看你都快成我姐姐了,这一会儿工夫说教我两次了,楚暖的事情我愿意帮,毕竟也关系到我的名声,再说听说有些人把妻子当成下人似的使唤,动不动就掌嘴,打得鼻青脸肿。她要是哭着跑回来,我娘脸上也不好看……楚晟的事是万万不能,我娘都是为了我跟旻哥儿好,我当女儿的不能胳膊弯儿往外拐扯她的后腿。”   “好吧,当我没说。”楚晴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指了高处一枝桃花,“这花开得真好,听说四姐姐会用桃花酿酒,不如咱们也摘些回去学着酿?”   楚晚鄙夷地笑道:“咱们府里也不是没有,用得着巴巴地带回去,再说带回去怕也蔫了。”   “府里的没有这边开得好,而且祖母最爱看桃花总得等花快谢了才能摘,要不我摘两枝回去插瓶。”   伸手够下一枝来,待要够第二枝,却是够不到,楚晚只在旁边乐呵呵地瞧着并不帮忙。   楚晴气得没办法,踮了脚尖去够,正要折,冷不防从对面桃枝处伸出一只手,轻轻掰断了桃枝,声音清朗温和,“楚姑娘可是要这枝?”   楚晴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瞧,来人长身玉立,穿袭月白色锦袍,面如冠玉温文儒雅,唇角一抹亲切的笑容,正是上元节时见过的太子。   身后还跟着五皇子萧文宬和……那个楚晴死了也会认得的人,孙月庭。   孙月庭也瞧见了楚晴的面容,皱着眉头愣了片刻,脸色有些不好看。   楚晴对他是视而不见,直接拉着楚晚行礼,“见过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太子温和地笑道:“不必多礼,倒是我唐突了。楚姑娘是跟随府里哪位长辈来的?”   楚晴对太子素有好感,微笑着回答:“祖母跟二伯母。”   “老夫人也来了?”太子讶然抚额,“竟没有去拜见老夫人真是失礼,不知老夫人现在何处,我理当前去拜会一下才是。”   “应是在静心院。”   太子茫然地思索片刻,“我对女客的住所不太了解,可否请两位楚姑娘带路?”   太子相请怎可能不应?   再者即便不是太子,其他人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按例也该头前带路的。   楚晴吩咐问秋在前面带路,自己跟楚晚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   太子似乎察觉到两人的拘谨,笑道:“刚才偶然经过听到六姑娘说起桃花酿,我身边有个内侍最擅长酿酒,正好也跟着来了,待会就让他写个方子出来送给姑娘。”   楚晴婉拒,“我也是一时兴起说着玩儿的,不用麻烦尊仆了。”   太子道:“你们小姑娘家学着酿酒不是坏事,喜欢甜味就多放点糖,酿好了呈给长辈也是一份孝心,再者姑娘们聚会时小酌一两盅也无伤大雅……银平也酿过酒,不过她手艺却……”似是不太好说的样子,“反正我尝过一次再不敢尝了。”   楚晴“噗嗤”就笑了,“我怕我酿出来的会更难喝。”   “那倒未必,六姑娘一看就心灵手巧,等六姑娘酿成了,我倒是愿意拼死一尝。”   既夸楚晴心灵手巧,又说“拼死”一尝,显然还是不相信她的手艺。   楚晚没想到太子如此平易近人又是这样风趣幽默,笑得合不拢嘴。   楚晴对太子本就印象极好,如今更觉得他和蔼可亲,而且太子权高位重,时年已二十有六,比楚晴足足大了十六岁,楚晴再想不到太子另有他想,一路言笑晏晏,颇感欢喜。   不多时,走到竹林处,刚要拐弯,从竹林里蹿出两人,险些撞到太子身上,正是一袭绯衣的周成瑾和穿着佛头青直缀的楚晟。   太子毫不着恼,笑咪咪地问:“你们弄这满身泥,干什么去了?”   楚晟不好意思地拱手给太子行个礼,“本想去挖几根竹笋,竟是没瞧见。”   太子朗声笑道:“现在已经三月中,竹笋都长成小竹子了,冬笋在腊月初就能挖,春笋略晚些,二月初挖出来最鲜嫩。”   楚晟闹了个大红脸,楚晴也觉得好笑,悄悄弯了唇角。   太子笑道:“听说四少爷时文做得极好,以后有空也得看几本农书,懂些农事才成。”   楚晟急忙应是。   周成瑾看着楚晴靠在太子身后笑靥如花全无防备的样子,只觉得脑门又开始突突地跳,想过去把她扯过来,可瞧见手背上的疤莫名地冷了心,转头往旁边走。   太子唤住他,“阿瑾,卫国公府老夫人也来了,一道前去问候一声吧?”   “不去,”周成瑾烦躁地甩甩袖子对五皇子道,“等会我去找你。”   萧文宬笑道:“我进去打个招呼就出来,你在这里等着便是,”朝楚晟点点头,“四少爷也一道吧。”   楚晚看到楚晟,立刻想起自己要问的事情,忙道:“四弟,六妹妹找你有事。”   太子闻言笑道:“静心院就在前头吧,我跟五弟自去即可,六姑娘也请稍候片刻,待会儿便让内侍写方子,我给姑娘送来。”   楚晴恭敬地应道:“不好麻烦殿下,我去取就可以。”   太子点头,“也好!”   周成瑾立时变了脸色…… ☆、第73章   周成瑾相信太子心中有江山绝对不会在大局未定的时候就开罪卫国公府,他也相信太子对自己说过的话不会食言,可看到太子和煦的笑容,他心里总不能安定。   从小他就在宫里出入,与几个皇子熟稔得跟亲兄弟差不了多少。   太子越渴望某件事,就会表现得越发漫不经心。   就像现在,他几乎能从太子温润的眼眸里看到他内心叫嚣着的渴望。   他不敢真的置之不理,可又能怎么办?   跟上次一样,拉着她走开?   上次已经开罪楚晟了,而且她野劲儿上来说不定能在自己脸上留疤。   明明白白地说出太子对于女童特殊的喜好?   孙月庭就站在旁边,还有跟随太子及五皇子的两个内侍,现在远不是他跟太子翻脸的时机。   再者,瞧那个傻丫头笑得毫不设防的样子,她会相信自己的话?   想必她会以为自己才是无耻变态的那个,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嫁祸太子。   周成瑾不得不承认太子说的很有道理,有个仁义良善的好名声会方便许多,至少说出来的话,可信度高。   可现在再挽回名声已经来不及了。   不远处传来女子唧唧喳喳的说笑声,渐行渐近,很显然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周成瑾垂眸瞧见自己衣袍边沾着的泥土,脑子一热,矮身抓了一把连石头带泥沙朝楚晴扔了过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楚晟就跑。   跑了足足一里地开外,才放开他,在树荫底下坐了,苦笑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以后让你六妹妹离太子远一点,千万别单独跟他相处。”   楚晟刚从适才的□□中回过神来,正欲动怒,瞧见周成瑾认真的神情,强压了火气道:“要我信你,总得说出个道理来。”   周成瑾撩起衣襟扇了扇风,破釜沉舟般道:“此言出我口,入你耳,再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楚晟见了如此慎重,不由一愣。   周成瑾寻个开阔之处,四下看了看,悄声道:“演乐胡同后面有处三进宅子,他们叫做春满园,里面养了好几个女童,小的约莫八~九岁,大的不过十一二,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人搬着大箱子出入,进的是活人,出的是……”那就不便出口了。   这怎么可能?   太子一向斯文和蔼礼贤下士,刚才自己差点冲撞他,他丝毫不恼,反而教导他学点农事,免得以后说出“何不食肉糜”之类的话。   这样学识渊博胸怀宽大的太子,怎可能豢养女童?   楚晟惊得良久合不拢嘴,“此事可真?”   “当然,我都进去过,”周成瑾横着脸道,随后忙不迭地解释,“我可什么也没干,觉得恶心就出来了……你还记得去年你六妹妹有次受惊半夜发热,你可知道她为什么受惊?就是因为遇到了孙月庭这个杂碎,你六妹妹是躲在水井里才避过一难,要是不信,你回去问问她?”   楚晟脸色红了白,白了又红,忽然冷声道:“你既然知道此事,为什么不告诉皇上?皇上对你不是最信任的?”   周成瑾“嗤”一声,“你也是个糊涂的,再怎么信任我,太子也是皇上的亲儿子。再者,你可知道皇上身边有多少太子的耳目?你可知道朝臣中有多少已归顺了太子?只怕我前脚从乾清宫出来,后脚春满园就成空院子了,而且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楚晟白着脸仍是无法接受的样子。   周成瑾道:“早知道不告诉你了,走,回去吧,五皇子怕是等着了。”   “好,”楚晟如梦方醒般道,“我回去看看六妹妹。”   楚晴正在房间里闷声不响地换衣裳。   楚晚在旁边不绝声地大骂周成瑾,“这个无赖泼皮,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无缘无故扔你一身土。”   “我哪儿知道?”楚晴一脸无辜与气愤,“我平常出门的次数有限,其余就是在府里,怎么能得罪到他?他可能脑子有病,都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连旻哥儿都不扔石子了。”   “倒教那对姐妹得了个巧宗儿,”楚晚想起来就气,“估计那方子落在她们手里,你是要不回来的。那两人可是把你忌恨上了,亏你当初还给她们收拾屋子,领着她们逛园子,好心都喂了狗了。”   楚晴穿好衣裳,重新散了头发,一下一下地梳着,“不给就不给,我写信给周琳要,她也是会酿酒的。”   “切,你倒是大方,那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能比吗?听说有些药膳方子还有做菜的方子能卖上百两银子呢。”   楚晴笑着打趣她,“果然是管了厨房两个月,现在都知道方子能卖钱了?”   楚晚气得将手中楚晴换下的衣裳往地下一扔,倒头躺在了床上,“别理我,我眯一会儿。”   这时,问秋撩了帘子进来,“四少爷在外头,说有几句话跟姑娘讲。”   楚晚“腾”地跳起来,“他还有脸来,整天尽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指着楚晴的鼻子,“以后你也少跟他来往,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就看他跟那个周家大爷混在一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楚晴笑道:“我出去看看,不多说话,顺便问问那个魏家少爷的事情,”转身出了院子。   楚晟见她毫发无伤松了口气,可又有些赧然,“那个,阿瑾不是有意的,我替他跟六妹妹赔个不是,六妹妹别生气。”   一个十好几岁的大男人了,朝个十岁女孩身上扔沙土。   说不是有意的,谁信?   楚晴笑笑,“我不生气,顶多下次我也往他身上扔把沙子,也说不是故意的,到时候四哥哥替我赔个不是就成。”   楚晟挠挠后脑勺,有心想把太子的无耻行径说出来,可怕吓着楚晴,再者周成瑾说得对,这事情泄露出去,不小心就是个死。   这满院子的主子下人,谁知道哪个嘴巴不严实就把他给卖了呢?   当下,只压低声音,悄悄道:“以后见到皇家的人,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楚晴看他说得谨慎,也郑重答了,“好,”随即又问道,“魏家二少爷人品怎么样,听说好像在跟五姐姐议亲。”   楚晟瞧一眼她,“魏家少爷的品行不难打听,只要有心到演乐胡同一问就知道。二太太没打算找人查?”   楚晴一听就明白了,叹道:“五姐姐又不是二姐姐。”   楚晟淡淡地说:“楚暖不是二太太亲生的,倒也难怪,父亲总不会不管,六妹妹用不着沾手这些,沾了手别人也不见得感激你,实在过意不去往张姨娘身边透个话儿就成。张姨娘的心思比楚暖强多了,该怎么做她自会出面求父亲。”   没错儿,楚晴觉得人品重要,兴许张姨娘或者楚暖认为家世才是第一位的,有了家世其余都是浮云。   潭拓寺后山,桃花林过去是片苍翠的松柏,浓绿的枝叶间隐约有青色屋檐翘出。   这一排四座的小院子专为皇家人修建,古朴拙致幽深僻静。   此时最里头那间屋子里,有压抑的哭泣声传出来。   太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月白色的锦袍逶迤在地,神情温和从容,眸中却流露出饥渴的光芒。   他自静心院请安出来正遇到楚晚与楚晴回去,他本以为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正遗憾着,没想到会碰上另一对姐妹俩。   楚曈主动提出来,“六妹妹衣裳沾了土,殿下若是等不及,那我就替她去取回来。”   太子岂有不应的,带着两姐妹来了这里。   丫鬟被挡在松林外,楚曈也丢给了内侍,太子吩咐,“随便怎样,别弄乱妆发,也别破了身,免得不好交代。”   内侍心知肚明地捂住楚曈的嘴拖了下去。   太子两手挟住楚晞身体跟捉小鸡般拎进了内室,往地上一丢,“把衣裳脱了。”   楚晞哭着不肯。   太子很有耐心,“未得允许这里不会有人来,你不怕传出去就尽管哭,而且脱衣服是为你好,要是扯坏了,你就得光着出去,寺庙里的人都会看见卫国公府七姑娘的身子,你想不想?”   楚晞想到那副情形,害怕得摇摇头。   太子温和地笑,“这才乖,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弄疼你的,也不会声张。否则,你跟你姐姐都会被沉鱼塘,被千人骂万人唾。”   楚晞绝望地流着泪,一件件将衣服脱下来,褙子、中衣、肚兜、腰封、罗裙。   脱一件,太子就会接过去,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最后摞成一叠。   小小的身体如同刚出生的婴儿,浑身泛着粉色,触手细致嫩滑。   太子爱怜地将她搂在怀里……   直至日头偏西,太子心满意足地穿上锦袍,对着蜷缩成一团的楚晞道:“真听话,记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你跟你姐姐来取了方子就走了,假如让我听到半点风声,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楚晞忍着嘴里的恶心和浑身的不适默默点着头,一件件将衣服穿上。   门外,楚曈已经等在那里了,衣衫很平整,妆发也没有一丝凌乱之处,唯独那双眼眸早没有了刚开始的光彩与灵动,呆滞得像个死人。   直等到看见楚晞,才“哇”一声哭出来,抱住了楚晞。   “够了!”太子喝道,指着楚曈道:“你要是个聪明的,知道该怎么做。只要别给我耍花招,以后该怎么嫁人还怎么嫁人,听说你心仪二皇弟,要不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嗯,这主意不错,你到二皇弟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给我报个信儿。”   楚曈泪如雨下,哪里还顾及得到二皇子。   太子转向楚晞,神情由严肃变成了怜爱,“是个听话懂事的,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舍不得你走,等哪天宫里设宴,再请你们进宫玩玩。”   一拍手,有内侍递来两幅画轴,上面油墨始干,一看就知道是才画的。   分别是两位不着寸缕的女子,在跟男子纠缠。男子画得是背影,瞧不清面目,女子的体态却是正面,从妆容到发髻跟楚曈与楚晞毫无二致。   只脸上未画五官,一时倒分辩不出究竟是谁。   太子温文地笑道:“这两幅画可得好好收着,要是哪天想你们而你们不来的话,我为免相思之苦,恐怕就得把面容画上。你们说,放到演乐胡同的百媚阁里,能卖多少银子?想必你们没听说过百媚阁,就是京都最知名的青楼之一,每天去饮酒作乐的人不计其数。”   楚曈姐妹俩抱在一起,只能默默地流泪。   “好了,洗把脸回去吧,你们姐妹都是聪明人,不用我再多费口舌。”太子又递给她们一张纸,便是那个酿桃花酒的方子,“听说府上六姑娘也是个可人儿,你们姐妹的关系一定很好吧,有机会带她来玩玩。”   听太子提到楚晴,楚曈立刻反应过来,美丽的杏仁眼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泪中带着火,分外地惊心动魄。   都是那个贱~人,都是楚晴惹出来的祸。   本来应该是楚晴被人玩弄,被人侮辱,她们姐妹是替她受过。   也不知她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躲过这一劫,不行,凭什么她就那么好运。   无论如何,这个仇一定要报,一定要让她也尝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楚晴自然不知道楚曈姐妹已把她恨到了骨头里,她刚睡了会儿晌觉才起来,正对着靶镜整理妆发。   梳洗好了,便跟楚晚一道到厅堂吃晚饭。   身子寺庙,自然吃的是全素斋,青菜鲜嫩可口倒也罢了,那些素鸡、素鹅不但模样跟真鸡真鹅一般无二,连味道以及嚼在口中的触感也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文氏想必因为楚暖的亲事已定,精神极好,不停地给老夫人夹菜,还给楚晴夹了两筷子素鸡,“多吃点儿,正长身体的时候。”   楚晴受宠若惊,眯了眼睛道谢。   楚曈紧紧地盯着她,眼里的仇恨毫无遮掩,若是视线能杀人,恐怕楚晴早就死上十回八回了。   吃罢饭,楚晚不满地嘀咕,“看看吧,这就叫得了便宜卖乖,不赶紧把方子交出来不说,倒把你恨上了。”   楚晴无谓地说:“我就知道要不出来,也没抱这个希望。”   因天色已黑,又是在寺庙,两人便没出门,只在院子里转圈消食,隐约中就感觉,从西厢房传来的视线始终盯在她们身上。   楚晴暗暗觉得发瘆,嘱咐问秋与冬欢几句,早早就歇下了。   一夜好睡,清晨在喜鹊的宛转鸣叫声醒来,楚晴伸个懒腰,推开窗子,但觉天分外蓝草格外绿,就连空气也清甜了许多。   上午老夫人带着阖家老小一道听了佛经,吃过晌饭,趁着老夫人歇晌的时候,楚晴与楚晚带了丫鬟到山间漫步。   冬欢是个手巧的,见路旁柳枝细嫩,遂折了些,三下两下编成一只花篮,鹦哥见了喜欢得很,跑去采了几枝桃花和迎春插在四周,别有野趣。   楚晴觉得新奇,也折了一大把柳条跟着冬欢学,她也是个用心的,试过几次就上手了,不但学会了编花篮,还会编笸箩、篓子,个个只手掌大,没什么用处,就图个好玩。   楚晚不感兴趣,看了两眼道:“与其编这么多没用的,倒是给我编个大点儿的篓子,我摘些桃花瓣,夜里沐浴时候放进去。”   楚晴还不能驾驭大物件,便让冬欢编,自个儿仍是乐此不疲地编那些小玩意儿。   正编得入神,忽听有个怯怯弱弱的声音道:“姐姐,能给我一个吗?”   楚晴抬眸一看,面前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长得很秀气,肤色很白,被阳光照着像纸般透明,唇色也是淡淡的,不见一丝血色,看着是气血不足的样子,唯独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眼眸水汪汪的,像是蕴着块黑曜石。   “好啊,你喜欢哪一个,随便挑。”楚晴爽快地回答。   “谢谢姐姐,”女孩眸光骤然亮起来,视线在花篮与笸箩间逡巡,很难抉择的样子。   楚晴笑道:“你要喜欢就都拿走吧。”   女孩高兴地一手一只拿起来,“这个放在爹爹书房里插花,这个给娘放针线,我也会绣帕子,等回了京都,我给姐姐绣条帕子吧?”   “你已经开始学女红了?”楚晴问道,“你几岁了?”   “八岁,娘亲说这个年纪学已经是晚的了。”   楚晴有些讶异,从身量上看,她完全不像个八岁孩子,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尤其一双小手。按理说,小孩子的手都是白白胖胖,指根处都有圆圆的小肉窝,而她的手几乎能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手指上还有几个红色的针眼,想必就是做针线扎的。   楚晴顿时升起几分怜悯之心,笑着问她,“你都绣过什么样的帕子?”   女孩赧然地笑,“就绣过兰草,不过我娘说第一次绣已经不错了,完全能拿得出去。姐姐喜欢什么花样的,回头让我娘帮我描出来。”   楚晴估摸着她也只会这一种,便道:“真巧,我也喜欢兰草,最好是开花的,我想要水绿色的面,绿色叶子白色花,这样搭配起来好不好看?”   “肯定好看!”女孩兴奋得脸都红了,“那我就绣条这样的帕子给姐姐还礼。”   楚晴欣然答应。   这时,有低柔的男子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琴儿?”   女孩扬声回答,“爹爹,我在这里。”   楚晴循声望去,就看见一道高瘦的身影沐着阳光而来。   那人穿件灰蓝色布衣,面容俊朗,眸光深邃,眉间笼一抹淡淡的轻愁,薄唇紧抿着,却在看到女孩的瞬间,眉眼骤然生动起来,唇角也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第74章   见有陌生男子靠近,冬欢与鹦哥警惕地起身,护在楚晴身旁。   女孩根本没有察觉,一脸欢喜地笑,“爹爹瞧,姐姐送我的花篮。”   男人行至七尺开外便没再靠近,朝楚晴微微颌首,“小女不懂事,打扰姑娘了。”   楚晴欠身福了福,“令爱极乖巧,并不曾打扰。”   男子蹲下~身对女孩道:“收了别人的东西,可曾道过谢?”   女孩重重地点头,“已经谢过,我应允绣条帕子给姐姐回礼。”   “好,”男子慈爱的笑,展臂将女孩抱起来,“回去吧,免得晒久了头晕。”走前不忘跟楚晴点下头,意示告别。   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楚晴无限艳羡,印象里楚澍从没这样抱过自己,也不曾这般亲昵地跟自己说话。   少顷,男子又回转来,朝楚晴揖了下,“敢问姑娘府上何处,等小女绣好帕子教人送去。”   竟是为这事而来。   楚晴原本觉得只是玩笑话,并不曾当真,可看着男子特特回来询问,不由感叹,答道:“是簪儿胡同卫国公府,我在家中行六。”   “见过六姑娘,”男子拱手作揖,自报家门,“在下沈在野,告辞。”   楚晴愕然,这就是楚景求字帖而不得的那个沈在野,也是太子纡尊降贵连废稿都求的沈在野?   果真如楚景所言,对女儿极是宠爱。   能够有这样的父亲,沈姑娘该是非常幸福吧?   正愣着,楚晚提着一篮子桃花瓣过来,指了远去的沈在野背影问道:“是谁来搭讪?”   楚晴笑道:“你还记得祖父生辰时,银安公主拿了一幅骏马图,就是那人所画,叫沈在野,字画极有名。”   提起那幅画,楚晚就想到白白损失那支金簪,不以为然地说:“我看画得倒也平常,没什么出奇之处,别是什么沽名钓誉之徒才好。”   楚晴笑笑没说话,因见自己编的柳筐已经不少,便道:“咱们去采些花儿插起来,往祖母和各位姐妹那里都送一篮,图个新鲜好玩。”   楚晚知道楚晴惯会在这些地方下工夫,难得的没有冷嘲热讽,两人带着丫鬟四处采了不少野花,满载而归。   在潭拓寺待过两夜后,第三日便打道回府。   楚晴特地跟膳房求了些易携带的素食用油纸包成两包,一包带给明氏,另一包则给父亲楚澍。   楚晚看着感触颇深,在文氏面前唠叨,“六妹妹真有心,出来这两天都不忘给大伯母带东西,难怪大伯母最疼爱她。”   文氏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脑门,“你啊,白多活了三岁,还不如她一个毛丫头周到。以后好生学着点儿,讨好了明氏,她给你添妆的时候,说不定出手就是套点翠头面。我记得她以前有好几套,这几年都不怎么戴了,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楚晚揉着脑门抱怨,“娘还说我,您不也是这样,大伯母每次出门回来都带点心四处分分,您可从来没有过。”   文氏“切”一声,“我手头哪有她活泛,你舅舅一家都张着口等银子,一文钱我恨不能掰成八半花……唉,但凡我有门富裕亲,还能过成这样?”   只要提及文康,文氏差不多能唠叨一两个时辰,楚晚是再不敢接话茬,说了会别的闲话也就离开。   这次出行,老夫人及文氏自觉了了一桩心事,精神颇佳,楚家姑娘们在外见了世面心情也不错,唯独楚曈姐妹脸色始终抑郁不展。   楚曈是下定决心绝口不提的,正如太子所说,以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就是被人看了摸了亲了咬了,可身子没破清白还在,过几天身上的青紫褪了,还是清清白白的楚家三姑娘。   而楚晞却好像被吓破了胆,连着两夜都发噩梦,叫嚷着,“我听话,我不说”之类的话。   请寺庙里精通医理的僧人来看过,说是受了惊,给开了张方子让连吃五天,不行的话再请郎中来看。   老夫人问起怎么受得惊,楚曈只说在山间走动遇到了蛇。   此时惊蛰已过,蛇爷出洞了,老夫人并不怀疑,只是有些感叹,在佛门圣地还能受惊,想必楚晞不是个有福气的。   过了约莫半个多月,楚景兴致勃勃地拿了只大信筒给楚晴,“是沈在野托我交给你的,快看看是什么东西。”   当面就要求看别人的东西,看来大哥哥是激动得忘形了。   楚晴不由好笑,可也知道里面并无避人之物,遂大大方方地掏了出来。   果然是沈姑娘应允的帕子。   这小姑娘还真讲信誉,楚晴差不多都快忘记这事了。   帕子是按着楚晴的要求绣得,水绿色面料,兰草是墨绿的,一支小花白中透着微黄,针法虽笨拙,看着却赏心悦目。   另外是一封信,并未封口,上面是几个娟秀稚气的字,楚六姑娘亲展。   想必也是沈姑娘所写。   楚景脸上露出几分失望。   楚晴笑着问道:“大哥哥以为会有什么?”   楚景尴尬地笑,“是我想岔了,沈兄素有君子之风……我本以为能够看到他的墨宝,六妹妹有所不知,多少人求他的字都不能得,要是有他一封信在手……不过即便他代笔,那也是六妹妹的信,大哥行事不端,给六妹妹赔礼。”竟然真的长长作了个揖。   “大哥哥言重了,我当不得,”楚晴急忙侧着身子避开。   楚景擦着额头的汗郑重地说:“确实是我心思不正,开始就不该窥探六妹妹的私物。以后再不会如此,六妹妹宽恕大哥这一回可好?”   楚景一向把她当亲妹妹似的,楚晴怎可能不宽恕他,而且楚景不过也是一时情急而已,忙不迭地点头。   “多谢六妹妹宽宏大量,”楚景这才笑了,摸摸她的发髻道:“要有回信我可以转交,正好趁机与他多接触一二。”又再四保证绝对不会私拆信件。   直到楚景离开,楚晴仍感叹,也不知沈在野的字会写成什么样子让楚景这般心心念念,低头看着信皮,觉得沈姑娘的字也只是娟秀而已,并没有过人之处,不过想到她气血不足的样子又觉得理解,毕竟她力气小又瘦弱,在笔力与笔势上欠缺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思量着打开了信,第一句就是道歉,说她娘亲最近身体不好,不便麻烦娘亲描图,只能请爹爹代劳。接着是感谢她赠送的花篮和笸箩,娘亲也很喜欢,还让爹爹把笸箩的枝节修剪整齐,用棉布做了里衬,以后就可以放针线了。花篮也放在娘亲床头,爹爹每天会摘了鲜花插上去。最后又说自己身子也不好,每天不能绣的时间太久,断断续续绣了这许多天才绣完,请她原谅,顺道邀请她得空的时候去她家里玩,她因为经常生病的缘故不怎么出门,也很少有朋友来往。   信最后附了她的名讳,沈琴。   想到沈琴瘦弱的身子,细如竹竿的手臂,还有青筋暴露的手背,楚晴油然升起几分怜悯之心。   沈在野在翰林院任职,每天需要上衙,家里只沈琴跟同样生病的娘亲,恐怕她的日子比较寂寞。   楚晴决定写点有趣好玩的事情,虽让半夏研了磨,铺开一张澄心纸,写上次生病,楚晟送给她一摞子各式飞虫花样,她打算都绣出来的,但是身边人无一同意;又说她有支虫珀簪子,专等着夏天到来才戴;又写暮夏学认字,每次写呱呱落地都会说,婴孩生下来都是哇哇啼哭,哪里像青蛙似的,呱呱地叫。   洋洋洒洒写了四五页,才吹干墨,用信筒装了。   想一想,把自己先前绣的几个香囊荷包找出来,那些花草的没什么意思,就挑了只自认为绣得最逼真的螳螂捕蝉荷包,把虫珀簪子放进去,然后寻了点杂七杂八的东西一道用匣子盛着去找楚景。   王氏铺了满炕的布料,正俯身裁剪着什么,看布料与尺寸应该是楚景的衣裳,一身灰蓝色苏绫布的,一身是月白色锦缎,但都不是夏天能穿的料子。   楚晴好奇地问:“嫂子是做春裳?府里不是早就发了?”   国公府的下人一年有四身新衣裳,而主子则是每季添置四身,至于有额外想做的,自己拿着料子到针线房就是。而今年春天的衣裳早在二月中就缝制好了。   王氏笑着解释道:“是秋天穿,夏天天热不爱动弹,这会把秋裳裁出来,到时候就不用赶着了。在娘家时,我母亲就是这样,春天缝秋衣,冬天做夏衫,提前一季准备好了,免得顾头不顾脚。”   楚景闻声自西次间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笑道:“这就叫未雨绸缪。”   王氏羞红了脸,忙把裁剪好的布料收拾起来,请楚晴落座。   楚晴将手中的匣子打开一一交待楚景,“信是写给沈姑娘的,荷包和里面的簪子给沈姑娘留着玩儿,这摞子图样是四哥哥画给我的,我借给沈姑娘看几天,请她好生保管着别扯破了,看完了得还给我。”   王氏在一旁边听边笑,待楚晴走后,对楚景道:“先前听你说,以为六妹妹是多老成的姑娘,现下看起来还是孩子心性,哪有这般叮嘱别人的?”   “这也是六妹妹的真性情,”楚景把那摞图样翻给王氏看,“去年六妹妹生病,四弟弟每天读书到二更,还抽空子画了这些给她,六妹妹岂有不爱惜的?虽说家里兄弟姊妹都一样,都该和睦相处……以后你也对六妹妹好一些,先前父亲跟二弟没有回家,都是六妹妹在娘身边承欢,不知道解了娘多少寂寞。”   王氏点头应着,“我看娘对六妹妹也极好,前天娘说六妹妹该串条珍珠链子和花冠配着戴,找出一匣子南珠来,颗颗花生米那般大,六妹妹抓起一把,跟下雨似的,滴滴答答从指缝里往下落,滚了满炕南珠,娘一声都没吭,反而看着六妹妹笑……我不是没见过东西,在家里,我娘也极宠我们几个,可也没让我们这么玩过。”   楚景笑道:“娘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你也别眼馋,娘手里还有很多好东西,以后少不了你的……我手里也有一些,回头都拿来给你。”展臂将王氏搂在怀里,头慢慢地俯下,眼眸里光芒璀璨。   “我几时眼馋了?”王氏羞恼着挣扎却挣不脱,“就是觉得娘跟六妹妹处得真好,几时我也能得娘……”声音愈来愈低,渐渐湮没在楚景的唇齿间。   没过几日,楚景又带来沈琴的信。   “……我娘说你的针线活儿真好,能绣成那样定是花了不少工夫。可惜我手太笨,连字都写不好,肯定学不成……真羡慕你有兄弟姐妹做伴,家里一定很热闹……下个月初七是我满八岁生日,你能有空到我家来吗?”   随信还附了张请柬,请柬做得很雅致,左下角用细毫勾勒出水墨兰花,又用小斧劈皴画两块石头,上面则是沈琴写的字。   楚晴有些犹豫。   去吧,毕竟与沈琴门第差的大,不知她是否邀请了其他宾客,怕鱼龙混杂没法应付;不去吧,又觉得她一再开口相邀,不好意思推辞。   无奈之下便商量楚景。   楚景毫不犹豫地说:“自然要去,很多人想上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难得你还能拿到请帖。若是怕应付不了,我与你一道前去,再带上桂嬷嬷。桂嬷嬷经多识广,没有难得住她的……不过我也是存了私心的,六妹妹实在不情愿,借故回了也成。”   目光烁烁地看着楚晴,有期盼也有渴望。   难得楚景有这般心思外露的时候,楚晴笑着道:“那我跟伯娘说一声。”   明氏也同意她去,“去看看也好,不同家世的人有不同活法,不同地方的人也有不同的规矩,到时候让桂嬷嬷陪着你,再带上问秋跟石榴,而且你大哥哥也一道,不会出什么事儿。”   楚晴给沈琴回了信后就着手准备她的生辰礼。   原先以为她已经八岁了,没想到是虚岁,四月十七才是真正满八岁。这般年纪的女孩对金银首饰还没有太强的渴望,倒是喜欢新奇好玩的东西。   这时的楚晴愈加怀念徐嬷嬷,徐嬷嬷总是有数不清的好点子,肯定能想到有趣的东西。   念头一出,当即让问秋与春喜一道出去看望徐嬷嬷。   徐嬷嬷果然不负楚晴的期望,过了两天,给楚晴送来一只柳木匣子。   打开是层细绵纸,揭开面纸,楚晴几乎愣在当地,竟是满满的一匣子动物饼干,有兔子有猴子有青蛙有公鸡,有鱼有虾,还是好几种楚晴根本认不出来。   徐嬷嬷看着楚晴目瞪口呆的样子,乐呵呵地问:“能拿得出手送人吗?”   “太能了,”楚晴嚷一句,紧紧抱住匣子,“我不舍得送,想自个儿留着。”   徐嬷嬷变戏法般又掏出另一只一式一样的匣子,笑道:“还有呢,可也是巧,木匠把模子刚送来没两天,问秋就去了。饼干还是以前的做法,就是用模子磕出不同花样来,再上锅烘。头两次做得形状不周正,味道还行,都给姑娘带来了,待会儿分给丫头们吃着玩儿,今儿这些做得好,装了这两匣子还有剩,就摆在铺子里卖。”   出去才几个月,徐嬷嬷原先丰腴的身材就瘦了一大半,楚晴忍不住红了眼圈抱住徐嬷嬷问道:“你是不是吃的不好,要不还是回来吧?”   徐嬷嬷拍拍她的肩头,和蔼地说:“嬷嬷好着呢,就是有时候想姑娘,怕姑娘夜里贪凉不盖被子,又怕丫鬟们不听使唤给姑娘惹麻烦。听问秋说姑娘都好着,我也就放心了……今儿一看,果然高了一大截。听说,现在又管着厨房了?”   楚晴擦干眼泪点点头,“跟二姐姐换了,她现在管针线房,伯娘让我们把各处的差事都熟悉一遍,等明年把家事交给大嫂管。”   明氏身为伯母能教导两个侄女,等王氏掌家之后,就不好让小姑子再在里面掺和了。   徐嬷嬷笑道:“大夫人的胸怀见识有时候连男人都拍马莫及,你好生听她的没错……对了,打上个月起食缘开始盈利了,虽然只十二两,可总算没白干,我估摸着这个月能有五十多两的利。赵睿也在食缘打杂,他也是个能干的,只这两个月工夫,就把周遭酒楼馆子跑了个遍,现在好几家馆子都用咱们的点心装盘摆席面。”   楚晴还真没想到点心生意还能做到酒楼里,不由叹服地道:“嬷嬷是有大才的,窝在内宅里确实委屈嬷嬷了。”   两人絮絮地叙了会儿闲话,楚晴留她用过午饭,才恋恋不舍地送她出去。   一眨眼十几天过去,就到了沈琴的生辰。   沈家位于翰林院附近的杏林胡同,距离卫国公府颇有一段路程,马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   一排五座一进三开间的宅子,沈家位于东面第二家。   有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苍头见到请帖,问也没问就将楚晴与楚景等人让了进去。   沈家大门开在东南角,绕过影壁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靠西墙有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此时正值花期,树上缀满淡黄色的花朵,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梧桐花的甘甜。   树下,摆着石桌石椅,沈在野正铺了宣纸在手把手地教沈琴写字,旁边另外横着张躺椅,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坐在躺椅上,神情专注地盯着写字的父女。   温暖的阳光透过枝叶打在他们三人脸上,形成斑驳的光晕,温馨而静谧。   这情形美好得教人不忍心去惊动。   直到沈琴写完一页大字抬起头,这才发现静默站着的楚晴,欣喜地叫,“楚家姐姐来了。”急切地跳下石椅跑到楚晴跟前,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没出去迎姐姐。”   楚晴笑着拉起她的手,“说哪里话?你请我来,已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   妇人看向楚晴,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楚姑娘与楚公子快请坐,我身子不好不能起身,怠慢两位了。”   楚晴趁机看清了她的脸,妇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跟沈琴一样长了双薄薄的双眼皮。五官很平淡,不知为什么却偏偏让人感觉有种无可言说的美。   尤其当那双清澈的黑眸专注地盯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春风拂面般的舒服与安心。   对于沈琴特地邀请的客人,沈在野却并没有表示出格外的在意,等楚晴与沈琴寒暄过几句后,他又铺开另一张宣纸,温和地问:“是现在写还是等会儿写?”   沈琴歪着头问:“是不是写完这张我就可以跟楚姐姐一道玩了?”   沈在野笑着点点头。   “那就现在写吧,”沈琴痛快地拿过笔,端正了姿势。   楚晴这才发现,每一行的字头,沈在野都事先写了样本,沈琴只需照着临习便是。   沈琴一笔一画地临,沈在野则聚精会神地看,时而纠正一下她握笔的姿势,时而温声提醒她要注意的事项,或者干脆握着她的手一道书写。   楚晴羡慕不已,她心目中的父亲,就该如这般教她认字教她作画教她弹琴,自己可以撒娇,可以耍赖,也可以扯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   一时竟看呆了过去。   沈在野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视过来,这才注意楚晴长得非常漂亮,肌肤莹白如玉,透着健康的粉色,双唇红而润泽,一双乌漆漆的眸子宛如夜空的星子,紧紧地盯视着自己,认真而专注。   像是渴求又像是孺慕。   穿件藕荷色褙子,下面一条紫丁香的湘裙,微风吹动,裙摆微微晃动,站在这绿树下面,像是浓绿中悄然绽放的花朵,生机勃勃又别有韵致。   沈在野心头涌上股说不出的感觉,悄悄地收了目光再度投在面前的宣纸上。   沈琴写完大半张,揉着手腕撒娇,“爹爹,手疼了。”   沈在野瞧着她竹竿般瘦弱的腕,不自主地又瞟了眼楚晴垂在裙前的手,玉雕般柔软修长,手背上四个圆滚滚的肉涡,粉红的指甲像是盛开的桃花瓣。   鬼使神差般,沈在野低声问:“楚姑娘也习过字,不妨写几个看看?”   楚晴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楚景推向前,无奈只得接过沈琴的笔,就着她剩下的半张纸写了几个字。   沈在野凝神看着,问道:“楚姑娘临苏子瞻的字,肩膀要再打开一点,手腕挑高,这样运笔才灵活,能够写出那股狂放不羁来。”   见楚晴仍是懵懂,遂取过另一支笔,亲自执给她看。   两人同站在石桌旁,相距不过咫尺,近到楚晴垂下胳膊就能触到沈在野的长衫。   不知为何,楚晴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要是自己是他的女儿该有多好,会不会他也能像对沈琴那般对待自己? ☆、第75章   两年后。   阳春三月,柳絮飘飞。   楚晴迷茫在坐着书案前,案上铺一张澄心纸,易水砚里蕴一汪松烟墨,青花瓷的笔山上架一管兼毫,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正是要练字或者抄经的架势。   丫鬟们知道她的习惯,早识趣地退到了外头。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暮夏站在院子门口跟半夏咬耳朵。   这两年暮夏个头窜了一大截,性子也沉稳了些,用起来越发得力,楚晴便将她提拔成二等丫鬟比问秋比肩,半夏却仍懵懵懂懂的,长不大似的。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的确不少,楚暖果然与魏家二少爷魏明俊定亲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   楚晴听从楚晟的话,让暮夏在张姨娘的丫鬟跟前装作口无遮拦般议论了几句魏明俊的人才。张姨娘求着楚渐去打听,打听来结果是魏明俊素爱在演乐胡同一带转悠,但家里并无姨娘,也没有庶子庶女什么的膈应人。   楚暖开始不太愿意,张姨娘苦口婆心地劝,“不过是好色,男人都这个毛病,成家之后自然会改过来,好在他家里干净,没有自小一同长大的通房丫头什么的,那才是真正要命。你进了门就是正儿八经少奶奶,说出去多体面,别像姨娘似的,出了院子就得四处给人磕头问安……再者,以后姨娘有得是整治男人的法子,自会一点不漏地教给你。”   面提耳命大半个时辰,楚暖羞答答地答应了。   楚曈姐妹不知怎么得了太子妃的青眼,前年隔上一两个月太子妃就会将两人接到东宫做客,赏赐的衣裳首饰跟流水似的,哗哗往家里流。   因被楚溥冷落而一直郁郁寡欢的胡姨娘也抖了起来,时不时扭着细腰弱柳扶风般在花园里走动。   去年上元节灯会,楚家姑娘到积水潭赏灯不留神被人群挤散了,楚晴素来谨慎一直跟着楚晟倒无大碍,可楚曈姐妹却不知去了何处。   过了一个多时辰,楚曈才衣冠不整地被人送到了卫国公府,送她的人是方静的哥哥方平,就是曾经在沐恩伯府躲在假山里的那个。   第二天方家找了官媒上门求娶。   国公爷本不想应,毕竟方家是皇后娘家,妥妥地是站在太子阵营。可架不住楚曈着了魔似的,要死要活地非嫁不可。   楚溥一气之下将楚曈关进了柴房,谁知当夜楚曈就解下腰带挂在横梁上准备投缳自尽。要不是看守的婆子惊醒,一脚踹开了门,楚曈怕就没了气。   饶是如此,楚曈脖子上也多了道红紫的勒痕,好几天不能吃饭。胡姨娘哭哭啼啼地跪在大房院门口哀求明氏给楚曈一条活路,嫁到方家去。   国公爷气得拍着桌子骂:“我们楚家没有这样的贱种,说不行就不行,她要再寻死就让她去,谁敢拦着一道去死。”   这种事情不管是哪个府邸都是讳莫如深之事,除了几个主事之人外,连近身的丫鬟都得瞒着。不知为何流言竟从外头刮了进来,说楚三姑娘在灯节被泼皮调戏,方平见义勇为出手相救,英雄美人惺惺相惜。   方家真心求娶,楚家却不愿松口,楚三姑娘性情高洁情愿一死只为方平。   话传得沸沸扬扬,还传到了谢贵妃的耳朵里。   谢贵妃叫了明氏去,似笑非笑地说:“既是小儿女们你情我愿,你也不必非得拦着阻着。英雄救美说起来也是佳话一桩。”   明氏心里明白,谢贵妃这是敲边鼓呢。   上一次,楚曈跟二皇子搂抱在一起,结果传出来风声,楚曈宁可绞了头发也不嫁,时隔两年,又发生类似的事情,这次倒好,楚曈为了嫁人不惜以命相搏。   搁谁身上都得生气。   再者为了府里其他姑娘的名声着想,通常姑娘们寻死觅活都是死压着的,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事情能传扬开来,要说卫国公府的人没动手脚,是绝对不可能的。   明氏是个反应快的,当即跪下,低声答道:“臣妇谨遵娘娘吩咐,回去就商量国公爷及老夫人,尽早把孩子们的事情定下来。”   谢贵妃气得绝倒,她叫明氏来是点拨她考虑好立场的,可不是为了成全那对贱~人。   谁能想到竟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果然没几天,京都就流传开,说谢贵妃感动于楚三姑娘与方平的真挚情意,特地要求卫国公府成全两人。   楚曈的亲事也有了着落。   相同年纪的三个人,两个庶女都说给了京都的勋贵,剩下一个楚晚就成了老大难。   楚曈是隔房的,什么时候出阁不妨碍,可楚暖却是一早就定下明年开春的婚期,楚晚作为嫡女不一定得为庶妹的亲事让道,但至少得订下人家来。   文氏急得连着几个月睡不好觉,嘴角都生了疮。在她看来,楚晚一定也得嫁个勋贵人家,总不能比两个庶女门户低。   可京都的勋贵是有数的,适龄的公子少爷就那么几个,扒拉过来扒拉过去都不中意。   文氏一急之下病倒了,带着楚晚四处出席花会宴会的重任就交到了明氏身上。   楚晴也躲不过去,成了陪同的。   楚晴怅然地叹口气,提笔蘸墨写下,“阿琴,见信如唔”的字样。   这两年,每隔月余她都会给沈琴写封信,讲述她见到的趣事,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一般。开始还是沈琴回信,后来,尤其是沈太太过世以后,回信的就成了沈在野。   沈太太是心悸而死,她去后,沈琴便病倒了。   楚晴看望过一次,是夏日的正午,沈琴盖着被子躺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跟先前沈太太一样,肌肤苍白透明,双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沈在野俯石桌上画林间野鹿,画枝头小鸟,画啃菜心的小兔子。他画的快,用了写意手法,不过盏茶工夫就画成一幅,举着给沈琴看。   沈琴细细端详了,又道:“听说山上还有野狼,野狼是什么样子?”   沈在野不假思索地又画一匹傲然站立在悬崖边上的孤狼。   楚晴看得只想哭。   画过七八幅,沈琴困倦得阖上眼睛。沈在野抱着她回屋,他仍穿那件灰蓝色的长袍,因瘦得离开,长袍空荡荡的,像是一阵风就会被刮倒似的。   再以后,楚晴的信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说迎春是春天第一花,其实山地里有种淡紫色的花,开得比迎春还早,只是花朵很小只指甲般大,又不像迎春总是一堆堆一簇簇地那么扎眼才不为人所知。   其实,紫色小花也是想让人注意的,是吧?   信的结尾,楚晴这样问。   回信仍是沈琴的口吻说的,可是信末却额外加了一句,“六姑娘看到花的美丽,别人定然也会注意到。”   楚晴欣喜若狂,下一封信说:跟着明氏去庄子小住,庄子在桃花村,桃花盛开的时候潭水里会有一种桃花鱼,细如银丝,很难抓,需用细纱抽了丝之后制成网子来捞。桃花鱼混着鸡蛋羹蒸,或者用鸡蛋炒都极鲜美。   只可惜桃花鱼离不得水,离开水不过一个时辰就变得腥臭,而且桃花开过,桃花鱼也就消失不见。   这样好吃的东西却不长久,且不能被更多人知晓。   是不是美好的东西都是这么短暂?   沈在野回信说:美好的东西,只要你见过或者拥有过,会永远存在你心里。   楚晴读完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沈在野所言所指该是已去的沈太太。   斯人已逝,可是却永远活在他心里。   难怪前人会有“情深不寿”的说法,现在有沈琴需要他照顾,假如沈琴也不在了,沈在野会不会也一道跟着离开?   一念至此,楚晴蓦然就落了泪。   半晌收了泪再读信,发现沈在野在写她名字中的“晴”字时,日字旁总是小一些,显得左边逼仄右边舒展,不像其它字那样匀称。   而且,每封信总会有十几个字写得格外大。   楚晴立刻醒悟到这是自己间构写不好的那几个字,沈在野这是在指点自己练字呢。   下次写信时,楚晴特意用了刚练好的十几个字在里头,又特特抄录了两份,一份吩咐人送到杏林胡同,另一份自己留着。   等沈在野回信时,楚晴仔细瞧着那几个特别大的字,发现正是自己驾驭不好的字。   一来一往,楚晴已经攒了整整一匣子信件,她的字也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运笔走墨间,隐约有了沈在野的影子在里边。   转眼就是五月,楚晴的生辰是五月初九,而楚暖的生辰是五月十一。   这两年楚晴生日都会请周琳以及魏明珠等三五人小聚。   今年楚暖正满十五,要行及笄礼,势必要大办的。   王氏亲自来跟楚晴致歉,“一碗寿面必定少不了的,但因为要准备五姑娘的及笄礼,六妹妹这边不好再请人……等过两年六妹妹及笄时,我定然也给妹妹好好操持。”   楚晴学着管过家,岂不明白王氏的为难之处,撅着嘴撒娇,“单寿面不成,还得要身新衣裳。五姐姐及笄,我也得打扮得漂亮点。”   先前楚晚及笄,府里姑娘们各添了一身新衣,这次楚暖也是照这个例,王氏笑着答应,“行,这个容易,等空闲了我亲手给六妹妹缝一身。”   等王氏走后,楚晴开始写信,“其实我不想再要新衣裳,可这样能让大嫂安心就要了。我想学着写大字,过年时候就能够自个儿写对联贴上,听说杏花胡同尽头有家笔墨铺子的墨成色最好……”   杏花胡同与杏林胡同紧挨着…… ☆、第76章   没过几天,有伙计模样的人抬了只箱子送到卫国公府,说,“我们是脂砚斋的,这是杏林胡同沈姑娘给六姑娘挑的纸墨,银子沈家已经结了。”   二门上的婆子将箱子送到大房院,桂嬷嬷打开仔细看了遍,取了只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两包抱着绵纸的墨锭,一包上写着新墨,一包上写着旧墨。另外附了纸笺,写着新墨火气大,存上三五年最好,而几锭旧墨用来写字画画都极好。   再一只匣子却是裁好的几刀纸,仍附着纸笺,“画工笔用熟宣,写意用生宣,要是初学画画,最好用半熟宣,免得不当心晕染太过。”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可见沈在野行事端方守矩,桂嬷嬷点点头,打趣道:“送这么多纸墨来,沈先生打算要收徒?”   明氏看了眼匣子里摆放整齐的纸墨,再瞧纸笺上圆熟流畅的字,目光微沉,问道:“你跟着六姑娘去过两次沈府,可曾瞧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桂嬷嬷脸色忽地变了,细细回忆着,“两次都是在院子里,头一次沈太太还在,沈先生教沈姑娘写字,顺便指点了六姑娘两句,然后沈先生就跟大少爷到书房说话了。中饭也是分开用的。第二次,沈先生给沈姑娘画画,画了不久沈姑娘就睡了,六姑娘便没多待……我瞧着沈先生人品高洁,对六姑娘并无非分之想,就是六姑娘……我琢磨着六姑娘是将沈先生当父亲看了。”   明氏忙问:“怎么回事?”   桂嬷嬷叹道:“沈先生对沈姑娘那叫一个好,真是恨不得捧在手心儿里养着,头一次回来时,六姑娘在马车里说,要是四爷能像沈先生那样就好了。上一回,六姑娘虽没说这话,可沈先生抱着沈姑娘回屋时,六姑娘一直盯着看,像是很眼馋羡慕似的。”   楚晴自幼不得父爱,有这心思很正常,可要过了就不妥当了。   明氏长长叹一声,正要开口,便听外面石榴清脆的招呼声,“大少爷来了。”紧接着,门帘晃动,楚景阔步走了进来。   瞧见炕上摆的东西,楚景眸光一亮,伸手拿起一锭墨竖在炕桌上,用指尖弹了弹,听到金石之声,又对着光仔细照了照,笑着点头,“墨色匀称,质地坚硬,都是上好的墨。六妹妹倒是有大造化,能得沈在野青眼……可惜,要是换成四弟就好了,可以请他指点一下时文制艺,想必秋闱会更有把握。”   楚晟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秋天就该考举人了。   明氏笑道:“这就叫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不能强求。”   楚景点点头,忽地叹道:“沈姑娘怕是不成了。”   “啊?”桂嬷嬷惊呼出声,随即抿住唇,紧紧地盯着楚景。   “我也是听翰林院的好友说的,沈在野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上衙,又接连好几次求了钱翰林的拜帖往太医院请太医。”   依沈在野的身份地位是没有资格请太医的,他又素来孤傲清高,想必真的是逼到绝境了。   “沈姑娘应该比晴丫头小两岁,今年有十岁了吧?”明氏目露几分怜悯,对楚景道,“你得空拿着国公爷拜帖请周医正过去看看……可怜见的,亲娘去年刚走,这女儿又……”   楚景默一默,道:“沈在野跟沈太太青梅竹马,两人成亲也早,沈太太不满十六就生了沈姑娘,好像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加上不满十六,本身身子骨儿就没长全,一番折腾,大人几乎去了半条命,孩子也受了亏损。   “娘,阿姝今年也才十六,我寻思着等两年再要孩子。”   明氏抿唇笑了,“你们不急我急什么,反正还有好几十年能活,有生之年能看到孙子就成。”   楚景大喜,连忙打躬作揖,“多谢娘体恤,阿姝听说沈太太的事情后心里总惶惶的,又不敢跟娘说……”   明氏笑着打断他的话,“我这边好说,国公爷跟老夫人可是急着抱重孙子。”   楚景半是从容半是忐忑地说:“我去跟祖父解释,可是祖母那边还请娘多劝着点儿。”说着又揖了下。   明氏道:“我心里有数,你回去吧……顺道把这箱东西送到你六妹妹那里。”   楚景笑着应了。   说起来是楚景去送,可石榴早吩咐了婆子进来,两人抬着跟在楚景身后往倚水阁走。   明氏从洞开的窗棂间看到他挺拔的身影离开,眸中露出满意的笑意,欣慰道:“先前只怕他们合不到一处,不成想两人倒是要好。”   桂嬷嬷笑道:“夫人相看了多少人才选中的王氏,哪能入不了大少爷的眼?老夫人估计盼重孙盼得心肝儿都疼,夫人怎么去说?”   “就原话儿来说,”明氏脸上喜色更甚,“要是没这话我还提着心,有了这话我倒是不急了,就这腻歪劲儿,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有了。十七怀上十八生,说起来一点都不晚。”   明氏所料没错,她跟老夫人提起这话时,老夫人眉眼笑得都开了,乐呵呵地说:“由着他们闹去,我估摸着肯定不会少生。”   楚景真是估计错老夫人的心思了,她确实盼着早点抱重孙子,但人上了年纪经历得事情多,老夫人岂会不知太早生育对大人孩子都不好。   说起来,那些逼着儿媳妇进门就有喜的,怕也没把儿媳妇当亲闺女待。   且说,楚晴看到那两匣子纸墨,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欢喜,五味陈杂。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沈在野到底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可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象着他待自己也能像待沈琴那般温柔细致,手把着手教自己写字,不厌其烦地画各种飞禽走兽哄自己开心。   忽而听说沈琴病重,楚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同情可怜沈琴,另一半却是心疼担忧沈在野。   一时竟分辨不出哪一半更重些。   楚晴央着明氏要出门探病,明氏婉言拒绝了,“你一个小姑娘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格外给沈家添些麻烦,加上府里正准备暖丫头的及笄礼,你嫂子少不得请你出力……我已让阿景进宫请太医去看,你要不放心,使唤个丫鬟跑一趟。庄上捎口信说杏子甜瓜都熟了,这一两天就送来,到时候给沈姑娘带些去尝尝鲜。”   明氏所言处处在理,除去看一眼让自己心安之外,楚晴也找不出必须要去的理由。   第二天庄子上果然送来了才摘的蔬菜瓜果,楚晴打发问秋去了趟杏林胡同。   沈琴已经神志不清认不出人来,拉着问秋可怜兮兮地叫“娘亲”,而沈在野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伺候,无论喂药还是喂饭都是亲历亲为不曾假手他人,只是,吃下去的少,吐出来多。   周医正给沈琴把过脉,没开对症方子,只让好生调养着,有些事情也该准备起来了。   言外之意,药物已经没什么用了,就听天命尽人事,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就给吃点儿,身后事也得开始着手准备。   楚晴闻言少不得默默流了会儿泪,想写封信,可提起笔来脑子乱纷纷的,尽是那抹瘦削的灰蓝色的身影。   看着案旁整整齐齐的墨锭,不由又后悔自己的鲁莽与无理,大伯母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只会给人添麻烦。   只是,印在心底的身影却越发深刻了。   生辰那天,厨房给楚晴煮了长寿面。   虽然没有大办,可明氏、楚景、楚晚以及楚晟都送了寿礼过来,连徐嬷嬷也特地进府送了盒叫做蛋糕的点心。   晚上春笑几人在倚水阁的小厨房鼓捣了八个菜,又要了半壶梅子酒,摆了一桌席面给楚晴庆生。   两天后,周琳参加楚暖及笄礼时带来个消息,三皇子萧文宁恳请顺德皇帝给他赐婚孙月娥。   楚晴颇为不解,忠勤伯府妥妥的太子一派,三皇子掺和进去算这么回事,难不成三皇子与太子结成了同盟?   楚晴她们闺阁女子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京都已是风云暗涌。   三皇子坐在刚修缮好的宁王府里,看着满室的精美摆设,姿态优雅地为自己沏上一壶茶,唇角噙一丝得意的微笑。   太后与皇后这对姨甥把持后宫足足三十余年,不仅在后宫培植了无数党羽,就是前朝也有很多拥趸。   这些人便是太子最大的依靠。   他特意求娶孙月娥就是想搅乱这一池水,现下忠勤伯府的姑娘也成了皇子正妃,会不会还跟以前那样忠诚不二地跟随太子。   而太子,他倒台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   六月天孩儿面,前一刻还是阳光灿烂,后一刻已经是大雨倾盆。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没多久太阳重新露面,金色的光芒照着地上无数大大小小的水坑,折射出诡异的白点。   三皇子坐着百媚阁二楼靠窗的房间,手里捧一杯清茶,身后两位妓子手握团扇不徐不疾地摇着,样子甚是恭顺。   在三皇子对面还坐着一人,鹅蛋脸柳叶眉,腮旁两点时隐时现的梨涡,正是两年前周成瑾在春满园看中想要带走却被拒绝了的女童。   女童被送到百媚阁后取名纯儿。   时过两年,纯儿脸庞长开了许多,虽仍有几分童稚,可眼眸里已多了些青楼女子独有的风情。毕竟,在这种地方,又随侍在当红妓子身边,耳濡目染有些东西很快就能学会。   三皇子不知道的是,周成瑾也在百媚阁,在屋子最西头,与他隔着三个房间。   周成瑾已经年满十八,个子比之前足足高了一个头,又因持续习武的原因,身子也壮实宽厚了许多。   只是爱穿绯衣爱逛青楼的习惯却没改。   此时他正摇着象牙描金边的折扇,两脚搭在贵妃榻的扶手上,意态悠闲地听着伶人唱小曲。   这两年,太子的癖好越发严重,以往隔上一两个月才到一次春满园,现在却是一个月要来一两次,而出入春满园的箱子也越来越频繁。   有个妓子在服侍三皇子吃花酒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提起太子时常出现在四井胡同。   三皇子隐忍多年,听到此事,眉毛不由地挑了挑。   有了周成瑾的暗中帮忙,三皇子顺利地摸清了春满园的情况,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三皇子欣喜若狂。   当年他生母被皇后欺侮,而他自小又被太子欺负,两代人的仇恨一直压在三皇子心头。活了二十一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拉太子落马自己取而代之,把皇后挫骨扬灰,然后在生母坟前立上太后的墓碑。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求娶孙月娥,准备接受太子的人脉。   想想先前拥立太子的人就要支持自己,三皇子兴奋得几乎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网已经慢慢地布好,只差个有利的时机把事情捅出来。   午正时候,太子进了春满园,按照以往几次,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就会出来。   三皇子瞧瞧屋角的更漏,放下手里的茶盅,对着镶着花梨木底座的穿衣镜细细地整了下衣冠,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出百媚阁。   适才的大雨带走了夏季的炎热,雨水洗刷后的清新香味扑面而来,三皇子的心情就如此刻的天气,舒畅而惬意。   胡同尽头处,有个摊贩正守着一筐西瓜木讷地等着客人光顾,见穿着富贵的三皇子经过,立刻咧开大嘴吆喝道:“公子,买只瓜吧,又脆又沙,不甜不要钱。”   三皇子斜一眼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停了步子,意态悠闲地看着蔚蓝的天际。   不多时,摊贩又吆喝起来,“西瓜,自家种的大西瓜,沙瓤大西瓜,快来买啊!”   三皇子闻言,举步踏进了四井胡同…… ☆、第77章   太子身穿月白色锦袍,头戴白玉冠,神清气爽地带着两个内侍刚从春满园出来,满脑子想得就是适才的愉悦畅快,两个嫩黄瓜般的小姑娘,浑身还带着刺儿,这样不行那样不肯,又是哭又是闹,结果还不是让他把刺儿给撸了。   说实话,那样如娇花似的脸颊上挂着颗颗珠泪,瞧着还真让人心疼、心动,心痒难耐啊。   他最喜欢这种感觉了,像猫逗弄着嘴边的老鼠,让它在自己爪子前颤抖求饶,却始终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太子觉得自个下面又开始蠢蠢欲动,还真想回头再来一次。刚才那两个嫩是嫩,却太不经弄了,没怎么着就晕了,让乐趣也少了大半,要不回去换两个稍大点儿的?   正思量着,突然看到眼前穿佛头青直缀的三皇子萧文宁,太子心头一紧,脸上已自有主张地绽出温文的笑容,“三弟怎么到这儿来了?”   三皇子意味不明地笑:“跟人约着谈了点事情,正寻思着找地儿喝几盅松散松散,”瞥一眼粉墙青砖的小院,悄声问道:“难得皇兄不在吏部坐镇,也有空闲出来逛?不会是金屋藏娇私会佳人吧?”   太子打着“哈哈”道:“三弟说笑了,是一个朋友的宅子,因不在京都,托我来取点东西。”   三皇子不甚关心地笑笑,“既然皇兄今日有空,不如小酌一番?”   太子生怕三皇子再追问宅子的事情,加上在此处偶遇总让他觉得不安生,得尽快吩咐宅子的人妥善安置一下,便婉言拒绝,“出来这半天了,我再往吏部去一趟就回宫,改天大哥做东请三弟还有老二老四他们一道聚聚。”   顺德皇帝给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都指派了差事,太子负责掌管文官升迁调动的吏部,二皇子负责关系天下民生的户部,四皇子负责油水丰厚的工部,而三皇子掌管的却是出力最多却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刑部。   三皇子闻言不再强求,笑道:“既如此,那就过几日去叨扰皇兄。”   两人正要告别,忽听旁边有人高声请安,“见过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   太子侧眼一瞧,是经常跟周成瑾混在一起的明远侯府的二少爷魏明俊,敷衍般“嗯”了声,没搭理他。   而一向少言的三皇子却问道:“魏二爷是往哪儿去?”   魏明俊咧了下嘴,嘿嘿一笑,“阿瑾说百媚阁进了新人,个个花容月貌,这不正要去看看是不是跟他说得那么有味儿。正巧看到两位殿下,过来请个安。”   三皇子指指宅子,“皇兄过来取东西,我偶然路过此处……你不是定了卫国公府的姑娘,以后还是少往这边走,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好歹也得顾着国公府的面子。”   “是,三殿下教训得是,”魏明俊唯唯诺诺地躬身作揖,“过了今晚我一定少来百媚阁,五天来一回,啊不,十天来一回。那不打扰两位殿下,我先告辞。”一溜烟地跑了,生怕三皇子能把他拽回来似的。   三皇子看着他猥琐的背影鄙夷地“呸”一声,也朝太子行了礼,“皇兄尽管去忙,我到前头酒楼里用点膳食就回府。”   太子微笑着点点头,等三皇子转身,笑容立马就垮了下来,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觉得不对劲儿。   他来过春满园多少次了,还从没有被人碰见过,怎么今天连接被人遇到。   越寻思越觉得忐忑,低声吩咐内侍,“吩咐他们把里面的人尽快打发了,该卖的卖,该藏的藏,今儿起不了身那两个就直接处理掉,免得留下后患。”   且说魏明俊屁颠屁颠跑到百媚阁熟门熟路地闯进周成瑾的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喝了两盅温茶,然后将添茶倒水的侍女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揉捏阵子,往侍女肚兜里塞了块碎银将人打发出去,学着周成瑾的样子将脚架在矮几上,斜着身子一靠,道:“三殿下果然把太子堵在宅子门口,还特意把宅子指给我看了看。我瞧着太子脸色不太好,笑容不像以前那样自如,有点僵硬……估摸着就快沉不住气了。我这会算是帮了三殿下一把,也不知他得势之后能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周成瑾嗤笑,“我认识三皇子这么些年可从来没见他给过谁好处,三皇子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阴森森地藏在暗处,瞅准时机就咬你一口。”   魏明俊笑容僵了下,“说得还真对,平常我看三殿下就是这感觉,不过今儿他倒好心,让我收敛着点儿,免得楚家脸面上不好看。欸,你以前跟楚家四爷关系不错,他家那位五姑娘为人怎么样?”   “长相还行,”周成瑾想起楚暖袅娜的身姿,妩媚的眼神,唇角噙一丝笑,“心气儿挺高……都定亲了,要是不好还想退亲不成?”   “就是随口问问。世家的闺女哪个心气儿不高,这倒没什么,成亲后她若能诚心诚意待我,我自然也对她好,要是她仍有别的心思,我也只是把她当正室夫人供着便是……对了,最近怎么不见你往楚家跑了?”   最近一年多,周成瑾仍隔三差五跟楚晟一道习武,但确实从没去过楚家。   周成瑾摇摇折扇,叹道:“楚晟正准备秋闱,不好老去打扰,再者他以后要走官场,有个好名声很重要,就我这样的,别连累他。”   “忘恩负义的玩意儿,”魏明俊气道,“他忘了以前你怎么照拂他的,难怪你说卫国公府大不如以前,就看他家的姑娘少爷就知道,这一代就没个出息的人。去年,他们家姑娘不是还常常往东宫跑,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儿。”   “打住!”周成瑾止住他,“楚晟不喜欢别人背后议论他家姑娘,他没疏远我,就是忙得抽不出时间,是我不忍心连累他……我就是前生欠了他的。”   也欠了他们家的六姑娘。   三月间,周成瑾见过楚晴一回。   是在东街,周成瑾在街边挑扇子,无意中抬头看到有人从真彩楼出来。虽然她戴着帷帽,可他仍是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两年不见,她个头拔高了许多,已经显出纤细的腰肢来。她穿件素白绸褙子,紫丁香色的二十四幅湘裙,春风吹着帷帽垂下的浅紫色绡纱,吹动她缀着荷叶边的湘裙,她如荷塘里亭亭玉立的莲花,优雅灵动。   真彩楼的掌柜亲自送她出门,她撩起面纱笑着说了两句什么,露出腮边那对深深的梨涡。   周成瑾看得错不开眼,只觉得满心满腹的酸涩直往胸口涌。   他有意疏远楚晟,固然是因为怕累及楚晟名声,何尝又不是因为她。   虽然去了卫国公府也不见得会遇到她,可周成瑾却固执地认为,卫国公府就是她,只要远着就能渐渐地淡漠,渐渐地忘却。   谁知道越想忘就越忘不掉。   只这一眼,那些刻意被他忽略的往事猛地又涌现在脑海里。   水井里,她惨白着脸,仰着头,乌漆漆的眼眸里满是愤怒与仇恨;乐安居,她满脸稚气地说喜欢吃蹄膀,晶亮的眸光比夜空里的星子都璀璨;四房院外,她淡漠地从他身边经过,像是没见过自己一样,而在御花园,她又像发疯的野牛,拔了簪子死命地往他手上扎……还有两年前,在潭拓寺,他抓了石子扔她。   周成瑾看得清楚,楚晴眼里除了鄙夷就是憎恶,对他深深的厌恶。   想必,到如今,她也是恨恶着他吧,或许也不是恨恶,她早就忘记他了,也不对,她从来就没记住过他。   可他从来没忘记过她,即便好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再想那个装模作样恩将仇报的人,但他的心却自有主张般深深地将她藏在了最深处。   每每在不经意间,深藏着的人就会浮现出来,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晰。   那天周成瑾在东街徘徊了许久,直到楚晴从醉仙楼吃过午饭,他又目送着她上了马车才黯然离开。   ***   是夜,无星无月,连夏虫都停止了呢喃。   四井胡同停着辆黑漆平顶马车,马车虽普通,拉车的马却很矫健,马蹄上包了麻布,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春满园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走出来两位穿着青色劲装的男人,合力抬着一只木箱。   两人正要将木箱抬上马车,胡同两头突然出现许多举着火把身穿皂衣的衙役。   为首的衙役头目高声喝道:“大胆蟊贼,还不快把赃物交出来?交出来就饶你不死从轻发落,否则格杀勿论。”   青衣人面面相觑,两边衙役各十几人,依他们的身手逃出去并非难事,可箱子却无论如何不能舍下。   太子的事情一旦败落,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暗中点点头,一人施力将箱子推入车中,而另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攀上车辕,挥动了马鞭就要赶车。   只听“嗖”地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直直地射中了马颈。马砰然倒地,连带着马车也震了数下。   青衣人目中露出惊恐,衙役们他不怕,但射箭之人却非同小可。而且,他们在明,射箭人在暗处,谁知道暗中还藏着多少人?   “哈哈哈,还想跑,赶紧认罪伏法。”衙役头目叫嚷着指挥衙役们上前,闪亮的火把照着死马的尸身,殷红的鲜血流淌着,散发出浓郁的腥气。   青衣人绝望地侧头咬住领口,不过瞬息,“噗通”一声滚落在地上,没了气息,另一人也死在了车厢里。   头目让人把箱子抬下来,笑道:“敢进忠勤伯府偷东西,我还以为多大胆子呢,还不是吓得吞药自杀?破了这起案子,少不了各位的功劳。”   旁边衙役奉承道:“都是头儿领导有方……也不知都偷了什么好东西,让兄弟们开开眼?”伸手去掀箱子。   “去,看什么看,看了也不是你的。”头目笑着斥道,却没阻止他。   盖子被打开,衙役好奇地探头看去,顿时发出一声尖叫,“啊!死人!”手里的火把也掉在地上。   “什么?”头目吃了一惊,捡起火把照着,果然箱子里面一上一下躺着两具身量不大的女尸,看模样打扮年岁都不大,衣衫被撕得破烂不堪,露出身上的咬痕与掐痕。   头目目瞪口呆,脑门子满是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   他脑子算是灵活,看到拉车的马这样高大已知并非普通车行能够有的,又想起青衣人适才显露出来的矫健的身手,再有暗地里飞来那支莫名其妙的羽箭。   这事儿小不了了。   早在五六天之前,忠勤伯府的孙二爷孙月庭来报案,说家里丢了财物。东西虽不值钱,但有几样是祖传之物,势必要找回来,并允诺找到之后打赏众人五百两银子。因怕家里祖母知道了上火,还特地嘱咐他们动静小点,别弄得人尽皆知。   五百两啊,衙役们一月的俸禄不过三两半,这五百两分到每人头上差不多有二十两。   被赏银勾着,衙役们岂能不尽心打听,打听了好几天总是没有线索。   半下午的时候孙月庭还到衙门催促过。   谁知就是那么巧,晚饭时候头目郁闷得喝闷酒的时候,听到隔壁说话,说有人雇他的马车搬点东西,约定了夜里亥时在四井胡同等着,又说半夜运东西肯定不是正经来路,要不要报官。旁边有人劝,说干脆先接了活计拿到酬劳之后再报官,这样两不耽误。   头目一听就寻思,这要是孙家的东西最好,如果不是也能得分功劳。于是连酒也顾不上喝了,连忙布置衙役们悄悄埋伏在四井胡同周围…… ☆、第78章   最近的京都是波诡云谲,风云激荡。   先是顺天府衙门追查盗贼无意中撞破猥~亵女童致死案件,据知情者指证,用来调~教女童的宅子春满园乃忠勤伯府孙月庭名下私产,孙月庭与太子时常出入其中。   太子自然绝口否认,不料三皇子却作证事发当天亲眼看到太子自春满园出来,并指明魏明俊也碰到过。   太子急中生智,声称是那天是到宅子里找周成瑾,将脏水泼在了周成瑾头上。   周成瑾本来名声就不好,此言一出,相信者不在少数。   谁知半路又蹦出个曾经在春满园待过一阵的女孩来,不但详细描述了宅子的摆设布置,还将其中看管女童的诸人相貌也说的清楚明白,并且指出被青衣人称为“主子”的那人耳旁有颗米粒大小的肉瘤子。   再度将太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之处。   关键时刻,太子的忠实后盾忠勤伯府保持了罕见的沉默,三皇子也不再是一贯的隐忍,又出大招,竟然列出一份太子收受朝臣贿赂的名单,上面所列行贿者姓名、地点以及所送物品的价值写的清清楚楚。   紧接着,弹劾太子贪墨的帖子如雪片般飞到了顺德皇帝的案前。   顺德皇帝大怒,令人彻查东宫以及几名密切相关的朝臣。   不管是皇子还是朝臣,有谁能真正经得起彻查?   往常太子过生辰或者举办宴会,前去送礼的不知几何,而且送得都是能拿得出手的珍贵物品。种类之多之全虽不比内库,但着实有几样连内库都没有。   更让太子雪上加霜的是,太子妃竟然吞金自尽,死前留下绝笔一封,称自己碍于太子淫威,做过不少泯灭良心之事,愿以死谢罪。   顺德皇帝盛怒之下削去太子封号,囚禁于西山,终生不得解禁。   太子从此势败。   与太子同枝相连的承恩伯府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再无颜面在世家贵族中走动。   胡姨娘便动了心思想退掉楚曈的亲事,就求到明氏面前。   明氏根本不沾手,淡淡地说:“这门亲事是三姑娘寻死觅活地求的,又奉了贵妃娘娘口谕才做成的,我做不了主,不如姨娘问问世子爷?”   胡姨娘在楚溥面前刚提个话头,楚溥就拍了桌子,“你还有脸退亲,怎么不出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怎么传的?整天闲着没事不知道给主母做鞋做袜,尽到处搬弄是非。”   胡姨娘当即就落了泪,娇娇滴滴地说:“妾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知道外头传了什么瞎话,只不过是想着曈儿是国公府的姑娘,哪能嫁到那种人家去?再者于将军的脸面也不好看。”   要说几年前胡姨娘姿色犹存时这么梨花带雨地哭,还是别有动人之处的,可她小产之后憔悴了许多,再者心思太重显露在面色上就愈加黄瘦。   这般姿容配上眼泪却是半点美感都没有,只让人觉得厌烦。   “曈儿不是夫人生的,夫人不管,可她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掉。”胡姨娘又掂着帕子抹了两把眼泪。   若非楚溥从不愿跟女人动手,而且还是侍候过自己的女人,他真想一脚踢开她的脑壳看看她到底怎么想的。   既然知道承恩伯府已经势落,怎么会不知道缘何势落?   有三皇子的指证在前,又有太子妃的遗言在后,好事者已经扳着指头数那些曾经被太子妃邀请进宫的姑娘了。   现在只不过碍于卫国公府的势,没人敢在楚家人面前说什么,可背后谁知道会怎样?   这个关头本当像承恩伯府那样忍气吞声地等着风声平息,反正两家尚未商定婚期,过上一两年悄没声地把亲事退掉也就罢了。   非得上赶着在这个热闹的时候给别人增加茶余饭后的闲话?   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觉得她温柔大方懂事知礼,把总兵府一应事务都交给她来处置。   楚溥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通斥责后,胡姨娘终于想明白怎么回事了,忙不迭地跑到飘絮阁去问。   刚开口,楚曈就捂住了耳朵,连声地道:“不要问,我不想说,不想说!”楚晞也吓得变了脸色,“姨娘……别问。”   就这样的反应,还用继续问吗?   胡姨娘呆了,看一眼以泪洗面的楚曈,又看眼尚带几分懵懂的楚晞,心一个劲儿往下沉,好容易镇定下来,颤着声儿问:“晞儿,太子妃请你们去东宫果真是弹琴画画吗?”   琴是弹了的,太子亲手弹,她脱光衣物只披一缕薄纱起舞。画也画了,都是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画。   开始太子还顾及着卫国公府的脸面给她留着清白,可没几次就借着酒劲儿得了手。   那天她疼得差点死去,太子应允只要她听话,等两家就亲自到国公府求娶,纳她为侧妃。以后等他登基,她就是妥妥的贵妃娘娘。   楚晞信了,再往后就不那么排斥,尽心尽力地伺候太子。   谁知道不到两年太子就厌了,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画威胁她,“只要你传出去半点风声,这些画就立马送到百媚阁。”   楚晞有苦不能言,只能诺诺地应着。   而楚曈却是*给方平的。   当初方静与孙月娥联合着算计楚晚未能成功,这次太子索性把主意打在楚曈身上。   楚曈失了身,不嫁给方平又能嫁给谁?   只要两家结成姻亲,楚溥就不会置身事外。   孙月庭是不同意的,以前两次的经验来看,这样做只会激怒卫国公府,并无裨益。   可太子被猪肉迷了心窍,而方平又是精虫上脑,两人筹谋着成了事。   藉此孙月庭看出太子只会靠利用算计女人,这样的人怎可能当上一国之君,就暗地里开始寻找后路,故而与三皇子接上了头。   “我苦命的孩子啊,”胡姨娘听罢,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双腿嚎啕大哭,“这杀千刀的,这么点年纪怎能下得去手啊,活该就要天打雷劈啊。”   楚晞跪着乞求她,“姨娘别哭了,传出去女儿真就没法做人了。”   现在外头没传开,她们就只能自欺欺人地当作没这回事儿,可这张纸要是被胡姨娘捅破,她们真是没有活路了,就算去家庙清修也成了好去处。   胡姨娘岂不知这个道理,哽咽着收了声,母女三人偎在一起,不免又将楚晴骂了个狗血喷头,“真是个克星,从回京都就跟她相克,这次合该她被那畜生糟蹋,怎么就落在晞儿头上?一定要让她生不如死才能解心头之恨。”   楚晴自然不知那母女三人对她的诅咒仇恨,她给楚澍与楚晟做好衣衫本打算再帮沈琴绣条猴儿捞月亮的帕子,就听到楚景带来沈琴没了的消息。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可乍乍听到这个噩耗,楚晴仍是愣了片刻,泪水才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问秋也觉得可惜,才刚十岁的姑娘,平素又那么乖巧可人,竟是如此短命。   陪着楚晴哭了片刻,终怕她伤了眼,便温言劝解着,“姑娘莫太伤心,沈姑娘这一去未尝不是好事,本是活泼玩闹的年纪,她却天天躺在病床上,喝不完的药遭不完的罪,倒不如就此解脱了,兴许到那世还能见到沈太太,母女俩得以团聚。”   她们团聚了,那沈在野呢?岂不只剩他一人孤苦伶仃的,谁能陪着他?   楚晴眼眶一热,只觉得泪水又往外涌,忙掏帕子拭去了,趁着冬欢端水绞帕子的时候吩咐问秋,“帮我准备素服,我想去吊唁阿琴。”   问秋吓了一跳,可觑着楚晴脸色又不敢劝,给春喜使个眼色让她把春天刚裁的那件天水碧的小袄寻了出来,又取出条月白色的罗裙来。   楚晴不忙着换衣裳,先洗了脸重新梳过头发,将发髻上的金饰都除了,薄施一层脂粉带着问秋到了大房院。   明氏见她眼圈仍带着几分红,已猜出她的来意来,却不点破,笑着招呼道:“庄上刚送的葡萄,正好你来省得打发人去送了。”   楚晴勉强尝了两粒,低声道:“伯娘,我想去沈家送沈琴一程。”   明氏道:“你也知道国公爷发了话,这阵子府里的姑娘不得随意外出……再者,咱们与沈家并不沾亲带故,由你大哥代为吊唁表了心意也就罢了。沈家没有女眷招呼,你去实在不妥当。”   “我,”楚晴才刚说出一个字,泪水又扑簌簌地落,哀声道:“伯娘允我去一趟吧?”   楚晴自小就懂事会看人眼色,知道大人不喜欢爱哭闹的孩子,她见人就咧嘴笑,极少当人面哭,更遑论长辈已经拒绝的事情再去央求。   明氏看着她无声地落泪,不由软了下来,叹口气道:“沈家停灵七天,出殡前一日去吧,人或许少一点儿。别耽搁太久,上炷香就回来。”   “嗯”楚晴乖巧地应了,“我不会惹事给府里丢脸的。”   过了两天,楚晴仍是带着桂嬷嬷与问秋去。   一下马车就看到门前随风飘动的白灯笼,楚晴顿觉眼眶发涩,低着头进门绕过影壁,迎面就是竹竿搭建的灵棚,竹竿上挂着白幡,被风吹着呼啦啦地响。   沈家本来在京都的知交故旧就不多,该来的前两天都已经吊唁过,这日却是没有旁人。   沈在野盘腿坐在蒲团上,身上仍是一袭灰蓝色的衣衫,人瘦得脱了形似的,眼睛深凹下去半点精神都没有。   灵棚正中设了香案,楚晴近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听到沈在野低声道,“多谢六姑娘。”   那声音沙又哑,像历尽了千年沧桑般。   楚晴心头酸了酸,眼泪立时喷涌而出,哽咽道:“先生节哀顺变。”   沈在野起身长揖到地以示谢意。   桂嬷嬷悄悄推了下楚晴,意即礼已毕,该回去了。   楚晴却挪不动步子,默了片刻,问道:“先生以后有何打算?”   “我已告了长假,准备带拙荆和琴儿的灵枢回乡安葬,”沈在野淡淡地回答,可抬眸瞧见楚晴大大的杏仁眼里蕴着的点点珠泪,不由愣了下。   他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当父亲,到如今已是二十又七,经历过情情爱爱的人,岂会看不出楚晴眼眸里的情意?   她第一次来就紧盯着他教沈琴写字,眼里全是羡慕与眼馋,他心一软让她试写几个,她立时雀跃起来,眸光亮得就像天上的星子。   沈在野辗转听楚景提过,楚晴自小没了娘,父亲又常年不在家,四房院只靠她一人支撑。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她父亲怎能抛下她不管?   沈在野莫名地就有些怜惜她,对于她在信里流露出来的迷惘与困惑做了劝解。   第二次她来,看着他的目光就多了些依恋与亲近。   而这一次,沈在野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抛去年龄相差太大不说,单看家世就不成。楚晴是卫国公嫡亲的孙女儿,不可能下嫁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何况他还是个鳏夫。   再者,楚晴年纪太小,不曾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对他更多的是女儿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这一点楚晴不懂,可沈在野绝不会不懂。   所以,他稍顿片刻,便道:“琴儿只六姑娘一个好友,这几天我抽空将琴儿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若六姑娘不嫌弃,就请收下,也算相交一场留个念想……”说罢亲自从书房搬出来一只箱子,“再说句不自量力的话,在下斗胆也将六姑娘视作女儿,此次回乡不知何时再回京都,以前的一些画作勉强还能入眼,一并赠予六姑娘聊作添妆之用。”   楚晴“哇”地就哭出了声…… ☆、第79章   桂嬷嬷对明氏感叹不已,“沈在野真是位君子,言语坦荡行止有度,要是年轻上十岁,还没成亲,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那晴丫头呢?”明氏更关心的仍是楚晴。   桂嬷嬷道:“在沈家哭了会儿,出来时就收了泪,一路都戴着帷帽并未被人瞧见,便是瞧见也说不出什么,来吊唁故人谁不得哭几场?”   明氏叹口气,“这孩子心思就是重,回头让问秋她们解劝着点儿,这人与人的缘分,不管是父女也罢,夫妻也罢都是命里注定的,强也强不得……说起来晴丫头也十二了……”应该把她跟明怀远的亲事定下来了。   明怀远金榜题名后听从家里人的意见,留在翰林院继续读庶吉士,还差半年就满三年,他心心念念地想外放,亲事能在他外放之前决定下来最好。   楚晴倒没有再哭泣,只是觉得浑身恹恹地,稍稍用了点中饭就上床歇着了。身子虽累,脑子却清醒着,一点一点回忆起与沈琴相识相交的情形。   初见时就孱孱弱弱气血不足的样子,走几步山路就得让沈在野抱着,平常也难得出门,沈在野在家,则父亲陪着她玩,沈在野上衙,就剩她跟母亲两个体弱的人相对。日子恐怕过得也很是寂寞。   而自己,虽然娘不在爹不爱,终究还有明氏照拂,有几位兄长姐妹,再者还有周琳等好友,到底又比沈琴强许多。   思量来思量去,眼皮开始渐渐发沉……   仍是那片空茫的几乎漫无边际的蒲公英,金黄的小花、雪白的绒球还有碧绿的叶子,放眼望去宛如一幅美丽的画。   田野尽头,依然是那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迈着大步,不紧不慢地走着。风掠过田野,吹动他的袍摆,猎猎作响。他的衣袖灌了风,像是饱胀的风帆。   一股慑人的威压扑面而来。   楚晴本能地想逃,可双脚好似被钉在地面似的,动弹不得。   眼看着那人渐行渐近,楚晴几乎能听到他脚上的麂皮靴子踩踏在地面上的“咚咚”声。   终于,他来到她面前,双眼烁烁地盯着她。   楚晴屏住气息,等着他说出“冉冉”两个字。   出人意外地,他说,“六姑娘……我喜欢你,近日就请人去你家求亲。”   “不可能,”楚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往后退了两步,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竟然变成了万丈悬崖,而她就踏在悬崖边上。   岩石松落,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掉……   “救命……”楚晴蓦地惊醒,又是满头满身地汗,中衣紧贴在身上,黏得难受。   正要开口唤人,帐帘外面传来男子的声音,“姑娘是思虑过度,加上受了点风,汗发出来就好了,我再开一道纾解的方子,一日两次,连喝三日。”   “多谢先生,”是问秋的声音,似是撩了门帘。   纷杂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楚晴舒口气,伸手去够床头搭着的衣衫,春喜在帐外低声问,“姑娘可是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好,”楚晴应着,又吩咐道,“备洗澡水我擦擦身子,出了一身汗腻得慌。”   “现在?”春喜似是愣了下,随即道,“姑娘先用点儿粥饭吧,空着肚子洗澡容易头晕。”说着撩起帐帘挂在床边的银钩上。   楚晴这才注意到屋里明亮的光线,便问:“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辰正,”春喜倒了茶来,伺候楚晴喝了两口,又开橱柜找肚兜与中衣。   竟是睡了这么久,难怪肚子里空落落的,根本昨天夜里都没吃饭。   楚晴思忖着,看春喜已将衣服捧了过来。   新找出来的肚兜是湖蓝色的,上面绣一支亭亭玉立的粉荷。   湖蓝衬着楚晴的肌肤愈发地白嫩细滑,而胸前仍旧是平坦的,只稍稍有了个小鼓包。   从两年前徐嬷嬷还在的时候,楚晴就断不了喝羊奶炖着木瓜,喝了这许久怎么好似没用处。   按理这个年纪,虽长不成白馒头,可也应该有荷包蛋那么大了。   春喜狐疑地打量好几眼,才将换下的衣服收走,手触到中衣上,果然汗津津的。   这时问秋与冬欢提了食盒进来,见楚晴已经醒了,便问:“要不把炕桌搬过来,姑娘歪着身子用点儿?”   楚晴道:“不用,躺得乏了,起来走动几步也好。”   谁知刚站起来,就觉得脑门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站不住似的,春喜连忙扶住她,仍让她在床上倚着。   问秋再不敢让她起身,半跪着伺候楚晴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只核桃卷酥。   热腾腾的饭食下肚,楚晴觉得舒服了许多,却不敢逞强洗浴,遂让春喜绞了温热的帕子擦了几把。   等身子舒爽了些,又沉沉睡去。   明氏得知楚晴生病亲自过来瞧了瞧,又看了眼府医开的方子,吩咐问秋,“照着府医所说煎了给姑娘吃。姑娘心里不痛快,你们常开解着些儿,等姑娘病好了,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问秋连忙答应着,“伺候姑娘是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要夫人赏。”   明氏点点头,又细细地问了些别的,才回了大房院。   见到楚溥,不免有些怨气,“四叔也是,晴丫头病着,不说亲自去看一眼,就是打发个小厮问一声也好……也不知都忙些什么?”   难怪楚晴觉得沈在野好,沈在野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女儿好几个月,换成楚澍,怕是一两天都不成。   楚溥极少见明氏抱怨,便问道:“晴丫头病得厉害?要不拿了名帖请个太医回来?护国寺后院那棵千年桂花树开了花,听说四弟一早往护国寺去了,兴许约了人作诗。”   明氏闻言几乎无语,咬了唇道:“病得不重,府医说晴丫头是悲伤过度,加上心思重,纾解开就好了。”默了默,终是忍不住,又道:“虽说女儿家多数由母亲教养,可四弟妹老早不在了,四叔身为父亲总得问候一两句……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养个猫儿狗儿也得时不时哄着逗着才好玩儿。晴丫头都十二了,能待在府里的时间也就这两三年的工夫,以后嫁到京都还好,若是嫁到京外,这一辈子还不定能见到几回……亏得晴丫头三天两头又是做衣服又是做袜子,孝心都……”喂了狗了。   楚溥岂会猜不出明氏未出口的半句话,叹道:“四弟这是甩手掌柜当惯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谈谈。要是他实在不愿管这些琐事,就请母亲给他张罗一房继室,四房总得有人掌管着。”   明氏听得目瞪口呆,这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怎么能差这么大。她明明是说楚澍不关心楚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义务,怎么楚溥竟联想到四房没人支撑,要给楚澍续弦上。   想想也是,等楚晴出阁后,四房院还没有个管事的人儿。   楚澍年纪又不大,不能老是孤单着一个人,再者,也该有个儿子承继香火传宗接代。   最好先访听着,等楚晴出阁前半年纳进门来,这样不妨碍楚晴的亲事嫁妆,又能相处些时日培养点情分起来。   想到此,明氏索性让石榴沏了壶茶来,跟楚溥相对坐着,“有些事我不好当面跟四叔讲,你倒是劝劝他,该打算的早点打算起来……”   经过楚溥的开导,第二天楚澍就到了倚水阁。   楚晴歇了一整天,病是已经好了,可神情仍是恹恹的,正坐在炕桌上吃饭,见到楚澍进来,就要下炕行礼。   楚澍拦着她道:“你先吃饭,不用多礼,我来陪陪你。”背着手站在地当间,四下打量会儿,觉得屋子收拾得虽整洁,但意趣上终究差了点。   比如那只青花瓷的花斛,用来插大朵的花枝最好,即便没有应季的大花,斜着插两枝松柏也是好的。而长颈花斛插短枝就不好看,也忌讳花枝繁杂,像楚晴这样把一束菊花捆起来插是最庸俗的,合该一高一低的双枝或者屈曲斜袅才有雅趣。   而且,瓶花最忌讳放在雕花妆彩的花架上,也忌讳成双成对地放。   看了会儿,楚澍实在忍不住,将那一把各色菊花抽出来,只取了两枝,一高一低地插了,其余的均扔在地上,“着人打扫了,以后记着,这种小瓶花枝宜瘦巧不宜繁杂,宜一种,多则两种,但要是蔷薇,即使多取几种也不算俗。”   楚晴胡乱地用了点儿就让人收拾了,此时听到楚澍这样说,忙不迭声地应着。   暮夏暗地里吐了下舌头,那瓶菊花是她插的,跟楚晴可没什么关系。   因得了明氏吩咐要开解楚晴,暮夏就到菊园特地选了些开得好的,每样剪了两枝,足足攥了一大半回来。   没想到楚晴也没来得及欣赏,倒被楚澍嫌弃了。   暮夏悄没声地将地上的菊花捡起来,双手捧了出去。   楚澍跟那些文人墨客谈经论道是滔滔不绝,可面对楚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楚晴会什么喜欢什么,故而点评完插花之后有无话可说了,干巴巴地站着。   楚晴见状便问道:“父亲可知道哪里有裱画手艺好的匠人?”   楚澍对这些却是极明白的,挑了眉问道:“你想裱字画?”   楚晴打开炕尾的箱子,取出几幅画来,“是沈在野画给她女儿的,前几天送给了我,都没装裱过,怕放坏了。”   楚澍打开一幅,眸光一亮,赞道:“好画!都说沈在野的字画在京都是数一数二的,果然名不虚传,是该裱起来……不过几个有名的装裱大师都难得空闲,怕等上大半年也不见得能轮到。要不,为父帮你裱?”   “父亲会裱画?”楚晴脱口问道,随即自知失言,尴尬地解释,“我听人说装裱极难,要配画轴,要镶边,而且有的裱绢有的要裱纸……”   楚澍清傲地笑笑,“入行难,可做熟了也不难。”   “那我能跟您学裱画吗?”楚晴仰着脸问。   沈在野的字画有几十幅,总不能全让父亲裱,她学会了就可以慢慢地自己裱。   楚澍本想说裱画不容易学,可想到楚溥所说,要他多陪一下楚晴,顶多三五年这个女儿就成别人家的了,便点头道:“过一两天,你养好病,我把用具准备好,你就跟我学着裱画。”   “多谢父亲,”楚晴脸颊突然明亮起来,腮边的梨涡也跳动了两下。   这么不加掩饰的欢喜!   是因为能够学裱画,还是因为能跟自己相处?   楚澍看着她光芒四射的眼眸,温顺恬静的小脸,心头突然涌起一丝愧疚,不由开口道:“要不,明天一道去买几把棕刷和排笔,对了以前的锥针和裁纸刀也不知道放到哪里了,一并都买新的算了。你身子怎么样,能出门吗?”   “能的,父亲。”楚晴开心地应着。   跟楚澍逛街与明氏另有不同,与明氏一道除了去绸缎铺子就是银楼或者点心铺子,而楚澍带她去的却是书画店、笔墨店还有古董铺子。   古董铺子最多的地方不是在繁华的东街,而是贡院附近的高井胡同。   长长的胡同两侧,全是卖文房四宝或者古董玩意儿的。   楚澍显然经常光顾这里,对各家店铺的物品都很熟悉,悄悄指着一座玉雕对楚晴道:“打眼一看挺好吧,可对着光看就知道玉质不纯,里面混了石粉,是靠近石根的玉料。”又指着另外一只羊脂玉的挂件道,“这块玉料不错,可惜雕工不行,玉的气韵没通,是佳品可绝对算不上上品。”   一路指指点点,最后挑了只碧玉的手镯给楚晴,“这是经山泉水浸泡过,清澈柔润,玉最具灵性戴一阵子之后吸收了人气就生出玉魄来……都说古董好,但玉饰还是买了新玉自己温养最好。”   楚晴认真听着,只觉得满心说不出地欢喜。   ***   要说先前京都这一通乱,受损最大的莫过于太子,生生地把大好前程葬送了。而周成瑾也没得着好,太子固然是主谋,可周成瑾也跟着吃了挂落,名声再一次落到新低。   好在他一直是这副德行,虽然在金吾卫当差,也并没有一官半职,也不曾卷入到皇子的争斗中,故而虽牵扯在内,可并没有人弹劾或者参奏他。   本来嘛,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一滩烂泥,再踩也差不到哪里,反而还脏了自己的鞋子。   完全没有必要。   魏明俊不无忧虑地对周成瑾说:“你都十八了,可不能再糟蹋你的名声,否则亲事就难了,即便皇上能下旨赐婚,但强扭的瓜不甜,勉强凑成堆总不如你情我愿地好。我倒是无所谓,你心里不是有了人?”   周成瑾正坐在四海酒楼湖边,拿一支钓鱼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闻言,反驳道:“我心里有谁?一个个装模作样的,哪里比得上百媚阁的姑娘?她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年纪小小的一肚子坏心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发泄般将鱼竿甩了几下,忽地站起来,“她越不待见我,我还就要定她了……” ☆、第80章   魏明俊好奇地问:“到底是谁啊,哪家的姑娘?”   “姑娘的名讳也是随便打听的?”周成瑾斜他一眼,重新将鱼竿挂上饵,用力地甩到湖里,静静地坐下。   已近正午,秋阳温暖如春。   低垂的柳枝被秋风吹拂着,击打在水面上,溅起细细的涟漪,涟漪层层荡荡,映着阳光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周成瑾细细思量着,依自己的名声要到卫国公府去求亲,肯定是要碰一鼻子灰。请皇上下旨倒是可以,但正如魏明俊所说,要是她不乐意,勉强娶回家也是怨偶。   如果能得她允许就最好了。   干脆去卫国公府问一问。   周成瑾蓦地起身,顾不上跟魏明俊打招呼,扔了钓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跟孙月庭碰了个正着,孙月庭热情地招呼,“相请不如偶遇,周大爷,我做东一起喝两杯?”   周成瑾厌恶地看着他跟太子如出一辙的斯文笑容,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敢喝孙二爷的酒,免得被人卖了还不知道。”甩一甩袍摆,大步走了出去。   要说太子对于女童的特殊癖好让人觉得恶心,孙月庭的所作所为则让人觉得可恨与可怕。   恐怕太子也想不到在背后给了自己致命一刀的就是天天跟随他的孙月庭。   看到周成瑾避若蛇蝎的态度,孙月庭也不恼,对着他的背影,仍是和和气气地说:“周大爷既然有事,那就改日再约。”   直到周成瑾远去,孙月庭才收回目光,信步走到小伙计面前,拿出一块碎银,在手里掂着,漫不经心地问:“这位周大爷经常来?”   小伙计笑呵呵地回答,“有时候来得勤,三五天来一回,有时候则十几天来一次。应该算是经常来。”   孙月庭满意地将碎银丢到小伙计掌心,又问:“他都跟谁一道来?”最好是二皇子萧文安,这样就能再做个套儿,把二皇子拉下马。   小伙计仔细捏了捏银块,收进口袋中,答得非常痛快,“周大爷多是自个儿来,今天是跟魏二爷一道来的。”   孙月庭点点头,叮嘱道:“以后给我上点心,看他都什么时候来,喜欢在那间屋子,跟谁一道来,打听清楚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嘞,我听爷的。”小伙计毫不含糊地应了,待孙月庭上楼,转身告诉了掌柜,“忠勤伯府的孙二爷打听周大爷。”将适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   掌柜捋着胡子笑笑,“你倒是得了个美差,行啊,以后就这样给他回话。”   且说周成瑾打马飞奔到卫国公府,刚要拍门喊人,忽地想到自己进去也见不到楚晴。即便侥幸见到了,这样贸然询问,也是对她极大的不尊重。   而且要是让别人撞见,更是有嘴说不清了。   念头一闪,复飞身上马,回到沐恩伯府,衣服没顾得上换,径自往二门里走,不巧迎面碰上了沐恩伯周祎。   周祎厌恶地看了眼他的绯色衣衫,问道:“毛毛糙糙的干什么去,怎么就不能学学阿瑜,好歹也十八岁,该有个正经模样了。”   阿瑜全名周成瑜,是周祎嫡妻高氏所生的儿子,只比周成瑾小半岁。   周成瑾淡淡一笑,“我有事跟祖母商量。”   “你祖母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最怕烦躁,你别总去打扰她,要是闲着没事就多读点书,你看阿瑜,后年就要准备乡试了。”   十八岁,后年二十,二十岁才开始童生试,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楚晟现在才十四,已经有了秀才功名。   周成瑾讥讽地笑笑,“那我就祝阿瑜高中,最好能连中三元。”   周祎看出他笑容里的讽刺,气道:“不管阿瑜能不能高中,他有这个进取的心就好,你呢?天天就知道章台走马寻欢作乐。”   小厮寻欢在旁边呆愣愣地站着,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沐恩伯有事吩咐,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小的在。”   周祎直直地看他两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寻欢。”   周祎又看向另外一个,“你呢?”   “小人作乐。”   “寻欢作乐,看你取的这名字?”周祎伸手虚点着周成瑾的脑门,“上次起个寻花问柳,这次改成寻欢作乐了,周家的门风都让你败坏了。”   周家还有门风吗?   别侮辱门风这个词了。   周成瑾讥笑着纠正,“父亲想必记差了,寻花问柳是两个大丫鬟的名字,这两个小厮先前叫知书达理,父亲嫌名不副实,儿子想了许久终于想到这两个切合实际的名字。人生在世,岂不就要寻欢作乐吗?父亲要是觉得不好,儿子再改就是。”   周祎气得红涨了脸,喝道:“滚!”   周成瑾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大摇大摆地进了二门,走到乐安居,正看到浅碧抱了白猫走来。   浅碧行过礼,两人一道进了院门。   和静大长公主接过白猫,作势打了两下,气道:“整天就知道往外跑,是不是看中那边那只大黑猫了?要想结亲也不难,得告诉主人才成,自个儿瞎跑一通,谁搭理你是谁?”   周成瑾听着皱了眉头,“祖母是说猫还是说孙子呢?”   大长公主乐呵呵地说:“谁心里有鬼就说谁……你当真看中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周成瑾吱吱唔唔地张不开嘴,片刻才道:“卫国公府的六姑娘,就是以前来做客,说爱吃烧蹄膀的那个。”   大长公主记性不错,立刻就想起那个身子圆圆滚滚,脸上有一对梨涡的姑娘,笑道:“是不错,可年纪差太多了,至少还得等三五年,你不打算早点成亲?”   浅碧端了茶来,周成瑾就势往太师椅上一靠,长长叹口气,“想是想,就怕楚家不同意,再早也得及笄之后才能成亲。”   大长公主笑道:“我是说找个年龄合适的,最好这一两年就能成亲。”   别人?   周成瑾眉头又蹙了蹙,想起这几年在宫里的宴会上见到的大家闺秀,摇摇头,“都长得丑,歪瓜裂枣似的,看着就让人不喜。”   大长公主着意地端详周成瑾两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行,既然你看中了她,祖母就进宫请旨,给你定下来。”   周成瑾忙拦住她,“咱们先托媒人求亲,实在不成再劳烦皇上。”   大长公主无奈地摇摇头,“估计请媒人也是白请。”   大长公主所料没错,媒人进门刚提到周成瑾,明氏就端了茶,“我们六姑娘年岁还小,想多留几年,亲事不着急。再者,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没定亲,总得一个一个慢慢来。”   等媒人一走,就忍不住把茶盅顿在桌面上,气道:“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那个浪荡子弟有什么才?也不掂量掂量,名声那么差,又是个庶子,以为国公府的姑娘嫁不出去呢?”   桂嬷嬷忙解劝几句,又道:“六姑娘出息得是越来越漂亮,难怪被人惦记着。我看以后断不了有人上门说亲,不如夫人早点把表少爷的事情定下来,说起来也快,还差半年就到庶吉士期满……”   明氏沉吟片刻,“是该定下来了。”吩咐石榴请了楚景来,道:“有阵子没见到怀远了,我这里让人做了两件冬天穿的锦袍,让他抽空回来试试。”   楚景笑道:“娘有事尽管说就是,还绕这么大一弯儿。”   “就是问他有没有成亲的打算,都二十好几了,你大表哥孩子都两三个了。”   楚景思量片刻道:“其实,我并不十分赞成娘撮合表哥与六妹妹。”   明氏微皱了眉头,“先前你不是也觉得好,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楚景道:“祖父的意思是想家里的姐妹有一个能嫁到皇家,我仔细考虑过,二妹妹脾气暴,沉不住气,四妹妹接触得少,但她一直在下面县城里住,三婶娘又是那样家境出身,免不了带着乡土气。而六妹妹虽然小,可脾气性情还有相貌无一不好,而且她聪明,凡事一点拨就能领悟得透……娘想把六妹妹嫁给表哥,主要还是想庇护舅舅家。娘仔细想想,只要咱们国公府的威势还在,别人谁敢欺负明家?要是国公府没落了,即便是个六妹妹嫁到明家也于事无补。”   “嫁到皇家……”明氏浅浅地叹口气,“要是晴丫头被欺负了,谁能给她撑腰?起码她嫁到明家,我还能帮她说几句话。等怀远来我问他一声,要是对晴丫头没意见,我就亲自跟你四叔提亲。”   转天明怀远来了,明氏也不藏着掖着,径自提起这门亲事。   明怀远自从到了翰林院就搬出了国公府,而与两个知交在翰林院附近赁了处屋舍。他也有大半年没见到楚晴了,可以前的印象还在,小姑娘长得白净可喜,又聪明乖巧,倒不怕相处不来。   明怀远思量片刻,答道:“六姑娘年纪尚小,又是这样尊贵的地位,怕是不合适。”   明氏心道,楚晴本就心思重,年纪相当的男孩子肯定入不了她的眼,再者她一向不得父爱,或许就该找个年纪稍大些的,知道疼她宠她让着她,便笑道:“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就能给你求来。”   明怀远躬身长揖,“如此便劳烦姑母了……” ☆、第81章   周成瑾遣人来求亲的事情,明氏只知会了老夫人,半点没有传到楚晴耳朵里。   楚晴这阵子正忙着跟楚澍学习装裱字画,因乍开始学,不敢直接装裱沈在野赠送的那些,楚澍便把自己往年画废了的旧稿找出来给她联手。   装裱并不难,但极费工夫,单是刮浆就得先用棕刷将字画沾湿展平,然后蘸着打好的不稀不稠的糨糊一点点刷到字画背面,再是裁边,贴到墙面上晾干。每一步都需要绝对的细心与耐心。   楚晴是以前绣花时磨出的性子,做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很快就掌握了上浆刮浆的诀窍。   楚澍很是意外,侧头看着楚晴低垂着眼睑,显得温顺又娴静的小脸,心里感触万千。   没想到女儿相貌与自己像个六七成,才情上也像了六七成。早知道,自己就少往外跑,多点时间好好教导她,兴许她在琴棋书画上能有大作为也未可知。   现在已经十二岁,再从头学习,终是迟了些,起码琴跟棋都是自小的功夫,五六岁开始学最好,错过打基础的那几年,以后即便补救也很难有大出息。   可字和画并不讲究年龄,前朝的书画大家林琨就是半路出家,而立之年开始作画,四十岁以后才成名。   他倒是可以在字画上多教教楚晴。   楚晴并不在意会学到什么东西,她只是很享受跟父亲相处的感觉。   父亲会吩咐她拿刀裁纸,会吩咐她用棕刷将画刷平,要是她做得不好,父亲也手把着手教她怎样用力,怎样朝同一个方向刷,再做不好,父亲就板起脸,告诉她多练习。   而裱画之余,父亲也会拿出自己的历年珍藏显摆给楚晴看,评点立意如何,布局如何,架构如何,而画好在何处,用色还是笔法。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画说到人,从人又说到山山水水,各地风情民俗。   楚晴听得津津有味,心向往之。   有次提到一幅林琨的松月图。楚澍就说林琨有次与妻子争执,心情郁闷不得纾解,就小酌了几杯,独自散步月下,见松树枝叶婆娑,树影摇曳,忽生灵感,当即提笔挥墨做了这幅画。   还告诉楚晴,焚一支香,将烛光调到昏暗,静下心来感受这幅画的意境,就会感觉到一种落寞与失意。   转天,楚晴告诉楚澍,“我依着父亲所说,焚香静坐,可是没多久就睡了。”   楚澍愣一下,问道:“你焚的什么香?不会是安神香吧?”   楚晴“吃吃”地笑,目光灵动而狡黠。   楚澍佯怒,手指点着她的脑门,“尽会动些歪心思,罚你好生抄两页大字,不许错,不许乱,污一点就得重新写。”   楚晴低着头,乖巧地答应,“是,”心里却无比的安定与宽慰。   自小到大,丫鬟们都捧着她从不敢忤逆她,徐嬷嬷碍于身份即便是教导,也已劝服为主,就像明氏一样,总是温声细语地讲道理,从没有大声呵斥过,更不曾黑过脸。   可楚澍不同,生气时会沉着脸,也象征性地用尺子打楚晴掌心。   尺子落下,一点不疼不说,反而有点痒。   楚晴惯会看人脸色,态度诚恳地认错,“我以后一定会注意,裁纸刀不能乱放,锥针得放进盒子里。”   楚澍看到楚晴这般乖巧,愈加觉得亏欠了女儿,为了弥补,这半个月来先后带她出了三次门。   头一次是买裱画用的起子和蜡板,第二次带她到护国寺看了那株有名的桂花树,第三次却专门带她去吃饭。   起因是他提起山东布政使的夏津县,那里有道很有名的菜,叫做布袋鸡。   布袋鸡是将当年生的母鸡宰杀后,褪毛去内脏,把海参、木耳、竹笋以及猪肉丝等食材放进腹中,先炸再蒸,装盘时四周铺一层菜叶,就像只整鸡俯在青菜上,既好看又好吃。   楚澍口才好,把这道菜的妙处说得让人唇齿生津。   楚晴眼里的渴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四海酒楼的对面有家鲁菜馆子,叫做味为先,口味很地道。楚澍就带楚晴到了那里。   可巧的是,周成瑾也正往四海酒楼去,看到卫国公府的车驾不自主地多看了两眼,正瞧见楚晴被丫鬟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雨过天青色的褙子,湖水绿的罗裙,素淡清雅,人更是,褪去了早些年的婴儿肥,腰身已完全显露出来,纤细柔软。裙幅极宽,被秋风扬着,层层叠叠的,像是湖面荡起的涟漪,而她就是投向水中的那粒石子,轻易地就惹乱了周成瑾的心湖。   楚家毫不客气地推拒了媒人之事,周成瑾一早就知道,也是他意料中的结果。   高氏满脸遗憾地对周祎道:“阿瑾难得看中个女子,别说是卫国公府的姑娘,就是郡王府或者王府的郡主,咱们也合该替他求了来。要不妾身亲自跑一趟楚家?”   周祎本来就看不上这个庶子,当下更不客气,手指几乎戳到了周成瑾的脑门,“就你这副模样,正经人家的闺女谁愿意嫁过来,你自己说不上亲事倒罢了,还连累你底下的弟弟妹妹。要不是你,阿瑜早就成亲了,阿琳也不会耽搁到现在还没说成亲事。”   周成瑾连声附和,“可不是,早在十八年前,父亲就该把我掐死,免得因我一人连累诸多出色的好弟妹。”   说罢,转身往摘星楼走,只留周祎在原地跳脚。   摘星楼是座三层小楼,楼顶有处不大的平台,站在这里足以把整个沐恩伯府的景色收入眼底。   摘星楼与观月轩以及旁边的悠然居是大长公主的驸马周镇精心修建的,当初周成瑾与周成瑜都看中了这处地方。   大长公主不偏不倚,道:“你们都有眼光,这处松柏林藏着奇门阵法,寻常人绕不进去。你们既然喜欢,我就限定三日,谁先进到摘星楼这住所就归谁。”   周成瑜老老实实地闯阵,周成瑾却是用了诡计,拿着弓箭,站在林边。那时他力气尚小,吩咐个强壮的护院拉满弓将箭射了进去,箭尾系着长绳,周成瑾顺着绳子走进去。如此三次,周成瑾率先穿过松林走了进去,在摘星楼厅堂的长案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周成瑜不服气,说周成瑾使诈。   周成瑾“呵呵”笑道:“兵不厌诈,单是闯这处林子,我就有好几种方法,你这种是最笨的,活该困在里面走不出来。”   大长公主闻言问道:“你还有什么方法?”   周成瑾道:“找上十个人带着斧头和锯子,几个时辰之内怎么也能砍出条通路来,实在不成放火烧了林子。大不了以后再重新种。”   大长公主一时竟无言以对,从抽屉里找出本奇门遁甲的册子给了周成瑾。   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处,周成瑾俯瞰着远近的景致,风轻轻扬起他垂在肩头的发梢,不羁中带着飘逸。   要娶楚晴进门看起来挺难,好像除了大长公主外,不管是楚家还是周家,就没人看好这件事,更没人同意这件事。   周成瑾不是没有办法让楚晴进门,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楚晴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这样以后才能夫唱妇随生活美满。   当务之急一是要改变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印象,第二则是不能让楚晴早早嫁了,总得给他点时间来洗心革面。   要是能想办法见到楚晴,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就好了。   周成瑾眯了眯眼,轻轻打了个响指。   ***   经过楚澍一个多月的言传身教,楚晴已基本掌握了装裱的要领,能够独自完成一整套的程序。   这天,她刚裱好一幅四尺斗方,问秋领着一位面生的婆子进来。   婆子穿件丁香色潞绸褙子,姜黄色裙子,头发盘得很紧实,插一对丁香花簪头的金簪,看打扮非常体面。   婆子见到楚晴,连忙跪下磕头,“老奴见过六姑娘,我家二姑娘去年酿的桂花酒起出来两坛子,一坛子送到宫里给了两位公主,再一坛特地给六姑娘尝尝。要六姑娘尝好了,二姑娘那边还有,稍后再让人送来……我们府里的菊花开了,虽然品种不多,有几盆却着实好看,二姑娘在府里憋闷得慌,正好借这个由头请二姑娘跟六姑娘过去玩两天。”从怀里掏出张帖子来,“二姑娘那边已经送过去了,这张是给六姑娘的。”   问秋急忙双手接了。   楚晴笑道:“谢谢府上二姑娘,我也正惦记着她,到了日子指定去,请二姑娘准备点可口的东西。”   婆子低头哈腰地道:“一定一定。”   问秋识趣地赏了她一个上等的封红。   待婆子走后,楚晴打开帖子,见上面写着九月二十二的日子,还有六天的工夫。   楚晴拿着帖子跟楚澍告假,“周家二姑娘邀我赏菊,就不能陪父亲了。”   “去吧,”楚澍接过看了看,问道:“柳娘子跟我提过好几回,说阿娇独自在家里闷得难受,要不你带上阿娇一道去玩玩?阿娇也能做点诗文。”   楚晴歪着头道:“带倒是可以带,不过阿娇是不是要现做衣裳,首饰也得打几样,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   其实衣裳首饰倒是小事,可周琳邀请的客人除了公侯之家就是新兴权贵,再不会有他人。韩娇本就生在京外,对京都不熟,而且出身又低,到时候是大家迁就她呢,还是她站在旁边尴尬地当壁花?   这跟文人们联诗赋词的文会不同,文会上只要有才华就能被看重,而女子间的花会就是姑娘们聊天的场合,何必非得带个格格不入的人给大家添堵。   楚澍稍思索便明白,叹口气道:“想必来不及,那就算了,你去好生玩吧。”   九月二十二一早,楚晚与楚晴吃过早饭,又仔细打扮了番,才一道去往沐恩伯府。   周琳早就准备了点心还有节目,周成瑾也早早做了准备…… ☆、第82章   跟往常一样,周琳先带着诸位姑娘到乐安居给大长公主问安,又到正院见了沐恩伯夫人,周琳的母亲高氏。   楚晴已是第三次来沐恩伯府,却还是头一遭到正院。   高夫人跟明氏差不多大,圆脸,皮肤略略有些暗黄,像是带着几分病态,一双眼睛很大,眼角斜向上方吊着,盯着人看时就有些凌厉。   魏明珠是来惯了的,高夫人只笑着寒暄几句就将目光移到楚晴姐妹身上。   周琳介绍道:“这是卫国公府的二姑娘和六姑娘。”   高夫人很着意地打量着楚晴,嫩粉色短袄配石青色绣粉色月季花罗裙,皮肤又细又嫩,五官精致动人,腮边还挂一对小巧的梨涡,看上去像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娇嫩粉艳。   难怪周成瑾会看上她,果然生得漂亮。尤其那双明亮的杏仁眼,秋水般明澈,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感觉。   高夫人没少听周琳提起楚晴。一个娘不在爹不爱的女孩竟能入卫国公的眼,还能得世子夫人的青睐,可见楚晴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般单纯。   原本周成瑾依仗大长公主的宠爱,就让高夫人有点拿捏不住,要是让周成瑾得了这样聪明伶俐的妻室,岂不更不好对付了。   幸好楚家丝毫不留余地地拒绝了。   高夫人庆幸之余又觉得可惜,楚晴长相讨喜又聪明,而且跟周琳处得极好,应当早点说给周成瑜就好了,只可惜,周成瑾抢先了一步。   再没有兄长求亲不成,弟弟再上门求娶的。   可是,周成瑾求不得,反而周成瑜得了,岂不更让人觉得开心?   一个庶子不过早出生了半个月就得了大长公主的欢心,处处压周成瑜一头,这事儿如果能成,不啻于当众给了周成瑾两个大嘴巴子。   高夫人越想越欢喜,对着楚晴笑得越发慈爱,拉着她的手不住嘴地夸,“真是个齐整孩子,又这般懂事,可比阿琳强多了。你们好生地玩儿,要是阿琳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尽管让人回了我,我说她。”   周琳假装生气,不依不饶地说:“娘,您可瞧仔细了,我才是您的亲闺女。”   一屋人乐得“哈哈”大笑。   周琳这次请的人不多,除去楚家姐妹跟魏明珠之外,再有谢依苹和谢依芹姐妹,以及镇国公府四姑娘郑媚。   大家自正院出来,周琳引着众人到了菊圃。   菊圃就在周琳的住处怡园的西头,占地一亩有余,足有几十种菊花,每一种都是名品,诸如二乔、绿牡丹、金牡丹,紫玉香珠、芙蓉托桂以及瑶台玉凤等等。   谢依苹对着瑶台玉凤爱不释手,低声吟诵出香山居士的句子,“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郑媚拍手赞好,笑着指着一丛墨菊,道:“二姐姐喜欢白色菊花,我却独爱这暗暗淡淡紫。”   楚晚俯在楚晴耳边道:“看吧,谢二姑娘又开始卖弄文才了,郑四姑娘最会捧她臭脚,两人一唱一和,恨不得让人隔夜饭都吐出来。既有文才,怎么不自己作首好的?”   楚晴笑道:“二姐姐做一首吧,把她们都比下去。”   楚晚恨恨地拧她胳膊一下,“我现在觉得管家比作诗有意思,弹琴作画当不得饭吃,可管家管好了能省不少银子。”又斜一眼郑媚,“镇国公府好歹也是京都的望族,现在只能依附安国公了。四姑娘比起他们家大姑娘长相差多了。”   郑媚的长姐郑妩就是被撞见与周成瑾搂抱在一起,后来绞头发到家庙当了姑子。算起来,已经快四年了。   就因周成瑾的行为不端,那个正值芳龄的姑娘便一辈子与青灯古佛做伴。   楚晴不禁替那个未曾谋面的郑妩抱屈,又压低声音问:“也不知周琳为什么请了她来,两家不是结仇了吗?”   “谁知道,兴许已经和解了呢?”楚晚不经意地回答,“兴许还是谢姑娘带她来的。”   自从太子势败,二皇子的声望便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附从安国公府的大臣贵族如同过江之鲫。   沐恩伯府也不例外,以前宴客总会请孙月娥和方静,现在则换成安国公谢家的姑娘了。   周琳见楚晴姐妹在窃窃私语,笑着问道:“阿晴最喜欢哪种菊花?”   楚晴并没有特别喜欢的花,倒是近些日子见到一幅菊花图,画得是绿水秋波,便随口回答:“我喜欢白色带着浅绿的,像是瑶台玉凤、绿水秋波都喜欢。”   “本来有三盆绿水秋波,可惜前天那盆大的被大哥搬到悠然居了,还有盆被大哥养的狗糟蹋了,”周琳不无遗憾地说,“那盆开得更好看,有六朵花簇成一丛,跟堆雪似的,阿晴没有眼福。”   楚晴笑着指了面前一盆道:“这盆已是极好了,不虚此行。”   赏过菊花,大家移步到怡园。   丫鬟们已经沏了新茶,厅堂还准备了现成的纸墨。   周琳笑道:“菊花可不是白看的,你们个个能诗会画,都得留点墨宝才行,否则中午不给吃饭。”说罢有丫鬟顺次而入,手里各捧一盆菊花摆在靠墙的长案上。   周琳道:“咱们有七人,共端了八盆花进来,每人选一种,不能重复,好了,先选先得。”   谢家两位姑娘脸上便露出几分得色,“周姑娘真是雅人,我等只好献丑了。”   话虽如此,却并不上前选花,可见心中已是笃定。   她们既已应允,其他人少不得附和,魏明珠第一个选了墨菊,笑呵呵地说:“我觉得这个最好画,我占先了。”   其余众人也各自选定。   唯独楚晴苦着脸道:“阿琳若不给我饭吃,那我少不得去高夫人面前诉苦,求她给我做主。”   正合了先前高夫人的话。   周琳又气又笑,作势拧她脸颊,“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我娘替你撑腰。我今儿要不好好压服你,以后还不知你怎么在我娘面前编排我呢。”   两人好一阵子闹,等消停下来别人已画好了。   楚晴打眼一瞧,果然谢氏姐妹画作更为出色些,其次是郑媚,楚晚跟魏明珠不相伯仲都是很平常的画作,但比起自己来却又强了些。   楚晴甘认下风笑道:“我确实画不出,只能描描花样子,不如我抄录几句诗吧?”说罢,提笔蘸墨,写下“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的字样。   周琳仔细端详一番道:“字写得还不错,就饶你这次。”   几人将画摆在一起品评一番,公认谢家姐妹乃当中翘楚,周琳慷慨地将她们所画的胭脂点雪和紫凤明珠当成彩头让人搬到外面马车上。   以前她们来沐恩伯府可从来没有这般正经八百地吟诗作画,最多就联几句诗,不过是能者多联几句,不能的少联几句,何曾分出个高下来。   可见二皇子果然得势,连沐恩伯府都得上赶着了。   楚晴与楚晚相视一笑,各自捧了一杯茶怡然自得地品着。   怡园中的事情丝毫不漏地进了周成瑾的耳朵,周成瑾懒洋洋地躺在悠然居的贵妇榻上,看着高几上开得极盛的绿水秋波吩咐寻欢,“把这花抬到卫国公府的马车上,就说送给四少爷的,恭祝他秋闱顺利。”   寻欢与作乐应一声,合力将定窑的灰绿色花盆抬了出去。   这边姑娘们画完了画又议论起胭脂香粉来,周琳抽个空子对楚晴道:“本应该把那盆绿水秋波送给你,可就只一盆了,明年等花匠插了枝再送你,我让人把瑶台玉凤搬出去了,你别嫌弃,也别笑话我,我也是没法子。”   楚晴见她如此,岂有不明白的,低声道:“送给我也是糟蹋,我不会养花。”   周琳笑道:“菊花不难养,你问问府上的花匠就知道,反正别干着涝着就成,要实在没养活,等明年我再送你几盆。”   两人说一会体己话,便有丫鬟笑着过来禀报,“两位姑娘,厨房里说午饭已经备齐了,问摆在这里还是绿静居?”   周琳道:“还是按原来商定的,摆在绿静居。”   丫鬟领命而去,周琳对楚晴解释道,“我这里太窄巴,不如绿静居正对着星湖开阔,可能她们见那边没人怕改了主意,才过来问这一趟。”   说罢,招呼了各位姑娘一同过去。   行至星湖,谢依苹问道:“你们湖里没有荷花?”   周琳笑答:“有,不过枝叶都枯萎了,看着不成样子就让人拔了,这样一眼看过去水平如镜,心里也觉得舒坦。”   谢依芹便“吃吃”地笑,“我们家里的湖一直留着枯叶,二姐最爱听雨声,雨打枯荷才显出秋的意境来。”   几人边说边走进绿静居,丫鬟们刚把菜摆上,桌上还摆了两坛酒。四周墙壁的案几上,毫无意外地也摆了十几盆菊花。   周琳笑着解释道:“去年重阳节酿的枸杞菊花酒,前两天起出一坛子来尝着觉得还行,酒味挺淡的,各位赏脸尝尝,要是好我这几天再酿。”   姑娘们在家里都是被拘着不能畅饮的,听到周琳这般说再没有不同意的,各自让丫鬟先斟满了一盅。   楚晴尝了口,果然如周琳所说,味道偏甜,比平常的果酒好像还要淡些,非常好喝。   席面上的菜也融合了南北口味,几乎每一道都精致美味。   三盅酒下肚,席上便热络起来,先前还拘禁着的姑娘慢慢开了话匣子。   郑媚似是酒量最浅,白净的脸庞最先染了霞色,眼圈也有些红,“大姐最会酿酒,夏天摘了新发的荷叶酿荷叶酒,冬天采梅花苞酿梅花酒,就是寻常的桃花杏花都能酿,只可惜……”现在苦守着青灯古佛再不能喝酒吃肉。   她量虽浅,到底理智尚存,把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楚晴却是想起两年前在潭拓寺,温文尔雅的太子言笑晏晏地说有个酿酒的方子要她去拿,后来是楚曈与楚晞去的,再然后她们就得了太子妃的青眼……也不知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楚晴不敢想,也从来不敢提。   正恍惚着,有丫鬟捧了鱼汤过来,许是盆太烫,丫鬟手一歪,鱼汤泼出来,正溅到楚晴的裙子上。   楚晴冷不防“哎呀”一声,周琳看过来,怒道:“你怎么当差的?”   丫鬟“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楚姑娘恕罪,”又忙不迭地伸手擦拭沾了鱼汤的裙子。   她的手上沾了汤,不擦还好,一擦越发把裙子弄得油腻一片。   楚晴无奈地道:“下次当心点,你身上也沾了汤,快去换了吧。”   丫鬟又磕个头,才低着头退了下去。   楚晴看看自己的裙子,要是茶水倒罢了,可却是鱼汤,一闻腥乎乎的,又带着油,实在难受。   周琳走来看了眼道:“你带了裙子没有,要是没带,让丫鬟领着回怡园换了我的。”   楚晴笑着指指暮夏手里的包裹,“带了。”   “往西南走不多远松树林旁边有个小院子叫挹翠斋,平常没有人住,只有两个婆子守着,”周琳吩咐旁边伺候的丫鬟,“带楚姑娘往那里去换衣。”   当即有丫鬟垂着头站出来,恭敬地道:“楚姑娘请跟我来。”   楚晴点点头,温和地说:“有劳了。”跟在丫鬟后面往外走,问秋与暮夏紧紧地跟了上去。   行不多远,果然看到有片不大的松林,树叶掩映间有处青瓦屋顶的小院落。   丫鬟笑着指了院落,“就是那里。”   话音刚落,只听两声犬吠,接着两道灰黄色的影子直直地朝楚晴扑过来,楚晴吓了一跳,本能地撒腿就往院子里跑。   问秋与暮夏护在楚晴后面也跑了进去。   三人刚进去,就急忙上了门闩。   狗不死心,仍在门外叫着。   “吓死人了,哪里来的狗,”问秋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道:“姑娘,咱们先进屋吧。”   楚晴点点头,当先往屋子里走,屋门半掩着,明亮的阳光铺了半边地,楚晴刚踏进去,身后的门一下子被关上了…… ☆、第83章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唔唔”的压抑的叫喊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楚晴已知不好,转头便去开门,手刚碰到木门,便听有人走近,几乎同时,身后有人抱住了她。   “来人,”楚晴张口呼叫,才喊出两个字,嘴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捂住。   楚晴垂眸瞧见那人的衣袖,鲜亮的绯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流水纹。   在沐恩伯府出现,身穿绯衣的除了周成瑾又会是哪一个?   楚晴顿时想起被关在家庙当姑子的郑妩,咬了唇,毫不犹豫地拔下发间金簪,用力朝周成瑾的胳膊刺去。   周成瑾正防着她这手,当即松开她的嘴,扼住了她的腕。   楚晴挣扎几下挣不脱,低头对准他的手臂咬了下去。   这一下又狠又准,周成瑾疼得龇了龇牙发出声闷哼,“你属狗的吗?”双手用力,将楚晴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自己。   周成瑾再纨绔,毕竟也是个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且最近两年几乎每天都习武强身,手臂上的肉很是结实。   楚晴咬得腮帮子疼,被周成瑾这么一扳,只得松了口,却就势抬腿朝他踢去。   两人离得近,楚晴踢不到高处,只踢到他的小腿,却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周成瑾不躲不闪任由她踢,楚晴狠命踢了七八下便觉得浑身脱了力似的,脚尖也痛得厉害。   周成瑾先是被咬了一口,又受这七八下踢,心里也存了气,俯视着她,嘲讽地问:“踢够了,不再踢了?”   逃又逃不走,打又打不过,楚晴脸一垮,绝望地流下泪来。   如珠般的泪水沿着腮边滚滚滑落,无声地洇在衣衫里,她因适才一番挣扎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来,汗水夹杂着泪水濡湿了鬓角的碎发,散乱地贴在莹白的脸颊上。   看她这副样子,周成瑾心里鼓胀胀的,又酸又软,松开她的腕,想抬手替她拨开那缕碎发,却是不敢,试探几次,才隔着衣袖轻轻地擦去她满脸的泪,顺势把碎发捋在耳后。   楚晴跟泥塑般木木地站着,只是无声地哭泣,才被擦干的脸颊转瞬又挂满了泪。   周成瑾不是没见过女人哭,百媚阁的老鸨常常说眼泪就是女人最大的武器,她调~教伶人时都会细细叮嘱,教她们如何哭得好看,如何哭得让人怜惜。   楚晴哭得并不好看,泪水冲刷了脸上的妆粉,显得有些狼狈。   可便是这副狼狈的样子却教他手足无措,只一个劲儿地赔不是,“你别哭了,我没想别的,就跟你说两句话。”   楚晴总算听进去了,仰头看了眼周成瑾。   好看的杏仁眼蕴着一汪泪,如清晨荷叶上滚动着的朝露,晶莹剔透,似乎下一瞬就要滑落下来。   周成瑾的心就似这满眶的泪水,颤巍巍的忽上忽下的落不到实处,好容易静下来,鼓足勇气   道:“六姑娘……我喜欢你,想娶你。”   楚晴冷冷地看他一眼,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嫁给你。”   意料之中的答案,周成瑾虽有准备,可仍被她毫不犹豫的回答刺得抽搐了一下,低头瞧见手臂上泛着乌青的牙印,心里满是苦涩。   真想甩袖一走了之,只是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一般,半点都不愿移动。   尤其,看到她因哭过而红肿的眼睛,还有眼眸深处明显的倔强与疏离。   倘若真的就此离开,今后恐怕他们就永远没有了可能。   她会对着别人甜甜的笑,会体贴地嘱咐别人天冷加衣,会替别人生儿育女……想起这些,周成瑾心头痛得难受,像是没法呼吸了一般。   深吸口气,慢慢缓解了那份痛,周成瑾小心地解释,“前几次,我并非有意唐突,而是因为太子,你知道太子他……我想提醒你的,在汲古阁的书册里,可能你没瞧见。我知道我名声不好,配不上你,可我会对你好……”   “周大爷请慎言,”楚晴淡淡地打断他,“婚姻之事自有长辈做主,身为晚辈自不好多嘴,再者,周大爷行事也太过随性,兴致上来吩咐人泼点热茶鱼汤,再放两条狗,要是被人瞧见,周大爷不过是贪玩了些,大不了就纳个小妾,周大爷可曾想过我会是如何下场?在家庙清修还是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染病身亡。周大爷说的好,我真是不敢苟同……请大爷聊发善心放我出去,今儿这事就此揭过,我会早晚在菩萨面前为大爷祈福。”   周成瑾愣了下,心底越发悲凉,却仍不愿放弃,软了声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六姑娘,我是真心……只要你答应,要我做什么都行。”   楚晴讥诮一笑,“什么都行吗?”   “是,”周成瑾脸上突然迸发出闪亮的光芒,“凡六姑娘吩咐,我无有不答应的。”   “那好,”楚晴弯弯唇角,“我只希望往后周大爷见到我能躲多远躲多远,当作不认识最好。”说罢,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问秋与暮夏都被布塞住了嘴,两手反背着捆在树下。旁边两个小厮模样的人静静地站着。   看到楚晴出来,暮夏越发挣扎得凶,眼泪也滚了下来。   楚晴沉着脸看向小厮,喝道:“把她们松开。”   小厮犹豫着没有动弹。   “给她们松开吧,”周成瑾从屋里走出来,朝楚晴深揖了一下,“适才多有得罪,请楚姑娘勿与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屋里再无别人在,楚姑娘大可放心。”   不等楚晴回答,带着寻欢与作乐离开。   待他们离开,暮夏快步跑到楚晴面前,关切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楚晴摇摇头,问:“你们呢?”   问秋答道:“没事,就是吓了一跳。”俯身捡起适才掉在地上的包裹,“姑娘换了衣裳吧?”   暮夏先进屋四下瞧了瞧,“屋里没人。”   楚晴这才进去,让问秋伺候着换下裙子,因见墙角雕花铜架子上的铜盆里还有半盆清水,索性又洗了把脸,重新梳过头发。   问秋与暮夏也各自就着楚晴洗过的水擦了把脸,把头发理了下。   屋外传来丫鬟恭敬的呼唤声,“楚姑娘可在?”   暮夏小跑着出去,就见是刚才带她们往这边来的丫鬟,手里捧着妆粉,“楚姑娘适才多喝了几盅,要小憩片刻,这会儿可歇过来了?这是从我们姑娘那边拿过来的脂粉,楚姑娘将就着用。”   竟连借口都替她想好了。   楚晴闻言,走出去问道:“你是二姑娘房里的丫鬟?”   “是,”丫鬟微微福身,“楚姑娘叫我红芋即可,绿静居席面还没散,适才又吩咐人起出两坛酒,想必还得喝一阵子。楚姑娘再歇息片刻也成。”   是周琳房里的丫鬟,却帮着周成瑾算计周琳的客人。   楚晴最瞧不上这种叛主的人,当下冷笑道:“我还以为是伺候周大爷的丫鬟呢?”   红芋脸上神情不变,仍是恭谨地笑着,“我是奴才,府里的主子自然都得伺候着,可心里,我却只有大爷一个主子,不单是我,府里这样想法的估计不少,便是国公府,恐怕也有心在曹营身在汉的吧?”毫不掩饰她是周成瑾的人,而且连前朝典故都知道,想必也曾经读过书。   显然她说的没错,能不动声色地引着楚晴往这边来,非她自己之力就能做到,   楚晴想起时常替自己通风报信的翡翠,一时竟哑口无言。   回屋对着镜子轻轻敷了点粉,瞧着脸色好多了,眼睛也不像先前那般肿,楚晴才带着问秋与暮夏往绿静居去。   红芋仍在前头引路,笑盈盈地跟楚晴介绍四周的景色,“挹翠斋先时是苗姨娘就是大爷生母的住处,已经空了十几年,平常极少有人过来。屋子后头种了片蒲公英,还有迎春花,远远看着很漂亮,伯爷却不太喜欢,嫌弃都是草花不名贵。往西头是秦姨娘住的偎香轩,再过去有道月洞门,过了月洞门还有片松林,就是大爷的住处。”   楚晴回身望去,看到那座最高的三层小楼,疑惑地问:“周大爷住在内院?”   红芋笑道:“不算是内院,算是居中吧,因那边之前是大长公主驸马的书房,为了方便走动才开了那道月洞门。平常除了大爷之外,并没有人出入。”   楚晴了然地点头,所以周成瑾能带着小厮到挹翠斋,而且还牵着狗。   不大工夫,几人便回到绿静居。   席面果然没散,周琳面上已透出淡淡的粉色,谢家两姐妹脸上也带了红,唯独魏明珠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差别,可是她见到楚晴就笑,“快来快来,让你躲过这阵子,先自罚三杯才成。”   言行间活泼了许多,并不像平常那么羞涩。   楚晴连忙告饶,“就先前那几盅还差点走不动,要是再喝真就倒下起不来了。”   谢依芹轻轻笑道:“六姑娘太过自谦,画画不成,吃酒也不成,总有样行的吧?”不管是真有几分醉意还是假借酒力,想必这就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楚晴坦坦荡荡地说:“我还真没有拿得出手的技艺。”   “那为何数次拒绝我家堂哥,六姑娘还不知道吧,我堂哥已经是举人了,明年春闱一定能高中三甲,多少姑娘尽着挑,到时候六姑娘反悔也没用了。”谢依芹就是不明白,谢成林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学有才学,楚晴也就仗着是卫国公的孙女罢了,楚家人怎么就看不上谢成林?   楚晴隐约听出点话音来,吩咐旁边的丫鬟给谢依芹倒了杯茶,“谢姑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说得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喝口茶解一解。”说罢,再不理会她,转头问楚晚,“怎么就喝成这样了?你没事吧?”   楚晚随了文氏有副好酒量,笑着道:“这点酒不算什么,”朝魏明珠努努下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非得张罗着喝,周琳拦了几次拦不住,我倒是不惧的,就谢家两姐妹想来拔尖拔惯了,拼了命随着喝。”   周琳也看出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赶着让丫鬟撤下杯碟,端了醒酒茶上来,又切了几盘应时的果蔬摆在桌上。   这时节正是秋梨上市,楚晴掂着珐琅柄银质叉子吃了两块梨,就起身告辞。   周琳还有客人在,不好脱身,只送到绿静居门口,魏明珠因与周琳带着亲,便代为相送。   一路上魏明珠长吁短叹,只羡慕楚晴有福气,“要是能与六姑娘换一换就好了。”   楚晴笑道:“我求之不得,一直羡慕魏姐姐有娘亲宠着,也有兄长惯着,要是能够换一换最好不过。”   魏明珠欲言又止,默了默,笑道:“早听说国公府景致极好,不是一般的清雅,我还没去过呢。真想有天能够一饱眼福。”   楚晴看了眼楚晚,道:“这还不容易,你哪天得闲,我给你下帖子。”   魏明珠眸光闪了闪,“我几时也没有忙碌过,天天除了读几本闲书做一阵针线,再没有别的事情,就只别耽误二姑娘和六姑娘的工夫才好。”   楚晴笑着客套两句,因见二门就在眼前,遂让魏明珠留步,跟着丫鬟婆子出了角门。   马车里摆着三盆菊花,石头对楚晴道:“这两盆是婆子抬出来的,说是给两位姑娘各一盆,那盆大的绿水秋波是小厮搬出来的,说周大爷带给四少爷的。”   楚晴听罢轻轻“唔”了声,待到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才小声道:“平白无故地魏明珠怎么想起要到咱们府里来,她没说什么事儿吧?”   “应该没有,”楚晚摇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来,“她问咱们什么时候再到银楼去,说魏夫人快过生辰了,想挑几样首饰给魏夫人贺寿。我说最近没打算外出,她好像挺失望的……” ☆、第84章   楚晟最近心绪烦乱,去年院试,他名次极好,近几个月先后拜访过一些名士,都对他颇为赞许。   这次乡试楚晟抱了很大希望,答题也非常顺利,私下以为十有七八能够中举,没想到桂榜出来,却没有他的名字。   书院的夫子以及同窗都劝慰他,“十四岁能有秀才的功名已经相当难得了,乡试不比院试,题目的难度与深度都加大一层,这次权当练手,再学三年必能高中。”   楚晟明白这个道理,科举必定是一层难过一层,而且参加考试的人学识也高,自己确实是心急了,但无论如何心底失意的感觉总是排解不去。   成绩出来,卫国公跟楚渐都没什么反应,在他们看来楚晟并非是天资聪颖之人,第一次乡试考不中实在情理之中。   而文氏却乐得心花怒放,偷偷在观音面前拜了三拜。楚晟考不中,最欢喜的就是她了。   最好是下次、甚至下下次都不中,六年之后楚旻也就十四了,到时候楚旻一鸣惊人,谁还会顾及到楚晟?   明怀远却能体会到楚晟的心情,特地告假约了楚景一道陪楚晟爬香山。   时节尚早,香山枫叶还没红透,只翠绿中夹杂着斑驳的黄色,而黄栌已呈现出亮丽的金黄。   站在香炉峰往下看,深深浅浅的绿,浓浓淡淡的黄,以及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菊,只让人觉得天地如此宽广,而自己却那般渺小与卑微。   楚晴从沐恩伯府回来刚下马车,正看到楚景三人策马归来,因一路飞驰,三人脸上都带着运动过后的红晕。   尤其是明怀远,身上白衣纤尘不染,脸色微微涨红,清雅之余更多几分人间烟火的意味。   楚晴不由多看了两眼,才屈膝行礼。   小厮将三盆菊花搬进角门,几人又围着赏了会儿花。   明怀远指着那盆绿水秋波赞叹不已,“这么大的花已是难得,更有这五六朵一同开,果真是桂丛惭并发,梅蕊妒先芳。”   楚晟便道:“表哥喜欢,正好让小厮随车送过去。”   明怀远笑着拒绝,“这是别人赠送表弟的,我怎好夺人所爱,再者我时不时回来,经常可以看到,而且省去浇水培育之苦。”   一时瞧见旁边楚晴嫩粉色短袄石青色罗裙,眉眼弯弯,微翘的红唇带着笑意,像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似的娇俏水灵,便笑着问道:“沐恩伯府还有哪些菊花?”   楚晴想了想,扳着手指数,“墨菊、金牡丹、素线金珠、雪罩红梅……二三十种总是有的,还有一盆金缕流霞,开得不算好,但着实珍贵。”   明怀远笑道:“福盛银楼也有盆金缕流霞,想必这几天也就开了,两位表妹要是得空可以去看看,对了,那边也新镶了不少首饰。”   楚晴刚要回绝,忽见楚晚对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改口,“正想去看看呢,有表哥画的新样子吗?”   “最近不得空,只画了三四张,因有些繁复,还不曾问过匠人是否能做出来。”明怀远温和地答,又笑笑,“这一两日我就去,届时把图样放到掌柜那里。”   楚晚大喜过望,连忙道谢,“多谢表哥,那我们后天或者大后天到银楼去。”   一时几人散了,楚晴与楚晚顺着抄手游廊往二门走,问道:“要不要约上魏明珠一起?”   “不用了吧?”楚晚皱了眉头,“要是叫了她就不好落下周琳,周琳上次就挑了最好看的图样。这次表哥才画了三四张,她们都挑了去,咱们还买什么?”   楚晴长相出众,即便穿着平常的衣衫也好看,可楚晚不行,每次出门都得好生打扮了,而且她年龄摆在这里,都十五岁半了,总得购置些喜爱的饰物当作陪嫁。   真要嫁了人,为给公婆留下会持家的好印象,开头几个月可不好随心所欲地添置饰品。   再有,在福盛银楼买东西要比外头便宜,明氏吩咐过掌柜,要给府里的姑娘太太让二分利,而且能尽着好东西挑拣。   楚晴自是明白楚晚的想法,她也替楚晚发愁。   上个月,她在跟父亲学习裱画的时候,楚晚又去参加过两次花会,其中一次是庄阁老举办的。   文氏亲自带着楚晚去,席中遇到了傅阁老夫人。   傅阁老是少年得志,二甲传胪出身,当时才刚弱冠年纪,先在翰林院任编修干了五年,后来经筵日讲得了皇帝青眼,到礼部用了十五年从主事到侍郎,后调任户部任尚书,入主内阁。今年才五十一岁。   傅阁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可子嗣方面却艰难无比,他先后娶过三房妻妾,生下六个女儿,终于得了一个宝贝儿子,年方十七。   傅夫人自己是不可能生出儿子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傅钊身上,从傅钊年满十五就开始张罗着说亲,一直相看了两年都没有合适的。   楚晚除去皮肤略黑之外,打扮起来还是很耐看的,而且不说话的时候,眉宇间有股寻常女子难得的爽利。   傅夫人似乎很满意,给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不多久,外面另有丫鬟回禀,说傅少爷想进来给各位夫人太太请安。   这种情况下,楚晚等年轻女子本应该回避的,但是傅夫人笑吟吟地说:“都是相熟的人家,又有长辈们在,用不着再搬屏风来麻烦。”   庄夫人见客人如此说,笑着吩咐丫鬟将傅钊请了进来。   傅钊穿身玉带白的锦袍,头上戴着紫金冠,腰间束着墨紫腰带,上面挂了香囊荷包等物,进门后,先给上首坐的长辈行过礼,又双手合抱对站着的姑娘们行了个罗圈揖。   楚晚偷偷瞟了眼,见他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先自满意了几分。   楚晓也暗暗朝她点了点头。   庄夫人寒暄着问道:“傅少爷现在是读书还是做事?”   “还在读书,”傅钊礼貌地回答,“娘亲说我年纪尚小,而且我这等没有功名的人,做事辛苦不说,俸禄也少,不如多读几年书等长大些,父亲再给我谋个清闲的差事。”   傅夫人笑着解释,“是这个理儿,那些清贵点的衙门,大都是进士,个个眼高于顶瞧不起人,钊儿哪能受这种气。而其它地方,要么苦要么累,我们家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哪能做那种差事?”   庄夫人附和道:“对,读书考个功名才是正道。”   “这倒未必,”傅夫人回答,“科举也不容易,当年我家老爷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才高中,我都一把年纪了好容易得了钊儿,哪能让他受那个苦。家里也不是没有银钱养他,就读书图个清闲。”   傅钊也道:“没错,我许多同窗都是天色未明就下床读书,一直到三更月黑才入睡,说起来真是苦不堪言。”   从庄家出来,文氏就咧开了嘴,“还是你亲姐姐靠谱,说了这门好亲事。傅少爷一表人才不说,谈吐也文雅,最重要家里只他一个儿子,偌大的家产早晚还不是你们的?你嫁过去,只要能生下孙子,就什么都不用干,躺在床上数银子就成。到时候可得好生拉扯一把旻哥儿。”   楚晚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听文氏这么一说又觉得不错。   等到了宁安院回给文老夫人,老夫人气得恨不能把手里的茶盅扔到文氏头上,“就你这样当娘亲的,把好好一个二丫头嫁给个废物?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朝一日傅阁老致仕,那个废物能守得住家业还是支得起门户?”   当着闺女的面被老夫人这般责骂,文氏一张脸紫涨得跟茄子般,嚅嚅地分辩,“傅阁老还年轻,再任二十年也未可知,到时候不还有孩子?”   “就那个废物你还能指望他教导出什么好儿子来?”老夫人“笃”将茶盅顿在炕桌上,“以后不能帮衬咱们不说,指不定还得靠咱们帮衬他,这门亲坚决不能成。往后二丫头的亲事不用你插手,让明氏帮着张罗好了。”   明氏平白多了这么件棘手的差事不由跟桂嬷嬷抱怨,“量媒量媒总得门当户对才行,二丫头说起来是国公府的孙女,可往细了论,二叔既没功名也不当差,早晚得分出国公府。二丫头又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物,真正门庭高的不愿意娶,可要找个门户低的,文氏那边肯定过不去。”   桂嬷嬷给她出主意,“要么从新兴的权贵人家里找,就像傅阁老这样家世的,要么就选公侯人家的次子、三子,不用支应门户,媳妇的家世就不那么重要。其实,真正有能力的有几个靠姻亲发达的?就是那些既没本事又没能力的才死捏着家世不放。”   就好比现在的卫国公府,不也是因为日渐式微才这么强调对方的帮衬?   明氏心知肚明,当夜就按照桂嬷嬷所说,俯在炕桌上将差不多门第的人家一一写下来。   楚溥看到那一长串名单笑着问道:“是要请客还是去赴宴?”   明氏无奈地回答:“是给二丫头选夫婿,我寻思着往这几户人家里打听有没有适龄的公子。”   楚溥看烛光有些暗,用竹签拨了两下,道:“晞儿也十二了,正该相看起来,倒不如一并替她挑一挑?”   “世子爷太抬举我了,”明氏头不抬眼不睁地回答,“那边能看中我选定的人?说不定我挑了好的,那边反而以为我要害她。世子爷真要为了晞丫头好,还是亲自去选。”   楚溥细想一下觉得也是,依胡姨娘的心性还真有可能将明氏的好心当成恶意,可若明氏不管,胡姨娘又不能四处走动,看来楚晞的亲事还真要落在自个儿身上。   楚溥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个人来,伸手搂了明氏肩头,温声地问:“怀远已经二十有三了吧,你不是一向最牵挂他,倒不如来个亲上加亲,把晞儿许给怀远如何?”   明氏猛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楚溥,“世子爷太小瞧晞丫头了,也小瞧了远哥儿。晞丫头一门心思攀高枝,哪能瞧上明家,而明家有家训,女子不为妾室,男儿不娶庶女,再者远哥儿才高气傲,晞丫头恐怕入不了他的眼。”   楚溥被说得羞恼,分辩道:“晞儿相貌清秀,又有几分才气,怎么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世子爷以为呢?”明氏抿唇一笑,复又低下头。   楚溥想起明怀远一袭白衣宛如谪仙般的风姿,又想起京中仍未消弭的流言,自觉也是奢求了,气恼地一口吹熄了蜡烛,揽过明氏压在了炕上。   皎洁的月光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照在屋里,楚溥瞧着面上带着三分恼怒三分羞意的明氏温存地亲吻她的脸,“咱们再生个女儿吧,好生教养着,像晴丫头那般懂事的。”   明氏气道:“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生什么生,要真喜欢女孩就等着教养孙女吧。”   ***   问秋看着楚晴搭在澡盆边的手腕,低呼一声,“这是怎的了?”   白净的腕上赫然两道青痕,又因浸了水,泡得有些发红。   “没什么,”楚晴微阖了双目,身子往下沉了沉,低声吩咐,“再加点热水,我想多泡会儿。”   “是,”问秋低声应着,出去吩咐冬乐提水。   冬欢在旁边瞧着,悄声问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儿吗,怎么姑娘换了条裙子回来?”   暮夏飞快地睃了冬欢一眼。   问秋淡然回答,“盛汤的盆太烫,丫鬟不当心歪了下。”   冬欢抱怨道:“当差的丫鬟太不经心了,该好生吃个教训才是。”   问秋没搭话,转而问道:“早上交代你们摘的桂花瓣可挑仔细了,明儿姑娘可要用着做桂花茶,要是里头混了虫儿草儿的,别怪我没提醒你。”   冬欢忙道:“我再挑一遍。”   暮夏瞧着冬欢的背影道:“问秋姐姐也太好性儿了,这么爱打听事儿,合该训一顿才能长记性。要是徐嬷嬷还在,少不得打发去扫院子,哪能再让进姑娘的屋子?”   “一处当差,不好做得太过。这一次算是提点她,再有下一遭儿,就撵出去。”问秋皱着眉,又问,“先前有瓶化淤的膏脂也不知放哪儿了,去寻了来。”   “春喜姐姐收着呢,我问她要去。”暮夏转身就走,很快取了回来。   正巧冬乐提回水来,问秋往澡盆里添了水,打开瓷瓶,见里面仍有大半瓶淡绿色的膏脂,小心地用指甲挑了些许,抹在楚晴腕上,轻轻地揉搓着,一边将方才的事说了遍,“……这些日子看下来,冬乐倒是个能沉住气的,每天不言不语的,做事分毫不差,冬欢做事也还行就是嘴碎,爱打听事儿爱传话,要不要撵了出去?”   楚晴淡淡地说:“不用,话多有话多的好处,有些事避讳着点儿就是。”   问秋应一声,将两只手腕都揉了遍,嘱咐道:“姑娘再泡会儿就出来吧,看待会儿水凉。”   “唔,”楚晴看着腕间的青痕,白天的情形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还好周成瑾除了攥住手腕外,并没有什么太过冲动的举动。   侥幸之余又有些后怕,倘若那会儿周琳遣了丫鬟过来察看,又或者周成瑾突然兽性大发轻薄了自己,这事儿该怎么收场?   也不知他怎么有脸说出“喜欢”两个字,“喜欢”就是要自己置于险境?还不如说仇视更为贴切些。   楚晴撇撇嘴,今后还是尽可能远着他,能避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其实楚晴无需思虑太多,周成瑾已经打算远远地离开京都。不是要躲开,而是要重新昂首挺胸地回来。   他约了魏明俊在百媚阁喝茶,魏明俊习惯性地叫来两个妓子作陪。   魏明俊是常客,挑中的妓子自然姿色都不错,性子也好。其中一人温顺地靠在魏明俊身侧,白嫩的手儿从腰际顺着他的脊背往上一拃一拃地量,魏明俊□□难耐,捉了她的手儿在唇边亲一口,笑道:“小乖乖,等不及了,待会爷好好疼你。”   另一人见状,也照样往周成瑾身边靠。她本生得美,又仔细妆扮过,柳叶细眉描得既弯又长,樱桃红唇涂得娇艳欲滴,细嫩的脸儿扑了层胭脂,白中透粉,粉里带红,异常美艳。   周成瑾看一眼她,脑子里不期然地又出现楚晴明媚的脸庞,总是带着可喜笑意的眼,却唯独在见到他时,眸光变得淡漠疏离,像是没看见一般。   想起来,周成瑾就觉得恼,挥手将妓子推到一边,“滚。”   魏明俊“呵呵”笑道:“这可不像你,半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这两年你还真是洗心革面了,听说连悠然居的歌姬都遣散了,是不是那里不行了?我认得几个胡僧,据说他们手里有好药,专门治你这种病,要不要我帮你寻摸几丸试试?”   “你才不行了,”周成瑾没好气地说,“我是要习武,习武不能近女色。”   “胡说八道,”魏明俊一下子揭穿他的谎言,“你又不是学的内家功夫,再者你的童子身早就没了,还禁什么欲?”   “我没禁欲,就是觉得没意思,算了,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周成瑾一把将魏明俊身边的妓子也扒拉开,不耐烦地挥挥手,“都到外面去,不叫你们别进来。”   妓子整整散乱的衣衫,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周成瑾执壶给自己续杯茶,正色道:“我要去宁夏从军。”   “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魏明俊“嘎嘎”笑着,浑不当作回事儿。   “去打鞑靼人,立军功,昂首挺胸地回来,”周成瑾摁住他的手,“你别笑,我是认真的,已经跟祖母商量过。”   魏明俊收了笑,问道:“真的?你跟你的皇上表舅也说过?”   “说过了,皇上起先不同意,架不住我非得建功立业,而且有祖母在,皇上也没辙。”周成瑾笑笑,续道,“这几天我收拾一下东西,把京都的事情安排好,最晚不过七八日就启程。走前,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儿?太难的我做不来,你找别人,要是吃喝玩乐我在行。”   “瞧你这点儿出息,”周成瑾斜他一眼,“帮我盯住个人,这几年别让她成亲,最好也别定亲,定了也得给搅黄了。”   魏明俊张大嘴巴,鄙夷地说:“多大仇?不带你这么缺德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你这是让我死都不安生,遭人唾弃。”   周成瑾“嗤”道:“你以前坏事没少干,总而言之,无论用什么法子,反正我回来之前她不能成亲。”   “要是你回不来呢,让人家姑娘剩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呸,你这个乌鸦嘴,”周成瑾气得恨不能抽他一嘴巴子,“有你这么说的吗?三五年内,我指定回来,不娶到她,我不会轻而易举地死。”   魏明俊瞪大眼,“我去,是哪家姑娘这么倒霉?”   “卫国公府楚六姑娘……” ☆、第85章   “你不是认真的吧?换个平头百姓家的姑娘我准保把她看得紧紧的,别说定亲,就是见个男子都不能,可这卫国公府,就是几位王爷也不能拦着挡着别人定亲啊?这事儿太难,我帮不了你。”魏明俊猛啜一口茶,连连摆手。   “就是不容易才找你,实在为难,你听说她定亲的消息后立刻给我写信,我告诉你怎么办。”从定亲到成亲,少说也得一年的时间,完全来得及。   周成瑾斜倚在靠背上,幽幽地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椅子把手,“要真是平头百姓就好办了,说句不好听的,用银子砸,用权势压,再不济强抢回府我也能摆平咯。”   其实那天他还真起过强来的念头,不干别的,就让丫鬟引着那群姑娘过来就成。他不让她做妾,会三聘六礼地娶她,也会好好对她。   可看到楚晴紧咬着的下唇,这个念头立时就消了。   假如他真的这样做了,恐怕她会恨他一辈子。他不敢冒这个险,他想要她的身,更想要她的心,想看她对着自己甜甜地笑,听她软软糯糯地喊相公,想宠着她娇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想和她生儿育女。   他们俩都长得好看,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更漂亮。   这样美好的将来像是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内心滚烫滚烫的。   从挹翠斋出来,他就回了摘星楼,拿出西洋舶来的千里眼,在三楼的平台上朝绿静居张望。   