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 王府里的小娘子 作者:荔箫 =============== ☆、相见   冬日的寒凉被房中的暖意挡在外头,晌午明亮的阳光倒仍能顺顺利利地照进来。玉引端坐在正屋里,宝蓝色马面裙上的金色莲花裙襕在阳光下反着淡淡金辉。   宦官躬着身子禀话道:“快过年了,府里的事宜得劳您做个主。”   玉引浅怔,“哦”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嫁给逸郡王都快一个月了。   倒不是感慨日子过得有多快,而是实在和从前差别不大。   在庙里修佛的那些年,谢玉引每天的事情除却吃饭睡觉,便是读经礼佛。进了六皇子府之后仍是吃饭、睡觉、读经、礼佛,唯一的变动好像只有每天一早两位侧妃要来给她磕头问安。她也不是非见不可,不想见的时候就让她们自己在正屋里品一刻的茶,然后着人出去打发人走就是了。   是以嫁人后的日子没有她想象中的变化那么大,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适应。   现下这是她进府以来碰上的头一桩正事。   谢玉引从恍神中抽离出来,见那宦官还候着,又应了声“知道了”,挥挥手,便让他告退。   近前侍候的珊瑚一见,赶忙取了个金角子出来将人送出去,片刻后打帘回来,压着声轻轻说:“娘子,那是殿下跟前的人。”   谢玉引方才没说赏,是她自己做主拿了钱去打赏的。珊瑚有些心虚,可见玉引点点头就没了反应,又有些急,欠身又说:“娘子您……日后待这些人也上些心。这和咱自家到底不一样,奴婢早听说,宗亲们府里头都……”   “行了。”玉引皱眉头截了她的话,睃一眼,不多问都知道珊瑚被她噎在嘴里的那半截是“复杂着呢”。   玉引正正色:“去传话吧,邀两位侧妃明日一道来议一议。就说府里往年怎么过年咱也不清楚,得劳她二位拿拿主意。”   珊瑚一听,直为自家主子着急:“您别……别啊!往年不提,如今您是正妃,这就是该您一个人拿主意的事儿,何必白白抬举了她们?”   “我一个人拿主意,办好了则已。没办好,丢的又是谁的人呢?”玉引的目光平平静静地在珊瑚脸上一划,见她仍是不甘,浅浅地一笑,“行了,哪来的这么多不平?就是该我上手的事,你也得容我慢慢来不是?”   珊瑚被谢玉引说得没话,到底屈膝一福,就办差去了。   她一出门,外头机灵的小宦官立刻迎了上来,堆着笑:“珊瑚姐姐,咱王妃又无欲无求了?”   “住口!这是你该说的?!”珊瑚一喝,脸上半点笑都没有。   那小宦官当即脸色白了一层,点头哈腰地不敢再说什么。珊瑚又往正屋瞧了一眼,定定气,吩咐他:“你小子给我规矩点。听着,娘子午膳用的不香,晚上叫膳房上点开胃的来。少荤多素——娘子在庙里的时日长了,眼下肯吃荤也得慢慢来。”   “哎……是是!”那小宦官忙不迭的应了,不等珊瑚再多说,一欠身就往膳房去。   珊瑚在原地舒了口气,提步也走。跟两位侧妃传话的事得她亲自去办,这是王妃入府那天给她立的规矩。   .   另一边,刚从长阳宫出来的逸郡王孟君淮一脑门子官司。   生母定妃前阵子病了一场,眼下病刚好,他这当儿子的进宫来问安是为尽孝,可没料到会挨顿骂。   行完礼没说两句话,定妃就板着张脸斥道:“一个月来,你哪次进宫也不曾提及王妃半句,本宫便是不问,也知你这是晾着人来着。”   孟君淮一时卡壳,还没来得及解释,定妃又道:“我告诉你,从前郭氏的错处,你少记到谢氏的头上!你府里妻妾不睦,纵是郭氏狠毒为主,你这为人夫君的就没有错了吗!皇上不怪罪你,你还不知趣儿?将皇上下旨赐进你正院里的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你当你是在打谁的脸?你不见她,折损了她的颜面,来日若你府里也闹出宠妾灭妻那出,你又当你是在打谁的脸?!”   孟君淮知道,母妃的话是对的。父皇这次不怪他,是因为他府中的事与十弟那边的宠妾灭妻有所不同。可他若一直随性地避着谢氏,下一回兴许就也是宠妾灭妻了。   但他却当真不是因为前王妃郭氏的事迁怒谢氏,实在是这谢氏她……   她论家世不错,谢家是名门望族;论样貌也不差,成婚那夜他初见她时,就从心里承认她生得算是很美。   但她……她偏生奉她祖父的命,在华灵庵里修了十年的佛。   十年啊!从五岁到十五岁,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过年时才回一趟家,其余时间都在红尘之外。   所以成婚那夜,他在欣赏了一瞬她的美貌后,很快就察觉到了这层美貌下透出的丝丝缕缕“清心寡欲”。她坐在榻边望着他,一双明眸不染纤尘……   他与那双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越看心越静,最后居然、居然生不出半点在新婚之夜该有的欲|望!   孟君淮觉得那种感觉太诡异了,这是他唯一一次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却并不想动她,甚至觉得想一想“那些事”都是亵渎她,是十分的罪恶!   那种诡异的感觉甚至让他在洞房中变得不知所措起来,看了她一会儿,他终是去西屋自己睡了。翌日二人一道去宫中磕了个头,而后的这些日子他也暂未再去见她。   他是想先缓一缓,一来让谢氏适应适应府里,二来让他把年前事务繁多的这一阵专心忙完。但没想到定妃这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席话直接责备下来,意思便很明白——这事由不得他缓,他得赶紧跟新王妃“混熟”了去。   逸郡王刚及弱冠,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现下心里又憋又无奈,一路便走得风风火火。一众侍从在他身后随着,谁都不敢出口大气儿。   直至他出宫门上马车了,掌事的杨恩禄才凑到窗帘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爷,您是直接回府还是……”   里面砸出一句:“不回府在外面喝风啊?!”   杨恩禄一听,得,这气可够大的。赶紧递个眼色,示意底下人加倍小心。这一路就都走得格外安静了些,到了府门口,逸郡王下马车进了府门,那一众人也还是维持着这种安静。   在王府门前下了马车,逸郡王半刻都没歇,便直奔谢玉引的住处去了。   京里各府的格局都差不多,前头住男眷,后头住女眷,前后院间隔一排后罩楼。谢玉引是正妃,所住之处是后头的正院。自前头的大门进,穿过一道道的府门,除却正当中的屋舍要绕过几处外,连个大点的弯都不用拐。   逸郡王走得足下生风,一进院门,正在门边扫地的宦官惊了一跳。这宦官岁数也小些,匆匆忙忙地下拜见礼就没注意手里的扫帚,扫帚一倒,正倒在逸郡王跟前。   逸郡王猝不及防地被跘了个趔趄,亏得杨恩禄手快,一把将人扶稳了。   逸郡王定住脚一个眼风扫过去,那宦官已吓得脸都白了,叩首连连:“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押出去杖二十。”他没什么心思多理,吩咐了这一句便继续往里走,走了两步视线一抬,又再度停下。   谢玉引站在门边望一望他,移步走近了,一福:“殿下。”   逸郡王强舒了口气,到底不好把心里的邪火冲她发。平了平气,伸手扶她:“免了,进去说。”   谢玉引平平稳稳地起了身,他便松开她往正屋去了,前脚刚踏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曼语轻声:“几位去侧间坐坐吧,有现成的茶水。程全在这儿候着,我同殿下说几句话。”   孟君淮挑眉,转头便见满院的人都带着几分讶色在那儿犹豫着。叫“程全”的显就是方才被他发落的那个,眼下正要拖他出去的两个宦官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更跪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   他再看看谢玉引,她背对着他,迤地的宝蓝马面裙褶子齐整。从背后瞧不见上袄的颜色,只见一件月白色提花缎子的广袖披风平平整整地一直覆过膝窝。   披风的中缝端正,她的站姿更端正。孟君淮心下揶揄了声“仙风道骨”,转而又兀自纠正这词儿是指道家的,眼前这个……   这充其量是个不谙红尘事的小尼姑!   他不自觉地一声轻笑,又对谢玉引说了一句“进来说”就径自进门去了。   谢玉引也转身随进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还傻着,头一回见府门之内敢有人驳王爷的令。   便有人上前请杨恩禄拿主意:“杨爷您看……”   杨恩禄略作沉吟,掂量着逸郡王既没直接驳了,许就是想给王妃个面子,便道:“先听王妃的。走,咱喝茶去!”   一众宦官就朝侧边的小间去了,程全缓缓神、擦了把冷汗,往前挪了挪,跪到正屋门口等吩咐。   正屋里,二人在案桌两边分别落座。孟君淮心里想着母妃方才的话,便主动说:“你看不得那宦官受罚,就算了。”   谢玉引平静如水地欠身:“善哉,多谢殿下。”   “……”孟君淮一时续不上话,想了想才又笑道,“但你也要知道,这是王府,礼数规矩是不能乱的。日后若……”   话还未毕,他见她羽睫轻垂,长而平缓地舒了口气,让他蓦地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位佛庙里慈悲的女尼,话也生生噎住。   她淡淡泊泊地看过来:“我不是胡乱发善心的人。只是善恶有报偿、因果有轮回,殿下您……”   孟君淮被截了话,听及此也有意打断她一次:“善恶有报偿,你是善没关系,你觉得本王是恶人?”   “……”谢玉引稍滞了滞,认真地端详他一会儿,然后摇头。   无缘无故的,他竟有一瞬的欣喜。   她又一字一顿说:“我不觉得殿下是恶人。只是,殿下方才做的那事……”   他自知方才动辄将人杖二十是有些过,又有些着恼于被她这样纠错,手“啪”地一声击在案上,母妃方才的叮嘱却冷不丁地在脑中一闪!   谢玉引的清淡目光在他面上划了两个来回,孟君淮不太痛快地暗瞪了她半天,干咳了一声,只得将这话题绕过去:“我在宫里没用膳,让厨房送些吃的过来,我们边吃边说说过年的事。”   他说罢就喝起茶来,没想到谢玉引应了声“是”之后,顺理成章地问他:“请两位侧妃一道来议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大家久等~~ ☆、理事   孟君淮从王妃的正院出来的时候,感觉像一步从空门踏回了尘世。   他吁了口气吩咐:“让膳房上屉灌汤包来。”   杨恩禄应了声“是”,假装不知道原因,心里头的腹诽却是停不住了——这新王妃太清心寡欲了!   交谈间总是逸郡王说得多、她应得少也就算了,姑且还可认为是她对府中尚不熟悉,只能听他的安排,可她还至少提了两回“要不请两位侧妃一道来议议?”——杨恩禄听得哭笑不得,再看看逸郡王,平心静气的神色里也透出了点复杂。   他当时真想开口说一句:王妃,现下不是您把别的女人往殿下跟前推的时候!   再说晚膳端上来之后。   按规矩,她这郡王正妃,膳桌上该是四荤四素,外加两个凉菜一个汤。口味上有个偏好偶尔想让厨房略作调整不是大事,但今天她这膳桌上……   两个凉菜是凉拌莴笋、菠菜花生,汤是基本见不到油花的菌菇汤。然后热菜里头一个是半荤半素的茭白炒肉,后面跟着醋溜白菜、粉丝香芹、香菇油菜、素炒荠菜、黄瓜炒鸡蛋、尖椒炒豆芽、白灼芥蓝。   七个素菜,绿油油的一桌,杨恩禄看看它们再看看旁边端坐的王妃,特别想说:王妃您这个吃法得把耳朵竖起来!   喂兔子啊!   但郡王爷没说什么,就更轮不着他说。眼瞅着郡王爷闷头用完了晚膳,杨恩禄心里估摸着今晚的宵夜得备点荤的。   ——这不?刚从正院出来,他自己就开口叫灌汤包了。   孟君淮不知道身边的宦官肚子里都快写出相声本子来了,一言不发地琢磨正事。   方才一顿饭吃得不痛快,但若说因此对王妃不满意倒也不至于。他知道她刚入府,有心让她慢慢适应,各样不熟悉的事也都可以让她慢慢适应起来。   只不过,已近在眼前的新年就不得不另作安排了。   新年规矩多,宫内宫外都有许多礼数,一旦出了岔子,一时丢人不怕,招惹大麻烦也是有可能的。   逸郡王掂量了会儿后,脚下一停:“去尤氏那儿。”   杨恩禄欠身应了声“是”,暗朝后面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小宦官疾步绕道走了,去知会尤氏先做准备。   尤氏是逸郡王府的两位侧妃之一。逸郡王十五岁那会儿,皇上给他和郭氏赐了婚,早一步赐进来、以妾室身份迎接正妻入府的人里就有尤氏一个。不过那会儿她就是个末等的小淑女,两年多前诞下长子才抬到侧妃的位子上。   算起来,她比谢玉引入府早五年,皇上下旨废了郭氏那会儿,府里上下都以为该是尤氏被扶正了,没想到皇上另从京里待嫁的贵女里给逸郡王选了一位。   逸郡王这会儿刚从新王妃房里出来就去找侧妃,让杨恩禄心里有点犯嘀咕。他在这个位子上伺候,不仅府里明面上的尊卑得清楚,实际上的高下他也得摸透。   于是到了尤侧妃的院子里,他就找了个紧贴窗户的位置候着了。一来里面叫人能听得清楚,二来郡王爷的意思也能从谈话里摸索一二。   尤氏比逸郡王小一岁,过了年关算二十,生得娇俏妩媚。她噙着笑一福,逸郡王扶了她一把,二人就落了座。   孟君淮饮了口茶,开门见山:“快过年了。王妃刚入府,年纪也轻些,新年的事你帮着她一道安排吧,各府之间的事同她说说,免得出错。”   尤氏应了声“是”,身子一挪坐到了二人间原本隔着的那张绣墩上,笑眼一眨:“我就猜今年这差事得落到我头上,决计躲不了清闲,下午才跟何妹妹打的赌,十两银子呢!”   孟君淮挑眉板住脸:“这么说何氏亏了钱了?那爷得给她补上去。”   他说着就要起身,尤氏也不慌,绵绵软软地唤了声“爷”把他拉回来,顺势就坐到他腿上去了。   然后她环着他的脖子促狭说:“要不您把这差事给何妹妹好了,妾身甘心亏了这钱,行不行?”   孟君淮笑而不言,扫了眼案头摊着的账册,就知道她今儿也没闲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腰抚到她颈间,用了三分力道给她揉脖子。   尤氏闭眼享受着懒懒道:“嗯……再多贴十两我都不换!”   孟君淮手上没停,笑音稳稳的:“哪来这么大醋劲?爷什么时候亏过你了?”   “嘁。”尤氏眯着眼一睃他,“爷您知道我不爱吃闲醋,但这不是您正院添了个小美人儿么?我啊,真怕您忘了我呢!”   她说着手抚胸口以示担忧,话音未落,却觉正给她捏颈的手忽地停了。   尤氏疑惑地睁眼望望他,孟君淮神色浅淡:“她是正妃。”   尤氏一怔。   “从前的郭氏原也不是善类,你同她争高下便算了。”孟君淮的口气越说越生硬,“现下王妃没主动惹过你,不管人前人后、口头心里,你都要尊重她。”   气氛骤然冷了下去。   尤侧妃虽还坐在他腿上,却连身子都僵了。这么个暧昧的姿势,硬是再生不出半点暧昧的感觉来。   末了,孟君淮缓和了口气:“去看看阿礼。”   冷下来的气氛自没能因为这一句话就缓回来,小王子又睡着觉,说看也没什么可看的。逸郡王晚上倒仍是留在了尤侧妃这儿,但杨恩禄注意着瞧了瞧……   一晚上总共也没说几句话,盥洗之后里头很快就黑了灯了。   杨恩禄琢磨了好几遍郡王爷的话,心里头就感慨:啧,自家爷果真是跟那位十爷截然不同。他宠尤氏归宠尤氏,有意把这话说出来,就摆明了是不乐意看见宠妾灭妻!   杨恩禄品着这个味儿,又看看黑了灯的房里,心下拿捏住了郡王爷的意思。至于这从来也不是善茬的尤氏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愿不愿意安安分分地以正妃为尊,这就跟他们当下人的没关系了。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杨恩禄想事时心里侃了十爷一句,第二天一大早,他刚随逸郡王回到前面的书房,门房就把十皇子府的帖子送到他跟前了。   那宦官点头哈腰:“杨爷您瞧,这是一口气递了两封——一封是十殿下给咱们殿下的,一封是柳侧妃请见咱们王妃的。”   杨恩禄可是一听见“十爷”这俩字就头疼。   七八个月前,逸郡王还没及冠,也还没有郡王的爵位,只是出宫建府的六皇子。当时也是巧,六皇子府正妃戕害子嗣与十皇子府宠妾灭妻的事前后脚闹出来,弄得这两位皇子一起京里的笑柄。   六皇子一度闭门不出,想等着这风头过去。但这十皇子呢……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跟六哥“同病相怜”了,三天两头跑到府里来跟他六哥苦诉衷肠。   六皇子不好不见弟弟,只是每回脸上都明显挂着一个“烦”!   亏得这事虽则丢人,却没耽搁六皇子及冠之后封郡王,要不然……   杨恩禄嗤笑一声截断思绪,再瞧瞧递到眼前的那封帖子,不打算接这烫山芋。   他把手一拢,打哈欠:“送进去吧。”   “哎!是!”那送帖子来的宦官一边应得干脆,一边在心里头骂:杨恩禄你个见风使舵的孙子!   帖子送进去,逸郡王接过去打开,一扫落款就皱眉。那宦官不敢喘气地偷眼瞄他,心说这要是大早上触霉头吃了板子,他非得把这账记杨恩禄头上。   孟君淮自没注意旁边的宦官,他看完十弟送来的那封又看另一封,同样先看落款,看完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十弟这是粘上他了!   按理说,柳侧妃的这封帖子他可以直接压下不提。理由是现成的,明面上的规矩,和王妃走动的多是别的府的王妃、皇子妃,或者官员家的嫡夫人;侧妃要找人闲聊解闷,也该找侧妃去,别往妻室上攀。   可他想想,十弟这么做倒还不好挑理——“宠妾灭妻”那事之后,他府上的正妃不是自请废位了吗?现下他那儿的正院空着……   他想把柳氏抬起来?   孟君淮想到这儿就止住了。这是命妇的事,他打算直接把帖子交给谢玉引去,看看她怎么想。   玉引见不见柳氏都是可以的,十弟若真想抬柳氏的身份,他不帮他,他自还会找别人铺台阶,回绝了也没什么大碍。   这种小事正好拿来让新王妃练练手。孟君淮想着,便拿着帖子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谢玉引端坐案前抄经刚抄了一半,两个宦官就前后脚进了屋。   她搁下笔抬头看去,那头一个便说:“王妃,尤侧妃求见。”   后进屋的那个道:“王妃,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写这章的时候,玉引那八道素菜里有一道是蚝油生菜 然后基友@甄栗子 说:蚝油生菜!听起来好荤! ——于是就这样改成了素炒荠菜 心疼玉引,连蚝油都吃不着了。 遥想当初写《御膳房的小娘子》的时候,雪梨养的小兔子被皇帝吃了,觉得好可怜……现在这么一比也不可怜了! ——女主的兔子被吃算什么?女主吃的像兔子才是真·可怜啊! ☆、过年      院外,尤侧妃向孟君淮见了礼,就向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了。恭敬的有加的样子让孟君淮心觉欣慰,觉得她还是懂他的意思的,又想昨晚的话得重了些,就主动问她:“有事见王妃?”   尤氏仍是那副模样,束着手低头说:“是,爷昨儿说让我帮王妃安排过年事宜,我想到一事,拿不定主意,来请示王妃的意思的。”   孟君淮一点头,扫见谢玉引身边的人出来请他了,仍随口问了下去:“说来听听。”   尤氏便说:“去年是妾身带着阿礼去向定妃娘娘问安的,不知今年……”   孟君淮眼底一沉,刚生出的几许欣慰刹那间荡然无存。   “阿礼过了年就三岁了。”孟君淮截了她的话,不由分说,“今年我带他去前头。若母妃想见,自会着人传话,我再送过去。”   送过去就有长阳宫的女官按规矩安排了,旁人都没什么多嘴的份儿。   多半是交给嫡母领着磕头。   尤侧妃的面色一白,显没料到会在他这儿被卡下来,经了昨晚又不敢在他这儿多嘴触霉头,想了想,只能福身告退。   堂屋里,谢玉引迟迟不见人进来,不禁有些疑惑,便出去查看。   迈出门槛,倒见孟君淮独自进来了。   “殿下万安。”她福身施礼,他一虚扶,她起身后往外看看,“侧妃呢?”   “她原是有事拿不准,找你商量。我替她拿了个主意,她就先回去了。”孟君淮平淡地说完,揭过不提。   他没指望昨晚那番话真能让尤氏对新王妃毕恭毕敬。人么,心思都没那么简单,在他看来,尤氏能做到表面恭敬也就行了。但方才那一出让他明显感觉到,尤氏不止是心里不服,还打算明里暗里跟谢玉引一较高下,或者慢慢地把谢玉引挤开。   ——新年见礼的规矩都是明明白白的,去年是因郭氏的事已经露了头,郭氏被禁足在府里了,才轮到她自己带着孩子去见礼。今年王妃好端端地在这儿放着,这事怎么办根本不用多问,问了的才是奇怪。她是拿准了谢玉引不熟悉这些事才敢来问,若真进来一论,谢玉引也十有八|九真会答应。   但事情已解决,孟君淮也就没再拿出来给谢玉引添堵。   他只把柳氏的帖子递给她:“这是十弟府上的侧妃送来的。”   谢玉引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听他简略地说了十皇子府的事。这事当时闹得太大,她原也知道一些,隐约记得那宠妾灭妻里的“宠妾”就是姓柳。   于是听到孟君淮说“十弟可能是想把她抬上去,但到底是旁人的私事,我们不是非接茬不可。这人你见不见都行——见了,卖个人情;不见,是按规矩办事。”之后,她脱口而出:“那就不见了吧。”   她答得太快,孟君淮一愣:“原因呢?”   她面上从容不改,心绪飞转着想了个说辞,很快就把帖子交还到他手里:“缘法不够。”   孟君淮:“……”   他只怕再说下去便要论起佛法来,便没再追问她。将帖子拿回来他便走了,行出几步后他忽地脚下一停。   “缘法不够”,是说十弟与柳氏的缘法,还是她与柳氏的缘法?如是前者,在他看来很有些故弄玄虚;若是后者,便是她身为正妃不屑于去见侧妃了——如果她心里真有这个数,倒是甚合他意。   想想她方才端端正正的样子,孟君淮拿不准是哪一样,心里不禁生了探究。可到底已从正院出来,也不好再折回去追问。   他便带着这份探究继续往回走,俄而略笑了一声,姑且放下了这“甚合他意”的侥幸。   .   几是弹指间就到了年关。除夕当日,孟君淮与谢玉引皆要入宫参宴,而后的三日是各府间相互串门拜年的时候。这四日忙则忙矣,对玉引来说却没什么新奇——还未出嫁时,每逢过年,她从华灵庵回到家中,也大抵就是这么个过法。看起来宾客络绎不绝难以应付,其实都是用客套话吉祥话就可办妥的。   这几日里她甚至连如何与孟君淮相处都不用担心,男女大防搁在中间,他去乾清宫参宴,命妇们则是去坤宁宫。唯一令人不太开心的,只剩下这几天因为忙碌又规矩繁多,吃的就实在“简陋”了,哪怕她原本就吃得素简,也觉得这过于简陋!   年初一那天,她早上吃了四个小馄饨。而后在宫里整整一日,只吃了两小块点心,晚上回府时她简直饿到忍不住回味那起两块点心了——她清楚地记得那点心是绿豆做的,名叫“玉翠滴珠”,甜而不腻,十分可口!   而真正让她惴惴不安的,则是十几日后的元宵节。   元宵节是团圆的日子,没有外人,但府中从侧妃到孩子再到低位的妾室,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来。玉引入府以来尚未怎么同她们打过交道,突然要一起参个宴,且这宴上她还是个正经的“主母”,总难免有些压力。   ——妾室都在,逸郡王也在,明争暗斗怕是难免的吧?就是在她谢家,这样人数齐全的家宴,也总会有暗潮汹涌。   谢玉引是个偏于好静的人,十皇子侧妃那事,她以“缘法不够”为由给推了,就是不想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由。   无奈,妾室们若在宴上斗,虽则也算“乱七八糟的事”,她这做主母的却真不能以“缘法不够”把这元宵家宴给免了。   谢玉引想着这个叹了口气,撇撇嘴,又信手取了卷经书来读。   读了一会儿后,她叫来珊瑚:“着人去传个话,元宵的时候让两位侧妃还有后头的各位早一个时辰过来,就说我请她们喝茶小坐。”   珊瑚应了声“诺”,退出房门后叫两个宦官去传话。   片刻后,后院里涌动起了一股别样的热闹。   各王府的后院都是差不多的制式,拢共分四部分,王妃居正院、两位侧妃分居比正院略靠后的东西两院,再往后则还有几套并排而设的小院子,是位份更低的侍妾。   这几套小院子大多是三合院,与正侧妃的院子相比少一排倒座房。而且多是三两人住一套,鲜少有够格一人一套的时候。   逸郡王府里的六个侍妾就分住在两个院子里,眼下六个人聚到了一个院。四个相熟的“老人”在院子里坐着闲话家常,另两个是立新王妃时按规矩赐进来的,并未参与到这闲谈里。   石案边,王氏睃了眼西边的厢房,压了音啧嘴:“我瞧那屋里人影晃来晃去的,这是试衣服呢吧?唉,到底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嗤,羡慕她们年轻,倒显得你有多老?”江氏当即横了她一眼。保林王氏是两年前皇后做主赐进来的,今年十七,她可是当年郭氏立正妃时随进来的,比王氏还大两岁,但她可不想承认自己老。   不过江氏望了望西厢房后,也是叹气:“这回这俩当真姿色不错,听说是定妃娘娘亲自给挑的。”   江氏说得滋味难言。到底是亲娘啊,常言道“妻娶德,妾纳色”,正妃的德行如何一时看不出,新送来的这两房妾倒都是姿色顶好。   眼下抬到侧妃的尤氏也是定妃挑的,同样姿色顶好。   四人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西厢房里,苏氏拿了支银钗搭在发髻上,对着镜子比了比,有些兴奋道:“木荷,这支钗配那件玉色袄子可好?”   木荷正将试完的衣衫挂好,听言忙抽空看了一眼,见那银钗上面除了几缕刻纹之外再无半丝点缀、一点镶嵌也没有,就皱了眉头:“太素淡了吧……”   走近看了看后,更是道:“奉仪娘子,这可是元宵佳节……”而后打量着苏氏的神色,又小心道,“殿下也是要参宴的,娘子您用这钗子太素淡,往席上一扔都看不出来。”   木荷觉得,席上和逸郡王坐在一起的是正妃,旁边是两位侧妃,然后是孩子,再往后才是她们这些侍妾。本来就够不显眼的了,想让郡王爷看见,只能靠自己显出来。   她当真有点替自家娘子着急。同样是立新王妃时进府的顾氏,在入府次日就被殿下召过一次了……虽然只是因为殿下听说她棋艺了得叫去下了盘棋吧,但也好过苏奉仪这里见都见不到啊?   木荷便苦口婆心地劝苏氏:“奉仪,您别觉得打扮素淡了反倒一枝独秀。咱离得远,这样素淡,再一支独秀殿下也看不着。”   苏氏却还如视稀世珍宝似的捧着那支素钗:“宴上离得远,殿下看不着。可是白日里咱要先见的人,是王妃啊。”   木荷听言一愣,苏氏小心地将钗子收进妆匣里,衔着笑道:“王妃在庵里住了十年,大抵不喜欢浓妆艳抹的。”而后她转过头,带着点神秘似的问木荷,“你说,是拼着宴席上让殿下瞧见更好,还是去王妃那儿小坐时,先跟她结个善缘更好?”   顷刻间木荷觉得醍醐灌顶!   自然是跟王妃结个善缘更好,她以正妃的身份引荐妾室,逸郡王怎么也要给个面子见见,这比赌宴上那一时半刻要强多了。   木荷心头一下就亮了,打开妆匣再度将那钗子取出来,跟苏氏说:“我去帮娘子擦一擦,瞧着干净,王妃才更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王府上下都觉得,新王妃张口因果闭口缘法的,特别高深 其实谢玉引的内心:咦这件事可以拿因果绕过去,那件事可以以缘法不够为由省掉! 我佛淡淡看:你其实连敲木鱼都是敲曲子给自己听的吧…… ----------------------------------------------------- 玉引爱吃的那个【玉翠滴珠】是去故宫时偶然吃到的点心,乾清宫后的御膳房有售。 传说是按照御膳房原来的方子复原的,尝了尝,惊艳的话说不上,不过就个人口味来说确实比稻香村的好吃(稻香村的绿豆酥对我来说太甜了……这个清淡一些) 有兴趣的菇凉可以在去游玩的时候吃一下试试哈哈哈哈,盒子上写着“朕的心意”,一秒钟感受到故宫设计师的蛇精病…… ----------------------------------------------------- ☆、冲突   元宵当日,府里酉时开的宴。宴席设在了花园后的一方厅中。这时节尚无什么花可看,但前两日刚好下了一场不小的春雪,此时花窗半开,外面的雪景便映入厅中。墙头瓦当、刚抽了点绿芽的枝头都被覆上了一层绒绒的白,并无凄意的寒凉更衬得厅里暖融融的。   逸郡王府里的主人并不算多,目下总共也就两桌席面。靠后的一席是六个位份较低的妾室,前头的一席上,暂且只有两位侧妃和刚满两岁的长子在座。   逸郡王和正妃都还未到,这一席的主位空着。尤侧妃向外望了望,见仍不见人来,终于寻了个话茬来说:“元宵佳节,何妹妹怎么也不带孩子同来?”   府里现下就三个孩子,长子孟时礼是尤氏所生,何氏膝下的女儿兰婧还不满岁。最大的孩子则是从前的正妃郭氏留下的嫡长女和婧,四岁多,现在也是何氏养着。   但何侧妃今日一个孩子都没带来,听尤氏问起,她讪讪一笑:“兰婧还小,我出来时她正睡得香,便索性不扰她了。和婧……”她语中浅浅一滞,“和婧那身子姐姐也知道,打从郭氏没了,她总三天两头就病一病。这不,前两天一下雪,又染了风寒了。”   二人说到这儿就一同慨叹了一番和婧可怜,郭氏狠毒被皇上废位赐死虽是罪有应得,却弄得这么个刚将将记事的小姑娘就此没了生母。   而后尤氏便转了话题,她觑了觑后头那一桌,声音压低了些:“何妹妹怎么看?”   何氏便也侧眸看过去。   那一桌的六个人里,三个是皇后赐进来的,三个是定妃赐进来的。年纪最长的是当年随着郭氏进来的江氏,最轻的则是和这位正妃一同入府的顾氏和苏氏。   因为元宵节有穿白绫袄的习俗,六人都是一袭白袄子,虽然有交领、有立领、花纹也不一样,但乍一看也还是看不出太多区别来。   相较之下,簪钗首饰上的区别就大了。   何氏的目光定在从头到脚都最清素的那人身上:“苏氏是个聪明的,这是要投王妃的喜好。”   尤氏扫过去轻轻一笑,话锋又转了:“那你说咱王妃什么意思?”   好几日前,正院就往各处都传了话,让她们在元宵这日,开宴前一个时辰去正院喝茶小坐。主母的吩咐自然不能怠慢,今日从侧妃到妾室都准时去了,怎料王妃一直没露脸,让她们在堂屋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而后就命退下了。   这新王妃什么路数啊……   正院里,谢玉引数算着时辰,不急不慌地站在妆台前,展开手臂,任由琉璃和琥珀一同帮她整理衣裙。   珊瑚在旁边束手站着,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堂屋时的所见所闻都说给她听,言罢看向不远处的两个宦官。   那两个宦官是方才专门叫进堂屋侍候的,盖因正院的宦官里现在没个领头的人,谢玉引发话让珊瑚挑一个,珊瑚挑到最后在这两个人里拿不定主意。   察觉到询问的目光投过来,二人俱是心头一紧,叫赵成瑞的那个抢先到:“哦,何侧妃今天没带两位小姐来。下奴琢磨着,二小姐许是年纪还太小不便带出来,但大小姐的那边……您一会儿不妨过问一句。”   谢玉引应了声哦。   她那日提出让她们提前来此喝茶小坐,是觉得与她们不熟,提前见了摸一摸品性才好有所准备,以免宴上闹出什么不和。然则待她们来了,她却忽而意识到与她们并无话可说,何况在她面前她们大概也不会表露什么。   是以她才在最后缩了头,让她们自己在堂屋喝茶,只差珊瑚去盯着,而后来同她回话便好。   听赵成瑞这样说,谢玉引心下将和婧的事记住了。   衣裙已理好,琉璃琥珀垂首退到了一边,谢玉引对着镜子看了看便转身要往外走,被赵成瑞抢了词的王东旭终于又想起个可说的!   他赶紧一揖:“王妃,与您同时入府的苏氏今日穿得格外素淡些。”   他将几番措辞在脑海中一转,挑了个就事论事的说法:“言谈间也常说起您,说是她也喜欢佛法,道若能与您说一说这些便好了,许会投缘。”   王东旭言罢屏息等王妃的反应。他琢磨着,若王妃表露欣喜,他就帮着推苏氏一把结个善缘;若王妃不喜欢苏氏这样攀附呢,他就跟着说苏氏不长眼没规矩。   谢玉引听罢怔了怔,又一点头:“哦,知道了。”   王东旭:“……?”什么意思?这示好接受还是不接受?   谢玉引边往外走边暗自扯了扯嘴角。有个能陪她说话的人固然好,她能说上一二的话题,大约也只有佛法了。   可是……   正因为她能说上一二的也只有这个,她觉得自己还是接触点别的为好——这不是跳回红尘里了吗?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她赶紧适应了“正常”的活法,才是对自己好。   唉,禅语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她心里现下挂的都是家长里短的闲事,果然是烦烦的。   谢玉引揶揄间已步出了院门,无意间目光一扫,见墙角那边一抹裙摆一划而过。   “什么人!”她喝了一声。那人明显是在躲她的样子,并没有因此折回来。   谢玉引蹙眉等着,过了会儿,一个小姑娘“被迫”走了出来。   她被四个宦官圈着,但那四个宦官都不敢动她推她,只围得紧紧的不让她跑。   谢玉引认出她时一怔:“和婧?”   和婧是从前的王妃郭氏的女儿,郭氏因戕害子嗣的事败露,被皇上下旨废位赐死,和婧就被交给了侧妃何氏抚养。目下年纪还小未封爵位,府中上下便称她一声“大小姐”。   她只在入府那天见过和婧一面,唯一的印象是这小姑娘水灵灵的,看着乖巧。而后就再没见过,听说是因为体弱多病。   玉引招招手让和婧过来,但和婧垂着首一动不动,她便只好主动走过去,蹲下身问她:“怎么了?可是找我有事?”   和婧“哼”了一声不作答,谢玉引平心静气地又道:“有什么事,你直说就好,是谁惹你不高兴了?还是需要什么?”   却见和婧小眉头一蹙:“我不要你管!”   玉引不禁也皱了皱眉,因知她现在是养在何氏膝下,便也不好管太多。   她就吩咐珊瑚:“去请何侧妃来一趟,把这边的事情说一说,告诉她和婧在我这儿。”   不过小一刻,何侧妃就过来领人了。她是从宴上急赶而至,一袭新制的衣衫光鲜亮丽,发髻却跑得有些乱。   一到门口,何氏脚下一个趔趄就跪下了:“王妃恕罪……”   “……快起来。”谢玉引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被何氏的大礼吓了一跳。她将何侧妃扶起来,何侧妃便斥和婧:“不懂事!这是你嫡母,你怎么能这样无礼!”   和婧仿佛对这句训很意外,怔怔地望了望何氏,眼睛蓦地红了:“她才不是我嫡母……”话音未落她一咬牙,转身抹着眼泪就跑了,几个宦官也没来得及再挡,何氏僵了会儿后回神向玉引一福:“王妃恕罪,妾身、妾身改日来向赔不是。”   说罢她也匆匆追了出去,谢玉引自不好拦着,静了静,却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而心惊。   她循循地缓了两息才扯回神思,告诉珊瑚:“快找个人跟过去看看。”   和婧的反应太激烈了,可别出什么事。   .   前院的书房里,孟君淮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手里的书,准备去赴家宴。   刚站起身,就见一宦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殿下!”   “怎么了?”他问道,睇了睇那宦官,又说,“不是让你先去宴上候着?”   那宦官磕了个头:“下奴去了。方才大小姐与王妃起了些冲突,王妃着人去叫了何侧妃。尤侧妃让下奴赶紧来禀殿下一声。”   孟君淮眉心微跳:“和婧怎么平白无故与王妃起了冲突?”   “这个……下奴也不清楚。”那宦官伏在地上禀道,“不知大小姐为什么会突然去正院,不过听说语中对王妃多有不敬,好像还……还明言不认王妃做嫡母来着。”   孟君淮面色一沉,追问:“王妃怎么说?”   “王妃……”那人仔细想了想,回过味后有点讶异,“王妃没说什么……也许是没来得及?大小姐挨了何侧妃两句训,便哭着跑了,下奴来时何侧妃还没回到宴上,许是直接回西院了。”   孟君淮缓了两息,吩咐说:“你去何氏那儿问问。”   那宦官刚应了声“是”,他又叫住他:“等等。”   宦官停住等着,孟君淮想了想,摇头道:“罢了,你就当不知这事。”   晚上他自己走一趟正院为好。 ☆、和婧   何侧妃与大小姐前后脚进了西边院子的正屋,屋里的下人就都识趣地避出去了。   何氏冷着张脸一时未言,有心等外头的人都退远了些。待得抬眸瞧瞧各扇窗户,见窗纸那边都不见人影了,她才走向正屋一侧的矮柜。   和婧也不说话,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着,落在绣鞋上一滴洇出一个圆。   何氏在矮柜前站了好一会儿,心下几经挣扎。   她也不喜郭氏,但总觉和婧是无辜的。这近一年里她自问对和婧无愧,只是许多时候,她也拿不准自己这当庶母的该怎么对府里的嫡长女好。   这是和婧头一回闹出大乱子来。   何氏心里想想王爷的态度又想想正妃,终于狠下心,拉开抽屉拿出戒尺往柜面上一拍:“跪下!”   和婧很久没被打过手心了,眼看何氏这阵势不是说笑,直吓得连哭闹也忘了。   何氏鼓足了气,拿着戒尺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她面前,捉起她的小手往旁一拽,自己坐下身,“啪”地一板子就落下去了。   “越大越没规矩!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何氏斥道。   和婧吓蒙了,静了一瞬才感觉到疼,“哇”地一声哭狠了。   “哭什么哭!”何氏又一板子打下去,“那是你母妃你知道吗?你皇爷爷下旨赐婚、你父王明媒正娶进府的王妃,和你生母一样的地位!轮得到你冲她喊?”   话音一落又落了一板,和婧哭得撕心裂肺,却是边往后缩边强硬道:“她不是、她不是我母妃!她占了我娘的院子,还抢我娘的称呼!她不是我母妃!”   “你……你这孩子!”何侧妃气结,紧咬着牙又连打了三板子下去,“不听话!走,跟我去向王妃赔不是……”   “我不去!”和婧竟一下子挣得比戒尺往下落的时候还厉害,“我不去!她不是我母妃!我没错!”   “你……”何氏手里地戒尺又举起来,落下时目光一扫和婧已青紫痕交叠地手心上,猛地收了两分力,但仍是落了下去。   “啊”地一声叫后,和婧已哭得嗓音有点哑了。   何氏浅蹙着眉头放下戒尺,叹了口气:“这道理你现在不懂,过几年你就明白了,现在你只记着,何母妃不会害你。”   和婧抹了把眼泪,偷眼望着她,欲言又止。   何氏又说:“正妃,无论你认不认,她都是你的嫡母——这不是随心的事,这是从古到今的规矩,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规矩是不能违的。你不能去惹她不高兴,还要对她尊敬、孝顺。”   和婧就连“欲言”也没有了,只觉得心里好难受。   其实她一直也知道何母妃对她挺好的、对她照顾得特别细,可她还是不喜欢。   她觉得何母妃好像什么都怕,怕她摔了怕她碰了,怕她因为生母的事情被父王讨厌——何母妃总是说她病了然后把她藏在房里,她去问奶娘为什么,奶娘给她的就是这个答案。   可是她觉得父王一点也不讨厌她呀!母妃刚离开的那时,还是父王抱着她哄了她好几次,说那是他们大人间的事情,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还有好多天,父王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呢!   和婧闷闷地想着,半晌后应了声“哦”,觑一觑何氏的神色,终于不得不应一句:“我不会了……”   何氏稍笑了笑,房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些。而后她唤了人,应声进来侍奉的婢子半句不该有的话都没有,全做不知方才生了什么变故,侧妃说让拿药就给拿药、侧妃说哄大小姐睡觉就哄大小姐睡觉。   里头恢复了母女亲密的模样,贴在窗下静听地人便躬着身避远了些,而后直起腰来。   赵成瑞向何氏身边的掌事宦官唐武拱了拱手:“得了,唐哥哥,多谢您行这方便。我就回去复命去了,改天请您去喝酒,咱便宜坊走着!今儿这事还得劳您费点儿心,甭给侧妃添堵不是?”   唐武堆着笑地先应了句“我就好这口儿焖炉出来的”,又拱手说:“您让王妃放心。她遣你过来听着,也是为后院的和睦着想,咱心里有数,不必让侧妃知道的事,没那个必要画蛇添足!”   赵成瑞就打这西院出来了。一众何侧妃院里的小宦官捧得他挺得意,进设宴的小厅前又赶忙躬了身子,一副谦卑的姿态。   .   整整一个元宵宴,谢玉引都在为方才的变故悬着心。   她看见她差去探消息的赵成瑞回来了,但是逸郡王就在旁边,她也不便问。后来何侧妃也回来了,请罪说二小姐忽然哭闹得厉害,所以她才不得不折回去哄孩子——她说得一脸紧张,谢玉引猜她是想将这事瞒下来。   于是她只能应一声:“哦,没事,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而后谢玉引就继续心不在焉了下去,眼前佳肴满目都没心情吃。一片白菜叶在口中嚼了半天都没品出味,直至吃到最后时才蓦地回了三分神,尝出点鸡汤的鲜香,方知自己刚才吃的是一口开水白菜。   待得宴席散后,玉引草草和众人道了别就匆匆往回走,只想赶紧问问赵成瑞都瞧见了什么?有什么后续的乱子没有?   小厅门口,气氛低沉得每个人都低着头。   ——众人都听见逸郡王向王妃道了句“同走”,然后……   王妃仿若未闻,朝他一福身,转身就走了。   走得还特别快。   几个近前服侍的宦官的目光传来递去,最后全看向杨恩禄。杨恩禄也为眼前情状傻着眼,定定神,上前询问:“爷,您看……”   孟君淮正好笑地“目送”着那个疾步远去的身影,听言蓦然回神:“去正院。”   他言罢便提步走去,暗笑她心里藏不住事——虽然在宴上掩饰得尚算可以吧,但宴一散就这样行色匆匆,方才的掩饰都白搭了好吗?   他便没有费力去追,反将步子压得更慢了些,由着她自己先缓缓。   谢玉引回到正院进了屋,便立刻叫了赵成瑞来问话。   赵成瑞三言两语就把西院那边的事说了个明白,而后又细细说来,将二人的一言一语全都复述了一遍。   玉引懵了一阵。   她原本在想,今天这出理应跟逸郡王说一说,可听完赵成瑞禀来的话后又迷惑了……   说,该怎么说呢?   说和婧对她不恭敬、指着她说这不是她嫡母来着?似是对的,只是在说事实而已。可那么小的孩子,何氏又已经罚过她了,赵成瑞回话说“大小姐哭得嗓子都哑了”,禀给逸郡王,让他再训那孩子一顿么?   孟君淮进屋后一抬眼,就见玉引歪在榻上闭着眼叹气。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了旁人的礼,又挥手让他们都退出去,站在榻边看会儿,她又长叹出一声来。   小尼姑唉声叹气,这是哪句佛经没琢磨明白?   他揶揄着抱臂站了会儿,见她仍不睁眼,蹲下身道:“在宴上就魂不守舍,有什么难事说来听听?”   “……!”谢玉引蓦地惊坐起身,目光一定才见他近在咫尺。   下一瞬,二人一坐一蹲,大眼瞪小眼。   孟君淮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谢玉引僵了须臾:“没什么……难事。”   她想还是先不提和婧的事了,怎么说都感觉跟告黑状一样。   结果他衔着笑问:“我听说和婧今日在你这里闹了一场,生她的气了?”   玉引望着他的笑容一怔,那抹笑却随即淡去,他偏过头吩咐道:“去叫和婧来。”   他万没想到和婧会做出这样没规没矩的事来。郭氏走后,他才挑了几个妾室里最端和温婉的何氏做侧妃——此前他是并不喜欢何氏的,选她,只是因为觉得她的性子能将和婧也教好。   谢玉引怔怔然,对此只得闭口不言。杨恩禄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片刻工夫后,听上去有点杂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谢玉引抬眸看过去,和婧被杨恩禄迫着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看见孟君淮,她低着头走过去,闷闷地道了声:“父王……”   “惯得你没规矩了。去跟你母妃道歉。”孟君淮平淡地说了两句话,谢玉引便见和婧双肩一搐。   玉引等了等,却不见和婧挪动半步。她就低着头束手站在那儿,看起来一副任人宰割但不肯认错的样子。   “和婧!”击案声一响。   和婧惊得直往后一退,谢玉引眼看着她眸中倏然多了惊恐。   孟君淮蹙眉沉了口气:“你今日若不道歉,父王明日就从宫里选个嬷嬷来教你规矩。”   “……殿下!”谢玉引终于忍不住喝止了他。   他教训和婧不要紧,这样语出威胁、让和婧心生恐惧就过头了。她虽然家里的时间不长,但也很清楚二叔家的孩子个个和他不亲,就是因为这“严父”严过了头。   母亲为此还同她感慨过,说小孩子一不能骗、二不能吓,因这两样生下的隔阂,日后是最难抚平的。   她几步上前蹲身揽住和婧,向孟君淮道:“家事罢了,殿下别这样吓她。”   和婧下意识地想从这个“陌生的母妃”怀里挣出来,听见这句话却突然一股委屈,忍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死咬着嘴唇还是发出一声“呜——”。   “和婧不哭。”谢玉引转过她的身子,抬手给她抹眼泪,“没事,乖,今日的事再不提了。”   她顿住声想了想,也没有过分去随和婧的意,只说:“你日后听你父王和何母妃的话就好,今天的事过去了。”   “王妃。”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尽力缓和地提醒她,“现在不是你‘一心向善’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很没正经的注释】 ①文里提到的“便宜坊”第一个字念bian(四声),卖焖炉烤鸭的,始于明朝……不过明朝时的味道和现在一不一样就不造了,拎过来打个酱油而已不要在意那么多→_→ [友情提示:老实说,个人觉得比全国文明的全聚德好吃……如果哪位菇凉来北京旅游想吃烤鸭,可以考虑一下这家~] ②开水白菜到底是什么做法就不科普了吧……看过《御膳房的小娘子》的菇凉都知道…… 没看过的不知道也罢……大晚上的细说这个就太没人性了……躺地…… ☆、同榻   谢玉引听言下意识地一瞪孟君淮,他却没在看她。   孟君淮平心静气:“和婧,过来。”   和婧被玉引半揽着,原就在本能地挣扎,听言不及多想就挣得更用力了些,从玉引怀里脱出去,回到孟君淮跟前,抽噎着不吭声。   孟君淮厉色不改:“我再说一次,你今天必须道歉,这责任你要自己担。”   “……殿下!”谢玉引又想制止,反被他一喝:“此事不用王妃插手!”   玉引蓦地噎住,看看孟君淮又看看和婧,仍是狠不下心冷眼旁观。   ——她诚也知道绝对不能太惯着孩子,可眼下这情状,和婧抹眼泪的小手还肿着呢。由着孟君淮这样“一管到底”,也未必好。   她并不觉得被这么个严父教大的小孩能有多不懂事,和婧现在这样犟着,倒更像是小孩子特有的执拗。   小孩子在某些时候会特别的“爱面子”,越说她她就越觉得自己低头是丢人的事——这种事情她是经历过的!刚到华灵庵的时候,嘴巴馋肉,就趁一个卖肉脯的老板娘来进香的时候买肉吃。老板娘看是个小孩子又还留着发,给了她肉脯也没收钱。   她还“好心”分给别的小比丘尼吃呢!结果当然是被尼师抓到。   当时尼师问是不是她给的,她说什么也不肯承认。   其实,她不懂自己错了吗?她当然懂,只是当时那么多小伙伴看着,要认错也抹不开面子呀!   玉引觉得和婧现在大概就是这种心情。何侧妃教训她一顿不要紧,可孟君淮当着她这个她不喜欢的嫡母的面让她认错,她小脾气一上来才不乐意了。   孟君淮如果非逼着她低头,或许算不上错,但和婧伤心难过是必然的——她不喜欢这个母妃!可父王居然向着这个母妃!   ——更要觉得这个母妃讨厌了!   谢玉引想到这儿,再看看眼前的僵持,也不管孟君淮如何想了,心一横,抱起和婧便往外走。   “……王妃?!”孟君淮傻眼。他还等着和婧抹完眼泪去乖乖道歉呢,王妃把人抱走了算怎么回事?!   四岁多的孩子明显不轻了,谢玉引脚下也不敢停,抱着和婧径直进了西屋,往榻上一放。   站起回身,孟君淮正铁青着脸跟进来。   “谢玉引!”他怒发冲冠。   谢玉引强自定神。   成婚一个半月,他一直很客气的叫她“王妃”,直接叫名字还是头一回……还是连名带姓。   须臾,她从容不迫地垂下眼眸:“殿下,我们回房去说可好?”   “你……”孟君淮又喝了一个字,看清她的神色后,竟突然噎住了。   他头一回意识到人的眼神如此神奇,他现下明明满腔怒火,被她清淡的目光一扫,竟再没底气对她发出来。   谢玉引适当地向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她偏头说:“珊瑚,去把膳房新送来的蜜桃脯给大小姐送来。琥珀喜欢小孩子,让她过来哄着。”   然后她又看一看孟君淮,居然就这样平平静静地从他身边绕过,回东边的卧房去了。   孟君淮看着她的背影,她步态稳稳的,一点惧色都没有,完全都不怕他的样子。   孟君淮深缓一息,再回头看看,珊瑚已端了蜜桃脯来。蜜桃脯的颜色像是琥珀,看起来晶莹可口,和婧一看到就被拽住了神思,正要伸手去拿,碰上孟君淮的目光又停住,抽噎着望着他。   他无奈一喟:“吃吧。”   和婧抽嗒嗒地目送父亲离开,直到东屋的门关上才又去拿果脯。   然后她有些惊诧地想,那个母妃好厉害,居然敢在父王生气的时候把她抱走!   何母妃在父王生气的时候,都是和父王一起说她的!   .   东屋,孟君淮关上门、绕过屏风,便见玉引站得端端正正。   他不耐地皱了皱眉,直截了当:“我从未抹过王妃的面子,王妃你……”   “我也不想抹殿下的面子。”谢玉引低着头,“但凡事总要随缘的。殿下您这样逼着和婧向我道歉有什么用,逼着她认我这个嫡母又有什么用?她心里该讨厌我还是讨厌我,甚至会因为殿下的逼迫而更讨厌我。”   她垂着眼帘问他:“郭氏的事,与和婧是……没什么干系的吧?”   “自然没有。”孟君淮不解她为什么这样问,“事情出时她才三岁多。”   “那殿下又何必把恶报加到她头上呢?”谢玉引追问。   孟君淮语中一塞,遂道:“我何时……”   “本是和她没关系的事,却让她说没了生母就没了生母了。诚然,这于郭氏而言是另一番因果报偿,许不该放在一起论。”玉引的目光清凌凌的,“可是然后呢?还要说逼她认旁人就做母亲就认旁人做母亲吗?这就不是报在郭氏头上了,只在她头上。”   孟君淮被她说得发了懵,想了又想却寻不到话来反驳。   他逼和婧道歉,只是因为觉得“应该如此”,但她这般说辞听起来却比“应该如此”要深多了,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小尼姑……   他心下有点不服地暗暗揶揄了一句,又作如常地问她:“那你觉得该如何?现下你是当家主母,孩子不肯认你,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你可想过?”   “慢慢来吧!”谢玉引深吸口气之后明快道,“她与郭氏的母女缘分是一回事,与我是另一回事。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此事强求不来,不如随缘而去。”   孟君淮淡睇着她,睇了须臾后,忽而“嗤”地一声笑。   细品下来,他忽然觉得这小尼姑很有趣。张口闭口缘分啊因果啊,听起来“老气横秋”,偏又是轻快灵动的口气。   罢了,姑且承认她是个灵秀通透的小尼姑。   他长舒了口气,再看一看她,便转身往外去。后面的声音立时变得有些焦急:“殿下……?”   谢玉引紧张地望着他,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眼前的人顿了顿脚步:“我去看看和婧,王妃先歇着。”   .   在孟君淮回到西屋后,玉引屏息凑到门边听了听那边的动静。在听到孟君淮放缓了口吻跟和婧说“不哭了”之后,她才算松了口气。   再回到卧房,玉引便吩咐琉璃备水为她盥洗——一出家宴应付下来还是很累的,何况又添了和婧这一出?   盥洗之后换了身舒服的寝衣,她便安安心心地躺下了。半抱着枕头侧躺着,隐约还能听到西屋那边传来了和婧的咯咯笑声,玉引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笑,而后闭上眼睛安睡。   俄而听到烛火被吹熄的轻微声响,她刚觉得困意涌得更厉害了一些,乍觉两只手探到了身底下将她往里推。   谢玉引:“……?”   黑暗中声音幽幽:“王妃,你睡进去些。”   孟君淮有些无奈,头一回见到明知道自己在,还睡在正中间把着床的——就算是他偶尔一时兴起自己带着孩子睡的时候,和婧和阿礼也知道给他让块地方啊?   然后孟君淮看到一双明眸在黑暗中睁开,明眸中的错愕让他一愣。   谢玉引诧异地问他:“殿下您……您要睡在这里?”   “……?”孟君淮打量着她,理所当然,“不然呢?”   他来都来了、而且都这个时辰了……她打算轰他走?!   紧接着,他就见眼前的姑娘一下子将被子裹紧了,惊异的神色反弄得他乍觉不好意思。   ——好像他是个坏人,潜入姑娘家的闺房正要做什么道德沦丧的事情一样。   可他们明明是夫妻啊?这是他王府的正院!   孟君淮因为一股突然袭来的挫败而觉得无措,他放开正推她的手直起身,抱臂站了一会儿,思量怎样为好。   要不他回前头自己睡?   这念头在他脑海里一划,再定睛看她时就打消掉了。   他不!这个府里没有人能轰他去别的地方!   于是,谢玉引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身影在黑暗中一脚瞪上了床,然后从她身上迈了过去。   “殿下?!”她大惊失色,他已理直气壮地在床榻内侧躺了下来。   然后扔给她一句:“我不动你,行不行?”   ……行。   她刚一松气,他又忽地拽了被子,不及她多想,一只脚已经伸进来了。   热热的,碰得她脚面上也一热。   谢玉引脑中嗡鸣,立即胡扯了个理由:“殿下我正来月事。”   “……我不是说了不动你?”孟君淮停下拽被子的手,继而清楚地感觉谢玉引往旁边躲了躲:“那您拽被子……”   “嘶——”孟君淮气得没词,压着声吼说,“你床上不就这一床被子吗?不拽你的我等着明早被你超度?!”   嗯……?还真是!   谢玉引恍然大悟,道了句“我再去给殿下取一床”便要翻身下榻。   她探手正摸鞋在什么位置,胳膊忽被一拽,惊叫着向后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孟君淮:不拽你的我等着明早被你超度啊??? 玉引:哎我庵刚推出九九八十一天的超度套餐,扫码支付八折优惠啊!【递手机】 第二天,孟君淮掐了府里的WIFI。 ☆、突发   玉引全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拽她,被他拢着缓了两息后,才惊觉自己是在他怀里。   她吓坏了,急道:“殿下?!”   孟君淮拽过被子将自己和她都盖住,声色淡淡:“我说了不动你,不必再取被子了。”   言下之意,让她放心地就这样睡。   他言罢低头觑一觑她,见她不吭声就蹙了眉头。在他的后院里,还不曾有过哪个人需要他这般哄着。偏这最清心寡欲的一个他不哄还不行,这是他的正妻,不是他可以凭喜好想冷落就冷落的,再不合他的意,他也要慢慢和她熟悉起来。   前有郭氏戕害庶子,如果后面再闹出一桩夫妻不睦来,他府里的笑话就大了。   孟君淮一边这样想,一边又十分紧张——从新婚初见开始,她就让他觉得好像一尊玉菩萨,弄得他在新婚当晚觉得自己想象一下要与她行敦伦之事都不可饶恕。   然后现在他把这尊“玉菩萨”强搂在了怀里……   孟君淮心里大喊着跟自己强调“熄了灯都一样!!!”,才能勉强不乱阵脚,时间久了不禁有些烦。他手在她后背一抚,道了声“睡吧”便不再说话,阖眼安歇。   已僵了片刻的玉引后脊一痒又回过神来,她周身一阵战栗,神思让她想挣扎,身上却惊得不听使唤。   黑暗中,玉引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他,费力地凝神看了许久才确定他已然闭了眼了。   而且呼吸平稳,这是已经睡着了……?   她又缓缓,俄而小心翼翼地抽了只手出来,凑到他鼻边探了探。   孟君淮察觉到动静挑眉:为什么要试鼻息?看他死没死……?   玉引手悬在那里自顾自地尴尬起来。   她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不过没试出来——睡着时呼吸应是比醒着时平稳一些,她没多想就抬手去试了,然后才想起来平不平稳好像是靠听才更对!   至于抬手去试鼻息……   好像、好像是用来看人还有气没气的?   哎呀所以她刚才踌躇了那么半天究竟是在想什么!   一定是被他吓傻了才会这样!   孟君淮闭着眼睛听见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而后便感到悬在面前的手移开了。怀里的人稍微动了动,扯了扯被子,好似是在寻睡得更舒服的姿势。   谢玉引稍微离他远了一寸,再度抬眸看看、侧耳听听,觉得他……应该是……睡熟了吧?   片刻,孟君淮清楚地听到身边的一呼一吸平稳无比。   他将眼睛稍挣了条缝,揽在她身后的手轻点了点她,她也没反应。   居然真的安心地睡着了……???   他还以为她怎么也要提心吊胆到大半夜、精疲力竭了才会睡过去呢!   孟君淮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暗叹这真是个心思干净的姑娘。   直到他挨了一巴掌。   孟君淮浑身一悚,面色僵硬地揭开被子看去。眼看着她软绵绵的手不偏不倚地搭在了……那个地方。   .   谢玉引这一觉睡得特别好,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只不过醒得早了些。   还不到寅时。   不过枕边已经没人了。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不知他为何这样早起。叫来珊瑚问是不是今日有什么事,珊瑚只答说:“殿下四更刚过就醒了,在屋里品了小半盏茶,前面正好有人来禀什么事,就走了。”   四更刚过就醒了?这是睡得不踏实?   谢玉引想了想便将此事搁下,吩咐备水盥洗。年关可算彻底过去了,她今天要静下心来好好抄抄经。之前半个月都因过年的事心安理得地没碰经文,日子过得实在太懒。   前院书房里一片死寂,房中侍候的几个宦官都不敢抬头,换茶、研墨时退开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显然一点都不敢在逸郡王跟前多待,只想干完了分内之事就赶紧撤开,免得触霉头。   须臾,孟君淮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看悬在手中再一次晾干的狼毫,终还是只能扔到一边。   眼前摊开的奏章上,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丑时来禀事的,是谨亲王府的人。数位皇子里,现下只有这位嫡长兄封了亲王,一众兄弟自然对他马首是瞻。孟君淮也对他敬重有加,但数算起来,二人打交道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这样深夜造访还是第一次。孟君淮乍闻谨亲王府来了人便是一惊,而皇长兄也确实扔了个大消息给他。   皇长兄告诉他,除夕当夜,倒钞胡同南边的胡同口,起了场大火。   倒钞胡同是因倒钞司设在那里而得此名,而倒钞司与宝钞库,就在南边的胡同口。   除夕出的事,屈指数算已过了半个月了,而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日日进宫,却没听哪位宗亲朝臣提及半个字。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皇长兄知情,只是因为他的亲王府在华丰胡同上,与宝钞胡同拐了个折角儿。   皇长兄差来的人说,那晚烧得光火连天,就连在府里都能闻到些许烟味。   皇长兄差来的人还说,那样大的火、又烧了那样久,大约不会只是倒钞司的火,宝钞库多半也烧了。   倒钞司用以更换新旧钞、宝钞库用以存放纸钞,这两处起火这样大的事,满朝却没人知道。   而父皇绝口不提。   孟君淮支着额头又缄默了须臾,烦乱地再看看丢在一边的狼毫,遂将眼前摊开的空白奏本一合,也丢到一边去。   他长叹了一声道:“速进宫去,问问母妃方不方便见人。”   为什么起火,现在半点都打听不出,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清楚,但身为九五之尊的人既然不提,就是希望底下的人都不知道,他这个当儿子的,更该帮着父亲一起办这件事。所以他不仅不能将这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也不能去乾清宫直言问父皇到底是何始末——若问了,就等同于明言父皇在这等要事上,瞒住了满朝文武。   但是,倒钞司设在户部之下,户部尚书是他的舅舅。   如若在一连串的隐瞒之后,父皇要拿户部问罪了事,又或者背后那人想拿户部顶罪,他的母族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皇长兄独将此事告诉他,应也是正因为此。   .   谢玉引闷在屋里吃了早膳,又抄了小半日经后,被西边传来的小孩子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这才知道和婧昨晚被孟君淮留在西屋睡了。   她赶紧过去查看,推门才见原来奶娘也被叫来了。和婧正坐在窄榻上打哈欠,见她进来立刻下了榻,小脸上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低低唤了声:“母妃……”   “……嗯。”谢玉引走过去在榻边坐下,尽力摸索着当母亲的感觉,衔笑摸摸和婧的额头,“睡得可好?早膳你喜欢吃什么,母妃让人做?”   和婧低着头扁了扁嘴,说不上不恭敬但也实在不亲热:“我回何母妃那里用。”   玉引也不想逼她,刚要点头答应,她又说:“母妃,您能差人送我回去吗?告诉何母妃,您和父王不生我的气了。”   她的话突然卡壳,怯怯地觑了觑玉引之后,问:“您……您还生我的气吗?”   谢玉引见她这样,一阵心疼。   必是平日里长辈们待她规矩太严了,她才会这样。她才四岁多啊,该是睡一觉就忘了不开心的时候,现在却还“添了个心眼儿”,记得央她去跟何侧妃说,他们不生她的气了。   不过府里都说何侧妃待这位大小姐还挺好的。谢玉引琢磨着,或许是何侧妃性子太软,逸郡王不悦在她眼里便会成为很严重的事情,而若是和婧惹了逸郡王不快,何侧妃就自然而然地会教训她?   她没有多问,抿笑站起身,向和婧道:“正好母妃想出去走走,顺便送你回去吧。”   二人就一道出了正院。一路上,和婧话不多,乖乖地跟在她身边,奶娘与侍婢在后面随着同样悄无声息。   安静中,急促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分明。   脚步声似是朝这边来的。谢玉引转身看过去,正奔到跟前的赵成瑞扑通就跪下了:“王妃……”   “怎么了?”玉引蹙蹙眉头,又道,“你起来说。”   可赵成瑞却气喘吁吁地顾不上起身,磕了个头就说:“前头过来传话,说殿下早些时候进宫去见定妃娘娘,临出宫时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人说殿下身边的杨恩禄犯了什么事,要提去审一审……殿下不肯放人,两边就争上了。然、然后……”   玉引催了一句:“然后什么?”   赵成瑞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才续上话:“然后乾清宫突然传下圣旨,将殿下押在宫门口杖……杖了二十。”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提了肉脯,我想了想,大晚上的安利这种肉制品实在不太厚道,于是没有提美珍香…… 然后有姑娘在评论区提了美珍香→_→ 然后我就忍不住了→_→ 它家的肉脯真的蛮好吃,味道足火候对,各种口味都不错,原味就是甜甜的(蜜汁?),然后黑椒之类口味也都很赞~~ 不过不宜多吃,吃多了上火。 新加坡的牌子,现在在国内应该也是全国连锁了吧……就算不连锁也没关系,我们有万能的淘宝。 - 然后,临更新这章之前,突然想起来,之前有姑娘感慨过,阿箫的文一开头女主好像都要遇到挫折,就算是呆梨子也被打过手心。 于是这章算……画风陡转?【淡定看男主挨揍】 孟君淮:为什么是我……T_T ☆、探望   莫说赵成瑞吓得不轻,就是谢玉引这念佛静心惯了的,乍闻此事也懵了。   她回过神忙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赵成瑞强自静着神:“没听说殿下有吩咐……身边的人只说只会您一声。您看是……是先进宫一趟还是……”   谢玉引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不论出了什么事,她在这儿干着急都是半点用也没有的,去宫中见了逸郡王、清楚了情状如何才能知道该怎么办。   玉引赶紧让赵成瑞备马套车,又叫珊瑚先送和婧回侧妃那里,替她把和婧想告诉何侧妃的话带到便是。   和婧的小手却一下握了过来:“母妃,父王……”   “……和婧听话。”玉引在她的紧张中一滞,缓出笑容,“父王没事,你乖乖回你何母妃那里,母妃去去就回。”   饶是她这样说,和婧还是一副焦急得要哭出来的模样。玉引静了口气,指指珊瑚:“她叫珊瑚,让她先跟着你。有什么事你同她说,她会来告诉母妃,母妃帮你。”   其实玉引也知道现在和婧要的不是有事能直接同她说,而是应该反过来,让人赶紧告诉她逸郡王的事——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这做嫡母的也着实不知道啊?只好先留个自己身边的人安抚她一下……   谢玉引说完,很有些忐忑地等和婧的反应。和婧低头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母妃快去……”   玉引就匆匆地出了门,上了马车静心一想,才更觉得这事奇怪。   孟君淮是皇六子,进宫给定妃娘娘问个安,为什么皇上突然下旨杖责?   如果他身上担着差事也还罢了,可是至今为止,“逸郡王”就是他唯一的头衔了——不止是他,一众皇子里,除了封了谨亲王的皇长子孟君涯是储君人选、会与皇上一同议事外,其余都是“大闲人”,靠月俸食邑在京里过潇洒日子,半点实权也没有。   本朝的宗室爵位又都是世袭罔替的,传给子孙并不降等,安于享乐的大有人在……这般情状,怎么就突然触怒天威了?   莫不是逸郡王不“安于享乐”去讨差事,让皇上觉得他贪慕权势了?那也不至于打一顿啊,训斥一番就足够了。   念惯了佛经的谢玉引蓦然琢磨起这样的事,只觉得头疼,却又按捺不住地一直在想。   骤闻“吁——”地一声,马车乍停。她在车中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抓了旁边琉璃的手才没磕着。   琉璃向外喝问:“怎么回事!险些磕了王妃!”   前面驭马的宦官忙不迭地滚下去磕了个头:“王妃恕罪!前头是……咱殿下的车驾。”   谢玉引一愣,半揭开车窗帘子看去,不远处果然是逸郡王的马车正驶过来。而且那边见到她的车驾也未停,直驶到两边的马儿都快头碰头了才停住。   逸郡王的车边走过来一个看着面生的小宦官,在玉引窗下躬身:“王妃。”   玉引问他:“怎么回事?殿下如何了?”   那小宦官只说:“殿下让下奴告诉您没事了,先回府便是。”   .   孟君淮回府后就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房中一下忙碌起来,谢玉引怕添乱就没有进去。过了会儿,见杨恩禄出来回话说:“殿下想自己歇着,王妃您请回便是,殿下伤得不重。”   于是谢玉引想了想,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依言回了正院。   而后的几个时辰,她一直在不停地听琉璃禀报哪位侧妃或者哪房妾室去探望逸郡王了。   终于,琉璃被她雷打不动的安然急得直言道:“娘子,府里两位侧妃、六位妾室,现下可只有您和新来的顾氏、苏氏没去看过了。”   顾氏和苏氏还多半是因为资历浅,所以跟着她的意思走的。   谢玉引望一望琉璃:“所以呢?”   “奴婢觉得您也该去看看。”琉璃说。   谢玉引不赞同道:“为何?你也知道去了的那六个都被挡在外头了,一个都没进去。殿下这是真不想见人,我何必去扰她?”   “……”琉璃深感自家娘子实在太“随缘”,咬咬牙,又说,“不是这么回事儿,现下殿下见不见是一回事,您去不去是另一回事。您去一趟,左不过是殿下不见您,咱就再回来;可您若不去,让殿下对您不满了可就糟了。”   玉引手底下继续抄着经,头也不抬地反问:“那我若去了,你就不怕他觉得我扰他休息、对我不满?”   “……”琉璃卡了壳,脑袋发蒙的被说服了一瞬。   同样的一瞬里,玉引脑袋里也卡了个壳。   ——不对不对,这回是她想错了。琉璃那话是说得通的,可她说的扰他休息引他不满这个事,在其余几位都去了的前提下,多半“法不责众”。   所以她还是应该去?   玉引就此放下了笔,看看琉璃便往外走:“走吧,我去看看。”   “……娘子?”琉璃傻了,自己刚被她说服,怎么她突然改主意了?   玉引一边闷头往外走一边感受着熟悉的吃力——打从嫁人之后许多时候她都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什么都摸不清拿不准。不论大事小情,她都要兜兜转转一番,才能有个“哦,大概是这样吧”的主意。   累累的。   她的正院该是离逸郡王的住处最近的一方院子,不过片刻就已看见院子的后墙了。再转两道弯,便看到了孟君淮院前的忙碌。   有个高挑的倩影从门槛那边迈出来,看上去有些不快,有些气恼地往这边走。   谢玉引定住脚。尤氏也看见她,同样停下,屈膝草草福身:“王妃。”   玉引颔首:“侧妃辛苦。我去看看。”   尤侧妃睃了她一眼,理所当然般的告诉她:“殿下不见人,妾身与何妹妹都没进去,王妃也请回吧。”   玉引一时微懵,下意识地看向几步外的杨恩禄。   杨恩禄是因苦劝尤氏离开才赔笑跟出来的,没料到送走了侧妃,一出门又碰上了新过门的正妃。   察觉到谢玉引的目光,杨恩禄就缩了脖子,俄而又堆了笑说:“王妃稍等,下奴进去禀一声。”   他说着躬了躬身就进了院,手底下的宦官一脸心惊地蹭过来:“杨爷,还禀啊?”   ——殿下刚因为想来“探望”的人太多发火来着。   杨恩禄乜了他一眼:“不禀怎么着?那是正妃!”   他说罢就不再理那手下,兀自边摇头边沉吟着进去了。   他原本可以跟正妃回一句“爷现下真的不方便见人”,但尤侧妃说了那句话,他就不能这么说了。   他直接说那是按着郡王爷的意思办事,跟着尤侧妃说那就是另一种味道了。正妃侧妃之间这点子事儿,他可不打算搀和,尤侧妃现下摆没摆正自己的身份那都跟他没关系,他帮着尤侧妃去在正妃面前摆脸那他肯定是傻。   杨恩禄这般想着,就进了堂屋。穿过堂屋到东边的卧房前,他往里瞅了瞅:“爷。”   孟君淮刚睡醒一觉不久,正趴在床上呲牙咧嘴,听言皱着眉头扫过去:“说了不见人!”   今天这出来得太突然,他一顿板子挨得稀里糊涂,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惹着父皇了。本就惊怒交加,这杨恩禄居然还敢在旁边堆着笑劝他说:“爷,几位娘子也是好心,要不您见见?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个鬼啊!!!   他一个七尺男儿趴在这儿起不来,让几个女孩儿在旁边抹眼泪表示“爷您真可怜”“爷您太惨了”这丢不丢人啊?   所以孟君淮冲杨恩禄发了一通火,可算逼着他把门口杵着啼哭的那几位都轰走了。   现在他竟还敢继续来禀话?   杨恩禄也记着刚才那顿骂,堆着笑又僵了会儿,还是迟疑着道:“这个……爷……正妃来了。”   “……”孟君淮滞住。   就为她今日专程往宫里跑了一趟,他也该见见她。   他在慢慢摸索与谢玉引的相处之道,苦思之后觉得跟这么个性子寡淡的人“举案齐眉”真的很难。但至少也做到“相敬如宾”吧,好歹是夫妻。   于是他轻喟着摆摆手:“请她进来吧。”   杨恩禄躬身一应就退出去了。片刻后,毕恭毕敬地请了谢玉引进来。   睃见她裙摆扫出屏风的一刹那,孟君淮还是忍不住尴尬地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他一贯是不喜欢被“探望”的,就算是平日染个风寒,他也都是自己闷在屋里不见人,不想让旁人看见他头昏脑涨精神不济的样子。   现下自己这样瘫在榻上,居然要被人看!   谢玉引懵懵地看着他这副奇怪的样子,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对。   ——他这是疼得太厉害了?可是没听杨恩禄说啊。   ——那她照常见礼?可他看起来又实在不对劲。   于是,孟君淮脸上燥热地闷头想象着自己即将被个姑娘家哀叹“可怜”半天,真正听到的话却四平八稳:“杨恩禄,我问你,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怎的最初要拿你问罪,之后却让殿下伤成这样?”   刹那间,孟君淮被脑中闪过的灵光刺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在惊异中愕然看向谢玉引。 作者有话要说:  T_T昨晚说“看见男主被打觉得好可怜但是我好想笑是怎么回事”的你们够了! 男主说他委屈!要我来使劲儿说! ------------------------------- 孟君淮房里,杨恩禄掰着指头数:殿下,尤侧妃、何侧妃、苏氏、顾氏and so on求见。 孟君淮:T_T王妃没来?她干啥呢? 杨恩禄看了眼朋友圈,递手机:给您念经呢,在超度您。 孟君淮:(╯°□°)╯︵ ┻━┻给我把正院的4G信号也屏蔽了!!! 玉引:……谁超度你啦!我每天都要念经好不啦!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要自作多情! 孟君淮:? ヽ(`Д′)? ┻━┻ 把3G也屏蔽了!都屏蔽了!哼! 玉引:_(:з」∠)_你看你这么难伺候…… ☆、不忿   杨恩禄扑通就给谢玉引跪下了,不过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能道:“王妃恕罪!下奴……下奴也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事出突然亦不及多想,至于害得殿下挨了板子,这个、这个下奴只好……”   他说着擦了把冷汗。老实说,他没想到谢玉引会一上来就问罪。   他毕竟是逸郡王身边掌事的宦官,在谢玉引之前,莫说两位侧妃了,便是从前的郭氏也不敢绕过逸郡王直接责怪他。   孟君淮也蹙了蹙眉头。   饶是他不想在看妻妾在自己身边哭哭啼啼,也意外于谢玉引这样半句关切都没有、直接问责杨恩禄的态度。   意外之后便是难免不快,一时连经她提醒后乍然察觉隐情的惊喜都褪了下去。   孟君淮淡看向她:“王妃。”   被他的声音一扯神思,玉引立刻就不再理杨恩禄了。   她方才完全是因摸不准这会儿与孟君淮说什么为好,才拿这话当了开场白。原本想的是这般一问,杨恩禄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解释个大概,就可以再继续说下去了。   结果杨恩禄竟是直截了当地谢罪,和她所料不同,她一时就为难起来。   玉引的目光在孟君淮面上一定,隐隐察觉他似乎不快,有些不解:“殿下?”   “……”孟君淮如旧一看她眼里的清淡就发不出火,便只好窝火。   他别过脸去平静,有所不耐:“不关杨恩禄的事,王妃不必拿他问罪。”   这么奇怪的事,不关杨恩禄的事么?   谢玉引怔怔,但见他说得坚定便信了。于是她平平气,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他榻边欠了欠身,思量着说:“殿下可还好么?请大夫来看过了没有……有什么要注意的?殿下……晚上想吃些什么?”   孟君淮望着墙壁深缓一息。   现下,他听到她的“关切”了,然而这关切也太勉强,便是不看也能知道她是逼着自己在说。   他无所谓她喜不喜欢他,可就算是对着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说几句关切的话大抵也不必这样勉强。   她这个样子,或许对他不止是“不喜欢”,而是讨厌?   随意!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孟君淮重重地呼了口气就又归于安静。   正等答案的谢玉引:“……?”   .   东院里,尤侧妃回到院中,进了堂屋接过婢子端上来的茶便就势狠摔在地。   碎瓷四下迸溅,婢子宦侍立刻跪了一地。随在尤氏身边的山茶也一嚇,遂定了口气上前劝道:“娘子息怒……”   “息怒?谢氏入府一个半月,就连那杨恩禄都敢给我脸色看了!”   山茶就不敢吭声了。她方才是跟着来回的,眼看着在尤氏告诉正妃殿下不见人之后,杨恩禄又点头哈腰地进去给正妃禀话。   山茶也为自家娘子不高兴了一把——凭什么啊,先前没有正妃的那七八个月里,王府后宅里是他们东院掌事,杨恩禄一副对尤侧妃毕恭毕敬的样子;现下正妃刚过门,算上洞房那晚郡王爷也就在她房里过了两个夜,杨恩禄就敢跟着踩他们东院了?   但这会儿山茶可不敢把这些不忿说出来给尤氏火上浇油。饶是她不说,尤氏也还气不顺呢。   尤氏气得磨牙:“那一位真是个好样的。我们从上到下都给挡在外头,她两句话的工夫就给请进去了。连客气一句、请我们进去喝盏茶都不知。瞧着一副清心寡欲的小模样,可也是个会把着人的!”   山茶更不敢接话了。侧妃不服正妃,就算传出去闹出一场不痛快,也顶多罚一罚就过去了;她要是跟着骂,那就是个死啊!   不过尤氏自己骂了这么一番之后也痛快了,轻笑一声,搭着山茶的手过去在八仙桌边坐下。   婢子重新上了茶来,她接过抿了一口,再出言时添了几许蔑然:“一个小尼姑也敢跟我摆主母架子,也不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   尤氏是个心气儿高的人。虽然现下看来府里多半都尊那个正妃了,可她就不信谢玉引的家世、名分真能决定什么。   她甚至不认为如果逸郡王有朝一日真的喜欢这个正妃了就能意味什么。   她觉得这里头的道理十分简单,女人嘛,还是要能生儿子才是最要紧的——女儿不行,得是儿子。其他的都是废话。   她母亲就是靠生了四个儿子才在家里站稳脚跟的,母亲也曾告诉她,女人才德好不好、读不读书都无关紧要,才德再好、身份再高贵的女人,如果生不出儿子,日后还是要被夫家嫌弃。   所以,无儿无女的谢玉引暂且还不值得她怄气。   尤氏这般想着,冷哼了一声,目光和缓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能三年抱俩,就能十年一窝,至于谢玉引,能不能比从前的郭氏命长还不一定呢!   .   玉引在逸郡王房里待得愈发无所适从。   她起先是在他榻边说话,可他一时没理她,弄得她十分不解。   略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答案,她又看不见他的脸,就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可在她迟疑着唤了一声“殿下?”之后,听见一声清晰的“嗯?”。   她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明明没睡,却不理她,那是她刚才说错话了?   玉引苦思着,把方才自己说过的每句话都回想了一遍。她想后面的那一番都只是关心他是否安好,实在没什么错可挑,就又再往前想。   哦……是不是她怀疑杨恩禄的事,让他觉得不快了?   估计是的,从他告诉她“不关杨恩禄的事”那句话起,就有点儿生硬!   于是,没什么心思理她的孟君淮在安静了一会儿后,突然听到后面干巴巴的一句:“我不是有心挑杨公公的错的,就是一时想到……便直接说了。”   她说这话时是认真觉得这一环好奇怪,并且到现在都还是觉得很奇怪!   她听说最初要押杨恩禄去问话的时候是说他犯了什么事,然后逸郡王大抵是因罪名不清不楚所以不肯放人。   然后逸郡王就被打了,旨意是乾清宫出来的。到这环为止都还正常,皇上或许的震怒于他护短,也或许是怀疑他与杨恩禄犯的事有什么牵扯。   但不管是哪一条,也不该打完了逸郡王,就不再押杨恩禄问话了啊?这一环怎么想也连不上呀!   看孟君淮仍不理她,玉引踌躇着将自己的这番想法说了个大概,诚恳地希望他能懂!   她语气中有些明显的懊恼和委屈,因为平常她一贯清淡,突然有了这样的情绪听起来就特别明显。孟君淮隐有些不忍心,望着墙壁翻了个白眼后又绷住了继续不理她。   玉引真的快哭了,她本就自知不善于与人交谈,现下明显惹得人不高兴,就格外着急。   于是孟君淮听得一声闷而急的跺脚声:“那我给杨公公赔个不是去……”   正在几步外装石像假作看不见夫妻矛盾的杨恩禄差点再给她跪一回!   “咝……”孟君淮终于不得不转过头来,眉心紧皱着直瞪她。他一时想赌气说一句“你去啊!”,可又真怕这心思简单得一道弯都没有的正妃真的扭头就跟宦官去行礼赔罪!   他感觉自己进退两难。绷着口气不想哄她,可也不太敢继续晾她或者呛她。   孟君淮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不止是恨意能让人“咬牙切齿”,无奈也可以!   他颓丧地将头埋进枕头里,同时抬手探了探,探到她的手腕一握,闷闷道:“没事啊,坐。”   他这情绪看起来太奇怪了。   谢玉引忐忑不安地望着他,见他不松手,只好在榻边坐下了。   他又深呼吸一次之后偏头看向她,凝在她面上的目光中全是疑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今日这事来得突然,他又受了伤,一时谁也没顾上那明显不对的一环。   她却一下就注意到了。听她问了杨恩禄一句,他才觉出其中另有端倪,一时大感她细心聪明。   可对人情世故,她怎么就能不通透到这个地步呢?!   再往前想,和婧的事同样是“人情世故”,她又比他还懂!   孟君淮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这个新王妃太“奇怪”了,见她又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他无名火又蹿起来,不耐烦地想同她掰扯个明白。   于是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她,猛地触及伤处,“嘶”地边吸气边出了一头冷汗。   谢玉引一惊:“殿下?!”   孟君淮僵着身子再不敢动,几息之后缓下劲来。再抬眼时,见门口多了个欲言又止的宦官。   那宦官显然被眼前的“僵局”弄得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   孟君淮蹙蹙眉头,便先问了他:“什么事?”   那宦官张了张口,偷扫了眼谢玉引又赶紧避开目光。   然后他埋着头说:“东院那边来禀话,说尤侧妃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尤侧妃:女人嘛,别的本事都是废话,能生儿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能三年抱俩,就能十年一窝! 玉引捻着佛珠看了看尤氏,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长声叹息:唉,说得好像谁要跟你比了一样,傻【哔——】 #对,和谐掉的那个字和和谐之后的效果是同音# ☆、怒火   “有孕了?”孟君淮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之后,房里一时就没了什么声响,但似乎又并不是因为哪个人有甚不愉快的情绪,只是因这消息砸过来得太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   俄而孟君淮深缓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谢玉引。玉引也刚回过神来,想了想问他:“我是不是……要做些什么安排?”   “……”孟君淮仍睇着她,愈加佩服她这波澜不惊的本事。   因为郭氏是栽在孩子的事上的,早在谢玉引入府之前,他就设想过这位新正妃在类似的事上会是怎样的态度。   ——是如同郭氏一样,容不下妾室有孕生子,还是会大度地喜欢府里的其他孩子?   他设想了几样不同的情况,都没想到她会是眼前这样的反应——完全看不出高兴,但也完全看不出半点不高兴,就是平平淡淡地问他要不要做什么安排,公事公办一样的态度,就像这件事其实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直弄得他说不出什么安慰或者告诫她的话,也只好跟着“公事公办”起来:“你递个帖子把这事禀给母后和母妃,她们会召你进宫,你去回个话就是了。有赏赐就接着,其余的不用你费神。”   谢玉引松口气应下,有点小庆幸这种事不用她费神。   她的父亲没有妾室,但大伯有。有一年她回家过年时就正好赶上大伯的一位妾室有孕,大伯母为这事操碎了心。她听说大伯母经年累月地做主母之后,连医书都读了不少,主要就是怕妾室有孕时出什么岔子。   母亲跟她叹气说:“你伯母也是太小心了。女人家怀孕生孩子,哪可能个个都平安呢?你伯父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可她偏是连下人嚼舌根的事也不愿有,次次都要自己操劳。”   当时玉引十二岁,听母亲这么说完,只觉得大伯母这个活法真累,她以后一定不要让自己这么累。   但等到圣旨下来,把她赐婚给六皇子、她又听说六皇子府已有几个孩子之后,冷不丁地再想起这事,突然就是不一样的角度了。   她惊觉原来只要府里的妾室怀孕出了事,无论是不是当嫡妻的做了什么,都或多或少地会有人觉得就是嫡妻做了什么!有的可能并没有恶意,真的只是闲得发慌在茶余饭后拿来嚼舌根编故事;但总也难免会有那么一个两个,是认真觉得主母在害人。   这种阴暗的论调就很烦了。也许夫君刚开始半个字都不信,但万一有个那么两回三回呢?还是会信一点的吧……   谢玉引为这个还小阴郁了一下午,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当主母的地方,比大伯母执掌的谢府后宅更位高权重、自己却半点不像大伯母那样连医书都读过之后……   现在逸郡王跟她说并不用她费神之后,她就轻松啦!   回头她就离东院远远的,该礼佛就礼佛、该念经就念经。她正院的人根本不碰东院的那一摊子事,到时尤氏平安生了,功劳她半点不抢;但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母子缘分不够,跟她也是没有关系的。   谢玉引这般越想越轻松,回到正院后就提笔写帖,言简意赅地道明了尤氏有孕的事,让珊瑚送到宫里去。   但珊瑚把帖子交给了赵成瑞。折回来后跟她说:“奴婢仔细看了,院子里的宦官还是让赵成瑞领头吧。那王东旭主意大了些,上头若有人压着还好,让他领头怕是要出事。”   珊瑚说罢又细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昨日元宵家宴前,两位侧妃和几位妾室一道在堂屋喝茶,赵成瑞和王东旭同去帮王妃瞧着,赵成瑞禀的就是“何侧妃未带大小姐同来”这样明摆着的事,但王东旭则提了穿着格外素淡的苏氏,还帮苏氏带了话。   “奴婢觉得,他才不只是看到什么说什么呢,这是有心想跟苏奉仪卖个好。要是苏奉仪跟您这边搭上,准有他的好处。”   珊瑚这样解释完,谢玉引赞同珊瑚是对的。   想捞好处不要紧,但是他这样存心眼地选择递不递话还是很危险的。她是王妃,不可能挨个去琢磨每个人究竟是什么想法,很多时候只能听下人禀来而后决断,若他们在表述上有所偏颇,影响她的想法是难免的。   “那确实是赵成瑞更让人放心。”谢玉引拿了主意后想了想,又格外叮嘱了句,“那你注意点,近些日子别让王东旭和东院有接触。嗯……让赵成瑞把其他人也看住了。”   她还是很不想尤氏这一胎出事的,日子当然还是平静点好。   .   赵成瑞从宫中回来后就跟玉引回了话,说皇后娘娘和定妃娘娘都道明日就得空,让她明日便可进宫。   谢玉引次日就早早起了身,收拾妥当后着人备了马车,往宫中去。   进了宫门后很快就见到了定妃永宁宫的嬷嬷,那嬷嬷看起来一团喜气,向玉引福身说:“娘娘问了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也说这是件喜事,要见见您,娘娘便先去坤宁宫了。您也直接去坤宁宫便是。”   玉引就随着这嬷嬷去了坤宁宫。她到时,皇后和定妃正在殿里品茶聊天,一见她进来,皇后赶在她施礼之前便道:“可来了,定妃已在本宫这儿夸了你许久了。坐吧。”   玉引就在侧旁的椅子上落了座,初时还好奇自己与定妃都没见过几次面,定妃能夸她些什么?继续聊下去就懂了。   定妃夸她懂事有福,刚进府就添了个孩子云云。   玉引有点懵神地很想说其实按日子来算,尤氏早在她入府前一个半月就已经怀上这孩子了。   定妃又夸她端庄贤惠,日后肯定是个好母亲,叫她不必紧张,不懂的地方自有乳母替她办好。   玉引懵得更厉害了。   她就只能边迷茫边客气地答应,好在所有的话题也都是“客气地答应”就可以过去的,没有什么专门问她的事。   小一刻之后,玉引从坤宁宫退了出来。临出来之前,皇后赏了些簪钗首饰绫罗绸缎,定妃则怕有孕的事弄得府里人手不够,赐了四个小宫女下来。   仍是那带她来的嬷嬷送她出去,玉引实在被刚才的过程弄得有点晕,犹豫着开了口:“嬷嬷,有孕的是我们府里的侧妃尤氏,方才皇后娘娘和定妃娘娘的意思怎么……”   怎么听着好像她们误会是她怀孕了一样?!   不应该啊!她入府才一个多月,这孩子可三个月了啊!   这嬷嬷是个老资历的,扫了她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笑吟吟说:“您是王妃,府里的孩子自然都是您的孩子。娘娘们记的,自然也都是您的好。”   前一句没什么,后一句玉引隐隐约约懂了点:好像这意思是说王府侧妃们在后妃这里上不了台面?   她一边摸索一边扫了眼随在后头的四个小宫女,又说:“那娘娘赐的人、赏的东西……”   “哦,您担心这个?”嬷嬷发觉这位王妃好像格外懵懂,但也没显露什么,“这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下首要的,自是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直白点就是说这些赏赐虽然名义上是给她,但她还是可以安心地给尤氏,因为让尤氏好好安胎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谢玉引回府之后就让人连宫女带赐物一起给尤氏送了去,额外嘱咐了一句“谨慎记档”,自己就回正院歇着去了。   东院里,尤侧妃正歪在榻上,自己咬牙切齿的,气儿特别不顺。   她本来是不想这个时候就说有孕的事的。头三个月最容易出事儿,新王妃是善是恶又还不清楚,她原本想再等等,到四五个月的时候再说。   昨天逸郡王见了王妃却没见她,让她觉得不痛快,她这才直接说了——她想就算殿下受着伤不能亲自来看她,也得叫她去见见吧?   可是居然没有,殿下居然什么都没说!她直到今早才听说王妃昨晚就做主递了帖子进宫去,皇后和定妃立时就传王妃进宫说话去了,对她这儿同样没有半句过问。   她原想靠这孩子把昨天丢的脸挣回来的,眼下却是阖府都知道了她有了孩子、殿下却仍旧没见她的事,实打实地又丢了一回脸,气得眼晕。   山茶还劝她,说什么这种事上宫里就是这样的规矩,上回她有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尤氏心说这一样吗?她怀阿礼的时候,府里的正妃是殿下的原配郭氏。现下这位,一个继室而已,论岁数比她还要小,怎么能像郭氏那样压她一头?   肯定是她昨儿在殿下跟前说什么了。尤氏狠狠磨牙,都能想象出谢玉引用那副单纯样子在殿下面前劝他安心养伤,或者说让她安心养胎不要搅扰是什么模样!   尤氏气得又重舒了口气,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皮,看见自己身边的山栀进来了。   山栀身后还领着四个小丫头。   这厢山栀向她福身,后面那四个就低着头跪了下去。山栀禀说:“咱王妃从宫里出来了,皇后娘娘赏了些东西给您,已按规矩造册入库。这四个是定妃娘娘怕您身边人手不够,赐下来伺候您的。”   山栀悬着颗心,绝口没敢提这些其实名义上都是赐给王妃、王妃又赐给她的,更不敢提按规矩侧妃该向王妃谢恩去。   但她话音刚落,一只瓷盏还是猛砸到脚边碎了一地。   尤氏看着眼前这四个最大不过十一二、最小估计才六七岁的小宫女怒火中烧:“定妃娘娘会赐这么几个小毛丫头来给我安胎?不是正院那位换了人就是她跟娘娘嚼舌根了!退回去,全给她退回去!摆谱跟谁示威呢,姑奶奶不吃她这套!” 作者有话要说:  集中答疑时间: 1.看到有的读者菇凉着急想知道男主被胖揍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个……_(:з」∠)_这个别急哈,因为这个可能比大家想的都略复杂那么一点儿。 简单来说它不是个独立事件,算是文里某条比较主要的故事线的一个引子, 而且这里面的几方掐架,阿箫从码字之初(不是码这篇文之初,是当写手之初)就很想写一把过过瘾了…… 所以大家先不要着急~\(≧▽≦)/~但愿我能把这个线处理完满不崩坏,啦啦啦啦~ 2.昨天尤氏发表了三年生俩十年一窝的想法,然后有菇凉替女主着急,表示希望女主也多生几个 对此我想说【挥手】不用!她不用生那么多!我的女主不用靠生儿子在府里立足! 而且人口问题上,“精良”比“数多”重要!这个大家也不用太担心~\(≧▽≦)/~ [当然生还是会生的……只不过会适可而止,绝对不会和尤氏一样把这个当成人生追求] ☆、找话      尤侧妃要把定妃送来的小宫女给谢玉引“退回去”这事儿,身边的人好说歹说可算给劝了下来。   但是三天之后,谢玉引还是知道她不高兴了。   因为和婧来找她了。   和婧又是哭着过来的。当时谢玉引站在案边正在抄经,听到跑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抬头,桌子就“咣”地被一撞。   谢玉引:“……”   一笔划了出去,这一页又得重新来。谢玉引扯扯嘴角一哂,抬头就看见和婧哭得眼睛红鼻子也红的小脸儿。   见她看过来,和婧张口就是一句:“母妃,父王是不是快死了……”   “……?!”小丫头你说什么?   谢玉引被她这话问得摸不着头脑,再看周围,在屋里侍候的几个都因为这句话给吓跪下了。   她便把和婧抱到榻上坐,蹲在她身前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和婧抽噎得连气儿都倒不过来:“我想去看父王,何、何母妃一直不让……我问为什么,她就说这是大人的事,让我听话!”   和婧说到这儿恐惧涌上心头,“哇”地一声又哭狠了:“父王是不是快死了!当时我母妃也是这样……他们一直不让我去看母妃,后来母妃就没有了!”   最后一句直说得谢玉引心里一搐,她赶紧把和婧搂住,边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边说:“没有没有,只是你父王伤着,自己不想见人,你何母妃听他的话罢了。”她语声一顿,略作矛盾后就心软了,“你若想去,母妃带你去。但他若还是不想见人,母妃也没办法哦。”   和婧抽抽噎噎地从她怀里挣出来,很认真地望着他问:“那如果父王不见,我能问杨公公他好不好吗?”   谢玉引乍然察觉原来这是个小人精,哑了一瞬后禁不住笑出来,又诚恳点头:“自然可以。杨公公肯定要出来见你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可以问他。”   和婧就开心了,从床上蹭下来就要往外跑,玉引又把她拉回来按着洗了把脸,而后带着她往孟君淮的住处去。   孟君淮已养了三天,虽然还未痊愈、只能趴不能躺,但他也能下榻走走了。想来是掌刑的宦官不敢真下狠手打他这皇子,杖责二十未必打出了十板子的伤。   疼痛减弱了,他也就不再那么烦躁,得以静下心想想这事的来龙去脉。   越想越觉得谢玉引那日道出的破绽确实无法解释,此事确实是有鬼的。他便有些恼火,自己堂堂一个皇子,在皇宫里、父皇的眼皮底下,被人假借父皇的名义打了?!   这都什么怪事!   孟君淮愈想愈牙关紧咬,思绪飞转中,忽然听见杨恩禄的声音:“爷。”   他看过去,杨恩禄低着头说:“王妃带着大小姐来了,说大小姐不放心您的伤,想看看您。”   啧,王妃。   孟君淮听见这两个字,眉心就一跳。那天他谁都没见,只见了王妃。结果之后的几日里,旁人明白他的意思便不来了,这王妃她也没再来过。   他还在想就算自己不喜欢她,表面上也要过得去,可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   孟君淮运着气想说不见,想想和婧,又不能不见。   打从郭氏没了,和婧就明显比以前心事重多了。而且近几个月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担心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会不喜欢她,他尝试着开解过几次,可和婧听归听,那份担忧还是消不下去。   孟君淮喟叹说:“请进来吧。送些和婧爱吃的点心来,再跟何侧妃回个话,说我留和婧用午膳了。”   杨恩禄应了声“是”后退出去。片刻工夫,一声清脆的“父王——”灌进来……   孟君淮紧跟着就感觉到伤口被压得一阵剧痛!   谢玉引晚了几步进屋,定睛便见和婧赖在父亲身上表达思念。   然而当父亲的做不出反应,边抽冷气边冒冷汗地忍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和……婧……”   谢玉引蓦地回神,赶忙疾走几步过去,将和婧往下扒拉:“压着你父王的伤口了,快下来!”   和婧“啊”了一声之后立刻爬起来,蹭到床榻内侧待着,又凑过去小心地觑觑孟君淮的神色,呢喃着道歉:“我忘记了,父王不生气……”   孟君淮眼冒金星说不出话,心道了句“嗯我不生气”。   耳闻和婧又说:“父王不疼!”   孟君淮继续眼冒金星,悲痛地无声反驳:不,我真的特别疼。   谢玉引坐在旁边看到的便是孟君淮不说话不理和婧,只道他在为此不快,想了想,为和婧说了句话:“殿下别恼她,她方才哭着去找我,我才带她来的。想是因为见不着殿下已担心了好几天,实在扛不住了。”   孟君淮在疼得加快的心跳可算平息了些后,咬牙应了一声:“嗯。”   之后眼前就是一派对谢玉引来说有些冗长的父女亲情。她还记得上回孟君淮严厉地要和婧道歉的事,现下这慈父形象让她很有些对不上号——和婧一个小孩子,最是话多的时候,全然不顾他是不是要休息,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孟君淮哈欠连天了还是含笑陪她说。   后来,和婧突发奇想要“陪父王一起趴着”,他就把她拢到被子里,温和地问她说:“哭得眼睛都肿了,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玉引也觉得这情状看上去无比美好,而之所以对她来说“冗长”,是因为她完全插不上话。   这种感觉让她无所适从,这种无所适从则是她嫁进王府之后常有的——她真的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感觉好像自己虽然是王府的正妃,但实际上也一直置身事外,对谁来说都是个外人。   谢玉引自己也觉得这种感觉太糟糕,鼓了几番勇气,终于在两个人安静的空当寻了句话:“和婧,那个……你生辰时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母妃提前为你准备啊。”   几步外,杨恩禄闷头:王妃您会不会找话说?大小姐的生辰在九月底啊!现在元月都没过完您问这个……   孟君淮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决定不揭短。他碰碰旁边的和婧:“有什么想要的?”   和婧则是完全没多想别的,已然在双眸发亮地认真思考给自己要点什么了。俄而有了主意,立刻道:“啊!我要尤母妃院子里刚来的小宫女,可以吗!”   谢玉引:“……”尴尬了一瞬后,她只能跟和婧说,“这个不行哦……是母妃要给你备礼,你不能要到别人院子里去。”   和婧听言就扁了嘴,谢玉引正再想如何哄她,就见孟君淮侧过身来,以手支颐笑看自己,端然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他一双笑眼里明显写着“你自己主动问,她说了想要的你又办不到,丢人不?”这类的情绪,谢玉引和他对视了会儿之后,双颊就禁不住热了。   孟君淮“善解人意”地收回投过去的那份促狭,再度转向和婧,一捏她的嘴唇:“不许噘嘴,你母妃说得是对的。”   和婧又扁扁嘴,谢玉引忙补救说:“你是想有人陪你玩?这样好不好,到时候母妃另给你寻两个小丫头来。”   结果和婧望一望她,眼眶居然红了,哽咽着声音说:“不好……”   孟君淮眉头一蹙,但未来得及板起脸说什么,和婧就已坐起来,抹了把眼泪跟谢玉引说:“母妃不帮我,她们就不跟我玩了!昨晚她们连话都不跟我说……可是我好喜欢她们!”   孟君淮和谢玉引相视一望,都听得一脸惊奇!   和婧是府里的嫡长女,几个刚进府的小宫女敢不跟她玩、不跟她说话?就算是玉引在谢府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小时候偶尔回一次家,总是要和一大群堂姐妹、再招呼一大群小丫鬟一起玩的,彼时虽没太在意有没有闹得不愉快的事,但现下回想,她和几个堂姐妹都有过赌气不理人的情况,婢子们却当真从来没有过。   孟君淮则想得比她深。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难不成尤氏与何氏间生什么不快了?那她们较劲归较劲,可不该使到孩子头上。再说,上面的主人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下人这样跟风给脸色看。   孟君淮边想边看向杨恩禄:“你看着办吧。”   杨恩禄应了声“是”,心领神会,退出门槛时心里就已捏准了该如何办:前几天刚从宫里带进来的宫女,有一个算一个,都先赏一顿板子再说。这么一来,尤侧妃应能明白逸郡王是什么意思,他就不再额外提点尤侧妃什么了,免得说过头了,惊了尤侧妃的胎。   杨恩禄带着人就去了,到了东院门口并不进去,直接着人将那四个宫女押出来。   片刻后见了人,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折回去。   一路上,杨恩禄走得急,后头的徒弟跟得也急,压着声问:“师父,这怎么办?殿下的吩咐不照办总得回个话,可若回了话给尤侧妃添麻烦,眼下……”   眼下她还偏有着孕呢!   杨恩禄也正掂量这事。逸郡王吧……年轻气盛的,有些时候脾气挺冲,养伤这几天尤其明显。若搁平常,他跟尤侧妃发通火没事儿,可现在这节骨眼儿上,尤侧妃万一惊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杨恩禄想得直咂嘴,抬眼间冷不丁地脚下一停。   后头的徒弟怔怔:“师父?”   杨恩禄眯眼看看不远处的高墙后露出的一抹漂亮檐角,舒气道:“禀王妃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并没有话要说:) ☆、叫板   午膳后,谢玉引带着和婧从孟君淮房里离开的时候,和婧开心得一路蹦蹦跳跳的。她吩咐珊瑚送和婧回去时,和婧还主动跟她说“谢谢母妃,母妃慢走!”,弄得她也跟着这小丫头心情好。   回到后宅正院,就见到候在那里的杨恩禄。   杨恩禄身边带了个东院的宫女,就是三日前从宫中领回的四人里最小的那个。   正因为她最小,谢玉引对她有点印象,知道她叫凝脂。   记得入府那天,其他三个都规规矩矩,就她总忍不住偷偷张望四周。当时玉引瞧见了也没管她,小姑娘嘛,对新鲜环境要么害怕要么好奇,好奇总比害怕好啊。   可眼下只隔了三天而已,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玉引走到跟前时,杨恩禄一揖行礼,她在旁边愣没什么反应。然后一道进了堂屋,谢玉引落座,杨恩禄看看凝脂:“快,你自己跟王妃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目光怔怔地望向玉引之后又滞了一会儿,扑通跪地:“王妃万安。”   谢玉引蹙蹙眉头,一边示意琉璃扶人起来,一边问杨恩禄:“怎么回事?杨公公直说吧。”   琉璃将人扶起后就直接带到了谢玉引跟前,杨恩禄禀说:“这……殿下吩咐下奴去办这事,下奴想着不管怎么着,这几个宫女敢给大小姐脸色看都是坏规矩,便想罚了再说。结果到了何侧妃那边一看,另三个没什么事,这个都起不来床了。”   杨恩禄叹气:“当时下奴没进院,底下的回话说她背上全是伤,中衣都破了也没换,这是要带来见您才另给套了件衣服。”   听杨恩禄这么说,珊瑚和琉璃不用谢玉引多开口就上了前,将凝脂的上袄系带解了开来。袄子脱下来一看,珊瑚直惊得叫出声来:“老天!”   珊瑚说罢惊魂未定地将她身子一转,谢玉引便也看见了是怎么回事——她后背上,中衣本来的素白颜色已瞧不出,打破了的道子铺得横七竖八。每一道周围都洇着血,目光穿过布条依稀能看见里面的伤口,可怖极了。   玉引好生定了定神才又说出话来:“都这样了……就别再罚她了,总不能把人打死。”   “是,下奴也是这么想。”杨恩禄的神色很为难,“但、但下奴细问了,大小姐说的不理她的人,主要就是这个,跟另外三个关系不大。那三个也说,说是头一天下午何侧妃带着大小姐一道去尤侧妃那儿,大小姐就找她玩来着。二人在院子里踢了会儿毽子,何侧妃和大小姐走后,尤侧妃就将人罚了。后来第二天大小姐再去找她时,她正在后院洗东西,见了大小姐便不敢再理,这才惹得大小姐不高兴了。”   杨恩禄一口气将始末说得特别清楚,没别的原因,就是他也想救这小丫头一命。   他们禀话的时候,同一件事,禀时的偏倚不同,就常能是两样不同的结果,他也是靠这张嘴落井下石说死过对手的。不过这回这么个小丫头……   啧。杨恩禄暗自啧着嘴想,论心狠这事,尤侧妃让他自愧弗如!   谢玉引则比杨恩禄还惊讶,她脑子里都空了,不懂尤侧妃为什么要这样。   就因为陪和婧踢了会儿毽子?打成这样?她发着懵将凝脂拽近了,抬手一摸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怪不得她今天的反应这么愣,这都烧糊涂了!   谢玉引勉强回了回神后跟杨恩禄说:“人我留下,你先不必跟殿下多提……我想想怎么办。”   杨恩禄松气,轻松地应了声“是”。他一点都不担心王妃会“怎么办”,在庙里修了十年佛的人,再狠心也狠不过尤侧妃。   然后谢玉引就一直心情很不好,把和婧哄开心了带来的愉快荡然无存。她懵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缓过来些,着人带凝脂去休息、又叫人请大夫来看,在凝脂离开后又陷入新一轮的懵神。   不过这番懵神里浸着的,却不是她平日总有的那种无措感。而是一种久违的……恼火!   尤侧妃这往轻了说叫苛待下人,但往重了说,她在罚完之后显然根本没管凝脂,凝脂第二天甚至还当值呢!她这是根本就不在意凝脂会不会死!这叫草菅人命!   谢玉引一回想凝脂的伤势就打寒噤,而后越想越觉得自己不管是不行的——她是王府的正妃,这个地方以后都是她的家,她实在不能忍受自己家里有这种事情!   “珊瑚。”她咬了咬牙,“明天早两刻叫我起床。两位侧妃来问安的时候,我见见她们。”   .   翌日清晨,洒进堂屋的阳光与炭火一起,将积攒了一夜的寒凉驱了出去。尤氏与何氏如旧分坐在两边的椅子上抿茶,也如旧没什么话说。   珠帘碰撞的声音一响,二人都下意识地觉得,该是当值的婢子出来说正妃今日不见人,而后她们就可以各自回去了。   坐在西侧、正对着东屋的何氏目光一抬,微怔:“王妃……”   她赶忙站起身,尤氏见状同样愣了一瞬,也赶忙起身。二人一并见过礼后,不禁相互递了个眼色,意外于王妃今日竟然会来见她们。   从她被册为正妃开始,二人就守着礼数每日早上都来问安,但总共也没见她出来过几次。年前似乎见过那么三两回吧,打从过年开始就再没见过了。   待得谢玉引落了座,二人也再度坐回去。玉引静静神,心下将要说的话转了个大概,先看向了何氏:“侧妃,昨天殿下发了话,和婧若想去找他,就由着她去。侧妃若不放心,就先让她来我这儿,我带她去也可以。”   何氏忙欠身应了声“是”,谢玉引又道:“另外昨天在殿下那里时和婧说起过一个小宫女,侧妃告诉她一声,若还想跟她玩,也来找我就是,人在我这儿。”   何氏一声“是”应到一半猛然噤声,她带着几分心惊看向尤氏,谢玉引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   尤氏的面色似乎有些冷,她正要说话,然则谢玉引先一步开了口:“尤侧妃既然不喜欢,我就先留下了。侧妃你现在要为孩子积德,别总沾这些血腥的事。”   她说得十分诚恳,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其实她去修佛,是因祖父的心愿。但父母怕她真的遁入空门一去不返,就多给华灵庵捐了钱,嘱咐尼师不要多教她高深的佛法,平常让她读读经抄抄经也就是了。   所以要说什么佛学造诣,谢玉引并没有。可是单说因果报偿这一块,她自问明白一些!   善恶轮回从来都不是仅限在一个人的一世,有时会轮回到下一世再报,也有时候,会报到子孙身上。   所以现下就算不提对尤侧妃的恼火,她也同样想这样告诫她。她甚至还想直白点跟她说,你省省心不好吗?这种事做起来,对别人家的孩子不好,对自己的孩子也不好,你图什么?   于是她说完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尤氏,等她的回答。   尤氏同样睇着她,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尤氏忽地绽出笑意来:“我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只是那丫头做了些错事,我略施小惩罢了。”   “略施小惩?”谢玉引十分诧异地打断了她的话,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仍难以理解她这样的轻描淡写,“你那岂是略施小惩?她被打成什么样子,你没见到吗?”   “……”尤氏一瞬间的郁结于心。   这些日子忍下来,她已不太有耐心继续屈居谢玉引之下,在府中众人面前粉饰太平了。她很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和谢玉引翻脸,把握好一个适当的度,既不至于闹到逸郡王那里去,又可以让众人都知道她与正妃在分庭抗礼。   她自认为方才那句话里的挑衅是恰到好处的,但看王妃眉梢眼底的惊意……她好像是真的没懂?真的只是在认真和她就事论事?!   尤氏深吸了口气,又道:“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她是定妃娘娘赐给我东院的人。王妃您最好把人还给我,若不然这事闹到殿下那里去,王妃您也是不占理的。”   她的手轻搭在小腹上,笑意殷殷地看着谢玉引:“容妾身提醒您一句,就算妾身怀上这孩子时您还没进府,您也是他的嫡母,殿下肯定想看到您对他视如己出。您总寻些旁的事让他不能安心长大,殿下便要不高兴了。”   “……我是不会为了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气顺,就拿别家的孩子不当人看的。”谢玉引觉得尤氏的说法荒唐极了,辩了一句之后她想了想,又说,“莫说怀着孕不会,生下之后也不行——侧妃你是膝下育有长子的人,你觉得让孩子看到你这样苛待下人,对他好吗?”   “……”尤氏气结,她服了谢玉引这对嘲讽威胁浑然不觉的本事。同样的话若说给从前的郭氏听,郭氏早就急了,这谢玉引怎么就能雷打不动地跟她坐而论道?!   尤氏滞了一会儿之后居然诡异地觉得自己好似落了下风,她僵了须臾,俄而贝齿一咬:“哎呦——”   谢玉引见她蓦然捂住小腹,神色也痛苦不已,不由大惊:“侧妃?!”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尤侧妃】使用了技能【阴阳怪气】 玩家【谢玉引】被触发被动属性【雷打不动】 玩家【尤侧妃】使用了技能【冷嘲热讽】 玩家【谢玉引】被触发被动属性【雷打不动】 玩家【尤侧妃】使用了技能【软硬兼施】 玩家【谢玉引】被触发被动属性【雷打不动】 尤侧妃:……………………哎我去!什么鬼!【雷打不动】是个万能外挂吗! 谢玉引:【雷打不动】 尤侧妃:…… ☆、胎气   早膳后刚从榻上蹭下来,倔强地坚持不让别人扶、自己小心翼翼地在院子里散步的孟君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听了个坏消息:尤侧妃向正妃问安的时候动胎气了!   来禀话的是东院的一个宦官,进院一看见他就跪下了,然后说得“一五一十”:“昨天王妃也没给别的话,就把定妃娘娘赐给侧妃的一个宫女给扣下了。方才侧妃问安时想跟王妃把人讨回来,可是王妃扣着不肯给,侧妃一着急……就动了胎气了。”   孟君淮听完后未予置评,只问:“侧妃现在怎么样?”   那宦官回说:“侧妃在正院歇着。叫府里的郑大夫去了,去时侧妃已缓过劲儿来,郑大夫把了脉说无碍。”   孟君淮挑眉,俄而略一哂:“我去看看。”   他也在自己的这一方院子里闷了四五天了,老实说,闷得长毛,现下正丧心病狂地想去骑马打猎。   ——其实骑马打猎这类的游乐项目,他平日一个月也未必有一次,实在是这几天闷得太狠了。   于是连走出这方院子,孟君淮都觉得十分值得珍惜!连马上要面对后院的不睦都觉得不烦了,要没这事他还出不来呢。昨天他就想出来走走,杨恩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地拦着非不让他出来,但眼下这件事情让杨恩禄都不敢吭声。   加上又已知尤侧妃已无碍,孟君淮一路上虽因伤而走得不快,但也“神清气爽”。   刚踏进正院堂屋的门,便听得东边传来一声柔软得带了哭腔的:“爷……”   尤侧妃半躺在玉引的榻上,身后垫着好几只软枕,满脸都是泪痕。   他走过去,还余两步远的时候她便倾身伸手要够,孟君淮忙抬手扶住她,未及开口,尤氏就又哭出来:“爷,我……我害怕,我没有冒犯王妃的意思,可是王妃……”   她说到这里就不往下说了,委委屈屈地望一望孟君淮,手上拽拽他的衣袖想让他坐。   不远处的杨恩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说尤侧妃装可怜的本事果然还是府里头一号。瞧她这话说的,虽听上去是隐忍着没说完,但教人听着更像是王妃欺负了她了,点到即止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杨恩禄暗自摇头。那位从尼姑庵里出来的正妃是真善还是伪善,他从前或许还拿不准,但昨天经了小宫女的一事后,两相对比,他起码知道正妃准没有尤侧妃心狠,应是做不出戕害尤氏的事的。只不过……   杨恩禄叹了口气。只不过他这宦官心里头没有那些儿女情长的事,能看得清楚,逸郡王置身其中,能不能看得明白,这个真没准儿啊!   可他又不想为了救王妃把昨天那小宫女的事给抖出来——万一郡王爷觉得他帮衬着王妃一起排挤尤侧妃怎么办?他还不至于想为王妃送命!   杨恩禄心里的弯弯绕绕还没转完,就听前头蓦地砸过来逸郡王的声音:“王妃呢?”   杨恩禄抬抬眼皮:“下奴方才进来时……好像瞧见王妃在旁边的小佛堂里礼佛。”   逸郡王嗯了一声,揽着尤氏拍了拍,道:“你歇着,我去问问正妃怎么回事。”   “爷您伤也还没好……小心着些。”尤氏哽咽着咬一咬下唇,略缓了缓,又说,“您也别怪罪王妃,她还年轻呢……一个小姑娘罢了。”   逸郡王略一颔首未再说其他,嘱咐旁边的婢子小心照顾尤氏,提步便出去了。   .   正院里的西厢房在玉引入府后就设做了一方小佛堂。孟君淮离得还有两丈远时,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檀香味。他侧首看去,正对着佛像的蒲团上,谢玉引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执着念珠正缓缓转着。杏粉烫金的裙襕和蓝灰提花缎褙子的下摆一起铺在地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安安静静。   孟君淮走进去,候在谢玉引身边的珊瑚琉璃忙要见礼,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拦住。   但珊瑚担心他怪罪谢玉引,矛盾了一瞬后仍是大着胆子开了口:“殿、殿下……尤侧妃动胎气的事,和我们王妃没关系……”   谢玉引捻珠的手蓦地停住,轻颤间,下面的几颗珠子碰出“嗒”的一响。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孟君淮真的在,刚念经祈福压下去的心绪一下子又涌起来。   “和我有关系……”谢玉引秀眉蹙得紧紧的,懊恼得眼眶一红,“我知道她有孕,不跟她争就好了……!”   想了想她又自顾自摇头,“可是不争又没别的办法……”   她觉得不该这样害得尤侧妃动胎气。可饶是现在,她还是不肯把凝脂交给尤氏去!   玉引心里拧巴死了,一边很愧疚地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嫡母,居然为了个小宫女害得自己的庶子不安稳;可一边又觉得……就算这孩子是在她自己肚子里,她也还是不肯为了他,就这样轻贱别人的性命。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一道解不开的结,踌躇片刻后她站起了身,低着头走到孟君淮跟前:“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请殿下拿主意吧。”   孟君淮盯着她的神色,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原本也没打算直接来责备她,尤氏的心思他多少是清楚的。他本想“一碗水端平”,听听尤氏的说法、再听听她的说法,可现在……她还没解释什么,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已经偏向于相信她与这事没关系了?!   或者说,他至少信了她不是故意的。   孟君淮长沉了口气维持住镇定:“你没什么别的要告诉我了?”   “别的……”谢玉引认真想了想,恳切地望着他,“我真的觉得那小宫女没犯什么错,侧妃都快把她打死了,殿下您保她一命?”   孟君淮怔然:“侧妃快把谁打死了?”   谢玉引满目错愕:“尤侧妃没跟殿下说吗?”   二人眼对眼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孟君淮蓦地被她这模样气笑了。   他别过脸去笑了两声,轻咳后又缓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抬手弹在她额头上:“听上去不像好事,你还指望着尤侧妃自己同我说?”   要告状必然是说别人的不是啊,有说自己不对的吗?   ……哦,有!这谢玉引就会!方才珊瑚说同她没关系,她非要争辩说跟自己有关系!   孟君淮眼看着她的神色从一头雾水变成恍然大悟,四下看看,把她推到侧边的椅子上坐下。无奈自己有伤不能坐,他就往旁边一杵:“说吧,说清楚,你不知道怎么办,为夫帮你啊?”   “为夫帮你啊”。   玉引被这句话弄的,感觉好像有一把墙根下的狗尾巴草从心头扫过似的,说得她心里痒痒的。   孟君淮就知道她又得脸红,看到她脸果然红了时暗自得意了一下,更近了一步,双手搭在她肩头上把她圈近了些:“快说。”   咦他这个笑吟吟的样子真好看……   谢玉引越看他越懵得厉害,缓了好久,才磕磕巴巴地说起来。   .   佛堂外,几个宦官躬身站着,时不时偷眼往里扫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撤回来。   为首的杨恩禄想,这是在佛前啊,殿下您这么搂着王妃真不合适!   转而又想也没关系,我佛在上,肯定知道他们是夫妻;我佛又慈悲为怀,才不会怪罪夫妻之间的亲昵。   正屋的卧房里,尤氏喝了婢子端来的安胎药,躺在榻上悠哉哉地等着,耳朵也没忘了注意外头的动静。   嗤,这事算谢氏自找的。有了孕的侧室,嫡妻再横也得让让。谢氏居然还那样明着同她理论,那就真不能怪她拿孩子说事,给谢氏一个教训了。   不过她也想好了,除了刚才那番话外,再不说什么别的对谢氏不好的话,用力过猛反让逸郡王觉出她在使什么心思就不好了,她要的只是让谢氏在郡王爷心里留个不善的影子。   一会儿等郡王爷回来,她就大大方方地劝他,让他觉得正妃不善之余更觉得她大度,这一场她就算赢了。赢过这一场后,以后再有类似的争执,郡王爷就自然会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偏颇,她再让他偏得更厉害一点儿、再厉害一点儿……这王府后院早晚还得再以她为尊。   尤氏只想着自己能这样一步步占上风,都忍不住笑起来。余光瞥见有个宦官正走进来才又敛住笑,重新作出一副动了胎气后的娇弱模样。   定睛细看,才认出那宦官是王妃身边的赵成瑞。   赵成瑞躬了身:“侧妃,王妃留了话,说您只管在这儿歇着,千万歇好了再回去。就算住一日两日都无妨,她可先去别的地方住。”   “留了话?”尤氏听得发蒙,“她人呢?”   她愣了愣又问:“殿下呢?”   赵成瑞压住心底呼之欲出的笑意:“殿下请王妃先去前面歇息了。您不必觉得给王妃添麻烦,夫妻嘛,住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小剧场,我想它一定是离家出走了。 【深沉脸】嗯,一定是这样,你们相信我。毕竟,我从来不是一个爱偷懒的作者,对吧? ☆、喜欢   谢玉引跟着孟君淮一道离开,已走了好远还在不住地扭头望正院——她觉得这样把尤侧妃留在那里真的很不合适啊!   尤氏刚动过胎气,而且对正院又不熟,万一需要点什么,她这个主人不在,院子里解决不了怎么办?   孟君淮恰因为伤未痊愈走不快,便多了几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将她这一而再的回望尽收眼底。   几回之后,他很想打趣她:哎,这傻姑娘,你真没看出来尤氏在算计你啊?   事情禀到他这里的时候,尤氏已经缓过来了——真是动了胎气哪有这么快?   当然也或许是动得轻,可若是动得那样轻,尤氏那样泪眼婆娑地躺在她正屋的榻上、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就太夸张了。   总之这件事里尤氏绝不是十成十的没问题,而只要有一点的不真,就只能是冲着谢玉引去的。   他一边暗想着尤氏是他惯坏了,闹得太过,日后要让她收敛些,一边眼看着谢玉引又是佛前祈福、又是不住回望的,显然是真的担心。   哎他这新王妃是真的傻!   孟君淮忍了一路,并没有将这些话明说出来,但是进了他自己的住处后,谢玉引隔着墙还在下意识地往正院那边望,他就哭笑不得了。   孟君淮手指在她肩头一点,指指旁边的花梨木绣墩:“坐。”   “嗯?哦。”谢玉引抽回神思,克制住自己的忧心忡忡,依言去坐。   他自顾自地趴到榻上:“你正院的人不傻,若真有什么事,会及时禀来的,你不用这么担心。”   谢玉引感到诧异,为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不舒服。那也是他的孩子嘛,他怎么是这样一副并不很在意的样子?   她看看趴在榻上正自在地摸过本书来看的男人,稳稳当当道:“那万一是急事呢?”   孟君淮打了个哈欠:“不会有什么急事。”   “殿下您怎么这样……”他耳中忽然落进了一缕明显的埋怨。   孟君淮侧过头去,见谢玉引正端坐在那儿望着自己,不描而黛的眉间惊怨交集:“女人生孩子是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再说,殿下您……您就算不在乎侧妃安不安好,也该为您的孩子求个万全吧?”   “……王妃。”他初觉好笑,想要辩驳,可刚一唤又噤了声。   她那双总充满慈悲的眼里,现下一片认真。她在很认真地跟他争辩这件事情,或者说,她在很认真地觉得他这样不对!   他如果再继续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她可能真的要讨厌他了。   可他在乎她讨不讨厌他吗?   孟君淮想到此处忽地一噎,静静神,再度看过去:“别生气,你听我说。”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把里面的细致末梢跟她说清楚?那便成了他亲手在这场妻妾不睦里添油加醋。   谢玉引咬着嘴唇,冷着张脸垂眸等他的话,俄而听到他一喟:“杨恩禄。”   杨恩禄应声上前。   他说:“让郑大夫回正院守着去,就说尤侧妃什么时候完全无恙,可以回东院了,再让他离开。”   “是。”杨恩禄应下。   孟君淮抬抬眼皮,睇了谢玉引一会儿:“今晚,就只好委屈王妃跟为夫挤一挤了。”   “……殿下?”谢玉引轻吸了口冷气之后,脸上无可遏制地蹿红。   他觑觑她的神色,有些嫌弃又很想笑:“我伤还没好,不能‘大动’。”顿了顿又说,“有些事要跟你说罢了。”   .   王府最北边的三合院里,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随着早春的晚风慢慢地氤氲开来。   苏氏靠着软枕倚在榻上怔神,榻边就是窗户,隔着窗纸她朦朦胧胧地看到对面屋子的灯火也亮着。   那屋住的是和她一道在王妃入府时随进来的顾氏。以往这个时候,顾氏都睡了,今天看来她也睡不着了。   前头的事情不胫而走,她们这里都知道了。最初,据说是尤侧妃在向正妃问安时动了胎气,但王爷好像没说什么,让尤侧妃在正院好好休息,还让郑大夫去侍候。   后来大约是午膳前后吧,尤侧妃就回她的东院去了。听说她回去前专程着人去向郡王爷禀了话,但前头也没说什么,郡王爷更没有再去看她一次。   正妃,则依旧留在逸郡王房里。   她们这边,入府早些的几个反应快,立刻就有人塞钱去打听具体事由了。苏氏从江氏身边的婢子嘴里听说,逸郡王留王妃一道用了午膳,下午时有人看到王妃在院子里走了走、在廊下读了会儿书,然后二人又一道用了晚膳。   总之夫妻两个一直在一起。现下暮色四合,听闻王妃跟前侍候的几个婢子宦官都过去了,王妃肯定是要在逸郡王那里过夜。   苏氏凝视着窗棂上的雕纹怔神,看得久了,眼里的颜色糊成了一片片的。她蓦地抽回神思来,眨眼缓缓劲儿,又继续发呆。   这一天的这些事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但在这几方三合院里引起这样多的议论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前面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会影响她们今后的命数。   但让苏氏更在意的,却是“这些事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对苏氏来说,正妃侧妃的明争暗斗虽然凶险,也比她们现在这种连话都说不上的所谓安稳要强。   苏氏深深地吸了口气,回想着自己元宵时想在王妃那儿露个脸的事,现下看来那时她想得太简单了,漫说让王妃记住,她甚至连王妃的面都没见到。   王妃高高在上,是她想错了。   “木荷。”苏氏勉强松开眉头,唤了人来,“你看着备个礼吧,给大小姐和二小姐,明儿一早给何侧妃送去。就说我散步时偶然见着了大小姐,觉得喜欢得很。”   木荷应了声“诺”,苏氏平了平息,掂量着又添了句:“日后少跟东院打交道。”   .   正院,谢玉引翌日一早就回了房。尤氏离开后,房里重新整理过,连被褥都全都新换了一遍,寻不出半点被旁人住过的痕迹。   赵成瑞领着几个宦官候在一边,难免都有点儿紧张——王妃让侧妃从正院挤出去了,虽然就一晚上,但谁知道她心里有结没结啊?   谢玉引却完全没注意到。   昨天她离开时,满心都在真的担心尤氏,自然没什么心结;至于现在,她在思量逸郡王跟她说的话。   昨晚,两个人一同趴在被窝里聊了好一会儿——其实本来是他趴着她躺着的,不过这样说话时间长了总有些怪,她后来便也翻过去了。   他慢条斯理地跟她解释,初时她觉得他说得有一搭没一搭,后来才慢慢寻出了些端倪。   比如他提到“尤侧妃和从前的郭氏不睦”,还提到“尤氏生性要强爱争高下”,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冷不丁地脑子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殿下是想说……尤侧妃在跟我斗气?!”   结果他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玉引拿不准自己猜得对不对,黑暗里也不太能看清他的神色,她只好摸索着再问:“那殿下觉得,我现下怎样做才好?”   然后她一边咕哝着承认自己实在不懂这些事,一边还在试图看清他的神情。他忽地偏头回看过来,倒吓了她一跳。   昏暗的光线里,她居然仍能感觉到他的笑容很温和:“你现下这样就很好。”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头,还用力地揽了一揽,语气却听上去莫名有点别扭:“喜欢你一心向善,觉得我不对也直说,像个正妃的样子。嗯……喜欢你这样。”   ……!   谢玉引当时就把头栽进了软枕里,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脸红。   他他他……他说他喜欢她?虽然细细想来,她也觉得他其实是在“对事不对人”,但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一想起这些就脸红,一路上已红了好几次。现下深缓了两息后终于拼命克制住,叫来珊瑚:“去跟东院说,以后凝脂就留在正院了。”   这她是跟孟君淮打过商量的,他觉得她没错,又鼓励她自己去发这个话,让她一下觉得底气十足,继而便感觉……也蛮喜欢他这样的。   ——当然,这也是“对事不对人”的!   凝脂歇了三五日后伤便好得差不多了,珊瑚将房里收拾桌子的活交给她,让她边做边学别的。   而后一连几天,她们都看到凝脂在无事时勾着头往外看看、又扭过头看看她们,然后悄悄溜出去。   玉引没说过她,因为她头一天撞上这情状时,赵成瑞就暗地里告诉她是和婧在外面了。   屋外,凝脂后脚刚踏出门槛,和婧就拽着她一路跑出了正院。下人们在大小姐的“恐吓”下只当没看见,两个小姑娘一路跑到院子后头才停下,和婧气喘吁吁地问凝脂:“你拿到没有?”   “没……”凝脂低着头,“我不敢……”   和婧要急哭了:“你再不帮我,要来不及了!苏奉仪每天都去何母妃那里,还天天给我送东西!”   “可是……”凝脂觉得很为难。和婧要她去拿王妃的小印,这被发现了,肯定是要挨罚的!   但看和婧这样,凝脂也十分替她着急,于是她矛盾了会儿,道,“可是这样能成吗?不然、不然你直接去让王妃帮忙嘛!王妃是你母妃,她肯定会帮你的!”   “她又不是我亲母妃,谁知她帮不帮?万一她不帮,还告诉父王怎么办?”和婧急得跺脚,而后颓丧地坐到墙根下。   她抹了把眼泪,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惧,拽住凝脂的手乞求道:“我只用一天……不!半天!你拿来我就找张纸盖上,然后立刻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捂脸】哎呀呀呀虽然这种喜欢都是对事不对人,但还是怪难为情的嘛! 孟君淮:_(:з」∠)_什么?你的喜欢是对事不对人吗? 玉引:是呀!咋啦! 孟君淮:T_T没什么…… ☆、宝印   谢玉引就见凝脂再从院外回来的时候,看着忧心忡忡的。这小姑娘生得白净,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平日对比起来,反差就更鲜明。   玉引便搁下了手里正读着的经书,问凝脂:“怎么了?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凝脂立刻否认。   玉引想了想,又进一步问:“那是大小姐有什么事?”   凝脂顿时打了个激灵:“您知道?”   玉引:“……”   小孩子真可爱!真的以为自己鬼鬼祟祟的不出声就能瞒过大人的眼睛,真的以为有和婧“威逼”,院子里的人就会帮着她瞒府里的正妃?   玉引摒住笑,淡看着凝脂:“我自然知道,从你头一回溜出去找大小姐玩我就知道。说吧,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你们谁惹谁不高兴了?”   凝脂低着头闷了会儿,磕磕巴巴地嘟囔:“也、也没什么……”她偷偷打量了玉引一眼,“就是奴婢和大小姐争了两句……您别怪大小姐!是奴婢一时没忍住!”   彼时玉引只觉得这小丫头好天真,竟还急着替小伙伴担责任。其实若论身份,真出了事,她这当宫女的,必定比和婧遭罪。   玉引自没打算在这种“小孩子吵嘴”的问题上多加责备,她便没再过问下去,挥挥手就让凝脂歇着去了。   结果第二天晌午,她发现案头的小印没了。   那枚小印是她身为王府正妃料理府中事务时要用的,以白玉制,上刻六字:逸郡王妃之宝。   平日府里有需要让她拿主意的事,但凡是以白纸黑字呈上来的,就都需盖上这印才算作数。就连仍由尤氏掌管的账册,每旬也都需呈到她这里来过目一次,由她盖印后发回。   这天是二月初一,恰就是她要看账册的日子,却突然找不到那印了。   珊瑚觉得奇怪,把那呈印的檀木小盒捧起来上上下下的看:“不可能啊……放在明面上的东西还能丢?平常您也不拿去别处用。”   琉璃琥珀等几个也都在屋里寻来找去,赵成瑞甚至趴到床边费劲看了半天床下,但也都一无所获。   赵成瑞纳闷儿道:“这真奇了怪了……就算是手脚不干净的,也没见过偷印的啊!不是您房里盖了印拿出去的,旁人见了总免不了起疑;至于若拿那印出去卖……见了上面的字还敢收的,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玉引心里惊得如有针扎,现下感慨什么“奇了怪了”都是废话,若真是让人偷去以她的名义下什么令、惹出了乱子,这罪过可就大了。   “再找找吧。”她压住惊慌,“准没出这屋子,你们几个就一起在屋里找,若一个时辰还没找到,便先回殿下一声去。”   话音刚落,她看见一个小身影在门边一晃,好像本是要进来,又突然躲开了。   “和婧!”玉引下意识地一喝但没喝住,她觉出有异,提步便追了出去。   到了堂屋门口一看,方见并不是和婧,她又喝道:“凝脂!”   凝脂猛顿住脚,却没立即转回身见礼。玉引皱皱眉头,见珊瑚她们已跟出来,递了个眼色让赵成瑞过去查看。   赵成瑞欠欠身走上前去,凝脂只死死低着头,拢在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反倒一眼就让赵成瑞看出了不对。   赵成瑞睃着她:“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看看。”   凝脂摇摇头:“没什么。”   “嘿这丫头……”赵成瑞运着气作势一撸袖子,“快拿出来,别给自己惹麻烦。甭管是什么,你死扛着准没你好果子吃!”   凝脂仍旧低着头,手上动也不动。玉引睇着她的后背,看出她紧张得肩头越绷越紧。   赵成瑞就急了,直接探身用力一掰她的手,凝脂不及躲闪一声惊叫,一瞬间手里的东西已经被抢了去!   她脸色惨白着要去夺:“给我!”   赵成瑞扫了眼抢下来的东西,一巴掌狠扇而下:“嫌命长吧你!”   “啪”地一声脆响之后,院子里安静得悄无声息。   玉引心里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冷着脸喝问:“凝脂,你拿这印干什么,说实话!”   凝脂捂着脸跪在地上,满脸的惊惧。可她发着抖在那里跪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狠狠一咬嘴唇,低着头什么都不说。   玉引:“……”   她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偏偏对方又是个小女孩,弄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   王府前院的书房里,逸郡王同样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伤刚痊愈,在书房正想将这“猝不及防挨顿板子的背后隐情”梳理出个大概思路,何侧妃就带着和婧来了。   后宅的女眷一般不往前面来,来了肯定有事。孟君淮吩咐将人请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进了屋还没说话呢,何侧妃就扑通跪下了。   然后张口就是一句:“殿下恕罪!”还是哭着说的。   孟君淮有点头疼,他一直不怎么喜欢何氏,就是因为觉得何氏这样动不动就吓哭谢罪实在让人吃不消。不过,他先前还觉得何氏温温和和的,能把和婧教好来着,现在也突然有点犹豫了。   ——他是和婧的父亲,何氏现下算她的母亲。母亲见了父亲二话不说就跪下了,让孩子看了不太好吧?   孟君淮暂且压住了气,也压住了这个念头:“出什么事了,有话起来好好说。”   就这样,何氏还不肯起来呢。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殿下恕罪,和婧、和婧还小,是我没教好她……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她……”   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明白,孟君淮不耐烦地皱了眉头:“到底什么事?说清楚些。”   何氏的声音猛地噎住,然后又是“她……”、又是“这个……”的断断续续了好几回,末了从袖中取了张纸出来。   杨恩禄一看,立刻上前将那纸接过,转手呈给逸郡王。   孟君淮打开一看,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右下角鲜亮的王妃红印,然后才细看纸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哎这不是和婧的字吗?   孟君淮认出字迹一瞟和婧,方才一直戳在旁边自己抽噎的和婧下意识地一缩。   他将那页纸放在桌上:“和婧,怎么回事?”   和婧不说话,他阴着脸又问:“你骗你母妃给你盖印?”   和婧心里怕死了,一边不明白是父王和何母妃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不对的,一边又很清楚现下的情况糟糕透顶了——父王以为她骗母妃盖印就已经阴脸了!可是实情比父王想的更糟!实情是……是她让凝脂从母妃那里偷了印!   她在旁扁着嘴不吭声,何氏赶忙替她辩解:“不是……是正院的一个宫女给她出的主意,印也是那宫女给偷出来的,殿下您看……”   “行了。”孟君淮打断何氏的话,他委实有些受不了何氏这般说话不分轻重——现下这样,如果实情真如何氏所说就罢了,但如若有初入,她这番善心辩解就是在教和婧说谎。   他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站起身:“侧妃先回去吧,我带和婧去正院见王妃。”   .   父女两个一起往正院去,逸郡王板着张脸不理和婧,和婧也不敢吱声,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父女二人一语不发地进了后宅的正院,踏进院门,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跪在院子里。   他猜这是下人犯了错便没理,径直要进屋。和婧却脚下滞了滞,跑过去就拉那个小丫头。   孟君淮蹙眉:“和婧?”   和婧偷眼瞧瞧他没吭气儿,一味地要拽凝脂起来,凝脂却是跪着不敢动。孟君淮想了想,觉出有隐情,就向凝脂点了头:“起来吧。”   三个人一道进屋。此时,谢玉引正坐在案前望着经书但无心继续誊抄,她支着下巴苦恼这事该怎么办。玉引觉得凝脂还小呢,这事如果她承认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可以原谅她。可她如果死扛着不承认怎么办?府里还是有府里的规矩的,但让她重罚,她又下不去手。   “唉……”烦!   谢玉引一叹,还没叹完,抬头就看到了进来的三人。   “殿下。”她起身离座,刚走了两步,和婧便小跑着扑了过来:“母妃!”   “哎……”玉引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和婧抱在她胳膊上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张口就说:“那个……不是凝脂的错,母妃别怪她!”   “先不说这个。”孟君淮平淡地接了话,一边将手里的纸笺递给玉引,一边问和婧,“你先说说,你写的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谢玉引狐疑地展开,看见了鲜红的王妃宝印旁,那行明显出自于孩童之手的字:不许将和婧交给苏奉仪。   ……苏奉仪? 作者有话要说:  和婧动着小脑筋认真琢磨了好久,觉得:以前我娘是正妃,她在府里说话特别管用,何母妃要听她的。现在的正妃和我娘以前的身份一样,那何母妃也要听她的。好,那我盖上正妃的印,以正妃的名义不让何母妃把我交给苏奉仪,这叫狐假虎威!我真聪明! 孟君淮拿过字条一看:哎这不和婧的字吗? 和婧:Σ( ° △ °|||)︴怎么看出来的……! 孟君淮:=_=|||||||| ☆、论道   玉引便也问和婧:“这怎么回事?”   和婧还是眼睛红红的,看看她拿在手里的那张纸,耷拉着脑袋解释:“是我让凝脂拿的印,她不愿意的。”   玉引与孟君淮相视一望,见他也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蹲下身又问:“你跟母妃说清楚,写的这行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不许把你交给苏奉仪?谁要把你交给苏奉仪了?”   刚才听到父亲问,和婧就装没听到来着。现下见谢玉引也追问在这一层上,和婧一下子慌了。   她扭头看看父亲又转回头来,只承诺说:“我不会了。”   逸郡王皱眉,无声地向杨恩禄递了个眼色,杨恩禄二话不说直接拽了凝脂出去。和婧扭头一看,反应过来,立刻要追出去:“凝脂!”   “和婧。”孟君淮横跨一步将她挡住,蹲下身一板一眼道,“这件事我们是一定要问清楚的。你不说,我们就只能问凝脂。”   玉引眼看着一直红着双眼的和婧在他说出后一句话后,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她当即又想去拦,却是刚一张口,便见孟君淮抬手示意她别说话。   孟君淮径自续道:“但是父王母妃问你话,和杨公公问凝脂是不一样的。我们问你,你不肯说,我们不能拿你如何,因为你是我们的女儿;但凝脂如果不说……”他的声音沉了一些,“和婧,这些事你是懂的。”   在孟君淮看来,和婧偷王妃宝印其实并不是大事,四五岁的小孩子,或许知道偷东西不对,但意识不到有多不对也在情理之中,以后大可以慢慢说道理给她。   他更在意的,是和婧眼下与外人一起瞒自家人。这毛病一次也惯不得,不能任由着她这样亲疏颠倒。   和婧犹疑不定地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告诉父王,父王就不怪凝脂了?”   “咝……”孟君淮瞬间火气上蹿,眉心一跳,“是你们两个有错在先,你还敢提要求?”   和婧的眼眶一下子又热了,在又一阵眼泪涌出来的时候,肩头被人揽住。   玉引在她身边蹲下,心里又掂量掂量,点头道:“你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就不怪凝脂了。”   和婧双眼顿时一亮,孟君淮神色一厉:“王妃!”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玉引快速地将自己的想法甩了给他。她觉得给和婧这句承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和婧四岁、凝脂六七岁,俩孩子的岁数加起来都不够及笄的,能干出什么真的坏事来?不罚也就不罚了。   孟君淮被她一句话噎住,又因她已把那承诺说了,不好当着和婧给驳回去。   是以谢玉引便清晰地感觉到孟君淮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下一句话说得明显气不顺:“嗯,听你母妃的。”   和婧哭得懵懵的,对这个结果十分意外!   母妃后面说的那句话她不懂,不过,此前是没有人敢这样直白地直接甩出一个跟父王不一样的意思的!这个母妃则已经是第二回在父王跟她发火的时候,说出不合父王心意的话了。   ——这个母妃确实很厉害!   于是她下意识地往谢玉引身上靠了靠,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君淮,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   她说,有个苏奉仪最近天天到她何母妃那里去,还每天都给她带礼物。或者是玩具或者是小点心之类,还每次都说自己可喜欢她了。   然后大概在三四天前,何母妃在苏奉仪再次表示喜欢她的时候,跟苏奉仪说可以叫她去苏奉仪那里玩儿。   和婧抹着眼泪说:“我不想去苏奉仪那里!我不去!”   玉引听得哭笑不得,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不去就不去嘛,跟你何母妃直说不就是了?何母妃只是说苏奉仪可以带你玩,并没有逼你一定要去啊?”   “不!不是!”和婧突然有点激动,很认真地望着玉引说,“现在是去玩,如果以后直接让我住过去呢?我知道,父王不常去那边,我住过去,也就见不到父王了!”   和婧边说边想绷住眼泪,但根本绷不住,她望着孟君淮哭说:“父王不要不见我!我会想父王的!”   “……你说什么?”孟君淮脸上骤然腾起惊色,他怔然看了和婧一会儿,不可置信道,“父王早就跟你说过没有那些事……你还在胡思乱想?”   气氛原本已有些缓和下来,眼下却又蓦地重新紧张起来,且连对话都变得让谢玉引不太听得懂了。   她一边抚着和婧的后背给她顺气儿,一边不解地看向孟君淮。却见孟君淮猛地站起身向外而去,走得足下生风!   “殿下?!”玉引一惊,赶紧示意珊瑚跟过去。这厢和婧更是吓坏了,“哇”地一下哭猛起来,双臂环住玉引的脖子喊:“父王别生气!!!”   “……父、父王没生气。”玉引哄得有点无措,“父王肯定不是生你的气,啊,乖。”   她强定住心神吩咐:“珊瑚,去叫凝脂回来陪陪大小姐,我去看看殿下。”   她说罢又拍了拍和婧的后背,就把她抱到榻边一放,然后自己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其实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对——因为这其间想逃开避事的心思占了大半,但她一时也没别的办法啊!她真的不知后续还能怎样哄和婧!   刚迈出堂屋,玉引脚下便顿住。   孟君淮并没有走远,就在几丈外的院墙边,手搭在墙上、额头抵在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引站在堂屋门边怔了怔,走过去又在他身后怔了怔,才迟疑着开了口:“殿下?”   她看到孟君淮的肩头稍稍一紧,又随着重重的呼气声松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神色黯淡:“王妃先歇着,我带和婧去前头,我有些话要跟她说清楚。”   他说罢便往堂屋走,玉引立即叫住了他:“殿下!”   她看看他的神色:“我能问问殿下要跟她说什么么?或者……殿下告诉我,这里面我所不知的,都是什么?”   孟君淮很快就摇了头:“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玉引突然心里很不高兴,而且她没由来地想到他那晚跟她说的那句“喜欢你一心向善,觉得我不对也直说,像个正妃的样子”。   这两件事其实是没有什么关联的,但她现下偏偏拿它们对比起来。然后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听他说的那句话,而不喜欢他现在这样!   见他叹了口气后又往前走,她眉心一蹙就追了上去,再度把他拦住:“什么叫与我无关?殿下您说得不对!”   孟君淮抬眼看看,眼底不禁一颤。   她总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双眼睛尤其让他无所适从,他曾有好几次心情不佳但一看她这双眼睛就发不出火来。   可眼下,她眼底居然存着明显的恼意?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同时定下气:“那你说。”   “我……我是府里的正妃,皇上下旨赐婚的。”她先强调了自己的身份。   孟君淮“嗯”了一声。   玉引的话听上去好像在赌气又好像如常平心静气:“所以我现在是殿下的妻子、和婧的嫡母,府里的事殿下能管一半,我就能管另一半。”   孟君淮皱皱眉头觉得不快,无奈她这话里又实在没什么可驳。   “所以府里的事,纵使是陈年旧事,殿下也应该告诉我,让我弄明白、着手帮殿下处理,而不是刻意绕开我,让我继续云里雾里的帮不上忙。”她抿抿唇,又是他已熟悉的那副诚恳认真的模样,“我嫁给殿下、殿下娶了我,是缘分在这里。殿下强拧着躲避,是乃‘我执’,‘我执’是万苦之源。”   啧,怎么一言不合就论佛法呢?   他气笑,目光在她脸上一划:“我不想说,你非要我说,就不是‘我执’了?当真随缘,该似那句‘上善若水’。”   “……”玉引木了木,“‘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老子》里说的,这我知道。”   孟君淮颔首:“嗯。”   玉引有点僵:“可是……”   他睃着她:“嗯?”   她避开他的目光:“可是老子李耳,他是道家的!”   孟君淮:“……”   他一瞬间当真气结,不知是为自己一时糊涂的露怯,还是因为谢玉引这样“冥顽不灵”地跟他议论这些。   他憋了一会儿后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我不跟你争这个。”   他一这样“油盐不进”,谢玉引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看着他进屋,她也只好先行跟进去,脑子里还在斗转星移似的琢磨,如果他一会儿进去后又跟和婧发火,她怎么劝架?   孟君淮走进卧房时,和婧和凝脂正一起歪在床上,互相给对方抹眼泪。看见他们回来,二人同时跳下了床。   “和婧。”孟君淮上前一伸手就把和婧抱了起来,架到和自己视线齐平的高度,“你今天这件事做得不对,但你那行字写得很好,比从前好看多了。”   和婧傻眼看着他。   “你看你这么努力,父王怎么会不见你呢?以后父王带你练字,你用完早膳就到书房去找父王,好不好?”   和婧迟疑着点点头:“哦……”   谢玉引松了口气,他忽地一个眼风扫了过来,好似还带着点方才残存下来的不忿,声音倒是心平气和的:“然后……中午父王带你一同来正院用膳,跟你母妃一起用膳。”   ……啊?!   谢玉引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惊着了。她看过去,孟君淮放下和婧也正看着她。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她好像分明地从他眼底……寻出了几缕要“秋后算账”的意味。 作者有话要说:  给这章补个解释: 这章更新当天没出什么吐槽的评论,之后过了大概一个星期,陆陆续续有吐槽女主白莲花的,有说女主惯着熊孩子的,还有说女主智商低的。 我想说,在这里请大家注意一下犯错的和婧&凝脂的情况: 和婧这边,是先带去见的男主,然后在见到女主之后,她首先是替小伙伴解释,表示是自己的错,然后又承诺自己不会再这么做了——这足够表明她已经认识到错了吧,就算说不惯着熊孩子,让她知道错也是最终目的吧? 然后说凝脂。 凝脂七八岁,但因为宫女的身份,在被发现偷东西之后立刻被赵成瑞扇了一巴掌,之后男主带着和婧过来的时候她也还在罚跪,差不多也可以了吧,说不上袒护着管都不管吧? 说真的,看到评论区有人说孩子偷东西得打到不敢伸手我真的特别诧异,体罚这种事我没经历过,对我来说就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概念一样。 如果哪位看文的妹子看到这里依旧觉得和婧认错了不是重点,必须罚她才是最重要的,不罚就是女主白莲花的话,我身为作者真的只能说别再追了,现在对于白莲花的定义实在太宽泛,我并不是很认同。 ☆、猜想   夜色沉沉,寒凉的雾气渐渐笼罩下来,本就只有一弯月牙的夜空看起来更加深沉。漫天星辰都变得不太真切,像是被一层白纱罩着,躲在纱后面一闪一闪,看久了挺费眼睛。   前宅的一方小院里,杨恩禄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屋里黄光映照,他蹙起的眉心看起来特别明显。   杨恩禄一步一琢磨,琢磨今天晌午的那事儿。   那事看起来稀松平常,似就是王爷的随口安排,底下人都没在意,王妃好像也没觉出什么来,却在杨恩禄心上敲了一记。   他嗅出了点风声要变的味道,不得不为这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警觉。   旁边侍候的手下叫刘快,叫他这么转来转去的,刘快有点儿眼晕,没禁住打了个哈欠,杨恩禄就顿了脚:“去去去,困了就回去睡去,别跟我这儿碍眼!”   刘快:“……”您眼观六路啊!   然后他点头哈腰地捧着茶盏上前:“不困不困,杨爷您歇歇脚。这是碰上什么事了,让您这么心烦?小的给您分担分担。”   杨恩禄哼了一声,只接过茶到八仙桌边坐着不再转悠了,却没打算让他“分担”——眼下刚露出个影子,就把底下人都点拨明白了,以后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他就坐在那儿继续自个儿琢磨,终于逼着自己不太甘心地承认,从前自己还是把分寸拿错了。   新王妃是从尼姑庵里出来的,俩人到现在都没圆房。先前种种,让他觉得王爷虽然敬着王妃,但也就维持到“相敬如宾”罢了,觉得这位正妃放在府里其实也就是个主事儿的人,他们做下人的不能逾越,但也不用和正院那边多亲近。   毕竟王爷没把她当“妻子”看,她的重要性就有限,他们上赶着去套近乎没什么必要。   但今天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爷突然说要带着大小姐去王妃那儿用午膳了,这个苗头不对劲啊?虽然是连着“王爷亲自带大小姐练字”安排下来的,但其实细想来,练完字后带大小姐一同去找何侧妃才更合理?   专门把王妃牵进来,这是王爷有别的打算?   杨恩禄的手指在茶盏盖子上一敲,轻吸了口气。   爷莫不是对她动心了吧?为什么啊?没苗头啊!   杨恩禄苦恼于此想不明白,但偏这一环不得不想明白——王爷动心与否是他们拿捏分寸的关键之处,这一块儿若捏错了,这番思量就还不如没有。   哎等等……   杨恩禄脑中忽地灵光一现!   刘快眼看着他手指敲了一下瓷盖之后顿了许久,又抚着盖子划起了圈儿,觉出上司心里头是在琢磨紧要事。他却又不太敢问,只好盼着他琢磨明白之后能吩咐点什么,让底下人摸摸门道。   杨恩禄顺着大小姐的事想下去,发觉暂且拿不准王爷是否对王妃动了心也无妨,他可以先依着这个路子想。   终于,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露出了幽缓的笑意:“刘快。”   “欸……杨爷!”刘快赶紧竖着耳朵听。   杨恩禄斟酌着,拈起盏盖转了转又搁下:“你想想大小姐平日里爱吃什么,列个单子给后头的厨房送过去,让他们看着安排,每天午膳时给正院上一两道。”   “哎,是!”刘快应下,脑子里飞速琢磨起来,无奈一时没想出什么。   杨恩禄顿了顿又说:“再跟正院那边主事儿的打个招呼吧,就说让他们收拾个屋子出来,家具被褥一应备好了。去吧。”   “是。”刘快又应了一声,不敢耽搁地立即去传话了。他一边走一边苦思,越思越觉得自己脑子太不好使了!   .   正院,玉引听孟君淮将和婧的事说了个大概。大致就是郭氏刚没的时候,和婧很是紧张过一阵子,很担心父亲因为母亲的事儿就不喜欢她了。那时也不知她是听谁胡说,特别怕他把她交给住在北边的几个妾室抚养,因为他并不怎么见她们,肯定也就不去看她了!   ——为此孟君淮也很紧张,把和婧带在身边哄了好一阵,直到父皇准了他为何氏请封侧妃的折子,才把和婧交给何侧妃。   “没想到她现在还在想这个。”孟君淮说到此处时十分苦恼,手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吩咐说,“去告诉苏氏,今后不准再乱给大小姐送东西。”   彼时谢玉引一时不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就没多言,结果翌日一早,来问安的两位侧妃还在堂屋喝着茶,琉璃就进了卧房禀说:“娘子,苏奉仪来谢罪了,在外头跪着呢。”   谢玉引:“……”   她着实不解了一下苏氏为什么要来找她谢罪,然后想到——哦,自己是正妃,苏氏确实只能找她谢罪,让苏氏直接去找逸郡王是不太和规矩的。   不过她也没什么心思见,觉得把话说到了便可:“你去跟她说,这事过去了。大小姐没出什么事,让她听殿下的吩咐,日后别再扰大小姐了就是。”   琉璃应了声“是”出去传话,很快,又回来道:“娘子,苏奉仪说……惊扰了大小姐实在是罪过,想给您和何侧妃磕个头,您看……”   玉引蹙了蹙眉头:“让她进来吧,我去堂屋。”   琉璃再出去后,珊瑚便上前为她整理发髻衣裙,边理边小声说:“娘子您见她作甚……真想磕头谢罪,在外面磕一个也是一样的,她这是有别的打算。”   玉引心头一紧,随即又松下来。她闲闲道:“随她好了,她有别的打算,但我不一定顺着她的打算走啊。”   珊瑚便也不再劝,为她理好发髻后便随着她出去。两个侧妃见她出来,立刻起身见礼,苏氏也跟着她们一福。   待玉引落了座,苏氏就跪了下去,深深一拜:“王妃恕罪,妾身……”   苏氏哽咽了一声。   “嗯。”玉引有点别扭地看看何氏又看向她,道,“你觉得对不住和婧,我是她嫡母,这礼我受。何侧妃也在这儿,你磕吧。”   苏奉仪:“……”   她在外面想过很多种可能,她想过王妃可能会严厉地斥责她,也想过王妃可能会和气地宽慰她。但她唯独真想到,王妃会风轻云淡地跟她说……   “你磕吧”?!   苏氏有点气虚地侧过身,面朝向何侧妃,再度拜下去。   但她这回不敢再有什么“哽咽”了,一股脑将话说出:“侧妃恕罪,妾身实在没想那么多。妾身只觉得大小姐聪明可爱,这才有什么好的都想给她一份。冲撞了大小姐实在是罪过,妾身愿意潜心抄经一年为大小姐祈福,愿大小姐福寿安康。”   玉引微怔,她想说其实抄经这事很少按时长算,都是说抄多少卷才对。不过何氏倒是很动容,她扶起苏奉仪安抚道:“快起来……这事你不必自责,是和婧还小,不懂事。你日后想来西院还是随时来,咱们姐妹还可以说说话。”   一派和睦。   玉引插不上话地在旁边看着,尤侧妃也同样不吭声。何氏与苏奉仪互诉了会儿衷肠,末了何氏慨叹说:“唉,倒反让你受惊了。一会儿去我那儿坐坐吧,我那儿有好茶。”   这话一出来,玉引倒可顺理成章地让她们都告退了。琥珀和赵成瑞一起送她们出去,折回来的时候,琥珀禁不住嗤笑:“这苏氏机灵,攀不上咱王妃,就攀何侧妃去了!”   “别胡说。”赵成瑞一瞪她,往堂屋瞅了瞅,告诉琥珀,“我得进去侍候,你帮我跟底下那帮传个话,就说以后北边的过来,都先甭让进院,先告诉我和珊瑚。”   这一个个的都揣着心思进院往王妃跟前一跪那还了得?合着都把正院当台阶使了?   .   前宅书房,和婧乖乖地写了五页大字,又拿了《三字经》来读。起初她怕吵到孟君淮,读得轻若蚊蝇的,孟君淮回过神来后就便跟她说:“你大声读,没关系。”   和婧就大大方方地朗读起来,孟君淮虽没觉得受她搅扰,不过思路也确实仍还卡着。   前阵子埋下的疑点就像是一棵幼苗在他心里长着,现在他已忍不住,十分迫切地想要赶紧弄清楚自己挨的那顿板子背后,到底是怎样的隐情。   如果真的如他设想的那样,是有人胆大包天的假传圣旨,那便是夷三族的死罪,可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做了——这事太不合理了啊?他一个手无实权的皇子,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在朝中也并没有和谁结果怨,是什么人要拼着夷三族的死罪给他添堵?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一环。除了王妃道出的那个破绽以外,他知道的就只有自己是在告知母妃倒钞司起火的事时遭了这个横祸——可这也没什么用,他一早就知道有人在隐瞒倒钞司起火一事,要紧的是他依旧不知道这人是谁。   怎么才能知道呢……   “父王。”和婧唤了一声,孟君淮看过去,和婧歪头望着他说,“父王,我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苏氏进的不是逸郡王府,做了同样的事,别人家的王妃可能会这样做…… 苏氏:妾身惊扰了大小姐实在是罪过,想给王妃和侧妃磕个头。 别人家的王妃A:哎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这么多礼,想开点哈,没事了。 别人家的王妃B:不是我非要怪你,殿下的吩咐你也知道了,日后你长个记性,别总干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 咱们家的王妃:你磕吧。 苏氏:????? ☆、出谋   虽然只是一起用个膳,不过玉引对此的心情,也可以说是“如临大敌”了。   孟君淮带着和婧到了之后,她便吩咐珊瑚去传膳,待得她们布好菜,她走到桌边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   按照王妃的规制,她桌上的菜该有八个热的、两个凉的,外加一个汤,一共十一样。一般来说是荤素各半,但她吃素太久实在吃不惯荤食,一般桌上也就半道、最多一整道是荤的。具体哪一样是荤,则由厨房看着安排,不过她哪次都吃得不多,大多时候也就吃那么一两口肉,偶尔上个鸡汤鱼汤倒还能喝一小碗。   但今天这十一道东西……   玉引心惊肉跳地看着眼前的清蒸鲈鱼、红烧鸡翅、四喜丸子、糖醋虾、肥牛蘑菇和蟹黄蹄筋,立时就觉得胸口被荤油糊住了,食欲全无。   唯二的两道素热菜是香菇油菜和白菜豆腐。   再往下看,两个凉菜荤素各一——咸水鸭和凉拌三丝;汤,是鲜香浓郁的羊骨汤。   玉引在桌边戳着发愣,简直不知道这顿饭该怎么吃。她看完这些菜之后已经完全倒胃口了,现下只觉连那两道素的都吃不进去,但三人一起坐在饭桌边,她如果真的不吃,显然不合适。   可落座后,她很快就发觉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   和婧吃饭吃得很乖,也不用人喂她或者帮她夹菜,第一筷子夹了个鸡翅,搭着米饭吃掉,又去夹四喜丸子。   不过她一边吃,明眸一边亮晶晶地望着孟君淮,若有所思的小模样,明显在琢磨父亲怎么了。   谢玉引也在琢磨他怎么了,闷头吃饭不说话,脸还有点阴,这明显是有心事啊?   她不知道怎么打开话茬,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地夹了一块白菜给他。   孟君淮正专心思量那事的隐情,见一双筷子突然夹着一片淡绿的宽叶子递到跟前的碟子里,他抬眼挑挑眉,不作声地夹起来吃了。   看他没什么反应,玉引就继续不知如何起头。她踟蹰片刻,又夹了一片油菜送过去。   孟君淮刚续上方才的思路,掂量自己着手暗中查宫里的人是否可行,就见一片翠绿的窄叶子又幽幽飘了过来!   他略有不快,不满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而过,遂又低下头,夹起那片油菜,和一口米饭一并划入口中。   玉引与他视线相触间双眸一亮,正要开口,就见他又低头不看她了!   玉引:“……”   她无措地看看和婧,和婧睁着一双大眼睛也正歪头看她,她想了想,“三顾茅庐”吧!   思路被直闯眼前的冻豆腐再度打断,孟君淮拍案大怒:“王妃!”   玉引一下子僵住!   他眉头紧锁着瞪她,又喝说:“你干什么啊!”   玉引还微倾着身子,递过来的筷子里仍夹着那块冻豆腐,就此搁在他碟子里不是、缩回来也不大对。   毫无防备地被他这样一喝,她有些慌,好生滞了一瞬才说:“我、我看殿下您……好像心情不佳。”   “与你何干!”孟君淮脱口而出,话音落时才觉自己这火发得不对,又瞪了她片刻,终于松下劲来。   他懊恼地执箸将她筷子里那块冻豆腐夹下来,也没吃,直接将丢在了盘子里。   玉引可算得以将手收回来,再看看他的神色就垂了眸,口吻清淡:“那我就不问了。”   “还是前阵子进宫那事……”他却同时开了口,听到她的话后滞了滞,仍是说了下去,“你看出的疑点很对,我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旨意不是父皇的意思,便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是我想不明白会是谁。”   居然是件朝中事?谢玉引有些后悔自己问了。   虽然她觉得自己听了这些事也不会怎么样,父亲也常跟母亲说朝中之事,但是在她出嫁之前,大伯母专门叮嘱过她。   大伯母说嫁进了宗室,也是进的宗室的后宅。让她管好府里的事就行了,朝中的事别沾,半点都别沾。   玉引想了想,便只好把这件事往后宫扯:“殿下何不问问母妃?”   “问母妃?”孟君淮失笑,“母妃在后宫,这些事端她半点不知。”   “不是……”玉引摇摇头,望着他边斟酌边道,“殿下不是去向母妃问安之后碰上的这事么?如果真是有人从中作梗……或许是殿下向定妃娘娘说了什么他们不愿意殿下说的事?所以他们想吓住殿下、不让殿下再多说?”   孟君淮心里暗惊。他那日进宫,是为向母妃说倒钞胡同起火的事的,但这些细由他并未同谢玉引说过,更没想到她会自己猜到。   不过她想到此处、又说让他去问母妃,想来是该觉得母妃身边有那些人的眼线了。   孟君淮就摇了头,平静道:“你想得不错,但也不能去问母妃。一来母妃素来避事,告诉她此事,必让她受惊不浅;二来这些人就在母妃身边,一旦叫他们察觉了,头一个有危险的就是母妃。”   “哦……”谢玉引迟疑着点点头,神色中的不甘显而易见。   呵,这小尼姑还帮他操心起这些事了?孟君淮噙笑摇摇头,夹了片肥牛递到她碟子里:“我再想想,先吃饭吧。”   方才就被这么多荤菜搅得倒胃口的谢玉引,顿时被眼前的肥牛弄得面色一白,她看看孟君淮又看看肥牛,默默地低眼将肥牛拨了开来,继续吃炖得透烂的白菜叶子。   孟君淮怔怔:还是吃不惯荤的?   不远处的杨恩禄窒息:府里还没人敢这么明明白白地嫌弃殿下夹的菜呢……   谢玉引品着白菜眉眼一弯:还是素的好吃!   .   午膳后,孟君淮站在廊下消食,和婧则过了不久就打了哈欠说想睡觉。   玉引正要发话让人把她送回何侧妃那儿去,赵成瑞先一步上前说:“已给大小姐收拾好屋子了,下奴带大小姐去?”   玉引便有些懵,一边点头许可,一边看向珊瑚。   珊瑚早把今天这些“怪事”都问清楚了,上前轻声告诉她:“琥珀去膳房问了,说是膳房听说殿下要来用膳,就按四荤四素的规矩排了膳单,结果前头又把大小姐爱吃的菜列了个单子送去,他们就又撤了两个素菜、补了大小姐爱吃的鸡翅和糖醋虾上去。”   说白了就是在为王爷添的“四荤”和为王妃留的“四素”间,膳房优先撤了王妃的菜来满足大小姐。珊瑚禀得都气虚,生怕玉引为此不高兴。   玉引没说什么,只又问:“那给和婧收拾的房间怎么回事?侧妃知道吗?”   “……也是前头来传的话。”珊瑚欠身道,“直接来告诉赵成瑞的,赵成瑞就着手办了。”   玉引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是孟君淮的意思,就没再多想,只让琥珀喊凝脂过去陪和婧。   过了会儿,她觉得无事可做,孟君淮又还在,她不好直接午睡把他晾在那里,索性也过去看和婧。   .   备给和婧午睡的房里一点也不安静。   虽则是和婧主动喊困的,但眼下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就又精神了,嘁嘁喳喳聊成一片。   和婧拉着凝脂问宫里的事,玉引来的时候,和婧正在追问凝脂宫里是不是很好玩的问题。   凝脂告诉她说:“是比府里好玩一点!宫里人更多,也有好多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平常能一起踢毽子!”   在府里只有和婧和她两个人能一起踢毽子,踢踢就没趣儿了。   凝脂回忆着从前,撇撇嘴又道:“定妃娘娘也爱看我们踢,赢了的人还有点心吃呢!”   “奶奶做的点心好吃!”和婧立刻想起了奶奶的手艺,凝脂还没来得及说她们吃的点心并不是定妃亲手做的,和婧就看到了门边的玉引。   “母妃!”她清清亮亮地一喊,小手拍拍床,“母妃坐!”   玉引的心思正被孟君淮先前说的事牵着,过来时乍一听“定妃娘娘”这字眼,就又思索起来。被和婧一叫,她才回过神,继续走进房中。   凝脂立刻从榻边站起来见礼,玉引落座时拉着她也坐回去,静神想了想,问她:“你在宫里时,常能见到定妃娘娘么?”   “……有时能。”凝脂乍被问话有点紧张,很谨慎地说,“定妃娘娘有时会让殿里的嬷嬷、姑姑们来传人去做事。”   玉引点点头,继而心里一亮。   她又问她:“那在定妃娘娘跟前侍候的人,你认识的多吗?能说出几个?”   凝脂回想一番,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有池嬷嬷、芮姑姑,教奴婢的是邢姑姑……还有张公公、陶公公、严公公、纪公公也都常见到。其他的……奴婢就没什么印象了。”   玉引沉思着点了头,她拍拍凝脂的手笑说了句“你们聊着,别太久,好好睡一会儿”便出了房门。   廊下,孟君淮沉吟间余光扫见她从和婧屋里出来便看了过去,又注意到她神色凝重,目光便停在了她面上。   “殿下。”玉引径直走到孟君淮跟前,张口便说,“方才那事,若是殿下跟母妃要个人出来呢?”   “要个人?”孟君淮一时不明她什么意思。   玉引“嗯”了一声:“比如说……以尤侧妃有孕需要照顾的名义?”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你问今天的小剧场在哪儿? 我生日我最大!蛮横叉腰占领整个剧场! [玉引:占领整个剧场……那你够胖的啊……善哉善哉……] [阿箫挑眉:你再说?你再说我把‘甜文’标签改成‘虐恋情深’哦!] [玉引:……生日快乐_(:з」∠)_] ☆、摸头   这是成婚以来,谢玉引第二次和孟君淮一起进宫见定妃。   二人从内左门进了后宫便着人去通禀,到了广生左门时,便见定妃永宁宫的宫人迎了出来。   打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嬷嬷,笑意盈面地一福:“殿下安好、王妃安好,娘娘听说二位同来,高兴着呢,已在正殿备好了茶。碰巧今天贤嫔也在,十二皇子妃来向贤嫔问安,也直接就直接来娘娘这儿了,现下正在里头说着话。”   一番话说得热情和善,话里又把现下的情状透了个明白,就算是在庙里长大的谢玉引也立时懂了——定妃是很高兴,但是十二皇子妃是弟媳,男女大妨搁在中间,孟君淮这当兄长的此时不便进殿。   谢玉引偏过头看看他,他也和气地笑着:“我还没去向父皇问安,先送王妃过来。”而后便向玉引道,“你先去陪陪母妃,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夫妻二人相互一施礼,孟君淮便往乾清宫去了。玉引自己随着嬷嬷往里走,边走边回忆关于十二皇子妃的事,很怕一会儿没话可说。   她和一众妯娌都在过年时见过面。大殷朝的皇子虽然及冠才封爵,但成婚都早,十四五岁就迎娶正妃,彼时正妃也差不多是同样的年纪。   相比之下,她这及笄后刚过门的继室就“年轻”多了。   除夕那天她一看,五位嫂嫂不必提,往下的七八|九三位弟妹全比她大,十皇子府里因为宠妾灭妻的事,正妃自请废位于是没有人来,再往后……十一皇子妃还是比她大一岁。   这位十二皇子妃祝氏倒是和她一样都是去年册封的,也一般大。谢玉引记得除夕宫宴那天,皇后品着一道灵芝清鸡汤觉得味道好了,指着便说:“端去给小十二家的,再给逸郡王妃也添一盏。年纪还轻,进宫忙这一天别累坏了。”   玉引:“……”   虽然她懂皇后是在以嫡母的身份对两位新过门的儿媳表示体贴关心吧,可是谢完恩坐回去,眼看着三位比她大的皇子妃随着皇后的意思对她嘘寒问暖、还一口一个“嫂嫂”地叫着,真的有点儿别扭啊!   而且她也喝不下去这么多鸡汤……   可是皇后当众赏的,不喝掉又显得不敬……   结果那盏汤里面还有两大块鸡肉,她很痛苦地吃了半天才可算把它们吃完,夜里一直觉得腹中不舒服。   玉引想着想着,思绪就专注在了那日的“惨痛经历”上,不觉间已进了正殿,听到一句“六嫂安好”才回过神。   她正正色,赶紧福身:“母妃安好、贤嫔娘娘安好。”   定妃笑看着她,自也看见了她方才的失神,嗤地就笑了,指着她向贤嫔道:“这孩子,和老六一起进来没听说有什么不快。现下老六一走,她就魂不守舍了。”   贤嫔应和着笑说“新婚燕尔都是这样”,定妃又笑向玉引说:“快坐吧。正好今儿十二皇子妃也在,你们年纪相仿,好好说说话。”   “谢娘娘……”玉引应了话去落座,脑子里已百转千回地使劲琢磨起话要怎么说来。   ——她不是来跟十二皇子妃闲谈的!她是有正事要办呀!   这本是命妇的事,孟君淮同她一起来,就是怕她自己话说不圆。   玉引心里愁得厉害,她素来习惯了随缘做事,现在很苦恼地在想怎么才能硬把话题掰过来。   她捧着茶杯一时没说话,结果,殿中其乐融融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后,定妃便看向了她:“玉引,一语不发的,是有心事?”   玉引蓦地一滞,遂即倒轻松了,她缓出笑来,就此直言道:“是有事想求母妃。尤侧妃有孕了,前几日又不慎动过胎气。妾身想替她在母妃这儿求个人,多照顾着她些。”   定妃一奇,打量着她问:“本宫不是都赐了四个宫女下去了?还不够照顾她?”   玉引紧绷着心弦缓出笑:“直接照顾她,有宫女是够了的。妾身是想求个能拿住事的,替她管管院子里的下人。免得偶尔有懈怠的,让她看了动气,母妃您看……”   她语中一顿又续上:“妾身觉得最好是宦官,说宫里出来的宦官更干练些。”   定妃略作思量就点了头:“也好,就应你。来人,去跟严恒说一声,让他一会儿跟王妃走,就当替本宫去府里照应着。”   三言两语尘埃落定,玉引心下大呼了声还好孟君淮教过她要怎么说。   她那天看凝脂一个小丫头都有机会见宫里的那么多人,便觉得定妃身边的人必定人脉更广,于是提出跟定妃把人要出来,再问杖责那天的始末。孟君淮斟酌之后觉得可行,然后决定要个官职高些的宦官出来。   因为宫女多在后宫,往乾清宫传话的应该是宦官,且宦官间的弯弯绕绕比宫女更复杂,混出头的都不太可能做到独善其身,问出话的几率也就更大。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既能要到人、又能让定妃不多心,上面那些话都是孟君淮教她的。   孟君淮说:“即便我跟你一道进去,后院的事也是你开口更好。”   然后他还说:“若让母妃察觉了端倪,回来我喂你吃一整盘四喜丸子。”   是以现下顺利要到了人,定妃又仍笑吟吟的,玉引感觉如祸大赦——想想吃一整盘四喜丸子的事她就觉得太可怕了,如果要那样,她还不如跟十皇子妃一样,去自请废位!   几人又轻轻松松地闲说了会儿话,将近中午,孟君淮还没来,定妃又显了乏色,她们就先告了退。定妃说让孟君淮也不必赶过来了,改日再问安也罢。   三人一起退出殿外,十二皇子妃祝氏送贤嫔回旁边的永安宫,玉引就自己往宫外走。   可她还没走过近光左门,就听后面疾喊:“六嫂!”   玉引回过头,见是祝氏正追过来。   命妇的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在宫里时尤其严格。祝氏小跑着追已是不对,见她回头就松气地放缓下来。   玉引静等她走到近前,颔了颔首:“有事。”   “六嫂借一步说话。”祝氏说着,不见外地挽了她的胳膊,下人见状都识趣儿地退远了些。祝氏仍是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六嫂是不是为府里侧妃有孕的事不高兴了?”   “啊?”玉引一怔,不明就里地睇着她,“没有。为何这样说?”   “其实六嫂就算不高兴也不要紧,但您不能显出来啊……”祝氏担忧地蹙着眉头,“方才在定妃娘娘那儿,您忧心得也太明显了。母妃知道那位侧妃的性子,让我叮嘱嫂嫂一声——您不喜欢她、为她有孕的事气不顺都是合情理的,可是您不能让定妃娘娘瞧出来。定妃娘娘喜欢您,是因为觉得您修了十年的佛,必定心善,您若嫉妒妾室,让娘娘看了就不好了。”   “……”玉引懵住。她想说她真的半点都没有因为尤氏有孕的事不高兴,漫说那孩子是在她进府前就怀上的,就算是在进府之后她都无所谓——尤氏也是有名分的正经妾室啊。   可她又不能说方才的愁容是在琢磨怎么完成她和逸郡王“计谋”,就只得什么也不说。   祝氏凑近了些,附在她耳边道:“定妃娘娘眼里揉不得沙子。母妃还让我告诉您,从前郭氏的事本可以不闹到那么大,她能悔改不再犯也就是了,是定妃娘娘容不得,才禀给皇上的。”   玉引心里一坠,乍然惊觉如果定妃现下真的误会了,自己可能会有麻烦。   祝氏握了握她的手:“嗯……母妃想让我跟您结个善缘,以后能有个走动走动的人。您也不必太紧张,娘娘方才没说什么,就还没有那么严重,嫂嫂以后留心些就好。”   “……哦。”谢玉引仍自微懵地应了,又听祝氏邀她改日去府里坐,她便也含含糊糊地点了头。   二人就此道了别,祝氏说要去坤宁宫给皇后磕个头,玉引怀揣着心事继续往外走。内左门前,她见到了孟君淮。   “殿下。”玉引一福身,孟君淮看看她问:“妥了吗?”   “嗯,母妃让严公公去。说让殿下不必再赶过去了,改天再去问安就可。”   孟君淮听出她声音打蔫,是独自一人应付得太疲惫了?   他一喟:“对不住,乾清宫那边请见的人太多了,等了好久才轮上我问安,又陪父皇喝了盏茶。”   他捕到她神色间的一缕惊慌皱了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玉引不知怎么跟他说。她偶尔会对嫁入王府后的日子感到无所适从,但哪次的感觉也没有现下这么强烈。   ——早听说婆媳关系是个难题,现在她碰上了,又不能跑去跟定妃解释误会,怎么办?   孟君淮审视了她一会儿,抬手抚在了她额头上,口气突如其来地放缓:“回家之后你告诉我吧,听话啊小尼姑。” 作者有话要说:   ☆、理事   突然被叫“小尼姑”之后,谢玉引心情诡异地在马车上看了孟君淮一路,孟君淮就闭眼静坐着一路装不知道。   回到府中时已近晌午,二人一道进了正院,落座饮了杯茶,谢玉引就斟字酌句地说起了方才祝氏说的事。   ——她原本是不想告诉他的。婆媳关系的问题放在眼前,她虽然一时还不知该怎样料理,但也很清楚孟君淮在其中所处的位置。   他虽然是她的夫君,但也是她婆婆的儿子啊。她嫁给他的时间又还不长呢,此时将这样的事情说给他听,他会不会觉得她在告定妃的恶状?   出于这番思量,玉引原本打算随缘而为来着,想着就算定妃真的已经误会了她也不要紧,日子久了、相互了解了,慢慢就不误会了。   无奈他非要问。   是以玉引说完后觑了觑他的神色,又强调道:“我真没有因为侧妃有孕不快,当时是在苦恼怎么提要人的事来着,而且……而且只是十二皇子妃这么说罢了,我倒没看出母妃有什么不高兴。”   结果他说:“贤嫔娘娘为人做事八面玲珑,她既这样告诉十二皇子妃,应是没错。”   玉引:“……”   这下更紧张了!这怎么办?   孟君淮浑不在意地搁下茶盏,一抬眼又看见她发虚的神色,遂一笑:“别怕,现在不好跟母妃解释,是因为实情会让她担心,待这事过去就可以同她解释了。”   玉引蓦松了口气,觉得以后能解释就好。至于眼下,反正她也不是总要进宫的。   他又道:“到时我去跟她说。”   她怔了怔,望着孟君淮一时没接上话。直至见他离座起身,她也随之站起来。   孟君淮提步向外走去:“你休息吧,我去东院一趟。”   “殿下慢走。”谢玉引稳稳当当地一福。   逸郡王的身影很快就从正院门口消失了,堂屋里,珊瑚和琉璃互换了好几次眼色,又摇头又点头地矛盾了半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珊瑚上前道:“娘子,您怎么就由着殿下去东院了呢?”   玉引回回头:“嗯……?”   “现下正是午膳的时候,您留殿下用个午膳多好呀!”珊瑚的眉头快拧成麻花了,“东院那位仗着孩子本来就……您还不让她看明白些!”   珊瑚是真的心急,刚开始看自家娘子执掌的后院有这么多妾室,她们就觉得麻烦不少。后来发现逸郡王其实并不怎么沉迷女色,后面的妾室还有好几个都没露过脸,才松了口气。   可再往后又惊觉大概还不如让逸郡王真的“沉迷女色”呢!   若是那样,妾室们雨露均沾,正妃的地位其实并不会被动摇。眼下却是虽然不露脸的居多,得宠的那位尤侧妃可势头盛的就差和正妃直接叫板了——王妃和尤侧妃、和东院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少,还不觉得,但她们作为底下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昨天,两边的宦官还“掐了一架”呢!   当时是午睡刚过,大小姐睡醒后说要吃红豆双皮奶,因她昨天是随着逸郡王直接从书房到的正院,也没带自己身边的人,赵成瑞就亲自去厨房给她端双皮奶去了。   后宅的厨房是合用一个,赵成瑞跟主事儿的要来双皮奶刚端出去,一只手就伸过来要拿。   对方是东院领头的宦官梁广风,边拿边尖着嗓子说:“哎哟赵哥您眼观六路,隔这么老远都知道我们侧妃正要吃这个?多谢您嘞!”   赵成瑞一侧身子避过:“你小子喝多了吧。这是我要端回去的,你自己进去拿去。”   梁广风立时三刻就变了脸,尖细的嗓音却没变:“赵哥,这就是您不对了。这东西又不止这一碗,您再进去端一趟就是了,我们侧妃有着孕呢,等不得!”   一句话把赵成瑞气得想糊他一脸奶!   梁广风这话就是成心给正院脸色看,又是在厨房门口,赵成瑞要是让步了,让外人看了就是正院向东院低头了,所以绝对不能让!   赵成瑞就微笑着呛了回去:“这回还真对不住了,这个啊,是大小姐要的。大小姐今儿住正院了,殿下也在,您说这要是大小姐等哭了,殿下问我为什么这么慢,我说不说是被你们东院截胡了啊?”   梁广风气得瞪眼。   正院东院的两位大宦官杵在这儿一掐,可把厨房当值的几个给吓坏了。   他们也不傻,知道让谁端走了,另一边都不乐意,论起来正妃侧妃他们都得罪不起。何况现下郡王爷在正院,他们可不想因为一碗双皮奶被郡王爷亲口发落了。   于是,厨房掌勺的宦官胡发财两害相权之后,出来打了圆场:“哎赵爷、梁爷,您二位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啊!”   两个人一起横他,差点没给他吓跪下。   胡发财痛苦地堆着笑:“大小姐等着吃呢不是?赵爷您慢走,梁爷您这边请,咱再给您端一碗,多搭几样料,侧妃爱吃哪样吃哪样。”   然后,周围寂静了一阵子。   再然后,赵成瑞志得意满地走了,胡发财差点没被梁广风的目光剐死!   诸如此般的掐架还有许多,珊瑚琉璃听得多了,自然看东院气不顺,很想让谢玉引硬气起来,给那边的颜色看,让她们知道谁才是正妃!   是以珊瑚“启发”完谢玉引之后,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不说把殿下截回来用午膳,提出请他来用晚膳也好啊?   谢玉引闷了闷说:“可现下不是她仗着有孩子来请殿下,是殿下主动要去啊?”   她觉得这跟尤侧妃仗势欺人没什么关系啊?   珊瑚:“……”   .   另一边,逸郡王离东院不远时,就看见尤侧妃等在了院门口。三个多月的身孕尚不显形,尤氏看上去依旧身子窈窕,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走过去,她一福,手便软绵绵地扣到他的手上,她的笑容也软绵绵的:“一早就听说爷进宫去,必定辛苦,午膳已备好了,您请。”   二人就进了院儿,踏过堂屋门槛,孟君淮抬眸扫见满屋精致几是一滞,缓了缓才反应过来。   ——尤氏房里的陈设,总是讲究的,大到屏风小到花瓶,都是稀世珍宝。她喜欢这些东西,但凡听说府里进了什么新的好物,总要讨过来,他自己又并不很在意这些,多是她开口要了,他就点头答应了事。   而从挨了那顿杖责至今,他都没怎么来东院,自己房里和正院相较她这里都要“朴素”得多,乍一进来好一阵恍神。   孟君淮意识到自己近来好像是对尤氏冷落了些,养伤那些天不提,伤好后的这几日总该抽空来看看的。   他落座后看一看她,便含歉亲手盛了碗汤递过去:“有着孕不见丰腴,反倒瘦了。我近来事情多才没顾上后院,你照顾好自己。”   尤氏接过汤抿了一口,听言咯咯娇笑着应说“我知道”,孟君淮又道:“还有件事要你帮个忙。”   尤氏怔怔:“您说。”   孟君淮一五一十道:“今日进宫,王妃以给你安胎的名义,从母妃身边要了个宦官,但实是我要查问些事情,人不能搁到你这儿。”   他语中一顿:“但宫里出来的人若平白无故死在府里,也不好。你回头放些风声出去,就说母妃身边来的那宦官染了风寒病了,闭门养着……日后没事则罢,若那人留不得,有这番铺垫,省得日后惹别的麻烦。”   他边说边给她卷了个京酱肉丝递过去,而后又给自己卷,卷到一半发觉没听到答复。   孟君淮抬头看了看:“侧妃?”   尤氏抑不住一声轻笑:“爷您好些日子没来,今儿个突然来了,我还道您是想我们母子三个了,合着是来说这事?”   孟君淮微微蹙眉,看着她的神色,静气道:“你别闹,这是紧要事,若是……”   “王妃很好么?”尤氏这样问他,“您养伤的时候不见我,王妃可是去了不止一次呢。”   尤氏运着气摆摆手,屋里一众早已吓得面色发白的下人就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二人,她压制着连日来积攒的不快,往他面前凑了些:“王妃是那张清素的小脸儿合了您的眼缘,还是……”她笑了一声,“还是熄了灯比妾身会伺候人啊?”   “尤静莲!”孟君淮一瞬间愤怒腾起,他喝了一声后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尤氏只又一声轻哼,垂下眼帘道:“您别急嘛,这女人缠着男人,靠的不就是这两样?我只是想问个清楚,自己哪里不如王妃,日后跟她好生学着。”   她的话直在他心里激起一股被侮辱的感觉,不经思索便拍案而起:“胡说什么!王妃不是那种人!”   “……”尤氏错愕地睇了睇他之后,也彻底怒了,“您竟还这样为她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珊瑚:您怎么就这样让殿下走了呢! 玉引:不然呢。 【十分钟后,被侧妃气到了的孟君淮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东院】 珊瑚恍悟脸:啊!您早就知道就算不拦殿下也在东院待不了多久?高!实在是高! 玉引:????WHAT????? ☆、生气   方才在房中听了两句争执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在院子里候着,片刻后,看见逸郡王怒发冲冠地从堂屋出来。   杨恩禄刚迎上去,逸郡王便喝道:“挑几个人过来看着东院,让尤氏好好待着!”   杨恩禄吓傻了:“爷……爷?您消消气儿!侧妃这有着孕呢……”   孟君淮强自沉了口气,面色仍是铁青:“让她好好安胎,别总想些有的没的。账册一类由她掌管的事,先交给何氏去!”   话虽然听上去软了一些,但竟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几个小宦官直吓得缩了脖子,死死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郡王爷和尤侧妃起争执,这不是头一回了,但看郡王爷发这么大的火,这还真是头一回。   看尤侧妃被禁足更是头一回——搁在从前,顶多是郡王爷气得十天半个月不来东院,尤氏在绷不住的时候就会去他跟前磨一磨,把他也磨得气儿消了,就没事了。   眼下一禁足事情可就不一样了。尤氏想去前头软磨硬泡是去不成了,再加上郡王爷这脾气,他什么时候能自己消气可得另说。   天知道尤氏下回见郡王爷会是什么时候!   于是一众下人缩头缩脑,边拿捏个中分寸边随着逸郡王离开。直至到了前后宅之间的那排后罩楼前,孟君淮才缓下了气:“那人探过没有?”   杨恩禄一愣,旋即意识到是指从定妃那儿要来的宦官:“着人探过了,那姓严的是不对劲,下奴提起殿下挨杖责的事,他就躲躲闪闪的。”   “嗯。”孟君淮面色微沉,“你去问话吧,能好端端问出来就先不必动他。”   “是。”杨恩禄应下。   他静了静又说:“但还是问明白了最要紧。”   .   王府大门内的门房里,严恒等了又等,等得直有点奇怪。   他知道自己来逸郡王府是为什么。说是王妃替府里的侧妃开的口,想跟定妃娘娘要个人去帮着管管东院的事,定妃娘娘就指了他。   可他跟着王爷王妃回了府之后,就被留在了这门房里候着,没人带他熟悉府里,也没叫他去给侧妃磕头。   这就奇了怪了。   严恒觉得不合常理,可他从前又没到别的王府伺候过,并不太知道宫中府中的规矩有什么差别,就只好先耐着性子等等。他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歇脚,闭着目养着神,琢磨日后怎么在这府里立足。   呵,不少人都觉得从宫里混到府里,是从上往下走,他觉得那些人都傻。   他们这些个宦官,其实混得再好,都还是“人下人”,唯有在东缉事厂督公眼里留个影子,才真能变成“人上人”。   想凭着在宫里做事在督公眼里留影儿?做梦吧!   宫里的人就那么多,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再热闹也有限,哪比得过京里各家的弯弯绕绕多?何况,从朝臣到宗亲,都各有各的权势,指不定哪天就能找东厂的麻烦,督公自然会想盯住这些人。   严恒其实已经暗自琢磨了很久,想混到某个府上做事。只是他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顺、这么快。   “哎,严公公。”门房的小厮踌躇许久后终于决定奉个茶巴结一下。严恒抬抬眼皮,把茶接了过来,还了句:“多谢。”   “您客气。”小厮堆着笑,搬了张小木凳子过来,在严恒旁边坐下,“严公公您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日后您多关照!”   “借你吉言了。”严恒拿腔捏调的,其实心里觉得很受用。余光扫见门口有人影一抬眼,瞧清为首那人的服色后,严恒站起了身。   “您是……”严恒作着揖问。   “严公公是吧。”杨恩禄负着手走进来,看看这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宦官,“在下杨恩禄。”   “哦……杨公公!久仰久仰!”严恒又作了作揖,“不知什么时候带在下去向侧妃磕头啊?”   “哦,这便走吧。”杨恩禄略笑了笑,不再跟他多做寒暄,转身便往外去。   严恒在后头跟着,再往后随着另几个宦官。一行人先后踏进次一道府门,杨恩禄一摆手,朱漆大门骤然紧闭。   严恒不明就里地刚一回头,就被一团布迎面塞进嘴里,麻袋紧接着就罩了过来!   “呜……呜!!!”严恒慌张地想挣脱,但身上的绳子越捆越紧。他试图抬脚去踩旁边的人,膝窝就狠狠地挨了一脚。   杨恩禄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冷声而笑:“押去后罩楼去,洒家陪他聊聊。”   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事不过两件,一是把王爷交待的事办妥,二是决不给其他宦官顶替他的机会。王爷若下了死令说不能伤人那是另一回事,但王爷说的既是“还是问明白了最要紧”,那就……   呵呵,告诉王爷这小子不老实也就是了,一举两得。   府里的后罩楼建了两层,一层的用于存放钱粮布匹,二层的多还空着。杨恩禄接了这差事后,直接叫人开了个空屋子,眼下押着严恒一道过来,到了门前就直接将人往里一推。   严恒先是头在门上一撞,接着脚被门槛一跘,跌到了地上。   他闹不清周围是什么状况,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粗麻布的土黄颜色,慌张地喘了几口粗气,手忽地被人踩住。   踩下来的力度很缓,但越来越重,严恒克制不住地抽起冷气、又叫出声来。   杨恩禄边是接过手下递来的鞭子边是一声冷笑:“严公公,我先给您陪个不是,对不住了。”   .   书房里,孟君淮生了一阵子闷气,然后拨开烦乱继续料理正事。   单从能假传圣旨这一点看,这帮人背后就还是有些势力的,所以他想谨慎些,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节外生枝。   半个时辰前,杨恩禄那边传来了话,说好好问问不出,动了刑了。   那这事就不得不费心遮掩,宫里赐下来的人不能平白死了。   其实,让尤氏那边现在就说他病了是最简单的,无奈今日尤氏竟回绝得死死的。他耐着性子劝,想让她明白事关大局,但她只是说:“您不是凡事都先想正妃么?您找正妃去啊!”   不分轻重!   可就尤氏这性子,她不答应,他还真不能直接以她的名义安排——万一她拆台可就更糟糕了!   孟君淮越想越生气,就这样边气边思量,却是因为怒气冲脑很难想出什么。   末了,他决定先把这事放放。舒了口气便往外面走去,见有下人迎上来,随口吩咐:“去正院。”   话音落时脚下一滞:……去正院干什么?   不过去就去吧。那个小尼姑清心寡欲的,最能让人平心静气。   在府中,他要去哪里,只要提前说了,总会有人先一步去传话。是以当他走进正院时,谢玉引正从堂屋迎出来,走到他跟前垂眸一福:“殿下。”   “王妃。”孟君淮颔首,目光一落,见她叠在身前的两只手互相攥得紧紧的。   “怎么了?”他伸手一握,发觉冰凉。   “没有……”玉引静静神,问他,“殿下要问的事,问出来了吗?”   她希望他问出来了,因为这一下午,她过得太心惊胆寒了。   听说杨恩禄是在后罩楼那边审问的,后罩楼隔着前宅后宅,后宅这边,她的正院离那里最近。   于是一整个下午,声声惨叫不绝于耳,虽然听得并不太清楚,可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装听不见。   然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个主意是她出的,现下的结果是她导致的。因果轮回放在这里,她把那位严公公害得这么惨,会报应到她身上吧……   可是,她原本没想到问话是这么个问法啊。她出这主意的时候,以为只是把人要出来问清楚就是了呢!   谢玉引望着孟君淮,打算努力把这局面往回掰掰,她思量着道:“我听着……这都审了一下午了,也可能这宦官并不知道什么,是我想错了。”   “刚一下午而已,再问问也无妨。”孟君淮道。他未作多想,执着她的手便往里走了。   “……殿下。”谢玉引反握住他。   他重新停住脚,不解其意:“怎么?”   渐落的夕阳下,不够明朗的天色衬得她的面色有些灰暗,那双水眸却显得更加明亮了:“如果、如果我们错了呢……”   她眼底浮现出慌意,让他莫名想起林中小鹿受惊的模样:“如果我们错了,那个宦官……”   “我知道王妃心善。”孟君淮挑眉,有点不耐她这样乱发善心的举动。加上有尤氏不分轻重的事在前搁着,他更觉得心烦。   截断她的话后,他睇着她也静了会儿,才又道:“但这个人我必须审到底,我得知道是谁在背后找我的麻烦,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他注视着她的双目,看到她眼底微微一震,然后快速地黯淡下去。   ——真是毫无分寸的发善心!他这样想着蔑然一笑,遂不再理她,回过头再度往堂屋走了。   “殿下。”玉引再次叫住了他。   她绕到他身前停住,压住心底的慌乱,深吸了口气:“我、我不是非要发善心,我只是自己害怕,怕因果报应到我头上。”   孟君淮听出她话里的虚弱有点不忍心,又存着气懒得理睬她的解释,便负手未言。   接着,她问他:“这件事听上去不小,殿下要独自做吗?” 作者有话要说:  孟君淮:侧妃不讲理,正妃瞎发善心,烦! 玉引:T_T我不是瞎发善心。。。 孟君淮叉腰:那你是啥? 玉引:T_T我是怕死。。。 孟君淮:???? 玉引:T_T我怕因果报应到我头上。。。 孟君淮气笑:嘁,要报应也是报应到我头上,哪儿轮得着你 玉引松气:哦这样吗!那我放心了! 孟君淮:???????? ☆、被吻   夕阳下她明眸轻眨,方才的惊慌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认认真真的疑惑。   孟君淮平静反问:“不然呢?”   除了封了谨亲王的皇长子外,一众皇子都没有实权,朝中又难分敌我。远了不说,现下这节骨眼上自然只能靠自己才最稳妥。   谢玉引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告诉他:“我长兄……是锦衣卫。”   “……嗯?”孟君淮微怔。   “锦衣卫北镇抚司。”玉引看他没直接说不用,底气便足了些,“当年是谢家帮太|祖设立的锦衣卫,家中就一直在里面留了人。长兄现在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如果殿下需要……”   他旋即拒绝了:“不用。”   他也知道她是好心,可是,这些年来锦衣卫实在是太不济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打头的指挥使就是个酒囊饭袋,底下的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是废物点心。   偏生打从太|祖那时就立下了规矩,锦衣卫是不能随便选人顶替的,多半都是世袭。是以他们虽然废物,但内部的关系稳固,与朝中各家的关系也盘根错节一言难尽。   所以,朝中自上而下都只好默许用国库养着这帮废物点心,若不然估计早就废立了。   谢玉引对锦衣卫的现状有所耳闻,也猜得到他为什么拒绝得这么干脆。她暗咬咬牙,有些替兄长不平:“兄长执领的千户所从来没懈怠过……”   急促的脚步声却打断了她的争辩,二人一同看过去,一个宦官疾步进了院:“爷。”   这人是杨恩禄的手下刘快。他一揖就噤了声,孟君淮再度看向玉引:“王妃先去歇着,迟些再说。”   玉引福福身,便回到屋中。院子里,刘快禀道:“杨公公那边审出来了。”   孟君淮点头:“什么人?”   刘快道:“那个严恒供认说,宫里不少得脸的宦官都另有一份钱拿,帮乾清宫那边盯住各宫,他就是帮着盯永宁宫的一个。”   “乾清宫?”孟君淮微凛,那真是父皇的意思?   “是,乾清宫,但不是皇上。”刘快想着接下来的话,强定了心神,“严恒说是秉笔太监薛贵安排的。至于殿下您这事,是因为倒钞司起火一事,原是薛贵的几个徒弟除夕夜喝昏了头去赌钱,不慎引发的。薛贵怕送命,就索性铤而走险瞒着皇上,结果爷您入宫禀给定妃娘娘……他怕功亏一篑。”   孟君淮循循地吁了口气。   原来如此,这倒是说得通的。倒钞司是印钞换钞的重地,虽由户部掌管,但同时也有宫中宦官从旁协助。这是为了不出岔子,现在反倒因为喝酒赌钱的事出了岔子,问起罪来自然牵连不小。   但又是戒严又是欺君的……   孟君淮冷笑,这薛贵多半是想等事情拖久了之后混淆视听,让户部背这个罪名。   想得美,打了他还想让他的母族背黑锅?   走着瞧!   .   亥时已过,月初稀薄的月光洒进卧房。几尺外的榻上,谢玉引已经睡得昏昏沉沉。   从用完晚膳到临睡前,她往院子里看了好多次,清楚孟君淮还没走。   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在沉吟的样子,她思量再三觉得不去扰他为好,就继续读自己的经。   然后她困了。   看他还在外面“入定”,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先盥洗上榻。嘱咐珊瑚多备两盏笼灯,如果他一会儿回了神要回前头、或者去哪位妾室那儿,路上得有灯照明呀?   嘱咐好后,她就心安理得地睡了。   睡着睡着突然被人很不客气地往里推,玉引不舒服地皱皱眉头但没醒,耳畔就响起了怒语:“堂堂一个大家闺秀,睡觉睡得四仰八叉的?”   她睁睁眼,看见昏暗的灯光中,他眉头紧锁:“进去点,我也要睡了。”   玉引立刻清醒!   “……殿下。”她一边蹭到里面给他让地方,一边一脸惊悚地望着他。两个人上回一个被窝睡觉,是他正养伤动弹不得的时候,但现在他伤已经好了……   孟君淮一掀被子躺进去,他原本想跟她说正事的,但一看她这模样就生气:“懒得理你。不过劳你记得我们是夫妻好吗?”   “……”谢玉引红着脸。   其、其实她知道他们是夫妻!也知道他们成为夫妻后有什么该做的“事儿”还没做!   但那种事想起来就很让人难为情啊!那么羞耻的事……换做尤侧妃她们,也会觉得怪怪的吧?   嗯!肯定不是就她一个觉得怪怪的!   谢玉引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一只手突然环到了她腰上。   “殿下?!”她没忍住喊了出来,孟君淮还是一用力将她圈近了,沉了口气:“我就说几句话。”   那您好好说不行么?   她委屈地僵在他怀里。   “你明天往家里递个帖子,改天回趟家吧。到时直接跟你家里留句话,让你长兄抽空来一趟。免得专程传话了,我无缘无故见个锦衣卫,太惹眼。”   得知“对手”是秉笔太监之后,他就打算借锦衣卫的力了——锦衣卫虽然近来很废物,但到底名头响、案件缉查一类又是分内之职,办起这事来比较名正言顺。   毕竟倒钞胡同那儿现在还戒着严呢,他总不能让王府护军闯进去查。   孟君淮言罢等了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僵硬地在他怀里闷声道:“哦……”   他一怔,挑眉看看,手温和地在她背上抚着:“你要是想家就多住几天,晚些回来也不打紧,随意些。”   她又说“哦”。   哈哈!   他突然心情不再那么沉郁了,发现了点乐趣——这个小尼姑,平常时而能气得他呕血,时而又能特别灵巧地“点拨”他一下让他震惊。但是只要和他一起躺到床上,她就像被施了定身咒,全身上下哪儿都动不了,连话都不能多说。   于是,思绪刚被他牵引到正事上的谢玉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到他突然侧支起头看她,一脸的饶有兴味。   “我跟你说啊,你也不用跟家里说太多,只说我想认识认识你长兄就可以了。”他故意蕴了一派慢条斯理的口气,手伸到她颈前,食指中指似很随意地敲着她的锁骨。   谢玉引满面惊意地垂眸看看:“哦……”   哈哈哈哈真的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孟君淮双臂一环,再度把她揽进怀里。   玉引吓坏了,不懂他怎么突然一惊一乍的,这是心情好还是不好?   他把她按在怀里之后可算得以让面上显出笑来,笑了好一会儿,想起刚才自己因为心情不好,把她往里推时甚至有些“粗暴”。   他含着歉意吁了口气,愣着神的玉引毫无防备间,乍觉额上被什么软软的东西一触。   她后脊微栗:“殿下……”   孟君淮气定神闲地迎着她的满目悚然,又吻了一次。而后拢在她背后的手轻拍了拍:“睡吧。”   闭上眼后,他依旧能感觉到她错愕的目光定在他面上。   他忍住笑,心下只觉这小尼姑真挺有趣的。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就总想欺负她!   .   次日一早,谢玉引如常更衣盥洗,初时还因困劲犹在而头脑放空,漱口至一半,昨晚的时蓦地涌进脑海。   “噗……”她猛地呛了,忙将口中剩下的水吐进盆里,架不住还是呛得面色通红,咳嗽连连。   “娘子?!”珊瑚和琉璃连忙来给她拍背顺气儿,玉引缓了好一会儿后平静下来,摆摆手告诉她们:“我没事。”   然后整整一个早上,她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无地自容中!   啊啊啊啊他居然亲她,他为什么要亲她!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这事实在太丢人了!   她坐在案前却抄不下去经,脸埋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然后她又想起,他其实亲了两次……   天呐!   玉引一边心里乱得不行,一边又觉得这样心乱也是不对的,要静心!   ——过去的十年里,她都是说静心立刻就能静心。近两个月来,却变得好像越来越容易被搅乱心神,这样不好、不好!   于是长缓了几息,玉引终于迫着自己平心静气,把往家里递的帖子写了。   她并不是谢家唯一的命妇,母亲和几位伯母、婶婶都是有命妇封位的,只不过现下算来,是她的身份最高。   玉引一想到长辈们要向自己见礼就觉得很有愧,想了想孟君淮昨晚的话,就着意在帖子上添了句话,道逸郡王殿下说可“随意些”。   写罢她便将帖子交给了赵成瑞,赵成瑞亲自骑快马去送,将近晌午时折了回来:“夫人说知道了,家里自会安排,您三天后便可回去。”   她舒心地“哦”了一声。   .   前院书房,逸郡王在听杨恩禄禀完王妃省亲的安排后点了头,杨恩禄又道:“殿下您召见谢公子的事,要不要另做些别的安排?”   他的眉头忽地一蹙,正写字的手停住,抬眸一睇杨恩禄:“那是王妃的长兄,说什么‘召见’?去把致美楼①包下十天,随他哪日有空,我请他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①致美楼:老北京八大楼之一,始于明末,地点在前门大栅栏。最初卖苏帮菜,后来改卖鲁菜,现在依旧开着,依旧鲁菜是主营项目,另外也有各种老北京小吃什么的……   有兴趣的菇凉可以找机会去吃着玩玩。老北京八大楼八大堂八大居加起来,致美楼也算是现在犹存的几家里比较早的了(没数错的话,应该就柳泉居更早一些了?) ☆、难事   玉引便在三天后回了家。   逸郡王府在安定门附近,谢家的宅子在东直门,离得并不算很远,但也说不上近。   她用过早膳后出了门,王妃卤簿洋洋洒洒地在街上铺开。周围有府中护军护送,所过之处提前一刻戒严,待她过去一刻后才能解禁。   于是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还有护军齐整的脚步声外,听不到其他动静。玉引便不知不觉地在车中犯了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住。   玉引揭开一角车窗绸帘一看,虽然自己特意在帖子里写了“随意些”,家中有身份的女眷还是都候在外面了。   谢家的规矩一贯是很严的,现下一众女眷外加得脸的丫鬟、仆妇都虽然皆在门外行礼,跪满了半边的街,但硬是安静得一点动静也没有。   玉引静了口气:“你们先去,扶我母亲和几位伯母婶母起来。”   珊瑚等四个从谢家随她出来的丫头便立刻应声去了,玉引待得长辈们起了身才敢下车。   走到近前,就见母亲邱氏红着眼眶却蕴着笑,一福:“王妃一路辛苦。”   “不辛苦。”玉引忙伸手搀住她,不再在门外多言,径直往门内走。   众人随着她一道进去,待得进了家门,气氛才松下来了些。   几个长辈关切却又不失礼数地问了她几句近况,而后泰半女眷退下,只她母亲邱氏和掌家的大伯母方氏还留着,三人一道去方氏的住处说话。   玉引先行说了逸郡王要见长兄的事,方氏和邱氏一听就知多半关乎朝政,答应下来之后再不过问,然后,就此便把话题绕过去了,再问的话便无关痛痒。   ——比如,在王府过得好不好啊?逸郡王殿下对她好不好啊?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啊?   玉引一一答了,由于自己和孟君淮接触的还不算多,少有的几件趣事就显得格外记忆犹新。她认认真真地逐一说给母亲和伯母听,言罢笑道:“我虽有许多不适应,过得也还挺好的,王府里并没有太多烦心事,殿下有时脾气冲些,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中不必为我操心。”   邱氏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你过得好便好。你修了十年的佛,突然去当王妃,我这心里啊……最怕的就是你不自在。”   方氏却在思量间沉了脸。   玉引瞧出后怔了怔,唤她:“伯母?”   “嗯。”方氏从沉思间回过神,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道,“伯母想问件不该问的事。”   玉引颔首:“伯母您说。”   方氏便道:“白日里你们接触得少无妨。伯母想问问你,从你过门至今,殿下在你房里宿过几次?”   “……”玉引蹭地脸红,又想起孟君淮那晚亲她的事了,别过脸缓了两息才道,“三次。我想到……行房什么的,总是别扭,殿下就说不动我。”   “就是说你们还没圆房?!”方氏顿显诧异,她原以为不过是次数少些,结果居然是还没圆房吗?!   邱氏也惊住了:“……?!”   玉引在母亲和伯母错愕的目光中懵了懵,应话应得很迟疑:“是……”   两个人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接着,气氛冷峻起来。   .   逸郡王府。   孟君淮下午时就见到了谢家遣来回话的小厮,禀说“公子现下就得空,可来拜见殿下”。   于是二人当晚便在致美楼见了面,席上边喝酒边说,很快就定下了要如何做。   孟君淮这才知道锦衣卫里还是有能人的,至少这谢继清就还可用。一见面他就觉得此人目光如炬、气度不凡,说起正事来更能从言辞间感觉到本事。   若是眼下的官职能让他前程似锦,他这般便不值得稀奇。但在锦衣卫这样日趋颓败的地方做事,他既没有提出调任、也不随波逐流,就算得本事了。   孟君淮便暗叹谢家果然不愧是大世家,家风严格,才能将儿子教得这样好……   女儿更好!   ——他忍不住在心底执拗地这样强调了一句,强调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劲。   “那便有劳谢公子了。”孟君淮颔首道。   谢继清点头一笑:“明日一早我便带人进倒钞胡同。但查到证据后,还请殿下速禀圣上。”   否则,司礼监秉笔太监将胡同戒严是滥用职权,他这样私查也是滥用职权。   孟君淮肃然应说:“自然,不敢给谢公子添麻烦。”   而后二人又饮几杯,便结束了这次的会面。未免太过惹眼,谢继清先一步离开,孟君淮又等了会儿才走。   坐在马车中,孟君淮阖目设想该如何向父王禀报此事,杨恩禄的声音响了起来:“爷。”   他睁了睁眼:“说。”   杨恩禄在外道:“刚得了回话,说王妃已在回府路上了,大概一会儿便道。”   “……?”他记得自己说过她可以多住几日再回的,就算不住“几日”,也可明日再归啊?怎么这样急?   出什么事了?   .   府中正院,谢玉引耐着性子等珊瑚为她卸完珠钗,就疲惫地栽到了床上,心情阴郁成一片。   她没想到回家一趟会这样不开心,而且她更担心的事,接下来的日子她可能都很难开心了?   大伯母直斥她不懂如何为人妇。   这个她知道,这些日子下来,她都在慢慢摸索怎么当王妃。可是今天被大伯母一说,她才突然知道自己做错了的事竟有那么多!而“对”的方向,让她想一想都觉得十分压抑!   大伯母说:“你要知道,虽然你是正妃,但你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殿下的后院不止你一个,而他如果需要,宫中自会再赐别人给他……你竟还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不跟他同房!”   大伯母还说:“你知不知道嫁入宗室意味着什么?他是你的丈夫,更是天家的皇子,我们谢家虽是大家,也不敢说你嫁给他是‘门当户对’,你怎么能当面说他的不是,怎么能在他教女儿的时候跟他争执?”   玉引觉得委屈极了,她解释说逸郡王并没有因此不快过,尤其是在和婧的事上,她说的话,逸郡王是听了的。   结果大伯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逸郡王肯听,那是给你留面子,更是因为前王妃刚出事不久,不能再节外生枝。但你自己要清楚尊卑之别,若不然,哪一日他不肯给你面子了,你就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玉引被吓坏了,而那句“尊卑之别”更让她觉得特别的不舒服!   他们之间,竟是有尊卑之别的吗?她之前一直以为,夫妻之间举案齐眉,该是互敬互爱。她也一直在顺着这个想,觉得自己现下还不适应,但适应之后,日子应该还是蛮好的。   可今天让大伯母这样一说,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想错了。而顺着大伯母说的去想……她就觉得一点都不好了。   她怎么说也是个贵女啊,让她做卑微态去伺候别人,这太窝囊了。   还不如接着当尼姑。   孟君淮踏进房门绕过屏风,便看到谢玉引面朝墙壁蜷身躺着,虽然看不着脸,仍能从背影里嗅到些许恹恹的感觉。   再细看看,他注意到房中一个下人都没留,看来她果然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走过去犹豫着推了推她的肩头:“王妃?”   谢玉引猛一抽气,弹坐起来。   二人一站一坐地互望了会儿,她蹭下榻一福:“殿下。”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想家吗?”   玉引心底搐得一阵疼。   她很想在家多住几日,母亲也想留她。可是大伯母说,两个人新婚燕尔,逸郡王就这般让她在家多留几日,可见是有对她多不满意了。   “若殿下喜欢你,必是要催着你回去的。又或者他虽不那么喜欢,但你将府里的事打理得好,府里也是离不开你的。”大伯母说到此处时,眼里甚至有些嫌弃,“合着你这王妃做的,是哪样都没沾上。还是快些回去吧,至少让殿下觉得你心里还记挂着府里。旁的事,回头该改的改、该赔不是的赔不是,你现下还年轻,还来得及。”   谢玉引想着这番叮嘱狠咬着嘴唇,许久后,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殿下您……您要歇息了吗?”   “……?”他发着怔,她的手已犹豫着探到他腰间的丝绦上。   孟君淮大感惊异,低眼滞了一会儿,她已将绦解了下来,手又摸到他的直裰系带上。   “……你等等!”他蓦地反应过来,左手将她的手攥住,右手直接抚到她额上。   他认真感受了一下她额上的温度,然后摸摸自己的额头。   ——没发烧啊?摸起来明明比他还凉!   他蹙蹙眉,不理她的低头躲闪,弯腰强对上她的视线,低笑一声:“怎么了小尼姑?跟贫道说说?” 作者有话要说:  孟君淮:怎么了小尼姑?跟贫道说说? 玉引:??你知道跟尼姑对应的不是道长而是和尚吧??? 孟君淮:当然知道……但要是你尼姑我和尚,咱就无欲无求到一起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玉引:可是道长也在修行?不是同样无欲无求吗? 杨恩禄:王妃您知道道家有门功课叫房中术吗…… 孟君淮:闭嘴!滚!就你话多!说开车就开车你真是老司机啊你! 杨恩禄:……老司机???我是个宦官啊大哥!!! ☆、哭傻   玉引被他这自称逗得略一笑,转而就又沉郁下去。她摇摇头只说没事,孟君淮径自猜了起来:“尤侧妃惹你不高兴了?”   他太清楚自己这位王妃是什么脾性了,入府到现在,她从来没讨好过他,突然如此,应是尤氏让她觉得不安稳了?   玉引还是摇头:“不是……”   孟君淮只作未闻,直起身便道:“杨恩禄,去东院问问怎么回事。”   “……真不是!”玉引赶紧拦他,见杨恩禄暂且停了脚才稍松了气。她静静神,告诉他说,“跟侧妃没关系,跟府里的谁都没关系。是我今天回家,大伯母叮嘱我了些话,我一时没想明白,心里才觉得别扭。”   孟君淮抱臂审视着她,凝神想了想,问得十分直白:“你大伯母要你讨好我?”   “那倒……也没有。”玉引在他的注视下头都不敢抬,“她就是教我怎么当好这个王妃、怎么当好殿下的妻子。”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又审视了一会儿,忽而“哈”地一笑。   她抬眼看,他已转身走向案桌了。墙边那张黄花梨一腿三牙方桌上放着茶水茶具,他将扣着的杯子翻过来,拎壶边斟茶边道:“你大伯母又没做过王妃,你听她的?”   背后的声音闷闷的,依稀透着点懊恼:“但她是位很好的妻子,掌着谢家内务,从来没出过错。”   他浑不在意地一耸肩头:“你也没出过错。”   ……啊?   玉引懵懵的,他端着茶盏转过身,她看看他倚靠着后面案桌的闲散样子,很不信地追问:“我没出过吗?”   “你言行有失了还是戕害子嗣了?”他说着立身踱向她,一步一句地认真给她数起了七出,“淫?妒?盗窃?有恶疾?口多言?不顺父母?你都没有嘛。”   她不知道怎么接口,看他步步“逼近”,就下意识地步步往后退。   孟君淮好笑地看着她一直退到了榻边,眼看她裙子都触到榻沿了,他不怀好意地略一倾身,仍想继续躲的她果然就坐了下去。   于是他蹲下身,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难不成你想到自己犯了‘无子’这条?”   刚把心放回去一些的谢玉引脑中“咯噔”一响,心就又提回了嗓子眼!   ——她果然有符合七出之条的大错吗?!这个很严重啊!   静等着迎接她哭笑不得的反应的孟君淮看了会儿,就发现她脸色白了。   然后好像并没有什么“哭笑不得”,他发现她真的慌神了。   “王、王妃……?”他被她的情绪待动得也有点慌,咳了一声赶忙着补,“我就随意一说,你随意一……”   “听”字没说出来,他看到她狠一咬嘴,眼泪滑下来了。   老天……!   孟君淮瞬间要疯了。他不喜欢姑娘哭,但只是觉得心烦,并不害怕……   这种哭得没声的情况却让他特别害怕!   府里的其他人,尤氏是属于“边哭边闹”的那种,他完全知道怎么哄,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套路;何氏则是自觉犯错的时候容易哭,边哭边告罪,他也知道说什么;另外几个,则压根不敢在他在面前哭。   让他招架不住的这种哭法突然砸过来,孟君淮脑子里就空白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点什么!   “王王王妃?玉引?小尼姑?哎你别哭……你听我说……”话音没落,她又一滴眼泪续了上来。   “咝——”孟君淮干瞪着眼倒抽了口凉气。   谁来救救他……   玉引默默地抬手抹了把眼泪,被犯七出的问题搞得十分焦虑。   这样下去一定不行!七出之条是白纸黑字的规矩!就和在华灵庵里佛门里的清规戒律一样,嫁了人之后七出也是不能犯的!   犯了七出夫家就可以休妻,她如果被休了,命妇封位自然没有了——谢家还没有过命妇被贬的事情呢!   正在手忙脚乱的孟君淮突然被攥了手腕,定睛,看见她婆娑泪眼里透出来的目光十分坚定!   她说:“我会努力当好王妃的!”   她也很清楚如果要“有子”,之前得干点什么,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她又实在狠不下心逼自己现在就……   于是玉引的眼泪又涌了一阵,到底还是“很没骨气”地给自己留了个余地:“殿下再给我一天时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孟君淮心里乱成一团,又怕多说多错再惹她哭,赶紧使劲点头答应:“好好好!”   .   二更的打更声过去,京城在月光下归于沉寂。正院里,值夜的几个宦官婢子闭眼打着盹儿,杨恩禄则在廊下望着月色琢磨:这哪出啊?王妃她什么意思啊?   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是觉得自己这王妃当得不称职。可从他这王府掌事宦官眼里看,这新王妃还挺不错的。   东院那边,尤侧妃气焰那么盛也没能就此压到她头上去;再说西院,大小姐刚开始多讨厌她啊,现在还不是一口一个母妃叫得挺亲的?   他都在琢磨郡王爷是不是想把大小姐交给她了,这才先一步叮嘱正院给大小姐收拾个住处,想让正院日后能记他个人情……结果王妃突然在郡王爷跟前哭这么一场,是想开始争宠了?   啧,底下再闹也闹不出花来,正妃争宠可真不是好事。杨恩禄回想着从前的郭氏,她估计也是一时气不过才对东院下的手,结果呢?小公子没事,她把命丢了不是?   他扭头看看背后灯火已暗的卧房,摇了摇头。但愿王妃别真折腾起来,她要真以正妃之尊挑头折腾,那就只能请定妃娘娘压阵了。   府北,三合院。   院门开得很轻,但还是有一声微微的“吱呀”,关上时也又有一声。顾氏听了听院子里的脚步声,问婢子:“苏奉仪又刚回来?”   “可不?”乌鹭也正听那边的动静,听言转回头来,有些不忿,“打从搭上了西院,就总是这么晚回来。回回都说是何侧妃留她用膳说话,奴婢才不信何侧妃这么喜欢她,准是她赖着不走的。”   顾氏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看着棋谱,又摆了一枚黑子下去:“倒也不一定。何侧妃性子柔和,愿意与她结交、多个人说说话,也是有的。”   她言罢又缓缓拈了颗白子起来,幽幽问乌鹭:“殿下今儿在哪儿?”   “说是在正院。”乌鹭回道。   顾氏手里刚要落下的白子一定,悬在棋盘上滞了一会儿后扔回棋盒中:“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她想了想,一笑:“总这么下去不是法子,给家里写信,让他们往宫里带个话吧,问问姑母得不得空见我。”   乌鹭应了一声立刻退下去了。顾氏淡看着眼前的棋局,白子已尽被黑子包围,好像没什么出路可言了。   只在左上一角,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   三更的打更声过去,房里,孟君淮枕着手愣神。过了会儿,他忍不住侧首看了眼身边的人,发现她终于睡着了。   这小尼姑,她伯母对她说的话,绝对比她告诉他的要多,而且只怕那才是真让她困扰的一部分。   平日里她总是睡得很快,今天却也辗转反侧了一阵子。而且她平常睡觉都不老实,今天许是哭得累了,睡着了之后一动不动的。   他有点后悔当时没一口气问清楚。   他是被她哭了个措手不及,当时完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而且,在他后院的妾室们若是因为藏着心事在他面前哭,也用不着他费力去问——他其实也懂她们的路数。哭,无非是在他面前一显娇弱之态,为的是更轻松地得到她们想要的。所以在她们哭够了之后,每每他一问……甚至不问,她们就自己把事情说了。   她这样自始至终都没说的,才是真有心事了。   孟君淮静舒了口气,想想她刚才哭的模样,心里竟一搐一搐的不舒服。他翻了个身,将她圈进怀里,自言自语地琢磨:“小尼姑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你个读了十年经的,最会随缘行事,哭成这样丢不丢佛家的脸啊?”   怀中,玉引不安稳地皱了皱眉头,俄而轻轻地哼了两声,好像还带着点委屈。   玉引真的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其实也没什么特吓人的东西,都是些小事,小到多是府里的日常起居。只不过,梦里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每件事都在拧着自己的性子做,一件件地积累起越来越深的不开心,于是梦境从头到尾都极其压抑。   最清楚的一个情境,是她生病了,然后逸郡王要去骑马还是要干什么的,叫她同去。她浑身难受得不行,却还是违心地含笑答应了!   突然从梦中醒来时,玉引顿觉一身轻松。   接着她便注意到孟君淮已起了,正在更衣。   她怔了怔神,摒开重新席卷上来困意,撑身下了榻。   正服侍他更衣的两个宦官眼观六路,见她走近,立刻退开让路。   “殿下……”她轻轻一唤,孟君淮转过身,她略作踟蹰就伸手继续帮他系衣带了,声音闷闷的,“我起晚了。”   “是我起得早,今天你长兄要带人去查倒钞胡同。”他解释着忽然顿住,看看她的神色,想起昨晚的事,把想劝她接着睡的话咽了回去。   他目光灼灼地睇着她道:“你同我一起去前头吧。”   这小尼姑不谙红尘事,现下又心情沉郁。若留她自己在后宅待着……怪让人不放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章的章节名为什么叫《哭傻》 ——哭的是玉引,傻的是王爷。 自己吓哭的尼姑,跪着也要哄完(笑 ☆、误会   二人先一道在正院用了早膳,然后就去了书房,谢玉引的清醒维持了没多久就开始犯困了。   没办法,昨天烦躁了许久才在疲惫中睡过去,又被噩梦缠绕了一夜,加上现下在书房里坐着又没事干,困劲就全都涌了起来。   和婧到书房练字时,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在桌边一会儿一点头、一会儿一点头的样子,就总抬头看她。孟君淮察觉到后一个眼风扫过去:“和婧,读书不许走神。”   和婧明眸仍望着她,清清脆脆地道:“是母妃累了!”   