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看到楚晴出来。   她站在树影里,身形纤细柔软,裙幅极宽的石青色罗裙不时被秋风扬起,因隔得远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站在那里就是令人沉醉的风景。   直到楚晴走出二门,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只千里眼,迎着秋天的风,默默地寻思片刻去了乐安居。   大长公主听完他的话,半点没迟疑,亲自到内室找出只朱漆雕牡丹花的匣子来,当了周成瑾的面,找到机关所在,轻轻一按,匣子应声弹开。   里面是本泛黄的名册,上面躺着一枚碧绿油亮的玉佩,玉佩上雕着只腾云驾雾的螭龙。螭龙本是寻常,皇家子弟都有这样的龙纹玉佩,可面前的螭龙却不同,口中衔着一朵牡丹花。   大长公主是曾经掌过兵权的,在军中也颇有威望。当时代宗皇帝怕后来继位的皇帝因此对大长公主不利,特赐她一百私卫,归她及她的后人所有。   私卫不比平常的禁军或者守卫,而是类似于死士,只效忠于拥有信物之人。   这只玉佩便是信物,大长公主乳名牡丹,故而螭龙口中衔了牡丹。   大长公主成亲后,只留了十几人在身边,其余均分散在市井中,比如四海酒楼,兴隆客栈,比如百媚阁,不单只在京都,京外也有。   几十年过去,原先的私卫已有人故去,可紧接着会有新的力量补充进来,不见得都是武功高强身手矫健之人,但都有过人之处。   就像罗掌柜,是个经商的好手,自从接管了四海酒楼,头一年就扭亏为盈,这几年差不多每年收益都七八千两银子。   而百媚阁的老鸨,最是长袖善舞,擅长跟别人聊天打卦,即便是只锯了嘴的葫芦,她也能从里头套出话来。   这才是周成瑾知道的,而他不知道的能人还有许多。   此时见大长公主拿出玉佩,周成瑾“扑通”跪下了,不可置信地问:“祖母,您可信得过我?”   “阿瑾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祖母不信你还信谁?”大长公主答道,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用担心别人眼馋,眼馋也没用,这是当年我父皇私下赐给我的私卫,连带当初置办的产业都算是我的嫁妆,并非周家财产,祖母愿意交给谁就给谁。儿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岂会把我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只有你知道祖母的心。”   周成瑾惭愧地低下头,“可我文不成武不就,又无一技之长,怕那些人不服我。”   大长公主“呵呵”地笑,“阿瑾是祖母的长孙,还怕这些?先前你经管四海酒楼和百媚阁不也头头是道,祖母信得过你。况且,私卫堪比死士,只认信物不认人。你拿着这个,再没有敢违逆你的。”将匣子递给周成瑾。   周成瑾缓缓抬手,接过几乎重逾千斤的玉佩,“孙儿绝不会辜负祖母期望。”   楚晟是周成瑾临行前一天才知道他要去宁夏,特地设宴替他践行。周成瑾邀了魏明俊一同赴宴。   席间,周成瑾跟楚晟交了底,“六位皇子我都相熟,最看好五皇子,以后是决意跟着他。你们府上一向不参与这些事,能远远地避开最好,倘若不能,千万别跟三皇子走太近,但也别得罪了他……他那人最阴险。”   楚晟郑重地点点头,随后又叹,“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在府里说不上话,只能跟大哥知会一声,倒是阿瑾你此去要多加小心,听说鞑靼人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如今那边新总兵上任不久,还不知情况如何,恐怕水更浑。”   周成瑾笑道:“你们尽管放心,我福大命大,一定会平安归来,到时候你们俩成了亲戚,可别把我忘在脑后头。”   魏明俊年后就要娶楚暖,是楚晟的姐夫,两人正经八百的亲戚。   听闻此言,魏明俊忙给周成瑾斟满一盅酒,又给楚晟浅浅地倒了半盅,“阿瑾说哪里话,我们忘记谁都不能忘了你,没准几年后再聚,大家都成亲戚了。”   这话周成瑾爱听,眯缝着俊美的桃花眼一口干了杯中酒。   魏明俊跟楚晟原本不相熟,可喝过这次酒,又相约着将周成瑾送出京郊十里亭,归来途中寻个小馆子一道用了中饭,就顺理成章地交往起来,时不时地约他喝茶,偶尔寻到一方好砚或者一盒好墨就眼巴巴地送过去。   魏明俊是存着从楚晟口中套话的打算,而楚晟却以为魏明俊是因为楚暖而交好自己,倒也不曾生疑,只是觉得自己与楚暖并不亲厚,有点愧对魏明俊的情意。   明氏是老早就打算跟楚澍商量楚晴的亲事,只苦于要顾及楚晚,倘若楚晴再定亲,别人看到国公府下头的姑娘一个个都有了归宿,楚晚年纪最长却始终没有定亲,不免会有些不好的猜测。   楚晚就会落到更难堪的境地。   故此,明氏只好打起全副的精神替楚晚张罗,一个月能出门两三次,相见的人家不知何几,要么明氏瞧不中对方,要么对方看不中楚晚,竟是丝毫进展都没有。   而腊月渐渐来到,京都的人家开始着手准备忙年了,谁家也没有心思再举办宴会。   明氏总算松散下来,可心里却更加焦急。   来年二月楚暖就要出嫁,两年前定亲时,大家都以为这两年楚晚怎么也能寻到门合适的亲事,只要定了亲,就是比楚暖晚出嫁也能说得过去,没想到竟是这么难。   楚家阖府上下都为楚晚发愁,文氏更是急得嘴角生了好几个疮。   张姨娘闭门不出整天忙着帮楚暖绣花,一边跟楚暖闲话,“当初你还不乐意,你说要是错过魏家这门亲,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只看看二姑娘就知道,现在她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听说连家里一个人都没入仕的破落户都去相看。”   楚暖在旁边帮着分线,闻言抿了嘴儿笑。她一向被楚晚欺压着,好容易能扬眉吐气一把,只恨不得把自己准备的嫁妆都显摆出来,气气楚晚这个没人要的。   可想到楚晚素来被老夫人宠爱,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会不会让魏家推迟婚期?”   “不会,”张姨娘胸有成竹地说,“要改早就改了,现在都已经腊月了,过了正月就要成亲,估计魏家那边的喜帖席面都准备好了,现在因为府里有个嫁不出去的姑娘说推迟,那不就是晃点魏家嘛?再者,便是推要推到什么时候,半年还是三个月,难道就一定能保证二姑娘能寻到合适的人?”   楚暖完全放下心来,喜滋滋地看着张姨娘手里的绣活儿。绣的是件肚兜,嫩黄色的绸面儿,绣着朵粉红色的月季花,月季尚未全开,却早有蝴蝶闻香飞来,将细长的须子探到花蕊处撷取蜜液。   随着婚期临近,张姨娘已将男女之事告诉了她,并教给楚暖如何保养自己的羞处,以便看起来更嫩更诱人。   既然魏明俊是个好色的,那么楚暖就用好颜色来勾住他,让他分不开身来去寻欢作乐。   楚暖知晓这些事后,再看这种平常觉得很普通的花样,里头便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张姨娘趁机将先前绣的肚兜一并拿出来指给她看,有鸳鸯戏水的、有蜜蜂偷香的,有并蒂莲花的,有鱼戏莲叶的,绣工不见得精致,颜色却配得大胆,让人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想往细里瞧。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后,便是腊八节。   王氏操持着熬了腊八粥,阖家上下都喝了一碗,还给平常走动的人家都送了腊八粥,其中也包括楚曈和楚暖未来的夫家,承恩伯方家和明远侯魏家。   两家也各自还了腊八粥,顺带送了年节礼。   便是这一天,有官媒竟然不在家过节,反而乐颠颠地来到了卫国公府,进门就热络地对明氏道:“楚夫人,真是天大的喜事,有人托我来提亲。”   被她夸张的神情感染了,明氏脸上也带了笑,问道:“是哪家人家,提的是谁?”   “自然是府上二姑娘了,至于是哪家,说出来楚夫人就尽管乐吧,无论是家世还是人才,都没得挑……” ☆、第86章   看到官媒特意地卖关子,明氏反而失了兴趣,淡淡地吩咐石榴沏茶,“就用先头得的君山银针,再端两碟点心。”   官媒见状,捂着嘴先自“咯咯”笑了阵子,又故作神秘地悄声道:“回夫人,来提亲的不是别人,是四皇子殿下。”   明氏真是呆了,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石榴上了茶,才诧异地问:“怎么可能是四殿下?”   通常皇子的亲事都是皇后或者有职权的宫妃选定,让皇上过了目,再使个相熟的夫人私下探听一下女方的态度。   如果女方同意,那么皇上就下旨赐婚,两家皆大欢喜。   如果女方不同意,皇上也没有必要强给两人凑作堆。毕竟婚姻讲究个你情我愿,想嫁到皇家的人有的是,不一定非你不成,何必强行娶回家添堵。   不管怎样,皇子的亲事再没有落到官媒头上的。   官媒见明氏不信,从怀里掏出块玉佩,“千真万确是四殿下身边的人送来的,说四殿下自打在钱学士府上无意中撞见过二姑娘后,始终无法忘怀,最近才得知二姑娘尚未婚配,立时动了求娶之心。因为怕事情传出去二姑娘被人误解,所以眼巴巴找上我来问一下府上的意思。如果愿意,四殿下立马请旨赐婚,如果不愿意,那么就当我没来过,也没这回事。”   明氏仔细地端详一番那块玉佩,无论是玉料还是雕工都属于极难得的佳品,而且上面雕着螭龙纹样,想必也无人敢冒用。   明氏便信了几分,斟酌地回答,“二姑娘的亲事,我这个做伯母的不敢越俎代庖,总得由她亲生的爹娘决定,再者上头还有祖父跟祖母。”   官媒闻言知雅,笑道:“婚姻大事,自然得好生商量一番,不过,听说腊月底皇上的大宝要封印,恐怕年前就不能下旨了。”   一个民妇竟连这个都知道,想必是听四皇子身边的人这样告诉她的。   由此可见,四皇子是志在必得,明氏心中一凛,直觉得这桩亲事不是那么简单。   上次周成瑾来跟楚晴提亲,明氏可以不经过老夫人直接回绝,这次四皇子求娶,明氏却不敢擅自做主给拒了,必须得报给老夫人听。   明氏浅笑道:“请您回去给四殿下带个信儿,容我们考虑几日再做答复。”   官媒乐呵呵地答应着告辞。   送走官媒,明氏转身去了宁安院,又吩咐翡翠请了文氏过来。   文氏听说四皇子来提亲,兴得浑身不知几两重,连嘴边的疮都不顾及了,咧着大嘴直嚷嚷,“就说晚丫头是个有福的,怎么会嫁不出去,好饭不怕晚,这好人才也不怕被埋没。”   老夫人听得直皱眉头,沉了声道:“谁说晚丫头嫁不出去了,没得往自己身上抹黑。”随即低了声音,“国公府的姑娘哪个不是挑来拣去寻到真正合心如意的才嫁,旁人还不曾说什么,自己就叫唤着说没人要,自降身份!”   文氏自知失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悻悻地往旁边躲了躲。   明氏无言地叹口气,文氏掌家也掌了十几年,怎么还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似的,一点儿都没长记性。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同样的意思怎么说出来好听,怎样说话既抬举别人又抬高自己,其中大有学问。   老夫人也不想再当众给侄女儿没脸,转了头问明氏,“你是怎样想法?”   明氏思虑片刻答道:“按理说,晚丫头能嫁到皇家去,确实是难得的体面。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妥当,这半年没少带着晚丫头四处相看,京都有头有脸的心里都有数。四皇子单单挑这个时候说亲,未必不是没有别的企图。”   文氏眼巴巴地盯着明氏,惟恐她说出推拒的话,只恨不得能上前捂住她的嘴,自己代替她说,听闻这番话心里着实鄙夷了番:四皇子如今十九,明年行了弱冠礼就是正经八百的王爷,能企图国公府什么?如果卫国公府像安国公谢家那么势大,再或者楚溥还在宁夏当一品总兵,那就另当别论了。现在阖府没有个真正有实权的人,四皇子图什么?   老夫人听了明氏的话,也有几分迟疑,便道:“还是听听国公爷跟家里爷们的意思吧,这事情我也做不得主。”挥挥手让两人退下去。   文氏有些不情不愿,见缝插针地说:“姑母,过了这个村那就没这个店了,五丫头二月里就成亲,晚丫头岂不被笑话死?”   老夫人没好气儿地说:“我明白。你可记着,嘴巴一定要紧着点儿,别跟个没把门儿似的,这事要是传到外头去,以后成不了少不得晚丫头跟着受连累。”   文氏受老夫人这顿排喧,又听到“成不了”这话,心头便是一凉,神情恹恹地回了二房院。   可巧她娘家嫂子来了,正趁着没人将太师桌上两只绘着喜鹊登枝的骨瓷茶盅往怀里塞。   文氏眸光一冷,“嫂子这是干什么?”   嫂子哆嗦了下,见是文氏,舒口气笑笑,“吓我一跳,看这茶盅怪好看的,回去给壮哥儿喝茶用。”   “嫂子可别做这样的事了,次次打着壮哥儿的名头。上次来拿了那只水晶梅瓶去,我只说是不小心碎了,到库里消了账。这套茶盅共六只,你拿两只去,剩余几只岂不都没有用了?”   嫂子腆着脸道:“那你就一并给了我,我看烧得挺细巧精致,至少得当三五两银子。你不知,家里实在银钱不凑手,这大冷的天,壮哥儿跟勇哥儿屋里没炭烧,天天缩着手读书,我这当娘的心里实在不好过。”   “那我就好过了?这两年嫂子来一趟,屋里就得碎东西。都说下人们势利,人家大房院娘家来人,满院子上下跟着有赏钱,你可好,来一趟丫鬟就得背黑锅。她们当面不敢说,私底下还不知传什么呢,但凡嫂子能劝着二哥立起来,我何苦受着腌臜气。”文氏越说越伤心,又思及在老夫人面前的不受待见,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姑奶奶怎么哭上了?”嫂子“唬”了一跳,忙把茶盅从怀里拿出来,“不拿就不拿,姑奶奶这是怎么了,在哪里受了气?你要是不说嫂子怎么给你出气儿?”   文氏起先不想说,可架不住娘家嫂子殷勤询问,又实在憋得慌,便将适才之事说了遍。   嫂子不敢非议老夫人,只把明氏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怕你们二房得势压过他们去,所以才这样说。那是皇家,别人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只愁没有门路,现在好事上了门,傻子才会往外推。要我说,姑母也是老糊涂了,把晚丫头的亲事交给她。咱们晚丫头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这两年出息得越发端庄大气,怎么会寻摸这半年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要说你这位妯娌没在里头捣鬼我可是不信的。”   文氏慢慢收了泪,嫂子吩咐丫鬟端来温水,亲自伺候她净了脸,又将丫鬟打发下去,继续道:“依我看,晚丫头是真正有福的,她说话晚,走路晚,什么都应了个晚字,可偏偏生日早,大年初一头一天。那年腊月里就二十九天,要是有个大年三十,晚丫头这生日也就是晚的了,谁知命里注定合该是正月初一生,满天下的人谁不在初一放鞭放炮庆贺?”   文氏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可不是呗,晚丫头什么都晚,这亲事也是火上眉毛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怎么四皇子就上面求亲了呢?   可不就是命里该着的?   文氏激动的心血澎湃,恨不得立时看到楚晚穿着王妃的衣饰,转念想到老夫人犹疑不决的态度,情绪慢慢冷下来,“这事我说了可不算,姑母说了,得国公爷跟爷们们拿主意。”   嫂子眼珠子转两圈,压低声音,伸手指了指大房院的方向,“那院子的那个,府里不是也不同意,架不住人家寻死觅活地闹腾,到底遂了心愿。我寻思着,这事儿还得晚丫头表个态,她那边能做初一,咱们就能作十五,就是国公爷也不能偏心眼,既答应了那边,就不得不答应晚丫头。”   对呀,上次楚暖因为定亲,虽然惹得国公爷老大不高兴到现在仍然禁着足,但她仍是囫囵个儿没少胳膊没少腿儿的。   为了晚丫头的终身大事,得让她闹上一闹。   嫂子见文氏听了自己的建议,面上显出几分自得,忽地又冒出个想法,凑到文氏耳边道:“我觉着吧,这样的好亲事,你那妯娌肯定舍不得推出门去,没准是想撺弄着姑母要说给那个六丫头。转过年六丫头也十三了吧,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要是真让她给截了胡,从此六丫头有人给撑腰不说,你妯娌肯定也跟着捞好处,有个现成的王爷撑腰,她那俩儿子净等着升迁就行。”   “不会,明若兰做不出那种事情。”文氏断然否认,“她能把亲事给拒了,但绝不可能把晚丫头的亲事换到晴丫头身上。”   嫂子又道:“不能就好,我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六丫头,真是好相貌,要是不当心给四皇子见到,未免生出枝节来……你先前答应过把她说给壮哥儿,如今壮哥儿都十七了,前几天还念叨着你们六丫头,说要早点成亲。”   “晚丫头的事情还没定,现在哪有工夫说晴丫头?”文氏有些心虚,前两年她确实有把握将楚晴嫁给自己的侄子,可这两年楚晴不但得了老夫人欢心,还让国公爷对她青眼有加。   嫂子看出文氏的犹豫顿时急了,“我的姑奶奶,这事儿千万得做成了,壮哥儿现在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前儿一言不合把随身小厮的腿打断了,没用板子就是一脚一脚地踢,那眼里的疯劲儿我看着心都凉。这要是不遂了他的心意,哪天他还不把我给打死?”   文氏“唰”地白了脸,她记得清楚自己的长兄就是因为疯病把亲娘给掐死的。早先她就疑心文壮暴戾是带了疯根儿,现今更不怀疑。   文家这是又出了个武疯子!   要真是这样,她要是敢把楚晴许给文壮,楚家上下决不会轻饶了自己。   文氏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事儿还真是麻烦,唉,还是先把晚丫头的亲事定下来再说…… ☆、第87章   楚晴窝在倚水阁东次间的大炕上,一边看着账本一边打算盘核对着数目字。   徐嬷嬷真是经商的一把好手,因见点心铺子大都是买了带回家,极少有人在铺子里吃,便将铺子另一面隔出一块,单设了卖甜水的台面。   夏天卖冰水和冰沙,冬天就卖热乎乎的奶茶,羊奶混着茶水煮,里面还加了各色糯米丸子。   真不知这样古怪的茶怎会有人愿意喝?   楚晴叹息着,拨出最后一个数字,算盘上显示的是四百六十六两零二百一十六文。   这才不到一年的工夫,徐嬷嬷可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了,明年的利润会翻个番儿。   楚晴笑着将二百两的银票锁到匣子里,这是一半的利,另外一半徐嬷嬷收着作为本钱,准备趁着腊月空闲再捉摸点别的物品来。   这笔钱楚晴想攒着等添置一处宅院给徐嬷嬷住,现下她跟赵睿虽然另外赁了处稍宽敞的住所,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屋子,没法按着自己的心意布置。   关于赵睿的事情,徐嬷嬷也跟楚晴商量过,她会尽量劝他打消报仇的念头,现在安国公府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就是以前府邸也不少护院,几位主子进出都有护院跟着。别说赵睿只是一介平民,就算有一官半职此时上门寻仇也不啻于以卵击石。   不但不能伤了对方还累得自己送命,傻子才会这样做。   如果实在家仇难消,就等强大到能护住自己了再寻仇不迟。   楚晴深以为是,她虽与外祖家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赵睿却是她亲眼看见过的,粗眉大眼相貌很周正的人,她可不想他就这么白白送死。   正思量着,外间传来暮夏欢快的招呼声,“二姑娘来了,姑娘在里屋呢。”   紧接着门帘被撩起,暮夏探进头,“二姑娘来了。”   “快请进来,”楚晴扬声道,顺手合上账本,正要下炕穿鞋,就见一道红影夹带了寒意冲进了屋里。   抬头看,正是楚晚,可她既没披斗篷又没带手炉,只穿了件缀着白色兔毛的水红色短袄,脸色冻得青紫,不停地打着寒颤。   楚晴见状,忙将楚晚让到炕上,用毯子搭在她腿上,不迭声地吩咐暮夏,“快倒茶来,要滚烫的,让春笑煮姜汤,多放姜。”   刚说完,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喜鹊的声音,“二姑娘可在里面?”   问秋答道:“在,刚到。”   “那就好,”喜鹊似是舒了口气,“我家姑娘太性急,就穿件衣裳的工夫都等不得,好在是往这边来了,要是在园子里耽搁久了染了风寒,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这是贴身大丫鬟说出来的话?   不先进来问候主子请求恕罪,倒是把主子地排喧一通。   楚晴暗暗皱眉,正要开口,就听问秋道,“我家姑娘已吩咐煮了姜汤,里面有暮夏等人伺候着,姐姐难得来一趟,过来帮我选个花样子,打算绣几条帕子姑娘过年时候用。”似是将喜鹊拉走了。   楚暖倚在靠枕上,气道:“这个刁滑的奴才,不过是我出来得急,她先穿了厚袄子才跟出来,怕我发落她才说出这些话。”   楚晴始终记得之前楚晚在沐恩伯府落水那次,喜鹊怕裙子脱落,见楚晚躺在地上也不去扶。这样把自己看得比主子重要的丫头还真是不敢用,说不定哪天就会因一己之利出卖了主子。   可眼下不是追究这事的时机,喜鹊自有楚晚回到盈翠阁去发落。   恰暮夏端了茶进来,楚晴亲自捧给楚晚,见她轻啜几口,脸色泛出红润来,才笑道:“你这般着急地过来干什么?不会是知道我得了两坛好酒过来抢我的吧?”   今儿一早沐恩伯府送腊八粥的同时还带了几坛酒过来,是周琳去年酿的梅花酒。   “周琳送的酒我也得了,抢你的干什么?”楚晚勉强笑笑,默了好半天才道:“今天官媒上门来提亲,我娘怕老夫人不同意,逼着我学楚暖寻死呢。”   “是哪家人家?”楚晴上午去汲古阁取了几本书回来,然后徐嬷嬷进来送账本,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还没听说这事儿。   楚晚低声道:“四皇子。”   “四皇子?”楚晴惊呼一声,“这么好的亲事,祖母怎可能不应?”话刚出口,随即反应过来,“这个时候提亲,而且找的是官媒……”   “大伯娘也有这个顾虑,说或许有什么企图,可我娘非说大伯娘存着私心,怕祖母被大伯娘说动了,拒了这桩亲事,就让我去祖母那里闹腾。”楚晚气得脸色涨红,“咱们从小就读女戒女则,我又不是楚暖,怎能做这种事情?我不答应,我娘就骂我没心没肺,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楚晴思量片刻道:“不管从女戒还是纲常来说,咱们原本就不该干涉长辈议亲,而且,说句实话,我觉得四皇子提亲肯定大半是奔着咱们府来的,二姐姐要是闹腾了惹得祖父祖母生厌,甚至与全家人反目,就算亲事成了四皇子也不见得会重视二姐姐。倒不如就听祖母的……家里长辈固然为府里考虑得多,但也不会任由咱们过得不如意。退一万步,有国公府在后头撑腰,日子也不可能难过到哪里去。”   楚晚细细琢磨会儿,点头道:“还是你看得清楚,今儿我舅母来了,我娘肯定又是受了我舅母的挑唆。口口声声为了我好,她哪里明白怎样才是好呢。”   说话间,暮夏端了姜汤进来。   楚晚酽酽地喝了一大碗,觉得浑身热乎乎得舒坦了许多,又和楚晴商量起过年的穿戴来。过年的衣裳都做好了,每位姑娘四身,留着出门做客的时候换着穿。   楚晴便把自己的四身展开摊在炕上,说那件衣裳配什么裙子,戴什么首饰,梳什么头发,直到天快擦黑,楚晚才告辞。   临行前,楚晴又嘱咐她,“回去再喝碗姜汤,夜里要是不舒服尽管吩咐人去请府医,临到年根了,生病不吉利。”   “知道了,”楚晚笑着答应,“啰里啰唆的,都快成小老太太了。”   因天冷,各房早就不到宁安院用饭了,都在自己院子里吃。六月早早过来说楚澍在外院吃,让楚晴别往四房院跑了。   楚晴一个人吃,晚饭便用得简单,只一素一荤,清炒山药和红烧牛肉,外加一小碗紫菜蛋花汤,和两只奶香卷酥。   吃过饭,让暮夏跟问秋陪着沿着倚水阁四周走动两圈算是消了食,才又窝在暖洋洋的大炕上。   问秋把蜡烛挑得亮亮的,楚晴就着烛光翻弄从汲古阁带回来的书。   手一抖,也不知从哪本里头飘出一张寸许长的字条来,飘飘悠悠的正落在问秋脚边。   问秋俯身捡起来递给楚晴,上面胡乱写着一个“太”字。   楚晴心头一跳,想起很久之前在书册里也见到过类似的字条,写得是“當”和“心”字,再加上这个,岂不就是“当心太子”?   楚晴呆了呆,脑子里不期然地出现周成瑾赔着小心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我并非有意唐突……我是想提醒你的,但这话实在不好出口……我知道我名声不好,可我会对你好……”   记忆里,除去在四海酒楼那次,他在井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又威胁说要告诉孙月庭,其余两次他行事无状都是有太子在场。第一次是御花园,太子要一起观灯,他突然上来扼住自己的腕,而另一次是在潭拓寺,自己是要跟着太子去取酿酒的方子,他抓一把沙土弄脏了自己的衣衫。   或许他真的是好意,但他名声不好也是真的,能躲在内室偷窥女子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楚晴毫不犹豫地把字条凑近蜡烛,烧了个干净。   ***   文氏因楚晚不肯配合她哭闹而沮丧不已,没想到事隔几天,官媒再度上门时,明氏却松了口。   官媒乐呵呵地给明氏道喜,“不瞒夫人,这还是我头一次说成这么尊贵的亲事,四殿下我见过,长得真是如珠如玉一表人才,也只能府上的姑娘才配得上。这会定了亲,等成亲时妥妥的就是个王妃,真是双喜临门。”   明氏客气地敷衍几句将人送了出去。   腊月十八那天,顺德皇帝颁旨认可了这桩亲事,司礼监的太监到国公府当众宣读了圣旨。   文氏大喜过望,嘴一直咧到了耳朵根子。   楚晟得知消息颇为不安,特地去找楚景。   楚景认真地替他解惑,“如今政局基本大定,再无其他皇子能与二皇子相争,祖父说就连沐恩伯见到二皇子也极为恭敬,想必大长公主也是这个意思。上次因三妹妹已经得罪了二皇子,要是这次再拒绝,恐怕会真的得罪谢贵妃,而且下头五妹妹的亲事也耽误不得。”   楚晟还记着周成瑾的话,迟疑道:“听说三皇子为人阴险非明君之相,可底下不还有五皇子吗?五皇子为人仗义,行事沉稳,未必没有胜算。”   楚景欣慰地拍拍楚晟肩头,“就因为五皇子和善,所以更应该答应四皇子。有道是宁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如果五皇子坐上宝座,咱们府不会更进一步,却绝对无性命之虞,可要是不答应四皇子,他日二皇子登基,四皇子定然会出手报复……安国公谢家向来睚眦必报,非良善之辈。”   原来还有这层顾虑在里面!   楚晟了然,不禁为楚晚感到几分难过。国公爷跟叔伯考虑得如此周全,却单单没想过四皇子是否真心求娶,他们两人性情脾气是否相合。   纵然她是楚家最娇惯的姑娘,可面对家族的利益,仍是要屈居次位。   楚晚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楚晴了。   楚晟蓦地想到上个月跟魏明俊到护国寺游玩,偶遇五皇子跟六皇子。   五皇子提起白水街上的点心铺子,温和地笑道:“……火得不得了,用羊奶混着茶水煮,别有一番滋味,没想到府上六姑娘真是兰心蕙质,能想出这个法子来。”   楚晟根本不知道楚晴在外头有家铺子,支吾道:“兴许殿下弄错了,六妹妹极少出门。”   五皇子但笑不语。   楚晟一下子就明白,但凡店铺在官府里都有备案,任凭谁会弄错,皇子们却是不会。   六皇子却兴高采烈地问:“六姑娘的铺子是什么名号,早知道她开铺子,我怎么也得去捧捧场。”   就连魏明俊也支着耳朵听,“白水街,离四海酒楼不远,那附近有两家点心铺子,哦,就是叫食缘的那家?看在阿晟的面子上,是该捧个人场。”   楚晟实在搞不懂,六妹妹出门次数有限,怎地就被这两位皇子看在了眼里?   他可不希望楚晴嫁到皇家去,即便日后贵为皇后,可跟那么多人争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好?   以后受了委屈也没处说,难道国公爷会气势汹汹地跟王爷或者皇上算账?   还不如嫁个家世清白门户相当的人家,至少公婆碍于国公府的颜面不敢轻视她。   楚晟为楚晴着急,明氏心里也盘算着这事,惟恐再有人跟四皇子似的突然冒出来,求了楚晴去。   好容易等忙完了年,然后过完上元节,家里终于消停下来,明氏抽空去四房院找了楚澍…… ☆、第88章   吃过早饭,楚晴披上大红羽缎斗篷带着暮夏到了四房院。   杏娘已备着她来,先捧上一碗加了杏仁的羊奶,楚晴一口喝了个碗底朝天,笑盈盈地夸赞,“真好喝,杏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杏娘如同二八少女般羞涩一笑,指了指西次间,“老爷在写字。”   楚晴点点头,轻轻掀了门帘瞧见伫立在长案前的那道鸦青色的身影,唤道:“父亲。”   “进来吧,”楚澍头也不抬地应一声,提笔蘸墨继续龙飞凤舞地写字。   楚晴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父亲写的字,竟然是心经,不由便是一愣,却未多语。因见砚台里墨已不多,正要续上水研墨,却听父亲道:“不用了,写完这张就不写了。”   楚晴四下一瞧,见案头已摊了不少纸,显见父亲写了有一阵子,虽将已经干了的纸顺次整齐地摞在一处,用镇纸压了。   楚澍眼角扫过楚晴的举动,暗里一叹,极快地将剩下两个字写完,这才抬起头来,不觉眼前一亮。   楚晴穿件月白色绣芙蓉花的褙子,绯色挑线裙子,青丝乌黑如墨,浑身洋溢着春天的轻盈与灵动。   楚澍视线落在她发间那只珍珠花冠上,温声问道:“你很喜欢这只花冠?”   “嗯,”楚晴笑着回答,“因为好搭配衣裳,而且也好看。伯娘说我年岁小,戴金银显老气,带些珠子石头什么的还成。”伸出手腕来让楚澍瞧,“这只手串也是伯娘给的。”   是米分红色碧玺石打磨成的珠子串成的,珠子个个有桂圆那么大,衬着她白净的手腕更显细嫩。   配着袖口的芙蓉花样非常漂亮。   果然明氏比自己更了解楚晴,也更用心。   楚澍默一默,扬声招呼杏娘,“沏壶明前龙井,别太酽。”   杏娘很快端了茶壶来,楚澍亲自替楚晴倒满一盅,将长案收拾了,示意她在案前坐下,温和地说:“昨天你伯娘来,谈起晚丫头的亲事,又说起你,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曾想过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楚晴完全没有心里准备,脸一红,低着头小声道:“我听父亲与伯娘的。”   “可我想知道你是怎样打算的?”楚澍叹口气,伸手替她正了正花冠,“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我是过来人……有些事可以勉强,可感情不行,喜欢就是喜欢,勉强不来。这些年我慢待了你,是我的错。你成亲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总得让你嫁得顺心如意。”   楚晴慢慢抬起头,对上父亲慈爱的目光,不觉一怔,之前压抑着的委屈喷涌而至,泪水很快溢满了眼眶。她低下头,强压下几乎夺眶而出的泪,稍微平静了片刻,轻声道:“我没想太多,就是希望以后衣食不愁,那个人能对我好。”   就像沈在野对沈琴那般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的好。   “我知道了,”楚澍心里泛起一股酸涩,明氏又没说错,楚晴就是被漠视久了,要求才这么简单。   国公府的姑娘啊,什么时候缺过吃穿了,她还这样特特地说出来。   楚澍放柔了声音问道:“你伯娘提到她娘家的侄子明怀远,你以前见过他几次,觉得如何?”   明怀远吗?   楚晴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张清贵优雅得仿佛高山遗雪般的面孔,还有那袭总是纤尘不染的白衣。   这样的男子是该高高地供起来,远远地看着吧?   可要是能有这样一位夫君也是极好的,起码看着赏心悦目,而且会有许多新颖别致的首饰。   楚澍见楚晴犹豫,又道:“明家是苏州有名的富商,肯定衣食不愁,而且你伯娘说他们家里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才可以纳妾,抛开出身商户这点来说,我觉得还不错,你呢?”   确实很不错,无论从人品还是性情上,明怀远都是无可挑剔的。   即便明家是商户,可明怀远已是庶吉士,等过了五月三年期满,就能外放到地方做官。   楚晴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从心里也不想拒绝,低了头小声道:“我听父亲的。”   意思就是答应了。   楚澍脸上浮起个清浅的笑容,“回头我再跟你伯娘商量,等回过老夫人,就让明家请了媒人上门,先把亲事定下来,明怀远也好安心上任,成亲倒不急,总得等你年满十六才行。”   这样的话,楚晴怎好插嘴,就只默默地听着,脸上的红晕却是始终未散,看上去让人又怜又爱。   楚澍不禁抬手轻轻拂了下她的发髻,声音依然温和慈爱,“你母亲的嫁妆都是你管着,抽空整理出来写好单子……我散漫惯了,不曾积攒下多少银钱,倒是手里不少字画,也有几方名贵的砚台和印石,这几天我收拾一下都给你做嫁妆。”   “父亲,”楚晴惊愕地抬头,以前她与父亲接触不多,可这几个月朝夕相处,自是知道父亲最看重他收藏的那些宝贝,时不时拿出来品鉴一番。   她怎么能夺父亲所爱?   遂道:“我不懂字画,要了也是白放着,还是留在父亲这里为好……父亲的心意,女儿明白。”说话时,她澄清如秋水般的明眸晕染着雾气,看起来迷迷蒙蒙的,带了几分湿意。   只几张字画就感动成这样?   楚澍越发觉得愧对楚晴,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儿,他一扔就是好几年,可楚晴丝毫没记恨他,三天两头给他缝制新衣,又时不时地亲手做他爱吃的菜品。   就像赵氏,新婚不久,他就整日外出,短则三五日,长则月余。每次回家,赵氏总是嘘寒问暖,忙着张罗他的衣衫饭食。   那个时候他心里存着气,对赵氏从来不假以颜色,现在想起来,当初的自己要多傻有多傻。   想到此,楚澍脱口问道:“阿晴,你可曾怨恨父亲?”   楚晴愣了片刻,说没怨过是假的,年幼时被楚晚欺负,被祖母漠视,她没少在心里非议父亲,但这几个月朝夕相处,她清楚地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疼爱。   一时,过去的那些恨尽都淡漠,只留眼下的情分,楚晴缓慢却坚定地摇头,“不恨,”随即又绽开了笑容,嬉笑着解释,“小的时候不懂事怨过,现在不怨。而且父亲对我这般好,多年的珍藏都舍得。”   楚澍满心酸涩不已,很认真地说:“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给你给谁呢?”思量片刻又道,“前阵子你祖母要我续弦,我给拒了,不打算再娶。但四房需要人承继,我考虑了许久,想把晟哥儿过继过来,你意下如何?”   “祖父跟二伯父会同意吗?”   楚澍笑着回答,“你三伯父只一个儿子,能过继的要么是昊哥儿要么是晟哥儿,你二伯母一直容不下晟哥儿,倒是过继他最合适。你要是觉得可以,父亲便对你祖父说。”   楚晴正色道:“四哥哥对我一直非常好,我求之不得。要是真能过继过来,四哥哥就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把那些字画留给四哥哥吧?”   楚澍笑道:“女儿家才需要银钱傍身,男儿当顶天立地靠自己挣得一份家业。”   楚晴仰望着丰神俊朗笑容和煦的父亲,蓦地就想起沈在野凝视沈琴时候的眼神,那般地慈爱与宠溺,一时脱口唤道:“爹爹。”话出口,泪水就涌了出来。   楚澍柔声回答:“爹爹在呢。”   楚晴终于忍不住,扑进楚澍怀里,又唤一声,“爹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楚澍不言语,只搂了她,抬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直到楚晴哭够了,才扬声唤杏娘端水进来伺候楚晴洗漱。   回到倚水阁时,楚晴的脸颊仍有些红肿,问秋素来仔细,吩咐春笑煮了热鸡蛋,一边给楚晴敷脸一边道:“二姑娘适才来过,问姑娘给五姑娘添妆时要添什么?”   楚暖是二月十六的婚期,现在已经正月二十八了,可不该打算起来了?   楚晴想了想,将妆盒拿过来拨拉片刻,找出以前老夫人赏的一支赤金莲花般簪头的簪子,“这个可以吧?”   式样虽不时兴了,但分量绝对足足的。   问秋笑道:“那我让冬欢拿去给二姑娘瞧一下。”   不多时,冬欢将金簪又拿回来,笑道:“二姑娘看了,也找出来一根差不多的簪子。”   没过几天,楚澍告诉楚晴,老夫人已经答应她与明怀远的亲事了。   其实,国公爷是舍不得的,觉得楚晴应该能嫁得更好一些,但楚家已经出了楚晚这个妥妥的王妃,总不能再出一个王妃?那样楚家岂不就成两边倒的墙头草了。   而明氏前段日子将勋贵家的公子少爷都梳理了一遍,实在挑不出个非常出色的来,还不如明怀远的人才好。   再加上楚澍难得地在国公爷与老夫人面前伏低做小,终于让国公爷松了口,只等明家遣人上门求亲,这桩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楚晚偷偷打趣楚晴,“早就看出来明表哥对你不一般,原来其中大有玄机。”   楚晴红着脸反驳,“胡说八道,怎么不一般了?他每次回京都带的礼物,咱们几人不都是一视同仁的嘛?”   楚晚扳着指头数,“你头上的珍珠花冠,那本三都赋的字帖,还有那支蚊子,我可是没有的。”   楚晴一时愣住,原来不经意间,自己已经有了那么多跟明怀远相关的物件。   这是不是就是长辈们常说的缘分呢?   倚水阁的丫鬟也听说此事,笑着给楚晴道喜。   暮夏快言快语地说:“姑娘出阁时一定带上我,我给姑娘当陪嫁丫鬟。”   问秋笑道:“你只比姑娘小半岁,姑娘出阁你不也快了,还带去干什么?”   暮夏道:“看姑爷啊,姑爷长那么好看,每天光看着就能多吃两碗饭。”   一时众人都撑不住笑起来,暮夏很认真地说:“真的,我见过的男子就属姑爷长相最好。”   楚晴瞪她一眼,“呸”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都胡吣什么?”   问秋见楚晴脸上染了红,知道她害羞,忙把众人撵走,却低声问道:“徐嬷嬷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替姑娘欢喜,要不我明儿出府跟她说一声?” ☆、第89章     魏明俊发现周成瑾给他的这个差事是困难重重。   这么多天了,他跟楚晟花也赏过,茶叶喝过,不可谓交往不密切,可提到国公府的姑娘时,楚晟总是三缄其口,一点话风都不露。   他也试图跟楚景打交道,可楚景比楚晟更老道,风花雪月公子佳人谈得是头头是道,可任凭他怎么暗示,楚景就是不提自家妹妹们。   魏明俊不敢做得太过,毕竟楚景年岁已长,怕他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幸好,他自五皇子口中知道楚晴还有食缘这家铺子,故而从那天起就时不时地在食缘喝茶吃点心,倒也混了个脸儿熟。   他起初喝不惯奶茶中的羊奶味,喝常了觉得也并非难以忍受,据说还有滋补的功效也就将就着喝了。   没想到开春后,食缘又多了道豆腐脑,还分两种口味,一种是咸的,一种是甜的。   甜的简单,是用桂花熬制的糖浆,而咸的却是肉末混着木耳与黄花菜熬制而成的卤子。   颤巍巍的嫩豆腐上浇一勺浓郁的褐色卤汁,上面再洒点翠绿的香菜末,褐色的酱萝卜丁以及艳红的茱萸碎,单是看已经让人垂涎欲滴,用勺子轻轻搅了,吃一口,咸鲜味美,恨不得连舌头都吞进肚子里。   隔壁台面上摆着刚烙出来的喷香的芝麻烧饼,咬一口烧饼就一口豆腐脑,那滋味儿神仙都不换。   魏明俊最爱那浇卤子的咸豆腐脑儿,尤其因加了茱萸,稍微有些辣味,很适合冬天食用。他吃得上了瘾,隔三差五就来吃一碗,徐嬷嬷见他是老主顾,往往会多加半勺卤子。   这天魏明俊仍是一大早赶来,空着肚子等着那碗咸豆腐脑儿。正吃着,瞧见个十七八岁身段袅娜的女子走过来。   魏明俊看见漂亮姑娘就移不开眼,尤其这人穿戴虽平常,可周身的气度却不一般,落落大方的。魏明俊立马来了精神头儿,看着仍是在吃饭,可一双眼珠子早死死地盯在了女子身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要给徐嬷嬷报喜讯的问秋。   问秋很有眼力价,见徐嬷嬷正忙着,先不急着说话,在旁边帮着收钱找零。等人慢慢空了,盛着豆腐脑的大瓷缸也见了底儿,才往角落里的椅子坐下。   徐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甜味的豆腐脑,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姑娘没事吧?”   “有事,大喜事,”问秋压低声音,笑吟吟地道:“大夫人才给姑娘说了桩亲事,姑娘说告诉嬷嬷一声。”   啊,定亲了?   魏明俊大吃一惊,急忙竖起耳朵再听。   徐嬷嬷也吃惊不小,楚晴才十二岁半,亲事并不急,可她知道明氏行事素来靠谱,倒没放在心上,只期待地问:“定的是哪家公子,多大了,长相如何,性情怎么样?”   问秋存心卖个关子,先挖一勺豆腐脑尝了,不迭声地夸道:“真好吃,这豆腐真嫩,又甜又香,一点腥味都没有,”又连吃几口,才笑道:“不是别人,就是明家表少爷,嬷嬷也见过,相貌没得挑,最是斯文俊俏,性情也好,先前住在府里,那些服侍的人没有不夸的。”   “不行!”徐嬷嬷猛地拍一下桌面,“这亲事不妥当,不能应。”   问秋吓了一跳,手中的勺子落在碗里,溅起不少汤汁,她顾不得擦,悄声问道:“有什么不妥的?”   徐嬷嬷哽了下,问秋打七八岁上就在楚晴身边伺候,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点不懂,这事还真不好对她开口。   问秋已先解释道:“嬷嬷是觉得明少爷年纪大,怕姑娘出嫁太早?四老爷已经说了,要留姑娘到十六岁,大夫人也说好。”   “不是这个,”徐嬷嬷烦乱地摆摆手,“年龄没什么问题,稍大点知道疼人。问题是有些男人他不叫男人。”   问秋听不明白了,“什么样的男人不叫男人,您说是内侍?”   徐嬷嬷几乎无语。   她只是猜测明怀远有断袖之癖,并没有完全确定,断不敢就这么红口白牙地跟问秋说。倘若坏了明怀远的名声,她跟楚晴都得不了好。   再者兴许明怀远与那个所谓的江湖大侠凌峰是纯洁的朋友关系呢?春秋时,俞伯牙不也曾因钟子期病逝而断琴坟前?   可但凡有一丝可能,徐嬷嬷也不愿让楚晴遭受自己曾经历过的事情。   思量片刻,徐嬷嬷郑重对问秋道:“回去跟姑娘说,让她借口年纪小先把亲事推了,然后再从长计议。”   “可是姑娘已经应了,当着四老爷的面亲口答应的。”   徐嬷嬷道:“那就告诉姑娘找那本《两汉全书》看看,里面有汉哀帝跟董贤,要是姑娘看不明白,让她拿着书找四老爷。”   问秋听得懵懵懂懂,却是把书和那两人的名字牢牢地记下了。   魏明俊只开头听到楚晴跟那个表少爷订了亲,然后徐嬷嬷拍桌子说不妥当,至于怎么不妥当,因徐嬷嬷声音压得极低,魏明俊几乎把耳朵竖成了兔子也没听到。   可最后那本书和那两个人名却是听清了。   魏明俊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时候读过《百家姓》《千家诗》略略认识字之后,就再没拿起过书,他又是个庶子,魏夫人容他生下来就不错了,怎可能费心思教养他。   故而《两汉全书》根本没读过,也不知道说得是什么。   回府后,急火火地到书房把这本书翻出来,一页页仔细地看,终于在掌灯时分找到了汉哀帝刘欣跟大司马董贤。   “董贤美丽自喜,哀帝悦其仪貌而幸之。某日,汉哀帝与董贤共寝,贤压着哀帝的衣袖安睡,帝欲起而不欲惊贤,于是挥刀断袖。”   魏明俊读完呵呵笑道:“原来是个兔儿爷,说得那么隐晦,早说养小相公不就完了?”转念一想,有些养小相公的也照样娶妻生子,半点不耽搁。   思量番,提笔研墨给周成瑾写了封信。   贺兰山脚有个北堡镇,距离镇子约莫四十里,驻扎着万晋的官兵。   二月初的天气,京都已经下过一场春雨,柳梢开始泛青,北堡镇仍是白雪皑皑寒风刺骨。   呼啸的北风中突然传来阵阵助威呐喊声,喊声来处,有两人正在雪地里翻滚撕扯。   其中一人身材魁梧,体格粗壮,穿身黑色棉袄棉裤死死地将另一个身形明显瘦弱许多的人压在地上。   军士们笑着叫好,“栾爷厉害,给他点颜色看看,免得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栾爷重重捣了身下之人一拳,“小子,服不服?”   “不服,有本事再来。”底下那人虽被钳制住,却仍未放弃,挣扎着想起身。   栾爷又捣他一拳,“今儿暂且饶过你,以后见着就喊爷,别仗着自己是京都来的就趾高气扬的,告诉你,在这个地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敬着爷。”说罢,重重地踢他一脚,被军士簇拥着扬长而去。   周成瑾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身上镶着狐皮的锦缎已破烂不堪,他一把扯掉烂了半边的袍襟,擦一下鼻头流出的血,嘟哝着:“这袍子真是碍事,回头得让人跟阿晟要马甲样子,厚的薄的,多缝几身,那样穿着才利索。”   他身边站着两人,一高一矮,高的叫郑戎,长得满脸煞气,看着就让人不敢靠近,矮的叫郑和,相貌甚是普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属于扔到人堆里转眼就寻不到的那种。   郑戎粗声粗气地问:“爷,要不要我去教训那姓栾的一顿,免得他处处找爷的麻烦?”   “不用,”周成瑾唾一口带着血的唾沫,“我会亲手给他点颜色瞧瞧,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郑和和气地笑笑,“爷说的是,只有爷亲自制服姓栾的,北堡镇才能完全能从爷的吩咐,再没人敢小看爷。”   周成瑾来到宁夏后,新任的宁夏总兵杨淮恩给了他一个小旗的职位,让他到了北堡镇。   小旗辖十人,小旗之上是总旗,总旗管着五个小旗,而百户管着十个小旗,辖一百一十二人。   栾东是世袭的百户,土生土长的宁夏人,看周成瑾穿着绫罗绸缎一副纨绔公子状是百般不顺眼,时不时嘲笑他是绣花枕头。   尤其周成瑾被人伺候惯了,这次没带寻欢,却将作乐带了来,再加上郑戎与郑和,架子摆得远比栾东大。   两人从开始就不对付,有事没事就掐架。   周成瑾是正经跟着师傅习过武,架势招式有板有眼,对敌经验却是不足,而栾东出手没那么多花架子,但他是正经打过鞑靼人,手下不知沾过多少人命,招招简练实用   两人较量过十余次,周成瑾从开始支持不过五招,到现在能对峙小半个时辰,已经大有长进。   进了营帐,作乐先捧上一杯滚烫的茶,又将信递了过来,“魏二爷写的。”   信不长,就一页。   周成瑾三下两下看完了,气得拍桌子,“又不是嫁不出去,着什么急?”他前脚刚来还没站稳脚跟,她紧接着就要定亲,这不成心跟他过不去?   而且定的还是明怀远。   魏明俊不认识明怀远,周成瑾却是见过的,长得跟高山遗雪般清雅尊贵,又弹得一手好琴,还能画首饰样子。   想起楚晴曾经凑在明怀远面前笑盈盈地挑选样子,周成瑾就觉得嘴里发酸,胸口也堵得难受。   闷闷地喘几口粗气,周成瑾拿起信再读一遍。   信的末尾,魏明俊写道:“听说是个断袖,也不知是养小相公的还是被人养的,我手头有几个不错的清倌,要不要试试?”   “试,当然得试,最好能搅出点水花来。”周成瑾毫不犹豫地给魏明俊回信,“只有一点,别牵连到不相干的人的名声。”   写罢,周成瑾将信封好,盖上私章交给作乐,突然又想起那年明怀远曾因之断琴因之流泪的凌峰来。   先前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明怀远眼里流露得岂不就是爱恋?   不由又嘀咕,“找什么人不好,偏偏找个有龙阳之好的,你愿意嫁过去就守活寡?”   想到此,眼前似乎又出现楚晴站在树底下袅袅婷婷的身影,和那闪亮得如同漫天星子的双眸,心里热热地一荡,“你是我的,别想着嫁给别人……” ☆、第90章     徐嬷嬷其实过高地估计了楚晴的能力,她在现代时虽说不是腐女,可也听说过同性恋或者同妻,而且她相亲时已经三十好几,也没有认清相亲对象的真相。   楚晴不过十二,对男女之事刚有点朦胧的羞涩,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外头的闲言碎语还有乌七八糟的话本,听过问秋的传话,看过那本《两汉全书》后,更加迷惑不解,悄悄问问秋,“两人同寝,汉哀帝怕惊醒董贤斩断衣袖有什么不妥当?”   头几年冬天,她怕冷,夜里喜欢在大炕上睡,她睡里头,徐嬷嬷睡炕边,两人也算是同寝,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可真要拿着书去问楚澍又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明家动作倒也快,不过半个月明怀中夫妻亲自从苏州赶来,长嫂代母职,与楚家交换了庚帖。   因两家本就是亲戚,老夫人特地留饭,楚晴趁机看了下未来大嫂的模样。   容长脸儿,皮肤很白,眼眸明亮,因生育过四个子女身材有些走形,但说话行事爽利大方,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楚晚悄声跟楚晴嘀咕,“看样子是个好相处的,以后不用怕妯娌之间起嫌隙。”   “就你眼神好,”楚晴羞得满脸涨红,使劲拧楚晚手臂一下,楚晚吃痛,“哎呀”呼叫出声,怀中媳妇便朝这边看过来,与楚晴看了个正着。   楚晴忙笑着点点头,一张小脸越发地红。   怀中媳妇不禁莞尔,心里暗赞,这位六姑娘长得真是漂亮,难怪小叔会动心央了姑母求娶,就是自己见到也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看情形,想必刚才被二姑娘逗趣逗恼了,应该也是个性情温和的。   怀中媳妇越想越觉得满意,言笑晏晏地举着酒盅给老夫人以及明氏和文氏敬酒。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氏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眼角扫过一旁紧挨着的五个姑娘,自己家的楚晚虽说相貌最不起眼可嫁得最好,楚晴长相倒漂亮,但嫁到商户人家去,除了银子不愁花,又有什么好?还不如楚暖,怎么着也是在京都,而且还是也是勋贵家。   可见人的运势是早就注定的,楚晚就是个富贵命,而楚晴合该就应嫁到……文氏瞧着怀中媳妇腕间明晃晃的金刚石手串,“破落户”三个字就生生咽了回去。   文氏心里高兴,也凑了怀中媳妇的趣,一盅接一盅地喝。   旁边的楚暖脸上虽带着笑,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   司礼监的太监来宣旨那天,楚暖就气得差点砸了手里的茶盅,还是张姨娘拦住她,小声道:“姑奶奶,这可是二两银子一只的定窑茶盅……阖府上下都在庆贺,你摔了茶盅这算怎么回事?本来太太就把咱们娘俩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你这一闹腾,说不定嫁妆给闹腾没了?二姑娘嫁到皇家也是件好事,说起来你还是王妃的姐妹。”   “什么姐妹?”楚暖一把甩开张姨娘的手,正巧将她的手碰在桌子角上,张姨娘哎哟一声,楚暖也不去察看,只顾发泄着心里的不满,“以前她就欺负我,以后我更是要被她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就她那副长相,怎么可能让四皇子看中,论长相论性情,我比她强百倍千倍,还不是因为她嫡出的身份……要是姨娘争气点,能扳倒文氏扶了正,这王妃的位子就该是我的。”   张姨娘噤了声,按按手背处的红印,叹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少不得还得委屈姑娘到太太和二姑娘那里走动一番,这嫁妆虽然置备得差不多了,可压箱银的数目还不一定,没准太太一高兴,格外赏给你几百两银子添妆。”   楚暖忍着恨意到文氏面前赔着笑脸说了一箩筐恭维话,文氏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二姑娘能嫁到皇家是咱们府里的荣光,少不得要早点准备,免得落了府里的面子。五姑娘的嫁妆已经置备齐全了,回头让婆子抄一份给你,二姑娘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只字未提压箱银的事情,只把楚暖气得到底把那只定窑茶盅给摔了。   她崇尚富贵,可自知以自己的出身倘若嫁到王府,最多只是个妾,而楚家的姑娘没有当妾的例,所以早早熄了攀高枝的念头。   却因见明怀远高贵清雅,楚暖一颗芳心是真心动了,尤其他考中进士到了翰林院之后,楚暖没少肖想他,为此还跟楚曈明争暗斗了好几回。   每每得知明怀远要来楚家用饭,她都竭力打扮得出众亮眼。谁知明怀远对她跟楚曈都不假颜色,可以说除了对年幼的楚晴温和一点外,对其他几位姑娘都疏离得很。   现在见楚晴与明怀远定亲,想到那张完美得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脸,想到他直立若青松般的丰姿,又看到怀中媳妇低调又奢华的打扮,楚暖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一般,酸得不行。   她认识魏明珠,魏明珠是明远侯府的嫡女,可穿戴并不出挑,身子的衣衫最贵也就是云锦或者妆花缎,而头上戴的首饰也都是极普通的金簪,从没见她戴过点翠。   可想而知,魏家恐怕只是空有个勋贵的名头,内里并不见得如何富有。   而且魏明俊又是个惯常在戏楼子逛的人,比起明怀远绝世的才华差远了。   想想自己的婆家就只面上好看,楚晴却真正是得了实惠的人,楚暖看着满桌好菜顿觉味同嚼蜡。   嫉恨楚晴的并非只楚暖一人,几天后楚晴在福盛银楼偶遇魏明珠,魏明珠就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艳羡之意,“阿晴真有福气,能嫁给明少爷那般清雅绝伦的人物。俗话说秀色可餐,以后恐怕阿晴就不用吃饭,光看明少爷就看饱了。”说罢,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了两声。   正巧明怀远从楼下上来,魏明珠的目光就跟粘了上去似的,随着明怀远走动,一刻都不愿挪开。   楚晴倒没觉得什么,实在明怀远的相貌与气度太出众了,由不得别人不看。   楚晚却觉出不对劲儿来,凑到明怀远跟前挡住了魏明珠的视线,笑着问道:“表哥是画了新样子出来?”   明怀远瞧一眼旁边的楚晴,唇角翘了翘,“这阵子忙竟是没腾出工夫来画,我几位朋友相约往妙峰山住几日,来跟掌柜支点银钱。”   楚晴一早就知道,这银楼虽归明氏所有,但因明怀远隔三差五就画新奇样子出来,明氏特地许他两分利,平常就存在银楼里,用得时候知会掌柜一声便成。   此时见明怀远瞅着自己说话,就好像要征询自己意见一般,忍不住羞红着脸侧转了身子。   明怀远没多耽搁,取了银子就离开。   魏明珠怅然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多才回过神来,跟楚晴客套几句,也离开了。   楚晚就问伙计,“刚才那位魏姑娘经常来这里?”   伙计点点头,“隔三差五总会来一次,有时候选支簪子,大多时候就看看,有两次遇到了少爷,想跟少爷搭讪,少爷没搭理她。”   楚晚白一眼楚晴,“我说呢,上次她怎么突然想到约咱们来银楼,原来没打着好主意。切,不知羞耻,以后不能跟她来往了。”   楚晴笑一笑,“不来往也难,以后就成亲戚了。”   “呸,”楚晚轻声唾一口,“她算哪家亲戚?听说她二哥不是什么好品行的,我感觉魏明珠也不是善茬儿,以后有楚暖受得。”   楚晴笑道:“有你在,魏家不会对五姐姐怎么样。”   楚晚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红了红,却又忧心忡忡地说:“我心里老是不踏实,总觉得这亲事来得太蹊跷。”   楚晴也有这种感觉,但是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她不好多说什么,只安慰道:“别胡思乱想,凡事儿有祖父跟祖母呢。”   两人再不就此事多言,商量着挑了几样首饰便打道回府。   ***   妙峰山位于京都西郊门头沟附近,山上既供奉着道教的白衣大士,又供奉着佛教的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还有药王庙,财神殿等等,最特别的是上面有座喜神殿,供奉着梨园界的祖师,唐明皇李隆基。   妙峰山的景色远不如香山那般秀丽多姿,但它胜在文会很出名。   每年二月初,不少文人墨客都会聚集在这里吟诗赋词,谈古论今,也有知名的伶人戏子前来祭拜唐明皇。   久而久之,两处便合作一处,文人们讨论完了经史就会喝着小酒听几折戏,倒也乐在其中。   这次明怀远前来就是他同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好友吴长青所邀。   二月初,春寒料峭,山下草木未绿,山上积雪犹存,文人们在山腰一座八角亭上支了茶炉,又备着纸笔等物,打算来个以文会友,众人各做一首早春的律诗,不限韵。   明怀远才思敏捷,稍沉吟已有了句子,正提笔欲写,忽闻山顶有乐声传来,声音古朴悠扬,正是古曲《风入松》。不同的是,原本的曲子乃是琴曲,而此刻却是用横笛演奏,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明怀远放下毛笔,循着笛声向上走了一炷香工夫,就看到青松林间,嶙峋的怪石旁,一人穿件极不起眼的灰色长袍,正迎风吹奏,风扬起他垂在肩头的发梢,看起来几多潇洒几多不羁。   少顷笛声停,明怀远正欲上前招呼,又闻不远处有箫声入耳,也是同样的《风入松》。笛声再起,紧随着箫声。   箫音本多悲怆凄清,可在笛声的相合下,却多了些温暖平和。   明怀远再走几步,看到怪石遮掩下另有一人,穿青莲色长衫,一边吹着紫箫一边凝神望着吹横笛的灰衣人…… ☆、第91章     笛声清越箫声高亢,绵密无间地在风中追逐纠缠,两人的视线也旁若无人般相互纠缠着,不曾挪动寸许。   《风入松》本是描述月夜里,清风吹过松林,松枝簌簌作响,夜鸟低声咕咕的情形,可两人这般合奏,却凭空多了几分缠绵,那夜鸟似是变成了湖中的鸳鸯,交颈相偎。   明怀远亦是擅韵律之人,岂听不出其中相惜相知之意,不由怔在当地,思绪便在这悠长的乐曲声里飘到了从前。   那年他年方十八,自恃有些才名,最爱跟文人名士在一同对酒当歌,又因家中富裕,出手很是大方阔绰。   不知怎地就落在别人眼中。   有天他酒醉归家,在巷子里被四个壮汉拦住索要银钱。他本是读书之人,自有一身傲骨在,岂能苟且答应,便傲然拒绝。   壮汉们便出手抢夺,书童倒是机灵,扯着嗓子便唤人,没喊两声就被打晕在地。   他狼狈地倒在地上,眼看着壮汉狞笑着走近,就是那个时刻,有人沐着月光而来,不过三五招将壮汉们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那人手中的长剑折射着月光,剑芒四射,照亮他的面孔,剑眉星目,刚毅英武。   那人便是凌峰。   开始他以为凌峰不过一介武夫,交往几次才知道他见识甚广,且多才多艺,能诗善曲,尤其有一手好雕工,无论玉石还是木材,在他手里不过数日,就能改头换面变成一件古朴拙致的工艺品。   之前,明怀远交往的大都是书院的同窗,每天除了联诗对句就是饮酒烹茶,自打认识凌峰以后,他的生活完全变了。   凌峰带他坐在屋顶吹着冷风望天,天上繁星点点,他的眼眸也闪亮如星。   凌峰带他到城墙上吹箫,月色浅淡箫声清冷,别有一股悲怆的意味。   夜半三更,凌峰带他摸着黑爬飘渺峰,然后在山顶凛冽的风里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乐声嘎然而停,明怀远的思绪也从久远的过去回到眼前。   那两人吹奏完毕,相视一笑,伸出手紧紧握了下,才回头看向明怀远,笑着一揖,“有辱公子清听,献丑了。”   明怀远愣了下,但见两人俱都生得一副好相貌,吹箫的唇红齿白清秀动人,吹笛的则魁梧高大英俊非凡,站在一处若阳春衬着白雪,说不出的和谐。   只这一愣神,明怀远已觉出自己的失礼,忙躬身还礼,“笛箫合奏,天衣无缝,实乃在下平生首见,闻君一曲,三生有幸。”   那两人又道:“公子是跟山下亭子诸人一道的?我二人不便与公子相交,就此告别,他日有缘再见。”微微颌首,并肩绕过明怀远。   明怀远心里多有诧异,却不便开口询问,只目送着两人离开,冷不防发现两人掩在衣袖下的手竟是彼此交握十指相扣。   “明兄原来躲在此处,倒教我一通好找。”   冷不防身后传来嬉笑声,明怀远转身,却是吴长青跟随而来。   吴长青也看到了携手离开的那两人,叹道:“这两人,穿灰衣的叫兰生,穿青衫的叫桂生,在庆丰班是有名的台柱子,可惜……”   “可惜什么?”明怀远追问。   吴长青笑答:“两人一个演花旦一个演武生,唱戏长久了,竟分不出戏里戏外,早就情根深种,住在一处了。”   明怀远“啊”一声,掩饰般道:“许是逢场作戏,没多长时日便就散了。”   “明兄此话差矣,若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可惜的,但这两人情比金坚,早已视彼此为此生伴侣,决不另行婚配,所以才引来颇多非议。只我着实羡慕他们,能得此知己,当真更胜过红~袖添香,鸳鸯龛暖。”   明怀远骤然又想起凌峰来,想起两人月下对酌,他不胜酒力,被凌峰背着,凌峰发间清幽的竹香直入鼻端;又想起两人促膝夜谈直至灯灭,凌峰无意中碰到他的手,他立时心跳如擂鼓;还有他弹琴凌峰舞剑,两人不经意的对视,他呼吸骤停,竟错拨了一根琴弦。   凌峰通音律,想必已经听出来了吧?   往事历历,清晰真切,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心思烦乱,明怀远身子轻颤不已。   吴长青瞧见了,关切地问:“明兄可觉得哪里不适,要不要到寺庙请僧人瞧瞧?”   “不用,”明怀远似被看穿心事般,慌乱地摆摆手,“我无妨,只想起往事心有所感而已。”   “那就好,”吴长青笑笑,“此处山风阴寒,明兄切莫久待。对了,今晚山下客舍中庆丰班会唱两处折子戏,明兄若有兴趣可前去一观。”   见吴长青离开,明怀远长舒口气,只觉得掌心都是汗,后背也汗涔涔的,中衣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很。   出了汗自不能再吹冷风,明怀远叫过随从,到亭子里打了声招呼,先自下山去了。   客舍里已经有人在搭建戏台,果然如吴长青所言,夜里会唱折子戏。   明怀远顿生好奇之心,想看看那两人在台上是如何情状,当下吩咐随从打听好时辰,又让小二送了热水来,好生泡了个澡,小憩了两刻钟。   天刚擦黑,戏台上就挂起八盏大红灯笼,照亮了半边天空。明怀远进了草棚子寻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坐下了。   锣鼓声响,先起了二黄慢板,紧接着一缕箫声徐徐响起,似是自天际而来。   明怀远一看就知道,这出戏名为弄玉吹箫,出自《列仙传》,说的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跟萧史学吹箫,两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秦穆公无奈便把弄玉嫁给萧史,并修建凤凰台给两人居住。弄玉苦学技艺,终于有天吹出的箫声如凤鸣,引来了一龙一风,两人乘坐龙凤化仙而去。   这一折却是讲述弄玉与萧史乍生情愫,两人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情形。   台子上,桂生已作少女打扮,敷了面粉涂了口脂,容貌娇俏尤胜女子,特别那双秋水剪瞳盈盈含着无数情意。   兰生也换上宝蓝色锦袍,腰间系着白玉带,斜插紫竹洞箫,英俊逼人,低头凝视着桂生。   桂生取出紫箫,横在唇边,眉眼斜飞吐气如兰,“便是这般吹法,对也不对?”   桂生试探着握住兰生的手,将紫箫竖过来,贴着他的耳畔呢喃,“非也,该是这般才对。口含着这端,手指摁住孔儿,用力要轻柔,不要太过。”   兰生侧头斜睨着桂生,桂生俯首回视着兰生,四目交投,良久不语,一切情意尽在其中。   明怀远看得口干舌燥,直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气息也随着乱了,恨不得眼前两人就是自己与凌峰。   这折唱罢,另换了出热闹的打戏。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明怀远受不住这烦乱,悄悄走出棚子,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他平静了许多。只是仰望着天际如钩的新月,那份思念越加浓烈,不知不觉中眼里便蕴了泪。   因怕人瞧见,明怀远举步往偏僻处走去,走不多远,瞧见前头枝桠如伞盖的古松下有人影晃动。   明怀远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就听到有男子温柔的低喃声,“适才听你唱流水板时气口有些不稳,是不是下午在山上受了风?”是兰生的声音。   接着听到桂生回答,“没有,是突然想到弄玉与萧史虽私定终身,但终究被家人认可,我却不能坦荡地将你带回家中拜见爹娘,实在心中不忍,愧对你一番情意。”   “说什么呢,今生能得你为伴,我已心中无憾,更无别求,”兰生突然抬臂勾住桂生脖颈,轻声道:“你要是觉得对我不住,就好生疼疼我。”   桂生轻笑,低头寻到兰生的唇,压了上去。   先是轻触,后是热吻,两人的唇贴在一处,手也不闲着,彼此在对方身上乱摸。   这样似是解不了对方的需求,桂生用力将兰生抵在树上,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手却撩起他的衣襟,伸手探了进去。   没多时,就听到兰生急促的喘息,一声低呼后,声音变得绵软无力,“你……惯会欺负我,叫我怎么见人?”   桂生笑道:“都这般时辰还见什么人,反正你我的戏已经唱完用不着再登台。被你招惹得,我这心里难受得要命,不如回房去,我再好生疼你一回。”   兰生低低地道:“我身上软得很,走不动。”   “那我背你,”桂生矮了身子,让兰生俯在他肩头,双手托住他大腿,慢慢往回走。   “那我背你,”桂生矮了身子,让兰生俯在他肩头,双手托住他大腿,慢慢往回走。   明怀远不妨会看到这一出,怕正巧碰个正着彼此尴尬,忙屏住气息躲在了树后。只是瞧着两人合在一处的身影,才刚平复的心绪又沸腾起来,久久不能平静。   ***   明怀远在妙峰山会文的时候,卫国公府正忙着楚暖的亲事。   文氏拟定嫁妆单子给老夫人过了目,老夫人打眼一看有三十六抬,差不多三千两银子,说不上体面,但也能过得去,便点了头。   张姨娘却觉得寒酸,连当年楚晓的一半都没有,忙将自己近二十年积攒的体己银子尽数拿出来给楚暖做了压箱银,以前楚渐赏给她的金银首饰还有一些瓷器陶器等物勉强凑成一抬。   这次怀中媳妇来定亲,带了好几车的礼品来,除去几位姑娘人人都有的一份外,因听说楚暖不日要出阁,她特地送给楚暖六匹新出的缎面算作贺礼,明氏也贴补了两匹料子。   这又算成一抬,这样便成了三十八抬,外加六百两压箱银,比先前强了许多。   楚暖深感满意,再一次感叹明家的阔绰,嫉妒楚晴的好命,以后嫁到明家,岂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数银子就行了?   亲事举办得很顺利,成亲第三天,魏明俊陪着楚暖回门…… ☆、第92章     楚家阖府上下外加亲戚好友都集聚在宁安院。   约莫巳初,楚暖在魏明俊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进来。她穿件玫瑰红满池娇的对襟褙子,下面是大红色十二幅的湘裙,裙摆上绣着六对翩飞的蝴蝶。   两人刚进门,楚晴就听到身后有人发出沉闷的呜咽声,只一声便停了。她不动声色地侧头瞟了眼,瞧见张姨娘躲在人群后头,双手捂在唇边,眼眸里沁满了泪,却忍着不掉下来。   楚暖和魏明俊先给国公爷和老夫人磕头,又给楚溥和明氏磕头,然后再是楚渐与文氏,最后给楚澍磕了个头。   楚景作为同辈中的长兄给魏明俊介绍家里的兄弟姊妹,几位男子除去年纪尚幼的楚旻外,魏明俊都认识,笑着行了礼。接着轮到家里的姐妹,魏明俊一眼就看到当中穿着天水碧褙子,湖绿色二十四幅罗裙的那位。   肌肤盈白似雪,青丝乌黑如墨,水嫩的双唇微微弯起,腮边一对浅浅的梨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眼眸,像是白瓷碟里滚着两粒紫葡萄,灵动可喜。   果然楚景笑着介绍,“这是四叔院里的六妹妹。”   楚晴先一步屈膝,“见过五姐夫。”   “六妹妹不必多礼,”魏明俊躬身还礼,心里却不停地腹诽,周成瑾这家伙文不成武不就,可看女人着实有一套,这位六姑娘相貌精致不说,最动人便是那双黑眸和那对梨涡。这要是冲你撒个娇,最硬的百炼精钢也得化成绕指柔。   要是能娶到这么个娇妻,做牛做马也愿意。   魏明俊心里琢磨,面上却不动声色,接着与楚晞见了礼。   老夫人瞥一眼在后面探头探脑的张姨娘,沉声道:“暖丫头,见见你姨娘吧。”   楚晴就看到楚暖眸光沉了沉,不甚情愿地走到张姨娘面前,笑着点点头,“姨娘。”   张姨娘泪如雨下,来不及掏帕子,忙用衣袖擦了擦,勉强露出个笑容来,“五姑奶奶过得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楚暖淡淡地应着。   魏明俊却郑重地揖了下,答道:“姨娘放心,阿暖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张姨娘喃喃重复着,再度将自己藏在了人群里。   楚晴悄悄附在楚晚耳边道:“看着这个五姐夫挺好的。”起码并不楚暖那样嫌弃张姨娘。   而且,能给予张姨娘尊重,想必对楚暖很在意或者很满意。   楚晚不以为然地说,“谁知道呢,兴许是装出来特意给别人看的。”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楚晴认同地点点头。   两人这般窃窃私语,完全落在了对面文壮的眼里。   文壮已将近大半年没见到楚晴了,上一次还是重阳节,他来给老夫人请安,正巧楚晴也在宁安院,见他进来忙不迭地躲进内室了,他只看到个窈窕的身影一晃而过。   可就是那惊鸿一瞥也留给他无限遐想,修长细软的腰肢,看起来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怎么看怎么好看。   今天,他特地来这一趟,小半是因为楚暖回门,大半是因为想见到楚晴,故而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把过年新裁制的佛头青的锦袍重新熨烫过,又熏了香,发间插根玉簪,腰带上系着玉佩,看起来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   楚晴与明怀远定亲这事,文氏根本没敢告诉她嫂子。早在两三年前,她就应允过嫂子一定会把楚晴许给文壮,可眼下这事泡了汤,嫂子又是个混不吝的,真把先前这话给捅出来,文氏就没脸在国公府待着了。   所以这近一个月来,她是半丝口风都没有往娘家透露。   文壮还做着能娶到楚晴的美梦,现在看着她侧着头跟楚晚说话,那模样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那神情要多娇俏就有多娇俏,那身段要多柔软就有多柔软。   冷不防看呆了眼,就觉得这美人儿真喜滋滋地朝着自个儿笑,恨不能立时上前将人搂在怀里。   楚晴已察觉到对面男子站的那处有道炽热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着痕迹地往那边一瞧,就看到文壮痴傻的样子,单是痴傻倒罢了,眼里透露出来的淫邪让人瞧了极为可憎。   楚晚也察觉到了,厌恶地皱了下眉头,心道:就这样的表哥,娘亲还天天惦记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嫌丢人。   伸手扯扯楚晴悄声道:“人都见过了,这边许是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楚晴正不想待,道声好,两人就转了身往后头走。   文壮正臆想得入神,瞧见人要走,脑子里的痴念上来,哪里还管什么场合什么时机,张嘴喊道,“妹妹莫走,且等等我,”一边说一边张开胳膊冲过来就要去抱楚晴。   楚晴见状步子挪得更快,闪身躲在张姨娘后面,楚晟就站在文壮身旁,见到楚晴厌恶的目光正觉得疑惑,就看到文壮朝着女眷那边冲过去。   他急走两步,也追着过去。   这时却有一人从女眷后头挤过去,堪堪擦过楚晴身边迎上前,恰好让文壮抱了个满怀。   手下是女儿娇软的腰身,鼻端是女儿清幽的体香,文壮喜不自胜,也顾不得细看,只紧紧搂着,不住嘴地道:“我的心肝宝贝儿,想死哥哥了。”   那女人乖顺地让他搂着并不作声。   楚晟已猜出文壮是对楚晴起了贼心,看到他洋洋得意的模样,“咚”一拳捣在文壮脸颊,怒喝道:“大胆,竟敢在国公府撒野,还不快放手?”   楚晟是跟随周成瑾一道学过两年功夫的,再加上存着教训文壮的心思,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气,文壮“哎哟”一声,殷红的鼻血就喷了出来,尽数喷在怀中女人衣衫上。   韩娇仿似才回过神来似的,哭喊着挣脱文壮的胳膊,双手掩面往外挤,“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了。”   厅里的人大多在聆听文老夫人训诫魏明俊与楚暖夫妻相处之道,极少有人注意到先前发生的事情,直到文壮搂住了人,才齐齐朝这边看来。   明氏是反应快的,忙招呼桂嬷嬷,“快拦住人。”   今儿是楚暖回门的大喜日子,不管韩娇是真心寻死还是假意寻死,总不能让她闹腾出事情来。   桂嬷嬷当即双手钳制住韩娇胳膊做出副搀扶的样子,翡翠在宁安院伺候这么多年也是个有眼力的,忙上前搀住了韩娇另一面,两人合力半拽半拉地将韩娇带到了下人住的后罩房里。   这边文壮捂着脸颊杀猪似的嚷,“疼死我了,我要死了,”一张嘴吐出满口血,血里还带着一颗牙。   文氏听他喊得凄厉,又见是满脸满身的血,又惊又怒,劈手给了楚晟重重一个嘴巴子,“你这个畜生,还不赶紧跪下,告诉你,要是壮哥儿有个三长两短,你拿命来抵。”转头抱住文壮,不迭声地问:“哪儿疼,到底伤着哪儿了?快请府医来,快!”   有机灵的丫鬟早就吩咐人到前院请府医了,没多大会儿府医就急匆匆地拎着药箱子一路小跑地进来。   国公爷见厅堂里满满当当地都是人,大喝一声,“没事的都自管散去,五丫头陪着你夫婿逛逛园子。”   楚景也是个知机的,招呼着众位男客一道往外院去。女眷们就这几个,楚晓因又怀了身孕未能回来,楚晚跟楚晴本就是要走的,楚曈不怕血,倒是想留下看热闹,苦于没有理由,只好拉着楚晞一同出去。   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位长辈和跪在地上的楚晟。   明氏起身道:“我去看见韩家姑娘,这空当,别真出人命来才好。”   国公爷对楚晟道:“你没做错什么,用不着跪,回去吧。”   “是,”楚晟恭敬地应一声,不紧不慢地离开宁安院。   府医已替文壮清理过,躬身对国公爷道:“……看着可怕,其实并无大碍,鼻梁骨好端端的,就是脸颊肿了。嘴皮被牙齿磕破了,这血大都是鼻子里流的血。回头我让人送些消肿散瘀的药膏来擦擦。”   国公爷客气地说:“有劳先生。”   待府医行礼离开,国公爷将目光投向文氏,“以后文家的人能少来就少来,咱府里不欢迎。”   文氏看着自己当成心肝宝贝的娘家侄儿受这委屈本就觉得不忿,此时听国公爷这么说,脑子顿时一热,顾不得尊卑,当即道:“国公爷实在偏心,大嫂娘家侄儿在府里一住就是两年,四叔接了不相干的韩家母女来,白吃白住也是两年,我娘家侄儿平常不过来,也就逢年过节或者有事的时候来一遭两遭,怎么就不欢迎了?”   楚渐闻言斥道:“还不赶紧闭上你的臭嘴,怎么跟父亲讲话?”   文氏根本不怕楚渐,仍气鼓鼓地盯着国公爷。   国公爷摇摇头道:“要是明家表少爷也做出今日这种事来,我一样要赶出去。”   “那个韩娇呢?”文氏嚷道,“这种日子,她跟着来凑什么热闹,而且本来她在后头站着,怎么就到了前头?定然是她算计壮哥儿。”   文氏还真没说错,韩娇就是成心的…… ☆、第93章   时光如梭,转眼间韩娇在楚家住着也有两年多了,这两年她没少往几位姑娘跟前凑,图得就是能跟着一道出门做客,好攀上门富贵亲事。   可楚晚心高气傲,除了楚晴外,其余人都瞧不上,更不把韩娇放在眼里,连正眼都没瞧过她。楚晴态度倒好,总是笑眯眯的,可也只是笑,任凭她说什么,都是没有回音,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她,直到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得灰溜溜地告辞。   其余楚曈本就是禁足,轻易连院子都出不得,而楚晞在京都时日短,认识的人不多,再者哪有人越过府里两个嫡女专程给庶女下帖子?   眼瞅着自己也十五了,亲事仍是半点眉目都没有,韩娇愁得几乎不能安睡。   她跟楚晚的情况还不同,楚晚是四处相看找不到合适的,而她是没有见人的机会,谁会知道楚家后院里还住着位叫韩娇的姑娘?   韩娇着急,柳月娥更着急,她总归多活了些年岁,脑子主意多,又能豁得出去,便告诉韩娇,将主意打在了楚暖回门这天。   成亲当天是男方家里待客,而回门这日则是女方家中待客,到时候楚家定然有不少亲戚朋友过来。楚家的客人自然是非富即贵,要是能当着众人的面弄出点动静来,韩娇的出路就有眉目了。   柳月娥将地点定在园子里,但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园子里花还没开,草也没绿,实在不确定会有人有这个闲情逛园子,便决定让韩娇到宁安院去看看。   往宁安院去的客人不少,守门的虽然觉得老夫人平常不怎么待见韩娇,但当着客人的面不好拦阻怕引起吵闹,遂将人放了进去。   宁安院里,男人在左边,女人都在右边。韩娇在女眷后头打量着对面的男人,见不管貌丑还是貌美,每个人的衣着都极为精美,头上戴的要么是金冠要么是玉冠,个个都贵气逼人。   不管她能进到哪一家,今后必然衣食无忧。   韩娇老早就察觉到文壮眼神不对,因为其余宾客的目光多集中在魏明俊与楚暖这对新人身上,而她却始终关注着对面的男客。   所以,她也是最早看到文壮往女眷这边来的人,而且他的目标不是楚晚就是楚暖,反正脱不开这两人。当见到她们两人往外走的时候,心念电闪之间,韩娇迎头挤了进去。   韩娇再想不到这个穿戴得像模像样的人会是文氏的娘家侄儿。   她不认识文壮,但在楚府这些年多少也了解到文氏娘家破败得不行,全靠着文氏周济过活。听桂嬷嬷这么一说,韩娇觉得人生就要绝望了,难不成她一辈子都要过得这么拮据?   这事儿一出,便有小丫鬟飞快地告诉了柳月娥。   柳月娥急匆匆地赶到宁安院,看着韩娇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气得她恨不能给她一个大嘴巴子。投怀送抱之前,能不能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个值得的人?   可当着桂嬷嬷和翡翠珍珠的面,柳月娥自不能朝女儿发脾气,反而一把抱住了韩娇,哭喊道:“我地个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好端端的黄花大姑娘啊,就是来给五姑娘道贺地啊,怎么就被人欺负了啊?这还是国公府啊,难道就没人给我们娘家做主了吗?”   言外之意,韩娇来给楚暖道贺平白受此屈辱,国公府怎么也得给个说法。   桂嬷嬷耐心劝着柳月娥止了泪,吩咐珍珠沏过新茶,平静地说:“……这事儿原本是文家表少爷做得不对,辱了韩姑娘清名,文家的事情我家夫人也不好做主,但老奴愿意帮韩姑娘从中转圜,不知柳娘子有何打算?”   有什么打算?   要是换成别的人家,柳月娥早就要求对方负责了。可是文家……柳月娥想了想,抽泣道:“可怜我的阿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这还怎么嫁人?”掏出帕子又装模做样抹了半天泪,才唉声叹气地说:“我也不求别的,只想阿娇以后能过得顺遂。这女儿家的名节最重要不过,事已至此,就让文家出一千两银子,我跟阿娇搬到个别人知道的地方住,也好过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   文氏一听柳月娥提出的要求,气得蹦起三尺高,“一千两银子,以为她家姑娘是银子堆成的?我还没怪她毁了壮哥儿名声呢,我家五丫头回门跟她有什么关系,自己发骚上门蹦跶也敢狮子大张口,不行,一两银子都别指望。”   桂嬷嬷见文氏说得难听,暗中皱了皱眉,劝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寻个两全之策,如今柳娘子可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文家少爷是读书人,以后总得科考举业,不能因为这事毁了前途。”   这话文氏爱听,在她眼里文壮就是精贵的玉瓶儿,韩娇就是过街老鼠,可不能因为打老鼠而带倒了玉瓶儿。   只是文壮的事情,她也不能就拍板做主,因此借着送文壮回去,一并回了娘家。   见到嫂子,文氏劈头盖脸将文壮说了一通,“早说让你拘着点壮哥儿,千万别闹出丑事来……阖府的人都在,还有交好的亲朋故交都眼睁睁地看着,国公爷是再不可能把六姑娘嫁给壮哥儿,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对了,人家韩姑娘平白受着屈辱,正在家里寻死觅活地呢?要是真死了,壮哥儿少不得得吃官司。”   “那可怎么办?”嫂子岂不知自己儿子的德行,唬得脸都白了,一把抓住文氏的手,“姑奶奶,壮哥儿可是你亲侄子,是你一手拉扯大的,他还是个孩子呢,吃了官司还怎么娶媳妇啊。”说着就往下掉眼泪。   “行了,哭有什么用?”文氏没好气地看着嫂子,“柳娘子说了,要一千两银子买她姑娘的名声,你就准备银子吧。”   嫂子惊呼道:“家里哪有那么多,充其量就一百两。”下炕开了抽屉,取出一沓子银票,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递给文氏,“共一百五十八两,你先拿着。”   文氏毫不犹豫地揣进了怀里。   回到府里,又寻了桂嬷嬷商议,“我娘家只有这一百两银子,还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攒起来的,你跟柳娘子说,这一百两银子是聘礼,如果她愿意,那就坏事变好事,一床锦被遮百丑,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娘家没银子。”   桂嬷嬷两边说合,费尽了多少口舌,才终于达成一致,文家给柳娘子一百八十两银子的聘礼,两家结成亲家。   柳娘子又找到宁安院哭诉,说好端端的大姑娘来站了站就遭此横祸,怎么着楚家也不能坐视不管。   老夫人不胜其烦,取出一百两银子打发了柳娘子,又叫来楚澍训了一通,责令他赶紧将那对母女赶出去。   文壮与韩娇这事就算解决了,楚澍正式向国公爷提出要过继楚晟。   楚渐不同意,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怎么愿意让他叫别人为父亲,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弟弟。而文氏却乐开了花,她早就看楚晟不顺眼,只苦于自己手短不能伸到外院去对付他,现在听说他要过继,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枕边风吹了好几次,楚渐心里也明白,楚晟这事不解决,二房永远不得安宁,自己耳边也永不得清静,便冷声答应了。   楚渐亲自去找楚晟谈,楚晟知道四房院比二房院清静得多,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好事,可见父亲似乎毫不留恋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发凉,连着消沉了好几日。   几方人均已同意,这事就算定下了,只待清明祭祖后,将楚晟的名字从二房院划掉添到四房院即可。   魏明俊听说后,约了楚晟去爬香山。此时草木已经开始变绿,柳枝也发出了细嫩的柳叶,迎春和连翘开得倒是灿烂。   两人站在鬼见愁旁边的踏云亭往下看,只见薄雾淡淡缭绕山间,犹如身在高天之上,而远处的昆明湖宛如一盆清水泛出银白的光芒。   魏明俊绝口不提过继之事,只说起周成瑾来,“在北堡镇跟地头蛇斗法,嫌之前带过去的锦袍大氅不得劲,那些野蛮人冻惯了冬天也穿单衣,他要仿着你那件马甲做几件轻便点的套在里面穿,不拘厚的薄的多做几件换着穿。”   京都本就比宁夏暖和,再者家里都有地龙,烧着暖炉,虽说以前穿着也不算多,可到了宁夏真是扛不住那寒气。   楚晟点头应道:“我那件是六妹妹做给我的,不好拿到外头去,回头我请她画出图样来告诉府里针线房多做几件便成……阿瑾也是,怎地突然就想起参军了,要是仍留在金吾卫,何至于吃那些苦头?”   魏明俊顿一下道:“阿瑾看中了一个姑娘,可依他现在的名声上门求亲,人家肯定不允,好在姑娘年岁还小,他想建功立业回来求娶。”   楚晟便笑,“原来有这因由在,他倒是不曾与我提起。阿瑾能有这般诚心,想必姑娘家也能为之所动。”   魏明俊问道:“要是你有姐妹未嫁,愿意许给阿瑾?”   因楚晴已经定亲,楚晟完全不觉得这话问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地回答:“不愿意,不说阿瑾本人如何,单说沐恩伯府,阿瑾跟我处境差不多,可他因受大众公主青睐,反而更被沐恩伯忌惮,我总算有叔伯跟六妹妹照应,他只是一个人单打独斗,谁要嫁过去岂不受尽了冷眼与排挤?”   魏明俊不由替周成瑾长叹一声,就连楚晟都不愿意,这桩亲事看来是真难!   回到府里,楚晟便去了倚水阁。   自打过继的事情敲定之后,楚晴还没见过他,此时见了更比以往都觉得亲切,热情地招呼楚晟到厅堂就坐,又吩咐问秋沏茶。   楚晟还是头一次到女子闺房,窘迫得耳朵根儿都红了,两眼也不敢四处打量,只看着楚晴,强作镇静地说出来意。   楚晴有片刻的讶然,却痛快地答应,“跟四哥说不清楚,还是我裁个样子出来拿到针线房,绣娘们一看就知道。”说着让春喜找出匹米色的嘉定斜纹布。   嘉定斜纹布质地细密厚实,很耐磨。   布料对折铺在炕上,楚晴低头想了想,那天在沐恩伯府,周成瑾站在她面前,她的视线刚好与他直缀交领下缘齐平,看起来周成瑾要比楚晟高半头,也更粗壮些。   楚晴瞧了瞧楚晟,不假思索地动了剪刀。   楚晟问道:“这个不需要量尺寸?”   楚晴莫名地红了红脸,解释道:“马甲穿在外衫里头,长点短点肥点都不碍,只别瘦了就成。我估摸着裁得能肥大些,过两年还可以穿。”   一边说着,手下动作丝毫不减,很快剪裁完毕,笑着对楚晟道:“做四身可好,两身絮得厚实点儿,冬天冷的时候穿,两身做成夹的,刚入秋的时候穿……四哥觉得做什么颜色的好?”   楚晟向来不注重穿着,都是有什么穿什么,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楚晴便替他做了决定,“我那边还有匹佛头青的细棉布,要不就两身米色的,两身佛头青的?”   楚晟连连点头。   楚晴顺手从那匹嘉定斜纹布上剪下一块布头来,吩咐春喜,“把那匹佛头青的细棉布找出来,照着这个尺寸,剪下两件马甲的料,连同这两块一并送到针线房。米色的要絮棉花,照着我刚才剪的尺寸做,佛头青的做夹袍,肥瘦要缩上半寸。”又指了自己剪裁好的那两片,“这是前襟,最好别用盘扣,免得透出来显得外衫不齐整,听说市面上兴起一种布纽扣,让管事去寻了来,多买点儿,我们这边用得上。”   “明白了,”春喜仔细听着,领命而去。   楚晟忙向楚晴道谢,“让六妹妹破费了,回头我寻到好料子补给你。”   楚晴笑道:“四哥哥以后就是我嫡亲的兄长,我需要仰仗四哥哥的时候良多,是不是每次都得备谢礼?”   楚晟想了想,道:“是我着相了,”稍坐片刻,告辞离开。   楚晴将炕上的布料收拾好,想起前阵子从汲古阁取回来的书都看完了,正好闲着没事,去另换几本回来,便带着问秋与暮夏往汲古阁走。   刚出了四房院旁边的月洞门,迎面瞧见明怀远匆匆走来,楚晴本能地避到一旁准备让他先过,谁知明怀远见到她竟像见了鬼似的,扭头拐到另一边去了。   问秋捂着嘴低笑不已,“姑爷这是害羞呢,连招呼都不敢打了。”   楚晴却觉得十分诧异,明怀远素来风光霁月,就是定亲那几日见面也是彬彬有礼地招呼,何曾有这般害羞的时候。   难不成他是躲着自己? ☆、第94章     楚晴所料不错,明怀远就是觉得没脸见楚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从妙峰山回来,他一直抑郁不乐,可又想不出到底为什么不开心,吴长青见他烦闷,特地邀他去喝酒。   吴长青父亲做过真定府通判,掌管水利,谋私利不知何几,家中颇为丰盈,吴长青出手也大方,故而结交颇广,对京都各处好吃的好玩的都了如指掌。   这次就特地带明怀远去了流芳河。   流芳河两岸花船遍布,因妓子伶人洗漱的水常会泼进河里去,水里也带了脂粉香,故名流芳。   离河不远有家专做淮扬菜的小馆子,店面不大,只放了三五张桌子,布置得却极清雅,拙朴的原色木椅上铺着青色桌布,墙边摆着一溜未经烧制的大小各异的陶泥胚的坛子与罐子,罐子里或斜插两三支芦苇,或供一小把风干的野菊,别有意趣。   地方好,菜品的味道也好,尤其一道大煮干丝,里面放了除去豆腐丝外还放了火腿丝、冬笋丝、银鱼丝、木耳丝、口蘑丝、紫菜丝、蛋皮丝和鸡丝。火腿和冬笋的鲜味渗入到细如牛毛的豆腐丝中,丝丝入扣,可是汤中不见一滴油花,没有半点豆腥,吃起来爽口开胃极为鲜美。   下酒菜是竹叶青,两人细斟慢饮,干了一小壶,酒足饭饱之余,在河边赁条小船,沿着河水顺流而下。   此时正值月半,天上明月皎皎,河面灯光烁烁,微风吹动,河面上波光粼粼,此情此景恍如江南水乡。   明怀远悠然生起思乡之情,恰此时忽然传来一管箫声,箫声清越温润,正是名曲《小江南》,明怀远循声望去,就在前头不远的另一艘小舟上,兰生与桂生正抵足对坐。   桂生手执紫箫,兰生则端起酒盅小小地抿了一口,手指轻轻叩在船舱的木桌上,恰与箫声相合。   许是因为有船夫在,两人并没有身体上的接触,可目光却始终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不知为什么,明怀远烦乱的心绪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突然变得平和,甚至有些欣慰,就好像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得以实现。   就是那一瞬间,明怀远骤然明白了自己烦乱的缘由,是因为渴慕这种相知相惜的情感,他也盼望着能与心爱之人琴箫相合,能对着月光浅酌,能听着秋声赋词。   明怀远心里明白,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楚晴。   不是说楚晴不好,楚晴相貌出众,性情温顺,极聪明又乖巧,明怀远觉得与她相处并不困难。   可自从在妙峰山见到兰生与桂生相处的情形,他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像一下子冲破了闸门的洪水般,激荡喷涌。   他想念凌峰,想拥抱他,想亲吻他,甚至午夜梦回时,甚至想过与他同床而眠。   那一夜,他在亢奋中惊醒,手触到身下的粘稠凉湿,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入睡。   明怀远试探着去亲近楚晴,楚暖回门那天,他特地在花园里等她,远远地看到楚晴与楚晚并肩而来,两个花季女孩,一个似春花灿烂,一个如静水照月,身形袅袅不可谓不动人,但明怀远半点想招呼的意愿都没有。   于是,在被两人发现之前,明怀远悄没声地离开了。   他认真思考过,今后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与楚晴有夫妻之实的,别说他没这个念头,就是偶尔想一想也会觉得从心底而外的厌恶。   可眼下,他们却是未婚夫妻,以后要成亲共同生活的。   如果成亲,难道就让那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一辈子独守空房?这未免也太残酷了,明怀远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可如果退亲,要找什么理由,才能既全了自己的脸面也能保全楚晴的脸面?又该怎样对姑母交代,如何对大哥大嫂解释?   明怀远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了下来。   仿佛只是一夜,河边柳树已翠绿成烟,堤旁桃花正灼灼其华。   明怀远特地告假到潭拓寺静修,一本经卷抄完,信步走入山后的桃林中。   杨柳风起,花落如雨,明怀远骤然想起那年那月,他在梅树下抚琴,凌峰在枝头做剑舞,剑花指出,雪落纷纷似杨花。   明怀远沐着满身花瓣低叹,“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蓦地,旁边花树间传来男子的调侃声,“怀远不日就要散馆,大好的前程等着,又定了个好姑娘为妻,缘何由此哀叹?”   明怀远身子一凛,就瞧见层层叠叠的粉色中那一道惊心怵目的黑,再往上是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然后慵懒随意的眼眸。   岂不正是凌峰?   明怀远忽觉眼前朦胧一片,像是蒙了层水花,迷迷登登中,凌峰已拂开桃枝挤了过来,嘴角挂一丝不羁的笑,“怀远,别来无恙?”   明怀远凝视他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劈手勾住凌峰后颈,直直地把唇贴上了他的。   凌峰僵了下,并未躲避,任由明怀远轻轻地碰触,忽而似是不耐地启唇,伸出舌头卷住了他的。   明怀远如遭雷击般,脑中一片空白,像浮萍般无意识地追随着凌峰的指引,攀附在他身上。   似乎过了好久,似乎又只是一瞬,明怀远才自狂野迷蒙中醒来,也自凌峰怀里起身,低声问:“你怎会回来?”   凌峰浅笑,“听说五月散馆,你就要外放,还有听说你已经定亲了……我前阵子经过江西婺源,那里虽不比江南繁华,但民风淳朴风景秀丽,我在那边买了处宅子,离县衙很近,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婺源”   “你,”明怀远惊讶地抬头,“你专程因我而来?你一早就做了打算?你早知道……”   凌峰邪邪一笑,伸手抓起他的手,“若非对你有意,当初何必在苏州徘徊那么多时日?只是你,看着挺聪明机灵,怎么总是不开窍?你要是不愿意,我自不会勉强你……也不知这两年遇到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就想通了?”   明怀远低首看着被凌峰粗粝的大手牵着的自己的手,想起兰生与桂生十指相扣的情形,笑道:“是受人启发……凌峰,这几年我实在很想念你。”   就像拨开乌云见天日,明怀远的脸终于显出笑来,连续几日,他时时与凌峰厮守在明家老宅子里,或是对弈或是品酒,亦或什么都不做,只慢慢地走在石子路上听春风吹动竹枝,婆娑如雨的声音。   这一日,明怀远终于做了决定,“我得去趟卫国公府给四爷请罪。”   凌峰早已起身,刚舞过两趟剑法,紧实健壮的肌肤上挂着细密的汗珠,闻言笑道:“已决定了,不后悔?”   “不悔,”明怀远答得干脆,“早点了结此事,免得耽搁六表妹……况且我们定亲时候不久,有些人恐怕还不知道,时候拖得越久越不好。”   凌峰问道:“要不要我同你一道?”   “不用,”明怀远清浅一笑,笑容若高山遗雪染了尘埃,高雅又带了几分温和,“见过楚四爷我还得当面给六表妹赔罪,然后再去姑母那里走动一趟。”   楚澍见到明怀远很是欢喜,笑着铺开一张疆域图道:“我已经打听过,这次有七个外放的职位,其中江南两个,我并不建议你去,虽然江南富裕,但难出政绩,不如江西好,江西也两处,婺源和九江,我更喜欢九江,就在庐山脚下,交通很便利,你要是满意,咱们需得尽早活动活动。”   言之殷殷,拳拳慈父之心昭然若揭。   若非极为喜爱这个女婿,楚澍定然不会这么详细地打探消息。   明怀远越发感到愧疚,“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把竹尺双手呈上,“侄儿有愧于四爷,请四爷责罚。”   “怀远这是干什么?”楚澍完全不明白状况,吃了一惊,退后半步,疑惑地问。   明怀远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侄儿另有心仪之人,恕不能再与六表妹结亲。”   “什么?”楚澍勃然大怒,指着明怀远斥道,“你所言当真?果然是心有别恋而要背信弃义?”   “是,”明怀远低而坚定地回答,“侄儿愧对四爷,也愧对六表妹,实在是侄儿与那人早就相识,一别三年,前几日重逢,侄儿情不能自已,相处几日方知自己情根早种……”   “畜生!”楚澍不等他说完,一把抓起案旁的秋蝉桐叶白玉笔洗,朝着明怀远就砸了过去。笔洗擦着明怀远的脸颊飞出去,当啷摔了个粉碎。   明怀远脸上当即出现一条血痕,又因笔洗里尚有半池残水,将明怀远身上的白衣污了半边。   楚澍仍不解气,又抓起竹根雕成的笔床当头砸了过去。   这下正砸在明怀远脑门上,立时肿起个鼓包。   明怀远不躲不闪,只沉默地俯在地上。   楚澍大嚷一声,“滚”,自己当先走了出去。   小厮听泉早听到屋里的碎瓷声,见楚澍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开,急忙端着簸箕进来,瞧见明怀远脸上的青肿吓了一跳,不迭声问道:“表少爷,你没事吧?”   “不妨事,”明怀远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袖,问道:“四爷去了哪里?你去侍奉四爷吧?”   “听竹跟着去了,表少爷还是去找府医瞧瞧为好。”这么俊俏一张脸,要落上疤岂不可惜了?   听泉心里感叹着,走到院子,扬手唤了名小厮过来,“带表少爷去找府医。”   小厮赶紧带了明怀远出去。   楚澍盛怒之下走到大房院门口,本想进去与明氏理论一番,可终究不愿把明怀远那番话再重复一遍,自个闺女多好啊,又漂亮又听话,懂事得让人心疼,就这样明怀远还看不上,竟然移情别恋。   他看不上晴丫头,晴丫头还看不上他呢?   楚澍一甩袖子又往回走,进屋从长案的抽屉中找出两家婚书和庚帖来,怒气冲冲地复来到大房院,不能石榴通报完毕,“蹬蹬蹬”进了厅堂,二话没说,当着楚溥跟明氏的面把婚书撕了,“孩子们的亲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第95章     楚溥与明氏俱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讶异地问:“四弟,这是怎么回事?”   楚澍倨傲地说:“你们明家门楣高,我们攀不上,不攀了还不行?明怀远的庚帖还给你们,你们尽快把阿晴的庚帖还回来。”“啪”地将红纸写的庚帖拍在八仙桌上,扭头就走。   明氏无奈地看着楚澍潇洒的背影叹道:“四叔也是,都这般年纪了,脾气还这样,话不说清楚就发火。”拿起桌上的庚帖仔细看了看,“平白无故地,又是为了什么?儿女定好的亲事怎能说断就断?”   楚溥一向不管这些琐事,劝道:“四弟就这样,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当年母亲也没少受他的气,过两天等他消了气再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石榴在门外通报,“表少爷过来了。”   紧接着,门帘被撩起,明怀远阔步而入。   明氏瞧见他红肿的脑门吓了一跳,忙凑上前细细看了,问道:“怎么弄的,要不要紧?还有这脸,哎呀,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都是小伤,已经让府医看过,也擦了药,”明怀远拨开明氏的手,一撩袍襟仍是跪下了,“侄儿有负姑母厚爱……我心中另外有了人,实在不能再娶六表妹,适才已经去四爷那边退了亲事。”   明氏顿时愣在当地,大张着嘴久久不能合上,半晌才返过神来,问道:“远哥儿,你莫不是在说胡话吧?”   “姑母,我清楚得很,从没有这般清醒过,”明怀远跪在地上,头低垂在双臂间。   难怪刚才楚澍会如此生气?   平白无故地退亲,虽然男子脸面上也不好看,但受影响更大的却是女方。   以后楚晴还怎么说亲?   明氏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抬脚踹他两下,可看到他脑门上的伤痕,还有如雪般白衣上沾染的残墨,不觉又心软。   她这个侄儿从小才学好,心高气傲的,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想必刚才在四房院已经受过教训了,事已至此,她就是再打他几板子也于事无补,也弥补不了楚晴名声的损失。   明氏气道:“你翅膀硬了,自己能拿主意,以后你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不再管你,可你替晴丫头想过没有,这次亲事不成,她以后怎么办?”   明怀远直起身来道:“事情因我而起,自然有我担着,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身有隐疾不能成婚。”   “亏你这种理由也能说得出来,以后你不想做人了?”明氏指着他骂道,“晴丫头的庚帖在你大嫂那里,你负责要回来,你们兄弟两人的事情以后别再找我。”连带着把明怀中也怨恨上了。   第二天清晨,楚晴陪着楚澍在四房院吃罢饭,已经辗转反侧一夜,打过好几次腹稿的楚澍才吱吱唔唔地把退亲的事情告诉了楚晴,“那畜生有眼不识金镶玉,阿晴放心,爹爹肯定再给你找个好点,不管相貌还是才学都远胜过那个畜生。”   楚晴并没有特别的伤心,只是觉得遗憾,明怀中媳妇很好相处,可惜以后不能做妯娌,而且也很难找到像明家这样门户清净的了。   遗憾之余又有些好奇,“明表哥没说他心仪的是哪家姑娘?”   “不管是哪家的姑娘总归不会胜过你,”楚澍斩钉截铁地说。   难得父亲这么维护自己,楚晴心头一热,不由弯了弯唇。   回到倚水阁,正赶上针线房的王婆子送马甲过来,楚晴挨件看了,见针脚细密做工很精致,笑着让问秋付了所用棉花的料钱,又额外抓了一大把铜钱算作赏赐。   待王婆子离开,紧接着吩咐春喜将马甲送到外院楚晟屋里,然后又指使丫鬟们收拾屋子,将案几换了个方向,原先是正对着窗户靠在墙边,改成了垂直着窗户。   折腾了半晌,等屋子终于安静下来,楚晴才察觉出胸口闷闷的钝疼来。   说是不在乎,可毕竟是真切地因之欢喜过,也憧憬过,岂会半点不走心?   只不过看着父亲那般小心翼翼地转达,又斩钉截铁地保证,不想让父亲担心,也不愿让自个儿失了面子而已。   ***   周成瑾收到马甲与信件时,已临近清明节,便是北堡镇再冷,这会儿也草木回青,野花盛开了。   躺在绵软嫩绿的草地上,仰望着湛蓝的天际上悠悠飘过的白云,周成瑾高兴得就如田野吹过的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马甲虽然不是楚晴亲手缝制的,但布料是她选的,想必她已经不恨自己了吧。   而且,终于甩掉了明怀远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不枉郑和忙得团团转指使人四处寻找凌峰。   周成瑾惬意地扯了根草叶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这两个月鞑靼进犯多次,都被无情地反击回去,这个时节大概是边境最平和的时期,不管是万晋还是鞑靼都忙着春耕,轻易不会挑起战事。   要不要去集市上买几匹布送回去?   这里的织物与京都以及江南非常不同,质地很厚实,做衣裳固然不太舒适,但色彩极亮眼,还有一些银饰,或许楚晴会喜欢。   周成瑾想到做到,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起来,牵了马就往外走。   北堡镇不比宁夏镇那么大,但处在太行山脚,与鞑靼人相距最近,集市上会有不少山货和鞑靼人独有的毛皮跟饰品。   周成瑾将马栓在集市旁的大柳树上,斜眼瞥见郑戎与郑和已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周成瑾颇有些奇怪,他行事向来随意,天马行空的,想起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不太喜欢身后跟着小厮。可这两人就有这本事,不管他去了哪里,不出一刻钟的工夫准保能跟了来。   即便跟着他俩也不往前凑,郑戎人高马大的,寻常人不敢靠前,而郑和,长相普通的就像沙漠中的一粒沙,挤进人群里立刻找不到踪迹。   集市不算大,只约莫两条街长,卖的东西倒齐全,吃得用得样样不缺。   周成瑾买了张羊毛织的花瓣锦的地毯,宁夏人织地毯喜欢用蓝色花纹搭配红色、黄色和月白色,色彩浓烈耀目。   尺寸不算大,长七尺,宽三尺,正好铺在架子床前,夜里要是仓促,踩在上面不会担心脚凉。   周成瑾刚付过银子,郑戎已鬼魅般闪身过来,将地毯夹在了腋下,而郑和也悄没声地走到了周成瑾身边,低声道:“公子,味为先酒楼门口,那个穿灰衣的是安国公身边的幕僚。”   安国公的幕僚,来北堡镇干什么?   周成瑾心中一凛,顺着郑和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个身材瘦削背有点驼,下巴蓄着两寸来长的胡须的中年男子。   男子手摇折扇看似意态悠闲,可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却显示出他内心的警惕与防备,朝着四周看了几眼,踱着方步离开。   郑和悄声道:“我去打听一下他见了谁。”说罢又消失在人群里。   周成瑾一边挑选银饰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味为先酒楼打量,只见从里头出来对穿戴不俗的母女,接着又有个客商打扮的鞑靼人出来。   北堡镇这边的规矩,不杀来往两地的行商之人,但遇到鞑靼士兵或者行迹鬼祟的牧民却绝对不会放过。   鞑靼客商肩头搭着褡裢,隐约露出几张火红的皮毛,像是狐皮,褡裢有些歪,他信手正了下,大拇指上碧绿的翡翠扳指一闪而过。   周成瑾是识货之人,一眼就瞧出是块上佳的老坑翡翠。   扳指是射箭时用来扣住弓弦,同时也防止弓弦回收时擦伤手指,寻常猎户也有戴的,可绝对不会戴这样昂贵的翡翠扳指。   这客商衣饰寻常,身上货品也不多,能戴得起这种扳指?   周成瑾疑惑顿生,正要跟上鞑靼客商,却见郑和正跟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有说有笑地从酒楼出来。   两人在门口彼此作了个揖告别,郑和径自朝周成瑾这边走来,“安国公的幕僚是跟个卖毛皮的鞑靼客商会面的,两人坐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我跟那客商谈了两句,觉得他甚为可疑,对这边行情极不了解似的。他在酒楼付了两天的房钱,夜里我再来探探。”   此时此刻,京都的醉仙楼上,四皇子萧文定正与谢成林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街上身着黑色裋褐腰扎红色绸带的汉子们抬嫁妆。   明儿三皇子萧文宁成亲,今天是发嫁妆的日子。   待最后一抬经过,谢成林笑道:“八十八抬,说起来也不少了,就是不知道里面东西实成不实成?”   四皇子笑一笑,知道谢成林为何有此一说。   汉子们两人一抬,要是箱笼里的东西多,肯定会吃力,而他们看着挺轻松,两腿站得笔直,膝盖连弯儿都不打。   忠勤伯府本就是依仗太后上位的,家中并无出仕子弟,当年太后在时还隔三差五给点赏赐,如今人走茶凉,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富贵已经不错了。   谢成林执壶替四皇子续了热茶,再替自己满上,问道:“宁王就要成婚,接下来轮到四表哥了,表哥打算几时成亲?”   四皇子悠悠叹了口气,修长有力的手指掂起茶盅端详着上面描绘的雪中红梅,片刻开口,“你确定卫国公府六姑娘手里有二哥想要的东西?”   “没错,”谢成林重重点头,“是老太君亲口说的,十三年前国公爷不慎丢了封至关重要的书信,十有八~九被在五城兵马司任职的赵珵捡到了,但当年把赵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后来猜想许是被赵蓉带到了楚家。赵蓉已过世多年,不在楚六姑娘手里又在何处?也正是因此,老太君才请了镇国公家的二太太到卫国公府求娶六姑娘,意在六姑娘的东西都带到府里后,再伺机慢慢找寻。”   “到底是封什么样的书信竟如此重要,找了十三年都不放弃?”四皇子喃喃低语。   谢成林也一脸茫然,“老太君没说,只暗示说信在国公府在,信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国公府败落了不说,连两位表哥都有可能受牵连……听说楚二姑娘跟六姑娘交好,要不表哥托二姑娘探一探?”   “我再考虑想一想,”四皇子默了默,忽而道:“听说六姑娘先前订好的亲事没成,你见没见过她,可愿娶她为妻?” ☆、第96章     谢成林哂笑,“不过是个女人,娶谁不是娶?只要四表哥需要,那就找人再上门求一次亲。不过,已求过两次均被拒了,再上门也不见得会应。”   “此一时非彼一时,”四皇子啜口清茶,微微笑道:“之前大皇兄与二皇兄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人都是趋利避害,时局未明卫国公自然不会轻易站队,现在大皇兄已经势败,二皇兄一枝独秀,再者我与二姑娘亲事已定,外人看来,楚家已站在我们这一边,再多层姻缘也无碍大局……真想看看到底是封什么样的信,要是我把信拿到手,外祖父跟舅父他们就不会眼里只有二皇兄了吧?”   四皇子与二皇子只差四岁,可他从小就生活在二皇子萧文安的阴影之下,娘亲谢贵妃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二皇子身上,外祖一家也是将全副身家都用来支持二皇子。他们好像从来就没看到过其实四皇子与二皇子一样出色,甚至四皇子对时局了解得更透彻,对民心掌控得更出色。   年幼时,四皇子尚不觉得有何不好,高高兴兴地跟在二皇子屁股后面捡他挑剩下的玩意儿玩。   随着年纪越长,越觉得世人对兄弟二人的态度是天差地别。   外祖已近六十的年纪,但是对二皇子的话惟命是从,态度非常恭敬,对他虽也是敬着,可有大事从来不会主动知会他。   就连家里的表姐表妹也都对二皇子青眼有加,巴不得上赶着给二皇子当妾,却没有一人愿意考虑嫁给他。   四皇子觉得不公平,同样都是皇帝的龙子,同样都是谢贵妃所出,难道就因为晚生了四年,他就半点机会都没有?   别人不给他机会,他自己去抢,去创造。   所以,他找到了同样受到歧视的谢成林。谢成林住在安国公府,说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可谢家人只有用得着他的时候知道他姓谢,至于其他时候,谁会想起谢成林来?   两人谋划着去卫国公府求亲。   二皇子早就想拉拢卫国公府,但始终没成,他一出手,就说定了与二姑娘的亲事。   不管是母妃还是外祖,都夸他做得好,为二皇子结了同盟,其实只有他俩知道,他们不是为二皇子,而是为了自己。   ***   清明节时,国公爷带着家中男儿去了趟位于京郊的祠堂,正式将楚晟记在了赵蓉名下,算是四房院的嫡长子。   而楚晴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整,已从亲事被退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倒是明氏觉得对不起她,特地寻了各色石头给她玩。   有绿的猫眼石,红的玛瑙石,黄的黄水晶,还有什么绿松石、黑曜石,满满当当地盛了一匣子。   楚晴闲着没事,将石头红黄蓝绿的顺序排起来,楚晚看到就笑:“串条这样手串不错,五颜六色的好配衣裳。”   楚晴闻言果真动了心思,认真地配了色,又比对着大小,设计出两条手串来,只可惜石头上没钻孔,还是得到银楼里串。   这天楚晴回过王氏后,与楚晚一道去了福盛银楼。   掌柜对楚晴已非常熟悉,仔细问过她对手串的要求、选了串绳的材质后,笑道:“差不多三天就能得,届时让伙计送到府上,一并把工钱结了,工钱原是一两银子零六百二十文,就去个零头算一两半银子。”   楚晴笑着应好。   福盛银楼就是这点好,账算得很清楚,明明白白地摊在明面上,因为楚晴是亲戚,不管是首饰还是工钱都会让几分利。   两人自银楼出来,见时辰尚早,楚晴便决定到食缘铺子去看看。   马车跟往常一样停在白水街口,楚晴与楚晚戴好帷帽下了马车往里走,隔着老远,楚晴就看到铺子前站着七八个人,人人手里一只大瓷碗,正耐心地等着。   赵睿穿件怪异的青布袍子,头戴青布帽子,将满头乌发都拢了进去,手里攥一把木勺,从案上的青花瓷大缸里挖三勺嫩豆腐,再从旁边的小缸里挖一勺褐色卤子,然后从一排青花瓷碗里各捏一小撮似是葱末香菜等东西撒在卤子上,就算打发了一位客人。   这边客人买一碗豆腐脑,再往旁边取一只热烧饼,心满意足地走了。   旁边的徐嬷嬷也是同样打扮,正收钱找钱,不同的是她的袍子前面还缝了两只口袋,收到的铜板直接就扔进口袋里,非常方便。   楚晚见楚晴驻足,也盯着看了半天,撩起帷帽前的白纱,犹犹豫豫地道:“那人瞧着面熟,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暮夏快言快语地说:“可不是见过,就是之前姑娘身边的徐嬷嬷。”   楚晴笑着解释道:“徐嬷嬷出府之前,我许了她些银钱开了这家铺子,没想到生意这么红火。”   这空当,徐嬷嬷也瞧见了几人,跟赵睿交代几句,赵睿将正在等候的六人手里的碗尽数收走,一字摆在案面上,利落地盛好豆腐脑,交换给各人,扯着嗓子道:“今儿店里有事,再不卖了,各位来得晚的,抱歉了您那,明儿赶早吧。”   徐嬷嬷将楚晴等人让进去,抬手将铺子上方卷着的青布帘子放下来,铺子的半边顿时被遮了个严实。   赵睿极有眼色地取出几只干净的瓷碗,满满当当地盛了豆腐脑过来,又指了旁边的两只瓷缸道:“这边是浇卤子的咸味豆腐脑,那边小坛子盛的桂花酱,是甜味的,几位姑娘想吃哪种口味尽管吩咐。那一溜瓷碗里放的是葱花香菜还有茱萸酱,都根据自个儿口味随意添。”   楚晴笑道:“我见咸味卖得好,就尝尝带卤子的吧,香菜要一些,葱花就算了。”她嫌弃吃葱嘴里有味道。   楚晚随了楚晴也要咸味豆腐脑,几位丫鬟们却是尝了甜味的。   豆腐细嫩软滑,卤子醇厚鲜美,一勺舀起来,嫩白的豆腐颤巍巍地晃动,满嘴生香。   楚晴赞不绝口,“上次问秋回去之后一个劲儿地夸味道好,果然好吃。”   徐嬷嬷道:“早想进府做给主子们吃,可汤汤水水都得带着,实在麻烦,再者也怕主子们吃不习惯,既然两位姑娘都觉得好,少不得找个日子也做给老夫人尝尝。”   一碗咸味豆腐脑吃完,楚晴又吃了半碗桂花酱的,只吃得浑身热乎乎的,笑着问道:“徐嬷嬷这是什么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   徐嬷嬷拢了拢头上的帽子答道:“一是怕沾的满身满头的油污,另外也是怕头发落到瓷缸里,这样穿着也显整洁,做吃食生意,头一桩必须得干净。”   楚晴闻言点点头,又问:“盛珣与朱掌柜呢?”   “往四流胡同那边看铺子去了,”徐嬷嬷正说着,就听帘子外赵睿的声音,“魏二爷来了,今儿不巧,东家来了,就不请您里头坐了,要不您改日再过来?”   接着听到魏明俊笑道:“是六妹妹来了,既然遇到了,倒不好不打招呼就走。”   他怎么知道这家铺子是自己的?   楚晴心里诧异,面上却不露,跟楚晚对视一眼,让问秋撩了帘子,瞧见身穿嫩粉色团花五福直缀的魏明俊,愣了回神,才笑着福了福,“五姐夫安。”   魏明俊拱手还礼,“二姐姐也在?”   楚晚倨傲地“嗯”了声,并不十分乐意与他搭话。   魏明俊不以为然地说:“六妹妹这家铺子实在是好,我最爱吃放了茱萸酱的豆腐脑,虽然辣,但辣得人痛快。”   楚晴才不愿意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可出于礼貌,仍勉强笑着,“多谢五姐夫捧场,以后姐夫来,只收个本钱就成。”   徐嬷嬷痛快地答应,“是!”   “那就谢谢六妹妹了,”魏明俊厚着脸皮道,“我有个朋友前几日从西北捎回来几样银饰,虽然成色不算好,可式样和雕工却不常见,还有几匹鞑靼那边的布,过几天阿暖收拾了给各位姐妹送去,留着玩也成赏人也成,总归是个玩意儿。”   楚晴笑着谢过他。   魏明俊又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开。   徐嬷嬷仍将青布帘子放下,楚晚就朝魏明俊离去的方向撇了撇嘴,“没皮没脸的,谁稀罕他的东西,穿成那副德行,乍一看还以为是大长公主家的那位大爷呢。”   楚晴忽地就想起周成瑾那一身乍眼的绯色衣衫来。   上次楚晟要做马甲,仿佛提到过他现在就在宁夏吧?   也难为那么娇生惯养一纨绔竟然会到西北去,说不定三五个月就熬不住回来也未可知。   听说西北那边风沙大日头毒,所以那儿的姑娘两腮都被晒得红扑扑的。   会不会周成瑾届时也带着两坨腮红?   思及他俊美无俦的脸颊上挂着两团艳色,楚晴觉得好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在铺子里说了会闲话,觉得天已不早,楚晴与楚晚又戴上帷帽,让丫鬟们整了整裙裾便往外走。   石头驾着马车仍在街口尽职尽责地等着,问秋将从铺子里包的几只点心塞给他,“时候不早了,待会回府怕过了饭点儿,吃只点心垫补垫补。”   “多谢问秋姐姐,”石头自不敢往楚晴那边看,只红着脸跟问秋道了谢,心里却是喜滋滋的,问秋姑娘真不错,上次出门给他捎了半匹棉布,这次带了半斤点心,次次不空手。   石头心里高兴,马车赶得既快又稳当,眼看着就要走到翰林院附近,马突然痛苦地嘶叫一声,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遭了,”石头暗暗叫苦,拼命勒住缰绳,连声呼喝,“吁……”   怎奈马根本不听使唤,直往人群里窜,车身也被带得歪歪扭扭,眼看就要倒在地上,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自路边跳出一人,手执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中马首,马挣扎两步,颓然倒下,车终于停了下来。   楚晴悄悄掀开车帘一角,瞧见马旁站着一主一仆两人,仆人手中一把长剑,剑尖仍有鲜红的血往下淌个不停。而那主人只十七八岁模样,穿身藏青色直缀,头戴四方平定巾,看上去温文尔雅丰神俊朗…… ☆、第97章   片刻,石头才从惊马的恐慌中清醒过来,连忙爬下车辕,跑到车厢处,隔着车帘问道:“两位姑娘可安好,有没有磕着碰着的?”   帘子里传来问秋的声音,“姑娘们都好,没什么事儿,六姑娘吩咐打听一下前面是什么人,回府之后让人备了礼去道谢。”   “是,”石头顿时送了口气,恭敬地应着,正要走,又听问秋道,“石头你伤着没有?”   石头低头看看掌心被缰绳划出的血痕,答道:“没有。”   “那就好,”问秋从车帘缝隙探出头,叮嘱道:“打听清楚后,记着托人到国公府送个信儿或者雇辆马车来,姑娘们不好在大街上耽搁太久。”   石头点点头,紧走两步,迎面朝那两人跪下叩了三叩,“多谢恩公出手相救,车上是主家女眷,不知恩公府上何处,等回府后定当禀明主家登门道谢。”   谢成林温和地笑笑,“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就是别人遇到此事也不会坐视不管……府上女眷受伤没有,前面拐角有家医馆,要不要请了大夫来瞧瞧?”弯腰去扶石头。   石头后怕地回答,“万幸姑娘们尽都安然无恙,要不是这位侍卫大哥出手快,车要是翻了,小的定然小命不保……如此大恩大德,还请恩公告知尊名,小的定当早晚在观世音菩萨面前给恩公烧香。”   一席话说的半文半白,谢成林启唇笑了笑,旁边执剑那位侍卫已开口道:“我家少爷是安国公谢府的二少爷,名讳上成下林。”   “多谢谢少爷仗义出手”石头又叩个头,才起身。   谢成林瞧一眼后面缀着明显卫国公府徽标的马车,语气愈发和蔼,“这是卫国公府的车架吧?女眷们在此处总是不妥,不如让我这侍卫往国公府跑一趟?”   石头正打算使银钱找个闲散人回府报信,闻言正要答应,就听路旁有人问道:“怎么回事?”   石头回身一瞧,看到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大喜过望,嚷道:“表少爷!”   谢成林见状,朝明怀远拱拱手算作招呼,又对石头道:“既然府上亲戚来了,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谢少爷尽管去忙,”石头恭敬地弯腰目送着谢成林离开。   明怀远看着躺在地上仍在流血的马问:“怎么回事?”   尽管明怀远与楚晴退了亲,但他还是明氏的侄子,先前又在楚家住了一两年,与外院下人都相熟,石头便不避讳地说:“二姑娘跟六姑娘有事出门正要回府,走到这儿不知怎么回事马突然受惊差点翻了车,幸好谢府少爷身边的侍卫把马给杀了。”   “姑娘们出门怎么也不带侍卫?”明怀远沉着脸问道,却也不指望石头回答,走到车厢那边,隔着车帘问了句,“两位表妹可否安好无恙?离这不远有家医馆,要不过去瞧一瞧?”   楚晴心里对他仍存着芥蒂,便没回答,楚晚也不像搭理他,可见楚晴不出声,觉得在车里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遂应了声,“也好,麻烦表哥了。”   因车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问秋仔细地替楚晴戴好帷帽,又将罗裙理了理,才撩起车帘,扶着她下了马车。   透过轻薄的白纱,楚晴看到有人正蹲在死马旁边,用手拨弄着马头。   那人一身黑衣,腰挂长剑,不是凌峰是谁?   早先说往太行山那边去游历,竟然回京都了?   楚晴心里诧异,可大街上毕竟不是说话之处,便低着头扶住问秋的手,慢慢往医馆走去。   明怀远人高步子快,赶在前面跟伙计说明了情况,等楚晴挪着细步走到时,医馆已用屏风隔出一角相对僻静的地方来。   有个七八岁的小童拎着茶壶过来倒了几杯茶。   楚晚见小童拿茶碗时,手指抠在了茶碗内缘,嫌脏便没有喝,楚晴倒是口干舌燥的,小口啜了啜,朝问秋使个眼色。   问秋心知肚明,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铜钱塞到小童手心,笑道:“姑娘们赏你买果子吃。”   小童欢喜地跑出去,屏风外头就传来他欢快的声音,“里头姐姐赏我的,”接着是一五一十地数铜板的声音。   楚晴不由弯了弯唇角,楚晚心虚地瞥一眼她,悄声道:“早知道就听你的话,带两个侍卫出来。”   楚晴是之前在四海酒楼被孙月庭吓破了胆,每逢出门身边一定要带侍卫的,楚晚却嫌麻烦,又觉得他们碍事,便没让带。   侍卫是由外院钱管事管的,主子们出门前一天先定好时辰,钱管事分配好哪几个侍卫跟着去,第二天就根据事先说好的时辰在马车旁等着。   因为侍卫们是走着,故而带着他们,马车势必跑不快。   而且,楚晚原打算多逛几家铺子,身后跟着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确实不太便利。   没想到偏偏就出了这事。   事发突然,楚晴自然不好责怪她,便道:“谁也没想到,看来以后还是得多加小心才是。”   正说着,那边坐馆的郎中已诊完了手头病人,站在屏风外头恭敬地道:“小民周仲,斗胆给各位贵人诊脉。”   楚晴等人均没大事,就是车厢歪斜那会儿磕到了,楚晴掌心划了道血丝,楚晚手背蹭破了点皮。   几人隔着屏风让郎中把了脉,没用医馆的药膏,却仍厚厚地打赏了他。   不多久,国公府另外派了马车来将她们接了回去,回去后,自有府医重新为她们诊脉开药。   等府医从倚水阁离开,半夏神情阴沉不定地禀报楚晴,“明家表少爷在外面,说有事要告诉姑娘。”   自打两人退亲后,倚水阁上下提到明怀远都没有好声气。   楚晴想了想,道:“请表少爷在柳林旁稍候,我换件衣裳便过去。”   倚水阁周围种了十几株柳树,棵棵粗大几乎成林,很少有人往林子里走动,是个还算僻静的地方。   半夏点点头,出去回了话。   楚晴快手快脚地换过衣裳,带着问秋与暮夏进了柳林,没几步就瞧见了明怀远。   问秋识趣地停下步子,只让楚晴独自过去。   明怀远上下打量楚晴一番,从怀里掏出只瓷瓶,“这是凌峰自太行山那边带回来的伤药,据说是鞑靼人的方子,平常磕着伤着最是管用。”   楚晴没接,笑着拒绝了,“我那里有药,收了也用不上,平白放着可惜,替我多谢凌公子。”   明怀远脸上露出丝尴尬,随即正了神色,凝重地说:“适才,凌峰看到马头有处伤,不是剑刺的,像是石子打的,正打在马的耳后,马吃痛所以才受了惊。他说,看力道和角度,惊马之人应该懂武。”   楚晴愕然,难道不是马踏到石块或者尖刺而受惊,竟是有人特意为之,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呢?   会不会是谢成林身边那个护卫?   楚晴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那道魁梧的身影,和滴着鲜血的长剑,一时又惊又怕,不由问道:“这事,你可告诉了大伯母?”   “还不曾,”明怀远答道,“因为关乎你跟二姑娘,就先告诉了你,再者,凌峰也是根据经验推测,并无真凭实据,兴许还是马倒下时正好硌到一块石子,毕竟马奔跑时能准确地打中它耳后不算容易。”   当时石头驾车确实挺快的,要没一把子力气和非常精确的准头真还打不中,楚晴思量番,脸上浮起个浅浅的笑容,“下午的事情多谢表哥,也谢谢您特来告知此事。”   明怀远瞧着她疏离而客气的笑容,低了头,“退亲之事,是我对不住表妹……”   “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提,表哥要是留饭,时辰差不多到了。”楚晴极快地打断他的话,转身走出柳林。   ***   老夫人听说此事,先在菩萨面前上了三炷香,随即吩咐明氏准备厚礼。   第二天明氏亲自带着礼物到了安国公府,接待她的是世子夫人谢夫人。   上一次谢夫人带着玉佩到楚家求亲,与明氏不欢而散,这次相见,谢夫人脸上笑意盈盈的,半点端倪都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之前尴尬的事情一样。   明氏不得不叹服,当家主母能有这份定力与心性,难怪谢家人才辈出,在朝政中绝对不可小视。   明氏把礼单递上,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谢意,“若非二少爷刚好路过,真不知会发生什么大事,老夫人听说之后唬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催着我来当面给二少爷致谢。”   “成林那孩子本就是个热心肠,也是碰巧了,再者咱们两家是多少年的交情,打太~祖皇帝那会儿就并肩打过仗,又都位列四公,理该同气连枝共进共退,楚夫人不必这么客气,送什么礼啊,没得惯着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谢夫人满脸堆笑地说。   明氏避开她说的同气连枝,只提救命之恩,“话虽如此,二少爷毕竟也救了我们家两位姑娘,这恩我们一定得报,否则穿出去岂不被人笑话我们楚家寡义?”   谢夫人脸色僵了下,复又堆出笑来,“楚夫人说哪里话,京都谁不知道卫国公府最是重情重义,怎会有这种闲话?不过说起来也是缘分,我家成林真就相中了府上六姑娘,真要报恩的话,不如就成全这对小儿女?” ☆、第98章     这世间还真有挟恩图报的?   明氏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想法,这事情确实也太巧了,晴丫头一两个月也难得出门一次,而且之前出门都带着三四个侍卫,这次……怎么就偏生被谢成林给救了?   读书人平常上街带书童或者小厮是有的,偏生谢成林就带了个会功夫的侍卫?   重重不解回旋在脑中,明氏不动声色地弯出个客气的笑容,又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来,“不瞒谢夫人,六姑娘的亲事我是不敢沾手的,这话我可以回去转达给老夫人,可要我当下给谢夫人表态,可万万不成。”   明氏做主将自个儿有隐疾的侄子说给楚晴,后来被四爷楚澍愤而退亲这事早就传到谢夫人耳朵去了,所以她完全能理解明氏的想法,笑着点点头,“成林是真心求娶六姑娘,不会让夫人难堪,这几日我就请媒人上门。”   明氏没多待,稍微说几句客套话就告辞回府,见到楚溥就把心头疑惑说了出来,“……前后这是三次求亲了,第一次晴丫头年纪小,第二次拿了块莫名其妙的玉佩,说是晴丫头私下馈赠,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谢家少爷不地道,当场把谢夫人挤兑回去了。这一次,谢家却要藉着救命之恩再来求亲……要是谢少爷真心喜欢晴丫头倒罢了,就怕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楚溥了解明氏的心思,因明怀远之事对楚晴多了份愧疚,愈加希望她嫁得好。如果谢成林是真心,这门亲事着实不错,谢成林也是少年成名,十七八岁已是举人,再者有安国公府在背后撑腰,总能一举抹去明怀远给她带来的坏影响。   可要谢成林是在图谋什么,别说楚晴以后会过得不如意,就是明氏也会内疚一辈子。   想到此,楚溥展臂搂了明氏肩头,宽慰道:“待会我去跟四弟说一声,总得仔细查个清楚明白才决定应还是不应。你也到母亲身边递个话儿,可别母亲觉得好一口答应,这就不好转圜了。”   过得两日,谢家果然请了媒人上门,这次是老夫人亲自出面的,没把话说死,只说要考虑些时日。   媒人很会说话,笑呵呵地说:“应该应该,姑娘们都是如珠如玉地养大的,这一旦嫁出去就成了别人家的,肯定得好生合算合算……这谢公子真是难得好人材,老夫人尽管使人去打听,再不会有人说出个不字来。不瞒老夫人,往谢家倒说媒的也不少,老夫人还得尽快决定为好,我过十日再来。”   说媒通常是男方往女方家求娶,也有女方看中了男方,主动找人往男方家里递信儿,这就是倒说媒。   楚澍是满意这门亲事的,谢成林除去气度不如明怀远清贵高雅之外,相貌才华在年轻一辈中都是数得着的。   只是,毕竟牵扯到楚晴一辈子的幸福,楚澍决定还是要慎重就找来楚晟商议,“……你们同在双山书院读过书,有没有听说他的事情?”   楚晟沉吟片刻道:“听夫子夸过他许多回,都说他聪明好学又勤奋,前年夫子还给我们读过他写的时文,至于其他,等我再问问别的同窗,或许会有人了解。”话出口,又补充道,“其实,我觉得与谢家这样的世家结亲并非好事,六妹妹性子单纯,还不如找个小门小户的读书人清闲。”   楚澍叹口气,“门户低的也不省心,读书就是为了科考举业,原本没什么路子只能靠才华和运气,这突然攀了门高亲,有捷径可走,少不得撺掇晴儿回娘家走门路。晴儿夹在中间何其为难,世家有世家的难,嫁到平民百姓家不如意的事情更多,就没有让人放心的。”   楚晟仔细琢磨番,“是儿子考虑不周。”   楚澍笑着拍拍他肩头,“你年纪轻哪能万事想得周全?不过你的亲事也该打算起来了,早早娶个媳妇回来,我还得游山逛水去,以后这四房院还有你六妹妹靠你们小俩口支撑了。”   楚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父亲,我先出去打听谢成林,我的事不急。”匆匆行个礼做贼似的溜了出去。   刚到外院,就看到魏明俊站在院子当间的梧桐树下,拼命地摇着折扇。   楚晟笑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进屋喝茶?”   “刚来,天气闷热得厉害,屋里还不如院子凉快。”说着,魏明俊撩了衣摆往竹椅上一坐,小厮已识趣地搬了矮几出来,又送上一壶新沏的茶。   楚晟坐到另一把竹椅上,问道:“你来的倒是巧,正有事拜托你,谢家旁支的二少爷谢成林你可熟悉?”   “不算熟,他自恃才高八斗从不跟我们这些庸人来往,你打听他干什么?”魏明俊碰着茶盅,懒洋洋地啜一口,靠在椅背上,竹椅吱呀吱呀摇晃不停。   楚晟本想瞒着,可觉得现在两家是亲戚,魏明俊也不像个嘴上没把门儿的,便道:“谢家托人上门说亲,要把谢成林说给六妹妹。”   “什么?”魏明俊一口茶尽数吐在胸前的衣襟上,“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家答应了?”   “昨天媒人刚上门,哪能立时就答应,父亲让我打听一下。我在书院听到的都是好事儿,就不知道你往常在演乐胡同那边,是不是听说过这人的名号?”   魏明俊叫苦连天,这六姑娘的桃花真多,刚打发一个清雅绝伦的明怀远,怎么又突然冒出个谢成林来?   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周成瑾那家伙,毁人亲事,妥妥的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再者明怀远本就是个断袖,他不过花费点银钱指使吴长青把他藏在心底深处的*引出来而已。   可谢成林,魏明俊好像还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良品行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其他劣迹。   这该怎么办?   魏明俊几乎坐不住,吩咐楚晟的小厮,“往内院打听一下,问五姑奶奶几时回去?”   楚晟问道:“五姐姐也一并回来了?我倒是不曾见过。”   “阿暖惦记着娘家想回来看看,正巧前阵子得了些塞外的布匹,一并带来给姐妹们分分,图个新鲜。”   这话也就是说说,楚晟却是不信的。   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生活,把府里众人的性子琢磨了个透,楚暖这般凉薄还会惦记着娘家,恐怕她连亲生的姨娘都没记挂过。   楚晟果然没猜错,楚暖回府之后半句没提过到张姨娘那边看看的话,她正坐在宁安院紧靠着大炕的太师椅上陪着老夫人说笑。   出嫁前,她是庶女,只能往远里坐,出嫁后成了姑奶奶,回娘家就是客,地位比先前高了许多,便占据了以往楚晚的位子。   老夫人看着手里胡杨木的匣子,笑道:“这样的耳坠子真能戴,岂不坠得耳垂疼?项圈也粗,估计得七八两银子。”   楚暖眼眸忽闪忽闪的,“可不是,是用八两八的银才打制成这条项圈。二爷说鞑靼那边人高马大的,估计脖子也粗。”   楚晴抿着嘴儿笑,楚晚就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也看出来了吧,她这是不舍得呢,这一匣子银饰,没有几十两银子买不到,再加上那几匹布,我觉得她昨天夜里心疼得都没睡好觉。”   楚晴早看出来了,楚暖涂脂抹粉的,打扮得倒明艳,可眼底的青肿却并非那么容易遮住的。   而且依楚暖的习性,很难想到她会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东西来。   两人对楚暖真是了解,就因为回娘家带这些东西,楚暖跟魏明俊闹了好大一阵子。   周成瑾不差银子,本就出手阔绰,加上臆想着楚晴收到礼物时候的欢喜,恨不得把整个集市都搬回去,只苦于宁夏与京都相距太远,纵然他有这个想法也很难实现。   可林林总总到底装了一马车,使银子托往来客商运到了魏明俊处。   魏明俊心知肚明,周成瑾送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楚晴,至于其他几位,周成瑾完全没放在心上。为避嫌,魏明俊捡着贵重物品往大长公主送去两匣子。   大长公主看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银饰,笑得合不拢嘴,揶揄道:“阿瑾不是送给我的吧?我这一大把年纪能戴这个?”   魏明俊恭敬地说:“大长公主英明!”   大长公主挑了两样,其余的仍还给魏明俊,“该往哪儿送就送去吧,阿瑾对那姑娘能有这份心思,我只有高兴的……头两年还真怕耽搁了他,当初真不该那么小就把他往百媚阁里送。”   原来是打算让他在风月场所跌爬滚打些时日,等终于明白青楼女子那些伎俩,周成瑾就不会在男女情爱上栽跟头。   要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都过不了美人关。   大长公主固然是为了培养周成瑾,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他见多了虚情假意,自己也失去了真心。   没有真情意,以后哪能感受到两情相悦,真正情到浓时的种种滋味?   如今见周成瑾还知道为一个女子费心思,大长公主既是心疼远在宁夏受苦,又是欣慰他终于长大能担起自己的责任。   不管周成瑾看上了谁,大长公主只有全力支持的。   魏明俊回到明远侯府,挑出一部分给自己府里的夫人小姐分了分,剩下那些都要送到卫国公府去。   楚暖却觉得经了自己的手就该是自己的,分给别人也可以,每人一对耳坠子,一匹布已经是很重的礼了。   想当初,大姑娘楚晓回娘家,次次都带几盒点心,十文钱一斤的苏式点心,她却说成二两银子一盒。   这些布可都是货真价实从西北那边过来的,楚暖之前见都没见过,虽然不知道实在价格,但看着这么绵密厚实的织法,要说成三五十两银子一匹,怕是大家也会相信吧?   楚暖打算得好,但魏明俊根本没经过她,把长辈的留好之后,径自使唤人把东西分成了五份。楚晚跟楚晴是嫡女,多一对银质套镯,其余楚曈、楚晞以及楚暖都是一模一样的。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楚暖气得差点肺都炸了,以前她处处被楚晚欺压低她一头这倒罢了,现在轮到自个夫君分东西,把自己当成一份算不说,怎么还比楚晚少?   当夜楚暖就发了飙,起先魏明俊还好言解释,“这些物品并非归我所有,我只是受人所托,等以后我发达了,定给你添置些好的。”   楚暖根本不相信,从头到尾都是魏明俊在分配,往各处送的时候,他说得也是言之凿凿,是朋友赠与他的物品,怎么到她这里就成别人的了?   一气之下,怒道:“你别哄我了,原当我不知道呢,是不是当初你看中的就不是我,而是楚晚或者楚晴?只可惜你是个庶子,国公府怎可能把嫡女嫁给一个庶子,所以你就退而求其次娶了我,现在藉着亲戚的身份回过头又想勾引那两个?”   魏明俊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反应不过来,他是真没想到楚暖会这么蠢,不顾及自己姐妹的名声也罢了,连自己也往烂泥里踩。   有说自己是替代品的吗?   她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   魏明俊无心同她分解,冷着脸道:“随便你怎么说,明儿一早我便往卫国公府,你愿意去就跟着,不愿意我就自个儿去。”将门一摔,径自往厢房去睡了。   楚暖又是气又是恼,又恨得牙痒痒。说实话自打成亲后,魏明俊对她还不错,虽不是捧在手心里地宠,但不管是在外面还是私下都很抬举她,也愿意亲近她。   这还是头一次当着丫鬟的面给她脸子看。   楚暖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勉强用了点小菜就换好衣裳跟着出来了。   这么重的礼,多大的脸面,楚家人可不得惊呆了,她可不想错过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时候。   再者,她也得好生看着,魏明俊是不是对楚家那些不要脸的人有什么心思?   楚晚定了四皇子应该不会有别的想法,楚晴却是丧妇长女,又是退过亲的,以后说亲肯定艰难。   她仗着生得一副好颜色,难保不会打魏明俊的主意…… ☆、第99章     说实话,楚晚跟楚晴根本没把魏明俊看在眼里,别说魏明俊无论从相貌或者才学上都不甚出众,就算是再好,只要他跟楚暖有关联,楚晚就不会多看一眼。   就好比以前,楚晚看中了楚晴的布料,就毫不犹豫地上门去要,可对于楚暖的东西,她却宁可剪掉毁了,也不愿据为己有。   因为她打心眼就瞧不起楚暖,看不上她动不动淌眼抹泪的惺惺作态。   楚晴倒不是看不起楚暖,而是因为她从来不是动手抢别人东西的人。即便再好,那也是别人的,跟自己没关系。   但楚家还真有人动了念头,那人就是楚曈。   楚晴等对宁夏并不了解,只觉得那些琳琅满目的银饰虽好看,但太过花哨,留着玩儿还好,戴出去就太招摇了。布匹也是,质地是极细密厚实,可与京都人一贯的穿着还是有相当的差距。   而楚曈在宁夏长了十几年,对这些却了如指掌。   宁夏地贫人穷,大多数人生活寒苦,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有些人倒是能穿绫罗绸缎,但那些布料软薄,夏天穿着舒服,可春秋风大冬天又寒冷,上好的缎面也挡不住呼啸的风沙,所以那种厚实的布匹就成了抢手货,远比江南的缎子还要昂贵。   周成瑾给楚晴买东西,自然是什么贵买什么,什么好买什么。一匹布料几乎抵得过两匹绸缎。   楚暖带这么多布料回府,堆在炕上,看着楚曈眼里无疑就是一堆明晃晃的银锭子,晃花了她的眼。   不知是因为生长在偏远的宁夏镇自小没见过世面的原因,还是被胡姨娘耳濡目染的缘故,楚曈是真真被养残了。   开始,她看到清雅绝伦的明怀远,觉得真乃平生仅见,毫不顾忌地生了爱慕之心,着实与楚暖暗争过一段时间。后来被胡姨娘点拨着,又觉得权势远比美色重要,在御花园灯会上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二皇子,可惜郎有情妾有意,但楚家几个说话有分量的男人都不同意。   这会儿,看着楚暖财大气粗的样子,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没想到魏家看着门户不显还挺有钱的,两相比较比承恩伯方家不知强了多少。   这段时间,方家是完全败落了,几乎从来没在贵族间的聚会出现过,即便是跟楚家,也只是逢年过节遣人送上几样年节礼,都是极平常普通的礼,何曾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楚曈看着心凉,原先她就有退亲的打算,如此一来这种念头就更强烈了。   但楚曈自知不如楚晴,楚晴受国公爷青睐,平常又巴结明氏和楚景巴结得厉害,再有楚澍给她撑腰,虽然这次退了亲,丝毫没有影响她在府里长辈心目中的好形象。   楚曈却是先后两次忤逆长辈,要不是碍于国公府的颜面,国公爷恐怕早就把她赶出去了,要是自己再闹出丑事,恐怕后半辈子真要在家庙孤苦一生了。   除非自己事先找好后路,有了愿意接受的人,她才敢放手一搏。   楚曈正转着眼珠算计,就看到外头管传话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进来,跟翡翠说了两句。翡翠就借着给众人续茶的机会,悄悄对楚暖道:“适才姑爷打发人问姑奶奶在干什么?”   看来魏明俊对自己还挺挂心,楚暖面上升起几分得色,眼眸一转,假意嗔道:“真是的,明知道我在这里陪祖母和姐妹们说话,还问什么?”   老夫人乐呵呵地笑:“别不知情,那是姑爷记挂你。”   老夫人以前虽不待见楚暖,但毕竟是楚家的姑娘,还是巴望她过得好,否则每次回娘家都哭哭啼啼地诉苦,岂不叫人心烦,故而看到楚暖这样,心里还是欣慰的,语气也和蔼,问翡翠:“姑爷在哪儿呢?”   翡翠笑着答道:“在四少爷那边。”   “把前阵儿得的那包毛尖送过去,让晟哥儿好生招呼姑爷,再告诉姑爷,让他不用担心,暖丫头好端端,一根毫毛少不了。”   翡翠笑着应了出去传话,楚暖娇嗔地扯着老夫人胳膊,“祖母就会拿孙女说笑。”   满屋人都附和地笑。   楚晴也跟着笑了两声,却觉得楚暖做得有些不妥。   魏明俊巴巴地打发人来说这句话,难道她不该出去见一下,说不定魏明俊有什么事情。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不多会儿,翡翠又进来,趁人不注意悄声跟楚暖说了几句,楚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楚曈注意到这点,寻个借口到院子里招呼着自己的丫鬟轻烟过来,“去打听一下,五姑爷在干什么?”   轻烟出去打个转儿,很快就回来了,“五姑爷走了,说让五姑奶奶自个儿回去。”   楚曈笑了,就说嘛,她过得不好,凭什么别人就要过得好?   魏明俊急三火四地离开国公府,径自到百媚阁找老鸨,“快伺候笔墨,我有急事告诉阿瑾。”   老鸨与周成瑾有特殊的联络渠道,消息传递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   五天后,魏明俊从老鸨那里收到了周成瑾的回信,“屁!把他打得不能人道,看他怎么成亲?你脖子上头那玩意儿就是个摆设?”   “屁!”魏明俊也骂,拍得案桌咚咚响,“娘的周成瑾,你就会动动嘴皮子,这要命的事情不都着落在我身上?你有皇帝表舅撑腰天不怕地不怕,谢家找上门索命,我靠谁去?老子当初真是脑子被门挤了才答应你!”   老鸨等他骂够了,沏一壶清茶来,“发火伤身,二爷消消气儿,待会让两个可心的好生给二爷捏一捏,解解乏儿。”   魏明俊笑骂:“还是姐姐会来事儿,不像你那主子,求人还没个好声气,活该到宁夏受罪。嗯,我咒他回来也讨不了人姑娘欢心。”   “二爷可不能这么说,主子难得对个姑娘上心,”老鸨眨眨眼,声音低下来,“其实这事儿也没那么难办……”   ***   积水潭环境优美离皇城也近,当年的开国功臣大都将府邸选在这边,安国公府也不例外,就住在在积水潭北边的羊角胡同。   羊角胡同尽头是个三岔口,因形似羊角而得名,是进出安国公府的必经之路,平常也有不少摊贩担着菜蔬在此摆摊。   这日,摊贩中多了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穿身半旧的青布短袄,洗得灰白的罗裙,胳膊肘拐着只藤编篮子,里面盛了十几只鸡蛋。   摊贩们大都是常客,摊子基本都固定了,冷不丁多了这么一位,被侵占了地方的小贩就很不愿意,可瞧这姑娘长相清丽,一时倒狠不下心来驱赶,只恶声道:“这是我的摊子,你摆在这里,我这篓子鱼往哪儿摆去?”   姑娘柔柔弱弱地说:“大叔,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也不会抛头露面地出来卖鸡蛋,大叔行个好吧,我就这角上挤一挤就成。”   眼圈一红,便似要落下泪来。   旁边卖菜蔬的看不过眼,开口道:“河套王,我往这边挪一挪,就给人姑娘腾个落脚的地儿,就半篮子鸡蛋,兴许一会儿就卖完了。”   姑娘闻言,急忙给卖菜蔬的道谢。   几人都挪了挪摊子,给姑娘腾了个摆篮子的地方。   姑娘面皮儿薄,既不出声吆喝,也不招揽客人,只是双手紧紧抠住篮子,把鸡蛋护得倒紧。   卖菜蔬的贩子看不过眼,趁着有人买菜的时候,指着姑娘道:“那边还有刚下的鸡蛋,鸡蛋炒韭菜最是鲜美。”   客人就走过去问:“鸡蛋怎么卖的,新鲜不新鲜?”   姑娘半垂着头,羞怯怯地回答:“家里只养了一只鸡,每天下一只蛋。”   客人一看,这篮子十几只鸡蛋,怕是攒了半个月,摇摇头走了。   菜蔬贩子叹口气道:“姑娘,做人要实在,可做生意不能这么实心眼儿,下次再有人问就说新鲜。”   姑娘红着脸,受教地点了点头。   再有人来,姑娘就主动开了口,“我家鸡蛋很新鲜,都是刚下的。”   客人笑着挑鸡蛋,“家里养了不少□□?”   “不多,就一只。”   ……   半上午,姑娘一颗鸡蛋都没卖出去,许是心虚加自责,头越发低得厉害,露出颈后一小截肌肤,雪似的白。   河套王也禁不住摇摇头,长得挺漂亮竟是个不中用的。   相较之下,他的鱼卖得倒不错,主要是秤给的实诚,再加上还帮人刮鳞去鳃,拢住了不少回头客。   临近中午,谢成林姿态优雅地迈着方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恰此时,有凶恶的声音响起来,“好啊,原来躲在这儿,教老子一顿好找,赶紧给我抓回去。”   姑娘回头一瞧,见是三四个精壮的汉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连鸡蛋都顾不得,迎面朝谢成林跑过去。   谢成林急忙避到一旁,他幼承庭训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遇到这种事情是能避则避,遇到街边卖艺的卖身的女子也从来不多看一眼,唯恐惹祸上身。   小厮也警醒得很,一左一右将谢成林护了起来。   姑娘身手倒灵活,一把抓住谢成林袍襟,哀求道:“公子救命,那些人要抓我抵债,我不想当姨娘。”   “欠钱还债天经地义,我帮不了你。”谢成林伸手去拨姑娘的手,没想到她抓得紧,一时竟拨不动。   情急之下,谢成林用力甩了下,许是用力太猛,姑娘一下子被甩出去,“咚”一声倒在地上,当即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公子见死不救也便罢了,何必要害我性命,”姑娘哭喊一声,头一歪竟然晕死过去。   后面赶来的精壮汉子怒道:“娘的,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动我的人?”劈手夺过河套王杀鱼的刀子朝谢成林冲过去。   其余三个汉子也气势汹汹地围了上去。   几人混战成一团,看不见战况如何,只听见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沉闷的拳打脚踢声。   摊贩们跟路人看得目瞪口呆,毛骨悚然。   片刻,精壮汉子们抱着姑娘骂骂咧咧地离开,路边只留下满脸血污惨不忍睹的谢成林跟小厮三人。   小厮有心想把谢成林扶起来,可他俩也被揍得直不起腰,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有“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身擦着谢成林驶过,刚走几步又停住了,一年轻公子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狐疑地端详几眼,试探着问道:“可是安国公府上谢少爷?”   小厮连忙回答:“是,正是,烦请公子到府上报个信儿,让人抬顶轿子来。”   “好,”公子毫不犹豫地答应着,又指了谢成林道:“怎么偏生伤到那个部位,以后恐怕不能人道了?还是尽快请个医术好的郎中瞧瞧,能治好就赶紧治,治不好的话一辈子断子绝孙啊。”   说罢,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小厮们开头没注意,听闻此言才发现,谢成林浑身上下确实沾了不少泥,可唯独下腹部位殷红一片,仍有血不断地往外渗。   摊贩跟路人也瞧见了,惋惜地摇了摇头…… ☆、第100章   魏明俊才不会亲自到安国公府上传话,而是在路边找了个七八岁的小子,抓给他一把铜钱,教了几句说辞。   小子得了铜钱美得不行,按照魏明俊所教,一字不差地道:“谢二爷在羊角胡同三岔口跟人打架,许是断了命根子,叫人赶紧抬轿子去接。”   门房不相信,谢成林向来独善其身,别的事情基本不管,这些年向来安安分分的,几时跟人打过架,可架不住小子说得正经,扔给他两枚铜钱,跟管事回了此事。   管事也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叫上两名护院抬了竹轿往三岔口走,走到半路看到谢成林被两个小厮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衣袍上斑斑血渍格外乍眼。   不到两天工夫,京都就传遍了谢成林见死不救被人殴打以致不举的消息。   魏明俊担心地问老鸨,“不会真的伤到子孙根吧?要真这样,谢家恐怕不能善罢甘休。”   老鸨斥道:“我的人干活,二爷尽管放心,就浅浅地划了一刀,血流得多,可真没往里去……就为破门亲事,没必要让人断子绝孙。没断归没断,谢少爷却不能逢人就说自个那玩意儿好端端的。”   魏明俊拊掌大笑,“姐姐的计谋真高,真高!”   事情正如老鸨所言的一般无二,经太医仔细诊治过后,谢成林才知道自己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根本没伤筋动骨,身下那玩意儿也是毫发无损,可街上已传出风声来,他要怎么去解释?   谢成林越想越觉得憋屈,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儿,不等脸面上的青肿完全褪尽就上三岔口去访听摊贩。   河套王记得清楚,“那姑娘胆怯得很,可能头一遭出来做生意,一直低着头护着鸡蛋……”仔细一想,却发现根本不记得姑娘的长相,“就觉得面皮挺白净,长脸圆脸记不清了,眼睛不是杏仁眼就是桃花眼,也可能是凤眼。”   卖菜蔬的摊贩附和道:“具体什么模样说不出来,看着挺俊俏的,水灵灵的,一说话儿就脸红。”   询问了半天,连姑娘长相都没打听出来,更遑论姓名住所或是其他了。   谢成林气得连往常的优雅斯文也不顾及,一脚踹翻了河套王的鱼篓子,河套王已知他是安国公府的少爷,敢怒不敢言,只等谢成林走了,忙心疼地把满地乱窜的鱼抓回鱼篓,狠狠地吐口唾沫:“活该断子绝孙。”   楚家人也听说了谢成林的伤势,待媒人再度上门时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楚澍亲口拒的,“我家晴丫头还小,想多留几年,不好耽搁别人。”   媒人尴尬地说:“谢少爷只是皮外伤,没伤及根里,真的,太医院的罗医正亲自诊治过,说一点不影响生儿育女。”   废话!   楚澍笑得隐晦,这事就算是真的,谢家人也不会承认,至于太医,谁还会跑到太医跟前问这事儿,问了人家也不说,里面还关着谢贵妃的脸面。   不管是真是假,楚晴一辈子的幸福不能就这样被断送。   魏明俊听说楚家拒了谢成林的提亲,长长地舒了口气,找到楚晟道:“四叔已经放出这话来,索性就等几年才提六妹妹的亲事,反正她年纪也不大,慢慢寻访着就是,也免得被谢家记恨。”   