于是他的目光就挪到她的面上,玉引强打精神回看过去:“……没有。”   孟君淮其实也察觉到她困得不行了,指了指旁边用多宝架隔出的房间:“你去睡会儿吧,午膳的时候我叫你。”   玉引想想也好,她已困得脑子都不太清楚了,一会儿纵使兄长来了,她估计也没什么精神和他说话。   于是她便过去睡了,结果谢继清一个时辰后就查到了该查的东西,过来交给孟君淮。二人的动静又不大,玉引就压根没醒。   “这是口供,从倒钞胡同负责戒严的宦官嘴里问出来的。”谢继清先将最上面的几页纸交给孟君淮,不经意间视线一扫,惊讶地看见自家妹妹在隔壁榻上睡得四仰八叉。   “……”他滞了滞才回过神,继续说正事,“这是起火时大概烧了的纸钞数量,还未细作清点,但相差应该不大。”   话没说完就见谢玉引豪放地翻了个身。   “有劳了。”孟君淮点点头,接过来边看边问,“户部怎么说?”   等了等没等到答案,他抬头看看:“谢兄?”   “呃……”谢继清抽回目光轻咳了一声,“殿下您说什么?”   “我问户部怎么说?”他一边重复一边也看过去,失声一笑又敛住,颔首说,“稍等。”   谢继清便眼看着逸郡王站起身进了旁边的隔间,视线穿过多宝架上的各样瓷器,他看到逸郡王先把滚到榻边的玉引往里推了推,又把被她踢成一团的锦被抖开给她盖上。然后他好像还停在榻边看了看她,才转身走出来。   谢继清心里直犯嘀咕,心说这夫妻感情不是挺好的嘛!昨天他回家,母亲怎么抹着眼泪跟他说妹妹在王府过得不如意、让他好生帮逸郡王办事,顺便替妹妹说说好话呢?   孟君淮正琢磨着早晚要拿睡觉不老实这事当面嘲笑一下谢玉引,抬眼就看见谢继清的眉头在打结。   “哦,她昨天累着了,没睡好,我让她在这儿补个觉。”孟君淮随口解释道。   “……哦。”谢继清短滞了一瞬后,意味深长地点了头。   “累着了”嘛,他也是成了亲的人,懂!   他便安心的继续说正事:“问了户部的人,他们以为戒严是皇上的旨意,又见皇上绝口不提,便也没敢妄言什么。”   孟君淮了然地“嗯”了一声。   果然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就连他在从那顿杖责里寻出破绽之前,也一度以为父皇是知情的,只是决口不想提而已。   啧,合着上上下下,都差点被那胆大包天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给骗了!   .   王府大门处,杨恩禄正一边心惊胆战地想挡人,一边又不得不点头哈腰地将来者请进去。   一众皇子的长兄谨亲王说来就来,还铁青着面色一看就情绪不对,很让人害怕啊……   他就只能在旁边劝:“哎爷您慢点……”   谨亲王一声冷笑:“戒了严的地方都敢擅查,六弟长本事了!”   杨恩禄直缩脖子:“爷您息怒。”   他心里叫着苦,目光扫见有两个自己手底下的宦官正往这边来,赶紧打个手势让人止步。旋即又使劲挥手,示意他们回去禀逸郡王。   二人反应也快,一欠身就迅速折回去了。谨亲王看在眼里但懒得理,鼻中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于是谨亲王到了书房门前的时候,孟君淮也正好出来挡人。   他堆着笑一揖:“大哥……”   “六弟,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谨亲王挑眉切齿,睃着孟君淮,冷声道,“我将此事告诉你,是不愿看到父皇发落你的母族,你倒好,敢串通锦衣卫去搅合?”   话音未落他就见一锦衣卫走了出来,谨亲王神色一凛续说下去,声音更冷:“走,跟大哥进宫谢罪去。现下知道的人还少,大哥还能替你兜着。”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孟君淮赶紧拦他:“大哥大哥……”   谨亲王皱眉看着他。   “大哥您别急,我这儿有点紧要东西,您先看看再说。”   孟君淮说着就给杨恩禄递眼色,杨恩禄当即进书房去取。谨亲王一见,就想索性自己进去看,结果孟君淮又拦他:“大哥您别……”   谨亲王直瞪他:“我进去坐坐行不行?”   “这个……不行。”孟君淮自觉待客方式实在不太对,气虚地堆笑解释,“您弟妹在里头睡着呢,您进去不方便。”   谢继清是谢玉引的亲兄长,谢玉引又是和衣而眠,隔着一道多宝架,看见了也就看见了。谨亲王进去看,可就真不合适了。   谨亲王一时都气笑了:“你让王妃睡前院书房?你近来真是脑子不对劲吧你?”   “没、没有……”孟君淮尴尬地解释,“就这一回。她昨晚到后半夜才睡,我让她在这儿补个觉。”   “到后半夜才睡”……   谨亲王木了一瞬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这位六弟。   有些话题虽然说来不太好,但顺着风刮到他耳朵里,他听见了也没辙。   ——谨亲王很清楚,父皇赐婚的旨意刚下来的时候,恨不得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位新郡王妃,“刚还俗”的事实放在这儿,其中自难免有人好奇以后这夫妻生活怎么过啊?   现下他才知道,合着大家的担心都多余。   啧,六弟你可以啊?   到后半夜才睡。   .   是以三人便一道移步正厅落座,谢继清边向谨亲王禀事边琢磨,妹妹若天天这样“睡不好”也不行,得给她弄点补身的东西调养调养。女孩子家面子又薄,这事铁定不能他这当长兄的出面,回头让她嫂子走一趟好了。   谨亲王则边听谢继清禀报边想,六弟比自己小八岁,这会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告诫他“要节制”估计也白搭。呵,倒正好他前几天出去打猎时猎得了几头鹿,那个大补的部位回头就送来给他吧!   孟君淮在一旁边品茶边看二人的神色,见他们都状似沉吟,心道难不成自己想错了?事情其实比他想得严重?   他想了想,便开口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哥,千户大人查到的罪状基本够说明事情,加上秉笔太监先前的欺上瞒下也板上钉钉,我想直接写本折子呈给父皇禀明此事,大哥看如何?”   谨亲王点头:“嗯,可以。”   孟君淮:……?那你刚才神色那么凝重是在想什么?   谨亲王抿了口茶,看向他:“你这便去写吧,一会儿我和你一道进宫,面呈父皇,免得那薛贵倚仗职务之便,再截了你的折子。”   如此甚好。   孟君淮本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此番进了宫,就一定要等面见了父皇再走,只不过乾清宫觐见的人素来很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谨亲王一道去就方便多了,父皇虽未立储,但这位长兄也已与储君无二,可随时参与议政,进乾清宫甚至不用专门禀奏。   他就让人直接备了笔墨纸砚来,斟字酌句地写完始末,又就自己擅动锦衣卫“先斩后奏”的做法告了罪,通读一遍自觉没有疏漏之后,又交给谨亲王过目。   谨亲王也认真看了一遍,点头道:“写得挺好,这便进宫吧。还请这位千户大人同去,你直接带人查的,父皇若问起来,你最能说清楚。”   谢继清抱拳:“是。”   三人就不再耽搁,直奔紫禁城而去。入宫门时,守卫见两个皇子跟一个面生的锦衣卫一道来,还觉得有些稀奇。   两刻工夫后,三人一并跪在了乾清宫中。   大殿里,铜鹤的香炉从口中吹出烟雾。弥漫开的烟雾让本就静谧的大殿显得更加肃穆,更在人与人间添了几许疏离感,教人没由来地觉得在这一方大殿里,只有一个人是高高在上的,旁人,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是臣民而已。   皇帝执着手中刚读完的奏章站起身,在三人面前悠缓地踱了两个来回。   孟君淮一直没敢抬头,终于,他听到奏本被丢在案上的声音——是轻轻的一声“啪”响,简单而短促,让人再极力分辨,也辨不出什么情绪。   接着,踱步声停了。   孟君淮在余光扫见君父转向他们的一瞬间,沁了一背的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当大哥的都误会大了。 请大家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要嘲笑王爷。 一定是两个大哥太污了,嗯,一定是!25 ☆、第26章 “你说倒钞司起火,秉笔太监薛贵擅自隐瞒不报。”皇帝的声音里没什么喜怒,一句话后他似乎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续上,“你老实告诉朕,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 孟君淮骤然周身一冷,在脑中一片嗡鸣中惊觉,这话不论怎么答,都不对。 他若说他也刚知道,安排锦衣卫去查的事便说不通;可若说早已知道了,那……便成了他也在欺君。 眼下的情状却又让他并无时间多做考虑。 “儿臣……”孟君淮强静着气,“儿臣其实直到现在,也仍不知道。” 皇帝目光微凝:“什么意思?” “年初一时,皇长兄告诉儿臣,他在府中看到倒钞司起火。因为儿臣的舅舅执掌户部,皇长兄怕儿臣的母族被问罪。”他尽量放缓了语速,听起来能更沉稳些,也能给自己多些许思量的空闲,“但那时,倒钞司中已戒了严,儿臣和皇长兄皆以为是父皇的意思,全没往秉笔太监身上想。又见父皇绝口不提,觉得是因过年,此事提了不吉利才暂且压住……” 孟君淮语中一顿,想听听皇帝的反应,却未如愿等到。 他只得继续撑住心神继续说下去:“儿臣也担心事情太大,便进宫知会了母妃。后来……那日遭了父皇杖责,儿臣自知有错,不敢再错下去。直至前几日母妃赐进儿臣府中的一宦官,无意中道出他为秉笔太监做事,儿臣觉出有异便审下去,才知他是帮秉笔太监盯着母妃的永宁宫。他又言及倒钞司起火的事也是秉笔太监在欺上瞒下,儿臣一时难辨虚实,就想着先请锦衣卫查一查,再将结果禀与父皇。” 孟君淮说罢,只觉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他们这一干皇子都没有实权,平日进宫问安,多是陪父皇喝茶下棋,父子间纵说不上多亲热,也还算轻松。 现下忽地这般禀起政事,父皇一下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才蓦然感觉到了天威的震慑。 而在这种震慑之下,自己正动的心眼都让他觉得十分气虚。 殿中又静了会儿,皇帝吐了两个字:“杖责?” 孟君淮心里一松,平静地应了一个字:“是。” 这便是他动心眼的地方。他已然知道那并不是父皇的旨,只不过,眼下不如兜个圈子。 又安寂了好一阵子之后,皇帝却没再说什么。没有直言那不是他下的旨,也没有为杖责的事安抚这个儿子。 孟君淮只听到一句:“这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朕会召户部的人来议。” 然后皇帝又对长子添了句:“君涯留下。” “父……”孟君淮不安心地想再做解释,视线一抬,愣被谨亲王的目光噎回了话。 谨亲王摇摇头,也示意他先回去。孟君淮只得施礼,与谢继清一同退出殿外。 殿里,只剩了皇帝与长子二人。 皇帝抬抬手,谨亲王站起身:“父皇,这事……” 皇帝这才得以将方才腾起的怒意以冷笑散出:“一个阉官,也有胆子打朕的儿子了。” 谨亲王屏息:“父皇息怒。” “别闹大了。你亲自带人去,该杀的杀了,其余的发配出去。”皇帝又恢复了没什么喜怒的口吻。 “是,儿臣领旨。”谨亲王一揖,又道,“儿臣告退。” . 正值晌午,外面阳光明媚。 二月里本就逐渐转暖了,这时明晃晃的阳光更照得天地间都暖融融的。孟君淮策马回府一路未言,直至到了府门口,才轻笑了一声。 吓得不轻,好在结果还不错。 父皇对他挨杖责的事没有表态,他当时心里一紧,出宫的路上又想明白了些,心知父皇若那时明言自己不知道,便是让他们都清楚了秉笔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做了这样的事,这是很丢人的。 然后,在他正路过东四的时候,谨亲王身边的亲信追了上来,带了谨亲王的话给他:“我们爷请殿下您放心,明日一早,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便会换人来做,余党也皆会从宫中拔出去。” 这句话在孟君淮脑中过了许多遍,现在想来,让他仍有一种快意。 他进了府门,立刻有宦官迎过来,边迎边禀说:“王妃半个时辰前醒的,和大小姐一同用了膳,现下正在书房等您。” “知道了。”孟君淮信口应了一句,直接往书房去。离得还有几步远时,里面的人迎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烈日当头照得他有点发蒙,他只觉心底的快意刹那间一烈,箭步上前就将她拉进了怀里! 谢玉引被突如其来的怀抱一嚇,接着便想是不是事情办得不顺?秉笔太监逃了?还是皇上训斥他了? “殿……殿下?”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孟君淮听得响声蓦地回过味来,一时尴尬,却又并不是很想放开。 于是他应了一声“嗯”。 “殿下的事情办妥了吗……”她问了一句,又立刻着补,“若没有也不要紧,殿下您静心等等。万事皆有因果皆有命,那些作恶的人,迟早要食苦果的……” “嗤。”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像有点不耐烦,“你别说话。” “……”玉引就不敢说了。 然后他又说:“还好有你。” 玉引:“……?”所以她到底要不要再说点什么? . 当晚,星辰灿烂,紫禁城中却仿佛被阴云笼罩。 几乎各宫都有宫人被押出来,在哭喊求饶声中被押走,没有人会告知他们要被押到什么地方。 乾清宫旁,大太监魏玉林眯眼静看着西边,静静地听着那边的惨叫,直至扫见旁边的小宦官在擦冷汗,才挪回视线。 他笑了一声:“吓着了?” 小宦官就不敢擦冷汗了,但也没说出话来。 魏玉林再度看向西边:“薛贵那边,怎么样了?” “薛、薛公公已经……已经身首异处了。”那小宦官舌头都有点打结,“谨亲王亲自带人去抄的家,薛公公是直接……直接砍了的,他那老母则自缢了。” “唉。”魏玉林叹了口气,啧着嘴摇头,“让我说点儿什么好呢?他啊,活该。” 小宦官听得缩了脖子,不敢接话。 魏玉林心里冷笑涔涔。他当了二十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和薛贵这秉笔太监共事也有十七八年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薛贵会突然栽了跟头,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桩蠢事栽了跟头! 想用杖责吓住六皇子让他闭嘴,结果却露了破绽反遭人起疑?魏玉林心嘲薛贵连戏都不会做。 “啧,你去告诉他们一声。”魏玉林心平气和的,“但凡查着帮薛贵办事的,该杀的都杀,甭瞎发善心,也甭给我留面子。这会儿留了面子,日后的麻烦就更多了。” “督公……”小宦官听着这话,浑身都怵得慌。却又不敢多说什么,缩头缩脑地就依言去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下的宫道中。 逸郡王府后宅正院的卧房里,玉引躺在榻上不住地给自己鼓劲儿。 昨天回家时大伯母说的话,让她不敢不在意。而昨晚她跟孟君淮说,让他再给她一天时间,他也答应了。 现下一天过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循声看过去,透过纱制的幔帐看见孟君淮正走进来。 他刚刚沐浴更衣去了,眼下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裤,看上去简单随意。手里还端了一碟子什么,看上去就更随意了。 孟君淮端着碟子走到榻边,拉开幔帐坐下:“喏,晚膳的时候膳房往前面送了一碟蹄筋,我吃着不错让他们又备了一份,你尝尝?” “……”玉引望了望他,摇头,“我漱过口了。” 孟君淮蹙眉看看她,把蹄筋放到了一旁桌上。 他有心想让她赶紧适应荤菜,能长长肉就更好了。于是问了府里的大夫,大夫跟他说睡前吃东西最容易长肉。 所以他是成心要在睡前哄她吃东西,只不过……怎么感觉她情绪不大对头? 孟君淮掀开被子躺下,认真看着她,她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她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然后…… 他感觉到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衣带上,好似带着迟疑拽了拽,然后使了力一抽! “……王妃?!”孟君淮吓了一跳,猛地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这是她两天之内第二次做出“为他宽衣解带”的举动——可上回还是直裰!这回直接对中衣下手了?! 他很错愕地看着她,觉出被攥在手里的手缩了缩,接着又执拗地要挣开。 玉引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根本就没勇气看他,只全神贯注地想挣开他的手,迟迟挣不开,她便忽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你松手!” 孟君淮下意识地松开,旋即就觉她的手从已抽开系带的地方探进了衣襟里,然后去拽那一边的系带。 孟君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满脑子浆糊。 哈?怎么回事?哪出? 他很清楚他们到现在都没圆房是为什么,一是因她总别别扭扭,二是因他一看她清心寡欲的模样就……下不了手! 结果现在他没下手,她她她……她居然主动下手? 她这是要…… 孟君淮脑中忽然闪过一行字。 ——霸王硬上弓。 ☆、第27章 正院里,一众下人面面相觑地杵着,听着屋里的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这动静要是放在别的院子里也就罢了,可是在王妃的正院…… 这么说吧,逸郡王和新王妃圆房没有,他们不知道。有人说圆了,有人说没圆。但两个人一起睡觉时,的确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个没跑。 ——所以今晚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先听到王妃略带愤怒地喊了一句“你松手!”,当时几个人互看一眼,各自都是一脸了然,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 夫妻嘛,这肯定是闹上了。不过,大概是郡王爷想,王妃今天精神头不好,并不想。 结果过了片刻,又听见王爷的沉喝:“你干什么!别闹!” 他们就听不明白了。 这一前一后的两句话搁一块儿……合着是两个人都并不想行床笫之欢?那怎么还闹得不高兴了呢?安心睡觉不就得了吗? 卧房里,孟君淮可算把动手动脚的谢玉引给治住了。 他把她抵到墙角,一手支着床,一手将她的两只手腕箍在一起:“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你直说!” 他一点都不觉得谢玉引这是突然“想开了”。方才她刚开始还说两句话,到后面就一个字都没有了,他细看,她面色发着白,眼眶又红得明显——这哪是要体会敦伦之乐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无形中有把剑在抵着她、逼她做她不肯做的事一样。 虽然二人早已是夫妻,他“顺水推舟”地让这事成了也算不上错吧,可乘人之危也实在无耻了些。 玉引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孟君淮回想了一番这两天的事,蹙眉:“你伯母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把原话告诉我。” 原话…… 谢玉引神色微颤,避开他的目光闷了好一会儿,才可算把那些在她看来很是自轻自贱的话说出来:“伯母说、说我跟殿下也……算不上门当户对的,要我明白尊卑,尽心服侍殿下……” “这话你竟听了?”孟君淮气笑。他蓦地松开她,翻身下了榻,一阵恼火冲得他直走到了卧房那端门前的屏风处,俄而又强定住神,转过身来,“你若是愿意信这话,就直接告诉我,我以后再不来你正院!” 他真的很生气! 身边的女子做小伏低一直是件让他很别扭的事,所以纵使几年下来宫里赐进府的人不少,他真正宠过的也就尤氏一个——其实他也知道很多时候尤氏都跋扈得有些过,但便是这样,他也觉得与尤氏相处比面对何氏她们舒服。 简而言之,行事跋扈放在他这儿是能忍的,做小伏低则让他避之不及。 没想到现在这个小尼姑也给他来这套! 孟君淮火很大,见她不说话,又几步踱到榻边:“你是真打算听你伯母的,还是打算按自己的性子过日子?你给我个准话!” 谢玉引也气恼地看着他。 大伯母的话本来就让她觉得十分憋屈,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照做了,他却又发了火。 她直觉得自己在受夹板气,一时不快地觉得自己怎样做都不对,她就瞬间不想再顾忌谁的情绪了! 于是她躺下便道:“我睡了。” “……”孟君淮一口火气被截住,噎得干瞪眼。抱臂站了一会儿之后也没别的辙,哼了一声只得也躺回去。 他余怒未消的成心找茬:“你睡进去点!” 她便往里挪了挪。然后,他听见一声低若蚊蝇的抽噎声。 . 天色渐明,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府的偏门前。这马车虽然精致讲究但说不上华贵,放在这权贵聚集的京城里,并不起眼。 顾氏扶着侍婢的手上了马车,驭马的宦官扬鞭喝了一声,马车就驶了起来。辘辘的车轮声有些令人头疼,但顾氏的神思却愈发清明,向琢磨棋局一样,琢磨起接下来的每一步路。 不算两位侧妃,王府里的妾室还有六个。但她和苏氏是最年轻的,她们去年才随着新王妃一同入府,与王妃是一样的年纪。 她最初觉得自己必会在府里风生水起,因为逸郡王在她入府次日就召见了她,虽然只是叫她去下了盘棋,可她那日打扮得细致、言行也很小心,自问该是给逸郡王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的。 可是,之后就再没有什么了。她们一同入府的三个人里,王妃在月余后突然与逸郡王热络起来,苏氏则搭上了何侧妃,她这个最先被召见的,反倒成了最安静无声的一个。 慢慢的就连底下的下人都开始欺负她了,这个月的布料送过来时,她和苏氏的就明显有了差别。苏氏多少还有何侧妃照应,得到的料子说不上多珍贵罕见,也还齐全够用。但她这里,四匹里有两匹都既不够做裙子也不够做衣衫,另还有一匹花缎明显发旧,不知是在库里落了多久的灰后被人想起来,就拿来给她了。 于是,她拿这匹旧缎做了件竖领的短袄。 顾氏睁了睁眼,抬起手端详着袖口因旧而有些发污的颜色,暗想姑母见到她这样,一定会帮她的,姑母最疼她了。 永宁宫。 定妃听说手边的点心是寿昌宫的顾氏送来的时,难免一愣:“顾氏……哪个顾氏?本宫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身边的池嬷嬷回说:“这顾氏进宫也有七八年了,但一直没得过宠,上回侍候皇上还是三四年前。眼下位在才人,位份不高又不爱惹是非,无怪娘娘不记得。” “哦……”定妃缓缓点头,不禁起了防心,又道,“这可更奇了,咱平常跟西六宫走动不多,她又是个不爱惹是非的性子,怎的突然想起往本宫这儿送点心了?” “奴婢本来也觉得奇怪,不想接,不过那边差来的人一说,倒也确实有点缘分。”池嬷嬷衔笑欠身,“她们顾家在江南,出美人的地方。您今年赐给咱六殿下的顾氏,正是她的本家侄女。她听说后召顾氏进来说话,顾氏给她带了点心——于情于理,自然也是不能绕着您这当婆婆的。” 定妃的心弦便又松下来。确是这样,顾氏进来探亲若绕着她不理,她虽则多半不会知道,但万一知道了也难免觉得顾氏不懂礼。 “算她懂事。”定妃笑了笑,很快又说,“但她若一会儿要过来问安,你就不必问我的意思了,让她在外头行个礼便回去,你替我备份赏给她就是了。” . 王府正院,谢玉引歪在廊下坐着看旁边的和婧,和婧也坐着,双腿一甩一甩的,抬头也望她。 大眼瞪小眼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她愁眉苦脸道:“坐了这么久了,你让我回去呗?” 和婧的小手一下就抓到了她的手上:“不、行!父王说啦,母妃心情不好,不能让母妃闷在房里抄经,午膳之前都不行!” 哎小丫头你还挺听你爹的话! 玉引动了动心眼,哄她说:“你看你在我这里待这么久,你何母妃会着急吧?你回去告诉她一声你在我这儿,然后再过来,好不好?” 她真的想回房待着了!不抄经,读读经也行啊?在院子里完全无事可做。 结果和婧很坚定地摇摇头:“不、行!父王说啦,他跟何母妃说过了,不让我扔下母妃自己回去。除非母妃一直不高兴,我就带妹妹一起过来陪母妃!” “……可别!”谢玉引赶紧拒绝。她掐指一算,何氏所生的王府二小姐兰婧现在才刚七个多月,那么小小的一个若带过来,她可完全不知道怎么哄。 ……孟君淮居然还指望那么点的小孩哄她开心?他怎么想的?! 她根本不需要人哄啊!昨晚她是心情阴郁来着,可已经被哄好了啊? ——谢玉引想到这儿骤然僵住,顷刻间,一股羞赧涌上心头。 真是没羞没臊! 昨天她就是在心里憋闷得不行的时候,没忍住哭了那么一声,之后擦擦眼泪也没事了。然后感觉她到孟君淮跟她背对背睡着不理她,虽然心里有点小失落,但也不是多大的事。 结果安静了一会儿后,也不知他察觉了什么,忽然唤她:“王妃?” 她克制着情绪应了声“嗯”,可他似乎还是听出了不对。她听到他翻身的声音,过了会儿,一只手在她肩头点了点:“玉引。” 玉引正有点反应不过来这称呼,那只手就顺着她后脊划了过去,然后又从腰际环过来,弄得她浑身一阵□□。 之后她听到背后的人叹了口气,缓缓跟她说:“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只是……” 话到这里顿住了,滞了会儿才又续上:“我是冲你发火了,但我不是生你的气。” 她乍觉他的声音特别好听,一时失神就回过了头。猝不及防的,对上他满眼的懊悔。 他微皱着眉头说:“你之前说你是正妃,府里的事我能管一半,你就能管另一半,这话没错。”他说着紧紧一搂她,“别听你伯母瞎说!我不管她有怎样的道理,你又不是嫁给她!” 彼时她听得出他语中的愤意,但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就木木的任由他搂着。 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之后,方才的僵局消散,她正想可以准备睡了,他忽地又出了声:“不过,那个……” “嗯?”她重新睁开眼。 “那个……夫、夫妻之实的事。”孟君淮双目避来闪去,打着磕巴将这句话说完之后才再度看向她。 而且他十分委屈:“这回可是王妃你先惹的我啊!你若就此睡了……同处一榻我睡不着啊?” “啊!”谢玉引回思到此处时倏然恍悟他为什么觉得她不高兴、还让和婧来哄她了! ——是不是因为她在听到他这样说后,就自己抱着被子去了西屋?可她是想让他睡个好觉啊! ——是他自己说同处一榻他睡不着的啊?! 谢玉引僵了一会儿后觉得虽然是小事,但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也不太好。毕竟她并不是爱生气的人,何必让他觉得她爱生气呢? ……那她去跟他解释一下? ☆、第28章 书房里的氛围,随着王妃的到来变得诡异了起来…… 杨恩禄在几步外躬身站着,时不时抬眼瞧瞧,怎么瞧都觉得屋子里透着一股子尴尬劲儿。 不过吧……郡王爷又始终面色带笑,好像挺自得其乐的? 书案前,孟君淮又读完了一页书。他抬眸扫了眼谢玉引眼前的茶盏,见空了一半,便径自拿起左手边放着的茶壶,为她将茶添满了。 玉引偷偷睃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倒完茶就又继续看书了,只好也把目光放回去。 孟君淮读书读得心不在焉,艰难的忍着不开口笑话她。 他早上到书房就听说了那场风波最后的收场——原来的秉笔太监薛贵在昨晚“暴病身亡”了,今天新上任的叫吴骏。另外宫中各处都彻查了一番,被撤换掉的宫人不少。 这算是一个很好的结尾,他为此心情舒畅,然后她就来了。 她还一来就跟他解释昨晚其实没再生气、并不需要让和婧哄她开心的事。 孟君淮初时并不在意她的这种刻意解释,跟她说:“你都扔下我自己去睡了,还没生气?唉,生气也是人之常情,不用急着往回着补。” 他是可以理解她昨晚不高兴的,虽然他是因她先“动手动脚”才说了后面那番话,但姑娘家面子薄嘛,被他面对面地一提“夫妻之实”,因羞生恼也很正常。 结果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诚恳道:“可我真没生气。是因殿下说‘同处一榻睡不好’,我想腾地方出来,让殿下睡个好觉罢了。” 孟君淮:“……” 哈哈哈哈救命她是认真的吗?他好想当面笑她!整个后宅估计也只有她能做到从字面意思理解“同处一榻睡不好”这话了!还给他“腾地方”! 这小尼姑真是单纯得让人哭笑不得…… 然后他就把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尼姑扣下了。 孟君淮也没想好把她扣在这儿能干什么,大抵只是因为一时间觉得有趣,没多想就先开了口,让她留在这儿等着一起用午膳。 谢玉引一边低头抿茶一边惴惴不安的,她觉得跟他一起用膳实在不是件乐事……他膳桌上的荤菜太多了呀!他还总爱给她夹菜! 她越思量越想溜,一时找不着理由,就搜肠刮肚地琢磨最近有什么事没有。只要能抛出个话茬就好了,和他稍说几句她就可以借口去打理事情然后溜之大吉呀! 于是,孟君淮斜眼静看着她双眸转了又转之后,突然目光一亮:“殿下!” 他立刻将实现挪回了书页上,一脸平淡:“嗯?” 玉引望着他微笑:“母妃生辰快到了,咱们是不是……该备个礼?” “嗯。”孟君淮点了头,遂道,“备好了,着人从民间寻了十幅各朝名家所书的‘寿’字,又拿去华灵庵供了九九八十一天,寿宴时呈进宫便可。” 哎已经备好了啊…… 玉引僵了片刻,又说:“可、可这只能算殿下备的。这都备好了,我才知情,我是不是该单备一份?” “……”孟君淮放下书挑眉打量她,总觉得她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前后想了一圈又寻不出能是什么坏主意。 他就只能“嗯”了一声:“你若有这份心自然好……你想备什么?” “我好生想想!”谢玉引说着已起了身,屈膝一福,“备好了呈来给殿下过目,我先回去了。” 而后她就离开了,他隐隐觉得她好像走得比平日快些,又不知她逃个什么劲。 直到午膳端上来,他执箸刚要加菜,脑中忽地白光一闪! “啪”地一声,逸郡王执箸的手拍在案上,周围的宦官咔嚓就跪下了。 “去正院!”孟君淮这个生气,边磨牙边往外走。 小尼姑你挺灵啊?还学会瞒天过海啦?你别跑! . 宫中。 高位嫔妃生辰将至时,总会小小的热闹一场,善交际的嫔妃们在离正日子还有十天半个月时便会开始贺寿送礼。出于礼数,寿星也得留人在房里坐坐,喝盏茶说说话,营造一派和睦。 定妃午睡起来时便听说又有人来了,她略有些不耐地皱皱眉头,还是得起身梳妆更衣。她想了想,便叫人去旁边的永安宫请贤嫔,半开玩笑说:“本宫累得找不着北,她也甭想躲清闲。” 于是在她梳好妆时,贤嫔也到了。定妃吩咐身边的宫女将客人请进来坐,不一会儿,几个不算太眼熟的嫔妃一脸喜气地走了进来。 她们都比定妃贤嫔年轻些,位份也都低。几人见过礼,定妃客客气气地让人坐,笑意盈盈地跟宫女说:“去,上好茶来。这几位平日见面的时候少,我们好好叙叙。” 那宫女便退了出去,正要沏茶,被掌事的大宦官挡了下来。那大宦官瞧瞧随顾才人来的那姑娘,又颠颠手里刚接下的金锭,一笑:“去吧。” 顾氏心里紧张坏了。 这机会实在来得不容易。她在府里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这才被逼的想从婆婆这儿使劲儿。可她一个不起眼的妾室,也没资格直接来向定妃问安,只好再拐到弯去求姑母带她来。 她姑母是这么跟她说的:“唉,这样的情状你心急是难免的。可你也要知道,我区区一个才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去叨扰定妃娘娘的。眼下趁着娘娘生辰,我可以帮你一回,但具体能不能成事,只能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于是她便这样来了,茶水端在手里,顾氏只觉紧张得连心都要跳出来。她并没有见过定妃,就连被赐进逸郡王府,都是定妃看了画就定了人,她完全不知定妃是怎样的性子。 里面坐着的人多,与她一道奉茶的还有两个宫女。但有掌事宦官的照应,自是她走在前头最亮眼的位置,给定妃和贤嫔的茶也都在她手中的托盘里。 她先给贤嫔奉了茶,站到定妃跟前的时候,她好像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停滞住了。 定妃与人谈笑着余光一瞥,单看她的服色也知道不是宫女,客气地指指她笑道:“呦,这是你们谁带来的姑娘?看着不是俗人,你们倒舍得让她在我这儿端茶倒水。”接着便对她道,“快坐,你若是这里哪位的本家姑娘,本宫便也算你的长辈了,不能让你干这些。” 顾氏紧张得说不出话,一句“谢娘娘”轻得几难寻到声音。 还是顾才人拿的住阵:“这是臣妾的本家侄女,不过是她自己想孝敬娘娘。臣妾想这也是应该的,她进了逸郡王府,娘娘您可不就是她婆婆么?” 她这样一说,定妃也想起来了。她记得前阵子寿昌宫那边突然给她送点心来,细问下去,就是因为这顾氏进宫来探望顾才人。 定妃睇着顾氏笑了笑:“原是这样,坐吧。进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过得惯吧?” 这就是句寻常得近乎客套的关切,却见顾氏倏然眼眶一红。 旁边几人都明明白白看看,贤嫔呼吸一滞蹙了蹙眉:“怎么了这是?” 顾氏只一咬唇,泪意又浓了三分,但什么也没说。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姑母的教诲,姑母说她决不能一见面就说王妃的不是,定妃毕竟见王妃的次数更多,情分也更深些。她若踩王妃来捧自己,那就蠢到骨子里了。 于是顾氏从泪意里又酝酿出了点笑,温温柔柔地道:“过得惯,都挺好的。就是……见了定妃娘娘,激动了些,娘娘恕罪。” “过得惯就好。”定妃仍是那副笑容,静了会儿后,跟她说,“十二皇子也是去年成婚的,这不,前几天说十二皇子妃有孕了。你们府里,王妃食素多年,身子得先将养着,你和另一个……苏氏?便多努力些,给本宫添几个孙儿孙女。” 果然是这样,顾氏大松一口气。 来之前,姑母就跟她说,定妃跟她其实难有什么话题可说。她的身份放在这儿,侍候王爷、为府里开枝散叶之类的话题则是最好提的。 而这两样也最容易引到“正题”上,无论定妃提了哪个,她都可以绕上去。 是以顾氏咬唇为难了一会儿之后,扑通就跪下了:“娘娘恕罪,这事妾身……妾身实在不敢应娘娘。” “怎么了?”定妃眉头倏皱,“莫不是你身子骨也不好?” “没有……”顾氏循着现下该有的心绪,索性将刚才积攒的紧张化作眼泪哭了出来,“只、只是……” 她磕了个头:“妾身和苏氏现在,都还……还没侍奉过殿下。” “你说什么?”定妃一瞬的震惊,遂即想到另一件事,“那王妃呢?” “王妃倒是……殿下常去她房里。”顾氏心弦紧绷,拿捏着分寸又磕了个头,“如实”道,“娘娘不必担心王妃,殿下十天里总要有四五天是去王妃那里的。就是有着身孕的尤侧妃,也有些时日没见过殿下了,比不过王妃和殿下那般如胶似漆。妾身还听说,王妃曾白日里在殿下的书房……就寝过,正碰上谨亲王去找殿下,险些撞个照面,好在殿下挡得及时。” 她银铃般的声音一停,殿里的气氛一下就沉了。 几个低位的嫔妃面面相觑。在定妃的眼皮子底下,谁也不敢贸然说什么,但每个人的震惊都写在脸上。 这番话,已足够显出王妃蛊惑了逸郡王的心,若不然,怎会连有孕的尤氏都见不着人?再者,“白日里在逸郡王的书房里就寝过”这事,细想下来也耐人寻味——她好端端的,就算想补眠,也该是在自己房里,跑去逸郡王的书房中干什么? 白日宣淫——几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划过了这句话,然后各自红了脸低下头去。 她们原都以为,逸郡王妃修了那么多年的佛,该是性子最平和、最不会惹是生非的,逸郡王府里也该最为和睦。万没想到,她竟是最会拿捏夫君、最会打压妾室的? 定妃长长地沉了口气,面色明显冷了三分:“去王府传个话,本宫寿辰那日,让王妃早半个时辰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第29章 争执 定妃生辰当日晚上,在永宁宫设宴庆贺,玉引则是睡醒午觉后,收拾停当便往宫里去了。 其实原不用这么早,孟君淮上午时进宫去向皇帝问安了,本是可以等他回来,二人再一道进宫。可定妃早先叫人带了话来,说让玉引早些进去陪她说说话,还特意嘱咐不必叫侧妃一起。 玉引便不得不先独自一人去永宁宫。过了广生左门,就又见到了永宁宫中出来相迎的宫人。 为首的池嬷嬷一福:“王妃安好。” “嬷嬷。”玉引还了个浅礼,池嬷嬷便引着她进去了,见她身后的珊瑚琉璃捧着用锦缎包裹的盒子,笑盈盈地问她:“这是给娘娘备的?” “是。”玉引颔首浅笑,“略尽心意给母妃贺寿,也不知母妃喜不喜欢。” 池嬷嬷噙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到了殿门口,却就此让随她进来的人都止了步,又亲手从珊瑚琉璃手里将贺礼接了下来,向玉引道:“娘娘是想跟王妃说些体己话,旁人就在外候着吧。这礼,王妃您也亲手呈给娘娘便是,娘娘会明白您的心意。” 她说罢就请玉引进了殿门,而后,自有宫女上前请玉引先去侧殿。一来理一理妆容,二来贺礼若不大,便要腾到托盘里呈进去。 侧殿的门在几步外阖上,仍站在外殿的池嬷嬷凝神想了会儿,摇头叹了口气。 “嬷嬷。”身后随着的宫女上前瞅了瞅,不解地悄声道,“您知道咱娘娘传逸郡王妃早进来是为什么,何必还让王妃现在呈礼?迟些给娘娘看一眼也就是了。” “唉。”池嬷嬷又是一喟,摆了摆手,“你若日后嫁出去,就会知道主母不好当、继室更不好当。我瞧这新王妃不像恶人,纵使一时真做了什么糊涂事也该宽容些。就让她讨一讨娘娘的欢心,免得一会儿在里头太难熬了。” 那宫女听到这儿就不敢再多嘴了。她知道池嬷嬷是定妃的陪嫁,早年也是嫁出去过的,给个官宦人家当继室。后来就是因府里的日子实在过得不舒坦,才央定妃把她召回宫来做事。个中的辛酸,池嬷嬷格外明白。 玉引收拾妥当后迈进寝殿的大门,房门在身后关上,她看到定妃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玉引便又上前了几步,端端正正地叩拜说:“母妃万安,妾身谢氏贺母妃生辰之喜,愿母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话音一落,身后帮忙托着贺礼的宫女便机灵地将托盘送到了她手里,玉引端稳托盘后又续道:“妾身备了些薄礼,略尽孝心,为母妃贺寿。” 三两步外,定妃对着镜子没回头,语中带笑地道了句:“你来了。” 而后她摆了摆手,为她盘发的宫女和随玉引进来的那宫女便会意地齐齐福身,就此退了出去。 殿门再度关上后,一方寝殿里就只剩了定妃和玉引二人。 定妃从绣墩上转过身,仍旧坐得端正,她睇了眼跪得同样端正的谢玉引,声音淡淡的:“你嫁给逸郡王,多长时间了?” 玉引心下一滞,不太明白定妃怎么还没叫她起来就先问上了话,仍先如实道:“妾身是去年腊月初进的王府,到现在……四个多月了。” “嗯,四个多月了。”定妃点点头,口吻悠悠的,“也就是说,顾氏和苏氏,也入王府四个多月了。” “是……”玉引的声音因为不明就里而显得有些迟疑。 定妃又继续说了下去:“两个多月前,你们府里的侧妃尤氏有了身孕,你还进宫从本宫这儿替她讨了个宦官去,说是帮她打理院子里的事。” 玉引身上莫名瘆的慌,又应了一声:“是……” 定妃的声音骤显厉意:“你是真想让她省心安胎,还是想借着本宫这儿出去的人把她压下去!” “母妃?!”玉引愕住,抬眸就见定妃满目冷意。 定妃沉了口气:“本宫还以为你修了十年的佛,总该是个和善的性子。倒忘了你也是个世家千金,整治妾室的手段你自然是有的。” “妾身没……” “那你告诉我,顾氏和苏氏可曾侍奉过逸郡王?”定妃问得平心静气。 谢玉引蓦地语塞。 她平日里虽不主动跟北边走动、北边的妾室们也没资格来向她问安,但逸郡王见过谁,她这个当家主母却是知道的。 印象里,自她入府以来,北边好像只有顾氏和逸郡王下过一盘棋,其余的,不论是和她一起入府的新人还是早先赐进府的那几个,都没怎么见过逸郡王。 她的无言以对让定妃眼底的失望更深,定妃注视了她一会儿后起身向另一侧的罗汉榻走去,淡漠地留给她一句:“你想明白了,再来跟本宫说话。” . 孟君淮从乾清宫退出来后,长松了口气。父皇到底是说了两句给母妃庆生的话让他转达,另还下旨吩咐御膳房备几道母妃爱吃的菜,开宴后着人送过去。 这便很好,母妃这一宫主位的生辰过得不丢人。 放在几年前他是不会操心这样的事的,但随着年龄渐长,一众皇子都逐渐明白,在他们赐府离宫之后,留在宫中的母亲若不得宠,日子就会越来越不好过——他们还住在宫里时,六尚局不敢克扣皇子的吃穿用度,但他们离了宫,六尚局就敢克扣嫔妃的。 所以他们能做的事情不过两样,一是时常进宫,相互有个照应;二便是常去父皇那里走动,各自提一提自己的母妃。像是生辰这样的日子,不论哪位皇子都会借着向父皇问安的由头多说说母妃的事的,父皇能开口说一句“给你母妃好生贺寿”,接下来的几个月,上上下下的态度就会不一样。 孟君淮一边慨叹君威一边往永宁宫走,离广生左门不远时抬头一瞧,看见个熟人:“十二弟?” 正有点走神的十二皇子也正好看见他,立刻迎了过来:“六哥!” 孟君淮笑笑:“等人?” “就是等六哥呢。”十二皇子说着将他拽远了些,压音说,“来给定妃娘娘贺寿,我和祝氏进来得早了些,便先去我母妃那儿坐着。后来母妃让祝氏先去向娘娘问个安,结果不一刻她就回来了,说殿门紧闭着,宫人全在外面,只说娘娘不见人。” “这怎么回事?”孟君淮一时没懂,旋即蹙眉,“我家王妃呢?” “我就是为这个在这儿等六哥!”十二皇子扭头瞅了瞅身后的永宁宫,“祝氏私底下问了,说六嫂在里头。母妃就说让我赶紧过来等六哥,让六哥就算被宫人借辞阻挡也务必进去瞧瞧,别是闹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孟君淮心弦一紧,遂向十二皇子拱了手:“多谢,哥嫂承你情了。” “兄弟之间不论这个,六哥快去。”十二皇子也不跟他多耽搁,这般说罢,就先一步折进广生左门,往贤嫔的永安宫去了。 孟君淮走进永宁宫时,就见外面候着的宫人果然比平日要多不少,此外还有随玉引进宫的几个府里人。他没多做停留,径直走向殿门,门口的宦官立刻迎了上来:“殿下万安,定妃娘娘正跟王妃说话,您……” “我知道母妃正跟王妃说话,正是最适合进去问安的适合。”他说得两个宦官一愣,足下又提步继续往前走,大是硬往里闯的意思。 两个宦官也看出他面色不对,估摸着这位爷大约是已打听到了点什么,不敢强拦,只为难地看向了池嬷嬷。 池嬷嬷从容地迎上前,垂眸一福:“奴婢只说一句。定妃娘娘在气头上,殿下进去后,别跟娘娘硬顶。” “多谢嬷嬷。”孟君淮点了头,池嬷嬷就退开了,两个宦官则退得更远。 他推开寝殿的殿门走进去,又回身阖上门,绕过屏风抬眼一扫,他首先看见母妃侧卧在罗汉床上正读书,接着,便看到玉引跪在离妆台不远的地方,手里还端着东西。 定妃见他进来,先开了口:“你怎么进来了。” “父皇那边没什么事,儿臣就先过来了。”他一边回定妃的话一边走向谢玉引,伸手先把她端着的托盘接了下来,斟酌着辩解道,“王妃修佛久了,常不太通人情世故,要是说错了话,母妃您别怪她。” 他觉得只能是她不小心说错话了,若不然还能有什么事?她平常都见不着母妃几面。 孟君淮说着便要搀玉引起来。玉引已跪了小两刻,底下也每个蒲团垫着,被他一提乍觉腿上麻得使不上劲儿,不由自主地整个人都攀在了他胳膊上。 定妃淡淡看着,也不管,就任由他扶。待得玉引勉强站稳了,才又开口道:“既然王爷护着你,本宫也就不再多问从前的事了。但是你记着,若再让本宫知道你苛待排挤府中的侧妃妾室,本宫还会罚你。” “母妃?!”孟君淮顿显愕色,看看玉引又看向定妃,“这话从何说起?” 定妃冷眼垂眸不再说话,玉引想了想,正要解释,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松! 孟君淮只觉荒唐,未作多想,夺到定妃面前便分辩道:“您这是什么话!玉引什么时候排挤妾室了?!” 寝殿外,正将耳朵贴在门缝处偷听的宫人闻言相视一望:得,这位爷的脾气还是上来了。 ☆、第30章 操心 “你倒还为她和本宫嚷上了。”定妃则仍是稳稳地端坐在那儿,对上儿子的目光,蹙起了眉头,“本宫也不想多管你府里的事,可你不要忘了,你上一个正妃阴毒时做了什么——你的长子险些因此没了!个中轻重你要分清楚!” “母妃!”孟君淮恼意更甚,“玉引这吃斋念佛的性子,您看她和郭氏是一回事吗?她像会欺负人的人吗?” 玉引没想到孟君淮脾气冲到敢跟定妃硬碰硬地争执,腿又僵得挪不动,只能遥遥地出言劝他:“殿下息怒!” 定妃睃了她一眼未理,又看向孟君淮:“你也别张口就说本宫冤枉人,本宫只问你,随她一道进你王府的那两个,可曾有机会见你?” 孟君淮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没能迅速明白定妃说的是谁。 定妃睇着他又道:“本宫再问你,有孕的侧妃尤氏,你冷落她多久了?” “……”这句孟君淮倒是立刻反应过来了,随即觉得不可理喻,“这事您怪玉引?!” 定妃静看着他没说话,一副随他在自己面前闹脾气的样子。 孟君淮自然更觉窝火了:“那随居在您永宁宫的几个才人选侍久不面圣,也是母妃您排挤的了?” “……君淮!”定妃猛一击案,错愕于他的言辞,“这是什么昏话!本宫岂有那个闲心!” “那玉引不也是?”孟君淮立即顺着驳了下去,“她平常不是念经就是礼佛,哪有闲心排挤府里的妾室啊!后宅就放在那儿,我不愿意去跟她有什么关系!您怎么不说是我排挤妾室?!” “你……”定妃气得哭笑不得,缓了缓道,“好好好,那几个算你不喜欢,母妃不跟你争。尤氏呢?她有着孕,我却听说你有许久不曾见她了,就是从前郭氏给你打理王府的时候,也没让你这样过。” “是尤氏自己行事张狂,我才想冷一冷她!”孟君淮强耐着性子解释,说完又马上添了一句,“那天玉引根本不在场,跟她半点关系都没……” 手上忽然被人一捏。 孟君淮带着不忿回头,定睛一看才见玉引不知什么时候蹭了过来,她明显腿上仍有不适,见他回头手也仍支在他手里用以借力,声音闷闷地提醒他:“今天母妃过生辰。” “……”孟君淮只觉胸中的火气好像突然被什么压住了。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冷着脸向定妃拱手道,“母妃消消气,儿臣扶她去侧殿歇歇。” 定妃审视了二人一会儿,摆了摆手,疲于应付般的随他们离开,却见孟君淮扶着谢玉引走了几步后就好像突然不耐烦了,蓦地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但闻玉引惊得一声轻叫,孟君淮只作未闻,大步流星地出来寝殿。 刚跨出殿门他又猛想起另一事,脚下一转便迈回殿中:“还有一事也请母妃知悉!” 玉引被他这么抱着根本不敢看定妃,只能把脸埋在他怀里。 “前几日玉引进宫向您要人,说是为侧妃安胎。”他的声音朗朗地灌进殿里,“那是儿臣有事要查,寻了个借口让她来说而已,也根本不是她的主意,您更别瞎猜她有什么别的刁难侧妃的意图!” 他说完后仍显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犹抱着玉引,转身就又出去了。 满殿的宫人看着定妃的神色,吓得不敢说话。 定妃:“……” 她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眼看着儿子的背影从殿门口消失,她怔了一会儿,俄而嗤地一声气笑了。 . 晚宴在酉时开了席,酒过三巡之后,席上众人很快就察觉到这气氛里有古怪! 宴席分了两部分,定妃跟前的四桌都是女眷,主要是几位与定妃交好的嫔妃、她们各自的儿媳和王府侧妃,另有定妃娘家的几位外命妇和姑娘。 这四桌后隔了一道屏风,后面还有两桌,一桌是定妃和那几位嫔妃所生的皇子了,孟君淮也在这桌——没办法,虽然是亲儿子,但男女大防搁在这儿,他去跟女眷同座很不合适。另一桌则都是孙辈,几个王府里的孩子都还小,孙儿孙女便搁在一桌,热热闹闹的。 几个兄弟边互相睇眼色边无声地看,眼见着孟君淮在饭桌上铺纸研墨之后边琢磨边写地持续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舒气停笔,把面前的纸笺抄起来递给了身后的杨恩禄:“让厨房加紧做,做好了赶紧给王妃送过去。” 然后他好似刚注意到兄弟几个的目光,朝离得最近的十二皇子笑笑:“见笑了,宴上偏荤,你六嫂吃不惯,我让厨房给她添几个素菜。” 一众兄弟:“……” 不对,这里头肯定有事儿!虽然照顾妻子说来并没什么不对吧,但逸郡王妃可在定妃娘娘那边,你隔着一道屏风还要这么“照顾”,这是担心定妃娘娘照顾不好,还是怕她在那边受气啊? 片刻之后,定妃那边就都看见了进来添彩的宫女。 四个宫女一人端了两道,走到谢玉引跟前一福:“王妃万安,王爷怕您吃不惯荤的,吩咐给您添几个菜。” “……”玉引傻眼,倒是定妃“嗯”了一声:“搁下吧。” 然后玉引就慌了,她明白孟君淮这是在给她“撑腰”,可是这样一来,定妃不会对她意见更大吗? 她都有点后悔方才在寝殿时没直接跟定妃解释了!其实一开始,定妃并没有说太多,只让她跪在那儿,想明白了再去回话,她则因为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质疑而不敢贸然开口,犹豫了许久之后仍怕自己越抹越黑,就一直犹豫了下去。 但她可没想到孟君淮会突然“杀出来”,还直接和定妃硬顶。早知如此,她真的就自己解释了,哪怕是和孟君淮说同样的话,她也不会说得那么冲。 现在他又来这么一出…… 玉引盯着眼前特别显眼的八道素菜欲哭无泪,看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摸索出个“出路”。 ——定妃觉得她排挤妾室?那她照顾一下她们?尤氏没来,只照顾何氏一个也可以吧? 她便递了个眼色示意珊瑚上前,踌躇道:“端两道去给何侧妃,和婧阿礼那儿也各送一道去。” “是。”珊瑚一福身,立即照办。挑了油焖春笋和香菇油菜给何氏端去,又给两个孩子那儿送去了鱼香茄子和干锅包菜。 屏风后,几个皇子一看见那边端菜过来添给逸郡王府的两个孩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喝得有点多的十二皇子趴在桌上笑:“哈哈哈哈六哥!嫂子不领你情啊!” 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 . 散了宴后,众人从永宁宫中退出来,相互道了别后各自回府,玉引很快察觉到孟君淮心情不佳。 他走得匆匆,和婧蹦蹦跳跳的还能追上,阿礼走不快,就只能看着干着急了。何氏不敢越过她去跟孟君淮,而她也不是真不想跟上,实在是膝头仍觉得不舒服,走不快。 孟君淮有点生她的气,觉得她出了事自己不知道跟定妃解释,他给她撑腰,她又要借花献佛。 他带着气故意把她甩下,怒气冲冲地一直走到仁祥门,回头一看,见她比他所以为的离得还远。 孟君淮冷着脸等了一会儿,见她走得格外慢,告诉杨恩禄:“去催一句,赶紧回府了。” “是。”杨恩禄便立刻往那边去,和婧正耐不住性子干等,一听这话便道:“我也去催母妃!” 二人便一道过去了,杨恩禄按规矩走得步子稳,和婧就跑在前头,冲到玉引跟前道:“母妃、何母妃!父王说快一些,要赶紧回府啦!” 谢玉引一滞,看向紧随其后的杨恩禄,杨恩禄欠欠身:“是。” “……”她略作思量,只能告诉何侧妃,“侧妃带和婧阿礼先跟殿下回去吧,我不太舒服,留辆马车给我就是了。” “是。”何氏一应,得了她的话才敢走得比她快。玉引就看着何侧妃一手牵着和婧、一手牵着阿礼一道在宫道上远去,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这场景看上去特别凄凉,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今天他为她跟定妃争辩的时候,其实她还挺开心的呢。不为有人护她,而是这种夫妻并肩互助的感觉,让她忽然完全摒开了嫁人后常有的无所适从。 结果他就这样扔下她,带着别人先走了…… 玉引越想越觉心里堵得厉害,觉得眼前朦胧时下意识地抬手一抹,看到手背上的水迹时才发觉自己居然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定妃是对她有误会,可她自问无愧;孟君淮只是急着回府而已,想来也不是故意…… 一块帕子突然递到了她眼前。 玉引泪眼迷蒙地抬起头,孟君淮迎面看见她的哭容又无措起来:“那个……对不住啊。” 他不太自在地仰头看夜空:“我不知道你腿上依旧不舒服,不然绝不催你。” 他窘迫地在地上蹭了蹭脚,又说:“我让他们先回去了……”而后好似不知接下来该续什么似的,他的话忽然顿住。 可是玉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傻眼望着他。 孟君淮屏息默了一会儿之后,迫着自己迎上她的目光:“我知道这一天于你而言不容易,责任在我。此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操心。” “……不!”玉引开口拒绝,孟君淮一愣。 她想了想说:“这是后宅的事,我来料理,不用殿下操心。” “……”他紧张地看看她的神色,发觉不是在赌气后就疑惑起来,“你想怎么做?” 玉引深吸了口气:“殿下看着就好,我要是办得不对,殿下再告诉我。” 她语气悲壮得跟要赴沙场似的:“我必须自己能打理后宅,否则这样的事,日后还会有的!” ☆、第31章 郁结 夜色深深,二人一起乘着马车回府,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倒不是相互生什么气,只是这一天忙下来都累得够呛。 在离王府还有两条巷子时,马车突然停了,晃得谢玉引一下子醒过神来。她睁开眼,孟君淮正揭开帘子问外面:“怎么回事?” “爷,前面有人正过路,瞧着像淑敏公主府的车驾。”车夫回道。 孟君淮想了想:“递个话去,说王妃身体不适,请四姐行个方便让我们先过,改日我登门谢罪去。” 玉引正一怔,便听杨恩禄应了声“是”。她忙出言拦他:“等等!” 外面的脚步声就停了,玉引看看孟君淮,不太好意思:“不用……腿没伤那么严重,都不用请大夫,歇一晚上就能养好的。咱们等等再过吧。” 他睇着她认真看了会儿,才应了声“嗯”。 然后就没有声响了。天色已晚,周围本就没有什么动静,现下又是停车等候,连车轮声和马蹄声都听不到,车中的寂静便有些令人无所适从。 二人一时都没有什么事做,孟君淮就沉默地看着谢玉引,看了一会儿,他愈发觉得这张清心寡欲的脸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俄而心下居然鬼使神差地认真感慨了一句——这个小他五岁的小王妃……真的还挺好的! 玉引则压根没注意他在看她。她闭着眼,满脑子都在转接下来的事情该怎样安排。 定妃的责备虽然让她觉得冤、且也能猜到多半是后宅的哪一位在定妃面前告了她的恶状,可她仔细想想,又很难说改把这错怪到“告恶状”的人头上。 或者说,怪了也没用。她自问没做什么,但她们所见的,可不的的确确就是平常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么? 打理好王府后宅是她这正妃的责任所在,那弄得后宅里怨声四起……就算并不意味着她一定做错了什么,也至少意味着她压不住阵了。 这样不行。 玉引这样想了一路,睡了一觉之后又想了一上午,差不多想明白之后,吩咐珊瑚备笔墨,却没让琉璃裁纸铺纸。 她向琉璃道:“今儿不抄经。你去取本折子来,我安排点儿府里的事儿。” 平日里她抄经多是用单张的熟宣,但料理府里的事务,则还是本册折子一类用的多,主要是为便于存放和查阅。 琉璃很快就取了本红金布皮折子来,玉引蘸墨后悬着笔想了想,又道:“有北边几人的典籍没有?拿来给我看看。”她对那几个实在不熟。 不多时典籍便也取到了,不止有北边那六人的,还有两个侧妃的。 玉引认真地翻了一遍,资历最老的两个是当年郭氏册妃时被赐进来的江氏和尤氏,尤氏便是现在的尤侧妃,江氏是比侧妃低一等的良娣;隔了一年赐进来的两个一个姓施、一个姓陆……说实在的,玉引对这两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看典籍才知道她们入府的时候就是末等奉仪的位份,现在还是奉仪。 再往后是两年前入府的王氏和何氏,何氏现下也是侧妃了,王氏则是比奉仪略高一等的保林。 最后就是和她一起入府的苏氏和顾氏,和施、陆二人一样,同样是末等的奉仪。 谢玉引掰着指头一数,总共是八个人。轮流去服侍逸郡王呢,三轮是二十四天。 一个月是三十天,还剩六天。 那就两位侧妃各多一天、资历最老的江氏也多一天,还余三天,让她们抓个阄? 玉引自己在心里数明白了之后就提笔写了起来,上面写日期、下面也人名,一到八号的写完一轮,九号写“侧妃尤氏”、十号是“抓阄”;十一号到十八号又是一轮,而后十九号是“侧妃何氏”,二十号再来“抓阄”;廿一到廿八再一轮,廿九填“良娣江氏”,最后再是“抓阄”。 嗯!这样很公平! 落下笔,玉引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吩咐珊瑚琉璃她们收拾书案,自己往前头去了。 前院卧房里,孟君淮正更衣准备出门。昨天玉引在永宁宫里挨母妃的训,十二弟守在广生左门给他递信儿来着,于情于理,他得道个谢去。 刚踏出房门,就看见玉引正进来。 “殿下。”玉引就地驻足一福,孟君淮衔笑迎过去:“有事啊?” “嗯。”她点点头,将折子递到他面前,“昨天那件事,我写好怎么办了,殿下看看?” “……”孟君淮就见眼前这本折子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很严肃,扫了一眼厚度,还不薄。接过来后,便转手交给了杨恩禄。 他颔首道:“我马上要出趟门,先让杨恩禄看看,府里的事他也清楚,能帮你拿主意。” 而后又告诉杨恩禄:“你认真看看,若没问题,能照着王妃的意思直接办的,便直接办。办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于是杨恩禄应了句“是”,谢玉引说了声“殿下慢走”,三个人就平平静静地道了别。 等到恭送王爷和王妃都走远了些之后,杨恩禄翻开了那本册子。 “哎……”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 回过神来后掐指一算,今儿三月廿三。 再翻翻册子,哦,奉仪陆氏。 . 孟君淮原就是想去跟十二弟道个谢,想着顶多就是晌午一道用个膳就可回府了,结果到了府上才知道,还有其他人在。 出来迎他的宦官是这么说的:“七殿下、十一殿下都来了,正在正厅说话呢。” 孟君淮一想,都是平常和十二弟交好的,而且也都是他弟弟,他没什么必要折回去改日再来,就依旧让那宦官带路。 到了正厅前一抬头,却见里面个个都面带怒色。 七皇子刚摔了只茶盏:“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我四姐那是在母后膝下养大的,母后和母妃都没动手打过她,那张威算什么东西!” 和他一母同胞的十一皇子赶紧劝他:“七哥你先别生气,咱这不是刚听着点风声么?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呢,兴许还有什么隐情。” “有什么隐情也轮不着驸马打公主啊?!”七皇子气得直瞪眼。 孟君淮听到此处心里一沉,挥挥手让旁边头都不敢抬的宦官退了下去,径自进了正厅:“怎么回事?驸马把四姐打了?” “……六哥。”几人赶紧起身一揖,孟君淮回了一揖后看向十二皇子:“我是来跟你道谢的,你们这哪出啊?” “唉,别提了。”十二皇子指了指西边,“四姐的公主府不就在我旁边儿么?昨儿大半夜的,我听说四姐自己回了公主府,今儿一早,这两位哥哥就来了。” 孟君淮这才惊觉怪不得昨天回府时会碰上淑敏公主府的车驾,那条路确实是从驸马府到公主府最近的路。 他便问道:“真的假的?张威一贯谨慎老实,当真动手打了四姐?这可是够赐死他满门的事。” 火气最大的七皇子冷哼了一声,坐回去喝茶熄火。 他和淑敏公主、十一皇子,都是康嫔所生,因为十一皇子生得太晚,打小就是他和淑敏公主这姐弟俩最亲近。清晨时听说这事儿他就气坏了,叫上老十一就想去看姐姐去,无奈在姐姐那边闭门不见人,他们两个才不得不来找住隔壁的十二弟。 方才跟十二弟说始末时他就又发了一回火,眼下要再跟六哥解释一回,七皇子好生饮了半盏茶,才勉强平静地说了起来:“去年夏天,那个张威把母亲接来住了,四姐也是脾气太好,就让她住在驸马府里。最初两个月还好,后来那老太婆居然在四姐面前拿起了婆婆架子,四姐也不让我跟母妃说。” 孟君淮听得直摇头,暗叹四姐也太贤良淑德了。堂堂一个公主,嫁出去还要受婆家的气?他女儿日后封了郡主嫁人,他都不会让她们受这个气! “半年前,四姐不是生了个女儿么……”七皇子强自克制了一番后还是拍了桌子,“混蛋!母后还说日后按宗室女封那孩子翁主呢!咱都没嫌弃这是个女儿,轮得到他们嫌弃!” 七皇子直气得头昏,说几句就要骂几句,说了半天,孟君淮才可算把前前后后都弄明白了。 简而言之就是驸马府婆媳之间里不睦已久,淑敏公主性子又太和软,觉得驸马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便一直忍着婆婆胡闹。结果没想到日子久了,张威天天听母亲的闲言碎语,就对淑敏公主也有了嫌弃,昨晚淑敏公主被婆婆数落得受不了便顶了两句,恰好张威喝了酒,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就这样,四姐还不让声张呢!早上让人给我们传话,压根不提要我们做什么,只说别闹到宫里去!”七皇子切齿,“我恨不能拎刀剁了张威!” 说着,他重重地一放茶盏:“不行!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听四姐的!区区一个刚在京城冒头的新贵,要造反啊他!” . 于是兄弟几个就一直在十二皇子府待到了晚膳后,一边思量如何办,一边安抚七皇子——主要是安抚七皇子。 最后拿定的主意,基本是按着七皇子所说的“这事必须禀给父皇”,只不过前面加了一环:先让各府的亲王妃、郡王妃、皇子妃都劝劝四姐,把淑敏公主那儿说通了再禀。 毕竟,现下心里最难过的就是淑敏公主了。旁人都是义愤填膺,亲身经历了整件事的只有她一个。是以不管他们是不是好心,当亲弟弟的此时还拧着她的意思办都是火上浇油。 必须先让她自己点头答应了再说。 孟君淮想着一回府就跟玉引商量这件事,下了马车却见天色已晚,他边往里走边问:“王妃在干什么?” 杨恩禄迎着他往里去,回说:“王妃已睡下了,爷您若有事,下奴去请她?” “不必了,明天再说吧。”孟君淮舒了口气,径直往自己的住处去。他想着简单盥洗一番便也赶紧睡,明日和玉引交待完,他还得去跟皇长兄说一声——让七弟去是不行的,七弟现下气成那样,能在谨亲王府里骂街! 迈过院门一抬头,却见一女子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孟君淮脚下顿住。 对方笑容不改地迎到他面前:“殿下安好。” “……??”孟君淮看着她发滞。 她又说:“天色不早了,妾身服侍殿下就寝。” “……???”他一下子头脑清明过来,长吸了口气之后神色紧绷,“你在外候着。” 然后他眼风一扫便进了屋,杨恩禄头都不敢抬地赶紧跟着他进屋。 穿过堂屋又进了卧房,孟君淮才压着音愕然喝问:“这怎么回事?!” 后宅的人是很少到他前头来的,屈指数算,其实只有谢玉引在他屋里睡过觉。其余的,不管是两位侧妃还是从前的正妃郭氏,都是他去找她们。 现下外面这位是怎么回事? 孟君淮头一个反应是杨恩禄收了人家好处替人家“办事”,但旋即又觉得,杨恩禄不是糊涂人啊?! 杨恩禄被他喝得舌头打结:“什……什么怎么回事?” “你废话!爷问你外面那个施氏怎么回事?” “施……”杨恩禄反应了一瞬道,“爷,那是陆氏。” “……”孟君淮气得想打人了,“我不管她什么氏!她在这儿干嘛?!” 杨恩禄这才猛地想起来,今天早上王妃把那本折子递过来的时候,王爷并没有翻就直接交给他了。 他赶紧解释:“这是王妃安排的啊,让后宅的挨个伺候您,每个人都能轮着。您说……您说能直接按王妃吩咐办的就直接办,下奴就直接把轮今天的叫来了。” “什么啊?!”孟君淮依旧有点云里雾里,想了想,又说,“王妃怎么写的?拿来我瞧瞧!” 杨恩禄立即马不停蹄地去翻了那本折子出来交给他,死低着头稍微等了一瞬,就听王爷“啪”地将折子一合,就此杀将出去! . 正院里,玉引正睡得特别香。 昨天她跪得有点伤了腿,于是夜里睡得并不舒服。今日歇了一天歇好了,晚上躺下之后感觉十分美好。 再则就是该安排的事情她也安排好了,没有心事时最适合安睡。她好像睡着没多久就做起了梦,梦见定妃衔着笑对她说:“这安排不错,从前是本宫错怪你了。” 然后,横空划过一声咆哮:“谢玉引你给我起来!” 玉引猛地惊醒,睁眼,见正进来的人怒意盈面,身后的珠帘噼里啪啦地撞成一团。 “……殿下?”她怔着神望向他。 孟君淮将那本折子砸在她面前:“你什么意思你!” “啊?”她看看那折子,只看封面也知就是自己今天上午写的那本,滞了滞,解释说,“我……得把这事安排好啊?都是跟了殿下的人,见不着殿下自然心里不忿,安排的公平了,府里就太平了。” “……”孟君淮眼看她一脸迷茫显然真不懂他为什么发火,更郁结于心了,“你真不是成心看我笑话?!” 玉引真心实意的想说绝对没那个意思。 “一个月三十天都排满了,你这是要我命啊!还还还……还‘抓阄’!真亏你想得出来!”他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你怎么不直接把她们写签上再让我摇签呢你!” 他“悲愤”地在她床前踱了两圈步子,定下脚来又继续凶她:“还有!你自己呢?把她们都排满了你是打算彻底不见我了吗?你是不是我王妃啊!” 他在看到那本册子里从头到尾没有她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瞬间冒了股邪火。 谢玉引这才惊觉把自己忘了的这回事,想了想辩驳说:“我……我是正妃啊!我管着后宅,把自己也‘管’进去……太奇怪了。” 这都什么歪理! 孟君淮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你自己管后宅,你就这么管?!这还不如让我替你收拾这事呢!” 他横了她一眼之后,气哼哼地转身在她榻边坐下,终于完全说不出别的发火的话了。 玉引看他火这么大,觉得自己可能确实做得特别不好。踌躇了一会儿,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殿下您别……别生气,我做错了我改!三十天都排满太多了?那您看空几天合适?” “哎我去……”孟君淮扶住额头,窝了会儿火切着齿喝道,“你能不能不管她们?!” “哦……”玉引皱皱眉头,她还是想说,人家都在府里住了那么久了,日子最长的都几年了,你见都不见,这样……不奇怪吗? 不过她忍住了没说,闷闷地应了声:“好。” ——她还不情不愿了? 孟君淮斜眼一扫她,冷笑:“得了便宜卖乖是吧?我不惯你这毛病!” 玉引杏目圆睁:我哪儿卖乖了?你想怎样? 孟君淮豪爽地一挥手:“去,让厨房速做份四喜丸子上来,做细致点儿。” ☆、第32章 着手 饶是从孟君淮的吩咐里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当一盘实实在在的四喜丸子被端到面前的时候,谢玉引还是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 虽然她现下已经每顿都会吃几口荤了,但像四喜丸子这种又荤、又腻、又实在的“大菜”还是半点都不想尝试的。 于是卧房里陷入僵局。玉引坐在床榻内侧,神色僵硬地盯着眼前榻桌上的四个大丸子,孟君淮坐在床沿上衔着笑,看看丸子又看看她。 她许久都僵着未动,他就拿起瓷匙切了一口丸子肉下来,气定神闲:“来。” “别……”玉引往里一缩,死死盯着他,脑子了迅速过了一番说辞出来,“我、我不管这事了行不行!殿下要怎样全凭殿下安排!” 说着又慌张地扫了一眼那盘丸子,不太甘心地辩解道:“殿下也不能全怪我!我原是……原是要请殿下先过目的,是殿下自己急着出门才没看!而、而且殿下说让杨公公帮我拿主意,杨公公也觉得没问题才这样安排的!怎么能全怪我呢!” 她抱着被子一动都不敢动地说完就继续死盯着他,希望他赶紧把拿着瓷匙的手收回去、把这盘丸子也端走。 孟君淮纹丝未动地听完这番话后抬眸瞧瞧她,“嗤”地一声喷笑。 玉引就看他把瓷匙扔进了碟子,转过头支着额头又克制地继续低笑。她怔怔地看着他,仔细想了三个来回都没觉得自己哪句话值得他笑成这样,一惊一乍地又盯了他一会儿后,她犹豫着想发问:“殿下……?” “哈哈哈哈哈!”孟君淮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就像被解了什么封印,一下子笑躺在床上。 这小尼姑太好玩了!他从来没听过她这样着急忙慌地解释过什么!以往有任何事,她都是一片风轻云淡地跟他讲道理,时不时还要砸过来两句禅语;就算是严恒受审那天她听得害怕了,跟他说话时都仍然还有三分冷静。 他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语快如珠的说话!从没见过她辩解得这样着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喜丸子哈哈哈哈!他家王妃真是不同于常人! 孟君淮躺在床上自己笑够了之后撑身坐起来,转过身看看她,忍不住“手贱”地一弹她额头。 玉引更回不过神来了,揉揉额头,小心地问他,“殿下,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的声音里还有残存的笑意,又一睃那丸子,“我不逼你把它全吃了,你自己吃两口,然后睡觉。” “……”玉引立刻琢磨起拒绝的措辞。 “听话,就两口。”孟君淮又弹她额头,“你总吃得那么素,日子久了不行,趁年轻慢慢补着。” 他说罢顿了一顿,想等她反驳或推辞之后再继续劝她——这腹稿他可打了好久了!又问大夫又翻医书的,搜罗了一堆道理来说服她慢慢吃荤,她不答应他就一条条抛给她。 便见她抿了抿唇,他正洗耳恭听,她就默默地伸了手,拿起盘子里的那柄瓷匙,把他方才切下来的那块丸子吃了进去。 玉引刚吃时觉得一阵反胃,稍作忍耐倒很快就平复了下去。于是她在吃完这口后缓了缓,又自己切了下一口下来。 孟君淮有点诧异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两口时,他甚至有点心虚了。 “……玉引?”他试探着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头,“生气了?别生气,你听我说……” “没生气。”玉引放下瓷匙,知道自己现下因为吃得不舒服的缘故,神情估计确实不好看到像在生气。 她便取过帕子一边擦嘴一边又缓了缓,才看向他,继续道:“真没生气,殿下您说得对,我就听,没什么可生气。” 孟君淮凝视着她,心底不知被什么奇妙的感觉一触,转而涌起说不清的窘迫,仔细想想,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窘迫的。 . 翌日清晨,北边的三合院。 天刚亮的时候,两方三合院里住的人就都起来了。并没有往一起聚,只是时不时地瞧一瞧外面、听一听动静,想知道陆氏回来了没有。 几人都在想,不知这陆氏是撞了什么大运,昨天竟突然被杨恩禄亲自请去了,嘱咐她好好梳妆打扮,晚上去侍奉王爷。 这算什么事儿?!她可也是平常连逸郡王的面都见不着的,打从入府到现在,二人间的“交情”不过是逢年过节时见个礼! 院门“吱呀”一响,短促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 “哎……回来了回来了!”江良娣立刻趴到窗缝边儿上去看,见自己的兴奋得不到回应,又扭头招呼不远处坐着的人,“陆奉仪回来了!你来看看啊!” 施氏勉强地笑了笑,不得不也走到窗边。 两方三合院加起来,江良娣都是资历最深、位份也最高的,但她和陆氏都不喜欢江良娣。见她一大清早就到了自己房里来,陆氏都想寻个借口逃开了,她实在看不惯江氏这明明在拈酸吃醋、却又偏要摆出一副在看旁人热闹的架势。 除此之外,施氏心底还有另一股不舒服在慢慢延伸。在离窗户不过两步的地方站了会儿后,她到底也忍不住凑到窗缝去看了。 她便看见陆氏还是昨日离开时那身打扮,但身后多了两个宦官,二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一个捧着三四匹布料,另一个则拿着支匣子,大概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吧。 那两个人明显位子不低,不是王爷身边的就是王妃跟前的。施氏看到陆氏客客气气地跟他们道谢,同时,耳畔又想起江良娣不掩嫉妒的声音:“哎你瞧瞧,你瞧瞧!这有机会往前头走一趟的人就是不一样,且先不说日后得不得宠吧,这眼皮底下的赏赐都可先收着了!” 施氏禁不住皱了眉头,江良娣仍专心看着外面,啧着嘴又道:“也不知咱这位陆奉仪有什么滔天本领,竟然真让杨公公把她领了去?杨公公平日可是连咱的半点好处都不肯收,她到底有什么长处啊!” “江姐姐少说两句吧。”施氏终于烦得再不肯多听,尽力温和地“劝”了一句后,就转身出了房门。 陆氏正将那两个宦官送到院外,施氏走过去时,听到那二人很客气地跟陆氏说:“那娘子您好生歇着,日后有事,下奴再来请您。” “二位公公慢走。”陆氏颔了颔首,回过头,看见施氏正走过来,便笑道,“你又起这么早。” “姐姐去侍奉殿下,也没见多睡一会儿啊。”施氏话一出口,惊异于自己的刻薄,忙缓了缓神,上前拉住陆氏的手,“姐姐累不累?殿下……待人好么?” “……挺好的。”陆氏强自克制住笑容里的艰难。她实在没法跟旁人说,其实她只在昨晚向逸郡王见了个礼而已,后来逸郡王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院子,一夜都没回来。 她还塞了不少钱去跟逸郡王身边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才有个小宦官肯收她的钱,告诉她说王爷去王妃那儿了。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陆氏心中惴惴不安,边往自己屋里走着边琢磨起来。 按照杨恩禄昨日的话,召她去侍奉,也是王妃的意思。可到了晚上,王爷却去了王妃的正院。 王妃是有意让她们看清主次?可她……怎么突然想起立这个威了? 谁惹着她了? 陆氏疲惫地坐到榻上,又蓦地弹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前阵子,隔壁院子的顾氏进过宫,好像说是去看她的一位姑母。但回来时带了不少赏赐,陆氏听到记档的下人说,是永宁宫定妃赏下来的。 定妃…… 陆氏心惊不已地吸了口气,仰面躺到榻上斟酌了许久,终于叫来婢子:“一会儿我要去向王妃磕头谢恩。你看看咱现在有多少余钱,留出这个月的用度,余下的……余下的分一分,给正院的下人各备一份。” “啊?!”婢子吓坏了,“娘子,那咱可要几个月不好过了!平日里的打点、赏赐,可都是用钱的地方!” 陆氏摇了摇头:“按我说的做吧,这是个大事,断不是小气的时候。” 另一侧的厢房里,施氏闷声坐了良久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气儿不顺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比江良娣大度,只是江良娣会把嫉妒写在脸上、挂在嘴边,而她不会。 她和陆氏是一起被定妃赐进来的,从前都没机会也就罢了,可现在……现在有一个人得了机会,但凭什么是陆氏? . 正院。 玉引坐在书案前看着眼前摊开的册子,心里直怄气: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 她安排府里的妾室们轮流侍奉的事,他不喜欢,那不用就是了。提笔蘸朱砂在她写的这单子上从左到右划个大红叉子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她都写得很认真啊! 好歹是花了心力的! 烦人!他就是在成心欺负她!就像他昨晚厚颜无耻地在她耳边明言的那句话一样……! 算来这种事都好多回了,从他第一次来她房里睡觉开始,他就一定要抱住她!可是他一抱她,她就不由自主的会僵住,昨天看他跟她说着话一时不打算睡,她就挣了挣,跟他打商量说:“殿下您……松松呗?” 他扫了她一眼,给了她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我不!” “……?”她完全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思忖了会儿终于问了,“殿下您干什么……每回都要抱着我啊?” 结果他勾唇挑眉呵呵一笑,俯首凑到她耳边,就字正腔圆地给了她答案:“欺负你啊!” 谢玉引:“……” 答案无耻到这个份儿上,她也是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于是她就这样卧在他怀里,听他给她认真讲解后宅妾室们的事。 他面色很沉郁地告诉她:“你是我的王妃,我不跟拐弯抹角。老实话,后宅里的人,只有进来得比你早的,没有比你晚的,我若喜欢她们,早就见了,用不着你来操这个心啊,乖!” 玉引想了想,就懂了,认真道:“那殿下只喜欢尤氏和何氏?那我只安排她们俩?” “……真不用你安排啊!”孟君淮神色悲愤,不明白她怎么琢磨出的给她们“排顺序”的这招,而且还很执拗地打算继续排下去?! 他把她上下嘴唇一捏不让她说话:“尤氏近来已然闹得有些过了,你少把她再往前推;至于何氏,我立她当侧妃是为了和婧,懂吗?当时父皇还没给你我赐婚,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正妃,就把和婧交给她了。” 他说罢松开她的嘴唇,玉引想了想,点头“哦”了一声。 他又继续道:“最初会和她……咳,是因为她和王氏,都是母后赐下来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实在不合适。不过你放心,这都是面上过得去便可以,不用你在这上面费心,就算是母妃有误会,也不用你这样维持——这事还是我来料理,你不必管了。” “哦……”她思量着又点点头,心里因为他的话松了口气。继而又忽然心里一悸,恍神间冒出了个有点奇怪的念头。 ——她在那么短短一瞬里很想问他,既然他最初见何氏,是因为皇后。那他现在这样待她,是不是也只是因为她是皇上下旨赐婚的正妃? 但这念头也只划了那么一瞬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她转念想到,这有什么可问的?自然是因为这个! 若不是皇上的旨意,慢说他不会想到娶她了,她也不会想到嫁给他啊?她当时刚还俗回家,家里是在准备为她寻门亲事,但一众皇子可没在家里的考虑中。 她这样想着,心里好像平复了些,又好像还是不太高兴。 不过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听孟君淮又道:“我明日就进宫跟母妃说清楚,睡吧。” . 前宅卧房里,孟君淮用过早膳后就更了衣,准备进宫。淑敏公主的事再急他也打算先放放,无论如何都要先把玉引这桩事给结了。 母妃用那样的罪名责怪玉引,那小尼姑肯定委屈死了! ——他都替她委屈!人家平常就念念经礼礼佛,哪有闲情逸致去打压妾室? 玉引才不是那种人! 其实这事该怎么办,他当日就想好了,可她非说她要自己料理,他觉得也好,这才没在次日再进宫去,直接按自己的心思办这事。 结果她料理的方法吧…… 算了还是他来吧! 孟君淮坐在马车里,以时不时就忍不住要笑一声的状态过了一路,基本上前半路都在笑谢玉引这处事方法太少见太逗,后半路则在嘲笑自己近几个月来净跟这位正妃斗智斗勇了。 他到永宁宫时,定妃正独自一人在寝殿的罗汉床上看书。 “母妃安。”孟君淮一揖,半晌没听到动静。 定妃心平气和地把手头这一页读完了才看向他:“你倒还知道来问安。本宫生辰当日,你先在这儿扯着嗓子跟本宫嚷嚷,之后又在宴上自己做主给你的王妃添菜,你这是给谁脸色看呢?” 孟君淮一语不发地听完这句数落,定妃颜色稍霁,扬音道:“来人,添个座儿。” 宫女很快就端了蒲团来搁在罗汉床前,孟君淮落座后沉默了一会儿,见母妃也不说话,才自己开了口:“母妃息怒,但这种事再有一回,儿臣还得这么干。” “……你这脾气!”定妃气笑。 孟君淮抬头便道:“因为这不是玉引的错,是您错怪她了。”他语中略一顿,“实话告诉母妃,儿臣跟玉引还没圆房,她连这都不着急,您觉得她有心思打压妾室?” 定妃一下子被他说蒙了。 过了好一会儿,定妃才显出深感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说什么?你们还没圆……可你又分明常去她房里,那是她不愿意?” 孟君淮面容冷静:“和她也没关系。” “你不能什么都说跟她没关系!” “跟她真没关系!”孟君淮一语压过定妃的声音,殿中骤然一静后,他又道,“反是她主动提过,是儿臣不想让她过得不自在而已。” 孟君淮离座一揖:“儿臣今日来,是想问问母妃,那日是听了何人的闲言碎语,才会对玉引有那样的误解。不论是什么人说的,请母妃如实告知。” 定妃睇视着眼前的儿子,徐徐地吸了口气。 “你这是……对你的新王妃,动了真情了啊?” 良久之后,定妃这样说。 . 王府北边,两方三合院的安静中都蔓延着蠢蠢欲动的味道。 陆氏昨晚被召去前头的事,不管是有别的原因,还是只是因为陆氏的运道来了,都足以让旁人心存侥幸,希望今天前头还能来请人。 终于,四五个宦官的身影出现在三合院前的小道上,都疾步跑着,越跑越近,在还有三辆丈远的时候,院中的人便认出那是逸郡王身边的人的服制。 “来了……还真来了!”几个年轻的婢子兴奋起来,立刻转回各自主子的房子禀话。 乌鹭跑进房中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向顾氏道:“前头还真又来人了,兴许今日能是……”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乌鹭的话,主仆两个一同看过去,半开的门外,宦官躬身道:“奉仪,下奴是前院的,杨公公吩咐下奴来请奉仪去前头候着。” 话音一落,二人俱是一阵欣喜。 ☆、第33章 心思 眼看着逸郡王从永宁宫退出来就黑着张脸,杨恩禄识趣儿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不过他也不傻,悄没声地示意个小徒弟去殿里问是怎么回事,那边也没隐瞒,言简意赅地透了个底儿给他。 于是杨恩禄心里就有了个数,知道前阵子府里的奉仪顾氏给王妃下了绊子,王妃呢,在定妃娘娘这儿受了委屈,王爷气得不轻,今儿是来追根问底儿来了。 弄明白这个,杨恩禄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多精啊?办一百次事不一定出一回错儿,走一步看三步那也是多年练出来的硬功夫。 是以逸郡王出宫门的同时,他的话便已经吩咐下去了。也不多,就一句:“骑快马回去,叫顾奉仪到前头候着。” 然后他就安心了。看王爷气成这样,回去之后发落顾氏是肯定的,他只是添了个心眼儿而已。 ——王爷本来脾气就大,现在又正窝着火,若等他回去亲自开了口再传顾氏,那在顾氏到之前,这火气撒到谁身上可没准儿!谁离他近谁倒霉! 那还不如直接把顾氏叫来,该冲她发的火让她直接接好! 孟君淮一路都没说话。 他对这顾氏很有印象,早在她进府之前,他就听说她“棋艺过人”,所以他在第二天就和她下了盘棋。无奈在棋局上,他就感觉到了她的“恭敬”,从头到尾都明显不是个中高手会用的棋路,摆明了就是要他赢。 彼时他只觉得兴致缺缺,觉得这样有才华的姑娘不该活得这么小心——他又不能吃了她,对吧? 现在把两件事搁在一起,他则恼火透了。 顾氏连盘棋都不敢赢他,但扭头就敢去算计王妃?可见她并不是真的胆小,而是觉得他赢了棋会高兴,他高兴了就会对她好。 说难听点儿,就是工于心计、看碟下菜! 孟君淮下了马车半步都没在府门前停,往里走时每一步都还带着气。他想这事必须严惩,什么人都敢往他王妃头上踩?反了她了! 转瞬间已过了次一道大门,他的住处已离得不远,他原想去喝口茶再料理此事,一声柔语穿过怒火径直入耳:“殿下。” 孟君淮脚下顿住。 待得他定睛看清几步开外的人是谁时,旁边随着的宦官都清楚地看出王爷的面色又阴了一层。 “殿下万福。”顾氏稳稳地下拜,与她初见他、和向定妃问安时一样温温柔柔的,“妾身乍闻召见来得急,不及好好更衣梳妆,殿下恕罪。” 孟君淮冷眼看着她,听她说完,他上前了两步:“顾氏是吧?” 顾氏未觉有异,抿着笑应答:“是,妾身顾氏。” “棋下得好的人果然心思不浅,能绕过本王和王妃去母妃跟前说话。” 顾氏蓦地一惊,满目惶然地看向他:“殿下,我没……” “你先不必起来了。”孟君淮阴沉的脸上目光微凛,他侧首扫了眼正院的方向,“你不是爱动心思?那就想法子把话传到王妃耳朵里,她肯饶你,你再起来。” “殿、殿下……”顾氏顿时面色惨白,眼见逸郡王转身要走才猛然回神。她惊慌失措地伸手便要抓他的衣角,无奈抓了个空。 顾氏心中恐惧渐升,口不择言地喊起来:“殿下饶我这一次!我日后再不敢了!我……我去向王妃谢罪!” 没有得到回音。 . 发落了顾氏,孟君淮回到自己房里静饮了半盏茶,而后蓦地浑身一悚,一阵窘迫倏然席卷! 方才从宫中到府中的一路上,他都沉浸在对顾氏的着恼里,现下这事办了,另一桩事才猛然涌起来。 在永宁宫时,他替谢玉引争辩,母妃审视了他一会儿之后,口吻悠悠道:“你这是对你的新王妃,动了真情了啊?” 彼时他不假思索道:“没有!” 话音还没落他就觉得自己脸上热了,诡异间心下划过一句自问:“不会吧?!”然后他便又继续同母妃争论正事了。 现下这番对答猝不及防地又冒上来,他忍不住又自问了一回:“不会吧?!” 应该不会,那小尼姑清心寡欲的。出了她主动给他宽衣解带的那回外,他一直都对她生不出欲|念,哪儿来的动情啊?母妃想太多了。 他就是觉得这小尼姑为人心善,但也分得清轻重。比如在和婧的事上,她总是宁可跟他顶也要护着和婧;可是在审问从永宁宫要出来的人的时候,她又很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了,还请她长兄帮他的忙。 哦,其实她生得也挺漂亮的,另外大概是因沾了佛门气息的缘故,气质很不同于常人——有那么几回,他去正院找她时,她正在抄经或者读经,他站在门口遥遥一看,就觉得那是一尊沉静安详的玉菩萨。 除此之外他对她也没什么别的看法了,若非逼他再说一条……他大概只能说,她挺有趣的。 她脑子里攒了十年的佛经禅语,红尘事还没来得及学,就来给他当王妃了。很多事情看得比他透,甚至还能给他出主意,但也有许多时候懵懵懂懂的。回家一趟被大伯母说几句,她就慌了,他开玩笑地再一吓她,她就哭成了泪人,第二天还要“霸王硬上弓”…… 孟君淮想起这出仍还想笑,那天还真把他也吓着了,小尼姑你霸气之前好歹给人个提示啊? 所以啊,他护着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嘛,不是母妃说的那么回事!就是这么个姑娘在他身边,他不想看她平白受委屈,也不忍心让她不高兴而已! 等等! 孟君淮察觉不对,压着心绪徐徐地吸了口冷气。 他……不忍心看她不高兴?这句话想着怎么莫名地有点……怪? 咦……? 他又换了个角度去想,问自己,他喜欢那个小尼姑吗? . 正院里,谢玉引正听珊瑚和赵成瑞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她说刚刚发生的“怪事”。 说白了,就是昨天杨恩禄按她的意思请去前头、结果独自一人在孟君淮房里睡了一夜的陆氏,在来向她磕头谢恩的时候,给她身边的人塞了赏钱了。 这本来没什么,珊瑚他们平日里能得的好处从来不少。府里各处多多少少都会巴结,完全回绝掉是不可能的。 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陆氏给她正院的所有人都备了赏钱——上到掌事的珊瑚和赵成瑞,下到连她都不一定见过的粗使丫头,一个都没落下。 “可没见过这么给赏钱的。”珊瑚皱着眉头说,“您说要是为了巴结,那巴结粗使的可半点用都没有,而且这么一来看着太惹眼、太蹊跷,我们准得禀给您不是?要是您这边一发话说以后不许跟那边走动,她不就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了?” 所以应该不是为了巴结,更不会是为了往她这儿安插什么眼线。“广撒网”也没有什么撒的。 赵成瑞也道:“下奴也觉得奇怪得很。下奴问了几个人,都说陆奉仪身边那丫头塞了钱就跑,并不跟人瞎寒暄,更不提要谁在娘子面前多提提陆奉仪,倒像只是为了道个谢似的,但凡对方收了就得了。” 所以也不是为了被她提拔。 最容易让人觉得头疼的两样可能已然筛了出去,玉引就稍安了心,想了想又问:“都给了你们多少钱?加起来有多少?” 珊瑚把荷包放到她案头:“奴婢和赵成瑞的都是四钱银子,琥珀她们是三钱,其余的多是两钱。咱这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七八两总是有的。” 七八两银子,这钱对谢玉引来说不算什么,但她也看过账册,知道府里的奉仪一个月就领一两银子,虽则衣食住行都在府里,可平日里要打点、要花钱的地方也还是不少的。 陆氏这是下血本了。 玉引眉头微蹙,伸手推推珊瑚呈到案头的荷包:“既给了你们,你们收着就是了,但咱也不能真让陆奉仪那边揭不开锅。去库里取十两银子给她送去,再告诉她不用这样客气,都在一个府里,让她安心过日子。” 赵成瑞欠身应了声“是”去照办,玉引拿起经书继续读她的经,俄而一声轻咳传进屋来。 孟君淮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边进屋边道:“我看赵成瑞抱了一兜子碎银出去,你是要买什么喜欢的东西还是……” “还给陆奉仪的。”玉引站起身答道,抬眼就见他定在自己面上的目光好像有些怪……?总之和平常不大一样。 “殿下?”她犹豫着一唤,孟君淮的视线猛地闪开:“咳……哦。”然后他顺着又寻了个话茬,“你怎么欠她钱了?” “哦,也说不上欠。”玉引说着,就将方才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末了又道,“我想着也不能让她那边的日子过不下去,就让赵成瑞另拿钱给她送回去了。顺带着也能叮嘱她一句,若她原本真是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里不安稳,才这样往正院塞钱,以后也可以安稳了。” “嗯。”孟君淮听她说完,才勉强算是完全回过神来,他压了压起伏不止的心事,笑向她道:“那个……我四姐,也就是前天晚上回府时遇上的淑敏公主,出了些事。我们兄弟几个那天打了个商量,想让各府的正妃先去陪一陪她,所以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紧张个什么劲,滞了会儿后,还是不争气地说得很小心:“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我就是先问问。” 玉引蹙着眉头瞅瞅他,越发觉得他不对劲。 . 夜色深深,王府各处都归于安静,只前宅次进门后的院子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吵闹。 “公公,您行行好……”乌鹭一看自家娘子刚在倒座房里歇了不足一刻,就又被架了出去,眼眶都红了,“娘子方才是跪晕过去了,这您、您也瞧见了,真再跪下去这哪儿还受得了啊!” 两个宦官把顾氏搁下继续跪着,左边那个打了个哈欠,跟乌鹭说:“你别怨我们,殿下亲口说王妃肯饶她,她才能起来,我们有几个胆子留她在里头歇着?再说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当我们乐意跟这儿盯着啊?” 他们还困得眼皮打架呢! 这俩宦官心里早想骂死顾氏了。要不是顾氏,他们大晚上的能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三更半夜睡不了觉也捞不着半个子儿的赏钱,顾氏跪坏了,回头旁人还免不了觉得是他们使坏,他们这不是白倒霉么? 顾氏手支在地上缓了好久,才勉强能直直腰。她叫过乌鹭,咬着牙问:“你去正院求过了没有?王妃、王妃可是吃斋念佛的人……” “奴婢连正院的门都进不去!”乌鹭扶住顾氏就哭了起来,“而且……殿下现在在正院呢。” 顾氏心里抑不住地冒了一阵火。 她咬咬牙,又说:“那你再去求求陆奉仪。她今天给正院上下都塞了好处,正院的人总会给她个面子的,她不帮,只是她不想帮罢了。” “好……好我这就去!”乌鹭应下,站起身就疾步往北边跑去。她也实在是怕得很,万一顾氏真的……真的没命了,她这随嫁进来的就得回顾家去。到时候她还能有好果子吃?夫人非弄死她不可! 乌鹭越想身上越冷,踏进三合院目光一划,当即看到陆氏身边的婢子在苗氏房门口候着。 她便直奔那边去了:“冬枣你让我见见陆奉仪!陆奉仪若不肯帮忙,就没人能救我家娘子了!” 冬枣横在门前不让她进:“我们娘子跟施奉仪说话呢,专门吩咐了不让人进。我若放你进去,这罪你担着?” 房里,苗氏刚站起身,就被陆氏一把拉住:“别去。” “从晌午到现在,顾氏都跪了大半日了!”苗氏不可置信地瞪她,“你怎么心这么狠呢!” 她不懂陆氏怎么侍候了王爷一次,就这样目中无人了。眼下她们六个人里,大概只有她还能跟王妃说上话,她竟眼看着顾氏受罚而不管? 陆氏皱皱眉头:“我不能去求王妃,你也别管顾氏,上头的事咱惹不起。万一惹得王妃不高兴了,我们陪顾氏一起跪着去?” “你……”苗氏气得说不出话。 陆氏不再理她,她觉得自己这样置之不理是对的。 今天,她探过王妃的意思了——她给正院上上下下都备礼,就是为了探王妃的意思。王妃让她去侍奉逸郡王,却又让她在逸郡王院子里独自睡了一夜,这实在太蹊跷。她一时想不透,不懂王妃是在向她们立威,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而后她想到了顾氏前阵子进宫,还从永宁宫得了赏赐的事。陆氏想,如若王妃突然立威,大概就是顾氏的逾越让她不快了吧? 她便顺着这个想法去试探了,给正院每个人都备了礼,而后的结果可以有很多种。王妃可以谢她、可以不理她,也可以呵斥她没规矩。但最后她得到的结果,是王妃着人送了十两银子回来,让她安心过日子。 这和召她去、又把她晾在那儿……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想,王妃无非是要她们看明白,后宅里的事是她这个正妻做主的,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她们侍奉逸郡王,也随随便便就可以让她们侍奉不着。同样,她也可以不在意她们“打点”她的正院,因为她们当回事的东西,在她这个主母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她那样简单地将钱送了回来,还轻描淡写地嘱咐她安心过日子。 陆氏觉得她懂王妃的想法了,王妃是想摆出根本无所谓她们的存在的架势。那么,她们如果非要往她眼前凑、逼着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半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关乎王妃的事情,她一丁点儿都不想插手。不管顾氏这一跪最后会落得怎样的结果,也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 正院卧房里,孟君淮睡不着了。 其实他已经跟谢玉引同榻而眠好多回了,但这是第一回心里这样的躁。 要说就此对她生了欲|念……其实也没有。可他就是睡不着,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更不敢像往日那样抱着她睡,只能背对着她,使劲给自己平心静气。 于是睡觉不老实的她这回就占足了便宜,已经在他背后踢了好几脚、又打了好几拳了,他也只敢稍侧过头瞪她一眼,然后继续闷声静心。 没办法,现下一看她就想把她弄醒跟她说话,他一定是疯了! 孟君淮就这么骂着自己一直熬到了后半夜,在谢玉引睡得相对“踏实”了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侧了侧头。 然后又忍不住彻底转过了身来。 眼前的小尼姑睡得沉沉的,两片羽睫覆下的弧度很好看。孟君淮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她叫醒跟他说话,胳膊支起头一边看她一边揶揄自己这么个大男人,居然为这点儿女情长的事为难上了。 然后他手贱地碰了碰她的睫毛,又无聊地点着她的睫毛数了起来。数一根念“喜欢”,再数一根念“不喜欢”。 ☆、第34章 胡同 谢玉引醒来时,看到身边已经没人了。再看看,孟君淮其实还在房里。 他坐在桌边,眼下一对乌青十分明显,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 “……殿下?”玉引愣了愣,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确实是乌青,然后问道,“殿下睡得不好?” 孟君淮“嗯”了一声,没看她,又饮了口茶。 一夜未眠让他现在满腹邪火,最恼怒的自然是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为了这么个小尼姑苦恼个什么劲啊! 除此之外还恼火她睫毛怎么这么多?数得他眼睛都疼! 而且还每回数出的结果都不一样!第一回他数的左眼,结果是“不喜欢”,他闷了闷,又去数右眼,结果是“喜欢”。再想想,不甘心,重数左眼,结果也成了“喜欢”。 数着数着天都亮了,孟君淮惊觉自己竟然无聊了这么久,接着就觉眼睛累得睁不开。 所以他就坐到桌边喝茶缓神去了。 缓了好几息后,他才看向她:“记得给公主府递个帖子,其他各府应该也都是今天递,你们若能一起去见最好。” “哦,好……”谢玉引看着他这一脸疲乏应得有点迟疑,心道是不是淑敏公主那边的事情比她所想的还严重些?比如驸马不止是把公主打了,而且把公主打残了? 孟君淮起来后也没想着照镜子,见了她这副神色,隐约猜到自己现下可能不太好看。 他就不想再让她看了,起身道了句“我去前头补个觉”就走了,脚步都有点虚飘飘的。 . 玉引在当日就往淑敏公主府递了帖子,下午时公主府送来回帖,说请她次日去府中小坐。来送回帖的宦官还带了话,告诉她说:“明日去拜访的还有谨亲王妃和另外四位郡王妃,七、八、九、十一、十二皇子府的五位皇子妃。” 玉引掐指一算,除了宠妾灭妻的十皇子府没人去以外,已成婚的皇子的正妃全去了。 次日一早她起来梳妆时,又有人来传话,说几位已出嫁或是已在宫外建府的公主也都会到。玉引深吸口气,暗道这阵仗真不小。 于是草草用过早膳后她就出了门,快出府中次一道门的时候,看见两个宦官从倒座房里押了个女子出来。 那人好像自己使不上什么力气,一路都是半被拖、半被扶的,玉引依稀听到几声呜咽,又听见其中一个宦官埋怨道:“您还哭呐,瞅您惹了多大麻烦!我们上哪儿哭去?” 玉引停下脚皱皱眉头,珊瑚一看她的神色就懂了,朝那边一喝:“吵什么吵!过来向王妃见礼!” 三人本都没注意到他们过来,闻声皆一栗。而后那两个宦官先一步回过神,当即就扔下了手里架着的人,到谢玉引跟前跪地一拜:“王妃。” 玉引一时没理他们,目光定在不远处那女子身上。见她不是婢子的衣着,发髻上一朵玉制的簪花也精巧,便道:“她是北边的人吧,这怎么回事?” “王妃!”顾氏一下子哭了出来,本已没什么力气,还是紧咬着牙关往谢玉引跟前蹭。那两个宦官也不敢拦她,顾氏膝行到玉引面前,一把抓了她的衣袖,“王妃,妾身是……是跟您一起进府的顾氏。在定妃娘娘面前无意中说错了话,殿下便罚妾身跪到现在……求您、求您饶妾身一次!妾身再不敢了!” 玉引眉心一跳:“你跪了多久了?” “两天两夜,今儿是……第三天了。”顾氏苍白的脸上眼眶泛红,“殿下说若您肯饶恕,才许妾身起来。可殿下又一直在您正院,妾身想告罪也……也进不去门。” 她说着就重重地叩起头来:“求您!求您开恩!妾身日后当牛做马报答您,求您饶妾身这一回!” “行了,快起来。”玉引伸手一挡,定睛看看,顾氏额上已磕青了一块。 她摇了摇头,侧首吩咐:“去回殿下一声,这事我不计较了。扶奉仪回去歇着吧,传大夫去看看。” 顾氏立刻谢了恩,那两个宦官便扶着她往北边去。玉引静看了会儿,眼瞧着顾氏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了,走路时腿脚都不听使唤,全凭那两个宦官扶着才能回去。 ——这情状让她唏嘘了大半路,在马车上强自阖眼静歇了片刻,却猛地回过神来:“不对。” “停车!”珊瑚一嚇,立刻喊停了马车,欠身询问,“怎么了,娘子?” “哦……跟此行倒没关系。”玉引吁了口气,“你差个人回去,到北边传个话,给顾氏挪个住处。就说顾氏不安分,日子久了别搅得后宅不安。” “……娘子?”珊瑚有点吃惊,但见她神色沉肃,连忙揭帘出去传话了。 珊瑚直接跟赵成瑞说:“换个人驾车吧,这话你去传。我看你留在府里盯着些比较好,免得节外生枝。” “哎,得嘞,您放心请好儿吧!”赵成瑞边跳下车边一应,玉引在车中听到这句话,方算安了心。 顾氏的心思够鬼的。方才即便是在告罪求情,其实也仍旧“不安分”。 她说了太多关于是逸郡王罚她的话了,一句一句加起来,明里暗里在指逸郡王心狠,又一句话揭过自己犯的错,很容易让人觉得确是王爷罚得过了头。再加上她确实伤得不轻,玉引心中一时都难免有些责怪他了。 但这其实很可笑。再怎么说,人也该和与自己站在一起的人更亲近才对——哪怕这个人真的做得过了,她也仍该明白他是为了护她。不足之处二人间说明白就足够了,不该是在心里去怜悯与自己对立的那一方,反将护自己的人变成仇人。 玉引暗叹顾氏真的有些本事,几句话轻轻巧巧地一扫,就险些让她和孟君淮生嫌隙。 可见顾氏方才的告罪仍充满算计……孟君淮这样罚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玉引想着想着,暗暗的有点生气。生气顾氏这样利用旁人的善心,也生气自己真的、真的差一点就被她利用到了! 她托着腮琢磨起来,思索自己是不是在这方面格外容易被人利用啊?她修佛十年这件事摆在这里,王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人尽皆知,想动点心眼的人,是不是就格外容易想到这一点、然后再往这一点上使劲儿? 那她是否真的比旁人心善很多都不重要了,往她这里动脑筋的人多,她总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吧?所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欸,真是很烦人呢! 玉引靠到靠背上,缓着气愁眉苦脸。突然觉得自己先前很喜欢的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放在红尘中,其实是很讽刺的! 身在佛门,做到“无闲事挂心头”很容易,但红尘里,这“闲事”也太多了! . 王府最北边,两方三合院里都安安静静的。 这三两天里,气氛总是有点怪,一是陆氏和施氏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二就是前天被召去前宅的顾氏一直没回来。 余下三人一时顾不上陆、施二人在干什么,注意力全放在了顾氏身上。 顾氏前天晌午被前宅的人请了去,而后两天未归,她们都很好奇出了什么事。 心善些的在想,她是不是真的入了王爷的眼啦?这么久没回来,是一直被王爷留在了身边?这是有可能的,毕竟她棋艺出众,王爷早就因为这个见过她,眼下因此喜欢她也不是不可能。唉,真是技多不压身; 嫉妒心重些的,则在暗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王爷心烦,已经被发落了?或许被迁去了府里哪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或者直接被赶出了府?这可都没准儿,顾氏也没个正经的命妇封号,“奉仪”之类的品秩都是各府自己就能拿主意的,放到宫里可就没人在意了。若真是这样,那她也活该,六个人里数她最是清高,平日总对旁人爱答不理的,闷在房里钻研什么棋艺。 两样猜测在各人心头涌着,屈指一数今天都第三天了……然后,就见顾氏回来了。 两方院子里同时骚动了一阵。 “顾奉仪回来了!”施氏听婢子禀完就一横陆氏,“你真不去瞧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真狠了心彻底翻脸么?” “不去。”陆氏平淡的摇头。她没法告诉施氏那晚上王爷并没有幸她,也就没法说自己摸索出的王妃的心思,只能一味地拦着,“我不去,你也别去。这里头的事儿深着呢,咱沾不起。” “嘁,去侍奉了王爷一次,你就瞧不起旁人了是吧!”施氏气不过,也不理陆氏的劝,推门就出去了。 隔壁的院子已乱成了一团。 送顾氏回来的宦官把人一放就走了,同院的苏氏和王氏正一起把人往里服。一看施氏也来了,王氏就喊她:“快来搭把手!” 施氏赶紧和同来的婢子一道去帮忙,一抬眼看见江氏在袖手旁观就来气,可又不敢得罪这位资历最长的良娣,只能当没看见。 “怎么弄成这样!你到底怎么得罪王爷了?”和顾氏一道入府的苏氏紧皱着眉头,问了好几次,顾氏都咬着牙不答。苏氏也就不再问了,几人一道扶着她进屋,直接放到榻上歇着。 不多时,大夫也到了。 府里养着的大夫就那么几个,哪个也不瞎。听说要看的人是王爷亲自罚的,哪个都有点往后缩,如果命他们来看的不是王妃,而是北边过去的人,他们准就寻理由推了,谁也不来。 是以来了的这人也不肯跟她们走得太近,“望闻问切”四步里头,起码是把“问”给省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就闷头自己搭脉自己看,顾氏身边的乌鹭几次主动想说,愣被大夫这神色弄得迟疑要不要说,最后硬是忍了。 不过片刻就已诊完,外用的、内服的药都开了一些。乌鹭跟着大夫去抓药,回来后先给顾氏上了外用的,又去煎内服的。 药锅里的水刚开,乌鹭听到响声一抬头,就见几个宦官一道进了院。 看着气势汹汹的,让乌鹭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来者不善。 “几位公公……”她赶紧迎过去,拦在几人跟前,蕴着笑问,“几位公公这是……有事啊?” 进来的几个都没说话,牵着她的视线看向院外。 刚在院外停下脚的赵成瑞眉心一跳。他本来没打算说话,想着盯着这几个把人挪出来就得了,珊瑚让他来,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过现下拦人这个他也眼熟,知道就是要挪出去那位身边的人。 赵成瑞心里冷笑了一声“不识相”,负着手踱着步就进了院:“你知道我们不是北院的人吧。” “是,赵公公……”乌鹭现下看见正院的人都气虚,“奴婢知道您是王妃身边的。” “那就行了,有些废话你直接给我咽回去就得。”赵成瑞的目光划过眼前的三合院,“我知道你们随嫁进来的,都有几分忠心,但你记着,顾奉仪的前程不是你能左右的,你也少往里头搀和!” 乌鹭摒着息不敢吭声,赵成瑞睃着她,又道:“乖乖帮着我们给顾奉仪挪了住处,我给你另寻个好差事。” “公、公公……”乌鹭滞了一瞬后浑身一冷,蓦然跪了下去,“娘子身边就我一个,您、您要把我搁到别处……我们娘子身边不能没有人啊!” 赵成瑞笑了一声没说话。 乌鹭磕了个头,又道:“求您跟王妃说两句情,娘子她知道错了,求王妃别……” “也行吧。”赵成瑞没待她说完就打着哈欠应了,又带着点懒意道,“这话我替你说。走着吧,帮我们挪了院子,你随顾奉仪过去,换差事的事儿不提了。” “谢、谢公公!”乌鹭显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喜出望外地道了谢,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帮他们一起收拾东西。 当天傍晚,这话传进杨恩禄耳中,杨恩禄立刻笑出了声:“呵,这姓赵的也够精的。” 小徒弟赔着笑点头,见师父不说话,也不追问,知道这会儿该安静地任由师父自己琢磨。 杨恩禄细品了一番,不得不承认,对赵成瑞这安排很满意。 王妃把顾氏从北院挪出去,是因为顾氏不安分。换句话说,其实顾氏住在哪儿不是最重要的,让她再惹不了事才要紧。 她年轻,心思又活泛,必然没那么容易就踏实下来。旁边再有个忠心耿耿的婢子帮衬着,只怕咬紧了牙关也得再为自己拼一把。 有了赵成瑞这番话就不一样了。 顾氏这阵子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她身边那丫头免不了跟着受苦。有了赵成瑞那番话,那丫头免不了要想,如果自己当初答应他的话、换了别的差事,现在就不会这么惨。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一时义气容易,但真到了吃苦的时候,就很容易后悔,若此前再有个“良机”被自己错过,就更要悔得不行。 悔又会慢慢变成恨,先恨自己,再恨身边的人。日子久了,那丫头会不会帮着旁人踩顾氏一脚都难说,遑论帮她出谋划策! 杨恩禄自己咂摸够了后,心下记住了赵成瑞,觉得日后可以结交一下。而后他往屋里瞅了瞅,王妃的卧房里听不着什么声儿。 又过了会儿,终于听见王爷吼了句:“反了他了!” 房里,谢玉引气息一滞又一舒,心道自己说了这么半天,他可算有点反应了。 她今日去淑敏公主府,着实听了不少事,总之就是淑敏公主的婆婆住到京里后经常给公主添不痛快。 比如在公主和驸马生不痛快争了几句嘴的时候,婆婆就会一连几个天寻理由把驸马支开,让公主见不着他。公主若去找她“要人”,她还会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给公主脸色看。 ——这种事让她们一众妯娌都义愤填膺。各府正妃都是细细地把事情记住了,回家之后说给夫君,好再一同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于是即便孟君淮已经不高兴了,谢玉引也还得说:“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那张威估计是看公主性子好,胆子便也大了。再吵嘴便不用他母亲多说什么,他自己就能离府几日不归,听公主说,他还……” 她都不知道怎么往下说,已说出的都已经够过分的了! 和她嫁给他当妻子、他晚上来不来她正院全由他做主一样,驸马娶了公主,公主是否见驸马,也该是公主拿主意。若公主不见,驸马不能做什么,而公主若见,那叫“召驸马入侍”,驸马必须随叫随到,没听说过有敢离府几天不理公主的! “他还……往府里带过别的姑娘。”谢玉引终于把这句更过分的说了出来,低着头又呢喃续道,“十一皇子府那边说帮公主查过了,说是八大胡同里醉香楼的头牌,叫陈什么的……” “陈妙容!”孟君淮铁青着脸说出这三个字。 “嗯,对!”谢玉引眼睛一亮,“殿下怎么知道的?” “……”孟君淮一扫她的神色,立即道,“我没去过。” ☆、第35章 赠礼 之后小半刻的工夫,谢玉引都有点儿懵,不太懂聊淑敏公主的事聊得好好的,孟君淮怎么就突然扯到他去没去过八大胡同上的问题上去了? 不过看他说得认真,她也就先听着。 孟君淮有些窘迫地说,其实他也不是“没去过”,但是绝对、绝对、绝对没跟任何一位八大胡同的姑娘发生过不该有的事情。 那他去八大胡同到底是干什么呢?其实是这样: 大殷朝的皇子出宫建府都早,他建府那年十五岁,郭氏还没过门。差不多前后脚出来的,还有十六岁的五哥、十四岁的七弟和八弟。 十几岁,对于男孩子来说,正是对什么新鲜事都想挑战一把、又觉得“老子已经是个大人了!”的时候。而且,皇子们从小都在宫里长大,每天面对的都是紫禁城的一亩三分地……偶尔出宫避个暑什么的,也就是换块“一亩三分地”待着。 这时候,突然宫门大开让他们各有自己的府了,意味着什么?外面的广阔天地、京城的灯红柳绿、胡同串子里的纸醉金迷…… 天呐!都没见过啊! 几个人那会儿都是看什么都新鲜,加之既不缺钱又都是皇家人,出了宫门简直就没什么能让他们害怕的了。 于是,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五皇子大手一挥:“兄弟们!咱们逛窑子去吧!”——他们就勾肩搭背地去了。 不过,能入皇子们的眼的“窑子”也都不是一般的地方,里头主事儿的人一个比一个精。当时估计一看这几个人的气度出手和岁数,就多少对身份有点猜测,应付得十分“得当”。 ——他们说要找花魁,楼里就叫了花魁来。但又没有让花魁和他们干任何床上的事儿,直接唱曲喝酒把几位小爷哄开心了,就给送走了! 谢玉引听到此处觉得十分神奇:“那你们真的听完曲、喝完酒就走了?去青楼……不都是为了‘那种’事吗?” 不管去什么地方,去了之后把“初衷”给忘了不是很奇怪吗! 支着额闷头说往事的孟君淮抬眼一扫她,见她听这种事还听得双眸亮闪闪的,直眼晕! 他懊恼地揉着太阳穴:“那会儿我们玩心思哪儿玩的过她们啊?花魁啊,个个阅人无数,真是不知不觉就被她们哄走了……还心甘情愿地掏了不少钱。就说这回被张威带回驸马府的陈妙容吧……我就记得她那日好像连笑都没怎么笑过,愣是哄得五哥把一块刚得的玉佩给她了,那玉佩够在京里换套宅子的。” 哎呀各位殿下你们都是冤大头啊! 玉引觉得这太好笑了,趴在桌上笑得肩颤。孟君淮横眉怒瞪了她一会儿也笑出来,又喝她:“不许笑了!也不许说出去,不然爷断了你的素菜!” “……”谢玉引的笑声一下噎住了,但双肩仍是又颤了一会儿,才彻底缓下来。 然后她抬头问他:“可若这么说,淑敏公主那边的事就奇怪了。若是几个皇子去,那边的人能瞧出不对,驸马去,他们理应也看得出来啊?若连侍奉皇子都怕招惹麻烦……那侍奉驸马,可是直接得罪公主,就不怕惹麻烦了?” “嗤,这可不一样。”孟君淮眼里蔑意顿现,“我们那会儿是图新鲜去的,该带的人都带着。里头的人有了猜测,自然会和随从打听,杨恩禄他们也怕出事,纵不明说身份也会点拨透彻,让他们心里有数。但那张威算什么啊……” 他鼻中一声冷哼:“没有公主他什么都不是。下人也不傻,看他背着四姐去那种地方,只怕掐死他求自保的心都有,还敢跟人透底儿说这是那位?” “哦……”谢玉引就懂了。这种事真的是死罪,谁都知道。所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下人在拿不准是否告发的前提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压住。 ——这么一想,眼下淑敏公主的这桩事就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相比驸马,明显人人都更惧她这公主,她却仍然让自己这么委屈? 谢玉引一喟:“公主太贤惠。眼下闹到这份上,殿下可必要帮她出这口气。” “嗯,自然。”他颔首,然后说得比她直白多了,“四姐这不是贤惠,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过成这般。” 玉引点点头。 孟君淮看着她想说,我们以后要是有个女儿,我肯定也不会让她这样! ——想想还是算了,提什么女儿!还没圆房呢! . 后宅东院。 尤氏气色不佳,脾气也不好,底下侍候的人都小心翼翼的。 不过近来她在尽量让自己少发火。 肚子里的孩子眼瞧着一天天大了,王爷却该不来还不来。虽然各样的赏赐依旧不少,且细致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却仍旧让尤氏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她头一回在想,自己从前是不是真的闹得太过头了?也许逸郡王真的会生她的气? 恍悟之后她有一点“为时已晚”的恐惧,而后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亡羊补牢”上。 她腹中毕竟还有一个孩子。她想,她安安分分地安胎,让孩子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府里就总还是有她立足的地方的。 总之,这时候她不能再使任何小性子了。那不止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还有可能让王爷更生她的气,阿礼或许就要被交到王妃手里了。 尤氏一边想着,一边深呼吸给自己缓气。而后她睃了眼身边的山栀:“欲言又止几回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是……”山栀欠身,觑觑她的神色,才小心翼翼地将北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昨儿个王妃吩咐之后,顾氏就搬到西北边的院子去了。那边您知道,经年累月的没什么用处,虽说也草草收拾了一番,可也真不是个住人的地方。” 尤氏抬了抬眼皮,没接话,等着山栀继续往下说。 山栀便又道:“奴婢瞧着,她现下是寻不着人帮忙了。日后不说旁人有意欺负她,好处也横竖轮不到她那边去,她便想搭到咱东院来。” 尤氏静了口气:“原话怎么说的?” “原话是说……本来身份也低,不能服侍王爷,却不敢白拿一份月例,便想着您侍候您也是一样的。”山栀想了想,续言补充,“还说能在您这儿做做杂活就知足了,不图别的,就图个心里安生。” “呵,就图个心里安生?”尤氏一下子笑出来,“王妃罚的她,她转脸就攀到我这儿来,能是图心里安生?” 山栀闷声不说话。这里头的实情其实谁都懂,“图心里安生”只是场面话说得漂亮罢了,实际图的,不过是东院和正院不睦,想混到东院“麾下”为自己谋条路。 尤氏摇摇头:“告诉她,我这儿人手够用了,府里账目的事又交给了何侧妃,实在没什么活儿给她。让她安生拿月例吧,没什么可过意不去的。” “是。”山栀福了一福,便要去回话。尤氏又叫住她:“等等。” 山栀停住脚,尤氏重重地吁了口气:“去把这事禀王妃一声。” “娘子……”山栀明显一阵惊讶,愣了愣才又福身应“是”。 . 京里,正妃们和淑敏公主走动了之后,一众兄弟就都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定了个各府都得空的日子,众人都去了谨亲王府。 下一步该怎么办并不难想,那日正妃们去公主府的时候,淑敏公主就已松了口,并不打算护着驸马和婆婆了。只不过淑敏公主现下心里乱着,想安静安静,若要趁热打铁地把这事儿了了,就得靠他们这帮兄弟代她写个折子呈上去。 谨亲王是长兄,自然揽了这活。除此之外,淑敏公主的两个亲弟弟——七皇子和十一皇子,也都表示会写折子递给父皇。 这事就算定了。众人也没再在谨亲王府多耽搁,辞别了皇长兄,各自回府办各自的事去。 只孟君淮被谨亲王留下了。 谨亲王带着他到书房后,屏退下人,从抽屉里取了只匣子放在桌上:“喏,这个你拿着。” “这是……”孟君淮一头雾水,眼瞧着那匣子虽然用料讲究但毫无雕镂装饰,更无任何文字注明里面是何物,不懂长兄什么意思。 谨亲王踱到他面前,将匣子递到他手里:“好东西,专门给你留的,收着吧。” 什么啊? 孟君淮还是一脸疑色,谨亲王也不便直说,只将盖子打开给他看了一眼,就又迅速阖上。 孟君淮的脸一下就红了:“大哥……?” 他窘迫得缓了半天才问出来:“大哥您……您什么意思啊?这东西我、我用不着啊!” “哎,收着吧。”谨亲王一脸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早想给你。不过晾晒炮制费了些工夫,前几日刚制好。回去好好用,别浪费了。” 孟君淮脸色憋得通红,听着大哥语重心长的“劝语”,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他就疯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大哥他什么意思啊?好端端的送个鹿|鞭……大哥是怀疑他“不行”吗? 不至于啊!他府里三个孩子了,尤氏还怀着一个,他哪儿不行了?! 他就想,是不是大哥知道了他和玉引还没圆房,然后想偏了? 可是也不会啊。这事他自己没说过,母妃也不会跟大哥说。玉引就更不可能了啊,她和谨亲王府都没走动……就算有走动,那小尼姑清心寡欲的,不可能跟嫂子抱怨至今没圆房吧?! 孟君淮一肚子邪火——好端端一个男人,平白无故地被别人送这么个东西,这谁能高兴?那要不是他大哥,他就打人了! 他都不知道这东西该搁哪儿!要是让下人收库里,就得记档,那起码记档的那个会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太别扭了;摆自己屋里?那更是看见就别扭…… 孟君淮憋着一口气,进了府门就闷头往里走。见了谁也不停,匣子就在身后背着,不让人接也不让人碰。 正院里,玉引听说他回来了,便想去问问淑敏公主的事儿。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他进来了。 “殿下。”她福了福,看他铁青着脸色,小心询问,“公主的事……不顺?” “没有,挺顺的,大哥会写折子递上去。”孟君淮闷头答了,心眼又过了一遍,伸手把她拽进了屋里。 他努力让神色显得沉肃了些:“你帮我收个东西,行不行?” “……啊?”玉引怔怔,觉得奇怪,“怎的让我收着?” 他道:“是要紧的东西,交给下人我不放心。你替我收着,随便放哪儿都行,但别让他们收库里,也别让旁人经手。” “哦……”谢玉引点点头,“好。” 孟君淮便把背在身后的盒子交给了她,想了想,又严肃叮嘱:“不许看里面是什么,一眼都不许看。” “好……”玉引踟蹰着应下,起先有些不安,后来觉得他横竖不能拿给她什么会害人的东西,也就安心了。 接着,一顿午膳用得怪怪的。 玉引坐在他对面,眼看着他的脸色时不时红上一阵,三两次后,她便关切了一句:“殿下不舒服?” 孟君淮轻声一咳:“天热。” ……已经这么热了吗?这刚四月初,玉引觉得明明正是最舒服的时候,一早一晚还有点偏凉? 但旁边的和婧高兴了,眼睛亮晶晶地问他:“父王,那我们去清苑吧!” 和婧早就想去清苑玩,相较于府里,清苑的地方要大得多!还有山有湖有小船! 不过那是避暑的别苑。何母妃跟她说,“避暑”就是只有夏天才能去,让她平时不许跟父王说想去玩,不然父王就要不喜欢她了。 可现在是父王先说天热的! 和婧觉得这事能成,说完之后就一脸期待地望着父亲,脑子里已经在飞转到了清苑是先放风筝还是先划船了! 孟君淮想想,待得淑敏公主的事料理完就清闲了,早去清苑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他心念一动,看向玉引:“王妃想去吗?” ☆、第36章 劝解 玉引其实对避暑这事无所谓,但看和婧满脸的期待,又想到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若因她一句“不想”就都得闷在府里过夏天,也不怎么合适。 她就点头道了句“好”,孟君淮便交待杨恩禄着手办这事。首先,得往清苑传句话,让那边打理妥当;同时府里也要开始收拾起来,虽然大半东西都是现成的,可衣物之类的东西还是需要从这边带。 玉引这边便也交待了下去,让赵成瑞和珊瑚负责管这事儿。这样的出行总要准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所幸并不用她亲力亲为什么,她只要在下人拿不了主意的事上拿个主意就成了。 转眼间四五日过下来,珊瑚和赵成瑞没问她什么,倒是和婧跑跑跳跳地过来了。 和婧歪在她身边眼巴巴地问:“母妃,能带弟弟一起去不能?” 玉引被她问得一奇,揽过她道:“阿礼么?他当然是去的啊。” 避暑这回事不可能把阖府下人全都带着,但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应该是有一个算一个全要跟去的啊? 结果和婧摇头:“不是呀,何母妃说,尤母妃那边的人都不去。可是我问了阿礼,他也想去玩的!” 和婧摇着她的手磨她说:“母妃带阿礼一起嘛,我帮母妃照顾阿礼,不让他不听话!” 她还揽上责任了。玉引想笑,其实阿礼同去也轮不着和婧这个当姐姐的照顾,只不过东院不去的事她没听说,不知是什么原因,和就不好直接应和婧的话。 玉引叫来珊瑚:“去东院问问,尤侧妃为什么不去?是有什么事么?” 珊瑚怔了怔,就回了话:“不是啊娘子……这是殿下吩咐的,只您这边和何侧妃那儿准备就行,让尤侧妃好好安胎。” 玉引被这安排弄得一愣,想了想,又问:“那北边的几个呢?” “殿下都没提她们……奴婢瞧着,杨公公也没去那边传话,应该也是不带的。”珊瑚说罢略显踟蹰,又小心道,“奴婢觉得,这事您就不必再问殿下了。其实不带她们是好事,毕竟人多事就杂。” “这我知道。”玉引点了头。她即便觉得不至于说这是“好事”,但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虽则清苑更舒服,但在府里过夏天也绝不是过不去的——能去京郊避暑的也就是皇天贵胄那么几家,京里的万千百姓没处避暑不也是照样过日子? 她只又叫来赵成瑞说:“你去告诉王东旭,咱去清苑,后宅的事交由他管。让他嘱咐膳房,不止东院不能亏了,北边那几位也不能受委屈。日常消暑的酸梅汤、绿豆汤要备足,房里降温的冰块也要冰窖日日按例送。” “是,下奴一定交代清楚。”赵成瑞道。 玉引又说:“你再告诉他,我若听说谁过得不好了,只拿他问罪。” 这话发下去不过片刻,王东旭就又惊喜又忐忑地进来磕头来了。 王妃刚入府时他和赵成瑞争谁在院子里领头,后来王妃挑了赵成瑞,他就一直再没能显出来。现下听说要被留在府里不能随去清苑,他原也有点不忿,当下人的,毕竟总在主家跟前晃悠才能有好处不是? 但他转念一想,倒也好——把这差事办漂亮了,日后在正院的宦官里赵成瑞算老大,他也算实打实的二把手了,怎么也比现在这么默默无闻的强! 王东旭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王妃放心,下奴一定把各处都看好了,决不让东院和北边的几位受半点委屈!” 玉引“嗯”了一声,赏了两块碎银给他,就让他退下。眼瞧着王东旭走远了,珊瑚忍不住提醒道:“您忘了当初为什么让赵成瑞领事,没用王东旭?这王东旭主意大了些!” “我知道。”玉引点点头,没再说别的。她是想,王东旭主意大,这时候用大概正好吧?赵成瑞听吩咐办事,适合带在身边办差,但当她不在的时候,府里留着的人是需要能自己拿主意的,王东旭应该正合适? 玉引觉得这样该是。她□□岁那会儿在华灵庵时,尼师偶尔出门讲经辩经,就会把七八个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小比丘尼都交给她,让她带着她们念经抄经。那会儿她只是乖乖的,觉得自己要负起责任,就照尼师的话办。长大了之后才回过味来,其实若论佛法造诣,几位和她年纪相仿,却正经剃度修行的师姐妹都比她强多了,尼师只挑她管,多半就是因为她主意比她们大吧! . 京里,一众皇子都有些闷。 为淑敏公主写的几本折子递进宫都有好几天了,但半句回应也没有。几人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逐渐变得冷静,而后甚至有点“兴致缺缺”。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再提不起那日的劲头来。 头两日,他们觉得是父皇案头的奏本太多了,一时没看到,便央谨亲王进宫去当面说一说。可眼下又三日过去了,仍不见任何回音。 谨亲王府的正厅中,一众皇子等得长毛。 十一皇子端着个茶盏在屋里踱来踱去,七皇子就皱着眉头骂他:“老十一你消停会儿行不行?转来转去的烦不烦!” “你拿我发什么火!”十一皇子觉得自己挨骂挨得冤,刚想驳回去,一抬眼看见了正往这边走的人,“大哥!” 众人瞬时间都看过去,谨亲王一身朝服未换,正往这边来。 几人就都迎到了门口,谨亲王前脚刚迈进来,七皇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如何?” 谨亲王叹了口气,摇头:“还是没见着。” 厅里一阵叹息。 十一皇子急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大哥您一连三天去乾清宫,都愣没见着人,他连朝政也不理了吗?” “十一弟!”谨亲王疾喝住他不恭不敬的话,又摇摇头,闷头去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没法告诉这些弟弟,父皇近几年确实有些疏于朝政。早两年若赶早去乾清宫,还总能见着,近来则越来越要“碰运气”了。他出入乾清宫容易,很清楚有时来问安的臣子一等就要等到晚上是怎么回事——其实很少是因父皇案头奏章太多来不及见人,泰半时候,都是过了晌午、甚至将近晚膳时,才见父皇从二楼的寝殿下来。 以致于上回带六弟进宫禀倒钞司的事能那么顺利,他反倒有些意外,暗叹那日运气挺不错。但果然,不会次次运气都那么好。 谨亲王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又思量道:“明日我再去一次,若仍见不着,后天咱们就一同入宫觐见,这事不能拖了。” 事上大多事情都经不起拖,越拖越没火气,越没火气就处理得越平淡。加上淑敏公主又是那么个绵软的性子,拖得久了,万一她自己不想追究了怎么办?他们这一众兄弟到时候是逆着她的意思把驸马砍了,还是看着她回去接着受委屈? . 五日后,乾清宫西南角屋檐下的阴影里,一个年轻的宦官看着殿前广场上跪着的皇子们,直擦冷汗。 皇子们已连着来了四天了,跪等也已有两日,皇上一直没见。可皇上为什么不见,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他跟前两步远的位置,大太监魏玉林也看着那一众皇子们,脸上却并无同样的紧张,反是一抹冷笑始终悬在嘴角,嘲蔑分明。 “督、督公……”那年轻的宦官有些扛不住,颤声问道,“咱就……就一直这样晾着各位殿下?这这、这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落到皇上耳朵里?落不到皇上耳朵里!”魏玉林压着音笑着,笑声好似被屋檐的阴影覆上了一层阴冷。 他说:“我告诉他们皇上歇着,他们能说什么?能去皇上跟前质问他在没在歇着吗?再说,皇上现在可不就是歇着呢?真有不长眼的问了,罪名也到不了我头上。” “可、可……”那宦官怕得喉咙里都噎得慌,“可是您何必呢!这一位位都是皇子殿下,您这样得罪他们……” “得罪?”魏玉林笑声更分明了些,侧过身拍了拍那宦官的肩头,然后一把将他揪上了前。 他指着殿前众人道:“瞧清楚咯,这不是得罪,这是教他们规矩!” 小宦官吓得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不敢说。 “一个出宫建了府的皇子,不肯安生过日子,偏要搀和朝政,就得教他们规矩!”魏玉林后槽牙一磨,阴涔涔地笑着,“若不然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玉林心底的嘲讽呼之欲出。这世事多有趣啊,连人的身份其实都有两套。明面上的那一套里,他们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宦官们得点头哈腰地伺候着;可暗里更为实际的那一套,则是他们这些当宦官的更能主事,他们有的是手段压住这些“尊贵的人”,甚至要蒙住九五之尊的眼睛,于他们而言也不费吹灰之力。 “你的路还长呢,把身份上的事瞧明白了,日后前途无量。”魏玉林放下那小宦官,和颜悦色地又道,“不过啊,可别学薛贵。” 已死的秉笔太监薛贵,那就是玩脱了,把只能藏在暗处的手段托到明处就是找死。假传圣旨杖责皇子?那是实打实的嫌命长! 背地里将人整治安分了,才该是他们宦官信手拈来的手艺。 跪着吧,再跪几天,他们总会放弃的。而后类似的事再来个两三次,他们就会发现不仅朝堂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皇上其实也并不在意他们。慢慢的,他们就会失望、会放弃,就会安生的享受府里的太平日子了。 更多的权势,自有比他们更有本事的人来拿。 . 逸郡王府里,谢玉引听珊瑚回话说都已料理妥当,随时都可以动身去别苑后,就让赵成瑞去禀孟君淮。 她感觉他近几天好像突然忙了起来。不止没再来过正院,更是整个后宅都没再踏足一步。 她不知他在忙什么,也一直没问,眼下要不是避暑的事搁在这儿,她都不想扰他。 结果赵成瑞回话给她说:“殿下说手头还有事在忙,让您和何侧妃带着两位小姐先去,他迟些再说。” “……?”玉引觉得这不太合适。当正妃的,其实常有府外的交际——比如这回淑敏公主的事,就得是她们妯娌几个先去见公主,他们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既然他一时脱不开身,之后兴许就还有需要她出面的地方,她走了可没人能顶上。 玉引便跟赵成瑞说:“你再去禀殿下一声,告诉他我也不急,让何侧妃和婧兰婧先去吧,我等他办妥了再说。” “这个……”赵成瑞的笑容维持得很艰难,“王妃,您还是听殿下的吧。殿下他……正跟前头发火呢,今天已经罚了好几个人了,包括杨公公。” “啊?”玉引嚇住,真还没听说过杨恩禄挨罚呢。 前宅书房里,一个叫陈许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候着。要搁平常,谁能在杨公公歇着的时候来当这个值,那能笑大半天,今天可不是这么回事。 今天杨公公之所以“歇着”,是因为挨了板子了。杨公公都挨了板子了,可见王爷今天多吓人! 孟君淮又往桌上砸了一拳,气得也没注意到屋里几个人都一下子跪下去了。 真没想到,淑敏公主的事还能这么节外生枝! 这事在他们看来再清楚不过,驸马打了公主,死路一条。那个在驸马府里又挑事又欺负公主的婆婆,更是必须拿命顶罪。类似的案子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办的,大殷朝百余年前出过一桩类似的事,也同样赐死了驸马满门。 但就是这么一桩清清楚楚的事,现在居然也搅成了一滩浑水! 他们递进宫的折子迟迟没有回应,去乾清宫前求见了几天,父皇也没得空见他们。而从前天开始,一股奇怪的风声掀了起来,一夜之间满京城都起了传言,说什么淑敏公主行事飞扬跋扈,将婆婆和丈夫都欺负得不行,驸马被逼得不行才失手打了她,现在公主又怪罪驸马。 传言里更还有一些细节,说得栩栩如生,还说淑敏公主打死了人。孟君淮最先听到的版本,是说张威在和公主定亲之前有一房妾室,但娶了公主之后就再没去见过她,饶是这样公主也容忍不得,便把人打死了。 后来又出了个新版,直接说公主打死了小姑子。 这不是胡扯吗?! 孟君淮知道这位四姐的性子,太清楚这些都是胡言乱语。而令他更愤怒的,是这背后显然有人在挑事。 原本皇威不可侵,现下竟有人胆敢在公主挨打的事上搬弄是非? 荒唐! 孟君淮想喝口茶平平气,抄起茶盏却见里面已空。 “啪”地一声,瓷盏掷地! 玉引猛停住脚,看看滑到脚边的瓷片又看看他。 孟君淮强定下气来:“有事?” 玉引就假作不知他今日心情极差的事了,平平静静道:“赵成瑞说殿下让我跟何侧妃先带和婧兰婧去清苑,我想殿下正忙着的事……兴许还需我帮帮忙?想问问殿下,是不是让何侧妃自己带她们先去更好?” “你不必操心。”孟君淮吁着气摇了摇头,又道,“你和她们同去吧,玩开心些,等天凉快了再回来。” 玉引望着他杵在门口踌躇了会儿,还是绕开那一地碎瓷走到了他案前。 孟君淮抬了抬眼皮:“还有事?” 她一字一顿地张口就抛出了一句:“殿下火气太大了,这不好。” “嗤。”他笑了一声,复看向她,“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事烦心,不是想高兴就能高兴的。” “可殿下也不能遇事就不高兴啊?”玉引诚恳道,“火气大,就能帮殿下解决事情么?” 孟君淮挑眉。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行了。”他现在真没心情听她讲经,深缓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案桌扶住她的肩头,将她身子一转,就把她往外推。 他口气懒懒的:“多谢师太指教,但贫道现在真没空听禅,咱改天再说。” “……殿下!”玉引脚下硬是一刹,抬手按住他的手,“我就再说两句!” “就两句!”她边强调边扭过头,却见他神色有异。 孟君淮的目光凝在她按过来的手上,感觉到她的手柔柔的、凉凉的,一时有些蒙神。 玉引循着他的视线一扫,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开,却被他反一握。 “说吧。”孟君淮边说边将她的手捉紧了,又觉这样说话实在怪了点儿,低声一笑将她转向了自己,“我听着。” “……”谢玉引被他弄得身上莫名发僵,正竭力平着息,他又双手将她的手都握住,她就连呼吸都滞住了。 细想想,其实也只是面对面站着而已,可不知怎的,她就觉得心里痒痒的了。 她低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抬眸,就看见他一双笑眼。 可他刚才明明还不高兴呢。 玉引缓了好几息才勉力稳住心神,支吾道:“我、我就是想说……人心烦的时候是想不明白事情的,参禅是,红尘中事也是。所以殿下这样边发火边料理事情,实在很难,不如先放放,出去走走再说。” 孟君淮“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一松,就势揽到她腰后。 玉引只觉他一下子离得近了,低着头,都感觉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抬手推了推他,未果,双颊滚烫着继续说下去:“殿下还是先跟我们一起去清苑吧,哪怕就三五日也行。待得静了心了,殿下再回来……我也能帮殿下静心的,这是我拿手的事。” “好。”他应得很快,玉引有些惊喜地一抬头,他的吻就迎面落了下来。 教人躲闪不及。 ☆、第37章 黄书 是以第二天,府中各处就都听说王爷、王妃、何侧妃,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一起去清苑避暑了。上上下下都没人清楚当间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儿明明听说王爷心情不佳,眼瞅着是没心情去避暑了啊? 不过总之他们是去了。随着他们离开,府里好像一下子冷了大半。 正院,王东旭为了办好这趟差算是拼了。 每天早上起来,他先里里外外看上一边,瞅瞅王妃的这一亩三分地都收拾妥了没有,然后就是往膳房跑。 正院叫膳的事本不归他管,但现在,这膳房他一天得跑三次。每回去了就问:“北边的早膳备好了没有啊?”“北边的午膳备好了没有啊?”“北边的晚膳备好了没有啊?” 两天下来,留在府里管膳间的宦官都怕了他了,苦着脸直跟他作揖:“东爷,您饶了我成吗?我知道是王妃嘱咐的了,不敢怠慢她们。您这么一天三趟的跑我心里瘆的慌啊!求您省省力,您要肯省省力,我尊您一声王爷!” “去你的吧!”王东旭笑骂着踹了一脚。 府里混得好些的宦官,都能私下被底下人尊称一声“爷”。这叫法多是前面冠上姓,比如杨恩禄叫“杨爷”,赵成瑞叫“赵爷”。 可到了王东旭这儿就不行了,谁让他姓王呢?府里只能有一个王爷! 王东旭被这人的插科打诨气笑,二人又寒暄了几句他就离开了膳间,往冰窖去。 降温的冰要按例备齐这事也是王妃特意嘱咐过的,王东旭也不怕冷,天天都亲自钻冰窖里面看去。 头两天都没出事,今天他却是进去一瞧,就皱眉头了:“这怎么回事?北边今儿来取冰取得早?” 搁屋里降温的冰,都是凿成长宽俱六尺的大冰砖。府里按身份不同,每人能用的冰是不一样的。 王爷王妃随意用,两位侧妃则是每人每天能取四大块。至于北边那几位,除了位份最高的良娣江氏是两块外,余下的都是一块。这样一来,从早用到晚必是不够的,她们就多是中午最热时把冰取去,待一两个时辰后化完,最热的时候也就过去了。 取走之前,备好的冰该是一块一块呈在冰窖的大瓷盘子上,缸上挂着各人的姓氏。 但现在刚到巳时,那几口大瓷盘子就已经全空了。 王东旭问了一遍,当值的小宦官没吭声,他就更确信不对了:“怎么?谁多要了病了?” “这个……是东院。”小宦官头都不敢抬,一口气告诉他,“东爷您别生气。尤侧妃那边一早就来人要冰了,说是小公子怕热,得多放几块冰搁屋里镇着——您说,这咱能说不给吗?” 王东旭冷哼了一声。 其实真按道理说,东院要也不能给,给了就是冰窖这边的错。但他想想,一是那边抬出了小公子,确实不太好办,二来结个善缘也好,便没说什么,只交待道:“王妃和何侧妃不在,不用守着虚礼扣着冰。一会儿北边要来取,你该怎么给怎么给就得。” “哎,是!”那小宦官顿感轻松,刚才他琢磨着这么干,可又有点气虚。 “我去东院瞧瞧。”王东旭说罢就不多留了,抬脚离开了冰窖,就奔着东院去。 东院里,上上下下都正焦头烂额。 七八块大冰坨在屋里各处放着,白色的凉气寒涔涔的散出来,其实已有些偏冷了。 可小公子就是哭着喊热,哭得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四个奶娘一起哄都哄不住,终于,闷在屋里安胎的尤氏亲自过来了。 尤氏的身孕已将近七个月,手撑着腰进了屋。阿礼仍哭个不停,见母亲到来忍了忍,一双小手伸了伸:“抱……” 尤氏不方便抱他,只得在榻边坐下将他揽住,温声问他:“阿礼怎么了,还觉得热?娘都觉得冷了呢。” “热……”小阿礼低头抹了把眼泪,抽抽搭搭的又说,“我热。” 尤氏眉心微锁着,叹了口气。 她其实猜得到阿礼在闹什么,他不是怕热,是觉得父亲和姐姐把他扔下了。他总是跟着和婧玩,王爷刚说要去清苑避暑的时候,和婧就跟他说了,两个孩子便一起盼了好多日。 可尤氏也差不多是从一开始,就觉出王爷是不打算带她去的——他或许是还在生她的气,又或者只是想让她好好安胎,总之是压根没让人来东院传话。 她又实在舍不下脸去求王妃带阿礼同去,便哄了阿礼好多天。她跟他说你是男孩子,你要坚强,不能和你姐姐一样那么怕热。阿礼也懂事,虽然每回听她这样说,都委屈得双眼红红的,可还是每回都点头说“知道”。 但眼下他们这样一走,他到底还是扛不住了。 尤氏觉得既心疼又委屈,正将儿子搂在怀里哄着,就见山栀进来一福:“娘子,正院的王东旭来了。” “让他进来吧。”尤氏烦乱不已的随口应了,很快,王东旭就进来见了礼:“侧妃安。下奴听说小公子嫌天热,您东院多取了冰……” “我们母子三个在这儿留着,想多用几块冰还不行了吗!”尤氏到底还是气不顺。 王东旭赶紧赔着笑解释:“您息怒、息怒,下奴不是这个意思。下奴是想问问,您这边每天多少冰够用?您给个数,下奴差人禀王妃一声,王妃那边点了头,府里好每天给您送来,别让小公子委屈不是。” 尤氏的脸色便缓和了些,轻拍着阿礼“嗯”了一声,问他:“王爷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王东旭卡了壳,想了想道,“爷没给准话。可这不是避暑吗,怎么也得等天凉快了不是?” 尤氏直觉得心里闷得慌。眼下其实还没真正热起来呢,京城的夏天又长,等到天凉快,怎么也得等三四个月。 她看看怀里哭累了的阿礼,沉了口气,又看向王东旭:“公公借一步说话。” . 清苑,孟君淮安心歇了两天。 要说玩乐之事谁都喜欢是真的,但在他看来,眼前也实在不是出来消闲的时候。可玉引那话也对,怒气冲脑确实什么也想不清楚,他便听了她的话。 于是这两天他都在迫着自己不想正事,更不让人去各府打听四姐的事现下怎么样了。每天就是自己读读书,带和婧划划船、放放风声,陪兰婧学学说话。 然后晚上去“静心”——他最喜欢的其实是这会儿。 玉引说她最拿手的就是给人静心嘛!他刚开始好奇她有什么“独门绝技”,到了清苑的头个晚上他就懂了。 那个小尼姑!在他盥洗完毕上榻躺下之后!往他身边盘腿一坐!给他念经! 哈哈哈哈这太好笑了,府里的妻妾跟他吟诗作对下棋画画的都有,念经的可没见过! 他特别想笑她,可想到她是很认真、很好心的想帮他,便既不好意思嘲笑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他只能按捺住笑劲一声不响的听她念,静不静心不知道,反正挺安眠的…… 第一天,他就是听着她的声音睡过去的。这般一句句听下来,格外清晰地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淡淡的,好像不带什么情绪,偏教人觉得舒服得很。读出的经文落在耳中,仿佛能让人看到如拂尘一样的洁白狼毫蘸了黑墨,一笔一笔地将经文书在人的心上。 第二天他多看了她一会儿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朦胧中感觉到她从他身上越过去放书,就在她回来时一把将他捉住,罩进被子里拢住! ——然后他就发觉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被他强搂住睡觉了!一点挣扎都没有了! 今天是第三天,他“坏心眼”的打算反过来干点别的。 夜幕下的明信阁里,玉引正耐心地喂和婧吃冰碗。 清苑比王府大,她与何侧妃住得也比在府里时远得多。然后她就发现和婧更爱到她这里赖着了,常常一待就是大半日,也不给她添麻烦,就是总不走。 她虽然挺喜欢和婧,可也觉得这样很不合适。毕竟和婧是交给何侧妃抚养的,她总留着人多少有些不妥。 她就跟和婧说:“你总在这儿,你何母妃会担心的。这样好不好,你乖乖回何母妃身边待着去,若是想跟凝脂玩,母妃把凝脂拨给你。” 可是和婧小嘴一扁说不要,然后觑觑她,跟她说:“母妃,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许告诉别人!” 玉引就说好啊我不告诉别人,你说吧。 和婧小拇指一伸:“拉钩!” 玉引:“……” 她边在心里暗叹这小丫头越来越精了,边郑重其事地跟和婧拉了钩。结果和婧拉完钩一松手,就告诉她了一个“惊天消息”:“母妃我告诉你哦,我在何母妃那里待久了,父王会不喜欢我!” “……?”玉引一头雾水,又想起之前的纠葛,赶紧追问她怎么回事。 和婧就说,在何母妃那里,她什么都不能做。想多玩一会儿,何母妃便说“这样父王要不喜欢你了”;想多吃口点心,何母妃也说“父王要不喜欢你了”。 她刚开始倔强的不信,但后来何母妃总这样说,她就觉得何母妃是对的了。而且何母妃总不让她见父王、总把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她就觉得父王可能真的开始不喜欢她了,开始害怕。 可再后来,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每次在正院和父王一起用膳什么的,父王都还是很喜欢她啊!还总和这个新母妃一起陪她玩,她偶尔想多吃口点心或者多玩一会儿,也都是可以的! 和婧就开始琢磨,是不是父王其实还是喜欢她的,只是她待在何母妃那儿会莫名让父王讨厌,所以父王特别讨厌? ——她是觉得类似于故事里的这个仙那个怪一样,兴许是何母妃那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导致她做了一些事情之后就会招惹什么,继而让父王觉得讨厌!但她不在何母妃那里,就都没关系了! 和婧认真严肃地说完,玉引的反应就是:“……” 她想笑,觉得小孩子奇奇怪怪的想法真可爱,又觉得小和婧怪可怜的! ——这几个月过下来,她眼看着和婧一直在因为各种事担心父王不喜欢她。 玉引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笑了笑,继续喂和婧吃冰碗。又喂了两口,和婧忽地眼睛一亮跳下椅子:“父王!” “……”孟君淮一手赶紧把书背到身后,一手揽住她。 他尴尬地笑笑:“和婧……还在啊?” “她和凝脂踢毽子踢开心了,我也没注意时间。”玉引说罢,孟君淮拍了拍和婧的额头,“快回去休息,父王母妃也要睡了。” “哦!”和婧点点头,像模像样地朝二人一福,“我回去啦!” “嗯,明天再来玩。”玉引招招手,目送着奶娘带她离开后,便起身去取书架上的经书。 今天她打算给他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五千多字,长度正适合他边听边睡。而且还是佛教经典之作,适合修身养性。 等她取下经书转过身一看,才见孟君淮手里也拿着本书。 他跟她说:“今天先别念经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讲故事? 谢玉引盥洗之后,毫无防心地跟他一起躺到了床上。 . 第二天,王爷离开之后过了小半刻,王妃把所有下人都轰了出去。 他、他他…… 玉引缩回床上裹住被子闷着,觉得自己双颊烫得都能摊鸡蛋了。 他昨天给她讲了这个故事的第一回,然后把书留给她让她自己看。结果她读了一半第二回才惊觉……这是什么故事!讨厌!他就是故意欺负她! 玉引将被子揭了条缝,看到旁边放着的那本书,一把抄起来扔远了。 不看了不看了!说什么都不看了! 玉引苦着脸闷回被子里,心里直骂他。真是的,他给她讲的第一回可正常了,说的是天界的一位将军在征战中身负重伤,坠入人间,被一好心的尼姑救了起来。在将军还在尼姑庵养伤时,一个采花贼潜入庵中家意欲行不轨之事,将军就一施神力把那采花贼变成石头了。 尼姑吓坏了,缓过神来后赶紧道谢,将军则说救命之恩理应报答,愿意保护尼姑一辈子,还可助她成佛。 ——这多感人啊?一个心地善良,一个有情有义,怎么……怎么到了第二回,突然就变了呢? 第二回先写了尼姑和将军日久生情,便还了俗。而后一笔带过二人成婚,突然就写到洞房花烛夜“床上的”事了! 还写得特别细致,细致到她这个明明只是在出嫁前听宫里的女官教过几句的,看着文字都能想象出具体的画面了! 那画面真是……活、色、生、香! 而……而且,书里竟还带着配图! 玉引一回想自己毫无防备间翻到的那页图就觉得羞愤欲死。图画得很讲究,栩栩如生地给她呈现了半掩的床帐、凌乱的被褥以及衣不蔽体、身体交叠的二人。 玉引拼力地不去多想,这画面也还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便又逼着自己不许想他们的身子,只许想脸! 然后她就发现……画里女子的神色好像、好像很……开心? 或者说是激动?兴奋?但反正不是痛苦。那张脸分明被描绘得红扑扑的,嘴巴微微张着,上扬的嘴角明显带着笑。 这种事很舒服吗? 这句话在玉引脑子里一划而过,她立刻猛地要起头,不许自己想这么没羞没臊的事情。 可她却又情不自禁地再度揭开了被子,目光落在被她扔远了的那本书上。 那本书摊在那儿,摊开的书页上恰又是一页画。好像不是她刚才看到的那页,颜色不一样。 她竟忍不住有点好奇这一页上画的是什么。 就看一眼,只一眼! 玉引暗自拿定了主意,摒着息下了榻,朝那本书走去。她走得蹑手蹑脚的,一点声音都不敢有,就好像自己在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坏事。 她刚将书捡起来,乍闻门被扣得一响! 玉引几是下意识地就将书背到了身后,感觉自己的双颊弹指间又热起来,外强中干地喝道:“什么事!说吧!” “娘子……?”珊瑚被她这语气弄得不明就里,静了静,才禀道,“王东旭来了,说是小公子这几天一直哭闹不止,只嚷嚷着喊热。侧妃说他是想殿下了,想问问您,能让小公子过来避暑不能?” 玉引的心弦一绷:“她都怀胎七个月了……” “是,奴婢也是这么说。但王东旭说,尤侧妃半句未提自己也要来,只道若您肯答应,就让人送小公子过来。”外面的声音至此顿了顿,而后,又带着几分不确信告诉她说,“侧妃还说,不敢给您添麻烦。会让奶娘们尽数跟着,如若小公子有什么不妥,自只是奶娘的错处。” ☆、第38章 心情 事情关乎阿礼,玉引不好自己拿主意,就拿去问孟君淮。 结果他就一句话:“让她好好安胎。” 玉引:“……”她原正被那本书弄得脸红心跳,现下一个字都不想跟孟君淮多说,但见他这样不管细由就一句话丢过来,又不得不详细解释一下尤侧妃的意思。 于是她说得十分言简意赅,将尤侧妃着人带的话重复完了,声音便就此停住,连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被她“能省则省”了。 孟君淮看了看她:“你想让阿礼过来?” “我觉得……”玉引低着头想了想,反问他,“如果阿礼在我这儿出了什么意外,殿下怎么想?殿下会觉得我是和郭氏一样,是戕害庶子的人么?” 他被她问得一怔,转而眼中多了几分探究:“你这是对尤氏有防心?” 玉引点点头,没有否认。 上回在凝脂的事上,尤氏“动了胎气”。当时她确实满心都是担忧,可后来他一点拨,说尤氏是在跟她斗气,她也就立时懂了。 再细作回想,尤氏在她面前确实会时不常的有些不恭敬,没有不恭敬到值得她生气,但也让她能感觉得到。 她们都是专门学过礼数的人,或许偶尔会出疏漏,但像尤氏这样多次的“疏漏”也是不对劲的了。所以她即便不是故意,也要么是不服、要么是不忿。玉引再斟酌之后就回过味来,知道尤氏或多或少在成心跟自己较劲。 而既然尤氏能拿动胎气的事跟她斗气,会在那次之后轻而易举的就消停下来吗?多半不会。 所以对她的防心,玉引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她并不屑于“整治”尤氏,在她看来,为此劳心伤神没有必要。单凭她是正妃、尤氏是侧室这一条,她就已经在绝大多数事上比尤氏占理呢,那又何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随缘一点儿,谁都更轻松嘛。 是以玉引掂量着,日后能不跟尤氏有交集,就别有交集。如果必须有交集呢?那她就先把孟君淮的意思问清楚。 她现在就在直白地问孟君淮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殿下怎么想?如果殿下信我不会做坏事,让阿礼过来就没关系。如果殿下对我不太放心,就直接回绝了尤侧妃为上!” 孟君淮觉得新奇地看着她,不知说点什么好。 他一直以为她不懂的,可没想到她懂。但要说她懂吧……他又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能这样摊开了问她了。 后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都是避着他的,郭氏害阿礼的事虽然后来闹得大,但事先都没让他听说半点。 她就一点都不担心他听了这些后,会觉得她也心术不正?虽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吧,可她到底是琢磨了。 孟君淮便将脸一沉:“你当真没有看阿礼不顺眼?” “……”玉引心下一叹,便直接道,“罢了,我去告诉侧妃,这件事不行。” 之后也没见孟君淮说什么,她就一福身,自己回房去了。 原来他对她有那种怀疑啊…… 玉引突然心情差极了。 书房中,孟君淮独自回味了会儿,终于笑出来。他叫来杨恩禄:“王妃要是着人回府传话,你让人挡一下。” 杨恩禄没明白:“爷,怎么……挡一下?” “是不是傻,‘挡一下’就是拦着不让去嘛。” 杨恩禄点头哈腰地应了,心下琢磨着,爷您心情不错啊? 孟君淮又说:“去府里接阿礼过来,让奶娘都跟着。带来之后先不必去见王妃,直接放我这儿。” “哎,是。”杨恩禄再度应下。退出书房,就将人差出去了。 . 府中,尤氏见孟君淮身边的人回来,心里一阵欣喜。 待得听完回话,她立刻跟阿礼说:“阿礼听见没有?接你过去呢,你去了要听话!” 阿礼的小脸上也全是笑,点点头,抱住母亲的胳膊:“我们走!” 尤氏的笑容不禁一僵。 虽然她为了让阿礼高兴,专门跟王妃明说了自己不去、也不要王妃担任何责任,可心里头,总还是希望王妃能抬抬手让她一道过去的。 但她万没想到来回话的会是王爷身边的人,而王爷也真就能半个字都不提她。 “你跟着奶娘去。母妃肚子里有小弟弟,不能出远门呢。”她只能这样哄阿礼,阿礼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奶娘去换衣服。 尤氏在屋里静下来后,长长地缓了好几息,才终于将心神平复下来。 她低头看看隆起已很明显的小腹,死命地告诉自己不用去争一时之气。 她肚子里怀着他的儿子——大夫把过脉了,说有七成是儿子。 待得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有两个儿子了,他为了孩子,也不能真的不理她。 或者,往长远些说……就算他此时真的不理她,待得以后立了世子,她的日子也总会好过的。 她虽不敢说以后府里再没有别的女人有儿子,但她已先她们一步有了,而且有了两个。 她的机会,比任何人都多! . 清苑里,孟君淮在晌午时得了消息,道淑敏公主的事在经了各样传言后,确实不像他们先前所想的那样简单了。 孟君淮越听人禀话越火大,他火气一上来,周围人就都不敢说话,弄得他也没出发这个火。自己闷了整整一个下午,额上青筋跳得他头都疼。 直到傍晚时,阿礼到了。 杨恩禄动了个心眼儿,知道他心情不好,索性着人把和婧兰婧都给领了过来。三个孩子往眼前一放,孟君淮一个当爹的,实在不能冲孩子发无名火。 气氛这才轻松下来。和婧阿礼几天没见,眼下一见面玩得特别开心。二人玩了一会儿后,又一起去逗兰婧。 孟君淮稍一走神的工夫,回过头就看阿礼正要喂兰婧吃花生糖。他赶紧一把给抢下来,一弹阿礼的额头:“妹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 “可是她想吃。”阿礼歪着头跟父亲争辩,小手一指兰婧,“看!” 兰婧现下九个月大,刚开始学走路,平常还是爱爬。眼看着到嘴边的糖飞了,她特别利落地就爬到了孟君淮的脚边:“啊!” “……”孟君淮瞪眼,“啊也不给你!你现在不能吃这个,长大一些才能吃!” “咿……”兰婧没听懂,不过看着他,感觉到自己是得不到那块糖了。当即小眉头一皱,嘴也扁了,“呜……” “哎别哭……”孟君淮立刻陷入慌乱,阿礼在旁边同样无措地看着,和婧趴到父亲背后笑疯了。 两刻工夫之后,书房里一片战火纷飞之后的萧条。 原本在乖乖画风筝的和婧,因为被弟弟倒了乱,扔了笔在一边生闷气;没心没肺的阿礼也不知道哄姐姐,捡了笔就去玩,把可怜的杨公公画成了一张大花脸。 孟君淮用尽全身解数可算把兰婧哄好了,累得崩溃,仰在椅子上一脸生无可恋。 兰婧则趴在他身上,嘬着手指准备睡觉了。 屋里屋外的下人各自低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呼……”濒死状态的孟君淮重舒了口气,直了直身,“阿礼。” 阿礼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立刻看过来:“嗯?” “又欺负姐姐,去跟你姐姐道歉,然后父王带你们去母妃那儿吃饭。” “咦?!”阿礼讶然看过去,这才发现姐姐生他的气了!赶紧跑过去拉和婧的手,特别诚恳,“姐姐不气,我错了!” “哼。”和婧不高兴,扭脸不理他。孟君淮看着笑笑,向外面候着的奶娘递了个眼色,示意把哈欠连天的兰婧抱走,送回何侧妃那里,然后他过来抱和婧:“不生气了,父王抱你去找母妃。” 阿礼双手一伸:“我也要!” “你不行。”孟君淮摸摸他的脑袋,很严肃,“你惹姐姐不高兴了,罚你自己走。” “哦……”阿礼扁扁嘴,认命。 . 明信阁的卧房里,玉引兴致缺缺地歪在床上翻书。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是被孟君淮那句话梗住了,而且越想越梗。这弄得她大半日都没精打采的,不受控制地钻着牛角尖,一会儿想他怎么能那样想她呢?她有哪里让他觉得她是那样的坏人了吗?一会儿又怨恼自己为什么就执拗于这个了?这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在类似的事上,明明一向都觉得“随缘就好”。而且纵是现在,她其实也可以清楚地告诉自己,他那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她和他还没那么熟悉,而阿礼是他的孩子,他当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她就是不高兴了,她觉得自己很不讲理。 于是孟君淮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玉引在打蔫儿。和婧叫了一声“母妃”扑过去,她都直至她趴在膝上了才抬了抬头,勉强笑了笑:“你来啦。” 和婧爬到床上便招呼阿礼:“阿礼来!跟母妃问安!” 玉引眼底一颤,继而怔怔地抬头看过去,才看到孟君淮也在。他身后还跟了个三两岁的小男孩,抓着父亲的衣摆,正好奇地看她。 她和阿礼总共也只见过三四回,莫说阿礼对她不熟,她对阿礼一时也无法亲热。 玉引静静神,遂看向孟君淮:“殿下怎么……还是把他接来了?” “你不是说不要紧吗?”他信步踱到她跟前,一把抽出了她手里捧出的书。 玉引几是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见礼,看他不介意,也就懒着不起来了,只又说:“可殿下不是对我不放心吗?” “嗤,就知道你当真了。”孟君淮说着拿书一敲她,“居然读得放不下了?” ……什么? 玉引定睛一看才惊觉这本书是什么——是他昨天拿给她的那个,将军和小尼姑的故事! 她一直以为自己捧着的是本佛经的!怎么她竟抱着本……这种书读了大半日吗?! 玉引赶紧把书抢回来,一边塞到枕下一边解释:“没有!我在想事情,随手翻翻而已,其实一句都没读进去!” 可这话一说,刚才无意识间扫到的一些字眼偏又晃进脑海了。什么“颠鸾倒凤”啊,什么“周身□□”啊,还有什么“衾被被香汗浸了个透”之类的…… 孟君淮在旁边抱臂笑看着她藏书,看着看着,就见她突然不动了,再仔细瞧瞧,侧颊红得像盛夏时长得更好的樱桃。 他摒着笑手指一刮她的脸:“这有什么的,私下里看看这个不丢人,我又不说出去。” ……谁要你充大度! 她真的、真的没看! 所幸有两个孩子在场,孟君淮也不好继续拿这件事逗她。用过晚膳后,和婧回了何侧妃那儿,阿礼也由杨恩禄安排了住处。他二人盥洗后便如常躺到榻上,孟君淮诚恳地从枕下抽出书要继续给她念故事……被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玉引还立刻找了个话题来料:“阿礼好懂事啊。” “嗯。”他笑着应话,强作没看出她故意打岔。 她觉出他笑得不怀好意,暗暗地瞪他。 其实她是真的想夸夸阿礼,以前没这样单独打过交道,今晚用膳的时候她才发觉阿礼懂事得有点……过头? 他似乎并不认生,而且会主动给他们添菜。她、孟君淮、和婧都被他添过,小手拿瓷匙还拿不稳呢,偏要颤颤巍巍的舀菜给他们。 而且,他似乎还不是随便添的,给谁的菜都不一样。玉引静静看着,在他给和婧送宫保鸡丁的时候讶然惊觉,他好像是看他们喜欢什么,然后添给他们? 可他还不到三岁! 玉引对此太意外了。相比之下,不说她小时候,就是很怕会被父亲讨厌的和婧,也做不到向他这样。 不过那是尤氏的孩子。玉引添了个心眼,认真斟酌着措辞,想尽量不让自己的有歧义。 可她还没斟酌出来,孟君淮便先开了口:“明天我回京一趟。” “嗯?”玉引一下被扯住了神思,翻身趴过来问他,“怎么突然回京?是为淑敏公主的事?” “是。”孟君淮点头,将今日禀来的事说了个大概,“之前就不知打哪儿起了谣传,现在影响了朝中,已有人上疏争起此事了。有说四姐欺人太甚、此事事出有因,恳请从轻处置张威的;还有说夫为妻纲,四姐身份尊贵更该为人表率,此事不该怪罪驸马,反当惩治四姐的。” “……” 玉引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在信了谣传的基础上,第一条尚算人之常情,第二条可就太可笑了。 她便道:“谁这么没轻重,在这事上论夫为妻纲?君臣之别反倒忘了吗?” “可不就是!”孟君淮立刻表示赞同,心里暗道这些大臣浑起来,还不如这小尼姑呢! 他带着气又补充说:“再说,就算四姐不是公主,合了‘夫为妻纲’这一条,这事也是张威不对!” “……嗯?”玉引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 “夫为妻纲当丈夫的也不能打人啊!”孟君淮直磨牙,“我瞧他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的四姐能忍,这要换了大姐二姐,一早就休夫了!” 他真是越想越气!真的,这事在他看来跟公主驸马之类的身份都没关系!不管他们地位如何,二人一起行过同牢礼、喝过合卺酒,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再过不到一起去,总还能好聚好散,动手打人算是怎么回事?! 玉引听到他鼻中呼地出了口气,愤意十足。 她凝神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为这个生气,特别令人安心。 这厢孟君淮正全心全意地运着气,忽而觉得一只手柔柔地摸了过来。先是碰到了他的小臂,然后顺着抚下去,探到他手心里。 他下意识地一攥,看过去:“怎么了?” “嗯……别生气了。”玉引犹豫着宽慰他,“世上恶人很多,若在佛门里,我们会度他,但不会在度他之前就因他所做的恶事气死自己;这是红尘中,殿下可以按律惩他,但也不必在惩他之前,就气死自己。” 孟君淮蹙蹙眉,觉得她站着说话不腰疼。玉引神色真挚地又补了一句:“做恶事的又不是殿下,为此痛苦的也不该是殿下!” 他还是皱眉看着她不说话。玉引和他对视着,读书读到的情节蓦地在脑海里一闪。 在将军和那还俗的比丘尼刚成婚时,小尼一度觉得自己愧对佛门。将军开解几日无果,一时气急便冲了出去,道:“你既不情愿,我便回天庭去,与人间再无瓜葛!” 看到这儿她心里咯噔一下,很担心这桩姻缘就此毁了,书里的尼姑也同样是慌的。 然后是百余字述说那小尼的内心挣扎,最后,小尼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将军,脚尖一踮便稳住了将军。 再然后,按照那本书动不动就颠鸾倒凤的情节,二人吻着吻着就回屋吻上了床。什么愧对佛门、返回天庭都不提了。 玉引对这个情节印象深刻,而且特别好奇! 她真的十分不解,这些事真的能让人心情那么好吗?她之前只知道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就亲她一口,只觉得可奇怪了。 书里那剧情,可是本来都要一拍两散,吻一顿、再……那什么一顿,就没事了? 孟君淮就见刚刚躺回去的她又支身趴着了。他以为她要说什么,看看她,她就往前凑了凑。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她的神色,突然很有一种被当成猎物的错觉。 孟君淮梗了梗脖子:“你干什么?还不困?” “那个……殿下别动。”玉引看着他的目光坚定了起来。 他不明就里地听话不动,眼看着她一丁点一丁点地往前凑,挪得慢吞吞,但她始终没停。 等她停下的时候,两张脸已经只剩了半寸距离了。 “……你干什么?”孟君淮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心底一阵躁动。 然后,毫无防备的,她软软的薄唇“啪嗒”在他脸上一落。他正诧异得感觉好像地震了似的,她的唇就已经离开了。 再定睛,她微蹙的眉头,对着他左看右看,眼底全是探究:“会心情好吗?” ☆、第39章 暗杀 她问出之后,孟君淮就一声喷笑。玉引可气坏了,她是很认真地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仅因为书里写的啊,她更想弄清他动不动就亲她是怎么回事! 再说,她还是想着“或许能让他心情好”才这样做的呢!若不然她才不会,难为情死了。 可他居然笑话她,还是当面笑话她! 孟君淮笑着笑着就看她扁着嘴躺倒了,而且还是背对着她,一副大不高兴的样子。 “哎,玉引……”他赶紧止住笑,伸手扒拉她,“别生气,我不是在笑你。” “瞎说,你就是在笑我!”玉引把脸闷在被子里,看都不想看他。 “不是,真不是。”他一边严肃解释,一边忍不住又笑了两声,然后赶紧再度敛住,“真不是笑你,我是高兴。这当真会让人心情好,我就是心情突然好了一下没忍住……” 真的吗? 玉引判断了一下,觉得不怎么可信。 于是她就继续又气又难为情着,也继续闷在被子里背对着他不做理睬。这么卧了一会儿之后……她就毫无骨气地睡着了。 “噗。”孟君淮听着她的呼吸便又想笑,撑身起来看一看她的面容,又恶作剧似的戳了戳她的脸。 玉引只嘴唇动了动,就没别的反应了。 这小尼姑…… 孟君淮一边在心里打趣她一边躺回去,阖眼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嘴角还挂着笑。察觉这种愉悦感时不禁一阵惊喜,他忍不住再度看向她,终于一翻身把人搂进了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一头乌发里,深吸了一口浅香又吻了吻,别扭地在心下承认,自己大概确实是喜欢她的。 然后就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紧接着又在心里冲自己喊,这有什么没出息的!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喜欢她又怎么了! 又不是龙阳之好……! . 次日一早,王爷和王妃是同时起的床。下人们在旁服侍着,很快就发现王爷始终眉眼带笑,王妃嘛……好像王爷一看她,她就忍不住要横他一眼?要不就暗地里自己磨磨牙? 他们就不太懂这是什么情况,莫不是王爷夜里把王妃折腾狠了? 当然,不会有人问这种问题的。 “我过两日就回来,若时间比预想的长,我差人告诉你一声。”孟君淮一边说一边伸开手臂,任由她帮他细腰绦。 玉引“嗯”了一声。聊起正事,她可算不想瞪他了:“我照顾好和婧和阿礼。” “不用你照顾。”他笑笑,见她帮他系完就“无牵无挂”地转身加自己的衣服了,便跟着她过去,在她身后道,“你要是自己待着没趣,就叫人把他们带来和他们玩玩,嫌烦就不必管他们。” “那怎么行?我一个当嫡母的,过得好不好,我总得问问吧?”她一边说一边在中裙外加上马面裙,“再说,万一阿礼想侧妃了呢?” 她边说边系裙带,从后面围过去的那一边自己系着不趁手,感觉有人接了过去,就心安理得地放了手:“殿下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殿下专心忙京里的事就是了。若还需要我去见嫂嫂弟妹,便随时告诉我一声,我立刻赶回去。” 该她担的责任,她是一点都不想推卸的! 孟君淮噙笑应了声“好”,继而手上将系好的结一松:“好了。” “……?!”玉引听言转身便看向在旁“玩忽职守”的珊瑚,珊瑚死死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他们。 孟君淮向旁一挪,硬让她看向珊瑚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我走了?” “……嗯。”玉引颔首福身,“殿下慢走。” 孟君淮呵呵一笑,挥手让旁人都退了出去,而后稍低了头:“亲一口。” 玉引目瞪口呆。 他皱眉:“我心情不好,快亲一口。” “……”她又呆一瞬后别过脸,“我不!” “啧。”她听到他不满意的啧嘴声,“那我回来之后,你亲一口?” 玉引:“……” “行不行?不然我不走了啊!” “好好好,行行行!”玉引羞坏了,赶紧把他往外推,“殿下您别耽误正事,我也还要抄经,有事回头再说!” “哈哈哈哈。”孟君淮朗声而笑,心情好极了。 . 京中,谨亲王打从早上开始就没闲下来,送走了二弟三弟四弟,又迎来七弟十一弟。午膳后又见了两个妹妹的驸马,现下驸马们刚走,他刚到书房打算歇会儿,就听闻六弟求见。 谨亲王多少也觉得烦了,但还是摆了摆手:“直接请书房来吧。” 不多时,孟君淮就到了,一揖:“兄长安好。” “行了,知道你来是为什么。”谨亲王没了多做寒暄的心情,敲了敲案头的奏章,“是不是也想往父皇那儿递折子?拿来吧,一会儿我就给送进去。” 孟君淮是准备了本折子来着,可是一听谨亲王这样说,他又不知要不要递了。 他迟疑着看着眼前的长兄:“又好几日过去了,大哥一直没见着父皇?” 谨亲王沉默以对。 孟君淮又道:“那早朝呢?大哥您是能去上朝的啊。” 谨亲王深缓了一息,而后缓缓摇头:“近几日父皇没早朝。” “啊?!”孟君淮一惊。 其实按着本朝的规矩,天子确实不必日日上朝,各地官宦的律例规章可在天子不露面的前提下,照样维持国家太平。百余年前还有一位三年都没上过朝的呢,那会儿也没出什么大事,反还出兵帮高丽王室打了场仗,该万邦来朝依旧万邦来朝。 只不过,在孟君淮心里,总觉得天子还是勤勉点好。天下这样大,每一天都不知要发生多少事,事事盯着只怕都不能彻底太平。慵懒懈怠,不会让人觉得愧对万千子民么? 他一时抑制不住地对父亲有些失望,又感这样也太不巧,四姐的事可是越拖就越不好办的。 谨亲王疲惫地一喟:“我也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 孟君淮轻怔,见长兄阖眼皱了眉头:“你说就算不早朝,递进去的奏章也有个先后顺序,是不是?可我分明记得,我递进去的第二日,才见礼部尚书递了端午事宜的折子,现下他的已经发回来了,我们递的关于淑敏的事……就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孟君淮觉出大哥还有话,屏息静听。果然,谨亲王蓦一睁眼,愤意毕现:“上午时,七弟在我这儿哭得了一场,直言说他们的母妃早已不得宠,淑敏的事只能靠我这当大哥的了。我也是一下午都在想,父皇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从前可不是这样。” 谨亲王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记得很多年前,他还小的时候,父皇和现在是很不同的。那时候父皇是个严父,对他的要求尤为苛刻,他读书之初几乎是父皇手把手在教。而且那时候,父皇对于孩子们,都是很关心的。 可再看看现在,现在是若他们不进宫问安,父皇就可一直不见他们。诚然,他们这些已出宫赐府的就算成人了,该是他们主动去,但宫里依旧还小的弟弟妹妹们,见父皇却也是件难事。 谨亲王心下对此早就有些不平,可他没想到,如今会发展到女儿被夫家欺负,父皇都毫不在意。 “七弟说了,父皇再不理会他就自己先带人办了张威,先斩后奏。”谨亲王苦笑了一声,“我答应了,到时我带他入宫请罪去。好在就算朝中传得再离谱,一个皇子也不至于为个驸马送命。” “……大哥不可!”孟君淮吓着了,静了静,他说,“我知大哥为此忧心,但若当真直接要了张威的命,事情未免太大。再者……再者父皇也未必是不在意,他或许只是……不知情?” 谨亲王嗤笑:“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被杖责的事,他就并不知情啊!” 谨亲王明显一滞,孟君淮趁热打铁:“那还是在宫门口,父皇都过了那么久才知,知道了不就立刻把秉笔太监办了?大哥莫太心急,我觉得父皇不是……不是不疼我们,只是宫里那么多人,总有一个两个能从中作梗的。” 他说得一点把握也没有。坦白说,他心里原本都更觉得是父皇不在意了,只是眼看着长兄已在琢磨“先斩后奏”,必须赶紧先挡下来! 所以不管自己信不信,他都先说了,继而又顺着塞了个主意:“大哥不如再等一等,只试最后一招。挑个官员来帮个忙,让他若能得着机会觐见,替大哥面呈奏章。” “……”谨亲王睇视他须臾后笑出来,“你这都什么昏招?” “拐个弯,或许事情就能探清了。”孟君淮一五一十道,“上次秉笔太监那事,我们就是先借故从母妃宫里要了个宦官出来,然后顺着审下来的。” “‘我们’?”谨亲王好笑地打量起他来,“合着你平常看起来对政事不管不问,实则自己养了个机灵的谋士?” “……没有。”孟君淮一瞬间面红耳赤,轻咳了一声,“王妃的主意。” 要不是在兄长面前多夸自家女眷不合适,他真想再添一句:那小尼姑可聪明了,给我支招那是经常的! . 清苑里,玉引在两天之后听赵成瑞禀说夏天用的衣料已到,就花了些时间在挑衣料上。 其实她自己的好办,珊瑚她们个个都清楚她的喜好,直接交待针线房做就行了;阿礼和兰婧的更不用她管,各自的生母和奶娘自会帮他们安排。 她就把和婧拎了过来。 和婧养在何侧妃膝下,衣服虽也是每季按规矩做,但她总觉得和婧的衣服……太简单了? 玉引观察了几个月,发现和婧的衣服虽然从来不差,但也从来没有用料特别讲究的衣服,一身都没有。就拿披风来说,披风扣虽然只是个小件,但其实可以是最讲究的一部分,她就有好几件披风的扣子是用雕琢细致的珊瑚啊白玉啊做底,上面镶嵌各样小小的宝石,远看近看都好看,可以是全身最亮眼的一部分。 她原本没在意过这个,可和婧曾经羡慕地看着她的扣子说好看,她回忆了一下才发觉和婧披风上的扣子都是简简单单的银质、铜质,连个金的都没有。 玉引当时就像叫人从库里取几个来拿给她用,可是和婧有点失落地拒绝了,跟她说:“我不要,何母妃说要等我再大一些,才能用这种扣子,不然父王会不喜欢。” 又是这句“不然父王会不喜欢”。玉引听这句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她当真有些为此生何侧妃的气了,教孩子就好好教嘛,动不动就威胁她、说她亲生父亲会不喜欢她干什么? 所以这回,她按例把该拨的拨下去之后,就让人把余下的衣料、配饰中最好的一部分挑了出来,把和婧叫来选。 和婧看着堆在她榻上琳琅满目的东西,两眼放光了一会儿后,声音低低地说:“我不用,我的衣服够穿。” 玉引也并不想拿好东西把她惯坏了,就跟她说:“母妃知道你衣服够穿,但这些入库放着也是放着。你先挑,母妃替你收着,日后你好好读书、乖乖听话,母妃一样样当礼物送你,怎么样?” “哇!”和婧一下子被这个“礼物”的说法激励了。 这样还有个好处,就是不至于让何侧妃心里别扭。毕竟和婧平日里是她带,她这个当嫡母的突然送去一堆更讲究的东西,就跟叫板似的。但偶尔送一两样,那就只是关心孩子。 和婧便愉快地挑了起来,选了几匹布,又挑了几颗扣子、几样簪子,然后很小心地跟她说:“要先问问父王同不同意!” “母妃送你东西,让你好好读书,父王自然同意。”玉引越来越觉得这件事自己不插手不行,和婧现在简直丁点大的小事都要怕孟君淮不高兴——那是她亲爹,又不是个怪物! 是以孟君淮在着人传话说要迟几天回清苑之后,就见回来复命的人给她带了封王妃的信回来。 信里让他得空时“照顾”一下和婧,比如看看京里集市上有什么可买的,给和婧带点;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安排人带和婧去玩玩;还有,有什么好看的话本没有?给和婧挑两本。 他看前面的时候心里直笑她越来越爱操心了,和婧有奶娘带着,明明不用她这样费心。读到最后一句立时尴尬起来,认真辨别了一番这句话里有没有取笑他的痕迹…… 好像并没有。嗯,估计是他多心,那小尼姑并不怎么会说笑,大多他认为她在逗他的时候,其实她都是认真的。 于是孟君淮搜肠刮肚地回思了一番,提笔列了个书单,让杨恩禄去找书。 然后他看向眼前官员:“有劳了。父皇怎么说?” 这人叫郑响,在刑部供职,官职不高,虽够资格面圣但其实很少进宫,这一趟把他吓得够呛。 郑响抹了半天冷汗才说:“皇、皇上没说什么……不过臣偷看了一眼,皇上看到谨亲王等几位殿下递的奏章之后,似乎有些惊意。” 孟君淮点了点头:“然后就让你退下了?” 郑响欠身:“是。” 孟君淮“嗯”了一声。 当晚,一道圣旨传遍了京城,问罪淑敏公主的驸马张威,着刑部按律惩治。 而在次日清晨,刑部就入宫禀了话,说去驸马府带人的时候,张威已在家中服毒自尽。 畏罪自尽,这事出人意料,后话如何可也就不一样了。 此时,京城正下着一场大雨,雨落得酣畅淋漓,但乌云密布的天色还是让人喘不上气儿来。 逸郡王和谨亲王站在亭中静看着在湖上溅个不停的雨滴,良久之后,逸郡王才道:“大哥何必?” 谨亲王声色平淡:“他们能蒙父皇的眼睛,就能把手伸到刑部去。若当真轻饶了张威,他们岂不是太得意了?” “他们不会。”逸郡王摇头,“魏玉林不傻,现在他明摆着是自保为上,否则,也不会推那么多得意门生出来顶罪了。” “是。”谨亲王抬头望了望檐角落下来的雨帘,轻声一笑,“但我们已知道背后不忠之人是谁了,也清楚这件事该当如何,又何必粉饰太平?若连这种事都要忍气吞声,你我这个皇子就还不如不当。” 孟君淮沉默着没做声。他说不上对这个结果有多吃惊,只是对一贯温润的长兄会行暗杀之事有些意外。 “六弟快回府吧,端午近了,好生过个节。”谨亲王说着已转身走出了亭子,二人早将下人尽数摒开,眼下无人上前遮雨他也不在意,就这样仿若不知地在雨里走着。 “大哥!”孟君淮喊了一声,急问,“日后大哥想如何做?” “哈。”雨里传来寻不出畏惧的笑声,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告诉他,“乱臣贼子总会有,也总要收拾。有什么‘想如何做’?无非该如何做,就如何做!” ☆、第40章 端午 孟君淮当日晚上就回了清苑,皇长兄的话扰了他一路,他知道那种轻描淡写后面藏着怎样的凶险。百余年前东西两厂势大时,宗室与他们就有过一场恶斗。最后赢是赢了,可在那场恶斗里,死了两个皇子。 跨进清苑的大门,他才强迫自己把这些事都暂且放下。就像皇长兄说的,无非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这样的胡思乱想,只是杞人忧天,没有任何意义。 他径直去了玉引的明信阁,玉引一见到他就问:“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他淡睃着她反问。 “淑敏公主啊!”玉引急切道。 孟君淮一笑:“父皇问罪了,张威畏罪自尽。我在来的路上听说,张威的母亲跑到公主府门前哭闹,让锦衣卫拿了。” 玉引松了口气道“这就好”,一抬眼,却见他目光似笑非笑的在她面上划着。她怔了怔,问他怎么了,但他没说。 片刻后躺到榻上,她就懂了! 孟君淮凑到她面前,郑重其事:“我回来了,亲一口。” 玉引:“……” “啧,出门之前你答应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手支着头侧身看着她。 “我还俗了!”玉引立刻道。说着便一拽被子想缩进去不理他,却被他抢先抻住,没能得手。 孟君淮手指在脸上点了点:“还是脸就行,来。” 你……你无耻! 玉引很想把这句话喊出来,可看他这副坏得冒烟的神色,她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就这样摆着她不亲他就不睡的架势跟她“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玉引终于不得不认输了。她慢慢地往他面前蹭了蹭,“啾”地在他脸上小啄了一下。 嘴唇刚离开他的侧脸,他就猛地扭头迎了过来! “唔……!”玉引被吓得杏目圆睁,伸手推他,他也不松。嘴唇紧紧触在一起,她在慌张中对上他的双眸,被他眼底的笑意激得浑身一栗,紧咬着的贝齿也不由得一松。 而后不知怎的,她就不受控制了,唇齿彻底被撬开,软绵绵的东西在她口中一划…… 一种陌生的感觉激在她的心头。 孟君淮拥着她这样吻着,也觉身心都愉悦起来。他将她口中、唇畔的清香品了个尽,周身都被这种清香激得一点点掀起燥热,手不自觉地便向下划了几寸,在腰间摸索着她的衣带。 余光无意识地一瞥,却见她的手紧抓在幔帐上,使了十分的力气,攥得指节一阵红一阵白。 一股突然而至的清醒犹如闪电冲脑! 孟君淮猛然放开她,坐起身大吸了几口凉气平复心神。 玉引紧绷的神经也倏然间放松下来,她定睛看看他:“殿下?” “抱歉。”他头也不敢回,支着额头又缓了缓,“吓着你了,我没……没想逼你做什么。” 他说着翻身下了榻,伸手从旁边的六棱木架上拽了件外衫披上便往外走:“早些休息,我去西屋睡。” 玉引躺在榻上又怔了一会儿,看看身边已空下来的褶皱床褥,心里有点空。 . 孟君淮穿过堂屋进了西屋后连灯都没敢点,在黑暗里躺了半天,才算彻底冷静下来。 刚才怎么回事?他疯了? 他明明只是想反过来也亲她一口,欺负她一下,怎么突然就…… 突然就“顺理成章”地顺着动手了。他分明一直觉得她跟一尊玉菩萨似的,让他生不起那种欲|望,他是什么时候改了想法的? 孟君淮把手搭在额头上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道了声“好悬啊”,紧随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失落。 他看见了她的不愿意,抵触得好像他是什么市井混混,要非礼她似的。不过……也好在他看见了,否则真是好悬,他若就此逼着她“就范”,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看他。 “嗤。”孟君淮在黑暗中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还没对哪个女人这样小心翼翼过,可这种感觉,居然还让他挺享受的? 他肯定是疯了。 一夜过得很快。第二日清晨,进来侍候的下人左右一看,见王爷王妃竟是分房睡的,一时还道生了什么不快,立刻都吓得放轻了呼吸。 “爷。”杨恩禄带着人进了西屋,边察言观色边道,“您是再睡会儿还是……” “不睡了。”孟君淮坐起身,开口就问,“王妃起了吗?” “起了,起了。”杨恩禄躬着身回说,“下奴请她来见您?” 孟君淮摇头:“不用,我过去。” 他说着就往东屋走,身后几个小宦官畏首畏尾的互递了好几个眼色,心下都在琢磨,府里顶头的两号人物若生了不快,那清苑今天就得乌云压境……他们是不是得让不当值的同伴先帮忙备点药什么的?自己挨了板子不能没得用啊! 东屋,孟君淮绕过屏风,见玉引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婢子刚为她把发髻绾到一半,见他进来,就赶忙放下梳子见礼。 他嗯了一声,在她也起来见礼前赶到她身后把她按住,拿起旁边的梳子,头也不抬地给她梳起来:“昨晚……对不住啊。” “……没事。”玉引僵硬地应了两个字,抬眼一扫镜子,看见珊瑚目瞪口呆。 珊瑚被这开场白吓一跳,心说这大清早的,您二位打算聊房事啊?她赶紧招招手把人都带了出去,跟着孟君淮进来的几个宦官一瞧,也识趣地跟着往外退。 孟君淮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给她又梳了会儿,复道:“你……别记仇,我也不知我昨天怎么了。你放心,这种事但凡你不愿意,我绝对不逼你。” “……嗯。”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镜子里的他。心下在茫然地思索,她该说点儿什么好呢? 昨天那事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个高兴的事。可是,怎么说呢,似乎只是因为“太突然了”,以及“怪丢人的”,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不高兴”的情绪了,更说不上“记仇”。 而且她还觉得那种感觉,挺奇妙的? 当时她是吓傻了,可在他离开之后,她就想起了那本书里写过类似的场景。当时她想象不出这是种多奇怪的事,经了这一遭,突然间就懂了呢! 然后,这种亲身经历的感觉就和书里的文字一起在她的脑海里划来划去、划来划去,她夜里还……还梦到了。 早上醒来时从唇角到枕头都是湿的。 可这种事要告诉他吗?不要! 玉引就在望了他半天之后,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殿下别、别在意,我没事。” “嗯……”闷头给她梳了半天头发的孟君淮终于抬头看了镜中,便看到她的羞赧全写在了脸上。 “咳。”他咳嗽了一声,“那这事,我们日后就都不提了?” “嗯!”谢玉引赶紧点头,“不提了不提了!” 孟君淮大松了口气。 . 五月初的时候,淑敏公主的事终于尘埃落定。除却淑敏公主本人和她所生的女儿外,张威一家都赐死了。皇后下旨让这个小外孙女直接改随皇姓,另外,给公主寻新驸马的事,也很快就被提了起来。 先前的传言在这一步到来的时候,突然变得无关紧要,求娶公主的人一点都不见减少。相反,许多求娶的奏本里都将张威骂了个狗血喷头,个个都说自己若能娶到公主,那是三生有幸,绝对不会做出像张威那样十恶不赦的事! 这话落进孟君淮耳中时,他没忍住好生冷笑了一阵。不是笑求娶公主的人趋炎附势,而是笑掌印太监魏玉林的算盘落空。 那日,他和皇长兄详细思索了一番,觉得魏玉林从中作梗,绝不是因为收了张威的好处。张威区区一个驸马,若有这样大的钱财进出,四姐无论如何都会知道,若当真是因为这个,四姐完全可以给更多的钱,让魏玉林闭嘴。 所以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魏玉林想要的,是在这些事上慢慢地让他们质疑父皇、慢慢地离间父子关系。 这并没有多难,他们面见父皇的时候并不多,早已没了儿时的父子亲厚。这回,七弟已直接在皇长兄面前表露过对父皇的失望了,而皇长兄也在他面前哀叹过几句。 如果事情继续按照魏玉林的安排发展到最后,结果大约会是那些谣言传得更烈,张威留得一命,四姐则再难嫁个好人家。 那么,他们这一众兄弟,都或多或少的会因此对父皇心生怨恨。父子间生了嫌隙,魏玉林这身在君侧的人便更有恃无恐。 好在他们还没那么傻,而皇长兄,更不是只有平日惯见的仁慈一面。 孟君淮在安排好给四姐备新婚礼的事宜后去了明信阁。院子里,玉引真跟和婧一起坐在石桌边包粽子。 再仔细看看,其实是和婧自己在包,玉引支着头看着,眼皮沉得随时都能睡着。 “十六个!”和婧愉快地把新把好的一个放在旁边的白瓷大盘里,孟君淮拎起来看看:“包得不错嘛。” “父王!”和婧这才注意到他,急着要找帕子擦干净手向他见礼,被他抱起来放在膝上。 他问她:“怎么跑这儿包粽子来了?这是你母妃午睡的时候。” “嗯……?没事。”玉引醒过神来,掩唇打了个哈欠,“本是我在包,她要来帮忙,我便跟她说包够二十个有奖励给她,她就不让我动手了。” 自打她拿一堆衣料配饰说给和婧当奖励之后,和婧就见什么都想帮忙。她还很机灵地知道把自己最喜欢的几样往前提,比如玉引最初提出一起抄经的时候,她就要走了一个做得最讲究最漂亮的褙子扣。 不过后来那个褙子扣又回到玉引手里了。 两天前,凝脂打碎了东西被琥珀打手心儿,和婧就泪眼婆娑地把那个褙子扣塞了回来,问她说母妃您能不能不罚凝脂了?要不少打几下也行!我拿我最喜欢的东西换! 这孩子真仗义! 玉引当时饶了凝脂、夸了和婧,同时心安理得地收回了这个褙子扣。她原本只是打算既给和婧好东西又不让侧妃不高兴不假,但到了这种具体的事上,她也不想让和婧觉得遇到了问题只要开口求一求就行了,并不用付出真正的代价。 这回说好的奖励是一个花囊,可要包好二十个才可以。现在和婧包了十六个,孟君淮就跟她说他有事情,让她先回何侧妃那里,玉引便先把那个滑囊给了她:“回去跟你何母妃说,要再包四个粽子,晚上给我拿来哦!” “嗯!好!”和婧答应得十分干脆,捧着花囊蹦蹦跳跳地走了,边走边跟奶娘说她需要糯米、粽叶还有红枣。 玉引看向孟君淮:“殿下有事?” “嗯,我看了你安排的端午事宜。”他一哂,“挺好的,就让他们这么过。我带你划船去,清苑这边刚弄了条花船来。” “花船?”玉引眼睛一亮,觉得听起来挺有趣的。 然后她便道:“带和婧一起吧。” “咝……你首先想到的是和婧?”孟君淮脸色一沉。 玉引:“……?” 不对吗?和婧很喜欢划船啊,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的啊? . 端午当晚,和婧和阿礼一脸羡慕地目送着父王母妃上花船去过节,自然自己乖乖去厅里参家宴吃粽子。 父王是这么跟他们说的:“这船是新的,你们要孝顺,要先让母妃去玩,懂不懂?端午过之后,随你们在上面玩一整天。” 一整天! 和婧就高兴了,自觉自愿地去哄委屈得抹眼泪的弟弟。阿礼一贯还比较听她的话,一场小不愉快顺利解决。 花船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船分为两层,下层是个宽敞的大间,可以在屋里吃饭看歌舞,也可以坐到船边去钓鱼看风景。上层分为两边,一边算是个小茶室,另一边是卧房。虽然是在船上,卧房里的陈设依旧足够讲究,屏风、床榻都做得细致,各处图案都选用偏暖的颜色,纵使四周都被湖水围着,在这一方天地里也不会觉得寒凉。 玉引和孟君淮在一楼边吃粽子边看歌舞,氛围颇是风雅。只不过,他放到她这边的粽子都是荤的,鲜肉蛋黄、鲜肉板栗之类,她想吃口别的可难了! 他还一看她往他那边伸手就把盘子端开:“你多吃点肉!” “……我没少吃!殿下每天送去我房里的荤菜,我都吃几口的!”玉引很认真地为自己辩了一番,又伸了手,“我要吃个甜的!” 他喷笑一声,终于把盘子放下,拎了两个棉线颜色不一样的粽子起来:“要豆沙的还是枣泥的?” 玉引想了想说豆沙,他就把另一个放了回去,熟练地剥完之后送到她嘴边:“张嘴。” 玉引往后躲,睃一眼几步外正翩翩起舞的一众舞女,“这么多人呢!” 孟君淮皱眉:“别管她们,张嘴。” 她只好咬了一口。可他依旧不肯就此给她,硬是喂着她把这个粽子全吃完了。好在粽子做得并不大,不然玉引看他这么举着都替他累! 她吃完之后,他一脸志得意满的表情,把粽叶扔到宦官托着的托盘里,又倒了杯酒给她:“张嘴。” “……”玉引下意识地又一躲,脑海里闪过书里那位女尼笑骂将军的话:“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转念想到这句话出现的时候,是二人正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情节。她的脸就蓦然热了,脑中发蒙地凑过去喝了那杯酒。 醇厚的香气滑喉而过之后,一阵浓烈的酒气冲脑! 端午节饮的菖蒲酒是有些烈的,她在华灵庵里十年滴酒未沾,现下可是喝几杯果酒都会倒。现下这酒直让她觉得胸口一阵阵灼烧,随着灼烧的蔓延,周身都开始发僵发木,越来越不听使唤。 于是在孟君淮递给她第二杯酒的时候,她已经晕得做不反应,糊里糊涂地就把酒喝了。 孟君淮正低头要舀一勺清炒虾仁给她,对面“咣当”一声。 抬头看去,玉引手支着额头黛眉紧蹙,酒杯已掉到了地上。 “玉引?!”他赶紧离席扶她,问她哪里不舒服,此时,她尚能清醒地摆手跟她说:“喝猛了。” 等他把她抱到二楼卧房的时候,就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怀里的小尼姑脸蛋红扑扑的,歪在他怀里费力地想睁眼,无奈使不上力气。 他嗤声一笑,将她放到榻上:“喝多了就睡吧,不必硬撑。” “嗯。”玉引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孟君淮转过头,吩咐下人去备水来盥洗用。 几个下人刚退下去,他的手腕忽被一攥。 孟君淮吓了一跳,定睛才见是玉引的手。他一边腹诽“喝多了还挺有力气”一边把她往里推,温声道:“安心睡,我盥洗完就来。” “嗯……”玉引的语调拖得很长,然后,嘴角勾起了点笑,毫无征兆地说了句,“贫尼如此,实在愧对佛门教诲。” 啊?! 他只道她是觉得这样喝酒不好,坐下来开解她说:“没事,啊。你都还俗了,又是我非要给你喝,佛祖肯定不怪罪你。” 结果忽地撑身坐起来,醉眼勉强挣了挣,晕乎而又严肃地告诉他:“不对,你应该说‘你既不情愿,我便回天庭去,与人间再无瓜葛!’” ……??? 孟君淮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好生想了一会儿,他好像想起这句话出自于哪儿了! 他愣神看着她,她眼旁被酒劲晕染出一片绯色,痴痴地笑着凑近了,胳膊环到他脖子上…… 然后她二话不说就迎面吻了下去!孟君淮赶紧回神把她兜住,才没让她栽下榻。 “玉引你……”他哭笑不得地把她推回榻上按住,“别闹,好好睡觉!” “嗯……”她绵绵软软地又应了一声,就此阖上了眼。 在他以为她已然入睡的时候,楼梯处也传来了下人端水上楼的脚步声。孟君淮舒了口气,起身要去盥洗,猝不及防的,衣袖又被拽住。 他回过头便见她又睁开眼了。她眸中的醉意好像又深了几分,含着像是甜酒一样的笑意望着他,葱白的手指在他的袖口处绞了个圈:“来嘛~将军~” “……”孟君淮喉中一热,勉力定住气,“你别、别闹……我不哄你看那种书了!” 可她爬起来抱住他,一边迷迷糊糊地笑,一边扯上了他的腰带。 楼梯拐角处,两个宦官被杨恩禄打了个手势挡住。他屏息又静听了一会儿楼上的动静,一睃二人:“都下去,船上不留人了,过了丑时再回来。” “哎……是!”两个宦官看着他这神色也不敢多问,立刻撤下去喊人备小船回岸上。 卧房里,孟君淮被玉引强拽到榻上,脸色发白的没来得及再说句话,她已翻身趴到了他身上。 她含着微笑,手抚着他的脸,声音里覆上了他从未听过的妩媚:“别走嘛……” ☆、第41章 船上 “玉引……”孟君淮平躺着,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玉引,连深呼吸都微微地发了抖。 他避开她的目光伸手箍住她,克制道:“你别闹。你喝多了,好好睡觉,我给你倒杯茶来。” “别走嘛。”她还是这句话,还是软绵绵的。落在耳朵里,带着摄魂夺魄般的魔力。 孟君淮强自压制着愈涌愈烈的冲动,一再地告诉自己不行,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她。 “玉引你……”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交领间,喉中一声不自在的咕哝。 玉引胸中陡然被酒气冲得又一阵难受,她皱皱眉头,随手一扒拉,恰好扒在他的衣领上。 微凉的柔荑在他已燥热至极的颈间一触,两种思绪倏然在脑海里撞得更加厉害了。 残存的理智让他觉得这样绝不行,她喝多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而在她清醒的时候,她明显是不会、也不愿意做这种事的。他若顺水推舟,那叫乘人之危。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告诉他,有什么不行?他们早已是夫妻了。何况,她虽然是喝醉了不假,可还有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呢。 “小尼姑,你其实心里住了个淫|魔吗?”孟君淮边说边苦笑着拨开她的手,可她好像一下子被惹恼了,皱着眉头执拗地把手探回了他的领口,从原本的只是拽着,变成了真的强扯。 孟君淮直连呼吸都粗重了。 “罢了,是她非得要的。”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腾,不及“君子不乘人之危”的想法再压过去,已不由自主地伸手拽下了幔帐。 “玉引你别……”他目光迷离地犹想再劝一句,她的薄唇却突然迎面砸了下来。 孟君淮:“……” 不管了!君子成人之美! 他一屏息翻身将她压下去,克制已久之后的爆发让他的动作近乎暴躁,三两下就将她的外衫中衣接近除了。 她迷迷糊糊地笑着,身上只剩了件心衣遮挡。 淡粉的心衣下如玉的肌肤柔白嫩滑,双肩微动间,锁骨的轮廓在他眼帘中一撞,他不由自主地又往下看了两寸。 孟君淮滞了一滞后,终于一吻落在了那缕漂亮的锁骨上,然后就像再也离不开她的身子似的,顺着向下挪去。 她的触感好像比丝绸还要细滑,他一边吻着,一边抚上她的脊背。而后有那么一刹那,突然无比担心了起来,担心自己的衣物会将她磨坏。他就又手忙脚乱地解起了自己的衣服,而后迫不及待的,又俯身与她接触在一起。 玉引忽而皱了眉头,手一抬就推在了他胸口。 “别怕。”他蹭在她颈间的唇含含糊糊地说着,“我不弄疼你。” 她又皱了皱眉头,不适地轻哼了一声:“热。” “热?”孟君淮嗤笑,正要说这可是你自己惹起的,她就突然有了动作。 玉引一撑身翻过去,他也无意识地顺了她的力,就又变成了她压在上面。 孟君淮喘着热气笑看她:“你要这样?你懂吗?” 她又轻哼一声,自然没答他的问题。眉心搐了搐就舒展开来,迷糊着吐了三个字:“不热了。” 然后不待他反应,她忽地一头栽了下来,无知无觉地蹭着他的胸口,软软的薄唇磨来磨去。 孟君淮嗤笑了,毫无骨气地告诉她:“那就由着你。” 他拢着她暂且翻成了侧躺,全身心的温柔都投在了她的身上。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她的每一寸身体、每一毫反应,轻一点重一点都惹得自己一阵心悸,生怕她不舒服。 这种感觉又美好又奇怪,让他觉得自己格外投入,又意外地始终留了一缕神思用于“走神”。 这缕神思让他在那彻底的交融到来之后,立刻如约将她翻回了上面的拥着。他轻吻着她的额头,一边舒着气想她该是不会觉得热了,一边又自嘲,这回自己真是“被睡”的那个。 玉引迷迷瞪瞪地回应着他的动作,边是依旧感觉热得浑身难受,边是又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在体内触得她浑身一酥、又一酥。 终于,那种舒适突然涌至顶峰,直激得她脑中一白。继而只觉环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微一松,她也随之轻松下去。 . 次日上午,和婧和阿礼手拉手在湖边等着,都是一脸委屈。 父王明明说过,端午过后可以由着他们在花船上玩一天,可是这都快午时了,船还没靠岸,他们根本没办法去玩! 其间倒是有在船上时候的宦官婢女划着小船上岸,和婧跑去问,杨恩禄堆着笑告诉她说:“王爷和王妃还在上面呢,现在不太方便。大小姐您再等等,王爷肯定不会爽您的约。” 和婧扁扁嘴,也觉得父王不会骗她。可是……可是船倒是赶紧靠岸啊! 彼时,花船二楼的卧房里,正气氛僵硬。 二人都醒了,拢在一床被子里,玉引使劲往里缩,红着脸,泪眼婆娑地望着孟君淮。 “……”孟君淮屏息也看着她,好半天之后憋出一句,“你委屈什么?我才是被硬上弓的那个好吗?” 这是实话啊!认真说,虽然昨晚真行起事来,是没喝醉的他占主导,可是他刚开始是诚恳地不想这么做来着啊!他劝了至少三次,她在旁边又拉又扯又按倒,还边主动吻他边缠缠绵绵地喊“别走嘛~”,这谁受得了?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啊!还有,最后先伸手扒衣服的……那也是她啊! 孟君淮一细作回想便悲从中来,不知是该先安慰安慰她,还是先哀悼一下自己七尺男儿竟被一个小尼姑“硬上弓”的事。 他深缓了一息后,认真地跟她掰扯起来:“你看啊,你昨晚喝醉了,非拽着我要……那什么,我能把你自己扔这儿吗?不能吧?” 这船上就这么一间卧房,他要是离开,就得回岸上睡去,她要是半夜掉湖里了怎么办?! 孟君淮严肃地继续说:“你还拉着我不让走,我想给你倒杯茶解酒都不行。所以……咳,这事你怪我行,但不能全怪我。” 他尽力克制了的! 孟君淮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真的很努力地想当“君子”了,诱惑太强这不能怪他! ……而且他又不是在烟花之地没经住诱惑,连被妾室蛊惑都不是!这是他正经的妻子! 所以他一副义正词严的神色,玉引怔怔地看了他的义正词严一会儿……慌了。 啊啊啊啊他说的是真的?她干了什么! 她竭力地想说服自己并不是这么回事,他是在骗她的。可是,脑海里偏偏又有那么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让她顷刻间心虚下去,觉得好像……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她记得有那么一个场景,是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要亲他,他有些失措地赶紧把她扶住。还多亏他扶了,不然她恐怕要重心不稳地栽到床下去。 天啊!善哉!阿弥陀佛! 她好想拿木鱼砸死昨晚的自己。 . 花船一层,杨恩禄等了又等,终于听到上头吩咐传膳了。 于是,早已备好的早膳端上去,几个宦官侍婢一同将膳桌摆好后,就因王爷王妃之间的安寂而变得同样沉默。 他们在四周垂首站着,二人悄无声息地吃起早膳。 孟君淮喝了两口粥后抬眼看了看,默默递了个豆沙包过去。 玉引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又见他筷子伸过来,往她的粥碗中丢了几丝咸菜。 她闷头将咸菜搭着粥吃掉。对面,孟君淮终于轻咳了一声:“我看和婧他们在岸边等了半天了,一会儿咱们赶紧回去吧。” “……我留下来陪他们!”玉引当即提了个别的主意,二人目光相触间各自一滞,他迟疑着点了头:“好……那我也陪他们玩一会儿。” 玉引:“……”她立刻就想反悔了,她是为了躲他远点才提这个主意的! 是以和婧和阿礼上了船后,很快就感觉到父王母妃之间非常不对劲。 总和玉引待在一起的和婧感觉格外明显。平日里,父王如果来找母妃,二人总是坐在一起说话。如是偶尔各干各的,也会时不时问对方一句要不要茶?要不要点心?要不要歇一会儿? 可是今天,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父王坐在船舷上看他们玩,好像入了定;母妃在船舱里拿着本佛经坐在不远处,也像入了定。 和婧就担心了起来。 她特别怕看到他们吵架,她记得很久以前,父王和她的亲母妃就大吵过一架。具体是如何吵的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奶娘立刻将她抱了出去,然后,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再也没见过母妃。 所以,后来她虽然不太喜欢何母妃怕这怕那,有时候也很庆幸她是这样。因为她这样,父王就永远不会跟她吵架——和婧好几次都看见父王面色阴沉,但何母妃一谢罪,他就忍住不发火了。 而现在的这位嫡母妃她也喜欢,甚至觉得她比何母妃还要好些,很不想她出事。 和婧便压声招呼阿礼:“阿礼阿礼,过来!” 正趴在船边看锦鲤的阿礼见姐姐一脸神秘兮兮,立刻跑了过去。 和婧指指玉引,跟他说:“母妃不高兴,你去哄她高兴好吗?我去劝父王。” “咦?”并没有察觉到玉引不高兴的阿礼歪头看了看,犹豫着点头答应了,“好……” 两个孩子分别跑向二人。船舱里,正为昨晚的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热的玉引,忽见一盘点心被举到了面前。 她抽神一看才注意到阿礼,忙把那碟点心接过来,放在手边的桌上,伸手摸摸他的头:“谢谢阿礼,去跟姐姐玩吧。” 阿礼明眸望着她,走近了两步:“母妃别生气!” “……啊?”她怔怔,“母妃没生气啊?” 阿礼小手往外一指:“姐姐说母妃生气了!母妃为什么生气?” 另一边,孟君淮正发着呆,忽觉腿上一沉。定睛一瞧,和婧已经爬上来坐稳了。 然后和婧作势一咳,清了嗓子,抬头问他:“父王,母妃怎么惹您不高兴了?” “……什么?”孟君淮不解,看看船舱里又看向她,“你母妃没惹我不高兴啊?” 和婧一歪头,丫髻上钗子的流苏碰得叮铃叮铃的:“那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嗯……”孟君淮不知道怎么解释,知道和婧最怕他生气,就说,“是父王惹你母妃不高兴了。” “这样吗?”和婧眼睛一亮,有点惊讶,眼睛乌溜溜的一转,又问,“那是父王做错了事情?” 孟君淮心里呐喊并不是!是她先动手的! 面上很沉肃地一点头:“是。” 和婧就严肃起来:“那,父王去跟母妃道歉好不好?” 不是啊孩子……不是这么回事…… 孟君淮后悔了,真想跟她说其实我们谁都没生气,就是有点尴尬,需要各自缓缓。可这话即便说了……他也没法跟和婧解释为什么尴尬。 他四下看看,想伸手拿颗话梅堵和婧的嘴,船舱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阿礼推着玉引往外走:“母妃不生气!我带母妃看由!” 孟君淮:“……” 阿礼两岁多,说话已经说得挺利索的了。就是有那么几个字和死结一样,总也说不对,“鱼”就是其中之一。 接着他就看到玉引被阿礼推了出来,目光不经意地往他这边扫了一眼,就红着脸避开,背对着他和阿礼一起“看由”。 孟君淮看着她的背影发愣,和婧抱着他的胳膊给他打气:“父王去嘛,母妃会原谅父王的!” ……这算什么事儿!!! 孟君淮一弹和婧的额头,心说你个小操心鬼! 孩子们往里一掺合真难办啊!他们想各自清静清静都不行,非得扛住尴尬“握手言和”给他们看? 孟君淮又看了那个清淡的背影一会儿,微眯着眼舒了口气,拍拍和婧:“去,带你弟弟上楼待着,父王跟你母妃道歉。” 和婧噘嘴,适当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信任:“为什么要我们上楼?” “大人间有些话不方便让你们听。”他抱起和婧放到地上,和婧踟蹰了一下,便依言跑去喊阿礼。 玉引趴在船边,正尽量专注地听阿礼数“一条由两条由三条由”,忽闻身后有人贼兮兮地喊了两声“阿礼”,然后阿礼扔下她就跑了。 她转过身一看,孟君淮正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 晌午正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她逆着光看他,只觉他被扩成了一个黑影,怎么看都看不清神色。 她想躲也没处躲,旁边直接就是船舱,没有过道可走。唯一的道就他正迎面走来的这条。 玉引只好低着头“束手就擒”。 “嗯……”他在她面前停住脚,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舒了口气,“和婧说你不高兴了。” 玉引:“哦……” 孟君淮有些别扭地看看天:“我跟她说是我惹你的,她逼我来道歉。” 玉引心弦稍稍一松,心道原来是为了哄孩子。这样好,这样就不用提什么令人尴尬的话题了。 可他突然伸手揽在她腰上,语气一下子沉肃起来:“我的错,娘子恕罪。” “……”玉引抬眼扫见二层的窗纸后两个小小的人影晃动,赶紧反手推他,“没事……” “不怪你来硬的。”他把她又搂紧了些,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口吻。 玉引羞坏了!!! “别生气了。”他的声音更低,随之变得宠溺起来。而后二人间突然安静下来,玉引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有些奇怪他怎么真的跟她道起了歉,不是为了做样子给和婧看吗? 孟君淮在她额上吻了吻。他觉得,这个责任还是该他担。就算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昨晚也还是她醉得神志不清,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决定“顺水推舟”的那一个。 他把事情推给她让她自己羞愤难当?他现在觉得早上的自己特别不是男人。 “都怪我,怪我没忍住。你别不自在。”他一边努力地开解她,一边又落了一吻。而后却忍不住问,“但你讨厌这种事吗?” “……殿下!”她一下子攥紧了他的衣襟,无地自容到直磨牙,“别说了。” “好……不说!”他赶紧答应了,两个人离得太近,呼出的热气惹得她心里痒痒的。接着,她又听到一句,“你若不讨厌,我们可以经常……咳,试试看。” ……明明就是要说! 玉引气得立刻想挣开,他胳膊一紧:“由着你的喜好来行不行?” 她一时没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怔了一瞬,倒是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他将她箍在怀里,一字一顿地吐了一句话:“许你在上面。” 玉引:“……” 她羞愤难当地在他背后捶了一拳!发自肺腑地觉得,他把她箍得这么紧,是为了防止她听完这句话投湖自尽的! ☆、第42章 回府 六月下旬,一场急雨洒遍京城。雨下了一天一夜,各处都被浇了个透,城内的水尚可及时入渠排个干净,而出了城门,京郊的各处则都难免泥泞。 一骑快马踏着泥水疾驰而过,泥点溅向四处,有些落在周围的草叶上,脏兮兮的一颗,又骨碌碌滑落回地上。 两刻后,那人在郊外的一座大宅前勒住马,府内迎出来的宦官一看几人服色,赶忙引着他们往里去。 那人同样也是宦官,想想要禀的事,便跟领路的寒暄起来:“打扰殿下了,一会儿若是殿下不快,还劳这位爷费费神。” 说着两块不轻的银锭就塞了过去,领路的宦官一瞧,就暗叹谨亲王府的人出手真不含糊! 在王爷面前“费神”,并不是他这领路的能做的,只有杨恩禄能办到。若银子只有一块,他准定自己吃下来,交不到杨恩禄手里,杨恩禄也就不会办这事。 有两块就好办了。 领路的便心安理得地收了钱,拱拱手:“好说,咱殿下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二人就不再多说什么,各自笑笑,继续一道往里去。 书房里,玉引给和婧讲故事。 这些故事都是孟君淮挑的,大多关于妖魔神怪,原本收录在各本合集之中,他挑了其中不可怕的、适合小孩子看的,着人重新誊抄成册,给和婧看着玩。 至于这“差事”为什么会落在玉引身上,这也归功于孟君淮。 端午那晚的事让她总时不时地觉得别扭,是以这些日子,他没再提过要行床笫之欢,就是多了两个爱好:一是走到哪儿都想带着她,二是特别爱在她身边转悠。 最初二人也就是在清苑里转转,划个船放个风筝什么的,玉引这平日大多闷在屋里读经抄经的人纵使觉得玩久了挺累,也还觉得挺有趣。直到五月底,其他皇子也陆续到京郊各自的别苑避暑之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头一回,是他跟她说,明天天儿好,咱出去爬山去吧? 她也没多问便答应下来,第二天到了山脚下一瞧,合着不止他们俩,在场的还有七、八、九、十一、十二几个比孟君淮小的皇子,见了她齐齐见礼叫六嫂。 那天把她羞得半死,他们一群大男人,哪个体力也比她强。兄弟几个蹭蹭蹭就上山了,孟君淮在后面陪着她慢慢往上晃悠。 第二回就更过分,他们兄弟几个约着打猎,他也非得拽着她去。这回不止有那几个比他小的,还有他的四哥和五哥。 弟弟们不好当面调侃哥哥,哥哥可乐得调侃弟弟。五皇子骑在马背上一看他就笑了:“六弟你不是吧,走到哪儿都带着媳妇这毛病是哪儿养的啊?” 说罢几个人一通笑,玉引和他同乘一骑,当没听见继续坐着别扭,羞得倒他怀里更不对。 笑完之后四皇子还补了个刀:“可别让你嫂子知道啊,不然我们可怎么办?” 然后又是一通笑。 这谁受得了! 所以打那之后玉引就想了个辙,天天围着和婧转悠,今天答应明天陪和婧练字,明天答应后天带和婧读书。孟君淮再想拖她出去,也不能爽女儿的约,从此天下太平! 只剩下孟君淮欲哭无泪。 他只是觉得这一带风景好,等回了府就看不着了,所以总想拖她出去走走。至于每次都跟一帮兄弟们在一块儿也没辙,他们兄弟几个的别苑是扎堆减的,都在这一片,出来避暑又都想出去玩,就算相互不约着一道出去,十有*也得碰上。 这么一比,事先打过招呼还好,比如他跟几个弟弟说过“你嫂子面子薄,不许拿她寻开心”之后,他们就一句话都没敢说。 要是偶遇那还了得?就他那几个弟弟,能“关心”兄嫂一整天。 可他没想到玉引这么会找救星,刚出门两次,她就天天围着和婧不挪眼了。 眼下,孟君淮看她给和婧读故事都窝火:“王妃。” “然后小狼妖就回到山林,找狼妈妈去啦!”玉引讲完最后一句才抬头看他,“嗯?” 孟君淮挑挑眉头:“你歇会儿,我给和婧读一篇。” “嗯……”玉引思量着还没答话,旁边的和婧就先开口了:“不用啦!” 和婧举着两个手指头:“母妃说一天两篇,这是第二篇啦,我要去练字了!” 说罢她还眼睛亮晶晶地问玉引:“对吧母妃!” 玉引摸摸头说没错真乖,孟君淮翻着白眼长吸气,心说孩子你这会儿不要这么听话好吗?! 然后玉引叫凝脂去给和婧铺纸研墨,夫妻俩目光一触正要开始大眼瞪小眼的发蒙过程,一个宦官出现在了门口:“爷、王妃。” 孟君淮挪开目光一点头,那宦官躬身道:“谨亲王府的人来了,说有急事禀殿下。下奴问了问,附近其他各府也都有人去,想是急事,就直接领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孟君淮说着叫过和婧,跟她说,“父王有些事,你今天回你何母妃那儿练字,写好拿来给父王看。” “好,我告退啦!”和婧福了福身便拉着凝脂一道走了,出了书房,自有奶娘上前立刻为她们打上伞。那个来禀话的宦官也懂眼色,在旁边候了一会儿,待得和婧走远了,才上前了一步,道:“殿下,京里出事了。” 孟君淮神色未变:“出什么事了?” 那人又道:“昨夜大雨,有悍匪入京,劫杀了好几个官员。” 孟君淮微微一震:“何人遇害?” “锦衣卫上户所百户,蔡开;吏部侍郎,常平永;翰林学士院学士,宋方琼;还有刑部的一个郎中,郑响。” “郑响”二字在心头一击,孟君淮的心弦顷刻间绷了起来。他维持住神色,缓了一息,平静追问:“什么人干的?” “尚还不知。”宦官给了这么个答案,顿了顿,又道,“几位大人都是从宫中回府的路上惨遭毒手的。昨日又雷雨太大,街上罕有人烟,尸体直到今晨才被发现,莫说凶手的足迹,就是几人流下的血也尽数冲干净了。” 孟君淮又缓了一息:“图财害命?” 那宦官回说:“嗯,几位大人身上的银票钱财,倒确是都没了。” 他听出这话别有意味,直言问道:“大哥怎么说?” 那宦官声色平静:“王爷只说,昨日同时间出宫回府的官员里,比这几人位高权重的还有三两个,纵在雨中,马车的差别也该是看得出的,但遇害的却是这几人。”他说罢觑了眼逸郡王的神色,“而且都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遭的毒手。可见,匪人清楚他们家在何处,却又不曾直接入户抢劫钱财。” 外面又响了一声闷雷,在谢玉引心中一震,倒把她吓得僵住的思绪扯回了几分。 “殿下……”她一时不太清楚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只道:“殿下是不是尽快回京一趟?我着人准备。” 她记得最初进来禀话的那宦官说,附近其他几位皇子处也都有人去禀此事,可见谨亲王是想让一众兄弟都回去议一议的。 孟君淮“嗯”了一声,挥手让谨亲王府来的人退下,思量了一会儿,看向玉引:“一道回吧,或许需你相助。” . 当日下午,逸郡王府小小地热闹了一阵。 留在府里的众人都听说王爷马上要回来,而且跟上次折回不同,这次连王妃也一道回来。那便是最要紧的两位都回府了,很可能不会再回清苑,毕竟路上颠簸,来来回回的折返太折腾了。 那么,何侧妃什么时候回来,她们才不在意。 沉寂了两个多月的府中好像在这一刹那又恢复了人气儿,尤其在府邸的最北侧,每个人都翘首等着。 苏氏连续试了十几支簪子,才终于挑定了一支簪在发髻上。对镜看了看,又忧心忡忡地问木荷:“你说咱真能进得去正院么?王妃那个性子,平常是懒得管闲事的。” 而且还不止是懒得管“闲事”,顾氏当时跪得一双腿都快废了,底下人都没能进院去禀话。这明显是正院的人拿捏着王妃的心思挡的人,可见王妃多爱清净了。 但木荷胸有成竹:“自然能。您想想看,您帮何侧妃管账管了这么些时日了。侧妃去清苑的这俩月,府里的账更是全靠您一个人。王妃就算不跟您客气、不问您辛不辛苦,也得问问府里的事啊,怎么也得让您去说说话的。” 苏氏心里便也更有把握了些。 人进了王府,那就是一辈子都要指望着王府。再说明白些,便是指望着王爷的宠爱、指望着府里的地位。 现下头一样她摸不着,逸郡王不传人去,她们就没半点门路去见逸郡王。 那就只能试着争一争第二样了。 府里的两个侧妃已经齐了,可她想,她好好地做事,总还能争一争承徽、良娣的位子吧? 末等的奉仪,日子实在是太苦了,月钱还不够平日打点下人。份例里就连布匹都少得很,常是做褶裙够,做马面裙则只够半条。搭上何侧妃之后,凭着何侧妃的赏赐,日子是好过了些,可她也不能总靠何侧妃接济。 如此这般,一旦犯点错就更惨。 比如和她一起进府的顾氏,现在住在根本没人去的院子里,听说偶尔想要碟点心,膳房那边都敢给她脸色看。 相比之下,位在良娣的江氏,日子可真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苏氏被这样的心思盘绕着,又兴奋又忐忑地等着他们回府的消息传来。整整一个下午,她一口东西都不敢吃、一口水都不敢喝,就怕一会儿见王妃的时候仪态有失。 终于,将近傍晚时,终于听说他们到了。 “快,把账册收拾好,跟我一道过去。”苏氏当即带着木荷一道出了门,雨后铺着青石板的过道还湿着,她却一路都觉得自己好像被烈日炙烤着似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正院门口,却见院子里的下人比预想中要多得多。 “哟,奉仪娘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府里关照各处的王东旭笑着上前一揖,瞧瞧她,“您这是……有事啊?” “王公公。”苏氏客气地屈膝福了福,指指木荷捧着的账册,“这些日子何侧妃不在,府里的账目都是我管着,听说王妃回来了,请她过目。” 王东旭的笑意更浓了些,道了声“娘子您辛苦”,又说:“可您现在不方便进去。王爷也直接来正院了,目下正歇着。您把账册给下奴便是,下奴替您呈进去,王妃若需要,自会召您问话。” “也好……”苏氏略有那么点失落,但也只能依言照办。便将木荷手里的账册拿了过来,交给王东旭,“那就有劳公公。” “欸,您客气!”王东旭刚这般一应,却见她身后的木荷突然上前了一步。 木荷有些紧张,可这份紧张并不能压住她眼里的期待:“公公……我们娘子一直尽心做事的,劳您行个方便,让娘子进去禀话吧。若有哪儿做得不好,也能赶紧得殿下、得王妃一句指点。” “木荷!”苏氏立刻喝住她,她自然知道木荷在想什么。 木荷却不甘心,咬咬唇,还是将腕上的一只银镯子塞到了王东旭手里:“有劳公公!公公只消进去禀一声便好,王妃若真不想见,我们便回去!” 她想,哪怕只是一丝希望,也该抓住搏一把。何况,现在的这“一丝希望”,和平日里还不太一样。 ——王爷去清苑两个多月了,身边只有一个正妃、一个侧妃。回来之后,亦没听说要往她们北边添人,可见身边的丫头没有一个收了房的。 那两个月都对着同样的人,焉知他现在不想见见其他的? 木荷恳求地望着王东旭,只希望但凡有那么一丁点机会,也要让着“一丁点”,落在自家娘子手里。 “你们这……”王东旭作为难状笑着,颠了颠手里的银镯,终于收进了袖中,“等着吧。” ☆、第43章 内外 房中,孟君淮坐在案边沉吟着,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两个月前,他在皇长兄拿准主意要将张威先斩后奏时将皇长兄拦了下来,出主意说可以再试一试,找个觐见的官员替他们将奏章面呈父皇。后来,是七弟去寻的人,寻的是一个和一众皇子都毫无亲缘关系的刑部官员,郑响。 便是这回惨遭劫杀的其中之一。 孟君淮顺着他细想下去,才惊觉另外几个人,也都或多或少地和淑敏公主的事有些关系。 锦衣卫百户蔡开,是当时奉旨去捉拿张威的,后来张威的母亲去公主府前闹事,也是他去拿的人。翰林学士院学士宋方琼,则是头一个在父皇问罪张威后,出来对张威口诛笔伐、以表忠心的。 至于吏部侍郎常平永,他已是年过半百的岁数,家中刚好有个次子正值婚龄。孟君淮隐隐记得,十一弟说起求娶淑敏公主的人家里,就有这个常家。 孟君淮重重地呼了口气,倏然觉得好累,又愤怒无比。 这是一场挑衅式的杀戮,说好听一点,也可以说是较量开始前下的战书。对手嚣张地将实力呈现给他们看,让他们看到那些出手帮他们的人都会死,他们却毫无办法。 而真正讽刺的是,他们确实毫无办法。 凶手没有抓到、血在雨里被冲了个干净。孟君淮寻不到任何确凿证据去证明这就是魏玉林所为——甚至没什么能向他自己证明这就是魏玉林所为。他所能凭借的,只有自己的感觉而已。 多可笑啊,他们身为皇天贵胄,被一个阉官嘲弄,却无计可施! “王妃。”宦官的禀话声传入他耳中,暂且打断了他的思路。 孟君淮抬眼看过去,王东旭正作揖:“王妃,北边的苏奉仪来了,说这两个月都是她掌着府里的账册,听说您回来,便想呈来给您过目。” “哦。”玉引坐在榻边正歇着,听言点点头,“她若不说,我都没想起这事。拿进来吧,我瞧瞧。” 孟君淮也没在意,执盏喝了口茶,却听王东旭又说:“苏奉仪说想面呈给您,若有哪儿做得不对,也好请您指点指点。” 孟君淮眉心一跳,抬眼扫见王东旭脸上堆笑的一刹,一股怒气直冲上头! “啪”地一声,茶盏重落在案上。 正想说让苏氏进来的玉引一怔:“殿下?” “王妃说了拿账册进来就可以,你倒话多。”孟君淮冷睇着王东旭,话里鲜见的阴狠听得玉引发蒙。 王东旭一时也没回过味儿来,怔着不言。 孟君淮切齿而道:“吃里扒外,拖出去往死里打。” “殿下?!”玉引吓一跳,王东旭顿时血色全无:“殿、殿下……” 杨恩禄眼看王爷不对劲,哪还敢让王东旭多说话,叫人过来把嘴一堵就给拖出去了。 玉引又滞了会儿,听到外面惨叫传来才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她疾步夺到孟君淮跟前,惊愕不已:“殿下干什么?他、他这罪不至死啊?” 孟君淮冷着脸坐着,强自缓着气儿,一时未理。 “殿下!”谢玉引黛眉紧蹙。她并不知那几个官员被劫杀背后还有什么事,但也觉出孟君淮这一路心情都极不对头。于是她也迫着自己缓了一息,尽量不给他火上浇油,“殿下,咱……咱把事说明白行不行?那王东旭犯了什么死罪您告诉我,他要是真该死,我一个字都不说。”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她,他支着额头又冷静了会儿,蓦地失声苦笑出来。 . 清苑,和婧心里越想越害怕。 她不明白,父王母妃怎么就突然走了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在她离开书房之前,父王还说让她练好字拿过去给他看呢,结果她走后一刻都不到,就听说他们回府了? 和婧自己纠结了好一会儿,就跑去找何侧妃说:“何母妃,父王为什么突然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你别闹。”正哄兰婧睡觉的何侧妃从摇篮边站起身,抱起和婧放在榻上,蹲在她面前道,“你父王没叫我们回去,我们就不能回去。你安心在这儿待着,和弟弟妹妹玩,好不好?” “可是……”和婧撇撇嘴,小眉头皱得要打结,“可是如果父王出什么事了呢?他是不是病了?所以急着回去看病?” “别胡说!”何侧妃喝止住她。 和婧认真地又道:“何母妃您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是不是?那我们就回去看看嘛。反正……也有马车,离得也不是很远!” “和婧!”何侧妃神色严厉了些,板起脸看着她,“何母妃怎么跟你说的?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要听你父王的话。他说让你回去,你才能回去,他不说,你不许闹。” “可是……”和婧还想努力一下。 “没有可是。”何侧妃截断她的话,“你这样闹着回去,是忤你父王的意,他若知道,就要不喜欢你了。” 和婧眼眶倏然一红,眉间搐了搐,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何侧妃长缓了口气,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语气缓和下来:“你听话。何母妃去把阿礼接来陪你玩,好不好?” 和婧抹着眼泪没有回应,何侧妃一喟,便起身要去接阿礼过来。 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的啜泣里传来一句:“您说得不对!” “你说什么?”何侧妃怔然转过头。 和婧眼眶仍红红的,可目光一点点坚定起来:“您说得不对!父王不会不喜欢我!” 何侧妃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和婧从榻上蹭下来走到她面前:“母妃说了,我做个好孩子,不做坏事,父王就不会不喜欢我!现在,我只是想知道父王怎么了而已,这不是坏事!父王可能会生气……可他不会不喜欢我!” 和婧说着拉住她的手,仰着小脸问她:“何母妃,父王没叫我回去,也没说过我不能回去,对不对?那您为什么就直接说不许,不问问父王?” “和婧你……”何侧妃一时语塞,和婧一字一顿地又道:“何母妃害怕父王,我就自己写信问母妃,可不可以?” 这孩子……! 何侧妃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和婧从来没有这样跟她顶撞过,她搬出了王妃的话来驳她,让她说点什么呢? 