楚晟笑着称是,“父亲本就舍不得六妹妹早嫁,先前是因为明表哥有些着急,想尽快订下一门比明表哥更好的亲事来,这几天仔细考虑过,觉得实在不必急,六妹妹人品相貌在这儿摆着,不愁没有好亲事。”   魏明俊是放松了,回头就给周成瑾写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又着实把自己夸了夸。   而四皇子却极为沮丧,也派人查访那个卖鸡蛋的姑娘和那四个精壮汉子,结果跟谢成林查访的一样,半点收获都没有。   无奈之下,只好把主意打到楚晚身上。   六月初,顺德皇帝口谕,定下了四皇子与楚晚的婚期,即明年三月十八,七月宫里派了教养嬷嬷教导楚晚的规矩礼仪。   卫国公府是世家贵族,虽说这些年有些败落,行事不必以前有章法,但大面上的规矩不会错,再者楚晚以后是王妃,并不在宫里居住,也不用刻板地完全仿照宫规来。   规矩学了三个月,十月初,教养嬷嬷径自回宫复命,而楚晚的嫁妆就要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来了。   早在赐婚旨意下来之时,老夫人与文氏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楚晚的嫁妆,大件家具木器等物早就再做了,现在不过是查漏补缺,要求尽善尽美。   当初楚暖成亲,楚晴只送了支赤金簪子,这次轮到楚晚,楚晴除了送之前镶好的石头手串外,还打算另镶对金钗。   鉴于上次出门受惊不小,楚晴多少有些后怕,不想亲自去银楼,而是托了楚晟。   这期间楚家是风平浪静而政局颇有点动荡,因天气干旱,今年的收成不好,鞑靼人不说是颗粒无收,但粮草绝对不足以应对漫长的冬季,趁着现在兵马还算强壮,汇集了好几个部落的兵卒从宁夏关隘大举入侵。   杨淮恩续任宁夏总兵时间不长,还没完全收服军心,再者他之前驻守福建,对付倭寇海盗有一套,可对付鞑靼只有从书上看来的经验。   鞑靼人骁勇善战,自喜鹊沟入关后一天之内掳掠了八个村子,所到之处粮食牲畜尽数抢走不说,还将青壮年村民全都杀死。   致使喜鹊沟一带血流成河,家家飘白幡,户户有哭声。   附近村民闻风丧胆,根本不考虑抵抗,连夜拖儿带女地逃走了。鞑靼士兵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不足十日便到达宁夏镇。   宁夏驻兵三十万,却拿人数仅半数的鞑靼士兵毫无办法。   消息传到京都,顺德皇帝气得摔了折子,当即下旨要砍了杨淮恩的狗头,并责令兵部准备辎重户部准备粮草,他要御驾亲征。   文武百官岂肯让他涉险,乌压压跪了一地,危急之下二皇子与三皇子共同领命,代父西征。   两位皇子带着粮草辎重浩浩荡荡地离开,最高兴的莫过于四皇子,可以顺理成章地代管两位兄长负责的差事。   虽然只是代管,但也有足够的机会在适当的位置上换上自己的心腹,以及拉拢得力的臣子。   两位皇子离开不到一个月就传来二皇子受伤的消息,顺德皇帝惊怒之下吐出一口血来,四皇子却喜得差点笑出声,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是义愤填膺地说要亲自出征为兄长报仇。   顺德皇帝已经有两个儿子上战场了,怎可能还让四皇子去。   四皇子虽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却衣带不解地在顺德皇帝床前侍疾,而且将粮草督促得紧,隔三差五就往宁夏催运物资。虽然,不时仍有战败的消息传来,可二皇子的伤势却康复了。   宁夏的战事并未影响京都人过年,这年春节依旧喜庆而热闹。刚过元宵节,承恩伯夫人亲自上门,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方平与楚曈早点成亲的心愿。   老夫人想想也是,顺德皇帝自从大殿吐血那天就没上过早朝,虽然时不时也召见臣子,但精力明显不如以前了。而且,楚曈就快十六了,该成亲了。   两家一商量,把婚期定在四月十八,就是楚晚成亲后的一个月。   按理,楚曈的嫁妆是要明氏出头准备的,明氏才不肯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将胡姨娘叫了过来,“公中定例,三姑娘的嫁妆按照两千两银子来置办,我身子不爽利,姨娘就多费点心,再者姨娘也知道三姑娘的喜好,想必置办得更合心意。”   胡姨娘脑子里顿时出现楚晚出阁时满院子的樟木箱子,足足一百二十四抬,两千两银子能置办得了这些?   是欺负她不当家不知道府里规矩吗?   不由气得俏脸通红,“夫人说得这是哪年的例,上个月二姑娘出阁,瞧着可不止这个数儿。”   明氏淡淡一笑,“二丫头是嫡女,嫡女出嫁,公中出四千两,因为嫁得是王爷,公中额外添了四千两。另外,老夫人贴了二千两和两间铺子,二太太贴了二千两外加一座田庄。”   胡姨娘哽了下,楚曈是庶女,又没本事嫁到皇家,没法跟楚晚比,可总得跟楚暖差不多吧,楚暖当初也有八十八抬的嫁妆。   明氏似是瞧出了胡姨娘的想法,“五姑娘跟二姑娘一样都是两千两,但二叔格外有贴补,张姨娘私下攒了几百两银子,而且那会儿刚好六丫头要定亲,我娘家嫂子带了批新出的布料上京,心里一欢喜,都给了五姑娘添箱……姨娘要是想参考一下,二太太手里定然有五姑娘的嫁妆单子,不妨借来看看。”   胡姨娘心一横倒真跟文氏借了嫁妆单子看,当夜便与楚曈楚晞三人点着蜡烛拨拉着算盘珠子核算了个清楚,果然嫁妆单子上列的物品总价肯定不超过二千两银子。   楚曈默默地流着泪,“娘,我不想嫁,承恩伯府现在什么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除了有个空头伯爵,家里别说做官的,就是连个秀才都没出过,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出息?熬过三代,爵位也就没了。”   恩荫的爵位最多也只能传三代,除非期间再能出个皇后或者贵妃,再或者出位肱骨之臣,皇帝或许能念及旧情延续一代。   胡姨娘哪还有心思想这些,对着薄薄的嫁妆单子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是谁寻死觅活地非要嫁,结果惹得你父亲厌烦,否则他手里怎么也能添补上一千两银子。你比不过楚晚也就罢了,总不能连楚暖都不如。早知道……”   早知道就把楚曈许给魏明俊了,楚曈比楚暖年纪大,先张罗她的亲事也是应当。   胡姨娘却早就忘了,那年在御花园,不少人见到楚曈跟二皇子搂抱在一起,魏夫人又不是傻子,何必给自己府里娶这么个不守妇道的人。   人家压根就没考虑楚曈,求得就是楚暖。   楚暖的亲事定得早,文氏老早就捡着便宜且实惠的东西准备了,而楚曈婚期定得仓促,一时半会竟买不到十分合算的物件,眼瞅着连六十抬嫁妆都凑不到,楚曈厚着脸皮到楚溥面前哭。   楚溥到底念着楚曈是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闺女,以往也曾贴心贴意过,给了八百两银子以及几样瓷器玉器。   楚曈又问胡姨娘,“当初爹爹得过不少赏赐,想必姨娘手里也有,我成家以后就不能天天见到姨娘了,姨娘好歹给我几样做个念想。”   这哪里是做念想,这分明是赤~裸裸地要嫁妆。   胡姨娘满心不是滋味,“当初那点东西还不是都花在你们身上了,你们写字用的笔墨纸砚、弹琴买的琴谱,学画买的颜料纸张,那样不是银子堆起来的?我手里是有几件好东西,可那是留着我傍身的。你要真想着姨娘,这支簪子还是我做姑娘时戴的,跟了我几十年了。”   簪子是鎏金的,因时日久了,表面暗沉沉的,式样也不好。别说是现在的楚曈,就是退回两年,还在宁夏,楚曈也看不上这样的首饰。   当下楚曈只笑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卫国公府连着嫁出两位姑娘,府里顿时清静下来,只剩下楚晴跟楚晞还待字闺中。好在两人都不算大,才十三岁,还有两年的工夫可以挑。   而楚澍已经打定主意好生为楚晴挑选个家世清白品行良好的优质女婿。   谁知楚晴的亲事比当初的楚晚还要艰难…… ☆、第101章   楚澍真没想到楚晴的亲事会是如此艰难,西北的战事刚开始时,他就琢磨着替楚晴说亲,如今两年过去,战争已经结束,还是没有说到合适的人家。   这期间,他相看了四五家,头一家是翰林院章翰林的孙子,刚刚十八已然考取进士的功名,在文人士子中颇具才名。相貌也颇佳,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只是稍嫌瘦弱些。楚澍考问过几句,对方应对从容落落大方。   楚澍颇为满意,正打算交换庚帖,楚晟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说此人因读书用功太过,身体素来不好,几乎药不离身,尤其是冬天,能把药当饭吃。   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嫁。   相看的第二家倒是身子健壮,那人穿件藏青色长衫,胸前的腱子肉把衣襟撑得鼓鼓的,看着就知道身强力壮。   家世也不错,祖上以前曾任辽东总兵,后因年迈回京养老,几个孙子都承继祖业,练得一身好功夫,长孙在辽东颇受器重,其余几个都留在京都。   楚澍相看的是排行第三的孙子,也是十八岁。   只可惜,那人精力也太旺盛了些,身边伺候的都沾过身。这倒罢了,外头还养着个两岁的私生子。   楚澍尚未发表意见,让明氏先给否了。   这样乱糟糟的家事,楚晴嫁过去得多闹心。   有过前次的教训,楚澍在相看之前先托人打听好对方房里的情况,总算相中了第三家。   是浙江布政使的第四子程远。   浙江布政使祖籍京都,辗转在好几处地方任职,如今有了年岁,想重回京都安家,便让程远先头准备着。   程远在户部任主事,官职不大,但他能力颇强,既能讨得上司欢心,与同僚相处也和睦,升迁指日可待。   楚澍见过程远,相貌虽然一般,但是个能支撑起门户的人,便有几分意动。   两家刚交换完庚帖没几日,程远去衙门上值,走在路上突然摔了个大跟头,磕掉了一颗大门牙。   有看相的经过说程远二十四岁之前不应动红鸾,否则会有血光之灾,对女方也不利,就是不成亲只定亲也不成,最好把亲事退了。这次摔跟头只是月老略施惩戒,要是再置若罔闻的话,可能后果会更严重。   刚好那几天楚晴吃坏了肚子,折腾了好几日才好。   话传过来,程远不信也得信,央求着媒人打算把亲事延后,程远现年二十岁,到二十四还差四年,而楚晴年近十五,过四年就该十九了。   楚晴等不得,再者谁知道四年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楚晴连续几次说亲都不成,国公府里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替她惋惜。   尤其是楚晞,日夜在观音像跟前上香,期望楚晴千万不能成就姻缘。   这两年往国公府跑的媒人的确不少,可都是替楚晴说亲,没一个提到楚晞。虽然前太子的事早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但有些事情总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被遗忘的。   楚曈自成亲后就极少回娘家,就连三日回门也只是匆匆回来走了个过场,连午饭都没吃,方平也没有陪着。   据说,方平自从前太子出事以后脑子就坏掉了,半痴半傻地,常常说些惊天动地的胡话。因怕被人听见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承恩伯阖府才闭门谢客,不在人前露面。   又有人说承恩伯夫人请过好几个郎中给方平诊治,但他们都说没有十足把握,尝试了一年多,半点成效都没有。无奈之下,承恩伯夫人干脆放弃了儿子,准备生个孙子好生教养着,这才急火火地把楚曈娶了进门。   楚曈娶进门刚满一个月,承恩伯夫人又先后给方平收了三个丫头,采取了广撒网的政策,哪个先有孕,哪个就能提拔成姨娘。   方平脑子不好使,可那方面的功能一点儿都不受影响,三个丫头先后怀了身孕,唯独楚曈肚子没有动静。   楚曈以求子为借口到过护国寺一趟,偏巧那天魏明俊也约了人到那里游玩,被楚曈堵了个正着。   楚曈哭得梨花带雨控诉在承恩伯府的日子如同炼狱,请求魏明俊拉她一把,她当舍命相报。   魏明俊指着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道:“你既舍得下命,干脆一头撞死,求个永远的解脱,何必来求我,我也不用听你哭嚎。”   楚曈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愣在当地半天没出声,魏明俊早甩着衣袖离开了。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承恩伯夫人耳朵里,承恩伯夫人便拘着楚曈再没让她出过门。   与之相反,楚晚却每个月都会回娘家,看望过老夫人与文氏后,就到倚水阁小坐片刻。   成亲后的她明显比之前沉稳内敛了许多,说话也不像之前那么心直口快,而是字斟句酌的,“早先见六妹妹戴过一只珍珠花冠,近来得了些珠子,也想仿照着镶一只,不知道行不行?”   楚晴笑道:“二姐姐怎么这般客气了,别说照着样儿镶一只,就是二姐姐想讨了去,我也不会说个不字。”   楚晚眸光闪动,“六妹妹此话当真?那我就不客气了,花冠我不要,别的首饰可是要好生挑一挑的。”   “随便你挑,”楚晴慷慨地让春喜把几只首饰匣子都打开,一字摆在炕桌上。   楚晴这几年着实添了不少首饰,徐嬷嬷说得出做得到,先前的一家铺子现在已变成了四家,每年交到楚晴手里的盈利少说也有五六千两银子。   不过楚晴并没有动用这些银钱,而是根据徐嬷嬷所说,一半存在钱庄里,一半在京郊买了两百亩地。   她增加的首饰主要还是明氏给的。   明怀远果真与凌峰一道去了江西婺源,临行前来跟明氏告别。明氏想起楚晴说亲过程中的百般不如意,不免又斥责他见异思迁不守信用。   明怀远不得已说了实话,“我实在无法与女子同宿,倘或娶了六表妹更是对不住她……我这一生不会有子嗣,姑母找机会跟我娘说一声,家里财产我什么都不要,就是请大哥从他那几个儿子中挑一个记在我名下,等我作古之后也好有个祭拜的人。”   明氏惊得半天才反应过来,举着鸡毛掸子将明怀远打了出去。待明怀远走后,又暗自垂了会泪,找出套赤金点翠的头面给了楚晴。   此时楚晚正端详着那只赤金镶红宝石点翠簪赞不绝口,“都说点翠工艺难得,也是,单是寻颜色这般漂亮的翠羽已经极为不易。”   那一套点翠头面包含顶簪一只、小簪一对、侧簪一对、钗一对还有相配的耳坠子。   楚晴笑道:“二姐姐喜欢就拿了去。”   “算你有良心,”楚晚眼眸里有了光彩,嗔道,“好歹我也是个王妃,还能拿你的东西?只不过瞧着这做工真是精细,我手里也有几套点翠头面,式样自然是极好的,可细看起来却不如这个做的精致。”   “是大伯母给我的,江南那边的手艺比京都要好一些。”   “不单是因为地方不一样,时候也不同了,现在的首饰除了样子新颖之外,做工和用料都不如从前,”楚晚很自然地拿起一只镯子,仔细地打量着,“以前没见你戴过,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吧?”   “这是我娘以前的首饰。”话出口,楚晴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狐疑地瞧了眼楚晚。   楚晚神情有些紧张,小心地放下镯子,又掂起一只戒子,手指轻轻地拂过戒面,轻轻弹了下,然后又掂起支金簪,不动声色地弹了弹细长的簪尾。   这情形,与当年楚晓一寸一寸拂过布料何其相似。   楚晴深吸口气,笑着问道:“二姐姐要找什么东西?”   楚晚不防楚晴有此一问,手下一抖,那支金簪便要落在地上,楚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笑道:“二姐姐喜欢这些老旧的首饰?我倒是觉得放得时候太久,颜色都不鲜亮了,还想着那天炸一下,或者熔了重新打制。”   楚晚稳稳心神,状做随意地答道:“熔了可惜了的,据说那些匠人每熔一次首饰,都能搜刮点金屑下来,你要嫌弃颜色发暗,就炸一下便是。”   楚晴当着楚晚的面,把那几样老旧的首饰挑出来另找只匣子放起来,递给暮夏,“先登个记,然后请四哥哥得空带到福盛银楼,让他不用着急,反正我一时半会戴不着。”   暮夏答应着接过匣子退下。   楚晚略说了会儿闲话就告辞离开,楚晴恭敬地将她送到倚水阁门口,等她的身影拐过弯去才回身往屋子里走。   问秋便道:“二姑奶奶面相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有王妃的气度了。”   楚晴沉思片刻答道:“二姐姐确实越来越不像她了。”   以往的楚晚要找东西,会颐指气使地让她把首饰都摆出来,恨不得让楚晴一样样都扒拉给她看,怎可能这般不动声色装模做样。   好像楚晚三日回门时就有了很大的变化,那会儿她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抬头看一眼四皇子。   当时,楚晴只以为他们是夫妻恩爱,还笑着打趣楚晚说她才只两天就学会察言观色以夫为纲了。   楚晚羞窘得都快哭了。   现在想起来,楚晚分明是在害怕,是怕得要哭。   也不知四皇子到底有什么可怕的,让她短短两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回到屋里,暮夏笑吟吟地将匣子还给楚晴。   楚晴欣慰地瞥她一眼,“就你聪明。”   暮夏笑道:“姑娘都说那么清楚明白了,又说不用着急,又说戴不着,我要是还傻乎乎地往四少爷那边送,这脑子就白长了。”   楚晴学着楚晚的样子,手指细细地拂过首饰表面,又时不时地用手指弹几下,不到一刻钟,几样首饰都查了个遍,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当夜楚晟屋里却进了贼,好在楚晟的两个小厮发现得早,贼人空手而返,并没有什么损失。   楚晴情知与楚晚脱不了干系,悄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来楚晟。   楚晟沉吟良久方道:“事隔这么多年,那些人仍不死心,想必要找的东西非常重要,要东西不可怕,就怕他们把主意打在六妹妹身上。以后六妹妹出门千万得小心,尽可能地多带几个侍卫才好,我也会陪着妹妹……至于其他,我再慢慢寻访。”   ***   八月中,宁夏战事终于以万晋朝的胜利而结束,二皇子先前的伤不但好来个利索,且在对敌过程中立下首功,三皇子却不慎被鞑靼人用毒箭射中了小腿,不得已砍断半条腿成了残疾。   古往今来,就没有残缺不全的人当帝王,这便意味着三皇子已经失去了资格。   四皇子心头暗喜,面上却愈加恭顺,轻轻将碗里的药吹凉,递给了顺德皇帝。   这两年顺德皇帝身体日渐衰败,虽能坚持着上朝,精力却差了许多,大多数折子便交给四皇子代为批阅。   四皇子在朝臣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隐隐有超过二皇子的架势。   便在这个关键时刻,二皇子统率大军班师回朝。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同样获得军功无数,已经晋升到千户的周成瑾。   魏明俊听说周成瑾回来,长舒一口气,这两年,都说楚晴的亲事艰难,岂不知他魏明俊过得才真正艰难。   每次都费事巴拉地挑人家毛病,挖别人隐~私,有时候还得装半仙碰瓷,这容易吗?   这下周成瑾回来了,他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就看周成瑾自个的本事了…… ☆、第102章   因是凯旋,顺德皇帝特许两位皇子一早带亲兵入城,并令四皇子代他在皇城门口迎接。   那天几乎满京都的百姓都自发地汇集到安定门瞻仰两位皇子的风采。   魏明俊也约了楚晟一道迎接周成瑾,谁知越到城门人群越拥挤,到后来简直寸步难行,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乌压压的人群还是人群。   魏明俊到底是京都有名的纨绔,硬是敲开路旁一家尚未开业的酒楼,扔下一小锭银子,急匆匆地奔到二楼,找了处绝佳的位子。   伴随着士兵的吆喝声,沉重的黑漆铁门被拉开,大街上的喧闹骤然消失,诡异的安静。   自城外徐徐而来一大群人,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正中身穿红色甲胄的两位皇子。   二皇子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眉目之间尽是掌控一切的自得,反观三皇子,脸色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沉郁,便是热烈沸腾的人群也驱散不掉眼眸深处的阴寒。   魏明俊捅捅楚晟胳膊肘,使个眼色悄声道:“你瞧三殿下左腿,从膝盖往下都没了。”   因被马匹遮掩着,楚晟瞧不太真切,只感觉甲胄下的膝裤似乎空荡荡的,又过分长了些,连靴子都盖住了。   不由道:“既是受伤,为何不乘车,反而跟二殿下一道骑马?”   “这你就不懂了吧,”魏明俊唇角撇一撇,“真要躲在车里,谁还记得他三殿下,风采岂不尽都落在二殿下头上?再者,没人提醒,这满大街的百姓谁知道三殿下少了半截腿?”稍顿顿,续道:“也不知在出征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你瞧着吧,三殿下就是坐不上那个位子,也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放手,肯定得给二皇子使绊子。”   两位皇子之后是几位将领,再然后,楚晟看到了身穿黑色甲胄骑着白色骏马的周成瑾。   以往看惯了穿着张扬的绯衣,满身痞气的周成瑾,乍一看眼前这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人,楚晟感觉有些不敢相信,拐了下魏明俊问道:“左边第二个是阿瑾?”   魏明俊不屑地点点头,“除了他还有谁,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一肚子坏水,你是不知道,他脑子里的坏点子是一个接一个。”   楚晟早就习惯魏明俊时不时地贬损周成瑾,并不往心里去,抿唇笑了笑,“我觉得阿瑾这幅装扮很是英武神俊,好男儿自当保家卫国成就一番功业。对了,阿瑾看中的姑娘到底是哪家的,他这次回来应该去求亲吧?”   周成瑾比楚晟年长四岁,已经二十一了。   “过两天你问阿瑾好了,我不方便说,”魏明俊看着楚晟半真半假地问:“你觉得阿瑾有没有戏?”   “至少六七成,阿瑾以前是名声太差,这两年他不在京都,先前的事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这次立了军功,皇上肯定要嘉奖。阿瑾可以请旨赐婚,不就是十足十的把握了?”楚晟很认真地分析,“要是亲事定下来,我可得好生备份厚礼给阿瑾。”   魏明俊笑道:“阿瑾不见得会要你的礼,你别拆他的台就好。”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自当为阿瑾欢喜,怎可能拆台?”楚晟不满地分辨一句,因周成瑾已走过,也便没了再接着看的兴趣,正转身要走,眼角突然瞥见对面街旁站着的一个女子。   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穿身八成新的青碧色褙子,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流云髻,只戴着两支银簪,跟周遭一众少女一样,没戴帷帽,露出娴静娇弱的面容。   只是她打扮虽然普通,可周身的气度却远非街上其他少女可以比拟。   楚晟看在眼里,俯在魏明俊耳边道:“你看对面那个穿青碧色褙子的,是不是宫里那位?”   魏明俊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正好女子也转身要走,恰恰看了个正着,不由讶然低呼,“银平公主……也不知她来干什么?”   银平自打太子出事后,就天天诵经茹素,一为顺德皇帝祈福,二为太子赎罪。除去上元节以及中秋节的宫宴,平常很难见到她。   顺德皇帝虽恨太子不争气,却完全没迁怒于银平公主,反而因为她的这种做法愈加怜惜喜爱她。   初一大朝会时,谢贵妃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对外命妇夸赞银平,“不愧是皇家公主,在规矩礼仪上可为天下典范,又懂事孝顺,皇上曾说过,只要银平看中的男子,不管是谁,都会下旨赐婚。”   一时,着实有几个夫人变了脸色,忙不迭地回去给自家儿子相亲。   万晋朝的公主虽尊贵,但驸马不得参与政事,不得担任官职,换句话说尚了公主就意味着失去了仕途前程。   而且,公主有专门的府邸,身边跟着教养嬷嬷,驸马要想与公主同寝需得经过教养嬷嬷同意。   除去那些贪图皇室名声的人,但凡有点血气的都不愿连房事都听从别人的安排。   当然,要是家中男丁旺盛,也不在乎让次子或者三子等尚主,毕竟能够娶个公主媳妇,说出去还是相当荣光的。   楚晟却坚决不愿意尚主,所以假作没有瞧见,催促着魏明俊匆匆离开了。   大军班师,宫里照例会有庆功宴,顺德皇帝见到自己两个儿子平安归来,心情极好,不顾身体劳累,亲自犒赏立功将领。   这两年周成瑾在郑戎与郑和的辅佐下,军功累积了不少,回京前就荣升到正五品的千户。这次顺德皇帝见到他改头换面英姿逼人颇有和静大长公主的风范,心里更是欢喜,御笔一挥赐给他显武将军的封号,并任命他为三等带刀侍卫,可以在御前行走,又和蔼地道:“阿瑾年纪不小了,既已立业,就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你可有心仪的姑娘没有,朕替你做主。”   周成瑾胸口热热的,张口便要说出楚晴的名字,可终不愿用一道圣旨强迫她,便笑道:“眼下还没有,等有了合适的人选,一定会来求皇上恩旨。”   四皇子见顺德皇帝高兴,笑着凑趣,“父皇可不能厚此薄彼,五弟与六弟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二哥与三哥得胜归来,又有这么多能征善战的将领,不如来一场马球比赛,邀请世家贵女都来观战,兴许阿瑾跟五弟他们就能遇到合心的姑娘。”   顺德皇帝兴致勃勃地答应,并着令四皇子预备。   二皇子闻言唇角弯了弯,欣慰地冲四皇子点点头。这几位皇子中,二皇子出征过两次,真正在战场上历练过,骑马技术最好,自身的力度和敏捷性也最好,可以说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独占鳌头独领风骚。   五皇子有些忐忑,“必须要参加吗,骑马的功夫我不行,比赛时要是一个球没进就太丢脸了。”   六皇子兴高采烈地说:“怕什么,胜负乃兵家常事,这次我一定要玩个痛快……五哥,我不怕输,你跟我一队好了,我陪你练习骑马。”   五皇子笑着应允,“要是输了你可不许哭鼻子,摔着了也不许哭。”   六皇子“嗷”一声叫道:“我几时因为骑马哭了,五哥别诬陷我。”   欢声笑语中,唯独三皇子阴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四皇子目光闪烁,浅浅地笑了——马球固然是在姑娘面前展示自己英姿的好时机,可也是动手脚的好机会。三皇子可不是白受气的主儿,他在战场上断了腿,难免不会在比赛中报复回来。   如此一箭双雕,两人都讨不得好,剩下六皇子年纪尚幼,看不出有什么大作为来,五皇子倒是聪明,可他的聪明都用在行商做生意上头了,对政事漠不关心。   到时候四皇子岂不就一枝独秀了,东宫之位舍他其谁?   马球订在中秋节后,八月十八日,正是一年最舒服的时候,暑气刚好褪尽而秋风乍起算不得太凉,无论上场打球的众人还是在台下观看的众人都不会觉得难熬。   卫国公府楚晴与楚晞也接到了邀请,势必要出席的。   明氏已猜出这次马球少不得跟几位皇子有关,一早吩咐两人打扮得要合体得宜,切莫太过华丽出众。   楚晞穿件水红色杭绸褙子,乌黑的青丝绾成紧实的圆髻,头顶插了一排赤金镶成的桂花簪,亭亭玉立地站在当间,楚晞本就生得出色,这样一打扮好像静水照月,更显出温柔娴静来。尤其她身上熏了桂花香,若有若无的,让人感觉那排桂花簪就像是真的似的。   楚晴则穿着天水碧绣双雁纹的杭绸褙子,腕间笼一串珍珠手串,衬着细嫩的手白净修长。耳垂挂着珍珠耳坠子,珍珠有莲子米大小,用细细的金线吊着,正垂在脸庞,说话的时候两粒珍珠便一摇一晃地在腮边摆动,别有风情,顿时让旁边站着的楚晞黯然失色。   明氏笑一笑,带着两人上了马车。   马球场就在演武场西侧,场上是用细土夯成,结实又平整,东西两端各有一球门。球场三面用白灰垒了矮墙防止白球滚出,唯独北边空着,建成了八排看台。   看台上架着凉棚,又摆放了案几,上面一溜细瓷碟子盛着各式点心以及应季水果。   正中是顺德皇帝带着嫔妃们以及宗室子弟,左边是世家公子,右边则是各府的夫人太太以及姑娘们。   明氏三人刚入座,就听震天的鼓声响起,十数位英姿飒爽的男子骑着骏马跨过矮墙站在了球场中央。   男子都穿箭袖长袍,带黑色襆头,足蹬黑色麂皮靴子,个个神气十足,不同的是,左边一队穿着红色箭袖,而右边一队则穿蓝色箭袖。   红队领队的是二皇子,排在第二的是四皇子,其余的瞧不出是哪府的公子,明氏低声告诉楚晴,“肤色稍黑的是威远侯府的三少爷,个子高大那个是福建总兵的二儿子……”   介绍完红队又介绍蓝队。   蓝队领队的是五皇子,紧跟着是六皇子。六皇子还不满十五,个子已窜起来了,可身量却是单薄,比五皇子瘦弱些,与旁边那个肩宽背直的人相比更显得孱弱。   楚晴不禁把目光投向站在第三位那人。   那人似是察觉到楚晴的目光,蓦地转过头来正与她对了个正着,与此同时,紧抿的唇微微翘起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   那般俊美无俦的容颜,和唇角似有似无的一抹笑,不是周成瑾是谁? ☆、第103章     楚晴急忙收回视线,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心骤然跳得厉害。   那眼神,幽深黑亮,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似的,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只一瞬,楚晴又坦然地将目光投向他,她不曾做过亏心事,又没存着什么坏心思,难道还怕他看不成?   周成瑾迎视着她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   这两年,楚晴怕是从没想到过他,可他却没有一天不曾忘掉她。   百媚阁的老鸨是个有本事的,趁着楚晚与楚曈嫁人,国公府的下人走了一批又新进了一批,便将一个训练好的丫头塞了进去。   因是初来乍到,自不可能到姑娘院子里伺候,只能干点洒扫的粗笨活计,可就是这样,丫头也能探听到些许消息,以解周成瑾相思之苦。   诸如楚晴最近喜欢紫丁香的布料,连着裁了三条深浅不一的紫色罗裙,又如她学会了新式点心,精心做了两盒送到宁安院和大房院。还有,每天早晨她习惯在柳林里转上两圈,然后在望云亭里摆棋子,并非下棋,只是随意地摆弄成各样的形状。   又说起楚晴亲事诸多不顺,府里人已经有不好的传言……   听到这些,周成瑾只觉得愧疚与心疼。   倘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楚晴想必早就定了亲,或许已经出阁也未可知。她生得漂亮讨喜,脑子也聪明,定然懂得如何讨婆母与相公欢心,不管嫁到哪个府邸就会过得顺遂。   可他就是不愿意放手。   她折磨他,纠缠他这么多年,他怎会轻易地放过她?   为着能早日衣锦还乡,周成瑾也是苦着,打仗的时候几乎不要命地往前冲,纵然有郑戎护着,身上也少不了刀疤剑痕。   闲下来的时候,手里有点余钱的军士都会往青楼里逛,这两年鞑靼人卯足了劲想侵占万晋的大好河山,战事一场接着一场,每次打仗都会有几十人丧命。   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过久了,军士们需要女人来慰籍来放松。   北堡镇有两家妓院,里面的妓子不说是千娇百媚,可也有几分勾人的本事。   军士们拉着周成瑾一道去,大红灯笼摇曳不停,处处都是活色生香。周成瑾经历过女人,曾经感受到那种温香暖玉抱满怀的*滋味,见状不免心动。   只是不等上前,脑子里就浮现出那双明澈如秋水,似怨似恨的眼眸,心中绮念荡然无存。   楚晴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周成瑾自觉配不上她,既然已经决定要洗心革面,就再不能沾染这些,就是想也不该想。   而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俏生生水灵灵的,虽然隔着看台,却阻挡不了他的眼神。   天水碧的褙子,浅丁香的罗裙,看着有些素淡,却灵动雅致。尤其腮边那对耳坠子,随着她脸庞的转动荡起好看的弧度。   她长大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周成瑾看得错不开眼珠,眸中的热情滚烫得如同燃烧的火焰,楚晴憎恶地暗骂一声“无耻”,借着喝茶别过了头。   楚晞也察觉到周成瑾的目光,凑近楚晴耳边问道:“六姐姐,刚才看你的那人是谁?”   “看我?谁啊?没注意,”楚晴淡淡地回答,“我又不曾盯着旁人看。”   正此时,有个丫鬟打扮的人过来,屈膝福了福,“六姑娘,我家姑娘请您过去叙话。”   楚晴凝眸一看,这人很面熟,是周琳身边的丫鬟,曾经帮着周成瑾算计过自己,当下脸上便带了疑问:“是周二姑娘?”   红芋笑着指了指身后,“我家姑娘在第三排看台上。”   楚晴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坐在沐恩伯夫人高氏身旁的周琳正笑着向她招手,口中做出“快来”的口型。   旁边还有两个女孩,赫然就是银安公主与银平公主。   银安公主穿件玫瑰金褙子,胸前戴只缀满了各色宝石的璎珞,当中那只玛瑙石差不多有鸽子蛋大小,甚是夺目。而银平公主则穿着蓝绿色的褙子,月白色罗裙,发间插了两支金钗,打扮得非常低调。   楚晴点点头跟明氏知会一声,起身走了过去,楚晞自发自动地跟在她后面。   当着众多夫人小姐的面儿,楚晴自然不好把她撵回去,只得任她跟着。   走到周琳身边,楚晴按着尊卑顺序先给两位公主行了礼,又屈膝对高氏笑道:“见过周夫人。”   高氏和蔼地拉起她的手,“有日子没见到六姑娘了,真是越长越标致。不像阿琳,都说是苦夏,可看着脸蛋又圆了一圈。”   “娘——”周琳拉长声音娇嗔,“我哪里胖了,根本就没有。”   周琳长相随高氏,都是圆脸,算不上胖,但肉嘟嘟地非常招人喜欢。   “好好,没胖,是娘的眼神不好,看错了……你们几个在这儿玩,我去寻楚夫人说话去。”高氏好脾气地拍了拍周琳的手臂,又交代红芋,“好生看着姑娘们,别吵嘴打架,茶凉了记得及时换,到底入了秋,切不可喝冷茶。”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嘱好几遍,才起身离开。   周琳无奈地撅嘴,“我娘真是,总觉得我还没长大似的,啰嗦得很。”   楚晴便笑,“别馋我们了,明知道我们都是没人疼的。”   在座几人,除了楚晞的生母还在之外,两位公主跟楚晴都没了娘亲,闻言也道:“阿琳生在福中不知福。”   这时,就听鼓声震天,球场四周已插上红旗,另有四个太监手里举着小红旗站在球门及边线处。   两队队员已各自找好位置,马球就要开始了。   太监开球,二皇子一马当先,俯身将球控制在自己球杆之下,疾驰几步,看准方向用力朝四皇子那边击打出去,四皇子正欲断球,斜插里突然伸出一支球杆,堪堪将球勾了过去。   银安拊掌赞道:“好球,不知是哪家公子?”   楚晴尚未作答,楚晞已开口道:“是我家二哥哥,二哥哥骑术极佳,马球也打得很好。”   “原来是楚家二少爷,”银安笑笑,侧头对周琳道,“你大哥也在场上。”   “还有我二哥,”周琳急忙补充,“我二哥虽然学得晚,但很有长进,连四殿下都夸赞过。”偷眼瞧了瞧楚晴,“我觉得红队肯定能赢,场上几人都是经常打球的,而且又是二殿下坐镇。”   话音刚落,有个太监双手端了只托盘过来,笑道:“贵妃娘娘说干看比赛没什么意思,不如仿着民间赌点彩头,一两银子算一注,这边漆红漆的盒子是押红队赢,那边蓝漆盒子则是押蓝队赢。不知姑娘们有没有兴趣凑个热闹?”   “我们刚在猜测那队会赢,”银安探头瞧了瞧两只盒子,很明显红漆盒子里的银锭子比蓝漆盒子多,便招手让宫女取过一只五两的银锭子放进蓝盒子里,“看来二哥的赢面大,我也觉得二哥能赢,但五哥对我最好,不能让五哥太难看。”   银平则取了五只一两的银锞子,三只投进红盒子,两只投进蓝盒子。   周琳当仁不让地支持红队,楚晴身上没带荷包,因见盒子里也有钗环戒子等物,便从暮夏头上卸下只银簪扔进蓝盒子里,笑道:“我自然偏心我家二哥。”   楚晞目光转了转,学了银平的做法,两边各投进二两银子。   太监将各人所押银钱数目仔细记下,又转去其他看台。   周琳借口更衣,拉了楚晴出去,贴近她耳畔悄声道:“这次马球比赛不但要给皇子选妃,也是给两位公主选婿,银平好像看中我家大哥了。”   这应该算是好事吧?   周成瑾如果尚了公主就可以住在公主府,这样周成瑜就顺理成章地接受沐恩伯府。   否则大长公主明摆着偏心周成瑾,而沐恩伯更倾向自己嫡生的儿子,礼部左右为难,至今都没确立沐恩伯世子。   再者周成瑾名声那么差,即便不尚主也未必能娶到好人家的姑娘。   可别人的家事她不好多嘴,只随口问道:“是真是假?”   “差不多七八成准,”周琳惆怅道:“要不她怎么早早就过来我家这边……这事儿我娘乐意,可祖母就难说了。其实,我大哥……尚主是最好的出路,正好游手好闲什么事情都不用干。不过我大哥的事情,我娘说了不算,她倒是想好生替我二哥说个聪明能干的嫂子。真的,我二哥从小就知书达理,又会心疼体贴人,谁要嫁给我二哥才是有福气。”   平白无故地说这些干什么?   楚晴隐约想到了什么,红着脸岔开话题,“你呢,你的亲事可定下了?”   “没有,”周琳无奈地说,“那边还有两位公主呢,我是不急的,可我娘急得要命,上个月又出去相看了两家,正左右为难呢。”   “都是哪家?”楚晴顿时来了兴趣。   “一家是太常寺严寺卿的长孙,另一家是真定府知府的嫡次子。”   楚晴思量片刻道:“家世都还可以,不过,周夫人肯定不想你嫁到京外。”   “我娘是舍不得,但严寺卿是个老学究,听说他家规矩大,媳妇从早到晚都要在婆婆跟前伺候,早起奉茶,午休打扇,有时候夜里还得在榻前伺候。”   楚晴惊讶地张大了嘴,“他家是不是没有使唤的丫头?”   周琳苦笑,“就是说嘛,这样的人家再好,咱们也不能嫁,搞不好两三个月就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楚晴“咯咯”地笑,“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可到底认同周琳的话,这种不把媳妇当人的府邸,还是远着点儿好。   两人正窃窃私语,忽听看台上传来惊呼声,却是楚昊一手拉着缰绳,身子斜在马侧正弯腰带球,二皇子的马不知何故突然发了马,没头苍蝇般迎面朝着楚昊所骑的马撞过去。   楚昊猝不及防,一时失手滚在地上,眼看就要葬身马蹄之下,突然旁边凭空飞来一根长鞭,堪堪卷住他的左腿,生生将他拖出半尺。   二皇子的马踩着他的发髻冲了出去。   楚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由朝明氏看过去,就见明氏瘫坐在看台上,脸白得半点血色都没有,人事不知似的。楚晴惊慌失措,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明氏身边,急切地唤:“伯母,伯母。”   “是惊着了,快去请个太医来。”高氏拍拍胸脯,一脸后怕,“吓死我了,差点掉了魂儿。”   楚晴顾不得安抚她,高声叫道:“太医,太医!”   少顷,有宫女引了太医过来,太医翻了翻明氏眼皮,拇指用力在明氏人中处掐了几下,明氏悠悠醒来,看到楚晴,眼泪哗地流下来,“昊哥儿呢,昊哥儿怎么样了?”   “二哥没事,伯母等着,我这就叫他过来。”楚晴安抚住明氏,提着裙子往球场跑。   球场上乱糟糟的,二皇子的马仍未被制住,依旧狂暴地上窜下跳,二皇子好几次差点被甩在马下,有驯马师举着绳圈跟在惊马后面跑,又有三四位太医提着药箱满地乱转。   其余众人有的也跟着二皇子跑,有的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楚晴放眼望去,只见好几个身穿同样衣衫的人,一时竟分辨不出哪个是楚昊。   正着急着,有人拦住她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楚晴顾不得细看,本能地回答,“我找二哥,我二哥呢?”   “在那边让太医诊脉,你先回去当心被惊马冲撞了,有什么事情我对你二哥说。”   “是伯母,伯母受了惊吓,想见见二哥。”楚晴这才认出面前之人,怔了下,屈膝福了福,“多谢周大爷。”   周成瑾望着她惊慌失措的小脸,柔声道:“你二哥没事,你回去吧,这里危险,我这就告诉他。” ☆、第104章   楚晴再不敢多在马球场停留,极快地挪动着碎步上了看台,明氏见她只身回来,期待的眼光明显黯然了几分。   好在,不过几句话工夫,楚昊已大步走来,跪在明氏身边道:“娘,我没事。”   明氏的泪忽地就流了满脸,死命拉住他的手,“伤着哪儿了?”   “哪儿都没伤,”楚昊咧着嘴站起身,让明氏打量。   他满头满身都是尘土,先前包着的黑襆头早已不见,发髻也散开了,胡乱地披在肩头,非常狼狈,可除去脸颊蹭出几道血丝外,并无其它伤处。   想起适才惊险之处,楚昊也有些后怕,他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马蹄正踏向自己面门,无论向左还是向右翻滚,都躲避不开。他认命地阖上眼,以为这下完了,既是勉强能保住一命恐怕也会落得个残疾,谁知脚下传来一股大力,硬生生将他拖开半尺。   听到马蹄声驰走,他睁开眼睛,正瞧见周成瑾收起马鞭。   “多亏周家大爷出手相救,否则儿子……不过娘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儿子必定会顺顺利利的。”楚昊端起面前茶盅,觉着水正温着,细心地递到明氏唇边,“娘喝两口压压惊。”   看到儿子平安无事,又听见素来口拙的他说出这番安慰的话,明氏面色和缓了许多,喝过两口茶,指着旁边的高氏道:“那位便是周夫人。”   楚昊急忙跪下,“小侄见过周夫人。”   高氏连声道:“快起,快起,哪好行这么大礼?”   楚昊仍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明氏感激地望着高氏道:“你家大爷救了我儿子的命,再大的礼你也受得。回头让世子爷备礼,亲自往贵府道谢。”   刚才马球场上一片混乱,高氏并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此时听说周成瑾救了楚昊,又是高兴又是失望,几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倒说不清该悲还是该喜。   高兴得是可以籍此与卫国公府打好关系,她原本就看上了楚晴的人才,想说给周成瑜当媳妇儿,有这层关系,格外多了几分把握。   失望得是,为什么偏偏周成瑾救了楚昊的命,要是换成周成瑜岂不更好?她与周成瑾向来不对付,不过是维持着面上的平和而已。卫国公府既是感谢救命之恩,也是感谢周成瑾为多。   再者,先前周成瑾也托人提过亲,要是再提,难保楚家不会应。   这样想着,竟是坐不住,笑着对明氏道:“这会儿你可安了心,我就不耽搁你们娘儿俩叙话……出了这种事,也不知马球还打不打了,那边阿琳她们还在,我先过去看看。”   “好,周夫人先过去,过几天我下帖子请周夫人跟姑娘少爷们到我们府玩玩。”明氏热情地寒暄几句,才放高氏离开。   楚晴站在旁边将几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虽不相信那个纨绔风流品行低下的人会仗义救人,可楚昊说得明明白白,也不得不信。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球场。   此时惊马速度明显比先前慢了许多,驯马师顺势甩出条绳索套在马颈上,止住马的去势,许是惊马体力耗费过度,停住步子的同时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二皇子经过小半个时辰的颠簸也是筋疲力尽,抽身不及,半条腿被马压在了身下。几位太医惊呼着扑了过去。   旁边周成瑾与五皇子跟六皇子在一处说着正什么,脸上是罕见的冷肃与凝重。   似乎有寒意从他高大魁梧的身躯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这还是生平头一次,楚晴见到他这般正经的时候。   那一瞬间,楚晴莫名地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而分明又是不可能。   除去两年之前在沐恩伯府挹翠斋那次,其余几次交集,都是周成瑾混不吝地没事找事。   可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周成瑾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猛地回头,正对上楚晴有些茫然的目光,那散布周身的寒意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春风般和煦,唇角也带出一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温柔。   楚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银平公主却看了个正着。   其实银平公主并不看好周成瑾这个臭名昭著的纨绔,想接近他完全是因为太子。   众所周知,周成瑾是和静大长公主的心头肉,而顺德皇帝对大长公主极其尊重景仰,只要大长公主开口要求解除太子的圈禁,顺德皇帝定然会慎重考虑。   当初支持太子的老臣还在,他们再联名上道折子,或许太子就能放出来。   银平公主早就知道周成瑾生得好,容貌昳丽,可原先的貌美只给人风流邪气的印象,大军班师那天,周成瑾身着甲胄倒是一本正经的,可总让人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   可现在看上去,周成瑾一身蓝色箭袖锦衣却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尤其唇角那一丝丝不容错识的温柔,教她又惊又喜犹如小鹿乱撞。   循着周成瑾的目光望去,银平公主看到楚晴正低着头跟明氏说话,也看到了楚晞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   银平公主毫不犹豫地认定楚晞是在勾引周成瑾,当即便沉了脸色。可她素有心机,自不会当众去寻楚晞麻烦,而是目光一转,起身从看台走到五皇子身边,关切地问:“五哥你没事吧,也不知二哥怎么样了?”   “我没事,”五皇子温和地答道,“太医正在给二哥诊治,相信他吉人天相,应该也无大碍。”   “没事就好,刚才吓得我够呛,”银平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头看向周成瑾,做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好久没见到表哥,表哥像换了个人似的,有点不敢认了。”   周成瑾扫她一眼,敷衍地“嗯”了声。   其实银平跟楚晴乍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像的,都是让人生不出戒心的那种。楚晴是长相喜气,眉眼弯弯不说,尤其那对梨涡,时深时浅看着就可亲,而银平是故作的柔弱,说话行事都特意做出副无害的模样。   周成瑾自幼在宫闱里混,岂会不了解她?   银平公主见周成瑾淡漠的样子,倒也不觉得被轻视,目光有些担忧地说:“也不知太医诊治完了没有,我想过去看看,表哥要不要过去?”   不等周成瑾回答,突然又“哎呀”一声尖叫,也不知怎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向周成瑾。   银平贵为公主,周成瑾不扶是为不敬,而且也不友爱,可要是扶了……银平想得很清楚,只要周成瑾伸手扶她,她就会假装站不稳扑进他的怀里。   看台上都是京都最尊贵的夫人小姐以及少爷们,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球场,肯定也会把这一出看在眼里。   然后,她再想法暗示皇帝给自己赐婚。   即便周成瑾心里有别人又有什么用?   大不了等自己成亲后把楚晞纳进府里来,身为正室拿捏个姨娘小妾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银平设想得很美好很周全,可她万万没想到周成瑾不但没有扶她,反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   好在六皇子见势不好,急急地冲过来扶住了她的腰,“二姐姐当心。”   银平稳住心神,柔弱一笑,“多谢六弟,刚才急着看二哥,不留神踩到了裙角,幸亏六弟在,要不就丢大人了。”   六皇子憨厚地笑道:“我说呢,马球场最是平整不过,地上连粒细沙都没有,二姐姐怎么可能摔倒?”眼睛瞟一眼银平的裙裾,“这裙子也不长啊,还不如我的袍摆长。”   也就这个只长个头不长心眼的小六才能说出这么直白的话。   银平又羞又气,脸色涨得通红,“我去二哥那边了。”急匆匆地离开。   六皇子看着她的身影撇撇嘴,小声道:“我看二姐姐跟四哥哥还是一个娘亲生出来的,都会装模做样,刚才明明是特意往周表哥身上撞。”   五皇子轻点他一下脑门,“心里明白就行,别说出来。”   因连续发生变故,马球场已被禁卫军层层包围起来。   明氏等女眷没得指令不敢擅自离开,又不敢四处走动,只能干巴巴地坐在看台上,看着乱糟糟的球场。   又过了两刻钟,有宫女过来目无表情地说:“今日的球赛暂且停止,众位夫人小姐可先行离宫。”   这种时候,自没有人多问什么,各人都沉默着回到各自府邸。   而楚昊以及在看台上的楚晟却直到半夜才回府。   据说,二皇子的小腿骨和踝骨都被压断了,好在是骨折而不像三皇子那样硬生生地截去半条腿,只要调养得当,还是能够正常行走。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二皇子至少得养上四五个月。   而马受惊是因为马鞍前面扎了两根短刺,刺并不尖锐又是在前方,开始骑上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可真正打起来,免不了身体要前倾紧贴在马背上,就将刺扎进马体内。   倘若二皇子稍微留意一些就会发现马已经开始急躁与不耐,可当时球赛正激烈,二皇子又是个争强好胜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抢球击球上,根本没注意马的情绪。   四皇子却是心知肚明。   他近些年在顺德皇帝身边理事侍疾,着实培养了一批心腹与耳目。马球开场之前,御马监的人就来知会他,说有人偷偷摸摸进去过。   只要自己的马匹没有问题,其他人是生是死,四皇子完全不放在心上。   进场前,各人照例都会察看自己马匹的情况,二皇子正要检查,四皇子借故上前说了几句话,二皇子分了心神,便没有发现问题。   出了这事,二皇子头一个怀疑对象就是三皇子,三皇子却矢口否认,说自己自回京以来一直待在府邸中哪里都没去,又不像二皇子那样有心计会借刀杀人。   两人各执一词,吵闹不休。   顺德皇帝盛怒之下派宗人府连夜审问,却毫无进展,最后杀了御马监十二个小太监了事。   不管宫中的事情如何,周成瑾的救命之恩务必要答谢。   明氏精心置办了一份重礼,让楚溥亲自带着,与楚昊一同到沐恩伯府拜访…… ☆、第105章   楚溥自沐恩伯府回来后,神情有些晦涩不明。   明氏并没着急询问,先伺候楚溥换了衣裳,又泡了壶酽酽的大红袍,笑着问道:“庄子上送来两篓葡萄和一些野物,上午宰了只活羊,晚上世子爷想吃炖羊肉还是想片了吃锅子?”   楚溥在宁夏待得久了,习惯大块吃肉,想了想便道:“娘那边肯定是吃锅子,咱们就炖几块沾着酱汁吃?”   明氏早就料到这节,已吩咐人准备了,却仍笑着嘱咐石榴,“切几块肩肘上的肉,让厨房炖了,再调些酱汁,少放些许茱萸。”   石榴依样下去传唤。   楚溥一口喝尽半盏茶,才打开话匣子,“……先见了沐恩伯,又一道去拜见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有意与咱们府上结亲。”   明氏挑眉,给楚溥续了茶问道:“提的是谁?”   “周家大爷,提的晴丫头。”楚溥叹口气,“当着沐恩伯的面提的,说周大爷已经二十有一,这几年在宁夏受过不少苦,将先前的毛病都改了。又说她见过晴丫头几次,很喜欢晴丫头的性情,想娶过去做个伴儿……大长公主一开口,我就瞧着沐恩伯脸色不太好看,没有立时答应,说回来跟父母以及四弟商量。”   明氏沉默片刻。   这事情着实难办,大长公主算是金口玉言,她说话连顺德皇帝都必须给几分面子,她亲自提亲,要是没有过硬的理由,实在无法轻易拒绝。   再者周成瑾刚救过楚昊的命,这还没两天就翻脸不认人,传出去国公府也没面子。   思量会儿,明氏断然道:“我不看好这门亲事,周家大爷风流成性又被大长公主宠得厉害,晴丫头嫁过去,得受多大委屈啊。救命之恩咱们必定会报答,可不能拿晴丫头的亲事来交换。要是真有媒人上门,我就做主回绝了。”   楚溥知道明氏素来看重楚晴,却没想到她竟连大长公主的意思也敢驳,唇角弯一弯,笑容沁出来,“我也是这般想法,我冷眼看着,大长公主跟沐恩伯之间隔阂颇深,这样的人家还是算了……不过还是商量一下四弟为好。”   明氏点点头,“我也跟晴丫头透个口风,听听她的想法,晴丫头自来有主见。”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明氏便出门去了倚水阁。   刚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欢快的喧闹声。   明氏心情骤然欢喜起来,大步走了进去,就看到院子当间铺了张大油布,暮夏与半夏举着竹竿,正挥打着树上的桂花。   楚晴穿件半旧的嫩粉色小袄站在廊下,脂粉未施钗环不戴,笑盈盈地仰头看着,见到明氏进来,慌忙提着裙角小跑着过来迎接,“伯娘怎的突然过来了?”   明氏随口问道:“打了桂花要酿酒还是窨茶?”   “都不是,”楚晴扶住明氏手臂,“我刚跟父亲学会制作纸笺,就想把桂花揉碎之后挤出汁来,混着明矾一道熏纸,也不知能不能成?”   明氏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越来越能干了。”   楚晴笑着将明氏让进东次间,亲自沏了杯信阳毛尖捧到炕桌上,又端来两盘点心。   明氏淡然地坐在大炕上,由着楚晴忙前忙后地伺候自己,心里颇有种我家有女已长成的自豪感。   喝过一口茶,又尝过两只点心,明氏才徐徐道:“你大伯父刚自周府回来,大长公主提起过你……”   楚溥与楚昊要去沐恩伯府答谢救命之恩,阖府都知道,明氏完全没有必要特意提起来。   楚晴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白了白,却仍是沉默着,等着下文。   “想为她的长孙,就是救了你二哥的周家大爷求娶于你,你大伯父不曾表明态度,我只想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果然,楚晴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   这个时候来提亲,而且从大长公主嘴里亲口说出来,要拒绝是很难的事情。   楚晴眼里流露出挣扎。   明氏看着她,默默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别顾及太多,咱们国公府没有必要惧怕什么,而且男女姻缘讲究得就是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别人我不管,可你的亲事,我定是要管到底的。”   楚晴眸中漾出几分水意,低了头轻声道:“周家大爷这人……太轻浮,我觉得靠不住,而且,上次在马球场,周琳说银平公主有意于他。”   别说她对周成瑾并无好感,即便有好感,公主看中的人,她也犯不上碰着硬茬子,没得给自己找没脸。   明氏松口气,问道:“你对亲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晴思量片刻,强忍着羞涩道:“要是真依着我的心意,我愿意许个斯文点的读书人,可以跟父亲说上话,家世无关紧要,人老实本分就行。不过,父亲倒是希望能嫁个门当户对的。”   明氏点点头,“我明白,等会就跟你父亲讲,总归不会让你所嫁非人。”   没过几日,和静大长公主果然托了人来提亲,媒人不是别人,是忠勇侯夫人,也就是周家宗族的族长夫人。   沐恩伯府与忠勇侯府出自同一个周家,而且没出五服。   和静大长公主请出忠勇侯夫人来说亲便是表明了她的态度,也表明周家宗族的态度。   不可谓不郑重。   明氏仍是婉拒了,“不瞒周夫人,我家六姑娘自幼丧母,生性温顺善良,真不适合在高门大户里找,尤其周家大爷还是长子,六姑娘担不起长媳的责任。俗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你我都是为人娘亲的,我只希望六姑娘找个门户简单点的,有国公府撑腰,能过得顺遂些。”   言外之意,沐恩伯府太复杂了,楚晴根本搞不定。   忠勇侯夫人是个会说话的,笑着道:“量媒量媒,就是看着合适才来求亲的,而且是大长公主亲自选中的长孙媳妇。大长公主相人的眼光一向好,她觉得合适肯定就错不了,楚夫人也别忙着否了,兴许两位小一辈的还真就有这缘分,咱们可不能轻易给断了这条红线……你们府上先商量着,我过些日子再来。”   周家托人上门求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文氏耳中。   文氏很有点沾沾自喜,对回娘家省亲的楚晚道:“阖府上下只把那位当香饽饽捧着,可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嫁不出去,依我看,周家大爷也不错,好歹在京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又有大长公主撑腰……可那位还硬撑着面子不肯嫁,说不定拖着拖着连这样的人家都没有。”   楚晚没好气地说:“那个姓周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六妹妹年纪也不大,干嘛非要嫁给他?”   “还不大?已经十五了,论起虚岁就是十六,谁家闺女这么大还没说亲?”   楚晚道:“我那会儿不也是十五岁才定的亲事?”   文氏撇着嘴尖叫一声,“她能跟你比?都说贵人语迟,你说话晚,亲事也晚,她能有你这个福气,难不成也能嫁个王爷?”   楚晚目光暗了暗,“我不跟你说了,我去瞧瞧六妹妹。”   不知为何,自从楚晚上次察看她的首饰,紧接着楚晟屋里进了贼之后,楚晴就对楚晚生了几分戒心。   可面上却是不露,仍亲热地将她请到厅堂里,又吩咐问秋沏了茶上来。   楚晚热络地笑笑,“刚回来就听到喜鹊叫,,却原来是应在六妹妹身上,听说又有人来提亲了?”   楚晴揣着明白装糊涂,“二姐姐真是,自己嫁得如意夫婿就回来编排人,都秋风凉了,哪里来的喜鹊叫?再者府里没嫁的人也不止我一个,还有七妹妹呢。”   楚晚见楚晴似有些羞恼,“嗤”地笑出声来,“以前说我的时候可不见你这么害羞,轮到自己到底面皮薄了……说句真心话,周家大爷并非良人,你不嫁也罢……再仔细挑挑,总有适合你的。”   这话倒是说到楚晴心坎里了,楚晴抬起头,正要附和几句,可瞧见楚晚眸光里的不自然,随即改变了主意,“姻缘的事向来是长辈做主,祖父祖母总不会把我胡乱许人了,成或者不成,只听长辈的便是。”   楚晚见楚晴神情不似作假,叹口气,再寒暄几句也便告辞回府。   定王府位于皇城东北的四井胡同,从外面看不如二皇子的安王府高大气派,可里面却布置得富丽堂皇美奂美仑。   楚晚回了府,不等换下出门衣裳,先对身边伺候的内侍道:“王爷在何处,我有事回禀王爷?”   内侍离开不大工夫,轻手轻脚地回来道:“王爷在外院跟幕僚商议事情,稍后就回来,王妃有事最好快点说,外面幕僚等不及。”   楚晚怯生生地说:“好,我不会耽搁王爷太多工夫。”   片刻,四皇子沉着脸阔步而入,连个招呼没答,径自问道:“什么事情?”   “刚才回国公府,听说和静大长公主请了媒人替周家大爷求娶六妹妹,亲事还没说准……要是定下来,王爷想找的东西会不会就跟着去了周家?”   四皇子冷冷地瞥她一眼,“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这几次回去,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找到,还是没有尽心去找?”   楚晚忍不住哆嗦了下,“我找了,真的找不到。四婶娘留给六妹妹的东西有限,仅有的几匹布都裁成衣裳了,首饰里根本没有藏东西的机关,再就是几本书,我也借故翻过,没看到有夹层……要不下次回去,我想法到四房院看看,兴许藏在那里……”   “蠢货!”四皇子不耐烦地斥她一句,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内侍毫无表情地对楚晚道:“王妃先回房歇着吧,王爷晚饭在外面吃,就不回来了。”   楚晚木木地进了摆设精美的房间,泪水突兀地流了满脸…… ☆、第106章   四皇子复回到外院书房,跟幕僚们商议罢,独留了谢成林下来,“前两天,大长公主托人到卫国公府替周成瑾求娶六姑娘。要是亲事定下来,那封信到了沐恩伯府再想拿出来可不容易。”   别说周成瑾的住处四周设置了阵法,寻常人根本进不去,就说沐恩伯府,因着大长公主的关系,护院也比其他府邸多,而且精。   谢成林眉头皱了皱,“周成瑾不会是听说了什么风声吧?平白无故地怎么突然想起到楚家求亲?如果真是这样……”顿一下,破釜沉舟般挥了下手,“就来个干脆的。”   他们已在卫国公府下了不少工夫,只要那东西留在国公府,早晚都能被找到,可一旦随着嫁妆进了夫家,再重新布置人手恐怕就来不及了。   四皇子瞧见他眼中厉色,面上露出几分犹豫,“到底是国公府,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表哥放心,我心里有数。再者,不是还有王妃吗?”谢成林笃定地点了点头。   ***   楚晟也听说了周成瑾来求亲之事,气不打一处来,在百媚阁门口堵住周成瑾,话也不说,劈头就是一拳。   周成瑾这两年在军中,反应度和灵敏度早非先前可比,闪身躲过楚晟的拳头,顺势又扼住他的腕,冷冷地问:“阿晟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楚晟沉着脸甩开周成瑾的手,又挥拳过来。   “哎哎,有话好好说,别忙着动手。”魏明俊急忙拦住楚晟,转身朝四周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斥了句,“这儿没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青楼妓院里都养着壮汉,百媚阁也不例外,见门口有人生事,立刻从里面走出来四个身材彪悍的男子。   有识相的,立刻灰溜溜地走了。   魏明俊拉着楚晟往里走,“有什么不能坐下好好说的,非得动拳头,走,姐夫做东请你喝一杯。”   隔着洞开的大门,隐约能看到里面衣衫轻薄的女子嬉笑着勾住男子的脖颈私语,楚晟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我才不去这种苟且之地。”   “不来拉倒,”周成瑾冷冷地扫他一眼,当先走进去,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   “进去再说,”魏明俊拉楚晟一把,窃笑,“放心,不会坏了你的名声。”   楚晟想一下,百媚阁门口人来人往,确非说话之地,沉着脸跟在魏明俊后面上了楼。瞧见周成瑾懒洋洋的把两脚架在矮几上的架势,又觉得心火突突地往上窜,“我老早告诉过你,楚家的人你随便动,只别打我六妹妹的主意。你到底把不把我当朋友?”   周成瑾已猜出楚晟的来意,目光黯了下,“我没打她的主意,我是真想娶她,”把身子凑到楚晟面前,“你随便打,我绝不还手,别打脸就成……你想打脸也行。”   楚晟知道周成瑾最宝贝他的脸,听闻此言愣了下,只是看着那张几乎找不出缺点的俊脸越发动气,毫不客气地冲着他挺直的鼻梁就是一拳。   血顿时飞溅出来,溅得周成瑾满脸都是。   周成瑾抹一把脸,恨道:“你还真往脸上打。”   楚晟见他果然不闪不躲,气消了一半,端起茶几上的茶盅一口气喝了半盅,“谁让你出尔反尔?”   魏明俊见气氛稍有点缓和,忙唤了两个丫鬟过来收拾。   百媚阁时不时有因争风吃醋而打架的恩客,丫鬟见怪不怪,先拧了清水帕子将周成瑾脸上的血给擦了,又换了帕子重新打湿,叠成四方块敷在周成瑾额头。   周成瑾一把扯下来扔到旁边,将丫鬟撵走,诚诚恳恳地对楚晟道:“咱们认识六七年了,我是不是把你当朋友你心里清楚,我知道这次是我失言,可我真心想娶她……要不是为了她,我何必大老远跑到宁夏,差点没命回来。宁夏是你们楚家的地盘,我就是想在那边混出个名堂来。”   “你是为了六妹妹去的宁夏?”楚晟愕然,他只知道周成瑾看中了哪家姑娘,所以洗心革面以得岳家欢心,却没想到那人竟是楚晴。   “没错,就是六妹妹,”魏明俊在旁佐证,不忘为自己表功劳,“阿瑾远在宁夏还得操心这边,我也出力不少……”劈里啪啦把自己英勇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遍。   楚晟越听脸色越黑,腾一下站起来,指着两人怒道:“我说六妹妹的亲事这么不顺,原来是你们两人搞得鬼。”抬脚踢向魏明俊,魏明俊才不像周成瑾那样傻捱着,闪身躲开,楚晟没踢到人,反而撞到了椅子脚,碰得脚趾头疼。   魏明俊急火白赤地分辩,“我们也是为六妹妹好,你不知道四叔看中的那个痨病鬼平常全靠人参吊着气,走几步路就喘,六妹妹能嫁给这种人?还有什么总兵的孙子,是个荤素不忌的,六妹妹真嫁过去得多堵心……那些都不是良配。”   “阿瑾就是良配?”楚晟冷眼瞧着旁边沉默不语的周成瑾,“前脚让媒人求亲,后脚就往百媚阁跑,能好到哪里去?六妹妹就不堵心了?”   魏明俊一下子就闭了嘴。   就算周成瑾的心比针尖都真,可这点却是反驳不了的。   这两天,周成瑾真没少往百媚阁跑。   周成瑾叹口气,给楚晟空了的茶盅续上茶,对牢他的眼眸道:“阿晟,信不信由你,我以前是荒唐过,可自打认识六姑娘我就没沾过女人的身,连花酒都没喝过,家里的乐姬也早散了。我来百媚阁不是为女人,是有别的原因。”   楚晟冷笑道:“这话你留着对我六妹妹说,对我大伯母说。”   周成瑾眸光忽而一亮,猛地抓住楚晟,“你让我见六姑娘一面?我有些话想对她说。”   “不可能,”楚晟甩开他的手,“我家内院岂是让人随便进出的,再者就是你见到六妹妹,她也不会搭理你。”   周成瑾想起历次见到楚晴,她总是视若无睹的情形,心里先就冷了一半,可转念又想到在马球场上那道轻盈窈窕的身影,浑身的血液又禁不住热起来,“那你帮我引见一下周夫人,六姑娘是不是最听周夫人的话?”   “不错,六妹妹跟大伯母处得最好,”楚晟看到周成瑾眼里的专注与诚恳,心里动了动,劝道:“你不用白费力气,大伯母也不看好你,不单是你,还有你们家。”   “就是有一线希望我也得试试,阿晟,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子,吃饭也想着她,做梦也想着她,偶尔看到一面会欢喜一整天……”   “打住,”楚晟止住他,“不用说这么肉麻,明天我带你去见大伯母。”   ***   明氏本不想见周成瑾,可楚晟平日稳重老成,极少会这般突兀地带外男进内宅,再者,周成瑾到底救过楚昊,不好随意驳了他的面子,只是对周成瑾的印象愈加不好。   挟恩图报……实在非君子所为。   明氏换上见客的衣裳,又整理一下发髻才让石榴将人请了进来。   周成瑾腰细腿长,穿一身竹叶青的团花直缀,腰间系条藏青色织锦缎带,更显得身材颀长挺拔。他本就生得好相貌,因是见长辈便收敛了原先眉目间的流气,又因在疆场上征战过,脸上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刚毅英武。   明氏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国公爷六十寿诞时候的狂妄上,不料回事这般的谦和中正,一时心里有了三分好感,话语也变得温和,“周大爷请坐,”又吩咐樱桃沏茶。   周成瑾等樱桃上过茶,浅浅喝了口,起身对牢明氏便是一揖,“冒昧前来,实是有事相求夫人。”   樱桃与石榴原本是站在明氏身后的,听闻此言识相地走到门外,站在了廊下。   明氏约莫猜出几分,先前的好感又淡了去,“周大爷有事尽管开口,但凡我能做到,自然会帮,就怕我也是无能为力。”   周成瑾已听出明氏话里隐约有了拒绝的意思,可他却不想就此退却,很认真地说:“不瞒夫人,我是为六姑娘而来,我想娶她。”   这么大剌剌地跑来亲自求娶,倒是少见。   明氏也不绕弯子,直接说:“这事儿成不了,一来六姑娘想嫁个老实可靠的人,二来,我先前跟媒人说过,六姑娘性子乖巧单纯,担不起长媳的责任,怕是应付不了府上的人事。”   换言之,就是既瞧不中周成瑾本人,又看不上沐恩伯府。   周成瑾心里“咯噔”一声,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垂在体侧,定了会神,恭谨地道:“家里的事情自有我出面,不会让六姑娘烦心,而且我已跟祖母商量过,成亲后便将我的住处从府里隔出来,对外仍是一家,对内则是各过各的。要是仍不行,就在别处重新置办宅子,肯定不会让府里的人或者事情委屈六姑娘……我知道我名声不好,配不上六姑娘,可我,我对六姑娘是真心的,会呵护照顾她一辈子,只有她,再不会有别人……” ☆、第107章   这么高大挺拔的男子弯腰站在自己面前,又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说话,明氏心中微动,眼角瞥见他紧握的双手,手背上青筋暴出,显然是用了很大力气。   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有几分诚意的。   明氏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些,却仍是不冷不热地道:“话每个人都会说,可不一定都做得到……”   “楚夫人,”周成瑾“扑通”跪在地上,“我是真心倾慕六姑娘,话说出来必然会做到。我知道六姑娘不待见我,我会努力让她看到我的诚意,但求夫人从中转圜,至少,至少别轻易将六姑娘许给他人。”   这一跪倒把明氏跪呆了,忙不迭地说:“周大爷快请起,缘分乃是天注定,成不成全看天意,我只能把你先前的打算说给六姑娘听,并帮不上什么忙。”   周成瑾起身肃然道:“虽然是姻缘天定,可谋事在人,我发誓此生非她不娶,倘若她真的另嫁他人,我,我宁可孤老终生。”一语过后,再朝明氏行个礼,阔步离开。   明氏晃会儿神,忙吩咐小丫头去追周成瑾以便引着他出二门。   周成瑾记性好使,进门时由婆子领着,大致怎么走还有印象,可他不想顺着原路出去,好容易能够进内宅一次,要是能见楚晴一面就更好了。但出于礼数不便乱走,就在大房院门口等着。   见到小丫头追出来,周成瑾已猜出她的来意,温声道:“我想去汲古阁那边,不知从哪里走更方便?”   小丫头约莫八~九岁,进府不到半年,平常就做些传个口信送个物件等差事,听闻此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笑嘻嘻地回答:“从四房院那边近,周大爷请跟我来。”   “有劳,”周成瑾启唇笑笑,随在丫头身后。   刚走几步,迎面见到楚晞带着两个丫鬟正往大房院走。   按理说,女子遇到外男应该先行回避,实在避之不及也可以等在路旁让外男通过,然后自己再走。楚晞却没有避开,而是大剌剌地迎上来,问道:“府里有客人?”   小丫头连忙行礼,“回七姑娘,是周家大爷,前来拜见大夫人。”   楚晞自然认识周成瑾,马球场上十几个青年才俊,长相最出色的就是周成瑾,而且他还救了楚昊的命。   这两年,楚晞为亲事伤透了脑筋,怎奈嫡母明氏不愿意张罗,生母胡姨娘没有机会出门,认识的人有限,竟然一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   她年方十五,正是好年纪,再耽搁下去,年岁渐长,愈发嫁不出去了。虽说她已非完璧之身,但并没人知道,且胡姨娘笃定有法子帮她将洞房之夜糊弄过去,弄出落红来。   只是她到底心虚,不敢攀附太出色的公子少爷。   周成瑾是沐恩伯府的庶子,她是国公府的庶女,论家世,她比他强。论名声,周成瑾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他自个名声臭的要命,想必对女方的要求不会太高。   所以,看马球那天,楚晞就认定了周成瑾。   只可惜马球赛突发状况,后面的宫宴取消了,她还没来得及表现自己,更没寻到机会结识周成瑾。   没想到今儿竟能在府里遇到他,楚晞喜出望外,也就不顾及礼数,笑吟吟地给周成瑾行个礼,问道:“周大爷怎不多坐会儿,这就走了?”   周成瑾扫她一眼没有搭话,倒是小丫头觉得冷落了七姑娘不好,替周成瑾作答,“周大爷要往汲古阁去。”   楚晞眸光闪动,做出一副惊讶状,“这可巧了,我刚好要到四房院,不如顺便带周大爷过去。”   小丫头面上露出些犹豫。   楚晞瞪她一眼,目中含冰,“你早点回去吧,夫人那里少不得还有差事。”   小丫头慌忙应一声提着裙子跑了。   楚晞相貌随胡姨娘,天生带着几分妩媚,加上*早,眉目间早带出女人的风情来,此时更放媚了神情,言笑晏晏地对周成瑾道:“周大爷这边请。”   周成瑾早知楚曈姐妹一向与楚晴不对付,再加上着实不喜欢这般扭捏作态的女子,遂淡淡地道:“不劳七姑娘,我认识路。”甩了衣襟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秋阳映照下,他竹叶青的直缀清雅淡然,寸许宽的腰带勾勒出宅瘦的腰肢,更显出身材颀长挺拔。   楚晞怎肯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且她认定他定然是见了美色拔不动腿的人,不过不敢在国公府放肆罢了,只要她稍做撩拨,他必定把持不住。   于是,咬咬牙追了上去。   行到四房院的梅林处,仍是没见到楚晴,周成瑾有些灰了心,越发觉得身后跟着的人可厌,目光渐渐转冷,可停下步子的瞬间,唇角却是带了笑,回头,挑了眉梢问道:“七姑娘跟着我干什么,莫不是……想趁林中没人勾引我?”   开口便是勾引,果然是个好色的。   楚晞俏脸生晕,心里却笃定了许多,目光含羞带怯,又颤巍巍地蕴着几分水意,“我不过是替周大爷引路而已,不懂什么是勾引?”   “不懂么?”周成瑾俯首贴近她的脸,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眸光专注而深情,气息温润而轻柔,“七姑娘当真不懂?”   秋阳透过斑驳的梅叶照射进来,周成瑾俊美无俦的脸似是晕在金光里,像从仙境里走出的仙人。   楚晞心突突地跳,不错眼地盯着他,娇嫩红艳的唇不自主地抿了抿,又微微张开,露出水润的粉色舌尖,像在胆怯又像是邀请。   周成瑾冷冷一笑,神情立时变得肃穆,手指用力,捏得楚晞的下巴几乎变了形,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可惜我看到你就恶心,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把你跟太子的事张扬出去。”   说罢,自袖袋中掏出雪白的棉帕擦了擦捏住楚晞下巴的两根手指,浅浅一笑转过身去。   梅林尽头,楚晴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水红色绣着芍药花的褙子配着月白色罗裙,秋风吹拂,罗裙轻荡,衬着她的腰肢纤细婀娜,说不出来的轻盈好看。   见周成瑾转身,楚晴微微屈膝算是行礼,便闪身离开。   周成瑾本能地加快步伐跟上去,却只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进了四房院。周成瑾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颓然靠在树干上,慢慢瘫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楚晴在那里站了多久,但可以肯定楚晴看到了,看到他与楚晞“亲密”地靠在一处……   楚晴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当明氏再来倚水阁提到周成瑾时,她的态度越发地坚决,“伯娘,即便他说得再好听,我半点不相信。一个人的本性怎么也不会改的。”   明氏知道楚晴素来有主见,并不勉强,只感叹两声,“话可以随便说,可人的眼睛却骗不了人,我觉得他还是有诚意。”   眼睛么?   楚晴只想起他转身见到她的时候眼里的心虚,目光更冷,却不愿与明氏争执,笑着挽了她的胳膊撒娇,“伯娘就这么不愿意让我在家里多待几年?我吃得又不多,要不以后改成每天吃两顿?”   明氏无奈地点点她的脑门,“你呀,都十五了。看着跟个大人似的,怎么就知道耍赖?你就是每天吃十顿我也养得起你。”   “那伯娘别着急把我嫁出去,”楚晴撅着嘴仍是不依,撒过半天娇,忽而又正色道:“伯娘,我是真不想嫁给周成瑾,再有人来提亲,伯娘就回绝吧。”   她既不愿,明氏自不会勉强她,笑着点点头,“好!”   等忠勇侯夫人再度上门,明氏语气虽委婉,态度却是坚决,明确地回绝了此事。   周成瑾得知消息,拉着魏明俊到郊外跑马,他在京外有处庄子,庄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庄头姓田,听说主子来,催着婆娘把周成瑾那处小院收拾干净了,又置办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席面。   周成瑾对庄头道:“听说你婆娘酿得一手好酒,搬几坛子过来。”   田婆娘娘家是开酒坊的,她自幼得了父亲真传,酿的酒说不上名堂,但是醇香浓烈,号称一碗醉。庄户人冬天进山砍柴打猎常常会灌一小壶,时不时喝一口以便御寒。   听得主家要酒,庄头岂敢不给,双手各抱了一坛送来。   周成瑾斜眼见了,道:“真小气,才送两坛来,放心,爷不白喝你的。”掏出荷包扔了过去,“再去搬几坛子。”   庄头憨厚地笑道:“大爷有所不知,我那婆娘酿得酒烈,等闲人一碗就醉,就是再强壮的汉子也喝不过三碗。”   魏明俊接过酒坛子,对庄头努努嘴,“去吧,准备点醒酒汤。”   庄头心领神会,也没捡荷包,急匆匆地离开了。   周成瑾一把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他大赞一声“好酒”,给自己与魏明俊各倒一碗,“来,干!”仰头一饮而尽。   魏明俊知他心里不痛快,本就存了舍命陪君子的想法,此时也不推辞,毫不犹豫地喝了。酒一入口,只觉得嗓子眼火烧火燎的,身子也像着了火似的,热得发烫。   周成瑾却是没感觉般,又倒了第二碗,仍是一口干。   魏明俊举着碗实在喝不下去,可看到周成瑾血红的眼,心一横仰脖干了。待看到周成瑾又要倒酒,魏明俊伸手拦住他,“别干喝,吃两口菜就着,难得这个季节还有嫩黄瓜,来,吃一口。”掂起一根黄瓜“啪”掰成两半,一半塞到周成瑾手里,一半自己拿着,“吭哧”咬一口,黄瓜的凉意顿时缓解了烈酒引起的灼热。   周成瑾也咬一口黄瓜,突然就落了泪,“我是真喜欢她……” ☆、第108章   魏明俊听得差点也跟着落泪,谁还能比他更了解周成瑾的心,谁会比他明白周成瑾在楚晴身上到底用了多少心思?   不说那几桩让人烦恼的亲事,单说平常那些琐碎的小事。   听说楚晴喜欢丁香色,周成瑾千里迢迢捎来十几匹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紫色布料,要说他是在丝绸之乡江南也倒罢了,他可是在宁夏。江南的绸缎运过去价格起码翻了一倍。   听说楚晴染了风寒,他眼巴巴地寄过来一个药方子,还捎带了许多大黄、白芍以及天麻等药材。从宁夏到京都,就是快马也得七八天,药方子送到,楚晴早就好了。   还有一次,特特写了个烧蹄膀的方子,是他在酒楼吃到这道菜觉得口味不错,花重金跟厨子买到,据说烧出来的蹄膀格外香嫩肥美。   虽说楚晴爱吃蹄膀,可魏明俊也不能特为往国公府送个菜肴方子,无奈之中就给了食缘里的徐嬷嬷。   还有各式好玩好看的小物件儿,周成瑾断不了往京都捎,魏明俊实在找不出借口给楚晴送,连带着许多药材都放在百媚阁的库房里收着。   点点滴滴,楚晴不知道,楚晟不知道,只有魏明俊看得清楚明白,也更加觉得心酸。当年意气风发睥睨群芳的周成瑾,何曾有过这样为情所困的时候?   周成瑾吃完黄瓜,默默地倒了第三碗,魏明俊仍是陪着,却不敢再像前两碗那样一口闷,夹一口菜抿一抿酒,没吃多少就开始觉得头重脚轻,手里的筷子跟不听使唤似的,豆腐块都夹不起来,眼前的周成瑾隐隐约约变成了两个,摇摇晃晃地冲自己笑。   第二天日上三竿,魏明俊昏头昏脑地醒来,见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穿了件八成新的土灰色裋褐,洗得倒干净,就是紧了点,箍得身子难受。   刚下地,就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腾,想吐却吐不出来。   因见床头有茶壶茶盅,试了试,茶还是温的,喝了半盅才觉得舒服了些。   院子里,田婆娘正从井里提水洗衣服,见到魏明俊,忙抖着湿漉漉的双手赔笑迎上来,“二爷醒了,厨房里温着白米粥,要不要盛一碗?”   魏明俊本没胃口,可想着白米粥最是温养胃,遂点点头,“来半碗。”   随着白米粥上来的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酱黄豆,一碟是咸菜丝。   白米粥糯软香甜,小菜清爽宜口,魏明俊吃得浑身舒泰,精神也旺了许多,想起周成瑾来,问道:“周大爷醒了吗?”   田婆娘笑道:“大爷一早进山了。”   去!那家伙还能上山,敢情昨儿没喝醉?   魏明俊暗骂一声,又问:“昨儿那坛子酒还剩下多少?”   田婆娘答道:“两位爷真是海量,都喝光了。”   一坛酒差不多能倒十碗左右,他喝了不到三碗,再加上洒了差不多一碗,难不成周成瑾喝了六碗?   这小子真是改头换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还是以前都是装相?   魏明俊又骂一句,问清上山的路,抬步往山上走。   说是山,其实就是一土坡,不太高,上面石头为主,零星栽了些松柏以及果树,野草倒长得浓密,可惜都枯黄了。   刚上到一半,就听山顶有埙声传来,幽深哀婉,含着淡淡的悲戚与感伤。   魏明俊停下步子放眼望去,看到苍翠的老松下,周成瑾一身玄衣正坐在大石上,手捧陶埙,凝神望天。   秋高气爽,蔚蓝色的天际云淡风轻,远远地有两行南飞的大雁,发出凄婉的鸣声。山间树木枝叶凋零,火红的柿子挂在枝头随着秋风摇摆。   那树、那人、那天,就像一幅忧伤的写意画。   魏明俊说不出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突然不想打扰他,转身下了山。   直到晌午,周成瑾才回来,面色有些憔悴,神情却很平静,见到魏明俊,狭长的眼眸里浮起丝暖意,抬手拍拍魏明俊肩头,笑道:“今儿再过一夜,明天衣服干了就回京都。”   魏明俊细细打量他几眼,嬉笑道:“放弃了?”   “我是那么轻易撒手的人?”周成瑾神色一凛,似是随意又似是坚定地说,“我说过非她不娶……既是求不得我也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回府后就请祖母进宫请旨赐婚。”   “早该这样,”魏明俊极为赞成这个主意,“早请旨早就娶回家了,何必跑到宁夏受这两年苦?”   周成瑾满心的苦涩,先前他所求不过是两情相悦,可眼下看来,这么多年都是他烧火棍子一头热。   在梅林里,楚晴分明瞧见他紧挨着楚晞,可她眼里既没有伤心更没有嫉妒,甚至连丝波澜都没有,规规矩矩地行个礼,似乎唇角还翘了翘,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可见,在她心里,半点没有他。   这样下去,哪怕再过两年,甚至五年,他也娶不到她。   他不想等了,先娶回家再说,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哄她,宠她,来表现自己的诚意与真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湖底的石头,他也有信心能够捂热了。   当夜两人没再喝酒,吃了田婆娘做得几道乡间土菜,早早安歇了。   翌日,两人起个大早,换上各自衣衫就往京都赶。   此时楚晚正在倚水阁跟楚晴哭诉,“……也不知怎地,回府就板着脸,问话也不说,天天长吁短叹,要么就一个人喝闷酒。昨儿喝得有点多,醉里说了实话,皇上训斥他们不早点生儿育女为皇家开枝散叶。我听王爷的意思是要纳两位侧妃进来……”   顺德皇帝已经年过花甲,膝前一个男孙都没有,怎能不着急?   太子被圈禁这些年自不必说,二皇子跟三皇子都才从西北回来,没有子嗣也是正常,只有四皇子一直在京都,天天与楚晚守着,怎么也没生出孙子来?   不说帝王家,就是寻常百姓成亲两年有余,也该有动静了。   楚晴了解楚晚受到的压力,问道:“你不是每个月都请平安脉,太医怎么说?会不会那年冬天你落水留了症候?”   想起在沐恩伯府的亭子里被孙月娥推到湖里的情形,楚晚愣了片刻,脸上显出几分犹豫,默了会儿才道:“应该不会,要是有症候太医就说了,我身子毫无问题,王爷也康健,可就是怀不上……王爷说等到年底,倘若还没信儿,上元节宫宴,他就趁机选侧妃……你一向主意多,帮我想个法子吧?”   要是别的事情,楚晴兴许会有办法,可现在是纳妾生子,楚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会有什么主意?能忍着羞涩耐心听她诉苦已经不容易了。   楚晴便道:“要不你问问祖母或者二伯母,她们经得事情多,或许能有办法。”   楚晚叹口气,“祖母年纪大了,我听珍珠说祖母这些天精神不太好,我哪好再去烦扰她,至于我娘,你又不是不了解,她何曾是个有正经主意的人?”   老夫人这几天确实身子不爽利,连带着他们的请安都免了,楚晴今儿还没到宁安院去过。   想想也是,做晚辈不能承欢膝下也倒罢了,实在不该再让老夫人费神。   楚晴想起以前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闲话,随口道:“要不就到哪个寺庙拜拜观音,或者打听有没有能让人怀胎的偏方?”   楚晚眼眸一亮,“对了,我听说华严寺有处灵泉不但能治百病还能送子,每月初一十五寺里会布施泉水,四乡五村不孕的妇人都求了寺里的泉水喝。今儿正十五,六妹妹陪我去一趟吧?”   楚晴有些犹豫,“太仓促了,我还没跟大嫂说,要不等初一再去?”   “那岂不又等半个月,你不知道,女子每月就只几天能有孕,错过……”   “好好,我陪你去就是。”楚晴红着脸打断楚晚那些羞人的话,吩咐暮夏跟王氏说一声,又开了衣柜换出门衣裳。   王氏自不会拦着小姑出门,只叮嘱暮夏要好生伺候楚晴,多带几个护院。   楚晚道:“带护院又得等半天,我带着人呢,你只带上暮夏和问秋就行,咱们早点去早点回来,也不知过了晌午,寺里还施舍不施舍泉水了?”   楚晴想想也是,楚晚身为王妃虽然出门并一定用仪仗,但随身带几个侍卫是一定的,便没坚持,留了问秋看门,点了暮夏跟冬欢跟着。   到了角门,没看到楚晚往常坐的王府车驾,而是停着辆普通的黑头平顶马车。   楚晚支支吾吾地有些不好意思,“昨晚跟王爷置气,一大早没跟他打招呼就出来了,所以没用府里的车。”   既然已经出了门,楚晴也不好改变主意,一想连主子带丫鬟共有六人,倒也不怕遇到事情没人照应,摇摇头仍是上了车。   车厢有点逼仄,正面是软榻,两边各放一条长凳。   楚晚与楚晴坐在软榻上,四个丫鬟则在长凳上挤着,好在楚晚身边新换的丫鬟很周全,随身带了两只点心匣子还有一匣子洗过的脆梨。   马车出了城门又改道往北,楚晴极少出城,忍不住就掀了车帘向外瞧,但见田野广袤,树丛连绵,枝头树叶尽黄,呈现出浓浓淡淡的金色,甚是好看。   行过一阵,楚晚突然红着脸小声道:“我想小解。”   楚晴呆了下,为难地说:“这里连个茶寮都没有,往哪里解?二姐姐先忍忍,前头有村子,到时候借别人茅厕用用。”   “我快憋不住了,”楚晚皱着眉头,“早知道在你那里就不喝那两杯茶了。”   丫鬟见楚晚窘迫,指了远处一丛灌木,“要不就到那后面,反正这条路也没人来。”   “好,”楚晚咬牙答应,丫鬟拍着车厢让车夫停了车,自个先跳下去,又扶了楚晚下去。   楚晚小声问楚晴,“你一道去解一下?”   楚晴摇头,“我没有。”   楚晚带着一个丫鬟急匆匆地往灌木丛走,她的另一个丫鬟在路旁望风,楚晴嫌戴帷帽麻烦,便没下车,跟暮夏与冬欢坐在车上等。   不大一会儿,只听马蹄声响,远处突然出现三道人影。那些人骑得快,转瞬就到了眼前,正要经过时,其中有个穿灰色裋褐的人“咦”了声,“那边小娘子生得倒是俊俏。”   其余两人也松了缰绳,停步朝丫鬟看来,笑道:“果真不错……喂,小娘子,你独自在这干什么,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事,要帮忙吗?”   丫鬟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透过车帘的缝隙,楚晴看到那三人个个身材魁梧横眉怒目,显然不是善茬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有心想吩咐车夫赶车快走,又不能丢下楚晚。何况,那些人是骑着马的,总归能追上。   不由后悔不该听楚晚的话没带护院,只是后悔也晚了。   楚晴咬唇想了想,拔下发间金簪,悄悄握在掌心。暮夏与冬欢有样学样,也把头上簪子拨了下来。   车外三人已经翻身下马,调笑着走向丫鬟,上下打量番,“哟,小娘子还没许人吧,瞧哥哥的人才怎么样?”   三人上前一步,丫鬟退后一步,直至退到车边,猛地撩开车帘往车里爬。三人岂容她走,抱着她两条腿拖了下去。   楚晴再不能等,扬声指使车夫,“快驾走!”   话音刚落,穿灰色裋褐之人已跳上马车,奸笑道:“这下发财了,车里还有三个美人儿,嗯,个顶个的漂亮。” ☆、第109章     马车已驰出老远,只能看到个黑点隐约在晃动。   车夫垂首,恭谨地道:“王妃请稍等片刻,王爷想必很快就派车来接您了。”   楚晚木木地站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四皇子要派车来接她。   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套,目的就是把楚晴引出来。   四皇子说,谁让楚家人不识相,老老实实把楚晴嫁给谢成林不就好了?他们只要拿到那封信,不但不会为难楚晴,反而会好生敬着她。   毕竟十好几年前的事情,跟楚晴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周成瑾去楚家求亲了,他刚救过楚昊的命,说不定楚家人会答应。东西若是到了周家,他们再想拿到就不容易了。   所以,只能想法坏掉楚晴的名声,让她嫁不出去。   他们就设计了这个圈套,不需要绑匪做什么,只要把楚晴扣在手里大半天,等天黑再送回来,京都必然就会产生流言。   楚晚不想应,她身为女子,自然知道名声对未出阁的姑娘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尤其,楚晴曾经在沐恩伯府救过她,为她向孙月娥讨过公道,在她说亲屡屡不成的时候安慰宽解过她,更遑论平常两人最合得来。   楚晚坚信楚晴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信件,也怀疑赵蓉嫁过来时到底带没带了那封信,可四皇子却很笃定。   四皇子就是楚晚的噩梦,是泥泞的深潭。   从出嫁那天起,她就陷在泥潭里拨不出腿。   喝完合卺酒,喜娘说完吉祥话离开,她半是害羞半是期待地坐在喜房里等。一直等到外面的梆子敲过两下,过了二更天,四皇子才进来。   与她料想得不同,四皇子身上半点酒味都没有,喜袍也已换过,换上了月白色的圆领袍,在大红喜烛的辉映下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楚晚早知道四皇子生得美,面如冠玉长眉凤眼,又见他特地为了洞房而先自沐浴过,更加觉得欢喜,垂了头羞怯怯地道:“王爷,这便安歇吗?”   四皇子没应声。   楚晚以为自个儿的声音太小,便强忍着羞意提高了声音,“王爷何时安歇,妾身伺候王爷更衣吧?”   四皇子仍是没答应。   楚晚疑惑地抬头,看到了四皇子脸上的肃穆和眼眸中的淡漠。   他就那么冷清清地站着,俨然一个旁观者,喜房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而楚晚就像个戏子,沉浸在自己的戏台上表演着羞涩与窃喜。   在这样的目光下,楚晚起初还保持着镇定,不知为何越来越心虚,越来越恐慌,及至最后竟是承受不住那种迫人的压力,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四皇子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我娶你是因为你有可利用的价值,不要倚仗自己是国公府的姑娘就把自个儿当主子。国公府在别人眼里还算盘菜,可在本王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记着,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否则我有千百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别把我的话当玩笑。”   那如蛇般冰冷阴沉的目光,像万年深潭般冷酷无情的声音,都昭示着他的言出必行。   楚晚怎敢不答应,颤颤巍巍地表了态,四皇子才恩赐般将她拉到床上,应付公事似的采了她的落红。   事毕,楚晚默默地流了半夜的泪,因为疼因为怕还因为失望。   就在早上,她还是欢欢喜喜地憧憬着成亲后的生活,文氏特地嘱咐她,要以夫为纲,好好侍候王爷;楚晴也宽慰她,只要她尽到王妃的本分,不懂的事情多请教王爷,不擅自作决定,就能过得平稳。   万万没想到,被京都众人羡慕嫉妒的亲事竟会是这样。   她曾隐晦地告诉文氏生活得不如意,文氏嗔她一眼,“能嫁到皇家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知足?王爷忙于政事,没工夫在内宅里厮混,你更应该管好王府的中馈替王爷分忧,而且,要尽快怀个儿子。有了儿子傍身,王爷怎会不器重你?”   楚晚欲哭无泪,她每天活得战战兢兢,连四皇子身边的内侍都不如,府里上下除去身边陪嫁的四个丫鬟,谁会听她的话?   就这四个丫鬟,也早被府里的内侍敲打过,不敢肆意而为。   孩子,她倒是想的,可越想要越是怀不上,而且四皇子在房事上很是节制,每月只四天歇在内院,其余均在外院书房安置。   内宅里,虽然没有侧妃姨娘,但有好几个没有名分的丫头轮流伺候四皇子安寝。轮到楚晚的次数时少之又少。   她一个人,怎么能怀得上孩子?   ***   清风吹来,带着几分秋的萧瑟,楚晚蓦然想起往日与楚晴的情分,自觉对不起她,便吩咐车夫,“你追过去瞧瞧,让他们好生对待六姑娘,别惊吓着她。”   车夫冷冷地道:“王妃不用担心,他们手底有数,会给六姑娘一个痛快,不会让她受太多苦。”   “你是什么意思?”楚晚愕然地盯着他。   车夫道:“王爷的吩咐,干脆来个釜底抽薪,人一死,谁还管她的东西,王妃正好借口整理六姑娘遗物……”   “你!”楚晚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劈头朝车夫撞去,“我跟你拼了。”   车夫抬臂挡住她,对丫鬟道:“王妃受了惊吓,好生扶着点儿,别失了王爷的面子。”   丫鬟颤颤巍巍地刚想上前,楚晚朝着她们怒吼道:“谁是你们的主子?他害了六姑娘,我绝不放过他。”伸出手抓向车夫的脸。   楚晚先前的丫鬟喜鹊跟鹦哥都因年纪大而且用着也不是非常顺手,早就放了出去,这两个是她出阁前半年买的,跟了楚晚这几年,总算有些主仆情分,见状也跟着上前与车夫缠斗。   车夫毕竟是个男人,比她们三个女子强壮了许多,要不是碍于楚晚的王妃身份,早将她摔在了地上。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滚滚尘土中,有两骑疾驰而来,楚晚也顾不得脸面,张嘴就喊,“救命啊,打劫了。”   不多时,来人已至近前,楚晚定睛一看,两人都认识,穿鸦青色长袍的是楚暖的夫君魏明俊,旁边那个是周家大爷,心头一松,急忙道:“六妹妹让人劫走了,快去追她。”   周成瑾闻言,浑身的血凉了半截,顾不得询问缘由,冷声问道:“往哪边去了?”   楚晚指了马车的方向,“那边,她坐在马车上。”   不等她话说完,周成瑾已策马奔出老远。   魏明俊帮着楚晚制服车夫,用腰带将他双手双脚紧紧捆住,又怕他逃跑,从怀里掏出短刀将他脚筋挑了,将短刀递给楚晚,叮嘱道:“王妃先看着他,等回了京都审问。要是他不老实,把他手筋也挑了。”说罢匆匆上马,追着周成瑾而去。   车夫疼得昏死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此时的楚晚,脑子出奇地清醒。   说不定什么时候四皇子派的马车就会来到,要是被他们瞧见,车夫定然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四皇子,自己以后在王府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即便马车没来,让魏明俊带回去审问也不好,那三个劫匪是死士,如果楚晴被救出来,他们必定会服毒自杀,这事儿就牵连不到自己身上,而车夫却未必能咬紧牙关。   思来想去,留着车夫就是个祸害。   楚晚打定主意,将短刀递给丫鬟,“把他杀了。”   丫鬟吓得浑身哆嗦,腿一软瘫在地上,颤着声儿道:“我,我连鸡都没杀过。”   一看就是个不中用的。   楚晚冷哼一声,咬着唇,走近车夫,将短刀对准他的咽喉,慢慢往下刺。   似是感受到什么,车夫忽地睁开眼,喝道:“王妃想要干什么?”   楚晚心一慌,短刀歪了下,扎在车夫胸口处。   车夫吃痛,挣扎着往旁边闪,楚晚岂容他躲,复握紧短刀,闭上眼,也不管什么部位,用力捅下去。   车夫“嗷”地发出一声惨叫,这叫声刺激了楚晚,她想起在自己在王府被轻视被欺辱的情形,眼前的车夫似是变成了四皇子,楚晚泄愤般连着捅了十几下,直到力气尽失才停下手。   车夫浑身血迹斑斑,早咽了气。   两个丫鬟站在一处惊恐地看着楚晚。   楚晚冷冷地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心里清楚,倘若透露出半个字去,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丫鬟一齐跪在地上,嚅嚅地回答:“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你们把他抬到灌木丛后头,好生藏起来……有火折子更好,烧了干净。”   丫鬟们唯唯诺诺地应着,两人根本抬不动车夫,索性合力一路拖到灌木丛后。其中一个丫鬟倒是带了火折子,闭着眼将车夫的衣服点燃了。另一个怕燃不彻底,到周围折了些枯枝扔到尸身上。   楚晚看到灌木丛后冒起了黑烟,将短刀收到怀里,双手捧了些干土,将地上的血渍盖住了。而后,与两个丫鬟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京都的方向走去。   而此时,周成瑾已追上了楚晴乘坐的马车…… ☆、第110章     隔着老远,周成瑾就看到了楚晚说的那辆黑头平顶马车,停在一处山崖边,两个穿土黄色裋褐的男人一个稍胖,一个略瘦,正俯在车辕上把一个丫鬟打扮的人拽出来,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车厢里隐约传来女子惊恐的尖叫与男子的呵斥声,夹杂着放肆的奸笑。   周成瑾目若寒冰,放慢马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是从鞑靼人手里抢过来的,只半尺长,用精铁与马筋制成,带着六支箭头极锋利的竹箭。   瞄准、张弓,三支竹箭连发,带着呼呼的破空声呼啸而过。   前头的胖子反应甚是灵敏,当即侧转了身子,躲过第一支竹箭,竹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正中身后瘦子的胸口。   瘦子捂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地倒在了地上。   胖子见状,警觉地四下打量一番,看到了蓄势待发的周成瑾,只是不等他有所准备,第二支、第三支竹箭接踵而来,分别射向上、下两路。   胖子躲得了上面却躲不了下面,竹箭直直地插在他膝头。   周成瑾手下不停,再取三支箭射出去,胖子行动不便,脑子却好使,“扑通”倒在地上躲过一劫。   这时,自马后转出个身穿灰色裋褐的人,手执长剑,摆出迎战的架势。   周成瑾冷笑一声,扬鞭催马,毫不犹豫地冲上前,马蹄踏在胖子胸口,胖子惨叫一声,浓稠的鲜血自口中喷出来,流了满地。   “你是哪条道上的,有种的报上名来?”穿灰色裋褐之人喝道,脚下却不停,腾转挪移,猛地朝马腹刺来。   周成瑾身上没带趁手的兵器,只有一条长鞭,见状催马躲开,右手甩动长鞭,朝那人面部抽去。   那人挥剑隔开长鞭,借这个空当,周成瑾纵身一跃,直扑那人命门。   周成瑾本就跟从名师学的武,架势上有板有眼,这两年,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将原先师傅教得花里胡哨的东西尽都舍弃了,只留下杀敌对战的精髓之处。   此时又因情急,出手更是狠厉,完全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要命打法,转眼就打得那人鼻青脸肿。   楚晴坐在车里,听到打斗声,虽不知来人是谁,总算升起了一线希望,悄悄对暮夏道:“咱们快找地方藏起来。”   趁着外面打斗正酣,能逃掉最好,实在不行寻个隐秘地方躲起来,总胜过落在那人手里要么受辱要么送命。   暮夏心领神会,先跳下马车,正要伸手搀扶楚晴,穿灰色裋褐那人已察觉到她们的意图。   他是死士,不成功便成仁,要是完成四皇子之命,他的爹娘可报一生安顺,可万一失败,全家满门都不得好死。   那人拼着生受周成瑾一拳,挥剑刺向马头。   马吃痛,直朝山崖冲去。   周成瑾大惊,顾不得其他,拔腿扑向马车,双手拽住马车后轮。可马的冲劲太大,车厢仍是不受控制地朝山崖下落,半个车厢挂在崖壁上,摇摇欲坠。   楚晴紧紧抱住车辕,往下看是万丈深渊,往上看,山壁边缘的土石被马车带动着哗啦啦地往下掉。   好在暮夏是个机灵的,急忙拽住马车的另一只轮子,使足了力气往上拉。   穿裋褐那人本是抱着必死之心拼命一搏,此时看到两人都不顾自己先忙着拉车,撑着长剑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狞笑道:“你想要找死,那就成全你。”仔细打量周成瑾一番,“这张脸生得倒不错,呵呵,呵呵……”举剑朝着周成瑾脸上划去。   长剑从眉心一直划到脸颊,周成瑾几乎能感受到剑尖划破肌肤时候冰凉的触感,他不敢伸手去挡,怕一松手马车就会掉落山崖。   鲜血飞溅,落雨般滴在暮夏手上,暮夏不敢看,闭紧了双眼。   那人深吸两口气,积蓄了力气又要挥剑,便听到马蹄声急,有人怒喝,“住手!”紧接着,身后飞来一脚,将他踹到了山崖之下。   魏明俊探身望去,见楚晴已是脸色煞白,快要支持不住了,而马四蹄腾空仍在不停地挣扎,没挣扎一下,马车就往下挪动一分。   这种情形,凭三人之力根本没法连马带人拉上来,魏明俊灵机一动,将地上散落的几根长鞭都捡起来,用力一挥缠在楚晴身上,因怕不结实,又垂下一根长鞭,扬声喊道:“六妹妹,抓住鞭子,我拽你上来。”   楚晴已经有些麻木了,完全是凭着本能抱住车辕不放,直到魏明俊喊了三声才清醒过来,试探着先用右手抓住鞭子,在手上缠了两道,再伸出左手缠了两道。   “六妹妹小心了,别磕到石块,起!”魏明俊大喊一声,使力将楚晴拽了上来。   楚晴整个身体僵硬得根本没法动弹,当即瘫倒在地上。   魏明俊一面解开她身上长鞭一面告诉周成瑾,“六姑娘上来了,你放手吧。”   周成瑾充耳不闻。   暮夏倒是听到了,松开了手,谁知马车“嗖”地落下去,连带着周成瑾也往下滑。幸好魏明俊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周成瑾双腿,死命地嚷,“松手,让你松手。”   周成瑾这才松开手指,不多久,山下传来马的嘶鸣以及重物落地的“扑通”声。   魏明俊一直将周成瑾拖到离崖壁老远才停下,后怕地拍拍胸口,喘口气,扳过周成瑾的脸,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一道伤痕从眉心到唇角仍往外渗着血,鲜血沾了泥土和杂草,狼狈得几乎辨不清面容。   这人最爱惜自己的面容……   魏明俊不敢去碰,摇晃着周成瑾的身子,“阿瑾,咱们得立刻回京都请太医看看伤口。”   周成瑾抬手擦一把双眼,抹去眼旁的血痕,问道:“六姑娘如何,伤着没有?”   魏明俊回头看一眼仍躺在地上的楚晴,道:“应该无碍,就是惊吓过度,她们主仆不会骑马,要不你留在这里照看她们俩人,我看看附近有没有村子,借辆牛车来?”   周成瑾思量片刻,摇头道:“不妥,我们必须马上走,你把那两具尸身都扔到山崖下,那个死了的丫头带着,咱们即刻离开,先回庄子再说。”   魏明俊一向以周成瑾马首是瞻,把短箭收好仍交给周成瑾,然后把尸体跟马鞭等物往山下一扔,对暮夏道:“这里不便久留,我们这就离开,你跟我同骑,阿瑾带着六妹妹……权宜之计,只能得罪了。”说罢打横抱起楚晴放到周成瑾的马上,又抱起冬欢的尸身放到另外一匹马上。   此时暮夏哪还有主意,魏明俊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几人离开不久,来了数名护院打扮的人,个个身穿一式的藏青色裋褐,脚踩羊皮靴,腰间别着倭刀,一看就知道出自高门大户。   为首的头目瞧了瞧地上血迹,肃然道:“四处找找,再往周边村落打听一下,是否看到过可疑之人。”   ***   周成瑾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扶在楚晴腰间拼命往前赶。楚晴坐在他身前,双眼仍是闭着,头无意识地靠在他肩窝处。发髻蹭着他的脸颊,柔软温顺,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小巧的唇紧抿着,也是毫无血色。   朝思暮想了好几年,终于能够拥她入怀,却是这样的情形。   周成瑾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赶到庄子里,好生看看楚晴到底伤了哪里,可他适才用力太过,手腕跟手臂已脱了力,稍一动便酸痛得厉害,几乎连缰绳都抓不紧。   可为着心头的人,他便是再痛也能忍。   田庄头看到周成瑾去而复返还带了三个姑娘回来,吓了一跳,悄声问道:“大爷,离这八里有个郎中,要不要请来给爷看看伤?”   周成瑾默一默道:“不用,我这是外伤不碍事……你去抓副安神镇定的汤药,再烧一锅热水,几位姑娘用得着,还有,别声张出去。”   田庄头明了地点点头,很有条理吩咐婆娘烧水,指使儿子去抓药,“就说阿宝受了惊,夜里睡不踏实,让开服安神的药。”   阿宝是田庄头的孙子,今年才五岁。   田婆娘烧开水,往暮夏那边送了一桶,又往周成瑾这边送了一桶。   周成瑾这两年身上没少受伤,早就学会处理伤口了,将干净的棉布帕子用热水烫过,把脸上的泥土草叶洗掉。   伤痕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约莫两寸多长,好在那人失了准头力气也不够,没伤到骨头,可落下一道疤是难免的。   前天还剩下一坛没开封的酒,周成瑾拍开封泥,倒了半碗,另换条帕子蘸了酒,让魏明俊将伤口仔仔细细地再洗一遍。   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复被扒开,被烈酒冲刷着,疼得刺骨,周成瑾“嘶”一声抽口凉气,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魏明俊心有不忍,也跟着皱起眉头,却怕伤口里还有泥土,仍是仔仔细细地擦了两遍,才小心地敷了伤药上去。   伤药是田庄头给的,山野农户少不得磕磕绊绊摔伤碰伤,所以庄子里常备着跌打伤药,虽然不名贵,药效却是好的。   上完药,那边田婆娘也过来,低着头禀报,“那姑娘已经安置下了,就手心有几道蹭出来的血丝,再没有别的伤处。听丫鬟说姑娘一直在马车里,没有碰着磕着。”   周成瑾松口气,沉声道:“熬点小米粥温着,再把药煎上,等姑娘醒来再用。对了,那个死了的丫鬟,给她换身干净衣裳,置办副棺木就埋在后面山头上。”   田婆娘应着退出去。   魏明俊嗟叹一声,猛地想起被遗忘在脑后的楚晚等人,忙道:“我还得回去一趟,先前楚二姑娘那边还绑着人,兴许能问出点东西来。”   周成瑾道:“你小心点儿,若有什么不对别原路返回,绕个圈子再回来,别让人跟了来……对了,让庄头把那三匹马都杀了,免得落下痕迹。”   魏明俊应声出去,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二姑娘不见了,那个绑着的人也没在,我依着你的话没停留,到南边一个村落兜了圈绕回来的。也不知二姑娘会不会出事?”   “兴许搭上过路车回了京都,”周成瑾半点不关心楚晚,只问道:“先前她没说为什么到这里来?”   “说了,是跟六姑娘一道去华严寺求灵泉水,车夫可能见她们只几个弱女子,打扮又算体面,就勾结了几个混混半路抢人。”   “混混?”周成瑾冷笑,“混混会有那么好的身手?要不是我暗中放箭先解决了两人,我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看要说是宫里的侍卫还差不多。”   提到皇宫,魏明俊吓了一跳,忙道:“别瞎说,等六姑娘醒了问问她便是。说起来六姑娘真是多灾多难,上次出门遇到惊马,这次遇到劫匪……”   周成瑾面沉如水。 ☆、第111章     经过白天这番折腾,魏明俊着实累得够呛,又见周成瑾精神也不济,两人早早便安歇了。   一夜好睡,天刚蒙蒙亮便醒了,借着微弱的天光俯身去看周成瑾,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往常俊美的脸多了道褐色的剑痕不说,脸颊似乎也比平日红。   魏明俊心头一紧,伸手探上他额头,只觉得掌心热得烫人。   受伤之人最怕突然发热,也不知他昨晚何时起得热?   魏明俊自责不已,急匆匆穿上衣裳,走到屋外喊人。   田婆娘正在准备早饭,闻声自厨房出来,问道:“二爷有什么吩咐?”   “你家男人呢,快把他叫来,得赶紧请郎中。”   田婆娘忙回去熄了灶膛的火,小跑着把儿子大全喊了来。   大全道:“郎中离着不远,我赶牛车去正好把他接过来,不用劳烦二爷。”   魏明俊觉得有道理,挥手让他快走,又让田婆娘去厨房端了盆温水端进屋里。   田婆娘看到周成瑾的模样“呀”一声,忙闭上嘴,心里却嘀咕着,昨儿满脸是血看着不显,过了一夜这伤口红肿得吓人,是不是该包上才好得快?可也没法包,包上就没法喘气了。哎呀,大爷生得那么俊俏,就跟年画上的人似的,成了这副样子……以后还怎么说亲?   心里嘀咕手上却没闲着,将帕子沾了温水,轻轻覆在周成瑾额头,手触到他的脸颊,又是一惊,怎么烫得跟火烧似的?   烧成这样可不行,别烧坏脑子。   田婆娘自作主张又取来一张帕子,打湿之后,撸起周成瑾的衣袖擦拭胳膊,发现他胳膊肘磨掉好大一块皮,小臂上全是血丝。   魏明俊瞧见了,赶着过来帮忙,等擦完手臂又撩周成瑾的裤腿,谁知竟是撸不上去,却原来他腿上也有伤,凝固的血把衣服跟皮肉粘在了一处。   这臭小子,受伤怎么不早说,难道就不疼?   魏明俊暗暗几句,小心地揭开衣裳,露出手指长一处剑伤。因牵动了伤口,血又连绵不断地渗出来。   魏明俊抓过田婆娘手里的帕子,将周遭血污擦干,再抹上一层药膏。   许是疼,周成瑾闷哼两声却没有醒来。   这个时候,大全满头大汗地进来,“真是不巧,昨儿夜里钱郎中的女婿不当心摔倒坑里断了腿,钱郎中连夜到了女婿家里。”   魏明俊皱着眉头问:“这周遭还有别的郎中吗?”   “离这儿十五里,有个姓刘的郎中,平常专给牲口看病,也能给人看。”   魏明俊沉吟片刻,转头问田婆娘,“厢房两位姑娘怎么样了?”   田婆娘道:“听我儿媳妇说,姑娘半夜醒来哭过一阵儿,后来吃了半碗粥,又喝过药,这会儿正睡着。”   魏明俊从荷包里掏出个五两的银锭子递给田婆娘,“我得立刻带周大爷回京都,两位姑娘好生照看着,说不定后半晌儿就会来人接。”不等田婆娘推辞,转头吩咐大全,“把车厢卸下来,换成两匹马拉车,车厢里多铺两层褥子,再备上一壶水……你能赶马车吗?要是不行,我来赶。”   大全痛快地回答:“以前没赶过,不过跟牛车也差不多,我能行。”   魏明俊再不耽搁,进屋把东西收拾好,连着铺盖卷将周成瑾一道抱起来,送到了马车上。   途中一刻不敢停,快马加鞭回了沐恩伯府。   魏明俊跟门房都熟悉,跳下马车先叫人请太医,一边又吩咐人去喊寻欢,又指使两个小厮仔细抬着周成瑾往观月轩去。   观月轩设置了阵法,平常人不能出入。   走到半路遇到了寻欢与作乐,魏明俊把周成瑾交给他俩,转而就往二门去,想求见大长公主。   外院这番动静早传到大长公主耳中,她听说周成瑾是被人抬回来的,惊得差点摔了茶盅,拄着拐杖就往外走。   魏明俊走到二门,正巧大长公主也从里面出来,两人碰了个正着。   到底是上过战场指挥过士兵的人,大长公主心里虽急,脸上却不露,笑着寒暄几句,才开口问道:“这几天阿瑾都没回来住,是在哪儿呢?”   魏明俊不敢有半分隐瞒,将他与周成瑾如何醉酒,又如何决定请旨赐婚,怎样在半路遇到楚晚,怎样救下楚晴从头到尾说得仔仔细细。   大长公主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最后,才道:“国公府那边还不知道吧,我让人去送个信儿?”   魏明俊忙道:“别人怕说不清楚,还是我跑一趟,等送完信儿我再过来看阿瑾。”   卫国公府外边看着风平浪静的,里面已经翻了天。   楚晴长这么大,除去跟着长辈到寺庙借住外,从未在外头过夜。昨儿下午申时左右楚晴没回府,问秋已经觉得不对劲儿了,便到大房院告诉了明氏。   明氏也觉得奇怪,却没声张,只让楚景带两个护院往华严寺那边迎迎,看是否有事耽搁了。没想到华严寺的和尚说主持大师外出讲经,整个十月都不施舍泉水,也没听说定王妃来寺庙上香。   明氏顿时慌了神,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不见了?王氏也跟着着急,楚晴外出可是得了她的应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一辈子都不安心。   临到吃晚饭,楚晴还没回来,明氏见此事瞒不过去,就告诉了楚溥兄弟。楚溥在五城兵马司任总指挥,虽是个虚职,毕竟也有几分脸面,忙派人往各指挥所打听京都或者京郊是否有抢劫杀人等命案。   明氏也不闲着,借口往定王府捎口信儿,打发桂嬷嬷去看看楚晚是不是回来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两方人马都有了信儿。去五城兵马司打听的说今天京都一派和谐,除去抓到几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外,连打架斗殴的都没有。   而桂嬷嬷却气鼓鼓地道:“……根本没让进,说是王妃身子不爽利早早歇下了,有事过几天再去。”   明氏急了,怒道:“是二丫头拉着晴丫头出去的,现在她好端端的躲在府里养病,晴丫头呢?是留宿还是怎么的,也不送个信儿过来?不行,我得过去问个清楚。”   文氏闻言不高兴了,“大嫂言辞注意点,什么二丫头三丫头的,该称呼定王妃,咱们自个府里说说倒罢了,传出去不免被人笑话不懂礼数。再者,这天儿都黑了,不是说王妃歇下了,哪能打扰王妃休息?”   “晴丫头要是没事就罢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信二丫头能睡得着!”明氏强忍着没跟文氏争吵起来,回屋按着品级换上一品夫人的朝服,就要往定王府去。   老夫人听说此事,吩咐珍珠将她拦下了,“晚丫头既然不舒服,你还闹腾什么,王府也是你随便闹腾的地方?现在晴丫头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况,闹腾得满城风雨就舒服了?”   明氏又是气又是怒,被楚溥劝服着回了大房院,却是一夜没怎么合眼,好容易熬到了天亮,饭也没心思吃,急匆匆地往定王府赶。   楚晚是躺在床上见的,靠在墨绿色锦缎靠枕上,帐帘半遮半掩,“伯母大清早赶来有什么事情?”   声音很平静,并不像有什么意外发生的样子。   明氏愣了下,问道:“昨儿晴丫头跟你一道出门,到现在都没回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哦,到现在都没回去?”帐帘里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我们走到半路遇到了劫匪,我因下车小解躲过一劫,六妹妹在马车上被劫匪带走了。我吓得不轻,差点昏死过去,到现在没缓过来。”   明氏惊得如遭雷击,片刻回过神来,怒道:“你怎么不死过去?”浑身哆嗦着,被石榴强拉着才没有上前掴她两巴掌。   楚晴是陪着她上香,现在人不见了,她不说派人去追去找,甚至连屁都不放一个,枉楚晴以前对她那么好,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了。   明氏一路骂一路哭,刚回府,就见楚溥急匆匆往外走,“晴丫头有下落了,我去接她回来。”   明氏根本没反应过来,还是石榴听到了,摇摇明氏胳膊,“世子爷找到六姑娘了。”   明氏恍然回神,小跑着跟着楚溥后头,“在哪儿,我得去看看。”   楚溥本没打算带明氏去,转念一想,楚晴经此一劫说不定吓成什么样子,让明氏跟着也好,再者明氏见到人也可以放心了。   外面正好现成的车驾,楚溥叫了楚昊又带着两个护院按照魏明俊指点的方向疾驰而去。   楚晴已经醒了,暮夏正跟她说起昨天的事情,周成瑾怎样拉住车轮,又怎样拼死受了一剑也没有松手,然后魏明俊来到之后怎样把劫匪踢下山,怎样把两人带到这里来。   这些事,有些楚晴知道,有些却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她双手抱着车辕几乎支持不住,是魏明俊用长鞭拉了她上来。   如今听暮夏这般一说,倒是把事情的经过完全串起来了。   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周家大爷的伤重不重?”   “满脸是血,又沾了泥土,许是挺重的,听田婶子说周大爷夜里起了热,五姑爷一早带着赶回京都去请郎中。”   楚晴又沉默会儿,“冬欢呢?”   “她倒地时就断了气,田婶子说周大爷吩咐的,早点入土为安,昨天夜里在后山上挖了个坑埋了。棺材板子用的是田庄头表叔预备的,衣裳换的是田婶子儿媳妇没上身的。田婶子说头七天吃几天素,算是给冬欢……”   “你问问田婶子有没有纸钱,我到冬欢坟前看看,好歹主仆一场。”楚晴打断她的话,看身上衣裳还算素净,只把发间的金钗玉簪卸了下来。   此时的沐恩伯府。   太医早已到了观月轩,大长公主吩咐寻欢作乐把周成瑾的衣裳都扒了,让太医好生检查一下。太医仔仔细细地将伤口重新处理一遍,该上药的地方均抹上药,走到外头对大长公主道:“伤得不算重,因为先前伤口处理不干净才起了热。我写个方子,周大爷身体底子好,吃上两三剂应该会见效……以前抹的伤药虽对症,但太粗粝了些,恐会留疤,我这里有两瓶生肌膏,抹身上的伤口还行,脸上……要是有玉肤霜,疤痕能稍微淡下去。”   待太医写好方子离开,大长公主转身进了内室。   寻欢已经给周成瑾穿好中衣,周成瑾神情安然地躺着,因刚抹上药,脸上那道剑痕被遮掩了些,可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大长公主叹口气,轻柔地拂了拂周成瑾披散的头发,“傻孩子,她就那么好,你竟豁出去连命都不要了,要是有个闪失,祖母还怎么活……”默一默,续道:“祖母这就进宫,必定让你遂了心愿……” ☆、第112章   楚溥等人按照魏明俊指点的方位找到了庄子,明氏前后左右细细地将楚晴端详一番,见活生生地毫发无伤,也不曾被欺辱,这才放下心来,可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楚晴岂不了解明氏的心思,红着眼圈赔礼,“都是我不好,害得伯娘担心,我父亲也吓着了吧?”   明氏收了泪,答道:“这倒没有,昨天你父亲有个故交来拜访他,两人一道到护国寺跟方丈辩经,昨夜就宿在寺里,听说要耽搁三五日。”   就是说楚澍根本没听到信儿。   父亲就是这样,喜欢谈经论道风花雪月,在府里就是个甩手掌柜,基本上什么事情都不管。   不过这样也好,省心。   楚晴微微一笑,“还好没有让父亲跟着担忧。”   时值正午,田婆娘找了庄上三四个媳妇儿帮忙张罗了一桌农家宴,明氏松了心事,胃口大开,赏了田婆娘一个厚厚的封红。   吃过饭,几人稍微喝了盏茶,便准备回京。   路上,明氏少不得又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发生经过,楚晴细细地说了。   明氏长叹一声,“这次真是受了周家大爷大恩,回府之后,我便准备物品,明儿你随我一道去沐恩伯府,一来谢恩,二来探视周家大爷的伤势。”   这次与上次救楚昊不同,说句不地道的话,上次周成瑾是举手之劳,就甩了下马鞭,于他性命毫不相干,而这次周成瑾完全是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楚晴。   楚晴低声应道:“好。”   明氏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今儿一早又到处奔波着实有些困倦,说着话就抵不过困意,靠在车壁打起了盹。   楚晴见状,将靠枕塞在了明氏身后。   石榴则从车座下的暗格里抽出条薄毯,轻轻搭在明氏膝头,小声跟楚晴说起府里的情况。   楚晴心里明白,整个府邸除了明氏是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其余各人莫不是为了利益。就像老夫人,这些年对自己虽然大有改观,可紧要关头还是想着身为王妃的楚晚,觉着不能得罪定王。   想想也是,自己落在劫匪手里直到天黑不曾归家,即便好端端的,被人传出去也是失了名节的,这样明显已没有用处的孙女怎可能比得过王妃的份量重?   她想不明白的是楚晚,既是平安脱险,为什么不遣人送个信儿回府,这根本不费什么工夫。   亏得自己还替她担心,难道她半点不曾挂念自己?   楚晚不是没想过往国公府送信,可她身不由己。   昨天楚晚让丫鬟放火烧了车夫的尸身之后,往前走了差不多两里路,就看到了定王府的车驾。   四皇子身边的内侍来接的她。   按四皇子的计划,楚晴等人被劫走后,为免生变,车夫会陪着楚晚一起等。内侍接了人后,派人驾车送楚晚回国公府报信,内侍则带着侍卫们假装追踪劫匪,毫无意外地会找到楚晴的尸身。   然后四皇子盛怒之下上折子参奏五城兵马司以及京卫不作为,任由抢劫横行,趁机在几个重要职位上安插自己的人。   内侍见车夫没在楚晚身边便知有异。   楚晚见到内侍就跟见到四皇子般,心里早怕了,强作镇静地回答:“劫匪抢走马车时,正好明远侯府魏二爷跟沐恩伯府周大爷经过,带着车夫追赶劫匪了。”   内侍脑子“嗡”一声,也不管楚晚,策马就往山崖处跑。   魏明俊他不怕,大不了顺便杀了就是,有四皇子在后面兜着,明远侯屁都不敢放一个,可周成瑾不行,那是大长公主的心尖尖,要是周成瑾有个三长两短,大长公主能把京都搅个天翻地覆。   内侍心急如焚,死士们没有得手倒不怕,他们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任务不成自会服毒自尽,轻易不会牵连到四皇子头上,就怕死士们杀了周成瑾,惹出大麻烦来。   紧赶慢赶到了山崖边,侍卫们四下搜查一遍,又特特派两人往山崖下看了看。崖下三具尸体一匹马,尸体都是死士的,一人是□□穿心而亡,一人是腿上中箭被马踏而亡,还有一人显然是经过一番打斗,身上不少鞭痕,最后不知是摔死还是被马车压死的。   并没有车夫的踪迹。   会不会被周成瑾带走了?   车夫可不是死士,就是府里平常替四皇子做事的人,倘若受刑,难保不会说出什么来?   想到这个可能,内侍越发心惊胆颤,急匆匆往回赶,准备报知四皇子。   楚晚仍在半路等着,没有内侍的命令,赶车的根本不敢擅自回府,直看到内侍回来才扬鞭催马。   等回到定王府,天也快擦黑了。   四皇子听完内侍禀告,双眼阴渗渗地盯着楚晚,并不开口问询,只换了下人将跟随楚晚的两个丫鬟拉到院子里。用力扯下裙子以及膝裤,用婴儿手臂粗的棍子打。   开始还有丫鬟们的尖叫呼救声,到后来就只听到棍棒打到人身体的闷响。   楚晚咬着唇一言不发,她明白倘或自己承认,以后日子只会更难过,四皇子不打她不骂她,却有无数折磨她的手段,让她日日生活在噩梦里。   桂嬷嬷来捎口信时,四皇子正令人把丫鬟的尸体拖出去,听到门房通报,瞧了眼楚晚道:“王妃身子不适,无法见客。”   楚晚知道,这话传回国公府,她在娘家人眼里的形象就完全变了,但她无能为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她不明白四皇子为什么会这般对待自己。   按理,四皇子娶她不就是为了拉拢卫国公府?   退一步说,就算只是想找楚晴手里那封信,只要四皇子吩咐,她也会尽力去做,为什么非要如此?   其实这都是谢成林的主意。   谢成林说女人最是矫情不能惯,一旦宠了,很容易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尤其楚家这位二姑娘本来就没长脑子,要是恃宠而骄,头脑发热,怕会坏了定王大事。倒不如从开始就压制着她,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有了怕处才肯乖乖听话。   四皇子深以为然,皇宫里的女人也是如此,就好像自己的母妃,不就是因为受宠才把手伸得老长,为二皇子拉拢朝臣?而那些不受待见的宫妃,却个个老实得很,半点风浪都掀不起来。   ***   楚晴回府后,明氏又请府医过来给她细细把过脉,得知确实无碍才放心地去准备礼单。   而楚晟已从魏明俊那里得知消息,去沐恩伯府探视过了,听说楚晴平安归来,也赶着过来瞧她。   楚晴刚洗漱过,粉嫩的小脸被热气蒸得带了霞色,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精神焕发,而周成瑾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脸上那道伤痕看了教人害怕,堪堪划过眼角,稍不当心就会失明。   周成瑾最爱惜他的脸,往常两人切磋比试,都会事先说明不许打脸。   一时楚晟心里颇多感慨,不由开口道:“阿瑾的脸许是会落了好大一条疤。”   楚晴垂了头,没有吭声。   第二天一早,明氏带着楚晟跟楚晴再次往沐恩伯府去,门房禀过大长公主后,径自将人带到了观月轩。   大长公主亲自在观月轩接待了他们,寒暄几句后,打发浅碧进去回禀周成瑾。   不大一会儿,浅碧出来,“大爷说感谢楚夫人跟楚姑娘前来探望,因男女有别不好请夫人进去,只请四少爷进去说话。”   说是探视,不过就是隔着帐帘问候一两声,再无可能真的面对面坐下交谈。   听到浅碧这般说,楚晴莫名地松了口气。   明氏自也不好坚持,便对着大长公主将感谢的话说了千遍万遍。   大长公主叹道:“阿瑾这孩子就是个犟脾气,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说句实在话,要是我早先知道,决不肯让阿瑾犯险的……可他看中的人,认定的事情却是非要得逞才行。”   这话没错,任谁也不舍得为个外人让自己的孩子受苦。   楚晴只听到前半句便心虚地低了头,并没留神大长公主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明氏却听了个清楚明白,隐约猜到了几分。   略坐了小半个时辰,明氏便起身告辞,回府的途中对楚晴道:“我估摸着,大长公主可能会重提这门亲事,这次实在没法再拒绝……”   楚晴心里明白,楚家先后欠了周成瑾两次恩情,还都是大恩,任是谁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可想起来对周成瑾虽是感激,却实在不喜。   明氏看着她脸上的无奈,低声问道:“你且告诉我,为什么瞧不上周家大爷?是因为他名声不好,而且曾唐突过你?”   楚晴吱吱唔唔地说:“不完全是,我记得头一次来沐恩伯府,一众姑娘拜见大长公主,他躲在内室偷看,一个大男人偷偷摸摸地,不行君子之事,让人觉得可憎。前几天在府里也是,他和七妹妹在梅林里拉拉扯扯,举止甚是不轨……还有伯娘可还记得,以前镇国公府的姑娘不就因他进了家庙?”   凡此种种,哪一件都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所为。   真让楚晴嫁这么个品行不端的人吗?   明氏也为了难,叹息好半天才道:“先等等看,要是能推就推了,实在不行,只能往好处想,周大爷这次能拼命护着你,对你并非无心。两口子过日子,凡事只能往前看,以前的事最好揭过不提……”越说越觉得无力,她自己何尝不是,明知道楚溥现今对自己极好,可她总会想到之前因胡姨娘而受到的冷落,不敢全心全意地信任楚溥。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能说服楚晴?   最好是自己听错了,大长公主并没有两家结亲的意思。   可事与愿违,翌日,司礼监的太监就往卫国公府宣读了顺德皇帝赐婚周成瑾与楚晴的旨意,还选定了婚期,来年六月初八,根本容不得明氏想法子拒绝。   楚晴心静如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准备绣嫁衣。   而沐恩伯府,周成瑾却铁青着脸,没好气地看着大长公主,“祖母,您怎么进宫请旨也不跟我商量,我不想成亲,不想娶楚六姑娘……” ☆、第113章   大长公主微笑地看着他,睿智的目光似是洞悉了一切,“前一阵子不是还口口声声地非她不娶,怎么突然变了主意?是觉得脸上落了疤见不得人?”   周成瑾被说中心事,脸色红了红,并不否认,转过脸正对牢大长公主,“祖母,您看我的脸,我自己看了都心惊,别人能看中我?”   “你脸上没疤的时候人家也没看中你,有疤没疤有什么差别?”大长公主一针见血地说。   “有差别,”周成瑾沮丧地说。   百媚阁的老鸨告诉他,姐儿都爱俏郎君,先把自己打扮得芝兰玉树般,然后耐着性子多哄哄多磨磨,时候一久,心再硬的姑娘也会软成一滩水。   原先他是有五六分把握能哄得楚晴回心转意,可眼下……   周成瑾不是不懂女人。   女人要么爱钱财要么爱人才,就好比百媚阁,相貌好的男人,少不了妓子愿意倒贴,而肯舍得砸银子的人,更是妓子们争抢的金主。   以前他出入各府赴宴,有不少姑娘小姐会借故偷偷看他,见了他会脸红,甚至还有投怀送抱的。   就好像在镇国公府那次,他年岁尚轻,不耐烦文人间应酬,刚好瞧见园子里有颗杏子树挂了果,正拿石子打杏子。不知怎的,突然从林子跑出位姑娘,话也不说就往他身上扑。   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面又走来四五个妇人,恰恰看了个正着。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周成瑾看了只觉得可笑,又有些得意。   她以为这样就能嫁给他了,可惜白送上门的他不稀罕,当妾也不要。   那位姑娘还借落发出家来威胁他,出家也罢,寻死也罢都是她的事,与他何干?   事情传扬出去,他的名声坏了,身边却清静了。   长这么大,他没对哪个姑娘正眼看过,也不曾对谁动过心,只除了楚晴。   可偏偏楚晴就像他对待别人一样,连个正眼都没有,要么冷面以对,要么视而不见,有几次,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目光里似有似无的一丝戒备与蔑视。   最让人心冷,也最让周成瑾怕的就是楚晴这种根本不将他看在眼里的淡漠与轻视。   尤其现在的自己,恐怕谁都不想多看。   大长公主见周成瑾垂首,又叹口气,自己这个孙子,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飞扬跋扈,何曾这般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要是以后六姑娘能对他好倒也罢了,要是仍旧看不上阿瑾,干脆休了重新娶个知冷知热,对阿瑾温柔体贴的。   这样想着,不免有些心酸,便对周成瑾道:“先娶进来再说,如果真是个以貌取人的,咱们也不必上赶着。”   周成瑾黯然地点了点头,只觉心底满是苦涩,苦涩之余又隐隐抱着一线希望,或许她知道了自己一片真心,成亲之后,能对自己的印象有所改观。   虽说是顺德皇帝下旨赐婚,沐恩伯府还是依足规矩又请了忠勇侯夫人做媒从中商量交换庚帖、写婚书以及下定等程序。   刚进腊月,沐恩伯府送来了聘礼,明氏大略扫了一眼吩咐将礼单交给老夫人。   聘礼下得很重,除了三牲六畜茶叶点心布匹瓷器外,还有一万六千两的银票。   女方的嫁妆都是随着男方聘礼走,聘礼重,嫁妆自然也要相应得丰厚些,先前嫡女出嫁公中出的四千两银子明显不够看了。   老夫人既喜又愁,喜的是周家对楚家看重,说出去是体面事儿,愁得是自己又得往外贴银子。可为了脸面,该贴还是得贴,咬了牙道:“晴丫头不好跟晚丫头比肩,公中再添两千两,我私下填补一千两,周家的礼金原封不动地还给晴丫头带回去。”   明氏垂首笑了笑,这下可得好生给楚晴置办嫁妆。   腊月底,沐恩伯府又送来年节礼,仍是大手笔,除了应节气的鸡鸭鱼肉糖果点心,还有给老夫人的南极仙翁竹雕,给楚澍的是块鸡血石的粗坯,给楚景的是副水墨山水画,给楚晟的是套文房四宝等等,此外还有本毛边纸订成的簿子,里面夹着各式绣花样子,足有三四十张。   整个府邸,楚晴的针线活儿最好,很显然就是专门给她的。   楚晴明白明氏的意思,笑着对王氏道:“劳烦嫂子费心打点,我前阵子刚做了一只额帕,是孝敬大长公主的,要是方便的话,让回礼的人一并带去。”   额帕是墨绿色明霞缎的,绣了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牡丹初初绽开,花瓣由深及浅,尖上滚着两滴晶莹的露珠,好像稍一动,露珠就要掉下去一般。   最难得上面还似有若无一股淡而清雅的花香。   王氏啧啧赞叹:“六妹妹的手艺真好,这花儿看着跟真的似的,大长公主必然喜欢,说不定过年就戴上了。”   楚晴不好意思地说:“嫂子真会夸人。”   王氏觑着她的脸色,神情淡淡的,不见排斥却也不见十分的喜意,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滋味,悄声劝道:“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情分也是处出来的,妹妹向来聪明,别总跟自己较劲儿。”   楚晴很认真地说:“嫂子别担心,我都明白,会尽力往好里过。”打开炕桌上的抽屉,取出新近做的针线活儿,“给大长公主和公婆的鞋,给大姑小姑的荷包都用心做得,管叫人挑不出理儿来。”   王氏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公婆固然要孝敬,可最重要的是你嫁得那个男人,有他给你撑着腰,你嫁过去才不会受苦。”   楚晴垂眸,轻轻“嗯”了声。   正月里,楚晚回国公府拜年,明氏没有见,楚晴也借口身子不爽利没有见她,倒是见了楚暖。   楚暖瘦得厉害,本就纤细的腰身看着就像根竹竿,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了,脸色比往常更白,没有血色似的,嘴唇却涂得非常浓艳。   鉴于上次魏明俊仗义相救,楚晴很礼遇楚暖,亲自奉了茶过来。   楚暖直愣愣地盯着楚晴看了半天,“咯咯”笑道:“六妹妹越长越漂亮了,难怪花丛里打过滚儿的周家大爷会看上你,巴巴地进宫请旨赐婚。不过妹妹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男人就没有靠得住的,尤其跑惯了青楼妓院的,你就是八匹马拉着他,也拉不住……早先祖母看重你,大伯母护着你,还以为你也能跟楚晚似的攀上高枝,没想到跟我差不多,嗯,还不如我呢。侯爵比伯爵高一等,周家大爷虽然受大长公主宠爱,可他是庶子,袭不着爵位,跟我家二爷一样。对了,想必妹妹还不知道,大年初一,周大爷从宫里拜完年出来扭头就到了百媚阁,呵呵呵,听说妹妹整天忙着赶绣活儿,我觉得还不如好生学学怎么勾住男人的心。”   原来是专门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也不知她到底哪根筋儿不对?   楚晴淡淡笑道:“五姐姐想必弄岔了,那是小妾姨娘才做的事,身为三媒六聘的妻室,合该孝敬公婆和睦妯娌教导儿女,自己尽了本分,自当得男人敬重。要是自甘下贱,好好的正妻非得学姨娘争风吃醋,那才真正可笑。”   楚暖霍然变色,魏明俊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你立得正站得直,我自会敬你,可你看看,天天不是跟小厮打听我的去处,就是跟几个丫头打官司,还有点正妻的气度没有?”   两人成亲初时,相处颇为融洽,楚暖愿意俯就魏明俊,尤其夜里行事时温柔小意,魏明俊也决定好生待她。   虽着成亲日久,魏明俊不能时刻守在家中,外头总有各样的事情要做,楚暖的小心思就显露出来。   起初是悲悲切切幽怨不已,要么伤秋要么悲春,后来就疑神疑鬼,因为魏明俊对身边伺候的丫鬟和气了点,楚暖就处处找茬挑刺,弄得下人怨声载道,倒是合了明远侯夫人的心思。   她就希望几个庶子屋里不安生,越不安生越好,免得闲下来生出旁的枝节。   楚晴挤兑走楚暖,心里到底也有几分不得劲儿。   既然真舍不得青楼的妓子,何不纳了回家,非得天天往那里跑,落到别人眼目里。   周成瑾浪荡惯了不在乎,可别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   好在她是待嫁之身,不必出去应酬,也就不必面对别人的目光。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春暖杏花开。   楚晴除去每天去宁安院请安,然后到大房院以及四房院稍坐片刻外,几乎闭门不出,带着四个丫鬟从早到晚做绣活儿,府里针线房也跟着忙。   熬了三个月,五月初的时候终于把嫁衣、喜帕、喜被以及新房里摆的挂的一应物品都赶了出来,楚晴的生辰也到了。   因是出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明氏亲自下厨给她擀了碗长寿面,用鲜嫩的芸豆打卤,碗底卧了只荷包蛋。   楚晴泪如雨下,俯在明氏怀里哭得直不起腰,“伯娘,我真不想嫁人,我舍不得您。”   明氏也舍不得她,两人十几年相处下来,不似母女胜似母女,对楚晴比长媳王氏还重,可到底年纪长,只红了眼圈,点着她的脑门道:“都多大了还说这种孩子话,没得教人笑话。”   吃罢长寿面,楚景等人也各自准备了礼物,楚晴一一道谢。   半下午的时候,六月突然来请楚晴往四房院去。   却是楚澍也备了礼,就是先前周家送来的那块鸡血石,上半边雕刻成石榴花的样子,底下却是平的,“我找人打磨了,给你刻了个印章。”   说罢将印章沾过朱砂印在一张写废的纸上,上面清清楚楚两个草篆,苒苒。   苒苒?   不就是梦里那个穿玄色衣衫的男子,一直喊的名字?   楚晴惊得说不出话,愕然抬头。   楚澍一身月白色道袍,长身玉立,颇为自得地吟诵,“因风初苒苒,覆岸欲离离,往日我没能多陪伴你,亏欠你良多……我给你取了这个小字,苒苒,你觉得如何?”   苒苒既指草木之茂盛,又指草木之柔韧,确实不错。   可怎么会是她?   既然苒苒就是自己,那个身穿玄衣的男子又是谁? ☆、第114章   楚晴谢过父亲拿着印章回到倚水阁,又往纸上盖了两次。   苒苒,苒苒,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已经好久不曾做这个梦了,可梦里的一切仍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一大片空旷的蒲公英,玄衣男子立在风里,寒风吹得他的衣袖猎猎作响,他蓦然转身,手指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过脖颈,停在咽喉处,低而坚定说:“苒苒,我不会放手!”   苒苒,我不会放手!   听起来霸道无情,可细细思量,又是多么的无奈与绝望,甚至,在有些嘶哑的声音里,能感受到暗藏着的深深的情意。   记得那时候,她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可怕,现在却分明有些忧伤悲哀。   楚晴长长叹一口气,将印章收在了妆盒里。   没过几日,明氏拿着嫁妆单子翻给楚晴看,“当初的聘礼大多仍给你陪送过去,聘金留下六千两压箱底儿,另外一万两现银我做主买了八百亩地和两间铺子,铺面还不错,就是地买得仓促,七零八碎的没连成片,昌平一百亩二十亩、大兴一百四十亩,真定约莫五百四十亩……公中和老太太的补贴共是七千两,都置办了东西,价目写在上面了,另外当初你娘留下的东西,你应该有数,回头找人一并写上去,这就是你明面上的嫁妆。”说罢将嫁妆单子放在旁边,又从怀里取出个雕海棠花的小匣子,“里面是处宅子的房契还有八千两银票,宅子在前街,三进三开间,不太大,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儿,闲着赁出去也是笔收益。”   显然是明氏私底下给她的添妆。   楚晴推辞不收,“我不要,伯娘自个留着,以后大哥二哥有了孩子,花钱的地方有得是,再说我手头不缺银钱。”   “我知道,徐嬷嬷这几年生意做得不错,当初真没看出她还有这本事……你是女孩儿,多点银钱傍身不是坏事,刚嫁过去少不得先打点好下人。”   楚晴不忍拂明氏好意,点点头收了。   当夜,楚晴便将自己手头上的东西添了上去,不单是赵蓉当年留下的嫁妆,还有沈在野赠予的大半箱字画以及楚澍给她的一些玉石陶器,再就是她妆盒里的首饰,林林总总写了七八页。   至于徐嬷嬷给她赚来的店铺与银钱,楚晴并没往上添。   女子的嫁妆固然是私产,她怎么用是自己的事儿,但夫君或者公婆手里也会有一份嫁妆单子,遇到那种眼皮子浅的公婆难免心里会犯嘀咕。   整理完之后,楚晴拿到楚澍跟前过目。楚澍看得很仔细,一页页翻了,欣慰地说:“还算体面,”转手递给楚晟,“你抄录三份,我先盖个私章,等发送嫁妆那天,再让周家盖上印章。”   两家都认可,这份嫁妆以后才不会有争议。   楚晟接过厚厚一摞纸,脸上毫无异色,爽快地答应,“行,正好今天没事,明儿一早就能抄好。”   楚晴嫁妆置办得体面,楚澍心里颇高兴,留两人吃过午饭才放人走。   六月初的天气,热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梅枝上的树叶无精打采地垂着,四周静寂无声,就连夏蝉也暂且停住了鸣叫。   楚晴叫住楚晟,从怀里掏出只荷包来,“四哥哥,这是两处铺面的房契,徐嬷嬷已经托人到官府过到你的名下,四哥哥得空到衙门画个押即可。”   “六妹妹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收,”楚晟跟火燎的猫似的,连忙后退一步。   楚晴诚恳地说:“四哥哥,咱们四房院的情况你也清楚,父亲除去琴棋书画外,对其他俗务根本不感兴趣,他也并非能掌管经济之人。祖父健在,咱们能倚仗祖父吃穿不愁,可若祖父过世,必定要分家,以后父亲全指望四哥赡养……您也瞧见了,我嫁妆丰厚,比起二姐姐来也不遑多让。这几年徐嬷嬷着实赚了些银钱,这两间铺子一来是赡养父亲,二来四哥不日也要娶妻生子,家中总得有点进项。”   楚晟听她说得在情在理,便不推辞,伸手接过了,“房契我先收着,不过这仍是妹妹的产业,我先借用几年,以后还得还给六妹妹。”   楚晴笑道:“四哥跟我还这般客气?以前府里的人除了大伯母之外就数四哥对我最好,现在咱们是嫡亲的兄妹,应该比之前更亲近才对。”   说话的时候眉眼弯弯,腮边梨涡时隐时现,因天热,鬓角沁了细汗,有两缕碎发调皮地粘在脸旁,使得她温顺之余多了几分难得的活泼。   楚晟心中一动,低声叮嘱楚晴,“我认识阿瑾这许多年,他虽然有时行事无状,可人并不难处,而且……”思量片刻才出口,“所以去宁夏是想成就一番功业,然后来娶你。为你,也是费了十分的心思,之前,我还真没听说他对那个女子这般上心。”   楚晴看着楚晟略显心虚的表情,敏锐地问:“费什么心思,他是不是动过手脚?”   “这个……”楚晟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出来。   “四哥哥,”楚晴仰头,眼里满是惘然,“我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情,免得以后合不来或者添了什么误会。先前我亲事诸多不顺,是不是他从中作梗?”   “他也是怕你所嫁非人,毕竟有些事情轻易打听不出来。”   楚晴垂下眸子,再抬头,脸上笑意清浅,“以后我会好生谢谢他的。”   楚晟莫名地感觉有些不妥,匆匆道:“日头太毒,六妹妹早些回去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气,我这两天就把嫁妆单子录好。”   楚晴微笑着目送楚晟离开,才慢慢往回走。   一路走一面想起自己莫名夭折的几门亲事,不由恨得牙痒痒,毁人亲事,合该下十八层地狱吧?   转念一想,以前说的那些人家确实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之处,并非十分满意。   可他周成瑾就是良配吗,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吧?   只是想起暮夏说过,他宁可生受那一剑,也不肯撒手去挡,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也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反正以后要是他真的对自己好,她必然也会投桃报李,用真心待他,否则,她就守住自己本心,努力尽到妻室的责任便是。   主意打定,已经走到倚水阁,刚踏进院子,就听到问秋毫不客气的斥责声,是在管教两个刚来不久的丫鬟。   问秋去年秋天嫁给了赶车的石头,楚晴准备把他们两口子作为陪房带到周家,另外一房陪房则是明氏从庄子里选出一户极擅长种地的人家,姓姚。   暮夏机灵半夏老实,这两个都是十五岁,还不到嫁人的年纪,肯定也是要带去的。   而春喜跟春笑都十八~九了,再跟过去不太合适,春喜配了外院一个小厮,以后仍留在倚水阁看着东西,而春笑则许配给铺子里一个伙计,可能就不在府里当差了。这两人只等楚晴出阁之后,明氏自会找人替她们操办好亲事。   剩下一个冬乐,已经十七了,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看着还算老实,楚晴身边实在没人用,便也将她带着。   再就是,开春买的两个才十岁的丫鬟,一个叫谷雨,一个叫春分。   因时间紧,实在来不及慢慢教导,这几天问秋做事总将两人带在身边,一是教她们如何行事,二来顺便看看两人性情品行。   天气闷热潮湿,轰隆隆下过一场雷雨,凉爽了半天,紧接着又是热。   明氏怕楚晴吃坏肚子,拘着她吃冷食,不但不让用冰,就连井水浸过的西瓜也不让多吃。   楚晴叫苦连天,可拗不过明氏看得紧,只好每天喝温热的汤汤水水,终于熬到了发嫁妆的日子。   明氏是成心为楚晴做脸,早半个月就让楚溥从五城兵马司挑长相周正个头适中的兵士抬嫁妆。楚溥碍于脸面不肯去,楚昊却不管,跟楚晟一起精挑细选了六十四人。   嫁妆是从四房院往外抬,楚晴不好过去看,暮夏却改不了跳脱的性子,带着春分跟谷雨偷偷溜了过去,打眼一看,八排八列青壮汉子,个个英武俊俏。穿身滚了红边的黑绸衫,腰间系着洒金线的红腰带,头上系着红布带,脚上穿着黑布鞋,怎么看怎么威风。   抬过嫁妆以后,这身衣裳就给了他们,而且每人还一两银子的酬劳。   兵士们都挺直了胸膛,越发显得精神。   到了吉时,楚旻挑一挂鞭炮挂在枝头用香点了,伴随着清脆的哔哩啪啦声,头一抬嫁妆就风风光光地出了门。   跟楚家交好的亲戚朋友不少跟着过来看热闹,其中就有文氏的嫂子。   共一百零八抬嫁妆,嫂子不错眼地从头看到了尾。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一百零八抬,虽不比楚晚的一百二十抬多,可两个精壮的小伙子,双腿半弓着,腰身几乎直不起来,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里面塞得定然满满当当。   嫂子眼馋到不行,悄声跟文氏嘀咕,“你们府上可真舍得,陪送这么多东西,陪嫁的地差不多也七八百亩吧,怎么当初就不贴补点给韩娇?这几年家里银钱不凑手,眼瞅着勇哥儿也该成亲了。”   文氏心头也含着酸,撇着嘴道:“人家命好,周家光聘礼就下了一万六千两,又有个财主伯母贴补,你说都是侄女儿,她给六丫头陪送了六十六匹布,红宝石的头面两三套,其余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可给晚丫头陪送还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晚丫头还是嫁到王府,不比周家那个不着调的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对了,我跟你说,这两人怕是已经有了首尾,去年冬天晴丫头有次夜里没回来,第二天过了晌午才回府,听说遇到劫匪被姓周的救了。没过两天就下了赐婚的圣旨,要说其中没猫腻才怪。这事儿老夫人拘着不让往外传,你嘴巴闭紧点儿。”   嫂子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在场众人都忙着看热闹,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谈了些什么。   嫁妆发了两个多时辰才发完,桂嬷嬷带着问秋与半夏到周家铺陈喜房,一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楚晴虽没跟着去,却也不得安生,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连午觉都没歇好。   问秋回来后,匆匆擦一把汗湿的脸就跟楚晴说起新房来,“一座四进五开间的院子,一座三层小楼还有三开间的一进院子都是周家大爷的地儿。喜房在四进院子的第三进,屋子重新粉刷过,看着很齐整,屋里摆设都按着姑娘的喜好摆的。姑爷身边两个丫鬟跟着搬搬抬抬的打下手,一个叫知书一个叫达理,相貌一般,看着都挺老实的。嫁妆摆在一进院子里,四少爷让人蒙上毡布了,怕夜里下雨淋着……没见到姑爷的面儿,听说在外面待客,今儿那些抬嫁妆的可捞着了,这边给了银子,那边姑爷又每人封个大红包。”   楚晴暗自嘀咕,女方家发嫁妆,他跟着掺和什么,自个府里又不是出不起赏银?   可到底心里松快了许多。   夜里楚晴草草擦洗过,明氏蹑手蹑脚地进来,手里捏着个绸布包,先将几个丫鬟打发出去,坐在炕沿上,望着楚晴不自在地笑。   楚晴一下就猜到她的来意,脸腾地红了。   明氏吭吭哧哧地说:“明天就成亲要洞房,女人总要经过这一遭,头一回肯定疼,忍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也别硬抗着,告诉姑爷收着点儿……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夜里没人,你看看这本画册就明白,不明白的话,姑爷也会知道。”说罢将绸布包塞进炕席底下。   楚晴低着头悄声答应,“好。”只觉得脸*辣地受不住。   先前,她整理娘亲赵蓉的嫁妆里也看到有本册子,还有个木雕的欢喜佛,是两个对坐的小人儿,吓得她不敢再瞧第二眼,闭着眼仍将欢喜佛用绸布包着塞到了箱笼底下。   现今终于到了该看这本册子的时候,楚晴犹豫好半天才揭开绸布翻了第一页,入目便是两个年轻男女半袒着衣衫,口对着口,男人一手握着女人的乳,一手伸到罗裙底下。   楚晴不敢细看,又瞧第二页,面目仍是先前两人的模样,却是换了姿势,男人盘腿席地而坐,女子坐在他腿上……   洞房就是要与周成瑾这个样子?   可他们说过的话都没超过十句,根本就是陌生人。   楚晴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将册子包好掖在枕头底下…… ☆、第115章     这一夜楚晴翻来覆去没睡好,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晚饭吃得不合适,半夜的时候隐隐感觉腹痛,坐起来喝了杯温茶仍没见好,倒是折腾出一身汗。   本打算用热水擦一擦,想到第二天丫鬟们还有得忙,便忍下了。   床头照例留一盏小小的灯,灯光透过绡纱帐子变得越发暗淡,楚晴睁大双眼瞧着床头雕刻着的精致的缠枝梅,直到窗纱透出隐隐的白色才再度睡去。   吉时定在申时三刻,因卫国公府离沐恩伯府不远,时间上很宽裕。   问秋去瞧过两次,见楚晴仍没醒,情知她夜里没睡好,便没叫她,只吩咐小丫头们备好热水,将嫁衣以及要戴的金银首饰一一摆出来。   直到日上三竿,楚晴才被噪杂的蝉鸣吵醒,去净房小解时,发现白色中裤上一块血斑。   是来癸水了。   本来按照钦天监选定的日子她完全可以避开,可她经期不太准,每月总会往后拖一两天。   没想到这次竟然恰巧赶在成亲这日。   楚晴皱了眉头,将污掉的中裤换下来。   问秋也瞧见了,“哎呀”一声,“这可真不巧。”   澡是泡不成了,好在是夏日,楚晴每天都擦洗身子,倒是不脏。   