她有些心慌。论身份,她是万不能指摘王妃的不是的,可她心里又不安生。她真的很想说,王妃这样,可不就是把孩子教坏了么? 所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孩子自古就是这样的。王妃怎么能教和婧去过问父亲的事,甚至让和婧琢磨着自己去探询父亲的事? 这不行,和婧的生母已经没了,父亲的喜爱就是她仅剩的靠山。而她的父亲又不喜欢她的生母,这座靠山已然没有那么稳固了。 “不可以。”何侧妃最终拒绝了她,一字一顿道,“你不能闹着回去,也不能给王妃写信。何母妃是为你好,你长大后就懂了。” . 王府中,玉引明显地感觉到这几日府里的事明显多了些。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是正妃,就全摞在了她身上。 首先,是王东旭那天挨杖责的时候,苏奉仪还在正院里。于是苏奉仪被吓坏了,回去就发了高烧,还做了一整夜的噩梦。 弄得她不得不去北边看看,苏氏一见她就要下榻谢罪,她身边那个叫木荷的婢女更是一口气磕头磕得额上都流血了,拼命向她解释这事跟苏奉仪一点关系都没有!苏奉仪只是想给她看账册,并没有动别的心思,是她擅自给王东旭塞的好处! 玉引一个头两个大,好生安抚了半天,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才可算把这惊魂未定的主仆两个给安抚住了。 然后就是前宅的事。 她也不知道孟君淮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好像突然看宦官们不顺眼起来,动不动就罚个人,若有让他瞧出在动什么心思的,那就更惨了。 其实谢玉引觉得,宦官们动动心思多正常啊?或者说,是个人就都会动心思为自己打算吧? 就像那日王东旭那事,事后想想,她也明白王东旭必是收了苏奉仪的好处,才会在她面前多那句嘴。可是说实在的,王东旭能做的,也只有多那句嘴而已,最后拿主意的还是她。而于她而言,会顺着底下人的意思做,必然就是于自己而言并无坏处,毕竟她又不是个傻子。 所以,王东旭收那点好处……要说吃里扒外吧,也对,可至于打死吗?她真的觉得不至于。 但孟君淮好像在钻什么牛角尖,近来就偏爱逮着宦官撒气了。直弄得杨恩禄都扛不住,苦着脸过来跟她求助。 杨恩禄问她:“王妃,下奴想暂时把殿下跟前侍候的人都换成婢女,您瞧成不成?” 玉引:“……” 她想说这也不至于吧?再说前宅服侍的人可不少,一口气都换成婢女……府里的人也不够啊? 结果杨恩禄很无奈地跟她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吧,这几天过下来,近前服侍的宦官里得有一半挨了罚,剩下的轮值轮不开。让他直接调底下的增补上来他也不干——不会伺候的这会儿上来不是送死吗? 所以直接换成婢女比较方便。而且宦官都是宫里拨的,不是说添人就能添人,婢女还可以直接买贱籍的进来,或者从清苑调人也不难。 玉引略作思量,姑且点了头:“公公看着安排吧,我去前面看看殿下。” 正院倒座房里,几个宦官将这新听来的事一说,就都是松了口气的表情。 赵成瑞坐在榻边一派王东旭的肩头:“还是咱后宅好啊!就你一个倒霉的,其他人都没事儿!” “……滚!”王东旭趴着动不了手,只好动口,“少看我笑话,我日后俸禄少了,就吃你的喝你的!” “哎哟您还琢磨着俸禄呐?捡了条命你就想着给咱王妃磕头吧你!”赵成瑞在旁边损得一点都没留情面,“你瞧瞧你这倒霉样儿!之前俩月,府里的事儿都归你管着,你差事办得不错,我也想着在王妃跟前提拔你呢。结果,你倒好,非得收人苏奉仪一镯子——那银镯子满打满算值一两银子吗?瞧你把自己给作的!” 王东旭颓丧地趴在枕头上直翻白眼,连连作揖:“赵爷、赵爷您嘴下留情行么?以后打死我也不乱收东西了,给我座金山我都不要。” 他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宦官无儿无女的,纵使爱钱,也犯不着豁出命去换钱去! 还是自己的命最好了!以后要好好保命! 反正他横竖都还是逸郡王正妃身边的人,钱多点少点什么的……总归饿不死他。 . 前宅书房里,孟君淮支着额头看看书、看看旁边,看看旁边、看看书,就是不看谢玉引。 他知道她这会儿来是为什么,自己这几日确实让府里多了不少事,最后全变成了她的麻烦。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不说别的,逮谁跟谁发火就不是君子所为。 可孟君淮也是无奈,他实在让魏玉林气坏了,又知道魏玉林不是“孤军奋战”,宫中京中不知有多少宦官跟这位掌印太监拧成一股绳,那他能看宦官顺眼吗? 这会儿再偶尔有个不长眼的冒头……他有时真是火气一上来开口就把人罚了,等过一会儿缓下来,那边该动的刑都动了,怎么把话收回来? 他也很嫌弃自己这样瞎惹麻烦啊! 一旁,谢玉引读读经看看他,看看他又读读经,最终还是先不打算跟他说“因为你喜怒无常所以我决定把你身边的人都换成婢女”的事。 她放下经书想了想,从袖子里摸了个纸条递过去:“喏。” “什么?”孟君淮看看她的神色,不解地接过,玉引解释道:“和婧写的,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回。” 她没扔下清苑不管,何侧妃还在那儿无妨,主要是三个孩子也都在那儿。是以她每隔一日就让赵成瑞亲自过去一趟,各处查看查看,瞧瞧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有没有生病的中暑的?她好赶紧安排到位。 昨天赵成瑞折回来之后,就给她呈了这个。 一方小纸条不过巴掌大,上面就一句话:母妃,我想回府看父王,行不行? 她一眼认出这是和婧的字迹,然后就觉得这事奇怪。和婧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给她写信递回,但这张纸却皱皱巴巴的,像是藏了很久。而且纸上还有两滴圆圆的水渍将墨晕开,乍一看像是无意中滴了水,可玉引比了比距离,觉得更像是和婧写的时候哭了来着。 但她问赵成瑞的时候,赵成瑞又说大小姐无恙,偷偷把这纸条塞给他时,也没见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孟君淮看后也觉出这背后有事,他猜了猜但拿不准,索性直接提笔写了个回信:想回就回,也问问阿礼。若他也想,一同跟着杨恩禄回来。 而后他叫来杨恩禄,把案上只写了一行字的纸折了两折给他:“你亲自走一趟,去接大小姐回来。” . 清苑中,何侧妃呆坐在堂屋里,心里空落落的。 和婧一走,她身边好像突然就冷清了。虽然还有兰婧在那儿咿咿呀呀的,可她就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杨恩禄带来的那封王爷的回信她也看了,依口气来说,分明就是封回信。但她不知道和婧什么时候给王爷写过信,更不清楚信里写了什么。 所以,她也不知道,王爷现在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和婧收到回信后倒是很高兴,立刻跑去问阿礼要不要一道回去,然后又跑回来问她:“何母妃,您要带妹妹一起回去吗?” 其实她也想问杨恩禄,她能不能也带兰婧一道回去,但最终并未敢说。她觉得,王爷没提她,就是刻意不想提她,她得识趣儿。 何侧妃这般想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总会惹王爷不高兴,可她真的不清楚为什么。她认为自己够小心的了,嫁为人妇该有的德行,她觉得自己做得都不错。可王爷就是不喜欢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沉闷了几天的王府可算因为孩子的归来而稍微轻松了些,他们到时,孟君淮和谢玉引正一同在正院用膳,杨恩禄就直接领着他们到正院问安了。 阿礼还小,并不太懂什么,但和婧见父亲无恙之后特别开心:“父王没生病?” “谁说我生病了?”孟君淮塞了个香菇堵她的嘴,不爱吃香菇的和婧小脸一下就垮了。 玉引吩咐珊瑚添碗筷,而后突然想起来:“呀……是不是该让何侧妃也一道回来?早上我也没在意这事,现下可就剩她和兰婧在清苑了。” “清苑也是自家的地方,没事。”孟君淮一哂,觉得玉引操心得太多,“再说那边到底凉快,她愿意留在那儿也没错,不必催她。” 玉引想想也对。何况何氏是侧妃,和北边几人是不一样的。那几人位份低,凡事都要听他们安排,侧妃则有许多事都可以自己拿主意,然后禀给她,她这当正妃的点头答应就行了。 那她就不过问了。兰婧年纪小难免格外怕暑气,就让她们安心在那边避暑。若不然,就何氏那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自己这边一问,她就要觉得是在催她回来了。 玉引便安了心,交待赵成瑞依旧要每隔一日去清苑问一趟。旁边,孟君淮招手叫来凝脂:“明天你直接陪大小姐去书房读书练字,晌午回正院来用膳,睡个午觉再过去。” “是。”凝脂福身一应,和婧“咦”了一声:“明天父王不在?” “嗯,父王明天去见你的叔叔伯伯,还有舅舅。” “我也想见叔叔伯伯!”和婧愉快地眨眨眼,然后一想,“舅舅是谁……?” “舅舅是母妃的哥哥。”玉引喂阿礼吃了一口嫩豆腐之后,又往和婧碗里送了片藕盒,“明天你父王有正事,你不能跟着。留在家里陪母妃好不好?正好舅母要带你表哥表妹来玩,你可以跟他们一起玩。” ☆、第44章 进补 翌日是个大晴天。孟君淮用过早膳后就出了门,过了约莫小两刻,玉引的嫂嫂便到了。嫂嫂徐氏比玉引大六岁,嫁给谢继清也有五年了,玉引从前修佛时若偶尔回家,都和这位嫂嫂处的不错,眼下再见面自也都高兴。 二人并不见外,初见面时徐氏尊玉引了句“王妃”,自称了声“妾身”,之后就怎么自在怎么来了。 玉引和徐氏相互见完礼后刚坐下,便见和婧趴在门边往里看。 “和婧来。”玉引招招手,和婧愉快地跑进堂屋,一福身:“母妃安。” “这就是……”徐氏话到一半噤了声,动着口型问玉引,“前王妃的?” 玉引点点头,向和婧介绍了徐氏,和婧就又大大方方地向徐氏也见了礼。而后玉引叫来奶娘,让奶娘带和婧与徐氏的两个孩子一起去花园里玩。 徐氏目送孩子们走远后挪回目光,笑一喟:“这孩子倒懂事。母亲很怕你进了门就要做后母,日子会不好过。” “嫂嫂让母亲放心,其实府里的孩子各有各的奶娘照顾,鲜少有我要操心的地方。”玉引说罢顿住,停了一会儿,方又道,“嫂嫂突然来见我,是哥哥有什么事?” 她过门大半年了,嫂嫂也没来看过她。前两天突然递帖子请见,玉引觉得多半是和朝中之事有关,加上兄长今日又和孟君淮一道去谨亲王府了,许是还有需要她们外命妇出面的事,让嫂嫂带个话? 不过徐氏笑着摇了头:“没什么别的,就是来看看你。你哥哥早说让我来,不过大伯母非说让我们等等——说是你刚过门不久,家中就让女眷频繁走动,瞧着像我们觉得王府亏待你似的,反倒对你不好。”徐氏说着,神色有点无奈,“咱家里你也知道。到底是大伯母掌着家,母亲也不好跟她硬顶的,这才拖到现在。” 玉引衔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心里却忍不住对大伯母这样的做法有些膈应。 她便绝口不多提大伯母,只说:“都是一家人,嫂嫂不用顾忌这么多,日后想走动就常来。和婧正是爱玩的年纪,府里也没什么孩子能陪她,能让她跟表哥表妹玩自是最好的。” 徐氏的儿子比和婧两个月、女儿比和婧小一岁半,刚好都是同龄人。 玉引这么一说,徐氏也高兴,噙笑答应下来,又叫来婢子,将备好的礼物拿给玉引。 两个婢子捧了好几个大盒子,徐氏指指说:“上回你兄长帮逸郡王殿下办事时,听说你们……咳,就寻了不少东西给你。” 她语重心长地劝玉引:“你可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什么都不顾,折腾得狠了自然要补才行,若不爱吃,就当是药,逼着自己吃。那里面有几两九朝贡胶,家里花了大价钱给你寻,你安心吃着,吃得好了左不过家里给你再寻新的来,若你累出病来,可就是大事了。” 玉引:“哦……好……” 虽然是关心,可她怎么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呢?“折腾得狠了”是指什么?还有之前那句“听说你们……咳”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也没再追问,总之就是家里担心她嘛,那她听家里的话,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嫂嫂说得含糊的地方,兴许是有什么原因不方便直说。 二人又说了些别的话题,大多是家长里短,也有些京里的奇闻趣事。 午膳时,二人把孩子们叫回了房里,和婧说想吃酸菜鱼,玉引便叫琥珀去厨房传话让添个菜,和婧拉着表哥表妹的手一本正经地跟他们保证:“府里的酸菜鱼做得可好吃了!” . 东院,两个提膳的宦官火烧火燎的进了院,将膳盒交给旁人,拉着掌事的梁广风去犄角旮旯说话。 梁广风一甩手:“干什么啊?我这儿忙着呢!” “梁爷您等会儿再忙。”那小宦官擦了把汗,哭丧着脸道,“一会儿侧妃若发火,您可得帮忙担待。若不然、若不然我们俩兜不住啊!” “什么跟什么?”梁广风皱着眉头,“说清楚了,怎么回事儿。” 小宦官急得都快哭了:“这不……今儿一早,咱侧妃就说要吃酸菜鱼,让小的去膳房打了招呼。可这、这膳盒里现在没有酸菜鱼。” “膳房没给做?!”梁广风当场啐了一口,心说这帮见风使舵的孙子! 尤侧妃的身孕眼看着月份足了,加上天热,愈发的胃口不好。屈指算来她已有大半个月没额外叫过膳,现下就想吃个酸菜鱼,膳房竟敢不给做? 她近来是有失宠的趋势,可她到底还是侧妃啊,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 梁广风又气又急,一擦额上的冷汗就要往外我:“我找膳房的去!” “别,您别。”那小宦官赶紧拦他,“膳、膳房给做了,可方才传膳的时候,正院那边也说要酸菜鱼,他们就先给了正院,让咱等等。” 嘿…… 梁广风顿时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再度骂了一次这帮见风使舵的孙子! 然后,他就拎着这俩去提膳的一块儿进了屋,心下琢磨着,如果尤侧妃不提,那就揭过去;万一她提了,他立刻、马上先把这俩推出去让侧妃出气! 膳桌前,尤氏加了一筷子小油菜就着米饭吃,刚一入口就皱了眉头,接着便觉得看哪道菜都没胃口。 “不是说了,鸡汤鱼汤日后就都别上了,不想喝。”她神色恹恹的,山栀赶忙在旁边劝:“娘子,您有着孕,这些汤都是专门备给您补身的。您好歹喝一碗,要不半碗也成,您总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想想。” 山栀说罢,小心地观察尤氏的神色。 尤氏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可东院上下都只敢说是“小公子”,关于女儿的话没人敢提。那天给尤氏通头的宦官就是因为奉承了句“您若生个小小姐,必定跟您一样貌美”,便气得尤氏当场摔了东西,叫把那宦官拖出去打了三十板子。 但她这样求子心切,也还有点好处。下人们摸准她的心思,想劝她做什么,便说是“为了小公子”,她多半就会听了。 眼下,尤氏听完山栀的话,深吸了口气,目光便停在了那钵鸡汤上:“给我盛一碗吧。” 山栀面露欣喜,立刻端碗盛汤,却听尤氏又道:“哎?我那酸菜鱼呢?” 山栀一怔,这才发现桌上还真没那道酸菜鱼。她迟疑着看向梁广风,梁广风抬脚一踹,旁边两个宦官扑通扑通就跪下了。 “侧妃恕罪!”二人求饶之后磕磕巴巴地把那番经过说了,而后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尤氏有什么反应。 “退下吧。”尤氏摆摆手,一副没什么心情多理他们两个的样子,两个宦官有些意外,迟疑了会儿才磕头往外退。桌边,山栀听到尤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她能怪谁呢…… 她并不认为正院那边是故意给她脸色看的,她确信自己院子里没有正院的眼线,添菜这种小事,正院不会那么清楚。 这不是因为她相信正院,而是因为……早在她有孕之初,她就因为不信正院而把自己身边的人都查了一遍。任何和正院有过接触的,她都不再用了,就连定妃娘娘赐给她的几个宫女,因为经过正妃的手,她也不敢让她们近前服侍。 所以,这件事只能是凑巧了,怪不到正院头上。那她能怪谁呢?怪膳房跟红踩白? 其实,倒也说不上踩她。这几个月,她该有的一点都没少,府里的人依旧打心里尊她为侧妃。只不过,在这些与正院出现冲突的小事上,他们会有所选择了。毕竟那边既是正妃,现下又正得宠。 尤氏突然觉得,这些事好像怪不到旁的任何人,只能怪她自己。 是她没有足够的分量让自己在府里站稳脚跟,冲任何人发火都没用。她只能慢慢让自己立住足,抓住所有可以抓住的机会,让自己立住足。 尤氏紧皱着眉头,迫着自己喝完了一整晚鸡汤,然后站起身搭着山栀的手走向床榻。 倏然间,她腹中一搐! 尤氏呼吸微窒,正隐隐觉出这和平日的感觉不同,腹中的搐痛就又掀了一阵! “山栀……”尤氏猛地攥住山栀的手,深吸了口气,“快、快去叫大夫,去禀王爷!” “娘子?!”山栀大惊,“娘子……要生了?可王爷现在不在府里,去谨亲王府了!” “去找!”尤氏压住惊恐喝道,“不要惊动正院,先去禀王爷!” . 正院里,玉引听说此事时,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 她一时懵神,徐氏便先喝了出来:“都这么久了,怎么才来回话!” “下奴……”东院来的宦官避着她的目光。他不敢说尤侧妃信不过王妃,现下是不得已才来禀的。因为差去向王爷禀事的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好了不说了。”玉引站起身,定了口气,“嫂嫂帮我照顾着点和婧,我去瞧瞧。” 徐氏一点头:“我哄着他们,你放心。” 玉引就出了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可踏出门槛的瞬间,又意外地冷静了下来。 “赵成瑞。”她叫了人来,“你速去谨亲王府请殿下回来。” “是。”赵成瑞一欠身,麻利地去了。 “珊瑚你跟我去东院,再让琉璃去前宅叫个人。”玉引略作思忖,“这人要会骑马的,套好了马在府门口等着。万一尤侧妃有什么不妥,让他立刻进宫禀话,请定妃娘娘传太医。” “是!”珊瑚匆匆一福去喊琉璃,玉引又继续向外走去。一时间,好像整个府里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玉引到东院时,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尤氏已疼得不行了,几个产婆都围在四周,教她怎么缓气怎么用力,可尤氏还是喊得一声比一声厉害。 玉引看得心慌,定在门边缓了几息才走过去:“侧妃……” 她看着尤氏惨白的面容,方才清醒下来的大脑一下又乱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懵了许久她才重新静下来,最终只吩咐了几个产婆一句:“照顾好侧妃,我在外面等着,有事随时禀来。” . 谨亲王府中,正厅里的一众皇子都面容沉肃。 他们原以为,皇长兄是要借这回官员被杀的事收拾魏玉林,到了地方却发现,皇长兄远比他们下的功夫要多得多。 谨亲王将能找的东西都找来了,不仅有东西两厂的具体人员安排、权力范围,还有百余年前那场恶斗的各样记载。 每样东西他都着人誊抄了数份,等弟弟们来了,他也不说别的,就一人一份给他们看,一看就看了一上午。 终于,年纪轻些的十二皇子坐不住了:“大哥您到底什么意思?魏玉林一个阉官,依我说左不过杀了了事。您想想,咱连张威的命都取了,为什么要怕他一个宦官?” 谨亲王端着茶盏未言,正目不转睛地读着手中本册的平郡王孟君泊一哂:“十二弟你这是一上午都白看了啊。” “……二哥!”十二皇子拍着桌子站起来,“咱在这些东西上费工夫有什么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除了魏玉林这个混蛋啊!他在父皇一天,就能多掌一天的权,我们由着他坐大?!” “十二弟。”孟君淮叹了口气,“你坐下,好好看,仔细看看咱杀了魏玉林有用没用?” 孟君淮真是对这位大哥心服口服,办事太细了。早几天他也义愤填膺,现下这么一看,才在迎头的一盆冷水里冷静下来,才算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事到底有多大。 除掉一个魏玉林根本没用。东西两厂的关系复杂且根深蒂固,魏玉林没了,还可以有张玉林、马玉林,上位之后依旧可以做魏玉林在做的事情,情况根本得不到改善。 而且,看了这些东西他才发觉,东西两厂真够谨慎。这么多年下来虽未被察觉,但做的坏事必定不少,可罪证,却找不到什么。 他们现下看到的也都只是些明面上的东西,能拿来当证据扳倒东西厂的,没有半件。 谨亲王在几句争执之后,终于发了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收拾东厂西厂,绝不是一两天的事。诸位得把心沉下来,眼下没有罪证,我们就慢慢找。等罪证足够一举推翻东西两厂了,我们再把它揭出来。” 但皇三子浦郡王摇了头:“这说的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大哥您想想,从前是不是也出过很多事,但魏玉林推手底下的出来顶罪便了了?四妹的事闹到那么大,魏玉林说一句是底下人黑心收了驸马的钱扣了咱的奏章,咱不是也没辙吗?” “那是咱们从前没有防备,他推了顶罪的,大家就都认为事情了了。”谨亲王抿了口茶,“但现在我们可以不给他得过且过的机会。或者,明面上不做追究,暗地里继续查下去。” 众人当下都一阵沉默,细想想,多少觉得言之有理。浦郡王就又问:“那具体怎么做?除了大哥您,我们哪个也沾不上朝政。暗查魏玉林,那不是我们闷在府里就能查的。” “嗯,但你们可以闷在府里,先把自己府里的人给我择干净。”谨亲王淡笑着,“东厂西厂的权力,可不全在宫里。你们各府有没有东西厂的人,还有各姐妹的公主府、驸马府里有没有东西厂的人,都要先择干净,这是绝后患。”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头。 “至于用什么人来帮我们办事……百余年前和东西厂过过招的,该是最合适的。”谨亲王说着,目光投向逸郡王身后。一众兄弟循着看过去,便见他身后站着的人略一颔首,绣着飞鱼纹的曳撒上银光熠熠。 锦衣卫。 . 在与皇子们交谈的正厅隔了两道院门的地方,赵成瑞急得都要骂街了。 府里的侧妃生着孩子,王妃差他来禀话。可这边倒好,几个宦官死死把他们拦得死死的,非说谨亲王吩咐不许旁人走近,谁也不行。 赵成瑞瞪着眼跟他们理论:“大哥!我们府里那是在生孩子,生孩子知道吗?人命关天!两条命!” “兄弟,您别为难我们。”那几个宦官半步不退,“实话跟您说,我们当差这么久,也没听过这种吩咐,这明摆着是在议什么紧要事。我们放您进去容易,一会儿您扭头跟着逸郡王走了,王爷问罪下来,我们找谁去啊?” 然后那人又补了一句:“再说,您府里侧妃生孩子是大事,可您仔细想想,逸郡王回去他也帮不上忙不是吗?” “嘿你们……”赵成瑞气坏了,这油盐不进的! 和他一起被挡在这儿的还有东院掌事的梁广风,可他是进了王府才知道梁广风也在。梁广风到的比他早,这会儿早已跟这几位争执得没力气了,正在墙根儿底下蹲着缓气儿。 赵成瑞走过去踢踢他的鞋:“怎么着啊?你们侧妃怎么个情况,你有数没有?” “我出来的早,不太清楚。”梁广风一脸疲惫,想了想又说,“不过……应该没事吧,这几个月胎都挺稳的,大夫一直说能平安。” 这就好。如果不出事,那王爷晚些回去也没大碍,别一回去看见俩尸体或者一尸两命就行了。 两个逸郡王府的大宦官就在旁边肩并肩蹲着了,平日里掐得水深火热,这会儿让谨亲王府的人气得跟难兄难弟似的。 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可算看见里面的一大波皇子向外走来。 赵成瑞和梁广风立刻跟小孩看见亲娘了似的一齐冲了上去:“爷!!!” “……?”孟君淮吓一跳,沉脸便喝,“怎么回事!” “爷,尤侧妃、尤侧妃要生了。”梁广风擦着冷汗道。 赵成瑞比他冷静点:“算来快两个时辰了,下奴被挡着进不去,所以……” 谨亲王一听,恍悟之后一脸歉意:“对不住啊六弟。” 谁知道你家侧妃突然这会儿要生啊? “没事没事。”孟君淮这般说着,心弦却也不自觉地绷紧了,“我先回了。” 谨亲王便吩咐府里给他套了匹快马用,孟君淮策马回府,饶是这样,也仍旧用了小半个时辰。 他径直去了东院,进了院门一看,却见玉引侧倚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正抹眼泪。 “玉引?”孟君淮几步走过去,玉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殿下!” “怎么了……”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有些窒息,“莫不是尤氏……” “哦。”玉引反应了一瞬后回过神来,忙擦擦眼泪,“侧妃没事,孩子也没事,殿下快进去看看。” “……?”孟君淮不解地睇着她。谁都没事,那她哭什么啊? 玉引正哭得有点停不住,在察觉到他站在自己跟前迟迟不进屋后,又不得不再抹一把眼泪催他赶紧进去。 孟君淮一把抓住她的手:“到底怎么了,你先跟我说清楚。” 他心里两样截然相反的思绪涌动着,理智告诉他,她这样多半是在嫉妒,可鬼使神差般问出来的却是:“尤氏仗着孩子欺负你了?” ☆、第45章 百态 孟君淮还记得玉引上回哭,是因为大伯母教她了些事情,弄得她压力大了。那回他就很庆幸自己一问到底,不然两人之间现在是怎样的处境可不一定。 是以这回,他也不敢听她说没事就把这篇揭过去。 他便就这样追问起来,两个尤氏遣出来迎他进去的婢子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能怎么办?虽然东院是侧妃的地盘,可整个后宅都归王妃管。现下王爷在这儿跟王妃说话,谁敢说不合适,谁敢催啊? 玉引因自觉丢人并不想说,但看他非得问,也只好说了:“真没事,我就是……从来没见过旁人生孩子,觉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些。” “……吓的啊?”孟君淮神色一诧,转而喷笑出来。他心说不至于吧?郭氏生和婧、尤氏生阿礼的时候他都在,女人生孩子的痛苦他见过,可自己没生孩子反被吓哭的……这个没见过。 “哎,别哭。”他摒住笑抬手给她抹眼泪,“我送你回正院?” “……不用!”玉引立刻拨开他的手,反手就把他往屋里推,“殿下快去陪陪侧妃去,她、她疼了大半日呢!我这算什么大事!” 她说罢就索性不再理他,自己头也不回地回正院去了。 她真的觉得,这会儿什么闲杂事都不值得孟君淮走神,他就应该全心全意地陪着尤氏! 玉引一直知道女人生孩子疼,也听过“女人生孩子是去鬼门关前走一遭”这种话,可是今天亲眼见了,她才知道到底有多疼! 尤氏生得那么漂亮,硬是疼到面目狰狞地都有点忍不住了。她进去看过两趟,只看见尤氏的冷汗一阵阵往外冒,被浸湿的头发都打了绺,贴在脸上一定很难受,可她顾不上把头发拨开。 而且,居然要疼那么久。算下来近三个时辰,尤氏一直在喊,一直喊得撕心裂肺。 玉引觉得,这种事于自己而言……是有些不可想象的。喊三个时辰已足以让人筋疲力竭,而尤氏还要拼尽全力、忍着剧痛把孩子生下来,她在旁看着,完全不知这要怎样才能做到。 她甚至因此对“自己以后也要生孩子”的事而生了恐惧。她不懂是什么力量让尤氏能这样坦然地面对这种事情,可对她而言,至少现下……她觉得她是无法说服自己为孟君淮承受这样的痛苦了。 而尤氏承受了两次!两次! 玉引想着想着打了个寒噤,望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气,默念道:“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祖,求您保佑尤氏的孩子好好的,尤氏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 东院里,尤氏小睡了一觉后醒来,首先看见的是榻边的孩子,然后注意到逸郡王也在。 接着,她隐隐约约地想起,好像在她生完孩子后不久,他就到了。她遣了山栀和山茶出去迎他,但他迟迟没有进屋。 她就是在那个空档里撑不住睡着了的。 其实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挡了他,却有一种直觉让她觉得,是因为正妃的缘故。 她突然觉得特别累,累得连怨他都懒得怨,而后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尚还不知孩子是男是女。 “爷……”尤氏撑身一唤,正在旁边听大夫回禀情况的孟君淮猛地抽神:“躺着别动!” 尤氏小心地躺回去,他几步走到榻边蹲下,她有些紧张道:“孩子……” “孩子在这儿。”孟君淮只道她没看见孩子就搁在旁边,正要抱起来给她看,尤氏又问:“是……男孩吧?” “是。”孟君淮语中一顿,又添了句,“其实是女儿也好,你不用这么……算了。” 他没再同她争,可心里很想跟她说个明白。 这些日子他虽没来见尤氏,但东院的事情他也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尤氏因为下人说了一句生女儿的事而发火,也知道她遣了不少人去庙里求送子的符。 若只是送子的符也罢了,可孟君淮听说,还有那种专门祈祷让女儿变儿子的符。 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膈应,女儿怎么了?和婧兰婧他亏待哪个了?尤氏这样一心求子到明明白白地嫌弃女儿,让他无法不觉得她有别的打算。 比如是在为日后的世子之位做谋算,又或者觉得儿子多了能让她压正妃一头? 这种想法让他无心再和尤氏多做争执,如果她真是这样想的,他再跟她解释女儿也好也是白搭。而若她并无这般想法……反正儿子已然生下来了,多争执这个同样无义。 二人间稍静了一会儿,直到婢女端来鸡汤小馄饨,孟君淮亲手接了碗,看向尤氏的目光重新温和下来:“吃几口再睡?” “嗯。”尤氏由山栀扶着坐起身,一边心安理得地由他喂着,一边看着身边熟睡的次子。 这是她头一回在面对逸郡王时无心多说话,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孩子,许久之后,终于缓缓地笑出来。 她突然觉得他的宠爱也没那么重要了。现下她有了两个儿子,府里最年长的两个儿子,只要他们能好好长大,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相较于夫君的喜好随时会变,儿子总归是会站在生母这边的。 再想得远一些,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来日可以成为王府的世子…… “爷。”尤氏眼皮微抬,笑了起来,“次子都生出来了,阿礼那边……开始教他念书吧。” “……他还不满三岁。”孟君淮微滞,“我是相等明年再给他请先生的。” 尤氏抿了抿唇:“可和婧就是不满三岁已开始背诗练字了。” “那是和婧自己好奇想学,其实跟玩也差不多……学了两个月就不乐意了。”孟君淮一哂,想了想,又道,“不过也行吧,早些让先生进来,让他们姐弟两个一起学。” 这样也省得他偶尔有事不能盯着和婧的功课,和婧就跑去找玉引了。 类似的事上,他总有些觉得对不住玉引,好端端的一个谢家贵女,自己才刚及笄,进了王府就要给几个孩子当继母……那个小尼姑倒是没说过委屈,不过就他而言,虽然觉得孩子跟嫡母亲近些是必要的,但总让孩子去添麻烦还是算了。 比如和婧去正院这事,他的原意不过是在他有空时,带着和婧一起去用午膳,让和婧跟玉引慢慢熟络。结果和婧现在有事没事就爱找玉引玩去…… 弄得他总时不常地想跟玉引说“对不住啊我没变着法的让你带孩子,和婧这回过来我真不知道啊”! . 结果晚上他去正院时,一眼就看见和婧正在玉引床上蹦跶。 玉引正在妆台前拆发髻,从镜子里看着和婧笑:“别闹了!玩得这么高兴,一会儿该睡不着了。” “哦……”和婧立刻不跳了,趴到床上小脚丫踹踹,然后一扭头看见他,“父王!” 孟君淮:“……” 他阴着脸走过去,双手在和婧腋下一架,将她抱起来:“还不回屋睡觉,你不困你母妃也要休息了,知道吗?” “……”和婧望着他眨眨眼,一歪头,“今天我和母妃睡呀。” 孟君淮:“啊?” 玉引从镜中看着,被和婧这模样可爱哭。她又多看了两眼才把耳坠摘了,起身走过去:“这不是何侧妃不在么?这边给她备的屋子榻又小些,奶娘也不好陪着她睡,她不适应,我就让她睡过来了。” “哦……”孟君淮思量着点点头,然后问,“那我呢?” “……?”玉引一脸诧异。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孟君淮一番,不解地蹙了眉头:“殿下您不去陪尤侧妃吗?” 然后她很诚恳地劝他说:“我看了医书,说产后容易多思。殿下您这会儿不陪她不合适,而且容易出事。” 孟君淮:“……” 他还没遇到过府中妻妾这么认真严肃、有理有据地把他往别人房里劝的情况,脑中正琢磨着如何措辞,玉引就边劝边推地把他“请”了出去:“再说我都答应和婧了。您留在这儿,和婧就还得自己睡,她自己睡害怕!” “……不是,玉引,你听我说。”他刚开口,脚在门槛处一跘,已出了门。下一瞬,房门就在眼前关上了。 屋里传来和婧愉快的笑声:“来!母妃!睡觉!” 孟君淮心中悲愤:父王也想睡觉…… 逸郡王在堂屋里戳着干生气,这怎么办呢? 玉引说尤氏现在需要人陪,这没错。可他现在不能去啊!尤氏坐月子呢,要按时服药、按时进补、按时让医女给她按摩,他白天去看看可以,晚上在那儿留着委实不方便。 再有,因为坐月子时不能行房的关系,按规矩他也不能留在东院。哪怕他自问能忍住不碰尤氏,那也不行。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东院他不能去,正院不让他进门。 混得太惨了…… 孟君淮抱臂在谢玉引房门口赌了会儿气,转身决定回前宅自己睡去!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爷去自己住…… . 次日清晨,京里各皇子府陆续听说了逸郡王府昨日下午添了一子,且母子平安的喜讯。 彼时各皇子基本都在为如何筛查东厂眼线的事头疼,听到这消息,心情倒略好了些。 谨亲王府,皇长子孟君涯:“知道了,告诉你们家爷,孩子满月的时候大哥给他备个厚礼。” 平郡王府和浦郡王府的皇次子孟君泊、三子孟君池是一样的反应:“喜事啊,什么时候请喝喜酒,这爷得去。” 除孟君涯外唯一嫡出的皇四子孟君沂彼时正向母后问安,听罢禀话便笑道:“追着禀到这儿来,母后您得备份厚赏了。” …… 逸郡王府里,同样一片欢庆。东院收各处的贺礼收得手都软了,好几个王府的侧妃前来道喜。尤氏坐着月子不方便见人,便隔着一道纱屏跟她们说话。 北边几人也都备了礼,尤氏见了,笑笑,叫来山栀:“甭让那几位破费了。你备些银两做还礼送过去,就说是喜事,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山栀一福身,叫了个宦官一并退出去,开库取钱。其他府的几个侧妃便笑着夸尤氏体贴大度,身在高位了还知道照顾旁的妾室云云。 后宅西北角,连沉寂已久的顾氏都被外面的喜悦感染了。不得不说,尤氏出手确实大方,孩子一生下来,上上下下就都得了赏,所以就连扫地的小宦官都多了些笑。 只不过,她这处是没得到任何赏赐的,尤侧妃似是把她给忘了,或者说,现下整个王府都把她忘了。 “唉。”顾氏叹了口气,站在廊下望了望院外,去推了西厢房的门,“乌鹭,尤侧妃生了小公子,咱也没什么别的礼可送。我那儿还有套从家里带来的棋,棋子棋盘俱是难得的料。你给东院送去吧,就说……” “娘子。”正擦着房中空荡荡的多宝架的乌鹭转过身,紧蹙的眉间显有几分不耐,“您就别费这个心了。慢说东院,就说北边现在都不肯再收咱的东西,咱去了也讨不着好。再说,那棋在您眼里是稀罕东西,搁到尤侧妃那儿,侧妃可会多看一眼么?” “可是……”顾氏也皱起眉头。 乌鹭将帕子扔进水盆里:“别可是了。侧妃现在刚生完孩子,殿下十有**要多去几趟。万一我去让殿下看了不高兴怎么办?您能豁出这两条腿去再跪两天,我可不想死在王府里!” 乌鹭说罢就不再理她,钻回自己房里,心底又掀起懊悔来。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她打小就跟着顾氏,跟了有十年了,现下是顾氏最难的时候,她不该这样。 可她又忍不住那份刻薄!回想起来,还是怪她自己,当初……当初正院的赵公公说给她换个差事,她怎么就拒绝了呢?那哪里是表忠心的时候! 她怕的不过是顾氏死了,她会被送回顾家,而顾家不会放过她。可现在,顾氏眼见着没有性命之忧,她却因为当时的一时之气就将自己拖累在了这里,可能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见不着出路!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 时间在热闹里这般一转,弹指间就到八月了。 八月份的天气已逐渐转凉,但府里注定还要再热闹一阵——八月中是中秋,兰婧在八月下旬满一周岁。另外刚出生的小公子也满了月,满月没大办,只是各府都送了礼,可百日宴要一步步筹备起来了。 时隔一个月,尤氏出了月子,孟君淮可算“获准”再度歇在正院,欣喜之余,必然也有些怨念。 他进屋时,玉引正歪在床上吃宵夜。他远远看了一眼好像是粥还是羹,同时闻到了一股清晰的阿胶味。 孟君淮微微皱眉:“怎么吃上这个了?不舒服?”他记得她平常的宵夜都可清淡了,基本银耳莲子羹、绿豆粥那类。 正发呆的玉引听到声音猛地抽回神,放下碗一福:“殿下。” “怎么了啊?”他揽住她摸摸额头,不热不凉,便拉着她坐回榻上,“让大夫来看过没有?要不要叫个太医来?” 玉引摇摇头:“不用。阿胶是家里送来的,我就随便吃吃。” 可他越听越觉得她情绪不对。 再想想,这些日子好像也都挺奇怪的。晚上她不让他来,白日里他每次来时,则都有孩子在。和婧在就罢了,许多时候阿礼也来,她带着两个小孩玩得特别投入,很多时候他想跟她说点什么都插不进话。 他捏捏她的手:“怎么了?跟我说说,谁委屈你了?” 玉引又摇头,她实在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说她被尤氏吓坏了?说她不想尝试那种痛?说她不想给他生孩子?她知道这不是嫁为人妇该说的话,再者,说了有什么用,该生还是要生的,这话说出来无非就是惹他不高兴,给自己更添不痛快。 “你不说,那我可自己猜了。”孟君淮凑到她面前,一边端详她的神色一边道,“想家了?想出去走走?还是近来府里事多,累着了?” 她始终没什么反应,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会是一个多月没见着我,想‘硬上弓’的事了吧!” “……什么啊!”谢玉引羞红了脸推开他,可他扶住她的双肩:“那个……玉引,你看,离上回都三个月了,咱能不能……” 他吸了口气:“要不你再喝点酒?” 却见她周身一栗。孟君淮怔了怔:“玉引……?” “殿下我……”她羽睫颤抖着抬起来:“我们、我们不再……那什么了,行不行?” 孟君淮:“啊?” “我害怕……”她克制着恐惧捂住嘴,目光慢慢被惊恐激成一片空洞,“尤侧妃那天……特别疼,有好几次,她、她疼得都喘不上气了。我受不了那种疼,我……我想过好好补补身子可能会好过一点,可我还是害怕。殿下您知道吗……我有一次去镇抚司找兄长,撞上他正审犯人,那犯人叫得都没有尤侧妃那日厉害!都没有那么疼!” “玉引……”他轻抽了口气,完全没想到她竟在想这个。 玉引躲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又响起来:“所以,你吃阿胶是因为怕生孩子;这些日子都不见我,也是?” ☆、第46章 商量 “是。”玉引只能点头承认。其实,从她把那句话说完开始她就后悔了。 果然是不该告诉他的。除了惹他不高兴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她抬抬眼,看到孟君淮冷着脸深吸了口气。 “殿下……”玉引唤了一声,他侧眸看过去,正想知道她还想说什么,她却蓦地起身离榻。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在桌边停住,取过茶盏来沏茶。热水正倾入盏中,一滴眼泪蓦地从她侧颊滑过,不及她抬手去擦就已经溅进了杯中。 玉引手上一滞,遂将这盏茶放到一边,换了只茶盏来重新沏。 她心里都是慌的,一边沏一边想一会儿该说点什么。如果能把那句话收回来就好了,或者,她跟他说让他别在意,她该生孩子还是会生的? 不然,他肯定要觉得她是个坏人了吧,觉得她一个女人居然不想生孩子,居然因为自己怕疼就不想生孩子? 玉引想着,偷偷睃了孟君淮一眼,目光还没挪到他脸上就又不争气地垂了下来。她小心地端着茶盏走到他面前:“殿下……” 他没接,她滞了一滞,俄而意识到自己或许该认真地谢个罪。 孟君淮淡看着她端了一小会儿就自己把茶盏放到一边的矮几上,正气不打一处来地一声轻笑以示不满,笑音未落,抬眸乍见她敛裙便矮下去。 “玉引!”他不做多想便一挡,在她膝头触地前就将她搀了起来。继而尴尬得僵住,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一松一紧了两个来回,最后无奈地重吁了口气。 “不用这样,坐。”他伸手一拽,直接把她拉坐到腿上。然后自己也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双手环住她的腰,额头抵在她的背上说,“这个……我们可以商量着来。” 玉引被他抵着后背,只觉脊梁一怵一怵的,怔怔道:“怎么……商量着来?” “我不能说你不想生就不生,因为我还是想要嫡子的。”孟君淮语中一顿,斟酌后摇了头,“算了,我们从头说。” 他道:“成婚、生子都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拿定主意不要孩子,那谢家可以在父皇下旨赐婚时上辞婚表——你们当时既没提这茬,我自然认为成婚之后生儿育女是顺理成章的。那我想要嫡子嫡女,不能算我的错,对不对?” “我知道,殿下没错……是我错了。”玉引心情复杂得声音又哽咽了一阵,“可我就是害怕,我……我成婚前没想这么多,但这一个月,我闭上眼睛就想起侧妃生孩子的事,梦里连自己床上都是血!我……” 她想回头看他,身子一侧,他就松了手由着她转了过来。 玉引很怨恼地道:“我也觉得我这样不对。好端端地嫁了殿下,这会儿又说不想生……跟骗了殿下一样!可我、我缓了一个月还是害怕……我不是有意骗殿下的!可我过不去这个坎儿!” 孟君淮看她这明显有些崩溃的模样又心疼又想笑,默了会儿,抬手给她抹了抹眼泪:“你听我说啊……我知道你本没想这么多,更不是有意骗我;你呢,知道我想要孩子。所以我不怪你,你也别怨我不顾及你的想法,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玉引本就哭得有点懵,不知怎的,好像又突然沉溺在他的温言软语里了,只想听他继续说。 孟君淮的笑意敛去了三分:“我觉得……日子还长,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日后你若过去这个坎儿了,我们再说孩子的事也可以。倘若你真的过不去……” 他的目光平静地挪到她脸上,玉引一阵紧张,窒息了一会儿,很艰难地问出来:“殿下就……休了我?” “哈哈,我就知道你想到那儿去了!”他突然绽出笑意,一侧身将她放倒在榻上,“我干什么休了你?府里又不是没别的孩子。” 府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七出之条里“无子”那条她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了——那得是正妻自己不能生、还不许丈夫纳妾,导致家里完全绝后才符合。 现在这情况,他才没想过休妻! 玉引躺在榻上愣神望着他,想笑,又觉得这会儿发笑似乎不大对,神色就越来越别扭。 “不哭了啊!”孟君淮一刮她的鼻子,扭头扬音,“杨恩禄,上酒来。” “……殿下!”玉引惊诧地一把抓住他,心道不是说好了商量着来吗? 孟君淮转回头来看看她:“暂且不要孩子,也不非得……嗯,之后叫人来给你按按,就不会怀了。” 玉引恍悟,她也隐约记得好像是有按摩避孕的法子。 她舌头便有点打了结:“那咱……咱也改天,行不行?” 孟君淮眯眼:“不行。” . 最后两个人还是单纯地躺下了。 孟君淮一边不太甘心地暗瞪着她,一边安慰自己要知足——都一个月没在她这儿睡过了,今天终于得以在这儿躺下,要知足! 玉引不好意思地缩在他怀里:“殿下别生气,我今天……咳,也没点准备。” 孟君淮挑眉:呵,你还要准备?上回直接来硬的,劝都劝不住好吗? 玉引红着脸垂下目光缩进被子里,于是眼看着他的手摸过来,从腰际滑到后背,然后就在她背上一下下抚着。 玉引:“殿下快睡吧……” 被子外传来的声音很淡然:“不急,先顺顺毛。” ……顺什么毛! 她抽手压住他的胳膊以示抗议,听到他笑了一声,又说:“不过还有个事。” “什么?” 他揭开被子也将头探进来:“生孩子的事可以商量,可你若再骗我,我就真生气了。” 孟君淮说得很严肃。 她被尤氏吓着了、怕疼、不想要孩子这都可以理解,但她找别的理由把他拒之门外这是另一回事。 “我逼你做过你不想做的事吗?”他皱着眉问,“有话不直说,非得这样躲着我?你直说我能怎样?能打你还是吃了你?” “哦……”玉引讪讪低头,两手揪了揪衣襟,“我不会了。” 然后一夜好眠,她难得地没再梦到满床是血。孟君淮早上醒来时她还睡着,缩在他臂弯里,跟睡前的姿势一样。 嗯? 他回想了一下,这一夜她好像真的既没踹他也没打他,是哭累了没力气了? 孟君淮兀自嗤笑,抬手碰碰她的睫毛,她眼皮颤颤也不醒,他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走到屏风前扣了两下,示意下人进来服侍。 进来的几个都是婢子,孟君淮记得是尤氏生产那日开始,自己跟前的宦官都换成婢女的。平日他若在前宅,面前能见到的宦官就只剩杨恩禄一个。 他听说是正院拿的主意,估摸着她是不是觉得东院坐月子不能伺候、她又不让他来怕他闷得慌,所以往他面前多送几个丫头? 于是孟君淮便没再多问,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好心嘛。他收不收她们最终也是随他的意,那就留着好了,反正跟前的大部分活,宦官伺候还是婢女伺候都一样,她的好意才更重要。 不过昨晚不是把话说开了吗?现下孟君淮就想,那还是把婢女撤了好,毕竟有些情况下还是宦官用着更顺手。 比如他若在前宅自己睡,屋里留个宦官候着没事。留个婢女——直白点说就是留个姑娘,这就比较别扭。 于是孟君淮走出正院时,顺理成章地跟杨恩禄说:“把跟前的侍婢换了吧,还是用宦官。” 杨恩禄:啊……? 他瞬间心里叫苦。当时因为王爷动不动就对宦官发火,他才请王妃做主把前头的人都换成了婢子。这些日子王爷一直没多提,他才算缓了口气儿。 结果王爷说提就提,还直接要撤回去? 杨恩禄直擦冷汗,不得不为今后的日子重新提心吊胆起来。 是以玉引打了个哈欠醒来后,揭开幔帐就看见了杨恩禄。 杨恩禄赔着笑,珊瑚在旁边解释:“杨公公在这儿等了一刻了,说有紧要事见您。” 玉引点点头:“公公什么事?” 杨恩禄就把今儿一早逸郡王的吩咐说了,很是为难地求她:“王妃您瞧,您能不能……劝劝王爷?” “殿下想用宦官,那就换回来吧。”玉引道,“他当时也就是一时的火,你看这都过了一个月了,早该缓下来了。再说人本来也是早晚都得换回去,你看有哪个王爷出门带一群丫头的?” “是,这话您说的是。”杨恩禄苦着脸,“不过……下奴瞧着爷这是没消气儿。这一个月,总在他跟前的也就下奴一个,下奴还挨了两回板子——虽然都是意思一下,打得不重吧,但是……” 杨恩禄挺苦恼的:“但是底下的本就不如下奴知道爷的心思,搁下奴这儿还得挨顿板子意思一下,把他们调回来多半就又得扶回去养伤了。” 谢玉引:“……” 她是真不太懂了,这回的气这么长吗?到底为什么啊? . 前宅书房,孟君淮翻着手里的册子,一时气恼一时欣慰。 气恼的是东厂总比他所以为的还要高深那么两分,他连查府里是否有人与东厂关系密切都颇费工夫,连在锦衣卫的谢继清都查得不顺。 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自己府里好像还真没什么跟东厂有瓜葛的。相较之下,大哥那边已经以各种理由发落了七八个,二哥三哥四哥的府里也都各有些不安分的被查出来。 孟君淮轻松地舒了口气,抬眼,看见一个宦官低眉顺眼地进来上茶。 “……爷。”那宦官点头哈腰,明显有点虚的慌。孟君淮也没在意,执盏喝了一口,无意中却发现他紧张间往窗户处睃了一眼。 他便也顺着瞧了一眼,窗户阖着,窗纸上映了个倩影。那倩影耳边钗子上的流苏晃了晃,他看着眼熟,细一回思……是玉引? 孟君淮便看向那宦官:“王妃在外边?” “……”宦官顿时面色发白,“是……” 他就理所当然地想请她进来,结果一瞬的安静中,恰听见她压着声再说:“去吧,快去,去研墨试试。” “……?”孟君淮皱皱眉头,又问,“她干什么呢?” “这……”那宦官擦着冷汗不敢说,他面色一厉,宦官扑通就跪了。 于是刚走到案前准备研墨的宦官一瞧,也跪了。二人小心地交换了一下神色,奉茶的那个磕磕巴巴道:“这是……王妃听说您要把宦官换回来,怕您再气不顺,所以亲自过来瞧瞧怎么样……” “嗤。”孟君淮气得没话,抬手让这二人起来,自己起身就往外走。 “……爷!”进来研墨那个打着胆子拦了一把,哆嗦着道,“爷,先前伺候得不好是下奴们的错,王妃是好心……” 嘿这小尼姑?这刚多少日子,就让他跟前的人替她说话了?! 孟君淮绷着脸低喝了声“滚”把这人骂开,还是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屋外,正细听着屋内反应的玉引乍见他出来,头一个反应就是转身想跑。 “站住!”孟君淮一喝,她刚转过身就停住脚,后脊绷得笔直。 他绕到她跟前看看她:“王妃啊,你这是在我这儿……”他略作思忖想了个合适的词,“盯梢?” “我没有……”玉引哭丧着脸反驳。 孟君淮背着手悠悠地瞧着她:“合着你是心疼这些宦官所以换的人啊?爷还当你是怕爷闷得慌才换的,一个个都是漂亮姑娘,还有裹了小脚的。” 他微微颔首,凑近她道:“正好你又不乐意生孩子,我早上刚把那几个收了房了。” “啊?”玉引显然一惊,继而想到他怎么这样呢?往后宅添了人,应该立刻让人告诉她啊? 而后心里忽地有点小别扭,这点小别扭激得她想说话,却又并不明确地知道想说什么。 孟君淮衔着笑,好奇地等她的反应。眼看着她神色间明显地踌躇了半天后,终于蹙着黛眉抬头看向他:“殿下觉得……裹小脚好看?” “……?”她是怎么在“他直言她不乐意生孩子”和“他把别的姑娘收房”之间挑出这句当重点的? “不好看!吓死人了!看得眼睛疼!”孟君淮气结,伸手把她一抱就往屋里走,“陪我坐会儿,养养眼!” ☆、第47章 情话 一眨眼的工夫,中秋节就到了。中秋当日玉引和孟君淮一道与定妃共度佳节,府里则只是小庆了一番。 于是何侧妃没有提出回来,玉引便也没有催她。她想着,兰婧的一岁生辰是在八月廿一,到时总是要回来的,不差这几天。 结果八月十八的时候,一封急信送到了孟君淮案头。当时玉引正在旁边读闲书,听说是何侧妃的信便抬眸扫了一眼。从背后隐约能看出这信写得很长,字迹密密麻麻的,她也没多想,继续读自己的书。 然则片刻之后,孟君淮一巴掌将信拍在了案上:“这何氏!” 玉引吓一跳,忙问怎么了。孟君淮显然没心情多说,就直接把信递给了她。 玉引接过来读,读了三五行后,只觉这信写得太絮叨,都几行了,还看不出何氏想说什么。 ——信里简单地问候了两句之后,头一句就是“妾身愚钝”,已经够莫名其妙的了。接下来还很费了些笔墨去反思自己这几年侍奉王爷侍奉得不周、教孩子教得欠妥、帮正妃帮得也不够尽心云云…… 再然后又开始感谢这感谢那,比如谢王爷宽容、谢定妃娘娘慈爱什么的。 直看得玉引一个天天念佛经的人都觉得烦了,目光一扫略过去几行,才可算从最后两段里寻着了重点。 简而言之,就是兰婧病了。何氏说是从八月十五当晚开始发的烧,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昨夜几乎闹了一个彻夜没睡。 何氏恳求说,她自知笨拙,不敢求王爷让她回府侍候,只求他看在父女的情分上救救兰婧。 “……?”谢玉引读到这儿一怔,有些不明地看向孟君淮,“侧妃犯了什么错么?殿下不准她回来了?” 孟君淮扶着额头一副头疼的样子:“我没有啊!” 他气得头都大了。这事上他和玉引想的都是何氏身为侧妃,要回来自己便会回来;不想回来便随她在清苑自在着,他们不催。 可是何氏想到哪儿去了?! 她瞎琢磨什么啊! “来人!”孟君淮一喝,“速去清苑,把侧妃和二小姐接回来,越快越好!” 孩子发烧三天才往回禀她也真是熬得住!兰婧还不满一岁! 玉引看得出他急坏了,可想了想还是叫住了杨恩禄:“等等。” 杨恩禄停住脚。 玉引提了另一个主意:“我看让大夫过去更稳妥。兰婧太小了,发烧三天再经一路颠簸回来,怕是……” 怕是更危险。 孟君淮一想便点了头,她又道:“我跟着一道过去,免得侧妃心慌意乱的。” . 末了,二人决定同走一趟。孩子太小了,这么一病,究竟是什么后果,谁也不敢打包票。 临出门时,和婧也追了出来,红着眼眶拽住孟君淮:“我要去看妹妹……” 他点了头,三人便一道上了马车。一路上,和婧都显得特别担心,不声不响地抹了好几回眼泪,好几次似乎想和孟君淮说什么但都没说,最后,她忍不住悄悄问玉引:“妹妹会不会死……” “不会。”阖目静神的孟君淮睁开眼,见她靠在玉引怀里,伸手把她抱来放在自己膝上,“你别瞎想,你妹妹就是生点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哦!”和婧重重地点点头,小眉头还皱着,又问,“那她生病了,父王会不会不喜欢她?” “……和婧?”孟君淮的神色略微严肃了几分,“怎么这样问?你希望父王不喜欢你妹妹吗?” “不希望呀!”和婧望着他,说得很认真,“我希望父王喜欢我,也喜欢弟弟妹妹!” 她说着扁了扁嘴:“可是,何母妃总说父王会不喜欢我们。我上次想多喝一碗酸梅汤,何母妃就说喝多了会生病,生病了父王就不喜欢了!” 玉引明显看到孟君淮额上青筋一跳,然则和婧自然不懂。她小手划拉着父亲的衣领,担忧地继续道:“妹妹那么小,还不会自己要东西呢,肯定也不是自己想生病的!父王不要不喜欢她,好不好?” 孟君淮深缓了口气,神色愈显阴郁。 “殿下……”玉引拽拽他的衣袖,他一抬手没让她说话。 孟君淮带着些许不敢置信问和婧:“你一直这么担心父王会不喜欢你,是因为你何母妃总这样说?” “……”和婧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望了望他,低下头道,“父王不生气。” 之后的一路上,孟君淮神色阴沉得连玉引都害怕。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清楚和婧那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先前她已听和婧说过很多次,只是身份放在这儿,有些听起来太像在搬弄是非的话,她便没跟他说,还一度有些怨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情状下,还让何侧妃养着和婧。 可若他根本不知道…… 玉引顿时愧疚起来,她看看伏在孟君淮胸口昏昏入睡的和婧,轻轻道:“怪我,和婧跟我说过的,但我以为殿下……” “不怪你。”孟君淮望着车顶,“是我的错。” 这么久了,他一直知道和婧怕他不喜欢她,却一直没想过是什么人让她有的这种想法! 他想当然地认为,是郭氏的事对她的刺激太大了,想当然地认为是因为先前失去了母亲,所以让她会害怕再失去父亲…… 他怎么就没往何氏那儿想呢!和婧这么一个丁点大的小姑娘,他许多时候都在有意识地开解她,却愣是没什么作用,他早该想到是她身边有人在跟他拧着干啊!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牙关紧咬,直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跳下去让马车碾死得了! 玉引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议道:“我觉得……殿下得跟何侧妃说说,不能让她总这么吓唬和婧了,和婧还小呢。” “不用。”孟君淮平淡道,“我会换个人带和婧。后宅其他人我不熟,你帮我想想谁合适。” 玉引:“……” 她心说坏了,我也不熟。 . 半个时辰之后,清苑里一片沉郁。 一行人到了清苑就直奔何侧妃的住处,王爷阴着张脸,王妃也没点笑,吓得前来给兰婧诊治的几个大夫都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 兰婧连续发了三天的烧之后都没气力哭了,迷迷糊糊地睡着,觉得不舒服就哼哼两声。玉引直看得难过,连孟君淮一个大男人都眼眶红了一阵。 和婧扒在摇篮边上直抹眼泪:“兰婧,我是姐姐,你难受吗?你能好吧!” 何侧妃跪在一旁话都不敢说一句,也一个劲地抹眼泪。 半晌之后,大夫施了针,又开了药,胆战心惊地禀说:“这个……二小姐太小,能用的药不多,每次服药时都需臣等来看看,若有什么不妥,方子得赶紧改。” “好。”孟君淮点点头,“她能出门吗?或是半点不能受风?” “出门还是能出的,透透气也好,别太久、别再冻着就是。”大夫这样道。 孟君淮又点点头,招手叫来杨恩禄:“把二小姐挪我那儿去,奶娘都跟着,在寻到合适的人养她之前,我带着她。” “殿下……”何侧妃愕然抬头,面色煞白如纸,“殿下您不能……不能带兰婧走啊!兰婧才一岁!” “你也知道兰婧才一岁!”孟君淮压了一路的火终于发了出来,愤恨道,“八月十五生病,你今天才送信回府!王妃每两日遣人来清苑问一次有事无事,也没听你提起此事!” “我……”何氏喉中一噎,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殿下恕罪!妾身、妾身实在是怕……怕殿下原本就不喜妾身,听说兰婧在这儿病了会更恼火,所以……” “你够了!”孟君淮听到这儿连火都懒得再冲她发,只觉得她的想法实在荒谬到不可理喻。 他一睇杨恩禄:“送兰婧去我那儿。”而后便不再多留地出了门。 “殿下……”何氏顿时浑身都脱了力,怔怔地又流了好一会儿眼泪,目光迷茫地看向玉引,“王妃……” 玉引深缓了一息:“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蹙蹙眉头,低眼看向犹跪在地的何氏:“我没生过孩子,照理不会比你更懂做母亲的心。可你……”她怎么想都觉得荒唐,“你怎么就能让兰婧熬上三天再往府里禀呢?你再担心殿下恼你,也不该拿兰婧的命去赌啊!”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位何侧妃了! 要说何氏不疼兰婧,那肯定不是,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可她怎么就能因为对孟君淮的敬畏,而在女儿生病的事上想“掩人耳目”呢?! 玉引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就是她这个和几个孩子都不沾亲的嫡母,如果得知哪个孩子在自己身边病了,首先想到的肯定也是赶紧告诉孟君淮,让他能寻好药寻好药、能请太医请太医啊?!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她一喟,也不再理何氏,铁青着脸出去了。 . 当天夜里,孟君淮从宫中请的人也到了。他原本是求定妃指个太医,不过估计是定妃看孩子太小也放不下心,便去求了皇后,皇后下旨差了个御医来。 御医看过后给兰婧调了方子,斟酌着告诉孟君淮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年纪小是小,但现下这情状应是能治过来。 孟君淮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坐在榻上哄着和婧睡觉的玉引舒了口气:“殿下吃口东西吧。” 榻桌上的一碗粥几样菜都撤下去热了三回了。 孟君淮回过头瞧瞧,这才意识到自己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他给兰婧又掖了掖被子,而后到榻边坐下,玉引忙要将和婧往里挪。 “没事,让她好好睡吧。”孟君淮摸了摸和婧的小手,又说,“你也早点歇着。直接在这儿睡吧,我睡那边就行。” 他说着一指几步外的罗汉床。玉引也早已累得直打哈欠,没再跟他多客气,只问:“这两个孩子殿下打算怎么办?是找一个人带着,还是分开?” “分开吧。除了何氏尤氏,后宅谁也没带过孩子,搁在一起怕是应付不过来。”他说着吃了口粥,“你觉得谁合适?” “嗯……”玉引思量着说了想法,“北边几个我也不太熟,不过有个苏氏一直帮着何侧妃管府里的账。账册我也看过,一点错都没有,倒是个细心的。” 她说着顿了顿,见他闷头吃饭没说反对,就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可以先让她带兰婧。兰婧还小,多是由奶娘照顾,旁边有个细心的盯着就足够了,反正现下也没到教她什么的时候。” “嗯,可以。”孟君淮眼都没抬地夹了口菜吃,入口才发现是芥末墩儿,呛哭! “……”玉引摒着笑把帕子递给他,他捂住口鼻缓了缓,努力正色,“那和婧呢?” “和婧啊……”她衔笑看看躺在自己腿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迟疑着看向他,“和婧……给我呗?” “……”孟君淮喉中一哽,仿佛又被芥末呛了,“咳……” 玉引怔怔地看着他捂着嘴顺气儿。 缓过来之后,他用一种完全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打量她:“你想带和婧?” “……不好吗?”玉引不太懂他的反应,“和婧很喜欢我啊。” “这我知道。”孟君淮话语顿住,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和婧,执拗地觉得这样不合适。 其实最初的时候他没有这种想法,在她刚过门时,他一度很简单地希望她能跟几个孩子相处得好,好好地做个嫡母。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这种想法对不住她了。 “怎么说呢……”孟君淮眉头紧皱,玉引望着他恳切道:“殿下直说好了,若怕我不会照顾也无所谓,我再想想。” “那倒不是。”他支着额头看向她,看了好一会儿,认真中漫出几缕悻笑,“这么好的姑娘,温柔善良聪明漂亮,嫁了我就是继室,还得给孩子当继母……委屈你了。” “……”谢玉引傻眼看着他。 而后几乎一整夜,她脑海里都是他这副一身淡青色直裰盘坐在案前,一手支在头侧,笑意深深地看着她的样子。 ☆、第48章 纷扰 王府北边,几人因为逸郡王和王妃昨日突然动身去清苑的事而好奇了一夜,今日闲来无事聚在一起正猜着发生了什么,又见王妃身边的人突然来了。 来的人里领头的是赵成瑞,后面还随了四个手下,两人一组抬着朱漆的大木箱。 进了院,赵成瑞一挥手示意把箱子放下,目光寻了一圈,不跟旁人多废话半句,走到苏氏跟前一揖:“娘子,王妃命下奴过来传个话。” “……公公请说。”苏氏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上回木荷自作主张塞钱给王东旭让他通融的事,害得王东旭直接挨了板子。她当时倒是逃过一劫,可这三个多月,她也在害怕王妃会不会给自己记上了一笔? 若是,那王妃现在这是……想起来了? 赵成瑞蕴着笑:“两件事,一是王妃下令晋您做良娣,那两箱赏也是给您的;二,是王妃传您速去清苑一趟,她有话问您。” 周围好一阵惊叹,其余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晋封惊住了,羡慕地看了苏氏一会儿后,她们又一并看向原本府里唯一的良娣,江氏。 江氏勉强笑了笑,做了个年长者的姿态:“恭喜妹妹,日后多照应着。正好我住这个院儿、你住隔壁,咱两个院子各有各拿事的也好。” 苏氏刚要应,赵成瑞却笑道:“不巧,这两方院子恐怕还得劳江良娣您拿事。” 江氏一怔。 赵成瑞又向苏氏拱手:“正院和西院之间的晴芳阁给您打扫出来了。您赶紧去清苑见王妃,让您身边这位……”赵成瑞看看木荷却没想起她的名字,“这位姑娘,收拾收拾您日常所用的东西,尽快搬过去吧。” 这话一出,江氏可就连脸都白了。 各王府里,除了一正两侧的三方大院子外,都还有一些精致小巧的住处坐落着。这些地方多是为了方便府中宠妾,而在逸郡王府里,从没有人住进去过,就是她这老资历的良娣也是与人合住在北边的三合院里。 怎么现在苏氏说晋位就晋位,而且一晋位就占了那么个好地方? 这是王妃要引荐她? 几人目送着苏氏离开,心里头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啧啧,和王妃一起进府的两个人,顾氏说发落就发落了,现在半点动静都再闹不出;苏氏则又说抬就抬了起来,连王爷都没二话,王妃这打一个压一个的手段也真是可以。 马车上,苏氏一个人静静坐着,紧张得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乍想之下最易想到的路数,就是王妃或许要向王爷荐她,可她细细想想,又觉得应该不是。 正院的规矩那么严,如果王妃有半点想提拔她的心思,当时又何至于罚王东旭呢? 又或者……是当时没有,但时隔三个月,王妃改主意了? 苏氏再度摇了头。 她迫着自己不许再往那方面想了。争宠于妾室而言并不稀奇,可她并不想因此把命搭上。 她想要的不过是衣食无缺、不用看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目前看来,她已经得到这些了。她位在良娣,又是除了正妃侧妃外唯一一个独享一院的,就是王爷不宠她,府里人也不敢作践她。 那么…… 苏氏循循地舒了口气。她想好了,若王妃真是想向王爷荐她,那是她运道好;而若不是,她一个字都不会主动提! 她不能让王妃觉得她欲壑难填。顾氏现下过的那种日子,她连想都不敢想。 . 清苑里,玉引一早起来便去看了兰婧。进了屋,发现孟君淮亲手抱着她,和婧扒在旁边看,而兰婧迷迷瞪瞪的有点笑意,看起来显不似昨天那样难受。 玉引有些惊喜:“烧退了?” “没全退。”孟君淮一哂,“但没那么烫了。刚才御医又来看过一次,说再养几天,应该无碍。” “太好了……”玉引抚着胸口,觉得全身都轻松下来。 然后她就回了自己在清苑的住处,明信阁,用了些合口味的早膳,等着苏氏的到来。 苏氏被婢女请进屋时,一眼就看到王妃端坐在侧边的罗汉床上看书,从身上的提花缎长披风到脚边的织金裙襕好像都在彰显着地位。那种一丝一缕的精致里透出的华贵让苏氏愈发地心慌,她静了静神,行大礼一拜:“妾身苏氏见过王妃,王妃万福。” “起来吧。”玉引放下手里正为兰婧默念的经书,一笑,“我让赵成瑞带给你的话,他带到了吧?” “是……”苏氏应得诚惶诚恐的,“但妾身不知做了什么,能担这么重的恩赏。” “你别怕。”玉引抬眸示意珊瑚给她填了个座,在她落座后,续道,“这趟我和殿下急着赶过来,是二小姐病了。何侧妃怕殿下怪罪她,瞒了三天才禀,殿下气得不行,要换个人照顾二小姐。” 苏氏听到这儿一愕:“您是要妾身……” “也看你自己愿不愿意。”玉引坦言道,“其实她有四个奶娘,不用你亲手照顾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在奶娘上头有个能拿事的人。何侧妃性子太怯懦,类似的事再来一回,对兰婧就是一回的凶险,你明白吗?” “我……”苏氏没敢贸然答应,她怎么想都觉得照顾一个孩子的责任太大了。就算是普通人家,孩子也都是宝贝,何况眼下这个王府的二小姐、日后的小郡主呢? 玉引对她的顾虑了然于心,见一时没得到答复,便又笑说:“你不用为难。我跟殿下说了,这事儿无论你肯或不肯,良娣的位子都给你、晴芳阁你也都可以住着,毕竟这些日子你管着账册也辛苦。所以此事你想不想做,都随自己的心意给我个答案就行了,你若不想,我可以再叫别人来问问。” 这话却如同一把小锤般在苏氏心头一击! 她立时想到如果让王妃另寻他人会有什么结果——现下不算北边,后宅是四处院子,她是位子最低的那个,对正妃、侧妃来说,她不值一提。 可若再出来一个就不一样了,抚养二小姐的人怎么都得再扶到良娣上去,到时变成两人并位……就算她想守着好日子安稳过下去,另一位只要想一较高下,就绝不会让她安生。 “妾身可以试试。”苏氏便给了玉引答案,她两手紧张地攥了攥,又说,“若、若妾身做得不好,请王妃指点。” . 这场波折便算这样定了音。兰婧在两天之后彻底退了烧,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又在清苑留了三日,确定兰婧病情再无反复才打道回府。 当日晚上,几人都睡得颇早。这回孟君淮主动在前宅自己睡了——没办法,玉引睡觉太不老实,他现下迫切地想睡个安稳觉。 玉引也乐得自己睡一夜。他在时总爱把她搂在怀里,有时觉得怪热的! 于是她传话免了两个侧妃的晨省,一觉睡到阳光照进床帐缝隙。估算了一下时间,大概快巳时了。 她伸了个懒腰揭开幔帐,正要唤珊瑚来服侍,一抬眼却见和婧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和婧?”玉引招手叫她过来,“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和婧从椅子上蹭下来走向她,珊瑚也领着另几个婢子进来了,解释道:“大小姐寅时五刻就过来了,一直等着您醒,等了两个多时辰。” “呀……”玉引有点诧异,握握和婧的小手拉她到榻边坐下,温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啦?跟母妃说说?” 和婧又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摇头:“没有。我在何母妃那儿,都是这个时辰就起。何母妃说,等我再大一些,就要像她和尤母妃那样每天早上来向母妃问安,而且我是晚辈,理应比她们更早一点儿,让我现在先适应着,免得到时晚了……” 和婧说着扁扁嘴,又解释说今天奶娘是按时叫她了的,是她自己起不来。 她有点委屈地告诉玉引:“前阵子何母妃没回来,我住在母妃这儿,何母妃交待说可以让我歇一歇……然后我就不习惯了。” 玉引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奶娘们看她日后都要在这里住下,就擅自将规矩又提起来了 她把和婧抱上床:“母妃不用你这么早起来问安,你再睡会儿,母妃陪着你。” 和婧早就等她等得眼皮打架了,一听到这话脸上就绽出了笑,乖乖地把外衣脱掉,又由着玉引帮她摘了珠钗解了发髻,然后一头躺下,又扯了个打哈欠:“啊……” 玉引拍拍她,刚想要不要念个故事哄她睡?就见她两息之后已经着了。 玉引轻手轻脚地挪下了榻,躲去西屋盥洗。梳妆之后珊瑚便要吩咐传膳,被玉引抬手一挡:“不急,先去把和婧的奶娘都叫来。” 只消片刻,四人就都到了,玉引静看着她们拜下去,和和气气地问:“几位刚搬过来,住得惯么?” 正打算在她命免礼之后起身的四人身形一滞,相互看了看,最年长的薛氏道:“谢王妃记挂,住得惯。” “住得惯就好。”玉引点点头,“拐弯抹角不是我擅长的事,该说的话我就直说了。大小姐日后养在我正院,府里该有的规矩我不会不叫她学,但那些用不着的歪理,有一条算一条,你们不许再在她跟前提。” “这个……”薛氏磕了个头,“奴婢遵命,但若偶尔有奴婢拿不准要不要教大小姐的……” “那你最好给我拿准了!”玉引一点余地都不想留。一想到和婧刚才困成那副可怜模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在府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些规矩是府里原本就有的、哪些是西院擅加给她的,你们敢说不清楚?别在这儿想着等我说软话给你们听,若有再让大小姐委屈的,我就换人;若有琢磨着借西院的规矩压她、好让自己在大小姐房里当二主子的,我就把她的儿女召进府里来侍候,可你让你们看看谁更能压得住人!” 四个奶娘立时被她吓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她们本就都是身在贱籍的人,有孩子时正巧碰上府里王妃有孕,才让她们改了运道。进王府后的日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大小姐叫她们一声奶娘,她们就算仍是下人,也比别的下人位高一等。 可现下王妃一句话就说要把人换了,保不齐还要把子女都搭进来…… 四个人谁也不敢犯这个险啊!就算原本真打算拿捏大小姐的,现下也泄了气了。 玉引摆手让她们退出去之后,好半天没再吭声。 珊瑚等几个也被她方才的威严吓得有点不敢说话,互递了半天眼色,才迟疑着劝道:“娘子息怒……为这几个人生气,不值当的。” “才不为她们生气呢。”玉引鼻中逼出一声冷哼。 她就是心疼和婧。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在何侧妃那儿学的都是什么啊? 她是琢磨好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和婧一天不出嫁,就一天在她正院待着,何侧妃说破大天去,她也不能让和婧回西院! . 于是接下来的三两天,阖府都在沉默地看着何侧妃日日在正院外哭求到双眼红肿,正院也不开门让她进去。 王妃甚至连晨省都彻底免了,明摆着不想跟她打交道,大门一关随着她哭。 与此同时,养着二小姐的晴芳阁也大门紧闭。明摆着是随着王妃的意思办事,王妃不见侧妃,苏良娣就不让侧妃见二小姐。 北边便又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保林王氏蹙着眉直摇头:“苏良娣也真是的。要我说,王妃怎么冲侧妃立威,那也只是王妃的事。她可不该横在中间分开人家母女。二小姐这才多大啊,没了生母,她能适应得了?” 江良娣嗑着眼前碟子里新炒出来的瓜子一声轻笑:“这会儿她可不得顺着王妃的意思办事么?好不容易得来的位份和好住处,她自然是拼了命也得保住——单凭这个她也得让二小姐一直留在身边啊?能由着侧妃去看才怪呢!” “可不是这么说。我听说王妃的吩咐的是不管她带不带二小姐,这位份、这住处都是她的,算她管账的功劳。” “得……你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都来气!”江氏立刻一副横眉冷对的样子,“你说这苏氏管账,最初是谁提拔的啊?是何侧妃提拔的!现下可好,何侧妃落了难,她紧跟着就踩一脚,真不是个东西!” 余下几人便讪讪地不敢吭声了。她们知道江氏不服苏氏捞了好处,她们还是不插嘴为好。 晴芳阁,几个婢子都显得忧心忡忡的,但她们都跟苏氏还不熟悉,只木荷劝道:“娘子,您一直避着侧妃不见……现下府里头的话,可不好听了。” “我知道。”苏氏以手支颐,揉着太阳穴,也在头疼,“可我能怎么办?我若让侧妃进来见了,她一时激动再闹出什么惹王妃不快的事,让王妃治了她罪,那我才是真忘恩负义。” “可是……”木荷听着隔壁的哭声心里也不好过,“三天了,二小姐都是哭累了才睡,只怕是想生母想的。” “唉……”苏氏一声长叹,疲惫地摇摇头,“适应适应吧。年纪还小,再不好受也比等她大了再分开要强。再说不让侧妃带她,是殿下的意思,我们再让侧妃见,二小姐也还是要放在这儿。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的反倒更折腾,还不如一次断干净了。” 正院,玉引正边把着和婧的手陪她练字,边听赵成瑞说何侧妃又去苏良娣那边敲门的事,孟君淮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怎么了?”玉引松开和婧的手示意她自己练,孟君淮坐到圆桌边便抄起案上的茶一口气灌下去了。 玉引:“……”她想说那是她刚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 孟君淮放下茶盏才注意到盏沿上沾着的胭红口脂印儿,滞了一瞬就已没心思多理,拍案便道:“我不管东厂西厂有多大能耐,父皇由着他们摆布也真是……” 他一时气得不知道用什么词好,玉引眼看着周围的下人都吓得面色发白,立即挥挥手让他们全退出去。 “和婧也出去,回房好好去练,一会儿过来吃点心。”她把和婧也哄出去,而后在他身边坐下,“又出什么事了?” 孟君淮强缓了两息才定住气:“七弟今年及冠,刚封了郡王。十弟可好,现下刚十七,也封了郡王,借着贵妃所出的名头,恩赏比七弟那边还要厚!” 本朝从来就没有过未及冠先封王的先例,说这里头没有猫腻儿他都不信! “四姐是七弟的一母同胞,她的事没顺魏玉林的心,事情一过就闹着出给七弟摆脸?好大的本事!”孟君淮气得咬牙,“十弟也是个不长眼的!还欢天喜地的庆贺上了!” “……殿下消消气儿。”玉引感觉他现在正在逮谁看谁不顺眼,忙劝他说,“都是兄弟,殿下回头好好跟十殿下说说就是了。我这儿也收着了他那边的请帖,其实也没什么,一码归一码嘛……” 她觉得东西厂是东西厂,单说封王这事,十皇子想庆贺也没什么不对啊? 然而孟君淮依旧怒火中烧:“没什么可说的!回帖告诉他,这贺宴咱们府不去!” 他扔下这句话就拍案离开,玉引懵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又突然折回来,拽着她的手一起往外走:“咱不去!谁都不去!收拾东西,我带你出去玩儿!” “……”玉引知道这也算避事的常用借口之一,不稀奇,但她还是问了一句,“去哪儿啊……?” 孟君淮足下略一顿,又拖着她继续往前走:“我问问我舅舅,吉日那天家里有没有什么喜事,咱提前两天就离府,到附近住下!” 然后他又说:“你也问问你家各支族有没有,红白喜事都行!反正十弟那儿我不去!” “……”玉引心说殿下您这个辙太坏了! 谢家各支族加起来得有千百号人,再加上姻亲就更多,多半真能给他找出一件。但是,因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红事白事不去参亲弟弟的贺宴……您这是牟足了劲儿成心给您弟弟添不痛快啊! 阿弥陀佛!这样不好!她是不会帮他这种忙的! 当天晚上。 “这是我……五婶的堂妹的表弟的侄媳的曾祖父,几天前离世的,出殡的日子刚好和十殿下贺宴是同一天。”玉引说着把帖子递了过去。 孟君淮接到手里翻开一看,满意噙笑:“就这个了。我家王妃最有本事了,什么都能帮上忙!” ……谁想在这种抬杠的事上听夸奖了! 玉引一瞪他就走了,孟君淮起身追过去把她揽住,俯首在她额上啜了一口:“今晚……咱们能不能……” “……”玉引自知一而再地拒绝也不是个事儿,可他这么面对面的问,她总觉得好……好丢人啊! ☆、第49章 羞耻 沐浴更衣之后,孟君淮屏退下人。只剩他和谢玉引一起在榻边坐着,两个人一起……发了会儿呆。 其实他很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无奈玉引的神色让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她脸都红透了,死死低着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玉引自己也很懊恼,她觉得要不然还是喝几杯酒再说吧?不过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那回喝了酒,一觉醒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到现在也只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时不时在脑子里闪一下…… 也不能总这样啊!她还是得慢慢适应这种事,不然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她不能一行房就把自己灌醉啊! 孟君淮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迟疑了会儿,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个……”他轻轻一咳,“你别怕,肯定不会……咳,肯定不会弄疼你的。” 玉引:“……哦。” 这个她信,上回她都没觉得疼——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喝多了吧。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她也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孟君淮便起身去吹熄了灯,只留了一座烛台在不远处的矮柜上放着。 玉引往榻里挪了挪,他放下了床帐,然后也上了床。 他伸手抽开她的衣带,手指微微颤着,一时间竟有一种自己是头一回接触女人的错觉。 ——可明明就连跟她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平了平息褪下她的中衣,香肩映入他眼帘的同时,他看到轻轻一栗。 “别怕。”他又宽慰了她一句,双手把着她的肩头扶她躺下。 玉引只觉自己的心速越来越快了,又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在察觉到腿上被一股凉风拂过时,她瞬间觉得被一阵羞耻包裹住。 好在衾被很快将她盖住……只不过衾被和她之间还隔着他。 而后他的吻落下来,每一丁点的感触好像都直接挠在她的心头上。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微微有些干,沙沙的触感从她的嘴唇一路向下移着,磨过她的脖子让她微微一缩,再往下,则让她在脸红心跳间情不自禁地想要躲,却又不知为什么,不受控制地任由自己享受着这样的感觉。 天啊,她在佛门净地待了那么多年…… 玉引贝齿狠狠一咬,唇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几乎涌出泪来。 她一边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什么错误的事,一边又忍不住觉得这种淫|欲太对不起尼师的教诲了——尤其是……尤其是她甚至都不想生孩子!如此这般,这就真的只是无可争辩的淫|欲! 孟君淮一点点惹起她每一寸肌肤的温度,直至身下这块清清凉凉的白玉变得有些发烫了,才终于进入了那一步。 他吻着她的胸口,含糊着又道了一次“别怕”,得到的回应却是有点声嘶的一声:“呜……” 他只道弄疼了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抬起眼一看,却猛地发现她很不对劲。 她眉心紧蹙着,眼里泪意迷蒙,一张清淡素雅的脸绷得紧紧的,偶尔有那么一点笑意漫到唇角,便见她银牙一咬将笑意死命忍了回去。 孟君淮有些疑惑,身上动作动作未停,想伸手握一握她的手,向旁一叹,却捏到一个攥得紧紧的拳头。 他抽神扭头看了一眼,见她的手将床褥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抠破。 她这是太紧张了? “玉引?”他叫了她一声,边吻在她耳畔边喘着粗气引导她,“别紧张,说句话。” “呜……”玉引紧咬着嘴唇再度呜咽出声,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他惹起的一阵又一阵栗然,愧悔难当地发觉自己……自己居然在享受这种滋味! 可这是那么那么丢人的欲|念!她觉得自己接受无错,可她竟在享受…… 玉引死命压制着心中的愉悦,一种深沉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能享受这种感觉呢! 她觉得自己像那些不知礼义廉耻娼门女子一样,对不住谢家贵女出身、衬不上逸郡王正妃的身份……越想越不敢表达现下的快|感! 她真是要被自己气哭了! . 第二天,清晨。 从孟君淮身边领头的杨恩禄、到玉引身边领头的珊瑚和赵成瑞、再到他们手底下的一众下人,都在屋外大眼瞪小眼地候着。他们既纳闷现下到底是怎么个情状,又不敢擅自交头接耳。 打从今儿一早,王爷王妃起床开始,屋里就没留过人。 这情况没见过啊?按理说,盥洗梳妆的时候总得留人伺候,可今儿这二位愣是亲力亲为了! 最初,他们如往常一样端着水进去,结果进门就听见王爷说了句:“东西放下,都出去。” 他们就都出去了,过了会儿,听到里面又说:“好了,端出去吧。” 更衣也是如此,事先备好的干净衣衫呈进去,王爷就把人轰出来了。 而后早膳端来,珊瑚等几个一道进去布膳……布完膳也没能在里头多留。 现下一众下人都在心里犯嘀咕,谁也猜不着是怎么回事。 房里膳桌边,孟君淮以每吃一口都要看玉引两眼的过程,吃完了手头的灌汤包。 然后他轻轻一咳嗽:“咳……玉引啊,昨天晚上……” 谢玉引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拿了个烧麦搁她碟子里:“现下也没别人,咱们……说说这事。我弄得你不舒服了?还是你本身身子不适?” 孟君淮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 他也没在饭桌上聊过房事啊!但她昨晚从头到尾一点回应都不给他,从头至尾脸上都贴着“克制”俩字,事后不问个明白他真的不知道她怎么了啊! 玉引闷头舀了两口甜豆浆喝,磕磕巴巴道:“哦,那个……都没有,没不舒服。” “嗯……”他看看她的神色,不像敷衍;看气色,也确实不像生病了,就又道,“那你能不能……” 玉引迫着自己抬起眼帘:“嗯?” 孟君淮睇着她,手轻握着抵在嘴边又咳了一声:“你能不能……自在点?你看咱俩是正经夫妻,你能不能别在行房的时候弄得跟……跟我在奸|污你似的?” 昨晚他也是别扭坏了,看她那副泪盈于睫的样子,他真的很有一种自己在抢占良家民女的错觉! 这种经历还真是头一回,之前从郭氏到尤氏何氏,谁也没这样过啊?虽然他不想她学得跟后宅其他女人一样,就算心情不好也要做妩媚状婉转承欢……但她做隐忍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淫|魔也太奇怪了! 昨天他扛住了没让自己提前“抽身而退”,可这样再来个两三回……他很担心自己会被她这副样子弄得不举啊! 孟君淮心中戚戚然地又给她夹了一个艾窝窝送过去,踟蹰着询问:“要不……我再给你找两本新书看看?” 本来就面红耳赤的玉引:“……” . 八月底,皇十子孟君泓正式册了善郡王,在府里设宴庆贺。 酒过三巡,孟君泓就运着气回屋了。他一张脸被酒气冲得通红,在屋里踱一圈就冷哼一声。 身边的宦官张禄堆着笑奉茶,在旁边苦哈哈地劝:“爷,今儿大好的日子,您别生气!” “哼!”孟君泓又哼了一声,“你瞧瞧,你瞧瞧我那几个好哥哥都干得什么事儿!我和七哥一起封王,我就不能贺了?我凭什么不能!我母妃可是贵妃!” “哎,爷……”张禄吓得往后缩了缩,又劝,“您消消气儿,要让下奴说,几位爷也未必就是成心不来——您瞧,这不都好好的给您回了帖子,说了不来的原因了吗?” “呸!”孟君泓一提这个就来气! 之前谁封王也没见他们齐刷刷地集体有事的。这回倒好,他这边帖子送出去,大哥说政务繁忙;二哥说女儿病了;他亲哥三哥说好久没得空进宫看母妃了该去看看了;四哥说四嫂有孕但胎不太稳,他得在家陪着;五哥说早先约了旁人一起出去打猎,不好爽约。 ……六哥最可气!六哥说什么要去参他王妃的五婶的堂妹的表弟的侄媳的曾祖父的白事!还说什么这是长辈,不好拒绝! 呸!!! 孟君泓气得想上门当面问问他六哥,这位跟您八竿子打不着的妻族的妻族的“长辈”您真的知道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吗?老实说,孟君泓觉得六嫂自己都未必知道! 总之,孟君泓算瞧明白了。当时三哥跟他说让他别贺,他没听,现在哥哥们就全来给他摆脸了! 弟弟倒是来了,可比他小、还已出宫建了府的弟弟总共就俩,老十一是七哥的亲弟弟,打从一进门就在皮笑肉不笑地给他好看;老十二则一直跟六哥最亲,对他也平平淡淡的。 孟君泓真是要气炸了。 前宅宴上,十一皇子看十哥进屋醒酒迟迟未归,执起酒杯和十二皇子一碰:“你说……哥哥们这回是不是有点过啊?” “呵,过?”十二皇子仰头一饮而尽,“你不知道啊?三哥听说这事儿,当时就来劝十哥别贺了,可他不听。现下咱跟两厂较劲,最是需要兄弟们拧成一股绳的时候,他为了面子拆这个台?” “那大哥的意思是……”十一皇子想把里面的隐情都闹个明白。 “这我还真不知道。”十二皇子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目光一抬便定住,“呵,这才叫打脸呢。” 十一皇子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十余个宦官抬着好几只朱漆的大木箱进来,显是来送贺礼的。 为首的那个,竟是魏玉林。 . “这老十!浑人一个!”谨亲王府,皇长子孟君涯气得摔了杯子,“他就好这个虚的!一点大局也不顾!” 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事从一开始,他们就都知道是东厂在里面搅合,为的是挑拨他们兄弟关系。这时候十弟只要贺了,不管七弟怎么看,外面都会觉得十弟是一点都不顾他七哥的面子! 最好的办法便是十弟在这时不贺,就和自己没封王一样,只让老七在京里出风头。这般京里一看,怎么都会明白他是敬着兄长,所以自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东厂更会明白,他们兄弟几个在这种事上想得很明白,兄友弟恭,想挑拨他们可没那么容易。 “他就非差这么一次宴席!还客客气气地收魏玉林的礼!”孟君涯直咬牙,“又不是不贺就领不着郡王的俸禄,他真是……” 真是气死人了!打从十弟定下这事开始,他就让三弟上门去劝来着。一劝未成,几个年长的立刻就摆明了态度,告诉他如果硬要设宴,他们一定不去。 这为的不过是拦住他,他怎么这么拧呢?! 谨亲王气不顺地支着额头揉太阳穴,一旁的正妃由着他缓了一会儿,才劝道:“夫君消消气,十弟还年轻,慢慢就好了。” “我看他是嫌那回宠妾灭妻的事不够丢人!”谨亲王又发了句火,继而长缓了一息,叫了人来,“把魏玉林的礼单誊抄一份送去给逸郡王妃的兄长,让他着人查查那几件古董都什么来路!” 逸郡王府,孟君淮和玉引参完丧礼回来都累瘫了。 她这个五婶的堂妹的表弟的侄媳的曾祖父……的丧礼办得挺繁复,二人的到来,更让原就不轻松的事变得更累了。 ——送到逸郡王府的帖子原本只是为硬撑门面。这种亲缘上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人,其实漫说在逸郡王府,就是在谢家估计都没人在意。但这话说出去好听啊,家里老爷子没了,丧礼的请帖能递进郡王府的大门,那说明家里跟皇家沾边! 结果二人真的去了,一进门就把人吓跪下一半。之后仪程结束的家宴上,人人都想来跟他们套套近乎——最累的就是这一块儿,主要是他们谁都不认识,谁来搭茬都只能是硬搭茬。 于是二人都累得没心情再说话,一道进了正院,孟君淮让他们上了几道宵夜,直接放在榻桌上,二人就坐在榻上一起吃。 玉引正吃着眼前的皮蛋瘦肉粥时,杨恩禄送了一本册子进来给孟君淮。她抬眼看时正好看见他冷笑,便问:“怎么了?” “魏玉林给十弟备的礼,出手真够豪阔。”他边说边把册子递给她,“大哥本来说让你兄长去查,但你兄长恰好没在家,送信的又不敢转交旁人,就送到这儿来了。” 玉引接过来翻了翻,满篇都是稀世珍宝,还真让人咋舌。 “这里头肯定有不干不净的东西,是得让兄长查个明白!”玉引皱皱眉头,“大哥没在家就应该是在镇抚司,我让人送一趟?” 孟君淮伸手将册子一合:“明天再说吧,今天先睡了。” “哦。”她点点头,现下她也确实困得没心情多操心别的事。 孟君淮边夹了片火腿来吃边看看她,咬了一口,他道:“我有些天没睡在正院了。” “……”玉引一怔,知道从那天之后他都自己睡在前宅。 不过她没说过不让他来。这说明不止她因为那天晚上别扭,他也同样在觉得别扭。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别扭过渡过去,而在过渡过去之前,亦不知当下该怎么面对才好。 “今天太累了。”玉引嗫嚅道,孟君淮嗯了一声:“我不做什么,想早点歇着而已。” “好……”她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的,执箸给他夹了块糖醋小排,“我这样是不是特别讨厌?” “嗯?”孟君淮一愣。 “我既害怕生孩子,又不习惯……不习惯房中的事。”她低着头道。 这些天下来她都十分懊恼。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夹在尘世和佛门间的四不像,跟哪边都沾点边儿,又并不属于任何一边。 其实还俗之后会有些困难这个问题,她是想过的。但她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难处,该是不懂尘世里的人、尘世里的事,不懂如何当好王妃、不懂如何跟府里的人打交道。 那天之后她却突然惊觉那些根本都不是问题。她执掌王府后宅至今,都没闹出过什么大事,而让她真正为难、真正不懂的,是她自己。 然后她就像突然被扔进了一个死胡同里,脑子里兜兜转转了好些天,也没能给自己寻着条出路。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我其实知道那些事都没什么错,我这样才是错的,可我就是……”她眉头拧得十分纠结,“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任她再怎么告诉自己许多事都是人之常情,一细想床帐中的种种……都还是觉得那种事让她羞得不能自已! 她矛盾着看向孟君淮,红着脸跟他说:“我也……看了些医书,知道殿下您这个年纪……的男人……那什么……” 总是欲|火焚身什么的…… “不过女人要到三十、四十……才……” 书上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所以……要不然……”她认真给了个听上去很有正式风范的建议,“要不然您先去……看看别人?您看苏氏现下住在晴芳阁,两位侧妃也许久不见您了。” 而后,不待他细想,她就很诚恳地又添了理由来说服他:“不然殿下总这么忍着可也不好!再说……咱后宅有好几个您都没怎么见过,也许她们能伺候得好呢?” 孟君淮听罢一语不发地睇着她,她回看过去,确信自己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毫无错处之后,以一种“我贼心不死”的神色又怂恿道:“殿下您考虑考虑?” 他轻笑一声,一时并未作答。 其实算来,她说得没错。 男人娶妻纳妾,一是为了生儿育女,二便是为了平日能活得潇洒痛快。如有一个两个不能服侍的,丈夫就应该到别人房里去,不论他多喜欢她,也不该这样跟她干耗着,既冷落了旁人、又让府里子嗣稀薄。 何况她还是正妻,她肯开口把他往别人房里劝,让谁听了都得说她贤惠大度。那些娶了善妒的妻子的男人,更不知道要有多羡慕她这样识大体的正妻…… 可是,他怎么就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呢? ☆、第50章 解法 第二天,杨恩禄难得的不当值,他就抽了个空闲,在自己屋里转起了圈子。 他一琢磨事就爱转圈子,边思索边数地上的砖块,一般数个百八十块也就想明白了。 但今天这事可不太好想,主要是……他想不出打哪儿是起因,也就不知道怎么去想这里面的因果联系。 那就只能从最先让他提心的地方开始想,再往前推。 那该是从今天一早开始想起。那会儿他跟着王爷离开后宅回前宅,路上发现王爷明显心情不好。 那张脸阴得明显不对劲,杨恩禄赶紧私底下嘱咐手下都当点儿心,千万别作死。 然后,王爷径直去了书房,直接叫了苏良娣过去,问了几句二小姐的事。 杨恩禄在旁边听着,苏良娣答得不错。虽然二小姐依旧爱因为离了生母哭闹不止,可言辞间也能听出苏良娣细心照顾了。 但王爷的脸还是因着,随口吩咐赏了苏良娣些东西,就叫她走了。 那便是在那之前,有事情惹他不快了。 可是……杨恩禄想不出来啊! 在那之前,王爷在正院。他们是一大早进去侍候的,完全没见王爷不高兴。王妃梳头时他还过去帮王妃簪了支钗子,用早膳时他还给王妃盛粥夹咸菜,临到了他说要回前头时,他还把王妃搂在怀里温存了一会儿。 这是处得挺好的啊,起码不像是王妃惹了他。可怎么一出前院的门,这脸就阴了呢? 杨恩禄琢磨不出来,只好庆幸自己今儿个不当值。那帮小崽子谁遭了罪那就自认倒霉吧,可不能怪他不帮他们。 . 前宅书房里,孟君淮先着人将大哥送来的礼单给谢继清送了去,让他顺着礼单详查魏玉林的事。 然后,他就拿过另一本册子翻了起来。 这本里头其实没几行字,看过两遍之后他就差不多将内容都记下来了,可他心里就是烦乱得无所适从。 孟君淮靠在椅背上,手里的册子一下下敲在案边,半晌也拿不了主意。 玉引又帮他安排了后宅的事。他不知道她今天是什么时候起的床,总之在他醒来时,她已经写好了。 可她以往都是起得比他晚的。若他起时注意一点别吵到她,她多半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所以孟君淮猜她是一夜都没睡安稳,翻来覆去地在想这事,觉得时辰差不多时终于熬不住了,立刻去写了来。 她将册子交给他时说:“我……我会让自己赶紧适应的,殿下不必太迁就我。” 他翻开,她果然又替他做了在后宅的安排。但没有上次那么夸张,她只挑了尤氏、何氏两个侧妃,外加照顾兰婧的良娣苏氏、资历最老的良娣江氏写进来,而且每人都只安排了一天。 具体安排也看得出很细致,比如安排尤氏的那天,是十月初二。旁边有一行小字做批注,说那天是小公子过百日,他应该留在尤氏那儿。 孟君淮一句话都反驳不出,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比上回的安排更让他不舒服。 上回,她给他排得满满当当的,根本就不可行,而且又有他平日见都不想见的人,他有十足的理由不理她这茬,甚至一度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的。 但这次,字里行间,他都知道她是认真的。她认真思考过这件事,思量过她自己的问题,也斟酌了他或许喜欢谁,然后写了这个给他。 她在认真地为眼下的死结寻找新的解法。 她还带着几分宽慰的意味跟他说:“殿下若特别喜欢谁,就不用理这个了,多去看看她也好。您放心,不管她们谁有孩子,我都当亲的看!” 孟君淮当时心里直一紧。 他一直知道她对府里的几个孩子都很好,可是现下她说出这话来,听起来很像是她因为自己不想生孩子而有了愧疚。 他现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知道她没错,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错,但怎么就觉得这日子这么不好过呢? . 后宅,玉引发觉日子好像越过越清静。 屈指数算,孟君淮已有小一个月没踏足后宅,她安排苏氏、江氏服侍的日子都已经过去,听说他既没去见她们,也没让她们去前面。 而且,除了新生的小公子还太小,他偶尔去尤氏那里看看他以外,他就连见孩子们都是让人带去前头见的。 玉引心里便很忧愁,她已经尽心安排了,他这样,她实在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九月二十六是和婧的五岁生辰,府里设宴小贺,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既维持了和睦氛围又没多说话。 转眼就是十月初二,小公子过百日的日子。 这天注定会很忙,各府都会来参宴,京中有名望的世家也会到。玉引寅时就起了,正梳着妆,宫里传了话来,说小公子的名字已定。 “时字辈,示字部,皇后娘娘给挑了个祺字。” 话是赵成瑞禀来的,彼时和婧刚醒过来,正打哈欠,听言就看向坐在妆台前的玉引:“母妃,二弟弟叫孟时祺了?” “嗯,是的。”玉引起身走过去,伸手一拉和婧的手,拽着她坐起来,“快起床,今天阿祺过百日,有很多人要来,不能再睡了。” “没睡够……”和婧栽在她肩上委屈地抽抽鼻子。 玉引搂着她拍了拍:“听话,你中午可以回来睡个午觉。下午要是不想继续参宴,母妃也不逼你,好不好?” 主要的仪程都是在午膳前,下午宾客就会陆续离开了,玉引压根就没打算让和婧从早累到晚。 于是和婧终于爬了起来,改坐到妆台前去哈欠连天。 二人一起用早膳时,玉引又忙里偷闲地再听了一遍仪程和宾客的名单。 其实她要管的主要是宾客,也就是来后宅参宴的女眷。男眷都在前宅,仪程也放在那边。 她数了一遍,她要接待主要的宾客基本上是她的妯娌、她的娘家女眷、孟君淮的姐妹、孟君淮的母族女眷。各府侧妃们则去尤氏那儿,各世家的女眷们在何氏处,苏氏的院子里也设了几桌算是备用。 那就还好,她这里基本都算是“自家人”,相处起来不会太累。 结果,当“自家人”都到得差不多时,困得实在顶不住的和婧蔫耷耷地爬到她腿上,往她怀里一歪,打算睡了。 玉引:“……和婧。” 谨亲王妃在旁边忍不住一笑,伸手逗和婧:“困啦?大伯母抱你睡?” 和婧抱住玉引的胳膊不撒手。 玉引的母亲邱氏便也要抱她:“外祖母哄你进屋睡好不好?你母妃要和大家说话,太吵了,你睡不好。” 和婧一个哈欠之后吧唧吧唧嘴,认真地望着邱氏:“母妃说母妃的,我不怕吵。” 总之就是要和她待着。 各府暗暗讶异这继母继女相处得也太好了吧。 . 东院。 侧妃们因不像正妃总有府外的交际,聚在一起时,最爱聊的便是各府的事了。 ——她们先聊了善郡王府,也就是十皇子府为什么没人来的问题。 八皇子府的侧妃唐氏说:“好像是殿下们闹了什么不痛快,前阵子善郡王府为封王的事设宴,我家爷也没去。” 九皇子府的张侧妃则道:“我瞧着倒没那么复杂。柳侧妃不是一直掌着府里的事么,她估计是不想跟咱这些当侧妃的同席了,可正妃们那边,她又进不去。” ——然后她们又聊了各府的孩子。 十二皇子府的侧妃许氏羡慕道:“我们正妃刚生了个女儿,爷疼得跟什么似的,更不去正院以外的地方了。” “女儿再宠也不要紧,你们正妃要是生个嫡长子出来,你们才真是不好过了。”行四的齐郡王府侧妃钟氏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又看向尤氏,“我听说逸郡王殿下把府里的大小姐给了正妃了?” 尤氏做不在意状抿了口茶:“是啊。不过她本来就是嫡出的孩子,交给新王妃也没什么错儿,她自己也高兴。我倒心疼兰婧,就这么交给一个良娣去带,唉……也是她生母太糊涂。” 钟氏听出她是有意要扯开话题,不做多理,一声轻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可小心着,自己膝下的孩子别让嫡母带了去,逸郡王府现在就这么两个儿子吧?你们王妃没往这上头使劲?说了我都不信。” “我……”尤氏面色明显一白。 钟氏所说的,也是她正担心的。按理说她有府里最大的两个儿子,将来争世子位的胜算不小,可这两个孩子若是让嫡母带大,那可就要另说了。 她也一直在注意着,等着王妃往她这边使劲。到时她会尽力攥住把柄,然后去王爷耳边说道说道。 可问题是,这都百日了,还真没见王妃使什么劲……? 苏氏那边,王妃还偶尔问问兰婧的事呢,她这边王妃却是一副连管都懒得管的样子。 她近几天都怀疑王妃是不是压根没什么打算了……可这不可能!王妃还是有心思的,嫡出的大小姐不就让她给算计过去了吗?何氏养了近一年的功劳就此白费,现下连大小姐的面都见不着。 她一个连嫡女都要拢到自己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琢磨儿子的事呢? . 前宅宴上,穿百家衣、戴长命锁的礼数过去,觥筹交错的庆贺就正式开始了。 两桌兄弟肯定免不了多喝几杯,而后孟君淮看见谢继清在,继而想起玉引的父亲谢慈今日也来了。 谢慈早年在兵部做官,后来有一年去边关视察时正好碰上军中闹疫病,他坐镇大半年解决了这事,自己却累得差点死在外头,不得不卸任回家。皇上念着他的功劳也记着谢家的忠心,便赐了个广恩伯的爵位。 孟君淮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竟有点紧张,好像特别怕谢慈对自己不满意似的,鼓了半天勇气才可算拿着酒壶酒杯走过去:“岳父大人。” 正推杯换盏的一桌宾客都滞了一瞬,谢慈回过头看了看,笑着站起身:“殿下。” “您坐您坐。”孟君淮发觉自己手心里居然在冒汗,左手攥了攥酒盅,右手给谢慈斟酒。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寻了话茬:“那个……玉引在后宅忙着,一会儿散了宴,您若想见,我着人安排。” 一桌子宾客:“……?” 杨恩禄:殿下您说什么呢……您喝大了吧!!! 若按硬规矩,嫁了人的姑娘就不好见别的男眷了,长辈、平辈都算在内,亲爹也不行。 至于实行起来,其实没那么严,人心都是肉长的,鲜少有哪家真拦着妻子不让见爹的。 可再反过来说,私下里不按规矩办是一回事,您理直气壮地把话说出来这是另一回事啊! 连谢慈的神色都变得有点惊悚,上下打量了女婿一番,伸手将自己手里的酒盅跟他的一碰:“再说,这个再说。” “……”然后孟君淮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堆着笑又跟岳父喝了一杯,再跟谢继清寒暄几句,郁结于心地转身开溜。 父子二人坐回去后,谢慈扭头瞧瞧孟君淮的背影,压音问谢继清:“你不是说玉引嫁的这逸郡王……挺好的吗?” 明面上的规矩都拎不清楚、在宴席上都能说错话,这叫挺好的? “呵、呵呵……”谢继清闷头连夹了两粒花生米吃,自己也搞不明白刚才逸郡王是那根弦搭错了,只能含糊着先给他打个圆场,“他这是……平常跟玉引相处轻松惯了,把咱都当一家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哦……”谢慈将信将疑地睇着儿子,“这事关乎你妹妹日后过得好不好,你可不能骗我。” 谢继清赶紧给父亲添了杯酒,赔着笑保证:“那不能,这可是我亲妹妹!逸郡王待她真挺好的,您别操心。” . 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傍晚。 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亲近的几个兄弟略多留了一会儿也告辞回府。酒量不济的老七老九老十二喝醉了,孟君淮吩咐下人护送回去,务必盯着他们平安躺到床上才许回来。 安排完了回头一看,皇长兄居然也喝醉了。 “大哥。”孟君淮赶紧扶了他一把,挥手让宦官退开,“我跟大哥说两句话。” 几个搀扶着谨亲王往外走的宦官立刻退远了,孟君淮便劝道:“大哥,咱说好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您也不必太焦心。” 他只道谨亲王是为东西两厂的事烦闷,但谨亲王摆了摆手:“六弟,你……你小侄子可能,可能快不行了。” “……大哥?”孟君淮悚然一惊。 他们一干兄弟里,谨亲王最年长,可孩子是最少的。也没听说大哥大嫂谁身体不好,可他们的孩子就是生一个死一个。 他们成婚十三年,生过六个孩子,可活下来的只有长子长女。这个小儿子是第七个,年初刚生,现在才过半岁。 偏生大哥又只喜欢这位正妃,压根不往别人房里去,府里的妾室当然生不出孩子来。 孟君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解兄长,他只觉胸口压得厉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别往坏处想,小孩子生病是凶险,但也……也未必就熬不过来。” “嗯,谢你吉言了。”谨亲王勉强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别跟你嫂子多说,她还不清楚。” “好……”孟君淮应下,谨亲王便脱开他的手趔趔趄趄地往外走去,几个宦官赶忙上前去搀扶,他还是险些摔个跟头。 孟君淮在原地滞了好一会儿,听到杨恩禄询问的声音:“爷……?” 他嗯了一声:“我去正院看看。” “爷您留步。”杨恩禄闷着头挡他,想想王妃昨日专程叮嘱的话,不得不说,“王妃劝您今天去尤侧妃那儿。您看,今儿是小公子生辰,而且侧妃也……也有日子不见您了。” 孟君淮长沉了口气。 杨恩禄觑觑他的神色,上前了一步:“您就……遂一遂王妃的意思吧。下奴不知道王妃在苦恼什么,不过她现下已在琢磨,若府里没有您喜欢的,是不是该再问定妃娘娘讨两个人过来了。” “罢了。”孟君淮轻一喟,“去东院吧,也有几天没见阿礼了。” . 东院,尤氏坐在榻上,笑看着眼前父子和睦的场面。 这是她近来最爱看到的。在看这样的画面时,她总会忍不住设想,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又会怎样。 那时,儿子们应该都已经长大了,可以跟着父亲去骑马打猎,也可以跟父亲下棋品茶。又或者,若有什么朝中之事交到他的手上,两个儿子也会成为他的助力…… 他们是府里最年长的男孩子,他们能帮他做很多事。 “父王抱我!”阿礼眼看着弟弟被父亲伸手抱在怀里,也伸手要他抱。孟君淮刚蹲下身要将他也抱起来,一双手搭在了阿礼肩上。 尤氏柔声道:“阿礼早点去睡,今天你弟弟百日,父王忙了一天,也累了。” “唔……”阿礼不太高兴,可又觉得父王如果累了,那他应该让父王休息。 于是阿礼讨价还价:“那父王明天抱我!” “好,明天抱你去前宅,带你见见给你请的先生。”孟君淮一刮阿礼的鼻子,阿礼吐吐舌头,道了句“我要父王,不要先生”,然后就拽着奶娘的手跑了。 孟君淮笑看着他,站起身将阿祺也交给了奶娘。阿祺“啊啊啊”地指着父亲好似在说什么,无奈实在没人能听懂。 两个孩子都离开后,屋里安静下来。 “……爷。”尤氏在他身后停住脚,孟君淮转过身,一哂:“怎么了?” 长久没什么“接触”带来的疏离感让尤氏有些紧张,她踟蹰了一会儿,才伸手环在他的腰上:“时候不早了,我、我服侍爷就寝吧?” 孟君淮喉中一哽,他不太适应地低眼看去,尤氏红着脸靠过来,侧颊贴在他胸前,温温软软地告诉他:“我想您了,日后我再不惹您生气,您恕我一回,行不行?” ☆、第51章 夜谈 孟君淮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应付,僵了一会儿,他的双手才搭到尤氏的肩头。 “爷……”尤氏环在他身上的手更紧了些,侧颊在他身前轻轻蹭着。 温柔绵软的声音在孟君淮心头盘绕,他微微一栗,刚要低头反搂住她,脑海里却有另一个画面倏然一闪。 孟君淮呼吸微微凝滞。 那画面转瞬已逝,他却又情不自禁地将它捕捉了回来,在脑海中过了个清楚。 玉引带着几分无助和厌弃问他:“我这样是不是特别讨厌?” 孟君淮搭在尤氏肩上的手蓦地打了个哆嗦。 “爷?”尤氏见他久久没有反应略有些不解,抬头望一望他,她探手摸上了他侧边的系带,笑意盈盈,“爷早些休息吧。阿礼今儿还跟妾身说,一个弟弟陪他玩不够,想再添……” “侧妃。”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尤氏微一惊,噤了声。 孟君淮心中发慌,他忽然毫无理由地抵触起眼前、周遭的这一切来。 或者也不该叫抵触,他就是突然而然地觉得这些事是不能做的。如若做了便是一桩错事,而且是一桩他并不知要怎样弥补的错事。 须臾之后,孟君淮松开了尤氏:“你早些歇着。明天……明天让阿礼去见见他的先生。” “爷?!”尤氏瞬间慌神,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君淮,“爷这是什么意思……现下这个时辰……” “今日太累了。”孟君淮被心事激得无暇多做应付,不再多看她,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离开东院,孟君淮大口地吸了两口气。 “爷,您……”杨恩禄一头雾水地想询问两句,他一抬手:“别说话,让我想想。” 杨恩禄便噤了声,孟君淮缓了缓神,一边走着一边思量。 他头一个念头是在想:嘶……那个小尼姑给他下了咒了吧?方才那个时候想她算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再无法这样轻快地揶揄下去,他斟酌过自己方才那奇怪的思绪之后,觉得好像寻不出别的合理解释了,只能姑且承认是因为喜欢她。 那也不对啊…… 他一直觉得,他喜欢谁,和晚上跟谁……那什么,是两回事。喜欢是心里的事,床笫之欢是……是身上的事。 那他应该把它们拆开看啊? 孟君淮这般想着,边告诉自己“这样才对”,边顺着这个思路想象自己和尤氏同处一榻的场面……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玉引躺在身下一脸克制好像和他做这种事特别委屈的样子。 “……!”孟君淮脚下猛停,望着天怔然道了句,“尤氏呢?” 杨恩禄:啊……? 他偷眼打量着逸郡王,回道:“在东院啊……下奴传她来?” “咳。”孟君淮回过神来,摇头,“不用。” 然后他又说:“你退远些。” 他需要自己想想。自己现下这样,可太奇怪了。 总不能真是看那小尼姑床上的反应看得不举了……! 孟君淮心里闷得慌,左右看看,坐到了几步外的假石上。他想,府里现在有四个孩子了,那他喜欢玉引于是抵触和旁人同房,或许也不算个太大的事,可问题是玉引同时在很认真地把他往外推…… 等等! 他喜欢她,所以对旁人有了抵触。可她并不在意、还鼓励他往别人房里去,是不是说明她现下依旧并不喜欢他?甚至是在讨厌他? . 正院,玉引沐浴完回房一看,和婧已经睡得七荤八素了。 胳膊向两边伸着、腿岔着、头歪着,小脸压着枕头压得嘴张开了她也不知道,嘴角落下了一滴晶莹的口水。 “噗……”玉引忍住笑,托起和婧的头给她换了个枕头,再看看手里这个脏的,想了想放在了和婧枕边,打算明天拿这个笑话笑话她。 而后玉引也上了榻,放下幔帐、盖好被子,把和婧往怀里一揽,便闭眼准备入睡。 耳朵压在枕头上,她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明显比平日重一些。 唉……今天孟君淮可算是去尤氏那儿了。她觉得心底一块大石落下,轻松了许多,暗道以后也这样就很好。 可是她又莫名地睡不着,越闭眼越清醒,身上也因静不下心而出了一层薄汗。很快她就热得不行了,不得不放开和婧。 玉引翻了个身平躺着,望着幔帐的顶子怔了一会儿,脑海里飞来一句:怪了,从前被孟君淮抱着睡,都没觉得这么热。 而且还挺舒服的…… 她稍稍一木,摇摇头,不让自己突然想这个。 她喜欢被他抱着有什么用?还是得劝他去尤氏那儿。而且,这才是对的,尤氏能平心静气地给他生孩子、能好好地服侍他就寝,而她想到这两件事都并不开心。 玉引又叹了口气,院中突然响起一声:“殿下?!” 院子里值夜的王东旭好悬没给吓一跟头!他正困得眼皮子打架呢,眼前突然冒出个逸郡王,而且还半步不停地就往里去了。 王东旭缓缓神赶紧跟上:“殿下,您是……找王妃?王妃带着大小姐已睡下了,请您稍等一会儿,下奴先去叫一声。” “不用了,你别管。”孟君淮甩了两句话,脚下已进了堂屋,又向右一拐径直进了东屋。 他绕过屏风抬眸一看,却见玉引已起来了:“殿下?” 玉引坐在榻边弯腰穿好鞋走向他:“怎么了?殿下不是去东院了?” 孟君淮缓了一息,看看榻上熟睡的和婧,目光又挪回谢玉引面上:“我跟你说点事,我们去西屋说。” 他说罢便径直先往西屋去了,玉引怔了怔,眼看西屋黑灯瞎火的,也懒得再叫珊瑚她们,径自转身取了个烛台。 孟君淮坐到罗汉床上,在黑暗中又静了会儿神后,玉引端着烛台进了屋。 “什么事这么急?”她将烛台放到罗汉床中间的小桌上,自己坐到了小桌另一边。 孟君淮脱口而出:“大哥的幼子可能不行了。” “……啊?!”玉引大惊,“怎么就不行了?” “呸!”下一瞬孟君淮就咬了牙,“你当没听见。我不是想说这个。” 玉引:“……?” 她疑惑不定地看着他,孟君淮闷头静默了好一会儿,看向她:“我喜欢你。” 谢玉引明显后颈一紧,望着他没说出话。 “我说真的。”他目不转睛地睇着她,“喜欢你……你这个人,跟你是不是我的王妃、带孩子好不好、想不想生孩子,都没有关系。” 她依旧没说出话,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前倾了点儿,明眸里越来越多的探究意味好像要把他看穿了才算完。 孟君淮在她这种目光下终于扛不住别过脸去,轻咳了一声:“母妃早看出来了,但我……我没想过要跟你说。我觉得反正你已经嫁给我了,说不说都并不重要。” “但现在吧……咳。”他又咳了一声缓解窘迫,而后再度看向她,“我只是想问问,你讨厌我吗?” 玉引:“啊?”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大晚上的,他先来说他喜欢她,然后问她讨不讨厌他?这都什么跟什么? 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我猜你是……不怎么喜欢我,不过这个没关系,我日后可以少提让你不高兴的事。但你要是不讨厌我,以后就……” 他语中顿了会儿,一声喟叹:“就别再把我往旁人房里推了。” 玉引微愣,而后终于找到了点自己可以说的话:“我不是要把殿下往旁人房里推,我是……” “你是好心。我知道。”孟君淮伸脚在地砖间的缝隙上划着,“我也想顺着你的意思做,知道可能能让你舒服些。但我方才去东院了,发现自己会不舒服。” 玉引怔然,他起身站到她面前,端详了她一会儿,把她的手握了过来,语气颓丧得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所以你别再做那些安排了,行不行?是我自己不喜欢,你也不用因此自责。” “可是我……”玉引自然没忘这些事最初的由头,被他握着的手一颤,“我不想生孩子,我也、我也不喜欢那种……” “生孩子的事已经说过了,同房的事我也随你愿意,行不行?”孟君淮承诺得一点都不后悔! 之前他只觉憋着不舒服,今天才知道如果要和并不想同房的人同房……很可能更不舒服! 眼看着尤氏在面前,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她,而且越想她就越觉得愧疚,这感觉太难受了! 玉引反握了握他的手。 她抬眸瞧了瞧他,喃喃道:“听殿下的。” 然后她忍不住地想了一下,自己讨厌他么?好像不。 那喜欢他么? . 翌日清晨,和婧打着哈欠醒来,睁眼就发觉母妃又把她抱在怀里了。 她喜欢这样被母妃抱着睡觉,好像被抱着的时候她都没做过噩梦……就是有时候有点热。 揉揉眼睛,和婧再看看,发现母妃也被人从身后抱着。 咦…… 她稍抬头认真看了看后面那个人:哦!父王! 和婧鼓鼓嘴躺回去,想到自己都不知道母妃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顺着就觉得母妃是不是也不知道父王是什么时候睡下的? 母妃或许根本不知道父王过来? ……那要不要告诉她一下? 玉引睡着觉,就觉一只软软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她渐渐醒了过来,继而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小手戳戳她的额头、摸摸她的脸、杵杵她的鼻子。 在和婧戳到玉引的嘴唇的时候,她一张嘴就把和婧的手指抿住了。 “……嘻!”和婧一惊之后笑出来,玉引看看她,压音:“你睡够了就不让母妃睡?” “没有!”和婧也把声音放得低低的,瞅瞅母妃背后的父王,道,“我告诉母妃件事!” 接着她就爬起来,趴到玉引耳边,轻手轻脚、神秘兮兮地说:“父王来了!” 孟君淮迷迷糊糊地恰巧睁了眼,和婧惊讶地倒吸了口冷气,又说:“父、父王醒了……!” 然后她就想躺到两个人中间去,既挨着母妃又挨着父王。玉引便往里挪了挪,和婧躺下后咬着手指,思量着看着孟君淮:“父王为什么要来挤我们?” “嗯?”孟君淮揉揉眼,侧过身支着头一捏她脸蛋,“你这一个多月都是跟你母妃睡的?” 和婧点点头:“是啊。” 孟君淮就跟她说:“以后不成了。以后你在这儿睡一天,父王在这儿睡一天。” “凭什么?”和婧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想了想,又说,“我不跟母妃睡的时候,就只能自己睡!” “……嗯,父王也是。”孟君淮气定神闲,“你不跟你母妃睡的时候,就睡在自己屋里;父王不跟你母妃睡的时候,就睡去前宅,好不好?” 和婧认真想想,觉得不好。再想想,她提了另一个建议:“那我跟母妃睡一天、跟父王睡一天,好不好?” 孟君淮:“……”和婧你是不是把自己绕晕了…… 玉引趴在枕头上笑懵。 . 早膳后,孟君淮让人去接了阿礼,然后说带阿礼跟和婧一起去前头见见先生。玉引想了想,自觉提出一起去。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孟君淮,不过若想弄明白,干想大抵也没什么用,还是得……随缘! 所以慢慢相处着来吧!一拍即合发现“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是她手里将军和小尼姑的话本;碰上问题走一步算一步慢慢摸索,这才更像过日子。 四人到书房等了片刻,杨恩禄领着先生也到了。先生见过礼后自报说“在下姓范,单名一个进字”——玉引滞了一会儿后强忍住没笑! 罢了罢了,范进最后也是中了举的。 接着孟君淮教和婧和阿礼向先生行礼,和婧便上前乖乖地一福,阿礼带着几分好奇望一望父亲又望一望先生,像模像样地一揖。 之后两个孩子就跟着先生去已收拾妥当的隔壁院子读书去了,孟君淮看看玉引:“坐。” “……我去沏茶。”她莫名地羞赧。好像自打他昨天郑重其事地说过喜欢她之后,她被他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头要热一阵。 玉引便去几步外的矮柜边沏茶,孟君淮摆摆手让旁人退下。 她正用茶夹夹起茶叶,腰间被紧紧一拢。 “……”她感觉到他越凑越近,脸都贴到她耳边了,呼吸热乎乎的。 玉引一缩脖子:“干什么啊!” “高兴。”孟君淮低低笑着,侧首在她耳边吻了一吻,“我原还当你真是讨厌我的。” 玉引被他这样拥着,想笑,又想板起脸驳他一句。 结果便是哪样都没做好,她放下手里的茶器转过身一瞪他,道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讨厌了?”话音未落脸上的红晕和笑意却都漾了出来,她窘迫了一瞬,只得强别过头去。 一分一毫的神色都落在孟君淮眼中,他轻一哂,笑看着她娇羞无限的模样。 ☆、第52章 除夕 腊月二十四,一场大雪洒满京城,一时间红墙绿瓦都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 相比之下,办丧的白,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经了两个多月的病情反复之后,谨亲王幼子终还是没能留住。 孩子还太小,丧事不能大办,谨亲王府只将府门口的白笼灯换做了白的,其他各府做了什么也不太好打听。逸郡王府里,孟君淮与玉引一起食素了三日,又为那个才将人间浅看了两眼,便要回去再行投胎的小小的孩子抄了三日的经。 偏生在几天之后,兰婧和阿祺也病了。 大雪突降,小孩子受凉生病本也没什么稀奇,但谨亲王幼子的事无疑为此添上一层别样的阴云。偏偏又是年关将近,按规矩,孟君淮谢玉引连带尤氏、何氏都闲不下来。 尤其是除夕,他们理当都在天不亮时就起床,而后进宫贺年,等子时迎来新年才能回府。 可两个孩子的事实在让人挂心,腊月二十九的时候,玉引终于觉得必须另做安排。 晚上,她坐在榻上看看在案边沉吟不语的孟君淮,开口道:“让侧妃留在府里照顾孩子吧,我跟母妃解释。还有……何氏那边,也准她照顾兰婧吧,苏良娣一直说兰婧想起生母就哭闹,这几天尤其厉害。” 孟君淮点了头,她又说:“殿下在乾清宫放心参宴就是。府里有事让王东旭直接到坤宁宫禀我,比进乾清宫禀话方便,我肯定安排得好好的!” 他又点点头,而后道:“你带着和婧就行了,阿礼跟我参前面的宴。” 玉引想说你会不会太累了?而后想起去年的宫宴阿礼也是跟着他便没说,只又道:“那殿下少喝点酒。” “嗯。”孟君淮一哂,起身走到榻边坐下,看看她,伸手一揽,“每年过年头几天都忙得晕头转向,过完这几天带你出去轻松轻松?” 然后他自己提了个议:“爬山去?去香山就是请个旨的事,风景不错,还有寺庙可以拜一拜。” “……太冷了吧。”玉引仰面躺在他腿上,想想又说,“还是别出门了,这就已经病了两个孩子,再把另外两个冻着。” 孟君淮皱眉:“谁说要带和婧阿礼了?” “不带吗?”玉引明眸望着他,“大过年的多不合适……要不这样,上元时咱在府里看花灯,我往年在家都是这样过的,和婧也说喜欢花灯。” ……怎么总一口一个和婧喜欢! 孟君淮郁结于心,这种时候总有点后悔把和婧给她。原本两个人话说开了,他喜欢她、她不讨厌他,四处走走玩玩多好啊?可她头一个想到的总是和婧喜欢什么。 她都没这样想过他…… 孟君淮怨恼地把她腰间的香囊握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扯上面的流苏。 玉引一把夺回去,瞪瞪他:“嫂嫂刚给我做的!” “哎你还护食……”孟君淮话一出口就见她瞪得更狠了,赶紧识趣地不再继续。 他清清嗓子叫来杨恩禄:“上元节在府里看灯,你着人安排。” . 次日,几人起床时都还没到寅时。慢说和婧进正屋时是一副困得都要哭了的样子,就是玉引都在床上挣扎了半天才起来。 从盥洗到更衣到梳妆,她脑子里都是木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珊瑚捧来早先挑好的两套首饰问她用哪套,她呆滞地看了半天,似乎依旧没明白珊瑚方才说的什么。 孟君淮洗完脸抬头便看到这一幕,嗤声一笑,走到她身后就拿起头面在她头上比划。 按本朝的规矩,命妇碰上这种正规些的筵席,不一定穿朝服,但梳髻是必须的。以细网拢住的发髻上用什么样的头面讲究很多,玉引这里每月添三套新的,花样琳琅满目。 眼下拿出来的两套是她早几天挑好的,只是没定最终用哪个。孟君淮也不替她拿主意,只挑每套里最重要的宝花和两边的捧鬓簪在她发髻上,问她:“好看吗?” 满脑子浆糊的玉引抬眼看看镜子,皱皱眉:“金色太多了。” “那套更多。”他道。 她心说不可能,她挑的这两套虽然都是金色打底,但镶嵌玉石珠宝看上去更明显,并不是这么金灿灿的效果啊? 玉引便抬手摸了摸,把一枚捧鬓摸下来一看:“……殿下您放反了。” 底面朝外可不都是金色么! “……哦。”孟君淮悻悻地给她把捧鬓翻了个面,她自己也把取下来的另一枚簪回去,对着镜子看看:“就这个吧!” 珊瑚和琉璃便一起上前把余下的满冠、钿儿之类的都簪上了,玉引站起身,明显感觉头上重了好多! 去年也是这样,弄得她连吃早膳都不敢低头,只凑凑合合吃了四个小馄饨就跟他进宫了。 今年她依旧不好敢头,结果他在旁边还笑她:“哈哈哈哈你感觉有几斤重?” 玉引梗着脖子,端端正正地侧头面向他,磨牙:“反正比殿下的头重。” 孟君淮盛了碗粥,屏笑送到她嘴边一勺:“来,张嘴。” 玉引:“不要……我得吃点实在的。” 去年早上吃了四个小馄饨之后,在宫里一整天也只吃了两小块点心,宫宴上又不方便大快朵颐,回府路上差点圆寂! 尤其那会儿她吃的馄饨还是纯素的…… 孟君淮一笑表示了然,接着就让人去膳房问有没有现成的酱牛肉?有的话上一碟来。 然后玉引就被他实实在在地塞了大半碟酱牛肉,又被他喂了两口豆浆后,她毫无征兆地一声:“嗝……” “……”孟君淮端着碗一怔,玉引捂着脸赶紧开溜,又听和婧在身后笑,嗔怒道:“你们快吃,一会儿进宫要晚了!” 孟君淮搭着余下的酱牛肉风卷残云地吃了碗面,几人便一道出了府。 她带着两个孩子坐马车,他则是骑马走在前面。上马车前还好,他拢拢她的夹棉披风,跟她说“别冻着”,可到午门前各自下马、下车后,他正严肃地跟和婧嘱咐“听话些,别让你母妃累着”之类的话,旁边横插过来一句:“哟,六哥。” 他们循声看去,是十二皇子府的几人也刚到。十二皇子和正妃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侧妃许氏,到了近前,三人齐施一礼:“六哥、六嫂。” “十二弟。”孟君淮没在意,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叮嘱和婧,“和堂姐妹玩也别太疯,不然你母妃要担心你。” 话音没落就听十二皇子跟祝氏道:“云婧在家有奶娘照顾,你不用那么担心,好好过年。” 和婧应了声“好”,孟君淮又站起身握握玉引的手:“手炉让珊瑚她们勤换新的,在母妃那儿不用见外。” 十二皇子也执过祝氏的手:“需要什么就跟母妃说,一家人不见外。” 玉引:“……”听到这儿她也觉出十二皇子是成心的了。 孟君淮更直接一脚踹了过去,见十二皇子跑得快,便在后面追着骂:“你别跑!敢拿你哥嫂寻开心了?看我得空了不去贤嫔娘娘那儿告你的状去!” 一行人就此兵分两路,男眷先乾清宫问安再去太和殿参宴,女眷则先去坤宁宫磕个头再去各自母妃的宫里。 贤嫔本来就跟定妃住得近,今年又说好了去定妃那儿一起过年,玉引便一直和祝氏同路,被祝氏笑吟吟的目光打量了好久。 终于打量得她不好意思了:“你别看我了……”玉引一瞥祝氏,“我们殿下就是随便叮嘱两句,你干什么啊?” “没事,替嫂嫂高兴呗。”祝氏说罢看向和婧,“和婧喜欢你嫡母妃吗?” “喜欢啊!”和婧点点头,小手朝天一伸,“母妃最好了!” 祝氏笑笑:“哎,一会儿去了你奶奶那儿,你也该怎么跟你母妃亲近就怎么跟你母妃亲近!你奶奶知道你们处得好,肯定高兴!” “什么啊?”玉引听出不对,压了音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你们府里那个顾氏……她姑母不是在宫里吗!”祝氏也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前阵子她略晋了一级,打才人晋到美人了,迁去了贤嫔娘娘宫里。平常倒是肯定见不着定妃娘娘,但今儿两个宫凑一块过年她肯定在,别让她给你找麻烦。” 顾氏…… 玉引都快忘了这号人了。顾氏被孟君淮扔在前宅跪了两天、又被她吩咐搬出北边三合院时还没到夏天,现在一转眼都年关了。 . 乾清宫。 除夕这天百官都要进来拜年,觐见的人自然很多。皇宫再大也是有限的,泰半官员都只能在殿前广场上等着,皇子们略强一些,附近开了个小厅让他们先候着。 众人陆续到齐落座后,竟久久都没人说话。一是皇长兄刚失一子的事让他们难以说出吉利话,二是这般到齐了一落座,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去年此时。 这一年,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一年前他们谁都没想过,自己这个闲散的宗亲有一天要插手到政事里去,且还是直接叫板东厂西厂。 好像静默地坐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排行第二的平郡王才终于寻了个能说的话题:“八弟明年也该及冠了吧?” 正怔神的皇八子忙应话:“是,我和九弟是同年的,都是明年及冠。” “嘿,我是年底的,理应再等一年。八哥您先!”旁边的皇九子大方地一笑,目光斜斜地划过对面提前封王的十弟,善郡王。 善郡王喝了口茶,没说话。 皇九子哪由得他装聋作哑,他封王时的那一出本就弄得一众兄弟都不痛快,被他那出打了脸的皇七子良郡王又是皇九子的亲哥,皇九子便冷言冷语地又添了句:“反正爵位迟早都会有,咱一年一个,谁都风光一回,我可干不出为出风头不顾兄弟情面的事儿!” “啪。”善郡王手里的茶盏狠狠在案几上一落,“九哥你……” “你还横上了?”皇九子拍桌子就起来了,“你个轻重不分好赖不辩的!早看你不顺眼!” 二人说着就呛狠了,善郡王也拍案而起后两边便都撸了袖子,明摆着要干一架!旁的兄弟赶紧上前拉人,这边说“九弟九弟你消消气!”,那边喊“老十你坐下!你敢跟哥哥动手?”,好半天才消停下来。 事情传到各家正妃耳朵里的时候,后宫各处都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祝氏坐的地方离门近便先得了禀话,她明显脸色一白,挥手让自己身边的人和玉引带进来的宦官都退了出去,自己去玉引耳边低语了几句。 刚被定妃叫到跟前的玉引面色也一白,定妃便问她:“怎么了?” “哦……没事。”玉引缓了缓,一时也想不到怎么编谎遮这事儿,便垂眸不再多言。 “唉,你们呐……”定妃摇了摇头,“总有不想、或者不能跟本宫说的事,那本宫就不问。坐吧。” 玉引在离定妃两步远的绣墩上落了座,定妃又招招手将和婧叫过来,直接抱到自己膝头。 定妃问和婧:“听说你近来都跟嫡母妃住啦?” 和婧点点头:“是。” 定妃递了块点心给她,又问:“住得惯吗?若想换个住处,你可以直接跟奶奶说,奶奶帮你安排。” 玉引心里咯噔一紧,不过下一瞬,她也明白定妃为什么这么做。 她们到底不同于寻常人家婆媳都住在一起。定妃身在宫里,对王府的事可以说是俩眼一抹黑,她这个嫡母如果要欺负孩子定妃很难知道,而若她当真那样做,定妃问她,她也不可能说实话。 所以只能问和婧。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懂什么?喜恶都是挂在脸上的。 于是玉引便心平气和地看着定妃问,和婧眨眼望望定妃:“住得惯呀,母妃那里床很大,睡得舒服!” 定妃明显一怔:“你……平常都跟你母妃一起睡?” “也没有……”和婧扁扁嘴,“父王非要过来,所以我跟父王一人一天。轮到我的时候,我才能跟母妃一起睡!” 这个“父王非要过来”,对和婧来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旁人可是都不会按她的意思理解。 是以周围顿时一阵哄笑,哄笑之后,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谢玉引。 玉引又没法解释,红着脸招呼和婧过来:“来母妃这儿坐,别累着你奶奶。” 和婧听言二话不说就“扔下”奶奶不管了,跑到玉引身边一歪,还把手里的点心递了出去:“母妃吃!” 打这之后,永宁宫里的氛围才算彻底“其乐融融”。 用晚膳时定妃和贤嫔各给自家儿媳添了菜,晚膳后定妃又赏了玉引不少东西,另外和颜悦色地透给她一句:“你安心过你的日子,本宫这边不老实的人,本宫自会收拾。” 玉引便松了口气。今儿个一开始时,定妃不咸不淡的态度也让她觉得应该是有人在定妃耳边煽风点火了,可能是祝氏提醒她的顾美人,也可能是别的人。 她心里存了个疑影儿,眼见外面烟花起来,只得姑且将疑影儿放下,先陪着和婧去殿前看烟花。 和婧想看,又已经犯了困,歪在她怀里边揉眼睛边打哈欠,小模样又可怜又可爱。 “王妃。”赵成瑞的声音穿过烟花的带来喧闹在玉引耳边一响。 玉引回过头,他道:“前头来人传话,说殿下让您现在就带着大小姐往外走,他一过子时便出来,尽快回府。” “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吗?”玉引蹙眉。 恰又一阵烟花蹿起来,她没听清赵成瑞说什么,就听到一句“齐郡王”。 那是皇四子,当今皇后的儿子,除了元后所生的谨亲王外唯一嫡出的皇子。 玉引把和婧一抱,转身折回殿里:“母妃。”她朝定妃一福,“和婧困得厉害了,妾身想早点带她回去。” “哦……去吧。”定妃点了头,转而又道,“喝碗鸡汤暖暖身子再走?” “不了,妾身已经着人跟殿下那边回话了,殿下大概也会尽快出宫,不好让他等。” 定妃便不再多言,亲自将她送到了永宁宫门口,嘱咐她回府也早些歇着。 玉引领着和婧匆匆地往宫外走,然则刚过了太和殿后的中左门,就见孟君淮疾步迎了过来,跟在他后面抱着阿礼的宦官几乎要跑着才能追上。 “殿下?”她满脸疑色,“怎么了?” 孟君淮握住她的手,半步不停地继续向外去:“父皇禁了四哥的足,宴上当众说的。” “啊?”玉引一惊,“大过年的怎么……” 五彩斑斓的烟花下,孟君淮冷笑得让她都打了个寒噤:“东厂拿了四哥的错处,趁着宫宴捅出来的。” 玉引喉中噎住。 “近来我们也得多加注意。”孟君淮深缓了口气,“虽然我不算很起眼的一个,但不知东厂这把火想怎么烧。” . 出了宫门,玉引才见还有好几个府的都已经早早地赶出来准备回府了,方才在太和殿的事有多令人意外和惊惧由此可见一斑。 她便一路都惴惴的,紧张之下,手指也不知捻什么捻了一路,下车时才见和婧鬓角的一缕头发已被她捻作一股。 还好和婧睡着…… 玉引赶紧把它捻开,再喊奶娘来抱和婧阿礼下车,和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母妃……” “你安心睡,母妃迟些过来。”她拍拍和婧后背哄着她又闭上眼,自己便径直朝孟君淮去了。 孟君淮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宦官,抬眼便见她脸色惨白地走过来。 “……吓着你了。”他拥着她一起往府里走,过了次进门,停下脚步,“你先去睡,我要等等四哥那边的信儿,看他需不需要我们帮什么。” “我……”玉引心里还慌着,慌得她觉得自己待着会不安心。 “我等殿下!”她道,见他挑眉,又道,“我知道东厂的厉害,殿下别……” 她的声音倏然顿住,一句“殿下别留我一个人,我害怕!”噎在了喉咙里。 这话说出来……让她觉得怪怪的! “唔……”孟君淮看出她的慌乱,没追问她想说什么。他一哂,“去我书房,先吃些东西。也不用等太久,两刻没人来禀话就算了。” 她便随着他去了书房,孟君淮让她先坐,又拿了个手炉给她暖身,然后自己去门边吩咐外头的宦官:“让膳房上些热乎的东西来,按王妃的口味做。也给正院送几样去,大小姐若一会儿醒了可以吃。” 吩咐完他转过身折回屋里,定睛一看,却见她已伏在了案上。 “……玉引?”他唤了一声,她没反应。凑近了屏息听听,呼吸均匀。 这就睡着了?! 孟君淮哭笑不得地抱臂看了她好一会儿:“小尼姑你不是要等我吗?就这么个等法?” 她依旧没反应,端然就打算这么个等法了! ☆、第53章 上元 宵夜端上来后,孟君淮犹豫了一下,没叫玉引起来。 困厉害的时候不会有心情吃东西,只会想好好睡觉,那就先让她好好睡吧。 他便安心地继续等齐郡王府的信儿,约莫过了两刻时还真有信儿送来了。来传话的是四哥府上的护军首领,说并不需他们相助什么,让其他各府近来少跟他走动,免得再让东厂抓了话柄,在父皇跟前扇耳旁风。 孟君淮一喟,让那护军退下,心里也不知道该心疼这位四哥,还是该生他的气。 东厂在借势跟他们叫板不假,可四哥被抓住的这个错处,并不是东厂胡编乱造。 大前年,四哥刚得封齐郡王的时候,去南边玩了一圈。宗亲嘛,手里又没实权,游山玩水很正常。 但四哥去的前后脚,南边就闹了水灾。后来过了三两个月,四哥玩完回来,当地的官员又前后脚因为挪用赈灾银两的事被革职查办。 只是,这事一直没有查完。因为被挪用的银两花在了何处,涉事官员一直含含糊糊,没个准话。 直到方才东厂捅出证据,满朝才知是花在了讨好齐郡王身上,那些官员怕得罪了皇子会给自己惹来更多麻烦才一直不说实话,太和殿中一片哗然。 这事让人说点儿什么好?孟君淮震惊之后就想说,四哥你是缺心眼儿吗?! 他知不知道官员们拿来讨好他的钱是不是赈灾的银两都不重要。当地闹着灾,几万子民过得水深火热,您一个皇子游山玩水就算了,还大把大把花当地的钱,本身就够被吐沫淹到半死。再说,就算当时真不知,四哥事后也一点没怀疑那些钱或许就是赈灾银两?这不可能! 那您倒是赶紧上疏请罪啊!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明白,说自己确实不知道,顶多挨两句训;如果再自掏腰包把钱补上呢,兴许还换一美名,左不过就是府里要拮据些…… 总比这么被东厂拿住了,再当众捅出来好啊! 孟君淮细想之下直头疼,摇摇头,知道现下除了忍下这口气之外也没什么法子。罢了,终究也是四哥自作自受。 他缓下气来准备去就寝,偏头瞧瞧,玉引还在旁边伏案睡着。 他推推她:“哎,玉引。” 玉引没动,迷迷瞪瞪地传出来一声:“嗯……?” 孟君淮笑了一声:“可以回房睡了,你是回正院还是去我房里?要不在书房睡也行,那边有榻。” 她又迷迷瞪瞪地回了一句:“都行……” 孟君淮:“……”什么都行!选哪样你也得起来啊! 他见她应完这句就又睡沉了,可见今天累得厉害得慢慢缓缓。想了想,那只能让她先在书房睡了。 书房用多宝架隔了两间,内间里就有床,他偶尔也在这儿睡。只不过这床窄,睡俩人不太够。 他啧啧嘴,心说“这可不是我扔下你不管啊”,然后把她架起来,往内间挪。 玉引这会儿到底醒了,发蒙地望一望他,任由着他扶着往里走,神色迷茫:“怎么了?” “……没怎么,睡觉。”他索性将她打横一抱,几步走到榻边将她放下,玉引皱皱眉,略缓过来点神:“齐郡王的事,怎么样了?” “暂时不用咱们操心,你接着睡吧。”他说着,手在她眼睛上一蒙,玉引在黑暗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就又睡过去。孟君淮笑看看她这副困得神魂颠倒的模样,小心地替她取下了几个大些的珠钗,然后把灯一吹,自己出了书房。 “去正院叫人来侍候。齐郡王府出了事,明天不见人了,贺年的也都挡回去。”他吩咐着,一哂,“也不必催王妃早起了,让她睡足了再说。” 他说着就往自己的住处走,走到半道又想起和婧。和婧现下应该在玉引屋里吧?那明天一早上,和婧醒来发现母妃居然没陪她,多半要生玉引的气。 他就气定神闲地去正院睡了。次日一早,和婧睁眼吓了一跳:父王?! 她惊奇地咬着手指看了他一会儿。孟君淮昨天睡得比她晚多了,一点反应都没有,结果和婧看了一会儿之后,躺不住了。 她要是自己起来,肯定会吵醒父王;但是这么干躺着,又好无聊。 和婧挣扎了一会儿便钻进了父王的被子,凑得近近的观察他的脸,一个劲儿地想看明白父王打算醒了没有?打算醒了没有?打算醒了没有! 她急得翻来覆去的,过了会儿,孟君淮终于让她给拱醒了。 他皱皱眉睁开眼,和婧一脸惊喜:“父王您醒了!” 孟君淮把她按住,她踢踢腿又问:“母妃呢!” “你母妃昨天太累,在书房睡了。”他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而后把和婧也抻起来,“起床。过年不用读书,许你疯几天。” 和婧高兴坏了!她大多数和父王相处的时候,旁边都有某个母妃在,这种“父王带着她起床”“父王带着她用早膳”的情况更是罕见,这个早上对她来说过得特别新鲜! 父女俩过得挺好,盥洗完一起坐下来吃早膳。但过了片刻,两个侧妃来向王妃问安,一见着人就傻了。 昨天前宅正院的人都累得够呛,王妃睡在书房,一时也没人想起来该去东院西院传个话。今天杨恩禄又歇着不当值,当值的这个脑子又笨点,没直接请尤氏何氏回去,而是进屋禀给了孟君淮。 孟君淮想想,那就见见吧,兰婧和阿祺还病着,得问问怎么样。 是以当玉引一觉醒来,更衣之后白费周折地把在床上滚了一夜的发髻拆掉、重梳、再用完早膳,赶回正院就见堂屋里气氛诡异得好像闹了鬼。 两个侧妃分坐两侧,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孟君淮坐在她平常坐的位子上,执盏喝了口茶。 还是和婧反应最快!和婧刚蹭到和孟君淮一案之隔的椅子上坐下,一看见她就又蹦下来了,响亮地叫了声:“母妃!” 玉引把扑过来的和婧一把揽住,两个侧妃赶忙起来见礼,孟君淮也迎过来,在她正要问和婧“睡得好吗?”的时候,他问她:“睡得怎么样?” “……还好。”玉引面对着两个侧妃,觉得跟他这么说话有点儿尴尬,想了想,道,“殿下在……跟侧妃们喝茶?” “我是想问问兰婧和阿祺的事……刚坐下!”他下意识地紧张了一瞬,解释后一声干咳,“一道说吧。” 玉引便进了屋,四人一齐落座。原本打算借阿祺的病哭两声委屈委屈的尤氏看看王爷和王妃,忍了。 . 宫里因为齐郡王被禁足的事乱成一片。齐郡王是目下唯二的嫡出皇子,却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儿子。 一大早,各宫就都听说皇后放下诸事赶去乾清宫求见了。但大年初一何等的忙碌?她能放下命妇的事不理,皇帝却不能撂下臣子不管。 永宁宫中,定妃从池嬷嬷手里接过银耳羹,一下下舀着,边轻吹热气边听池嬷嬷禀话。 池嬷嬷说完情况后就闭了口,未作半句置评,定妃一叹:“其实谁都明白,也不止是因为皇上忙,左不过是不想见罢了。” 若不然总能抽出个空闲说几句话的。 她抿了一口银耳羹的汤汁,便换了话题:“贤嫔那边怎么说?” 池嬷嬷垂眸平静道:“今儿一早,顾美人好像打碎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贤嫔娘娘把她身边的宫人全罚了,另扣了顾美人三个月的俸禄。” “好。”定妃点了头,又说,“可你也知道,这事儿不全是顾美人一个的错,她只在昨天跟本宫说了几句话而已。” “是。”池嬷嬷欠了欠身,“但那个陶全材,也在咱永宁宫有些日子了,娘娘您若这么把人发落了……” 定妃的目光平淡地移到她面上:“你想替他说情?” “那倒不是。”池嬷嬷叹了一声,“奴婢是想着,您这么把人发落了,上上下下许会觉得您太不留情面。您瞧是不是做得周全些,譬如寻个别的做出,要不让他‘病’一场?” “用不着,该是什么罪名就是什么罪名。”定妃清冷而笑,“本宫待谢氏严厉,是怕她跟郭氏一样,从不容人到害人,不是为了让他们拿住本宫的心思从中挑拨。去吧,发落了他,让永宁宫上下都看着,不论他们看见我们婆媳怎么着,在本宫眼里,还是儿媳是自家人,不是旁人随便说她几句不是,本宫就信的。” 几次交道打下来,定妃也摸清楚些个中轻重了。 她这个儿媳,就是嘴巴笨点儿。比如上回顾氏在她这里搬弄是非,她一问,这谢氏根本连解释都不会解释,她让她想清楚了再起来回话,她跪了那么久都不知道怎么为自己分辩。 不过人嘛,显然是不坏的,不然和婧也不能那么喜欢她。 定妃暗中观察了这个小孙女好久,她昨天几乎事事都缠着这个母妃,跟不知情的人说是亲生的估计人家都得信。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何氏带和婧那时,她也见过何氏两回,那会儿和婧一进宫就更愿意待在她这当奶奶的身边。问她何母妃待她好不好,她也说好,可就是怎么看都不见亲近。 “等过了初五,让子溪到王府里去吧,叫她听王妃的吩咐。”定妃淡淡一笑,“王妃还年轻,又要管府里又要照顾和婧,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 京中,齐郡王的事震荡一时,但在此后的几天里,又像放在严冬里的开水一样,迅速地冷了下来。 众人似乎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一种默契,没有人多提一个字,好像除夕夜太和殿的满殿哗然从来不曾发生过。 眨眼就到了上元。 上元这天,逸郡王府里早将花园收拾妥当,请工匠做的花灯也挂了进去,足足二三百盏,枝头、廊下、路间,被点缀的五彩缤纷。 这还是白天灯尚未点亮的时候,等到晚上都点起来…… 杨恩禄站在月门边想象了一下,知道肯定好看! “哎,你,过来。”他叫了个手下过来,“带着人,把四处都守好了。王爷王妃来赏灯之前,半个人也不许进,弄坏一盏我就要你的命;办好了,赏你二两银子喝酒吃肉。” 那宦官赶紧应下,连连作揖说“杨爷您放心!杨爷您请好!”然后毕恭毕敬地把杨恩禄送走。 数丈之外的北院,每个人都显得蔫耷耷的。 江氏抱臂倚在门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直摇头,觉得今年这上元过得真没劲。 往年的这天,府里会设个宴,从正妃侧妃到她们都可以去,王爷自然也在场。这天就会格外热闹,每个人都会精心打扮,谁都想着兴许今儿晚就走运了呢? 但今年连这心思都不必有了。前头传了话,说王爷王妃要在前头看灯,王妃赏了两桌宴,让她们自己吃。 谁缺她那几道菜! 江氏心里不痛快,她毕竟是和郭氏、尤氏一道进来的,郭氏直接就是正妃自不必说,尤氏后来也抬了侧妃,就她要在这儿守着北边。 更让她不痛快的是,今儿晚上那个灯会,王妃开口让前阵子刚晋良娣的苏氏也去,对她这个“老良娣”半个字都没提。 唉,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江氏心里酸溜溜的,俄而打了个哈欠,索性回屋闷着去了。 正院里,玉引想着今晚有的热闹、还要费脑子猜灯谜,就由着自己在床上赖了一下午。 孟君淮也在,看她跟要在床上生根似的就笑话她:“平常和婧午睡你都不让她赖床,现下自己这样,以后怎么管她?” “她这不是不在嘛!”玉引趴在床上感受着浑身瘫软的舒适,又叫来琥珀,“你去苏良娣那儿盯着,若看二小姐精神不好,就领和婧回来。” 阿祺的病前几天就好了,兰婧则是今天才算好彻底。和婧一听就兴奋地找妹妹去了,算来已在苏良娣那里待了一个多时辰。 孟君淮噙笑坐到榻边:“你真不起来?我跟你说,小孩子猜灯谜特别灵,你要不要提前去园子里看几个先猜着?别输给和婧啊。” “哎,谁要跟她抢灯啦……”玉引打个哈欠,斜斜地睃他一眼,还是懒得动。 自打他跟她说他喜欢她之后,她好像就过得越来越轻松了。之前许多时候跟他待在一起她都会紧张,大部分时候都“端着”,记着自己是“逸郡王妃”。但他说了那些话后,她不由自主地就绷不住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这样自在了起来。有的时候一回想一对比,自己也有点诧异,觉得这么过日子特别没脸没皮? 不过他一直也没说什么,反是她自在他也自在的模样。玉引就又心安理得地继续没脸没皮了下去——毕竟这样她过得舒服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人当然都是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的,何必拧着来? 趴累了之后,玉引翻了个身,撑坐起来要去够榻边小桌上放着的茶水。 孟君淮随手拿过来递给她,她端过来喝了两口满足了,他又顺手接回去放下。 她就又栽回榻上继续生根发芽…… 眼睁睁地看着玉引懒了一下午的结果,是孟君淮都被她带得困了。夜幕降临后的花园里,和婧和阿礼照顾着兰婧一起玩,偶尔跑回小厅里看看被他们“扔下”的大人,然后就发现每次都能看到父王打哈欠! 和婧就找到杨恩禄,让杨恩禄沏一盏“浓浓的茶”过去给父王提神,阿礼还补了个具体浓度:“放十倍茶叶!” 片刻之后,接到浓茶的孟君淮脸都绿了:“嘶……杨恩禄我说你有病啊?” 杨恩禄躬躬身:“这是……大小姐和大公子的孝心。” 玉引闷头吃着汤圆努力不笑。 不远处的另一方小厅里,是为两位侧妃和苏良娣单独设的席。三人吃着菜,时不时也往窗外瞧瞧,没什么话可说。 在她们坐的地方,能看见周围的花灯,也能瞧见王爷和王妃那边的小厅。又因为那边的窗子也开着,她们隐约瞧见过王爷给王妃夹菜、还从王妃碗里抢汤圆吃的画面。 尤氏终于叹息出来,悠长地道了一句:“今非昔比啊……” 何氏笑着应和了一下,苏氏低头吃菜没说话。 苏氏有些庆幸,还好自己还不太傻,适时地老实了下来,若不然没准真要和顾氏混得一样惨了……这不?连尤侧妃都不敢做什么,最多也只是说两句酸话。 三两丈外,玉引一看芮嬷嬷端着东西进来,脸就红了。 芮嬷嬷是定妃赐进来帮她的,待人很和气,懂的事情也多,连……那方面的事她都懂,因为她在去永宁宫之前,是尚寝局的。 玉引便听芮嬷嬷说了不少事情、讲了不少道理,其中多半,她都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哪怕……有点羞耻。 芮嬷嬷将小小的白瓷酒盅放在她面前,一福身,毕恭毕敬地到一旁。 酒盅里还冒着热气,玉引伸手倒了一杯,孟君淮抬眼看见了,一怔:“玉引?” “我想……我想喝一点。”她双颊红扑扑地跟他说,“这酒不烈,我就喝一点。” ☆、第54章 念经 玉引端午喝醉的结果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现在她一提喝酒,孟君淮就会想到那方面的事…… 就连她自己也是。 于是说完这句话,她就羞得再开不了口了。 孟君淮看看她,见她默默地倒了一小盅便喝,他便也饮了一杯,尝了尝,确实不烈。 然后他清清嗓子说:“你如果心里别扭,别用这种方式逼自己。” “我没有……”玉引摇头否认了。其实,她确实觉得“心里别扭”,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并不讨厌那种事…… 只是觉得很丢人、觉得愧对佛祖而已! 她又饮了一杯,羞赧刚褪去的双颊便又被醉意重新染上了一层浅红。 “那我们早点回去歇着。”孟君淮道。说着自己便起了身,取下六角木架上挂着的披风给她披上,接着他又要扶她起来,玉引笑了一声:“没那么醉,这酒真不烈!” 几丈外的另一方厅里,三人遥遥看见王爷王妃突然离席都是一怔,尤氏尤其不解:“这刚什么时辰,怎么……” 哪年的上元家宴也没这么早结束,今年还费心做了这么多灯,怎么反倒早早就散了? 何氏便说:“那我们也早些回去吧,殿下和王妃都回了,咱也不好自己玩乐。” 话音刚落,却见王妃身边的赵成瑞进了厅。 赵成瑞一揖:“两位侧妃安、苏良娣安,殿下和王妃想先回去歇了,吩咐下奴来传个话,让您几位尽兴便可。有什么需要添的东西,您吩咐下奴便是。” 几人相互看看,安下心来。平常闷在府里没什么事干,今天这么过节还挺有趣儿的。王爷既然开了口,她们便多玩一会儿好了,回房闲着也是闲着。 厅外园中,和婧刚偶然看上树上的一盏跑马灯,让宦官帮她摘下来,琥珀便来了。 琥珀蹲身揽住她,含着笑说:“大小姐,奴婢跟您商量个事。” 和婧拎着灯看看她:“你说吧。” 琥珀便道:“今儿殿下和王妃想早点歇息,您一会儿玩够了再歇息未免吵着他们。殿下说让您去东院或者西院住一夜,哪边都行,您自己挑,您看成不成?” 和婧自然不会想到他们是怕她“听到”什么,认真地琢磨了一下,便道:“那我去东院,跟弟弟一起睡!” “咦?”旁边的阿礼一听就来了精神,跑过来拉姐姐的手,“好好好!我保护姐姐!” 然后和婧又拽上了凝脂,兰婧一瞧,咿咿呀呀地说“我也要……”,她的奶娘不得不花了些工夫劝她乖乖回苏良娣那里。 花园里皆大欢喜。 正院卧房中,玉引沐浴更衣之后,躺在榻上望着幔帐顶一阵阵地自己脸红。 她沐浴之后孟君淮才去,现下他还没回来。她便独自等着,这段时间真难熬啊…… 因为她满脑子都是关于行房的事。 定妃给她拨来的芮嬷嬷太懂这些了。进府六七天的时候,就看出她和孟君淮虽然经常同房,但很少真的“同房”。 于是两三天前,芮嬷嬷找了个机会屏退了旁人,跟她“促膝长谈”了一次。 玉引跟她说了实话,告诉她自己心里觉得羞得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芮嬷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王妃,您若觉得这种事让您不舒服,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您若只是觉得羞得慌,这只能慢慢试着来,有几次自然就适应了。您彻底回避着这事,单靠自己一天天地琢磨,想把坎琢磨过去可不太容易。” 玉引想想,觉得这话有道理。她是觉得别扭不假,可也没别扭到完全接受不来。 芮嬷嬷又说:“其实寻常姑娘家也有在这种事上抹不开面子的,王妃您不过是因为修了佛,比她们更觉得难为情些。可您想想,佛祖岂会因为这种事怪罪您?这不过都是人之常情,若把这种事绝了,人人都没有孩子,过个几十年,只怕世上就连人都没有了。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佛也是人修成的佛,如今也靠人的香火供奉,当真没了人,对佛祖绝不是件好事。” 这话实在太不恭敬了。玉引当时没敢应,事后也不敢多想,可她私心里觉得是对的。 玉引躺在榻上不由自主地把芮嬷嬷的规劝又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乍然听见不远处脚步声传来。 她悚然一惊,都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孟君淮沐浴后觉得口渴,进屋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听见榻上的动静抬眸一看,通过半透的纱帐恰见她一下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他笑笑,放下瓷盏走过去,揭开纱帐侧躺着看看眼前被中的人形,道:“今天可是你主动提的。” 蒙在被子里的玉引闷了一会儿,鼓足勇气点了点头:“嗯。” 他便起身将里面那层较厚的幔帐也放了下来,伸手揭开她的被子凝视了她一会儿,头一吻落在了她额上。 打从这一瞬开始,玉引就在脑子不断地跟自己重复四个字: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于是她甚至没注意自己的中衣裙是什么时候被他解开的,得以再回神,是因为他的手在她两腿间一抚。 他抚得很柔缓,却将她浑身激起一阵酥麻。 她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去,看到的自是自己衣不蔽体,脑中一下子又乱了。 孟君淮感觉到她双腿一搐似是要躲,移回来一口吻在她唇上,就势把她整个人都箍在了怀里。 “唔……”玉引分明地感觉到自己被一截硬物抵住,登时羞得不受控制地想推他。 他垫在她身后的手把她搂得紧紧的,刚放开她的嘴唇,就感觉到她的喘|息热得像团火,一口口在他脸边烧着。 他回想着她上一次的举动,抚在她耳边轻说了句:“念段经来。” “什么?!”玉引听到这要求乍然清醒了一瞬。 他继续吻着她,抚在她身上的手也没停:“不用太长,嗯……《心经》就好。” 她脑子已然再度懵了下去,听完要求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应了他的要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 他猛地撞进来,她话音辄止杏目圆睁。到了口边的一声低叫却还是被她咬住,她浑身紧绷地看着他。 “继续。”孟君淮嗓音微哑地吐了两个字,玉引开不了口,他摩挲着又吻过来,舌头一探撬开她的嘴。 玉引大喘了两口,感受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力道,羞耻的感觉重新腾起来,不得不依言继续:“照……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啊!” 他的力道骤然猛了一瞬,她终于喊出声来。 “啧。”他好似很满意地啧了声嘴,不怀好意地低笑着,竟还给她续了两个字,“苦厄。” 玉引悲愤地咬牙忍着,等着他将动作放轻些,可居然久久都等不到。她直觉得腰都悬空了,背也痛起来,一股酸楚直涌到鼻中,委屈的呜咽蓦地涌出。 “继续。”他还在提这个要求。 玉引忍着眼泪,手一把扣在他后背上:“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天啊为什么要边念经边做这种事…… 她的眼泪到底还是滑了出来,好像也不是难受的,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委屈。 她忍无可忍道:“我不干了!” 他低笑着根本就没理她,因为她明明还把他搂得紧紧的。 ……腿都搭上来了! 玉引感觉自己好像在认真地反抗,又好像在不住地期待他的下一次动作。她终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剩下的力气似乎只够大口大口地喘气了。若偶尔再有一下力道过重的,她便连呼吸也要滞上一瞬。 “师太辛苦。”他突然道了这么一句,声音哑得让她几乎不敢认。 而后她只觉下|身的感觉让她眼前都迷糊了一阵,她禁不住喉中一声低吟,而后可算觉得浑身轻松。 他终于放开了她,躺到她身边伸手探了探,扯过被子将她盖住。 她筋疲力竭中下意识地想把被子推开,又使不上劲儿:“热……” 他含糊不清地道了句:“小心受凉。” 那就盖着吧…… 她也懒得再动了。似乎连这句话都没想完,就已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 翌日,和婧明明比平常多睡了一会儿,又在东院用完早膳才走,可回到正院时,听说母妃居然还没起床? 玉引趴在床上觉得自己要归西,腰背腿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躺着别扭,趴着也别扭。起床更成了完全做不到的事,于是孟君淮很“善解人意”地留了下来,顺便早早就让人去东院西院传了话,叫两个侧妃不用来问安了。 和婧进屋的时候,便看到父王正坐在榻边喂母妃吃东西。 “来张嘴……”他舀了一勺皮蛋瘦肉粥喂到她嘴边,玉引趴着吃下去之后伸手够了够:“我自己来。” “歇着吧你。”他避开她的手又舀了一勺,“今天你归我照顾。” 玉引只好先从旁边小桌上的碟子里摸过来个豆沙包自己吃。 他向她“禀报”了一下安排:“中午让膳房添个山药乌鸡汤给你恢复恢复气力,另外一会儿有人过来给你按摩,免得……” 一句“免得就此怀上”没说出来,身后乍然传来一句:“母妃病了吗?!” 二人同时看去,和婧一脸担忧地跑到榻边:“母妃哪里不舒服?大夫来过了吗?我让奶奶传太医来?” “……”玉引有点尴尬,抬手摸摸她的头,“没事啊,母妃就是……昨晚没睡好,歇一歇就行了,你别担心。” “那我也照顾母妃!”和婧干脆道。然后她看看桌上,挑了个肉饼端到面前。撕一块、蘸蘸醋、喂给母妃,然后等母妃从父王那儿吃口粥,她再撕一块、再蘸蘸醋、再喂给母妃,再等母妃从父王那儿吃口粥。 一整顿早膳,玉引觉得自己被这父女俩照顾得像一个筋骨寸断的废人。 饭后,她撑了撑身子:“我出去走走。” 孟君淮&和婧:“我扶你!” 玉引一下子瘫回去:“没事,我躺着吧。” . 东院,阿礼在和婧走后就绷不住了,一下子哭出了,然后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 起因是今天姐姐还在睡觉,他就被奶娘叫起来去读书了。而后在他休息的时候,姐姐起床吃早膳,他一问才知道,过年的这些天姐姐都是不用读书的,只要下午练一个时辰的字就可以。 可他除了除夕那日进宫参宴外,一天都没歇,一天都没有。 阿礼就觉得,凭什么呀?说好了他和姐姐一起念书,那自然应该姐姐休息,他也休息。现在为什么姐姐每天都可以睡懒觉、开开心心地玩,他却要天不亮就爬起来温习功课? 姐姐还比他大呢。 阿礼耷拉着脑袋坐在安排不吭声也不看书,尤氏板着脸教训了他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蹲下:“阿礼啊,不是母妃不疼你。有些话你现在可能不懂,日后你会慢慢明白……可若到明白时再读书,兴许就来不及了。” 阿礼抽噎着望着她,尤氏又道:“你姐姐六岁才开始正经读书,你三岁,母妃就催着你父王请先生进来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阿礼摇摇头。 尤氏便说:“因为你是府里的长子,你要上进。” “那姐姐还是长女呢……”阿礼对这个理由很不服,又抹了把眼泪,道,“姐姐是长女,又比我大那么多,她怎么就不用上进!” “因为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尤氏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女孩子没有什么可争,无非嫁人成家、相夫教子。你父王对你们的疼爱也是不同的——这话你不能去问你父王,但你可以自己慢慢看明白。” “有什么不一样的。”阿礼依旧不服气,嘟囔着说,“父王对我好、对姐姐也好、对弟弟妹妹也好,明明就一样!” “不,不一样。”尤氏慈爱地抚着儿子的头,说得语重心长,“你是能当世子、能担你父亲的爵位、能接管这个王府的人,你父王对你有疼爱,更有器重。但你姐姐……她现下六岁,最多不过再有十一二年便要嫁人,便和王府没什么关系了。你父王现在待她好,是不肯她对家里存怨;是想她日后嫁了人,能对家里存着念想,让夫家一起帮着你。” 尤氏说着,心下有些酸楚。这些东西她原本也是不懂的,直到十二三岁那会儿,听到父母的交谈。 他们只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之后,日后能帮衬着弟弟——不止父亲这样想,就连她的母亲也是这样想。 “所以,你一定要争气。你若要和旁人比,便和比你年长的堂兄们比,不要和比你小的、或者是你的姐妹们比。”尤氏边说边站起身,执起方才被他摔在案上的毛笔蘸好墨递给他,“好好念书,你自己的前程、你的母妃、还有你的弟弟,日后都要仰仗着你呢。” 阿礼又哽咽了两声,伸手将笔握住。 他乍然惊觉自己肩上有好重的责任,同时也觉得……听上去就好累啊。 . 正院,和婧近些天玩得心有点浮,即便只是每天下午练一个时辰的字,也越来越坐不住了。 她哭丧着脸托着下巴不想继续写,孟君淮探手从她发髻上拔了根簪子又在她头上一敲:“再有四天,先生可就该回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呜……”和婧委委屈屈的,她觉得还没玩痛快呢,年就过完了。这年怎么就不能长一点呢?比如,为什么不是正月二十过元宵?这样先生就能再晚点回来。 在榻上卧了大半日的玉引片刻前可算勉强下了榻,她艰难地出去散了圈步,回来就见和婧的脸跟个小苦瓜似的,孟君淮在旁边哄得很困难。 玉引一哂,寻了面小铜镜捧到和婧面前:“你看你,再生气就要变丑了。” 和婧翻翻眼睛看看,依旧很不高兴。 “唉,别这么苦大仇深嘛,练字多有趣啊?”玉引蕴着笑哄她,招招手让凝脂过来。 然后取了几个小香囊放在二人之间,五颜六色的,每个都不一样。 “来,你俩一起写,不比速度,比谁写得好。写得好的就得个香囊,最后赢了的,晚上的宵夜添一盘蜜三刀!” 和婧和凝脂眼睛都一亮,孟君淮也觉得挺有趣,想了想又说:“不行,明天上午的点心添蜜三刀吧,晚上别吃那么多甜的。” “好!”和婧主要是喜欢这些香囊,马上要提笔开写,一下子又反应过来,“不对……凝脂比我大!” “凝脂练字的机会哪有你多啊?”玉引一哂,“要不这样,你跟凝脂商量,看她肯不肯每页让你一个字?若她有五个写得好,你也有五个,便算你赢。” “凝脂……”和婧立刻恳求着要跟凝脂打商量。 凝脂也大方:“奴婢每页让大小姐两个字!奴婢若有五个写得好,大小姐有四个,便算大小姐赢!” 说罢两个人便开始了,玉引也没给和婧太多“优待”,二人用的笔墨纸砚全都一样。 她偷偷瞧了瞧,和婧写得神色紧绷,小表情里全是认真! 然后她捶捶腰,打算继续去榻上歪着去,却是走两步就觉得酸得不行。 孟君淮赶忙扶了她一把,想跟她说“今晚早些睡,好好歇歇”,然则刚说了两个字,她就一挣:“今晚我带和婧睡!” “……”孟君淮好笑地看了她一会儿,拦到她身前将她一拥,“你在想什么?” “我在……”她怔怔地望着他,“我……没想……什么……啊?” “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一副“我懂”的神色,俯首吻一吻她,手不老实地探进她的上袄中,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什么时候‘想’得狠了,你跟为夫直说啊!” ☆、第55章 生气 元月二十,范先生从家中回到王府,和婧和阿礼便又开始每天按时读书了。 阿礼想到姐姐前些天过得那么轻松,既觉得羡慕又觉得姐姐好可怜。 他不停地在想,父王居然不是真的喜欢姐姐吗?等到姐姐日后嫁了人,她就不是家里人了?这种事听上去好可怕,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哭得很厉害,假如知道这些事情,也一定会。 那他要对姐姐更好一些!不管父王是不是真的喜欢姐姐,他都是真的喜欢! 一个上午过下来,和婧就发现这个小她三岁的弟弟突然开始照顾她了。 她在那里读先生刚教完的书,他会突然递杯水来给她喝。他们一起休息吃点心,他非要让她多吃两块。吃完点心后她坐下来练字,他居然还要帮她研墨?! 和婧觉得阿礼怪怪的,赶紧摆摆手拦他:“不用你帮我!凝脂会给我研墨的。” 凝脂在旁边看着阿礼,也是一脸“大公子你怎么了啊”的神色。 阿礼扁扁嘴坐回去,范先生和气地摸摸他的头:“大公子很懂礼嘛!” 阿礼听了夸奖还是不高兴。 于是和婧中午回正院用膳时就把这事跟玉引说了,她站在玉引面前一脸的不懂:“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上午都怪怪的,非要帮我做事情,脸还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哎呀你还学新词儿了…… 玉引把和婧抱起来放在榻上,让她别担心,但她又说:“我能不能叫阿礼过来用膳,母妃哄哄他?” “呀,你这么担心?”玉引看着她一笑,宽慰道,“好啦,你尤母妃是他母妃,她自然会照顾好他,会没事的。” 和婧想想,也对。便安心地用了午膳,回自己房里睡午觉去了。 但没过两天,玉引就发现这俩孩子鬼鬼祟祟的。 他们读书的小书房地方在前宅,北边的妾室们没有召见不能去,两位侧妃无故不能去,她倒是可以随便走走。 于是她闲来无事,就想去看看他们读书读得好不好,功课有没有太难什么的。结果她到时他们好像正要休息,和婧阿礼连带凝脂,一齐从屋里跑出来,直奔小书房后面去了。 她没多想,以为他们就是找地方玩,便先跟过去叫住他们先问问。然则脚下刚一拐到屋后,便听阿礼的声音明显是刻意压低的:“嘘!嘘!你别叫!安静点!” 玉引退回拐角后偷偷看看,三个孩子都在墙根边围着,好像正看什么东西。 接着听到和婧的话似乎忧心忡忡的:“还是算了吧……真的不行,它会挠东西,万一母妃不答应呢?” “那我们就一直偷偷养着!实在不行,我去说服我母妃,替你养着,你来玩!”阿礼说着一拍胸脯,一副小男子汉的样子。 和婧蹲在那儿看看他:“何必呢?我不想让母妃不高兴。” “可是你喜欢啊!”阿礼说得斩钉截铁,还有点急,“姐姐你喜欢最重要了!不要管别人!” 和婧伸手摸摸地上的东西,想了想,松了口:“那我回头跟母妃商量商量!但如果母妃说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哦!” 玉引一笑,见她并没有打算瞒自己便很高兴。她绕回屋前等着,等了会儿,三个小孩就蹦蹦跳跳地出来了,看见她时同时一滞。 “母妃……”和婧明显有点小心虚,走到她面前道,“母妃什么时候来的呀?” “嗯?刚到。”玉引随口一应,蹲身看向阿礼,“书读得怎么样?功课难不难?你们两个差三岁,要是你觉得太难要及时说。” “还好!”阿礼腼腆地笑笑,“先生给我和姐姐讲的东西不一样,讲给姐姐的我有时听不懂,讲给我的,就只有那么一点儿难!” 玉引道了句“那就好”,话音没落,便见两个孩子的目光递过来还过去。 她甚至看出阿礼在动的口型是:说啊! 玉引微笑着看向和婧:“怎么了?” 可她这样一问,阿礼却抢先说了:“母妃,姐姐想养猫,我便帮她弄来一只,您让她养好不好!” “养猫啊?”玉引对他说出的话一点都不意外。方才听他们说了几句,便猜到他们围着的东西不是狗就是猫。 玉引倒不怕猫,自然点了头。但待得和婧带着小猫回到正院,她还是将面色放严肃了些,问她来龙去脉。 玉引很在乎的一点是:“你想养猫,为什么不直接跟母妃说,而让你弟弟去弄?” 和婧鼓了鼓嘴:“我也没有很想养猫,也没有让弟弟去弄。是他非要问我有没有什么很喜欢、但现在还没有的东西……我就只好说小猫了。” 她说着将手里捧着的灰不溜秋的小狸花放到玉引腿上:“母妃别生气,它可乖了!” 玉引摸摸她又摸摸它,答说我不生气,咱们一起养,心里却存了个疑虑。 阿礼才三岁多,非得追问和婧喜欢什么、还自己想着法地给她弄来,这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 书房里,孟君淮听九弟说完昨天的事情猛一拍桌! 九皇子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嗯,十一弟和七哥都摔了杯子,六哥您算好的了。” “这老十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他怒道,九皇子抽动着嘴角笑笑:“后悔不?除夕那天你们就不该拦我,让我揍他一顿得了。” 九皇子琢磨着,那会儿就算真把十弟打了,他能得到的惩罚大概也不过是今年封不了王。不过他到底还是个皇子嘛,这爵位在及冠之年没有,过个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也总会有的,不是什么急事。 嘿,这么一想他可真该动手啊!真该打得十弟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省得他再给大家添恶心! 九皇子又打了个哈欠:“还得告诉您一声,大哥二哥三哥现在估计气得连宰了老十的心都有。” 孟君淮咬着牙想说我也有! 这老十他是往兄弟们嗓子眼里扔苍蝇扔上瘾了啊?! 除夕那晚,四哥被东厂捅了旧事遭禁足,当晚就给各府都递了话,说近来别走动,免得牵累大家。 他们一众兄弟也不想让东厂拿住话柄再在父皇面前说闲话什么的,结党营私这种话一旦传出来可就真不好办了。 结果,偏老十能上赶着去,紧接着肯定是魏玉林在父皇跟前搬弄了是非,说老十为人耿直不惧议论关心兄弟云云……然后父皇赐了十弟份厚赏! 这会儿赏了十弟,可不就等于再说他们其他人都不顾手足之情么?合着去或不去,东厂都能想辙给他们添堵! 孟君淮气得牙疼,他心说十弟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帮魏玉林的忙能有什么好处? 他简直想给十弟一刀,把十弟送进宫给魏玉林作伴去! 于是,玉引正诚心诚意地在东厢房向佛祖敬香时,乍闻院子里传来一句:“滚!” 她诧异地侧头望去,便见孟君淮怒气冲冲地直奔正屋去了。 她不得不赶紧把手里的三炷香敬上去,拎裙出了门,看见院子的下人全跪着不敢动。 “都退下吧。”玉引道,继而自己进了正屋。她折进卧房一瞧,见孟君淮枕着手躺在榻上,明显余怒未消。 “殿下怎么了?”她走过去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半晌道了句:“没事。” 玉引抿抿嘴,径自在榻边坐下,想了想,又倾身趴到他面前:“您来正院找我,又不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来找我有什么用?” 孟君淮火气一窜:“没事我还不能来正院了?这好歹还在我王府里!” “……”玉引噤声,蹙蹙眉头,静了会儿道,“是我惹殿下不高兴的?” “……不是!”孟君淮心烦意乱地回了一句,余光一扫,见她一张清素的脸上不满分明。 玉引撇撇嘴,也知道他每次一生气就这脾气,暗说了句“我不跟你计较”便换了话题。 她说:“殿下既然没事,那我跟殿下说个事?” 孟君淮正觉得自己方才发火发得不对,踌躇着要不要跟她道歉呢,听言静下气来:“你说。” 玉引道:“阿礼近来不对劲儿,我跟和婧都这么觉得。他突然特别照顾和婧,读书的时候什么事都抢着帮和婧做,还非问和婧想要什么。” “然后他给和婧弄来了这个……”她说着把蜷在枕头上熟睡的小狸花猫拎起来,放在了孟君淮胸口。 孟君淮这才发现刚才身边一直睡着只猫。 巴掌大的小猫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爪子上尖细的小指甲抠进他的意料中,很大声地嚷嚷:“喵……!” 孟君淮看着它扑哧一笑,食指点了点它的头,思忖道:“他们姐弟俩感情一直挺好。” “可殿下觉得从前是这么个好法吗?”玉引反问。 “不是。”他承认道,小猫瞪着大眼睛跑过去一巴掌糊过他的下巴,他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放到了一边,“这事我来解决,待我回头问问阿礼。” 玉引嗯了一声,将正在努力爬回他身上的小猫捧到手心里玩,琢磨着等一会儿气氛再松快点儿,再问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孟君淮坐起来,冷不丁地就在她脸上啜了一口:“对不住啊。” “……”玉引抹抹脸,他悻笑:“我一生气就……一时没忍住!” “我知道!”她美目一白他,“那现在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呗?” . 于是,两个人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温情脉脉地一同躺在床上……聊了一番正事。 玉引听得闷得慌,蔫蔫地皱皱眉:“这算怎么回事啊?魏玉林那叫刁奴欺主,善郡王怎么也应该站在您这边,帮那边成事不是黑白不辨吗?” “可不是,大哥肯定气得够呛。”孟君淮叹气,“不过他这么一走动,父皇认可了这事,我们再走动倒也就没事了。你回头去见见四嫂吧,这一禁足,去看着的人都是东厂西厂的,指不准他们会不会给四哥添不痛快。各府走动得勤点,他们总会收敛些。” “嗯,好。”玉引应下来,想一想,继续表达不忿:“哪有这么当弟弟的啊?齐郡王那天给各府都传了话,善郡王非要冒头,这不就是成心想踩着齐郡王给自己换个好名声么?这什么人啊!” “……”孟君淮这才觉出她好像特别生气! 他侧首看看,她还真的气鼓鼓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骂十弟骂得发自肺腑:“我还当他干出宠妾灭妻的事就够过分了,现在还彻底胳膊肘往外拐?” “哎……”他从她身下揽过去的手抬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别生气……我还等着你哄我呢,怎么你自己倒骂起劲了?” 玉引:“……” 她确实特别生气!这位行十的善郡王她好像没怎么见过,她也见过好几位皇子。她觉得他们都是挺好的人,见了面客客气气叫六嫂,有时也……拿他们开开玩笑! 这位十皇子怎么就给他们添堵添上瘾了呢?再怎么样,他也不该帮着宦官不帮兄弟啊。 “我就是生气他拎不清……”她解释了一句,忽地被他一兜,翻身便伏到了他胸口。 孟君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为夫?” “……”玉引杏目圆瞪,“我当然是……” “我现在心里可不痛快了,你赶紧说句好听的哄哄我。”他笑看着幔帐顶徐徐吐了句不要脸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地继续等着他。 “快点儿。”他还催! 玉引往他跟前挪了挪,脸板了一瞬又笑起来:“我就是生他的气!” “哎你看你这么不给面子!”他边说边翻身将她箍住,一手将她两腕一攥,一手探过去就往她腰上挠,“你快说句好听的!” “你讨厌!!”玉引笑着躲闪,好在她也没有特别怕痒,便扛住并不服软,“威武不能屈,我不说!” 孟君淮继续挠着她:“难得啊,小尼姑不说佛经改念孟子了?” 他嘲笑得一点都不委婉,玉引正想再喊两句表示坚定反抗的话,他的手又突然停了。 而后他的神色也缓了下来。 “你是世上最好的小尼姑。”他衔着笑与她薄唇一触,她好像就被他传递了这笑意似的,眼睛微微一弯,红着脸别过头去。 “喵……”小猫看她转过来,就一扑一扑地跑到她面前,偏他这时候在她耳边问:“近来有没有喜欢我一点儿?” 玉引:“……” “喵。”小猫和她鼻子碰鼻子地又叫了一声,像在帮他督促她回答。 ☆、第56章 喜欢 在养了小狸花三四天后,和婧历经无数次矛盾,终于犹犹豫豫地给它定了个名字:阿狸。 玉引听完之后哭笑不得,就这名字也值得矛盾几天吗?你根本就是从品种里挑了个字来喊而已! 不过有了它,正院里还真是添了不少乐趣。 和婧最喜欢的是阿狸睡觉的时候,因为它会盘成一个小团儿,有时候前爪还抱着脸,它本身又还小,盘成团之后刚好够让和婧用两只小手捧着。不管她把它捧到哪儿、不管她怎么摸,它都还是呼噜呼噜地继续睡,端然对世界毫无戒心,对小主人充满信任。 玉引则最喜欢它醒着到处玩的时候。 因为它还没完全长开,跑步什么的都还不熟练,有时候玩欢了就脚下打趔趄,跌跌撞撞的十分可爱。而且只要它跑,和婧就会追着跑,一个小猫一个小姑娘,这就更可爱了! 而在孟君淮那天追问她有没有喜欢他一点儿之后,玉引看和婧追着阿狸玩时,就总忍不住会琢磨……她有没有喜欢他啊?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喜欢和婧、喜欢阿狸,可是他…… 她好像总也想不明白,或者说是想不下去。每每想到一半,她就会自己脸红起来,然后就羞臊得无法继续了。 傍晚,孟君淮到正院时,见玉引坐在榻边,正虎着脸跟和婧说什么,手里还把阿狸拎得高高的。 “不行!这件事没的商量!”玉引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立场,拎着猫的手忽而一空。 她扭头一看,孟君淮正将猫捧在手里,一下下用手指抚它的后脊:“你说和婧就说和婧,欺负它干什么?” 阿狸可怜兮兮地趴在孟君淮手心上,委屈地声讨玉引:“喵……” 玉引:“……” 她想说我才没欺负它! 她在华灵庵里见过母猫叼着小猫到处走,都是叼后颈那里,可见这样它并不难受。 玉引暗暗瞪了他一眼:“和婧非要在去前宅念书时也带着它,殿下您看这事儿行么?” “嗯?这个真不行。”孟君淮把猫放到榻上,蹲身跟和婧说道理,“你要好好念书,不能总想着跟阿狸玩。” 和婧不高兴地反驳说:“我不会总跟它玩的!让它在外面等我,我休息的时候再去跟它玩!” “哎……这更不行了。”孟君淮一个手指敲敲阿狸的头,“你看它现在这么小,差不多也就和你妹妹一样大。它只认识正院这一个地方,你把它带去别处又不看着它,它会走丢的。” 这样吗? 和婧很失落。她知道,如果她改口说“那我带它一起进屋”,父王母妃肯定都不会答应,因为那样她确实会无心念书,可是她又好想跟阿狸玩…… 最后她扁扁嘴,终于“忍痛割爱”:“那我回来再跟它玩,白天让它陪母妃……” “哎,好。”玉引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逮过正在床上扑腾着自娱自乐的阿狸交给和婧,“晚上你也可以跟它睡,好不好?” “好!”和婧听到这个很高兴,之前几天,就算是她睡在自己房里的时候,奶娘也不让她带着阿狸睡,说怕阿狸夜里闹她。但现在母妃发了话,奶娘就肯定不会管了。她也不怕阿狸闹,她觉得阿狸比她还能睡呢…… 她便抱着阿狸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孟君淮看看她的背影,又看向玉引:“和婧到你这儿之后,还真是比在西院开心。” “小孩子嘛……侧妃因为郭氏的事,把她束得太严了。”玉引顿了顿,续道,“但兰婧不一样,兰婧还真是离不开何氏。苏良娣回话说,打从殿下许何氏再见兰婧之后,兰婧明显心情好多了。” 他们最近都在矛盾要不要让兰婧回到何氏身边,玉引思量之后,觉得或许还是该让她回去。兰婧对何氏太依赖了,何氏的教法兴许是对她不好,可硬让她们母女分开、弄得兰婧每天都蔫耷耷的,日积月累下来只怕更不好。 孟君淮坐到她身边,沉吟了会儿,点了头:“我也觉得让兰婧回去吧,但让苏氏每隔三五日便去西院看看。免得何氏那个性子再瞒着什么,反害了兰婧。” “这样好。”玉引舒气,想了想,又问,“阿礼的事呢?殿下问过他了吗?” “还没有,我自己先看了几天,想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时也没瞧出来,正打算明天问他。” 聊完孩子的事,二人各自去更衣盥洗,然后就躺下念经了。 其实玉引并不想念,紧咬着牙关挤出几个字:“和婧住得不远……” “她那儿听不见。”孟君淮气定神闲地边折腾她边说,“我叫着杨恩禄试过,在你这儿叫他,他在和婧房里什么都听不着。” “你还试……”玉引切齿瞪他,深吸了口气,“什么经?” 孟君淮:“《大悲咒》吧。” 于是,在屋外值夜的下人们面无表情地听王妃念起了“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 一夜念了四次,最后一回时已近清晨,声音听上去好像要哭。 第二天,玉引醒后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告诉珊瑚:“去齐郡王府禀一声……我今天身体不适,明天再去拜访四嫂。” 本来可是说好今天去见四嫂的!齐郡王现下被禁着足,府里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好过,她却因为这种淫|欲而不能如期去探望…… 玉引觉得羞愧难当。 不行,以后不能让他这样了。眼下这般,二人小半个月才行一回房,算起来似乎很节制,可他这真是蓄足了半个月的力气一起来啊! 玉引一撑身想起来,转而腰酸得深吸了口气:“琉璃……” 琉璃应声进来,她缓了两息后眼前都还在发白:“扶、扶我一把……” “……”琉璃神情沉肃地扶她起来,扭脸就跟芮嬷嬷商量中午给王妃添个什么汤好去了。 . 前宅。孟君淮今天没让阿礼跟和婧一起读书,把他带到了自己房里,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姐姐说你最近不对劲,总不高兴,还总想照顾她,这怎么回事?”孟君淮边问边坐到椅子上,直接把阿礼放桌上坐着。考虑到东院和正院的矛盾,他没跟阿礼提玉引。 阿礼闷着头,双腿一甩一甩地掩饰情绪:“没有,我挺好的。” “不许甩腿。”他一挡阿礼的小脚,语重心长地又道,“有什么事你要跟父王说,父王帮你解决,自己闷着会生病的。” “嗯……”阿礼有些为难地想了想,母妃叮嘱他不能问父王姐姐的事,他便只能说,“就是……母妃让我好好读书,我觉得累,不想读。” “觉得读书累?”孟君淮看看他,心中掂量了一下。 如果和婧现在跟他说“父王我觉得读书累”,他肯定不会理她这茬——那小丫头打从到了正院之后,天天活蹦乱跳的比谁都开心,若说读书累明显只是因为小孩子都不爱念书、都想天天玩,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多累。 但阿礼现下不一样。他观察了好几天,阿礼确实都没精打采的,帮阿礼研墨的宦官还回话说他近来连饭量都小了,这确实有问题。 他便问他:“你和你姐姐都是上午跟先生读书、下午温习,你回东院之后,每天要温习多久?” “唔……”阿礼闷头想了想,掰着小指头数给他,“先练一个时辰的字、再温习一个时辰先生讲的书,然后用晚膳,晚膳之后再练半个时辰的字、读半个时辰第二天要讲的东西。” 这么久?! 阿礼光是下午就要学习三个时辰,比他大三岁的和婧,下午也不过是练一个时辰的字、看半个时辰的书。 这样一算,他都没什么时间玩了,基本上是上午读完书午膳午睡,午睡起来练字读书晚膳,晚膳之后练字读书就寝,放松的时间少之又少。 “你这样学确实太累了。”他摸摸阿礼的头,“回头父王跟你母妃说,下午不许这样学了。每天自己读书练字加起来一个半时辰就可以,之后你去找你姐姐玩可以,来找父王也可以。” “真哒!”阿礼一下子高兴起来,拍拍手道,“那我去找姐姐!我要阿狸!” 孟君淮:“……”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要阿狸?罢了罢了,也好,这样就没人非得黏着玉引了。 . 第二天,歇过劲儿来的玉引终于去探望了齐郡王妃。正巧十二皇子府的祝氏也是这日来拜访,见了她很高兴:“呀,没想到六嫂也是今天来?” 玉引心想:嗯……六嫂本来应该昨天来。 三人落了座,面对府里的情形也说不出什么高兴的话来,齐郡王妃明显憔悴,直指善郡王的不是:“我们爷平常对老十也不错。万没想到,现下府里落了难,他会是借着我们往上爬的那一个……” 虽然善郡王的做法并没有再损害到齐郡王府吧,但也确是借着旁人落难给自己讨了好处,任谁都要心里不舒服。 祝氏便只能劝说:“四嫂放宽心,往好里想想。您瞧,虽然他们这事不地道,但要不是他们起了这个头、让皇上开口说了这是对的,我们也还不能来走动呢。” 齐郡王妃支着额头,疲惫地摆摆手:“谁来了都跟我这么说,可到底怎么回事,又是谁都明白……唉,你们也不用拿这个哄我了,日后少在我和我们爷跟前提这位。我们爷说了,他就当没这么个弟弟。” 玉引和祝氏都暗暗咋舌,可过了会儿,偏巧了有下人进来禀说:“王妃,善郡王府的柳侧妃求见,说来看看您……” “让她走!”齐郡王妃立时狠一咬牙,平了平息,才又道,“就跟她说,我们府里的侧妃今儿回家省亲去了,见不了她。” 换句话说,你个侧妃还想跟正妃们一起坐下聊天? 于是,柳氏回府后便哭成了个泪人。她擦着眼泪,眼眶红红的跟善郡王说:“爷您瞧瞧四嫂这做的是什么事……哦,我还不该叫四嫂,该叫齐郡王妃!人家压根不拿我当弟妹看!我看了府门口停着的马车了,逸郡王妃和十二皇子妃都在里头,到了我这儿就连门都不让进!” “行了行了,别哭了。”善郡王在屋里踱来踱去,直被她哭得头疼。 他脚下一定:“得了,咱不管他们,随他们看咱顺不顺眼!你瞧,咱现在的日子过得不也挺逍遥?要紧的是父皇那边觉得好。日后我的爵位也好、咱儿子的爵位也罢,靠的是父皇,不是这帮哥哥嫂子。” 孟君泓算想开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他已经把这帮兄弟全得罪了一遍,那又何必求个和好如初?自己府里过滋润了才是要紧事! 想到这儿,他连一母同胞的三哥那边都懒得继续维持了。 “三嫂也不见你是吧?”他问柳氏。 柳氏点点头:“我一跑了四天了,三嫂都说不见人。” “打明儿开始,甭去了!”孟君泓大手一挥,“哼,亲哥哥也拆我的台!他比我大那么多,到现在不还是个郡王?这点本事,他也就冲我摆摆脸色!爷不吃他这套!” . 当晚,玉引便将在齐郡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全说给了孟君淮听。 包括柳侧妃吃了闭门羹的事。 孟君淮嗤之以鼻:“这老十竟还不消停。他真当兄弟们会一直吃他这套,由着他到处装好人,我们吃哑巴亏?” “祝氏说柳氏还天天往三嫂那儿跑来着。”玉引翻身面朝着他,“不过三嫂也没见她,也没叫府里的侧妃见。” “哼!活该人见人恨!”孟君淮一边冷哼一边也翻过身面朝着她,伸手就把她往怀里一兜,“不想他们了,免得恶心得睡不着觉!” “噗。”玉引一声笑,再抬眸一看,他还真就此闭眼准备睡了。 她踟蹰了会儿,犹豫着伸手环在了他腰际。 孟君淮猛地睁眼,看她一双水眸含着笑望一望他就闭上了,什么也没说。 他搂着她睡了这么多次,这可是她头一回在清醒时主动环过来。 孟君淮微微抬头便往她脖子上吻,玉引赶忙推他,却没睁眼,声音听上去娇羞婀娜:“别闹……!” “好,睡觉。”他笑着将她紧紧一搂,心下暗想说我放你一马。 玉引见他不再动了,便信他这一夜都不会动他。 她在他怀里躺了个舒服的姿势,抬抬眼皮瞧瞧他,咬一咬嘴唇凑得更近了些,才闭了眼。 他的怀里暖暖的,让她觉得十分舒适。 那她喜欢他吗? 她想,她大概是喜欢的吧。 ☆、第57章 孩子 东院,尤氏坐在堂屋里发着愣,感觉周围阴阴冷冷的。 从前这里似乎并不是这样,但她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地方越过越没人气儿。她原本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府里一切最好的她都要归到自己手里,现下她好像也没什么心思多去在意那些了。 她的目光看向几尺外。 眼前四四方方的屋门外便是亮堂的了,亮得像是与这里两个世界。阿礼在院子里跑跑跳跳地和几个表兄玩着,他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更亮堂一些。 尤氏搭在扶手上的手紧了紧,她忍不住再度去想,于她而言,儿子果真是最重要的。有他在的地方,她才觉得不再晦暗,才觉得有些趣儿。 可她近来又有些有心,王爷不许他多念书,硬要他回东院后读书的时间与和婧一样。尤氏想,这怎么能一样呢?和婧一个女孩子,书读多了没用,阿礼可是府里的长子,就算不是世子也还有大好前程,王爷一点不为他的日后着想吗? 但她也没有办法。王爷已经发了话,她就只能照办。再想为阿礼争,也不能再用这个法子。 “阿礼来。”她走到堂屋门口朝阿礼招了招手,阿礼和几个表兄都跑了过来。 尤氏蹲下|身和善地问最年长的那个:“则明,喜不喜欢府里啊?” “喜欢!”尤则明道。 尤氏便牵着阿礼的手进了屋,其他孩子也跟进来。她将阿礼抱起来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到了晚膳的时候,你就带着他们一起到正院问安去。你去和你的父王还有嫡母妃说,让他们进府来陪你念书陪你玩,问你父王行不行,好不好?” 阿礼点点头,听话地应了声“好”。 片刻之后,阿礼站在父亲面前将话说完,餐桌上的氛围便冷了下来。 玉引刚夹了片鸡汤炖出的笋衣,看见孟君淮的脸色愣了愣:“殿下?”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道了句:“先吃饭吧。”然后吩咐下人给阿礼和另几个孩子添碗筷。 待得晚膳后,一众孩子都去追着阿狸玩了,孟君淮才把憋着的一口气发出来:“这尤氏!” “怎么了?”玉引没明白这里有什么让他生气的地方,“府里没有给孩子找玩伴的规矩?” 她只能想到这一点,可私心里又觉得应该不会啊? 这几乎是宗室贵族惯行的做法,谢家也会从门楣较低的亲眷中挑年纪相当的孩子进来陪自家的公子小姐玩。一是免得孩子们觉得没趣,二来也和更多本来不太走动的亲眷结个善缘,阖家拧成一股绳,日后好办事。 王府反倒不许这样? 孟君淮叹了口气:“我从前跟尤氏说过,我没法跟郭家要人来陪和婧,所以这事先放放。等过两年,他们再大一些,我去求母妃看看她娘家有没有适龄的孩子能进来,男孩女孩各挑几个,免得和婧心里不舒服。” “哦……”玉引便懂了,她心说尤侧妃你怎么这样呢?说好了先不提,现下冷不丁提了、还是直接让孩子来提,这不把殿下夹中间不好办了吗? 他又不能现下就去跟定妃要人来陪和婧——和婧虚岁才六岁,能来跟她作伴的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太小了,父母肯定舍不得。如果是比王府门楣低一些的人家,比如尤氏的娘家,那便好办。但是定妃的娘家,于他而言便是母族的人,他去提这种不近人情的要求很不合适。 玉引瞧了瞧屋外,几个孩子都玩得挺开心的。和婧抱着阿狸,男孩子们不争不抢地围在旁边看,其中一个还寻来了肉脯,托在手心儿里喂它吃。 “不然殿下应了吧。”她道,“和婧的事,我问问我家里。” “……不行。”他想了一瞬便否认了,好笑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这么进来的孩子,日后就算归了王府了,身份半主半仆,连婚事咱们都可以插手?你们谢家出来的姑娘是什么样的身份?别让你家里为难。” “咱不让她们半主半仆不就得了?”玉引理所当然道,“和婧是王府的大小姐,她们日后若认识和婧,本来也是要见礼的,规矩上的事说不上委屈了谁。除此之外我不亏待她们,衣食住行都跟和婧一起,关系放在那儿,让下人叫她们一声表小姐也合规矩。再说,我可以让家里挑旁系支族,谢家也不是谁都能嫁个皇亲国戚,‘为难’这话说不上的。” 她发觉孟君淮有的时候特别顾面子,比如不去庆贺皇十子封王就非得让自己在那天真的忙起来——哪怕是去参个丧事,再比如现下。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门楣高的人家有哪个不顾面子的?她也顾,她也怕丢人,只是有的时候并没有必要。 “殿下您想,我家里傻么?如果真的觉得不合适,总能找个理由婉拒了我们,到时候咱也不再提便是。可如果家里答应了,那便是于我家而言有好处、让和婧也高兴的结果,为什么不试试?”玉引说罢想了想,很恳切地又补了一句,“何况现下算来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有话还不直说、还要自己去猜对方为难与否,您觉得这对吗?” “……”孟君淮想到了几句反驳她的话,但又被自己先行推翻了,最终点了头,“好吧,那你往你家里递个话,问问再说。” . 六日后,谢家在京中的各家当家人齐聚一堂,住得离京城不远的支族几乎也都赶了来,一方大厅里坐得齐整而满当。 正坐主位的是谢氏一族现下的族长,谢玉引的大伯父谢愈。 谢愈手指敲了敲旁边八仙桌上的族谱:“我查过了,现下家里各支族和逸郡王府大小姐同辈、且年纪差不多的姑娘,有三十多个。十一个家在京里,其他的都在外头。逸郡王府要挑人这事,诸位怎么看?” “家在京里的这些,我看就算了吧。”说话的是玉引的二伯谢息,“都是自家人,我说句实在话。咱这侄女嫁进王府当继室我都觉得是委屈了她,再送孩子伺候他们家大小姐?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宠着?” 谢家惯是不喜欢拿女儿去争名位的。家中泰半长辈都觉得,男人想要什么,就凭真本事去拼,拿家里的姊妹女儿去换,算什么本事? 再者,女儿长大了就得相夫教子是大势所趋,却不意味着她们只能如此。百年前家国动荡的时候,谢家连女锦衣卫都出过,可见女儿真未必就比男儿差,他们为兄为父的人,也不该随随便便就把女孩送到旁人家去。 谢愈便点了点头,翻开厚厚的族谱,取了几封帖子出来:“不在京的,倒有递了帖子主动想送人过来的。” 谢息嗤之以鼻,谢愈径自说下去:“人家自己有意的,咱也不必强拦着,各位传着看看,挑几户合适的再议吧。”他说着便把帖子递了下去,又像玉引的父亲道,“三弟也说说主意,虽是进去陪府里的大小姐,但玉引喜欢也是要紧的。” 谢慈没说话,看向两尺外站着的谢继清。 谢继清颔首,走上前一揖:“各位叔伯,侄儿和内子商量过了,送长女夕瑶去王府。” 话音一落,满厅哗然。 谢愈拍桌子说:“继清你是不是疯了?夕瑶长大自己都不比郡主差,犯得上这样去王府巴结?” “二伯误会了,不是巴结。”谢继清平静地舒了一息,“是因为现在各位殿下在办件大事,侄儿参与其中,许多事情不是靠内子和妹妹间多加走动就能说得清的。但若侄儿与逸郡王殿下交往过密,日后迟早引人怀疑,侄儿需要一个和逸郡王府走动的理由。” “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你把夕瑶送出去?”谢愈追问道。他略有不忿地沉了口气,“你若是为加官进爵,便是二伯看错你了。” “那若是为国之大义呢?”谢继清看向他。 谢愈微凛:“你说清楚。” 谢继清沉吟良久,只说了四个字:“奸宦当道。” . 一个半月后,逸郡王府迎来了四个孩子。 两个是尤家的儿子,阿礼的表哥尤则明和尤则昌。两个是谢家的女儿,玉引的侄女谢夕瑶,另还有一个远房过来的谢夕珍。 东院里,尤氏亲自盯着下人把自家这两位小爷的住处安排妥当,足足盯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得以回屋歇了口气儿。 然后,她心里不免有些不平。 王妃……这是在故意给她添不痛快么? 这么久了,她不提挑人进来陪阿礼,王妃也不提选人来陪和婧。现下她挑了,王妃紧接着就选了两个谢家的姑娘进来,就像在有意跟她叫板似的。 何况,谢家出来的姑娘,她尤家的人也不能比。 近几天府里都在议论这事,她细细听着,下人们张口闭口都在说“谢家的表小姐”如何如何,她的两个侄子就跟被遗忘了一样。 尤氏暗暗窝火,可最终,她把这股火气平息了下来。 争一时之气是没有必要的,所谓来日方长。 正院里,孟君淮听说孩子们都到了,便去见了谢家的两个姑娘。 远房的谢夕珍比和婧大一岁,到了之后,便乖乖陪和婧一起睡觉去了。谢继清的女儿谢夕瑶比和婧小一岁半,看起来经历十分充沛——他到时,夕瑶正在屋里嬉笑着追阿狸玩,追得阿狸上蹿下跳,玩开心了还转过头来扑她的脚。 孟君淮一笑,走过去一把抱起夕瑶,放在榻上:“叫姑父。” “姑父好!”夕瑶的声音清脆,一点都不怕生。 玉引正倚在榻边磨指甲,衔笑抬了抬眼皮:“没想到兄长会把她送来,殿下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觉得,日后有机会还是多让她回家,她现下还不到四岁呢。” “嗯,反正都在京里,方便。”孟君淮边说边解下腰间的褐色药囊递给她,药囊下挂着长约一拃的流苏,他笑道,“拿这个逗猫玩。” 夕瑶完全不客气,可又很懂礼,跳下床福身道了句“谢谢姑父”才伸手接过,然后又跟阿狸疯去了。 孟君淮在榻边坐下,凝神端详了玉引一会儿,伸手就抚她的额头。 玉引往后一避:“干什么啊?” “早膳就吃了半个烧麦,午膳喝了小半碗白菜汤、吃了两小口米饭?”他道,“叫大夫来看过了吗?” “……”玉引撇撇嘴,“殿下真当我是个玉菩萨?” 她对他的这种过度小心太哭笑不得了。好像是因为大夫跟他说,她从前吃素太久了,身子弱,他就时不常地给她展现一下什么叫“神经兮兮”。 晚上若把她折腾狠了,第二天他能留在这儿亲自照顾她一天,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不让她自己拿;还有过年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你出门记得加衣服”“凉了记得勤换手炉”——当时她听了也就听了,后来一想不对啊,他对和婧的叮嘱都没这么细! 太夸张了他! 玉引一吹指甲上磨下来的粉:“没事,这不是天气转暖了么?估计是热得没胃口。” “……天气转暖不假,但三月中,你跟我说热得没胃口?”孟君淮一掐她的腰,“我叫大夫来。” “哎讨厌……!”玉引吃痛,伸腿一蹬他,“我晚上多吃点,正好今天夕瑶夕珍刚到,添几个菜给她们接风。” 但孟君淮很坚持:“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忽冷忽热的时候容易病。” 他说罢便不再多理她,直接吩咐杨恩禄去叫人。片刻之后,府里医术最好的魏大夫到了。 魏大夫问了几句近期的饮食起居,玉引答,孟君淮也帮着答。而后他又看了看脸色、瞧了瞧舌苔,接着,上前切脉。 玉引左手让他切脉,右手拿了本书看。过了会儿魏大夫说换只手,她就右手让他切脉,换左手拿书,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孟君淮则被魏大夫眉头皱起又舒开、舒开又皱起的样子弄得心里也一紧一紧的。 片刻后,魏大夫的表情终于维持在舒开眉时,继而松开了玉引的手腕。 “怎么样?”孟君淮急问。 “恭喜殿下。”魏大夫捻须,笑得春风得意,“王妃是喜脉啊!” “啊?!”两个人同时一讶,接着,房中彻底安静。 ☆、第58章 去留 孟君淮摆手让大夫退下后,就见玉引神色茫然地看看过来:“我不是……”她懵了懵才说下去,“我不是每次……都找人来按摩吗?”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二人当初商量着暂且不要孩子,不是因为不想,是因为她真的害怕,怕得缓了一个月都没缓过来。 他定了口气叫来杨恩禄:“近三两个月给王妃按摩过的医女,一概杖三十;再让大夫配个方子,越不伤身越好,这孩子我们……” “不要”两个字到了嘴边,孟君淮却说不出来了。 他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他早就在想,她若能与他有一个孩子,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现下这个孩子来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亲手杀了他。 杨恩禄在旁边也窒了息,听了吩咐半晌没敢应下来去办。他存着想等王爷反悔的心思等了一等,却没等到话,便试探了一声:“爷……?” “去吧。”孟君淮道。 “等等。”玉引慌着神一阻。 孟君淮看向她,她也看着他,而后向杨恩禄道:“杨公公先带人出去,我……我想想。” 杨恩禄见有转圜余地便大松口气,一欠身,立刻带着下人们尽数退出去,连夕瑶都被抱走了。 玉引心下五味杂陈地望着孟君淮:“这孩子是……是我们的。” “嗯。”他一点头,默了良久,才又说,“可你既害怕,也不必勉强。日后再说也行……” “可他已经来了!”玉引有些崩溃,她无措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他脱开她的手又将她揽住,她便缩在他怀里,克制不住地发抖,“这、这是缘分在这儿?我必须把他生下来!我从来没杀过生,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 “玉引!”孟君淮揽着她的胳膊一紧,提高了的声音迫着她暂且安静下来。 他低头看看,她明眸圆睁地望着他,却又没什么神采。满满的慌乱填在里面,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正被天敌追得无处可逃。 他定下心神:“你不非得把他生下来,没出世的孩子尚不算个人,佛祖不会怪你杀生。” “可是……” “你若不想要,我们就不要。”孟君淮想说句自私的话,劝她把这孩子生下来,可到底还是迫着自己说了该说的。 他侧过身扶住她的双肩:“你听我说。” 玉引怔怔地与他对视着。 “你害怕生孩子,一点错都没有,但孕中多思是可以害死人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除非你自己想要这个孩子,否则我们就不要。你不能违心地怀着他硬熬几个月然后把自己的命搭上,没有母亲应该为孩子送命。” 她脑中懵得更厉害了。 “你不必因为没有要这个孩子而自觉有罪。你本就不想,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孟君淮努力地安抚着她,“但你如果为了保他而死,他就一辈子都要活在害死母亲的愧疚中。” 他说着一喟:“还有我。” 玉引深深地吸了口气。 “所以你要想清楚,这件事可大可小。”孟君淮恳切道。 “我……”她不知不觉中,心绪平复了几分,又缓了两口气,便说,“让我自己想想,想好了……我去告诉殿下。” “你要我现在离开?”他问道,玉引点点头。 而他摇了头:“这不行,现下不是留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花梨木圆桌,“我去那儿坐着,不扰你。但你若又有哪点钻了牛角尖想不明白,叫我一声。” 玉引踟蹰了会儿,点了头。 孟君淮便径自坐到案边去了,不声也不响。玉引思量着躺到榻上,想给自己一方天地静静的想事,便翻身背对着他不看他。 可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由自主地翻了回来,目光在他面上一划便定住,然后情不自禁的,就这样看出了神。 她认认真真地想着,现下,她依旧怕生孩子么? 没错,她依旧怕,怕极了。尤氏生产时的场面完全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在她脑海中淡去,她现下仍是只要一想,便能想到那天的惨叫和血迹。 可是…… 她垂下眼帘,仔细看了看尚还看不出一点痕迹的小腹。满脑子的思绪都在告诉她,这是她和他的孩子。 那她想要这个孩子么?或者,她想和他有一个孩子么? 玉引觉得,她是想的。 其实在目睹尤氏产子的过程之前,她从来没对生孩子的事抵触过。她很喜欢小孩子,和婧、阿礼都那么可爱,她如果能给和婧生个弟弟妹妹,他们在正院里一起玩的场景一定有趣死了。 他应该也会很疼这个孩子吧…… 他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虽然有时脾气大点,可他对他们都是上心的。 而且,近来他似乎也愈发有耐心了。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强硬地跟和婧发火、要求和婧必须如何如何,反之说理开导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这个孩子应该会过得很幸福,正院里有姐姐、还有两个堂姐,正院外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 她好像有点心平气和地想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玉引又看了看他:“殿下……?” “嗯?”孟君淮回看过来。 她侧躺着枕着手思忖了会儿,问道:“女人生孩子……是活下来的多,还是死了的多?” 他淡一笑,毫无偏颇地告诉她:“若这么比,自还是母子平安的多,不过死了的也不少。富贵人家的大夫强些,平民百姓自求多福……若合着算下来,一两成怕是有的。” “哦。”玉引低低地应了一声,手在小腹上抚了一会儿,又问,“那宗室里呢?生子死去的母亲……可有一成?” “……”孟君淮被她问得一怔,此前他自是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被她问了,他才尽力想了一番,而后思忖道,“现下的宗室……应是没有一成,各府的妾室我不清楚,可孩子若没了,都有个数。除了大哥那边没留住的孩子多些,其他基本都平安,做母亲的应该也差不多。” “嗯。”玉引闷声点点头,“大哥的孩子没了那么多,谨亲王妃也还康健,是不是?” 他颔首道了句“是”。 她再点点头,便又沉默下去,孟君淮便也继续维持安静,他几度想趁着她念头转变推波助澜一把,劝着她把孩子生下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他劝一句很容易。可若他显得太想要这个孩子,而她最终又仍不想生,把这孩子送走时她就会有更深的愧疚。 玉引一下下咬着嘴唇,心里时而安稳时而又紧张地反复在想,一成的几率,应该不会撞到她身上吧? 都说善恶有报,她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恶事,应该……应该没有什么要报应到她、或者她的孩子身上的? 那么多并不良善的人,都平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了! 目下的宗室里似乎也没有难产而死的正室,她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地成为第一个吧? 这种疑问自然不会有确切地答案,只不过玉引心里已不自觉地在“自欺欺人”了。 她跟自己说:肯定不会! “殿下。”又一声唤传入耳中,孟君淮再度看向她。 玉引抿了抿唇,凝视着他,脸上有了点笑意:“我希望是个女儿。” 他蓦然愣住。 她的笑容又明晰了些:“给和婧添个妹妹……她肯定高兴。” . 院中,杨恩禄提心吊胆地等着,一想到一会儿可能得去给王妃备落胎药去,就激出一后脊的冷汗。 可等着等着,他居然隐隐听到房里传出了笑声? 杨恩禄静静神,不声不响地进了屋,隔着屏风静听了两句,那边王妃的声音又气又笑:“肯定是因为殿下总让我……那什么的时候念佛经!亵渎神佛!佛祖不高兴了,所以拧着我们的心思,非给我们一个孩子。” “哎……佛祖哪会那么这样睚眦必报?”孟君淮一刮她的鼻子,“顶多是那时念的经正好都传进了送子观音娘娘耳朵里,她误以为你在求子。” “那反正……我以后再不那样念经了!”她美目一横他,幸灾乐祸的,“近几个月殿下也没法让我那样念经了。” 孟君淮:“……” 杨恩禄骤松口气,知道这个结算是过了。 玉引便在这个冬去春来的日子里开始了安胎的过程,她每天有一大乐趣就是盯着和婧夕珍夕瑶看,因为这三个小姑娘生得不错。民间有句传说,说孕妇若天天都能看见漂亮的小姑娘,便也能生个漂亮的女儿。 结果和婧被她看了几天之后就不高兴了,一捂她的眼睛:“母妃您别看啦!母妃本来就漂亮,妹妹肯定也好看!” 哎哟小丫头你嘴真甜…… 玉引呵呵笑着拨开她的手,转而看夕瑶去了。 夕瑶皱着小眉头一撅嘴:“姑母也别看我!我想要弟弟!” 哎你这孩子…… 玉引便转向最年长的夕珍,刚走进屋的夕珍滞了滞,嘻嘻一笑,抱起阿狸往外走:“我、我去喂阿狸吃东西,姑母您忙……” 你们太不给面子了! 玉引磨磨牙,孟君淮在旁边笑:“要不你就给夕瑶生个堂弟呗?” 她不!她要女儿! 玉引想得特别明白。这个府里,或许任何一个妾室都得为了前程期盼着生儿子,但她是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思盼女儿的。 因为她是嫡母,府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孩子,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哪怕日后尤氏的儿子是世子、尤氏母凭子贵,也不能动摇她身为嫡母的尊位。 而如若庶子不孝,则为律例所不容,承袭了爵位的,甚至会因为这个被削爵。 这是律例赋予她的一道保护。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想生女儿! 但孟君淮似乎更想要儿子,他跟她说:“你先生个嫡子,然后想要几个女儿都随便。这样日后妹妹们长大了有兄长护着,多好?” “弟弟也可以护着姐姐啊!您看和婧和阿礼!”玉引理直气壮。 “行行行,随你。”孟君淮嗤笑,也不跟她多争,坐到榻边去摸摸她的肚子,摸了一会儿,突然蹙了眉头。 他看着她认真说:“你说这孩子生下来……头一句会说的话,不会是‘善哉善哉’吧?” 玉引:“……” . 东院里,尤氏打从听说正院有孕开始,心弦就绷得紧紧的。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假如王妃生的是儿子…… 她原本盼着正院可以在阿礼阿祺长大一些后再有孩子,这样王妃的孩子再是嫡出,才学也已差了她的孩子一截,总还是她的胜算大些。 可是现在…… 阿礼论周岁才三岁,阿祺更还不满岁,嫡子就要出来了。他们很快就能在一起读书,谢家又是那样的人家,她没法奢求王妃生个天资蠢笨的孩子出来。 可她又做不出让孩子失子的事。 那种事……太穷凶极恶了,郭氏做了,便落进了千夫所指的境地。何况,她也是做母亲的,她做不来这种去要另一个孩子的命的事。 尤氏定住心神,努力跟自己说不怕。 王妃这一胎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就算是男,她也毕竟先一步有了两个儿子。 “阿礼啊……”她叫过阿礼,和颜悦色地问他,“你嫡母妃要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你会喜欢吗?” “会。”阿礼点点头,“不过我希望是弟弟,弟弟比妹妹好玩!” “嗯……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尤氏维持着笑容,慈爱而又郑重地教他,“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你都要待他们好。你本就是大哥哥,现下也慢慢长大了,你要开始学习照顾弟弟妹妹,不能总让你姐姐照顾你。” 阿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我也照顾姐姐呢!” “嗯,你做得很好。”尤氏和善地抚着他的头,会心一笑。 她心下愈发清楚,她必须、必须好好教这个儿子。他是庶出,若有了嫡子,他便矮嫡子一截,只有王爷对他很满意了,他才有可能跟嫡子一争。 ☆、第59章 安胎 永宁宫里,定妃听儿子说完喜讯,笑得合不拢嘴:“这是真的?玉引?有孕了?” 孟君淮也笑着:“是,她就是突然没胃口,吃不下东西。让大夫一诊脉才知道,两个多月了。” “这可真是个好事啊!”定妃慨叹道,“我先前听说她长久吃素可能身子不好,得先调养,还当三年五年内不能指望着她有孩子了,没想到这么快……” “咳……”孟君淮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他想起玉引也埋怨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孩子,都怪殿下!” 是,可不都怪他么?怪她三更半夜让她念经的时候太多了。 他笑了笑说:“我也没想到,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现下还天天紧张是男是女呢。” 定妃嗤地一笑,转而又敛住:“你可得把她照顾好了。本宫不管你是不是一心盼嫡子,你都不许在她跟前说。这女人怀孕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若觉得你想要儿子,心里就会更不安生。本宫知道你还没有嫡子,但你也要知道,你的妻子好好活着也很重要。即便她已是继室,但你若再娶个继室,也是很难再找到像她一样识大体的姑娘的。” “是,儿臣明白。”孟君淮一哂,“再者,儿臣也没一心盼着儿子,男孩女孩都一样,玉引生下来的,日后肯定都是好孩子。” “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定妃面显欣慰,想了一想,又告诫说,“但你也不能因为疼她,忽略了其他几个孩子。阿祺还不知事,和婧、阿礼、兰婧却慢慢都大了,你莫让他们觉得你这当父亲的为了他们没出生的弟弟妹妹忘了他们,那对他们不好,对玉引的孩子也不好。” “是。”孟君淮又应下来,神色轻松地宽慰定妃,“您刚说玉引识大体。这么个识大体的王妃放在府里,就算儿臣想扔下另几个孩子不管,您觉得她干吗?” “行行行,你会说,我不跟你争。”定妃笑瞪他一眼,端然懒得跟儿子多争,现下心里想得全是儿媳。 一个时辰后,玉引听孟君淮说完进宫见定妃的始末,笑得十分开心。 “真哒?母妃夸我识大体?”她眼睛都是亮的。 孟君淮从果盘里拿了个桑葚喂给她,听言失笑:“这至于让你这么意外?你觉得自己不识吗?” “我以前觉得母妃不喜欢我嘛……”她说罢将桑葚一咬,又笑得眉眼一弯,“挺甜的!” 玉引就喊几个孩子进来吃,她们正在院子里玩得高兴,但她一喊,她们还是立刻进来了。 和婧手里原抱着阿狸,绕过屏风后凝脂瞧见了,赶紧上前挡住。 “大小姐……”凝脂指了指和婧怀里的猫。 和婧一吐舌头,道了句“我忘啦!”,就立刻把猫交给了琥珀。 这是大夫叮嘱的,说有孕的时候最好不要养猫。可是和婧喜欢阿狸,玉引自己也不舍得把阿狸扔了,便不许阿狸进正屋。 和婧洗干净手后坐到桌边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玉引,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没觉得母妃的肚子变大,皱皱眉头:“父王,您不是说弟弟妹妹会很快长大吗?还是看不出来呀!” “十月怀胎,若你现在就能看出来,弟弟妹妹生出来得多大?”孟君淮喂继续喂玉引吃桑葚边笑答,想起定妃的嘱咐,又道,“吃完去喊你弟弟来,父王看看你们这几天练的字。” 和婧并不怕被查功课,爽快地点头答应:“哦,好!” 结果两刻之后和婧阿礼就都受打击了。因为孟君淮不止看了他们的字,还看了夕瑶夕珍、以及阿礼的两个堂哥的字,其中夕珍和两个堂哥都比他们两个年长,练字时间长,笔力也更足,一下就把和婧和阿礼的字比得丑兮兮的…… 阿礼失落地站在一边不吭声,和婧扁着嘴去拉夕珍:“表姐教我!” . 谨亲王府。 孟君涯接着锦衣卫回禀之后沉默了良久。 他之前着人顺着魏玉林给十弟送礼的礼单查,私心以为那些厚礼总有来路不正的,查出来便是一条罪名。 却没想到魏玉林做事这么滴水不漏。 锦衣卫能查到的所有线索,不论拐了多少道弯,最后的结果都归在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所赐”上,换句话说,所有的东西按记载来说,都是魏玉林得的赏,并不涉及行贿受贿,也没有搜刮民脂民膏。 这些记载是真是假却不是他们能查下去的了。再深一步的相关事宜,如要查,便只能往宫里挖,现下宫里却是魏玉林的天下。 孟君涯长叹了口气,问身边宦官:“四弟那边怎么样?” “咱王妃今儿刚去过。”宦官躬身回道,“说是见了齐郡王妃,瞧着精神尚可,让您不必担心。另外府里的事有各府一并帮着打点,没出什么乱子。” “嗯。”孟君涯点了点头,继而便在深思,为什么头一个被找麻烦的是四弟? 最先发现疏漏的人是六弟,然后驳了东厂面子的,是和淑敏公主一母同胞的七弟和十一弟。四弟在这一件件事里都显得默默无闻,平日在朝中更是从没冒过头。 若说他有什么惹眼的地方,那大概只剩下一条…… 嫡出。 谨亲王的眉心微微一跳。 现下的嫡出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四弟。 他的母后在生他时便难产离世了,目下的皇后,算起来是他的姨母,在母后离世三年后当上的皇后,而后生下的四弟。 因此他和四弟格外多了几分亲缘,素日也更亲些。现下细想四弟的处境,谨亲王心惊胆寒。 如果东厂真是因为四弟嫡出的身份而拿他开刀,这事可就深了……这是真真正正的“狼子野心”。 而且下一个就会是他自己。 可要如何先把四弟摘出来呢?不得不承认,魏玉林离父皇比他们更亲近,他可以上疏为四弟说情,可若魏玉林再搬弄几句是非,就很可能既帮不了四弟,还把自己也搅进去。 谨亲王踌躇了良久,思绪忽地一顺:“备份厚礼给户部张大人,近来若哪处闹了水患、蝗灾等祸,得着信儿便直接告诉本王,就说本王有要事要办。” . 逸郡王府,孟君淮一早醒来就听杨恩禄来禀了话。舅舅告诉他说,谨亲王要近来水患、蝗灾的信儿。 孟君淮一奇:“怎么个意思?” “没说。”杨恩禄回道,“张大人说是谨亲王殿下压根就没说,他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先知会您一声。” 那大哥这是不想让他问?暂且不能让他知道? 若不然,大哥肯定有话直说了。那是他的亲舅舅,告诉舅舅就等于告诉他。 孟君淮便压了压心里的好奇心。这是正经事,就算再好奇,不该问的也不能问。 他便道了声“知道了”,看看还在睡的玉引,问杨恩禄:“该安排的都安排好没有?都是王妃的娘家人,若有什么不妥的,她们要担心。” 玉引有孕的事传出去,她的娘家人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府里都知道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家出来的,一大家子十好几位正经命妇,单论爵位比不过王爷,可要论家中势力,还真说不好谁高谁低,谁也不敢显出疏漏让她的家人担心。 不过玉引自己没什么可紧张的,要来的人一个是她伯母、一个是她母亲,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 于是她醒后直接交待珊瑚“母亲她们来了,不用通传通禀那么麻烦,都是一家人,你见着了直接请进来就是了”。 于是邱氏和方氏一进门,就因为眼前的场景而傻眼了。 彼时玉引正歪在榻上,一手拿着本书在看,另一手拿着个烧饼吭哧吭哧在啃。啃得口干了,脚尖点点倚在榻上另一头的孟君淮:“殿下,我喝口水?” 孟君淮哦了一声,就从榻边小桌上端了茶盏递给她,接着他刚要靠回去,便看到了傻在门边的两位妇人。 然后他也傻了。 邱氏勉强回了回神,看看女儿又看看他,欠身:“殿下。” 一贯刻板些的方氏则还没回过劲儿来。 孟君淮走过去一揖,道了声“岳母大人”,又向方氏一揖,叫了声“伯母”,然后扭头就瞪杨恩禄,意思是:你怎么不安排人在外面候着,往里禀一声呢? 杨恩禄心里这个冤,他心说王妃不让啊! 孟君淮赶紧缓出合适的笑容请二人落座,玉引则因为被大伯母撞见方才那幕有点心虚,匆匆地下榻来见礼。 四人一并在桌边坐下,她就觉得大伯母的目光在她面上划来划去。 邱氏阴着脸把女儿嘴角沾着的芝麻摘了。 方氏这才余惊未了地一咳:“王妃您……挺好的?” “嗯、嗯……!都挺好的。”玉引一边答话,一边紧张地扫了眼不远处妆台上的镜子,想看看自己嘴边还有没有芝麻。 方氏尽量不失礼地提点了她一下:“您现下有孕了,是得多注意,得随着自己的喜好,让自己过舒心。但、但您……”她深吸了一口气:“您毕竟还是……王妃,有些事还是注意着点。” 玉引不喜欢听大伯母的数落,但这回她被数落得特别服。 刚才的吃相确实很不文雅,身为一个名门贵女,这种事根本就不该有。 所以连孟君淮都是一副“谨听长辈教诲”的模样。 方氏则顾忌逸郡王本尊在这儿,不敢说她说得太直,点到即止之后画风一转:“不过这是膳房的人不懂事,点心哪有做这么大的?做成两口一个的送来不就是了!” “……不是。”孟君淮闷闷地和玉引互望一眼,替她解释,“这不是府里做的。怪我,我从地安门给她买的。” 方式和邱氏:“……???” 这事还真不怪府里。 玉引近来胃口都不好,但不贪酸也不贪辣,就是偶尔想吃口喷香可口的烧饼。她总觉得府里做出来的味道不够足,孟君淮一琢磨,就问杨恩禄:“京里有没有哪家店做烧饼做得好?” 杨恩禄又把手底下的宦官全问了一圈,得出的结论是地安门那儿有家烧饼摊,卖的最好吃。 王府在东直门,离地安门不算近但也不远。孟君淮就每隔一天买一回,一回买够吃两天的。 还回回都亲自去。 头一回就把人家吓着了。 要说京里这些有绝活儿的店,见着达官显贵大驾光临那很正常,但像他这样乌央乌央带着一堆下人、一群护军来,来了之后却不是下人来买,而是马背上的爷亲自进店问“能放多久啊?怎么吃合适啊?有孕能不能吃啊?”的,没见过啊…… 做烧饼的老大爷都被他问傻了,后来再一打听,得知是逸郡王……更吓了一跳!这是正经的皇子啊! 他第二回去的时候,人家就说以后这店不开了,专门负责给他府里做烧饼,给他送到门口,保证精益求精。 孟君淮还得赶紧把人家拦下来,解释说大爷您可别,我家王妃是修佛的人,不爱给人添麻烦,您该怎么开店怎么开店,我自己来买就行了。 所以他也没跟人提把烧饼做小点啊……没准儿做小了口感就不好了呢? 眼下他就只能跟玉引的大伯母说:“您甭担心,她素日都很注意仪数,也就是自己待着才随意点,旁人瞧不见,自家人跟前又不用见外,没事。” 玉引低着头听他打圆场,听得脸都红了,偷偷一抬眼看到大伯母脸上的震惊,她又想笑。 大伯母肯定觉得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匪夷所思……可是她好喜欢这种感觉啊! 方氏只觉得自己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她都不敢躺在榻上拿脚尖踢着夫君,让夫君帮她端水,玉引嫁的可是个王爷! 邱氏倒是看得开些,她笑了一笑,只嘱咐说:“好好安胎是最要紧的,晚上要早些歇着,念经别念到太晚。” 孟君淮悚然一惊,看向玉引时满脸的震惊端然是在说:你连这话都跟你娘说? 玉引一触他的目光,连忙递个眼色回去: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方向,你别心虚啊! ☆、第60章 捧着 在目睹了孟君淮因为母亲提到“念经”就下意识心虚的事之后……玉引一连好几天都想起这事就忍不住要笑。 以至于后来她只要一笑,他就知道她是想起这个了。 “不许笑了!”没人的时候,孟君淮板着脸凶她,“我当时连话都没说一句,你都笑了我几天了?” 玉引望着他眨眨眼:“……噗。” 真的忍不住! 她转身打算开溜,他一把将她拽回来箍在怀里,手在她腰下三寸处一拧,磨牙:“你就拿准了爷不舍得打你是吧!” “我没有,您打呗?”玉引美眸翻翻,他迎面一吻:“还真舍不得,随你笑了。” 玉引给面子地嘻嘻一笑,发觉自己近来的心情是越来越好了。 最初决定把孩子生下来的那几天,她还是很害怕的,时不常地会担忧万一、万一自己真的把命折在上面了怎么办?可后来,她好像就越来越没时间多想这个了。 大概是因为他总在她这儿待着,总能找别的事跟他说。 比如昨天晚上,俩人就一起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看了半天孩子们写的字。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给她看,时不时还点评一句。 “和婧横平竖直,但捺总写不好。” “阿礼间架结构还是差些。” “哎……夕瑶这个字写得漂亮,你们谢家的女儿就是聪明。” “看看看……夕珍这个写得最好了,我就说你们谢家的女儿聪明!” 玉引被他这种拐弯抹角的夸奖夸得心满意足,之后又拿过阿礼写的那页。 她皱皱眉:“阿礼练字真快啊,看着明显比前些天又强些了?” “是,我最近两次去看他,他都在练字,嚷嚷着说要赶上他的两个堂哥,拼劲儿不小。”孟君淮一笑,“昨天逼着他不让他写了,他才不得不停下,跟我撅了半天的嘴。” “啧,和婧跟阿礼都很刻苦。”玉引笑笑,“不知道我肚子里这个怎么样。” “你肚子里这个啊……” 他瞅瞅她依旧完全看不出来的肚子:“他母亲有慧根,读起书来没准事半功倍。” 玉引觑觑他,简直忍不住现在就要为孩子的将来担心起来。 ——他现在就这么个夸法!以后得把孩子惯成什么样啊?真怕到时候他看这孩子什么都好,生把缺点也捧成优点。 那她可就只好做个严母了,这好难啊,她还是想对孩子温柔一点。 . 四月中旬,阳光明媚。齐郡王府的正院堂屋里,王妃在八仙桌一边抹着眼泪坐着,齐郡王支着额头在另一边也坐着。 一声长叹之后,他说:“别哭了,这确实是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这么哭,倒像驳了大哥的好意。” “大哥真的是好意吗!”齐郡王妃克制不住地道,“爷您从来没去过军中,大哥也不问问您的意思,就直接跟皇上开口把您发过去,天下哪有这么当兄长的!” “王妃!”齐郡王喝住她的话,侧首看看她,又不忍心。 他绕过八仙桌把她搂进怀里,温声劝她:“你放心,没事,就是一场小仗,叛军不过万人。大哥让我去,只是寻个合适的契机解了我禁足的事,等到了那边,估计都用不着我亲上战场。” 齐郡王妃点点头,又说:“那您也小心着……” “嗯,一定,我一定小心。”齐郡王淡一笑,“你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把几个孩子照顾好了。若觉得没趣,多跟各府走动走动,免得总为我乱想,你想也不顶用。” “嗯……”齐郡王妃又点点头,抬头望向他,“那爷您常写个信回来,我……我自己看了安心,还能念给孩子们听!您也不用多写,那太费神了,报个平安就行,让我们知道您好好的。” 齐郡王轻应了声“没问题”,夫妻俩又温存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正院。 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他被阳光照得浑身一暖,一直被他刻意压制着的那份阴暗,却反倒一下子滋生出来。 他也忍不住地在想,大哥真的是好意吗? 这一招能解了他的禁足不假,但也有可能让他送命。诚然,如果没有这件事,他还要再被禁足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可不管禁足多久,他都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就算是东厂西厂,也没有必要要他的命。 难不成大哥…… 齐郡王狠狠地摇头打消那个念头,却挡不住心里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他,毕竟是除了大哥之外,唯一嫡出的皇子。 他很想把这件事弄明白。听说消息是户部传给大哥的,他便想去问问六弟。 可仔细想想,六弟大抵也是不知情的。六弟一直都还算个重情重义的人,如若知到什么隐情,应是不会瞒着他。 除非六弟一心帮着大哥,刻意瞒他,那他问也白问。 “唉。”齐郡王叹了口气。罢了,至少在六弟这环上,他不该怀疑得太多。 六弟现下全部心力都投在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听说不知道多少个小摊贩都见过他的身影,看到他亲自去买东西,只是因为他有孕的王妃突然想吃口什么。 这六弟,居然还是个情种? 齐郡王脚下突然一顿。 这个让六弟费心费力到让旁人想笑的孩子,也是嫡出。 . 逸郡王府东院,尤氏坐在榻上品着茶,静静地看着阿礼练字,越看越觉欣慰。 她这回算歪打正着,叫两个侄子进来陪阿礼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阿礼会为了能比过他们而加倍刻苦。 但这样很好。王爷或许会因她让阿礼学习太久而不快,但阿礼自己肯努力,他则不会太过阻拦。 尤氏噙着笑一言不发地看着,直待他又写完了三页,她才唤了一声:“阿礼,停一停吧,母妃跟你说几句话。” “好。”阿礼乖乖地将笔架在砚台边上,走到母亲面前。 尤氏揽过他:“你近来很努力,这很好,但你也不能一味的只顾自己努力。” 阿礼想了想,然后不解地望向她:“我有什么没做好吗?” “没有,母妃只是先提醒你一声。”尤氏笑笑,“书读的好很重要,但旁的事你也要注意。比如说……你要多跟你父王亲近,要孝顺。” 阿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尤氏温声又说:“你看,天气慢慢热了,你嫡母妃安着胎不能出门,你父王不主动提避暑,但不意味着他不觉得热。” 阿礼便懂了一些:“那我……应该劝父王去避暑?” “不,你也不用劝。你只要问问他想不想去,若他反问你想不想去,你便说是。这样他便是为了你才去的,你嫡母妃也会理解。”她说罢又叮嘱了一句,“但你可别说是母妃教你的。” 尤氏心里细细盘算着,一边觉得很累,一边又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这是她的儿子,她必须为他打算。眼看着王爷现下已经把王妃捧在手心里,那若王妃也生下一个儿子,阿礼的前程就很会不好说。 她又实在无法下手让王妃失子,能做的,便只有在王妃生产前让阿礼多和他父亲相处,让王爷更喜欢他,日后不要因为有了幼子就忽略他。 否则,小小的婴孩夺走了父亲的尽数偏爱,日后想再分一杯羹回来,都会是很难的事。 尤氏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希望这回佛祖能顺她的意。 正院里,玉引听孟君淮提起避暑的事,不觉一愣:“这就要避暑了?” “是开始热了,但我估摸着阿礼主要是想玩。”孟君淮道。 她想想也觉得是。去年避暑的事是和婧最先提的,小孩子嘛,喜欢清苑胜过府里实在太正常,连她都觉得清苑要有趣得多。 她便说:“那殿下带他们去吧,和婧、阿礼、兰婧都带上,阿祺还小,问问侧妃的意思?” “……”孟君淮好笑地看着她,“甩手甩得这么快?” “不然呢……?”她望着他发怔,“还需要我亲自安排什么吗?我这怀着孕……” 他四下瞧瞧,抄起桌上的一双筷子就敲她:“你不去?” 玉引还是那句:“我这怀着孕……”她边说边抬手擦擦额头,那双筷子是她方才夹过咸菜的,被他这么一敲,觉得自己额头上一股咸味。 “你打算把自己捆在屋里直到孩子生下来啊?”孟君淮皱着眉道。 他很清楚地发现,打从怀孕以来,她出门走动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而且在屋里时,她也是大多时候都在榻上歪着,能不下地就不下地。 他知道这多半是之前的恐惧扰得她心神不宁,过度地担心自己会小产什么的,早就想拽她出去走走。 不过头三个月也确实容易出问题,他便等了一个月,现下阿礼一提避暑的事,倒是刚好。 “我可跟你说,你这么一味地静养,可能反倒不容易生下来。” 孟君淮话音未落便见她神色一颤,点到为止地不再继续“恐吓”。他伸手揽过她,附在她耳边,语不传六耳地又低言了几句。 “真的?”玉引惊奇地望着他。 他点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但这……这不好吧?”她细想着蹙蹙眉,“还是算了,咱就去清苑就行,我跟您去就是了。” “哎,别客气。”孟君淮一哂,“我都安排好了,没你要操心的事。” ☆、第61章 借住 直到这会儿,玉引才知道孟君淮开口去跟谨亲王把别院借来了。 各皇子的府邸虽然都修在京郊,论起来同样凉快,但规制还是不同的。 没封王的就是最简单的皇子规制,封了郡王的扩建成郡王规制。而谨亲王那里,除了有一套亲王规格的别院外,还有一套皇帝亲赐的院子,那是正经的皇家园林。 这么多年来也没外借过。 玉引被孟君淮这举动弄得不□□生,追着他问了好几天:“这合适吗?皇上赐给谨亲王殿下的东西,咱们怎么好借过来?” 然而孟君淮觉得很正常,他说:“没事,我本来是想跟大哥借他那套亲王规制的别院,他自己开口说借咱这套,可见是没事的,他自己心里有数。” 玉引这才放心下来。 . 谨亲王府。 孟君涯一进正院,便见自家王妃又在忙。 “凉玉阁夏天住着最舒服,就是家具都旧了,去给换套新的。”谨亲王妃傅氏边翻手里的册子边回思,余光扫见脚步过来才注意到来人,“爷。” 孟君涯一哂,径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劝着我把父皇赐的地方给六弟住就得了,还替他们操心到这份儿上?你这真是长嫂如母。” “咱也很少去,借着这机会打理打理罢了。”傅氏继续翻着册子,又点了几处已久未换家具的地方,着人去办,直到册子猛地被抽走。 “行了,六弟他们用不了这么多地方。”孟君涯将册子丢在一边,看看她,挥手让下人都退下去。 傅氏抿了抿唇,应了声“哦”,神色却止不住地显了黯淡。 “你看你,我就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孟君涯一声喟叹,握过她的手,“你啊……都说了让你别总记挂着,你非得时时处处往那上面想。六弟府上几个孩子都好好的,这六弟妹的胎听说也还不错。” “可是我……”傅氏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知道六弟的孩子应该会很好,但她就是心里不安生。 她自己没了的孩子太多了,现下已经对失子的事草木皆兵。听说逸郡王妃有孕时,就天天都在祈祷她这孩子不仅能平平安安生下来、更要平平安安长大。眼下他们夫妻要住到自家的别院了,她更恨不能事事都为他们打点到位,让那孩子在母亲肚子里尽可能地长得更健康、更强壮。 沉默了好久之后,傅氏到底把这话题绕回了自己身上:“回头……爷让母后赐个好的进来吧,我把她当亲妹妹待。” 孟君涯眉心一跳:“母后说你了?” “没有。”傅氏摇摇头,“我这生的……活不下来,想来多半是我身子不好,御医没瞧出来罢了。您不能只有一个儿子,现下您不急,那等来日父皇……” 她的话顿住,诅咒天子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跳过这一句又道:“您若一直只是个亲王,独子做世子没什么。可储君的人选,那是关乎天下的大事!” 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谨亲王是储君的事,早已算被搁在了台面上。除了没正经地封太子,一切都是比照着太子的待遇来的。如此自然满朝都看着他,年月长了,谨亲王只有一子的事,也被搁在了台面上。 不少人都在为此担忧,觉得如若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更有人在戳着傅氏的脊梁骨指责,骂她自己的孩子养不活,还把着谨亲王,不让他和旁人生孩子。 可哪有这样的事?府里的妾室都在那儿放着,他这当亲王的若愿意去,她能拦着吗?只是他自己不喜欢罢了。 早几年,傅氏还是痴迷于这种他只待她一人好的感觉的。但现在,外面的风言风语让她越来越承受不来了。 “爷您……好歹再添个儿子吧。”傅氏恳切地望着他,“现下这般,真的不行。” “再说吧。”孟君涯还是把这话题绕了过去,想了想,问她,“你去过四弟那儿了吗?” “爷……”傅氏还想再劝他几句,一对上他眼底的殷殷笑意,已到嘴边的话又突然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随着他把话题转开:“去过了,见了四弟妹。” 傅氏静静道:“四弟妹执意不肯收那些东西,说府里什么都不缺,还说是四弟特意给她留了话让她不许收,说是……能有这番安排,已经很给咱们添麻烦了。” 特意留了话? 孟君涯微微一奇。 从小到大,他给四弟送去的东西,从来没有被退回来过。 . 五月初,孟君淮和玉引带着几个孩子到了谨亲王借他们的别院。 这地方原叫御云园,赐给谨亲王后避开了御字,改名凌云园。园子里侍候的人都是宫里拨下来的,从服制到仪数一切规整,弄得和婧看后觉得紧张。 和婧喝着杨梅汁,小声地跟玉引抱怨:“这儿不好玩,大家都板着脸,跟宫里似的,不如咱们自家的园子!” “他们规矩好,也不妨碍你玩啊。”玉引点着她的额头一笑,“我瞧着后头有个秋千,你回头带着阿礼兰婧一起玩,千万别觉得奶娘在旁边待着烦,这要摔了就是大事。” “我知道!”和婧点头应下,想了想又说,“父王让我也多陪母妃出去走走!” 玉引也说:“我知道!” 孟君淮非得带她出来、还非得借谨亲王的园子,就是为了让她能有兴趣多活动活动。其实她自己也想好了,这凌云园足够舒适,许多地方一点都感觉不到暑气,是可以放心走走。 单是她住的这个凉玉阁就挺有趣的。这小楼阁周围没有墙,完全是拿竹林围起来的,竹林间还有蜿蜒曲折的小甬道,交叠的竹叶茂盛得将热气全挡在了外面,里头凉风习习。加上竹色翠绿,真就如同一大块冰凉的翠玉镇在府中一样。 于是孟君淮来的时候,便见琉璃正端着酸梅汤出来,要往竹林里走。 他把人叫住,接过托盘问清楚了玉引在哪儿,就自己进了林间小道。 向左拐了三道弯后直通一道小溪,溪边有一座凉亭,他一眼就看到她双手撑着石案,好像是累了在休息的样子,可旁边明明有石凳又不见她坐。 可她这么个站姿,居然依旧很好看。翠绿的竹林间,她一袭淡黄长纱衫看起来干净清秀,虽是弯腰支着桌子借力,但又不见一丁点疲惫带来的狼狈。小风吹过时,她的衣角裙摆被稍稍惹起一缕弧度,仙姿飘逸。 孟君淮忽地想起很久之前他还与她不熟的时候,看着她的背影会觉得这就是仙风道骨。 “在下无事闲逛,不知恰遇仙子下凡,搅扰了。”玉引乍闻笑音,微一怔,边回头边脸红:“讨厌!” 孟君淮嗤笑,走进亭中将手里的酸梅汤搁在石桌上,伸手擦擦她额上的细汗,又一哂:“这是走累了?怎么不坐下歇息?” “这地方长年累月阴着,石凳太凉了,怕对孩子不好。”玉引摸摸小腹。暂且依旧摸不出来,但她太清楚这孩子在慢慢长大。 孟君淮瞧了瞧周围生着青苔的石凳,径自坐下,然后一把拉她坐到膝上。 “哎……”玉引赶紧悬住力,虚虚地坐着,“我近来肯定重了不少,好几条马面裙的裙门都合不上了。” 换句话说就是腰粗了。 孟君淮使力一按她肩头,硬让她实在的坐下,腿上不在意地颠了颠分量:“还好,没多重,再过几个月我也盛得动你们俩。” 玉引侧首看看他,还是打算起来:“回屋吧,真的凉,殿下也别久坐。” “没事。”他不在意,手环着她一笑,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提问,“今儿路上累不累?到之后睡了会儿没有?晚上想吃什么?” 玉引噙着笑答说不累,想了会儿跟他说:“咱吃点府里吃不着的吧?” “哎呀这你可难着我了。”孟君淮做苦恼状皱眉,“咱可是个王府,吃不着的东西少啊!” 这是实话,民间那些东西平常府里虽然不做,但她若点名要哪一样,其实厨子也能做得出来。 玉引就改口说:“那咱吃点平日不常吃的吧!” “这个可以。”孟君淮安心应下来,而后乍闻身后一声:“爷!” 二人都一滞,下一瞬玉引便从他腿上弹了起来。孟君淮阴恻恻地一扫几步外的杨恩禄:“一惊一乍的,再吓着王妃。” “爷您恕罪……”杨恩禄赶忙一揖,然后又道,“十二殿下来了,瞧着心情不佳,现下正在前头等您。” . 凌云园待客的正厅里,皇十二子按捺了好久,还是没压住火气摔了个杯子。 “哎……你这摔的可是大哥的东西!”孟君淮听着脆响一笑,十二皇子摒了口气,起身一揖:“六哥。” 孟君淮落了座:“怎么了这是?我刚到园子里歇歇,你杀过来干什么?” “我这是有火没处撒!”十二皇子明显火大,掰着指头给他数,“您瞧啊,大哥够忙了,二哥跟三哥亲近,三哥是老十的亲哥,四哥给差出去了,五哥屁事儿不管……” “行了行了!”孟君淮听他连这话都出来了,赶紧挡住,想了想前两句,道,“老十又犯浑了?” “切,可不是吗!”十二皇子狠拍桌子,“我今儿早上进宫问安,见完母妃去见母后,十哥也在。嘿我一听才知道……近来他可没少进宫见父皇,又是喝茶又是下棋的。然后现在不是四哥碰上事,给差出去了吗?母后她肯定担心啊,父皇近来又一直不见她,她便跟十哥说,让他得着机会帮咱四哥说说情,让父皇叫四哥回来,去平叛毕竟难免凶险……” 十二皇子一口气说下来直觉的口干,想喝口茶,手在桌上一摸才想起自己刚才把茶盏砸了。 他只好咽口口水继续:“然后您猜十哥说什么?” 孟君淮:“说什么了?” “他在母后面前直接说,四哥原是罪有应得,活该父皇禁他的足,现下能解了禁差出去就不错了,该让他好好将功抵过,别再想别的。” 十二皇子气得又拍桌子:“您说这是人话?这些年,母后就算没正经养过咱,对咱也都不错吧?十哥这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吗?” “这话是过分!”孟君淮听着也生气,然而十二皇子的话还没说完。 他重舒了口气又道:“后来我还听坤宁宫的人说,他明里暗里逼着母后下旨把他们家那柳氏扶正,如果母后不答应……” 孟君淮神色微凛:“他还敢威胁母后?” “呵,他现在本事可大了。”十二皇子冷笑涔涔,“他那意思,是父皇现下正看四哥不顺眼,如果母后不答应,他就跟父皇说道说道,让四哥驻在边疆不用回来了!” “这混账!”孟君淮脱口而出。话音落后,转而一阵心惊如潮急涌。 又是东厂……是东厂把十弟捧到了父皇跟前。 放在从前,十弟是鲜少能在父皇跟前露脸的。 “这事得回大哥。”他看向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烦不胜烦地摆手:“可让大哥清静清静吧!我都懒得多理这混蛋!” “不,必须回大哥。”孟君淮定定神,起身便往外走去,“备马,我去谨亲王府。” ☆、第62章 怪食 凉玉阁里,玉引还真认真“研究”了一下有什么府里不常吃、又有趣儿的东西可以当晚膳。 珊瑚和赵成瑞分别提了几样,珊瑚说的多是主食,譬如天津的煎饼果子、坊间街头的面茶,还有一碗下去肯定就饱了的卤煮火烧;赵成瑞说的则都是荤食,什么干锅牛蛙、爆肚儿、炒肝儿、羊脑烧饼。 玉引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只尝过面茶,另几种都只闻其名不曾见过其影,就索性说都备点上来吧! 等膳的过程中,她居然还有点紧张。主要是让干锅牛蛙和羊脑烧饼给吓的,尤其是羊脑烧饼,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恶心? 不过这种感觉没抵过好奇心,玉引只专门问了一句,不会为了做这个烧饼专门杀头羊吧?赵成瑞答说那肯定不会,府里每三五天宰头羊做菜是肯定的,这羊脑没人吃就是扔,现下想吃了自有现成的。 于是她就安心了,高高兴兴等晚膳。 结果晚膳端上来的时候,听杨恩禄过来禀话说:“爷跟十二殿下一起回京了。” 玉引:“啊?” 杨恩禄又说:“爷说他最迟明天就回来,让下奴留下好生伺候您,您甭担心。” 玉引:“哦……” 顺着这话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杨恩禄算孟君淮身边使着最顺手的人,现下连他都没带走,可见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不然总得有个得力的帮手在身边才好。 玉引便摆摆手让杨恩禄退下,自己带着几个孩子“探索”桌上的吃的。 煎饼果子、面茶看上去最正常,干锅牛蛙不细看牛蛙的形状瞧着也就是一小锅菜。玉引鼓了一会儿勇气,伸手拿了个羊脑烧饼起来。 热腾腾的烧饼从中间划了个口,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白白的羊脑,看着像豆腐沫,可惜满桌都知道这是羊脑。 一桌孩子都屏息看着她,和婧有些担心地拽拽她的衣袖:“母妃……” 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玉引吭哧一口咬下去! 玉引努力不想“里面是羊脑”这回事,品了品,居然觉得还不错!口感有点绵、有点沙,鲜味特殊,但一点“恶心”的味道都没有,不难吃。 她微笑着看向和婧:“你来一个?” 和婧立刻使劲摇头:“我不!” 之后这顿晚膳就在不停的相互嫌弃和笑闹中度过。 这边夕珍舀炒肝,阿礼看着那个粘稠的质感就又咧嘴又捂嘴,最后特别嫌弃地说了个形容:“好像鼻涕!” 刚吃了一口到嘴里的夕珍:“……” 那边和婧跟夕瑶研究卤煮火烧里都有什么,夕瑶年纪最小,就认识豆腐和火烧,和婧则还认识个大肠。 “这是什么?”俩小姑娘舀出了一块都不认识的东西,深灰色,好像是荤的,但里面又包着一个管状的奇怪的东西。 赵成瑞探头看看:“哦!这个下奴认的!这是肺!”他拍拍胸口,“左边右边各一个!” “……”众人一起侧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哄堂大笑,珊瑚打着他说:“你不在自己身上比划猪肺行吗?” . 相较凌云园中的一派轻松,谨亲王府则是一片乌云压境。 三人坐在堂屋里各自沉默了一阵,孟君涯一叹:“东厂要捧十弟这事,我是有所觉察了的,只是没想到他起来得这么快。” 他以为东厂要用别的路数,比如给十弟些实权、帮他谋个官职什么的,没想到是直接捧到父皇跟前,连道弯都不带拐的。 孟君涯有些头疼。因为东厂势大的关系,许多事都不得不避着,比如这回为了帮四弟解禁而向户部打听事情,他一开始就跟哪个兄弟都没敢提,生怕传大了又让东厂拿来搬弄是非。 但如果东厂已经在这样抬十弟了,总避着便是不行的。 挑一个原本排不上号的皇子去捧,最终是什么目的,用都不用问。 孟君涯静思良久才又开了口:“这是我会安排,你们安心避你们的暑。母后那边,我让老三去说老十。” 十二皇子在气头上:“三哥是哪边的那可没准儿!亲弟弟在父皇跟前得脸,我才不信他没好处。” “十二弟!”孟君淮何止他,起身向孟君涯一揖,“大哥如有什么别的吩咐,也及时知会兄弟们一声。还有,四哥那儿……我也觉得如能想法子早些回来,便还是早些回来为好。” 在兵荒马乱的地方待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谨亲王颔首,遂吩咐下人送这两位弟弟离开。 待得房中安静下来,孟君涯又静坐了许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收场的。只是事到临头,还是难免觉得力不从心。 兄弟间、庶子和嫡母间会这么快生出隔阂,是他所没想到的。就拿十弟这事来说,如若十弟现下能禁住诱惑,仍跟一众兄弟拧成一股绳,事情就要让人舒心得多。但无奈,十弟太心浮气躁了。 “来人。”谨亲王一喟,“去浦郡王府,问问三弟有空没有。若他无事,让他速来我这儿一趟。” . 是以当晚,刚从宫里陪父皇下完棋正春风得意的善郡王,到了家就被自己的亲哥哥骂了一顿。 浦郡王把他扣在堂屋里,拍着桌子怒斥:“你小子胆子大了是吧?那种话你都敢在母后跟前说?母后没赏你顿板子那都是给你面子!” “三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善郡王不服,“咱不跟大哥四哥比,但你别忘了,咱亲母妃也是贵妃!你至于非这么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吗?现下是四哥落难,母后自己要开口求我,我连实话都不能说了?!” “你那是说实话?!”浦郡王气急,撸袖子过去要揍他,善郡王反应也快,绕着桌椅一壁躲他一壁理论:“怎么不是实话?你就说怎么不是实话!四哥他是自己作的不是?他那罪名可不是别人强安给他的!” “老十你真是……”浦郡王气得直磨牙,“老十你真是浑人一个啊你!三哥把话给你放这儿,你要真拿四哥要挟着母后把你屋里那什么柳氏扶正了,我告诉你!你以后甭管我叫哥!” 他说罢甩手就走,善郡王在后头不忿地抬杠:“我还真不缺你这一个哥!” 浦郡王身边的宦官赶紧跟上去劝自家王爷:“爷您消消气儿……” “滚!”浦郡王没个好脸儿的一个字骂了回去,又切齿道,“去宫里回个话,明天一早我进宫见母妃去!” . 过了三五日,宫里的事就在一众皇子和各府正妃之间传遍了。 具体的细节不知道,众人都听说的,是堂堂贵妃到坤宁宫门前跪着谢罪来着。而皇后也不含糊,真就让贵妃在殿前跪了足有两刻,才让人扶进去说话。 事情传到凌云园时,孟君淮就一声冷哼:“这老十真能犯浑!母后和贵妃娘娘和睦了这么多年,硬让他搅合得生分!” 玉引也不知道怎么劝。 往前算,这事儿真是十皇子这个当儿子的打了嫡母的脸,而且当时十二皇子都在场,估计旁的宫人也不少,皇后不高兴是自然的。 她认真想想,如果有一天类似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比如阿礼或阿祺在她跟前出言不逊,而尤侧妃过来替儿子谢罪,她估计也只能让她跪一会儿把罪谢足了再说别的。 毕竟这样的事很动摇主母威严,她需要让阖府上下看到这一出,才能把威严重新立住。同理,皇后也需要这样找回自己的面子。 所以她即便知道这会儿为十皇子说说话或许更有利于平息矛盾,也还是把搅浑水的话忍了。 “对,善郡王太浑了!”玉引边帮着他骂,边从碟子里舀了口吃的送到他嘴边,“咬一口?” 孟君淮皱眉看看:“这又什么啊?” 他发现打那日之后,她突然爱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这几天他已经被她塞过了臭豆腐、炸咯吱、卤鸭脖等各种风味的小吃。 他义正词严地表示过他以前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吃不过,无奈她理直气壮地回说她也没吃过,试着试着就品出滋味了。 眼下递到眼前的这一勺,看上去就是灰不溜秋的一勺抹状的东西,细看还泛着油花,闻着还有点腥。 孟君淮谨慎地瞅瞅她:“又是什么的脑子?” “不是!这叫麻豆腐,他们说是粉房磨豆粉剩下的渣子拿羊油炒的,普通人家常吃。”玉引很认真地建议他尝,“我这两天吃这个可上瘾了,哎你别说……民间稀奇古怪的好东西真不少哎!” “……”孟君淮神情沉肃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在想她肚子里怀的这个是不是饿死鬼投胎。 不然她堂堂一个贵女出身的王妃,怎么突然爱吃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了呢?! 还豆渣! 然后他看看她满眼的期待,没骨气地把送到面前的这勺麻豆腐吃了进去。 “怎么样?”玉引眼睛亮晶晶地问,真挚地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也爱吃。 “嗯……”孟君淮细品了品,神色古怪地默了一会儿,点头承认,“还真挺好吃的。” ☆、第63章 突发 孟君淮和玉引在凌云园一直待到了八月,直至中秋将近才回到府中。 玉引该是在九月底十月初时生产,这会儿便已是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对着镜子怎么看自己都觉得特别丑,丑得无以言表! 于是她把两个侧妃每日来问安的规矩免了,又跟孟君淮说中秋的家宴她也不去了,一是形象实在不济,二是一场家宴下来也挺劳心伤神。 孟君淮听后道:“那就不办家宴了吧。你这当家主母不去,还算什么家宴?咱自己过自己的。” 中秋就这样改成了大家各吃各的月饼和螃蟹,显得似乎有点萧索,不过孩子们还是很高兴的。 几个女孩子坐在正院里,跟着奶娘学用蟹八件。和婧和夕瑶年纪小用得慢,拆螃蟹拆得最快的夕珍就时不时夹一筷子自己的喂给她们,喂着喂着,和婧想起了自家弟弟。 她扁扁嘴:“可惜阿礼不在,也不知道他吃螃蟹能吃痛快不能?” 母妃交待分螃蟹的时候她是在旁边听着的,赵成瑞禀说今年的蟹进来了,挑挑拣拣之后,算得上‘上好’的有五篓。母妃便吩咐给北边送一篓、东院西院各一篓,余下两篓留在这儿,她们和父王一起吃。 虽然一篓看上去也不少吧……但这么一比,和婧就觉得东院的螃蟹比这边要少多了,但论人数可没少出一半去,她好担心阿礼不够吃啊! 夕珍又喂了她一口蟹黄,安慰说:“肯定能吃痛快。我今天去膳房帮姑母叫豌豆黄的时候,就见东院的人拎了螃蟹过去,说让膳房做成汤包——您看,都能拿来做汤包了,能不够吃吗?” 和婧想想,点了头,觉得这个算法很对! 夕珍自己也吃了一口,望了望身后的正屋,很想进去把心里的委屈说一说,最终还是忍住了。 其实她今天去膳房的时候,东院的人不止是要拿螃蟹做汤包,见到她端着豌豆黄要出来,还伸脚跘了她,害得她摔了一碟豌豆黄不说,手腕也蹭破了。 但那边去的人也不是寻常下人,是尤侧妃的两个侄子。他们在府里的身为跟她与夕瑶是一样的,她便不想跟她们争。 可是二人里年长尤则昌故意扯着她受伤的手腕说:“我们听说了,你是跟京中谢家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旁系,跟王妃八竿子都打不着!那你日后就少做一派清高样子,大小姐和谢夕瑶跟你怎样我们不管,大公子拿你当表姐叫着你还敢不理?你当自己是谁啊!” 谢夕珍被找茬找得莫名其妙,忍着疼睁开他的手反驳:“我什么时候不理大公子了?你怎么红口白牙乱咬人?” “你还嘴硬!”尤则昌又推她,夕珍一个趔趄后站稳了。 他指着她说:“昨天在正院,你抱着阿狸去找大小姐,大公子喊了三声你都没理,你装什么傻?” ……有这事? 夕珍觉得或许是自己一时走神没听见,理论的话已到嘴边,她却没说出来。 在她进京之前,母亲叮嘱过她,她跟京里的谢家小姐们不能比,王妃按亲缘算是她的表姑不错,但她们的身份还是天差地别。 母亲说现下能到王妃身边陪着府里的大小姐,于她而言是难得的机会,就连日后挑夫家都可以挑更好的,所以要她千万谨慎,绝不能惹王妃不高兴。 母亲还尤其叮嘱说:“跟你一起进王府的夕瑶,是王妃本家兄长的女儿,她年纪更小、跟王妃关系也更近,你可不能比照着她行事。同样的事放在她身上,王妃不会嫌弃,可搁你这儿兴许就不一样了。” 这句话夕珍一直记得,所以,夕瑶饿时会大大方方地跟王妃说她晚上想吃什么,问王妃能不能加菜,她从来没有;夕瑶困时会打着哈欠直接爬到王妃榻上睡觉去,她也不敢。 所以现下这件事……她还是不要再争什么了,真闹到王妃跟前,对她是什么后果还不一定呢。 卧房里,玉引歪在罗汉床上,探手将窗户推开了条缝向外瞧了瞧,笑道:“这几个丫头是吃高兴了啊。刚才可说好了要一起去花园看月亮找玉兔,现下还不走?” 但她兴致勃勃的调侃没得到回音,低头看看,孟君淮还在专心致志地听她的肚子。 “……怎么没完了呢!”她嗔怒着一推他,他一握她的手:“别动。” 什么别动!殿下您这个癖好太奇怪! 玉引瞪着他一声哼。 打从她肚子慢慢显了型之后,他就有了这个爱好,并且随着她月份渐足而愈演愈烈。这几天已经发展到了能专心致志听一刻,要不是这弯腰驼背的姿势瞧着实在累人,她大概免不了要怀疑他是不是听着听着睡着了?或者入定了? 而且他还不止是听!他还摸!顺着这个圆圆的弧度摸来摸去……感觉像在擦西瓜! 玉引就不懂了:“到底是真能听着什么,还是真能摸出什么来?” 就算是好奇男孩还是女孩,也没听说过这么摸的啊? 孟君淮抬抬头,严肃认真:“没有,我就是觉得你都怀了他八个多月了,我都没怎么跟他接触过,怕他到时不喜欢我。” 玉引:“……” 然后他隔着中衣亲了亲她的肚子,又一字一顿道:“听着啊,我是你爹,现在正陪你娘过中秋。这是咱一家三口头一回一起过中秋,明年这会儿你大概就……十个月大了,到时候爹喂你吃螃蟹啊。” 玉引:“十个月大还不能吃螃蟹。” “你娘说她到时候自己吃螃蟹,不给你吃。”孟君淮张口就来。 玉引:“……” . 晚上,他又留在了正院,自然没做什么,二人盖着一床被子,但离了半尺距离。 其实大夫说过了五个月就可以适度行房了,但他坚持不,反问她:“你不会因为这个更害怕?” 会。她对生孩子的恐惧感从来没有彻底消失过,再行个房,她肯定又要紧张好几天。 于是就硬生生忍到现在。其间她想过要不要劝他去两个侧妃那里待几晚,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怎么都没能把那话说出来。 莫名别别扭扭的。 眼下,昏暗的幔帐中,玉引看了看他,被子里的手探过去握他的手:“殿下?” 孟君淮“嗯?”了一声,立刻翻身面朝着她:“怎么了?” “我……要下个月才能生,生完之后还要做一个月的月子,做完月子也不是就能立刻……那什么。”她深吸了口气,“殿下闷得慌不?” “嗯,闷。”他坦荡地承认了,然后伸手摸摸她的脸,“不过没事啊,这都不要紧,你先安安稳稳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不用替我操这个心。” “要不然您……”玉引怔怔地望着他,从理智上想把那句大度的话说出来,“不然您……” 她说不出来。 玉引摒了口气:“算了。” “怎么了?”孟君淮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反是为她目下泄气的神色感到意外。 他抬手一支头睇着她:“你学会吃醋了?” “我没……”玉引当即反驳,旋即一阵心惊。 她在吃醋吗? “我没有。”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否认了。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对的。 她扶着肚子小心地翻了个身,侧躺着背对着他,竭力地想让自己静下心来。 孟君淮看了她一会儿,凑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在她耳边吻了吻:“干什么?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玉引咬着嘴唇没吭声。 “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侧妃那儿了?”他锲而不舍地继续在她耳边戳穿她。 “我没有!”玉引竭力否认,猛将回身他一推,“您想去就去……是该去看看侧妃们了!” “我不,我就爱看……”孟君淮骤闻一声倒吸凉气的声响,“你吃醋”三个字陡然噎在喉咙里。 “玉引?!”他大惊,定睛看她,却见她缓下一口气之后又猛地抽了一口。 玉引只觉腹中一阵阵搐着,这感觉前所未有而且突如其来。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是要生了,可她有很清楚明明该再有一个多月才生。 就、就因为她刚才推了他那么一下?! 她又缓了两下之后终于喊了出来:“珊瑚!” “你等着!”孟君淮如梦初醒,翻身下榻便往外冲。 听到疾呼刚跑到门口的珊瑚和杨恩禄被他一撞,还没来得及下跪谢罪就被他拎住了。 孟君淮急道:“珊瑚去叫大夫!杨恩禄你速进宫,让母妃传个太医来!” “殿下!!!”玉引蓦然一声喊。 她被腹中渐次分明的疼痛激得脑中一片空白,空白里,压制了几个月的恐惧翻涌而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找他,手在榻上摸了摸旁边却寻不到,委屈便也被激了出来:“殿下!” “玉引。”孟君淮赶忙从门口折回来,看她满头的细汗,伸手将她一拥,“没事、没事,你忍忍,大夫马上就来,你别害怕……” “你不许去侧妃那儿……”玉引无助地倚在他怀里,手借着腹中痛感紧攥住他的衣领,“你不许去……!” 孟君淮愣了愣,好一会儿后,他深吸了口气吻在她额头上:“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好好生这孩子。” “嗯……”玉引呜咽着点点头,双眸含着泪望向他问,“我和孩子,都不会死的……对吧?万一有什么危险,我……” 一瞬间,孟君淮如鲠在喉。 她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想听他说一定不会出事,又知道其实他说了也没什么用。 她八成是要早产了,早产这一关,比寻常生孩子还要难过些。 “玉引你……别怕。”他的声音有些失力。他不想显出惊慌,但根本就遮掩不住。 “别怕,我在这儿陪你。”孟君淮紧攥住她的手,执到嘴边吻了吻。 她听到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让太医拼尽全力保你平安。” 至于孩子,随缘吧。 他有些愧疚地凝视着她的肚子这样想着,却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第64章 早产 太医和产婆到时玉引已疼得说不出话,额上的冷汗擦掉一层又冒出一层,紧攥住孟君淮胳膊的手越掐越用力,指甲硬生生在他腕上刻出一道血印来。 孟君淮虽一直陪着她,看着她现下情状尚可,也还是阻不住心底的恐惧。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和婧、兰婧、阿祺出生时他都不在府中,阿礼出生时他虽在,但尤氏一发动,下人便立刻将他请了出去,他从不曾目睹过女人生孩子。 而现下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越来越疼,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安慰她的话说到后来也说不出了。 “爷。”杨恩禄在旁又劝了一声,“爷您请出去等吧……产房血气重,再说这地方得留给太医和产婆忙。” “嗯。”孟君淮定神一应,拍了拍玉引的手,“玉引,你好好听产婆和太医的,这孩子肯定能平安出来……我就在旁边,你别怕。” 玉引勉力点了点头,紧咬着的嘴唇一张,从疼痛中挤出一个字来:“好……” 她便松开孟君淮的胳膊,孟君淮也松开她,坐到了几步外的案旁。 “爷,您还是……还是出去等吧,您瞧这地方……”杨恩禄小心地继续劝他,“血气对您不好。” “你要是害怕你出去。”孟君淮望着玉引未动,“王妃生着孩子都没说什么,我经点血气算什么?” 并没有过太久,血气味便出来了。孟君淮只觉一股像铁锈的味道直冲面门,他不自觉地窒息了一瞬,又缓缓地让自己适应下来。 玉引紧攥着床褥,觉得似乎这样攥着就能克制住疼,又知道疼痛并没有半点缓解。 反倒一阵比一阵疼得更厉害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脑中发蒙地听产婆告诉她如何用力,觉得随时都要力气用尽,但偏偏就又这样熬了下来。 而在剧痛中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她居然并没有喊太多声。 尤氏当时一直喊得那么惨。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是被疼得不听使唤,喊声每次到了嗓子眼就又瞬间被浇下去,她紧咬着牙关使着力,最多不过有那么一声两声的低鸣。 重重地又松出一口气来,玉引缓着劲儿,余光无意中扫见太医正向孟君淮禀什么。 然后看到孟君淮眉心一紧。 “殿下……”她紧张地看向他。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榻边,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会儿,神色沉肃道:“你……做得很好,孩子已出来一半了,很快便能生下来。” 她看他的神情不似哄骗,心下一安,忙又抽回神来听着产婆的话继续使力。 两步外,孟君淮脑中嗡鸣着,怔了许久,他终于转过身。 “太医。”他走远了几步,太医连忙跟上听命。 他道:“这个孩子没事?” “是,这孩子头已经顺利出来了,应是没事。”太医如实道。 “让这孩子平安生下来。然后,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王妃给我保住。”他说着一睇太医,见太医面显迟疑心下便一怒,压音怒喝,“照我的话办!她日后还能不能再生,不是你要顾虑的事!” “是、是……”太医赶忙应下。虽然这种事听起来棘手,但逸郡王自己都这么说了,他这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 半个时辰后,宫中。 定妃原在满殿的灯火通明中打着哈欠,新的消息一传进来,却把她吓得清醒了:“双生子?!” “是。”芮嬷嬷躬着身禀说,“大的已经出来了,奴婢离府时听见了屋里的哭声。但小的……小的还在王妃肚子里,太医说这两个孩子一是本就不足月,二是纵和旁的不足月的双生子比,也还是偏小些,王妃的身子又不算很健壮,这第二个恐怕是……” “这怎么办?!”定妃急得黛眉紧皱,略一想便要下榻,“本宫求皇后娘娘赐个御医过去。” “娘娘!您差去府里的那个是太医院的妇科金手,比御医不差!”芮嬷嬷道。 定妃定住神看看她:“是老六已经吩咐你什么了?” “是。”芮嬷嬷躬身颔首,“殿下让奴婢禀娘娘一声,这第二个孩子能不能活都是他的命数,若母子间只能保一个,他得保王妃的命。” 定妃浅浅一怔。 不知怎的,她想起贤嫔生十二皇子时难产,皇上在卧房外,一再只吩咐御医:“把孩子给朕保住!” 打那之后,贤嫔就对皇上不咸不淡的了。后来的这么多年里,贤嫔都只顾着照顾儿子,再没向年轻时那样做过任何有意争宠的事。 定妃一边想着,一边听到芮嬷嬷在旁劝道:“娘娘,您别生殿下的气,这是府里的正妃,再说前王妃已经……” “好了我知道了。”定妃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她循循缓了一息,看向芮嬷嬷,“玉引不止是府里的正妃,也真是个好孩子。老六要保她,就随他的意吧。只一样,若最后母子两个都没保住,让老六别胡闹,这算不得太医的罪责。” 定妃说着失笑。 她不得不叮嘱这么一句。就孟君淮那个脾气,他在意的人若一夜之间突然没了,他不一定要怎么发这股邪火。 “你跟老六说,就算是为新生的孩子积福,他也得冷静行事。” “是。”芮嬷嬷郑重应下,福一福身,便从永宁宫中退了出去。 . 逸郡王府。 王妃突然早产的事传开,整个王府都炸了锅。 但凡有人住着地方,灯全都亮了。北边的两方三合院里,几人听着信儿后或多或少地松了口气。 陆氏露了点笑:“那日后……正院也添了个小公子了,前头更热闹了。” 江良娣那张不饶人的嘴便又尖刻起来:“啧啧,能不热闹吗?从前就看东院俩公子一头热,现下可好,正经的小世子出来叫板了!” 东院中,尤氏循着心等到了禀话,听完之后滞了良久才缓下气来,心里五味杂陈。 “知道了。”她平淡道,“时辰不早了,先……先都下去歇息吧。等天亮了,你们看着给王妃和小公子备份礼送去,阿礼若要去看弟弟,让则昌则明陪他一道去。” “是。”山栀闷着头应下来,她觑一觑尤侧妃的神色,都不敢告诉她,王妃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多半也是个小公子。 正院里,玉引觉得自己已经累得没力气喘气。 太医早已往她嘴里塞过了参片,参汤熬好后,又直接灌了参汤。 她累得气息紊乱,喝汤时呛了好几回才勉勉强强把一碗参汤尽数喝下去,而后身上好像是多了些力气。 可这孩子就是出不来,她拼尽了力气他也还是出不来。 后来,她也不记得他到底是如何出来的,她好像并没有听到哭声,就浑身脱力地睡了过去。其间她又隐隐约约地醒过几次,每一次都听到耳边嘈杂不已,还有人给她喂过药,苦得她在梦里都想哭。 再醒来时,晌午温暖的阳光已将屋中照得一片明亮。 玉引费力地回过头看了看,一个襁褓放在身边,里面的孩子安心睡着。 “珊瑚……”她声音轻若蚊蝇,“另一个……另一个呢?” “娘子。”珊瑚被她一问,眼眶就红了,“小公子身子太弱,生下来连哭声都低得听不见,太医说可能……” 珊瑚抹了把眼泪:“现在殿下抱着他在西屋呢,娘子若想见,奴婢去请殿下过来?” 玉引兀自懵了良久,才终于点了头。 西屋中,孟君淮抱着孩子已静坐了不知多久。怀里的孩子又干又受,丑得像只小猴子,可他就是想再多看他一会儿。 他没想到玉引怀的竟是双生胎,就连大夫也完全没有察觉。这两个孩子都太小了,大的那个都比阿礼阿祺出生时小一大圈,怀里这个,小得弱不禁风。 在玉引难产的时候,他是毫无顾虑地想放弃他的,他远不如玉引的命重要。可是现在,孟君淮突然狠不下心了。 他甚至不敢多想这个孩子兴许再过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就会咽气的事。 “殿下。”犹犹豫豫的声音从房门口传来,孟君淮抬头一看,是珊瑚。 珊瑚低着头禀说:“王妃醒了,想……想见见殿下,还有小公子。” 他点点头,抱着孩子一语不发地走过去,走到她榻边还没坐下,就见她眼眶一红哭了出来。 “殿下……”玉引看着他抱过来的孩子心如刀割,她就是从前没怎么见过新生的孩子,都看得出这孩子实在太弱了。 “殿下,对不起。”玉引捂着嘴哭道,既想别过脸去不再多看,目光又始终仍停在孩子身上,她心底的自责犹如洪水决堤,“我该当心点的……该让他们好好的到足月出生!” “玉引。”孟君淮赶紧将孩子交给奶娘,转过身来哄她,“别哭别哭,生完孩子哭伤眼睛。”他边给她抹眼泪边道,“你够当心了,安胎的这几个月,没人比你更当心……这事不怪你。” 他心里也难过,老实说,这事若当真能怪罪到谁头上,那旁人心里都会舒服些,可并不能。他甚至直白地问过太医,会不会是有人做了手脚,太医却说应该不会,没诊出她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房里所用之物也一切正常。 所以,事情只是就这样发生了而已,或许是因为她猛然扭头那一瞬吃了个寸劲儿,也或许只是因为命中如此。 孟君淮把她搂进怀里,感受着她身体一点都使不上力的滋味,不禁搂得又紧了点:“不多想了,听话。我们……我们好好把这个孩子带大,我们加倍对他好,让他把弟弟那一份也活出来。” “我要再看看他……”玉引忍住眼泪望向奶娘,奶娘得孟君淮示意后才敢上前,玉引一看到那张小脸,眼泪就又出来了。 此后的好多天,正院都一片愁云惨雾。 王妃自己生孩子时伤了身,需要格外仔细地调养;小公子虽然命大没当天咽气,但依旧天天都让人觉得“这孩子活不下来”;就连先出生的三公子都算不上特别好,看上去也多少虚弱,哭声不响亮,吃得也不多。 这弄得孟君淮没办法。尤其是玉引,幼子不妥的事让她心思太重了,若不让她看孩子,她吃不下睡不着,可让她看,她根本就忍不住眼泪。 不论他怎么劝都不怎么起效,而且其实不止是她,就连他见到那孩子,都觉得十分愧疚。 他时不时就在想,中秋那晚自己若不跟她开玩笑,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现下这孩子命悬一线,当母亲的日日以泪洗面,他这当父亲的能说自己没责任吗? 可他不能跟她一起哭,还必须定住心神开解她。 但怎么开解才管用?管用得慢了还不行,她再哭就要把自己哭瞎了。 半夜三更,玉引躺在一片黑暗中,正在半梦半醒间怔怔发呆,突然觉得旁边被褥一沉。 “啊!”她蓦然清醒,辨了辨旁边的人,“殿下……?” “进去点。”他推推她,“我陪你睡,咱说说话。” “啊?”玉引愣愣神后即刻要拒绝,“别、别啊……” 她立即想到的是,她坐着月子都好些天没沐浴过了,身上一股怪味。 但他一翻身已伸手将她圈住,脸凑过去将她一吻,还深吸了口气,而后笑道:“啧,一股奶香味啊,倒好像你才是刚出生的。” “……”玉引缩在被子里觑觑他,他又笑了一声:“我这么多天没在这儿睡,你也不想我?我可是有一阵子没睡好了。” ☆、第65章 满月 玉引在闷在被子里不吭声,心里琢磨着还是得把他劝走。 说实话,她这阵子都可嫌弃自己了。她打出生开始就是谢家贵女,从来没脏这么久不沐浴过……虽然现下也每天擦擦身、用篦子篦篦头发什么的,可她还是觉得脏得很,脏得没脸见人。 是以连他白日里来看她,她都觉得压力特别大,现下他还打算跟她一起睡…… 玉引伸手推了推他:“殿下还是再自己睡一阵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不,我就不乐意自己睡,你要是非推我走,我可就去侧妃那儿了。” “殿……”她下意识地想说“殿下想去就去”,待想明白他在说什么,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嘿,就知道你不乐意。”孟君淮在黑暗中一刮她鼻子,毫无顾忌地又贴过去把她搂住,“你听爷说啊,那天见你拽着爷不让爷走,爷特别高兴。爷喜欢你,最喜欢看你在意爷,最怕的呢……是你有一天突然没了。” 突然没了…… 玉引在他怀里动了动:“怎么会?我都平安生下孩子了。” “怎么不会?你看你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他叹了口气,“孩子那样,爷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以为爷就舒服吗?但事已至此,每天折磨自己有什么用?你天天念叨的‘随缘’呢?” 玉引不吭声了。“随缘”的道理她当然懂,事到眼前了,随缘就变得很难。那毕竟是她的孩子,又那么小,她看着他气若游丝,就觉得自己也喘不上气儿。 她在他怀里抹了把眼泪:“这些理儿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不是滋味儿。您看,我吃斋念佛那么多年,什么坏事也没干过……就算我干过,也报应到我头上来啊,干什么算到孩子头上!” “你看你,你个死脑筋。”他低笑着,手摸了摸,摸到她脸上帮她蹭蹭眼泪,“你们不是讲究因果轮回吗?你是没做过坏事,但没准这孩子前世……” “殿下!”她立刻喝止了他。她现下听不得别人说那孩子不好,更不愿意听他这当父亲的,此时毫无凭据地说那孩子的不是。 “别生气。”孟君淮颔首吻了吻她,“你听我说完。” 玉引咬了咬唇,闷声听他说。 孟君淮说:“你没干过坏事,可能真的是他上辈子干过坏事。但是呢,坏事和坏事也不一样,不是事事都要拿命来偿的,是不是?” 玉引点点头。 他又道:“所以啊,他未必要拿这一世的命偿,可能只是要难受些天,还完这笔债罢了……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好,不过不管怎样,那都是他的命。” “这我知道……”玉引蹙蹙眉,觉得他说了一大圈,还是绕回了“那都是他的命”上,这话她也对自己说过,但并不能让她觉得心里好过。 孟君淮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我们不能左右的事,但于我们更要紧的,是我们应该做什么。”他缓了口气,“我们是做父母的,不管孩子如何,我们都要照顾好他。这样如果他能熬过这关,日后他便可以高高兴兴长大;而若他不能,在他活着这些天里,他也是开心的。” 他手指一抚她的眼皮:“日日让他看到母亲在哭,他肯定不高兴。” 玉引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温声又道:“再有,坐月子哭会伤眼睛这事可不是说说而已。你天天这样,万一瞎了,爷怎么办,另一个儿子怎么办?小的这个是你生的,大的就不是了?” “是……”她呢喃着道,见他又要抬手给他抹眼泪,就势抱住他的胳膊,“我都知道……明天、明天开始我一定当心!肯定不哭了!不管他能活多久,我好好的陪着他!” “哎,这还差不多。”他另一手探到她身后抚着她的后背,适当加了点威胁,“咱可说好了,不许再哭了。不然我只好不让你见他,到时候你别怪我。” “不用!我绝不哭了!”玉引赶紧保证,听到他满意地一声笑后,又说,“今儿……早点睡吧?” “嗯。”他拍拍她的背,“睡吧。” “……”玉引尝试着道,“您去西屋睡呗?” “我不!” 孟君淮在她侧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快睡,爷不嫌你脏。” 玉引:“……” . 于是天色再明的时候,进屋侍候的下人发现王妃的心情似乎……明朗了些? 玉引简单地盥洗后吩咐他们上早膳,每样都吃了一两口,然后叫奶娘去抱两个孩子来。 两个孩子都醒着,大的眼睛明亮地望着她,小的那个……她第一回发现小的这个除了身子太弱很惹人可怜之外,也真的很招人喜欢。 他精神依旧不太好,躺在襁褓中显得迷迷瞪瞪的,但是嘴角有一缕清清楚楚的微笑,望着她笑了好一会儿。 “小磨人精。”她轻点一点他的额头,“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爹娘、还有你姐姐为你担心了多少天了?你能好起来不能啊?哎……你说你们在肚子里就是兄弟俩做伴儿,你要是没了,你哥哥肯定会不适应,是不是?” 孟君淮笑看着她跟孩子嘀咕这些有的没的,等她嘀咕完,他也去嘀咕:“我跟你说啊臭小子。你得好好活下来,咱爷俩还有笔账得好好说道说道呢——你知道你娘是什么人吗?谢家出来的姑娘,名门闺秀,这辈子没失过礼、没狼狈过,那天让你折磨的那副模样,估计她亲娘看了都认不出了!这你不得负责吗?你得好好长大孝顺她你知道吗?你可不能欺负完了人就自己开溜再投胎啊!” 躺在玉引怀里的孩子打了个哈欠,吧唧吧唧嘴,眼睛一闭,甩了亲爹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反应。 接下来,正院上下几个小主子和下人都提心吊胆地瞧着,天天看王爷王妃在小公子耳边絮叨,但他们絮叨了近半个月之后……小公子还真好起来了。 大夫是这么说的:“小公子现下身子依旧是比同样大的孩子弱,但若照顾得小心,活下来应是没问题了。若能安稳地过了百日,就更稳妥些。” 那天孟君淮眼看着玉引脸上的笑容抹都抹不下去,时不常地就自己笑一声。待得午膳端上来,她看看膳桌,思量着说:“多谢菩萨保佑!我打算吃一个月的斋,算是还愿,殿下看怎么样?” 孟君淮赶忙制止她:“这不行啊!你坐月子呢,吃什么斋,你活不活了?” 玉引:“……” 便见他啧啧嘴:“你好好坐月子,我吃斋,吃到他过满月。”而后又回过头豪爽吩咐,“去给王妃上盏鸡汤来!” . 几天之后,便是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京里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家里添了孩子,百日宴就都要设。至于满月宴则看心情,许多人家便是嫡出的孩子过,庶出的就省一顿。也有些呢,是儿子过,女儿不过。 在逸郡王府里,这是第二回设满月宴。上一回是为府里的大小姐和婧,这次是为两个新生的小公子。 东院里,尤氏一边衔笑招待着前来道贺的各府侧妃,一边想象着前头的情景,心里五味杂陈。 阿礼和阿祺都没有办过满月宴,就连百日的宴席,都是男眷在前宅设一席、后宅女眷在王妃那儿的才是主宴,她这当生母的在东院中,反倒是次要的。 这回王妃生了孩子,却理所当然地占尽风光。 她早就听说了,王妃在正院忙着,王爷每过一刻就要差人去问问她怎么样,生怕她刚出了月子被这满月宴累着。就好像王妃是个玉娃娃,让王爷捧在手里都怕摔坏了。 “山栀。”尤氏寻了个空闲,叹了口气,“你挑个机灵的宦官,去前头盯着吧。如若阿礼阿祺瞧着不开心了,就早点领回来。” 今天该是两个嫡子风风光光的时候,可在她心里,她也不愿自己的两个孩子给他们作陪衬。若真论输赢,是她这做母亲的输在了位份上,不是她的孩子比王妃的嫡子差。 王府前宅的宴席上,一众宾客热闹得好像要把房子拆了才算完。 宗室中每年都要添不少孩子不假,但双生子可太少了。尤其这回还两个都顺顺利利生下来了,虽则听说有一个至今身子都不太好吧,也仍足以让此事成为难得一见的喜事! 但无奈只是旁人瞎高兴,当父亲的正主儿滴酒不沾,连荤菜都不带碰的。 十二皇子喝得有些微醺之后便过来强劝:“六哥、六哥您这可不合适啊!把兄弟们都叫来了,你一口都不喝?你要真不喝,我可灌我侄子去了!” 他说罢就扭过头问身边的宦官:“阿礼呢?他爹不喝让他过来!满月宴哪儿有这么过的……这是你儿子不是?” 旁边的宦官赶紧赔着笑劝:“爷、爷您喝高了,六殿下这是为小公子吃斋呢。”又赶紧扭过头向孟君淮赔不是说,“殿下您别见怪,我们爷他喝高了。” 孟君淮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十二皇子刚要再说什么,手里的酒壶被人一把夺去。 阿礼气哼哼地望着他:“我陪十二叔喝!” “呀,小子你可以。”十二皇子刚抬手摸他的头,孟君淮阴着脸挥开他的手,又从阿礼手里抢下酒壶:“阿礼别闹!你还小,不能喝酒!” 阿礼鼓鼓嘴,心里特别不痛快。 从宴席一开始,他的两个表兄就在不停地跟他说“你看,王妃生的儿子过满月宴,你爹连口酒都不为他喝”“你爹根本就不想好好给他庆贺”“你爹还是对你好”云云,可他觉得不该是这样! 他希望父王对他和阿祺好,也对新出生的两个弟弟好,他这个当大哥哥的也会照顾好他们的,就像姐姐照顾他一样! 而且,他去看过弟弟们啊,弟弟们都很可爱,父王为什么不喜欢? 阿礼心里憋着口气儿,不敢伸手跟父王抢酒,闷了会儿质问他:“父王您为什么不为弟弟们庆满月?” “……啊?”孟君淮一愣,心说这不是庆着满月吗?我不是在满月宴上吗? 阿礼叉着腰为两个弟弟打抱不平:“我听表哥说了!我过百日时,父王您都喝醉了,阿祺过百日的时候,您也喝了好多!为什么弟弟满月您就不喝了?!” 孟君淮滞了滞,眉心一蹙。 他看看候在远处的尤则昌和尤则明,又看看阿礼,把他抱起来放到膝头:“阿礼,父王问你,这怎么回事?你和阿祺百日的时候,你的两个表哥都还没进府,他们怎么知道父王喝没喝酒的?” “咦……”阿礼歪着脑袋一想,觉得似乎是哎!他自己过百日时是什么样,他不记得了,但弟弟过百日的时候,两个表哥确实还没进府。 他就很不解地回答说:“不知道……” 孟君淮轻声一笑:“杨恩禄。” 杨恩禄躬身上前,孟君淮看看阿礼,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刚才的话都听清了?去东院,原原本本地说给尤氏听!” “是。”杨恩禄一欠身,领命走了。孟君淮执箸夹了一个焦溜丸子喂给阿礼:“来吃菜,你听父王说啊,父王不喝酒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弟弟,是因为在为他们祈福,懂吗?” “哦……”阿礼没太懂,不过听到父王说不是不喜欢弟弟,他就放心了。 ☆、第66章 矛盾 忙完了一整日的满月宴,玉引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之前一个月闷得太厉害,心情压抑不说,整日不能沐浴不能出门的日子更弄得整个人都打蔫。今日得以洗得干干净净的见一见往来宾客,她觉得好像日子都彻底敞亮了起来,令人神清气爽。 傍晚临近时宾客们陆续告辞,只母亲和嫂嫂在她这里多坐了一会儿。母亲看着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嫂嫂则带着自家女儿夕瑶玩了好一会儿,待得她二人也离去时,满院上下脸上都挂着笑意。 玉引一直将他们送到王府门口,回正院时边走边跟珊瑚笑说:“你快走两步,先帮我沏盏茶。跟母亲说话一直没喝水,嗓子都冒烟儿了。” 珊瑚就笑她,道了句“奴婢给您换了三回茶,就放在您手边儿,谁拦着您不让您喝啦?”然后就疾步回了正院。 待得玉引跨进正院院门,乍见院子里跪了两个人——东院尤氏的两个侄子,尤则昌和尤则明。 “这怎么回事?”她招呼赵成瑞来问话,赵成瑞躬身说:“下奴也不知道,侧妃那边带着人过来,二话不说就跪这儿了。下奴正想等您回来问问您怎么办。” 玉引想想,她都有日子没跟东院打过交道了,跟这俩孩子更是连熟都不算熟,他们今天更是没招惹过她。那便只能是宴上生了不痛快了?不算尤氏和她,而是这俩孩子在前头的宴上惹着孟君淮了? 她便吩咐赵成瑞:“去把这事跟殿下说说,问是不是他的意思?” 她其实觉得多半不算孟君淮的意思,若是他罚的,在前头就罚了,干什么送到她正院来? 结果赵成瑞折回来时回的话是:“殿下说不是他的意思,但既然过来跪着了,就跪着吧。” 玉引:“……” “就跪着吧”? 玉引不太忍心,这两个男孩论年纪也不算大,尤则昌好像九岁,尤则明前不久刚满六岁。这深秋时天已经转凉了,夜露又重,她正院的地上铺的还是青石板,这跪久了哪受得了? 可她想想,直接叫他们起来也不好。万一真是什么不教训不行的事呢?这么点孩子十恶不赦不至于,但比如是在宴席上对宾客无礼一类的错呢? 玉引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们跪还是接着跪,她先叫人去取厚实些的蒲团给他们垫垫,然后她等着孟君淮过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如果真该罚,那就罚着;如果是他一时火气大的结果,那她就劝劝。 玉引交待清楚后便径自回了屋,和婧正坐在罗汉床上,从窗户往外看。见她进来,皱皱眉头:“父王生他们的气了吗?” “嗯,是。”玉引点点头,和婧又说:“那他们要跪多久啊?现在外面好冷。” 玉引把她抱过来挪到榻上放着,一笑:“别担心,一会儿你父王来了,母妃就劝他。” “啊……”和婧顿时一脸失望,“父王又要来啊?我想跟母妃睡!” 她真的都好久没跟母妃一起睡过了,本来说好了一人一天,可到了后来,父王就以母妃有孕为由不让她过来了。再后来,又用母妃坐月子的理由继续把她挡在外头——但是!和婧特别清楚!母妃坐月子的后半个月,父王几乎天天过来! 父王说话不算话! 和婧心里暗暗琢磨着一会儿等父王过来了,她一定要跟父王争辩一下这件事,不然她可亏大了! 而后过了不到一刻,孟君淮就到了,几人在屋里听到“咣”的一声摔门声,相互一望,赶紧迎出去。 杨恩禄低着头跟在他后头,瞧出来王爷是见着这俩姓尤的小子后又来了气,见王妃迎出来,就赶紧指指他们,意思是这事儿尽快了结比较好。 “殿下怎么了……”玉引迟疑着问了一句,夕瑶的声音则响亮许多:“姑父不生气!” “哼。”孟君淮冷哼一声,低头看看夕瑶,一把将她抱起来就进了屋,边走边跟玉引说,“外面那俩的事你可别劝我!尤氏做主让他们过来请罪的不是?那就由着他们!” “怎么了这是?”玉引一头雾水。 他把夕瑶往榻上一搁,指着外头又骂:“尤家这两个小子,能有你们谢家出来的姑娘一半懂事,我都不跟他们置这个气!” 他越想越火大,为了这个生死难料的孩子,他和玉引已经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目下为了孩子吃斋祈福,满座宾客都表示理解没人多说什么,反倒是自己府里冒出来这种挑拨离间的闲言碎语?! “我要不是看阿礼喜欢他们,我现在就把人轰回去!府里不养这种人!”孟君淮一肚子火,榻上的和婧和夕瑶相互吐了吐舌头,一边的夕珍也不敢说话。 “好了好了,夕珍先带妹妹们去睡觉,明儿还要早起读书呢。”玉引把三个女孩子哄走,和婧拉着她不情不愿地低低抱怨了声想跟她睡,她蹲下身子亲亲和婧,“乖哦,今天再自己睡一天,明天母妃一定带你睡,中午也许你睡过来,好不好?” “好吧……”和婧还是有点蔫,朝她福了福,叫上凝脂一起走了。 玉引折回孟君淮跟前:“殿下,到底怎么了?” 就他方才怒骂的那几句,她真是一点都没听出究竟出了什么事。 孟君淮抬眼看看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刚出月子,他在她面前发这种火,似乎不太好。 他拉着她坐到身边,认真看了一会儿,先夸了句:“嗯,小尼姑你又变美了。” 玉引:“……”她板板脸,“施主,贫尼在跟您说正事。” 他呵呵一笑:“我说的也是正事。” 其实真是正事,至少是事实。先前的一个月,她被孩子的情状弄得太萎靡不振了,简直像换了个人,整日整日唉声叹气,为孩子的事钻牛角尖,有那么几次,他都恍惚间觉得,这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尼姑。 连日来他都十分担心她出事,连太医都说,她这是多思所致,若不注意调养,后果如何很不好说,吓得他心惊胆寒。 现下她这样干净清爽的灵秀样子才可算让他松了口气,觉得她可算“回来了”,想来孩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孟君淮边想边觉得舒心了些,握一握她因为坐月子而添了些肉的手,心平气和地将早先的事说了。 而后又告诉她:“所以你可别劝我。由着他们在我和儿子们之间挑唆,反了他们了?不惯他们这毛病!” 玉引思量了会儿,“哦”了一声。 许多事情,就是敢做便要敢认罚的,身在旁人家里便不要多嘴瞎挑唆人家家的关系也算其中之一——慢说寻常人家了,就是尼姑庵和尚庙,也不能容忍旁人进去对着佛像或者方丈住持语出不逊啊? 她小时候听说过一回,说是离得不远的寺庙被个醉汉闯了,醉汉进去就指着释迦牟尼的金像大骂,结果嘛…… 那寺院隶属嵩山少林,武僧占一大半。五十几人杀将而出,顶着一身腱子肉拎起木杖追着那醉汉打了三条街,吓得人家酒都醒了,跪地谢罪求饶才算了结。 尤则昌尤则明现下也是这么回事,非要瞎嚼这个舌根,不是成心惹家主不痛快么? 玉引便没多劝他,只叫来珊瑚吩咐:“你跟今儿值夜的说一声,把蒲团再给他们垫厚一些,到了子时送他们俩回去。若提前有个病了、撑不住了的,直接收拾个房间出来让他们在这儿歇着,该叫大夫叫大夫。” 她说这话一点都没背着孟君淮,孟君淮听罢嗤地一笑:“这就替我拿主意了?” “我拿错了吗?”玉引诚恳询问,说着就要招呼珊瑚回来。 “没有。”他阻住她刚伸出去的手,凑过去在她脸上啜了啜,“分寸的事你一贯拿得比我合适,后宅交给你,我特别放心。” . 入夜,夕珍睡得迷迷糊糊的,敲门声在耳畔响了好一会儿,才可算完全把她从梦里扯出来。 她揉揉眼睛下榻去开门,定睛瞧了瞧,眼前的宦官面生,便皱了皱眉头:“什么事儿?” “表小姐……”门槛外的宦官瑟瑟缩缩的,避着她的目光回说,“这个……夜露重,尤公子跪病了,您正院的赵公公吩咐让他泡个热水澡,热水便用完了。现下他急着想喝口热茶,只能……只能跟您借点水使使。” 谢夕珍想起先前的不愉快,免不了问一句:“哪位尤公子啊?大的还是小的?” “这……”那宦官也知道上回的事,苦笑着回说,“大的。” 便见她嗤了声,转身就回了屋。 “哎,表小姐……”那宦官赶紧追上前劝,一口一个“您大人有大量”的都出来了,谢夕珍懒得理他,摸了摸案上的茶壶,见还热着,直奔对面亮着灯的屋子去。 尤则昌正头晕目眩地仰在床上,听到耳边“铛”的一声,定睛,见一只茶壶在那儿放稳了。 谢夕珍大大方方地在侧旁的椅子上坐下,鼓了鼓勇气,道:“茶给你喝,你以后不许再欺负我!也不许去王妃那儿告我的状!” 稚气十足又挺霸气的话吓得刚跟进来的宦官扑通就跪了。 近些日子,夕珍心里都憋了口气。 母亲的叮嘱让她不敢跟府里的任何一个人硬碰硬,可她到底还是谢家的女儿,心气儿是打记事起就养起来的,在家乡从来没受过这份儿气! 她就想能不能把尤则昌治住。缓了口气,谢夕珍又道:“我从来没主动惹过你们,你们也不要看我好欺负!就算我和王妃八竿子打不着,我也和王妃一样姓谢!轮不到你们随便踩我!” “嘿,你……”尤则昌被她气得一阵猛咳,缓过来之后又不肯服输地指着她道,“你叫板是吧?小爷不怕你!以后有你好看的!” “哼!姑奶奶也不怕你!”谢夕珍也来了气,站起来跺跺脚,一瞪尤则昌就走了。 很快她又折回来,连茶壶一起拎走了! 尤则昌在屋里气得眼睛都瞪圆了,瞪了好一会儿抄了个茶杯砸过去,茶杯砸在门板上嘭地一响,又哗啦啦碎了满地。 ☆、第67章 流血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和婧和夕瑶两个小姑娘齐心协力,天天寒冷,在她们的带领下,正院乃至整个后宅上下可算在早往年一个月的时候就都拿到了冬衣。 于是孟君淮一袭单衣地走进正院之后……就觉得自己好像跟其他人都不在一个季节里? 彼时玉引正把两个孩子并排放在榻上,自己站在榻前弯着腰给他们换衣服,他走过去伸手一捏她的后领,摸了摸:“这就穿上夹棉的了?!” “今年冷得早啊。”玉引被他的手冰得一缩脖子,笑了一声转向他,“殿下也早点换厚的吧。我刚温了酒,殿下暖暖身子。” 孟君淮:“……” 他也没吭声,等玉引倒完端过来后不见他伸手接,愣了一瞬,她“扑哧”反应过来。 他承诺吃斋到孩子百日,现下还没到呢,不能喝酒。 她道了声“对不住”,悻笑着把酒盅搁下,又转回来宽慰他说,“殿下再忍忍,还有一个月!” “嗯。”他噙笑将她揽住,“没事,不就是吃吃素?你十年都吃下来了,我为孩子吃三个月,那都不是事。” ——话是这么说,然而用膳的时候,一屋子人都能明显看出他很痛苦。 他近来两天才来正院用一顿膳就是这个原因,他吃素不要紧、玉引吃吃素也没事,但不能因为他吃素就把孩子们的荤菜都停了吧?让孩子各吃各的也不行,人都不在,他来正院干什么? 于是和婧一边吃四喜丸子一边眼看着父王一筷子白菜一筷子豆腐的配米饭,看了一会儿觉得好惨,就偷偷地夹了一片酱牛肉放到他碗里。 然后眼看着母妃默不作声地将酱牛肉夹走了。 父王深吸一口气,又吃了块豆腐。 和婧吐吐舌头,也不再试,自己闷头继续吃丸子。 孟君淮觉得这么吃饭真苦啊!!! 他不知道玉引当年是怎么适应的,反正他只觉得头两天还好,从第三天开始就浑身不对劲了。到了七八天的时候已经感觉吃什么都没滋没味,还特别容易发火,看见谁都想打一顿——问题是那会儿他还不能乱发火。吃斋是为了给孩子祈福啊,瞎拿别人出气万一佛祖把这账记孩子头上了怎么办?不就白祈福了? 孟君淮苦着脸又吃了片白菜。 他觉得自己最近都瘦了。 肯定瘦了,因为衣服肥了! 用完晚膳,孩子们各回各屋,二人晃悠到花园去消了会儿食又晃悠回来,先各自盥洗,然后一齐歪到榻上去说话。 孟君淮把玉引圈在怀里,跟她说:“年关将近,马上就要忙起来了,听说四哥也很快就要回来,这阵子辛苦你啊。” “嗯,我都好说,倒是殿下,斋期结束后赶紧多吃些,补补身子。”她边说边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他腰间两侧比划,怎么比划都觉得……这饿出来的小腰啊! 孟君淮察觉到她在比划尺寸之后脸都红了,探下去一打她的手:“别闹,不许拿我开心!” “我没开玩笑啊……”玉引大睁着眼睛,诚恳地望着他,“真的,您得好好补补,看这腰细的……” “你还说!”他磨磨牙吻下去,义正词严地告诉她,“不该细的地方不细就行了。” 玉引:“……” . 第二天上午,玉引让医女给她按摩了足足一个时辰。上回他们自以为不会有事,结果被有孕的事杀了个措手不及,现下二人都当心多了。 玉引让医女按摩时再也不敢偷懒,每个月也喝一回避子的汤药,既不至于伤身也能避免意外。再加上她生孩子时有些伤身,二人行房时他也比从前要轻手轻脚,同样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一回。 玉引边趴在榻上任由医女摆弄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摇篮,起身后活动活动筋骨走到两个摇篮中间,跟他们说:“你们乖乖睡啊,娘去看看哥哥姐姐们。” 这也就是个自言自语,两个孩子睡得香着呢,才没心情理她。 前宅小书房里,几个孩子读完了半个时辰的书,正各自休息。 夕珍照例去给先生沏茶,这事其实下人来做就行了,但她们入府后就成了她和夕瑶轮流做,因为谢家一贯教导孩子要尊敬师长。再后来,和婧也跟着她们一起做。 范先生对此很欣慰,觉得正院把孩子教得好。这几个小姑娘又都挺可爱,他喝她们奉来的茶的时候,也多关照几句功课。 他喝了口茶之后便问夕珍:“昨天让你解的那篇小文你解明白了吗?拿来我瞧瞧。” 夕珍应了声“是”,折回自己桌边要找写好的功课交给先生,却左找右找都没找到。 “凝脂。”她皱着眉头看向凝脂,“今天早上让你帮我拿了一下的那个册子呢?你放哪儿了?” “册子?”凝脂想了想,“放您案头了呀,我还跟您说了一声。” 对啊!她也记得就放在案头了,而且凝脂还跟她说了一声! 她四处翻着,边翻边想难不成是自己记错了?听到旁边噗地一声笑。 谢夕珍循声看过去,见尤则昌迅速挪开了眼。 “你……”她瞬间就懂了,拍案而起,“你还我!” “你说什么?”尤则昌翻着眼瞧她,脚往桌子上一蹬,“你什么找不着了?我可没拿,你别平白栽赃!” “你!”夕珍气坏了,伸手就拽他,“你还我!我写到夜里才写完呢,你还我你还我!” 这厢先生刚喊了声“别闹!”,尤则昌已伸手一推:“滚!”,一屋子的惊叫中,夕珍连打了几个趔趄还是没站稳,咣地撞到旁边的柜上。 “表姐!”和婧吓坏了,赶紧去扶夕珍,定睛一看却更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表姐!!!” 夕珍额角磕了个口子,流下的血一直淌到下巴,看着吓人极了。 “活该你!”尤则昌还不依不饶的,一切齿,“跟你说了别跟小爷叫板!” “你欺负我表姐!”和婧急了,张牙舞爪地就往那边扑,但还没碰到尤则昌,被人在腰上一环,一把抱了起来。 下一瞬,满屋子都安静了。 一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被赵成瑞抱住的和婧,都知道这是王妃身边的人。 “闹什么闹!”玉引也疾步进来,看见夕珍脸上的血一惊,“夕珍?!” 她赶紧过去摸了帕子出来给夕珍按住伤口:“你这怎么弄的?” “尤则昌打的!”和婧在赵成瑞怀里哭开了,立刻告了尤则昌的撞,“他偷表姐的功课!还推表姐!把表姐弄伤了!” 玉引皱着眉头一横尤则昌,转过来又先行继续哄夕珍:“别怕啊,姑母在这儿,马上叫大夫来看你。” “姑母……”夕珍也在哭,惊魂未定地攥着她的手,磕磕巴巴地跟她解释,“姑母别生气,我、我没想跟他打架!我不想惹事,他总欺负我!” “好了好了。”玉引一搂她,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儿,“先跟姑母回正院。”扭头又跟范先生说,“今日便请范先生先回吧。小孩子不懂事,闹成这样,让先生见笑了。” 范先生暗自擦了把冷汗。 这一屋子孩子都归他教,方才那一出根本就没给他时间让他反应是不假,但王妃要把这孩子伤了的错怪到他身上,他也没处说理去。好在这位王妃明事理,不往他身上推,不然他今儿算是把命撂这儿了。 范先生就赶紧告退了。 玉引在外人离开后,正了正色:“赵成瑞,去传尤侧妃来正院。” . 一路上,谢玉引都面色铁青,夕珍被她牵着手吓得都不敢吭声。 玉引则一扫见夕珍脸上的血就心里闷得慌。 小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闹过头了打得蹭破点皮什么的,她都不想发火,可打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而且,她听到了尤则昌喊的那句话。不管他动手是有意还是无意吧,夕珍都这样了,他不说赶紧帮着叫大夫赶紧道歉,还冲着夕珍喊“你活该”?! 这孩子是打心里就不善! 她到正院前,尤侧妃已匆匆赶来候着了。玉引进了堂屋睃了她一眼,蹲身哄夕珍:“大夫在屋里了,你好好让大夫看看,然后自己先歇会儿,一会儿姑母就来陪你。” “姑母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夕珍锁着眉头声音低如蚊蝇地道。 玉引笑了一笑:“知道,你最乖啦,回屋歇着,晚上让膳房做你爱吃的。” “……王妃。”尤侧妃勉强定住气唤了一声,福了一福,据理力争,“我知道这事是则昌伤了夕珍,可是……之前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也说不准是夕珍先惹急了则昌呢?” 玉引一时没理她,示意琥珀带夕珍进屋。待得房门阖上、二人的声音绕过屏风,她才去主位坐了下来,气定神闲道:“夕珍夕瑶这俩孩子在我这儿住了也有一年了,夕瑶我不敢打包票,但夕珍绝不是会惹是生非的性子。” 尤氏维持着冷静:“您也不能太偏帮……” “我不偏帮。”玉引目光淡视着前方,心底最后给尤氏留的退路被尤氏彻底击溃。 她原本想的是,如若尤氏在她这儿好好赔个不是,她就不多追究这茬了。尤家的孩子她也管不着,就让尤氏领回东院自己慢慢教去。 可尤氏的反应居然是跟她抬杠,还试图把错处推到夕珍的身上。方才连吓傻了的阿礼回过神来后的头一个反应,都是跑过来跟她说,是表哥错了,母妃您别生气,也别怪表姐。 尤氏还不如这么一个四岁的小孩吗?! 玉引深吸了口气:“你先告诉我,这逸郡王府的后宅,是我拿主意的不是?” “……”尤氏面色僵了一僵,不得不低头承认,“是。” “好,那这事便也由我来拿主意。”玉引平淡地看向她,一字一顿地说了决定,“夕珍的伤我找人好好给她治,留不留疤,我都不再找侧妃和则昌的麻烦。” 尤氏微微松了口气。 落入耳中的下一句却是:“但则昌日后不能留在王府了。他说话做事太毒,别教坏了阿礼阿祺。侧妃这就给家里带个话吧,把人领回去,咱好聚好散。” ☆、第68章 百日 正晌午时烈日当头,尤家的大宅里一片死寂。 院子里响着板子声惨叫声求饶声,堂屋紧闭的大门内,尤家主母侯氏坐在八仙桌边,不住地流眼泪。 目下当家的二人是逸郡王府侧妃尤氏的爹娘,尤则昌的祖父祖母。二人都已是年过半百的年纪,都盼着能趁女儿在逸郡王府得脸时为整个尤家谋个好前程。现下这桩事一出,当真扰得人心烦。 侯氏抹着眼泪道:“那也是你的亲孙子,你把人打死了,逸郡王府就能多看你一眼吗?” 尤秉济在屋里踱着步子,听言停下脚,指着外面道:“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小子就是欠打!在家里惯坏了他了,敢到王府里去充大爷?你没听人说吗,咱闺女生的大公子都规规矩矩叫那谢家姑娘一声表姐,他倒好,把人欺负到这个份儿上,直接让王妃把他轰出来,丢尽了咱家的脸了!” “他这么小,又是男孩子,哪有不淘气的!”侯氏据理力争,说着又拭了拭泪,“王妃也是,我瞧她就是成心找咱静莲的茬儿。孩子打打闹闹的,多大点事,怎么府里就容不下咱们则昌了呢!” “你可少说几句吧!”尤秉济一屁股在八仙桌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气恼地敲着桌子,“那是人家谢家的小姐!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咱尤家还在乡下种地的时候,人家就已经为将为相万人之上了!你甭说这郡王妃是不是成心找茬,就算是,你想我怎么着?跟人家叫板那是把自个儿家往火坑里推!这事咱一个字都不能再多提了,真要帮忙,咱得送个懂事的进去替了则昌,日后帮着静莲、帮着大公子二公子,其余的都是废话!” 他刚说完,这边下人来禀说尤则昌晕过去了,尤秉济摆摆手,吩咐扶回屋歇着,又道:“去叫则旭来,我跟他说说话。” “则旭?!”侯氏一怔,“则旭哪儿进得去啊?当时送则昌进去,静莲都嫌太大,她说要跟大公子年纪差不多的,则旭过了年可都十二了。” “他好歹懂事,底下那几个,唉。”尤秉济想着那几个小孙子直叹气,“那几个再教教吧。你要知道,进了王府,跟咱家孩子比高下的是谢家的女儿,那一般二般的人,本就比不过她们!” 侯氏便也不再劝了。对京里头的普通人家来说,谢家这个姓往这儿一放,那就堪称振聋发聩。人家一个府里光命妇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当年皇上下旨册了这个逸郡王妃,搁谁家都是要大贺一番的事情,这谢家却是阖府冷静,有条不紊地按规矩把旨接了、把女儿嫁了。 不一刻,尤则旭到了。他进了门一揖:“祖父、祖母。” “则旭啊。”尤秉济点点头,“来,你坐,祖父跟你说点事。” . 逸郡王府里,听说尤则昌离开,夕珍可高兴了! 不止是因为欺负她的人走了而高兴,而且,经了这回的事,姑母跟她说了好多话。 姑母跟她说,让她以后不用那么胆小,在府里遇着了什么难处,要及时跟长辈说。 玉引是什么说的:“你们进了府,我就让你们叫我姑母、叫殿下姑父,就是怕你们觉得生分,觉得没有家人护着你们。你记着,在姑母眼里你跟和婧、夕瑶,还有你的两个小表弟都是一样的,咱都是一家人,你不能出了事不跟我们说,让你进王府是为了叫你受委屈的吗?” 当时夕珍被她说得打蔫儿,犹豫了会儿,靠到她身上,告诉她说:“母亲让我来了京城之后当心点,说我比不上夕瑶,怕我惹姑母不高兴!” “你不胡闹就好,姑母用不着你小心到连话都不敢说。”玉引把她拢在怀里,揭开她头上缠着的白练看了看伤口,“你已经够懂事的了,就算你真偶尔耍耍脾气,姑母也不生你的气。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里有好事坏事都得说,别把自己闷坏了。” 夕珍听到这儿就放心了,她知道姑母肯定不是说场面话诓她。于是接下来几天她都开开心心的,连孟君淮都觉得她变化巨大,私底下问玉引:“怎么回事?这孩子摔了个跟头摔机灵了?” “本来就挺机灵的,从前强压着性子罢了。”玉引正忙着手里翻看各府递来的帖子,打算请进来见的要写回帖,听见孟君淮发问她都没顾得上抬头,又写了两笔才想起来,“侧妃那边,把尤则昌打发走了,说送另一个替他进来,大概这两天就进府,殿下要见见不?” 孟君淮正给自己倒茶的手一顿:“你答应了?” “嗯?”玉引一怔,抬头看他,“不然呢?” “这回这出闹的。”孟君淮摇摇头,“我本想说要不就算了,现下还有个则明陪阿礼,别另让人进来了。” “可别,阿礼蔫了好几天了,见了夕珍夕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玉引写完了一页回帖,放到旁边晾着,又取下一封帖子来看,“到底是侧妃的家人,咱也不必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再说,日后这两个小的长大了,这边孩子多,东院那边阿礼阿祺就要显得寂寞了,厚此薄彼的不好。我还想着,等兰婧再大些,让何侧妃多从家里选几个姑娘进来陪她呢。” 何侧妃那边孩子最少,她又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性子,玉引时常觉得兰婧在她身边太委屈。若不是兰婧跟何侧妃离不开,她真想狠狠心做个主,就让苏氏抚养兰婧,免得兰婧日后变得跟何侧妃一个样。 玉引边想边又看完了一封帖子,执笔蘸墨准备写回帖,忽被人从身后一揽肩头。 “哎……”她笑着靠到靠背上,“别闹,我这儿还有几十封要看。” 年关渐近,各府的正妃都忙着呢! 他俯身揽着她不放,还低头吻了吻她:“这么好的嫡母,光让你操心委屈你了。这些都放一放,咱出去走走,一会儿我帮你写回帖。” . 尤则旭进府时恰是府里的三公子和四公子过百日。尤家的安排是,让他进去给两个小公子贺百日,然后就直接到东院安顿下来,就此便住下了。 玉引心里记着这个事儿,但也实在腾不出时间见他,只能吩咐王东旭去关照着点,自己这边两个孩子就够她忙到哭了。 一早,宫里把给两个孩子定的名传了过来。大的取了个祚字,孟时祚。小的则定了祐字,时祐。 两个都是寓意吉祥如意的字,玉引听了觉得挺好,正阿祚阿祐地叫着两个孩子,杨恩禄进来传话说:“王妃,殿下说让您一会儿一道去前头,等百日礼行完了再回来。” “啊?”玉引一怔,看看他蹙眉说,“不合适吧?前头都是男宾,再说我这儿各府王妃都在,我怎么好扔下客人离开?” 杨恩禄满脸喜气地躬身说:“殿下的意思是让苏良娣帮您盯一盯。前头那边,您不必有顾虑,这是咱自己府里。您是当母亲的,看看两位小公子的百日礼对您才是要紧的。” 也好。 玉引喜欢这个安排,她自己的孩子,她当然想看到他们的每一点成长,只不过有些事碍着礼数不好提。但反过来说,她本也不是死守礼数的人,他都觉得没关系了,她才不拒绝这种合心意的安排。 于是满座男宾有些惊讶地看着王府正妃在前宅的宴上露了脸,好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众人许会津津乐道一番,但不至于评头论足。 东院里,尤侧妃听说前宅的事后惊得瞠目结舌。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岂有女人去参前宅的宴的?” “听说是殿下的吩咐。”东院里掌事的梁广风避着她的目光,简短作答后又忙劝,“您别在意,正妃嘛……各府都有些交际上的事儿。未必、未必就是殿下多顾着她……” 尤侧妃眉心一跳,烦乱地摆摆手,只叫梁广风退下。 方才她满心都嘲讽,这谢家出来的贵女,怎么也没规没矩的?女眷去参男宾的宴席,殿下开了口,她自己也拿不准分寸? 可这样的嘲讽到底骗不过自己,甚至也没骗过别人。梁广风一语就道破了,她心里在乎的,其实还是王爷的想法。 怎么就让王妃去前宅参礼了呢?阿礼、阿祺过百日的时候,王爷都决口没提这事。 尤侧妃在浑浑噩噩中应付了一整日各府侧妃,傍晚时清静下来,又听到了禀话声:“娘子,表公子来了。” 她抬了抬眼皮:“则旭啊……” 则旭进了门一揖,望望她又关切道:“姑母身体不适?” “没有……”尤侧妃摇摇头,撑起笑容,“在前头参了宴了?该见的人都见过了?” “是,四位公子都见着了。殿下赏了菜下来,让我日后安心住着。”则旭如实回了话。 尤侧妃“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比则昌大几岁,有些话,姑母就直接问你了。” 则旭心头一紧:“姑母您说。” 尤氏循循地缓了口气,正色问他:“你觉得……正妃人怎么样?还有,你日后打算如何同正院的人相处?” ☆、第69章 年前 吩咐下人带尤则旭去休息之后,尤侧妃的心里更空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则旭给她的答案会是:“正妃人很好,待下宽和,对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好,日后我会尊敬正妃,不给姑母惹麻烦。” 尤氏摸不清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不明白是家里因为则昌的事这样教他的,还是他的心里话。她只觉这个答案让她不忿极了,而且,她还不能对则旭说你这样想不对,姑母不喜欢。 谁让她是个侧室呢,是侧室,她就永远不能明说正室的不好。 尤氏兀自静了会儿神后去看了阿祺。 阿祺在前头的宴席上玩了一天也累了,现下正哈欠连天地躺在床上。见她过来,阿祺立刻蹭到了她怀里卧着,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尤氏便摆了摆手让奶娘退下,轻拍着阿祺,对他说:“今儿个娘陪你睡,好不好?” “好!”阿祺很高兴,往里打了个滚儿给娘让地方,小手拍拍床,等着尤氏躺下。 对面的厢房里,阿礼撑着神又练了两页字。 他之前就因字写得不如两个表哥而不高兴,紧赶慢赶着练,现下写出来的好多了……结果居然换了个更大的表哥进来! 阿礼不想输给表哥,而且,母妃也时常跟他说,他现在是后宅里的大哥哥,要照顾弟弟们,也要比弟弟们学得都好。他要给弟弟们带个好头,才是个好哥哥。 阿礼搁下笔后看了看窗外,见斜对角那个新来的表哥房间的灯还亮着,就推门出去找他。 “笃笃”门声一响,正自己理着书册的尤则旭一愣,瞅了瞅,隔着窗纸瞧不见有人。待得打开门,才看见比他矮了近三成的阿礼。 “……大公子怎么来了?”尤则旭一笑,赶紧让开路请他进来。 阿礼看看他房里守着的宦官,摆摆手:“你出去。” 宦官即刻退下,阿礼关上门,拉住尤则旭的手:“表哥,我跟你说点事!” “你说。”尤则旭带着他去坐下,阿礼看看他,问:“表哥你知道则昌表哥是为什么走的吗?” 尤则旭点点头:“知道。” “嗯,所以我想跟表哥说,你不要跟他一样欺负夕珍夕瑶,她们是我的表姐。”阿礼很严肃地望着他,“还有和婧,是我的姐姐,兰婧是我妹妹,今天过百日的两个是我弟弟。你不可以欺负他们,不然嫡母妃会生气的,我也不会帮你的!” 阿礼现在想起来夕珍的事都想撸袖子去跟尤则昌打一架。那个表哥真是太坏了,之前有两次他看到他欺负表姐,他都说是闹着玩。可最后,他居然把表姐伤成那样……他根本就不是闹着玩! 阿礼就觉得,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再出一次了!否则莫说两个表姐,就是亲姐姐也要不理他了,后果很严重的! 好在,尤则旭跟他想得一样。 “你放心,我肯定不惹事!”尤则旭轻松一笑,承诺说,“我今天见过他们了,咱日后都一起读书,每天都要见面的,不要闹得那么不高兴。” “好,多谢表哥!”阿礼放了心,道谢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些别的,他就神清气爽地回屋睡觉去了。 尤则旭瞧了瞧对面尤则明的屋子,不知道这个堂弟跟他想得一不一样。 . 正院里,玉引原想把尤则旭叫来见见,不管怎么说先把规矩立好,免得尤则昌那样的事再出一遍。但她次日清晨把赵成瑞叫来一问,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合着这位尤公子都十二了,她过了年十八,不尴不尬的年岁差,见起来不太好。 她便把这事交给了芮嬷嬷,跟芮嬷嬷说:“您不必特意去东院,若他平日来找和婧她们玩,您出面叮嘱几句就行了。话也不必说得太重,尤则昌不懂事是尤则昌的错,不必迁怒到他身上。” 交代完这事,她就继续忙着打理过年事宜了。不过今日她打算把对外的交际放放,先为自家孩子忙一把。 过年嘛,大人们要借此礼尚往来,但对孩子来说就是个玩。现下府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么多,理应让他们玩个痛快。 玉引早几天就着人上街搜罗民间好玩的东西去了,现下抽了空,叫人抬进来,一样样给她过目。 “呀,这个面人好看。”玉引一眼看见了个捏成嫦娥奔月形状的面人。这面人得有一尺高,做得栩栩如生,衣裙上的褶子像是在随风飘动。 她仔细看了会儿说:“这个和婧肯定喜欢,是安定门外那面人师傅做得不?” 正打算大肆介绍一番显摆口才的赵成瑞被她吓一跳:“这您都瞧得出来?!” “离华灵庵近啊,我从前买过好几回。”玉引一哂,赵成瑞这才恍悟,而后询问说:“您瞧着喜欢,到时候咱把那面人师傅叫进来?” “别,那老师傅年纪也大了。这样吧,你提前挑些好看的让他做,年前两三天能取回来就行了。”玉引托着腮跟案头漂亮的嫦娥对着看了一会儿,又道,“另买几个捏好了但没上色的,回头让孩子们自己上色玩。和婧阿礼能做,兰婧阿祺也能动动手,比干看着好玩。” “哎,得嘞!”赵成瑞应下,转过身刚要去办,心头冒了另一个主意就又撤了回来,“王妃,要不咱再弄点不倒翁、风车回来?下奴出去的时候瞧见不倒翁也有只画了张脸、旁的地方都空着,让小孩子画着玩的,大小姐画了还能搁到两位小公子床头让他们推着玩,这多好?” “哎好。”玉引点头许可,放话说,“你看着办吧,早些办妥。正日子我和殿下就该进宫了,早两天办回来,我们还能陪着孩子一起玩。” . 于是,腊月廿八的时候,孟君淮踏进正院的大门就有一种到了庙会现场的错觉…… 两色廊下插着五颜六色的风车,窗下摆着泥人,两个灵巧的小宦官在院子里抖着空竹,见他进来赶紧停下见礼。 “父王!”原在堂屋门口看他们抖空竹的和婧跑过来,一拉他的手就往里去,“父王快来,帮我画不倒翁,画个跟表姐一样的!” 孟君淮心说你要让我把不倒翁画得跟夕珍一样可太难了,不倒翁毕竟是矮矮胖胖的形状,怎么画也不能跟夕珍一样啊? 到了桌前一看,才明白和婧的意思是“画个跟表姐的不倒翁一样的不倒翁”。 “你这儿真够热闹的。”他睃了眼玉引,看着一桌子小玩意儿笑出声,拿起了个糖人看看,“哈哈这猫好胖。” “这是阿狸!”和婧立刻介绍道。 “……”孟君淮看看趴在玉引膝头舔爪子的阿狸,心说它肯定不觉得这是它。 “您瞧这个。”玉引伸手托了个东西递到他面前,孟君淮定睛一看:“毛猴啊?” 毛猴是种京里流行的手艺绝活儿,主要拿蝉蜕和辛夷两种药材做成,蝉蜕壳做脑袋、爪子做四肢,辛夷做身子。这般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大,小小的一个十分精巧,做起来也颇费眼力,要做得像不是一件易事。 “好多年没见这东西了。”孟君淮小心地拿起来瞧了瞧,玉引笑说:“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找的师傅,我小时候在家里见过的都没这个做得好。” 他又看了会儿,把它放回她手心上:“四哥刚出宫建府那会儿,还给十一弟十二弟他们买过好几回。”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激得玉引心中一紧,她绕过案桌拽了拽他,二人避开孩子们一并去了西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询问道。 孟君淮道了声“没什么事”,在她的逼视下默了会儿,终于说:“四哥要回京了,我听说的是……他身体欠安。” 玉引深吸了口气。 他又说:“不知道这两日能不能到,但不管怎样……你进宫若碰上四嫂,别提这些就是了。” “好……”玉引点点头,迟疑了会儿,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我听说……兄长近来跟府里走动挺频繁的?”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 “殿下若不能说,便当我没问。”她略作静默,又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凶险。” “还好。”他给了她个简短的答案,继而稍续了两句解释,“父皇近来身子也不好,我们怕东厂再借机做什么,所以让锦衣卫盯得紧些。” “哦。”玉引放心地点了点头。 孟君淮睇着她说:“我们接着陪孩子们玩去?” 她又点点头,他便先一步往东屋那边走了。她没做多想地跟着,刚要迈过门槛,忽见他转身逼了回来。 “殿……”玉引一惊忙顺着他往后退,他伸手一挡直接将她转了向,逼去了侧旁的墙边。 “殿、殿下?”她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云里雾里。 孟君淮凝视着她沉舒了口气:“我不高兴了。” “啊?”玉引背贴着墙,垂在侧旁的两只手也紧贴着墙。 “但凡我知道的事,没什么是不能跟你说的,你别跟我弄得这么疏远。”他一字一顿道,话里明显带着气。 玉引怔怔地点头答应:“好……” “孩子都有了,咱能不能再亲近点?”他状似客气地跟她打商量。 玉引正认真思考着“能不能”的问题,他下一句话就一点都不客气了:“打今儿起不许再叫殿下了,叫名字。” “啊?!”玉引吓一跳。 他还来劲:“先叫一声,不然不让你走了。”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突然就摆了副小孩子赌气的模样,伸伸脚在她面前站成了个“大”字:“赶紧的,不然我真不让你走。” ☆、第70章 名字 这个称呼的问题跨过了整个陪孩子们玩的过程,从床下一直延伸到床上。 上榻之后玉引就把头埋在了枕头里,默默抗议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 不是说她觉得这要求不对,但实在太突然了。之前殿下殿下的都叫习惯了,他非让她立时三刻就改叫名字,怎么想都觉得莫名的难为情,感觉十分的难以启齿,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孟君淮支头侧躺,笑看着完全趴平的玉引,手指在她腰际一戳:“快点儿。” “我不!”玉引腰部,双脚一蹬回得斩钉截铁。 “哎……这有什么可不乐意的?”他在旁边循循善诱,“你看,我都叫你名字这么久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但是被这样刻意要求就越想越别扭啊?玉引想跟他说这事您得随缘,想想又觉得以他现下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她说这个也白搭。她就把按在枕上的头抬了起来,侧头看看他:“爷……” “咝,你挺会折中啊?”孟君淮挑眉。 玉引翻了个身侧躺着:“爷,咱早点睡吧,行么?过年挺忙的,明天上午我嫂嫂来,下午七、八、十一、十二,四位弟妹来,我不能没精打采的见客人啊。” “不行。”他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敲,“你今儿不改口,我这关你就过不去了。顶不济了,明天我替你把访客回了,让她们改日再来,反正都是自家人。” 玉引:“……” 她想了想说:“尤侧妃和身边亲近的人都叫您爷啊?” 这不是京里最常见的叫法吗? 他手指又敲她:“可你是正妃啊。打从同牢合卺的礼行完,咱就注定得举案齐眉了,我跟尤氏之间没这条啊?” “……”玉引认真地觉得他钻起牛角尖来可真没办法啊。和他又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孟、孟孟孟,孟!” “……你敲鼓唱《相和歌》呢?”孟君淮瞪她,“名字!” 哎真的难以启齿啊……!从来都没这么叫过,突然叫个名字,感觉特别肉麻得慌。 玉引紧咬着嘴唇平复了一会儿情绪,又酝酿了一下感情,跟自己说不就是个名字吗?就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他能叫这个名字别人也能,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了嘴,孟君淮期待地看着,她低如蚊蝇地吐了两个字:“君淮。” 他噗地喷笑出来:“你这虎头蛇尾啊!” “我叫了……”玉引把脸埋回枕头里,懊恼又诚恳地道,“真的,你别催我,我知道这要求不过分,但得让我适应一下啊?” “好了好了,不催你了。”他笑着揽一揽她的肩头,凑过去在她侧脸上“叭”地一亲,又在她耳边说,“我就是帮你开个头,抛砖引玉懂吧?之后你就慢慢适应,适应了之后,咱人前人后都这么叫啊。” 循循善诱的这一环过去之后,玉引一夜里又被折腾了三次。 这回“温习”的是《观无量寿佛经》。 . 年前他也要忙着见许多人,于是第二天一早他起床就走了。玉引吃早膳吃得神情呆滞,边吃边恍然惊觉,自己好像就是在他的一次次“抛砖引玉”之中变得脸皮越来越厚的! 最初是他给她看了个话本,然后她借着酒劲就主动…… 之后他哄着她在床上念经,后来她就……不再觉得那种事羞耻。 昨晚他又逼着她开口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今天早上他再提及类似的要求时,她虽然依旧觉得有点害羞,但俨然已经没有昨晚那么抗拒。 那是她方才正梳头的时候,珊瑚和琉璃两个一边一个帮她通头发,他洗完脸之后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一把将二人手里的梳子都夺走了。 当时她们三人从镜子里看他的表情都是:“……?” 他捏着梳子也朝镜子里的她一笑:“叫我。” 彼时她还没反应过来:“殿下……?” 他摇头:“不,不是,换个叫法。” 珊瑚和琉璃的神色依旧是“……?”,她则望着他僵了。 不过,她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心理争斗便开了口,低着头闷闷道:“君、君淮,你把梳子给我!” 他满意地哈哈一笑便将梳子还给二人,玉引悄悄抬眸看看,珊瑚琉璃两个脸红得比她还厉害。 她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叫出口了呢?! 玉引无奈一喟之后狠狠咬了口手里的豆沙包,和婧有点小惊讶地睇睇她,很严肃地说:“母妃,您这样吃相不好。” “……”玉引回过神来,摸摸她的额头说你说得对,母妃日后注意,而后恢复成失神状态,把这口豆沙包吃完。 转眼就已是除夕,去年的这会儿,因为兰婧和阿祺生病,两个侧妃都留在了府里。今年可得以再度正妃侧妃一道入宫贺年,老实说,玉引虽然觉得和两个脾性不合的侧妃打交道并不太舒服,但也还是比去年孤军奋战要强。 因为除了年龄太小的阿祚和阿祐之外,其他孩子都是要一起进宫的。她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定妃身边作陪,两个侧妃一起进去,好歹能一同看看孩子。去年她边跟定妃说话边担心和婧在外磕了碰了,过得特别累。 这回孟君淮让她们把阿礼也带到后宫陪定妃去,因为皇四子回朝,他怕前头再出点什么意外,吓着孩子。这自然会给定妃这个当奶奶的添点压力,于是他们比旁人早一刻到了永宁宫,孟君淮也特地走了一趟后宫,先为此跟定妃赔了个不是。 他赔着笑跟定妃说:“朝中事多,今年就让阿礼也在后面过年,母妃多担待。” 定妃见着长孙其实很高兴,摆摆手说:“行了你,还跟母妃客气这个?我是他亲奶奶,前两天我还说要是你们家那两个小的早出生两个月就好了,这会儿也能带进来见见了。” 孟君淮当场吸了口凉气:“还早两个月?玉引这都早产一个月了。” 定妃恍悟间赶紧一捂嘴:“我瞎说的瞎说的,当我没提过。玉引若再生一个,准能平平安安地足月生下来,没那早产的事!” 孟君淮神色沉肃:“这您可得多给孩子们一份压岁钱了,给玉引也得来一份。” 这厢他们其乐融融的一片,两个侧妃也在旁配合地笑着,下马车时不小心被和婧踩湿了衣裙的玉引更完衣从侧殿过来,听到自己的名字便问:“什么也得给我来一份?” “你夫君帮你讨压岁钱。”定妃说着就拎了三个钱串子递给她,“来,阿祚阿祐各一个,你自己留一个。来年也漂漂亮亮的,大人孩子都要好。” “多谢母妃。”玉引红着脸接过来,心说这拜年的头还没磕就先拿压岁钱可不对,便想起了自己备给定妃的礼。 她转头就说:“君淮,我给母妃备的礼还在……” 话没说完她就从尤氏的满目惊诧中回过神来。 继而发现殿中其他人也是同样的神色。 孟君淮倒很适应,一点头道:“在马车里是吧?一会儿我叫人取一趟。” 之后的一整日,闲聊也好用膳也好,听戏也好看歌舞也好,玉引发觉自己只要和定妃的目光一触,定妃就是一脸“没事,我懂”的神色,弄得她一次又一次的不好意思。 大意了。近三两天下来,他们刚适应了互相叫名字的事,再加上平常她在府里也不怎么见得着两个侧妃,适应之后就叫得毫无顾虑。也没人提醒她一声“进宫就别这么叫了”,于是一不小心就…… 就公诸于世了。 玉引闷着头看定妃又亲手夹了一筷子木须肉送到自己碟子里,气虚地道了声谢,闷头便闻得贤嫔的笑声:“我不常见逸郡王妃,倒回回来都见定妃娘娘越来越照顾儿媳。娘娘您这样臣妾可紧张,小十二知道了要怪我对他妻子不够好了。” “那你还不快对人家好点?”定妃说着就将那碟木须肉推到贤嫔面前,一副怂恿贤嫔给祝氏夹菜的神色,口中又笑道,“我哪儿敢对玉引不好啊?你是不知道,她一口一个君淮的都叫上了。我总共就听过三个人这般叫他,一是皇上,二是我自己,三就是她。” 话音一落,贤嫔和满座的正妃侧妃的反应都是:“……!” 玉引:阿弥陀佛,真公诸于世了。 用完膳后定妃还哄她:“没事啊,不是母妃拿你寻开心,这事挺好的。你甭不好意思,夫妻和睦是应该的。” 玉引也觉得是挺好的。而且她发现,定妃好像特别热衷于在众人面前炫耀一把“我们婆媳关系和睦”或者“我儿子儿媳关系和睦”,也怪可爱的…… . 太和殿。 宴上酒过三巡,气氛就热闹起来。众臣推杯换盏,众皇子间也觥筹交错,只不过在偶尔稍静一点儿的当口儿,话题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十二皇子走到孟君淮身边坐下,碰了碰他的胳膊:“四哥还是没来。” “嗯。”孟君淮应了一声,喝了口酒,“我打算明天登门拜个年。” “甭去了。”十二皇子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他前天晚上到的京,这两天去拜访的人不少,全吃了闭门羹。” 孟君淮品着酒应了声“哦”。 十二皇子又吃了颗花生:“您猜第一个吃闭门羹的是谁?” 孟君淮瞅瞅他:“谁啊?” 十二皇子一喟:“大哥。” ☆、第71章 嫡子 次日一早,孟君淮收拾妥当就去了齐郡王府向四哥拜年。 往年这时,各府兄弟之间是不相互拜年的。主要是到各府拜访的外人太多,一家之主走不开,所以皇子们和正妃们这一日都在府里待着,算是约定俗称的规矩,谁也别嫌当兄弟的无礼。 今年是个例外。齐郡王的返回几乎将一众宗亲的视线都拉了过来,谨亲王被拒之门外的事,更让一众兄弟都悬了颗心。 马车在齐郡王府外停下,孟君淮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滞住。 他仔细辨了辨府门口的另一辆马车,见府中的宦官迎出来,张口便问:“皇长兄在?” “是。”那宦官一躬身,含歉禀说,“殿下恕罪,我们爷在跟谨亲王殿下叙旧,吩咐说今天不见旁了。” 孟君淮驻足凝视了会儿眼前的府门,不知能不能因此安下些心。 先前二人间闹了什么不痛快,孟君淮不太清楚,但现下四哥肯见大哥了,总该算件好事。可话说回来,这到底是大哥亲自来给四哥“拜年”来了,四哥只是出于面子、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也有可能。 同理,四哥在让大哥吃了闭门羹之后,索性连其他登门造访的人也都不见,很有可能也是为了不让兄弟间太难堪。 所以现下这回见面,可能意味着矛盾缓和,也可能不意味任何事。孟君淮并不能现下冲进去查看情状,能做的只有静等。 他短吁了口气,告诉面前正等话的宦官:“告诉四哥我来过,若他方便,我改日再来拜访。” “是。”那宦官欠欠身,孟君淮想了想,又添一句:“也告诉大哥一声。” 那宦官又应下,他便折回去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孟君淮阖目沉思着,满心的惴惴不安。 齐郡王府中,兄弟二人沉默了许久,倚在榻上养病的齐郡王终于道:“大哥想让我说点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谨亲王坐在案边端着茶,目光灼灼地睇着他,“近来父皇身子不济,东西厂的野心你也知道,眼下最是咱们兄弟不能离心的时候。你离开了几个月,回来便把我拒之门外,个中是什么原因,你总得给我一句准话。” 齐郡王盯着榻顶上的雕镂又许久无话。谨亲王便耐心地等着,须臾,等到一句:“我只问大哥,叛军人数三倍于大哥告知我的人数,是为什么?” 谨亲王一惊:“什么?!” “罢了。”齐郡王似乎忽然觉得兴味索然,闭了眼一喟,“当我没问。大哥说的道理我懂,不会为一己私心搅乱大局的。” “四弟……”谨亲王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深感现下不论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欲盖弥彰的味道,怕是越抹越黑,当真不如不说。 “那我先回府了。”他道。 “大哥慢走,新年大吉。”齐郡王声色平静,谨亲王又凝视他须臾便转身离开,在他走到房门口时,身后的声音却又响起来,“大哥是不是觉得,有两个嫡子,便必有一争?” 谨亲王背后一凉,回过头看他。 齐郡王虚弱地笑了笑:“这不值得意外,慢说父皇,就是咱们各府,也都是看重嫡子的。我离京前六弟的正妃有孕,他为她买口吃的能亲自策马跑遍京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谨亲王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齐郡王连续咳嗽了数声,“我想说,大哥您担心得没错,嫡出的孩子,打从还在母亲腹中便多了一份重视。六弟是、父皇是、你我都是。有一个,便万众瞩目,有两个,则争执难免。可我希望大哥您不要因此而对我有任何芥蒂,众兄弟敬您为尊为长,我也一样,无所谓我的生母是不是皇后,甚至无所谓父皇是否器重我。” “四弟。”谨亲王长而重地一声喟叹,万千话语在心中翻了许久,道出来的只有一句,“我从未这样想过,愿四弟也不多这份心。” 齐郡王如旧平静地躺着,应了声“嗯”。 谨亲王终于离开了齐郡王府,房中,齐郡王正妃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拭了拭眼泪:“爷……” “你什么都不必说。”齐郡王神色不变,“个中轻重我都懂,不会没有防心,也不想再听你说大哥的不是。打今儿起避不见客吧,我们安安生生地待着,齐郡王府一脉总还能传下去。世袭罔替的爵位放在这里,你我知足就是,那更高一层的位子,不争也罢。” 负气离京的时候,他也想过如此平白遭人猜忌还不如自己搏上一搏,这一遭的险事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若孑然一身,那可以说一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奋起一争那最高的位子。可他是有子有女的人,那个光鲜的位子再诱惑,也不值得他搭上身家性命去换。 . 在忙碌中,年关很快就翻了篇儿,转眼到了元月十五上元节。去年此时玉引正百无聊赖地等着晚上在府里看花灯,今年这会儿,倒找到了别的乐趣。 八月十五闹着出来的阿祚在这天满五个月,在肚子里多赖了几个时辰的阿祐则是明天满五个月。 玉引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昨天这两个小家伙还是丑兮兮地被抱在怀里,这会儿就已经能由人扶着坐在榻上了。 她兴致勃勃地亲手喂他们细细拌了蛋黄的米粉,觉得十分有趣! 阿祐的身子已经完全养好了,吃得乖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吃高兴了还笑。比阿祐更健壮些的阿祚则难喂一点,他经常冷不丁地犯个坏去打勺子,玉引若躲闪不及,他就会糊自己一手糊糊。 “哎,你看你。”玉引再度被偷袭之后,又一次拿起沾湿的帕子给他擦手,“你能不能乖一点?吃的还没洒的多,弟弟要笑话你了。” 阿祐特别给面子地咧嘴就笑起来,阿祚皱皱眉头:“咿……” 与此同时,和婧正在门口跟阿狸斗智斗勇。 她想进去看弟弟们,阿狸也想跟她进去。但她不敢让阿狸同去,怕它玩开心了把弟弟挠伤。于是她就一趟趟跑到外面,把阿狸斗出去,但只要她一进堂屋,阿狸就又屁颠屁颠地跟进来了。 往返了七八次之后和婧几乎要气哭,扶着玉引的房门骂阿狸:“我要开门了!你不能进去,你快走!” 阿狸坐在地上歪头:“喵?” “你快走嘛!我一会儿在陪你玩!”和婧急得跺脚,无奈得都快给它跪下了,被人从后一扶肩头。 她抬头一看,立刻求助:“父王帮我!!!” “谁让你不叫别人管阿狸?”孟君淮把她抱到怀里一刮鼻子,和婧委屈地趴在他肩头上:“他们总凶阿狸嘛!” 之前院子里的下人在阿狸缠着她时是会帮她的,但她觉得他们吹胡子瞪眼的实在太凶了,就不让他们管了。 孟君淮笑笑:“阿狸又不记仇,该管的时候就得管,知道吗?你看你不听话、你弟弟不听话的时候,母妃是不是也照样说你们?” “是……”和婧不情不愿地在父王怀里蹬蹬脚,看着阿狸,还是不想让别人对它凶。 于是她挣了挣让孟君淮把她放到地上,抬头望着他说:“父王抱着阿狸好不好?别让他伤到阿祚阿祐!” 孟君淮便依言将阿狸抱了起来,父女两个……外加一只猫,这才得以进了屋。还在饶有兴味地继续喂孩子吃东西的玉引压根没察觉动静,直到一张脸突然出现在面前,把她刚要喂给阿祐的那勺糊糊吃了进去! 玉引:“……” 她一瞪:“干什么啊!怎么还跟孩子抢吃的呢?!” 孟君淮咂咂嘴品了品,坐到榻边把阿祐抱起来放在膝上:“一心就知道带孩子,几天不去前头找我了?” ……四五天吧。 玉引暗一吐舌,解释道:“反正你晚上也过来,白天我就陪陪孩子嘛。他们俩现在慢慢大了,可好玩了……哎阿祐?!” 她视线一低,看到坐在他膝头的阿祐小脸皱皱的,显然要哭。 “怎么了?”她立刻凑过去哄他,阿祐好似听懂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哇”地一声爆出的同时,小手怒指孟君淮! “哇啊啊啊——”阿祐哭狠了,咧着嘴望着孟君淮,小脸都是红的。旁边的阿祚怔怔地看了弟弟一会儿,往奶娘身上一倒,却笑了:“嘻嘻嘻嘻……” 孟君淮一脸无辜地看向玉引。 玉引狠狠横他:“谁让你抢他的吃的了?” “哎臭小子你还护食?!”孟君淮把他举起来一瞪,阿祐:“哇啊啊啊——” “还哭?不许哭!”他把他放下一瞬又举起来,阿祐:“呜哇啊啊啊——” “再哭父王松手了!”他站起来举着他。 阿祐愣愣地看了周围一会儿:“哎?嘿嘿嘿……” 夫妻二人扑哧一声同时笑出来,玉引看看歪在那儿嘬手指的阿祚,把他也举起来,阿祚看看弟弟的高度,嫌自己被举得不够高就使劲蹬腿。 “哎哎哎抱不住了!”玉引有点慌,孟君淮伸手一兜把他接住,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全抱在自己怀里。 “嘻嘻嘻。”阿祐伸着小手去抓哥哥,阿祚则伸手给弟弟蹭了蹭眼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俩是好玩。”孟君淮左看右看之后一哂,而后向玉引道,“大哥那儿传了话来,让各府正妃明日一道进宫去陪陪母后。” “母后?”玉引神色一紧,“出了什么事吗?” “说不好。”孟君淮喟叹,“近来四哥身子不适,母后忧心是难免的。之前他跟大哥又似乎……有点不快。” 他说着将孩子放下,转而把她揽进怀里,安慰她说:“你不必担心什么。母妃若问话,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另外听见什么、见着什么,回来及时告诉我便是,到底还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太紧张。” “好……”玉引犹豫着应下,越想越觉得,似乎打从过年开始,京里的氛围就一点点变得难以言述了。 ☆、第72章 扣留 玉引便在次日进了宫。一众皇子妃到的时间都差不多,众人没多耽搁,直接去拜见皇后。 皇后是在坤宁宫前的交泰殿见的她们。 天气尚未转暖,交泰殿里有些阴冷,更显得皇后气色不佳。 众人落座后很是静了一会儿,皇后陆陆续续抿了好几口茶,才在长叹一声后看向她们:“本宫身子不舒服,有日子没见你们了。除夕原想召你们来用个膳,御医又嘱咐静歇,只好缓一缓。” “母后静心养病为要。”左侧的齐郡王妃先开了口。她是皇后的亲儿媳,关系自然近些。等她说罢,另一边的谨亲王妃才道:“是啊,万事都不如您养病重要。现下又天寒地冻的,那些虚礼皆不必在意,您就安心养着,什么时候想见我们了就随时传个话,我们进宫来。” 玉引的位子略远一点,她遥遥地看着,隐约觉得皇后看向谨亲王妃的目光有些复杂。 而后皇后一喟:“你们也各自有事要忙,不必为本宫挂心。本宫倒希望你们能多去看看老四,他这一遭出去落了病,真是飞来横祸。说来各府都是兄弟、是妯娌,本宫左右不了你们的想法,只希望你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好歹互相留个余地,不要做得太绝。” 气氛骤然冷滞,随着皇后的话,齐郡王妃的面色都白了,她紧张地看看谨亲王妃:“大嫂……” 皇后却悠悠缓缓的还在继续说:“你们一个个当正妃的,哪个娘家的门楣都不差。有些不能明说的话,你们各自心里也都有数。本宫今天舍下面子跟你们说明白些,老四这病……御医说留下病根是难免的了,你们从前顾忌的事情,日后大可放下。” 她的目光淡淡地一扫谨亲王妃:“若还不放心,本宫这个当母后的便说一个求字。本宫求你们不要再在老四身上多什么心了,本宫保证他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也没有。若有,便是不尊长兄,本宫头一个饶不了他。” “不尊长兄”四个字一点,正沉默的谨亲王妃悚然一惊:“母后……” 她滞了滞,缓了两息后走到殿中跪了下去:“母后容禀,妾身觉得这里面必是有什么误会让母后忧心了。王爷从来没对齐郡王有过猜忌,这番齐郡王出去所遭的事……实在不是王爷能事先料知的啊!” “本宫但愿是这样,但本宫不知该不该信你的话。”皇后睇着她,声音中没有愤怒,只是深深的无奈。 谨亲王妃一咬牙:“妾身敢替王爷起誓……” “行了,本宫也不用你说那些咒君涯、咒自己的事。”皇后疲乏地摇了摇头,“你们若真还拿他当兄弟,就多关照着些齐郡王府,别让他养着病还要操别的心。你是当长嫂的,该你领头的事你要担起来,底下才不会乱。” “是……”谨亲王妃赶忙叩首应下,皇后又一声叹:“起来吧。” 而后她视线在殿中一扫:“老六、老九还有十二的正妃来了吗?” 玉引一凛,忙和祝氏还有九皇子妃一齐起了身:“妾身在。” “你们三家都是去年前年新添了孩子,本宫还没见过。”皇后的面色缓和下来,蕴了些笑意,“改日一起带进来让本宫瞧瞧吧。平日也没个人跟本宫说话,孩子多些,也让坤宁宫热闹热闹。” “是。”三人齐一福,皇后又说:“哦……还有老十家的宁婧,那孩子跟本宫同月同日生的。你们问问他方不方便,说方便,也带进来一道见见。” 她们又应下,而后皇后又叮嘱了几句,就摆摆手让她们退下了。 气氛这般压抑,众人自也没什么心思多留,齐齐地施礼告退、齐齐地嘱咐母后安心养病,就一道退出了交泰殿。 . 玉引回到家,立刻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跟孟君淮说了。 孟君淮心里也一声长叹。闹到了皇后跟前,看来这事比他们想得都严重些,只是四哥闭门不出、也不见人,他们一众兄弟想打听点什么都很难。 他想了想,告诉杨恩禄:“一会儿谢公子来,直接请来正院吧,没外人。” 杨恩禄应了声是,玉引一怔:“兄长要来?” “嗯。”孟君淮点头,“他一直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就要来王府一趟。先前你又是安胎又是坐月子,之后就又忙着过年,我便没让他过来。日后方便的话就都直接来正院好了,正好让你们也多见见。” 玉引当然开心,又赶紧叫人告诉夕瑶,一眨眼的工夫,夕瑶就兴奋地跑进来了,开口便问:“能留爹一起吃午膳吗!” “行啊。”孟君淮一口答应下来,弯腰问她,“想家了?要不要让你爹把你带回去住几天?” “好啊!我要住一个月!”夕瑶立刻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改说,“半个月……不然我想会想表姐们!” 转而再想想,眉头就皱起来了:“要不十天吧……还有阿狸呢!” “还有弟弟们和姑母姑父,唉……”夕瑶苦恼起来。 玉引在旁边忍着笑不吭声。 哥哥要是知道自家女儿为了猫都能少见他五天,肯定要伤心死了,所以这话还是不告诉哥哥为好! 她便跟夕瑶说:“随你啊,也不必提前定下日子,看你自己什么时候乐意回来便回来。别太久就是了,若不然功课跟不上,要被先生打手心了。” 随着迈过年关,和婧已算七岁,夕瑶也算六岁了。于是她们也被归入了“不好好读书要被打手心”的范畴,夕珍、凝脂和尤家的两个男孩都忍不住为此……欢呼雀跃了一下! 大抵是觉得这样比较公平。 . 于是在谢继清到了之后,正院堂屋里谈事的状况是这样的:孟君淮和谢玉引分坐八仙桌两旁,谢继清坐在一侧,刚说了没两句话夕瑶就进来了,二话不说便往父亲腿上爬。 她自己怀里还抱着只猫。 原本在专心说正事的谢继清:“……” 他觉得不太合适,就说夕瑶你下来,结果孟君淮说没事你抱着吧。 谢继清:“……” 然后他想了想才记起来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东厂势力确实不小,我这几个月查下来,宫中、朝中、三省六部到处都有和他们有关的人,竟挑不出哪里是干净的。再有就是……魏玉林和手下的几个大宦官近来都在大肆变卖手中文玩字画、房产地产,换成真金白银囤着。” 变卖家财? 玉引的头一个反应是:“这是打算跑路?” “我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谢继清一哂,“但仔细想来,现下处于弱势的并不是他们,反是各位殿下更有心无力些,他们若要跑路也太奇怪了。” 孟君淮蹙眉:“那是要干什么?” “还不知道。”谢继清摇摇头,“目下他们只是不停地卖、不停地囤,换来的钱压根不见往外花,也不知该往什么方向怀疑是对的。” “那就继续盯紧了他们。”孟君淮深缓了一吸,看看玉引,又道,“还有个事得劳烦谢兄。” 谢继清颔首:“殿下请说。” “谢兄您锦衣卫花样多,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这两个孩子生个小病?假的也行……假的最好,能瞒过宫中太医便可。” 他这话说完,首先吓着了玉引:“啊?!” 谢继清也不解:“殿下?!” “母后突然要召几家的孩子进宫见见,还着意提了句老十家大前年添的女儿。”孟君淮语中定了定,抬眸道,“我觉得不会是‘见见’那么简单,母后或许想把老十的这个孩子扣在宫里,以防老十再不懂事,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所以会连另几家的孩子一起扣下。我倒不觉得她会亏待孩子,只是自家的孩子,还是想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吗? 玉引有些吃惊,她在交泰殿听到皇后说这事时,完全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现下他这样一提,她顺着他的思路想想,似乎是有这个可能。 谢继清也点了头:“那我回去帮殿下问问该怎么办。孩子太小,大人能用的法子他们未必能用。” “嗯。”孟君淮颔首说稳妥为上,余光一划,发现玉引正盯着自己看。 他下意识里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没粘东西啊?就问她:“怎么了?” “夫君很机警啊……”玉引仍有点发怔,张口就夸了他一句。 他接受得也并不客气:“那是,关乎自家孩子,必须机警。” 谢继清别过头:“咳。” 玉引旋即回过神,窘迫得也一声轻咳。 . 是以两日之后,逸郡王府的两个幼子深夜突发疹子,御医看过之后,说虽然不见孩子疼痒哭闹,但孩子还太小,皮肤娇嫩,嘱咐静养为宜,不要受风。 皇后也立即传了话出来,说让玉引好好照顾孩子,之前提的让孩子进宫的事让她先不必记着了,都是一家人,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又隔两日,另几家便带着孩子进了宫。 十二皇子妃祝氏出了宫就直奔玉引这儿了,玉引到了堂屋一看,祝氏眼圈都是红的:“母后怎么……怎么就突然想把孩子留下了呢!” 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玉引心下骤然松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正正色,平复着心绪宽慰祝氏。 ☆、第73章 妾室 在一众皇子妃里,玉引和祝氏算得交好,但也不算交情多深。是以现下皇后的旨意放在那儿,玉引饶是想好好安慰祝氏,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些场面话。 比如“你放心,皇后娘娘肯定不会亏待孩子”,再比如“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皇后娘娘肯把几个孩子接进宫去带,是旁人求都求不着的恩典”云云。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下去,不知不觉倒也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玉引见祝氏还是精神不济,便主动开口留她一道用,叫来赵成瑞吩咐说:“你去前头跟爷说一声,说十二皇子妃在我这儿用膳呢,今儿不方便一起了。” 赵成瑞应下话便去了,禀完话返回来,告诉玉引说:“爷说知道了,说正好大公子这两天读书读得太累,他去陪陪大公子,让您和皇子妃自便。” 玉引便点头说了句“好”,反是祝氏一听,立刻站起了身:“大公子……?” 她摆摆手示意赵成瑞先出去,又向玉引道:“你们大公子,是不是侧妃院儿里的?那我还是走吧,真对不住六嫂,我没想把逸郡王殿下往……” “你坐你坐。”玉引赶紧拉着她坐回来,一哂,“没事,他去看看孩子也是应该的,平日里阿礼来我这儿的时候不少,他过去的时候也挺多。父子的关系在这里放着,他就该去,跟你没关系。” “看孩子是应该的,我是说侧妃……”祝氏说着就皱了眉,“说这个我就来气,您瞧,我们爷对我挺好的,母妃也还喜欢我。可她怎么就非得再去皇后娘娘那儿求人,让娘娘再往府里添两个妾室呢?” 她说着抿了抿唇,一握玉引的手:“嫂子您的心也别这么大,我还是走吧……您想个法子把殿下劝回来。府里这些侧妃啊,就是没一个安生的,能甭让她们见自家爷的面就别让见!” 玉引哭笑不得,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强劝了好半天祝氏也不听,她只好着人送送,又嘱咐她不必太担忧孩子,宫里必定会照顾好。 珊瑚便吩咐琥珀和玛瑙一起去,目送着她们出了正院,珊瑚笑问她说:“那要不要奴婢把爷请回来?十二皇子妃说得可是也有道理呢。” “别拿我开心!”玉引一睃她,转身边往房里走边又道,“说正经事,不管殿下去看阿礼阿祺、去看兰婧多少回,你们也别瞎担心地去阻拦,咱不能这么干。” “那要是侧室们真把殿下勾住了呢?”珊瑚压着音问。 “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玉引抿了口茶,转而便让珊瑚传膳,又把几个孩子都叫进来一起用。 晚膳后,她把皇后前两天送过来的册子拿出来翻了翻,而后就又该抄经抄经、该逗孩子逗孩子去了。 . 东院里,孟君淮在阿礼房里陪他一起用膳,明显地觉得他胃口是变小了,膳后便细细问他:“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可阿礼说没有,而且神色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隐瞒。 孟君淮又道:“那父王带你出去走走,消消食。” 阿礼却摇了头:“不要。” “消消食对身体好。”他劝说。 阿礼小手指向案桌:“可我还要温习功课呢,晚上还要写写字。父王您自己去消食,好不好?” 孟君淮眉心一跳。 他默了会儿,问他:“你母妃又给你加课业了?” “没有。”阿礼摇头,“是我自己想多读书,我有三个弟弟了,我要当好大哥哥!” 他说着想了想,道了句“父王您等等”便跑向案桌,拿了两页字过来给他:“父王您看,范先生说,我比从前写得好多啦,您觉得呢?” “……”孟君淮除了夸他字确实好了之外,一时间竟不知还能说点什么。 上次尤氏把阿礼压得太死,他可以责备尤氏,但现下是阿礼自己要学……孩子要上进,他这个当爹的训他一顿合适吗? 孟君淮就只能开导他,跟他说你的字着实练得不错,先生近来也夸你读书读得好,但是父王希望你身子也好好的,所以你要多出门活动活动,不能总闷着自己,也不能太晚睡。 阿礼答应了,但有点不情不愿的。孟君淮耐着性子又劝了他一会儿,心念一动:“总之你今晚要早些睡,明日要给你们加一门新的功课,你不休息好了到时候学不会。” 阿礼有点意外:“什么功课?” “明天你就知道了。”孟君淮卖了个关子,“反正在这一门上呢,越大的孩子越容易学,你有点吃亏,再不好好睡觉更吃亏。” “唔……”阿礼小眉头紧皱很有些委屈,蔫蔫地琢磨了一会儿,终于退败下来,“那我今晚不读书了,一会儿就睡。” “听话。”孟君淮很满意,摸摸他的头,又叮嘱他还是要在院子里玩一玩走一走再睡,然后他便出了门,刚踏出门槛,就见尤氏迎了上来。 “爷……”尤氏屈膝福了福,低眉顺眼的,“我听爷跟阿礼说了好一会儿话,用盏茶再走吧。” 孟君淮颔首:“不了,我去看看阿祺,看完就回去了。” “回去”这两个字落在尤氏耳中就像一阵浓烈的嘲讽,她很清楚他说的“回去”是正院,不是前宅。 但她克制住了追问,抿着笑又说:“阿礼这孩子近来用功用得……有点过,我想跟爷说说这事,看日后怎么办好。” 孟君淮略作思量,看看屋里正看过来的阿礼,终是点了头,随着尤氏一道进堂屋。 他落了座,尤氏亲手去沏茶,边沏边笑说:“阿礼还是跟您亲,您一劝他他便听了,之前妾身说他都是白说。” 孟君淮笑了笑没接话,尤氏又道:“您若得空,日后常来看看他吧,要不叫他去前头也行。这孩子现下见您见得少了,难免要念着……” “让他来前头吧,我的书房离他们读书的地方也不远。”孟君淮平和道。其实他想说,阿礼见他的时候并不少,十天里得有八天都是一道在正院用午膳。但看看尤氏,他把这话忍住了。 免得平白给玉引惹麻烦。 尤氏沏好茶,转过身端给他。他低头抿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爷……” 孟君淮抬眸看去,尤氏神情轻颤着望着他,良久之后,逼出了一个字:“君……” 他微挑眉,尤氏狠咬了咬唇,终于迫着自己将那两个字道了出来:“君、君淮……” 他放下了茶盏。 气氛莫名一冷。 “君……”她想试着再叫一声,但在他目光睃过来的刹那突然气力尽失,惶恐不已地跪了下去,“殿下恕罪!” “侧妃你……”孟君淮的目光在屋中荡了一荡,叹气声有些无奈,“你能不能不要明里暗里跟王妃比?她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样较劲有什么趣?” “殿下,我没……”尤氏连头都不敢抬,“我没有想跟王妃较劲,我只是……” 话至此她却忽而惊觉自己好像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说不是在跟王妃较劲,便是因为在意他。可她自除夕听到王妃与他的称呼之后,就那样强烈地想叫他的名字……真的是因为在意他吗? “看在阿礼阿祺的份上,我不深究这事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淡到让尤氏心中窒住。 他又说:“再有一次,你试试看。” 孟君淮说罢便起了身,再无停留地离开了东院。尤氏跪在那儿,好像连魂都丢了。 . 正院,玉引从他来后就觉得他情绪很闷,待得躺上榻,她终于问了始末。 孟君淮跟她一说,她就做夸张状啧了嘴:“哎呀我都不知道我还独享了份殊荣啊?这个尤侧妃真是太僭越了,明天我收拾她!” 她说着还一撸袖子,孟君淮伸手就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没良心的!” 玉引被掐得一拱赶紧躲开:“好了好了我知道!” 他实际上在为什么生气她当然知道,准不是为尤侧妃对他的称呼,是因为觉得尤侧妃对她不恭敬。 她翻身趴着凑过去:“我就是想让你开心点,因为我这儿……也有点不太让人高兴的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他盯着榻顶生闷气的目光挪到她面上,“你说,我帮你解决。” “嗯,这个。”玉引伸手从枕头底下把册子摸了出来,“那天皇后娘娘传话说让阿祚阿祐好好养身子不必进宫的时候,就让人送了这个来,说让我瞧瞧要不要给你添几个人,看这上面哪个顺眼就回个话给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睃他:“我本来想把人都回了的,反正……北边那么多人你都没顾得上见,对吧?” “哟呵,主意挺大啊。”他抄过册子往她脑门上一拍,“现在呢?怎么又想起跟我商量了?” “因为祝氏说贤嫔娘娘替十二殿下求了人。”玉引如实道,“我在想,咱们阿祚阿祐突然生病没进宫,已经够惹眼了。如果这回皇后娘娘往下添人的事儿不是只对咱们一个府,而是各府都有,我们是不是遂她的意更好?” ☆、第74章 添人 孟君淮没按玉引说的就此让皇后挑的新人进府,但也没直接叫人去宫里向皇后回话说自己府里不添人。 他把册子收了,第二天跑去问谨亲王,问皇后跟他们府提这事没有? “提了。”谨亲王叹气,“我让你大嫂拿主意,按母后的意思选两个进来。” 孟君淮有点意外:“您真要啊?” “接进来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谨亲王摇摇头,“现下不是拒绝母后的时候,你没看母后这次挑的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吗?” 孟君淮狐疑地翻了翻手里的册子,心说没什么不一样啊?谨亲王就问说:“你没看画像吧?” “没有。”孟君淮怔怔承认,“画像怎么了?” 谨亲王笑了一声,也没多说话,带着他就往书房去。一路走一路跟他解释:“不是你大哥我好女色啊,是你嫂子摆在书房的,一时没收。” 孟君淮应说我知道我知道,大哥您从来都不是好色之人。一踏入书房的门,他还是被眼前的画面惊了一下。 两面墙共挂了八幅画,每幅画上各绘一女子,虽是神色各异身姿也不同,但每一个都姣好美艳…… 孟君淮想到这连忙别过头,静了静神再看去,却深感这“姣好美艳”的评价并非因为自己动心所致。他甚至觉得,就算是玉引看了这话,也会是类似这般的评价。 而先前,母后赐下的人并没有这样的美色,他府里的何侧妃和王氏都是姿色平平但规矩极好。反是母妃定妃挑过来的,一个个都姿色出挑。 “母后什么意思?”他皱眉看向长兄,谨亲王一喟:“我觉得母后因为老四的事,有些草木皆兵。” 二人这便又离开了书房,谨亲王边走边道:“老四出宫建府不是一两年了,母后又在宫里两眼一抹黑,并不清楚外头各府的情况,这回这档子事一出,她难免胡思乱想。你细想想近来的事,就知道她先是把九弟十弟十二弟的孩子都进宫,又这样往各府添人是什么意思了。” 孟君淮皱皱眉:“恩威并施?” 谨亲王摇头:“不如说是乱了阵脚。立了威,又赶紧给个甜枣。” 谨亲王跟他说,母后这做法看似有点可笑,可细想之下也不难懂。能给男人的好处,最容易想到的不过三样:权力、金钱、美女。 她身在深宫,权力她做不了主,金钱各府又都不缺,可不就只剩美女了吗? 回府的路上,孟君淮百感交集。一边想笑母后这阵脚乱得莫名其妙,一边又觉得一阵一阵的心疼。 她是快到半百之年的人了,就四哥这一个儿子,突然间说病就病了,御医还说必定会落下病根。这放在寻常人家都会是让父母不好过的事,而在皇家,这样的事背后还有各样可能的明争暗斗需要她去猜测、去提防。 而他们都听说,父皇得有一年多没去见过她了。就连去年新年,四哥刚落罪被禁足那时,母后跪在乾清宫外求见,父皇都没见她。 实在难以想象这一年里母后是怎么过的。难怪连玉引进宫拜见之后都跟他说,觉得交泰殿阴阴冷冷,好像缺点人气儿。 孟君淮止不住地回思起儿时还在宫中时的事,虽则许多细节都想不清,但他记得,那会儿母后当真对一众皇子公子都很好。逢年过节,他们都爱一起去坤宁宫玩,也没听说过哪个宫嫔叮嘱自家孩子要在坤宁宫提防些什么,母后赏的任何吃的东西,他们都可以放心吃。 怎么就突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孟君淮再度看看手里的册子,深感这是母后头一回存了别的心思给他们挑人。而且这心思还不是恶意,只是想把他们一众兄弟都哄高兴了,能让四哥有安生日子过。 一道用午膳时,玉引便发现孟君淮的心情沉闷得紧。 “怎么了?”她给他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询问说,“是见谨亲王时有什么事?” 孟君淮摇摇头,沉默了会儿道:“你抽个空去见见四嫂吧,带些府里用得上的东西、再备几千两银子给她送去,四哥现下日子不好过,母后在宫里担心得紧。” 然后他喟叹一声,又说:“我也会多去见见四哥的。” “可是……”玉引蹙着眉看他,“可是齐郡王府现下不见人啊?你以为我没去过?单是过年到现在这二十多天,我都已跑过四趟了,哪次大门都闭得紧紧的,怎么跟看门的宦官打交道也不让进。” 对此她也很愁得慌。就算齐郡王跟她不沾亲,她也很希望齐郡王一家能好好地把目下这个难关渡过去。 孟君淮面色又沉了些,她伸手握住他执着筷子的手:“到底怎么了?你详细跟我说说,我们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孟君淮斟酌了会儿,认认真真地跟她把皇长兄今天说的话说了。 玉引听罢,张口便说:“那我们就按母后的意思添个人进来啊?” 孟君淮:“……” 他哭笑不得:“这个不管用。母后心里不安生主要是因为四哥,我们按她的意思添了人,也不过让她安心一时。” “但安心一时就多一时能想别的法子啊?何况我们若现在回绝了这事,还会反让她更不心安,那不是雪上加霜吗?”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觉着咱还是先让人进来,我们一起进宫谢个恩,你再时不时跟皇后娘娘说说你喜欢,皇后娘娘多半能心里好过些。咱在外也接着努力多跟齐郡王府那边走动,等该照顾的能照顾到了,这事自然就过去了。” “……”孟君淮神色复杂地打量着她,“你这是自己饮鸩给母后止渴啊。” 玉引:“我哪有?” “我不诓你,母后这回挑的可真都是美人儿,你就不怕我真喜欢上了新进来的不要你了?”他支着额头笑睇着她。 “我还真不怕。”玉引依旧是很诚恳的神色,“老实说,咱府里单论姿色比我好看的本也不是一个两个。再者,你要是想喜欢别人,有没有这新进来的,你都能喜欢别人。所以我完全可以安心让这个人进来,而且还可以让她安心得宠——得宠也不怪她。” “那怪我?”孟君淮追问下去。 “不然呢?”她挑眉而笑反问回去,继而便悠哉哉地自己从冬瓜丸子汤里捞丸子吃了。孟君淮蹙眉看着她,突然对她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很服。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信她到时候不会责备妾室,只会怪他。 这让他怎么敢动别的心思?他才不想让她对他心生不满呢。 . 玉引当时想得很明白,次日一早就从册子里圈了个家世中等的乔氏回给了宫里。 然则小半个月后乔氏进府过来磕头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这也太美了吧? 她觉得乔氏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脸生得精雕玉琢。明眸皓齿间勾勒出的笑端庄又灵秀,染得殷红的唇像是早春时节的娇花,微微一动就看得人心底一颤。 有那么短短一瞬,玉引心底慌了。而后乔氏俯身拜下去,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将案头的点心推近了她。 玉引侧首看去,孟君淮眼底全是促狭的笑。 他心说你慌什么啊?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吗?这刚见第一面你就这样了可有点丢人啊! “……”玉引正正色,看向乔氏,“起来吧。日后都在一个府里住着,不用这么多礼。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及时说一声,旁的规矩你该是也懂,我就不再说了。” “是,谢王妃。”乔氏声音也柔柔的,又磕了个头而后站起身,依礼从婢子手中接过茶奉给二人。 头一盏自是奉给孟君淮的,他接茶间听乔氏说了句“殿下请用”,睃了眼玉引,温和地笑回道:“姑娘客气了。” 玉引垂眸看着眼前的地砖没吭声。 乔氏又将另一盏奉给玉引,口道“王妃请用”,玉引“嗯”了一声接过来,边是在想他说了那句话后,自己只嗯一声,是不是显得有点冷淡?边是又觉得,他怎么就说了那句话呢? 他真的喜欢乔氏了? 于是她看看孟君淮又看看乔氏,搁下茶盏,也添了微笑:“我去前头看看几个孩子书读得怎么样,殿下和乔奉仪先聊。” 乔氏一阵欣喜,福身恭送王妃离开。可王妃刚出了堂屋,她都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见王爷也从面前过去了。 玉引有点别扭又说不上生气地往外走,跨出正院大门刚一转弯,蓦被人从后抱住。 “……”她微惊地扭头看看,孟君淮搂住她一吻:“你看你,我就知道你没那么不当回事。” “什么没那么不当回事……”玉引蹙着眉看他。 “没那么拿我不当回事。”他又亲了亲她,语中的笑意明显起来,“看你为我生生气,我高兴……你别记仇啊。这事也不能怪我,你平日脾气太好了,让人摸不准你的想法,弄得我患得患失。” 这样吗?她还以为在目下的事里,顶多只有她会患得患失。 她暗暗一瞪他,握了握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走吧,去看看和婧阿礼他们,一会儿正好一起回来用膳。” ☆、第75章 乔氏 当日晚上,乔奉仪入府的事就自然而然地阖府皆知了。 和婧在临睡前突然想起这事,一抱玉引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听说府里来了个漂亮姐姐?” “嗯……”玉引一哂,“你可不能管她叫姐姐,人家比你大一辈。” “怎么比我大一辈?”和婧不太懂,“凝脂说她见到了,也就比她大四五岁?也就是比夕珍大五六岁?夕珍是我的表姐呀!” “不……不能这么算。”玉引不得不跟她好好解释一番,告诉和婧年龄和辈分是两个概念。说了个大概之后她又跟和婧说,“举个例子啊,比如你嫁人之后生了个孩子,然后母妃在你之后又生了个孩子,那母妃的孩子也是管你叫姐姐,你的孩子比他大也得管他叫姨或者舅舅,懂了吗?” “哇!!!”和婧觉得很惊奇,“这样好!这样我的孩子就能跟母妃的孩子一起玩了!” 玉引:“……” 然后她又说:“哎?还是算了!” “怎么?”玉引一笑,和婧认真道:“还是不要等那么久了吧,那样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就不能跟母妃的孩子玩了,母妃早点生,这样我跟他玩!” 玉引:“……” 她心说我就是举个例子,谁说我要再生一个了……? 于是母女俩躺在床上乱七八糟地掰扯了半天,玉引可算把话题从“再生一个”掰扯到了她现有的两个弟弟上。 第二天晌午,她则听芮嬷嬷说一帮孩子在前头读完书就跑到北边看新来的乔奉仪有多漂亮去了。 玉引扑哧一笑:“随他们吧,都在一个府里,熟悉熟悉也没错。”然后细一想,“嬷嬷怎的知道得这么快?您差人盯着北边了?” “是。”芮嬷嬷没有否认,在旁一欠身,说,“奴婢知道王妃您不在意,可既有新人进来还是注意点好。就算不怕她争宠,但万一她有个什么别的坏心思呢?和她同住的几个也都是有位份的正经妾室,别闹出什么事来。” 玉引本想跟她说没有这个必要,但听她是要防这些疏漏便也答应了。只嘱咐芮嬷嬷不必太草木皆兵,道乔氏毕竟是皇后赐下来的,该留的面子还是要给人家留着。 芮嬷嬷噙笑一福:“是,您放心,奴婢心里有数。差过去的人也是在奴婢身边跟了些日子的,能把握住轻重,绝不冒犯乔奉仪。” . 前宅,孟君淮听谢继清禀完事后,不禁怒火中烧。 “东厂这是有意挑衅是吧!”他一拍案,谢继清颔首:“殿下息怒。两厂嚣张由来已久,做出这样的事……不稀奇。” 孟君淮强自定了口气。 这么久了,四哥那边说什么也不见人,把一众兄弟挡得格外死。他并不想违四哥的意,可又实在担心齐郡王府日子难过,不得不出个损招探探情状。 他便托谢继清以锦衣卫的名义带几个亲信去齐郡王府“搜查”——锦衣卫搜查京中哪个人的府邸都是正常的,四哥必不会多心追问原委,能做的只有打开府门随他们查。 结果不查还好,一查才知道,齐郡王府上下连炭火都停了——这才二月中,今年又倒春寒倒得厉害,远还没暖和回来呢。 谢继清也不傻,虽然打着搜查的旗号,还是委婉地“叮嘱”了齐郡王妃一声:“殿下久病未愈,这炭火是不是还是生着好?若是御医叮嘱不用为宜,便当在下没说。” 而后隔着一道纱帘,齐郡王妃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哭了。 她跟他说,御医并没说过不用为宜,反是说要注意保暖。只不过这个月根本就没送新炭来,府里的例银也有欠缺。虽然先前的积蓄还有些,要买炭并不是没有,但齐郡王说目下正是最难的时候,指不准哪天就有紧要的地方要花钱,压着钱不让她动。 齐郡王妃最后抹着眼泪道:“我们爷又是个倔脾气,越是这最难的时候越是不肯求兄弟,不肯让旁人知道我们这儿过得不好……谢大人,我知道您是六弟妹的本家兄长,劳您今儿……一是当我什么都没说,二是把您瞧见的如实告诉您妹妹吧。我也是不知还能怎么办才好,我们爷犟着个劲儿,可是这一府百十号人……不能就这么生耗着啊!” 孟君淮听完这话都气得眼晕。他心说东厂跟他们这帮兄弟较劲,四哥您也帮着东厂一起较劲?您到底是哪边的?! 再说,这么个较劲法,最惨的不还是四哥您本人吗?! 他呼了口气摇摇头,叫杨恩禄取五千两的银票来,又跟谢继清说:“有劳谢兄改日再照今日这般走一趟,查完后把这钱给四嫂留下。” “……殿下,纵是锦衣卫,隔三差五搜查一回王府可也不合适。”谢继清苦笑着,不得不拒绝这要求,但他接着又说,“不过我今天给齐郡王妃留了钱了,身上带的不多,临时当了带钩扳指香囊,凑了三百多两留下。大用管不了,给府里上下添足一两个月的炭肯定是够的。” 王府的开销和寻常人家是不能比的,普通人家一年才花三五两银子,到了王府深宅则几个鸡蛋都能记出一两银子的账去。但孟君淮算了算,三百多两银子添满一两个月的炭倒也真是够的。他便在杨恩禄取了银票之后点了四百两的出来还给谢继清,笑侃说:“谢兄赶紧把东西赎回来,您这谢家大公子混到要去当铺当东西,估计当铺掌柜都没见过吧?” “没事,我们自家当铺,不急着赎。”他说着把那银票推回去,“也不用殿下还,我若真缺钱了,找玉引算去。” “……那你还是跟我算吧。”孟君淮阴着脸再度把钱推给他,抱臂一靠椅背,“女人家花钱的地方可多了去了,胭脂水粉簪钗步摇哪样不要钱?你好意思跟她要?” 谢继清呵呵一笑,边把银票收起来边翻个白眼,心说自家妹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总爱时不时跟外人炫耀自己照顾妻子的丈夫呢? 罢了也挺好的,这种丈夫也少见。 老实说他希望夕瑶以后也嫁这么一个。 . 正院,玉引听完孟君淮说的情况之后,也是被东厂气得够呛。 但她生气的原因跟他不太一样,她磨着牙说:“我们谢家百余年前就跟东厂恶斗过一回,现在竟还是让这帮阉官拿大了?先祖在上肯定气得够呛!” 她想了想又道:“哥哥也是的,在锦衣卫已经几年了,非得就守着他的千户所,让他升官他都不要。若现下手里的实权大些,办起东厂肯定方便多了!” 孟君淮听得有点意外,睇着她一笑。 不知是不是“还俗”的日子久了,她已不像最初时那么清心寡欲。近来有好几次他都目睹了她行事、虑事时的傲气一面,那是谢家贵女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不止是她,就是夕珍夕瑶也有。 他曾经在她因夜里没睡好白天补觉时,看到小夕瑶板着张脸站在院子中央跟正院的下人们说:“姑母夜里没睡好,你们不要吵她。有事先回芮嬷嬷一声,等姑母睡够了,再让芮嬷嬷回给她便是。” 于是玉引心里还在为东厂的事震怒,脸上便被他一吻。 她目光未及放缓,一个眼风扫过去,他握过她的手拍了拍:“别生气,咱兵来将挡,慢慢把事情收拾干净,让你谢家先祖安息。” “……”玉引勉强压住火,发觉自己这回比他都火大了。 二人便安静下来商量了办法。一边是他会尽力逼那帮宦官往后退一步,就算是来硬的也得来——“慢慢收拾”这回事,他们能等,但四哥的病不能等;另一边,他让她再试着和齐郡王府走动走动,毕竟四嫂说了让谢继清带话给她,或许她再去,四嫂就会顺水推舟地见了。 玉引便在当日晚上就递了帖子出去,次日齐郡王妃写了回帖说邀她两日后到府中小坐,紧接着,芮嬷嬷便进了屋。 芮嬷嬷禀话说:“王妃,那乔奉仪……到前头大小姐他们的书房了。” “啊?!”玉引略一愣。前宅按理来说只有她和两个侧妃能去,旁人都是不能过去的。 她便问说:“怎么没人拦着?” “是大小姐拉着她过去的,下人就没敢拦。”芮嬷嬷躬身回说,“您是不是……过去瞧瞧?” 这她是该过去瞧瞧。有些规矩无所谓她在不在意,不能破就是不能破。若乔氏这出她不管,日后一个个都往前面跑可怎么办?再撞上个男宾,合适吗? 玉引理了理妆容便往前头去了,在离孩子们的书房不远的地方,她先是听到一众孩子齐刷刷地数着数:“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一抬头,看见乔氏正在踢毽子。 她毫无顾忌地将马面裙和里面的衬裙全挽了上去,在一只手里抓着。里面白色的中裤就这么露在众人视线中,绣鞋一下下踢起毽子,踢得奇准。 玉引继续往前走,踢到五十二的时候,毽子飞偏了。 “姐姐真厉害!”和婧鼓着掌在旁边跳,夕珍还端了水出来给她:“姐姐喝水!” ☆、第76章 菩提 “和婧。”玉引皱眉,几步上了前,板着脸道,“母妃跟没跟你说过,乔奉仪比你大一辈,你不能叫她姐姐?” 几个孩子骤然安静,乔氏屈膝福身道“王妃万福”,和婧吐了吐舌头:“母妃说过,但是她自己让我叫她姐姐嘛……” “……”玉引不快和意外并存地看向乔氏,乔氏听到这儿也心虚了,头都不敢抬地应说:“王妃恕罪,我……” “你们先回去读书,我跟乔奉仪说几句话。”玉引道。 男孩女孩们便齐向她施了一礼,乖乖地都回书房去了。玉引待书房的门关上才又看向乔奉仪,平缓道:“前宅你平日不能随便来,你不知道?” “知道。”乔氏的声音低低的,偷觑了玉引一眼,又说,“大小姐想拉妾身一同来玩,所以……” “大小姐才八岁,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玉引黛眉轻蹙,打量了她一会儿,一喟:“跟我回后头去再说。” 这不长不短的一路,乔氏都在她身后走得安安静静的。玉引偶尔回头一睃她,便看见她裙摆褶皱得不像样子,都是刚才踢毽子时在手里攥出的印儿。 玉引也没说什么,倒是芮嬷嬷略作思量后在半道静悄悄地绕了路,抄小道先回正院了。 她回到正院便喊来王东旭,吩咐他领手下的宦官去取家伙。是以玉引和乔氏一踏入正院,便见一方春凳稳稳当当地摆在中央,旁边两个宦官备好了板子正候着。 乔氏吓得一激灵:“王妃……” 芮嬷嬷也没擅自拿主意,上前欠身询问:“王妃,您是先问问情由还是……”还是直接按规矩办了? 玉引看看芮嬷嬷又看看乔氏。 坦言说,她不喜欢动刑之类的事,入府这么久也没动手罚过任何一个妾室。但这回这乔氏也闹得太过了些,连前宅都说去就去,这是连明面上的规矩也当耳旁风。 她便静了口气:“方才已问过了,嬷嬷按规矩办吧。” “是。”芮嬷嬷颔首,走到乔氏跟前又一福,声音四平八稳,“奉仪娘子您今日大错有三,一是擅教府中小辈们改称呼,乱长幼;二是擅去前宅,乱尊卑;三是衣冠不整,失仪态。” 乔氏随着一句句的话脸色越来越白,芮嬷嬷顿了顿,续道:“一样十板子,一共三十。奉仪娘子您日后长个记性。” “王妃……”乔氏吓得直往后退,眼眶一红,扑通跪道,“王妃恕罪!妾身、妾身以后不敢了!妾身不知道这罪过这么大,求您饶我这一回!” 玉引在两步外站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当家主母”和“慈悲为怀”之间逛荡。 若真认真算,这三条错都不小,一样给乔氏十板子真不算重的。可她却又清楚当真三十板子打下去,于乔氏这么个姑娘家而言绝不好过。 她睇着乔氏如花似玉的面容想了一会儿,气息一松:“嬷嬷您说得不错。但她今儿擅去前宅,既没撞上王爷也没碰上外人;衣冠不整么……估计同样没外人瞧见。就先把乱长幼的罚了,另两样记下,日后再有别的错,一起罚她。” 芮嬷嬷听及此恭谨地应了声“是”,乔氏自己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被宦官押到春凳上,紧咬着牙关把这十板子撑过去。 . 小半刻后,北边就此又掀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乔氏跟着一帮孩子高高兴兴地出去,末了却是被人搀扶着回来,其余几人难免要来看个热闹。 她趴在榻上由贴身的婢子给上药,另几个跟她隔着道屏风,说着或真或假的关切话。 厚道些的王保林道:“你瞧瞧,我就跟你说反是要注意着。咱府里虽然没人爱把规矩挂嘴上,可也没人敢这么违规矩。不是我吓唬你,王妃过门也有两年多了,妾室里落着这责罚的,你还是头一个,王妃肯定记住你了。” 乔氏静静趴着,下巴枕在交叠地双手上,没吭声。 嘴巴一贯刻薄的江良娣则说:“你也甭光怪咱乔妹妹。要我说,王妃也够狠的。一个吃斋念佛的主儿,先把顾氏罚成了那样,现下乔妹妹一进来这就又立上威了……啧啧。” “姐姐。”王氏忍不住皱眉制止了江良娣的话,江良娣目光轻蔑一扬,倒也不说了。 乔氏依旧没吭声,好像是刻意当她们不存在一样。她们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觉得没趣儿了,江氏和王氏先行告了辞,住隔壁院子的陆氏和苗氏便也跟着走了,房间里可算安静下来。 乔氏带进来的青杏才十三,看着自家小姐臀部的青痕红痕眼眶早就红了半天,现下外人一走,她可算哭了出来:“都说逸郡王府的王妃是庵里修出来的,最心善,怎么就……” “别说了,这已经是王妃开了恩了。”乔氏道。 “这还是开恩?”青杏擦着眼泪道,“这才几天就动了板子了,这府里也太……” “哎,你行了。”乔氏侧侧身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又抬手帮她抹眼泪,勉强露了一笑,“没事,这就是瞧着可怕,其实没伤得多重。若不然你想想,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板子啊,真打重了我还能让人搀着走回来?不得靠人抬啊?” 青杏被她这话说得稍微冷静了些,就又道:“那您日后注意着点……” “嗯,我肯定不犯规矩了。”乔氏叹了口气,“你可别跟我爹我娘多提啊。还有,大小姐他们若再来,你也别跟他们说。万一大小姐听了不高兴呢?王妃跟她是母女俩,咱不能给她们母女间添不痛快。” “奴婢知道。”青杏低着头应下,想了想又说,“一会儿奴婢去取膳的时候拿点钱走行不行?让膳房给您添个好汤,您这伤还是好好养养的好。” “行吧,随你。”乔氏答应得挺大方,“要个鸡汤吧,叫回来咱俩一起喝,你别太担心。” “嗯。”青杏点点头,复擦擦眼泪就出去了。乔氏自顾自地又趴了会儿,一在祈祷伤赶紧好,二在和婧明天别来,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把这事揭过去。 . 正院,玉引当天晚上就把乔氏挨板子的事跟和婧说了。 彼时夫妻俩外加一众孩子刚用完膳在院子里消食,她说完这话,和婧就皱皱眉头要哭。 玉引蹲下|身看着她:“别哭,你听母妃说。” 和婧咬着嘴唇望着她。 “你年龄小,大人们会宠着你;同时因为你在府里的身份,许多人会盲目地听你的话。但你在慢慢长大,你要知道有些规矩就是不能违——比如母妃跟你说过,不能管乔奉仪叫姐姐,对不对?她们不能随便去前宅,你也是知道的,是不是?” 玉引和颜悦色,和婧闷闷地点点头:“是。” “母妃不想让你难过,但这件事你要知道,是因为你,乔奉仪才挨罚了。”玉引握一握她的手,和婧委屈地抽噎道:“可是……可是是她要我管她叫姐姐,我以为母妃不会生气!” “母妃已经明白地跟你说过不可以,你为什么觉得母妃不会生气?”玉引反问得和婧哑口无言,继而又说,“这件事母妃知道是她提的要求,也依旧把责任归到你头上,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是说过不同的话,但你为什么在母妃和她之间选择了听她的?你心里并不是不清楚母妃和她谁说话更管用,对不对?或者,就算你当真不清楚,那你在拿不准主意时,有跟她说过母妃的要求吗?” 和婧不得不点头承认。府里的高下她确实是清楚的,别说新入府的乔奉仪了,便是尤母妃跟何母妃,来了正院也都要好好的见礼。 至于对乔奉仪说母妃纠正过她的话,那更是没有的。她当时一听乔奉仪让她喊姐姐,立刻就把母妃的话丢一边了,理所当然地觉得乔奉仪提了要求,便不是她的错。 “你因为自己对她的喜欢、因为自己的私心,就忽略了原本的对错,这是不对的。”玉引点明了这一句,口吻便缓和下来,“但这件事只是件小事,母妃跟你说得这样严肃,是希望你能在遇到大是大非时分清轻重。还有,乔奉仪因为你挨了板子,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和婧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更紧了。她觉得特别抹不开面子,便求助地望向父王。 一直在旁边沉默静听的孟君淮一哂:“别看我,听你母妃的。” “呜……” 当天晚上,和婧委委屈屈地小哭了一阵,但第二天,她还是在玉引的连哄带劝下,乖乖地向乔奉仪道歉去了。 条件是父王母妃要一起陪她去! 一家三口一踏进乔氏所住的院子,正在廊下闲聊的江氏和王氏咔嚓就被吓跪下了。 北院从来没见过王爷王妃中的任何一个人亲自来过,今天这什么情况…… 孟君淮抬抬手示意她们起来,谢玉引弯腰向和婧道:“你知道乔奉仪住哪间屋子对吧?你自己去,父王母妃在外面等你。” “那您一定不许走……”和婧可怜兮兮地看看父母,在得到保证之后,低着头朝乔奉仪的房间走。 房里,乍闻王爷王妃亲临的乔氏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就见和婧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大小姐?”乔氏惊诧地打量她。 和婧蔫耷耷道:“乔……奉仪,对不起,我错了,我、我不该拉你去前宅,也不该不告诉你母妃的话……” 院中孟君淮稍微站了会儿便觉得不自在起来,主要是让江氏和王氏给盯的。 其实她们也不敢使劲对着他看,但就是那么忍不住时不时瞧一眼的感觉,让他怎么适应都不对劲。 于是玉引发现他一个劲儿地往院外看,不解地眨了眨眼:“君淮?” “咳。”孟君淮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溜出院外去等吧,爽女儿的约。在这儿杵着,又得被看。 ……那怎么才能不被看呢? 片刻之后,江氏和王氏乍见王爷打横将王妃抱了起来,惊悚之后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君淮?!”玉引傻眼望着他,孟君淮气定神闲:“热了吧?走,咱去廊下坐着。” 玉引:“……?!” 不热啊?这刚二月,哪至于要去廊下避光? 不过几步远,二人就到了廊下,孟君淮一坐,想了想,却不想就这么把她放下了。 “让我下去!”她被他箍在膝上,低喝了一声,“这有外人……!” “哪儿有外人?”他满脸不明。玉引想说江氏和王氏,一扭头,却发现那俩早已躲到屋里没影儿了。 “……你故意的?!”她大致猜到了他刚才在打什么算盘。 “什么故意的?”孟君淮仍做无辜,眉心深蹙着又理直气壮道,“我眼里就看见你一个,你还看见谁了?” “……”玉引梗着脖子憋红了脸。 他这情话是越说越溜啊? “我……我修佛十年!眼里就一株菩提树!”她说着狠狠地别过头,才把没羞没臊的后半句说出来,“只不过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菩提树下总坐着个你。” ☆、第77章 后奏 又过一日,玉引便如约去齐郡王府拜访齐郡王妃了。 早上临出门前,孟君淮想了想跟她说:“若是方便,你带个孩子同去?” “干什……”玉引问到一半便反应过来。近些日子齐郡王府的事弄得大家很有些尴尬,她去了往那儿一坐,再逮着府里的事说说,气氛可能不会太好。有个孩子同去就不一样了,孩子在旁边笑笑闹闹,大人也可以借着他们说笑,自然会松快一些。 她便叫上了和婧,又让人去东院喊阿礼,再想想,又把西院的兰婧也带上了。 兰婧再有四个月满三岁,相对于东院的阿礼来说,她见玉引见得少些。其实这孩子平常都跟着何侧妃,玉引与她熟不熟也并不是什么紧要事,只不过她算了算,最多明年,兰婧也该到前头读书去了,现下得让她多跟几个哥哥姐姐相处,免得到时候不适应。 上了马车,玉引就把她揽在怀里笑说:“上回见你还是元宵节呢,想不想母妃?” 兰婧怯怯地望一望她,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日后多来正院玩,你的姐姐弟弟、还有两个表姐都可以陪你玩哦。”玉引又说。 兰婧又望望她,又点点头,有点怕生似的。玉引便不再多逗她,一回头,有点惊讶地发现阿礼正在翻书。 “阿礼。”她把阿礼手里的书抽走,“在车上不能看书,对眼睛不好,还容易不舒服。” “没事!”阿礼伸着小手要跟她抢,皱着眉头道,“今天表哥表姐们都还在读书,我不读会耽误的!” “那回头让先生给你补上。”玉引把书背到身后,“听话,啊。你们三个今天都好好玩一玩,读书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结果阿礼居然不高兴了,也不跟她强顶,就是低头在那儿坐着打蔫儿。玉引惊异于他竟这么好学,跟和婧一起劝了他好久,他才算勉强缓过劲儿来。 而后玉引很满意地看到和婧很有个大姐姐的样子。 打从谢家和尤家的几个孩子进了府,和婧就不在是王府里最大的孩子了,便是在正院,也有个夕珍比她大。和婧自己高高兴兴的不觉得什么,但玉引私心里想过,或许还是该让和婧清楚自己是府里的长女比较好? 深宅大院里出来的孩子和普通人家是不一样的,普通人家孩子再多,一窝蜂似的“散养”的也大有人在。但家大业大的人家,孩子们日后各有各的前程,他们需要从小就知道自己在府里是怎样的身份,长大了才会更清楚有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更清楚如何与兄弟姐妹拧成一股绳。 这些道理玉引懂,但也只是“懂”而已。从前她没当过母亲,在教和婧的事上,很多事情都是摸索着来,好在目前看来和婧还不错。 “阿礼你扶一下兰婧!”和婧一本正经地让阿礼帮自己的忙,在见阿礼扶好后,自己弯下腰去掸兰婧的裙摆,还很认真地教兰婧说,“兰婧你上台阶、还有上车的时候,要注意自己拎一下裙子,不然你看……裙襕都踩脏了。” 兰婧肩头微微一紧,皱着眉头喃喃说:“我不是故意的……” “以后当心一点嘛!”和婧扬起脸一笑,玉引也拍拍兰婧:“没事啊,姐姐不是怪你,你记着姐姐的话就好。” . 到了齐郡王府后进了头一进门,玉引便见齐郡王妃在次进门等着了。 “四嫂。”她快走了几步,三个孩子自也跟着她快,齐郡王妃忙道:“慢些,别让孩子摔了。” 到了跟前,三个孩子先后向四伯母问安,玉引也一福,齐郡王妃旋即搀住她:“劳你走这一趟了。” “四嫂这是什么话。”玉引笑笑,“早就想来见四嫂,无奈嫂嫂这儿不方便。” “唉,哪儿是我不方便呢?”齐郡王点到即止,摇一摇头便不再深说。 玉引心知肚明,同样不做多提,一行人一道进了堂屋,落了座,她让赵成瑞把备的礼放下。 玉引边将礼单递给齐郡王妃边笑说:“过年那会儿四殿下刚回来,您府里太忙不方便走动,这是补的过年的礼。我们爷嘱咐多给孩子备份压岁钱,一起搁在里头了。” “哎,多谢你。”齐郡王妃扫了眼礼单,面带感激。 这其实都是台面上的话,口头上是这么说,实际怎么回事相互都明白——孟君淮让她在备的礼里搁五千两银票,府里的开支再怎么大也够阖府半年的开销,这显然不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玉引又道:“四嫂您也别太忧心,现下再怎么说,四殿下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往后的日子还长,您二位好好过日子是紧要事,其他的……再不痛快也都是虚的,更没什么面子上过不去的事。” 她说到这儿,齐郡王妃又是一声长叹。 玉引边说边观察着她的神色,有心想弄明白这齐郡王府闭不见客究竟是齐郡王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夫妻俩都是这样想。 现在看来是他自己的意思,那一个人可比两个人要好劝多了。 她便又笑道:“我们爷也说得了空要来看看四殿下呢,四嫂您瞧什么时候方便?” “这……”齐郡王妃一副想应又不敢擅作主张的样子,她说她要问问齐郡王,玉引就理所当然地说:“四嫂您这么想,四殿下现下病着,当弟弟的来瞧瞧是不是很正常?您提前跟他一说,反弄得跟正经待客似的,倒让四殿下不能好好养病。反正四殿下的饮食起居您都清楚,我看您就直接拿个主意,让我们爷在不打扰四殿下休息的时候来就行了,省得四殿下操心。” 齐郡王妃:“……” 玉引顺着这个思路衔着笑对她威逼利诱围追堵截。不管齐郡王妃如何觉得要先跟齐郡王打商量,她都能寻个理由说服不用打商量。最后,齐郡王妃可算点头说请孟君淮后天来府里坐坐。 当天晚上,孟君淮听玉引说完经过笑坏了:“好坏的小尼姑!敢跟四哥先斩后奏?” 玉引趴在他胸口上埋头:“别笑!我先前真没打算来这手,就是聊着聊着觉得兴许管用,就试了试。” 她这不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嘛!真正的关键点在齐郡王身上,那她去见齐郡王妃,就绝不如孟君淮去见齐郡王管用。轻重都放在这里,自然是把事情办成了最要紧啊? 再者,她用的“手段”也不是什么会害人的手段。 “好,不笑你。”孟君淮笑着一翻身把她圈在怀里,改口就夸,“我家王妃特别有灵气,不点都透,办什么事都能成。” 玉引眨眨眼,厚着脸皮说“那是!”,话音还没落,一只手探到了中衣里。 “……”她按住他的手,“前天刚来过!” “这不是今天辛苦你了吗?犒劳你一下。”他一边说一边并不客气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手指一挑,就把她的中衣系带解了。 玉引红着脸跟他一起钻进被窝,一边想“这算哪门子犒劳”一边享受红尘里才有的滋味。 然后,直至他隔天去齐郡王府时,她都还在腰酸。 “乖啊,今天再叫医女来好好给你揉揉。”他出门前边吻她边这样说。 玉引伸手在他后腰上一掐:“不用,你今晚别让我反过来犒劳你就行了!” 孟君淮呵呵一笑,转身就要走。 她立即一拉他:“你得先给我个承诺!” “……这多见外。”孟君淮肃然凝视。 “我又不傻!”玉引翻白眼,“不然我今天抱着和婧睡!” “啧,你真是……”孟君淮皱眉,“精起来比猴还精。” 屏风后的话语窸窸窣窣往外传,几个宦官都低了头,婢女更红着脸连呼吸都觉得尴尬。 又墨迹了好一会儿,众人听见后面很响亮地嘬了一声。 “……”杨恩禄斜眼,心说殿下您跟王妃……能不能收敛点?您说您不是弄得她下不了床就是在她脖子上留个印子,一会儿侧妃来问安瞧见了多尴尬啊? 过了片刻,孟君淮揉着脖子出来了,手一拿开,众人目瞪口呆! “走吧。”他气定神闲地往外走,珊瑚和琉璃两个面色惨白地一直互相盯到他们出正院,而后齐刷刷地跑去了屏风后:“娘子!” “嗯?”正自己理着衣襟的玉引看过去,珊瑚惊悚道:“殿、殿下脖子上那个,是您……” 您嘬的?! . 齐郡王府,孟君淮的突然到访杀了孟君沂一个措手不及。 然后兄弟二人落座,孟君沂还没从自家王妃与外人一起对他先斩后奏的恼火中缓过劲儿呢,喝着茶一抬眸,就看见六弟脖子上的紫红。 他目光这般一凝,孟君淮就不太自在地捂了下脖子:“呵,四哥……” “嗯……”孟君沂品品茶,放下茶盏,微笑,“六弟你最近……上火啊?” “啊?啊!”孟君淮赶紧顺着台阶就下,“对对对,上火,上火揪的。四哥您别操心,这已经出痧了,过两天就好。” 齐郡王眉头轻挑,刚才还琢磨着认真跟兄弟掰扯掰扯目下正令人不痛快的事,现在好像突然被搅合得没那么不痛快了。 被带歪了。 ☆、第78章 一家 兄弟俩各自品了半盏茶后才算把这尴尬劲儿缓下去。 孟君淮放下茶盏,看向齐郡王,想了想道:“今年九弟肯定是要封王了。” 齐郡王“嗯”了一声,没往下接茬。 孟君淮只好自己说下去:“到时九弟府里必要设宴庆贺,四哥您……” “六弟。”齐郡王也将茶盏搁下,抬了抬眼,“这话你别开口的好。你说了,我不答应,平白伤了兄弟情分。” “四哥您何必呢?”孟君淮皱起眉头,“您回来两个月了,闭门不出,把兄弟们都挡在外头则罢,您不瞧瞧母后在宫里都担心成什么样子了?我不多问您和大哥究竟生了什么不快,但既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不您单跟大哥怄气也成,大门一闭把兄弟们全推出去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一口气把话说个明白,齐郡王复又沉默了会儿,一哂:“我离京的那阵子,你府里正妃生了两个儿子是吧?” “四哥您别打岔!”孟君淮只道他想把话题绕过去,孟君沂却摇摇头:“我是想问,这两个儿子你更喜欢哪个?” “四哥?”孟君淮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齐郡王轻轻吁了一口气:“或许现在在你眼里还是一样的,但日后总会有个区分。这两个孩子也会慢慢明白,他们都是嫡出,又一样大,迟早有相互忌惮的时候。” 孟君淮不快:“您怎么这样说!” “因为你逸郡王的世子位总归只有一个。”齐郡王平淡地看着他,又牵着他的目光看向外头:“我们的父亲的位子,也只有一个。” “四哥……”孟君淮轻抽了口凉气。 齐郡王噙着笑,目光挪回来:“你的两个嫡子都不是长子、年纪相仿,便使他们日后势均力敌。我与大哥虽则有长幼之别,但大哥的母后早逝,我的母后尚还健在,便也为我添了一份力——有这样的比较在,我说大哥对我毫无忌惮,你信吗?” “大哥绝非那种人!” “人都是会变的。”齐郡王深吸了口气,“现在或许是我提防太过,但我只是想把尚未发生的事都挡在外面。如果大哥对我尚不存忌惮,我便希望他日后对我也不生忌惮。他早早的就去朝中听政,明枪暗箭的事见得惯了,但我……” 齐郡王语中一顿,复又轻笑:“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只想要这一方王府的太平日子。察觉到他或许在往前逼,我便往后退。不是和你们任何人怄气,只是想求个万全而已。” 孟君淮好像有一腔的话涌到嘴边,又在看到齐郡王的神色时噎住。 从前的数年,他们兄弟间几乎没有这样当面论及过那个位子,也不曾觉得那个位子会引起任何争端。他们这些当弟弟的都觉得那个位子就该长兄去坐,和其他兄弟没有关系,和自己也没有关系。 现下齐郡王突然这样说起了因为那个位子而生的提防,直让孟君淮觉得好一阵恍惚。 这和母后表露出失措不同,母后的失措只让他觉得那是因为她身在深宫,难以知悉外面的事情,所以容易胡思乱想。而四哥明明白白地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则真正让他觉得,兄弟间有什么事变了味。 是以玉引午睡醒来便听珊瑚说王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之后就在西厢房里陪两个小公子玩儿。 玉引一听,就在猜他是不是在齐郡王府弄得心情不好了? 之前他可没自己闷头在屋里陪孩子玩过,不管怎么说都会先过来找她一样,如她在睡,他更爱在旁边找本书边看边等她醒。 于是她更衣之后将头发随手一绾就奔西厢房去了,推门就听到阿祚阿祐在咯咯笑。 “你能不能好好躺着?”孟君淮再度把阿祐抱起来、放平躺好,阿祐明眸望望他,一轱辘就又趴过去了。 躺着的阿祚嘻嘻一笑,伸手便去抓弟弟的脸。阿祐嘴巴张张,够过去要咬哥哥的手。 玉引看得扑哧笑出来。 “你醒了?”孟君淮回过头看看她,张口就告阿祐的状,“这臭小子死活不肯好好睡,非趴着不可。我看医书上说小孩子总趴着不好,翻了他好几回。” “哎,没事。他这是觉得新鲜,趴累了就乖乖躺着了。”玉引解释道。 阿祚是三个多月就会翻身了的,那会儿阿祐身子还太虚。直到前几天,阿祐才在一个晚上突然自己翻身翻成功了,从此他好像发现了新的乐趣! 近来他都十分热衷于吧唧翻个身趴在那儿,然后含着手指看着大人傻乐。 玉引走过去便让奶娘将两个孩子都从榻上抱下来分别放回摇篮里,而后看了看孟君淮的神色:“跟齐郡王谈得不顺?” “倒也说不上不顺。”孟君淮深一叹,“四哥有他的想法,只是……”他摇摇头,“我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他侧首凝视着在摇篮里望着他们的兄弟俩,默了会儿道:“但愿他们两个,日后能一直好好的。” . 皇九子孟君汋受封慎郡王的时候正值六月,彼时,恰是阿祚阿祐两个孩子满地爬的时候。 正院里每天都被他们搅合得特别闹腾。主要是这两个爬得都太利落了,速度极快。好几次,玉引把他们放到地上说“只能玩一会儿哦”——“一会儿”后,这俩早蹭蹭蹭爬得没影儿了。 他们还特别会躲,桌子底下床底下全被藏过,有一回琥珀和玛瑙正为玉引收拾衣柜,柜门开着一趟趟往里送衣服,送着送着就发现里面坐了个笑吟吟的小娃娃。 柜子第二层还坐着个阿狸。 阿狸最近特别惨。那兄弟俩会爬之后天天追着它爬,追到了还揪它尾巴,弄得它近来越来越爱在高处卧着,边舔爪子边纳闷:你们不是两脚兽吗?怎么变四脚兽啦? 玉引将它从高处抱下来,它还会哼哼唧唧发泄不满。 在孟君淮和谢玉引准备去慎郡王府参加贺宴的当天上午,正院里也还是这个样子。 二人一个在屏风内一个在屏风外正更衣,一会儿就看到兄弟俩爬一圈。 玉引听到那边孟君淮的声音一沉:“阿祚,不许什么都往嘴里放!” “……”她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脚边,扬音道,“我这边是阿祚。” 孟君淮:“……” 于是她听到那边又说:“阿祐,放下!” 过了会儿,看见杨恩禄取了条新的腰绦送过去,禀说刚才那条的流苏被小公子啃湿了。 她绕到屏风那边看着那截湿漉漉的流苏笑了半天,抱起阿祐还没数落完,外面传来和婧的尖叫:“你们两个站住!别跑!” 夫妻俩相视一望,赶忙循声去堂屋查看。 “快还给我!我要出门!”和婧急得直跳。 她刚才觉得发髻松了,就把发带解下来放到了一边。刚喊了人过来帮她重新梳头,一扭头就看桌上的发带没了! 她都没看清揪着发带一端把发带扯走的是哪一个,就见两个小身影迅速从桌边爬开,而且那小贼还很聪明,手里拿着东西不方便爬就把发带塞到了嘴里,叼着开溜! 她赶紧去追,另一个突然扭头爬向她,爬到她面前翻身一坐抱住腿:“抱!” 和婧:“……” 她看了看认出来,眼前这个耍赖的是阿祐,那偷她发带的阿祚。她怕强挣开会摔着阿祐,只能冲着阿祚干喊:“小坏蛋你回来!你把发带还我!” 叼着发带迅速爬到门槛边正要翻出去的阿祚被人架着腋下一把抱起来。 “哎——”他愣住,前来“捉拿”的人将他一翻抱进怀里,他看清是谁就笑了,“娘!” 孟君淮皱皱眉,一边把他嘴里的发带取下来一边道:“就会叫娘,叫爹!” “娘!”阿祚还是这个字,清脆地再叫一声之后伸手就要再拿那条发带。 “去给大小姐取条新的。”孟君淮把手里这条湿得没眼看的发带交给杨恩禄,抱着阿祚坐到一边,“你不许欺负姐姐!” “娘!” “……”他瞪眼,“叫爹!” “娘!” 孟君淮:“……” “哈哈哈哈!”玉引笑得一点都不留面子。 其实是他抢先一步教孩子喊人的,打从一个月前开始,就每天苦哈哈地教俩孩子喊爹。结果阿祚叫出口的第一个字还是“娘”,阿祐更气人,会说的第一个字是“抱”。 那天孟君淮气得捂住胸口说要吐血。 玉引接过新发带去给和婧梳头,阿祐就放开姐姐爬向父亲:“抱!” “不抱你!”孟君淮瞪他,“叫爹!” “叫姐姐!”和婧还添乱。 孟君淮一横她,又继续瞪阿祐:“先叫爹!” 刚在门外听完手下禀话踏进堂屋的杨恩禄好悬没反应过来直接开口叫爹,他把话咬住,倒了倒将神思扯正常:“爷。” 孟君淮看过去,犹带着笑:“说。” “那个……善郡王来了,说是去慎郡王府跟您同路,便在府门口等等您。” 孟君淮眉心一跳,与玉引相视一望间,二人都是同一个想法:老十这是压根没接着老九的请帖,怕进不去慎郡王府的大门吧? ☆、第79章 拜佛 孟君淮自是不想见这位十弟的,玉引也不想。但人已到了府门前,不见能怎么办?总不能他们两个做主人的为了避人从后门开溜吧?没那规矩。 孟君淮就回了杨恩禄一句“知道了”,扭头跟玉引说:“不然你跟和婧等等,我应付走了十弟再说?” “罢了,一起去吧。”玉引一笑,低头对和婧说,“一会儿要好好跟十叔问安哦。” 一家三口就这么出了正院往大门去,到了大门口,看见两位侧妃带着孩子在偏门边候着。她们一福,二人点点头便各出各的门,踏过门槛,便见善郡王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六哥,多日不见,多日不见!” 孟君淮呵呵一笑:“十弟。” 柳侧妃也上前来向玉引见礼:“嫂嫂安好。” “这位是柳侧妃吧……安好。”玉引抿唇而笑,抬眸一睃正从偏门出来的两位侧妃,扬音便道,“兰婧来,母妃带你跟姐姐坐,让你母妃陪你小十婶说说话。” 两句话,打太极似的就把这位使劲往正妃跟前凑的侧妃推回了地位相同的侧妃那边,何侧妃噙着笑迎过来:“柳妹妹。” 柳侧妃看着玉引面色微白。 玉引当不知道,俯身亲手抱兰婧上车:“好好跟姐姐待着,喊姐姐陪你玩翻花绳。” 和婧兰婧两个便一起钻进了车,玉引听了听,听她们姐妹两个好好地聊上阿狸了,才又去注意孟君淮和善郡王的交谈。 善郡王努力找着话题说话,他说三句孟君淮应一句,一句还就一个字,类似于“嗯”“好”“是”这些字眼。 在把府里的几个孩子全问了一遍之后,善郡王终于说不下去了,缓了缓笑,又道:“那咱这便走吧,别让九哥那边多等。” “哎,不巧。”孟君淮微笑,“你嫂子说今儿是个上香敬佛的吉日,说好了要先去华灵庵拜一拜,也为九弟祈个福,同行怕是不方便了。这么着,你先去,一会儿六哥多陪你喝两杯算赔罪,啊。” “去华灵庵拜佛?!”善郡王一下子连眼睛都瞪大了,“六哥您可别诓我,今儿是贺宴的日子,您去华灵庵拜佛?!” “六哥怎么会诓你呢?”孟君淮皮笑肉不笑地啧嘴,“我知道贺宴重要,可敬神佛更重要。再说,这对九弟也好,我这当哥哥的能不上心吗?” 他说罢转身就上马了,玉引在旁静静瞧着,善郡王被他气得脸都白了。 她颔了颔首:“善郡王殿下,您也请吧,不然马车走不开。” 善郡王恼怒又不好发作,只好一揖:“嫂嫂先请。” 她也不多客气,二话不说就上了马车了。片刻后揭开车帘瞧瞧,善郡王府的几辆马车正向南行,而他们正往北走。 玉引皱眉问骑马的孟君淮:“我们这样……好吗?” “自然不好。”孟君淮叹气,“但九弟的贺宴总得由九弟做主,若他真没请十弟,咱自作主张把人带过去了,不是给人家喜事上添恶心么?” 这个理儿是这样,玉引就又问:“那咱真去华灵庵啊?” “话都放出去了,就去吧。”孟君淮一哂,侧首吩咐杨恩禄,“你亲自去慎郡王府说一声,说清楚了,别闹误会。” 杨恩禄应了声“是”,策马扬尘离去。 . 慎郡王府。 随着宾客的陆续到场,府中逐渐热闹起来。门口放过了鞭炮,宴席虽没正式开始但也不乏有人先一步推杯换盏的喝起来。这气氛不错,孟君汋也高兴,向一帮早到的兄长都敬了酒,尤其跟长兄多喝了几杯。 刚放下酒杯,几人便遥遥瞧见了跑来的宦官。 “哟,这是老六来了。”谨亲王认出杨恩禄便一笑,将酒盅又塞回了慎郡王手中,“你还得接着喝,大哥就先歇了。” 慎郡王作势一撸袖子就打算迎战六哥,杨恩禄到他跟前刚一见礼,便听他说:“虚的都免了,六哥人呢?弟弟先敬他三杯!” “……殿下您见谅。”杨恩禄赔着笑又作揖,然后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在逸郡王府门口的事同他说了,大致就是善郡王不请自来,自家爷怕慎郡王这边没请人,不敢擅自带过来,便寻了个由头说先去华灵庵,得迟点到。 这话慎郡王听完当然不生气,只笑道:“六哥反应够快的!”他是真没打算请这位比自己还早加封的十弟来。 皇次子平郡王则问:“那他还真去华灵庵了啊?” “是……”杨恩禄如实说,“应付完善郡王,我们爷就去了。不过华灵庵祈福确实灵,我们王妃早年也是在那儿修的佛,兴许是想给慎郡王殿下您求点什么来。” “那就多谢六哥好意,我等着瞧。”慎郡王答应得挺痛快,心里特别感谢六哥替他又给十弟添了个堵。 这还真不是他小心眼,谁让十弟加封那会儿把一众兄弟都得罪了呢?还不止那时,去年八哥封王的时候他还补了个刀,当着众人的面跟八哥说什么“皇子府扩建王府的事还挺麻烦,八哥您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弟弟我帮您”。 ——会不会聊天?非得在这会儿显摆你封王早是吧? 慎郡王那会儿就斜眼瞅了这位好十弟半天,琢磨着自己封王的时候绝不叫他来,大好的日子才不让这老鼠屎进来搅合! 没来就好,还多亏六哥看事明白,他改天登门跟六哥道谢去。 . 华灵庵里,旁人在外候着,孟君淮和谢玉引恭恭敬敬地到佛前叩拜敬香。敬完香后,庵里的尼师迎了出来,合十了双手一躬身:“阿弥陀佛。” “师父。”玉引有些激动。这位尼师法号慧净,玉引在庙里十年都是跟着她。 慧静见了她也高兴,亲昵地握住她的手,笑问:“得有三年多没见你了,一切都好?” “都好!”玉引衔笑点头,接着便向她介绍孟君淮,“这是……我夫君。” “师太。”孟君淮恭敬地一揖,慧净点了点头,又向玉引道:“你嫂嫂来上香时说过你在王府过得高兴,今日一见王爷,确是和善之人。” 玉引听得脸上红扑扑的,又招呼几个孩子来向慧净见礼。慧净很高兴,似乎真的很喜欢他们这一家子,把孩子们都夸了一遍,听说和婧好奇庵里的素菜,还叫来弟子说“去让厨房多备些菜,这几个孩子好奇,就让他们尝尝”。 几个孩子便开心地跟着那比丘尼去膳房,孟君淮和谢玉引则很诚恳地为慎郡王府请了些开过光的发物。给慎郡王请了串佛珠、给慎郡王妃请了柄如意,然后又多敬了香火钱,这才从华灵庵里道别出来。 和婧在马车上很惊奇地告诉她:“那个素牛肉,吃起来就跟真的牛肉一样!还有那个鱼肚,我听师太说也是素的,但就跟家里做的鱼肚一样!” 孟君淮便哄她说如果想吃以后还可以来,玉引则在旁边笑:“师父这是为他们破了规矩了。平日庵中都不这样做素菜,师父一贯说,若连荤食的味道都放不下,便不要出家、不要逼自己,要从心而为。” 所以华灵庵里从来不会做这些味道像荤菜的素菜。许多佛门圣地把豆腐做成“素鸡”“素鹅”,在她们这里都是见不到的。若不然玉引也不至于还俗之后久久吃不惯荤菜,那十年的素,真是彻彻底底的素。 “慧净师太当真待你不错啊。”孟君淮一哂,将腕上脱下来的东西给她看,“你带几个孩子四处看的时候,师太给了我这个。” 玉引看着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一愣:“为什么?” “她说觉得有缘,便给我了。还告诫我说有些事在红尘内外都一样,要多存善心,不可生恶念,不要胡乱猜忌亲近之人。”孟君淮说着,顺手将那佛珠套到她腕上,“不然你带着吧,到底是你师父。” “……不要。”玉引将那手钏戴回他腕上,“师父给你的就是你的,我那儿的每一串佛珠都经她开过光,我不缺这些。” 然后她抿了抿唇,蹙眉又说:“而且……师父从不随意给旁人这些,若她主动给你、又叮嘱你那些……可能是瞧出了什么。” “瞧出了什么?”孟君淮眉心微锁。 “我不知道,师父佛法高深,我就懂个皮毛。”她道,细思间,神色不禁添了些许不安。 孟君淮凝睇了腕上的檀木珠子一会儿,道了声“好吧”,他又握一握她的手:“那我好好记着她的话。但你……我觉得你不必担心,现下虽然局势渐乱,但我并不想争任何事,也未对什么亲近之人起过猜忌,遑论恶念。” “嗯,我知道。”玉引点点头,肩头被他一揽便就势靠进他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她的心绪却莫名地继续乱着,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又觉得只是自己胡思乱想…… 浑浑噩噩地想了一路,毫无结果。 ☆、第80章 年前 因为皇九子册封是在夏天,各样的事情一忙,孟君淮他们这一年便也没去清苑避暑。 不过这年本来也不算很热,好像很快暑气就褪下去了,弹指间已经树叶枯黄,秋风轻拂。 阿祚和阿祐在中秋时满了周岁,接着似乎并没有过太久,雪花就落了下来。府里众人都换了冬衣,玉引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冷些,便细细算了账,而后吩咐给各房都加三成炭。 接近年关时,芮嬷嬷按玉引的吩咐请了苏良娣过来,帮她一起写给各府贺年的帖子。 玉引平常见苏良娣的次数并不多,今天乍一见,只觉得她的气色比当初刚挪到晴芳阁时好了许多。 玉引便打趣着问她有什么喜事啊?苏良娣一哂,答说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搬到前头来后有王妃照应着,日子过得滋润了。 这都是客套话,她这么一说玉引这么一听。然则到了第二日,玉引蘸墨时偶然看见苏良娣跟和婧的目光递来递去的。 和婧使劲往她这边努嘴,苏良娣则又皱眉又摇头。一来二去之后和婧好像不太高兴了,一咬嘴唇想说什么,却刚一张口又咽了回去。 “和婧。”玉引搁下笔招呼她过来,面色微板,“跟苏良娣谋算什么呢?有事不许瞒着母妃哦。” 苏良娣神情一僵也搁下笔,她离座垂首一欠身:“王妃恕罪。” 玉引暂没理她,牵着和婧的手把她拉近了,继续追问:“想说什么?跟母妃直说。” 和婧望着苏良娣鼓了鼓嘴,喃喃说:“苏良娣跟我说,她搬到晴芳阁之后比在北边过得好多了,时常能去何母妃那里坐坐,兰婧也喜欢她。” “嗯,那是因为她照顾过兰婧一阵子,后来也都常走动,怎么了?” 和婧便又低着头道:“可是……乔奉仪过得不好,母妃能不能让她也搬出来?” “乔奉仪过得不好?”玉引眉头一皱,“怎么个不好法?” 和婧就跟她细说起来,她掰着指头数,说跟乔奉仪同住的江良娣和王保林位份都比她高,份例肯定也比她多。可是,江良娣总让人去跟乔奉仪借炭,乔奉仪不好意思不借,可借了又不见她还。 “乔奉仪身边的青杏都冻病了!”和婧皱着眉头为乔奉仪打抱不平,“前两天,我跟表姐帮乔奉仪要过一回炭,江良娣还了一点儿。可是……我们也不能总帮她要啊!过年时我们没空去找她怎么办!” 哎呀小丫头你一年比一年灵啊! 玉引对她这成长很满意。遇到麻烦了,她知道自己先去帮忙,但同时也能意识到以自己的能力不能一直一直帮下去,便想到找更有力量的人求助。这样的想法是对的,尤其在家里,她很愿意看到和婧在遇到问题时能想到找家人一起解决,而不是自己一个人使劲儿,家人却不知情。 她想了想,只问和婧:“你跟乔奉仪说过你能帮她晋位、让她从北边搬出来吗?” “没有。”和婧摇摇头,“我不知道母妃会不会答应,所以不敢跟她说。” 和婧你真的特别棒! 玉引把她搂过来好好夸了夸,跟她说这事母妃没意见,等母妃跟你父王商量商量。 和婧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把正熟睡的阿狸从旁边的罗汉床上扒拉下来,阿狸委屈得一声悠长的“喵呜——”。 . 然而之后玉引把这事忙忘了,晚上孟君淮来时,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事要跟他说,具体是什么却想不起来。 直至二人在榻上缠缠绵绵时她忽地记起,一拍他的后背:“我想给乔奉仪晋晋位份。” 正吻在她肩头的孟君淮抬起脸:“啊?” 他一脸“你现在跟我说这个?”的神色,玉引也觉得很抱歉,赶紧解释自己方才一直没想起这茬,怕一会儿再忘了所以趁热打铁。 “……”孟君淮一阵无语,不得不先从她身上下来,不然这姿势聊正事实在太奇怪了。 他边盖被子边揶揄:“还好……还没开始,要是再过一会儿你突然说这个,小心。” 玉引钻到他怀里:“小心什么?” 孟君淮轻咳:“小心为夫从此不举。” “……”她在他胸口一捶,详详细细地把今天的经过说了,她说,“我觉得和婧这事做得特别好,而且晋晋乔奉仪对府里也没什么别的影响,就依了她呗?” 她琢磨着让乔氏单住一处也好,几个孩子一直爱去找她玩,可北边那么大点地方有什么可玩的啊?给她个独门独院,谁都能舒服些。 孟君淮沉思了一会儿却说:“缓缓吧。” “缓缓?”玉引不解。 “嗯。”孟君淮点头,“母后说过年把她带进去一同见见,估摸着少不了要赏她些东西,若你这会儿再晋她位份……” “你怕把她的心养大了?”玉引问,孟君淮点点头:“府里乱七八糟的事还是少些好。再者,孩子们喜欢她,你又跟她不熟,不知道是什么脾性。” 她想想,这样也好,这两件事搁在一起确实容易让人飘飘欲仙。她便答应下来,跟他说她年后会多召乔氏来正院说说话,晋位的事情则等到二三月份再说。 “嗯,具体的你看着办。”孟君淮说着手上一环她,翻身就把她又箍在了身下,吻了吻,他正色确认了一下,“没别的事了吧?” “嗯……”玉引也正色想了想,“没了。” 他满意地应了声“好”,这才放心地吻了下去,接着便是芙蓉帐暖,**苦短! . 几日后便是除夕,阖府再度起了个大早,各处全都忙起来。这回几个孩子全都到了能进宫贺年的年龄,于是一个不落地都早早就被弄醒。正院里,和婧还好,左不过多打几个哈欠,阿祚和阿祐则坐在榻上一脸呆滞,只要片刻没人跟他们说话,他们就能一头栽回去接着睡。 “阿祚你起来!”和婧再度去喊栽回去的阿祚,坐在妆台前的玉引向她招招手:“好了好了,先不管她。” 她把已经收拾妥当的和婧叫过来:“你去北边看看乔奉仪收拾好没有?她头回进宫,你去跟她说说话,免得她太紧张。” 头一回进宫是很容易慌神的,玉引记得自己还俗之后第一次进宫都慌得心跳不对了。母亲后来还打趣她,说她越大越没出息,道她第一次进宫时才四岁,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跑。 她反驳说那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北边,乔氏因为进宫而不得不起个大早,她尽量将声音放小不吵旁人,无奈这三合院就这么大,实在难以完全不出动静。 于是她正梳着头,便见江氏带着丫鬟进来了。 江氏没好气地一把推开门:“乔妹妹,你能安静点儿不能?我们知道你要进宫,你用不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做给我们看,啊。” “姐姐恕罪。” 乔氏懒得跟她多争。大半年相处下来,她也知道江氏是个嘴巴刻薄的,平日里就是这样逮谁看谁不顺眼,跟她顶嘴那是自讨没趣儿。 她便转回身让青杏继续给她梳头,江氏也不走,抱着臂往门边一倚:“啧啧,妹妹你真是好运道啊。” 乔氏没应话。 “我说当初怎么突然把苏氏提拔上去了呢,合着也没什么太多道理,左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氏歪在那儿一句句地说着风凉话,“你命好啊,赶上在新王妃进来之后入府。瞧瞧我们这几个老的,哪个也入不得王妃的法眼,扔在这儿过得没滋没味的。” 江氏越说越在自己心里拱起了火气:“亏得王妃还生了张慈眉善目的脸,这阴起来也够阴的。” “不许你说我母妃!”她话音没落,身后一声稚嫩的怒喝。 正院里,孟君淮自己更完衣后便忙着哄两个小儿子去了。这俩被逼着换衣服之后就开始闹觉,让睡也不肯睡了,奶娘哄也没用。 可又不能让玉引来哄,她那套命妇的冠服穿起来麻烦得很,再让她过来哄哄孩子,没出府就得累出个好歹来。 于是玉引坐在妆台前边看着珊瑚往自己头上加发髻边听孟君淮在后面苦哈哈地哄:“阿祐不哭!爹给你讲故事啊?不然唱个曲儿?哎爹不会唱曲儿……”“阿祚!阿祚停!别哭了!你可是当哥哥的!” 然后两个孩子:“哇——” 玉引扑哧一笑,问他:“你还打算晚上带他们一起睡觉吗?” “……不提了。”孟君淮悲愤道。想起自己三两天前突发奇想的拿主意,觉得自己肯定脑子里有水。她说晚上哭起来哄不住他还跟她争,现在才知道是真的不好哄啊…… 他背着手踱到她身后:“还是他们睡他们的,咱们睡咱们的,和平相处。” “爷。”杨恩禄的声音传过来,二人看过去,杨恩禄道,“北边刚来人回话,说大小姐在北边……” 他没说完和婧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母妃!江良娣说您坏话!” ……啊? 玉引一讶,和婧走到她面前才停下,小脸上的愤怒清楚得很:“今天正好进宫!让她一起去!省得她看母妃和乔奉仪不顺眼!她讨厌!” ☆、第81章 多事 和婧特别生气,说着说着气哭了,抹着眼泪一再说“她欺负乔奉仪还说母妃的坏话,她讨厌!!!”。 玉引看和婧这模样,起初还为江良娣而不快,看着看着就被和婧这样子可爱得不好不好的…… 于是和婧哭着哭着,突然被母妃搂过去吧唧亲了一口脸蛋。 正哭着的和婧就此懵住:“……” “乖啊,不生气,这事父王母妃来收拾,你大过年的要高高兴兴的才行!”玉引一边哄她一边抬手在她脸上蹭蹭,把自己刚才留在她脸上的殷红唇脂蹭掉。 孟君淮在旁边也忍不住笑出来:“和婧快去洗脸,衣服也还得换。当着弟弟的面哭成这样,你丢不丢人?” 和婧委屈兮兮地扁扁嘴,由琥珀带去西屋洗脸。榻上,阿祚和阿祐两个看着姐姐哭反倒自己忘了哭了,笑嘻嘻地坐在那儿看着父母。 “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玉引走过去在两个儿子头上各敲一下,“看见姐姐哭你们还笑?长大了可不许这样,姐姐哭你们要关心她,知道吗?” 阿祚:“嘻嘻……” 阿祐“啊”地再度打了个哈欠。 片刻后,赵成瑞禀说江良娣和乔奉仪带到了。这会儿的时间本就不宽裕,孟君淮和谢玉引又不能放下早膳料理这事——那捱不到午膳就得饿晕过去。玉引便说要不先把江良娣禁足,乔奉仪先照常进宫,等出宫回来再说。 孟君淮想了想,摇头:“算了,这种糟心事别带到新年去。”他便吩咐赵成瑞,“带进来吧。” 很快,二人就进了屋,抬眸一瞧王爷王妃俱在,扑通扑通都跪了下去。 正吃着个豆沙包的和婧扭头看见江良娣便一声冷哼,玉引一捏她的嘴唇:“不许噘嘴!” 和婧乖乖低头继续用膳,玉引这才看向那二人。她被一头的珠钗首饰弄得低头扭头都不敢大动,好在那二人跪的地方合适,让她正好能瞧见。 玉引仔细看了看,道了句:“抬起头来。” 二人迟疑着抬起头,她定睛一瞧,江良娣脸上还真有几道红痕,她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 “你脸上怎么回事?”她问江良娣。心说这不可能是和婧气急了打的吧?且不说和婧有没有这力气,就她这么个小丫头,跳起来也打不着啊…… 江良娣狠一咬唇,怒瞪向乔氏,但又没敢把状告出来。 “你打的?”玉引看向乔氏,还没等到乔氏答话,一个一口大的小包子送到了她嘴边。 玉引:“……” “我吃饱了。你吃着,我来问。”孟君淮道。 玉引只得依言把这个包子吃了,想反驳一句“才吃几口你就吃饱了?”,细一瞧,他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已经没了,夹到小碟子里的半个咸鸭蛋也已不见,另外酱牛肉好像也被夹走几片。 她没吃,和婧早膳不爱吃肉,那就是他吃的。 ……怪不得刚才说带人进来之后他就没再吭一个字,合着在很努力地先把自己塞饱啊? 她笑了一声放心地继续吃,孟君淮瞅了瞅,又把那碟小包子全放到了她跟前。 江氏和乔氏:“……” 然后他续上了她的问题:“脸上怎么回事?谁打的?” “殿下……”乔氏想起上回在正院挨板子的事,怕得哭出来,“殿下恕罪,妾身是、是一时心急……大小姐上前跟良娣娘子理论,良娣娘子挥手推了大小姐一把,大小姐差点摔了,我一着急就、就……” 一着急巴掌就上去了! 乔氏现在后悔死了,一再质问自己当时怎么就扬手打下去了呢?和婧身子往后一跌,她反应快,原本已一把扶住了和婧,干什么还要节外生枝啊! 乔氏记得上回还欠了二十板子没罚,这会儿怕得心惊肉跳的,朝孟君淮磕了个头:“殿下,妾身知罪,但您若要罚,能不能……能不能等年后再说?妾身年初二要归宁省亲,若让爹娘瞧见……” 孟君淮眉心一蹙,她就不敢继续说了。他看向和婧:“是这样吗?” 和婧嘴里吃着东西不便说话,连连点头:“嗯!” 她把口中这口豆沙包吃下去后没再接着吃,心里想着若父王母妃要罚乔奉仪,她要帮乔奉仪说说话! 孟君淮则看向玉引:“我替你拿主意了啊?” 刚又吃进去一口包子的玉引:“嗯嗯。” 孟君淮略作沉吟:“乔氏洗脸更衣去,一会儿该进宫进宫。这事……罚三个月俸禄,回头再到王妃这儿抄两卷经。” “……”乔氏怔了一瞬之后破泣为笑,“谢殿下。” 孟君淮又看向江氏:“以下犯上说王妃的坏话,还敢对大小姐动手?” “殿下……”江良娣彻底慌了,刚要争辩,被孟君淮示意噤声。 “我不能容你在旁的妾室面前指摘王妃。”孟君淮平淡的目光从她面上挪开,“押出去杖四十。赵成瑞记着,今天见了母后请个旨,废了江氏。” “殿下!殿下!”江氏面上血色尽无,膝行上前想辩解,被杨恩禄从身后架住,一捂嘴叫人拖出去。 “等等!”玉引匆忙地咽了口粥,看向孟君淮。 孟君淮挑眉:“我没重罚,若是在大哥那儿,她命就没了。” “我知道……”玉引正正色,抬眼发现被捂着嘴的江氏正一脸期待的望着她,心虚地将目光又收了回来。 她只是想说:“过年按规矩不能见血,杖责的事,年后再说吧。” “……”正做了十足的准备想跟她争辩一番的孟君淮泄了气,静看了她半晌,他应了一声,“哦……” 然后他摆摆手,让人把江氏押出去。 . 马车里添了阿祚阿祐,这一路就显得格外热闹。早起时困得厉害的两个小家伙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揭开车帘望窗外,看什么都新鲜。 “吃的……”阿祚指着窗外一个卖胡饼的摊贩说,“想吃!” “你要再长大一些才能吃这个!”和婧伸手捏捏弟弟的脸,“好软啊……” 阿祚皱皱眉头,伸手去打姐姐的手:“姐姐坏!” “你才坏,看到我哭你还笑!”和婧不捏他了,改用手指戳他,戳着戳着,手腕“吭哧”被咬了一口。 她偏头一看,阿祐流着哈喇子啃在她手腕上,还笑眯眯地望着他。 “哎,不许咬姐姐!”玉引赶忙把他抱过来,阿祐被她搂在怀里还在指着和婧兴奋地喊:“要咬姐姐!” 到坤宁宫时,一家子也格外显眼。 门口的嬷嬷满脸喜气地迎上前一福:“皇后娘娘一早就说今年数您家小孩子最多,让奴婢们专为他们多备了吃的。王妃您安心进去向皇后娘娘磕头吧,先让孩子们在侧殿玩。” 玉引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侧妃还有乔奉仪一道进去了。她心里还有点不安生,怕皇后问太多关于乔奉仪的事,怕皇后知道乔奉仪被赐进府这么久都还没侍奉过王爷会不高兴。 结果皇后总共就跟乔奉仪说了三句话。 皇后说“都挺好的?”,乔奉仪答说“是,都挺好的”;皇后说“在王府可住得惯?”,乔奉仪应说“多得王妃照顾,住得惯”;皇后又说“好,这就好。来人啊,赏她”,乔奉仪行大礼叩拜说“谢娘娘恩典”。 旁边的玉引:“……” 定妃在旁边配合地笑得一脸幸福。 她们告退时,定妃身边的池嬷嬷赶了出来,让尤氏、何氏、乔氏先走,让玉引在侧殿等等,玉引便等到定妃也告退时才得以一道离开。她上前搀扶定妃,定妃出了殿门就打趣她:“皇后娘娘问乔氏话,瞧把你心虚的!” 玉引脸上一红,心说我哪有?定妃握一握她的手:“没事,我把你留下就是想跟你说一句,免得你总不安稳。正经成婚时的随嫁不提,各宫赐下去的人,来年过年则都要召进宫问两句,这是规矩,君淮便是没见她,皇后娘娘也不会说什么。” “哦……”玉引安了心,又被定妃看得十分不好意思。定妃拍了拍她的手,凑近了些:“本宫倒真有些事放心不下。” 玉引微一愣:“娘娘您说。” 定妃深缓了口气,挥手让宫人都退远了些,问她:“君淮现下和老四、老十,关系都如何?” 玉引心里一滞。 和这两处都有日子没走动了,若说亲近那肯定算不上,但若说不好…… 她斟酌了一番,道:“齐郡王府那边,君淮上回去时齐郡王跟他把话说明白了,他觉得该体谅齐郡王,便依齐郡王的意思没再多加走动。但因……一些缘故,齐郡王府近来难过,我偶尔给四嫂补贴些是有的,没断了兄弟情分。” “嗯。”定妃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那老十那边呢?” “善郡王……”玉引细思之后仍是不敢骗定妃,低头道,“现下各府都不待见善郡王,不是我们一家。” 定妃长长的一声喟叹。玉引偷偷抬眸,见她目光正往南看,投得很远,好像能一直越过保和殿、中和殿,直接望到太和殿去。 “母妃?”玉引试探着唤了一声。 “罢了。”定妃抽回神,睇一睇她,温言道,“你回头只嘱咐他一声,有些亲疏或许不该只靠情分决定。但具体如何决断,你们自己拿主意,无论如何母妃都是在你们这边的。” ☆、第82章 变故 玉引听出定妃话里有话,想做追问,定妃却只是安静地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问。 她便噤了声,想回去后问孟君淮就好。以定妃的身份,有些话确是不便直说,但回到府里把门一关,孟君淮没有什么事会瞒她。 玉引将疑影按下,随着定妃一道回永宁宫去,刚踏入殿门,赵成瑞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一揖:“王妃。” 二人皆定住脚,玉引问他:“怎么了?” “爷说的废江良娣的事,皇后娘娘那边点头了。”赵成瑞禀道。 废黜一个府里的妾室便是这样容易,如是正妃、侧妃,则都还需皇后正经下个旨,但侧妃以下的妾,其实府中都可自行做主,只是出于礼节,一般仍会回禀皇后一声,皇后点头就可以了。 定妃微微一怔:“江氏?那不是最早进府的一个么?” “是,她今个儿早上……”玉引想解释一二,却见定妃并不在意,当即就吩咐池嬷嬷说:“给江氏备的赏不必赐下去了,加给乔氏吧。我瞧那孩子是个懂事的,一会儿席上给她添个座儿。” 过年时宴席的规矩很多,一般侧妃和偶尔进宫的侧妃都是在侧殿用膳,“席上添个座儿”指得则是定妃所在的正殿的宴。这般一来,一桌子人中不是和定妃交好的嫔妃就是玉引和十二皇子妃,再有就是随进来的孩子们,独乔氏一个王府妾室在席上弄得她战战兢兢的,玉引看了好几回,她紧张得连筷子都快不会用了。 “奉仪别怕。”玉引温言道,瞧了瞧面前的几道菜,点了一道说,“把这糖醋里脊给奉仪送过去。” 乔氏连忙离座谢恩,坐在定妃身侧的贤嫔一哂:“逸郡王妃倒真是贤惠大度,这样会照顾府里的姊妹。” “嗯,这话分开说。”定妃抿着汤笑道,“她是贤惠大度,但跟乔奉仪目下的身份却没什么关系。君淮现下一心一意的,我瞧着也好。” 在座众人:“……” 玉引心里哭笑不得,心说母妃您又来这手。 午膳过后众人不过坐在一起说说话,和婧要拉着乔奉仪一起玩,玉引点了头,定妃便也不过问。大些的孩子们在殿前空地上笑笑闹闹的,阿祚阿祐和尤氏所生的阿祺都还小,便留在了殿里,兄弟三个一齐坐在榻上,看上去特别招人喜欢。 玉引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尤氏站在玉引身后,定妃抱起阿祺向尤氏笑道:“你也辛苦,院子里两个男孩儿都半大不小的,让你费神了。” 尤氏抿唇而笑,端端正正地一福:“谢娘娘体谅。妾身倒没觉得累,阿礼和阿祺都打小就乖得很,倒是听说王妃那边……天天让两个孩子闹得翻了天似的,还是王妃更操劳些。” 玉引眉心微微一蹙,定妃面上的笑意也淡下去。她默了会儿,看向正抱在一起打滚儿的阿祚阿祐时,目光又慈祥起来:“闹些好,都说小时候闹些的孩子长大了聪明。” 尤氏心里一滞,定妃放下阿祺便朝阿祚阿祐招手:“来,奶奶看看你们。” 阿祚阿祐眼睛亮晶晶地望望她,因为不懂“奶奶”这词什么意思,又侧首看向母亲。 “来,叫奶奶。”玉引一笑,起身抱起阿祚,指指定妃,“奶奶,这是你们父王的娘,你们的奶奶。” . 太和殿,应于傍晚开始的宴席显得有些冷清,殿内殿外宗亲和文武百官齐聚,膳桌也都备好了,只是迟迟不见皇帝到场。 众人便边与同僚寒暄边等着,皇子们所在的席上,一众兄弟也渐渐有了些不耐。 行三的浦郡王问谨亲王:“大哥,怎么回事?父皇龙体欠安?” “三弟慎言。”谨亲王横了他一眼,静了静,才道,“我昨日刚入宫觐见过,父皇无恙,说近来觉得好多了。” 此前的一年多,父皇都圣体抱恙,反反复复地总不见好。昨日见父皇面色红润精神也不错,孟君涯难得地松了口气。 皇次子平郡王则皱眉说:“那是怎么回事?新年贺宴,可没见父皇迟过。” 今日这都迟了快半个时辰了。 谨亲王摇一摇头:“再等等吧。” 又等了小两刻工夫,等来的却是善郡王。 打从三两年前开始,他在皇帝面前日渐得脸,如今百官都知道了这位善郡王的风头。他一路走过广场,便不断有人离席起身跟他搭话,待得他进了殿,离门近的稍不入流的宗亲们也都起来跟他寒暄,这个说“哟,十爷,您来了”,那个道“许久没见了,改日到我府上喝两杯”,一桌年幼些的皇子们只观察着旁边兄长们的神色,一声不吭。 一桌年长的皇子则神色各异,有人淡然不做理会,也有人冷笑出声。 还是谨亲王领头打了个圆场,他看向跟善郡王一母同胞的浦郡王:“三弟,去迎迎十弟去,不然他要被堵得过不来了。” 结果浦郡王轻笑说:“您操这个心干什么?我瞧他挺自得其乐的。” 要不是母妃夹在中间,他都不想认这弟弟了! 谨亲王平淡地看了浦郡王一会儿,浦郡王终是不得不离座起身,斟了两杯酒,向殿门口正热闹的众人走去:“十弟。” 善郡王看过来一揖:“三哥。” 浦郡王将手中的酒递给他一杯,伸手一引带他入席:“快来坐,兄弟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善郡王却不打算过去,犹蕴着笑,却侧过身道:“得了,咱兄弟平日能见面都不见,这大过年的,让我和各位叔伯喝一杯。” 一众皇子皆面色一凛。 却见善郡王当真用浦郡王递过去的那杯酒敬了眼前不知隔了多远的叔伯们了,引进后他呼了口气酒气,清清嗓子:“各位坐,父皇吩咐我传个话过来。他圣体欠安,今儿就不过来了,但新年佳节,诸位还是要尽兴。” “啊?!”众人皆微有惊色,难免有人过问几句皇上如何了。 离御座最近的两桌席上,众皇子则齐齐看向谨亲王,谨亲王深缓了一息,未言。 . 新年第一个子时的钟声敲过之后,入宫的众人才各自回府。逸郡王府最北,一片墙倒众人推的混乱。 江氏虽在一早就知自己的位份多半保不住,却仍存着几分侥幸,希望皇后娘娘能不点头。而就算抛开这份慌乱不谈,她也没想到杨恩禄会在除夕当夜就带着人过来逼她从这三合院里搬出去。 他们自然没那么多耐性帮她好好收拾,衣衫也好被褥也罢,一概卷起来便往院外一丢,反正让她出了这个院儿,他们便算完成了差事。 江氏慌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更无暇后悔自己早上为什么嘴贱。她四处求他们让她缓一缓,好歹让她收拾了东西,那几人却也不理她。 她逼不得已,去拍同院王氏的门,但王氏房门紧闭,屋里的灯也黑着,像是根本听不见她这边的动静。 江氏怕得不行,回头一瞧,瞧见院门口的杨恩禄正冲什么人点头哈腰。再定睛看看,是刚随着王爷王妃回来的乔氏。 “乔妹妹……”江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扑通就给乔氏跪下了,“乔妹妹你帮我说说话,帮我说说话!这大过年的,王爷王妃怎的……” “姐姐就少说两句吧。”乔氏侧过身避开她的礼,接下来的话她却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今日宫里的事她听说了一点儿,但是是关于朝中的,她觉得不该自己多嘴。 还是杨恩禄把话接了过来,他打了个哈欠一欠身:“奉仪娘子先请回,您这一天也够忙的,王爷罚您去王妃那儿抄两卷经,您也不能懈怠。您赶紧歇着,可别累出个好歹来。” 乔氏点点头,就依言先回房了,杨恩禄这才看向江氏:“啧,你啊……” 他摇了摇头:“不该说的话咱家不敢多说,就告诉你一句,今儿个宫里出了些不痛快,你要还有点儿眼力见儿就别往上撞。至于你日后怎么着……咱家给你想了两条路。” 江氏赶忙道:“公公您说!” 杨恩禄笑了一声:“一是日后找个机会,我替你开个口,求王爷抬抬手把你放出去。日后你便跟府里没关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 “公公别……”江氏吓得面无血色,“我、我这么出了府……您让我去哪儿!娘家我也不敢回,我……” “那就只剩第二条路了。”杨恩禄无心听她多哭惨,缓缓又道,“府里的杂活你分一块儿去,该拿的俸禄不会少你的。不过这身份,你心里也该有数。” “我……”江氏心惊胆寒,滞了滞,却如同怕杨恩禄反悔似的一把抓住他,“奴婢愿意!求公公跟王爷说说好话,只要能留在府里,奴婢什么都能做!” . 正院,在宫中累得够呛的两人盥洗后躺到榻上,久久无话。 良久之后,玉引忍不住将手探到他手里,手指抬抬,戳了戳他的手心:“你别生气了,善郡王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唉。”孟君淮长声喟叹,摇摇头,“我不是跟十弟怄气,而是今日这出闹出来,我突然拿不准父皇最看重的皇子是大哥还是十弟了。” 更可怕的,是满朝文武也拿不准了。 ☆、第83章 忙碌 之后的许多天,玉引只觉得孟君淮前所未有的忙。忙到她总也见不着他,又或者在夜深人静她已睡熟了的时候,才感觉到他摸上榻。 摸上榻他就把她往怀里一拢,有时她能感觉到他说了些什么,又实在困得无法及时醒来,便毫无意识地“嗯”一声,他也就不再说了。 然后她时常到次日醒时才能清醒地意识到这茬,想再追问他,他却已离开正院又继续忙碌去了。而她也不便去前面扰他,这些日子前头总是人来人往的,她待在他书房里不太合适。 于是给乔氏晋位、让乔氏搬到迟兰阁都是她自己做主打理的,乔氏在晋位后常被和婧拽过来玩,玉引与她便也日渐熟络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末,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玉引在让针线房为她和几个孩子量制夏装尺寸后,让赵成瑞去前头问孟君淮什么时候有空量量,顺便还让他问一声,今年还去不去避暑了? 去年因为慎郡王加封的事没去,但今年并无人加封,再者今年实在热得厉害。 赵成瑞回来回话时乔氏刚好来了,正陪着和婧一起喂阿狸。赵成瑞回话说:“爷说量衣服的事他抽空直接叫针线房的人去前头量,避暑事宜您看着安排,他若有空闲便去清苑找您,若不得空闲就在府里过了,让您安心带孩子们过去。” 玉引点点头:“那让两位侧妃准备着吧,苏良娣那边你问问她去不去,前阵子她身子不适,若不想颠簸便算了。” 她还没说完,和婧便跑过来拉她的手:“母妃,带乔良娣一起吧。” 玉引一哂,向乔氏道:“乔良娣一直说想回家瞧瞧,便先让她回家吧。待她省亲回来,让她直接去清苑。” 乔氏原是该在过年那会儿归宁省亲的,不过除夕的风声一出,府里人心惶惶,吓得她没敢告辞离开,玉引也没过问,这会儿正好让她补上。 乔氏听完喜出望外,谢过玉引,还跟和婧说回来时给她带家里炸的馓子和排叉,她说:“我娘做这些可好吃了,整条街上的孩子都喜欢,回头给大小姐尝尝。” 当天晚上,该吩咐下去的便已都吩咐妥当。有关孩子们读书的事宜,玉引虽然叫范先生同去了,但着意说让孩子们到清苑后先歇息三日,好好在别苑里玩一玩,也可缓缓旅途颠簸的疲惫。 东院,尤氏听完梁广风禀来的话,白眼一翻:“真不知她是真为孩子好啊,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梁广风不敢吭声,尤氏不忿地坐了一会儿,自己把这口气按了下去。 她现下已愈发没有和正妃明着计较的劲头了,只是在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有口气堵在心里,让她怎么都不舒服。 比如现下,她就很好奇正妃当真是存着好心想让孩子们休息,还是成心想耽误阿礼和阿祺的功课?毕竟她院子里的那两个小儿子都还没到读书的年龄,阿祺则今年才刚刚开蒙。 而尤氏之所以能再将这口气按下去,则是因为阿礼知道上进。 这让她很欣慰。无所谓正院怎么安排,阿礼都是爱读书的,正妃身为嫡母可以放话说让孩子们好好玩玩,却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不许他好好读书。 所以如果正院当真在跟她较劲,最后的结果是顺着谁的心思,也还不好说。 . 五月初,孟君淮从府外见完人回来,踏进书房刚喝了口茶,便想起问杨恩禄:“他们今天去清苑?” “是,今儿一早刚走。”杨恩禄躬着身,提壶给他又添了茶,而后劝道,“爷,要不您也去歇歇吧,哪怕就三五天也好。您都连着忙了多少天了?这身子受不住啊。” “没事。”孟君淮摇摇头,缓了口气,便又坐到桌前去看没看完的书信和帖子。 打从过年时那奇怪的风向一起,朝中就愈发地不安定了。他们这些皇子虽然算来离政事不近,但若论及父皇更偏爱哪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个就会察觉的。 从前一直是大哥,三两年前十弟开始往上窜,今年过年时那一出往众人眼前一呈,十弟的风头终于把大哥也压了过去。 而更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是元宵过去,乾清宫便传了旨意下来,命善郡王日后可以听政议政。 这好似在朝中炸了一道惊雷。 此前的十数年,有此殊荣的只有谨亲王一个,也正因如此,从没有人质疑他储君的身份。但现下这道旨意,一夜间便将众人这无可撼动的坚信摧了个干净。 再加上父皇圣体欠安,原本并不存在的储位之争就这样在短短小半年里被推到了顶峰。 一边是谨亲王的贤德之名,另一边是善郡王的水涨船高。 而用谨亲王的话说,他无所谓换成某一个弟弟继位,只是唯独不能说善郡王。 “他近两年和魏玉林走得太近了,只怕他继了位,整个天下都要落到阉党手里。”谨亲王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委婉,当时在座的几个兄弟都面色发了白,他们不约而同地各自抿了口茶,对那样的结果想都不敢想。 假设东西两厂大权在握,他们这些曾经跟东西厂叫过板的皇子,必定一个都逃不了。也不能指望十弟站出来帮他们说话,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孟君淮一再让自己专注地去想十弟的种种不是,然则另一席话却还是涌进了他的脑海。 今日他去锦衣卫见谢继清,谢继清屏退左右,一字一顿地问他:“如殿下担心善郡王会不顾兄弟情面,那殿下对谨亲王,可有十成信任?” 彼时孟君淮一愣,睇了谢继清好一会儿,他才问:“谢兄什么意思?” “臣并无它意,只是想一问究竟。”谢继清平静而有力地续言,“近半年,朝中已不再只是各位殿下与东西两厂抗衡,善郡王从中分离出来,满朝更在意的都是善郡王与谨亲王的较量。” “如若殿下确信善郡王会飞鸟尽,良弓藏,那若谨亲王眼里的狡兔死了呢?” 大哥会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疑虑的问题,他们一众兄弟都对大哥马首是瞻,在站在大哥这一面的决断上,他们都几乎不曾生过犹疑,打心里觉得便该是这样的。 谢继清的话像是在平静的湖底倏然激出了一枚深眼,湖中就此生出了旋涡,久久难以平息。 良久的沉寂之后,他喟了一声:“王妃今日应该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杨恩禄怔了怔,答说,“应是不会,一路颠簸过去也累,多半早早歇着了。” 孟君淮应了声“嗯”。 . 清苑中,玉引自己小睡了一觉便开始哄孩子。 阿祚阿祐其实也没有哭闹,就是一路折腾得狠了,弄得脾气有些暴躁。阿狸想找他们玩,阿祐心情不好便挥手推了它一把,和婧也不高兴了。 和婧教训阿祐说:“你不许欺负阿狸!” 阿祐鼓着张小脸不理姐姐。 “阿祐,这是你不对哦,心情再不好也不能冲不相干的人发火。”玉引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阿祐还是不说话,她便道,“好啦,知道你累,不生气了好不好?娘喂你吃酸奶?” 阿祐往她怀里一倒:“困,娘抱。” 玉引就抱着他哄他睡,这厢阿祐刚睡熟,阿祚也打了哈欠,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玉引精神一提:“怎么了?” “娘子!”珊瑚急匆匆地跑进来一欠身,“王爷来了。” 啊?! 她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珊瑚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孟君淮便已进了屋。 玉引看着他目瞪口呆。 他一路策马而来也累得够呛,随手解了外衣一脱,外衣刚丢到榻上,他便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看看她,看看自己的着装,觉得自己仪容还算得体,抬手在她眼前晃晃,“玉引?” 她回神间蓦地向后一悚,他皱眉:“怎么了?” “没有……”玉引再缓缓神,继而手脚利落地将怀里的阿祐放到榻上让他自己睡,自己一撑身便下了榻。 孟君淮猝不及防地被她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你……”他嗤笑出来,将她搂住,抚了抚她的头发,“谁欺负你了?” “没有。”玉引摇摇头,侧颊紧贴在他怀里,许久才深吸了口气,“就是好久没见你了!” 她觉得自己现下有点儿奇怪。其实这些日子下来,她都没觉得她有多想他,一天天过得正常无比。眼下蓦地这么一见面,她反倒无可遏制地“思念”起来,觉得自己近来亏了好多,好像心里都空了。 “这你怪我啊?”孟君淮任由她这么腻着,手指在她的一头乌发里轻巧地划来划去,“我可是至少每隔两日就去你房里一回,你哪次理我了?” ……那会儿她都睡沉了嘛! 玉引抬头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的笑眼对视了一会儿,又一头撞回他怀里:“我今晚理你!”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挑眉啧嘴,“那可真要辛苦你了。” ☆、第84章 商议 一家子用完膳后,玉引和孟君淮带着和婧一起在清苑里走了走,用以消食。待得夜幕降临,三人回了房,孟君淮就哄着和婧去远些的千樱阁睡。 和婧抱着玉引的胳膊:“不要,我要跟母妃睡。” “今天父王要跟母妃睡,明天让你跟母妃睡。”孟君淮摸摸她的头,和婧鼓嘴:“不!今天我跟母妃睡,明天让父王跟母妃睡!” 孟君淮:“……” 玉引特别爱听他们父女俩争这个,悠哉哉又听了几个回合的争执,才蹲下身道:“和婧啊,千樱阁那边樱桃花开得正好,现在不去看,过阵子去就只能看樱桃啦!” “那我等结樱桃了再去。”和婧很有主意,“或者母妃和我一起去看花!” 哎你算盘打得挺好? 玉引笑笑,握着她的手又说:“听话嘛,你父王前阵子忙,母妃都好久没跟他好好说说话了。今晚你先让父王和母妃睡,明天母妃一定陪你啊?” “嗯……”和婧不太情愿地看看玉引又看看孟君淮,挣扎了片刻,末了却答应得痛快了,“那好吧!” “喊夕珍夕瑶陪你去,让凝脂也一起。”玉引提前一步帮她呼朋唤友,又叫琥珀带两个婢子一道跟着。待得一行人走了,她舒了口气站起身。 孟君淮一把将她揽住,她抬眸就对上他一双笑眼:“刚才看和婧半步不退,我还当她又要不讲理了,还是你说话管用。” “和婧很懂事的,就是现在渐渐大了,有时候拿哄小孩的话跟她说她不听,但认认真真地跟她把原因说明白,她总是懂的。” 二人边说边盥洗,然后又边说边上榻。幔帐解下、烛灯熄灭,榻上的呼吸声很快重了。 他的手垫下她身下,她的手环在他腰上,动作持续了一会儿,她忽地问:“你今天骑马来的?” “嗯?是。”孟君淮含糊地应了一声。 “挺累的吧?”玉引问他,“听说骑马之后容易腰酸背痛?” 他刚想说“没事”,便觉她手脚都使了力,察觉到她是要往上翻后一声低笑,遂了她的心思把她换到了上头。 玉引后背被晾到上面时觉得一凉,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脸往他胸口一扎:“算了……” “什么算了?”他搂着她微一挑眉。 “我我我……”玉引双颊红透,闷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还是、我还是不再上面了……”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出来,手在她腰上搂紧了,心平气和,“没事,当年第一回就是你在上面。” ……提那个第一回干什么!!! 玉引窘迫之下更想下来,手在旁边划拉着,无奈挣不过他。 . 第二天,二人一起睡了个懒觉。 玉引是夜里“累着了”自然而然地睡过了头,醒来间被照进帐中的阳光一惊,头一个念头是赶紧叫珊瑚进来问问两个侧妃是不是来晨省了?接着一定睛发现他也还在身边睡着。 “……”她滞了滞,对此不太适应,但好在不用担心被侧妃撞上自己犯懒的事了。他还在这里,尤氏何氏肯定会被杨恩禄的人挡走,她们自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安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过太久,他也醒过来。 孟君淮看她一双眼睛那么亮便一笑:“干什么这么看我?” “好久没看了。”玉引轻哂,枕到他伸过来的胳膊上,“你忙完了?还是马上就要回京?” “嗯……”孟君淮神色微沉,“没忙完,但回京的事也不急。我先歇几日吧,有些事我要想想。” “那多陪陪孩子们?和婧大一些还好,阿礼兰婧都还小呢,不知两个侧妃能不能哄住。”她道。 孟君淮“嗯”了一声:“是得陪陪孩子们。明天我先带阿礼出去骑骑马,免得他又光想着读书。” 打从他发现阿礼上进太过之后就很注意这个了,他先为他们加了一门新的功课——投壶。这是文人雅士本就要学的东西,但小孩子身高不够,对力道的掌握也差些,多是到了□□岁才开始学,但他还是先给他们加上了,他跟范先生说,暂且不必追求投得多准,就是让他们读完书活动活动。 如果这不是功课,阿礼多半是不乐意在这上面费时间的,但归为了“功课”,阿礼便认真起来。 孟君淮因此总有点心疼阿礼,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自觉自愿地这么上进……是不大对劲的。 第二天他带阿礼骑着马时便问他:“最近读书读得那么勤,真不是你母妃压着你的?” “没有啊?”坐在他身前的阿礼往他身上靠了靠,“我是大哥哥,我要比其他人学得都好。” 上回他也是这样说。 孟君淮就道:“可你上面还有个姐姐呢,你看,你姐姐也不像你这样读书,你和她一样,不好吗?” “嗯……”阿礼思索着,不吭声了。 他记得母妃说的话,她说父王待姐姐妹妹好,跟待他好是不一样的。对他是真的好,而她们,日后要离府嫁人,父王现在这样宠着她们,是希望她们日后能领着夫家一起来帮衬王府、帮衬他们这些男孩子。所以她们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而他们必须要上进。 这些话让他不开心,他很想问问父王,就算姐妹日后要嫁人,那他现在真正待她们好一些不行吗? 可是母妃不让他问,母妃说如果他问了,父王一定会不高兴,而且就算他问了也没用,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阿礼便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好好读书,以后才能保护姐姐!” 孟君淮嗤地一笑:“你想保护姐姐可以,但你不能把自己累坏了。再说你现在还小,保护你们是父王的事。” 阿礼扭过头看看父王,不知道能不能信父王的这一番话。 . 清苑明信阁里,玉引正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忙着。她喊乔氏来帮忙,乔氏听她说完就傻了:“给和婧找……夫家?!” 玉引早上听孟君淮说完也是这么个反应。 和婧今年才八岁…… 但孟君淮很平静:“嗯,原本过了年就该开始忙这事,朝中一乱一直没顾上。” 他的意思是先把人挑好,然后好知会这户人家的孩子不许定亲不许纳妾,至于什么时候成亲倒不急。 “王府里的孩子留到十七八再嫁的多得是,你若想留和婧到二十也随你。”他说得特别大方。 八岁定亲,留到二十,让那边等十二年? 玉引为此小小惊讶了一阵,而后倒也想明白了——和婧日后是郡主,就是四十再嫁,夫家也只能捧着她。其实慢说郡主了,他们谢家的女儿其实也常有多留几年的,并不值得稀奇。 玉引便平心静气地琢磨起这事来,孟君淮的意思是若能跟谢家亲上加亲也好,若谢家没有年纪合适的人,则从京中其他官宦人家中挑。 玉引就先按规矩把这“逸郡王府要择婿”的消息放了出去,之后的若干天里,必会有不少人家递帖子过来。至于谢家这边,她则可先自己理理有没有合适的。 “哎,这儿有一个。”乔氏帮她一起翻着名册,找着一个,“这个今年十六,可以成亲了。” 玉引:“……” 她扶着额头看着乔氏:“只是先挑人,不是急着把和婧嫁出去,得找跟她差不多大的。” “……”乔氏一拍额头反应过来,趴在桌上直笑自己傻。 晚上孟君淮回来时,玉引把挑出的二十人拿给他看,最小的跟和婧同龄,最大的比和婧大六岁,其中有五个是谢家人。 和婧藏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腿,羞答答地望着父王说:“我不要夫家嘛。” 孟君淮叹了口气。 “怎么了?”玉引拍拍和婧示意她松开,走上前询问他,“阿礼惹你生气了?” 他摇摇头:“京里来了信儿,大哥想升你兄长的官,然后让他查些事情。” “那就查啊……”玉引理所当然道。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旁人退下:“但你兄长昨日说了些话,让我忽地拿不准这般死心塌地地跟着大哥究竟对不对。” 玉引一惊:“什么意思?” “你兄长担心大哥会飞鸟尽良弓藏。”孟君淮一喟,“我原想谨慎为上,仔细想想这事,再决定日后该如何做,但大哥突然提起给你兄长升官……” 他略作沉吟:“我从不曾怀疑过大哥,乍然起了这样的事,我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如何是好,你如何想?” “我……”玉引黛眉浅皱,初觉他和兄长这样毫无依据的怀疑是不对的,细想又觉得他们是对的。 现下每一步都可能关乎日后,自然是想得越周全越稳妥。 ☆、第85章 翻脸 这件事于孟君淮而言难以决断,对谢玉引来说也不好胡乱出谋划策。末了,二人邀谢继清来清苑了一趟。 次日消息送到的时候,谢继清正在镇抚司里带手下的锦衣卫们操练。 听宦官禀完话,他一愣:“去清苑?” “是。”赵成瑞躬着身,“是,王妃说有点儿想家,王爷便说请您过去一叙。您也不必太在意,什么时候得空了走一趟就是了,都是自家人,随意一些。” “哦……”谢继清思量着应了下来,也没急着跟赵成瑞走,客客气气地让人送赵成瑞离开。 而后他平心静气地与手下们又操练了两刻工夫,眼见夕阳西斜了,才做疲乏状打了个哈欠:“今儿就早点散了吧,我去瞧瞧王妃,晚上还得赶回京来。” 手下自然体谅,打趣说谢哥您甭急,您若是赶不回来,我们也不敢疏于练习。 谢继清笑答了句“你最好不敢”便提步出了院门,上了马一扬鞭,他疾驰而去。 天边红日如血,谢继清一路急赶着,身后尘土飞扬不断,景物飞转得什么都看不清,他的思绪却愈发清明。 必是有什么大事。 他出入逸郡王府这么多回,没有任何一次是单纯为私事走动的。每一次都是假借看女儿的理由去,但回回头一次到的地方都是逸郡王的书房。 可是,此前也从没有过哪次是直接以玉引的名义请他,他更不曾到过京郊的清苑——此前他们若去避暑,其间有了需要双方通个气儿的事,都是写封信便了了。 会是什么事? 谢继清心里没谱,只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到清苑门口刚勒住马,就见杨恩禄亲自迎了出来:“谢公子。” “杨公公。”谢继清在马上一拱手,翻身下马便疾步往里走,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这个……是王妃想请您叙叙旧。”杨恩禄躬着身子道。 谢继清瞟了杨恩禄一眼。 罢了,他原也该知道,从这位杨公公嘴里听不着任何不该他说的话。 他便定下心来,随着杨恩禄继续走,结果到的地方,还真是玉引在清苑的住处——明信阁。 踏进院门,先跑出来的是夕瑶。夕瑶嘹亮地喊了一声“爹!”,被谢继清一把抱起来,院子里响起父女俩的笑声。 . 夜风习习,玉引又从窗边往东厢房看了一次,见房里的灯仍还亮着。坐在窗边的影子像是兄长,孟君淮则踱来踱去的。 这都聊了快两个时辰了。 和婧早已入睡,翻身时察觉到身边没人,便醒过来揉揉眼睛:“母妃……” “嗯?母妃在这儿。”玉引走过去,坐到榻边拍拍她,“你接着睡,母妃去看看你父王和舅舅谈得怎么样了。” 和婧点着头打了个哈欠,又说:“我饿了。” 玉引便叫来琥珀,让她叫膳房备些亦消化的吃的来当宵夜,想了想又说:“去问问有鸡汤没有,若有就拿鸡汤下点挂面,再放几个馄饨。多做几碗,给殿下和哥哥也送些去。” 琥珀应了声“是”,退下去照办,玉引坐在榻边继续陪着和婧。片刻后鸡汤面送进来,她抬眸一瞧,却见孟君淮一道进来了。 玉引:“……哥哥呢?你们聊完了?” “聊完了,给他安排了住处,你让备的面也直接送过去了。”他说着坐到榻上,下人取来榻桌支好,又把三碗鸡汤面端了上来。除了面,还有一碟酱牛肉、一碟麻辣蹄筋。 他夹了一筷子辣蹄筋吃,玉引问他:“怎么说?答不答应谨亲王这事?” “你哥哥说答应。他的意思是见招拆招,直接回绝太显刻意。”孟君淮被辣得一皱眉头,吃了口面,又道,“我想了想,其实也还是愿意相信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往玉引碗里送了片酱牛肉,又喂了一片给和婧,接着又说:“哦对了,你哥哥想带夕瑶回家住几天,我答应了,明天让他们一起回去,过几天再送夕瑶回来。” “那就索性过完夏天再回来吧,现下这么热,一往一返的太折腾孩子了。”玉引道。 孟君淮想想也对,就点了头,和婧则苦着小脸一抱她胳膊:“不要嘛,我要和夕瑶玩。” “你就知道玩,夕瑶想家。”玉引刮刮她的鼻子,“等天凉快了让她回来你们再一起玩,那会儿你弟弟也两岁了,玩起来更热闹。” 和婧还是撅着小嘴不高兴,于是夫妻俩只能哄她说,如若她太想夕瑶,许她去谢家玩玩。 ——当然,若她一觉醒来自己忘了这茬,他们也就不主动提了。 . 乾清宫。 善郡王从殿里退出来,一抬头就见谨亲王还在门口等着。 他往后一缩,想装没看见绕到躲开,谨亲王沉着脸叫住他:“十弟。” “哟,大哥。”善郡王不得不假作刚瞧见,作了个揖,“大哥您还在啊……对不住,弟弟不知道您一直等,觐见的时间长了些。父皇方才觉得有些累便直接睡了,大哥您要不……明天再来?” 谨亲王淡一笑:“也罢,那咱哥俩说说话。” 善郡王心虚得差点就地给他跪下。 谨亲王拍了拍他的肩头,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善郡王只得跟着。 直至绕过了太和殿,谨亲王才说了第一句话:“你给大哥一句准话,你是不是想为那个位子搏一把?” “大哥……”善郡王显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吓得脸色都白了。 “慌什么。”谨亲王气定神闲地笑着,“你我生来就是皇子,想那个位子再正常不过。” 他说着定住脚:“但我想弄明白,你是不是只是为了自己所以想坐那个位子?哪怕坐上去后要被魏玉林攥在手里,你也不在乎?” 谨亲王边说边看向十弟,话音还没落,就见善郡王颤抖着抬起手,擦了把冷汗。 他不禁清冷一笑:“真是半点都不能高看你。” “大哥,其实若你们不招惹魏玉林,他……” “你若为他说话,我可就真没法认你这个弟弟了。”谨亲王面色愈冷,道完这句话后,便看向宫门口,“早些回府吧。你既这么想,这事大哥不能纵着你。往后的事,你自己拿好分寸,是彻底翻脸不认人还是保住这份兄弟情分,全在你。” 善郡王沉默着,没应话。 “我也回府了。”谨亲王微一颔首,不再理他,提步就走了。 . 六月下旬,玉引听说兄长位晋指挥同知。 他从前的千户是正五品,指挥同知是从三品,上面只有个指挥使压着,在锦衣卫中属第二等。 这样突然的升官、又是发生在谢家,一时间在京中引起了一场议论,但这议论持续了不过三天,就被另一道突如其来的消息压了过去。 皇上下旨,封善郡王府的侧妃柳氏为善郡王正妃。 王府妾室扶正在本朝还没有过,何况这位从前还闹出过宠妾灭妻的丑事? 善郡王府里,柳氏自己都有点慌,忧心忡忡地问善郡王:“这怎么回事?京里都说是爷请的旨,但我听谨亲王府的毛侧妃说,好像谨亲王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句?您不是跟谨亲王闹得不痛快吗?他怎的忽地帮这个忙……” “大哥许是先礼后兵吧。”善郡王道。 他也知道是大哥觐见的时候说了话。算起来,他那封折子递进乾清宫都有七八个月了,魏玉林跟他透了个信儿,说这折子暂且压着,让他别多跟皇上提,他也没想到大哥会提。 “反正父皇既然准了,你就安心受着。”善郡王一笑,“好事儿,别胡思乱想。” 逸郡王府里,玉引一听柳氏扶正的事,心里就大不敬地在想……皇上这是病糊涂了吧? 孟君淮挥手让人退下,定了会儿神后还是笑出来:“准是大哥的主意。” “啊?”玉引愣住。 他啧啧嘴,悠哉地倒了杯酒给她:“这种不好听的事,传到民间就是笑话,有人做了,就得有人背骂名。”他扫她一眼,“你知道是父皇准的,但你敢骂父皇吗?” “……不敢。”玉引立刻道。 孟君淮挑眉:“对啊,所以错在谁啊?” 