匆匆地擦洗一遍,问秋帮她找来行经用品垫上了,外头明氏带着全福夫人走进来。   全福夫人夫家姓李,家中父母俱在儿女双全,圆圆脸,天生就喜气。   见楚晴已经洗浴过,全福夫人熟练地开始绞脸。   问秋出阁时是桂嬷嬷帮她绞得脸,当时疼得龇牙咧嘴。   楚晴已经做好了疼的准备,没想到全福夫人手下很利索,三下两下就绞好了,“六姑娘汗毛轻,皮色白,用不着太绞。”薄薄地敷上一层粉,在两腮打了胭脂,再用螺子黛精心描画了远山眉。   然后梳了个富贵的牡丹髻,将一应凤钗步摇全插在发间。   镜子里的楚晴粉面桃腮,眉眼弯弯,红唇微翘,自带三分笑意。   全福夫人笑着夸赞,“六姑娘生得喜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明氏笑呵呵地道:“借您吉言,希望我们六姑娘幸福美满平安顺遂。”   最后暮夏伺候楚晴穿上嫁衣。   六月天儿穿成这样,楚晴额角立时沁出一层薄汗。   明氏急忙招呼人再搬个冰盆来,问秋怕楚晴禁不得凉,将冰盆远远地放在窗下,又怕楚晴出汗花了妆粉,另外吩咐冬乐举了团扇在旁边打扇。   楚晴身边团团围着好几个人,连喘气都觉得难受,眉宇间便带出丝不耐。   明氏瞧在眼里,笑着嘱咐楚晴,“已过了晌午,我陪李夫人用膳,你也吃点东西,再稍歇息会儿,待会还有得忙。”   她总是那般地体贴与善解人意。   楚晴蓦地心头一哽,眼中流露出不舍,轻声道:“伯娘待会还过来?”   “那是自然,”明氏轻拍两下她的手,“我吃完饭就过来,还得看看你妆容花了没有,要让晴丫头做个最漂亮的新娘子。”   待明氏等人离开,楚晴连忙让暮夏帮她把嫁衣脱下来。   “这不合规矩。”问秋不同意。   楚晴笑道:“待会要洗手吃饭,怕弄脏了,反正穿起来也容易,好歹让我凉快一阵子。”   冬乐难得机灵一次,“我到院子外面等着,要有人来,姑娘再穿也不迟。”   厨房里送来了中饭,楚晴吃了小半碗饭,喝了半碗汤,又去了一趟净房。   问秋跟过去悄声问:“成亲来癸水总是不合宜,要不要跟大夫人说一声,免得夜里……”   楚晴思量片刻道:“算了,说给伯母听也没什么用,反而累得她跟着忧心。”   还差一个半时辰周家就要来迎亲,绝不可能改期。   这个日子大长公主跟周夫人都在府里准备拜堂待客,也不可能专门让人去跑一趟说这事。   至于告诉周成瑾就更不可能了,他身前身后少不了人跟着,再者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出口?   问秋心里也明白,将之前用过的布条又找来两片。   楚晴行经头一天量不多,到晚上以及第二天量大,可为防万一,别污了嫁衣当场出丑,仍是紧紧地包了个严实。   刚收拾整齐,便听到院子里冬乐高声的招呼,“大夫人,李夫人。”   暮夏与问秋七手八脚地帮她穿上嫁衣。   外面传来了鞭炮与锣鼓声,楚晴瞧瞧更漏,才刚午时,从国公府到沐恩伯府最多只小半个时辰,用得着这么早?   全福夫人乐呵呵地说:“是男方家的轿子来了,来得早说明人家心诚,想早点把新娘子娶回家。不过咱可得沉住气,不能一催就上轿。”   暮夏等人嘻嘻地笑。   明氏等人簇拥着楚晴到了四房院,国公爷跟老夫人已经到了,正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楚晴跪在蒲团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虽说老夫人待她只是泛泛,可总归庇护养育了她,而且国公爷对她还不错。   两人简短地嘱咐她几句,不外是孝敬长辈和睦妯娌以及敬重夫君。   楚晴恭谨地应着,又给楚澍磕头。   楚澍看着满头珠翠的楚晴笑了笑,“这样显得太过老成,不像你了……”顿一下,突然声音有些哽咽,垂首道:“你嫁到哪家就是哪家的福气,我不担心别的,就怕你委屈自己。要是过得不如意,就回家来,爹爹养着你。”   “老四……”老夫人扬声止住他,“喜庆的日子说这些?”   楚晴也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说这样的话,见老夫人斥责父亲,便抬眼望去,无意中发现楚澍鸦青色道袍的前襟有数滴泪痕。   父亲竟然哭了?   楚晴大惊,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爹爹放心,我会好好的,不让自己受苦。”   这还是她头一次唤楚澍为爹爹,而不是父亲。   楚澍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起来吧,去给大伯母磕个头。”   还不等楚晴跪下,明氏已先自红了眼眶,却又强忍着不落下泪来,双手扶住楚晴的胳膊,哽咽着道:“晴丫头,侍奉好大长公主和婆婆是应该的,可别忘记,夫君才是你依靠的人。”   是说婆婆应付过去就行,但同床共枕的却是要笼络住,因为长辈都考虑得是大局,唯有枕边人才可能真心考虑她。   私下里明氏便说过这话,此刻当着老夫人的面又这么说,可见她是真正担心自己因为不喜而冷落周成瑾。   楚晴尚不及回答,只听外面传来楚旻欢快又略带惊讶的喊声,“六姐夫要进来了,六姐姐快藏起来,姐夫马上就进来了。”   明氏极快地抹去眼角的泪,笑道:“这么快,咱家的男人没尽力?”   “不是,”楚旻小跑着进来,“六姐夫请了五皇子殿下还有上科的马探花一同来迎亲,大哥出的题目是限时作诗,马探花帮忙做的,二哥的题目是十丈外一箭射下两只杏子,六姐夫射中了三只。”   老夫人脸上露出几分得色,能请动五皇子来迎亲,说出去也是楚家的体面。   文氏却拉过楚旻上下打量番,阴阳怪气地道:“没磕着蹭着吧?这大喜的日子还舞刀弄枪的,伤了人怎么办?”   楚晚成亲时,因为嫁得是王爷,四皇子并没有亲迎而是派了王府的长史代为迎亲。长史最也是官员,可怎比得上王爷亲迎有身份?   楚晴已在全福夫人以及问秋的搀扶下走进内室,蒙上了喜帕。   就听外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有人朗声道:“在下周成瑾前来迎娶六姑娘。”   明氏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道:“我们家娇滴滴养大的姑娘,哪能轻而易举让你娶了去?”   又是周成瑾的声音,“在下既得六姑娘为妻,此生必真心相待,白首偕老。”   “话虽如此,可丑话说在前头,阿晴要是受了委屈,我定是要接回来的。”说话之人明显是楚澍。   周成瑾又答:“岳父放心,小婿定会护着六姑娘。”   接着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六月在门旁扬声道:“姑娘,姑爷要进去了。”   透过喜帕下面的缝隙,楚晴看到一角大红色的袍襟,有人正正地停在她面前,长揖一下,“在下周成瑾来迎娶姑娘上轿。”   楚晴没有作声,只听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谢声,“多谢姑爷赏。”   很显然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得了封红。   全福夫人笑嘻嘻地搀起楚晴的胳膊,“吉时快到了。”   楚晴骤然感到一阵心酸,从今而后,她就是周家妇,而不是楚家的姑娘了。泪眼婆娑中,听到楚晟的声音,“六妹妹,我背你上轿。”   他半蹲着身子,健壮的手臂托住楚晴腿弯,稳稳当当地往外走,楚晴这才发现,原先单薄而纤瘦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了肩宽体壮的青年。   出了角门,鞭炮声更加密集,锣鼓声也更加响亮。   全福夫人将楚晴扶上花轿,垂下了轿帘。在欢快的喜乐声中,轿子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轿子四周遮得严实,楚晴穿得厚,头上还蒙了喜帕,等轿子到达沐恩伯府时,又热出一身汗,浑身上下黏糊糊的。   踢轿门、过火盆,再然后是三拜九叩,繁琐的礼节终于结束,楚晴被两边的全福夫人搀扶了进了新房。   刚进去,便觉得清爽之意铺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香味清雅浅淡,直入心脾,让楚晴燥热的心情有了些许的沉定,只是到底还惦记着罗裙是不是脏了。   也不敢用力坐,只轻轻地坐了个床边。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尤其楚晴头顶着喜帕又不能开口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丫鬟招呼,“大爷回来了。”   楚晴蓦地又紧张起来。   伴随着镇定有力的脚步声,周成瑾停在了她的面前。   全福夫人递过包着红绸布的秤杆,周成瑾定定神,挑开了喜帕。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楚晴本能地眯了会眼,等再睁开,仰面看到的就是周成瑾脸上那道伤疤,从眉心一直到脸颊,非常醒目。   竟是这么重,稍微偏一点就会伤到眼睛或者鼻子。   楚晴后怕地轻抽口气,皱起了眉头。   周成瑾原本怀有希望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果然她还是不待见自己,别人不都说新娘子被挑开喜帕,都会既欢喜又羞涩吗?   可楚晴脸上没有欢喜不说,连羞涩也没有,眉宇间甚至还有隐隐的不耐。   两位全福夫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可礼节还没完,该走的过场必须要走完。两人夸张地笑着称赞楚晴的美貌,“大奶奶漂亮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又夸赞周成瑾的周到,“大爷一看就知道会体贴人,屋里摆着茉莉花倒比熏香清雅得多。”   两边奉承完,去屋子正中摆着的圆桌上倒了酒,笑着道:“喝过合卺酒,子孙不用愁,先生男后得女,有儿有女乐悠悠。”   楚晴跟在周成瑾走过去,端起酒盅,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朝床边望去,那里她适才坐过,不知染了血没有,待会要撒帐,千万别被人笑话。   周成瑾看着眼里只觉得满心苦涩,他就这么讨人厌,连喝合卺酒都不肯正眼瞧他? ☆、第116章     喝完合卺酒,就是撒帐。   周成瑾与楚晴并排在床边坐好,红枣桂圆等四样干果像落雨似的从两人肩头落下,全福夫人嘴里的吉祥话成套成套地往外冒。   楚晴听了直佩服她,这么多话还没有重样的。   繁琐的礼节终于完成,全福夫人大功告成,朝两人福了福,“祝贺周大爷大奶奶早生贵子美满富足。”   问秋也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一时屋里只剩下周成瑾与楚晴两人。   楚晴有些紧张,身子绷得笔直。   周成瑾见楚晴拘谨成这样,自己也感觉不对劲,起身道:“前面还有客人,我过去看看,外头两个丫鬟叫知书达理,有事吩咐她们便成。”   知书达理?   他竟给自己的丫鬟取这样的名字,也太……名不符其实了。   想起发嫁妆那天,暮夏提到丫鬟时候不可思议的样子,楚晴不由抿嘴一笑。浅浅的笑容如同春日枝头的桃花初初绽开,温暖而明媚。   周成瑾心头热热地荡了下,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才道:“待会厨房会送饭过来,要是不合胃口就让他们另作。”   见楚晴点头应了,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出了观月轩,周成瑾抹一把掌心的汗水小小地鄙视了一把自己。   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身份高贵如银安及银平,相貌秾艳若百媚阁的花魁,在她们面前,他从来都是淡然处之,独独见到楚晴会心跳加快,会紧张到语无伦次。   就像他十四岁第一次到百媚阁看到衣衫暴露面目娇媚的妓子,就像第一次妓子在他面前一件件脱下衣衫罗裙。   他过了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可很快就觉得无趣,只是偶尔慰籍一下身体的需要。   可自打遇到楚晴,他再没找过女人,似乎也再没有提起过兴趣来。   周成瑾也说不上到底从哪天开始对她上心的。   是那年冬天见她折梅?   她穿嫩粉色的袄子,莹白如玉的小脸在红梅白雪的映衬下晶莹润泽,毫不设防的笑容直直地撞进他的眼底。   又或者是在四海酒楼的水井下?   她双手紧握着井绳,分明在害怕,却强作镇定,黑白分明的双眸如秋水澄清却淡漠,有强烈的恨意。   再或者,是因为每一次相见,她总是视若无睹视而不见?   她干净纯真如一张白纸,而他却过早地沾染了尘埃。   不管以前如何,现下她已是他的妻,他会好好地待她。   想起适才那抹转瞬即逝的美好笑容,周成瑾深吸口气大步朝外院走去。   周成瑾刚出新房的门,楚晴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嫁衣,将满头珠翠卸下来,急匆匆地进了净房。   幸好上轿前多包了两层,中裤虽然染了血痕却并没有渗出来。   楚晴长舒口气,将污掉的东西换下来,就着热水胡乱擦了几下身子,又换上新的。   清理完毕,外间圆桌上已摆上了饭菜,饭有两样菜有六碟,两碟小菜四碟热菜,其中竟还有一碟浓香扑鼻的烧蹄膀。   楚晴是真饿了,狠狠地吃了一整碗米饭,啃了两只蹄膀还吃了大半碟清炒菜心才放下碗。   问秋与半夏在屋里伺候,就着楚晴剩下的饭用了。   楚晴便问起外面的情况。   暮夏笑嘻嘻地进来,“姑爷这里就只先前那两个丫鬟,另外还有四个婆子和八个小厮。厨房有两个,一个稍大点儿在悠然居旁边,另外一间就在后头第四进院子,是春天时候加盖的。平常这边很少有人过来,最是清静不过,美中不足就是进出不方便,知书说白天可以从悠然居穿过去,悠然居夜里亥初落钥,落钥之后就不能进出了……四周虽然都是树,可里面设置了什么阵法,没人领着就是走上三天三夜也出不来。”   那就是说,只要悠然居落钥,里边就自成天地了。   “真的还是假的?”半夏半信半疑,“怎么可能走不出来,过几天我进去试试。”   楚晴只在书上看过奇门遁甲术,也有点怀疑,笑着怂恿她,“你在腰间系根长绳子,这边暮夏拉着你,如果真的迷路,顺着绳子再回来便是。”   暮夏与半夏雀跃不已,直嚷着天亮之后就试探一番。问秋斥道:“明儿姑娘认亲少不得还是一通忙,都是姑娘把你们纵的,歇了这份心吧,想试的话总得等姑娘在府里站住脚。”   两个夏只好消停下来。   冬乐已识趣地将明儿认亲要送的见面礼找了出来,一份份摆在大炕上。长辈们毫无疑问都是两双鞋,沐恩伯是男人式样错不了,大长公主长了双大脚,而高氏的脚则小得多。   至于平辈们,男人都是外面锦书阁买的文房四宝,女人是香囊和丝帕,因怕有临时来的客人,楚晴每样多备了两份,另外还准备了些八分的银锞子。   问秋一件件仔细检查过,确保没有问题才放了心。   楚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折腾,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行经期,人容易犯困,再者这一天下来也挺累的。   暮夏关切地说:“姑爷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姑娘先躺下眯一会儿,等姑爷来了我再叫醒姑娘。”   问秋悄声道:“你们也去歇着吧,我守着姑娘就成,对了咱们以后不能再叫姑娘姑爷,该换成大爷、奶奶了。”   楚晴的确熬不住,点点头道:“都忙了一天,你们还得安顿住处,下去吧,问秋在这儿就成。”   暮夏等人也正是嗜睡的年纪,便不坚持。   楚晴便对问秋道:“另外找出套被褥铺到炕上,我在炕上躺会,别弄脏喜被。”   喜被或者喜床脏了很不吉利。   问秋利落地铺好了被褥,又将楚晴平常行经用的一块两尺见方的毡布铺在上面,然后将冰盆端得稍微远了些。   楚晴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   问秋斜靠在炕边,轻轻替她打扇,不知不觉也打起了盹儿。   周成瑾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楚晴主仆头靠头睡在大炕上,而里面红艳艳的喜床上空无一人,撒帐时候的花生桂圆乱七八糟地铺散着。   问秋毕竟心里挂着事,没敢睡踏实,几乎周成瑾进门就醒了,忙不迭地跳起来行礼,“大爷回来了,”俯了身唤楚晴,“奶奶,奶奶,大爷回来了。”   楚晴睡得正香,根本没想到“奶奶”是叫自己,只待问秋唤过四五声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周成瑾见她满脸困倦到底于心不忍,温声道:“没事,你睡吧,”回身吩咐问秋,“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问秋瞧一眼楚晴欲言又止,终是不敢头一天就忤逆主子,恭谨地退了下去。   周成瑾在炕边站了片刻,满心不是滋味儿地走进内室收拾满床的干果,有些落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楚晴清醒了些,微探身瞧见周成瑾合衣上了喜床,有心想起身过去的,终究是害羞,再者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反而扰得两人都没法睡。   睁着双眼等了片刻,见那边再没动静,便安心地再度入了梦乡。   周成瑾郁闷得不行,他是大长公主的长孙,今天可是宾客云集,甚至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到了。大家围着他敬酒,他惦记着洞房只应付般喝过几杯就让魏明俊挡着,自己溜了回来。   因怕身上酒味太重,特特往摘星楼洗浴过,换了衣衫这才到这边。   没想到,楚晴先自睡下不说,竟然还不肯睡喜床而是独自睡在了大炕上。   她既然不情愿,他又何必非得勉强?   周成瑾希望的小火苗还未曾绽放就被浇了个彻底。   楚晴一觉睡到凌晨,因身下黏稠的不适醒了,急匆匆下了炕又往净房去。   去净房势必要经过内室。   借着喜烛的光芒,楚晴心虚地朝喜床上看了眼,周成瑾仍是合衣躺着,似是睡得正香,不由松口气到净房尽可能轻地清理了自己。   再出来,面前伫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楚晴险些撞上去,吓了一跳,几乎惊喊出声,周成瑾扶住她的手臂温声道:“吓着你了?别怕,是我。”   楚晴定定神,想起净房里自己换下的物品以及弄脏了的中裤,话不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大爷能不能到别处如厕?”话刚出口已觉得不妥,又急急解释,“我不是不让大爷用,我……”   “我不如厕,”周成瑾淡淡地回答,默一默又道:“我知道你不情愿嫁我,我不勉强你,以后我歇在摘星楼。”   “这……”楚晴讶然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眸。   眸子幽深黑亮,带着几分隐忍的寒意,分明就是她梦里见过的那双眼。   在梦里,那个人面容模糊,唯独一双眼她记得最清楚不过。   楚晴愣了片刻,见周成瑾转身要走,突然开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地方种了成片的蒲公英吗?”   “蒲公英?”周成瑾敛去眼中冷意,温和地问:“你喜欢蒲公英?”   “不是,我有次做梦看见一片田野全是蒲公英,几乎看不到头,旁边有座一进三开间的宅院,院子里种了棵梧桐树,”楚晴认真地回忆着,“你就站在树下!”   后半句却是没有说出来。   周成瑾仔细地听着,因他比她高出许多,目光不可避免地看到她松垮的领口露出嫩粉色肚兜的上缘。   比肚兜更粉嫩的是她的肌肤,以及已经很有形状的两团…… ☆、第117章     单是惊鸿一瞥,周成瑾就几乎能想象到触摸上去那种美好的感觉,可刚刚说过不勉强她,又怎能反悔,周成瑾悄悄咽了口唾沫,尽量放平声音,“天还早着,你再睡会儿。”转身便往外走。   “大爷,”楚晴不假思索地唤住他。   周成瑾停步,眉毛微挑。   楚晴不知如何开口,双手局促地垂在身侧,指甲上未涂蔻丹,呈现出水嫩的粉色,正用力揉搓着衣襟上的绣花。   周成瑾发现她这个小动作,心头跳了跳,耐心地等着。   “那个,我……”楚晴红涨了脸,抿了抿唇角,支支吾吾地道:“我之前本来是要等大爷回来的,只是在炕上歇会儿,没想到睡着了……并非有意怠慢大爷。”微抬了脸,怯怯地瞧着他,像是等待审判的孩子。   周成瑾顿时心软如水,抬手拂在她发髻,撩开垂在额前的几缕碎发。   楚晴下意识地躲开,脸又红了。   周成瑾轻轻叹口气,柔声道:“没事儿,昨天肯定累坏了,以后你困了就先睡,就像没成亲之前一样,不用管我。”   楚晴垂眸低声道:“这怎么能一样,以后我再不会这般了。”   “阿晴,”周成瑾轻轻地唤她,话音出口,心头已是颤了颤,“我娶你不是要你侍候我,我只是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楚晴头垂得更低,打散的长发如同光滑的绸缎淌泻下来,散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   周成瑾贪恋这种香味,深吸口气才道:“好了,你到床上睡吧,床上软和些。”   楚晴正要答应,突然想起大炕上铺着的毡布,忙道:“不用,我在炕上就好。”   周成瑾苦笑,看来要想真正两情相悦似乎距离还很遥远,不过,她肯好生跟自己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视而不见,也是很大的进展。   想到此,笑了笑,“就依你,安心歇着吧,回头我叫你起来,耽误不了敬茶。”   楚晴“嗯”一声,快步走到炕边。   她没穿袜子,只趿拉着一双墨蓝色的软缎绣鞋,露出小巧白皙的脚踝,极为动人。   周成瑾目光追随着她的步伐,直到那双白净的小脚掩藏在薄被里,才举步往外走。   楚晴狐疑地问:“大爷不再睡了?”   周成瑾笑道:“我习惯早起,出去走走,你安心睡。”   听到脚步声渐渐离开,棉布的门帘撩起又放下,楚晴突发奇想,起身趴在窗前往外看,因办喜事,院子里挂着红灯笼,昏黄的灯光下,周成瑾身影高大又挺拔,步履沉着而坚定。   清晨的风吹动他的衣袍扬起他的发,竟然有种寂寥的美。   楚晟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楚晴收回目光,复又躺了下去。   六月的天,不到寅正天色已开始放亮,周成瑾打过两趟拳,到摘星楼洗漱过,轻手轻脚地回到观月轩。   楚晴睡得正香,乌黑油亮的头发铺散了半床,黑发之中那张小脸显得格外白净与稚气,浓密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她明净的眸子,使得她少了三分灵动却多了些安然。   许是热,小巧挺直的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珠。   周成瑾亲历亲为,亲自取了冰,动作极轻地加到冰盆里,再将冰盆搬到炕边。   屋子里便多了几分清爽。   周成瑾痴望着她,掂起枕边一缕墨发在手指上缠绕几圈又松开,再缠绕再松开,乐此不疲。突然想起什么,放轻脚步来到净房。   净房里有极淡的血腥味。   周成瑾愣一下,悔得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早知道就不说不勉强她的话,等过几天,她身子爽利了,就可以抱着她入睡。   周成瑾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可静下来仔细琢磨,心里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楚晴无疑聪明又乖巧,明明不待见他,却也肯掩藏了情绪用心地好好与他相处。   可想而知,她必然会是个好妻子,对他嘘寒问暖,对长辈恭顺有理,在内勤俭持家,在外端庄大方。   一辈子戴着这样面具。   可他不想。   他想要真实的她,会挑着脚折梅,会开心大笑;会在生气时冷冷地瞪他,会对着他撒娇使性子甚至耍无赖。   周成瑾悄悄退出去,将冰盆重新放回先前的地方,却寻了把折扇,慢悠悠地给楚晴扇着风。   问秋记挂着楚晴,也起了个大早,稍做收拾便跟暮夏过正房这边。暮夏脚快走在前头,才撩开帘子,就看到这一幕,呆愣之下连忙往后退。   问秋躲闪不及,恰被她踩到脚尖,忍不住低呼,“你要出来也不说声?”   周成瑾在屋里听到门口的动静,大步走出来,悄声道:“再让你们奶奶多睡会儿,卯初醒来也不迟。”   暮夏急忙答应着,待周成瑾离开,才红着脸俯在问秋耳边道:“刚才大爷在给奶奶打扇,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奶奶,都看直了。”   “满嘴胡吣!”问秋低声斥道。   “是真的,”暮夏委屈地低喊。   问秋气得点一下她的脑门,“就是真的也不许往外说。”伸手撩了帘子。   大炕上果然放着一把象牙骨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折扇,很显然是周成瑾适才落下的。   问秋唇角弯了弯,看向暮夏。暮夏白她一眼,做个口型,“我没说错吧?”   问秋狠狠地回瞪她一眼。   姑爷能这样待姑娘是好事,至少没有因姑娘昨夜早早歇在大炕上发怒。姑娘自小聪明又乖巧,哄起人来能让人晕头转向。   好生解释一番,兴许昨夜之事就算揭过了。   可元帕上没有落红怎么办?   楚晴正值经期,弄点血上去不难,可元帕上却不止有血,还有男人黏糊糊的东西,过来人一看就明白。   问秋寻一边收拾喜床一边烦恼不已。   暮夏也没闲着,将楚晴待会儿要穿的衣裳都找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炕沿上。又掐着点儿,待到更漏刚过卯初就把楚晴唤了起来。   楚晴舒服地伸个懒腰,“什么时候了?”   问秋见楚晴醒来,顾不得避讳暮夏,急火火地问:“奶奶,元帕怎么办?待会儿夫人定然会派人过来取。”   楚晴如梦方醒一下子白了脸,“我也不知道。”   元帕彰示着女子的贞节,没有落红肯定不行。可实话实话也不成,许多人觉得成亲来癸水不吉利,长辈定然不喜。   除非……除非周成瑾肯担责任,说醉酒耽搁了洞房。   这话说出来,别说问秋,连暮夏都觉得不怎么靠谱。   主仆三人面带忧愁地收拾妥当,厨房里送了饭过来。   楚晴吩咐暮夏,“打听一下大爷在哪里,问他是不是过来用饭?”   暮夏应声出去,不多久回来禀道:“大爷在摘星楼,说这就过来。”   话音刚落,周成瑾阔步而入。   不同于昨天纯正的大红色喜服,他今天穿了件玄色长袍,长袍的领口与袖口镶着大红色宽边,襟前用金线简单地勾勒出百年好合的图样。   看上去刚毅镇定又不失喜庆。   楚晴不由想起前几年他惯常穿的绯色衣衫,张扬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   果然人生得好看就有这点好,穿什么都压得住,只除了……楚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道疤痕上,现在仍是太明显,要是再浅点就更好了。   问秋与暮夏自周成瑾进来就绷直了身子,恭谨地站在楚晴身后。   周成瑾扫一眼两人,沉声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以后用饭都不必伺候。”   两人对视一眼,见楚晴点头,才默默地屈膝行个礼退了下去。   周成瑾亲自盛了碗红枣小米粥递给楚晴,“祖母那里有个做扬州菜的厨子,府里厨房做得大都是京菜,这边厨房有个擅长做鲁菜的厨子,你喜欢吃什么口味?”   楚晴道过谢,悄声道:“没有特别的口味,做得好的都喜欢吃。”   周成瑾笑笑,“回头让他们把拿手菜都亮一下,你尝尝哪道好吃,就让厨子跟着去学。”   这会不会太得瑟了?   可倒真是个好主意。   碍于之前吃饭不得说话的规矩,楚晴没有回答,但晶亮晶亮的双眸却表明了内心的欢喜。   按问秋所说,天亮之后,周夫人高氏就会遣人过来取元帕,可直到楚晴吃过饭仍没见到来人。   楚晴纳罕不已,又担心敬茶时高氏会提起此事,鼓足了勇气问道:“大爷,那个,那个……夫人是不是要看元帕?”   周成瑾瞧着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脸颊,笑道:“没事儿,外人进不到这里来,要是她私下提起,你说我收着了便是。”   楚晴顿时松一口气,安心地跟在周成瑾后面出门,经过悠然居不免想起昨夜说过的阵法之事,好奇地问:“大爷,这片树林真能困住人走不出来?”   “嗯,”周成瑾猛地牵住她的手,差点将她扯进怀里,“你想不想跟我走走试试?”   楚晴本能地往回抽,他却握得紧,幽深黑亮的双眸直直地盯在她脸上。楚晴犹豫片刻,松了劲儿,任由他握着。   周成瑾眸光明亮,唇角弯成个好看的弧度,声音越发温和,“我告诉你怎样走,你知道八卦方位吗?”   楚晴黯然摇头,“不知道。”   “那你就跟着我好了,”周成瑾丝毫不在乎,“里面有窍门,多走几遍就明白了。”说着拉住楚晴进了树林。   刚踏进去,楚晴便觉得周身的暑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阴森的寒意,隐约还有呼呼的风声,令人不寒而栗。而面前的树似乎长了腿似的,随着他们走动,树也会跟着移动,不时地变化方位。   楚晴莫名地感到几分恐惧。   周成瑾紧紧地攥在她的手,“记着,你听到和看到的都是幻觉,只管奔着一个方向走,就算前面有树挡着也不管,树自然会移开。”   楚晴想一下,干脆闭上双眼,只凭着感觉和周成瑾对她的牵引往前走。   走了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楚晴突然感到周身热了起来,有人慢慢靠近自己,灼热的气息吹在她耳际,“阿晴,你肯不肯让我在这里亲你?” ☆、第118章     楚晴身子一僵,本能地睁开眼睛后退两步,目光里不经意地流露出戒备之色。   周成瑾只当没注意,意态悠闲地盯着她,就好像适才的话根本不是出自他的口。   十几步开外,问秋与暮夏已自树林里出来,正站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四处打量着周遭景色。   远远地,有丫鬟婆子穿梭走动。   周成瑾怎可能在这种地方亲吻她?   楚晴这才醒悟他是在逗着自己玩儿,顿时沉了脸,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她自幼便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生怕在某些事上不注意更惹老夫人心烦,而且家中兄弟虽多,可都不是顽劣的性子,也不曾在她面前有过出格的言行。   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被人这样捉弄。   问秋见楚晴脸色铁青本以为是周成瑾惹得祸,可看周成瑾却一派云淡风轻,心中疑惑顿生,只这种场合不是叙话之地,便上前虚扶了楚晴的手臂。   楚晴今天仍是穿整套的大红色,却比昨天大婚当日简单了许多。上身是绉纱的袄子,因图凉快,袖口稍微开阔些,衣长也短,刚过腰际,正卡在臀围处。罗裙却做得宽松,裙摆极宽,衬得腰身格外纤细。   又因走得急,身子摆动的幅度略略大了些,袅袅娜娜的,有种少女独有的韵味。   周成瑾默默地叹口气,他多少了解楚晴的性子,装模做样习惯了,在规矩方面再不肯错的。可夫妻之间……应该还是有点小情趣吧?   再者他还打算早点夫妻敦伦,要是指望楚晴心甘情愿,还不得到猴年马月?   他才不会由着她自己开窍,总得要做点什么。   楚晴来过沐恩伯府好多次了,大概的路途都认识,也不管后面的周成瑾,直到快走到乐安居才放缓了脚步。   周成瑾紧走几步,跟在她身边。   问秋识趣地退到后面。   周成瑾觑着她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难看,悄声道:“我没打算当人的面儿无礼,就是想逗逗你……我错了,你别生气,就是生气也别在现在,让人看出来还以为咱们俩怎么着了,等回到观月轩,你怎么罚我都成。”   楚晴狠狠地瞪他一眼。   她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给公婆敬茶时绝不能甩脸子,还用得着他嘱咐?   而且她能怎么罚他,让人打他板子,还是罚他不许吃饭?话说得好听,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眼瞧着到了乐安居门口,楚晴缓了神色,侧身让周成瑾走在前头。周成瑾就势捉住她的手,“一起进去。”   楚晴自不好挣扎,让他握着了,可心里憋着一股气没发出去,索性用力在他手心掐了下。   周成瑾根本不觉得疼,反而心里美滋滋的,这一招算是走对了,楚晴爱面子守规矩,总不可能当着长辈或者下人的面儿让他下不来台,那他就在这种场合撩拨她,反正他脸皮厚。   久而久之,她就能习惯他了。   乐安居里,大长公主已经等着了,沐恩伯和高氏也早早过来了。   瞧见两人并肩进来,男的意气风发,女的娇羞温柔,大长公主从心底高兴,尤其她眼神好使,一眼就看到衣袖遮掩下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一处,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沐恩伯脸却拉得老长,“怎么这会儿才来,让祖母等了……”   “你不也是刚进门?”大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转而对楚晴笑道:“好孩子,昨儿折腾一天累坏了吧?屋里热不热,要是热就让人多加几盆冰。不用走公中,我上了年纪倒不怕热,把我这边的份例挪过去便是。”   楚晴忙道:“不热,观月轩四周都是树,觉得比别处更凉快些。”   “可不是,观月轩摘星楼是整个府邸最好的住处了,原先打算留给以后的世子住,大长公主疼爱阿瑾就给了他。”高氏酸溜溜地说。   楚晴颇有些意外,以前她跟高氏有过几次接触,觉得她为人做事还算公道大方,却不知为何在这个空当说这种话。   别说现在世子未立,谁能承爵还未可知,就是礼部明确了就是周成瑜当世子,难道大长公主还没有权力决定哪个孙子住在观月轩?   万晋朝上下,谁不知道沐恩伯府是怎么来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更轮不到楚晴这个新媳妇争论。   楚晴只低着头红着脸做害羞状。   这时浅碧端来三盅茶,“大奶奶刚进门就沏上了,水温刚刚好。”   楚晴笑着朝她点点头,跪在地上,两手小心地端起头一盅,恭敬地递给了大长公主,“祖母请用茶。”   周成瑾陪着跪在一旁。   大长公主乐呵呵地接过来,一口喝了大半盅,从怀里掏出个封红,“阿瑾长这么大没少让我操心,这会好了,你帮我好生管着他,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教训他。”   楚晴红着脸道谢接过封红,想了想又低声道:“夫君挺好的。”   听到那轻柔的声音说出“夫君”两字,周成瑾心里小小地荡漾了下,更有几分莫名地感动。他最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可她能当着沐恩伯与高氏的面儿维护他……这个人他娶对了。   接下来就是给沐恩伯与高氏敬茶。   沐恩伯清清嗓子道:“周家以孝传家,你是周家长孙媳妇,理应给下面的弟妹妯娌作个表率……”   楚晴低声应着,就听大长公主道:“有话改天再说,那边侯府的人兴许待会就到了。”   沐恩伯讪然地闭上嘴,同样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封红。   高氏则给了一对赤金菊花簪,看式样有些久了,色泽却极鲜亮,显然是以前的老物件重新炸过的。   楚晴礼貌地道谢接过。   敬过茶,大长公主就催促着往滴翠亭去——认亲的地方设在滴翠亭。   因天气太热,滴翠亭在湖边靠着水汽凉快些,而且这会儿已经有莲花开了,正好边认亲便赏莲。   楚晴便上前搀扶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笑着拍拍她的手,“我走得动不用扶,你陪我说会儿话就行……我还记得头一次见你,你才十岁,人虽小可站在滴翠亭说的那番话的气势却不小。这门亲事说起来是阿瑾高攀了你,可阿瑾有他的好,认定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地,我不担心他欺负你,我是怕你欺负了他。”   楚晴有片刻的愣怔,不由朝周成瑾望去。   周成瑾随在她身后不远处,见她看过来,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绽出个温暖的微笑。   楚晴咬唇,收回了目光。   滴翠亭已摆好了桌椅茶点,众人刚坐好,忠勇侯夫妇带着儿女子孙就来了,另外还有周家大姑奶奶,周琳的长姐周珊及一双儿女。   周成瑾一一替她介绍。   忠勇侯与沐恩伯是同辈,比沐恩伯年长八岁,楚晴应该叫伯父,忠勇侯夫人则是伯母。他们育有三个儿女,女儿年纪还小正待字闺中,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且都有了孩子。   周珊与周琳长得极像,但比她瘦,而且也憔悴,给人的感觉像是三十好几了,而不是二十四五岁的妇人。她嫁的是武安伯梁诚的长子,膝下女儿梁欢六岁,儿子梁实刚三岁,正是闹人的时候。   厮见完毕,各人交换了见面礼,几个小孩子就闹着要划船。   大长公主乐得见孩子们闹,连声吩咐让船娘划船过来。   共两条船,除了船娘外,每条船能坐四人,四个孩子正好每条船两人,还有两个空位。   大长公主便看向楚晴,“你跟琳儿年纪小,也跟着去玩玩,顺便摘几朵莲花回来,也不用插瓶,养在瓷碗里就很好看。”   她是好意,怕楚晴跟这些不熟悉的人在一处尴尬,楚晴却不想去,事实上,她巴不得早点回观月轩。   因为感觉早上出门前包的布条已经快撑不住了,再待下去只怕会出丑。   周成瑾瞧出楚晴的为难与局促,已猜出怎么回事,笑道:“阿实怕会认生,不如让大姐跟阿琳一道跟着照顾他们。那边也让两位嫂子跟着,看看那条船摘得莲花最好,咱们也来个赏花会。”说到兴头上,指手画脚地比划,衣袖带倒茶壶,洒了满身茶水。   大长公主笑骂道:“看把你兴的,都成亲还这么不稳重?还不回去换了?”   周成瑾满不在乎地说:“大热天湿着就湿着,不用换。”   楚晴趁机道:“我陪夫君回去换换,虽说天热不碍事,可终是看着不妥当。”   “嗯,”大长公主很满意楚晴的识趣,笑着嘱咐道:“你就陪他回去一趟,早去早回。”   楚晴如蒙大赦,一一跟众人道别便随在周成瑾身后往回走。   走了片刻,眼瞅着亭子里的人已瞧不见他们,周成瑾含笑对楚晴道:“你怎么谢我?”   楚晴嗔他一眼,“谢你做什么,该你谢我才对。”   “不是我,你怎么能够脱身?”   楚晴愣了下,没有言语。   周成瑾得意地冲她笑笑,“回去的时候还走树林,你敢不敢亲我一下?”   敢或者不敢都是陷阱。   楚晴闹了个大红脸,斥他一句,“无聊!”想一想又道,“我从悠然居走。”   周成瑾只笑不答。   ***   中午吃过认亲宴,宾客们各自告辞,周珊却没走,在正房院与高氏说话,“阿瑾这个媳妇看着不错,既大方又懂礼数。”   高氏沮丧地说:“你祖母看中的人能差得了?她跟阿琳一向交好,本来我还打算说给瑜哥儿,不成想又被那个贱人养的抢了。这半年我没断着给瑜哥儿相看,可要么家世不好,要么人材不行,竟没个中意的。”   周珊道:“阿瑜的亲事可不能再拖了,祖母的心本来就偏得厉害,要是让阿瑾先生出长孙来,她更看重阿瑾了。”   “我岂不明白这个理儿?”高氏忧愁地说,“本来世子的爵位就该是瑜哥儿的,你想想放眼整个京都,哪有庶子承爵的例?可你祖母不说话,礼部的人也不敢自作主张……阿瑾这头,真不能让他先有子嗣……” ☆、第119章     “可实在没有好法子,阿瑾那边守得严,外面的人几乎进不去,他平常要么在乐安居用饭,要么在自己那边用,我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能力,再者也不能做得太过,你祖母一直把我看成眼中钉,要是再被她抓住把柄……都过去十几年了,当初我也是为了你父亲,他看中了府里的丫头,难道我还得拦着不成?”高氏絮絮叨叨地啰嗦起往年旧事,“没有嫡子先有庶子,放在哪家都不能容?怎么搁到我身上就不成了,弄个庶长子天天在跟前儿碍眼……那贱人也是,我有心拉扯她反而不领情,老老实实当个姨娘吃香的喝辣的多好,偏偏得寻死觅活的……”   “娘,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阿瑜世子的位子确定下来,祖母已经六十好几,等她过世,府里就是您和父亲说了算,我在梁家的日子也能好过点儿。您是不知道,这次来,婆婆又说要请父亲给三弟谋个差事,说是看着旗手卫挺风光,又不累……”   “旗手卫哪是那么好进的?你父亲要是有这本事,何苦逼着瑜哥儿科考,这大热天的天天闷在屋子里读书,今年又格外热,冰价死贵,而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我让人往瑜哥儿屋里添个冰盆,别热出毛病来才好。”   母女俩各有各的忧愁,楚晴倒是在观月轩睡得安稳。   正如她之前所说,观月轩四周都是树,本来就比别处凉快,而且身旁还有个打扇的,想热也不太容易。   认亲宴之后,周成瑾是到了摘星楼的,可没过多一会儿就惦记起楚晴来。以往他是千里相思,想见却不得,现在活生生的小姑娘就在身边,怎可能忍得住,所以借口找楚晴商量回门礼单子,又巴巴地赶回观月轩。   楚晴素来有睡午觉的习惯,这几天因为忙碌加上身子不适,早早就歇下了。躺在炕上却没能立时入睡,睁着眼睛想刚才的事儿。   一来一回,周成瑾又带她穿了两次树林,说起来在树林里走动的感觉真不错,安静清爽,有淡淡的松枝的清香,有轻轻柔柔的微风。   要是他不拉着她的手就更好了。   不但拉手,他还说些乱七八糟的浑话,问她脸上擦得什么胭脂,为什么看着格外红,问她吃饭时口脂会不会吃进嘴里,是什么味道,还说他也想尝尝。   看到她真正动了怒,他又低声下气地赔不是。   真不知他从哪里学到这些坏毛病,是不是在女人堆里泡久了,自然而然地说话就没有了遮拦?   楚晴从来就不喜欢这种流里流气的人,她喜欢的是斯文优雅的读书人,比如楚景的温和、比如明怀远的清雅,比如沈在野……想到沈在野,也不知他人在何处,如今沈夫人与沈琴都已过世三年多,想必他已经另娶他人,或者又有了孩子也未可知。   希望他能过得幸福美满。   事过境迁,楚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对沈在野存了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就像暗夜里遥远的一处灯光,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去靠近。不一定要拥有,只是近距离地看着守着就已满足。   又想到明怀远。   明怀远知她成亲,特地托人送来一对玉雕的交颈鸳鸯,是凌峰雕刻他打磨的。   楚晴终于明白当初徐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男人不都是喜欢女人的,有时候他们更喜欢男人,愿意与男人共度一生。   楚晴也终于了解,当初凌峰说要远游,明怀远为何会断了琴弦说再不弹琴,又为何会失神落魄地流了满脸清泪。   思来想去许久,楚晴才慢慢阖上了眼睛。   周成瑾熟稔地赶走暮夏,接替了她打扇的差事。   楚晴生得好,便是安睡时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采,因在屋里,早换掉了上午的大红色袄子,只穿件松垮的月白色绉纱短衫,半截手臂露在袖外,白净细腻。   周成瑾立时想起她的小手握在掌心的感觉,顺滑温软,柔若无骨般,教他恨不得紧紧地拥住她,直揉进骨子里。   可她明显是排斥的,戒备的,甚至眼眸里还有丝丝的害怕与厌恶。   周成瑾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急了,如今也才是成亲第二天而已,来日方长。   楚晴睡得香,直睡了大半个时辰才醒,睁开眼就瞧见周成瑾凝视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拉上薄毯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周成瑾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温和地笑笑,“府里把明天回门的礼单送过来了,我私下又添了些,正想跟你商量……我先到外间避一下,你收拾妥当了叫我便是。”说罢下炕到了西次间。   观月轩是四进五开间,正房在第三进院子,正中明间摆着太师桌太师椅算是起居室,东边两间打通成卧室,西边两间则打通布置成书房外加一个暖阁以备读书久了略作歇息之用。   周成瑾日常起居都在摘星楼,西次间便空着,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楚晴的几个箱笼,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来的。   箱笼里有两箱瓷器摆件和一箱书画,楚晴打算挑出合适的摆到起居室和书房里,周成瑾进去时,半夏正带着谷雨和春分往外分拣。   楚晴喜欢素淡,瓷器便没选粉彩或者釉里红的,而是挑出两套青花瓷的各式罐子,两套青白釉的杯碟瓦罐。   字画也挑出十几幅来,两幅前朝名家之作,三幅楚澍的画作,三幅不知名的文人所作,其他具是沈在野的画。   周成瑾不懂字画,却知道沈在野此人。   当初妻女相继离世,他扶灵归乡之后,今年开春重回翰林院,如今为经筵侍读,深受顺德皇帝器重,甚至有时候顺德皇帝会将折子交与他审阅批示。   沈在野的字画本就有名,又因难得更受文人们追捧,先前还偶尔有画作流落在外,这几年听说沈在野已经封笔不画。   没想到楚晴手里会有这么多沈在野的画?   周成瑾隐约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正思量着,外面暮夏轻声地问:“奶奶已经收拾妥当了,大爷这会便过去还是再等会儿?”   周成瑾放下手中画卷回了东次间。   楚晴已换过衣裳,穿了件水红色的绉纱小袄,墨绿色的罗裙,乌黑的青丝绾在脑后,看着清爽怡人,却不似方才那般闲适。   炕桌上放着茶水点心,还有碟切好的西瓜。   见周成瑾进来,楚晴俯身将茶盅倒满茶,站在炕边微笑着问道:“明儿几时走?”   “巳初或者辰正,你想几时?”   楚晴自然想早点回去,轻声回答:“天气热,早些走是不是会凉快点儿?要是嫌太早,那就巳初吧,时间能宽余些。”一副让周成瑾做主的模样。   周成瑾很着意地看着她的举动。   得体而且端庄,正如她一直给别人的印象一样。   只是得体里透着隐隐淡漠,端庄里藏着丝丝疏离。   或许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婚姻生活吧,两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既不过分靠近又不过分疏远。   周成瑾突然想知道楚晴出阁前在家里的样子,会不会撒娇,会不会哭闹?   第二天拜见过国公爷与老夫人之后,周成瑾就坐在楚晟屋里问出了这个问题。   楚晟思量片刻回答:“撒娇应该会有吧,在大伯母面前,哭闹倒是没印象。六妹妹从小就乖巧,从不吵人。”   但凡孩子,稍不如意就要发泄出来,怎可能有不吵闹的?   而且越是受宠的孩子闹得越凶。   周成瑾了解那种努力讨好别人的感受,就如年幼的自己,也曾想得到父亲的表扬与关爱而努力习武以及读书,尽量凡事做到最好。   可父亲的目光始终落在周成瑜身上。   好在,他从来不是爱钻死脑筋的人,既然父亲不待见自己,自己又何必热脸去贴冷面孔。   只是想到楚晴在国公府也是同样的遭遇,心里就隐隐不是滋味儿。   楚晟多少明白他的心思,帮他续过茶,很认真地说:“所以你要对六妹妹好,否则的话,我这个大舅哥头一个不放过你。”   周成瑾笑着捣他胸口一下,“你根本不是我对手,怎么不放过我?对了,八月秋闱你要下场吧,准备得怎么样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我把该读的书差不多都读熟了,如果再考不中就停一科,我打算做两年生意。”楚晟想得豁达,他现在要支撑四房院,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而且眼界阅历开阔了,没准写出来的文章更能针对时事惠泽民生。   周成瑾很意外,“你打算做什么生意?”   楚晟倒不瞒着,坦率地说:“手头上两间铺子一间在贡院附近,另一间就在白水胡同,我寻思着开家笔墨店。父亲会染纸笺也制得一手好墨,正好物尽其用。”   周成瑾突然就想起沈在野来,问道:“你们府上跟沈在野很熟吗,可以请他画几幅画寄卖,或者请他题个匾额。”   楚晟答道:“以前大哥曾跟他有些来往,近几年没听说有什么联系,不过他眼下是皇上倚重之人,墨宝恐怕千金难求。我是小本生意,只图赚点养家银子,不一定非得请他,我父亲跟明家表兄都能写一手好字,等想好名字请父亲题一幅就行。”   正说着,外头传来男子的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魏明俊赶了过来,进门顾不上其它,先给自己倒满一杯茶“咕咚咚”喝了,又从腰里抽出折扇,紧摇几下问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说开间笔墨铺子的事儿,不管我这次能不能考中,都先停一科,做两年生意。”楚晟给他续满茶,笑问:“怎么现在才来?”   “唉,一言难尽,”魏明俊长叹一声,正要开口,忽地闭了嘴,“屋里事耽误了。”   楚晟料定跟楚暖脱不开干系,可楚暖当日对他堪比陌生人,他跟楚暖也没有太多感情,故而不再多问,只笑道:“今儿你们可得当心,大哥跟二哥商定中午要好好陪你们喝几盅。”   魏明俊当即苦了脸,“大哥倒也罢了酒量一般,二哥却是千杯不醉,阿瑾,今天全靠你了。你还欠我一条命,当初不是我把你拽住,你就跟着马车掉下山崖了。还有,能跟我做连襟,我功不可没,总之今天你要是不帮着我,我立马跟你翻脸。”   周成瑾只笑不说话。   楚晟却随着问道:“当初将六妹妹劫走那几人可查清楚了?”   周成瑾点点头,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此仇不可不报,凡欺负阿晴的,我都会替她把旧账一一讨回来……” ☆、第120章     楚晴正在大房院跟明氏说私房话,“周大爷挺好相处的,脾气也可以,伯娘放心便是。”说话时,声音平静笑意温柔,虽然掩饰得很好,可眉宇间一丝不耐又岂能瞒过对她很是了解的明氏?   明氏刚要开口,瞧见石榴正撩了帘子进来,便停了声。   石榴端来一碟井水里浸过的西瓜,去了皮和籽,只留红彤彤的瓤子,盛在甜白瓷的碟子上,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明氏亲自用银叉挑了一块递给楚晴。   楚晴怕凉不敢吃,吱吱唔唔地说:“成亲那天来了小日子,现在还是经期。”   明氏手一抖,西瓜掉在炕桌上,“你们……”   “我们不曾圆房,周大爷说不会勉强我,”楚晴心虚地把这几日的情形简略地说了遍。   明氏呆了片刻,不知该气她不懂事还是该为她发愁,定定神,正色:“晴丫头,这可是你做得不对,姑爷愿意为你遮掩元帕的事儿,是因为对你上心。男女之间不能是烧火棍子一头热,总这样下去日子久了,烧红的炭也会冷成灰……”   楚晴咬着唇,眼圈微微发了红,“我明白,可我……总觉得他举止轻浮,时常动手动脚,实在亲近不起来。”   “姑爷只对你这样还是对丫鬟也如此?”   “只对我……”楚晴连忙否认,声如蚊蚋,“对问秋她们倒是很有分寸。”   明氏无语,暗暗地叹了口气。   楚晴一向有主见,可现在怎么觉得太有主见也不是好事。先前她只担心楚晴嫁到沐恩伯府会受委屈,时常提点她不要完全把心放在男人身上,总得给自己留点余地。   如今楚晴心里根本没有周成瑾,连亲热都不愿意,这日子该怎么过?   少年夫妻从互不相识到有情有义,还不都是平常耳鬓厮磨处出来的情分?就如她跟楚溥,纵然中间淡漠了十几年,可只要想起刚成亲时那些蜜里调油恨不得好成一个人的日子,她还是愿意给楚溥留一扇门,愿意维护这段情分。   只是感情的事儿没法勉强,明氏也不知怎么劝服她,只道:“新婚一月不空房,没有两口子分开住的道理,姑爷即便这么说,你也该拦着才是。等过完头一个月,你们也该习惯彼此了,再者想想姑爷曾经舍了命救你,你也不能如此冷着他。”   “是,”楚晴乖巧地应着。   道理楚晴都懂,无论如何两人已经成为夫妻,便该合为一体,可她心里总有道过不去的坎儿。   看到周成瑾脸上的伤疤,她会感动会内疚,所以也忍着让他牵她的手,但是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她想象不出两人口对着口亲吻的样子,更无法接受两人赤身露体地相对。   没过多久,就到了午饭时候。   午饭摆在宁安院,隔着穿堂厅男人在外面,女人在里面。穿堂的四扇大门都开着,非常凉爽,中间架座四开扇的屏风,彼此可以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人。   周成瑾果然没少被灌酒。   起初是他作为新姑爷敬各位长辈,再然后就是同辈的敬他。尤其楚景与楚昊一唱一和,楚景动嘴楚昊喝酒,连着灌了他十几盅。   楚澍看不过去,亲自夹了一筷子脆皮萝卜布在周成瑾碟子里,“酒喝多了伤身,多吃点菜。”   那边说话声儿大,女眷这边都听到了。   楚晚瞧一眼楚晴,凑趣道:“四叔是心疼六妹夫了。”   楚暖摸着刚还没显怀的肚子,话里有话地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四叔多了个半子哪能不心疼?四弟也是,听说四叔带着他的文章四处请大儒指点,要是四弟高中咱家又多个举人了。”   言语之间既嘲讽楚晚独自回来不见四皇子,又讥讽文氏待人苛刻容不下楚晟。   楚暖现在有了孩子做倚仗,无论是在魏明俊面前还是回娘家都硬气多了,以前受到的闲气少不得要找补回来。   而楚晚心愧的就是亲事,当初她回门,四皇子虽然陪着了,但只将她送到就借口离开并没有留饭。   事实上,四皇子平常对卫国公府也并不亲近,而这却为他加了不少威望,朝臣都夸他高风亮节,懂得避嫌。   楚晚却知道,四皇子是真的无心应酬楚家。   娶了楚家的嫡女为王妃,就意味着卫国公府与他已经是系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犯不着再多花心思。   而且宁夏那边,经过先前那几战,品阶高的将领半数归附了二皇子,楚溥的话仍有分量却早不比以前那么重要。   有这个精力与时间,四皇子还不如把心思用在拉拢其他朝臣上面。   四皇子这番想法,卫国公不是完全没有察觉,本来他就不十分看好这桩亲事,既然四皇子主动疏远,他自然乐见其成。   反正若是二皇子或者四皇子继位,他作为姻亲仍能保持现今的富贵,退一万步,皇位旁落别家,卫国公府与定王府不亲近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加上卫国公府向来不掺和皇位之争,或许也能有一线生机。   女眷说话声小,男人那边倒没受什么影响,仍是推杯换盏非常热闹。   老夫人面沉如水,不满地瞪了楚晚与楚暖两眼,“都成亲好几年了,还是见面就吵吵。”又瞪向文氏,“看你教养的好孩子。”   文氏无辜被斥责,张了张嘴。   楚晴发嫁妆那天,她因为眼红给嫂子说出那番话后心里一直发虚,惟恐嫂子那张大嘴巴传扬出去,要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她是吃不了还得兜着走。   这次明知自己被连累,却也不敢过多地辩解,生怕惹了老夫人不快。   楚晴颇为诧异,倒是没放在心上,也完全没有和稀泥打圆场的打算,她全副精神仍在外面男人那桌上。   楚澍似是很高兴,连连替周成瑾夹了好几道菜,又对楚景与楚昊道:“阿瑾比你们年岁小,又已经喝了这么多,这盅我替他喝。”   周成瑾忙道:“多谢父亲,这盅我还能喝,再多却是不能了。”   楚景假作无奈地道:“四叔偏心新女婿,把嫡亲的侄子都忘在脑后边了。这次先饶过六妹夫,下回等四叔出门,咱们再接着来。”   魏明俊插嘴道:“四叔有所不知,阿瑾酒量极好,这点酒根本不在话下,上次足足喝了大半坛子烈酒。”   楚澍摇头道:“小酌怡情,大醉伤身,以后即便喝酒也不可过量。”   周成瑾连声称“是”。   楚晴听着不由莞尔。   前几日父亲对周成瑾还有所不满,觉得他不学无术,今天却这般维护他,可见周成瑾送的礼物很得父亲欢心。   昨天周成瑾把府里准备的回门礼给她瞧了,中规中矩的八样礼,算不上体面也挑不出差错来。周成瑾又另外添了好几样,其中给父亲的是两方端砚,一方是含露欲滴的蕉叶白,另一方是艳艳若明霞的胭脂晕。   当时她还有点犹豫,觉得蕉叶白倒罢了,虽贵重倒也不算少见,而隐隐有紫气环绕的胭脂晕却甚是难得,可以说是有钱也买不到。   周成瑾却道:“岳父把他最珍爱的给了我,我怎会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何况宝剑赠英雄,这两方砚台送给岳父才相得益彰。”   果然楚澍收到礼物极为欢喜,当即取出一锭去尘先生所制的乌玉玦墨锭试砚。   男人边说话边喝酒,女眷这边早早就散了,几位姑娘原先的住处还留着,各人仍往自己的住处去。   楚晚特意在路旁等楚晴,“六妹妹,我们一道走。”   楚晴不置可否,慢慢走着。   “六妹妹,”楚晚遣退丫鬟,走在楚晴身边,低声道,“我知道因为上次的事,六妹妹肯定恨我恼我……我不想解释什么,也没打算请求你原谅,做了就是做了,说得再多也没用。我只想告诉六妹妹,以前咱俩要好的那些时候我没忘,也永远记着。以后,我不会再回娘家了,也不会再见你……六妹夫看起来挺在乎你的,希望你能活得美满顺遂。”话音甫落转身就走。   “二姐姐,”楚晴唤住她,“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不为什么,你别问。”楚晚蓦地流了满脸泪,急忙掏出帕子擦了擦,头也不回地道,“你不用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楚晴诧异地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满是疑惑。   春喜与春笑知道楚晴回来,已经沏好茶水,又把被褥铺好了。   楚晴歪在大炕上想着楚晚那些莫名其妙地话,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可这预感却没法对别人说,只能憋在心里。   正迷迷瞪瞪似睡非睡时,听到暮夏的声音,“大爷那边散了席,问奶奶是这会儿就回府还是再过阵子?”   楚晴侧眼瞧了瞧更漏,已经申初了,便道:“这便回去吧。”   暮夏伺候楚晴换上衣衫,重新梳过头发,等收拾妥当走到角门时,明氏与楚澍、楚景等人正站在门口送客。   楚澍扬声吩咐楚晴,“阿瑾喝了不少酒,车里备了茶水,你好生照顾着他。”   “是,”楚晴垂眸应着。   明氏扯一下她的胳膊,悄声道:“有人醉酒爱闹腾,你别嫌烦,等酒劲过去再跟他讲道理……有些人看着是喝多了,可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清楚。”   “我记着了,”楚晴依恋地看着明氏,不舍地挽着她的手臂,“我不想走。”   “你这孩子,”明氏嗔一下也红了眼圈,“快去吧,别让姑爷等,等住满头一个月回来多住几天。”   楚晴点点头,拜别明氏与父亲等人,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周成瑾紧跟着进来,暮夏等人识趣地上了后面拉着回礼的马车。   偌大的车厢里只他们两个,楚晴莫名地有些紧张,掩饰拎起几上的茶壶问道:“大爷可要喝点茶水解解酒?”   “不用,”周成瑾摁住她的手,顺势把她的手包在掌心,低声道:“我没事儿,这点酒醉不了人。”   楚晴浑身僵硬,拘谨地让他握着。   “阿晴,”周成瑾低柔地唤。   楚晴抬眸。   他双眼清明,果真毫无醉意,只是眼里的光芒灼得烫人,*辣地盯在她脸上,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爱恋与渴望。   楚晴的心突然就乱了半拍,慌忙别开眼。   “阿晴,”周成瑾再唤她,“父亲替我挡酒呢,我知道他是为了你。他待我好,是想我能够好好对你。阿晴,你信我,我会护着你宠着你,一辈子不让你受委屈。”   “嗯,”楚晴轻声应着,眼眶慢慢地红了,为着父亲的苦心,也为着周成瑾能明白父亲的心。   周成瑾挑起她的下巴,对牢她的眼眸,“阿晴,你信我。”   在那双黑亮幽深的眼眸里,楚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张大的双眼,微启的双唇,腮边两抹红云,比晚霞还娇艳。   楚晴正要躲开,却见周成瑾的脸慢慢低下来,楚晴身子一僵,他温热的唇已直直地覆在她唇上,低低呢喃,“阿晴,我老早就喜欢你了。”   他身上浓醇的酒香包围着她,熏得她心慌意乱。   僵硬的身子慢慢地软下来…… ☆、第121章   吻只是轻轻的碰触,浅尝辄止。   唇离开的时候还让楚晴觉得有些意外。   周成瑾温存地搂着她的肩,低低问:“嘴里有酒味,是不是熏着你了?”   楚晴红着脸不回答,他身上的味道确实不好闻,可也说不上令人讨厌。可他碰到自己的那一刻,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柔细的羽毛在心头轻拂了下,让她心颤还有些心动。   周成瑾垂首瞧她,见她不知是热还是害羞,脸颊红彤彤的,光洁的额头沁出一片细汗。难得楚晴这么乖顺地让他搂着,周成瑾不舍得松开,却又不舍得热着她,便一手仍是扶住她肩头,另一手自腰间摸出折扇来,一下一下地扇着。   楚晴突然想起曾听问秋说起过,周成瑾趁她入睡替她打扇的事情,心头跳了下,微阖着双目思量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轻声问道:“大爷喜欢我七妹妹吗?”   摇扇的手猝不及防地停了半拍。   周成瑾很快领悟到楚晴问话的目的,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上次在梅林是她追着我……”半点不隐瞒地将当时的情形说了遍,也丝毫没掩饰自己成心捉弄楚晞的想法。   “我特意在内院绕了个大圈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句话,没看到你觉得失望,再加上她着实让人心烦,才想捉弄她一下。我根本不喜欢她,也没碰过她。”   楚晴低低“嗯”一声,再问:“那你碰过别的人吗?”   周成瑾不知如何回答,好容易她愿意敞开心扉问他这些问题,若说“碰过”,她肯定不喜,可要说“没有”,那就是欺瞒她。   一时竟觉得手里的折扇犹如千斤重,好像扇不动似的。   楚晴了然,轻声道:“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不是非得知道。”   周成瑾脑子里“嗡”一声,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说:“有过,我十四那年,可我自打见到你就没再碰过别人。你肯定不知道我头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是六年前的冬天,你带着丫鬟在闻香轩那边折梅,你穿着镶了白狐毛的嫩粉色小袄外面披件大红羽缎的斗篷,梅枝太高你够不到,就跳着脚够一下子摔倒了……那时我在闻香轩里和阿晟下棋,阿晟不告诉我你是谁,还警告我不许打你的主意。我是没想打你的主意,可我身不由己……”   周成瑾语无伦次地说完,紧张地盯着楚晴的脸色。   楚晴震颤不已,每年冬天她都要折好几回梅花,早就忘记什么时候曾经摔倒过,可她记着那件镶白狐毛的小袄。   白狐毛珍贵,大伯父楚溥带回来几只白狐皮大都让老夫人给了楚晓做嫁妆。她的那点白狐毛还是明氏给她的,因为狐皮小不够镶整个袄子,只在领口和衣襟处镶了毛,可惜没穿两次就小了。   周成瑾既能说出那件袄子来,可见确实真正见到过。   听到他记得那么清楚,楚晴有些隐隐的欢喜,可想到他承认之前与别的女人亲近过,心里又觉得酸涩不已。   半是喜半是酸,都来得那么强烈与猝不及防,交织在一起混成完全陌生的情感,在她体内汹涌膨胀,四处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楚晴深吸口气,欠身替自己倒了杯茶,借着喝茶的机会慢慢将心里这种情感压制下去,温和地问周成瑾,“大爷要不要喝一杯?”   “我自己来,”周成瑾瞧不出楚晴的情绪,有些摸不着底儿,匆匆喝了半盏茶,才似找到了浑身的力气,接着替她打扇。   楚晴靠在他肩头眯缝着眼,瞧见他摇着折扇的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茧,很显然是握剑磨的,而手背上还有个针尖大小的疤痕,颜色极淡,若非周成瑾肤白,还真不太容易看出来。   楚晴一下子就想起有年上元节宫里设宴,她本来是要跟着先太子一道赏灯的,可周成瑾突然冒出来就拉她,她怒极恨极,拔下发间簪子狠狠地扎在他手上。   那个时候还没有曝出太子喜好幼女之事,可周成瑾应该是知道的吧,所以才会突兀地拉她,也会在潭拓寺那次故意抓泥土脏了她的罗裙。   罗裙脏了,她没办法跟太子回去取酿酒方子,楚曈姐妹跟着去了,后来她们又很多次被先太子妃邀请到东宫。   至于去干什么,大家虽都闭口不言,可却心照不宣,所以楚晞到现在都没人上门提亲。   可能真如他所说,很早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楚晴偷眼瞧了下周成瑾,见他热出满头满脸的汗,却仍尽心尽力地给她扇风,心底蓦然柔软了几分,正要开口,感觉马车慢了下来,正停在角门前。   周成瑾将折扇往腰里一别,利落地跳下马车,回身扶了楚晴下来,低声问道:“天气热,让婆子们抬竹轿过来?”   从角门到观月轩并没有多远的路,哪里就这般娇贵了?   而且叫人去唤婆子,少不得还要等盏茶工夫。   可他能够事事顾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承这份情。   楚晴笑着摇摇头,“不用,慢慢走着就是。”   声音里带了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说罢,带了丫鬟头前沿着抄手游廊往观月轩走,周成瑾在后面指挥小厮将马车上的物品卸下来。   抄手游廊的屋顶挡住了灼热的日光,加上沐恩伯府遍植绿树,几乎处处有树荫,一路走着倒不觉得特别热。   尤其走到观月轩附近,竟然有清凉的微风习习吹来。   楚晴下意识地放缓步子,没多久就听到传来身后沉稳的脚步声。   是周成瑾匆匆追了上来,手里折扇虽摇得急,可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淌。   楚晴唇角翘了翘,柔声问道:“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   “妥了,寻欢在那边看着,他知道怎么处理。”周成瑾展袖擦一把额头的汗,本想去牵她的手,低头瞧见自己湿漉漉的掌心,只得作罢,对楚晴道:“满身的酒味汗味,我洗漱一下。”便往摘星楼走。   瞧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楚晴咬咬唇,突然开口道:“伯娘说新婚一个月不能空房,否则不吉利。”   周成瑾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急急地回头,只看到楚晴窈窕的背影,细软的腰身不盈一握,大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罗裙被风吹着荡起好看的波纹。   折腾了大半天,楚晴也是要洗漱的,等她满身清爽地从净房出来,迎面瞧见周成瑾跷着二郎腿坐在官帽椅上。   衣裳已经换过,穿了件半新的佛头青圆领袍,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梢仍在滴着水,洇湿了一大片外袍。   手里拿着一张礼单,正看得仔细,太阳自洞开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映出他刚硬俊美的侧颜。   楚晴顿了下,回身取过棉帕,“我替大爷绞绞头发吧?”   “不用,我自己来,”周成瑾接过帕子,胡乱地包住头发撸了两把,将礼单递给楚晴,“难怪你跟大伯母合得来,都是聪明通透的人。”   礼单有两页,头一页写着茶酒糖和点心等物,很显然是针对府里那份回门礼回的礼,第二页上则是几匹布、两张皮子和几只瓷器,是特地回给楚晴两人的。   “这才叫礼尚往来,”楚晴笑笑,指着上面的冰纹纱道:“伯娘说是江南新出的料子,夏天穿着不沾身,非常凉快,她也只得了五六匹,这匹湖水绿的给祖母做件袄子,这匹灰蓝色的给你缝件家常穿的道袍吧?”   “先给祖母做吧,我不急,等天儿凉快了再说。要不你自己做条裙子”周成瑾打量眼楚晴水红色罗裙上嫩粉色的芍药花,“灰蓝色底子绣这样的花儿也不难看。”   “就热的时候穿,天凉了谁还穿这个?”楚晴上下打量他几眼,约莫知道了尺寸,却拿不太准,便笑道:“麻烦大爷先站会儿,我记下尺寸。”   周成瑾听话地起身,站得笔直。   估量个尺寸而已,就平常随意地站着便可,哪里用得着特地收紧腰腹挺直胸膛?   楚晴不由莞尔,唇角翘起,腮边的梨涡立时清晰起来。   周成瑾心动不已,想瞧得更仔细些,念头刚起,手臂已伸向楚晴的细腰。   楚晴本能地想后退却不及周成瑾动作迅捷,堪堪被搂了个正着。周成瑾再用力,整个儿将楚晴拥进了自己怀里。   这两年楚晴窜了个头,先前头顶还不到他肩头,现在已齐他下巴了,抬眼便能瞧见他的唇。   楚晴羞窘得不行,推他两下推不开反被搂得更紧。   “别动,我就抱抱你,抱一会儿就行。”周成瑾低头贴近她耳边,柔声问道,“新婚一月不能空房是说这一个月咱们两人都必须歇在新房里?”   废话!   要是一个人在新房就成,明氏何必巴巴地跟她说这个?   楚晴腹诽,脸却莫名地滚烫起来,不敢给他瞧见,只低低垂着,几乎贴在他衣衫上。   有淡淡的皂角的香味萦绕鼻端。   清爽、干净,仿佛有种让人心定的力量。   楚晴吸口气,放软身子,轻轻将头靠在了周成瑾肩膀。   周成瑾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变化,这次回门回来,她虽不肯主动亲近他,可不再强烈地排斥他的亲近。   就像在马车上他亲吻她,她仍是紧张,却并没躲开。   应该是明氏对她说了什么吧?   想到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周成瑾意犹未足,很想好生品尝一下那水嫩双唇的甘甜,垂首瞧见楚晴醉酒般酡红的脸色,心中怜意顿生,不敢太过唐突了她,转念亲在她额头,声音越发放得低柔,“既是不吉利,我便留在这边,你也别睡在炕上,炕上硬睡着不舒服,咱们一道在床上好吗?”   楚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趁着周成瑾手臂放松,慌忙挣脱开,假作镇定地问:“这礼单还有带回来的东西是不是该呈给夫人过目?”   “不用你来回跑,寻欢自会把东西送过去,”周成瑾浑不在意地说。   楚晴想了想低声道:“按理回来换过衣裳就应该过去请示的,刚进门就不尊重长辈,说出去怕是我们没理。”   周成瑾笑笑,“你想去就过去坐坐,要是她挑你的理儿,尽管推在我身上。再有,别吃那边的东西,茶也别喝。”   “嗯,”楚晴应着,对着靶镜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插上昨天得的那对赤金菊花簪,又把身上的衣衫抻了抻。   镜子里,周成瑾对着她笑,“很漂亮,你很适合穿水红大红。”   楚晴红了面颊,转过身将礼单收进怀里,歪了头问:“我稍坐会儿就回来,夜里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准备着。”   周成瑾笑道:“我不挑食,什么都可以,中午吃得多,现在还不饿,你拣着你想吃的让厨房准备就是了。”   楚晴叫了冬乐进来,“让厨房熬一罐白米粥,到时候配几碟小菜再炒两个现成的青菜。”   冬乐应声出去。   楚晴也跟着要离开,刚转身被周成瑾一把扯住了胳膊。   四目交投,楚晴莫名地觉得有些不想离开这个男人了。   而此时的正房院,高氏正跟周琳说起楚晴,“她针线活好,你闲着没事多过去走动走动,顺便让她指点几下,到时候公婆鞋做出来准能好好露个脸。你们两人本就交好,可别成了一家人反而却生分了。”   周琳四月间说定了亲事,男方是真定府知府的长子叫做吕怀中,婚期定在明年四月,现在正在准备嫁妆。   听闻此言,周琳烦恼地说:“阿晴才不会跟我生分,我只是不想见大哥,每次看见他都阴阳怪气的,像谁欠了他似的……阿晴也不喜欢大哥,要是她嫁给二哥就好了,咱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多好。”   “可不是?”高氏叹一声,忽而正了脸色郑重地说,“以后这话可不能说,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她跟你二哥有什么呢,以后你二哥还怎么说亲?你大哥这种人,好人家的闺女谁能看得上她,所以啊,你得常常劝解着阿晴,别让她想不开把郁气闷在心里倒憋出毛病来……” ☆、第122章   母女俩正说着,便听外面春草扬声道,“大奶奶过来了。”紧接着葱绿色的门帘被撩起,春草引着身穿大红色绉纱袄子水红色罗裙的楚晴走进来。   楚晴笑着对高氏福了福,又朝周琳点点头。   周琳下炕拉起她的手一并在炕边坐下,笑道:“刚还跟娘说到你,让我跟你学针线,你知道,我最不耐烦做这些了。”   高氏道:“也就我把你纵得,小时候每次拿针坐不到一刻钟就寻由子偷懒,到现在一手针线活都没眼看,到时候公婆鞋拿出来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楚晴知道周琳正绣嫁妆,便道:“我那里有几张新样子,回头描给你,实在不行我帮你绣个轮廓。”   有了轮廓,大致的□□就差不了,里面细枝末节的留给周琳自个儿绣就成。   周琳乐得合不拢嘴,“还是你最好,嫁衣跟喜帕我请了府里绣娘帮忙,就这几双鞋非得亲手绣,这下也不用愁了。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单另做给你。”   高氏嗔道:“没诚意,你嫂子想吃什么不会自己吩咐厨房?”   “我这不是怕她刚来不好意思吗?”周琳撅着嘴辩解,转身把适才挑出的布料摊给楚晴看,“家里祖父祖母以及公公婆婆共四双鞋,你看配什么花样最好?”   “看你这个急性子,幸好是阿晴,换个别人岂不说小姑子太会使唤人,刚过门两天就指使着绣东西。”高氏无奈地瞪她一眼,和蔼地看向楚晴,“国公爷跟老夫人身子可好,我也有日子没见到老夫人了?”   楚晴笑着一一回答,“祖父都好,祖母因天气太热夜里睡不安稳,精神不如往年,今儿却是极好,一直听大家说话,还特地嘱咐我替她问候大长公主和母亲。大伯母也说等天儿凉快了,请母亲过府坐坐。”   高氏笑道:“天热懒怠动弹都不愿出门,按理早该上门给老夫人问安才对。”寒暄几句,忽地重重叹了口气,“说起来,能接这门亲事真正是我们高攀了国公府,阿瑾自小不成器,打十三四岁就在青楼楚馆里混,伯爷打过骂过都改不了这性子,先后又闹出好几桩丑事,要不怎么拖到这么大年纪还说不上亲事。”   这话听着不太对劲了,楚晴不好插嘴,只默默低着头。   “伯爷整天因他头疼,我也跟着着急上火的,谁知阿瑾挺有福气,先是阴差阳错救了府上二少爷,后来听说跟明远侯家魏二爷一起赶走劫匪,也真是巧……既然成亲了,阿晴便大度些,受些委屈,多包容着阿瑾,男人都朝三暮四的,只要别闹得过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和万事兴嘛,再者大长公主最疼爱阿瑾,别惹得长辈跟着忧心。”   楚晴还不觉得怎么着,周琳坐不住了,红着脸道:“娘真是的,平白无故说这些干什么?我先回去了。”   楚晴也跟着告辞,高氏也不太留,客气两句让春草送了她出门。   走在路上,楚晴怎么寻思都觉得高氏的话似是别有含意。   先把周成瑾踩到泥里头,又让她多忍耐多包容,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许闹,因为大长公主的心偏在周成瑾身上,闹了也没好果子吃。   听起来是想让小两口过得安顺些,可仔细一捉摸,谁家姑娘都是娇生惯养的,嫁给个这样的人还得处处受委屈吃闷亏,换做是谁都咽不下这气。   即便忍得三天两头,也不能忍一年半载。   如果她真是个气性大的,或者不过脑子的,少不得会跟周成瑾或者大长公主置气。   楚晴思来想去觉得高氏是成心不想让周成瑾好过。   联想到沐恩伯的态度以及周琳以往提到周成瑾时候的表情,可想而知周成瑾在府里过得也不是太如意。   一路踯躅,不知不觉回到了观月轩。   尚未进门,听到有埙声自院子传出来,浑厚悲凉,似是雁叫声声,高远的天际,一队大雁正回归南方,又似是秋雨淅沥,滴滴答答敲打着未眠人的夜窗。   楚晴停住步子听了会儿,不由又想起那片广袤的蒲公英,秋风瑟瑟而过,枯黄的草叶在风中摇曳。   还有那散发着阵阵冷意的身影,显得无比的寂寥与落寞。   一股难言的酸涩油然升起。   不大工夫,埙声徐徐而止。   楚晴定了会儿神,压下心头的酸涩,跨进门槛。   周成瑾听到脚步声,见是她,俊美的脸颊立刻浮起温柔的微笑,“没什么事吧?厨房已经做好了饭,你饿不饿?”   “不饿,稍等会儿再吃,”楚晴笑着回答,“就问了问府里人的情况,寒暄几句,阿琳说跟我学针线,明儿要过这边来。”   “让她在悠然居待着就成,别让进观月轩来,观月轩和摘星楼是咱们的地盘,不欢迎外人。”   没想到周成瑾会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楚晴无语却也有几分欢喜。   观月轩是他们的,不容外人进。   两人进了屋子,楚晴卸掉头上的钗环,换上家常穿的短衫,问道:“刚才听到你吹埙,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许是没名字,”周成瑾顿了下道:“在宁夏常听别人吹,北堡镇有个百户叫栾东,我刚去时他没少找事,我们三天两头打架,后来倒打出交情来。前年春天那场仗,他替我挡了一箭,右手受了伤被鞑靼人砍死了……成亲这件喜事,我想得跟他说一声。”   “是该说一声,”楚晴柔声道,“已经过了头三天,要不明儿烧点纸钱祭拜一下?”   周成瑾点点头,“也好,我让寻欢去准备,你就别管了。”   楚晴默了默,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想起来要去宁夏?”   为什么?   自然是能有点资本,好让楚家求亲娶她进门。   只是,有些事情,他心里明白就好,不一定非得告诉她。   楚晴迟疑着,压低声音再问:“是因为我吗?”   周成瑾轻轻“嗯”了声,“我名声太差,想离开京都几年,或许人们就渐渐以前的事情忘了,然后我再立个军功回来,兴许就能娶到你。”   “你……”楚晴眼圈渐渐泛出红色,以前她听楚晟说过,当时只以为周成瑾是拿她当噱头,现在不知为何却是信了,心里越发酸得不成滋味。   他可真傻,岂不知女人要是不喜欢男人,便是他为她做再多的事情,她或许会感动,或许会感激,可总归不是爱。   若非皇帝下旨赐婚,她仍是不会嫁给他。   哪怕他就是死在战场上,她听说了,恐怕也只会感叹几句刀枪不长眼。   可现在……想到他默默地为她做过的种种,楚晴内心翻滚得厉害,先前那种陌生的既是酸涩又是欢喜的情绪交错着喷涌出来。   泪水毫无预兆地滑下来,颤巍巍地挂在她腮边,而后一滴滴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她刚洗过脸,脂粉未施,头上也未戴钗环,穿件银灰色竹条纱的短衫,素净得像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莹白如玉的脸上泪珠晶莹剔透,衬着那张小脸楚楚可怜。   周成瑾怜惜不已,扯了衣袖替她拭泪,泪却越擦越多,止不住似的。   周成瑾喟叹一声,低头吻在她眼角,泪落入口中,淡淡的腥咸,他的唇沿着那泪痕自上而下,滑过脸颊,停在她唇上。   轻柔地碰触,温存地舔舐,想对待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   楚晴感受到他的呵护,轻轻地偎进他怀里。   一个男人,一个流连花丛的男人,能为她洗心革面,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这份情她无法视若罔闻。   只是高氏的话不期然地在耳边响起,他是风流惯了的人,即便待她是真心,只不知又能维持多久?   念头刚闪过,楚晴便狠狠地将它挥散。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的清,谁能预料得到,何必现在就要纠结?   只他一日真心待她,她便同样对他。   抬手轻轻地回抱在他腰际。   周成瑾受到鼓励,吻瞬时变得急切,不再甘于只在外面流连,试探着去撬她的牙齿。手也开始不老实,从她的肩头慢慢滑到纤细柔软的腰间。   那里因为衣衫扯动,露出一小截肌肤。   摸上去滑腻如玉,细嫩紧实。   周成瑾所有关于女人的记忆忽地清晰起来,呼吸顿时急促,大手自有主张地从短衫下缘伸进去,摸索着向上…… ☆、第123章   楚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在脑子做出反应之前,双手已本能地将周成瑾推开,逃也似的躲进了东次间。   妆台前的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现在的模样——盈盈如秋水的双眸,艳艳似云霞的脸颊,眼角眉梢比往日多了些陌生的柔媚,红唇更是,娇嫩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楚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一时竟不敢多看,只觉得脸火烧般*辣的。   适才令人心颤的感觉悄悄弥漫上来,真没想到一个人吃着别人的口水却不会觉得恶心,反而会觉得好像踩了棉花似的,轻飘飘晃悠悠的。   楚晴猛地合上镜袱,走到炕前。   炕上摆着明氏送的那两匹冰纹纱,布料细软,摸上去有丝丝凉意。   这凉意让楚晴慢慢沉静下来。   她明白自己是怕了。   当周成瑾的喘息愈来愈急促,搂抱越来越紧密,当那双带着薄茧有些粗粝的大手缓缓地拂过她的腰肢时,有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现在她脑海里——是不是以前他与其他女子也曾这般亲密过,或者更亲密?   明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个念头的,京都勋贵人家的少爷年满十六,府里就会安排两个年纪稍大的丫鬟贴身伺候。   国公府里,当初楚景满十六,老夫人把身边的玳瑁给了他。而楚晟早在十二三岁时,文氏就迫不及待地找了两个好颜色的丫鬟侍候他。   而周成瑾在京都是出了名的纨绔,怎可能半点□□都不通?   本来她只是努力做个尽职尽责的妻子的想法,并不在乎这些男女情爱之事,这两天在周成瑾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呵护下,她的心已经慢慢地敞开,先前不在乎的事情竟然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可过去的事情早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要怎么才能忽略这一切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楚晴摇摇头,索性不再去纠结,俯身摊开灰蓝色的布料,估摸出周成瑾的尺寸,拿起剪刀裁起来。   周成瑾在外间平息了片刻,又饮过半盏冷茶才撩起门帘走进东次间。   楚晴知道是他,心虚得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周成瑾默默地看了会儿,见楚晴始终不愿回头,柔声道:“天有些暗了,又不急着穿,明天再裁不迟,现在摆饭吧。”   楚晴低眉顺目地应着,将大大小小的布片归置到炕边,闪身出去吩咐问秋摆饭。   周成瑾瞧着晃动的门帘,黯然地垂了眸。   晚饭跟先前叮嘱的一样,一碗白米粥,两碟小菜,另外炒了两碟时令青菜,再一道炖得奶白的鲫鱼豆腐汤。   问秋摆好饭便识趣地离开。   楚晴自觉心中有愧,低着头一言不发。   周成瑾索然无味地用了半碗饭夹了几筷子菜,便起身道:“我去摘星楼,你要是累就先歇下不用等我。”   楚晴看着面前的菜顿时没了食欲。   问秋进来收拾杯碟,看着几乎没动的饭菜,讶异地看了楚晴一眼,吩咐暮夏将托盘端出去,轻声问道:“奶奶胃口不好,要不我再让人端些点心进来?”   “好,”楚晴点下头,又道:“往摘星楼也送些,大爷也没怎么吃?”   问秋应声出去,少倾端了托盘进来,“摘星楼没进去,寻欢让拿回来说大爷很快就过来。”   闻言,楚晴心里松快了些,吃了两块点心,在院子走了个来回便想安歇。   本来是答应周成瑾一同歇在床上的,可想起身上仍没利索,正是量多的时候,便吩咐暮夏依旧铺好炕。   上了炕,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想着裁下来的布料要是做几条帕子擦汗想必也很凉快,索性又挑亮蜡烛,选出两块大小合适的,将四周的边儿缝好了。   困意这才汹涌而至,楚晴熬不住,留一盏灯在炕边,先自睡了。   半夜醒来,发现身旁坐着个黑影,正轻轻地替自己打扇。   昏黄的烛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面容笼在黑暗里,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只感觉微风轻柔地拂过自己脸庞,不徐不疾。   楚晴心头一滞,胸口胀鼓鼓地堵得难受。   “是不是吵醒你了?”周成瑾柔声问,“我看你脸上有汗,便想帮你扇扇风。”   “没有,身上不舒服睡不踏实,”楚晴小声回答,支了胳膊便要起来。   周成瑾摁住她,“你接着睡,我不吵你,”说着转身下炕。   楚晴犹豫一下想说什么,可终究是没有开口。   蜡烛突然爆出一个灯花,灭了。   月色清浅,透过薄薄的窗纱温柔地照射进来。窗下,有不知名的夏虫在低低吟唱。   楚晴睡不着,睁大双眼瞧木窗上的雕花窗棂。窗棂雕成方胜纹,一个方块儿套着一个方块儿,连绵不断。   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少时候,楚晴才再度睡去。   第二天睁开眼已经天光大亮接近辰时了,问秋站在炕边低声道:“二姑娘过来了,知书将人请到了悠然居,暮夏在那边伺候,我打发人过去说奶奶正找花样子,找到了一并带过去。”   楚晴顿时想起昨天跟周琳约定好的事情,急匆匆起身换好衣裳,也顾不得吃饭,抓起问秋早找出来的花样子图册就感到悠然居。   周琳正喝茶,见到她,笑道:“什么花样子让你找了这半天,要是不好我可不依。”   楚晴忙把图册递过去,歉然地说:“箱笼摆得到处都是,到现在都没收拾利索,翻了好几个箱笼才找到。”   楚晴的嫁妆多,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也是有的。周琳不疑有他,将带过来的鞋面一一摊在炕上,“这两双墨绿绒缎是给祖父祖母的,这双藏青色给公公,这双深紫色给婆婆,你看配什么花样好?”   楚晴问道:“也不知他们家长辈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没有,比如兰草或者梅花什么的?”   “没听说过喜欢什么花草,不过听说老太爷养过一对白鹤,难不成在鞋面上绣对白鹤?这也太难为人了。”周琳苦恼地说。   楚晴笑笑,“也不算难,绣个写意就是了。我给你描个简单的样子,绣成之后准保好看,要是老夫人没别的爱好就绣两枝红梅。至于吕知府跟夫人,世人大都喜爱兰或者菊,这两样准错不了。”   说罢两人一道翻着图册选花样,既简单好绣又好看的样子本就不多,约莫两刻钟也就选了出来。   冬乐得了问秋的吩咐端来几碟点心。   楚晴早晨没吃饭,不免觉得腹饿,一口气吃了好几块绿豆糕。   周琳奇道:“你以前不是不爱吃这种甜到发腻的点心,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楚晴才不会说自己一气睡到现在才醒,支支吾吾地说:“这里厨子做得点心比国公府的好吃,不信你尝尝?”   周琳见她吃得香甜也掂了一块,掰下来一小口,捏着尝了,“还行,不过离我娘身边杜嬷嬷的手艺差远了,回头等我让她做几样点心你尝尝,那才叫好吃。”   楚晴爽快地答应,“行啊,我等着。”   这边周琳找了炭笔把选中的花样描出来,楚晴也吩咐冬乐把她昨晚缝好边的帕子取过来,周成瑾肖马,她准备在帕子一角绣匹高头大马。   冬乐取来帕子,顺便带了个口信,“寻欢说大爷要出门去,怕是得夜里才能回来,夜饭也在外面吃,叫奶奶不用等大爷吃饭。”   楚晴随口问道:“没说大爷往哪里去?”   冬乐瞧一眼旁边的周琳,压低声音道:“寻欢没说,可知书听见了,是个叫贞娘的请大爷过去商量事情。”   一个女人叫周成瑾去能商量什么,而且还要耽搁到夜里?   楚晴抿紧双唇点点头,“我知道了。”   周琳瞧出楚晴脸色不对,联想到适才冬乐说周成瑾出门的事儿,冷笑道:“是不是他又去百媚阁了?我就知道,他消停不了三天准又得跑过去。你不知道,就是成亲头一天,他还到百媚阁待了半天,把我们府里的脸面都丢尽了。否则,我二哥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说定亲事?二哥又没有大哥那么好命,能请动皇帝给他赐婚。”   楚晴脸色变了变,“他真的成亲头一天还去了百媚阁?”   “那还有假?当时我娘想跟他商量迎亲的事儿,派人到百媚阁叫了三四趟才请回来。我爹气得恨不得拿鞭子抽她,好歹被我娘拉住了。”周琳愤愤不平地说。   这话要是从高氏口中说出来,楚晴至多只能信一分,可从周琳嘴里说出来却不一样。周琳心直口快,从来不会随便乱讲别人的是非。   楚晴顿时没了绣花的心思,却又不好表露出来,手里掂一根绣花针,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   周琳描完两张图样问道:“你打算绣什么?”   楚晴看着手底乱七八糟的针法,恨恨地道:“绣只臭大姐。”话一出口,倒想起手里还真有张臭大姐的图样,还是楚晟画给她的,以前沈琴也曾借去看过。   便连声吩咐冬乐去找半夏要。   半夏老实心细,现在楚晴的衣物首饰以及常用的物品都是交给她收着。   少顷,冬乐取了图样来,周琳看得乐不可支,“你好生绣,绣完了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   送走周琳已近午时。   周成瑾既不在家中用饭,楚晴吃得越发简单,只就着两碟小菜喝了碗早晨剩下的红枣薏米粥。   早晨起得晚,此时也不困,只觉得满心的郁气无处发作,堵在胸口难受得要命。   索性按照原先的习惯,收拾出西次间的长案来,砚了一池墨开始抄经。   这些年楚晴一直仿着沈在野的笔迹练字,已经略有小成,至少在她看来,除开她力气太小,笔锋偶有凝滞外,再看不出别的差别来。   直抄了三大页,心情才舒缓下来,倒是真的将帕子上乱七八糟的针线拆掉,用心去绣那只臭大姐。   两条帕子绣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楚晴没再亏待自己,让厨房好生炒了两个菜,慢火煨了鸡汤,就着香米饭吃了大半碗。   饭吃得多怕积食,又围着观月轩绕了两大圈。   已近亥时,外面怕是已经宵禁了,而周成瑾仍没回来。   楚晴冷笑一声,叫了知书进来,“听说大爷是被贞娘请去了,贞娘是谁,经常来请大爷吗?”   知书恭敬地回答:“不算经常,但是时不时总会派人来,至于是谁,我也没见过,只听说过这个名字。”   楚晴又问:“你伺候大爷多久了,大爷夜不归宿的时候多吗?”   “我十一岁那年开始伺候大爷的,到下个月正好六年。大爷每个月都有三五天不回来,有时候也会很晚回来。”   楚晴咬下唇,无力地挥挥手,“你去吧。”   就着烛光坐了会儿,楚晴对暮夏道:“把灯吹了,你在旁边守夜吧。”   暮夏瞧着楚晴脸色不好,不敢多嘴,悄声寻了床褥子铺在楚晴外面,合衣躺了上去…… ☆、第124章   周成瑾回来时已过了亥正,因惦记着楚晴,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先进了观月轩。   门口有上夜的婆子,悄声道:“大奶奶许是歇下了,院子里熄了灯。”   周成瑾“嗯”一声,问:“什么时候歇的?”话出口已觉得不对,这些外面伺候的婆子怎可能知道院子里面的事情?   婆子“呵呵”笑一声,“估摸着没多久,刚才知书还进去回话来着。”   那就是不见得能睡着。   周成瑾心存侥幸,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差不多一整天没见到她,心里牵肠挂肚的,虽是她对自己仍是抗拒,可能说几句话也好。   走进院子果然瞧见屋里黑漆漆的,半点灯光都没有。   前两夜,楚晴虽也歇得早,可总是会在炕边留盏灯。   周成瑾顿了下,轻轻撩了帘子进去,借着浅淡的月色,看到炕上并排躺着两人,里面的是楚晴,身上搭着床薄毯,背朝着窗外躺着。外面那人则合衣而卧,看身形像是楚晴身边叫暮夏的那个丫鬟。   周成瑾识女人自有一套办法,这次见过了,下次再见就能分毫不差地认出来。   楚晴陪嫁的这些丫鬟,她最器重的就是暮夏,这次特地叫暮夏值夜,也不知为了什么。   是因为昨天亲了她吗?   可当时她也是愿意的,不但没有抗拒,反而还回抱了他。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恼了。   周成瑾不是不懂女儿心,他以为楚晴是害羞,不想让她恼羞成怒,所以没有立时追进屋里。而夜里,她又困倦成那样。   本来成亲就是件很累人的事儿,尤其楚晴不知是认床还是怎么,夜里总睡不踏实,他听到过好几次她翻身或者去净房。   他不想扰她睡觉。   一拖就到了现在。   他知道楚晴也是愿意好生过日子的,所以很想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谈,到底她是怎样想的。如果他真是哪里做错了,他愿意改,即便她不想跟他同床,他也愿意由着她,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   周成瑾默默地在炕边站了会儿,轻轻叹一口气,转身出去往摘星楼洗漱。   以前他是大家公子,喜欢兑了温水慢慢地泡,在宁夏待过这三年,学了栾东等人,只要不是三九寒天,便直接从井里打上水来冲。   冬天井水暖,夏天井水凉,一桶水当头浇下来,满身的暑意散了个干净。   寻欢作乐一个托着帕子,一个举了衣衫在旁边等着。   周成瑾胡乱擦两把,将衫子披上。   寻欢跟着周成瑾出门,作乐留在家里,便将今儿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禀给周成瑾,“二姑娘临晌午走的,奶奶一下午没出门,就是吃过晚饭绕着观月轩转了两圈。”   周成瑾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楚晴刚进府,除了周琳之外再没有熟悉的人,他应该早点回来陪着她才是。   可今儿这事至关重要,他又不能抛下不管……思量片刻,返身又回了观月轩。   暮夏睡觉警醒,在周成瑾头一次进来时就知道了,可对方是男主子,她可不愿意上赶着去伺候惹了楚晴的眼。   早在没陪嫁过来之前,问秋就三令五申,姑爷的事自有姑娘张罗,如果姑娘吩咐了,她们就上去伺候,要是姑娘没吩咐,且不可自作主张。否则闹出不好的事来,别说她们几个丢人现眼,就是姑娘也跟着没脸。   那会儿倚水阁的人即便不提,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姑爷是个花丛里打过滚的人。可姑爷再怎么荒唐,她们几个在楚晴身边伺候的却绝对不能落了姑娘的面子。   没想到来了这几天,姑爷对姑娘真正是低声下气,对她们几人却不假辞色,绝非像传言说的那般不堪。   等到周成瑾再次进来,暮夏仍是闭着眼装睡,感觉他在炕边站了会儿才往内室去了。暮夏稍稍松了口气,发现旁边的楚晴翻了个身,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   暮夏一向醒得早,天刚蒙蒙亮就悄声卷起铺盖卷儿下了炕。   楚晴紧跟着也醒了,揉了揉双眼便往净房去。   净房是在内室隔间。   架子床上的帐帘撩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看不出睡没睡过人。   楚晴的心莫名地就沉了下来。   等从净房出来,问秋已经过来,正在叠炕上的被褥。   暮夏提了小半桶热水进来,一边兑水一边乐呵呵地说:“大爷醒得真早,已经打了两趟拳,今儿该是到乐安居请安,大爷吩咐说早点摆饭。”   楚晴没作声,等暮夏兑好水,默默地洗了脸漱了口。   厨房许是已经得了吩咐,差一刻卯正就送了饭来。暮夏在门口接着提进来,刚摆好,周成瑾就阔步而入。   穿了件宝蓝色的直缀,腰间系着白玉带,头上墨发高高束起,肩头垂下两截宝蓝色的束发缎带,看上去神清气爽神采飞扬。   若非眉间那道疤痕,这张脸真正可以算是俊美无俦。   看来昨儿果真是开心了,到现在这股喜气都没散。   楚晴心里莫名一股气,脸上却不显,起身温和地笑着招呼,“正打算叫人请大爷,不想这么巧。”   等周成瑾坐了,她亲自执勺给他盛满一碗粥,布过两道菜,才欠身坐下了。   周成瑾皱一下眉,抬眸看向楚晴。   因已经过了头三天,不必再穿大红色,她便穿了件鹅黄色绣着粉白玉兰花的短袄,配湖绿色罗裙,显得俏生生水灵灵的,脸上笑意盈盈,亲切温柔。   可笑容却未达眼底,虚虚地只挂在脸颊。   周成瑾暗叹一声,柔声道:“你不用侍候我,我自己来。”   楚晴“嗯”一声算是应了,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吃饭。   周成瑾吃得快,一碗粥三只葱油花卷吃完就放了筷子。   楚晴虽是低着头,却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见他停箸也跟着放下筷子,笑盈盈地问:“大爷吃好了?”   起身倒茶给他漱口。   周成瑾见她碗里还有半碗粥,伸手又替自己添了半碗粥,拿起筷子,“没吃完。”   楚晴猜出他的意思,心头酸了酸,莫名又觉得委屈。这算什么,口口声声说对自己好,可成亲没几日就跑出去会佳人,也不知几时才回来。   这是对自己好吗?   硬着心肠压下那股酸涩,却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赶在周成瑾吃完之前喝了那碗粥。   饭后漱过口,暮夏带人进来收拾了桌子,两人便往乐安居去。   途中经过星湖,那一片莲花密密匝匝袅袅婷婷。   周成瑾心一动,笑道:“等从祖母那边回来,咱们划船到湖里,我给你摘莲蓬,水里还有鱼,钓几条上来清蒸了吃,好不好?”   楚晴笑着回答:“我跟阿琳说好了,这几天帮她把鞋面绣出来,要不大爷带上小厮过来钓鱼?”   “算了,”周成瑾意兴阑珊地说,“你绣花别太久,免得空得头疼。二妹的嫁妆不是应该她自己动手?”   楚晴温和地解释,“我只是给她绣个轮廓出来,主要还是她绣。再说一个人做针线太无聊,两个人说着话也好有个伴儿。”   周成瑾便不再言语。   说话间,乐安居已经到了。   大长公主虽然已经上了年纪,每天早晨仍是要耍两趟刀法,所以就不让大家天天来请安,只逢“五”逢“十”过来问个安就行。   此时看到周成瑾跟楚晴一对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大长公主禁不住从心底欢喜,乐呵呵地问:“早晨吃了什么,我这里炖了燕窝粥,要不要再喝一碗?”   周成瑾是吃饱了的,想到楚晴只喝了一碗粥,便不客气地说:“行,我跟阿晴吃一碗就成。”   浅碧手脚利落地端了粥上来。   燕窝炖得恰到好处,粘粘稠稠的,里面又加了冰糖和枸杞,看着仿佛万径雪上一点红。   周成瑾尝了口,觉得甘甜软糯,又舀了一匙给楚晴,“你尝尝,很好吃。”   楚晴羞得脸通红,急忙伸手接了羹匙,“我自己来。”   大长公主见两人恩爱,更觉喜悦,因瞧见楚晴头上只戴了支小巧的点翠梅花簪,遂道:“刚成亲那好打扮得这么素净,我那里收着几样好东西,”回身吩咐浅碧,“把那只紫檀木雕着牡丹花的匣子取过来。”   浅碧应声而去,不多会儿抱了只匣子回来。   大长公主看都没看,直接让浅碧交给楚晴。   楚晴忙道谢接过,没想到匣子看着不起眼却很沉手,差点失手摔了。   大长公主笑道:“大都是老物件,我这把年纪是戴不出去了,你正当好时候,又是新媳妇,合该好好打扮……等回头生了重孙子重孙女,我这里还有好东西。说起来阿瑾已经老大不小了,当年我成亲晚,二十岁才出阁,不过生孩子倒不晚,转年就有了。”说罢打量一下楚晴,见她腰细臀圆,心下满意,“阿晴是个好生养的,我能抱上重孙子,这辈子就心满意足再没有什么缺憾了。”   楚晴羞得不行,可又觉得有些伤感,正想着怎么开口解劝,突然瞧见浅碧眼圈有些红,不由便是一怔。   大长公主看着挺精神,不像是身体有恙。   旁边周成瑾已笑道:“抱上重孙子算什么,我还惦记着等孩子长大了让祖母教他几路刀法,再寻摸个好媳妇,祖母相人的眼光谁都比不得。”   大长公主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这孩子,以为我是老妖精活千年?”   “能活千年敢情好,到时候再给我的重孙子相门好亲事,您孙子我就万事不管,当个甩手掌柜的就行。”周成瑾嬉皮笑脸地接话。   “呸,你想得美!”大长公主啐他一口,“还想万事不管,现在娶了媳妇,以后还有儿有女,你总得撑起这个家来……沐恩伯的爵位到你父亲这代就算完,你有本事亲自给你媳妇挣个诰命回来。”   楚晴听着便是一愣。   难怪沐恩伯府迟迟没有立世子,原来大长公主打得是这个主意。   虽说恩封得来的爵位不如军功得来的爵位体面,可也有恩荫三代的。依着大长公主对万晋朝的功德,再往下传两代完全不成问题。   可大长公主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似乎也没把这个想法告诉沐恩伯。   也不知这一家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125章 进展     自乐安居出来,迎面碰上了高氏与周琳。   周成瑾视若无睹,楚晴却恭敬地福了福,“母亲安!”   高氏扫一眼楚晴手里的匣子含笑点点头,周琳则欢喜地道:“我昨天把梅花绣好了,待会你帮我看看绣得怎么样,对了,还让杜嬷嬷做了绿豆糕,一并带给你。”   “好……”楚晴刚开口,周成瑾已打断她的话,“阿晴今儿不得空,我们要出门。”   楚晴愣一下,却不好当面反驳他的话,只歉然地对周琳道:“没想到你绣这么快,要不我明天帮你看?对了,你喜欢吃马蹄酥,我给你带回来?”   周琳脸上闪过丝失望,却仍笑着道:“好啊,那就明天。我这阵子不爱吃点心,白水街那边有家食缘铺子卖奶茶,你帮我带奶茶回来吧,要红豆沙的。”   没想到食缘的名声都传到内宅了,可见徐嬷嬷的生意果真做得不错。   楚晴也有阵子没见到她了,正好顺便去看看,当下很痛快地答应,“我肯定帮你带回来。”   走不多远,周成瑾停下步子,很认真地对楚晴说:“我跟你说过,别吃那边的东西。你想吃什么,吩咐观月轩的厨子做,或者我从外面给你买回来。”   “嗯,”楚晴淡淡应着,心里的怒气却一波一波往外涌,几乎压不住。   去乐安居的路上,她就跟周成瑾说过,今天约了阿琳一同做针线,他却莫名其妙地来这一出。   他几时跟她说过要出门的?   也不知高氏会不会看出端倪来,要是阿琳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楚晴结交的人不多,阿琳是最要好的一个,差不多是无话不说的。嫁进周家后,她不指望能与阿琳更亲密,可也没打算疏远了。   再者,以前大厨房那边做的点心菜肴,她又何曾少吃了?   周成瑾看出楚晴的不满,自然知道自己得欠妥当,陪着小心道:“刚才是我做的不对,你别生气,我知道你跟阿琳合得来,可现在不比以前,我跟那边几乎势同水火,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想一想,楚晴便是因嫁给自己才这么难做,声音更软,“你好几个月没出门了吧,咱们一道出去逛逛,我知道有家店面烧的蹄膀很好吃,我带你去尝尝。对了,食缘的生意真正火得要命,你喝过哪里的奶茶吗?”   “没有,”楚晴简短地回答,很明显还是带着气。   周成瑾摇摇折扇,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你不能多说几个字?”   楚晴抬起头,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爷,妾身没喝过。”转过头,脸又垮下来。   周成瑾给气笑了,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她最会装模做样,果然装了没几天,在他面前就显出原形了。   这样使性子的她,他愿意哄,也愿意去宠。   总比早起吃饭时,表面上看着恭顺有礼,可内心冷漠疏远要好得多。   回到观月轩,楚晴再不肯当着下人的面冷落周成瑾,脸色和缓了许多,声音也温柔,“大爷且等等,我稍收拾一下。”   出门不比在家里,该有的体面还要有,头发也得另外梳。   进屋后,随手把匣子交给半夏,“大长公主赏的,整理一下入了册再拿给我看。”   半夏打开匣子,惊呼,“呀!”   楚晴探身一瞧,不由也呆了,匣子里胡乱放着两只点翠大朵和四五只赤金镶宝的钗簪。大朵便不提了,跟盛开的牡丹花似的,就连金簪上镶着的红宝石或者绿松石个个都有鸽子蛋那么大。   楚晴不是没见过好东西,文老夫人就有几件相当贵重的首饰,明氏手里的钗簪更是难得一见。可都不如匣子里的这般奢华富丽。   看着品相,只怕是宫里贵人才能戴的。   外面,周成瑾吩咐寻欢备马车,紧跟着进了观月轩。   楚晴顾不得置气,捧着匣子小心地问:“这太贵重了吧,而且也戴不出去,要不还是还给祖母吧?”她并无品级,有些东西没有资格佩戴。   周成瑾淡淡一笑,“祖母给你,你就留着,过不了几年我保证让你戴出去。”   楚晴根本不相信,但见他说得笃定,唇角一弯,吩咐半夏,“先入册,单独放着吧,一时半会儿用不上。”说罢进了内室自去梳妆打扮。   周成瑾坐在炕边等,瞧见前两天裁好的冰纹纱仍是原样放着,并没有要开始缝制的迹象,而旁边却多了两条帕子。   灰蓝色的底子,右下角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芍药,粉嫩嫩的花瓣上没绣蝴蝶没绣蜜蜂,倒是绣了只活灵活现的臭大姐。   周成瑾失笑,她怎么想起绣这个,是说她是那粉芍药,自己就是臭大姐?   臭大姐也罢,能守着她就好。   周成瑾顺手把两条帕子塞进了袖袋里。   楚晴很快收拾妥当,笑着问道:“这会儿便走吗?”   她衣衫未换,只将墨发梳成了堕马髻,戴一对赤金镶青金石的蝴蝶簪,耳边垂着青金石吊坠,目光明亮笑容恬淡,看着比往日成熟。   周成瑾看得错不开眼,以前他就知道楚晴生得美,如今朝夕相处着,习惯了她脂粉不施的素容,乍一见她脸颊敷了薄薄一层粉,唇上点了浅浅口脂,更觉得美如天人。   听到楚晴问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嗯,走吧。”   马车已等在角门,寻欢亲自驾车。   周成瑾先扶楚晴上车,随后也跟着跳了上去,暮夏觑着周成瑾脸色,觉得自己还是待在外面比较好,自发自动地坐了车辕上。   车厢很宽敞,楚晴有意紧靠着窗边坐,悄悄掀开窗帘,见马车正是往白水街的方向去,想必寻欢事先得了周成瑾的吩咐。   也不知周成瑾是否知道食缘是她的铺子,这几间铺面都没有写在嫁妆单子上。   状作无意地扫向他那边,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   没有别人在眼前,楚晴用不着掩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周成瑾无奈地一笑,挪到楚晴身边,诚挚地说:“我知道你一直不愿意嫁给我,可既然已经成亲了,也不会轻而易举就合离。我想跟你好好过,你是怎么想的?”   好好过吗?   成亲第四天就外出会佳人,一直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成亲第五天就当着婆婆小姑的面前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   这就是他所谓的好好过?   楚晴讥刺一笑,“我也想好好过。”   周成瑾瞧出她的漫不经心与浑不在意,本来打算好的一肚子话突然就不想说了,只淡淡道:“那就好。”   楚晴也没话跟他说,两人各自沉默着,好在马车很快就到了白水街。   徐嬷嬷见到楚晴,客人也顾不得招呼,“嗖”地将帐幔放下,细细端详着楚晴。   年岁渐长,已慢慢褪去了婴儿肥,肌肤越发娇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脸颊带着浅浅粉色,完全是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只是眼眸深处,却像笼着层轻愁一般。   徐嬷嬷低声问:“姑爷对你不好吗?”   “不是,”楚晴摇摇头不知该怎样回答,说不好实在是冤枉了周成瑾,可要说好,她又觉得憋屈。   “那是怎么回事,姑娘说给嬷嬷听听?嬷嬷好歹活了这一把年纪,也能为姑娘开解一二。”   在楚晴眼里,明氏是她极信赖的人,可徐嬷嬷比明氏更亲近。   徐嬷嬷从小抚养她长大,给她喂饭,给她洗澡,她生病时,明氏会一天打发丫鬟问候好几次,可徐嬷嬷是守在她身边端茶断药伺候的。   她受了委屈,明氏会耐心地给她讲道理,徐嬷嬷则抱着她一同落泪,给她出主意报复回去。   有些事,她能瞒住明氏,却绝对瞒不过徐嬷嬷。   当下楚晴也不藏着掖着,将先后几次与周成瑾接触,以及成亲这几天,事无巨细地一一告诉给徐嬷嬷。   徐嬷嬷认真听着,说实话,要是搁在现代,她肯定不会让楚晴嫁给这么个有前科的渣男,就是搁在前几年,说不定她也会撺掇着楚晴合离。   可经过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她才真正了解到这个社会对女子是何等地苛刻与轻贱。若非她暗中借国公府的势,有盛珣和赵睿跑腿周全,别说再开四家铺子,就是食缘都撑不起来。   楚晴这般年纪,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如果没有夫君或者娘家的照拂,更是会被欺负的渣都不剩。   就算是国公府愿意养着她,难道楚晴能一辈子不出门,只要出门,合离过的女子就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周成瑾虽然过往不堪,可对楚晴却是有情意在,两人乍乍成亲,自当往好里说和。   因此便道:“依我看,姑爷错了三成,姑娘倒是有七成错,单说小两口成亲,哪里有不亲热的?姑爷这是捧着你敬着你,要是换成那种不讲理的,还管你小日子不成?   “再者,姑爷之前的事儿,不管他多荒唐过,都已经过去了,姑娘就是再纠结也没用,倒不如用心把姑爷拢过来,以后再不去那些地方。   “最不该就是,姑娘整天油盐不进的,姑爷既然诚心想谈谈,姑娘就该好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为什么不乐意,为什么觉得委屈,你不说谁会知道?你再好生想想,听你这么说,公公婆婆明显跟你不是一路人,大长公主善待你完全是看着姑爷的面上,要是姑爷再不为你说话,你以后怎么在周家立足?”   楚晴本是觉得自己有十二分理儿的,听徐嬷嬷这么一说,既羞且恼,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徐嬷嬷自觉这话说得有些重,悄声进屋兑了温水绞过帕子伺候楚晴洗脸,又细细嘱咐,“姑爷约了别的女子之事,姑娘要是想不开索性直接问问姑爷,看他怎么说。至于周家二姑娘,姑爷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些大家族发生多少龌龊的事儿,姑爷跟周二爷不和睦,你觉得二姑娘会站在你这边还是她亲哥哥那头?姑爷想法没错,就是做得欠妥当,你得跟他说,有事情两人商量着来,别他那边做了主张你还不知道。”   楚晴默默听着,先用温水洗了脸,又用冷水敷了敷眼,觉得眼眶不那么肿胀了,点点头道:“嬷嬷,我记得了。”   徐嬷嬷给她端来杯奶茶,笑道:“尝尝喝不喝得惯,四姑爷开头不喜欢,喝常了,十天倒有七八天来喝这个……姑娘尽管跟着姑爷逛去,二姑娘的奶茶我随后让人送到府上,这东西凉着喝最好。对了,前阵子有人给赵睿说媒,说得是西边丰水街张家油铺的姑娘,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孙女儿,我见过那姑娘,模样长得挺周正,脾气也好,真正能顶门过日子的,说是看中了赵睿老实能干,不要求聘礼多少,房子也愿意让赵睿过去住。”   “是要表哥入赘?”楚晴诧异地问,她记得清楚赵睿是要为赵家报仇的,他肯放下报仇这个念头?   “不是入赘,老两口不舍得孙女离开,孙女也不放心老两口没人照应,说是如果生了两个儿子之后,第三个无论男女,希望能跟张家姓。”徐嬷嬷伸手掀开幔帐,见外面客人不多,便道:“让赵睿跟你说,他什么想法有时候我也猜不透。”   孤男寡女独处总是不好,楚晴摇头,“还是我出去吧,”喝完杯中奶茶撩开帐幔出来,对赵睿笑笑,“听嬷嬷说你要成亲了?日子定下来了吗?”   赵睿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我还没决定,既想为赵家留条根儿,又怕牵连张姑娘。张姑娘挺好的,也是个苦命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祖父祖母过日子。”   楚晴道:“我觉得还是赵家有后更重要,不是说吗恶人自有天收,而且你也知道那人家大势大……你好好活着,再生养几个孩子,家里长辈在九泉之下定也会高兴。”   “我再想想,”赵睿叹口气,目光看向街对面的周成瑾,“要是我能有他那般的武艺与胆识就好了,想必早就报了仇。”   “他?”楚晴讶然,“大爷怎么了?”   赵睿笑道:“你不知道?最近茶馆里说书先生常说宁夏北堡镇那一战,大爷夜闯鞑子营连放三把火烧了鞑子粮仓,可惜被鞑子发现背后中了一箭,箭几乎穿心而过,大爷硬是凭借一口气逃了回来。”   几乎穿心而过,当时该是何等凶险?   楚晴倒抽一口凉气,不由朝周成瑾望去。许是嫌车里热,他坐在车辕上,一条腿弓着,另一条腿支在地上,手里摇一把象牙骨的折扇,意态悠闲。   这么个风流纨绔的人,会有那般的英勇行迹?   也不知他在宁夏还做过什么。   楚晴突然觉得她对周成瑾半点儿都不了解…… ☆、第126章     不管是以前他的那些劣行,还是现在赵睿说的壮举,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而传言是最没准的东西。   是不是真要当面向他求证?   或许徐嬷嬷说的是对的,事情憋在心里永远猜不到真相,总得问过之后才能知道缘由。   楚晴咬下唇,对赵睿道:“我得走了,你要是定下日子托人给我送个信儿。”   赵睿笑一笑,“好。”   那边周成瑾见楚晴说完话,“腾”一下自车辕跳下来,站在车门口,一副等待扶楚晴上马车的架势。   俊美的脸上半点不耐都没有。   想到自己方才在里面耽搁那么久,而他一直等在这里,楚晴心里过意不去,又拉不下脸来说软和话,低着头默默地上了车。   这次却没有故意靠边坐。   周成瑾柔声问道:“时辰不早了,你饿不饿,要不咱们去吃饭?”   “嗯,”楚晴应一声。   “那就去四海酒楼吧,离得近而且清净,我说的那家蹄膀烧得好的铺子在新台街,咱们在四海酒楼点上菜,你歇会儿,我骑马去买,很快就回来。”   新台街在大时雍坊,骑马要一刻多钟才能到,顶着正午的太阳来回一趟就为买个烧蹄膀……楚晴低着头又“嗯”一声。   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   “你怎么了?”周成瑾惊讶地凑上前细瞧她的脸,脸洗过,早上擦的妆粉已经没了,眼也有些红,很明显刚刚哭过。   周成瑾立时急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是不是刚才跟你说话那小子?还是店里伙计给你气受了?”说着就要往车下跳。   楚晴慌忙拉住他衣襟,“不是,没有谁欺负我。你也不想想,伙计敢随便给我气受?”默了默,鼓足勇气问道:“我就是想知道,以后你会不会也对我这么好?”   “会的,阿晴。”周成瑾抓起她的手,密密地包在掌心里,“你是我费尽心思娶回来的,我自然对你好。”   “就会哄人,”楚晴甩开他,“你对我好为什么还去找贞娘,而且……而且那么晚都不回来?”   一听这话,周成瑾心里明镜儿似的,双眸立刻亮起来,伸手扳过楚晴的脸,低低柔柔地说:“阿晴,你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因为这个才不肯理我吗?”   楚晴小声道:“才不是。”   周成瑾低低一笑,并不拆穿她,反而搂住她的腰低声道:“贞娘是……她是百媚阁的老鸨,百媚阁本来是祖母名下的产业,后来给了我。她找我不为别的,是有事。阿晴你信我,自从认识你,我没找过女人,也没喝过花酒,你信我好不好?”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闪动着细碎的光芒,比夜空的星子更璀璨。   楚晴是有几分相信的,却故作不在意地道:“我才不管你呢,想去就去呗。”说罢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周成瑾却不容她躲,对牢她眼眸低低地问:“真的不管我?”   “不管,”楚晴强硬道,想一想,又补充,“就是你再跟哪家府上的姑娘搂搂抱抱我也不管。”   “口是心非,”周成瑾轻轻吻一下她额头,“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我,非得转弯抹角?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可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在路上走,她见我生得美,突然跑过来抱我。”玩笑开过,便解释道,“郑家势微想重新起复,便把主意打在祖母身上,本来想嫁给我,祖母肯定会伸手拉一把的……可惜郑家姑娘太丑,我看不上。”   楚晴见过郑四姑娘郑媚,相貌清秀出众,楚晚曾说大姑娘郑妩比郑四还要美上三分,就这样还嫌人丑?   可转念一想,岂不是他拐着弯儿夸自己漂亮,脸一红垂了眸不去看他。   周成瑾笑着点一下她的鼻尖,“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个清楚明白。”   还有那个据说被□□致死的花魁。   可楚晴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她愿意相信他。   轻舒口气,手触上他脸颊那道伤疤,悄声问道:“还疼不疼?”眸中含着深深的关切之意。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关心他。   周成瑾忽地搂过她,脸靠在她肩头,紧贴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哑温柔,“早就不疼了,就是心里疼。阿晴,你不理我,我心里难受得紧。”   楚晴怔住,眼前突然闪过那年的秋天,在挹翠斋,身着张扬绯衣的俊美男子站在她面前,红涨着脸,手足无措地说:“六姑娘,我喜欢你,想娶你。”   她冷冷地嘲笑,“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嫁给你。”   又想起,经过星湖时,他兴致勃勃地说划船采莲藕一道钓鱼,而她毫不犹豫地拒绝,“我约了阿琳绣花。”   那个时候,她明明瞧见了他霎时黯然的眼眸,心里却只觉得讽刺。   倘若前天,午夜梦醒时看到他在为自己打扇,当时把憋在心里的话问清楚,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两天的冷漠僵持?   这个男人,张狂到极致,爱穿绯色衣衫,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策马狂奔,却时时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所有的伪装堡垒似乎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楚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温存,分明还有些不讲道理,“我才没有不理你,是你先欺负我的。”   “唔,是我不好,”周成瑾深吸口气,低头寻她的眼,对上了再不移开,“以后再出门,我会先跟你说清楚,不让你担心。”   “我没担心,”楚晴撅着嘴死犟,话没说完,已被周成瑾的唇堵住。   楚晴认命地阖上了双眼。   感觉身子被放平,被他紧紧地箍住,头枕在他腿上,他的唇紧贴着她的唇,灼热的气息自她口中蔓延,烫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燃烧起来。   就在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楚晴忽然感觉马车停了,周成瑾低骂一句,“不长眼色的东西,”伸手又将要脱离他怀抱的楚晴拉近,轻轻在她如娇花般水嫩红艳的唇上亲了口,笑道:“等回家再好生亲亲。”   楚晴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怒斥一声“无耻!”可声音透着丝哑,眼神又太过柔媚,不但气势全无,反而更多几分动人。   周成瑾细细替她抿了抿鬓发,理顺罗裙,最后给她戴上帷帽,这才不太情愿地下了马车。   四海酒楼门口站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穿月白色直缀,嘴巴噙一丝浅笑,相貌英俊气度高雅,见到周成瑾下车,熟稔地招呼道:“阿瑾,这么巧,你也来吃饭?”   声音温和清朗,很得人好感。   楚晴却听得毛骨悚然,她永远都忘不了有一年,就是在四海酒楼,她被人追着跑,躲在井里才避开一劫。   那个人便是孙月庭的随从。   孙月庭先是与先太子交好,太子势落,转而与三皇子萧文宁勾搭在一处。   纵是隔着帷帽,楚晴也能认出孙月庭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悄悄掩在衣襟里。   就听到周成瑾浑不在意地说:“不吃饭谁来这儿?”   孙月庭好脾气地笑笑,“我约了宁王,你要不要一道?”   “不了,我得陪家眷。”周成瑾瞧一眼落后半步低垂着头的楚晴,眸光闪一闪,“宁王腿脚不利索,上下楼梯时可得当心。前几天就有人从上面滚下来,差点折断脖子。”   三皇子西征打鞑靼人时,断了半条腿,平常不怎么出门。   孙月庭面上有几分不自然,可仍是笑着,“宁王身边跟着侍卫,不会那么不小心。”   周成瑾淡然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说罢再不理会孙月庭,牵起楚晴的手,穿过大厅,三拐五拐来到座两层小楼门前。   小楼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甚是清幽。青灰色的廊檐下挂着块牌匾,写了“忘忧阁”三个大字。   进门是三开间打通的大厅,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十几把黑漆椅子,因被外面树木遮掩着,光线有些暗。   周成瑾脚步未停,拉着楚晴径自上了二楼。   二楼靠北一溜儿窗户,非常开阔,窗边摆着贵妃塌,塌旁有矮几,放着茶壶茶盅。再往旁边,安着茶炉。   周成瑾跟寻欢低低交代几句,寻欢连连点头应声而去,周成瑾回过身对楚晴笑笑,“菜已经吩咐下去了,你稍等片刻,我去买蹄膀。”   楚晴拉住他,“别去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怕。”   从见到孙月庭,她的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周成瑾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恐惧,心头一紧,展臂环住了她,“你怕什么,怕孙家老二?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就是我不在,他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儿,楚晴莫名地安定下来,默默地靠在他怀里。   窗外是成片的松树,再过去是个不大的小院子,院子有口水井,有婆子正摇着辘轳打水。   楚晴冷不防叫起来,“那是厨房的院子,你……”那天的事情,她始终记得清楚,之所以恨周成瑾,也是因为他见死不救反而吆喝着去叫孙月庭。   后来虽然没去叫,可她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周成瑾凝视着楚晴,慢慢地开口,“有一天我正在这边喝茶,看到有个姑娘跟人捉迷藏,藏进了水井里。我本来只想捉弄她一下,没想到却吓着她了,后来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一做梦就看到那双恨恨地瞪着我的眼。阿晴,你恨过我吗?”   楚晴点点头,“恨过。”   “这不公平,那时候你我素昧平生,我虽然吓唬你两句,可也是我的人救了你上来,你凭什么恨我?”周成瑾问她,也问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我见死不救也没什么,可偏偏就觉得对不住你。听说你生病,还眼巴巴去买了条南珠项链送给你赔罪。阿晴,是不是上辈子我欠了你?” ☆、第127章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周成瑾接着道,“这辈子我要使劲对你好,让你欠着我,然后下辈子我就可以跟你讨债,我不求别的,就想还是跟你结成夫妻,厮守在一起。”   楚晴默一默,悄声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你惦记着下辈子?”   周成瑾细细打量着她,忽地就叹了口气,低低嘟哝着,“除了漂亮确实没什么好……可我就喜欢你。”   楚晴无语地瞪着他,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生气。   好在寻欢很快提着两只食盒上来,暮夏帮着把碟子一样样摆好。   八道菜,一小盆汤,还有两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这米是从辽东天池那边运过来的,味道比江南的米要好,你尝尝看?”周成瑾端起一碗饭先递给了楚晴。   暮夏见状唇角微弯,得意地笑了笑,寻欢却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出去。   暮夏根本不理他,又沏好一壶茶,才掩上门退了出去,见到门口的寻欢,气道:“无缘无故地瞪我干嘛?”   寻欢斜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又不是刚进府的小丫头,连个眉高眼低都看不出来?饭已经摆好了不早早出来,就知道杵在那里碍眼。再说,大爷给奶奶端饭,你得意什么?”   暮夏柳眉一竖,默默往旁边走了走,看着离门口远了些,伸手虚点着寻欢,斥道:“你家大爷看重我家姑娘,我怎么就不能跟着得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你懂不懂?”   “还鸡犬升天?你认字吗,懂这句话什么意思吗?”寻欢“呵呵”冷笑,转身端过自己那份饭开始吃。   暮夏气不过,恼道:“我当然认字,我还会看账本。”   寻欢鄙夷地看她一眼,仍低头吃饭。   外头暮夏跟寻欢斗嘴,屋里却是一派旖旎。   前几日周成瑾也服侍楚晴用饭,可今日更甚,不停手地往楚晴碗里夹菜。他又是个会吃的,炒青菜单拣了最嫩的菜心,清蒸鱼则挑了腮下边最鲜美的肉。   因听说楚澍专程带楚晴吃过布袋鸡,这次特地吩咐厨房也做了,两只油汪汪的鸡腿全放在楚晴碗里。   楚晴自小被漠视,何曾被人如此伺候过,看着面前高大魁梧的男人细心而专注地挑鱼刺,只觉得胸口发堵眼眶发热。   长这么大,现在才知道被人宠着娇着是何等滋味。   以前她想嫁个读书人,是觉得读书人斯文体贴知道人,可再体贴也不见得会这般伏低做小地照顾妻子。   楚晴心里百味杂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望向周成瑾的目光里多了些难以言表的温柔。   两人吃过饭漱过口,周成瑾知道楚晴有歇晌的习惯,指了贵妃榻道:“这儿清静又凉快,你稍休息会儿,等日头不那么毒了,咱们再往别处去。”   楚晴怕压皱了衣裳不太想躺。虽然她备着替换的衣裳,可出门逛个街回去就换了衣裳,落在下人眼里未免会有闲话。   再说,这里是酒楼,她还从来没住过酒楼。   周成瑾猜出她的心思,柔声道:“这儿是我的产业,你尽管放心睡,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楚晴实在觉得困,便不再坚持,将头上发钗卸下来,合衣躺在塌上。   微风习习,带着松树独有的清香,有点像观月轩的味道。   这味道让她觉得安心,楚晴慢慢合上了眼睛。   朦朦胧胧地,仿佛又来到那片空茫的田野。   秋风呼呼地刮,白色的绒球在风里摇摆。   身着玄衣的周成瑾用力拉着她的手,“苒苒,跟我走。”   “不!”她大喊,“你害了我爹,害了我娘,害了我全家,我恨你,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不是我,苒苒,害你全家的是你爹,修堤的十万两白银,你爹贪了三万多,人证物证都齐全。苒苒,你想想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上万百姓……”   “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你不来查,我爹就不会有事,是你多事,是你!”她甩开他的手,提着裙角往后跑。   没跑两步就被他抓住,他粗粝的大手钳子般扼住她的下巴,“苒苒,别想逃,你躲不开,我不会放你走。”   画面一转,仿似又是冰天雪地的冬日,雕梁画栋的庭院里遍植梅树,红的白的粉的,开得灿烂而热烈。   她穿身半旧的青碧色褙子,披着灰鼠皮斗篷,面无表情地自梅林穿过。   丫鬟叽叽喳喳地喊,“夫人,将军打了胜仗回来了。听说一早还要在德胜门献俘。”   话音刚落,梅林尽头便出现道黑色人影。   玄衣玄帽,玄铁的甲胄,肩头细细地铺了层薄雪。   男子伟岸的身躯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苒苒,”他欣喜地唤,听声音,分明还是周成瑾,“又瘦了,没好好吃饭还是下人不经心?”她讽刺地笑,“你听说过被囚禁的犯人有长胖的吗?”   “苒苒,”他神色黯淡下来,带着薄茧的手抚在她脸上,“是你逼我的,只要你答应我不离开,我就允你出门。”   “你以为能关得住我吗?”她又笑,腮边的梨涡灵动可爱,“我要走了,希望永世不要再见!”   说罢,手里突然出现一把剪刀,她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刀锋刺破肌肤的声音。   楚晴尖叫一声,冷汗涔涔地坐起来。   “怎么了?”周成瑾走过来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楚晴戒备地看着他,片刻才晃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应一声,“嗯。”   “别怕,我在呢,”周成瑾回身倒了杯茶递在楚晴手里,“喝口水缓一缓。”   楚晴无意识地接过茶盅,轻轻啜了口。   梦中的情形一幕幕又闪现在面前。   梦里,她是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女儿,赶庙会遇到了他,顿生好感。她偷偷留了姓名,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上门提亲。   那年年景格外不好,春天大旱庄稼都没法下种,好容易熬到初夏,眼看要开始麦收,竟然下起大雨来,一下就是三日,水坝决口,淹了好几处村镇。   他果然来了,却不是来提亲,而是来抄家。一箱箱的财物被抬出去,一队队的下人被带下去。   最后剩下五个当主子的。   主事的要把人都捆了,他指着她说,“一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女子能知道什么,别祸及无辜。”   爹娘及两个兄长都下了狱,没几天审讯结果出来,爹午门斩首,娘跟两个兄长流放千里,永远不得回京。   娘不肯离爹远走,撞死在大狱里。   她想跟着兄长去流放之地,未出城门就被他带了回来,后来又跑过几次,都没能逃走。他索性把她带回府邸,在她十六岁生辰那天布置了洞房强行要了她,自此以妻相待。   可她却是彻底恨了他。   再后来,他奉命随军出征,征战三年方归,在他回家那天,她笑着死在他的面前,从此得以解脱。   这是不是就是她所谓的上辈子?   上辈子与周成瑾是夫妻,这辈子仍然成了夫妻。   可这辈子,她不想早死,也不想与周成瑾纠缠挣扎,她想好好地活着,体味一下上辈子没感受到的夫妻情意。   楚晴默默喝尽杯中茶,仰头问道:“暮夏在哪儿?我想把衣裳换了,热出一身汗。”声音柔且娇,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楚楚动人。   周成瑾俯身摸了下她的脸颊,“我叫她进来服侍你。”   暮夏很快拿着包裹进来,伺候楚晴换过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发。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男子沉稳的声音响起。   声音很陌生,不像周成瑾或者寻欢的。   楚晴莫名地感到紧张,与暮夏对视一眼,示意她到门边听一下。还没走到门旁,周成瑾已推门而入,神情淡然,并不像有事的样子。   楚晴仔细端详着他,发现他眸中隐约藏着丝喜意,便悄声问道:“听到有人说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周成瑾并不隐瞒,平静地说:“是罗掌柜,刚才宁王下楼梯摔倒了,可能伤了手。”   “啊?”楚晴惊叫出声,“怎么摔的?他没带侍卫?”   “带了,”周成瑾依旧不动声色,“事情发生得突然,侍卫来不及出手。当时侍卫一左一右护着宁王爷,后面跟着孙二爷,再就是孙二爷的随从。不知怎的,随从没站稳一下子撞在孙二爷身上,孙二爷吃不住劲整个儿把宁王压在身子底下,宁王护着自己时,手腕折了。”   “可真是巧,”楚晴盯住周成瑾,“孙二爷会不会觉得大爷说话不吉利,是大爷咒的,或者怀疑大爷动了手脚?”   周成瑾“嗤”一声,“我说话这么好使就好了,我咒他断子绝孙……再说我就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哪里能给他动手脚?他就是攀扯我,谁听到我说那些话了?”   好像也对,除去孙月庭跟随从以及他们两人外,再没有别人听到那番话。   她就不信,随从敢随便攀咬人。   “闹出这一出,外头肯定乱得慌,咱们稍等会儿再走,回去的时候到新台街绕一圈,我给你买蹄膀吃。”   “好,”楚晴笑盈盈地回答,顺手拿起案几上的金钗往发间插。   “我帮你戴,”周成瑾自动请缨,脸上也带了笑,“以后孙二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谁让他当初打你的主意……” ☆、第128章      两人走到大厅时,楼梯旁边仍然围着许多人,还有衙役模样的人在问话。   楚晴下意识地往周成瑾身旁靠了靠,周成瑾唇角微弯,展臂将她护在了身后。   有眼神好使的衙役见到两人,屁颠屁颠地过来招呼,“周大爷也在这里吃饭?”   周成瑾“唔”一声拍拍那人肩膀,“查出什么来了?”   那人神秘兮兮地摇摇头,“不好说,估计牵连的人不少,真没想到孙二爷会是这种人,以前跟着太子爷那叫一个近乎,后来就巴结宁王爷,现在……听说已经靠上安王爷了。”   可不是,三皇子宁王已经断了腿,即位无望,按照孙月庭一贯的习性,是时候另投他人了。   正说着,人群里出来一人,那人身着怀素纱直缀,头戴羊脂玉玉冠,腰间别一把犀牛角的折扇,相貌清俊富贵逼人。   正是五皇子萧文宬。   周成瑾“咦”一声,“你怎么也在?”   五皇子苦笑,“涉及二哥跟三哥,顺天府不敢过问,快马加鞭呈到御前,父皇就把我给拎过来了。”说罢,扫一眼戴着帷帽的楚晴,扬扬下巴,“成了亲果然……有长进,有长进。”   “屁!”周成瑾揶揄他,“不用急,你也很快了。”   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楚晴屈膝福了福,“见过五殿下。”   五皇子笑道:“我与阿瑾自小一同长大,情非寻常,你不必多礼……八月底,廖氏自南昌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还麻烦你多陪伴她。”   楚晴低声应着,“是!”   周成瑾没打算在这个是非之地多待,略寒暄几句便带着楚晴上了马车。   楚晴摘下帷帽,面色复杂地看向一脸闲适的周成瑾。   周成瑾挑眉,“怎么了?”   楚晴担心地问:“官府会不会查出来是你干的?”   周成瑾“哈哈”一笑,搂住了她,“放心,蛛丝马迹都没有,不可能查出来,而且五殿下在,怎么也算不到我头上。”顿一顿续道,“你知道有人自小练内家功夫,当练到一定程度手脚会非常轻便灵敏,就是从你身后经过你也感觉不出来。四海酒楼就有这么个人,趁着他们下楼时,取了块带尖刺的碎冰,就像你平常用的绣花针那样,打在随从腿弯处。你想,冰刺沾身很快就化了,哪里能落下什么痕迹?”   楚晴瞠目结舌,完全想象不到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   周成瑾看到她圆睁着双眼,笑得愈发开心,亲昵地在她脸上亲了口,“你也很聪明,怎么看出来跟我有关?”   “猜的,”楚晴轻声道,“在忘忧阁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跟你说话,对了那个廖氏就是将来的五皇子妃?”   周成瑾点点头。   五皇子选妃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既没有挑高官勋贵家的闺女,也没有选名士大儒家的小姐,而是看中了个商户的女子。   廖家以瓷器发家,前两年征战鞑靼人时捐了十万两白银。   五皇子爱财,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琢磨着做生意,几位皇子都清楚,只不知道他到底赚了多少银子。   如今见他选个富庶的岳家倒也不意外。   楚晴却记得,去年有个名士叫彭时曾来拜访过楚澍,前两个月还有个进京备考名叫陈文的,他们俩都是江西人。   父亲谈及他们曾说,“世人皆知江南多士子,可四方出仕者之众,莫盛于江西,几可与浙江媲美。”   而江西人之所以当官的多与商人的资助密不可分。很多商人愿意资助学子求学,甚至帮助他们活动官位,以图他们得势后提拔自己的子孙及族人。   廖家既是富商,想必有不少官员受过他的恩惠。   想到这点,楚晴再坐不住,悄声问道:“五皇子相中廖氏只是因为她出自江西?以后我该怎样与她相处?”   周成瑾愣了片刻,随即浮起个赞赏的微笑,“拉拢朝臣的法子有得是,五皇子才不会娶个不喜欢的女人放在身边惹人讨厌。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五皇子去江西曾见过廖氏一面,上元节过后跟皇上提出求娶……以后廖氏如果召见你,要是合得来就说些京都的风土人情,要是合不来,就聊聊脂粉钗环。实在不想应酬她,干脆就称病好了。”   楚晴眉眼弯了弯,“我明白。对了,你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情的人,我好有个准备,否则万一说错话,怕给你惹来麻烦。”   如果引起周成瑾与五皇子起了嫌隙就更不好了。   “你真愿意让我打听别的女子?”周成瑾打趣她一声,随即道:“五皇子很聪明,处事也老练通透,不会轻易被妇人之言左右。我可以派人打听一下廖氏的喜好,可再多却是不能了。”   楚晴明白,廖氏既已选作皇子妃,关注廖家的人肯定不少。不管是五皇子的人也好,还是其他人也好,周成瑾都不能做得太过,免得露了痕迹。   想到此,不免记起国公爷曾要求她学下棋,又让她看史书。当时她觉得身为女子非得读史干什么,还不如读点诗词歌赋能得些趣味。   没想到她不愿意掺和政事,可周成瑾却早已站在五皇子这边。   无论如何,她是脱不开干系了。   而她与楚晚,是再不可能跟以前那样知无不言了。   早些决裂也好,免得以后更加伤心。只是,想起回门那天楚晚说的话,心里又阵阵发冷,好像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   两人絮絮说着话,一路倒也不觉得烦闷。回府后,徐嬷嬷已让人送来了奶茶,用细口茶壶盛着,外面套着藤编的套子,上面有个把手,拎起来很方便。   一共送了六壶,两种不同的口味。   楚晴提了两壶送到周琳那里,还带了在街上买的半斤苏式点心。   周琳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就是这个味儿,还是魏明珠说好喝,有次我们一道出门去喝过,还去了福盛银楼,可惜没有什么好样子。你表哥外放到江西快三年了吧,他不打算回京任职?”   “到今年秋天正好三年,我也不知道明家表哥的打算,等回家住对月的时候问问大伯母,兴许他写信给伯母提过此事。”楚晴现在已经能够坦然地提到明怀远,再也没有先前的怨恨。   周琳又问:“他成亲了吗?年纪应该挺大了。”   楚晴笑道:“他比我年长十岁,都二十六了,应该没成亲,我没听到信儿,你怎地想起他了?”   周琳眼珠子转一转,附在楚晴耳边道:“我觉得魏明珠看上你表哥了,我听她跟银楼伙计打听来着。哎,你说,要是你表哥没成亲,他跟明珠倒是挺合适,再有四个月,明珠就十九了。魏夫人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大把,恨不得见个年轻男子就问问人家成亲没有,可明珠半点不着急,就隔三差五到福盛银楼转两圈。”   楚晴不甚乐观地摇摇头,“还是让她死了心吧,明家表哥另有意中人,他们不合适。”   周琳蓦地想起楚晴与明怀远也曾定过亲,好像明怀远就是用这个借口退的亲,不由吐了吐舌头,“对呀,倒把这茬给忘了,改天我请她来玩玩,咱俩好生劝劝她,还是趁早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吧。”   楚晴点头应下。   告辞回去的时候,周琳屋里的丫鬟红芋送她出门,   见四下无人,红芋悄声道:“夫人身边的杜嬷嬷跟姑娘打听过奶奶,问奶奶喜欢吃什么饭食,爱喝什么茶,常吃什么丸药,熏什么香。”   楚晴顿时心生警惕,“她打听这些干什么?”   “说是夫人吩咐的,要给您做点心,怕有忌讳。姑娘说您爱吃肉,蹄膀和鸡肉都爱吃,点心不怎么喜甜,倒是爱吃酥皮饼,喝茶喜欢放桂花和菊花,再有偶尔吃几粒人参养荣丸,熏香倒是极少用。”   她的喜好周琳最清楚不过,几乎全都说对了。   楚晴轻呼口气,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红芋屈膝福了福,扬声道:“奶奶慢走,得空还来我们姑娘这里玩儿。”   一路上,楚晴满心狐疑,其实下人打听主子的喜好也是有的,为的是奉承讨好主子。   可杜嬷嬷是高氏身边第一等得力的人,没准在许多人眼里,比她这个大奶奶都体面,犯得着刻意讨好她?   还是周成瑾说得对,以后高氏那边送来的东西应该谨慎再谨慎。   吃饭的时候,楚晴便把这事跟周成瑾说了,周成瑾叮嘱她,“不光是吃的,用的东西也得小心。就我所知,宫里曾有人将沾了附子粉的帕子送给怀孕的妃嫔,结果小产了。”   楚晴脸红了下,她还是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跟小产没什么关系。   周成瑾瞧见她脸颊的粉色,心头微动,压低声音道:“成亲第六天了,总不能夜夜让我独守空房吧?待会让丫鬟把炕上的被褥收起来,我们一道在床上睡。”   楚晴羞得脸似火烧,不敢抬头,吃过几口饭就借口饱了不再吃。   周成瑾笑道:“你急什么,再急也得吃饱饭才有力气。”   这都什么话?   楚晴气极,差点把饭碗扔到他头上。   吃过饭,楚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这些天因为不方便,每天都是用帕子沾了水擦洗,好容易小日子过去了,还不得泡个痛快?   她洗澡一向不用人伺候,暮夏只需要站在屏风外面听候使唤,该递帕子递帕子,该添热水添热水。   此时感觉楚晴泡得差不多了,暮夏问道:“奶奶,水怕是冷了,要不要再添点儿热水?”   楚晴双目微闭躺在木盆里,迷迷糊糊地回答:“好。”   暮夏正要进去,就听身旁有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来。”   却是已经沐浴过,披散着一头湿发的周成瑾。   暮夏犹豫会儿,想起下车时楚晴脸上不曾褪去的红晕,急急退了出去。   周成瑾撩开帘子,入目便是氤氲的水汽中,楚晴凹凸有致的身体…… ☆、第129章   清澈的水面,零散地浮着数朵大红色的月季花。   乌压压的墨发密密地散着。   几许红,半边黑,衬着她娇软的身子愈加白皙,尤其这白还带了丝丝米分色,像是早春枝头上初初绽开的桃花,亟待着人来采撷。   周成瑾喉中一紧,声音也变得暗哑,“阿晴往旁边让让,我再给你续点热水。”   楚晴不防备会听到个男子的声音,大惊失色,完全凭着本能往水里钻。   周成瑾见她整个人几乎都浸在在水里,怕她呛着,伸手便去捞,岂料她满身滑腻,只抓住一把秀发,将她扯得发根疼。   楚晴已知是他,恐惧散去,却涌上来满腹的羞恼,一把抓起盆边擦身的帕子往身上遮。帕子只尺许见方,遮住了上面遮不住下面。   见周成瑾犹自蹲在旁边看,索性将帕子朝他头上一扔,气急败坏地嚷,“你还不快出去?”   周成瑾知她是恼了,又怕她沉在水里喘不过气,连忙背过身子,柔声道:“我这就出去,我不看你,你自己续上热水,木盆里的水已经凉了。”   楚晴没好气地道:“你快走!”   周成瑾这才扯下脸上的帕子,匆匆退出去。   楚晴哪里还敢再洗,待他离开,立马从木盆里站起来,展臂够到搭在屏风上方的长帕子。   净房里点着灯,轻薄的素绢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显出修长而柔软的身影,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如山峦般绵延起伏。   周成瑾顿时想起适才指尖触到的那股滑腻柔嫩,只感觉脑子“嗡”一声,周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般朝着一个方向涌去,狂奔着,叫嚣着,想要寻找宣泄的出口。   楚晴擦干身上水珠,四下瞧着换洗衣裳没在,仍用长帕子裹了身子,扬声叫暮夏。   暮夏在外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正要开口,里面周成瑾已先自答应了,“是要衣裳?我给你送进去。”   楚晴咬了咬唇,“你别进来,递给我就成。”   周成瑾是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跟她圆房的,不愿此时违逆了她的,遂痛快地答应,“好,”抬手将第一件递了过去。   衣裳是暮夏收拾好了的,因待不多会儿就安歇,故而没准备褙子罗裙,就只有小衣中衣。   最上面便是件亮蓝色的肚兜。   肚兜上绣着并蒂莲,一米分一白,柄连着柄,花对着花,下面是锦鲤戏水,锦鲤也是一对儿,   口对着口吐泡泡。   楚晴的脸又红了,急道:“不用一件一件的,都给我就成。”   周成瑾无声地笑笑,将衣衫卷在一起递了进去。   一刻钟后,楚晴总算走出了净房。   头发还没干,已经绾成髻盘在脑后,身穿银灰色竹条纹的短衫,衫子的袖子很短,只到肘弯处,露出雪白似莲藕般的小臂。底下是条葱绿色的灯笼裤,裤腿也短,刚过膝盖,整个白嫩的小腿尽都露在外面。   看上去清爽又凉快。   周成瑾的眼落在她秀气白皙的脚踝处,错不开眼。她皮肤白,穿了双最普通的墨色软缎绣鞋,显得一双脚越发的小巧可爱。   楚晴羞窘得要命,这是徐嬷嬷想出来的衣裳样式,以往屋里没人她贪图凉快总会这样穿。前几天碍于小日子不方便,今儿身上刚利索,暮夏就把这身衣裳找了出来。   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自己是特意穿成这样?   周成瑾看出她的羞涩与紧张,没话找话,“头发还湿着,绾起来干得慢,我帮你散开绞干?”   “不用,我自己来。”楚晴对着镜子打散发髻,湿头发确实不舒服,她因不习惯在周成瑾面前披散着头发才绾起来的。听他这般说,自然还是散开了好。   周成瑾自发自动地寻了帕子过来,才绞两下就听楚晴“哎哟”一声,白色棉帕上多了两根乌发。   楚晴嗔道:“弄痛我了。”   周成瑾讪然地松开帕子,因瞧见楚晴的短衫被头发洇了水,又道:“你衫子湿了,我给你另取一件换了吧?”   楚晴怎可能当着他的面儿换衣,便道:“不用,没事儿。”   “那我帮你沏杯茶?”不待楚晴回答,就扬声唤暮夏把绘着翠竹的茶叶罐子拿来。   罐子里盛得是毛尖。   周成瑾捏了一撮放到茶壶里,楚晴在镜子里瞧见了不耐烦地说:“别放太多茶叶,太酽了睡不着觉。”   周成瑾看着她笑得嘴角合不拢。   楚晴莫名其妙,转过头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周成瑾将头一遍的茶汤倒了,续上第二遍水,才慢吞吞地开口,“以前听阿晟偶尔谈到你,说你在国公府的姑娘里最是温柔娴静,对长辈孝敬,对姐妹有礼。”   可刚才她那样子,何曾有温柔之处?   楚晴蓦地涨红了脸,讷讷不能成言。楚晟说得没错,她在国公府的时候的确乖巧懂事温柔知礼,即便在外头做客,也是落落大方进退得宜。   唯独在周成瑾面前,成亲前是视若无睹冷若冰霜,成亲后也没个好声气。   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   楚晴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   周成瑾已来到她面前,俯身盯牢她的双眸,“为什么偏偏对我不一样?”幽深黑亮的眸子映着烛光,比窗外的明月都要闪亮。   楚晴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周成瑾却托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阿晴,我喜欢这样的你。”说罢,展臂抱起了她。   楚晴惊呼,挣扎着要下来,“我还没喝茶呢?”   “太酽了,喝了睡不着觉。”周成瑾径自将她抱到床上,抬手挥落了帐帘。   大红的绡纱轻轻柔柔地落下来,烛光隔着帐帘照进来,也变成了红色。   楚晴盯着帐帘发呆。   帐帘上面绣着喜结连理,大红色的被面是鸳鸯戏水,身下的褥子绣着百年好合。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大红,都是象征着夫妻和美的图样。   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可成亲这些天她还是第一次睡在喜床上。   周成瑾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瞧,贴在她耳边诉苦,“夜夜看着这些,你说我怎么能睡好?”   楚晴不由弯了唇角。   “就知道你会幸灾乐祸,”周成瑾趁势吻上她的唇,侵入她的口中。   楚晴微阖了双眼,乖巧地承接他的吻。   唇齿相依,齿舌共舞。   帐帘里渐渐热起来。   两人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楚晴被亲的晕头转向昏头昏脑,直到一双粗粝的大手去撕扯她的衣衫,才猛地清醒过来。却见周成瑾已褪掉了上衣,露出紧实精干的胸膛。   “太热了,我帮你脱了衫子。”周成瑾四下打量着寻摸扣子。   这短衫是套头的,既没有系带也没有盘扣,楚晴不打算告诉他,只笑着回答:“我不热。”   “怎么不热,你看你都出汗了。”周成瑾伸手握住她的纤腰,又顺着腰际往上,“到处都湿漉漉的,还说不热,乖,脱掉凉快些。”   楚晴不爱出汗却受不住痒,笑着求饶,“我真不热,你别动,痒。”   周成瑾越发得了劲儿,轻轻挠她胳肢窝,“乖,听话,听话我就不挠,要是不听话,我……我总有法子解开。”   楚晴笑得几乎岔气,又感觉他的手似乎改变了方向,红着脸道:“这个是从头上套着穿的。”   “你,”周成瑾再想不到会是这样,恨得牙痒痒,“就你心眼儿多,”伸手将楚晴抱到自个儿腿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衫子脱下来。   