玉引恍然大悟! 善郡王府妾室扶正,恩准此事的皇上自然没错,旁人顶多说他爱子心切忘了规矩,那错就在善郡王了。 这种事素来可大可小,善郡王目下正得圣意,被这事扳倒那不至于,但这事依旧会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黑点。 日后若有机会,那这就是笔旧账。 “你大哥也……”玉引言到即止,示意孟君淮自己意会。 孟君淮就接了话:“我知道,很阴……其实也说不上,实在还是老十太嫩了。” 老十但凡本事大一丁点,也不至于这么让东厂攥着,而且得圣意这么久了还没揽下什么实权。 大哥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一举两得。 妾室扶正的事一出,既给老十扔了了个骂名,又把谢继清升官的风头适当压了压,免得太引人耳目。 就老十那点出息,没准还蒙在鼓里为这事儿高兴呢! “那善郡王府的贺宴咱去不去?”玉引问。 “去啊,干什么不去?”孟君淮坦然一笑,“他敢请咱就敢去,反正丢人的不是咱们府。” . 谢家,谢继清从谢慈手里接过帖子就皱了眉:“这位善郡王脸很大啊!” “嗯。”谢慈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看看儿子,“门房的人没摸清轻重,就接下了,我已经让人赏了顿板子。但这帖,你还得回。” 谢继清:“……” 这帖子是善郡王递来攀亲的,说他的长子今年五岁,想和谢继清的女儿夕瑶定个亲。 ——怎么回?他想拎着绣春刀去跟善郡王谈谈好吗? 谢继清心说这位郡王爷他是不是真的蠢?他自己在兄弟间混成什么样他不清楚吗?他谢继清跟逸郡王府又是什么关系他不清楚吗?把夕瑶嫁给善郡王的儿子?他失心疯? 再说,夕瑶比他这个长子还大一岁多,这也不合适啊。 虽说年纪不是最要紧的,可谢继清还是希望日后的女婿能比夕瑶大一点,能懂得要照顾夕瑶。 他铁青着脸在父亲面前站了一会儿,把帖子往八仙桌上一丢:“这我没法回,能提的只有年纪不合适,那他改提咱谢家年纪更小的姑娘怎么办?让我说别的,那这话可就不好听了。” 谢慈再度端起茶盏,又喝了口茶:“谁让你说好听的了?” 谢继清一愣:“父亲?” “咱们谢家,可是从来不靠中庸之道混日子的。”谢慈敛去笑意看向他,“你既决定为逸郡王做事,那顺着他的意思做就可以了。他若自己不想与善郡王翻脸,你给善郡王留些脸面也可,但既然连他都不顾,你何必还非得护着这张窗户纸?” “……可逸郡王没和善郡王翻脸啊。”谢继清道。 “你这是近来升官太忙了吧?”谢慈手指将案上的一个册子一推,“这是玉引备给善郡王妃的礼单。” 谢继清蹙眉,狐疑地拿过来一翻,神色便一震。 这礼不薄,但显然不是逸郡王府平日给正妃们备礼的规制。仔细瞧瞧,首饰、布匹两项甚至比往常备给侧妃的还要薄些。 “好几个王府都是这么备的,这还不算翻脸?”谢慈悠悠笑着,吹着茶上热气摇了摇头,“年轻人,要眼观六路。” 谢继清:“……” 爹我知道您近几年在家闷得慌…… . 于是当日晚上,善郡王府收到了谢家的回帖。 孟君泓听闻来送回帖的只是个面生的小厮便猜到了结果。他不禁沉了面色,心道这谢家也太猖狂,他这么个在朝中如日中天的皇子亲自向他们提亲,他们还敢不答应? 结果,翻开回帖,他发现自己还低估了谢家的“猖狂”。 回帖的正文就两个字:不嫁! 字迹还稚气明显。 而落款和正文的字迹一样稚气明显,三个娟秀的小字里透着点霸道:谢夕瑶! 孟君泓差点气得厥过去。 ☆、第86章 家人 一觉醒来,玉引乍闻夕瑶回来了。 “家里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她皱眉问珊瑚,珊瑚回话说:“说是出了些急事,所以先将表小姐送了回来。带她来的是个奶娘,奴婢细问了,奶娘不肯说,只说您问表小姐便行了,表小姐心里清楚。” 夕瑶往往返返这么多回,都还没有过这样的事。近来京里变数又多,玉引心里也不安生。家里还让她问夕瑶,夕瑶今年才七岁,她说得明白吗? 孟君淮倒没有太担心,更完衣便吩咐:“叫夕瑶进来吧。” 很快,夕瑶就进了屋,朝二人一福:“姑父,姑母。” “夕瑶来。”玉引招手把她叫到榻边,拉着她坐下,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家里出了什么事?” “家里没出什么事。”夕瑶望着她,撇撇嘴,“但善郡王想让他的儿子娶我,爹就让我先回来了!” “啊?!”正对着镜子理衣领的孟君淮一讶,转过脸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善郡王想让他儿子娶我!”夕瑶望着他道。 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几步踱到榻边,蹲在夕瑶面前问:“你爹怎么回的?” “我爹……我爹不高兴,但是他说他不回,让我自己回。” 孟君淮挑眉,睃了玉引一眼,又问夕瑶:“那你是怎么回的?” “我回的……不嫁!”夕瑶歪着头道,很嫌弃地皱皱眉头,“他儿子太小了,才五岁!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玉引扑哧一笑:“你自己写的帖子?就写的不嫁?” “对啊!”夕瑶认真地点点头,“爹看过之后还夸我字好看,爷爷说我比哥哥写得都好看!” 夕瑶有点小得意,因为哥哥比她大两岁,她觉得自己能比哥哥写得好特别厉害! 玉引则知道父亲这是哄孙女呢,兄长长子的字她可看过,同龄的孩子想比他写得好都不容易,何况夕瑶? 不过二人还是都默契地顺着这话一起夸了夕瑶一通,小孩子嘛,要鼓励着来,再说夕瑶的字也确实不差了。 “中午想吃点什么?听你的,让膳房去备。”孟君淮笑着道,想了想,又看向玉引,“今天让大家都歇歇好了,叫和婧、阿礼他们都来跟夕瑶玩,快两个月没见了,我看和婧也想她。” 孩子们当然高兴,这个年纪哪有不喜欢玩儿的?于是中午的日头刚过去一些,玉引就听说几个孩子全跑去船上待着了。 “两个小公子看哥哥姐姐们都去了,也闹着要一起,夕珍就留下陪着了,王妃您看……”芮嬷嬷是来找她拿主意的。 玉引摆摆手:“让夕珍也去玩,一会儿我带他们两个去湖边走走。” 那两个小家伙,打从走路走利索了之后,就是俩……小!祖!宗! 片刻后,孟君淮和谢玉引在湖边的林荫小道上走着时,俩小孩便在前面屁颠屁颠地跑。 他们也不担心,毕竟有八个奶娘跟着呢。孟君淮笑看了一会儿后,伸手揽在玉引腰上:“瞧这俩多好。” 顿了顿,他又说:“早两年,阿礼跟和婧也差不多是这样。” 玉引不禁一叹。 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礼和正院的走动逐渐少了,孟君淮跟下人们都说,阿礼是读书读得太刻苦,不肯出来玩,玉引也没别的办法。 就算是再见到阿礼时,她也无法告诉他少读书多去玩,她毕竟不是阿礼的生母。 她也一度担心过是不是尤侧妃有意让阿礼疏远正院?但好像并不是,阿礼现下见了她也依旧是恭敬的,只不过,因为见得少了,总会难免生分些。 总归是不像最初那样会肆无忌惮地在她的正院玩闹了。 玉引望了望湖上的花船:“咱也上船瞧瞧吧,你若不忙,晚上跟孩子们一起用个膳?” “嗯,不忙。”孟君淮点了头。今年上半年因为局势不明而忙得焦头烂额,但现下,大哥明显开始有动作了,他反倒愿意歇一歇。 若不然大家一起搅浑水,闹出的阵仗太大,也不好。 他就吩咐杨恩禄先划着小舟过去,让那边的花船靠岸。再让人将晚膳备得丰盛些,按孩子们的口味备。 . 紫禁城,寿昌宫。 已经许久没主动召自己的小儿子进宫的贵妃,终于传了话将两个儿子全叫到了跟前。 善郡王踏进殿门,就见亲三哥浦郡王已在旁边坐着,他施了一礼,紧接着就是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骂。 贵妃拍着案道:“你出息了是不是!跟你的哥哥们一个个闹翻,你出息了是不是!还敢在谨亲王跟前摆脸,你还知不知道他是你的长兄,是大殷的储君!” 善郡王没吭声,觉着必是浦郡王告的状,冷眼扫了一眼。 “瞪你哥哥干什么!”贵妃又拍了一下桌子,“你还敢去谢家提亲!你知不知谢家在朝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几十年来除非皇上下旨,否则没有宗亲敢擅自求娶谢家贵女,你不知道吗!” 谢家贵女有大半嫁的都是官宦人家而非皇亲国戚,和这也有些关系。这样根基深厚的人家,若被赐入哪个王府那没什么,但若王府主动求娶,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提笔回绝了,你觉得脸上好看吗!”贵妃气得脸色都白了,“比满京城地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哪个宗亲像你这样上蹿下跳!” “母妃!”善郡王终于维持不住沉默了。 他又瞪了浦郡王一眼,向贵妃道:“母妃也不能只听三哥的一面之词吧?我是找谢家提了亲,但我是问过父皇的意思的。父皇现下器重我,不曾反对,我凭什么不能提?倒是谢家,未免也自视太高,竟让一区区孩童回帖给我,半点礼数也不讲。” “你还敢顶嘴!”贵妃气结,“你明知道那孩子在你六哥府上,你很清楚你六哥不会答应!来这出就是为了试探、为了让旁人看清楚你们兄弟不睦是不是!说,谁教你的!” 正安静饮茶的浦郡王神色一凛:“母妃。” 他放下茶盏离座一揖:“母妃言重了,十弟这事或许办得不妥,但您若疑他受人指使……依儿臣看也不至于。” 贵妃铁青着面色冷哼了一声。 片刻后,兄弟二人冷着脸一道从殿里退出来。 浦郡王叹了口气:“十弟。” “我用不着你在母妃这儿给我充好人!”善郡王抱着臂,看也不看他,“你若真向着我,就别任由旁的兄弟给我白眼啊!大哥给我脸色你也给我脸色?有你这么当哥哥的?” “你当我乐意这么为你说话么?”浦郡王被他气出一声冷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吧你,我保准只帮你说这一回。你若日后还这么死心塌地地对魏玉林唯命是从,我才不管母妃怎么说你!” 浦郡王说完,从他肩上拿下来的手往身后一负,便气定神闲地走了。 善郡王在他身后直骂:“你牛气什么啊!还瞧不上我?你比我大这么多,咱俩可还是一样的爵位!” 然则他也到底意识到了自己这般单枪匹马的继续跟兄弟们较劲不行,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他一个,他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但好在,他还有不少年幼些的弟弟。 弟弟们长成时年长的兄长们早已出宫开府了,他们之间没那么亲,也不会平白对大哥马首是瞻。 善郡王站在寿昌宫前思量了一会儿,气息缓和下来,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轻松一笑。 . 清苑里,花船上热热闹闹的。 几个孩子玩成一片,玉引和孟君淮自然而然地被晾在了一边。不过这样也好,夫妻嘛,一起看着孩子们玩,本也是天伦之乐。 孟君淮拿过她面前的酒盅给她倒满又递到她嘴边,玉引就着啜了一口:“阿礼真是大哥哥的模样。” 夕瑶、尤则明他们不算,府里现下是四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子里阿礼六岁、阿祺三岁,阿祚阿祐都是两岁,放在一起,阿礼明显比他们成熟好多。 比如眼下,阿礼就在教训刚才推了兰婧一把的阿祺:“你不许欺负兰婧,她是你姐姐!” 兰婧在旁边看着阿祺不吭声,阿祺自己也不吭声,阿礼就又说:“你要跟姐姐道歉!” 阿祺赌着气依旧不吭声,兰婧便和阿礼说:“哥哥,我没事,不怪阿祺了。” 可是阿礼犯了轴,很严肃地跟阿祺说:“你不跟她道歉,哥哥以后不带你玩了!” 原在一旁傻开心的阿祚阿祐被突然沉下来的气氛一压,也都安静下来。 他们看向和婧,和婧走上前去打圆场:“好啦好啦,阿礼来,我们去船边看鱼!” “不行!阿祺必须跟兰婧道歉!”阿礼怒瞪着阿祺。 几步外正各自抿酒的谢玉引和孟君淮放下酒盏,静看着孩子们之间的正值。 结果,眼眶泛红泪水打转的阿祺没哭,兰婧倒先流了眼泪。 “父王……我没有欺负阿祺!”兰婧委委屈屈地走到孟君淮跟前,特别无助地望着父亲,抹了抹泪,居然就地跪了下去。 “哎兰婧?”孟君淮一惊,一把将她兜起来,抱到膝上放着。 玉引也皱了眉头,她递了帕子过去,边让孟君淮给她擦眼泪,边柔声道:“怎么啦兰婧?没有人怪你呀,你哭什么?” 兰婧歪在父亲身上抽抽搭搭的,小脸都哭花了,看上去特别可怜。 孟君淮与玉引不解地相视一望,他继续哄道:“没事啊,是阿祺的错。你看,你哥哥不也一直在教训阿祺?没说是你欺负他。” “那父王不要告诉母妃……好不好?”兰婧仰头乞求道,接着她又看向玉引,“母妃也不要告诉母妃!” 玉引眉心一跳。 早两年何氏是怎么教和婧的,和婧自己或许忘了,但她可没忘。 她便跟孟君淮说:“一会儿我送兰婧回何侧妃那儿。” 孟君淮从听见兰婧说不要告诉何氏时便冷下去的面色微缓,他点点头:“嗯。” “赵成瑞。”玉引略作思量又做了点别的安排,“去告诉苏良娣一声,一会儿我去见何侧妃,让她一道去。” ☆、第87章 兰婧 花船中的热闹到亥时才散,玉引领着兰婧去何侧妃的住处,孟君淮想了想,说先一道去再同回明信阁,但被玉引拒绝了。 她说:“何侧妃本来就谨慎得不行,我是去挑她的不是,你再去就显得严重了。” 再说,苏良娣也跟他不熟,他去了场面必定会沉肃过头。孟君淮便答应了,跟她说他回明信阁等她,然后领着和婧与阿祚阿祐先行回去。 “阿祚阿祐回去乖乖睡觉,不许缠着爹陪你们玩,知道吗?”玉引虎着脸叮嘱好两个儿子,便带着兰婧朝何侧妃那边去了。 兰婧今日也玩得很累,一路上哈欠连天,但到了何侧妃所住的院门口时,她却记得退到一旁请玉引先进,还提醒玉引说:“母妃,小心门槛。” 二人进了堂屋,已经候在屋中的何侧妃和苏良娣都起身见礼:“王妃。” “坐吧。”玉引在堂屋门口稍一停,又径直走了进去。她去主位落座后,二人也坐回去。 兰婧跑去找母亲,被何侧妃轻一喝:“去陪你母妃坐!” “孩子今儿玩累了,让奶娘带她歇着去吧,我们说说话。”玉引道。 正有点委屈地走向她的兰婧一滞,见奶娘过来,便又乖乖地跟着奶娘出去了。 玉引目送着她们走远之后,深吸了口气:“三年多前,兰婧那回生病的事,侧妃一定还记得,那回王爷发火的原因侧妃也清楚。后来王爷想把兰婧交给苏良娣带,因为兰婧自己不高兴,才又带回来给侧妃,改为让苏良娣时常来看看。” 玉引低垂着眼帘一字一顿地说到此处,才又看向何侧妃:“今儿个我来是要问问侧妃,这三年里,侧妃你是怎么教的她?” “王妃?”何氏暗惊,与苏氏对望一眼后惶然起身下拜,“兰婧还小,她若今天在您面前做错了什么,您别计较……” “我知道孩子还小。”玉引垂眸看着她,没直接叫她起身,“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的。你只告诉我,兰婧那么怕我们觉得她欺负阿祺是为什么?当时我们都在场,我们看见阿祺推了兰婧,也瞧见阿礼一直在教训阿祺。结果,阿祺还没被他哥哥训哭,兰婧倒先一步被吓着了,为什么?” 何氏面色微白:“王妃,我……” 玉引暂且没多给她说话的机会,悠悠又道:“兰婧今年才四岁,二话不说就到王爷跟前去下跪的毛病是跟谁学的?”她平淡地看着何氏,“王府里的姑娘,来日的郡主,是谁把她教得这么怯懦?” 兰婧那一跪让孟君淮看在眼里是怎样的感觉,玉引不清楚,但她乍见兰婧这样时,十分恼火。 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轻自贱,规矩固然要有,可也不能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 而兰婧的那一跪,意味着她不止觉得自己比父亲低一头,还比弟弟低一头。 她也清楚这种情况或许在许多人家都有,但是,在她做主母的地方,她不允许。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总跟她说她不比哥哥差,等她长大一点儿,则会直接一点说女孩不比男孩差。那个时候她还曾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这样什么可说的,女孩自然不比男孩差啊,都是爹娘生出来的,没有人会觉得女孩比男孩差啊?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明白,如若当时父母说的是另一套话,现下她的看法可能就是不一样的。 有些道理听上去天经地义、约定俗成,只是因为她一直活在那样的道理里,如若打小就换一套给她,再歪的理听多了也会同样变得“天经地义”、“约定俗成”。 毕竟小孩子怎么想,全都取决于大人。 “我们信了侧妃一次,信你日后能好好带她。目下看来,你并不能。”玉引言罢一喟,见何氏想要争辩,抬手制止了她的话,“今晚兰婧去我那儿睡,她若不习惯,就让王爷带她。日后怎么样,我和王爷商量商量,再来给侧妃回话。” . 明信阁里,孟君淮饶有兴味地带着兄弟俩洗了个澡,然后把光着身子的阿祚阿祐扔到了榻上。 给他们洗澡真是一场恶仗,他穿好衣服出来后又被泼了一身水,不得不再换一套,于是现下他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挑战给他们穿衣服的事。 杨恩禄便叫来奶娘应付这项艰巨的任务,他点了点阿祚的头:“你们能不能乖一点?总这么闹,你娘多累!” 孰料阿祚一撅嘴,一板一眼:“娘在就乖!” “……?!”孟君淮气结,“嘿你个臭小子,就欺负你爹是吗?” 阿祚含着手指认真点点头:“就欺负爹!” “揍你!”孟君淮做事一撸袖子,阿祚反应极快,溜下床就屁颠屁颠地跑了。 他又不得不赶紧追他:“回来!没穿衣服,冻着你!” 阿祚还边跑边喊:“不回来不回来!” 然后阿祚初生牛犊不怕……冷地跑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娘铁青着脸色回来了。 还带着二姐。 “娘!”阿祚立刻堆起了甜甜的笑容,伸手好不胆怯地朝玉引喊,“娘抱我。” “你又光着身子乱跑!”玉引看他这样也生不出气,只好抱起他在小屁|股上一拍,“就你最淘,看你弟弟多乖!” “弟弟也淘。”阿祚没脸没皮地拉阿祐下水,不料被正在榻上被奶娘按着穿衣服的阿祐听见了,立刻争辩:“我没有!” “你们赶紧睡觉!”孟君淮板板脸,而后看看眼眶红红的兰婧,便和玉引一道从兄弟俩的房间出去了。 他背着兰婧压音问玉引:“怎么把她带来了?” “我……没忍住。”玉引叹气。 他们原本是没打算直接把兰婧从何侧妃身边带开,可是,她在何侧妃那儿越想越生气! 兰婧才多大?在亲生父亲面前说跪就跪,这是心里有多少恐惧啊? “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明天一早送她回去。”玉引蹲下身摸摸兰婧的头,“兰婧不怕,今晚你父王带你睡哦,母妃睡西屋,有事要找母妃的话就过来。” “嗯。”兰婧可怜兮兮地抹了抹眼泪,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们进了屋。 玉引沐浴更衣之后,小心地去东屋瞧了一眼,发现兰婧已经睡了。 孟君淮躺在外侧,瞧见她时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走过来。 “怎么了?”玉引轻道,看看兰婧,又说,“睡得挺快啊。” 孟君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平常总是他们夫妻一起睡,玉引带孩子睡的时候少,他带孩子睡的时候更少。 所以孩子们偶尔跟他一起睡时,就觉得特别新鲜,阿祚阿祐能折腾他到后半夜,和婧则爱缠着他说故事。阿礼则“画风清奇”些,爱拉着他问近来不懂的功课。 这都很正常啊,他近来忙得底儿掉,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少,那在他难得能抽出时间陪他们的时候,他们愿意缠着他就对了。 可兰婧不一样。 兰婧最初好像也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她躺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他就笑说了句“不累吗?还不赶紧睡?”——结果她一下子就抿着嘴,眼睛也不看他了。 接着她就真的乖乖地睡了,一个字都没再说。 玉引听他说完这个经过也不禁蹙眉,略作思忖,道:“要不我叫和婧来陪她?明早醒来后能一起玩玩。” “算了,和婧都睡了。”孟君淮摇头,“明天再说吧,我看兰婧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劝回来的。” “那日后怎么安排为好?”玉引道,“何侧妃这样,实在让人生气,可我看兰婧跟她也不是不亲。当初兰婧是哭闹得厉害,如今大了,强行带开会不会更让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没别的法子了。”孟君淮说着,直后悔当时还是把兰婧送回了何氏身边,“这孩子再这么下去就废了。” 玉引沉默以对。 兰婧现下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让兰婧换个环境容易,可让她心里不难过却难。 “我们再想想吧。”玉引道,又劝孟君淮早点睡,孟君淮点了头,跟她说明日再商量。 然则到了“明日”,玉引却是被孟君淮的怒吼声惊醒的。 她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清楚的话就是:“没个做母亲的样子!让她回府去,别在清苑添乱!” 玉引吓一跳,也没顾上更衣,踩上鞋就出了门,到了堂屋一瞧,一地的碎瓷,起码摔了两个杯子。 “怎么了这是?”她疾步过去,孟君淮低眼一看,压住火气将二人间的碎瓷片踢开了些。 “真是早就不该让何氏带兰婧!”孟君淮铁青着脸无心多说,玉引看向杨恩禄,杨恩禄躬躬身,一五一十地说了经过。 原来,和婧兰婧姐妹俩今天全起了个大早,盥洗之后,和婧就带着兰婧在院子里玩。 然后何侧妃跪到了院外谢罪。 然后赵成瑞去提醒何侧妃,二小姐现下就在院子里,能看见。 然后何侧妃没起来。 然后弄得姐妹俩都很尴尬,兰婧除了尴尬之外还很害怕。 最后孟君淮是被兰婧低如蚊蝇的哭声磨醒的,兰婧哭得喘不上气儿,小心翼翼地跟他说,父王您别生母妃的气。 何氏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玉引不知道何氏打的什么主意,但对她来说,不管她遇到怎样的事情,都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向他们的父亲下跪的。 这是让孩子的父亲、孩子自己、还有她自己日后都会很难做的做法,何氏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父王……”兰婧抹着眼泪从屋里走出来,玉引抬眼看去,和婧在兰婧身后冲她挤眉弄眼。 大致意思就是:母妃您赶紧哄哄兰婧!我没哄住! “兰婧来。”玉引伸手抱起她,孟君淮再定了口气之后,把兰婧接了过来:“兰婧别怕,这事跟你没关系。” 可兰婧明摆着还是不安生。 夫妻俩相视一望。看来不管他们怎么想,这件事都必须在今天之内有个定论了。 ☆、第88章 挑人 虽然兰婧的去处还没决定,但先把何氏送回王府是肯定的了。毕竟孟君淮开了口,下人不敢不照办,玉引也没什么理由说他这样办是错的。 连她也觉得何氏太气人了!好好的孩子教成这样,看着女儿低三下四的,她心里不难受吗? 玉引就摆摆手,示意珊瑚带着人过去一起帮何氏收拾东西,而后抱着兰婧回房,心知自己得花些心力哄她。 兰婧又惊又怕,哭也不敢大声哭,让玉引看得特别心疼。相较之下,何氏在院外的哭喊则很是火上浇油。 有杨恩禄带着人在外面拦着,她进不来,但哭喊声始终没停过。她不停,屋里兰婧的眼泪也就不停。 玉引抽神打量了孟君淮几次,眼看着他的面色一次比一次阴。 “君淮?君淮!”她叫了他两声,见他回过头,劝道,“行了,别跟侧妃发火了。”然后她指了指兰婧。 孟君淮强沉了口气,冷着脸也坐到榻边。 “父王……父王别生母妃的气!”兰婧缩在玉引怀里怯生生地劝他,孟君淮缓了一息:“嗯,父王没生气。” 然后他看了眼门口:“和婧,夕珍夕瑶呢?” “在屋里看书。”和婧道。 “你们一起陪陪兰婧,父王和母妃说说话。”孟君淮说。 和婧便立刻跑去喊了夕珍夕瑶过来,这两个姑娘也不大,被这一出闹得都有点吓着了。但看孟君淮和玉引面色都还好,她们也平了平息,夕珍蹲到兰婧面前说:“阿狸在我屋里,我带你去玩?” “父王……”兰婧还是泪眼婆娑地望着孟君淮。 孟君淮抚抚她的额头:“先跟你表姐去玩,中午一起用膳。你不用害怕,父王不生你母妃的气。” 玉引清楚地看到兰婧在听到最后那句承诺后双眼一亮,这才放心地从玉引身上蹭下去,向二人一福身:“那我去了……” “这兰婧。”孟君淮在她出门后便摇了头,苦笑说,“比夕瑶夕珍规矩还多。” 玉引也是叹息。 他这话一点都没夸张。和婧早让她把心气儿养回来了,夕瑶则是入府时年纪还小,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就算是夕珍,现下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有一回夕珍从前面的书房读书回来,和婢子一起抱着书,书太多了拿不动,碰上孟君淮也正过来,喊住他便说:“姑父您帮我拿一下!” 孟君淮当时回身就接了,抬眼才瞧见杨恩禄吓得一脸懵。他回了正院私底下跟玉引一说,倒弄得玉引有点不好意思。她僵笑说:“这孩子肯定当时没反应过来,你别怪她。” “我没怪她,说给你一乐,你也别怪她。”他说,“她这样也没错,一家人嘛,亲热点好。她直接叫了我而没叫杨恩禄,说明没拿我当外人。” 是啊,一家人嘛,亲热点好。可现在倒好,夕珍夕瑶跟他们是亲热了,兰婧却怕成这样? 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 这一天好像过得格外漫长。入夜,一家三口躺在床上还都睡不着。 ——本来他们睡觉都是不带孩子一起的,但是今天和婧非要来,她说她担心妹妹,想听听他们要怎么安排兰婧。 结果父母躺在她两侧都不说话,和婧左看看右看看之后耐不住了,翻了个身趴着:“父王!兰婧怎么办嘛!” “……”孟君淮一喟,捏她的鼻子,“别急,这是大事,你让我们好好想想。” “兰婧肯定不愿意离开何母妃!”和婧往他面前蹭了蹭,“今天她为何母妃哭了一下午呢,我和表姐表妹一起劝她都没用!” “我们知道。”玉引有气无力道。 问题就在这儿。其实大点的人家,把庶出的孩子交给嫡母养,或者因为各样的原因换旁人来带孩子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兰婧实在太黏何侧妃了,真把她强带开来她必定伤心。养母又多少跟她隔了一层,万一再对她开解得不够,兰婧就太难过了。 可是人感情上的亲疏……也不是说知道应该亲就能亲的。 比如他们曾经把兰婧交给苏良娣,苏良娣一定是尽了心的,可只是“分内之职”的那种静心,玉引细问起来,连奶娘都说,还是何侧妃这个做生母的照顾得更细致。 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差别,孩子自己能感觉不到吗? 玉引心下琢磨着,让兰婧留在何侧妃身边不行,但把她往别人的院子里一扔了事,也不行。 几经掂量之后,她的手从被中探过去捏了捏孟君淮的手:“我觉得吧……” 孟君淮看向她:“嗯?” “我觉得依兰婧现下的性子,若让她见不着母亲她肯定害怕,那就必须让她多见见父亲。最好跟和婧她们一样,天天能见到。” “我可以多抽时间陪着她。”孟君淮答了一句后蓦地察觉她话里的意思,猛然侧首,“你想说什么?” “让她来正院呗?”她明眸望着他。 和婧立刻鼓了掌:“好好好!让妹妹来!我陪她玩!” “好什么好!”孟君淮又捏她鼻子,然后翻身侧躺着看向玉引,“这事不行。” 玉引瞪眼:“为什么啊?” “你这儿光自家孩子就有三个,然后还有夕珍夕瑶。你别跟我说和婧夕瑶已经懂事了,我看夕珍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你再把兰婧弄过来,太累了。” “可两个小的都有奶娘带啊。”玉引辩驳道,“我正院已经放了八个奶娘了,再加四个也不是事。到时候活都是她们干,我就管发号施令。” “嗤。”孟君淮喷笑,笑完之后又板起脸,“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要真能只管发号施令,就犯不着把兰婧弄过来了,让旁人发号施令也一样。” “这不是说了要让兰婧多见你吗?”玉引理所当然道,“你平常只来正院啊?” “……”孟君淮想了想,眯眼,“我也可以勉为其难见见没见过的新人。” 玉引登时瞪眼瞪得更厉害了。 瞪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一搂和婧把她翻到了最里头,自己凑在孟君淮跟前道:“不行!这个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还是让兰婧来正院吧!” “哈哈哈哈!!!”孟君淮笑仰过去,和婧还傻乎乎地趴在玉引肩头帮她说话:“对啊,让兰婧来正院嘛!” “嗯……”孟君淮看看和婧,“你还是自己回屋睡吧,我跟你母妃认真商量商量。” “啊?”和婧不高兴,不懂怎么好端端地又要把她轰回去睡。 玉引用肩头拱拱她也说:“嗯,你别急,明天一早保证你知道结果,行不行?” “那你们直接让我听嘛!”和婧不满道,孟君淮就只好蒙她说,你在这儿我们总想跟你玩,没法好好商量云云。 好说歹说才把和婧哄走了。 和婧离开后,孟君淮再次笑翻:“哈!哈!哈!哈!你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个!” “是你先说的!”玉引板着脸冲上去掐他,心想以后真不能带着和婧一起睡了,不然就算她现在听不懂……再过几年也懂了,那时候这么一想,多尴尬啊! 然后两个人继续争论刚才的话题,他说:“不行,兰婧真的不能也搁正院了,那两个小的多磨人你当我不知道吗?搁到别人院子里,我也不会做别的事啊,这你还信不过我?打从和你……之后,我可是连两个侧妃都没碰过了。” “哎我知道,刚才那是开玩笑的!”玉引道,“可是我怕别人照顾不好她啊?你看,整个王府里,现在就我和两位侧妃有过孩子,其他的那还都是……姑娘,能带好她吗?” “你把和婧接过来的时候也还没有孩子。”他边说边揽过她,“你听我说啊,我是这么想。母后赐进来的那个乔奉仪,性子不是挺活泼的么?你跟和婧都喜欢。把兰婧交给她或许正好,让她拧一拧兰婧的性子。不过也不用她格外照顾什么,白天兰婧跟和婧她们一起读书,之后让她到你正院一起用膳,我也陪陪她,晚上回乔奉仪那儿睡一觉罢了,这样行不行?” “嗯……行是行。”玉引面色深沉。 孟君淮便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说出来听听。” “就是吧……”玉引望着他,“人家现在是良娣了,晋位都大半年了!” 孟君淮:“……?”有这事儿? 然后二人又一顿打情骂俏,玉引说哈哈哈你连自己后院的人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小心出门露怯。 孟君淮板着脸凶她说小尼姑你有良心没有?我这不是一心全在这儿吗?你要是想让我熟悉熟悉她们我可以去啊? 玉引赶紧表示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之后…… 念经念到后半夜。 玉引被折腾得哭出声,呜咽着求他说咱改日再来行不行?还是先聊聊正事? 孟君淮问她还有什么正事要说,她说我帮你温习一下后院都有哪号人物姓甚名谁什么位份? 然后被迫又念了两回经。 第二天清晨,玉引趴在榻上浑身脱力,胳膊垂在底下,满脑子就四个字:施主饶命…… 孟君淮把桌上的早膳尝了一遍之后,盛了碗羹端过来:“这个羹熬得不错,先吃一碗?” 玉引抬抬眼:“什么羹?” “银耳莲子羹。” 她的眼皮就又耷拉下去,嗓音发哑:“不要,我要益气补血的。” “哦。”他扑哧一笑,“那让他们呈个阿胶红枣的来。” 玉引别过头并不想理他。 就会在床上欺负她!回回都是! “哎,夫人息怒。为夫昨儿个那是……咳,情不自禁。”孟君淮在榻边坐下,揭开被子,双手有力地给她揉背捏腰。 每回把她折腾狠了之后,他都会羞愧地想下回再也不这样了。这小尼姑这么好,他应该时时处处护着她,把她弄得这么难受,实在不是东西! 但是每每真到了“下回”,他又真忍不住!真是“情不自禁”! “玉引。”他俯身在她侧颊上吻了吻,“兰婧的事你放心,我再怎么去乔氏那儿,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嗯。”玉引迷迷糊糊地一应,被他揉得正舒服,不知不觉地就又要睡过去了。 ……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第89章 不解 虽然孟君淮的意思是不让玉引太操心兰婧的事,免得累着她,但在之后的几天里,玉引还是没少上心。 她想,兰婧和乔氏先前根本没怎么见过面,突然被从生母身边带离,又被交给这么个“陌生人”,兰婧心里肯定不痛快,便一连几天都嘱咐和婧读完书后喊兰婧一道过来玩。 然后她有点小惊讶地发现,兰婧好像一点怨言都没有。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瞧不出半分因离开生母而生的悲伤。 是因为年纪太小没心事? 玉引觉得不应该啊,兰婧现下四岁,要说心事太多那是不会,可这种与父母的悲欢,她应该是有的。再说出事那天,她都那样为何氏担心,现下真分开了反倒不在意了?这正常吗? 她把这事告诉孟君淮,孟君淮一敲她脑门:“你操心得也太多了,孩子不高兴你怕她委屈,高兴了你又觉得不对劲,你倒说说要怎样才好?” “不是……”玉引揉着脑门,“我就是觉得……合理才好。” 现下这般她觉得不合理。 他双手一扶她嘴角给她扯了个笑容:“是不是这阵子事太多了,总烦得慌?我带你出去走走?” “讨厌。”她挥手打开他的手,美目一翻,“容我再看看,真没事的话,我们出去走走。”‘ 孟君淮有些意外地笑看着她:“你是真想出去玩啊?” 玉引皱眉:“你没真想带我去?” “那倒不是。”他伸手一拥她,“其实我总在想,就是总没空。不是京里事多就是府里事多,安排容易,抽身难。” “嗯,这倒是。”玉引啧啧嘴,“所以也别提前琢磨了,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说吧。反正好地方多,也不难想。” 不过这话被他拒绝了,他想了想说:“这阵子就有空,我这就安排,赶在年前去,免得一过年又忙得没边。” 玉引:“……” 她有点意外于他突然提这事,还突然变得这么认真。只不过他这么说了,她也乐得安静等着去玩,并不想再多劝他。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之间总是还有一整个王府的事、有许许多多的孩子,虽然玉引知道那些事都是她的分内之职,她也很喜欢那些孩子,可她偶尔还是会想,如果能有那么一些时间,只有他和她就好了。 毕竟,这三两年里,她看了不少话本…… 除开最初他“别有用心”时塞给她的那个小尼姑和天将的话本不提,之后她看的许多都是“正常”的,正常的世间男女,细腻的风花雪月,读起来让她觉得羡慕。 其实她过得也不错。是以细想起来,让她羡慕的,大抵只是那些故事里多半没有那么多人,多半停在了二人成婚时、有子女前,那是和她现下的生活不太一样的。 而她从来没体会过。 当天晚上,孟君淮就跟她说地方定下来了,往南边去,那边现下还暖和,风土人情也和北方不同,很有趣,值得一游。 玉引歪在他怀里静听安排,听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嗯?”孟君淮微滞,“什么别的打算?” “你今天突然说起这事,然后说去就去了?”玉引被他圈在臂弯里,手指戳戳他胸口,“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吗?若是关乎朝中,我不细问,但你告诉我有没有?”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跟她说,“没有。” 她就不好再问了,可他这答案,让她更觉得另有隐情。 于是这一晚,孟君淮睡得快了些,玉引反倒久久睡不着。 她静躺了好一会儿,抬眸看看他,见他睡得熟了,就悄悄翻了个身,改成趴着看他。 她真的特别想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我啊? 然后她忍不住手痒地碰了碰他的睫毛。 孟君淮眉心蹙蹙但没醒,呼吸微滞了那么一瞬,就又如旧平稳了。 玉引啧了啧嘴,心里禁不住地有点小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在最初的时候是没有的,她自己很清楚。而且她还很清楚,现在她越来越容易被他牵动喜怒哀乐。 这样好不好呢?玉引自己也说不准,就索性潇潇洒洒地想,随缘吧。她并没有刻意地想在意他,眼下不知不觉地愈发在意了,难道要刻意地逼自己不在意吗? 犯不着。 . 二人定下来十天后启程离京,从王府到清苑都好一阵忙碌。 他们近几个月一直在清苑,但眼下要出远门,不少东西还得从府里备。于是杨恩禄和赵成瑞每日带着人往返于王府和清苑之间,也有不少事情要让玉引拿主意,人人都忙得底儿掉。 和婧为此有点不高兴,歪在榻上撅着嘴看玉引:“母妃您真的不带我们去吗!” 孟君淮一捏她的嘴:“对,不带,你们要在府里好好读书。学得和你们母妃一样好了,长大才能四处去玩,懂不懂?” “我不信是因为这个!”和婧立刻体现了她人精的一面,反驳说,“阿祚和阿祐都还不用读书,为什么也不带他们去!” “哎,和婧听话。”孟君淮把她抱起来,“你看,你母妃天天要照顾你和弟弟妹妹们,都没空好好出去玩,所以父王想带她单独出去走走,这是夫妻之间的照顾。以后你嫁了人,你夫君也要这样照顾你,懂吗?” “那我就不嫁人……”和婧说着抹了眼泪,她想,她才不在乎什么嫁不嫁人的事呢,她就想现在跟父王母妃出去玩! 南边啊,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夕瑶跟她说舅舅去过南边很多次,每次都给她带各种京里见不到的东西回来,说得她也想去看看。 “母妃!”和婧特别委屈地喊了玉引一声,而坐在书案边抄经的玉引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和婧立刻闭了嘴,却不知道母妃什么意思。 玉引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婧,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兰婧正坐在膳桌边吃点心,一声都没吭,但玉引几度看见她转向孟君淮,几度欲言又止,到现在都一个字也没说。 她觉得这孩子肯定有心事,甚至她这些天的开开心心底下,都藏着心事。 但她又不确定要不要问。兰婧跟和婧现下确是不一样的,和婧一直被她带在身边,跟她亲;又因为孟君淮常来她这儿,跟孟君淮也亲。 而兰婧跟孟君淮间都好像隔了一层,跟她这个当嫡母的……更难说。 于是玉引又观察了片刻,兰婧的目光又转了两个来回后,她向孟君淮递了个眼色:看,有事! 孟君淮点头:看出来了。 玉引动口型:你问我问? 孟君淮再点头:我问吧。 于是孟君淮清清嗓子,走向兰婧:“兰婧?” “父王。”兰婧立刻从椅子上蹭了下来,孟君淮把她一抱,放回椅子上:“你吃你的。” 兰婧怯怯地望着他。 他在她跟前蹲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父王说?有就直说,若是要求,父王尽量答应;若是你不小心做错了什么,看事情大小,再说怎么办。” 结果兰婧鼻子一抽,眼眶红了:“呜……” “哎?别哭!”孟君淮一笑,“做错事也不能随便哭,不然万一我们不怪你呢?不是白哭了?” “父王,我不是故意的……”兰婧的眼泪掉得噼里啪啦的,伸出手来给他看,“我不小心把父王过年给我的镯子摔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兰婧说着“哇”地一声哭厉害了,小手攥着孟君淮喊:“父王别告诉奶娘好不好!我不会再摔坏东西了!” “兰婧!”孟君淮吸了口凉气掰过她的手一看,“你这什么时候磕破的?” “就是……就是摔镯子的时候。”兰婧无助地望着他。 玉引听到这对话上前一看,这才看见兰婧手腕上蹭破了一大块,红紫的印痕看上去瘆人得很。 “快叫大夫来!”她厉声道,“叫乔氏过来问话!” 兰婧摔成这样,待得乔氏进屋时,玉引自然没个好脸。乔氏一见她板脸就跪下了,然则玉引问了几句,乔氏一脸迷茫:“不可能……” 乔氏指天发誓:“每天早上给兰婧穿衣梳头洗脸洗手都是妾身亲自照顾!没见身上有伤!” 玉引就又只好细问兰婧,兰婧这才磕磕巴巴地把实情说了。 原来就是今天中午摔的。几个孩子一起用完膳后一起在院子里捉迷藏,她摔了个跟头,把镯子摔碎了,怕挨说,就一直没敢提这事。 “你这孩子,怎么为个镯子就瞒着伤呢?这叫轻重颠倒!”孟君淮不快地说她,兰婧擦着眼泪,还是说:“父王不要告诉奶娘……” 玉引闻声一瞟乔氏,刚站起来的乔氏扑通就又跪回去了:“妾身回去立刻问奶娘的话!” “……起来吧。”玉引一喟,摆摆手让乔氏退下,又看向孟君淮:“我看咱还是先别出门了。” “不行,出门还是照出。”孟君淮睃了眼乔氏的背影,听到兰婧轻声问说:“父王和母妃出门,我能回母妃那里吗?” “不能。”他把目光抽回来,看看兰婧,又看向玉引,“回头我让尤氏带着阿礼阿祺也回府,让乔氏带着兰婧留在清苑。咱们的孩子也都在清苑搁着,一方面让苏氏照应,另一方面……也练练和婧和夕珍。” “和婧和夕珍?!”玉引一脸讶异,“你要她们两个小姑娘打理后宅的事啊?” “没那么大,正院的事罢了。”孟君淮气定神闲地一哂。 玉引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些安排从“要出远门”这个起头上就很奇怪,她皱皱眉,再一次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真的半点都不能同我说吗?” “嗯……能。”孟君淮道,脸不自在地红了一点。 而后他轻轻一咳:“出去之后寻个机会告诉你,现在我……”他啧啧嘴,“我不知该怎么说。” “奇怪!”玉引薄怒着一扫他,心里生气,气了一会儿又不气了。 算了,他至少还是打算告诉她的。 ☆、第90章 出游 孟君淮和谢玉引在八天之后动身离京,其间没回王府,尤氏和两个孩子也是在他们离开的同日回王府的。 清苑便好似一下子清净下来不少。 和婧早先被玉引交代过,要她在父母不在的期间“掌家”。于是众人一走,她就拉着乔氏一起,将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便。之前自己没去过的地方现下也去过了,还跟留下来掌管下人的王东旭说:“你要跟每个地方的掌事的都说,有什么事情及时回给你。不然,如果出了大的疏漏,我拿你问罪!” 王东旭愣是被这么个小姑娘吓得一哆嗦,领了命退出去之后他就想,这大小姐真是被王妃带久了,跟王妃一个脾气。之前王妃也是这样,自己根本懒得跟底下人多废话,直接把事情甩给他,告诉他出了事拿他问罪。 王东旭便也赶紧把前前后后都查看了一遍,尤其是膳房这种日日都要用到、做的不好立刻就能瞧出来的地方,他没少费口舌威逼利诱,嘱咐几个厨子不能因为王爷和王妃不在就不好好干活。 几个厨子听得耳朵生茧,就差跪下求他赶紧走了。 和婧则安安心心地回到卧房里看书,看了会儿,她听到敲门声。抬头看看,见兰婧在屏风边:“姐姐……” “兰婧啊?什么事!”和婧放下书,见兰婧走得没精打采的,就迎了几步,两个小姑娘一起坐到榻边。 “你怎么啦?”她拉着兰婧的手问,兰婧憋了一会儿,眼眶一红抹了眼泪:“姐姐,我想我母妃了。” “哎……”和婧一傻眼,兰婧可怜兮兮道:“我能回府一天吗?明天就回来!” 和婧摸出帕子给她擦擦眼泪:“你别哭啊,我不能直接让你回去,但是我可以替你给父王写封信,他答应了就可以啦!” 这是真正让和婧对“掌家”这事不那么怕的原因,因为父王叮嘱了她好几次,让她如果有拿不准的事情,就去问苏良娣和乔良娣。如果她们也拿不准,就让她写信给他,不管大事小事都可以,父王会帮她拿主意! 她觉得有父王在背后就怎样都不怕。当即就要去取笔纸替兰婧写这信,但兰婧拽住了她。 兰婧的小手把和婧的衣袖攥得紧紧的,跟她说:“算了,别让父王知道……” “为什么啊?”和婧不解,兰婧压抑着情绪抽抽噎噎地又抹了两回眼泪,还是“哇”地哭狠了。 候在外面的凝脂闻声忙要进来,刚绕过屏风还没定住脚,就被兰婧吼道:“你出去!” 凝脂又赶紧退出去。 “你干什么啊……”和婧略显不快,但她也没冲兰婧发火,耐着性子一句句地问了好久。 但兰婧什么也没说。 兰婧实在不敢跟姐姐多说那些话,母妃说那些话时的惊恐眼神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好多回。 那是母妃在被赶回府去之前跟她说的,母妃叮嘱她说,千万、千万不能让父王和嫡母妃看出一丁点她想她的痕迹,让她一定要在嫡母妃面前开开心心的。还让她不管在什么事上,都不能跟姐姐争,更不能跟两个弟弟争。 母妃说,是因为她这个当生母的不受父王喜欢了,而父王很喜欢她的嫡母妃。她如果跟嫡母妃的孩子们争什么,父王也会不喜欢她的。 兰婧觉得这很可怕。因为她喜欢父王,也喜欢嫡母妃;喜欢姐姐,也喜欢两个弟弟。但母妃这样说,她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喜欢他们了。 . 府中。 才回来两日,尤氏便已觉得胸闷气短厉害。王爷一走,府里的主心骨都没了,而且他还是带着王妃一道走的,让尤氏更觉得堵得慌。 她也懒得跟北边那几位多有什么交集,这两日能走动的,便只有西院的何氏。 何氏还总是哭哭啼啼的。 尤氏觉得烦得很,到了第三日,便不邀何氏来喝茶了。她打着哈欠叫来山栀,吩咐说:“去,去相熟的几个府看看,瞧瞧她们有哪位今天得空没有,请到我这儿说说话,就说我这儿好吃好喝地伺候。” 到了下午,还真有几位来了的。 有素日交好的平郡王府的侧妃白氏、十二皇子府的侧妃赵氏,除此之外还有个从前没见过面的——皇后娘娘刚赐进善郡王府的侧妃,胡氏。 这胡氏来,弄得另三人都觉得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奇景似的。 这太新鲜了…… 善郡王打从两三年前就开始作死,和一众兄弟全翻了脸,善郡王府和各府早就都不走动了。平日里年节也好、喜事也好,他们都不往善郡王府下帖,善郡王府的人也从不登门拜访。 这胡氏说来就来……真的很新鲜啊! 尤氏也没好明说什么,还是尽地主之谊,该上茶上茶、该说话说话。 没出十句,几人便都听出这胡氏跟已扶正的善郡王妃柳氏不对付。 起因是十二皇子府的赵侧妃寒暄说咱日后多走动,相互多关照着,结果换来胡氏的一声长叹:“唉,我也希望和各府多走动啊。若不然我在我们王府里头,那就跟守活寡似的。” 这话说得气氛瞬间沉肃。 无他,就是在座的其他几位也都因为自家王爷一心绕着正妃转,而过得跟守活寡似的。白氏和尤氏好歹还有个孩子,十二皇子府的赵氏什么都没捞着。 所以谁爱听她说这话啊? 几个人讪讪地互递了个眼色,白氏一贯和善,就想开口哄哄胡氏。 孰料白氏话还没出口,胡氏美目一翻就转了画风:“唉,我啊,只盼着我们爷多少念念我过门也算早的情分,日后能雨露均沾,别让我这活寡,从府里守到宫里去。” 宫里?! 几人悚然一惊。 . 河上,玉引与孟君淮盛着船顺流而下,小半个月后,就已快到地方了。 这几日在河上过得无所事事,日日就是看看信聊聊天。好在家里的信来得勤,有乔氏写的,也有和婧写的。 乔氏写得大多很规矩,一条一条地禀清苑的大事小情,只有一回添了句带着点“私心”的——她跟玉引说想尝尝南边的点心,问玉引如果方便,能不能赏她一盒?玉引当日就着人挑了些不易坏的买了几盒,快马加鞭地给她送去。 和婧写的则随意多了,天天跟她说弟弟又不听话啦、阿狸挠坏东西啦、兰婧又哭啦、和夕珍夕瑶吵嘴吵得不太开心啦云云,孟君淮和玉引便轮流认真地回信解决这些孩子们之间的小问题。 直到这日,和婧提了件大事。 ——乾清宫突然下旨加封了各家的女孩子们,谨亲王那儿的都封了翁主,其余郡王府的都是郡主,还未封王的皇子府的女儿封了县主。 和婧与兰婧自然不会被绕过去,和婧封的静宁郡主,兰婧是因为年纪还小又是庶出,封号上暂且比和婧少一个字,称良郡主。 玉引先读的是和婧写来的信,读到此处就皱了眉,刚跟孟君淮说了两句,坐在榻桌另一边的孟君淮把乔氏的信递了过来:“乔氏也提了这个。” “这是什么意思?”玉引紧张道。 宗室女册封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基本都是十岁再册封。所以慢说兰婧,就是和婧也没到年龄。 而且居然还把各府都封了? “乔氏说十弟府上的三个女儿全封的翁主。”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摇头,“父皇这是要封十弟当亲王。” “怎么……”她喉中一噎,深感诧异,“皇上当真那么器重善郡王?” 她觉得善郡王就是个糊涂蛋啊! 孟君淮叹气:“其实在那个位子上,被蒙蔽是最容易的。” 他细细想来,父王平日能见的人和事其实都很少,还不如他们这些在京里的皇子见的事多,与他走得最近的还都是宦官。昔日直接闹出假传圣旨杖责皇子的事,他们还可以闹一闹,但后来,魏玉林悄没声地往中间一挡,让他们连见圣颜都难了,想与父皇说什么也就更难了。 也是从那时起,孟君淮才一点点的发觉东厂的势力到底有多可怕,每一点都让他心惊胆寒。 “这几年皇上身子都不见好,如若善郡王被抬起来,那谨亲王……”玉引很担心,她觉得如果善郡王当了皇帝,天下便算改姓魏了。 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大哥会应对的。这事一出,我觉得你兄长很快也会写信来。” “你非要出来一趟,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件事吗?”玉引道。 突然出京游玩的原因她一路上追问了三次,他每次都支吾着不说,她也着实急得很。 “嗯……”孟君淮默了默,“不是。” “那到底是为什么?”玉引不耐道,“你快告诉我吧。” “……”他沉吟了着,隔着榻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会儿,又把胳膊肘支到桌上,继续看她。 玉引被看得发蒙。 他忽地一倾身把榻桌一抬放到床下,猛然凑近了她:“你就非得问明白?” “……”玉引和他大眼瞪小眼,“我好奇……” “好吧,你好奇。”他眯眼一笑,侧过脸点了点,“亲我一口” 玉引:“……啊?!” 孟君淮又转回脸正对向她:“要不我亲你一口?” 干什么啊…… 玉引满脸迷茫地看着他,心说这一天天的,亲得还少吗? 然后她抿了抿唇,倾身在他唇上啜了一口。 ☆、第91章 苏州 在玉引磨了孟君淮大半个月、最后还送了个香吻之后,可算从孟君淮嘴里磨出了此行的真正原因。 孟君淮跟她说:“就是吧……今年打从年初开始,就忙得顾不上你,常是我到正院就是说正事,说完就得去干别的,难得闲时还得分出时间给几个孩子,觉着委屈你了。” 玉引:“啊……?” 他又说:“那几天又看你操心兰婧的事,忙得天天只想着她,还得兼顾怎么恩威并施让苏氏乔氏她们帮你,就觉得必须带你出来走走。” 玉引愣了半天,先解释说没有啊,苏氏乔氏现下其实都可乖了,她并没有想着“恩威并施”。然后又说:“当真就为这个?就这个你瞒我一路?” “嗯……”孟君淮的神色变得有点不自在,避开她的目光咕哝说,“我这不是觉得……丢人吗?你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命妇,一看要出门想的就是家国天下,最后我给你这么个理由,显得多……那什么啊?” “……”玉引又傻眼看了他一会儿,“嗤”地笑出来,然后倾身侧栽到旁边的枕头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理他了。 “玉引?”孟君淮扒拉扒拉她,“我没蒙你啊,真是这样。” “嗯……”她闷在枕头上又气又笑地滞了会儿,憋出一句,“讨厌!” 他扶着她的肩头把她翻过来,便看到她羞得通红的脸。 打从那天之后,玉引的心情就都可好了! 还在船上的时候,她偶尔会看着他发会儿愣,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一句“哎呀呀他就是想带我出来玩”,然后再度被自己羞得趴在床上蹭来蹭去装泥鳅。 又过几天,二人到了姑苏城。 住处都是提前挑好的,包了个城中有名的酒楼。但孟君淮没亮明身份,只是以富商的身份包的,便也没惊动当地官员出来迎接,一行人怡然自得。 小歇了半日,第二天一早,孟君淮和谢玉引就出了门。 他们先去了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据说这地方颇灵。与皇家寺院比起来,寒山寺并不算大,但一进寺门便见烟雾缭绕,可见香火很旺。 二人各自去佛前敬香祈福,玉引想了想,先祈祷了这阵子的事都能安安稳稳地过去,国泰民安;又祈祷府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哪个都别再出什么岔子。许第三个愿望前,她不由自主地扫了眼正在旁边叩首的孟君淮一眼,目光忽而格外沉肃起来。 她第一次这样犹豫这个愿要怎么许才最稳妥。 白头偕老?不好不好,只取字面意思的话,便只是一起到白头。那他们只要同在一个府里,就总能“一起到白头”的,并不意味着依旧像现在这样。 举案齐眉?也不好,这样她又担心万一他们中的哪一个先一步离去该怎么办了。 嗯……百年好合? 对对对!百年好合!这样两重就全有了! 玉引想出法子的瞬间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旋即又红了脸。 她望一望面前大佛,很愧疚地暗暗道:佛祖啊佛祖,您别怪我贪心。您看,我不求财不求权,就求一家子都好好的,本也是善心不是?我曾经在您面前跪过十年、颂过十年的经,也不曾为自己求过什么,就许这一回愿,您就成全我吧? 她这般想着,便又多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后回头一看,孟君淮已站在门外等她了。 玉引踏出门槛便忍不住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孟君淮好笑地一瞥她,“这话可不像你会问的。佛前祈愿的规矩你还不知道?说了就不灵了。” 哦对…… 玉引立刻道:“我不问了!你千万别说!” 她其实只是好奇,他许的愿会是跟她类似的吗?大概会吧…… 离开寒山寺,二人又游山玩水一番,回到姑苏城中时已近傍晚。 杨恩禄禀话说得月楼那边已备好了膳,他们就直接去了得月楼。叫了楼里有名的松鼠鳜鱼、碧螺虾仁、枣泥拉糕等菜式,玉引心情甚好地尝了一圈,最爱的却是一道有点怪的菜。 南腿凤梨。 这菜的两种主料一甜一咸,堪称两个极端。极咸的是火腿,放在上面,经烹煮后鲜味十足。极甜的便是凤梨了,垫在底下,烹调后甜味也发挥到极致。 玉引主要爱吃那个凤梨,上面火腿的鲜香顺延下来,恰到好处地浸进凤梨一点,就让凤梨的鲜甜中漫开了几许咸鲜,吃起来口感丰富。又热腾腾的,落尽腹中也格外丰富。 “这菜做得很神啊。”玉引噙笑夹了一块凤梨给他,“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搁在一起还能做得这样好吃,大厨费心了。” 孟君淮嗤笑,边吃边说:“也没那么难,你看咱俩性子也截然不同,搁在一起不也挺好的?” 玉引:“……” 孟君淮自己也懵了一瞬,闷头给她舀了一勺碧螺虾仁:“吃菜,吃菜。” . 清苑里,和婧正苦哈哈地给两个弟弟劝架。 刚才两个人因为谁摸阿狸的问题闹得不高兴了,现下一个在屋里的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闷头各玩各的,谁也不理谁。 突然被两个人同时扔下的阿狸则蹲在屋子中央,一脸茫然和无辜。蹲了一会儿之后,它给自己找了点事干:我舔爪子吧…… 和婧在东北角劝着阿祚:“阿祚啊,你是哥哥,你不能这样跟弟弟争。不许生气啦,去跟弟弟一起玩去。” 阿祚看看姐姐:“哼!” 和婧:“……” 她又去哄阿祐,把刚才跟阿祚说的话反过来说:“阿祐阿祐,你是弟弟,要尊敬哥哥!走,我带你和阿祚一起玩去!” 阿祐撅着嘴看看姐姐,执拗地一扭头:“不去!” 和婧快哭了。 候在门口的琥珀一直摒着笑,她已劝了和婧好多回,说这事交给奶娘就行,不用她费心,但和婧非坚持着劝这两个小魔王。 她觉得自己是姐姐啊!母妃把弟弟妹妹们交给她,她怎么能把他们扔下不管呢? 于是和婧决定一管到底,又劝了几个来回无果后,她站到屋子中央一叉腰:“哼!你们俩等着!” 然后她扭头就跑了出去。 阿祚和阿祐怔怔看看:姐姐要干什么……? 琥珀和凝脂大眼瞪小眼:郡主你要揍他们……? 片刻,和婧端着三碗酸奶进了屋,将酸奶往桌上一放:“你们俩再赌气,我就自己吃了!” 在旁边专心舔爪的阿狸望一望她,“喵”了一声跳到她身边的绣墩上。 “嗯!我和阿狸一起吃!”和婧一边摸阿狸的毛,一边舀起一勺倒到它面前。 阿祚和阿祐互相看看,又看看姐姐。 阿祚:啊……酸奶…… 阿祐:想吃…… 和婧衔着笑,看着二人,一口口地吃着酸奶。 阿狸也乖巧地俯身舔面前的酸奶。 片刻工夫,阿祐吧唧着嘴看向阿祚:“哥哥!” 阿祚眨眨眼,先一步跑过去,一拉弟弟的手:“走!我们去吃!” 二人便手拉着手坐到桌边吃酸奶去了,和婧又吃了一口,得意地瞥瞥二人:哼!跟我斗! . 苏州,二人又松快了几天,走了几条有名的巷子,还逛了逛目下被当地文豪买下的拙政园和仍还空着的东园。 玉引挺喜欢东园,感慨说这么空着真是可惜了,也没人修缮,平白糟践了那么好的廊亭水榭。 孟君淮略作沉吟:“要不咱给买下来?买下来就改名叫引玉园。” 玉引:“……” 她赶紧摇头:“可别……咱几年不一定能来一趟苏州,买下来也还是放着,和现在没多大区别。” 她倒更希望这种宝地能有个当地人买下来,好好住着。 “再说咱都有清苑啦,其实也不比这里差,只是住惯了,所以觉不出好来。”玉引赶紧努力打消他这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家园子买下来的念头,一抱他的胳膊,又道,“咱今晚去平江河边走走?听说小摊贩特别多,颇有意趣。” 孟君淮一笑:“行啊,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也给和婧他们买一些回去。” “殿下。”背后声音一响,二人回过头,木了会儿玉引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抱着他的胳膊,赶紧松开。 于是连带后面那人都一阵尴尬,三人一起别过头:“咳。” 而后牵着马的谢继清滞了滞:“先……不搅扰您二位了?” “别!”玉引一瞧兄长这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决计是一路急赶而来,说不准有什么急事。 她便向孟君淮道:“你们寻个安静些的茶楼先谈正事,我回去等你?” “一道去说吧。”孟君淮伸手在她腰上一揽,伸手往东边指了指,“前头就有个不错的茶楼,直接去吧。” 谢继清应了声是,孟君淮打了个手势示意杨恩禄带人随远些,而后压音问谢继清:“京里怎么样?” “谨亲王殿下近来贤名大盛,美誉满朝。”谢继清语中一顿,接着神情沉了许多,“但我离开京城时,皇上已封善郡王做了亲王。行至半途听得手下镇抚使来禀,说皇上病重。” 玉引倒抽了口冷气:“皇上病重?!” ☆、第92章 返程 三人在茶楼中寻了个雅间坐下,细说下去,孟君淮和谢玉引才知道皇上病重也已半月有余。谢继清出京本是奉谨亲王的命令来告诉孟君淮善郡王封亲王的事,半路时听到这消息,便一道禀了来。 孟君淮将两件事搁在一起一想,眉心一跳:“父皇的病断断续续的有两年了,一直也没病重,现下刚封十弟做了亲王,就正好病重了?” 话中的意味让玉引后脊一凉,谢继清颔首:“臣不好随意猜测。” 孟君淮点点头:“我们这就回京。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差事?” “是。”谢继清道,“如若皇上突然……”他的话在此处一段,隐去不吉的字句,“那谨亲王殿下会遇到的麻烦便不止是东厂和善亲王,还有三位异姓藩王。” “异姓藩王?”孟君淮并无惊色,吁了口气,“我听说苏州城中就有他们的人,这是在试探各处动向了?” “是,从皇上久病不起开始,他们便不安分了。”谢继清面色沉肃,“所以谨亲王殿下让臣带了锦衣卫近三成的人马出京,以防三人滋事。” 三成人马,那差不多是六千多人。 谢玉引觉出不对:“哥哥按理不能调这么多人,现下指挥使……” “前指挥使不日前暴病身亡。”谢继清眼帘低垂,“说是和西厂的人一道喝酒,喝多了又走夜路回家,染了风寒。” 孟君淮与谢玉引相视一望,都对话里的意思十分了然。 这是东西厂的势力渗进了锦衣卫,直接将指挥使收为己用,于是指挥使被谨亲王、或者谨亲王的人暗杀了。 孟君淮便告诉玉引:“你给家里写封信,让尤氏或者何氏上门吊唁一下,多少表个意思。” “让尤氏去吧。”玉引当即拿了主意,“何氏那个性子,怕是也不想出门见人,就不逼她了。” 孟君淮点了头,玉引记下了这事。她细问谢继清何时离开苏州,谢继清道当晚就得走,事情太多,一刻都耽搁不得。 玉引便也想速速赶回京去。她不用想也知道现下京里必定半点都静不下来,各家的命妇们一定也都走动得很勤。唯她逸郡王府的缺席,实在很不合适。 但孟君淮依旧拉着她去了她先前提的平江河边。买了好几样小吃之后,可算勉强把她急着回京的心静下来了些。 玉引捧着他递过来的蟹黄包吃着:“你当真一点都不急吗?” “自然急,那是我父亲。”孟君淮望着身畔的平江河,看着河上倒映出的一串串灯笼叹了口气,“但再急,咱们今晚也是启程不了的。不如好好地再过几个时辰,让他们抓紧收拾行李便是。” 他说着给她拢了拢斗篷,半带无奈地一点她的额头:“你也别太忧心,尽人事,听天命。倒是委屈你了,难得出来一趟,又要这样急着赶回去,等事情妥了,咱再来一次。” “嗯。”玉引点点头,到底笑了一笑,“倒没什么委屈,我也想孩子们了。和婧还天天在信里催呢。” . 京郊清苑,和婧一接到信听说父王母妃要回来,就在屋子里撒欢了。 吓得正熟睡的阿狸一睁眼便蹿了出去,阿祚和阿祐则好奇地从门外跑进来,问姐姐:“怎么了?” “父王母妃要回来了!”和婧高兴地跑过去,乔氏直怕她兴奋得撞到两个弟弟,赶忙拉了她一把。 和婧这才定定气,问他们:“你们还记得父王母妃吗?” 她听说这么大的孩子都还不记事,而且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两岁多的事了。 不过他们想了想就说记得,阿祐还说他想娘了。 阿祚则在回思之后说,记得爹娘,但是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然后阿祐说我也不记得了嘻嘻嘻嘻…… 和婧:……我要找父王母妃告状!哼! 逸郡王府,尤氏接到王妃写来的信,心绪难辨。 她已经很久没接到过这样的吩咐了。在王妃入府前,府中与其他各府的交际都是她一手拿主意,再往前,被郭氏这样的吩咐……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好像是郭氏回家省亲的时候才会这样交待她吧,需要见谁、要说什么话、乃至备礼如何备,郭氏都会详细地列清楚。而后待得郭氏回来,听她禀了话,还是会挑她的不是。 现下王妃的这封信里,却根本没说什么具体事宜,只说指挥使暴病身亡,让她择日上门吊唁一下。 也不知怎么的,有那么一刹那,尤氏因为这封信的简练而觉得舒心。而下一瞬她又担心起来,不知谢玉引会不会和郭氏一样,事后找她的不痛快。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点点嫉妒蔓生着。郭氏交待她事情只是因为回娘家,而谢氏现下……则是因为被王爷带出去游玩了。 “山茶。”尤氏叫了婢子进来,“告诉阿礼一声,过两天和我一起出门见个人,让他准备准备。” 她说着微抿了些笑意:“是以逸郡王长子的身份。” 尤氏愈渐清楚,自己现下虽然依旧对王妃有所嫉妒,但已越来越不似最初那样凛冽了。 嫉妒王妃是没有用的,王爷的宠爱其实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当真要搏的,还是儿子的将来。 阿祺……是很难有什么机会的,但阿礼至少还是长子。就算嫡为先,长子也终究还有些分量。 她自知这条路会很劳心伤神,但她没有现下就认输的理由。 . 船上,玉引歪在榻上读了两页经,觉得有些晕便将书搁下了。抬眸一扫,见孟君淮还站在窗边怔神。 水路已走了三日,他都是这样寡言少语,她几是从这会儿才惊觉,天家父子间的情分也没她想得那么淡薄。 原本她看到的,是近三两年里他进宫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进宫还多是为了看定妃,去乾清宫则十次里起码有九次进不去大门。剩下的那一次,还是过年觐见。 现下细细地想来,或许真是她太想当然了——他们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情分呢?至少在孟君淮出宫开府之间,都一直是在宫里的。 玉引轻轻一喟,走到窗边去,手在他背上一搭。 孟君淮回过头:“怎么了?” “看你在窗边站了好久。”她抬手碰了碰他的脸,觉得果然微凉,“天挺冷的,别这么吹着。若心里不舒服,你跟我说说?” “我没事。”孟君淮先不在意地一笑,被她带着责怪一扫,又敛去了笑容。 须臾之后,他也叹了口气:“你让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让我自己静静吧,你别担心。” 话音刚落,船身猛地一晃,接着似乎迅速慢了下来,片刻后彻底停了。 孟君淮看向门口,门口的杨恩禄则看向外头,喝问:“怎么回事啊!” 外面传来艄公的回话声:“杨公公,前头的商船多,一停下,河道满了,咱也不得不停。” 杨恩禄一蹙眉,心说这艄公不会回话,只得自己走上前去。 他压了音又问:“你小点声,别扯着嗓子嚷嚷。我问你,商船怎的好端端地停了?” “哎……公公恕罪。”那艄公作揖道,“说是前面有官兵设了卡,过往船只要挨个搜查,所以过得慢。” 杨恩禄便往前瞧了瞧,遥望见码头上似乎确有官兵模样的人走动,便回船舱中向孟君淮禀话。 孟君淮听罢只觉得蹊跷:“好端端的,为什么设卡?” 杨恩禄答说不知,立刻着侍卫去打探,片刻后侍卫折了回来,禀说:“听闻是广信王下榻于此,怕有人乘水路行凶,故而盘查。” “广信王?”孟君淮面色骤冷。 这便是三个异姓藩王之一,封地远在边关。此前未听朝中下旨传召,这会儿人都到了这儿了,说没鬼他都不信。 孟君淮便道:“先不赶路了,递帖子过去,本王会会他。” “君淮。”玉引唤住他,“还是先回京吧。广信王手里有兵权,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君淮沉吟着,摇了摇头:“这会儿不能让他觉得连皇子都绕着他走,我得见他,你在船上等我。” 他说罢,就着人吩咐艄公将船靠岸,玉引平心静气,为他多准备了两身衣服。常服有,为隆重些的宴席而备的也有。 谁知他们见了面要如何互相给下马威?准备得做全。 小半刻后,孟君淮带人下了船。 几个近身伺候的宦官自然跟着,杨恩禄又招呼了部分侍卫随同。孟君淮抬手一制止,问他:“府中护军咱带了多少出来?” “有一千人。”杨恩禄回道,又主动说,“下奴命五百人同去,爷您看够不够?” “太多了。”孟君淮摇头,看了眼身后颇具气势的船,长长地定了口气,“带五十人跟我走,剩下的守着王妃。再有,让船到河中央去等着,别在岸边,不安全。” “爷……”杨恩禄听着这人数心惊胆寒,想劝他改个口,孟君淮的目光冷冷地睇了过来:“王妃若有个闪失,我把你扔河里喂鱼。” “……”杨恩禄又心惊胆寒了一回,劝语噎在口里。下意识地再一瞧孟君淮的神色,就彻底把话咽了回去。 他心说我这不是怕您出事吗?我还好心没好报啊! ☆、第93章 大事 孟君淮着人就近包了个酒楼住下,傍晚时接到回帖,说广信王备了酒菜给他接风,邀他一叙。 孟君淮看着帖子轻笑:“接风?这又不是他的封地,轮的着他来给本王接风。” 他便也没拐弯抹角,直接再回帖说这地方他熟得很,接风就不必了,改日一叙即可。半个时辰后,再度接到广信王的帖,道不必改日,能今日一叙最好。 孟君淮拿捏着其中情绪,觉出广信王比他更急于见这一面。 他便道:“那就邀他来这酒楼。跟他说这是个好地方,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这封帖子很快递到了广信王手上,广信王年近半百了,经年累月的领兵生涯让他生得壮实彪悍。结果帖子一瞧,广信王就嗤笑出来,问手下:“这逸郡王今年多大岁数?” 手下掐指一算:“逸郡王行六,现下……二十四五吧。” “年纪轻轻的,口气倒不小。尽‘地主之谊’?倒好像这是他的封地似的。”广信王手上将帖子一合,信手丢到案上,心里头却有点意味难言起来。 他早已听说皇上昏聩,还道底下这些皇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看来,真才实学怎么样尚不知道,但该有的气势和分寸倒还都是有的。 这里确实不是逸郡王的封地,但现在天下都姓孟,他这个异姓藩王到了这里,碰上了孟姓的龙子凤孙,可不是该那边尽地主之谊么? 广信王便也没再在去处上多做计较,着人备了马,直奔孟君淮在帖中所提的酒楼而去。 华灯初上,酒楼中的宴席已备好。在广信王走进大门时,孟君淮拱手迎上前去:“广信王,许久不见。” “那是,我上回见你时,你还没到皇上的腰呢!”广信王仍是从话中压了他一头,孟君淮未显愠色,又笑了笑:“是啊,在下一年年的长到现下这般,却不曾在过年时在太和殿见过广信王。” 言外之意,是指广信王过年都不入宫觐见,大不敬。 广信王稍稍一滞,有笑起来:“唉,岁数渐长,身子不济了。封地又在边关,胡人虎视眈眈的,我哪儿敢走啊!” 这就算在这一回合里认了下风,孟君淮和煦一笑,二人落座。 酒过三巡,孟君淮睇着广信王道:“胡人虎视眈眈,您怎么现下得空到这江南来了?是有事要进京?” “唉,是啊。”广信王做苦恼状一拍桌子,“您是不知道,近来这胡人备了新兵器换了新战马,打起来愈加凶猛了。我啊,想进京求皇上增加些军饷,咱也招招兵,免得真打起来吃亏不是?” 广信王边说还便向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一副很忠心的样子。 孟君淮的酒盅凑在口边,深吸了一口酒气,而后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他笑道:“是,未雨绸缪,这道理没错。” . 船上,谢玉引正强定心神等着孟君淮回来。 他为安全起见让人把船开到河上时她并未多想什么,直到她去船舱外透气,见外面、及前后两艘船上的护卫人数似乎都无明显减少,才赶忙叫了赵成瑞来问:“王爷没带护卫去吗?” 赵成瑞躬身答说:“带了。不过王爷说怕您出事,就让带了五十人。” “五十人怎么够?!”她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晕过去,定了定神,又道,“赶紧再派人去,起码再拨二百过去。广信王是多大来头你们也知道,王爷这么吩咐你们也不知道劝?!” 赵成瑞躬着身,没敢提王爷威胁说要把杨公公扔下去喂鱼的事,只赔笑说:“娘子息怒,这……这咱再派人过去,也不知去哪儿找王爷啊?总不能把各处酒楼都搜一遍。阵仗那么大,或许反让广信王不安。” 玉引便没了法子,只能按下一口气静等着。她思量着,如若天明时孟君淮仍不回来,她就只好下令搜查全城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她眼看着天色一分分地全黑,眼看着星光一点比一点璀璨,眼看着月色逐渐分明。她的心跳随着这天色变化愈渐加快,只觉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自以为肯定过了大半夜了,叫来珊瑚一问,其实也才刚过一个多时辰。 “着人去城里问问吧。若打听到他在哪儿,还是加派护军过去。”玉引锁着眉道。 她不住地劝自己应是不会出事,道他堂堂一个皇子,不可能被一个异姓藩王就这样害了,但心里还是不安生。 万一他出点事……那可怎么办呢? 她居然不由自主地往那种可怕的方向想了下去,然后顺着想到,孩子们都还小,东厂势力又大。他们之前明里暗里得罪过东厂很多次了,如若他此时出了事,东厂必定不会让府里好过。 不会的不会的…… 玉引坐在榻边摇摇头,跟自己说才不会那么惨。再怎么说,她这边还有谢家、宫里还有定妃,和婧兰婧也都已有了郡主的爵位。东厂就算能找府里的麻烦,也不敢闹得太过。 她边想边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为府里瞎担心的念头平息了,冷不丁地又窜进来一个新的念头:如若他出了事,她怎么办呢? 玉引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是那么一个胡思而来的念头而已,短暂到只有一岔,却逼得她差点哭出来。 玉引顿住步子又摇摇头,缓了缓眼眶的酸涩,拍拍额头暗骂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 心里乱成这般,真是先前十年的佛都白修了。 可这似乎也没什么用,她依旧思绪乱如麻,依旧心跳得像是鼓点,依旧没法就此安然入睡。 是以孟君淮走到船舱门口时,就见她踱来踱去的,像是遇到了什么亘古无解的难题。 珊瑚看到他要见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安静,又看了看玉引,欣喜于她这样担忧,又觉得很对不住她。 他方才乘小舟过来时遇到她差过去的人了,大致一问,就知她肯定担心了一晚上。若不然,不会这个时候突然决定派护军去找他。 孟君淮往前迈了一步,靴子踏得甲板一响。 他撤回脚,想了想,脱了靴子再度走进去。 珊瑚一脸讶异,又不敢吭声:王爷……? 孟君淮再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依旧不让她说话。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还溜着边,走了好几步她都没发觉。 玉引正全神贯注地为他担心着,蓦然意识到屋里进了个人时,惊得猛吸了口凉气! 她惊然瞪向他,他脚下一停。 “……”她望着他一时没回过神,他也看看她,一笑:“打扰你……入定了?” 他又拿她开玩笑! 玉引生气的同时,满心的担忧烟消云散,她蹙了蹙眉,跑过去就撞进他怀里,说的话却并不中听:“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睡了!” “啧,口是心非啊师太。”他低笑着将她一揽,颔首吻了吻她,“别瞎担心,我就是去和广信王用个膳,看你把自己吓的。” 是是是,她怕得多余! 玉引生气他这样说,但顿时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特别可笑。她在他怀里又靠了一会儿,站直身看看他:“顺利吗?广信王有什么不轨的意图没有?” “嗯……有。”孟君淮一哂,“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江南,我说他在心无旁骛地游山玩水,你信吗?” 不信。 但他没继续说,打了个哈欠道:“先睡吧,明早再告诉你别的。” 玉引点点头,松下心弦后也觉得困得很。 她垂首揉揉眼睛,孟君淮信手一抚她额头,手却顿住:“玉引?” “嗯?”玉引抬起头看他,“怎么了?” “这么烫……你受凉了?”他手离开她的额头,又一触自己的额头,旋即叫来杨恩禄,“叫大夫来,王妃病了!” “不可能,我可小心了,一点凉都没受。”玉引边说边径自一抚额头,却觉自己的手很凉,又或是因额上烫得厉害。 还真是病了? 她有点迷茫地看看他,孟君淮眉头轻蹙,伸手一抱她,走向床榻:“我们才分开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把自己弄病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玉引想解释一下,他把她放到榻上又抚了抚她的额头,遂说:“你不会是被我的事吓得吧?” “……”玉引自己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喟,转过头:“先不赶路了,等王妃养好病再说。广信王的事,你派人速速入京禀一句。” “是。”杨恩禄拱手应下,往后退了两步,又停住脚,“爷,是禀乾清宫……还是禀谨亲王?” 这问题激得孟君淮悚然一惊。 少顷,他的心神定下来,淡声道:“禀谨亲王。” 父皇病重,身侧宦官的权力难免会更大,禀乾清宫,便等于禀给了东厂。 此时不是愚忠愚孝的时候。 “还是快些回京的好。”躺在榻上的玉引道,“就是我养病,你也最好赶紧赶回去。” 孟君淮看向她轻哂:“行了,我有分寸。你身子康健是咱们逸郡王府的头等大事,别的都往后放。” 谢玉引听着他半开玩笑的话撇撇嘴,继而手脚一伸摊成了个“大”字:“那我们分开睡。你身子康健,也是咱逸郡王府的头等大事。” ☆、第94章 立嫡 经随来的大夫诊过后,玉引喝了药沉沉入睡。孟君淮在隔壁的房中躺了两刻仍睡不着,便还是回到了她屋里,仍是一起睡了。 结果到了半夜,玉引烧得厉害了。 她似乎被梦魇住,皱着眉头呢喃不止。孟君淮听不清,叫她也叫不醒,眼看她在梦中愈发激动,他忙一喝:“叫大夫来!” 大夫被杨恩禄从床上拎起来后再度匆匆赶来。这回,他给玉引施了针,玉引渐渐平静下去,片刻功夫后,呼吸归于平稳。 “这怎么回事?”孟君淮略松了口气。 大夫答说:“王妃这回生病是受惊所致,加上连日游玩又有些累,是以成了山倒之势。殿下也不必太过担心,让王妃好生休养些时日便是了,不会有什么大碍。” 受惊所致? 孟君淮心下微颤,挥手让大夫退下后,躺回榻上。他侧支着头看了玉引一会儿,禁不住地笑出声来。 他一度觉得,谢玉引必定是全天下最心如止水的人了。任他有多大的火气,她都能面容平静地继续说她想说的,还能让他看着她就发不出火来。 可现下他去跟广信王吃顿饭,她便这样把自己吓病了?还病得这样厉害,也不知道她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小尼姑你外强中干啊?”他衔着笑按一按她的脸,她也没什么反应。他又捏她的鼻子,她憋了好一会儿,启唇出了口气。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不再继续折腾她。他盖好被子,照例将她圈进怀中,如旧阖眼入睡。 她一贯睡觉极不老实,但没有那一夜让他睡得这样不踏实。 孟君淮直到晨光熹微时才算睡实在,约莫半个时辰后,玉引打着哈欠睁了眼。 她觉得身上舒服了些,但定睛一看她就傻了——昨晚不是说好分开睡的吗?而且她看着他去了旁边的卧房啊! 她想问个明白又不想搅他睡觉,就瞪着一双眼睛一声不吭地看他。 瞪着瞪着,她觉得眼睛累了。 玉引翻了个身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打着他琢磨:你是担心我才睡过来的吗? 八成是吧……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她想得自己心里甜滋滋的,没忍住撑起了身,薄唇在他侧颊上“叭”地一落。 “……”孟君淮醒过来,眼皮刚抬起了条缝就看见她的一双笑眼。他迷糊道,“醒了?” “嗯。”玉引应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吵醒你啦,我不小心的。” “没事。”孟君淮缓了缓神,清醒了几分,又问她,“感觉好些了?” 玉引又“嗯”了一声,他手臂揽住她:“那我再睡会儿。” 玉引在他怀里眨眨眼,睫毛划得他脖子微痒。 孟君淮又睁眼看看她:“你要不要先起来用膳?” “不饿。”她往他胸口一埋,“我再躺一会儿。” 二人便又一起睡过去。屏风那边,听到响动正要带人服侍盥洗的杨恩禄抬手止住了手下的脚步,他倾身瞧了瞧,心下一哂,暗说真不错啊。 . 宫中,乾清宫里终于燃明了灯火。 乾清宫的二层是用作寝殿的地方,但其实,这地方住起来并不舒服。寝殿四周围都没个窗户,不通风不透气,如若不是皇帝近来身子都不好,不想去后宫,是不会宿在这里的。 而便是现在,御医也说过建议皇帝挪去乾清宫西边的养心殿居住,说这里不利于养病。但也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就要守着这里,不愿意挪出去。 于是便只好靠宫人扇着扇子通风,幔帐外随时有几十个宫人一刻不停地扇着,这才让这一方空气污浊的地方舒适了些。 眼下皇帝起了身,执扇的宫人跪了满地。 皇帝在寝殿中踱了个来回,略缓过些劲儿,便看向魏玉林:“朕有些时日没露脸了,都谁来觐见过?” 魏玉林毕恭毕敬地躬着身:“这个……今天有户部尚书张大人、吏部侍郎刘大人,还有鸿胪寺的……”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不耐地摆摆手,“朕的儿子们呢?这些日子,都谁来过?” “哦……”魏玉林如旧躬着身,“善亲王殿下日日都来,勤勉着呢。只是,您身子不济,下奴不敢叫他进来。” 皇帝点点头,神色间有几许欣慰,转而又问:“那谨亲王呢?” “谨亲王……”魏玉林面上的为难一闪而过,转而又为谨亲王打了个圆场,“听说谨亲王近来一直在京里忙着,想是抽不开身才不得空过来。不过您放宽心,想来各位殿下都是孝顺的。” 皇帝神色微冷,静默片刻后道了句“朕知道”,接着又说:“老十现下在宫中吗?” “啊……在!”魏玉林立刻道,“不过善亲王是一早进的宫,候到晌午的时候,下奴怕他这样干等着累坏了,便说让他先去御花园走走,说等皇上醒了再去请他,所以现下……” 皇帝并无愠色:“你做的没错。去叫他过来吧,也不必急,就说过来陪朕喝杯茶,叙一叙。” “是。”魏玉林一欠身,当即退了下去。他将身子躬得很低,做足了一副卑微状。 但到了乾清宫的一层,他就直起了身板儿。前来递茶的小宦官堆着笑道了句“九千岁”,魏玉林受用地“嗯”了一声,啜着茶瞧了眼殿外的身影:“谨亲王还等着呐?” “是,一直等着。”小宦官如实道。 魏玉林一声冷笑:“你去告诉他,皇上起身喝了碗药就又睡过去了,今天必不得空见他。” “是。”小宦官当即去照办,魏玉林静静看着,眼瞅着谨亲王在殿门口磕了个头离开,就又叫来了另一个手下:“你速去善亲王府,让善亲王赶紧进宫来,皇上传他喝茶。” “是。”那宦官一应也当即要走,魏玉林拉住他又叮嘱了一句:“告诉善亲王,他连日来都在乾清宫外候着来着,一日都没停歇,现下是刚从御花园折回来。” “哎,是,您放心!”那宦官连连作揖,出了乾清宫立刻叫人去备马,自己脚下也半点不停地往宫外跑。 不远处,谨亲王冷睇着这道身影不语。 他心底冷笑涟涟。呵,魏玉林真道他不知其中诡计,真道他不知他们是怎么蒙蔽圣听的? 其实,只不过是现下没有必要戳穿魏玉林而已。 只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诡计。 魏玉林在做的,是在父皇面前一力捧起他的这位好十弟;而他日复一日地候在乾清宫前,为的则是让满朝都看见他至忠至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若父皇突然驾崩,他与十弟之间必有一争。 而这一争对他们任何一方来说,都输不起。 踏出宫门,谨亲王见身边的宦官迎了上来:“爷。” “什么事?”他接过宦官递过来的信,那宦官禀道:“逸郡王殿下着人来禀说……在江南见到了广信王。” “广信王?”谨亲王皱眉,拆开信边看具体如何边又问,“他何时回京?” 宦官回说:“大概还得过几天,听说逸郡王妃在半道突然病了。” “呵,这六弟。”谨亲王笑起来,摇一摇头,告诉他,“他若回来也不必催他来见,让他得空时来一趟便是了。” . 又过了小半个月,逸郡王才终于赶回京中。逸郡王府各处都小小地热闹了一阵,尤氏领着人打理好各处,自己也换了身新做的鲜亮的衣服,打算好好的设宴相迎。 晌午时,她却见正院的赵成瑞独自进了院,禀话说:“殿下说让您不必多忙,他和王妃要先去清苑看看两位郡主和小公子,过两天再回来。” 一刹那间,尤氏心里前所未有地空寂。 她觉得自己虽然置身王府,却好像被整个王府隔绝在了外头。更可怕的,是连她的孩子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侧妃?”听到赵成瑞的唤声,她才回过神。赵成瑞欠着身又说了一遍她方才没听清的话,“殿下吩咐,若您这儿方便,便让下奴将大公子和二公子带过去先与他见见……” “不!”尤氏几是下意识地拒绝,眼见赵成瑞的面色微白,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过激。 定了定神,她的口吻缓和下来:“不了吧。天冷了,阿礼和阿祺都还小,折腾这一趟容易受凉。” 赵成瑞便也没多劝,应说:“是,那下奴就回去复命了,下奴告退。” 待得赵成瑞退出院外,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孩子的父亲想见他们,但她回绝了他? 尤氏略有些慌,继而又对自己说,她这样是对的。 他们与父亲亲近无妨,但是,她不能让他们独自去见王妃,不能让他们这样与正院亲近。 只有让他们自小分清亲疏,来日承继爵位之后,他们才会更多的站在她这一边。否则他们会理所当然地以嫡母为尊,那么她到时候便仍要居于王妃之下。 清苑,赵成瑞进屋禀话时,孟君淮正躺在榻上,笑看着阿祚阿祐并排趴在他身上耍赖。 玉引则被阿狸缠住了脚步,阿狸在她脚踝边蹭来蹭去地表达想念,轰都轰不走。 和婧在床边叉着腰骂两个弟弟:“你们两个小骗子!还说不记得父王母妃长什么样,你们明明就记得!” 兄弟俩嘬着手指互相看着傻笑。其实他们没骗姐姐,先前他们确实不记得爹娘长什么样子了,只是在爹娘走近院子的时候……他们又很奇怪地认出来了! 听赵成瑞的禀话说阿礼阿祺不便过来,玉引略显遗憾:“带了那么多好玩的回来,还想孩子们一起玩玩呢。” “待回府再说吧。”孟君淮道,他一侧身将嬉笑的小哥俩翻到榻上,坐起身道,“我明天先去见大哥一趟,你安心陪陪孩子。” “好。”玉引应下,见他伸手,便迈过阿狸走到他面前。 孟君淮握住她的手:“近来京里不太平,我想着……若大哥不反对,我便先向父皇请个旨,立阿祚为世子吧。” “世子?!”玉引一讶,“太早了吧,他还这么小。” “情况特殊,先立好踏实。”孟君淮一喟,“你也不必太紧张,如若大哥觉得现下不宜提这事,就缓缓再说。” 玉引在他沉肃分明的面色中滞住。 她并不惊讶阿祚被立为世子。孟君淮想挑阿礼或阿祺做世子固然也可以,但阿祚身为嫡出的男孩里最大的一个,不论德行如何,被立为世子都是合理的。 她只是从不曾听说过哪个王府在孩子还这么小的时候就立世子的。 “京里的事……很糟糕吗?”玉引蹙着眉头问他。 孟君淮拉她坐到身旁,斟酌了一会儿,道:“糟糕也说不上,只是能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万一我有什么不妥,怎么也得给你和孩子们留个出路。” 言罢他一抬眼,便见她薄唇都发起了抖。 他失声一笑,生怕再吓坏她般的温声道:“别怕,我就是提前做个准备,暂且还没见着什么险事。” ☆、第95章 渐起 翌日,谨亲王府。 堂屋里的炭炉氤氲出热气,房门关着,片刻工夫屋里便暖融融的了。 二人手边的茶盏里也都冒着热气,但谁都没喝,只顾着说话。 听孟君淮说要给府中嫡子请封,谨亲王直一怔:“我记得你府里那两个小的,现下刚满两岁?” “是,过了年算三岁。”孟君淮颔首道,“所以我没有直接上折子,想问问大哥,这事合不合适?” 谨亲王琢磨了一会儿,一哂:“你是单纯想为府里求个安稳,还是跑我这儿表态来了?” “当然是为府里……”孟君淮说到一半滞住,“大哥您以为我是来您这儿做戏以示自己支持立嫡的吗?” 谨亲王又一笑,睇着他没说话。孟君淮怔了怔自己反应过来:“大哥这么想,旁人也会这么想?” “你说呢?”谨亲王道。 孟君淮神色微震。 “所以啊,这事不合适,不论你想的是哪一样,都不合适。”谨亲王站起身,在堂屋里踱着步缓缓道,“现下满朝都还无人提及选立储君的事。头一个提起来的,便是出头鸟,旁人赞同与否都难免有人说他这般是诅咒圣体、动摇国本。官员来当这出头鸟也就罢了,大家做足一场戏,骂几句便算了事,但咱兄弟里若有人跳出来,则正好让东厂拿住话柄。” 谨亲王长声一叹:“到时东厂会顺势说我结党营私,或许还会趁热打铁先灭了你了事。你说你是能帮上我,还是能给府里求到什么?” 都不能。 所以这事并不合适。 孟君淮心下便将此事暂且放了下来,想了想,又说:“可话说回来,立储的事还是早些有人提好。您看父皇这身子……”他摇一摇头,“若迟迟没人提,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办了。既然咱们兄弟不提,大哥您看是不是能找旁人提一提?” “不急。”谨亲王却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他沉吟着一笑,“且看看那一边找不找人提,若提,自有提的办法。但若他们彻底不提,我倒觉得更好。” 孟君淮锁眉:“大哥什么意思?” 谨亲王道:“一旦真要立储,以现在的情势,我和十弟谁输谁赢是不好说的。旨意又是从乾清宫出,中间还要经魏玉林,谁能保证没有猫腻?可若根本就未立储君,那便不一样了。你自己想想,若你不是我弟弟,而是文武大臣中的一个,或是寻常百姓,你觉得谁该继位?” “那自然该是大哥。”孟君淮答完,恍然大悟。 十弟可以用几年时间在父皇面前博好感、可以跟东厂狼狈为奸,但在朝中,还是谨亲王的威望更高。至于在百姓眼里那更不必提,百姓多是不知道朝中之事的,他们认的多半只是最常见的一个理儿,比如立嫡、比如立长,再比如,他们会觉得皇长子做亲王的年头比皇十子长多了,怎么也轮不着皇十子当皇帝。 怪不得大哥一点都不急。他们都觉得十弟来势汹汹,却忘了大哥手里的筹码也尚还不少。 “你不用这么担心,该怎么过年便怎么过年吧。”谨亲王一笑,“情势如此,东厂必会极力助十弟上位。但至于是先立储、还是直接推他登基,尚还不知。无论是哪一样,我们都不能先乱了阵脚,我们要等的是最后一搏,不能让自己先死在那一搏前。” 孟君淮因谨亲王的这番话定下心神。细品起来,又能觉出谨亲王的轻松里,其实也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确是一场孤注一掷的争斗,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输的那一方绝没有好果子吃。无论他们此刻的态度是沉郁还是潇洒,都不妨碍他们清楚这一点。 转眼间便到了年关。 在孟君淮记忆里,没有哪个年过得像今年这样凄清。刚入腊月时皇后就下了旨,说皇上圣体欠安,不宜大贺,前朝后宫的宫宴便都取消了。 于是这一次的除夕格外清闲,孟君淮用过早膳在廊下静立了会儿,竟觉清闲得无所适从。 和婧在屋里陪玉引串着压岁钱的钱串子,看了父王好几次,都没见父王动过一下,忍不住问玉引:“父王不高兴?” “你皇爷爷病了,你父王担心他。”玉引答道。 “那我去让阿祚和阿祐不要烦父王?”和婧小声道。 她觉得阿祚阿祐可可爱了,但是若烦心的时候被他们缠着……则真的很烦! “你别管。”玉引一点她的额头,“你们多跟父王说说说话也好,让他想想别的。” “哦……”和婧又串好一串铜钱,打了个结,说,“那我帮母妃串完,叫父王陪我喂阿狸!” 门外,孟君淮的目光定在了在侧边厢房里追打的兄弟俩身上。 很多年前他们一众兄弟也是这样在宫里打打闹闹的,常是打急了闹哭一两个才停手,然后经常一回头便见父皇在不远处看着。 那时父皇对他们都很好,有时会板着脸说他们,但不曾对哪一个真正生过气。他还记得他有一回失手一推,把八弟推得撞在柱子上,额头磕青了一块,于是八弟气鼓鼓地去告状。 父皇就训他说:“老六你没个当哥哥的样子!殿门口站着去!” 那天觐见的人还特别多,他觉得自己被文武百官围观了个遍,特别没面子,后来就装病在永宁宫里闷了好多天不肯出来,尤其赌着气不肯来向父皇问安。 最后被父皇发现了端倪,父皇说他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然后赏了他一匹马,跟他说日后再要赌气,就策马狂奔去,别闷在屋里,那样越闷越难受。 时隔好几年他才知道那是刚进贡来的汗血宝马,难得一见。后来,他也确实骑着那匹马宣泄了好多次心内的火气。 “唉。”孟君淮怅然一叹,提步走向阿祚阿祐的房间。 “爹!”阿祐看到他就跑过来要他抱,他蹲下|身,把两个孩子一起揽到跟前:“你们打归打,不许记仇。” “嗯?”阿祚歪头望着他,“什么叫‘记仇’?” “……嗤。”孟君淮自嘲一笑。 现下跟他们说这个,确实还太早。 他又道:“有不高兴的事,要及时跟父王说。谁也不能拦你们,若有人拦,你们也要及时告诉父王,知道吗?” “嗯!”阿祚点头,想了想又皱眉,“但也没有人会拦我们呀?” 孟君淮:“……” 罢了,现在跟他们说这个,同样太早。 . 年关过去,天气转暖得却很慢。 孟君淮提前跟玉引打了招呼,跟她说他近来要时常进宫,不论有没有东厂在中间搀和,他都想尽力多见见父皇。 “又不能陪着你和孩子们了。”他说这话时颇有些歉意,玉引忙道:“没事,应该的。你放心去,府里有我。” 打那日之后,二人见面的时间果然一下子就少了。 他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离开、天全黑才回来。回来后却也不来正院,只在前宅自己歇着。 玉引叫杨恩禄过来细问过几次,杨恩禄都苦着脸回说从来没进去过乾清宫的大门,每次都是在外面,一等便是一天。 “不止咱们爷,其他各位爷也大多是这样。”杨恩禄说着都直叹气,“反倒是不怎么见得着善亲王的面,下奴听说,善亲王那儿都是东厂的人专程去请,不必他等着,但他能随时进乾清宫。” “咱不管善亲王的事。”玉引神情沉肃,“你只照顾好王爷就行了。现下天还凉着,王爷一等一整日,我才不信东厂那帮人能给他们备好吃喝!” 杨恩禄垂首不言。 王妃说得确实一点错都没有。东厂那帮孙子……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宦官,但他都想骂他们是孙子! 他们真就能往殿里一杵,视外面的各位殿下为无物。别说备好吃喝了,就是茶都不带往外端的,但这事还难以解决——入宫觐见的人,总不能还自备口粮吧?他都想得到,若各位殿下备着膳进去,魏玉林准定立刻就去皇上耳边嚼舌根,说他们不孝。 所以这事,难办呐! 杨恩禄便将这些细节连同自己的想法一起对谢玉引说了,玉引深吸了口气:“这样不行。且不说咱们王爷怎么样吧,底下好几个没封爵的皇子年纪都还小呢,这么一日日的熬哪儿熬得住?再一个个熬出个好歹,可就真合了东厂的意了。” 可让他们不去也是不行的,一方面是他们自己的孝心,另一方面,现下满朝也都瞧着,只怕是谁也不敢擅自不去。 玉引斟酌了一会儿,起了个念头。 她叫来赵成瑞:“你去我家里递个信儿,就说我有急事,明天回家,请家里有命妇身份的女眷明日务必在家等我。” “是。”赵成瑞应下就退了出去,杨恩禄怔怔:“王妃?” 玉引冷着脸,黛眉微挑:“我谢家想歇歇,怎么就这么难呢?百余年前收拾东厂就是谢家出力,如今还是?” 她风轻云淡的口吻里隐有几分不满和厌倦,二者间漫出的孤傲,却震得屋中下人头都不敢抬。 ☆、第96章 谢 翌日,谢家在一片忙碌之后,归于别样的安寂。 玉引搭着珊瑚的手走下马车时,抬眸便见府门前一众女眷神情谨肃,人人皆礼服齐整,她怔了怔,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放话说是有急事、要见家里的所有命妇,这和她平日省亲便是不一样的。平日省亲她还可随便些、还可对长辈们行个家里,但现下,端然人人都是将公事放在了前头,不是论私家辈分的时候。 公私分明,谢家的家风素来如此。玉引虽因自己一句话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有些愧疚,不过多时却也缓了过来。 她踏进大门,一众命妇才随着她一道进去。 “王妃。”大伯母方氏凑近了两步,在她身边耳语道,“家里的命妇全在这儿了,嫁出去、而有命妇位份的,也全请了回来。只是您说的急,不再京里的便没有办法。若需要她们来,稍后我再递个话。” 玉引颔首:“不必,够了。” 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堂屋,落了座,连玉引也有些惊诧于自家的兴旺。 在座的许多人,她都是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的,众人又抛开辈分,只依命妇封位而坐,玉引定睛看看,自己左右两侧离得最近的人,她都不识得。 “两位是……”她蹙蹙眉头,母亲邱氏上前介绍道:“左边这一位算来是你的堂妹,从前不住京城。前年奉旨嫁进了严郡王府,如今也是郡王妃。” “原来都是进了宗亲王府?早该多走动走动。”玉引说着一哂,见严郡王妃起身施礼,便还了个平礼。 严郡王妃忙道:“不敢当。” 其实严格算来,严郡王妃与她这逸郡王妃,并不是对等的关系。 逸郡王是当今天子的儿子,不说日后前程如何,至少目下是京里炙手可热的宗亲。而这严郡王则是皇家旁系,因为本朝爵位世袭罔替才得以延续下来的郡王位子。 是以除却爵位一样以外,两个府在京里并无可相提并论之处。若不然,这郡王妃也轮不着谢家旁系的女儿去做。 二人坐回去,邱氏又介绍右边那位:“这位……是现下的径国公夫人。” 玉引浅怔,隐觉出母亲似乎隐去了什么不便直说的话,她看向径国公夫人,径国公夫人福身见礼时却自己大大方方地说了:“妾身原是嫁与了禄安侯,然则成婚不足一年,禄安侯暴病而逝,新承爵的径国公上门求娶,家中才又将妾身许给了径国公。” 她轻描淡写地说罢,颔首而笑:“见过逸郡王妃,王妃万福。” 玉引听罢她的话,蓦然对自家的本事又添了两分信任。 她正正色,朗声道:“天气尚寒来此一聚,辛苦诸位了,但今儿要说的是个大事。” 她语中一顿,深吸了口气:“圣上病重,奸宦当道,各位想必有所耳闻。目下各位殿下日日去宫中觐见,却被魏玉林搅得难见圣颜,更无力阻挡魏玉林在圣驾跟前信口雌黄。这其中,有贤名远播的谨亲王,也有我的夫君,逸郡王。” 玉引说着垂下了眼帘,眼底隐现了几分落寞:“我和几个孩子已经多日没见过他了,他怕我担心,不肯同我多说,更怕伤及无辜从未动过向谢家求援的心思。可于我而言,谢家数代忠良,从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故而今日来与各位一叙。我只想知道,当今朝堂黑白颠倒乌烟瘴气,我谢家管是不管?” 言罢,屋中倏然一静。 玉引看向大伯母方氏,方氏缓了一息:“王妃的意思我们明白,只是谢家已退隐朝堂二十年有余。虽仍有青壮入仕,但已不比昔年在朝中一呼百应之时。王妃想让谢家插手容易,作用如何却不好说。” “大伯母说的是。”玉引目光微移,将屋中众人尽收眼底,“近年来家中实权是少了,但我谢家在这四九城里跺一跺脚,宫中也还是要跟着颤一颤的吧!” “玉引……”邱氏忙要制止她的话,玉引借着一口气说下去:“我说错了吗,母亲?谢家承公、侯、伯三等爵位者加起来有多少?命妇又有多少?谢家的女儿说一句到了嫁龄,便有数位宗室贵族门外求娶;谢家的男儿及冠之时,宫中总会看一看有没有适龄的公主、郡主可以结个亲。这些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又何苦自欺欺人拿退隐朝堂说事?如今天下大乱只在一朝一夕之间,可是我们寻个借口便能袖手旁观的时候?” 堂屋中又一阵安寂,须臾,径国公夫人轻道:“我觉得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朝她一颔首,侧旁的方氏长声一喟:“王妃说的是对的。” 玉引看过去,方氏正了正色,看向众人:“你们若无人反对,待我与家主商量过后,我们便循王妃的意思办了。” 再度稍稍静了一瞬,众人齐齐一福:“谨遵王妃吩咐。” 玉引心中一阵狂喜,面色平静如常:“多谢。” . 两日后。 乾清宫外如旧人头攒动却安静得不正常。孟君淮在这种安静中沉默着,愈发觉得这样的安静令人心焦。 他已数不清自己已在这里白等了多少日了,没有一次能进殿去见到父皇。但是,他见不到不要紧,说破天也就是在孝心二字上留下缺憾,要紧的是皇长兄也见不着。 孟君淮想着,侧首看了看檐下的谨亲王,他终于走上前:“大哥……” “六弟。”谨亲王一哂,似乎很清楚他要说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安心等着。胜败……并不在于此。” 孟君淮无声一喟。 他也知道胜败并不在于此,只是这样明显的弱势,实在让人心里不安。 “大哥!”不远处乍闻一唤,二人一道看过去,行七的良郡王指着西南边道,“大哥您瞧那边!” 二人一道看过去的同时,旁的皇子也一齐循声看去。 众人便看见有数十人正从月华门往这边走来,个个皆髻朝服齐整,显是外命妇模样。 谨亲王起初没多想,只道是相熟的命妇同来觐见,便吩咐道:“我们避一避,不好和命妇见面。” 良郡王仔细瞧了瞧,却又说:“哎六哥……那是六嫂吧?” 孟君淮一凛,忙定睛看去。 走在最前头的可不是他家王妃么?再细瞧瞧,身后众人里有几个是他见过的,端然也都是谢家的命妇。 她们身边的婢子手里,还都拎着食盒一类的东西。 这哪出啊…… 孟君淮定定神,向谨亲王道:“您和兄弟们先去侧殿避一避?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谨亲王点头应了声“好”,旁人就都先行进了侧殿。 他走上前去,还有几步远时,玉引停下脚,一福:“殿下。” 孟君淮赶紧快走几步搀住她,轻问:“怎么回事?” 玉引低垂着眼帘道:“圣上抱恙多时,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也欠安,我们谢家一众女眷便同来看看。”她说着一睇珊瑚手里的食盒,“有听说各位殿下在宫里整日整日的等,也没口东西吃,便顺道带了些吃的来。” “……”她说得再委婉,孟君淮听到这儿也听出了这是要跟东厂叫板。 他叫来杨恩禄,吩咐他带人帮忙往里呈东西,手上一握玉引的手腕:“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直走到西侧墙边的阴影下才停住脚,孟君淮回过头刚想跟她说别做这样的险事,定睛却见她双眼红红的。 “玉引?”他微惊,捧住她的脸边给她擦眼泪边问,“怎么了?东厂给府里气受了?还是找谢家的麻烦了?” “没有……”玉引自己也抹了把眼泪,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抬眼望着他,“你都瘦了!” 这才二十多天而已,他就明显瘦了,她看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孟君淮怔然看了她一会儿后,嗤地笑出来:“别哭。”他仗着身在阴影里,便不顾不远处的外人,俯身在她脸上一亲,沾得嘴上咸咸的,“过了这阵子我多吃点,归你喂,你把我喂回来。” “嗯!”玉引很认真地点点头,忍住眼泪又道,“我回去就让他们把鸡鸭鱼肉都备齐,你好好补一补。” . 乾清宫二楼的寝殿中,小宦官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九、九、九千……”魏玉林赶紧回身一捂他的嘴,把那个“岁”字摁了回去。 他低喝道:“你不要命了!” “……魏公公!”小宦官如梦初醒,抹了把冷汗,倒了好几口气儿,“出、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你慢慢说!”魏玉林边说边扫了一眼床帐,那小宦官忙将声音压低了些:“谢、谢家的命妇们来了,上上下下好几十位啊!说是来觐见的,还给各位殿下带了吃的!” “慌什么?让他们回去!”魏玉林嗤笑,话声刚落,床帐中传来带着睡意的声音:“魏玉林啊……” “哎,皇上!”魏玉林赶紧换上张笑脸上前去听命,皇帝缓了缓神:“他说什么?谢家人来了?” “是……”魏玉林一瞬间的慌张,很快镇定下来,“是谢家的命妇们,说是来见皇后娘娘的,不敢搅扰皇上。” “哦……咳。”皇帝咳了一声,咳音中带着病中的虚弱。他又喘了两口气,道,“朕也有日子没见过谢家人了,请他们家掌事的夫人进来见一见吧。” 顷刻间,魏玉林一头的冷汗。 皇帝未有察觉,兀自想了一想,又说:“老八的王妃,是不是也是谢家的女儿?” “啊……”魏玉林定下神,如实说,“是行六的逸郡王的王妃,是谢家的女儿。” “哦,对。是老六的王妃。”皇帝深缓了口气,“改日也叫进来见一见吧。正好,老十五到了娶亲的年纪,也问问谢家还有没有适龄的姑娘。” 言罢,却没听见回音。 “魏玉林?”皇帝喊了一声,魏玉林回过神:“是……那下奴着人去谢家问个话。” 他想就此将这话题绕过去,孰料皇帝又道:“直接请谢夫人上来,朕直接问问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生疑 乾清宫西南边,玉引正跟孟君淮说着话,听得宦官来传她召见,心里隐隐一惊。 她原本没打算去面圣,先前众人商量的,也是掌事的大伯母一人独去,皇上突然召见让她一阵不安。 孟君淮也蹙了眉,挥手让那宦官退远,叮嘱玉引道:“你到了父皇跟前什么都别说,尤其别直指东厂的不是。” “这是收拾魏玉林绝好的机会。别的不说,单是告诉皇上他隐瞒一众皇子前来觐见的消息不报……” “这扳不倒他的。”孟君淮摇了摇头,“他侍君多年,父皇对他的信任比对我们这些当儿子的都多。你说这事,他自能寻借口推脱,除了打草惊蛇之外,别无它用。” 他们此前已经吃过这样的亏了。当时不做多想除掉了秉笔太监,结果却惹怒了魏玉林,这才有了之后几年的恶斗。 现下正在关键的关头上,每一步都要格外谨慎。 “你不能此时告魏玉林的状。”孟君淮神色沉肃,“你要知道,他或许是设好了圈套,正等着你告状的。” “好……”玉引一壁应下来一壁斟酌着。她知道孟君淮说的是有道理的,可这面圣的机会也实在来得不容易,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心里不服。 “我去了。”她朝孟君淮一颔首,他的手在她手上一握:“小心。” 乾清宫的大殿里,魏玉林站在香炉的阴影中打了个哈欠。 旁边的小宦官躬着身给他点好烟斗奉过去,赔笑请教:“九千岁,皇上不是说改天宣逸郡王妃进来吗?谢家又明摆着来者不善,您何必主动请郡王妃今天就来见?过几日,说不准皇上就忘了呢。” 魏玉林嘬了口烟,轻笑了一声:“这谢家若拿定主意要较劲,就不会只有今天这一出。我先把下马威给足了,让他们消停消停。” 他说着一指殿外越来越近的身影:“你瞧着,她们一会儿准得在皇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今儿非让皇上开金口罚她们不可。” 他说罢拂尘一扬,这便换了一张笑脸,迎上前去:“下奴魏玉林见过王妃、见过谢夫人。” 玉引禁不住一怔,她可没想到这就轻轻松松地见到了魏玉林。她上下一打量眼前年过半百、身形微胖的宦官,抿唇而笑:“久仰。” 魏玉林衔着笑躬身,侧过身一引,请二人上楼。 玉引静静瞧着,她没从他的神色中寻出半分挑衅,但是,也寻不到半缕惧色。 他当真能心平气和地让她们去面圣? 玉引心弦紧绷,她愈发觉得孟君淮该是对的,魏玉林或许真的是设好了套等她们往里跳。 可她仍想做点什么。 玉引和方氏很快到了二楼,隔着三道纱帐,二人施了大礼,里面传出一句有些疲乏的“赐坐”,便有宦官给二人添了绣墩。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皇帝便先寻了话来问。问的是谢家的家事,便都是方氏在答,玉引得以静神细思与魏玉林的纠葛。 “逸郡王妃。”皇帝突然一唤,玉引微怔,赶忙起身:“皇上。” “坐下吧。”皇帝道,玉引坐回去,皇帝笑道,“你嫁给老六,有几年了吧?” “是。”玉引欠身回说,“今年是第五年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跟朕说说,说说你们府里的事。” 玉引不自觉地睃了眼侍立在榻边的魏玉林,但隔着三道帘子,他又躬着身,什么也看不出来。 玉引斟字酌句道:“府里一切都好,两个小郡主承蒙圣恩,诸事顺遂,侧妃尤氏所生二子也都懂事得很。妾身两年多前生了一对双生子,现下慢慢长大了,天天在府里打打闹闹的,热闹得很。” “好,多子多福。”皇帝似乎很满意,笑了一声,嘱咐说,“常进宫看看你们的母后母妃,改日有空也让朕见见孩子们。” “是。”玉引颔首。皇帝又道:“还有什么趣事?说与朕听听。” “还有……”各样大事小情在玉引脑海中一划而过,直至其中一件在她脑海中一刺。 她蓦地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玉林,又循循地缓下气来。 “去年下旬的时候,逸郡王殿下带妾身去江南玩了一趟。”玉引的目光从魏玉林面上挪开,蕴起缓和的笑意,平静地说着家常,“我们去了苏州的拙政园、东园,还有寒山寺。妾身还是头一回往那边走,当真觉得有趣。” “苏州是个好地方。”皇帝饶有兴味地应了一句,玉引衔笑道:“是。回来时我们还见了广信王的人,将河道封起来逐个盘查,闹了好大的阵仗。我们王爷都吓了一跳,当时还赶紧给皇上送了封折子禀明事情……折子送出去后细一想,才知广信王八成也是去游玩而已,只是谨慎起见,才设卡盘查。” 她愈说笑意愈浓,轻轻松松的闲话家常口吻。话音初落,皇帝的口气却明显一凛:“广信王?” 玉引气息稍定:“是啊,手握兵权的异姓藩王无故出现在江南,难免是有些吓人的,所以王爷才顾不得皇上的病,赶忙写了封折子禀事。直至后来我们回京不久,听闻广信王也到了京中,不曾有过异动,才算彻底安下心。” 一方寝殿中寂静无声。 须臾,皇帝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你是说……广信王到了京里,老六先前给朕写过折子?” “是啊。”玉引应话的口气无辜且理所当然,“广信王现在还在京里呢,不曾来觐见过吗?” “咳咳……”榻上,皇帝一阵猛咳,玉引静静坐着,看见几个宫人迅速上前搀扶他坐起来、又服侍他喝水,心里愈发平静。 “先退下吧,都退下。”皇帝隔着帘子看了看玉引和方氏,“朕不多留你们了……哦,谢夫人留意一下,谢家有没有适龄未嫁的姑娘,老十五该娶亲了,你们谢家如有合适的,最好。” “是,妾身遵旨。”方氏离座深深一福,恭敬应下。玉引随之一福,规规矩矩地告退。 她的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时,有意无意地侧头扫了一眼。魏玉林眼中的恨意隔着三道帘子都挡不住,如利刃一般,恨不得将她活剐。 玉引蔑然一笑,而后维持着这种笑意拾阶而下。踏出殿门,猛然强烈的阳光照得她一阵恍惚。 “玉引?”方氏一握她的手,玉引摇摇头:“我没事。伯母先去参见皇后娘娘吧,就说……就说我身子不适,改日再来谢罪。”她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孟君淮迎过来时她都没停,她伸手在他腕上一叩,拽着他一道往外去。 踏出月华门,玉引蓦然脱力。 孟君淮赶忙架住她,急问:“怎么了?!” 玉引瘫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虚弱中却笑出来:“没事,我想我办到了。” . 她虚了一路,直至回了府,孟君淮才小心地问出了始末。 玉引如实告诉他,她在皇上心里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她很清楚广信王的事孟君淮只告诉了谨亲王,并没有禀乾清宫,那封折子根本不存在。可是,她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皇上不会无端怀疑她说的是假话。 那么,找不到那封折子,这份怀疑就要有人来背了。 此事又和其他事情不一样。类似于皇子觐见而不得禀报之类的事都是小事,魏玉林可以推说自己不知道。但手握兵权的藩王擅离封地则是一等一的大事,扣押相关奏章的罪名他根本背不起。 诚然,他可以说自己忙忘了、又或是折子被手下人弄丢了。但这样大的事,皇上必定会怀疑他为何不在收到奏章后立刻禀奏。 他也可以咬死了说根本不曾收到过那本奏章,用在路上弄丢了之类的理由搪塞……那玉引便赌,皇上仍会有一定的可能不信他。 毕竟,广信王入京的事,皇上也明显不知道。 魏玉林为什么没禀呢?她会这样想,皇上更会。 她十分清楚这种怀疑不足以直接除掉魏玉林,但是,只要皇上心底对魏玉林有一些不信任,皇子们的处境就不一样了。 孟君淮听罢有些惊异地深吸了口气:“欺君啊你……” 玉引一哂,回看过去:“只有你知道我欺君,你要告发我,让皇上治我的罪吗?” 孟君淮失笑,转而正色:“不敢,夫妻同林鸟,你被问罪我也没好果子吃。” 他说着沉吟了会儿,又道:“近来府里要多加防范,以免魏玉林伺机报复。” . 于是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府里前所未有都紧张了起来。每一顿饭、每一道菜都要经三次仔细查验,熏香、茶饮之类也都分外当心。这种紧张的气氛一蔓延,连孩子们都有所察觉了。 玉引便看到和婧拿着一根小银针在阿狸的鱼里戳来戳去,戳完之后抬头看看,又戳进两个弟弟的蛋羹里。 “……和婧。”玉引笑着一握她的手,“你试完阿狸的又试弟弟的,这蛋羹就不能吃啦!” “啊……”和婧一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我没注意,我让厨房给弟弟重新做!” “没事,我看他们现下也顾不上吃。”玉引瞧瞧在院子里折腾的阿祚阿祐,拉着和婧的手坐到榻边,哄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现下确实有些不一般的事,这个母妃不瞒你,但父王母妃都很当心,你放心过日子就好!” “我也小心一点,不是更好吗?”和婧反问她,眨眨眼,又说,“夕珍说母妃是怕有人给我们下毒,我就怕阿狸和阿祚阿祐出事。我们一起小心,我保护他们!” 哎呀和婧你真好…… 玉引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又跟她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父王母妃说要给你挑夫家?” “……”和婧被这话题击得一懵,怔怔望着她,“记得……” “父王挑中了个母妃的侄子给你,改日你们可以先见见。你喜不喜欢,都要如实告诉母妃哦。”玉引摸摸她的头,“别怕,你的看法才是最要紧的,我们挑出来的人也不逼你嫁。” 和婧撇撇嘴,觉得心绪特别复杂。挣扎了好半天,问玉引:“那……如果我嫁给他,还能回府跟母妃睡吗?” “……噗。”玉引忍了一忍没忍住,扭过头笑了一会儿跟她说,“你不用现在就琢磨这个……这种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和婧现下就爱粘着她睡,可等来日跟夫君过得好了……啧啧,估计想哄她回来住都难。 玉引噙笑想了一会儿,又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孟君淮现下催促给和婧订婚的原因,也知道他在极力促成她的堂妹与皇十五子的婚事。无他,实在是现下每过一日,就离变天更近一日。他们自然想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而她谢家的力量,不可小觑。 唉,叔伯长辈们原都是想让谢家明哲保身一些年,在朝中冷一冷,再重新“出山”的。这是谢家数代以来一直延续的做法,到了兴盛时总要这样冷上一冷,避免盛极而衰。 但现下的局势,实在由不得他们这样归隐了。 一切都要等除掉东厂再说。 ☆、第98章 夫婿 四月初,皇十五子的婚事定了下来,王妃是玉引的本家堂妹玉珞。礼部将择定吉日为二人完婚,京城为此小小的热闹了一阵。 玉引和孟君淮商量之后,也将给和婧挑的夫君召进来见了。挑的是玉引的一个堂侄,叫谢晟,今年十三,大和婧四岁。玉引和他并不熟,夕瑶倒说很喜欢这个堂哥,告诉玉引说,哥哥读书可努力了! 玉引便把夕瑶的话转告孟君淮,孟君淮听完一点都不担心:“这还用说,你们谢家教出来的孩子,哪个不好?” 玉引当然爱听这话,又把阿祚阿祐拎过来,跟他们说:“你们的表哥可能要在府里住几天,他读书读得特别好,你们要跟他好好学哦!” 兄弟俩一下就苦了脸。 阿祐还扁着嘴往哥哥身后躲,一脸委屈。 他们都是月余前刚开始读书识字,这两个跟和婧阿礼当初可不一样,让他们读书简直就跟给他们上刑一样。 两个年纪又都还小,不高兴了就哭,这月余里已经哭了好几回。每回都要玉引和孟君淮一起威逼利诱,才能把他们俩治住。 玉引对此颇不满意,孟君淮倒很看得开,他跟她说:“你甭在意,这刚不到三岁,能乖乖读书的太少了,阿礼当时也并不太喜欢。过几年懂事了就好了,现下让他们练字本也就是寻个手感。” 其实这道理玉引也懂,所以她烦心之余,也不曾为此对两个儿子发过火。但是几日后谢晟进府时,她发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不肯去见了! “嘿,你们两个小东西,还挺记仇?”她看着两个闷头坐着不肯起身的儿子气得直笑,“表哥读书好你们就不见?你们不想学,母妃没狠说过你们,你们还来劲了?” “哼!”阿祐别过头以示不满,阿祚噘嘴道:“不喜欢表哥!” 玉引蹙眉:“就为母妃说表哥读书读得好?这可不对,好好读书是好事。” “不!”阿祚小眉头紧蹙,“大姐姐喜欢表哥,大姐姐为表哥说我们!” 玉引:“……?!” 这可就奇怪了,和婧跟谢晟还没见过呢,这就为了未来的夫家说弟弟们了? 她赶紧把和婧叫过来问,和婧想着要见“未来的夫君”,正在屋里瞎不好意思呢,听凝脂来叫她去正屋,她磨蹭了半天才过去。 玉引就问她怎么回事啊?你为谢晟说弟弟们是为什么啊? 和婧一下子脸就涨得更红了:“不是那么回事!” 她狠狠地一瞪阿祚阿祐,跟玉引解释:“他们俩那天说等他来时要捣鬼欺负他,我跟他们说不可以,他是客人,不可以欺负客人!而且是母妃说让他们好好和他学念书,他们更不可以欺负他啊!” 和婧明眸大睁说得十分认真,玉引一听,是这么回事啊? 那这事和婧做得没错,她便挑眉看向那小哥俩:“你们怎么能想着欺负表哥呢?” “我们不喜欢他!”阿祐霸气地一叉腰,“我听说姐姐要嫁给他,嫁给他的意思就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了,我不喜欢他!” 玉引:“……” 她还真不太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玉引暂时没把两个“对姐姐的未婚夫敌意十足”的儿子带去见谢晟,自己牵着和婧的手往前宅去。和婧对这个人难免有些好奇,一路上问这问那,然后玉引就发现,和婧还害羞得厉害。 她既不好意思叫他表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名字,提起谢晟时便都是用“他”指代,听起来怪怪的。 如果见面后和婧对谢晟一口一个“你”的做称呼,有时听来会不大礼貌,玉引想了想,便跟她说:“和婧啊,你可以叫他谢公子,好不好?” 和婧立刻双眼一亮:“好!” 二人到孟君淮的书房时,杨恩禄上前禀说王爷正在问谢公子功课。 见面就问功课…… 玉引道了声“知道了”,向和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母女二人默契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玉引侧耳听听,果然是在问功课,再探头一瞧,谢晟明显紧张,垂在身边的手握拳握得紧紧的。 孟君淮本来读的书就多,考问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是小菜一碟。她听了几个问题,都不算容易,但谢晟还算对答如流。 末了他又抛出来一问,是从《汉书·外戚传》里挑了一段,谢晟明显卡了壳。 屋里静了一阵,玉引听到谢晟说:“这篇……先生刚布置下来,还未及读完,不敢断章取义胡乱解读。” 而后屋里又一静。 玉引隐隐听见孟君淮的踱步声,谢晟显然紧张得更厉害:“殿下……” 她暗自啧嘴,心道若他因此对谢晟不满意,当真刻薄了点儿。正想要不要进去打个圆场,就听屋内道:“不懂便说不懂,挺好。你才十三,被问住不丢人。学海无涯,来日被问住也不丢人。” “谢殿下。”谢晟的声音明显轻松了些,孟君淮一拍他肩头:“去见见你姑母。” 二人说着就出了门,迈过门槛,孟君淮便见一小小的身影正往旁边另一身影背后躲。 他定睛一瞧就笑出声:“和婧。” 和婧藏在玉引身后不想出来,玉引拍拍她,轻斥了一句:“没规矩,是谁教弟弟说谢公子是客人的?你就这么待客?” 这厢谢晟端端正正地朝玉引一揖:“姑母安好。” 玉引颔首笑道了声“好”,又侧首说和婧:“你再这样,母妃不高兴了。” “……”和婧秀眉紧蹙,挣扎了好半天,可算偷偷抬头看了眼谢晟。 目光一定,她对上了谢晟的一双笑眼。 “郡主。”谢晟和气地一笑,也没因为和婧封位就认真向她见礼。玉引与孟君淮相互交换了个神色,都觉得这样最好。 他们自然想为和婧挑一个能护她的人做她的夫君,但是,他们也并不想这个人因为和婧的身份而对她敬畏太多。 夫妻过日子还是亲密些好,太敬畏就亲密不起来了。 再说,谢晟才十三岁,他若现下就满脑子尊卑高下……他们就更得考虑考虑这门婚事到底可不可行。 这天,几人一起在孟君淮的书房待了一整日。晌午时一同用了膳,下午让两个孩子一齐练了会儿,之后又让他们一起玩。 和婧到底还小,玩着玩着就把之前的不好意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君淮和玉引在屋中听着院子里的笑声,觉得目下看来还处得不错。夕阳西斜时,他吩咐下人带谢晟去事先安排好的住处歇着,和婧还有点不舍。 于是玉引看见和婧冲谢晟挥挥手说:“阿晟哥哥明天见!” 谢晟笑意爽朗:“明天我陪你练字,纸我先替你裁好。” “……”等谢晟离开,她忍不住问和婧,“你方才叫他什么?” 和婧一下又不好意思起来,吐吐舌头,小脸红扑扑地望着她:“他让我这么叫的……” 当晚,夫妻俩自然拿此事当个笑话说了,玉引伏在枕头上边回想边笑得停不下来:“这俩处得还挺甜!哎我第一次听和婧这么叫别人哥哥……” 孟君淮看她这样觉得她比和婧还可乐,笑骂她说:“拿女儿的婚事寻开心,有你这么当母妃的吗?” “不!你不知道!”玉引捶床,“和婧之前羞得要死,这般一比太好玩了!” 孟君淮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板板脸:“用不着瞎羡慕,我也比你大,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玉引静了一瞬,厚着脸皮侧首看向他,字正腔圆,“君淮哥哥。” “……”他双颊一红,扯过被子遮住脸,“算了,太麻。” “哈哈哈哈哈!”玉引笑得更止不住了,孟君淮啧嘴一吸冷气把她圈住:“小尼姑你最近坏得厉害,可见忘了怎么一心向善了!过来念经!” 玉引:“……” 片刻后,玉引的“哈哈哈哈”变成了“啊啊啊啊”。 门外值夜的下人们相互递了个眼色,默契地一齐往后退。 . 四月末,在十五皇子的吉日定下来之前,京里咔嚓劈下来一件大事。 ——皇上把广信王办了。 据说是乾清宫直接下的旨,一点废话都没有,就把去年年末时到京的广信王逮了起来。罪名也亮得明明白白,擅离封地、欺君、大不敬,条条都是轻则削爵重则要命的大罪。 玉引听到这话时的头一个反应却是:“这么突然?这旨真是皇上下的吗?” 会不会又是魏玉林……? 孟君淮沉吟了片刻:“多半是的。魏玉林没理由发难广信王,这事……大概是父皇想昭示天下,皇威不可侵。” 如是,就是玉引那天的话起作用了。让父皇起疑细查了些什么,又或是仅仅激怒了他,总之让他有了动作。 “说起来,广信王进京到底是为什么?”玉引不解地回想着,又道,“在江南时你就说他确有异心,但他到京也有小半年了……什么也没干啊?” “他是有异心,但异心没那么大,就是想贪点蝇头小利。”孟君淮嗤声而笑,“说他冤也没错,可谁让他撞了上来?” 他说罢噤声,心下斟酌着,在这样的事上,“冤”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两个。 权力总是要昭示的,昭示明白才不会有人僭越冒犯,不论在位者是谁。 他要做的,是不让自己、不让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成为下一个被用于昭示权力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99章 端午 广信王入狱后,孟君淮打听了一下各方动向,还去谨亲王府走了一趟。回府之后,他告诉玉引说:“大哥心情不错。” 谨亲王心情好,就说明现在事情在往好的地方发展。更多的细则,谨亲王不主动说,他便也不好问。 玉引就松了口气,拍拍榻边让他坐,笑道:“一切平安便好。眼瞧着快端午了,今年不太热但也不算凉快,去清苑不去?” “随意吧,你想去就去,若你也觉得无所谓,就问问孩子们想不想去。”他这么说了,玉引觉得也好。而后他在她房里更了个衣、喝了盏茶,便又回前宅忙。 孟君淮走后,芮嬷嬷悄悄进来告诉玉引:“您家里给您来了信,除了夫人与您嫂嫂的,还有……上回那位小谢公子也谢了一封来,说是送给大郡主的。” 和婧兰婧都在去年封了爵,和婧的封号是“静宁”、兰婧的封号是一个“良”字,但在府里天天连着封号叫总归奇怪了些,于是平日里的称呼上便只是从“大小姐”、“二小姐”改成了“大郡主”、“二郡主”。 玉引听说谢晟给和婧写信,顿觉有些新奇。但见芮嬷嬷把信呈给她,她却又摆了手:“母亲和嫂嫂的给我,谢晟的直接拿给和婧去,我不看。” “这……”芮嬷嬷犹豫着,觉得有点不妥。 玉引摆摆手,没说其他,示意芮嬷嬷照办。 她只是觉得,谢晟与和婧一定都不希望她看这封信。不管他们是已经在“柔情蜜意”了还是仅仅闲话家常,那都是她们两个之间的事,这封信都是私密的东西。 再说那封信的封口还封着蜡印呢,和婧必然自己拆才会觉得更喜悦。 至于若信里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这她也并不担心。她不敢说对谢晟的品行了解十分,却很清楚谢家的家风。谢家的长辈对孩子们宽容是一回事,但若真有谁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那是决计不会轻饶了的。 所以那封信让和婧自己看就好。喜不喜欢谢晟、想不想嫁给他,也看她自己的意思。 玉引便没再多想这事儿,到了晚上一起用膳的时候,她问几个孩子想不想去清苑避暑,阿祚阿祐自然愉快地喊“想去!去玩!”,夕珍说都无所谓,近来功课紧,夕瑶则拽拽和婧问:“表姐去不去?”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偷觑向玉引:“母妃,我能去谢家过端午吗?” “谢家?”玉引微愣,旋即想到谢晟,却没直接说,只作平常状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去谢家?” “嗯……”和婧扭捏地鼓了鼓嘴,很为难道,“母妃我不能骗您,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和婧的声音越说越低,玉引一哂:“你直说就好啦,是不是阿晟哥哥邀请你去玩?” 和婧神色稍一紧,然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承认说是。 玉引觉得这事没问题,不过暂且没直接答应,跟她说晚些时候跟她父王商量商量。晚上,二人盥洗之后刚躺上榻,和婧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跑进屋后瞪了鞋子就上榻,往玉引身上一趴:“母妃!父王答应了吗!” 旁边的父王:“……?” “还没来得及说呢!”玉引笑坏,赶紧侧头跟孟君淮说,“阿晟邀她端午去谢家玩,你看成不成?” “去谢家?”孟君淮也微愣了一下,和婧就从玉引身上翻下去跑去缠他。 她一把将手里拿着的纸递到他面前:“父王您看,是真的!阿晟哥哥说端午带我一起插艾!” 玉引看见孟君淮分明一笑,转而又绷住了连,故意吊和婧:“咱府里也有艾草。” “阿晟哥哥还说教我射五毒!” “父王射箭也很准啊。”孟君淮淡淡,“你嫌不够热闹的话还可以叫府里的侍卫一起。” “阿晟哥哥还说要给我画额!” “嗤。”孟君淮不屑而笑,手指在她眉心一点,“父王哪年端午没帮你画额?用去别人家画?” “……”和婧小脸一垮,在孟君淮身上划手划脚地耍起赖来,“让我去嘛让我去嘛父王!我都好久没见到阿晟哥哥了!” 其实刚小半个月…… 孟君淮放下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去吧去吧,父王着人给你安排。” “谢谢父王!”和婧当即满足,干脆利落地翻下床,朝二人一福,蹦蹦跳跳地回房睡觉。 “真行。”孟君淮又摇摇头,“还没嫁出去呢,心就不在家里了。” 玉引听得直笑话他:“你嫉妒阿晟啊?” “我是她爹我嫉妒阿晟?!”孟君淮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哈哈哈哈!你这还不是嫉妒?”玉引笑着卧到他胸口,抬眼瞧瞧他,换了一副哄小孩的口吻,“哎呀,他们两个还都小呢,现下也就是个玩伴,绝不是那个要当夫妻的感觉。你别生气啊,乖!” “……”孟君淮挑眉看看她,“呵,但我们已然是夫妻了,乖。” 玉引:“……” 她为什么总在睡前多嘴! . 端午一早,府门一开,郡主仪仗齐备,和婧就欢天喜地地找谢晟玩去了。 同去的还有夕珍夕瑶,夕瑶是正好回家看看,夕珍家虽不在京里,但京中谢府毕竟也都是她的亲眷,自该多走动走动。 于是,正院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阿祚和阿祐泪眼婆娑地望着大门:想跟姐姐去玩…… 玉引看着他们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觉得好心疼,无奈也只能心疼心疼,并不能真让他们同去。 这两个小魔王太淘了,天天都是不上天入地誓不罢休的架势。平日读书时因为有先生压着,还能老实一会儿,一旦先生不在…… 呵呵,目前为止他们画过阿礼的书、撕过阿祺的字帖,还拿夕瑶的墨水刷过墙。和婧这个长姐倒是意外的有威严,很能唬得住她们,但到了谢家,和婧自己还要玩,哪有时间看着他们啊? 交给奶娘也没什么大用,玉引自己呢,又走不开——端午节府里还是要小庆一下的,她这个当主母的哪儿能不在? 于是玉引哄哄两个没精打采的小魔王:“别不高兴啊,一会儿吃粽子。大姐姐不在没关系,二姐姐一会儿来陪你们玩儿!” 阿祚双眼泪汪汪的:“我要大姐姐……” 阿祐不满地低头:“二姐姐不好玩……” 燕语阁里,乔良娣怎么看都觉得兰婧今儿情绪不对。 虽然最初来她这里是,兰婧也总是闷闷的吧,但后来处得久了,兰婧的性子便活泼了一些,很少像今天这样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怔了。 是以今天突然又如此,让乔氏有些担忧。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榻沿上,伸手揽住兰婧,兰婧回过头:“乔母妃。” “兰婧啊。”乔氏一笑,抬手摸摸她的额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若不舒服,乔母妃去跟你嫡母妃回个话,咱在屋里歇着,不过去了。” “没有!”兰婧立刻道,乔氏便又说:“那你是不是又想你母妃了?兰婧你听话啊……你父王不让你见她是为你好,等你大一点就懂了。” 兰婧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没有,我不想母妃。” 然后她就下了榻,主动拽着乔氏往外走,但可能是因为乔氏方才提了一句的关系,她心里的念头越涌越厉害。 乔母妃不知道,前天她在前宅念完书,回后宅的时候,在路上碰见母妃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扭头就发现身边的侍婢、奶娘都不见了,母妃拉着她的手跟她说“没别人在,母妃跟你说几句话”。 兰婧当时一下子就想哭。她都有大半年没见过母妃了,她好想母妃啊……她想跟母妃说她最近过得很好,嫡母妃跟乔母妃待她也好,让母妃不用担心。但是,母妃没等她说话,就叹气了气来。 母妃问她说:“你父王近来让你姐姐去前头见过谢家的公子,可让你也见过?” 兰婧摇摇头,懵懂道:“没有。奶娘说那是给姐姐挑夫君,说我还小……过几年就到我了。” “唉,你是还小。”何氏略显苦涩地又一叹,“这些话,母妃本也不该现下同你说,但是现在见你实在不容易,今天这些话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 兰婧有点紧张,重重点头,乖乖听母妃说。 何氏语重心长:“你要记得,你的出身不如你姐姐,母妃也……不像你嫡母妃一样受你父王喜欢。所以有些事,只怕要你自己努力。比如这夫君的事吧,你父王肯从谢家为你姐姐挑人,那便是上了心的,但到时轮到你……你父王未必有这份心,你要自己争气,让你父王觉得你懂事,知道吗?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要记得!” 母妃这样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兰婧都劳劳地记住了,但是她只听懂了一半。 可虽然只懂了一半,她还是因此闷闷不乐起来。因为母妃说这话时的口气听上去实在太沉重了,让她觉得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而且她觉得母妃过得不开心。 母妃的话里,关乎夫君的部分,是她还不太明白的。她能听明白的,是母妃说要让父王觉得她懂事! 之前母妃还叮嘱过她,不能惹嫡母妃生气,要让嫡母妃喜欢她。 兰婧一语不发地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到了正院门前。迈过正院的门槛,看到父王和嫡母妃的刹那,她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 一家子一直在正院中小聚到傍晚,尤氏没到,但着人送了阿礼阿祺来,孩子们玩得颇为高兴。 用过晚膳后几个还没尽兴的孩子又跑到院子里继续玩闹,喊了府中护卫进来射五毒。玉引不方便见这些护卫,叮嘱下人说招呼好孩子别被弓箭误伤后便回到了屋里。过了片刻,抬头就见孟君淮也进了屋。 他拎着一个陶瓷小酒壶,壶上还冒着热气,显是刚温好的酒。 玉引赶紧去取酒盅,他快走了几步将酒壶放到桌上,一吹手指:“好烫。” “干什么亲自拿?”玉引笑着将酒盅也搁下,他看看几扇紧闭的窗户说:“开着窗户多好,凉快一些,还能看看他们射箭。” 玉引啧啧嘴:“不合适,让孩子们玩吧。” 其实看看他们射五毒确实挺有趣儿的,不过她的身份毕竟在这儿放着嘛,她觉得没外人时胡来一下还行,有外人时还是要端着点王妃的身份的! 孟君淮倒了杯酒,端着酒杯走过去伸手一推窗:“有什么不合适的?咱自己府里的护卫若敢出去说闲话,我替你收拾。” 玉引:“……” 好吧也行。 玉引捧着酒盅愉快地蹭到罗汉床上,靠着枕头往外看,看了会儿,她皱皱眉:“你看兰婧。” 孟君淮“嗯?”了一声,也到窗边去看。 眼下刚射完一轮五毒,下人们去拔箭,兰婧则抱着盛箭的木桶跟着他们,帮他们装箭。 “怎么让她干这个呢?”玉引蹙着眉头,说着就要出去管一管,孟君淮则道:“我刚才说过了,但她自己说想帮忙,由着她去吧。” “兰婧这性子……”玉引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如果现下是和婧在院子里这样帮忙,她不会不高兴,因为和婧若说“自己想帮忙”,那便一定是她自己的想法,她会玩得很高兴,玉引就乐得由着她来。 可兰婧不一样,从方才在餐桌上照顾弟弟们,到现在帮着收拾箭矢,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虽说是她自己想做,但又能看出她并不是很情愿。 玉引觉得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并不是遂着自己的心思在做事,她只是在做她心里觉得“应该这样”的事。 何氏也是如此,但问题在于,何氏许多时候觉得“应该这样”的事……都并不应该。 玉引想到何氏便觉得有些窝火,大概又因近来在操心和婧嫁人的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兰婧日后这般嫁人,是会在夫家受欺负的。 “兰婧这样不行。”她看着孟君淮,口气无比生硬,“看来单靠一个乔氏不够,还得想别的法子养她的性子。她日后也是要嫁进官宦世家里做主母的人,到时候压不住阵早晚得吃大亏。” 孟君淮沉吟着,却见玉引将酒盅一放,二话不说就下了榻。 作者有话要说: →_→说想看和婧和谢晟谈恋爱的你们够了…… ☆、第100章 几 玉引到卧房门口叫来在外候着的赵成瑞,让他去燕语苑跟乔氏回个话,说兰婧今晚不回去了,在正院睡。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让乔良娣别乱想,她没做错什么,是我想陪陪兰婧。日后每一旬让兰婧来我这儿住一晚,平日还由她带。” 她说完后折回房,一时没缓过劲儿,脸仍还冷着。孟君淮迎过去一揽她:“让你费心了。” 玉引缓了口气:“应该的。你忙着朝中的事,孩子们便交给我。兰婧这样……”她越想越觉得忧心,也只能道,“我慢慢教她,来我这里时和婧也会陪她,应该会好起来的。” 话音刚落,芮嬷嬷就领着兰婧进了屋。 芮嬷嬷先禀了个事,说谢府那边问可否把大郡主留下住一晚?道是大郡主玩得有些累了,家里人也都喜欢她,就想留她住一住。 玉引看向孟君淮,孟君淮点头拿了主意:“住着吧。你让琥珀和凝脂过去伺候,别给人家添麻烦。” 芮嬷嬷躬身应了声“是”,别有意味地牵引着玉引的视线往兰婧身上一睇,就垂眸退了出去。 玉引怔了怔,蹲身向兰婧招手:“兰婧,是不是困了?来吧,母妃哄你睡觉。” 兰婧怯怯地望了望她,又望望父亲,走近了两步,小心道:“母妃,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乔母妃做错了什么吗?” 玉引一滞,抬头再看看孟君淮,果见他神色沉郁。 她笑了笑:“你没做错什么呀,你乔母妃也没做错什么。是你父王想你啦,所以晚上跟父王母妃睡,好不好?” 兰婧紧绷的小脸分明一松,这才有了笑容,点头说好! 是以玉引便将就寝的事宜吩咐了下去。结果这么一留兰婧,她愈发清楚地看见兰婧真的特别“懂事”。 她沐浴之前坐在妆台前解发髻,兰婧会在旁边帮她接珠钗首饰、帮她递梳子,低眉顺眼的样子乖得让人心疼。 ——就算是和婧都没做过这样的事。玉引梳头的时候,和婧大多数时候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偶尔会心血来潮地跑过来帮她挑挑用哪套珠钗好,还经常为了看得更清楚而根本不打商量就爬到她膝头去看,完全没有什么所谓的“规矩”可言。 小孩子不就该是这样吗?尤其又是母女关系放在这儿,她一点都不希望和婧在她面前过得小心翼翼。 玉引越是深想这个就越可怜兰婧,她闷闷地洗了个澡,回到房里一瞧,见兰婧已经睡了。 孟君淮把她搁在了床榻最内侧,玉引进来的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玉引便连脚步也放轻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指指兰婧轻道:“让她睡中间啊?” “她睡里面,我睡中间。”孟君淮一哂,“你们两个睡觉都不老实,挨着睡别打起来。” “……”玉引对于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不老实的事感到十分羞愧,她避开他的视线看看兰婧,又一喟,“我本来想今儿个和婧回来能陪陪她的,结果和婧还不回来了。” “没事,此事原也不是一晚就能解决的。”他轻叹,“你也别让和婧刻意做什么,自然些好。再说和婧那边……我瞧她近来本身也心事不少。” . 谢府,“近来心事不少”的和婧正在廊下紧张地看着一群男孩子射五毒。 谢晟的射艺学得不错,射得比其他几个都准,这让她特别开心。 但她也说不准为什么这样开心,总之……总之就是看他射准了,她就特别兴奋,觉得好像是自己赢了似的,满心都是喜悦。 谢晟偶尔一回头,就总能看到廊下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的。他抿着笑瞄准,又一箭射出去后便放下弓,向同伴道:“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都是谢家教出来的孩子,谁也不傻。旁的几人旋即会意,其中一个笑道:“你去吧,祖母方才说让你明天一道送郡主回去,早上不必向她问安了。” “哎,知道了。”谢晟应下,便转身走向廊下,还有几步远时就看着和婧笑出来,“一刻也不歇,你不累吗?” “不累!”和婧从廊下跑出去,跑到他面前仰起头,“不继续射箭了吗?” 谢晟一哂:“不了,你要回去睡觉了。” 和婧明眸望着他:“我不困,我还想看你射箭!” “想看射箭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看。”谢晟蹲身一刮她鼻子,“今天先回去睡觉,我也要早点歇着,明天我还要送你回家呢。” “哦……”和婧撇撇嘴,小手一伸,“那哥哥送我回去!” “哈哈。”谢晟笑着转过身又再度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和婧惊喜坏了,愉快地趴到他背上…… 然后把谢晟累了个半死。 和婧是被玉引的母亲邱氏留下的,自也睡在邱氏那里。邱氏的住处离箭场不近,谢晟又只比和婧大四岁,到半路时他就已觉得累了。但他又不肯在和婧面前丢人,死咬着牙硬熬到邱氏那儿,进了屋他把和婧一放下,邱氏就看见他一额头的汗。 “哎,你怎么还背上她了?”邱氏哭笑不得,赶紧着人湿了块帕子给他,“快擦擦,喝碗酸梅汤。大热天的,你怎的做事也没个数!” 邱氏算起来是谢晟的堂祖母,被她数落,谢晟也只能听着。和婧有凝脂服侍着也洗了脸,刚擦干净脸上的水就道:“外祖母别生气,是我要哥哥背我的!” “……”邱氏一下子噎了话,她又一贯喜欢和婧,目光在二人间一荡便笑出来,“你这就为他说话了?不怕你父王母妃听了伤心?” “父王母妃为什么要伤心?”和婧歪着头十分不解,“是父王母妃让我……让我嫁给阿晟哥哥的呀!” 她童言无忌地一说,旁边正喝酸梅汤的谢晟蓦地呛了水。 “好了好了。”邱氏又赶忙帮谢晟拍着背顺气儿,她一觑和婧,“你母妃还说你时常不好意思,让我多照应些,你到底哪儿不好意思了?” 和婧扁了扁嘴。 她刚开始确实是不好意思来着,觉得“见夫君”什么的怪怪的。但是后来,她挺喜欢阿晟哥哥了呀,再说本来就是父王母妃让她嫁给他,这个是实话呀?这个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呀? 然后她看到被呛住的阿晟哥哥在缓过气儿来之后,脸还是胀得通红。 “我先……回去了。”阿晟不好意思地看看她又看看邱氏,向邱氏一揖,“祖母早些歇息。” . 乾清宫里因为端午节的关系,也比平日添了些热闹的气氛。 一碟小粽子放在榻边的桌子上,皇帝醒来后静了一会儿看见它,颇有兴致地说要尝一个。 魏玉林赶忙亲自上前伺候。他躬着身剥粽子,边剥边笑说:“这粽子您一准儿喜欢,里头用的蜜枣是善郡王府上送来的,下奴瞧过,个个都看着就漂亮。” 皇帝“嗯”了一声没多说话,魏玉林心里微紧,继而识趣儿地适可而止。 他多少觉出来了,广信王的事,在皇帝心里存了个疑影儿。 其实那事空穴来风,跟他真没什么关系。可问题在于,那话是从逸郡王妃嘴里说出来的,逸郡王妃是谢家人。 而且,那日谢家命妇们气势汹汹的进宫问安,后来也给他惹起了不少麻烦。 魏玉林一直知道,京里看东西两厂不顺眼的多了去了,只是惧于他东厂的势力隐而不发。他从前也不怕这种不顺眼,因为整个朝上都难有人势力比他们更大。 但现下,谢家意味着另一种势力。他们一挑头,底下立刻就有了人应和。 没有人会傻到认为命妇们来觐见就只是妇人家的意思、和家中主事的男人没关系,魏玉林当时就有所警醒,立刻派了手底下的人去严郡王府总动,想探探虚实,看看谢家这回的意思有多硬。 严郡王妃是逸郡王妃的远房堂妹,那日也在入宫觐见之列,魏玉林对她有点印象,是个才十七八岁的姑娘。 结果手下人从严郡王府回来后禀话说,这位王妃坐得端端正正的,四平八稳地告诉他说:“公公到底想问什么呢?我走着一道,是随我娘家人去的,自是听我娘家的意思。而能从严郡王府走这一趟,便是我们家爷觉得这事没错,公公究竟有什么不懂的呢?” 话里话外,根本没有退缩,而且毫无惧色地让他们知道,谢家就是打算将京里的宗亲们都推一把、都拧在一起,一致对付他们。 魏玉林觉得,有些事该抓紧些定下来了。 他剥完了手上的这枚粽子,转交给身边的小宦官伺候皇上吃,自己向旁退了半步,欠身道:“皇上,近来有几封折子……递折子的几位大人嘱咐下奴说,在您精神头好的时候务必请您看看,下奴想着估计是紧要事,您瞧……” 皇帝品着粽子里的蜜枣,觉得太甜便皱了眉。听言,他想了想:“拿来看看吧。” . 翌日一早,玉引和孟君淮正用着膳,和婧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母妃!我回来啦!” 她跑进屋才见孟君淮跟兰婧也在,嘻嘻笑着一福身:“父王。” “还当你要再住几天才回来呢。”孟君淮道,玉引觉得他话里一股醋味便侧首一瞪,招手让和婧坐:“来用早膳,跟母妃说说玩什么好玩的了?” “我吃过啦!”和婧脆生生道,她说完,谢晟稳步进了屋。 谢晟端正一揖:“殿下、王妃。” “阿晟啊……”玉引边笑边嗔怪和婧,“阿晟哥哥送你回来,你怎么把他甩在后头?” 和婧立刻嘴甜了一句:“我想父王母妃了啊!” 孟君淮鼻中一声轻哼,玉引一碰他胳膊,动口型说:干什么啊? 孟君淮低头喝了口粥,而后放下碗微笑看谢晟:“阿晟来得正好,我问问你功课。” 谢晟:“……” 玉引忍着笑对他这种别扭无言以对,侧身将和婧揽到面前,继续问她昨天在谢府都见了什么人?都玩什么了?玩得高不高兴? 和婧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记住的人挨个数了一遍,又把玩过的东西全说了一遍,告诉玉引说玩得特别高兴,着重夸了谢晟射箭特别准!特别好看!她特别喜欢! 她说到这儿,孟君淮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一划,玉引莫名感觉到一股杀气。 孟君淮再度笑看向谢晟:“上回说的《汉书·外戚传》,你当时刚读,现在读完了吗?” “读完了……”谢晟被他盯得后脊发凉。 孟君淮满意点头:“嗯,背一遍我听听。” 谢晟:????? 玉引都气笑了!这种书读着素来是解其意、知其精华便可,有些著名篇目或许要背一背,可没听过背全文的。 谢晟瞠目结舌中面色发白:“殿下……” 孟君淮喝了口茶:“那抄十遍。” “君淮……”玉引摒着笑忙要劝他,孟君淮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拂袖离去。 屋里,方才还一副温润公子模样的谢晟整个人都傻了,无助地看看孟君淮的背影,又看向玉引:“姑母,这、这抄十遍……” 十遍得几十万字啊?! 玉引心疼他,但也不好直接说没事啊你不用抄来拆孟君淮的台,只得铁石心肠地正正色:“为你好。你先抄着,我帮你说说情,看能不能少抄几遍。” “谢姑母……”谢晟一边道谢一边心里打鼓,他心说这么下去,该不会《汉书》的每一篇都让他背下来吧?这是要让他当书库啊…… 屋外,孟君淮运着气走出院门,看见杨恩禄在外面焦虑地踱了个来回。 “杨恩禄。”他叫住人,皱眉,“怎么了?” 杨恩禄终于等到了人,松了口气,立刻上前禀道:“出了点事,谨亲王府那边着人传了信过来……说皇上昨夜下旨杖责了几位大人,还说善亲王给送的蜜枣太甜,要他闭门思过。” 因为蜜枣太甜罚善亲王闭门思过?这一听就有别的事。 孟君淮目光微凛:“杖责是因为什么?” “因为……”杨恩禄低下头去,“几位大人提了立储。” 作者有话要说:  ——在每个学生的童年里,都有一句噩梦般的话: 背!诵!并!默!写!全!文! 然而, 谢晟在这方面惨得登峰造极了, 被罚抄的东西那么长,还是未来岳父罚的。 都是娃娃亲的锅。 还是晚婚晚育好啊【严肃脸】 #谢晟:啊啊啊啊啊啊不带这样的!明明是他先提的婚事啊!# #和婧:不抄完你就不能娶我了,抄不抄?# #谢晟:……!我今晚就交作业!你等着!# ☆、第101章 惊变 京里一座不大但讲究的宅子里,魏玉林有些焦躁地踱着步子。 他没穿在宫里当值时的官服,换了一身日常居家的常服,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和高深,就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但身边的小宦官依旧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候着,踱了好几个来回后,魏玉林停下脚,重重地一叹。 这么下去,可真不是个事儿啊! 皇上明摆着对他起了疑了,不过还好,暂时还只是疑影而已,若皇上当真觉得他不可用了,随时随地能让他人头落地,他也就用不着在这儿烦心了。 但他最好尽快将此事解决掉,若不然,早晚有他人头落地的时候。 魏玉林想着,又踱了一个来回。 这事不好办,从今晚皇上的激烈反应便可知道,他因为疑心而生了防心。魏玉林原本想的,是让一众大臣挑头出来提立储事宜,他再在皇帝耳边推波助澜一把,让善亲王顺利地坐上储君的位子,他便可松口气儿。但皇上今晚的反应让他觉得,此时再提立储怕是难了,皇上不会听。 皇上不会听,他又不敢再多等,这可怎么办? 若皇上不立储便驾崩,皇位准定要落到嫡出的谨亲王手里。倒是莫说他们这些个宦官,就是善亲王,只怕都没个好果子吃。 魏玉林在窗前静立了须臾,招招手,叫旁边的小宦官:“你,过来。” 小宦官躬着身上了前,魏玉林好似又矛盾了一阵,终是从袖中取出了一页纸笺交给他:“西厂的高公公认识吧?去,把这个给他送去,别出岔子,不然要你的命。” “哎……不敢。”小宦官一边应着,一边觉得后脊上沁了一层的凉汗。他小心地将魏玉林递过来的信封放进衣襟,利落地出了门,径直向西折去。 院内西厢房的屋顶上,几个如雕塑般静伏的人影静悄悄地隐去了踪影。 几人绕到北边空荡的小街上,看到街角静等的人,停住脚,一抱拳:“大人。”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魏宅院中映出来的暖黄光火打在他脸上,但他脸上的一股寒气并未因此画开。 “魏玉林派了个人出来,往西边去了,好像是给西厂的阉党送信。”方才在房上盯梢的锦衣卫抱拳道,“要不要去抓来问话?” 谢继清单手扶着腰间的佩刀,思忖了一会儿:“不用了,这几日辛苦你们,回去歇着吧,此事我来办。” 几人没有多言,应了声“是”便迅速地告了退。谢继清在黑暗中的这一小片光火里静了一会儿,翻身上马向西追去。 片刻后,马儿的嘶鸣划过夜晚的寂静,年轻宦官外强中干的喊声有些尖细:“谁!敢劫你爷爷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再喊,我不要你的命,魏玉林也会要你的命。”稳步下马的人一步步走近他,月光下映照出的飞鱼绣纹让他一阵窒息。 谢继清伸出手:“信给我看看,就没你的事了。若你自己说出去,没人能救得了你。” 那宦官恐惧地吞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将那封信摸出来,边递过去边发抖道:“大大大……大人!这上面有蜡封啊您瞧……” “我知道魏玉林没少跟你们说锦衣卫无用。”谢继清边拆信边淡睃了他一眼,“但我们还没无用到连个蜡封都贴不回去。” . 逸郡王府。 端午刚过两日,京里就分外地寂静了下去,府里也一样。谢玉引听过孟君淮的交代后,就跟后宅众人都打了招呼,让他们少出门、少走动,各府间的交际都要往后推一推,宦官们尤其不许在这时候出去呼朋唤友花天酒地。 玉引还特地跟和婧说:“你最近不能见阿晟哥哥了哦,也不能让阿晟哥哥过来。” 和婧很乖,重重地点头说:“我知道,父王说有大事情,我不给父王捣乱!” 再说,阿晟哥哥还被父王罚抄书了呢,好惨!不过和婧觉得,他当然要好好读书呀,就并没有替他说话。 玉引知道和婧是怎么想后就特别想笑,她心里暗暗想,你父王这哪儿是为阿晟哥哥好所以罚他抄书啊……他这是实实在在地想拿阿晟泄愤啊! 不过还好,在她跟孟君淮提了一嘴谢晟抄书的事之后,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就改了口:“让人带话过去,抄一遍就行了,让他日后好好读书。” 玉引立刻着人去传话,又从榻上蹭下来,把自己刚吃了两口的酒酿圆子捧起来,舀起一勺喂给他吃,嗔怪道:“你干什么总跟阿晟较劲啊?我看这孩子挺好,再说,给和婧挑夫家,不也是你最先拿的主意?” “这孩子是挺好,也是我最先拿的主意。”孟君淮一喟,坐到罗汉床上,“我就是一想和婧嫁人的事心里就别扭,感觉她昨天才那么大点,明天就要住到夫家去了。” “哎……哪有那么快!她现在才九岁!”玉引笑着又塞了他一口圆子,“王府里的姑娘留到十七八不都很正常吗?我觉得咱还可以留到她二十。” 孟君淮撇撇嘴,也知道可以留到她二十。可是这么一想吧……他更觉得和婧这会儿心就飞了让他特别伤心! 才见了谢晟几面心就飞了?小没良心的! 他这么想着就忍不住跟玉引埋怨,玉引笑坏了。她也不劝他,就让人喊和婧来,让他直接跟和婧埋怨。 结果和婧一进屋,他就没词了,一脸慈父相地陪着和婧玩了起来,玉引挑挑眉:出息!你就会欺负女婿! 一家子便轻松地在一起待了一下午,其间还给阿祚阿祐拉了一场架。傍晚时一道用了膳,饭后让孩子们各回各屋,孟君淮又取了几封信来,坐到床上看。 “最近事情很多?”玉引也坐到床上,伸手指了指,示意珊瑚搬个榻桌来让他放信。 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都出去,不是退出堂屋,是退出正院。 “怎么了?”玉引被他弄得紧张,他将几封信全推给她:“魏玉林可能想弑君矫诏。” “什么?!”玉引浑身一震恶寒,滞了良久还在发蒙,“确信……?” “八成是。”孟君淮一喟,她翻身就下榻冲向书案。 他一愣:“你干什么?” “写信给哥哥啊!”玉引急急忙忙地要铺纸研墨,“这事能等吗?得有人救驾啊!” “玉引。”孟君淮也下了榻,上前握住他的手:“大哥不让我们管。近来他知会各府不可互相走动也是因此,他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这么大的事,若只靠他一人……”玉引黛眉浅蹙,怔怔地望着他,“一旦败了,我们是要一起败的。” “我知道,但你听我说。”孟君淮显得格外冷静,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道,“正因大哥败了我们便是一起败,我们才要听他的。我们知道的情况太少,贸然出手极易添乱。” “可是……”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如果我们坐以待毙……” “我们不坐以待毙。”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最多再有五天,京里一定会有动静。到时只要风声不对,你们就带着孩子先出去避一避。母妃的娘家在济南,我打好招呼了,若是大劫大难他们护不了你,但若只是一时动荡,你去那儿待着比在京里安全。” “可是……”玉引脑中有些空,俄而不安道,“你不去?万一出事,你比我们都……” “只是保险起见才让你去,但应该不会出事,不必担心我。”他的口气倏然轻快起来,显然轻快得刻意,“你不用担心我,等着我派人接你回来就行了。” 玉引知道他这只是在安慰她,可是她想了又想,也说不出劝他一起走到话。 这一边,是他的妻儿没错,但另一边,则是他的父兄。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取舍可言,他能做的只是保证一方的平安,然后自己为另一边去拼杀。 “那……那我明天就让两位侧妃着手准备。”玉引低下头,默了会儿又说,“让苏氏和乔氏也一起吧,和婧兰婧都喜欢她们。” “你看着安排。”他一笑,“交给你安排我放心,你也让我放心便是了。” . 善亲王府,孟君泓在送走魏玉林后只觉冷得像是置身冰窖。他不让人进来,也没说一句话,只静静地坐在那儿,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 魏玉林说……他马上就要登基了。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除却他要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以外的另一层是……父皇要驾崩了。 孟君泓当时就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懂医术,不知道父皇的病有没有那么严重,但他只是觉得,近来父皇的精神头似乎都还可以,至少没有病重到让身边人能预料出他还有多少时日。 魏玉林这是要弑君…… 他打了个寒噤,茫然地向魏玉林道:“公公这是要我不孝……” 可魏玉林很平和地告诉他:“殿下听下奴一言。此中并无甚不孝之说,皇上病重已久,纵不是即刻便要西去,也不过这一年两年的事了,并无太大差异。而殿下您又甚合圣意,如此这般,那位子横竖都是殿下的,下奴不过是帮殿下早一些坐上去而已。” 他如鲠在喉地想要争辩,可魏玉林又说:“殿下您想想,自皇上生病之日起,也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里,一直不问朝政,而殿下您正值年少有为之时,此时承继大统,不止是为您自己,也是为了天下社稷。” 孟君泓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他也知道自己想谋求那个位子,一直以来都只是为了自己。 再则,他真的没想过弑君弑父。 但最终,魏玉林说服了他。 魏玉林说过了软话便来了应的,他告诉他说,此时于他而言不过是两条路,一是假作不知此事,等着他们将事情办妥,然后安安心心地登上那个位子;另一个,则是去告发此事,那他魏玉林若死了,也保证让他活不了。他会让皇上认为他这个皇十子是与他们一伙的,只是因为出了分歧才去告发,让皇上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一人之上或者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魏玉林要他抉择。 而他做不出其他选择来。 他只能点头答应。 .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天气好像突然热得快了。 太阳炙烤着大地,仿佛有意将一切都加加温,让一切人和事都无法再故作冷静,那股暗潮也在高温中愈涌愈烈。 谨亲王府,孟君涯静听着宦官禀话,一语不发。 底下跪着的宦官在这股安静中冒了一头的冷汗,还是不得不定住神继续说:“齐郡王阖府去了江南;浦郡王说王妃病了,从东边寻了个神医,将王妃送去看病了,几位郡主和小公子都陪着;逸郡王那边说是王妃想向定妃娘娘的娘家尽尽孝,是以王妃连带两位侧妃、两位妾室和府里的公子郡主们都去了济南,今天天不亮启的程……” 那宦官说得都气虚,觉得自己说完之后,王爷准得让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他还觉得,各位殿下也是真不够意思。平日里说起来都是亲兄弟,眼下大事当头,一个个全跑了? 不料,谨亲王听完后只是一笑:“好。” 宦官:“……?” 谨亲王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出京的那些,你派人追上去说一声,让他们近两日加紧赶路,能离京城更远些便更远些。” “是……”宦官迟疑着应下。 “我那些还在京中的弟弟……也让人送信去,就说多谢他们留下,让他们把近三年与谨亲王府的书信往来都烧了吧。我若败了,罪名我自己担,与他们无关。” “……爷。”底下的宦官磕了个头,终于大着胆子直起身,“您、您真的要……” “快去。”谨亲王眸光一厉,不由分说。 逼宫篡位,这是大不孝的事情,先前的三十余年,他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做出这种万人唾骂的事。 但是,眼看着君父丧命和逼宫篡位谁更不孝? 说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话说 #玩家【魏玉林】【孟君涯】已进入备战状态# #完成度:50%# ☆、第102章 逼宫 一行人到济南的时候,天正热得厉害。定妃的母族先一步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住的是当地知名的乡绅金家的宅子,里里外外都明显重新拾掇了一遍,看上去比王府也差不了多少。 几个孩子都累了,安顿下来后,乔氏便与玉引一起哄阿祚阿祐休息。环顾着四周,乔氏有些忧心道:“这宅子瞧着不像别院,那是他们自家人住到别处去了?咱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感觉跟抢了旁人的住处似的。” 玉引一哂:“这你不用担心,皇亲国戚下榻,搁到寻常人家,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 慢说皇亲国戚,就是谢家这样对皇亲国戚根本见惯不怪的世家,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些讲究的。谢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方亭子,家中的小孩子概不让进,大些懂事了才允许到里面小歇喝茶,原因便是当今圣上从前到谢家时,曾与她的几位叔伯长辈在亭中吟诗作对,从此那方亭子就成了个“圣地”。 玉引儿时对此不解过,她问母亲说:“为什么要这样?皇上才不会管我们去没去那个亭子里呢。” 母亲便说:“那你不念经,佛祖也不会管你呀。” 她仰着头反驳:“佛祖会,佛祖什么都看得到!但皇上看不到啊?皇上住在皇宫里,不知道咱们家里的事情!” 她这么说,逼得母亲不得不换个思路跟她解释。母亲就告诉她:“皇上是天子,他有福气,他待过的地方也会留下福气。所以我们想把那份福气保住,不能让小孩子玩玩闹闹的破了福,这样,家里才能长盛不衰。” 这番话,玉引当时信了。加上家里确实一直繁荣昌盛,她觉得和家中对天子的尊敬有些关系。于是她一度对那方亭子十分敬畏,有时逢年过节回家她还会抄一卷经敬到亭子那里,就是希望上天、天子可以保佑谢家。 但那其实也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下突然再想起,她突然觉得可悲可笑。 可悲可笑的不是谢家,而是“天子有福”的说法。 她想,如若当今圣上真的那样有福,朝堂上怎会闹到当下的地步?奸宦当道,龙子凤孙反受欺辱,这是在寻常人家都会觉得不幸的事情,何况皇家? 玉引摇了摇头,将这思绪拨开,叫来赵成瑞,吩咐他挑些首饰之类的东西给这金家的女眷送去,算多谢他家出借宅子。而后又叫来珊瑚,道:“备纸笔,我给王爷写封信。” 结果大抵是因为心事太重的缘故,这封信她写得十分的长。不知不觉就说了好多闲话,什么在路上遇着一只母猫在车下生小猫啊,经过小村庄时看到村民特别新鲜地要上前围观、又因护卫太多而不敢凑近啊等等,全都告诉了他。 写完之后她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这写得算怎么回事?丢死人了。 于是她又换了张纸来重写,写了句“已达济南,皆安,勿念”之后停住笔,觉得这样言简意赅最好,他现下兴许很忙,最好不要给他增添额外的东西让他读……但看看旁边那两页,她又特别想也递给他。 踌躇了半晌之后,玉引拿了两个信封装它们。交给信使时,她拿着只写了一句话的那封,交待说这个是急信,一定要王爷当场拆开看,然后又把另一封给他,跟他说这个不急,让王爷闲下来再看。 而后她舒了口气折回卧房,抬头就见阿祚阿祐又抽风了…… 这兄弟俩自己摞成了一摞,阿祚在下面,阿祐在底下,然后还压在乔良娣身上,咯咯傻笑得十分开心! “你们俩!下来!”玉引板着脸过去一把先将阿祐抱下来,斥他们说,“不许欺负乔良娣!没大没小的!” “王妃息怒。”乔氏抱着阿祚坐起来,噙笑说,“王妃,这些日子在济南……妾身帮王妃带两个小公子行不行?” “你不嫌累啊?”玉引也笑起来,抱着阿祐坐到她身边道,“兰婧也还小呢,你带她也辛苦你。平日你要来跟这两个玩玩都随你的意,别太由着他们闹,他们闹起来没数。” “……王妃。”乔氏瞧着有点怯怯的,踟蹰了会儿,才说,“何侧妃在路上……跟妾身说了好久心事,妾身想,咱在济南也没多久,王爷也不在……能不能让何侧妃陪陪兰婧?” “不行。”玉引面色骤沉。 她蹙眉睇了乔氏良久,还是说了句不客气的话来告诫她:“谁许你动欺瞒王爷的念头的?你觉得我让你带兰婧只是为了做给王爷看的?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王妃……”乔氏面色煞白,再不敢多提这事,放下阿祚扑通跪下,“王妃恕罪,妾身一时糊涂……” 玉引不再看她:“自己去跟芮嬷嬷说这事去,她说怎么办便怎么办,我不多说你了。” 芮嬷嬷…… 乔氏想起刚入府那会儿挨板子的事,一下子被这三个字吓哭了。她又求了玉引几句,玉引冷着脸始终没理她,她最终也只好磕个头告退,悔不当初地找芮嬷嬷领罚去。 . 京里,孟君淮向谨亲王打听了几次具体的安排,愣是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他们一众兄弟都觉得谨亲王府的口风也太严了,半点风声都不露,再亲近的关系都只能傻等着。 孟君淮有点心焦,他觉得大哥不该这样,再有怎样的大事也该兄弟们一起分担。同时,一股愈演愈烈的不安在他心中日渐漫开…… 他觉得,大哥这番安排,可能是什么孤注一掷的安排。 大哥是怕牵连他们,所以有意绕着他们的? 孟君淮觉得或许该是这样。因为这些日子他连谢继清都见不着了,几次差人去请,谢继清都推说谨亲王传他有事。 ——但怎么可能回回他一找他,大哥就恰好传他有事?这明白着是大哥授意让他以此为由推脱,故意的。 直至七月末时,才突然有了动静。 这天是个阴天,乌云压得很低,孟君淮也没出门,就听说街上巡逻的官兵多了,还有锦衣卫亲自出来盘查。 但这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脚下是京城,锦衣卫从前也经常出来巡街。 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府里的大宦官杨恩禄屁滚尿流地就冲进来了:“爷!爷!不好了爷!” “爷……”杨恩禄面前定住气,脸上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打了会儿哆嗦才又说出下一句话:“锦、锦衣卫……突然纠集在一起,朝皇宫去了!” “什么?!”孟君淮拍案而起,定了定神,“谁的命令?” “不、不知道啊……”杨恩禄那张脸皱得都快哭了似的,“下奴没打听出来,就、就听说领头的好像有谢大人……现下已有几位殿下带着府中护军往宫里赶了,您瞧您是不是也……” 孟君淮眸色一凛:“点二百人跟我走,另差人让谢继清速给我回话!” 他说着拂袖离去,因摸不清情状,心里乱得像在打鼓。 若说谢家谋反,他是不信的;可若不是谢家谋反,那就是大哥的意思。 大哥趁夜逼宫……? 这他同样不太信。 紫禁城,端门外已陷入一片混乱。 门口的宦官都吓晕过去好几个了,几个住得近的皇子先一步赶了过来,在锦衣卫到达宫门口之前将自己的人布了开来。 谢继清带人到门口时,就听一人断喝:“谁给你的胆子擅入皇城!拿父皇首领来!!” 骑在马上的谢继清左手一抬,身后排列整齐的锦衣卫应声止步。 “平郡王殿下、浦郡王殿下、十二殿下。”谢继清目光清淡地扫过三人,颔首,“在下奉谨亲王之命而来,还请三位殿下让步。” “大哥?”三人蹙起眉头相视一望,显有些动摇。平郡王很快又道,“皇长兄让你办此事不可能无凭无据,你拿皇长兄手令来!” 谢继清并不意外地一哂,翻身下了马:“谨亲王殿下正在宫中,手令一会儿会传出来,三位殿下若不介意,我们便一道等。” “……”三人微滞,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乾清宫,谨亲王与皇帝的棋局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他的棋艺向来不差,但一向是温缓灭敌,今日却连自己都能感觉到棋路上多了杀气,目下已显然是父皇落了下风。 谨亲王抬眸看了看,皇帝仿佛精神仍好,心情也不错。 “父皇。”他暂且搁下了手里的棋子,笑说,“这是不是快到您服药的时辰了?” 皇帝看了眼窗外天色,也笑着:“都这么晚了?该是要服药了。” 他说着挥手示意魏玉林去端药,魏玉林亲自去端了来,毕恭毕敬地奉给他:“皇上……” 皇帝正要接,谨亲王忽地伸手,先他一步将药碗接在了手里。 他轻松地笑着:“这药看着还烫呢,儿臣帮您吹吹。” “烫就先搁着,一会儿再喝,不用你吹。”皇帝看着兴致颇高,说罢就又拿起棋子,“来来来,咱把这棋下完。朕都有日子没见你了。” 他话音落下,却不见谨亲王应话。 皇帝执着棋子再度看向他,只见他一手执着药碗,视线完全落在那药汁里。 “父皇是有日子没见儿臣了,但不是儿臣不来觐见,想来也不是父皇不肯见,而是……”他冷漠地看向魏玉林,“是魏公公拦着不禀。” 皇帝一怔,魏玉林显然一悚。 谨亲王平淡而笑,端着药碗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魏玉林跟前:“你拦着我不让我见父皇,有多久了?怎么也有一两年了吧。今天突然说父皇要见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殿下说笑、殿下说笑。”魏玉林赔着笑,擦了把冷汗。 “怕是别有隐情吧。”谨亲王睃着他,“五月那会儿,你给西厂写了封信,信里说了什么来着?” 话音刚落,屋里死寂凛然。 谨亲王犹睇着魏玉林,目光一分皆一分寒冷下去。 魏玉林那封信并没有写到很清楚,当时他们只摸了个大概,知道魏玉林可能要弑君。 后来又多方密查,才得知魏玉林多半是要下毒。 他一度陷入两难困境,不知该从何时、从何处阻挡此事,直至锦衣卫偶然查到魏玉林在假造他弑君谋反的证据,他才蓦然恍悟。 他想,魏玉林多半是要在弑君的同时连他一起除掉。这并不难,只要父皇死时他在身边,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人一口咬定他动了手、在推两个宦官出来作证说被他收买,他就百口莫辩。 到时就算朝臣有疑惑,也难以帮他证清白。只消得东厂再矫诏说皇帝传位给十弟,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谨亲王将此番猜测在脑海里转了不知几百个来回,结合着各样证据从方方面面去想,越想越觉得决计是如此。 唯一让他仍不安的,就是或许东厂会在他并不在场的前提下弑君、而后照样能将这罪名安给他,那他们便任何时候都能做此事,他则无法及时阻拦了。 最终他觉得……应该不会。他想孤注一掷,魏玉林必然也想,他们都想有十足的把握取胜,那么他当时恰好在场可就比不在场要有说服力多了。 他赌自己这一环的猜测是对的。 于是他该觐见便照常觐见,该在乾清宫前等一整天便照常等一整天。终于,他等到了魏玉林堆着笑请他进来的日子,这便是魏玉林要动手的日子。 谨亲王将碗放在棋桌上,从袖中取了一支银针,面无表情地丢入碗中。 “钉”地一声银针磕玉碗的声响,谨亲王淡看着魏玉林:“魏公公,您敢把这银针捞出来,呈给父皇看吗?” “谨……”魏玉林已然大汗淋漓,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明鉴、皇上明鉴!下奴没做这事,下奴不知道这药是怎么回事!”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谨亲王声色俱厉,“从淑敏公主的事起,本王盯了你四年有余!你大权独揽结党营私,一众皇子除却肯跟着你的老十以外,其余哪个没被你拿捏过!” 他一切齿看向皇帝:“父皇,这奸宦儿臣今日便替您办了!” “君涯……”皇帝在突然而至的变故中尚未缓过神,谨亲王一挥手:“来人!” “殿下。”两个侍卫出现在大殿门口,孟君涯也不多费脑筋,直接端起案上的药碗递给他们:“拖出去喂他喝了,尸体丢出去喂狗。乾清宫上下宦官一概杖杀,宫女遣散不得再入京城!” “是!”侍卫应得铿锵有力,入殿将魏玉林一架,利落地拖了出去。 “皇上!皇上下奴冤枉啊!”魏玉林的喊声回荡殿中,谨亲王静听着这惨叫,目光挪到父亲面上:“父皇受惊了。” “君涯你……”皇帝如梦初醒,拿起帕子擦了擦冷汗,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谨亲王坐回先前的位子上,睇视着眼前的棋局,享受了半晌安静。 皇帝终于稍缓过来些神,蹙着眉略显不满:“君涯你行事也太急,纵对他有疑,也大可细细查办,何故直接取人性命!” “父皇您退位吧。” 孟君涯平静道出的几个字犹如方才掷入碗里的银针一样,稍稍一响就不见了。 皇帝愕然:“你……你说什么?” 孟君涯抬眸看向他:“您不能再当皇帝了。否则,儿臣救了您这一次,他们也还会有下一次。儿臣也不想看着朝堂渐乱、民不聊生。” 他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这对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越说越哽咽:“您……退位吧。儿臣保您余生荣华,请您容儿臣肃清朝堂。” “你……”皇帝胸中一闷,连连咳嗽起来,“逆子……” “是,我是逆子,十弟在您眼里不是。”孟君涯平静而带几分悲悯地看着他,“父皇您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十弟不过是会奉承您而已,您便觉得他能承继大统?” “你出去!”皇帝拍案怒喝,“滚!滚出去!” “父皇。”孟君涯摇一摇头,“儿臣实话告诉您,现下整个锦衣卫,都在紫禁城外。” 他淡然看着皇帝:“之所以还没有进来,是因为我的弟弟、您的其他儿子们在外拦着。他们不知情,还在对您这位皇帝尽忠,对您这位父亲尽孝。” “但如果儿臣传手令出去命他们让开,命他们让锦衣卫进宫……”他笑了一声,“他们立时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敢赌他们一定会站在您那一边吗,还是会齐力协助儿臣继位?您任由东厂摆弄数年,他们一个个都没少受委屈。” 皇帝惊愕交集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求您给自己留些颜面吧,父皇。”孟君涯说着站起身,伸手只向几尺外笔墨齐备的桌案,“您写圣旨让位,或者儿臣写手令让他们放锦衣卫进来。如若您选后者……” 谨亲王目光迷蒙地看向殿顶:“他们进来时得知的,会是您被魏玉林毒杀。” “你敢弑父!”皇帝大喝出声。 “求您别逼儿臣弑父。”谨亲王猛地转向他,皇帝在震怒中定睛,才见眼前长子眼眶都是红的。 .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紫禁城外的对峙气氛愈发紧张。 其间,谢继清命手下再度前行了三尺,一众皇子带来的人立刻拔了刀。 孟君淮喟了一声,不知第多少次再度向谢继清道:“谢大人,求您给我们一众兄弟透个底。” “殿下恕罪,此事臣当真不能说。”谢继清颔首,孟君淮面上的怒色一起,又被强压了下去。 而后死一般的寂静再度蔓延开来,听着完全不像有近万人涌在这里,而像是空旷的荒野。 突然间,一声撞钟声响灌入耳中。 “咚——” 众人齐刷刷地向钟楼处看去,依稀看到楼上掌钟的人又撞了一下:“咚——” “怎么回事?”几人面面相觑,诧然间身后端门大开。 几名宦官从门中步出,到了众人跟前,一作揖:“谢大人,劳您走这一趟,请您回去歇息吧。” 那人说着递上了一块铜制腰牌,谢继清接过一看,是谨亲王府的腰牌。 “告退了。惊扰各位殿下,罪过。”谢继清向一众皇子抱拳,孟君淮问那宦官:“谨亲王呢?可方便一见众位兄弟?” “逸郡王殿下。”那宦官又朝孟君淮一揖,“皇上禅位,命谨亲王殿下继位。登基事宜已急召礼部各位大人拟定,请各位殿下先行回府,改日再行觐见。” “什么?!”众人皆尽愕住,怔然中,又见一列快马驰出皇宫,为首那人边驭马边吩咐:“去,速传旨,善亲王革爵圈禁,任何人等不许擅自出入善亲王府,违令者格杀勿论!” 显然,这传下圣旨的人,已经换了。 ☆、第103章 事态 直至天明时,大家还都有点懵。 咝……这天儿变得也太快了! 一夜之间,皇上成了太上皇,谨亲王成了皇上,善亲王被圈禁了,魏玉林掉了脑袋,东西两厂眼瞅着就要血流成河。 各府都有些不安,想出门打听又不敢贸然瞎走动,生怕一不小心触了新帝的霉头。善亲王府中,善亲王妃柳氏更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拉着孟君泓,不无惊恐道:“这、这怎么办!爷之前与魏玉林那边亲近,现下谨……现下皇上记恨着,咱们怎么办!” “唉,你别哭了!”孟君泓也是焦头烂额。打从说服自己接受魏玉林的打算后,他便在等着登到那个受尽艳羡的位子上。谁知道到了眼前的位子还能飞了?谁知道大哥行事这么狠! 在房中转悠了两个来回,孟君泓沉了口气:“我去见父皇去!大哥突然登基,纵说是父皇禅位,满朝也都会觉得蹊跷,现在必定都盯着看他对父皇的态度。我求父皇开口保我们,他必不敢忤逆!” “这……能成吗?”柳氏泪眼婆娑,孟君泓一挥手:“成不成的,反正我先试试去。” 他说着就出了门,心下的不安让他比平日多做了许多吩咐,吩咐下人把后院守好、吩咐近前侍奉的人务必格外费神盯着,万一有什么人硬闯王府来拿人,让他们务必去给他报个信。 孟君泓自问交待妥当后才往府外走,大门一开,却见寒光直刺眼前。 “回去!”外面的锦衣卫厉声喝道。 孟君泓大怒:“我好歹是太上皇亲封的亲王,我要进宫面见太上皇,滚开!” “太上皇亲封的亲王?当今圣上可革了你的爵!”锦衣卫没有半天退缩,反而还往前了一句,“回去!别逼我们依圣旨‘格杀勿论’!” “你……”孟君泓瞪了他许久,终是怂了,缩回府中。 他磨了会儿牙,一叹:“关上门!换个清净!” . 谨亲王府。 阖府上下都等了一整日,直至夜幕再降,谨亲王妃才听得身边的宦官带着喜色进来禀话说:“王妃,爷回来了!” 谨亲王妃目光微凌,挥手命宦官退下,看看一左一右的一双子女,平静道:“走吧,咱迎驾去。” 母子三人便一起出了堂屋,尚未走出正院的大门,孟君涯先一步走了进来。 谨亲王妃略有些紧张地抬眸看向他,尚未来的及见礼,蓦被他一把拥住。 “……”谨亲王妃准备好了的一声“皇上”噎在了喉中,滞了许久,道出来的还是那声更为熟悉的,“爷……?” “让你担心了。”孟君涯压抑了一天的不安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他毫无顾忌地将王妃按在怀里,静了许久才又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我、我知道……”谨亲王妃喜极而泣,在他怀中逐渐静下气来,她觉得又高兴、又有点儿说不清的伤感,最后,化作了十分实在的不好意思。 谨亲王妃稍一咳:“孩子们都在呢。” 孟君涯方回过神,也咳了一声,松开了王妃。 一子一女在面前戳着傻眼,兄妹俩互相看了看,不太知道此时是该叫父王还是父皇。 “来,时衸、瑜婧。”孟君涯蹲下|身,将两个孩子叫到跟前,先跟女儿说,“这些天我会很忙,你多来陪陪你母妃。你母妃身子不好,礼部对她加封事宜的安排,你也要多帮她盯着。” “好。”瑜婧点头应下,“您放心忙您的,府里我会帮母妃打理。” “嗯。”孟君涯满意一笑,又看向儿子,“你不日就要封郡王,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跟你的各位叔叔、还有堂弟们多走动。” “是。”十四岁的孟时衸沉稳颔首,想了想,又问,“那京中的各大世家,儿臣是否也要走动?” 孟君涯抿笑:“你看呢?” 孟时衸沉思了一下便拿了主意:“那儿臣先走动与宗室沾亲的,只当亲戚走动。不沾亲的,等他们进宫觐见过您再说。” “很好。”孟君涯点头赞许,站起身,又向王妃道,“我近些日子都要在宫中忙,迟几天再接你们进去。如有别的府过来走动,见不见随你,册后之后你总要见的,现下可以偷得一时清闲。” “好。”王妃衔笑点头,略作沉吟,提醒说,“您得空时记得代我向母后告个罪,便说近来不便进宫问安,过些日子再去向她磕头。” “嗯。”谨亲王记下这事,又一握她的手,“我先回宫去了。” . 逸郡王府。 □□之后的第三天,谢继清就上门谢罪来了,道那天让孟君淮受惊了实在不好意思,孟君淮懒得跟他置气! ——那天在宫门口“受惊”的皇子可不止他一个,现下他头一个就来逸郡王府告罪,说是因为从前关系更亲虽也说得通,但看起来实在更像是谢继清担心他妹妹在逸郡王府受委屈。 于是孟君淮也没藏着掖着:“行了,就是你们谢家都跟我翻了脸,我也不会亏待玉引的,她不嫌弃我我就绝不嫌弃她。” 他阴着张脸睇了谢继清一会儿,轻一笑:“不过现下你有没有什么方便说的情况?劳烦告知一二。” “嗯……有。”谢继清正正色,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这三日里在忙的事情。 魏玉林满门抄斩是肯定的了,现下虽还未问斩,但也全家都进了刑部大牢。 前几年在孟君淮被杖责后刚换上去的秉笔太监也不干净,昨天赐死了。 除此之外,东西两厂全在严查,估计官位高些的一个都逃不掉,底下的人大抵也要换换血。 “单是罪名易查的,这两天已砍了二百多人了。”谢继清说着叹了口气,“我昨天路过西四时正在行刑,听见刽子手说笑道照这么下去刀很快就得卷刃。啧,这还没查到跟东西厂交往过近的官员呢。” 风浪且静不下来呢。 孟君淮自也有些心惊,心惊之余,他却觉得大哥这样做是对的。 东西厂势头太盛,慢慢梳理已然不行,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快刀斩乱麻。 他思量着,谢继清在旁又提醒说:“哦……殿下若方便,尽快接玉引回京吧。东厂的事虽大,但皇上似不想因此延缓宗亲、命妇的加封事宜,圣旨到时人若不在总不太好。” “好,我知道了。”孟君淮点头,就此提笔蘸墨,准备写信催玉引回来。 . 济南,金府。 京里的风声已渐渐散了过来,玉引一连几日夜不能寐。 这样的变故已然太让人心惊了,偏生此时他们又不在一起,她现下完全不知孟君淮怎么样,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情会波及逸郡王府。 她也不敢贸然回去,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不得不每天多花半个时辰来念经静心。 除却静心外,还得跟佛祖告告罪。 打从到了济南之后,她行事的戾气便有些重。乔氏让她交给芮嬷嬷罚了,何氏挨了一顿训,底下的下人若犯了错,她也比平日在府里时要严厉些。 她并不想这样,但也没办法。从前在京里时,人心是稳的,她宽松些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可是现在她们避了出来,孟君淮这个一家之主不在,最是容易人心涣散的时候。 她必须现在就把她们压住,若不然这一方宅子里,势必越来越乱。 就拿乔氏那天的话来说吧,玉引十分确信现下倘若是在王府,乔氏是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是这番变动让乔氏觉得自己需要同何氏结伴,她才会动那样的心思。 “啊……啊!”外面传进来带着哭声的惨叫,玉引抽回神思,蹙蹙眉头,“是乔良娣?” 珊瑚福身说是。 这就是芮嬷嬷拿的主意,玉引让她罚乔氏,她既没真把之前记的板子就此赏了,也没草草揭过应付事儿,而是每天把乔氏叫过来,一天打十下手心。 这打得不算重,敷上药养一夜,第二天就没大碍了。但因为她日日都来,确实对上上下下都是一番告诫。 换句话说,在她和芮嬷嬷都想杀鸡儆猴的时候……乔氏很不幸地撞了上来。 不过屈指数算下来,这也都有七八日了。玉引想想,也有点心疼乔氏,就跟珊瑚说:“一会儿打完了让她进来吧,我跟她说说话。” 珊瑚应下来出去传人,乔氏很快就进了屋,下拜时手都只能虚着按在地上。 “起来吧。”玉引叫她起来,乔氏站起身后明显眼眶都是红的,哽咽着道:“王妃,我知道错了,您能不能、能不能……” “过来坐,喝盏茶再说。”玉引招招手让她坐下,想了一想,寻了个话题,笑道,“我罚了你,你就不进我这屋了。阿祚阿祐还都念叨你呢,想让你陪他们玩。” 她这话可不是诓乔氏——话还没说完,午睡刚醒正在榻上迷迷瞪瞪醒神的兄弟俩看清了刚进屋的这个是谁,愉快地爬下榻就跑过去了:“乔良娣!” 乔氏手上正疼,不敢抱他们,破泣为笑又还有点委屈:“我怕王妃见着我生气,王妃,您打算再罚我多久啊……” 玉引淡淡:“等咱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就不提这事了。” 她这么一说,乔氏脸色惨白。 “王妃!”赵成瑞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屋,站稳了脚赶紧一揖,“王妃,王爷来信了,说让您赶紧回去,免得皇上下旨加封时您不在!” “啊?!”乔氏一下子显出惊喜。 “……运气够好的。”玉引噙笑一睃她,转而看向赵成瑞奉过来的信封。熟悉的字迹在她心头一划,比先前的任何一封信都让她安心。 马上就可以再见到他了,高兴! ☆、第104章 圣意 一行人赶紧回了京城,在抵京的第三天圣旨忽至,加封孟君淮为逸亲王、谢玉引为逸亲王妃,长女孟和婧为静宁翁主、次女孟兰婧为良翁主。 玉引领着孩子们匆匆到前宅与孟君淮一齐接旨,而这,也是他们一行人回来后头一次见到孟君淮。 客客气气地送走传旨的宦官后,玉引拍拍孟君淮的肩头:“君淮……” 孟君淮边回身边舒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笑道:“行了,皇兄此时下旨加封,说明当下的这把火再烧都烧不到我们身上,安心吧。” 她嗯了一声,他定睛细看,才看出她神色恹恹的。 “怎么了?”他探究道,玉引抬眼瞧瞧他:“我们都回来三天了。” “啊……?啊!”孟君淮猛一拍额头,他这几日天天不断地见人,日子当真过糊涂了。在他们回府那天,他让杨恩禄去给回了话,说正忙着,第二天去见他们……结果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现在! “对不住!”他赔着笑执着她的手往外走,“走走走,去正院去,今天下午什么也不干了。” “我不是要误你正事。”玉引无奈而笑,一拽他,又说,“我可听说了,你近几日都是起了床就开始忙,一忙就忙到深夜,昨儿个就睡了两个时辰。这怎么行呢,日子久了哪儿受得了?” 她说完,孟君淮冷眼扫到了杨恩禄面上,杨恩禄心虚低头:“爷……” “你别瞪杨公公。”玉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要我说,有些人不见也没什么。我知道你顾着宗亲间的面子,可把自己熬坏了也不值当是不是?再者,那些只想从这儿求颗定心丸的倒不打紧,若想借着你从皇上那儿讨点好处呢?你人都见了,总有一两个不好驳的时候。” 听她这么说,孟君淮一喟:“我近来也是头疼这些呢。” 按道理说,他一个闲散王爷,并不该有忙成这样的时候,可事实是,打从变天那日开始,逸郡王府就被踏破了门槛。 来的人里朝臣少、宗亲多,上门的原因大致也就那么两类——一类是当下正炙手可热的宗亲,近些年可能难免和东厂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怕触怒圣颜,来他这新帝的亲弟弟这儿探探口风,也就是像玉引说的,求定心丸。另一类玉引说得也没错,有那么一拨近年来愈发混得不济的旁系宗亲想通过他往上走走,一个个都满脸堆笑地跟他说,您瞧啊上数几代咱也都是本家兄弟,现下皇上登基,我想去给磕个头,您给引荐一下呗? 头一种不难办,难办的是第二种。就这些有的没的的人,他要是敢答应下来往乾清宫里带,大哥得抽陀螺似的把他抽出来。 可是拒绝吧……又并不是很容易,就像他们说的,上数几代都是本家兄弟,他这儿要是把人轰出去了,没准儿明天京里就都得说他不顾情分,这好听吗? 玉引看着他愁眉苦脸,一哂,道:“我知道你不好办,刚让人往宫里递话了,母妃传咱带着孩子们一道进宫去陪陪她。” 孟君淮禁不住一皱眉:“你怎么扰到母妃那儿去呢?” “咱也不给母妃添麻烦啊,进了宫只是去陪陪她,同时还躲个清净,不好?”玉引反问。 孟君淮想了想,也算是个法子。 他最近没敢借进宫避事,是因怕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弄得宫里也不安生,不想给母妃再多发愁。但现下既然母妃自己答应了,那看来情况还可以,走一趟无妨。 于是,次日浦郡王世子孟时禇怒气冲冲地杀到逸亲王府找他六叔求助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被六叔玩了个空城计…… 孟时禇怒火中烧,盯着府门瞪了半天,一扬鞭策马走了,一路痛快驰骋,却意外地越驰骋火越大! 他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伯登基,把二三四五几个最年长的兄弟全绕过去了,从行六的逸郡王开始封亲王,封到九、隔过十,又封了他十二叔。 孟时禇花了一天一夜去说服自己皇上这么做是有道理的,但是说服来说服去,还是生气! 皇上先不封二伯五叔他能理解,因为二伯五叔的母妃出身都低些;不封四叔他也明白,因为四叔是当今太后所生,太上皇嫡出的儿子,大伯皇位尚未坐稳,不能太抬四叔。 但是!他爹浦郡王可既出身不低——是贵妃所生,且又不是嫡出!绕过他爹凭什么啊! 孟时禇怎么想都觉得父王这是被他的亲十叔给牵连了,心里特别替父王委屈。父王和十叔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假,但是十叔闷声作大死的这些年,把他父王也气得够呛啊!父王没跟着弟弟折腾啊! 孟时禇觉得大伯这么连坐很不讲道理,就想找个叔叔进宫去帮父王说说话,没想到策马驰过半个京城,听说六叔去向定太妃问安去了。 这节骨眼上问什么安啊!一看就是躲人呢! 孟时禇回府时都还一肚子火,下马后扬鞭狠抽了一下地才扔下鞭子进去,迎过来的小宦官硬着头皮告诉他:“王爷请您去堂屋……” 孟时禇进了门,当头砸过来一句:“跪下!” 孟时禇抬眼瞧瞧父亲,撩起衣摆跪下不吭声。 浦郡王看着他就来气:“岁数不大脾气不小,知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候,敢为这点破事去你叔叔府上闹,你找抽是吧!” 孟时禇紧咬着牙关挨训,眼眶都红了就是没哭。等着父亲骂完,他立即道:“父王觉得我不该去吗!早些时候十叔看您不顺眼,现下皇上还拿这层关系给您脸色,这不是让您受夹板气吗?!” “嘿你小子!”浦郡王拍案而起就要揍他,旁边坐着的平郡王赶紧把他拦住:“三弟三弟……” 平郡王笑着劝他坐下:“别生气,时禇还小,正是凡事都爱争口气的时候,这不是也没真给六弟添麻烦吗?这事儿过去了。” “你给我回去面壁去!”浦郡王还在冲儿子发火,孟时禇倔强冷哼:“我回去就查是谁嘴这么碎,收拾不死他!” “你叫板是吧!”浦郡王拍桌子。 “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平郡王夹在这父子俩之间直苦笑,见浦郡王铁青着脸不再说了,赶紧挥挥手示意孟时禇退下。 孟时禇离开后,平郡王一喟:“甭跟孩子置气了,咱还是琢磨琢磨,皇兄到底什么意思。” 先前兄弟几个关系都不错,眼下皇上下旨加封绕过他们,绝不是因为什么出身好不好、或者和老十沾不沾亲,但也必然得有点原因,这原因皇上没直说,很有可能是要他们自己摸索。 浦郡王叹了口气,磨牙:“皇兄是什么意思,我现在都想大嘴巴抽老十。” “老三你……哈哈哈哈!”平郡王大笑出来,忍住后又说,“行了行了,是个人都想抽他,快说正经的。” 离堂屋不远的地方,孟时禇忍了半天的眼泪可算掉了下来,却被人喊住了:“时褚。” 孟时禇一回头:“哥……”刚叫出来又噎住,颔首改口,“殿下。” 来的人是孟时衸,从前的谨亲王世子,现下的皇长子。 孟时衸看看他,一笑:“又挨训了?听说你去六叔那儿闹事来着?你活该。” 孟时禇好想打人。 “行了别哭了,我本来要去拜访二叔的,听说这事怕三叔揍你才折过来看看,没事我就走了。” “哎……哥!”孟时禇叫住了他,撇了撇嘴,道,“二伯在这儿呢,我带您去。” “那太好了。”孟时衸省了大力气似的舒了口气,孟时禇抹了把眼泪,带他往堂屋去。 . 逸亲王府。 孟君淮和谢玉引直到暮色四合时才从宫里出来,回府时,天都黑透了。几个在宫里玩得高兴的孩子这就又去玩起了阿狸,阿狸“敷衍”了他们一会儿后觉得忍无可忍,就矫健地窜上了树,几个孩子只剩了在底下蹦跶着干着急的份儿。 玉引叫了两碗鸡汤面,面端来后,二人边吃边听王东旭说这一天的事儿,先听说了早上浦郡王府的时禇来过,扑了个空,接着就听说皇长子今儿个把他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全拜访了一遍。 孟君淮蹙眉:“也来咱们府了?” 他们不止让浦郡王世子扑了个空,还让皇长子也扑了个空? 王东旭回说:“没有,皇长子殿下只拜访了这几位,兴许明天才来咱们府?” 二人也觉得该是这样,心下还感慨这孩子也够累的,一天跑这么多地方,回去可得好好歇歇。 结果,第二天皇长子也没来。 第三天还没来。 而且在这两天里,他仍旧是去前几位叔叔府里走动,分外热络。 玉引听了之后都犯嘀咕,问孟君淮:“皇长子这什么意思啊?皇上继位现下正忙着,他就天天在这几处转悠?” “他的意思肯定是皇兄的意思。”孟君淮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纳闷起具体的“意思”来。 这看着是示好。可是,实实在在的封位不给,单让儿子去“示好”,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八月初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说:二三四五几位郡王……受诏进宫了! 足足待了一整天,好像跟皇上喝茶了,还下棋了,十分和睦。 “大哥肯定有什么打算。”孟君淮沉吟着个中缘由,耳闻阿祚阿祐两个又在痛苦高呼“不想练字!!!”暂且放下了这事。 他走出东屋,去用作书房的西屋想哄两个儿子好好练字。定睛先瞧见的,是和婧夕瑶两个小姑娘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写得特别认真。 “哎,还是姑娘家乖。”孟君淮睃着儿子,毫不委婉地夸了两个女孩。又见和婧在练字的字帖不是他的字迹,拿起来一张看了看,问她,“这字帖哪来的?” “阿晟哥哥写给我的!”和婧一双水眸亮晶晶的,还追问他,“阿晟哥哥的字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阿晟一看就是用功读书的,各方面都扎实。”孟君淮说着,又睃了一眼两个儿子。 阿祚阿祐这回可不高兴了。 夸完姐姐和表姐又夸将来的姐夫?谁都好,就他们不好? 阿祚鼓鼓嘴,拿着自己刚写的一页跑过来塞给他:“我也好好写了!” 阿祐也不甘示弱地跑过来:“我也是!” 孟君淮接过来看看——嗯,三岁的孩子,写的字果真还是丑得没眼看。 但跟大人的比也不对。认真来说,确实小半个月前写得有进步。 “都不错,都不错。”他便也夸了一句,谁知阿祐不依不饶:“谁写得更好!” 阿祚踮脚尖:“肯定是我!我比阿晟哥哥写的还好!” 孟君淮被他们逗得直笑,笑着笑着,倏尔心头灵光一划…… “咝……”他轻吸了口气,放下他们的字就折回东屋,绕过屏风便道,“玉引,我进宫一趟。” “现在?”玉引浅怔,他想了想又静下气来:“不不不……我先写个折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官职 孟君淮因为孩子而“灵光一现”时,并不确信自己猜得对不对。但当他写了封请见的折子递进宫,在两日后见宫中宦官出来传召时,他就知道自己对了。 玉引对此特别纳闷,憋了一下午,到晚上时终于还是没忍住:“孩子们到底让你想到什么了啊?皇上拿捏你们,能跟哄小孩的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但道理差不多。”孟君淮心情大好,叫宵夜时就说吩咐膳房烤些东西送来。膳房也聪明,做了平日里膳桌上基本见不到的烤串来讨好他,现下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拿起一串烤鸡腿肉。 他咬下一块肉边吃边道:“你想啊,皇兄给我们加封但绕过几位兄长,见了面我们爵位要高一层,他们脸上挂得住吗?必然挂不住;同样的,皇长子来回来去往他们府里跑,皇兄也召见他们,但我们剩下的人都被晾着,我们心里踏实吗?必然也不踏实。不管是谁,都会想把两样都得着才算安心,就像阿祚阿祐,分别得了夸奖仍要追问谁更好,我们担心的事是更大些,但理儿是一样的。” 他说着把鸡腿肉串递到她面前:“吃一口?” “不吃,太油了。”玉引侧首避避,又继续追问,“那皇上这是成心把你们都吊住?这是图什么?几位年长未得封的不说,你们已经得了封的,万一不在意找不着见,就捧着爵位安心过日子了怎么办?” “皇兄肯定是有他的打算。具体的,得我明天进宫走一趟才知道了。”他说着一顿,又道,“明天让阿祚阿祐跟我一起去吧。” 玉引蹙眉:“你头一回觐见,还是别让他们一起了,下回再说。” “来传话的那宦官口气随意,看来皇兄也是兄弟见面的意思,不想有太多君臣之礼,孩子在比较轻松。”他笑笑,心下琢磨的另一事暂时没跟她提。 让孩子们跟皇兄熟一些,日后提立世子总会顺一点,他觉得世子还是尽早立下的好。父皇没立储,后来闹出了多少事?亲王爵位虽然比不上皇位,但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位子,早定下来早安心。 翌日,孟君淮带着两个孩子进宫的时候还很早,三人在乾清宫前等了小两刻皇帝才下朝,这还是他头一回觐见,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稽首大礼。 “六弟来得这么早啊,快免了。”皇帝遥遥止了他的礼,脚下走得快了些,行至近前看见两个孩子,又说,“这就这么大了?我上回见他们的时候还是满月。” “是。”孟君淮颔首,一睃两个孩子,“见礼没有?” 阿祐有点怕生,阿祚爽快地叫了一声“皇伯伯!”,皇帝一笑,直接拉了阿祚的手,跟孟君淮说:“走,我们进殿说话。” 一道进了殿,阿祚阿祐因为之前没来过,看什么都新鲜,皇帝就叫了几个年轻的宫女宦官带他们去玩。殿里安静下来,便不知不觉添了些沉肃。皇帝抿了口茶,笑道:“听说你最近也忙得很,上门造访的人很多?” “皇兄知道……”孟君淮心头一紧,皇帝又笑:“都逼得你到定太妃这儿避人来了,我能不知道吗?” 孟君淮心弦微松,皇帝敛笑,又道:“最近都听说什么事了,跟大哥说说。” 他略有不解:“皇兄想听……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行。”皇帝轻描淡写的口吻,“街头坊间传到你耳朵里的,你就说说看。” 这…… 孟君淮竟有些说不清楚的紧张,他不自觉地擦了把冷汗,才斟酌着道:“听说皇长子近来……常去几位兄长那儿走动。” “嗯,那是朕让他去的,还有呢?” “还有……”孟君淮回思着,觉得明面上的、宫里传出来的话都是不必提的,思量之后,他又说了个谢继清说的事,“听说皇兄在查办东西两厂,查出来了不少奸恶之徒。” 不止查了不少奸恶之徒,还砍了不少人呢。用谢继清的原话说,是刽子手调侃刀很快就要卷刃;用街头坊间的话说,则是西四那边刑场的血都来不及清洗了,又是夏天,生了不少蚊虫。不少百姓都埋怨,但听说是查办的奸宦,便也有人夸的,还有人说把这帮人杀干净才好,若西四刑场不够用,大不了在东四再修一个。 皇帝听罢噙笑静了一会儿,俄而道:“是查出来不少人,但这事也实在不好办。” 孟君淮下意识地就接了句:“有难处?” 皇帝点头:“难处还不小。东西两厂这帮人,个顶个的老奸巨猾,招供起来难免避重就轻。谢继清虽然有本事,但对宗室之事、宫中之事所知还少,许多事难免拿不准,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到朕这儿请了几回罪了。” 孟君淮听到这情势也不禁锁眉,思量了会儿,点头道:“该找个对宗室宫中知根知底的人来协同办案。” “谢继清也是这么说的!”皇帝赞同道。 然后皇帝紧跟着就说:“要不六弟你把锦衣卫领了吧?” 孟君淮:??? 乾清宫里就这么安静了,孟君淮一脸诧异地看着皇帝,皇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突然被安个差事他可真是没什么准备,滞了好一会儿之后,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皇皇皇兄……?” “哎,六弟你别这么紧张。”皇帝语重心长,“也不用你天天到镇抚司那儿盯着,就是拿你震住局面罢了。有你这么个皇亲国戚放着,锦衣卫办起事来更有底气,东西厂的人再乱说话也要掂量掂量,”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按理说,孟君淮但凡不想找不痛快就不能拒绝,可这件事委实有些尴尬。 ——且不说他办没办过这样的差吧,就当他能直接上手,可锦衣卫里最高级别的官员是指挥使啊?让他一个亲王去担指挥使往下的位子绝对不合理,但现下的指挥使可是谢继清…… 他要是把这位子应下来,一会儿回家跟玉引怎么说?哦,我把你哥哥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上挤下去了,锦衣卫现在归我管? 这厢他琢磨着怎么回话,皇帝悠然地将一枚印取了出来,搁在桌上:“喏,谢继清把指挥使的印都拿来了,你要是接了,朕就让礼部去制牙牌。” 孟君淮:????? . 孟君淮就是傻,也知道这是他哥哥和她哥哥早就打好了商量,就等着他往上撞。 姜还是老的辣…… 于是他火很大,在“指挥同知谢继清”专程到王府跟他这上司禀近来的情况时,他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谢兄,您不厚道啊。” “殿下恕罪。”谢继清挑眉颔首,“但在下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孟君淮额上青筋暴起:“滚!” ——打从那天之后,玉引就又很难见到孟君淮了。 孟君淮则深感自己被皇兄坑得很惨。皇兄说什么不用他天天去镇抚司盯着,其实真办起事儿来,他十天里有八天都得亲自到场。 不止跑镇抚司,还得跑刑部。除此之外他还去西四当过一回监斩官,砍的西厂排第三的一个大宦官,刽子手的刀一落,鲜血噗呲溅了一片……要说把孟君淮吓坏了那不至于,但也确实恶心得他一天没吃下饭。 那天晚上,孟君淮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我怎这么倒霉呢……” 玉引趴在他旁边,托着腮劝他:“想开点。你看啊,你当时说皇上吊着你们是有心让你们赶紧去觐见,这个没猜错,说明你虽然之前没当过差,但本事还是有的!拿出来练练没坏处!” “……唉!”孟君淮胸口一提又一低,“我该等等别人,等着他们先觐见,把这苦差事领了就好了。” “扑哧。”玉引笑出声,伸手抚抚他的胸口,“别这么想。阿祚阿祐连带和婧都觉得锦衣卫特别厉害,打从你领了锦衣卫,这几个提起你眼睛都是亮的。” “……”孟君淮心里舒坦了点,一睃她,“真的?” “这我能骗你吗?”玉引信誓旦旦,转而又道,“不过你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啊,听说你昨晚看供状看到后半夜,日子长了撑不住的。” “我知道。”孟君淮一喟叹,噤了声,他心里又千回百转地在思索,皇兄这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本朝不让皇子、亲王郡王们有实权,那是有道理的,皇兄现下明摆着拧着干了啊。交给他的还是锦衣卫,这锦衣卫没落时当摆设则罢,一旦整肃起来,那决计是不容小觑的势力。 皇兄想什么呢……?孟君淮摇了摇头,觉得暂且不要在这种问题上多劳心伤神。他静了口气,跟玉引说:“明天我歇一天,带阿祚阿祐练练字,再问问和婧阿礼他们的功课。” 语罢,没有听到回音。 他侧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用胳膊肘碰碰她,她也没醒,只是胳膊腿儿齐齐一挥,啪叽就压在了他身上。 孟君淮:“……” 二十多了睡觉还不老实?小尼姑你太丢人了啊! . 两日后,排行老七的良亲王在他的亲弟弟禄亲王府里笑得差点掀了房顶。 “哈哈哈哈!老十一你不是吧!”良亲王看着他新得的腰牌拍桌子笑,“西、西厂?!哈哈哈哈!!!皇兄给你这活儿你也接?!” 他们最近都在看六哥风里来雨里去地担着指挥使的衔儿查办东厂西厂,结果一扭脸儿,这“西厂提督”的官位就落到十一弟头上了? 良亲王笑岔气:“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这可一直都是宦官的活儿,皇子担这个,十一弟你开天辟地头一份儿!来来来赶紧设宴庆祝一下,哥哥帮你写帖子啊!” “哥你别闹……!”禄亲王看着这腰牌也糟心,这都什么鬼啊?他只是看前面二三四五几位哥哥都受诏面过圣了,六哥则主动觐见过了。自家的七哥迟迟没动静,他就想要不他走一趟呗?总比让皇兄觉得他们不敬好啊! 可谁知道进门就给封了个西厂提督啊…… “哎,督公?”良亲王还在旁边岔他,禄亲王气得瞪眼:“滚蛋!别看我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良亲王笑倒在椅子上,仰面喘了一会儿,看亲弟弟依旧铁青着张脸,到底坐正身子不再拿他开心了。 他清了清嗓子:“哎,这差事你怎么当啊?皇兄到底什么意思啊?” “……”禄亲王长声叹息,眉毛皱得能打结,“我愁得也是这个啊。皇兄就提点了一句,说让我把西厂给理清楚了,不许再让底下的宦官出先前魏玉林那样的事儿,可你说东西厂这俩破地儿……从骨子里坏到外头,这理得清楚吗这个?” 然后他头疼地趴到了旁边的八仙桌上:“皇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从前就没有过让皇子担官职的先例!他到底什么意思?” “哎哎哎,行了。”良亲王皱着眉头赶紧制止他,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出去,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头,“埋怨的话少说,刚才那种话,绝对不许再说!给你扣个揣测君心的罪名你受得了吗?别装死了赶紧起来干活儿,一帮宦官等着跟您问安呢!” “……”禄亲王阴恻恻地抬眼。 这可真是他亲哥,为他好提点他都还要刺他两句! . 逸亲王府里,最近总见不着孟君淮的玉引在听说禄亲王当了“西厂提督”之后,心情就好了。 孟君淮心情也好了——十一弟都把宦官的活儿干了,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哈哈哈哈这么一想皇兄对他很不错啊! 于是幸灾乐祸的夫妻俩好好陪孩子们玩了一晚上,阿祚阿祐最近在背百家姓,每天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娘念叨,这天晚上就改成跟着孟君淮念叨了。 孟君淮十分耐心地教他们:“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魏,蒋沈韩杨。” 然而兄弟俩并不耐心。阿祚明眸和他对视着,干脆利落:“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孟君淮:“……” 坐在榻上一起给阿狸梳毛的和婧玉引相互望着愣了一会儿,一起笑倒:“哈哈哈哈阿祚别闹!” “我读完了,读完了!”阿祚耍赖皮地扑过去把书抢走,反手扔给弟弟,然后一把扑到父亲身上,“不读了!父王陪我玩!举高高!” 孟君淮还板着脸想把书抢回来呢,然而阿祐反应足够快,抱起书蹬蹬蹬就跑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的书已然没影。 “嘿你们俩……挺默契啊?”孟君淮用一只胳膊就把阿祚按在了床上,又点点阿祐的脑门,“平常没少联手干坏事吧?说,欺负母妃和姐姐过没有?” “没有!”“我也没有!” 兄弟俩一个都不承认,然后阿祐也小手一伸:“举高高!” “不好好读书不举高!”孟君淮虎着张脸,结果这两个小东西一皱眉头,扭头就不理他了,敏捷地奔向了姐姐和母妃:“我帮你们翻绳!” 孟君淮:……??? 这就把他扔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祚阿祐伸小手:举高高! 孟君淮:不。 阿祚阿祐:举嘛! 孟君淮:就不! 杨恩禄过来帮忙哄孩子打圆场:行了行了,玩点别的去,王爷说了他不举…… 孟君淮:????你说谁不举???? 杨恩禄,卒。105 ☆、第106章 孩子 当日两个孩子还闹着要孟君淮“举高高”,可他接着又忙了些时日,两个孩子就生他的气了。 具体表现在,玉引嘱咐他们去前宅念书时顺便绕去书房陪陪父王的时候,两个孩子齐齐把头一扭:“不去!” 玉引:“……” 她就追问他们,为什么啊?你们不想父王吗? 阿祐眼圈红红的抽抽鼻子道:“父王不想我们!” 总而言之,他们觉得父王总不来看他们,就是不想他们、不喜欢他们了,然后他们也是有脾气的,就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们,那他们也不喜欢父王就是了,谁都别理谁,哼! 玉引:“……” 她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不是孩子们爱赌气的事,而是他们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们的事。 她就跟他们说:“你们别这样,好好去读书,读完书之后母妃去找你们,带你们去见父王,好不好?” 阿祐还扭头说:“不去!” “听话,有话要好好说,不许自己瞎生气。你看你这么生气,父王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亏?”玉引说着摸摸他的头,和婧也过来哄他说阿祐你想太多啦,父王真的是这阵子太忙,才不是不喜欢你呢,兄弟俩才高兴了些。 而后他们姐弟三个一道往前宅走,玉引自己想了小半刻,觉得自己得先去找孟君淮一趟。 书房里,孟君淮正一个头两个大。 东西两厂太坏了,实在太坏了,坏到总不断有新的罪证被查出来。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休息过,眼下,强撑着精神还在听几个锦衣卫禀手头刚开始梳理的新案子。 眼下正说着的,是他们说抄魏玉林家时发现他家中的地砖用的是“金砖”。 这金砖并不是黄金所制,而是因制作工艺极其复杂,一块砖值一两黄金,所以称为“金砖”。孟君淮并不太了解金砖的制作过程,只知道从头到尾下来得耗时一年,光烧制就要用三个月,再经过若干步骤后,还要用桐油再泡几十天。 而锦衣卫之所以将此事当成大事禀到他面前,是因这金砖还称“御窑金砖”,换言之便是天子才能用的东西。 紫禁城中都只有三大殿所用的地砖是金砖,魏玉林一个宦官,家里各屋全用了这个,实在是天大的僭越。 但魏玉林本人已被赐死了,家里该抓起来的也都抓了起来。底下的锦衣卫对下一步怎么办有些拿不准,便问他:“殿下,您看这是继续往下查,还是……就这么着了?” “查。”孟君淮当即道,他目光微凛,“砖窑在苏州,往苏州查。看看是哪路官员帮魏玉林弄的这砖、是魏玉林自己要的还是他们主动讨好献上的。查明白之后写封折子来,直接送乾清宫去。” “是。”禀这事的锦衣卫一抱拳后退了两步,旁边的一个便上了前:“殿下,臣近来查到魏玉林的本家弟弟从十几年前开始便在各处收买了不少小姑娘……” 孟君淮正听着,余光一扫看见杨恩禄似要进屋,但刚跨进门槛就又被什么人喊住,退了出去。他稍一走神,眼前锦衣卫的话便犹豫着停了,他回过神来一咳:“继续说。” 那锦衣卫便又道:“臣认真查过,除了两个被他弟弟自己留作妾室以外,其余均不知所踪。臣想着,或许与京城各处青楼有关,但这些地方牵连也甚广,若要查……” “查。”孟君淮边说边是一笑,“你是怕动了哪家公子的心头好?不用管他们,你们现在是为皇上办事,他们失心疯了才会出面阻挠。” 那锦衣卫松气,也应了声“是”,孟君淮看看几人,问:“还有别的事吗?” 几人相互看了看,为首的回说没事了,孟君淮一点头:“那就去办吧。查到的事情无所谓巨细,俱来禀我。如有你们觉得不便与我提及的,便直接回乾清宫,不必有顾虑。” 几人郑重应下,齐齐施了一礼,告退离开。 孟君淮刚喝了口茶,便听他们有点惊异地道了声“王妃”,又忙说“王妃安”。 “……”他搁下茶盏走出去的时候,玉引正侧身避开他们的礼,口吻清淡地跟他们说:“几位大人辛苦,都是为皇上办差,这礼我受不起。只一件事请几位大人记得,你们跟王爷议事,白天要议多长时间我不管,晚上不能晚于亥时四刻。若不然夜夜这么熬着,时日久了王爷的身子顶不住不说,你们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玉引背对着孟君淮,并不知道他在门口,几人却看看孟君淮,不敢贸然应话。 孟君淮一哂,自己点了头:“听王妃的。” 玉引猛地回头,看见他眼底促狭笑意的一刹,脸就红了。 几个锦衣卫识趣地立刻告退,孟君淮带着她进屋,边落座边笑道:“耍威风耍到锦衣卫跟前来?你别为难他们了,现下人人都焦头烂额,不然他们也不想这么熬着。” “我就是说个理儿。”玉引一喟,“你当我是穷耍威风么?我刚才吩咐膳房了,若戌时还在说这话,就让他们按人头被宵夜来,要鸡汤面、牛肉汤面这类补身又不易积食的。再有,府里日日都有新做但吃不完的点心和糖,回头让膳房拿食盒装了给几位大人带回去,免得他们总顾不上妻女,日子久了跟家里生分了。” 孟君淮听言一蹙眉头:“你觉得孩子跟我生分了?” “啧……孩子都气坏了!”玉引一瞪他,“你若能听我的,忙到亥时四刻就歇下,今晚便陪陪孩子们呗?和婧还好,那两个小的今天一提你就噘嘴啊!” 一提他就噘嘴…… 孟君淮想象了一下画面刚要笑,玉引凑到他面前:“你再天天光和政务痴缠,我可就要跟他们一起噘嘴了。” “哎,别……”孟君淮呵呵一笑,“我错了还不行么?” . 乾清宫,孟君涯正笑意悠悠地看着头回来觐见的七弟孟君溪。 孟君溪被他盯得怵得慌,调整了一下心绪,堆上笑:“皇兄……恕罪,臣弟看您近些日子都挺忙的,不敢贸然来打扰,是以听说您近几天轻松些了才过来。不敬之处您恕罪,若今儿还是打扰着您了,您也恕罪。” “嗯,没事。”孟君涯笑意不改,说完这句后,又有些痛苦地一喟,“近来确是忙得很,东厂这帮人……唉,就没一个干净的,你上东配殿瞧瞧,我这么日日不停地梳理此事,折子还是堆成个山,看都看不完。” “……”孟君溪一时卡壳,没想到怎么接话——他总不能说我帮您分担分担,替您看看折子去吧? 但皇帝好似没注意,话锋一转,直接将这话题绕了过去,夸赞说:“你弟弟近来办得倒不错,朕把西厂给他,他理清楚了不少事。” 前阵子还在嘲笑十一弟当了“西厂督公”的孟君溪只能堆笑:“是,十一弟近来十分勤勉,说定不辜负皇兄的厚望。” 皇帝又道:“你六哥近来也很用功,朕以为他刚接手锦衣卫得适应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打理地井井有条。” 孟君溪:“……” 他再怎么不走心,也能听出来皇兄这是想刺激他讨个差事。 他战战兢兢地抬眸扫了一眼,皇兄果然挂着一副“你也帮大哥干点啥呗?”的阴险笑容。 孟君溪如鲠在喉,吞了口口水:“皇兄,臣弟……” 皇帝:“哎,朕就知道你肯定也不甘这么闲着。” 孟君溪:“???” 而后皇帝从龙椅上走下来,踱步到他跟前,慢待期许的一拍他肩头:“你和老十一是亲兄弟,让你比他低了你觉得脸上无光,朕知道,肯定让你把这面子挣回来。” 孟君溪:“谢、谢谢皇兄……?” 皇帝眯眼:“东厂乱成一团,朕也不敢随便挑人接这个摊子,就交给你吧。” 孟君溪:“???”皇兄您说啥??? 前阵子他刚嘲笑完十一弟是西厂督公,今儿自己就成了东厂督公?魏玉林的继任……?! 可孟君溪也不能抗旨啊,他还得客客气气地把这差事应下、恭恭敬敬地从乾清宫退出来,退出殿门叫阳光一照,他眼前一晃差点厥过去。 “哎……爷!”随来的宦官赶紧扶住他。 孟君溪一咬牙说没事,望望天色一脸悲戚:皇兄您怎么突然爱拿兄弟们寻开心了呢? 殿中,皇帝将七弟的悲愤反应尽收眼底,他兀自闷头笑了一会儿,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把兄弟们都用起来。无所谓从前的历任皇帝都不许兄弟、皇子掌实权有怎样的道理。 兄弟或许会篡权,但即便他们篡权,也比让魏玉林那样的奸宦当道好吧? 目前为止,他的做法看起来还是对的。兄弟们还很齐心,而且也各有各的本事。 ——抛开对掌权的利弊考量不提,他近些日子观察下来,还真有点为弟弟们委屈。 他们也都是读过很多书的,却一直只能安于享乐。其实,若让他们有机会施展拳脚,未必是一件坏事。 . 翌日,逸亲王府供孩子们读书的小书房里,范先生刚给大大小小一众孩子分别安排完功课,阿祚阿祐抱着书就要往外跑。 “你们俩站住!”和婧拍桌子吼住他们,“跟先生见礼了吗!” 兄弟俩这才不太情愿地蹭回来,像模像样地朝范先生一揖,然后去磨姐姐:“姐姐你快点嘛,我们一起过去。” “别这么急,能待好一会儿呢。”和婧摸摸两个弟弟的头,将他们的书拿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起交给凝脂,让她送回正院,然后才跟他们一道往外走。 阿礼和阿祺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眼看着他们已至月门处,阿礼终于忍不住冲过去拽住姐姐:“姐姐,你们……” “嗯?怎么了?”和婧含笑看向他,阿礼滞了滞:“昨天你们见到父王了啊?” 和婧一怔,即道:“哦,是。昨天母妃带我们去陪了父王一会儿,晚上又一起用了膳,怎么啦?” “没事……”阿礼扁了扁嘴,又问,“那你们现在……也是要去父王那儿?” “是啊。”和婧说,“母妃让人直接将午膳传去父王的书房了,说让我们直接过去吃。”说到这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拉住阿礼的手又道,“父王这阵子忙,你是不是也有日子没见过他了?那咱一起过去吧,叫上兰婧和阿祺,再添几个菜就好啦!” 阿礼的眼中顿时一亮,望了和婧一会儿,却又黯淡下去。 他最终拒绝道:“不了吧……最近功课多,我要赶紧回去读书。” 和婧就说:“那也行,那等你读完书再过来就是。父王说我们若想他便随时过来,不要紧的。” “今天可能……不怎么有空。”阿礼的神色有些挣扎,想了想,他塞了一页自己写的字给和婧,“你让父王帮我看看字吧!就这样,我先回东院了!” 他说着提步便跑,和婧跟尚在屋里的兰婧阿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跑得没影了,连跟着他的宦官都没来得及追。 阿礼一口气跑到前宅后宅间相隔的后罩楼才停下,他扶着砖墙喘了几口气,觉得眼睛糊得慌,抬手一抹,才发现抹了一手背的眼泪。 是的,他不高兴! 就像姐姐说的,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父王了。但是,母妃跟他说,他不能表现出想父王,因为他是男孩子,他一定要坚强,这样才能让父王把他当个男人看。 可是……阿祚阿祐也是男孩子,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找父王玩去了! 阿礼不高兴,但他知道跟母妃理论这些没用。 母妃肯定会跟他说,他比阿祚阿祐都大,他是哥哥、是府中长子云云…… 阿礼觉得这极不公平,又使劲跟自己说母妃这是为了他好。再者,他想了想,兰婧都没闹着要跟姐姐去见父王,他大概也是确实不好开这个口的。 . 书房里,孟君淮原本看折子看得头疼脑涨,眼下两个小男孩在他屋里撒了欢,他便又看得高兴又更觉头疼脑涨。 他揉了揉额头,一敲坐在身边乖乖剥橘子吃的和婧的额头:“还是你最乖。” 和婧嘻嘻一笑,手里的橘子塞给玉引后就爬到了父亲膝上,她耍赖道:“我这么乖,父王让我在书房陪着您呗?研墨我会,挑纸铺纸的事阿晟哥哥也帮我了,我能帮父王!” “你要给父王当个小丫鬟啊?”孟君淮一笑,从玉引手里抢了片橘子吃,“不用你这样,你还是好好读你的书,父王这边有下人呢。” “可母妃说父王不好好吃饭啊!”和婧看他不答应,就说了真实目的,“我可以催父王吃饭睡觉,他们不敢!” “……”孟君淮斜斜一睃玉引,玉引吃了最后一片橘子,掸掸手:“别瞪我,这是咱府里长女,大事小情都该慢慢让她知道,我还指着她帮我掌家呢。” 她刚说完,歪在孟君淮怀里的和婧小脸一绷:“父王您必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好好,听你们的!”孟君淮哭笑不得地应下来,和婧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他膝上蹭下去,跑去和两个弟弟一起玩。 她一走,孟君淮又斜眼睃玉引:“你真打算让她帮你掌家?她才十岁啊。” “慢慢来嘛,免得到时候嫁了人上不了手。”玉引轻松道,撇撇嘴,又说,“而且我觉得他们现下课业太重了,几个都是日日闷在屋里读半日的书,回正院还要做功课。阿祚阿祐还好,年纪小学得简单,和婧嘛……我想让她接触点别的缓缓脑子,别除了功课就是傻玩,日子久了要闷笨了。” 孟君淮扑哧喷笑:“这话你跟和婧说过吗?” “说过啊!”玉引理所当然,“她自己也怕自己变笨啊。这几天已经在学着看账本了,学得可快了。” 啧,这小尼姑教孩子还真有一套。从前几个孩子都小,不太看得出来,现下他们慢慢大了,她的主意就显出来了。 “我还想让她多跟京里的贵女们走动走动,远了不说,一众堂姐妹多熟悉些总是应该的吧?”她说着稍蹙蹙眉,又道,“还有兰婧也要一起,兰婧那性子实在太闷了。再有,你也得多去看看兰婧和阿礼阿祺。” 她边说边睇了睇和婧方才带过来的字:“看见没?阿礼肯定是想你了,又不好意思过来,你不能晾着他不理。” 孟君淮衔笑听着她说,一边听一边斟酌。待她说完,他没应话,她就又道:“别光笑……我说真的!” “我知道。”他一应,笑意更浓了。 他看向她一刮她的鼻子:“我没笑这事,我是笑你机灵。” “……讨厌。”玉引红着脸别过头不理他。 孟君淮凝神继续思量下去。 阿礼想他,却不直接过来,只让和婧带幅字给他? 这孩子,跟他生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7章 争执 午膳过后,和婧准时犯困,玉引就说要带孩子们回正院去歇息。孟君淮想了想,告诉她说想叫阿礼阿祺过来说说话,玉引也想想,便将阿祚阿祐留了下来。 她说:“他们几个是兄弟,让他们亲近点。再者,免得让阿礼不自在。” 孟君淮浅怔:“你也觉出来了?” 玉引叹了口气没说话,就拉着和婧的手离开了。其实,阿礼阿祺和他生分的事,她怎么可能觉不出?还有兰婧也一样。 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但常能见到父亲的,只有她正院的三个孩子,说另几个孩子完全没有感觉那她自己都不信。小孩子最是敏感,最在意的也就是父母的远近亲疏,他们对不能常见到父亲这事一定有怨言,只是,她虽然身为嫡母,却不知道怎么做。 王府就这么大,可作为“家”来说,这个地方还是太大了。大到势必会分出远近,大到一旦细想就让人觉得心累。 她不可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拢到正院,就算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自己的精力也确实是不够的。那她能做的,就只有劝孟君淮多去看看其他几个孩子。 但是,即便他日日都往另三个孩子的住处各跑一趟,跟时常住在正院相比也还是差太多了,孩子们的许多举动,只有他时常住在这里才能看见,单是去走动、探望势必做不到。 而且,“时常与孩子同住”和“偶尔让孩子与他同住”也大有不同。 玉引细细观察过,阿祚阿祐两个小男孩偶尔跟他闹脾气,那就真是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该哭就哭该闹就闹,说不理他就不理他。和婧呢,年龄稍微大一点,在发脾气的事上难免有所收敛,但也经常蹭到他膝头耍耍赖,并无所谓他同不同意她这样的举动。 可这两样事情,在阿礼、阿祺和兰婧身上都不会发生,他们三个在这方面十分相似,他主动和他们亲近,他们才会与他亲近,如果他无所表示,他们绝不会主动做什么。 玉引愈想愈觉得这是个让她力不从心的死结,无论她怎么做都难以做得周全,但跟她手拉手的和婧显然没注意到这个。 和婧捏捏她的手,问她:“母妃,您说让我多跟堂姐妹们走动,是真的吗?” “是啊。”玉引抽回神答了一句,和婧眨眨眼又说:“那我跟谢家的表姐妹们,也可以多走动吗?” “……”玉引挑眉看看她,“可以是可以,但你其实是为了去见你阿晟哥哥吧?” “……”被戳破心事的和婧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吭声了。 玉引一敲她的额头:“过了年你就十岁了,是大孩子了,再去找男孩子玩不太方便。” “啊……”和婧一下子惊异和失望并存,小脸皱得像是要哭,然后争辩说,“我还不算十岁嘛……才满九岁两个月啊!” 玉引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让你阿晟哥哥时常来王府,就说是让你父王考考他的功课、或者让他与府中护卫一起练练武,都是可以的。” “真哒?!”和婧一下兴奋起来,想想能看到阿晟哥哥练武,她比去谢府还高兴。 她蹦蹦跳跳地跟玉引说:“阿晟哥哥射箭可准了!府里的护卫比不过他!” ——这话让孟君淮听见,肯定又要变着法地罚谢晟抄书。 . 书房里,阿礼阿祺到的时候,阿祚和阿祐已经栽倒在侧间的榻上睡了。 阿祺刚一喊“父王!”就被哥哥捂住嘴,但孟君淮已经听到便看向他们,阿礼歉然而笑:“吵到他们了……” “没事,来。”孟君淮招招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孟君淮拿过阿礼的那页字递给他:“写得很好,比你的弟弟们都强多了。” “我比他们大好多啊!”阿礼指指三个弟弟,又说阿祚和阿祐,“他们才刚会拿笔!” “嗯……可你比父王这么大的时候写得好。”孟君淮一哂,让阿礼阿祺都坐到榻边,又问阿礼,“你是不是想父王了?” “是……”阿礼下意识地应话,转而又一噎,他看看孟君淮,迟疑道,“也没有特别想……我就是偶尔的……想一下!” 孟君淮嗤声而笑不做置评,续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父王?只让你姐姐带字来?” 他这么一问,阿礼沉默了好久。 然后阿礼说:“我是哥哥,我长大了!” “可我是你爹。”孟君淮一敲他脑门,“父王跟没跟你说过,有事情要直接跟父王说?” 阿礼点点头:“父王说过。” 孟君淮又道:“那你呢?” 阿礼:“……我以后听话。”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一笑,侧首看见阿祺去玩两个正睡觉的弟弟的头发去了,赶紧把他抱过来箍在腿上。 他又问两个孩子:“你们觉得嫡母妃怎么样?” “啊?”阿祺怔怔,如实道,“我跟嫡母妃……不熟呀!” 他便看向了阿礼。 阿礼的事让他不得不多存个心眼。他在怀疑他不来找他,究竟真是因为当哥哥的责任,还是因为尤氏跟他说了什么——比如,尤氏或许不想让阿礼跟玉引亲近,而他总与玉引待在一起,尤氏便不让阿礼来了? 他平静地看着阿礼,可阿礼想了想,只是说:“嫡母妃……挺好的呀?我也好久没见嫡母妃了,可是姐姐总说嫡母妃好!” 孟君淮笑了笑:“那你觉得姐姐说得是对的?” “对啊……”阿礼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姐姐最好了!姐姐说什么都对!” 晚上,孟君淮便和玉引说了这些事,恰好这天又是兰婧每过一旬在正院住一天的日子,他说完阿礼的话后就问兰婧:“兰婧喜欢嫡母妃吗?” 刚打了个哈欠的兰婧睁大眼睛,望望他,认真点头,甜甜道:“喜欢,嫡母妃对我好,姐姐也对我好。” 孟君淮一笑,还想再问,被玉引拦住了;“快让她睡吧,这都打了半天哈欠了。” 