那件宝蓝色绣着并蒂莲花的肚兜就出现在眼前。   楚晴本就生得白,被宝蓝色衬着,更是如初雪般娇嫩,加之染了淡淡米分色,说不出有多动人。   周成瑾不假思索地含住了那朵微微凸起的米分色莲花。   楚晴低呼一声,忽而发现声音多了些平常没有的沙哑与柔媚,随即又死死地闭上了嘴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周成瑾并不着急,像对待千金难得的珍宝般,温柔地亲吻着她,温存地抚摸着她,一寸寸自上而下,由轻及重,由缓溅急。   楚晴浑身汗漉漉的,觉得自己就像适才放进茶壶里的茶叶,没有一处不热,没有一处不湿。   第一遍的水泡过之后,紧接着第二遍的滚水又来。   楚晴紧紧咬着牙齿,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终于到了火候,茶叶慢慢地舒展开,柔软了身子。   周成瑾再不迟疑,手扶着那物,直直入了进去。   楚晴倒抽一口凉气,眼里霎时蕴了泪,“疼。”   周成瑾岂会不知道她疼,可眼下他进退维谷,不管是继续往里还是抽身往外,都免不了会疼。只能暂且按兵不动,俯身轻轻吻去她的泪,又亲吻她的唇,“阿晴乖,我知道疼,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阿晴最听话了,长得又漂亮,咦,晚饭没吃桂花糕,怎么觉得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肉麻的话跟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往外倒。   楚晴撑不住笑,再度软了身子。   周成瑾松一口气,继续安抚着她一边试着活动。   辗转研磨,一点点地深入,一丝丝地契合。   处处忍耐,处处小心。   一会儿脸上就沁出黄豆粒大的汗珠,滴落在楚晴身上。   楚晴情知他在克制,蓦地心便软了,红着脸悄声道:“我没事,不怎么疼了。”   除去刚开始身体似是被撕裂般,疼得难耐之外,现在虽然仍有些疼,可疼里多了些莫可言说的滋味儿。   有一瞬间,她甚至希望,就这样入骨地缠绵,永远不要分开…… ☆、第130章   大夏天的,谁会穿高领衣裳,不嫌捂得脖子热?   可等她坐在妆台前的时候,却是笑不出来了,她白皙的颈间好几个紫红色的印迹,便是高领也遮不住。   而且,又因为衣裳是湖绿色的,显得那几个印迹分外地明显。   很显然就是昨夜周成瑾惹得祸。   她还记得自己疼得难受,拼命地推他,他不但不退后,反而俯身亲她,她嘴唇甜像是刚吃过蜜,夸她身上的味道好闻,夸她的肌肤细嫩,然后就像狗啃骨头似的把她啃了。   楚晴又羞又恼,瞪着周成瑾没好气地说:“你……我还怎么见人?”   周成瑾嘿嘿笑着,心虚地说:“我给你抹点药,我这儿有玉肤霜,很管用。”   玉肤霜是外伤圣品,祛疤不留痕,就是宫里的贵人也不见得能用得上,她不过是脖子上有几道印迹,哪里用得着这么珍贵的药品了?   楚晴再白他一眼,瞧见他眉间的伤疤,声音和缓下来,“你既然有玉肤霜,自己怎么不用?留道疤痕很好看吗?”   周成瑾眸光闪了闪,“我那会儿想反正你也看不上我,留不留疤无所谓,而且,我是存了别的心思,想着有这道疤,兴许你能念在我好歹救过你的份上,愿意跟我好好过日子。”   楚晴愣了片刻,想说他傻,可胸口像塞了重物似的,一时竟说不出话。只咬了唇,低声道:“难看死了,你得空问一下太医,这个时候用玉肤霜还管不管用,不求疤痕全消,能淡点也好。”   周成瑾唇角微弯,“行,正好今天没事,吃过早饭我就往太医院问问。”   两人正吃着饭,周琳来了。   楚晴本想赶紧过去,转念一想,吩咐暮夏,“把之前绣的香囊荷包拿过去让二姑娘先挑着,能用的就让她留着,再有几条大红色的帕子,想必她也用得上。”   周成瑾插话道:“你自己的针线可不许乱给人。”   楚晴笑笑,“我只绣了这屋子里的摆设,再就是四双鞋,那些是丫鬟的活计,不妨事。”她并非心甘情愿地出嫁,才不会费心思绣那么多东西。   周成瑾点点头,“我早点回来,你也早早把阿琳打发了,咱们去划船。”   “天儿太热了,不如半下午的时候去,”楚晴眉眼弯弯地出主意,“要是钓了鱼上来正好炖汤喝,也给祖母送两条。”   “好,”周成瑾笑着答应,又问,“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到外面给你买回来。”   楚晴没客气,笑道:“昨天吃的那道凉拌莲藕挺好的,还想再喝点奶茶。”   周成瑾一一应着,放了筷子。   楚晴起身送他出门,瞧见他高大魁梧的身影大步离开,莫名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或许明氏说的没错,少年夫妻的情意大都是耳鬓厮磨的时候处出来的。   昨夜,他分明很急切,却仍克制住自己,耐着性子安抚她。   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脸颊滚落,滴在她胸口,灼痛了她的心。   那一瞬间,她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缠绵与温存,甚至希望就这样纠缠一世,永远也不分开。   楚晴长叹一口气,吩咐丫鬟将杯碟撤下去,拿了炕边裁好的冰纹纱往悠然居去。   周琳正将几只香囊摆在一起比对,拿不定主意选那只好。   楚晴笑道:“你想送给谁,多大年纪,喜欢什么?”   “是两个小姑,一个十一,一个九岁。”周琳苦恼地说,“都不喜欢花花草草,倒是喜欢小猫小狗的,可香囊荷包上哪能绣这些东西?”   暮夏勉力憋着不笑,喜欢小猫小狗挺正常,她家姑娘才真正奇怪,单爱各种虫子,前两天还在帕子上绣了臭大姐。   楚晴也想起自己绣的那两条帕子,这几天没留神,也不知半夏收起来没有,回头好生找找别落到外头去。   她虽然有这个爱好,却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从而对她指指点点。   想一想周琳的烦恼,便道:“绣猫儿狗儿的倒也可行,就是太麻烦还不见得绣得好,不如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铸些金或者银的小猫小狗,甚至小兔子小鱼都使得,用丝线缀在香囊上。”   周琳眼睛一亮,欢喜道:“就知道你最有主意了,回头就让管事的找匠人去。”说着将自己带的匣子递过来,“呶,绿豆糕,你尝尝好不好吃,我觉得还行,不是特别甜。”   楚晴记起周成瑾的嘱咐不太想吃,可又不愿拂了周琳的好意,笑道:“才刚吃过早饭,肚子还饱着,”伸手掂起一只掰成两半,“咱俩分一个,这半给你。”   周琳毫不犹豫地吃了。   见状,楚晴颇觉惭愧,也张嘴咬了口,“真的很好吃,里面放桂花了?”   “是蜂蜜渍的桂花,我跟杜嬷嬷说你喜欢桂花,她特意放的。”周琳得意地看着她,“我对你好吧?”突然发现了西洋景儿似的,“你脖子上围片纱干什么,不嫌热?”   “怎么不热?”楚晴抱怨,“昨夜睡觉落枕了,别人告诉的一个偏方,用冰敷一会就好,我怕冰太凉,找了块玉佩在冰盆里凉了一个时辰,纱里缠着玉佩,怕掉下来。”   周琳乐得咯咯笑,“也不知你脑袋瓜子里都装得什么,连这都能想出来?”   两人说笑一阵子,楚晴把周琳绣成的图样稍微修了修,又告诉她怎样配色好看,用什么针法绣出来有层次显得逼真。   周琳依照楚晴的指点用心绣着,楚晴则在旁边开始缝周成瑾的衣衫。   冰纹纱细软且带着些微凉意,楚晴突然就想起周成瑾未曾擦干的湿发触到自个脸颊的感觉,也是这般凉沁沁的。   他的头发还湿着,却张罗在替自己绞发。   笨手笨脚地扯得自己头皮疼,就不会轻点儿?   楚晴心甜似蜜,手下的针脚越发地整齐匀称。   周琳绣了片刻探头看她手里的衣裳,“给大哥的袍子?他对你好不好,没欺负你吧?”   楚晴微红了脸,答道:“还行。”   “你可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我大哥最会哄人,祖母就吃他那一套,还有银安,以前大哥没少哄着银安帮他做事。”   楚晴奇怪地问:“银安公主能帮他做什么?”   周琳不屑地说:“做得事情可多了,大哥小时候经常跟五殿下在御花园胡闹,到处乱窜,没少祸害那些名贵的花,还钓过玉液池养的锦鲤烤着吃,差点把澄碧亭给烧了。他说是摘花给银安,烤鱼也是银安想吃。”   楚晴想起银安那种明媚大方的面容,“银安公主就由得他这样说?”   “所以才说他哄骗银安。银安也是,虽然脾气不太好,可平常看着挺精明,好几次跟着他吃挂落,所以不如银平在皇上面前受宠。”   楚晴默了默,想起之前周琳说过银平公主看上周成瑾的话,如今又有个银安公主,心中虽有许多疑问,但涉及到皇家公主,有些话还是不太敢说。   说话间,就到了晌午时分,周琳起身告辞又约定好明天再来。   楚晴只好点头应着。   周琳通常是与高氏一同用饭,自悠然居出来也便直接到了正房院。   高氏瞧瞧周琳带回去的香囊与帕子,找出敬茶时收到的那双鞋,“看着不像一个人的针线,虽然也是巧,不如鞋做得精致。”   周琳不以为然,“阿晴就只绣了嫁衣和喜被,再就几双鞋,其余都是丫鬟帮着绣得,一个人哪里做得了这么多绣活?我怎么看不出哪里不一样来,都挺好看的。”   高氏恨铁不成钢,“你呀,早让你学针线死活就是不干。你看,起针跟收针都不一样,再有针法跟配色也不同……跟你说了也白说。对了,你送的绿豆糕阿晴吃了没有,合不合口味?”   “吃了,还夸杜嬷嬷手艺好,要跟嬷嬷学做点心。”   高氏欣慰地笑笑,“喜欢就成,回头再让嬷嬷做点别的样子送过去。你们两人以前就要好,现在成了一家人更得好好处着,你大哥对我成见是深了,可阿晴还好,有她从中转圜,也不至于让外人看着不像话。”   周琳点点头,看着高氏神情还好,悄声问道:“苗姨娘真的是生产时候血崩而死?”   “这还有假?”高氏肃然地盯着她,“难不成还是我从中动了什么手脚?我当时正怀着你二哥,就是为了孩子也不能做那种亏心事。再说还有稳婆和太医在,都可以作证。如果,我真容不下他们母子,当初也不会让苗姨娘伺候你父亲了……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周琳低头,有点心虚地说:“我是偶尔听到府里的人闲话,又想着大哥一直跟这边不睦。”   高氏叹口气,“都是你父亲的孩子,我也巴望着你大哥能成器,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他又不知打哪儿听说些传言……都说嫡母难当,我这个嫡母更加难,你说,按理刚进门的儿媳妇怎么也得立两天规矩,可我能吗?上头有你祖母纵着,底下你大哥……”   周琳急忙安慰她,“娘,阿晴挺好的,不像大哥那么浑,说句不敬的话,您要是身体不适,她肯定会来侍疾。她在国公府对长辈就很孝顺。”   高氏无奈地笑笑,“我也不指望她孝顺,就希望将来你二哥要是承了爵位,她能多少劝服着你大哥别闹事就成……下个月是你祖母生辰,你父亲准备再往礼部催一催,这世子之位也该定下来了。”   母女俩人絮絮说着体己话,而观月轩那边,楚晴看着地上三四只箱笼目瞪口呆…… ☆、第131章     周成瑾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这是在摘星楼那边的衣裳,你得空的时候理出来,以后就放到这边……免得你天天就知道想着外人。”   是嫌她跟周琳在一起久了吗?   楚晴无语,却是很痛快地答应下来,笑着商量他,“这么多一时半会儿怕是理不出来,堵在厅堂当间碍事,不如先放到书房好了,那边很空。”   “也行,”周成瑾将折扇递给楚晴,一撩袍摆塞进腰间,双手拉住箱笼两边的把手,轻而易举地搬到了西次间。   楚晴呆了呆,箱笼是楠木的,单是空箱子分量就不轻,况且里面还装满了衣裳,可见这人力道不小。   周成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连搬四只箱笼,意态悠闲地自楚晴手里接过折扇,“唰”一声甩开,摇了两下,得意地觑着楚晴,“阿晴,夫君我虽纨绔,可也不是泥捏的,准保能护住你。谁敢欺负你,我让他后悔一辈子。”   楚晴笑了笑,瞧见问秋带着谷雨和春分正提了食盒过来,便道:“大爷洗洗手吧,就要吃饭了。”   午饭摆在东次间的大炕上,两人相对而坐。   炕桌上不但有楚晴提到的凉拌藕片还有道蜂蜜苦瓜。   苦瓜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出光来,沾了蜂蜜吃,咬一口凉津津甜丝丝的,又不失苦瓜原有的苦味。   大热的天吃上几口,清爽开胃。   “苦瓜切好之后,用冰镇着,临上桌前,摆出个好看的形状来,再点缀几朵应急的花瓣,卖相很好。”周成瑾笑着解释,“这还是你那间铺子的徐嬷嬷想出来的,早先她想把味香的点心摆在酒楼买,作为交换给了两道菜方子,还别说卖得都不错。罗掌柜本想撺掇她到四海酒楼,每月给五两银子,不管做饭,就只指点厨子们如何摆盘,徐嬷嬷没答应,后来才知道她是你的人。这样的人才拘在内院可惜了,你该早点把她放出来。”   楚晴不习惯吃饭时候说话,努力咽下口中的饭,才答道:“我根本不想放她出府,她年纪大了,我应允要给她养老的。可嬷嬷说,要给我挣出一副体面的嫁妆来,也寻思我身边没人可用,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想提拔几个得力的人。”   周成瑾明白楚晴先前在卫国公府的处境,柔声道:“以后有我呢,你想要什么样的人尽管跟我说。”   楚晴真没客气,凝神想了想便道:“缺几个种庄稼的人,我记得嫁妆单子上有几百亩地,零零散散的,昌平也有,大兴也有,一直没过问过。”   “这事儿好办,我寻了人给你看看,等天气凉快点,咱们各个田庄都跑跑,免得下人们忘了谁是主子。”   这主意不错,以前楚晴只去过明氏的田庄,看着农人们耕地种田觉得非常新奇,要是能亲眼看看自己的田庄,感觉会更好吧?   楚晴笑着点点头。   吃过饭,问秋带人将杯碟撤走,另外上了茶水点心,其中便有周琳带来的绿豆糕。   楚晴没有隐瞒,告诉周成瑾,“跟阿琳分了一只,尝着味道不错。阿琳也吃了,应该不会有事。”   周成瑾掂起一只仔细闻了闻,扬声唤暮夏进来,“找东西包了让寻欢交给贞娘。”   暮夏没敢立时答应,先朝楚晴望去,见楚晴点头才伸手接过离开。   周成瑾笑道:“这个丫头不错,眼里有主子,那个叫半夏的太老实了,容长脸叫冬乐的要是用好了可堪大用。”   这才几日,竟然把她身边的丫鬟摸了个门儿清。   楚晴不由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周成瑾“嘿嘿”地笑,哪肯说他见过的女人多了去,打眼一看就能瞧出几分端倪来,只管往寻欢身上推,“让寻欢打听的,怕人多口杂,把这边的事情传到外头去。”   楚晴并未多想,问起他找太医的事情,“都过了好几个月,还能有效用吗?”   周成瑾眯了眼笑,“不如刚结疤时见效快,但多少能消一些。”   楚晴感觉也是如此,点点头,“总比不抹强,我这就帮你抹上吧,一天抹几次?”   “一次就行,净过面之后抹,再揉半刻钟。”周成瑾目光闪了闪,起身到净房洗把脸,躺到床上,扬声道:“到这边来,躺着得劲儿。”   楚晴莫名地觉得心慌,可瞧见他一本正经地等着,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周成瑾微闭着双眼,“不用太多,指甲挑一点揉开就行。”   楚晴应着,果真挑了一小点,点在他眉间疤痕处,仔细地抹匀了,轻轻地揉按。   先前只觉得他容貌俊美,如今离得近瞧得仔细,才发现他眼窝有些凹陷,显得目光有些深邃,而鼻梁挺直,配上紧抿着的唇角,好看得教人移不开眼。   虽没有明怀远谪仙般高雅清远的气度,却多一种值得人信赖的刚毅。   只是这道突兀的伤疤破坏了那种美,平白添了几许冷厉。   楚晴暗叹,手下动作愈加轻柔,眸光也不由温柔起来,不知何时,就见周成瑾已睁开了眼睛,正目光烁烁地盯着她。   四目交投,眼里的情意已无处隐藏。   楚晴急欲躲开,却被他环住腰身,直直地往怀里带,“还没上完药。”   “上完了,”楚晴俯在他胸前,勉力支撑住自己,“而且也揉了这些时候。”   “没有,”周成瑾三两下扯掉外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这里还有伤。”   昨夜烛光昏黄,楚晴又晕头晕脑地没有看清,现在却是瞧得仔细了,正对着心口处,果真有处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疤。   楚晴倒抽一口凉气,蓦地想起赵睿说过的话,“你真的夜闯鞑靼营,烧了他们的粮草?”   “烧了粮草是真的,可没闯营,真闯进去恐怕就没命出来了,我们离着差不多百步远,箭身上浸过桐油,放的火箭。鞑子反应确实快,没等我们逃,就追上来了。还好我命大……否则真就见不到你了,你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吧,可我不成,我就想娶你。当时我就想,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把那些上门求亲的都赶了,可不能再让你便宜别人……”   虽是笑着,声音却愈来愈低,愈来愈柔,目光里带着缱绻,手也自有主张地抚上楚晴的脸,轻轻地拂过她的眉,她的眼,停在那张小巧的如花瓣儿似的红唇上,来回地抚摩。   楚晴难得的没有羞涩得躲开,而是回望着他。   如果他真的回不来,或者没有请旨赐婚,那么她必然是不会嫁给他的。就像他所说,她会用心做个贤妻良母,可是,再不会有个人像他这般对自己如此地好。   会半夜三更守在自己身边打扇,会顶着火烧般的烈日给自己买吃的,会顾及自己的感受,会伏低做小的侍候自己。   楚晴尚在愣神,周成瑾已动作麻利地褪去了她身上的衫子。   今天穿的是件鹅黄色绣着粉色芍药的肚兜,芍药已然盛开,一只蜜蜂正闷头趴在花蕊上采蜜。   周成瑾手指点一下蜜蜂,“倒教它尝了先。”   楚晴的脸腾地红了,她怎会忘记,昨晚他哄着骗着让自己全无遮拦地坦呈在他面前,任由他从上尝到下。   想到那副情形,楚晴羞窘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周成瑾却“呵呵”笑着,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没听过这话,夫妻之间百无禁忌,我愿意服侍你,你觉得舒服不舒服?”   这话叫她怎么回答?   楚晴两手捂住耳朵低嚷,“不许再说了!”   周成瑾好脾气地说:“行,你点个头我就不说了。”   楚晴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周成瑾欢喜地抱住她,“那说定了,咱们还那样。”   楚晴心知掉进他的坑里,可力气不如他大,脸皮不如他厚,推推拒拒中,仍让他剥了个干净。   日光逐渐西移,隔着窗棂和绡纱,便多了些柔和。   楚晴肩头的汗毛被照得清清楚楚,细小而柔软,上面沁出细密的汗珠。   周成瑾心满意足地搂着她,悄声地赔礼,“是我不好,你别哭,我想忍的,可实在忍不住,你箍得我难受……要不我进宫给你要点药,听说抹上去很快就不疼了。”   楚晴闷声道:“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我心疼自个媳妇有什么丢人的?”周成瑾拨开她满头汗湿的青丝,柔柔低喃,“你还疼不疼了?我这就进宫,夜里给你抹上去,那药还能助兴,下次我一定轻点儿。”   “不用,”楚晴往枕头里钻了钻,声音越发低,“我不疼,就是……就是,光天化日的让人笑话。”   原来是害羞。   周成瑾松口气,贴着她耳边道:“你放心,观月轩的事儿绝对传不到外面去,再说谁知道咱们在屋子里干什么?”   楚晴气得说不出话。   待会得要水洗浴,又得换衣裳,床铺又乱成这样,当别人是傻子吗?   周成瑾温言软语地说:“一会儿我去厨房拎水伺候你洗浴,我铺床,不让别人看见。”   楚晴嗔他一眼,“又不是没下人,谁要你做这些了?”语气比先前和缓了许多。   周成瑾笑道:“我舍不得你委屈,我做这些事也没什么。”   楚晴无言,轻轻往他身边挪了挪,将头埋在他肩窝处……   经过这番折腾,船自然没划成,鱼也没有钓成。   两人倒是吃过饭并肩在湖边散了会步,周成瑾欠身折了两朵莲花带回观月轩放在碟子里养着。   夜里周成瑾怕楚晴真的伤着了,没敢放纵,一边跟楚晴絮絮说着闲话,一边在手头上占了不少便宜。   楚晴窝在他怀里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夜里睡得早,第二天醒得也早,周成瑾吃过早饭便出门了,楚晴则带着半夏和暮夏整理他那几口箱笼里的衣裳。   睹物思人,看着他的长袍不免会想起他的怀抱,温暖而踏实。   又想起他那些不着调的话语,害羞之余也有暗暗的欢喜。   楚晴一时喜一时羞一时叹气,暮夏两人在旁边挤眉弄眼,瞧着直笑。   正欢喜时,忽听院子里传来谷雨的叫声,“奶奶不好了,二太太来了。”   接着便是问秋的斥责声,“什么奶奶不好了,奶奶好端端地在屋子里,会不会说话?说,到底怎么回事?”   谷雨年纪尚小,被这么一训,声音就有几分哽咽,“国公府的二太太来了,在悠然居门口又哭又骂,说奶奶心狠手辣不顾情面,没有对自家亲戚这么狠得。” ☆、第132章     是文氏来了。   楚晴侧耳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嫁过来后就只前天出去了一趟,其余时间都足不出户的,怎么招惹到她了。   难不成是三皇子摔下楼梯的事情发作了?   可这事儿还正在查,并没有定论,就是有了结论也跟文氏挨不上边,除非四皇子被牵扯在其中。   不过外头有问秋应对,楚晴没打算这会儿就出去,只起身将手头上叠好的一摞夏衫递给暮夏,“这是近些日子要穿的,放到衣柜左手边上层。”   暮夏接过,问道:“跟奶奶是一样放法,中衣放中间那层,袜子用盒子盛着放在底下?”   楚晴笑着点头,“回头你问问寻欢,看府里有没有手巧的木匠,请他仿着咱们那样子再做几十个衣架,这些缎子丝绸容易皱,挂起来不起褶子而且方便找。”   暮夏跟楚晴抱委屈,“我看寻欢比大爷还大爷,昨儿给他绿豆糕,他嫌我手上搽过脂粉,又说不该用油纸包,得用先前的匣子装……前几天还嫌弃我不读书,认字少。他虽然是大爷身边得力的,可我也不差,凭什么他就敢指使我?”   楚晴笑道:“你想想他说的是不是在理儿,有道理你便听着,没道理你尽管驳回去……寻欢以后是要提拔成大管事的,自然也有这个能力,你有什么打算?”   “我跟着奶奶,按道理,奶奶身边该有两个管事嬷嬷,现在只有问秋一个,那个空缺我想顶上。”暮夏理直气壮地说。   楚晴又笑,“我愿意留下你,可管事嬷嬷都是成了家的妇人,你先得成亲才行。”   暮夏认真地思量片刻,“我这就留点心,看着府里哪个小厮长得顺眼。”   楚晴乐不可支,正要打趣几句,瞧见问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甚是不虞。   “二太太跟文家舅太太还有文家大奶奶一同过来了,因在外头吵吵嚷嚷地不像话,我先带到了悠然居。奶奶要是不得空,我这就打发她们回去。”   “她们闹腾什么?”楚晴问道。   她确实不想见这些人,可要单是文氏嫂子以及韩娇,也就打发回去了。文氏却不成,文氏是她正儿八经的长辈,没有十分的理由不好不见。   问秋低声回答,“听了个大概但没听明白,昨天文家表少爷不知为什么被人打了,好像跟大爷沾了点干系。”   楚晴垂眸,淡然道:“好生招待着,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悠然居。   文家嫂子睁大眼睛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正中一副泼墨山水画,意境高远,底下黑檀木太师桌配四把椅子,桌子上摆着定窑白瓷茶壶及茶盅。   定窑以白釉闻名,文家嫂子见过白釉剔花,却从来没见过白釉上金彩描花,听说价格比白釉剔花贵上三倍不止。   靠窗有座宽大的黑檀木贵妃塌,可容四人就坐,榻前放着矮几,上面随意搁着两只白瓷碟子,也是金彩描花的。   这么贵重的瓷器就随随便便地放着,文家嫂子不由咋舌。   在她眼里,文氏屋里的摆设用具已是顶顶奢华,没想到楚晴这边更加富贵。   文家嫂子越打量越心惊,目光却是越闪亮。   周家这么有钱,文壮平白无故遭这一通罪,不光要争口气,还得把看病问诊的银钱要出来。   怎么着也得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太少了,最好五百两,至少也得要上二百两。   楚晴性子软和,又没经过事儿,先把她震住了怎么也好说话。她要敢不听从,就告她个不敬不孝的罪名。   自家小姑是她的伯母,自己这边三个人还拿捏不了一个刚出阁的小姑娘?   这时问秋得了楚晴吩咐,让谷雨跟春分沏茶过来,又端上两碟点心和两碟果蔬。   点心倒还罢了,果蔬摆得是鸭蛋大小的杏子,黄澄澄的惹人眼馋。   俗话说“麦黄杏子熟”,这都过了季节还能找到这般大小的杏子,确实难得。   看吧,刚才在外面一通吵嚷,楚晴屁都不敢放一个,还不是得好生招待着?   文家嫂子眸光更亮,朝文氏挤挤眼,毫不客气地掂起一只大杏子塞进口中。   文氏却是坐立难安。   文壮在大街上捱了揍,据说是周成瑾让人打的,打得鼻肿脸青不说,两条腿也是血肉模糊。   嫂子到国公府哭诉,文氏急怒攻心,凭着一时意气带着嫂子来了沐恩伯府。   这会儿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文壮挨揍的原因,不免感觉心里发怵。   不管这回来能不能讨到便宜,回府之后,一顿数落是免不了的,兴许还会更重些。   而旁边的韩娇只低头坐着,瞧不出脸上的神色,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不吃也不喝。   几人各怀心思,各有各的打算。   楚晴换了身天水碧的绉纱短袄,月白色纱裙,看着虽素淡,可发间一对赤金点翠蝴蝶簪却彰示出她的富贵气度。   出了观月轩,正瞧见寻欢在门旁等着,规规矩矩地行个礼,低着头道:“回奶奶,昨天大爷看到文家小子出言不逊就教训了他一顿……悠然居外头有小厮伺候,到时奶奶让人唤一声就行。”   是在解释文氏等人的来由,又怕她在文氏跟前吃了亏。   楚晴微微一笑,应道:“好。”   不紧不慢地进了悠然居,楚晴先朝文氏福了福,又对文家嫂子与韩娇点点头,含笑问道:“二伯母怎地想起过来了,有事?”   文氏含含混混地没开口,嫂子已经“咣当”一声把茶盅顿在桌面上,茶水漾出来,顺着桌边往下淌。   楚晴敛了笑,冷声问道:“舅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嫂子怒视着她,“看你嫁得好夫婿!”   楚晴莞尔一笑,“我嫁得好,让舅太太不高兴了?”面上看着仍然恭顺,眼底却是不容错识的冷凛。   “呸,我管你嫁得好不好?你这什么态度,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嫂子站起身,食指点着楚晴,差点戳到她脑门上。   暮夏见状,一把拨开她的手,“放尊重点,你算哪门子长辈?我家奶奶婆家姓周,娘家姓楚,五服以内还真找不出你来。”   嫂子气得打跌,看着文氏道:“你瞧瞧,主子说话,她一个下人乱插嘴,这是哪家的规矩?”   文氏心中有愧,但在楚晴面前却是理直气壮惯了的,便冷着脸道:“晴丫头,不是伯母说你,这种不懂礼数的丫鬟还是赶紧打发出去,免得连累你的名声。”   暮夏自知刚才失言,抿着嘴没作声,一双眼却狠狠地瞪着文家嫂子。   楚晴笑盈盈地说:“我倒觉得她忠心护主非常难得,伯母没看见,要不是暮夏拉着,这位文太太差点就把手指戳到我眼睛里了。”   “胡说八道,”嫂子尖叫,“还离着老远呢,就是戳一下又怎么样,你家大爷把壮哥儿打得起不来床,这个帐该怎么算?”   楚晴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忽听院子里传来谷雨清脆的喊声,“浅碧姐姐过来了。”   浅碧是大长公主贴身伺候的丫鬟,还是头一次往这边来。   楚晴心中诧异,却仍是微微颌首。   暮夏上前撩起帘子请浅碧进来。   浅碧笑道:“大长公主听说亲家太太过来了,说二太太是贵客,怕轻待了客人,让我来瞧瞧。二太□□好。”屈膝福了福。   文氏臊得脸红。   不管楚晴有没有错,按理她是该顾及着体面,就是带两只西瓜来,也比这样气势汹汹地空手闯门要好。   再者,到别人府邸合该先去拜见大长公主,再到正房院瞧瞧高氏才是正理。   她一气之下把礼数尽都忘了,此刻只能吱吱唔唔地往回找补,“出门经过这里,想着顺便看看晴丫头。因是临时起意,没敢惊动大长公主。”   嫂子听她这般说,显得自家气势矮了不少,又见浅碧二十出头是个丫头打扮,便没放在眼里,仍是昂首挺胸地对着楚晴道:“我家壮哥儿平白无故捱了揍,一整天没有下炕,看病的银子花了无数,你总得给个说法吧?”   楚晴面色平静地回答:“你家儿子是不是大爷打得还两说,即便是,想必也有该打的理由。”   换言之,周成瑾真的揍了文壮,那是因为文壮活该被揍。   嫂子万想不到楚晴会是这般说法,与她设想得大相径庭,一时儿子被揍的心疼与焦急加上勒索银子不能得偿的失望交织在一起,当即跳了脚,“这是踩到痛处了?你能做得别人为什么说不得?假装遇到劫匪,遇到劫匪能有几个囫囵个儿脱身的?谁家未出阁的闺女会夜不归宿,你说不是与周大爷有了首尾,他会惦记着娶你?”   楚晴气得嘴唇直哆嗦,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只得用力抓住了暮夏的手臂。   这样的流言一出,她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都走动?   她在外过夜之事,除了国公府的人再没有别人知道,必定是从文氏口中传出去的。   楚晴咬牙盯着文氏,“到底是怎么回事,楚晚比我更明白。”默一默,低声道:“我累了,送客!”   暮夏冷冷地说:“几位请吧,我家奶奶身子不舒服。”   嫂子怒道:“哪能就这么走,壮哥儿还等着银子看病,不给个三五百银子这事儿没完,我这就往顺天府衙门击鼓鸣冤。”   暮夏气得扬声道:“来人,送客。”   话音刚落,就见两个身穿青色短衫的小厮利落地进来,二话不说拽着嫂子与文氏的胳膊就往外拖。   嫂子吓傻了,她去过国公府,知道越是显贵人家规矩越重,小厮是不能在内院走动的,连粗活都是婆子在干。   她也是依仗这点才决定放肆地在楚晴跟前闹一闹,没想到竟有小厮进来。   而且看着挺精瘦,手劲却大,几乎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   嫂子顿时放泼,嚎叫道:“杀人了,救命啊!”   刚喊两声,小厮不知从哪里掏出块布,干脆利索地塞进她口中。   屋子里立刻消停了。   文氏自从嫁到国公府,掌管中馈十几年,进出都被人尊敬,何曾这般被下人拉扯过,不由既悔且恨。   真不该被嫂子一撺掇就来找事,更不该口无遮拦地把国公府的事儿告诉嫂子。   满身的体面掉了个精光不说,回去还有得受,老夫人绝不会轻饶了她。   文氏好歹还顾及着身份,丝毫没挣扎,被小厮半推半拉地带了出去。   韩娇留在最后,神情晦涩地盯着楚晴,“既然打了,怎么不干脆打死他,我也能就此解脱,免得过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   楚晴冷冷地回视着她,半点没有同情,“你想死有得是法子,绝食撞墙用剪刀抹脖子,再不济咬断舌头也能死。”   韩娇怨恨地瞪她一眼,走了…… ☆、第133章     楚晴定了会神,满脸歉意地看向浅碧,“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浅碧微笑摇头,“奶奶说哪里话,谁家都会有些着三不着两的亲戚,大长公主知道二太太来意不善,怕她是长辈,奶奶会吃亏,这才叫我来看看……适才的话,奶奶权当是疯狗乱吠,不用往心里去。”   周府说是叫沐恩伯府,可仍是大长公主说了算,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头一个会知道。   楚晴恍然,心头升起淡淡的暖意,不免红了眼圈,悄声道:“烦请姐姐替我谢谢祖母……祖母身体如何,我上次看着,感觉不如往日健旺似的,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浅碧默了默才道:“筋骨疼得厉害,夜里根本没不着。”   “没请太医瞧瞧?”   浅碧无奈地笑,“年轻时四处打仗没好生保养作下的病,以往也是疼,可今年尤其重,太医也没什么好法子,就是以前开的方子养着,后来看实在疼的厉害,给了些阿芙蓉。大长公主不肯用,说用了上瘾,怕到老变得神志不清六亲不认,就这么硬扛着。”顿了下,又道,“奶奶要是得闲就跟大爷常过去坐坐,大长公主虽然不说,可我寻思着她也想找人说话解个闷儿。”   楚晴肃然应了。   浅碧回到乐安居,将适才所见一一告诉给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呵呵地笑,“难怪阿瑾一门心思就看中了她,还真是个硬气的,能撑得起一个家。有她看着阿瑾,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想想楚晴说过的话,更觉得欢喜。   别说大爷是不是真的打了你家儿子,就是真的打了,也是你家儿子该打。   她养的孙子她知道,周成瑾从来就不是恃强凌弱是非不分的人。   没想到这个刚进门的小媳妇也这样了解他,护着他。   静静地思量会儿,嘱咐浅碧,“告诉门上,看阿瑾回来,让他先到这儿来一趟。”   浅碧应声离开。   楚晴却觉得十分委屈,连午饭都没什么胃口。   这就是没有亲娘护着,要是亲生的娘亲在,再不会让文氏这般羞辱自己。   空手而来,又带了个外人倒也罢了,还气势汹汹地一路叫嚷着过来。想必门房和沿路的仆妇听到的不在少数。   但凡为她考虑一星半点,又怎会做出这种举动来?   还有文家嫂子说的那番话,文壮要不是张扬太过,又怎会传到周成瑾耳朵里?   楚晴想死的心都有了,闷坐了半天,才抑郁不乐地到西次间练字,只是写出来的字总不尽人意,废掉的纸团了一张又一张。   暮夏对那天楚晴被劫匪绑架之事再清楚不过,气得大骂文家嫂子胡编乱造满嘴喷粪,骂完嫂子骂文氏,进进出出都板着个脸。   寻欢瞧见了,不免又叫住她训斥,“你摆着臭脸给谁看,主子不高兴你得想法设法解劝,哪有你这么火上浇油的?主子就是有个好心情看见你这张脸也堵得慌。”   暮夏本就心里有气,听到这话顿时就像冒了火,怒道:“你是哪根葱在这儿指手画脚的?要不是你家主子惹得祸,我家姑娘何苦受这委屈。”   寻欢脸色一冷,狠狠地瞪她一眼,没再作声。   问秋隔着院门听到,等暮夏进来,将大门掩了,淡淡地说:“适才的话,我先不告诉奶奶,你自己领罚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让你当差……你仔细想想,这般性子怎么能当管事嬷嬷?”   暮夏咬着唇,自发自动地到后罩房对着观音像跪下了。   来周府之前,她们几人都在观音面前发过誓,定要同心协力侍奉好楚晴,绝不惹是生非绝不背叛主子。   跪了一个多时辰,暮夏一瘸一拐地找问秋,“错有三处,第一,奶奶与大爷是一家人,我不该说挑拨离间的话;第二,不该脸上带出怒气,让别人看出端倪从而胡乱猜想;第三,不该对寻欢不敬。姐姐怎么罚我都成,只别打我板子,我不是怕疼,我还得伺候奶奶。”   “就罚你三个月的月钱,另外每天写一百个大字,写满三个月,花费的纸墨银子也从你月钱里扣。”   暮夏低声答应着,“我认罚。”   半下午的时候,周成瑾回来了,步履有些匆忙,进屋后环视一周,没看到楚晴,就问:“奶奶呢?”   问秋指了指西次间。   周成瑾撩帘进去,就看到楚晴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封信笺,双眼茫然地看向窗外。身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封同样的桑皮纸信皮,信皮上写着“六姑娘亲启”几个字,字体端正大气,一时竟辩不出写字者是男还是女。榻上另有只花梨木的盒子,盒盖半开,隐隐露出桑皮纸信皮的一角。   周成瑾静静地站了片刻,楚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直到他有意加重了步子,她才恍然惊醒,慌乱地把信笺收进盒子里。   因为急促便显得有些心虚。   周成瑾假作没注意,柔声问道:“在干什么?”   “刚练了会儿字,”楚晴起身,“我伺候你换了衣裳吧?”   周成瑾不答,神情有些复杂,大步走上前用力抱住了她。   楚晴能闻到淡淡的汗味,还有他身上独有的男子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却让人感到安心与安定。不由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依在他胸口,听到了他胸腔的振动和怦怦的心跳声,沉着而有力。   周成瑾低头亲吻她的发髻、额头,在鼻尖处停了停,贴上她的唇。   与平常一般温存,却多了些别的意味。   楚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却能感觉得到,趁着双唇分开的瞬间正要开口,又被他亲了个正着。   楚晴不太喜欢涂口脂,唇上素素净净的,却柔且软,或许喜欢喝桂花茶的缘故,嘴里总有股桂花的清香和蜂蜜的甘甜,让他欲罢不能。   吻骤然变得狂野,在她口中尽情地肆虐,纠缠了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   楚晴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周成瑾眸中显出笑意,稍用力将她整个儿抱起来放到书案上,额头顶着她的额头,温柔地道:“今天是不是委屈了?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她们好过。”   楚晴低叹一声,轻轻柔柔地说:“开头是觉得难过,都是一家人,这般对我她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慢慢也想开了……就是怕人说闲话。”   “管他们呢,只要没人敢当你的面说就成,背地里谁没有被人嘀咕过?只要咱们好生过着,肯定能堵住他们的嘴。”   这倒也是,他们过得和和美美,不就是给那些暗地里看笑话的人重重一击?   楚晴展颜一笑,“我伺候你洗漱吧?你晚上想吃什么,咱们早点吃饭,饭后去钓鱼吧,昨儿摘的花萎了,想重新换两朵。”   只要她高兴,周成瑾再没有不肯应的,乐呵呵地答应“好”,随着楚晴出去,走到门口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那只花梨木的盒子。   夏天天长,吃过晚饭仍是亮着。   夕阳斜挂在西天,余晖将星湖辉映得波光粼粼,如万千金线在跳动。   周成瑾没用船娘,亲自摇橹,将小船划得又快又稳。   楚晴从来没坐过船,开始有些心慌,可瞧着周成瑾高大的身影,莫名地又安心,却仍不敢歪着身子够莲花,只老老实实地坐着。   船划到湖心,周成瑾便收起橹板,让船随意漂动。他坐在船头,伸手拨开莲叶,看到几近成熟的莲蓬,手起刀落,沉甸甸的莲蓬就落在手中。   莲蓬剥开,是大小如豌豆的莲蓬籽,将外面的黑壳打开才是味道鲜美的莲子。   周成瑾折一片硕大的莲叶铺在舱底,剥出一粒就放到荷叶上。   他一路剥,楚晴一路吃。   莲子入口,鲜嫩爽滑,有丝丝甜味。   清风习习,带着莲花的清香,西天的云彩绚烂美丽映照在周成瑾脸上,他的面容慢慢变得模糊,双眸却依旧闪亮而动人。   楚晴凝望着他,满心里都是感动。   一只莲蓬剥完,周成瑾将残渣扔进湖里,伸手握住楚晴的手,轻声问道:“阿晴,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楚晴愕然,慌乱地不知如何回答。   周成瑾已浅浅笑道:“没事儿,就是随便问问。”复将短刀取出来,“你想要哪朵莲花?天黑了,待会儿蚊子多。”   楚晴挑了两朵含苞待放的,又指了另外两朵,“送到祖母那里去,还有这些莲子,让祖母也尝尝鲜。”说罢将莲叶上的莲子包好。   周成瑾依言将莲花齐茎割下来,摇了船回去。   船娘在岸边等着,见状提了木桶将莲花养进去,一路送到了乐安居。   大长公主刚吃过饭,正躺在廊下的摇椅上纳凉,浅碧在旁边替她打扇,听说周成瑾来,颇有点诧异,下午刚来过,这会子怎么又来了。   才起身,就瞧见两人肩并着肩亲亲热热地进来。   浅碧忙吩咐丫鬟搬椅子抬桌几出来,因见桶里还有莲花,又巴巴地去找碟子供着。   大长公主笑道:“顺便把那两只天青色钧窑的碟子拿出来给他们带回去……莲花娇艳,用水晶或者玛瑙都显得轻浮,就是用钧窑瓷能压得住。”等浅碧拿过来,又道:“看着不起眼吧,可别小瞧了,这还是当年我父皇亲手做得坯,一共烧了十只,烧成型的就这一对,把窑主吓得够呛,跪在地上直磕头。父皇说他忠厚老实,不但没罚,还赐他一块牌匾……当年父皇把他私库的好东西几乎都给了我。我收了几十年,寻思着收着也没用,万一那天不在了,没准还给你们惹来祸端。阿瑾这几日先别出门,你们俩帮我整理整理,有喜欢的你们就留着,其余的中看不中用的还是还回去好。”   只这几句话的工夫,楚晴注意到她摁了好几次膝头。   周成瑾笑着应道:“行,正好顺几件好东西回去,不过明儿上午我得出去一趟,中午能回来。您等着我吃饭吧,早早吩咐人钓条鱼蒸着吃,烧一只鸡,炖锅肘子肉,要烂糊点,其余随便看着做,不用多,七八道菜就行。”   大长公主笑骂道:“有得你吃就不错了,还挑挑拣拣的。”回头仍是嘱咐浅碧,“好生想着别忘了。”   周成瑾插科打诨逗着大长公主说笑了好一会儿才告辞。   月亮已经升上来了,银盘似的挂在天际,清辉铺散下来,地上泛起银白色的光华。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都沐浴在如水的月色下,如梦似幻。   行至挹翠斋旁边,周成瑾步子停了停,望着院墙上斜出来的一枝梧桐道:“这是原先我娘的住处,我娘本是府里管茶水的丫鬟……” ☆、第134章     事情应该从大长公主说起。   大长公主二十岁自边陲归来,已过了成亲的最好时机。   万晋朝的公主并不太好嫁,因为驸马不得为官上朝,许多人怕断了仕途不愿尚主,做公婆的也不愿意有这么个身份尊贵的儿媳妇。况且大长公主年岁既长,又是个会武的,姻缘更是难成。   先皇怕她拖延下去年纪更不好出嫁,特地下了口谕,让达官勋贵家适龄的公子少爷到御书房面圣。   那天倒是去了十几个,除了没落勋爵外,就是各家的次子或者三子,只两三个嫡长子,还都长得跟歪瓜裂枣似的。   大长公主躲在屏风后,一眼就看到忠勇侯的次子周镇。   周镇生得一副好相貌,穿件宝蓝色的直缀,眉清目朗,在众人之间犹如鹤立鸡群,而且不像其余人那么拘谨,意态甚是悠闲。先皇问他话时,他甚至眯起眼睛笑了笑。   便是这一笑,打动了大长公主的芳心。   成亲那夜,大长公主问他为何发笑。   周镇贴近她的耳边柔声道:“我抬头时,看到屏风下面一双大脚。”   万晋朝的女子虽不盛行裹脚,可女子总以纤细灵巧为美,大长公主身量高又习武,脚自然比寻常女子大。   闻言,大长公主怒道:“脚大又如何,值得你在御前嘲笑?”   周镇笑着拂上她的脸颊,“脚大走路稳当,我身子弱,以后咱们出游遇到歹人,我不用分心照顾你,拉着你跑就成。”   “孬种,”大长公主一把推开他,“遇到歹人就该三拳两脚把他制服了,跑什么跑?”   “那你上,我在后面给你呐喊助威。”   大长公主气得差点掀了红纱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周镇笑意更深,说了实话,“其实我之前见过你,有年在御花园赏灯,你一脚把镇国公的儿子踹进玉液池。那小子没少欺负我,我想你怎么也算帮我报了仇,一直想找机会当面道谢,可你在京都时候少,竟是没碰到……再有,府里如今日渐没落,娶了你虽不能为官,可拉扯提拔几个人的能力还有,也算是为家里尽份心力。”   他说的是娶,而不是尚。   大长公主盯着他的眼眸看了许久,叹道:“看在你还算实诚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安歇吧。”   周镇笑着堵住她的唇,“安歇这样的话,以后还是我来说。”   大长公主豪爽大气,既然揭过了这篇就没再提,本本分分尽她妻子及儿媳的义务。周镇人聪明,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对她好,成亲后两人竟是奇异地和谐。   过了头一个月,按理大长公主该搬到公主府,可她不愿意,宁可住在忠勇侯府当儿媳。   周镇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感动,夜里搂了她细细地分析,“你以前带兵,发号施令惯了,在府里是儿媳又是弟妹,不好忤逆爹娘跟兄嫂,这一个月,我看你委屈好几回了。再者爹娘看你的一些做法也不习惯,又不好指责你,两头都忍着,头一个月还好,待久了定然会有冲突。不如我跟你搬过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爹娘也自在些,咱们每隔五日十日来请安便是。”   大长公主听着有道理,与周镇两人住进了公主府,匾额上没写公主府,而是写了“周府”两个字。   转过年,大长公主生了周祎。   周祎长到四五岁时,边境战乱。   大长公主是闲不住的性子,在家里消停这几年早就耐不住了,自动请缨前去平乱。周镇了解她的个性,且府里既有奶娘又有丫鬟,不必担心周祎,便应允她前去。   一走便是四五年,等她回来,周镇身体明显差了许多,精力也不如从前。周祎却长得唇红齿白清秀俊朗,俨然是个翩翩佳公子。   周祎对大长公主并不亲近,对奶娘却极好,有了好吃的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孝敬奶娘。   大长公主有些难过,但并没太在意,反而觉得是因为奶娘照顾得周到,而且周祎这般做法也说明他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过了段时间,大长公主瞧出不对劲来,周祎已近十岁,这个年纪早该搬到外院去住,但周祎却恨不得时时腻在奶娘身边,甚至从书院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扑到奶娘怀里腻一阵子。   奶娘也不阻止,反而搂着他心肝肉地叫唤,又问他在书院是否穿暖吃饱,有没有被欺负,是不是受了先生训斥,功课多不多,如果太累就不用写,让小厮代笔就成。   丫鬟报到大长公主面前来。   大长公主不由沉了脸,觉得奶娘目光短浅心胸狭窄,这样教养对周祎非常不利。遂决定给奶娘一笔丰厚的赏银,让她回家与亲人团聚。   奶娘苦苦哀求着不肯离开,竟以死相逼,当头就要往书案上撞。   周祎也跪下求情,甚至不惜冲撞大长公主,并彻夜守在奶娘床前照顾她。   大长公主伤心欲绝,又觉得失望,堂堂公主的嫡子竟然因为奴仆而下跪,而忤逆母亲,更坚定了送走奶娘的决心。   谁知她前脚将奶娘送出京外,后脚奶娘便回来偷偷赁了处宅子,每天趁周祎从书院回来便接他回家待上片刻。   事隔月余,大长公主才知道,一气之下将奶娘发落到贫瘠之地,永远不许回京。   自此,周祎与大长公主之间便有了解不开的心结。   等到周祎说亲的时候,这种矛盾更加激化。   大长公主先后看中了好几位姑娘,周祎都不同意,自己选中了高氏。高氏一双眼睛长得有几分像奶娘,大长公主看着就有些不喜。   但高氏毕竟不是奶娘,而且看着性子还算温顺,大长公主不愿与儿子闹得太过僵持,终于让步,给周祎娶了她。   进门头两年,高氏表现不错,知道孝敬长辈顺服丈夫,第三年生了长女周珊。   而周镇的身体更加不好,大长公主自责不已,觉得自己忽视了夫君,便将心思移到周镇身上。   高氏生女之后身子大不如从前,而大长公主无暇顾及周祎,周祎的坏习性便显露出来,在高氏的帮助下欺侮了好几个丫鬟。   丫鬟们或迫于淫威,或者本身就存了攀高的心思,半推半拒地从了。   大长公主听到零星风声没太当回事。一来男子有通房丫头也是正常,二来高氏这个正妻没有怨言,她何苦做这个恶人,只告诉高氏,该给名分的就给个名分。   高氏温顺地答应。   周祎又看中了管茶水的苗翠,苗翠不愿意当妾,不肯委身于他。   高氏做了个圈套,借口打碎一套杯碟将苗翠骗到正房院,并给她下药让周祎得了手。事后反而编排苗翠为了往上爬勾引了周祎。   苗翠是个烈性子,岂肯受此屈辱,跑到大长公主跟前诉冤,并要以死明志。   大长公主最讨厌强迫女人的人,劝她,“这事并非你的错,凭什么做错事的人不受罚,而受了冤屈的人却要死?你不但不应死,反而更应该体体面面地活着,过些时日我给你选个好人家嫁了。”   当着苗翠的面,将周祎骂了个狗血喷头,差点请出家法来。   谁知三个月后苗翠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女子小产本就是凶险之事,且周府人丁不旺,大长公主想留下这个孩子,便跟苗翠商议,给她一个田庄,等她生产之后便到田庄去,或者嫁人或者招赘,一切随她愿意,而孩子留在府里,大长公主亲自给养着。   五个月时,太医诊出是个男孩,大长公主更舍不得放弃,拨了挹翠斋给她养胎。   而高氏也诊出喜脉来,巧的是,也是个男孩。   周镇却没能看到孙子出世就撒手人寰,临终前不住地给大长公主道歉,说自己没照看好周祎,让他长歪了,又说家里的事多依仗她,让她受累委屈。   大长公主悲痛欲绝,连着好几个月提不起劲头来。   而这个空挡,周祎因苗翠失了颜面,对她极为生厌,正巧高氏也不愿在自己生产前先有个庶长子,两人倒是说得上话一拍即合,买通了厨房里的婆子。   苗翠生产时,厨房送了补汤,差点一尸两命,幸好稳婆跟太医都极有经验,生生将两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苗翠终究受损太过,加上高氏从中作祟,没出月子就死了。   大长公主打起精神查问此事,虽然生产当日的痕迹已消除了泰半,可终究查出些蛛丝马迹。只碍于周祎是自己与周镇的骨血,而高氏腹中还怀着胎儿,到底没有狠心责罚。   从此却真正厌恶了这对狼心狗肺是非不分的夫妻。   却将周成瑾抱到了乐安居,准备好生为周镇教养出一个能撑起门户的子孙。   ***   楚晴听罢久久不能言语,既为大长公主悲哀,也替周成瑾伤心。   自己的父亲害了自己的娘亲,无论是谁都无法轻易接受这个事实吧?   而这些年,他看到周祎对其余几个儿女和颜悦色唯独对自己横眉冷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会不会也渴望那一份父爱?   也难怪他对正房院始终存着戒备之心。   周成瑾似是看透了楚晴的想法,握紧她的手浅浅一笑,“这个府邸,我只认祖母是我的亲人,其余都与我不相干。”   “那我呢?”楚晴张张嘴,却没出声。   从道理上,她是周成瑾的妻子,该顺从周成瑾与他保持一致,可周琳与她素来相合,而高氏对她也非常和蔼,她实在不能像他那样冷脸对人。   周成瑾并不勉强她,只柔声道:“你别为难自己,顺着心意怎么着都成。”   楚晴低低地叹了声。   此时的大长公主一边吃着莲蓬,一边也在叹气,“既是嫁到府里来就是我周家的人,周家的媳妇明晃晃地被人欺上门来,这气我不能忍,总得到国公府讨个说法。阿瑾媳妇到底犯了什么错,能让楚家二太太指着鼻子骂?回头告诉程光加,明儿阿瑾出门让他一道跟着去。”   程光加曾在御前身边伺候过,人很机灵又能干,前几年大长公主身子不适,顺德皇帝派程光加代替自己侍奉姑母,后来就留在了周府。平常并没有特别的差事,只是大长公主时不时有私事交代给他。   叫上程光加就意味着大长公主想借皇上的势压人了。   浅碧暗暗想,大奶奶着实是个有福气的,能让大爷自愿替她出气不说,连大长公主也愿意给她依仗。   而楚晴却根本没想到周成瑾说的早上要出门是去国公府讨说法…… ☆、第135章   楚晴跟往常一样天色微亮的时候便醒了。   睁开眼就瞧见枕畔那张俊美的面孔,难得周成瑾醒得比她迟,楚晴不敢动弹,只默默地端详着他。   就算有道惹眼的疤痕,他仍然算是美的——浓且黑的眉毛,高而挺的鼻梁,再往下是紧抿着的薄唇。   楚晴的脸忽然*起来,她还记得他的唇是怎样吻过她身体的每一寸,又怎样贴着她的耳边说那样情深的话。   经过昨夜她才知道,圆房那天周成瑾有多克制,而他又有多么强壮的体力。   他就像精力旺盛的骏马,不知疲倦地驰骋在草原上,时而迅疾若狂风暴雨,时而柔缓若和风细雨。   汗一滴滴地往下淌,正落在她的胸口,楚晴觉得自己就像架在火堆上的鱼,灼热到无法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尽了兴,而她瘫在床上几乎散了架。   她记得是他把她抱到净房里擦洗,又寻出新的棉布单子铺上,再然后搂着她细细地亲吻,柔柔地说着情话。   直到在睡梦里,她还听到他低哑的声音说,“阿晴,我的小娇娇,我不会让你受丁点儿委屈。”   谁会想到呢,周成瑾会这样好,会这般宠着她疼惜她,就像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如珠似玉。   楚晴满足地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略带沙哑的嬉笑声,“大清早盯着我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的,是掂量我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吗?”   楚晴“扑哧”就笑了,腮边的梨涡欢快地跳动,眼眸里尽是满足与欢喜。而脖颈下方,先前的青红尚未褪尽,又多了新的唇印,处处彰显着两人的恩爱与情浓。   她皮肤娇,稍用力就会有印子。   情浓中,他无法控制好力道,而她也不曾抱怨。   想必她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吧?   周成瑾望着她的如花笑靥,俯身吻在她唇上。   两人腻了一阵子才起身用了早饭。   楚晴送走他就开始缝制那件冰纹纱的衣裳,想尽快做成了,他穿着也能凉快些。正缝得专心,暮夏进来回禀说周琳过来了。   楚晴仍是到悠然居待客,周琳歉然地说:“本来说好昨天过来的,怕你这里不方便,没什么事儿吧?”   看来文氏这番闹腾已经在府里传开了。   楚晴笑吟吟地回答:“没事,就是有点误会,说开也就好了。”   明摆着是不想多说,周琳识趣地没有多问,将带来的匣子打开,“这是新做的马蹄酥,还热乎着,不太甜,你尝尝?”   “就知道拿这些东西馋我,这才刚吃了饭,”楚晴笑着捏捏自己的肚子,“没几天就被你塞胖了,先放着,待会儿饿了吃。”   周琳面上流露出忧愁来,“你还好,我是又长肉了,都说苦夏苦夏,我这夏天也挺苦的,天天做针线,怎么也不瘦点儿?我娘让我少吃,怕嫁衣缝好了,到时候穿不进去还得拆了放宽腰身。”   楚晴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又怕周琳恼,急忙往回找补,“你不是胖,是丰腴,这样看着多喜庆和气啊……反正嫁衣还没缝好,不如就直接宽半寸留点余地。以后少吃肉,多吃菜,把食量减下来就好了。”   这边两人说得热闹,那边周成瑾与程光加已被请到了卫国公的书房。   周成瑾进门就给国公爷跪下了,“阿晴行事欠妥,得罪了二伯母,都是我的错,没管教好阿晴,特来请罪。恳请祖父念在阿晴年幼没经过事,宽恕她这回。我特地备了薄礼一份,给二伯母赔礼。”   程光加跟在周成瑾身后不住地作揖,“大长公主也是这个意思,大奶奶不懂事,请府上二太太千万看在大长公主的面上别给她计较。”   国公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接过礼单,顿时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周成瑾口中说的薄礼,反而非常重,各种瓷器布匹,没有七八百两银子根本置办不来。   国公爷只当楚晴犯了什么大错,把礼单还给周成瑾,“都是一家人,再有错也不用这么外道,快起来,把东西拿回去,用不着。”   周成瑾将礼单收了,他本就没打算送礼,却仍跪着不起,“孙婿还有事情请教二伯母,到底阿晴做错了什么,问清楚了回去我也好教导她。”   国公爷不明白了,愣道:“你不知阿晴做了什么?”   “不知,”周成瑾恭声回答,“昨儿回府见阿晴哭泣,说她做错了事,二伯母气势汹汹地带着文家舅太太和大奶奶找她算账。仔细打听,好像是文家大少爷在街上被人揍了,孙婿不明白,这种事怎么跟阿晴扯上干系了?”   程光加跟着道:“大长公主听说二太太来府,本来身子不爽利,硬撑着换了待客的衣裳,又吩咐厨房备菜,可左等右等没见到人,问过才知道二太太匆匆见了大奶奶一面就走了。大长公主心里纳罕,详细问过才知道是大奶奶开罪了二太太。两家刚结为秦晋之好,不好因此疏远了,所以,大长公主特派老奴来府上请罪。”   国公爷十几年没上过朝,可并不耽误他认识程光加。   听他这么一说,国公爷立马醒悟过来,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人家哪里是来请罪的,明明就是来问罪的。   还是代替大长公主来问罪的。   国公爷二话没说,吩咐小厮双喜把二爷楚渐找来,又打发婆子到内院找文氏。   文氏刚从楚晚那边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她自知这次行事不妥,昨天劝嫂子就吃了这个哑巴亏,别跟周府的人硬碰硬,却被嫂子一通排喧,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自个儿亲侄子被打的下不来炕还得忍气吞声。   沐恩伯府是显贵,难道卫国公府就是吃素的,何况周成瑾是她侄女婿,怎么就不能挺起腰杆教训他一顿。   文氏有口难言,早些年她掌中馈的时候的确能硬气点,可现在挺着腰杆做人的是楚溥,是明氏,是大房院那一家子。   她早就不受老夫人待见了。   夜里翻来覆去半天没睡着,一下子想起自己还有个当王妃的女儿,要是楚晚说句话,便是老夫人也得慎重考虑一下。   所以,文氏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地到了定王府。   楚晚本不想见,但四皇子在家,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与娘家疏远的迹象,逼不得已将文氏请了进去。   听罢文氏的来意,楚晚抚额道:“早劝你少跟舅舅一家往来,偶尔接济他们几两银子也就罢了,他们除了能给你拖后腿,依仗你生活,还能干什么?表哥说的那些话,是个男人都不会善罢甘休。平常人躲都躲不及,你倒上赶着往前凑。依我之见,回去之后,你什么也别说,直接到宁安院门口跪着,或者祖父与祖母会看在你知错认错的份上饶过你这次,否则,恐怕你一辈子真要跟舅母一道过了。”   这什么意思,是说老夫人有可能休了自己?   她成亲都二十年了,如果被休弃回去,这脸面往哪儿搁?   文氏吓得冷汗涔涔,慌里慌张地告别回到国公府,原本她觉得人老了容易怀旧,想找件往年穿的衣裳往宁安院去,正翻箱倒柜,就听到婆子来叫她。   文氏不敢有片刻耽搁,急匆匆地赶到外院书房,进门对国公爷福了福,笑道:“父亲找我何事?”   她穿了件水红色福寿如意纹的褙子,宝蓝色喜鹊登枝织金湘裙,发间一支赤金花卉蝙蝠簪,耳边坠着镶猫眼石的金蝶耳坠。   在一众男子之间,显得璀璨夺目,异常华贵。   平白无故地穿成这样,像是特地来炫耀示威的。   国公爷脸色沉了沉。   楚渐目光阴厉,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蠢妇!”   文氏面皮涨得紫红,泪水瞬间落了下来,哽咽着问:“二爷这是何故?”   楚渐道:“看你做的好事,既然你一心向着娘家,干脆就回娘家住着,我们楚家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果然被楚晚说中了,文氏立马跪下,哀声道:“二爷,我知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二爷念在我服侍你二十多年,为你生儿育女的份上饶过我这次。”   楚渐恨她无知愚昧,但绝对没有休弃她的打算。文氏不精明,可对楚渐是真的好,两人夫妻这些年的情意不是假的。   文氏这次的的确确是接二连三地犯蠢,先是不该楚晴夜不归宿之事透露出去,还暗示楚晴未出阁前就不清白,要知道这种事情即便是真的也得当作没发生,何况楚晴还真不是轻浮之人。更不该受嫂子挑唆去沐恩伯府找事。   别说文壮只是捱了顿揍,就是打断腿,打折手也得干挨着,事关妻室名节,哪个男人能忍?   楚渐之所以当众说出这话,实在是想反将周成瑾一军……你看我都打算休妻了,难道你不说一两句客套话?   周成瑾还真开了口,恭恭敬敬地对国公爷和楚渐揖了揖,“二伯父有家事要处理,我们在此多有不便,就不打扰了。”   竟是扬长而去。   楚渐傻了眼,身为七尺男儿当着人面说出来的话,可不能空口白牙地跟个屁似的,说放就放了。   如果隔几天周成瑾再来提起文氏,他要怎么回答?   可要真休了文氏,他还真不忍心。   垂首看着跪在地上泪水涟涟的文氏,楚渐又是可怜又是可恨,咬牙道:“现在知道哭了,昨天气势汹汹往沐恩伯府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哭?”   文氏哽噎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泪水沾着鼻涕,又花了早晨擦上的胭脂,狼狈之极。   楚渐恨道:“还不快滚回去?”   “回哪儿?”文氏真心不想回娘家,那个家就不叫个家,她好容易脱离出来,怎能可能再回去?   楚渐怒吼一声,“蠢货!”   这下文氏听明白了,屁滚尿流地回了二房院。   楚渐想一想跪在了国公爷面前,“父亲,假如文氏现在还年轻,还是二八年华,我肯定毫不犹豫地休她,可她已近四十,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休了她,她就没法活了。再者还有旻哥儿,还有阿晓与阿晚,他们不能有个被休弃的母亲。”   国公爷岂不明白这个理儿,就是为了国公府的名声,最多是将文氏发配到田庄,绝不可能休她。   沉思片刻,沉声道:“我跟你母亲商量一下,可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免不了还是得着落在阿晴身上。要不,备了礼让你大嫂跑一趟。”   明氏不想讨这个嫌,可老夫人发了话,文氏又苦苦哀求,只得不太情愿地到了沐恩伯府…… ☆、第136章   一大早,楚晴就与周成瑾来到乐安居整理大长公主的嫁妆。   浅碧带着丫鬟将箱笼抬过来,拿出一样,周成瑾对着嫁妆单子就勾上一笔,楚晴则照着名录另外抄写一份。   遇到不确定的就跟大长公主求证。   饶是楚晴知道大长公主必然收着许多好东西,也没想到珍品是如此的多,不说金银首饰翡翠玛瑙,单是各朝各代的珍本字画就不计其数。   诸如赵佶的《柳鸦图》,王羲之的《初月贴》,苏子瞻的《潇湘竹石图》,件件都千金难买。   倘若父亲能够得以一见,定然会非常高兴吧?   楚晴的双眸落在那几本画卷上,手下动作便顿了顿。   周成瑾见状,便将那些卷轴移到另外一边,言语欢快地说:“金石易得,书画难求,留着当成镇宅之宝传给子孙。”   大长公主听到子孙就高兴,不迭声地说:“阿瑾说的对,留下,留下!”   楚晴笑着另取了一本册子,将这十几张画作录上。   小丫鬟进来禀报时,几人才刚刚整理出一只箱笼。   大长公主听闻明氏来访,已猜到是怎么回事,神情恹恹地说:“我懒得见,让阿瑾媳妇招待吧。”   楚晴应声,陪着明氏到高氏那边坐了会,然后引到观月轩。   明氏看到四周松柏茂密,环境非常清静,又主意到虽然有婆子小厮走动,但并无喧哗嬉闹之声,不由点点头。   及至屋里,见一应摆设与先前的倚水阁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唯有这里地方大,格外多了座博古架,架上林林总总地摆着许多瓷器玉石。   其中便有养着粉色莲花的那对钧窑出的天青色碟子。   明氏很着意地看了眼,钧窑的瓷器很有名,釉面光滑,碟身流畅,而这只看着品相比市面常见的要差一些。   按理,任何一家重视声誉的瓷窑都不会让这种略有瑕疵的成品流出去。   楚晴见明氏注意这个,悄声道:“是德宗皇帝亲手所制,给大长公主做了陪嫁。”   “难怪,”明氏恍然,笑道:“这得留好了,说是世上无双也不为过。”   楚晴点头,请明氏到东次间。   炕边放着那件还没缝好的冰纹纱。   明氏估摸着尺寸知道是周成瑾的衣裳,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不客气地上炕坐在了东面。   暮夏端着托盘进来,给两人各自沏上一杯茶,随即退了下去。   明氏直入主题,“你二伯父说要休了文氏,老夫人吩咐我过来讨个人情。”   “这与我有何关系?”楚晴不解地问。   明氏笑笑,将周成瑾与程光加昨天拜访卫国公的事情说了遍,“你二伯父一言既出不能失信,可他着实不想休弃文氏。再者国公府向来没有休妻之男,也没有大归之妇,为了阖府的声誉着想,也是因为文氏已近不惑之年,撵回娘家去什么脸面都没了。”   楚晴讶然,这样的事情也就周成瑾这般无赖之人能做得出,用言语挤兑着别人休妻,可当人家开口说出此话,他又说是别人家的私事,不好旁听。   可为什么听起来这么高兴呢?   他只说有事出去,没想到竟是到了国公府,而且回来后也半句口风不露,只给她带了只温热的荷叶鸡。   楚晴脸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大伯母是怎样想的?”   明氏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茶,才慢悠悠地开口,“如果我是你,定然希望要休了她。老夫人顾忌文氏的脸面,可谁会想到你的声誉?倘若真的任由文壮满嘴胡吣,你还怎么在京都立足?便是把文氏和文壮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恨。可从我这立场来说,我不希望文氏被休。   “真要休了,假如你二伯父续娶,不知道会娶个什么品行的人回来,合得来还好,若合不来,岂不整天给人添堵?假如不再娶,妯娌三四个只剩下我自己,说出去也不好听。再者,你祖母近来精神越发不济,昨天听说文氏所做的事情,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拍着桌子让你二伯父休了她……可今天早上却催着让我过来,我实在是不忍忤逆她。”   楚晴最欣赏明氏的这份坦荡与睿智,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摊在桌面上,而不是像文氏那般,自以为聪明实际却蠢笨无比。   她也知道老夫人气归气,心里头总还是顾及文氏的,故而淡淡一笑,“等大爷回来,我跟他转达祖母的意思,不过长辈的事,我们做晚辈的实在不好插嘴,二伯父休妻也罢不休也罢,论不到我跟大爷说话。”   明氏听出楚晴的话音来,不管楚渐休不休文氏,他们都不会再提先前的话头,也就是说楚渐完全可以把自己说出的话当成一个屁,说放就放了。   不由笑道:“不用着急答复,多抻几天,让她好生长个记性,免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楚晴莞尔,跟大伯母打交道就是这点好,凡事点三分彼此就明白,用不着说得那么透。   明氏又道:“还有两件喜事得告诉你,前天你大嫂诊出喜脉了,说怀了两个多月,因日子浅就没有往外声张。你得提醒姑爷,那事得悠着点儿来,年岁还小,等过上一年,十七岁怀上十八岁生也不晚。”   楚晴闹了个大红脸,急忙转移话题,“另一件喜事是什么?”   “有人给楚晟提了门亲事,是太原知府家的嫡长女,听说长相挺周正,知书达理的,说定了过几天选个合适的机会相看相看。”   楚晴诧异地问:“专程从太原到京都来相看?”   明氏“呵”一声笑了,“哪能这么折腾人家姑娘?人家本就是京都人,祖父曾在太常寺做过寺丞,听说为人挺清正。因父亲想走路子仍回京都任职,不舍得把女儿留在太原,所以姑娘满十四岁就送到京都来,二月份及笄,现在已经十五了。”   楚晟今年十八,看年纪倒合适。   在家世上,太原知府是四品官员,虽说是外任,可手里有实权。楚晟说起来是卫国公的嫡出孙子,但从楚澍这边论,楚澍只是个进士,并无官职,算不上多显赫。   家世也算相当吧。   要是对方真有能力从太原调任京都,以后对楚晟的仕途也是一大助益。   明氏觑着楚晴脸色,笑道:“现在只等见上一面,看看品貌如何,咱虽不是以貌取人,可也不能无法入眼。再者,以后是要支撑门户的,太纤弱娇柔了可不成。”   楚晴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个理儿。而且八月秋闱四哥要下场,等中了进士,不愁找不到人品好的嫂子。”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晌午,楚晴扬声叫暮夏进来,吩咐她到厨房加菜。   暮夏笑道:“厨房早就备着了,刚才寻欢去湖里钓了条鲤鱼上来,说要炖着吃,大爷还让人买了两斤新鲜的河虾,说大夫人是苏州人,吩咐做成糖醋虾。”   明氏乐呵呵地问:“姑爷还操心这些琐事?”   暮夏本就与明氏相熟,也不怕楚晴闹,笑着道:“跟姑娘有关的都是大事,姑爷都得过问。”   楚晴气得抓起桌上茶盅作势砸过去,暮夏一溜烟撩了帘子跑了。   明氏脸上笑意愈深,欣慰地说:“早先还怕你钻牛角尖,这会儿可放心了。楚家的姑娘总算有个过得顺心的。”   楚晴听出她话中有话,问道:“其他姐妹过得不好吗?大姐夫跟大姐都挺恩爱。”   明氏叹一口气,“要说你二伯母脾气急,也是被你大姐夫气得,前几天才知道原来你大姐夫外头养着个外室,早就生了儿子,现在都有五六岁了,说要接到府里开蒙。”   楚晴大吃一惊,楚晓嫁给庄阁老的嫡长孙庄安,曾经让老夫人极为得意,没想到这才几年工夫,楚晓嫡生的长女才刚五岁,外室的儿子比她都大,可见两人相好不是一天两天了,或者在楚晓进门前就有了首尾。   明氏续道:“二姑娘、三姑娘就不用提了,一个高嫁到王府,进出不比寻常人家自由,一个自从出阁就再没回过娘家门,五姑娘自打怀孕后且是张扬了一阵子,也就头六七日的工夫,回来哭闹说五姑爷纳了个妾,还是个良妾。阿景去找过五姑爷,五姑爷说五姑娘整天就把心思放在几个丫鬟身上,既然她这么爱争风吃醋,不纳妾实在对不住她这天分。”   楚晴听得目瞪口呆,男人想纳妾有得是理由,何必非得扯到女人身上?可想到楚暖那张看似娇弱实则刻薄的脸,到口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少顷,暮夏带着谷雨与春分端了菜过来,共四冷六热,非常丰盛。   暮夏指着一道煮干丝一道狮子头,“是大长公主那边送过来的,夫人那边送了坛秋露白,大爷说秋露白酒劲儿大,不适合女人喝,给换了小坛的荷花蕊,正当季。”   楚晴情知周成瑾是避讳正房院送来的吃食,并不挑破,只取过两只酒盅来,浅浅地斟了半盏。   明氏酒量好,喝个六七盅不成问题,楚晴却不行,两盅酒下肚,脸上便升起了云霞,身子也有点不听使唤。   勉强陪明氏用过饭,送了明氏出门,便歪在炕边歇着。   朦朦胧胧里,听到有人柔声道:“头痛不痛,起来喝点醒酒汤。”   楚晴并没醉,脑子仍是清醒着,就是懒得动弹,闻言便斜着身子张开嘴,刚喝半口就皱起眉头,“酸溜溜的真难喝。”   周成瑾笑道:“醋能解酒,醒酒汤就是白水烧醋,自然好喝不了。茶也能解酒,要不我给你沏杯酽茶?”   “好,”楚晴慵懒地半眯了眼,“也别太酽,我怕苦。”   星眸半张,红唇微启,莹白的面颊带了酒后的酡色,娇媚得比春日枝头的桃花都鲜艳。   周成瑾俯首噙住了那张红唇,低低道:“我挑了二十多幅字画回来,你得空添到嫁妆单子上,以后留给孩子们。对了,再选两幅岳父喜欢的,这几天我送过去。”   楚晴狠狠地咬了他嘴唇一下,“说留给孩子,又要送给父亲,你到底什么意思?”   “是我糊涂了,”周成瑾失笑,亲昵地再度轻轻吮吸她的唇瓣,“看来没喝多,脑子还清醒着。我是看你喜欢那几幅画,猜出是要给父亲。”   “嗯,”楚晴呢喃着,双手搂住周成瑾后颈,拉低他的头,欲加重这个吻。   周成瑾先是一喜,很快又松开她,端正了身子。   门外传来暮夏的声音,“茶沏好了,奶奶这会儿要喝吗?”   “端进来,”周成瑾低声吩咐。   楚晴心中一暖,周成瑾虽然爱跟她闹,可当着丫鬟却总是顾及她的面子,不曾让她失礼过。   暮夏放下茶便退了出去。   周成瑾尝了口,“有点苦,你要不要喝?”   “好,”楚晴正要支起身子,却被周成瑾摁住,就见他大口喝了口茶,低头缓缓哺进她口中。   茶水说不上苦,而是带着丝甜。   可这行为实在太过亲密,楚晴羞得脸似滴血,慌忙坐起来,寻过茶盅,牛饮般喝了个干净。   “也不说留一口给我,”周成瑾佯装失望,作势去她口中撷取,楚晴忙不迭地避开。   周成瑾笑笑,展臂揽过她,齐齐躺下,低声道:“贞娘那边有了消息,绿豆糕除去豆沙跟蜂蜜,并无异样。”   楚晴莫名地松了口气…… ☆、第137章     楚晴莫名地松了口气,续问道:“马蹄酥呢?”   “也没事,”周成瑾看出她的心思,仔细地提醒,“虽说里头没做手脚,以后仍是不能掉以轻心,提防些总没错……对了,再过些日子是祖母生辰,我们送什么贺礼?”   大长公主七月十八出生,都说七月是鬼月,七月出生的人戾气特别重,轻易沾惹不得。所以,她当年的兄弟姐妹甚至有些宫妃对她都避而远之。   唯独先皇宠着她,“朕乃真命天子,岂会怕那些龙鬼蛇神?既然你身上戾气重,父皇便再为你添些龙气!”   不但亲手教她描红给她开蒙,还特地请了带刀侍卫教她刀枪剑术,直直把她捧上了天。   大长公主得此宠爱,故而把父皇的天下看得尤其重,不许任何外敌侵犯,也不容任何人打万晋国江山的主意。   大长公主今年六十八,已经算是高寿。   楚晴也犹豫着不知送什么好,见过大长公主的嫁妆,再怎么珍贵的金石玉器恐怕都入不了她的眼。   而且上了年纪的人,恐怕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要彰显孝心与诚意,都得亲手做。   楚晴擅长的唯有针线,可前几次年节礼楚晴送过额帕,送过鞋袜,也送过安脑定神的香囊,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便微蹙了眉头,“眼下没想出合适的寿礼,要不我先绣件褙子备着,实在不行就送衣裳。”   周成瑾柔声道:“也好,我也多想想。主要是该送的前两年都送过了,再寻不出新意来。”   楚晴乖顺地“嗯”一声,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她午睡惯了,又喝了点小酒,睡意愈发地浓郁,双眼缱绻几乎睁不开。   周成瑾再不闹她,摇了折扇替她扇着风,不到片刻见她已然睡下,才慢慢起身,拿起上午楚晴抄录的册子看。   字体端正大方,娟秀之余有着女子少见的瘦峻。   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可仔细想又想不出来。   蓦地又想到前几天看到的那摞桑皮纸的信皮,岂不就是这样的字体?   她坐在软榻上,痴痴地捧着看,看得那么入神,连他进来那么久都没有察觉,甚至在跟他说话时还有一点点的心虚。   周成瑾心头像是被尖刀刺了下,痛得有些难以呼吸,烦乱地扔下册子侧头看着楚晴的睡颜。   发间的钗簪已经卸下,发髻被压得有些散乱,两缕碎发挂在腮旁,因酒后体热,额角沁出一层薄汗,看着童稚可爱,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   这么乖巧漂亮冰清玉洁的小姑娘能嫁给自己,还待如何?   即便她心里藏了人,那也是年纪小不懂事。   也是,十五六的姑娘懂什么,兴许看到个写一手好字的人就动了心也未可知,怎知道男女之间的这些浓情蜜意。   只要自己真心对她呵护着她,定有一日她也会这般待自己。   周成瑾轻舒口气,挥去心头莫名的烦乱,小心地拂开楚晴脸颊的碎发,复又摇起折扇。   大长公主那几箱子奇珍异宝金玉翡翠用了足足七天工夫才整理完。还回宫里内库的有五箱,另有一箱,周成瑾做主添在了楚晴的嫁妆里。   楚晴毫不掩饰心里的欢喜,笑盈盈地对周成瑾道:“有这些东西撑腰,顿时觉得自己底气壮了许多。”   “你这个小财迷,”周成瑾亲昵地摸一下她的脸颊,“难怪你这几天做梦都呵呵笑。”   楚晴刹那红涨了脸,这人真会颠倒黑白。她才不是做梦笑,而是睡觉前,而且每次都是被他逗的。   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那么多好笑的村话野史,天天讲给她听。   昨晚讲得是一人犯了盗窃罪,上枷游街,旁观者问他:“所犯何罪?”   人犯长叹:“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昨天偶然看到一根草绳,心想以后可能有用,随手捡了起来。”   问者大惊,“一根草绳判罚这么重?”   人犯续道:“谁知草绳那端还连着一头耕牛呢?”   楚晴何曾听过这种事儿,笑得合不拢嘴,周成瑾借机解她的腰带,“我捡到条腰带应当无妨,咦,怎么还系着位女子?”展臂将她搂在了怀里。   两人房里事顺意,在外头也不免流露出端倪,四目相对时,眉梢眼底便带出了几分。   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背地里跟浅碧嘀咕,“两人腻歪着呢,这样好伐兴许不到年底就会有喜信儿。我不巴望别的,七十岁之前能抱上孙子就成,孙女儿也可以,先开花后结果,好上加好。”   等见到楚晴,就把一串通天眼的菩提佛珠笼上她的腕,“是护国寺主持道光大师亲自开过光的,能祛除病邪长保平安,你好生戴着,你好,阿瑾也跟着好。”   通天眼是一种稀有果实的种子,上面有圆形的小孔,据说能吸收人身上的病气并且传到空气中,故而得此名。   而道光是万晋朝有名的佛法大师,活到一百零二岁才圆寂。   通天眼本就珍贵,又是道光大师开的光,更加难得。   只是长者赐不好辞,且涉及到周成瑾,楚晴只得道谢收下。   大长公主眼花不能写字,便让周成瑾代笔写折子,大意是她多年享受双亲王俸禄,受朝廷之恩甚丰,如今年事已高,膝下儿孙多不成器,武无平乱之能,文无安邦之德,恳请圣上收回爵位,以免后人不才,辱她多年积累之威名。   又说当年出阁,承蒙先皇厚爱,多以珍宝陪嫁。财富于国而言能强国力,养民生,于家而言,若家人无德无能,只可能是祸端之源。   所以将当年陪嫁之珍品还归内库,以飨天下百姓。   写罢,大长公主亲自封了火漆盖上私印。   周成瑾带了八名护院,赶了两辆马车直奔皇宫。   高氏早听说周成瑾两口子天天往乐安居跑,今天又见护院们“吭哧吭哧”抬了五口大箱子出去,急得抓耳挠腮。   她情知撬不开乐安居下人的嘴,而别人知道的未必有自己多,便打发周琳去楚晴那边打探消息。   周琳不想去,可架不住高氏软硬皆施,拿着才绣好的喜帕去了悠然居。   喜帕就那么几种花样,要么是喜结连理,要么是百年好合,再就是鸳鸯戏水。   周琳选了最简单的百年好合。   楚晴仔细地端详片刻,笑道:“长进不少,起码针脚匀称细密了,美中不足,花瓣的配色稍微硬了些,没有个由深及浅的过渡,不过完全能拿得出手。”说话时,袖子往上缩了缩,便露出腕间通天眼的菩提佛珠。   周琳自然是识货之人,看了赞不绝口,“通天眼最难得,比金刚和铁莲子都珍贵许多。”   楚晴道:“这几天身上不爽快,祖母恐我体虚,特地赏给我说戴着能祛病。”   周成瑾是长孙,楚晴是长孙媳,大长公主自然希望她把身子调理好,以便早日生儿育女。   周琳虽是羡慕,也没觉得意外,状似无意地问起高氏交代的事情,“……七八个壮汉抬着箱笼出去,不知是干什么?门上还来问母亲,是不是要开箱查看。”   楚晴讶异地问:“大爷亲自看着人抬出去的,也得开箱?”   周琳旋即红了脸,吱吱唔唔地说:“这倒不用,门上是怕下人夹带了什么东西。”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箱子里装得什么,看着分量不轻。”   楚晴已猜出她的来意,但大长公主并未嘱托不得外传,便实话实说,“是祖母当年的陪嫁,不少是先皇私库的珍贵之物。祖母的意思是古来珍宝,能者得之,现今祖母健在,东西自然守得住,万一那天她不在了,说不定那些东西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整理出来入了册仍还到宫里去了。”   周琳细琢磨也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顺德皇帝念着大长公主在他登基之初不遗余力的帮助,自然会照拂有加。如今大长公主年岁已高,顺德皇帝虽然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他身体并不强健,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   也不知哪位皇子能继位,但无论是谁,只要周家没有大长公主当年的绝世之功,他们对周家就不会像现今这么热络。   那些珍宝搁在手里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不由叹服,“不愧是祖母,心思与眼光绝非我们能望及项背的。而且,也只有祖母才能有这份果敢与决绝,换成别人不见得会舍得。”   楚晴也敬佩不已,那么多金银珠宝,哪一件都价值千金,被太阳光照着能晃瞎人的眼,可大长公主硬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高氏得知内情,没在周琳跟前发飙,待她离开,却对着杜嬷嬷咬牙切齿地骂:“那个老虔婆,自己亲生的儿子每年就千儿八百的俸禄,还养着整个府邸,困窘得连只金刚鹦鹉都买不起,她倒好,五箱子东西就那么抬出去了,就是留下一箱子,全家一辈子吃穿不用发愁了。”   杜嬷嬷自不敢排喧大长公主,只默默地斟了半盏茶。   高氏喝口茶又骂,“怪道小杂种天天跑得勤,定然从中捞了不少。也不知老虔婆怎么想的,自己嫡亲的儿子处得跟仇人似的,嫡亲的孙子也视而不见,却把个贱妾生的杂种倒当成宝了。这次趁着她生日,定要把阿瑜世子的位置给定下来,我看她能怎么着了。放眼万晋朝,还真没有庶子承爵的,就不信她真能被人当成笑话看。”   默一默,吩咐杜嬷嬷,“往库里找出那套雕着牡丹的水晶碟子还有两块羊脂玉的荷花玉雕都当了,回头让老爷好生打点一番,世子之位真不能再拖了,万一她非不要脸面把爵位传给小杂种,我们真就没法活了。”   当夜,这番话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大长公主耳朵里。   大长公主正喝羊奶,双手气得乱颤,羹匙敲打着汤碗,叮当作响。好半天才镇静下来,自嘲地笑,“瞧瞧,这就是我那好儿子挑选的好媳妇,跟当初那位奶娘一样,看着温顺驯良跟只小绵羊似的,其实就是个笑面虎,肚子里一堆男娼女盗的杂碎。她不是想要世子吗,我倒要看看她把整个库房的东西都卖了,能不能打点到世子之位?”   浅碧默默地接了她手中的汤碗,忽而微微一笑,“早上大爷去了国公府,听说带了两幅卷轴。”   大长公主顿时就笑了,“这个兔崽子,准是到老丈人那里献殷勤去了。我就说,平常也不见他提笔写个字,怎么就想起要那些字画,敢情是因为这个……真是什么样的根儿长什么样的枝儿,当年他祖父也最会伏低做小地哄骗人。”   大长公主真没说错,此时的观月轩已然熄了灯,就连廊前的灯笼也灭了,唯独梢间的窗口隐约透出一丝清淡的光。   架子床的帐帘上,挂着只绡纱缝成的袋子,袋子里一只夜明珠正幽幽地发着光。   周成瑾手里捧一只欢喜佛正哄着楚晴看,“你看一眼,就一眼,雕得可真精致,各处物件一样不少,就跟真的似的,还能动呢,你看看。”   楚晴歪着头,后脑勺对准他,“有什么好看的,不稀罕,又不是没见过。”   “你几时见过?”说话听音,周成瑾最能抓住楚晴言语中的漏洞,欠身覆在她身上,不怀好意地问:“你在哪里见到的?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被子瞧?”   “你才躲在被窝里看呢?”楚晴大怒,抬脚朝着那张俊脸就踢过去…… ☆、第138章     楚晴的脚不长不短不肥不瘦,脚面白皙柔嫩,浅粉色的趾甲犹如五个桃花瓣静静地趴在脚趾上。   周成瑾对女人的审美早就越过胸臀而转移到手脚上,练就了一副绝好的眼力,单凭一双手就能分辨出这个人的年龄体态。   见楚晴抬脚踢来,他不躲不闪反而抓住她纤柔的脚踝,手指不轻不重地挠她脚心。   楚晴痒得不行,想开口笑来着,随即想到他那句无礼的话,又觉得委屈。   他竟说出那种话来,难道在他眼里,她就是那种不知羞耻的女人?   眼圈一红,泪水簌簌而下。   周成瑾慌了,急忙搂住她轻声道歉,“苒苒,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开个玩笑,跟你闹着玩儿的。别生气了,是我,是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是我不好,以后不说这种孟浪的话。你饶过我这次好不好,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就是说我是小狗变的我也没意见。”   楚晴听了想笑,可死命忍着不露出来,一时竟不知该继续哭还是转成笑,竟是僵在那里。   周成瑾见她双眸犹红,白净的小脸挂着两行珠泪,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反射出莹莹光华,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一时呆了呆,想掏帕子给她拭泪,可身上已换了中衣,便俯身去吮那泪痕。   楚晴别开身子,板着脸道:“你离我远点儿。”   “好,”周成瑾答应得痛快,“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可得先让我给你擦了泪,哭过了怕是明天眼睛会肿,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俩怎么着了。”说罢,起身下地,就着夜明珠的光辉到净房拧了帕子回来,仔细地给她擦拭脸颊,动作轻柔而温存。   这人,就会来这一套!   楚晴暗自叹口气,转过身,委委屈屈地盯着他。   他的双眸幽深黑亮,像沉静的古潭,潭底却似燃着火,汹涌而热烈。   对上她的视线,周成瑾唇角弯了弯,随手将湿帕子往床边矮几上一扔,双手揽住楚晴肩头,将她拥进怀里,低低柔柔地说:“以后我肯定注意,不说这种话,再说你就打我,用手打疼,明儿我给你做把戒尺,一头磨光了,免得扎得你手疼,另一头……唉,钉上几根竹刺……”   楚晴终于撑不住笑了。   隔着薄薄的绉纱中衣,清楚地感受到他紧实强健的肌肤以及温度的灼热,楚晴不由将脸贴在他胸口处。   她觉得自己是疯魔了,越活越小了,以前何曾有过眼泪没干就咧嘴笑的时候?   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才这般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吧?   两人言归于好,重新躺下的时候,周成瑾摸到枕边的那对欢喜佛,仍是不死心,贴着楚晴耳边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雕工不错,你看一眼,放心,我今天绝对不碰你。”将那对楠木雕刻的人儿举到楚晴眼前。   楚晴半推半拒地看了眼,果真雕刻得极细致。两人都坐着,男人微低着头,女子却是仰着脸,四目交投,目光痴缠,无论眉眼情态还是手脚动作都细致入微,就连头发丝儿都根根不乱丝丝不断。   “跟魏老二逛古董铺子看到的,一下子就看中了,还给岳父挑了块鸡血石,岳父说给你刻个印章。你的小字叫苒苒?挺好听的,以后我就叫你苒苒,顺嘴又亲切,太多人叫你阿晴了。”   楚晴呆一下,想起梦里那边空茫无边的蒲公英,想起那个身材高大,穿一身墨色衣衫的男人,想起他扼住女人颈项时,低哑又带着几分恳求的声音,“苒苒,别离开我,我不会放你走。”   前世,他是个多么冷硬又不善表达的男人,而这世,却死皮赖脸油嘴滑舌的,是当真如他所说,只为来偿还前世的债?   正思量着,听到周成瑾问,“你以前在哪里见过,一样的吗?说不定是一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好奇。”   楚晴恼怒地瞪他一眼,仍是回答了,“好几年前收拾我娘遗物时候看到的,没仔细看,不知道是不是一套,好像也是木头刻的。”   周成瑾轻声笑着,“那你明儿找出来我瞧瞧,要是一套的就好了,到时候传给孩子。”   楚晴气得哑口无言,前天说把字画传给孩子倒是靠谱,今天又把这个传下去,难道想让孩子都跟他似的,养成纨绔?   周成瑾觑着她的脸色笑,“闺女出嫁不都带这个?到时候咱们生两个闺女两个儿子,闺女每人一件,对了,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拾掇拾掇给闺女陪嫁,儿子就不用管了,让他们自个挣,你说好不好?”   这样教养孩子倒是好的,可谁稀罕跟他生孩子?   楚晴故意不回答,感觉周成瑾的手又不老实地顺着她的腰身往下探,急忙沉了脸,“你说过今天不碰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好,我就搂着你行吧?”周成瑾没有再继续动作,探身取了夜明珠下来放进盒子里,展臂搂在楚晴肩头。   今晚他本就没打算折腾她,不是因为不想,而是顾及她的身子。   这几天忙,夜里不得安睡,白天又不消停,她的眼底都有了细微的青色,他好容易取回来的小娇妻得好生养着宠着。   窝在周成瑾健壮结实的臂弯里,楚晴睡了个好觉,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微亮。   已到了七月,清晨跟夜里会有些凉,周成瑾细心,自个只穿着中衣裤,却给她搭了条薄毯。   楚晴心中温暖,小心翼翼地伸手够床头的衣衫,她一动弹,周成瑾立刻醒了,伸开长臂把她事先准备好的短衫罗裙抓了过来。   外头伺候的听到屋内动静,便开始活泛起来,有的去端水,有的去传饭。   片刻,周成瑾长衣长衫地出来,沉声吩咐,“进去伺候吧。”   如果早晨不跟楚晴起腻,他都会趁她梳妆打扮的工夫打两趟拳,然后一同用早餐。   今天也不例外,当他披着满头湿发回来时,楚晴已经收拾妥当,只等他回来摆饭。   见状,楚晴不免又取帕子替他绞发,他个子高便坐在炕沿上,楚晴跪在他身后,一缕一缕地绞,“这会儿天还热,以后天气凉了先绞干头发才能出门,知道吗?要不,你就在屋里冲洗,冷风吹了头发容易头疼。”   周成瑾最爱听她这般絮叨,就好像厮守多年的老夫老妻,就好像她对他也是充满了爱意。   吃过饭,周成瑾重提昨晚的话,“你把那个东西找来看看?”   光天化日之下,看那玩意儿?   楚晴不知说他什么好,连连白他好几眼。   周成瑾笑道:“反正屋里没人,看看怕什么?”说实话,他对楚晴的这几个丫鬟还算满意,都挺有眼色的,平常除了吩咐基本不进屋,就连廊下也不待,就远远地在厢房门口候着。   这也是因为观月轩人口清静,进进出出的没有别人,用不着防范那么严。   楚晴拗不过他,亲自到耳房打开箱笼找了出来,连外头包的绸布带东西一并塞给周成瑾,“往一边看去,别碍我的眼。”说罢,拿起尚未缝好的衣衫继续缝。   只是,眼光瞟过去,见周成瑾笑眯眯地看得认真,不由又是来气,这家伙就对这种东西上心。   “真不是一套,你这是柳木的,而且雕工不如我的好,不过也不错了。”   楚晴只做没听见,不想接这个话茬。   片刻又听周成瑾问:“苒苒,你说你这个从哪里来的?”声音干涩,带着丝异样的紧张。   楚晴诧异地抬头,就看到周成瑾神情紧绷,眼眸烁烁,手里捏一片已经有些发黄的绫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楚晴疑惑地答道:“是我娘压箱底的东西,怎么了?”   周成瑾不答反问,“你娘几时成的亲?”   楚晴默默算一算,“娘成亲后两年有的我,应该是丁卯年五月,具体日子记不得了,怕是得回去问大伯母才好。”   “没事,日子不重要,要是查也能够查出来,”周成瑾语无伦次地说,忽而大步走到楚晴面前,“苒苒,那里面藏着一封信,很重要的信。我马上出去一趟,午饭肯定赶不回来,晚饭也不一定,夜里我准回来陪你。这封信的事儿,跟谁也别说。”   楚晴感受到他的紧张,莫名地也随着不安,声音颤抖着问:“你要不要换身衣裳?”   周成瑾点点头,已经冷静下来,“换件打眼的,就是以前穿的绯色衣裳吧。”   楚晴软着腿打开衣柜,找出一件伺候他换上。   周成瑾笑着抱抱她,“没多大的事儿,刚才我没料到里头藏着信,吓着你了,别怕!今儿衣裳就做好了吧,明天穿出去显摆显摆。你也别老低着头,时不时出去走走,要不中午上祖母那里吃饭,让厨子给你烧蹄髈。还有,过两天咱们成亲就满一个月了,你打算回去住几天,带什么东西?”   楚晴笑道:“别啰嗦了,快走吧,早去早回。别的事情,等你回来再商量。”   周成瑾亲一下她的脸颊,大步流星地离开,楚晴却呆愣了好半天……这封信是不是就是当年楚晓摸遍了十几匹布想要找的东西,也就是楚晚翻腾妆盒想要找的东西?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第139章   真没想到竟会放到欢喜佛里头,想必爹跟娘也是不知道的。   毕竟,谁会闲着没事摆弄那种东西?   只除了,只除了周成瑾……想起他,楚晴脸上浮起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羞涩的甜蜜。   他这人真是既无耻又赖皮,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还说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哪里有这般骑在夫君头上的女子?   他是吃准了她不会太出格吧?   可知道他娇着她,宠着她,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欢喜,尤其欢愉过后,她瘫在床上懒得动,向来都是他,去净房兑了热水,耐心细致地帮她擦洗。   即便她想起身侍候他,他也不让,他说,“你要是还有力气,那我们再来一次?”   以前认为她与他之间绝无可能这般亲热,现在却是这样的如鱼得水。   他容易出汗,满头黑发垂散下来,帐幕般将他们的脸围在里头,就看到他额角的汗顺着脸颊一滴滴地掉落。   每一滴都烫得惊人,像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席卷了两人。   楚晴蓦地涨红了脸,忙收住心思,凝神缝制手里的衣衫。   心里存了情,一针一线便格外认真,绵绵密密的,似是要把自己的情意都缝进去。   不大工夫,楚晴收了针,将衣衫摊在炕上端详片刻,在袍摆处绣了两三支碧绿的兰草,绣过之后想一想,用了稍微深点的绿在叶子上加了只臭大姐。   她还是前两天才知道自己绣的两条帕子被周成瑾拿走了,也不怕被人笑话。   既然这么喜欢臭大姐,就再给他绣一只,反正隐在草叶上,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楚晴满意地笑了笑,将衣衫整整齐齐地叠好,扬声唤了暮夏进来。   暮夏端着碟切好的西瓜,动作仍是轻柔大方,可眼里明显带着气。   楚晴诧异地问:“谁惹你了?”   观月轩这边就几十号人,小厮们都在悠然居旁边的群房,轻易不出来走动,丫鬟除了知书达理,其余就是倚水阁带过来的。   楚晴根本想不出有谁能招惹到暮夏。   暮夏在楚晴面前几乎没有秘密,当下气鼓鼓地说:“还不是寻欢?前□□衫划了道口子指使我给他补,我扔给半夏了,刚才又吩咐我给他打条络子系在剑鞘上。天天颐指气使的,把自己当爷了?我是伺候奶奶跟大爷的,他算哪门子主子,再说,咱们没来之前,他衣裳破了就没人补了?还不是看我不顺眼捡着软柿子捏,你说,他也算长得人模狗样,怎么一副小肚鸡肠,还叫个男人嘛?早在几年前,他拿绳子捆我,我就看他不顺眼了。”   楚晴听到好笑,却想起以前那桩旧事来,问道:“寻欢没跟着大爷出去?你找他来,我有事问他。”   “大爷带了作乐出去,寻欢留在府里,”暮夏鼓着腮帮子回答,出去叫寻欢。   问秋却随后闪身进来,笑道:“我冷眼瞧着,寻欢像是看上暮夏了,隔三差五寻由头跟暮夏说话。”   楚晴恍然,仔细想想寻欢模样也算周正,做事机灵又不失稳重,倒是值得托付,便道:“暮夏只比我小两个月,也该定下来了……这事随他们去,只别闹出格就成。”   问秋笑笑,“我也是这么想,寻欢挺好,又是大爷身边得用的人,就看能不能入了暮夏的眼。”   想起暮夏适才愤愤不平的样子,楚晴唇角弯了弯。   没多大会儿,寻欢就来了,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厅堂门口,头低得很低。而暮夏却站在廊下,头仰得高高的,翻着白眼。   楚晴撩帘出来瞧见的就是这副场景,笑得差点没憋住,强忍着在正中太师椅上坐了。   寻欢躬身过来行礼,“奶奶有何吩咐?”   楚晴含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想问问你们之前不是养了两条狗,怎么没听到犬吠声?”   寻欢一听就知道这是清算以前的旧账,忙不迭地跪下,“回奶奶,那两条是临时借的草狗,不咬人就是爱叫唤,现下倒是养了三条獒犬,就在摘星楼后头,獒犬不爱叫。奴才怕吓着奶奶不敢带奶奶过去看,奶奶要是喜欢狗,奴才弄两条京巴狗给奶奶玩儿。”   “这样啊,”楚晴噢一声,“既是临时借的,怎么见了我就往上扑呢?”   寻欢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是事先给它闻了鱼汤的味儿,奶奶衣裳沾了鱼汤,所以……”   难怪?   楚晴还以为自己有什么贴身物品落在周成瑾手里,曾经担心忐忑了好几天,没想到是那碗鱼汤惹得祸。   也算他还有分寸,没做出更为人不齿之事。   楚晴点点头打发了寻欢出去,带着暮夏到了乐安居。   浅碧正在内室给大长公主敷腿,从滚烫的药汤里取出帕子来,稍拧几下水分,覆在膝盖处。   帕子触到腿,肌肤便红了一大片。   饶是如此,大长公主仍是不满意,“不行,还得再热些。”   楚晴见浅碧满脸是汗,开口道:“我来吧?”   浅碧笑着摇摇头,“奶奶受不住这烫,便是我从小习武皮糙肉厚的,也觉得烫手。”   大长公主也道:“你不顶用,照顾好阿瑾就成……阿瑾一大早穿成那样去了哪里?”   楚晴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是有事,夜里吃过饭才能回来。”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脸色,宽慰地笑笑,“这样就对了,阿瑾不是胡闹的人,不用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整天就知道掂酸吃醋,看到男人出门就揪住下人追问。”   楚晴脸一红,低声道:“祖母教训得是。”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丫鬟清脆的传呼声,“夫人和二姑娘过来了。”   大长公主面色沉了沉,对浅碧道:“让她们在外面等着。”   浅碧应着出去,自有丫鬟上前将适才的药汤端了出去,另换了兑好的温水进来。   又有丫鬟拿来干净棉帕给大长公主擦拭膝盖上的药渍,楚晴伸手接过,屈膝跪在地上,轻轻地沾了沾。   外头浅碧的声音时隐时现,“大长公主刚喝了杯羊奶眼下正眯着,夫人跟姑娘且稍等片刻,说不定待会儿就醒了。”   大长公主显然也听见了,眉眼间尽是不耐烦,吩咐道:“换那身墨绿色绣牡丹花的褙子。”   丫鬟很快地找出来。   褙子熏了栀子花香,味道有些浓。   楚晴侍奉大长公主换上,又换了真紫色罗裙。   丫鬟挑了挑香炉,栀子花的香味更加浓郁,掩盖了适才的药味。   大长公主这才使人将高氏唤了进来。   见到楚晴在里面,高氏明显便是一愣,目光飞快地在她腕间通天眼的菩提珠上扫过。   楚晴等高氏与周琳跟大长公主问过安,才屈膝行礼,“见过母亲。”   周琳笑着招呼,“阿晴也在?”   大长公主轻咳一声,“没大没小的,连个称呼都没有。”   高氏笑道:“母亲也知道阿晴跟阿琳本就要好,如今成了一家人,更是天天守在一块儿,叫嫂子小姑倒显得生分。”   周琳赧然,“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楚晴应和,“是啊,是啊。”   大长公主没再追究此事,顺手抓起身边的美人拳递给楚晴,楚晴忙接过,识相地帮她捶起了腿。   高氏将手里攥着的几张纸递过来,“还有十几日是母亲生辰,这是宾客的名单,母亲看看可要增减?”   大长公主爱答不理地说:“几十年了,每年都一样,你看着办就成。”   高氏尴尬地笑笑,“往年只给国公府送一张帖子,现在既然成了亲家,就打算给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二太太各送一张。”转过头问楚晴,“你们府上还有什么亲戚故交,要不也请来大家认识一下,以后也都是亲戚了。”   楚晴答道:“劳母亲惦记着,国公府的亲戚大都在京外,往来不是很多。”   高氏点点头,又笑,“以前有什么事儿都是我自个张罗,不免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这会儿阿瑾娶了媳妇,让阿晴帮我搭把手吧?”   楚晴才不愿掺和这些事情,连忙推辞,“这么重大的日子,我没经过事别越帮越忙乱,而且后天正满一个月,得回娘家住对月,怕耽误了事。阿琳明年出阁,正是该学起来才是。”   大长公主抬抬眼皮,“你回去住几天?”   对月住几天都成,有住一两天就回的,也有住满一个月的,当然住五六天的最多。   楚晴笑道:“大爷早晨还提到这事儿,让我过来请祖母跟母亲的示下。”   大长公主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我这边无所谓,多几天少几天都成,你跟阿瑾商量就是。”   楚晴低声应着。   大长公主瞥一眼高氏,淡淡地道:“不是什么整寿,还按往年的例办。”   “哎哎,”高氏不迭声地答应,“母亲,阿瑾已经成亲了,阿瑜只比阿瑾小两个月,这世子是不是该定下来了,也好给他说门体面亲事。”   “立世子是皇上做主,吏部礼部的官差往来周全,咱们妇道人家说了可不算。”大长公主冷冷一笑,“阿瑜不当世子,难道就说不到媳妇了?”   高氏神情一滞,心里不住腹诽。   可不就是说不到?   周成瑜不比周成瑾是皇上眼目中的红人儿,能够有皇上御笔赐婚。他现在是高不成低不就,有心寻个门户高的,但只空有个秀才的功名,并无一官半职,长相也远不如周成瑾俊俏,却受了周成瑾的恶名连累,哪里能找到称心如意的。   大长公主不用看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朝廷上的事情,女人少插嘴,我留阿晴和阿琳用饭,你自去忙吧。”   高氏恭敬地行个礼告辞,心里的火气几乎憋不住,好容易到了正房院,把大门一关,劈手将太师桌上甜白瓷的茶盅摔在了地上,“女人不干政,不干政,当初是谁带着兵符杀进紫禁城的?”   大长公主讨厌周祎两口子的品行与做派,但对周琳的印象还不错。   周琳不像高氏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不想周祎那样敢做不敢当,就知道找个娘们为自己挡枪。   祖孙三人气氛融洽地用了中饭,吃了两盏茶。   楚晴见大长公主似有困意,便与周琳一道告辞。   周琳歉然地说:“我娘说话有口无心,你别往心里去。”   是在描补高氏给周成瑜说亲的那话。   楚晴笑道:“我本来没多想,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听着有点不对劲儿,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周琳噗嗤一笑,随即神色黯然,“还是嫁在京都好,能在娘家住对月。”   “真定离京都也不远,三四个时辰就到了,说不定你婆婆也允你回来住几日,总比那些嫁到千里之外的强得多。”楚晴蓦地想起即将从江西嫁过来的五皇子妃。   周琳本就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稍解劝就宽了心,“说得也是,谢依苹就嫁到山西去了。”   这事儿楚晴也知道,谢依苹比她早三个月,嫁得是大同总兵的儿子。   一念及此才想起,前几天谢依芹也说定了亲事,是五兵营的一个千户,已经三十多岁了。   据说是谢依芹到华岩寺进香,马车半途掉了车轱辘,幸得千户仗义相助,才没有落得车翻人伤的下场,不过她既被千户抱过,只能嫁给他。   楚晴曾感慨不已,谢家的姑娘都有才气文气,却嫁给个行伍的军人,岂会琴瑟相和?   说给周成瑾听,他满脸都是讥刺,“谢家的姑娘都是给二皇子铺路的。”   沿着星湖走到绿静居,周琳往东,楚晴则往西,两人正好反方向,便笑着告了别。   楚晴歇了个午觉,醒来后抄了两遍心经,指使丫鬟将西次间的箱笼都归置到耳房去了,堆放在长案上的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到书架上,然后挂上两幅山水画,一幅是楚澍画的《秋居图》,另一幅则是明怀远画得《雪夜寒梅》。   忙碌了一下午,便到了晚饭时间。   周成瑾不在,楚晴也没什么胃口,只就着碟清炒莲藕吃了半碗米饭。   饭后消了会儿食,便取了本词话歪在大炕上看。   一本书读完,外面已经敲了二更天的梆子,而周成瑾还没有回来。   楚晴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到他临出门前特意换上的绯色衣衫,扬声叫了暮夏进来,“让人问问寻欢,大爷是不是去了百媚阁,这个时候不回来,要不要使人接应一下?”   暮夏觑着楚晴脸色不好看,心里对周成瑾抱怨不已,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平常口口声声说对姑娘好,可还是断不了去那种地方,都快半夜三更了还不知道回来。   那里头的人能比姑娘更漂亮?   因是带着气,面对寻欢时就毫不客气,“奶奶问大爷是不是去了百媚阁,要是的话,找两个人赶紧把大爷请回来。这个时辰,早就开始宵禁了……” ☆、第140章     寻欢只以为是楚晴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叫了两个小厮,吩咐他们拿上周成瑾的名帖往百媚阁去。   暮夏见他行事干脆,心火稍减,回去说给楚晴听。   楚晴没当回事,吩咐她下去歇息,眸光一瞥瞧见炕边周成瑾的衣衫,想到可以给他绣个相配的荷包,索性将剩下的碎布翻出来,又从册子里选了个兰花初绽的样子,俯在炕桌上仔细地描。   周成瑾是临近三更才回来的,隔着浅薄的绡纱正瞧见楚晴美好的侧影,长发散着,头微低着,正在做针线。   许是低头久了,颈项有些酸痛,她仰头摇了摇,伸手按了几下后颈。   这么深的夜,还有人等着自己,有人为自己留一盏灯……周成瑾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与感动,大步走进屋子。   楚晴听到脚步声,回头瞧见周成瑾,忐忑许久的心瞬时安定下来,迫不及待地下了炕,细细打量他一番,“你没事吧,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再用些点心?”   “吃过了,不用麻烦。”周成瑾对上她关切的目光,伸手将她拥进怀里,“怎么还不睡?”   他身上酒气熏人,夹杂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楚晴僵了下,挣脱开,“中午睡得多,走了困。”   周成瑾猜出她的心思,唇角弯起,柔声道:“我去洗漱,满身酒气别熏着你,你先睡,别做针线了,看伤了眼。”   楚晴应着,将炕上的布料叠好,针线都收到笸箩里,正端着烛台往内室去,就听急促的脚步声走近。   周成瑾已冲洗过,头发还沾着水,没穿上衣,肩头和胸口上的水珠在烛光的辉映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肌理紧实,胸宽腰细,有灼灼的男子气息。   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裤带,显得一双腿越发地长。   楚晴别开眼,笑道:“这么快?”   周成瑾接过她手中烛台,“噗”一下吹灭了。   正是月初,外头暗沉沉地黑,就连星子也没几个,而屋里更是暗,便是近在咫尺,也只能瞧出大概的轮廓。   越是看不见,感觉越是敏锐。   楚晴被扔到床上,下一刻就感觉有个凉而湿润的身子覆过来,他低柔的声音响在耳畔,半是温柔半是戏谑,“不放心了,巴巴地遣人过去寻?我没喝花酒也没点人作陪,就跟五皇子他们谈事情。从那种地方出来身上不沾点脂粉会让人疑心,所以每人什么都弄了点。”   “我没不放心,”楚晴反驳,身子被他压着,就跟挨着个火炉似的,可偏偏他发间滴落的水又是那般地凉,一凉一热交织着,教她心猿意马,瞬间沉醉在他如水的温柔里。   潮水一波涨一波落。   终于风平浪静,两人满身是汗,床上的枕头床单也都潮乎乎得不成样子。   楚晴慵懒地嗔道:“都怪你,头发不擦干就上来,叫人怎么睡?”   周成瑾好脾气地哄她,“是我不好,我心术不正,看见你就忍不住,太急了。下次一定缓着点慢慢来,慢慢的……”   楚晴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说!”   周成瑾无声地笑,欢好这么多次,她都是羞怯怯地接受,唯独今晚,他是想慢慢地磨,可她却哑着嗓子小声说了句,“快点儿。”   他知道,每一次她都得到了满足的,却是头一次听到她表达出来渴望,于是他就跟喝了高粱酒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满床的狼藉,是他的,也是她的。   两人齐心协力重新铺了床,换上干爽的枕头,周成瑾拥着她,这次絮絮说起那封信,“是安国公写给鞑靼一个部落头目叫苏鲁木的,丁卯年四月,榆林发生过战乱,我朝损失惨重,后来安国公的堂弟率兵击退了鞑靼人。   “五月,曾有人在京都见过苏鲁木的亲信,京卫派人四处搜寻,始终没有找到。端午节当夜安国公曾在聚友酒楼设宴,不知为何起了火,五城兵马司的人前去救火,领头的就是你外祖父。混乱中,安国公丢了信,被你外祖父捡到了……你娘是五月初八出阁的。”   楚晴彻底明白了,为何外祖父会在捉拿江湖大盗时候殒命,为什么舅舅与外祖母扶灵归乡时会满门被杀,这种种都与赵睿听到的一样,正是安国公暗地里下得黑手。   只是,为什么中间隔了好几年都没人提到这封信,而六年前,楚晓又开始寻找?   周成瑾低声道:“我们也是猜测,十八年前,因你外祖父满门被灭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安国公也不敢太过放肆,又见多年不曾有音讯,猜想信可能是在大火里毁了,或者并没有落在你外祖手里。随着二皇子羽翼渐丰,夺位有望,安国公这些旧事交代给他。二皇子为人谨慎,听到有封信下落不明,自然要全力找寻,赵家已无片瓦遮身,唯一可能的地方只能是你娘的嫁妆。”   楚晴默然,可不是吗,从她身上玉佩莫名地丢失,到楚晓寻布,到谢成林求娶,岂不正是二皇子锋头正旺,几乎可与太子争辉的时候?   先前听赵睿说起赵家旧事,她尚觉得不以为然,而今再听,知道谢家竟然因一己之利,害死赵家满门不说,还祸害了万千百姓,心中的怒火便怎么也压制不住,“谢家人真是可恶,就是挫骨扬灰也不足惜。”   “没错,”周成瑾也是一脸讽刺,“为了万晋人民安康,多少男儿在前方浴血奋战,每年战死之人不下数千近万,谢家一族受尽皇恩,却暗地里为鞑靼人提供生铁和粮草。这种畜生活该千刀万剐。”   “那你们把信呈给皇上看了?”   周成瑾摇头,“还没有,时机未到,这封信时日已久,跟二皇子牵连不大,凭谢贵妃的能力与魄力,大可壮士断腕,弃掉安国公府……现下三皇子折手的案子还在审着,想趁机将二皇子牵连进去,再有他这几年没少拉拢朝臣勾结官员,等证据齐备了,到时一并捅出来,叫他再不能翻身。”   楚晴对这些朝政谋略并不关心,只紧紧地拥住他,低声道:“那你当心些,狗急了也会跳墙。”   周成瑾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紧张,心里抑制不住地欢喜,亲昵地亲亲她的额头,“别担心,我会注意,以后还得生两儿两女,还得给闺女攒嫁妆,给你买花戴,肯定不能甩手不管。”   正经没一会儿又显出了原形,楚晴嗔他一眼,心到底安生了些,窝在他肩头沉沉睡去。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便醒得迟。   楚晴睁开眼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暮夏进来伺候她梳洗,轻声道:“大爷差不多卯正醒得,在西次间用得饭,吃了一碗红枣薏米粥,两个核桃卷酥,辰正时候出得门,不让叫醒奶奶,只说晌午时候能回来陪奶奶用饭。”   楚晴面色红了红,“那就吩咐厨房准备两道大爷爱吃的菜。”   暮夏笑着应了,又道:“夫人身边的杜嬷嬷来了,在悠然居等着,说是奶奶回娘家住对月的礼单。”   楚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没多大时候,谷雨说奶奶正在抄佛经,说心要诚,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杜嬷嬷说她没别的差事,正好四处逛逛,谷雨不好强拦,便跟了去。谁知刚绕悠然居转了半圈,也不知从哪里跑出两只大狼狗来,悄没声地就扑过来,幸好小厮呵斥得早,就这杜嬷嬷也吓掉了半个魂儿,躲在悠然居再不敢乱走。”   楚晴笑道:“摘星楼后头养着两条獒犬,小厮每天都领出来遛遛,兴许碰巧了。你快端两盘点心给杜嬷嬷送过去压压惊。”话虽如此,心里却半点不相信这是巧合。   观月轩不容外人进,绝非依靠几个小厮护院就能做到,想必两条獒犬也出力不小。   至少以后杜嬷嬷就不敢再随意乱窜。   楚晴慢条斯理地吃过早饭,才踱着步子走到悠然居。   问秋正殷勤地陪着杜嬷嬷说笑,见到楚晴进来,两人齐齐起身行礼。   楚晴微笑,“劳嬷嬷久等,只是抄经最忌讳被琐事打扰乱了佛心,所以立了这么个规矩。”   “理当如此,抄经要得就是个诚字,夫人读经时,我们也是不能打扰的,”杜嬷嬷笑得满脸褶子就像盛开的菊花,“后天奶奶嫁过来刚满一个月,夫人备了礼单,奶奶看看有什么增减的,我禀过夫人就加添上。”   楚晴接过来瞧了瞧,笑道:“母亲做事向来有章有法,连祖母都是称赞的,这样最是妥帖不过。”   杜嬷嬷道:“那我就照样准备了,”行了礼正要出门,又停住步子,“我向来眼拙手笨,就案上点心还算凑合,前两次做的点心承蒙奶奶不嫌弃,不知奶奶喜欢什么口味的点心,回头我做了孝敬给您。”   楚晴连忙道:“嬷嬷是母亲身边得力的人,每天不知道经手多少琐事,我身为儿媳不能帮忙也就罢了,哪好再给嬷嬷添乱?”   “奶奶这话折杀老奴了,老奴伺候主子,为主子分忧解难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万当不得奶奶这般说。”杜嬷嬷点头哈腰谦逊了好一阵子才迈着小脚离开。   问秋重新给楚晴沏了茶,细细地交代,“暮夏送来点心后,杜嬷嬷尝了两只就问起奶奶的口味,我只说不喜欢太甜的,别的没太多讲究。她又问前两次的点心,我就随口夸了两句,说您尝着也好吃,杜嬷嬷允诺多做点别的花样来孝敬您,又说盛点心的匣子是用鸡翅木做得,自带一种清香,能驱虫避蚁,不盛点心用来放点别的也是好的。”   楚晴顺手拿起矮几上的匣子,凑近了闻果然有种淡淡的香味,非常清雅,而且做工精致,顺着木头的纹理,刻出野菊花的形状,别具匠心。   不由赞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这匣子,既然能驱虫避蚁,用来放丸药或者药膏倒不错。”   问秋笑道:“奶奶要是喜欢,我去问问杜嬷嬷还有没有多余的,要几只便是,再不成,也让匠人照样子做一些。”   楚晴眼眸一转,“去问问能不能刻成飞虫爬虫,花儿草儿虽也好看,终不如那些活物有趣。”   问秋了解楚晴的喜欢,笑吟吟地打发谷雨问杜嬷嬷了。   及至周成瑾回来,楚晴提起高氏准备的礼单,“还是规规矩矩的四大件,咱们要不要再添点儿?”   周成瑾乐呵呵地说:“这几天她手里银子跟流水似的往外送,想大方也大方不了。不过她还是有几样好东西,大前天送到当铺的一座红木雕的寿星翁不错,当了三百八十两的活当,我打算把这个送给国公爷。”   “不是活当吗,她要是赎当拿什么给她?”楚晴诧异地问。   周成瑾笑道:“当出去的东西还指望赎回来?就是天上掉馅饼正好砸中她,她也赎不回原来的寿星翁。”知道楚晴不明白,便细细地解释,“说实话当铺跟坑蒙拐骗差不了多少,当东西的时候,伙计都会尽量往低里写,她手中的当条能写个红木寿星翁就不错了,最有可能是写木刻老头一个。到时候凭着当条赎当,当铺会给她件什么东西?”   楚晴恍然,叹道:“还真是黑,跟借印子钱也差不多少了。”   “咦,你还知道印子钱,难能可贵,从哪里听说的?”   楚晴恼怒地瞪他一眼,“用你管,难道我不出门就什么都不知道?”   周成瑾伸手摸一下她圆滚滚的脸颊,唇边浮起个玩味的笑容,“那你猜,今儿外头在流传什么传言?”   “什么传言?”楚晴一脸茫然,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周成瑾俯身靠在她耳边道:“再想想,跟你有关的……” ☆、第141章   跟自己有关的……难不成前阵子文壮散布的那些话真的在京都流传来了?   楚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双眼迷迷蒙蒙地望着周成瑾。   很明显带着惊慌与不知所措。   周成瑾忙抓过她的手,低声安慰,“没什么大事,我逗你玩儿呢……就是昨晚你让人找我,有些人开了几句玩笑。”   “怎么说的?”楚晴不放心地追问。   周成瑾笑道:“说我,我夫纲不振,以前夜不归宿都不怕,现在一听说府里来人忙不迭地往回赶。”   “是把我当成河东狮了?”楚晴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可想想又不忿,嘟哝着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担心你出事,让人取看看,没想着催你回来。”   周成瑾毫不讳言地承认,“我知道你担心本就想早回来,正好借梯下楼,再者,担个惧内的名声以后有些事情推拒起来也方便……这样,你脸上也有光。”   楚晴切一声,“当个悍妻很光彩?”   周成瑾紧挨着楚晴坐下,搂着她的纤腰,“悍妻有什么不好,三姑六婆平常喜欢议论这家怎样,哪家如何,其实心里都羡慕那些夫君听话体贴媳妇的人。而且,我这还是浪子回头只为娇妻,你说别人还不嫉妒死你?”   明明是歪理,反而说得头头是道,楚晴哭笑不得,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过得两日,周成瑾陪着楚晴回卫国公府。   王氏在二门迎接,楚晴瞧着王氏身形仍然窈窕,脸庞却略见丰腴,忙伸手扶住她,“怎么赶劳动大嫂亲自过来,我又不是不认得路,打发个丫头来就是了。”   王氏笑道:“不是特意接你,我是刚吃了几块点心,正好要消食,顺便做个人情。”话语低了低,“王爷陪着王妃娘娘也来了,正在宁安院。”   楚晚回来不稀奇,难得的是四皇子竟然也在。   楚晴下意识地看向周成瑾,周成瑾唇角微翘,“多日不见二姐夫,理该前去拜见。”   宁安院乌压压挤了满屋子人,女眷都围在老夫人跟楚晚身边,男人则簇拥着国公爷和四皇子。   有步子快当的小丫鬟已前去报了信,只待楚晴夫妇刚一出现,满屋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周成瑾的容貌向来引人注目,如今脸上落下疤痕虽减了几分俊美,却增了不少刚毅,眉宇之间不再是往日的邪肆流气,而是温和舒朗。   进门时因怕楚晴被门槛绊着,特地搀扶了她,垂眸时脸上散发的温柔,任是谁都看得真真切切。   而楚晴终于从少女成为妇人,眸光流转间更多了些妩媚与娇柔。   两人先给卫国公夫妻行礼,又拜见四皇子跟楚晚。   楚晚瞧着楚晴脸上不经意散发出的光彩,既是欣慰,又觉得刺眼。   只有过得舒心的人才会如此的容光焕发神清气爽吧?   加上适才听到的话,周成瑾约人在百媚阁喝酒,酒兴正酣,有小厮说奉大奶奶之命过来看看,周成瑾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就回了府。   又说周成瑾如今不比从前,虽是照旧喝酒,却不曾找过妓子,真正地洗心革面了。   她先是不信的,有些人就会装,比如四皇子,在外头或者当着外人的面,四皇子也是温柔有礼,但暗地里对她除了漠视,最多就是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口气冷得像冰,“你已经有了王妃的名分,还奢望什么?你要的,你能担得起吗?”   她想要什么,想得不过是有人能体贴自己关心自己,夜里不是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   作为一个妻子,这有什么过分的,如何会担不起?   所以外面人怎么说,楚晚是半信半疑,就连周成瑾低头扶楚晴,她也觉得或许是做戏。   可当看到两人四目交投时,周成瑾瞬间柔和的目光和楚晴不经意的脸红,她才是信了。   任凭多么会装,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人脸上的光彩是骗不过人的。   想想也是,楚晴聪明又愿意真心对别人,怎可能过得不好?   只有她傻乎乎的,以为天上掉下来一只大馅饼,忙不迭地接住了,谁知竟是个大铁球,一直坠着她落在了地狱里。   楚晴并没在意楚晚的目光,她行过礼之后,又去拜见了父亲以及伯父伯母们。   才几日不见,文氏憔悴了许多,眼神也呆滞,半天不见转动一下,却在对上楚晴的瞬间,眼眸闪过异样的情绪。   楚晴暗自诧异,按说明氏早就应该给她吃了定心丸,他们并没有非得逼迫她被休才完。再说有四皇子和楚晚在场,文氏应该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地待客才合乎她一贯的做法。   吃完午饭,楚晴回倚水阁歇息,从春喜口中得到了答案。   文壮死了。   韩娇在饭里下药,全家人睡得人事不省,韩娇用剪刀将文壮刺死了。   仵作来验尸时当场数过,足足四十多个血窟窿,流出来的血将褥子都浸透了,可见韩娇是如何地恨他,恨不能千刀万剐了他。   韩娇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除了青紫就是咬痕,伤痕累累。   据说韩娇自成亲后就没少挨揍,邻居们经常半夜听到凄厉的惨叫。文壮被揍了一顿后,命根子不好用了,性情却愈加暴戾。   文家嫂子上门来撒泼,说韩娇是从国公府嫁过去的,要国公府偿命,楚渐亲自吩咐人将她打了出去。又告诫文氏,自此不许回娘家,倘若回去,那就永远别回来。   楚晴唏嘘不已,想起那天韩娇临走前怨恨的眼神,“你既然揍了他,为什么不打死他?”   韩娇一直盼着文壮死,又不敢自己动手,直到终于忍不下去了,才有了这出。   这事虽跟国公府无关,可因为文家嫂子的胡闹,让楚家的名声跟着受了牵连,又因为当年是楚澍将柳月娥母女接到府里,所以楚澍也遭受池鱼之祸被老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楚晴听罢去了四房院,没想到周成瑾和楚晟也在。   隔着洞开的窗棂,看到父亲坐在长案前,周成瑾与楚晟一左一右站着,三人正凑在一处端详着什么。   只听到周成瑾清越的声音,“父亲这处炸心纹去的极好,可以说是□□无缝,推磨也很见功夫,恐怕费了父亲不少心血。”   楚澍答道:“阿晟这个还好,用了约莫七八日就刻成了,阿晴这个从构思到起刀,及至完工用了整整二十天。”   周成瑾“啧啧”称叹,“父亲的雕工已然不俗,这笔字更见功力,实乃不可多得的珍品。”   这么肉麻的吹捧,楚晴听了都有些脸红,急忙撩了帘子进去。   楚澍本就被周成瑾夸得合不拢嘴,看见楚晴更加欢喜,忙不迭把两枚印章显摆过来,眼巴巴的问:“怎么样?”   一枚青田玉的,雕成数竿翠竹,取节节高的寓意,印面刻着楚晟的名字。   另一枚则是周成瑾之前提到过的鸡血石,上面雕了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印面是行楷的“苒苒”两字。   此时的楚澍就像个期待被夸奖的孩子,楚晴顿时理解了周成瑾不遗余力拍马屁的行为,笑道:“恭喜爹爹的雕工又精进了,上次爹爹已经给我刻过一个印章了,是雕着石榴花的,怎么又刻一个?”   楚澍毫不在意地回答:“一个作画用,一个给你写字用。”   她又不是文人墨客,更不是蜚声京都的才女,一笔字学自沈在野倒罢了,她长这么大还没画过幅完整的画,还用得着特特地刻个印章?   楚晴无语,只觉得头如斗大,却也恭顺地接了,“多谢爹爹!”   楚澍很享受“爹爹”这个称谓,笑着问道:“你这次要住到几时?”   楚晴瞧一眼周成瑾,“住到十四。”   七月十五是鬼节,不好在别人家过,而十八就是大长公主的生辰,住到十四已经是极限了。   楚澍却觉得不够,之前楚晴时不时陪他裱画写个字什么的,又常常陪他用饭,这一个月他虽日夜雕刻印章,可偶有闲暇,不免觉得身边寂寞了点儿。   周成瑾觑着楚澍脸色,忙道:“两家离得近,我跟阿晴会经常回来陪父亲。”   楚澍想一想道:“七月多来几趟可以,八月就不用太勤,眼看着桂花就要开了,我准备制作几种桂花笺,不一定能够有空闲,你们十天来一次就行。”   楚晴再度无语,也只有父亲才能说出这般不谙世故的话来。   楚晴回娘家住对月,周成瑾按理吃过午饭就该告辞的,可他却磨磨蹭蹭地不愿走,直到快摆晚饭了才打道回府。   楚晴亲自送他出二门。   周成瑾凝望着她,依依不舍地说:“你放心住,要是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打发人告诉我,我一准儿给你送来,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写信也行……十四那天一早我就来接你。”   明氏从小丫鬟嘴里听到这番话,心里直乐,又怕楚晴面子撑不住,少不得装作不知道,倒是提起楚晟的事儿,“……定在初十那天在妙应寺相看,正好咱们一道过去,你也帮着掌掌眼。初十早早走,住一夜,十一吃过午饭就回来。”   楚晴连声道好,只是要在外面过夜,少不得叮嘱问秋暮夏将一应东西准备齐全了。   因王氏怀着身孕没法出行,文氏因侄儿早亡没有心情去,而这次是给楚晟相看人家,楚晞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跟着,所以这次就只明氏带着楚晴去。   另外楚昊和楚晟带着六个护院随行。   妙应寺位于金城坊,靠近阜成门,寺里有座两百多年的白塔,故而又叫做白塔寺,香火不如护国寺或者潭拓寺那般旺盛,但胜在清幽安静,而且里面的斋饭非常有名,很值得一试。   跟其它寺庙一样,妙应寺后也建了许多一进或者两进的小院落以供香客暂住,院落与院落之间以花树相隔,互不干扰。   楚家的院落四周种着成片柿子树,柿子刚婴儿拳头般大,翠生生地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暮夏看了便叹:“要是再晚几个月来就好了,等柿子熟了,正好摘一些回去做柿饼子吃。”   问秋斥道:“哪年少了你的柿饼子吃了,眼巴巴地惦记这个,还不快去把奶奶的物品整理好?”   楚晴也颇觉遗憾,她不馋柿子,而是觉得要是深秋,满树火红色的柿子肯定非常好看。   正站在门口感慨,忽听身后传来女子清脆却略带傲慢的声音,“这不是周大奶奶吗?”   楚晴急忙回头。   女子身穿冰蓝色素绸褙子,月白色绣着浅绿色兰草湘裙,乌压压的青丝梳成堕马髻,鬓间插两朵野菊,白皙的脸上未施胭脂,只淡淡敷了层粉,整个人打扮得很素净,却又不失俏丽。   正是多日不见的银平公主。 ☆、第142章   楚晴忙欠身福了福,“见过公主。”   银平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衣着打扮甚是普通,跟往常并无太多差别,唯腕间那串菩提珠看着非同一般。   漂亮归于漂亮,但并不是特别出众。   周成瑾真的会为她改头换面?   银平唇角撇一撇,问道:“怎么没见表哥?”   叫她是周大奶奶,叫周成瑾却是表哥,孰近孰远一眼就分辨得出。   楚晴哂笑,解释道:“我回娘家住对月,跟大伯母和两位兄长一同来的。”   “替我跟世子夫人问好,”银平客气一句,带着两个宫女扬长而去。   楚晴举步走进院子,明氏笑着问道:“刚才见到熟人了?”   “是银平公主,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到。”   明氏也有几分诧异,“她一个人?”   与高门贵女相比,公主们更不得自由,出入皇宫需得请示谢贵妃不说,也得有长辈领着或者听起来正当的理由。   楚晴摇头,“不知道,她没说,我也不好打听。”   说话间,谷雨过来说房间已收拾妥当,楚晴便回去把身上因坐车而皱的衣裳换下来,又重新洗脸梳了头发,等再回到厅堂,发现屋子里已多了好几位客人。   跟明氏相对坐在太师椅旁边的是位约莫四十出头的妇人,穿秋香色柿蒂纹杭绸褙子,头上戴只赤金点翠的凤簪,脸圆圆的,看着很喜庆。紧挨着她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穿玫瑰紫的衫子,里头中衣的盘扣扣得规规整整,墨发也是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严谨的人。   再往下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子,一个身材稍丰腴,也长着张圆脸盘,腮边一对梨涡,另一个则略微瘦点,瓜子脸,皮肤很白,看面相有些冷,不若圆脸姑娘讨喜。   明氏笑着介绍,“这位是工部侍郎府上的王夫人,那位是吴太太。”又介绍楚晴,“四房院的侄女,上个月嫁到沐恩伯府,正好回来住对月,陪我来散散心。”   楚晴急忙给两人行礼,“见过王夫人,吴太太。”   王夫人含笑点点头算是还礼,又给楚晴介绍了那两位姑娘。圆脸的是她的次女,单名一个婧字,刚满十五,生下来就跟表哥定了娃娃亲。看着面相冷的则是吴太太娘家的侄女,叫施韵。   楚晴心里有了数,这个施韵就是今儿要相看的人。   王夫人牵头介绍的,因施韵爹娘都在太原,便请了姑母带着过来。   第一印象楚晴并不太满意,楚晟本就不太爱说话,瞧着施韵也不像多言之人,两人在一起未免太沉闷了。该找个性子开朗活泼点的,家里才热闹。   明氏想必也意识到这点,笑眯眯地问施韵,“在京都可习惯,这里风俗跟太原不一样吧?”   施韵思量片刻才斟酌着回答:“也还好,因爹娘都是京都人,家里下人大都是从这边带过去的,守得仍然是京都这边的规矩。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喜欢面食,尤其爱拌着米醋吃,听说有些人家一日三餐都吃面,不过那里面的种类很多,有刀削面、夹心面还有龙须面,非常好吃,还有猫耳朵和饸饹。”   “猫耳朵是什么?”楚晴好奇地问。   “也算是一种汤面,不过不是用刀切,而是搓成条后,揪下一块来用手指头捻一下,看着像家里养的猫耳朵。煮的时候跟汤头一同下锅……”正说得起劲,旁边的吴太太貌似不经意地咳了声,施韵脸色微红,立时闭了嘴。   这一下完全散去了外表给人的冷淡印象。   想必应该是个喜欢吃,也会吃的。   楚晴顿生好感,因见她似有些尴尬,便问道:“施姑娘平常喜欢做什么消遣?”   施韵很认真地回答:“做针线的时候多,再就喜欢种点花草或者看看书,偶尔也下会棋解闷。”   都是闺阁女子经常做的事情。   又随意聊了几句,石榴笑吟吟自院子走进来,“四少爷拿了一篓蟠桃过来,见有客人,不知道是否该来请个安。”   刚才是男方相看姑娘,这会儿轮到女方相看男人了。   明明事先商量好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偏偏还得来这一套。   楚晴觉得好笑,只听明氏笑道:“都是通家之好,见个面也是应该。”   王夫人赞同地点点头。   两位姑娘却是红了脸,匆匆地避到了屏风后面。   石榴出去将楚晟引了进来。   楚晟也换过衣裳,一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佛头青的道袍,许是觉得道袍太过随意,这会儿换成宝蓝色的直缀。   楚家人都长得一副好相貌,楚晟也不例外,尤其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时笼在眉间的阴郁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淡的温和。   明氏替他引见了王夫人与吴太太,楚晟拱手行个礼,稍站了片刻就告辞离开。   楚晴跟着起身,“我送四哥。”   走到门外,两人在柿子树下站定,楚晴悄声道:“长得挺秀气,外表看着冷不太容易接近,但我觉得不一定对……好像挺喜欢吃的,尤其是各种面。”   楚晟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听到这里不由就笑了,抬手想拂她发髻,看到她一身妇人打扮,急忙又缩回手,却是亲昵地说:“就你会看,回头都能推算打卦了。”   “真的,”楚晴扯着他的衣袖低嚷,“她说猫耳朵和饸饹的时候,两眼都放光,我绝对没看错。”   楚晟温和地看着她笑。   以前两人就要好,楚晴在他面前虽随和,却总是懂事乖巧,现在成亲刚一个月,竟然学会扯着衣袖撒娇了。   这才是她的本性吧?   果然周成瑾最会相看女人,一早就说楚晴最会装模做样。   楚晴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恼道:“人家好心出来告诉你,你是怎么个想法?”   楚晟扯扯嘴角,说了实话,“我托人打听过她,性情挺好的,她是长女,很能照顾底下的弟妹,回到京都后跟几位堂兄妹相处也不错。”   这么说,应该是满意了?   楚晴看着他崭新挺括的直缀,顿时恍然,如果他不愿意,何必要特特地换身新衣?   一转念,又问:“你托谁打听的,妥当吗?”   楚晟笑呵呵地说:“是阿瑾,你觉得呢?”   “他来了?”楚晴惊喜地问,话出口便懊恼不已。自己真是犯傻,非得事到临头才告诉,肯定是之前就知会楚晟了呗。   可恨周成瑾竟然瞒着自己一丝口风都不漏,回去定要找他算账。   楚晟见楚晴这番娇憨,不必多问也知道在周家定然过得不错,欣慰地笑了笑,揽过楚晴肩头,低声道:“你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家里这边不用担心,父亲有我呢。两间铺子都布置妥当了,我请了个有经验的掌柜,只等秋闱一放榜,那边就开业。要是能考中,我就安心准备会试,要是不中,正好先打理铺子……父亲交友广泛,相交者有不少擅字画的,已应允我多求几幅挂在铺子里以供鉴赏。”   “我手里就有不少字画,父亲那里有单子,你看好了哪幅找我拿就是。”   楚晟笑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儿,每月月头挂上展示,月中撤下来,只赏不卖。不过要是有愿意把自己的画拿来寄卖也可以,咱们抽三分利。”   “嗯,嗯,”楚晴听得连连点头。   两人正说得热闹,忽听脚步声响,却是明氏亲自送客人出门。   楚晴瞧见施韵飞速地朝这边睃了一眼,随即低了头。   而楚晟打过招呼,便退后一步避在了路旁。   楚晴陪着明氏又相送几步,跟王婧与施韵道:“得空到我们府上来玩,家里没别的好,花花草草养得还不错,过几日正好赏菊花,我给两位下帖子,可不能推辞不来。”   王夫人笑着代她们应了,“那敢情好,早就听说大长公主府的菊花很有名,我们一定去。不请也会自动上门。”   目送着几人离开,楚晴迫不及待地问:“伯娘,怎么样?”   明氏朝楚晟努努嘴,“阿晟已经知道了,你还糊涂着,嗯,嫁人真嫁傻了。”   “伯娘就会欺负人,”楚晴抱住明氏胳膊起腻,却见楚晟已长身一揖,“多谢伯母成全。”   明氏笑着受了,嘱咐他道:“你安心准备下场,其余诸事,我与你父亲商议。”   “是,”楚晟再施一礼,阔步离开。   楚晴喜滋滋地道:“那边没说几时成亲?”   明氏嗔她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八字还没合就想着定婚期了?你要闲着没事就早点生个孩子,大长公主许是想重孙子都着急了。”   楚晴低嚷,“伯娘,我还是不是你亲侄女?”   明氏笑着拉过她的手,“不是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有了侄儿媳妇还要侄女干什么?走,咱们回去合计一下聘礼,我估摸着你父亲是指望不上,只能从你这里揩点油下来。”   有徐嬷嬷点石成金的手段,加上周成瑾没少给她添银子,楚晴如今手头宽裕,也乐意拿出来用在楚晟身上。   两人写写算算合计会儿就到了吃饭时间。   明氏一早就起来张罗便有些倦怠,楚晴因来时在马车上打了个盹儿倒不觉得困,便没歇晌,想带暮夏在寺里逛逛。   问秋瞧瞧天色,烈日当空,西北边却有片黑云,“瞧着没准会下雨,奶奶要不带把雨伞?”   暮夏嫌麻烦,笑道:“姐姐越发能耐,都会观天象了。这么大太阳,下不了。”   问秋没办法,叮嘱道:“那你劝奶奶别走太远,看天儿不好赶紧回来。”   暮夏毫不在意地应了。   妙应寺占地颇大,但建筑不多,除去正对着寺门的大殿和白塔之外,就只有一座藏经楼,一处听经阁,再就是僧人们所住的寮房。无论殿宇还是楼阁都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   走在石子小路上,暮夏踮脚拽了把松针下来,随意用两根手指捻了捻,笑着问楚晴:“奶奶,你觉不觉得像是回了观月轩似的?”   观月轩周遭也是松柏林,还有四海酒楼里的忘忧阁。   好像周成瑾特别喜欢松柏,身上时不时有松枝的清香,非常好闻。   楚晴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两日不见,她还真有点想他,想他温暖而强壮的怀抱,想他低柔又多情的声音,还有他肚子里千奇百怪的故事。   也不知,他会不会想到自己?   楚晴怔忪片刻,黯然叹了口气,蓦地感觉腕间一凉,上面赫然两滴水珠。   竟然真的下雨了。   雨来得快且急,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往下落,砸在地上溅起无数尘土,开头还能看清雨滴,一会儿雨水就连成了线。   夏天衣衫薄,很快就会湿透,想囫囵个儿地赶回院子是不可能的。   暮夏想起刚才经过的藏经楼,急匆匆地道:“奶奶,先去藏经楼避一避,等过了这阵雨再说。”   楚晴点点头,提着裙角往后跑。   藏经楼门口有两名身穿程子衣腰挎绣春刀的军士把守,见她们跑来,横刀拦住了去路。   能让锦衣卫守护,里面应该有位重要的人物。   楚晴怔住,想回头,可外面铺天盖地的雨。   暮夏已急急地开口,“我们是沐恩伯府上的,能不能在此避会儿雨?”又补充一句,“我们奶奶娘家是卫国公府,来这里上香。”   两位军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进屋很快似是禀报了一声,很快便回来,声音温和了许多,“进去吧。”   暮夏忙扶着楚晴走了进去。   藏经楼被树荫遮着本就阴暗,加上外面下雨,更觉得清冷阴森。   楚晴哆嗦下,打了个喷嚏。   暮夏掏出帕子给楚晴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可是根本于事无补,顿时懊恼不已,“早知道听问秋的,带着雨伞就好了。”   楚晴看看窗外,勉强笑了笑,“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一会儿就能停。”   可身上的衣衫一时半会却干不了。   湿气入身最容易得风寒。   暮夏后悔得要死,恨不能脱下自己的衣裳给楚晴穿上,可她的衣裳也是湿的。   这时,忽听“吱呀”门响,过道右边一扇木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个刚十岁出头的青衣小僮。   小僮手里端着托盘,上面两盏热气腾腾的茶水,“两位请到偏厅暂坐,喝杯热茶去去湿气。”   暮夏大喜过望,急忙扶着楚晴跟在了后面。   偏厅里很素净,一张木桌四把木椅,靠窗摆着长案,案头供着如来佛祖,另摆了笔墨纸砚等物。   楚晴道谢坐下,轻轻啜了口茶,温热的茶水多少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小僮躬身离开,不久又回来,却是捧了条棉帕过来,“此处藏书甚多不便生火盆,奶奶且将就着擦擦雨水。”   进门之后奉杯热茶是人之常情,可主人家又特地送来棉帕,这就是明显的好意。   不管是看着沐恩伯府还是卫国公府的面子,这个人情总是要承的。   楚晴温声问道:“不知可否方便当面向尊主道谢?”   小僮恭敬地回答:“我先禀过大人才能答复奶奶。”   “理当如此,”楚晴点点头。   待小僮离开,暮夏边伺候楚晴擦干脸上的雨水,边问:“不知是谁,会不会咱们府上的亲戚?” ☆、第143章     楚晴茫无头绪,既然小僮称呼大人,显然是个做官的,而且官位应该不低,否则不可能用锦衣卫守护。   可一时又想不起会是哪家亲戚。   好在小僮很快回来,仍是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如果奶奶实在想见,就请随我来。”   既然已经说了当面道谢的话,怎么好出尔反尔?   楚晴朝暮夏点点头,笑道:“有劳头前带路。”   出了偏厅,隐约听到楼门口有军士的说话声,夹杂着女子的尖叫与吵闹。   似乎是女子想进来,却被军士拦住了。   楚晴身形微顿,随即加快了步伐。   过道长且深,有几处木板因古旧而松动了些,踩上去吱吱作响,更是多了几分空寂。   小僮在一扇门前停住,低声道:“大人便在此处。”   透过半开的门扇,楚晴看到堆满了书册的长案,长案后面,一人临窗负手而立。   他穿件鸦青色道袍,身材瘦削,斑白的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用根竹木簪别着。   这身形……   楚晴咬住下唇,只觉得眼眶发热,似有东西要滑落出来一般。   轻轻走进去,鼓足勇气唤了声,“先生!”   那人缓缓转身,露出浅淡的笑容,声音温和低沉,“六……周奶奶,来妙应寺上香?”   她没认错,正是沈在野!   他比数年前沈太太重病时还要瘦,瘦得几乎脱了形,肤色也不好,干黄干黄的,两眼深凹下去,却熠熠发光,犀利有神,似乎有种能洞察一切的睿智。   楚晴凝望片刻,脑海里骤然闪现出她初次到沈家的情形。   春日正好,阳光明媚,院子里飘着梧桐花的甜香。   他手把手教沈琴写字,沈太太躺在躺椅上,温柔地看着他们笑。   风轻轻地刮,吹动他的衣摆,袍边的玉佩发出细碎的叮当声。阳光从梧桐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他的脸斑斑驳驳,神情却极温和,声音也柔,很耐心地道:“写撇时手腕要用力,收笔时顿一下,这样才有棱角。”   而她站在旁边羡慕地看着犹如图画般和谐美好的情景。   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满脸。   楚晴哽咽着问:“先生几时回了京都?”   “去年春天,已经一年有余,”沈在野淡淡回答,展袖指一下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就座,自己仍坐在长案后。   去年春天,那时候她还在相看亲事,不曾与周成瑾定亲。   他既然回了京都,为什么都没人告诉自己。   楚晴心里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脱口问道:“先生可曾再娶?”   沈在野飞快地扫她一眼,默了片刻,低声回答:“我无意再娶……此前诸番情绪均已陪葬,再无多余心思应付他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与沈夫人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成亲十余载鹣鲽情深。所有最好最美的,他都经历过,自然再不会迁就别人。   楚晴擦擦腮边的泪,轻声道:“我上个月成亲的,是和静大长公主的长孙。”   沈在野微微一笑,“我听说了,他跟五皇子私交甚笃。”   “是,”楚晴并不否认,“他说跟五殿下很能合得来……对了,我大嫂诊出喜脉了,今天特意来上香,还有我四哥正说亲,约了女方家人在这里相看……是太原知府的嫡长女。”   沈在野耐心听着,缓缓道:“这门亲事不错,施震虽官声不显但颇有能力,你四哥是要走科举之路,以后会是一大助力。”   楚晴展颜微笑,“我觉得施姑娘很有趣,应该能跟四哥合得来,”停一下,仰了头问:“先生为何在这里?”   她笑的时候,腮边的梨涡随之跳动,灵动俏皮。而双眸才刚染过泪水,黑亮亮的带着湿意,仿若山涧清泉,明净透澈,又似雪后艳阳,瞬间明媚了整个屋子。   便是沈在野也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极美。   先前婴儿肥已经褪去,完全出落成婷婷少女,眉梢眼底带了妇人的柔媚可又不失纯真与质朴。   就跟曾经的书信一样,絮絮说着她身边琐事。   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沈在野扫一眼面前铺开的纸张,思量会儿,才回答:“我仍在翰林院当差,前阵子经筵侍讲提过兴国之策,皇上命我草拟成稿以便商议。我见此处清静而且斋饭可口,就借住些时日。”   难怪藏经楼门口会有锦衣卫把守?   他能侍讲,又奉命写兴国策,该是极得皇上重视吧?   楚晴瞧着长案上满满当当的书卷,赧然道:“不耽误先生正事了,我且去偏厅等着。”起身便往外走。   沈在野笑笑,并不挽留。   走到门口,楚晴停步,回身道:“以后想必也没有机会再见先生,请先生珍重身体……别总吃素,多少沾点荤腥才是养生之道。”   沈在野对上她晶亮的眼眸,点点头,“好。”   窗外,雨势间歇,已不若适才那样猛烈,只零星滴着雨珠。   在绿树掩映下,周成瑾手里抱一把雨伞,浑身上下衣衫尽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湿透了的衣衫紧箍在他身上,他却丝毫不觉,双眼紧紧盯着锦衣卫把守着的门口,目光落寞黯淡,而心便如身上衣衫,湿漉漉沉甸甸的。   他上午得了篓早熟的葡萄,巴巴地往国公府送,知道楚晴来了妙应寺,连午饭顾不得吃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正赶上下雨。   听问秋说楚晴出门没带伞,他放下葡萄接过雨伞就满寺院找。隔着老远,他看到楚晴与暮夏进了藏经楼,没多久又看到银平公主过去,却吃了个闭门羹。   银平往回走时候看到了他,原本愤懑不平的神情换成了嘲弄,“表哥是来给楚晴送伞?人家根本不需要。沈在野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来往访客不知多少,谁都未能踏入藏经楼一步,只除了你豁出命去求来的媳妇。你说这是为什么,表哥?”   大雨哗哗地下,他急着找楚晴,完全没想起要给自己撑伞,雨水打湿了鬓发,有几根胡乱地贴在脸上,样子非常狼狈。   可他仍是弯了唇角,黑亮的眼眸尽是讽刺,“你打着给已故皇后点长明灯读轮回经的旗号也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吧?是不是也没进去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早两年你没少往我身边凑,想借我祖母的手把你那个喜欢亵玩女童的长兄放出来。我虽傻,却没傻到愿意娶你这个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人。现在看到皇上倚重沈在野,又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你说,沈在野是不是早就看透了你,所以连见都不想见到你。”   “周成瑾!”银平气急,因为羞恼,握着伞的手颤抖不停,水珠顺着倾斜的伞面滚落下来,尽数渗进了她的裙裾,“别仗着父皇宠爱你还真把自己当龙子龙孙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我拭目以待……奉劝一句,辱人者人恒辱之。不想外头有流言传出,就忘记今天看到的事儿。”   银平恨恨地跺一下脚离开,他看着藏经楼,心情极为复杂。   沈在野本是翰林院修撰,回乡为妻女守灵三年后重回京都,偶尔随老翰林进宫侍讲,被顺德皇帝瞧中了。   之所以器重他,除去他确实才华卓绝之外,更因为他是个孤臣。   家世清白没有妻儿拖累,就意味着不会为人所制。   不与朝中大臣来往,说明他不曾结党营私。   而且,他擅字画,曾有人手捧百两纹银求他一个斗方。如果他缺银子可以写幅字卖出去,完全用不着贪墨受贿。   谁会想到就这样特立独行的沈在野竟会跟楚晴有非同寻常的交情?   周成瑾想起楚晴手头几十幅沈在野的画作,又想起那天她坐在贵妃榻上看得入神的信。   当时他没往这边想,现在寻思起来,信皮上端方刚正的字,岂不正是沈在野的笔迹?   周成瑾有心闯进去看看,思来想去却终究没敢走上前。   窗户纸一旦捅破,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木登登地淋了半个时辰的雨,天终于放了晴。   楚晴跟小僮道过谢,与暮夏一道出了门。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枝叶经过雨水的冲洗变得格外的鲜嫩,楚晴的心情也是格外的好。   牵挂许久的人终于有了消息,而且生活得还不错。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开心的事了。   楚晴神采飞扬,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深深吸一口气,笑道:“到底是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这会儿看着树林,倒是更好看了些。”   暮夏笑道:“奶奶别只顾着看景儿,刚才淋了雨合该回去好生泡泡免得染上风寒,而且衣裳没干透,湿着容易伤身。”   主仆两人言笑晏晏地往回走,谁都没有瞧见不远处站在树荫下边的周成瑾。   回到小院,问秋急急地迎出来,先伺候楚晴换下半湿的衣裳,回头对着暮夏就是一通数落,“让你犯懒,是不是累奶奶淋雨了?要是奶奶生了病,你就自个儿认罚去。”   暮夏自知有愧,半句话不敢分辩,低着头道:“我去厨房要热水来。”   问秋沉着脸道:“你也赶紧把衣裳换了,染上病还得让人伺候。”扬声唤谷雨去提水,因看到桌上洗好的葡萄,笑着问道:“大爷可寻到奶奶了?刚下雨的时候,大爷正送葡萄来,听说奶奶没带伞,急匆匆地就追了出去。”   楚晴顿觉心里丝丝甜蜜,“我和暮夏在藏经楼避雨,大爷没看到我们兴许往四哥那里去了。”有心想往楚晟那里看看,又抹不下面子,嘀嘀咕咕地道:“特特跑一趟就为篓葡萄,不会还有别的事情吧?”   问秋听出她的话音儿来,乐呵呵地说:“让暮夏去问问,没准儿真有什么急事。”   楚晴没言语,算是默认了。   暮夏换过衣裳就去,没大一会儿回来道:“四少爷说大爷有事回去了,连衣裳湿了都没来得及换。”   楚晴闻言,心里莫名地有点失落…… ☆、第144章     夜里有山风,比家里凉快得多,以至于楚晴都感觉稍微有些冷,头也隐约作痛。   她怕因淋雨染上风寒,连忙灌两大杯热热的白开水,睡过一觉之后,头已经不疼了。遗憾的是,来了癸水。   这个月比上个月又迟了三四天。   幸好问秋她们记着日子,把一应物品都带过来了,才不至于让她找不到可用的东西。   中午,明氏吩咐早早用过斋饭就往回赶。   因身子不爽利,接连两天楚晴都窝在倚水阁,除去跟老夫人和明氏请安外,基本不出门走动。   闲着没事,越发地想念周成瑾。   尤其夜里,不过二十几天的工夫,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个人躺着,如今又换成一个人睡,头两夜还好,跟春喜和春笑打听府里的事情,直至困倦了倒头就睡。这几天,寂寞涌上来,竟是辗转好一阵子才能入眠。   既是睡不着,索性点着蜡烛给周成瑾绣荷包,两天下来足足缝了五六只。   周成瑾也没睡好,不止是因为楚晴,还因为朝政。   这几天,他跟五皇子搜集二皇子勾结营私舞弊卖官鬻爵之事,发现二皇子拉拢的臣子中,很大一部分暗中与四皇子有来往,会偷偷地把二皇子的举动汇报给四皇子。   四皇子是二皇子与三皇子西征时候得的势,又因伺候顺德皇帝用心,在臣子中口碑颇佳。   因为有二皇子挡在前头,周成瑾一直以为四皇子是辅佐他的同胞兄长的,没想到他竟然颇有野心。而且,四皇子比二皇子更隐蔽,因为所有不轨之事都是二皇子手下的人干的,明面上跟他毫无关联。   只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周成瑾人缘好,出手阔绰,小太监都爱往他身边凑。   这天,便从小太监口里无意中得知四皇子三天前从针工局取走了半匹明黄色的缎子。   普天之下,只有针工局能织造明黄色绫缎,也只有那一人有资格穿戴明黄色,便是先太子,也只能穿颜色相差不大的赭黄。   四皇子要那种惹祸的东西干什么?   如果不是用来悦己,那就是想害人。   周成瑾去成王府找五皇子萧文宬商议。   成王府早在开春就建成了,陆陆续续也安置了不少家具摆设,因为八月要大婚,内府衙门的太监正陪着五皇子四处巡查,看哪里需要添减更换。   成王府的布置跟五皇子惯常的行事方式一样,低调却不失奢华,乍看上去觉得极没有雄伟大气的宫殿楼宇,又没有气势磅礴的山石盛景,可周成瑾明白,但是那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上,就种了好几种价值不菲的藤蔓。   而且,外书房摆放着的书柜书案,都是用防火防蛀的铁桐木制成。   那一屋子的家具,可以买上两座三进宅院还有余。   两人在溪边大石上坐定,周成瑾直接说出来意。   五皇子沉吟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周成瑾展臂扯下一枝柳条叼在嘴边,“我觉得四殿下沉不住气了,前些日子我把祖母保管的一些金石玉器送进宫,皇上看过单子之后,转手递给了二殿下,却没说让四殿下也看看……这小半年,皇上病情似乎又有反复,所以四殿下想有所动作也可以理解。”   “你的意思是四皇兄是为二皇兄准备的?真要是这样,咱们就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亲兄弟闹到明面上,把安国公的信抖出来,再加上三皇兄连续吃了两次亏,心里憋着气,肯定会伺机发动……到时候就热闹了,不过……”五皇子话音一转,“那两兄弟不足为惧,我担心的是……”伸手指了指西边。   先太子就围禁在西山大营。   “咸鱼还能翻身?”周成瑾讶然。   五皇子凝重地点点头,“大局未定之前,谁也不敢说没这个可能。