兰婧对他总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敬畏的,不像和婧能立时三刻在他面前睡得四仰八叉,兰婧只要听到他还在跟她说话,就会立时重新打起精神来。 二人就都安静了一会儿,玉引轻拍着兰婧把她哄睡着了,才又开口:“我是想他们不讨厌我就好,毕竟侧妃……罢了,阿礼是个好哥哥,阿祚阿祐说过好多回,说读书时阿礼总很照顾他们。” “阿礼是个好哥哥。”孟君淮点点头,沉思着又道,“我近来在想,等阿礼大一些,该给他谋个爵位,这孩子……” 这孩子到底是他的长子,再说也不是不学无术。纵使世子位不能给他,他也想为他谋个别的前程。 玉引则望着他静了一会儿:“君淮?” “嗯?” “你完全没想过……让阿礼当世子吗?” ——有那么一瞬,她当真觉得阿礼也应该被考虑进去。毕竟阿祚阿祐都还太小,阿礼则是眼瞧着不会是个坏孩子,他现下只考虑阿祚似乎有点不理智? ——但这话一问出来,她就后悔了! “算了,当我没说。”玉引翻过身去,心虚地背对着他。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阿祚毕竟是她亲生的,她不该因为这么个念头就把亲生儿子的前程断了。 她怔怔地闷了一会儿,身后一声嗤笑,孟君淮的手便从她腰上环了过来:“你这也太明显了吧?好歹装一把大度啊?” “我不。”玉引皱皱眉,“我就是待阿祚阿祐更亲,这我不能骗你。再说,若要这也为阿礼想,那同为嫡出的阿祐便也该被算进去,迟早要出乱子。” ——立世子的事上,阿礼是输在庶出上,阿祐可是输在只比阿祚晚出生一天上!如果她现下开了这个口,阿祐来日得知早晚要心生不忿。若闹得兄弟反目,那可真是造了业啊! 玉引心里矛盾不已,一边觉得自己这样的私心是在作孽,一边又觉得不这样才是要作孽。苦思冥想间,后颈被一股热气搔得轻轻一痒。 她一缩脖子,他轻吻在她耳后:“好了,别想了,你这么说是对的。我一直想早些给阿祚请封,也是为早定下来,能避免兄弟间闹出分歧。” “嗯。”她一应,腹间感觉他的手在往里探,不禁咝地一吸气,“兰婧在呢……” “那我把她抱去西屋。”他道。 她一瞪他:“我让她过来就是为了带她睡。” “啧。”孟君淮皱皱眉,“那我把你抱去西屋,咱完事再回来。” “哎你……”谢玉引面色通红,然则不带她再说他已翻身下榻将她抱了起来。他们踏出东屋的门,在堂屋中候着的几个婢子都死低着头往外退,杨恩禄面无表情地躬身一揖:“下奴去备水。” 孟君淮点过头就进西屋了,房门一关,玉引被他放到床上,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听“呲啦”一声—— “……”她看看被撕坏的中衣目瞪口呆,“你干什么啊?” “忙了好些天没好好陪你了,着急。”他气定神闲道。 着急个鬼…… 这件中衣是她这一季新做的!今儿头一回穿!!! . 转眼就到了年关,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过了这个年,年号便要换了。 换了皇帝却又不用守孝,这样的时候可不多见。于是众人可以好好的借着新帝登基的事大贺一次年,整个京城都格外热闹。 腊月廿九,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翻开良亲王呈上来的奏章时三更已过,但他虽然疲惫不已,这奏章还是让他笑了出来。 七弟这是有些太紧张了,接手东厂大概有些让他力不从心的感觉,这封奏章便写得极为小心。每十句里总要有一句是告罪,细数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办得不够漂亮,但其实在孟君涯看来……他办得挺不错的! 皇帝便噙着笑将他告罪的语句都数了一遍,一共十二处。想了想,又执笔蘸了朱砂,把这十二处全圈了起来,又在末尾批道:“知道了,办得不错,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新年进宫,朕与你多饮几杯。” 而后他把折子阖上放在一边,吁了口气:“睡了。” “……皇上。”身边的宦官上了前,低眉顺眼地告诉他,“太、太上皇着人传了话,说请您看完奏章后过去一趟,您……” 孟君涯一怔。 自那日生变之后,父皇就再没见过他,他每次去求见都被拒之门外,比从前魏玉林在时拒得还彻底。他一度觉得心寒,又不无愧疚地觉得,是自己让父皇先心寒。 今日怎么…… 他深吸了口气向外走去,竟有些儿时要被父皇考问功课时的紧张。 打从退位之后,太上皇就搬去了养心殿。但养心殿离乾清宫也不远,孟君涯穿过月华门与遵义门、再折进养心门,便看到养心殿了。 殿里的灯火都还亮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担心父皇已经睡了,便制止了宦官的通禀,径自进了门去。 到了殿中,却见自己的担心多余,父皇站在一扇窗前正欣赏月色,窗外的寒气扑进来,化作一团一团的白烟。 “父皇,外面天冷,你小心受凉。”孟君涯轻道了一句,便走上前去要关窗户。手刚触到窗框,却听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苍老声音说:“放了你弟弟吧。” 孟君涯手上一滞。 弟弟? 他是指十弟? 孟君涯不禁蹙了眉:“十弟跟您说什么了?” “你可给他机会让他说什么了?”太上皇的目光瞟过他,轻笑,“他什么都没说,是我看到除夕进宫的人里没有他。” 这话,孟君涯自然是不信的。 他回了一声轻笑:“只为他除夕不进宫,您便认定是儿臣整治了他?” “君涯,昔日你说要我在你的弟弟们面前留几分尊严……我以为你是当真顾及他们的。”太上皇从他面前走开,踱着步子,坐到了几步外的椅子上,继而疲惫地叹了口气,“可这几个月,你都做了什么?” 孟君涯眸色微凛:“我都做了什么?” “你囚禁老十,敢说不是想把他往死路上逼?”太上皇看向他的目光中毫无信任,“你把你的弟弟们一个个都按上官位,敢说不是想一一除之。” “父皇?!” 那一瞬间,孟君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怒火直窜面门。 “您竟这样想我?疑我到这等地步?!”他抑不住冷笑出声,“那您早些时候,怎的不拿这份心去疑东厂呢?由得东厂坐大至此!” 太上皇眉心狠狠一跳,怒视着他没有说话。 孟君涯面色殿外:“我是把弟弟们都按上了官位,二弟掌了刑部、三弟接了兵部、四弟户部、五弟吏部,六弟接管锦衣卫、七弟在料理东厂……但是您出去看看他们干得怎么样!他们个个担得起这差事,我不过给他们个机会施展拳脚,在您眼里就这样不堪吗!” “君涯。”太上皇短促一笑,似对他这番解释很是不屑,“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放了你十弟?” “父皇您……”孟君涯滞住。他觉得父皇执着于此不可理喻,却忍住了用这样刻薄的话去反击。 父子间僵持了片刻,他一喟:“儿臣不能放。” “为什么?” “单为他至今还在拐弯抹角地在您耳边搬弄是非,儿臣便不能放。” “君涯!”太上皇沉然一喝,骤然一股上涌的热意将他的话噎住,他下意识地捂住嘴,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孟君涯大惊,疾步上前,却被太上皇一把推开:“滚!”太上皇喝道,“我没有你这样不顾手足兄弟的儿子,滚!” . 逸亲王府。 除夕当日,阖府上下照旧起了个大早。 从大人到孩子都困得眼皮打架,可算收拾妥当准备赶紧宫时,跨出次进府门却见宫里的宦官赶了过来。 那宦官赔着笑作揖:“殿下、王妃新年大安,下奴奉旨传话,今年宫宴免了。” 突然免了?二人都一愣,孟君淮皱眉道:“怎么回事?” “这个……”那宦官迟疑了一瞬,“太上皇病重,皇上要侍疾,所以……” 顷刻间,满院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直至那宦官离开,几人都还僵着,孟君淮稍回过神即道:“我去看看!” “君淮!”玉引拽住他,蹙眉摇头,“不能。” 皇上没传召,且还免了宫宴,这就是现下不想让旁人去。而那宦官方才都未主动说出这事,则意味着皇上暂且不想让事情闹得太大。 “我们得好好过这年。”她笃然地望着他,孟君淮回看着她怔住:“玉引你……” 半晌后,他终于完全定下气来:“你说得对。” 良亲王府,孟君溪听完这话只觉得自己倒霉。 他和几个哥哥不一样,几个哥哥要么是母妃出身高、要么是母妃得宠,早年都跟父皇情分不浅。他呢,则是打记事儿就没怎么得过父皇的照顾,后来母妃还能给他添个十一弟那都是意外……所以现下听闻父皇病重,他除了唏嘘一阵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多的伤感。 相比之下亏可就亏得比较大了——他今早醒时刚接着从宫里发回来的折子,皇兄对他近来办的事很满意,说除夕宫宴时要跟他多喝几杯。 这是多好的露脸机会啊?结果除夕宫宴说没就没了! “嘿,我这点背!成了个‘东厂督主’,难得跟皇兄亲近一把正正名,还就这么没了?”良亲王啧着嘴摇头,琢磨着要不要再主动露露脸啊,比如皇兄要侍疾,那他也去? 他一时没拿出个主意,正来回来去地在屋里踱着步子思量,身边的宦官进了屋:“爷。” “你说。”良亲王打了个哈欠。 那宦官递了封帖子上前:“逸亲王府那边来了帖,说宫宴既没了,不如各家一起聚聚,让孩子们热闹热闹?” “嚯,六哥心可够大的啊!”良亲王觉得诧异,看着这帖子都觉得烫手。不过他皱眉瞧了会儿,还是把帖子接了过来,“六哥几个意思?” “这……那边来的人就说近来都忙,许久不走动了,意思意思。” 良亲王:“……” 他怎么想都觉得,六哥递这个帖子肯定别有深意。毕竟六哥管的那个锦衣卫……是明的暗的都得玩转的主儿。 “行吧,去回个话,说我一会儿带着孩子一道过去。”他把帖子递回那宦官手里,话音刚落,另一个宦官跑了进来:“爷!” 良亲王抬眸看过去。 那宦官说:“十爷、十爷往宫里头去了,说是要给太上皇侍疾,想问问其他各府有没有一道去的,您看……” 老十? 良亲王眼眸微眯,迅速拿了个主意:“听六哥的,一起过年,让孩子们热闹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我哪儿打压弟弟们了?二弟掌了刑部、三弟接了兵部、四弟户部、五弟吏部,六弟接管锦衣卫、七弟在料理东厂…… 太上皇:你都把你七弟阉了你还说你没打压弟弟??? 皇帝:????? 良亲王大哭着离开:我特么说不清楚了! ☆、第108章 晕眩 养心殿,孟君泓踏入殿前养心门时,四下沉寂。此时正是刚破晓的时候,宫中各处都有洒扫的宫人,但在这里,连一个都见不到。 四处寂静得让人瘆得慌。 孟君泓在这安寂的氛围里平了平息,一股股不安却仍涌着。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见到父皇时要说些什么了,时至今日他已不指望能靠父皇扳倒皇兄,但他想借父皇的口为自己求个安生日子,让皇兄动不得他,还得保他此生的荣华富贵。 可此时此刻,他站在这殿门前,却忽地心虚起来。 他突然拿不准是否该在父皇的病榻前说那些话,想想皇兄,他禁不住地退缩。 但最终,他还是朝殿中走了过去。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皇的病已然如此了,他说或不说都改观不了他的病情,他只能为自己想一想。 孟君泓迈过门槛,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病榻边的兄长,然后才看清卧床不起的父皇。 “父皇万安。”孟君泓施大礼拜了下去,榻上之人似乎睡着,没有什么反应,皇帝侧首看了看他:“起来吧。” 但他起身时,太上皇却突然有了反应,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而后支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苍老的声音里不无疲惫:“老十啊……” “父皇!”孟君泓上前一步,被皇帝的目光一扫,又滞住脚僵在那里。 太上皇又一阵咳嗽,皇帝端起茶盏要服侍他喝水却被他推开,他兀自咳了好一会儿,咳得满脸通红,又缓了好一会儿气儿。接着,他看向孟君泓,神情间激动与悲愤交杂着,红着眼眶向他伸出手:“老十、老十啊!” 孟君泓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太上皇的手颤抖着,问他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啊?” “父皇……”孟君泓刚一开口,无意中睃见兄长的目光,话语滞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出来,“儿、儿臣已经……有些日子没出过府门了。” 他说着扫了眼皇帝,皇帝眉心一跳而未予置评。 接着,孟君泓又说:“府里……被皇兄撤换了不少人,儿臣从前用惯了的宦官全没了。” “老十!”皇帝一喝,立即向父亲道,“是十弟从前和魏玉林交往过密,身边被东厂安插了不少人,儿臣才不得不着手清查。” 然而太上皇没有理他,孟君泓也没有理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儿臣的爵位也……”孟君泓说得哽咽起来,“儿臣的爵位也没了,目下在京里说是个皇子不是,说是皇弟也不是,说是平头百姓同样不是。方才进宫门,迎过来的宦官一时都不知怎么称呼儿臣,儿臣实在……” 孟君泓抹了把眼泪,愧悔不已般地在病榻前跪了下去:“父皇!今儿皇兄也在,求您为儿臣说句话吧!从前是儿臣不懂事,擅自和父皇亲近惹恼了皇兄,日后断断不会了!儿臣只求皇兄开个恩,放儿臣阖府一条生路,好、好歹准许儿臣在家人患病时,传个太医啊!” “老十你……”皇帝额上青筋暴起。之前的话还都是事实,最后这一番可是实打实的信口雌黄! 他整治这个十弟,完全是因为东厂。让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他这当长兄的为了巩固储君位、巩固皇位而步步算计,毫无容人之量。 他更从不曾不许老十府上传太医。即便削了爵也还是宗室、也还是他的亲弟弟,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然则皇帝质问与解释的话皆被太上皇的再一阵猛咳噎住,他忙上前为太上皇顺气,被太上皇一把抓住手腕:“君涯你,你……” 太上皇的声音也一噎,一股热意涌出,又一口鲜血。 . 天色渐明,逸亲王府里热闹起来。大人们抑制着愁容,维持着新年里应有的笑意满面,哪怕他们人人都知太上皇病重之事,也没有人会戳破这层窗户纸。 不知情的小孩子们则是真的高兴。一方花园里,男眷们坐在亭中说事,女眷们在花厅里喝茶,小孩子则到处玩玩闹闹,嘁嘁喳喳的声音在各处都有。 王妃们心里也都想着太上皇的事,寒暄了几句后一时就没了别的话说。她们各自安静下来,玉引踱到花厅门口往外瞧了瞧,看见几个男孩子正在投壶。 他们投壶的地方在养菡萏的水池边上,换人来投时偶有着急的推搡一把,就会有扶一把池沿才能站稳的。眼下虽是冬天,池子里的水都结了冰,可若掉下去也还是不安全。 玉引便叫来赵成瑞,跟他说:“你去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当心点,也让奶娘们多提两分神看着,别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去,也别磕了碰了。” “哎,是。”赵成瑞一作揖就往那边去,然则他刚走没两步,那边就已然出了事! 阿祚还小,连投了三支都没投进,旁边一个看着有□□岁的男孩就急了,道说“该我了!”还推了一把,结果毫无防备的阿祚便向旁边倒去! 眼看着他就要磕着池沿,离得最近的阿礼吓得一声惊叫:“阿祚!” 然后他伸手去拽,倒是拽住了阿祚没让他磕着池沿,可用力过大,两个孩子一起向另一边倒下,咣当当摔成了一团! 赵成瑞大惊,心里直呼一声“天啊”忙加快了脚步,玉引也惊一跳,提步就出了花厅。 但待他们赶到时,阿礼和阿祚都已爬了起来,阿礼气得小脸通红,指着刚才推人的那个就吼:“你欺负我弟弟!” 推人的那个本来还在说“我不是故意的”,被他这么一喊也来了气,一撸袖子既上前对嚷:“他自己站不稳!怪谁啊!” “你再说!”阿礼也撸起袖子,一副要跟他干一架的架势,及时赶来的赵成瑞一点都没敢犹豫,在他刚要往前冲时伸手把他兜住,堆笑哄:“大、大公子您别生气,别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阿礼正在气头上,扭头一看拦他的居然还是自己府里的人,就不高兴了,喊着跟赵成瑞理论:“他欺负阿祚!!!” “您别跟他计较,他准不是故意的!”赵成瑞只能这么说,一边说一边跟那孩子递眼色,意思让他赶紧递个台阶。 结果那位小爷也轴上了,回嘴就来了句:“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吧!” ——这还了得? 阿礼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去跟他玩命,把旁边几个孩子都镇住了,阿祺和阿祐吓得一脸懵,阿祚急哭,在旁边挥着小手喊:“哥哥别生气!别生气!” 玉引衣裙繁复也不便跑,一路看着这场面只能干着急。待她走到时,赵成瑞已有点招架不住,那边的孩子又还在挑衅,玉引只得过去往两个孩子中间一横:“都别闹了!” “你过来你……”正专注于跟对方叫板的阿礼看见她,一滞,声势一下变弱,“母妃……” “能不能好好玩?”玉引退开半步,目光在两个孩子面上一划,转而看见有人正从凉亭那边来,知道这是方才有人已将这边的争执禀给各府王爷了。 她便暂没多发话,蹲身揽过阿祚,问他:“伤着拿了?母妃看看。” 阿祚摇摇头:“我没伤着,哥哥拉住我了!” 他刚说完,遥遥传来一句:“阿礼你过来!” 阿礼往后一缩,明显有点害怕,却又皱着眉头一副不肯服软的样子。 同来的是孟君淮还有行四的齐郡王,二人到了跟前,自然是各自说自家的孩子,齐郡王拽着儿子就说你怎么欺负弟弟?你多大了你?以大欺小你很有面子啊? 孟君淮则说阿礼:“还学会动手打架了?平常怎么教你的?道歉!” 阿礼小脸紧绷,看看孟君淮,干脆道:“我不!” “道歉!”孟君淮又喝了一声,阿礼眼眶一红。 他觉得这不对!不公平!不是他的错! 明明就是这个堂哥先推的阿祚,差点让阿祚磕到,然后他们还一起摔了,凭什么反倒让他道歉?要道歉也得对方先向阿祚道歉! 阿礼和父亲互瞪着,又不敢和父亲顶,就还是把火撒到了“罪魁祸首”身上。他冲着齐郡王的儿子喊:“你走!这是我家!我不要你在这儿!你走!” “阿礼!”孟君淮铁青着脸一拽他,赶紧向四哥赔不是,又叫来下人,“先送大公子回东院,跟侧妃说明白这边的事,让他好好教。” “好好教”这话一出来,在场几人都知道阿礼这年肯定要过得不开心。齐郡王先开了口:“算了,小孩子打架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大过年的,不提了。” “明明就是他错!”阿礼要委屈哭了,四下看看没人能帮他,就将目光投向了玉引,“母妃!” “嗯……”玉引微皱着眉头。 本来她也在想怎么帮阿礼一把,只不过齐郡王在,男女有别,她不好直接出言同齐郡王解释。原想等事后再私底下跟孟君淮解释,不过阿礼现下指上了她,她就必须帮这个忙了。 若不然,她当众把他撂下不管,这件事阿礼一定会记得。 玉引一哂,没直接说什么也没再问阿礼或阿祚,她叫了个其他府的孩子过来,蹲身问她:“德婧,跟六伯母说说,刚才怎么回事?是阿礼主动打的人吗?” “是礼哥哥主动打的人……”小姑娘怯怯的,话一出来,阿礼就怒了:“你胡说!” 小姑娘望着玉引却添了一句:“但是是衽哥哥先推的阿祚!” 有这句话就行了!两边的错都指出来,玉引就不用再直接跟齐郡王说话。 她便看向了孟君淮,直接顺着齐郡王方才的话说:“还真是分不出对错,要不……算了吧,阿祚也没伤着。” 两个当父亲的都颜色缓和,玉引摸摸阿祚的头跟他说没事啊好好玩,又跟阿礼说这篇翻过去啦,不许记仇。而后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晕眩! 刹那间玉引只觉后脊沁了一层凉汗,她无法控制地往后倒去。耳闻孟君淮惊呼一声“玉引!”,下一瞬,一只手稳稳在她背后托住,她却还是使不上力气,头重脚轻地一味向后倒着,好像非得栽倒在地才肯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陪室友(对,就是阿笙)出门办点事,她对北京不熟,我不陪她不行…… 于是明天假如回来太晚的话就要断更一天,不过理论上不会啦…… 总之大家九点来看的时候如果没更就是断了,我们就后天见 但是应该能更……嗯……毕竟我知道今天断的这个位置……嗯…… 【顶着荔枝壳逃走】 ☆、第109章 丧钟 整个王府都吓坏了。 孟君淮托着玉引,眼看她面色发白冷汗直冒,惊得连思绪都不受控制,慌乱地叫人去喊大夫。还在亭中说话的另外几个王爷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惊一跳,自知不便多留便纷纷告辞,留话说如有什么需要的,随时知会一声。 花厅里的女眷则没有急着告辞,相较于男眷在此时会不方便、不合礼而言,她们则正该是这时留下一尽妯娌情分的时候。 行十二的昌亲王妃一直与玉引交好,这会儿吓得手都是斗的,也顾不得孟君淮还在面前,上前紧握住玉引的手,急道:“嫂嫂?六嫂!” 玉引能听清耳边所有的动静,就是眼前黑得浑身都没力气,还心悸不止。她锁眉静缓了良久才得以睁开眼,见自己正被孟君淮半抱着躺在花园里,即刻就要撑身起来。 “你先别动!”孟君淮的手一紧,“等一等,等大夫先来看看。” “我没事了,能起来。”玉引揉揉太阳穴,只觉得身子有点虚,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适感,又说,“我回房歇着,叫大夫去正院吧。” 孟君淮想想也好,花园里毕竟冷些,便扶着她起来。玉引站起身又缓缓劲儿,才见几位别的府的王妃全在身边围着,含歉一笑:“让各位见笑了。我许是早上吃得少,气力有些虚,养养就好。今儿招待不周,见笑了。” “哎,这什么话!”浦郡王妃皱着眉头,“弟妹快去歇着,请大夫好好瞧瞧,若不行,就进宫求皇后娘娘指个御医下来。季节交替时最容易生病,可大意不得!” “多谢三嫂……”玉引颔首,身形又有点不稳。几位王妃便也不敢再多留,又嘱咐几句,就也各自告了辞。 府里终于安静下来,孟君淮也没让旁人帮忙,自己扶着玉引回了正院。玉引一路上都在纳闷自己都是怎么了,待得回到房中上榻躺下,才发现几个孩子都在身后随着。 和婧跟阿祚阿祐跟着她回来不奇怪,但是阿礼也在。 “阿礼?”她招招手让他过来,问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阿礼紧张得小脸都绷紧了,嘴唇打着颤看看她,又看看孟君淮,然后小声承诺:“母妃,我不给您惹麻烦了。” 他觉得,母妃刚才帮他们拉架之后突然就晕过去了……可能是被他气的?! 玉引听完这话怔了怔才大致猜到他何出此言,噗嗤一笑:“没事啊,跟你没关系,是母妃自己身子不舒服。” 阿礼轻松了点,又不太相信地眨眼打量打量她:“真的?” “真的,你别担心。”玉引牵过他的手拍了拍,“你去跟弟弟们玩去,母妃没事。” 但阿礼想了想,摇了头:“不要,我陪母妃,看看母妃怎么了。弟弟们也应该留下陪母妃,不能这会儿去玩。” 阿礼好懂事! 玉引被他感动到了,于是也不再劝,吩咐琥珀去端几样点心来,让几个孩子边吃边等大夫。 没过多久,大夫赶到。 乍闻王妃晕厥的事大夫也吓坏了,一点都不敢大意地把能想到的全问了一遍,又上前仔仔细细地切了脉。玉引紧张的看着他,只见他沉吟片刻后,神色微变…… “……大夫?”玉引心弦一紧,大夫又静了一会儿之后,迟疑道:“王妃,您这个月的月事……准吗?” “……”这话一问出来,玉引和孟君淮之间荡起一股诡异的安寂。 她滞了滞,愕然道:“大夫这么问,难不成……” “嗯……”大夫点点头,“从脉象上来看,王妃您这是……喜脉啊!” 玉引彻底蒙住。 几个围坐在桌边吃东西的孩子也蒙住。 孟君淮感受到玉引飘忽过来的目光不禁心虚避开,一时沉浸在喜悦又有点奇怪的心绪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片刻后,第一个彻底回过神的居然是和婧! 她扔下点心就冲出了屋:“来人来人!母妃有孕了!去回皇伯母!奶奶!还有外祖母!” 孟君淮和玉引依旧在傻眼对望着:“……” 又过一会儿,孟君淮轻咳一声:“多谢大夫。” 玉引也回过神:“嗯,多谢大夫……” 当晚,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一起望着幔帐发愣。 和婧阿祚阿祐兴奋了一下午,可他们那就是傻兴奋。这事对夫妻二人来说,则有点复杂。 于孟君淮而言,高兴自然是高兴,可他也有点担心。他记得上回生孩子就把玉引伤得够呛,生时困难不说,生完后还被大夫叮嘱一定、一定要好好调养,不然会落下病来。 近几年她调养得怎么样?按理说不错,王府里什么都不缺,进补并不难。 但她今天上午那一出实在太吓人了。大夫把过脉后也说还是气血太虚所致,养胎时一定要多加注意……那么,万一她出个意外呢? 玉引自己倒没想到那么深,她觉得自己近来身子都挺好的。加上之前已生过一次,她现下已没有了之前那种无可遏制的恐惧。 她只担心一件事…… “不会又是双生胎吧……”颤抖的语声灌入孟君淮耳中,他同时感觉到一只手从衾被中摸了过来,搭在他的手上,全是凉汗。 他反手将她一握:“不会。哪有回回都怀双生胎的……你从前的十年拜的又不是送子娘娘。” 他这么一说话,她便听出他似乎也在怕什么了。 玉引翻了个身,往他跟前凑了凑,胳膊环在他腰上:“你……不用太担心啊,只要不是双生胎,我觉得就没事!” 上一回实在是阿祐迟迟不出来把她磨得太狠了,磨到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如果只有一个,应该能轻松很多才对? 玉引一边想这个道理,一边也在自己安慰自己:“都说生过一回,第二回就容易了,我这还是头回生了俩,第二回就一个,都不是事儿!” 孟君淮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话深吸了口气,翻过身将她揽住,“不说这些虚的道理。明天我先进宫问皇兄求个御医来,给你开个食补的方子。” 玉引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忧心,强调说,“那……你跟御医说一声,也别补太狠,据说把孩子养太大了也不好生。” “嗯,我有数。”孟君淮边应下边将她揽得又近了些。然后,他满脑子都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怎么能让她更顺利地将这孩子生下来,想着想着,腹部猛挨了一拳。 “……”他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不看也知道她这是睡着了。 . 年初一,孟君淮早早地就进了宫。乾清宫门口,出来迎他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一到他跟前就擦了冷汗:“爷,您怎么也来了!昨儿那十爷……” 孟君淮知道他有所误会,直接解释道:“我不是来侍疾的。王妃有孕了,求皇兄指个御医。” 他几乎能听出大宦官猛地松了口气,瞬间换了张笑脸请他进去。踏进殿门,孟君淮看到皇兄疲惫的面容上也有些不快。 “皇兄新年大吉。”孟君淮假作看不出他的不痛快,施罢礼后只一五一十地将玉引有孕的事说了。 皇帝显然一怔:“什么?” “王妃有孕了,但身子虚,臣弟想求皇兄指个御医去开个进补的方子给她。”孟君淮平静地又说了一遍,绝口没提太上皇半个字。 皇帝又睇视他片刻后,神色缓和,一哂:“应该的,朕即刻让御医过去。” “谢皇兄。”孟君淮一揖,正要就此告退,皇帝忽地道:“去养心殿给父皇磕个头吧。” “皇兄……?”他略有疑色地抬眸扫了一眼,皇帝平静地又说:“若他传你进去,你就去陪他说说话,去吧。” 那天,孟君淮只觉气氛沉闷得紧,从乾清宫到养心殿,都向是有乌云压在头顶上。 他在养心殿门口磕了头,太上皇并没有传他进去。 彼时他也并没有想到,两天后,丧钟声就响遍了皇城。 那天玉引刚被孟君淮喂着吃完一小碗补身的药膳,出了一身的热汗,杨恩禄将消息急禀进来,惊得玉引顿时一层冷汗覆住热汗:“什么?” “太、太上皇……”杨恩禄擦了把冷汗,好生理了理气儿才敢再重复一遍,“太上皇……驾崩了。” 她即刻看向孟君淮,原本正坐在榻边与她谈笑风生的人好似突然失了魂,连面色都灰暗下去。 “君淮……”玉引叫了他一声,他没什么反应,她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得众人都退出去,她坐起身揽住他:“君淮你……节哀。太上皇年事高了,这几年也身子都不好,这事……” “我知道。”孟君淮目光空洞地应了一声,他深缓了一息,气息里仿佛坠着千斤巨石,“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他并不是在哄她,她说的这些道理,他确实都知道。 只是,心里仍是难受得很。 难受什么呢?也说不清。 近些年,先是他们陆续赐府出宫、再是东西两厂在之间搅和,他们这些当儿子的和父皇其实都已没有多亲近了,他甚至对这几年的父皇都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印象,可他就是心中难受得厉害。 这种感觉,就像是心里突然而然地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却无法接受这种感觉,一丝一缕的感触都让他无所适从。 “君淮。”玉引看着他的面色,觉得实在担心。她又往他身边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倚到他肩上,“你……千万想开些。我们好好的为父皇守孝,我为他抄经祈福。你别让自己难受坏了,这……阖府都还靠着你,这个孩子更是等你陪他玩呢。” 孩子……! 这两个字在孟君淮心头一震。 有那么一瞬,他的心绪猛地被从哀痛间抽离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太孝顺地在想,怎的竟要这时候守孝! 她身子还虚,御医为她写的食补方子才刚用了两天,就要守孝。 孝期忌歌舞无妨,忌饮酒也不要紧,但是还要忌荤腥。 要食近三年的素,她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刚怀上孕就国丧守孝,顿顿吃素 孟君淮叹气:这哪儿行啊,孩子生下来都要绿了吧 杨恩禄:绿巨人…… 孟君淮瞪。 杨恩禄,卒。 享年,这回有三十岁了。 #杨恩禄:T_T绿巨人可是博士学位啊,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第110章 食素 孕期守孝的事本来不难解决,尽孝固然重要,但生儿育女同样是大事,若搁在几十年前,请个恩旨就行了。 可是几十年前,一帮腐儒闹了一场,不管不顾地一味宣扬“百善孝为先”,硬是让孕妇们也得一丝不苟地守孝,这规矩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要让孟君淮说,这不混蛋么? 那帮腐儒可没一个要自己生孩子的,道貌岸然的嘴皮子一碰就让孕妇跟着一起吃素,一个个想当然地觉得这才多大点事。可若他们放下那些所谓的礼数笑道去略读两本医书就会知道怀孕这一场到底有多少凶险,他也是在玉引上次有孕后才读的,好几回夜里胡思乱想得睡不着。 但现在这事就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该怎么办,孟君淮心里还真没谱。 偷着进补那是肯定不行的,京里哪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就是大罪。 可如果去请旨…… 他不知道皇兄在这种事上怎么想,不敢贸然去请旨,怕触霉头——这四五天里,京里触霉头的人实在太多。先是老十被皇兄差人去训了一顿,然后被发去给父皇守灵;再是管着东厂的七弟马屁拍到蹄子上,也挨顿训,又命闭门思过一个月。 这几样他倒是都不怕,可他怕牵连玉引,万一皇兄差人训一顿训到玉引头上,还让不让人好好安胎了? 孟君淮就不得不耐住性子,琢磨着稍微过些天,等皇兄从父皇离世的悲痛里稍微缓过来点儿再去请旨。然而,他几乎是看着玉引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 这才几日啊?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就都不好了,吃东西越来越少。这还真不怪她,他看着那一大桌子素菜也没胃口啊? 孟君淮愁得慌,愁得一想这事就在书房里打转。 因为怕失去父皇的父王太难过而奉母妃的吩咐过来陪他的和婧被他转得眼晕,皱皱眉,声讨道:“父王您别转啦,您不高兴就跟我说嘛!” “……”孟君淮脚下一停,看看她,当然也没法跟她说。 一身素的和婧看起来特别白净,眨了眨眼,又道:“不然,我跟您一起去找母妃?或者去看看弟弟们?喂阿狸?要不您罚阿晟哥哥抄书吧!” 孟君淮:“……” 他叹了口气,走到和婧跟前蹲下:“你别瞎琢磨,回去陪你母妃吧,父王自己想想这事。” “您到底在想什么事?我能帮您吗?”和婧望着他道。 孟君淮静了会儿,一喟:“能。你母妃近来胃口不好,你看看能不能劝她多吃些,不然时间长了身子撑不住。” “哦……”和婧扁扁嘴,顿时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她踌躇了会儿,喃喃地如实道,“我觉得……母妃这是馋肉啦!” “我知道。”孟君淮的忧色更明显了,无奈地又说,“但你还是好好劝劝她,带着弟弟们一起劝她。” 和婧就乖乖地应了下来,一边琢磨着怎么说一边出去了。她走后,书房里安静了片刻,然后杨恩禄的声音传了进来:“爷……” 孟君淮侧过头,见杨恩禄手里的瓷盘上放了个瓷钵,堆着笑走进屋中:“爷,下奴寻了点好东西来,但您……您看了可别发火。” 是好东西却怕他发火? 孟君淮眉头一皱:“少卖关子,拿来看看。” 杨恩禄应了声“是”,又上前了几步,将瓷钵放下。他将盖子揭开,孟君淮一扫:“不就是青菜汤吗?” 那钵中真是碧绿碧绿的,类似这般的汤他最近真没少喝,回回喝都担心再过一阵子自己连脸色都要变绿。 然则杨恩禄嘿嘿一笑,手指往瓷钵内层两旁的一个凹口里一探,就把内层取了出来。 一下子飘散开来的味道让孟君淮一惊。 他几步走过去一瞧,底下那层里果然是荤汤,汤里飘着鸡肉,汤上还覆着一层金黄的鸡油,四溢的香气一下子激得他都馋了,一时竟没回过神。 杨恩禄低眉顺眼的,也不看他的神色:“只是下奴那天在集上偶然寻着的,原本是底下加热水,用于冬天给菜肴保温的东西。但下奴试了试,上面那层一压上,底下的味道一点都散不出来,而且底下的空间也够放一份汤,便想着王妃……” 他说着欠了欠身:“能不能用,还请王爷拿个主意。” “你可够贼的你!”孟君淮喜出望外,将他放在旁边的那钵青菜汤捧起来搁回去,把汤塞给他就道,“快给王妃送去。避着点人,越少越好。” “是,下奴心里有数。”杨恩禄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先斩后奏”的安排都说了,“这事就下奴和一个厨子知道,那厨子全家都在咱府里,决计不敢闹事。而且这钵有两个,送过去后让王妃用完,让身边亲近的人在屋里洗干净了再送出来就行,一时来不及洗也还有另一个能用。” 孟君淮满意地点了头,杨恩禄再不多言,捧着汤就告了退。 正院里,玉引见和婧杀回来就哄她吃东西,便知道这小丫头肯定是被孟君淮“策反”了。 她歪在榻上揪揪和婧的鼻子:“你耳根子怎么这么软呢?母妃让你去陪父王,父王一说让你哄母妃吃饭,你就回来了?” “我觉得父王说得没错呀!”和婧一本正经道,“您最近是胃口都不好,您还有着孕呢,是该多吃些!” 玉引泪盈于睫,满心都在喊……我真的吃不下啊! 从前吃了十年素没觉得怎么样,现下一把荤的停下来,她还真受不了。大概吃了三天素之后她就觉得嘴里没滋没味的了,天天都觉得缺点什么,可天天都还只能接着吃素菜。 而且,她还真不好跟孟君淮抱怨什么,不是怕他生气,而是他现下承受丧父之痛已经够难过了,她再去跟他说“这么吃素我要受不了了”?那还让不让人活了! 玉引就只好应付和婧,她捏捏和婧的脸,道:“这个母妃都懂,你乖,母妃有胃口了肯定多吃,没胃口硬往下塞对身体也不好。” 母女二人正相互磨着,凝脂探探头进了屋:“翁主?” 二人一并看过去,凝脂进了屋一福,禀说:“翁主,您出来一下,芮嬷嬷说有话跟王妃说。” 和婧一听,立刻乖乖地出去了,她对这种事很习惯,知道大人间有些话是不方便她听的,从来不好奇瞎问到底是什么事。 和婧离开后不过片刻,芮嬷嬷端着一钵汤进了屋,内层的钵取出,味道一散开,玉引就傻了:“嬷嬷你……” 她深吸了口气:“嬷嬷您别!这是给太上皇守孝呢,哪能这么干啊!” “嘘——”芮嬷嬷压唇示意她噤声,噙着笑道,“这是王爷叫送来的,您放心用。这事就杨公公、奴婢、还有一个厨子知道,没事。” 这能成吗? 玉引心里慌得很,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事她还真没干过,怪吓人的。 . 膳房外的墙根下,阿礼接过那份用纸包着的酱牛肉,往怀里一揣扭头就跑了。 守孝真是太恐怖了……他从来就没吃得这么素过,而且据说父王母妃要这么吃两年多将近三年、他们小辈也要吃一年,就觉得生无可恋!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昨天,阿礼发现有宦官偷偷摸摸搞肉吃! 他果断没放过这个机会,气定神闲地站到了他们身后,他们一扭头看见他,吓得魂都飞了。 接下来一切都和他的打算一样,他威逼利诱他们每天给他弄一份荤菜,不然就把这事禀给父王,他们一点都没敢犹豫就答应了! 嘻嘻嘻嘻…… 阿礼志得意满,揣着这包牛肉一直往西边走。西边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阿祺和阿祚阿祐正在好奇地等着哥哥,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 看到他走过来,阿祺第一个叫了出来:“哥!” 三个男孩子一齐跑了过去,阿礼拉着他们到一个角落蹲下,神秘兮兮:“最近……馋肉不?” “馋……”阿祺一下子扁了嘴,“这天天的也太素了啊!连肉松都吃不着……” 话音刚落,一捧酱牛肉呈到了面前。 一看就是新酱出来的,肉色鲜嫩,外层的酱汁颜色晶莹剔透。三个当弟弟的都愣了一下,阿祐正要伸手,阿礼又将牛肉往后一撤。 他义正辞严地叮嘱:“不许说出去,绝对不许,不然以后再也没肉吃,一年呢,你们看着办!” “不说!打死都不说!”阿祚立即举起小手承诺,被阿祚一拍额头:“你小点声。” 阿祚又立刻闭了嘴。 然后,四个男孩子你一片我一片地在墙下偷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从前都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罕,一大盘放在桌上都未必有人动一筷子,现下觉得真是人间美味…… 吃得还剩差不多两成时,阿礼将剩下的包了起来:“阿祚,这个你拿着。” “干什么啊?”阿祚怔怔没接,他觉得自己吃饱了,而且就算没饱,他也不想多贪这么一份。 阿礼把牛肉往他手里一塞:“拿回去给姐姐,也告诉她绝对不能往外说。再跟她说一声,日后每天下午这会儿咱都在这儿见,她没事的话就一起过来!” “好好好!”阿祚赶紧把给姐姐留的肉收好。几个孩子平日里都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现下这么一玩,居然还有点小激动? 背着大人做坏事的感觉太痛快了! 然而阿祺想起了另一个人,他拽拽阿礼的衣袖:“那二姐呢?” “不许跟兰婧提!”阿礼一瞪他,眼中威胁十足,“谁都不许提!她胆子太小了,嘴里瞒不住事儿,跟她一说,不出三天父王母妃就该知道了,到时候咱怎么办?” 让父王母妃知道就没肉吃了! 几个男孩子都觉得这会很严重,立刻决定守口如瓶,打死也不告诉兰婧! . 正院里,玉引起初补身补得很有负罪感。 孝期哎,阖府都在乖乖守孝,就她一个每天两顿大荤,还做得倍儿讲究,连自家孩子都瞒着不告诉,有这么当娘的吗! 然而偶然有一天,和婧凑近了跟她说话,她忽地闻出来什么,一蹙眉头:“你怎么一股酱鸭味儿?”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和婧的脸色倏然一白,一下子不吭声了。 玉引便觉得这很有问题! 彼时恰好孟君淮也在,听言往这边瞧了瞧,就道:“和婧,回去练字去,一会儿拿来给父王看看。” 心虚的和婧干脆地应了声“好!”,呲溜就跑了。 “怎么回事?”玉引皱眉看向他,“你也给他们弄吃的了?” “没有。”孟君淮一哂,坐到榻边,“不过你也别生和婧的气,不是她的主意,是阿礼弄的。” “阿礼?!”玉引一脸诧异。 “对啊,不止是和婧,阿祚阿祐肯定都吃了,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玉引心说我没看出来啊,又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嗤。”孟君淮一声笑,“那天我查阿祐背百家姓,这孩子前襟儿上有两滴油,张嘴一股肘子味儿。闻着还特腻,估计味道最重的肘子皮全让他吃了。” 玉引:“……” 他又续说:“我琢磨着肯定不是你这儿给他的啊,就把膳房的人挨个叫来问了一遍,后来有两个宦官招认说是阿礼逼的,但真不知道阿礼还给了比人。” 她目瞪口呆,滞了会儿问:“那你不管管?” “没闹大就当没看见吧,我也跟那两个宦官说了,当我没问过。”孟君淮咂咂嘴,“天天吃素我都有点扛不住了,何况几个孩子?再说,阿礼干这事儿还想着兄弟姐妹也算他仗义,这事咱又不好明着夸,就让他仗义到底吧。” 这倒是,阿礼是够仗义的。他是男孩子里最大的一个,现下应该也是饭量最大的。自己偷着弄点荤菜明显不会太多,还能拿出来分给别人,这孩子是真不错。 ——玉引想到这儿思绪一卡,觉得在这种事上感慨“这孩子真不错”真奇怪…… 她就把话题转去了别处:“你要不要也……补补?我这儿每天两份汤真吃不完,咱们一起吃?” 但孟君淮摇了头,他一喟:“那是我父亲。” 玉引便噤了声,手攥着他的手抚了抚,只能这样无声地安慰他。 . 乾清宫里,皇帝在太上皇离世的第十五天,迎来了十弟递进乾清宫的第三十四封折子。 十弟这是彻底乱了阵脚了。 直至太上皇离世前,他都一直还在太上皇面前挑拨离间,但彼时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太上皇竟这么快就走了,而且一个字都没来得及为老十留下。 老十先前做的每一件事,就都成了无稽之谈。而皇帝,再也不必为了顾及父亲的颜面、顾及父亲的身体而给他留颜面了。 面对这些奏章,皇帝最初愤怒的情绪日渐变为嘲笑。 起初他还恼火于十弟竟这样丝毫没有立场、半点不顾尊严,前一刻还在与他对立,父皇一离世竟就立刻服了软;后来,他却连这份恼火都生不起来了。 他只觉自己有这么个弟弟真是丢人。要不是父皇刚走,他真想把十弟从宗室踢出去! 皇帝看完这封新的奏章后一声冷笑,搁下后扫了眼底下跪着的浦郡王,叹气:“行了,起来吧。朕知道你跟老十是怎么回事,怪不到你身上。” “谢皇兄。”浦郡王擦着冷汗站起身,苦着张脸,“皇兄,老十天天写,您天天也不回……那就甭让臣弟送这个信儿了?臣弟天天干这个,实在是……” 皇帝嗤笑:“反正朕也不怪你,你就帮他送呗。” 浦郡王心里叫苦连天,矛盾了会儿,跟皇帝一五一十地把实话说了。 说到底,还是他这十弟太混蛋。每回到他府里,都死皮赖脸地求他带他进宫面个圣,要不见见母妃也行。浦郡王回回被他气得够呛,想闭门压根不见他吧……偏偏这边又有圣喻要求他必须把老十的奏章递进来。 浦郡王就想,您赶紧催十弟守陵去吧,这么耗着不是糟心么? 皇帝听罢之后略作沉吟,俄而一声轻笑:“明天他再去找你,你就告诉他,若再这么折腾,朕会把他的儿女过继给别的兄弟。” 浦郡王一哑。 把儿女过继出去,这在许多时候都是要从宗室除名的前兆啊…… 浦郡王大气都不敢出地应了声是,而后施礼告退。 孟君涯目送着他离开,只觉着这种事处理起来,也实在好累。 . 逸亲王府,玉引吃完了一小碗松茸鸡汤之后瞧了瞧外面全黑的天色,奇怪孟君淮怎么还没过来。 她叫来珊瑚问她:“王爷又让锦衣卫的事缠住了?” “没有。”珊瑚说着压低了声,“是十爷来了……” 玉引:“……” 在她印象中,好像都没跟这位十爷正经碰过面,但她也不待见他。 从最开始的宠妾灭妻到后面的各种事,这位十爷竟没在她脑子里印下半点好印象,而孟君淮这个当兄长的,比她更讨厌他。玉引就琢磨着,孟君淮现在八成不是再跟十爷畅聊,而是被缠住了走不了? 她就跟珊瑚说:“再等等吧,再等一刻。一刻后王爷若还不过来,你就往前面传个话,说我身子不舒服,让他赶紧来看看。” 珊瑚应下,告退。出了屋,却见赵成瑞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珊瑚一拽他:“怎么了,瞧什么呢?” “啧……你猜怎么着!”赵成瑞的眉头皱得能打结,珊瑚“啊?”了一声,赵成瑞指指南边,“前头,爷跟十爷打起来了!” “啊?!”珊瑚吓坏了,“怎么就打起来了?!” “哎你小点声,别吓着王妃!”赵成瑞边说着边把她拽远了,到了院门外,才跟她说起始末。 前院正厅里,孟君淮抹了把嘴角的血迹,淡睇着被宦官扶着瘫坐在太师椅上的十弟:“还继续不?要不你再说两句,我还有力气再打一架。” “哎我去六哥……”孟君泓瘫在那儿喘着气,愤怒又无力,“你这都……你这都什么时候练的拳脚功夫啊?你这也太……” “呵。”孟君淮挑眉,“没点拳脚功夫我敢接锦衣卫?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专善钻营奉承?” 他可真没想到十弟这会儿还有脸来巴结他们,别的不说,就说魏玉林囤的那些兵器……他就说不清楚! 锦衣卫搜出来的一笔笔账记得清清楚楚,魏玉林卖了不少古董字画、良田美宅换钱屯兵,为的谁?要说不是为这位十爷效力,那他还真想不出别人来。 他还敢厚着脸皮来求他带他面圣! 孟君泓捂着一只肿着的眼睛费力地看他:“六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这可不地道啊!你自己说说,这事儿捅出去是多大的罪,我求你带我见见皇兄就帮你把这事儿遮过去,过分吗?那本来也是我哥,我犯的着这么求你?” “那你可赶紧别求我。”孟君淮铁青着脸到斜对角离他最远的椅子上坐下,“你真有本事捅我这罪,你就去。教子无方的罪名我自己担着,我不吃你这套!” “哎你……”孟君泓气得气息不稳,一拍桌子站起身,“好,好!那我就让这满京城的瞧瞧,你这逸亲王府是怎么给父皇守孝的!你府里的长子嫡子没一个守规矩,你可想好了!” 孟君淮切齿看着他,强忍着一字不发。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几个孩子偷偷摸摸吃肉,结果却让这老十瞧见了。老十扭脸就拿这事威胁他,让他要么带他进宫面圣,要么必定闹进宫去。 真是倒了血霉了…… 孟君淮当然想护孩子,可偏偏对面是老十。这么多年的积怨放在这儿,他自己愿不愿意向他低头都排第二,排第一的问题是如若他现在低了头,日后逸亲王府在其他府面前都没法混! 二人僵持着,冷着脸谁也不吭声,直至阿礼绷着小脸跑进来:“父王!” “阿礼?”孟君淮神色一震,蹙眉,“你怎么来了?” “哼!我知道十叔看见了什么!让他看见肯定没好事!”阿礼一点都不委婉。 他十叔:“……” 阿礼几步跑到孟君淮面前:“父王您别怕!我去跟皇伯伯请罪去!这事跟姐姐弟弟都没关系,就是我一人干的!” “阿礼你别闹……”孟君淮劝到一半噤住声,扫了眼旁边的老十,心念一动,改了口,“好,父王带你进宫。但你记着,不要害怕,这事父王肯定给你兜住了。” 孟君淮掂量着,老十肯定要拿这事做文章,那与其让他先下手,还不如他们抢个先机。 孩子主动去认个错,这事本来就能小些。如若皇兄真怒了,那就只好他拼死担着——顶不济了就是跟着这倒霉老十同守皇陵去,要说把孩子搭上,那不至于。 孟君淮一牵阿礼的手,起身便往外去了,老十冷哼了一声,运着气跟上一道去。 几人走得不快不慢,到府门口时,两个宦官疾步赶了过来,一挡:“爷您留步!” 孟君淮定睛一看,俩都是正院的,赵成瑞和王东旭。 赵成瑞躬着身说:“爷您稍等,王、王妃说她带大郡主和您一块儿去。” 孟君淮回过头,夜色下,玉引正步态端庄地迈过前一进院门。 “爷。”玉引面无表情地走到二人面前,颔了颔首,目光轻划过孟君泓。 孟君泓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这位六嫂眼里,隐隐含着一句话:看我谢家收拾死你…… . 两刻之后,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皇帝冷着脸听底下跪着的俩小孩说话,听完之后视线扫过后面的三个大人,口气缓缓:“所以……这罪名谁担?” “我担!”阿礼一激动就举起了手,意识到失礼之后就默默放下。 他解释说:“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威胁他们不许往外说,当然是我的错。” “不是这么回事儿!”和婧一下子压过他的声音,辩驳说,“我最大,我没必要听他的。我也知道这件事不对,但是我还是没告诉父王母妃,一直帮他瞒着才闹成了今天这样,是我的错!” 皇帝眉头轻挑,看了他们一会儿,又扫了眼让人眼晕的老十。 而后他皱皱眉:“老十先出去。” “皇兄……”孟君泓面色一白,他好不容易才得以进这乾清宫一回,可还一句话都没轮着他说呢! 皇帝又喝了一次:“出去!” 他只好擦着冷汗退出去。 皇帝睇着两个孩子缓了两息,一抬手:“起来回话。” 阿礼跟和婧一起站起身,乖乖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你说说你们,打小都衣食无缺吧,就真缺这口肉吗?”皇帝声音清冷。 阿礼闷闷地垂着首,迟疑了一会儿,老实道:“缺……” 皇帝:“……” 孟君淮脸都红了,在后头一拍他肩头:“阿礼!” 结果和婧也苦着脸说:“缺……母妃还有着孕呢,天天都吃素的,胃口都不好了。” 玉引:……你快少说两句,我也没天天吃素……! 满殿宫人都觉得气氛诡异。 天啊,皇上明显是不高兴地质问他们“你们就真缺这口肉吗?!”,结果一个两个都诚恳地告诉他真的缺?! 孟君涯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接口好了。 童言无忌啊。他们肯定不是在故意气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他能说点什么? 半晌之后,孟君淮听到皇兄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绵缓悠长地吁了出来:“老六啊。” 孟君淮低头:“臣弟在。” “孩子还小,王妃有孕,守孝归守孝,身子扛不住的要另说。”皇帝沉吟了一会儿,给了个听上去不算太坏规矩的指,“传个话下去,各府有孕的妻妾、十岁以下的孩子,晌午前可以食肉。” “啊……?!”和婧小脸一垮。 皇帝挑眉:“怎么了?” 和婧十分失落:“我今年正好十岁……” “……”皇帝让她这句话给噎笑了,扶着额头憋了会儿,正色改口,“十一岁以下!” 作者有话要说: -v-明天下午出门换换脑子松口气儿,于是明晚断更一天, 照例下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评论送红包 - 今天的更新肥,于是小剧场偷懒去了! ☆、第111章 孩子 圣旨一传到各府,不少人都纳闷儿:十一岁以下,这怎么论的?怎么还有零有整的啊? 后来倒也有人打听着了,浦郡王就跟齐郡王说:“你猜是怎么回事儿?那天皇兄下旨的时候,六弟一家子在那儿呢,他府里的长女今年十岁,守孝一年刚好十一!” “嚯。”齐郡王听着就乐,“这老六,什么时候跟皇兄走得这么近了?” 齐郡王笑侃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皇兄加封亲王就是从这个六弟开始加封的,虽说也没什么吧……但架不住他是太后所生的嫡出皇子,被皇兄这么一点都不照顾地依旧撂在郡王位子上,齐郡王难免看底下几个弟弟不顺眼。 这么一来,这个六弟首当其冲啊! 齐郡王端着茶盏咂了口茶,又自说自话地劝自己:“哦,许是因他掌着锦衣卫这等要职吧,自然和皇兄交往多些。” “哎,可不就是。”浦郡王也喝了口茶,没觉出齐郡王的别扭,只说,“这么一来,咱各家的孩子倒是都跟着沾光。皇兄说十一岁以下的,可没说周岁虚岁,算宽裕点能多兜进去好几个。” 齐郡王一哑,心说三哥您也是很会钻空子啊?他刚才心里头还琢磨着对圣旨不能大意,得严格点,把虚岁到十一的孩子也摘出去,结果三哥竟然跟他相反,在琢磨着占便宜? 也成吧,反正皇兄不追究就没事儿。 齐郡王这么想想,心里也开始理各个孩子的年龄了。 . 逸亲王府。 谢晟再来看和婧的时候,她正在正院的西屋读着书,手边放着一叠麻辣蹄筋当零嘴正吃,他就傻了。 “和婧你……”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不是守孝吗,你怎么……” “阿晟来啦?”玉引从东屋走了出来,谢晟赶紧回身,端正一揖:“姑母。” 礼罢他又睃了一眼那碟蹄筋,不着痕迹地往侧旁迈了半步,把那蹄筋挡住了。 不过这点小动作还是让玉引看个正着,她想了想,嗤地一笑:“你怕和婧是背着我偷吃啊?不是,是皇上下了旨,各府十一岁以下的孩子晌午前可以照常吃荤。” 怎料她这么一说,谢晟更懵了,神色里还有点明显的悲愤。 玉引愣了愣详做追问,谢晟苦着张脸跟她说……家里说他跟和婧的亲事已经定了,所以他应该陪和婧一起为太上皇守孝,算与和婧一同分担这份悲痛,与和婧一起尽尽心。 谢晟自己想想,觉得也是应该的,就没有怨言地斋戒了起来。 但是!谁知道和婧在照常吃肉啊! 谁知道皇上下了那么个旨啊!没人跟他说啊! 玉引听完傻眼,和婧抬头望望他,笑趴到桌子上。 “你还笑!”谢晟转身瞪她,“我这一个多月淡得嘴里都没味了!” “哈哈哈哈哈哈别生气!”和婧伏在案上抽搐,腾了只手出来拽拽他,“怪我还不行……我不知道你在陪我守孝嘛!” 圣旨的种类很多,有些是要昭告天下的,有些则是让接旨的人知道就行了。像这种下给各府的旨,就明显没必要昭告天下啊,连传到宗室以外都没必要。 和婧忍住笑看看谢晟,觉得他好像确实是瘦了,就又看向玉引:“母妃,午膳给阿晟哥哥添个荤菜吧!” “哎,好。”玉引点了头,看看这俩半大不小的孩子,这就避了出去,让他们自己说话。 屋里,谢晟去旁边的罗汉床上落了座,和婧又写了两个字就写不下去了,跑过去跟他玩。 “你先写完!”他噙笑嗅着茶香说她,和婧往旁边一坐:“我不,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谢晟笑了一声:“我功课比你还紧,你若想找我,去谢家找我啊?” “我不能去了……”和婧皱皱眉头,“母妃说我十岁就算大姑娘了,不能随便去找你玩,所以只能在你被父王考功课的时候叫你过来一趟……” 她说着撇撇嘴,又想起玉引的叮嘱,警惕道:“啊!你没跟别人说是来见我吧?母妃说,让别人觉得你是来向她问安的就好。” “放心,没说。”谢晟轻松一笑,“哦……就是过来的时候见着你妹妹了,跟她打招呼时提了一句。” “啊?”和婧马上显出了忧心,思量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要提醒他一下! 她就说:“你也别跟兰婧多说,她嘴里守不住事儿,她知道了,何母妃跟乔母妃就会知道,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谢晟:“……” 他用力地抿了抿嘴:“那我以后不跟她说话。” “嗯,不跟她说话!”和婧满意地笑起来,歪到他肩上,“你一会儿跟府里的侍卫比武吗?” 谢晟挑眉失笑:“你想看啊?” “想看!”和婧立刻点点头,谢晟想了想:“那我问问姑母方不方便。” . 晌午时,孟君淮也过来一起用膳,一眼就看到膳桌上多了一道大荤的东坡肘子。 他简直吓一跳,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打量玉引:“馋这个了?你吃肉也悠着点,补太狠也不行啊。” 他既怕她身子虚生得不顺,又怕补太过孩子养太大会难产。 “什么啊。”玉引一瞥他,“给阿晟叫的。这孩子,规规矩矩地为太上皇守孝快一个月了,今儿才知道和婧有肉吃。” 孟君淮:“……” 于是他气定神闲地让杨恩禄把这肘子端谢晟跟前去,谢晟羞得脸都红了。 然后一整顿饭,人人都在劝他多吃两口肉。 夕珍没比他小多少,这两年也成了正院里能拿些主意的人,见他闷着头一味地扒拉饭,关切道:“堂哥可要再添碗饭么?” 谢晟一噎,赶紧说不用不用。 和婧拱拱他的胳膊:“要不你帮我吃半碗?我吃不了。” “吃不了啊?”孟君淮挑眉,伸手就把和婧手里的碗拿了过去,淡然往自己碗里划了一块,“父王帮你。” 和婧:“……” 谢晟:“T_T……” . 午膳后,孩子们各自去午休,孟君淮和玉引也回了屋。玉引盘坐到榻上,不得不为刚才的事声讨他一下:“你怎么又跟阿晟较真儿呢?!” “没忍住,我真是没忍住。”孟君淮自己也悔的慌,他是习惯于少食多餐的人,中午多吃了半碗米饭真是……撑得慌。 他不太舒服地打了个嗝,玉引看着他一脸无奈:“你看你,害人害己吧?‘我执’是苦痛之根,你若真看阿晟不顺眼别让和婧嫁他便是,回回这么抬杠我真是……” 她都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行了行了,我错了。”孟君淮坐到她旁边望了望房梁,“阿晟说想跟侍卫比试是吧?我挑几个年轻点的过来,让他在和婧面前风光一把。” 哎,这还像个长辈做的事! 玉引一笑,拽拽他一起躺下,二人平心静气地一起打了个盹儿,等着看看谢晟近来的功夫。 结果将侍卫们叫过来的时候,玉引觉出不对劲了。 和婧觉得有趣,自行做主叫了其他孩子一起看,正院的几个从夕珍到阿祐自然全在,东院那边的阿礼阿祺也被她差人喊了过来,只有兰婧缺席。 玉引就叫王东旭来问话,问他怎么回事啊?兰婧不舒服吗? 王东旭答说没有,大翁主吩咐了不让请二翁主。 玉引和孟君淮同时一愣,她觉得不合适,当即便想让人去请兰婧,倒是孟君淮一握她的手:“算了,可能是小孩子吵嘴,等回头问问怎么回事再说。” 玉引想想也对,就暂时将这事搁下不提,专心看谢晟和侍卫比试。 孟君淮叫来的确实已是府里资历最浅的侍卫,但对谢晟来说,他还是吃亏。 谢晟今年十四,侍卫里最小的十七,论力气论功底都比他强一截,他自然输的多赢的少。 比剑他连输了两盘,和婧在旁边急哭,弄得第三个上场的侍卫犹豫着不敢动手。 “没事。”谢晟自己倒无所谓,扫了眼和婧又看向对手,“胜败我都认,你可千万别让我。” “这孩子大气。”孟君淮在屋里看着窗外赞了句,话音没落,阿礼突然很警觉地叫了声:“姐姐你看!” 和婧刚看向他指的方向,他已然拉着旁边的阿祺就追出去了。 原来阿礼眼尖反应快,一眼扫见了院门边偷瞧的人,转而就意识到那是兰婧。 兰婧呢,反应也快,一看自己被发现了,扭头就跑,所以阿礼追了出去。 兰婧比阿礼小近两岁,刚跑没几步,就被阿礼一把拽住了肩头:“站住!” “哥……”兰婧心虚,看也不敢看他,低着头说,“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故意偷看!”阿礼气势汹汹,“你不能把看到的告诉别人,不能给姐姐和嫡母妃惹麻烦,知道吗!” 他还没说完,兰婧就已经抹了眼泪。 她是听说哥哥姐姐都在这边才找过来的,她以为阿礼和阿祺也是自己找过来的。这么一听才知道,他们好像是有意不带她玩…… “你就非得什么都往外说?!”阿礼前不久刚因为类似的问题在她身上吃过亏,这会儿借着气就把“旧怨”一起撒了,“上回就害得我跟阿祺都挨骂!你也太……” “阿礼!”跟出来的孟君淮喝止了他,上前抱起兰婧,脸色显然不好看。 他又一睃阿礼:“进屋来,我有话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0v0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戳,晚点戳,么么哒 =========== 嚷嚷着要看谢晟和婧谈恋爱的,来来来,打卡报到! ☆、第112章 调解 看着孟君淮的脸色,阿礼当然知道自己惹父亲不高兴了,只不过,他又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于是从正院外到堂屋的这一路,阿礼都没吭气儿,没跟孟君淮作解释也没跟兰婧道歉,兰婧被孟君淮抱着同样不吭声。 随着他们进院,院中其他孩子也安静下来。侍卫们识趣地告退,几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跟着孟君淮一起进正屋。 玉引从卧房迎出来,见兰婧眼眶红红的,忙问:“兰婧怎么了?” “母妃……”兰婧每一旬会来跟玉引住一天,当下跟玉引也算熟悉,便伸着小手要她抱。孟君淮轻喟,边将她放下边闻言道:“别让你母妃抱,你母妃怀着孕呢。” 兰婧就不再说了,乖乖地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孟君淮和玉引各自在八仙桌两边落座,大大小小几个孩子站在屋里,大多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有些懵,只有阿礼明显面色不好看。 孟君淮平了平息:“阿礼,方才那些话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说妹妹?你解释解释。” “她太爱告状了!特别讨厌!”阿礼张口就是声讨,说得兰婧眼眶登时又一红。玉引赶紧把她揽到身边哄,看着阿礼也严肃了几分:“不能这么说自家人。兰婧怎么惹你不高兴了,你把原委细细说来。” 阿礼鼓鼓嘴,到底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他说,兰婧什么都要告诉长辈,说好了是秘密的事情她也还是会往外说,一点信用都不讲。 最近的一次,还害他和阿祺连带尤则明、尤则旭两个表哥都被打了手心,年纪最长的尤则旭尤其惨,手肿了得有小半个月,回尤家休息时还又挨了顿板子。 原因是这样的:前阵子又是过年又是太上皇离世,事情太多,几个孩子就都有些心浮气躁,读书读得不扎实。那范进这个当先生的必须尽职尽责地管,于是很严肃地给几个孩子都加了功课。 府里的孩子原没有太不懂事的,乖乖的该写就写、该背就背,结果,兰婧有一天不知是走神了还是听错了,范先生交代背一篇功课……她错背了另一篇。 第二天她就跟范先生解释说不是没用功,是背错了。可是,功课没完成还是没完成啊,范先生还是打了她手心儿。 于是兰婧的兄弟姐妹们不高兴了。 用阿祺的话说,他们觉得范先生也太刻板了。兰婧并不是贪玩不好好念书啊,只是背错了篇目而已,她背下来的那篇也背得挺好啊! 所以几个男孩子一商量,撸袖子替兰婧出了口恶气! 也没干什么别的,就是把范先生的椅子腿锯了一条,又小心翼翼地堆好、搁好,乍一看看不出来,范先生一坐摔一屁墩儿。 然后他们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这事儿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兰婧把他们给捅出去了。 兰婧当天下午就跟乔氏说,他们把范先生的椅子给锯了。乔氏到底位份低,虽然并不是个刻板的人,也不敢蛮这种“欺师”的事。 她就想,不至于闹大,但至少应该让尤侧妃知道? 乔氏就去东院走了一趟,尤侧妃就把院子里几个男孩子全罚了一遍,还让出主意的阿礼必须去跟范先生道歉。 至于尤则旭回家又挨顿板子,也还是因为这事。尤家觉得阿礼多大你多大啊?他们恶作剧你也跟着折腾?去王府还不知道有点分寸,你就欠揍! 所以这群男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皮肉之苦。 完事之后他们一打听原委,都气蒙了。 ——哦,我们为了兰婧去算计先生,结果是兰婧把我们卖了?! 是以阿礼打从那会儿就看兰婧不顺眼,觉得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能告诉她,不然他们不知道还会吃多少哑巴亏! 阿礼一说完,孟君淮就拍了桌子:“你还敢锯先生椅子腿!你是找揍啊你!” “……爷,这事儿侧妃罚过了。”玉引边说边递眼色把他劝住——锯椅子腿这事儿罚过了,这篇就算翻过去了好吗,现下的问题是几个孩子之间的矛盾! 大大小小一起排挤一个,这个问题显然比较糟糕。 玉引想了想,就跟阿礼阿祺说先回东院歇着,晚膳时再过来,她跟他们说说话。 她打算用晚上前的这段时间让和婧先跟兰婧说说,让她别光顾着难过,日后要学会如何与人相处。然后等阿礼他们再来,阿礼承认恶作剧的事儿是他们不对,兰婧再道个歉说自己不是故意告状的,这就皆大欢喜了嘛! 结果事与愿违。 阿礼和阿祺前脚刚走,和婧就拽着谢晟说一起去西屋读书。而让玉引皱眉的,是和婧在离开之前,很不高兴地瞪了兰婧一眼! “……”玉引和孟君淮相视一望,只得喊来凝脂,让她先陪兰婧,二人进西屋去问和婧的话。 孰料他们刚阖上门,和婧就先说话了:“母妃您别让我哄兰婧,我也不喜欢她!” “和婧。”玉引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你怎么也这么说,你是大姐姐啊。” “可那件事就是兰婧不对啊!”和婧张口反驳,“她这叫……这叫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卸磨杀……” 她说到这儿停住了,觉得阿礼不是驴。 于是她换了个词:“鸟尽弓藏!” “嗯,看来书读得不错。”孟君淮一拍她额头,“那你说说,阿礼他们锯先生的椅子,对吗?” “这是两件事!”和婧算得特明白,“阿礼他们锯先生的椅子不对,尤母妃罚他们了。兰婧这么做也不对,我们就可以不理她!” 哎你个小丫头还挺会说…… 孟君淮和玉引交换了一下神色,他在感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则在想,看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和孩子们的想法不同。 在他们看来,兰婧的做法不算错,因为在他们的角度上,他们觉得自己是长辈,自然应该知道他们的各种事。兰婧告诉他们不算错,如果故意隐瞒才是错。 但对孩子们来说,他们会有一种单纯、直接的“义气”,会觉得兰婧这样就是叛徒!就不喜欢兰婧! ——这么想好像也能理解。 玉引一时间便也不知道该说谁好,让她说兰婧吧,她怕说得兰婧日后都会有意欺瞒他们;可若说阿礼呢……她又觉得阿礼现在这个想护弟弟妹妹们的态度也很值得珍惜,不能让他觉得这样是错的,以后只为自己想。 二人回房后认真地打了个商量,最终,是孟君淮去教阿礼阿祺,她负责开解兰婧。 他跟阿礼阿祺说:“你们要护姐妹是对的,但是不尊师长在哪儿都是错的。你们觉得先生不该罚兰婧,你们可有跟他好好说?他若不听,你们还可以跟父王母妃说啊,为什么要背地里使坏?” 俩孩子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又道:“背地里使坏是不光彩的做法,是小人之为,君子不能这么做。” 阿礼阿祺一听这话,就觉得这很严重了……! 他们便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也得先君子后小人! 玉引跟兰婧说的,则是她把这些事告诉长辈虽然没错,但在任何事上,假如向别人承诺了不往外说,就一定要保守秘密。 兰婧听完想了想,皱眉:“那如果瞒住这件事是错的呢?” “那你可以选择不答应保密。”玉引道,“你看,比如这件事,哥哥跟你说让你保密,但没逼你保密。你如果想着要告诉你乔母妃,大可直接告诉哥哥这件事你会说出去,你想想是不是?” 如果兰婧直接这样说了,阿礼或许还不会那么做了呢。 “你觉得不该有事瞒我们,可你这样骗哥哥也是不对的。”玉引捏捏她的小手,“所以,你哥哥的错,我们会说他,但你把他卖了的事,你必须跟他赔不是,知道吗?” “哦……”兰婧好像有点小委屈,细细想了之后还是点了头,“好,我去跟哥哥赔不是。” . 晚上,夫妻二人躺在榻上,想着这事都百感交集。 沉默了好一会儿,孟君淮叹了口气:“给你添麻烦了。” “……”玉引斜眼瞪他,“都老夫老妻了你跟我说这个?” 孟君淮:“……” 他被“老夫老妻”这词逗笑,翻身拢住她,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怀着孕还要为这些操心,是侧妃她们没尽到责。” 玉引思忖了会儿:“这事我觉得也不全怪侧妃。” 她认真地看着他:“人多了,就会有矛盾,大人小孩都一样,也未必就有个谁对谁错。阿礼兰婧因为是侧妃院子里的,所以你觉得全怪侧妃,可说实在的……肚子里这个出来,日后跟阿祚阿祐两个亲哥哥也未必就不吵架。” 这是真话,她都为阿祚阿祐拉过好多回架了,现下已做好了来日给三个小孩拉架的准备,这都没什么稀奇。 在另几个孩子的问题上,只有兰婧的性子格外让人担心些,其他也都还好,几个都不是坏孩子。 她将他的手牵到小腹上,让他摸了摸还没降生的孩子,温声劝道:“所以啊……你别觉得这是什么麻烦,也别觉得对不住谁。咱就好好教他们,至于日后究竟成什么样,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事。” 他的眉心忽地一跳。 “怎么了?”玉引注意到他眼底突然沁出的冷意,但并不怕,知道这肯定不是冲着自己的。 须臾,孟君淮又一叹,搭在她小腹上的手温柔地划着:“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明天一早,老十就要离京守皇陵去了。” 玉引听到“老十”这两个字顿时也冷了脸,想到上回他算计几个孩子的事,她真是对这个人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几次都是因为想着佛祖在上,才没允许自己在心里恶语咒他。 好在,他也不是要跟她说什么感慨兄弟情分的话,他只是说:“老十府里那个柳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几天免不了要各府走动。你若不想见,就提前吩咐门房,压根别让人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逛街,开心 但是不会断更的 ~\(≧▽≦)/~还是开心 于是今晚小送一波红包吧 ~\(≧▽≦)/~0:00之前的评送 我先去把上上章欠的戳了…… ☆、第113章 胎动 纵使有孟君淮的提醒在前,玉引也没想到老十第二天一早离京,柳氏下午就来了。 连封帖子都没提前递。 她也懒得寻理由,直接说不见人。没想到,柳氏吃了几天闭门羹之后,就换做直接求见孟君淮了。 玉引听珊瑚这么说时都有些傻眼:“她一个女眷,求见王爷?还嫌自己府里麻烦不够多?” “奴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珊瑚说得直皱眉,“只听说跟好几个府都是这么带的话。不过,旁的府也没有哪位爷见她,咱们王爷肯定也不见呗。” 话是这么说,但又过了两天玉引发现,柳氏好像赖他们逸亲王府赖得格外狠些。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一条,离得近。 她每天早上用完早膳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绝对是柳氏求见,她会回说不见,然后一会儿就又会听人禀话说,柳氏求见王爷。 多烦人呐! 要不是身份放在这儿,玉引真想学学市井泼妇的模样,推门出去把她骂走。老实说,就是市井泼妇也没有被拒之门外这么多回还腆着脸非得往上凑的,老十这是一家子都不要脸吗?! 这天柳氏再说求见孟君淮的时候,孟君淮正照例考谢晟的功课。 他回回都得把谢晟考得额上冒冷汗才算完,一来是总习惯性地跟谢晟不对付,二来么,他也确实怕和婧日后受委屈。 ——要说谢晟对和婧不好,那目下看来是不至于,但是他单是对和婧好,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委屈受,他争气有本事也是很要紧的。 所以孟君淮确实对谢晟苛刻了些,弄得谢晟一点都不敢松劲儿。 眼下,谢晟的文章刚背到一半,被进来的杨恩禄打断,一听居然是别的府的王妃过来求见,谢晟一时有点奇怪,但还是没多问,只一揖:“殿下您忙,我去把后半篇默写下来拿给您看。” “不用。”孟君淮眼都未抬,“你背你的,这人我不见。” 但杨恩禄擦了把冷汗:“爷……” 孟君淮瞧过去,他躬身说:“今儿个……柳氏是带着府里的小公子来的,说是非见您或王妃不可,若见不着,她就把孩子撂这儿。” 嚯…… 孟君淮听得脑仁儿都疼,心说有这么当娘的吗? 他紧皱着眉头闷了会儿:“不见。你去跟她说,她要是真敢把孩子撂这儿,丢了我可不管,到时候她自己跟老十交代去。” 杨恩禄迟疑着不太敢这么回话,谢晟想了想:“殿下,要不我去吧。” 孟君淮一怔,抬眸看向眼前这个还有几分稚气的男孩,掂量了会儿,笑道:“也好,去吧。” 片刻后,谢晟出现在了府门口。但他压根没打算请外头的母子俩进去,自己出了府门,就让下人关门。 柳氏瞧了瞧出来的这个,只觉得气度不凡,但一算年纪又知道逸亲王府里没有这么大的儿子,就蹙眉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谢晟,见过十皇子妃。”谢晟这么一张口,柳氏的脸色就白了。 孟君泓被削了爵,她便不能被称“王妃”了。可这“十皇子妃”的称号又实在让人臊得慌,按理来说皇帝的儿子叫皇子,目下唯一的“皇子”,是当今圣上的长子。 ……他们这叔叔婶婶辈的身份倒跟他一样。 柳氏缓了缓神才说出下一句话:“是谢家公子啊,六嫂的本家侄子?” “哦,是。”谢晟含着笑颔首,抬头又说,“但在下若只是逸亲王妃的侄子,便不能替王爷出来迎您。” 柳氏打量着他,十分不解:“那你这身份是……” 谢晟轻咳着清了下嗓子:“女婿。” 柳氏:“……” 她正想说你个没完婚的算哪门子女婿,靠边站!谢晟又温温和和地一颔首:“所以我代殿下和王妃出来知会您一声,他们不打算见您。您若真想把孩子撂下,我到能带他去个好地方。” 柳氏下意识地将孩子往背后一挡,凶神恶煞:“什么地方!” 谢晟微笑:“谢家。” . 京郊北方,天寿山麓。 经了三日的赶路,孟君泓终于到了太上皇的陵寝。他抬头看了看眼前高大巍峨的陵门、碑亭,再环视四周,就蹙了眉头。 这住的地方也太破了! 周围那一片低矮的小院子明显都是新修的,该是专供守陵人使用。他遥遥这么一瞧,就知道没什么讲究可言,连大门上的朱漆好像都刷得不太均匀。 呵,大哥这是成心给他添恶心! 孟君泓咂咂嘴,也不好明说什么,就吩咐两个随来的宦官去收拾屋子,道自己要先去给太上皇磕个头。 陵门之外,几个侍卫看着他走进去,就交头接耳起来:“这就是善亲王啊?” “善亲王?老黄历了!”另一个侍卫嗤之以鼻,“现下半个爵位都没有。要是有,他也犯不着为了面圣去逸亲王府闹事了!” 他为面圣而去逸亲王府折腾、还把人家家孩子偷吃肉的恶心事这一干侍卫都知道,原因很简单,目下守陵的侍卫都是谢慈负伤卸下战甲后一手训出来的。谢老将军就一儿一女,儿子在锦衣卫,女儿是逸亲王正妃。 现下,一干侍卫都对要“照顾照顾”这位十爷的事十分默契。 不为讨好谁,单说是大人之间争权夺势这一位非得把孩子推到前头,他也欠收拾! 于是,夜里,刚睡沉的孟君泓被人送被子里拎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皱眉怒喝:“谁吵爷睡觉!” 对方啧嘴堆笑:“爷,我估摸着您也是不知道。这守陵啊,有规矩,子时这会儿您得陪太上皇说说话去,免得他老人家寂寞。” 孟君泓后脊都凉了! 三更半夜的,他得到陵前去跟太上皇说说话去?没听说过这规矩啊! 这都什么鬼规矩啊!!! . 帝陵的事,没过三天就传到了谢继清的耳朵里,听得他“噗”地喷了一口水。 来跟他说这笑话的侍卫还说呢:“您可千万别告诉谢老将军啊,不然将军又得抽我们。” 谢继清想想,那行吧,就不告诉父亲了。 让妹妹乐一下吧! 他就去告诉玉引了,玉引听完目瞪口呆,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都浑身瘆得慌。她想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万一把老十吓出个好歹、甚至吓死在那儿了,也不合适吧? 于是她等孟君淮过来时,详详细细地跟孟君淮把经过说了。 结果孟君淮哈哈哈哈地笑倒在她床上。 “……你还笑!”玉引看他这样也想笑,努力正色,“这事咱管不管?现下那边为了给我出口气,天天夜里把十爷拎出来陪太上皇聊天去,听说最少一刻,这真是……往死里折腾人啊!” 她隐约听说太上皇突然离世和这位十爷也有点关系,那这十爷肯定心里有鬼吧?这种事要搁她身上,她不出三天就得被吓疯了! 孟君淮笑得直喘,边摆手边将头躺到她腿上:“别管,你别管。这老十是欠收拾!不过皇兄不发话,我们别人不好说什么,你们谢家出面倒是合适。” 玉引哭笑不得地翻了个大白眼:“你就不怕十爷天天这么……接触太上皇的英灵,得道成仙,或者走火入魔?到时候咱可就对付不了他了!” “对付得了!”他胸有成竹,斜眼瞧瞧她,“你学佛十年白学的吗?快写个符贴门上。” 玉引:“……” 她就不该把话题往这上头引。 很快,满京城的宗室都或多或少地听说了这件事,一个个都拿这个当笑话讲。 要说这也是这位十爷混得实在太差了,这么多人里竟没有几个替他唏嘘一把的,反倒有不少好奇他什么时候会扛不住病倒的。 而十皇子府上也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四处走动钻营,大门一闭自己过日子。 随之,整个京城似乎也消停了一些。一切变得更加按部就班,前几年的压抑与凶险全都淡去。 六月末,玉引在一阵疼痛中被惊醒! 她几乎没多做反应就抓住了旁边的人:“君淮!” 孟君淮也猛然醒来,一看见她不住沁汗的脸就心弦一提:“是不舒服还是……” “日子也差不多了!”玉引急喘着气,纵使连月来心情都不错,此时也有点紧张,“大大大……大夫现在在吗!” “自然在!皇兄也早指了御医过来!”他说着翻身下榻,“你等着,我马上喊人来!” 堂屋里,正歪在椅子上打盹儿的杨恩禄只觉一个人火烧火燎地从自己脚上绊了过去! 他“哎呦”了一声,睁眼一瞧就地跪了:“爷!” 然而孟君淮却顾不上被他绊了的事,一把把他拎起来:“玉引……玉引要生了!去叫大夫来,参汤提前熬上!” “哎,是!”杨恩禄赶紧应下,孟君淮一松手,他连滚带爬地就出去了。 夜色下,逸亲王府逐渐变得灯火通明。 尤氏的东院、何氏的西院、苏氏的晴芳阁、乔氏的燕语阁,还有北边住着其他妾室的两方三合院全都燃明了灯火,看上去热闹辉煌,实则听不到什么声响。 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等着,等着正妃的又一个孩子降生,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你就不怕十爷天天这么……接触太上皇的英灵,得道成仙,或者走火入魔?到时候咱可就对付不了他了!” 孟君淮:“对付得了你学佛十年白学的吗?快写个符贴门上。” 玉引立刻两眼放光:“哎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看,华灵庵刚推出的合家欢符咒套餐,现在预订享受八折优惠还包邮呢!” 孟君淮:“………………” 玉引:“不来一套吗?!” 孟君淮:“_(:з」∠)_你看着办吧……” #逸亲王妃,专注给华灵庵揽业务二十年# ☆、第114章 生了 正院卧房里,又疼又紧张的玉引在医女与产婆的引导下心里渐渐有了底儿。她安慰自己说,自己已是生过一回的人了,不必这样紧张,平心静气地听她们的就好。 可还是疼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孟君淮就坐在旁边,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就攥到了他胳膊上,随着痛劲儿狠命一掐,掐得他登时额上也一层冷汗。 “……殿下。”医女在旁边看得惊的慌,孟君淮却顾不上理,反手一握玉引的手:“玉引你撑住!我在这儿,你别害怕。” “嗯……”玉引一边应话一边疼得泪都出来了,又一阵剧痛猛地袭来,她终于疼得一声惨叫! 旁边的厢房里,和婧、阿祚阿祐连带夕瑶、夕珍五个孩子一齐坐在榻上,相互攥着手,都被院子里的动静弄得紧张得够呛。 下人们端着帕子、清水之类的东西进进出出,两个小的耐不住,回回都想挡个人下来问问母妃怎么样了,回回都被姐姐拦住。 后来和婧索性不让他们再下榻乱跑了,直接把他们往榻上一挡:“你们别闹,会耽误事情的!” “母妃……”阿祐鼻子抽抽的想哭,他还没见母妃叫得这么惨过,知道母妃现在一定很疼! “不许哭!”和婧一喝,手上倒还是摸了帕子出来,温温柔柔的给弟弟擦眼泪,她说,“这个弟弟妹妹出来,你就也是哥哥了。不能随便哭了知道吗?不然多丢人啊!” 这话果然是有用的,阿祐一听,眼泪就在悬住了,在眼眶里怎么打转也不留下来,泪眼汪汪的看着十分可怜。 “来,你跟阿狸玩。”和婧把阿狸抱给他,又气定神闲地跟他们说,“你们别怕,我让凝脂去收着啦,如果真有什么事,凝脂会立刻过来告诉我们的!”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怕死了。 她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印象,记得母妃生阿祚阿祐的时候好像十分凶险,生完之后虚弱了许多天,而且阿祐一开始身子也特别弱…… 这回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但她就觉得,书上说“善有善报”,母妃那么好的人,肯定会没事的吧? “不怕了不怕了!”和婧轻拍着阿祐的后背,夕珍咬着牙吸了口气:“翁主……” 和婧闻声偏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死掐在夕珍小臂上,掐得夕珍的手都充了血。 “……对不住!”她赶紧松开手,跟表姐陪个不是,夕珍活动活动手腕,瞧了瞧外头:“我也膳房走一趟吧,让他们提前备下些吃的,姑母生完孩子肯定累,得补补。” “嗯,你快去!”和婧点了头,夕珍随便一挽头发就出去了,往膳房走的路上,她手脚也都是发抖的。 王妃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千万不能! . 膳房里,值夜的几个宦官一听说王妃要生了,赶紧把掌勺的大师傅全叫了起来。几个厨子迷迷瞪瞪的,刚开始还有所不满,过了会儿一看这位表小姐亲自过来叫膳,再有什么不满也都咽了。 “鸡汤、粥、羹这类慢炖的先炖上,馄饨、面也都先做着。”夕珍吩咐得有条不紊,“煮过火了就换一锅重来,浪费了不怕,不能一会儿让姑母吃着不合口。” “哎,是,您放心。”几个人点头哈腰地应,想赶紧把这尊小佛请走,没想到她施施然地坐下了:“你们做吧,我在这儿瞧着。” 吓得几人都一阵紧张。 然而事实证明,还好有夕珍在这里瞧着,他们才不至于更为难。 ——不过小一刻的工夫,正院的宦官梁广风来了。 梁广风衔着笑踱进来,左右看看:“哟,老几位都忙着呢。” “哟,梁爷。”资历最老的厨子迎上去作作揖,心里头就嘀咕,心说您东院可别这会儿来叫板啊。 腹诽还没完,梁广风就开口了:“给我来碗面,有鸡汤没有?拿鸡汤煮,再下几个馄饨。王妃生着孩子,我们侧妃候得饿了,吃点东西垫垫。” 几个厨子一听:得。 谁也没料到王妃这会儿生,鸡汤是夕珍交待之后现熬的,自然只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汤——毕竟王妃再饿也吃不了两只鸡啊? 现下侧妃来要鸡汤面,其实单舀点汤来煮不是不行,但几个厨子都不傻,多少知道梁广风这趟来或多或少是较着劲呢,这些年都是这样。他们要真光弄点汤糊弄,东院非得削死他们;可他们要是擅自分了一部分过去,犯到王妃耳朵里那是不至于,但正院那个赵成瑞也饶不了他们。 啧,做人难呐! 要说这一府的主子,谁缺这么两口鸡肉?其实谁都不缺。可到了事儿上,这两口鸡肉就能让他们里外不是人。 一时间,几个厨子都在琢磨给这位梁爷塞多少银子能平这事儿了,一个女声四平八稳地传了过来:“梁公公,劳您去跟侧妃回个话,今儿个对不住她,姑母生完孩子肯定累,喝口鸡汤是好的,这鸡她能吃多少、爱吃那块儿我说不清楚,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准您分出去。您要么等等,等他们炖锅新的,要么就请回吧。” “表小姐……”梁广风一见着她,脸就白了。府里都说正院这俩表小姐个顶个的不好惹,比他们东院俩表公子气势足多了。 梁广风不想示弱,可夕珍也没给他机会说话:“今儿这块儿我做主,姑父姑母都不知道。侧妃要是不高兴了,明儿个我跟她请罪去,不让您为难。” 这梁广风还能说什么?不甘心也得先忍着。他咬咬牙,向夕珍施了一礼,打道回去,路上自然忍不住要骂几句。 “啧,横什么啊,不就沾了个谢字?不进王府谁知道你啊!”他边念叨边进东院,瞧瞧亮灯的卧房,心说这份恶心必须先扔给侧妃,再让侧妃扔回给正院,不然他心里太堵了。 他吁了口气提腿要进去,然而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梁广风。” 梁广风回头一瞧,连忙作揖:“表公子。” “我刚才跟着你去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尤则旭从阴影下踱出来,“你去给姑母添堵一个试试?我在府里说不上什么话,治你也还是能治的。” 梁广风差点厥过去,他这不是倒霉么?! 几年前尤则昌、尤则明两个表公子进府,后来尤则昌犯了事儿给送回去了,换了这个年长的尤则旭进来,他从那会儿就觉得这位真不好对付。 尤则昌是出门就要给东院撑场的,可这个尤则旭,他什么事都不沾,一连几年府里都跟没这号人似的。现下他也十六了,眼瞧着再过两年就要回府娶亲,近来却突然抽风了似的突然爱管事,且还不是为了东院而管事,而是爱管东院的事。 就像这种暗地里跟正院叫板的事,他都被这位表公子截胡好几回了! 很多时候,梁广风都想问问他,公子您到底什么意思? 尤则旭瞧瞧他气得瞪眼的模样,也没理会,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梁广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卧房亮着的灯,掂量了一下还较劲不较?得,还是算了吧,较不起。 . 正院里,众人从深夜忙到天明,帮不上忙的孩子们也从深夜守到天明。 终于,一声婴孩的啼哭从屋里传出来,阿祚和阿祐两个不明白状况,面面相觑。和婧顿时喜色盈面:“生下来啦!” 她说罢就往正屋跑,阿祚阿祐这才反应过来,忙追着姐姐过去,夕瑶则要去跑去膳房喊夕珍回来。气氛一下松快下来,一扫持续几个时辰的紧张。 “母妃!”和婧头一个跑进屋,一看父亲怀里抱着孩子,就要跳起来看,“是弟弟还是妹妹!” “嘘——”孟君淮示意她噤声,压了音道,“小孩子要多睡觉,你母妃也累了。” 床上,玉引累得直犯迷糊,听到他们的对话又清醒过来一些,睁了睁眼:“是女孩吧?” “……”孟君淮一怔,旋即笑出来,“你怎么知道?” “不想再要儿子了,太闹腾了。”玉引说得直翻白眼,刚进屋来的阿祚阿祐一听,一下子不高兴了! “我们哪儿闹腾了!”阿祚跑到榻边声讨,“我们最近都好好读书了,哪儿闹腾了!” 玉引:“……” 她没想到会被他们听见,这会儿累得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解释。孟君淮抱着小女儿坐到榻边,皱眉:“你们俩瞎心虚什么?你们母妃的意思是说,如果再生个儿子,肯定会很闹,没说你们两个闹。” 是这样吗? 阿祚阿祐可不傻,兄弟俩齐刷刷地一扭头:“不信!” . 这日之后,正院又多了一重热闹。 新添个孩子谁都新鲜,玉引和孟君淮觉得有个小女儿挺好,和婧则每回一看见妹妹就俩眼发直。 玉引坐着月子,偶尔会把她放到身边搂着看一会儿,和婧肯定会耐不住性子跑过来跟小妹妹絮叨。 她希望小妹妹赶紧长大,起码赶紧长得能看出是个女孩,她就可以跟妹妹玩了! 玉引就问她:“你要跟她玩什么啊?翻绳踢毽子可都得等好几年,你急也没用。” 和婧在旁边依旧一脸兴奋:“我可以给她梳头发、换衣服、喂她吃东西!” 玉引:“……” 你这是陪她玩吗?你这是玩她! 孟君淮听了之后则说:“你这是自己想带孩子了啊?得,赶紧嫁出去,我们也忍痛割爱不多留你了,等你及笄就挑黄道吉日。” 和婧一听这话就不好意思了,爬上床往玉引身边一趴,埋头:“不要,我没想带孩子,我什么都没说!我不嫁人,我不嫁!” 孟君淮就又逗她:“真不嫁?真不嫁那太好了,父王这就给谢家写帖子说明白,谢晟这辈子别想再进咱王府。” “……?!”和婧一下子瞪了眼,眼看父王要站起来往外走,一下子把他扑住,“不要!我瞎说的!” 孟君淮一边拢住她一边还要护住就睡在一边的小女儿别被她踢着,父女俩热闹成一团,玉引在旁边看着想笑,又一笑就腰疼腿疼哪儿都疼。 她就又笑又悠着劲儿,孟君淮不经意间扫见她这表情,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他拍拍和婧:“你去跟弟弟们待一会儿,父王跟母妃说说话。” “哦!”和婧一应,又不放心道,“不许不让阿晟哥哥来!” “知道知道!”孟君淮噙笑把她推走,折回来看看安睡着的孩子,抱起来交给奶娘,自己又坐回榻边。 玉引刚痛苦地把笑劲儿熬过去,抬眼就看见他一脸严肃。 “……怎么了?”她看得怔怔,孟君淮叹了口气,侧脸贴在她小腹上,伸手将她拢住。 “干什么啊!”玉引一愣一愣的,脑子里斗转星移地琢磨这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朝中动荡啦?锦衣卫的事料理得不顺啦?老十又作死啦? “苦了你了。”他眼眶一酸,忙一转头将脸埋了下去,隔着一层不薄的被子,玉引还是从他的反应看出,他是不是……哭了? “哎……君淮?”她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酸酸的感动,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啊,我这就是一时的反应……养养就好了,坐月子就是为了养这个。”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这是咱最后一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看了两回,他算是看够了。他不管她在不在意这种痛苦,反正不能让她再来一次。 他便说:“咱该按摩按摩,该针灸针灸。实在不行……咳,我尽量不动你!” “君淮……”玉引一急,旋即有些心虚,“那个……阿祚阿祐不说,这回这个,这是我……” 孟君淮面显不解:“怎么?” 她觑了觑他:“这回这个是我……有一阵子总觉得想要个女儿,同时又还是害怕。犹犹豫豫的,也就没……多跟你说,就有那么三两回吧,没吃药也没让人按。” 她当时有点听天由命的感觉。觉得要是怀上了呢……那是命,怀不上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要么少吃份苦,要么再添个孩子。 但她没想到他会觉得难受,现下不得不把这事儿挑明说,但这么一挑明吧……还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玉引别过头,看着墙,不再继续说了。 孟君淮则有点意外地望着她,望了半晌:“啊……?” “嗯。”玉引只能这么一应,他又盯了她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笑出来:“你居然是……你居然是自己想?” 他还追问! 被这样一问她脸更红了,盯着墙不敢转回来。孟君淮心情难言地看了她半天,蓦地笑出来:“小尼姑你真可以,行,你比我胆子大。” “那是,天塌下来如来佛托着!”玉引梗着脖子强撑着气,听到他笑音不断,转回头扑到他身上捶他,“你不许笑话我!我就是那么、那么一闪念……谁知道就真怀上了!我也没辙啊!你不许笑了!” “好好好,不笑。”孟君淮一边答应一边哈哈哈哈地笑倒,看看她那副想哭又想笑的复杂神色才终于将笑意敛住。 须臾,他一摸她的脸:“但这还是最后一个,你真不能再来一回了。都说孩子生得多,伤身折寿,我想让你多活些年。” 玉引抽抽鼻子“嗯”了一声,他撑身起来,凑到她耳边:“咱得长长久久的,谁也不能先把谁撂下。” ☆、第115章 明婧 东院,尤侧妃把自己闷在卧房里,大半日都没说一个字。 打从王妃平安诞女到现在,已经有七八日了,这些日子她都没见着院子里掌事的梁广风。听山栀说,梁广风是在王妃生产的次日被赏了顿板子,正在养伤,她只道是梁广风触怒了王爷,一直也不敢细问。 直到今日她才听说,这事儿根本就跟王爷没关系,是阿礼吩咐的。 尤氏便把阿礼叫来问话,阿礼说是表哥告诉他,嫡母妃正生小妹妹的时候,梁广风去膳房要什么鸡汤,跟夕珍争了两句。 尤氏听了自然不高兴,她说梁广风是替她去叫膳,问阿礼为什么要罚梁广风——问这话时,她心里恐惧极了,很怕阿礼已然倒向了正院,不再站在自己这边。 而阿礼说的却是:“母妃,您为皇爷爷守着孝,梁广风去给您叫鸡汤……这不是成心给您找麻烦吗?” 尤氏蓦地一怔。 阿礼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望着她,又道:“这件事真的很严重,我们先前偷着吃肉,就闹到皇伯伯跟前去了。后来,皇伯伯下旨说小孩子可以吃,可没说您也可以,那万一让别人看到了怎么办?别人不会说您吗?” 阿礼的声音尚有些稚嫩,而尤氏滞在他的声音里,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么久了,她和正院明争暗斗,越斗越觉得自己不如正院。而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 阿礼说的这番道理,难想么?并不难。可若没有阿礼这样解释,而是梁广风直接把膳房里的争执递到她耳朵里,她断不会多想守孝这件事,一听说梁广风被夕珍呛回来,她就会怒火中烧觉得这是正院找她的麻烦。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与正院不对付,下人是会循着她的心思也与那边不对付、甚至有意拿与正院叫板的事来讨好她的,而她有多少次被这样蒙蔽其中,因为感动于下人的忠心而忽略其中危险,她并不知道。 这种感觉让尤氏十分挫败。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不如正院能生、不如正院懂如何讨好王爷,可现在,她禁不住地觉得,自己的心思也是比不过正院的。 这件事,假如梁广风压过了夕珍,鸡汤端回来,便成了她的话柄。而正院就从来没留下过什么话柄,这几年下来,王妃也不是没整治过妾室,可乍看上去,她就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尤氏心里前所未有的没底,她头一回担心,如若这样下去,兴许阿礼再有出息都没用,王妃那边……他们都斗不过。 阿礼现下八岁。 尤氏心弦紧绷,思量着如若阿礼十岁的时候,王爷依旧绝口不提立世子的事,那她就豁出去自己向王爷提。左不过就是王爷不答应,要紧的是她要把这件事提起来,让府里知道她这边要搏那个位子。 她这样挑明了,京里府里,都总会有人站在阿礼这边的。总有人要借力搏自己的前程,帮一个王府公子坐稳世子位,意味着一辈子衣食无忧。 . 正院,二人正绞尽脑汁地琢磨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男孩们的名字那是没办法,按规矩必须让宫里赐。可女孩的,他们可以自己做主,二人便苦恼了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满意。 这一苦恼就苦恼了许多天,很多次,他们都是说这话、吃着饭,突然冒个念头说个名字,然后又自己摇头否掉。 诸如贞婧、柔婧这样的名字他们想过不少,总觉得俗气,乍一想觉得还不错,细品就不喜欢了。 愁得玉引时常抱着女儿自言自语:“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啊?你自己有主意没有啊?” 孩子该睡觉还睡觉,并无所谓自己叫什么。 于是他们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苦思冥想,玉引坐着月子,夫妻俩同榻而眠也不能干什么,就平躺着琢磨。 孟君淮思索道:“舒婧?云卷云舒的舒好不好?或者宜婧?得宜的宜。” 说完之后他自己又否掉了,觉得宜字也俗,舒则和输同音,不吉利。 玉引蹙着眉头,想了想说:“睦婧?跟和婧凑个‘和睦’,这个吉利!” 孟君淮又摇头:“吉利是吉利,可不好听啊。” 是不好听,两个字都是去声,叫着拗口。 后来又连想了好几个,越想越觉得这真是个难题。她问他和婧兰婧的名字当初是怎么起的,他说和婧的是定妃想的,兰婧的是何氏自己想的。 “合着你也没给孩子起过名字啊?”玉引泄气,“那糟了,咱俩都没经验,更难了。要不随缘吧,那本佛经翻个字,第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不行不行。”孟君淮赶紧打消她这念头,“你们佛门总说什么四大戒空戒色,你若第一眼落在个‘色’字上怎么办?是在佛祖面前反悔,还是就让孩子叫‘色婧’?” 若真叫色婧,孩子长大了不得恨死他们啊?! 玉引:“……” 看来这招是不行,这个险不能冒。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开始从常见的禅语里拣字。 “空婧?不行,太像出家人了。” “菩婧?更像出家人……” “悟婧?哎怎么都这么像出家人……” 玉引说三个否三个,旁边的孟君淮都笑崩了:“哈哈哈哈悟婧!这个不止像出家人还像三师弟哈哈哈哈!以后就管阿祚阿祐叫悟空悟能了!” 玉引忽地一拍他:“哎!” 孟君淮笑声止住:“怎么的……” “明婧!明婧好不好?”玉引两眼放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明婧怎么样?” “这么个‘明婧’啊……”孟君淮一笑,转而细想起来,“阴阳相宜曰明,昕昕祥和曰明,寓意倒不错,可以!” 二人又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觉得还不错,就这样定了下来。 不出三天,院子里从夕珍夕瑶到阿祚阿祐都会了那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至于明婧差点叫“悟婧”,阿祚阿祐差点被赐个法号叫“悟空悟能”的事,就揭过去不提了。 .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玉引出了月子,便开始规规矩矩为太上皇守孝。 见她突然开始吃素,孟君淮掐指一算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没直接说,而是等到晌午和婧吃饭时,跟她说:“喂你母妃吃口丸子。” 和婧没多想,丸子喂到玉引嘴边,玉引一下避了开来:“不行。” 她原没听见父女俩的对话,但扭头见孟君淮迅速回头,自然知道这是他的主意,一拍他胳膊:“别闹,我该守孝了,再蹭肉吃像什么样子?” 孟君淮咳了一声,窘迫说:“我怕你身子又虚。” “不至于,怀孕这阵子我看都补猛了。”玉引道。 这是实话,怀孕得了恩旨之后,她该补的一点都没欠,各种山珍海味天天供着,她当真觉得补得过头了。 就连从孩子身上都能看出来,明婧明显比阿祚阿祐当年要更滋润白净。 所以她一来觉得吃吃素没事,二来也确实……想控制控制食欲。这回怀孕她不止补得厉害,而且没有上回的恐惧感,身心愉悦,两样加在一起导致她比上回丰腴多了。马面裙的裙门对不上不说,上袄的中缝都拉不到中间了,领子也咧着,无一不在向她证明自己宽了多少。 玉引便觉得,就算不为尽孝,只是为了自己,她也得乖乖吃素。 如此吃了一个半月,到了中秋。 八月十五当日也是阿祚的生日,过了子时才降生的阿祐应算在八月十六,不过近几年也都还是放在一起过。当日早上,玉引取了条怀明婧之前的宝蓝烫金裙襕的马面裙出来,对着镜子狠勒了半天,勉强将裙门对上、系带系好时,骤松了口气,十分欣喜:“太好了!” 在另一边也正更衣的孟君淮回头一瞅,登时皱眉:“瞧你,瘦走形了吧?” “……什么啊!”玉引揶揄了句真不会说话,走到他面前挥手让下人退下,一撩上袄露出裙头,“你看,这是怀明婧之前的裙子,现下刚勉强系上。真说不上瘦走形,也就是刚瘦下来。” 是这样吗? 孟君淮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怎么看都觉得她还是瘦过头了。她怀明婧之前真的比现在还瘦吗?他怎么没觉得? 俩人为这个小吵了一架,孟君淮说你别为了瘦扯谎诓我,这裙子怎么看都是新做的。 玉引被他怼得瞪眼,一捏腰上的肉:“我哪儿诓你了?你看!这能留着吗?” “你先前肯定没现在瘦。”孟君淮冷着脸挑眉。 玉引气消:“要不你让人查查档,看这裙子什么时候做的?” “我不跟你较劲。”孟君淮回过身不再理她了。 玉引:“……” 不讲理!她也不理他了! 俩人就赌着气互不理睬起来,早膳时罕见的安寂弄得几个孩子都诧异,也跟着一起安寂。 可他们又恰好有点事要说,目光递过来传过去,都想让别人先开口。 玉引抬头夹咸菜的时候,看见和婧在挤眉弄眼,就一皱眉:“和婧?” “啊……”和婧表情僵住,玉引问她有事啊?她滞了会儿,“那个……” 她不停地偷眼看其他几个,他们都连连点头鼓励她说。 和婧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个……今天是阿祚阿祐生辰,别让他们念书了呗?” “……”几个孩子齐刷刷地翻了个白眼。 大家想的都一样:这还用你说吗?今天本来也不用念书啊! 玉引目光从她面上挪开,略带威胁:“夕珍夕瑶?” 俩姑娘互相拱对方胳膊。 “有话直说。”玉引搁下筷子,“谁又犯错了?你们三个平常都很乖,偶尔有点错,我不怪你们。” “不、不是……”夕珍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被玉引注视了半天,才低下头别扭道,“我娘给您写了封信。” 嗯?这个稀奇。 夕珍到王府里几年了,她父母都没直接给府里写过信,玉引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地位差着,也不刻意示意什么。突然写来这么一封,她还真猜不着是什么。 夕珍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窘迫,又踌躇了会儿,才从袖子里抽出信呈给玉引。 玉引拆开看,孟君淮抬眼一睃,凑过来看。 玉引下意识地一避,孟君淮伸手一揽她的腰,啧嘴:“别生气了,我的错行不行?” “……”玉引斜眼瞅瞅他。对哦,他们刚才在赌气来着? 让这事儿一打岔她都给忘了。 不过再回想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赌气的。刚才嘛……可能他们俩都起床气没过,有点成心找茬。 她就顺势倚到了他怀里一起看信,几个孩子立刻闷头吃饭,眉目间都写着:非礼勿视。 信里所写的,大致就是夕珍今年十二,夫家可以提前挑着了。如若玉引他们有人选,就交给他们;如果没有,家里就为夕珍向当地的大户人家提亲。 言辞很客气,隐隐透着点希望夕珍能嫁到京里的期盼,又小心翼翼地没敢有半点逼迫。 玉引读罢看向孟君淮:“你看呢?” 孟君淮则看向夕珍:“夕珍怎么想?” “我……我听姑父姑母的。”夕珍低着头,默了会儿又嗫嚅道,“其实我觉得……也不用着急,再陪郡主几年也行的。” 这意思,至少是想留在京里。 孟君淮就从玉引手里拿走了那封信,交给杨恩禄收好,道:“回头我在京里看看有没有年纪相当的公子。这上头有夕珍的八字,我先收着。” 如此,府里一下子有了两个要谈婚论嫁的女孩子,加上夕瑶也就比和婧小一岁,嫁人这个话题似乎一下被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玉引免不了要跟谢继清提一提夕瑶的事,然则谢继清的回答却是:“急什么啊,我巴不得留她到三四十。” 玉引:“……” 其实她也想和婧一直陪在身边,只不过这也就是想想,婚嫁的事一点都不能耽搁。这让她顿时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再度觉得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就长大了,再一眨眼,他们就要各自成家。 怀着这种心情,当晚,她把明婧抱过来放在榻上看了半天。 明婧软软的、小小的,依旧处于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的状态。不过被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刚好醒来,母女俩就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 孟君淮沐浴之后进屋就看到这么个温馨的场景,笑着翻上榻,看看明婧又瞧瞧玉引:“大晚上的都这么精神?快睡吧。” “嗯……”玉引抿唇叹气,碰碰明婧的小脸儿,“你说人要是能活个千八百年的多好?咱就能在一起待好久。” “嗯?”孟君淮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一愣,她摇摇头躺平:“没事,我就是这几天让和婧夕珍她们弄得……总有点愁。” 总觉得离别在许多时候来得太近太快太突然,让人再有防备,也没防备。 “行了,别愁。”孟君淮也躺下,把母女两个一起揽住,“千八百年是不可能,但有生之年,我能陪你一天就绝不离开。” 玉引笑笑,看明婧吧唧吧唧嘴又打哈欠,便拍拍她哄她再睡。 “爷。”杨恩禄出现在门口,略一躬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孟君淮看过去,玉引也扭头看他,杨恩禄压音道:“宫里传话,说让御医赶紧回去。下奴看人来得及,就先让御医走了,来跟您回个话。” 玉引有孕时皇帝原赐了个御医,后来这御医则是明婧生下来后皇后差过来的。这算是个恩典,因为小孩子刚出生的头几个月总是容易出事,有个御医盯着更稳妥些。 现下这么突然传回去,让孟君淮心里一紧:“皇兄欠安?” “爷您放心,皇上无恙。”杨恩禄低垂着头,回道,“是皇长子身体欠安。” ☆、第116章 亲眷 皇长子今年十五,半大不小的年纪,突然生个病也很正常。彼时谁也没往心里去,更是谁都没想到,这么一病就断断续续地病到了过年。 行十二的昌亲王妃祝氏来跟玉引走动时说起这事,直摇头:“皇后娘娘愁得头发都泛白了,御医也诊不出个病因。听说没事时什么都瞧不出来,一犯病……说晕就晕过去了,半点征兆都没有。” “这怎么办?”玉引听得眉头紧锁,“御医都没法子,可这病也不能随便拖着。” “唉,只能慢慢瞧。”祝氏叹气,“倒好在,皇长子是小辈,为太上皇守孝也就一年。这马上就到了时候,该怎么补都能补起来了,大约会好些。” 玉引听得一讶,这才知道皇长子生病的这些时日都还在守孝吃斋。 但仔细想想,大抵也只能如此。皇上可以下旨让宗亲府上的孩子们该怎么吃怎么吃,那叫恩典、那叫体恤、那叫君臣和睦,但他自己不行。那本来就是个满朝都盯着的位子,他收拾东西两厂牵扯了那么多,又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想挑他的错的人会更多。 何况他还是突然被太上皇“禅位”的。篡权的说法一直没闹大,但也从来没彻底断过,各府都听过几次这样的风声,此时在让人抓住“不孝”的话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日,玉引和祝氏除了叹气也说不出什么,傍晚则又听孟君淮道:“皇长子这病怕是真不好治。” “怎么了?”她蹙眉,问他听说了什么。孟君淮摇头:“具体的病情打听不着,但来年原该给皇长子定下婚事,今儿听宫里说这事搁置了。” “婚事?”玉引一奇,“你打听皇长子的婚事干什么……是为夕珍?” “我就是随口提过一句。两个孩子年纪算合适,夕珍又是谢家人。”孟君淮说着坐到榻上,“不过现下看来,还是算了吧。万一皇长子真有什么不妥,别委屈了夕珍。” 嗯,她也这么觉得。 玉引乍一听很担心宫里已然记下了这事,到时候夕珍不嫁也得嫁。但听他这么说,可见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她便就安下心来。 门口的屏风那边,正要进来的夕珍也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连夕瑶都轻轻说:“吓死我了,你可别嫁皇长子!” 她们倒不是担心皇长子的病会闹到多大,而是……皇上到现在都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皇位十有**是他的。在后宫待着多糟心啊?礼数繁多,平常都出不得门,而且还有大大小小一群嫔妃,那种日子,就算让她们当皇后她们都不乐意。 比起来还是姑父姑母这样好。后宅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当不存在,也并不必隔一阵子就再添几个人。偶尔虽然也和东院不对付,但进了正院的门,这儿是个小家。 俩小姑娘一起缓了会儿气,夕珍觉得自己还是紧张,怕这会儿进去让他们觉出她“偷听”了什么,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不太好。她就跟夕瑶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来!” “嗯!”夕瑶便先行进了屋,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帮玉引写写帖子。 这一年里,孟君淮领着锦衣卫,逸亲王府在京里的重要程度就与往年不同了,这从年节时收到的帖子数量和礼的分量都能看出来。 往年收的礼和拜访的帖虽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为个面子,帖子上的话也都是恰到好处的客套,玉引随便客套回去都可以。今年,则很多都扫一眼就知道是迫切地想拜见。 这样的帖子,玉引不想见照样可以不见,但再轻描淡写的客套回去则不太合适,该好好回的也得回。可攒在一起,要写的东西就太多了。 她这几天就都把和婧夕珍夕瑶她们拎过来帮忙,写完之后交给她过目,可以的直接发出去,不行的她再重写。 不全是为偷懒,也是因为这三个以后都要嫁人当主母,这事提前练练没坏处……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偷懒。 这厢夕瑶刚坐下写了两封回帖,奶娘把刚睡醒的明婧抱了过来。 明婧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看看屋里的人,朝夕瑶伸手:“噫!” 她现在还不会说话,要什么都是说“噫”。夕瑶抬头朝她一笑:“现在有事情,不能陪你玩。” 玉引就把她抱过来往榻上一放,明婧原本坐得稳稳的,但孟君淮手里拿了个拨浪鼓逗她,她伸手要够鼓,咣当就趴下去了。 “噫……嘻嘻。”明婧趴在那儿咧着嘴笑,孟君淮从夕瑶桌上摸了跟毛笔过来,沾了点墨,在明婧侧脸上描了三撇胡子。 “……”玉引一扫见就要挥手打他,“有你这么当爹的?!” 孟君淮一躲:“我也就现在欺负欺负她,以后都是她欺负我。” 玉引:“……” . 正院东边的一间厢房里,夕珍品了杯茶定心,可算把方才的惊吓搁下了。 还好,姑父姑母并不会什么都不顾地把她嫁给皇长子,要不然她可真要吓坏了。 放下茶盏,夕珍一边再次往正屋走一边琢磨自己知不知道什么年龄合适的公子可以提一提?她觉得这事还是自己有点主意好,万一姑父姑母给她挑的人,她一个都不喜欢呢? 她正要跨进正屋的门,一个小宦官跑过来一挡她:“表小姐。” 夕珍一瞧这人面生,看服色又好像是东院的人,立刻就提起了防心。 她往后一避:“干什么?” 在屋外领事的王东旭也走了过来,瞧瞧眼前的小宦官:“侧妃叫你来的?” “东爷。”那小宦官点头哈腰,知道东院和正院的过节,赶紧撇清楚,“小的是尤家公子身边的人,尤家公子有事请表小姐帮忙,劳您出去一趟。” “都这么晚了!”王东旭皱着眉头就要把这事儿挡了,然则夕珍往院外一瞧:“你们公子亲自来了啊?” 院外那个身影消瘦而挺拔,好像真是尤则旭。 夕珍就跟王东旭说:“我出去问问怎么回事。这是咱正院门口,公公甭担心。” 她说罢就出了院门,看了看眼前说不上熟悉、也没正面结过仇的人,话还算客气:“这么晚了,尤公子找我有事?” “是。”尤则旭颔首,“两件事劳姑娘帮忙。一是大公子近几日都没见着殿下,说是想殿下了,想请殿下得空时过去看看。” 这事儿一出来,夕珍顿时觉得有点对不住阿礼。 白日里阿礼跟她们先提过这事的,可是年前这一阵她们也忙,就给忘了。要不是尤则旭来再提一回,她能不能记起来还真两说! 夕珍就赶紧应下,向尤则旭道:“我进去就跟姑父说。另一件是什么事?” “另一件……”尤则旭沉默了会儿,“我有点事想求殿下,请你帮我问一句,看殿下肯不肯见我。” 这样啊…… 夕珍一时觉得自己刚才那声“姑父”叫的,或许有点对不住尤则旭尤则明。 按理来说,她与夕瑶和王爷的亲疏,跟尤则旭尤则明与王爷的关系该是差不多的,但现下显然不是。几年下来,她和夕瑶都已经习惯于有什么要求都大大方方拿出来商量了,而他们想见王爷还要这么转个弯。 夕珍便也没好意思推这事儿,让尤则旭在外面稍等一会儿,进屋就将这事说了。 “尤则旭找我有事?”孟君淮也有点诧异,“什么事?” “不知道……”夕珍摇摇头,“他就说看您肯不肯见他,瞧着好像有点紧张,我就没细问。” 孟君淮和玉引相视一望,玉引自然更猜不着,索性道:“叫他去西屋吧,问问他到底什么事。” 她觉得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尤则旭是不会来的。这几年她都对这孩子没什么印象,他来正院找孟君淮的情况也是一次都没有,现下突然来一回,很不正常啊。 可孟君淮实在没心思再见人。他上午在锦衣卫听手下禀了三个时辰的事,下午又进宫将这些事与皇兄议了两个时辰,现下累得脑仁都疼…… 孟君淮就跟夕珍说:“跟他说,我今日累了,明天离府前他可以来见我,要不写下来递给我看也行。今日先歇了吧。” 夕珍出去回了话,而后几人该写帖子的写帖子、该逗孩子的逗孩子,好好轻松了一晚上,就各自回屋盥洗睡了。 第二天,孟君淮依依不舍地告别趴在他胸口不肯离开的明婧之后,一出正院的大门就看见了尤则旭。 “殿下。”尤则旭一揖,孟君淮定睛便看出他神色疲惫得很,嘴唇又干又白,不禁诧异:“你等了一夜?” 尤则旭好似有点窘迫,应“是”的声音低了几分。 “你这小子,什么事不能等两天再说?”他皱眉,让杨恩禄沏盏热茶来给他,又道,“说吧。” “殿下,我……”尤则旭神色忐忑,“我过了年就十七了,姑母想给我寻门亲事。” 孟君淮一听是这事,笑说:“十七啊,对寻常人家孩子来说早了点,但也说不上少见,先寻着也行。” 他说着打量了尤则旭一下,问他:“怎么,你什么想法?是自己有心上人了,还是想让我帮你一块儿挑?” 他说着自己都想笑,现下和婧跟夕珍都挑夫家呢,眼看着兰婧的也该提起来了,再加上个尤则旭……他还管什么锦衣卫,跟皇兄请个旨把官媒接下来得了。 尤则旭却说:“都不是,不敢劳殿下帮我说亲,我就是……” 孟君淮看他手紧攥着衣袖,一哂:“别紧张,说就是了。” “我就是……”尤则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咬牙终于道,“我就是不喜欢姑母给我挑的人。她给我选的是何侧妃娘家的小姐,我实在……” “你姑母给你挑了何侧妃家的小姐?”孟君淮的笑容骤然敛去,一字一顿的,问得尤则旭登时神色紧绷。 他窒息了一会儿才又应出一声“是”,孟君淮克制住怒意,拍着他的肩头笑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事我会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十点半前的评送红包,么么哒~\(≧▽≦)/~ ☆、第117章 争端 眼瞧着年关将近,府里突然把尤氏何氏与娘家的交往给断了,连书信都不许有。这事孟君淮没跟玉引说,玉引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的何氏跪到她面前哭得喘不上气儿。 何氏抹着眼泪哭诉说:“妾身平日里与家里也没有太多交往,尤姐姐一年还回娘家一两趟,妾身上次回去……那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平日也就是写写信、报个平安,殿下怎么就连这都不许了呢!” 她这么说,玉引听着也觉得奇怪。何氏这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大概把整个王府的人排起来挨个数,她都算是头三号守规矩的,应该不至于是因为和家里有什么算计,而惹恼了孟君淮吧? 而且,就算是因为是别的事……玉引一时都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事了。打从兰婧被交给乔氏,何氏已有许久没见过孟君淮,若这天天不见面都能把对方惹毛了,那这简直是八字不合! 何氏哭得眼睛都红了,呜呜咽咽地又说:“王妃,兰婧被交给了乔良娣,妾身现下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殿下他……” “行了。”玉引怕她再说下去就将话题转到想把兰婧带回身边的事上,及时打断了她的话。 诚然,她觉得若孟君淮当真强行斩断何氏与娘家的联系,那何氏也有些可怜。但就目下这样,她还不至于被何氏几句话说得义愤填膺,直接觉得是孟君淮的不对。 她就跟何氏说:“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事先不知情,待得王爷过来我帮你问问。” 何氏收低了哭声,又抽噎了两下,叩首应了声“是”。 玉引又道:“过年了,给兰婧备个压岁钱吧。备好了交到我这儿来,我让乔良娣拿给她。” 何氏一下子有了喜色,忙又叩首应了声是。待得她退下,正在西屋读书的和婧就走了出来,往玉引身边一歪:“母妃!” “嗯?”玉引一揽她,“怎么了?你有话说?” 打从让和婧帮她一起打理正院开始,能不瞒和婧的事她就都不瞒和婧,凡事也鼓励她说自己的看法,对不对都不要紧,边学边来嘛。 和婧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我觉得您还是不让何母妃多接触兰婧好,您看兰婧那个性子,一瞧就是跟何母妃学的!我和阿礼是当哥哥姐姐的,有时都实在烦她,再这么下去,兰婧以后怎么办?” “呀,你担心上这个了?”玉引一哂,让珊瑚在身边添了张凳子给和婧坐,又笑道,“这个也是父王母妃一直担心的,所以才把兰婧交给了乔良娣。但你知道吗,人活着都不能没了念想,念想全没了,就会觉得活着没趣。你父王刚断了侧妃和家里的联系,尤侧妃那边还有阿礼阿祺,何侧妃那边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本来就是那么个性子,母妃怕她想不开,所以给她添个念想。” “哦……”和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您又许她给兰婧备压岁钱,又依旧不让她见兰婧?” “嗯,这里面的轻重母妃还是分得清的。”玉引摸摸她的头,“你放心,父王母妃心里都挂着兰婧的事呢。” 和婧就懂了,当着玉引的面叫来凝脂,让她去给何侧妃送几样点心,说是正院的小辈们一起送的,道也算是给何侧妃添点乐。 玉引夸赞道:“你学得很快啊!” “嘻嘻。”和婧得意一笑,兴致勃勃,“母妃晚上问父王为什么不让侧妃们跟娘家联系的时候,也喊我听着好不好?我还没见父王这样做过呢,肯定有事!” 玉引斟酌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若搁在从前,这种事她是绝不会让和婧听的,觉得大人间的纠葛不要让小孩子们知道。但现在和婧在慢慢长大,一味地瞒着她这些事未必就好——家长里短的矛盾她日后总会遇到、总要着手打理,现在提前接触着,将来才不会手忙脚乱。 是让她盲目地觉得世界很美好、得过且过有一天是一天为上,还是让她认识到真相、以后能得心应手为上?玉引选后者。 于是,晚上用完膳后,玉引让另几个孩子都回了房,单独留了和婧,然后一点都不避讳地问孟君淮侧妃的事。 孟君淮一怔,头一个反应就是看向和婧。玉引一握他的手:“没事,你说吧,我就是为了让和婧学着。” “……”孟君淮略作沉吟,便也没强作隐瞒,“两个侧妃要联手对付你。” 一句话,玉引跟和婧都瞠目结舌。 “我估摸着是尤氏挑的头,想让他侄子娶何氏的侄女,昨晚尤则旭在外等了一夜,就是想让我帮他挡一挡这事。”孟君淮一喟,冷笑,“这一两年忙得顾不上她,说不消停就又不消停了。” 玉引震惊之后,则觉得不可理喻:“她们俩……联手对付我?” 孟君淮嗯了一声。 “她们疯了吗?”她甚至笑出来,“尤家跟何家,有一口算一口全加上,总共才能在京里惹起多大风浪?” 她长这么大,都还没听说过谢家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被夫家的其他女眷联手对付呢,不全是因为她们多好相处,而是有这个胆子的人太少了。 在她看来,就连夫君、公公婆婆都鲜有敢拿嫁过门的“谢氏”怎么样的——就拿她和孟君淮来说,他们是情投意合了,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但假设,假设他们根本合不来,她或许会觉得被休很耻辱、觉得和夫家翻脸很丢人,可如果真有那天,她也是不怕的。 敢休谢家的女儿?家里要他的命那是不至于,让他削爵可也不难! 所以,玉引怎么想都觉得……尤氏跟何氏这是被鬼上身了? 孟君淮被她这反应弄得想笑,然则从她的角度想想,他也不难懂她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对谢家这样的人家而言,尤家、何家若上门拜访,八成连头道大门都进不去,乍闻这两个要联手对付她,她自然觉得荒唐。 孟君淮拍着她的腿笑了一声:“是惹不起多大风浪。你不用管,过了年阿祚就算五岁了,我上折子跟皇兄请封世子,尤氏便不会再折腾了。” “……是为世子的事?!”玉引恍然大悟,但那觉得荒唐的神色一点都没变。 孟君淮一瞟她:“不然呢?你当过了这么多年,尤氏会突然来跟你争正妃的位子吗?那她可真是脑子不对劲。” 很有道理。 可玉引觉得……她想算计世子位,也很脑子不对劲啊? 虽然各府里也不是没有立长的,但那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没有嫡子;第二,嫡子太不济;第三,嫡子有恶疾。 一三两样搁他们这儿都不成立,第二样的话,阿祚还小,确实还说不好……可阿礼也还小啊?而且就算阿祚真不济,府里也还有阿祐这个嫡子呢。 尤氏到底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在这事上争一争,且还已然这么认认真真地联姻结党起来? 绝对是脑子不对劲。 玉引莫名被这事吊住了胃口,越想越觉得好笑,然后越想越钻牛角尖,特别想弄明白尤氏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是这晚,她难得一见的失眠了。 孟君淮也还不困,就笑看着她的失眠,支着头捂她眼睛说:“别想了,这就是场闹剧,你还真愁上了?” “我真不愁,我就是觉得……不懂。”玉引说着啧嘴。她确实也提过一句考不考虑让阿礼当世子的事儿,但那就是一时感念于阿礼的懂事,话说出来她就反悔了,而且现在都觉得自己说那话时一定是有毛病。 尤氏考虑这个真是…… 玉引拨开他的手,一翻身,就势将他的胳膊抱住:“算了,不想了,不明白她。过年事多,你等过了年再进折子吧,清闲时递进去的折子回的也快。” “嗯,好。”孟君淮一笑,也躺下。打了个哈欠,又说,“请封世子,顺便给咱明婧也请封。” “……太早了吧?!”玉引皱眉,孟君淮啧嘴:“没事,早请了早安心,免得她日后看两个姐姐都有封位,就自己没有,不高兴。” 得了吧……你就是变着法地宠女儿。 玉引算看出来了,明婧的出生比阿祚阿祐两个加起来都让他高兴,他对阿祚阿祐,还是个正常的“慈父”,可在明婧面前就尊严全无随她折腾了。 奶娘说前几天有个中午,明婧闹觉,非得趴在他胸口才肯睡,他就真足足躺了一个多时辰没动,就让她那么睡。 睡醒之后明婧痛快了,咧嘴笑着咿咿呀呀地拍他的脸,奶娘差点吓跪下。 . 东院,尤氏在沉闷了两天后,终于弄明白了被断了联系的始末。她一时气得头也昏了,叫来尤则旭,没待他开口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混账东西!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姑母……”尤则旭捂着脸静了一会儿,看向她,“我不喜欢那姑娘。就算我喜欢,我也不能娶。” “你说的什么昏话!”尤氏怒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您不就是想让大公子当世子吗!”尤则旭也喊了出来。 尤氏蓦然一怔:“你再说一遍?” “我都看出来了,您以为王爷会看不出吗!”尤则旭压过了她的声音,“您争强好胜,您就逼他也争强好胜!您看他们兄弟四个现下这样和睦不好吗?!您要他当世子,府里迟早斗起来,阿礼压得过阿祚,您压得过谢家吗!” 尤则旭只觉积攒几年的一腔压抑都随着这番话喊了出来,让他觉得无比畅快。 他至今都记得,进王府当伴读的事,本来跟他无关,是因尤则昌惹了谢家姑娘被罚了,才换了他进来。 那件事他便觉得匪夷所思,不懂这个堂弟当时是中了什么蛊,居然去欺负谢家姑娘。 而后他进了府,他们两个尤家的孩子和谢家的两个小姐,名义上是同等的身份,但上上下下对他们的差别,他不用细看也感觉得到。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则是在这样明显的差别下,姑母仍一直想和正院一较高下。 尤则旭着实不明白是为什么,若是正院欺压东院太过、阿祚一旦承继王府,东院就死路一条,那姑母这样放手一搏他也能理解,可这几年他一声不吭地看下来,正院什么也没做过啊? 王妃平日里都懒得理他们这一院子人,偶尔叫阿礼阿祺去,兄弟俩也都是高高兴兴的回来,明显没在正院受过什么委屈。 姑母到底图什么? “您就不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啪”地一声,尤氏又一巴掌扇了下去:“你住口!” 尤则旭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滚,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侄子!”尤氏的手颤抖着指向门外,“滚!” “姑母您……”尤则旭诧异于她这样的油盐不进,怔了一会儿,躬身一揖,转身离开。 . 于是,大过年的,逸亲王府就这么“出大事了”。 玉引是在年初三听说的这事,阿礼跟她说尤则旭离府半个月了都没回来,而且也没回尤家。 阿礼说这话时哭得嗓子都哑了,使劲晃着她的胳膊跟她说“母妃您帮帮忙!表哥可好了!” 玉引哄了半天,才得以让下人把他带走,和婧在旁惊魂未定:“我……我陪陪阿礼去?” “去吧。”玉引道,又忙叫住她,“等等。” 刚走了两步的和婧转回身,她问她:“这事你怎么看?父王母妃要让阿祚当世子,但你尤母妃想让阿礼当世子,你是长姐,你怎么说?” “世子肯定是阿祚的呀!阿祚之后是阿祐,轮不到阿礼!”和婧理所当然的口气听起来很有偏帮的味道,玉引眉心一皱,正要往回掰掰,和婧却先一步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我觉得这事跟弟弟们都没关系,就是尤母妃一个人不对。” 她说着,小心地打量了一下玉引的神色:“而且我还觉得……跟尤公子也没什么关系。母妃,您别生阿礼的气,他肯定没想跟阿祚争这些!” “嗯,很对!”玉引立刻对这番说法表示认可。 说实在的,她根本不怕尤氏何氏,也不怕尤家何家。“争世子”的事假如挑起来,她唯一的担心只是此事恐怕会影响他们兄弟姐妹间的情分。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是很可怕、也很让人伤心的事,她一点都不想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府里。退一步讲,假若阿礼和阿祺如何不由她左右,那她也至少要保证她这里的孩子不是恶意引起争端的那一方。 很多矛盾他们需要明白,但归根结底,他们还太小了。如果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天天琢磨着怎么和别人勾心斗角,日后长成什么样可不好说。 还好,和婧这个大姐姐想得很正! “你也要这么交弟弟妹妹们。”玉引边笑边剥了个花生喂给她,“咱不怕事,也不惹事。若有人惹上来,母妃护着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她脑回路有问题?她有猫饼? 孟君淮:也可能是走错频了吧…… 玉引:Σ( ° △ °|||)︴怎么个走错频? 孟君淮:咱在甜文频,她在宅斗频,还误以为自己是女主? 玉引:Σ( ° △ °|||)︴作者没告诉她女主叫啥吗? 孟君淮:作者那么恶趣味,大概是没说吧。 ☆、第118章 世子 玉引再喊了人来细打听,便得知尤侧妃是因为与何家结亲不成骂了尤则旭,把他给骂走了。 事情如此,让她多少有些膈应——尤氏这真是卯足了劲儿要跟她叫板啊! 她自问这些年下来没有对不住尤氏的地方,虽然并不是刻意忍让而是压根不想搭理吧……总之应该不至于让尤氏这么恨啊! 玉引自己生了会儿闷气,还是得找人帮忙找尤则旭去。尤氏不懂事那是她们妻妾间的问题,和尤则旭没关系。再说,这回尤则旭还是因为想阻挡这事才惹恼了尤氏。 大过年的,也不好麻烦外人,玉引想了一圈,之将此事告诉了谢继清。谢继清当晚就着人来回了话,跟她说放心,有锦衣卫在,这么个大活人丢不了。 傍晚,地安门内外的几条街道都很热闹。 正值年初五,年味正浓着,街上卖糖葫芦的、卖炒货的、卖糖人面人的小贩生意都不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夹杂着年节时特有的幸福。牵着孩子走在路上的路人,免不了要停下来给孩子买些东西,买完后多会同小贩也道一句新年好,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街边的一个拐角里,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等了近一刻,终于见到一个穿便服策马而来,二人同时一揖:“大人。” “辛苦了。”谢继清下了马,站在拐角边往街上扫了一眼,“在哪儿?” “就那边,张记面馆,人刚进去。”其中一个锦衣卫道,“穿的蓝布的衣裳,您进去应该就能瞧见。” “好,知道了。”谢继清说着摸了几串铜钱出来给二人,笑说多给孩子备份压岁钱,然后便走了出去,直奔街对过的面馆。 面馆里,尤则旭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只叫了碗素面,面端上来一瞧,眼泪差点下来。 尤家在京里确不算什么豪门望族,但这么凄惨的年,他也还没过过。可也没法子,他被姑母从王府骂走那天想回家来着,家里却不给他开门,非叫他回去向姑母谢罪。 按理说一家人没有说不开的事儿,尤则旭又是小辈,让他谢个罪算不得为难他。 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横想竖想都觉得这事自己没错,无论如何都不愿低这个头。 于是他便自己出来“打拼”了,十五六的年纪,自己在京里混饭并没有那么容易。好在他这几年书也没少读,便在个做小生意的人家教人家孩子读书认字,每天也能赚个饭钱。 堂堂亲王侧妃的侄子、在王府长大的公子落到这田地,尤则旭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叹了口气,闷头吃面。 一口气吃了半碗,素面没什么滋味,但热腾腾的也很暖身。听到对面有动静时他抬起头,定睛一瞧,眼前多了个怪人。 说是“怪人”倒也没什么别的怪,只有一样——这面馆生意并不算好,桌椅空了大半,他偏生在自己对面坐。 尤则旭蹙了蹙眉,那人就跟没瞅见他似的,一口气跟小二叫了一堆菜:“牛肉面来一碗,单加五份牛肉;蹄筋一碟;酱肘子一碟;鸭脖酱香的、麻辣的各一碟,再来两个荷包蛋。” 一大溜的荤菜,让尤则旭光听都听饿了。 他闷头加紧吃面,想在这人的菜端上来之前赶紧走,不过还是没赶上。 各样肉食端上来,谢继清从桌边的筷筒里拿了双筷子,夹了块牛肉吃。 “……”尤则旭看都不敢看他,继续吃自己的素面,脑袋顶上扔过来一句:“叫多了,帮我吃两口?” 尤则旭一滞,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这人有来头有目的,再想想他方才叫菜时的谈吐,也不像市井闲人,不由得生了警惕:“你谁啊你……” 谢继清又吃了块牛肉。 老实说,最初听说玉引让他帮忙找个尤家人时,他心里真不是滋味。自家妹妹嫁进王府有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侧妃在那儿放着就够添堵了,现下她居然还要操心这侧妃家的事? 但着人一找,听说这位尤家公子离家出走之后没死没残,而是在自谋生路,他又改了些看法。 谢继清把那碟酱肘子端给他:“你还不配让我亲手下毒,咱边吃边说。” 尤则旭迟疑了会儿,没能扛住肘子的诱惑。 待他吃完了一口,谢继清才又说:“你不是逸亲王府的伴读么?很巧,我女儿也是。” “咳……”尤则旭一口没咽完的肉渣呛在嗓子里,瞠目结舌,“谢大人?!” . 逸亲王府,孟君淮在应付了一天登门拜年的客人后回到正院,进屋就看到玉引在伏案发呆。 “怎么了?不舒服?”他过去一抚她的额头,玉引摇摇头,叹气:“尤则旭还没找到,这就又过去两天了。” “……你还真担心上了?”他有些意外,拉出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是他们不懂事,等人找回来,就让他回尤家去,再不许进府了。侧妃那边,过着年罚她不吉利,过了年你看着办。” “哎……”玉引一挡他,皱眉说,“侧妃这回是不对,但我瞧着,跟这尤则旭可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叹了口气,接着就把这两日从孩子们那儿听来的话跟他说了。他们都说,尤则旭平日里读书特别努力,从来不惹事,但他们谁需要帮忙的话,他肯定会出来帮一把。 和婧说:“他其实帮阿祚阿祐送过好几次书,不过每次都是送到正院门口就走了,从来不进来。” 夕珍则道:“我都对他没什么印象,平日虽在一个屋子里读书,但他都坐在后面不吭声。这回他一走我才想起来,有一阵子我用墨用得不趁手,他还送了我一方墨来着,那墨先生一瞧就是好墨,不过我去道谢他也不肯多说什么。” 玉引告诉孟君淮:“我让人查那墨了,说是之前他过生辰,你随手给他的。” 孟君淮很诧异:“还有这事……?” “嗯,真是好墨。至少搁他们东院,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得上的东西。”玉引说着心里发酸,“所以我瞧这孩子挺好的,犯不着真把他赶走。再说世子这事……不提那是不提的时候,一旦立了阿祚,不知道阿礼会不会心里不舒服,此时再把他表哥弄走,他不是更难过了?” 孟君淮沉吟了会儿,没直接给她答案,只说让他想想。但彼时二人都没想到,次日一早谢继清和尤则旭一起来了王府,而且径直去了前头的书房,找孟君淮。 玉引听说后也赶紧过去,谢继清喝了口茶,猝不及防地扔出一句:“我打算收这小子当徒弟,拳脚功夫练好了就进锦衣卫,文比武强就弄进翰林院混资历去。” 孟君淮和谢玉引差点一起把下巴砸地上。 愣了半天,玉引憋出一句:“哥……您说什么?” “他能学出来,他自己也愿意。”谢继清说着,一睃尤则旭,尤则旭立刻道:“是,殿下,您让我去吧。我本也该娶妻出府了,与其……不如……” 玉引迟疑着看看自己的兄长、再看看府里侧妃的侄子,最后目光落在孟君淮身上。 孟君淮则先看了看尤则旭,然后凝睇着谢继清默了会儿,一点头:“行,我这儿没问题,你给尤家带个话。” 一瞬间,尤则旭喜上眉梢,当即一揖:“谢殿下!” 谢继清吁了口气:“行,那我回家去了,大过年的家里也一堆事要忙,为找这小子两天没回去,不好交代。” 然后他就这么速战速决地……走了。 尤则旭等了会儿没别的话说,索性一揖,也走了。 就剩了夫妻俩在屋里,玉引还发着愣,孟君淮呵呵一笑:“还是你们谢家会拿主意。” . ——“还是你们谢家会拿主意”。 这句话玉引当时左耳朵听右耳朵就出了,一时只觉得这算什么主意?尤家答不答应可还两说呢。 待得回房后,她陪明婧玩,玩着玩着突然反应过来:“啊!” 明婧眨眨眼睛望着她:“咦?” 她懂了,哥哥这是帮她解决妻妾之争呢?而且一旦成了,基本一劳永逸。 尤家不管不顾地想抢世子位,是因为这是他们往上走的唯一一条路,但如果尤则旭当了哥哥的徒弟,无异于给尤家铺了另一条路——她谢家想抬举尤家这样的人家根本不费事,尤家但凡还有点脑子就不会拒绝,只有上赶着巴结的份儿。 那侧妃呢?她需要在儿子的世子位与尤家的兴衰之间抉择一下。不过待得世子位定下来,她也就没什么可抉择的了,顶多就是这低头低得不太痛快,可该低还是得低。 玉引琢磨清楚了这一层,突然心情大好。一是因为有兄长护着,二是因为孟君淮先她一步看明白了这层却也默许,也是十二成地站在了她这边。 “啧……”玉引噙着笑又沉吟了会儿,叫了和婧来,“你自己写个帖子给你外祖母,问问她尤则旭行拜师礼是什么时候。到时候你也去观礼,算代母妃去,你舅舅用不着你的礼,你只给尤则旭备一份就好。” “好!”和婧开心地答应下来,玉引一看就觉得这八成是因为又能见着谢晟了。 结果和婧神秘兮兮地压音说:“舅舅收了尤则旭,东院那边……是不是就不敢跟您叫板了呀?” “……”玉引略觉惊异,心说怎么连你都反应这么快?! 她可是过了这么久才回过味来……一孕傻三年吗? “你别管东院。”玉引只能这么说她,“再有,封世子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多关照着点阿礼,阿祚这个年纪就会傻开心,别弄得阿礼不自在。” “我知道!”和婧郑重地点头,“父王也叮嘱过我这个话!” . 结果,在封世子的旨意传下来后,阿祚并没有“傻开心”。 孟君淮的折子是正月十六递进宫的,正月二十正在锦衣卫忙着,就听说旨意到了府。 他原以为今晚正院肯定要庆贺一番,没想到回府一进正院就听到阿祚哭得直喘。 玉引在旁边苦哈哈地哄阿祚:“阿祚?阿祚你哭什么呀?当世子还不好?以后可以帮你父王哦!” “帮、帮父王好……”阿祚费力地倒着气儿,眼泪鼻涕挂了一脸。 明婧在旁边乖乖地望着他,还伸出小手要给哥哥擦眼泪。 阿祚自己抹了把鼻子:“帮父王好,可是……可是我不要当世子,我不喜欢世子。” “啊……?”玉引一时实在不能理解“不喜欢世子”这话是从何说起,世子那就是个封位啊? 阿祚“哇”地一声哭猛起来,特别委屈地一头栽在母亲怀里:“我不喜欢柿子!我喜欢葡萄!柿子涩嘴!我不要!哇啊啊啊啊——” “……” 一屋子人看着哭惨了的小世子愣了片刻之后,下人们守着规矩只能闷头偷笑,玉引则栽倒在床上笑坏了。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的孟君淮听到这话也懵了一瞬,然后同样捶着门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阿祚可怜巴巴地抽抽鼻子,看到父王母妃都不哄他还笑他,心情更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小剧场 今天小柿子是主场 嘲笑他就行了 不要让他听到 嘘—— ☆、第119章 惩治 夫妻俩笑够之后,可算觉得泪眼婆娑的儿子特别可怜了,玉引把他搂在怀里拍拍哄哄,跟他说不哭哦不哭,父王母妃不是故意笑话你哒! 阿祚抽抽噎噎:“母妃坏……” “母妃不坏,母妃给你解释这个‘世子’是怎么回事。”玉引微笑道。 阿祚苦着脸:“可我不喜欢柿子……” “……你听母妃说完再说喜不喜欢!”玉引说着看向孟君淮。几步外,孟君淮已研磨提笔,铺开纸要写字了。 他把“柿子”和“世子”分别写下来,拿到阿祚跟前给他看:“这几个字,你都认识吧?” 阿祚点点头:“认识。” “嗯,你不爱吃的是这个。”他点点写着‘柿子’的那张纸,“这是个水果,没熟透的时候会涩嘴。” 然后他又指指另外一张:“这个‘世子’是另一个‘世’子。你被册封的是这个,跟那水果没关系,这个词的意思就是……你以后要承继父王的王位,当逸亲王,接管王府,懂吗?” “哦……”阿祚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会儿,不放心地又追问了一遍,“不是那个柿子?” “不是那个柿子,你皇伯伯怎么能让你当柿子呢?真要让你变水果,也得是你喜欢的葡萄啊!”孟君淮气定神闲。 玉引:“噗……” 得到确定之后阿祚破泣为笑,又觉得自己因为弄错词而这样大哭大闹很丢人,埋在玉引怀里特别不好意思。 孟君淮一瞧便来了劲,在旁边逗他:“要不以后就叫你小柿子吧?小柿子!” “不要……”阿祚在玉引怀里拱来拱去,小屁股翘在外面一扭一扭的,“我不是柿子!不是!” . 东院,山茶和山栀焦灼地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不敢贸然进屋。 打从宫里的旨意传到府里,尤氏便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屋里只有大公子陪着,除此之外谁都不让进。方才天擦黑时有宦官进去掌灯,原是做得无比熟悉的事情,也不知怎么触了尤侧妃的霉头了,扭脸就被赏了三十板子。 山茶和山栀便提心吊胆的,怕里面出事,又实在不敢自己去试险。她们就只能这样小心地候着,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在大公子在里头,如若侧妃真有个什么意外,大公子会及时喊人的。 卧房里,阿礼很担忧地看看母亲苍白的面色,给她端了盏茶:“您喝口水……” 尤侧妃失魂落魄地坐在罗汉床上,好生反应了一下才将水接过来。也没喝,直接搁在了旁边的榻桌上。 她拍了拍旁边:“阿礼来。” 阿礼便爬上了床,皱着眉头问她:“母妃,您怎么了?真的不用叫大夫来吗?” “母妃没事。”尤侧妃摇摇头,凝视着儿子踌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皇伯伯封你三弟当了世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阿礼思量的样子含着点疑惑,尤侧妃进一步道:“你知道‘世子’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阿礼点点头,“世子是承继父王的王位的人,以后三弟就是逸亲王了!我怎么想……” 他不太明白母妃要问什么,琢磨了半天,说:“三弟还小,我会教他好好读书。我也会更努力地读书,如若三弟以后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帮他一起!” 尤侧妃滞住。阿礼这样的回答,让她全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母子间安静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你……你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自己的将来?”阿礼不明就里地反问她。 尤氏轻缓道:“因为世子只能有一个、逸亲王也只能有一个,你三弟当了逸亲王,日后你便没有这个位子了。” “可是我还可以有别的位子啊……”阿礼理所当然的口吻,打量打量母亲的神色,又说,“父王跟我们说过,宗室里的孩子是可以做官的,而且就算不做官,也还有例银……母妃您为什么担心我的将来?” “你……”尤氏语结,怔了须臾,吃力地笑出来,“你说得对……” 她将目光从阿礼面上挪开,强自平复着复杂的心绪,滞了良久才说出下一句话:“你说得对。你……你继续当个好哥哥,好好和阿祚相处,母妃没事。” . 尤氏在阿礼面前强撑着说没事的结果,就是她把气都撒到了下人头上。 不过两天的工夫玉引就听说了,东院得有一小半下人挨了罚,连尤氏近前的山栀都没逃过去,除此之外还有和婧身边的凝脂。 凝脂是替和婧给阿礼送东西去了来着,而后好像是和东院熟悉的婢子多说了两句话,尤氏就不乐意了,那婢子直接让院子里掌事的拉下去就赏板子,凝脂她到底不怎么敢动,就叫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放回来。 和婧来跟玉引告状的时候气得小脸发白:“她凭什么罚凝脂啊,这是咱正院的人!” 玉引也觉得,这回尤氏可就太过分了。 之前跟何家联姻的事,那是宅院中拉帮结伙的常见路数,半道被孟君淮截住,她就懒得再多管;眼下阿祚封世子,尤氏会气不顺她也是事先猜到的,她爱在自己院子里发发脾气那都随她。 可是,罚还罚到她正院的人头上,这是给谁脸色看呢?生怕府里上下不知道她也盯着那个世子位吗? 玉引板着脸缓了口气,跟和婧说:“这事我知道了,你甭生气,更不许跟阿礼阿祺生气。” “这我知道……”和婧扁扁嘴,气鼓鼓地又问她,“那我能去东院恶作剧吗?” 那犯不着。 她跟这儿当着正妃,女儿受了委屈还得靠恶作剧发泄?那她可太摆设了。 玉引就让和婧坐,叫来珊瑚,淡声道:“去叫尤侧妃来一趟,一盏茶之内必须到。” 在传侧妃或是北边的妾室们来正院的时候,她从不曾限制过时间。眼下这般一说,虽则时间宽裕,尤氏赶来时还是明显的慌张。 “王妃……”尤氏走进堂屋没见着人,往西侧一看,见她站在桌前抄经,忙是一福,“王妃万福。” 玉引嗯了一声,没说话,继续抄经。 她不开口,尤氏就只能站着等。方才她没进西屋就先见了礼,眼下也不好自己再往前走了,只得在堂屋站着。 一月末,天还冷,玉引知道堂屋的门开着必然往里灌风。 于是她也没有等太久,写罢了手头这页就搁了笔,抬眸瞧瞧尤氏:“侧妃有多久没侍奉过王爷了?” 这句话对尤氏来说,简直就是不偏不倚地狠捅一刀。 尤氏看着她浅含笑容的神色,滞了好半天才张开口,脸上不无尴尬:“有……有两三年了吧。” “两三年?”玉引微微一笑,更近了一步,“阿祚阿祐今年五岁。” 刹那间,尤氏面色煞白。 她好似从没见过玉引这样刻薄,也从不曾料到她会这样刻薄。 可眼下她就在这样四平八稳地捅她的刀子,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击。 玉引支着桌子吁了口气:“我知道侧妃看我不顺眼,有些事儿,今儿个在这儿说开了吧。” “王妃……”大概是因为突然刮进来一阵风的缘故,尤氏背后沁了一层凉汗。 玉引踱着步子缓缓道:“我不讨厌你与我争高下,因为我若是你,我也会。当了妾室、又受过宠的人,有口气咽不下去再正常不过,这是人之常情,我看得开。” 尤氏窒息地看着她,目光中的复杂和惊恐,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玉引定了脚:“但我不喜欢你争高下时总牵扯不相干的人,尤其是牵扯孩子。” “我……”尤氏想辩解,但刚吐了一个字,与玉引目光相接时,她就将后面的话全都忘了。 她只觉得玉引眼底的那份平和来得太可怕,不同于她刚入府时带来的那份超脱红尘外的平和,她现下的这个样子……眼中有自信、有高傲,一丝一毫都是红尘内的情绪,却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尤氏在她的目光中怔然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继而似乎在一瞬间溃败下来,慌忙地错开眼睛。 “尤则旭是你的侄子,和婧是我的女儿,都是小辈。近来的事情你牵扯到他们,我很不高兴。”玉引一字一顿地说着,缓了一缓,又续言,“再往前算,尤则昌欺负夕珍的事,也难说你没有责任。至于其他的大大小小……我懒得多加过问,但你最好明白,我如是想问,也都是能问得出来的。” 而后不待尤氏辩驳,她便又道:“你还要明白,如此这般的桩桩件件,我要是想跟你计较,我也是可以计较的。” “你可以等王爷过来的时候告我的状,我只提醒你一句,即便是按照律例,他也不能干涉正妻责罚妾室。” 这句话落下,玉引只见尤氏脸上的最后一分血色都褪下去了。 “赵成瑞。”她扬音叫了人来,赵成瑞走进堂屋躬身候命,玉引迈过西屋的门槛往东屋走,尤氏几是下意识地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玉引长缓了口气,声色平静地发话说:“我有几卷经是要献给母妃的,这两天忙着照顾明婧,耽搁了。在堂屋给侧妃备笔墨,让她帮我抄完吧。” “是。”赵成瑞躬身应话,未多言一个字。 “哦,门别关,不然炭火烧得旺,屋里太闷了。”玉引说到此处脚下一停,回过头看看尤氏,淡声道,“这事让不让阿礼知道,随你。我是不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父上过生日,家里要小聚一下,于是断更一天~ 后天恢复更新 照例在下一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第120章 抄经 之后的一下午过得安安静静。 尤氏起初懵了一阵,因为她和玉引已许久没有过这样正面的接触,也没想过玉引会突然刁难。 现下突然被晾在这里抄经,她一时甚至觉得恍惚,觉得这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或者说,与她想象中的那个正妃不一样。 但懵神过后,尤氏还是只能一字一字地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如若她强要离开,不想也知这事会闹得很大,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风从外面灌进来,凉飕飕的,不一会儿就吹得手不听使唤。可又因屋子里还有暖炉,保持着的温度并不会让手失去知觉,她也被办法因为拿不住笔而撂挑子不干。 玉引则在屋里陪几个孩子玩,最近她在试着叫明婧说话,就算还有点早,也可以尽量试着让她多听懂几句。 她指指自己:“娘。” 明婧笑吟吟的,明眸望着她:“娘!” 玉引又指和婧:“姐姐。” 明婧:“爷爷!” “不是爷爷,是姐姐!”和婧在旁纠正道。 玉引拍拍她:“你别急,妹妹这就是听懂啦,学说会没那么快。” 和婧就不催了,玉引接着指向阿祚:“哥哥!” 明婧干脆利落地一个字:“饿!” 话因刚落,早已迫不及待的阿祐立刻指自己:“哥哥!” “咦……”明婧疑惑起来,瞅瞅阿祚又瞅瞅阿祐,指着阿祚小眉头一皱,“饿!” 她的意思是,阿祚才是哥哥。 这个特别神奇,阿祚阿祐这一对双生兄弟逐渐长大之后虽然没有那么像,但很多与他们不熟的人依旧难以区分,可明婧这么个小娃娃就是分得明白。最近她已经连着叫阿祚好几天“饿”了,但就是不这么叫阿祐。 阿祐有点着急:“我也是哥哥!我们都是你哥哥!” 明婧执拗地继续指阿祚:“饿!” 阿祐:“……” 玉引笑坏,抱起她指着两个哥哥挨个解释:“这个是三哥哥,这个是四哥哥。” 明婧皱着张小脸瞅她,显然陷入了困惑。 于是母子几个很耐心很专注地教了她近半个时辰,后来执拗的小明婧终于勉强接受了“两个都是哥哥”的道理,又开始学怎么叫两个人。 最后的结果是她叫阿祚“安饿”,叫阿祐“四饿”,这个“四”发音还不准,她咬着舌说这个字,听上去特别大舌头。 不过,终于“跻身”哥哥行列的阿祐还是心满意足,愉快地扑上去抱住明婧:“明婧最乖,四哥抱抱!” 突然被四哥抱住的明婧懵懵的打了个哈欠,玉引嘱咐阿祐:“轻着点儿,别伤着妹妹。” “娘子。”珊瑚的声音在门口一响,玉引看过去,见珊瑚颔首不言,便明白了。 她叫了奶娘过来盯着,又嘱咐几个孩子:“你们好好玩,不许打架哦。” 说罢便往外走去。 她到房门口时,孟君淮刚好进堂屋。尤侧妃抬头一看,声音就哽咽起来:“爷……” 孟君淮几乎没在正院见过尤氏,不觉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君淮。”玉引迈过门槛,一拽他,“我跟你说几句话。” 孟君淮一看,自然明白这里面一定有事。见玉引往西屋走就也跟了过去,尤氏想说话,张了张口又闭了嘴,银牙一咬沉默不言。 走进西屋,玉引回身阖上房门:“我罚侧妃你别生气,她为阿祚封世子的闹别扭呢。这几天罚了不少人,今儿还动了和婧身边的凝脂,这不是成心挑事吗?” 孟君淮皱眉:“有这事?” “不然我哪有空找她的麻烦?”玉引说起来还有点恼火,“你是没瞧见,今天和婧气得脸色都不对了。和婧平常多好的性子啊,这我能不管吗?” 但见他嗯了一声,伸手就要推门出去,玉引一愣:“干什么?” “哄哄和婧去。”孟君淮边说边往外走,经过堂屋时也没停,转瞬的工夫就进了东边的卧房。 玉引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他已绕过屏风瞧不见人影了,尤氏的目光则全停在她身上。 “王妃,我……”尤氏好似想解释什么,玉引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在王爷跟前瞎编你的不是,你安心抄吧。” 她说罢就也进了卧房,房里,已经十一岁的和婧被孟君淮像举小孩一样举着,被举得目瞪口呆。 “……君淮!”玉引都怕他扭着胳膊,上前就要全,和婧赶紧求助:“母妃!” “哎你们俩紧张什么。”孟君淮皱皱眉头,凝睇着和婧,“听说你今儿委屈了,委屈得脸色都不对了,父王瞧瞧。” “您……您把我放下来瞧呗?”和婧呆滞地眨眨眼,眼睛一转又笑起来,“要不您抱母妃?” 玉引:“……?!” 这丫头敢拿他们俩寻开心了?! 什么时候让她看见过他抱她?! . 用完晚膳之后,夫妻二人很认真地就这个说笑的问题教育了一下和婧。 孟君淮跟她说,父王母妃之间的事是夫妻间很私密的问题,外人不该看,属于‘非礼勿视’的范畴。 和婧辩解说:“我没故意想看,我就是路过的时候瞧见了。” 孟君淮就又说:“那你也不该当着其他人的面说,不该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这叫‘非礼勿言’!” “哦……”和婧应下来,撇撇嘴,“可我们算‘外人’吗?” “你还学会跟父王咬文嚼字了!”孟君淮一瞪她,“按家人来说,你们都不是外人。但若是咱们父女间的事,你母妃弟弟都是外人;你们母女间的事,父王就是外人。同理,我们夫妻的事,你们都是外人,懂吗?” 这圈子绕的…… 玉引歪在罗汉床上读书消食,听到这儿忍不住瞟他一眼,知道他是又想解释清楚又怕‘外人’这话伤了孩子。 结果和婧稳准狠地回了一句:“懂啦!以后我跟阿晟哥哥之间的事,父王您也是外人,对吗?” 一瞬间,孟君淮脸都青了! “……和婧过来!”玉引放下书叫过她,一刮她鼻子,“学坏了你?不许惹你父王生气。” 和婧一吐舌头:“我知道……我逗父王的!” . 然而,孟君淮还是因为和婧这句话委屈了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玉引就听他在旁边沉重叹气:“还没嫁呢,这就琢磨着以后拿我当外人了?唉……” 玉引凑过去哄他,抚着他的胸口说你别生气啊别生气,和婧那就是故意的,你生气就着了她的道了。 孟君淮得寸进尺,抽噎了一声抱住她,继续委屈:“日子过得太快,和婧嫁人,过不了多久阿祚阿祐就得娶妻,然后就是明婧,到时候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玉引瞥他一眼,顺着他的话继续哄,“你放心你放心!我是肯定不改嫁,绝对不改嫁哈。” 孟君淮的声音更悲痛:“你居然想过改嫁……” “……谁想过改嫁!!!”玉引瞪着悲痛得用脸蹭她的孟君淮,很快发觉他越蹭越往下。 她一把捂住他已埋到他胸口的脸:“别闹!还没守完孝呢!” “我知道……”孟君淮维持着委屈的口吻,忍着不笑,“我就抱着你待会儿,不惹父皇生气。” 天呐…… 玉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有点吃不消,心说以后绝对不能再让和婧拿这个刺激他了,又推推他:“你别……别这么抱啊!我也也也……也会忍不住的!” 守孝不能行房,按出月子的时间算这也有半年了,心里躁动的并不止是他。 但他还是强行抱了会儿,直到玉引喊出一声“琉璃”,他才松手。 琉璃低着头走到跟前,福了福:“娘子,侧妃还在外头抄着经呢,您看……” “她还差多少抄完?”玉引问她。 琉璃回说:“瞧着还有三四十页。” 玉引略掂量了一下,板了脸:“让她接着抄,抄完明天一早送进宫去呈给太妃。堂屋门依旧开着,你们值夜的别在堂屋睡就是了,到西屋去,免得冻着。” “是。”琉璃福身退了出去,玉引静了会儿后叹了口气,见孟君淮正看着自己,往他胸口一栽:“你真别怪我,你就是怪我,我也还是要这么做的。” “嗤。”孟君淮笑了一声。 他还以为她要细数侧妃的不是来说服他,结果她根本一条都不说,根本无所谓他怎么想,都要这么做。 他手在她后背抚着:“你说你,弯都不拐一个,嫁个偏宠妾室的丈夫你不亏死了?” 玉引被他划得后脊□□,缩了缩,抬眼瞟他:“偏宠妾室的丈夫?十爷那样的?那我可没他前王妃那么好说话,若把我逼到自请废位,他一定留不住爵位。” . “啊嚏——!”已然没了爵位的孟君泓在皇陵前打了个喷嚏,抽抽鼻子,自言自语,“这谁念叨我呢……” 瞅瞅眼前夜幕下的皇陵,他还真禁不住地一阵阵心虚:“父、父皇?可别是您念叨我啊!您瞧我这夜夜来陪您老人家说话,您就就就……就恕了我呗?魏玉林要给您下毒那事我也是……也是不管告发他啊!再说他也没下成毒,后来您那是、那是被大哥气的……” “轰——”天上闪电乍起,带着一道惊雷,孟君泓悚然抬头,便见夜幕上又劈了一道。 皇宫中,宦官的脚步疾奔过宫道:“快!传御医,快!” 乾清宫里,皇帝眼看着刚告退出去的长子被宦官抬回来,面色惨白:“阿衸!” “快扶去侧殿!”他吩咐道。宦官七手八脚地将皇长子抬进侧殿躺好,皇帝紧跟着便冲了进来,“阿衸!” 皇长子无声无息地躺着,凑近了,能感觉到呼吸平稳。但这平稳的呼吸,并不能让任何人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你别撩我…… 孟君淮:我就抱你会儿QAQ 玉引:我说了你别撩我…… 孟君淮:我不惹父皇生气QAQ 玉引伸手一撸袖子:你还来劲了!【扑倒】 孟君淮:Σ( ° △ °|||)︴ 杨恩禄:您瞧您作这死,您忘了您俩头一回滚床单的时候是她霸王硬上弓吗? 孟君淮:就你话多。 杨恩禄,卒,享年大概三十一岁。 ========== 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戳,一会儿戳,么么哒。 ☆、第121章 出门 和先前逾半年的断断续续发病相比,皇长子这晚的病势仿似天边正起的炸雷。 他从来没昏迷过这样久,到了后半夜都还没有醒。而在这半夜里,消息传遍了后宫、京中,传到了每个宗室耳中。 几位亲王、郡王都是在这样的消息里被惊得清醒的,孟君淮和谢玉引闻得详细时都出了一身冷汗:“你说什么?!” 杨恩禄躬着身子,头都不敢抬,外面忽起忽灭的惊雷将他的面色映得有些可怖:“御医说……说皇长子怕是不太好,听闻有那么半个时辰连呼吸都极弱,后来喂了参汤缓过来了些,但人到现下也……也还没醒。” 夫妻二人皆滞了好一会儿,良久,孟君淮挥手让杨恩禄退下。杨恩禄仔细感受着空气中每一丁点的气息,觉得二人大抵不会很快再睡,便知趣地在退出去前点上了一盏灯。 暖黄的光火映开,将房中弥漫的寒意驱散了些。 玉引伸手握住他的手:“君淮……” 孟君淮微微一怵,而后反握住她:“睡吧,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语毕,二人都闷得说不出话。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膝下活下来的孩子就这么一个,从半年前头一回发病开始,便足够让人紧张了。现下这样…… 他们不得不去想,万一这最后一个孩子没了,皇上怎么办。 再深一步说,天下怎么办…… 皇长子孟时衸今年十六岁,已是太上皇一众皇孙里最年长的了,往下数最大的一个也才十三。如果皇帝要过继宗室的孩子到自己膝下承继大统,便是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悬在了各府头上,各府现下相处得再和睦,到时也会有一场恶斗。 而孩子们又都还小,他们做不了任何主,只能眼看父辈为他们的前程拼得你死我活。 那又必定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恶斗。便是此时,孟君淮也能想到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场面——没有人会拒绝那个位子的,哪怕是他也不会。同时,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在取胜之后对曾经与自己夺那个位子的人手下留情,毕竟仇怨已结,不料理清楚如何安眠? 更可怕的,是只怕无心去争的人,也难以全身而退。 “君淮?君淮?”谢玉引连叫了两声,他回过神来。 “君淮你……别太忧心了,未必会有那么糟糕。”她轻轻说着,显然在与他担心同样的后果。 然后她又道:“我明天进宫陪陪皇嫂,皇长子这样,皇嫂肯定不好过。” “嗯。”他拍了拍她的手,“我……我明天进宫一趟,请旨带锦衣卫为皇长子寻访名医名药,或许能帮上忙。” “你要亲自去吗?”玉引脱口而出,旋即明白过来,又点头道,“好。不管皇上准不准,我先让府里备好。” 他自然是要亲自去才更好,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如若他不自己盯着,恐怕难以安心。 孟君淮颔首,伸手将她圈进怀里:“如若皇兄准了,会离开多久我说不好,府里就劳你盯着。若有解决不了的事,你给我写个信;若觉得太累,就跟母妃要人过来,帮你些忙。” “不至于。”玉引的轻喟里带着点笑,“阿祚阿祐都慢慢大了,明婧也乖巧,再说,还有和婧帮我呢。” 孟君淮嗯了一声,缓缓点头,也笑了笑,又说:“和婧……她想见谢晟就多让她见见吧,这丫头,还会拿这事将我了,我不吃他这套。” 当晚,他的话听上去就像是要出一趟很久很久的远门。而次日皇帝准了之后,他估量出的时间也确实不算短。 “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吧。”孟君淮是这么说的。 玉引没精打采地帮他检查各个箱子里准备的东西,什么都想给他多塞点,和婧则在他身边蹭着他:“三五年那么久啊……中间都不回来吗?” “这得看去哪儿。”孟君淮揽揽她,“若在离得近的地方,逢年过节我必定赶回来看看你们。但若离得远呢?就不便回来了。” “那我想您了怎么办?”和婧愁眉苦脸,她从来没离开过父亲这么久。 孟君淮笑道:“你有你阿晟哥哥啊!搞不好等父王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嫁过去了。” “那不一样!”和婧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抹眼泪,“在您回来之前我才不嫁人!您别生气嘛……我昨天是故意那么说的!” 和婧后悔死了,她昨天才刚说了一句日后在阿晟哥哥间父王是外人,父王怎么就要出远门了呢! “没生你的气。”孟君淮含着笑温声说,“父王是去办正事,跟你没关系。你在家要多帮你母妃,照顾弟弟妹妹,但也别宠坏了他们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我不会的。”和婧皱着眉闷闷到,咬了咬唇,又问他,“那我若想您了,能给您写信吗?” “能!”孟君淮立刻点头,“你想什么时候写信都行,父王看见了必定当日就给你回。只一样,远近不同,什么时候收着可不一定,你别着急。” 和婧的脸色好看了点儿,她觉得还有好多话想说,又说不出来。孟君淮拍拍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向玉引,一时犹豫要不要过去。 玉引都在眼前的这只衣箱前蹲了好久了,背对着他,没动手翻,甚至不太像在看。原本帮她一起查验的珊瑚琉璃都往后退了半步,束手站着,垂首不言。 孟君淮跟和婧交换了一下神色,站起身走过去,点了点她的肩头:“玉引?” 她嚯地一下猛站起来,惊了他一跳,而后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孟君淮僵了僵,转而便感觉到怀里清晰的抽噎,双臂一紧,“好了,三五年那是往长了说,我必定尽力早回来。” “嗯……”她点点头,想劝他别去又不能说。 这不止是皇帝已下了旨的关系。哪怕并没有圣旨,只要寻医问药能救皇长子的命,她就是希望他去的。皇长子得救,就能避免一场腥风血雨,或许事关阖府的性命。 “我没事,我就是一想到要离开这么久就……” 就特别难过! 玉引埋在他怀里哭得停不下来,好像要把未来一年两年三五年的思念全都提前哭出来似的。孟君淮便由着她哭,手抚在她后背给她顺气儿,又无奈说:“是对不住你了,要是孩子们再大些,我肯定走到哪儿都带着你。但现下这不是……” 最小的孩子没满岁,最大的十一岁,夫妻一起出远门把他们扔下,哪有这么当父母的? “没事!我没事!”玉引边说边哭,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 “好了好了。”孟君淮心里又甜又酸地哄着她,“哎你看你好歹也是修过那么多年佛的人,哭成这样你丢人了啊!你好歹装个清醒寡欲的样子嘛!” “我不,我不清心寡欲!”玉引呜呜咽咽。 “我又没死……” “……什么话!呸掉!” 孟君淮嗤笑:“小尼姑。” “快呸掉!佛祖听见了怎么办!”玉引揽在他背后的手捶着他,孟君淮摒着笑侧首呸了三声:“好了,咱好好说话。我后天启程,这两天就不让孩子们读书了,陪陪他们。” . 东院,尤侧妃从宫里回来后缓了大半日,膝上的酸痛才缓解了些。 她昨天在正院的堂屋里抄经抄到后半夜,今日进宫献给定太妃,又足足跪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里,定太妃只跟她说了三次话,第一次是:“抄经都这样字迹散乱,你这心不静啊。” 尤氏一慌,赶忙解释这是在堂屋里吹着冷风抄的,定太妃便皱着眉头说了第二句:“少说这些理由。若是你们王妃来抄,便是天寒地冻,也必定抄得字字规整。” 尤氏哑然,她想辩驳说那不可能,可在意识到定太妃这话不是询问,而是十足笃定的时候,她就把这话咽了。 定太妃现下……只怕是有心帮着王妃一起压她呢。 然后她就一直跪在那儿,直至临让她告退时,定太妃才又说:“你们王爷要出趟远门。你若跟你们王妃处得来,就在府里帮着她;若处不来,就进宫陪我说说话,” 这话说得尤氏都不敢接。 尤其是后一句,一个侧妃能被叫进宫日日陪婆婆说话,看似是天大的恩典,可实际上如若她真应了,便等于把阿礼阿祺都交给了正院。 他们要读书,不可能日日跟着她进宫,饮食起居只能都由正院照顾。那如果时间长了,两个孩子还会跟她亲吗? 尤氏就只能恭恭敬敬地磕个头,承诺说自己一定好好帮正妃。而后她回了府,听说了些王爷出远门的事宜,求见了没有五回也有三回,但根本没有回音。 她甚至无从得知杨恩禄有没有把话禀进去。 “娘子。”唤声轻轻一响,尤氏看过去,山茶避着她的目光道,“正、正院那边来传话……说今儿个让大公子二公子都过去用膳,良翁主也去。” “去吧。”尤氏答过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又应出话来,“让他们在正院……听话些。王爷出远门,咱王妃心里肯定不好过。” 山茶微讶,面上没显出来,心里却觉得这是活见鬼了啊! 侧妃关心王妃心里好不好过?还一口一个‘咱王妃’?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不……今天太阳出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QAQ对不起大家,本来中秋节确实不想断更的,但是今天聚会忙了一天有点虚的慌 于是明天歇一天,后天恢复更新 照例在下一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评论送红包 QAQ大家中秋快乐_(:з」∠)_ ☆、第122章 离京 两天之后,孟君淮带人离京。 这天的天色十分晴朗,湛蓝的天空上一丝云影也见不到。玉引站在廊下望着这好天气发了半天的呆,听到动静时一回头,就见孟君淮已穿戴整齐,正从屋里出来。 大约是奉旨出去办差的关系,他穿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服。暗金的底子上绣着飞鱼纹,张牙舞爪的,气势慑人。 玉引从没看过他穿这身衣服,这和他平日的穿戴都很不一样,闲散宗亲的气息被这身衣服一扫而尽,英姿飒爽的样子让她怔了好一会儿。 “看什么呢?”他笑了一声,走到她面前晃了下手。 玉引眼眸放低,回说:“衣服不错,没见你穿过。” “我也没这样穿过。”他解释道,“在京里我只是管着锦衣卫的事,不用亲自办什么,也无所谓衣着是否方便行动。这回是为出京才着礼部赶制的,做好后皇兄才反应过来,道该让他们把飞鱼纹改蟒纹。” 他口气轻松地解释着,轻松得近乎刻意,二人现下的心情都差不多,一想到要分开多久就实在乐不起来。 玉引静了会儿,抬手帮他理了理衣领:“快去吧,别让底下人等。” 孟君淮忽地也抬了手,握住她的手就到唇边一吻:“不送送我?” 玉引一怔。 “我让人备了马车。一起去城门口吧,然后你乘马车回来。”他噙着笑道,“看在可能三五年见不着面的份上,你辛苦一趟?” 玉引有点犹豫。 她并不觉得这有多辛苦,也当然想送他。只是……他带着上千号锦衣卫一起走,却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说话?不太合适吧? 结果不待她答话,和婧就跑了出来,将抱着的一件薄披风递给她:“母妃我们一起去!” “谁说要带你一起去了!”孟君淮扭头就道。 和婧一皱眉,孟君淮蹲下身:“乖,你在家陪弟弟妹妹,让父王跟你母妃单独说说话。” “可我也要有三五年见不到父王……”和婧不高兴,鼓鼓嘴,眼眶都红了,“父王您偏心……” “你听父王说。”孟君淮摸摸她的额头,“照顾你们应该是父王母妃一起做的事,但是现在父王要出远门,就只好把这些全交给你母妃了。这合适吗?你母妃是不是很亏?所以父王得多陪陪她。” “……”和婧觉得这能说通,但还是不太乐意,委屈地看向玉引。玉引摒着笑装没看见,随孟君淮怎么掰扯这些有的没的的道理。 好在和婧懂事,没闹什么就答应了。孟君淮站起身一拉玉引的手:“走吧,咱往地安门绕一趟,买你爱吃的烧饼。” 玉引:“……” 那还是她怀阿祚阿祐时的事,已经隔了好久了。 . 待得出了府门,玉引才真正意识到孟君淮刚才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我让人备了马车。一起去城门口吧,然后你乘马车回来”,而不是“我让人备了马车,你送我去城门口,然后回来”。 所以他上了马之后气定神闲地要拉她也上去,玉引目瞪口呆地看着后面的一群锦衣卫傻眼。 这个真的不合适啊! 她一个亲王正妃,这会儿还穿着长袄和马面裙,让他骑马带着走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估计整个京城接下来一个月就只剩拿她当谈资了。 玉引就瞪他,压着音说:“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孟君淮皱眉啧嘴,“咱要那么长时间不见呢!” “……”她气笑,又说,“广献侯你知道吧?十二年前骑着马带宠妾逛集,到现在都被指指点点!” 这种事就是这样,即便她不在意,也有人在意。为了这么短短片刻,当十几年、几十年的笑柄,不值当吧? 但是孟君淮又说:“咱又不逛集,再说,你又不是个妾。” 玉引:“……” 二人又就此争了几个来回,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没事。玉引再瞅瞅那一众锦衣卫,也不好再耽搁时间,心一横终于上了马。 上了马之后她又扭头恶狠狠回了一句:“咱要是被人笑话,就是你的错!” “自然,那自然是我的错,王妃你永远是对的。”孟君淮边笑边一扬鞭,马儿往前一跑,玉引控制不住地向后一倾,便栽进了他的怀里。 她脸上一热,只觉那绣纹蹭在脸上扎扎的,抬头看看他,他也正低头看下来,朝她一笑:“要是这一路都能这么带着你就好了。” 玉引羞赧地避开他的目光,往旁边一瞧,能看到纷纷避让的行人中有不少好奇地停下来看的。但她忽然不在意了,就这么倚在他怀里,叹气说:“我也想,但是有孩子嘛……没办法。” 然后二人都沉默了一阵。 他们好像从不曾把孩子视作什么负担,其实也确实算不上“负担”。他们不必像寻常百姓家那样担心多添一个孩子就会面临吃不饱饭的问题,孩子们都是从生下来就有朝廷的例银的,就算没有,单是他亲王的例,再添十个孩子都不是问题。 只是现下,他们突然都有那么点念头,觉得要是没有孩子就好了。 那样他们能一起做很多事。比如……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天南海北的走一走,那多好? 孟君淮驭着马叹了口气,低头看看倚在自己怀里的人,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对不住她,不管她在不在意。 她真的是从嫁进来就在为孩子操心。相较之下,和她同龄的祝氏嫁了十二弟,两个人无忧无虑地柔情蜜意了起码大半年。 可在他看来,祝氏哪有她好啊?他觉得她真是委屈大了。 “我这趟走多久,来日就抽多长时间只带你一个人出门去玩。”他忽地道。 玉引被他突然严肃下来的口吻弄得一怔,抬头看看,果然神情也很郑重。 他深吸了口气,又说:“我发誓。到时候孩子也大了,咱就把他们都搁下,放心地四处走一走。” “别,哪能扔下他们呢……”玉引脱口而出的拒绝。说完之后想了想,居然很有点期待? . 随着孟君淮离开,整个逸亲王府一下子清净了大半。 这并不只是感觉上的“清净”,是真的清净,主要是来拜访的人少了许多。各府如有精于交际的女眷还能来玉引这儿走动走动,若没有,男眷就只好止步了。 玉引自是喜欢这样的清净的。公事上清净了,私事上,她就可以跟孩子们热闹去了。 阿礼阿祺最近都往正院来得很勤,她起初还担心尤氏会不会不高兴,后来听阿礼说是尤氏让他们常来。她虽有疑惑但也没多去追问,毕竟她是嫡母嘛,府里的孩子常往她这儿来是应该的,她非得问个具体情由,倒显得小心眼。 玉引就时常把谢晟也叫进来,对外自是说让他来陪陪弟弟们,其实当然还是为了和婧。 但男孩子们也都喜欢谢晟,跟和婧一起喊他“阿晟哥哥”。直至谢晟第五六回来时,阿礼进玉引房里喝茶,随口跟珊瑚说:“给姐夫端一盏去,他教我们射箭,很累的!” 玉引听言愣了会儿:“你叫他什么……?” “……他让我们这么叫的!”阿礼望着她,迟疑道,“不该这么叫吗?那我们改!” 玉引斟酌之后跟阿礼说没事,就这么叫吧。但是只限私底下这样叫,在其他人面前不能提。 阿礼应了话就又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玉引自己在屋里又懵了会儿后笑出来,喊来琉璃:“赶紧备纸笔,我给王爷写封信。” 她立刻把这事写了下来,边写边想象孟君淮开了得是怎样的反应。他肯定气坏了,自己出门在外,准女婿哄着儿子喊他姐夫?这叫趁火打劫! 玉引就边写边乐,存着使坏的心思告了状之后,还在后头像模像样地劝他说:“你别生气啊,小孩子玩闹而已。” “再说,你就是生气……现在你也管不到他啊!” 然则过了三四天,她就收到了回信。 这封信没开头没寒暄,上来第一句就是:“让谢晟那小子把《资治通鉴》全篇抄一遍,年底之前必要送来给我。” 玉引:“……” 她心说坏了,这回可真是对不起谢晟了。 再往下读,接下来则直接换了话题。 孟君淮说:“查出端倪,正赶回京觐见。没空另行禀奏,你速进宫回禀一声,我进京直接入宫。” 她正心弦一提,又看到下一句是:“去乾清宫禀,莫与皇嫂多提。” 再下面的一行字迹隐有不同,好像是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写下去的:“劳你兄长准备与我一道离京,人手不够,需他相助。” 三句话加起来,显而易见的隐情触得玉引心惊胆寒。她凝睇着信纸愣了一会儿,放下信便往外去。 “娘子?”正往屋里走的珊瑚一愣,“您要出门……?” “我要进宫一趟,备车。”玉引边说着边跨出了院门。 然则她脚下又一定,想了想,改了口:“不,备马。” 她就又往前走去了,院子里,赵成瑞直接傻在那儿:“王妃会骑马?” 被玉引弄得也有点发怔的珊瑚在他的话里回过神来,一白他:“别废话,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阿箫之前的《御膳房的小娘子》么? 给爱看美食文的姑凉们推荐篇新文,好友酸笋鸡皮汤写的《美食萌主》 喜欢美食文的菇凉去看看吧~~御膳房那篇开头的那碗酸笋鸡皮汤就是因为她才写的,嘻嘻嘻嘻~ 【文案】 美团外卖上的小饭馆开张送餐的第一天,米露在家门口捡到一位失忆男青年,本想着收留他当个快递小哥用,却意外地发现男青年具有绝对味觉。 小笼包!醉蟹脚!紫薯球!麻辣鸭脖!十三香小龙虾! 男主女联手从零开始大杀四方创建美食帝国的故事。 爽!甜!文里都是好吃的! ☆、第123章 伤病 乾清宫侧殿。 皇长子喝完了一碗药后搁下药碗,看向皇帝:“父皇。” 坐在榻边怔神的皇帝回看过去,皇长子道:“儿臣这两日觉得好些了,就……不住在乾清宫了吧。不然父皇见了总是忧心,母后也一日几趟的跑,儿臣觉得……” “见不着你,朕就不忧心了吗?”皇帝截断了他的话,叹了口气,“你就安心住在这儿。父皇母后怎么样,你不必操心。” 皇长子张口想争辩,看了眼父皇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默了会儿,道:“儿臣不孝。” 皇帝神色黯淡地摇头:“生老病死都非凡人能左右,不是你的错。”他边说边端起桌上的一叠芝麻酥糖,示意皇长子吃一块。待得皇长子拿了,皇帝将碟子放回桌上,又勉强地笑了笑,“你就好好养着,不就是晕过去几次?也未必就是什么大病。等你病好了,给你好好办了大婚,各府都有贵女等着,到时喜欢哪家的姑娘,你自己做主。” “嗯。”皇长子应了一声,心里闷得厉害。 其实单从大婚推后这一事,他也知道自己的病必是不好治的。因为早就有朝臣提过,说或许该照旧把婚事办了,算冲冲喜,可父皇没答应。 他偶然听到过身边的宦官私底下嚼舌根,说这大概是怕皇子妃嫁进来就守寡。 这话他自然不爱听,但也觉得,这样才是对的。他也不想京里的哪个贵女嫁给他就守寡,嫁进宗室的人想改嫁,又没有民间那么容易。 父子间沉默了须臾,皇长子强自一笑:“父皇您去忙您的吧。一会儿……一会儿瑜婧要过来,说功课里有几处不懂的地方,想让我给她讲讲。” “她是想跟你说说下嫁的事吧。”皇帝直截了当,皇长子微愣。 皇帝苦笑:“那天给她挑的驸马,她不喜欢,父皇知道。你们两个都太懂事,有话偏爱自己闷着……其实不用这样。”他握了握儿子的手,“一会儿她来,你就跟她说这事没定,她若自己有喜欢的人,可以来跟朕说;若一时没有,朕也不急着把她嫁出去。” 皇长子点点头应了,皇帝给他盖好了被子,便起身往正殿去:“朕去看会儿折子,你歇着。” 侧殿并不大,几步的工夫,皇帝便已出了殿门。正要往正殿走,眼见一宦官疾步跑来就停了脚,皱眉道:“怎么这么慌?” “皇上……”那宦官赶忙也停了。他急得都没注意到皇帝已然走了出来,还道人仍在殿里,这话心呼好悬,吓得一身冷汗。 他躬着身禀道:“逸、逸亲王妃进宫来了,来得很急。” 皇帝一愣,只问:“是要见皇后还是定太妃?” “都不是……”那宦官的目光盯着地面,“王妃说要见您,说有要事,还说……失礼之处,请您恕罪。” 皇帝便不由自主地在猜是不是六弟那边有了进展?没做多想,当即吩咐请人进来,待得人到了跟前,才被这“失礼之处”弄得皱眉。 玉引一条茶绿色的裙子褶皱不堪,裙襕处被尘土染得都看不见花纹了,发髻也微见凌乱,鬓发被汗水贴在脸上,黑而细的一条。 “王妃你这是……”皇帝睇着她。 玉引跪地一拜:“皇上恕罪,妾身接了王爷的信,拿不准有多严重,只好赶紧赶过来……骑马来的。” 皇帝:“……” 一命妇,自己骑马进宫?没听说过。 他就让玉引把信呈上来,玉引想起身却发觉身上酸得像要散架,腿也不听使唤,只得直接将信交给过来接信的宦官。 皇帝边道了句“扶王妃坐”边拆了信,从头至尾认真读了一遍,心里却犯嘀咕——六弟这信,怎么写得不清不楚的? 从信中的措辞及要求里,能看出确实很急,但究竟有什么急事,他愣是半句也没说。 而且开头还说了两句家事。这不是捣乱吗?真有急事倒是说个明白啊,或者直接让人将信送到宫里啊? 皇帝疑惑地看向玉引,刚缓过气儿来的玉引颔首解释道:“妾身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王爷信里说得急,掐指一算信在路上又耽搁了几日……觉着或许今明两日王爷便该到了,所以急着赶过来禀给皇上。” 玉引说着,起身一福:“看王爷这意思,是要禀事之后再立刻带人离京。妾身想,如若王爷来时有别的大人正觐见、又或是夜里……” 皇帝听到这儿,可算明白她为什么急得连仪态都不顾了。 他当即吩咐了下去:“逸亲王若觐见,随时请进来。如是夜里,也随时把朕喊起来。” 玉引松了口气,却显然并没有告退的意思。 皇帝眉头微蹙:“王妃还有事?” “皇上,妾身能不能……”玉引为这个私念而窘迫,又实在压制不住这个念头,迟疑了半晌,闷声道,“妾身能不能在宫里等一等王爷?瞧信里的意思,他大抵是没时间回府的,妾身很有些时日没见他了。” 皇帝:“……” 他捂着嘴轻咳了一声,觉得后槽牙酸的慌。 六弟跟这位王妃的感情,他大致知道一点儿——这俩人刚成婚不久的时候,他有一回去逸郡王府,想到书房里坐坐、喝杯茶都不行,就是因为这王妃在书房里睡着。 啧,六弟白日里在书房忙他的事,都要把王妃搁在身边,这是多腻歪?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俩人的孩子都挺大的了吧?对,是挺大的了,都请封世子了! 这两口子怎么还这样! 皇帝心里头哭笑不得,瞟了眼玉引,跟她说:“王妃先去陪陪定太妃吧,该收拾的收拾妥当再过来。六弟再快,估计一时半刻也到不了。” 哦…… 玉引乖乖地福身告退,依言去向定太妃问安。 皇帝的意思她听明白了,是让她更衣梳洗之后再回来。她这副样子待在乾清宫里,确实不太合适。 而且她也不想以这个样子见孟君淮。 他们都近两个月没见面了,她才不想让他看见她脏兮兮的。 . 京城北郊,快马直驰向城门,烟尘席卷中传出一阵咳嗽,即有锦衣卫喊道:“等等,停一下!” 喊话那人说着说罢就下了马,疾步踏上马车,揭开帘子询问:“殿下,您……” “没事。”孟君淮抬了抬眼皮,蹙眉说,“则旭,你别总叫人停,会误大事。” “您歇一歇吧!”劝话的人显有些急,“咱就是慢一些,天明之前也必定入京了。” “不,天黑之前必须入京。”孟君淮倚着身后的靠垫缓了口气,跟他说,“你不用担心,进了宫皇上自会传御医来看我,到时我便多歇一歇。你可以先回府看看你姑母,或者去谢家跟你师父回个话。只一样,若王妃问你什么,你不许跟她说这事。” 孟君淮说着又一阵咳嗽,腹部的伤口被震得厉害,他捂着缓了会儿,信念一时有些动摇,却到底忍住了没松口。 他们是在去山东的途中遭了夜袭,锦衣卫伤了好几个人,他被一剑刺中腹部,到现在伤都没好。 原本,他们以为那只是山匪,后来却意外地发现几个杀手都是宦官。 孟君淮的头一个念头,便是这件事十有八|九与皇长子的病有关,否则他们暗杀他一个亲王干什么?他就想赶紧将此事禀进宫去,却没想到自那日开始,暗杀接二连三。 对方显然掌握了他们的动向。如是这样,差人送信进宫便也不会太顺利。 孟君淮苦恼了两日,后来发现家书来往正常,便猜是对方不愿让京里察觉异样,所以不敢断他与府中的书信往来。 所以他虽不想让玉引知道这些事,也只得借她的手去传这个话。 他想,现下事情该是禀进宫了吧。皇兄能赶紧得空见他就好,见完之后他立刻走,决不在京里多留,决不让她知道他受伤了的事。 尤则旭看他坚持便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上马继续赶路。一行人半刻不停地往京城赶,进了城门又半刻不停地往皇宫赶。到宫门口时,刚好听见子时的钟声。 早有宫人候在那里,见他们来了,有两个疾奔向乾清宫禀话,另几个看见孟君淮时一惊:“殿下?!” 他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又喊来了煖轿扶他上去,接着便也往乾清宫去。 乾清宫中,玉引等孟君淮等得魂不守舍。 她总时不时往殿外看,好像多看一眼就能早一点见到他似的,弄得殿里候着的宫女都忍不住想笑。 后来,端柔公主孟瑜婧来了,去陪皇长子说了会儿话后就过来陪她,见她总往外看,端柔公主便说:“婶婶,我那儿有个望远镜,是西洋人送来的,拿来给您用用?” 被这么个小姑娘打趣,玉引一下子脸红得都不行了。 现下,她终于听说他带着人进了宫。 她不好直接去殿门口等,因为他肯定要先进去见皇帝,她坐也坐不住,就在侧殿里踱来踱去地打转。 好像又等了好久,玉引听到了脚步声。 是锦衣卫的靴子踏出的声音,人似乎不少,正一起往这边来。 而后,她突然听到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声中,有人惊呼:“殿下!” “没事……”孟君淮摆摆手继续往里走,乍见有人从侧殿冲出来又一停。 然后他便这样怔住了,望着站在门边面色发白的人,一下子手足无措。 玉引也怔住了,她只是怕他有什么不妥于是忍不住跑出来看看,却没想到他是这样被人扶进来,而且腹部有一处很明显的伤,现在还在往外渗着血。 “君淮……”她连声音都发了虚,宫女怕她出事,赶忙上前将她扶住,轻轻道:“王妃,您别急。” 孟君淮又滞了会儿,挥手让随来的锦衣卫都退远些,独自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我没事。” 她的手凉得太厉害,被他的温度包裹时不禁一栗。 下一瞬,他只觉胸口被人一撞,然后撞进来的人就情绪爆发般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他们以为那只是山匪,后来却意外地发现几个杀手都是宦官。 阿箫:Σ( ° △ °|||)︴等等?孟君淮你解释解释你们怎么“意外发现”他们是宦官的?你们谁把他们扒了? 孟君淮:…………………………你自己写的文你装什么无辜啊!!!不是该你跟读者解释吗!!!! 阿箫:_(:з」∠)_是这样吗?该我解释? 孟君淮:你快解释!!!!!! 阿箫:_(:з」∠)_哦,其实脑补的是,看到了腰牌,而已。 孟君淮:(╯‵□′)╯︵┻━┻所以你刚才瞎给自己加什么戏! 阿箫:_(:з」∠)_没什么,嫉妒杨公公在小剧场的知名度,想把主场抢回来而已,谁还不是小公举啊 杨恩禄:………………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124章 排查 孟君淮全未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她,加之本来“精打细算”地要隐瞒,这回蓦被撞见,除却将她搂住之外一时做不出其他反应。 玉引则是对他受伤的事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觉心里难过得很,一哭就哭得停不下来。 皇帝在寝殿里等了片刻没等到人进殿,又依稀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往楼下走去。 孟君淮面朝着大殿,看见皇帝从二楼下来,搂住她的手一紧:“玉引。” 玉引下意识地侧眸看去,扭头看见了皇帝,赶紧退到一边,忍住泪低头:“皇上。” 皇帝略一点头,看看孟君淮又看向玉引,道:“王妃让我们先将正事说了,六弟不必急着再出京,回府把伤养好再说。” 二人齐应了声“是”,孟君淮捏了捏玉引的手示意她安心,自己就跟着皇帝往二楼的寝殿去。 玉引退回侧殿等候,兄弟二人到寝殿落了座,皇帝就打趣了一句:“你们夫妻两个真可以,这都成婚几年了?” “……”孟君淮顿时窘迫,清了清嗓子,回说,“这不是……小别胜新婚吗,再者她从未见过臣弟受伤,所以……” “行了,别解释了。夫妻和睦是好事,朕又没怪你们。”皇帝说话间,有宦官进来奉了茶,二人就静了会儿,待得那宦官出去,皇帝才又道,“说说吧,怎么回事?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孟君淮便一五一十地将受伤的经过与后续的凶险说了,皇帝蹙着眉听,当中一语不发,直待他说完后才道了四个字:“穷凶极恶。” “是。”孟君淮颔首,“臣弟也觉十分震惊,是以未敢在信中同王妃细说。” “所以,你是觉得皇长子的病,和这些个宦官有关?”皇帝道。 孟君淮点头:“若无关,臣弟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停在他面上:“可东西两厂,现下都在咱们兄弟手里。” 这句话,让孟君淮喉中一噎。 是的,打从皇兄登基开始,就清洗了东西两厂。西厂给了十一弟,东厂是七弟管着。从前有权有势的大宦官能砍的全砍了,当时众人都是“宁可错杀”的态度。 可皇兄这话…… 孟君淮心里冒着寒气儿,起身一揖:“皇兄,臣弟认为七弟和十一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对他们没好处啊? 皇帝凝神想了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是,他们是不会,朕是想说,如若他们掌着东西两厂的权、又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那此事查起来……或许就该往其他方面想一想了。” 孟君淮一滞,一时未能明白,便道:“请皇兄明示。” “朕也没有太细的猜测,你放手去查就是了。”皇帝面色深沉,口气道还算轻松,“朕把锦衣卫给了你,你就放心用。有事不必提前请旨了,就算要将整个锦衣卫调出京都随你。如要查谁也可先查再禀,查错了人朕不怪你,不比理会言官弹劾。” 这句话放出来,孟君淮顿时增了底气。 . 坤宁宫。 皇后焦灼地在殿里踱来踱去,半点睡意也无,只盼着乾清宫能差个人来回句话。 旁边的嬷嬷看不下去,上前劝她早些就寝,毕竟凤体要紧。道逸亲王妃进宫也未必就是为皇长子的事,如是,她必会来坤宁宫禀一声。 皇后锁眉道:“可若不是,她至于自己骑马赶进来么?又是直接去见皇上,必是与逸亲王办的差有关。” 嬷嬷一时便没想到该怎么辩,皇后叹了口气:“你别劝了,皇上知道我着急,怎么也会叫人回个话来的。我只希望逸亲王那边能有点进展,不必是有神医能立时三刻治好阿衸的病,只要有点进展就好,好的坏的都要。” 嬷嬷听言,也值得苦叹一声,退到旁边。 时间一点点地过着,皇后只觉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她越等心里越乱,忍不住地开始想自己是不是该往乾清宫走一趟时,守在门口的宫女一唤:“娘娘!” 皇后看过去,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往这边来。 她迎出去,刚要见礼,皇帝一把搀住她:“进去说。” 二人进了殿,皇帝就一五一十地把逸亲王遇到的险事都说给了她,又跟她说了自己交代的安排,思量着说:“虽然父皇在时六弟没办过差,但这几个月看下来,胆识学识都还是够的。我交代得清楚,他应是能放心大胆地查起来,你别太急。” “我倒不急,也急不来……”皇后因那险情而有些面色发白,锁眉想了会儿,说,“但京中关系复杂,若当真与哪位宗亲有关,怕他还是要顾全面子不好放开查。” 皇帝叹了口气:“这也是唯一没法子的事。若真如此,也只好换个人来办这事,免得六弟左右为难。” “可中途换将也不好。”皇后口气轻轻的,皇帝疑惑地看向她:“你有别的主意?” 大殿安寂,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得有位高权重的人先让逸亲王下手,做给天下人看。” 皇帝眉心一跳:“不行。” “为了孩子,顾不了那么多了。”皇后神色黯淡得像是覆了一层灰,话里不由自主地添了些哽咽,“我们……我们的日子都还长,几年、几十年下来,没有什么解释不清的,可是阿衸他……我怕他等不了。” “可你……”皇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皇后的神情噎了回去。夫妻二人对望了一会儿,他又一叹,“罢了,我给六弟下个旨。” . 逸亲王府。 二人回府时已是深夜,孩子们都睡了,随着一道回来的御医为孟君淮看伤,玉引提心吊胆地在旁边等着。 结果倒是还好,御医说伤口处理得尚算可以,未见发炎,只是这一路带着伤颠簸回来难免伤身,叫好生调养着。 玉引松了口气,客气地让赵成瑞送御医走,自己简单地盥洗之后往榻边一坐,只觉得浑身都脱了力。 “快睡吧。”孟君淮边说着边给她捏了捏腿,嗤笑道,“皇兄说你是自己骑马赶去的……我是说有急事,可你也不用这么急。” “我就是怕出事。”玉引上了榻躺着,想和从前一样与他相拥而眠,但看看他腹部的伤又不敢碰,只将头靠近了他怀里,“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去了?交给手下办不就是了。从前你没带锦衣卫的时候,锦衣卫也……” “我不去,那就是你兄长独自一人料理所有的事情,他出事你便不担心吗?”孟君淮道。 玉引噤声,轻蹙着眉头听着他的心跳,手指捻着他中衣的系带,喃喃说:“我希望你们一个都别去,都好好在京里待着,让我想见便能见。” 他又一哂:“这可不像从谢家贵女嘴里说出的话。” “这跟谢家有什么关系?”玉引叹着气打蔫,“要是有乱臣贼子、内忧外患,为国献身我谢家当仁不让,当皇长子这事……我不是说该放手不管,只是觉得生老病死都是命里必然,我不想你们为他的命让自己有闪失。” 在他接下这差事的时候,她也没想到寻个医问个药还得受这么重的伤啊? “……你听我说。”孟君淮揽着她喟叹,“这回还真是‘乱臣贼子’的事。” “什么?”玉引一惊,头猛地离开他的胸口,看了看他却猜不出任何端倪,便问,“什么人?” “宦官。”孟君淮摇了摇头,“暂不好说是不是东西两厂,但是是宦官。” 玉引喉中噎住,顷刻间对他的安危更加担忧,拦着他不让他去的话却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你……你多加小心。”她的心慌与愤慨全写在脸上,“家里有我呢,你好好办这事,怎么也不能再让东西两厂死灰复燃。” 孟君淮嗯了一声,搂着她拍了拍:“我都有数。睡吧,明日必还有的忙。” 二人便不再说话,疲惫侵袭间很快就沉沉睡去。这一觉,不止玉引睡得香,孟君淮也睡得格外安稳。在外面时,他偶尔想到她便会惊醒过来,可睁开眼身边从来没人,他再入睡便总要烦乱一阵子了。 . 翌日清晨,二人刚醒过来,就接了个惊心动魄的旨——皇帝让他先从傅家开始查起。 那是皇后的娘家。 “皇上这是……”玉引怎么想都觉得这没道理,“皇后娘娘怎么可能害皇长子?那是她亲生的儿子。” 孟君淮看了看她,告诉她说:“要查的不止是傅家,还有端柔公主府。” 皇长子的母族和亲妹妹的府邸? 玉引只觉这太匪夷所思了。尤其是端柔公主府,那是因为瑜婧即将赐嫁才赐下去的府邸,瑜婧一个月中有两三日住在那里就不错了,大多的时间都在宫中陪皇后。 总不能是皇帝为皇长子的事急糊涂了。 玉引疑惑之下反过来一想:“难不成……” 孟君淮点头:“八成是。” 是为了让他日后查别处时能够顺利。皇后母仪天下,若她的娘家遭查都未有异议,便轮不到旁人说查不得。 “可这太折损清誉了……”玉引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总会有人说她被疑过毒害亲子,接着便会有人道‘无风不起浪’,这名声传出去……” “皇兄不会让她受屈太久的,待这事过去,总会慢慢讲明白。”孟君淮说罢就叫了人来,“让谢继清带一个千户所查傅家。端柔公主府那边,叫尤则旭去。” . 端柔公主府。 孟瑜婧匆匆忙忙地赶到时,府里已经被锦衣卫翻得底儿朝天了。 其实她也没什么可慌的,只是别人“搜查”到了自己府里,她总得过来看一看、装一装样子才像那么回事。 于是她入了府就回了自己的闺房,寻了本书来读,琢磨着等锦衣卫们走了,再接着回宫陪母妃。 她就抽了本医书来看。近来有空时她读的基本都是医书,总在想万一其中哪一句能救兄长的命呢?就算她再读也比不上宫中御医,但是,万一呢? 读了三两页时,她忽而听见宫女在外怒斥:“你干什么!这是我们公主的闺房!” 瑜婧皱了皱眉头,扬音问了句“怎么了?”,外头一静。 很快,宫女挑帘进来,绕过屏风跟她说:“那掌事的非说这儿也得搜,我跟他说了这是您的闺房,他不听。” 瑜婧觉得好笑,没说叫人进来,而是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几个锦衣卫一抱拳:“公主。” 她看看为首那人的服色:“区区一个总旗,就敢搜本宫的闺房?” “公主恕罪。”尤则旭抱拳说,“臣是奉命行事。” “命你办这事的人,没告诉你这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么?”瑜婧睇着他,隐有不满,“还是你疑本宫真会害兄长?” “臣知道这旨意的用意所在,也不敢怀疑公主。臣只是觉得……万一呢?” 他公事公办的口吻弄得孟瑜婧恼怒又想笑,她打量了眼前这锦衣卫好一会儿,有点好奇:“那若你搜完,本宫就去找六叔告状呢?” “公主您何必……”尤则旭道。 孟瑜婧听言只道他退缩了,轻一哂就要回屋继续看书,孰料,转而听到的下一句话却是:“您自己就足以办了臣。” 她不禁蹙眉,再度看向他。 旁边的宫女都听不下去了,指着尤则旭道:“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你不知道皇长子是我们公主的亲哥哥啊?” “得了,让他查吧。”孟瑜婧睃着尤则旭,美目浅含着笑意,末三个字说得颇具嘲讽,“万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在飞机上写的 写的时候不急,到酒店往后台放差点被wifi急死 于是最后点了直接发表,提前了几分钟更新 如果明天我断更……绝对是因为网不好发不出去【忧伤躺倒】 ☆、第125章 罪责 良亲王府。 禄亲王进了正厅就擦冷汗,问良亲王说:“七哥,六哥也给您带话了吧?您说皇兄这是什么意思?怎的查上咱们兄弟了?信不过咱?” 这兄弟二人接管东西两厂也有些时日了,最初时大感是个烫手的山芋,管得久了倒也适应下来,但现下突然听说锦衣卫要来查,起因还和皇长子的病有关,二人就又紧张起来。 良亲王心里也没谱儿,琢磨了会儿,摇头:“应该不是。若皇兄真的信不过咱,六哥哪还敢提前知会咱们?如此看来,大概也就是例行公事?” 他说着语中一停,转而又续了句:“再说,不是连皇嫂家里都查了吗?” 这么说也有道理。 锦衣卫究竟为什么突然开始彻查京中的宗室贵族不太清楚,但头一个查到的并不是他们两个亲王,而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傅家,还有皇帝独女端柔公主的公主府。 所以他们可能真不用太紧张? 禄亲王稍松了点气,沉吟着又道:“那咱有没有什么要提前准备的?” “这有什么可准备的?”良亲王一睃他,“你西厂有什么怕让六哥和皇兄看的东西吗?反正我这儿没有。” 禄亲王一瞪他,忙说“我也没有”。 这话题就算到此终了,二人又聊了些东西两厂的其他事宜,倒已没有最初那几个月时让人头疼的大事,只有那么一桩麻烦在两边都有,而且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 “唉,人心不齐啊。”禄亲王提起这事儿就叹气,“以前这是捞钱的地方,宫里的宦官都想和这儿搭上关系。现下可好,从前搭上关系的都怕招惹是非,一个个都想赶紧寻由还乡,而且还都想通过我这儿开口放人走……七哥您说我一亲王,天天开口把宫里的宦官放出去,这合适吗?” “唉,你西厂都这样,你自己想想我东厂现下什么样?”良亲王摇头,“反正这事啊,咱不能管。皇兄让咱解下东西厂,为的就是不能让宦官再坐大,该撇清的关系都得撇清了,别理他们就是。” 二人也都知道,这“别理他们”,说着轻巧,办起来可没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单是有人天天上门求见,听着也嫌烦啊? 不过往这上头一想,他们反倒盼着六哥带人来查了。 那几个月清洗宦官,下手最狠的就是六哥的锦衣卫,现下宦官们见了锦衣卫都绕着走。如若他们这儿被查,原本络绎不绝上门求见的人便要消停一阵子,他们肯定怕自己被惹一身腥! . 逸亲王府。 玉引一边帮孟君淮吹着菜粥,一边摇头慨叹:“唉,太惨了……” 孟君淮就瞪她:“你行了你,成心是吧?” 现下再小一辈的已经过了孝期,但他们依旧在戴孝。平常就只能吃点素的,目下那一剑又伤及脏器,便连素的都只能做成粥啊面啊之类的来吃。 所以这养病养得确实很凄惨……但他就是不想听玉引这么“明目张胆”地说! 玉引抿唇笑笑,边喂他喝粥边问他:“你说这么养伤是不是会好得格外慢啊?” 他吃进去的一口粥不禁一呛,咽下去后又瞪她:“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我说养得慢,又没说养不好。”她又喂了他一口,“想让你在京里多待一阵罢了,现下正是最热的时候,四下奔波太辛苦。” 这还像个人话。 孟君淮被她又喂了两口之后,对这种“自己躺在床上当废物”的状态仍不适应,伸手就要端碗自己吃:“我来。” “不要,我来。”玉引喂得正上瘾,一避,他忽地压音:“快给我,明婧来了!” 玉引:“……” 她回头瞧瞧,奶娘确实正抱着明婧进来,就依言将碗递给了他。 他目下正格外疼这个小女儿,万分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出弱点,这一点上,玉引觉得必须维护他! 待得奶娘走近了,玉引才发现明婧抽抽噎噎的。 “又哭。”她一边把明婧抱过来,一边刮刮她的脸嘲笑她,“你爹才回来几天啊,天天光看你哭了,咱不哭了行不行?” “呜……”明婧眼眶红红的,指指孟君淮,“爹疼。” 玉引一哑。她把明婧搁到床上,明婧就往被子里钻,钻进被子摸摸孟君淮腹上缠着的白练,声音更委屈了:“疼!” 孟君淮揭开被子探头进去跟她说话:“不疼,明婧不哭啊,乖。” “疼……”明婧抽泣着伏到他身上,小脸上双目含泪的样子可怜兮兮。 哎这小丫头…… 玉引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 孟君淮不在的这些时日,明婧都特别缠她。每天不管她到哪儿,明婧都要奶娘抱着一起去。结果孟君淮一回来,明婧就改缠他了! 昨天孟君淮换药擦身时让人把明婧抱出去,明婧就在西屋里哭得天崩地裂,玉引都哄不住! 玉引便也将被子揭了个角看她,板着脸:“你出来!娘不高兴了!” 明婧眼里含着泪,嘴巴嘬着手指看她。 玉引虎着脸:“你快哄哄娘,不然娘以后不带你一起睡了。” 孟君淮:“……” 他斜眼瞪她:“她还没满周岁,你好意思吗?” 话声没落,伏在他身上的明婧小手一伸,指向玉引语气坚定:“娘美!最美!” 玉引心满意足。 孟君淮:“……” 明婧你个小人精! 现在就这么会说话长大还了得?! 三人就这么在卧房里消磨时间,一直消磨到了中午。中午时,在前宅读书的孩子们回到后面,阿礼也一起来了,跑进屋跟孟君淮说:“父王,表哥说有事找您。” “尤则旭?”他见阿礼点头,便看向他身边的宦官,“没跟他说直接来正院?” “下奴说了,但尤公子说他来正院不太方便,所以……” “没什么不方便的。跟他说,殿下这伤还是少挪动的好。”玉引说着就起了身,“让他过来吧,我去西屋避着。” 孟君淮蹙眉,一拉她的手:“你的正院,你避什么?他一个小辈,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规矩。”他说着就道,“叫他直接过来,正好一道用膳。” 玉引便也没再往西屋去,过了会儿尤则旭到了,却见他脸色都是惨白的,飞鱼服上还沾了不少尘土。 “你怎么了?”孟君淮问他。 “殿下,我……”尤则旭轻颤的目光在房中迅速一划,又垂下去,“您让我查近来宦官进出京的档,我……” 他下意识地将头低得更低了些:“我……弄丢了一本。” 屋里倏然一静。 孟君淮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我不小心的!”尤则旭急辩道,“我骑着马赶路赶得急,险些踢着个在路当间玩的孩子,我……来不及躲只好强勒住马,一下子连人带马全摔了,我当时急着继续赶路便没注意检查,到了府里才发现少了一本。” 孟君淮克制着震怒睇着他:“你知不知道任何一本里都可能正好有我们要查的东西?” “我知道。”尤则旭不敢抬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胡乱抹了一把,又说,“我折回去找过一回了,可没、没找到……” “你知不知如果那一本落尽那些宦官手里会有怎样的后果!”孟君淮怒意明晰了三分,“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在查什么,先一步斩断这条线轻而易举!” 尤则旭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孟君淮也没法子,重重一叹:“你进宫谢罪去!” “殿下……”尤则旭慌了一瞬,继而目光从慌乱中平稳下来,同时也黯淡下来,“是。” 孟君淮忍了忍气,又一喟:“罢了,我带你去。” 他是想保尤则旭的命,然则这话一出,玉引却慌了:“你等等?!” 她诧异地看着他:“养了几日还虚成这样,就是因为路上颠簸,你还想颠簸一趟进宫?!” 她说着目光在二人间一荡,就道:“我带他去,不行的话再请上兄长。” “还是我去吧。”孟君淮撑身要下床,“你兄长在忙别的事,让你应付这个不合规矩。” “那我带你的世子去!”玉引脱口便道。 孟君淮:“……” 他好笑地看着她,然而她却是认真的:“你养好之前哪儿都别去。进了宫我少说话就是了,让他自己说。” “……我的伤没那么重。” “那也不行。”玉引瞪他,“就这么着了。珊瑚,备马车去;阿祚快用膳,午后母妃带你进宫。” 珊瑚应了声“是”,阿祚乖乖应了声好。孟君淮想了想,也没再跟她争——她这么执着,再争下去听着就像打情骂俏了。当着尤则旭的面,不合适。 . 于是几人用过膳后,小歇了一刻,就上了进宫的马车。 这事上,玉引怕孟君淮再伤到自然是真,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有那么点私心——哥哥不是收了尤则旭当徒弟吗?这是为了让尤侧妃消停。而她在想,自己如若能同尤则旭亲近一点也是好的,毕竟尤则旭在锦衣卫,现在虽只是个总旗,但日后的官位理应不会低。那万一尤侧妃再鬼使神差地冒一回野心怎么办?毫无威胁也令人心烦啊! 如若那时尤则旭能帮着她与阿祚这边,或者能因抹不开情面而两边都不帮,那就好了。 玉引存着这么点“精打细算”的念头,想有意地笼络一下尤则旭。然则上马车待了一会儿之后,她反倒不太顾得上这念头了。 她发现尤则旭其实也就是个大一些的孩子。 路上是她带阿祚坐着马车,尤则旭自己骑马。她揭开帘子看了几回,其中至少有一半时间看见他边驭马边抹眼泪。想想也是,这么大的事,指不定一会儿皇上怎么发落。尤则旭今年才十七,说一点不怕那肯定是假的,左不过就是方才当着人不愿意显露出来。 于是在宫门口下了马车后,玉引便温声哄了他几句:“你别怕,殿下不让你自己进宫,就是想帮你挡一挡这事儿,我自也会帮你说说话的。皇上要罚你,咱就认罚。但要说为这个把命丢了,那不至于。” 在玉引看来,尤则旭这事错归错,但说是死罪绝对不至于。归根结底,他是为了避个孩子——要是真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那孩子撞死了,惹上人命那也是事儿。在这一环上他情有可原,至于后面因为疏忽忘了当场检查丢没丢东西……那就只能乖乖认罪了。 尤则旭点点头,声音发虚。默了会儿,鼓起勇气道:“王妃,您能不能……能不能帮我跟师父说说好话?我怕他知道这事就不肯再教我了,别的我都不怕!” 居然是怕这个?! 玉引禁不住一笑,知道自家哥哥的脾性,便也并不担忧地答应下来。 而后三人一道往乾清宫走,阿祚边走边仰头望着尤则旭,像模像样地劝他说:“你别哭,你弄丢了东西,但是为了救人,皇伯伯不会生气的!” 阿祚听姐姐说过皇伯伯的事。姐姐说,要不是皇伯伯亲自发话,他们就得吃一年的素。 吃那几天素的感觉阿祚到现在都铭记在心,连吃一年简直不敢想。 所以打从那会儿开始,阿祚心里就认定:皇伯伯是个大好人! 乾清宫门口,宦官禀过之后请他们进殿。三人进殿门后见了礼,皇帝命免礼,瞧瞧尤则旭一身飞鱼服,又见玉引这外命妇……还带着孩子同来,便有些疑惑:“这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公事。王爷伤着不便进宫,妾身便与世子带他同来。”玉引欠了欠身,便一睇尤则旭,示意他自己说。 尤则旭硬着头皮说始末,声音孤单地在殿中响着,也往偏殿传。 偏殿里,正听哥哥说功课的端柔公主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皇长子一愣:“怎么?” 孟瑜婧指了指外头:“这声音我听着耳熟,是个锦衣卫的总旗……好像犯事儿了?” 孟时衸也侧耳听听,便闻外面说话的人将避孩子的事一笔揭过,下来就在细说怎么发现东西丢了、怎么回去找有没找着了。 孟时衸的头一个反应是——这人不聪明。 这么“实诚”地只说错处,不是往死里坑自己么? 目光拉回来,却见妹妹含笑的神色有点……不对劲? 她坐在他榻边的绣墩上,胳膊肘便支在榻上,手托着腮,含笑听外面的声音的样子显然很出神,因为连目光都变得有点迷离了。 “瑜婧?”皇长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瑜婧猛地回神,他一笑,“怎么了你?这一脸春心萌动。” “说什么呢!”瑜婧面含薄怒地一推他,下一瞬却红了脸,少女心事暴露无遗。 然则孟时衸还没来得及拿她再寻两句开心,灌进殿中的一句怒斥便让她的羞赧荡然无存! “来人,拖出去杖六十,押入诏狱着大理寺问罪!”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发出来的时候我应该在飞机上…… 躺地,真不是出去玩,就是到澳门办点事,昨天出的门,今天就在回北京的飞机上了QAQ ——三过赌场而没时间也没钱入的阿箫抹着泪道 ——然而死在了免税店 ——啊,免税店,一个对我来说比赌场更烧钱的地方! ☆、第126章 喜欢 正殿中,玉引大惊,刚道了句“皇上息怒”,侍卫便已进了殿,一左一右将尤则旭一押,就往外去。 玉引忙跪道:“皇上息怒,这事他……也是无心之失,求皇上给个机会,让他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皇帝冷睇着她,一指偏殿,“朕就这一个儿子,现下在病榻上躺着,命数难料!你跟朕说戴罪立功!” 玉引喉中一噎,想到皇长子的病,一时也无言以对。阿祚在旁同样惊了一跳,看看母亲,跑过去一拽皇帝的衣摆:“皇伯伯别生气!” “没你的事。”皇帝低头一看旁边的小孩,怒色不自觉地消退了点,只寒着脸又道,“朕知道你是以王世子的身份来的,但这事轮不到你插嘴。” 阿祚对他的话半懂半不懂,望着他眨眨眼,就道:“那我不当世子了!皇伯伯能放过尤哥哥吗!” “阿祚!”玉引忙喝住他,生怕皇帝趁着火气真把他这世子给废了。一叩首道,“皇上,阿祚童言无忌,皇上别当真。” 这一边的话刚说到,外面蓦地响起一声低叫,接下来虽再无喊声,板子落下的闷响却不绝于耳。 玉引下意识地往外看了一眼,依稀能看见尤则旭死命强忍的样子。她心下一掂量,不得不退了一步,道:“皇上,您让大理寺问罪无妨,但这杖六十……只怕生要了他的命,那本丢了的册子里如有什么内容他还记得,可也就此问不出来了!” 她这话说得胆子颇大。 说好听点,那叫为皇帝查漏补缺,说不好听了,那叫威逼利诱! 是以玉引说话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见皇帝神色稍稍有那么一松,忙又添道:“他……他和皇长子殿下差不多的岁数,皇上您……” “父皇,儿臣觉得六婶说的是。”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打断了玉引的话,玉引循声一看,侧殿门口的男子一袭青衫,端端正正地一揖,“六婶。” 皇帝就一儿一女,这人自称“儿臣”,身份便再好猜不过。玉引颔了颔首:“殿下。” 皇长子朝身边的宦官递了个眼色,那宦官便先跑出去将外面行刑的喊了停。皇帝淡看着但未阻拦,皇长子上前了几步道:“父皇,六婶说让他戴罪立功并没什么错。若这罪未酿成什么大祸,方才那些板子也就罚得差不多了;若当真酿成大祸……譬如因此误了儿臣性命,您再发落不迟。” 皇长子说得平静带笑,就连言及自己性命时也未见什么惧色。他说罢又蹲下哄阿祚:“你是阿祚啊?我上回见你还是两三年前过年时,你还记不记得?” 阿祚望着他,迟疑着摇摇头。皇长子一笑:“我猜也是,来,叫哥哥。” “哥哥!”阿祚倒不认生,皇长子伸手就要抱他,玉引见状一急,起身欲拦,“殿下您身子……” “我病得没那么严重,诸位长辈太小心了。”他的话里带了些孩童般的懊恼,抱着阿祚看了一会儿,咧嘴笑说,“外面那个锦衣卫伤了,别吓到你。让你母妃先回去,你陪哥哥和皇伯伯在乾清宫玩一会儿好不好?还有个姐姐也在。” 阿祚犹豫着望望母妃。玉引往外瞧了一眼,见尤则旭被宦官搀着站稳都费劲,又掐指一算,知道方才怎么也有二三十板过去了,便觉得让阿祚避一避也好。 她点了下头,阿祚又瞅瞅皇帝,怯怯道:“皇伯伯不生气。” 皇帝其实还在“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被儿子这么一搅,又弄得怎么发火都发不出来,只能蹙着眉一叹:“行了,王妃回去吧。阿衸喜欢阿祚,就让他们兄弟熟悉熟悉,晚些时候朕让人把他送回去。” “谢皇上。”玉引福了一福便退出去,嘱咐赵成瑞在宫中候着,而后着人备个小轿,将尤则旭送回去。 . 逸亲王府。孟君淮原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这准备是,尤则旭可能回不来了。 但他没想到结果尤则旭回来了,阿祚没回来?! 他吓得一个激灵,玉引赶紧给他解释:“阿祚没事。皇长子出来打圆场来着,然后把他留在乾清宫玩了,皇上说晚些时候叫人送回来。” 孟君淮这才松了气,仰在床上叹了句“吓死了”,转而又苦笑:“时衸这孩子……是当帝王的料。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可惜了。” 玉引一喟,点头赞同他说的。 皇长子的的确确颇会拿捏个中关系。今日在殿中的那一番话不说,就说后来留下阿祚这事儿,也绝不是单纯的“堂兄想留堂弟玩”的缘故。 他是想给他们逸亲王府安安心,怕他们仍为尤则旭的事提心吊胆,所以表现出这样的亲热。只不过因为辈分的关系,他只能借阿祚来安抚,但实际上,还是对整个逸亲王府的“施恩”。 帝王施恩不难,但想做到这样让人十分舒服又不多心的,则并没有那么容易。而皇长子,还是个十六七的孩子。 “皇长子和端柔公主都是绝好的性子。”玉引说着唏嘘不已,“但愿他能好好的。不说日后必是个明君,也定然是个贤君。” 当晚,阿祚一回正院,玉引就看出他绝对是在乾清宫玩痛快了! 他蹬了鞋子就往榻上蹦,玉引赶紧喊他当心些,别误伤着孟君淮。孟君淮伸胳膊一拢他:“臭小子,爹在屋里养着伤,你在别处玩得忘乎所以?” “嘿嘿……”阿祚不好意思地笑笑,眼里仍亮晶晶的。孟君淮拍拍他:“说说,都玩什么了?哥哥姐姐好不好?” “好!哥哥教我下象棋啦……不过我没怎么学会。”阿祚道,“姐姐也好,姐姐还担心尤哥哥的伤,问了好几次!” 孟君淮一哂,只问:“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府里会照顾好他的。”阿祚歪头,“不过,我出宫的时候乾清宫又有人追过来,说会叫太医来看,哥哥会赐药给他,让您不要担心,您也好好养伤!” 彼时,夫妻二人都没多心,只觉这一双皇子皇女都心善且办事周全,完全没往其他方面想。 最先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还是尤则旭自己。 他养伤的院子在前宅,是给阿礼准备的院子。阿礼来年就十岁了,按规矩不能继续在后宅与女眷们同住,要挪出来。 他伤了之后理应回尤府养伤,是阿礼嚷嚷着先把自己的院子给他住,王爷点了头,他就住了下来。 然后阿礼还天天来找他玩,有时候还带着几个弟弟一起。他们读完书过来总是恰好碰上他喝药,过了那么三五天,他就觉得不合适了,劝阿礼说不用日日过来看他,还是回去赶紧温习功课为好。 结果阿礼说:“可是我想来嘛……表哥你这里每天的点心都不一样!宫里做的比府里的好吃!” 尤则旭:“……” 他无奈之后觉得诧异,仔细一想,每天跟药一起送过来的确实都有两道点心,而且确实点心的花样还没有重复过。 要说宫里的点心花样多,不重复也不算难事那是真的,可是天天这么变花样还道道都特别好吃,明摆着是有人着意安排。 尤则旭再一深想,又发觉就连装药装点心的碗碟花样都没重复过……这就很怵得慌了! 皇长子什么意思?施恩施到这份儿上也太过了吧…… 皇长子对他寄予了什么厚望吗……? 不至于吧?! 尤则旭觉得太诡异,便将这事写下来,禀了孟君淮一声。 孟君淮看完也有点蒙,啧着嘴递给玉引:“这是奇怪了点啊。” 玉引接过来瞧瞧,怔了半晌,看看孟君淮又看看手里的册子,看看手里的册子又看看孟君淮,看得他更蒙。 他一按她转来转去的头:“干嘛?” “那个……君淮,我问句不太该问的?” 他已经很久没见她这么小心过,皱眉道“你说”,她还挥手让旁人全都退下,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怎么了?”孟君淮被她搞得紧张,皱眉看着她。 玉引凑到他耳边,声音低如蚊蝇地说了一句话。 孟君淮一下就炸了:“你瞎说什么?!” 她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字字清晰,问他说:“皇长子殿下……没有龙阳之好吧?” 这叫什么话?! “你别生气……”玉引迎上他的一脸惊悚,黛眉紧蹙着,“你听我说,一般男人心没这么细。你看,我坐月子时你讲究给我补身,但你会这么天天盯着碗碟的花样吗?肯定不会。这显然是女儿家的心思,所以……” 玉引说得也战战兢兢的,扯扯嘴角,又问他:“但应该不会吧?” “肯定不会!”孟君淮没好气地照着她额头一推,“这话不许说了,传大了还了得?” “所以我这不是让旁人都退出去了吗!”玉引锁眉一叹,“再说,皇长子他要不是……那个意思,咱总得想想是什么意思?不能就这么糊涂着啊。” 这倒是。 孟君淮沉吟起来,静了须臾,忽而“嗯?”了一声。 玉引也:“嗯?” “你记不记得那天阿祚从宫里回来,说什么来着?”他看向她道。 “他说哥哥姐姐都挺好的……”玉引依言回思着,又说,“还说皇长子教他下象棋来着?” 这没什么啊? “不,还有一句。”孟君淮深吸了口气,“他是不是说过‘姐姐担心尤哥哥的伤,问了好几次’?” “啊?!”一瞬间,玉引差点下巴脱臼。 阿祚口中的那个“姐姐”,是端柔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卧槽,皇长子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皇长子:……六婶,您走错频了。 玉引:……? 皇长子:您说的那是隔壁《盛世妆娘》的五殿下…… 亓官修:呵,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跟我比,你可差得远了。 皇长子:……五爸爸好。 亓官修:………………………… ☆、第127章 情分 孟君淮说完这话后,二人大眼瞪小眼地懵了一会儿。然后玉引说:“这……咱得问问尤则旭吧?” 莫名其妙让公主瞧上了是怎么回事? 孟君淮“嗯”了一声,想想又说:“回头再说吧。现下我伤着,他也伤着,谁也不方便走动。” 玉引忙道:“可别!” 她扯扯嘴角说:“还是先问明白吧,端柔公主的好意总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受着。受得久了,以后想拒绝可就不好办了。” 两边都是小辈,一个是叫她一声六婶的侄女,一个是在府里同住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玉引觉得能不出麻烦就不出麻烦为好,尽量不让任何一边伤心难过。 但孟君淮说得也没错,他们两个现在都伤着,他去问话难,叫尤则旭过来回话也难。 于是只好玉引走一趟了。 玉引便也没叫人另外带话,午膳后歇了会儿,便往前宅去了。 彼时尤则旭也刚用完午膳,迷迷糊糊地正要睡,乍闻王妃来了,吓得一下清醒过来。 他手在榻上一撑想起来见礼,伤处骤然疼得两眼发白,差点昏过去。 玉引跨过门槛便见他支在榻上的手紧攥着被褥,紧咬着牙关,一头的冷汗,忙说:“你歇着就是,我随便问你些事。” 尤则旭迟疑地看看她,玉引便在几尺外花梨木圆桌边的绣墩上坐了,见他还撑在那儿不敢松劲儿,一哂:“趴好歇着,你这样我没法问。” 尤则旭这才不得不趴回去,紧张而疑惑地看着她。玉引清了清嗓子:“咳,你跟王爷禀的事儿,我们方才小议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皇长子的意思。” “那是……?”尤则旭一怔。 “这个……阿祚那天被皇长子留在乾清宫中玩,回来与我们提了一句。说端柔公主担心你的伤势,问了他好几回。”她边说边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你和端柔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情分的?” “啊?!”尤则旭惊得一下子又撑起来,再度疼出一层冷汗。他倒一吸气,顾不上多缓就惊愕地望向她,“王妃您、您别多想……我跟端柔公主就见过一回,哪有什么‘情分’……” 玉引则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想笑:“我就问问,你不用这么紧张。有没有的,你说实话就是,又不算是什么错。” 她一时担心尤则旭是不是顾忌她与东院的关系所以不敢直言,然则尤则旭将痛意缓下去之后,神色却变得有点古怪。 他很平静,又好似在避什么一般的躲着她的姑娘,声音低低的:“真的没有。我……我有喜欢的姑娘了,跟端柔公主当真不熟。” “有喜欢的姑娘了?”玉引瞧着他这闪避的神色,便觉这姑娘不是和她有关就是和王府有关,便追问下去,“谁啊?说来听听。你也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若是咱府里自己能做主的人,我回去跟王爷打个商量。” “我……”尤则旭稍一噎,目光似乎因为添了希望而亮了些,转而又暗下去,“不是王府里的人。是……尤家一位世交的女儿,我会自己同家中说的,不劳王妃操心。” 玉引眉头微蹙,还是觉得不对劲。但她没再继续问,想着这些事还是随缘就好,她要做的是将关乎端柔公主那部分告诉孟君淮,让他看怎么办。 . 房里,尤则旭在王妃离开后兀自静了会儿神,然后颓丧地跌回床上趴着。 王妃方才问话时,真有那么一瞬,他想告诉王妃那姑娘是谁。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不敢说。 他倒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则昌在府里犯了事被赶回家时,祖母替则昌鸣不平,而祖父又那么无奈而又沉肃的口吻说:那是谢家! 他更加清楚,在府里的这些年,府中上下对谢家的两个女儿是怎样的态度,对他和尤则明又是怎样的态度。 ——她们是府里真正的“表小姐”,管王爷叫姑父,所受待遇与和婧她们相比,只差个郡主封位;但他与尤则明,则跟选进府的普通伴读没什么差别,被人叫一声“表公子”,其实在东院是半主半仆的身份。 谢家的人他们根本就高攀不上。如若跟王妃说了……他都不敢想象王妃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会震怒于他的痴心妄想,又或许会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但不论是哪一样,她大概都不会许他继续跟着师父、不会让他继续待在锦衣卫了。 那是让他十分恐惧的结果。 他不想像家里一样将全部前程都寄托在姑母、或说是寄托在阿礼身上,他想拿自己的本事去拼。 他也想象过,或许在他建功立业了之后,王妃会主动为他牵上那条红线呢? . 正院,孟君淮歪在榻上一边慢悠悠地给小明婧念诗听,一边时不时睃一眼坐在榻边的谢玉引。 她从前宅回来后,就明显带了一种异样的兴奋。说完正式后他问过她一回,她两眼放光地跟他说:“我觉得……尤则旭八成是看上我正院的哪个姑娘了!” 然后她就这么一脸怪笑地琢磨起来,还让珊瑚把正院的名册都拿了过来,执着根毛笔又圈又画的,“筛查”的模样认真得堪比他们锦衣卫办事时的神色。 这都多久了?有两刻了吧? 孟君淮看不下去,将手里的书放下,抬脚踢踢她:“哎。” “嗯?”玉引回过头,他哭笑不得:“这位师太您最近是不是过得太没趣?这么‘钻研’人家孩子的心事,你不怕佛祖笑话你?” 他越想越好笑。想当初她刚嫁进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六根清净”!他留宿在她这儿,跟她盖一个被子她都别扭。他解释说是因为榻上只有这一床被子,她就很理所当然地想再去给她取一床来!完全没有自己已经嫁为人|妻的意识! 再看看现在……啧啧!人家琢磨起别人的亲事了。 他便认真道:“你要是没事干,我去帮你寻点……咳,小孩子不能看的话本?这类书翰林院那帮人也能写,绝对香艳还能配图!咱一起看看?” 玉引:“……” 谁说要看那个了!!! 她绷着脸将手里的册子往他腿上一拍,倚在他怀里的明婧就嘿嘿嘿嘿地笑了。 “不许笑!”他虎着脸一拍明婧,明婧瞅瞅他,很大方地把自己正嘬着的手指拿出来跟他“分享”,他歪头一避,被抹了一道口水。 “……”孟君淮边擦擦脸边跟玉引继续说,“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是肯说自然会说。现下他不肯说你又想知道……不如让侧妃问去。” “得了吧,我对他没什么看法,但尤侧妃现下只怕看他真不顺眼。”玉引吁了口气,将册子一放,“罢了,不看就不看。先说说,端柔公主的事儿怎么办好?” “这事啊……”孟君淮沉吟着,摇了摇头,“若压根不是端柔公主安排的,咱直接跟她说便很尴尬;若是,咱跟她说又伤她的心。” “那……”玉引望着他。 孟君淮斟酌片刻,一喟:“我给皇长子递个信吧,毕竟药是借他的名义送过来的。” . 这个信递过去后,一点儿回音儿都没有。 转眼间又十几天过去。孟君淮养好伤后多歇了几日,在陪明婧过了一周岁生辰后再度离京,玉引才突然听说端柔公主要来拜访。 她接过帖子时都有点懵,皱眉问芮嬷嬷:“公主怎么说的?” “公主说来贺仪安翁主满月和加封。”芮嬷嬷这般回道。 这倒是个明面上的由头。为明婧请封的折子是在她出生后不久就递进去的,现下才册,倒正好跟满岁凑了个双喜临门,近日来道贺的人一直不少。 玉引便也不好拒绝,回帖说随时等她来,几个堂妹都会在府里等她。 第二天上午,端柔公主就来了。 她进府后先来向玉引问了安,又与和婧、兰婧她们说了会儿话,其间玉引一直怀揣着好奇想看她会问尤则旭不会?等到午膳后,她可算提了! 孟瑜婧带着点羞赧的笑,瞧瞧在庭院里玩的堂妹们,将坐在堂屋的玉引往西屋中请:“婶婶,我跟您说几句话,我们进屋吧!” “哎,你就在这儿说不行?”玉引成心吊了她一句,孟瑜婧低着头:“您都看了我半天了,您知道我想说什么……” 玉引就屏住笑依言与她一起进了屋,瑜婧半请半按地将她推到罗汉床边坐下,她刚坐稳,瑜婧就问:“婶婶,哥哥说那个锦衣卫在您府上养伤……他还在府里吗?” “那个锦衣卫”? 玉引对这个称呼有点诧异:“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瑜婧摇摇头:“我就跟他见过两回。上回您知道,就在乾清宫,我也没出来;再往前,是他去我府上搜查,我当时有点生气,没想着问。” 你们这也太有意思了。 玉引笑了一声又敛住,缓缓道:“他叫尤则旭,是我们府上侧妃的侄子。现下人还在这儿,但你……”她思忖着问瑜婧,“皇长子没跟你说?” “哥哥说了,他不喜欢我。”瑜婧道。 玉引忙说:“也不是不喜欢……他就是说跟你没什么情分。” “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差不多,就是没有喜欢。”瑜婧坐到她身边,闷着头说,“这很正常啊,我们就说过那么几句话。但我……婶婶,我已经喜欢他了,我能再见见他吗?” 瑜婧眼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这种期待玉引见过,在和婧久不见谢晟的时候,就总是这个样子。 可是…… 她踟蹰了一下,到底没好提尤则旭心里另有旁人的事,只跟瑜婧说:“他这养着伤呢,你一个待嫁的姑娘,进去探望不方便。” “那我就在门口看看。”瑜婧立即道。说完,她便低下头一叹,“婶婶您不知道,父皇给我挑驸马,挑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我都不喜欢。因为父皇说,夫妻和睦是最要紧的,要像他与母后、您与六叔、十二叔与十二婶那般才是,我觉得他们都做不到……” 玉引听得有些不解:“那你就觉得尤则旭能做到?” “嗯,我就是觉得,他和我想象中的丈夫差不多!虽然只说过那么一次话,可我就是觉得……”瑜婧抬眸间与她的视线一触,双颊一下子又红透了。 然后她便再说不道理,闷头拽着玉引的衣袖,完全就是小姑娘撒娇的模样:“六婶您就行行好嘛!我就去看一眼,在门外跟他说两句话,好不好?您就让我去嘛!” 作者有话要说: 孟君淮:哎你是不是最近无聊所以八卦?我弄点小黄书来给你看? 玉引:谁要看那个了!我这儿琢磨的是尤则旭的事儿! 孟君淮:可以让他们把尤则旭写成主角 玉引:Σ( ° △ °|||)︴你说啥??? 孟君淮:……………………卧槽脑补了一下辣眼睛,我在说什么! 杨恩禄:您是不是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恶趣味…… 杨恩禄,卒,享年三十二岁。 ☆、第128章 公主 端柔公主这么说,玉引想想,由着她也罢,便点了头,带着她往前宅去。 前宅,几个男孩子正在尤则旭屋里猜谜语玩儿呢。尤则旭养伤这些日子闷在屋里没事做,闲书读了不少,肚子里揣了好些这些有的没的。 他就拿来给几个小公子猜,尤则明跟阿礼还好,打从阿祺往下,就全都一脸呆滞猜不上来了。 门声被扣得一响,几个全看过去,阿祚阿祐齐齐地喊了声:“母妃!” “王妃。”尤则旭一撑身。他伤好了不少,虽然还得将养些时日,但起来走动也已不难。 他起身下了榻,却见玉引并不进来,不禁怔了怔:“王妃您……有事请进来说?” “我没什么事。”玉引一笑,侧头看向端柔公主,“那你们聊着,我带孩子们回去。” 端柔公主福身算道了谢。她原站在门边,被墙挡着,屋里的人瞧不见是谁。福身后她往前一走,尤则旭脸色倏然一白。 但阿祚很高兴:“姐姐!” 阿祚扑过去,端柔公主蹲身抱住他:“阿祚,好久没见你啦,想不想姐姐?” “想!”阿祚应得特别干脆,端柔公主摸摸他的头:“那你去跟你大姐姐说一声,姐姐晚点去找你们玩,好不好?” “嗯!”阿祚用力点头,又向哥哥弟弟们介绍了这个姐姐,然后几个人便都随着玉引一起离开。 一方小院里安静下来,尤则旭站在屋中,想着王妃先前的话就紧张,硬着头皮一揖:“公主。” “嗯。”孟瑜婧低着头,脸上一阵阵地发烫,木了一会儿,抬了点儿眼帘,“你……还好吧?” “……”尤则旭窘迫地清了声嗓子,颔首,“臣没事,公主您……” 他话声顿住,一时也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卡了片刻,说了方才同王妃说过的话,“您有事请进来说……?” “不了。”孟瑜婧立刻摆手,“六婶说……说我一个待嫁的姑娘,进去看你不合适。” 尤则旭:“哦……” 孟瑜婧:“……” 俩人一时都找不到什么话题,气氛里尴尬升腾。孟瑜婧踟蹰了半天,又憋出一句:“我听哥哥说了,说你不喜欢我。” “……没有!”尤则旭急辩了一句后脸色发白地噎住,避开她的目光解释,“臣和公主连熟悉都算不上,喜不喜欢实在无从说起。” 孟瑜婧面色一喜:“我也是这么说的。” 尤则旭疑惑:“……啊?” “哦……没什么。”孟瑜婧咳了一声,又换了个话题,“那个,这伤的事……是父皇担心哥哥,你别生他的气。” “……”尤则旭听得后槽牙都紧了,“臣不敢……” 孟瑜婧差点一头撞门框上。 她在说什么啊!怎么突然这么不会说话呢? 方才央六婶带她来的时候,她想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 正院,玉引躺在榻上假寐,竖着耳朵听几个孩子嘁嘁喳喳。 府里的孩子很少这样“自觉”地在她屋里凑齐,眼下这么齐聚一堂,可见尤则旭和端柔公主的事让他们都很好奇。 和婧的声音很惊喜:“呀……咱王府要出个驸马?” 阿礼皱皱眉头:“表哥娶了公主,是不是就不能当锦衣卫了?” 他觉得还是当锦衣卫的表哥比较帅。 阿祚高兴的理由则很单纯:“我喜欢尤哥哥也喜欢姐姐!他们成婚,我是不是就天天都能见到他们两个了?”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阿祺摸摸三弟的头,“表哥娶妻怎么也不会是娶进咱们府里啊!而且如果嫁给端柔姐姐,那叫‘尚主’,得他去公主府,你不能天天见到他们。” “啊……这样啊。”阿祚失望地低了头,撇嘴,“那我还是不要他们成婚了,这样至少能常见到尤哥哥?” “哈哈,也不能!”阿祺把他抱起来放到绣墩上,“现在他已经不住在府里啦,伤养好后就会走,跟成不成婚没关系!” 阿祚一脸悲愤。 其实他如果仔细想想,就会意识到先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哥哥都是在的。跟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练字……只不过他们一直没发现他很有趣。 “如果他们成了亲……那阿祚阿祐要叫他堂姐夫。”夕珍托着腮琢磨,胳膊肘拱拱阿礼,“你和阿祺呢?是叫他堂姐夫……还是叫端柔公主表嫂?” 阿礼:“……” 猛地被这么一问,他们一时也被绕住了,争执了半天之后觉得大概应该叫尤则旭堂姐夫才对,毕竟算起来他们与端柔公主这个堂姐更近。 可是在情分上……他们又都觉得自己跟尤则旭更近。 玉引面朝墙壁背对着他们听,好几回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小孩子们一本正经地商量这些问题真是太有趣了,其实尤则旭和端柔公主那边……真是八字还没一撇呢。 . 东院,尤侧妃听人禀了前宅的事,惊喜得不敢信:“真的?你说真的?” “是,小的不敢骗您。”来禀话的宦官为了多得点赏钱,堆着笑,巧舌如簧,“听说是端柔公主主动要去看表公子,王妃就带着去了。聊得好着呢,端柔公主好似是对咱表公子有意,说话时脸一阵一阵的红。小的先恭喜您一句,尤家许是要出个驸马!” “这可真是个好事!”尤侧妃笑逐颜开,“我去给王爷写封信,让他做个主!” 她说罢转身往堂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味来,转回身给那宦官塞了些碎银做赏:“劳你走这一趟,拿去买酒喝吧。别误事,也别跟旁人再多议论这个。” “哎是。”那宦官应下,又向尤氏多道了两声恭喜,才告退出东院。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对不起大家,今天有事耽误了码字,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头疼,看着电脑就晕得慌 状态实在不太好,于是今天的更新比较短小…… 明天下午出去一趟换换脑子,断更一天,争取后天多更,么么哒 _(:з」∠)_照例下一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评论送红包 - 顺便在断更期间推荐个新文给大家,好基友栗栗的《每个世界苏一遍》,这篇真的超级苏!请愉快地食用! 传送门: 【文案】 闻樱成为了被主神选中的“不幸运儿”。 不管在出现在哪一个世界,都是不受喜爱的人。 - “听说你被包养了?” “脚踏三只船,呵,翻船了吧。” “身为臣妻,却去勾引陛下,你就那么贱?” 演员出身的闻樱,露出专属白莲花的微笑—— 那又怎样?最后你们还不是都会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第129章 画像 孟君淮接着尤氏的来信时人在巴蜀之地。当地喜食辛辣,火锅尤其独到。 一众锦衣卫赶路都赶得很累,到了地方他说歇歇,他们便起哄说要一尝当地风味。 他也跟着吃了,被辣得差点激出眼泪,正值气血上涌时看见尤氏这封信,怒意一腾。 乍看之下,尤氏似乎也没什么恶意,说的不过是尤则旭与端柔公主的婚事。可信里溢于言表的喜悦激动太过明显,他了解尤氏,知道她绝不只是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理由而高兴。 竟还在想和王妃叫板? 孟君淮冷笑了一声。手头事情多,他实在没工夫抽神跟尤氏费心,便也没写回信,直接将两页纸装进了信封,交还给信使:“送回去呈给王妃,让她看着办。” 玉引不傻,凡他能看明白的事,她十有八|九也都能懂。孟君淮想好了,这回玉引想怎么治尤氏、尤家都随她,就算她要拿尤则旭开刀,他也不说什么。 他知道尤则旭是个懂事的孩子,再历练几年一定能练出来。但为了个尤则旭把尤家的心都养大,不值得。 不论是为阿祚还是阿礼,他都不能让尤家起来。他要阿祚平平静静地接他这个逸亲王的位子,也要阿礼安安稳稳地自立门户。此时若尤家起来,再与谢家争上一场,于两个孩子都不是好事。 信使走后,孟君淮沉吟了一会儿,又叫了人来:“你追上那信使,告诉他去给王妃带个话。就说若她觉得不妥,便不必让尤则旭来找我了。” “是。”那锦衣卫一应,退出去策马离开。孟君淮问杨恩禄:“还有多久到锦官城?” 杨恩禄躬身答说:“明晚之前怎么也能到了。” 孟君淮点了点头。 前阵子在京中,他奉命已查傅家和端柔公主府为引子,而后彻查了一众宗亲,还将东西两厂的近况又理了一遍,最后确定京中确实还算干净。 于是他顺着谢继清查到的另一条线摸了过来。谢继清说,锦官城是个好地方,人称“天府之国”,极为养人,现下京中不少富庶人家都会在这里置个宅子,作颐养天年之用。 但也不是人人都会来。像谢家这种代代积淀的世家,是讲究落叶归根入祖坟的。所以来这里的人,许多是要么有钱却不讲究、要么没什么家人可牵挂——比如宫中宦官。 年月久了,这里就有了些趣事。譬如锦官城中好几条富庶的街巷大宅都已被宫中退下来的宦官买了下来,徒子徒孙常不远千里来这里给他们尽孝,不能随意出宫也要托人送个礼、带个话,而等到这些徒子徒孙被放出宫时,如若本事够大,便也会有资格在这里置一方宅子,在自己的后辈奉养下,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谢继清最初同他说这些时,孟君淮没太明白,谢继清便又说:“殿下,当今圣上继位之后彻查东西两厂、宦官砍了无数,您觉得,坏的是谁的如意算盘?” 孟君淮恍然大悟! 死了那么多人、两厂势力几乎连根拔起,坏的自然不是魏玉林那些人的“如意算盘”——死人是没有算盘可言的。 坏的是这些已告老还乡、却要靠徒子徒孙奉养的人的算盘。 东西厂的势力在,他们的徒子徒孙才能在京中捞着钱;徒子徒孙能在京中捞着钱,他们才能在锦官城里过骄奢淫逸的日子。 皇兄查得那么不留情面,自然是无形中把千里之外的这些人的元气也伤得狠了。 所以若他们买凶毒害皇长子,也说得过去。皇兄毁了他们的“天伦之乐”,他们便要他断子绝孙。 孟君淮边思量边轻笑出声,吩咐道:“让上下都换便衣,进城后先行暗查,不得惊动旁人,不必提前知会当地官员。” . 京中,玉引收到孟君淮的差人送来的信时已是深秋。 她一看这信是写给他的,就觉得奇怪,细问才知原是尤氏写的,他看后又叫送回来,意思是让她拿主意。还说如果她觉得不妥,就不必再让尤则旭去跟他办差了。 玉引便赏了那信差,在他退下后将信打开来看。才看两行她就蹙了眉头——尤侧妃这信写的,急功近利的味道也太重了。 一口一个“则旭能与公主结亲,实是天下的喜事”,说得好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就差拜堂成亲了一样。 实际上,她这正妃、孟君淮这亲王都没说过什么,尤家尤则旭的父母祖辈没说过什么,皇上和皇后娘娘更没说过什么。 全部的“喜事”,不过是尤则旭与端柔公主现下相处得还算融洽,端柔公主每过三五日会来逸亲王府走一趟,向她问个安,然后便去看尤则旭。 而端柔公主这两回也都有点忧心忡忡。 端柔公主跟她说,尤则旭说他有心上人。可这人是谁,他又不肯说。她说她其实不想做个毁人姻缘的人,之所以要问,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还是尤则旭一厢情愿——如果是两情相悦,她就任命;如果只是一厢情愿呢,她就在努力一把。 玉引能体谅端柔公主这份心事,可也实在帮不了她。这个心上人是谁她从前也不是没问过,但尤则旭提防得很,要问出来很难。 现在倒好,两个孩子辈之间的感情还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尤氏冒出来横叉一杠子。 她信里的话句句都是在撮合,但她这撮合,无异于帮倒忙。 ——孟君淮会把这信递回来交给她处理,已然证明他对此不高兴了;而于玉引来说,她也并不想看到尤氏因为这桩事再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她想了想,吩咐芮嬷嬷去喊尤侧妃来,然后自己并没有等,而是起身往前宅去。 尤氏心高,她不能再让尤则旭在锦衣卫建功去养尤氏的心了,至少现在不能。可这些日子看下来,这孩子品行确实不错,玉引也不想因为尤侧妃的事让他一蹶不振,便打算先去知会他一声,好歹让他知道自己对他是没有任何不满的,免得他心里不安生。 玉引走进尤则旭养伤的小院的时候,院子里没什么人。候在门口的宦官看见她即刻要进屋禀话,被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住。 玉引迈过门槛,看见尤则旭正背对着她坐在案前,执着笔,好似在写什么。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出笔端走势不似写字,便觉应是在画些什么。 “则旭。”玉引叫了一声,几步外的人脊背倏然一僵。 过分的紧张让玉引眉心一蹙,她淡看着,尤则旭滞了会儿,才猛站起身一揖:“王妃安好。”cncnz.net(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 他揖得端正,脚下却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身子完全将那幅画挡住。 玉引觉出有异,睇着他问:“伤养好了?” “是,没什么大碍了。”尤则旭维持着揖的姿势,“大夫说身子还有些虚,让我再养一养,最多再有十天八天……就可以继续帮殿下办差了。” “办差的事不急。”她的目光往他身后的案桌上一落,“画的什么,拿来我看看。” “王妃……”尤则旭果然顿显慌乱,不及多想手便探向身后将画按住,又强作镇定,“随便画些东西解闷,入不得王妃的眼。” 他根本就不善遮掩。 玉引也没多废话,一步步稳稳走过去,还有两步时冷声:“让开。” “王妃……”尤则旭额上冷汗直冒,在她的目光中硬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得不让开。 铺在桌上的画作呈现眼前,画上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容颜姣好,笑意娇俏。 一瞬间,玉引周身莫名沁了一层凉汗,她愕然看向尤则旭:“你说的心上人是……” “是端柔公主。”尤则旭硬着头皮道,“画得不像,或许……” 玉引怒然一指画上未写完的小字:“端柔公主姓谢吗!” 尤则旭的声音滞住。 房里陡然安寂无声,只带着慌意的呼吸声轻轻响着。门口候着的那宦官都不由自主地缩了头,定定神,又索性溜了,机警地觉得接下来的话没准儿多听一句都要命。 “你竟看上了夕珍。”这事于玉引而言,实在一点防备都没有。 她前脚刚打算收拾尤氏,后脚发现尤氏的侄子爱慕自家的侄女。 她脑子里都空了,懵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出下一句话:“你先不必去帮王爷办事了,好好养你的伤。” “王妃我……”尤则旭紧张起来,“我伤已经好了,过几日就可以……” “伤好了就回你家去。”玉引仍睇视着那幅画,说出的话已是思绪混乱间唯一能做出的决定,“回尤家去待着,别去锦衣卫,也不许去见你师父。” “王妃!”一刹间,尤则旭如遭重击。 他脸色煞白如纸,没褪尽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滞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回过神便猛然跪下:“王妃,我从未对谢姑娘表露过什么,以后也不会……您就当没看见这张画,求您让我继续去锦衣卫!” “不行。”玉引冷着脸,顿声片刻后吁了口气,也不看他,便往外走,“这事没的商量。我还有事要问你姑母,先走了。” “王妃!”尤则旭想挡住她做些解释,却因气力太虚没能及时起来。 院外,玉引一路疾走,在走到前宅后院间的后罩楼时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好像并不生气尤则旭喜欢夕珍,甚至在方才的那片刻里,她都没生出因尤家妄想高攀谢家而生的愤怒。 只是,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震惊了。 她翻过正院的整个名册,但完全没想到尤则旭喜欢的会是夕珍……或许对她来说尤家的门楣确实太低了,她只着意多看了看正院中出身较好的婢女的年岁样貌。 是了,她或多或少的,还是低看尤则旭了,打心眼里不觉得他能配上自家侄女。 可或许该反过来想一想。 连端柔公主都喜欢他,他当真是个不错的人。她也知道,从阿礼到阿祚阿祐,都说这个哥哥特别好。 那现在,尤则旭喜欢夕珍的这件事放在她眼前……她怎么办呢? ☆、第130章 情愫 玉引回到正院,见尤氏正在院子里候着。 “王妃。”尤氏一福,好似有点心虚,“您找我来,是为……” “是为尤则旭的事。”玉引睇一睇她,缓了口气,“进屋说吧。” 二人便一并进了屋,玉引落了座,没叫尤氏也坐。沉吟了一会儿,淡看着她说:“你给王爷写的信,我看着了。原本是孩子间的事,又八字还没一撇,我觉得顺其自然也无所谓。但你……” 她抿了点笑:“你很急么。” 尤氏一僵:“王妃……” “其实便是现在,我也依旧不在意尤则旭和端柔公主怎么样。我知道你盼着他能得个驸马身份,好让你接着跟我叫板,但你要是觉得尤家娶着个公主就能跟谢家一较高下,你也太幼稚了。” 玉引说着皱了皱眉。她真的不太懂,为什么尤氏至今都还能认为这些叫板抬杠只是她们俩之间的事? 尤氏脸上最后的笑容也挂不住了,缓了缓劲儿,声音微颤:“王妃您叫我来就是为了……” “我想让你想明白点。”玉引看向她,一哂,“本朝的驸马,是有一些能担差事。但咱们两个的关系放在这儿,你觉得谢家会任由着尤则旭担差事么?他若不在锦衣卫,你尤氏一门还有什么实权可言,还真当这驸马爷是个多大的殊荣呢?” 她眼底的轻蔑压都压不住。这些年她都没怎么跟尤氏争过,因为尤氏打的主意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可笑。 人么,一生中总难免有那么几回想偏的时候,可尤氏回回都能想偏,玉引也实在是服气! 果然,被她这么一点,尤氏顿时一脸震惊和恍惚并存。 而后这两种情绪又一起转化为怒意:“王妃你……”她眉心搐了一下,愤恼更胜,“你早就想到了这一步!所以由着他们见面!” “那我还真犯不着。”玉引见珊瑚端茶来,顺手接过便抿了一口,四平八稳地告诉她,“尤则旭在锦衣卫不过一个总旗而已。我要把他撤下来,哪用这么大的心力?实话告诉你吧,王爷发了话说,我若觉得不妥,就不必让尤则旭再去办差了。我刚才去前宅,就是为了传这话。” “你……” “还有。”玉引探手在八仙桌上轻一撑,站起了身,“这么多年你就没消停过,我也算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了。端柔公主的事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死心,但我实在不想再看你在里面添乱。” 尤氏喉中一噎,无比警惕:“你想怎样……” 玉引淡笑着:“我会跟母妃带个话,明天开始你进宫侍奉她去,阿礼阿祺住到我这儿。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你就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能!”尤氏一下子慌了,语气生硬,声音却发了抖,“我好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你不能平白无故……” “平白无故?侍奉婆婆不是你的分内之职吗?”玉引口吻比她还生硬,“照顾府中孩子也是我的分内之职。放心把他们搁下吧,我很喜欢他们。” . 不论尤氏有多么不甘心,在这种事上,尤氏也是拗不过她的。 当晚阿礼阿祺就都被送到了正院。两个孩子都不怕她,只是对母亲突然要进宫服侍奶奶的事有点意外。 阿礼很担忧地问她:“奶奶最近身体不好吗?” 玉引噙着笑哄他说:“没有。不过你奶奶平常都是一个人在宫里,难免闷得慌,让你母妃去陪陪她。” “哦……”阿礼乖巧地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郑重道,“那母妃别担心,如果奶奶还闷得慌,我也可以进宫陪她!” 这话让玉引心里难受了一阵。直至奶娘带他们各回各屋,她都仍因为孩子的这种天真而愧疚。 而且,她也不明白自己最后是怎么做出的这样的决定。 她原本完全没想过让尤氏进宫伺候太妃的那一茬,想做的只是先去同尤则旭说清楚,然后折回正院开诚布公地将尤氏擅自给孟君淮写信的事扯明白,该怎么罚怎么罚,大可让北边的几个妾室都来看着,速战速决,尽快了事。 但最后她却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另一番话…… 玉引歪在榻上,静神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尤则旭喜欢夕珍的事把她惊着了。 是的,端柔公主喜欢尤则旭都没让她震惊成这样。诚然,夕珍这么个谢家旁支的小姐,必不能说比端柔公主更尊贵——就是夕瑶也不能说比端柔公主尊贵。但从情分上讲,她这两个姑娘远比端柔公主与她更亲近。 端柔公主也就是这阵子才与她有交集,此前,连孟君淮这个亲叔叔都算不得与她多熟。血脉相连是不假,但其实也就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丁点。 可夕珍夕瑶是她看着长大的姑娘。把全天下的女孩子在她眼里排个序,和婧明婧排第一,夕珍夕瑶就排第二。冷不丁地冒出个为夕珍择夫时从未想过的人选说喜欢她,玉引真是一时懵得不知道怎么应付。 怎么说呢?这感觉大概就应了民间那句俗话——她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多年的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不管尤则旭有多好,或者说,不管换个比尤则旭再优秀多少的男孩子来,大概都挡不住她的这种感觉。 她仔细想想,孟君淮看谢晟,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而如果谢晟不是她的侄子,她估计也会横看竖看都觉得谢晟配不上自家和婧。 可其实呢,他们心里又都认可谢晟与尤则旭是不错的孩子。 玉引边理这个乱成一团的思绪,边唉声叹气地倒到榻上。怔了一会儿,自嘲居然已经要为这么多孩子的婚事操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啊? 不不不,绝对没有…… 玉引胡乱摇摇头,劝自己说遇着麻烦挺身解决就是了!甭瞎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掂量了一会儿尤家、尤氏、尤则旭分别的分量,侧首叫来琉璃:“往谢府传个话,请我哥哥明日来一趟。另外让夕珍明天读完书别再前头多耽搁,直接回来,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 翌日清晨。 深秋时天亮得已很晚了,尤氏到永宁宫时周围还都半黑不白。宫门口一个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正等她,见她过来,那嬷嬷一福:“您来了。” “是。”尤氏还了一礼。嬷嬷没再多话,伸手一引便请她进去,两个宫女挑着灯为二人照明,尤氏瞧了瞧紧阖的殿门,“太妃还睡着?” “是。春困秋乏,太妃近来觉多,请您等一会儿。” 嬷嬷说罢又朝她一福,这就领着宫女告退了。尤氏明白过来,这“等”可不是让她进殿、或者去个旁的屋子等,而是在外等。 决计是王妃的主意。 她想着禁不住的自嘲,觉得自己混得真不济。这么多年了,也没想过打点打点永宁宫的人,现下竟只能由着永宁宫帮着王妃一起作践她。 尤氏就这么心绪复杂地在外等着,恨一恨王妃阴毒、怨一怨王爷薄情、再嘲一嘲自己无用。等了大概得有一个时辰,眼前的殿门才打开。 尤氏刚往前走,乍见一盆水迎面泼出,她已来不及躲,惊叫着别过头,硬是被泼了一身! “呀,侧妃!”泼水的宫女一脸慌张,滞了一瞬便跪下,“侧妃恕罪,奴婢不知道您在外面。” 尤氏正欲发火,里面犹带疲乏的声音先一步传了出来:“是尤侧妃来了吧?” 她只得忍住气,颔首一福:“是,妾身来侍奉太妃。” “嗯,进来吧。”定太妃的声音里没什么喜怒。接下来,却是为那宫女解释了一句,“我让她们盥洗完便顺手把水泼出去,免得地上扬尘,日日都是如此,不知道你今日来得这样早,不怨她。” 尤氏一听,自也不好再怪那宫女,只能强笑说:“是,不怨她,是妾身没提前说一声。” 答完后她才进了殿,行至榻前跪地一拜:“太妃安好。” “起吧,先换身衣服去。”定太妃宽和道。 尤氏应了声“是”,刚起身往外退,定太妃又道了声:“站住。” 尤氏定住脚,便见定太妃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划来扫去,眉心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不满。 “太妃……”她被定太妃盯得心虚,带着不解唤了一声,定太妃复开了口:“几个小辈守完孝了,你可还在先帝的孝期吧?” 尤氏不由自主地心弦一紧:“是……” 定太妃盯着她:“那你鬓边带的是什么?” 尤氏猛地按住定太妃说的东西,那是朵橘红的绢花。 “你们王妃那样的出身,都不敢犯这规矩,你倒是胆子很大。” “太妃……”尤氏膝上一软跌跪回去,一想自己昨天也带着这个,就觉肯定是谢玉引成心坑她。 她便也没给谢玉引留情面:“太妃恕罪!妾身出府前着意检查过,不敢违规矩半分。至于这个……这个是妾身在王妃面前带过,王妃没说不妥,妾身还以为……” “还敢攀咬你们王妃。”定太妃眉心深蹙,长缓了一息,目光从她面上移开,“你们外命妇的规矩不该我管,皇后又在为皇长子操劳,你自己跟太后谢罪去吧。” 尤氏听到“太后”两个字,魂都吓飞了:“太妃……”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拿捏清楚。”定太妃冷着脸,“可别以为普天之下都能由着你没分寸。” 定太妃把话说到这份上,尤氏也只能去向太后请罪。她瑟瑟缩缩地退出去后,池嬷嬷进了点,恭请太妃到妆台前坐,压着声道:“太妃,尤侧妃今日刚进来您就……会不会太过。” “那也是她先‘过’。”定太妃信手执了梳子,递给池嬷嬷,“玉引那性子,若不是尤氏惹事,她绝不会把尤氏送到我这儿来。这么多年了,尤氏虽没伤着她,估计也把她烦得够呛。” 池嬷嬷低眉顺眼地给太妃通着头:“您是打算……一步把尤氏调|教好了?” “若能的话自然好。毕竟有些事,放在玉引的位子上是要有所顾虑的,我出手比她强。”定太妃说着,长声一喟,“再者,她在这么糊涂下去……吃亏的会是谁呢?不是她也不是她娘家,是阿礼阿祺,兴许还要添上阿祚阿祐。” 母亲若斗起来,孩子哪还能好过呢?定太妃想着这个就头疼,旁的府里妾室许要担心主母打压太过,让自己的孩子毫无前程可言,而这逸亲王府……正妃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却架不住这侧妃自己上蹿下跳! 如若正妃被逼得要压制庶子了,旁人是说不出什么的。可阿礼阿祺都是好孩子,定太妃不想看他们被自己的母亲推到那一步。 “快中秋了,给孩子备点礼吧。”定太妃从镜中睃了眼池嬷嬷,“正院东院西院的按同规制备,但给世子添份厚的。” “是。”池嬷嬷心领神会,边应话边向宫女递了个眼色,示意宫女记下这事。 . 逸亲王府。 谢继清听玉引突然请他去,生怕是有什么急事,踏着晨露进府后,却听说这位正主儿还没起床呢。 他哭笑不得,来迎他的赵成瑞说:“大人您先坐坐?王妃起来,下奴立刻来请您。” 他就去前宅的正厅里坐了,有宦官来上了茶,赵成瑞说正院还需要他伺候,告罪后就退了出去。 谢继清缓缓品尽了一盏茶后,玉引还没起。 他就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打算四处逛逛。 他从前来与逸亲王议事时,如若逸亲王恰有别的事不能及时见他,他也会在前宅随意走走,留下候命的宦官清楚这点,就未加阻拦,只无声地跟着他。 谢继清走了一段,到了一片竹林,原想绕过去,侧耳一听却听出里面有动静。 是射箭的声音,一箭箭射得急躁,箭镞刺靶的闷响声接二连三,但偶尔也穿插几声脱靶落地的清脆声音。 谢继清还道是府里的大公子心急练不好,顺着石道走进去一看,正射箭的人却让他一怔:“则旭?” 尤则旭后脊一紧,正拉弓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左臂猛被弓弦一弹,疼得他一声闷哼。 谢继清蹙眉,可不及说什么,尤则旭已拿着弓就走,不看他,更没跟他见礼。 “则旭!”谢继清低喝,尤则旭不敢不停,心里却迟疑了一下称呼。 然后他转过身颔首道:“大人。” 大人? 谢继清心生疑虑,踱到他面前,看了看他满脸的汗:“你在这儿练了多久?” “也没多久……”尤则旭低着头,“睡不着,就起来练了会儿。” 谢继清未予置评,又问:“出什么事了?” 尤则旭显然眼眶一红,抬眸看着天强将眼泪忍住:“没出事,我……我自己不知好歹。” “你这是哪来的话?”谢继清打量着他,“殿下不在府里,你这是惹你姑母生气了,还是惹王妃生气了?” “您别问了!”尤则旭明显气不顺。 “好,不问。”谢继清说着扫了眼他因拉弓太急、又次数太多而被勒得血肉模糊的手指,“跟我去正院,给你收拾下伤。” “我自己收拾就行了!”尤则旭立刻道。 “看来是王妃。”谢继清淡笑,见他面色发白,一拍他肩头,“我在锦衣卫琢磨怎么审犯人的时候,你可能还拉不动弓呢。行了,有什么事都去当面说清楚,若你是对的,我帮你跟王妃说情。” 尤则旭咬着牙不吭声也不挪脚,谢继清嗤笑:“你小子多大了还这么赌气?快走,我这还有正事呢。” . 正院,玉引起床就听说哥哥已经来了,而且直接到了堂屋等。 梳妆之后她出去一瞧,才知道尤则旭也在。 “你怎么来了?”玉引蹙眉,仔细瞧瞧又尤则旭明显气色不好,看起来虚得厉害,衣衫也都被汗水浸湿了,便在落座后道,“坐吧,正好我今天本也要再见见你。” 她想问问哥哥,怎么看尤则旭喜欢夕珍这事?如若哥哥觉得无妨,她就再去问夕珍的意思;而若哥哥觉得决计不行,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娶夕珍……她就只好当一回恶人,直接把这事断了,索性不让夕珍知道。 但尤则旭戳在那儿没去坐,谢继清指了指他,问玉引:“怎么回事?这刚什么时辰,他就在外头射箭,我去了一看满地满靶都是箭,一问才知道打夜里就开始了。” “啊?!”玉引一讶。她昨天乍闻那事时震惊太过,说话说得是不客气了些,却没想到让尤则旭这么在意。 谢继清睇了她一眼:“照理我不该不问原委就替他说话,可你看啊,我就这么一个徒弟,犯了什么错你给他个谢罪的机会呗?在王府犯错,要打要罚也都是你做主,你别让他这么憋着就是。” “不是……”玉引看着尤则旭,怔了怔,“则旭你……” “王妃。”尤则旭一开口,满心憋闷的委屈顿时涌了出来,不待他忍住,眼泪便噼里啪啦地掉得厉害了。 “……则旭?!”谢继清被他哭得一脸懵,讶然看看他又看向玉引,完全想不出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王妃,求您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继续当锦衣卫!”尤则旭狠抹了把眼泪,但新涌出来的,很快又把眼睛迷住,“那件事您若不肯,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我知道我配不上您谢家的姑娘,原也没想过要同她说!” “谢家的姑娘?!”谢继清在因为看到他哭而吃惊后又吃了新的一惊。头一个念头就是不会看上夕瑶了吧?别的不说,他和夕瑶的年龄差距可稍微大了点…… “这怎么回事……?”他急问玉引。 玉引一脑门子浆糊,正不知该说什么,一抬眼,却见夕珍夕瑶都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脸的惊讶。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内容无关本文,看不懂的无视就好====== QAQ求问SSR级的式神,氪金容易出还是不氪金容易出 QAQ虽然我刚玩两天,但已经忍不住要氪了,谁来拦住我…… ====================================== ☆、第131章 纠纷 玉引眼中一慌,尤则旭见状下意识地偏头一看,登时也滞住了。 他神色紧绷,心里一分比一分沉,直恨自己冒失,偏这会儿说了这话。 原本承诺不让夕珍知道就是唯一的转圜余地了,现下他自己断了这条路。 “王妃我……”尤则旭嗓音发哑,克制着情绪强作平静,“我今天就回家,先告退了。” 他说罢便往外走去,玉引迟疑了一下喊住他:“你等等。” 事情到这份儿上了,她也并不想任由着尤则旭离开,然后强在夕珍夕瑶面前遮过不提。好好解决清楚才是正经的,粉饰太平的做法全是自欺欺人。 玉引放缓了口气:“你坐,咱好好说说。” 刚往外退了两步的尤则旭踌躇着看向谢继清,谢继清却只看向外面:“你们既都听见了,就进来坐。” 夕珍夕瑶进了屋,向玉引先见了礼,夕珍又朝谢继清福身叫了声叔叔,夕瑶则自然更亲近,走过去往他身上一歪:“爹。” “都是大姑娘了,好好坐。”谢继清在她背上一拍,夕瑶吐吐舌头,坐去了夕珍身边。 玉引犹睇着尤则旭:“昨天我是惊得懵了,说过的话不作数。要是话语间伤了你,那是我不对,你见谅。” “王妃您别这么说……”尤则旭显有些慌。 “你能否留在锦衣卫的事,我就不管了,让殿下和你师父做主。”玉引说着,眼见尤则旭面上一喜,她也一笑,“但另一件事我得管。喏,眼下夕珍也在这儿了,咱说明白吧。” 刚才还在一起紧张的两个姑娘一下子成了两个模样——夕瑶明显地松了口气,夕珍则一下子全然僵住。 玉引正色道:“你别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我昨天那样的反应,也不是这个意思。”她边说边看向谢继清,“今天请兄长来,原就是想问问这事。我回家的时候少,谢家的情况哥哥您比我清楚,这样的婚事,您看是也可以,还是全然不成?” “你是担心你府里的侧妃造次。”谢继清也没兜圈子,点明之后想了想说,“那不至于。各位长辈思虑周全,对这种事自有分寸。” “也不止是这个。”玉引认真道,“婚事么,总还讲究个门当户对。哥哥您看……” “哦,这个。”谢继清复又沉吟了会儿,遂吁了口气,“夕珍那一支族,到底偏了些。虽在当地嫁个数一数二的人家不是难事,但话说回来,那些数一数二的人家放到京里,也未必就比尤家强上多少,你便也不用太担心这个。” 他说着睃了眼夕珍:“夕珍怎么想?终身大事,还是你自己要喜欢。” 脊背绷得笔直的夕珍:“……” 她满脑子都乱七八糟的,完全没料到走到门口会听到这么个惊天消息,更没料到他指的还就是自己。 现在冷不丁地就要她说说想法,这她也不知道啊…… 夕珍看看尤则旭,又看向玉引:“姑母,这事我……私下跟您说行么?” “嗯,行,不急。你就是愿意答应,也还得再过两年呢。”玉引口吻轻松地应了下来,再看看尤则旭,他神色已复杂得不好不好的了。 尤则旭也是有点迷茫,不知事情怎么就绕到了谈婚论嫁的这一层上。理了理思绪,他又紧张地辩白起来:“王妃,我没敢想过这事,我就是想……” “你就是想在锦衣卫待着,我知道了。”玉引笑了笑,“但这事我总不能装不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不怕这样跟你摊开说话。婚事成与不成咱们另说,和你留不留在锦衣卫没关系。” 尤则旭面上的紧张终于松下来大半,磕巴了一会儿,颔首道了声谢。玉引又道:“你自在宫中受了伤后就一直在府里养着,回家一趟还是应该的。回去将手养好再说别的吧,便是急着去帮王爷,也不能带着伤去。” “是。”尤则旭完全放松下来,“我今天便回家,办差的事,我等师父吩咐。” . 至此,这事的走向有些超出玉引的打算,但至少也不算坏。 不过此时还是让她心里有些乱,越想越觉得,自己差点就做了桩恶事。 尤则旭挺优秀的一个人,让她几句话说得担惊受怕成那样。这其实并不是她想看到的,确实是她做错了。 玉引便在卧房里闷了一下午,明婧坐在旁边跟她咿咿呀呀地瞎念叨都没让她提起劲儿。用过晚膳后夕珍来了,说了几句之后,夕珍就喃喃地埋怨她:“姑母您……不想让我嫁,我就不嫁呗,何必让他那么难受?” 玉引微滞,没多为自己解释,只问她:“他伤得很厉害?” 夕珍眉心紧锁着,点了点头:“我没去看,但阿礼去了。阿礼回来后说直哭,说他手指上划得一道一道的,全是血,最深的地方能瞧见筋骨……”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坐在玉引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又道:“我知道您不喜欢尤侧妃,我也不喜欢,她最讨厌了。可尤则旭跟她不一样……他是个挺好的人。” 玉引睇着她:“你喜欢他?” “……也没有。”夕珍摇头,“我没喜欢他,但也不讨厌。我从没想过嫁给他,还觉得他和端柔公主若能成也挺好的。今天一听说这事儿吧,我也……” 她撇撇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是压根没想过这事儿,您知道我感觉吗?” 玉引点头:“知道。” 她也是压根没想过这事。哦,她在王府里当正妃,尤家的女儿当着侧妃,俩人七八年了一直不对付,然后尤氏的侄子喜欢她的侄女……谁没事想这个啊? “但这事你想怎么办?”她揽过夕珍,拍了拍她的肩头,“你说说你的想法,姑母听你的。” “我觉得……随缘吧。”夕珍说着叹气,“唉,我日后肯定会多注意他一点,如果喜欢,那就是喜欢了。如果还是不喜欢,那就是真的不喜欢。” 她这个说法,好像压根就不是个办法,但其实也是个最好的办法。 从前她们都没在意过尤则旭,没什么情分可言是自然的。现下突然知道了,多在意一点、然后随着缘分走其实挺好。 夕珍靠在她怀里静了会儿,忽地抬头问她:“姑母,婚事我真的能自己做主吗?” 玉引一愣,她认真地又说:“我知道,您的婚事都没能自己做主,先帝一下旨,您就嫁进来了。在那之前,您跟姑父都没见过面。” “嗯……是的。”玉引笑了笑,也承认,“所以我和你姑父能过得好,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至于你们……能有机会让你们自己做主,我会尽量帮你们办到的。” 她这么说,十三岁的夕珍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满脸都写着懵懂少女为□□所困的惆怅。 . 当日傍晚,尤家。 尤则旭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家,或者说,自上次被姑母逐出王府、又被家里拒之门外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他宁可睡在锦衣卫的镇抚司里凑合也不愿意回来,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较什么劲,似乎只是无端觉得这样很丢人而已。 这回会回来,是因为端柔公主的事情传开后,家里已往王府写了不下十封信,叫他回来。他想他也该回家瞧瞧了,毕竟担着锦衣卫的职,逢年过节大多不得空回家,也实在不孝顺。 进了府门,他就被母亲一把拥住:“则旭!” 母亲已不如他高,这么拥着他,头反是扎在他怀里。她声音颤抖着,激动得一再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尤则旭一壁抚着她的后背,一壁向她身后几步外的人颔了颔首:“爹。” “嗯。”父亲点了点头,“回来就好。上次你回来,我也不在。走,去跟你祖父问个安,上回那篇就翻过去吧。” “是。”尤则旭应下,放开母亲,母亲这才注意到他缠着白练的手指,一把捉住:“你这是……近来不是一直在王府里?怎么还……” “我自己习射弄伤的,跟王府没关系。”尤则旭噙着笑抽回手,口气轻松,“您别总担心我在王府过得不好。姑母是府里的侧妃、大公子的母亲,哪有人敢给我委屈受?” ——这话他能平静地说出来宽慰母亲,可实际上,说来自己却有点心寒。 王妃那是跟他不沾亲的人,又跟姑母是那样的关系,可王妃看他委屈了,都还赔了句不是、让他见谅。 而姑母那回打了他又把他赶走,他再回府,姑母一句软话都没用。 这也还罢了,他觉得姑母生气也有道理,他一个小辈,本来也不该想着长辈反过来向他道歉。可偏偏这回,端柔公主的事一夜间就弄得全家皆知、全家都在为这件喜事激动,若说不是姑母告诉家里的,他想不到还能有谁。 这让尤则旭突然觉得十分讽刺。他拿姑母当长辈敬着,但姑母拿没拿他当自家晚辈可说不好。她不来宽慰他或许并不是因为她还在生气,而是她根本不在意罢了。 但她在意他尚公主的事,所以立时三刻告诉了家里。 尤则旭硬生生地斩断了这念头,维持着笑意跟母亲说:“我先去向祖父问安,晚点再去陪您说话。” “哎,好。”母亲连连点头应下。彼时尤则旭可没想到,更让他心寒的还在后头。 . “你说什么?”三五日后,玉引听赵成瑞禀完话,目瞪口呆,“你没弄错?他可得有大半年没回过家了,家里至于这样?” “下奴绝没弄错,真是尤公子亲口说的。”赵成瑞说着都皱眉头,心下直说真没见过这么翻脸不认人的人家。 玉引便让他细说,赵成瑞就一五一十地将过程全说了。他说他昨儿个不当值,便和几个相熟的宦官出府逛了逛,这不是快中秋了吗?各家商号都有不少为中秋而设的礼,相干的、不相干的都爱趁这机会卖卖月饼螃蟹桂花酒之类的东西。 “下奴去前门的便宜坊走了一趟,想瞧瞧他们那儿进的螃蟹怎么样。那便宜坊斜对过儿是个药坊,下奴从便宜坊出来的时候,尤公子也刚巧从药坊出来。” 赵成瑞说着就抬手比划了个约莫一柞的长度:“尤公子脖子上添了条伤,得有这么长。下奴一想觉得他这几日在自家歇着,没为锦衣卫办差,这伤来的奇怪,就上去问了几句,问了几遍才问出来。” 他语中一顿,叹气:“尤公子说是为端柔公主的事和家中长辈争了一场,他祖父气急动的手,就不肯再说别的了。下奴瞧着像鞭伤,估摸着不止这一道。” 这尤家……有毛病吧? 玉引听他这么说都生气。怎么说呢,端柔公主的事于尤家来说确实是天大的惊喜——漫说尤家,就是对京里许多达官显贵家里来说,能尚主都是天大的惊喜。 可这事再惊喜,也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吧? 尤则旭回家后能说出什么来?绝不会是说端柔公主不好、言语间对端柔公主不敬,充其量就是说自己并不喜欢端柔公主,不想与她成婚罢了……这都能闹到动手?! 要让玉引看,她就觉得若她是尤家长辈,一定宁可尤则旭好好地当锦衣卫,也不让他尚公主。 本朝的爵位确是世袭罔替,但可从没听过驸马世袭的,这哪有在锦衣卫的实权好?就凭尤则旭现下这上进的劲头,日后大概怎么也能混到镇抚使。 这不比当个驸马闲吃俸禄强? 她皱眉摇摇头,问赵成瑞:“那他现在人住哪儿?会自己去买药,可见没住家里。” “是没住家里。他说在那附近寻了个客栈,父母会照应他。但具体是哪家,他没告诉下奴。”赵成瑞道。 屋里的对话循循地往外传着。屏风那侧,阿祺气得小脸通红,提步就要往屋里走,被哥哥一把拽回来。 “别闹,别给嫡母妃添乱!”阿礼把他拖到外面,趴在窗下同样在偷听的阿祚阿祐也跑过来:“哥!” “你们也听见啦?”阿礼眼睛一转,带着弟弟们就跑进了姐姐的屋子。 “阿礼?”正练字的和婧抬起头,夕珍夕瑶也看他们。 阿礼叉腰往屋子里一站:“我母妃家里欺负我表哥!姐你帮我不?” “啊……?”和婧瞅瞅他,“怎么帮?你要去打架不成?” “……打什么架啊!”阿礼被姐姐问得一阵气虚,又重新鼓足气继续叉腰挺胸,“姐,母妃不是说你也能管后宅的事吗?那你能调府里的侍卫不能?我带人去帮表哥理论就成了,不麻烦别人!” “……”和婧觉得这事不靠谱,但看阿礼这么雄赳赳气昂昂,也没忍心灭他威风,就指阿祚,“他是世子,问他。” 她觉得阿祚这么个小屁孩一定会拒绝,结果没想到这个小屁孩走过去一拍大哥的肩头,特别讲义气:“行!我帮你!” 和婧:“……” ☆、第132章 撑腰 和婧见状当然想告诉玉引,于是阿礼软硬兼施地磨她,表示这种事他们自己解决就好,不用麻烦母妃。还说这并不会惹起什么不好的结果呀,他们悄悄把事情做了,尤家就不会欺负表哥了,也不会惊动到其他不相干的人,没有必要让母妃知道。 “你如果非要告诉母妃,我救不了表哥,就不理你了!”阿礼瞪眼道。 和婧想了想,没跟他硬争,但也添了个心眼,问他:“那我能告诉阿晟哥哥吗?” “唔……”阿礼做沉思状纠结了一会儿,点头,“可以!但你不可以让他告诉母妃,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和婧:“……” 她突然好想揍阿礼!这动不动就拿不理人威胁人的是跟哪儿学的?但又不得不答应下来,承诺说决不让大人们知道。 正屋里,玉引思量再三,觉得这事必须得管。 她不懂尤家怎么能狠得下心这样对尤则旭,在她看来,就算她和尤氏间的矛盾再深,也无法否认尤则旭懂事上进。再说尤则旭今年十七,还没及冠,已经进了锦衣卫是不假,但搁许多人家,这年纪也还就是个孩子。 谁知道尤家长辈气急了打得有多狠?他自己在外熬着,万一出个好歹怎么办? 她必须把人找回来。尤家不管他,王府得管他。 但是,又不能闹得动静太大。前门那地方可是闹市区,从达官显贵到平头百姓在那里均有出没。她若派王府护军去,找到人是容易,但明天早上逸亲王府的纠葛就得被传得满城皆知——而且被传的绝不会只是事实,她身为正妃差人这样去搜侧妃家里的人,什么有的没的都能叫人编出来。 所以要管,还得管得谨慎。 玉引便叫了王东旭来,吩咐他说:“你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到前门那边的客栈找尤则旭去,别动静太大,私下打听就好。注意把衣服换了,若有好事者问是怎么回事,别搭理便是。” 王东旭应下,当日晚上就带人去了。但前门一带商号众多,找了一下午并无所获,他便先回了府,琢磨着第二天再去。 . 第二天晌午,几个孩子读完了书,就打算出府去给尤则旭撑腰! 阿礼跟玉引说,想大家一起出去玩玩,不会乱走,就是去景山逛逛。 景山本来就是供皇室宗亲玩乐的地方,玉引想了想便答应了。但他们到底年纪都偏小,她就嘱咐多带些侍从跟着,让奶娘们也尽数同往——这安排正合阿礼的意! 而几个女孩子则都说不去。夕珍夕瑶说要陪明婧玩,和婧说要去谢家向谢晟请教功课,兰婧性子一贯闷些,没说什么理由只说没兴趣,玉引也不好逼她。 几个男孩子就一道出了府,马车使了一段,阿礼便揭开帘子跟车夫说:“不去景山了,去我母妃的娘家!” “吁——”车夫一勒马,扭过头看看他,“公子,您突然说去侧妃家里,咱没提前知会过那边,不合适吧!” 阿礼眼睛一转,很有气势地道:“那是我母妃家,我都觉得没事,你担心什么?你觉得他们会不让我进吗?” 车夫想想,这也是个理儿。便就此改了道,直奔尤侧妃家。 半个时辰后,尤家正在屋里打盹儿的门房小厮被咣咣咣地拍门声叫了起来。 这谁啊这? 他打个哈欠不太情愿地从屋里挪出来去开门,打开门后第一眼愣没见着人,视线下移才看见门口站着的五六岁的小男孩。 “你是谁啊?”小厮问道。 只见那衣着讲究的小男孩抬起头望着他就道:“我是逸亲王府的世子,要见你们家主事的人,叫他出来!” “哎你……”小厮想说“你这小屁孩别胡闹”——这小娃娃当他傻吗?这么大点小孩,站在这儿就自称亲王世子,身边也没个大人带着,鬼才信呐! 可他一抬头又闭了口——几步外的街道上,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前后的护军、随从队列整齐,佩刀在阳光下明晃晃的,瘆人! 真是亲王世子……? 小厮心里犯了嘀咕,一琢磨,还是进去禀话去吧。 他把这事儿一说,尤家的长辈也奇怪。这么多年了,阿礼这个跟他们连着血脉的都没自己登过门,回回都是侧妃带着,这世子……跟他们没关系啊? 但因小厮细致描述了一行人的气势之大,家里人也不敢贸然闭门不见,家主便带着下人朝正门口去了。 到了门口一瞧,门口并不是只有世子,阿礼也在,俩男孩子好像闲得无聊,正猜拳。 家主便有了笑意:“哎,阿礼。” 阿祚闻声一下子不玩了,上前一步:“别打岔!别叫我大哥!” 尤家家主:“……” 阿祚背着手瞪他眼前年过半百的男人:“你这老儿就是尤家家主啊!” 尤家家主:“是……” 阿祚又说:“你是不是有个孙子叫尤则旭!” 尤家家主迟疑了一下,又应是。 阿祚满意点头:“你承认就好!有些事我们要说清楚,走,你跟我们去一趟!” “去哪儿啊……”尤家家主刚一问,两个护军就上了前,一左一右两把明晃晃的刀晃得他眼晕,毕恭毕敬但依旧很唬人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要来的不是孩子是大人,他就要吓死在这儿了。 接着,他被请上了后头的马车,阿礼阿祚则钻回了前面的车里。 他们一回到车上,几个男孩子就笑成了一团,阿祐扑住阿祚说“三哥最厉害!”,尤则明则说:“哼!应该把我那个四婶叫出来一起收拾!祖父以前对大哥哥最好了,就四婶爱说些有的没的!” 一阵窃窃私语中,马车又重新驶起来。这回,是奔着前门去。 前门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尤则旭有点低烧便起得晚了。他洗了把脸,推开门想问小二叫点吃的,定睛一看却惊得僵掉。 “你们这是……”客栈不大,过道狭窄,门外被几个护军一戳,几乎就没地方可走了。他仔细瞧了瞧,见其中有一个眼熟,便知是王府派来的人。 尤则旭皱了眉头:“府里在找我?” “表公子,您先回屋歇着吧。”他眼熟的那个一抱拳,“几位公子听说了您的事,今天要过来一趟。” 那几个小孩要干嘛…… 尤则旭想起他们几个就想笑,也没多想,觉得无非是好心。便依言回了屋,打开柜子把余钱找了出来,点了点,打算一会儿给他们买些点心吃。 并没有等太久,外面有了动静。 他听到阿祚还是阿祐喝了一声“你快点儿!”,走过去开门,被几个小孩圈在正当中的人却让他一惊。 “祖父……”尤则旭颔首,不知他们什么意思,正要让开门请人进来,阿礼扭头跟身后的宦官说:“你们去!” 尤则旭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个宦官已然进了屋,左右将他一架就往墙上按。 “干什么!”他喝了一声,迎面撞在墙上撞得脸上一阵麻。他下意识地挣扎,然则那两个宦官也是练过功夫的,根本不让他动。 但觉衣带被人一抽,紧接着,尤则旭后背一凉! 怎么见面就扒衣服呢?!?! 他惊愕不已:“阿礼你……” 几个男孩则被他背上的鞭伤惊住。 短短反应了一瞬,阿礼就怒了。他气得脸一直红到耳朵,拽住自己的外祖父怒吼:“是你打的!你把表哥打成这样!你干什么!” 他边吼边张牙舞爪地踢打起来,宦官赶紧把他抱住,阿礼还在替表哥声讨:“你讨厌!你不是我外祖父了!你讨厌!!!” 阿祚与尤则旭毕竟没有阿礼与他那么熟,此时便反倒冷静些。但他也替尤则旭窝火,一咬牙,指着尤则旭的背便说:“你们照着这个抽他!少一下都不行!” “……阿祚!!!”尤则旭吓懵,他祖父那都快六十的人了!这不是要命吗?! 恰好两个按着他的宦官正因外面的混乱而走神,他拼力一挣,冲出去蹲身一揽阿祚:“阿祚别闹!这是我亲祖父!” 听了阿祚的话正把人往外押的侍卫本也是硬着头皮办差,听到这话刚好停脚。尤则旭看看阿礼又看看阿祚,细一想觉得不对。 “你们来这儿,王妃知道吗?”他问他们。 几个男孩子顿时全都一脸心虚。 “咝……你们几个胆子很大啊!”他都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皱着眉头咬咬牙,“快别闹了,我送你们回府去,我家里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话音没落,耳边一声低低的呜咽。 阿祚强忍着,但嘴唇不受控制地颤了几颤之后,还是“哇”地一声哭出来:“他们欺负你!我们是来帮你的!!!” 哎这孩子…… 尤则旭头都大了。之前几个人在一起玩都是开开心心的,他从来没见过谁哭。现下突然要他哄孩子,他也不会啊…… 阿祚哭倒在他肩上:“你不要回去了!!!我们还想跟你一起玩!!!” “哎阿祚……”尤则旭手足无措,“阿祚你别哭……你是世子啊!你看这儿这么多人,你丢不丢……” “哇——”他还没哄完,旁边的阿祐也被哥哥带哭了。 尤则旭:“……” 然后,方才被他背上的伤弄得又惊讶又害怕的阿礼和阿祺也回过神,阿祺同样咧着嘴哭起来,阿礼年纪大些,只是抽抽噎噎。 “则明……”尤则旭求助地看向本家堂弟,结果这个堂弟也眼圈泛红,弄得他愣是不敢说话。 片刻后,谢晟跟和婧一起匆忙带人赶到的时候,尤则旭刚苦哈哈地勉强把几个王府公子哄好。 他坐在榻上,阿礼红着鼻子趴在他背上来着,阿祚阿祐都坐他腿上,阿祺歪在一边,一缕鼻涕正往下掉。 谢晟跟和婧面面相觑。 尤则旭立时一脸尴尬。 “那个……”他僵了僵,“翁主我……” 然后他打量了眼和婧身边的人,迟疑道:“谢公子……?” “嗯。”谢晟应了一声,瞅瞅和婧,不懂她说的“弟弟们要来给尤家公子撑腰”怎么撑成了这个画面。 和婧回看过去,脸上写着:“我也不懂啊……” . 外面的街上,王东旭越走心里越纳闷,嘀咕说这事儿不对啊,王妃让他来找人是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但怎么满大街都是他们府里的人呢?! 直到他在一家客栈外,看到了个无比熟悉的面孔。 小世子的奶娘…… 哎呦喂!难道是府里的小辈也派人出来找人了?! 而且王妃可能不知道……?! 他被这念头惊得一缩脖子,拎住旁边的宦官就喝他:“快!把在这儿看到的回府禀王妃一声!骑马去!” ☆、第133章 记打 客栈里,几个小孩在平静下来之后觉得……饿了。 他们读完书没吃午饭就忙着跑了出来,先去了尤家又来前门找人,然后大哭一阵也费精力,饿了就对了。尤则旭便说在客栈里吃点,就带他们出了屋子,到用于就餐的厅里坐下。 这么个小客栈,平日里来这儿住的也没什么贵客。他们这般一折腾,旁的房客一打听这几位的来路都害怕,匆匆忙忙的全都退了房溜了。掌柜的和小二眼下心里也怵得慌,这几位小爷说要吃东西容易,但他们上哪儿弄能满足他们的吃的去啊?俩人躲在柜后磨叽了半天,最后还是掌柜的哆嗦着上了前:“那个……几位爷。” 几人抬眼一看他,他好悬没直接给跪下。 他吞了口口水:“几位爷啊,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吃的,离这儿不远倒有几家京里的名店,要不您几位……” “哦,不用。”尤则旭开口打断了他,没注意站在身后的掌柜一瞬间脸都成苦瓜了。他想了想,笑说,“他们几个饿了,不想再去别处。这样,你们这儿的清汤面不错,一人给来一碗,每碗要两个蛋,再添碟酱牛肉,就行了。” 掌柜的一琢磨,这位爷已在他们这儿住了几天,这几样东西是他先前叫过的,他说行应该就是行。他心里就有了点底气,赔着笑应下,说这就去做。和婧则把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给您添麻烦了,算我们赔。” 谢晟扫了一眼银票的数额,禁不住想笑。但对他来说这也不是很有所谓的事,就也没说什么,由着那掌柜的一脸忐忑地收下。 几碗面端上来,小男孩们风卷残云。已用过膳的和婧跟谢晟不饿,还在低烧的尤则旭也没什么胃口,就偶尔执箸往他们碗里添片酱牛肉什么的。他们三个心里都有点不安生,觉得这一群小的折腾得也太大了,回去之后怎么跟长辈们交代啊…… 几个小的吃完面后心满意足,刚趴在桌上歇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锣声:“避让!都避让!净街了净街了!” 那几个还在继续趴着并无反应,和婧谢晟尤则旭同时一凛。 三人起座就往门口走去,到门口驻足一眺,远远过来的车驾果然是王府的。 “得,母妃来了。”和婧一吐舌头看向谢晟,谢晟看向尤则旭:“麻烦大了。” 片刻后,玉引走下马车,就见和婧低着头站在客栈大门中央,谢晟尤则旭一左一右,三个人同时见礼,一个道“母妃”,一个喊“姑母”,一个说“王妃”。 玉引看看他们:“那几个呢?” 三个人往旁边一让,里面正消食的男孩子们往外一瞧,阿祐反应最快:“母妃!” 他蹦蹦跳跳地就过来扑玉引,玉引没好意思太打击他,虽不高兴还是把他抱了起来。 不过她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行了,都回府去,回去再说。” . 约莫一个时辰后,逸亲王府里一片沉肃。 玉引一路上都没露半点笑,几个孩子再小也知道她不高兴了,后半程基本没人说话,乖乖窝在马车里待着。 进府后,她半步不停地径直去正院,孩子们也都不敢吭声。 待得到了正院,玉引进堂屋到主位上落了座,赵成瑞上前压着声禀说:“尤家听说这事了。尤则旭的母亲急得不行,已经候了一会儿,您看……” 玉引扫了尤则旭一眼,放缓神色:“没你的事,回前头休息吧。身体不适就叫大夫来看看,你母亲也在,别让她担心。” “王妃……”尤则旭想替几个男孩辩解两句,玉引直接将目光挪向了谢晟:“阿晟也回去吧。” “姑母。”谢晟低着眼,迟疑道,“和婧是好心,也没跟着他们胡闹,您……” “和婧不用你操心,回去。”玉引口气生硬。谢晟与尤则旭相视一望,都不敢再多说话,深深一揖,从正院退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了一帮男孩还有和婧。玉引看看他们,吩咐说:“把夕珍夕瑶兰婧也给我叫来。” 几个孩子低着头谁也不敢吭声,等了一会儿,人到齐了。 玉引板着脸:“在他们去尤家闹事之前就知道这些打算的,跪下。” 一帮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很快矮下去好几个。然后几个男孩一瞧别人都跪了,他们几个犯事的哪能反倒站着呀? 玉引一阵眼晕。 全!军!覆!没! 她气得一拍桌子:“翅膀硬了是吧!尤家家主论辈分比你们大两辈,你们真敢把他从家里拎到前门!” “可是他……”阿礼想争辩,被玉引一喝:“你住口!” 玉引瞪着阿礼道:“尤其是你,那是你亲外祖你知不知道?大庭广众你对他又踢又打,传出去了让外人怎么看你!” “大哥是想帮则旭哥哥,母妃别生……”阿祚急得要起来辩解,“气”字还没说出来,被玉引吼了回去:“你不许起来!” 阿祚乖乖地跪了回去。 “当了世子你就来劲是不是?敢骗着母妃自己出门这么支使护军,你是不是功课太少了闲的没趣儿?” 阿祚扁扁嘴,不吱声了。 刚才被她喝止过一次的阿礼这回开口开的特别小心:“母妃……” 玉引铁青着面色看向他。 阿礼皱皱眉头:“不怪阿祚,骗您的是我,出主意的也是我……您别生气,我们就是想帮帮表哥。” “……”一瞬间,玉引很没“骨气”地消了些火儿。 她本来是气不打一处来,家里的一帮孩子结伴到前门闹事她能高兴吗?而且细节也很让她搓火,她听说出主意的是阿礼,上门去跟尤家家主叫板的却是阿祚,当时就在想阿礼这么当这个大哥哥可太不对了,遇了事把弟弟推到前头,自己在后面蔫坏吗? 阿礼这么一说,倒起码这一环不是这么回事,这几个孩子还是知道相互护着的。 但她还是维持了一下板着脸的模样:“和婧兰婧夕珍夕瑶。” 四个女孩子肩头一紧。 玉引问:“这事你们先前知道多少?” 四个女孩全盯着地,半晌,和婧挤出一句:“都知道……” 玉引缓了一吸:“阿礼阿祺阿祚阿祐,还有则明。” 五个男孩后脊一僵。 玉引问:“你们觉得这事谁的错最大?” 五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句:“我!” 然后“我我我”我成一片。 要不是这错误太严肃,玉引真的忍不住要被逗笑。 最后她还是先把他们都压制住了,冷言冷语地说:“这事会惹出多大麻烦、要怎么办,等我写信给你们父王,让他拿主意。在此之前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每天多练三十张字,少一张都不行!” . 锦官城,已忙了数日连觉都不能好好睡的孟君淮原本心烦气躁,看完玉引写的信后,却大笑着栽倒在床上。 哈哈哈哈这帮孩子!真不错!够义气!有胆识!虽然这事办得真欠点考虑吧,可最大的阿礼今年才九岁,也真不能指望他们有多少“考虑”。 他好生把这封信“品读”了几遍,将能想象到的画面全想象了一番,然后才敛住笑。 要罚吗?那还是必须得罚…… 还是得让他们明白这件事真的欠考虑,总不能由着他们天天到前门去闹。再说,他不在府里,玉引一个人管着上上下下就够累的了,不能再让这帮小的给她添乱。 孟君淮就严肃认真地回了封信,交给信使说:“加急送回去,让王妃别太生气。” 几日后,玉引接到了孟君淮的回信。 信上是这么写的:“男孩瞎胡闹,赏顿竹笋炒肉;女孩隐瞒不报,赏道竹笋炒肉。同时。” 玉引:“……” 她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如果没理解错,他的意思应该是……女孩一人赏一道“竹笋炒肉”这个菜,男孩的那个“竹笋炒肉”是赏顿板子! 还“同时”,孟君淮你可太坏了。 玉引因为“其中深意”而笑了一阵,接着就把这事交代了下去。阿礼阿祺还有尤则明交给珊瑚,阿祚阿祐交给琥珀。这俩都是她亲信的婢子,绝对能把握好度,不会把孩子们打坏。 于是当日下午,一间厢房里,珊瑚关上门,拿着竹板板着脸:“三位公子,谁先来啊?” “……”阿礼和阿祺低头站着,偷眼相互瞅瞅,到底是出主意的阿礼先趴到了罗汉床上去。 珊瑚一边撸袖子一边说:“裤子脱了。” 阿礼:“啊……” 珊瑚瞪眼:“‘竹笋炒肉’懂不懂?得有肉才行。公子自己不动手,奴婢就喊宦官来帮忙了。” “哎你别……!”阿礼赶紧吼住她,难为情得都快哭了。 隔壁的厢房里,琥珀的话跟珊瑚差不多,第一句是“谁先?”第二句是“把裤子脱了”。 结果第二句的话音未落,已经趴好的阿祚翻起身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琥珀姑姑!” 他笑得特别甜,琥珀硬绷着那张冷脸:“干什么呀?” “您别打我们呗……”阿祚抱紧她,又连连向阿祐递眼色,阿祐立刻爬到她腿上赖着,还可怜兮兮地给她出主意:“您就……就跟母妃说打完了嘛!不要真打……” 嘿这俩臭小子…… 忠心耿耿的琥珀当然得把这话禀给玉引,玉引听完也笑,然后微笑着说:“这俩,一人加十板子,带到西屋打去,去吧。” 很快,就听到哥俩在西屋哭天抢地。 与此同时,四个女孩正齐刷刷地看着眼前的竹笋炒肉面色惨白。 这道菜放在平常没什么,但现在可让她们虚的慌了。她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们正因为犯了错在旁边“竹笋炒肉”呢,而如果她们提前把这事说了,他们可能就不用挨这顿板子了,她们也有错的。 现下父王母妃用这种法子要她们记住这事儿,她们觉得还不如也揍她们一顿呢…… 玉引时不时瞟她们一眼,然后又继续看书,心下坚定点头:嗯,孟君淮这法子挺好的!一边记吃,一边记打。一会儿她再着重夸夸他们这样看中兄弟情分是对的,这事就可以过去了,孩子们还是都不错! 她边想边又翻了一页书,读了两行,余光睃见赵成瑞进了屋来。 玉引看过去,赵成瑞停下脚,躬身说:“端柔公主来了。” ☆、第134章 家门 玉引微怔,赶忙起身收拾了衣裳发髻,带着婢子往前头迎。 屋里,几个沉浸在愧疚中的女孩因为这个而走了神,和婧拽拽夕珍的衣袖:“表姐。” “嗯?”夕珍看向她,和婧说:“公主肯定是来看尤则旭的!” 夕珍:“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吗?”和婧道,“公主喜欢他,但尤则旭喜欢你。你当真半点都不喜欢他吗?” 夕珍仍是闹不清自己现下怎么想,就反问她:“我该喜欢他吗?” “也没什么该不该。”和婧撇撇嘴,“就是阿晟哥哥也说他是个好人!” 夕珍白了她一眼。 什么都“阿晟哥哥说”,她才不理她呢! 前宅,玉引出了次进门,喊来门房一问,才知端柔公主压根没在这儿多停留,直奔着尤则旭的住处就去了。 玉引便也忙折过去,到了离尤则旭的住处外看到二人停住脚,谨慎地觉得自己不该上前。 几丈外,孟瑜婧眼眶都红了:“早些时候我还能进这道院门,如今连院门也不让我进了,总旗大人就这么讨厌我?” “公主恕罪。”尤则旭一揖,神色郑重,“公主的好意臣知道,但公主您千金之躯,臣配不上。先前劳得公主进门探视,是臣有伤在身不便阻拦,失礼之处公主见谅。” “大人喜欢的姑娘究竟是谁?”孟瑜婧忍住眼泪看着旁边的院墙,“大人不肯说,无非是怕我找她的麻烦,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比我强那么多,好到我这样尽力,都还入不了大人的眼。” “公主您误会了。”尤则旭仍很平静,静默了会儿,淡声说,“臣知道公主不会找她麻烦,不说,是因为那是臣的一厢情愿。那姑娘门楣不低,断是看不上臣的,这一点臣从一开始就明白。公主您与她,于臣而言都像天边星辰,臣也知道自己的分量。” “你这人奇怪……!”孟瑜婧禁不住地有些气恼,“喜欢你的你看不上,你喜欢的你又说配不上。你如果真喜欢谁,你就……就去娶她啊!我好歹也是公主的身份,你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又当着我的面说你配不上别家姑娘,你让我……”她口中的小懊恼十分明显,“你成心让我不高兴!” 玉引听到这儿,忍不住地苦笑。 想想也是,尤则旭这话说得确实欠些考虑。其实事情到此地步,他不喜欢端柔公主谁都瞧得出来,适才那番说辞便显得生硬而混乱。孟瑜婧不仅是宫里面的嫡出公主,还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天下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比她身份更高,她喜欢的理应都能得到,若她强要尤则旭当驸马,尤则旭那“配不上”的说法在她身上根本不顶用。 所以,他的想法如何,估计不止是旁人明白,端柔公主自己大抵也是清楚的。无怪她会因为尤则旭的话而不高兴,一个人放低了身份却只换来敷衍,能高兴才奇怪了。 玉引便想上前劝劝,然则走上前刚唤了一声“公主”,孟瑜婧就转身向反方向去了:“婶婶您不必劝,我懂的!” 玉引:“……” 她忙让人去追,可是端柔公主走得很快,宦官跟上去又被她吼了句“不用你们管!”,他们只能停住脚,为难地看看玉引,不知道怎么办好。 玉引摇头示意算了,宦官退到远处,她看看尤则旭:“端柔公主是个好姑娘,你不喜欢不要紧,不该这么糊弄她。” “我……没糊弄她。”尤则旭皱着眉低下头,“我说实话而已。谢姑娘我配不上,端柔公主我更配不上,告不告诉她……也都没什么差别。” 这话在玉引心头一敲,她蹙眉睇睇他:“你真这么想?” 尤则旭没吭声,玉引上前了一步:“端柔公主是当朝嫡公主,你这么想我不说什么。但夕珍的事那日咱是开诚布公的说的,你依旧这样觉得?” “王妃我……”尤则旭滞了滞,神色好似有点懊丧,“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您那日说的道理我懂,可我总觉得您谢家……”他面色不自然地微微发了白,叹了口气,又说,“我就是一想这事,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她们的。不想委屈夕珍,更不敢委屈端柔公主。这些日子劳您费心了,我日后还是……还是专心办差,成家之事不急一时。” 玉引这才隐隐回过味儿来:尤则旭好像有点儿……自卑? 话说到这个份上,听上去已然不是小心谨慎那么简单了,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可实际上,单论家世出身,他或许配不上端柔公主、配不上夕瑶,但和夕珍能称一句“门当户对”。 他想得太多了。 小半个月后,尤则旭养好了伤,启程前往锦官城。玉引思量之后,给孟君淮写了封信,嘱咐信使加急送去。 末了信比尤则旭早到了半日,孟君淮借着这事,从锦官城中千丝万缕的势力中抽离出来了片刻,放空了脑子缓了缓,交待说:“等尤则旭到了,直接喊他进来。” 是以尤则旭到地方后半刻都没能歇,他径直赶去了锦衣卫在此地包下的宅子,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朱门,走进了最内一进的正屋。 “殿下。”尤则旭单膝跪地,正站在窗前想事的孟君淮侧头一哂:“回来了?坐,我有话问你。” 尤则旭依言坐下,孟君淮想了想,道:“正好王妃有封信刚到,说你前些日子伤病不断,怕你一路颠簸再有个好歹。你一会儿给她回一封,往你家里也去一封,报个平安。” “……是。”尤则旭有点意外于居然是这么个话题,转而又觉得这估计就是个开场的客套?他便接着等下文,孟君淮续说:“我又有两个月没回去了,你说说府里的事。听说阿礼他们几个总缠着你,各样趣事你说来听听。” 尤则旭:“……” 他就这么感觉很诡异地在屋里跟孟君淮聊了一下午的家常,一直边聊边战战兢兢地等正事,结果直至他告退,正事都半点没有……? 尤则旭直至出了屋门都还在觉得奇怪,扭头瞅了瞅,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又说不清楚这有什么不对。 屋里,孟君淮回思了一下刚才的整个过程,兀自一点头:嗯,玉引说得没错,这个尤则旭是自卑。 他显然是喜欢府里的一群男孩的,算起来阿礼阿祺是他表弟,阿祚阿祐爱跟着一起这么喊的话,问题也不大。可他自己很谨慎,跟他提起这几个孩子,都是“大公子二公子世子殿下四公子”这么叫,就算他一再提他们的小字,他也并不改口。 夕珍夕瑶就不这样,尤其是夕瑶,教训起阿祚阿祐时特别有个姐姐的样子,一叉腰就敢说“阿祚你今天要多练三页字”,什么世子的身份她才不顾忌呢。 夕瑶这样放在外人眼里或许不对,但搁在府门之内,他和玉引都觉得这样挺好;尤则旭则相反,他的做法外人完全跳不出错,但跟自己府里的人这样,多生分啊? 这事是得管管,不然好好一个孩子总把自己束得这么谨慎,迟早要出问题。 孟君淮斟酌了一下,叫了个锦衣卫进来:“尤则旭回来了,近来查到的事你整理好了禀给他,下一步怎么办让他拿主意,写好直接给我看。” “是。”那锦衣卫一抱拳,退了出去。孟君淮深缓了一息,思绪又绕回手头的正事上。 呵,先前真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个告老还乡的宦官……有些都七老八十了,还这么能折腾。 确实不好办。 . 七条街之外,一座大宅上挂着两个简洁的大字:赵府。 宅院很深,最内的一进院子中空空荡荡,正屋的大门紧阖着,门里倒有不少人。 坐在主位的男子老态龙钟,但脸上干净得寻不到一根胡子。他身形微胖,手搭着身前的花梨木拐杖,看上去就像一坨穿着绫罗绸缎的肉。 屋中还不时地有新人进来,最年轻的也已是中年。每个人进屋后都迅速地重新阖好门,上前向这位老者磕个头,然后自己去寻自己的座位坐下。 始终没有人说话。人到齐后,才见这老人咳了一声:“都来了?” 坐于右首的男子躬了躬身:“是,师父,都来了。钱五忙着探消息,说迟些时候来给您磕头。” 男子“嗯”了一声,因为拖得长,语声里透出了点尖细。 他也没掩饰这股子尖细,借着这个味儿轻笑了两声:“近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朝廷查到锦官城来了,还是冲着咱来的,是真是假?” “是真的!”有急躁点的一拍大腿,继而起身作揖,“师爷,这事徒孙不敢瞒您。虽然至今摸不着实证,可飘进来的风声那是真真儿的!有人说是锦衣卫,还有说是……说是宗亲亲自在办!这事可大意不得?” 他又悠长的“嗯——”了一声,睃了禀话的人一眼:“你在京里的徒弟,怎么说啊?” “唉,没什么实在的话,不敢给您添乱。”那人这般说着,却还是将听到的禀了,“我徒弟说,锦衣卫现下在逸亲王手里,逸亲王近来确实不在京。先前是为皇长子寻药时离开过,后来受了伤,回去将养了一阵,再度离京,这一趟究竟是仍为皇长子还是有点什么别的事……就不清楚了。” “逸亲王。”主事的老者在嘴里咂了咂这三个字,目光中忽地添了几分凌意,“说起这个人,我倒是想起些别的传闻。” 那人一怔:“师爷您说。” 老者一睃他:“逸亲王上一次离京,受了伤这事,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怎的,一方厅里倏然被他的话震得一冷。方才说话的人愣了愣,而后不由自主地抹了把冷汗:“不太清楚,师爷您……” “那你们,就先把这事给我弄清楚了。”老者好似有些疲乏地长喘了口气,“我老了,你们谁的门户谁清理。清理干净了,咱再说别的。” ☆、135.隐情 厢房里,尤则旭听手下禀完了近来的事,详细思量了一番,提笔写折子。 他先前还没做过这些。上一回出京都是王爷还有上头的千户百户拿事,他一个总旗,干的是跑腿的活,猛地一要他说说主意,弄得他绞尽脑汁。 是以这一封折子他删删改改的,写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算成文。誊抄之后又细读一遍,觉得应该可以,便拿着出了门。 他都没注意到已是深夜,逸亲王门口守着的人只道他有要事禀奏也没拦他,他推门进去向东边的屋子一转,绕过屏风见逸亲王睡着才反应过来,然则已经晚了。 孟君淮被脚步声惊醒,蹙着眉看看他:“则旭?” “殿下我……”尤则旭滞在门口,后背直冒冷汗,“我不知道殿下睡了,所以……” 孟君淮的目光往他持着折子的手上一定,有些好笑地道:“没事,拿来看看。” 尤则旭悬着心把折子呈上,垂首在旁静等着,脑子里禁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回思自己都写了什么、有没有哪一点写得不对,比被先生问功课可紧张多了。 孟君淮一行行认真地往下读,读到一半时微滞:“你是觉得我们行事过于谨慎了?” “我……”尤则旭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里面有一段表达的意思是,锦衣卫已入锦官城这么久,那边毫无动向说明他们也没有传言中那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么锦衣卫也不一定要一直用暗查的手段,有时候可以稍微放松一些,略往明面上走那么一点,或许更有利于查事。 但让王爷这般一译…… 尤则旭想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孟君淮一哂:“我白日里也在想这事。近来收获不少但有用的不多,或许至少该同此地官员通个气,让他们协助一二。” 他说着沉思了会儿,凝神笑了笑,又道:“这点提的不错。余下的我明天会再细看,让随来的几个千户也议一议。辛苦你了,好好干。” “谢殿下!”尤则旭一瞬间的喜色全写在脸上。孟君淮又嘱咐了他两句别的,便让他退下。 尤则旭告退后,孟君淮却沉默了半晌毫无睡意。 折子里的另一个提议他也看见了,尤则旭觉得该借谢家的势力协助。理由是明摆着的,因为锦官城一地有不少官员都曾得过谢家提拔,若谢家肯出面,莫说查出原委,就是一举扫清大概也不会太难。 这件事先前也有人提过,当时他之所以驳回,是因为那个千户说话太难听。那千户说谢家目下吃空饷的人也太多了,一个个还都爵位不低。目下国事当头,谢家也该办些实事。 他当时如果答应,就等同于心中默认这个说法。可实际上谢家是怎么回事他清楚得很,他们一贯不愿走“盛极而衰”的路,兴盛些年就总要自行休养生息一阵子。现在便是那“一阵子”的时候,而就算这样,他们暗中出的力也并不少。 现下如想请他们出山……他们看在玉引的面子上,大概不会拒绝,可那未必是件好事。谢家一直恪守着这明哲保身的法子,是有道理的,他并没有资格打破。 孟君淮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嗤笑了一声。 他再怎么说这是为整个谢氏一族考虑、是自己不好开这个口,也无法否认归根结底只是虑及玉引而已。国事当头,按理说这样的私心他不该有,可是哪里放得下? 也又有两个月没见她了。 孟君淮短吁了口气,索性起床。他思量了会儿,坐到案前提笔写信,挑挑拣拣的,抛开凶险挑出趣事来写,边写边想她看信时大概会是怎样的反应。 . 锦官城东侧,一方大宅中灯火幽幽。 这宅子上挂着的牌匾写着“钱府”,但仔细看,“钱”字右上角多一个点,这大约取的是“钱多一点”的寓意,可见家主是个爱财之人。 现下这爱财之人的院中传出的声音,却不是金银铜钱的动听声响,而是声声凄厉的惨叫。 跪在院中的男子约莫三十出头,满身的血污可见是受了重刑。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年过半百的钱五爷背着手站着,冷睇着他,鼻中一声冷哼。 跪着的男子抹了把脸上的血,边叫着师父边膝行上前,惊恐不已地求道:“师父您……您饶我这一回!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哼,饶你?”钱五爷淡看着他,有点尖细的声音在夜色下听上去阴冷至极,“我若不请出这些家伙事撬你的嘴,你还不肯说呢。如今知道求饶,你知不知你惹出了多□□烦!” “师、师父……”男子脸色惨白如纸,争辩道,“我也是好心!我是害怕、害怕那逸亲王顺着摸下来真摸到咱,所以想着一劳永逸!师父我一时糊涂,您饶我这一回啊师父!” “一劳永逸!”钱五爷气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一个宗亲!皇亲国戚!杀了他你就想一劳永逸?亏得这是人没死!他要真死在路上,你师父师爷是不是要陪你走黄泉路都说不准!” 男子气力已虚,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在地上半天都没撑起来。 钱五爷又继续斥道:“你翅膀硬了敢拿主意了是不是?不看看这些都是谁给你的!能到这地界儿来享福作乐的,哪个不是在宫里混到五六十才许过来?魏玉林到了那个份儿上,师爷都没许他过来!你刚过三十就能来这儿,还许你娶妻、□□给你续香火,你那是托的谁的福!” “托的……托的师父和师爷的福!”男子不敢犹豫,勉强缓过劲儿来就又撑起身,抱住钱五爷的大腿,“师父,徒儿记住这回的教训了!您手下留情,我、我以后当牛做马给您养老送终……” “呸!”钱五爷啐断他的话,伸手一拉他的耳朵,“养老送终我不差你这一个不长眼的败家东西!今儿你也甭求我,实话告诉你,是你师爷亲自发的话、是你师爷亲口说了这事我们才知道!我钱五在一众师兄弟面前就没这么丢过脸,今儿全让你小子给丢干净了!” 他说到最后,居然有了笑意。那笑意诡异得很,男子只看着都打了个哆嗦:“师父……” “今儿师父给你上道大汉朝传下来的菜!”钱五爷说着狠狠松开他,“来人,给他见识见识吕后那法子!都看清楚了,以后再有乱说话乱拿主意的,我就让他说不了也写不了!” 人彘…… 这两个字闪过脑海的瞬间,男子的惨叫声便响彻了整个院落。 这惨叫声持续了许久,犹如梦魇一样飘游在这深夜里,让听到它的人,都无法安睡。 . 京中,玉引突然收到了孟君淮的一封长信——单看信封厚度都知道是长信的那种,惊得她提心吊胆。 他办差时应该是很忙的,二人间的书信大多她写得多、他回的少。像上回那样交待给孩子们“竹笋炒肉”的信都算长的了,大多时候都是她写一堆府中近况,他回一个:“信已收到,安好,勿念”或者只有“安好,勿念”。 这回突然来个这么长的……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玉引愣怔怔地捏了半天信封才有勇气拆信,拆信时她手都是抖的。刚能走稳路闲的没事就爱在屋里晃晃悠悠的明婧走到她面前看看,伸出小手就要帮她拆:“我来——!” “哎你别闹。”玉引避开她的手,摸摸她的额头,“乖哦,让娘好好看信,这是你爹写来的。” “爹?”明婧外头,疑惑地看着她,明显对这个词很陌生,想不起来那是谁。 “你忘了爹啦?”玉引拿信一拍她,“小坏丫头,你爹最宠你,知道你这个反应,他要伤心坏了!” 明婧皱着小眉头撇撇嘴,转过身又往外走,边走边咿咿呀呀:“问姐姐爹!” 意思大概是“问姐姐爹是谁”或者“问姐姐爹什么样”之类,玉引笑了笑,见奶娘护着她,便不担心,继续专心拆信看信。 她悬着一颗心,看了几行,却发现……不对劲啊? 怎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看到了什么好风景,路上遇到了什么趣事,还有什么他近来在有意提点尤则旭,发觉尤则旭确实孺子可教云云…… 这弄得玉引心里都毛的慌,看完第一页就定不住气了,快速地将后几页全扫了一遍,发现七八页纸全是闲话家常。 孟君淮办着刀刃上舔血的差事,跟她闲话了七八页的家常?这怎么想都有问题啊! 玉引想到这儿,头一个划过脑海的猜测是:他不会纳了哪家姑娘吧? 然后自己又红着脸摇头:不会不会! 就算她不盲目信任他在这种事上对她的心,至少也还能十分相信他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他要真在外头纳了妾,一准儿不会跟她这么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告诉她他纳妾了要府里安排一下才是他的行事风格,至于她不高兴、他跟着对她不高兴或者跟她道歉,那都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要另算。 所以这封信背后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可这信瞧着还是不对劲,还是有隐情! 玉引神情严肃地思索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头绪。 她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要不然集思广益一下?几个大点的女孩子近来都在上手帮她打理府里的事,让她们想想这个也不为过。 她让珊瑚喊来了和婧和夕珍夕瑶,大大方方地把信递给她们看了一遍,然后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我觉得这信不对劲,肯定有什么事,却又想不出来,你们三个怎么想?” 和婧夕珍夕瑶:“……” 仨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瞧了半天,夕珍说:“可能只是相思之苦?” 夕瑶道:“没准儿……姑父是觉得这些事忙久了就忘了,想赶紧跟您分享一下?” 和婧略作沉吟,给了个新思路:“有没有藏头语什么的?可能有些话急要告诉您,又要掩人耳目……?” “咦——”明婧的声音传过来,几人看过去,她小短腿儿快速倒腾着走进来,到了床边就往床上爬,往玉引胳膊上一扑,“问……爹!” “你还没想起来爹是谁啊?”玉引哭笑不得,明婧皱着眉头伸手拍拍信:“娘想不出,问爹!” ☆、第136章 思念 “问爹!”明婧边说边不停地用小手拍她,很着急的样子。(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玉引愣了一会儿后抱住她笑倒在床上,明婧被她笑得懵懵的,扯了个大哈欠又说:“问爹!” “……知道啦!”玉引一亲她的额头,深吸了口她身上的奶香味,觉得这名字真没起错——明婧心里跟明镜似的! 其实“有不懂的就问”,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处事方式。尤其是对孟君淮,她除却最初那阵在与他相处总束手束脚的时候以外,一直觉得夫妻之间没什么不能明着说的。 但现下,大约是分开太久了,被思念扰乱心神,又或者是关心则乱变得格外患得患失,再不然是“当局者迷”……总之搅得她刚才确实钻了牛角尖,一味地自己去猜背后隐情,愣没往这惯用的简单法子上想。 要不是明婧这样说,她还反应不过来。 玉引把明婧搂在怀里拍了拍:“乖,娘马上就写信问爹是怎么回事!” “嘻嘻嘻嘻……”明婧把头闷在她胸前笑,然后玉引就感觉到,她好像在试着往里拱……? 玉引:“……” 奶娘最近在给明婧断奶。 明婧已一岁多,吃奶吃到这个时候算很久了。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哭闹是难免的,更多的时候是被奶娘一抱就想借机扯一扯。 奶娘自然是“铁面无私”的不给她吃,不过现在她来找玉引…… 玉引是不铁面无私也没的可给她吃。 她撑身坐起来,一搂明婧:“娘带你去玩好不好?找阿狸玩!” 明婧扁扁嘴,小手依旧攥着玉引的衣领。 “乖哦,你跟阿狸玩一会儿,然后吃点心!”玉引一边说一边朝和婧递眼色,示意她把阿狸找来。 过了会儿,阿狸便被和婧强行抱了进来。 它双眼大睁,爪子使劲推和婧,喉咙里咕噜咕噜地表示不情愿,望见玉引,又“呜——”的一声。 “阿狸你最好啦!你陪明婧玩一会儿!”玉引把阿狸放到榻上,阿狸委屈地望着明婧:“呜——” “阿姨!”发不准“狸”字的明婧愉快地朝它爬过去,一拽阿狸的尾巴。 “喵!!!”阿狸叫了一声,迅速抽回尾巴,朝明婧呲牙咧嘴。 但是被明婧又一回扑住。 玉引跟和婧夕珍夕瑶一起看她们玩,看了一会儿,终于恍悟阿狸为什么不喜欢她! “明婧别咬阿狸尾巴!”玉引惊呼着抢过阿狸,明婧懵懵的。 “呜……”阿狸缩在玉引怀里表达不满。 而明婧一嘴的猫毛,还在傻乐。 当晚,玉引让膳房给阿狸加了条鱼作为补偿。 阿狸实在太倒霉了——阿祚阿祐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就爱拽它的尾巴玩;现在好不容易阿祚阿祐大了,又碰上明婧断奶,爱咬它的尾巴。 在它吃鱼的时候,玉引走过去心疼地摸了摸它,怎么看都觉得尾巴有点秃…… 好在阿狸喵呜喵呜的吃得很香,吃饱喝足就蹿到墙头上睡觉去了。玉引很严肃地教育了明婧一番,让她以后不许再咬阿狸的尾巴,最后虎着脸问她:“记住了没有?” 明婧眼皮打着架,打着哈欠点头说“嗯”,然后吧叽躺倒就睡。 “小坏丫头,你这倒头就睡的习惯是学的谁啊?”玉引没好气地点点明婧的脸,转念一想——好像是学的她……? 玉引尴尬地朝空气吐了下舌头,然后去给孟君淮写回信。 在她瞎琢磨的时候担心过会不会是借家长里短掩人耳目,实际是别有深意的问题,想明白之后便知道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来信都是靠专门的信使送,那信使也算锦衣卫的人,如若遇了事,就算信被毁了都不会让旁人看见。 她就放心地说了自己的担忧,道看出他这样突然大谈路上趣事看上去实在有事,她心里不安,希望他直说。 然后又简单讲了讲自己钻牛角尖,被明婧这么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点透的经过。 最后想了想,还是压不住想他的念头,落笔并不委婉地添了一句:明婧都要忘了爹是谁了。 . “哈。”孟君淮看到信末时禁不住笑了一声。初时是觉得有趣,静了片刻,心里就泛起了酸涩。 他再度离京时明婧刚过一岁生辰,现在又过了两个多月,无奈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依旧是她刚满一岁时的样子。 可小孩子长得是最快的,刚出生那时一天变一个样,现下这个年岁过个十天半个月也会长大不少……这个时候,他这个当父亲的实在应该看着她长大。 就算抛开这番感慨不提,他心里也依旧不是滋味。玉引每每来信,都是说说府内近况,然后问问他这边进展如何、顺不顺利?从没催过他回去。 但从这句话里他能明白,她这是想他了。 “啧,抛妻弃女。”孟君淮自嘲了一句,摇摇头,叫来了尤则旭。 “殿下。”尤则旭进屋施了一礼,孟君淮道:“一会儿随我出去走走。锦官城鱼米之乡,咱去集上看看,算是歇一歇。” 尤则旭应的时候有点傻眼,直至出门时,都还沉浸在这种傻眼里。 在尤则旭的印象里,从接这差事到现在,抛开受伤回京养病那阵子不算,王爷就从来没歇过。 旁的锦衣卫都是每过三五日就可歇上一天,他自己总想更上进点,每一旬也能歇上一次。除此之外,赶路至一地时偶尔也能有个一天半天让众人都休息休息。唯独王爷,每一天都是从早忙到晚。 今天怎么改主意了……? 尤则旭也不好问,和几个便衣随出府的锦衣卫一道跟着他往集市去,到了集市才发现他看布匹衣料也好、玉佩首饰也罢,挑的都是女人家的花色。 这是给王妃挑东西了。 几人都心知肚明,谁也不非得说出来。倒是有几个心明眼亮的店家乐得拿此奉承一番客人,拱着手道:“这位爷您可真是眼光好又会疼人,您夫人有福!” 孟君淮给玉引挑着东西,心情也不错,随口笑说:“算不上。我出门做生意,她自己在家打点府里、照顾上上下下,也辛苦。” “哎呦,要是人人都向您这么想,那必定家宅和睦、天下太平!”布庄掌柜慨叹道,接着又说,“后头还有些江南进来的新料子,您挑挑,我给您便宜些,算向您夫人问安了!” 他说罢就朝后头去,片刻功夫,几个伙计抬着布匹一道出来,足足二三十种摞在柜上,琳琅满目。 江南的料子是好,不过京里的各家布庄每年也都会卖,跑到这儿来买……舍近求远! 孟君淮一边这么想一边又还是忍不住替玉引挑了起来,边看花色边想象做个什么合适。这个做短袄那个做长袄、这个交领那个竖领、这个比甲那个披风……不知不觉就定了七八匹下来。 “这个就算了,颜色太嫩,她不爱穿。”一匹淡米分色的料子被孟君淮摆手拒绝,掌柜的笑说:“您家没姑娘?姑娘家穿这个正合适!” 孟君淮不禁又细想了想,再度摆手。 和婧类似颜色的衣衫不少,兰婧嘛……多爱穿些清素的衣服,明婧则还太小,现下穿什么都不太看得出来,再者她皮肤嫩,得用更软些的衣料,免得磨坏了。 见他不要,伙计就打算将这料子收回去。尤则旭原正迟疑,见状倒索性直接开了口:“等等……” 伙计停下脚,尤则旭看看孟君淮:“爷,这个您若不要……我买回去,行不行?” 孟君淮随口就说:“给你家人?行啊,你也该给他们带些东西。” 尤则旭却一瞬间面色通红,憋了会儿道:“不是……不是给家人,一齐送回府里就行,没准儿有人喜欢呢?” “……”孟君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在说谁。 他吁了口气:“行,是没准儿有人喜欢。夕珍夕瑶都还是穿这种颜色的年纪,尤其夕珍,豆蔻年华,正衬这个。” “……爷!”尤则旭头都不敢抬了,哑巴了好半天,强作争辩,“我没那个意思,爷您别……” “当我没说。”孟君淮颔首微笑,觉得挑得差不多了,就让掌柜的算账,又吩咐随出来的人将东西先行搬回去。 他自然扣下了尤则旭,走出布庄的大门,他才又压音道:“则旭,你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你们俩若有缘分,王妃不拦我也不拦。” 尤则旭只觉脑中一震,好像突然不知该先回哪句话。 孟君淮停下脚瞧瞧他:“你看你,夸你两句你就这样,侧妃是不是很少夸你啊?” “……”尤则旭懵了懵,转而意识到好似是的。 姑母很少夸他……或者说,连阿礼都很少被真心实意的夸奖。姑母夸他们时总会说两句就转了画风,挑他们近来的不是,然后要他们更尽力。 孟君淮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一声,未言其他,提步继续往前走去。 “爷……”尤则旭反应过来忙追上去,疾行间眼风一扫,又猛将孟君淮拽住,“爷您等等!” 孟君淮愣被他拽得回过神,一句“怎么了”没问出来,就见尤则旭面色发白。 “您后面的那个茶楼……”尤则旭额上渗着汗珠,强定心神,“门内西边第一张桌子坐的两个人,从前是宦官,在宫里时位份不低。” 孟君淮顿时后脊也一凉,继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尤则旭自己也回思了一下,如实答说,“我十二岁进王府的时候,刚巧赶上两位公子过满月。左边那个人到府里送过贺礼,我跟他说过几句话。” ☆、第137章 私盐 纵使危险当前,孟君淮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讶异,打量着尤则旭,惊叹道:“过目不忘啊?” “……”尤则旭木了一下,回说,“我也不知怎的就记着。” 现下的处境的确很悬,一来不知这二人是偶然出现,还是那一边有所察觉,专门差他们来盯梢的;二来即便不是盯梢,尤则旭记得的那个人十有八|九见过孟君淮,如果他方才瞧见了他们,便会惹出麻烦。 孟君淮不然贸然转身,问尤则旭:“他们都是朝这边坐的?” 尤则旭扫了眼道:“二人坐了个夹角,恰都能看见这边。” 那他哪怕只是沿着路继续走,给他们个侧脸也很危险。 孟君淮不觉面色一沉,略作忖度,道:“我们如此说话易引起他们注意,你先走,我看情况。” “殿下?”尤则旭一滞,怔了怔,到底提步走了,下一瞬却换孟君淮滞住:“则旭!” 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那茶楼里走去,孟君淮想拉住他却又不敢转身,周身直沁了层冷汗。 茶楼中,尤则旭像是寻人帮忙似的四下瞧了瞧,才往那两个宦官跟前走去:“哎,两位爷。” 二人瞧瞧眼前十七八的少年,口气还算温和:“什么事?” “唉,我这……”尤则旭作苦恼般拉长了点语调,摇摇头才说,“我想跟二位爷借点钱。” 陌生人见面就借钱,这事委实少见。俩人都好笑地看着他,年纪大点的那个说:“你这年青有意思,咱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张口就要钱?” 另一个便是尤则旭见过的,瞧着五十来岁,则说:“瞧你这打扮可不像缺钱的,你这哪出啊?” “唉,我就是因为并不缺钱,才敢跟二位爷借钱啊!”尤则旭的语气诚恳又平稳,“我是跟着家里出来做生意的,他们在巴渝,让我来这锦官城打听打听行情。结果我这刚来,就遇着窃贼把钱给偷了。所以想跟您二位借点盘缠,您给我个住处地址,我改明儿让我家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两个宦官不觉对望了一眼。 按理说这么个人他们不该信,可见他衣着华贵,说话底气也足,又都禁不住有点信。年纪大的那个就伸手摸钱袋,一摸又恍然间笑出来,看向年轻的那个:“嘿你说这事儿闹的,今儿说好了你请客,我钱都没带,要不你借他点?” 年轻的那个斜眼瞥回去:“师兄您什么时候见过我钱五随便给不相干的人送钱的?” “得了,都知道你一毛不拔!”年长的那个打趣说,“算我借的行不行?他要真骗人,师兄连本带利的还你,保准不差你的!” “钱五”这名字一出来,尤则旭顿时惊得心里一阵慌。 茶楼外,孟君淮不能回身,就去了街对面。对面有几个小摊贩卖东西,这街不宽,他假意挑着东西,连茶楼里的茶香都闻得见。 眼前看摊的妇人热情地向他推荐着各种杂货,孟君淮本无心买,扫见一面小铜镜时心念一动,将铜镜拿了起来。 “这镜子好,工匠手艺难得!比寻常的镜子照东西清楚!”那妇人说着,孟君淮敷衍地应了一声,举起来照。 他将镜子微偏,茶楼中的场景映入镜中,依稀能看见尤则旭仍在和他们说着什么,然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宦官就起身跟他们上了楼,消失在视线中。 他们自然也就看不到他了。 这小子胆子够大的…… 孟君淮迅速离开了这片地方,到街那端的一家饺子馆里等他。这饺子馆是回锦衣卫宅子的必经之路,可他等了近两刻,都没见尤则旭过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惹得孟君淮心惊,他想再等等,又不得不赶忙回去。 如若尤则旭当真出了事,得赶紧着手救人。 如若救不了…… 他克制着没再往下想。 一众锦衣卫闻讯后都提心吊胆的,不止是因当了这么久的兄弟,这种事实在叫人忧心,更是因为如若尤则旭被抓去,是否会把此地供出可不好说。一旦他张了口,这座宅子中的所有人都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书房里,孟君淮听着外面两个锦衣卫的低语,强定心神。 他们一个说:“唉,这要真是被抓去可糟了!那起子宦官最后折磨人,用起刑来咱锦衣卫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我瞧尤则旭难扛住!” “是啊,他才十七八。”另一个也叹气,“希望老天保佑!你不知道,今儿上午我跟着王爷出去来着,王爷给王妃买了好些东西,夫妻情分明摆着在这儿隔着,王爷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呸!住口吧你!”先前说话那人喝住他,这人便也忙“呸”了几声,将不吉利的话撇掉,孟君淮心里的恐惧却禁不住的加深。 假若尤则旭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有可能也会死在这儿,连封遗书都不一定有机会写。 写了也未必能送到府里。 那次遭遇突袭身负重伤都没让他有这么深的恐惧,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切身感觉到孤身在外办差很有可能会再也见不到家人。这种“大悟”让他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往外冒,然后脑子里过跑马灯似的来回来去地闪玉引和孩子们的画面。 尤则旭是一路从集市走回来的。这段路要用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可这半个时辰并没能消磨他内心的狂喜。 走进大门,他甚至没留意一众锦衣卫看他都是一副见鬼了的神色,有人叫他他也没顾上理,随口回说“我有急事见王爷”。 他也该去先给王爷回个话——众人因此而都没做多拦。 尤则旭走进孟君淮的房门,带着激动叫了一声“殿下”,孟君淮一愣。 他抬头看看正走进来的人,半晌没说出话。 “殿下……?”尤则旭察觉到了异样,紧随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击案声:“你胆子不小!” 这声怒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下子让尤则旭陷入诚惶诚恐的状态,他眼中的欣喜半点没褪:“殿下别生气,我见着了个要紧的人,不敢放弃这机会,是以与他们多聊了会儿。” 然后他居然还卖了个关子:“殿下您猜是谁?” 孟君淮皱皱眉:“谁?” “钱五!”尤则旭道,“我看过他们追查的记录,锦官城许多商号都在这钱五名下,他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他面前扯了个谎,说我家是做大生意的,他对此颇有兴趣,还说日后有机会一道赚钱。” “……”孟君淮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评价,想了想,只问他,“你说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尤则旭:“我说我家是卖私盐的,人口也卖!” 孟君淮:“……” . 京中,玉引突然被皇后召见。 她原以为是尤侧妃在宫里有什么事,然则进宫后既没见到尤侧妃也没见着定太妃。皇后这个当长嫂的拉她说了好些家长里短,然后衔着浅笑交代了她一件事。 玉引差点被这事吓呛着。 “卖盐?!”玉引从未在坤宁宫中这样惊异得提高声过,言罢发觉失礼,又赶忙将声音压了下来,“娘娘您的意思是……” 她想探个口风,可皇后只是笑看着她,并未再说话。 玉引垂眸想了想,只说:“这可算是私盐啊!” “是。”皇后心平气和地一点头。 玉引:“……” 又滞了会儿,她又问:“那这是……娘娘您的意思?” 皇后嗤地一声笑出来:“自然不是。”她顿了顿,“是皇上的意思。” 玉引:“……” 皇上下旨让谢家联合逸亲王府一起倒卖私盐?还要带尤家一起玩儿? 这话怎么听都……很清奇啊! 玉引沉默了会儿:“妾身寄往锦官城的信王爷还没来得及回,劳娘娘您给妾身透个底儿,我们爷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王妃别多心,逸亲王要真是在那边出了事……就不是靠你卖私盐能解决的了。”皇后口吻轻松,继而轻轻一喟,“这话你别不爱听。我知道你们府那个侧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她有个侄子,大约不是等闲之辈。” 皇后便细致地将锦官城的事情同她说了,玉引听完,百感交集。 皇后“提点”的那句倒没什么,就算皇后不提点,她也任可尤则旭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要紧的是,她隐隐觉得这个圣意一下来,谢家想继续休养生息,似乎不太可能了……? 这和先前全家一心向宦官施压可不一样。那件事的阵势再大,他们起的也还是背后的作用,是靠着谢家的力量暗示旁人起来反对。 但这回,是要把谢家抬到明面上。 玉引一时大有些为此苦恼。而在当晚,孟君淮从锦官城给她买的东西送到了。 “姑母。”夕珍有点苦恼地走进正屋,手里抱着一匹布,还拿着一封信,“姑母您看这个……我怎么办嘛!” 玉引从苦恼中抽出神抬眸瞧瞧,夕珍也皱着眉头看上去很苦恼。同时双颊又红着,站在她榻前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信一递:“您帮我拿个主意嘛……” ☆、第138章 两家 玉引看看夕珍为难的模样,将信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信里所写的大致意思是尤则旭与孟君淮一同上街逛集,孟君淮给她挑东西买,尤则旭看到了这匹布,孟君淮就说让他买给夕珍。 这信读起来很有些没头没尾的,开头没说什么对夕珍的爱慕或者思念,结尾也没说他觉得她穿这个会好看之类的话,就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过程,生硬得好像是被赶鸭子上架。 赶鸭子上架。 玉引想到这句话的同时还想起了另一句:死鸭子嘴硬! 尤则旭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是第一句,实则应该是第二句。 所以无怪夕珍看后不知道怎么办,这信在她眼里一定难办死了,她必定在想为什么姑父让尤则旭给她买东西?姑父希望他们两个能成吗?那她是不是必须收?必须顺大人的意? 但在玉引看来,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儿。 孟君淮才不会在这事上干涉什么,尤则旭多半也不是有心想借孟君淮的口逼夕珍接受。应该是他自己有心要送,可这事对他来说太难为情了,想表明心意又不好意思,落笔写下的话一委婉再委婉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尤则旭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从前又没怎么多接触过姑娘,猛的要给喜欢的姑娘送礼,他哪儿知道该说什么啊? 他又是在锦衣卫做事,年轻气盛的一个热血男儿,肯定觉得这种儿女情长的事丢死人了。 玉引边想边看信,边看信边笑,笑完之后将信递还给夕珍:“你自己拿主意吧。不用在意他怎么说,你姑父绝不会逼你答应,只看你自己想不想收。” “我是自己拿不了主意才来找您的啊!”夕珍急得跺脚,脸上泛红,“我……我不喜欢他,也不讨厌。感觉收不收都不对,和婧夕瑶她们还都拿我寻开心!” 夕珍说得非常为难:“您说我要是真讨厌他,那也简单了,直接回绝了就好。可现下这样,我不回绝就要由着她们说,回绝了……尤则旭肯定又不好过。” 哎呀…… 玉引这才明白过来,合着让夕珍为难的还不只是尤则旭,而是一道长大的姐妹拿她说笑了啊? 她便把和婧夕瑶叫了进来,义正词严地教育她们说不能这样,感情的事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且夕珍本身就很为难,怎么能拿她寻开心呢? 和婧吐吐舌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你当谁都跟你和阿晟一样?”玉引在她额头上一拍,“你要知道,两厢情悦之所以受人艳羡,就是因为难得。夕珍现下心里正乱着呢,你们帮她出出主意可以,但笑话她就真不对了。你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出了事要一同分担,笑话人那叫补刀子!” “哦……”和婧扁扁嘴,看看夕瑶,夕瑶争辩说:“可我们没法儿帮她呀……我那天说我觉得尤公子挺好的,姐姐就不理我了。” 玉引:“……” 看来夕珍也是不好意思得厉害,完全不肯身边人多提这个。 玉引就说:“那你们就不说话,看她烦了就陪她坐会儿。她自己若能拿这个主意是很要紧的,终身大事能循着自己的心思走,总比完全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强。” “哦,那好吧。”夕瑶乖乖地点点头,朝玉引一福身,就跟和婧一起退出去了。 . 宫中,渐深的夜色下,大多宫室的灯都逐渐熄了。少有的一些还亮着灯的屋中,大多都是宫人居住,因为人在值夜,房里就留了灯。 但永宁宫中,尤氏屋里的灯也还亮着。 她回房时已经很晚,见她捶着胳膊进来,山栀赶忙迎上去,一边扶着她进屋一边帮着她捶,轻声道:“娘子,那宵夜……奴婢叫人去热热!” 尤氏一扫已经凉透的宵夜,心下烦不胜烦,摆手说:“算了,我睡了。” 山栀不敢多说话,盥洗之后尤氏就躺下了。过了好半天,山栀才又挑了帘进来,站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很犹豫地劝她说:“娘子,要不您……您就跟王妃服个软吧。王妃不是个小气的人,不会非让您留在宫里的。” “出去。”尤氏吐了两个字,山栀赶忙噤声,福身告退。 一片漆黑里,尤氏紧咬着牙关,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她在宫里已有些时日了,越来越觉得,伺候定太妃这活儿真不好办。 她初时觉得日子久了就能适应下来,可时间越长,越觉得定太妃有时候在成心找她的麻烦。 她是王府里有封位的侧妃,太妃不会明着委屈她,可让她过得不自在的方法却很多。譬如,太妃不会克扣她的吃穿用度,也不会授意宫人将菜放凉了才端给她,但太妃可以在临用午膳前给她找些事做,这样端来的菜纵使是热的,等她退出来吃时也凉了。 尤氏最初私底下跟嬷嬷们抱怨过,结果几个嬷嬷都看着她笑说:“您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您府里的正妃大度,没让您受过什么委屈。您呢,忍一忍,太妃也不是成心让您不好过,只是她这个年纪正是性子最急的时候,想做什么都要立刻办妥才安心。” 这话让尤氏说不了什么。而后静下来想一想,她竟然……竟然真的有些感念起王妃的好了?! 王妃确实没找过她什么麻烦,不论她有多讨厌王妃,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和王妃或许一直有明里暗里的计较,比如王妃会拿些事情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会把王爷把得死死的……但在衣食住行这些事上,她在王妃入府前是怎么个过法,后来就还是怎么个过法。 而若王妃有心想让她过不好呢? 尤氏想,太妃能用的这些法子,王妃大抵也都是能用的。 她一直没做什么……或许说明她真的心善? 不! 尤氏不自觉地狠一攥被子,她不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王妃怎么可能是真的心善?如若是,她就不会因为她给王爷写信说了尤则旭跟端柔公主的事,便把她送进宫来遭这份罪! 她还说那是王爷主动叫人交给她看的,这话尤氏半个字都不信,她进府后也没少打压妾室,王爷怎么可能那么信任她?必是她自己安排了人手盯着,才会拿到那封信的。 这件事,她早晚要让王爷知道! 她不能在此时被击垮,背后整治她的人就是王妃,她怎么能可笑地觉得王妃心善? 王妃话里话外从来看不起她尤家,她必须撑住。尤则旭以后应该会有出息,就算没有,尚主之后也仍会前途坦荡。阿礼阿祺长大后也总要拉尤家一把,她手里并不是没有筹码。 . 逸亲王府。 夕珍在矛盾了几天之后,终于给尤则旭写了回信。 她说谢谢他的好意,还说让他好好跟着姑父办差,自己也要注意安全,余下的事都可以迟些再说,首先他要好好活着! 这封信写完后她拿给玉引看了,玉引觉得信中满满的青涩感情美好又动人。 于是那天,她写给孟君淮的信也可长了……长到写完后自己都觉得废话真多! 有过几日,信送到锦官城,孟君淮一瞧有夕珍写来的,就直接交给了尤则旭,然后两个人各读各的。 玉引的信写得太长,孟君淮读得很慢,读完后意犹未尽地衔着笑沉吟了一会儿,侧首一瞧,尤则旭居然还没读完。 “你那就一页纸,每个字读一刻吗?”他抿着茶打趣,尤则旭一下就脸红了:“我没……” 孟君淮仍笑着:“写什么?说来听听。” “她说……”尤则旭闷着头,“让我好好跟着殿下办差,也让我自己当心。” 孟君淮应了声“哦”,不咸不淡地又道:“夕珍从来不叫我殿下。” “殿……”尤则旭一张口又噎住,迟疑地看了看他,不太明白提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跟她一样的叫法。”孟君淮说着敛去了笑意,搁下茶盏,“但别跟你姑母多说。” 尤则旭面色微白,静了会儿低下眼:“是。” “别多心,我怎么看你姑母,跟你没关系。”孟君淮一喟,“你姑母这个人,错在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你别跟她学就是了,你也不靠她拼出路。” “殿下您……”尤则旭额上莫名地冒了冷汗,“殿下您突然说这个是……” “是因为在你与夕珍的事上,我和王妃看法并不一样。”他轻描淡写道。 尤则旭心底一栗。 孟君淮睇着他一字一顿:“王妃觉得一切都可以随你们的意,是因为谢家并不必顾忌尤家。但在我看来,你若真要娶夕珍,就最好能和尤家断了关系。” 他说罢自己心中也有些惴惴。原本,他是无意在这些事上横加干涉的,但尤家一众长辈的种种做法让他一想便不安,他无法不想假若真将尤则旭的祖父那样的人捧起来,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们现下敢为尤家图端柔公主驸马的位子,来日就敢为让尤家再上一层而冲着他逸亲王府的世子来。 孟君淮说罢平静地看着尤则旭,他思量着,倘若尤则旭现下因此负气离开,他是不会生气的。 但过了良久,尤则旭才又抬起头,淡声一笑:“您说得对,我原也想过这件事。” 孟君淮浅怔,尤则旭续说:“但我担心的大抵跟您不一样。我只是觉得……家里这样,一来日后恐难容下谢姑娘,二来于我的前程无益,将来会越发不好过。” 孟君淮心里微滞,一边觉得他能想明白这层很好,一边又对他有这样的想法而有些意外。 尤则旭则好似有点坦露心事后的不自在,挠了挠头:“我先去了。” 孟君淮颔首:“去吧。今日凶险难免,如有意外别自己扛着,随时求援。” “我知道。”尤则旭应下,抱拳一揖退出了门。 夜色下,锦官城的大街上仍十分热闹,他踏出大门时,仿佛刹那从佛门走进尘世繁华。 屋中,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叫了手下进来:“都去更衣吧。” ☆、第139章 出动 小半个时辰后,尤则旭先一步到了事先与钱五爷约好的酒楼。 钱五和另几个宦官已等在雅间里,见他到来,很热情地招呼他喝酒。酒过三巡,几人方聊起了正事。 尤则旭抿着笑朝钱五道:“那天五爷的话我转达给家里了,家里头说单凭五爷肯在危急时借我钱、拉我一把,便必要交下这个朋友。生意的事好说,有钱大家赚,明儿个一早就有盐运到锦官城,到时您几位瞧瞧成色。后续怎么做,咱看后再商量。” “爽利!”钱五爷大为心悦,仰首饮尽了一盅酒,又道,“不过,这个……私盐买卖是有赚头,但我更想做起来的,却不是这个生意。” “那您是……”尤则旭略显不明。 钱五爷蕴着笑凑近了他:“你上回说你家还做什么来着?” “还做……”尤则旭作恍悟状,“您对这也感兴趣?您是帮人买儿买女啊还是……” “哎,买儿买女那叫一锤子买卖。”钱五爷摆摆手,微眯着眼,拇指指了指北边,“你打听打听,城北那罗敷楼,是谁的?” “啊……”尤则旭倒吸了口凉气,但并未对这等生意显出什么特殊来,只是连连拱手,“竟不知钱五爷家底如此雄厚!失敬了失敬了!” 钱五爷却皱了眉:“唉,别提了。你这奉承,搁三四年前我就受着,如今啊……买卖不好做。” “怎么?”尤则旭不解。 坐在钱五爷左首的方六就道:“还不是如今上头那位赐下的好事!从前呐,我们是借着东西两厂的关系,直接从官衙收些孤女,这样貌啊、才学啊都有的挑。可今上这么一折腾,东西两厂没剩几个中用的,我们也不敢贸然联系,怕叫上头摸着这边,所以……唉!” 方六一声苦叹:“你们家是什么路数?如今呐,楼里的姑娘姿色差点都顾不上了,可一怕青黄不接,二怕被人端了老巢。” 尤则旭噙着笑听着,心里把要说的话又过了一遍。 这伙人在锦官城里有哪些产业,是他们本来便知的。其实有不少都是正经买卖,但像罗敷楼这样表面瞧着不违律例、实则逼良为娼的生意也不少。方六的叫苦引得钱五爷也又一番唏嘘,待得二人都说完了,尤则旭一哂:“会被上头查着这事儿啊,您不必怕。您瞧我家又是私盐、又是弄人的,可像是寻常生意人?”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方六果真就顺着问了下去:“那公子您家里是……” “您若离京早可能没听说过,京城有个尤家。”尤则旭手指在案上一敲。 “尤家?”方六有些茫然,是真没听说过。钱五则皱了皱眉头:“是听说过个尤家……逸亲王府侧妃的那个?” “哎,那是我姑母!”尤则旭坦坦荡荡地挑明了,畅饮一盅,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所以啊,您几位不用担心,我家里出了事,自有逸亲王兜着!不过,就一样——” 钱五和方六都瞅着他。 “您瞧,我什么都跟您说了,您也得给我来点实在的不是?”尤则旭笑了笑,“要只是私盐的买卖,就咱几个一起做,钱咱自己赚。但现下这个……实在大了些,我这边不敢自己做主,您那儿……是不是也请主事的出来,让我安安心?” 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挂着一幅山水画。山水画挡着墙上的一方空格,那一面同样挂着一幅山水画。 两个身着常服的锦衣卫在那一边静听不言,孟君淮坐在桌边品着茶,他身边的锦衣卫笑道:“这尤则旭,演起戏来倒是可以!” “嘘。”孟君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眼瞧了瞧那幅画,低声道,“他们不会请最上头的人出来的,但必定会去禀句话。一会儿你们跟过去看看是哪位高人,都当心着些,寻着人不可直接动手,探回信儿来我们再议。” . 逸亲王府,玉引坐在廊下望着天上的明月,好半天连眼都没眨一下! 明婧坐在她怀里已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扭头看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反应。明婧终于忍不住了,扶着她的肩头站起来:“娘!” “嗯?”玉引猛地回神,揽住她拍拍,“怎么了明婧?” “困……”明婧小手揉揉眼睛,又扯了个大哈欠。玉引一笑,抱起她往屋里走。 她将明婧往榻上一放,原在榻边一角睡觉的阿狸呲溜一下就跑了,明婧扁扁嘴:“阿狸跑呃!” “阿狸跑了,不是‘呃’。”玉引纠正了一下她的发音,不过困蒙了的明婧并没有什么心情多跟她学,迷迷糊糊地躺倒就准备睡,很快就没意识了。 玉引拍着她,神思却又不知不觉地飞了出去。 如若锦官城那边的安排没有变,今晚便该是一场大戏开始的时候。 尤则旭会用做生意为饵,引出那一边更要紧的人物,孟君淮会顺着这条线查,一环接一环地摸下去,直至摸到最顶层的那个人,然后一网打尽。 假如一切顺利,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危险。整件事都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待得那边察觉时,应该为时已晚。 可是这样大的事,想一丁点纰漏都不出,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假如出现变故,便会引来硬碰硬的一搏。 玉引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安生。隐隐约约里,她总觉得一定会出什么事。这种担忧将她连日来的冷静都一分分地击溃了,叫人往镇抚司带了话,说请谢继清忙完后到王府一趟。 但都这个时辰了,谢继清依旧没有来。可见这桩事确实很大,比她现象得还要大些,所以原在千里之外的锦衣卫都歇不得。 玉引心不在焉地继续哄着明婧,直至明婧一脚踹到她腰上,她才发现她把被子全蹬了。她伸手拽了拽被子,重新给她盖好,又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琉璃说:“娘子,谢大人来了。” 玉引立即起了身,示意奶娘过来陪着明婧,自己走出卧房:“哥。” 谢继清明显疲惫,看见她仍一笑:“什么事这么急?” “我……”玉引低了低头,“我心里不安生,每一环都安排好了么?” “我猜就是因为这个。”谢继清边笑边坐下,“你放心吧,送去的盐是官盐私盐搀着来的,论品质比大多私盐都好,但又不会因为是官盐而让人觉出有异。办这事的锦衣卫你也不必担心,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尤则旭倒确是因为是他牵的头所以不得不让他上,可这小子本事也不差,理应不会坏事。” 玉引点点头,嗫嚅说:“那就好……我就怕有个什么意外,君淮他……” “打住,你们夫妻感情好我知道,不用摆给我看。”谢继清做苦恼状揉了揉太阳穴,玉引脸一红也没再往下说,去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继清一哂:“行了,实话告诉你,我今天忙到这么晚就是为了将手头的事交待清楚,明天一早好赶去锦官城。哥办事你放心,保准把你夫君全须全尾的给你带回来!” 这话在玉引心头一触。 她看向谢继清,迟疑了会儿,才又张开口:“哥……” “嗯?”谢继清边端着茶盏嗅茶香边应了一声。 “我能不能……”玉引喉中哑了哑,声音又续上,“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刚喝了口茶的谢继清猛然一呛,连咳了几声后缓过来,仍是满面诧异:“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去。”玉引声音里的迟疑少了一些,“我跟君淮有三四个月没见了,我怕他一旦出事……”她眼帘一低,“哥哥带我同去吧,府里的事我会安排好,这不用哥哥操心。” “……我倒不是担心你府里。”谢继清被她说得有点愣神,“你一个亲王妃,那是头一等的外命妇,为这个出京……不合规矩。再说我这还带着一个千户一道赶路,你在总归会耽搁些。” “哥哥不用为我耽搁。你们该怎样赶路便怎样赶,我受得住。”玉引眼底平静无比,“至于坏了外命妇的规矩,这待我回京后自会进宫请罪,没关系的。” 谢继清:“……” 他有些惊异地察觉,自家妹妹的变化好像翻天覆地。 虽然她眼底一如从前一样平静,可是内里的那份炽热,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感觉得到。 啧,这真是为逸亲王着了魔了…… 谢继清啧了啧嘴,悠哉哉:“我怎么没觉得我那妹夫有这么好?” “……哥!”玉引立时知道他是有心岔她,双颊一红,“你别拿我寻开心,我……”被谢继清的笑眼扫得喉中一噎,她索性厚起了脸皮,“我就是觉得他好!他最好了!最合我的性子,比谁都强!” ……怎么还来劲呢?! 谢继清气笑,眼见玉引强辩之下疲乏分明,可见为此心焦已不是一天两天,就没忍心继续多逗她。 他一喟:“行吧,那你准备着,明日一早我着人来接你。” “嗯!”玉引赶忙点头,想了想,又说,“那你……别先带话给君淮,回头见了面再说。” ☆、第140章 相会 永宁宫,定太妃听说逸亲王府的事后悚然一惊:“什么?!” 芮嬷嬷跪在几步外不敢抬头,禀话的声音低低的:“是……王妃找王爷去了,今儿一早出的门。奴婢想着这事儿不能瞒您,便赶紧进宫禀您一声。” 在人离开后赶紧来禀她,却没有在人走前知会她一声让她阻拦,定太妃一时气得噎住,瞪了芮嬷嬷半晌才缓下来:“起来回话吧。” 芮嬷嬷站起身,定太妃沉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拦着,你觉得王妃是对的?” “王府中的事,岂由得奴婢评说对与不对。”芮嬷嬷欠着身子,“奴婢只是觉得,咱王妃办事素来是有分寸的。” 定太妃静了些心。 几步外,尤侧妃正为定太妃沏着茶,乍闻芮嬷嬷禀来的事时还想趁热指摘王妃几句,现下直庆幸自己没开口。 真可笑,怎的好像在定太妃眼里,王妃就是做什么都有道理?王爷在外头办着差呢,那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么? 她带着不忿继续听,定太妃思量之后细问芮嬷嬷:“只她自己去了?府里余下的人她是怎么安排的?” “府里头的事,王妃交给了何侧妃,另让乔良娣、苏良娣还有大翁主一道帮着打理。小孩子们您也可以放心,奶娘们都在,王妃还把自家嫂嫂也请到了府里帮忙,不会出事的。” 定太妃“嗯”了一声,微蹙着眉头:“她是王妃,只能这么交待,我开口帮她改一改吧。” 芮嬷嬷躬身听话。 定太妃就道:“府里的事,交给乔氏跟和婧拿主意,何氏与苏氏帮着管。没别的,就是何氏那性子过于谨慎了,真出个大点的事,她不中用。” “是。”芮嬷嬷认真记下,知道后一句解释也得给何氏交待到位,免得她多心,又战战兢兢的。 定太妃又说:“把阿祚送进宫来陪我吧。府里顶头的两个都在外头,一旦出了事,他这个小世子是最容易让人下手的。” 她说着,下意识地睃了眼尤氏,便唤她:“侧妃。” “哎……”正侧耳倾听的尤氏赶忙回神,上前一福。 定太妃道:“你在宫里也有些日子了,现下王妃不在,你回府去吧。阿礼阿祺必然也想你了,回去瞧瞧,等他们回来再进宫问安便是。” 这话说的,慢说是精明的芮嬷嬷,就算尤氏自己,也听的出是什么意思。 这么久了,定太妃都没开过口说让她回去、孩子会想她,现下前脚叫阿祚进来,后脚就要她回去……太妃这是怕她对世子不利。 尤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着应了声“是”,又提议道:“太妃,要不要让阿礼进来陪阿祚?阿礼是长兄,孩子们一直……” “哎,你这个生母刚回府就让儿子进来,算怎么回事?”定太妃锁着眉摆摆手,“只让阿祚进来就行了,若他觉得孤单,便让他的孪生弟弟一道来。别的孩子该如何还如何,免得一下子全换了环境,都把功课耽误了。” 尤氏讪讪的,只得再应一声“是”。定太妃递了个眼色,识趣的宫女便立刻上了前,恭请尤氏出去,收拾行李准备回府。 待得尤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芮嬷嬷往定太妃跟前走近了两步:“太妃还有话吩咐奴婢?” 定太妃点了点头:“他们府里有个姑娘叫夕珍,谢家的,玉引的侄女。你挑一班信得过的侍卫,送她跟上玉引,一道去锦官城。” “啊?”芮嬷嬷微滞,“太妃,夕珍姑娘十三岁,这……” “不用着急赶路,慢慢去就是,别委屈她。”定太妃道,“老六在信里提过这孩子,还提了尤家的侄子,说那小子对她……我也没细问,循着老六的意思办就是了。” 定太妃说着轻笑了声:“至于尤侧妃想着端柔公主的事,你也不用多嘴。端柔的性子我知道,她不提,那多半就是不提了。” . 路上,一行人赶路赶得急,玉引分明地觉得这一路一天过得比一天暖和,知道这是越来越往南了。 眼瞧着还有两天就到锦官城,乍闻底下人禀说夕珍来了,将玉引惊了一跳。她忙叫人将夕珍请进来,夕珍瞧着风尘仆仆的,人都瘦了一圈,见了她就露了委屈:“可追上您了,您迟些再问话,我先喝口茶。” 玉引赶紧给她沏茶喝,夕珍足足喝了三盏才缓过来,又喘了两口气儿,就将芮嬷嬷交待的话告诉了她。玉引看她鬓发被汗水粘在脸上都心疼,取出帕子边给她擦脸边道:“可不是说了让你不必急赶?你还硬要追上我。” “毕竟是太妃吩咐的,我不紧不慢的……多失礼啊。”夕珍咬咬嘴唇,挥挥手让随来的侍卫出去,然后小声问玉引,“姑母,您说太妃这是什么意思?堂叔也去办这差,太妃没叫夕瑶去反让我去,是有什么事?” 她明摆着没忘尤则旭那边想,玉引自然想得到,不过斟酌后没直说。 她只笑道:“你比夕瑶大些,能帮得上我。太妃多半是想让你陪一陪我,你别担心,若有什么其他的吩咐,太妃自会直说的。” 夕珍听她这么说就安了心,朝她一福便去盥洗更衣。屋里,玉引闷了一会儿后觉得想笑,她突然莫名期盼尤则旭和夕珍能成。 这两个太有意思了。一边是夕珍懵懵懂懂的,到现在也说不清个心思;另一边是尤则旭心思清楚却小心翼翼的,自始至终不敢明确地表露什么。 就这回,都还是孟君淮在信里跟她说锦官城鱼米之乡,好风景很是不少,尤则旭偶然提过想带夕珍来看……但她旁敲侧击问夕珍尤则旭有没有再来信给她的时候,夕珍却茫然摇头说没有。 所以八成是孟君淮跟定太妃也提了一句,定太妃就好心地想从中使个劲儿了。 唉,其实尤则旭真是个好孩子。孟君淮在信里跟她说,尤则旭动过自立门户的念头——这和他们旁人希望他这样做可不一样,他们只是作为外人将尤家的一切不是都看在眼里,觉得尤家不可理喻,但对尤则旭来说,那毕竟是个家。 他对一众长辈不可能没有感情,眼下会主动动这种念头,绝不止是对家里心灰意冷,也是对夕珍动了真格了。 一行人在两天后到了锦官城外,马车忽地一停,玉引揭帘看去,前面上前锦衣卫队列齐整,也都停下了。 “姑母?”夕珍蹙眉望向她,“不是该进城吗?” “等等看。”玉引说着,目光越过众人找到远处的谢继清,他好像正接过一封信来看,看罢之后将信交给手下,自己驭着马过来。 他一直到车边才停下,面色微沉:“昨晚城里恶战了一场,我要安排些事情,你是先进城还是进官驿暂歇?” “恶战了一场?!”玉引浑身一栗。 “现在已没事了,王爷受了点轻伤。”谢继清道,“此道城门在锦衣卫控制之内,从此处入城不会有危险。” 而后得到的答案一点都没让他意外:“那我进城。” 谢继清点头,当即安排了一个总旗护送她同去。马车重新驶起来,车轮的碌碌声搅得人心烦。 虽则谢继清说是轻伤,但她还是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直至马车再度停住,她看看外面沉肃的大宅,才重新蕴起了身为亲王妃该有的威仪。 “王妃。”门口的锦衣卫抱拳施礼,玉引点点头,举步进去。 每走一步,她都在猜孟君淮到底受了什么伤,所谓的“轻伤”是多轻,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一连穿过三道院门都还没见到他,她的气息便有些乱了,夕珍见状扶过来道了声“姑母”,玉引拍拍她的手,又迈过下一道院门。 最内一进的屋内,孟君淮闻讯后大吃一惊,离席便往外迎,待得他也走过两道门,二人在同一方院中定住。 玉引摒着息仔仔细细地看他,见他右臂被白练吊着,顿时眼眶都热了。孟君淮知她这是为什么,想把伤处避开也没法避,就见她红着眼眶闷着头一步步走过来。 她走到他近前时就再忍不住地哭出声,眼泪落在他手上的白练上,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她受了伤:“怎么就又伤了呢……” “没事,没事。”他抬起左手给她抹眼泪,玉引自己也抹了一把:“你在信里也不说……不然我带个大夫一道来!” “锦衣卫里有大夫的。”孟君淮挺费劲的把左手探进向右掩的衣襟想给她寻块帕子,无奈探进去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总带着这个的习惯。好在夕珍主动呈了帕子给她,玉引擦擦眼泪,平复心神:“可都料理清楚了?还会再有险事么?” “我们进屋说。”孟君淮道,又看看夕珍,口气温和,“夕珍先去歇歇吧。” 夕珍懂事地福身告退,让他们方便说话。孟君淮直待她退出这方院,才喟叹说:“尤则旭出事了。” “啊?”玉引身形一震,“出什么事了?” 孟君淮神色阴郁:“现在还在那一边手里,我们正在想如何救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天那个姑娘说的不是“油炸兄弟”是“榨油兄弟” ——于是……看错了的我……无意中又给阿祚阿祐添了个外号…… ——蹲地哭,阿祚阿祐不要怪我!都是最初喊“阿炸”的那个姑娘的锅! ☆、第141章 急中 紫禁城,永宁宫。 阿祚自己在永宁宫里待了一天觉得没趣儿,定太妃就叫把阿祐也接进来了。 此后的这些天,永宁宫都因为这兄弟俩的存在而热热闹闹的。 定太妃真心喜欢这小哥俩,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他们也爱跟定太妃玩,有什么趣事都要去跟奶奶说一说,宫女们私底下都说,两个小公子一来,太妃娘娘都显得年轻了。 眼下正是兄弟两个练字的时候,寝殿里就相对安静了些。太妃自己却不耐得这样静着,想了想,亲手端了两碗酸奶往偏殿去。 偏殿中,阿祚阿祐正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阿祐先一步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清脆地叫了声:“奶奶!” “哎。”定太妃噙着笑一应,把酸奶端给他们,“来,歇一歇,吃了酸奶再练。” 阿祐犯馋,迟疑着看向哥哥,阿祚察觉到目光后一睃他,向定太妃道:“奶奶,我们练完了再吃,再有两刻就好了!” 阿祐看着定太妃手里的碗很不舍得,但听哥哥这么说,还是点头“嗯”了一声,跟着说:“我们一会儿再吃!” 定太妃也没多劝,将酸奶搁到一边,愈看愈觉得这俩兄弟有意思。 两个人明明是孪生兄弟,虽然因为生孩子费时的关系跨了个夜吧……但再往多了算,阿祚也就比阿祐大一天。可阿祚看上去就是特别哥哥的样子,阿祐也凡事都听哥哥的,好像是差了三两岁的兄弟似的。 定太妃坐到阿祐身边,边看他练字边笑问:“你在家也这么听哥哥的话吗?” “……?”阿祐歪头瞅瞅她,“哥哥们说的对,我就听呀?” 哥哥“们”? 定太妃浅怔,深问了一句:“大哥哥和二哥哥若说的对,你也听?” “是啊,既是对的,为什么不听?”阿祐边说着边又蘸了墨继续写,接着道,“母妃常让我们跟大哥学,说大哥最懂事了,所以大哥说得对的,我们都听。有时候大哥说错了但我们不知道他错了,也会听,之后父王母妃若说我们……大哥就会替我们解释!” 这么说来,几个孩子相处得竟十分不错? 定太妃禁不住地有些意外,她原还想着,尤侧妃那样的性子,阿礼阿祺必定也会跟这兄弟俩较真儿。那为了阿祚这个世子的平安、为了逸亲王府的和睦,她就寻个由头将阿礼阿祺带在身边好了。 现在想来,是自己多心? 定太妃不觉间心情更好了几分,摸摸阿祐的头嘱咐他们好好练,自己便离开了偏殿,还顺手阖好了门,免得旁人吵到他们。 见殿门阖上,阿祐就耐不住了:“哎,哥!” 阿祚皱皱眉头:“你能不能专心点儿?” “我说正事儿!”阿祐索性放下笔,跑到阿祚身边,“你看,宫女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奶□□一次问我们大哥二哥的事呢!” 阿祚毛笔一顿,撇了撇嘴思索起来。 他知道阿祐指的是前几天无意中听到的宫女的交谈,说尤侧妃一直在跟他们的母妃较劲,所以定太妃让尤侧妃回去之后,就赶紧接了他们进来。还说他们的两个哥哥有这么个母亲,一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两个在岁数上吃亏,将来免不了要被算计、世子之位可能保不住云云。 也是从那天开始,阿祚头一回意识到自己这个世子当得可能并不会□□稳?他从前都没想过,大哥哥可能也是想当世子的,只觉得皇伯伯把这个世子位给了他,那他便好好接受就可以了。 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他觉得心里怪怪的。 “哎,哥,你说话啊!”阿祐催促了一声,神情也很苦恼,“奶奶看上去也担心这件事?可是大哥对我们很好呀,我们怎么办?” “嗯……”阿祚想了想,摇摇头,“我觉得……大哥对我们好,我们就还对他好!如果奶奶不是担心这件事呢?如果宫女们说的是错的呢……我们是一家人,不能随便听别人的话就怀疑自家人!” “也对……”阿祐思量着点头,又拽拽哥哥的衣袖,“我们先把酸奶吃了,再继续练字呗?” “……不行!”阿祚一瞪他,“你别闹!等父王母妃回来,发现你功课不好,又要说你!” “我就吃碗酸奶嘛……”阿祐不服道,余光一睃哥哥的神色,又不敢吭气儿了。 . 锦官城,天上月朗星稀,城中一户户人家光火点点,这正该是夜市热闹的时候,现下看来各条街巷却格外冷清。 而这样的情状,其实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两方人马对峙着,明晃晃的刀剑转瞬出鞘,箭矢不知哪一刻会从哪个方向飞来,这样的情形让寻常百姓家如何敢轻易上街?便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闷在自己屋里求得一方安宁。 城东侧的一处大宅外,举着刀枪剑戟的人环绕四方。似是官兵模样,又与官兵服制有所不同。 宅中气氛谨肃,四下都没有什么动静。 最内一进侧边的一间厢房内,尤则旭躺在地上望着房梁上的花纹发着愣,无所事事地琢磨自己还能活几个时辰。 这种感觉其实很有趣。他从前就想过,进了锦衣卫便是要过刀刃上舔血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死,他自问不是个多有本事的人,一直觉得自己在面临死期的时候一定怕死了,而且一定会很不甘。 可现在,他居然并没有什么恐惧,也没有什么不甘。 他意外地平静,一件件地回想近来的事情,然后回想更久以前的事情、再久以前的事情,回想从小到大见过的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喜爱或厌恶。 然后想着想着,他居然想笑。 在这几年的愉快的记忆里,居然鲜有几条是和“家人”有关的。 其实近几年他见家人的时候也少。在府里时,能见到的只有姑母,东院里好像总是死气沉沉的,姑母一味地要求他们上进,可他们再努力上进,也听不到什么夸赞。 难得回到家中,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景。除却父母常对他说些贴心的话外,旁的长辈对他的期待都远比关心要多。 端柔公主的事是一个爆发点,继姑母将他赶出王府之后,家中因为这件事也不要他了。祖父还亲手打了他,他想这些事,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过也无所谓,他的“一辈子”,也没多长了。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尤则旭警醒地弹坐起来,定睛一看,进来的是钱五的师弟,方六。 他死盯着方六,方六端着碗粥,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到他面前。 “来,喝碗粥。”方六瞧着慈眉善目,将碗端给他后,叹了口气,“唉,两天没吃东西了吧?我那师兄也真是的,其实你也是为别人办差,何必呢?我就看你还不错!先吃点垫垫,一会儿我再想法子给你弄点别的。” 尤则旭心下疑云大起,将碗凑到鼻边深一嗅,方冷笑出来:“冒昧地告诉您一声,在饮食中下迷药,待得犯人吃得迷糊后再行问话,是锦衣卫玩剩下的路数。” 方六颜色骤变! 很快,他又冷静了,同样冷笑着,回说:“那我也告诉你,这一招,东厂玩得可比你锦衣卫早多了!” 尤则旭将碗往墙上一撞,瓷碗顿碎,热粥四溅,下一瞬却被方六狠狠照腰一踢,转而踩住了手,疼得他一声低叫! “你小子别敬酒不吃!论叫人低头的手段,锦衣卫不及东厂万一!”方六的靴子在他手指上一碾,“告诉你,逸亲王的人在外头等了两天了,不敢贸然来攻,可见是记挂着你。单凭这条你们就是弱势,你小子给我识相点儿,赶紧叫人撤了,咱互相行个方便!” 尤则旭已饿了两天,无力反抗,听罢默了会儿,却从喉中逼出一声笑:“呵……” 他切着齿抬头看向方六:“逸亲王殿下因我而落入弱势,可皇上不会。” 方六一凛:“什么?” “你们抓我时看到了那只鸽子,但你们没射着它……”尤则旭说着,面上划过一缕快意,“那是为防锦衣卫探到要事却深陷危险无法将消息递出安排的信鸽,直送乾清宫……皇上现在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了,你猜他会不会再忍你们一次?” “你……”方六面色煞白。 “你们刺杀宗亲毒害皇长子,囤私兵买官卖官……逼良为娼贩卖私盐,这些皇上全都知道了。”尤则旭咬着牙笑道,“你杀了我,我在黄泉路上等你们一起走!” 方六眼中杀意一腾,踩着他手的脚未动,另一脚往臂上狠命一踢……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满院。 尤则旭大汗淋漓,躺在地上一阵阵痉挛,看着自己的胳膊,眼前恍惚过一番又一番,想说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我们若没命,必要你尸骨无存。”方六说着蔑然一笑,脚从他手上挪开,拂袖而去。 . 锦衣卫所在的宅子里,众人都悬着心,玉引这个与锦衣卫不相干的也不例外。 最初的时候她还能念念佛一求平安,现下却连念佛的心也没了,满心只想琢磨出个主意,先救出尤则旭,再去收拾那些个宦官。 而且,她还有个很愧对佛门的念头: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是,已经两天多过去了,却没有人想到稳妥的办法。尤则旭在对方手里,好像要收拾他们,就一定要放弃他。 那孩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太敢多想这件事。手头的兵书翻了一页有一页,于她而言读来生涩,她却迫切地再学一学。 “姑母。”夕珍低着头走进来,给她上了盏茶,站在旁边沉默了会儿,又说,“尤则旭他……还活着吗?” 玉引的手一颤,强自缓出笑:“肯定活着的。他们现下想保命,唯一的筹码就是尤则旭,怎会贸然杀了他?” 夕珍点了点头,又说:“我方才听他们说,有圣旨正过来……您说会是什么旨?” 玉引蓦地一怔:“圣旨?” 她略一忖度便疾步往前走去,差两步到前院时,恰看见传旨的官员进来。 孟君淮、谢继清正与一众级别较高的锦衣卫跪下听旨。玉引心念微动,“大不敬”地没一道过去跪着,而是悄悄地避回了石屏后。 然后她便听见圣旨里说要锦衣卫立刻捉拿一众乱臣贼子,押回京中问罪。 “这……”孟君淮微有迟疑,一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明黄的绸缎上晃眼的“圣旨”二字。 他与谢继清交换了个神色,叩首下去:“臣弟接……” “殿下等等!”玉引疾步而出,引得一众锦衣卫皆愣住。 她在众人身后停了一会儿,目光停在孟君淮面上:“这旨……这旨你不能接。” “王妃!”来传旨的官员都被她吓坏了,边递眼色边打圆场,“王妃水土不服身体不适说了昏话,臣没听见。” “不,我认真的,你也听见了。”玉引在慌张中强定下神,一步步走到前面,“我们有家人在他们手上,强攻不行,抗旨的罪名我背。” “玉引!”孟君淮和谢继清同时一唤。 玉引回过头,不知怎的,忽而急中生智:“哥哥历经数年亲自练出的那个千户所,在吗?”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对不住我迟了……昨天是生理期,今天还来了个感冒加持,虐虐的…… 小送一波红包,0:00前的评论送,么么哒 ☆、第142章 进攻 在锦衣卫几近被荒废、荒废到没什么用的那几年,只有一个千户所还在坚持操练,便是谢继清担任千户的那个。 从玉引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对那个千户所就有印象。因为谢继清不肯懈怠,逢年过节也常扎在锦衣卫带他们操练,她便在从华灵庵回家时去找过他,只觉得那些锦衣卫都厉害极了。 直至现在,那大概也依旧是锦衣卫中的精锐。 “兄长一定教过他们暗杀吧?”玉引目光灼灼地望着谢继清,谢继清懵住:“玉引你……” 玉引回看向那前来传旨的官员:“我们可以试一试,趁夜从最外围攻入,尽可能地将敌方的所有人悄无声息地灭掉。但是……如此只能做到活捉上层的几人,绝大多数人都是活不下来的。” 传旨的官员蹙眉:“皇上的意思是……” “我知道,皇上是意思是要尽量多抓活口,皆尽押回京中问罪。”玉引低垂着眼帘紧盯他手里的明黄,“所以这旨我们不能接。皇上顾念皇长子,我们也有自己要念及的晚辈……大人请回去吧,只说逸亲王妃执意抗旨就好,跟我们王爷、跟我哥哥都没关系——大人方才也看见了,他们是要接旨的。” 她说得太过于平静了,那官员都不知如何应答。 “玉引!”孟君淮猛站起身,将玉引往身后一拉,拱手道,“大人回去复命吧,说我们原已有主意,便想一试,暂不能奉旨行事,和王妃没有关系。” 他话音没落就觉玉引在身后拽他,扭头低喝了句:“别闹!” 玉引却回喝了声:“你别闹!” “……咳。”传旨的官员咳了一声,玉引想想,索性一攥孟君淮的手:“借一步说话!” 她说罢不由分说地就要走,孟君淮只得赶忙向那官员说一句:“有劳稍候。” 二人避开旁人到了廊下,孟君淮便冷了脸:“你不要命了?抗旨这罪名你背不了!” “就为我背不了,才不让你胡揽。”玉引抬头望着他,“这罪从你头上问下来,就要牵连全家。可若我落了这罪,而你立了个大功呢?” 孟君淮:“……” “把紧要的人抓回去,拿这功抵我的过,总不至于赐死我吧?”玉引道。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同样的做法同样的结果,却要看怎么说。 她那个说法,皇上可以斥她干政、说她妇人之仁、说她以下犯上,或者直接斥她抗旨不尊,但孟君淮这个亲王若立个大功替她求情,赐死废位都是不至于的。 可如果按孟君淮那个说法,说什么自己原就有别的主意,所以暂不能按圣旨办事……那就首先大罪一条,功劳再大回去也要被人弹劾。任谁都会觉得你纵有别的主意,既还未行,便该按圣旨办。 那他有可能被削爵,还有可能被禁足,整个王府谁也别想有舒坦日子过。 所以,纵是一模一样的罪名,丢给她和丢给他也还是不一样的。 但孟君淮依旧皱眉看着她。 “别犹豫了,皇上贤明仁德,你大功当前,他绝不会废了你的王妃……赶紧救尤则旭是要紧的!两天多了一点信儿都没有,迟一刻都多一分性命之忧!” 玉引边说边推他:“你快去,快去打点好那位大人……听我的!” 孟君淮屏息挣扎了会儿,终是觉得他是对的。 他侧首看看杨恩禄,压声道:“取一箱金子来。” 抗旨还要传旨的帮忙做戏,这事在钱上是省不了了。 . 玉引的那个主意确实是“急中生智”,确实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众人听了之后,都觉得可以一试。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或许是救尤则旭唯一的机会。此举若成,尤则旭活,若不成则尤则旭死;但若不试而直接强攻,尤则旭必死。 入夜,院中寒涔涔的,因为大半人马都已离开,这方大宅显得格外阴冷。夕珍听着外面的风声睡不着,便去了玉引房里,玉引将她揽上床一道躺着,心里清楚自己决计是比夕珍还害怕的。 孟君淮亲自领人去了,谢继清也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正要去面对未知的险情。 “姑母……”夕珍往她怀里钻了钻,闷头说,“姑父和堂叔会没事的,您早点睡。” “嗯。”玉引拍拍她,“你先睡吧,姑母还不困。” 然后两个人又一齐发着愣躺着,还是谁也睡不着。 城东边,因为夜晚的降临,守备难免放松了些。 宅后的墙无门,守在此处的人便少了些,此时不住地有人打哈欠,引得旁人也哈欠连天。 突然间,几支银镖飞至,“嗖嗖”几响,转瞬刺喉而过,钉入墙上。 地上的血色蔓延,锦衣卫的黑靴踏尸而过,四爪钩牵着绳索跃上墙头,数十道黑影攀着绳索几步登上,转瞬间已入院中。 拐角那边离得近的守卫听得动静不对折过来看,然则刚折过来,便被人一捂口鼻,割喉放血。 入院的黑影窜过廊下、踏过屋檐,近处遇人则一刀取命,远处遇人便放箭射杀。如此直过了两道高墙,都没引起什么大的反抗。 又过一道墙,喊杀声骤起! 此方院中至少有二三十人,无法直接取尽性命。两方交锋,黑影中有人喊了声“大人”以求指点,谢继清边过招边道:“不是有要犯就是尤则旭在!” 他说着目光环顾,便见西侧的一间厢房门窗皆上着铜锁:“那间。鸣镝求援!” 一支箭带着哨鸣飞入天际,呼啸声中,羽箭从大宅四面齐飞而至。射不到这方院子,又顷刻间引起了骚动。 原要赶来此处增援的人马在纷纷阵脚大乱,锦衣卫借机平了这方院中的反抗,谢继清一脚踹开那厢房的大门,定睛一看便显欣喜:“找着了,强攻吧!” 大批人马自各面涌入,院外的守卫队这突然而至的进攻应对无暇。紧随而来的是一场恶战,刀剑的碰撞声玎珰不绝。 恶战里,有十数人手忙脚乱地背着包袱,揭开北侧一方石井上的青石板越了下去。 这方井所在的位置很偏,锦衣卫拼至此处时已看不到人烟。 孟君淮站在井前眉心一跳:“差两个百户所追,命锦官城各道城门戒严,方圆百里内村落郡县贴出告示,胆敢擅自收留而不报官者,举家刺配。” . 房里,玉引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过多久,又被人推醒了过来。 “姑母!”夕珍紧张而又激动地摇着她的胳膊,“姑母您听,好像是回来了!” 玉引侧耳倾听,远远的,确实有些动静。 有人呼喊着吆喝着由远及近,听仔细些,好像是说要找郎中。 再过一会儿,脚步声也明显了,人数很多,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并不陌生。 “你再睡会儿,我去瞧瞧。”她说着就下了榻,昨晚和衣而眠,此时也顾不上重新更衣,一袭长袄马面裙皱皱巴巴的。 夕珍自也顾不上多睡,踩上鞋追着她也出去,玉引踏出房门看见两进院外正往里走的人就松了口气:“君淮!” 孟君淮抬眼一扫,也加快了脚步。 “怎么样?”她还没停脚就焦急地问了出来,目光一抬,看见后头的锦衣卫正往里押人,那些人大多衣着华丽,应该不是寻常跑腿的。 “抓住了大半,还有三四个没找着。”孟君淮说着疲惫一笑,“多亏你……” “尤则旭呢?”玉引又问,“尤则旭救出来没有?” “救出来了。”孟君淮点头,面色却有点沉。 接着,她听到又几个正进院来的锦衣卫喊着:“快来搭把手!搭把手!” 她下意识地张望,孟君淮却侧身挡她的视线。 “怎么了?”玉引心弦皱紧,顿也没什么勇气继续往那边看,盯着他问,“还活着么?” “活着。”孟君淮一喟,“我自会找大夫给他医治,回京后争取求皇兄赐个御医,你别太担心。” 玉引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这才让了开来,她悬着心看向远处,脑中直被激得一空。 尤则旭被几个锦衣卫合力扶着,面色惨白得寻不到半丝生机,嘴唇也没有血色。他好似已经昏迷了,右臂胳膊搭在旁人肩上,整个身子都在往那边倾。 而左臂…… 半截小臂向外拐了个怪异的弧度,垂在身侧没有力气,好像与他这个人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端然是断了! “他……”玉引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余光睃见旁边的夕珍满目怔然,又下意识地哄她,“别怕……你回屋去。” 她满心都是乱的,抚着夕珍的后背,连手都在颤,忽而被人用力一拥:“玉引。” 玉引怔怔地稍抬了头,孟君淮臂上不自觉地又添了几分力:“这帮奸宦……我一定会收拾干净!” 他语中带着连她都觉得陌生的狠戾。 “我不能……我不能让这样的伤出现在咱们的孩子身上。”他恨意分明,与恨意一样分明的,是抑制不住的恐惧。 “……不会的。”玉引反手搂住他,强自定住神,“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尤则旭也会好的。” . 次进院的厢房里,有些混乱的众人在大夫来时纷纷让开。 床榻上,尤则旭双目紧闭,汗珠从滚烫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他眉心间夹杂着无边的痛苦,说不清是因高烧引起,还是因骨头硬生生被人踢断所致。 大夫上前查看伤势,刚一碰他的胳膊,他浑身猛地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戳,迟点戳,么么哒~ ☆、第143章 伤势 尤则旭的伤势冲淡了首战告捷后的喜悦。不少与之交好的锦衣卫都等在他的门外,迫切期待着大夫出来一述伤情。 外间里,孟君淮、谢继清与谢玉引都等在那儿,大夫在里面为他接着骨,他们偶尔能听到几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但又都知道他根本就没醒。 “唉!”玉引往屋内张望着叹气,“这都不醒,也烧得太厉害了。是不是该跟大夫说一声,不论多好的药,需要用便用上,救人要紧。” “这个一开始就交待了。”孟君淮看看她,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别担心,再好的药也没那么快罢了。再说,他现下不醒也好,若醒来忍受这种疼痛……” 孟君淮说着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坐下等吧。大夫说并无那么凶险,只是要费些工夫。” 但三人谁也坐不住,过上一时半刻的,总要有人起来踱一圈、往里看看再坐回来。这一个上午显得格外漫长。 将近中午时,大夫擦着汗出来禀了一声,道骨头接上了。 三人皆松了口气,而后孟君淮问:“可会留下病根?” “这个……”大夫的神色有些为难,玉引悬着心请他如实说,他叹息道,“虽说如何调养影响很大,但若要半点病根不留……怕是也难。好在总旗大人年轻,伤养得快,不至于遭太多罪。” 话说到此,个中轻重谁都明白。 后面那一句就是个强扯出来叫人宽心的话,前面那番才是要紧的。 大夫禀完便有点气虚,不敢多留,又折回屋中继续帮尤则旭退烧。这一进去,又是好几个时辰。 直至暮色四合时,烧才终于退了大半,大夫说应该不久便会醒来。 众人至此松了口气,这才各自回房歇息。然则一整夜过去,直至次日清晨,尤则旭还没醒。 此后又过了一个白天,他仍是静悄悄的,再翻过一个黑夜,玉引终于听前面传了话说他醒了。 “快去跟王爷和哥哥说一声。”玉引道。 杨恩禄躬身说:“已禀过了。但后续的审问事宜颇多,爷和谢大人都脱不开身,吩咐让下奴去表公子身边守着。王妃您放心,下奴不会让表公子出岔子的。” 对杨恩禄,玉引倒是放心的。只又嘱咐了他几句,想了想,让他告诉尤则旭夕珍在这儿,如若他想见,就叫人过来请。 杨恩禄告退后,玉引喊来夕珍,跟她说了这事,含着歉意道:“也没问你想不想,是姑母先斩后奏了。但是他现下……” “没事的。”夕珍低着头摇了摇,“您就是不跟杨公公说……我也想去看看他。我去备些适合养伤时吃的东西来,一会儿给他送过去。” 夕珍说罢一福身就走了,看都不敢多看玉引一眼,觉得心里特别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尤则旭身体康健、能站在她面前好好说话的时候,她从没有过什么时候特别想见他,觉得自己与他就是那种见面可以做朋友,但不见面也不打紧的交情。 可现下尤则旭伤了、病了,她突然特别想见他。昨天夜里她几乎没怎么睡,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顺着他的伤势想象出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结果。然后她迫着自己相信他的结果一定是好的结果,心又在不自觉地往悲观的方向去。 这弄得夕珍难受死了,觉得自己急需面对面地看他一眼、真真切切地听他说几句话,才能将这种悲观撇开。 但那天,夕珍吃了碗闭门羹。 玉引因为怕尤则旭见了自己就礼数多影响养伤,一时也没去看,于是直到三四天后才知道这事儿。 夕珍哭丧着脸来跟她说:“尤则旭一直关着门不见我。我问了杨公公,杨公公说他谁也不见……不会出什么事吧?” 玉引皱眉,问她:“你姑父知道吗?” “杨公公说知道,但是姑父抽不出工夫去管,觉得让他安心养着也好。”夕珍如是说。 玉引顺着孟君淮的思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 他大概是太忙、也稍粗心了些,这事在她看来不那么让人放心。 尤则旭若单是不见夕珍没什么,不想心上人看到自己狼狈是人之常情。但他谁都不见,这听上去就有些问题。 玉引便带着夕珍一道再往前头去,前宅守着的几个锦衣卫见她来纷纷退避,她看了看那扇紧阖的房门,上前叩门。 很快,就听里面低喝了句:“别开!” ——大约是杨恩禄要来开门,被尤则旭制止了。 玉引沉了口气,出言道:“开门,是我。” 里面短短静了一阵,很快,房门就打了开来。 杨恩禄躬身退到旁边,玉引走进去,见尤则旭已下了榻。 “不许行礼。”她口吻生硬,见他的目光从夕珍面上一扫又即刻避开,侧首向夕珍道,“你出去等等,姑母跟他说说话。” 夕珍便依言退了出去,玉引示意杨恩禄也出去,待得房门阖上,她看着尤则旭被木板箍住的手臂,一喟:“快躺下歇着。” 尤则旭面色黯淡,在玉引坐下后坐回了榻上。玉引也没再多催他躺,睇了睇他,开门见山:“夕珍想来看看你,你为什么不见她?” “王妃……”尤则旭低垂着眼帘,眉心搐了几搐硬将泪意忍住,声音平静,“我这手这样,日后怕是……”他眼底打着颤,“不敢耽误谢姑娘,便不多想好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玉引摸索着他的心思,缓言道,“你还年轻,这回又是大功一件,自有大好前程等着你呢。” “王妃您别说了。”尤则旭苦笑,“我知道您人好,但您不必这样哄我。我清楚锦衣卫里需要什么样的人,我这样……”他语中塞了一下,黯然吁了口气,“我不会甘心被家里养着消磨日子,会再为自己谋个生路的。但我……不能拖累姑娘家一起受委屈,不止是谢姑娘,哪家姑娘也不行。” 他话虽平淡,说完却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又仍还笑着:“您点头之后,我原也想过或许真能娶谢姑娘的,我想我好好地在锦衣卫办差,做到镇抚使或者千户……” 他的话在抬眼望向玉引时顿住,眼中刚显出来的些许光彩也蓦地消失。 最终,他摇了摇头:“不提了。多谢您给我这机会,是我自己没这福气。” . 玉引被尤则旭弄得心里难受极了,她担心的就是没错,尤则旭这情绪果然不对头。 她觉得孟君淮应该没动过让他离开锦衣卫的念头,可又不敢贸然承诺。末了她也没再劝尤则旭见夕珍,自己离开了他的屋子,直接找孟君淮去了。 孟君淮和谢继清正一道埋头看供状,看完还要写奏章禀到宫里。见玉引来,二人初时都希望她赶紧把话说完,但她说着说着,他们心里也沉了。 玉引说完后,有点迟疑地看看他们:“你们……会真让他离开锦衣卫吗?” “他想多了。”孟君淮摇摇头,谢继清则递了本奏章给她:“刚写好,给他请功的折子。封赏少不了,这小子在锦衣卫有前途。” ——这事当然要尽快告诉尤则旭。 他们抽不出身过去,差个下人去又显得没分量,玉引便自己又跑了一趟。 尤则旭听说后懵了好半天,似不相信地问出一句:“真的……?” “这我能骗你?”玉引一瞟他。腹诽自己给尤则旭当着并不沾亲的长辈……操的当娘的心! 好在她这心操得也不亏,至少在后来的几天里,自己身边的夕珍心情好了。 每天天不亮,夕珍就拎着个食盒往前头去,过大概两个时辰才回来,脸上总是笑吟吟的。 玉引“没安好心”地问过她几回笑什么,她一脸坦荡荡地说“尤则旭伤势见好,我高兴呗!”,但玉引怎么看都觉得绝不是仅此而已。 终于,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京之后,夕珍露了怯。 ——她回府后连正院大门都还没进,就急着喊来绣娘,让她们把尤则旭先前给她买的那匹布做成披风。 玉引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夕珍的脸一下就红了:“姑母!” “我什么都没说。”她将笑容绷回去,一本正经地交待珊瑚,“让绣娘做仔细点,那料子鲜亮,过年穿正合适。元宵还有灯会,正适合结伴出去走走。” “……姑母您别说了!”夕珍觉得更加难为情,小跑着先一步回了院。 她这样一进门,屋里的几个孩子都知道他们回来了。 “母妃!”和婧头一个跑出来,一把抱住玉引,声音娇滴滴的,“您可回来了,我想死您了。父王呢?” “好啦。”玉引拍拍她,“你父王要先进宫复命,一会儿就回来,会带着阿祚阿祐他们一起回来。” 她说着往院子里瞧瞧:“弟弟妹妹们乖不乖?惹你生气没有?” “没有。”和婧利索地摇头,“不过……尤母妃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玉引皱眉。 “不太清楚……好像是尤哥哥前几天给家里去了封信?当时尤家就有人来见尤母妃了。”和婧说。 尤则旭给家里写了封信? 明明都是一道回来的,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第144章 归 然而玉引没能来得及多为尤则旭操心。她回房后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歇到,宫里就来了人,说皇后传她进宫回话。 玉引不明所以,赶忙收拾妥当便赶进了宫。到了坤宁宫前,见一方蒲团搁在那儿,一个嬷嬷上前朝她一福:“王妃,抗旨不遵的事儿,皇后娘娘得按规矩办。” 玉引气息一滞,看看她,屈膝在蒲团上跪了下去。 那嬷嬷从袖中取了支戒尺出来,淡声道了句“请王妃忍忍”。 玉引一咬嘴唇,啪啪啪三尺打下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说不上会留下多严重的伤,却是疼得她鼻子一下就酸了。 嬷嬷收了戒尺束手退到一旁,没再说话,也没叫她起来,玉引便明白这是得再跪上一阵子。 乾清宫里,皇帝是在孟君淮禀事时随口吩咐的“叫逸亲王妃去坤宁宫回话”。孟君淮当即就明白原因是什么,但正事没说完,他也没敢直接将话题拐到这上头,怕火上浇油。 现下正事禀完了,他顿了顿,才道:“皇兄,抗旨之事王妃是无奈之举,您看……” 皇帝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朕没杀她也没废她,就是法外开恩了,你总不能让朕装不知道。” 孟君淮又说:“这事臣弟不要封赏,只求皇兄您……” “你该得的封赏朕不会收回来。她的事能揭过去,也是看在你的功劳上。”皇帝边说边挑眉睃他,站起身踱到他面前,眉宇间隐有几分不耐,“差不多得了,知道你舍不得,但你也得体谅体谅朕的难处。” “……”孟君淮闷了闷,还是不甘心,“您看她刚一路颠簸回京……” “告诉你,还没有过坤宁宫前罚跪还给备个蒲团的呢!”皇帝说着白了他一眼就往外走,“去看看你侄子去,他说要亲自跟你道谢。” 孟君淮赶忙抓住这机会:“那要是臣弟的侄子不忍心看他婶婶受罚呢?” “……”皇帝停住脚回头瞪他,“天寒地冻,你要是敢挑唆阿衸带着病到朕这儿来求情,你等着。” 孟君淮:“……” 他心说皇兄您这道谢可没诚意啊! 天啊这是要玉引跪到什么时候…… . 事实上,玉引回府还比孟君淮早多了。 她跪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回了府,他则不得不又去锦衣卫的两个镇抚司各走了一趟,和谢继清一道忙至傍晚才得以回去。 回府后孟君淮一点没敢耽搁就去了正院,定睛一瞧,玉引正躺在榻上歇着。 玉引满心就两个字:腿疼! 那三板子倒没什么,打完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她估摸着背上也就是有点青印儿。但跪的那一个时辰真是磨人,没过多久就觉得膝盖上又酸又麻,然后便觉寒气儿透过蒲团往上窜。 这感觉简直让她怀疑自己老了!从前礼佛,她在佛前一跪大半日都不觉得什么,现下怎么就这样了呢! 现下玉引躺在床上还为这个而有点儿悲愤,反复跟自己说自己过了年才二十四! 悲愤中,一只手犹豫地摸到她额头上,玉引吓一跳,猛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一笑:“你回来啦?” “……你没事吧?”孟君淮在榻边坐下,玉引答说没事,又拽拽他说:“你帮我揉揉腿呗?” 孟君淮神色担忧:“我喊个医女来?” 玉引却摇头:“不用,随便揉揉就得了。” “我哪有医女懂?别落下病。”他说着就看向赵成瑞要示意他叫人,玉引一拉他,红着脸:“我让医女揉过了。” “……”孟君淮滞了会儿嗤笑出声,被这猝不及防的撒娇弄得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 他绷住笑意后拉了张凳子过来面朝着她坐,撩开褶裙中裤看看她膝头,见肿得并不厉害才敢下手。 孟君淮有条不紊地揉着,玉引闭着眼抿着笑,他看着她这样子也想笑:“小尼姑你没脸没皮啊?” 玉引睁眼一白他:“都老夫老妻了,揉揉腿怎么了!” “我不是说这个。”孟君淮一哂,“挨完罚还这么一副享受的样子,皇兄知道又得训我。” “哈哈。”玉引笑着打了个哈欠,侧首看向琉璃,“去把明婧抱来。”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今天气坏她了! 她回来之后明婧看着她一脸迷茫,明摆着有些想不起她是谁。奶娘指着她说了半天“母妃”,她自己指着自己说了半天“娘”,又连哄带骗的,明婧才再度跟她亲热起来。 孟君淮离开得更久,明婧肯定更不记得! 果然,明婧被带进屋后清脆地朝她喊了声“娘!”,然后看看坐在榻边的男人,小眉头就皱了起来。 孟君淮一看这表情就懂了,咬咬牙把她抱过来:“记不记得我是谁?” 明婧锁着眉伸手向玉引求助:“娘抱!” “不行,今晚就爹能抱你。”孟君淮手指在她额上一敲,“越长大越气人啊你,没满周岁那会儿爹出去,回来之后你还知道缠着爹玩呢!” 明婧:“呜——” 孟君淮板脸:“不许哭!” 明婧一咧嘴:“哇——我要娘!!!” “……”孟君淮顿时慌乱,维持着生气的神色又瞪了这小丫头一会儿,溃败地把她交给玉引,“好了好了不哭,明婧最乖了!明婧你看娘在这儿!” 躺在床上的玉引:“……” 然后整整一晚上,玉引都在听孟君淮痛诉“孩子小时候不记人”“长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自己成家了”的悲惨感想,说得好像他们两个过个几十年要老无所依了似的。 至于罪魁祸首明婧,早就躺在父母之间闷头大睡了。 “没心没肺就知道睡!”孟君淮不忿地翻身侧躺着,伸手捏明婧的鼻子。 明婧自然而然地张嘴呼吸,他又松开鼻子去捏明婧的嘴。 “啧……你让她好好睡!”玉引嗔怒地一瞪他,他又一把将明婧搂住,苦着脸念叨:“你姐姐再过两年就要嫁了,你也快了……到时候就剩我和你娘相依为命,你娘她还爱念经不爱跟我说话。” 玉引:“……” 她哪有那样??? 她翻了个白眼。 然后她想起来:“哎?” 抱着明婧抒发慈父思念的孟君淮没反应,她推了推他:“忘了问你了,尤则旭呢?和婧说他给家里写了信,然后尤家就差了人来见侧妃,好像是有什么大事?我怎么半点都不知道?” “哦。”孟君淮应了一声放开明婧,正了色,“是他自己的事,现下回家去了,让他自己解决吧。” “回家去了?!”玉引一想尤家的所作所为就皱眉头,“怎么让他回去了?他伤还没好呢,好歹在府里把伤养好了再去。” 要不然万一再起点争执、再动个手,尤则旭又得吃苦头。 孟君淮神色也有点沉,喟了一声,摇摇头:“断念想从来不是容易的事,这孩子想得明白,由着他吧。” 玉引眼底一震。 “他……”她因为心底的猜测而显了讶异,询问地看向孟君淮,孟君淮轻轻点了点头。 “唉。”玉引锁眉叹息,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叫来赵成瑞,“你带人去尤家附近守着去,注意打听着点,千万别让尤则旭出事。” 她听阿祚他们说过之前尤则旭背上的伤什么样,这回尤家再做出什么,她也是不意外的。 只能尽量设防在先。 . 城里,尤则旭在外转悠了许久才终于定下心,举步朝尤家走去。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不管是什么滋味,他都清楚这件事他必须做。 骨折的这番劫难,让他一度低落到极点,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 那几天他当真是生不如死,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只是被王妃开解了几句就看开了,但心里的大起大落只有他自己清楚。 胳膊被硬生生踢断之后,他是疼昏过去的,昏过去之前他就有胳膊许是断了的猜测,但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肯相信。 而后他在疼痛中醒过来,看见胳膊被木板箍着……他头一个反应,就是想解开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而杨恩禄阻止了他,他的那句话,他到现在想起都还会下意识地再冒一阵凉汗。 杨恩禄说:“表公子您别动。大夫费了不少工夫才给您接好,您千万耐住性子静养,有什么事,吩咐下奴就好。” 这句话,让他在一息之间坠入灰暗。 那时他真的觉得什么都完了,锦衣卫里从不缺能人,他没有什么理由留下。可他那么喜欢在锦衣卫中的日子,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活成意气风发的自己。 还有夕珍…… 他送给她的那匹布,她没有退回来,还写了回信让他好好办差。那时他高兴极了,可他留下这样的伤…… 更让他浑身都冒冷汗的,是他在那一刻竟无比清楚,若他这只手治不好,家里是决计不会再给他好脸色看的。 他好似第一次真正彻底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家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让他始终还与家中有关系的,似乎并不是亲情,而是他的价值。 他想到这一环,却又还有点不甘,觉得或许是自己太悲观了。 夕珍也说过他悲观,在他很担心自己会落下怎样的病根的时候,夕珍坐在他旁边说:“看,你总是想这些不好的。为什么不想想好的呢?你本来连命都保不住,是姑母及时想到了法子救你出来。你现在活得好好的,漫说落下病,就是整条胳膊都废了,你不还是赚了?” 他一想,又觉得她这样说也是对的。 所以对家里的这件事,他不想再由着自己悲观,也不想没头没脑的哄自己乐观。他想验证一下到底如何,假如家里对他还是关心的,他就放下那些不好的心事;但假如真跟他猜的一样……狠心一些的做法,他也是做的来的。 尤则旭低着眼走着,在夜色下又想了一路。 他完全是凭着记忆下意识地在走。当那道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时,他险些没反应过来。 抬起眼,朱漆的门被灯笼暖黄的光火映着,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疼。 他凝视着牌匾上的“尤府”缓了两息,举步上前,叩响了门环。 作者有话要说:  【【【临时断更通知】】】 感冒反复,跟学医的朋友问了点建议,说可以去拔个火罐什么的 于是今晚去拔火罐,断更一天,明天更新 _(:з」∠)_但愿有效,QAQ这几天真是折腾死我了,深感自己抵抗力差 QAQ么么哒,不好意思惹,爱你们~ ☆、第145章 自 朱漆的大门在夜色下的灯光里开了条缝,门内的小厮定睛见是他,一缩脖子:“公子,您回来了……” “嗯。”尤则旭点了下头,那小厮却没立刻请他进去,而是说:“您先等等,小的进去回个话。” 这话险些叫尤则旭直接冷笑出声。 这是他家。他回家来,却弄得像宾客造访一样。 他一拉那小厮:“我之前给家里写过信。你跟我祖父说一声,若他有什么顾虑,不妨出来说清楚,我就不进门费趟工夫了。” 小厮躬着身子应了声“是”,便消失在视线里。尤则旭看看夜色下熟悉的街道,私心想着应该是不至于真不叫自己进去的。毕竟他这番回来,受伤的事家里之前,有封赏的事家里也知道。 “哟,这不是则旭吗?”一个声音扯拽开了他的思绪,尤则旭定睛一瞧,是同街的邻居赵婶儿。 赵婶儿人不坏,就是话多。眼下见了他,她打开了话匣,上前指着他吊着的胳膊说:“这怎么伤着啦?在锦衣卫办差弄的?” “是,缉拿犯人的时候不小心伤的。”尤则旭笑道。 赵婶儿瞅瞅他的飞鱼服,又道:“哎,瞧你这和上回穿的不一样,这是升官儿啦?” 尤则旭点点头:“立了点功,便升了等。” “好事儿啊!”赵婶儿一下子笑意盛了,想了想又道,“你这伤可不能大意,好好养着。哎,我家里有刚炖好的鸡汤,等我给你端一碗来!” 她说着转身就往回折,尤则旭想说句“不用”都没来得及。 被这事一冲,他沉郁的心情倒好了些,兀自笑了会儿,身后传来一唤:“公子。” 尤则旭转回身,见那小厮已回到门边,抬眸再看,却是祖父母、父母还有另几位家中重要长辈都出来了。 真不让他进门? 尤则旭心里一滞,颔首:“祖父。” “则旭!”他母亲没忍住,唤了一声就迎出来,被祖母一横,但父亲好像未有察觉,一言不发地跟着母亲也走了出来。 每个人的神色都被站在门外的尤则旭看在眼里,他心里冷笑了一阵又一阵,一睃母亲双目泛红的样子,又想哭。 “娘。”他轻松地笑着,“娘您别哭,我这伤没事,骨头接好了,再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回家来养吧。”父亲开了口,“告个假,把伤养好了再说别的。也快过年了,正好……” 一声咳嗽打断了父亲的话。 三人一齐看过去,尤家家主负手踱步而出。 “老二先别急着把人往回叫。”他睃了眼儿子又看向孙子,“我问你几句话。” 尤则旭颔首:“您问。” “你信里所言,是真的?”祖父疑惑地看了眼他眼下所穿的飞鱼服,“瞧着分明是升官了,那事还作数?” 尤则旭叹了口气:“大抵是作数的。我伤成这样,在锦衣卫待不久了。逸亲王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既然有封赏下来,我就再在锦衣卫待一阵,之后他会寻个由头,为我换个别的差事。” 尤家家主又问:“什么差事?” “这个……”尤则旭面色一滞,“这我没问。殿下近来忙,见一面不易,所以……” “你当真不是惹得逸亲王不满了?”尤家家主目光凛然。 尤则旭蹙眉看向他,似乎不懂他这话从何说起。 尤家家主踱着步子绕着他,边打量边道:“你这伤不轻,又是办差时所受,锦衣卫此时说不要你,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何况皇上亲自行赏,逸亲王按理也不必顾忌留下你这不能办差的会落人口实。可你依旧在锦衣卫混不下去,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尤则旭深吸了口气,回看向祖父:“应是没有,至少我自己没有察觉。” 尤家家主定住脚,面色阴沉地睇着他:“那我再问你,端柔公主中意于你,你却一味拒绝的事,逸亲王殿下可知道?” 尤则旭点了下头:“知道。” “这就是了。”尤家家主长声一喟,“你要知道,端柔公主那可是逸亲王的亲侄女。就是不论这个,她也是今上唯一的公主。你做出这样的事,逸亲王于私可会不计较?于公,他可会不怕皇上怪罪?” “皇上没怪罪过……”尤则旭道,尤家家主陡升怒意:“等怪罪下来那就晚了!你现在还能得封赏,那是看在你这次的功上。可锦衣卫不肯留你,你还不懂上面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尤则旭蹙着眉头,牙关一咬,“我不能娶端柔公主。” “呵,现在你就是想去,端柔公主怕是也不肯嫁你了!”尤家家主冷眼看着他的胳膊,“你也别怪我们心狠,逸亲王和当今圣上,都不是我们一个尤家能得罪得起的。逸亲王要撇清关系给上头看,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 尤则旭面色一白:“祖父您……” “爹!”父亲也听不下去了,上前了一步道,“您好歹让孩子把伤养好了再说这话!现下他伤成这样,又是年关将近天寒地冻的时候,您不让他回家他去哪儿啊!” 尤家家主没松口,深缓了口气,好像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似的:“去给他取五两银子来。” 然后又对他说:“找个好点儿的客栈住,该请郎中请郎中。” 尤则旭心里凉得连话都不想应。 尤家家主也没再多言,转身就回了府去,旁人自也跟着回去,夜色下只剩了一家三口在沉默。 “则旭……”母亲抽噎了一声,尤则旭一握她的手:“您别哭。” 父亲则叹了口气:“唉,五两银子怎么够!你等一会儿,爹再给你拿些钱来,好好把这个年过了。” “不用,我有地方去。”尤则旭一笑,“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不至于那么惨。不过我想问问,来日我若混出头了,自己在外置宅,爹娘是去随我住,还是想留在家里?” “自然是跟着你去!”母亲一点犹豫都没有,父亲想了想,则说:“你别急着想这些,自己打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负着这个念头,心里更累。” “好……”尤则旭一时也不好多做解释,只能先应下来。饶是他一再说不用,父亲还是折回去取了不少钱出来,又说要与他一道去寻住处安顿,尤则旭以别惹祖父不高兴为由才将人劝住。 他最终是先劝着父母回去,自己才离开的。再度看看眼前熟悉的一切,整颗心都空荡荡地往下坠。 他心存侥幸地觉得许是自己太悲观,一经验证,才知当真是侥幸而已。 这个家再也不能回了。而他以后的家、他自己能做主的家……他绝不会让它变成这个样子。 . 逸亲王府,玉引上午时一问,得知尤家昨晚确实是和尤则旭翻脸了,尤则旭却没有立刻来王府。 赵成瑞说:“下奴当时就去请尤公子了,尤公子说时辰已晚,怕那时再来又惊扰您和殿下,执意出去先住一晚。” 他多半是想自己静静。 玉引叹息着摇摇头,她看向孟君淮,正由下人侍奉着更衣的孟君淮回看过来:“别太担心。若今日还不来,就派人强行带回。” 他说罢就出了门,进宫去接阿祚阿祐,顺便还要给定太妃问个安,多谢她近来照顾两个孩子。 ——玉引本来也是要一道去的,不过定太妃在一大早差人传了话来,说她昨天跪了一个时辰还问什么安,谁缺她这一个礼了,让过年时再说。 她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偷了懒,在家逗着明婧等阿祚阿祐,怎么看都觉得又长大了一点儿的明婧更可爱了。 尤则旭到时,阿祚阿祐两个也刚回府,正在院子里搂着阿狸表达思念。 俩人抬眼一看见他,就扔下了阿狸:“尤哥哥!” 兄弟俩戳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您找父王还是母妃?” “找殿下。”尤则旭一哂,“我看前面的书房没有,应是在这儿?” “在这儿!”阿祚说着吩咐弟弟,“你在这里陪哥哥,我去告诉父王。” 屋里,孟君淮跟玉引正在争关于尤则旭的事,这会儿听说人来了,孟君淮起身就要出去:“行了不说了,我先去见见,你这事缓缓。” “哎你别……”玉引不依不饶地抓住他,“听我的吧,我这就叫人去传话!真是今天最需要这个,他现在心里必定低落得紧,咱热闹热闹让他放放心事,也算给你们庆功。” “行吧行吧。”孟君淮见她执意如此终于松了口,边往外走边说,“我去跟他说,你差人传话。” 他走出房门,见尤则旭在院门外遥遥地一欠身:“殿下。” 孟君淮走到近处看了看,便看出他面色憔悴得紧。 “进屋说。”他将人往里招呼,尤则旭微滞:“殿下,这正院……” “你跟王妃又不是没见过,哪儿这么多虚的规矩?”孟君淮拍拍他的肩头,“进来吧。王妃正说今晚设个小宴算给咱们庆功,你师父也来,还有谢晟。” 谢晟……? 尤则旭一脸懵,一时不明白这到底算个什么宴。 孟君淮自己心里也笑。这玉引,先说夕珍对她来说就跟自家女儿一样,又说把谢晟尤则旭都喊来正院聚聚…… 啧,女婿会晤嘛? ☆、第146章 成 尤则旭进了院子后在堂屋坐着,玉引从一开始就叫赵成瑞过去注意着点。过了小半刻,赵成瑞折回来回话说:“表公子一直没说什么话,瞧着有心事。方才小翁主过去找他玩来着,他也不似提得起劲儿。” 孟君淮一喟:“由着他去吧,过些日子便缓过来了。” “……别啊。”玉引看向他,觉得这事不能由着尤则旭自己缓。尤家是他长大的地方,一夕之间被至亲“扫地出门”是怎样的感受?虽然缓过来就没事了,但万一他缓不过来可怎么办? 他伤后刚醒那会儿就是这样,孟君淮没当回事,她一去看果然不正常。 玉引边起身往外走边一瞥孟君淮:“你别心太大,我瞧瞧去!” 孟君淮见她这般也没阻拦,想了想,顺着她的意思吩咐道:“去看看夕珍在干什么,若是没事,让她早些过来。” 堂屋里,正兀自怔神的尤则旭见玉引出来,就赶忙起了身:“王妃。” “嗯。”玉引点点头,脚下没停,径直往西屋去,“你来帮我个忙。”接着又一扫候在门边的琥珀,“去端盆水来。” 琥珀一福身去按吩咐办事,尤则旭跟着玉引进了西屋。玉引在罗汉床上坐下,一时也没说话,直至琥珀端着水进来才说:“搁桌上吧。” 琥珀便依言将水盆搁在罗汉床对面的书案上,躬身退出去又阖好门。 玉引看看尤则旭:“去桌前坐。” “……王妃?”尤则旭不明就里,见玉引垂眸不再说话,还是按她的话坐了过去。 水盆就在他面前搁着,清清澈澈地倒映着人影,放下后尚未完全平复的水波悠悠荡漾。 玉引的目光落在铜盆上,口吻缓缓的:“我知道你有你的傲气,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你这性子……甭管多大的事都爱自己闷着,也太过了。” 尤则旭眼底轻轻一颤,盯着铜盆里的水,一声不吭。 “在我看来哭一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过拿这话跟你说,你多半也不听。”她无奈一笑,“喏,这盆给你搁这儿,眼泪落进去什么也瞧不出来,哭够了还能直接洗把脸。我保准不告诉王爷、不告诉你师父,也不告诉夕珍,你哭一回吧,比把自己憋坏了强。” 她说得这么直白,杀得尤则旭一个措手不及。 尤则旭傻眼了会儿:“王妃,我……” “我也不在这儿看着你,出了这道门我就当没这茬事儿。”玉引循循善诱,说罢起身就往外走,“门窗你自己关,关严实了心里踏实。” 她说罢绕过屏风迈出门槛,抬头一看,孟君淮一脸忍笑的神色。 “咝……你!”玉引一瞪,赶忙拽着他回卧房,关上门才低声喝问,“你怎么听壁角呢!” “我想看看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啊。”孟君淮道。 玉引一捶他:“讨厌你!我可跟尤则旭说了不跟旁人讲!” “你没讲,我自己听的。”孟君淮话一出口又被她一瞪,连忙改口,“我也不会告诉他我听见了。” “哼!”玉引磨磨牙,自己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了,我跟你说……” “你说。” 她便蹙着眉说:“你可不能把尤则旭跟谢晟一样当女婿欺负啊!谢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欺负欺负也就得了。尤则旭这样,你欺负他他得吓死!” 孟君淮本来也没打算那么折腾尤则旭,听她义正辞严地这么说,赶紧表示好的好的我知道。 真行,这小尼姑真是为一院子的孩子操的当娘的心,还“他得吓死”,尤则旭是纸糊的吗? . 而后两人都没再往西屋去,也没无聊得再去听壁角。 待他出来后,玉引有点不放心地叫人将那盆水端进来,然后招呼凝脂:“凝脂来,你尝尝?” 凝脂不知道刚才那出,一头雾水地走过来沾了点水尝尝,茫然地问她:“怎么了……?” “咸不咸?”玉引锁眉道。 “噗。”孟君淮喷笑,一拍她额头,“行了你,他待了这么久,我看一准儿是哭过了。还打算尝出咸味,你这打算让他哭出多少泪来啊?” 然后他便让凝脂把水端出去倒了,片刻工夫后听说谢继清和谢晟已到,便直接吩咐传膳。 饭桌上,玉引仔细瞧瞧,觉得尤则旭应该是哭过了。气色看着比早些时候好,也有兴致与谢晟说笑。 院外,夕珍端着一盏汤正往里走。早些时候她就听说了尤则旭家里发生的事,得知他今天要来就扎进了膳房做汤,玉引后来决定晚上设宴的事她便不知道,端着汤走进堂屋时一看这么多人在,差点把汤扣地上。 “堂、堂叔,堂哥。”夕珍看着谢继清和谢晟发蒙,一桌子人则都看着她手里明显只够给一个人开小灶的汤。 安寂片刻夕珍反应过来,略作踟蹰后一咬牙,径直朝孟君淮走去:“姑父此行辛苦,我给您做了个汤,您尝尝。” 玉引暗自吁了口气,觉得夕珍够聪明,孟君淮肯定看得出她到底是做给谁的,一准儿会想个说辞把汤让给尤则旭——比如说尤则旭在养伤要补补之类的话都很合适嘛! 结果孟君淮道了声“多谢”就心安理得地接了过来??? 然后他揭开白瓷盖子,稳稳当当地舀起来喝了一口。 玉引和夕珍大眼瞪小眼:???? 夕珍也不好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去自己的位子上坐。玉引拿胳膊一顶孟君淮,阴脸低语:“不是说好不欺负尤则旭?” 孟君淮没理她,抬头夸夕珍:“手艺不错,日后多孝顺孝顺你姑母。” 玉引不忿地一脚踩在了他脚背上! 绣鞋底软,没踩疼,孟君淮撤过脚反将她的脚压住,招呼大家:“吃菜吃菜……明婧你吃自己的,不许往姐姐碗里够!” . 于是一顿饭吃得玉引十分幽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头欺负了尤则旭一把的关系,他今天破天荒的对谢晟都特别慈爱。两相一比反衬得尤则旭更可怜了,晚上睡前玉引就忍不住埋怨他:“你缺那口汤吗?明天我给你做不好吗?” “哈哈哈哈。”孟君淮看着她瞪眼的模样笑了一阵,凑到榻边坐下俯身摸摸头,“别生气,你要往远看,为夫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玉引问他,他翻身上榻搂搂她:“咱也是过来人,两人之间怎么相处最好,你心里没数啊?” 那当然“独处”最好。 府门口,尤则旭被夕珍一路送出来,都红着脸没怎么好意思说话。眼下过了门槛,他到底不好让个姑娘家再送了,便说:“你回去吧,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自己就回去了。” “还去住客栈吗?”夕珍抬眼瞅瞅他,从袖中摸了几页纸笺出来,“姑父给你盘了个宅子,说里面都收拾好了,让我带你过去。” “那我自己……” “这地方离谢府近。”夕珍四平八稳地阻住他的话,“我虽然也不常去这个谢府,但比你熟,我领你去吧。免得大晚上迷路,又是姑父姑母为你担心。” “好……”尤则旭迟疑着应下,再抬头一看见宦官牵来的马,才想起自己就一匹马。 府里显然也没备别的马也没备车,他一时都忍不住在想王爷会不会是故意的?看向夕珍时有点尴尬:“这……就一匹马,谢姑娘你看……” 夕珍闷着头,双颊都红得发烫了。 憋了半天她也没说出那句“你带我一起骑”,便退一步说了“我骑着,你帮我牵马好不好?”,尤则旭立刻答应下来。 而后他扶着她上了马,牵着马缓步往宅子所在的方向走。夕珍骑在马背上摸摸马鬃、瞅瞅他,瞅瞅他、又摸摸马鬃,过了小半刻才挤出一句:“你现在是……升百户了?” “啊?哦,准千户。”尤则旭平复着心中的紧张,佯作轻松的口吻,“师父说让我再历练一阵子就担个千户,我觉得难,想在等等……”然后他灵机一动把它变成了个可以继续的话题,“你觉得呢?是快点升官好,还是一步一步来好?” “这个……我觉得各有各的好。”夕珍认真地替他思量起来,最后说,“你就听堂叔和姑父的好了,他们肯定会好好为你打算的。你有什么想法也及时跟他们说,他们都没拿你当外人。” “嗯。”尤则旭一哂,“你说得对。我听他们的,好好办差,先立业后成家!” 成家。 夕珍明知他没在看她,还是一下子难为情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尤则旭脱口而出之后也后悔,两个人各自局促了一阵。 然后夕珍犹豫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 “……”尤则旭要不是还为她牵着马,这会儿能蹲地找地缝去。 沉寂了好久,他闷闷地说:“这得……嗯,总得等我喜欢的姑娘及笄啊。” . 逸亲王府正院,玉引一觉醒来听说夕珍昨晚到后半夜才回府,禁不住紧张了一下! 两个半大孩子,正春心萌动,同处一室谁知道会不会干点什么? 于是她不得不把夕珍叫过来问问,旁敲侧击之后,夕珍听明白了,羞愤交集:“姑母您想什么呢!我们就是……就是说了会儿话,说得忘了时辰,所以回来得晚了。” 夕珍说得脸上两团红晕,玉引斜睇着她心里打趣:哎呀呀我就随便问问,你不要不好意思嘛。 然后夕珍拿出了张纸给她:“尤则旭问了那宅子多少钱,然后写了这个给您和姑父,说日后肯定把钱还清,您收着吧。” 玉引拿过来一看,是张借据。 她就想笑,觉得这尤则旭真是谨慎又正直。她也没说不收,而是把借据递还给了夕珍:“你拿着吧,你姑父的意思是那宅子送他。这话你要给他带到,若他不肯,就让他把这钱贴在你的聘礼里。” 玉引的意思,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这话落到夕珍的耳朵里,夕珍又羞死了,捂住脸大呼:“姑母您能不能不拿我寻开心!” 前宅里,孟君淮正见端柔公主。 孟瑜婧平平静静地坐在他书房一侧的椅子上,双眼红红的:“六叔,瑜婧不想为难您,您犯不着躲着我走。” 孟君淮睇着她一喟:“我也不想躲着你,只是这男女之情……” 他想说你如果在尤则旭那儿说不通,那你堵我这个外人也没用啊? 孟瑜婧的眼睛又红了一阵:“我就不是为尤公子来的!” 孟君淮锁眉一愣,端柔公主蓦地离席起身,扑通就在他面前跪下了。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端柔公主已泪如雨下:“六叔,有的话哥哥不让我说,连父皇也要瞒着,可他、他……”端柔公主哽咽了两声才续上话,“我求您救救他!那些个奸宦您若能杀干净自是杀干净最好,可若杀不干净……求您放他们一马,也让他们放我哥哥一马吧!” “你这是什么话?”孟君淮回过神来赶紧离座去扶她,端柔公主泣不成声,捂着嘴兀自忍了好久,一咬嘴唇,眼底的痛苦蔓延开来,最后却化作了冷静无比的笑。 她深缓了一吸:“六叔,您可以找个锦衣卫来记供词,今天我在这个屋子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日后都由我一力承担!” ☆、第147章 隐情 端柔公主说出的事让孟君淮大惊失色。他想着后果心惊胆寒,再想想瑜婧论辈分比自己小一辈、论年纪小十几岁,真不知她这些扛着心事的日子是如何自己熬过来的。 待送走了瑜婧,他便闷在房里自己掂量这事。 正院,玉引也听说端柔公主来访了,她和孟君淮一样,头一个反应便是以为她是为尤则旭来的,蹙着眉道:“我知道了,甭跟表小姐多提,看看再说。”然后便等着孟君淮过来。 她还真有点为此揪心,不是说怕端柔公主怎么样,她知道端柔公主也是个懂事的姑娘,只是只能容得下两人的感情眼下涉及三个人,必定是复杂得令人心烦的。 她边陪明婧玩边想些有的没的,待得孟君淮来时才发现都傍晚了。 “爹!”明婧咧嘴笑着叫他,玉引看过去,孟君淮却没有和往常一样见了明婧就笑。 “出什么事了?”玉引将明婧往榻里放了放,走过去道,“我听说端柔公主来过,是不是……” “唉。”孟君淮仍还沉思着,一叹,“我明天去见一趟皇长子。” “见皇长子?”玉引浅怔,继而以为是要皇长子从中说和解决矛盾,便问,“可要叫上尤则旭一起?” “……啊?”他一滞,知道她想偏了不禁一笑,握着她的手走到榻边一同坐下,又喟叹说,“她不是为则旭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玉引锁着眉头,孟君淮边捣鼓她的手边说:“看来宦官们的势力……总比我们想的要再大一点。锦官城一遭还有四五个没抓着,我想着不过是漏网之鱼,便叫手下按部就班地查,现在看着不是那么简单的。” “呀。”玉引一慌,“这算是你出了疏漏了?要不要去跟皇上请个罪?” “那倒也不用。”孟君淮摇摇头,明显有些疲色,“虽然与预料不同,但即便料到了,一时除却按部就班的查也没其他法子。总也不能找个变戏法的将人变出来,谢罪也没什么意义。” 玉引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看着他的神色,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可怕的大事,但见一言一语地说了这么半天都没说及具体,又知多半是不太方便说。 她就想了个别的话题:“问问孩子们的功课不?前阵子阿祚阿祐都在宫里,不知玩也了没有。” “嗯,叫来问问吧。”孟君淮一哂,玉引就示意珊瑚去叫他们来。珊瑚刚绕过屏风就“哎”了一声,玉引问了句“怎么了?”,珊瑚折回来回话:“两位小公子在这儿呢!” “……”玉引阴着脸过去,一手一拎一个人的耳朵“学会偷听了?你们有点规矩没有?” “不是故意的……”阿祐被拎得歪头,边跟着母亲走边看父亲,“父王,宫里面的大哥哥怎么了?” “嗯……”孟君淮缓出笑意,“没什么,就是大哥哥一直病着,这你们是知道的。明天父王去看看他,你们别担心。” 阿祐鼓着嘴看看父亲的神色,似有不信,孟君淮抱起他也搁榻上:“来,考考你功课。” 他知道阿祚阿祐外加阿祺最近都刚开始读《论语》,小孩子读圣贤书也不求甚解,只要求他们先背下来,个中道理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所以搁在平日,考功课应该就是抽些篇目听他们背。但孟君淮也怕他们前些日子在宫里被奶奶宠着玩野了,有心给他们紧紧弦,就成心考他们释义看法,为的就是难住他们。 结果他居然没得逞……? 他拿“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那句考他们,问他们“使民以时”是什么意思? 阿祐抢先说:“就是说如果要让百姓服役做事,要挑那个……那个不用种地的时候!” “是农闲的时候!”阿祚纠正了个更书面的说法。 孟君淮和玉引有点讶色地对望了一眼,玉引没安好心地又追问:“那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民以食为天,地里种出来的是百姓家养家糊口的东西,占用了他们种地的时间,他们就活不下去啦!当王侯将相的人要让百姓好好活着,安居乐业,所以不能在他们忙着糊口的时候,让他们去做别的事情。”阿祚一本正经道。 学得不错啊?没玩疯没耽误功课? 玉引和孟君淮自然都高兴,孟君淮想了想,继续追问:“那如果当时有战事,需要征兵出战呢?” “那朝廷就要保证将士家里钱粮充裕,不能让人家征战回来发现妻离子散!”阿祐边想边说。 孟君淮挑眉看向玉引,玉引也懂了,这准是有高人指点,不然六七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块就神了——他们都觉得自家孩子聪明,但还不至于觉得自家孩子天赋异禀。 玉引就揽过阿祚来问:“这是谁教你们的呀?” 阿祚说是宫里的大哥哥教的。 孟君淮和玉引再度相视一望:“唉!” . 常言道“好人有好报”,是以当好人没好报的时候,就格外令人唏嘘。 大晚上的,两人躺在床上时心情都不好,齐刷刷地望着幔帐发呆。过了好半天,玉引皱眉喃喃说:“这都什么事儿啊?皇长子也好、尤则旭也罢,这都是挺懂事的孩子,一个个不是遭人算计就是摊上个拎不清的家,天大的委屈全压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这怎么受得了?” 孟君淮也只剩叹气。他知道的事情更多,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下看来,尤则旭还有机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呢,皇长子可是真的命苦。而且皇兄毕竟与尤家不同,尤家不疼尤则旭,皇兄可真疼皇长子,皇长子现下这样,苦的是一家人,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 呵……尊贵。 这两个字在孟君淮脑海里一闪,他就忍不住冷笑出来,心里一阵阵搐得疼,宁可皇兄没有这样的尊贵。 从父皇在时被魏玉林打压到逼父皇禅位再到现在,皇兄吃过的苦头够多了。七八个子女就活了两个,现下又有一个久在病中……这份尊贵的代价也太大! “但愿皇兄能挺住吧……他为天下承着这份苦,不容易,但愿日后能平顺些。”孟君淮苦叹着自言自语。 玉引一滞:“难不成皇长子……” 他阖上眼摇了摇头,答说不知道。过了会儿,感觉身边的人一点点地蹭近了。 然后她倚着他的肩头问:“明天我能跟你一道去见皇长子么?” 他皱着眉睁开眼,玉引诚恳道:“我知道你们有政事要谈,左不过说政事时我不听就是。但皇长子这病……我怎么说也是他婶婶,该去看看他。” “不对。”孟君淮凝视她片刻后吐了这么两个字,抬手在她额上一敲,“你肯定琢磨了什么,快说。” “……”玉引栽倒在他胸口说没有,真没有,被他照着腰掐了一把:“说,不然不带你去。” 好吧,被发现了,她只能一五一十地说。 是这么回事,玉引里外里一琢磨,觉得端柔公主来密见孟君淮,说的又是皇长子的事,那至少证明两个问题——一,这件事皇帝不知情或者没打算告诉孟君淮;二,皇长子自己没打算告诉孟君淮。 ——要不然皇帝见臣子、兄长见弟弟、或者侄子见叔叔都很容易啊,何必在她那儿拐一道弯? 她就担心万一是后者,明天皇长子可能会不愿意跟孟君淮说实话。 孟君淮这人又偏有两个缺点,一是有时候脾气大,二是在一些问题上会意外的粗心,一不小心就将事情想简单了——比如尤则旭的事上,两回都是她去开解的。 那假如他明天被皇长子一敷衍真觉得没事,然后坏了大事怎么办?她不放心。 玉引说完之后孟君淮就阴了脸,一翻身把她压住:“真是因为这个?我不信,这种好心为什么不直说?” “……我不想当面埋怨你脾气大还粗心啊!”她杏目圆睁认真表明心迹,“这话说了多伤感情?所以我想委婉点儿!” 孟君淮睇着她冷笑出声:“呵……” 如果一开始没直接说实话是好心想“委婉点儿”,那现在这句摆明了就是在故意气他。 他咬着牙攥着她的手腕瞪了她半天,深吸气后猛地一松:“你等着!” “……干什么?”玉引惊悚地看着他,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口吻还气哼哼的:“孝期还有八个多月,你等着!” 玉引:“君淮你……”她僵在他身后,打着寒噤想象了一下八个月后可能出现的场景,唰地就红了脸。 不行不行,孝期没过,现在不能想这种事。他回回都折腾得比话本上写的还厉害,那种场面只要想想就是大不敬! 哎她居然在想话本? 不行不行,话本也不能想!她怎么这么没羞没臊! . 第二天一早,二人就一道进了宫。皇长子仍住在乾清宫的配殿,他们到时小心地打听了一句,听说皇帝仍在中和殿和朝臣议事,才放下心来说话。 皇长子看起来气色尚好,与他们相互见过礼后回到榻上去歇着,笑吟吟地说辛苦他们来探望。 二人也落了座,交换了几番神色后,孟君淮静下气道:“时衸,你告诉六叔,你明明越病越重,却威逼御医隐瞒病情,着重帮你调养气色、让皇兄觉得你在好转的事,是真是假?” 顷刻间,孟时衸的笑容僵在脸上,滞了须臾之后,有些慌张地看向他:“您怎么知道……” 居然是真的? 玉引惊吸了口气,看向皇长子想要追问,皇长子也看向她。 他尚未脱尽稚气的目光在她脸上划了划,显得意外得沉稳。然后又看向孟君淮:“您答应我不告诉父皇,我可以跟您说实话。” 孟君淮点点头:“你说。” “但是……”皇长子眼帘微垂,“您十分信六婶么?” “时衸?”孟君淮眉心一跳,皇长子神色未动:“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您……十分信六婶、十分信她的娘家,谢家么?” ☆、第148章 年关 “您十分地信谢家吗?” 这句话在玉引听来并不奇怪,她也并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质疑。用儿时父亲跟她解释的话说,有多少人在遇事时会想攀着谢家解决问题,就会有多少人在遇事时会怀疑与谢家有关。 于是她也没多矫情,噙笑道了句“我去看看太妃,你们聊”便要起身往外走。 “你等等。”孟君淮叫住她,锁着眉头看向皇长子,“你觉得是谢家害你?” 玉引也看向他,皇长子一滞,苦笑:“那倒不是……” “既不是,不妨直说吧。”孟君淮松气,“怕有牵涉也无妨。谢家在这些事上素来看得明白,若不然也难以兴盛这么多年。” 皇长子点了点头,但神色间仍有迟疑。 孟君淮又道:“你先说来,若当真后果难料,我不让王妃告诉谢家就是。” “……”皇长子一时有些尴尬,他好像有点意外于二人之间的信任,但孟君淮已说道这个份上,他到底有没好再做推脱,想了想,客气地跟玉引赔了句不是,便说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对父皇隐瞒病情的。”他道,“实在是……父皇母后都为此太忧心了,可病情又不遂人愿。我想着瞒一瞒、给父皇母后宽宽心,他们便会过得好些,这样待我有朝一日不在了,他们也还能扛得住。这总比他们日日饱受折磨,再经历丧子之痛好……”他说着抬眼看了看孟君淮,“我怕他们到时身心俱疲会扛不住。六叔您明白吗?” “嗯。”孟君淮点点头。眼前少年过于平静的口吻太让人难受,他沉默好久才又问他,“你现下这病到底如何?可能跟六叔说个实话?” “这个……”皇长子苦涩一笑,“用御医的话说,运气不好下一刻就要没命。运气若好……三年五年还能活,十年八年就很难了。” 他眼底沁出了一点点黯淡,很快又被嘴角漫着的笑意一举击散,神色重新明快起来:“御医说我是中了毒,但具体是什么毒却验不出……大概没有十种也有八种。我想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是因为接触这些毒物太早而一个个夭折的,我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的,那种十足的庆幸落在玉引耳中,每一句都跟刀子似的。 她定住心,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他:“别这么说。你日子还长……更幸运的该是在后头呢!你六叔会为你将这些事查明白,你好好治病好好活着,你父皇母后等着你,天下万民也都等着你呢。” “我知道六婶的意思,但是……”皇长子的笑意变得有些为难,滞了会儿,气息一松,“这话我该怎么说呢?我近来也都在思量如何同父皇说一说这事情。” 他衔着笑缓了两口气,又执盏喝了口茶,似并不在意般的告诉他们:“御医说我大抵是难有子嗣了。我想这事应该告诉父皇,让他能有所准备另择储君……虽然父皇也还年轻,可我觉得这储君最好是在我死前就立起来,免得我死了,宗室间争得你死我活。” 然后他问他们:“六叔六婶觉得呢?” . 六叔六婶觉得呢? 他这句话,问得孟君淮和玉引都静默了半天还是未能作答。 他们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绪来面对这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冷冷静静地考虑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并且在清楚认真的思考身后事。 他好像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很快就会死,并且不可能会有子嗣的事实。然后还在理智地担心假若他死了,宗室之间起了斗争怎么办。 可天知道他在这份平静之前,经历过怎样的煎熬。 “皇长子今年……十八?”出宫的路上,玉引这样问孟君淮。 孟君淮一喟:“十七,和则旭同岁。” 而后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又说:“这些事,你还是先别同你家里讲了。” 玉引点了点头:“我知道。” 其实在听说这些事时,她就已掂量着在想,这些事或许不该同家里说了,至少现下不该。 皇长子对她有顾虑,是担心立储之争一旦起来,谢家对人选的偏倚会影响皇帝的判断。而对谢家来说,只要这件事落到了头上,没有偏倚是不可能的。 这无关谢家是否无私,实在是朝中没有哪个人能做到“孑然一身”。任何一个人、一个世家都总会有些关系,想完全抽离出来绝不可能。 当然了,她清楚家里不可能忤逆皇帝的心思,到时只要皇帝显出了心思,家里一定会按圣意“偏倚”。 真正的问题却在于,假若储位之争真的开始,皇帝在最初的时候可能并不想显出心思,或者在他心里并没有直接的人选。 那便是百官需要或为良心、或为利益站队的时候,玉引希望家里能少沾一点就少沾一点。如果没法少沾,那就让家里到时依实情来判断,不要因为她此时透出的话而受搅扰。 “皇长子什么时候会提这事?”她问着孟君淮,短短一句话里禁不住打了两重寒颤。 孟君淮想了想说:“应该会等到年后……这孩子孝顺,势必想让皇兄皇嫂安稳地过个年。” . 一如他所料,在新年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他们这一辈的宗室虽还在为先帝守孝,但小一辈的已过孝期的关系,这个新年明显比去年要喜庆热闹不少。几个孩子从腊月中旬就在说如何贺年的事,和婧还跟夕瑶商量着要一起去谢家走一趟,夕瑶是回家,和婧是上门拜年。 “我想外祖母了。”和婧趴在桌上望着坐在榻边的玉引嘟囔,“近来总见阿晟哥哥,但是忘了去看外祖母……外祖母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不会。”读着书的玉引抬眸一哂,“你可以多玩两天。跟你外祖母说一声,府里忙,母妃过年时不便离开,年后一定回家看看,带着明婧一起回去。” “好!”和婧应下,又问她,“表姐跟我们一起去吗?还是要回她家里?” 玉引一想,夕珍去年就没回家,今年则到这会儿了还没跟她说回不回。 她便叫了夕珍来问,夕珍踌躇了会儿,嗫嚅说:“我今年……不回了吧,有些事要做,离不开。” “什么事?”玉引好奇地问她,但她低着头没说。 玉引蹙蹙眉,又问:“尤则旭今年在哪儿过年?” “他……”夕珍抬眸觑觑她,回说,“他说跟锦衣卫的朋友一同过。” 这话是真的就怪了。 尤则旭有家不能回,其他锦衣卫也不回家过年吗?玉引这么一想自然就懂了,脸色一板:“快说实话,这事你不能瞒家里。” 夕珍红着脸撇撇嘴,就将实话说了。 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要陪尤则旭过年,但是真不是成心瞒玉引的! “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嘛。”夕珍盯着脚尖说,“他说不让我告诉您,这肯定是不想给您添麻烦,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告诉您了,您肯定叫他来府里过年,他要是怪我嘴巴不严,我这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玉引听得想哭又想笑。 这两个人,有时候会让她觉得都是大孩子了,都挺懂事的,有时候又还有点小孩子脾气,在长辈面前非得死要面子,莫名其妙地觉得同辈的人才是同一阵营的。所以尤则旭觉得这件事告诉夕珍不丢人,告诉她就丢人丢上天了! 玉引觉得他们这心思真好玩……然后不知怎的自己也被带出了小孩子脾气! 她脑子一热就没说让夕珍去劝尤则旭,晚上还卯足了劲儿跟孟君淮告了个小状,说尤则旭:“他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哈。”孟君淮笑了一声,看看她怒目而视的样子,“生气了?你要是生气,我明天把他叫过来骂一顿。” “别别别。”她又赶快把话往回搂,“大过年的不跟他计较!你想想怎么递个台阶让他一起来过年呗?他肯顺着台阶下我就放过他了。” 嗤。 这小尼姑,明明大度好心还得装个斤斤计较的模样,也是少见。 孟君淮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床帐无声地笑了半天,玉引没等到回答扭头一看就捶他:“你笑什么呢!笑我?” “没有没有。”他赶紧否认,拍着额头做了个认真思量的样子,而后叫来杨恩禄,“你去尤则旭那儿问问他过年有别的安排没有,就说府里有不少帖子要写,我这儿忙不过来了,他若没事就过来帮个忙,有事就算了,当我没提。” 说完他转过头看她,挑眉递了个“满意吗?”的神色。 玉引眯眼一笑:“挺好,自然得很!我给他把压岁钱备好,住处明天让赵成瑞他们安排。” “嗯。”孟君淮翻过身一揽她,想了想,再度叫了杨恩禄进来,“这事不用跟侧妃提,也不必刻意瞒着,前宅和正院不传话过去就是了。” “是。”杨恩禄一躬身,玉引瞅了瞅他:“你觉得侧妃会为难尤则旭?” 不至于吧?好歹还有几年的姑侄情分嘛。 “呵,那一家子……”孟君淮轻笑着,直摇头叹气,“那几年我可能是瞎。” 作者有话要说:  孟君淮轻笑着,直摇头叹气,“那几年我可能是瞎。” 隔壁亓官修:哎呀巧了!我七弟也瞎! 孟君淮:Σ( ° △ °|||)︴你谁……?! 亓官仪拖着亓官修就走:五哥你够了……不许在外人面前这么损我…… 亓官修边被拖走边锲而不舍的喊:哎要不你俩接拜个兄弟?我跟你说啊孟君淮!我们那边皇子都是五七九这么排的!没有二四六!二四六被作者吃了! 阿箫:谁吃了…… 玉引&司妍:你一写小说的,咋还玩起等差数列了呢? 亓官修:什么等差数列!老三也没出现啊? 阿箫:(╯‵□′)╯︵┻━┻你再废话我虐云离了! ========== 对不起今天更晚啦,小送一波红包,零点之前的评送,么么哒 ☆、第149章 下风 尤则旭听杨恩禄说了府里有事要他帮忙后也没多心,自然而然地就答应下来,腊月二十五时进了王府。 玉引一听说他应了便笑了出来,啧嘴说:“果然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姑母!”夕珍在旁一唤,担忧地央她说,“您别当着他的面说哦……” 玉引嗤声一笑,忙应说知道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都一样,最是面子薄的时候,要等再大一点儿才会明白其实旁人的看法并没有那么重要。 接着她便着人请尤则旭来正院,去西屋帮孟君淮写回帖去——毕竟写回帖只是个幌子,一起过年才是重要的,不能把人搁在前宅不管。 于是尤则旭在堂屋向玉引见过礼后,刚进西屋坐下,明婧就咿咿呀呀地进来了。 她手里拿着块凤梨酥,往尤则旭面前一递:“哥哥吃!” “……”提笔刚写下三个字的尤则旭左右看看,把茶碟腾了出来,接过凤梨酥放在里面,笑说,“我一会儿吃。” “哎?”明婧小眉头皱皱,在他重新提笔的时候再度抓起了那块凤梨酥,挤进桌椅之间一踩他的靴子就爬到了他膝上。 然后二话不说就把凤梨酥往他嘴里塞:“哥哥吃!” “哎翁主……”尤则旭想躲,然而点心渣已经迎面糊了一嘴了。 他只得哭笑不得,因为一只手还吊着养伤,另一只手又扶着明婧,此时没法腾出手再接,只好把点心吃了。 明婧愉快地拍拍手:“嘻嘻!” 尤则旭摸摸她的额头:“哥哥先把帖子写了,一会儿再陪你玩啊。” 结果明婧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小嘴一扁就要哭:“呜……” “……不哭不哭!那先陪你玩一会儿!”尤则旭一边说一边想找个人投个求救的眼神让别人救救他,奈何屋里没别人。 好在明婧这个小姑娘还算乖巧好哄,只要肯陪她玩她就高兴,做鬼脸变戏法之类的小把戏都好使。玩了会儿之后,明婧打了个哈欠便栽在尤则旭怀里,眼皮打打架,看着就要睡了。 尤则旭拍拍她,松劲儿地吁了口气,刚要再继续写,外面哈哈哈哈一阵笑闹声又传了进来。 阿祚阿祐刚读完书回来,阿祐今天走神被范先生抓包于是被罚抄书了。大过年的谁想抄书?阿祐就泪汪汪地求了哥哥一路想让哥哥帮他抄,可是冷酷无情的哥哥嘲笑捉弄了他一路! 又被哥哥笑了一阵之后,阿祐终于真的哭了出来。阿祚一看赶忙回身哄他:“好啦好啦,你别哭,我帮你抄两遍!你哭得母妃知道了我就不能帮你了!” 阿祐抽抽鼻子,泪眼婆娑地抬眼望哥哥:“你帮我抄一半!” “……你太贪心了!”阿祚叉腰摆起了哥哥的架子,“再说你读书走神本来就不对啊?咱俩抄的一样多,是罚你还是罚我呢?” “可是十遍好多……八遍也好多!”阿祐抹眼泪,又抱住哥哥的胳膊继续央求,“我以后好好读书,哥哥你帮我!我还想去外祖父家玩呢……” 大姐姐明天就要去谢家,他要是被抄书缠住,那铁定去不成了啊! 小哥俩一个使劲求,一个狠不下心应下这种自虐的事。在堂屋里磨了半天,听到门响扭头一看,尤哥哥抱着妹妹出来了。 尤则旭左右看看,因为明婧睡着而把声音压得很低,问他们:“翁主的奶娘呢?” 阿祚也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她最近非不喜欢奶娘跟着……我去叫!” 然后阿祚跑去明婧屋里喊了奶娘过来,奶娘向尤则旭赔了个不是后抱了明婧走,尤则旭擦了把汗刚要进屋去干正事,就被阿祐拽住了:“哥哥……” 阿祐抬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望着他,十分悲愤:“哥哥您帮帮我!您救我一命啊……!” 尤则旭:“???” 兄弟几个上回为他出头的事他一直记着,再者大过年的,他也真不忍心看阿祐被困在屋里罚抄书。他便答应下来,仿着阿祐的字迹帮他抄书,然则一仿字迹速度就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待得赵成瑞来请他们去用膳的时候尤则旭直吓一跳,看看桌上的帖子,依旧只动了头一份,而且依旧只有明婧来塞凤梨酥前的那三个字。 到了堂屋一瞧,偏生孟君淮也在。 “殿下。”尤则旭一揖,孟君淮见他明显心虚,就问:“怎么了?在府里还有不适应的?” “……不是。”尤则旭垂眸睃睃旁边的兄弟俩,禀说,“下午时……有点事耽误了,殿下交待的回帖我没写完,今晚肯定写好。” “哦,没事。”孟君淮如常道,“帖子不急,你得空时写就是了,不用太赶,别累着。府里你也熟,想随处走走、陪他们玩玩都随你。” 尤则旭心弦一松道了谢,孟君淮也没再过问别的,然则玉引多了个心眼把这事记住了。 ——她怎么看都觉得阿祚阿祐也在心虚! 尤则旭心虚是因为没写完帖子,那他们心虚什么啊?她觉得他们肯定不是因为自己耽误了尤则旭写帖子而心虚的,若不然就凭这哥俩讲义气的那个劲头,刚才多半会站出来说“父王别怪哥哥,是我们耽搁他写了”之类的话。 她自问还是了解自家儿子的,于是待得晚膳后,她就将他们叫到跟前直言问:“刚才父王跟尤哥哥说话的时候,你们心虚什么呢?干什么坏事了?” 阿祚阿祐:“……?!” 孟君淮有点好奇地看过来,正漱口的尤则旭则一下子被嘴里的茶呛了:“咳咳咳……” ……这一个两个的,是明摆着都不会说谎啊! 露怯露成这样,自然谁都知道兜不住,于是玉引没再多费什么口舌,阿祚阿祐就全“招供”了。 换来的结果是孟君淮板着脸跟他们说明天不许去外祖父家玩了,谢罪也没用,尤则旭谢罪也没用! 于是大晚上的,兄弟俩在堂屋里哭炸了;第二天一早,又一起眼泪打转地目送和婧跟夕瑶离开。 一天过下来俩人就长了记性,玉引再把他们拎过来讲道理,跟他们说过年想玩不想抄书很正常,但是弄虚作假骗长辈骗先生就不对了! 阿祐特别后悔地连连点头说知道错了,玉引很及时地扔了个甜枣过去,吩咐赵成瑞送他们去谢家玩。 “真哒?!”阿祐大喜过望,愣了会儿后爬到玉引膝上愉快地一抱她,接着又承诺玩回来后一定乖乖自己把书抄完! 玉引心想呵呵呵呵主动许这种诺?到时候你就又该后悔了! . 如此这般,正院里过年过得一派欢乐。腊月二十九的时候谢晟也来了一趟,这会儿就连尤则旭也都已完全轻松下来,见夕珍被谢晟砸了个雪球之后,二话不说就也团了一个砸过去! “哎你……”谢晟被砸得毫无防备,转回头揉着后脑勺磨牙,“尤兄您人多还来阴的,胜之不武啊!” “啊”字话音没落,迎头被倒了一簸箕雪。 夕珍得逞之后拿着簸箕就溜了,一直溜到廊下才再停下,跟他叫板:“那你可以喊和婧回来啊!少说我们以少胜多!” 见他们几个拿这些小心事互相岔,院子里候着的下人都忍不住别过脸去偷笑。谢晟脸一红摸了个雪球又砸过去,夕珍下意识地拿簸箕挡住一拍…… 那雪球打了个弯就冲着尤则旭去了! 然则没想到那雪球太硬,尤则旭闷声一呼后扶着廊柱揉了半天额头,显然是砸疼了。 谢晟一见又忙过去跟他赔不是,孰料尤则旭揉着揉着突然伸手抓了把雪就糊他脸上,在夕珍的又惊又笑中院子里又是一场“恶战”。 院外,因年初二想回娘家而来向玉引禀话的尤氏听得笑闹声顿住脚,抬眸一看,面色骤变。 她愣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问身边的下人:“表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梁广风也觉得很诧异,只得躬身答说,“下奴也不知道,没听说这事……要不要下奴请他出来,也该跟您问个安?” “……算了。”尤氏望着院中摇摇头,一时间连再进去的勇气都没有,又缓了缓神,转身便往回走。 她突然觉得慌乱极了,觉得像是一下子失了主心骨,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一颗心不知道该往哪里依靠。 尤则旭是什么时候与正院这样亲近的,她一点都不知道,这和阿礼阿祺与正院亲近不一样。 阿礼阿祺与正院亲近,她虽不高兴,可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王妃算来是他们的嫡母,嫡母与庶子相处融洽,放在哪里都是令人羡慕的。 可是尤则旭不一样,尤则旭是她的侄子,跟她一个姓,与正院半点关系也没有。 现在大过年的,尤则旭就这样进了府,却连招呼都没同她打一个。而且不只是他自己没提,连王爷也没差人跟她说一声。 她蓦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曾几何时,王府里的一切事情她也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没有人会瞒她什么,没有人敢瞒她什么。 而现在……他们是不是觉得没有什么是必须告诉她的?这让她感觉自己变得无足轻重,这种她存在与否都不要紧的感觉让她害怕极了。 害怕之后,便是逐渐蔓生的不甘。她不甘于这于的境地,无可抑制地想要证明事情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糟。 “梁广风。”尤氏定住心,声音仍有点打颤,“你……一会儿去正院,请表公子过来一趟,就说我要跟他说说话。” “是。”梁广风不敢多言地躬身应下,向后退了两步,又往正院折去。 . 正院堂屋里,几个糊了一头一脸雪的终于扛不住冷进屋取暖了。 赵成瑞一瞧,赶忙着人添炉子,又弄来热帕子让他们擦手擦脸。 玉引听着外面的动静大就挑帘出来看,一见他们三个这样子便笑出来:“你们都多大了还这么闹!亏得弟弟妹妹们不在,不然笑话死你们!” 几个人都笑着,明婧瞅瞅尤则旭,爬到椅子上指他的额头:“哥哥坏了!” 是刚才让夕珍拍过来的雪球把额角砸青了。 尤则旭虎着脸一敲她额头:“你说谁坏了?” “哥哥坏了!”明婧特别认真,还伸手碰碰,“这里坏了!” 玉引笑着别过头装没看见,随他们玩闹。夕珍揽住明婧教她:“这是青了,也可以说肿了,但不是坏了!头坏了就出大事了,知道吗!” 但明婧执拗地一跺脚:“是坏了!变色了!” 哈哈哈哈变色了! 若不是要维持仪态,玉引得在这几个孩子面前笑崩。于是她暗搓搓地记住了这事,想着晚上一定要说给孟君淮。 无意中抬眼往院子里一扫,她的笑容又不自觉地收住了。 王东旭正往这边走,身后跟的是东院掌事的梁广风。 玉引淡然等着,待得二人走到门口,问道:“有什么事?” “王妃。”王东旭一躬身,指指梁广风,“他说侧妃让他来请表公子过去一趟,说侧妃想跟表公子说说话。” 话音一落,夕珍立即看向尤则旭,尤则旭则在滞了一瞬后,有点尴尬地看向玉引。 “哦,这事啊。”玉引笑笑,回看向尤则旭,“你自己拿主意吧。若不想去我不逼你,按规矩去跟长辈问个安也没什么不对。” 她说罢转身到八仙桌边坐了下来,存着几分好奇等尤则旭的反应。 梁广风也等着尤则旭的反应。他虽然知道尤家之前的纠葛,但心里并不算很慌,觉得尤则旭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当众说不去东院。 尤则旭略作沉吟,跟玉引说:“王妃,我出去跟梁公公说几句话。” “说几句话”?这话让梁广风一震:“表公子您……” 夕珍则拽住他,并未压低声音地直截了当道:“说什么呀,家里甩了五两银子就把你打发走的时候,可也没人叫你过去!” “没事,我有数。”尤则旭噙笑反一握她的手,握紧了又拍了拍,“马上回来。” 他们这么一拉一扯,梁广风在旁边眼都直了,连舌头都打了结:“表公子您……?” “梁公公。”玉引适时的开了口,四平八稳地提点道,“你看明白就看明白了,回去告诉侧妃也是应该的。但你务必再提醒她一声,她高兴或不高兴,都不许拿孩子们出气。” 她语中稍稍一顿,抿起笑容又续言说得更明白:“你听好,我不管是哪家的孩子,不管是正院的还是东院的,我都不许他们平白受委屈。” 梁广风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话说到了就行了。玉引轻松地起了身,边往屋里走边吩咐赵成瑞:“去取干净的衣服来,要去东院也先更了衣再去,别冻着。” 一来不会去了受委屈,二来不会因为雪化冻病就得,别的跟她没关系! 夕珍看她这样,也反倒定了心,捏捏尤则旭的手:“要不索性去趟东院吧,一起去。” 梁广风差点给吓跪下。妈呀,侧妃明摆着是要跟正院较个劲,为什么感觉现下已然落了下风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昨天因为感冒反复没更, 于是上一章的评都送红包啦 么么哒 _(:з」∠)_换季大家都注意保暖吧……不然一旦感冒起来,真是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眼看着就好彻底了又突然反复的荔枝抱着壳儿哭瞎。 ☆、第150章 准备 夕珍当真和尤则旭一起走了一遭东院。 俩人一进东院的大门,就觉得周围传来了一阵挺明显的倒吸冷气声。 夕珍心里当真想笑,她心说这算什么事啊?尤侧妃主动差人去请的人,东院的人见了他们来又这么个反应——尤侧妃是没想到去正院叫人可能会把其他人一起叫来吗?她做事之前不想后果? 她正揶揄着,尤侧妃出现在了堂屋门口。 “侧妃。”夕珍定住脚屈膝一福,尤则旭默了会儿,才一揖:“姑母。” “你们……”尤氏因为他们的一起出现而显然一滞,笑容在惊诧中变得有些不自然,“……快进来坐吧,有日子没见夕珍姑娘了。” 二人便进了屋,尤氏去主位落了座,他们则分坐两旁。梁广风及时地上了前,在尤氏耳边低声说了玉引的告诫,尤氏面上的笑容再度僵了一瞬。 她的侄子居然喜欢上了谢家的姑娘?!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尤氏懵着神,须臾后强自笑道:“则旭,你跟夕珍姑娘……” “嗯,如姑母所见。”尤则旭平静道。他语中从未有过的生硬让尤侧妃一怔,他又续言说,“殿下和王妃都点头了,我们……”他的目光划过夕珍时不自觉地一软,垂眸微笑,“等她及笄之后……我会好好待她的!” 尤氏一时竟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窒息地望了他半晌,才又说出一句话来:“家里可答应了?” “祖父亲自将我扫地出门,管不到这样的事了吧?”尤则旭没忍住讥讽,噤住声缓了缓思绪,又说,“我改日会跟爹娘说的,姑母不必操心。” “你……”尤氏说不清自己是恼火还是伤心,卡壳了会儿,到底不肯在夕珍跟前丢人,打圆场说,“你祖父也就是一时气急,你别在意。回头我往家里去封信,你该回家还是回家,别总自己在外头……” “‘一时气急’从何说起?”尤则旭却不顺着她的台阶下,“我有伤在身罢了,没顶撞他也没做其他错事,他只因疑我惹恼了殿下就赶了我走,姑母觉得我还该回去吗?” 他说着一笑:“我在外头姑母也不用担心,殿下给我寻了个宅子,我成家后会将父母接来同住……自己成家立业本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我只希望家里到时不要再寻我回去!” “你怎么能这样说!”尤氏因为他的话而面子上挂不住了,一睃夕珍,拍着桌子又说,“你在东院住了六年,到头来竟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吗?阿礼阿祺还叫你一声表哥,你怎么……” “侧妃这话可敢当着我姑母的面说么?”夕珍目不斜视地压过了她的话声,“在姑母眼里正院东院都是一家人,怎么在侧妃眼中,他和正院亲近些,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夕珍笑吟吟地瞧着她,眼里没什么恭敬,但也说不上不敬:“是您自己把这话收回去,还是我请姑母跟您说说理?” “你……”尤氏顿时气得脑中都懵了,然则想想之前被王妃教训的事,她心底的一股硬气又一而再地折下来。 最终她先一步避开了与夕珍对视的目光:“我一时失言,不是那个意思,表小姐别见怪。” “您这么说咱就谁都好过了。”夕珍满意地颔了颔首,望着尤则旭又说,“我知道您看正院的谁都不顺眼,今天跟他同来,就是想直截了当地跟您说清楚——这件事您左右不了,您看谁不顺眼也没用。来日嫁进他宅子的是我,做当家主母的也是我,您插不上话,能插上话您也不占理。” “夕珍……”尤则旭也有点意外她会直接说这个,轻吸着气一想,却点头道,“是,此点请姑母明白。您和家里若硬要从中作梗弄得我们不能好好过,我就请命去远些的地方办差去,不信您试试看。” 话说到这一步,想再粉饰太平都难,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 夕珍也是个不爱矫情的,眼见尤氏脸上的笑意再维持不住,她也不多废话,起身一福转身就走。 尤则旭随之一揖也一道离开,堂屋里,尤氏气得眼晕,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跳着疼。 “娘子……”山栀小心地上前,尤氏锁着眉摆摆手,一脸不耐地径直进了屋,目光一抬看到阿礼,上前便拥住他:“阿礼……” “母妃?”阿礼转过头看看她,尤氏脑中仍有些懵:“阿礼,你表哥……生家里的气,不肯回家了,你去劝劝他,好不好?” “家里的气?您是说尤家?”阿礼见她点头,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他不回就不回呗!他们对他又不好,祖父打他打得可狠了!上次把三弟四弟都吓哭了,我那会儿就不想让他回去!” “阿礼你……”尤氏怔然,没想到阿礼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蹙眉说:“那是你外祖家、你表哥真正的家啊!” “可是他的家人对他,还不如嫡母妃对他好呢!”阿礼据理力争,然后安慰母亲说,“你就别担心了,嫡母妃肯定不会亏待他的,三弟四弟也都喜欢表哥……我听说明婧也喜欢!” “你……”尤氏越听越诧异,“你早就知道表哥来府里过年了?” “知道啊。”阿礼不解地看看他,“您不知道吗?” 尤氏一噎,一颗心沉得越来越厉害。 “我……我知道。”她强撑着道,接着有些恍惚的喃喃,“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自然知道。” . 正院,玉引在他们回来后听夕珍一说那边的经过,就觉得尤侧妃真是……脑子不太清醒。 夕珍说的话跟她想的一模一样:“您说这算什么事儿啊?赶他走的是他们,现下要叫人回去的也是他们。这么伤人的事,俩眼一闭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不是当了……那什么,还要立牌坊吗?” 夕珍明显气坏了,一个大家小姐,差点把脏字爆出来。 “好了好了。”玉引哄哄她,一点她额头,“你呀,下回添个心眼,想让我去镇侧妃,就别给那让她把话收回去的台阶。” “我给了台阶您也能镇她嘛……”夕珍撇撇嘴,“她太欺负人了,还说尤则旭胳膊肘往外拐,好像自己平白受委屈似的,不看看她家里都干得什么事!” 哎,尤则旭是没胳膊肘往外拐,你这一心向夫君的小心思可是都不带拐弯的啊? 玉引暗自揶揄着,然后跟夕珍讲道理,告诉她为什么她递了台阶,自己就不能再去帮他们立威了。 “若在平常是可以的,但是现下,你要进尤家的门,你立威比姑母立威更重要。”玉引拉着她的手道,“你想想,你明明白白地表露了只要尤侧妃把话收回去,姑母就不会找她的麻烦,是不是显得你在正院说话顶用?但姑母依旧去找了她,还显得你顶用吗?” 那就是变着法地照着夕珍脸上扇了一巴掌,这是不行的。 可是夕珍说:“那有什么打紧?她在王府,我真嫁了尤则旭,她根本管不着。” 玉引反问她:“她在王府,可她是与世隔绝吗?” 夕珍一滞。 玉引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会闹得未来的公婆对夕珍不好。 其实一般来讲应该不会,她此时去镇了尤氏,明摆着就是给夕珍撑腰。可是就尤家那个行事作风…… 她谨慎地按尤家的逻辑想了想,觉得人家指不定就会给解读成自己并不在意这个侄女的颜面,只顾着自己出气,继而给了他们看轻夕珍的理由——虽然到时她也能再出手护夕珍,但这不少无缘无故给夕珍添麻烦吗? 是以玉引琢磨着,一方面这个威暂不能立,另一方面得先提点提点将来的“亲家”。 于是当晚,她跟孟君淮说了这想法,然后说自己想请尤则旭的母亲进府来坐坐。 孟君淮听完后笑趴,闷在枕头上笑了半天没理她,笑得玉引都蒙了:“笑什么啊?这是正事啊!” “哈哈哈哈哈!”他继续笑了一阵,“你真是……为孩子操起心来就没边!怎么就逼的你学着他们的思路想事了?这可不容易啊!” “你讨厌……!”玉引挥拳捶他,怒瞪,“我就是自己胡想了想,也没说一定就想对了。你就说这事行不行吧,我现在请他父母进来见,合适吗?” “合适合适。”孟君淮仍还笑着,“正好过年,请进来坐坐没什么不妥,两家见见把婚事定下,也省得有后顾之忧。” “后顾之忧?”她一时觉得他在指什么别的事。 而他的下一句是:“我还得跟你哥哥说一声,也给夕瑶寻个夫家。” “怎么了?”玉引锁眉。他执过她的手握了握,神色深沉:“近来几位兄长突然都开始给自家孩子寻亲……时间太巧,巧的不正常。我担心是有另择储君的风声透出来引起的,如若是,他们先行和谢家攀了亲,你们谢家日后就要不好做人了。” “啊?!”玉引一瞬间紧张起来,他叹了口气,又说:“我还在想,我们要不要避去别苑住住,过了这风头再说。” 玉引听得一愣一愣的,迟疑道:“这么严重?本朝惯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皇长子不能立,就该是二哥平郡王啊?” 孟君淮摇了摇头:“二哥最长但母族出身低,四哥则是太后所出。再论其他,三哥是太贵妃所生……十弟同样是太贵妃所生又在父皇面前得过脸,这两年虽守着皇陵没动静,但一旦再争起位来,未必就没人捧他。” 被他这么一说,玉引忽而觉得危机四伏。 她定了口气,而后点了头:“那咱是该避一避。” 避地远远的,不捧谁也不踩谁,免得一朝跟错了人,来日新君即位秋后算账。 接着她心念一动,不舍转瞬袭来,又不得不狠下心提议:“把阿祚送进宫吧。” “什么?”孟君淮蹙眉看向她,玉引咬咬唇,镇定道:“不能光想着避别人,这事一起来,最紧张的必定是皇上。咱得让他知道咱们无心争位、绝无二心……” 她很冷静地说着,说着说着眼泪就滑下来了,转而不再冷静地栽进他怀里:“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来就来!阿祚……” 她知道自己的提议是对的,可她真的舍不得!