昨夜我翻看父皇最近所读经史,多是关于仁孝治国、以德化民的。大皇兄虽私德有亏,但颇有治国之才,与沈在野意见甚是相合……”   如果沈在野提出重新起用先太子,只要时机选得好,顺德皇帝未必不会同意。   毕竟先太子拥趸不少,且占着嫡长的名分。   听到沈在野的名字,周成瑾心里涩涩地泛着酸,脸上却露出淡淡笑意,“没有良机,沈大人不会轻易开口,至少在二殿下失势之前不会,眼下还有时间,先张罗好你的亲事为重,别的慢慢谋算。”   五皇子哈哈一笑,抬手拍在他肩头,“我得好生跟你请教一二,是怎么跟楚家姑娘琴瑟相和的?”   周成瑾霍然起身,瞪他两眼,“自个儿想去。”   出了成王府,周成瑾看着天色已临近晌午,思量会儿策马到熟食铺子买了四只烧蹄膀,急匆匆地赶到卫国公府。   身为外男,自然不好直接到内院,他便到了楚晟那里。   楚晟正在练字,看到蹄膀就知道他是为了楚晴而来,笑呵呵地打趣他,“估摸着你会来,果然没猜错。后天就回去了,只差两天还等不得?”   周成瑾没作声,熟门熟路地往太师椅上一坐,重重叹了口气。   小厮过来沏上茶。   楚晟将蹄膀分出两只,用先前的荷叶包好,吩咐小厮,“送给六姑奶奶,说是姑爷买了送过来的,现下正在我这里,问六姑奶奶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小厮接着荷叶小跑着到了二门,托个相熟的婆子送到了倚水阁。   楚晴夜里睡得晚,早晨强撑着起床到宁安院请了安,半上午的时候吃了点饭,又做了会儿针线,两眼就开始迷糊起来。   婆子送蹄膀进来,问秋进内室瞧了瞧,见楚晴睡得正香,实在不忍心唤醒她,便笑着给了婆子一角银子,“多谢嬷嬷跑这一趟,还请跟姑爷回个话儿,姑娘这里诸般都好,没什么需要的,再请姑爷不用费心买这些,左不过后天一早就回去了。”   小厮原样把话告诉给周成瑾,周成瑾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那天他负气从妙应寺离开,也曾反省过,楚晴前往藏经楼只是避雨而已,她身边有暮夏,而藏经楼里也有管经书的僧人。即便她与沈在野见过面,可并非男女独处,自己实在不应该胡乱猜疑,以至于错过与她见面。   算起来,他已经四五天没有见到她,这次就盼望着能够看她两眼。   没想到,她根本没打算出来相见,而且还只说了这么几句冠冕堂皇的话。   周成瑾再待不下去,起身便要告辞,楚晟瞧他脸色不太好,笑道:“已经晌午了,我让厨房加个菜,咱俩喝两杯。”   周成瑾犹豫片刻应了。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一小坛,周成瑾看楚晟已有些不胜酒力,也没再喝,打马回了沐恩伯府。   尚未发散的郁气被酒力一催,更加膨胀,周成瑾觉得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扬声唤过寻欢作乐,拉开架势,“来,你们两个一起,咱们比划比划。”   寻欢跟作乐虽然会几下拳脚功夫,可怎比得上周成瑾正经请了名师指点,三两下被揍得爬不起来。   作乐连忙求饶,“大爷,饶了小的吧,那边几个护院天天偷懒,大爷考校考校他们才是正经。”   周成瑾“嗯”一声,“把他们叫过来。”   观月轩的护院共八个,个个都是正经八百的武师出身。   周成瑾一柄长剑在手,随意指了四人,“一块儿上吧!”   护院起初不敢,怕伤了周成瑾,只左右闪躲没有出招,周成瑾打着不过瘾,喝道:“就这点本事,府里养着你们作甚?”   护院血气上来,终是顾忌着刀剑无眼,只取了棍棒迎战。   这会儿护院们使出了真功夫,四人你攻我守,你进我退,堪堪使出个小阵法。   周成瑾虽勇猛,终是独木难支,生生捱了好几下,才弃剑认输。   不大一会儿,周成瑾身上泛出疼来,寻欢掀开他的衣襟一瞧,后背腰侧十几道紫红的印子,有些地方甚至见了血。   作乐吓了一跳,急忙找来伤药往上敷,一边揉一边骂:“这群兔崽子,下手真没个轻重,这是拿大爷当贼人了?”   寻欢止住他,“你消停点儿吧。”   身上的痛多少抵消了心里的痛。   周成瑾卧床养了一天伤,转过天骑了马去接楚晴。   楚晴小日子已经是第四天,身子轻快了许多,早早就起床梳妆打扮好,只等着周成瑾来接。   明氏见了就笑,“到底是女大不中留,听说回家,比哪天起得都早。”   楚晴闹了个大红脸,见到周成瑾时因怕明氏再打趣自己,便强忍着只环顾左右而不去看他。   这番情形落在周成瑾眼里,更添了几分苦涩,面上却不露,跟往常一样,小心地搀扶着楚晴上了车。他却没有跟着进去,而是翻身上了马。   楚晴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坐在车里,却忍不住撩了车帘往外瞧。   周成瑾穿件藏青色道袍,颜色有些老气,可完全无损于他的俊美,反而增添了一些稳重沉着。   尤其骑在马上,身形显得格外高大魁梧,如山岳般挺拔,看来就让人心安。   楚晴微微翘了唇,到底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鲜亮的看着俊朗,暗沉的显得稳重……都让她心动。   没多大功夫,便到了沐恩伯府。   楚晴正等着周成瑾扶她下去,不意却瞧见寻欢颠颠地搬了车凳过来。   这是要她自己下车了。   楚晴心里诧异,朝周成瑾望去,见他正皱了眉头,淡淡地说:“你回屋歇着,这里交给我。”   楚晴应一声,回到观月轩后叫了叫了知书达理进来,问道:“这几天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知书与达理对视一眼,“府里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准备大长公主寿辰,没别的事儿。”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有工夫纠结太多,先换过衣裳分别往乐安居和正房院请安。   大长公主气色不错,笑着问了问国公爷和老夫人的身体,以及楚溥与明氏的情况,楚晴据实一一作答。   高氏神情却非常憔悴,眼底泛着青紫,根本无心搭理她,只淡淡说了句,“回来就好,你自歇着吧,我这里一堆事情等着。”   周琳送楚晴出门,歉然地说:“娘忙过了头,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沉默会儿,又开口,“父亲本想来个双喜临门,前阵子写折子请立世子,没想到吏部给驳了,怎么打听又打听不出缘由来。”   楚晴心里自是明白却不好说,只道:“母亲说家里一堆事情,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周琳笑道:“都是根据往年的例,用不着劳动你,就是寿诞那天,咱俩要帮着招待客人,回头我把宾客名单给你,心里也好有个数。”   “好,”楚晴笑着答应。   少顷,寻欢将楚晴带回来的礼品送了进来。   礼单是楚晴与明氏商量着一道拟定的,楚晴心里早有了数,带了丫鬟将诸人的分派出来,她再没出面,只打发问秋与暮夏往各处送。   而此时,周成瑾正赤着身子,“哎哟哎哟”地呼痛。   作乐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大爷这会儿知道疼了,昨天劝着别冲井水,大爷怎就不听?还有腰上这两棍伤得不轻根本骑不了马,大爷怎么就不坐车了?”   周成瑾沉着脸道:“闭嘴!” ☆、第145章     楚晴抽空将周琳送来的名单看了看,女眷约莫四五十家,其中年纪稍长的,由忠勇侯夫人帮忙接待,几位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周琳负责,其余十余位年青妇人则由楚晴招呼。   这十几人便是没见过也听说过名头,其中楚暖也在内,还有那个嫁给千户的谢依芹。   算起来楚暖已经四五个月了,这个时候走动并无大碍,可想到她的性子,楚晴不免抚额,但愿别闹出什么事端才好。   想到楚暖,楚晴又想到件事情,吩咐问秋道:“去打听一下,那几人是生过孩子的,大概有多大,哪些是还没生育的。”   生过孩子的喜欢谈论育儿经,届时把她们安排到一处,更有共同的话题,而且万一有人亲自哺乳,没准儿还有忌口的东西。   关于安排座次准备宴席以及送年节礼等事情,明氏早几年都曾细细与她提过,还说稍微讲究的人家都会提前打听客人们的口味和忌讳,一来方便厨上备菜,二来安排席位可以放到邻近。   不过,楚晴并没打算管这些,席面是高氏一手安排吩咐的,只有脑子不清楚的人才会胡乱伸手。她只要照看好这十几位妇人,让她们玩得开心舒服就行。   与名单一同送来的还有两只鸡翅木的匣子,就是先前楚晴打发人去要的。   说是鸡翅木难得,这是用打衣柜剩下的木料边角做得,一共就做成六只,其中两只高氏正用着,余下的四只都在楚晴手里了。   匣子做得着实精致,上面的纹样都是依照木纹顺势刻成,浑若天成,而且木料还有淡淡的香味,清雅又持久。   楚晴爱不释手,觉得用来盛点心或者药丸未免冲了气味,倒是盛首饰绢花相得益彰,索性叫了半夏过来,把妆奁盒里平常用得着的首饰一股脑儿倒出来,两人重新按照材质分门别类。   绢花放在刻着芍药花的匣子里,银质的钗簪和手镯放在刻着兰花的匣子里。   正折腾着,问秋笑着问:“厨房里说午饭已经好了,问奶奶几时摆饭。”   楚晴抬头瞧了瞧更漏,差一刻正午,便道:“去问问大爷几时吃饭。”   问秋应声而去,少顷回来,“大爷说他还有事,就在摘星楼吃了,让奶奶自个儿先用。”   楚晴闻言,骤然失了兴致,恹恹地说:“那就现在摆吧。”   半夏觑着楚晴脸色,急忙把余下的首饰仍放回妆奁盒里,端了铜盆皂角伺候楚晴净手。   午饭很精致,烧了鸡翅,炖了奶白的鱼汤外加两道卖相极好的应急菜蔬,可楚晴却毫无胃口,就着半只卷酥喝了浅浅的半碗鱼汤,便吩咐撤了下去。   暮夏瞧着几乎原样端下去的菜肴,朝内室努努嘴,“怎么没吃?”   问秋拉着她退到门外,低声问:“你刚才请大爷吃饭时,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暮夏摇头,“在摘星楼遇到了寻欢,寻欢进去回的话,出来告诉我说大爷有事……诶,你觉不觉得这次回来大爷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胡说八道,”问秋毫不留情地瞪她,“谁家两口子整天腻在一起,大爷有事也是正常。”思量片刻,迟疑地道:“要不你在寻欢跟前透露两句,说奶奶中午没用饭。”   “不去,我懒得见他那副德行。”暮夏手一甩进了西厢房。   问秋无语,默了默,轻手轻脚地进屋往东次间探了探头,见楚晴不知何时已撑起了绣花架子,架子上绷着块宝蓝色的杭绸布料,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用的。   没听说她要给楚澍或者楚晟裁衣裳,那么应该就是周成瑾的了。   问秋顿时想起前几天楚晴熬夜绣的香囊荷包,心里隐约有些怨恨。男人是不是都喜新厌旧,得了手就冷了,这才刚一个月呢。   早知道这样,当初何必做小伏低地哄人?   问秋心里有气,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沏了壶桂花枸杞茶,笑吟吟地端了进去,“刚吃完饭怎么就绣上了,奶奶当心积食。”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急忙又换了话题,“今儿起得早,奶奶喝口茶眯一会儿。”   “嗯,”楚晴答应着却没抬头,直到手上针线用尽,才侧转身子接过茶,“本来不觉得,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倦了。”   “那就多歇会儿,左右下午也没别的事儿。”问秋笑着将架子床上的枕头拍了拍,铺好被子。   这一觉楚晴睡得香,足足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吃了块点心,又埋头绣花。问秋在旁边帮忙分线,眼看着花样的轮廓出来了,跟之前那件冰纹纱的道袍一样,仍是兰草。   问秋瞅个空子溜出去,寻到暮夏问道:“你跟寻欢说了没有?”   暮夏难得的红了脸,“说了,先前看到他,他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午饭不合奶奶胃口,奶奶基本没动,去厨房吩咐做点清口的。”   问秋点点头,正要提醒她还该说说楚晴彻夜绣花之事,想想不免太着痕迹,这样就足够了,说太多反而落楚晴面子。   晚饭时,周成瑾果然回来了,却是换了身玄色长衫,箭袖束腰,薄唇紧抿神情肃然,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夕阳自雕花的窗棂照射进来,周成瑾的面容隐在暗影里,越发阴沉。   问秋半句话不敢多说,只在心里腹诽:这是给人来添堵了,还不如不来呢。   楚晴却是心头一颤,她记得清楚,在梦里,周成瑾就是这样的一身玄衣,周身散发出丝丝冷意,站在梧桐树下,夕阳的余晖挥洒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的孤单与落寞。   一时,竟有些愣怔,分不出身在何处,神情也恍惚起来。   周成瑾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默默地替她夹了半碗菜,舀了一碗汤。   一餐饭,两人都没有说话,吃的也都不多。   吃过饭,周成瑾当即站起身,淡淡地说了句,“夜里你自个儿睡,我就不过来了。”   楚晴似是愣了下,极快地抬眸,眸子里映着烛光,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闪动,莹白的小脸被烛光照着,愈加地懵懂,生生撞进了周成瑾心里。   周成瑾有点挪不动步子,好半天才别开眼,解释道:“我歇得晚,怕吵着你。”   楚晴望着他盈盈不语。   周成瑾胸口蓦地堵得厉害,话语也变得轻柔,“我来得晚,你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楚晴这才低低应了声,“好。”   “苒苒,”周成瑾轻叹,喃喃自语,“我到底拿你怎么办?”随即,似是下了决心般,又大声说一遍,“我回来陪你。”说罢匆匆离去。   楚晴突然弯了弯唇,从尚未撤走的碟子里拿起一只奶香馒头,慢慢地撕成小块,又一口一口吃了。   夜色渐深,楚晴渐渐有了困意,便收起绣花架子,吹熄蜡烛。   窗外如水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将窗棂上的雕花清清楚楚地投影在地上。楚晴轻启了半扇窗往外看,只见明月似圆盘高高地挂在天际,大树高墙都像笼了层薄纱,影影绰绰的。   问秋见状,急急念了几声佛,“明儿就是中元节,姑娘当心放了不好的东西进来。”   传说中元节当天,阴曹地府会把孤魂野鬼都放出来,有一些会找合适的人家转世投胎,而有一些自知投胎无望却贪恋人间的温暖就会依附在人身上。   楚晴闻言正要关窗,忽听有埙声传来,像是呼啸的秋风吹过空寂的原野,枯黄的蒲公英在风中瑟瑟发抖,又像是孤单的战马踏过满是尸身的战场,四处搜寻着主人的踪迹。   苍茫而悲凉,有种莫可言说的伤痛。   正是周成瑾以前曾吹过的曲子,他说是在北堡镇的时候学会的。   楚晴顿时恍然,周成瑾是在召唤曾与他一同浴血奋战的将士,在等待与他们短暂的重逢。   早先听他说起西北,总是云淡风轻,也不知到底发生过什么,又曾是何种悲壮惨烈的场面?   楚晴靠在窗边默默地感受着埙声中透露出的点点伤悲,直到埙声渐停,这才发现半边脸颊都是湿的。   问秋识趣地端来温水伺候她洗脸,楚晴低声道:“你去吧,我这便睡了。”   问秋退下。   楚晴躺在床上睡意全无,两眼直盯着沐浴着银白色月华的帐帘,慢慢地回忆她跟周成瑾相处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愧疚,心软得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晴迷迷糊糊地听到脚步声,又感觉身边的床往下一沉,接着闻到淡淡的酒味,混杂在松柏的清香之中。   凭感觉就知道是周成瑾回来了。   楚晴下意识地靠过去。   周成瑾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问:“我吵醒你了?”   “没有,”楚晴自发自动地在他怀里寻到个合适的位置,“你不在,我一个人睡不着。”声音轻且柔,满满的全是依恋。   周成瑾心头一震,不可置信般微欠了身子,正对上她的眼。   月光下,她的眸子像是会发光的黑曜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想你了。” ☆、第146章     周成瑾的心猛地停了半拍,似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巨震之后便是空茫,片刻才反应过来,低头寻到她的唇,狂热地压了上去。   她的唇柔软甜美,稍微有点凉。   “我也想你。”他暗哑的声音淹没在她唇齿间,带着薄茧的大手顺着她起伏如山峦般的曲线往下移。   楚晴“唔”一声,躲闪着去推他,“我身子不方便。”   手触到他腰间伤处,周成瑾闷哼一声,“你放心,我不乱来。”   楚晴察觉到他声音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周成瑾低喃,放柔了动作,轻轻碰触啃咬她的唇,试探地伸进她口中,小心翼翼地吮吸纠缠,温热的气息直扑她的耳畔,“苒苒,我也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嗯?”   尾音上扬,带了浓重的鼻音,让人心神迷醉。   楚晴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就感觉他的手伸到她颈下,一粒粒解开了中衣的盘扣,她小巧而圆润的肩头便沐浴在如水的月色里。   月光下宝蓝色的肚兜变成暗沉的黑色,衬着她的肌肤越加地白,如上好的羊脂玉般散发出柔和的光辉。   满头的乌发散着,一半铺在枕上,一半垂在胸前。   周成瑾撩开她的发,顺势解开了肚兜的带子。   她美好而略显青涩的身体完完全全呈现在他面前,周成瑾深吸口气,轻轻将手覆了上去,哑着声音道:“苒苒,小日子来的时候也可以欢好,我来侍奉你,要是疼就告诉我,好不好?”   楚晴望着他的黑眸,微垂了头,少顷阖眸,柔顺地“嗯”了声。   她这般毫不设防地袒露在他面前,允他予取予求。   周成瑾却有片刻的迟疑,他有很多手段与技巧可以让她欢愉,让她沉迷,可突然就不想用了,只想顺从着最起初的本~能来好好地疼她。   念头闪过,已展臂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柔柔地亲吻她的脸,“明天中元节,护国寺有讲经会,咱们去吃素斋逛庙会好不好?”   因为有讲经会,周遭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去听经,因路远赶不及回家吃饭就在附近店铺凑合,久而久之护国寺门前就形成了规模颇大的庙会。   听经是主,庙会是次。   而从周成瑾口中说出来,倒好像逛庙会成了主要的事情一样。   楚晴噗嗤笑,“不听经吗?”   “听那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庙里的和尚看着一个个道貌岸然,心里却是最不正经的,你不知道,前朝护国寺就出过丑事,和尚诱迫前去求子的妇人……越是求子灵验的寺庙越不能去,真想生孩子,有几个姿势很管用……咱们不来真的,我就是教给你,你用心点学……”   日上三竿,楚晴不情愿地睁开眼,又慵懒地阖上,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带着丝丝笑意的声音,“没睡够?”   “嗯,”楚晴无意识地应一声,朝周成瑾身边靠了靠。   鼻端是熟悉的松柏的清香,这气味让她安心,也让她沉醉……想到昨夜他贴近她耳边说的那些情话,想到他一寸寸亲过她的身体,楚晴不禁面红耳热。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能把那么庄严肃穆的地方说得那么不堪,也只有他能把延续香火之事捉摸得那么透彻,说起来头头是道言之凿凿的   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浪荡子,可她却偏偏觉得他值得信赖与依靠,偏偏喜欢与他腻在一处,纵然只分开短短几日,就会想念他,以至于无法安睡。   楚晴深深吸一口气,视线触及周成瑾身上的玄色衣衫,这才想起他昨夜竟是合衣而眠。眸光一转,伸手重重戳在周成瑾腰际。   周成瑾猝不及防,“唉哟”呼痛。   楚晴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周成瑾本能地矢口否认,随即低着声音道,“是我自作自受自讨苦吃,闲着没事跟护院过了几招。”说着脱下衣衫,“就点皮外伤,真没事儿。”   楚晴仔细瞧过,背上几道青痕看着无妨,腰间却是见了血的,想必擦过药,已经结痂了。恨道:“还说没事儿,用棍子都能打出血来,你养的是护院还是仇人?”   周成瑾赔笑解释,“我是想看看他们有多少本事,所以吩咐用尽全力。”   听他说得这般入情入理,楚晴反而不信,狐疑地盯住他的眼眸,“回头我叫了寻欢作乐来问。”   周成瑾想一想,迎着楚晴的目光问道:“苒苒,你可有点儿喜欢我?”   楚晴不意他会问这个,脸颊蓦地热了起来,却是明明白白地回答,“嗯。”   周成瑾一把搂住她,“是我自找的,苒苒,我……我心胸狭隘不是个男人,活该挨这一顿揍,要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当时就应该找你问清楚,可是我怕……怕听到你说出别的答案。”   “所以你就连面不见就走了?所以,昨天你是成心不理我?”楚晴瞪着他,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要是我心里真有别人,要是我就不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一辈子不理我?”   “不是,”周成瑾很认真地回答,“我还会宠着你,对你好,假如再过十年实在不能挽回……”默了片刻,仿似下定决心般道,“那么我就成全你。”   “你讨厌!”楚晴突然发了飙,拳头雨点般捣在周成瑾胸前,“我是你三聘六礼明媒正娶的妻,你想成全谁啊,谁用得着你那么大度?再过十年我都二十六了,你想成全干嘛现在不成全?”   周成瑾心软如水,紧紧地捉住她的手,“是我错,苒苒,我说错了话,你是我的妻,这辈子都是我的,就算是你心里有别人,我也会一辈子把你留在身边,宠你疼你,不管怎样都不会放手。”   楚晴泪如雨下,扑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抱屈,“你讨厌,我没有别人,就只有你……你娶了我就别想把我甩开,也不许不理我。”   周成瑾微阖了双眸一语不发,眼角处却有水样的东西滑下,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楚晴乌黑的长发里。   他的付出没有白费,他用的心思也没有成空,情路上,他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走。   他有她做伴。   哭声传到院子里,暮夏不无担心地问问秋,“是不是吵架了,怎么哭起来了?”   问秋侧耳听了听,摇摇头,“不像……”又听了几句,唇角翘了翘,“没事儿,大爷在哄奶奶呢。”   周成瑾正捏着帕子给楚晴擦眼泪,嘴里絮絮说着,“我哪里会甩了你,你是含苞待放的芍药花,我就是上面趴着的臭大姐,你是清高自傲的兰花,我还是臭大姐,你是……”   想起自己绣的那些帕子衣衫,楚晴禁不住破涕为笑,低声嘟哝着,“不稀罕就别用别穿,我也不是非要逼你穿。”   周成瑾好脾气地看着她笑。   楚晴被他笑得赧然,顿觉自己是如此不可理喻,娇气任性,不由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经过这一番闹腾,等两人穿好衣衫走出东次间,差不多临近午时。早饭已经凉透了,去护国寺也来不及了,好在问秋仔细,早就吩咐厨房做了午饭。   周成瑾跟往日一样,殷勤地给楚晴盛汤夹菜,可眼梢眉间的情意却大不一样,只比从前更加浓郁亲密。   两人亲亲热热地吃过饭,周成瑾吩咐寻欢备车,打算带楚晴到外面逛逛,走到角门处正看到小厮从牛车上往下卸菜。   都是能放得住的菜蔬,看样子是打算大长公主生辰那天用。   楚晴悄声问周成瑾,“府里这么忙,咱们溜出去玩是不是不好?”   周成瑾无谓地笑笑,“他们忙他们的,跟咱们不相干,今儿去镶几样首饰,明天早些起来赶庙会,后天去积水潭看荷花,那边的荷花比府里的好,不但有红白和粉的,还有种紫红色近乎黑色的墨荷。”   接下来几日,周成瑾天天领着楚晴出去逛,赶庙会买了对绢花一大包松子糖,去积水潭带回来两支荷花和新鲜的菱角,楚晴特特地送给大长公主尝。   大长公主牙口很好,松子糖咬得“咯嘣咯嘣”响,“我小时候逛庙会买过一种板儿糖,差不多巴掌长,上面撒着黑芝麻白芝麻,咬一口又香又甜,就是粘牙,吃多了牙齿酸……菱角生吃最好,脆生生甜丝丝的,就是皮剥起来费劲。”   楚晴面上有些红,她吃的都是周成瑾剥好的。两人坐在积水潭边的柳荫下,他剥好一只就递给她一只。   旁边有个卖馄饨的摊子,摊主是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老叟看着他俩乐呵呵地说:“知道心疼媳妇的男人都是聪明人,女人心软,你对她好一分,她能还你十分。”   周成瑾笑道:“能说出这番话,一看就知道老丈是过来人。”   老叟瞧一眼正下馄饨的老妪,“非也非也,我那老妻更聪明,先对我好了一分,我只能加倍对她好才能赚到。”   老妪听到了,笑着接话,“人家小两口好着呢,用你多话?快,刚出锅的热馄饨给人端一碗过去。”   楚晴不曾吃过外边摊子上的食物,可见老妪热情,不好推辞,便试着尝了一口。不知道是因为馄饨确实鲜美还是因为是跟周成瑾分食,一大碗馄饨吃完,楚晴竟然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从大长公主处出来,楚晴慢悠悠地往观月轩走,半路上瞧见周成瑾扛着钓鱼竿迎面过来,夕阳自他身侧照过来,他的肩头披着闪闪的金光,越发显得容貌俊美宛若画中人。   周成瑾在她面前站定,笑道:“天色还早,一同去钓鱼?”不容她回答,已牵住她的手,并肩往湖边走。   湖边有大石,被阳光晒了一整天,坐下去暖融融的。   寻欢在地上铺一层草苫子,又铺一层粗布,再铺一层棉布,把随身带的食盒打开,摆两碟点心两碟果子。作乐已捅开茶炉,生火开始烧水。   柳枝低垂,点起湖面无数涟漪,波纹层层荡荡,发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晴盘腿坐在棉布上悠闲地吃点心,时不时侧眼瞧瞧身旁垂钓的周成瑾,每一次侧头都能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四目交投,有满足有欢喜。   楚晴起身抓他手里的鱼竿,“你不专心,还是我来钓。”周成瑾作势不放,等到她使力去抢,他却故意松手。楚晴险些摔倒,惊呼出声,周成瑾低低笑着揽住了她的细腰。   “你可恶!”楚晴羞恼不已,气得伸手掐在他手背。   欢快的嬉笑声在空中悠悠飘扬,高氏与周琳正被一群管事婆子簇拥着从戏台那边巡视过来,听到声音循声望来,就瞧见两人一个坐在大石上垂钓,另一人站在旁边指指点点。   夕阳勾勒出两人美好的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俏,俨然一对璧人。   高氏骤然觉得脑仁儿疼,她每天起得早歇得晚,应付不完的杂事儿,撕扯不清的账目,这两人可好,天天吃过早饭就出去逛,直逛到吃晚饭才回来。   明天就是大长公主的生辰,为了不出漏子,她把所有场所挨个巡查了一遍,走得脚后跟都疼,而他们呢,喝着茶水吃着点心悠哉游哉地钓鱼。   最可恨的是,她忙死累活还得往里头添私房银子,大长公主视而不见连句话都没有,可上好的金银珠宝流水似的往这两人那边送。   两厢一比较,能气死个人。   高氏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 ☆、第147章 进展   周琳在她身边将楚晴和周成瑾的情形也瞧了个清楚,心里颇多感触,没想到万花丛中过,连银平和银安都没放在眼里的周成瑾也会有这么温柔多情的时候。   不知那个吕怀中是怎样的品性,会不会也能陪着自己在花园里喝茶钓鱼?   正思量着,就觉得腕间吃痛,却原来是娘亲手下用力抓疼了自己。   周琳正要开口,却瞧见娘亲脸色变得铁青,眉头也竖了起来。她熟知娘亲脾气,这已是要发火的前兆。   可周成瑾跟楚晴并无过错,跟前又有一群仆妇,娘亲真要发作,周成瑾绝不是傻站着不回嘴的人,少不得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明天又是祖母生辰,闹出去周成瑾固然担着不孝的罪名,可娘亲的名声又会好听到哪里去?   况且吕怀中在京都的姨母也会过来,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   再者,楚晴是没在跟前帮忙跑腿,但说起来何尝不是娘亲怕儿媳妇掌权死不放手?京都勋贵都是人精儿,岂会看不出这些道理来。   短短数息,周琳脑中已有无数个念头闪过,眼看着高氏便要动怒,她抢先一步捂住肚子“哎哟”一声,“疼死了。”   高氏闻声,只见周琳眉头紧皱,脸色发白,满脑门都是细汗,不迭声地问:“怎么回事,是肚子疼?”   “不知道,”周琳揉着肚子用力做出痛苦状,“许是走得急,岔气了。”   “快,让人请太医来,再传顶软轿。”高氏急急地吩咐仆妇,完全把周成瑾抛在了脑后。   周琳暗松口气,仍是虚弱地摇摇头,“不用麻烦,我稍站会儿就好了。”   站得片刻,果然脸色好了许多。   高氏不放心,坚持让她坐上软轿,一直抬回正房院。   等仆妇们都离开,高氏遣退身边丫鬟,沉了脸道:“你耍什么花样?”   “娘,”周琳自知被高氏识破,也不再装,恳切地说,“我知道娘心里有气,便是我看着也替娘不值,可现在不是时候,娘这会儿发作了,祖母那边立马就知道……明天闹出事来全家跟着丢人,娘好歹忍上两天,等过了明日,娘怎么教训大哥都成。”   “这叫我怎么忍?”高氏啪一声拍在炕桌上,泪水汩汩而下,“银子都送出去上千两,连个响声没听见……你祖母的心偏到胳肢窝底下了,都是亲生的孙子,你二哥还是嫡出,又有秀才的功名,怎么在她眼里就不如那个畜生?阿晴要是个好的,知道家里忙,怎么就不过来问个话帮把手,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婆?”   周琳有心替楚晴分辩两句,可眼下并非好时机,只忍着不作声,况且高氏说得也在理,身为儿媳妇难道不该在婆婆跟前伺候?   好说歹说,总算劝得高氏消了气,正好太医也来了,分别给母女两人把过脉,两人都康健无事,周琳告辞回了怡园。   高氏闷坐片刻,叫了杜嬷嬷进来,“嬷嬷明天做些绿豆糕待客吧,天气热,吃绿豆败火消暑。”   杜嬷嬷心知肚明,“是各处都送,还是单往凌波阁送?我怕一时半会做不出太多来。”   “只送到凌波阁,再加上绿静居,给那些姑娘小媳妇儿送去就成……”高氏想一想加了句,“单吃绿豆糕没事吧?”   杜嬷嬷应道:“没事儿,就是加了点滑石米分,滑石米分通利窍不碍什么,就是对有了身子的人不太好,而且除非与麝香同用。”   高氏不是不明白,通常有身子的人都不会随意出门走动,即便出门,她们在吃食上也极为小心,不会随便动用饭食,再者肯定沾不得半点香料。   看名单,好像来贺寿之人只有魏二奶奶挺个大肚子,万一真有事,就让她找楚晴,楚晴可是负责招待年青妇人。   如此想着便也放了心。   此时暮色更浓,楚晴与周成瑾折腾半天只钓上来两条巴掌大的小鲫鱼,清蒸或者红烧都不够吃,只能勉强炖个汤,不过这完全没有影响两人的兴致,钓够鱼,又划船折了两支莲花才尽兴。   周成瑾早就吩咐寻欢把鱼送到乐安居,这会儿便跟楚晴一道往大长公主那边蹭饭。   进门时,浅碧正摆了满炕宫纱堆的绢花,姹紫嫣红的倒是好看。   大长公主笑道:“还是先前那些,白放着就旧了,等明儿给那些姑娘小媳妇每人一朵戴着玩儿。”   楚晴便道:“祖母上次赏我的还有几朵没戴过,我平常也戴不着,祖母一道赏了人吧?”说罢吩咐暮夏回去取盛绢花的匣子。   大长公主抬眼瞧她发间只两支南珠攒的珠花,打扮得很素净,脸也素着,却因适才玩闹过呈现出健康的米分色,与南珠的光泽辉映着,显得生机勃勃容光焕发,不由点头:“你原也不需要这些花哨东西,回头让阿瑾寻摸些好珠子镶几支钗。”   楚晴连忙推拒,“我那里有,先前娘家伯母给了我一匣子,还剩下一大半。”   大长公主道:“好珠子不容易找,多备点儿留着用,或者磨成米分敷脸也好,你模样长得好……”侧头看一眼周成瑾,“阿瑾也不差,生个孩子出来必定漂亮。”   呃,她就知道,每次到乐安居,大长公主必定会把话题引到孩子身上。   楚晴偷眼瞧向周成瑾,见他鼻梁高挺,唇角微翘,眉梢眼底尽是欢喜,不由也有三分意动,生个像他这般俊美的孩子,娇娇软软的,倒也不错。   周成瑾察觉到她的目光,回视过来,目中顿时漾了柔情。   这空当,暮夏已将匣子取来,里面除了四支大长公主之前赏的绢花外,还有两支米分紫色的是明氏给她的,从江南流传过来的样子。   楚晴取出来交给浅碧,“不如宫里的大气,却胜在别致婉约,你留着戴吧。”   浅碧道谢接过,又将其余绢花整整齐齐地摆放好,笑道:“共十八朵,差不多够了。”   大长公主道:“不够也将就吧,这东西就图个新鲜,有些人兴许已经得了反而不稀罕了。”   浅碧笑着应是,因见小丫鬟端了托盘过来,忙张罗着摆了饭。   回观月轩的路上,周成瑾提议,“要不明日给祖母磕过头,咱们就出去挑珠子?你平常在哪家镶首饰,是福盛银楼?”   楚晴嗔道:“祖母不过顺口一说,你倒是当了真,哪里就这么急了,明天我还得待客。”   周成瑾却是没事干,往常府里来客自有沐恩伯跟周成瑜招待,他从不跟着掺和,除非客人指名来找他。不过这样的情况是少之又少,所以府里忙碌的时候,他反而最是清闲。   只是想起楚晴明日还有差事,便嘱咐道:“一应茶水点心都让府里的人伺候,你身边的丫鬟别沾手,免得出了事情牵连到你身上。再有,别带着人往僻静地方去……不过都是成了家的,应该有分寸,不像有些小姑娘,不知道天高地厚最会惹是生非。”   楚晴知他关心自己,莞尔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明天两位公主也会来吧,听说她们跟你都颇有渊源。”   皓月当空,如水的月色给楚晴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面容有些模糊,可那双黑眸因着映了月色却愈加生动。   细密的睫毛忽闪着,几多戏谑与好奇。   周成瑾展臂揽过她的细腰作势欲吻,思及后面跟着的暮夏与寻欢,只轻点一下她的鼻尖,低声道:“你想哪里去了,她们都喊我表哥,自是有渊源。”   “再没有别的?”楚晴歪着头问。   “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周成瑾手中用力,紧紧地箍住她往湖边滴翠亭带,“一边赏月一边说。”   暮夏正低头走着,忽见前头两人掉转方向进了滴翠亭,正欲跟过去,被寻欢一把拉住,“没眼色,在这边等着就行。”   暮夏狠狠地瞪他一眼,想甩开他的手,没想到寻欢看着清瘦,力气却不小,怎么也甩不脱。刚想开口骂,便觉得手被松开,掌心里却多了一个小纸包。   寻欢淡淡地说:“在庙会买的松子糖,我不爱吃甜食。”   “不爱吃还买,你缺心眼儿?”暮夏毫不犹豫地扔给他,“奶奶也买了,不稀罕你的。”   “不要拉倒,”寻欢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有心把纸包扔进湖里,又怕惊动亭子里的两人,只瞅个树丛底下,将纸包塞了进去。   暮夏见了,往远处挪了挪,悄声嘀咕道:“还真是病得不轻。”   这边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不理睬,亭子里,斜展开来的廊檐遮住了月光,里面却是比往常更暗些。   周成瑾怕石凳上凉,抱了楚晴在腿上,细细地啃咬她的颈。   楚晴躲闪不过,只能软软地依在他身前半点声响不敢发出,就听他低柔地道:“银平的乳娘是太子的人,从小她就被教导着为太子造势,结交的人全都是对太子有用的人,之前她从来没把我看在眼里,有一阵子往府里跑得勤,也是想借祖母的势把太子放出来。”   “那银安公主呢?”   周成瑾沉默片刻,“银安怕是要跟南越那边和亲了。”   “南越?”楚晴惊呼一声,随即也跟着沉默,不管这两人是否曾经有过情,只要银安远嫁,从此再无交集可能。   “别瞎想,”周成瑾低笑,“我从没想过跟金枝玉叶扯上关系,宫里长大的都是人精儿,轻易沾不得……五殿下应允过我,假如有天他坐上那个位子,许我当个闲散侯爷。我带着你游山玩水去。”   楚晴无声地笑了。   一夜好睡,翌日两人早早便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大长公主磕头,奉上贺礼。   贺礼是一身细棉布的中衣,衣裳很简单并没有繁复的刺绣,只在衣襟不着眼的地方绣了几簇松针。   这是明氏提点的,她说大长公主这般人物看惯了世态炎凉,也看多了太多奇珍异宝,再珍稀的东西在她面前也不算什么,倒不如就跟平常人家那样做套衣裳。   楚晴想了想,大长公主的外衫都是针线房精心缝制的,无论针法还是衣料都是极好的,她也不必争这个。倒是中衣,年老之人肌肤容易发痒,穿棉布衣服最舒服。   又怕绣花多了扎皮肤,索性也省掉了绣花,只在针线上下工夫。   周成瑾看过之后说祖父生前最爱松树,所以观月轩周遭才种了成片的松柏,故而楚晴又加了簇松针上头。   大长公主看着贺礼并没有多话,只吩咐浅碧收了起来。   紧接着沐恩伯与高氏等次第进来,都磕过头之后,一家人陪着大长公主吃了长寿面。   辰时刚过,一拨接一拨的客人就上门来贺寿。   几位皇子均都带着王妃来了,其中便有四皇子妃楚晚以及许久不见的三皇子妃孙月娥…… ☆、第148章   其实孙月娥是最早来的。   三皇子腿脚不便本就极少出来走动,前阵子又断了手腕,还没有养好伤,孙月娥前来也是替三皇子磕头。   这几年楚晴就没有跟孙月娥碰过面,乍一见,差点没认出来。她比往年丰腴了许多,几乎都可以用胖来形容,腰身圆滚滚的,脸盘也圆圆的,因为胖,显得和善喜庆了许多,不似当初那般刻薄。   等孙月娥问候过大长公主,厅内众人便向她行礼。   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儿,孙月娥自不好摆王妃的谱儿,笑着一一点头叫起,唯独忽略了楚晴。   周琳注意到此事,本想开口提醒,眼角瞥见高氏脸上遮不住的幸灾乐祸,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出声。   楚晴没有诰命,论起来只是一介平民,所以行得是跪礼。倒不觉得愤懑,就是苦笑:自己看走了眼,孙月娥体态宽了,可心眼儿并没有跟着宽阔起来,还记着往日的恩怨呢。   说起来也是,六年前的事情自己也没忘记,孙月娥自认受过委屈如今又位居高位,好容易有个碰面的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   可楚晴也没打算再跪,大长公主生辰,谅孙月娥也不敢太过分,傻子才干跪着呢。   正要起身,只听丫鬟在外面禀报,“定王定王妃驾到!”   话音刚落,四皇子萧文定与楚晚就并肩出现在门口。   楚晚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楚晴,脸色沉了下,问道:“六妹妹为何被罚跪,是做错了事?”   “不是,”楚晴恭谨地回答:“是给宁王妃行礼,王妃不发话,民妇不敢擅起。”   孙月娥做出一副刚注意到的样子,笑着虚拍了一下大腿,嗔道:“瞧我这眼神,没注意阿晴还跪着,阿晴也真是实诚,怎么就不知道起来?”   楚晚双眼眯一眯,往事她自然也是记得的,本来想事情揭过也就不提了,没想到孙月娥敢对楚晴使绊子,那么她也不能干看着。   念头闪过,先随四皇子一道给大长公主问了安,然后笑呵呵地转向孙月娥,“三嫂跟三哥不愧是一家子,听说三哥先前眼神不好看错了人所以断了手,保不准三嫂……三嫂以后出门也得当心点。”   是说三皇子萧文宁上次在四海酒楼的事情,不管内情如何,表面上看来都是孙月庭那个贴身随从下的手,被兄长连累,孙月娥因此在三皇子面前伏低做小了许多日,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抬起头来。   而三皇子经过此事,虽然博得了不少怜悯与同情,可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他太软弱无能了些,就是手脚好好的,也非君主人选。   孙月娥听到楚晚当众抖搂出此事,脸色阴沉,却也做出一副笑脸,“多谢四弟妹关心,只是四弟妹也得多加小心,免得走路落水或者遇到劫匪什么的……说起来现下京都不比往日安生,四弟协从父皇理政,应当多过问一下好生整治整治才是。”   四皇子闻言,温文一笑,“三嫂所言极是,不过三哥掌管刑部,由他出面才名正言顺。”   见几位皇家人打口角官司,大长公主不欲楚晴被牵连其中,扬声道:“阿瑾媳妇,阿琳,你们两个到外面迎迎客人,别都木头杆子似的都杵在这里。”   明里暗里是挤兑高氏,她是女主人,合该说笑几句圆过此事也就罢了,可她只知咧着嘴瞧热闹。   难不成楚晴被孙月娥为难,她的面子就好看了?   楚晴明白大长公主的好意,爽快地答应声,跟屋里几位王爷王妃告罪离开。   出了乐安居,浅碧匆匆追上来笑道:“大奶奶,二姑娘,不用特特在二门等着,外头有小丫鬟,早早就会禀进来。”   楚晴与周琳俱都明白,笑着点点头,并肩往绿静居那边走。   一路上随处可见穿着崭新衣衫的丫鬟婆子步履匆匆地往来,见到两人都恭敬地行礼招呼。   周琳思量片刻,终是开口,“阿晴,你是我嫂子,这话原不该我当小姑的开口,不过咱俩向来要好,希望你别见怪。”   楚晴不解其意,凭直觉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停下步子笑盈盈地望着她。   周琳道:“你嫁到周家便是周家的媳妇,媳妇侍奉公婆天经地义,为着祖母生辰阖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娘亲连着好几天寝食不安。虽说娘不用你在跟前侍候,可你不能不管不问,就是装个样子也得每天问候一下……你跟大哥整天不着家,下人们看了也不像回事啊。”   果然,当立场不同的时候,再好的朋友也会出现分歧。   什么时候主子们行事还得看下人眼色了?   楚晴并不意外,只是有些伤感,却仍平静地回答:“母亲身体不好吗,要不让人请了太医过来看看?要是母亲不嫌弃我笨手笨脚,我愿意在母亲病床前侍疾。”说罢,顺手指了个丫鬟,“到外院跟伯爷说夫人生病,让人拿着伯爷的名帖请太医过来。”   大长公主生辰她却派人请太医……周琳气结,慌忙喊住丫鬟,对楚晴道:“阿晴你什么意思?我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何至于如此害我娘?你看你的所作所为像个新媳妇吗,这些日子要不是我在娘面前替你周全,娘早就想训诫你几句了。”   楚晴沉声道:“我刚进门实在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因为看着母亲每隔十日跟祖母请安,所以我也依样每十日给母亲与祖母请安,逢有礼客往来都会过去商量母亲。祖母生辰我也是提前问过母亲,母亲说没有事情交给我做,阿琳,你觉得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对?要是母亲嫌我问候不勤,那我就天天晨昏定省,要是觉得我做事少,那么从明儿开始,府里的大小事宜都交给我好了,我定不让母亲操半点儿心。”   周琳愣一下,盯住楚晴看了几眼,黯然道:“你一贯口齿伶俐,我说不过你。你知道,大哥对爹娘一直有心结,本来指望你嫁过来会好生劝劝大哥,毕竟爹娘是长辈,又不曾苛待过大哥。大哥作为晚辈,低个头认个错就是,以后好好相处,现在一家人闹得跟两家子似的,京都谁不冷眼看笑话?”   楚晴淡淡叹口气,“阿琳,之前府里的恩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将心比心,假如你处在我这位置,你夫君与婆母有隔阂,你会怎么做?”   是会站在看夫君如仇人的婆母这边,还是站在同床共枕的夫君这边?   周琳不用多想就明白,苦笑道:“好歹你也要告诉大哥,咱们都姓周,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   楚晴刚要开口,正瞧见有丫鬟端着托盘袅袅过来,“大奶奶,二姑娘,这是杜嬷嬷特地做的绿豆糕,因时间紧,只做了这些,夫人说先尽着凌波阁用。”   周琳揭开上面扣着的绡纱盖帘,看了看约莫有十七八只,吩咐道:“找个碟子分成两份,凌波阁和绿静居各摆一盘。”   丫鬟应声而去。   此时客人已络绎上门,楚晴与周琳在二门处等着迎接,寒暄几句后,自有体面的管事婆子带着往乐安居请安,再有丫鬟带着往各处吃点心。   少顷吕怀中在京都的姨母也来了,她夫家姓汪,在太仆寺任六品官,随她而来的还有个十四五岁的表妹叫做汪悦。   汪悦长得非常俏丽,穿件浅粉色四喜如意纹杭绸褙子,绯色挑线裙子,梳着堕马髻,鬓间插朵水红色的绢花,非常耀目。   因是知道周琳将会是自己的表嫂,汪悦热络地拉住周琳的手,“早想来拜访你,可娘说不合规矩……周姐姐的镯子真好看,是哪里买的?”   头一次见面就注意别人的穿戴,即便不是个肤浅的,可必然不太懂规矩。   周琳不太想与她交往,只笑道:“汪姑娘快里边请。”   汪悦并没觉察她的冷淡,高高兴兴地应了,视线又在楚晴头上的珍珠花冠上停了停,才随着婆子往里走。   待她离开,楚晴与周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楚晴安慰道:“你在保定,想必见面的时候并不多,面子上过得去就好……家里亲戚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娘家二伯母还不是……”   周琳多少有所耳闻,文家更为不堪,顿觉心里宽慰了些,打起精神继续招呼客人。   将近辰正,客人差不多已经来全了,明氏也早就过来了,已经在与高氏等夫人说话,楚暖则在凌波阁,靠着栏杆看星湖里的莲花。   楚晚竟然没走,也在凌波阁,却与楚暖隔得远远的,身边围着五六个年青妇人,正说笑着。妇人们头上都戴着宫纱的绢花,想必是自大长公主那边得的。   楚晴先到了楚暖身边,关切地嘱咐,“虽是入了秋,日头仍是毒,四姐姐往屋里坐吧?”   楚暖扫一眼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的楚晚,撇撇唇角,“我不多待,稍过会儿就走了。”   “四姐姐怀相还好吧,辛不辛苦?”楚晴对怀孕并不了解,只空泛地问了句。   楚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呢?我刚有身子,二爷就抬了个姨娘,你说我辛不辛苦?”   这话让楚晴如何回答?   而且,听那口气,好像是楚晴让魏明俊抬姨娘似的。   楚晴无可奈何地说:“四姐姐身子为主,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其他不相干的人权且放一放,不用理她们。”   “我是不想理,可那贱人天天在我跟前碍眼,”楚暖咬牙切齿地道,忽而目光一亮,抓住楚晴的手,“六妹妹,六妹夫那样的人竟也让你管得服服帖帖,你是用什么手段抓住男人的心的?”   周成瑾那样的人,除非他情愿,会有人使手段抓住他的心?   楚晴失笑,稍思量,很郑重地道:“不过是信他,敬他,事事靠着他而已。我家大爷的性子……我一介弱女子,总得靠他给我撑着天,我要做的就是不扯他后退,不能把这片天给捅破了。”   楚暖闻言,沉默了许久没有作声。   楚晴没有工夫多理会她,笑着朝楚晚那边走过去。   几位妇人适才都见过,先前不认识的也已经认识了,彼此笑着说起京都的趣事,有孩子的说自己孩子,没孩子的讨问生儿育女的诀窍。   楚晚刚给楚晴解过围,再者当着众人的面儿,楚晴再不会冷落她,笑道:“以为二姐姐能在祖母那边多待会儿。”   楚晚简短地回答:“我不爱听戏。”   这倒是真的,楚家极少请戏班子进府,几位姑娘对听戏都没什么兴趣。   楚晴没有话题可聊,随手端过盛点心的甜白瓷碟子,“二姐姐用些点心吧,府里几道淮扬点心做得不错。”   楚晚拿起一只马蹄酥掰了半给楚晴,“你最爱吃这种起酥点心,我现在吃着觉得确实不错。可惜王府没什么好厨子,点心做得一般,菜肴也一般,让人没什么胃口。”   像是印证她的话一般,楚晴突然被她的手所吸引。   手背上青筋暴出,手指干瘦得像是枯枝……完全不像花信年华的女子的手。   楚晴愕然,视线落在自己手上。   肌肤白嫩柔滑,十指尖尖,手背上一排浅浅的肉窝。   这才是一个正常女子的手。   楚晴不由抬眸打量起楚晚,她妆容极浓,敷了粉涂了胭脂,唇色也是嫣红。头上插着金光闪闪的五尾凤钗,金凤口中一只红宝石差不多有指甲盖大。耳垂上也缀着同样成色的红宝石,璀璨得叫人不敢直视。   夺目的打扮掩盖了脸颊的瘦削,仔细看去,眼底也有些肿,像是长久睡眠不好似的。   楚晚自幼被骄纵着长大,心机又浅,何曾有过睡不好的时候?   楚晴大吃一惊,开口问道:“二姐姐最近过得可好?”   不等楚晚回答,只见冬乐匆匆走来,悄声对暮夏低语几句。暮夏借着给楚晴倒水的工夫,小声道:“绿静居那边出事了,有位姑娘见了血……” ☆、第149章     “是谁?”楚晴惊呼出声,随即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说是个看着脸生的姑娘,突然说肚子疼,下面出了很多血,都渗到裙子外面了。二姑娘派人去请太医了,夫人那边也找人知会了。具体情况,冬乐已经去打听了。”   楚晴稳住心神,吩咐道:“让她机灵点儿,别没事沾了满身腥。对了,四姑奶奶还站在外面,问她几时回去,要走就早点走,待会儿说不定乱糟糟的,没法顾及她。”   暮夏悄声应了。   楚晚觑着她脸色就问:“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给你照应些?”   从身份上说,楚晚是王妃,说话必然是有分量的。   楚晴怔怔看着她,开口道:“绿静居那边的事儿,跟我扯不上关系。”顿一下,又道:“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先帮我招呼着客人,我过那边看看。”   楚晚脸上浮起个浅淡的笑容,“你去吧。”   绿静居里面乱糟糟的,虽然大多数姑娘都被请到滴翠亭吟诗作画,可因为事情突然,案几上的杯碟散乱不已,有几只茶盅歪倒了,茶水咕咕地顺着几边淌下来,洒得地毯湿漉漉的。再加上掉落的点心被踩碎了,甚是狼狈。   突然出血的汪姑娘脸色苍白地歪在软榻上,眼中的泪簌簌地往下掉,周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汪太太当即就扑了过去,心肝肉地叫唤,“阿悦,怎么回事?在家里还好端端的,来了不过半个时辰,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阿悦,到底怎么了?”   这话极为刺耳,好像是沐恩伯府故意陷害汪悦似的。   高氏听得脸色铁青,既气汪太太说话不中听,又恨女儿不中用。   悄没声地将人带到别处,打发人请太医来瞧瞧便是了,何必闹得人尽皆知的?而且这屋子成什么样子了,刚才她乍进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还是经得事情太少,动不动就慌里慌张的。   可当着外人的面,终不好指责女儿,且看周琳这般模样也吓得不轻。   高氏深吸口气,俯身探了探汪悦额头,关切地问:“好点没有,别担心,太医很快就过来了。不管有什么事儿,我替你做主。”   楚晴进门时,正好听到汪悦有气无力地回答,“肚子疼,想回家,娘,咱们回去吧。”   “这哪儿行?”汪太太恨铁不成钢地说,“太医就快来了,咱让太医好生把把脉,该开方子开方子,该抓药就抓药……咱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得有个说法啊。”   先前高氏碍于汪太太是吕怀中的姨母,跟周琳未过门的婆婆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忍着没有发火。可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便道:“没错,是该让太医瞧瞧,兴许是旧疾发作,早点诊治诊治,免得时不时发作吓别人一跳。”   周琳听到两人打言语官司,急得束手无措,眼巴巴地瞅着楚晴。   楚晴环顾一下四周,悄悄吩咐丫鬟把脏污的地毯拖出去,把茶水点心重新归置好,案几都摆放整齐,才走上前,温声道:“母亲,汪太太,请安坐片刻,太医即刻便来,到底是旧疾抑或是其他,太医自有论断。”   声音柔和语调平缓,像是春日暖风,听着便让人舒服。   高氏看着她从容不迫的神色,转而瞧见仍惊魂未定茫然无助的周琳,心里愈加烦躁,却终于压下火气,缓了声音对汪太太道:“先坐下吧。”   楚晴吩咐丫鬟斟来热茶,又亲自递给周琳一杯,“喝两口舒缓舒缓。”   周琳接过,咕咚咚喝了大半盏,抚了抚胸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喝着茶突然她就捂着肚子嚷疼,茶盅也打破了。”   楚晴紧紧握一下她的手,“没事,有母亲在。”   没多大会儿,有丫鬟气喘吁吁地引着太医进来。   汪太太连声叫道:“有劳先生,快看看我这闺女怎么了。”不知是不习惯,还是忙乱中忘记了,根本没想到要用屏风稍微遮掩着。   高氏也不提醒她,默默地站在旁边看。   太医刚进门就闻到了血腥味,又仔细看了看汪悦脸色,这才抬手搭上汪悦的手腕。不过数息,脸上已显出几分了然,却不言语,只在屋内诸人脸上逡巡,似在犹豫着该不该讲。   汪太太慌乱地问:“先生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妥当?”   高氏却隐约有了数,嘴角弯了弯,“先生但说无妨。”   汪悦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变得煞白。   太医缓缓开口,“这位小娘子是动了胎气,孩子已经没了。”   “不可能,”汪太太惊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双手抓着榻边,高声嚷道:“不可能,我家阿悦还是个冰清玉洁的黄花大姑娘,怎么会是小产,先生定然诊错了。”   太医半是悲悯半是不屑地说:“老夫行医二十余年,小产的脉相还会诊错?而且,令千金是服用了滑石粉又接触过麝香才小产的。”   高氏的脸色立刻变了。   汪太太仍在喃喃自语,“不可能,阿悦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能有孕?阿悦,你跟娘说,是不是太医诊错了。”   “娘,别问了,让我去死吧!”汪悦挣扎着就要起身。   汪太太蓦地就明白了,一把摁住她,恨恨地骂了句,“你呀!怎么就那么糊涂?”默一默,忽而又道:“咱家从不用麝香,也不用滑石粉。阿悦,你刚才去了哪些地方,吃过什么,喝过什么?纵使这孩子来得不妥当,那也是娘的外孙子,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没了。”   汪悦泪如雨下,哽咽道:“从乐安居出来,就到了绿静居,别的点心没吃,因看着绿豆糕做得精致就吃了两块,我也不知道肚子里会有……”   不必太医查验,高氏已知就是绿豆糕惹得祸,里面的滑石粉还是她亲口吩咐放的。   故而道:“滑石粉能利窍除热,天气太热,我就让人稍微放了点,消消暑气。”   太医接口道:“没错,《本草通玄》里是这么说的。”   “那麝香呢?”汪太太咬牙,“麝香能致人小产以及不孕,想必贵府也不会无时无处都用吧?”   高氏沉着脸道:“素日我们也极少用麝,怎么会知道令爱是在哪里碰过麝香?”   汪太太冷笑,“这么说还是我家阿悦的不是了?阿悦从大长公主那边出来就到了这里,难道贵府还能脱了干系?”   “娘,”汪悦扯扯汪太太衣袖,“都怪女儿一时糊涂,咱们回去吧?”   汪太太无奈地摇头,因见她鬓发散乱,顺手将她发间两朵绢花取下来,放在旁边。   出了这种事,早晚会传出去,汪悦毁了名声不可能说门好亲事。她生了两个儿子,可闺女就这么一个,这事发生在沐恩伯府,少不得得讨点补偿回来,即便只是百八十两银子,那也足够她傍身所用。   便道:“阿悦,咱是来贺寿做客的,却遭人陷害把好端端的孩子给弄没了,你说以后你该怎么办啊?不查个水落石出娘实在不甘心。”   “你想怎么查法?在这边搜一搜还是到大长公主那边搜?自己闺女没教养还倒有脸了。”高氏再不客气,连嘲带讽地问。   话音刚落,只见太医拿起绢花问道:“这花是从哪里来的?”   汪太太忙答道:“在乐安居,大长公主赏的。”   当时她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端了满满一匣子出来,姑娘和年青妇人每人都挑了一朵。要说绢花有问题,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其中有个挺着肚子的妇人也挑了一朵,要真不对劲,那人应该先察觉才是。   太医将绢花凑到鼻端闻了闻,斩钉截铁地道:“没错,是用麝香熏过,而且还是极浓烈的林麝。”   汪太太狐疑地接过绢花,凑近了闻,果然有股麝香独有的香味。   太医缓缓道:“麝香用久了容易致人不孕,若是与滑石粉相合,药性更强数倍。”   楚晴闻言,忽地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再无心关注这些,默默地退了下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汪悦拿到的这花应该是她拿到乐安居的,是盛在鸡翅木匣子中的那些。   周琳说过,鸡翅木很难得,有种特别的香味能防虫防蛀,用来盛零碎物品或者药品最合适不过,又隔三差五送点心给她。   点心里是不是也放了滑石粉?   匣子放在屋里,若是时候久了,她会不会就再不能有孕?   高氏是来对付她的,汪悦不过是个无辜的替罪羊。   楚晴站在路旁呆呆地看着湖面看了许久,扬手唤过冬乐来,“去打听一下,先前那种鸡翅木匣子,夫人曾留下两只,那两只在哪里?”   冬乐不解其意,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楚晴深吸几口气,勉强平静了心绪,复又回到凌波阁,见到案几上摆得那碟绿豆糕,仍觉得浑身发冷。   这件事周琳到底知不知情?   可不管她知不知道,东西总是借她的手送到观月轩的。   周成瑾说得没错,那边送来的一切不但不能吃,便是连碰都不该碰的。   思及周成瑾,暖意丝丝缕缕地涌上来,半天不见,真是有点想他了呢。早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情,就该给祖母请过安之后,与他一同出门去挑珠子打首饰。   楚晴微微翘起了唇。   楚晚见状问道:“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楚晴简短地说了说,“绿豆糕是夫人身边的嬷嬷所做,也是夫人那边的丫鬟送来的,绢花是大长公主赏得,不会牵连到我。”   “这就好,”楚晚叹一声,“既然你没事,我跟大长公主说一声也便告辞了。”   楚晴起身相送,便听她幽幽地道,“之前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知道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竟是加快了步子,连跟随的几个丫鬟都抛在了后面。   陪客人用过午饭,又将人逐一送走,楚晴累得浑身疲惫,倒不是身体累,就是觉得应酬人太过心累。   冬乐见她终于有空,赶紧上前回话,“那两只匣子,夫人都赏给姨娘了。”   果然如此,楚晴冷笑两声,默默地往观月轩走。   隔着窗扇就看到周成瑾坐在大炕上翻账册,他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又认真。   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周成瑾抬头,隔着窗子冲她暖暖一笑。   楚晴不由加快了步子…… ☆、第150章   刚进门,就跌落在个强壮结实的怀抱,楚晴咯咯地笑,头自然地贴在周成瑾胸口。鼻端有熟悉的松柏的清香袭来,夹杂着男子独有的味道。   便在这一刻,心终于松快下来。   周成瑾看着她如花般娇艳的容颜,喜悦自心底油然而生,垂首亲一下她的脸颊,亲昵地说:“喝酒了,是梨花酿?”   “不是,”楚晴笑着摇头。   “那我好生尝尝,”周成瑾将楚晴放到炕上,俯下头细细舔舐她的唇,楚晴张嘴,由着他慢慢品味她的美好。   良久,他才意犹未尽地抬头,柔声问道:“是桂花秋?”   “嗯,”楚晴点头,娇声抱怨,“上了两坛酒,还有坛秋露白,原想尝一尝的,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太感兴趣,便只喝了桂花秋。”   言语里,对未能喝到秋露白很感不满似的。   周成瑾取过靠枕垫在她脑后,好脾气地哄她,“秋露白酒性稍烈一些,出门做客都谨慎,自是不肯喝。晚饭时让厨房备几个小菜,我陪你喝两盅。”   楚晴高兴地应了,转而问道:“你中午吃的什么,没去陪客吗?”   “没去,想陪客的人有得是,原本也不差我一个。”周成瑾收好账本,把炕桌靠墙放好,回头问,“喝过酒容易口渴,我帮你倒杯茶?”   楚晴扯着他的衣襟不松手,“上次的绿豆糕,你找人查过没有问题,今天汪家姑娘吃了之后小产了。太医说是戴了沾过麝香的绢花,然后吃了放有滑石粉的绿豆糕,两种东西掺杂着会使人不孕或者滑胎。你猜,祖母赏给她的绢花怎么会沾上麝香?”   周成瑾略沉吟,脸上显出怒色,“是那只匣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说起匣子难得来……起先你要我防备那边,我是不信的,没想到她们还真能这般恶毒无耻。”说到此,声音低落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悲凉。   周成瑾伸手将她发间钗簪卸下,散了发髻,以指为梳一缕缕顺着她的头发,“忙了大半天,你睡会儿吧,这些事交给我就成。”   楚晴捉住他的手枕在脸侧,默默躺了会终是抵不过睡意,慢慢阖上了双眼。   周成瑾盯着她的睡颜看了片刻才移开她的头,将手抽出来,下炕寻到那几只匣子。   好在只有一只里面盛了银质的首饰,其余都空着。   周成瑾唤了暮夏进来,声音低且冷,“首饰让寻欢找银楼翻新一下,匣子送到贞娘那里,我另有用处。”   虽然周成瑾对楚晴这些丫鬟向来不假辞色,但也从没有这样阴冷的时候。高大的身躯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暮夏半点不敢质疑,诺诺应着离开。   待寻到寻欢,把周成瑾交代之事一一吩咐过去,再回观月轩的时候,却看到知书引着一个身穿玫红色怀玉纱的女子走在前头。   怀玉纱与怀素纱齐名,据说十金一尺,只红与紫两种色调,行动间如云霞飘逸似杏花飞舞,自带一股韵味。   这样名贵的衣料自不可能是下人所穿,而观月轩又极少接待外人,尤其楚晴还在歇晌的时候。   知书不是不懂规矩,却引了人进来。   暮夏心中纳罕,紧走几步跟在她们后面。   知书察觉到,回头瞧了眼,那人却没有半点好奇心,仍是步履平稳身姿轻盈。   只看体态就知道必然受过极好的训练。   暮夏跟着两人进了观月轩的院子,那人径自撩帘走进厅堂,知书却拦住了暮夏,“大爷有客,不方便进去。”   暮夏不好硬闯,悻悻地站在了廊下。   楚晴午觉睡不久,不过半个多时辰就慢慢醒来,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没发现周成瑾的身影,却听到厅堂里有人说话。   隔着棉布挂帘,那人的声音清清楚楚,“表哥就没什么话对我说?”   是个女子!   楚晴有些诧异,本能地屏住气息静静地听着。   周成瑾回答:“祝公主此去平安,夫妻同心白头偕老。”   “表哥以前都是叫我阿菱的,现在不比往日,到底是生分了,想必表哥之前说过的话也忘记了。”   阿菱?   那便是银安公主了。   楚晴愣了下,随即想到定然是她离开乐安居之后,银安公主才到的,以至于她们竟然不曾碰面。   只愣神间,又听银安道:“南越风俗习惯与万晋大不相同,又远在万里之外,即便我死了,只要那边瞒着你们也不会知道……表哥,父皇向来听你的话,你去求父皇,我不想和亲。以前,你曾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娶我,难道你真的忘了?”   周成瑾肃然道:“儿提时候的顽话怎能当真?那会儿我还说要烧了养心殿填平玉液池……再者我已成家娶妻,绝无可能停妻另娶。”   “那会儿你都十一了,怎么可能说顽话?而且你从小就聪明,奶娘曾告诉我,六七岁时你曾因读书好被夫子夸赞,紧接着你就整天不用心学了,八岁那年玩投壶,你赢过了二哥,打那以后也不跟着师傅学骑射了,天天就和五哥混在一起打鸟遛狗到处惹祸。所以你惹事我愿意为你遮掩,以前你也对我最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我……   “只是我面皮薄,羞于跟父皇提及亲事,大长公主求旨又求得急……我知道楚六姑娘是个好的,加上你们独处过一夜,为了掩人耳目大长公主才为你求娶她,我不要求你休弃她,只想做个平妻与她一道侍候你。”   原来先前周琳所说都是真的,银安公主真的对周成瑾有情,而且听起来情分还不浅。   楚晴咬了唇,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散落下来的长发,耳朵支楞着仔细捕捉着外面的声音。   便听周成瑾似乎扬了声音道:“那会年纪小不明白情为何物,对你好是觉得你处境不易,皇上虽念及你是公主,但他心中有江山,后宫有妃嫔,考虑到你的时候不多,而你又不像银平那样喜欢装腔作势,但这种情绝非男女之情……直到遇见阿晴,只远远地看着她,我就感觉到心跳如擂鼓,那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成亲之前,我们不曾独处过,也不是掩人耳目,我就是看上她了,非她不娶,而且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我不信,”银安摇摇头,“观月轩向来不接待外客,便是阿琳也不能随意出入,可你却允了我进出,我不信表哥心里真的没我。”   “那好,以后就改了这个规矩,我会知会底下的人,你也不能进出观月轩。”周成瑾突然沉下声来,片刻又道:“银安,你是个聪明人,远比银平聪明,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再说那些好听的。我是说过长大之后要娶你,可之前有两年,我名声被传得极为不堪,有一次跟五哥喝酒,我在御花园浮碧亭赏花,你偷偷跑去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小时候不懂事,婚姻嫁娶自有长辈决定,哪能私定终身?以前的全都是顽话,不作数……我酒量好,寻常的酒还真喝不醉我,都不作数了,现在提那些又有什么用?再者你若真有意,早几年我到卫国公府求亲你就该发作了,何必等到现在?和亲是皇上的意愿,这事我帮不了你,你要真不愿意,尽早去跟皇上陈情,否则圣旨一下再无转圜的余地……你回吧,以后有事就到悠然居,观月轩不见外客。”   厅堂里响起隐约的啜泣声,又过了会儿,才听到渐渐离开的脚步声。   楚晴倚在墙上,莫名地叹了口气。   周成瑾掀帘进来,笑呵呵地道:“猜着你该醒了。”   楚晴抬眸问:“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是也不是,”周成瑾伸手撩开垂在她脸旁的长发,“本也只是顽话没什么可瞒的,我以前不成器,稍有点脑子的人怎么会愿意跟我扯上关系?银安……怕是没了法子才提起过去的事。正好借这个机会说清楚,我们两人实在不相干的。”   楚晴靠在他肩头,笑着问道:“她是后悔了也未可知,你可后悔?”   “后悔什么?你这个小促狭鬼”周成瑾轻轻拧她的脸颊,“祖母本就不愿我尚主,再者,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年冬天头一次看到你,我这里确确实实跳了一下。”说话时,手放在胸口处拍了拍,“那时跟楚晟在下棋,没好意思告诉他。”   楚晴斜他一眼,“那你得说话算话,以后不能再有别人,不管是姨娘还是通房都不成。”   “那是自然,”周成瑾笑着将她揽在怀里。   晚饭时,周成瑾说话算数,果真取了坛秋露白回来跟楚晴对酌,而正房院那边,沐恩伯背着手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满地乱转,走几步险些碰到屏风,折回头再走,抬眼瞧见炕边正襟危坐的高氏,指着她便骂:“你这个目光短浅的毒妇,事情要不成就是坏在了你手里。”   高氏委屈地辩解,“我也是为了阿瑜,阿瑜尚未娶妻,那边要是有了长孙该怎么办?再说这事儿做得□□无缝,要不是汪家那个不要脸的贱~人,谁会想得出来?”   为了瞒住此事,高氏许给汪太太二百两银子,又给了太医五十两封口费,对外只说汪悦吃坏了肚子又加上正好来了月事,结果虚惊一场。   至于外面怎么传,起码在大长公主跟前有个交代。   否则被她知道,送给楚晴的匣子里竟然暗藏着麝香,依着大长公主的性子定然又会将他们夫妇骂个狗血喷头,或许会闹到皇上那里也未可知。   沐恩伯重重叹口气,“这关头,切不可闹出什么丑事来,席间我听安王爷说母亲高义,一门心思为朝廷排忧解难,好像是她不想袭爵。”   “她不会是这里坏了吧?就算不待见阿瑜,难道也不打算给阿瑾?”高氏惊讶地指指脑袋,当着沐恩伯的面,她既不敢叫大长公主为“老不死的”,也不敢称呼周成瑾为“小杂种”。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沐恩伯不无怨气地说,“等明儿我去谈谈她的口风,这可关着咱们周家的脸面,要是没了爵位,咱们再没个出仕的人,以后还怎么在京都立足,又怎么有脸见黄泉之下的父亲?”   高氏点点头,“那伯爷明天一早就过去吧,早点问清楚,咱们好早作打算。”   他们不知道的是,大长公主正等着见他们呢…… ☆、第151章   昨天闹腾了一天,大长公主有些困倦,早早就歇下了,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躺在床回忆着过去的六十八载,有战功赫赫的时候有八面威风的时候,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跟周镇相处的那些时日。   周镇生得风流俊俏一表人才,夏日喜欢玉带白的长衫,腰间别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坐在滴翠亭的石凳上,一粒粒地剥莲蓬给她吃。   到冬日,围着滴翠亭遮一圈屏风,里面架上火炉,周镇穿一袭宝蓝色锦袍拿着竹签子烤鹿肉,烤好一串抹上酱料用生菜卷了递给她。   她行军打仗可以,对摆弄这些完全不在行,试着动手帮忙,可不是烤焦了肉就是弄翻了酱料。周镇看着她笑,一脸的无奈与宠溺,“和静,不用你动手,你坐着吃就好。”   那些美好的时光总是令人怀念,大长公主想着想着不觉又迷糊过去,等再次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窗外有隐约的低语传来。   大长公主将窗帘撩开一条缝,就瞧见周成瑾与楚晴站在冬青丛旁边说话,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黑蝶,扑闪着翅膀停在冬青的枝叶上。周成瑾欲扑,被楚晴一把拉住,黑蝶飞了,周成瑾却就势揽过楚晴的腰肢搂抱了下,又迅速地放开。   楚晴羞红了脸,伸手在周成瑾臂上掐了下,周成瑾不闪不躲,只咧着嘴“呵呵”傻笑。   笑意不由自主地漾起,大长公主心情极好地合上了窗帘。   周成瑾不但长相似周镇,就连性情喜好也无一不像,会吃会玩会伏低做小地讨好自己的女人。   而且是她一手养大的,所以,她从心眼里偏疼他,即便深深地刺痛了儿子跟高氏的眼。   可她就是宠爱这个庶出的长孙又如何?   想到高氏的所作所为,大长公主沉下脸,扬声唤了浅碧进来。   楚晴与周成瑾是吃过早饭来的,可为了作陪,周成瑾添了小半碗饭,楚晴却被强塞了杯杏仁煮的羊奶。   “羊奶最补,每天喝一碗身子不长病,里头加了杏仁膻味没那么重。”大长公主和蔼地说。   楚晴原先在徐嬷嬷的督促下也喝羊奶的,这几年没人管着,再加上她着实不喜欢那股味儿就很少喝了。此时听大长公主这般说,不得不点头应着,脸上却分明带出了不情愿。   大长公主人老成精,越发见不得假作乖巧,反而喜欢这种不加掩饰的态度,便笑:“不乐意也得喝,等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羊奶的好处了。阿瑾看着点,不能让她糊弄过去。”   周成瑾自然是满口答应。   三人正其乐融融地说话,浅碧进来回禀说沐恩伯与高氏到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做出那种丑事还有脸来?让外面等着。”   楚晴心里早就有了数,大长公主又不是傻子,汪悦突然来月事的瞎话只能骗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真正有脑子的人谁肯信?   大长公主能把人给晾着,楚晴这个当儿媳妇的却不好躲着不露面,便起身说了声,“我先出去看看。”   大长公主未置可否地漱过口,慢慢接过棉帕拭了拭唇角,“撤了吧。”   沐恩伯见楚晴自屋里出来,说不清哪里来的一股火气,鼻孔朝天地“哼”了声。   楚晴只作没看见,笑吟吟地问过安,道:“祖母正在用饭,父亲母亲且稍等会儿……昨天听阿琳说母亲因连日忙碌身子不得劲儿,我瞧着面色也有些不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要是母亲不嫌我蠢笨,我愿意在母亲身边侍奉汤药。”   高氏正有心把楚晴留在身边敲打一番,闻言便叹:“难得你有这个孝心,按说你刚嫁过来,合该多跟阿瑾处一处,可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楚晴笑道:“儿媳孝顺母亲天经地义,对了先前阿琳送我的那几只鸡翅木匣子,听说鸡翅木能保丸药的药性不散,之前我特地请千金堂的张先生做了些养荣丸放在里面,母亲需要的话,我这就拿过去服侍母亲用下。”   高氏做贼心虚,听她提到匣子,不由便是一惊,本能地拒绝,“不用,我是这几天累着了,歇两天就好,张先生的药丸难得求到,你自己留着,哪天不舒服了吃上一丸。”   “瞧母亲说的?哪有好东西不孝顺给长辈反而自己私藏的呢,母亲身体大好,便是我做儿媳的福分。”楚晴恭敬地笑,“再者,这养荣丸跟平常的又不同,里面多加了一味药,正适合母亲这般年纪的人服用。”   多加了一味药……适合她这个年纪……高氏越听越心惊,定睛瞧楚晴的脸色,看着笑盈盈的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话语里还有眼眸流转间好像别有含意般,叫人摸不着深浅。   楚晴定然是知道了匣子的秘密吧,可怎么会知道呢?   这些匣子是高氏花大价钱找人做成的,在麝香水里浸过两日,干透后刷一遍清漆封住,再用林麝熏了三天三夜。   林麝味淡药性却烈,与鸡翅木自身的香味很像,寻常人根本不会留心这些。   昨天太医倒是说过汪悦是因滑石粉与林麝掺杂而小产,可那染了麝香的绢花是从大长公主这边得来的,跟楚晴有什么关系?   高氏只以为是大长公主熏过了绢花,却没想到麝香的真正来源就是出自那几只匣子。   见楚晴将话说到这份上,一片孝心日月可昭,高氏正寻思着婉拒,浅碧出来替她解了围,“大长公主请伯爷夫人进去。”   厅堂里,大长公主肃然坐在正上首的太师椅上,手中拄一根乌黑发亮的拐杖。稍往下的椅子上,周成瑾漫不经心地跷着二郎腿,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椅侧的把手,墨蓝色的靴尖也随着一点一点,意态散漫之极。   见两人进来,他不但没起身,手指反而敲打得更急,竟然打出了二黄慢板的节拍。   沐恩伯一看就火了,怒指着他道:“小畜生,眼里还有没有老子?”   周成瑾仿佛才看到似的,站起来淡淡唤了声,“父亲。”   楚晴忍不住笑,嗔他一眼,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拼着自己挨骂也得让沐恩伯担个老畜生的名头。   周成瑾对上她的目光,挤眉弄眼地回之一笑。   两人的这番眉目落在众人眼里,大长公主只觉得好笑,沐恩伯却气得不行,想一想却压下来,恭敬地给大长公主行礼,“母亲安好。”   大长公主随意指指下首的几把椅子,“什么事儿?”   沐恩伯瞧两眼周成瑾夫妇意欲让他们避开,周成瑾只顾着跟楚晴眉目传情装作没看到,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沐恩伯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关于立世子的事情,阿瑜年岁已然不小,近段时日在学问上颇有长进,正打算秋闱下场试试,如果能再得世子之位,那就是双喜临门……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大长公主直截了当地说:“让阿瑜好好准备科考不用为其它琐事分心,我已经上了折子,爵位到你为止,再不后传。”   沐恩伯没听明白,晃了会神才反应过来,急赤白脸地问:“为什么?”随即察觉到语气不善,立刻和缓下来,恭声问道,“母亲这是为何?好端端的爵位怎么就传不下去?”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忽地拎起拐杖一挥,沐恩伯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打个正着,大长公主手腕一抖,拐杖变换方向,擦着沐恩伯的脸颊过去,重重地杵在地上。   沐恩伯惊出一头冷汗,忙不迭展袖擦了擦。   大长公主道:“你连我这一拐杖都躲不开,凭什么得这个爵位?”   “这个……”沐恩伯支吾道,“我不曾习武,没有防备。”   大长公主“嗯”一声,“你没习武,军功就不提了,那你可有兴国之才?”   沐恩伯思量片刻没作声。   大长公主嘲讽道:“你武不能安邦定国,文不能兴业利民,朝廷养你何用,难不成是国库的粮米多得没地方放了,供奉几个吃闲饭的伯爵?”   沐恩伯面皮顿时涨得紫红,怒火生了又灭,灭了再生,最终仍是忍气道:“母亲可忘记了,您是享双亲王俸禄的公主,依着您的功绩,儿子也能……”   “可我不愿意。”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想要这个爵位。”   沐恩伯终于隐忍不住,忽地站起来,质问道:“为什么,母亲做决定时心里可想过我这个儿子?母亲可将我当儿子看待?”   大长公主“咚”杵一下拐杖,也站起来,逼视着他的目光,“那你眼里可有我这个母亲?你看看你这样子,即便给你爵位,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个家吗?再看看你身边,你千挑万选的女人,一肚子蛇蝎心肠,能做好当家主母吗?都说娶妻娶贤,你娶了这个蠢货,教养出来的孩子哪个能顶天立地支撑门户,都是摆不上台面的孬种?”   沐恩伯下意识地随着大长公主手指的方向看,看到瘫坐着的高氏,已吓得失了颜色,瑟瑟地抖着。   看到沐恩伯的目光,高氏怯弱地扯出个微笑,那笑容比哭都难看,像是缠在主人脚旁腰围乞怜的小狗。   沐恩伯突然想起他给周成瑜引见有名望的文人或者带着他拜访大儒时,周成瑜也是这样卑微的,讨好的笑。   那会儿他觉得儿子温和大度恭敬有礼,此刻想起来分明是低三下四的乞求,求别人指点一二,或者透露点出题人的喜好。   沐恩伯深吸口气,无意中瞥见旁边站着的周成瑾,又是一愣。   周成瑾身材高大肩宽腰细,穿件普通的鸦青色道袍,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却给人一种犹如山岳般稳重的感觉。   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一般。   明明他只是个整天就知道走狗斗鸡寻花问柳的纨绔,几时长成了这般魁梧壮实的汉子?   再看楚晴,娇娇弱弱的仿佛静水照月,可眉间眼底从容大方,不见半点局促,唇角还挂着丝丝浅笑,站在高大的周成瑾身边犹如珠玉在侧相得益彰。   沐恩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开口,只听大长公主的话语再次响起,“我以前说给你的话,但凡你能听进一言半语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第152章   “奶娘目光短浅,一肚子小算盘,我不愿你过多被她影响,你却偏偏把她当了宝,不惜因她而忤逆你亲生的父母。以前念着你年纪小,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可你成亲时,又被猪油糊了心,寻死觅活地要娶这个蠢货。堂堂启齿男儿拿绝食、抹脖子来威胁我,要与我断绝母子情分。好,我忍,我成全你。现在你也为人父母了,知道为儿子打算了,回头想想你过去做的一切,可曾有过悔意?”   悔吗?   沐恩伯脑中一片空茫,隐隐约约想起了奶娘。奶娘很白,说话声儿细细软软的,从小就抱着他哄着他,夜里陪着他睡觉。   可是母亲回来后,不再让奶娘搂着他睡觉,让他独自睡,还给他请了个拳脚师傅,把先前启蒙的夫子也换了,换了个非常严厉的夫子,据说还是两榜进士出身。   师傅要他每天卯时起身蹲马步,外面又黑又冷,他不想起,奶娘温柔地说:“咱不去,别冻着大少爷。”今儿吩咐丫鬟说他夜里着了凉,明儿说他饿得没力气,后天说他嗓子咳嗽不能受风,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夫子说他字写得不好,吩咐他每天练五百个大字,他不想练赖在奶娘怀里撒娇,奶娘柔声道:“夫子没见识,大少爷写得已经非常好了,每天练五十就成。”他写五十,丫鬟们模仿着他的笔迹代写四百五。   没几次夫子就瞧出端倪来,回禀了母亲。母亲冷着脸斥责他,罚他跪祠堂。从祠堂回去,奶娘搂着他就哭了,“当娘的心怎么这么狠啊,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能不给吃饭还跪这么久?”   他也哭,“要是奶娘是我亲娘就好了。”   奶娘疼爱他,他体恤奶娘,感觉他们才是一对亲母子,可母亲非得分开他们,强行把奶娘送走。   奶娘走的那天,他躲在没人的地方抽泣了许久,也因此消沉了好几天。   可万万没想到,不过半个月,在从书院回来的路上竟然又见到了奶娘,他欢喜万分,威吓住小厮不许乱讲,跟着奶娘去了她的家。   地方窄□□仄,墙壁处处是斑驳的灰痕,但奶娘仍是跟往常一样和蔼温柔,给他端来爱吃的点心,满怀歉意地说:“奶娘这里太局促了,大少爷将就点。”   他豪言壮语地说:“奶娘放心,我明儿就给你送银子。”   “大少爷,你怎么不赶紧长大?”奶娘蓦地就哭了,搂着他,把他的手往怀里塞。   他惊慌不知所措,竟然伸手抓住了。   入手绵软温暖,像御赐下来上好的狐皮。   比狐皮还顺滑,比狐皮还柔腻。   他爱不释手,舍不得松开,奶娘便解开衣襟,将他的头压在胸前,“大少爷,吃吧,吃个够。”   那夜,他的梦里全是奶娘馨香的身体。   他把以前积攒的银钱和得到的赏赐尽数给了奶娘,每天都巴望着上书院,然后自书院回来去那处小院。   可惜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跟随他的小厮在他眼前被活生生地打到断气,他吓得尿了裤子,为奶娘求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奶娘被发卖到处置牢犯的苦寒之地,永世不得踏入京都一步。   他对奶娘越是思念,对母亲越是恨,只要她说好的事情,他必定会反对,一直到成亲。他不顾母亲反对,死缠烂打硬是娶到了眉眼有七分像奶娘的高氏。   高氏的父亲在兵部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吏,家中姐妹七个,她行四,除去眉眼合他心意外,再就是高氏性情温柔擅长察言观色,也从不争风吃醋。   就比如,他看中了管茶水的苗翠,高氏便自告奋勇地把她弄到他的床上。他厌恶恨憎了苗翠,高氏就想法子在送给苗翠的汤水里动了手脚。   沐恩伯恍恍惚惚地回忆着往事,奶娘固然无知短视,而且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对他应是极好的吧?从来不舍得让他挨饿受冻,也从来不忍心让他累着。   高氏也一样,对他惟命是从,从不违逆……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听话?   沐恩伯下意识地看了眼上首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手扶拐杖昂首立着,神色肃然,眼锋凌厉,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沐恩伯目光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已是心虚了大半。   大长公主苦笑,周镇聪明有担当,自己不说聪明但也算是英武,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四六不分的孬种来?   失望之余,懒得再理他,淡淡地说:“以后你们就别来了,我看着心烦,阿瑾跟他媳妇过来伺候就行。”   见她不再追究适才的问题,沐恩伯松口气,想起来意,却又追问:“母亲,儿子虽不成器,可阿瑜还是个好的,他是您的亲孙子,您不能不管他。”   大长公主讥刺道:“你这个当爹的都不管自己的儿子,我又何必多事?”拐杖咚一声杵在地上,“你们回吧,折子早就呈上去,再无回寰的可能。”   楚晴听懂了,大长公主所说的“儿子”是指周成瑾,沐恩伯对周成瑾从没放在眼里,大长公主便也不想管周成瑜。   待沐恩伯与高氏离开,大长公主颓然一声长叹,慢慢坐了下来,脸上已不复适才的强硬,而是添了许多的悲凉。   楚晴见浅碧端了茶壶过来,上前接过亲自给大长公主续了茶,柔声安慰道:“母亲一片苦心,想来父亲以后会明白。”   如今时局未定,虽然表面上二皇子占尽优势,但五皇子手里攥着安国公通敌的信件,那封信就像一枚埋藏的炸药,随时有可能掀起轩然大波。   而沐恩伯老早就跟二皇子与谢家示好,俨然要站在他们阵营里。   二皇子自然是来者不拒,招徕了沐恩伯就意味着有可能得到大长公主的支持。   这种情况下,沐恩伯上蹿下跳地想立世子,她不但不支持反而主动上折子放弃爵位,就说明她并不是跟沐恩伯持相同意见。   那些打沐恩伯主意的人也会因之却步。   眼下,能保持旁观与中立就是最聪明的做法。   而且周成瑜才智平庸,又没有得到很好的教导,与其在勋贵圈里混,倒不如攥着点家财安安分分地过日子。   大长公主虽对沐恩伯失望,终究还是念着情分不会真的不管他们。这点沐恩伯或许体会不到,楚晴却是明白。   为人爹娘的,几时能真的舍弃儿女?   大长公主听楚晴这样讲,脸色缓了缓,轻拍一下她的手,“你倒是个明白人,等我百年之后,周家就指望你们光复门楣了,眼下还是尽快给我生个重孙子。”   楚晴赧然地低下头,周成瑾却没皮没脸地说:“祖母放心,少不了重孙给您抱,到时候两边胳膊一边一个,腿上坐一个,后背趴一个,都交给您来带。”   这……这是耍猴戏吗?   楚晴狠狠地瞪周成瑾一眼。   大长公主乐得哈哈笑,“那敢情好,多少我都能带好了。”   乐安居其乐融融一片和煦,正房院却是寒风凄雨。   高氏在乐安居受了一肚子气,回到正房院就发作开来,将方桌上一整套茶盅茶杯都摔在地上,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儿,丫鬟婆子吓得个个瑟缩着身子,大气都不敢喘。   好半天等她火气发够了,杜嬷嬷才小心翼翼地吩咐丫鬟将地上的碎瓷扫了,然后把众人都打发出去,重新沏上热茶,递到高氏手边,“夫人喝口茶消消气儿。”   高氏喝了一口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阿瑜怎么这么命苦啊,亲生的祖母一点情面都不留,这要是传出去还怎么说亲?”   杜嬷嬷不敢胡乱议论大长公主,只拿言语温声劝着,“二少爷是个有福之人,日后肯定有大造化。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没准儿正有门上好的亲事等着呢?”   “再好的福气也架不住有个煞星相冲,那个小杂种就是专门克我的……上好的亲事哪那么容易找,京都差不多门第的都打听遍了,再好就得到京外找,可京外的姑娘在礼数上就差了一大截。”   杜嬷嬷眼前突然一亮,“夫人,二少爷没有了爵位,但是可以尚主啊,一样能够享着荣华富贵。”   高氏听着也是一振。   宫里年纪相当的就只银安与银平,两人都未曾定亲,银平跟先太子一母同胞得避讳点,银安倒是可以。   只不过银安性情骄傲了些,不如银平温和宽厚。   可身为公主哪能没点脾气呢?   等银安过了门,周成瑜就是驸马,在身份上就压了周成瑾一头。就算有大长公主撑腰,那两口子还不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   高氏细细思量片刻觉得可行,一挥先前的郁气,低声跟杜嬷嬷商量,“这事不能漏出去,要是被老虔婆知道了说不定又要从中作梗,阿瑜那边也先瞒着,等秋闱之后他高中了,再跟他说。眼下重要的是怎么想法往皇上面前透个话儿,有了皇上圣旨,谁也拦不住。”   杜嬷嬷笑道:“这个我也不懂,夫人还是跟伯爷说说,伯爷肯定有法子。”   高氏重重地点了点头。   秋闱分三场,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中秋节那天。   楚晴一早给楚晟准备了考篮,里面分两层,底下放点心水果等吃食,上一层放了件佛头青的夹棉披风,以便夜里睡觉可以搭在身上。   披风上绣着几竿翠竹,搭在考篮上的青布上面也绣着翠竹,以取节节高的寓意。   周成瑾颠颠骑了马到国公府送给楚晟,不无嫉妒地说:“这件披风阿晴是用了心思,先斋戒后焚香,就差在观音像前念几天经文了,给我做衣裳也没这么费心。”   楚晟笑道:“几时你去科考,六妹妹定会更用心。”   周成瑾抬手捣他一拳,“明知道我没这个能耐故意拿话来激我,等着啊,先记着帐,等考完了我好生跟你算算……先前你让我打听那什么家的姑娘还欠着我人情呢,到时候一并讨了。”   楚晟爽朗地笑笑,“行,把六妹妹一道叫上,请她做个见证,免得你赖账。”   “去你的,阿晴在我还讨什么帐?”周成瑾也笑,拍拍楚晟肩头,“随便考,能中就行,不一定非得考解元。”   楚晟很自信地说:“前阵子父亲带我四处走动拜访了不少人,获益匪浅,考中应该没什么问题,解元就得看运气了。”   等楚晟跟周成瑜自考场出来,已经是中秋节了。中秋节宫里设宫宴,沐恩伯府也准备了家宴…… ☆、第153章     家宴摆在滴翠亭,亭子四角挂着灯笼,旁边支着茶炉,因怕夜晚寒气重,又生了两只火盆。   月光照射着湖面,湖面反射着灯光,远远望去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不管内心如何,一家人表面看起来都是喜气洋洋的,只除了周琳。   沐恩伯跟高氏已经私底下托人给银安透露出周成瑜想尚主的意思,银安正想方设法不去南越和亲,看到沐恩伯递过来救命稻草,当然想立马抓住。   如今是男有情女有意,只差寻个好时机在顺德皇帝捅破。   这个时机要拿捏得非常恰当,既不能提前露出去以免被银平知晓,从中作梗,又不能提得太晚,若是皇上已经决定下旨,那就不啻于违逆圣意自讨苦吃。   沐恩伯与银安公主几番商议,就定在中秋的宫宴上。   周成瑜本打算走科举之路成就一番大业的,可连着九天的考试几乎让他去了半条命,好容易囫囵个儿熬了下来,想想答的卷子,自己觉得都没戏。   科考之路既不好走,那么尚主不失为一条捷径,故而高氏稍加解劝,周成瑜便欣然答应。   周琳却是自大长公主生辰那天就开始闷闷不乐。   汪悦伤风败俗未婚先孕,汪太太不但没有斥责反而以此要挟周府,为了百八十两银子恨不能在地上打滚撒泼,那副市井小人的嘴脸看了实在叫人不喜。   而汪太太与吕怀中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汪太太家风不正,吕夫人能好到哪里去?   以此类推到吕家,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就是个歪的,教养出来的孩子会怎样?   周琳忐忑不安地跟高氏提起,想多打听打听吕家的情形。   高氏一心忙着周成瑜这头,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她,便敷衍道:“吕大人是四品的知府,怎么也算是朝廷大员,家里怎会没有个章程?再者就算是有点什么,婚期都定了,难不成还要退亲?你年纪已经不小,退了这门亲再找其他的就更难了。”   自己亲生的娘亲都这么说,周琳还能如何?   只得悻悻回去,可终究是不放心,找了个管事婆子使银子往外面打听去,打听来的结果是吕怀中果然没闲着,房里已经有了两个通房丫头,其中一个还是他奶娘的女儿。   奶娘的女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两人情分肯定不一般。   可是正如高氏所言,她再无可能因为这个而退亲,只能咬牙往里跳。   可憧憬的心终是淡了许多,绣起嫁妆来也不如先前那样起劲。   楚晴把周琳的郁闷看在眼里,却并没打算多嘴去打听。这些日子她想得明白,不管她与周琳以前是多么地好,以后免不了会逐渐疏远,甚至互相敌对。   所以,她也只是边吃月饼,一边听着伶人弹奏的乐曲。   伶人是周成瑾找来的,就在星湖对面,没用别的,只用了琴、尺八和檀板,曲调悠扬自湖面远远地传来,许是沾染了水汽,格外的温润淡泊,配着皎洁如水的月光,仿似九天玄乐极为动听。   国公府没有请戏班子或者伶人的习惯,楚晴还是头一次听,不免听得如痴如醉。   大长公主也觉得好,笑道:“大过节的,她们也不能跟家人团聚,看赏!”   下人们将话传下去,不多时作乐领了五六个身段婀娜的女子过来谢赏。   女子站在亭外被月光照着,个个容颜秀美眉目如画。为首之人启唇一笑,“谢大长公主赏,幸不辱清听,我们虽入了娼门但都是清白的女儿身,平常除了练习曲目之外也学习针黹女工或者木刻雕琢,今儿带了几只匣子给大长公主及夫人姑娘们赏玩,也是我们几人的孝心。”说罢自旁边的下人手里接过一只托盘。   作乐半跪着呈在大长公主面前。   是两个憨态可掬的木头娃娃,一男一女,女的穿大红色褙子,男的穿宝蓝色锦袍,衣袖和袍摆都缀着大红色的宽边。两人衣衫上绣着一式一样的并蒂莲花,很显然是一对儿。   大长公主笑笑,“刻得倒是喜庆。”   为首的女子眉梢一挑,“大长公主有所不知,娃娃里面另有乾坤”   作乐笑着将男娃娃从中间打开,里面竟然套着一个小的,再打开还有个更小的。   女娃娃也一样,是三个娃娃套在一处的。   这下不但大长公主看花了眼,连原本不怎么关心的沐恩伯也很有兴致地伸手接过去,摆弄了几下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周成瑾凑到楚晴耳边悄声道:“她就是贞娘。”   楚晴讶然,不由侧头望过去,那人眼睛不算大大,嘴唇又嫌丰厚了些,鼻梁矮趴趴的,五官看来平淡得很,可合在一处却甚是惹眼,而且举手投足别有风韵,教人不注意都不成。   贞娘察觉到楚晴的目光,迎着她微微浅笑。   笑容柔且媚。   楚晴心跳突然就停了一拍,几乎沉醉在她的笑容里,晃了会儿神才醒过神,回之一笑。   而旁边的周成瑜早已看得发呆,一双眼痴痴愣愣地盯着贞娘不愿移开。   这副样子落在众人眼里,楚晴倒不觉得如何,而高氏却气得几乎变色,重重地咳了声,才将周成瑜的神智唤回来。   大长公主皱下眉头,又赏了贞娘一个封红,贞娘屈膝谢过,带着女子缓缓离去。   周成瑾笑道:“这套娃娃是鸡翅木所刻,难得刻工精细又喜庆,正好给二妹妹添妆,到时候摆在新房里也是个稀罕物件儿。”   高氏一听鸡翅木心里就开始打鼓,又听说是给周琳添妆,立刻想到了什么,尖声叫道:“周成瑾,你安得什么心?有种冲我来,算计别人算什么男人?”   “夫人何出此言?”周成瑾冷冷地看着她,“我不过是觉得娃娃可喜,送给二妹妹正应景,夫人想到哪里去了,还是说夫人曾经用鸡翅木来害过别人?”   高氏被说中心事,吓了一跳,仍强作镇静地道:“你别信口开河血口喷人,我怎会害别人?只是你从没问过阿琳的亲事,怎地突然就这般好心了?”   周成瑾“呵呵”笑两声,“我也是投桃换李,夫人给过阿晴几只鸡翅木的匣子,阿晴喜爱非常,巴巴地孝敬给祖母一只,听说祖母也喜欢,还用来盛绢花了,是吧祖母?”   大长公主嗔道:“你这猴儿会钻营,怎就知道我盛了绢花了。”笑吟吟的,可见确有此事。   鸡翅木的匣子,绢花,汪悦失去的孩子……   周琳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氏,纵然被大红灯笼辉映着,高氏的脸色仍是呈现出不正常的白。   莫非母亲真的在匣子里动手脚放了麝香?   母亲还吩咐杜嬷嬷做过好几次糕点,里面是不是也放了滑石粉?   麝香用多了会不孕,而麝香加滑石粉会导致小产。   母亲的意图不言而喻。   最可怕得却是,所有这些都是通过她的手送给楚晴的。   楚晴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她本就知情,也不想她有子嗣?   周琳吓呆了,侧头朝楚晴望去,楚晴正笑意盈盈地看着高氏,脸上半点惊讶都没有,很显然早就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却没有来质问自己,甚至一点口风都没露,是不是早就不把自己当朋友了?可笑自己还时不时在娘亲面前为她开脱。   一面是因自己无意中成了帮凶而愧疚,另一面又对楚晴的淡漠疏远而恼怒,周琳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大长公主瞧见了,淡淡地说:“阿琳脸色不好,不舒服就请太医过来看看,天不早了,这就散了,都回去歇着吧。”   浅碧上前搀着大长公主率先离开。   周成瑾看着桌上的木头娃娃笑道:“二妹妹不要那我就留着了,不说别的,这鸡翅木也不容易得。”伸手牵了楚晴,“回去让人另摆了席,我吹曲子给你听。”也不看沐恩伯与高氏,径自往外走。   沐恩伯被他这旁若无人的态度气着,斥道:“小畜生,你给我站住。”   周成瑾脚步不停,笑嘻嘻地道:“小畜生不都站在那里了?”   楚晴回头看着亭子里呆立着的四人,笑到险些喘不过气。   沐恩伯也醒悟过来,看着周成瑜傻站着的带样儿,抬脚便踹,不留神踢到亭角的火盆,火盆翻到,炭星崩出来正好落在他脚上,又是疼又是烫,气得他心里窝火。   高氏觑着他脸色,小心地道:“早些歇着也好,也不知宫里如何,明儿早早起来去打听打听。”   沐恩伯想起与银安公主策划已久的事情,一时顾不上眼前这乱摊子,点头道:“希望能够顺利。”   此时,御花园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宫宴还没散,可是酒已过了三巡,菜也换了三遍,顺德皇帝难得的心情舒畅,一直陪着妃嫔及儿女们畅饮。   御前大太监张德海暗中朝银安使个眼色,银安知其意,稍稍整理下裙裾,端起案前酒樽,娉娉婷婷地走到皇上案前,笑吟吟地道:“难得月圆人圆,国泰民安,臣女敬父皇一盏,愿父皇龙体康泰,诸事顺遂。”说罢,以袖遮面,先将樽中酒喝了。   顺德皇帝笑道:“阿菱所言极是,月圆人团圆啊,你跟银平年纪都不小了,今年尚能在宫里过中秋,明年可就说不定了。”   银安扭着身子娇嗔道:“父皇又打趣臣女,我不知妹妹如何想法,反正我是不离开父皇的,要孝敬父皇一辈子。”   裙裾晃动,便有一物“啪”地落在地上。   银安公主正要去捡,张德海手脚麻利,已先一步弯腰捡了起来,正要呈给银安,无意中瞥了眼手中之物,不由“咦”了声。   顺德皇帝闻言,问道:“何事惊讶?” ☆、第154章     张德海半弓着身子,低声道:“看着这玉佩有点面熟,好像是……头些年皇上赏给沐恩伯的那块。”   在御前行走的太监说话都很有技巧,万不会把话说满,顺德皇帝深知这点,既然听到张德海如此说,必定十拿九稳了,不禁蹙了眉头看向银安。   银安在张德海说出沐恩伯的名讳时已经跪在地上,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有次到周府看望姑祖母,正巧二表哥跟小厮们蹴鞠,我受了惊吓,不小心把随身带的玉佩给摔了。二表哥便赔了我这块,我本是不想要的,可二表哥坚持……后来就一直戴着。”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是几不可闻,语毕抬头望着顺德皇帝,含羞带怯地说,“要是父皇觉得不妥当,臣女就还给二表哥。”   话虽如此,可面上不舍之意一见便知。   他赏给沐恩伯的玉佩,周成瑜不可能不知道珍贵,却愿意赔给银安,而银安竟然一直戴着,其中蕴含的情意,顺德皇帝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来。   虽然原本打算要将银安嫁到南越去,可既然她已有了心上人,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成全她也未尝不可,反正还有个适龄的银平,银平乖巧懂事,兴许更得南越皇子的欢心。   再者,周成瑜本是有可能承继沐恩伯的爵位,但大长公主高义,不愿子孙空吃朝廷俸禄,如今周成瑜愿意尚主,顺德皇帝也有心成全他。驸马虽不能干政,可照样隶属权贵行列,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心念几转,顺德皇帝已决定下来,正要开口,发觉衣袖被谢贵妃扯住了。   谢贵妃微笑,俯在顺德皇帝耳边吐气如兰,“皇上,这会子是家宴,快让银安起来,跪了这么久,被那些眼里没主子的东西瞧见还以为银安做出什么不守妇道的事来,平白亏了名声。”   言外之意,银安跟周成瑜虽不是私定终身可也算是暗中有往来,要是贸然赐婚,后来人有样学样天下女子的风气岂不就被带坏了。   顺德皇帝听出话音来,原本和煦的脸色渐渐沁出了冷意。   谢贵妃跟银安并无瓜葛,按说银安嫁到哪里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其中还牵扯着银平。   谢贵妃是个人精儿,银平那点心思岂能瞒得过她。此次和亲,男方是南越的三皇子,据说在南越名士中颇有声望,极有可能会承继江山。   假如南越三皇子真的继位,有银平这个枕边风吹着,难免不生出什么歪心思。   现在有个沈在野一门心思鼓吹仁政已经让她心烦了,再有个南越从中搅和,未来会如何还真难说。   最好的结果就是把银平拘在眼皮子底下,连京城都不出,在那些过气或者没落的勋贵间找个适龄公子嫁掉就行。   银安只防备着银平捣鬼,万万没想到自己谋划半个月的亲事就这么被谢贵妃毁了,沐恩伯也没想到,还跟周成瑜期待着天亮之后进宫打探消息。   此时楚晴正和周成瑾相对坐在大炕上对酌。   夜已见深,寒气上来,加上观月轩被四周松柏围着,本就比别处凉,周成瑾怕她冷着,便将席面摆在大炕上。   说是席面,可两人都吃过饭,摆出来的只有四碟菜肴,都是楚晴爱吃的。   酸辣黄瓜、酱汁豆角,清炒笋丝和一碟卤鸡爪,再就是一盆煮花生。   酒温在暖窠里,应景的桂花香。   四面窗户都开着,仰头就能瞧见圆盘似的明月。   楚晴却无心赏月,两手攥着鸡爪子啃得专心致志,啃过一只喝一口酒,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再啃第二只。   周成瑾捏一管上好的紫竹洞箫,静静地吹,萧声素来清冷,可他瞧着烛光下楚晴娇俏的模样,曲调一转,清冷便成了缠绵。   月上中天,一碟鸡爪子见了底儿,楚晴也略有醉意,周成瑾换人将杯碟撤下去,打发她们退下,亲自伺候楚晴洗手净面,又吹熄蜡烛,抱着楚晴上了炕。   没了烛光的干扰,银白的月色水银般倾泻下来,在屋内洒下一片清辉。   偶有清风吹来,不冷,只让人觉得清爽。   周成瑾半拥着楚晴低低柔柔地问:“你困不困?”   楚晴半眯着双眼,神色缱绻,“有一点。”   “我的小姑娘,”周成瑾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笑道:“先别睡,左右明天不必早起,我再给你吹个曲儿,你听听好不好?”话语旖旎,手指擦着她的脸颊,在水嫩的唇间停了瞬息才又掂起洞箫。   却是一曲《凤求凰》。   这本是琴曲的,被他吹来,淡了古琴中的热烈,却多了些小意,呢呢喃喃间似情人间的低语,又似夜半无人时耳鬓厮磨的喘息。   曲罢,楚晴咬了唇,不屑道:“不好听,谁家的凤求凰吹成这样?”   周成瑾轻笑,将她抱至腿上,一手揽着她的肩头,另一手熟门熟路地去解她颈下的盘扣。   衣衫悄无声息地滑落,楚晴低低嚷了声,“冷。”   周成瑾覆上她,灼热的身子抵着她,唇紧贴在她唇上,“这样还冷吗?”   入目是他黑亮的眼眸,映射出醉人的月色,目光灼灼。浓密的黑发直直地垂着,散在她耳边,有些痒。   楚晴轻笑,启唇主动亲吻他,“好了一点儿,可还是冷。”声音里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娇柔,很显然是在期待着什么。   “很快就热了,别急。”周成瑾闷笑,笑声尽数湮没在她的唇齿间……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楚晴才醒来,头顶是雪青色画着泼墨山水画的绡纱帐帘,周成瑾却不在。   记得昨晚是歇在大炕上的,也不知几时到了架子床上。   她酒量不好,偏生喜欢喝,喝醉了不免胡来,尤其周成瑾向来脸皮厚,就会花言巧语地哄骗她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   想起昨夜,楚晴蓦地红了脸,急急地坐起来。   这才发现身上穿了件宝蓝色绣戏水童子的肚兜,昨天她穿的是墨绿色锦缎绣粉白莲花的,早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不用问,定然是周成瑾替她换过了。   楚晴脸上火辣辣的,没招呼丫鬟,先下了床看着炕上还算齐整,才舒口气,扬声唤暮夏。   周成瑾却应声进来,穿件半旧的月白色道袍,因才刚洗浴过,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有好闻的皂角的清香,脸上笑容和煦俊美生动。   “又不知绞头发,都说过多少回了。”楚晴嘟哝着到净房取过帕子裹住他的发,手下故意用力拧了两把,再展开帕子,上面几根墨发。   周成瑾也不嫌疼,只看着镜子笑,片刻,捉住她的手捏了捏,话里有话地说:“苒苒,你真好。”   楚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将帕子扔在他头上,恨道:“不管你了。”   周成瑾胡乱擦两下,走到楚晴身边,低声道:“苒苒,咱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只是私下说说,当着人的面,我再不会提这个。我是真觉得昨晚很好,你觉得呢?”   谁要跟他讨论昨晚的感受?   楚晴想发火,可对着这张俊脸又实在发作不出来,手指抚上他脸颊那道伤疤,抱怨道:“擦了这些时候的药,也没见好多少,想来太医也是没数的,就会信口开河。”   “不疼不痒的,随它去吧,反正也不碍什么。”周成瑾浅笑,忽而叹了声,“再过两日我就要去当值了,你要是无聊就去祖母那里坐坐,或者回国公府看看也成,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侍卫,我把寻欢留给你,他脑子活,街面上的人也熟,做点什么事情都方便。”   周成瑾自西北回来后原本是得了带刀侍卫的差事,因受伤告了假,时过一年,伤早就好了,婚事也成了,是时候回去当差了。   楚晴笑着点头,“我有得是事情做,不会觉得无聊。”   天气渐凉,周成瑾的冬衣该准备起来了,该晾晒的晾晒,该添置的添置,还有楚澍和楚晟,也该为他们做几身。   再者,秋收已过,几处田庄的收成也该有了,少不得过几日会送来账本。她还得好好学学怎么经管田庄。   周成瑾上值之后,下过一场秋雨,天气紧接着就冷起来了。   秋闱发了榜,楚晟考了个第八名,虽不是解元,但名次颇为靠前。楚澍喜得心花怒放,要张罗着摆几桌席面庆贺庆贺,被楚晟推辞了。   楚晟的理由很充足,一来铺子要开门营业,他脱不开身,二来没几个月就是春闱,不如等考中进士再大肆庆祝。免得这次张扬太过,下次若是落榜反而被人说嘴。   楚澍腆着脸道:“你所言极是,我空活这许多岁数,还不如你考虑得周到。”   楚晟笑道:“哪里话?父亲的心思儿子都明白,不管会试结果如何,儿子总会是个顶天立地能支撑门户的男人,不会给父亲丢人。”   楚澍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楚渐知道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文氏则把楚旻叫过去,苦口婆心地教导了好一阵子。   国公府那边有人欢喜有人忧,沐恩伯府这边则是愁云惨雾。   周成瑜不出意外地落榜了,没过几天皇上的旨意也下来了,银安和亲南越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年底南越那边就会来人接亲。   高氏的希望成了空,又开始四处张罗着替周成瑜相看人家。   周成瑾做东请楚澍与楚晟到四海酒楼吃过一顿饭庆祝楚晟高中,之后便忙得脚不点地,连着好几天直到敲过三更的梆子才回来,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楚晴见了不免心疼。   周成瑾安慰道:“这几天五殿下大婚,忙过这阵就好了。”   楚晴好笑,“五殿下成亲跟你何干,你有什么忙的?”   周成瑾卖关子,“你等着瞧就是了。”   五皇子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八,上上吉的好日子…… ☆、第155章   五皇子大婚跟楚晴完全没有关系,也论不到她到跟前去献殷勤,所以周成瑾上值后,她就带着暮夏回了卫国公府,寻欢亲自驾着马车去。   意外的是,楚澍跟楚晟都不在,明氏笑道:“一早去了铺子……你父亲年青时视金钱如粪土,提到钱财就觉得辱了眼目,不知道怎么就想通了,说只靠掌柜不行,他得亲自看看哪样货品卖得好,回头再寻摸了来。”   楚晴抿了嘴笑,“父亲肯定是觉得给四哥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来,而且没几个月就是春闱,四哥还是读书要紧,不能在铺子上耽误太多工夫。”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绣着翠竹的褙子,奇怪的是却在袖口和衣襟处缀了道一寸宽的米分色襕边,米分色衬着翠色极为亮眼,而且也为素淡的衣衫增加了许多妩媚。墨发梳成简单的圆髻,插了两只嵌米分红色金刚石的金簪,整个人明亮柔媚,容貌更胜先前的秾丽。   明氏便问:“这两支簪以前没见你戴过,是新打的?”   楚晴便羞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道:“是大爷不知从哪里寻了几块米分色的金刚石,这两块大的镶成了簪,还有几块小点的说要镶支八宝钗。”说话间眸光流转,不胜娇羞,一看就知道与周成瑾是极为和美的。   明氏不忍再打趣她,唤石榴取过两张纸,“如今阿晟已有举人功名,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不管明年能否考中,先把亲事定下来,施家也同意,说是纳采问名都减了,直接下小定。这是定礼,你瞧瞧。”   楚晴大概扫了眼,就是循规蹈矩的三十六样礼,包括糖茶点心布匹等,不算重但也不失礼。   明氏道:“我是想再添几样,可阿晟说量力而为,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再者来年还得下聘,不如聘礼稍重点,看上去好看。”   “那就依父亲的意见好了,我倒是想成亲的日子定得稍微提前一点,这样四房院屋里也能有个人打点。”   “是得提前,还想跟施家商量出了正月就办事,”明氏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老夫人瞧着身子骨儿不太好了,太医瞧过说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了。”   楚晴唬了一跳,她刚才去宁安院,珍珠只说老夫人睡着并没多语,不成想竟是病了。急忙问道:“上次回门时看着还行,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明氏道:“还不是被文家闹的,你二伯父拘着不让你二伯母回娘家,可文家嫂子却断不了来,隔三差五在外面喊叫……文壮死了,老二的亲事成了难题,说过几回亲,女方一打听街坊邻居,知道文家自来带疯病,谁敢嫁过去?眼看着要断后,老夫人说不能让文家断了根,便想把翡翠收成干孙女嫁过去,没想到翡翠是个烈性的,当场拿剪子绞了头发说要当姑子。老夫人也来了火气,说不管当不当姑子,到了日子就押着她上花轿,翡翠又一头撞到柜子上,撞得头破血流。事情传到国公爷耳朵里,国公爷给了五十两银子找人把翡翠带了出去,私下里却把老夫人训了一通……老夫人这就病了。”   楚晴重重叹了口气,文家就是个火坑,谁愿意往里跳?老夫人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难怪她刚才没见到翡翠,也不知头上的伤好了没有,回头找人问问盛珣。   “老夫人先前有多看中你二伯母现在就有多腻歪她,可偏偏指了名让她侍疾,其余人谁都不用,你二伯母被折腾得瘦了不少。”明氏跟着叹一声,不愿再说这些伤心事,转而说起明怀远,“前几天来信说年底要进京,这一晃又是三四年没见到他,也不是成了个什么样儿。我嫂子还跟我诉苦,说远隔千里,想给他说亲都不能,要托人把他调到扬州。这次正好问问他喜欢什么地方,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单身一人不是个办法。以前说有个意中人,可到底是谁,谁都没见过。”   楚晴想起明怀远清俊高雅如同谪仙般的丰姿,想起他痴痴呆呆凝望凌峰的眼神,不由摇摇头,“说亲之事总要二表哥愿意才成,强摁的牛头不喝水,逼急了不好。”   明氏狐疑地看着她,突然正色问道:“阿晴,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没有,”楚晴不好乱说,只得摇头否认,胡乱编了个理由,“二表哥曾说过,世间女子大多是庸脂俗米分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一派胡言,”明氏沉着脸斥道,“就知道他自命清高不是什么好事儿,没有这些庸脂俗米分,他是打哪儿生出来的?”   楚晴暗暗跟明怀远道了声罪过。   午饭是在大房院用的,吃过饭楚晴到倚水阁歇晌,正迷迷糊糊睡着,听到春喜说大姑爷来接她。   楚晴一个激灵醒来,看到暮夏站在床前,低声道:“四少爷陪着大爷过来了,听说奶奶没醒,这会儿在外头柳树林说话。”   “什么时辰了?”楚晴边穿衣裳边问。   “申正两刻,”暮夏扶她起身,趁机把被子叠好。   往常周成瑾都是酉正三刻下值,今儿怎地这么早?楚晴心里纳罕却并未太过在意,坐在妆台前利落地梳好头发,戴上发簪。   春喜便将周成瑾与楚晟请进来。   楚晟穿佛头青道袍,周成瑾却是穿了玄色甲胄,分明是下值后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就赶了过来。   楚晴笑着给楚晟道喜,贺他秋闱高中。   “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喜的,”楚晟自得地笑笑,催促楚晴离开,“阿瑾来了有一阵子,你要是收拾好了快些跟他回去吧?”   楚晴听出不对劲来,转向周成瑾,周成瑾沉着地朝她点点头,“这就走吧?”   两人到宁安院知会声,又跟明氏告别,及至上了马车,楚晴才问:“到底怎么了?”   周成瑾将她抱在腿上,低声道:“吉时定在酉初,过会儿五殿下会去亲迎,应该有大事发生,我怕牵连到我,再累及你就不好了。”   楚晴思量片刻,抬手抚了抚他眉间疤痕,轻声问道:“最坏会怎样?”   “兴许会是个构陷皇子的罪名,有祖母在,性命应是无碍,牢狱之灾怕是免不了,或者还会流放。”   “不死就行,”楚晴松口气,将头靠在他肩头,“做牢也罢,流放也罢,我总归要跟你一处。”   “流放我肯定带着你,要是下狱你就在外面等我,百媚阁有我存放的东西,也有一些人手,贞娘认得你,你找她便成……兴许你这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在外面好好抚养他长大,等着我出来团聚。”周成瑾亲一口她发髻,伸手摸向她的肚子。   “这个月还来过小日子,哪里会有孩子?”楚晴伸手打落他的手。   周成瑾再次摸过去,却是撩开裙子伸到里面,“说不定这次就有了。”手指熟练地探上她的羞涩之处。   经过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周成瑾已清楚地了解到她身体何处怕羞何处怕痒,什么地方最能让她心动。   只片刻,楚晴已承受不住,软着声音告饶,“是在外头呢,怕被人看到了,大爷放过我。”声音漾着水,眼神媚得也似水。   周成瑾胡闹归胡闹,终是不敢太过放肆,缠着她亲了好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低笑:“回屋接着再来,换过衣裳我就去喝喜酒,寻欢作乐都留在家,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事自有他们应对,你好生等着我回来。”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却被他在这种情形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周成瑾一人会如此。   楚晴哭笑不得,却明显感觉到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了。   一路上不再说话,只紧紧地贴在他胸膛。   甲胄冷硬硌得她难受,她却浑不在意,反而莫名地觉得安心。   周成瑾拥着她,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发,面容平静,心里却好像滚动着惊涛骇浪。她说愿意与他同甘共苦,她推开他是因怕被人瞧见而不是排斥这种场合。   自从上次回门过后,两人说开了一些事情,她就变了许多,变得信赖他顺从他,也越来越温柔体贴。   有时候他会提出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她虽是害羞,却也会红了脸纵容他。那般的乖巧与温顺,反而让他不忍太过逾距,更加地怜爱她。   成亲之前,他只是凭着一腔热血认定了她,成亲之后才慢慢发现她的种种好处。   聪明、大方、温柔……上天真的偏爱他,给他慈祥睿智的祖母,又允他温柔体贴的娇妻。   这样的好日子他还没有过够,才不愿受牢狱之苦或者徙刑之累。   周成瑾默默地回想着这阵子的行动,手下把楚晴拥得越发紧了些。   刚回到观月轩,周成瑾正打算继续马车上没做完的事儿,知书回禀说周琳来了。   周成瑾只好作罢,去衣柜里找出件绯色衣衫。   楚晴有阵子没看到他穿这么张扬的颜色了,促狭地笑:“大爷穿成这样,知道的是五殿下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话音未落,已被周成瑾的唇堵了回去。   这一吻却是久,久到楚晴几乎喘不过气来,周成瑾才松开她,手指摩挲着她酡红的脸颊,心满意足地笑笑,“等我喝完五殿下的酒,回来便与你洞房。”   楚晴白他一眼,仍是将他送到院子外,瞧着他走远,才转身去了悠然居。   周琳就站在悠然居门口,许是看到了楚晴送别周成瑾的情形,目光从她的头发移到她的脸上,盯着看了好一阵子才道:“没想到你跟他竟也合得来,还真是……你今天又出门了?”   楚晴浅浅一笑,“祖母身体不好,回去瞧病。”   “还以为你又去逛铺子了……老夫人怎么了,可请太医瞧过?”周琳客气地问。   “这阵子换季时冷时热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太医只给开了养气的方子,让以后不能劳累,也不能生气上火,总得好生养着。”   寻常病症太医是按病开方,可遇到治不好的病,为了安慰家眷,太医就开养血养气等吃不好但绝对吃不坏的太平方子。想必老夫人没有太大寿数了。   周琳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安慰楚晴几句,取出一张帖子来,“明远侯府下个月二十二设宴,魏明珠给你也下了帖子,母亲是要去的,你若不得空就算了。”   是不太想让楚晴去的意思。   高氏本来看不上明远侯府空有个侯爵名头,里面全是一堆渣,可眼下周成瑜娶妻困难,又明摆着不可能承继爵位,便觉得魏明珠也可以将就,想趁这个机会透个话儿过去。   楚晴心知肚明,本来也不是特别想去的,听周琳这么说反而来了兴致,成心想恶心一下高氏,笑道:“左右我也没别的事情,正好看看四姐姐,这会儿肚子应该更大了,也不知怀相好不好?”   周琳哑口无言,沉默会儿才道:“反正还早着,到时候再说。”   楚晴笑着点点头,问道:“你的嫁妆绣得怎么样了,要不到时候一起去明远侯府玩一天,把上次那个汪姑娘也叫上,以后都是亲戚,应该多走动走动。”   提起汪悦,周琳顿时头大,又不好明说,只道:“跟她不熟,贸然带去不好,有机会再说吧。我还有事,不多耽搁了。”急匆匆地离开。   楚晴瞧着她的背影冷笑,她与周成瑾是夫妻,处得好不该是天经地义之事?难道非得貌合神离才称了她们的心?   她们不想叫她好过,也别指望她会让她们舒坦。   楚晴弹弹裙裾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慢慢往观月轩走。   太阳已经西移,西边的天际堆起斑斓的云彩,红得像血。在夕阳的映照下,松柏林的影子斜斜地拉得老长。   暮色开始四合,五殿下想必迎亲回来了吧? ☆、第156章   简单地吃了点晚饭,楚晴将这几天裁好的布料拿出来,是给周成瑾裁的秋衫,宝蓝色的杭绸直缀,衣襟跟袍摆绣了松枝。周成瑾生得白,配宝蓝色格外亮眼,楚晴觉得有些轻浮,就打算缀上道灰蓝色的襕边。   灰蓝色稳重优雅,这样显得人稳重。   暮夏挑亮蜡烛陪在旁边打络子,没多久,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楚晴见了好笑,推推她,“也累了一天,睡去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没事,我熬得住,”暮夏揉揉眼睛,“问秋姐姐回去了,半夏来了小日子,那几个新来的毛手毛脚,倒杯茶都能给洒一半。”   楚晴笑道:“反正她们也听不见,你就随便编排。”   “千真万确,我可是没说半点假话,那次半夏手里头忙,使唤谷雨倒杯水,刚烧开滚烫的水就这么给端上来了,差点把半夏的舌头烫熟了。一杯茶全洒了,刚好那天半夏穿了件新做的月白色裙子,茶渍染上去根本就洗不掉,只好绣了朵月季遮掩着,打破茶盅还被问秋姐姐罚了二十文。半夏再不敢指使小丫头,使唤不起。”   楚晴笑得打跌,“确实太贵了,不过问秋罚得不公,半夏失手打破茶盅,可谷雨也有错,两人各罚十文才对。”   “问秋姐姐是这么罚的,半夏说谷雨才六百的月钱,怎么着我们比她多了四百钱,就免了谷雨的,她自个都掏了。不过半夏也没亏,问秋姐姐补给她两条帕子……我是很服气问秋,该罚的时候罚,该施恩的时候施恩,让人心服口服。”   “她可是徐嬷嬷手把手教出来的,还有以前的语秋……”楚晴稍顿,放下针线,抬头转转脖颈,“你跟她学着点儿,以后当管事可不得恩威并施?”   “我学着呢,”暮夏极有眼色地上前给她揉肩,忽地又笑,“问秋姐姐着急要孩子呢,前儿夜里我听她在观音前磕头,说请菩萨赐给她个孩子,要是得偿所愿,一定茹素三年早晚敬拜。怀了孩子最紧要是多滋补,哪能吃三年素?”   问秋跟石头成亲已近一年,着急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楚晴正色道:“在菩萨面前许愿可不能乱讲……对了等问秋回来跟她商量,以后每隔十天让她回去住两天,或者一个月住五天,多住些日子兴许就有了。她不在的时候,你可得管起事来,别的不提,单是嘴快就得先改了。”   暮夏面上讪讪地,“我也只跟奶奶说说罢了,以后肯定改,管住我这嘴巴。”   楚晴缓了脸色笑道:“不早了,你下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指望你当差,我过会儿也就睡了。”   暮夏应着,见床上被褥已铺好,净房里水也备着,暖窠里温着茶,样样都齐备便退了下去。   跟暮夏聊这会儿,楚晴反倒更清醒了,仔细想想身边这几个丫头,暮夏是个得力的,半夏老实管着衣物首饰分毫不差,春分跟谷雨还是小了点儿,就剩下个冬乐。这几年下来,冬乐做事中规中矩的,不算出挑但也绝对没犯过错,以后也得让问秋多提点她,万一暮夏忙不过来,也好让她顶上。   这样想着就听外面脚步声响,有把温和的声音传来,“奶奶可歇下了?”   岂不正是冬乐?   楚晴扬声道:“有事?”   冬乐撩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甜白瓷的茶盅,“刚沏了杯热茶,又怕奶奶要歇着。”   茶盅里浮着两朵桂花,七八片茶叶,澄碧色的茶汤下卧着数粒枸杞,正是楚晴素日常喝的桂花茶。   “怎么还没睡,是暮夏让你来的?”楚晴示意她将茶盅放到炕桌上,拔簪挑了挑烛芯。   冬乐避而不答,双手局促地交握着,“奶奶趁热尝尝合不合口味,因夜了没多放茶叶。”   楚晴浅浅喝了两口,笑道:“还行……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你去歇着吧。”   冬乐应着,脚下却不动,神情紧张地问:“奶奶可还记得我是因什么进府的?”   因什么?   楚晴仔细想了想,“先是语秋犯错被撵出府,后来徐嬷嬷也放了出去,大伯母见我屋里人少又重新买了几个进来……你跟着我也四年了吧?”   “四年零两个月,”冬乐很确定地说,“奶奶真是重情之人,到现在还记得语秋,奶奶可知语秋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楚晴摇头,“她跟问秋一般年纪,许是已经嫁人了。”   “她死了!”冬乐盯着楚晴,淡淡地道,“我进府那年死的,就死在我面前。”   楚晴愕然,诧异地看向冬乐。   “那人给语秋灌了砒~霜,跟我说,这就是完不成差事的下场,如果我也完不成,也会是同样的结果。奶奶待人厚道从不苛责下人,可是我不想死。”冬乐神色平静地说,“茶里放了药,不是毒,就是让人睡觉的,过会儿就会有人带奶奶离开。”   “冬乐!”楚晴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为保命,我没话可说,只想知道,我一个内宅女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奶奶觉得如何,是不是手脚抬不起来了?”冬乐瞧一眼茶盅,端起来递到楚晴唇边,“奶奶再喝一口,我就告诉奶奶。”   楚晴想推开,却无能为力,温热的茶水灌进去,楚晴呛了下,溢得嘴边都是。   冬乐细心地掏出帕子给她拭去,转身到了內间,翻箱倒柜把楚晴几个不常用的妆盒都找出来,一一翻了遍,终于找出只玉佩,笑着晃了晃,“奶奶不认识这块玉佩,大爷瞧见了肯定知道是谁的。”   楚晴定睛望去,是块水头极好的墨绿色的岫岩玉佩,雕着流云百福纹样,上面系着半截红色络子。   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国公爷六十寿诞那天,杏娘巴巴地找自己说四房院进了贼。贼人什么东西都没偷,只把妆盒翻了个遍,窗边却多了这物。   时隔这些年,她早就忘了这块玉佩。   冬乐将玉佩收在怀里,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复又放回原处,“起先我来也是为了找那封信,不过信已经到了主子手里,眼看着大事将成,主子说不能让奶奶毁了大爷的前程。”   没头没脑的一席话。   楚晴脑中一闪念仿佛抓到了什么东西,惊叫道:“是五殿下?”   冬乐并未否认,自顾自地说:“大爷跟主子自□□好,甚至同吃同睡同榻而眠。主子若是得了江山也会分给大爷一半的,可大爷有了奶奶便想撒手,只愿当个闲散侯爷。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岂能耽于闺房之乐?奶奶没有得罪人,就是嫁错了人……”顿一下,眼神充满了怜悯,“或者,该劝着大爷把心多用在主子身上,别独占大爷的心思。”   楚晴有些接受无能,先前明怀远对凌峰情有独钟,现在又有个五殿下对周成瑾,难不成男人都要去喜欢男人了?可今天还是五殿下大婚之日,新娘是他千挑万选的江西廖氏之女啊!   冬乐似乎看出楚晴的心思,叹道:“主子肯定会迎娶廖氏,也会恩宠六宫……他是容不得任何人背叛。想必以后也会让大爷续娶生子,只别把心思放在新奶奶身上便是。”回身瞧一眼更漏,“时辰差不多了,二殿下那边应该事发,所有有干系或者没干系的都会被搜查,大爷也免不了,主子吩咐的人就会趁乱把奶奶带走……奶奶再喝口茶吧,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着才是煎熬。”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般,寂静的夜里远远地有混杂的马蹄声传来,夹杂着隐约的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很显然已经出事了。   马蹄声渐近又渐远,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楚晴紧抿着嘴,不再让茶进口,冬乐无奈只得放下茶盅,坐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冬乐,别再逼我喝茶了,我便是死也想死得明白,这样来世才能找对仇人。有一事我不明白,你每天身在内宅,如何知晓外头的事,是谁给你传信发布命令?五殿下对大爷这份心,大爷可曾知晓?”   冬乐拿起楚晴适才缝的衣衫,对着烛光仔细地看了看,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炕柜的抽屉里,“主子这么在意大爷,肯定是安插了人的。奶奶的绣工真好,收起来给大爷做个念想吧。”   街上又有马蹄声起,似乎越来越近。   不多时,院子里传来男子的呼喝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叮当声。   冬乐神情复杂地看着楚晴,替她理理发髻整整衣衫,“怕是来人了,我给奶奶磕个头吧,不枉这几年奶奶待我的情意。”   说罢,跪在炕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不等起身,突然惊呼出声歪在一旁。   楚晴只听到呼呼的破空声擦着脸颊掠过,就看到冬乐倒在一边,眉心处有个血洞,汩汩地往外渗着血,转瞬淌了满炕,而两眼犹自睁着。   有人撩起门帘飞快地掠了进来…… ☆、第157章   是道浅绿色的身影,手中持一柄长剑,英姿飒爽。   正是乐安居大长公主身边的浅碧,楚晴心头一松,脑子开始迷糊起来。   浅碧见状不好,慌忙摇摇她的肩膀,急切地问:“大奶奶,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楚晴皱了眉头嘟哝一句,“手疼。”   左手的指腹插着适才缝衣裳的针,每当身体撑不住摇摇欲倒时,针便会刺一下。便是这疼让她勉力保持着一丝清明。   浅碧抓起她的手,只见细嫩的手指上绣花针已扎进去十之有三。   都说十指连心,大奶奶这般娇滴滴的人肯定疼得难受。   浅碧毫不犹豫地将针拔~出,鲜血霎时涌出来,颤巍巍地挂在指尖,衬着素白的手指有种诡异的美。   手指传来的疼让楚晴清醒了些,她把视线投向炕桌上的茶盅,有气无力地道:“茶不能喝。”脑子里一阵迷糊便要睡过去。   “大奶奶,”浅碧惊慌地呼喊着她。   “苒苒,苒苒!”几乎同时,有焦急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周成瑾一把将门帘扯下,三步两脚上炕抢过浅碧手中的楚晴抱在怀里。   楚晴能听到他的声音,却开不了口,只觉得依靠着的胸膛温暖而结实,淡淡萦绕在鼻端的味道好闻又熟悉,放心地沉睡过去。   浅碧端起茶盅闻了下,“是迷~药,大奶奶能支撑这么久,药性应该不强,兴许睡一阵子就醒了。”   “请太医,”周成瑾冷着脸扬声吩咐。   院子里传来小厮的应答,“是!”   周成瑾低头看看怀里的楚晴,面容安详娴静,乌鸦鸦的睫毛雕翎般覆住了那双好看的杏仁眼,莹白的脸颊被烛光辉映着愈加娇柔动人。   凝神看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将她抱到架子床上,小心地掩好帘子,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冬乐问道:“怎么回事?”   浅碧道:“听到外面乱糟糟的,问了值夜的婆子说是官兵上门搜查观月轩,大长公主怕惊吓了大奶奶让我过来照应一下。谁知道作乐竟然拦着不许进,我三两下解决了他,正好看到这个丫头像是对大奶奶不利,就捡了粒石子……当时没想太多,不过茶里既然下了药,想必她也脱不开干系。”   紧急情况下死伤几个下人对周成瑾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没再多看,只淡淡道:“叫人进来拖出去,”话音刚落,视线落在茶盅上,又道:“先搜身,看看有没有剩余的药。”   浅碧也不嫌血腥味重,伸手一扒拉将冬乐翻了个个儿,将怀里与袖袋中的东西一一掏出来。   那块上好的岫岩玉佩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周成瑾面前。   周成瑾眸光骤紧,一把抓过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看了许久。   浅碧扫一眼那块玉佩,识趣地没有多问,瞧见另有只瓷瓶,打开闻了闻,“应该就是剩下的药末……这丫头死得不冤。”   周成瑾视若罔闻,视线仍紧紧地缩在玉佩上。   浅碧瞧出他手指微微地抖动,再看一眼玉佩,转身到外面叫了小厮进来将冬乐的尸体抬了出去。   等到屋里清扫干净,血腥味渐渐散去,太医便也到了,却不是以往常来的胡太医,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周成瑾面色有些不虞,问道:“胡太医呢?”   太医躬着身子道:“太医院值夜的就只七八人,适才医正急匆匆点了好几位太医出去看诊,家师也在其中。”   想必事发,定王府或者安王府有人伤亡。   周成瑾“嗯”一声,一言不发地率先进了內间,小心地将楚晴的手抽出来,搭上一条丝帕。   太医隔着帐帘把过脉,沉吟良久,搓了搓手,再把一次,斟酌着道:“像是喜脉,但又不太明显,要不过几日再看?”   “胡说八道,”周成瑾怒喝一声,骇人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什么喜脉?你瞧瞧她有没有什么不妥?”   太医吓得一哆嗦,险些从椅子摔到地上。   浅碧不忍,悄声道:“奶奶刚才误喝了茶,茶里兴许有药……”   太医这才明白,战战兢兢地又按上楚晴的腕,因手抖,找了片刻才寻到脉,把过数息,不敢看周成瑾,只对着浅碧道:“从脉相看起来并不大碍,不知那茶是否还在?”   浅碧将茶盅与瓷瓶一并交给他。   太医闻了闻,伸舌头舔了口茶汤,再将瓷瓶里的粉末倒在掌心,仔细看过,用手捻了捻,胸有成竹地说:“就是平常的迷~药,并非虎狼之药。”话刚出口,瞧见浅碧告诫的眼神,急忙改口,“奶奶睡上七八个时辰就会自行醒转,要是觉得不妥当,我开个补血养气的方子调理一下……不过,奶奶脉动似滚珠,像是喜脉,为了胎儿着想,这汤药能不喝便不喝。”   听到“胎儿”两字,周成瑾这才反应过来太医所说的喜脉是怎么回事,一伸手攥住太医胳膊,急切地问:“喜脉是真是假?”   他手劲大,情急之下又不曾控制力道,太医疼得额头冒汗,龇牙咧嘴地说:“还不十分明显,过个五六日就能确诊。”   周成瑾松开他,“五天后你再来,把胡太医一并叫上,要是诊不出喜脉唯你是问。”   太医张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出声。   这一番折腾过后,天色愈黑,就连原本暗淡的星子也隐在了云层里,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时间。   浅碧见此处已无她能做之事,匆匆告辞离开。   周成瑾到净房洗了洗手,掀开帐帘怔怔地盯着。楚晴仍在安睡,睡姿跟先前一无差别,就连落在唇角的数根碎发也没有动过。   若非鼻端那丝清浅悠长的呼吸,还真让人生出不好的联想来。   周成瑾俯身轻轻吻了下她的唇,又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苒苒,我不会让你白受欺负,该算的账总会要算……你好好睡,太医说咱们有了孩子,你开不开心?”   楚晴自是不能回答。   周成瑾拂开那缕碎发,轻柔地摸摸她柔软滑腻的脸颊,起身合上了帐帘。   廊檐下,寻欢满头满脸的水珠,正默不作声地跪着。   周成瑾抬脚踹过去,寻欢被踹了个趔趄,立刻又规规矩矩地跪好,一反往常嬉皮笑脸的模样,“小人有眼无珠,只把作乐当成兄弟全无防备,谁知他在饭里下了蒙汗药……大爷尽管责罚,便是去了这条命,也绝无二言。”   “滚!”周成瑾又使力踹了一脚,“回去好好查,再有没有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有想攀高枝儿的,早早打发了滚蛋。”   寻欢应个诺,一瘸一拐地离开。   周成瑾摸摸怀里的玉佩,脸上冷意渐浓,寻欢说他有眼无珠不识人心,他岂不是一样?   这块玉再熟悉不过,还是几年前跟五皇子一道在博石斋淘换的。   墨绿色的岫岩玉,颜色纯正得像是千年古潭,而上面的白芒又似天空的白云。   五皇子找工匠刻了流云百福的花样送给他。   那会儿他只爱穿绯衣,绯色配墨绿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所以他没要,五皇子就自己戴着了,一直戴了好久。   也不知从哪天起,他就没看到五皇子戴了,无意中问起来,五皇子只说戴腻了换一只戴,他并没当回事,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会在楚晴的丫鬟身上发现。   而且,他回来时,正碰到七八个兵士举着火把围在悠然居门口,看样子要不放他们进去,便打算硬闯观月轩似的。   衣着打扮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可面目都很生,为首那人目光阴鸷得有些可怕,绝非寻常军士。   周成瑾在街面上逛荡久了,别处的人兴许不熟,但五城兵马司的几个小头目都摸得门儿清,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于是他着意多看了几眼,就看到那人玄色衣裳下的粉底皂靴,靴子沿儿的一圈白沾了绛红色的土。   红色土在京都可不多见,偏偏五皇子最近修缮府邸,特特让人从江西运来两大车。除此之外,在别处他还真没瞧见。   先是红色土,后有岫岩玉,要说这事跟五皇子没有关系,周成瑾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可要说事情是五皇子所为,他又是为什么呢?   周成瑾因得大长公主宠爱,自幼没少出入宫廷,跟几位皇子都非常熟悉,尤其与五皇子只差一岁,且志趣相投,更是交好。有两年,他在宫里学习诗文骑射,午歇时就睡在五皇子宫里,两人同吃同住同榻而眠。   那会儿六皇子还小,指着他们叫,“没羞没臊,一张床上睡觉。”   皇子们渐渐长大,各自心思也多了,周成瑾不愿掺和其中就不在宫里读书,加上大长公主的提点,特意地把自己变成了浪荡子。   只有五皇子仿佛对那个位子丝毫不动心,只一门心思寻摸着赚钱。   两人一同开铺子,一起出入青楼楚馆,还抓到过鞑靼派来的细作,就是曾在百媚阁名动一时的绿萼。   绿萼长得人比花娇骨头却很硬,怎么都撬不开她的嘴,还是贞娘使了个偏门法子逼得她说了实话。   绿萼招供后就死了,周成瑾背了黑锅,市面上逐渐流传出周成瑾亵~玩妓子至死的传言。   贞娘说,流言总是流言,不用搭理就自己散了。   周成瑾深以为是,也没太当回事,五皇子却义愤填膺地说:“阿瑾,别人如此坏你名声,我忍不了,有朝一日我定然让你权倾一时位极人臣,让那些人都看你脸色行事……” ☆、第158章   从那以后,五皇子就开始寻找其他几位皇子的弱点。   大长公主送周成瑾进宫读书是想跟几位皇子亲近些,但她绝对不愿周成瑾卷入夺嫡的纷争中去。   只是这次她说了不算,五皇子每当有什么新发现或者有什么打算都会事无巨细地跟周成瑾分享。周成瑾就像是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已经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五皇子的阵营里。   大长公主很是无奈,她是支持太子的,不但因为太子即位名正言顺,而且太子待人温和行事仁慈当为明君,不料,太子因品行不端被囚,其余几位皇子中,除去六皇子年幼看不出什么,就数五皇子聪明可靠行事有度。所以,也默许了周成瑾的行为。   周成瑾浪荡在宫外,替五皇子打探消息,五皇子则在皇宫里面下工夫,凡事两人都有商有量,从未生过嫌隙。   五皇子为何要对楚晴下手呢?   周成瑾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唐的想法,很快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以前没少荒唐过,五皇子也不是个守身如玉的君子,十五岁那年就有女官教导他床笫之事,之后出入青楼遇到合心的,五皇子也不会坚辞不要。   两人还曾讨论过未来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五皇子要求很简单,相貌无所谓,只别丑到没法看就行,脑子却得好使,不能四六不分整天给自己扯后腿。他不是不喜欢美女,只是作为王爷,他能娶一个正妃两位侧妃,其余姨娘通房不限,大可纳几个漂亮可人的妾室。妾室长不长脑子无所谓,反正只能在后院蹦跶,而正妃是要经常进宫在皇上面前晃悠,跟其他王妃以及外命妇们交往,聪明的女人会是他很大的助力。   那时周成瑾心里已装了楚晴,就说要娶个合心意的女子。   五皇子笑他,“说是没要求,其实要求最高,怎样才是合心意?”   他头一次到国公府求亲未得,五皇子道:“跟父皇请旨赐婚不就行了,何苦费这个劲?”   后来,他铁心要去宁夏,五皇子又道:“为个女子值当吗,你去待两个月就回来,父皇肯定也会为你加官进爵。”   再后来,他伤了脸,五皇子拍了桌子骂:“等有机会也在定王脸上划两下子……你也是,天底下漂亮女人何其多,楚六姑娘不见得是个拔尖儿的,何苦呢?”   等皇上终于拟定圣旨,他得偿所愿,五皇子揽着他肩头挤眉弄眼,“这下顺了心,就等洞房夜成仙了。”   五皇子虽然并不待见楚晴,可因着他的缘故,见到楚晴的时候非常友善,还曾说等廖氏进京,请楚晴照拂她。   五皇子从来就知道楚晴在他心中的份量,也多次打趣他成亲之后夫纲不振,言谈之间虽有遗憾却是戏谑居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周成瑾慢慢回想着,终于记起来,那天从妙应寺憋着气回来,到成王府去讨了两盅酒喝,随口提起楚晴,说自己宁可把心掏出来捧给她看,她怎么就不领情呢?   又说以后不想再当什么差事,只愿一辈子守着楚晴过。   五皇子脸色当即变了,哑着声问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也不要?我不用你率兵打仗,也不用你四处跑动,只想有事的时候你帮我出谋划策也不成?”   他嬉笑着道:“要真到了那日,你身边有得是能人异士,让他们想辙就行,我才不愿动那个脑子。”   在他的死缠乱打下,五皇子终于是应了,若他坐得江山,许他个闲散侯爷。   想必就是那天惹下的祸根吧?   周成瑾手握着玉佩站在廊檐下,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直到天色大亮,才黯然进屋。   站在床边看着一动不动的楚晴,想着她的娇俏,想着她的一颦一笑,只觉得眼眶发酸发热。如果自己晚回来片刻,楚晴被假冒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带走了,他该怎么办,要到何处再寻一个她?   周成瑾静静地站着,听到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暮夏的低语,“奶奶醒了没有?可去厨房传饭了?”   有个小丫头回答:“没呢,没见到奶奶,兴许还没起,大爷倒是醒了,才刚还在院子里站着。”   “你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有,奶奶最近胃口不好,让准备个可口的小菜,以前那个酸萝卜条就成。”   周成瑾掩好帐帘,沉声吩咐,“摆饭,要一碗白粥,一碟酸萝卜条……中午让厨房炖只鸡,烧两只蹄膀,做几样奶奶爱吃的菜。”   暮夏听着声音不对,却没敢进门,亲自往厨房吩咐去了。   周成瑾没胃口,可没胃口也得吃,就着萝卜条勉力把那碗粥喝了。出了观月轩,看到寻欢带着两个小厮跪在门前的石子路上。   寻欢道:“就只这两人有问题。”   小厮白着脸,眼神却是倔强,“大爷明鉴,我们虽受五殿下驱遣,可向来谨守本分从未对大爷有谋害之心。”   寻欢脚不得劲,便每人给了一胳膊肘,斥道:“要是有害人之心,你们还能囫囵个儿跪在这儿,早切碎喂狗了。”   周成瑾冷然道:“打十板子,扔出去。”   小厮赫然变色,哀求道:“大爷饶命,我们真是什么都没干啊!”   “再废话,多加十板子。”   观月轩的规矩,十板子并非拿着板子打十下,而是打烂十根板子。   两个小厮再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地趴下挨罚,因怕呼喊出声,又自发自动地往嘴里塞了帕子。   周成瑾没工夫看他们挨罚,穿过松柏林往乐安居去,进门头一句话就是,“门上当值的该换换了,没眼色的东西留着误事。”   大长公主看他两眼,叹口气,“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多管闲事。外头随便你怎么折腾,府里的人也随便你怎么处置,不过我的孙子不能出事,别过五天,明儿就让胡太医来把脉,我只信得过他。”   周成瑾神色黯了黯,“祖母放心,这次是我疏忽了,再不会有下次。”   “你记着阿瑾,男人在外头建功立业,女人在家里可是提心吊胆,别跟祖母似的,当年要不是我非得带兵出征,累及你祖父牵肠挂肚,他也不会那么早过世,你父亲也不会……你心里有数就好。”   周成瑾连声应着。   ***   梦里依旧是那片空茫的草地,蒲公英白色的小伞柳絮般飞扬,草地尽头,身着玄衣的男子一步一步走来。皂色靴子踏在草叶上,扑簌簌作响。   有力的带着薄茧的手攥住了她的腕,那双幽深似千年古潭的黑眸凝望着她,“苒苒,我不会放你走,你在我身边,让我护着你。”   她拼命摇头,死力挣扎着,“不!你骗我,你这个骗子。”   “苒苒!”他牢牢地箍住她,几乎教她喘不过气,“你信我,信我!”   楚晴悠悠醒转,入目便是那张熟悉的俊脸,眉头紧皱双目微阖,似是睡了。   临睡前的情形骤然闪现在脑海里,楚晴还记得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的急切那么的紧张。   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是不是吓坏他了?   楚晴心头涌起浓浓的怜惜,本能地想抬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动弹不得。   只这么一挣,周成瑾已经惊醒,瞧见美目圆睁的楚晴俏生生地盯着自己,胸口一哽,俯身吻了下去。   楚晴顺从地承接他的吻,却觉得不断有湿滑的东西落到口中,有些咸又有些苦。楚晴大惊,伸手拥住了他。   周成瑾将脸埋在她如墨般的发间,片刻才抬起头,柔声问道:“睡了这么久,饿不饿,我吩咐厨房摆饭?”   话音刚落就听到楚晴腹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   楚晴赧然,“现在什么时辰,不知到没到饭点?”   周成瑾笑笑,看着她因亲吻而变得娇艳的红唇,又轻轻亲了两下,“已经未正了,厨房里备着饭,这就叫人送进来。”   未正,这么说她睡了差不多七个多时辰。   楚晴拉住他,急切地说:“冬乐是五殿下的人,他还在你身边安插了别的人,你有没有……”   “我没事,”周成瑾愧疚地说,“昨夜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惹得祸,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肚子呢?明天胡太医过来给你诊脉……”话到嘴边,周成瑾又咽下了楚晴可能有孕的事儿。   还没确定,没必要让她跟着担心。   楚晴望着周成瑾欲言又止的模样,脑子里突然蹦出冬乐所说的话,“主子跟大爷同吃同住同榻而眠,奶奶该劝大爷把心多放在主子身上……主子得了江山也会分大爷一半。”   面色渐渐沉下来,心也渐渐冷下来。   楚晴咬了唇,慢慢地道:“我没事,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想知道,大爷跟五殿下……五殿下所以容不下我,是不是因为我挡了你的路,碍了你们的眼?若是这样,你尽管告诉我……”有了明怀远的事情在前,再多个周成瑾也无所谓,她主动离开就是,国公府总能容了她。   “没有,不是!”周成瑾怕得就是这一点,急切地拢了楚晴的肩,眼眸对牢她,“我跟他没关系,也没有恶心到看上个男人,我心里就只有你。苒苒,你信我!”   “苒苒,你信我,信我!”   是梦境还是眼前?   楚晴一时有些迷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周成瑾急得手足无措,慌乱下拔~出发间玉簪掷在地上,“苒苒,倘若我有半句谎言教我犹如此簪,出门被马摔死,吃饭被饭噎死,五马分尸乱箭穿心……”   楚晴骤然想起他胸前几乎穿心而过的箭伤,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胡说!”   周成瑾深吸口气,诚恳地说:“我与五殿下虽交好,但绝不可能行那种不齿之事。这事怕是他想左了,我这就去找他替你讨个公道。”   说罢,叫了暮夏进来伺候楚晴,策马就往成王府去。   昨天才办的喜事,成王府门口还挂着六盏喜庆的大红灯笼,有一盏被风吹歪了,门房正举着根竹竿拨正,见到周成瑾,远远地就打躬作揖。   周成瑾沉声问道:“王爷可在?”   “在,在,”门房对周成瑾很是熟悉,忙不迭地说,“一早进宫给皇上磕头,中午又留了饭,半个时辰前刚回来,想必正歇着。大爷且稍等,容小的让人进去……”   周成瑾不等他说完,闪身闯了进去,寻个小厮问清五皇子在书房,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扯着嗓子嚷道:“萧文宬,你给我出来……” ☆、第159章     五皇子在跟幕僚议事。   昨天五皇子拜过堂正闹酒的时候,二皇子身边的小厮急匆匆地冲进来,俯在二皇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二皇子脸色当即变了,酒也洒了半盏。   五皇子笑呵呵地打趣他,“二哥素日定力过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今天到底出了何事这么慌张,说出来我也好给二哥出个主意。”   二皇子拍拍他的肩头,“家里有急事,我先告辞,日后再给五弟赔罪。”   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锦衣卫官兵前来,悄没声地将四皇子请了出去。   来吃酒的除了勋贵就是高官,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见状各自寻了理由离开。   五皇子知道,事情一如他计划的那般,已经发动了。   四皇子果然没怀好意,用那块明黄色的绫缎做了件罩甲,藏在二皇子书案抽屉的底层。小厮给二皇子收拾书案,不留神碰倒了茶盅,茶水顺着缝隙流进抽屉里,小厮怕浸湿了重要信件便私自打开抽屉,发现了罩甲。   小厮岂不知这是滔天大祸,料想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可终是心有不甘,便找自己交好的哥们商量对策。   哥们说二皇子细心,东西沾了水肯定会被看出来,要想活命的话,除非连夜逃走,可是逃奴被捉回来仍免不了一死,甚至死相更惨。而不被抓回来,就只能躲在个二皇子不便搜查的地方,那就是三皇子宁王的府邸。   小厮左思右想禁不住哥们撺掇,跑到宁王府邸告了密。   三皇子本是借口腿脚不便并没赴宴,听到此事,亲自带了四个骁勇善战的侍卫直闯安王府。安王府纵有侍卫阻拦,又岂敢伤了三皇子,终是被他闯进书房。   明黄色绣着团龙云纹的罩甲被翻了出来,不但三皇子所带之人瞧见了,就是安王府的侍卫也看到了。侍卫们左右为难,既不能放三皇子走,可又不敢杀了他,而门外又有数十名宁王府的侍卫在叫门。却原来是三皇子还留了后招,两刻钟内他不出去,自有外应杀上门来。   罩甲被呈到御前,顺德皇帝一看刺绣精美细密,龙纹掺杂了金线,在烛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美轮美奂,比他自己所用有过之而无不及。   顺德皇帝大怒,他还没死呢,儿子就虎视眈眈地开始准备了,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下令抄查安王府。   张德海趁机提到以前听说四皇子从织造局要过半匹明黄色绫缎之事。   四皇子被带到御前,张口便承认了此事,却说是替二皇子要的,二皇子说要匹绫缎给皇上做件衣裳庆贺皇上生辰。   二皇子先以为四皇子是替自己开脱,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果然顺德皇帝更加生气,他的生日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要是送早就送了,分明是打着他的旗号给自己做的。   四皇子与二皇子是一母同胞,平常总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四皇子所言顺德皇帝深信不疑,当即让宗人府暂且关押二皇子彻查此事。   五皇子虽是洞房花烛,却也没断了遣人在宫里打探消息,只是碍于成亲礼节未完不能跟幕僚商议,好容易得了空,顾不得歇息,先商议大事为主。   就在这个空当,周成瑾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幕僚们专门给别人出谋划策脑子最灵便不过,隔窗瞧见周成瑾,笑着跟五皇子拱拱手先行告退了。   五皇子见周成瑾这副模样已猜出几分,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消息倒灵通,我才从宫里出来,有事儿?”   周成瑾脸色愈加阴沉,一拳捣在五皇子脸上。   这一拳他用足了劲,加上五皇子没防备,正打中面门,五皇子后退几步一屁股墩在地上,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伸手一抹掌心都是血。   五皇子也来了气,“周成瑾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为个女人大呼小叫的,至于吗?我不是还没把她怎么着呢?”   “你他娘的还想怎么着,想让我断子绝孙?告诉你,要是阿晴真有点什么,我跟你没完。”周成瑾火气更盛,欺上前,劈头又是一拳。   五皇子避开,擦一把鼻血讥讽道:“好,你真有出息。娶了媳妇什么都不要了,兄弟、前程都不放在眼里了。早知道这样,还说什么同生共死?”   周成瑾顿一下,嚷道:“萧文宬你脑子被门挤了?都说都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断你一条腿你疼不疼?你愿不愿意?我这手脚不能断,可也不能光着出去啊……阿晴不单是衣裳,她还是我身上的皮,你想剥了我的皮,你想不想要我命?按你的想法,我要手脚就得剥皮,想留这身皮就得断手断脚?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娶什么鸟王妃,我干脆来个痛快的一剑杀了算了。”说罢,拔脚往正房院那边走。   五皇子爬起来一头抵在周成瑾腰间,只把他反扑在地上,挥拳便打,两人缠斗在一处,也顾不上什么招式章法,就是不要命地打。   五皇子书房非常清静,前面有片不小的空地,因怕被人偷听便没种树,而是植了藏不住人的青草。   平常人不许随意出入,只两名侍卫在里面伺候着。论理五皇子是主子,他们见主子占下风,合该帮主子,但周成瑾并非外人,而且在顺德皇帝眼里没准比五皇子更看重。   两人也说不清该帮谁,急得在旁边苦劝。   周成瑾跟五皇子打得正起劲怎肯听他们的,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才各自瘫倒在地上。   五皇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又沾了斑斑血渍甚是狼狈,周成瑾也没好到哪里,脸上虽没挂彩,可衣衫被撕扯得不像样。   五皇子颓然道:“我争这位子原是为了让你扬眉吐气,你既不稀罕,我争了有什么意思?不如就此歇手,爱谁上谁上,我自当个闲散王爷,赚了银子四处游山玩水去。”   “屁!”周成瑾唾一口,“你这才不算个男人,边关将士拼了命给你萧家挣得的江山,你想让给那个道貌岸然的先太子,还是通敌卖国的谢家人?别提六殿下,他才十五毛都没长齐,能镇得住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而且他也不是那块料。”   “十五岁了毛还不齐,别忘了你十五岁在干什么,你都到处寻花问柳了。”五皇子嘲笑,看着逐渐西移的太阳,却是一叹,“六弟纯良,又是个心善的,我实在也不忍心放他与那几位斗……你真的以后就不管我了?”   “朝政的事我不管,”周成瑾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给你赚银子,把你的私库塞得满满当当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要是你真不愿坐那个位子,尽早生个儿子出来……我快要当爹了。”   “真的?”五皇子惊讶地问。   “还没确定,不过早晚的事,今年当不成不是还有明年?”周成瑾毫不在意地回答,想起楚晴差点被带走,心头火仍是突突地往外冒,“你打算把阿晴怎么着?别说你不知道她是国公府的姑娘。”   “国公府?”五皇子轻蔑道,“既然跟四哥绑在一起就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敌对是早晚的事儿。不过我也没打算把她怎么着,远远地送到两广或者云贵,找人看着别进京就行。”   “两广,云贵!”周成瑾咬牙骂一句,对牢他脸庞又挥拳过去,“你给我记着,你欠我媳妇的,以后给她封个超一品夫人,享亲王俸禄……祖母收着不少首饰,她还没机会戴。还有我差点就没了的儿子,生下来得穿件黄马褂。你要是应了,这篇就揭过,你要是不应,我跟你没完。”   五皇子咧嘴笑了,“我不是收手了吗,你倒是不吃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他虚踹一脚,“滚回家看你的皮去吧!”   暮色开始降临,街道两旁的人家次第亮起灯光,炊烟袅袅,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周成瑾早上只喝了一碗粥,中午没心思吃,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强忍着浑身酸痛急匆匆往回赶。   观月轩已点了灯,窗纱上显出楚晴美好的身影,正俯在炕桌上写写画画。   听到脚步声,楚晴抬头,瞧见周成瑾满身的狼狈唬了一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说着便要下炕。   周成瑾拦住她,“跟五殿下打了一架……不用你忙乎,我没事,都是皮外伤,沾了满身的土别弄脏你的衣裳,我先去洗洗。”   楚晴吩咐人送了水进来。   没多大工夫,周成瑾已经洗好,赤着上身走出来。肩宽腰细,胸前的肌肉鼓鼓的,尚未擦干的水珠反射了烛光,亮闪闪的。   而一张俊脸却跟开了染坊似的,青一块紫一块。   楚晴心疼不已,“你坐着别动,我给你抹药,”开了抽屉将伤药取出来,用指尖挑一点轻轻柔柔地抹在青紫处。   周成瑾“嘶嘶”呼痛,嘴里却道:“我没吃亏,五殿下伤得更重……”顿一下,低了声音,“苒苒,我对不住你,我是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可我下不去手……小时候我只与他玩得好,这事说起来也跟我脱不开干系……”   楚晴默默听着,等把所有伤处都涂上药,才淡淡地说:“我明白……揍一顿太轻了,应该再讨些利钱。”   是啊,还能怎么样,五皇子毕竟是皇子啊,即便两人没有自小的情分,她也不会让周成瑾乱来。   只是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周成瑾一把拥住她,紧紧搂着,片刻取出那块岫岩玉佩,“让他在上面刻了名讳,以后留着给儿子玩。”   这就算是信物了,要是他真能登基为帝,那么见玉佩如见君,天底下再没人能伤到孩子。   楚晴心里稍稍平衡了些,撇嘴道:“便宜他了。”   “嗯,是便宜他了,”周成瑾附和道,“不过我真把他揍得不轻,估计这三五天他腰不能用劲,让他干瞪眼吃不着。”   楚晴白一眼他,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能指望周成瑾脑子里想些什么?   两人吃过晚饭早早便歇下,周成瑾搂着她既想一展雄风又怕她真的有孕伤了孩子,只得按捺住自己却是陪着小心侍奉了楚晴。   楚晴终是不舍得周成瑾这般为难,窝在他怀里悄声道:“这事儿就过去了吧,以后你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两人在房里卿卿我我,正房院那边,沐恩伯与高氏却在跳脚…… ☆、第160章     高氏捏着丝帕泫然欲泣,“杜嬷嬷跟了我三十多年,不说功劳,单是日夜照顾的苦劳,说起来一天两天也说不完,这些年她没求过我什么,就是给侄儿求了个门房的差事,现在可好,平白无故地差事没了,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说是惩治门房,还不是想让我没脸?”   “行了,闭嘴吧,屁大点儿的事值得哭哭啼啼?不就是要银子吗,给她二十两什么毛病看不好?”沐恩伯重重地茶盅顿在桌面上,满脸不耐。   二十两请大夫是绰绰有余,可万一两条腿断了成了残废,以后怎么娶妻生子?   想到杜嬷嬷跪在自己面前哭天抢地老泪纵横的样子,高氏心里堵得慌,可又不敢再诉苦,当即噤了声,亲自将桌上溢出的茶水擦了,重新换过一盅,双手捧在沐恩伯面前,恭恭敬敬地说:“是妾身的不是,伯爷喝口茶消消气。”又自发自动地绕至沐恩伯身后,捏了拳头不轻不重地替他捶背,“妾身也是替伯爷不忿,咱这府里还是伯爷管着,他怎么就敢越过伯爷动手?以后在下人眼里,哪还有伯爷的位子?”   沐恩伯重重叹口气,“我能有什么办法?”   打,他绝对打不过周成瑾;骂,周成瑾就是个混不吝的,又能豁得出去,什么话都敢说;断了他的月钱,可周成瑾手头比他这个当老子的宽裕得多。   他拿什么来管这个畜生?   抛开这烦人的家事不说,外头的事情更让人糟心,听说二皇子被关进了宗人府,安国公阖府大门紧闭,教人打探消息也无从探起。   本来以为除掉太子这块拦路石,二皇子的储君之位就是板上钉钉了,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他打算得好,早早跟随二皇子混个从龙之功,等顺德皇帝驾崩,新帝即位,为周成瑜谋个好前程。大长公主再能,还能有几年活头,到时候周成瑾没了撑腰的,他势必要好好收拾收拾他,好教他知道谁是老子。   可人算不如天算,二皇子怎么就沉不住气呢?如果二皇子落马,那么谁最有可能出头?三皇子是绝对不可能,应该是四皇子或者五皇子。   五皇子跟那个畜生交情可不浅。   沐恩伯想得头都大了。   高氏见沐恩伯沉默不语,柔声道:“妾身明白伯爷难为,上头母亲有点糊涂,下面孩子又忤逆不孝,伯爷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妾身愚钝,就想着既然母亲不顾儿孙,连爵位都能推出去,伯爷何不学学母亲,为什么非要弄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跟前晃悠,看着就让人来气。”   所谓上行下效,大长公主做得了初一,他们就能做十五,干脆豁出去面子里子都别要,把周成瑾赶出周府,起码这个府邸能完全落在他们手上,而且,观月轩里的陈设瓷器,凡是公中的都不能带走。   大长公主再偏心,也是个妇人,不能干涉老子教训儿子。   眼前的事就是个很好的契机,周成瑾越过沐恩伯发落下人,眼里还有长辈吗?   再者动不动就打打杀杀,鲜血淋漓的小厮抬出去好几个,这不是败坏沐恩伯府的名声   更有,昨晚那些官兵可是口口声声来观月轩搜查的,保不准周成瑾牵连在其中,正好借机把沐恩伯府抖搂出来,先落个自身清白为好。   听着高氏历数一条两条三条,沐恩伯颇为心动,他在府里总觉得施展不开手脚完全因为周成瑾在,要真能把他赶出去,大长公主已经老了,独木难撑,以后就在乐安居好生养老就成。   高氏看在眼里,心头窃喜,声音放得更柔,纤纤素手抚在沐恩伯眉心,“已经夜了,伯爷先歇息,等养足了精神明天再好生考虑。”   沐恩伯点点头,拔脚就往外走,高氏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外面风高月黑的,伯爷当心崴了脚。前几天我看管灯烛的小月挺懂事,在外头当差不知道个轻重,就要在屋子里打算提拔她。这几天我身子不好,还得劳烦伯爷费心指点一二。”   沐恩伯脸上露出笑,温声道:“你既病着就好生歇息,我进去了,”刚走两步又停住,“还是夫人一道有趣,也教那些下人瞧着什么才是贤惠。”   ***   半夜下了细雨,至天明仍未停,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下的石阶。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蒙着被子睡懒觉。   楚晴被周成瑾撩拨得直到半夜才睡,虽是醒了却懒得起床,周成瑾难得的也没出去打拳,赤着上身,手指挽一缕楚晴的秀发,缠绕在指腹,少顷又散开,又缠上,玩得不亦乐乎。   楚晴抬眸瞧了他脸上的伤,过了一夜之后,越发青紫肿胀,不由又是气又是恨,“这张脸是没法见人了。”   周成瑾嘿嘿一笑,“今天不当值,在家陪你。”   楚晴被他笑得心里发麻,红着脸转过身去。   周成瑾不容她躲,扳过她的肩膀,对牢她双眸,轻笑着问:“要是你有了身子,我就这般侍奉你,好不好?”   “我起了,不是说待会儿去祖母那边?”楚晴推开他,坐起来。白色中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透过领口,能清楚地看到她身上斑斑红痕,几乎可与周成瑾的脸色媲美。   周成瑾眸色一暗,问道:“疼不疼,以后我轻点儿。”   楚晴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她根本没感到疼好不好,反而有种浮上云端的感觉,飘飘悠悠的不知道云里雾里。有时候,甚至希望能再用点儿力气,让她感受到他的疼爱。   可这话怎么能说出口?   楚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穿好衣裳下了床。   暮夏听到声音进来服侍,悄声回禀,“冬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昨晚一夜没回。”   楚晴顿一下,道:“找个僻静的地方给她烧几张纸吧。”   她没问过冬乐最后什么处理的,可既然连暮夏都不知道,想必周成瑾早已处理妥当了。   暮夏吓了一跳,碍于周成瑾在跟前不敢多问,慌忙应着了。   周成瑾却扬声道:“这几天让寻欢找人牙子来好生挑几个。”   调~教上一年,等楚晴生产就可以放在院子使唤了。   暮夏找寻欢说了周成瑾的吩咐,不免问起冬乐。   寻欢漫不经心地回答:“喂了狗了。”   “啊?”暮夏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张嘴就吐。   寻欢被吐了一身,皱着鼻子道:“没喂狗,已经拖出去埋了……那种不忠不义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伸手拍拍暮夏后背,“就那么一说,别当真,你先别动,我给你找点热水来。”   暮夏拉住他,问道:“不用,你说真话,怎么了?”   寻欢指了西边,“院墙外面小树林,完完整整地埋了。她是背叛主子,你别学她。”   暮夏有气无力地说:“我哪会学她,就是觉得相处四五年了……以前一起当差的,语秋先离开,然后徐嬷嬷出府,再就冬欢死了,现在冬乐又……”   寻欢问道:“你什么打算,也想出府嫁人?”   暮夏瞧他直勾勾盯着自己,脸一红,失去的力气骤然又回来,没好气地说:“凭什么告诉你?”   寻欢正色道:“你要是想出府,我就留在大爷身边,你要是留下来,我就到外面铺子谋个差事。府里规矩,两口子不能都当管事。”   “你,”暮夏语塞,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急,匆匆道:“还没成亲说什么两口子?”   话一出口,已觉得不妥当。   寻欢大喜,顺竿儿往上爬,“我这就给奶奶磕头,请她选个成亲的好日子。”跟着就要往观月轩去。   暮夏恨道:“就这个样子去,怎么也得先换了衣裳。”   楚晴万万没想到暮夏不过出去传了个话儿,寻欢就来求亲了。可因为之前问秋提起过,倒没太惊讶,只笑着问暮夏:“你是怎么想的?”   暮夏难得地露出女儿家的羞怯,低声道:“我嘴太快,当管事怕给奶奶惹祸,以后帮着奶奶调~教小丫头,或者打扫院子都成。”   这就是说她是放弃管事这个位子而成全寻欢了。   楚晴笑道:“让你扫院子岂不大材小用了,要不成亲之后就出府帮徐嬷嬷打理铺子吧,徐嬷嬷那边一直缺人手。”   寻欢喜出望外,跪在地上追问道:“那定在哪天成亲,还求奶奶择个好日子。”   下人们成亲没太大讲究,常常合过八字就请期,楚晴不想怠慢了暮夏,便道:“不着急,总得三聘六礼都过了再说。”   寻欢大失所望,周成瑾斥道:“跟爷这么多年还是一副猪脑子,应该问九月里哪天是个好日子?”   寻欢懊恼之极,楚晴却甚是开心,去乐安居一路都带着欢喜的笑容。   周成瑾看她高兴,凑趣道:“这是观月轩头一桩喜事,得好生操办,我出二十两银子请大伙儿吃席面。”   楚晴斜睨着他,“你出银子就成,酒不用吃,要是你去,别人都热闹不起来。”周成瑾在她面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可在小厮们眼里却很有威严,他在谁还敢放开了喝?   周成瑾悄声道:“他们在外头吃,我陪你在屋里另开一桌。”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乐安居,胡太医还没到,沐恩伯与高氏却在里面,恭恭敬敬地站在厅堂当间。   楚晴分别给几人行过礼,大长公主惦记着她的肚子,笑着招手,“阿瑾媳妇过来坐。”   要是以往楚晴是真不敢坐的,大长公主坐在正中上首,她身旁的椅子也算中间了,哪里有父母站着,而儿媳妇坐在上首的理儿?   可脸皮既然差点就撕破了,楚晴再不顾及这些,略作推辞就笑盈盈地坐在了大长公主身边。   高氏见状,气得差点吐血。她来了差不多半柱香,大长公主别说看座,连杯茶没让她喝,硬是晾着她,而楚晴刚到就大咧咧地坐下了。   她也能坐得安稳?   看来真的给她立立规矩了,不立的话,岂不还要站在自己头上来?   高氏恨恨地想着,就见大长公主杵一下拐杖,冷冷地道:“你们说有事,吱吱唔唔半天又不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听到“咚”的杵地声,沐恩伯忍不住哆嗦下,想好的说辞顿时烟消云散,小心翼翼地道:“没事,没事,就想问问母亲这两天身子可好,能否安睡?”   “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睡得很安稳。”大长公主不耐烦地挥挥手,“早说过别让你们过来了,没事就回吧。”   沐恩伯与高氏对视一眼,行了礼离开。   两人前脚刚走,胡太医后脚就到了。   大长公主不掩脸上喜色,忙让浅碧架好屏风,让楚晴自屏风后面伸出一只手来。   胡太医已听徒弟说过,心里有数,凝神试了会儿,笑道:“恭喜大长公主,月份还小,不过老朽摸着十有八~九是喜脉……奶奶身体底子也好,甚是康健,想必怀相定然差不了。”   “承太医吉言,”大长公主高声笑着,吩咐浅碧包了个上上等的封红出来。   胡太医又要给大长公主把脉,大长公主拒绝了,“上个月才诊过不用看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你只管照应好我这重孙子就成。”   胡太医不便勉强,接了封红乐呵呵地离开。   屏风后,楚晴已经傻了眼,呆呆地问周成瑾,“祖母说什么你可听清楚了,哪里来的重孙子?”   周成瑾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模样,不由亲了她额头一下,笑道:“我要当爹了。”   楚晴兀自不敢相信,大长公主笑眯眯地说:“你有了身子,眼下月份还小不便张扬,可你自己千万得当心,别饿着累着,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尽管跟祖母说。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祖母也给你够下来。”   周成瑾道:“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大长公主“啪”一拐杖抡过来,“看我不打得你眼前冒金星?”   楚晴如同踩在云里般被周成瑾半搀半扶着回了观月轩,刚坐下没多久,就听暮夏进来回禀,“才刚正房院的丫鬟过来,说夫人身体不好,请奶奶过去说话……” ☆、第161章   周成瑾直接就甩了脸子,“不用搭理她,整天除了装腔作势就是挖空心思算计别人……你累不累,歪着歇会儿。”   “什么都没做哪里会累着?”楚晴笑着掂起他肩头的一根落发,“既然使唤人跑这一趟,我就过去看看……别担心,我又不是面团做的,由得人捏圆捏扁。”   周成瑾想想,笑了,楚晴还真不是肯吃亏的人,除非她懒得计较,便道:“稍待片刻就回来,中午我让厨房炖个鱼汤。你还想吃什么?”   “想吃茭白,素炒的,别放太多油,还有前几天吃的那个四喜丸子。”楚晴认真地说出两个菜,带着暮夏往正房院去。   还不到正午,按说应该是婆子丫鬟来往回事的时候,可正房院却静悄悄的,只两个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迎出来,“大奶奶安,夫人在屋里呢。”   楚晴举步进了厅堂,听到东次间高氏的声音,“是阿晴吗,进来吧。”   暮夏警惕地上前一步,高高撩起帘子,看到高氏已换下方才穿的玫瑰紫的褙子,而是穿了件半旧的丁香色褙子,额前覆一块棉帕,倚着墨绿色靠枕,有气无力地歪在大炕上,看起来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楚晴见无异样,这才进去,屈膝福了福,“夫人唤我何事?”   以前她一直称“母亲”,现在却换成了“夫人”。   高氏注意到这个细节,心里更堵得慌,面上也懒得装了,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你进门眼看就到了三个月,当儿媳的本分没忘记吧?”   “儿媳年轻不懂事,生怕坏了府里规矩,时时以夫人为典范并不敢擅为。”楚晴笑盈盈地回答。   高氏对大长公主是十天请安一次,楚晴还勤快些,隔个七八天就能来正房院问候一声。   高氏身为儿媳自己都做得不好,怎可能在这方面拿捏住楚晴,稍思索便缓了神情,“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阿琳听了你的教导,这几日女红精进了不少,昨儿看她绣得枕头也挺像回事。”   楚晴客气地回答:“儿媳不敢居功,绣花本就是熟能生巧的事情,阿琳又聪明能干,这阵子绣得多,技艺自然就上来了。”   “唉,这孩子,也是让我给纵得,眼高手低什么都不会,”高氏叹一声,开始诉苦,“哪像我当年,我十七岁头上进得府,大长公主不耐烦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我头一个月没过完就开始管家,起早贪黑的,转眼就二十多年了。府里先前连主子带下人不过百八十人,现在有二百四十多,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经手打点?吃苦受累不怕,有时候府里银钱不凑手,少不得我还得用私房银子填补进去……”   还真是说话不怕闪了舌头。   高氏娘家就是个小官吏,她能有多少嫁妆往里填?再者沐恩伯活这么大年纪,没当过一天正经差事,没给沐恩伯府赚过半两银子,可姨娘没少纳,酒没少喝,还不都是从大长公主的俸禄里出。   她倒有脸说这些?   楚晴默默听着并不作声。   高氏念叨半天见楚晴神色始终淡淡的,住了声,抬手扶在腰间捏了几下,“我这一身毛病都是年轻时候累出来的,那会儿不觉得,到老了都找上门来了。阿晴,你过来帮我捶捶腰,还有背,还有两条腿……哎呀,真是不中用了。”   暮夏闻言刚想上前,楚晴使个眼色止住她,恭敬地应声“好”,走到炕边攥起拳头作势朝着高氏手扶的地方捶,“我没做过捶背的活儿怕手劲拿捏不好,夫人别嫌我手重,要是疼我就轻一点。”   高氏笑道:“姑娘家在娘家都是教养着,可成亲之后就不同了,凡此种种都得学起来……我不疼,你再用点劲儿。”   暮夏见楚晴四指虚握,连高氏的衣衫都没碰到,只摆着个捶背的姿势,想笑却只能憋着,因怕露馅,只好低着头做拘谨状。   高氏根本没觉出力道来,又道:“你用点力。”   “这已是我最大的劲了,不能再重,也不敢伤着夫人,”楚晴应着,片刻放下手,“夫人应该好多了吧,儿媳手腕都酸了,”转转手腕,声音也随着高起来,“夫人真能吃疼,我用这么重都嫌轻,要不我替夫人找个做粗活的婆子来,她们手劲儿大。儿媳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尽力了。”   高氏明知她使诈,可楚晴已将话说在了头里,她一时也不好死犟,非得说她没用力,便道:“说这半天话,去沏壶茶来。”   楚晴二话不说地应了,见厅堂的太师桌上茶盅茶壶都齐备,茶壶却是空空的,便扬声唤人。唤了两声没人应,高氏道:“才刚嫌她们呱噪都打发了,也不知到哪里偷懒了,我口渴得不行,你去烧壶水就是。”   楚晴问清厨房位置,跟暮夏过去瞧了瞧,临近中午了,厨房竟然也是空无一人。   明摆着,定然是高氏安排好了,专门想折腾楚晴的。   楚晴四周打量下,指着墙角的茶炉,“把这个搬到正房门口。”   茶炉不重,暮夏一人足以搬动,只是……暮夏瞧楚晴两眼,“奶奶会生火?”   楚晴抿嘴一笑,“你几时见我生过,不会生学着点嘛。”   暮夏吭哧吭哧将茶炉搬过去,高氏隔着窗扇瞧见了,嘴角撇一撇,露出个轻蔑的微笑,没作声。   楚晴正对着窗扇安好茶炉,等暮夏找来几块木头,就打燃火折子生火。   两人都没干过这种粗活,火没点燃倒生出好大一股烟来,正刮着南风,浓烟顺着窗缝往屋子里钻。   高氏正得意地躺着笑,忽然闻到烟味,被呛了下,起身开了窗子透透气,不料一股浓烟着对着扑过来,高氏猛一下又合上窗子,忍着不适叫道:“阿晴,把火灭了。”   楚晴只做没听见,远远站着,吩咐暮夏将烟生得更浓。   浓烟滚滚,有下人瞧见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急匆匆地赶回来,站在门口往里瞧。   高氏终于忍不住,捏块帕子捂着口鼻从厅堂出来,没好气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楚晴眼圈一红,悄声道:“儿媳愚钝,实在想给夫人烧水沏茶,可我真的从没生过火。”   高氏闻言,胸口便是一滞。   就算是中等人家的姑娘也少有人做这种活,何况是国公府的姑娘。   这不明摆着是难为人家吗?   传出去只能是高氏没理,苛待儿媳,再不会有人觉得楚晴不会生火是种罪过。   又见门口若隐若现的身影,想必已有人将这情形看了去。   高氏脑门突突地跳,压着怒火道:“我让你沏茶,也没说让你自个儿生火,厨房里难道没人?”   “确实没人,”楚晴斩钉截铁地说,“这帮下人真是,都快晌午了连饭都没做,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了?夫人心慈手软,轻易不责罚她们,儿媳却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今儿定替夫人教训她们一顿。”说罢吩咐暮夏,“找人把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下人都叫来,还有厨房里的,夫人身子不好,身边竟然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反了天了?”   不等高氏阻拦,暮夏已快步走到院子门口,将楚晴原话说了一遍,又加上两句,“有识趣的早早过来认个错,奶奶还能网开一面,要是真有那不长眼色没记性的,前天门房的几位就是榜样。”   杜嬷嬷在门房当差的侄子就是被打断双腿扔出去的,她告假伺候侄子还没回来。   下人们都知道,呼啦啦就拥进来十几人,跪在地上。   楚晴扫一眼众人,上前扶起高氏的胳膊往屋里搀,“外头风大,夫人身子又不好,别吹了风。这些下人就交给儿媳处置,管教她们再不敢偷懒耍滑,当差的时候四处乱跑。”   这些人都是得了高氏的吩咐才出去的,若是因此再受罚,以后谁还会尽心尽力地侍奉她?   高氏笑道:“念她们是初犯,饶过这次吧。”   “夫人果真心善,可管家却不能太过心软,做错了事情就该罚,做得好就应该赏,赏罚分明才是治家之道。难怪祖母上次说夫人……”楚晴止住话语,转过头,对着众人问道:“你们可知错?”   下人们齐声道:“知道。”   “那好,”楚晴又问,“既然知错为什么会犯?说出理由,我便饶你们这次,要是明知故犯,就跟门房一样下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了高氏。   高氏进退维谷,要尽数罚她们不行,强压着楚晴饶过她们吧,明显的是自己没有手段,不会治家,岂不是白白给大长公主送个把柄?   说不定大长公主会趁机把管家权交给楚晴,如果这样的话,还怎么把这两口子赶出去。   高氏后悔不迭,真不该闲着没事把楚晴找来侍疾。   这下子,她真的头疼了…… ☆、第162章   暮夏一路忍得肚子疼,直到走进观月轩才放肆地大笑出声。问秋瞧见,笑骂道:“这蹄子,刚说定亲事就美成这样,回头请奶奶选个近点的日子,早早把你嫁出去。”   “没你这样的,才不是因为这个呢,”暮夏闹了个大红脸,急忙分辩两句,却是不恼,绘声绘色地将适才在正房院的事情说了遍,“那些丫鬟婆子个个捱了揍,有人就说出是夫人吩咐离开的,最后还是奶奶开恩,每人只打了三大板以儆效尤,个个都感激涕零。”   楚晴也忍不住笑,夸赞道:“这两个成语用得好。”   暮夏倒是害羞了,三步两脚走到前头,抬手撩起门帘。   周成瑾在屋里早听到院子里的叽叽喳喳声,唇边不由就溢了笑,“看来是没吃亏,累到没有?”   楚晴摇头嗔道:“你别太小心了,要是胡太医没来把脉,还不是跟平常一样,哪里就累了。”   “那不同,”周成瑾低声道,“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能别操劳就别操劳。”   说得好像楚晴天天忙得不开交似的。   楚晴无奈地笑笑,“有些饿了,摆饭吧。”   厨房已经备好饭,听到吩咐,立刻把食盒送了来,不但有楚晴点的那两样,还另外做了四道菜两样汤水,把炕桌摆得满满当当。   这边两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饭,高氏却是饿着肚子在发脾气,厨房里的人一早被打发出去,菜饭都没准备妥当,后来在院子里跪了半天又捱了揍,手脚便不怎么灵便,到现在都不曾做好饭。   高氏一股郁气没处发散,正好冲着厨娘们发作开来,闹得正房院鸡飞狗跳。   周琳听闻,咬唇叹口气,吩咐大厨房急火起灶炒出四个菜来,亲自提着食盒到了正房院。   高氏看见她,火气顿时散了个干净,却勾上委屈来,淌眼抹泪地道:“我真是命苦啊,生的孩子没一个懂事的,你要是孝顺就该上门指着那小娼妇的鼻子给我骂一顿,她是往泥坑踩你娘啊。你眼见你娘被欺负,不赶紧过来,还有功夫穿金戴银?你心里还有没有你娘,是不是就想赶紧嫁出去拉倒?”   周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八成新的玫红褙子,气得浑身哆嗦。   这衣裳是春天做的,因天气冷了,昨天就找出来穿了。头上也没戴别的首饰,就平常用的一对赤金丁香簪,却被说成穿金戴银。   有这么说亲生闺女的吗?   还要自己泼妇般跟人上门厮打,说自己恨不得早点出嫁……传出去,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上一次因汪悦,她已经觉得抬不起头了,现在娘亲又这么逼自己。   果然祖母说的没错……娘亲就是个……蠢妇!   以前过得顺风顺水娘亲还能端着装出一副夫人的模样,现在稍不顺意就显出原形了。岂不知,正经受过良好教导的,越是在狼狈不堪的时候越能表现出从容大度端庄大方来。   就像上次,汪太太在绿静居撒泼,她自己慌乱得没有主意,可楚晴就能笑盈盈的,先收拾了屋子,又吩咐茶水,淡定的就像汪悦不是出血晕倒,而是不当心打碎了茶盅。   看到高氏扯着嗓子嚎哭,周琳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想想面前之人终是怀胎十月把自己生出来的亲娘,生生止住步子,扬声唤人送了温水过来,亲自绞了帕子递给高氏,“娘,擦把脸,先吃午饭,我也饿了,正好陪娘一同用点。”   “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饿死你?”高氏抬手打掉帕子,“你要是我生养的,怎么吩咐你的事情一样都不干?早先要不是你整天说她这好那好,性情好脾气好,我也不能没个防备,被人家欺负成这样。”   周琳实在没办法,忍了气,努力放平声音,“娘发过火就算了,好歹吃点东西别饿着。我先回去了。”再不管高氏在那边哭闹,径自出了院门。   秋风萧瑟扑面而来,吹动路旁大树,飘落的枯叶似翻飞的蝴蝶在空中起舞。   京都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冷一下子就凉了,让人猝不及防。   周琳站在风里举目四顾,往西走是楚晴的观月轩,往南走是外院,往北是大长公主的乐安居,哪一处都不是能容纳她的温暖所在。   可她又不愿自己独处。   周琳忍不住也想落泪了,彷徨片刻,终于朝乐安居走去。   大长公主正要歇晌,浅碧本打算回拒,见她脸色不好,笑着请她就坐,进里屋回禀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顿一下,叹口气,“让她进来帮我捶腿。”   周琳沉默着进了内室,靠窗的长案上供了盆瑶台玉凤,花苞鼓胀得极大,马上就要盛开似的。高几上的双耳圆肚景泰蓝香炉里袅袅散着烟气,屋里充溢着槐花般的清甜。   大长公主倚着靠枕躺在大炕上,手里攥一对狮子头核桃,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抬眼瞧了瞧,“给我捶捶腿,胀得难受。”又吩咐浅碧,“把那个敬亭绿雪找出来沏给二姑娘喝,别太酽了。”   浅碧笑着应声而去。   周琳胸口却涨得难受。   敬亭绿雪跟雀舌差不多,产自安徽敬亭山,因叶柄嫩绿且有白毫显露,故而得名。敬亭绿雪非常难得,她也只在谢贵妃处喝过一次,因觉得新奇回府提了一句,没想到大长公主竟然记在了心里。   浅碧很快回来,除了茶盅还端了两样点心,玫瑰糕和杏仁酥。杏仁酥甜中带苦,味道很奇怪,府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爱吃。   显然大长公主是特意给她做的,可她跟高氏一样,都是每隔十天才来一回。   要是她不来,这点心不就放坏了,祖母的心意也就白白糟蹋了。   周琳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道:“孙女不孝,祖母,您打我骂我吧?”   大长公主笑道:“平白无故地打你干什么?回头被人知道还不得骂我是个老乞婆,有这么待孙女的吗?快把泪擦擦,哭肿了眼可没法见人了。”   周琳抽泣几下收了泪,跪到大长公主身前,“祖母,我给您捶腿。”   大长公主点点头,“嗯,力道重点,要是累了就停下,别勉强。”   掀开搭在膝头的毯子,周琳看到大长公主身上穿的中衣,月白色的底儿,裤脚处绣着两道松枝,很明显是楚晴的针线,细密而匀称。   大长公主见她注意上面的绣花,笑道:“是你大嫂孝敬的,我不喜欢花儿鸟儿,她就绣了松枝……你嫁妆绣得怎么样了,只把嫁衣和喜帕绣出来就成,其余都交给绣娘,没得为了嫁妆伤了眼。咱们家的姑娘,谁还敢挑理儿不成?”   “已经绣得差不多了,我也只是绣了几样,没太费工夫。祖母,我也给您做身中衣吧?我针线活不如阿晴好,可一定会仔细绣,让您穿了舒服。”   “看你这孩子,”大长公主嗔怪地笑,“穿着里头的东西我还会挑三拣四不成?再不好那也是我孙女孝敬的。不过我眼下用不着,你嫂子给我做了三身,加上以前针线房做的,且得穿一阵子。你呀,趁这几个月好生松快松快,没几个月就要出阁了,当人媳妇跟当姑娘可不一样,上头有婆婆盯着呢。”   别人都是教导闺女在出阁前多练习针黹女工,多学习掌家管事免得到了婆家被人挑理儿,大长公主可好,让她由着性子好生享受享受。   周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的确,成了亲上头就有公婆管着了。就像楚晴,成亲后除去给祖母及娘亲问安之外,便是在观月轩待着,府里的事务基本不掺和,也不觊觎着管家权或者往各处安插人。   娘亲不也是看她不顺眼吗?   今天就装病叫她侍疾,可楚晴怎会是个任人欺负的人,这不就自讨了苦吃,而且自己落了没脸。   自己的娘亲是这样,吕怀中的娘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吧?   周琳的脸色便暗淡了几分,捶腿的手也慢了下来。   大长公主叹道:“女人啊,要想在婆家过得好,首要是要男人护着你,男人要护不住或者不愿意护,就得依靠娘家的势力。娘家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收留你。好比你嫂子,阿瑾护着她,国公府也愿意替她出头,阿瑾说成亲那天,国公府四爷当着他的面儿告诉你嫂子,要是过得不顺心,尽管回娘家,不用留在婆家受憋屈。就是为这个,阿瑾也得好好待人家。”   周琳沉默着,自己出嫁时,父亲可会说这样的话?   肯定不会,父亲眼高手低,天天抱怨无用武之地,可他文不能提笔作文,武不能骑马张弓,又能干得了什么?   二哥与父亲一样,明明自己不行却非得说是时运不济。   娘亲就更不用指望了……仔细想想,自己出事竟然谁都依靠不上。   如果,如果祖母能一直活着就好了,她肯定不会不管自己。   周琳俯在大长公主身前,不由自主地把这话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拍拍她的手,笑道:“要是一直活着,那我就成精了。你啊,要记着,路是走出来的,情分是处出来的。”   ***   此时的楚晴刚睡醒晌觉,精神十足地吩咐半夏把箱笼里的细棉布找出来,张罗着要替婴孩做中衣。   周成瑾讶然,“你这也太早了吧?你知道要做多大尺寸?”   “知道,我见嫂子做过,”楚晴胸有成竹地说,“嫂子就是这样的,开头身子利索,多做几件,等后来身子笨了想做都做不成。总不能让孩子尽穿别人做的衣衫,我这当娘亲的也该尽份力。”   周成瑾再不好说什么,只叮嘱她千万不可劳累。   接下来一个多月,楚晴都在兴致勃勃地带着半夏与春分几个裁制小衣,全然不知外头已经是风云变色云谲波诡。   这一天明氏突然上门,神情复杂地说:“阿晚投缳了……” ☆、第163章   “啊?”楚晴惊呼出声,“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   “你不知道?”明氏更是惊讶,目光扫过炕上摊着的布料,很快明白了什么,不由后悔,“我不该来这一趟,你有了身子?”   楚晴脸上浮出由衷的喜悦,羞怯却开心地回答,“刚两个月,还没敢对人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二姐姐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   明氏叹道:“看来姑爷对你真是好,外头的风雨一点都没传进来。”   但凡当官的,不管是三品大员还是七品知县,只要用心查,没有查不出问题来的。二皇子更是,府里数不清的金银玉石,珍珠翡翠,书房成箱与各地官员往来的书信。书信有的是公函,而有些不免会涉及到隐讳话题。   谢贵妃与安国公急了眼动用各处人脉想法洗脱,四皇子也不遗余力地替二皇子开解,只是越洗越黑,越开解罪名越严重。甚至一些素来站在二皇子阵营的官员也反口指证二皇子。   无奈之下,安国公只能舍弃二皇子转而扶持四皇子。   只是四皇子脚跟还没站稳,三皇子又抛出一封书信来,竟是十几年前安国公写给鞑靼苏鲁木的,信上许诺提供铁器与马匹让鞑靼继续南下,只等他堂弟率兵才可北撤,事成之后愿意以万石粮食相赠以表谢意。   书信既出,立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丁卯年那场战事,万晋朝损伤惨重,丢失三座城池不说,被鞑靼屠杀的黎民百姓多达数十万,多少家庭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谁能想到鞑靼背后竟是安国公在支持着。   如果没有谢贵妃的授意,安国公有胆子这么做?   借由这封信,三皇子又抖搂出两年前自己断腿的经过,彻查之下,竟然与二皇子也不无关系。   顺德皇帝急怒攻心,在太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吐了血。   锦衣卫将安国公阖府上下入了狱,三天后安国公处以车裂之刑,男丁不论年纪尽数处斩,女人或沦为奴,或沦为娼,二百多口下人全部流放到千里之外做苦力。   顺德皇帝念着谢贵妃的情意,赐了一杯鸠酒以全尸身,给二皇子赐了三尺白绫。   四皇子虽免去死罪,却被关进了诏狱,顺德皇帝丝毫情面不留,下令锦衣卫继续往深里查,不管是勾结外敌还是贪墨行贿,但凡是不轨之举,一律从重处罚。   四皇子身陷囹圄为求自保,托人给楚晚带来书信一封,令她回娘家请卫国公、以及大长公主想法说情。若他脱身,定待她以正妻之礼,相亲相爱,再不恩宠她人。   四皇子虽入狱,可他身边的奴才还在府里,威逼着楚晚想辙。   楚晚冷笑一声,当晚就上吊死了,桌上留了一封信,说她此生做过最蠢的事情就是嫁给四皇子,死后宁可葬在楚家祖坟外面,也不想与四皇子同葬。   生既不同枕,死亦不同龛。   消息传到顺德皇帝耳朵里,顺德皇帝虽恨儿子不仁不孝,却不容他被外人轻视,冷笑一声,“你不愿进皇家祖坟,朕就成全你,此亲事一笔勾销。”   四皇子府邸众人便吹吹打打将楚晚的尸身送回了国公府。   国公爷没说什么,文氏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骂楚晚是个蠢货,自己犯蠢还连累全家,要死就悄没声地死,留什么遗书?   要留遗书也成,把嫁妆先送回来,还有她房里琳琅满目的摆设,怎么这些好东西不惦记着往娘家送?   明氏听她说的不像话,直接把她拘在宁安院,借口侍奉老夫人再不肯教她露面。   楚晚以楚家女的身份发丧,按道理几个兄弟姐妹都要去送行的。   明氏前来就是通知她,可见她身怀有孕,又被周成瑾瞒得死死的,显然是不想让她跟着伤神,便道:“你不方便就别过去了,死者已逝生者可追,在家里烧点纸略表心意也就是了。”   楚晴黯然道:“我回去顺便看看祖母……要是不回去,恐怕也没人送了。”   楚晓应该能回去,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楚曈自打成亲就断了往来,从没回过娘家,楚溥既不管,明氏也没多嘴去问,隐约听说好像生过一个孩子;而楚暖,挺着大肚子肯定更不方便回。   在这个乱世飘摇的关头,楚晚又是被皇上斥责回国公府发葬的,其余府邸大致都是观望,能在门口摆上祭品已经算是不错了,不能强求人家到府里来祭拜。   楚晴既然决定回复祭奠,周成瑾自然要跟着。   因楚晚是出嫁女,且要瞒着老夫人,楚家并没有大肆铺张,只在楚晚先前住的盈翠阁设了灵堂,又将外院一间闲置屋子收拾出来,布置成接待外客的所在。   楚溥楚渐等人都穿着平常的青色或灰色道袍,而楚旻却是换了正经的素服,在外院待客。   楚晴跟在明氏身后进了二门,隔着老远就看到盈翠阁门口的树枝上的白幡在秋风里飘摇,廊檐下挂着白纸糊的灯笼,上面用黑字写着大大的“奠”字。   看字迹,应该是楚晟所写。   明氏道:“旻哥儿资质平常,却被你二伯母逼得紧,读书不到三更不许歇息,旻哥儿犟劲上来,闹着不去书院。阿晟看不过眼说带旻哥儿去香山住两天散散心,被你二伯母骂了一顿,说他不安好心,看不得旻哥儿出息。”   楚晴无语。   文氏就是太要强了,非得事事出头,才把楚晚逼到四皇子府,又要求楚旻压过楚晟。岂不知,天下士子数万之众,能中举的刚过千,能考中进士才二百余人。文氏这样逼迫楚旻,别学问做不好却累垮身体。   自盈翠阁出来,楚晴转身去了宁安院,老夫人仍在睡着,楚晴便没进去,只站在厅堂跟珍珠聊了几句。   老夫人现在睡的时间长,醒的时间短,可一旦醒着就免不了闹腾,大抵就是挑三拣四,嫌茶水冷,菜品嫌或者点心的味道不好,动辄叫骂叫打的,不把宁安院上下折腾翻天不算完。   珍珠伺候老夫人年岁久了,有了一定感情尚能忍得,底下近几年刚换的小丫头却受不了,时常往大房院桂嬷嬷处走路子,渴望能换个有前程的差事。   哪里有前程,不外乎是明氏屋里。老夫人一去,国公爷就打算把爵位让给楚溥,自己安心当个田舍翁,不再过问朝事家事。如此明氏就是国公夫人,身边伺候的人要添好几个。   再就是楚晟那边,大家心里都雪亮,楚晟将来必定有出息,而且他身边就没有丫头伺候,眼看就要成亲了,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桂嬷嬷不拦着别人来求,却从不松口答应,只冷眼看着,心里早物色了几个忠心能担事的丫鬟,只等时机一到就提拔她们。   明氏嘱咐她,“我这边不缺人,多几个少几个无关紧要,阿晟那里必须得挑好的,以后四房院就是他主事,他那边起来了,至少咱这两房能互相照应……还有老夫人那头,一定要尽心尽力地伺候,别让人说嘴。”   桂嬷嬷心里透亮,伺候老夫人固然是为人儿媳的本分,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楚晟,楚晟三月十五春闱,怎么也得让老夫人熬过春天,否则错过了这场又得等三年。   而只要考中进士,做官却是不急。老夫人若是不在,儿子得守孝三年,楚晟作为孙辈,只需要守孝一年。如今朝中时局不稳,等一年兴许会明朗,到时候再谋个官职也不晚。   明氏的这番打算,楚溥与楚澍心里都明白,也都认可,唯有楚渐在听到楚晟喊自己“二伯”时,总觉得有种莫可言说的苦涩。   时光如梭,转眼又是冬日,扑簌簌下过一场雪后,楚晚过了七七,丧事算是告一段落。   楚晴再没回去过,只让周成瑾捎了些祭拜之物。   顺德皇帝怒极之下杀了二皇子与谢贵妃,现在返过来不免有些悔意,尤其谢贵妃是他亲自求来的,盛宠二十多年,身边乍乍少了这个人感觉空落落的,于是对四皇子格外开恩,虽没有放出来,却也没有再加罪,仍在诏狱里关着。   三皇子在这场纷乱中表现出色,赢得全胜,却彻底失了君心。顺德皇帝怒其不念骨肉之情,借划分封地之际,将他赶到了四川。   这也正是三皇子所愿,离着京都远远的,在封地上称王称霸,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不顾天寒地冻很快就带着孙月娥及侧妃姨娘们离京了。   眼下得用的皇子只剩了五皇子跟六皇子,顺德皇帝没什么可选的,便将半数朝政移交给五皇子处理。   众人都觉得五皇子平常除了行商有些聪明之外,对他并没抱很大希望,没想到几桩事情处理下来,颇让人刮目相看。   冬天向来是国库紧张之时,西北守兵需要冬衣粮草,而辽东多雪,每年都会成灾,户部跟兵部常常会因为如何分配物资而扯皮较劲。   今年可好,听说辽东赈灾,京都两家商户主动提出捐赠万石粮米,五皇子为表彰他们的义举,亲自提笔写了“义商”两字赐给他们,并允诺来年可少纳两成税银。   如此一来,不少商户学习他们的举措,纷纷捐钱捐物。五皇子再没像开头那么大手笔,却让户部把他们的功德都记载成册,写成红榜张贴在各处显眼的地方。   这年国库只象征性地拨出三万两银子,其余均由商户捐赠。   库银多了,官员们的炭敬便发得足。官员得了利,商户得了名,大家都高兴,一团和气,   有有心人打听过,率先捐物的那两家都是廖家的产业。   消息传到顺德皇帝耳朵里,皇帝笑笑,“老丈人有钱舍得给女婿造势,没什么不好。”   进了腊月,徐嬷嬷来给楚晴送今年的账本就说起此事,“银子不是万能的,可没了银子却是万万不能。文人墨客视金钱为粪土,可他读书写字穿衣戴帽科考举业还不都是粪土堆成的?”   暮夏在旁边吃了“嗤嗤”地笑,“嬷嬷是说那些读书人都是粪球?”   楚晴也跟着笑。   四个月多了,已经有些显怀,身上穿的嫩米分色通袖袄还有湖水绿的裙子都是入冬新做的。周成瑾亲自挑的衣料,怎么亮眼怎么来,不但这时候穿的做好了,就是肚子再大点的,也都准备齐全了。   屋子里烧着火盆,没用熏香,却是供了两只金黄色的大佛手瓜,散发出沁人的甜香。   楚晴小脸养得愈加白嫩,笑起来两眼弯弯,比小时候还要乖巧可爱。   徐嬷嬷看得连连点头,心道总算苦尽甘来,嫁了个知道疼人的夫君。感叹过后,又道:“睿哥儿回了山东,说要把祖坟修修,点上两挂鞭炮,本来是想跟姑娘辞行,听说你不方便,就对着府门磕了三个头,说等春天再回来问候姑娘,还有就是到张家油铺求亲。”   “怎么不早说,我也该备份礼烧给外祖父,”楚晴懊恼不已,嘟着嘴道,“等他定亲可一定得告诉我,我还没见过表嫂呢,什么时候去瞧瞧才好?”   “瞧什么?我也一道去看看。”门外传来欢快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闪进来,问道,“你要出门,到哪里去?”   徐嬷嬷赶紧跪下磕头。   周成瑾侧身受了半礼,笑道:“常听阿晴提到嬷嬷,嬷嬷要经常过来坐坐,您一来阿晴格外高兴,这不又想着出门玩儿了。”   楚晴道:“表哥相中了人家姑娘,我正跟嬷嬷说得空去看看长相,没说这会儿就去。”   周成瑾眉毛一挑,“明怀远,他要定亲?”神情很古怪,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   万晋朝固然有不少男人豢养小僮,但都是些不着调的混混儿,这种事搁在明面上还是教人不齿的。   楚晴不想把明怀远的**透露出去,急忙分辩,“不是明表哥,是赵家表哥,我大舅家的儿子,先前安国公在位怕被他知道之后灭口就一直没来往,这回倒是不惧了。表哥跟你年纪差不多,现下回乡祭祖了,转年回京都想把亲事定下来。”   周成瑾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问道:“说的是哪家闺女,要不要我托人打听?”   楚晴瞪他一眼,正要开口,徐嬷嬷已笑道:“是白水街附近一家油铺的姑娘,不用特意托人,她整天在铺子里进出,借口买油看两眼就行。”   “就是这个意思,看看人品如何,成亲以后就能互相走动了。”楚晴附和道。   周成瑾略有些惊讶,楚晴是国公府嫡亲的孙女,虽不受宠,可也是人上人,接触走动的无一不是高门大院的姑娘,原以为她会排斥这门低贱的亲事,没想到她神色却很自如,半点都没有轻视之意,还说要互相走动。   他本就是个门户观念淡薄的人,三教九流的人无不结交,见楚晴也是如此,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徐嬷嬷略作片刻就告辞离开,周成瑾上炕随手翻了翻她带来的账簿,随口问道:“今年收益怎么样,够不够你买花儿戴?”   “不怎么样,嬷嬷说新开的一间食铺没怎么赚钱,”楚晴故意卖关子,拉长了声音,“其余几间加起来也就两万两吧。”   “两万两?”周成瑾惊讶,“就那几间小小的铺面能赚两万两?”   楚晴笑着点头,“还不算新购置的一处宅院,还另开了两家食铺,要是杂七杂八加起来估计近三万两。”   周成瑾目光落在书写工整条理清楚的账本上,指着横七竖八的画符问:“这是什么意思?”   楚晴一一告诉他,“嬷嬷说写字太麻烦,而且占地方,就用符号表示壹贰叁肆,这边是花费,那边是盈余,最下边是汇总,这个月都花了多少银钱,花在哪些地方,这样看起来清楚。”   周成瑾仔细看了许久,叹道:“是个人才,你教教我吧,以后我也这样记。”   楚晴正色道:“教你可以,不过你不许说是我教的,也不能提徐嬷嬷。”   周成瑾痛快地答应,“行,这种事总不能提妇孺的名字,要说也说是个世外高人想出的法子。”   楚晴窃笑不已。   再过几日就是腊八,观月轩自个儿煮了腊八粥,沐恩伯府也煮了一大锅,除了自己吃,还往交好的人家送。   宫里也有粥赏赐下来。   楚晴尝过几家,觉得都不如国公府的腊八粥香。   周成瑾正好休沐,看着她圆润的脸颊笑,“你是吃惯了那口所以觉得好吃,依我看宫里的粥不错,没那么甜。”   两人正说笑着,就见暮夏神色慌张地进来,“回爷,成王爷跟王妃来送腊八粥了,就在外面等着……” ☆、第164章     堂堂王爷亲自来送腊八粥?   楚晴本能地朝周成瑾望去,周成瑾没当回事,笑着摸摸她的头,“你收拾一下,我出去把人迎进来。”   暮夏手脚伶俐,很快伺候着楚晴换过衣裳,头发来不及梳复杂的,就只梳了个圆髻,紧紧地束在脑后,发间戴了珍珠花冠。   刚收拾妥当,门口小丫鬟已清脆地喊道:“大爷回来了。”   楚晴走出房门,就看到周成瑾身旁的两个人。五皇子成王她是见过的,本来因着周成瑾之故对他颇有好感,可碍于上次的事情,楚晴对他却是亲近不起来,恭恭敬敬地福下去,“见过王爷、王妃。”   五皇子淡淡道:“不必多礼,”而成王妃廖氏已先一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说:“你有孕在身,王爷跟周大人又情同手足,你怎好见外,行这么大礼?”   楚晴笑道:“君臣有别,先行国礼再轮情分。”稍稍退后半步,让五皇子与廖氏先行进了屋子。   宾主坐定,暮夏奉上茶点就识趣地退下,屋里伺候的丫鬟也都跟着离开。   楚晴这才看清了廖氏的长相,容长脸儿,眉黑且浓,斜飞入鬓,有种女子少见的英气,一双眼眸黑亮亮的,看起来很精明。肤色不算白却很嫩,唇色红润,显见保养得很好,身体非常康健,唇角有意无意地总是翘着,像是带着三分笑意。这笑意减了眼神的凌厉,而多了些柔媚。   可见廖氏是个真正聪明的人,知道自己相貌的缺憾而有意地弥补。   男人们都沉默不语,廖氏觑一眼五皇子,含笑问起楚晴,“几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怀相好不好?”   楚晴一一作答,“四个月了,太医说八成是个女儿,不过话也没说死。我觉得差不离,孩子很安静,不怎么闹腾。”   “闺女好啊,先开花后结果,妹妹有福气,先有个贴心小棉袄。”廖氏语气熟稔,又不绝口地说好话,生怕楚晴厌弃是个女儿似的。   其实周成瑾更喜欢女儿,早就想好了给闺女取什么名字,打什么样的长命锁,请哪家夫子来授课,以后找什么样的女婿,恨不得现在就开始打听哪家的儿子有出息。   就是大长公主乍乍听了有些失望,可很快就释怀,反而安慰楚晴,“重孙女也不错,长大了可以帮你照顾弟弟妹妹,这是我们周家头一个重孙女,可不能委屈了她,我这里给她留着好东西呢。”   楚晴哭笑不得,她自己身上的肉,不管是什么都会好好教养。   倒是高氏听闻暗暗欢喜不已,对周琳道:“看她那细腰就知道不是生儿子的命,现在被宠着娇着,等生不出儿子来有她哭的时候。”   周琳淡淡道:“娘有这个闲工夫替别人操心,不如早点给二哥说定亲事。”一句话戳中了高氏的软肋。   明远侯府的宴会,楚晴身怀有孕没去成,高氏却强打着精神去了,无奈魏明珠根本没露面,魏夫人唉声叹气地诉苦:“不怕您笑话,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还出去相看,现在根本不出门,提起相亲就跟我翻脸,说宁可当姑子也不胡乱嫁人……养这么大就是给我养了个冤家,再耽搁几年,可真要去当姑子了。”   高氏虽没说成亲事,可有魏明珠比着,便觉得周成瑜也不那么着急了。   这边问候过楚晴的孕相,又谈论几句大长公主的身体,廖氏端起茶盅抿了口茶,五皇子叹口气,抽出腰间折扇烦恼地敲打几下,“昨日沈在野从妙应寺回来了。”   听到沈在野的名字,楚晴一愣,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周成瑾察觉到她的反应,心口滞了滞,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楚晴脸上,正瞧见她眼中闪亮的光芒。   廖氏见几人不语,觉得是因为女人在场不便谈政事,便识趣地问楚晴:“妹妹倦不倦,要不我陪妹妹到里屋歇歇?”   事关沈在野,楚晴怎肯离开?   周成瑾知其心思,笑道:“她整日闷在府里,一起说说话权当解闷儿,”侧头问五皇子,“怎么了?”   五皇子并不忌讳两位女眷在旁,楚晴是周成瑾心尖上的肉,他是领教过了,而廖氏,如果他继位,廖氏就是一国之母,早点接触朝政大有裨益,故而坦诚地道:“此人确有大才,十条兴国策条条直中要害振聋发聩,若能实施下去,十年之内我万晋朝必然海晏河清民生富足。不过,他与父皇密谈,言外之意仍是看好大皇兄。”   当初太子被囚禁,事由是亵玩女童致死,但真正惹怒了顺德皇帝的却是太子与朝臣暗中勾结,颇有篡位之嫌。现在,已查明许多罪证乃二皇子诬陷所至,并非实情。   至于亵玩女童,那只是私德有亏,于朝事上并无大碍,况且太子前几年协理朝政,既不似二皇子手段暴戾,也不像三皇子那样阴鸷,反而颇有仁君之范。如果有太子主政,而五皇子有行商之才,国库充足之余可以开挖铁矿,改良武器,那么万晋朝再不敢被任何国家觊觎。   不得不说,沈在野这番话听起来非常有道理,可周成瑾是最不想让太子复位的那人,不为别的,太子曾三番五次想打楚晴的主意就让他忍不下。   五皇子自然也不甘心,他跟周成瑾花费那么多心血,终于把面前拦着的大石都一一除去,怎可能把现成的江山拱手让出去?   如果让给六皇子,他倒是愿意从旁辅助,可让给太子,他一万个不愿意。   先前沈在野在翰林院只是个编修,见过太子寥寥数面,所知所得大抵是听旁人所说,而他跟太子是二十多年的兄弟。太子温文大度不过是表象而已,他敢拍着胸脯说太子绝非沈在野口里的仁君。   “如今二皇兄处死,三皇兄离京,四皇兄入狱,父皇正觉得心里有愧,这是大皇兄回来的最好时机,不出意外的话,父皇会让大皇兄回宫过年……沈在野很可能趁机联合几位大儒一道上书,请求大皇兄戴罪监国。”五皇子续道。   周成瑾点点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太师椅把手,看似意态阑珊,可楚晴跟五皇子都明白,这是他考虑事情独有的习惯。   沈在野支持先太子,他们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却毫无对策。   这两年沈在野可以算是第一宠臣,在顺德皇帝心中的分量极重,而先太子碑囚禁在西山,据说每天除了潜心史书之外,就是替顺德皇帝祈福诵经,根本没有其它举动。   这种情况下五皇子什么话都不能说,什么事情也不能做,稍有不慎就会给顺德皇帝留下骨肉相残兄弟阋墙的印象,反而适得其反。   不得已,五皇子才亲自找上门来,“我是想探探姑祖母的口气,能否请她出面劝父皇,别人说话父皇可能会置之不理,可姑祖母的话,父皇定然会仔细斟酌。”   楚晴闻言,微微皱了眉头。   周成瑾忙俯身问道:“哪里不舒服?”   楚晴轻笑,“没事,感觉像是动了下。可能因为坐得久了,母女天性连着心呢。”   “那你进屋躺一会儿。”周成瑾扬声叫了暮夏进来,吩咐道:“扶奶奶进去,再重新换热茶来。”   五皇子看着楚晴已经略见丰腴的背影,忽地心头一跳,楚晴这是话里有话吧?   母女血脉相连,父皇跟大皇兄不也如此?   除夕守岁阖家团聚,大长公主用什么借口来阻拦大皇兄在父皇身边尽孝?幸好没有开口,否则也会碰个软钉子。   周成瑾亦道:“早在十几年前祖母就说过不干涉朝政,这几年更是与朝廷权臣离得远远的,想必不会轻易应允。再者,此事尚未公开,祖母更不好主动提及,不如静观些时日,再寻其他良机。”   五皇子笑着起身,“那好,待会我拜见姑祖母就只问候,不提此事了。”   送走五皇子及廖氏,周成瑾转身进了内室,瞧见楚晴正歪在靠枕上看账本,便问:“好点没有,要不要请太医过来?”   楚晴嗔道:“大年节的请什么太医,我没不舒服,就是觉得五殿下情急之下欠思量。祖母近些天对阿琳颇为看护,可见这血脉是怎样也斩不断的,万不可能阻拦皇上父子团聚。五殿下若是贸然替了,反倒惹得祖母心厌。”   周成瑾连连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五殿下已经更改主意了,不会在祖母面前提起。”   楚晴“咦”一声,奇怪道:“刚才五殿下没去乐安居先来得这边?”   “不是,”周成瑾笑道,“方才过去祖母正敷药,暂时不便相见,他们就先到这里打个转儿。”   “难怪,”楚晴笑一笑,放下账本,问道:“皇上为什么会特别看重沈在野?”   “一是因为此人的确有才,无论字画还是经史,翰林院少有能超其右者,另外就是他是个孤臣,既无亲戚朋友,也不拉帮结派,一门心思对皇上。”   楚晴默然,自从沈太太与沈琴先后离世,沈在野的确再没有牵挂的人了。   再过些时日,宫里有信出来,果然顺德皇帝派人把先太子接回宫里,先太子涕泗交流,在乾清宫门口跪了足足半个时辰忏悔,然后三步一叩头,进到顺德皇帝书房。父子倾心交谈许久,太子留宿在乾清宫偏殿。   纵然是过年,顺德皇帝已经封印放假,可朝臣们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四处奔走着探听消息。   周成瑾眉间也显出几分郁色,但面对楚晴时,仍是笑得开怀,细心地呵护她。   除夕夜,一大家子人在乐安居吃了年夜饭,周成瑾跟楚晴留下来陪大长公主守岁,周琳也没走,坐在大长公主脚前给她捶腿。   大长公主看着楚晴圆乎乎的小脸就觉得开心,慈爱地笑道:“到底是闺女养人,瑾哥儿媳妇气色比先前还好,记得我那会儿天天吃了吐,吐了吃,直到七八个月的时候才消停。”   楚晴凑趣道:“我娘家大嫂也是,虽说不怎么吐,但是胃口就不开,急得大伯母恨不能把京都有名的厨子都请到家里来。我四姐姐倒还好,听说是个哥儿,过完正月就该生了。”   大长公主掐着指头算日子,“你是六月底生,那会儿菜蔬瓜果都丰盛,好好养上一年半载的,后年再生个胖小子。”   楚晴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周成瑾却咧着嘴呵呵笑,“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先生两个,歇几年再生两个。”   楚晴气极,用力掐在他胳膊上。周成瑾皮糙肉厚,又隔着冬日衣衫,感觉跟挠痒痒似的,半点不疼,反而越发来了劲儿,“名字我都想好了,都是云字辈,女儿是琴棋书画,儿子就是平安康泰。祖母觉得如何?”   “云琴,周云琴,”大长公主念叨两遍,笑呵呵地说,“赶明儿访听个好琴师定下来,等给咱家大姑娘教琴。”   祖孙几人欢欢喜喜地过了年。   正月初一,周成瑾进宫拜年,初二,他陪着楚晴往国公府待了小半天,初三闲着没事两人在花园里赏雪堆雪人闹腾了好一阵子,许是白天玩累了,夜里楚晴便歇得早,正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听到院子里小丫鬟低着声音唤,“大爷,大爷,寻欢说有访客。”   楚晴要起身,周成瑾摁着她躺下,亲昵地亲亲她的脸颊,“没事,我出去看看,你放心睡。”   话虽如此,楚晴却再也睡不着,穿上衣衫跟着出了门。   却是五皇子神秘兮兮地过来,手里还拿着个桑皮纸的信筒,“是沈在野起草的折子,昨天呈上来的,被张德海压下了……” ☆、第165章     周成瑾抽出里面的纸对着烛光抖开,入目是熟悉的字体,跟楚晴平常抄写的经书一般无二。他不敢置信般揉揉眼,再看一遍,果然非常相似。倘若信筒不是五皇子拿来的,他几乎就以为手中的折子是楚晴所写。   看罢,周成瑾转手递给了楚晴。   再次看到沈在野亲手写的字,楚晴有片刻的恍惚,深吸口气才凝神读了下去。   折子内容跟先前料想的一样,指出废太子既占嫡又居长,在身份上比其他皇子更符合嫡庶长幼之序,还着重列举了废太子协政时候的种种功绩,并引经据典说明仁政的重要性。   辞藻绚丽文采飞扬,不像字斟句酌的折子,更像对仗工整的骈体文,尤其末尾三句华丽的质问,教人看了觉得不重新起用废太子简直就是有眼无珠。   且不说本就有几分心动的顺德皇帝,就连对废太子恨之入骨的楚晴都觉得该重新审视废太子了。   五皇子无措地道:“我是偷着拿出来的,明天一早务必要放回原处,最迟也得明天宫禁之前,初五父皇肯定会批阅奏折,他已经知道沈在野呈了折子,到时候必然会问起来……”   周成瑾眸光闪了闪,落在楚晴脸上。   楚晴出来得急,头发不曾好好梳理,有几缕碎发垂在耳前,耳环已经卸掉没来得及另戴,白净的耳垂羊脂玉似的细致小巧。   乌漆漆的眸子映着烛光,亮得几乎能照进人的心底。   周成瑾望过来的时候,楚晴已经猜出他的打算,只是心里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于她而言,沈在野亦师亦父,在她迷惘时给过指引,在她无措时给过教导,多少填补了楚澍不在时,她对于父亲的渴望。   书信往来数十封,她临摹描绘,学会了他的字,现在却用来对付他。   楚晴过不了心中的坎儿。   周成瑾看出楚晴的挣扎,情知在楚晴心里沈在野有着不一般的份量,便也不强求,转头对五皇子道:“眼下只有等此事公开后,咱们也找几个文字好的士子另行上书逐条反驳。”   五皇子摇头叹气,“难!难啊!沈在野既占了文采上的优势,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也无人企及。再者,此次大皇兄回来待父皇一片赤诚,这几天昼夜伺候,父皇万不会再囚禁他……大皇兄得势,头几年还好说,以后你我的日子怕是难了。就怕连三皇兄都不如,连封地都没命去。”   “说得这么丧气?”周成瑾拍拍他肩头,“这可不像你,不就是个废太子嘛,先前的情势比现在难多了,咱们不也过来了,怕什么?”   之前顺德皇帝身体还算好,他们能慢慢谋划,现在顺德皇帝就像没有油的灯芯,说不定何时吹来一阵风,灯就灭了。   这样大不讳的话,五皇子不好明说,只皱着眉苦笑。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灯烛。”伴随着铛铛的梆子声,蜡烛猛地一跳,“嘶啦”爆出个灯花。   楚晴拿剪刀将灯芯剪短了些,光线顿时暗淡下来,越发显得屋内静寂。   五皇子颓然起身,“阿瑾说得对,不急在这一时,慢慢等着吧,是狐狸总会有尾巴露出来。”将折子收好,便要告辞。   “五殿下暂且留步。”楚晴蓦地出声止住了他,“种子尚未发芽时除掉最简单,要是根基扎实,再撼动就难了,而且不免伤及自身……假如沈在野想要不用废太子,五殿下可知他会如何起笔?”   五皇子狐疑地看着楚晴没有答话。   楚晴沉声道:“请殿下移步书房。”   周成瑾先一步端起烛台,推开西次间的门。   屋里没有火盆,刚进门,便感觉丝丝的冷意渗过来,楚晴不禁打了个寒战。   周成瑾明明走在前头,却仿似感觉到了似的,将烛台放到长案上,回身道:“我去生个火盆。”   楚晴点点头,往砚台里注了水,掂起一块墨锭扯旁若无人地研着。   因怕衣衫沾了墨,她扯高袖子,一小段雪白的皓腕就□□在烛光下。   五皇子只扫了一眼便再不敢看,忙把视线移到别处,长案边摆着楚晴之前抄好的《心经》,雪白的澄心纸上,字体端方疏朗轻重有节,与奏折上的字如出一人。五皇子骤然领悟到楚晴适才所说的意思,不觉看了过去。   楚晴垂着头神情专注,耳侧的碎发复又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打扮得不算齐整,可是教人觉得非常舒服非常顺眼。   五皇子张张嘴,终于出声,“先前的事,是我妄为,惊吓了你……承蒙你不怪罪,还肯相助……”   “我是帮我家夫君,并非殿下。”楚晴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   周成瑾恰端了火盆进来,闻言唇角翘了翘,因见楚晴仍在研墨,放下火盆就去接她手里的墨锭,“你力气小,研不匀称,我来。”   楚晴脸上这才显出笑意,将墨锭递给她,不小心触及他的手背,嗔道:“听外头风声不小,怎么不披大毛衣裳出去?”   “就一会工夫,不碍事。”周成瑾三下两下研好墨,又铺开一张宣纸,用和田玉的镇纸压了。   楚晴挑一只合用的笔蘸了墨,看向五皇子,“请殿下借沈大人奏折一看。”   五皇子慌忙取出折子递给周成瑾,周成瑾展开,铺在楚晴面前。   奏折的抬头有固定格式,楚晴照猫画虎抄下来。接下来的正文却是五皇子说一句,她写一句。五皇子谨慎,并没有将废太子一棍子打死,先肯定了他的孝心与仁心,转而重提旧事,说他德行有亏世人皆知,且不善识人用人,过于刚愎,以致于犯下错误身边也没人提醒指正。身形不正则无法容于百姓,识人不清则不能知人善用,刚愎自负则听不进逆耳忠言,并非国君的最佳人选。文末又奉承顺德皇帝几句,恳请他保重龙体再多观察两年,兴许有更适合的人可以继承大业。   楚晴听着,遣词用句虽不像沈在野那样龙章凤姿,但也颇有几分才气,不至于让顺德皇帝一看就心生疑虑。   折子写完,五皇子拿过去通读一遍修改了几处措辞,楚晴重新又抄了一遍,等墨干之后交给了五皇子。   奏折下面署名处盖着沈在野的私印,五皇子自会另外找人去刻。   送走五皇子已经将近三更天了,楚晴却是毫无睡意,睁着眼躺在床上,莫名地觉得胸口发堵,泪水毫无预兆地就淌了下来。   周成瑾无意中触到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累着了?”   “没有,”楚晴俯在他胸前抽泣,“先生定然知道是我冒他的笔迹,没准儿从此恨死我了。是我没良心,跟着先生学字,收了他那么多字画,反过来却咬他一口。我跟沈琴那么好,现今先生只孤零零一个人,我却在他心头捅刀子……”   周成瑾不知如何解劝是好,只紧紧地拥着她,“苒苒乖,不哭了,别花了眼。过几天寻个时机,我替苒苒跟沈大人请罪,就说是我强迫你的,你没法子推拒。”   “不,”楚晴哭得更凶,“不干你的事,我自己到先生门前跪着去。”   周成瑾伸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再没作声。直到楚晴睡去,他悄悄起身,重新点了灯烛,去净房绞了温水帕子给她拭了泪,又将泪湿的衣裳换过,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晴睡得晚,早晨醒得也晚,睁开眼时只觉得眼皮涩得难受,到底是肿了。问秋隐约听到昨夜有人进出却知趣地没有多问,只让厨房里煮了鸡蛋过来,把壳剥了,放在楚晴眼皮上滚。   滚了半柱香工夫,楚晴才感觉好了些,重新洗脸梳头发。   刚收拾完,周成瑾披着满身风雪进来,先把外面斗篷脱了,双手交握着搓了搓,笑道:“雪又下起来了,这会儿下得正大,前几天下得雪还没化尽,又积上了。”   楚晴探着头往外看,果然沸沸扬扬地飘雪花,不由恼道:“天儿不好,祖母的腿怕是又不好受,回头再让太医熬几贴膏药才是。”   “我刚从祖母那里回来,阿琳在陪着说话,祖母不让我多待,赶着我回来了。”周成瑾觉得手上热乎了,凑近前摸了下楚晴的脸颊,“还好没肿。”   楚晴也不说破,吩咐暮夏摆了饭。   吃完饭漱过口,周成瑾看着楚晴正色道:“我让人打听了,沈在野住在杏林胡同,你要是去,我陪你一道,不过今天路不好走,要不我替你跑这一趟?”   楚晴抬眸,这半年来天天抹药,他脸上的疤浅了许多,不再像开头那般明显,眉间也没了以前的邪气,取而代之的却是叫人安心的沉着刚毅。   难怪早晨起来就不见他人影,原来是打听这个去了。   想想自打成亲以来他的呵护备至,但凡她有所要求他无一不应,楚晴心中一片湿润,眼底却是带着笑,摇头道:“事情已经做了,即便上门赔罪也于事无补。如果什么时候再见到先生,我自会跟他解释,没有必要专门跑一趟,我仔细想过,要是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写那份奏折。”蓦地,低了头,悄声道:“我还是想你好好的,想我们能白头到老。”   周成瑾怔一下,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同样低低地道:“苒苒,会的。”   ***   雪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停,周成瑾哪儿都没去,窝在家里跟楚晴学徐嬷嬷记账的法子。又过两天,正月初八,朝廷开印,文武百官开始上朝理事。还在过年期间,顺德皇帝也不愿扫大臣们的兴,早早就退了朝,倒是传了沈在野到书房说话。   说得什么别人无从得知,可据张德海说沈在野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周成瑾自不会把这些告诉楚晴,只捡了高兴的事情跟她说,其中就有一件,明怀远回来了…… ☆、第166章     “明表哥果真回来了吗?几时到的京都?”楚晴欣喜地问,“伯娘一早就说表哥要回京,我还以为不回了呢。”   “昨儿才到,下知回来路上遇到阿晟,他约我明天中午到醉仙楼给表哥接风。”周成瑾不让楚晴动手,亲自将冰凉的甲胄换下,又把手搓暖和了,才摸摸楚晴的脸颊,“今天做什么了?”   楚晴笑着抖开炕边两件水红色的小袄,“到祖母那边吃了午饭,祖母说天冷教我不用每天过去。阿琳也在,缝了两件小衣,你瞧好看吗?”   只要不是楚晴的针线,周成瑾根本不感兴趣,敷衍地应了声,“不错。”   “最近阿琳像是改了性子,天天陪着祖母……今天说起吕家,倒是惹出一场泪来,吕家不妥当?”   周成瑾淡淡地说:“没大差错,当家的吕夫人跟京都那个江太太脾性差不多,得理不饶人,又喜欢当人面摆婆婆架子,听说常给大儿媳妇没脸。吕怀中身边有个伺候好几年的通房丫头,是之前奶娘的女儿,不过他是个软脚虾,给他点颜色绝对老老实实的。”   知道得还挺详细。   楚晴歪头看了看他,问道:“你专门打听过?”   周成瑾懒散地往炕上一歪,笑笑,“没特地让人打听,就是随口提过一次。”然后自有人把情况仔仔细细地打听出来。   楚晴心里有了数,既然他肯打听,就说明对周琳并非半点手足之情都没有。改天见到大长公主也好隐晦地说给她听。   一时又觉得宽慰,周成瑾恩怨分得清,他恨透了正房院那两位,却并未迁怒于周成瑜跟周琳。   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就很好,反正早晚都会分开过的。   高氏听说周琳风雨无阻地往乐安居跑却是满心不高兴,拉着脸讥讽道:“亲生的娘都没见你跑这么勤,倒是学那对贱人天天往别处献殷勤,人家有好东西早给了那对贱人了,你还巴望着什么好处不成?”   周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原来那个温柔大度的娘亲吗?   以前她但凡有点头疼脑热,娘亲总会细心照顾,有几次甚至夜不解带地呵护照料。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语,教导她要孝顺长辈,要和睦兄长。   从什么时候开始,娘亲竟然变得这么尖酸刻薄?   难道孝敬长辈是图什么好处?   周琳不愿跟高氏做口舌之辩,忍气道:“祖母时不时会赏给我们一些小玩意儿。”   “那也是别人挑剩下的,”高氏不屑地哼一声,“成箱成箱的东西往观月轩抬。一个妾生的贱人当成了宝,堂堂正正嫡出的孙子却扔到一边。你说说,从小到大,但凡露脸有好处的事情,都是那个贱人的,以前陪皇子读书,到现在得了带刀侍卫的差事,天天耀武扬威的,你二哥可曾沾过一星半点的光?再想想,你们得了祖母多少东西,那个贱人得了多少。不说别的,你二哥一举考中秀才,这还是咱们周家头一份儿,可见到你祖母有过赏赐?”   周琳默默地听着高氏从十年前一直数落到现在,终于发泄完了,才强扯出个笑脸,告辞离开。走出正房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暖手的手炉没有带,而高氏并没有让人送出来。   她也懒得回去拿,双手拢在镶狐皮的锦缎斗篷里,带着丫鬟往回走。   这些天她确实往乐安居去得勤,陪大长公主说话解闷,替她读经书,间或也做点针线活儿。以前不觉得,现在才知道大长公主真正是个睿智的人儿,虽说酷爱习武不愿读书,可人情世情看得极透,单是这份教导就让她受益无穷。   楚晴与周成瑾两口子也经常去,每次去周成瑾就会插科打诨把大长公主逗得前仰后合。大长公主一边笑一边骂他是个皮猴儿,没个正经时候。   反观周成瑜,往乐安居去的时候越发少,十天半个月才去一次,问候两声扭头就走。   两相比较,周琳觉得若她是大长公主,肯定也会偏爱周成瑾,这跟嫡出还是庶出半点关系都没有。   ***   第二天倒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周成瑾因跟楚晟有约,便与人换了值,专心等着去吃酒席。   看着外头阳光灿烂,楚晴没强着他非得穿大毛衣裳,只挑了件宝蓝色的锦缎直缀伺候他穿上。   这阵子她个子长了些,却也是刚到他肩头,仰脸替他换衣时正好被亲了个正着。   过年时节,周成瑾没断着四处喝酒,夜里回来比往常晚,又因楚晴身子笨重,已经有些时日不曾恩爱。这会儿抱着温软的身体,亲着馨香的红唇,周成瑾便有些心猿意马,苦于立时便要出门,用力在楚晴胸前揉搓几下,放了句狠话,“等我回来好好收拾你。”   “好啊,我等着。”楚晴明知他不敢造次,笑着帮他束紧了腰带。   周成瑾没有食言,早早散席回来,见楚晴歇晌未醒,三下两下褪了外衣爬到炕上,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   楚晴已经醒了,只是听到声音故意装睡,此时却装不下去,舔舔唇,低低笑问:“喝得梨花酿么?”   “梨花酿性凉,让人上了七里香,熏着你了?”周成瑾微微欠身,离她远了些。   “没有,就是闻到酒味有点馋。”楚晴跟着往他身边靠了靠。   周成瑾爱宠地舔舔她的鼻尖,“小馋猫,让厨娘做点酒酿圆子,少吃几个应当无碍。”   楚晴赧然,“我说说而已,哪里是真馋了?”嗔着起身,斜倚在靠枕上,又问:“这么早就散了,明表哥可安好,胖了还是瘦了?”   “没瘦,就是黑了许多,比以前憔悴多了,精神很不好。”   “那个凌峰也一道回来了吗?”楚晴脱口问道,随即觉出不妥当,急忙咽下后半句。   周成瑾正忙着解她袄子随口答道:“没有,听说是回乡成亲了。”   “成亲?”楚晴惊呼,“他要成亲,那表哥……”   “应该也会娶妻生子吧,凌峰是家中独子不能无后,他父亲千里迢迢跑到婺源,拿刀抵着自己咽喉,问凌峰能不能回去。凌峰要是再晚回答片刻,只怕刀尖就刺穿了喉咙,就这样也伤着了。”   凌峰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回乡,而明怀远怕触景生情,就进京活动想换个地方任职。   楚晴欷歔不已,“伯娘想让表哥回江南,离家近点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周成瑾眼眸问道:“你怎知表哥与凌峰……”   周成瑾自然知道,当初还是他让魏明俊找了戏班子的伶人,把明怀远真正踹到了深渊里。可这话他万不会对楚晴说,嬉笑着道:“明怀远醉得厉害,在座的谁会听不出来?不过你放心,就大堂哥、阿晟、魏明俊和我,都不是外人,传不到别人耳朵里……明怀远已经选好了地方,就在安顺,应该没问题。”   “安顺是哪里?”楚晴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周成瑾顿一下,答道:“在贵州,就是之前的普宁,春秋时候叫做夜郎邑。”   楚晴彻底呆了,明怀远那般清俊高贵的人物,合该在香山登高望远,在梅园烹茶弹琴,或者泛舟河上望江吟诗,怎么竟然想去那个天高皇帝远的未开化的地方?   周成瑾终于将她的袄子褪下,手伸进肚兜里高高耸起的部位,贴着她的耳畔低低道:“你不用担心,明怀远是个男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几天没尝过那里的滋味了,今儿好生尝尝,嗯?”   尾音上挑,带着三分醉意三分慵懒,口里酒香淡淡,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沉沦……   这一闹就没了时辰,等楚晴梳洗过重新换好衣裳,天色已近黄昏。   暮夏带着几个小丫鬟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只问秋远远地坐在西厢房的廊檐下,手里随意地打着条络子。   终于见到周成瑾意气风发地走出院子,问秋偷笑了几下,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   楚晴脸上染了粉色,如同院子里才始绽开的红梅,娇嫩明艳,正捧着一杯茶,坐在炕桌前闲闲地翻着账本。   炕上被褥已经叠放整齐,却仍然弥漫着男女欢好之后独有的味道。   问秋突然想起自家石头总是猴急的样子,唇角弯了弯,双手奉上一封拜帖,“明远侯府送来的。”   楚晴本能地想到了楚暖,算日子应该快生了,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念头一起,便“呸”了声,“阿弥陀佛,坏的不灵好的灵,观世音菩萨千万保佑五姐姐诸事顺利。”念叨三遍,接了信筒打开,却是魏明珠的拜帖,问她几时得闲,想过来看望她。   “这个明珠,吓我一跳,”楚晴舒口气,想起上次魏家设宴她本打算去的,没想到有了身子不好走动故而没去,还算魏明珠有心知道惦记她,笑着吩咐问秋拿来纸笔,当即写了回信,嘱她几时来都成,反正她每天都在府里,基本不出门。   只隔一天,魏明珠就迫不及待地上门了。   楚晴打发暮夏往乐安居说了声,暮夏很快回来,手里拎只食盒,笑呵呵地说:“大长公主说难得有客人来,让奶奶好生招待着,她那边不用过去,天儿太冷没得来回走动着了风。还装了两匣子点心,请二姑娘尝尝,要是觉得好,说那边还有,尽管过去要。”   魏明珠慌忙托楚晴向大长公主致谢。   自打入了冬,加上楚晴有孕,悠然居那边四处透风,楚晴便在观月轩待客,这会儿便将魏明珠请到了东次间。   暮夏端上茶水点心,领着魏明珠的两个丫鬟到西厢房喝茶。   屋内并无旁人,魏明珠突然从炕上下来,对牢楚晴就跪了下去,“阿晴,求你救救我,成全我,我下辈子就交给你了,没了他我是再不能活得。”   楚晴立时呆在当地…… ☆、第167章     她是什么意思,为何要自己成全她?   难道是魏明珠看上周成瑾了?   这怎么可能?   虽说周成瑾最近出去的次数多了些,但每次出门他都会告诉她,这阵并没有去过明远侯府。   按理说,应该没有机会见到魏明珠。   楚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明珠,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魏明珠欲言又止,终于破釜沉舟般开口,“听说明公子回来了,仍是独身一人不曾娶亲。阿晴,你觉得我下贱也罢,觉得我不知羞耻也罢,自打我头一次见到他已经认定了这个人,我是非他不嫁的……之前你们两人退亲,我虽然替你难过,可暗里又有点欢喜,我承认我对不住你,可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那阵子我隔三差五去福盛银楼就是想能见他一面……我不奢求他能跟我说话,就远远地看他一眼心里也觉得欢喜。”   原来不是周成瑾!   胸中的大石骤然落下,楚晴轻松了许多,又觉得不可思议,差点就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忙拉起她,磕磕巴巴地说:“你跟明表哥,怎么可能?你们两人不合适……”   “我知道,”魏明珠急切地抓牢她的手,“我知道配不上明公子,不管是姿容还是才学,我与他都是云泥之别。可是……听说他回来,连着两晚上我都没法睡觉,翻过来覆过去都是他的影子。阿晴,你帮我,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别人能够帮忙。”   楚晴深吸口气,端了炕桌上的茶盅给她,“先喝口水。”   魏明珠大口喝了半盏,目光烁烁地看着她。   楚晴沉思一下,开口道:“我实在没办法帮你,你知道明表哥心里有人,虽然因着种种缘由不能成亲,可他始终无法忘怀那个人。而且,他是打定主意去贵州的,你娘肯定不愿意让你远嫁。”   “我不管,我不在乎他有没有别人,只要能每天看到他,别说是贵州就是漠北或者辽东我也愿意。”魏明珠斩钉截铁地说,接着从怀里掏出条叠成四四方方的帕子来,“阿晴,求你成全我,哪怕他不愿意,你把我的心意送到就行……否则,我怕我会死不瞑目……”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楚晴看向那方棉帕,米白色的底子上,墨色丝线绣成的诗句,有“夜夜魂梦伴君……”的字样。瞧着,与明怀远的字颇有几分神似。   想必魏明珠不知从何处得来明怀远的一副字,时时揣摩从而得其□□才绣成的。   看着魏明珠这般痴心,楚晴一时也不知如何拒绝,正犹豫着,魏明珠已把帕子塞进她掌心,神情坚定地说:“阿晴,拜托你交给明公子,倘若,倘若他有意,不管天涯海角,到哪里我都愿意跟着。”   也不管楚晴是否答应,跳下炕就往外走。   好在她的丫鬟虽然在西厢房喝茶,眼睛却始终盯着正房这边,见状慌忙抱着斗篷追了上去。   楚晴有孕追赶不及,只得唤了暮夏代为相送,自己攥着那方棉帕就像是烫手的山药,丢,丢不得,可真要送的话,这桩亲事根本就成不得,何苦让魏明珠坏了声誉。   思量了好几天,等到周成瑾下一个休沐的日子时,楚晴回了国公府。   明氏见到她恨不得指着她脑门骂,连带着对周成瑾也没有好脸色,“这天寒地冻的,路上的雪也没化净,有什么事情不能打发个下人跑一趟?再者,阿景跟阿晟都闲着,让他们过去也成,都当娘的人了,还想起一出是一出。”   楚晴并不分辩,挽起明氏的手只顾嘿嘿地笑。   明氏话虽如此说,却早吩咐丫鬟拿暖手炉来,又唤人知会厨房,中午准备鸭汤锅子,片些鲜嫩的羊肉涮锅吃。   周成瑾给明氏请过安径自到外院楚晟那边了,楚晴拿出魏明珠绣的那方棉帕,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明氏说了,“以前只觉得她平素不太爱热闹的人,怎么偏生喜欢逛银楼,那会儿年纪小没往这面想,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明氏是见过魏明珠的,沉吟片刻道:“是个好姑娘,相貌虽普通,可家世好性情也不错,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是怀远……阿晴,你跟我说实话,当初怀远到底为什么非得退亲,他那个心仪之人是谁?”   “我,我,”楚晴支吾两声,垂了头道:“大哥哥跟四哥哥都知道。”   “就那个什么江湖中人是不是?”明氏厉声质问。   楚晴沉默不语。   显然就是默认了。   明氏却也不觉得意外,双眼阖了阖,长长地叹口气,“我早先就猜出了七八分,只心里还存着分毫希望,兴许是我想错了呢,又兴许怀远到江西这几年,回心转意了呢?都说三十而立,他已经二十七八了,不成家立什么业啊?”   这种事楚晴也没法子,只伸手轻轻拍着明氏胳膊以示安慰。   明氏苦笑,“不用安慰我,我想得开,就是生气那个兔崽子,玩过几年收了心也就罢了,可昨天问起他,仍是铁了心不成亲。还叫着嚷着去贵州,我跟你大伯父说了,就把他留在京都,哪儿也不许去。”   楚晴知道明氏并非钻牛角尖之人,笑一笑,郑重其事地商量起来,“那人已经回家成亲了,兴许明表哥真有可能回心转意呢,既然明珠托付了我,总得问表哥一声。再者,表哥不能孤单一辈子,身边有个照料他起居的人也好。可是这事我不好跟表哥说,伯娘问问他吧,成是两全其美,不成的话也好让明珠死了心,早点另嫁他人……不管如何,总是委屈了明珠。”   明氏收起棉帕应道:“行,我再劝劝他,要是真成,别的不说,衣食住行上肯定不叫魏姑娘受屈。”   两人商定,又去王氏那边瞧了瞧,吃过午饭,楚晴就离开了。   三天后,明怀远竟然亲自到了观月轩。   许是在京都休养得好,楚晴看着明怀远虽然清减了些,但精神却是不错,仍然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衣,翩翩然若天上仙。   问秋暮夏等人以前见过明怀远还没觉得如何,几个新来的丫鬟几乎看直了眼,人站在院子里,两眼一个劲儿地往厅堂里瞟。   问秋觉得不像话,使个眼色让暮夏将人赶走了。   楚晴看在眼里,不由好笑,眉眼便弯了弯。   明怀远含笑开口,“早听阿景说表妹过得不错,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先前觉得表妹夫行事随性乖张,上次喝酒发觉他改变甚多。都说家有贤妻是个宝,表妹夫有福气,表妹也有福气。”   楚晴笑意更浓,打趣道:“表哥也变了,以前可不会说这种俗话。”   明怀远笑道:“当一方父母官,整日与百姓农田打交道,再俗气的事情我也做过。”   楚晴歪着头故意问道:“表哥审案子下农田也穿白衣?”   “哪里会,升堂要穿朝服,下地需穿裋褐,像这样的白衣穿不过一天就不能再穿,太耗费银钱了。”   没想到清雅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明怀远也知道耗费银钱,可见这几年地方官没有白做,楚晴笑得合不拢嘴。   明怀远自然知道她在逗自己,轻咳几声正了脸色,“前天姑母跟我提过魏姑娘,我考虑了两日,有些话想当面跟魏姑娘讲,不知表妹能否传达我的意思?”   楚晴点点头问道:“表哥觉得哪里合适,要不定个时间约在这里?”   “到福盛银楼吧,这三五日我都在那边,倒也便宜。对了,我最近又画了些新样子,等工匠做出来让人送给表妹挑几件。”   楚晴高兴地答应,又道:“表哥要是得闲帮我画几套长命锁和小手镯。”   明怀远含笑应了。   楚晴给魏明珠写了一封信后再没过问此事,没想到几天后周成瑾回来说,明氏正托人往明远侯府提亲。   看样子事情是成了。   楚晴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遗憾,不过魏明珠肯定是高兴的,特特给楚晴写信表达了谢意,并说她以后会跟着去贵州,因时间紧,婚期就定在三月,希望在临走前能再见楚晴一面。   这边明怀远的亲事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那边王氏生了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   对于国公府来说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明氏忙得脚不点地,一边得催促人收拾明家祖屋以便明怀远成亲,又得张罗着四处报喜准备洗三,只恨不得分成两半用。   忙碌却也欢喜。   洗三时,楚晴就发现明氏的嘴就没有合拢过,一直在笑。   卫国公亲自给重孙子起名叫楚正,因为是正月生的,也是希望重孙子能够行得正立得端。因为楚正的出生,阖家人都长了辈分,楚溥楚渐等晋升成“老爷”,楚景楚晟则称“爷”,楚正自然就是大少爷。   楚正眉眼像王氏,轮廓却是地道的楚家人,躺在奶娘怀里睡得极香,两只小手攥成拳头,肉肉的,粉粉的,非常可爱。   楚晴很想抱一抱,可看着那么小的襁褓,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奶娘笑着告诉她,“姑奶奶瞧着,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托着背,胳膊弯架着少爷的头,不费劲儿。”   楚晴比划两下试探着接到手里,还没抱稳,就见楚正“哇”一声哭了。吓得楚晴连忙把襁褓还给奶娘。   奶娘伸手进去摸了下笑道:“是尿了。少爷聪明着呢,这是提醒人换尿布。”急忙抱了楚正下去。   王氏冲楚晴招招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两件小衣来,“我娘家侄儿的,正哥儿也穿过,你拿回去放在枕头底下,准保能生个男儿。”   楚晴顿时无语,这胎还没生出来呢就开始惦记着下一胎了,比周成瑾还着急。想是这样想,却仍是把小衣收着了。   回府的路上,楚晴在马车里跟周成瑾说起此事,周成瑾笑道:“其实也不用,下胎要还是女儿,咱们接着再生,生十个八个总会有儿子。”   楚晴气得用力掐他的胳膊。   周成瑾根本不觉得疼,反而顺势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柔柔地吻上她的唇,“儿子女儿都一样,只要是咱俩的孩子,我都喜欢,都会好好教导。”   晌午的时候他又喝了酒,嘴里的酒气熏得楚晴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正亲热时,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就听外面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请问可是国公府六姑奶奶的车驾,我家主人相请。”   周成瑾跳下马车,沉声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答道:“六姑奶奶见了就知道了。”   透过晃动的车帘,楚晴看清了车下那人,心不觉提了起来…… ☆、第168章     那个人她在妙应寺见过,是沈在野身边侍候的小僮,曾经端了热茶递过棉帕给她。   想必他口中的主子就是沈在野了。   楚晴敲一下车壁,轻轻唤周成瑾,“大爷。”   周成瑾回过身,对上楚晴心虚的眼神,唇角弯了弯,“别怕,有我。”   “是沈先生,”楚晴正视着他,“我过去看看。”   周成瑾了然,“嗯”一声,先帮她批好斗篷,将帽檐拉下,才双手揽住她腰身抱下马车。   楚晴走到小僮面前问道:“先生在何处?”   小僮面无表情地回答:“跟我来。”   周成瑾跟寻欢打个手势,扶着楚晴胳膊跟了上去。   街口左转有条小巷,走进深处,是家门脸极小的铺子,廊檐旁飘着青灰色布幡,上面写着“天茗茶社”四个字。   门是黑漆门,因年岁久了,黑漆已脱落大半,显出斑驳的木头原色。   小僮“吱呀”一声推开门,将楚晴二人引进院中,指了东厢房道:“先生在那边。”   望着紧闭的门扇,楚晴迟疑着挪不动步子。   周成瑾牵住她的手,上前叩响了门。   “进,”话语简短有力,是沈在野的风格。   周成瑾推开门,就瞧见长案后面端坐的男人,鸦青色的道袍,斑白的发髻,清癯的面容沉静如冰,眼眸深邃锐利,教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沈在野,楚晴眼眶又开始发热,咬唇自周成瑾身后转出,低唤一声,“先生,是我所为。”   周成瑾抬手揽住她肩头,“内人是一介妇孺什么都不懂,是我要她这么做的。沈大人有话尽可以跟我说,内人身怀有孕不宜久站。”   沈在野目光缓缓扫过周成瑾,落在楚晴身上。   几个月不见,确实丰腴了些,可也更漂亮,红润的脸颊纤细水嫩,一看就是被照顾得很好。腹部略有隆起,应该月份不浅了。   大大的杏仁眼滚着泪珠,看上去几多胆怯几多内疚,还有想要亲近而又不敢的迟疑。   沈在野蓦地想起初次在家里见到她的情形。   彼时她不过十岁出头,梳着双环髻,穿条紫丁香的裙子,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中的孺慕与渴望展露无余。   这样乖巧漂亮的女孩谁不喜欢?   何况又跟沈琴交好。   所以,他递了笔给她,“楚姑娘习过字没有,写几个来看看?”   她临苏子瞻的贴,□□是有了,可笔形却太过拘谨,于是他就写了几个让她临习。再后来,沈琴病情加重,他代沈琴回复信件,看到她字体中的不当之处,忍不住去纠正,一来二往,竟写了数十封信之多。   普天之下,若论谁最得他的□□,除去她还能有谁?   沈在野眸中隐隐蕴了怒气,可瞧着她略微突起的小腹,冷声指了案前椅子,“坐。”   周成瑾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似有似无的情意,心里有些泛酸,可也松了口气,至少沈在野不会让楚晴陷入绝境。   他不怕动武,沈在野这样的就算有二三十个一起上,他也应付得来。   他怕得是,沈在野把楚晴篡改奏折之事捅到皇上面前。虽然五皇子信誓旦旦绝对有办法堵住所有人的口,可沈在野实在太得圣心了。只要皇上有一丝半点怀疑,自会有人用各种法子让楚晴开口。   看到面前这副情形,想必不用担心了。   周成瑾暗叹口气,对楚晴道:“你过去坐着,我到外面等你……不管有什么事,你一喊我就进来陪你。”   楚晴低低应了,等周成瑾出门,才慢慢走上前。   沈在野盯着周成瑾的视线慢慢落在她脸上,“没想到周大爷竟是位君子。”   楚晴低声道:“他人很好。”   沈在野再没接话,伸手推过来一张纸及笔墨,“写几个字我看看。”   楚晴犹豫片刻,提笔写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八个字。   沈在野凝神看了,指着反字,“这个写得不好,间架不稳收笔无力……不过能够写成这样,你下了不少功夫吧?”   楚晴不知道这话里可有别意,飞快地睃了他一眼才答:“这些年每天练一百个大字,未曾间断过。”   “难怪,”沈在野淡淡地道,“这几个字拿出去,别人恐怕都会以为是我写的……只是,国家大事岂是儿戏?你能改我这份奏折,还能改以后的不成?”说罢翻开右手,右手中指赫然断去半截,上面包了厚厚一层细棉布。   显然再握笔是不能了,就算学会用这半截手指握笔,写出来的字也不是先前那种字体。   楚晴愕然,惊呼一声,“先生!”   沈在野续道:“你只知周大爷与成王交好便犯下这欺君大罪,成王满脑子市侩经济岂懂治国之道?身为一代君主可不是赚几两银子就能当的,需得通今古,知四海,熟读经书,精通兵法。你想过没有,假如我朝在成王手中败落,你就是罪魁祸首。”   “我想过,”楚晴轻声回答。   “我没先生想那么长远周到,我只知道六年前废太子曾邀我一道赏花灯,是周大爷解得围,五年前太子又让我去他住所取配方,又是周大爷帮我躲了这祸。可是我家三姐姐跟七妹妹却替我去了,结果到现在,七妹妹仍嫁不出去……那个时候我的年纪跟沈琴差不多,先生可想过,倘若太子请了沈琴去赏花呢?先生还会希望他当国君,然后变本加厉地欺侮更多女孩子?”   “或许先生觉得家事不如国事重要,可我不行,如果我的孩子被欺负,我是定然要跟他拼命的,想必与我一般想法的人不再少数,试问被百姓唾弃的国君又怎可能称作仁君?”   “再者,我是女子不曾读过圣贤书也未曾写过时文,可天下饱读诗书的大有人在,精通兵法的也不是没有,只要能知人善用,为什么非得自己事事都精通?而且成王也并非不通文墨之人,银子多也不是坏事,至少家里有粮不用发愁吃穿。”   “这事是我的错,我愧对先生,可是假如能够重新来过,我仍然会这样做。”楚晴仰头直视着沈在野双眸,又说一句,“我愧对先生,可我觉得没有做错。”   沈在野沉默了许久,好容易开口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主张,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你回去吧,以后好自为之,切勿再做这般瞒天过海之事。”   楚晴点头,起身慢慢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下步子,“我替先生找个人吧,不是续弦,是想能有个给先生补衣煮汤的人……或者,或者以后我跟大爷奉养先生。”   “傻话!”沈在野浅浅一笑,“等我走不动了再说,”挥挥衣袖,“去吧。”   楚晴拉开门,正对上周成瑾焦急又关切的眼眸,适才压下的泪水忍不住又要往外涌。   周成瑾瞧见她红了眼圈,忙问:“怎么了,他可斥责你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楚晴摇摇头,主动握了他的手,“都不是,就是心里难受,我想回家了。”   周成瑾小心翼翼地扶住她,“咱们这就回去。”   寻欢在巷口东张西望,见到他们立刻赶了马车过来。   楚晴甫一上车就扑到了周成瑾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低低道:“先生断了手指,他的衣袖被墨染了好几处都没人洗,发须比上次也白了许多……以前在府里,二姐姐的衣裳料子比我好,首饰比我多,我都不馋,就是每次看到二伯父摸她的头,给她带糖人就觉得眼馋得不行……先生曾有个女儿叫沈琴比我小两岁,先生对沈琴几乎是有求必应,我常常想,若是我有哪样的爹爹疼爱,便是早早死了也甘愿。先生为讨沈琴欢心画了许多画,沈琴去世后,先生把沈琴的遗物尽数给了我……”   所以,她手头才会有那么多沈在野的字画。   周成瑾摸着她的头柔声道:“等过几年时局定了,如果沈大人愿意,咱们把他接进府里住,他学问好,说不定能给咱们带出个状元郎来。”   楚晴破涕为笑,先前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语地感动。听着耳畔强壮有力的心跳声,楚晴越发紧地偎住了周成瑾。   有了两桩喜事打头,今年的国公府喜事一件接着一件。   刚进二月门,明远侯府来报喜,楚暖也生了个小子。楚家跟魏家本就是亲戚,如今加上明怀远的事情,明氏对魏家更是亲热,厚厚地打赏了来报信的婆子,问道:“二奶奶身体如何,生产可顺利,孩子多重?之前听说好像是三月底的产期,难道是我忙糊涂记茬了?”   婆子忙道:“本来是三月底的日子,二奶奶不当心踩在冰上摔了一跤,不过母子都平安,都平安。”   明氏当即冷了脸,“怎么个平安法?是二奶奶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还是有人不希望孩子出生,我家五姑奶奶都怀胎八个月了,平白无故地会踩冰?打量着我们楚家都是傻子呢。”   “不是这个意思,”春寒料峭的天气婆子竟然热出一脑门汗,忙取帕子擦了擦,复又道:“说起来,都是意外……” ☆、第169章     “前天是大奶奶生辰,夫人赏脸在正房院摆了家宴。也是蹊跷,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候院子门口不知谁给泼了一盆水,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一脚踩上了。”   明氏冷笑,“身边伺候的都是死的不成?”   婆子道:“实在是紧急,丫鬟没拉住也跟着倒了,另外一个没反应过来。”   情知自婆子口中问不到什么实情,明氏不想多做纠缠,吩咐石榴,“五姑奶奶早产了,请大爷跟四爷给姑爷道喜。”   楚昊在京都觉得憋屈,去年楚晴成亲后就四处游历了,此时就楚景跟楚晟在家。石榴知道明氏的意思,这是让两人去找魏明俊讨个说法,赶忙使唤小丫头分头传话。   明氏稍缓了脸色问道:“二奶奶现在如何,小少爷有多重?”   婆子又擦一把汗,“四斤六两,虽小了点,精神挺旺盛,二奶奶还得好生休养些日子,我家夫人的意思是洗三就免了,等满月时再大办。”   四斤六两,比楚正足足少一半,跟个小猫崽儿差不了多少,怎么能见得了人?而且这当娘的还起不了身,洗三时岂不被人指指点点。   明氏理解魏夫人的做法,却无法接受,唇角带一丝嘲讽道:“亲家家里不办,我们可不能不表示,明天是一定要去探望五姑奶奶和小少爷的。”   婆子低头哈腰地道:“应该,应该,我回去就禀告夫人。”   明氏淡淡一笑,端起了茶盅。   待婆子离开,桂嬷嬷问道:“要不要去打个金锁?头先以为是三月,便没着急准备。”   明氏点点头并没十分在意,反正有福盛银楼,让伙计送来一只就好。她在琢磨着让谁去魏家。   按理应该由文氏这个嫡母出面,可文氏自楚晚过世后脑子就有点疯疯癫癫,而且她素来没把楚暖看在眼里,谁知道能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   谢姨娘是生母,但哪有姨娘出门做客的?   王氏还在月子里,楚晴也不成,挺着大肚子……   唉,少不得还是要她亲自跑一趟,明氏扶额,应该早点把施家姑娘娶回来,这样四房院有人打点,她也多个帮手。   明氏静思片刻,让桂圆收拾出一大包药材来。   当天夜里,楚晴也知道了楚暖早产的消息。   周成瑾没敢说当时情形如何地骇人,楚暖生完孩子差点没了气,连灌了三碗参汤才吊出一线生机,也没说明远侯府没来得及准备奶娘,孩子只能喝米汤。   更没说魏明俊一下子发了威,连夜审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好几人打得只剩半条命。   楚晴只当是楚暖自己不小心,并没有往深里想,听说明氏要去明远侯府探望楚暖,也叫问秋收拾了几样药材和几身亲手缝制的婴儿衣衫,又选了块碧玉雕成的西瓜送给小婴儿。   周成瑾寻个借口找到问秋,吩咐道:“找寻欢再备些礼,你带四个婆子去,回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个儿掂量着些。”   问秋连声应了。   第二天,问秋在门外看到一大车东西和四个威武雄壮的婆子差点傻了眼。知道的以为是送洗三礼,不知道的还以为去耀武扬威专门找茬呢。   直到到了楚暖的住处,问秋才明白周成瑾的用意。   屋子里满是药味与血腥气,许是想散味儿,靠北开了半扇窗,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可屋子只点了个尺许大的火盆,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炭还不错,闻起来像是银霜炭。   床靠在南面,拉着厚重的帘子瞧不清楚暖的模样,只看到她陪嫁的丫鬟梧桐在床边默默地掉眼泪。   明氏站在正当间的地上,脸色铁青,旁边有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正一脸尴尬地解释着什么。看样子应该是魏夫人嫡亲的儿媳妇,魏大奶奶。   引问秋过来的婆子硬着头皮介绍,“是沐恩伯府周大奶奶身边的管事,来看望二奶奶。”   问秋先给魏大奶奶行个礼,又对明氏福了福,“夫人,我家奶奶听说五姑奶奶生产,特地吩咐过来瞧瞧,顺便带了些补身体的药。”扬扬手,“拿进来吧。”   四个婆子颤颤巍巍地进来,每人手里一只大箱笼,把屋子摆得满满当当。   别说魏大奶奶吃惊,就连明氏也吓了一跳。   问秋让婆子将箱笼挨个儿打开,指着头一只箱笼道:“这是养气补血的药材,川贝天麻三七益母都有,其中有个红锦盒子里盛了枝老参是大长公主赏的,”指着第二只,“是我家奶奶做的衣裳,另外几匹布给小少爷裁衣裳穿,都是新出的细软料子,管保不硌着小少爷娇嫩的皮肤……”   四只箱笼都介绍完,有个婆子大着胆子道:“我瞅着这边缺个火盆,要不回去禀过奶奶送一只过来?”   魏大奶奶已经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不用,不用,”回头朝身边丫鬟斥道,“还不再去搬个火盆来。”   明氏看着满地箱笼唇角噙一丝笑,心里暗悔,早知道也该多带几人,多拿点东西过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国公府的姑娘是任人搓圆搓扁的。   魏明俊已经查出来了,水是丫鬟特意赶在楚暖回来前泼上去的,不但有冰里面还掺了油。丫鬟说是偷懒,不愿多走几步路把刷锅水倒在哪里了,可明眼人都清楚,若没有魏夫人在背后撑腰,哪个丫鬟敢这么大胆?   而且楚暖宝贝肚里的孩子,平常总是小心翼翼,天黑之后基本不出门。魏夫人为了制造这么个机会,借了魏大奶奶生辰,非把家宴拖到那么晚。   要不是明怀远亲事着实难为,明氏真不想再跟这么户人家结亲。   明氏没多停留,嘱咐梧桐几句就告辞离开,问秋也跟着辞别。   出了门,明氏瞟一眼那四个婆子笑问:“是晴丫头想出的促狭主意?”   问秋笑着回答:“回夫人,是大爷吩咐的,大爷怕奶奶多想没敢跟奶奶说。”   明氏想起楚晴的肚子,点点头,“回去好生伺候你们奶奶,记得早点准备好稳婆和奶娘,别事到临头什么也没有……就说暖丫头一切都好,头一胎都这样,做完月子就养回来了。”   问秋深知其中干系,连声应了,回到观月轩果然按照明氏吩咐回得话。   楚晴又问起孩子怎么样,长得像谁。   问秋睁着眼瞎编,“还小看不大出来,约莫像魏家大爷多一点儿。”   楚晴摸着自己的肚子笑,“这一个要是像大爷就好了。”   问秋笑道:“像奶奶也好看。”   两口子都生得好,孩子定然差不了。   而周成瑾听过问秋的话,就急三火四地找大长公主商量稳婆和奶娘的事儿。大长公主得了这差事,连接进了两次宫。   宫里有专门负责找奶娘的太监,选人非常有经验,不但要求奶娘衣着整齐干净,还得家中爹娘公婆都在,兄弟姐妹也没有短命的。另外面相得和善,声音要好听,不能碍着小主子吃奶。   大长公主吩咐下来,太监怎可能不尽力,不到两天功夫寻了八个奶娘过来。   大长公主亲自挑了两个合眼缘,生产时间比楚晴早两个月的,说定生产后再来看奶水情况。   顺德皇帝听说此事,笑着跟张德海唠叨:“姑母宠阿瑾是宠上天了,连带他媳妇也跟着沾光,当年姑母生产可没这么大阵仗。”   张德海点头哈腰地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奴才瞧着大长公主气色比前些年强。”   许是心里高兴,又许是天气暖了,大长公主的确觉得两腿不像冬天那么僵硬,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天儿好的时候,会拄着拐杖从乐安居一直走到观月轩。   楚晴在家里指挥着暮夏等人收拾东厢房,准备以后让奶娘带着孩子住。因已经知道是个女儿,布置的时候特意用了娇嫩的粉色,窗纱、帐幔以及椅袱都是粉色,非常可爱。   大长公主见了,回到乐安居的时候就吩咐浅碧找人在她屋里安个碧纱橱,准备给婴孩住。   周琳过来请安看到有匠人在丈量尺寸,进进出出的非常噪杂,问清缘由后,劝道:“祖母太心急了,孩子恐怕四五岁上才能过来住,等明年这个时候布置也来得及。”   大长公主板着脸说:“我不管,过了百天就抱过来,我给带着,让他们腾出工夫生老二。”   周琳羞得满脸通红,又替楚晴叫屈,看来太受恩宠也不算什么好事。   楚晴听闻后,笑盈盈地道:“祖母,还是别放碧纱橱了,碧纱橱地方小,不如把隔壁梢间收拾出来,那里敞亮,到时候地上铺上那种漠北编织的毯子,老大老二老三可以撒欢地跑。”   旁边收着大长公主几只箱笼,到时候找几个婆子抬到尽间,摆上几样家具就成。   大长公主觉得有道理,吩咐工匠停了工。   周琳笑着朝楚晴点头,“还是你有办法……我不是不喜欢孩子,是觉得工匠们来来往往吵得祖母不能安生。”   楚晴答道:“我明白,而且孩子夜里要喂奶换尿布,以后更得吵闹,这样隔开来便宜些,也不妨碍祖母照看孩子。”   日子过得飞快,等大长公主把梢间收拾好,楚暖的儿子要过满月了。   楚晴依旧吩咐问秋前往,这次没带婆子,只带了新采买的一个叫灵秀的丫鬟。   满月礼备得仍然阔绰,除了楚晴准备赤金镶嵌了猫眼石的长命锁之外,还有大长公主赏得一只百婴嬉戏的碧玉佩。且不论玉的品相如何,单说在巴掌大的玉上雕刻百个婴儿,这种雕工就举世罕见。   既然大长公主赏赐,楚晴有意给楚暖涨脸,特地让问秋稍晚点去,估摸着宾客差不多到齐了再进门。   偏巧明氏也是这样打算的,还特意拐进来准备带着问秋一道去。   问秋作为下人进不了厅堂,只能把贺礼交给管事带进去,能不能当众摆出来端看魏家如何安排。可跟着明氏就不同了,明氏定然会吩咐问秋当场把贺礼拿出来…… ☆、第170章   魏夫人是百般不情愿替个庶子生的孩子做场面,尤其这孩子还占了长孙的名分。   老人都是隔代亲,去年春天魏大奶奶生了个闺女,现在正是学话的时候,咿咿呀呀的很招人喜欢。向来不管儿女事的明远侯也禁不住时常逗她玩,还感叹过几次,“要是是个孙子就好了。”   魏夫人命令下人给魏大奶奶精心调理了一年的汤水,准备今年再怀一胎,没想到被魏明俊给抢了先。   这个孩子跟魏夫人半点血亲都没有,可对于明远侯来说却是他嫡亲的孙子。前头的沐恩伯府就是个例子,周成瑾不就因为是长孙才得到大长公主的宠爱的?   自打知道楚暖怀的是男胎,魏夫人就开始动脑筋。   当然,她是不会自己出面坏了名声,而是挑唆着魏明俊身边的丫鬟找事。   魏明俊所在的凝碧院本来就乱,且楚暖最喜欢的就是跟丫鬟掂酸吃醋,口角起来未免会有所争执,一个不留神孩子掉了谁也怨不着。   哪知道楚暖怀孕初期还整天跟姨娘丫鬟吵闹,四个多月的时候突然就转了性子,先是把姨娘拘在跨院免了她的请安,又将几个看着不□□分的丫鬟赶到了书房,还放话说愿意添香的就添香,她眼不见心不烦。   凝碧院一下子就消停下来。魏明俊竟然也一改往日习性。这几个月他就没去过姨娘的跨院,也不怎么往书房去,不出门的时候几乎全待在正房陪着楚暖。凡是楚暖吃的用的都须经过他的手,身边伺候的也只用楚暖陪嫁来的丫鬟,两人劲往一处使,都想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倒真是难得琴瑟和鸣夫妻和顺。   魏夫人迫不得已,只好借用了魏大奶奶的生辰。   只是楚暖命还挺大,当时的情形连太医都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可她硬是凭着残存的那口气给活了。   趁着楚暖卧床,魏夫人便想在孩子身上打主意。只是没等想好万全之策,明氏便送了个奶娘过来。奶娘生得挺周正,穿着打扮很干净,奶水也汪,魏夫人真心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尤其魏明俊心疼自己儿子没奶吃,急匆匆地把孩子抱来让奶娘喂。孩子许是饿急了,一闻到奶香就自发自动地把小嘴凑了上去。   魏夫人商量明远侯,“老二媳妇病着,她屋里又没个妥当人,不如放在正房院养着,等老二媳妇身子骨旺盛了再抱回去。”   明远侯答应了,可魏夫人吩咐人去抱孩子时,魏明俊却拦着不让,抱了孩子到书房跪在明远侯跟前,“……母亲体恤我们年轻没经验,我们却不能不孝。母亲操持中馈本就忙碌,照顾孩子又是个费神费力的事情,半夜啼哭是常有的事儿,儿子怎能再让母亲受累?再者,孩子是阿暖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她睡着还好,但凡清醒些就嚷着看孩子,儿子实在不忍让他们母子分离……奶娘已经生过两回,照顾婴孩很有经验,再找两个丫鬟帮衬着,完全没有问题。要是我们照顾不来,再劳烦母亲不迟。”   一番话入情入理,明远侯没有反对的道理,便痛快地应了。   魏夫人知道后,气得心窝疼,偏偏有苦说不出来,连着在床上躺了两天。   她身边的嬷嬷就劝她,“……不抱过来也有好处,以后出了事情再连累不到夫人身上,而且养在身边,侯爷时不时也能看见,要是真处出情分来反而不妙。我冷眼看着,孩子瘦成那样肯定有不足之症,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是能养大,以后也断不了汤药。”   言外之意,想让他消失有得是时间,没必要非得在这个空当。   魏夫人思量来思量去觉得有道理,病一下子就好了,也记起了自己作为祖母的身份,隔三差五就往凝碧院看看,好几次看到卫国公府的下人往里搬东西。   这一个月明氏没少吩咐桂嬷嬷往明远侯府跑,东西不值钱,可去得勤。有时候是两袋辽东大米,有时候是几条新鲜河鱼,有时候是几篓炭,反正想起来就让桂嬷嬷跑一趟。   每次去都是坐着带有国公府徽记的马车,耀五扬六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搬东西时也咋咋呼呼的,嚷得打门前经过的人都侧头看。   魏大奶奶看着就头疼,推辞过几次,“这些府里都有,嬷嬷不用又费银钱又费工夫地往这儿送。”   桂嬷嬷脸上就堆满了笑,谦卑又不失热络地说:“知道府上什么都不缺,这东西真不值什么,都是自家田庄店铺里产的,好歹是我家夫人一片心意,大奶奶别嫌弃。”   魏大奶奶哪有资格嫌弃,东西进了府,尽数都搬到凝碧院去了,她连个渣渣都捞不着,嫌弃什么?   又不能为这点东西较真,楚暖卧床不管事,而魏明俊是个爷们,还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传出去,别人也只会说魏大奶奶眼皮子浅,娘家送给楚暖坐月子的东西也惦记。   这事儿说给魏夫人听,魏夫人也无计可施。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面人,人家好声好气来送东西,自个儿总不能板着脸说不要。再者,魏明珠是要嫁给明怀远的,据说明怀远对明氏非常尊敬,曾在国公府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就算为了魏明珠,她也不想开罪明氏。   所以阖府上下以及周遭邻居都知道了卫国公府对这个外孙子的看重,魏家的满月礼不但要办,而且得大办。   待客是在正房院,来了差不多三四十人,大都是魏家那边的客人。   楚暖已经能下床了,可身子仍是虚,穿了件大毛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让软轿抬了过来。奶娘抱着孩子坐在她身侧。   孩子比起刚生下来已经长开了许多,眉是眉眼是眼的,还真被问秋说对了,相貌随魏明俊的地方多。   魏明俊甚是得意,特地抱了给明远侯看,明远侯看着欢喜,当即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魏琨。   众人围着孩子看一会夸一会儿,便将各自带的礼摆出来。   因去年办过一次满月礼,宾客心里多少有数,就比着去年送的东西差不多预备的。一般都是长命锁或者金手镯、金项圈等物品,还有送布匹、小儿衣物以及各式点心的。   明氏却是带了三个匣子来,头一个里面盛了只玉佩,都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送男儿玉佩还算平常。   第二个里面是只红玛瑙的护身符。   “孩子来得不易,生下来就受了不少罪,特地去护国寺求主持开了光,可保锟哥儿一生康泰,不被魑魅魍魉缠身。”明氏一边说一边给魏琨系在衣襟上。   宾客大都知道楚暖生产的情形,有些人就感慨:“这礼送得好,否极泰来,锟哥儿日后一定顺遂。”   楚暖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最有感触,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却强忍着没落下泪来,只垂眸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魏锟。   魏夫人却觉得这番话好像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似的,浑身不得劲儿,又不能表现出来,跟着“呵呵”干笑了两声。   第三个匣子里面却是个短匕。牛皮制成的刀鞘上镶了只桂圆大小的金刚石,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甚是惹眼。   金刚石本就难得,而这般大小的金刚石更是罕见。   魏夫人道:“也太贵重了,锟哥儿还小,哪能当得起这么重的礼,别折了福分才好。”   明氏笑着开口,“亲家且放心,这里头有讲究的,府上是军功发家,当初祖父在时曾提过两家先人并肩作战抵御外侵之事。这短匕就是魏家先祖所赠,现在物还原主,锟哥儿是魏家长孙,希望他长大能承继祖业,光祖耀宗。”   魏夫人的脸色明显地不好看了,魏大奶奶也僵在哪里不知说什么好。   明氏不理她们,把东西塞到楚暖手里,“好生收着,以后可得好好教导琨哥儿。”   “是。”楚暖低声应着将短匕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明氏回头招呼问秋,“把你家奶奶的礼也呈上来看看”,又笑着跟众人介绍,“这是沐恩伯府上,我那六侄女身边的管事,六侄女有了身子不方便过来。”   问秋给魏夫人行过礼,又对楚暖福了福,笑道:“我家奶奶原是想陪着大长公主一道来的,可大长公主怕看了这么好的哥儿眼馋,便拘着奶奶不许来。”   魏夫人还算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楚晴怀的这胎是女儿,听到此话便笑道:“能让大长公主看中,是我们的福分。”话音刚落,瞧见问秋手里的玉佩,当即哑了声。   那玉佩通体碧绿无一丝瑕疵一看就知品相极好,更难得是只寸许大的玉面上雕着许多婴童,婴童的神态表情各异,有的微笑有的皱眉,生动之极。   宾客们俱都看呆了眼,发出“啧啧”叹声。   问秋将玉佩仍放回匣子,交给楚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长公主说君子当佩玉,送给大少爷戴着玩儿。”   魏夫人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差点没喘上来。   这么珍贵的玉石,这么精湛的雕工,又是大长公主所赠,就是珍藏起来当传家宝也使得,竟然给个庶出的子孙戴着玩儿。   魏大奶奶脸色更是难看。   去年她闺女做满月已经说是大办了,可比起这个根本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就算自己以后再生个儿子,难道还能越过魏琨去?   大长公主不可能再送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来。   到头来,大家记得的还是大长公主的玉佩还有明氏给的短匕。   一时,魏大奶奶既羡慕又嫉妒,看向奶娘怀里的魏琨也多了几分恨意与恼意。   有了大长公主的玉佩在前,楚晴准备的长命锁虽然金贵却也显得不那么出奇了。   问秋自是明白楚晴的想法,她就是来给楚暖长脸的,并不非要自个拔尖儿。因此将长命锁也交给了楚暖。   魏夫人心里突突冒火却只能侧转头当作没看见,笑着招呼宾客,“园子里有几枝桃花作了花骨朵,虽没全开,可瞧着粉嫩嫩的倒也好看,让老大媳妇带着去瞧瞧。”   客随主便,便有几人随了魏大奶奶往花园去,几位不爱动弹的便留在原处,喝着茶奉承魏夫人,“大长公主十几年没出来走动了,也不曾往谁家送过礼,还是府上有脸面,得大长公主青眼。”   又有人说,“瞧着大少爷就是个有福的,那脸盘还有眉眼跟侯爷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魏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应酬着她们,明氏却带上问秋与楚暖一道去了凝碧院。   回到屋子,楚暖猛地跪了明氏跟前,哽咽道:“伯母,我错了……” ☆、第171章   “快起来,地上凉,”明氏忙俯身拉起她,“你身子没好利索,别不当回事儿,快到床上躺着去。”   楚暖应着起身,在炕边坐下,仍是拉了明氏的手抽泣,“都说患难显真情,这些日子我卧病在床,虽然动不了身,可心里明白,要不是伯母顾念,我跟琨哥儿都是没有活路的……早先只觉得我婆婆是个好的,待人亲切不笑不说话,这几天倒是想通了,她主持着府里的中馈,要没有她的吩咐,我这屋里怎么会被人这般简慢。”   明氏稍皱了下眉头,四周逡巡一番,轻拍她的手,“你还在养病,不用为这些事情费心,免得伤神。”   “不妨碍,已经强了许多,”楚暖摇头,续道:“我只悔当初在府里没好生孝敬您,却把二太太当成亲娘来侍奉,早晚请安不说,也常常做了针线活或者点心来讨好她,可现在,我差点没命,她连个面儿都不露……是不是我早点死了才趁她的心?”   明氏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止住她,“你啊,眼下就好生调理好身子,把琨哥儿教导好了,其余的事情不用管……我不能久待,家里还有一堆事儿,过个十几天明家表哥就要成亲,少不得我去张罗。”   楚暖知道魏明珠与明怀远就定在月底成亲,明氏确实忙碌,便依依不舍地道:“伯母要是闲了,还请常来看看我。”   明氏没作声,只笑了笑。   楚暖又对问秋道:“回去谢过大长公主和六妹妹,就说我记着她的情,以后会偿还她。”   “啊,这个……”问秋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五姑奶奶这话说的,难道自家奶奶三番两次来给她撑腰就是图她以后偿还?   这人算计惯了,可能早就没有真情了。   明氏也暗自摇头,没再多言,到正房院跟魏夫人辞行后,转身到了沐恩伯府楚晴那里。   周成瑾刚让人抬了只两人合抱的大瓷缸在院子里,瓷缸里养了三对金鱼,楚晴觉得新鲜,正捏了撮鱼食逗弄它们。   周成瑾在一旁道:“回头我再移棵莲花进来,让金鱼歇脚,还可以赏花。”   楚晴笑着说好,又道:“要开粉色花的,这周围都是树,想多点颜色。”   周成瑾刚要应,听到暮夏清脆的禀报声,“问秋姐姐引着大夫人来了。”   楚晴抬头,就看到穿着茜色妆花缎褙子的明氏自穿堂门走进来,她急忙上前两步,笑着招呼,“伯娘。”   楚晴今天穿了鹅黄色的小袄,头上戴着珍珠花冠,肌肤红润笑容明媚,看着就是生活极其悠闲顺意的样子。   明氏顿觉眼前一亮,心情跟着好起来,笑道:“在院子里晒太阳?”   楚晴拉着明氏来到瓷缸旁,“大爷刚买了金鱼回来。”   周成瑾躬身上前行礼,解释道:“跟阿晟去前街经过花鸟市场看到了,想着阿晴平常做针线用眼多,这个能养眼。”   明氏就抿了嘴笑。   楚晴红着脸嗔周成瑾一眼,扶了明氏进屋,“五姐姐可好?”   明氏叹口气把满月礼上情形说了遍,“不管怎样我算是对得起她,以后魏夫人就是想生事也得考虑考虑……阿暖这性子,希望她能好自为之吧。”   实话说,楚暖挺让她失望的,本来想经过这事,她能认识到楚家人都是同气连枝以后能互相照应着。可楚暖似乎没意识到这些,反而抱怨文氏没能来给她撑腰,又后悔当初没好生巴结自己。   这就是楚暖所谓的“错”,难道庶女孝敬嫡母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楚晴不好置喙,默了默才开口,“五姐姐素日就把情分看得轻,且由着她去,咱们尽到自己本分问心无愧就行了。”   明氏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反正日子是她过……以后还真不想再管她的事儿。”叹一声,唇角露了笑,“我过来是想跟你商量阿晟的亲事,你觉得定在五月可好?”   本来是打算七月的,现在改成五月。   楚晴狡黠一笑,“伯娘是想撂挑子?”   明氏“噗嗤”一笑,嗔怪道:“就你脑子转得快,说实话确实忙不过来,先前有你大嫂帮把手,眼下她照看孩子根本不得闲,我是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   眼下,就有两件大事,一是明怀远成亲,成亲就在京都明家老宅子,虽说明怀中夫妻已经过来操持,但他们对京都不熟,少不得还要明氏出面。   另外一件就是春闱,早半个月就结束了,可迟迟没有发榜,据楚晟自个儿感觉说考得还行,进二甲没有问题。明氏自然相信他,眼下就等着一发榜,府里便要摆席宴客。   “改了也好,五月的话我也能过去凑个热闹,等到七月就不方便了。”楚晴扳着指头数了数日子,“就是不知道施家准备得如何,会不会觉得太赶了?”   明氏笑道:“施姑娘的嫁妆头两年就备好了,只等着有了合适人家就成亲。上次媒人还说,要不是觉得问名跟婚期间隔太短不好听,施家也想早点把喜事办了……施家人口多,我估摸着住的地方不太宽敞。”   嫁出去一个姑娘能腾出半间院子。   楚晴“哈哈”大笑,“那正好,就定下五月吧。四哥哥的住处收拾好了吗?”   明氏道:“等你想起来早就晚了,我已经让人把晚照阁后面加盖了一排罩房,本来还想再往外扩一扩,阿晟说舍不得旁边的杏树,这样足够住。正好天气暖了,我这就找匠人把屋子里里外外粉刷一遍,载上些花草树木。”   晚照阁离楚景的住处不远,周围种了十几棵杏树,杏花开的时候如云霞缭绕,非常的漂亮。   楚晴感慨不已,“以后四哥哥要敢不孝敬伯娘,我头一个不饶他。”   明氏启唇而笑,适才在明远侯府招惹的怨气尽数散去,又略坐会儿便起身告辞。   周成瑾见人走了,跟着进门问道:“大伯母过来干什么,刚才看着面色不太好?”   楚晴惊诧,没想到他这么细心,就两句话的工夫还能看出明氏有心事来。她不想提楚暖,只说了想让楚晟提前成亲的事儿,又问:“今年放榜怎么格外晚,往常年不都是考完四五天就能出来名次?”   周成瑾道:“主考官已经审完卷子了,共取了二百三十名,皇上有意选拔出几个有才能的,又让沈大人把这二百三十人的卷子再看一遍。估计,沈大人看中的就能参加殿试了。”   “要开始执行兴国策了吧?”楚晴又问。   周成瑾点头,“十有八~九,这批选中的考生应该会委以重任,五殿下也在观望。”   楚晴想了想道:“我希望四哥哥能外放,怎么觉得留在京都不踏实似的。”   周成瑾笑着抱抱她,“放心,没事儿的。”   提到楚晟的亲事,不可避免地想起婚期就在眼前的明怀远跟魏明珠。   算起来跟魏明珠也认识好几年了,相处得还不错,理当去给她添妆,楚晴便唤半夏抱来妆盒,找出一对赤金镶绿松石的凤尾钗。   这也是明怀远设计的样子,楚晴自打买回来就没有戴过,正好送给魏明珠。   楚晴是不打算往明远侯府去的,只能拜托周琳代为转交。   巧的是,周琳选出来的碧玉簪刚好也出自明怀远,两人不谋而合,彼此相视一笑。   大长公主瞧见了,叹道:“日子真是不经混,三月魏家姑娘出阁,下个月就轮到阿琳了。”   周琳不意话题会绕到自己身上,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楚晴忙替她解围,“五月里,我四哥成亲,连着几个月都有喜酒喝,可惜我捞不着。”惋惜之意甚浓。   大长公主便道:“等生完孩子寻摸几坛好酒,管你个够。”   楚晴毫不客气地应道:“那敢情好,就怕祖母心疼银子不舍得买好酒。”   大长公主指着她直笑,“看吧,这就是近墨者黑,阿瑾的好处你没学,尽学这贫嘴的毛病了。”   楚晴故作讶异道:“大爷有好处吗,没发现啊?”   大长公主笑得越发凶,都带出咳嗽了,浅碧忙上前给她捶背顺气。   嘻嘻哈哈中,一天就过去了。   过得两天,终于发了榜,楚晟预料得不错,虽然进了二甲,但名次并不太靠前,是三十二名。及至殿试结束,楚晟又前进了两名,是第三十名。   楚澍高兴得不行,当即商量明氏要摆席请客,替楚晟庆贺。   去年秋闱的时候楚晟给推辞了,这次却不再推辞,连着应酬三天,终于尝到了醉酒的滋味。   而明氏借着这股喜气,跟施家商量,把婚期改在了五月八日。   万晋朝的规矩,一甲三人在殿试后即可到翰林院任职,而二三甲的学生还需要经过朝考,根据名次分别授庶吉士、主事、知州、知县等等官职。   楚晟的成绩当不了庶吉士,却可以在六部选个主事的职位。楚晟选了工部的虞衡司,很不起眼的一个机构。   虞衡司掌管山泽采捕、陶冶金属等事,就是每年向地方征收野味、皮毛和翎毛以供军器军需,另外就是烧造瓦器和熔铸金属。   楚晴得知消息很是松了口气,周成瑾也笑,“这家伙精明着呢,不会往吏部或者兵部钻营,我也觉得工部好,油水最大,以后咱们发财有门路了。”   楚晴白他一眼,手里攥着百媚阁,每年都六七万两的收益,还想着发财?   周成瑾摸摸她白嫩的脸颊,“银子再多也不嫌多,就像徐嬷嬷说的那句,银子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银子却万万不能。”   楚晴听了突然觉得不对劲,对牢周成瑾的目光道:“你是不是跟四哥商量好了的?其中有没有五殿下的谋算?” ☆、第172章     周成瑾目光闪动,有些时候他不想让楚晴跟着担心就会瞒着她,可既然她问起,却不会欺骗她,当下“嘿嘿”笑两声,“先前见过两次,商量过此事。”   楚晴侧了头不理他,周成瑾绕至她面前,正了神色道:“我觉得这个职位挺好,你不信那个……难道还不相信我跟阿晟?”   楚晴抬眸瞧上他的眼。   不知自何时起,他眼中的邪气与流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小觑的刚毅果断。   这样的他不值得信任吗?   楚晴嘟着嘴道:“四哥哥是要支应我们四房院,给父亲养老的,万不能出事。”   周成瑾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了下。   明怀远成亲后没几天就轮到周琳出阁,因是嫁到京外,需得提前两天发嫁妆,跟姐妹们话别的日子也提前了。   楚晴给她准备的添妆是一套红宝石头面,有分心、挑心、顶簪林林总总七八样,用只铺了宝蓝色姑绒的匣子盛着,精致又华贵。   大长公主也惦记着给周琳添妆,还特地将楚晴叫到了过去,指着面前大大小小的匣子道:“手头上就这几样好东西,现下给你们分分,再要别的也没有了。”   这话说得何其伤感。   周琳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楚晴却歪着头做不信状,“祖母没有藏私吗?”   大长公主恼不得笑不得,又把罪魁祸首骂了一遍,“好好的小姑娘被阿瑾带坏了。”   楚晴连声附和,“没错,没错,趁着他没在,祖母多骂几遍,免得他知道了记恨祖母。”   这下便是周琳也撑不住笑出声,先前的忧伤一扫而光,盯着楚晴不知说什么好。   楚晴“咦”道:“看我干嘛,赶紧让祖母快把东西分了,万一祖母反悔了呢?”   大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却真的把匣子一一打开,先挑出两套鲜亮的赤金镶宝头面给了周琳,“你是新媳妇,戴着喜庆,”接下来给了楚晴一套珍珠头面和一套翡翠头面,“你都老媳妇了,过了新鲜劲儿,这几样不出眼的给你。”   周琳知道楚晴向来喜欢玉石,而自己更爱戴金饰,便高高兴兴地道谢接过。   大长公主又递给楚晴两样,“这是给我曾孙女的,你可不许昧下。”   孩子还没出生,大长公主却先送上礼,就好像预示着自己不能亲眼见到似的。   楚晴莫名地感到恐慌,面对大长公主的打趣也笑不出来了。   告辞离开的时候,楚晴寻个由头问浅碧,“祖母最近身体如何?看着似乎比往常健旺些,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似的。”   浅碧咬咬唇,默了会儿才道:“许是知道奶奶有孕,大长公主心里高兴……上次太医来把脉,说过一个词儿,说大长公主的身体就像内里朽烂的大树,外表看着郁郁葱葱的,其实稍有点风吹草动就经不住。”   楚晴深吸口气,“天气暖了,以后中午我过来陪祖母用饭。”   “我正想跟奶奶说呢,这阵子都是二姑娘陪着,大长公主胃口开了许多。既然奶奶过来,那我吩咐人备点口味清淡的菜。”   楚晴没客气,点头应允。   第二天是给周琳添妆的正日子。   周琳人缘不错,来添妆的人也多,挤了满满一屋子。这些人楚晴大抵都认识,陪着说了会话,碍于身子不方便,先回了观月轩。   没想到魏明珠也跟了过来。   因新婚才一个月,穿着很鲜亮,上身是玫瑰金绣着大红芍药花的褙子,底下则是条正时兴的十二幅湘裙。   发髻已换成妇人发髻,插一对凤尾钗,凤尾上镶了绿松石,非常亮眼。   可神情却有几分憔悴,眉间像是笼着淡淡轻愁。   楚晴吩咐暮夏沏了茶,笑盈盈地问:“换了地方还适应吗?”   魏明珠点点头,却是答非所问,“我不后悔。”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并没有人问她是否后悔,她却这样讲,是不是内心里其实是后悔了?   不待楚晴询问,魏明珠已经解释,“我觉得挺好的,兄嫂待我很和气,尤其是嫂子,非常容易相处,下人们也规矩,跟我之前想的商户人家不太一样。”   楚晴微笑,“明家能延绵百年不倒,肯定是有底蕴的,就看我大伯母就知道,如果不说,谁能看出她是商户出身?以前大伯母就跟说过,明家对媳妇并不苛刻。对了,表哥对你怎么样?”   魏明珠迟疑会儿才回答:“还行,相敬如宾……定亲之前他跟我说过,他先前有个非常契合的人,虽然那人已经过世,他却始终不能忘怀。他也说会尽力不让我受委屈。我们……我觉得很知足,每天能够看见他……阿晴,你肯定不知道,他看书的时候有多美。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他坐在树下看书,穿着雪白的道袍,风一吹,花瓣落在他身上……我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了他。”   楚晴怎会不知道?   那年冬日,明怀远坐在梅树下弹琴,人美如画,琴美如歌,恍如仙境。当年的她也是看痴了去。   可是,再怎么美的人也当不得过日子吧?   楚晴又问:“你偷看表哥可被他发现?”   魏明珠脸上现出几分羞涩,轻轻点点头,“他冲我笑,还问我有何事。”   这就是明怀远,他即便不喜欢女人,但也会温文有礼。   只是,这情形若是换成周成瑾,倘或知道她在偷看他,定然会捉了她过去,贴着她的耳边说:“看够了没有,没够的话回屋让你使劲儿看。”又或者,揽了她在怀里,不由分说地亲吻她。   想到这些,楚晴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忙收敛心神,问道:“表哥真的定下往贵州去了吗,几时启程?”   “原先说成亲半个月就走,可嫂子说不必赶那么急,总得在新房住满一个月。再者家里有车行跟着一道,误不了上任就成,后来就定下四月二十六的日子,还有六天,夫君让我回娘家住几日。”魏明珠嗟叹一声,“这一去恐怕好几年见不到面了。不过离得远也有离得远的好处,万一过得不如意,爹娘看不见也不用跟着操心。”   又是这样教人伤感的话,楚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借着续茶的空当缓了缓情绪,笑道:“对呀,明家有车行往贵州跑,咱们可以托他们带书信,你别到时候犯懒不肯写,或者认识了新朋友就忘了我。”   “我肯定不会,倒是怕你事情多把我给忘了。”魏明珠信誓旦旦道。   楚晴也跟着赌咒发誓一番,约定好每个月写一封信才算完。   “你的性子真是好,跟二嫂完全不一样。”魏明珠欲言又止,终是当着楚晴的面不好说楚暖的坏话,只露了半句便起身告辞,“我去跟阿琳道个别也就回了,你且记着写信的事儿。”   楚晴笑着送她离开。   正日子那天,吕怀中并没有亲来,代为迎亲的是他的一个堂弟,叫做吕怀北。   拜别大长公主的时候,楚晴躲在屏风后头偷看了眼,不免有些失望。   人长得算是周正,中等个头,白净的面皮,挺直的鼻梁,就是一双眼贼溜溜的四处乱转,而且身子有些怯弱,走起路来脚底发虚。   不过就是亲兄弟也有完全不相像的,何况是堂兄弟。   楚晴自我安慰一番,暗暗期望吕怀中能好一点,起码有点男人气概,能护得住女人。   送走两人,大长公主拍着太师椅把手“哼”一声,“就知道那个蠢妇挑不出什么好人家来,贼眉鼠目的什么玩意儿,给阿琳提鞋都不配。”   楚晴忙把先前自我安慰的话说一遍,又笑道:“祖母素来眼力好,以后肚子里这个说亲还得您给帮忙掌眼,挑个顺心如意的夫婿。”   大长公主果然乐了,满口答应,“只要我能活到那岁数,肯定给我这曾孙女挑个好的。”   楚晴莞尔。   两人在乐安居和乐融融地说话,外头周成瑾跟周成瑜却为送嫁之事起了小小的争执。周成瑜的意思是送出城门已经可以了,周成瑾却说要送到真定府。   两人各执其词,谁都不肯低头。   周成瑜怒道:“从京都到真定,至少三四个时辰,一路骑马过去再回来,人都散了架子,要去你自己去,我送到正阳门就回来。”   “行,随你的便!”周成瑾冷冷地俯视着他。当初在宁夏,自己整整三天没下马,就连吃饭也是掏出个馕饼啃一口,最后下马时双腿酸麻得几乎走不动。   这会儿是送嫁,肯定走得不快,路上也会打尖歇息,周成瑜竟然担心身子散架。   周琳还是他嫡亲的胞妹,难道他不知道送到城门跟送到真定在吕家人眼里是天壤地别。   不过受累一天,却关系到周琳的大半生。   真是蠢货!   就这样还惦记着世子的名分。   祖母说得对,与其把爵位传给他让祖宗蒙羞,倒不如让他本本分分地当个普通人。   楚晴已经知道周成瑾是要把周琳送到真定府的   这小半年,周琳天天在大长公主跟前尽孝,周成瑾看在眼里,对周琳的看法已有所改观,而且之所以这般做更多的是为了宽大长公主的心。   楚晴没想到的是,周琳辰正时分出的门,而周成瑜不到午时就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大长公主也不敢相信,特地找人去叫周成瑜。   周成瑜刚换下衣裳准备松散松散,连口热茶都没捞着喝,听到大长公主传唤,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但又不敢不来,随手抓起件平常穿的圆领袍,不太情愿地到了乐安居。   大长公主看他散漫的神情便来了气,强压了下去,问道:“这么早就回来了,阿瑾呢,也一道回了?”   周成瑜觑着大长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寻思会儿道:“大哥跟着往真定府了,我本打算也去的,但昨天夜里没睡好,骑马觉得头晕,加上亲家那边吕公子一再推辞,所以只送到城门口,先回来给您报个信儿。”   大长公主垂了眼眸没吱声,忽地一拐杖抡在周成瑜肩头,“说实话!”   拐杖是乌金的,落在肩头,周成瑜只觉得整条胳膊火烧火燎地疼,几乎抬不起来了。   情急之下大嚷道:“祖母,就算我只送到城门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祖母何至于下这么重手?”   大长公主怒道:“这还重?要是我真用力,你信不信这条胳膊就废了。”   周成瑜冷笑一声,“我真不明白,同样是祖母的孙子,为什么大哥做什么都是好的,逛青楼包妓子,整天走狗遛马都好,而我做什么都是错,千辛万苦地读书,考中了秀才也不见祖母半分笑脸,明明是可以承继的爵位,祖母却非得推出去。祖母既然看不上我,废我一条胳膊又算什么?”   “你……这个畜生!”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拼了力站起来,举起拐杖就要砸下去…… ☆、第173章     浅碧瞧出大长公主动了真气,怕周成瑜受不住,正要上前拦阻,却听“咚”一声,拐杖头转了个方向落在地上,将地面铺着的木头砸出一个坑来。   周成瑜脸色煞白看着地面,既惊且怕,还有些恨意。   大长公主所说没错,倘或她真的用尽全力,自己的肩膀早就要废了。   而大长公主却因突然收力,身子支撑不住,猛地往前倒去。   周成瑜本能地闪身一躲,正挡住浅碧去路。浅碧挥臂将他甩开,再伸手去接,却已来不及,大长公主踉跄地摔在地上,当即没了气息。   “你这贱婢,竟敢推搡我,”周成瑜差点撞到墙上,骂骂咧咧地转回头,看见倒在地上的大长公主,立刻惊恐地喊道:“不是我,跟我没关系,我根本没碰着祖母。”说罢,探头探脑地四下看看,脚底一抹油跑了。   浅碧根本顾不上搭理他,先将大长公主翻过来,一边掐着她的人中一边喊人,“快,请太医。”   在乐安居伺候的丫鬟都挺有眼色,当即有人往前院找人请太医,另有一人道:“我去请大奶奶过来。”   大长公主出事跟天塌下来差不多,乐安居的丫鬟根本没法自作主张,必须得喊个主子过来。而楚晴往乐安居跑得勤,大长公主也看重她,所以丫鬟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因是周琳出阁,忠勇侯府的夫人姑娘们作为同支也过来了。   那边的二奶奶正月里又得了个男孩,见楚晴肚子已经显怀,便谈起孕期饮食和教养孩子的事情。   两人坐在大炕上正说得兴起,楚晴看到暮夏领着乐安居的丫鬟慌慌张张地进来。   丫鬟跑得急,进门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长公主晕倒了,大奶奶快去瞧瞧吧。”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哭腔。   楚晴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摔倒,幸得旁边二奶奶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问道:“怎么回事?”   “别急,先过去看看怎么回事。”二奶奶拍一下她的手,低声宽慰,又不满地瞪一眼丫鬟。   丫鬟自知行事欠妥当,不敢再催促,等暮夏给楚晴穿好鞋,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是浅碧姐姐在厅堂伺候,就知道刚才大长公主叫了二爷过去,没说几句大长公主就动了怒,不知怎的就倒在地上。”   楚晴身子顿一顿,问道:“请太医了吗?”   丫鬟应道:“已经让人请了。”   二奶奶看出她的神思不属,便道:“要不我陪你一块过去?”   算起来二奶奶该称呼大长公主为叔祖母,也算不得外人,楚晴点点头说道:“好。”   两人赶到乐安居时,浅碧已经将大长公主移到了床上,她则在床边六神无主地坐着。   看到楚晴,浅碧一下子跪在地上,“是我伺候不周。”   “先起来再说,”楚晴撩开帐帘,见大长公主神色安详地躺着,双手摸起来还算温暖,鼻端却无半丝气息,而人中处有明显的指甲红印。   “祖母一直没醒?”楚晴问道。   浅碧点点头,哽咽道:“掐人中、掐脚底都没用,我不敢再用力了,只能等太医。”   楚晴环顾一下四周,扬声朝外面道:“再让人去催催太医。”   外头有人回答:“大奶奶来之前又让人去了。”   楚晴也没办法,让了二奶奶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浅碧先前的地方,问道:“早上见祖母还挺好的,怎么突然就摔了?”   浅碧睃二奶奶一眼,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大长公主虽是气,但也没真想把他怎么了。可二爷,不是我非议主子,二爷明知道大长公主摔在地上,也不说上前看看,也不急着请太医,就跟没事人儿似的走了。”   “他竟敢对祖母这般无理,还有没有良心?”楚晴气得浑身哆嗦。   二奶奶忙道:“弟妹且别发火,我想这事儿小不了,该跟叔父和婶子说一声。”   “已经去了,”浅碧应道,“先去请了两位奶奶,紧接着又让人到正房院报信,估摸着夫人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丫鬟急促的喊声,“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楚晴忙站起身子,浅碧已经迎了出去,外头来得不只是太医还有沐恩伯跟忠勇侯,却是太医进府正好遇到他们便一道来了。   大长公主已经上了年纪,素日看太医都没有特意遮挡,此时浅碧也径自将太医引到床前。   太医瞧见大长公主的脸色,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楚晴正在他旁边站着,心骤然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医。   太医先探一下大长公主的鼻息,又伸手翻开眼睑看了看,最后试了试脉息,肃然道:“气急之下痰迷心窍,得施针催吐。”   沐恩伯与忠勇侯面面相觑。   施针得脱了衣裳认准穴位,大长公主可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脱衣?   一时两人都不敢言语。   浅碧心急如焚,可她是下人,在众多主子跟前哪里有说话的权利,只哀求地看向楚晴。   楚晴本也有些犹豫,可想到到底性命紧要,且大长公主这般年纪,何必顾及那么多,遂开口道:“劳烦太医施针。”   “施针,这怎么行?”外面传来一声尖叫,却是刚到的高氏。   听到她的声音,楚晴心里厌恨,越发坚定起来,不容置疑地又说了一遍,“请太医施针!”   太医打开随身带的药箱,取出一排寸许长的金针,顺次摆好,环顾一下四周道:“催吐后需有人帮她吸出来。”   浅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来,”想一想,对楚晴道:“大奶奶,烦请您跟厨房说一声,让她们备着鸡汤。”   屋里分明还站着丫鬟,浅碧却吩咐她。   楚晴微愣,很快反应过来,拉了下二奶奶,“嫂子与我一道吧?”   二奶奶也明白,吸痰不比别的,很多人看了会恶心,尤其楚晴有孕在身,容易孕吐,倘若在众人面前失态,别人只会说她闲话,倒不如避开这节。   两人前后脚走到院子,自有勤快的小丫鬟到厨房里传话。   楚晴瞧着墙边的冬青丛,突然就想起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大长公主的情形,大长公主满头乌发精神健硕,乐呵呵地说:“……我有个扬州厨子,做红烧蹄膀最拿手,你席上不方便吃,等散了席到乐安居来吃。”   这才几年,满头的乌发已经白了泰半……   楚晴心里难过,突然就想起周成瑾来,侧头问道:“嫂子,你可知道从京都到真定要多久?”   二奶奶也没出过门不太明白,“听说得三四个时辰,这又是送亲,路上少不了歇脚,肯定走不快。”   三、四个时辰,赶到真定就已经半下午了,周成瑾肯定赶不回来。   楚晴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正说着话,突见门帘掀动,高氏脸色苍白,捂着嘴巴跑出来,扶着墙边就吐。   这时屋里却传来喜悦的喊声,“醒了,醒了。”   楚晴心头一喜再顾不得高氏,拔腿就往屋里跑,差点跟端着铜盆的丫鬟撞个正着。   大长公主果真醒了,唇边含了片参片,眼神空洞茫然,目无表情地挨个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众人,含混不清地唤:“阿瑾……”   楚晴心酸不已,勉强挤出个笑容走到前边轻声地答:“祖母可是忘了,大爷送二妹妹出阁,这会儿正往真定走呢。”   大长公主盯住她看了片刻,双眼闭一闭,认出她来了,“是阿瑾媳妇?”   楚晴点点头,“是。”   大长公主却不再看她,目光在众人面前扫来扫去,落在忠勇侯脸上。   忠勇侯上前俯身问道:“婶子,您找侄儿?”   大长公主阖下眼,意即是的意思,随即又睁开,吐出两个字,“分家?”   向来爹娘不在了,兄弟几人过不到一处去即可分家,可沐恩伯并无兄弟,跟谁分家?   忠勇侯只以为是听岔了,追问一句,“婶子说什么?”   大长公主“咯吱咯吱”将参片嚼了咽下去,歇了片刻又道:“分家!”   这次不但忠勇侯听清了,屋里诸人都听了个清楚明白。   大长公主再歇数息,似是用了很大力气,断断续续地道:“观月轩……挹翠斋……乐安居,还有星湖,给阿瑾。”   忠勇侯终于明白了大长公主的意思,这是让他主持分家,把沐恩伯府一分为二,从观月轩到乐安居连着星湖都分给周成瑾。   核算下来,周成瑾占了约莫六成还要多,而沐恩伯还不到四成。   原本就没有儿子跟老子分家的例,儿子又占了大半家产,有点说不过去。   忠勇侯脸上露出几分为难。   大长公主急了,脸上显出厉色,声音骤然高了,“分家!”   这一声气势逼人,忠勇侯再不敢推辞,恭声应着,“好好,侄儿明白。”   大长公主似是用脱了力,又是半晌没有听到喘气声。忠勇侯吓得冷汗一个劲儿往下淌,急忙催促太医诊脉。   太医试了试脉,长长叹口气道:“这次还能醒,下次倒未必了,该准备的准备起来吧。”   楚晴一下子懵了,紧抓着二奶奶的手,不敢置信地问:“准备什么?”   二奶奶怜悯地看看她的肚子,回身问浅碧,“叔祖母的东西都准备了吗?”   浅碧很镇静,有条有理地回答:“去年秋天就备着了,里外两身还有要带的东西,都齐全。”   楚晴终于反应过来,泪水忽地涌出来,溢了满眶。   过了许久,大长公主才缓过来,复又盯向忠勇侯,“要快!”   忠勇侯再不敢迟疑,连声回答,“行,我这几天就办。”   身后沐恩伯全副精神都在大长公主身上倒没多大反应,高氏却恨得差点咬碎了银牙,大半个府邸分出去,连星湖也没了,以后她不得憋屈死?   咬牙忍了忍,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母亲,长辈还在,哪有分家的道理,说出去也不好听。”   大长公主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搭理,没再说话,眼光飘飘忽忽的看着众人。   浅碧见状,低声问道:“可是要大爷回来?”   大长公主阖一下眼睛,“回来。”   之前楚晴没想到大长公主会摔这么重,也怕周琳知道跟着担心,并没有派人找周成瑾,听了大长公主的话,扬手唤过暮夏来,吩咐道:“让寻欢带几个人去找大爷,让赶紧回来。”   暮夏应声离开。   这时,厨房送了鸡汤来,浅碧一勺一勺喂大长公主吃了小半碗。   许是吃过东西,大长公主脸色好了些,嘟嘟哝哝说了句什么。   浅碧对楚晴道:“奶奶回去吃点东西,别饿着孩子,”又对忠勇侯等人道,“侯爷夫人都先回吧,大长公主说想歇一会儿。”   现在已经未时三刻,早过了饭点。   楚晴不觉得饿,可看着大长公主满脸的倦意,想一想,携了二奶奶的手离开。众人也跟着退了出去,却又不敢真的离开,便不忌男女,一同走进西厢房,让厨房送了些现成菜凑合着用了些。   高氏见忠勇侯跟沐恩伯都在眼前,旧话重提,对忠勇侯道:“大伯,母亲病得迷糊,说出来的话当不得数,好端端的分什么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家来,这府里分家,那边脸上也不好看……”   话音未落,沐恩伯突然起身,朝着她特意打扮过的脸就扇了上去…… ☆、第174章     夜色渐深,银盘似的明月将如水的清辉洒向地面。微风习习,吹拂湖边垂柳,在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涟漪辉映着月光,如同银白色的光环。   难得一个美好安详的月夜。   可对于许多人来说,却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顺德皇帝听说大长公主病重,先后又吩咐周医正和胡太医前来诊脉。周医正在太医院中脉息最好,诊过后摇了摇头,“随时准备着吧。”   这一来,三位太医都留在乐安居随时待命,忠勇侯夫妇也不敢离开,只吩咐两个儿媳妇回府照看孩子,顺便把一应需要的东西都先找出来,这边一有信儿,那边白布、麻衣都能齐备了。   忠勇侯夫妇没往别处去,就在离乐安居不远的一处院子里凑合。   周夫人大睁着双眼睡不着,伸手捅捅旁边的忠勇侯,“侯爷,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好听,哪有隔房大伯张罗着给堂弟和侄子分家的理儿?真要分了,可就得罪二叔了。”   当时她看得清楚,高氏说完那句话,沐恩伯是要揍她的,可紧接着高氏又说了句,“如果分家也成,阿瑾是晚辈,哪能越过伯爷?”   沐恩伯落在高氏脸上的手顿时失了力道。   可见沐恩伯对高氏的说法也是赞同的。   平心而论,要是换成周夫人,周夫人也接受不了,分家合该把晚辈分出去单过,这么看起来好像是把沐恩伯给分出去一样。   忠勇侯叹口气,“婶子说话哪有敢违抗的?就是皇上在场,也得答应着。再说,旁边围着那么多人,都听见了,二弟生气也不能怪在咱们头上,谁让他……唉,往后这边少来往,我琢磨着清静不了。”   周夫人重重地“嗯”一声,“睡吧,说不定明儿就得忙起来了。”   相隔不远的观月轩,楚晴也刚迷迷糊糊地合上眼,她本想留在乐安居的,浅碧死活不让,非撵着她回来休息。   楚晴胡乱用了点饭,却是睡不着,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似乎刚睡着,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楚晴一个激灵醒来,扬声问道:“怎么了?”   就见门帘被撩起,一个高大的黑影走近床前审视般盯着她。   脸隐在黑暗里,双眸却闪亮动人。   楚晴认出他,舒了口气,“你回来了,看过祖母没有?”   “先看看你,”周成瑾低声答了句,本想抱抱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寻到床头茶盅,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个底儿朝天,“你没事吧?”   “没事,”楚晴披衣下床,点燃蜡烛,顿时吓了一跳。   周成瑾满脸满身的土,早上刚换的团花锦缎直缀被挂了好几道口子,看起来非常狼狈。对上楚晴关切的目光,周成瑾缓了神色,唇角弯一弯,“没走官道,抄小路赶回来的,穿了片树林子。”   楚晴了解他的心情,连忙道:“你先洗把脸换件衣裳,我吩咐人下碗面,浅碧说那边有动静立马会找人过来送信儿。”   暮夏本在外头守着的,闻言小跑着往厨房去了。厨房里的婆子很机警,知道周成瑾等人会赶夜路回来,灶上的火就没熄,锅里也温着水,没多大会儿就做出一大锅汤面来。   周成瑾饿狠了,连汤带水喝了两大碗,对楚晴道:“你再睡会儿,我去看看祖母。”   看着他魁梧健壮的身影,楚晴莫名地感到不安,急走两步,唤道:“大爷,等我一下,我跟你一道去。”   周成瑾顿了顿才转过身。   楚晴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我跟大爷一道。”   周成瑾沉默片刻,忽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唇贴在她的耳边狠狠地说:“苒苒,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   她就知道。   他满身的戾气藏也藏不住,要不是惦记着她,先得看她一眼,兴许回府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周成瑜杀了。   杀了周成瑜事小,周成瑾的名声就更加差了。而且这也非大长公主所愿,大长公主很他们不争气,可他们也是她的子嗣,否则她也不会在抡起拐杖那刻突然卸了力。   楚晴闭了眼,止住几欲溢出的泪,轻轻拍着周成瑾的后背,“反正是要分家的,以后就是陌路人,犯不着因他们坏了自己的名声……今天咱们的闺女没少闹腾,我估摸着兴许是知道你不在家,想你了。”   周成瑾又紧紧抱一下她,才松开手,长长地呼了口气。楚晴提醒的是,他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了,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不能因为那个蠢货带累自己……以后孩子们还得风风光光地出嫁成亲。   楚晴感觉他的气息渐趋平和,复又牵起他的手,两人踏着月色慢慢往乐安居走去。   刚进院子便有馥郁的鸡汤香气传来,两个小丫鬟在廊前静静地守着茶炉,茶炉上坐了砂锅,烟气弥漫。   见到两人进来,丫鬟正要起身招呼,周成瑾轻轻挥了挥手,径自走进内室。   透过摆放着各种瓷器的博古架,正看到浅碧坐在床边的踏脚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大长公主,神情极为专注。   楚晴默默叹一声,悄悄道:“我在这儿守着,你歇一会儿吧。”   浅碧摇摇头,“我没事,熬个三五天不成问题。炕上铺了被褥,奶奶躺下歪一歪,别委屈了孩子。”   周成瑾也劝,“去吧,你挨不住困,我在这里守着。”   楚晴推辞不得,只好脱了鞋子斜靠在靠枕上眯着眼睛养神,隐隐约约地,听到浅碧在讲大长公主,“……让忠勇侯主持分家,西一路连着星湖归给大爷,其余给伯爷。我猜测着大长公主的意思,以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家人。以前那些事,就算了吧。”   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周成瑾低低“嗯”了声,再没言语,却轻轻走到炕边,挨着楚晴坐下。   许是周成瑾在身边格外让人安心,没一会儿,楚晴困意上来,慢慢阖了眼。   这一觉睡得沉,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推了推她,楚晴猛然惊醒,周成瑾低声道,“祖母醒了,咱们过去看看,”一面将鞋子帮她穿上。   窗外月影西移,天色似是暗了许多,屋里点了好几盏灯,倒是更亮堂了。大长公主已经喝完了药,正伸着手让周医正把脉。   不知是烛火映着还是因为睡了一大觉养足了精神,大长公主脸色好看了许多。   楚晴看了心喜,可周医正的神色却是愈加凝重,诊完脉也没开方子,只取了片拇指粗的参片让大长公主含着。   大长公主嫌弃地说:“最不喜欢这苦味,倒是闻到鸡汤的味儿了,我喝碗汤,”抬眼瞧见楚晴,“给阿瑾媳妇也来一碗。”   浅碧应声出去。   这空当,忠勇侯夫妇与沐恩伯夫妇先后赶了过来,齐齐问安。   大长公主点点头没作声,仍对着周成瑾道:“浅碧六岁进府,跟了我整整十八年……拖到现在都老大不小了,你给她找个老实宽厚的人嫁了。这屋里也不剩什么了,都给她当嫁妆。”   高氏惊呼一声,瞥了眼博古架,错错牙便要开口,浅碧端了托盘进来,正听到这后一句,胸口哽了哽,却做出个笑脸,“都给我当嫁妆,那么想娶我的人还踏破了门槛,大爷可得好生挑挑,嫌贫爱富的我不嫁。”   大长公主笑着附和,“对,是得好好打听着。”伸手接过碗,也不让人伺候,大口大口喝完,对忠勇侯道,“我吩咐你的事儿尽早不尽晚,早点分开早利索,中间沏道墙,东西不用交割,是哪边的就归谁,两家各过各的日子,免得混在一处不安生。”   忠勇侯“喏喏”应是。   大长公主又看向沐恩伯夫妇,“这会儿能当家作主了,以后好自为之吧。”最后将楚晴叫到跟前,盯着她的肚子看了片刻,却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我什么都放心,只一件事你答应我,别欺负阿瑾。”   周成瑾人高马大的,谁能欺负得了他?   楚晴错愕,不由朝周成瑾看去,正瞧到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楚晴顿时心软,便在这一晃神间,听到大长公主又道,“吃饱喝足,我也该走了,去找我的驸马去。”   话说完,已经阖了眼,唇角噙一丝微笑,神情安详之极。   众人皆都愣住,还是浅碧反应得快,上前将手伸到大长公主鼻端,转头疑惑地看向周医正,“太医……”   周医正试了试脉息,开口道:“趁着还没走远,换了衣裳吧。”   楚晴犹不置信,问道:“祖母她……”   周医正感叹不已,“大长公主果真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便是七尺男儿,又有几人能做到这般?”   原来大长公主已经去了。   楚晴恍然,却觉得脸庞一片湿冷,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的泪。   周夫人立刻大哭出声,边哭边跟高氏一道,将替大长公主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换上。浅碧则吩咐丫鬟把蜡烛换成了白烛,将白灯笼挂在廊下,又取出白色麻衣给众人穿在外面。   忠勇侯跟沐恩伯商议禀告皇上、往交好人家送讣告以及搭建灵棚之事。   唯有周成瑾茫茫然地站在床边,双眸空洞无神,像是被遗弃的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既可怜又无助。   楚晴心酸不已,上前挽了他的胳膊,“阿瑾,咱们回家吧……” ☆、第175章     此时天光已大亮,朝阳高挂在天际,明媚的阳光笼着亭台楼阁,像是镀了层亮闪闪的金光。暮春温润的风习习吹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让人神清气爽。   楚晴却完全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只慢慢地沿着湖边走,周成瑾木木登登地跟着她,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全无主见,眼神也是木,空空茫茫的没有灵魂。   楚晴见过他身穿绯衣时的邪肆张扬,也见过他一身甲胄时的威严凝肃,更见过他眯了凤眼嬉皮笑脸地逗着她玩儿,何曾见过他这般的呆滞无助。   大长公主离开,像是也把他的精神骨儿带走了似的。   楚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抬眸瞧见前面松树掩映下青瓦屋顶的小院落,心念上来,回身吩咐暮夏,“让人把里头略微收拾收拾,再送点酒菜过来。”   “酒还是算了吧,这个时候……被人瞧见说闲话。”暮夏低声劝道。   楚晴垂眸,“祖母明白我们的孝心不会见怪,至于别人,我管不了那许多。”   暮夏闻言,先到挹翠斋吩咐丫鬟收拾,而后又去观月轩找到寻欢,恶狠狠地吩咐,“奶奶让送两坛酒去挹翠斋……你小心点儿,要是被人瞧见,就别想着成亲了。”   寻欢想笑,思及大长公主刚过世,忙收敛了神情,“放心,这点事不算什么。让奶奶尽管陪着大爷,这边我应付得来。”   暮夏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又去找了问秋。   问秋叹道:“你去吧,小心伺候着,别落了人眼目。”   这才不到一个时辰,观月轩已经变了模样,屋里所有沾红带绿的摆设用品俱都收了起来,摆出来的无一不是青瓷白瓷,床上的被褥帐幔都换成了石青色,丫鬟们也都卸了金银钗簪,换上素衣,看上去暗沉沉的。   待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没法让心情舒畅起来吧。   暮夏多少明白了楚晴的想法,自去将束腰的绸带换成了青碧色。   半夏收拾了一个包袱过来,“里面是奶奶和大爷的衣裳,还有几样首饰,奶奶昨儿没回来,也不知道换了没有?”   楚晴穿得还是昨天那件玫红色袄子,本是为了送周琳出阁新裁制的,现在是决不能再穿的。   暮夏默默地接过包袱,回了挹翠斋。   挹翠斋门口也挂了白灯笼,里面却是没变。院子西头梧桐树下安置了桌椅,上面摆着四碟素淡的菜肴,两坛酒。   楚晴柔柔地对周成瑾道:“阿瑾,我知道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日子总得往下过……你奔波了一天一夜想必累得不行,咱们好生吃点东西喝点酒然后睡上一觉,我以茶代酒陪着你。”说罢,给挟一筷子菜放到周成瑾面前的碗里,抿一口茶,笑笑,“先吃菜再喝酒,免得肚子里发空。”   周成瑾学着楚晴的样子,先把菜吃了,然后倒了满满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完,再吃一口菜,再喝一碗酒。   到最后,干脆举起酒坛子,仰头往嘴里倒。   酒顺着脸颊、下巴淌下来,周成瑾两眼通红,满脸湿漉漉的,衣衫也湿了大半,分不清到底是酒还是泪。   这般隐忍的痛比放声大哭更让人酸楚难过。   两坛酒喝完,周成瑾用衣袖擦一把脸,将头埋在袖弯里,半晌不动一动。   楚晴强压着心头哀伤走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阿瑾,进屋歇会儿吧。”   周成瑾低低“嗯”一声,正要起身,双腿却一软跪在地上,两手环在楚晴腰间,“苒苒,你别走,别离开我。”   楚晴微阖了下眼,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落,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温柔地道:“阿瑾,我不走,我陪着你,还有咱们的孩子。”   “可我没有了祖母……苒苒,我没有祖母了。”周成瑾再忍不住,脸贴在楚晴腹前,像个四五岁的孩童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楚晴任由他抱着,抬手拂在他发间,默默地陪着他哭。   ***   西边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糊窗的绡纱笼上了鸽灰的暮色。   周成瑾猛地醒来,睁开眼睛瞧见屋内陌生的摆设便是一愣,临睡前的情形走马灯般一幕幕闪现在脑海里。他记得自己偎在楚晴跟前哭,她把他扶起来给他拭泪,带他到床上歇息,她温柔地拍着他哄他入睡,又耐心地一遍遍说,她不离开,会永远陪着他。   声音轻柔又温存,像母亲陪伴挚爱的孩子。   周成瑾有片刻的赧然,又觉得心里鼓胀胀的,像是兜满了风的风帆,全是感动宽慰。探身取过旁边衣衫刚穿好,外头伺候的丫鬟听到动静,隔了门帘轻声地问:“大爷可醒了?奶奶吩咐让温着茶,大爷要不要喝一杯。”   喝过酒很容易口渴,过年时他出去应酬得多,夜里楚晴总会在床边温一盏茶备着。   周成瑾心里酸酸软软地涨,翻身下炕趿拉着鞋子走出内室,问道:“奶奶呢?”   “去了乐安居,”小丫鬟捧了茶,低着头回答,“寻欢来回过两次话,说上门吊唁的客人已经来了不少,五殿下也来过,正在观月轩等着。奶奶吩咐,说大爷要是醒了别急着出去,屋里备了热水,让大爷洗一洗换过衣裳再出门。”   是让他先散了酒味。   说到底楚晴终究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子,没法不顾及外面的蜚短流长,可便是这样性子的人,却在这个关头,陪自己躲在这僻静之处饮酒。   周成瑾低低叹口气,听了楚晴的话进屋略略洗漱一番,外头系上白色麻衣才回了观月轩。   五皇子在书房里等着,见周成瑾回来,不迭声地问:“你去了哪里到处找不见人,寻欢也不肯说,”急急地走到他面前,“你没事儿吧?我听到信儿就赶过来了……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无论是谁都会有这一遭,你切莫太过悲伤。况且姑祖母已经年近……”   “我明白,”周成瑾不等他说完,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头,“放心,我没事,以前也想过总有一天祖母会离开,就是觉得太突然了,”话至此已哽咽不能语,顿一下,轻轻呼口气,续道:“本来以为怎么能看着孩子出生,给孩子取个小名儿……”   五皇子觑着他脸色,见他虽是悲哀,精神却还好,心头松了几分,叹道:“世事无常,谁能料想得到?前不久姑祖母兴冲冲地进宫寻奶娘,父皇还说她气色好。”   周成瑾喟叹一声,换了话题,“正想知会你一声,我得守制三年,再过两个多月阿晴要生产,家里这乱摊子她一人忙不过来,我在家里帮把手。”   “三年太久了……”五皇子思量片刻,“父皇听说姑祖母去世,早晨起来吐了血,要不他还想亲自过来吊唁。听太医说父皇的身体怕是也撑不了太久,要是保养得宜,或者能到年底,否则也说不准什么时候……阿瑾,文官必需守制二十七个月,武将可以夺情,要不你在府里守半年,半年之后看情况再说?”   周成瑾道:“我就是守制也不是全然不问世事,该出手时肯定不会观望。再者,金吾卫有个廖运据说也是江西人士,或许他可以一用。”   “廖氏族人……”五皇子轻声道,“以前我就猜测廖氏能力非浅,如今看起来他们在朝中的势力果真不能小觑,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他们都能扯上关系,现在倒好说,只怕以后恐成祸患。阿瑾,除了你,我没法相信别人。”   果然是皇家人,还没坐上那个位子,就琢磨着想提防人家了。   周成瑾却无法置喙,自古以来帝后就是这样互相利用互相牵制,现如今的顺德皇帝如此,已经驾崩的先帝也是这般。   五皇子的想法在帝王家最是正常不过。   话说回来,即便五皇子现在对廖氏全心全意,即位后为了拉拢朝臣平衡权势,得纳十几、几十个妃嫔来跟廖氏争宠?   周成瑾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生在皇家,不用应付那么多女人,只守着楚晴就好。思及楚晴,面色不由柔了几分,语气也轻缓,“到时候再说。”   五皇子料定周成瑾会是这般说法,没再多劝,只开口道:“你节哀顺变,既然姑祖母有遗命留下来,这事儿尽早不尽晚,早点利索了免得以后孩子出生还得左右提防。”   周成瑾赞同地点了点头。   送五皇子回来,不想竟在观月轩门口遇到了楚晟。   楚晟道:“上午父亲已带我来吊唁过,没看到你,父亲放心不下,嘱咐我再来一趟。”   “阿晴挺好的,请父亲不必挂念。”周成瑾一边把他往屋里让,一边吩咐小厮,“叫人请大奶奶回来。”   楚晟忙止住他,“不用,父亲是记挂你,六妹妹嫁过来的日子短,说句不中听的话,情分上到底有限,再者,你好了,自然会顾着六妹妹。你却不同,你是跟在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父亲的意思是生前既已尽到孝心,身后就不必太过伤怀,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哀过于伤身,让你看开点儿。”   这真正是体己话了,以前除去大长公主,谁还肯跟他说这样的话?   周成瑾只觉得眼眶发热,默了片刻才道:“我明白,便是为了阿晴跟孩子,我也会照顾好自己。请父亲放心,过几天我就去看望他。”   楚晟微微颌首,拍一下他的臂膀,“天已经晚了,我不多耽搁你,你节哀!”   周成瑾送他出门,顺便拐到了乐安居。   乐安居白幡飘扬,当间的厅堂布置成灵堂,正中摆放着棺木,沐恩伯、忠勇侯与周成瑜等人全身缟素跪在左边,高氏、周夫人与楚晴等人则跪在右边,只待有人来吊唁,他们便要俯首还礼。   瞧见周成瑾,沐恩伯气就不打一处来,斥道:“你这个孽畜滚到哪里去了,亏得你祖母平常那么偏心你?”   “我另有拜祭之处,”当着大长公主的棺椁,周成瑾不欲跟沐恩伯纷争,冷冷地答过一句,走到楚晴面前,伸手拉她起来,“你身子重,别跪了。”   高氏道:“阿瑾,你这是不孝!”   “我不孝?”周成瑾冷笑,“祖母尚未走远,当着祖母的灵牌,你且问问是让阿晴跪还是不跪?”幽深的黑眸从高氏身上移到周成瑜身上,冷厉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祖母因何而去,想必你们也知道。你们觉得到底是谁不孝?”   高氏咬唇怒视着他,周成瑜却吓得瘫在地上浑身直冒冷汗,此时灵前的白烛却忽地爆了个烛花…… ☆、第176章     据说白烛爆烛火是亡灵有所不满,本想开口劝阻楚晴的周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咽下了欲出口的话。   周成瑾冰冷的目光顺次扫过众人,落在正中的灵牌上,沉声道:“祖母在天有灵,阿晴怀有周家子孙,请祖母佑她平安康泰!”   夜风透过洞开的门扇吹进来,四周缠绕的白布摇摆不停,被烛光照着,映在地上的影子如鬼魅般摇曳。   周成瑾穿着麻衣,高大魁梧的身材伫立在当间,神情凝重肃然。他样貌酷似驸马,跟忠勇侯也有几分像,明明是俊美的长相,眼下看上去却让人不寒而栗。   周夫人莫名地发怵,稳了稳神,才道:“时辰不早了,阿瑾带着侄媳妇回去歇着吧,明儿人肯定不少,侄媳妇要是身子得劲就跪跪,要是不舒服就坐会儿……不露面总是不好。”   楚晴淡淡地说:“我会量力而为。”   周成瑾却又道:“今天五殿下过来,我已托他找营缮司郎中勘察分家之事,想必明儿人就能到,届时还得麻烦大伯些许工夫。”   说罢,携了楚晴的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累不累,要不要让人抬了软轿来?”   楚晴摇头,“不用。”   这时,屋里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高氏是真心想哭,倒不是为了怀念大长公主,而是哭自己命苦。一面哭,一面问周夫人,“嫂子,你也瞧见了,我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庶子?这根本就没把当父母的放在眼里啊?”又骂周成瑜,“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你堂堂正正的嫡出身份,怎么就被个小妇养的压在下面?你能不能争点气,分家不能由着他说了算,明天你也得跟着。”   哭一阵,停下来歇了会儿,想起周成瑜还得守孝。大长公主过世,沐恩伯与高氏以及长孙周成瑾应该守二十七个月,周成瑜至少要守一年,这成亲的事儿又没了影儿。   不由得悲从中来,又哭了一场。   周夫人跟高氏妯娌这些年,两人私交还算不错,解劝道,“弟妹且歇歇,哭久了脑仁儿疼。以前就听说阿瑾不懂事,本以为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该长进长进了,没想到这性子还是这么急,好歹等入土为安再说分家的事情也不晚。还找来外人,这下满京都还不都就知道了?”   高氏道:“谁说不是,他一贯行事乖张,却被母亲惯着……本想趁这个机会给他扳正过来,母亲偏偏又留下这么个吩咐,一家人哪能分成两家子?两人岁数轻,阿瑾媳妇又从来没掌过家,我就是有心帮忙也帮不上啊。”   再想一想,本来以为是忠勇侯主持分家,忠勇侯跟沐恩伯是叔伯兄弟,彼此很有几分情意,再者忠勇侯也是做长辈的,肯定看不惯周成瑾这副轻浮嚣张的德行,到时候手底下一滑,他们这般就能多出一块地来。   没想到周成瑾竟去找营缮司的人,营缮司就是管土木兴建、工匠调拨的,这下他们不但占不到便宜,别吃亏就不错了。   这边高氏跟周夫人诉苦,观月轩里周成瑾正跟楚晴相对用饭。   桌上四碟小菜虽不见荤腥,厨房却没少下工夫,以前留的高汤酽酽地炖了老豆腐,还有冬天里风干的小银鱼,用石磨磨成粉,菜出锅时洒上一把,既提味又滋补。任谁看了都挑不出理儿来。   楚晴一整天都没好生吃饭,闻到菜香就忍不住馋,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   周成瑾见她吃得香甜,胃口也跟着开了,风卷残云般把盘子底儿扫了个精光。待暮夏等人将杯碟收拾下去,便拥了楚晴,道:“以前挺机灵的人,怎么今儿就傻了,你这都七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注意些。”   “没跪多久,”楚晴靠在周成瑾肩头,懒洋洋地说:“灵堂里人来人往的,杵在那里不好看。反正来的人我不认识耶听说过,有爱串门说闲话的,我就跪一跪,有那些个心眼实诚体贴人的,我就没跪。伯娘来时还拉我说了半天话,真没累着。”   “自己能长个心眼儿就好,”周成瑾爱怜地将手移到她膝头,“我给你揉揉。”   “这里不疼,地上垫着垫子,就是腰有点酸,你帮我捏一捏。”   楚晴侧躺着枕在靠枕上,周成瑾搓热了手伸进她的衣衫,一下一下地捏,“……明天就找人来看地方,该从哪里垒墙就从哪里垒,我估摸着祖母过完七七,这边就能利索出来。正好你也该生了……府里的下人咱们都不用,只留下咱们这边和乐安居的使唤就成,要是不够再唤人牙子来买或者先跟大伯母借两个人来用……这半年我守孝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陪着你跟孩子……”   开头楚晴还“嗯嗯”地回应,后来就没了声儿。   周成瑾探身一瞧,她已经睡了。眉头蹙着,像笼着心事,浓密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双眸,睫毛下面露出微微的青紫。虽然浅,但因她肌肤白净,也能看得出来。   因是侧躺着,圆挺的肚子分外明显。   还犟着说不累,不累会这么早睡?   周成瑾心酸不已,轻轻下地,将她抱到床上,又替她褪去外衣,散了头发。   楚晴睡得沉,即便这番折腾也没醒。   周成瑾静静地凝视片刻,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亲,才拢了帐帘出去。   问秋在廊檐下正举着竹竿把燃尽蜡烛的白纸灯笼挑下来,见周成瑾出来忙退到旁边。   周成瑾身形微顿,道:“我去乐安居守灵,你留下值夜伺候茶水,明儿一早我回来陪奶奶用饭。”   问秋急忙应了,又问道:“大爷那边要不要送些点心过去,熬夜容易犯饿。”   周成瑾淡淡答一句,“不用,”迈开长腿阔步走了。   问秋换上蜡烛,将茶水点心等物准备好,又出去把自己的被褥抱了来,正要往床前铺,帐帘里传来楚晴的声音,“地上凉,到外面罗汉榻上睡吧。”   “奶奶没睡着?”问秋吓了一跳,手里的被子差点掉在地上。   楚晴掀开半边帐帘道:“睡着了,又醒了。”   问秋悄声道:“大爷去守灵,明早回来跟奶奶一道用饭。”   楚晴“嗯”一声,轻轻翻了个身。也不知为什么,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周成瑾刚抽身要走她就醒了,倒是把他跟问秋的话听在了耳朵里。   问秋在床边立了片刻见楚晴没再说话,可听呼吸声又觉得她不像入睡的样子,悄悄走开点了一小截安神香。   乐安居里,沐恩伯等人都是忙碌了一整天,身子又累又乏,听周成瑾说他要守灵,不需人陪伴,心头俱都松快了些,象征性地叮嘱几句,各自回去歇息了。   周成瑾独自留在灵堂,看着满屋子缟素,想起就在前日,大长公主还乐呵呵地扳着指头数算楚晴生产的日子,这才短短一日已是天人永隔。一时悲从中来,默默流了会泪,因见香炉里香已燃尽,又恭敬地奉上三炷香,拜了三拜。   刚起身,便听到脚步窸索,抬眸一瞧,却是浅碧。   “大爷,”浅碧两眼红肿,脸颊上泪痕犹存,一开口,声音已哭得有些哑,“这屋里的摆设器具我已让人收拾进箱笼了,大爷得空找人抬回去。”   周成瑾道:“这是祖母留给你的,你自个收着吧……以后留个念想,或是卖了傍身也好。”   浅碧犹豫着走到周成瑾面前,垂了头,低声道:“我不想出府,”顿一下,又补充,“也不想嫁人,我,我想留下来伺候大爷跟奶奶。”   周成瑾愣一下,“早两年祖母就把卖身契还给你了,其实你已经不算府里的下人,不用再做伺候人的事儿。”   “我愿意伺候大爷,”浅碧急急开口,“就算出府我也没处可去,家里人也不知道在哪儿。在府里这么些年,我都习惯了,而且,我也只会伺候人的活儿。大爷有所不知,其实,其实……”双手揪着衣襟,竟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周成瑾仿似明白了什么,神情渐渐转冷。   浅碧敏感地察觉到,鼓足勇气道:“其实头几年大长公主本想把我给大爷做小的,大长公主觉得我做事还妥当,说放在屋里能管束着大爷,后来觉得没成亲先纳妾不好……再以后,大爷娶了奶奶回来,因成亲还不到一年,就没再……”   不等浅碧说完,周成瑾已沉声打断她的话,“即便祖母提了,我也不会应。”   他了解大长公主,或许以前是有过这个想法,可见他跟楚晴夫妇和顺恐怕早已打消了这个念头,否则临终前也不会说让浅碧嫁人的话。   浅碧却不死心,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是因为奶奶?”   周成瑾面上已有几分不虞,可碍着浅碧终究是伺候大长公主临终的丫鬟,冷冷地解释,“我应允过奶奶,不会纳妾,也不会找通房丫头。”   “可要是奶奶同意呢?奶奶愿意留下我呢?”浅碧早就对周成瑾有意了,别的不说,单看他对大长公主的孝心就觉得他值得托付,何况他相貌好,又有一身武艺,还会放下~身段哄人。她可没少见到周成瑾嬉皮笑脸哄楚晴开心的样子。   以前大长公主私下试探她的时候,她还有些犹豫,怕周成瑾在房事上是个混不吝的,说不定怎么折腾人,及至楚晴嫁过来,看到他们两人相处的情形,浅碧就完全乐意了。周成瑾既知道体贴人,而楚晴也是个性子软和的,跟在他们身边日子定然不难过。她不求越过楚晴去,只希望周成瑾对她有一半的好,哪怕不是一半,有三成的好也心满意足。   出府嫁人听起来体面些,可外头的男人有几个好的?要是像周成瑜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个软脚虾似的,她可是一万个瞧不上。   浅碧跟着大长公主这些年,眼皮子并不浅,也不是贪图富贵,都老姑娘了,就图个知冷知热有担当的男人。   听到浅碧再三追问,周成瑾沉着脸肃然道:“她不会,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到她跟前说三道四惹她心烦。眼下你有两条路,一是按照祖母的遗命出府嫁人,我会给你挑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如果实在不愿出府,就留在乐安居清修给祖母诵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走不走,你这身功夫是不能留了……” ☆、第177章   浅碧尚未反应过来,周成瑾已出手如闪电,抓住她的腕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两只手已软软地垂下来。   “大爷,你……”浅碧疼得满脸是汗,不可置信地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周成瑾面无表情地回答:“你的功夫是跟祖母学的,本是为了方便照顾她,现下留着没用,反而是个祸害。”   心念电闪之间,浅碧已经明白,咬牙道:“大爷是怕我对奶奶不利?大爷太小瞧我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负妇孺的人,岂会做出那种无耻之事?”   “但凡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得不防。”周成瑾并不否认,抬腿踢向她脚踝,意图甚是明显,是要坏了她的腿。   浅碧纵身躲开,叫道:“大长公主尸骨未寒,大爷就如此对我?”   “祖母若是有灵,想必也不会阻拦,”周成瑾几个纵身将浅碧逼到墙角,气势凛然地俯视着她,“看在祖母面上以及往日你对奶奶的情分上,我只废你功夫,不伤你筋骨,要是你硬要反抗,难保我不会失手。”   浅碧抬头,对上周成瑾的眼眸。   那双眸子幽深黑亮,冷冷地不带一点情绪,全然不是平日对着楚晴那般的温和多情。而脸上刚硬的神情清清楚楚地彰示着,他言出必诺毫无回旋余地。   浅碧骤然了解,他的柔情只是对着楚晴,而她,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一念及此,浑身的力气像是开了闸的洪水,顿时散了个干净。垂眸道:“大爷动手吧。”   话音刚落,只觉得脚踝一阵刺痛,不由晃了晃,差点摔倒。   浅碧忙稳住身子,听到周成瑾淡漠的声音,“这几天不可使力太过,休养一阵子便跟常人无异,不碍着走路做事……祖母下葬之后,我会遵从她的遗命,尽快选个可靠的人,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以后好生过你的日子。”   尽快地嫁出去。   看来,为了楚晴,即便她失掉功夫,周成瑾也不会容她在府里。   浅碧黯然道:“什么样的人才老实可靠?又怎么样才是过得好?”   周成瑾清清冷冷地答:“从周家门里嫁出去的,没人敢欺负你,至于其它……十年之后,如果你愿意回来,那就回府,乐安居的偏院会给你留着。”   十年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是儿女绕膝。如果仍想着回府,就说明过得不好。他不介意留她在府里养老。   浅碧略思索便明白,心里既悲且酸,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说他无情吧,却愿意给她留条后路,说他有情吧,适才断她手脚的时候却是半点不曾犹豫。   默了片刻,低低答应着,“好。”   周成瑾回转身,淡淡道:“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浅碧扫一眼笔直地站在灵牌前那个高挺的身影,忽地叹了声,“大奶奶何其幸运,能嫁给大爷。”   周成瑾听到她的低语却没作声,直到听她脚步声远去,才在心底默默说了句,“该是我何其有幸,能够娶到苒苒。”   想起临来时楚晴乖巧的睡颜,周成瑾心底酸酸软软的尽是满足。   她高兴的时候会弯了眉眼,浅浅的梨涡一上一下地跳动;撒娇的时候会嘟着小嘴,好看的杏仁眼斜斜地瞟着你,即便是生气也不会由着性子胡闹,或是沉默地坐着,或是关了门抄经书。每每他哄上几句,她就会眯了眼笑。   生得这么漂亮,性子又是这般地和顺,不管嫁给谁都会如珠似玉地待她吧?   何况还有岳父跟楚晟替她撑腰,再没人会苛待她。   周成瑾眸底闪过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点燃三支香,对着大长公主的灵牌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忠勇侯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情形,跳动的烛光下,周成瑾笔直地跪在棺木前,身姿伟岸得像是漠北草原上挺立的白杨树,坚韧得仿佛能经得起任何风吹严寒。   他不禁愣了下,想起了凡事拿不定主意需自己拍板定夺的沐恩伯,和唯唯诺诺话不成句的周成瑜。   两个侄子相差不过数月,一个已经能够担当起家业,而另一个却如温室里教养的小花,需得在父辈的荫庇下生活。   忠勇侯突然就明白了大长公主的用意,早早地分家,不单是怕周成瑾迫于孝道而被压制,也是希望沐恩伯跟周成瑜能够自立,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吧?   心中芥蒂已消,忠勇侯突然想跟周成瑾讨论下如何分家的事情,可周成瑾却完全没这个想法,只淡淡招呼一声,“大伯安好”,就起身匆匆离开。   观月轩,楚晴尚未起身。   她夜夜与周成瑾相拥而眠习惯了,突然一个人睡觉得很不踏实,加上肚子沉重,醒了好几次,直到窗户纸透出鱼肚的白色才又沉沉睡去。   问秋起得早,先把自己被褥收拾了,又到厨房吩咐早饭,及至回来正好看到周成瑾拎着一包东西从外面回来。   周成瑾将纸包递给她,“让厨房热一下。”   问秋见纸上隐约有油渍渗出来,知道是吃食,连忙接过又回了厨房。   周成瑾大步走进屋子,瞧见楚晴刚穿好衣裳,正伸脚够鞋子,他急走两步将鞋子捡起来往她脚上套。   她身子臃肿了许多,脚也比往日丰润,握着软乎乎的。   楚晴见他穿着灰蓝色圆领袍,额角沁着细汗,伸手替他拭去,问道:“大清早往哪里去了,热出这一身汗来?”   “突然想起四条胡同有家包子铺,做得素馅包子非常可口,就赶去买了几只回来。两只芹菜的,两只韭菜的,还有豆腐的,回头你尝尝那种好吃,我再去买。”   楚晴不由弯了唇角,“费那个力气干嘛,吩咐厨房做便是。”细细瞧了他的眼眸,又问,“你困不困,吃过饭睡一会儿吧?”   周成瑾摇头,“我没事,连着三两天不睡也熬得住,吃过饭钱郎中就带人来丈量尺寸,我在旁边掌掌眼,有些话说在前头,量完了马上就开工……你倒是多注意些,去乐安居看一眼就回来歇着,身子要紧。”   楚晴点点头,看见周成瑾略显凌乱的头发,开口道:“阿瑾,我给你束发吧。”   周成瑾怔一下,拉了她的手往怀里扯,对牢她的眼眸问:“你叫我什么?”   楚晴蓦地红了脸。   以往她都是喊他“大爷”,前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喊了他一声“阿瑾”,这两天倒是叫顺口了,原以为他不会在意的,没想到竟被指了出来。   楚晴忙改正,“是我错了,以后再不这么没分寸。”   “胡说八道,”周成瑾点一下她水嫩的脸颊,“谁说你没分寸了,我就喜欢你没分寸。往后你就这么叫我吧,其实,弱冠那年祖母给我取过字,颐和,阿晟没跟你提起来吗?”   “我跟你又不相干,提你的字干什么?”楚晴横他一眼,感叹道:“颐和,颐养天和,祖母是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终老。”   周成瑾拥着她低低叹息,“这会儿是与我相干了,苒苒,咱们两个相伴终老,中间再没有别人可好?”   突如其来地,怎么又说起这种话?   还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   楚晴心里纳罕,面上却不显,白他,“难不成你还想纳妾?这辈子别指望了,等下辈子吧。”   周成瑾轻轻吻上她的唇,“下辈子也不想,我还要跟你过……想清清白白地等着你,就算长辈要我纳妾我也不要,就只等着你。”   “那你得看好了我,没准我把你忘了,早早就嫁给别人了。”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周成瑾凝望她的眼,“上辈子我定然没喝孟婆汤,所以这辈子一眼就认定了你,这辈子我还不喝。”   楚晴想起那个纠缠自己许久的梦,莫名地有些泪湿,掩饰般推搡着他,“怪力乱神,大白天说这些干嘛,快叫人摆饭。”   前世他们纠缠许久最终天人相隔,这一世,两人兜兜转转好容易结成夫妻,楚晴不想再出现波折,只愿此生两情相悦直至终老。至于来生,她不敢奢求,却也是暗下了决心,只要他肯来找,她必然会等着他。   ***   大长公主停灵七日便发葬了,与驸马周镇合葬在一处。周成瑾从护国寺请了和尚在家里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道场做完,亘立在两府之间的围墙也垒好了。   到底是专门营造殿堂庙宇的,钱郎中找来的工匠做得非常精致,该雕花雕花,该镂空镂空,间或盖一处青砖小院或者搭两间茅屋以备巡夜之人歇息。   有些地方植了翠竹,有些地方种了藤蔓,藤蔓沿墙蔓延,夹杂着盛开的小花,极具野趣。   凭空立起来的这堵墙不但没有损耗院舍的清雅,反而更多了几处景致。   楚晴肚子越发沉重,让周成瑾搀着沿围墙走了一圈,啧啧称叹:“真是巧思妙想独具匠心,这几百两银子花得值。”   周成瑾也觉得值,唯高氏看着自家那边灰突突的墙面唉声叹气,大好的院子竖着这么堵灰墙,怎么看怎么闹心。   这期间,楚晟如期娶了施韵进门。   周成瑾跟楚晴都没有回去观礼,倒是王氏带着楚晞来看过楚晴一次。   楚晴有日子没见到楚晞了,乍一看吓了一跳。她守孝穿得素,没想到楚晞穿得更素,青碧色的袄子月白色的罗裙,通身上下寡淡得半点绣花都没有,头上只应付般插了支羊脂玉簪子,再别无饰物。   楚晞本就是以纤弱取胜的样貌,这样看来更显弱不胜衣楚楚动人,尤其清瘦了许多,那腰肢细得仿佛一吹就要断了似的。   王氏道:“七妹妹也要成亲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想着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身子又不方便,所以带她过来瞧瞧。”   楚晴连忙给楚晞道喜,问道:“定的是哪里的人?”   楚晞不说话,王氏叹口气回答,“是二叔往辽阳去认识的一户姓沈的人家,说起来在辽东颇有名望,家中长子早就成了亲,次子先后定过三次亲,可因缘际会之下都没成,蹉跎到现在已经二十有二。二叔觉得那人人品不错,就提起家里七妹妹。”   是楚昊替楚晞牵得线,应该可以放心。   只是,辽东离京都太远了,而且天寒地冻的。   看着楚晞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楚晴心下黯然,试探着问道:“那人祖籍就是辽东,没想到来京都住吗?”   这次楚晞倒是开了口,“我想去辽东,那里挺好的。我不怕冷,宁夏就比京都冷许多。”   王氏脸上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楚晴一想就明白,辽东虽远,可远有远的好处,至少楚晞那些事不见得会传到那边。   这般想着也就释怀,吩咐半夏开箱笼找出几张皮子来。皮子都是周成瑾以前在宁夏互市的时候从鞑靼人手里买的,毛皮厚实,品相也好。   楚晴道:“要是我方便就替你做了,眼下我动不了针线,你回去做件斗篷或者皮袄,应该比织锦或者羽缎的暖和。”   楚晞瞟一眼她的肚子,问道:“听说是个姑娘,可取了名儿?”   “大名儿已经有了,叫周云琴,小名儿还没想,大爷说等生了再说。”楚晴笑着回答。   楚晞没再言语。   王氏唇角却显出笑意来,“其实娘原本想来的,可前两天请府医诊过脉之后又不想来了。”   楚晴觉得诧异,转念一想,睁大了双眸。   王氏笑道:“刚上身不到两个月,娘冲公爹发脾气,说孙子都有了,现在弄出一个叔叔不像叔叔,侄子不像侄子的,听了叫人笑话……娘实在多虑了,人多家兴旺,孩子越多越热闹,咱们既不惦记娘的嫁妆,又不惦记着家产。”   楚晴不禁跟着笑,王氏也有意思,这般大剌剌地把家产说出来,倒是风光霁月。   “我猜测着可能母亲更想要个姑娘,我看桂嬷嬷搬出来好几匹水红色的细棉布……不过,也可能是给六姐姐的闺女也不一定。”楚晞突然插话。   楚晴颇为赞同,“我也这样想,大伯母一向喜欢女孩儿。”   三人聊过一阵儿,王氏不便多耽搁,带着楚晞告辞。   临走前,楚晞看着楚晴欲言又止,嘴唇翕动了好几次,终究没有出口。   楚晴猜测她想说的定然跟楚曈有关,可楚曈的事儿,她根本不想过问…… ☆、第178章   楚曈成亲时说得义无反顾,宁可不要娘家也非得嫁到方家去,将楚溥气得几乎要动家法。所以自从她出嫁,国公府众人绝口不再提她,她也是绝情,再没回过娘家。   胡姨娘惦记着女儿求明氏允许她去看看,明氏铁了心不再沾任何关于胡姨娘母女三人的事情让她找楚溥。   楚溥怒道:“你去打听一下,满京都哪家姨娘有脸出门做客?”   胡姨娘咬唇,泪水盈盈地凝望着楚溥。   要是还在宁夏总兵府,没有杂七杂八的琐事,楚溥练兵归来还是挺愿意胡姨娘在自己跟前做出这副娇滴滴的小女子状。   如今在京都,国公爷基本不问俗事,阖府上下的俗务基本都压在楚溥身上,楚溥真心没有精力再玩这种儿女情长你侬我侬的戏码,再者身旁有个端庄大方行事有度的明氏比着,楚溥便觉出妻妾的不同来。   妻子是能与自己同甘共苦担当责任的人,而妾说白了,就是有兴致时候的玩物,即便有心抬举她,她也上不得台面。   楚溥既不发话,国公府更无人提到楚曈,倒是周成瑾听到过一两句闲言,说楚曈生过一儿一女,可都没在自己身边养着。   这样的事情,他听过就算,没有特意打听,更不会在楚晴耳边提起。   听到明氏有孕,楚晴是真真切切地欢喜,夜里就忍不住告诉周成瑾,“府里要添丁了,伯娘还觉得不好意思,我明儿写封信,你得空的时候送过去,还有给闺女准备的小衣也拿出两件来,我怎么觉得伯娘这胎该是个姑娘。”   周成瑾搂着她打趣道:“伯母有了亲生的闺女就不能偏疼你了,不过也没事,她要不疼你,咱们就不疼她那个小闺女。”   “离远点,我不想理你,”楚晴苦笑不得,用力推开他。她自己都要当娘了,至于跟个还没出生的小堂妹争风吃醋?再者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周成瑾最爱看她分明板着脸要生气,可眼眸尽是欢喜的纠结模样,赔笑哄她,“别恼,咱们跟疼自个闺女一样疼她还不成?你明儿几时写信,我给你研墨。”   周成瑾守制在家不当差可也没闲着,亲自掌眼挑了八个小丫鬟和八个小厮进来,又将府里各处的差使重新梳理一遍,各项事务都分派了专人打理,整治得头头是道。   分家后,周成瑾这边就叫周府,大门开在朝东的棉花胡同,门上并没挂牌匾,而沐恩伯那边仍是用了先前的大门,还是叫做沐恩伯府。   寻欢做了周府管家,便不住在观月轩而是住在了外院。他跟暮夏成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周府尚在孝中,楚晴这边也离不开暮夏,所以只能拖到明年秋天。暮夏是无所谓的,寻欢却熬得难受,抽空就往观月轩跑。   浅碧也议定了人,那人叫张大顺,是山东鳌山卫刚刚提拔上来的一个百户。张家世代以打渔为生,偏偏张大顺是个喜欢舞刀弄棍的,十六七岁上跟着卫所打仗,赶跑过两次倭寇,也打过海盗积攒了不少军功。家中只有个瞎眼老娘并十三岁的妹妹,因家贫一直拖到二十七了也未曾娶亲。   周成瑾把这事托付给了郑和,郑和倒是细致,把张家祖宗八代都打听了个仔细,随信还附着一张画像。   男人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个豪爽汉子。   浅碧看过信,知道张大顺除了穷之外并无其它毛病,咬牙答应,“我嫁!”   婚期便定在八月初八,大长公主过完百日之后。   周成瑾找到她,道:“你的嫁妆都交给问秋打理,你不用担心。只是家具器皿没法置办,我另补给你一百两银子,到时候寻欢去送嫁,需要什么东西在山东就地添置。祖母留下那些东西,你若是带,我就吩咐人重新包好装到箱笼里,要是不方便带,我折算成银票给你。”   浅碧只留了伺候大长公主捶腿用的美人锤,其它都不打算带。主要是,张家家徒四壁,大长公主所留之物虽说不是珍品,可也镶金嵌玉的,根本不般配。再者,她也成心赌这口气,自己没有银钱傍身,会不会有人真心呵护自己。   周成瑾并不勉强,“那就先收在库房里,单子你拿好,什么时候想起来用了,随时写信回来。”   楚晴知道后,从妆奁盒里找出半匣子南珠亲自送给浅碧,“成色不是上好的,可也值些钱,你留着镶首饰也好,或者手头不宽余的时候拿出几颗也能救救急。”   楚晴对之前的事情浑然不知,待浅碧是一如既往,而浅碧虽说是心胸颇广,到底是存了几分芥蒂便不想收。可看着楚晴明澈双眸里的殷殷关切,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收下。   楚晴又道:“张家人口虽简单,可一家三口过惯了,你乍乍嫁过去可能不适应,手脚要勤快些,多说几句软和话,小姑子倒没什么,带些好玩小玩意儿就能拢了过来。婆婆那边倒要下点功夫,面上多顺着,千万别起了纷争,实在难为的,就说给张大顺听。”   浅碧自进了伯府,一门心思就是伺候好大长公主,哪里会想到这些弯弯绕绕。一时面上就显出几分困惑来。   楚晴便道:“这些事我也不太懂,以前听我身边的徐嬷嬷念叨过,正好明天她要进府,闲了你就找她说说话,徐嬷嬷经的事多,极有见识。”   浅碧这才真心实意地谢了。   产期渐近,周成瑾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稳婆跟奶娘早半个月就住进了府里,太医则每隔两天就来请一次平安脉。   饶是如此,楚晴仍觉得由心而外的恐慌,生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应付不来。   周成瑾看出她的无措,柔声宽慰了好几次,楚晴听是听进去了,可心里还是不安。暮夏便出主意,“奶奶自小跟着徐嬷嬷,不如把徐嬷嬷接进来。”   楚晴当即说好,周成瑾岂有不应的,亲自出府找了徐嬷嬷。   徐嬷嬷算着楚晴快到了日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挂着,听了周成瑾这话,当即答应了,只苦于手头上杂事太多,不过也只用了三两天的工夫交代给盛珣,把随身衣裳带两件就进了周府。   徐嬷嬷来后,楚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终于安定下来,夜里睡得也踏实了些,每天早早起来趁着暑气还不重,周成瑾打拳,她就在旁边遛弯,等周成瑾打完拳,她递上棉帕帮他擦汗。   这一年多,楚晴个子长了不少,可离周成瑾还差大半个头,只能仰着脸瞧她,眉梢眼底尽是缱绻。   徐嬷嬷老远看着,心里既喜且悲,喜得是自己悉心呵护着养大的姑娘能够过得如意,悲得却是前世那个早早夭折的女儿,假如还活着,说不定也能遇见个好男人。好在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已经回不去前世,有些事情也该忘记了,人总得往前看。她才刚五十出头,除了腰疼外,身体好得很,还能再干十几年给楚晴多攒点家底儿。   周成瑾心里却是酸酸软软的。   自打大长公主过世后,楚晴待他跟以前不太一样,虽说仍会撒娇使性子,可更多的时候会纵容他体贴他。   楚晴肚子沉重,夜里经常醒来,每次他都知道,却假装在睡。楚晴会以指为梳柔柔地梳理他的发,会轻轻抚摸他的脸,也会偷偷亲吻他的唇。纵是闭着眼,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情意。   定亲时,他想只要能每天见到她,哪怕她不喜欢自己,不肯与自己亲近也愿意。成亲后,却期盼有朝一日她能明白他的心也能同样地待他,而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却想要更多。想要她的心里只有他,想要她时时刻刻地陪着他,想要每回眸时,总能看得到她的眼。   吃过晌饭,楚晴照例是要歇晌的,尤其因为夜里睡不好,中午这一觉便睡得格外长。   她躺在大炕上,盛夏的微风透过洞开的窗子吹拂着她的发。   周成瑾抱一摞账本在旁边看,怕算盘珠子扰了她,就用她教的法子心算。看完一本,侧头瞧她,见她脸颊红润唇角微翘,好像梦里也在笑。   直到半下午楚晴才醒来,趁着夕阳正好,两人往星湖采莲蓬。滴翠亭的石桌上摊一张大莲叶,他剥出水嫩的莲子放在上面,楚晴笑盈盈地看着他。待到莲叶上有了十几粒,她一把抓起来全部塞进嘴里,满足地叹:“真好吃。”   他的心里鼓胀胀的全是满足,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再也无憾。   许是莲子吃得太多,晚饭时楚晴便用得少,浅浅喝了小半碗粥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周成瑾温言哄了半天,也只多吃了两口。   周成瑾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楚晴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肚子沉甸甸地坠得难受,有点疼却不厉害,数息就好了。   楚晴没当回事,仍是跟周成瑾一道在院子溜达了两圈才漱洗上床。   哪知到了夜里真正开始疼起来,肚皮紧绷绷的往一块儿收,好像马上要崩开似的。   楚晴着了慌,惊恐地告诉周成瑾,“肚子疼,怕是要生了。”   本以为周成瑾是个有成算的,谁知道他更慌,一个激灵坐起来,衣裳里外穿反了也不察觉,急匆匆地下床,“你别急,我去请太医。”   楚晴气道:“现在找太医做什么,去喊徐嬷嬷,然后吩咐个小厮去请太医,用得着你亲自去?”   楚晴这一气,周成瑾倒冷静下来,先帮楚晴穿好衣裳,然后叫了徐嬷嬷过来。   徐嬷嬷不慌不忙地说:“没事,疼点正常,就是要生一时半会也生不下来,奶奶别慌,赶紧先吃点东西。”   这阵子他们虽吃素,但防着楚晴生产,厨房里总备着鸡鸭鱼肉,这会儿也顾不得忌讳,连肉带汤下了整整一大碗面。   楚晴许久没有吃肉,闻着味儿就有些馋,闷头吃了多半碗。   徐嬷嬷看了直笑,扶起楚晴往西厢房走。   西厢房按照徐嬷嬷的意思布置成了产房,不过也没有太特别,只在褥子上铺了层油布,然后再铺上两层棉布床单。床头矮几上则放着一摞浆洗晾晒过的细棉布。   帐帘倒是喜庆,绣着个抱红鲤鱼的胖小子。   徐嬷嬷扶楚晴上了床,自个坐在床边跟她说话,说盛珣看中了隔壁绸缎铺的闺女,隔三差五就过去买布料,又说翡翠养了半年终于大好了,现下也在铺子里干活,每月一两半银子的工钱,倒是比在国公府更舒心些。   楚晴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可肚子却是一阵比一阵疼,间隔时间也短了许久。到后来,连故事也没心思听,只看着徐嬷嬷的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而腹内的痛却是绵绵不断无穷无尽,眼泪忍不住就涌了出来。   周成瑾吩咐小厮请太医,又让人到国公府报信,回来后也进了西厢房,见楚晴疼得难受,面上就有些不虞,一边给楚晴擦眼泪一边冷声问徐嬷嬷,“什么时候生,怎么才能疼得轻些?”   “且得等着,什么时候生我也说不准,反正只能越来越疼,”徐嬷嬷瞥他一眼,起身往外面嘱咐问秋,“去叫稳婆吧,再让厨房烧热水,越多越好。”   稳婆备了两个,都是很有经验的老手了,进来后先摸摸楚晴的肚子,“估摸着还得两个时辰,大爷到别处歇着,天亮之后差不多就生了……产房是阴晦之地,冲撞了怕对大爷不利。”   周成瑾犹豫着不想离开。   徐嬷嬷却道:“大爷就在这儿等吧,奶奶心里有个倚仗,再者大爷也看看为了生儿育女,奶奶都受了什么样的罪……” ☆、第179章   两位稳婆面面相觑,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议。   她们两人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至少给上百个婴儿接过生,还没有听到过哪家的人会说出这种话。   娶妻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   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让个大老爷们在外头站着干啥,帮不上忙不说,多不吉利啊。   而且这位妇人看着既不像主子又不像下人的,还真有胆量当着男主子的面儿说。可两人都知情识趣的,见主家没人发话自然也不会多事,任由周成瑾留在了产房里。   此时的楚晴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别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对抗腹部的疼痛。   而疼是一波连着一波,愈来愈紧凑,愈来愈激烈,纵然她听了徐嬷嬷的话,时不时地深呼吸也无济于事。   跳动的烛光映着她的脸,巴掌大的脸颊苍白似雪,黄豆粒般的汗珠子密密地散布在额头,很快地汇集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乌黑的头发散乱着,额前的几缕已经被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疼痛时两只手无处着力,胡乱地抓着身下的床单。   看上去既狼狈又无助。   周成瑾心如刀绞。   楚晴肌肤嫩,平常稍磕着碰着身上就会留印子,但她并不娇,极少当着他面叫疼。   眼下却是这般状况,可见是疼狠了。   周成瑾坐在床边一只手握了她的,另一只手攥了帕子帮她擦汗,嘴里低低柔柔唤她,“苒苒,苒苒,我在这儿。忍不了你别忍着,你打我咬我。”   “阿瑾”,楚晴有气无力地笑笑,尚未来得及开口,又皱了眉头。   周成瑾看着她,手握得更紧,恨不得自己代替她去遭这份罪。   徐嬷嬷见状,低叹口气,端来一只碗递给周成瑾,“大爷,奶奶出了这些汗,少喝点汤。”   是人参炖的鸡,撇去浮油,只留下淡淡的清汤,既能当水喝,也能提神补气。   周成瑾小心地吹凉,一勺勺喂给楚晴,楚晴勉强喝了小半碗再没心思喝。   在旁边等着的稳婆听着楚晴喊疼的间隔,估摸着差不多了,用温水净过手,掀开被子探进去试了试,片刻,湿漉漉地拿出来,“五指了,以后就快了,大爷出去等着吧。”   开到五指,就意味着快露头了,东西都要预备起来。   再往下的情形还真不适合让男人看见。   徐嬷嬷沉声道:“大爷暂且回避,留下来怕是不方便。”   周成瑾拉着楚晴的手不舍得走,待徐嬷嬷再催过一次,才依依不舍起身,走到门外才发现,院子里乌压压地站了许多人。   不但是太医,还有楚景与王氏,就连楚晟夫妻跟楚澍也都来了。   明氏有孕不好走动,王氏作为长嫂又曾经生产过是务必要来看看的,楚澍跟楚晟是不放心楚晴非得跟着来。   所以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还有随身带的丫鬟,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家子。   周成瑾无心跟众人寒暄,失神落魄地走到楚澍面前,唤了声“父亲”,就觉得胸口涌上万般情绪,以致于语不成言,只长长地作了个揖。   楚澍重重拍一下他的肩头,也没作声。   屋里的女人是周成瑾的娇妻,也是楚澍的爱女。当年赵氏生楚晴时,楚澍正与知交好友在积水潭赏初荷,并不曾亲见。他只知妇人生产痛苦,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疼。   单是隔着窗户听到楚晴压抑着的喊叫就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   由眼前思及当初,楚澍对楚晴有多担心,对赵氏就有多愧疚,对自己便有多痛恨,可这愧疚与痛恨无人可诉,只能沉重地压在心底。   院子里的人都跟他们一样,顾不上说笑,俱都神情紧张地盯着门上青灰色的棉布帘子。   一时竟有些沉寂。   这会儿天色已经转白,借着暗淡的天光,楚晟看到周成瑾眼角闪亮的水光,低声安慰道:“别担心,六妹妹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屋里突然传来楚晴尖锐的喊叫,接着是稳婆的声音,“羊水破了,使劲,再使点劲。”   问秋端着盆血水出来。   周成瑾身子一僵,掀了门帘便要往里闯。   徐嬷嬷正在门边站着,冷脸拦住他,“大爷止步,这会儿进去只能跟着添乱。”   周成瑾愣住,既不愿后退一步,也不敢真的进去碍事,便直直地站在门口。   痛苦的尖叫一声比一声高,稳婆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快,用力,已经看见头了,使点劲就下来了。”   接着是楚晴有气无力的回答,“我没劲了,使不上劲。”   “没劲也得生,就差这一步了,快,含着点参片,再用力!”是稳婆严厉的斥责。   又似是徐嬷嬷在说话,“再含一块,一鼓作气就出来了。”   低低的几声呻~吟,紧接着便是凄厉的喊叫,叫声过后却是死般的沉寂。   怎么了?   周成瑾脑中一片空白,想迈步,两腿像钉在地上似的,软得动不了。   突兀地,嘹亮的婴儿哭声传出来。   “好了,哭了,快擦一擦包起来,就用那块细棉布,外面包上小毯子。”稳婆有条不紊地吩咐。   接着就听到脚步声走来走去,伴随着欢快而轻松的话语,“哟,是个千金,真漂亮,来秤一秤有多重?”   门帘一掀,问秋又端了血水出来,差点撞上周成瑾,连忙道喜,“恭喜大爷,得了位千金。”   周成瑾一把攥住她的臂,问道:“奶奶怎么样?”   问秋笑道:“好着呢,正在清理,大爷稍等会就能进了。”   好着呢?   看这暗沉沉的血水,怎么可能会好?   周成瑾心急如焚,又不敢硬闯,站在门口兜圈子。   院子众人听到孩子哭声已是松了口气,楚景见状笑着上前,“稍安勿躁,不急在这一时。”   王氏也笑道:“恭喜姑爷喜得千金。”   周成瑾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直往门缝里瞟,恨不得立时进去看个究竟。   没多大会儿,稳婆抱着婴儿出来,“是位千金,六斤四两,恭喜大爷贺喜大爷,今朝得女下次生男。”   众人围上去看孩子,周成瑾实在按捺不住,撩了门帘进去。   徐嬷嬷刚把床上沾血的床单和油布撤下来换上新的,正吩咐丫鬟把东西卷在一起拿到外面去烧了。   楚晴神情委顿地缩在被子里,乌漆漆的黑眸润着雾气,满头满脸尽是汗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周成瑾一个箭步冲过去,矮着身子半跪在床边,问道:“苒苒,你怎么样?”   楚晴想摇头,可嘴角一撇,泪水扑簌簌往下滚,“疼得很,我怕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大爷了。”   徐嬷嬷闻言“呸呸”唾两声,斥道:“傻话,哪有这样说的?”顺手将手里的脸盆递给周成瑾,“浑身是汗,大爷给擦擦,衣裳也湿透了,擦洗过换上干净的。”又对楚晴道,“刚生完孩子不好哭,别哭坏眼。”   楚晴赧然地侧过脸。   生的时候是真疼,可孩子出来的瞬间,所有的痛苦一下子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骄傲与欢喜。   周成瑾不进来还好,这会儿见到他,适才的痛又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觉得委屈,想跟他撒撒娇。   周成瑾已知道她的苦,听到徐嬷嬷斥责她,连忙安慰她,“苒苒受苦了,我都记着呢”,边说边拧了帕子覆在她脸上,“乖,转过来我给你擦擦。”   帕子用热水绞过,温暖舒适,温热的水汽从张开的毛孔透到体内,楚晴觉得整个身体都暖了。热水帕子擦过,周成瑾用干爽的棉布帕子再擦一遍,才帮她换了衣裳。   问秋将丫鬟们都赶出去,只留了她跟徐嬷嬷把屋子里不需要的东西一样样清理出去。   稳婆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几次,见楚晴已收拾利索,笑呵呵地抱着婴孩上前,“奶奶瞧瞧大姑娘,生得可真漂亮。”   孩子生下来就被抱到旁边擦洗,楚晴还没见过,接过来看了眼,不觉有些失望。   脸皱皱巴巴的,头发稀稀落落的,眉毛淡淡的几乎没有,皮肤也红,五官拧巴在一起,真心没看出哪里好看。   一不留神就说出口来,“怎么长成这样,也不知随了谁?”   周成瑾连声道:“随我,随我,是我生得不够好看。”   稳婆咧嘴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孩子刚生下来都这样,过两天就长开了。奶奶瞧瞧,孩子这眼睛、这鼻子还有小嘴巴,”抬头扫两眼周成瑾,“还真是随大爷,不管是随大爷还是随奶奶,模样肯定差不了。”   这倒也是,他们两人的孩子绝对不会丑。   楚晴抿了嘴笑,低头再看两眼孩子,为人母的天性迸发出来,抱着她的手臂不由紧了紧。   周成瑾探身也盯着瞧,指腹轻轻触一下婴儿脸颊,赶紧收回来,犹犹豫豫的,“这么嫩,这么娇,不敢抱。”   楚晴笑着把襁褓塞进他臂弯,教给他怎样抱住头,怎样托住身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稳婆见状,识趣地退了下去。   周成瑾笨手笨脚,身子僵得不行,抱一会就叫苦,“百十斤的大刀我抡得飞快,实在抱不了闺女,胳膊发麻。”   楚晴嗔怪,“你别绷得那么紧,放松些。”   “松不了,”周成瑾低声道,“想到是你受了那么多苦楚才生下她来,我不敢松。”说着便有些哽噎,“苒苒,咱就要这一个,以后再不生了。”   楚晴柔声道:“我没觉得苦,疼是疼,可想起你来就不觉得了。”   周成瑾怔一下,展臂将楚晴跟女儿搂在了怀里。   徐嬷嬷轻咳两声端来一大盆鸡汤面并两只碗,“折腾一整夜,奶奶吃点软乎的垫垫。”   楚晴是真的饿了,让周成瑾喂着吃了满满一碗,又指着盆里的面道:“你也趁热吃。”   周成瑾没用碗,就着大盆连汤带水喝了个底儿朝天。   两人吃饱喝足,再说一会儿知心话瞧两眼小婴儿,楚晴困意上来,慢慢阖上眼睛。   周成瑾等她睡熟,才慢慢起身离开。   院子里的人早散了。   问秋低声道:“两位稳婆跟太医各赏了二十两,稳婆说后天再过来。亲家四老爷和四舅爷也说让大爷跟奶奶先休息,他们洗三再来。”   其实王氏跟施韵原打算看看楚晴再走的,男人们不方便进产房,她们女人倒没这个忌讳,可两人撩了帘子正看到周成瑾与楚晴头抵着头亲亲热热地说话,两人对视一眼,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回到国公府,王氏就对明氏说起这话,“六妹妹生产,六姑爷跟丢了魂似的,在院子里不停地转圈,我被他转得头晕……等到后来,本想跟四弟妹看看六妹妹,愣是没好意思进去。成亲一年多了还这么腻歪……”   明氏白她一眼,老神在在地说:“回去让阿景抄两遍心经送给姑爷,让他跟着学学怎么保持心静。”   王氏“刷”地红了脸,嗔道:“就知道娘偏心六妹妹,说起来我可是您的亲儿媳妇。”   抄经是有典故的。   年初王氏生产,因是冬天外面冷,一家人都在厅堂等着,楚景本也在,明氏受不了他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撵了他到书房抄经。   王氏生了四个时辰,楚景抄了四遍心经,可一笔字写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内容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还是楚晟发现的,献宝似的给明氏看。   楚景羞恼成怒想要撕了,明氏没让撕,说交给王氏收着。   王氏是三天后才看见的,当即就红了眼圈对楚景道:“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家里有府医有稳婆,还有娘盯着,你担心什么?”   楚景答道:“我都明白,可心里乱糟糟的就是定不下来。”   明氏见她害羞,不好再打趣她,商量道:“阿晴跟姑爷都在孝里,洗三肯定不会宴客,可咱们不能不去,添盆用个八分的金锭子就成,你再跟桂嬷嬷商量找几样好东西送过去,别太散漫了,最好的得留给我孙子媳妇。”   王氏乐呵呵地说:“有娘这话我心里舒坦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捡着好东西送也没什么,兴许以后还能回来,是咱家的还是咱家的。”   是想结亲的意思。   明氏眼眸一亮,阿晴的闺女配阿景的儿子,真是再合适不过,笑道:“就你会算计,财半点不往外漏,你看着办吧。”   王氏笑眯眯地走了。   这边楚澍与楚晟都备好了洗三的礼,明远侯府,楚暖听闻楚晴生了个女儿,也准备到周府去看看…… ☆、第180章   楚暖近些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自从生下儿子后,魏明俊就把他们住的凝碧院管得跟水桶似的密不透风,他自己也不往姨娘那边去,只守着楚暖跟魏琨。   魏琨满月时,大长公主跟明氏送的礼着实让魏夫人收敛了许多,加上魏大奶奶也诊出喜脉来,魏夫人也就顾不上楚暖那头,一门心思给大儿媳妇调养身子。   没有了魏夫人背后里的小动作,也没有了姨娘时不时的挑衅,楚暖当真过得舒心滋润,气色好了许多,连带着容貌也好看了。   只是想起刚生魏琨时的窘迫被楚晴知道了,心里稍微有些不自在。虽说楚晴是帮了很大忙,给她撑场面,可从小她们两人在府里的地位基本不分上下,有时候楚晴过得还比她凄惶。   就是成亲,她嫁得是明远侯府庶子,楚晴嫁得是沐恩伯府庶子,从爵位上看,她也不比楚晴差。   算起来,只有她生孩子这次是完完全全地处于了下风。   楚暖有点不太甘心,想把这场子找回来。   据楚暖推测,楚晴应该也过得不太好。   首先是大长公主过世,沐恩伯府泰半是大长公主撑起来的,现在楚晴没有了靠山,还是在孝期,从精神上就抖不起来。   其次是沐恩伯府分家。高氏在里子上吃了亏,面子上再不可能受损,所以先把分家的事情张扬了出去,明里暗里说周成瑾不孝,府里容不下他。外人听她这般说,又见沐恩伯府仍是用着先前气派的五间大门,而周成瑾却在东面另开府门,也就信了七八成。   楚暖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听说楚晴生产后务必要登门看看,一来是还楚晴的情,二来是把自己失去的脸面找回来。   因为周府在孝里,她不好穿大红大紫的衣裳,就精心挑了件鹅黄色的绉纱小袄配水绿色罗裙,发间没戴那些镶宝嵌玉的步摇,而是选了套翡翠头面,站在镜前细细瞧,只见红唇柔亮纤腰聘婷,满意地笑了笑。   洗三礼也用了心思。本打算投桃报李送些贵重的物品,可想着楚晴肯定不会大办,自己送了东西别人也看不见,岂不是穿着绫罗给瞎子看?倒不如等明年周岁大宴宾客时候显露一把,故而左挑右挑选了个赤金镶猫眼石的项圈。   魏明俊只以为楚暖是慎重,根本没想到她暗藏着小心思,见她收拾妥当,叮嘱奶娘几句,两人早早地就到了周府。   魏明俊自去外院找周成瑾,楚暖则被引着到了观月轩。   她还是头一次到观月轩来,见周遭密密匝匝地都是松柏,凉快是凉快,总归单调了些,不如花花草草地惹人喜爱。   院子也简单,只有一缸盛开的莲花看起来挺鲜艳。   王氏跟施韵已经到了,因没有外人,问秋就让两人到西厢房跟楚晴说话,这会儿也将楚暖请了进去。   楚暖进门就闻到一股清香,却是案几上摆了两盆茉莉。茉莉约莫尺许高,枝叶翠绿,养在绘了水墨画的白瓷盆里,枝叶间绽着十数朵白色的小花,清雅而精致。   窗户半开着,挂了浅绿色的绡纱帘子,清风习习吹拂着帘子轻盈地飘动,楚晴斜靠在石青色靠枕上,笑意盈盈地招呼,“五姐姐来了,快请坐。”   楚晴穿了件素净的青碧色袄子,乌黑顺滑的墨发绾成简单的圆髻,戴着珍珠花冠,耳垂上也缀了珍珠耳珰。这花冠并非之前明怀远镶的那只,上面的珍珠比那只更大更莹润。珍珠的光泽弥补了她衣着的素淡,衬着她的脸色红润亮泽吹弹可破。   根本不是楚暖想象中的落魄憔悴,甚至也不是刚生完孩子的妇人那种蓬头垢面的样子。   楚暖暗中错了错牙,假笑着跟王氏与施韵打过招呼,走到床边别有深意地问:“六妹妹怎么样,这阵子受苦了吧?又是治丧,又是分府,还得生产,这些事都赶到一起去了。六妹妹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跟大嫂和四嫂都不是外人,不必硬撑着自己扛。”   “还好,”楚晴含笑请她坐下,“丧事和分府都是大爷一手操办的,我基本没费心,也没出力,就是现在,府里的吃穿用度大小事宜也都是大爷在管。”   王氏抿了嘴笑,“六妹妹有福气,是个不操心的命,五妹妹有所不知,我跟阿韵刚来时,六姑爷正吩咐中午的席面呢,咱们吃素斋,却让人专门到外头给六妹妹买布袋鸡和烧蹄膀。”   楚暖勉强笑了笑,四下打量番,见屋里陈设简单,便道:“你怎么不在正房,厢房太简陋了,住着多不方便?还有月子里可不能开窗,别受了风。”   楚晴笑着解释,“也就这几天住住,等身上恶露干净了就回去。大夏天风也不凉,徐嬷嬷说开窗透透气是好的,只别对着风口吹就成。才刚还跟嫂子们说,其实坐月子也并非一定门窗紧闭不能洗头擦身,我天天都用热水帕子擦一擦,身上清爽许多。”   难怪屋里一点血腥气都没有,楚晴看着也干干净净的。   楚暖咬咬唇没说话。   正说着奶娘抱了婴孩进来,楚晴熟练地接过来撩了衣襟喂奶。   楚暖又有了话头,“你自己喂?又不是请不起奶娘?”   都说喂奶会下垂,身形不好看,而且奶水越吃越多,大户人家的妇人少不得四处应酬,要是涨奶洇湿衣裳多丢人。   还有一点,不喂奶的话癸水来的早,可以很快地要第二胎。   所以,但凡家里富余的妇人,都不愿自己喂奶而是请奶娘。   楚晴笑道:“也是徐嬷嬷说的,说头几天的奶水最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正好昨天下了奶,先喂上一个月试试,要是好就自己喂。”   楚暖不赞成地说:“别总听徐嬷嬷的,她一个下人哪来那么多说法,以后你怎么出门,再说白请个奶娘在家里。”   “我身上戴孝本也不便去别家走动,不出门就不出门,我这边人手少,又都没经验,少不得麻烦奶娘帮着照看孩子。”楚晴耐心地解释,看孩子像是吃饱了,轻轻将她竖起来拍了个嗝儿。   王氏立刻伸手接在怀里,仔细端详会儿,不住嘴地夸,“长得真漂亮,性子也好,不哭不闹得。”   施韵也探头去看,叹道:“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儿。”   这倒是真的,才刚两天,小婴儿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脸颊似是圆润了,不像刚生下来那样皱巴,肌肤也呈现出水嫩的米分色,非常地着人喜爱。   尤其睁着眼的时候,大大的眼眸里,黑眼珠大白眼珠小,像是蕴着一汪秋水,看着能让人的心化了。   周成瑾喜欢得不得了,恨不能天天什么都不干,就盯着小婴儿瞧。甚至是夜里,徐嬷嬷怕孩子哭扰了楚晴休息,就让奶娘带着睡觉,周成瑾却不同意,非得抱到自个眼皮底下看着。   可他又实在不会带,婴儿一哭就慌了手脚,急火火地又把奶娘叫过去换尿布。   倒是折腾着好几个人睡不好觉。   几人夸了一通,奶娘换过尿布,稳婆就掐着吉时来给婴儿洗澡。   因没有外人,周成瑾与魏明俊、楚晟也进了内院来观礼。   洗三就在院子里进行,楚晴隔着窗子就能听到稳婆成套成套的吉祥话。   婴儿当真是乖巧,虽然是睡得正香时被吵醒也没哭,看着很享受沐浴在温水里的感觉,等到从盆里抱出来的时候反而极不情愿地哭了。   只哭了两声,周成瑾就心疼地接过去抱在了怀里。   楚晟打趣他,“君子抱孙不抱子。”   周成瑾头也不抬地应道:“我又不是君子,再说我这是闺女,是千金。”   一众人都哈哈大笑,楚晴听了也不由地弯了唇角。   稳婆收了盆里的东西又说几句喜庆话就告辞离开。   王氏这才拿出送给婴儿的礼来,不但有她跟楚景的,还替明氏带了。   明氏出手素来大方,楚暖突然对匣子里的东西好奇起来。   王氏并不卖关子,打开展示给大家,竟是整套的金刚石头面,“娘说江南女儿娇贵,都是从生下来就开始攒嫁妆,咱们琴姐儿也开始攒起来,以后风风光光地出嫁。”   江南女儿娇贵,可这又不是江南。   楚暖撇撇嘴,一个刚出生的丫头片子,用得着送这么昂贵的首饰?   浑然忘记了魏琨满月时,明氏送了三样礼,样样都珍贵无比。   接着施韵也拿出他们夫妻的礼,是一对中规中矩的赤金手镯。另外楚澍还托他们带了幅自己亲手画的婴孩手捧着寿桃的画。   楚暖轻舒口气,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地看到了树下低头哄着婴儿的周成瑾。   他穿件极普通的鸦青色圆领袍,身材高大魁梧。自打成亲,他就敛去了原先那股邪肆流气劲儿,又逢女儿出生,内里的冷漠狠厉也掩藏了,表露在外头的唯有平和温柔。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射下来,他眉目俊美神情柔和,浑不在意间有种让人心动的魅力。   楚暖看着心里极不是滋味,魏明俊虽然爱孩子,也经常抱孩子,但比起周成瑾似乎又差了点儿。   为什么楚晴就这么好命?   楚暖不愿再看下去,借口惦记着家里的魏琨,匆匆告辞离去。   王氏与楚晟夫妻却是用过午饭又跟楚晴说了几句话才离开。   楚晴根本没想到今天她跟周成瑾的举动无意中伤害了楚暖脆弱的心灵,甚至把以前待她的情意都抹去了。   周成瑾研了墨,准备给女儿把这些物品登记造册。   楚晴笑盈盈地在旁边看着,“照这样攒法,谁娶到咱家琴儿谁就有福了?”   周成瑾道:“便是没有这些嫁妆,难道那个臭小子就没福气了?”活脱脱一副刁钻的老丈人模样。   楚晴乐不可支。   周成瑾记好,交给半夏收着,又从外院拿回来一幅卷轴,神秘兮兮地问:“阿晟带过来的,你猜谁送的?”   这没头没尾得,怎么猜?   楚晴毫无头绪。   周成瑾缓缓打开卷轴,三尺多长的宣纸上,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周府”。   很显然,是送来给他们做匾额的。   楚晴端详半天,心头突地一跳…… ☆、第181章   一个人的字体可以变,可字的风骨却很难掩藏。   楚晴迟疑着问:“是沈先生写的?”   “没错,”周成瑾用玛瑙镇纸压住卷轴两侧,“沈大人伤了右手,现在改用左手写字了。昨天大堂兄带回家的,因他今天衙门有事没法过来就让阿晟带了来。”   先生愿意写卷轴给她,还特地选了这个日子送来。   这么说,他不再恼她了。   楚晴眸光亮闪闪的,忽地又想起来,周成瑾一早就给女儿取好了名字叫做周云琴,乳名恰好跟沈琴一样。   先生是不是看在这点才肯宽恕她?   可不管怎样,先生能原谅她,楚晴已经觉得非常开心了,伸手沿着墨黑的笔迹虚虚描摹一遍,满足地叹口气,抬头看向周成瑾,“我想让府里针线房给先生缝两身衣裳,上次见他,胳膊肘都快磨破了。”   周成瑾笑着应道:“送他衣裳还不如送个婆子过去,帮着炖点汤水。”   楚晴苦恼地说:“先生肯收衣裳,人却未必,他不喜欢屋里很多人。”   听起来很了解他似的。   周成瑾就看着她笑。   楚晴醒悟过来,急忙解释,“我也是猜得,以前先生府里只用了一个丫鬟伺候沈太太,沈太太过世后,丫鬟就辞了。”   周成瑾笑意更浓,点一下她的鼻尖,“别慌,我没多想。”   楚晴气结,没多想还笑得那么别有深意干什么。   周成瑾展臂拥住她,下巴抵在她额前,鼻端正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要是搁在从前,他没准还会吃味,现在却完全不会。   他又不傻,每天看楚晴缱绻缠绵的眼神就知道她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平白无故地为个外人置什么气。   他只是想逗逗她,看着她着急解释的样子很让人开怀……又有些感动。   一念及此,周成瑾索性使力把楚晴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像抱婴儿般拥着她的后背,“我的傻苒苒,我了解你,也相信你。”   声音低且柔,好似酿久了陈年好酒,散发着醇厚的男人气息。   楚晴靠在他肩头,不由沉醉,就听周成瑾续道,“你已经有了我这颗珍珠,哪里还会在意其它鱼眼。”   有这么自吹自擂的吗?   公平地说,沈在野容貌清俊并不输于他,可在才学上面,十个周成瑾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沈在野。   还大剌剌地说自己是珍珠,别人是鱼目。   普天之下,也就周成瑾能说出这种话来。   楚晴瞪了眼瞧他,眸光似笑非笑,神情似嘲非嘲,别有动人之处。   自楚晴显怀,周成瑾就克制了自己不怎么闹她,及至大长公主去世,又是守了两个多月的孝。算起来,两人已经有小半年不再一处了。   眼下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这般似嗔似娇的神情,要是真能隐忍得住不做点什么,那就不是周成瑾了。   他毫不迟疑地低头吻下来。   楚晴根本来不及躲避,被他亲了个正着。   她的唇柔软甜美,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周成瑾身子一僵,就感觉身体某处已变得斗志昂扬。碍于楚晴身体不敢胡作非为,却含了她的唇,泄愤般啃咬厮磨,肆虐片刻,重重叹口气贴着她耳畔委屈地说:“苒苒,我想你了,想要你,没日没夜地要……唉,看得见摸不着却吃不到嘴里,这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楚晴刚生完孩子,身子还疼着,根本没有想法,却被他露骨的话羞得满脸通红,又觉得好笑,窝在他怀里直不起腰来。   周成瑾感觉到她的笑意,越发气恼,恨恨地道:“等你身子好了,不是,等祖母的孝满了,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要熬,咱俩一起熬着,不能只是我干熬。”   不都是说女人怀孕受累,抱怨男人寻欢作乐不体恤她们,到了周成瑾嘴里怎么竟反过来了,好像他才是委屈受罪的那个。   楚晴“吃吃”笑出声,惹得周成瑾又缠着亲了好一阵子,才将她放回床上。   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天地过,有了周成瑾的悉心照顾,楚晴月子里吃得饱睡得香,脸色越发红润。   小婴儿重了四斤多,身子也长了不少,小脸蛋长开了,米分米分嫩嫩的极招人喜欢。   满月仍没大办,只有卫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的近亲来吃了顿素斋。   这期间楚晴收到了周琳的信,内容不多,主要是祝贺楚晴生女,又问起大长公主去世和分家的情形,想必高氏曾跟周琳提过,而周琳并不完全相信特来求证楚晴。末尾惆怅地提了句,在家千般好,出嫁万事难,当姑娘和当媳妇差太多了。   随信还送来一对玉镯,说是给周云琴的满月礼。   楚晴来回看了两遍,猜想周琳在吕家过得定然不太如意,说来也是,所嫁夫君有个两小无猜的通房,婆婆似乎又是个不太有脑子的人,能过好实在太难了。   铺纸研墨准备回信,可斟酌许久不知如何下笔。祖母的事,她不想再提,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者周成瑜才是周琳嫡亲的兄长,想必周琳自会有判断。至于其它,清官难断家务事,楚晴除了劝她忍耐、想开一点还能怎么样?   周成瑾见状,扫一眼周琳的来信,淡淡道:“要是为难就不用回复她,她有爹娘在,咱们犯不上出这个头,除非,除非她求到我身上。”   楚晴蓦地想起来,吕怀中是个软骨头,找人揍两顿就能老实。可周成瑾说得在理,两口子的事情,外人实在不好掺和,弄不好里外不是人。   想罢也就放下此事,只捡了小婴儿平素的趣事写了几件。   待到秋风起的时候,楚晴竟然收到了来自贵州的包裹。里面是只枣木匣子,打开来看,上面是封了火漆的信,下面用大红色绒布包着一只酸枝木雕刻成的兔子。   周云琴属兔。   信是魏明珠写的,跟周琳一样,也是祝贺她喜得千金。贵州到底离得远,消息从京都穿过去,再等他们把信寄过来,两三个月就过去了。   兔子却是明怀远的手笔,魏明珠说明怀远得信之后就开始琢磨着雕兔子,花费了半个多月才打磨好。   楚晴一猜就知道,除了明怀远谁还能有这般出色的雕工。兔子雕得栩栩如生,眼珠子活灵活现不说,就连身上的毛也丝丝不乱根根不断,摸起来却油光水滑,半根毛刺都没有。   周成瑾刚沐浴过,披散着一头湿发从净房里出来,看着凝望着兔子发呆的楚晴,心里颇多感触,明怀远能用这份心思,可见当初对楚晴也并非无意。假如他没有设套让兰生桂生引~诱他,或许明怀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也不会跟楚晴退亲。   他们两人若是成亲,想必也会过得和和顺顺。   周成瑾不愿再想下去,不管明怀远是否无辜,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楚晴嫁给他,跟他亲亲热热的。   她只能成为自己的妻。   周成瑾赌气般把兔子放进匣子里盖好,捉过楚晴的手,指了脸上伤疤道:“这几天都没上药。”   楚晴失笑。   前天她本来要替他上药,他正逗女儿玩,头也不抬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搽不搽药没什么,女儿不嫌弃我就成。”   才过两天,他竟是倒打一耙。   不过,楚晴也没多想,用指甲挑些药膏,手指从他眉间顺着鼻梁往下,斜到脸颊处抹一遍,再轻轻地揉。   许是时日久了,又或者是药膏的功效,疤痕真的淡了许多,完全无损于他容貌的俊美,反而多了几分刚毅。   楚晴替他抹着药,不可避免地对上他的眼,他的眼眸幽深黑亮犹如古潭,映着烛光,烛火摇曳处是她的身影,小小地发着光。   楚晴便有些呆,神情蓦然变得温存而柔和。   这温存犹如火种,忽地点燃了周成瑾,他一把捞过楚晴的腰肢,对牢她眼眸问道:“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感受到他言语里暧昧的意味,楚晴一下子慌了神,却狡辩着,“没什么,看你眼角好像粘了根睫毛,一眨眼又掉了。”   “苒苒,你就会自欺欺人,说是看我看入了神又如何?我也想看看你,让我好生看看,嗯?”尾音上扬,又特意拉长,暗示的意味便愈加明显。   不等楚晴答应,已双手抱起她上了床,随手挥落了帐帘。   帐帘遮住了烛光,帐子里顿时朦胧起来。   周成瑾飞快地褪去楚晴的外衫,便要解她中衣,楚晴抬手阻了他,“还在孝期,不好乱来。”   “我知道,我就是亲两口解解馋。”   他说得理直气壮,楚晴竟然找不出辩驳的话来。只愣神间,周成瑾已将手探进她的衣襟,握住了那处饱满的所在。   久违了的肌肤相接。   楚晴倒吸口气,本想推拒,可身体自有主张地柔软下来,像是冷落已久的孩子,期待着被人疼惜被人宠爱。   周成瑾敏感地察觉到楚晴的变化,哑着声道:“苒苒,你闭上眼,让我侍候你,好不好?”   他侍候她。   往日欢好恩爱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楚晴低低“嗯”了声,却又不放心地叮嘱,“你别乱来。”   周成瑾浅笑,亲亲她的唇,“放心,我几时欺瞒过你?”   楚晴乖顺地阖上眼,就感觉胸前一凉,似是肚兜被解开,而后温暖的带着剥茧的手覆了上去…… ☆、第182章     周成瑾四处在她身上点火却不灭火,楚晴如同离开水的鱼,浑身绵软无力,除去大口喘气再动弹不得。   偏偏他还不算完,贴着她耳边低喃,“你可知道我的苦了?”   楚晴既气恼却又觉得说不出的欢愉,噘着嘴白他一眼,可这副似嗔似怨的神情瞧在周成瑾眼里却是别具风情,引得他心火急蹿,手底动作越发紧,只把楚晴折腾到连连求饶才算完。   楚晴困倦得沉沉睡去,周成瑾自个儿未得纾解,烦躁得睡不着,凝望着她纯净安然的睡颜,咬牙切齿道:“且等着,等孝期过了好好收拾你。”说罢,赤着身子往净房,就着半盆冷水擦了擦,终于熄了火。   周成瑾是做足了功夫的,也豁得出脸面去,曾跟百媚阁的贞娘打听过女人的事儿。   贞娘说女子生产之后一来因为身子疲累,二来是心思多用在孩子身上,对房事的兴趣会大不如从前。   没有男人养护的女子容易显老。   楚晴长得花骨朵似的,他好容易伺候着开了花,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她早早地枯萎。   而且,他跟楚晴在房里素来和谐,情浓之际,楚晴会勾着他的脖子说些动听的话。双眼迷迷蒙蒙,红唇娇娇嫩嫩,声音细细软软,柔得像水,媚得似妖,他爱极了那个时候的楚晴。   即便有了周云琴,他也不愿楚晴把全幅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孩子由他来照顾,楚晴只照顾他就好。   所以,就算是在孝中不能成事,他也打算隔三差五撩拨她一回,得让她记着,她是他的女人,是他一个人的。   楚晴自然想不到周成瑾竟会有这么无耻的想法,她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每天睁开眼就看到周成瑾俊美的脸,吃过饭奶娘就抱着周云琴过来。   夫妻俩没别的事儿,就在屋里逗闺女玩。等周云琴玩累了,再让奶娘抱下去。   楚晴奶水不太好,先时孩子小勉强够吃,等三个月头上,便不够了,只能交给奶娘喂。周成瑾趁机撺掇,她只好断了奶。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刚入冬月,大雪便一场接一场地下,到这会儿已经是第五场雪了。   观月轩地龙烧得旺,屋里暖融融的像是春天,周云琴已经会坐了,穿件嫩黄色的棉夹袄,手里抓只拨浪鼓,用力地摇。   鼓声断断续续毫无节奏,周成瑾却像听仙乐似的百听不厌,间或用细棉布的帕子给周云琴擦擦淌下的口水,满足地说:“还是不当差好,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舒坦,要是当值的话,这大冷的天杵在外头还不把鼻子冻掉。”   楚晴俯在炕桌上描花样子,准备给周云琴缝过年衣裳,闻言便笑,“早些年也不知是谁非得跑到西北去,西北比京都冷吧?”   是在说他往宁夏参军之事。   周成瑾咬牙,“我是为什么,还不是让你给逼的,你要是早早嫁了我,我也不至于……”话音未落,看一眼窗外又叹,“今年西北定然不好过,前天大同那边遭灾,大雪压塌了房子,冻死不少人,五殿下亲自过去赈灾了。”   楚晴顿一顿,问道:“外头可有施粥的,要不咱也舍点米送过去?”   周成瑾道:“几天前就有了,还是廖家铺子起得头,四海酒楼也在施粥,这些不用你操心,家里有我这个闲人呢。”   楚晴抿了嘴笑,说起闲,谁能比自己更闲,生完孩子这小半年,天天除了吃就是睡,气色越养越好,腰间的肉也是越来越多,再懒下去恐怕就长成大胖子了。   两人说笑一阵,见外头雪已经停了,周成瑾披上大氅唤婆子进来扫雪,楚晴则把找出来的几匹布摊开,笑着问周云琴,“琴儿喜欢什么颜色?”   周云琴哪里听得懂,而且布匹不外乎是鹅黄、青碧和湖绿几种,没有吸引她的大红大紫,所以就跟没听到似的,扔了拨浪鼓,也不知怎地将脚上棉袜扯了下来,抱着脚丫子专心致志地啃,直啃得满嘴满脚都是口水。   楚晴看了好笑,寻帕子替她擦了,“你这个小馋猫,脚丫子也能啃,嫌不嫌臭?”   周云琴看自个小脚又被袜子包住,嘴一撇便要哭,楚晴忙把她抱在怀里摇了摇,拿出徐嬷嬷前几天刚送来的大拇指粗寸许长的面棒棒递给她,“是不是牙痒痒,这个给你吃。”   周云琴有了东西啃,便不再纠结脚丫子的事,呼噜呼噜又流了满嘴口水。   只这个空当儿,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暮夏带着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提着食盒进来,将饭菜摆在炕桌上。   楚晴不喂奶之后便跟周成瑾一样开始吃素,跟头先短不了鱼汤不一样,现在是实打实的素,荤腥一概不沾。   吃过饭,周成瑾凑在灯前看账本,楚晴在旁边陪着坐针线,等外头敲过两更天的梆子,周成瑾将火盆里的炭灭掉,两人也便歇下。   据说炭烧不干净会放毒气,曾经有人就因为这个全家丧命,所以再冷的天,周成瑾也不敢任由火盆燃着。   好在,地龙里会残留热气,而且有周成瑾这个现成的火炉子搂着,楚晴并不感到冷,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正睡得沉,忽觉身边一阵晃动,楚晴猛地醒来,睡意朦胧中瞧见周成瑾坐起身正寻摸衣裳,而院子外头,守夜的婆子低低回禀:“……有人来访,寻欢把人领到悠然居了,让看看大爷醒了没有。”   寻欢成为管事之后一直住在外院。   夜半三更的,特特将人带到这边来,就是说,来人是非见不可的。   会是谁呢?   楚晴毫无头绪,却莫名地感到心惊,紧跟着坐起来,摸黑寻摸自个的衣裳。   周成瑾眼神好,寻到了递给她,柔声道:“你在屋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楚晴点点头,随即想到屋里黑,又开口叮嘱,“小心些,要是有事,送个信儿给我。”   周成瑾应一声,急匆匆地披了大氅出去。   楚晴发会呆,感觉到寒意渗人,急忙穿好衣裳,下地点燃蜡烛,趁机看了看屋角的更漏,已经四更天了。   窗户纸乌漆漆的黑,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暖窠里温着茶水,已经有些凉,楚晴将就着喝了两口,没咽,漱了漱口吐了。   院子里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楚晴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门边撩起帘子往外瞧,白雪辉映着星子发出惨淡的光,隐约可以看清是两个人。前头的高大魁梧是周成瑾无疑,后面那人要矮一些,披着件臃肿的棉袄,面貌却是看不清。   周成瑾也看到了楚晴,急走两步,低声道:“快进去,外头冷,我这就把火盆生起来。”   楚晴应声退回屋里。   就看到后头的男子在门口停住,用力跺两下,将鞋上沾的雪跺掉了才撩帘进来,甫进屋便开口道:“来杯茶,要滚烫的。”   语气是不容人商量的强硬。   楚晴愕然抬眸,脱口唤出:“六爷?”   是六皇子,萧文宜。   他面色青紫,鼻尖通红,穿一身太监穿的灰蓝色袍子,想必是因为冷,寻欢又替他找了件下人们穿的棉袍,就这样不伦不类地穿在身上。   这个时候,穿成这样子,很显然其中会有隐情,楚晴不便多问,匆忙行个礼,“六爷且宽坐,我这就去沏茶。”   恰此时,周成瑾端着火盆进来,“不用,我已吩咐人烧水了,待会就送过来。”   屋里有了火盆,感觉一下子就暖和起来。   萧文宜褪下棉袍,在上首正中的椅子坐下,急切地开口,“五哥几时才能回来?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应该是讨论朝政大事吧?   楚晴直觉应该回避,刚要离开,听到门外有人轻咳一声,却是寻欢提了水壶进来,水是滚开的,呼呼往外冒着热气。   楚晴忙上前接过,快手快脚地沏好两杯茶。   萧文宜顾不得烫,捧在手里捂了片刻,急急啜两口,神情这才松缓下来。   周成瑾使个眼色,楚晴心领神会避到了东次间,隔着布帘,厅堂的声音低却清楚。   “从大同到京都,快马加鞭的话,两天足可以赶回来,可眼下这情况,路上定然不好走……”周成瑾感叹一声,“好在信已经送出去了,天亮之后五殿下就能收到,他在宫里另有眼线,临走前必然也会有所交代。现在宫里情况不明,万不可轻举妄动,我倒是可以私下联系京卫的几个千户,只要事情露出端倪,我们就有借口进宫。只是六殿下这边,我觉得殿下稍微莽撞了些,这样贸然出来,大皇子恐怕会心生怀疑……要不,五殿下回来之前,殿下先住在这里?”   “我是一时情急,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但凡有法子也不用坐着送菜的牛车出宫。”萧文宜嫌弃地看了看身上长衫,“不管怎么样,反正不能让大皇兄得逞,大皇兄跟三皇兄一样,都是面上看着和善,心里一肚子坏水。要是他没打父皇的主意,为什么守着乾清宫的门不让我进去,而且我问过了,周医正进了乾清宫就没有出来过。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回去看看父皇。”   楚晴听了暗暗摇头,难怪五皇子说六皇子心性单纯不适合帝王之位,如此听来,确实也太鲁莽了。   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废太子趁机软禁了顺德皇帝,他的目的不外乎是让顺德皇帝写禅位诏书,一时半会未必能得逞。六皇子完全可以在天亮之后找个其它借口出宫,也胜过用这种法子。   如果废太子知道了,没准还会对六皇子不利。   也不知六皇子会不会有所防范。   唉,这样的性子就是以后到了封地也不见得能够把自己的地盘管好,幸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应该多读书修身养性。   楚晴正嗟叹着,听到外面周成瑾又道:“六殿下回去也好……” ☆、第183章     “殿下回去也好,先吃过饭换了衣裳到相熟的几家店铺转一圈,快晌午的时候再回,如果大皇子没有察觉殿下出来最好不过,即便他察觉了,殿下只说出宫闲逛。时机不到,大皇子不会轻举妄动,但殿下也不能不防……金吾卫的张廖为人刚正忠心耿耿,在同僚中威望颇高,殿下可装作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乾清宫的情形,他必有所警戒。另外,西五所的茶水点心也得经着心,殿下一旦身体有恙,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只要生病就得请医问药,汤药味苦且杂,往里加点什么东西最容易不过,而且生病就有可能卧床,甚至暴毙。   萧文宜情知其中利害,连声应着,“我记住了,大皇兄不欺我倒罢了,若是欺我,我一定要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楚晴在内室听着又是摇头,废太子作为太后嫡孙皇后嫡子,又辅政多年,拥趸者不在少数,即便废黜太子之位后势力远不如从前,可也并非萧文宜能够相比的。   他拿什么跟废太子拼?   周成瑾自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耐心叮嘱他许多话,才进内室告诉楚晴,“找件衣裳让六殿下换上,他留下吃过早饭再走。”   楚晴点点头,提醒道:“六殿下身边没带人,出去时让他小心些,”又不无担忧地问,“以前看史书,政权更替时总会血流成河,这次会不会……”   “不会,”周成瑾斩钉截铁地保证,犹豫片刻压低声音,“五殿下走之前已做了妥当安排,大皇子能够有机可乘也是五殿下故意放纵,这样就有借口重新将他圈禁。大皇子不动则已,动就是万劫不复。”   楚晴舒口气,悄声道:“那你也得小心,咱们这样的人家两不相帮才最安全,事已至此,可得防着大皇子狗急跳墙胡乱咬人。”   周成瑾轻轻搂一下她,“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照看琴儿,不用担心,不是有话说什么好人不长久,祸害活千年。”   这会儿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祸害了。   楚晴又气恼又好笑,狠狠瞪他一眼,开了衣柜找衣裳。   周成瑾衣裳不少,大都是好料子,凡是宫里有的,他一点都没短了,所以质地不成问题,就是他身形比萧文宜既高且壮,衣裳穿起来肯定松松垮垮的。   楚晴想一下,找出件雨过天青色的鸾章锦长袍,又把先前周成瑾在宁夏时给他做的马甲寻出来一件,“里面穿上马甲就不显得空荡了,你再比比长短差多少,我把底下收一收。”   周成瑾看了马甲有点舍不得,“这是你做的。”   楚晴低笑,“才不是,是府里绣娘的针线。你又不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给你做?”   周成瑾点一下她的鼻尖,“现在是了,就照着这样给我缝一件。”   楚晴低低地笑。   他不提她还真没想起来,确实应该给他缝几件马甲在屋里穿,这样做什么事情都利落。   正想着,听到周成瑾在厅堂喊她,“你来看看应该收进去多少,我不会看。”   楚晴撩帘出去,见周成瑾正提着长袍领子在萧文宜身上比划,长袍没放平,袍角一边高一边低,自然不容易看出来。   男人啊,就知道舞刀弄枪的,连这种简单的事情也做不来。   楚晴腹诽着,将长袍两边肩头提起来在周成瑾身上比划,“就这样,肩头对准肩头,肩平了,底下就整齐。”   周成瑾有样学样,比在萧文宜身上。   楚晴心里有了数,微微笑道:“想必厨房已经做好了饭,六爷先用饭,衣裳很快就能改好。”   萧文宜扫一眼她温柔的笑容,忽地想起,多年前也是她对着窗口替自己补衣,她的针线很好,把那件破了的长衫补得□□无缝,娘亲直到过世也没看出破绽来。   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温柔来,脱口说道:“六姑娘,你上次给我补的衣裳我还留着。”   楚晴微愣,就感觉旁边周成瑾的身体僵了下。   萧文宜也意识到不妥,解释道:“我娘缝给我过生日的,留着作个念想。”   楚晴笑笑,屈膝福一下,抱着衣裳进了内室。   需改动的地方不大,主要是把衣裳底边往上收一寸,楚晴做惯了针线活,运针如飞,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已经改好了。   萧文宜正好吃完饭,换了衣裳便要告辞。   周成瑾要到京卫那里,顺便送他出门,临走前搂了楚晴的细腰低声道:“几时替他补得衣裳,等我回来好生说个清楚……这会儿饭许是冷了,你让人重新温过再吃。”   楚晴嗔他一眼,站在门边目送了两人离开。   厨房另送了热粥来,楚晴心里藏着事,稍稍吃过半碗就撤了下去。   因想起要替周成瑾缝马甲,也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楚晴亲自到库房选了两块布料动手剪裁,刚裁完,暮夏“蹬蹬蹬”跑进来,双手抚住胸口惨白着脸道:“吓死我了,这么大两只黑狗,都到我腰高了,冷不丁从树林里窜出来,魂儿都吓没了。”   “黑狗?”楚晴诧异地问,“没有人牵着。”   “有,”暮夏喘口气,后怕地说,“要没人牵着被它咬上一口,估计我小命就保不住了。”   楚晴道:“那是大爷养的獒犬,平常拴在摘星楼后面,怎么今天给放出来了?”   正说着,问秋跟着进来,也是一脸惊吓状,“外面小厮牵了两条獒犬说一条拴在悠然居门口,一条栓在林子东侧,让大家进出避着点,别离得太近。”   楚晴淡然道:“你找人跟半夏春分她们都说一声,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可心却高高地提了起来。   周成瑾说得轻巧,说什么五皇子临行前都布置好了,只待废太子有所动作便来个瓮中捉鳖。听着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他既然让小厮放出獒犬来看家护院,可见他心里底气并不足,只是拿话来哄她。   这人行事一贯如此,也不知宫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形,他去京卫顺不顺当。   楚晴心绪不宁地坐着,幸好奶娘抱了周云琴过来,有这个小小婴儿在眼前闹着,楚晴只好把心事放下陪周云琴玩耍。   先摇了会儿拨浪鼓,又用绒布兔子逗引着爬了一阵子,便听院子里小丫鬟急匆匆地禀报,“刚外院说,宫里那个大皇子过来了,要找大爷,寻欢说大爷出门了,大皇子就要请奶奶过去问句话。”   楚晴思量片刻,开口道:“就说我身子不爽利不便见客,有事问寻欢便是,他是一府管家,府里大小事宜再没有瞒过他的。”   丫鬟应着出去了。   没多大工夫,丫鬟气喘吁吁地又进来,“寻欢按照奶奶所说答复了,大皇子却不应,非得当面跟奶奶谈,否则就要硬闯。寻欢说他带着四五个官差,怕是拦不住。”   没了大长公主,加上顺德皇帝眼下卧病在床不知生死,周府没人撑腰,就跟寻常百姓毫无二致,大皇子如果硬闯,护院们是不敢硬拦的。   可萧文宜已经走了,周成瑾也不在,早晨萧文宜穿得那件太监衣裳早就吩咐人烧掉了。   大皇子特特地叫她过去干什么呢。   楚晴苦思冥想想不出来,看着面前正啃手的周云琴,深吸一口气,吩咐奶娘给周云琴穿戴整齐,“把她抱到后罩房问秋她们那边,不管前头发生了什么都不许出来,除非我亲自过去找你。”   奶娘许是经过事儿,神情很镇定,“奶奶放心,我一定护好大小姐。”抱起周云琴毫不迟疑地穿过厢房旁边的小门往后头去了。   楚晴又看向暮夏,“你换件粗使丫鬟的衣裳,从花园那边来回送菜送炭的角门出去,到国公府找大伯父,请他赶紧过来,越快越好。大伯父不在就找大哥或者四哥。”   暮夏半点不敢耽搁,小跑着离开。   楚晴想一想,叫来知书,“你跟沐恩伯府的人熟悉,找个僻静的地方架着梯子,叫那边的人跟伯爷说一声,说这边有事,能否请他过来看看。”   不管怎样,沐恩伯有爵位在身,且论起来算是大皇子的表叔,如果他肯来,大皇子或许能有所忌讳。   可楚晴实在不敢抱太大希望。   先前传话的小丫鬟第三次跑进来,话已经说得有点不利索了,“大皇子,大皇子正往这边走……伤了两个护院。”   楚晴霍然起身,“跟他说,我病得见不了人,得换了衣裳才能过去。”   丫鬟脚没站稳就转身往外跑。   楚晴对着镜子瞧了瞧,把鬓边碎发理顺,叫上半夏,“你敢不敢跟我出去?”   半夏低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敢,可我不像暮夏那么会说话。”   楚晴笑道:“不用你说话,只管在旁边站着就行。”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观月轩,正瞧见悠然居旁边厨房里打杂的婆子抡着斧子在劈柴,她力道足,笨重的斧子使起来毫不费劲儿。   楚晴眼睛一亮,上前问道,“府里还有多少柴火?”   婆子擦擦脑门上的汗珠,指着身后半人高的柴堆,“劈好的就只这些,另外还有树枝木头桩子没劈……我们往常都是现烧现劈,不用非得都劈出来。”   婆子怕楚晴嫌弃她干活偷懒,连声解释。   楚晴却根本没在意这个,追问道:“没劈的有多少?”   婆子想一想回答道:“还能烧半个月,王管事说等进了腊月门再买上几车留着过年用。”   楚晴点点头,沉声道:“待会儿你仔细听着,要是二门上有人尖叫着走水,你就把这堆柴点了,火不用多旺,烟越多越好。不过小心别把房子点了。”   婆子干脆地回答:“浇上一桶水,管保烟大的睁不开眼,奶奶等着瞧好儿吧。”   再走几步,楚晴果然看到了暮夏说的黑色獒犬,獒犬半躺在地上,远远看着只觉得皮毛乌黑发亮,及至走近,獒犬蓦地支楞起耳朵侧过头来,那双眼睛黑黝黝地闪着绿光极为瘆人,口中还发出呜呜的低咽。   躲在暗处的小厮见了,忙呵斥一声,獒犬复又低下头懒洋洋地躺着。   楚晴心底发毛,虽知有小厮在,獒犬不会乱来,仍是远远地绕开了。   两人不慌不忙地往二门走,还没出二门,就看到身穿宝蓝色锦袍披着紫貂皮大氅的大皇子翩然走近,身后五个穿着皂色裋褐的官差,个个粗壮魁梧…… ☆、第184章 最新章节   算起来,楚晴已经有四五年没见到他了,看着他身形比以前瘦削,气度却仍是温文,尤其发间杂了少许灰白,整个人更多了些中年男子的亲切。   只除了那双眼,在温和的表象下,暗藏着浓郁的阴鸷。   任是谁从天之骄子落到阶下囚,都会有愤懑不平吧。   大皇子也不例外,在西山的时候,他白天在佛前诵经静坐,夜里躺在床上就会翻来覆去地回忆往事。   到底谁才是背后真正的推手?   除了最年幼的小六,其他几人都有可能,尤其是老三。   事发那天,在春满园门口,他就是遇到了老三,然后是那个明远侯府的庶子,天天跟在周成瑾身后的魏明俊。   周成瑾跟小五关系最好,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大皇子原本不怀疑五皇子的,因为五皇子最是才疏学浅,文不成武不就,脑袋瓜子里想得除了金子就是银子。   可这些年,二皇子已经死了,三皇子去了封地,四皇子还被关在狱中,剩下的只有五皇子。   小六不算,因为他没那个脑子。   大皇子终于明白,在他们兄弟几人中,五皇子萧文宬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而为五皇子马前鞍后奔波的就是生性散漫行事不羁的周成瑾。   要想拉五皇子下马,首当其冲的就是断他手臂。   大皇子唇边噙一丝温雅的微笑,看着缓步而来的楚晴。   他还记得她幼年的样子,皮肤白得像雪,眼珠黑得似墨,梳两只双环髻,笑起来腮边梨涡深深浅浅,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若非是卫国公府的姑娘,他早就下手了。   时隔多年再看,楚晴相貌长开了,褪去婴儿肥之后,先前的圆脸变成了鹅蛋脸,肌肤却更胜往日,粉白里透着嫩红,吹弹可破似的。脸上那对梨涡越发明显,不说话也透着喜意。   大皇子本不喜欢这般年纪的女子,可看到她,心头莫名地涌起股冲动,连带着那个部位也悄悄抬起了头。   在西山,大皇子明里拜佛,暗地里少不了偷偷摸摸地恩宠个把丫鬟,回宫近一年,大皇子一直歇在乾清宫偏殿,顺德皇帝年老体弱对床笫之事没兴趣,他也不敢妄动,竟是没怎么尝过女人滋味。   此时身子自发自动地开始叫嚣,大皇子顿时想起往日有滋有味的生活。   铺着花瓣的架子床、模样水灵似鲜藕的女童、惊恐无助的双眸、颤悠悠挂在睫毛的泪珠、哭着喊着挣扎的身体,走马灯般一幕一幕闪现在脑海中。   大皇子有种渴望,想撕开楚晴湖水绿的衣衫,看看她身上的肌肤是否跟脸上同样娇嫩,然后狠狠地捏一把,咬两口,留下自己疼爱的痕迹给周成瑾看看。   气色如此好还敢撒谎说卧病,真是欺他失势教训不了她?   楚晴根本想不到在这种时候大皇子竟然还有龌龊无耻的想法,她出于本能,在离大皇子尚有十步的距离就停下步子,屈膝福了福,“不知殿下传唤民妇有何吩咐?”   大皇子虽被褫夺东宫之位,可他的身份没变,仍是皇子,楚晴见到他势必要行礼的。   大皇子展颜,笑容和煦可亲,“弟妹无需多礼,论起来你应当称我表哥,我叫你一声弟妹才是。”   楚晴不答,目光戒备地扫过那几位官差,个个身直如松,隔着衣衫也能看出突起的肌肉形状,脑袋两边的太阳穴更是高高鼓起。   她起先不知道,还是听周成瑾提到过,练习外家功夫的人,太阳穴会突出来。   大皇子要她过来绝非只是问几句话那么简单。   楚晴目不转睛地看向大皇子,手悄悄垂在体侧,隐在灰鼠皮的斗篷里面。她掌心里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匕,是出门前特地带上的。   大皇子对上她明显带着防备的眸光,笑容不减,“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阿瑾去了哪里,有日子没见,挺惦记他的。”   楚晴恭声道:“大爷吃过早饭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大爷不说,我一个内宅妇人也不敢多问。寻欢管家想必能知道一二。”   寻欢正站在大皇子右前方,闻言打着哈哈道:“我已跟殿下说了,以前大爷要么到百媚阁要么去酒楼,如今在孝中这些地方都不能去,最有可能就是往东街逛古董铺子了。可殿下非不信,定要问出个丁卯来,还惊动了奶奶。”   “古董铺子?”大皇子犹如听到笑话似的,“姑祖母还回去的几箱东西里什么珍品没有,阿瑾想要古董,还用得着逛铺子?”   楚晴温声道:“祖母高义,深觉受朝廷俸禄补养这些年,不希望儿孙躺在金山上一事无成……论私心,其实我与大爷是想祖母能留下半数用于日常花费的。”顿一下续道,“殿下想必也知道,大爷跟伯爷相处不算和睦,又因守制,大爷没法当值连俸禄也没有,家里又养着这么多奴仆……大爷跟我都是自小被伺候惯了,没法不用下人……”竟是对大皇子哭起了穷。   寻欢颇不理解,却不敢出言拦阻,只默默念叨着:奶奶还真是把大皇子当表兄了,哪里这么多话说,还是尽早寻个理由脱身才好。   楚晴却是觉得自己没那么容易脱身,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能等到周成谨回来最好,实在不行大伯父或者几个堂兄能过来也行。暮夏脑子转得快,想必会知道雇个驴车,而不是傻乎乎地跑着去。   纵然心里焦急万分,面上却半分不敢露,仍旧絮絮地道:“殿下住在宫里,能够时常得见天颜,还请殿下代为陈情,求皇上赏赐一两件给我们,大爷爱脸面,出门不能没有银子。要不我们只能挑几样东西典当出去,说起来也是关着皇家脸面。”   大皇子起初还耐着性子听她抱屈,听着听着就不耐烦起来,“弟妹不用愁,这事儿好说,弟妹进宫选选看中哪样请父皇赏赐便是。”   楚晴感激道:“谢殿下好意,只是无诏不得进宫,且我有孝在身,多有不便。”   自从谢贵妃死后,宫里再没有能颁发诏书者,也没有女眷进过宫。   大皇子显然没想到这点,呆愣片刻才道:“不进宫也罢,我在皇宫附近有处宅子,弟妹暂且一坐,我把姑祖母那份清单找出来,弟妹选两样。”   话说到这份上,楚晴再猜不到大皇子的用意就傻了。笑一笑道:“不必那么麻烦,祖母的东西是我帮忙收拾的,几样出众的我都记着呢,有一只碧玉雕成的荷叶笔洗,听说出自前朝拂尘先生之手,还有幅苏子瞻的字画……”   “不谈这些,”大皇子肃然打断她,“要是我请弟妹前往一坐呢?”   楚晴脸上显出几分为难,踌躇道:“殿下有令本不敢不从,可这于理不合,要不等大爷回来我问问大爷的意思?”   大皇子已多少看出楚晴是在敷衍自己,神情仍是温和,可眸光已转冷,“难道本皇子请不动周大奶奶?”   楚晴平和地答道:“自然不是,可我是一介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大爷不在,我不能擅自就跟殿下走了。”   “那好说,只要奶奶肯来,阿瑾自会跟着来。”大皇子紧盯着她,“走吧,外头已经备了马车。”   楚晴冷笑,原来这才是大皇子的目的,制不住周成谨就来拿她。   难怪呢,单挑了周成瑾不在的时候来,而且几次三番说她不方便见客还非得气势汹汹往内宅闯。   他是想借她来逼周成瑾就范。   楚晴也沉了脸,冷冷地道:“我说得很清楚,不能去也不想去。”   “那可由不得周大奶奶,”大皇子朝身后官差使个眼色,有两人挺身而出朝楚晴走去,寻欢早有准备,欺身上前挥拳便揍。   楚晴借这个机会拔腿往后跑,一边跑一边喊,“走水了,走水了。”   半夏不善言辞,脑子却不笨,紧跟着嚷:“快来人,走水了。”   官差愣一下,本能地四下张望,就看到不远处浓烟四散,被北风吹着正向这边刮来,不单是一处,在西北边还有两处着火的地方。   几乎就在一瞬间,原本还算宁静的宅院突然热闹起来,小厮婆子到处乱窜。   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婆子,手里拿根烧火棍,拉起楚晴就跑,“奶奶不得了了,着火了。”   官差是习武之人,手长腿快,三步两脚追上她们,伸手抓向楚晴后背,婆子甚是勇猛,抡起棍子朝官差手臂上砸。   这一下力道十足,官差惨叫一声,怒气上来一脚踹向婆子,“滚,你这个臭婆娘。”   婆子就地打个滚儿,回身抱住官差双腿,“奶奶快跑。”   楚晴拼了命的跑,可她平常不怎么动,跑不多远已快脱力,眼看着身后官差的身影越来越近,就是迈不动腿。   另外一个婆子见状,猛推一把楚晴,双手握住棍子拦在了后面。   楚晴踉跄着险些摔倒,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却是知书,“奶奶快回观月轩,我抵挡一会儿。”   知书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怎能抵挡得了那些人?   楚晴犹豫不决,知书已迎向官差跑去。   大皇子远远看着,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带来五个得力的手下,是想先礼后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出去,所以进门后寻欢虽然百般推脱,他始终约束着手下没有动粗。   只是楚晴再三推脱不肯露面,不得已在往二门走的时候伤了两个护院。   可动手的时候,他看得清楚,并没有人瞧见,那两人也被捆住手脚扔进了草丛里,一时半会儿绝不会被人发现。   楚晴生在国公府,他多少有些了解,性子软没主见,也没经过什么事,他想能哄骗威吓着楚晴主动跟他走最好不过,如果不行,五个大男人对付个内宅女子绰绰有余,到时候把她捉到手,有她当挡箭牌就算下人们瞧见了还敢拦阻不成?   没想到楚晴戒心那么重,离着十几步便再不肯往前,磨磨唧唧地净说些家长里短的废话。   更没想到的是,怎么就突然着了火,把下人们都引了过来。   这么吵嚷出去,满京都的人岂不都就知道了?   便是他能如愿得到传位诏书,或许也有人会心生怀疑。   大皇子脑门隐隐生痛,吩咐身边护卫自己的另外两个官差,“你们一道上,尽快把人抓到手,别再耽搁了。”   那两人早就按捺不住了,闻言便摩拳擦掌地上前助阵,刚跑到悠然居门口,只觉得一阵冷风吹来,不知从哪里蹿出一道黑影,朝着其中一人的腿就咬下去。   那么个庞然大物,被咬上一口怕是要见骨头,官差毕竟有功夫在身,倒地闪开,伸腿踢向獒犬头部,獒犬毫不退缩也不躲避,迎着又扑过来。   大皇子看着一人一狗纠缠不休,脑子几乎要炸开了,偏偏这会儿身后脚步声纷杂,有人沉声道:“见过殿下。”   回头一看,来人手握长剑,目光烁烁…… ☆、第185章 最近更新   正是卫国公府世子楚溥!   身后还跟着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士兵。   楚溥朝大皇子行过礼,淡淡道:“偶然经过此地,发现烟雾甚大,进来看看怎么回事,不想殿下在此处。殿下也是来救火的?”   他是来救火的吗?   大皇子看着仍跟獒犬纠缠的两个官差,又看眼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寻欢还有沿路倒在地上的小厮婆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楚溥本就听暮夏说起大皇子来意不善,一路打马狂奔,正好在路口遇到巡逻的士兵也往这边走,顺便就领了进来。再见到眼前情形岂有不明白的,可尊卑有别,当着士兵的面儿,他不好质问大皇子怎么跑到人家内院了,还弄得鸡犬不宁,只睁眼说瞎话用言语来挤兑他。   大皇子支吾半天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悻悻道:“我来看看阿瑾。”   寻欢“嘶嘶”吸着气,不忿地道:“禀世子爷,殿下刚进门小人就说,大爷吃过饭就逛铺子去了。大奶奶身体有恙,不便见客……”   楚溥不等他说完,开口斥道:“殿下跟前哪有你这个奴才插嘴的份儿,去看看里面火情如何?”   寻欢情知楚溥是为自己好,躬身行个礼,一瘸一拐地往冒烟地方走。   柴火堆快烧完了,一个婆子怕风吹散了火星真引起火情来,正在旁边守着,见到寻欢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惊道:“他们还真敢动手,连您都打?”   这有什么不敢打的,在大皇子眼里,他堂堂一府管家也就是个屁。   寻欢苦笑着挥挥手,问:“见到奶奶没有,她怎么样?”   婆子往观月轩方向指指,“许是没事,被一群人护着进去了,厨房里的人都拿着菜刀擀面棍在门口守着,决不能让人伤着奶奶。”   寻欢舒口气,赞许地笑笑,“没事就好,回头大爷少不了赏赐。把火灭了吧,外头国公府世子爷来了。”   婆子应着,端过两盆水“哗哗”灭了火,又用脚踩了踩地上枯枝,确定没有火星存留,沾了黑灰的手往脸上蹭一下,提起根烧了半截的树枝往观月轩走去。   她只照看着柴火堆没出多大力,可也得表明一个护主的态度。   刚分家时,周成瑾就将阖府上下百八十号人召集起来,说府里最大的主子就是奶奶跟将来的姑娘少爷。奶奶好,那么大家都安生,家里子女想上进的,他会酌情提拔,家中老人有生病的,他给银子看病。可要是奶奶有半点不好,他才不管众人在府里有多大脸面,往日多被器重,反正挨着个儿追责,一律翻脸不认人。   在观月轩伺候久了的老人儿都知道周成瑾的泼皮性子,说话时板上钉钉,犯起混来也能六亲不认,何况他们都是下人,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儿。   所以,为了楚晴便是豁上命,可能换来儿孙的前程,能换来一家大小有个庇护,他们也心甘情愿。   外头,寻欢跟楚溥禀道:“是厨房里婆子不小心燃了柴堆,已让人捆了,好在没烧到房子,就是奶奶以为有歹人进来受了不少惊吓,正要让人请太医来诊脉。”   楚溥点点头,沉声道:“还不快去请?”转身看向大皇子,“阿瑾既不在,又是一团狼藉,殿下请回吧,我留下帮着处置一番。”   大皇子满腹的不甘心,却又没理由留下,悻悻地带着几位官差走了。   楚溥有心让那队五城兵马司的人也离开,又怕大皇子卷土重来,正在犹豫,那头目笑嘻嘻地说:“指挥使放心,周大爷跟哥儿几个都说好了,我们不会走远就在这附近转悠,要是看着不对头立马给您送信。”   楚溥启唇一笑,“有劳几位了,回头请大家吃酒。”   头目笑道:“不用指挥使破费,周大爷给了酒钱了,只等指挥使赏个脸面来坐坐就成。”   楚溥爽快地应了。   楚晴听说人已经散去,亲自迎了楚溥到里面就坐,后怕地道:“幸好伯父来得及时,否则落到大皇子手里还不知是怎样下场?” 刚开口,眼圈已渐渐泛出红晕,却又强忍着,把六皇子萧文宜清早过来之事说了遍,“如今五殿下在大同,六殿下镇不住场面私下找阿瑾商议,阿瑾怕皇上有难出门打听路子,不成想大皇子就进来非要掳了我去……”   楚溥拍案而起,怒道:“大胆贼子竟敢软禁皇上,这是忤逆,适才我该捉了他送到殿前才对。”   话音刚落,只听院子脚步声急,周成瑾匆匆进来,顾不得行礼,先盯住楚晴看了几眼,才跟楚溥道:“皇上殡天了,京都马上要禁严。”   楚晴“啊”一声惊呼,楚溥已开口问道:“几时的事儿,皇上可曾留下遗旨?”   周成瑾简短地回答,“应是昨天夜里,遗旨在沈大人手里,沈大人说要当着众位殿下和阁老的面宣布……五殿下在回京路上,后天一早应该能到。”   遗旨在沈在野手里,而沈在野一向支持大皇子,听说在推行兴国策的过程中跟大皇子交集颇多,意见甚是相合。   楚晴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如果大皇子即位,肯定饶不过周成瑾。   可是,既然顺德皇帝昨夜已经驾崩,大皇子为什么不留在宫里布置谋划,反而出宫找周成瑾。如果遗旨是传位给大皇子,想必他早就宣扬出来了。   皇命大过天,只要圣旨一出,宫里的侍卫肯定会听从大皇子指挥。   那就是说,顺德皇帝的遗旨上写得是五皇子。   大皇子是来胁迫周成瑾助他夺位,毕竟五皇子对周成瑾素来信任,周成瑾如果说皇位是传给大皇子的,五皇子定然深信不疑。   即便周成瑾当面行刺,那也是十有把稳的。   可沈在野不是素来瞧不上五皇子,觉得他胸无点墨唯利是图吗?假如他知道是五皇子的话,未必不会与大皇子联合篡改遗旨。   除非沈在野也不知道遗旨的内容是什么?   楚晴心乱如麻,就听周成瑾道:“我马上还得出去,你安心在家里待着,外头我都布置好了,大皇子没机会再来。”   当着楚溥的面,楚晴也不好多说,只叮嘱道:“你自己多当心,不用管我。”   周成瑾“咕咚咚”喝了楚晴杯中的半盏残茶与楚溥一道离去。   楚晴发了会儿呆去了后罩房。   周云琴刚吃过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嫩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攥成拳头放在脑袋两侧,花骨朵似的小嘴巴不时“吧嗒”两声,像是回味奶水的香味。   看模样,是丝毫没收到外面的惊扰。   楚晴摸一下她肉嘟嘟的脸颊对奶娘道:“先让她睡,等睡醒了玩一会儿再抱到前头。”   奶娘低声应了。   回到正房,正巧厨房送了饭过来,因为仓促,只炒了两个青菜并一碗早晨剩下的粥,楚晴顾不上挑剔这个,没滋没味地吃完将知书叫了来。   知书脸上也带了伤,气鼓鼓地道:“没见到伯爷,跟夫人说了。夫人说大爷跟奶奶本事大得能通天,别说大皇子,就是圣驾亲临也不怕,哪里用得上他们……我气不过,正好见魏婆子那边张罗着点火,就想要是火烧到那头,他们也不着急害怕?所以就搬了些柴火到围墙边点着了。”说完跪在地上,“是我自作主张,请奶奶责罚。”   她虽护主有功,可罚还是要罚的。   楚晴思量片刻,温声道:“你不经主子许可胆大妄为,罚你三个月的月钱,不过事出有因,你想做的也正是我想的,以后内院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就由你管起来。”   是提拔她当内院管事?   知书不可置信地抬头。   楚晴笑一笑,“你是大爷身边的老人了,府里规矩都懂,行事也稳妥,不用我多说。就从今儿开始,该赏该罚的你先拿个章程出来。”   知书重重磕个头,应了。   楚晴又道:“不过当管事都得先成家,你年纪不小了,若有相中的人尽管说出来,要是合适我就作主给你们办了。”   知书随即红了脸道:“但凭奶奶跟大爷作主,我不求别的只要对我好就行。”   打发走知书,楚晴对问秋道:“你成亲有时候了,这阵子府里忙,你好几个月没回去了吧?眼下不合适,开春以后多回家住些日子,石头怕是着急当爹。”   问秋唇角微弯,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没事,他不急。”   “怎可能不急?就是他不急,你婆婆肯定也急着抱孙子。”   问秋犹豫会儿,开口道:“她快抱上孙子了,不指望我。”   “什么意思?你有了?”楚晴惊讶地问。   “不是我,”问秋摇头,“前阵子我婆婆张罗着给石头纳了个小,已经怀上了。”   “他怎么敢?”楚晴气急,“你就眼睁睁地让他纳小,怎么不早跟我说?”   问秋淡淡地道:“那会儿奶奶快生了,哪能给奶奶添堵,而且石头已经看中了人,我非得拦着也没意思。”   话虽如此,可楚晴却觉得意不平,“他忘了当初怎么说的了?他说对你好,但凡有他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了你。好,也是他长进了,这两年月钱跟着涨,家里有了富裕银子了。你的月钱还是每月送回去吗?”   问秋道:“婆婆算着日子,到那天就让石头过来拿,石头不得空她就自己来,就在角门等着。我是不想给,又怕她闹起来里子面子都没了。”   “合着他是拿了你的月钱养小,”楚晴更是气,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就这样被他们欺压一辈子?”   “那要怎么办?都成亲两年了。难不成还能和离,说出去丢死人了。”   楚晴气道:“这有什么丢人的,是你不想要他的,徐嬷嬷不也说过,男女差不了什么,凭什么男人就得纳妾,你辛辛苦苦赚得银子就是养条狗还知道汪汪两声讨你欢心,给了石头你又落什么好了?你好好想清楚,冤不冤啊?”   “冤!怎么不冤,有时候我真想回去掐死那个狐狸精。”   楚晴摇摇头,“你掐错了人,该死的是石头,要是换个人,石头就不要了?你要真放得下,我让暮夏给你出这口气。”   被问秋的事情气的,楚晴一时顾及不到别的,直到暮夏端来晚饭,才又想起周成瑾,心里充满了不安。   周成瑾没有回来吃晚饭,甚至也没回来过夜。   此时的他正在乾清宫的书房里,他面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鸦青色道袍,头发斑白面容清癯,可双手却紧紧地被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周成瑾端了饭试图喂给他,他侧头躲开轻蔑地说:“不用费事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第186章 最新章节   周成瑾冷笑道:“沈大人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不就是一纸遗诏,你信不信就算没有圣旨,五殿下照样坐得了那个位子。我只是看着内人的面上,不忍大人忍饥挨饿罢了。大人想必还不知道,你所看好的大皇子一早去府里企图掳掠内人。就他那种胆识心胸,便是饱读诗书装出来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也成不了大事,迟早为世人唾弃!”   沈在野惊愕了下, “府上奶奶没事吧?”   周成瑾心蓦地酸了下,目光闪动,“要是连自己妻儿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男人?”顿一顿,换了称呼,“想必你也知道,阿晴对先生甚是景仰,视先生人如兄如父,先前还曾提过以后接你进府荣养……绳子要是再不松开,恐怕你这两双手都就废了,我府里可不想养个闲人。”   沈在野傲然道:“我就是没了手,单凭一肚子的学问也无需仰人鼻息。”话虽如此,神色却松缓了些,“给我松开。”   周成瑾自怀里掏出短匕,轻轻一划,粗大的绳结瞬间落地。因见沈在野腕上两道紫红的勒痕,不由分说地攥了他的手,五指分别摁上腕间穴道,一边揉一边道:“六殿下鲁莽,我代他向先生赔罪,先生也请三思,六殿下行事粗心却不粗,谁真正待他好瞧得很清楚。”   沈在野沉默不语。   六皇子得知顺德皇帝殡天后,先是揍了周医正一顿,然后叫嚷着要去找大皇子算账,等得知他藏有圣旨,非得让他把遗旨拿出来看看是不是传位给了五皇子。   他自然不从,六皇子便将他捆了起来。   捆的时候他还有点高兴,这样等几位阁老来之后,他就能把黑锅扣到五皇子身上。   此消彼长,五皇子如此不堪,大皇子的机会就多了许多。   他没想到的是,大皇子一早出门不是找德高望重在朝事上一呼百应的阁老们,而是去找周成瑾。   可见大皇子心术不正,他没想着增强自己的筹码,却是要对他人下手。   这样的帝王,恐怕并非明君。   沈在野又想起那张不算遗旨的遗旨,想起五月天,沐浴在正午暖阳下那个眉目姣好痴痴盯着自己的小女孩,低低叹了声,“天意如此!”   ***   因着周成瑾彻夜未归,楚晴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两只黑眼圈问寻欢,“护院们可都医治了,伤了多少人?”   过了一夜,寻欢脸上的青紫越发明显,看着有点不忍目睹,“都请郎中看了,一人伤了心肺怕是熬不过去,两人断了腿,其余都是皮外伤,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这都到年根了,平白无故遭此大祸。   楚晴心下恻然,温声道:“先送五十两银子过去应急,不知那家里还有什么人,要是有愿意进府的就允他来,不愿意的话,或是读书或是经营小本生意,府里总不会弃之不管。”   寻欢应着,“他家里一儿一女都还小,上头有个老娘,再就是他婆娘,平常就指望每月一两银子过活,我去问问他家里什么想法。”   楚晴继续道:“那两个断了腿的,每人送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在家里安心养伤,等好利索了再回府当差,这期间月钱银子照发不误。其余伤了的,每人多发半年月钱。”   寻欢一一答应着,本想告退,见楚晴似是仍有话要说,便垂手立在当间。   楚晴思量片刻,才问:“大爷不知人在何处,可曾有信回来?”   寻欢了然,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个仔细,“昨天大爷跟世子爷分手后就进了宫,一直没有出来,想必现在仍在宫里。王顺与张路跟着爷进去,李布等人在宫外等着,没有信送回来……要不我让人去打听打听,不过京都四处戒严,怕是没法进宫,能得到的消息有限。”   楚晴默然,少顷应道:“算了,不用打听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贸然询问没准还会误事。   寻欢见楚晴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躬身退下。   从成亲到现在正好一年半,周成瑾天天在她跟前晃悠,还真没有过离开这么久的时候,尤其还是在这个紧要关头。   楚晴神思不属,却又安不下心来干别的,便到西次间亲自动手研墨抄经。这次没有抄惯常爱看的《心经》,而是抄了卷《地藏经》。   《地藏经》有事相法超凡,能让佛祖菩萨护人平安。   一卷经书抄完,已经到了正午。   奶娘抱着周云琴早就过来了,在暖融融的大炕上摇拨浪鼓。   见到楚晴,周云琴咿咿呀呀地嚷了几声,手里拨浪鼓摇得越发起劲,像是显摆自己的本事。秋水般明澈的眸子透着亮,乌黑的瞳仁里映出了楚晴的面容。   当初接生的稳婆还真没看错,周云琴从眼睛到嘴巴,无一处不像周成瑾。   楚晴心软如水,陪周云琴玩了好一会儿,吃过饭也没让奶娘抱她走,两人肩并着肩头靠着头在大炕上睡了。   一觉醒来,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没多久便飘起了雪花。雪下得不大,落在地上不等积聚就融化了,天却是冷,呼呼的北风吹动着院子里的树枝哗啦啦地响。   周云琴玩腻了拨浪鼓,眼巴巴地盯着窗外。   以往周成瑾在家里,少不得抱着她到院子里逛,现在连着两天周云琴都被拘在家里,肯定是想出去。   楚晴看得心软,给周云琴穿戴整齐,披上刻丝斗篷戴上暖帽,柔声道:“琴儿想爹爹了,娘带你出去看看爹爹回来没有。”   她没敢走远,只站在廊前,指着院子里的树和那口大瓷缸给周云琴看。   冬日天短,没多久天已全黑,问秋进屋掌了灯。暮夏也自外面回来,搓搓手笑道:“厨房里已做好了饭,问奶奶几时摆饭?”   感觉刚吃了午饭,现在又要吃晚饭,楚晴毫无胃口,恹恹地道:“我还不饿,你们去吃吧。”又把周云琴交给奶娘,“你也早早下去歇着。”   屋空人散,那种飘忽得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复又涌上来,楚晴对着灯烛心思不宁地盯了半天,取出先前没完成的马甲准备在襟边绣几竿翠竹。   等到两眼发涩脖颈发酸,夜已经深了,而周成瑾仍没有回来。   楚晴毫无睡意,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匹布来,打算替周成瑾缝件春衫。正弯腰剪裁,外面的门忽地开了,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一道高大的黑影阔步而来。   楚晴如乳燕投林般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当心!”周成瑾笑着接过她手中剪刀,问道:“怎么还没睡?”   楚晴不答,只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身上落了雪,冰冷刺骨,楚晴忍不住打个激灵,可心却在这一刻莫名地安定下来。   他安然无恙,真好!   楚晴极少有这般情感外露的时候,周成瑾不由动容,轻轻拂着她的发髻,低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苒苒,我没事的。”   听到他低柔的话语,想起这两天自己的煎熬,楚晴莫名地想哭,却是忍住了,又在他胸前磨蹭了片刻才站直身子问道:“你吃过饭没有,我让人下碗汤面?”   “不用,”周成瑾止住她,“马上还要走。”   “还走?”楚晴的脸立刻垮了,泪水也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既然要走,还回来这一趟干什么?”   周成瑾吓了一跳,不住嘴地哄她,“苒苒,你别哭,五殿下已经回来了,忙过今晚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里陪着你。我回来是接你,你肯不肯陪我进宫一趟?”   不等问清什么事,楚晴已经连声回答,“我去!”   看着她骤然神采焕发的脸,周成瑾心里既酸又软,鼓胀得难受,伸手拭去她腮旁未干的泪痕,声音软得像水,“问也不问干什么就跟着去,你也不怕我……”哽了哽,却是说不下去。   楚晴凝望着他,轻声道:“与其自己在家提心吊胆,倒不如跟着你,心里也安生。”   周成瑾深吸口气,拥她在怀里紧紧抱了抱,“那咱们早去早回,你散了发重新梳个男人发髻,待会扮成个小厮随我进宫。”   楚晴愣一下,很快梳好头发,换上周成瑾不知从何处取来的裋褐,随他出了门。   门口停着辆极普通的马车,赶车之人戴着斗笠,帽檐拉得极低,赶车的技术非常好,纵然路上雪滑也丝毫没有颠簸之感。   马车从皇城北面专供运送夜香以及菜蔬进出的角门驶了进去,行不多远,停在一处殿宇旁。   周成瑾低声道:“怕四周有人瞧着,待会我不能扶你下车,你小心点别摔着。天气冷,你在我前面走,我给你挡着风。”   出门时,楚晴是披着周成瑾的大氅,现在她作为小厮是绝无可能再穿主子的衣裳。   闻言,便点点头,“我穿着棉袄又套了棉马甲,冷不着。”   周成瑾轻轻亲一下她的脸颊,率先跳下马车。   楚晴毫不犹豫地也跟着跳了下去,刚下马车就觉得北风呼呼而来,顺着她的领口袖口往里钻,不自主地就哆嗦了下。   周成瑾当即站在她身后,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咱们要去乾清宫,我告诉你怎样走,”周成瑾压低声音,“顺着甬道走到头,再往右拐。”   以往楚晴进宫都是在后宫转悠,从不曾到过前朝,而且这次没走西华门,又是黑灯瞎火的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能根据周成瑾的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楚晴累得腿软脚麻,终于到了乾清宫。   门口有两列持刀的卫士守着,头目神情戒备地扫了两人几眼,见是周成瑾微微点下头,放他们进去了。走不多远又有两个卫士迎面而来,先后经过三拨卫士,才见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太监匆匆迎出来,压着嗓子道:“殿下等得心急,都问过两次了。”说罢,急走两步,推开旁边一间屋子的大门。   里面灯火通明,楚晴一眼就看到了书案旁身穿鸦青色道袍的沈在野……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猜一猜,周成瑾要楚晴进宫干什么?   猜中有奖哦~~ ☆、第187章 最新章节   楚晴记得清楚,上次见到沈在野是正月,王氏生了楚正洗三那天。转眼已近一年,沈在野相貌没怎么变,可脸上的神情却严厉很多,有了朝廷重臣那种独有的凝肃。   再往旁边,身着灰色长袍的五皇子正阖眼瘫坐在贵妃榻上,双脚架在旁边扶手上,地上流了一滩水渍。   想必是日夜兼程从大同那边过来的,连衣裳都没换。   见楚晴与周成瑾进来,有太监轻声在五皇子耳边说了句,“殿下,周大人回来了。”   五皇子浑然未觉。   太监扬声又喊一遍,“殿下,周大人回来了。”   五皇子惊醒,猛地跳起来,目光犀利,而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把锋利的短剑,少顷回过神来,对太监道:“下去。”   屋里伺候的三四个太监静默无声地离开,门随之紧紧地关上了。   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楚晴瞧一眼五皇子,又瞧一眼沈在野,伸手扯住周成瑾的衣袖。周成瑾察觉到,反手将她的手笼在掌心里,轻轻攥了下。   五皇子与沈在野同时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约而同地侧过了头。   五皇子淡然开口,“现在周大奶奶已到,沈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沈在野起身,行至五皇子身边的书案旁,俯身在案板下方摸了摸,不知触到何处机关,案面竟然分成两层,下面那层放着明黄色的绫绢,显然就是顺德皇帝的遗旨。   沈在野小心地拿出来,缓缓铺在案面上。   五皇子探身望去,惊讶地“咦”了声。   楚晴好奇心被勾起,随在周成瑾身后也走了过去。   圣旨长两尺有余,宽不过尺许,右首绣着“奉天诰命”四个篆字,接下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个小楷,字体端严,一看就出自沈在野之笔。   正文先略述了顺德皇帝一生所为,接着是“朕有六子,其中皇儿”留了很大空白,然后再是“仁德宽厚,有经天纬地之才,朕欲传位于其,诸子当勠力同心共扶社稷,众臣当悉心辅弼拥戴新君。”   落款是顺德三十四年腊月十八日,盖着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大印。   今年是顺德三十五年,这是去年腊月临近封印时写的诏书。   可当中皇儿之后却是空白的,并不曾写上哪位皇子的名讳。   认真来说,这其实是一张废旨,跟没有遗旨并无差别。   楚晴突然明白了周成瑾深更半夜叫自己进宫的目的,掌心顿时沁出一层冷汗,湿漉漉的黏得难受。   沈在野傲然看着五皇子,低而清晰地说:“皇上本打算传位于五殿下,可微臣觉得殿下虽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行商之人多重利而无大义,治理国家却需要胸有中丘壑,故而劝服皇上不必仓促决定等一阵子再说。”他属意大皇子,也就是那阵子,他力荐皇上接大皇子回宫过年……结果反害了皇上。   沈在野摇摇头,举起右手,“我手已残,再写不出当年字迹。本想由皇子亲笔添上储君名讳更能表明圣意,如今已不可能……天意难违,天命难违啊!” 嗟叹一声续道,“五殿下若想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只有一个方法……新墨混入草木灰之后字迹可做旧,只要掺杂分量恰当,根本看不出来。”   五皇子轻轻走到门边,跟外面吩咐了些什么,再回来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楚晴身上,镇定而坦荡,“还请鼎力相助。”   事已至此,楚晴完全没有推诿的余地,低声道:“我勉力一试。”上前提笔,不等蘸墨,手已抖得厉害。   虽然都是模仿沈在野字迹,上次不过是奏折,这次却是关乎社稷民生关乎万晋朝政的圣旨,如果被看出破绽,难免会引起腥风血雨。   越是紧张越写不好,连接试了五六次,不但没有写出沈在野圣旨上的风骨,就连她平常抄经的字迹都不如。   那边周成瑾已将墨调成所需色泽,见状宽慰道:“你别太紧张,随意就好。”   这能随意吗?   楚晴苦笑,掏出丝帕擦擦掌心的汗,凝神提气,笔甫落下已知不妥,果然字体比前几次更加滞涩,最后一点险些与上面的宝盖头糊在一处。   楚晴颓然放下笔。   面前灯烛爆出个灯花忽地暗了,五皇子另换一盏宫灯过来。   而窗外,星子早已隐去,只呈现出厚重的黑。   想必不待多久,天色就要亮了。   楚晴握着笔迟迟不敢落下,忽听沈在野沉声道,“我与你一道写,听着,肩端平、臂悬空、腕垂直、指放松,不用再练,闭上眼直接写在绫绢上。”   楚晴吸口气,依照沈在野所言端正了姿势,提气运笔,闭眼凭着感觉写下“萧文宬”三个小楷。写完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睁眼去看。   就感觉手中的笔被人取走,有人揽了她的腰柔声低语,“咱们回家。”   睁开眼,正对上周成瑾深情的双眸,“走吧,折腾一夜,我陪你回去好生歇着。”   楚晴点点头,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上。   马车没有直接回周府,而是驶到四海酒楼打了个转,等楚晴与周成瑾吃完热腾腾的汤面出来,天已是蒙蒙亮,早起的小贩已经在街道上支起了摊位。   马车已不是先前那辆,车夫也换成了周府那个叫做李布的小厮。   楚晴包裹在周成瑾厚重的大氅里,帽檐拉得极低,遮住了她的容颜。   上了马车,周成瑾绝口不提宫里的事,只把她拉在怀里,像抱婴儿般拥住她低声哄着,“你睡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耳畔是他轻柔的话语,鼻端是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而脸颊偎依之处,他的心砰砰跳动不停,正合着她的心跳。   楚晴真的困了,低低“嗯”一声,合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足,醒来时已近黄昏,外面钟声此起彼伏。   暮夏在门外守着,听到动静撩帘进来,轻声道:“奶奶可醒了,要不要用点饭?”   楚晴长长伸个懒腰,问道:“大爷呢?”   暮夏想笑,紧跟着又抿住嘴,“大爷一整天都在,刚刚宫里来人,大爷说去去就回。”顿一下,又道,“皇上驾崩了,刚才敲了好一会儿钟。”   帝王薨逝,京都各处寺庙都要敲三万下丧钟以示哀悼。   楚晴早已知道,只淡淡道:“吩咐各处再谨慎些,门口白灯笼旧了,得重新糊糊。”   暮夏道:“外头寻欢已经在张罗着重新扎两盏,内院知书姐姐也吩咐婆子们准备了。府里一应白烛麻布都齐全,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原本阖府就在孝中,吃穿都素淡,也没有什么玩乐,再加上个国孝,影响并不太大,至多门面上几样东西要换成新的,免得有心人乱说话。   两人正说着话,周成瑾大踏步进来,瞧见楚晴神情立刻变得柔和,“猜到你该醒了,饿不饿?”   暮夏识趣地说:“我去厨房催一催。”说着匆匆出去,顺道掩紧了屋门。   自打周成瑾进门,楚晴的视线便没有移开过,此时更是缱绻,目光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   周成瑾的心如同扬起风的船帆,鼓胀胀的净是温存。   他三两步走到楚晴面前,握紧她的手小声道:“从明天开始有爵位的人家和文武百官都要到西华门哭丧,我也去。”   周成瑾守制在家原本是不用去的,但顺德皇帝是他表叔,且宠了他十几年,于情于理都该去哭一场。   楚晴了然,柔声道:“待会吩咐厨房早点准备早饭,你热乎乎的吃了再去。以前给你做得护膝也带上,冰天雪地的,便是尽孝也不能不顾及身体。”   她说一句,周成瑾便应一声,等楚晴说完,开口道:“哭丧卯正开始,想必过了晌才能完,一结束我就回来陪你,你不用担心。”   楚晴弯弯唇角,忽地又开口,“祖母跟伯娘许是也得去,祖母年岁大了,伯娘有孕在身,你要是有相识的内侍,请他们多看顾些……要不我给伯娘也做副护膝,明天一早你从那边走顺便捎过去。”   周成瑾低声答应,“好!”   夜里,楚晴挑灯缝棉护膝,她不睡周成瑾也不睡,坐在她身边将先前楚晴抄写的经书一本本摞在一处。   楚晴见了便叹:“留着干什么,我在佛祖面前告个罪,都烧掉算了。”   从今而后,她不会再写这种字体,也不想临明怀远抄录的《三都赋》,还是回归最初临摹苏子瞻的字帖。   周成瑾用麻绳仔细捆好,认真地说:“等孩子们长大了,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娘亲写一笔多好的字。”   楚晴莞尔,蓦地想起许久以前,周成瑾曾经往史书中夹过字条,他的字狂妄不羁,像极了年少时的他,而现在他看账本多,竟然也能写规规整整的小楷。不由后悔,当初要是留下那几张小字条就好了。   周成瑾见她愣神,轻咳一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楚晴微红了脸,低声答:“在想你还不曾给我写过信,否则也能留给孩子们看看。”   话出口,突然就有了与他天长地久、地老天荒的感觉。   因睡得晚,第二天楚晴便起得晚,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而周成瑾早就走了。   暮夏伺候她用饭时便谈起问秋的婆婆,“日子算得真准,一大早就在角门等着拿月钱,我让春分去的,说问秋上个月打碎了一只茶壶,半年的月钱都赔上去还不够,让她回家拿八两银子来。她不信,说一只茶壶就算青花瓷也不过三五两银子,哪里值二十两。春分说一只茶壶配八只茶盅,茶壶坏了茶盅也不能用,一整套茶具不都就废了。问秋婆婆还要纠缠着见问秋,春分说问秋现在在当差,要是非得让她出来,干脆领回家算了。问秋婆婆不舍得这差事,灰溜溜地走了。”   楚晴道:“她也是一时受骗,回头打听了指不定还要再来,她不是喜欢银子吗,你去跟寻欢说,把石头的身契还给他,从明儿起不用来当差了。”   暮夏颠颠地出去打发个小厮把寻欢叫来,将楚晴原话说一遍。   寻欢随口道:“好端端的说不用就不用了,总得有个理由。”   暮夏“哼”一声,“理由还不是现成的,就说咱们爷只守着奶奶一人,他一个当奴才的竟然纳上小的了,咱用不起这种大爷……亏得以前问秋姐见他老实,不时给他捎点点心,都喂了狗了。早知道应该把他肚子划开把东西都拿出来。”   寻欢想起吃过三回暮夏做的点心,只觉得肚皮发凉,连忙保证,“我以后绝不会纳小。”   暮夏瞪他一眼,“连想也不许想,否则我立刻休了你……我有月钱不指望你过活,徐嬷嬷说了,男人要是做错事,女人也能休夫。”   寻欢咬着牙根道:“徐嬷嬷……说得对!我这就去找石头,”刚要走,又从怀里掏出封信来,“差点忘了,大爷写给奶奶的,李布刚急火火地送回来,许是有要事。”   暮夏闻言怕误事,一把抓过信往屋里跑。   楚晴也是忐忑,急忙拆开信封,只看了两行,唇角就微微地翘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真的快完结了,因为工作跟家庭的压力,中途一度想放弃,可是想到看文的小天使们,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感谢你们一直陪我到现在……留言的妹子们每人都会有个小小红包。   也感谢没有留言但是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们,谢谢! ☆、第188章   短短一封信,楚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珍重地打开炕桌上最底层的抽屉塞了进去,可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没散过,哄周云琴玩闹的时候也格外用心。   看到周云琴那双眼就想起周成瑾,信的内容便清清楚楚地闪现在脑海里。   他说:苒苒,你几时醒的,吃过饭没有?我这里已经哭过两场。祖母告病没有过来,伯娘没跪多久就被扶下去休息了。殿下口谕,说先帝仁心爱民,定不欲他的子民伤身动体,让各家病弱之人酌情歇息。你大可以放心,我过会就回去陪你。   噩耗公布之后,沈在野当着诸位阁老与重臣之面把圣旨拿出来宣读,又经众人查验认定是真正的圣旨,五皇子才被承认为下一代帝王。   因不曾举行登基大典,目前只能以天子储君的名义发号施令。   万晋朝的规矩,帝王丧,百官斩衰二十七日,百姓百日内停音乐、嫁娶、祭礼。这个春节便是在一片素服中静悄悄地度过了。   正月十八,五皇子萧文宬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年号为泰德,又三日举行封后大典,江西廖氏正是入主后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二月二刚过,先帝停灵四十九日,葬入皇陵中。   然后新登基的泰德皇帝大赦天下,大皇子赐封地在云南,四皇子赐封地在贵州,均限期一月月赴任。   楚晴听说后也不得不承认,萧文宬的安排非常巧妙。   几位皇子往日积怨颇深,又都在西南,彼此定然多有防备,这样既能防着他们暗中串通,又能杜绝有人私下勾结外敌。尤其云贵两地粮米少,年年依仗朝廷供给,想必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四月初,泰德皇帝加开恩科,沈在野仍为主考,取中进士百人,而后辞官回乡。泰德皇帝再四挽留不成,只能应许。   周成瑾代楚晴送去一百两银子的程仪,并亲自把他送至正阳门外。   沈在野着一袭青衫,意态风发,“我未到不惑之年犹能自养,等你们生了儿子,养到五岁时给我写信,我回京替他开蒙。”   周成瑾大言不惭地说:“一定一定,有先生这般学问的夫子,我与阿晴一定多生几个。”   沈在野朗声大笑。   四月底,大长公主过世满一年,楚晴除了孝,为自己跟周云琴各添置了几身鲜亮的衣衫。周成瑾立志要守足二十七个月,仍是穿素衣吃素食,只是夜里在床上挑逗楚晴时,好几次险些擦枪走火。   想了想,备好祭品带着楚晴与周云琴到大长公主坟前拜祭,“祖母,您知我素来孝顺,我也愿意忌酒茹素,守身自律,可子嗣是大事,您想不想多生几个像琴儿这么聪明伶俐的重孙女,还有像我这么孝顺能干的重孙子?”   大长公主坟前插了柳枝,经过一年已长成小树苗,风吹叶动,发出哗哗响声。   周成瑾大喜,“祖母这是应允了,多谢祖母。”   烧了纸钱,供上米酒,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楚晴抱着周云琴跪在他身边也拜了三拜,一边跪拜心里却在默念,“祖母,阿瑾就是这样没正形,您可得好生管管他……也保佑他平安康泰。”   得了大长公主的认可,周成瑾再无顾忌,吩咐寻欢将府里白烛、白灯笼等物一概收了换成平常用的,他拉着楚晴关在房里一天一夜没出门,连饭食都是在床上用的。   等房门终于打开,楚晴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躲在净房不见人,周成瑾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发,镇定自若地吩咐暮夏更换被褥收拾床铺。   寻欢得知主子放开了,趁机提出成亲之事。   周成瑾心情大好,“找人看日子吧,哪天吉利就哪天成亲。”   寻欢高兴得嘴巴几乎咧到耳朵根上,蹦着高儿就出去了。隔了半上午,又一阵风似的回来,捧了张纸条笑道:“五月初八就是吉日,大吉大利宜嫁娶。”   五月初八,五月初八……暮夏默默念叨着,扒拉着指头拉长了脸,“才半个月工夫什么都没准备,怎么成亲?我连盖头都没绣。”   楚晴抿着嘴笑,吩咐府里上下针线好的婆子丫鬟来帮着暮夏缝嫁衣绣盖头,其余诸物便在喜铺里买了。   寻欢是管家,暮夏又是楚晴身边得力的,大家伙儿也愿意捧着,没几天工夫在后街的住处就粉刷好了,新房里的铺陈也准备好了。   成亲前一天,问秋充作长辈教导暮夏房里之事。只是教的人说得含含糊糊,学的人却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弄个清楚明白。   问秋羞到不行,气道:“我说不清楚,赶明儿你就知道了。”   暮夏只好告饶,“我不问还不成,那么你是什么打算,听说石头今天又来给你送吃的,还说要把家里那个打发了,他这阵子倒是勤,三天两头来。”   “我没见他,东西也没收。”问秋见她不再追问洞房之事,羞色淡了许多,语气也平静,“我仔细想过,再让我跟他一处过,我心里膈应。而且那女子没做错什么,挺个大肚子被赶出去,可见石头也并非良善之人。总之我不想再回去,等找机会请奶奶做主与他合离拉倒。”   “嗯,等合离再找个好的,”暮夏点头认可,又问道,“你刚才说乍乍放进去的时候疼,是放在哪儿?”   问秋“腾”一下站起来抱头鼠窜。   过了五月,天仿佛一下子就热起来,而且许是因为去年冬天格外冷的缘故,今年的夏天尤其热。   楚晴倒不觉得如何,只苦了周云琴,天天早晚各洗一次澡,身上还是痱子不断。夜里也是,睡着便是满头地汗。   周成瑾商量楚晴,“要不去田庄待几天,就是先前你曾住过一夜的那个小田庄,靠着山,夜里有山风,应该比京都凉快。”   楚晴记得那个地方,她被贼人所劫,周成瑾把她带了过去,冬欢也埋在那里。不经意间已经三年有余,也不知逢年过节有没有人给她上一炷香。   这次去正好把她的坟茔也修整一番。   暮夏成亲后便不在观月轩当差而是去了徐嬷嬷那里,楚晴把春分还有去年刚买来的一个叫寒露的丫鬟提拔成一等,留在身边使唤。   寒露才十三岁,行事利落周到,颇有几分当年语秋的气度。   这次出行就是她来打点收拾。   四天后,一家三口加上奶娘、丫鬟和随行的护院小厮,带着十几只箱笼,趁清早凉爽浩浩荡荡地就出发了。   清晨人少马车跑得快,赶到田庄时还不到巳初,天还没热起来。   刚下马车,楚晴立刻呆在当地,只见目光所及之处,铺天盖地的全是蒲公英。   不同于梦里萧瑟的秋日,此时正值盛夏,蒲公英叶子翠绿,花朵金黄,雪白的绒球颤巍巍地随风摇动,“呼”一下绽出无数小伞。   而不远处,没有梦里孤零零的小院,却是一座座简朴的农舍,能听到鸡鸣犬吠,间或还有孩童稚嫩的笑声。   分明上次来,这里还种着庄稼,几时又种了这许多的蒲公英?   楚晴不禁回头搜寻周成瑾的身影,就见草丛里,周成瑾一手抱着周云琴另一手攥一把白绒球正鼓着腮帮子教周云琴吹气。   他穿宝蓝色杭绸道袍,腰间束着白玉带,发间簪着白玉簪,身姿挺拔容貌俊美,楚晴看得有些呆,竟然移不开眼睛。   感受到楚晴的目光,父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齐齐露出甜蜜的微笑。   看着一大一小两张极为想象的脸,楚晴莫名地泪湿,仰起头拼命把眼泪逼回去,也绽出笑来,缓步走到两人身边,低声问道:“好端端的庄稼地怎么种了蒲公英?”   “去年就种了,刚成亲时你不是说想看成片的蒲公英?”周成瑾笑笑,毫不在意地回答,“反正咱家又不缺这点米粮,你喜欢什么就让人种什么,否则岂不是白担了逍遥侯的名号?”   萧文宬登基后论功行赏,说要封周成瑾为武定侯,周成瑾嬉皮笑脸地推辞,“我担不起这个名头,武定侯太难为人了,你要么别封,要么就封我个安乐侯,一生安乐,逍遥侯也行,逍遥自在。”   萧文宬拿他没办法,朱笔一圈选定了逍遥侯。   面对这样无赖泼皮的周成瑾,楚晴也是没办法,嗔他一眼,“你呀……”还真是个纨绔。   她何曾说过喜欢蒲公英,只不过是想问他是否跟她有同样的梦境。   可眼下,不管他有没有这样的梦都不重要了,现在他们已经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还有了俊俏可爱的小闺女,以后还会更幸福。   楚晴想一想,踮起脚尖贴近周成瑾耳畔,“阿瑾,下一世我们还做夫妻,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周成瑾尚未回答,周云琴已咧开小嘴,“啊、啊”代他应了。   周成瑾宠爱地点点她的小鼻头,“这是我跟你娘的事儿,你掺和什么?”说罢揽过楚晴的细腰,盯牢她的双眸道:“说定了?可不许后悔……不单是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   楚晴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地点头,“一言为定!”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