谁知道这一避要避多久?三五个月还好,若是一年两年,阿祚肯定在心里怨他们的! ☆、第151章 传召 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正月初六的时候,从宫中到城中都显得安静了些。 乾清宫里,皇帝从早朝回来,刚落座,身边的宦官禀说逸亲王世子来了。 “逸亲王世子?”皇帝浅怔,那宦官又回说:“是。说是府中上下要去别苑住一阵子,让世子殿下来宫里陪定太妃。逸亲王嘱咐他先来向皇上问个安,下人就给带过来了。” 这里头显然有事。 各府的孩子进宫来陪长辈的事不少,并没有必要非来乾清宫问安。再者他们来时若是来时赶上他忙得没空见,在外面等得再久最后也只能直接让回去,这对大些的孩子来说还好,对小孩来说多累?是以登基之初,在一众弟弟们还有些惶恐不安、做事顾虑极多的时候,他就把这事先打点到了,跟他们说谁也不差小辈这一个礼,让他们进宫是为看谁就直接看谁去,完事直接出宫便可,不用到他这儿磕头。 所以六弟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沉吟了会儿,吩咐说:“请进来吧,朕问问他。” 那宦官便出了殿门,没过多久又领着人折了回来。阿祚抬眼看看,正要按规矩行大礼,皇帝招手道:“阿祚来,别多礼了,过来让皇伯伯看看。” 阿祚就乖乖走过去,皇帝一抱他将他放在膝上,问说:“你父王怎么说的?” “父王说让我来给皇伯伯问安。”阿祚道。 皇帝又问:“之后呢?让你住在定太妃那里吗?你家人都去别苑了,你不想一道去?” 这话一问出来,阿祚眼眶红了。 “想去……”他泪汪汪地道,“但是母妃说我是世子,有些事只有我能做,其他人都不能做。所以我现在要好好在宫里待着,好好陪奶奶……” 阿祚想想家人都走了心里难免委屈,转而又安慰自己其实也不亏。 母妃说了他乖乖做好这件事,回了府就给他安排侍卫!父王也点头答应了! 那感觉多好啊?那样他就有自己的人马了,出门游玩打猎都随时可以!而且侍卫们跟在身边,可比宦官奶娘什么的……感觉好多了! 皇帝给他擦擦眼泪:“别哭,皇伯伯带你找大哥哥玩去。” “好!”正在畅想和侍卫一起出门打猎的阿祚一听见大哥哥三个字眼睛更亮了,从皇帝腿上蹭下去,先一步往皇长子住的配殿跑。 配殿中,皇长子正盘坐在榻桌前写东西,余光瞥见一个小孩扑到榻上,抬眼一看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皇伯伯问安,皇伯伯让我来找大哥哥玩!”阿祚边说边爬上榻,皇长子顺手将一碟酥糖递给他:“你先吃着,哥哥写完陪你玩。” 皇长子说罢又提笔,还没写下去,又见父皇也进来了。 “父皇。”他往里挪了挪给父亲腾地方,皇帝坐到榻边,看看阿祚,跟他说:“你六叔全家都去别苑了,独让他在宫里住一阵,还非来乾清宫问个安,你怎么看?” 皇长子笑容一滞,继而喟叹:“让六叔受惊了。” 暂且未在朝堂上开诚布公地提及立储事宜,而是先散点若隐若现的风声出去,是他们父子间商议的结果。他们想看看这事散出去后会引起什么风浪,看看谁会明争、谁想暗斗,谁急功近利、谁四处营钻。 近些日子听说的各种动向还真不少,各府有各府的反应,他们全都注意着。 “阿祚来。”皇帝招手揽过阿祚,阿祚往他身上一歪,他笑道,“你去陪你奶奶,有事可以随时来找皇伯伯,好不好?” “好!”阿祚重重点头,又问,“那我能常来找大哥哥玩吗?” 上回住在太妃那儿时阿祐也在,这回阿祐没来……他自己待着多无聊啊! “行啊,改天带你去景山走走。”皇长子说着看向父亲,“宫里正好有新送进来的马,儿臣让人挑一匹给他?听说这回的马都极好,脚力一流毛色也漂亮。” “……”皇帝听言挑眉,“朕可没打算久留他。你让他在宫里玩痛快了,还打不打算送他回去了?” 皇长子一扯嘴角:“您就当儿臣没提过。” 正在旁边兴奋的阿祚小脸一垮:到了眼前的马……飞了? . 良亲王府。 行十一的禄亲王进了门就跟自家七哥揶揄:“哥你听说了没?咱六哥他跑得比兔子快啊!这年刚过完,把儿子往宫里一扔,现下估摸着人已经到别苑了吧!” 良亲王嘬着茶半天没吭声,放下茶盏之后叹气:“我真后悔没一起跑了啊……” “噗。”禄亲王喷笑,“为什么啊?您就不觉得他这反应也太大了?这不是膈应皇兄吗?” “倒未必膈应着皇兄,好处他可已经捞着了。”良亲王摇摇头,“没听说吗?六哥一家子是今儿个天不亮就走了的,我估摸着二哥三哥四哥府里过去送帖子的人,都扑了个空。” “啊?!”禄亲王一下子眼睛都瞪大了,滞了半晌扶额,“嚯——平常看不出来,这一出事,他比猴精啊?” “行了你!”良亲王皱眉头,“又是兔子又是猴的,你对咱六哥放尊重点行不行?” 禄亲王拍大腿:“我没跑掉我憋屈啊!嫉妒嫉妒他还不成?还不让我说几句?” “得得得,你说。”良亲王一瞟他,心里叫苦连天的,也想数落六哥泄愤。 京城郊外的清苑里,孟君淮下马就听杨恩禄禀了他们出府后二哥三哥四哥送帖子到府上的事,直擦了把冷汗。 真悬呐! 他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出门,想着今天到清苑就得了,是玉引提了一句,说头五天都是各家走亲访友的时候,年初六开始这种半公半私的事一可以提及,那或许就会有人想赶个大早上门游说。 她说如果有这样的可能,又既然横竖都要到清苑,何不索性出门得早一些,将能避的事全避开呢? 还好他听了。若不然二三四三位兄长的帖往手里一接,他就会进退两难,怎么着都尴尬。 玉引也同时听说了府里的事,走下马车时见他在擦冷汗就笑出来,拉着他的手挺得意:“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真是。”孟君淮吁气,执着她的手往里走,叮嘱她说,“颠簸了大半日,你要是累了就迟些再见尤夫人。兰婧那边,过两天带个话问问府里吧,让她身子好了就过来,没好的话不用急。” 兰婧在除夕从宫里回来后染了风寒,这两天断断续续的总有些烧,孟君淮就让她先留在了府里——这真是好在兰婧年纪还小,旁人再想敲开逸亲王府的门,也不能拿她这个小翁主当说辞。若是和婧可能都不成了,和婧这个年纪的姑娘十有八|九能在家里掌些事,旁人想游说父母找不人,就会找她递话。 玉引便在歇了两天之后着人往尤府带了话,请尤则旭的母亲来清苑小叙。夕珍听说后有点紧张,被和婧一打趣,又强撑着道:“我才不怕呢……!反正还没过门,婚约也没定,她若真看我不顺眼,我就当从没有过这茬事!” 可她这么一说,尤则旭不安了:“夕珍……” “行了行了。”玉引忍着笑招呼尤则旭,“你别慌,看你这么明事理,你父母想来不是拎不清的人。夕珍你也别吓唬他,别仗着他待你好就总跟他耍横。” 夕珍被玉引提点得脸一红,也没多拿架子,拽了拽尤则旭的衣袖:“你别生气,我就随口一说……” “我知道。”他松气一哂,又向玉引坦言道,“王妃,先前我家里那些事,跟我爹娘没什么关系。我知道您护着我们,但求您别在他们跟前多提那些了,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行,我知道了。”玉引应下来。待得下午尤夫人到时,便当真绝口不提那些惹人烦心的过往,和和气气地请了人坐,又着人去请夕珍和尤则旭都过来。 尤夫人则瞧着有些不安,喝茶时托在茶碟上的茶盏抑不住地轻抖出声响。她顿时局促,赶忙搁下,低头道:“妾身从没进过王府,失礼之处……王妃恕罪。” “没事的,夫人放轻松些,我这儿没这么多规矩。”玉引一壁笑着一壁打量她。她心下算算,尤夫人是比她大一些,但现在最多三十五六,可看着却跟已逾四十的妇人似的,只怕是没少为尤则旭近来的情状劳心伤神。她便在等人间多夸赞了尤则旭几句给尤夫人宽心,尤夫人果然面色好了些,不无感激道:“劳您操心了,是我们家给您添了麻烦。” 又闲说了几句话,尤则旭与夕珍一道进了屋。 二人朝玉引见了礼,夕珍又向尤夫人一福,问安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尤夫人一拽:“这是谢家姑娘吧?” “……是。”夕珍低着头,偷眼瞧瞧玉引的神色,又回话说,“夫人您叫我夕珍吧,家中长辈都这么叫,尤公子也是。” 至此都还很寻常。几人落座后闲话家常,言辞间自还难免客套。而后一道用了晚膳,晚膳后玉引示意夕珍跟母子二人一同去散步消食,有意让他们多熟悉熟悉。 然则不过半刻工夫,她却见尤则旭独自一人先行回来了。 “则旭?”玉引喊他进屋,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先回来了,你母亲呢?” “她们……非得轰我先回来!”尤则旭有点懊恼,“您说这叫什么事?母亲说有些家事要私下跟夕珍说,非不让我听——我母亲和夕珍?家事?” 彼时玉引嗤地一笑,但心里还有点担心尤夫人到底要说什么——这私底下把儿媳留下,合眼缘了说体己话是有可能,但把儿子支走冲儿媳立威那也有可能。 她便在尤夫人离开清苑后喊了夕珍来问尤夫人说了什么,夕珍小脸红扑扑的,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她说让我成婚后一定不能让尤则旭自己拿着俸禄……因为锦衣卫的差事总天南海北的跑,怕他手里有闲钱心里耐不住会……去不该去的地方!” “噗。”玉引笑出声,又有点诧异,“她真跟你说这个?” “对啊!”夕珍点点头,“我就跟她说让她不用担心,尤则旭要真会去花天酒地我也不拦,到时一拍两散就是,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跟将来的婆婆说这个?姑娘你胆子很大啊! 玉引意外又好奇地追问:“那她怎么说?” “她说……要是过不到一起去所以和离,那谁也没错。但若是尤则旭对不住我,她打断他的腿!” 玉引:“……” 这尤夫人也够可以的,这刚见一面,就和儿媳妇一起谋划怎么治儿子了? 然后她想起来,自家母亲好像也是这么个路数……? 她记得嫂嫂刚过门那年,她从华灵庵回家就看见母亲板着脸训斥哥哥娶了妻还只顾着锦衣卫,总不着家,逼哥哥指天发誓当真是为公事忙碌,绝对没有见不得人的原因。 她觉得哥哥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啊?就私下去为哥哥解释,母亲就跟她说她知道,不过婆媳关系一贯不好处,与其总帮着哥哥弄得婆媳疏离、夫妻也不睦,还不如趁早和儿媳拧成一股。这样哥哥不用顾虑一但母亲和妻子起了争执该帮哪边,自然就家和万事兴了! ——当时她听得半懂半不懂,结果一眨眼,自己居然也已经站到了这个辈分上。尤夫人思量着如何与夕珍和睦相处的同时,她也在尽力与尤则旭相处融洽啊! 天啊,时间过得真快! 玉引越想越百感交集,心思弯弯绕绕一番后,又忍不住地想到了阿祚身上。 她有点难过地去找孟君淮,一进屋就歪到了他肩上:“我突然觉得咱不该送阿祚进宫,时间过得特别快,一家人共处的时间并没有多久,遇到怎样的困难咱都该一起扛的。” 孟君淮有点懵地睇了她一会儿,而后叹了口气。 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你送阿祚进去还是对的。”他说着把一本折子递给她看,“皇兄召了二哥三哥四哥府上的世子进宫。” 玉引身上一紧! 他们主动送进去,和皇上下旨硬作传召……可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第152章 各 宫中,各府世子在乾清宫前候着,年纪小的无甚心事,年长些的则有些惴惴不安。 皇上召了好几个府的世子进宫,可这些召见里,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最早召的只有行二的平郡王、行三的浦郡王、行四的齐郡王三个府的世子,过了半个时辰才又将行五的穆郡王府上的世子召来。接着,良亲王、禄亲王、昌亲王三个府的世子好像都是主动进来的,没听说有旨意。 几个年长的心里就犯了嘀咕。临出来时,他们也看出父王好像有些心事,可父王没同他们说,现下他们觉出不对,又不太想得明白到底哪里不对。 永宁宫,阿祚用过晚膳后被定太妃叫到了跟前。定太妃让他往乾清宫走一趟,说他的几个堂兄弟都在那里。 阿祚就乖乖跟着宫人去了。各府的堂兄弟间算不上特别熟悉,但逢年过节也会一起玩,见了面后便还是热热闹闹的,互相问你父王近来好吗?母妃好吗?去哪儿玩啦?吃得好吗?睡得香吗?课业重不重啊? 这般说了一阵子话,背对着殿门的阿祚忽见不远处各府随来的下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然后他身后响起一声:“阿祚。” “皇伯伯!”阿祚没多想,转身就朝刚迈出殿门的皇帝跑去,闻得身后一阵齐整的“皇伯伯圣安”,又猛停住脚。 他一下子尴尬坏了,偷眼瞅瞅,堂兄弟们都跪着,他这会儿不把礼补上好像不对,可是补上……似乎又很奇怪? 阿祚便滞在那里,盯着地面不知道该怎么办。皇帝对他脸上的小情绪只作不见,走上前弯腰将他一抱:“听说你昨天在皇城里头跑马来着?好玩吗?” “好玩!”阿祚笑起来,“大哥哥给我挑的马特别好,跑得可快了。就是不小心撞到一位出宫办差的女官……但我帮她叫太医了,太医说她没事!” “你还记得帮她请太医?”皇帝也露了笑意,又说,“你大哥哥说你骑马起得很好,不像初学,是你父王教你的?” 阿祚摇摇头:“不是,父王平常好忙,是我表哥和府里的另一个哥哥教过我,那个哥哥是锦衣卫,骑马骑得可好了!” 阿祚说着又瞅了瞅不远处跪着的堂兄弟们,很好心地提醒皇帝:“皇伯伯,他们还没有起来……” “嗯。”皇帝一哂,放下他摸摸头,“你先进去吃点心,皇伯伯跟他们说说话。” “好!”阿祚朝皇帝一揖,就依言进了殿。皇帝待他进去后看了看眼前的一众侄子,又道:“时禟时祈时祝也进来,旁的人先去歇息吧。” 众人一并起了身,见礼之后各自听命往各处去。气氛中有点诡异的尴尬,良亲王世子时禟、禄亲王世子时祈和昌亲王世子时祝这会儿更有些说不清的紧张。 三人来回来去地互递了好几回神色才往里走。但进了殿,皇帝并未多说什么,只吩咐宫人多添几道点心来,而后由着他们在旁边吃,自己又看折子去了。 . 翌日一早,穆郡王就赶去了平郡王府,府中宦官将他请进了正厅。 穆郡王来时一路都悬着心,迈过门槛看见平郡王时心弦稍松,这一松又不禁出了一身凉汗:“二哥……” “五弟。”平郡王搁下茶盏,看看他的神色,淡笑,“坐,你别慌。我家世子也在里头,若出事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出事。” “话是这么说,可是……”穆郡王用衣袖擦了擦冷汗,心说您这话可真安慰不了人。 然后他道:“二哥,您会不会显得太急躁了?皇兄一直没给咱们加封亲王,大约就是顾忌着咱们,眼下您……” “但这件事对皇兄来说,也是并不值得意外的。”平郡王站起身,沉吟着在屋里踱着步子,“我们敬他重他,因为他是长兄;他的儿子继位,我们也无话可说……可眼下,皇长子继不了位,兄死便该弟及——我们一众兄弟都是他的弟弟,又谁也不比谁差,这场争端,他心里是有数的。” “可他把各府世子都召到宫里去……”穆郡王一想这个就冒冷汗,“您说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咱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孩子们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平郡王嗤笑,再看向这位五弟时眼里不禁多了点蔑意,“你啊,胆子也忒小了!沉住气吧,凡事有二哥担着!” 齐郡王府。 齐郡王焦虑地在屋里踱了十好几个来回后,脚一定,运着气磨牙而笑:“哼,这老六可真是不地道!” 行九的慎亲王在旁坐着,端着茶盏瞧瞧他,迟疑地辩解:“我觉得这事儿倒不怪六哥,他无非就是不想争。” “不想争?他不想争?我看好处全落他手里了!”齐郡王明摆着气不顺,给慎亲王掰扯时语气咄咄,“不想争,甭掺和就是了,他跑什么啊?跑给谁看啊?就显得他忠心不是?哦,自己跑了还把世子送宫里,自保的算盘打得好却跟咱兄弟谁都不提!临了了倒没忘把老七老十一老十二给择出去,这又显得他思虑周全照顾弟弟们了不是?哎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滑头啊?” “四哥,四哥您消消气儿!”慎亲王看他越说火儿越大,赶紧劝他。顿了顿,又说,“我看您现在跟六哥发火也没用,先想想阿祍吧!您看那亲事是不是缓缓?皇兄或许是从这上头觉得不对的。” “缓什么缓,那有什么觉得不对的?”齐郡王瞪眼,“有没有这档子事,我家姑娘不都得嫁人?不都得嫁个好人家?” “不是,四哥您……”慎亲王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他觉得四哥在这种事上瞎赌气真不行,可又没法直说。 浦郡王府,因世子突然被召进宫而莫名其妙了大半日的浦郡王在弄清原委后,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十弟这是要逼我帮他?”他沉吟了半晌后气笑,“幼稚。” 而后他看向身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宦官,语气里依旧怒意分明:“去,别顾着我那个好十弟的面子了,打听打听他都往哪些府递了帖子,挨个过去告诉人家,那帖子跟我没关系。” 他说着心念一动,腾起身就往外走。旁边的宦官惊一跳:“爷?” “谁都别跟着,我进宫一趟。”浦郡王铁青着脸走得衣袍夹风,心里一直在想十弟要不是他亲弟弟……他现在就杀到皇陵去剁了他! . 清苑,玉引晌午时听说良亲王、禄亲王和昌亲王专程来向孟君淮道谢,下午他过来时却见他一脸不快。 “怎么了这是?”她边拉他到罗汉床上坐边问,孟君淮一拍榻桌:“真是吃力不讨好!我知道十二弟他们几个肯定没掺和进去,所以提点了他们,结果反在四哥他们那儿落埋怨!也不想想,他们上赶着营钻我去把他们往外拽有用没有——我知道那些事那都是什么时候了?那是我避出来之后!” 玉引听得一扯嘴角,暗说兄弟多了真是容易不好做人,又知自己在这样的事上实在左右不了什么,就换了个话题跟他说:“兰婧病好了,说明天过来。” “好了就好,过来吧。”孟君淮犹锁着眉头,心思明显没太在这事上。 玉引又道:“她本来说不过来的,亏得我多问了一句!” “怎么了?”孟君淮不解地看向她,“为什么不想过来?” 玉引叹了口气,告诉孟君淮说兰婧原是误会了,以为他们把她扔下就是不想她过来,所以“识趣”地说不来。 孟君淮一下子沉了脸,显然是想到兰婧小时候在清苑生病的事。那时他们觉得小小婴孩经不起颠簸,所以随她与何氏继续住在清苑。却被何氏误读为孟君淮厌弃她们,兰婧高烧了三天她才往回禀,再迟点兰婧可能就要没命了。 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兰婧居然和生母的想法如出一辙。 玉引在这事上觉得自己十分失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按理来说,兰婧现在主要待在乔氏身边,每过一旬到正院住一天,远比与何氏相处的机会多多了。 她和乔氏又都不是那样胆小怯懦的性子……这也好几年了吧?却愣没把兰婧掰过来。 玉引想着民间那句“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就有点气馁,担忧地问孟君淮:“兰婧这都八岁了……怎么办啊。” 孟君淮也沉默了好久。相较于玉引的担忧来说,他更自责。 作为府里的嫡母,她对已经够照顾的了,自己膝下三个孩子,还要兼顾兰婧。其实她把兰婧交给乔氏就已经算尽了当家主母责,还每个月都亲自陪陪兰婧……谁都得认可她这份心。 可他不一样,他是兰婧的亲爹。平心而论,他知道自己陪兰婧的时候少了。 四个男孩先不提,三个女儿里,和婧跟明婧都在正院,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细想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偏了心,无论是否故意,他对和婧明婧的的确确更亲近。 可这件事又确实很难办,让玉引再多照顾一个孩子,玉引是受不了的。让他总去乔氏那儿……他又着实别扭得紧。 “等她过来再说吧。”过了须臾,孟君淮才说了这么一句。 翌日,兰婧到得特别早,早到玉引和孟君淮都刚起床,还在更衣盥洗。 玉引便有些不满,在孟君淮去屏风后更衣时将乔氏叫了进来,冷脸道:“这刚什么时辰?你们这会儿就到了,那是什么时候出的府、什么时候起的床?兰婧病刚好,你也不让她多睡一会儿?” 乔氏被她一训就跪下了,可她不止委屈,还眼皮打架:“不是妾身催翁主出来的,是翁主催着妾身……妾身还说让她多睡一会儿,不用着急,但她不听啊!” “你……”玉引还想说她两句,抬眼一瞧见和婧带着明婧进来,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和婧看看乔氏,走到玉引跟前喃喃道:“母妃别怪乔母妃……兰婧就是这个样子。不然您以为我们为什么不爱同她玩?平日真是一句重话都不能跟她说,相处起来可累了。” 和婧说着话,明婧晃晃悠悠地绕到了屏风后。 孟君淮正系腰绦,明婧过去瞧见晃荡的流苏便一把抓住,抓住就往嘴里塞。 “哎明婧!”孟君淮赶忙去夺,右手将她抱起来,左手把绦拎开,再一松手还没系紧的绦就滑了,在腿脚上盘了两圈儿。 他想迈出去把绦脱开,恰明婧这会儿往上窜窜一把抱住他的头! “……!”孟君淮倏然被挡了视线,还没脱出去的脚被绦绳一绊,他猛往前一倾,想起明婧在怀里又生往回倒。 踉踉跄跄间撞了屏风,玉引跟和婧说着话,就听身后稀里哗啦一片乱! 二人悚然回头,之间屏风矮柜倒了一地,仍被绦绳不停绊脚的孟君淮终于完全失去平衡,打了个滑就仰面摔下来。 他倒是双手一举把明婧托了起来,明婧“咦——”了一声,趴在他胸口拍拍他的脸:“父王?起来——” “呃……”孟君淮磕了后脑勺,摔得头晕。 玉引跟和婧连带乔氏一起目瞪口呆了半天,一众下人也一片安静。 “君淮?”然后她反应过来,和婧也反应过来:“父王!” 二人一道冲过去扶,心里大呼“好惨”的同时又忍不住哈哈哈笑成一片。孟君淮在这笑声中晕晕乎乎地坐起来,把罪魁祸首明婧往腿上一按就挠痒! “咿……啊哈哈哈哈哈哈!”浑身都是痒痒肉的明婧一下子笑崩,稚嫩的声音响彻房中每一个角落。 堂屋中,有点忐忑地坐在那里等候的兰婧被笑声激得一怔。 姐姐和妹妹,好开心啊。 有那么一瞬她想往里走,被和婧留在外面的凝脂观察着她的神色,也说:“翁主进去吧,大翁主和三翁主都在。” 可最终,她摆了手。 “算了。”兰婧怔怔望着门内的那道屏风一喟,觉得屏风后的热闹好像离自己特别远。 “父王母妃忙着,我就先去休息了。”兰婧默了默,又跟凝脂说,“明天又是满一旬的时候,我会再来跟母妃问安的。母妃……近来忙吗?忙的话我就不麻烦她了。” 凝脂一滞,她实在不懂二翁主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这几年下来,王爷差事忙时多久能见一次王妃没准儿、王爷不在时王妃带哪个孩子睡也没准儿,可唯独该二翁主来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是“有准儿”的,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把二翁主支开。 换句话说,在凝脂这个外人眼里,二翁主在王爷和王妃心里的分量都不轻,她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不用大事小情都添顾虑。 可她就是顾虑特别多,多得好像王妃这个当嫡母的苛待庶女一样。 “翁主您来就是了。”凝脂忍不住说了句自己不该说的话。没等到回音,再定睛一看,发现她居然望着挡在眼前的屏风哭了。 ☆、第153章 八月 心知兰婧心事仍重,玉引就不得不再努把力将她往回掰掰。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孟君淮虽身在清苑,但锦衣卫的差事并不能放下,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玉引则隔三差五把孩子们都叫到自己院子里,让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玩。 细看下来,兰婧确实在很多时候有些落单。阿礼明显嫌弃她,阿祺又喜欢跟着阿礼,所以阿礼不爱理兰婧,他也自然而然地不理;和婧则是很多时候明显想让自己更耐心,但也常会耐不住。明婧这个还处在天天傻开心阶段的小丫头不多提,当下倒是阿祐看起来和兰婧关系最好。 玉引想了解一下原因,便问阿祐:“你喜欢二姐姐吗?” 阿祐答说喜欢,她便追问为什么,阿祐给她的答案是:“因为二姐姐最让着我!” 玉引顺着他的话想想,确实也是这样。 其实不止是对阿祐,就是对哥哥姐姐,兰婧也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虽然和婧跟阿礼都不怎么喜欢她,可是一起玩时若他们喊她帮什么忙,她绝对二话没有尽心尽力;偶尔起了争执,或者和婧阿礼说她两句,她也绝对是马上赔不是的那一个。 这是因为兰婧心地好吗?玉引觉得是,但不尽然。 主要的原因大抵还是早两年何氏给她灌输了太多的尊卑了,弄得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比正院的孩子低一头、比阿礼阿祺两个同为庶出的男孩也低一头,所以不敢惹他们。 玉引就叮嘱阿祐说:“二姐姐让着你,但你可不能欺负她,她是你姐姐,你要护着她,懂吗?” 阿祐重重点头:“我知道,大姐姐也跟我说过,如果出了事情,我会保护好二姐姐的!” 想想和婧跟兰婧,也是让人有点唏嘘。 玉引记得她刚进府那会儿,和婧五岁,兰婧还小小的被抱在怀里。那会儿姐妹俩都被养在何侧妃那儿,和婧可护着兰婧了,兰婧在清苑生病时她一定要跟来一起看,就怕小妹妹出事。 现在一转眼过了七年,姐妹俩好像不知不觉就疏远了。倒也说不上谁疏远谁,只是和婧跟着她,性子自然像她,兰婧则跟何侧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处不到一起几乎成了必然。 玉引私底下便也没少叮嘱和婧,跟她说妹妹这个样子也不是妹妹的错,让她多照顾一点。 和婧听完后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该照顾她,可有时就是忍不住火气。她那副样子我静下来想想都害怕……要不是母妃您把我要过来,我现在可能也是那样……” 可不是么?最初那会儿,和婧就有点像现下的兰婧,对孟君淮又敬又怕的,最担心的就是父亲会不喜欢她。 这么想想,玉引既后悔自己没把兰婧带在身边,又庆幸还好把和婧要过来了。要不然一个王府里俩翁主全是这么个担惊受怕的模样,她个当嫡母的一头撞死得了! 转眼到了八月,阿祚阿祐和兰婧都是这个月的生辰,阿祐从月初时就在念叨如果哥哥生辰时能从宫里回来就好了,几天过后玉引一见他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就要伸手捂他的嘴。 “好啦,母妃知道你想哥哥,母妃也想啊!回头母妃会跟你父王商量的!”她赶紧这么保证,心里也在盘算让阿祚回来庆个生。转眼间都大半年过去了,怪想的。 阿祐把母亲的手扒开:“我不是要说这个!” 他鼓着嘴瞪瞪她,显然对她方才的举动不满,然后又说:“二姐姐刚才跟我说了个事,说她不知道能不能跟母妃说。我听了觉得也没什么,所以来直接告诉您!” “什么事?”玉引问他,阿祐说:“二姐姐说……这回想提前些来跟您住,她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您商量?但是又没到一旬,所以她不敢提。” 这兰婧…… 都是自家人,她谨慎成这样委实太夸张了。其实她直接把这要求大大方方地提出来能怎样?她若有事不方便也顶多就是不答应嘛,难不成还至于为这个训她一顿? 玉引便赶紧往乔氏那儿传了话,让兰婧今晚就过来。 晚上兰婧过来时玉引刚沐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进屋见兰婧规规矩矩地朝她见礼,便一哂:“你先吃着宵夜,有事一会儿慢慢说,母妃把头发擦了。” 而后她坐去了妆台前,自有婢女拿干净的帕子帮她绞头发、梳头发,她便拿了几封白日里没看完的帖子来看。兰婧吃了两个小云吞后抬眸瞧了瞧,安安静静地上了前,迟疑着示意珊瑚把梳子给她。 “……?”珊瑚会意,就将梳子递了过去,也没多言。兰婧有点忐忑地帮玉引梳着头,心事好似顷刻间在心里转了千八百回,一不小心梳到了不够通顺的地方也没来得及停,玉引被扯得“咝”的一声冷气,抬头就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小姑娘一脸慌乱。 “母妃……”兰婧手上一抖,梳子掉了地。这样一来她更慌了,局促不安得不知该怎样,玉引赶紧回身一拉她的手:“没事啊,没事。” 然后她自己弯腰捡起梳子,也无心再叫人梳了,拉着兰婧坐到榻边去,问她:“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有事要我帮忙你直说就是,能应你的,母妃自然应你。” 兰婧坐在她身边踟蹰了会儿,迟疑道:“那个……我就是跟您提一句,没有催您的意思,您也别跟父王提,好不好?” 嗯?还不让跟孟君淮提?什么事? 兰婧在她的注视下咬了咬嘴唇,低垂着眼帘又不住地偷瞧她的神色:“母妃,我今年……今年八岁了。姐姐八岁的时候,府里已经在忙着帮她找夫家,我的事情……” ……?她居然在急这个? 玉引有点意外,又坦然跟她说:“这你不用担心,父王母妃都没忘了这事。你可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人?若有的话也可以告诉我们哦!” 她一时真的怀疑兰婧是不是春心萌动了……虽说八岁就春心萌动算起来有点早,可是不萌动她怎么想起催这个的? 玉引可记得那会儿给和婧挑夫家时的情况,和婧当时顶不乐意听这些,头回去见谢晟的时候,还缩在她身后扭扭捏捏不肯出来呢! 可是兰婧又摇头说没有,看样子还不像假的。玉引存着担忧不得不再多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顾虑?问了好几遍,兰婧才吞吞吐吐地说了:“是我母妃说……怕我嫁去不好的人家。她说我不如姐姐,父王可能会不在意我的夫家是什么人,让我自己上心。” ——这是什么话? 玉引当时就怒了,不过当着兰婧这么个小孩子她也没法发火,只能哄过兰婧后如常地就寝,第二天一早就杀去了孟君淮那边! 孟君淮处理案头事务一直到后半夜才睡,早上起床时原本迷迷糊糊,愣是被她的怒气激得清醒过来。 “何氏她还有完没完了?!”玉引气得难得失态,拍着桌子发火,“她教兰婧的这都是什么啊?什么叫你可能会不在意她的夫家是什么人?咱能把兰婧往火坑里送吗?!” 孟君淮听了这事也火气直涌,但看她气成这样,不得不先哄哄她:“好了好了,别生气,兰婧这事我来料理,你别管了。” “……”玉引火气一沉又赶紧揽活,“算了,还是我来,你都这么忙了,别分心。” “我来。”他坚持道,不过玉引也很坚持:“我来。你若得闲……想想怎么给阿祚庆生吧,咱不好把人要回来,但也不能让他觉得咱们忘了他!” 二人就这样分好了工,孟君淮应下之后,玉引跟他要了为兰婧挑夫家而拟的册子。 册子中写的都是适龄的男孩子,门楣高低略有不同但都不差。当然,他们虽是王府,这些人也并不是他们自作主张直接硬挑的,提前都问过各家,对方点头答应的才写了进来。 玉引花了一整日认真研究了一下册子里的所有人家和人选,然后抄了几个名字下来交给赵成瑞:“你回京一趟,给这几家的公子递个帖。就说咱二翁主马上要过生辰,邀他们前来同贺。” 然后又请来芮嬷嬷说:“您亲自折一趟府里,告诉侧妃我和王爷在琢磨给兰婧挑夫家的事,她是生母,请她一起来拿主意。” “是。”芮嬷嬷欠身,又意有所指地小心问她,“王妃,您是真要侧妃拿主意,还是……” “呵,我倒真想让她拿,可她也得敢啊!”玉引往这儿一想又有点气,轻笑了一声,摇摇头,“我是要她明明理,也再看看兰婧扶不扶得起来。” “是,那奴婢明白了,侧妃就算想避事,奴婢也定然把她请来。” 玉引点了点头,再想想,又说:“您再瞧瞧咱在京里还有哪处宅子可用吧。这事过去,就让何侧妃出去住。” 芮嬷嬷显然一讶,但玉引只当没看见。 继续由着何氏跟兰婧念叨这些有的没的,是绝对不行了。既然同在一个府里她就管不住嘴,那就只能让她们彻底分开。 母女分离,残忍么?大约是的。 但不这么做,其实也很残忍。 “您多费费心,挑个舒适的住处给她,下人也给她备齐了,我让她出去不是为了给她脸色看的。” 玉引说着,不无疲惫地一喟,耳闻珠帘响动抬头一瞧,却见方才领命去递帖的赵成瑞匆匆忙忙地折了回来。 “怎么了?”她蹙眉,赵成瑞笑着匆匆一揖:“王妃,世子殿下回来了。” “啊?”玉引愣住,赵成瑞又说:“好像是御前的人亲自给送回来的,说世子殿下和二翁主都这个月生辰,就让他赶紧回来庆生。之后也不必再送回去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随着父母好。” ……这话里有什么意思?玉引心知一定有,但不及她想清楚,阿祚就把她的思绪打断了。 “母妃!”阿祚飞奔进来扑住她,兴高采烈地喊,“母妃我好想你!皇伯伯说啦,不许再送我进宫了,还有……还有我已经乖乖去过一趟了!所以您答应的侍卫还是得给我!” ☆、第154章 择夫 玉引虎着脸在阿祚脑门上一拍:“回来就要侍卫,你这是真想母妃吗?” “……”阿祚不好意思起来,在她身边一蹭一蹭的赶紧往回找补,努力表示自己真的很想她,有什么趣事都会想到她,见到好东西也会想到她! 然后阿祚还说:“我还给母妃带了很多东西回来呢!” 他在这儿说着,外头的宦官刚好将东西抬了进来,四只红漆大木箱往跟前一放,打开,两只里整齐码放着一匹匹绫罗绸缎,另两只里则都是珠钗首饰。 玉引:“……” 这孩子进宫一趟,怎么还往外顺东西呢?! 她不得不小心地问问,问他这是奶奶送的还是什么其他人给的啊? 阿祚答说:“不是奶奶,是皇伯母!” 也就是皇后。 玉引再细问,又听说孟君淮那儿也被赐了不少东西,是皇上亲自赐的。 这什么意思?玉引摸不准,孟君淮则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得以过来见见久别的儿子,一进门无奈而笑:“前头那阵势,跟把宫里的库房搬过来了似的。” 赐下来的东西数量种类都颇多,琳琅满目的加起来,还真得单开个库才搁得下。 除了各种物件之外还有两匹小马驹、四匹大马,御前来的宦官是这么说的:“这两匹小马世子殿下在宫里时一直在骑,皇上说世子殿下既喜欢、它们也认主人了,就送过来留给世子殿下玩便是了。四匹大的是给您和王妃的,皇上说您和王妃骑术都不错,用得上。” 孟君淮当时:“……” 皇兄这是哪出啊?马给他和阿祚就得了,怎么还给玉引备了两匹? 玉引这几年总共就骑过一回马,是为他赶进宫送信那回,此外再没有过。这两匹马赐进来,岂不就剩了放着的份儿? 不过也行吧,万一她哪天一时兴起再想骑骑呢?宫里赐下来的,多半是比府里备着的好的。 孟君淮就让人把马牵去了马房,把马房的宦官叫过来亲口嘱咐他必须把这几匹马照顾好了,不管平常有没有人骑,该让马跑跑就得跑跑。 他到正院后就先把这事当笑话跟玉引说了,玉引看他轻松自己便也不胡紧张,一哂,说:“那我练着骑骑。从前是不上心,但仔细想想还挺有趣的,现下天也凉快了,骑马出去走走也舒服。” “行,你要是想学,让他们找个专精骑术的侍卫来。”孟君淮一口答应下来,接着认真地打量起大半年没见的阿祚来。 “父王!”阿祚叫得甜甜的,伸手一搂他脖子,“父王您看我是不是长高了?我比弟弟高了!” “真是。”孟君淮仔细看看,兄弟俩以前的身量都差不多,但现下阿祚不止比阿祐高了那么小一寸,看着也跟壮实了。 他就打趣阿祚:“你这是在宫里吃得不错啊?是不是自己胡闹要膳房给你加菜来着?” 在宫里,这个年纪的孩子每顿几个菜、几荤几素、允许吃几碗饭都是有规矩的,主要是怕孩子挑食。府里反倒随意些,他们跟着正院用膳旁边也没个嬷嬷盯着,爱吃哪个多吃几口都随意,晚上宵夜爱多吃点也随意。 结果在宫里被规矩束了几个月的阿祚反倒长得比阿祐高比阿祐壮了?这明显不对啊! 阿祚爬到他腿上歪坐着,很认真地跟他解释:“我从来没让人加过菜!是大哥哥身体不好,要吃很多进补的东西,有时候我想吃……他就问问御医行不行,然后叫人给我也上一份!” 嚯—— 这一听就是大补啊? 孟君淮颠颠他的分量,觉得真的重了好多。 然后,陆续听说阿祚回来了的孩子们都找了过来,大家都可高兴啦! 阿祚积攒了好几个月的宫中趣事跟他们说,从皇伯伯跟大哥哥到各府世子间的事情应有尽有,听得一群孩子两眼放光,刚两岁多的明婧听完后索性跑到了玉引面前,皱着眉头告诉她:“我要找奶奶玩!” “好,过年带你去找奶奶玩。”玉引应下来,又听见不远处换了个话题。 阿祐带着几分羡慕问哥哥:“父王母妃说你从宫里回来就给你派侍卫……你现在是不是要有自己的侍卫啦?” 话题一绕到这上面阿祚就兴奋,立刻将目光投向玉引,玉引哪能食言?立即点头:“是,这就让你父王挑给你。” 然后周围一片:“我也要!我也要!”喊得她耳朵疼。 玉引求助地看向孟君淮,孟君淮抿着茶一哂:“等等吧。” 一群孩子一片叹气。 事后她问孟君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都是自家孩子,这么一弄会不会让他们生出嫌隙? 孟君淮答说:“阿祚是世子,将来得到的必然会比其他孩子多,他们要慢慢适应。再说这回阿祚是因为帮我们办事情被送进宫,我们若答应给他,回来却每个孩子都照样给了,他肯定觉得委屈。” 这么想倒也是。 玉引就没再多说什么,然后,就换孟君淮为难了…… 他们原本是觉得立储的事一时难平,阿祚这一进宫,可能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那到时候他十岁上下,王府的侍卫往年轻的里挑,可能能找到十五六的。半大孩子跟着孩子,还比较容易处到一起去。 ——这当然不是想让他们玩得开心,而是想凭着这份儿时结下的情谊,让阿祚养起几个心腹,日后有人鞍前马后的效忠,总归是一份助力。 结果他半年就回来了……再过几天满七岁…… 孟君淮把侍卫统领找来,张口问他“咱府里的侍卫有没有十二三、十三四的?” 那统领差点在他面前把下巴砸地上。 统领呆滞了一会儿回说:“爷,这十二三的男孩……还没长成啊?” 没长成的孩子能干什么使?出了事能指望他们提刀护王府吗? “我是要给世子挑人。”孟君淮苦笑,“你去问问,若谁擅自收徒恰是这个年纪的,就提前编进来,跟着世子去,这罪过我也不追究了。” 他这么一说,统领一头的冷汗! 府中侍卫擅自收徒是不允许的。按道理来讲,应该是每过几年退下去一批,再挑年轻力壮的上来。但实际上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自己在时带几个徒弟,自己退下去时跟统领荐人上来增补,其中自然各有各的好处捞,京中各府基本都这么办。 这统领却没想到孟君淮知道这事,一时吓得不知道要不要谢个罪,脸色惨白地戳在书房里。 孟君淮目光睃着他一笑:“你别怕,这些事我刚出宫建府时就知道。不过这师父顶徒弟也不是一顶一,是几顶一,你记住了挑其中最好的出来,不许只看钱办事便可。不然出了事,我把你全家活剐了扔出去喂狼。” 然后他又微笑着宽慰说:“你也不用太紧张,我一早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侍卫统领退出书房差点没腿下一软跪到路上! ——妈呀,万一出了事王爷要把他全家活剐了喂狼! ——妈呀,他还一早就是这么想的…… 现下他有没有光凭钱挑人完全不看本事?好像没有,不过他得回去再查一遍! 为了钱丢命,那不值当的! . 而后不过几天,就到了兰婧的生辰。这日的家宴是玉引一手操办的,何侧妃与乔氏在,京里的几家公子也都在。 晚膳后孩子们玩在一起,当长辈的自然就是看着。何氏跟乔氏在堂屋,玉引和孟君淮在房里。房中两扇窗都大开着,孟君淮端着盏暖茶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后回过头:“我记着我挑了个谢家的孩子,你没叫他进来?” “没有。”玉引摇摇头,一喟,“那孩子我见过,是挺好。不过兰婧这性子……我不敢给她挑门楣太高的人家,怕她镇不住。” 谢家确实素来忠心,因此簪缨数年不到。可反过来说,也正因为素来忠心、簪缨数年不倒,如今于谢家而言,命妇宗亲都真是不稀罕了。 那么,像和婧这样的宗室女嫁进去,会觉得自己和谢晟门当户对,凡事有一说一,谁也不会轻贱了谁。兰婧可就不一样了,玉引真怕她嫁进谢家之后还是处处觉得自己矮人一头……那到时候过得不开心就是必然的。 所以对于兰婧,玉引宁可找个把宗室当祖宗看的人家把她嫁过去,让夫家哄着捧着好好待她一辈子。一来到时候她自己底气足些,二来一旦真出了什么大家不乐意见到的事,王府在地位上能压制住她的夫家,事情也能好解决得多。 她可不想看到兰婧嫁出去后还这么提心吊胆、或者更提心吊胆,更不想看到她过不了几年就把自己逼得郁郁而终——而这种事,在京城这样权势复杂、人与人间又地位悬殊的地方,还是很常见的。 孟君淮听罢也任可她的想法,兄弟几个跑进来喝水时,恰好听见他说:“你也不比太担心,若真有人欺负兰婧,哪怕咱不在了,也还有阿祚护着她。” “谁欺负二姐姐?!”阿祚立刻放下茶盏跑到他们面前,“谁欺负二姐姐?我现在就找他去!” 孟君淮噗地一笑,玉引赶紧解释说没有没有,就是随口聊聊打个比方,并没有谁真的欺负二姐姐。 又过了小两刻,各府的公子告了退,兰婧进了堂屋,玉引和孟君淮便也去了堂屋。 礼数过后,几人各自坐回去,玉引问兰婧:“兰婧啊,那几位公子,你觉得谁好?” 兰婧略一怔,刚看向她,旁边的另一个声音有点局促不安地响起来:“终身大事,全听殿下和王妃安排。” 玉引当即一眼横过去:“侧妃,我在问兰婧的意思。” 如料看到何氏面色一白,匆忙地避开她的目光。玉引又一次温声问兰婧:“来,你跟父王母妃说说,你自己觉得哪位公子好?我们听你的意思。” 她问过之后又和颜悦色地启发了兰婧好几句,但不知是不是何氏方才那句话的关系,不论她怎么说,兰婧都只闷着头说“我听父王母妃的”。 有那么一刹,玉引诚恳希望自己不是个大家闺秀而是个市井泼妇。 ——她想揍何氏。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在评论喊“炸炸你回来啦!”的姑娘们你们萌死我了 而阿祚,大概气哭了吧:) ☆、第155章 驱逐 在玉引郁结于心地想打人的时候,孟君淮忽地站了起来。 他一语不发地走到兰婧跟前,兰婧往后一缩,接着就也要站起来。 可他站得离兰婧的椅子太近了,这距离兰婧要起身便会踩到他的脚,她便一时又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父亲。 玉引也不知道孟君淮要干什么,在何氏紧张地看向她时,她只能装没感觉。 孟君淮在兰婧跟前蹲下身:“兰婧。” “……父王。”兰婧小脸儿都白了,孟君淮睇着她说:“这事父王母妃不替你拿主意,你自己说你喜欢谁。” “……”兰婧一下子显出为难,脸上的忐忑也变得更明显。她好像摸不准父亲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只是言语中的意思?还是不想管她了? 玉引当然是清楚孟君淮的意思的,听他说到了这儿,适时地朝兰婧招手道:“兰婧来。” 兰婧紧张地望着孟君淮的目光根本没敢挪,孟君淮看看玉引,站起身往后一退,示意她过去。 兰婧低着头蹭到玉引跟前,喃喃道了声:“母妃。” “来。”玉引执住她的手将她又拉近了些,温声道,“你看,你大姐姐跟谢公子的婚事,就是她自己做主的;你夕珍表姐跟尤公子的事情也一样。现下轮到你,父王母妃也想知道你的看法,你别怕,有什么说什么就好,这是一辈子的事,别委屈了自己。” “可是我……”兰婧面上不安如旧,玉引注意到她偷偷扫了眼何氏。 她在何氏开口之前带着几分警告之意看了过去,口中的话继续对兰婧说着:“何侧妃是你的生母,必然也是不想你嫁得不好的。你放心,在父王母妃眼里,你跟和婧明婧都一样,都是自家的孩子,谁也不能受委屈。” 何氏到了口边的话硬是被她噎住,但兰婧还是低头避着这个问题,玉引牵着孟君淮的视线睇了睇她,孟君淮几步走过来,从身后将兰婧一抱。 “啊!”兰婧当真惊得叫出来,孟君淮抱着她坐下的时候只觉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心里暗一叹,跟她说:“兰婧你放心跟父王说,那几位公子你中意哪一个?”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兰婧的神色,又添了一句:“你要是都不喜欢,也不要紧,你告诉父王,父王再给你选别人。” “妾身看那池家公子挺好的……”何氏还是没忍住开了口,眼都不敢抬地维持着笑容,“妾身看他方才一直照顾着兰婧,论家室……和妾身家里也算对得上。” “给兰婧挑夫婿,那跟与何家对不对的上一点关系也没有!”玉引刚一呛她,旁边坐在孟君淮膝头的兰婧忽然喊出来:“我不喜欢他!” 蓦然被两个人都是呛话的何氏再度噎声,兰婧咬了咬牙,从孟君淮膝上蹭下来,看看他又看看玉引:“父王母妃,刚才那几位公子,我……我都不喜欢!” 兰婧的话里,带着些许压抑已久后忽然得以爆发的畅快。 但说完这话,她就怕极了。她从来没自己拿过主意,也没顶撞过长辈。今日的每一个人,听说都是嫡母妃为她选的,她这样一句话全都否掉,嫡母妃会不会高兴?父王会不会不高兴?她都不知道。 虽然方才是父王劝着她说的……可是,父王是真的想让她自己做主吗? 兰婧说完后一颗心就紧悬着,空气中也静了一会儿,少顷,孟君淮抬手一敲她额头:“我们兰婧眼光高。那咱们就再看看,京里年轻公子不少,不急这一时。” 玉引点点头,余光睃见兰婧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于是当晚,原本打算把兰婧留在自己房里的玉引放兰婧回去了,自己歪在孟君淮怀里忧心忡忡:“兰婧这样……怎么办好呢?堂堂一个皇上亲封的翁主,不说跟和婧比吧……比和婧身边的凝脂胆子还小,我真怕她一辈子都这样,这得活活把自己闷出病啊?” 孟君淮则揽着她,信手揉着她的头发:“慢慢来吧,我们都加把劲儿,日后我也会多陪陪她,日子还长。” ——当时聊得挺好,结果翌日一早,夫妻两个都是在哭声中被吵醒的。 孟君淮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赵成瑞进来禀话说是何侧妃在院外哭。哭的原因呢?是芮嬷嬷一早带着人去了她的住处,知会她日后不能住在别苑住在王府了,今儿就得搬出去。 听了这事,孟君淮有点茫然地看向玉引,玉引一拍额头:“我忘了跟你说了!” 让何氏在兰婧生辰之后就搬出去的事,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可何氏到底也是正经册封的侧妃,她本来是想着回头跟孟君淮打个商量的。 但是吧,那天话刚交代下去,阿祚就回来了——她大半年没见阿祚啊,一高兴还真把何氏给忘干净了。 玉引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那个……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我去跟她说。” 他一脸无奈地睃了她一会儿,扭头跟赵成瑞说:“让她别哭了,听王妃的。一会儿将这事进宫跟太妃回一句,就说是我的意思。” 赵成瑞领了命就退了出去,孟君淮平躺回去想睡个回笼觉,玉引推推她:“这事也要让皇上知道?” 侧妃确实是正经册封的,但是一般来说,除非他们想废了侧妃,不然该算家事的都还算家事,没必要回给宫里。 而且玉引发现,近几个月府里都和宫中十分热络。一边是他大事小情都要禀一句宫里——甚至连给她在清苑弄了条新的花船都写了个折子递进宫,折子里大致说了一下用料几何花费几多,然后夸了一下这船不错。 另一边,是皇上好像也突然很热衷于给他们赏这赏那——关于添船的那封折子递进去,皇上居然当天就回了。赐了一堆船上能用的东西,从桌椅家具到鱼食鱼饵。另外还有件狐皮衬里的披风以坤宁宫的名义赐了下来,说是皇后娘娘怕她在船上观景时受凉冻着…… 如此这般,虽然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但玉引当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皇上近来是不是哪里不对头”这话。 当下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孟君淮,孟君淮沉默了一会儿叹气:“另立储君的事必须继续,皇兄不能将风头压下去,但是现下京里那样……他也难免窝火。” 京里怎么了? 玉引再细问,才知道在他们避居别苑的这几个月里,京里是一番怎样的风景。 简单来说,以二四五三位郡王为首的三方势力已经争疯了。原本行三的浦郡王也被认为自成一派,好在后来浦郡王进宫谢罪,罗列证据表明那是他那个倒霉十弟借他的名义干的,跟他真没关系,斗争中才少了一派。 这正常吗?太正常了。眼下摆在各位王爷面前的是一人之上的位子,胜者得天下,为此拼了命实在在情理之中。 但是令人寒心也是真的。 大殷一朝的皇室好像惯不怎么过继子嗣,皇位、王位承继上的规矩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皇长子现下不能继位,皇位便要从皇帝的一众弟弟里选…… 可再怎么说,皇上的各位弟弟都还是皇长子的长辈啊? 用玉引的话说:“皇长子虽久在病中但未亡故,储君之位现在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他的。各位当亲叔叔的眼看着侄子命悬一线还这么按捺不住,立时三刻争得你死我活……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是啊,吃相太难看了。”孟君淮被她的说法逗得一哂,继而又叹气,“我也很意外会这样。一直以来兄弟们都亲近得很,真没想到被个皇位一吊就……” 他摇了摇头:“所以皇兄生气。” 皇上生气又不好真把冒头的弟弟们发落了影响立储,就只能卯足了劲儿对他们这避得远远的又忠心可鉴的府里好。 玉引听着都替皇上难过。不管怎么说,养了十几年的独子生死难料都已经令人难以承受了,他却一边要面对独子生死难料,一边又要看弟弟们在一夜之间斗得你死我活。 真希望皇长子能好好的。不说痊愈那么皆大欢喜,也希望他多活些年。 “哦,对了。”孟君淮忽地又想起另一个事,捏捏她的胳膊,“阿礼前阵子搬出的后宅,按道理阿祚应该再过几年再说,不过现下他身边的侍卫选齐了,在后宅怕你不方便,我觉得……就也先过去吧。” 他说着迟疑地看向她,她点点头:“行啊,不过阿祐可能也想一起去?让他们多收拾个院子吧,兄弟俩在一起待着也好。” 话一说完,她看见他一脸好笑,不禁怔怔:“怎么了?” “你挺爽快啊,我还怕你舍不得。”孟君淮说。 玉引撇嘴叹气:“总要舍得的啊。再说总归也还在一个府里,我想他们了就叫他们过来呗。” 掐指一算,离和婧出嫁也没几年了,真是好在还有明婧,明婧还能在她身边待至少十三年呢! “别叹气。”孟君淮翻身揽住她,一哂,“你没觉得我这些天过来得勤了吗?以后都可以常来陪你了。” 嗯……? 玉引觉得他意有所指,想了想问:“宦官的事忙完了?” “没有。”孟君淮笑着凑到她耳边,“孝期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啦,看了一下也有些天没送红包了 本章0:30前的评论送红包,么么哒~ ☆、第156章 计较 先帝的孝期,足足两年零七个月。 先前没人提就谁也不觉得怎样,现在他这么一提,她忽然觉得这两年零七个月真漫长啊! 两个人躺在一起但什么事都不能做,不是那么好熬的。所以后来他们就达成了一种默契,每隔十天半个月才敢在一起睡一回。要么是他晚膳后说一句“我到前头去了”,要么是她理所当然地叫孩子过来睡……反正为了不犯忌,二人这两年多里确实分开的时候占了大多数。 于是玉引脸红了一阵,一翻身手搭到他的腰上,一声不吭地就往里摸。 “……玉引?”孟君淮腰际被她微凉的手一触,立刻按住,看向她,“干什么?” “都两年多了……”玉引撇嘴道。 他咳了一声:“今天不行,我明天要早起进宫,晚上这么一折腾……” “哦。”她应下来,稍有点失望,但还是缩回了手。 而后她就静下心阖了眼睡,还没睡着,乍觉他的手摸了过来! “君淮?!”玉引猛地睁眼,对上他的笑眼怔了怔,“你……你明天还要早起进宫!” "嗯。"他手上没停,已然把她的中衣系带扯开了,又凑上前一吻落到她颈间,“我想了想,不耽误,以前也是这么过的。” 以前也是这么过的…… 以前怎么过的? 玉引又一次念经念到后半夜。 . 第二天,她腰酸背疼,嗓子也有点哑。 于是在见几个孩子之前,她不得不想叫医女过来帮她揉揉,再开个缓解喉咙肿痛的方子。那医女也是嫁了人的,一瞧她这样就明白怎么回事儿,全程红着脸给她按揉肩背,又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而后玉引叫了几个孩子过来,主要为说让阿祚搬到前面住的事情,理由也说得很明白:“你身边的侍卫挑好了,让他们在母妃这儿不方便。” 言罢,她有点想看到阿祚对她依依不舍的样子。结果,阿祚一叉腰:“母妃您放心!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玉引:“……” 臭小子你连装都不装一下?满脸的兴奋这么明显?气哭! 相比之下还是阿祐有良心,阿祐一边舍不得哥哥,一边又想继续跟母妃在一起。玉引很满意,揽过他微笑:“没事啊,你可以去和哥哥一起住,这边的屋子也给你留着,过几天回来一趟就可以了!” “好!”阿祐立时放心,当下一伸手给自己定好了日子,“那我去前面十天回来一天!” 去前面十天……回来一天…… 啊啊啊啊这两个小没良心的!你们有本事别回来! 玉引很受伤,趴在床上摸阿狸的毛一直摸到中午。 阿狸被她摸得浑身舒坦,各种主动翻身换角度让她换着地方摸。玉引边摸边叹气,还是想把俩儿子拎过来骂一顿。 用膳的时候,和婧凑到了她耳边,悄悄跟她说:“母妃,阿礼听说阿祚和阿祐也要住去前头,不太高兴……跟我抱怨了几句,您要不要去劝劝?” 玉引一怔:嗯……? . 京中,孟君淮一进宫就被扣在了乾清宫里,先跟皇帝下了盘棋,然后一道用了顿午膳,再然后皇帝看起了折子,他就被晾在了旁边。 这倒也没什么,宫人把好茶和茶点都给他备齐了,皇帝也明摆着不是成心要晾他,和颜悦色地跟他说了:“那边的架子上有翰林苑新呈进来的书,六弟自便。” 但问题是,外面还有别人等着觐见啊? 还在下棋的时候孟君淮就听说了,四哥齐亲王正在外候着。可皇兄雷打不动地继续跟他下棋,他也不好反过来说“哎咱先别下了,您先见四哥”这种话,就只能先安心将棋下完。 现下棋下完了,皇兄依旧不见四哥不要紧,把他跟这儿搁着,不是让四哥觉得是他在里头挡了旁人觐见吗? 眼下正值几位兄弟为了皇位的事闹得不睦的时候,孟君淮实在不想惹这个官司,品尽一盏茶后,到底斟酌着开了口:“皇兄……” “嗯?”皇帝抬眼一扫他,孟君淮离席揖道:“皇兄如是没事,臣弟先……告退了?” “别急着走,你坐。”皇帝口气轻松。 孟君淮:“……” 然后皇帝明摆着没事找事:“要不朕把你们家那几个孩子叫进来,跟你一起待着?” “……”孟君淮哑了会儿,“孩子们都在清苑,进来可能……挺费工夫的。” “哦对,忘了你们都过去了。”皇帝笑着想了想,继而又说,“那你那个侄子呢?” “您是说则旭?”孟君淮道,“他在锦衣卫办差呢。” 然后兄弟二人间静了会儿,孟君淮终于忍不住说:“敢问皇兄究竟何意?” 皇帝叹了口气,搁下手里的折子又沉默了会儿,才道:“你就猜猜你四哥是来干什么的吧!” ……? 孟君淮顺着党争的思路想了想,蹙眉说:“求爵位?求差事?” “嗯,差不多。”皇帝摇了摇头,“他掌着户部,听说今年南边闹水,就想跟朕请旨亲自去督办赈灾事宜。理由么,自是怕当地官员假公济私中饱私囊。” 皇帝说到此处就顿住了声,孟君淮心领神会,不禁一声苦笑。 要是搁在从前,四哥这么做,那真是体恤圣意。可现在,立储的事已经开了篇,他这一去,只能是为自己揽贤名的。 ——当然,若单这么说,听上去似乎还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四哥的君子之腹了。可事实上,四哥执掌户部的这两年多里,除了刚开头那阵怕皇兄新帝继位三把火,不敢不好好干,后来从不曾这样积极过。 “皇兄不如索性免了他的官。”孟君淮思量着说,“现下几位兄长这般,臣弟觉得多少有些过,风头该压一压。” “若是能免,朕早就免了他了。”皇帝从案上拿了本册子递给他,“母后的脉案,老四比谁都清楚。朕查了,近来是他四处在说母后在宫中过得不愉,一旦朕此时免了他的官导致母后有了闪失……你当天下会骂谁!” 孟君淮一滞,显然不知还有这样一环。皇兄是“篡位”的说法从来就没停过,若再加上个不敬太后的罪名,显然是对他不利的。 “朕迟早收拾他。”皇帝道。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这是孟君淮头一次见他对兄弟露出这种狠意。 孟君淮浅怔,旋即一身冷汗。 . 清苑。 玉引听和婧说阿礼不高兴之后,就差了人去请阿礼过来。但很快,尤氏身边的人过来回话说,大公子不想见人,不想过来。 她觉得小孩子赌气也没什么,过了半个时辰,又叫人请了一次,结果依旧这般。 在被拒绝第三次后,玉引则确定其中另有隐情了。 “我去侧妃那儿瞧瞧。”她说罢就冷着脸往外走,珊瑚和赵成瑞赶忙招呼人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尤侧妃的住处。 尤侧妃出来见礼,玉引也没多客气,张口就问:“阿礼呢?” “阿礼……”尤侧妃神色一慌,玉引睇着她缓了口气:“我们进屋说。” 二人进了堂屋,婢女上过茶后立刻告退了。大门一关,玉引嗅着茶香,问得直白无比:“阿礼是不高兴了吗?” “他是不高兴了。”尤氏发觉自己现在站在她跟前就忍不住地气虚。 玉引又问:“是不高兴到我请了他三回,他都不肯过来吗?” “这……”尤氏一卡壳,下一个问题即刻压了过来:“你告诉阿礼我找他了吗?” 至此一下子悄无声息。 玉引气得没词儿,实在想不明白尤氏是怎么想的。打量了她须臾,还是抑不住无可奈何的口吻:“我知道你曾经妄想过世子的位子。但现在阿祚已经是世子了,你挑拨我和阿礼间的关系,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尤氏吐了一个字即咬住嘴唇,玉引也不再说话,就等着她说。 过了许久,尤氏终于带着满满的不忿再度看向她:“我就是想求个痛快,我知道我手段不如你还不行吗?谢玉引你可真有能耐,什么好处都是你正院的,还能哄得阿礼阿祺个个跟你亲,连我自家的侄子如今都站在你那一边!再看看后宅,顾氏让你收拾了、资历最老的江氏的让你收拾了,如今连何侧妃都悄无声息地就搬了出去!你可真是厉害,做到这个地步竟还能留个贤惠的名声……论打压妾室,从前的郭氏都比不上你万一!” ……她是不是疯了?! 玉引听她说完,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反应。 太好笑了,她居然为郭氏说话,郭氏害过她的孩子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看来经年累月的不甘真能把人逼出病,逼得人失去理智,不论怎样都能想象对方是个恶人。 她觉得尤氏真可怜,可偏偏又并没有心情再去跟她解释、让她的心情变好一点,只想噎她或者呛住她。 她心中措辞了一下,起身衔着笑踱到尤氏跟前:“你要是真想求个痛快,我可以成全你。” 尤氏黛眉狠狠一跳,面孔看起来都有些扭曲。 “但你最好明白一点,一如何氏出去住不能带走兰婧一样,你若搬走同样也是不能带走阿礼阿祺的。”她欣赏着尤氏的神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又多补了一刀,“你看我这么有能耐,过个三年五年的,我准能让阿礼阿祺拿我当亲母妃待,对吧?” 话没说完她就觉得自己绝对是学坏了。 哎呦喂这么刻薄,可真愧对佛祖啊! ☆、第157章 两年 玉引两句话,把尤氏吓得脸色都白了。 可方才又是尤氏先放的狠话,现下她也实在难以立刻服软向她示弱,于是二人僵持在那里,玉引淡看着尤氏的神色变化,尤氏则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林中小兽死盯着天敌。 片刻之后,玉引觉得兴味索然。 她本来也不是爱与妾室相争的人,要不是尤氏惹事,她三五年都不一定亲自见尤氏一回。眼下尤氏不敬在先,但她一番话也显然把口舌之快讨了回来,心里也就觉得差不多了。 是以玉引转而把重点放到了有一说一的规矩上。 她转身坐回八仙桌边,睇着尤氏悠悠道:“且不说你话里提及的那几位是不是我刻意打压收拾的,就算是,你应该也还记得我是这府里的正妃。” 尤氏垂着眼帘没有吭声,玉引搭在案上的手一击:“我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 “王妃……”尤氏顿显慌乱。 “你若是嫌这府里住着憋屈,我这就叫人给你也寻个宅子去。该备的都给你备好,决不让你受委屈。你想这辈子不再见我都行,我完全可以当世上没你这号人。”玉引眼看着尤氏一栗,稍作停顿,口气更悠缓了些,“但你要是并不打算从这儿出去,今儿这事咱就得好好论论。” 然后她平静地告诉尤氏:“你自己选吧。” 彼时玉引心里在想,如果她像尤氏这样在府里为侧,还总觉得正妃在给自己穿小鞋,弄得自己日日都不开心的话……她可能就会选择住出去了——反正夫君也不喜欢自己,那不如去一片只有自己的天地啊? 可是,玉引也知道,尤氏八成是不会这样做的。 稍稍静了片刻,尤氏就开了口:“妾身失礼了,王妃您……别计较。” 她言罢就紧咬住嘴唇,好像仍不甘得很,只是,到底还是低头了。 玉引缓了口气:“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尤氏神色一紧,怯色十足地斟酌着该说什么。玉引由着她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又道:“你也有两个孩子,我要是赏你顿板子,对他们不好,对我也不好。” 尤氏气息稍松。 “可我要是罚你几个月的俸禄了事,也太便宜你了。”玉引又说。 尤氏的神情再度紧张起来。 “不如我们借着这事把话彻底说明白。”玉引说着一睃她,“跪下。” 尤氏下意识里迅速地睃了她一眼,定住神,又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首先你听好,今天这件事我会记住。你日后再无缘无故地跟我较劲,这顿板子你是吃定了,不会少于五十,阿礼阿祺难过我也没法子。” 玉引说罢任由她自己掂量了片刻个中轻重,抿了口茶,又说:“而你若再无缘无故跟我较劲、还如今天这般把孩子夹在中间,我一定让你搬出去。” 她说着一哂:“我说的不是王府,是京城。” “王妃?!”尤氏愕然。 玉引说:“府里在京城以外没什么宅子,但我可以自己盘一处给你。” 一瞬间,尤氏脸上表情精彩极了。玉引无心多看,站起身往外走去,在她的手推开堂屋门前,尤氏却又叫住她:“王妃!” 玉引停住脚,尤氏的语气听上去充满压抑又不乏崩溃:“王妃您……您不觉得您欺人太甚了吗!您已然什么都有了……世子是您正院的,王爷的心也早被您栓了去,您何必一再步步紧逼!” “可有哪次是我先惹的你么?”玉引侧眸扫了她一眼,“世子之选素来都是立嫡,本来就是你想多了。至于王爷的心……我知道你得宠过,那后来他为什么不喜欢你了,你应该也比我清楚才是。” 她说罢就推门离开了,屋外的阳光往堂屋中一荡,激得尤氏浑身一悚。 在王妃离开后很久,尤氏才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她迷迷糊糊地坐道椅子上,木了半晌,觉得自己与王妃的这场较量……大概是没什么胜算了。 过去的几年里,她向王妃宣战过很多次,可每一次都是她落下风。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这是正侧地位的不同、家世的悬殊导致的,可王妃一次次那么平静地就将她压制住,让她愈发质疑这种支撑着她的想法了。 她好像从来都不占理,从来都无法应付王妃的质问…… 而在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不占理的。 是的,总归是她较劲的时候多些。或者说,王妃或许也较劲过,但从不像她做得这样明显。 比如在尤则旭与正院那样亲近的事上,她不信王妃没有任何算计,但那件事摆到外面,人人都只能夸王妃的好、夸王妃贤惠能容人。 王妃……她算得太精了,她找准了时机抓住了尤家与尤则旭争执的时候拉拢尤则旭,那件事实在做得漂亮。 至于她为什么曾经宠极一时,后来却让王爷不喜欢了…… 尤氏回思起来,承认自己当时太蠢。那时王妃还没站稳脚跟,王爷应该只是为了维持后宅和睦所以有时要护着王妃而已,她却因为这份袒护而妒火中烧,一次次明嘲暗讽,最后才把王爷给推走了。 可是,只是她自己的错,王妃当时没暗中使劲把人往正院拉?尤氏不信。 她心里始终觉得,王妃是太精于算计的人。在她与王爷初生间隙的时候,一定是王妃在另一边做了什么,王爷才彻底不喜欢她了。 现在,王妃却能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胜者的位子上,嘲笑她不识趣! 尤氏这么想着,越想越觉得好累。她一边不忿,一边心气儿又似乎再难以提起来,突然间就没什么力气再与王妃斗了。 另一边,玉引回到房中后,再度叫人去喊了阿礼过来。 阿礼嘟着嘴,一瞧就是不高兴的模样,但玉引问他原因之后又松了口气——还好,阿礼并没有被尤氏挑唆得对她们母子有什么不满。 阿礼生气的原因是:“为什么阿祚和阿祐能一起住到前宅去,阿祺就不能?” 在阿礼心里,三个人都是弟弟,但跟他同在东院的阿祺还是更亲一点。他要搬到前宅,当然很希望阿祺一起去啊! 玉引一听说是因为这个就笑了,想了想,也只能承认是自己想得不周,坦言道:“这事儿是母妃不好,你别生气。母妃这就吩咐下去,让你们四个男孩一起到前头,好不好?” “……真的?”阿礼好似觉得她答应得太快,不太敢相信地看了看她,又问,“那能让姐姐也一起去吗?” 玉引:“……不行。” 阿礼兴奋起来的表情一垮。 “你和你姐姐都是大孩子了,日后相处起来……多少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你慢慢的就会懂。让你们分开住也是因为这个,明白吗?”玉引道。 阿礼点点头:“那好吧。” . 晚上,被皇兄“扣押”了大半天的孟君淮一回清苑就去了玉引的住处,绕过屏风见她在罗汉床上坐着,府里的四个男孩子全都围坐在旁边。 孟君淮:“……?” 这场面让他觉得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很正经的事,一时没敢搅扰,就站在那儿听。 然后就听玉引说:“……总之你们一起住到前面之后,一定要好好相处,有什么难题要互相帮着解决。解决不了呢,还是要问父王或者回来找母妃,别觉得从母妃身边离开了就不能找母妃了。” 四个孩子都点头。 她又说:“还有啊……你们现在还小,再过个几年呢,你们就陆续会懂些事啦。到时候也就到了父王母妃给你们说亲的时候,你们如果在娶妻之前对身边的丫头有了什么念想,也不许偷偷摸摸动手动脚的!” 这话说得孩子们齐齐害羞,年龄大一点的阿礼索性栽到了旁边的枕头上,大喊说:“我不会的!” 阿祺则嬉皮笑脸,问他说:“那我要是真的喜欢谁呢?” “你要是真喜欢谁……你就告诉父王母妃!我们能替你安排好必定帮你!”玉引板着脸道。 她倒真会教孩子。 孟君淮听得嗤地一笑,几个人齐看过来。 “父王!”孩子们一唤,孟君淮走到榻边坐下,笑看了玉引一会儿,打趣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这也太操心了。” 最大的男孩才十岁,她就开始担心他们对身边的丫头动手动脚了?! “我这不是……怕他们去了前头之后就不好叮嘱了嘛。”玉引说。 他神色一凝,听出她这话里带着很明显的不舍,但在他开口宽慰之前,她就先说了别的:“你今天进宫这么久,是有什么大事?” 沉默了片刻,孟君淮“嗯”了一声,看着几个孩子笑笑,让他们先出去。 待孩子们离开后,他叹了口气:“皇兄算是寒了心了。” “怎么呢?”玉引锁眉,孟君淮摇了摇头,“四哥……他若真能争到这储位也罢,若争不到,皇兄许会在新帝登基之前办他。” “啊?”玉引怔然,惊讶于事情在短短几个月里竟已闹得这么厉害了。而孟君淮又说:“他硬要请旨去赈灾,皇兄的意思是让你兄长同去,我已经差人带话过去了,则旭也去。” 玉引“哦”了一声。彼时她只觉得,这样的差事于锦衣卫而言没什么稀奇,不交给锦衣卫才奇怪。 但没想到,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两年。 其间,水灾早已解决,可齐郡王一直没回来,同去的锦衣卫便也没有回来。 好在两方的书信从未断过,虽则久别但也没什么可太担心的。 又一个年关渐近,玉引正手把手教已有四岁的明婧练字时,赵成瑞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王妃!” “怎么了?”玉引抬起头,对练字颇没耐性的明婧立刻推她:“母妃您先去忙!先去忙!” “……”玉引一瞪她,又被她的笑脸顶得忍不住目光放缓,门口的赵成瑞禀说:“尤公子突然赶回来了,说有急事要禀王爷。但王爷今儿个在太妃那儿,这事儿吧……小的也不敢让他直接禀到太妃跟前,怕惊了太妃。” “什么事?”玉引皱眉,赵成瑞一揖:“他们抓着个人。” 玉引没由来的紧张:“什么人?” 赵成瑞说:“锦官城逃走的宦官,钱五。” ☆、第158章 成长 玉引略作思量,觉得先问清轻重再做决定为好,便让赵成瑞请尤则旭过来。 尤则旭当初离京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一走就会有两年之久,再踏入王府时见一切似乎如旧,又似乎在细节上有许多变化,不禁感慨万千。 他跟着折回来的赵成瑞往正院去,快到正院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喊:“表哥!” 转过头,见四个男孩正一并跑过来,他一怔,旋即失笑。 “你们几个都长这么高了?”尤则旭伸手比划了一下兄弟几个的高度,他们好像都比他离京时高了至少两寸。 但论性子,倒和以前差别不大。兄弟四个看见他都很开心,阿祚阿祐拽着他就要往正院去,阿礼则说要他今晚在王府住下,阿祺听罢半点犹豫没有,撒腿就要跑到前宅帮他安排。 尤则旭在推搡中进了正院,等在堂屋的玉引遥遥一瞧就笑了。正准备着待他进来好好许久,却见一个杏色的身影从侧旁飞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 尤则旭毫无防备地被撞了个趔趄,站稳脚,扑在怀里的人让他喉中一哽。 “……夕珍?”他连身子都有些僵,觉得窘迫,又不想把她推开。 夕珍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怎么去那么久!你明明跟我说三五个月……” 是啊,他当时说的是去三五个月立个大功,回来就可以好好地跟她定亲等着她及笄便成家了呢。 结果一去两年,掐指一算,过了年关她就十六了。 尤则旭一阵愧疚,僵住的手臂刚揽住她,抬眼扫见了堂屋里的王妃。 于是场面有点尴尬。玉引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清了声嗓子,起身走到门口:“都进来,进来再说。” 二人连带阿礼等几个就都一起进了屋,夕珍红着眼眶,又守着规矩到玉引身边坐,玉引一睃她:“坐过去吧,两年没见了。” 夕珍又挪到尤则旭身边去,尤则旭红着脸看看她,把她的手握了过来。 正院里没外人,玉引也无所谓孩子间的这些小动作,便如常地问起了事情的经过。尤则旭说抓到钱五的过程很偶然,连带被抓的还有两个不那么重要的宦官,因其中还有些细节待查,谢继清便继续在南边忙着,让他带着人先将这三个押了回来。 玉引听罢点了点头,又说:“王爷今天进宫见太妃去了,这事可紧急?需不需我进宫请他出来?” 尤则旭略作沉吟,也没瞎客气,苦笑道:“您若方便……便劳您请一趟。主要是这钱五年纪也不轻了,近三年来四处躲藏、这回又经数日颠簸,虚得很,我怕他熬不住就……白抓了。” 直白点说,他怕人立时三刻就死了。 玉引心下有数,想了个既能请回孟君淮又不至于惊扰太妃的法子,喊了明婧出来。 扎着俩冲天揪的明婧边吃点心边好奇地打量尤则旭,玉引一哂,指着尤则旭问她:“你还记得这是谁吗?” 明婧摇头说不记得。 玉引就又说你小时候总给他塞点心吃! 明婧就大方地把手里的点心又塞了过去。 . 片刻后,母女二人到了永宁宫。玉引支开领路的嬷嬷,蹲下身问明婧:“你还记得你上个月装哭的事吗?” 明婧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那是她上个月的坏主意。因为她发现她一哭,很多父王母妃本来不答应的要求都会被应下来,如果父王父母在生气呢,看见她哭也就不会生气了,所以她开始装哭…… 具体的做法就是往地上一蹲捂着脸哭。这样声音像就可以了,至于有没有眼泪,反正也看不到! 不过她就得逞了两回,都是在父王面前得逞的。第三回换了在母妃跟前,母妃赶过来低头一看就看出是假的…… 之后她被罚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这回真哭也没用了! 结果现下玉引说:“来,你再哭一次。” “……?”明婧又心虚又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瞅了她一会儿,皱着眉歪头问她:“母妃,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引捏捏她的冲天揪,心说小丫头你词儿真多。 然后她明明白白地跟明婧说:“有点事情需要你父王出来办,但这件事比较吓人,母妃怕直接禀进去吓到你奶奶。你装哭一下母妃好用让他哄你的理由叫他出来,懂了吗?” “哦……”明婧应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却又说,“吓人的事情?那我们不让父王办了,好不好?” 玉引:“……” 她赶紧哄明婧说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种吓人的事情。可能吓到你奶奶,但是绝不会吓到你父王。而且这件事只能你父王办,其他人不行! 明婧好似心情很复杂地踟蹰了会儿,然后艰难地做了决定:“那好吧……” 然后,院子里一众宫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见王妃跟小翁主说了会儿话之后,小翁主猛地往地上一蹲,哇地一声就哭了。 王妃也赶紧蹲身哄,随来的婢女奶娘跟着哄,但怎么哄都哄不住,小翁主就是蹲在那儿呜呜哇哇地哭个不停。 片刻之后,王妃无可奈何地进了殿门。 寝殿里,定太妃跟孟君淮听着小孩子的哭声正纳闷,就见她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君淮!” “玉引?”孟君淮一怔,玉引向定太妃一福,又跟他说:“明婧非要进宫来找你,我就带她来了。方才她又忽然问你能不能跟我们一道出宫,我想着你跟母妃问过安兴许还要再去乾清宫,就跟她说这说不好,结果她就……哭了。” 孟君淮和定太妃听得都有点懵,心说明婧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啊?但外面的哭声又不像是假的,便又都想小孩子大概都偶尔有个不讲理的时候? 玉引又催促孟君淮说“你快去哄哄她”,定太妃也顺着说:“快去,我这儿没事”,孟君淮就匆匆出了殿。 殿外,他一把抱起明婧,明婧往他怀里一伏,便嘻嘻地笑起来。 “臭丫头,你又装哭!”孟君淮在她后脑勺上弹了一记爆栗,“这回还连你母妃都骗住了?” “不是!”明婧手指压在嘴唇上神秘兮兮地示意他小点声,自己的声音也放得轻轻的,告诉他说,“是母妃要我装哭好让父王出来的,说怕吓到奶奶!” 孟君淮蹙眉,回望了一眼殿中,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出了永宁宫的门,问她:“具体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明婧道,思量着道,“有个大哥哥来家里,说有急事找您……我不记得他了,但母妃说我小时候总给他塞点心吃!” ……这谁? 孟君淮心说被你塞过点心的人那可太多了,再想被称为“大哥哥”她自己又不太记得的人…… 是谢家的哪位公子吗? “哦,大表姐看到他就哭了呢!”明婧双手食指划着眼眶,“眼睛红红的,像小白兔!” 让夕珍哭了的?哦,那是尤则旭嘛! 孟君淮摸摸她的额头一哂,夸奖说“明婧最细心最聪明”,接着便让身边的宦官禀话进去,让他们跟定太妃说小翁主哭得太厉害,他先哄着她回府去,改日再进来问安。 殿中,玉引听宦官禀完这话稍松了口气,定太妃想象着明婧黏父亲的模样笑出声,摆摆手让她也赶紧回去哄孩子去,她这儿不缺人照料。 还好,很顺利。 玉引松了口气退出殿外。想想半年前齐郡王似与宦官们走动过密的消息刚传出来时,太后被惊得一病不起,心里就一搐一搐地觉得这些事最好不要惊扰定太妃。 孟君淮虽然不可能跟宦官们有什么勾结,但他在锦衣卫办差,且还不止一次地受过伤,定太妃不为他忧心是不可能的。 长辈们都年纪渐大了,眼下的这些事,他们还是尽快料理清楚的好。 . 逸亲王府前宅里,几个男孩子全聚去了阿礼屋子里。他们原等着尤则旭回来后大家秉烛夜谈,听他说说这两年在外面的奇闻异事。可是他晌午过后告辞离开,直至现下天色全黑都没再回来。 于是秉烛夜谈就变成了几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趴在罗汉床上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礼说:“肯定是要审那几个抓到的宦官了呗?最好能审出来,他们搅得整个京城、整个大殷都不太平,早收拾好为好。” 阿祐道:“就是!他们最坏了!听说宫里面的大哥哥的病也是他们害的,让他们早死早超生去吧!” “我看他们还是别超生了。”阿祺冷笑,“在地府待着就好,不要再投胎害人。” 阿祚则半晌没说话,低着头琢磨着,好似遇到了什么难事。 “哎,阿祚?”阿礼拍了拍他的肩头,关切道,“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阿祚摇了摇头,皱着眉看看他们,沉然道,“我觉得咱们还是别议论这事了。” “怎么了?”阿祐一愣。 阿祚撑身坐起来,边斟酌边说:“我觉得急着请父王去的原因,不是尤哥哥说的那样。钱五是要犯,如果他真的那么虚、随时都可能死,就不会急着押他回来了。” 三人都因为他的说法而有些意外,想了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阿祚语中一顿,接着又道:“那具体是什么原因……尤哥哥怕是不能说。看来这件事多少是要保密的,我们议论得多了,万一哪一句让有心人听了去怎么办?会不会给父王和尤哥哥还有舅舅他们惹麻烦?” 在阿祚的话里,几个人都陷入沉默。他自己也沉默了下去,祈祷这件事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严重。 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宦官的事情,深种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心里。好像很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事都会与那些奸宦扯上关系,好像这个他们生活的京城危机四伏。 他只希望,家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因此惹上麻烦。 “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些事吧。”阿祚边是思量边是跟几个兄弟打商量,“不要多跟别人提,别人问起来,我们也当不知道。尤其……尤其是对身边的宦官。”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9章 闹腾 镇抚司里,孟君淮在堆满各样案件记录及供状的书房里坐着,隔壁刑房传来的惨叫久久不停,叫得他一阵阵心悸。 这心悸自不是害怕引起的。执掌锦衣卫久了,这种动静他早已听惯,只是,他似乎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躁动不安过。 他感觉一个真相、一条出路,好像离他很近了,又好像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罢了,先不想那些。 孟君淮定住脚,望着门外月色悠长地吁了口气,硬将心思转到手头的事务上。 眼下先被押去审问的,是和钱五一起被抓到的另两个宦官。他希望他们嘴巴不要太严,最好能招出些有用的东西,他好再去拿这些东西去撬钱五的嘴。 又静听了约莫小半刻隔壁的叫喊,尤则旭出现在了门口:“殿下。” 孟君淮颔首:“进来说。” 尤则旭走进屋中,回身关上门,将手里的一沓纸笺呈给了他,申请中多有些欣喜:“可算是招了,不枉咱一路上连挡二十三回暗杀硬护他们回来。” 孟君淮边看供状,边无奈一笑。 这件事他方才也听底下人说了。押钱五回来的这一行人一路上竟历经了大大小小二十三次暗杀,弄得尤则旭到后来愈发紧张,回京后既不敢多等也不敢贸然跟其他人多说此事,一点都不敢耽搁地就请了他过来。 ——这“其他人”里甚至包括了玉引和他的亲表弟。孟君淮原想提点他一下,觉得再怎么样也不必瞒玉引,但细想想,他大约也并不是为瞒玉引什么,而是怕府里有哪个宦官不干净,他说得多了、耽搁得久了,会给他们机会把这些话递出去。 所以尤则旭除了因需玉引请他出来而不得不道清轻重之外,其余细节都说得十分模糊。现在人关押何处、有多少人看押,更是谨慎得只字未提。 两年,尤则旭显然是练出来了。 孟君淮边看供状边想着,看吧松了口气,一哂:“听说你也受了伤,怎么样了?” “哦,我没事。”尤则旭浑不在意,“就是打斗间叫人在背后劈了一刀,皮肉伤而已,已经结了痂,再用两天药就好了。” 孟君淮点了点头,道说“没事就好”,尤则旭却有些迟疑,说了声“那个……”,欲言又止。 “怎么了?”孟君淮再度看向他,他有点窘迫地咳了一声:“那个……这事吧,您别跟夕珍提,您看我这刚回来,她今天挺高兴的,让她知道这事我……” “行了,我也是娶了妻的人。”孟君淮皱眉睇着他轻笑了一声,“这事可以不提,但你们的婚事可是该提了。” 尤则旭:“……” 孟君淮眉心一跳:“怎么?隔了两年不想娶她了?那我这就给她另寻夫家。” “没有!”尤则旭立刻否认,赶忙解释,“我当然想娶,天天都想。就是您猛地这么一说,我没反应过来!” 这还差不多! 孟君淮满意一笑,摆摆手让他出去。自己坐到案前将供状又翻了一遍,执笔蘸朱砂勾了几处重点,而后提步往北边去。 北边是几十间牢房。 一般而言,锦衣卫不管看押犯人的事,但在审的犯人若日日往返与锦衣卫与天牢间,要耗费不少人力,所以此处便也设了几十间,专门用来关这些人用。 孟君淮一路走过去,牢中的犯人有喊冤的、有咒骂的,他只字不理,径直去了西北角最偏的那一间牢门前。 值守的锦衣卫打开了牢门,孟君淮走进去,看了看眼前木架上被绑成了个“十”字,正在昏睡的人:“钱五爷。” 被绑在那儿的人抬了抬眼皮,孟君淮将手里的供状搁在了旁边的桌上:“你徒弟和师弟全招了,你是直接说,还是想吃点苦?” 他已然问完了一句话,钱五却好像刚看见他似的:“哟,六爷!” 然后钱五笑起来,有点沙哑的笑声在阴森的牢房里荡着,他边笑边说:“啧,您在您兄弟里行六,我跟我们师门里行五,这么算我比您大呀?您得叫我声哥哥不是?” 他在成心打岔激怒他。 若搁在几年前刚领锦衣卫时,孟君淮或许会勃然大怒。但现下,他只索然无味般地一喟:“行了,你领过西厂,我领着锦衣卫,这点路数咱都懂,别废话了。” “哎呦喂——”钱五拖长了声音,“您说的是。不过既然咱都懂,您又凭什么认为您能从我嘴里问出话来呢?” 孟君淮在案边稳稳坐下,睃着他道:“互相都懂行的时候,就要看谁能下狠手了。” 钱五目光微凛,稍稍静了那么一刹。也是在这么一刹中,阴暗的牢房里似有两道凌厉的杀气撞在一起。 而后钱五不屑的嗤笑:“六爷,咱商量商量吧!我有万贯家财,黄金堆积如山,能买下你十个王府!你放我一命,我分你一半!” “可笑。”孟君淮刚要出言斥他,钱五却立刻又说:“要么都给你也行啊!” 孟君淮一时都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辞相讥才到位了,只得以忍笑的神色看向钱五。钱五的神情看上去却很认真:“欸!你想想看,你这样效忠于那个人,值得吗?人生在世就几十年,你放我走,只需说我被手下劫走了,然后自可拿着那金山银山逍遥去,岂不快活?不会有人胡乱疑你与我为伍,无人疑,自也就无人查!” 他竟是认真的? 孟君淮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一步步踱到他面前。钱五那张皱纹明显的脸上堆着宦官惯有的假笑:“怎么样,这买卖值吧?” 话音不及落稳,迎面一记硬拳狠凿在他左眼上:“我侄子命悬一线,你来跟我谈钱,你疯了?” 钱五眼睛吃痛,后脑勺又撞在身后的木架上,一时眼冒金星。 他缓了两口气,肿着一只眼看向孟君淮:“六爷,都是朝内朝外混的人,您不必装得这么良善——我们都清楚,那人首先是九五之尊,他的儿子首先是皇长子。伴君如伴虎,一心一意为那个位子上的人效忠,未必就有好下场!” “是,伴君如伴虎。”孟君淮看着他这张脸,忍不住地切齿,忍了又忍,仍是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但你前一句错了!他首先是我大哥,他的儿子首先是我侄子!” . 逸亲王府,玉引发觉孟君淮突然又忙起来了。 掐指一算他已有三天没回家,她便吩咐赵成瑞收拾些换洗的衣服给他送过去,另叫膳房备可口的饭菜一道捎去。 明婧听见这个两眼就发了亮,跑过来一抱她的胳膊就要把她往外拽,撒娇说:“我们一起去嘛!我们去看父王!” “你父王在忙正事,咱们不能去哦,乖!”玉引蹲下身一揽她,捏捏她的手又说,“阿晟哥哥和尤哥哥一会儿过来,你跟他们玩,好不好?” “唔……”明婧纠结了一下,虽然很想父王,还是大方地点了头,“那好吧!” 临近晌午时,谢晟先一步到了。尤则旭还没来,午膳也还没备好,聊了会儿天之后他就有点无聊。对此和婧看得明白,一拉他的手跟玉引说:“母妃,我们去看看弟弟们,喊他们中午一起来用膳!”然后便往前宅去了。 前宅,几个男孩子正不高兴。 年前这阵子,按理来说大家都可以歇下不用读书了。结果父王突然吩咐了下来,让他们每天照样读书,还额外加了一个时辰的射箭! 父王说的理由自是怕他们懈怠功课,但几个男孩也不傻,互相一碰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阿祐气鼓鼓道:“父王最近都在外面忙,肯定是怕我们不听话才给我们加功课的!不然你们看……姐姐她们为什么就不加!” 在父王眼里,女孩子就是永远比男孩子懂事! 阿祺也很不高兴:“就是,准是这样!可是我们哪儿不听话了?我上回出府玩儿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阿礼一瞥他:“前天。” 阿祺:“……” 阿祚噗地一声喷笑出声,刚被大哥呛住的阿祺正好扭过头拿弟弟撒气:“哎你还敢笑二哥了?你是不是欠收拾?” 阿祚哈哈哈哈地笑得更过分了,还接话说“是啊,二哥您收拾我呗?”,把阿祺气得没词儿! 不过他若真是要“收拾”,府里还真没人管。因为这兄弟几个平日里张口说的“我收拾你哦!”,可不是胡同口儿撸袖子打群架,是跟府里圈块地方实打实比武,公子比完侍卫比,不是三局两胜就是五局三胜,公平得很。 比完之后怎么着?比完之后当然一起吃茶点去啊!打累了不得补补吗? 是以这边一宣战、那边一迎战,阿祺阿祚就都两眼放光地打算着手准备下一场比试了。 这厢阿祚正在想能不能央父王把箭场借他们一用,觉得那里地方够大打得痛快,乍见旁边的二哥猛地被人拎了起来。 “啊!”阿祺叫了一声,尤则旭单手把他夹在腋下,瞧了瞧觉得不便说话,又改成了双手把他架在面前:“我问你点儿事。” “……表哥您说。”阿祺被他弄得莫名心虚,尤则旭将他放下,自己也蹲下身:“你前天是不是出去玩了?” 阿祺点点头:“是。” 尤则旭紧跟着问:“去哪儿了?” 阿祺显然一噎。 “是不是去八大胡同了?” “八……”阿祺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礼已然瞠目结舌,“你去八大胡同?!” 他一下子脸都红了。那是什么地方,京里除了不记事的小孩以外都知道! 二弟过了年关十岁……去八大胡同?! 这不管搁嫡母妃那儿还是亲母妃那儿,不都得打断腿啊?! 阿礼一把拽住阿祺的耳朵:“你真去八大胡同了?你给我说清楚!” “哎哥哥哥……疼!”阿祺被他拽得呲牙咧嘴,委屈地看看眼前的表哥跟亲哥的逼问,以及俩弟弟的满脸好奇,苦着脸发誓,“我就是好奇去看了看!真就看了看!我真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干!” “嘁。”尤则旭被他气得都笑了,“你倒是想,你也得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很久以前,提过八大胡同,不过这里再备注一下吧 老北京著名的红灯区,按历史上来说差不多是在乾隆时期成型的。 但是本文架空,所以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总之就是, 阿祺 一时兴起 围观窑子去了 尤侧妃:(╯‵□′)╯︵┻━┻ 玉引:(╯‵□′)╯︵┻━┻ 孟君淮:(╯‵□′)╯︵┻━┻ 阿祺:T_T我真什么也没干! 尤则旭:你倒是想,你也得行啊! 尤侧妃:Σ( ° △ °|||)︴他不行??? 玉引:Σ( ° △ °|||)︴他不行??? 孟君淮:Σ( ° △ °|||)︴他不行??? 尤则旭:…………………………我只是想说他年纪还小,各位长辈你们在想什么???? ☆、第160章 死活 甭管阿祺怎么解释,这事儿都还是被禀到了正院。 正要去喊弟弟们过来用膳的和婧跟谢晟走到一半时见尤则旭拖着阿祺、而阿祺走得不情不愿时就觉得不对,相互打了个招呼便没再说话。 待得进了正院堂屋,尤则旭将这事简明扼要地一说,一屋子人都傻眼。 “你说他去哪儿了?!?!”玉引难得这样把惊讶都写在脸上,尤则旭没再重复,一颔首表示“您没听错”,玉引倒吸了口气看向阿祺,“你去八大胡同?!?!” 阿祺简直想跑,但表哥挡在身后他跑也跑不了,只能赶紧声明:“母妃我什么都没干!不好的事情我、我看都没看着!我就去转了转!” “你去哪儿转不好你去八大胡同转?!”玉引一拍桌子,突然间没由来地想到很久以前孟君淮跟她说的事。 他说他刚出宫建府的时候也对这些都好奇,曾经跟兄弟一道去青楼围观过——这么一想他们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当爹的十四五去好奇青楼,儿子十岁不到就去了?! 被这揶揄这么一打岔,玉引没忍住笑了一声,又立刻绷着脸:“把话说清楚!不好的事情没做没看,那你都干什么了?” 她说着看向尤则旭,尤则旭一揖,先将自己所知道的说了个大概。 他说为保京城平安,大街小巷都时常会有锦衣卫着便服巡视,闹市尤其频繁。结果前天负责八大胡同一带例行巡视的锦衣卫,回来说禀说并无异样,然后就告诉他个惊天消息:“我们在八大胡同看见咱殿下府里的二公子了。” 尤则旭当时吓一跳,心说阿祺才九岁啊?他就担心他们是不是看错了,于是便让他们先别告诉王爷,打算先私底下问问阿祺。 ——结果他刚才这么一问,阿祺不就招了吗? 阿祺听到这儿这个悔!怒一推他:“早知道我不承认了!” “你还敢不承认!”玉引一瞪他,“你过来!” “母妃我真的什么也没干!”阿祺一副又着急有委屈的样子,见玉引还板着副脸,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 玉引也不含糊,递了个眼色让芮嬷嬷取戒尺来,接到手里就一板子抽在了阿祺手心儿里:“说,都干什么了!” “哎母妃——!” 几下下去,阿祺就什么都说了。玉引对此还算满意,她本来也不是为了揍他,就是想吓着他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阿祺闷着头嘟囔着说得很细,走了那条道、在哪儿拐的弯都说了,显是一副不敢瞒她的样子。但玉引从头到尾听下来,越听越觉得哭笑不得。 ——说白了就是阿祺到了八大胡同真的什么也没干,到了有名的青楼门口迟疑了一下但最终没敢进去,最终只是绕到了楼后头,碰上了个年纪差不多的青楼丫鬟打听了点儿趣闻、聊了会儿天,然后俩人一起坐在台阶上吃了会儿点心。 那点心还是他带去的。 玉引听到这个细节,都说不清到底“小小年纪就逛青楼”更丢人还是“逛了青楼什么都没干还搭上份儿点心”更丢人了。 最后她只得板着脸拿戒尺一敲他额头:“不许再去了知道吗?” 阿祺强忍着眼泪:“不再去了!” “罚你未来两个月不许出府了,好好读书!”玉引又说。 阿祺特别老实:“好好读书。” 末了玉引又道:“这事儿我得告诉你父王,你心里有个数,该认错认错!” “啊……”阿祺一下哭丧了脸,上前拽着她的衣袖求她,“我都好好读书了,您就……别告诉父王了呗。” 这当然是不行的。 玉引铁面无私地压根没答应他,两天后孟君淮一回府就听人说了“王妃罚二公子两个月不许出府,好好读书”的事。 他前些天在锦衣卫忙得焦头烂额,现下一听这些琐碎家务事反倒心情好了些。进了正院,开口就是饶有兴味的语气:“听说了你罚了阿祺?他怎么惹你生气了?” “父王!”明婧在榻上蹦跶着,伸手要他抱。 他走过去一揽她,立刻被她搂住了脖子。 “父王我想你了!”明婧被他抱着还兴奋得直踢腿,孟君淮拍拍她看向玉引,原正安心写帖子的玉引搁下笔回看过来:“小小年纪往八大胡同去,你说该不该罚?” “啊?!”孟君淮显然也很意外,然后一边懵神一边笑出声:“哈哈哈哈哈你再说一遍?!他去哪儿?!” “八、大、胡、同!”玉引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也笑,“倒是什么也没干,就四处走了走……还和人家青楼里的丫鬟坐街边台阶上吃了份点心,别的没什么了。不过我觉得让他总往哪儿跑也不行,万一以后真干点什么呢?就罚他不许出门了,让他收收心,长个记性。” “嗯,罚的对。”孟君淮首先严肃地赞同了她这个想法,严肃之后还是想笑,“哈哈哈哈哈九岁逛八大胡同……” “你还笑!”玉引瞪眼。 他立刻收住:“不笑了。” 然后他清清嗓子又叫来杨恩禄,加了道惩罚以表自己真的很严肃:“去告诉阿祺,让他上元节之前每天抄卷经,别总想着那些烟花之地。” 杨恩禄应下就去了,片刻之后,阿祺在正院外哭天抢地:“父王!父王我再也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打死您我都不去了!!!” ——他悲愤之下这么一喊不要紧,可这话不敬不孝啊?于是每天一卷经变成了两卷。 阿祺这个年过的……感觉自己跟天寒地冻之下街边乞讨的乞丐似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 好似一眨眼的工夫,年关就这么翻篇了。除了除夕到初三这几日外,孟君淮都没得着什么时间回府,天天在锦衣卫从早忙到晚。 外面的天一直很冷,但他气得都上火了,牙疼。 审钱五的事不能说没有进展,只是他最在意的如何治皇长子的病这一事,钱五一直咬得死死的。 钱五好似拿准了这事的要紧程度,觉得自己若能换一命便换一命;若不能换一命,便将这事带到棺材里去,等着皇长子一起死,让他后悔终生。 而于孟君淮而言……他可真想放了钱五给皇长子换命啊,但局势又不许他这么做。 放钱五,得有圣旨才行。可他递了两回折子进去,都还没有什么回音。 正月廿一,难得从刑房抽开身得以安心喝口茶的孟君淮,突然见着了宫里来的人。 孟君淮扫了一眼,见那宦官手里没拿折子,只道是皇兄想催问他这边的进展,便道:“公公莫急,请先回去回话,我迟些时候入宫禀奏。” “殿下。”那宦官一躬身,“下奴不是皇上身边的人,是皇长子殿下想见您,让下奴来请您回府一趟。” 孟君淮一怔:“回府?” 宦官回话说:“是,殿下已在您府里了。” 说实在的,现下就算是皇兄传召,也不会让他这么急。他们兄弟身体都康健,又多半是为公事,他解释清楚眼下正忙,稍后再进宫禀话没什么大不了。但他这个侄子…… 孟君淮想到孟时衸就叹息不已。他的病实在太让人心焦了,他不说怕他下一刻就没命,也怕他等人等得心焦急火攻心。 孟君淮便当即出了锦衣卫,策马回府。疾步进了几道门后到书房一瞧,玉引正跟孟时衸喝茶。 “时衸。”他开口间松了口气,见二人都含着笑,猜测大概并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便也落了座。皇长子抿了口茶,噙着笑静了会儿,从袖中取了两本折子放在案上:“六叔。” 孟君淮低眼一扫,看出是自己递进宫的那两本,不禁一愣:“怎么了?” “六叔见谅,这东西我在乾清宫配殿里看到……便扣了下来,没给父皇。” “你干什么!”孟君淮蓦然一怒,“这是能救你的命的东西!那钱五的命哪有你重要!放了就放了吧!” 孟君淮仔细想过,觉得就算放了钱五走,也没什么大碍了。与钱五相关的势力都已被扫得差不多,他的所谓万贯家财也已在后来的清查中入了国库,他孤零零一个,活着出去也惹不出什么风浪。 “六叔您心善,跟四叔他们……不一样。”皇长子说着笑了一声,嗓音微哑,“但您要是真为我好,就把他杀了吧。” “时衸你……” “这个人必须死,而且越快越好。”孟时衸不再看他,目光落在茶盏中,神情比盏中茶还平静,“四叔到南边后会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这说明什么您不清楚吗?他们的势力之大已经影响了太多人了。四叔会信他们能成事一分,心中便有一分在质疑父皇的权威——四叔如此,满朝文武又有多少如此?况且……四叔这件事父皇再压着不提,也总会有人知道的——皇亲贵胄与之狼狈为奸,又会再动摇多少人心?” 孟君淮如鲠在喉。这些话他并非没想过,只是他总想再多试一天、再多试一天或许就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现在只有杀了他们,才能让众人警醒三分。”皇长子无力地叹了口气,眼底的光芒却更有力了,“没有谁的命比这件事更重要。” “时衸!” “六叔若下不了手,我自己去。”孟时衸淡淡的口吻截断了他的话,孟君淮深吸了口气:“你再多给六叔三天……” 话音未落,一把匕首被推到了他面前:“在我回宫用晚膳之前,我要看到他的项上人头。” 这回连玉引的心弦都提了起来,她怔然看看皇长子又看看孟君淮,只觉眼前两张面口虽一张平静一张暗含怒意,但都隐藏着不浅的痛苦。 她徐徐地缓了两息,又轻轻一叹:“时衸,我们也是有孩子的人,我们很难这样断你的生路。” “六婶!”皇长子一急,玉引的目光一转,画风同样一转:“但这事,我觉得皇长子是对的。” “玉引!”这回换作孟君淮急了。他皱眉看着她摇头说,“我就多要三天。” “如果你只是这样继续审问,多三天少三天都没有意义。”玉引说着一握匕首,冰凉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凛。 “你若狠不下心,就叫手下去办吧。”她说着避开孟君淮的目光,也避开孟时衸的目光,“自作主张”地叫了人进来,“杨恩禄。” 杨恩禄应声走进书房,玉引递了那把匕首给他,吩咐得云淡风轻:“取钱五的项上人头来。” 杨恩禄明显一滞,紧跟着就吓跪了。他木了半天才抬起头,不明就里又战战兢兢地看向孟君淮:“爷……?”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昨天掐指一算……又算错了年龄 阿祺是过了年关十岁,现在九岁,不是过了年关九岁…… 这章的表述是对哒,上一章我去改一下,么么哒 ☆、第161章 赌气 “玉引。”孟君淮蹙眉盯着她,玉引抿唇避开他的目光。 书房里寂静了良久,玉引看着地,孟君淮看着她,皇长子看着孟君淮。 他最终不得不松了口,点了点头,示意杨恩禄去。 于是那天,皇长子当真是看到钱五的项上人头才走的。人头被装在一个陶瓮里带回来,皇长子不仅面无惧色地揭开盖看了,看完后还带回了宫中。 这件事情这样终了,纵使是开口说赞同的玉引,心里也不是滋味。 彼时二人心情都很沉郁,她没再多说话便回了正院,孟君淮默然地独自留在书房缓神,似乎整个王府上空都凝聚了一片阴云。 但接下来的几天,玉引都没见着孟君淮,这就比较反常了。 她忍不住地开始猜,他是不是生了她的气?觉得她太狠? 她一时也拿不准,怕搅扰他的正事也没贸然去问,思量之后先让赵成瑞跟前宅的宦官带了个话打听,打听的措辞也很委婉,只问他近几日过得如何。 但这话传到杨恩禄耳朵里,杨恩禄稍一琢磨就明白了:王妃是不是觉得王爷在跟她闹别扭? 可王爷是不是跟她闹了别扭……他也说不清楚。 掐指一算,王妃进府都快十年了,除了最初那阵子二人互相不对付之外,好像从没出现过现下的状况。 可以说,从他们相处和睦的那一天开始,就过得如胶似漆! 这么看好像是有点问题?但万一他弄错了呢?乱说话的罪名他也不想背。 杨恩禄思量着,一对儿核桃在手里打了两个圈,然后告诉那个来传话的宦官:“你就去回那边,甭提别的,就说王爷近些天一直在书房,寸步未离,没去锦衣卫也没进过宫。” “哎,是,您放心。”手下的徒弟欠了欠身去传话,这话也好传,到正院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就得了。 卧房中,玉引听赵成瑞复述完,黛眉一蹙:“当真哪儿都没去?” 赵成瑞躬着身道:“是,来回话的是王爷跟前的人,不会有假。” 那就是说他没忙别的。从前的那许多时日里,他如果长久不来正院,一定是有什么紧要事忙得他脱不开身,那其间就算大部分时候都和现在这样闷在书房,也必定总要跑跑锦衣卫或者进宫禀话。他的差事,是不太可能自己一个人就闷头办了的。 照这么想,他是真生她的气了? 玉引心里有点委屈,觉得自己那天没做错。皇长子说的有理有据,他是因为关心则乱才狠不下心。 她一时便完全不想赔什么不是,可坐在榻上兀自闷了小半刻,又还是朝外走了。 她可以不跟他赔不是,但是……夫妻嘛!一直这么相互生闷气太糟糕了,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皇长子是他的亲侄子,他心里难过是难免的,那就她先开口呗? 路过和婧明婧的厢房时她脚下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推开哪扇门叫一个出来陪她一起去?但想想又觉得算了——万一他们一会儿心里都不痛快,大吵一架怎么办?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为好。 想到这儿,玉引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些怕。 大概是和睦太久了,她对眼下的状况极不适应,又因不适应而生出明显的无措。 她完全想象不出万一因为这事儿闹僵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越想象不出就越困扰在这上头想个不停。往书房走的途中,她差点把自己急哭! 书房外,几个原本该近前侍候的宦官这会儿都戳在了外头。没什么事干,压着声说几句闲话是难免的。 几人就探讨了一番王爷王妃现下算怎么回事儿?正聊得起兴,眼尖的一个一挤眼:“别说了!” 他们循着望去,一看遥遥走来的那位,都下意识地梗了下脖子。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因为王爷心情不佳,他们也摸不清王妃现下心情佳不佳,资历最老的一个堆着笑过去硬着头皮小心开口:“王妃安好。” 好在王妃虽然瞧着气色欠佳,口气倒还温和:“嗯,我来看看王爷,方便么?” 那宦官心里头迅速斟酌了一下。 王爷是把他们都轰出来了,可是没说不见人。那说得台面点儿,王妃在府里也是一等一的主子,由不得他们擅自阻拦;说得私心点儿……他们也不想因为王爷王妃间的事儿受夹板儿气! 要是王爷当真记恨了王妃,就让他跟王妃发火去吧! 那宦官想得明白,当即便笑着一引,恭请玉引进去。玉引迈过门槛还没说话,侍奉在案边的杨恩禄脸色就白了:怎么让王妃进来了?! 他是真怕这二人吵架。老实说,这些年他们府里头过得比别的府平静多了,那跟王爷王妃处得好分不开。他们处得好了,底下的妾室再怎么闹腾都溅不起大水花,但王爷若跟王妃翻了脸,一夜之间后宅就得乱。 杨恩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忍不住地给玉引递眼色,想暂且把她劝出去。但玉引没注意,她的目光全在孟君淮脸上。 “……君淮?”她迟疑着唤了一声,本在看着书怔神的孟君淮一滞。 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离案桌就三两步了。 “怎么了?”他仍有点怔,玉引踌躇了会儿:“君淮你……别生气。” 啊? 她继续解释了下去:“皇长子说得确实在理。我知道你心疼他,可是你这些日子给钱五用的刑也不少了,逼问不出便是问不出了……皇长子这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本也算最后一次问话,他依旧没说,显是咬死了就不打算说了!” 话刚说完,她余光睃见他站起了身。 玉引有点慌,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要是真为这个不高兴……” 她想说,你要是真为这个不高兴,我也还是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不过他先了一步说:“我没不高兴。” 啊? 玉引抬眼,孟君淮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笑得有点无奈:“我就是……确实很为皇长子惋惜,想缓一缓。这可能救他最好的一次机会,但是……” 他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他眼底一片哀伤,玉引滞了一会儿,伸手将他环住:“你想开点,有时候人各有命……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他显然是真的不想再说这个,复一哂,只说:“这几天害你多心了?别当回事。” “这都是小事儿……”玉引松了心,正想再宽慰他几句,倒被他将她往怀里揽的动作噎住了话。 刚开始,她以为他是想哄她,过了会儿却听得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好像这般很令他安心。 ——不知怎的,这种感觉比他真的哄她还让她高兴一些。她一直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他需要她、或者她需要他的感觉。 几尺外,杨恩禄眼都瞪直了。 没事儿啊? 他们上上下下一帮人提心吊胆瞎琢磨了好几天,合着没事儿啊? 这就抱上了啊? 那他们瞎紧张什么啊? . 弹指到了八月,在尤则旭与夕珍正筹备婚事的时候,齐郡王回了京。 准确的说,是被押回了京。 两年多前他去南边赈灾,现下赈灾事宜已收了尾,循理来说是办了个漂亮差事。这样被押回来,自然引起不少议论。 刚开始众人甚至连他是什么罪名都不知道,后来倒是传出了个罪名,模糊不清地说他在当地收受贿赂。 当然,有些风声还是传了出来。不少人都在说,其实是他趁在南边办差,勾结了几个得势的奸宦。只是皇帝的亲弟弟勾结宦官这事说起来太丢人,有损天威,因此寻了别的说法。 但民间怎么说都无所谓,毕竟就算是再平静的时候,民间也爱传些皇家的奇闻异事出来,大家不过都凑个热闹添一耳朵,搅不出什么。 玉引在意的,是当下宗室贵族间愈发紧张的关系。 “尤则旭领着这差呢,你嫁过去之后别乱插手,对你们都不好。”玉引蹲在一只大朱漆箱子边,一边亲手帮夕珍检查嫁妆里的各样珠宝成色如何一边叮嘱她。 为玉引收拾着书案的夕珍点头:“我知道,这您放心。到时我也未必有工夫操心这个,突然要管个家……我估计我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玉引一笑,又劝她说不必太担心。突然想起还有东西没给她,便打开柜子找了出来:“这是和婧做给你的,明婧也帮忙来着。兰婧那天也提了句要做东西给你,估计还没好。” 那是一方帕子,绣的鸳鸯的图案,自然是祝她婚后能过得好的。 夕珍开心地收了,又告诉玉引兰婧的也给她了,是个荷包,说绣得挺漂亮的。 “我瞧兰婧近来性子好些了!”夕珍笑道,“她说那个荷包的料子是她出去散心时在布庄偶然挑中的,她从前都不怎么出府,出府也不爱自己买东西。” “是吗?”玉引对此有点意外,旋即也一笑,“这样好。我和你姑父都担心她把自己闷坏了,她能放开些就好多了。你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告诉她你喜欢她挑的东西,鼓励她多出去,钱若不够从我这儿拿好了。” 玉引这么交代完,心里却有那么点犯嘀咕,不太懂兰婧是怎么突然放得开的? 她这几年一直在努力不假,可兰婧在她跟前……也没松快到哪里去啊? ☆、第162章 谭昱 前宅最西侧的一排房子,是王府里几个孩子的侍卫们住的地方。 他们和保护王府平安的普通护军不太一样,王爷特意挑了与孩子们年龄尽量贴近的人来,为的便是能将她们培养成亲信。是以他们平日里吃住都在府里,若是哪个小主子要出门了,就喊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去。这其中世子时祚的人马是资历最老的,都是近三年前就入了王府,其余的则基本都是今年才进来,不过众人一起共事又年纪都差不多,资历不同也依旧处得不错。 晌午,众人照例一道用午膳。 因为后宅正院的吩咐,他们中午的菜式额外多添两道荤菜,据说是因为王妃怕他们一群青壮男孩操练饿了会不够吃,多添的菜里的肉好像也是直接从王妃自己的份例里出。这是份体恤,单为这个,跟着正院办差的侍卫也无形中地位高出了一截来。 ——于是在年初的时候,侍卫间一度出了送礼塞好处的事,谁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巴结一下跟了正院几个小主子的人,以防日后被穿小鞋?当时也有人收了这礼,但不知怎的传到了大翁主耳朵里,押出去就赏了顿板子。 然后大翁主从正院发了话,说甭管哪个院子里长大的孩子都是一家人,他们不会分高下,身边的人也不许。 自此众人算是都安生了下来,要真说谁还高一头,就是世子身边的几个了——这也不是因为上头有世子的身份,而是那几人本身资历老些,懂得多嘛! 饭后自有打杂的宦官进来收拾碗筷,大多数侍卫则在桌边坐着消食。世子身边领头的侍卫叫沈晋,抬眼一看刚吃完饭就不声不响出去的人,对身边的同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歇着。” 他说着就出了用膳的屋子,跟着前头的人走了一段,到无人的地方才叫住他:“谭昱。” 前头的人显然一滞,转过身来一颔首:“沈大哥。” 沈晋往前走了两步,打量了他一番,问得开门见山:“我看了你好几天了,每天一用完午膳就往后宅跑,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谭昱道。 沈晋未作置评,只告诫说:“你最好别是跟后宅哪个丫头扯不清。这是王府,这种事没有过先例,上头会不会点头可说不清。再说你要是其他几位身边的人也还罢了,你们二翁主……怕是不能给你出这个头。” “我知道。”谭昱低着眼点了下头,认真承诺道,“沈大哥您放心,这些分寸我清楚,不会给兄弟们惹麻烦。近来总往后宅跑,是有别的事。” 看他说得诚恳,沈晋便也没再多说别的,二人就此道了别,沈晋转身折回住处去。谭昱沉默了会儿,也继续往后宅走。 沈晋的话他明白。他们这一众侍卫,虽则入府后的待遇是一模一样的,但挑人时其实很有偏颇。给正院的两位公子、两位翁主挑的侍卫,家世出身都好一些,东院两位公子那儿的略次一等,他们几个拨去给二翁主的,则“恰巧”都实打实的出身贫寒。 当时他们都以为只是巧合,但待得进了府,没过太久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正院的地位,在这一方王府里,实在太稳固。 而在大公子、二公子和二翁主三个不是正院所出的孩子里,二翁主又有点不合群,出了事似乎也不怎么敢跟长辈说,无怪统领在选人时会暗地里欺负她。 不过初时知道这些时,谭昱只觉得二翁主在府里不得宠,而前不久的一件事,则让他忽地觉得二翁主挺可怜的。 ——这种想法说来好笑。在他进王府当差前,家里穷得一个月也吃不了三两顿肉,现下他竟觉得王府里的翁主“挺可怜的”。 可不论他怎么嘲笑自己,这种看法到现在都依旧没有改变。 事情出在前不久的中秋节,那天抚养二翁主的乔良娣差人来传了话喊他们过去。 二翁主平常不怎么出门,他们入府后一度没什么事做,相较而言比其他侍卫清闲多了。猛地被喊过去,几人当时还真好奇要干什么。 到了她们住的燕语阁才得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乔良娣给他们备了月饼和桂花酒。二翁主性子是闷,但人心善,桂花酒是她亲自端出来的,还要亲手帮他们斟酒。 但一盅酒捧给他的时候,二人一错手,他还没接稳她已松了,酒盅落到地上碎成三块。 当时堂屋里一静,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二翁主自己居然很慌。 他清楚地看到她一下子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紧张得微白的脸上目光闪避着,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 于是谭昱滞了一会儿才说出:“翁主恕罪,卑职无心之失……” 他说完这句话,二翁主的面色才缓过来了点。然后他俯身要把碎瓷捡起来,她又有点慌乱地一挡他:“你别划了手……一会儿我喊人来收拾。” 就这么一件事,让他不舒服了好几天。他再怎么不让自己多管闲事,都还是会想……二翁主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比他还要小四岁,战战兢兢成这个样子,可见是不开心的。 这弄得他特别想让她开心一点,所以后来他大着胆子主动去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现在想来,被他建议着出门走走的两三回,她其实都是不想出去的。只不过她惧于开口拒绝,所以每次都答应了下来。 在谭昱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敢再贸然询问她想不想出门了,改为自己出府时买些有趣的东西给她带回来,她同样不怎么开口拒绝,每次都闷闷地收下。 转眼到了燕语阁门口,谭昱走进院门,看见廊下的兰婧,一揖:“翁主。” “你来了。”兰婧走到他面前,一如既往闷闷的,心里却忍不住期待着想要看看他今天又带了什么来。 “喏。”谭昱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变了个铁质的东西出来。兰婧定睛一看:“弹弓啊!” 然后她为难地皱皱眉头:“这个我不会。” “随便打着玩就是了,找个没人的地方。”谭昱把弹弓递给她,又掏了个布袋出来也递过去,“这些弹丸都是软木做的,失手打着人也不会伤到……是卑职自己磨的,翁主用完了我再做就好。” 兰婧的目光还停在那个弹弓上。那个弹弓说不上多精致,但做得很讲究,木柄磨得平滑还上了漂亮的红漆,上面用于打弹丸的皮子看着就弹性不错。 兰婧抿了抿唇,手探进袖中摸了两块碎银塞给他:“我不能总白要你的东西!” “没事的,我刚领了月钱……” “这也是我刚拿到的月例!”兰婧很执拗,硬将钱塞给他之后,踟蹰了一会儿,又道,“以后我们还是出去玩吧……比较有趣。” “啊?”谭昱一怔,没想到她居然是喜欢出去的。旋即应下来,“好,卑职随时护翁主出去。” . 上元节,玉引听说了个惊天消息。 她听说兰婧去灯会的时候,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给打了! 兰婧?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给打了? 这几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实在奇怪!说真的,这事要是府里男孩子们做出来、或者偶尔犯个坏的和婧明婧做出来,她都不会有这么震惊,可偏偏是一直很乖的兰婧干出这事儿,让她懵了半天之后问赵成瑞:“你没说反?” 真是兰婧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打了?不是昌亲王府的世子拿弹弓把兰婧打了? 赵成瑞苦笑着低头说下奴真没说反。玉引又懵了会儿,只得吩咐把兰婧叫来。 兰婧出了这事就被吓哭了,她本没想伤人,就是马车路过一棵树时看到树上结着不知名的果子,便想打一颗下来看看是什么。没想到旁边恰巧有另一辆马车经过,马车里做的还是昌亲王世子。 弹丸打入车中就传出一声惨叫,待得人下来,她一看……那位堂弟额头都青了。 谭昱跟她说是他的错,可她觉得这怎么会是他的错呢?他只是给了她那个弹弓而已,他还叮嘱过她要找没人的地方打。 兰婧挣扎再三,还是觉得这罪责不能推给谭昱,便独自一人去了正院,走进堂屋看见玉引时心里更紧了一阵,低头就跪下了:“母妃……” “起来。”玉引离座一搀她,觉出她害怕,索性顺势把她揽到了跟前,温言道,“来,跟母妃说说,怎么回事?” “我不是故意的……”兰婧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如何伤到的昌亲王世子讲了,又望着玉引一字一顿说,“是我自己不对,跟身边的人没关系!母妃您罚我一个就是了!” 哎,这孩子怎么突然……胆子大起来了?还知道护身边的下人了? 玉引一阵欣慰,说了兰婧几句后,告诉她明日要一道去昌亲王府赔不是才行。兰婧松了口气,踌躇着乖乖将弹弓交给了她,承诺说以后再也不玩这种东西了! 晚上就寝后,玉引自然要和孟君淮说说这事,她说着说着就开心起来,兴奋地翻了个身,趴在那儿边拍枕头边跟他说。 孟君淮看得都想笑,一按她的手:“你这像是孩子做了错事的样子吗?” “兰婧转性了啊,我高兴啊!”玉引歪到他胸口,长吁短叹地感慨,“真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她可算想明白了。前阵子夕珍跟我说我还不信,真的这样真是太好了!” 她心里喜滋滋的,感觉简直像是迎面遇上了个菩萨,告诉她说她能成佛一样! “行了行了,你冷静点。”孟君淮那她这副傻开心的模样没辙,拍拍她跟她说,“你和十二弟妹也熟,明天好好跟人家道个歉就行了,别让兰婧太难过。” “自然的,我知道!”玉引道。她心说,兰婧的性子刚好一点,我能把她压回去吗? 然后孟君淮沉默了会儿,又道:“再帮我带个话,让十二弟什么时候有空来府里一趟,我有事要找他谈。” ☆、第163章 分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前面: 数死早的作者又一次算错了时间 上一章被兰婧误伤的昌亲王世子应该是她堂弟而不是堂兄 于是修回来啦,这章是对的,么么哒 第二天一早,玉引便准备带着兰婧去昌亲王府赔不是。而在去之前她思量再三,觉得可以把弹弓还给她。 她确信这一夜兰婧心里肯定不好受。弹弓是她主动交出来的不假,可当时她眼里的不舍明显极了。 如此这般,这样扣上一夜便足以让兰婧反省错处,玉引相信她不会再犯。 于是当她在马车中把弹弓还给兰婧的时候,兰婧高兴坏了,接在手里看了半天,再看向她时眼睛都亮亮的:“我真的还能留着它?” “留着吧,以后也不是不能玩,只是千万别再伤了人!”玉引道。 兰婧便小心翼翼地将弹弓收了起来,小心得像是在收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玉引在旁看得有些想笑,不懂兰婧这么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怎么突然喜欢上了这种东西,又觉得她堂堂一个衣食无缺的翁主对这些小物件如此宝贝实在有趣。但转念再想想,兰婧今年十一岁,这种半大不小的年纪还有些玩心、对这些玩物在意也在情理之中,就没过问。 待得马车到了昌亲王府面前,玉引搭着珊瑚的手先一步下了车,兰婧则有她自己身边的人上前搀扶。玉引回眸间恰见握着乳母的手要下马车的兰婧被裙摆一跘,索性身边一个侍卫反应快,疾步上前托稳了她的肩头。 “……多谢。”兰婧惊魂未定,边松气边向谭昱道谢。谭昱一笑,退到一旁,猛然察觉到玉引的目光,又硬生生将笑意抑住。 玉引倒不在意。她知道这些个新拨到孩子们身边的侍卫也就十五六,孟君淮挑这个年纪的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跟孩子们亲近些,那规矩便是可以松一些的。 “没事的。”她走过去一牵兰婧的手,向那侍卫道,“翁主近来出门多,多劳你们费心护着。你们比她年长,能带她玩一玩也好,我和王爷也是希望你们主仆间能相处和睦的。” 谭昱心下松气,抱拳应了声“是”。玉引没再多说别的,拉着兰婧的手往昌亲王府里去。 兰婧边走边小声地问她:“母妃,您知道我近来常出门啊?” “自然知道。”玉引笑睃了她一眼,“母妃管着后宅,你还有事想瞒母妃?” 兰婧噎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又说:“那您不觉得这样不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玉引一哂,“你啊,性子比你的兄弟姐妹都闷一些,我跟你父王本就都想你常出去走走,想让你过得开心点。” 这样吗…… 兰婧低着头没说话,玉引蹙了蹙眉:“怎么,是你乔母妃说你了?” “没有。”兰婧摇摇头,“乔母妃也想我多出门看看,不过我母妃不肯。她从前一直说女孩子要乖乖的,不能跟哥哥弟弟他们学,不然父王会不喜欢的。” 玉引衔着笑,未显什么不快,只说:“别瞎想,你瞧你大姐姐是不是常出门走动?明婧现下也就是年纪小,过几年肯定也要喜欢出去玩的。” “可是……”兰婧扁了扁嘴,声音更轻了些,“母妃说我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您正院的……” 何侧妃! 玉引一瞬间的郁结于心。要不是何侧妃三年前就搬了出去,她这会儿肯定又想把何侧妃叫过来训一顿了。 不过这回让她意外的是,兰婧并没有见她脸色不好就不敢说话,而是挽着她的胳膊,带着那么一点好似撒娇的口吻跟她说:“母妃您别生气,我知道我母妃有些话错了,我不听就是了!” “对,这种话绝不能听!”玉引赶忙干脆地肯定她的想法,“母妃早跟你说过,你跟你兄弟姐妹们都一样,没有什么他们能做却独你不能的事!” 兰婧笑吟吟地点头应下说知道,心里突然觉得嫡母妃特别好! 可是她认真想想……嫡母妃之前好像也是这么好的,这些道理她原来就都听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会害怕。 或许是近来出去玩得多了,所以自己变得“野”了点儿? 兰婧边是这么想,边是下意识地扭头往府门外看了眼。几丈外的谭昱好像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摆了摆手,引得她又一笑。 . 这趟“赔罪”如料很顺利,昌亲王妃祝氏跟玉引打从成了妯娌开始就相处不错,听说这事后压根就没生气。见玉引带着兰婧专程过来,一见面她就立刻表示这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堂姐弟打闹间伤了都没什么大不了,何况兰婧是不小心的? 昌亲王府的世子自己也露了面,揉着还有点青的额头也笑说不要紧。然后玉引与祝氏闲话了会儿家常,兰婧则跟昌亲王府的几位翁主一道玩去了。 各样奇闻趣事说了一通,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玉引本也没打算留下用膳,便直接和祝氏提了孟君淮嘱咐的事:“王爷说让昌亲王殿下得空时到府里一趟,道有事要商量。我觉着应该是政事,你尽快知会一声吧。” 祝氏也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一听这话就说:“我们爷近来一直闲着,嫂嫂等等,我这就叫人去前头告诉他。” 事情就这么禀了过去,昌亲王听说后没什么犹豫,当即就叫人备了马,说这样能抓紧去见六哥,还能顺便护送玉引回府。他们便一同往逸亲王府去,玉引回到府中自然回正院去歇着,昌亲王独自去了孟君淮的书房。 没过两刻,玉引便听前宅有人来小心翼翼地禀话说:“王爷好像在前头跟昌亲王殿下争起来了……” “怎么个‘争起来了’?”玉引听出底下人是想请她去劝架的意思,仍是多问了两句。 “具体不知道,就是听见昌亲王殿下说要走,咱们王爷不让。兄弟二人在书房门口争了起来,撞得门板咣咣的……杨公公怕打起来!” 玉引:“……” 她斟酌了一下,觉得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又都有实实在在的爵位搁着,理应不会随意动手。 要真是到了“打起来了”的份儿上……应该是真气不过?那想发个火就发吧! 她便心平气和地摆摆手让那宦官退下,那宦官见王妃不打算管,脸色都白了:“王妃……您不去劝劝?” “不去,先由着他们谈吧。”玉引道。 她心里想着,我要劝也晚上再劝。 转而兀自一滞——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哎呀…… . 前宅,昌亲王气得又一次拍上门板:“六哥您让我出去,这事儿我不管!” 但孟君淮整个人都抵在门上:“不行,你坐下听我说,六哥能害你吗?” “……”昌亲王脸色都白了,见实在脱不得身,运着气到侧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吁气,“您说!” “你当六哥让你办这差事是为了自己躲清闲?为了自己不得罪人?”孟君淮放开了门,踱到他面前,“我手底下上万号锦衣卫,办这差事累不着我!又是奉皇命办差,我怕得罪什么人?难道你觉得我怕得罪母后?” 昌亲王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现下的局势,由不得你闷在府里当闲散宗亲!”孟君淮叹着气坐到与他一案之隔的椅子上,“七弟和十一弟借着掌管东西厂,早就向皇兄表了忠心。九弟已经跟着四哥混日子了,我帮不了他,十弟那个混蛋不用我多说吧?再往下几个更年轻也不急这一时,你夹在中间却必须看明白!” 近几年的事让孟君淮十分难受。不止是为皇长子,也是为他们这一众兄弟越发疏远的关系。 从前不是这样的,而那个“从前”也并没有离现在太久。他便很想在这情分上使使劲,实在不想看到兄弟间只剩怀疑与仇恨的那一天。 但很可惜,他拉不了所有的人。混蛋老十不多说,四哥现下也没救了,跟着四哥的九弟同样没指望……他不仅帮不了他们,还得壮士断腕似的把他们割离出去。 昌亲王沉默了半晌,面色也沉下去:“六哥。” “嗯?” 昌亲王看向他:“您是真打算这么对四哥补刀子吗?四哥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您肯定知道。” 孟君淮长缓了一息,回看过去:“那皇长子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你就不清楚吗?” 皇位万人瞩目,四哥想要皇位一点错都没有,可他实在不该为了皇位和宦官勾结在一起,他明明知道他们对皇长子下过手。 皇长子也是他的亲侄子! 昌亲王又沉默了一阵:“可是我觉得……” 孟君淮截断了他的话:“皇兄就时衸这么一个儿子,四哥这样,皇兄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你觉得他不恨吗?” 昌亲王一滞。 他又说:“你觉得时衸自己会不恨吗?” “六哥您这意思……”昌亲王蹙起眉头,“您觉得皇兄……” 孟君淮点了点头。 他觉得皇兄一定是想办四哥的,而且他完全有能力治罪。过了大半年没出手,无非是在等兄弟们的意思。 这是一个逼他们近一步分出敌我的时候,这一步过去,京里或许会更乱,也或许会更平静。 但乱或平静,都不要紧。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一个人在这一步上,都不能走错。 昌亲王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孟君淮起身去书案上取了本空白的折子递给他:“自己请旨吧,比让我开口要好。” ☆、第164章 绯闻 乾清宫。 昌亲王的折子递到御前,皇帝接过来看了一眼便不禁一笑。将里面的内容读完后,他想了想,往东配殿走去。 离配殿尚有几步时,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皇帝脚下顿住,望向配殿的目光因为忧心而带了轻颤。但他硬是等着这咳嗽声止住、又多等了一会儿,才继续向里走去。 殿中,止住咳的孟时衸倚在枕头上缓着气儿,余光瞥见父亲进来,便坐直了身子:“父皇。” “阿衸。”皇帝带着笑容,坐到榻边看了看他,“今日觉得如何?” “我挺好的,父皇您别担心。”皇长子也笑着,心里庆幸了一下方才的咳嗽声没让父皇听见。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皇帝手中的折子上,知道是拿来同他说的,便没什么避讳,“这是……” “是为齐郡王的事。”皇帝将折子递给他,“你十二叔递进来的。” 十二叔? 父皇继位后,差事从二叔安到了十一叔,这位十二叔恰是个分界线,从他往后的几位叔叔都一直闲着,孟时衸都快对他们没印象了。 他不禁很意外第一封关于四叔的折子竟是十二叔递进来的,心里觉得是不是要求情?但待他看完,却发现十二叔竟是想把查办齐郡王的差事揽下来? 孟时衸皱了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十二叔怎么突然……” “我看是有人提点他。”皇帝道。 孟时衸便下意识地琢磨起跟十二叔交好的人来,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六叔?” “嗯。”皇帝点点头。 “您觉得六叔也在结党?”孟时衸眉心皱得更深了些。他想着六叔手里有锦衣卫,这个势力一旦反起来可不好办。 但皇帝摇了头:“你六叔要是结党,可犯不着找个毫无实权的昌亲王,谢家才是离他最近又最有用的。” “那他这是……”孟时衸声音忽地一滞,转而带着不置信吁了口气,“六叔仁善。” 如果不是为了结党,他这样做,就只能是为了帮十二叔一把,不让宫中因为十二叔并无差事又在此事上毫无表态而不满。 这件事看似不难,可现下的局势……他们放出的风声足以让所有摸到端倪的宗亲处处谨慎步步小心,在这种时候还肯伸手去为旁人操一份心的,着实算得上仁善了。 皇帝一喟:“要是都像他这样在意兄弟情分,不知道能省多少事。宗室里和睦了,对天下也是好的。” “父皇?”孟时衸微微一惊,“您是觉得六叔可以……” “且先留个意吧。你六叔这几年带着锦衣卫,本事是有些的,但现在定下这样大的事还太早。”皇帝说罢就将这话题结在了这里,打量了独子片刻,一哂,“你今年该及冠了。” “……是。”孟时衸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滋味。他原以为活不到这时候的,现下活到了,又不清楚还能再活多久。 “好好养着,今年你的冠礼、瑜婧的昏礼,都是大事。”皇帝拍了拍儿子的肩头,孟时衸颔首应下,心绪复杂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一月底的时候,宫中下旨将齐郡王圈进府中,按律查办,差事给了行十二的昌亲王,在京中掀起一阵不小的议论。这样一来,与之交好的孟君淮根本闲不下来,拜访的人天天踏破门槛,一部分想打听皇上到底什么意思,另一部分则是觉得昌亲王这是大有前途,想攀攀这高枝。 逸亲王府里便足足热闹了一个月,直至三月初,借着尤则旭与夕珍的婚事闭门谢客,府里才清闲了点。 他们完婚后,和婧跟谢晟的婚事也很快就被提了上来。 于是难得闲下来的孟君淮心情又不太好了,玉引无聊时读着话本,他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得她一个劲用余光看他。 后来她就被他转得读不下去了,把书一放:“君淮你坐会儿好不好?我头都晕了!” “……唉!”他重重一叹,眉宇深皱地坐到罗汉床上。玉引撇撇嘴,走过去坐到他身侧笑话他:“干什么啊?舍不得和婧出嫁?” “是啊。”孟君淮说着就又叹气,支着额头苦思着问她,“你说咱再多留她几年行不行?” 玉引抿着唇想了想,答说:“我也想。” 和婧不是她亲生的,但现在她真的都快忘掉这件事了。 她嫁进来的时候,和婧才四五岁。最初的时候和婧特别讨厌她,但那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她们就相处得和睦了起来。 之后这都有十年了吧?和婧一直在她身边,比她亲生的任何一个孩子陪她的时间都长,而反过来说,她陪和婧的时间也必然比孟君淮陪和婧的时间长。 他舍不得,她只有更舍不得。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俩都有一种自己好像特别悲凉的错觉…… 觉得华丽讲究的正院卧房里,寒风那个吹啊…… 二人惺惺相惜地一对视,在凄凄惨惨戚戚的情绪里,不约而同地在想:真的,早晚只剩咱俩相依为命! 然后玉引目光一沉:“不行,咱还是别多留她了。” 孟君淮:“……”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跟他说了她的道理。 她觉得虽然他们很舍不得和婧,但也得顾及和婧自己的想法。 ——和婧倒也不是不在意他们,只不过,她现下春心萌动,对婚后的崭新生活充满憧憬,玉引觉得把她这个念头压制住也不太好? 他们留她容易,不过是和谢家打个商量的事。可是万一三五年之后,和婧的这个念头淡了,觉得无所谓了,就糟糕了。 还是趁两个人最甜蜜、最期盼成婚的时候顺了他们的意最上,这样他们完婚后都会尽全力为对方好、为这段感情好。玉引觉得假若有一天谢晟与和婧过不下去了,一纸和离书写下来,她肯定乐得继续养着和婧,但在那之前,他们当爹娘的不能为了一己私心硬把人家火热的感情磨掉啊!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孟君淮听完她的话后忧愁地叹了口气,十分想把和婧按回五六岁的年纪,心安理得地再养她十年! . 此后,正院里一天比一天热闹。 和婧期初想着婚事还是害羞居多,但后来大家一天天地都在说这个,为她安排的也都是正经事项,她自己也就逐渐“不要脸”起来,喜悦逐渐压过了那份害羞。 比如在试制的婚鞋送过来时,和婧比划了一下尺寸立刻就说了:“阿晟哥哥那双做小了半寸!不行,得重做!” 话音没落,一屋子弟弟妹妹都用一种忍笑的目光看她,阿祐最坏,跑过去拽着她的衣袖就问:“姐姐,您怎么这么清楚?” “废话,那是你姐夫!”和婧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接着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我刚给他做过一双,比这个大半寸,穿着正合适。” “……”孟君淮痛苦的扶额,心说你都没给我做过鞋啊? 玉引憋着笑递了块点心过去哄他,又跟和婧说:“正好谢晟一会儿过来,直接叫来让绣房给他量吧,免得再不合适。” “好!”和婧应下。一刻之后听说谢晟来了,便亲自去前宅相迎。到了前宅一看,却见尤则旭跟夕珍也在。 “哎,怎么一道过来的?”和婧一时诧异,夕珍解释说:“没有,我回来看看姑母,在门口遇上的堂兄。” 几个人都熟悉,也没什么瞎客气的必要,就此便一起往后头的正院去。 夕珍跟尤则旭是带着礼来的,就一个宦官捧着,三个大匣子摞在手里高得瞧不见路。若一路都是平地那也没什么,但前宅后宅间要过一排后罩楼,后罩楼正当间的大门有门槛儿,那宦官脚下一跘,“哎呦”一声连人带礼物一起倾下去。 尤则旭久在锦衣卫反应颇快,立时抬手一挡,在最上头的匣子砸到夕珍前把它挡住了。谢晟一看也伸手帮忙,按理能扶住再往前走,可那宦官吓坏了,又想跪下谢罪又姿势实在不方便,三人以一种很尴尬的状态僵在了这道大门处。 谢晟只好吼那宦官:“你快起来!” 话音没落,一个还带着稚嫩的少女声音传过来,喊说“快搭把手”。谢晟和尤则旭背对着后宅僵在那儿看不见是谁,倒很快看见有个侍卫打扮的人过来帮忙。 “兰婧。”和婧主动跟走过来的人打了个招呼,看看她的衣着,问说,“又出去玩?” “嗯,听说东四那边新开了家点心铺,做得点心特别好。”兰婧说着看了看正帮着拿东西的谭昱,又道,“不过也不急,我先帮姐姐把东西送过去,也跟母妃问个安。” “多谢你啊,这顿儿点心姐姐请你。”和婧觉得她近来性子明显好了,也乐得跟她说笑。姐妹俩一拉手就率先走在了前头,想了想又折回来连夕珍一起拉走,“让他们拿,我们先去!” 夕珍不厚道地朝尤则旭一吐舌头就跟妹妹们跑了,被甩在后面的尤则旭跟谢晟气笑,摇摇头,知道她们这是成心气人。 “多谢啊。”尤则旭向谭昱道了句谢,虽清楚那宦官自己拿不了这么多,又觉着不太好意思用二翁主身边的人,便想自己把谭昱拿着的东西接过来。 谭昱稍一避,轻松笑道:“我来就好。二翁主吩咐的。” 尤则旭便没再同他多争,错眼间,却注意到他刀柄上的一只香囊。 “哦对了,谢公子,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说。”尤则旭做了个刚想起什么事的样子,伸手一搭谢晟,二人勾肩搭背地快步往前走了几丈。 然后尤则旭压着声说:“那个侍卫香囊上的图案,我瞧着是二翁主惯用的针法啊?” “啊?”谢晟被他说得一懵,一时连重点都偏了,只惊讶道,“姑娘家的针法你能看出区别?” “……我在锦衣卫四年了。”尤则旭道,扭头瞅了瞅那侍卫,又说,“府里但凡让我见过绣活的,我能辨个八|九不离十,应该没判断错。这里头有事儿啊……” “……”谢晟想了想,“那我跟姑母说一声?” 尤则旭也想了想,摇头:“别,万一我错了呢?这样,你先跟大翁主说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昏礼的昏不是错别字~~ ================== ——正为长女出嫁而不痛快的孟君淮,要是这会儿得知次女也心有所属了,估计得气吐奶。 然后抱着明婧哭成狗。 懵懵懂懂的小明婧:????? ☆、第165章 推了 谢晟跟尤则旭将此事说与和婧之后,和婧倒不含糊。她无法判断尤则旭到底有没有出错的可能,便没贸然将此事告诉父王母妃,而是挑了个无事的日子直接找兰婧去问这事。 她先着人去前宅喊了那个叫谭昱的侍卫过来,等她到燕语阁时,谭昱已经候在院门口了。 “翁主。”谭昱一揖,和婧睇了睇他,目光在他刀柄上一落,“这个是不是兰婧做的?” 谭昱微滞,旋即坦诚道:“是。” “把东西给我,你跟我进来。”和婧说着就进了燕语阁的大门。谭昱木了一下,只得将香囊解下来递给她。 和婧收了香囊,直接进了兰婧住的厢房,正在房里跟兰婧下棋的乔良娣面朝着房门而坐,先一步看见了她:“和婧。” “乔母妃。”和婧客气地福了福,“我有点事跟兰婧说,您方便避一避吗?” “好。”乔良娣没过问,当即起身出去,到了屋外吩咐下人上茶和点心。和婧在茶点端进来后屏退下人又关好门,将那香囊塞给兰婧:“这个你收着。” “啊?”兰婧怔然,看看谭昱又看向姐姐,“这怎么了?” 和婧拉着她坐下,斟酌了一下措辞,反问说:“你为什么给他这个?” “因为……”兰婧想了想,回说,“他帮我买了不少东西,我不能总白要他的东西呀。” 和婧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肯定是阿晟哥哥和尤则旭想多啦! 他们那个神情显然是觉得兰婧懂了什么心思,但她觉得不会,因为兰婧身边的侍卫……出身都太低了点儿。 她想着她刚认识谢晟那会儿,虽然年纪还小,但心里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这是跟她门当户对的人”的。兰婧眼光也不低,父王母妃近三年为她挑过不少世家公子她都没看上,怎么可能对身边的侍卫有什么念头? 她就握着兰婧的手说:“你也大了,这种东西你要注意一下,不能随便赠人。若你真觉得做出来便要赏下去,就赏给身边的婢子,不能随便给男人,传出去要被说闲话的。” 兰婧和谭昱没由来地同时一木,下意识地相视一望。 和婧循着兰婧的目光也看了谭昱一眼,挥手让他先出去。 谭昱一揖,退到门外刚阖上门,依稀听到里面又说:“再说,这些东西你自己觉得是份心意,可实际上,哪有真金白银来得实在?母妃说了,咱觉得不起眼的二三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一年,你真要赏不如赏些这个,这是实实在在能让人过得好的东西。” 谭昱正阖房门的手顿住,好似忽然有一股气噎在心里,噎了好久,他才转身往前宅去。 其实大翁主说得没错,二三两银子搁在民间,是够寻常人家过一年了,还是衣食丰足的一年。对他这样贫寒的人家来说,这更不是一笔小钱。 而且也说不上大翁主看不起他,若真看不起,就不会先让他退出来了,当着他的面说他也不能怎样。 可他就是心里难过得很,怎么想都还是不自在。这种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口天边的乌云,弄得他整个心里都无缘无故地就阴郁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自己在赌气,明明心里十分赞同大翁主的话,又偏觉得大翁主说的是错的,觉得那个香囊远比什么真金白银来得好。 于是谭昱一路闷着头回去,进屋后连个招呼都没跟同屋的打就躺下了,同屋的另外三人就有点懵。 “哎,谭昱?”其中一个从榻上翻下来,走到他床边推推他的后背,“怎么了你?霜打的茄子似的?” “没事。”谭昱口气生硬地回了一句,这事想跟别人埋怨都不知道怎么埋怨。 . 和婧跟谢晟的吉日在四月份定了下来。因为和婧是宗室女,这吉日是礼部挑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廿八,恰好是明婧生辰一天后。 于是孟君淮从吉日定下来的那天就琢磨着六月廿七一定要好好在正院待一整天,小女儿生辰、大女儿临嫁,这都是大事。他还和玉引和婧明婧一起打了商量,问她们愿不愿意这回不给明婧办生辰宴,只一家子一起过? 明婧率先点了头:“好!姐姐陪我玩!” 所以事情就这么很顺利地定了下来。 结果没想到,六月廿七那天没有宾客来,但昌亲王来了。 彼时孟君淮正在对和婧表达不舍,非得亲手喂她吃早膳。和婧嘴角抽搐吃得一脸嫌弃,一边吃父亲送过来的,一边喂妹妹。 明婧则是一边吃姐姐喂来的,一边喂母妃! 杨恩禄进来禀话时,玉引正被明婧拿豆沙包怼了一嘴的豆沙。 “唔……”她抬眼扫见杨恩禄进来,赶紧背过身擦嘴,明婧咯咯笑着攀到她腿上还要继续喂她,正从孟君淮送到口边的瓷匙中吃粥的和婧则瞬间一脸窘迫。 “……我自己来!”她终于对父亲表达了抗议,接过碗和勺闷头自己吃。孟君淮正正色:“什么事?” “爷,昌亲王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孟君淮怎么办?只能往前宅去。他一边走一边冒火,心说十二弟你有点眼力见没有?你不知道你小侄女今天生辰、大侄女明天出嫁啊? 待他到了书房,等在那儿的昌亲王一脸赔笑:“六哥,对不住打扰您啊,让我两位侄女别计较。” “……”孟君淮想说他不会办事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冷眼一瞪他,“坐,有话直说。” 二人都落了座,昌亲王从袖中摸了本折子出来:“六哥您过目。” 这什么啊? 孟君淮接过来看,翻开前猜他是办四哥的事遇到了难处所以来找他出主意。可是看完发现里头并没提到有什么难处,只是把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地给他写了一遍。 “给我看这个干什么?”孟君淮把折子拍在桌子上,皱眉,“皇兄让你办这差,又没把你归到我手底下。你要禀,也该直接禀给皇兄去。” “本来是要禀给皇兄的。”昌亲王道,“可是皇兄说让您过目,我就只好重写一份拿来给您看。” 怎么让他过目呢??? 孟君淮不解,昌亲王又道:“皇兄还说,若有什么拿不准的,也请您拿主意,拟什么罪名也交给您!六哥您赶紧看看我办的怎么样,您看完发个话,我好接着办去。” 皇兄到底什么意思??? 孟君淮一头雾水,还是照着圣意先把这里头的内容认认真真地看完了,然后大致说了说自己的想法,二人就意见相左的地方打了个商量。 就这么一通议论,不知不觉间竟过了晌午。送走昌亲王,孟君淮走出书房大门一看天色脸都绿了,觉得真对不住俩姑娘。 他回到正院的时候,和婧正带着明婧踢毽子。 明婧年纪小,论体力论平衡自然都比不过和婧,于是孟君淮就看到和婧一连踢几十个不带停,明婧则最多踢十来个就会踢坏。 于是这小丫头有点来气,带着气拼命地想把毽子接住,一着急踩了裙角,身子眼看着要歪倒,眼睛还是死盯着毽子。 “……明婧!”孟君淮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可算没让她摔了。毽子“啪嗒”一声落地,明婧看着毽子一皱眉,有点难过。 “父王……”明婧委委屈屈地在他怀里蹭,“别让大姐姐嫁人了,我要姐姐教我踢毽子。” 咦? 和婧一听这话就停了,跑过来拍拍她:“没事哦,姐姐嫁人了也可以回来教你踢的!” “我不要……”明婧缩在孟君淮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姐姐,“我要姐姐留下教我。” 她这么一说孟君淮算明白了,踢毽子其实不重要,她这是舍不得和婧了。 孟君淮哑音一笑,抱着明婧站起身:“父王抱你进屋歇会儿,今晚你和姐姐睡好不好?” “嗯。”方才提出的要求没得到满足的明婧闷闷一应,趴在父亲肩头由他抱进了屋。 屋里,玉引正最后一次检查和婧明天要用的首饰,一抬头瞧见明婧的模样,怔了怔就笑了:“明婧怎么不高兴啦?” “舍不得和婧。”孟君淮轻喟着摇一摇头,见阿狸趴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就把她放过去跟阿狸玩,自己走过去跟玉引一起瞧和婧明天要用的东西。 玉引自然免不了要问他:“昌亲王急着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其实不算要紧。”孟君淮皱眉,“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皇兄非让他把查办四哥的经过呈来给我看,还说让他有任何拿不准的地方都跟我商量。” “啊?”玉引浑身一紧,睇睇他,试探着追问,“皇上的意思是要你直接拿齐郡王这事的主意?” “好像是。” “可齐郡王论身份……是嫡出;论行数,比你和昌亲王都高。”玉引又道。 孟君淮啧嘴说:“是啊,所以我也奇怪呢,照理这事除了皇兄谁都不好拿什么主意。皇兄还让我给他拟罪名,真是……” 话没说完,他发现玉引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被她看得发怵,这般一问,又见她凝视着他站起来,双手一搭他肩头,踮着脚尖凑到他耳边,“你说皇上是不是……” 他俯身去听,她的后几个字是:“想给你皇位啊?” “啊?!”孟君淮一下子脸就白了,木了会儿凶了她一句,“你别乱说!” “怎么是乱说?你自己想想啊。”玉引明眸望着他,黛眉间也轻轻皱着,“要不是有这意思……这事不合规矩啊?” 如果直接交给他锦衣卫办倒没什么。可现在明面上是交给了昌亲王,却又拐个弯要他拿主意拟罪名?这特别奇怪。 交给掌刑部的平郡王都没有交给他奇怪! 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不行。” “什么不行?”玉引怔然。 他看看明婧,拽着玉引到了屏风后说话:“假如皇兄真是这个意思……那不行,我没那个心,我得把这事推了。” 他的意思是,把皇位推了……? 玉引看着他彻底懵了。 怎么说呢,她知道坐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一定需要勇气,可是把那个位子推了,怎么觉得似乎更需要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对不起一不小心又迟啦 双坑同开真是稍微不顺点就会迟 不过没事,《盛世妆娘》那篇马上完结,完结之后这边会努力多更~\(≧▽≦)/~ ☆、第166章 别苑 俩人在屏风后面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后,玉引吸了口凉气问他:“为什么想推了?” 孟君淮反问,“我为什么要当皇帝?” “皇上这是没办法了啊。”玉引说,“要不是皇长子……现在这样,他不会从宗亲里选储君啊!” 她觉得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又不是宗亲间的酒桌饭局,怎么能说推就给推了? 孟君淮皱了皱眉:“我若真是唯一的人选,除了我没别人能担这大任,那我会干的。可现下一来没到那份儿上,二来我自问担不了这种大任,三来我也确实觉得……眼下当个亲王就很好。” 这些年下来,二人早已相处得很是默契。他这番话,真是少有的玉引不太能理解的话。 主要是最后一句,她好像没料到他不肯做皇帝是因为……安于现状?不是说她觉得这样不好,而是他打从领了锦衣卫后,明明尽力得很。有多少个夜晚扎在镇抚司里亲自审案都数不清楚,除此之外,他身为亲王亲自却带人出京查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他对“权力”这两个字或许算不上热衷,但也终究是喜欢的,现下看来竟不是? 孟君淮看着她目中的不解叹了口气:“你觉得这是个美差吗?” “自然不是……”玉引首先想到的就是皇长子。坐到那个位子上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这自然不是个美差。 “是啊,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为什么非要去坐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孟君淮叹了口气,“现在一方王府里,往近了说有你、有几个孩子,往远一点还有则旭、阿晟、夕珍夕瑶他们,这就够了。皇位的事,若皇兄真的除了我无人可用,那就另说;眼下若问我自己的意思,我是真没那个心。” 那么多位兄弟都早在另立储君的消息刚放出来时就在往上使劲儿了,他如若想,也大可和他们一样。可他当真觉得,这没必要啊? 他的几个孩子个个都很好,就连本来性子有些闷的兰婧近来都好转了许多。再论前途,本朝的爵位都是世袭罔替,无罪不会随辈分降爵,那阿祚这一脉日后就都是逸亲王,阿礼他们,他自会想办法帮他们另谋爵位,纵使到不了亲王这样尊贵,荣华富贵也不至于少了——这还不够让人知足吗?非要登到那个位子上才算完? 孟君淮一想几个兄长带着几个弟弟争得你死我活就直摇头,玉引顺着他这个思路想想,倒也能理解。 她便只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推?皇上现在没明说什么,你也不好直接上个折子说自己不干啊!” 确实还没法从明面上推。 孟君淮沉吟起来。屏风那边,坐在罗汉床上摸阿狸摸够了的明婧一扭头发现屋里没人了,再侧耳听听动静,知道父王母妃在屏风后。 她便下了床,走到屏风边探头一望:“父王?” “哎,明婧。”孟君淮一看就她,主意来了。 他蹲下身摸摸明婧的头,和颜悦色:“父王再带你们去清苑玩,好不好?” “真的?!”明婧一下子亮了眼睛,“大姐姐不嫁人了?!” “……不,你大姐姐明天就嫁人,她嫁人之后我们过去。”孟君淮道。 明婧扁嘴望着他一脸委屈。 孟君淮微笑开导:“但你还可以跟二姐姐还有哥哥们玩啊,我们也可以经常叫大姐姐过来!” 玉引在旁边无声地扶了下额。 他这种心怀鬼胎哄孩子的样子怎么有点让人瘆得慌? . 于是在和婧与谢晟成婚五六天后,逸亲王府就往各府都递了话,说我们一家子又上清苑玩去啦,没什么事的话诸位就别往王府走动了,主事的全不在! 玉引不用想都知道这话肯定要引得不少人哭笑不得。往前数,之前他们一家子就足足在清苑避了两年,只有过年才回来。 后来赶上年前时尤则旭押了钱五回京,他们这才在京里安心留了一整年,结果现下再过一个年关……就又要去清苑了? 不过玉引没想到,头一个来埋怨的不是任何想到府里拜访却扑了个空的宾客,而是和婧。 和婧委委屈屈地给她写了封信,抱怨父王口口声声说舍不得她嫁人,结果她刚嫁人父王就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跑了? 玉引看完笑得不行,直接把信拿给孟君淮看,孟君淮看了也笑:“这丫头真会说话!” 然后他就认认真真地给和婧回了个信,说让她跟谢晟一起来清苑,父王母妃都很想她,并且在第二天一早就又得到了和婧的回复。 玉引隔着信纸都能感觉到和婧写信的时候心里必定甜得要溢出蜜来,先表达了一下她知道他们想她,她也很想他们,然后就说她不来清苑,她跟谢晟商量好了要去谢家的别苑玩玩,说谢家的长辈发了话了,随他们在那边玩个痛快,让玉引他们放心。 玉引看完之后将信交给孟君淮,眼看着孟君淮读着读着脸就绿了,她不厚道地笑倒在他肩上。 她就知道他得不痛快!和婧要是说点别的都还好,但她说要去谢家的别苑,那是在娘家婆家的别苑间选了婆家的,他肯定觉得被嫌弃了。 “……”孟君淮阴恻恻地睃了眼挂在自己肩头还嚣张地笑到抽搐个不停的人,肩头拱拱,冷着声,“哎哎哎,你差不多行了啊。” “哈哈哈哈哈你看你就是自己找不痛快!”玉引回忆整个经过,笑得愈发停不下来! 要不是孟君淮打从一开始就显得对谢晟很嫉妒、时不时看谢晟不顺眼一回,和婧肯定不会拿这个气他。 他硬生生让和婧觉得这样很有趣了,和婧能不挑着事儿气他吗? “不许笑了!”孟君淮板脸喝她,转而一撇嘴,“这俩,要玩就玩么,还躲出去玩?你等着,我派人给他们捣乱去。” 玉引:????? . 是以当日下午,府里从阿礼到明婧在内的一群孩子都听父王发了话,说让他们到谢家的别苑看看大姐姐去。 孩子们当然高兴啊,十分热闹地齐呼了一声“好!!!”就各自回屋准备去了。 玉引也不好说什么,自己躲在卧房里笑得花枝乱颤,边颤边捶桌子。 夕瑶一进屋看见她这样就扑哧一声也笑了,走过去边给她顺气边道:“姑母,他们明天去找和婧,我回家一趟。” “哦,行。”玉引憋住笑点点头,转过脸问她,“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夕瑶有点扭捏,“祖父祖母想跟我说说婚事,叫我回去。” 婚事? 这倒很正常,夕瑶没比和婧小多少,现下也及笄了。婚事早就该定下来,拖到这会儿确实已有些晚。 但谢继清可是拍着胸脯发过话,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也要养到二十一二再嫁出去…… 现下爹娘这么一提,哥哥会不会不高兴啊? 玉引斟酌着言辞探了探夕瑶的口风,结果夕瑶说:“我爹是不乐意来着,所以我更得回去一趟啊,不然他和祖父祖母吵起来怎么办?” 也是,哥哥血气方刚的。 玉引点了头,招呼赵成瑞进来,让他去调阿祚阿祐身边侍卫护送夕瑶回京。片刻后赵成瑞折回来,却说:“下奴去找世子殿下时碰见二翁主了,二翁主说她去见大翁主前想顺道先去前门逛逛,可以让表小姐跟她一道去。” 这倒也行,方便,人马也够。 于是第二天,孩子们兵分两路,四个男孩子带着小妹妹直奔和婧那儿,夕瑶跟兰婧则先道京里拐道弯儿。 兰婧先把夕瑶送回了谢府,谢家人当然要请她这王府二翁主进门坐坐。小两刻后从谢家出来,兰婧抬头一看日头正盛。 候在车边的谭昱衣衫都明显的湿了,见她出来略一颔首,扶她上了马车。 兰婧便习惯性地从袖中摸了块碎银递过去,阳光照在碎银块的棱角上又折出白光,晃得谭昱一滞。 “翁主……”他避开目光,面色有点发了白。心里难过,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打从大翁主提点之后,二翁主在这方面就很注意了。直接的结果便是,他平日里得的赏钱当真不少。 这才多少日子?他都已经往家里送过两回钱了,银子有四五两,还有个指节大小的金锞子。 谭昱知道一直穷得揭不开锅的家里,现下已经凭着这份钱打算大修一遍房子了,大概还能有余钱买几亩良田、再养点牲畜牛羊什么的…… 平心而论,他该知道这些都是拜二翁主所赐。可他每每从她手里接下赏钱的时候,都觉得烫手刺心。 这回,他便没有立刻去接。兰婧不解地看了看他,迟疑着唤了一声:“谭昱……?” 谭昱转回头:“翁主您不用这样,卑职做的都是分内的事,有府里的俸禄就行了。” 兰婧被他的话说得一懵。她不明就里有小心翼翼地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手在车辕上一支,就又跳下了马车。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站在他跟前问,“谁欺负你了?” “我……”谭昱刚开口,目光与她视线一触就又噎住。 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眼前这位二翁主这样殷殷切切地望着他,分明是真的在意他的喜忧的。可是他,居然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不痛快发给了她。 谭昱滞了一会儿,吁了口气:“我没不高兴,就是晒久了不太舒服。” 然后他主动伸了手:“给我吧,我一会儿去买点茶喝。” “好!”兰婧立刻把那块碎银放到了他手里,忽地想起来,又下意识地就攥住了他的手,“去你之前说的那个茶铺吧,我也想去瞧瞧!” 茶铺……? 谭昱琢磨了一下才想起来:“吴裕泰?” “啊,对,是叫这个!”兰婧笑起来,转而目光一低,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顿时神情窘迫,慌了好一阵才讪讪地缩回手。同样刚意识到这点的谭昱比她更无措:“翁主……” “算了……你去买茶吧,我还要去姐姐那儿。”兰婧死死盯着地,突然间觉得脸好像都被太阳烤热了。她用力抿了抿唇,但最终也没勇气再看谭昱或者跟他多说话,转身就又上了马车。 他的手好暖啊。 回到马车上,兰婧莫名其妙地开始想了些在她自己看来很奇怪的事情。 这些事情还奇怪地牵引着她揭开帘子往外偷看了一眼,她看到谭昱骑在棕褐色的马上,看上去特别威风。 作者有话要说: 吴裕泰茶庄,京城老字号,考据点说的话应该是始建于清光绪年间。架空文没有时代背景,不要在意这么多~~ 现在这家店在北京是连锁的,暗搓搓地安利一下他家的花茶冰激凌,各位菇凉来北京玩的话有机会可以试一下……好吃不贵,花茶味还挺香-v- 绿茶的也好吃,但是没啥特色,能做绿茶冰激凌的地方太多了嘛~ =============== #前有便宜坊后有吴裕泰……我觉得我早晚能在文里凑个帝都旅游攻略出来# #啊,想吃稻香村的牛舌饼了# #合义斋的门钉肉饼……# #北新桥的卤煮……# #护国寺的豆汁儿……# #好了我闭嘴# ☆、第167章 善心 这些年正院的几个孩子和谢家都多多少少有些走动,但这别苑,还真是无论哪个院的孩子都是头一回来。 年纪最小的明婧显得最高兴,四处看了看风景就说“这里比清苑还好!”,弄得几个下人神情皆一紧。 阿祚察觉到这话不妥,也张望了一番,很快就添了句:“但论规制可比清苑小些!” 这是事实。这处宅子修得非常讲究,细节之处的精雕细琢令人咋舌,显然不是仅仅“有钱”的人家就能建出的东西,处处都体现着豪门世家的积淀。但即便这样,也不论何处都没有半点逾制,该是怎样的大小就是怎样的大小,依谢家的地位能修五间房的地方,绝对连多一块砖都看不到。 富贵之至却毫无犯上之心,无怪外祖家昌盛这么多年依旧屹立不倒。 这厢几个大孩子正各自琢磨着,旁边的明婧张望间遥遥看见和婧迎过来,大喊了声“姐姐”就飞奔过去。和婧笑吟吟蹲下身等她,待她跑近了将她一搂:“想不想姐姐?” 明婧的声音甜甜的:“想!” 和婧又问:“有多想?” 明婧说:“特别想!” “哈哈。”和婧被自家小妹哄得开心,往后瞧了瞧,又说,“你二姐呢?” “二姐姐和表姐要先去京里,表姐要回家。”明婧解释之后想了想,一歪头,“应该一会儿就过来?” “那好,我们等等你二姐姐,然后一起去后面放风筝。后面地方可大啦,你可以玩个痛快!” 和婧说完明婧就愉快得蹦蹦跳跳鼓起掌来,和婧抱着她说“亲姐姐一口?”,明婧吧唧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哎呀还是小明婧最可爱了,几个弟弟长大后都不好玩了! 和婧这么想着,几个“不好玩了”的弟弟也走到了跟前。 男孩子们显然比明婧多了点礼数,向朝她施了一揖,看起来特别规矩。但待和婧告诉他们别苑后面就是座山,可以骑马也可以打猎之后……一群正对这些兴趣十足的孩子就带着侍卫们一起撒欢去了! 这种事谢晟当然躲不开,不过片刻和婧就听人来回了话,道谢晟说让她们该用膳就用,不必等他们,他们打来猎物随便烤烤就可以了。 “……真能凑合!”和婧边皱眉边笑,到底还是让厨房提前备了菜,吩咐他们待山上起了炊烟就给送去,还着意点了几个弟弟们爱吃的菜。 之后和婧便带着明婧到处转悠,又转了得有三两刻工夫,兰婧才到。 “姐姐。”兰婧上前一福,心里还有点忧心。 她总觉得父王交待说叫他们来姐姐这里时,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像是在赌什么气一样。可又见和婧带着明婧开开心心的玩闹,并没有什么担忧的样子,心下也松了些气。 父王待姐姐总归是比待她亲近的…… 这个看法,不管是兰婧自己都知道自己性子闷的从前、还是人人都欣喜于她的转变的当下,都没有改变过。 而且,姐姐也确实比她更合父王的心思。父王母妃给姐姐挑了谢晟做夫君,姐姐一下就很喜欢,让父王母妃都省心。不像她,这几年见过了那么多位公子,都还是没有中意的。 兰婧一时落寞,心思被这股落寞牵引着,下意识地向旁边寻去。 待得触到那个身影时她一滞,又慌着神赶忙避开。 几尺外的谭昱还以为她有什么吩咐,提步便上了前:“翁主?” “……我没事。”兰婧边定心边说,“你不是要去买茶喝?现在去吧,赶不及回来也没关系,我在姐姐这儿没事的。” 然后她睃了眼还候在几尺外的另外三个侍卫,不知怎的就起了“欲盖弥彰”的心:“叫上他们一起去,就说是我说的。” “翁主?”谭昱隐隐觉得她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头,但唤了一声,见她只垂着眸不吭声,又还有另外两位翁主在,他也不好再问。 于是谭昱只好依言叫着几个同伴一道出去,几人听他交代了事情后都有些懵神:“喝茶去……?” 护送着翁主出门,然后他们喝茶去……? 另三人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再想想,又都觉得去都去吧。 翁主如是好心让他们歇歇,他们不能不领情;如是因为什么事有意把他们支开,他们更不能不识趣非戳在这儿啊? 兰婧目送着他们离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回头就见姐姐在看她。 “有事要私下里说?”和婧关切道,兰婧摇摇头:“没有,就是看他们辛苦,想让他们去歇歇罢了。” 此事便作罢。 一帮孩子便在别苑里一直玩到天色擦黑,而兰婧的侍卫果然没能在他们离开别苑前赶回来。 这也不怪他们。谢家的别苑在京城南边,吴裕泰茶庄则在王府附近,地属京城东北边,离得实在不近。 不过好在兰婧晚上不必再折去接夕瑶,与兄弟们同行,侍卫随从很多,也不差她那四个侍卫。 众人缓缓而行,要直穿过京城才能回清苑,刚进了城门,阿祺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叫人停了马车。 “我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回去。”他向同座一辆马车的阿礼道。 阿礼皱眉:“都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就在京里,大哥放心好了。” 阿祺这么说,阿礼也就没再拦他。他吩咐底下人跟好了,然后自己下了车去与阿祚阿祐同坐,把这辆马车让给了阿祺。 三辆马车就在这块分了开来,阿祚他们与兰婧的继续往北,阿祺也往北行了一段,就向东拐去。 阿祺手底下的侍从们一看这方向心里就冒冷汗,心说公子您怎么又往那地方去啊?! 片刻后,马车在百顺胡同的胡同口停住,众人识趣地就此停下,只一个穿便服的宦官跟着自家公子往胡同里走。 胡同里正一片纸醉金迷,隔着厚厚的院墙都能嗅到各个院子的浓重胭脂味。这气味令他有些不适,他暗自屏了息,直至走到那熟悉的小院门口。 “哟,殷公子?”门口一个十六七岁的青楼姑娘摇着团扇习惯性地娇笑着。这殷姓是孟时祺头回来时信口说的,此后她们便都这样称呼他。 他来的次数已不少,这莹月楼上下已然都知道他。不过她们也都知道这位小公子来从来不是为了风月事,那姑娘打完招呼便直接给他指路说:“她今儿歇息,在罗姨屋里呢,公子请吧。” 孟时祺一颔首,进了院门又进了院中小楼,蹭着墙边避开歌舞升平的大厅,径直往二楼去。 刚上到二楼一拐弯,他就见到了熟悉的人。 “香盈。”孟时祺一笑,正端着药碗往前走的小姑娘也就八|九岁,听到声音也边回身边就笑了:“殷公子!” 孟时祺走上前问她:“你娘怎么样,大夫来过了吗?” 香盈点头:“来过了!多谢公子帮忙,我娘说要好好谢您。” 二人说着又一道往前走去,前头不远的地方,就是香盈的母亲的屋子。 香盈的母亲姓罗,现下楼里年轻的姑娘都称她“罗姨”。她不算多出挑的姿色,但好歹也在莹月楼里待了不少年了,是以现下生了病,楼里一时也能容她这般养着吃白饭,左不过老鸨脸色不太好罢了。 孟时祺推门而入时正听到一阵咳嗽,罗姨听到门响看过来,又咳了一阵方忍住了,朝他笑笑:“殷公子。” “罗姨。”孟时祺和香盈一道走过去,香盈搬了张绣墩来请他坐,他坐下后又看了看罗姨,“您好些了?” “我这身子,唉……”罗氏自然清楚自己的身子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继而眼里便有了些泪意。 她抹了一把,看看香盈又看向孟时祺:“殷公子,您是个好人。我、我想求您个事……” 孟时祺吓一跳。他虽知道罗氏是什么样的身份,不过按年龄来说,罗姨与他的母妃差不多岁数,他总还是把罗姨当长辈看。 他便忙道:“您说就是了,我能办到一定帮您!” 罗氏忍着泪再度看看女儿,语声哽咽:“我怕是……不能陪香盈几年了。她虽是在这种地方长大,可她还是干净的,铺纸研磨的事她能做,脏活累活她也都会干……我啊,我想求公子您赎她走,让她当牛做马伺候您一辈子都好,只别让她再干我这样的营生……” “……罗姨您说什么呢!”孟时祺听得脸色一白,皱了皱眉,道,“我拿香盈当朋友看,您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至于赎她出去,我……” 这件事听来不大,他也很想帮香盈,可是真的不好办。 他家里是亲王府,怎么可能从青楼接人过去?就算只是赎人出去,总得给她寻住处把她安置下来吧?这种事瞒不住,可不瞒住,肯定会传出闲话吧…… 父王母妃不得打死他? 孟时祺很为难,但好在香盈一直只是在这里当丫鬟,远还轮不着她接客,这事之后还可以慢慢打算。 顶不济了……到时候他可以和表哥他们借钱来帮她嘛! 孟时祺心里暗自做了番打算便暂且将这话题绕了过去,又与她们说了会儿话,临走时香盈送他出门,他照例塞了些散碎银两给她。 “我不用了……”香盈被母亲方才那番话说得眼睛还红通通的,将钱塞回去,闷着头说,“公子您……您再帮我娘请一趟大夫好不好?我不想让我娘死……” 香盈说着就哭出来,孟时祺手忙脚乱地抬手给她抹眼泪,边抹边哄她:“你别哭你别哭,大夫我一会儿帮你请,不用这钱。” 他说着一边将钱塞到她手里,一边又摸了两张面额稍大的银票出来递给随来的那宦官:“你去给这楼里管事的,让她们好好照顾罗姨,别让人欺负她!” “是。”那宦官一应,接了银票退下去找人。 避开二人后他忍不住瞧了眼手里的银票,一看见那数额心里就喊了声“嚯”。 ——两张各是一百两?公子您来了这地方连个姑娘都不叫就花出去二百两? 哎呦喂他们公子可真是冤大头啊! 有钱花哪儿不好,跑青楼里发善心来,真是没辙。 作者有话要说: 又忘了说了,微博有个读者福利,抽奖送春雨黑卢卡面膜,只限正版读者哒 明天开奖~~ 直接去我微博搜关键字“读者福利”应该就能找到 微博名是“荔箫Leechee”,注意箫是竹字头的箫,搜草字头就找不到啦 祝大家欧气中奖…… 就像72小时内出了三个SSR的我一样……【对我在炫耀 ☆、第168章 夕瑶 谢府,谢继清近来忙得头疼。 逸亲王一避出去,许多锦衣卫的事自然就撂在了他头上。近来京里的争端又这么多,这些个差事没一件让人敢大意的,忙得他每天连三个时辰都睡不了。 还不止是睡觉没工夫,更让谢继清在意的,是宝贝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他却忙得完全没空好好同她说话。 好在夕瑶懂事,不生气也不抱怨,他在书房里忙着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坐着自己读书,偶尔起来帮他换个茶研个墨,乖巧得很。 但谢继清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夕瑶再起来换茶时,就被父亲挡了:“你坐着,这些有下人干就行了。” “我难得回来一趟嘛,平常一年才能给您奉几回茶啊?”夕瑶一边说着一边端着瓷盏到旁边沏新茶去了,谢继清一哂:“一直也没得空细问,那天你祖父母都给你提了哪些公子?” 夕瑶一听这个就撇嘴:“还能有哪些?都是门楣不低又极会享乐的呗。” 她这么一讲,谢继清就知道她为什么不乐意到这几天都不愿意去祖父母那儿多说话,非在他这儿扎着了。 打从两年前开始,谢家出嫁的几个女儿挑的就都是一丁点实权都没有的人。兴许在外人看来一个个都还是门楣颇高、与谢家门当户对,但家里当然是清楚差别的。 这也是没办法。按着家训,谢家兴盛些年就要休养生息一阵子。现下就正是那休养生息的时候,可是上头一个立储的消息砸下来,弄得整个京里都不安生。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想逼谢家站队才奇怪。那最简单直接的法子之一就是联姻啊,女儿往夫家门里一松,之后总会有些事情要看情面。 当然了,真说硬不看情面那也可以。可就算他们谢家本事再大,人家大门一关要给儿媳看脸色穿小鞋,他们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的全照顾到。那就由着女儿在夫家受委屈?他们又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儿来。 所以打从两年前,主事的长辈们就索性在择婿的问题上暂时“一刀切”了,有官职有实权的全推了,挑个富贵人家看小两口一起享乐,或许瞧着没什么出息,但从大局上来看比留后患强! 谢继清待夕瑶端着茶折回桌边便将椅子拉近了,示意她在身边坐,温言劝道:“你祖父祖母是为你好。再说,他们给你挑的人虽没实权又爱享乐,但也绝不是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 大多都还是有学识有才情的,无心为官但品行尚可又才华横溢的那种。 “但是我不喜欢嘛。”夕瑶闷着头,黛眉锁得都快打结了,“您看,我平常在王府,每天能见面的姑父那是有本事的人;回了家,您也日日为国事奔波……让我嫁个空会享乐的夫君我怎么受得了?光是天天看着他我都得烦死了。” 夕瑶觉得如果嫁人就是为了享乐,那她自己家底也够她享乐一辈子啊,那还不如自己过来得痛快! 谢继清手指在女儿皱着的眉心上一按:“你不喜欢就不嫁。我们再帮你看看,爹也想多留你几年。” “就不能不挑这些人嘛!”夕瑶满腹的牢骚一下子被顶了出来,埋怨说,“夕珍表姐嫁给尤则旭的事,家里不也没反对?要不您也给我挑个锦衣卫得了,我不在意他们门楣稍低,总比拿着俸禄吃白饭的强!” 谢继清笑着一喟:“你可别提锦衣卫了,现下尤则旭出门办差我都替你表姐捏把汗。他出点意外你表姐就得守寡,这事不行。” “哼。”夕瑶别过头,谢继清瞧了瞧,把手边的果碟递给了她:“别生气。要不这样,过两天端柔公主大婚,你跟爹一块儿去驸马府里贺她,没准在场的哪位宗亲能入你的眼呢?” “我才不去呢……”夕瑶心说爹您别懵我,那种宴席惯是男宾女宾分着坐,不仅不在一桌而且都不在一屋,能见着谁就怪了! “哎。”谢继清打量着女儿,想了想又说,“爹手底下有好几个锦衣卫的官员随行。” “咦?!”夕瑶果然一听到这个就来了劲,立刻爽快地答应下来。 . 清苑里,几个孩子都接着了请帖,然后就扎了堆一起商量备什么贺礼。 聊着聊着话题便跑了偏,头一个把话题带歪的是阿祐。 他冷不丁地说:“啊!你们说夕珍表姐跟尤哥哥那儿,会不会也接着请帖了啊?” 几个孩子都傻眼了一下,阿礼说大概会,阿祺说应该不会吧?阿祚说见了面多尴尬啊,阿祐自己道那不请难道不会显得小气吗? 他们聊得七嘴八舌,没过多时话茬就已经歪得八匹马都扯不回来了。拐了若干道弯之后又聊到驸马府赐在了哪儿、离原本的公主府大约有多远,还说了说端柔公主在京里自己置的几处宅子。 这些有的没的一聊就停不下来,却见阿祺突然一愣:“也就是说端柔公主的几处宅子里,最便宜的一处才花了三百两?” “对啊,地方偏一些,但听说还挺大呢。只是修起来自然开销不少,听说里头不少东西都是皇伯伯亲自安排的。”阿祚是世子,进宫的时候比他们多,打听到的事情也多。 阿祺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完又问:“一个宅子才三百两,那你们说……从青楼买个丫鬟要多少钱?” 三个本来聊得好好的兄弟顿时一脸:“?!?!” 阿礼一撸袖子又拽了他的耳朵:“你这又琢磨什么呢?!上回去八大胡同不够,现下还打算从八大胡同买个……那什么回来?!” “你放开!!!”阿祺被他拽得好疼,“谁说要买青楼姑娘了!我说的是丫鬟!丫鬟!!!青楼里不全是卖身的好吗?!人家也有普通的丫鬟厨子什么的好吗?!” “你少强词夺理!你给我说清楚了!”阿礼揪着他不放,阿祚眼瞅着二哥的耳朵都被大哥揪红了,赶紧拍拍大哥:“哥你别生气,你先让二哥说嘛!” 阿礼又瞪了阿祺半天才放开他,阿祺一边回瞪一边揉耳朵,阿祚看向他:“二哥你在想什么啊……?” “我没想什么!”阿祺道。 阿祚想了想:“你手底下人不够用?” 阿祺默了会儿,怕再被问别的,只能应一声“嗯”。 “人不够你就想着从青楼买啊?!”阿礼火没撒够,又撸了袖子,阿祚赶忙扑过去打圆场:“大哥别生气别生气!我一会儿去回母妃一声,肯定不能让二哥从青楼买人!肯定不能!” 但这话没轮到阿祚去跟玉引说——彼时孟君淮正走到他们屋外,原想把孩子们叫出来一起出门骑骑马,听完这出就默不作声地直接找玉引去了。 屋里,玉引正带着兰婧明婧一起包馄钝解闷儿,孟君淮来后想了想,让人把明婧带了出去,没瞒着已经懂事的兰婧。 于是在他说完后,一大一小全傻了,玉引惊呼:“你说什么?!” 阿祺琢磨着从青楼买个丫头?! “他今年也十一了,可能……会想想这种事?”孟君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玉引怔然:“不是……他十一就想这个,早了点儿吧?” 他也点头:“是早了点儿。” 可如果不是在想这个,他又为什么要琢磨买个丫鬟、还是从青楼买个丫鬟呢? 孟君淮掂量了会儿,还是说了个提议:“不然我回一声母妃,让尚寝局给他挑一个?” 挑个教人事的宫女? 玉引立刻摇头:“不成。” 她是不赞同这种事的,尤其阿祺现下年纪还小,性子还摸不太清楚。 认真来说,在这种问题上,她不怕他日后风流成性,宗室里妻妾成群的纨绔子弟多了,哪个府在这上头也不缺钱,他能把她们个个都照顾好了那也成。 她怕的反倒是他专情。就拿她跟孟君淮的例子来说吧,他们现在过得是好,但想想尤氏想想何氏、再想想北边的那一众妾室……有谁活该跟府里头守活寡吗? 并没有谁活这个该。可是若让她这个当正妻的把他往外推,她也真做不出来。若他们只是“相敬如宾”但感情不深那也罢了,偏生现下他只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之间真的容不下第三个人。 所以这件事现下是很无奈的,谁都不愿意这样,但就是无解。 玉引在这方面或多或少的有些怨太后跟定太妃,毕竟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她们赐进府的。她也能理解她们当年也是为了晚辈好,可现在换做她在这个“长辈”的角色上,她不愿做同样的事情。 “要不直接给他说个门当户对的亲,比他略大一点都不要紧。婚期也别太晚,过两年他们十三四的时候……直接成亲?”她提了这么个议。 孟君淮想了想,仍皱着眉:“这主意可以,但要这么早成亲,‘门当户对’这条可不太好满足。” “门当户对”的宗亲贵族家里头都既不缺钱也不缺地位,谁不想多留自家姑娘两年?干什么十三四就送到你家当儿媳? 和婧十六岁成亲搁在宗亲里都显得偏早,不过她那是例外啊,是她自己急着非得跟谢晟在一块儿。 听他这么说,玉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二人沉吟着各自琢磨,旁边的兰婧忽地幽幽地开了口:“母妃……” 玉引看过去:“嗯?怎么了?” “一定得……给阿祺找门当户对的人成亲吗?”兰婧声音轻轻地问她。 玉引一怔,旋即道:“自然。不止是他,你们也都是。父王母妃为什么这样一家家帮你挑夫婿,却不催着你赶紧定下来呢?一来要你自己喜欢,二来也不能让你嫁得委屈,你们姐妹三个都是一样的。” 她只道兰婧还在担心自己在他们眼里不低和婧明婧重要,这般说了后,却还是见兰婧眼底微微一颤。 其实兰婧自己也是清楚的。三年多来父王母妃帮她看了那么多位公子,家世最差的一个,只怕也比她心里装着的那个人要强上数倍。 可是他……对她好啊。 ☆、第169章 太极 九月初,端柔公主大婚成了全京城最要紧的事。 因为宾客太多,宴席不得不分两处,不太紧要的宾客搁在了端柔公主府,宗亲重臣则放在了办昏礼用的驸马府。 而在端柔公主“嫁出来”之前,还有不少仪程是在宫中进行。是以这一天好像京城各处都充满了大喜的气氛,人们似乎有一种迎亲的队伍将全城都走遍了的错觉……其实大部分人都不过是听着传言瞎凑热闹而已。 驸马府中,男宾们的宴席设在前宅。孟君淮与几个交好的弟弟同坐,无意间扫见不远处的一桌时,就见尤则旭跟谢晟坐在一起正饮酒,然后叫来了个宦官吩咐了些什么,那宦官就往后宅去了。 孟君淮不禁一笑,待酒过三巡之后便径自执了酒壶酒盏去找他们。他在谢晟肩上一拍,正说话的二人同时回过头,赶忙起身见礼:“殿下。” “坐。”孟君淮说着自己也在旁边的空席上坐了,瞧了瞧他们,无奈道,“这若是咱王府的宴席,你们照顾和婧夕珍无所谓。但这是端柔公主的地方,这么着不合适。” 二人顿时脸上都一红,同时应了声“是”。 孟君淮又道:“再说王妃也在后头,自会关照她们,你们放心好了。” 后宅,玉引特地寻了已出嫁的夕珍跟和婧过来同席。于是和婧明婧坐在她两边,兰婧和夕珍挨着和婧明婧,闲聊得也开心。说话间前头差来的宦官到了跟前,几人停下交谈,便听他上前小心叮嘱和婧跟夕珍别喝太多,又问需不需要备饮酒汤?饭菜合不合口味?不合的话便着人提前交待家里备些她们想吃的云云…… 这吩咐得也太细了。于是待那宦官走后玉引有点好奇地瞅瞅她们俩:“你们……谁有喜了?” “什么啊……!”夕珍脸上一红,“没有,就是他们两个瞎担心,非怕我们在这种宴席上累着。和婧说堂哥一路上也叮嘱了她好些有的没的……其实哪至于呢?咱这边又不会跟他们一样,聊得开心了就一个劲儿地喝酒。” 她抱怨得和和气气,脸上更是一点怨色都寻不着。边说边给明婧夹了个醋溜丸子,明婧乖乖吃掉便跟玉引说:“我吃饱了!我想去找哥哥玩!” 她的哥哥们都在前宅的宴上,这让她从一开始就坐不住。于是玉引跟她说必须好好吃完饭才能去找哥哥们玩,她这才在“煎熬”中坐到现在。 玉引知道她吃得还不错,原也不打算继续硬扣着她。扭头叫来珊瑚领她去前头,兰婧却主动道:“我带她去!” 玉引当然高兴看她们姐妹处得好,嘱咐明婧不许在哥哥们身边太闹,又告诉兰婧玩得开心些,姐妹俩手拉手就走了。 按规矩来说,男女有别,男女分开的宴席不能乱串。但小孩子是没人管的,对女孩来说这个分界在于及笄礼。 于是姐妹俩也没忘了虽已满十五岁但还没行笄礼的夕瑶,路过她身边时明婧跑过去拽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夕瑶脸色不好看,摸摸明婧的头:“姐姐不去,你玩得高兴哦。” 旁边夕瑶的母亲徐氏也和颜悦色地让兰婧明婧自己去就好,待她们走了,徐氏嗔笑着一捏女儿的侧颊:“你还真跟你爹怄上气了?” “他就是成心气我嘛!”夕瑶抱臂冷脸,心里直喊爹最坏了! 他跟她说什么有锦衣卫里的官员们同行,意思好像是她可以从中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人。结果她一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同来的几位大人都三四十了,一个个全有家室! 她爹就是变着法地想让她对从锦衣卫里挑夫婿这条路死心!还做得一脸无辜说“他们就是这个年纪啊,我没说让你往别处想啊?”,讨厌讨厌! 夕瑶闷了半天还是气不过,又过了会儿就说:“我明天就回清苑去。” “嗤。”徐氏一笑,也没劝,只无奈说,“你们父女俩真是对儿冤家。别生气了,今□□带着你睡,咱不理你爹。” 咦……? 夕瑶想起上一回娘帮她一起跟爹叫板,被拒之门外的爹追悔莫及的样子,不禁眉开眼笑。 不过,在嫁人这件事上她还是不会妥协的!那些安于享乐的纨绔子弟她就是看不上眼,她谢夕瑶就是要给自己找个有本事的夫君! . 前院,兰婧带着明婧一到,就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 其实兰婧还好,但是明婧一个刚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哥哥们带着玩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四个哥哥都宠着她,明婧拉着三哥四哥到处转悠完又要二哥给她讲刚才前面的宴上的奇闻趣事,之后玩累了便去找大哥,阿礼一把将她抱到膝上盛了碗丸子汤给她,她自己吃着还不往舀个丸子“犒劳”现在正给他当肉垫的人。 “哈哈,明婧最好了。”阿礼一边吃一边笑,抬眼看看又拿了个豆沙包塞到她手里,跟她说,“就着吃啊,光喝汤容易咸到。” 这兄妹几个处得也太好了吧……? 旁边慎亲王府的世子看看他们俩,又看看不远处正拉着兰婧一起投壶的阿祚阿祐,心里头都嫉妒! 在明婧自己咬完豆沙包又揪了一块喂阿礼的时候,慎亲王世子忍不住酸了一句:“你对妹妹挺好啊?” “不然呢?”阿礼笑着,目光依旧完全在明婧身上,“她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 “可她是你们嫡母妃生的啊。”慎亲王世子道。 他虽然是世子但其实是庶出,原因在于上头嫡母妃生的弟弟还没长成就夭折了。嫡母妃又在生孩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世子位这才落到他头上。 他可知道嫡母妃看他多不顺眼,虽然没到把他视为眼中钉的份上吧,但三天两头给他找点不痛快是有的。连带着正院的妹妹也打从懂事起就不待见他,以至于他现下觉得……旁边逸亲王府的这几位,是不是有哪里没搞清楚? 阿礼稍稍挑了下眉头。 慎亲王府上的事儿他多少知情,眼下这位世子说出这种话不奇怪,但是阿礼不太乐意他当着明婧的面这么说。 “我们嫡母妃好着呢。”他冷着脸回了一句,语中带了几分警告。 慎亲王世子摇头,刚要再辩,阿礼抱起明婧就走,索性不理他了。 “略略略略!”听出他刚才在说母妃坏话的明婧还趴在大哥哥肩上冲他做鬼脸吐舌头示威,把慎亲王世子气得干瞪眼。 “好心没好报啊我!”慎亲王世子无奈地自己灌了杯酒,酒杯一放下,一只不请自来的杯子碰了过来:“甭跟他们置气。” 慎亲王世子抬头一看,嚯,十叔家的长子。 他见到这位就想躲。十叔在先帝去世时就被削爵了,他儿子既没爵位也不招宗亲们待见,能来端柔公主大婚的宴席上完全是因为上头在施恩,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位喝一杯。 于是慎亲王世子抱着臂有意没理被他碰过的那盏酒,不过对方也不在意,没觉出自己不受欢迎似的就坐下了:“你以为他真会像你似的,处境这么艰难?日后他至少也是个亲王。” 慎亲王世子轻笑,回说怎么可能,人家府里世子都立了,是行三的孟时祚。 身边这位堂弟凝着笑容看着不远处带着明婧玩的阿礼:“是啊,阿祚承继六叔的位子,所以阿礼只能当亲王啊。” “你是说……”慎亲王世子一下子惊得舌头都打结了,木然看了他半天梗着脖子吞了口口水,“你当真的?” “嘿,你爱信不信。”对方还拿起了乔,拿着酒杯就走了,任由他自己琢磨。 . 驸马府最北边一处并不起眼的小院里陈设精致,原该是今日主角之一的驸马在院外候着,傻看着几个宦官不停歇地进院禀话,他都数不清他们禀了多少趟了。 屋里的罗汉床上,皇长子跟端柔公主下着棋,好似将宦官们禀的话都听进去了,又始终一个字都没说。 直至这一波的七八人也都退出去,皇长子抬头睃了妹妹一眼:“不叫你的驸马进来说说话?” 端柔公主一瞥他:“你就没打算真让他进来,还假惺惺地问我?” 皇长子笑了一声,未予置评。他手里的黑子刚落稳,端柔公主就皱着眉头将白子扔回了棋盒里:“输定了,不玩了!” “哈哈。”皇长子笑意更浓,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他喝了口茶,坐在对面的端柔公主问他:“哥,你就这么让宦官一趟趟禀宴上的事儿,就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能瞧一点是一点吧。”他道。 端柔公主托着腮追问:“那你现在瞧出什么来着?” “六叔去清苑果然是为了避事,还有他家里确实很和睦。十叔守着皇陵还不老实,我该请个旨把他儿子也送过去了。”皇长子悠哉哉地道,端柔公主撇撇嘴:“就这些?” 皇长子一哂,睇着她又言:“还有尤则旭和他夫人很恩爱。” “你……”端柔公主瞪眼,抄起本书作势就要砸他。皇长子赶忙伸手一挡,笑着又说:“好了好了,我错了。” 端柔公主磨着牙放下书,带着余怒的话听上去有点冲:“那你今天打不打算露面了?” “露啊,为什么不?”皇长子的笑容转而变得冷涔涔的,“几位叔叔不是都盼着我早点死么?何不让他们看看,我和三两年前比也没什么大分别?” 在这一处上,他觉得自己当真很幸运。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转好,但也没有怎么转恶——当然,在这背后是太医院每个月花钱如流水地给他进药抑制他体内所中的剧毒。他时常会觉得这些钱若花在百姓身上更好,可也清楚自己能晚些死对朝廷也是有益处的。 “你们真打算让六叔继位么?”端柔公主又问了这么一句,“六叔这不乐意可是明摆着的,就差到乾清宫抬杠了。” 皇长子沉吟了须臾,末了也只是道:“再说吧。” 近两年的状况,让他偶尔也会想兴许自己还是能继位的。可问题是,他就算能继位,也没有孩子啊? 从这点上来说六叔比他合适多了,六叔膝下四儿三女,而且相处融洽团结一心,不必担心没有子嗣这个后患。 “你再调养调养,没准儿能……”端柔公主说到这儿,一觑兄长脸就红了,续得声音又低又含糊,“能那什么呢……” 皇长子一时也不自在地红了脸,正色轻咳了一声,站起身就往外走:“大姑娘了,要聊这个你叫你驸马进来聊。我出去露个脸。” 他说着便出了门,也没多绕路,光明正大地就近先去了女宾的宴上见人。命妇们一齐见了礼,孟时衸略作斟酌,还是有意去跟逸亲王妃多说了几句话。 “六婶安好。”他到近前一揖。对上头的意思心知肚明且赞同孟君淮的想法的玉引,对这样的“关照”避之不及。 但她又不得不笑着回他:“殿下近来气色好多了。” “是,为了看瑜婧成婚我也得好生调养。”孟时衸边说边琢磨着任由着六叔这么躲人不是个事儿,微笑着又道,“不知六叔近来忙不忙?若他得空,我想待得宴散了去清苑同他聊聊,问问锦衣卫的进展。” “……”玉引闭着眼都只他用意何在。刹那间,她又一种他们在微笑着互相打太极的感觉。 于是她反应很快地迅速应付了回去:“你六叔近来……没怎么管锦衣卫的事,都是我的本家兄长在料理。殿下如是要问,不如直接问他比较方便。” 她说罢没给皇长子将话茬再往回推的机会,扭头就道:“夕瑶,带殿下去前头找你爹去,殿下想听听锦衣卫的事。” 那一瞬里,夕瑶小脸僵住:我在和爹赌气啊? 皇长子挑眉:六婶您很狡猾嘛…… 玉引浅笑:“殿下您请。” 戳在旁边侍候的赵成瑞:这气氛有点怪啊?是不是得知会王爷开溜? 作者有话要说: 刚才翻了翻这两天的评论,有些问题集中解释一下 1.这个文就是日常向的……担心开虐的姑娘放心吧,偶尔有小波折虐一下下顶多了(比如之前尤则旭那种剧情),大虐绝对不会有的 2.关于兰婧X谭昱,阿祺X香盈(疑似)的这两对CP,有菇凉喜欢有菇凉不喜欢,这个蛮正常且无法强求,但我想解释一下部分读者妹子质疑合理性的问题……咋说呢,截止到目前阿箫已经有了三年半的写长篇经验,有些小设定小逻辑上和读者看法不同观点不一是有的,但是大的设定漏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所以把这个问题处理合理我是能做到的,对这个存在疑虑的姑娘如果愿意看看这个线我打算怎么走就留下来看看,觉得太纠结或者从心理上根本不接受这种人物交集的话就算啦,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point这个很正常嘛~ 日常向的文本来就是图轻松,我也不想弄得大家为难什么的,所以这里提前说明一下这两个点~ 在迟疑要不要继续看的菇凉可以自己抉择一下……嗯…… P.S.这两对到底会不会成以及其他比较具体的走向我是不会说的……真的不喜欢剧透…………如果非要我剧透的话,我能说的是……本文肯定HE…………然后……男女主府里的孩子们不会撕逼。 ☆、第170章 两双 到前头给孟君淮“通风报信”的宦官走得急,到得自然比皇长子早一些。待得他将原委说清楚,皇长子与夕瑶刚好走进前头设宴的地方。 他的到来让一众宾客都一懵,接着纷纷起身见礼。皇长子与宗亲们寒暄了会儿,便在夕瑶的带领下找到了谢继清,谢继清刚道了声“殿下”,皇长子就一眼瞧见几步外回廊下匆匆离开的身影。 “谢大人稍等。”他一颔首提步便走,谢继清没来得及拦只得由着他去,然后看向旁边的女儿,堆笑:“夕瑶啊……” 夕瑶正跟他赌着气呢,完全不想同他多说话。当下心里一计较,佯作没听见父亲叫她,提步就追着皇长子去了:“殿下!” 皇长子回头瞟了她一眼而未停,但再看向廊下时,已然看不见六叔的踪影了。 回廊拐弯之后很快就分了两条道,再往前是一处雅致的院落,重峦叠嶂正好遮挡视线。 六叔跑得够快的…… 孟时衸心里直窝火,又不好跟这领路的姑娘发,夕瑶赶上来时他定住气道:“谢姑娘留步,我还是得先去见见六叔,一会儿要见谢大人时,再劳姑娘带路吧。” 夕瑶又不知道他们之间那些个弯弯绕绕,只觉得他现在不想见她爹那正好,立刻开口说:“臣女与殿下一道去找姑父……正好臣女今天要回清苑,若姑父现下就回去,臣女便跟着一道去了!” “……”孟时衸觉得不对劲,不禁多睇了她两眼。 眼前的姑娘差不多也就是刚及笄的年纪,生得白白净净的,举手投足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但她眉眼间的情绪分明有些复杂,好像是生气又好像是不甘。 孟时衸也没什么心情过问,想了想,只说:“我也想去清苑见六叔,但他很可能对我避而不见。若与谢姑娘一道去,姑娘能敲开清苑的门吗?” 啊……? 谢夕瑶旋即意识到自己要被利用了,而且对方把“我要利用你”这一层说得明明白白。 “殿下……”夕瑶僵住,她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跟政事有关,而她一点都不想掺和到这些事里面。 前有皇长子后有亲爹,怎么办?夕瑶觉得那还是亲爹更好应付一点。 她低眉顺眼地往后退了两步,一福:“姑父现下既然已经走了……臣女迟两日再回清苑也好,还可回家多陪爹娘两日。” “嗯,也好,孝顺些总是对的。”皇长子温和点头,夕瑶心下一松,他下一句话转眼就接上了。“那我差人给谢家带个话,等姑娘回清苑时让他们回我一声,我与姑娘一道去。” 夕瑶:??? 她发觉自己必须得给皇长子当敲门砖了,而且现下既要当敲门砖又得回去多跟亲爹多赌两天的气,实在太糟糕。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 于是对夕瑶来说,这件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皇长子的话直接递到了家里,让家里帮她欺瞒皇长子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第二天,夕瑶就乖乖跟家里说自己要回清苑了,然后一出府门就看见了皇长子的仪仗。 这是夕瑶头一回在去见姑父姑母的时候存了“慷慨赴死”的悲壮,她走到马车边福身见礼,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很客气:“有劳了,姑娘请。” 夕瑶便想往家里给她备的马车那边去,却见旁边的宦官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端然是要她上皇长子的车。 “……殿下。”夕瑶莫名紧张,解释说,“臣女自己有马车。” 车里的声音笑了一声:“那姑娘是想让我六叔觉得是你自己答应带我去,还是想让六叔认为是我到谢家门口截了你,逼你带我去的?” ……? 夕瑶一愣,心说还能这样?继而觉得那当然是不给自己添麻烦的好,当即一咬牙就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地驶起来,夕瑶心里说不清的紧张一分多于一分。 眼下相处的感觉,跟那日给皇长子领路显然不太一样。那天她只是领路而已,又因在“专心致志”地生家里的气,并没有太多关注这位殿下。 而现下,马车里就他们两个,而且没人说话。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投到了他身上,而且后知后觉地对他产生了好奇。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长子啊!夕瑶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姑父姑母都说他聪明且心怀大义。她还知道,这些年京中的动荡几乎都与他有关,他决计是大殷朝举足轻重的人物,只可惜身体不好。 现下,这个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人物,离她这么近。 她没由来地紧张、没由来地激动,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把握住这个机会、应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对,可是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 于是闭目养神的孟时衸一睁眼就发现旁边的姑娘双眸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他理所当然般地回看过去,夕瑶蓦然懵住,然后越懵越厉害。 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若非要说,就是她心跳都快了,接着脸上越来越烫。 孟时衸蹙了蹙眉,侧首看向身边的矮柜,拉开抽屉瞧了瞧,取了一小盒梅子出来给她。 然后他安慰她说:“谢姑娘不必这么紧张,我心里有数,不会让六叔怪罪姑娘的。” “……”她只得应一声“哦”,好像没什么心思再多想,就在心慌意乱中打开盒子取了个梅子出来吃了。她听到他一哂,继而一路都很安静,他继续闭目养他的神,她则默默吃她的梅子,直至清苑出现在眼前。 清苑中,正同时跟四个儿子下棋的孟君淮听人禀话后,一下子连接下来该往哪个棋盘上落子都忘了。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将棋子扔回棋盒里,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听说是……听说是表小姐要来清苑,刚出府就叫皇长子的人给截了,所以一道过来。”眼前的宦官躬着身道。 这什么意思?如果他闭门不见,皇长子就要拿夕瑶开刀吗? 孟君淮觉得不至于,这种手段实在不像是孟时衸会做的。只不过…… 只不过孟时衸这么正人君子的一个人,眼下都做出了这种至少看上去是要“威逼利诱”的事,他再不见,好像确实也不合适。 亲缘放在这儿,互相总得给个面子。 于是孟君淮让几个儿子先退了下去,自己亲自到清苑大门口迎皇长子。俩人一见面,都皮笑肉不笑。 “呵,六叔别来无恙。”孟时衸颔了颔首。 孟君淮则睃了眼旁边低着头的夕瑶,挑眉:“殿下果敢如旧啊。” 然后两个人的交流过程当然也并没有那么愉快。虽然都微笑着十分礼貌,但一言一语都像在过招。 皇长子的话万变不离其宗,基本的意思就是“六叔您别躲嘛,您先回京,咱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 孟君淮听得直运气,心说皇位的事这么商量合适吗?再说,皇兄那回冷不丁的说对他器重就对他器重,也没提前商量啊? . 驸马府里,孟瑜婧打从听说兄长去见逸亲王开始,心就悬着。 到傍晚时她听到了结果:兄长已经回宫了,但逸亲王还在清苑。 六叔真够坚定的。 孟瑜婧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她的父亲命中注定是储君,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而在她眼里,那个位子必是人人都想要的。 眼下看来真是万事都没有绝对,就算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也会有人避之不及。 而这个道理,现下于她而言也不难懂,且她正在体会差不多的感觉。 她的驸马是父皇万里挑一选出来的青年才俊,原本在翰林院做事,据说也是许多贵女都喜欢的人。 可她并不喜欢他,甚至懒得去多作了解。会点头答应嫁给他,只是因为她所在意的那个人已经成婚了,她觉得再挑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是哪个人都没什么差别。 孟瑜婧心里乱乱的,站在窗前望着月亮发了半晌的呆。她边想六叔的事、边琢磨自己的事,以至于有人进屋她都没反应过来,待她察觉到时,那人已经在她身边了。 “公主。”他伸手要给她披件披风,孟瑜婧几是下意识地避开。 她心下抵触得很,也不看他,淡漠道:“本宫还是想自己睡,驸马早点歇着。”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会儿,说,“那臣陪公主待一会儿。” “不用了,我喜欢自己待着。”她吁了口气,接着便再度看向窗外,显是不想多理他的意思。 驸马也没多说话,好久之后,孟瑜婧听到一声叹息。 她望着月色一哂:“驸马不必这么忧愁。是本宫不喜欢你,你若想出去寻些合自己意的姑娘,本宫也是懒得管你的。” 孟瑜婧知道,本朝各代皆有性子强悍些的公主,与驸马处得不睦,便自己养面首,也任由驸马去别处“玩乐”。她从前一直觉得那样不好,现下忽然觉得,其实也是不错的。 至少谁都轻松。 “公主想多了。”身边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臣不会的。” 孟瑜婧摇摇头:“我知道你跟父皇承诺过要待我好。但我没当真,你也不用在意。” 她觉得那句话太无关紧要了。但凡她这个公主的身份还在,任何有机会娶她的男人都可以说出那句话。可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她缺他们这一份好意吗? “臣可以不在意那句承诺。”驸马回话的声音滞了一下,接着,好似有了点明显的紧张,“可臣对皇上做此承诺……本也不只是为娶到公主而说的。” 孟瑜婧一怔,遂即黛眉紧蹙着看过去,带着几分警告:“本宫不爱听花言巧语,你适可而止。” 他面上转瞬黯淡,沉默了一会儿,朝她一揖:“臣告退。” 房中很快彻底安静。孟瑜婧又兀自思量了一会儿,便叫了婢子进来服侍盥洗。 “公主。”婢子伺候她洗脸时压低了声音,悄声说,“驸马在西屋呢,您看……” “随他待着好了。”孟瑜婧立即道,口吻生硬得堪称绝情,“我跟他没情分,他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 ☆、第171章 年前 孟瑜婧晨起用膳之后出了房门,才见驸马已等在廊下了。 他衣冠齐整,挺拔的背影其实很好看,但她很快挪开了目光,无甚心情地道:“本宫要进宫问安去,然后回公主府住些日子,驸马自便。” 他衔着笑回身时恰听到后两句,神色陡然一滞。 然后他说:“那臣陪公主一道进宫。” “不用。”孟瑜婧边说边往外走去,“本宫是去见哥哥,你即便去了,也只能在外面等。” 她说着已走出了院门,又径直出了这驸马府。直至上了马车、马车驶起来,她都无心再往回看一眼。 身侧侍奉的婢子小心地劝她说“公主这样待驸马,传出去怕不太好”,孟瑜婧听得一笑,淡看过去:“我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公主,娶了我就有一生荣华,这于谁而言都够了。至于我喜不喜欢驸马,驸马自己都不会太在意。” 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他们都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尤则旭,但她自己清楚,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世上对她卑躬屈膝的人太多了。 如若她打小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或许她也能习以为常。可她所经历的,是在她懂事后父皇继位,她眼睁睁看着许多人一夜之前还能与她信口说笑,一夜之后突然对她恭敬有加。 这其中有她从前交好的世家子弟,甚至还有宗室中她的堂弟堂妹。 她那时就算年纪还小,也不至于认为这是她一夜之间才德大增所致啊!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从亲王府的翁主,变成了宫里的公主而已,而且还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 她注定比她的姑姑们都更亮眼,因为皇祖父有许多女儿,而她的父皇只有她一个。这足以让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怕她,又都想从她身上捞些好处。 孟瑜婧能体谅他们的这些想法——人生在世,谁不想过得更好一些呢?但这种体谅,却并不妨碍她因此而感到恶心。 而她的驸马也不过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而已。从前她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他就这样大献殷勤地待她好,说是真心实意她当真没法信。 所以,就让他得到他想要的好了。他这个驸马的名头挂在那里,她不会亏待他,他想要怎样的富贵和地位她都能给。但是,要她自欺欺人地与他做一副夫妻情深的样子,她做不来。 孟瑜婧自问想得很明白。当然,她的这些想法,是决计不会让父皇母后还有兄长知道的。 兄长的病已经够让人操心了,她只要让他们认为她过得很好便是。何况就算是对婚事不满意,她也确实是比天下大多数人过得都好的。 人生哪能事事都完满?知足也就是了。 瑜婧进宫后先去陪了会儿母亲,然后去乾清宫向父亲问了安,又折去乾清宫配殿找兄长。 兄妹俩打小就无话不说,在兄长面前,瑜婧对政事也没什么避讳,当下就问起了昨日去见六叔的事,皇长子一听她提这个就叹气:“六叔油盐不进。” “根本没见你吗?”瑜婧黛眉蹙起。 “见是见了,但是……”皇长子无奈地一叹,“避重就轻呗。我怎么说他都还是不肯回京,仍是要躲着。” 瑜婧撇撇嘴:“要我说,还是直接立哥哥当太子得了。” 孟时衸嗤笑:“你瞎说什么?” “这怎么是瞎说呢?”瑜婧一瞪他,“不就是御医说你生不了孩子?那御医还说过你活不了几年呢,现下不是活得好好的?” 只是身子仍有些虚而已,当年那种动不动就晕过去的可怕情况早已不再出现了。瑜婧心里向着兄长,觉得既然这样就该还是立兄长为储,轮不到其他人。 孟时衸则觉得她这是小姑娘脾气,抄了本书从案前站起来,走过去就拍在她额上:“行了。你刚成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嘁。”孟瑜婧翻白眼,紧接着就听兄长问:“你驸马是一道来的吧?请进来我跟他下盘棋。” “没有。”瑜婧口气生硬,转而就用与他差不多的说辞顶了他,“你连成婚都不肯,就别操心我成了婚的日子了!烦你!” “哎你这脾气……”孟时衸想说她,却就这么被妹妹甩了个背影。他哭笑不得,不知道说她点什么好,闷头揶揄了会儿,折回案前看书。 案上放着一碟子蜜饯,因为他每日要喝几次要的关系,这蜜饯总是备着。 他信手拿了颗金桔蜜饯扔进嘴里,忽而一滞,接着就笑出来。 昨天他在马车上递给谢家小姐的那一盒,是金桔和杨梅混着装的。她吃了一路,下车时随手把盒子放在了座位上。 他回宫的时候看见那个盒子就随意地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里面的金桔被吃得干干净净,杨梅全剩下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不过因为他也喜欢吃金桔,当时脑海中无意中想了一下“她也爱吃金桔啊”,接着又不由自主地再多深想了一点儿。 ——他以为那位谢小姐很紧张来着,紧张到在车上时死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看穿。这么一看也没有那么紧张嘛,还记得挑嘴,那看来他也没吓坏她。 数丈之外,孟瑜婧踏出宫门时,看见自己的车驾边多了个人。 她挑了挑眉头,走过去时虽停了脚同他说话,语气却并不和善:“本宫说了想自己进宫。” “臣也并没有陪公主进宫。”驸马站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但好像又并没有什么惧色。语中顿了一顿又问她,“公主当真想回公主府住么?” 瑜婧点头:“是,我喜欢自己待着。” 驸马就说:“那臣能不能……” “不能。”瑜婧立刻拒绝,缓了口气,尽量温和,“你不用觉得我不在,心里就不安生。那驸马府是父皇赐给你的,你好好住着就是,旁人说不了什么。” 他应了声是,瑜婧刚要登上马车,又听到他说:“但臣想去公主府附近盘个宅子。” “……?!”她一下子卡了壳,扭过头看看他,觉得这个人是不是脑子不太清楚?! 他们之前全无情分可言,而且她已十分明确地说过,他如果想出去逍遥她也不会管,他怎么还这么难缠?! 孟瑜婧踏上马车的脚撤了回来,转过身没好气地看着他:“那你自便,反正不花本宫的俸禄。” “自然自然。”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臣自己也有俸禄,在公主府附近盘个宅子还盘得起。” . 清苑,京中的一些大事小情传来,大多无关紧要,唯独端柔公主的事让众人都觉得诧异。 听说端柔公主成婚后在驸马府里住了不过两三天,就返回了自己的公主府,然后……驸马在她公主府对面盘了个宅子。 正对面那种,大门对着大门。听说公主只要一出门,驸马就迎过去,然后俩人一道去各个地方,回来时再“各回各家”。 这小两口的活法挺有意思的啊……? 玉引听着都新鲜,胡思乱想得琢磨这么过日子是不是更有新意? 孟君淮得知她在琢磨这个就笑了,然后提议说:“咱王府前头那宅子也空着,要不我给买下来,然后在北墙上开个门,咱也这么住?” “干嘛……?”玉引蹙眉。 孟君淮一哂:“你不是觉得新鲜吗?” 她有那么一瞬里还真有点动心来着,想了想又还是算了,觉得这跟端柔公主他们不是一回事。 她现下和他住在一起,忙起来偶尔有个三五天见不着面都想得不行不行的——就这样还分开?得了吧。 于是玉引端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拒绝了,美其名曰钱要花在刀刃上。孟君淮哈哈一笑把她搂住,又正色说:“真多亏你心疼钱,要不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玉引抬眸瞅瞅,听出他识破她并不是心疼钱这回事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们俩确实……从来不是需要为钱发愁的人。她就索性没脸没皮起来,往他怀里一扎,声音腻歪:“你别拿我开心……马上就过年了!过年一忙又总见不着面,我最近一想这个就烦……” 她还一想这个就烦? 孟君淮搂着她挑挑眉头,腹诽说我没看出来啊?我觉得你最近天天跟明婧玩得挺开心啊? 尤其是近来天冷,下了几场雪之后。 她天天不是拉着明婧堆雪人,就是把府里的男孩女孩都攒一块儿大家一起打雪仗。昨天更过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来的,叫人在结冰的湖面上凿了个洞,母女俩钓鱼去了。 虽然什么也没钓着吧,但他真是在湖边凉亭里看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她意犹未尽地回来啊?她现在说为忙起来就见不着面的事发愁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孟君淮一边想一边小搓火儿,揽着她的手边顺势往下摸了摸,然后一把掐在她腰上。 “哎……!”玉引一缩,紧接着就瞪他,“干什么啊!” “油嘴滑舌。”他噙着笑回瞪,顿了顿,跟她说,“今年过年应该会清闲些——我懒得应付那些事,尽量不在宴上多待,你在后头把礼数尽到了也回府便是。” “好。”玉引点点头,“那我跟和婧她们也说一声,都早些退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众宗亲:哎呀瑜婧那小两口过得挺有趣儿啊? 瑜婧:…………………………并不是你们所以为的那样。 玉引:哎呀我都想体验一把了 瑜婧:…………………………瞎凑什么热闹,说了不算你们所以为的那样。 #有些事传着传着,就离真相十万八千里了# #若干年后,瑜婧出了本书:《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吗?》# ☆、第172章 打脸 一家子在腊月下旬回到了京中王府,而后夕瑶照例回了谢家,和婧则也要在除夕前回到王府,以便与玉引一道进宫问安。 结果腊月二十八时玉引一瞧……夕瑶怎么跟着和婧一起来了? 她赶忙把人迎进堂屋,问她们怎么了,和婧便白了夕瑶一眼:“她啊,昨儿个为婚事跟长辈们吵了一架,又怕过年时来走亲访友的公子多,日日都要听家里念叨这事,便让我带她避过来……我觉得不合适的!可阿晟哥哥说由着她就是,免得过年过得不开心。” 和婧说话间夕瑶一直低着头,眉目间的不忿显而易见。玉引听着也蹙了蹙眉,睇着夕瑶说:“你何必呢?但凡你不喜欢,家里断不会逼你嫁的。” 玉引觉得这事是夕瑶的不是,家里的分寸她是清楚的。长辈们从不觉得“女儿嫁不出去”是什么坏事,她真不愿意嫁,留在自家过逍遥日子也不是没有先例。左不过就是“女大当嫁”这话还放在这儿,为她操一操心、苦口婆心地劝劝她在所难免,可并不会有人强迫她如何,她便觉得夕瑶不该在过年的时候与家里闹得这样不痛快。 “我就是不爱听他们总念叨嘛……”夕瑶不忿得小脸泛白,“他们是不逼我,可回回都说得好像全家都为我劳心伤神,只我自己不懂事——全家都为我劳心伤神了是不假,可我想嫁个有本事的丈夫,这错了吗?” 哎这脾气渐长! 玉引想笑,掐指一算夕瑶过了年关十六岁,正是这么个“看谁都不顺眼”“在哪儿都要争口气”的年纪,便懒得再多争辩,哄着她说:“没错没错。家里本也不该给你挑些纨绔子弟,只是当下京里情势紧,赶上了。你不乐意就算了,回头跟我一道进宫去,我要陪太妃说话,你正好帮我带带明婧。” 被她这么顺着心思一哄,夕瑶气儿顺了。颔首应了声“是”,又说该去向姑父问个安,便先离开了正院。 . 两日后,阖府如往年一样起了个大早。男孩子们都要跟着孟君淮去乾清宫,女孩和两位侧妃则随玉引到后宫参宴。被打发到外头住的何侧妃每年这时也必须同往,但她的马车排在了最后头,在充满年味的热闹中看起来格外寥落。 “兰婧。”玉引上车前将兰婧叫到了跟前,摒开下人,压音跟她说,“你要是想去陪陪你母妃,就去,我不管;若不想,便当我没提,我也不逼你。” “……嗯。”兰婧低着头应下来,扭脸看了看远处那辆马车,没直接说去,也没说不去。 玉引上了车后等了一会儿,本该自己坐一辆马车的明婧非蹭过来跟她赖着,她正板着脸说明婧没规矩,听得赵成瑞在外悄悄道了一声:“二翁主上何侧妃的马车了。” “由着她吧。”玉引揽着明婧向外头道,“去跟翁主身边的人说一声,若侧妃给翁主贺年的东西,让他们好好收着,没什么可避讳的。” 玉引说罢吁了口气,暗自想想兰婧这一年多来的情况,大有些欣慰。 她本也不想让何侧妃跟兰婧母女分离,眼下兰婧性子转好了,让她们亲近点是应该的。别的不说,单是“孝”这一字放在这儿,兰婧日后也不可能扔下何氏不管。现下她只消得帮兰婧把我好个度便是,既不让何氏再把兰婧的性子磨回去,又让她们逢年过节时能一叙母女之情。 马车缓缓驶起来,何侧妃车中,母女俩半晌没说话。其实谁都有不少话想说,但又都几度欲言又止,似乎谁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才好。 过了好久,终是兰婧先开了口:“母妃……” “兰婧啊。”何氏恰好也说了话。二人又皆一愣,而后兰婧颔首道:“您先说。” “兰婧你……这一年还好?”何氏打量着她。 兰婧点了点头:“挺好的。有嫡母妃和乔母妃照顾,母妃放心。” “是,母妃自然放心。”何氏莫名有点局促,又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马上要十三了,不知你这婚事……” 兰婧略一颤,看向她。何氏一看她的神色便了然了,不禁一喟:“还没定下了么?唉,你这孩子……你听母妃一句劝,别再犟着了。你父王给你挑的人不会差,你纵使不喜欢,日后相处得久了自然也会慢慢喜欢上。这成婚到底是为了过日子,京里与你门当户对的公子就这么多,你再这么挑下去,迟早有挑无可挑的时候……!” 兰婧听着她的话沉默下去,待母亲说完,她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原本想同母亲说说谭昱的事,告诉母亲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如果母亲想见见谭昱,她甚至可以在今晚的宫宴散后去求嫡母妃,让母妃在府里住一晚。 这件事她还没同父王说,也没同嫡母妃和乔母妃说。她总觉得自己还是该跟生母更亲近些,想把这些秘密留着,让亲母妃成为第一个知道的人。 但母妃方才那些话…… 兰婧心里叹了口气,忽而觉得自己想将这件事告诉母妃的打算十分可笑。 母妃的性子她是知道的,说好听点,那叫谨小慎微;说得不好听了,叫胆小怕事。她或许根本不该琢磨着将谭昱的事说给她听,便是现在她也完全想象不出母妃听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如若母妃太害怕……或许会直接将这件事捅出去,那谭昱可能就不能再留在府里了。但谭昱什么都没做错,这至今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母妃……”兰婧在良久的静默后又唤了她一声,抬了抬眼,平静道,“母妃您不用太担心我。不论我嫁不嫁人,日后我都会好好孝顺您的。” . 天色渐明的时候,马车停在了端门外。 端门外偌大的广场上已停了不少别的府的车驾,他们下车时,有些还没走进端门的宗亲便来同他们打招呼。 几个男孩子跟堂兄弟们一见面便来了兴致,三五成群地直接撒欢。孟君淮知道他们再撒欢一会儿也得乖乖到乾清宫问安去,便懒得管,只踱过去叮嘱几个女孩子:“明婧听话一些,别太跟奶奶闹。” “我知道!”明婧不耐地扁扁嘴,拽着和婧的手承诺,“我跟姐姐玩,不闹奶奶。” 孟君淮摸摸她的头,又看向兰婧:“兰婧放开些,都是自家人,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直接提就是。” “嗯。”兰婧点点头。 孟君淮又为玉引紧了紧斗篷,手探进去一摸手炉觉得不够热了,就把自己的塞给了她。 玉引也没客气,抱紧了手炉道:“你到乾清宫先喝些热茶,别留了寒气。” “知道。”孟君淮一哂,而后一行人便兵分两路,各往各的地方去。 玉引她们在去见太妃前要先去坤宁宫向皇后贺年。大约是近来皇长子身体渐好的关系,皇后瞧着兴致不错,没让她们按往年的规矩磕个头就走,而是都请进了坤宁宫说话,到后来坤宁宫里坐不下了,又叫人将各府侧妃领去前头的交泰殿喝茶。 已出嫁的端柔公主也在,坐在皇后身边亲昵得很,皇后与众人说话时始终拉着她的手。偶尔有命妇问一问驸马的事,端柔公主也笑着应答。 “坊间还有人乱传什么公主心中另有旁人,现下看来真是胡言乱语,还是皇上挑的驸马最合公主的心意。”席间有人打趣了这么一句,端柔公主的神色蓦然一冷,继而淡淡告诫道,“坊间乱传的话,宗室之间就别当回事了。” 整个气氛都随着这句话冷下去,皇后蹙眉一拍她的手:“瑜婧……” “小妹面子薄,各位婶婶别计较。”一个清朗的声音传进殿,众人循声望去,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子正一道走进来。 皇长子比瑜婧的驸马先一步上了前,而后二人同时一揖:“母后。” “都坐吧。”皇后噙着笑,待二人落了座,又向端柔公主递眼色,示意她坐到驸马那边去。 孟瑜婧心里不乐意,可不愿让母后操心,更不愿意让外人看出他们过得不好,离座一福身就挪去了那边坐。目光一划很快想了个可以绕过驸马的话题来说:“六婶。” “嗯?”玉引看过去,瑜婧抿着笑问她:“六婶您回京里住了?过完年……也别走了吧,清苑在郊外,现下多冷啊。” 玉引:“……” 她知道瑜婧肯定清楚先前皇长子上门拜访的事,心说你们兄妹心可真齐啊,这都三四个月过去了,还记着在她这儿使劲儿? 她不能直接应说“嗯,不走了”,又不能当众说“不行,我们还得去”,心里一忖度,不动声色地将孟君淮这个关键人物绕了过去,答说:“我应是会在京里多留些时日。侄女正待嫁,我要帮她挑挑夫家。” 一时间,殿里因为这个话题稍稍热闹了一阵。有提前道“恭喜”的,也有帮着出主意的。 接着众人很快注意到玉引身后站着的姑娘双颊通红,立时有人恍悟:“啊……这位姑娘便是王妃的侄女?” “……”夕瑶要羞死了,她完全没想到姑母会在这会儿提她的婚事,心里直呼这还不如在家里听长辈们念叨,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姑娘的夫家还没挑定?”带着疑惑的年轻男声沉稳平淡,那声音彷如一个小鼓槌在夕瑶心上一敲,敲得她一栗。 她莫名窒息,抬眸看了看数步外那个不算陌生但也决计说不上熟的人,低头回道:“是,还没定。” “想来是谢大人近几年太忙,把家事耽搁了。”皇长子看向皇后,笑意温缓地颔首说,“谢大人如不是为了朝廷,想来不会委屈女儿的……儿臣与谢姑娘也有一面之缘,她是个好姑娘,不知母后能不能帮她费费心,挑个夫婿给她?” “这……”皇后看了看夕瑶,也微笑着,“你这样说,母后自然该帮她。不过母后能帮她挑的人,谢家自己在京里也能寻上,这事只怕……” 皇后询问地看向玉引:“是不是谢家另有什么考虑?王妃不如说来听听。毕竟时衸开口,本宫若能帮,便帮一帮。” 几人的对答说得夕瑶面红耳赤。她知道这样的事在命妇间被提及不足为奇,如若真让皇后娘娘赐婚了,还是一份殊荣,可是…… 她一来不想忤逆家里的意思惹出后患,二来也怕皇后给她挑的同样是个门楣不低的纨绔子弟。 夕瑶思量之下索性将心一横,径自走到殿中俯身拜了下去:“皇后娘娘容禀,臣女的父亲没想耽搁臣女,是家里挑的人臣女自己看不上,是以一直拖着。这事……臣女觉得随缘好了,终身大事,总不能因为一时心急就将自己的一辈子都随意托付出去!” 她说得字字铿锵,话音落定,殿里死寂。 她开口婉拒皇后帮忙说亲则罢,毕竟皇后也只是问了问,还没正经安排什么。可这姑娘的话还是欠了考虑——皇长子牵线在先,她这么站出来一驳,无疑是一巴掌打皇长子脸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最近更新偶有推迟,有姑娘说在评论区发推迟通知or请假看不到,于是来说一下以后怎么办…… 以后如果再出现更新推迟or请假的情况,会在文案&评论区同步通知 评论区是阿箫会在末章发条评论说明情况,文案请假会写在文案最上方,拿[ ]括住,么么哒 =========== 本章迟到太久了,小送一波红包吧,送到16号早7:00~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 ☆、第173章 并蒂 众人都替谢夕瑶捏了把汗,也替皇长子而尴尬。安静了一会儿,皇后笑道:“你说得也对,一辈子的事,急不来的。既如此,本宫就不替你操心了,不过你闲来无事时大可与京中各府多加走动,指不准就为自己觅着如意郎君了呢?” 皇后末一句话大有几分说笑的意思,夕瑶松了口气,道了句“是,臣女记住了”后,叩首起身,退回玉引身旁站着。 而后众人又说了些奇闻趣事,将近晌午时从坤宁宫告退,各自去给各宫的太妃问安。 这个过程玉引每年除夕都要经一遍、这条路她也每个除夕都要走一遍,但实时上,打从新帝登基开始,这些就该变一变才是。 ——后宫理应腾出来给新帝的嫔妃住,太妃们该挪去别处养老或者出宫住去各自儿子的府上。但因为今上身边的妾室实在不多,把在谨亲王府时有名分的一个个都算上也没几个人,他又与她们都没什么情分,就索性将自己的嫔妃搁在了较偏些的宫室,省得让太妃们大费周章地挪动了。 玉引想到这处就有些唏嘘。她想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夫妻情分大概并不亚于她与孟君淮,所以他能这样不在意别的妾室。这样的家本该和睦得很,本该比有妻妾之争的人家省心得多……可偏偏他们的问题出在孩子上。 依现在的情状来看,皇后娘娘大约是不能再生孩子了。那就没人劝皇上与别的嫔妃添几个皇子么?一定有的,迟迟没有新皇子降生只能是因为皇上自己不肯。 如果皇长子能好好地活着就好了,不怕他一直比常人虚弱些、也不怕他寿命稍微短一点……他能活到四五十岁,就能解决许多的问题。 玉引又沉叹了口气。大约是因为方才刚见到了皇长子的关系,这件事突然让她觉得更加压抑。那是位多么行止端方的年轻人啊,如能继位必是盛世明君,怎么就偏让他受这种折磨呢? “明婧。”玉引捏了捏明婧的手,明婧抬起头,她道,“母妃想年初四的时候去华灵庵为皇长子祈福,你跟母妃一起去,好不好?” “好呀!”明婧点点头,又说还要将哥哥们喊上,说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大哥哥。 待得到了永宁宫,明婧在定太妃身边“乖乖地待了一会儿”之后就“乖”不住了。可她又觉得自己出门去玩不太好,就逼自己继续乖乖坐着,偶尔看身边的大人们一眼,掩不住眼里的期盼。 后来定太妃看出了端倪,揽着她一笑:“ 明婧坐不住啦?我们在这儿说话她也插不上嘴,是无趣了些。让她的姐姐们带她去御花园玩吧,大过年的,别闷着孩子。” 和婧兰婧与夕瑶便齐起身一福带她出去,不过多时到了御花园,园中尚有冰雪未清,正合明婧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意。 几个当姐姐的乐得陪她玩,但也并没有太让着她。打起雪仗来几人都还打得很“认真”,力气和身量皆不占优势的明婧被接连不断飞过来的雪球追得很快落败,边叫边笑边往前跑着躲她们。 好不容易躲到假山后,明婧得以缓了口气儿,探头看了看离得尚远的几个姐姐,琢磨着一定要在她们过来前团个大点的雪球砸过去。 可是这一带大约是来往的人少的关系,找不到什么已被踩实一些的雪块,地上的雪都松松垮垮的,要团成团可难了。 不肯放弃的明婧蹲在那儿闷头团雪,也不顾手凉,团着团着忽见两只大手捧着一捧雪就按在了她刚堆起一点的雪团上。 明婧抬头一看,嚇住:“殿下!” 然后她要见礼,皇长子蹲身一搀她:“你是逸亲王府的小翁主,对吧?” “嗯!”明婧点点头,皇长子又问:“这么冷还打雪仗,你不冷吗?” “冷啊……”明婧撇嘴,不忿地说姐姐们欺负她,三个人打她一个,她就是冷也要跟她们再打一架。 “哈哈。”皇长子笑出来,继而埋头帮她继续团雪球,明婧抬头一看,小脸却白了:“……!” 假山上的一个小洞里缓缓伸过来一只手,握着一个雪球显然正要往下拍。明婧惊得滞了一瞬,待她喊出那声“姐姐别……!”的时候,那个雪球正好狠砸下来。 猝不及防头顶一凉的孟时衸咝地一吸气,同时听到假山那边几个女孩子阴谋得逞的欢笑。 然后三个姑娘一起来看被砸中的小妹妹,可定睛看到的自然是安然无恙但一脸惊愕的妹妹以及顶了一头雪花的皇长子。 一时间,在场的四个姑娘都窒息的大眼瞪小眼,接着,见皇长子默然掸掉头上的雪,阴着脸回头,只吐了一个字:“谁?” “……”三个人同时一缩脖子,倒是谁也没把谁卖了,只是下意识中的眼神立刻出卖了同伴。 孟时衸浅怔,睇了她一会儿,眼中笑意淡淡:“谢姑娘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倒还很活泼么。” “……殿下恕罪。”夕瑶说不上怕他,但这事怎么说也是她错了。暗自咬咬牙,还是就地跪了下去,又解释说,“臣女以为是明婧在那儿,所以……” “还以大欺小?”一个罪名被以心平气和的口吻砸下来,夕瑶一愣,低头不吭声。 孟时衸站起身踱到她面前,夕瑶一边并无惧意,一边又被一股说不清的气势逼得想往后躲。无奈膝下慢慢融开的雪直往上蹿凉气,雪下面又是坚硬的石子路,弄得她腿上不适,一时躲不开。 然后这不适就把她的惧意一点点激出来了。她是觉得皇长子不是那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可说实在的,她又对他根本说不上了解。 万一他今天心情不好就想计较一下怎么办?那她只能受着啊!尤其姑母也不在,尤其……尤其她片刻前还干了点打他脸的事。 夕瑶这么越想越慌,恰这时,皇长子又开了口:“三位堂妹先请回吧,我问谢姑娘几句话。” “……”和婧兰婧明婧呆滞地互相看了看,她们谁都不算跟皇长子特别熟,至少没熟到可以仗着堂兄妹的关系撒泼打滚求情的份上。 于是她们能做的也就是赶紧离开,去跟母妃报个信儿。于是夕瑶很快就被她们扔下了。 孟时衸睇着她,按住微乱的心弦,一喟:“去那边坐坐?” 好像只是很客气很平常的询问?夕瑶一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依言撑身站起来。她脚下一滑,他迅速一扶,又很快松开了手,没有半点特殊的亲近。 二人走到亭中,孟时衸在石案边坐下后见她还站在那儿,便一哂:“谢姑娘坐。我刚才随口逗你的,陪妹妹玩而已,没什么以大欺小。” 夕瑶这才福了福,到他对面去落座。她抬眼扫了一眼,见他头顶上有些晶莹的水珠,应该是残雪融化所致。 她心里矛盾了一下,想到他身子不好应该不能冻着就摸了帕子出来,一边递过去一边指了指他头上:“殿下您……擦擦。” 孟时衸笑了一声,接过帕子随意一擦,拿下来时目光落在了上面的并蒂莲绣纹上。 他心里稍稍一滞,又如常地笑道:“姑娘看不上家里给说的亲事,是因为有心上人了?” “啊……?”夕瑶愣住,对他突然这么说而感到茫然,“没有啊……” 他便一递帕子示意她看,夕瑶依旧懵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笑说:“殿下您又想多了。” 皇长子没吭声,略一颔首示意她说,她道:“臣女只是想,并蒂莲寓意姻缘美满,可它们之所以能并蒂而生,是因为两朵都一样高——这不是说明嫁人也是这样的理儿么?如若两边高低不同,怎么可能像并蒂莲这般,又怎么可能真正美满?” 她这么一说,再加上先前在坤宁宫中的话,孟时衸大致明白了她苦恼的原由。可这原由又让他很是意外,便皱眉道:“家里要你低嫁?这不可能吧。但凡世家岂有不讲究门当户对的,何况是你谢家?” “高低之分又不止是在门楣上。”夕瑶想起这个就愁苦无比,叹了口气将实情说了,“家里是觉得现下京中情势太紧,怕臣女嫁个有野心有斗志的,之后拖得家里要么与人结党要么看臣女在夫家受白眼。所以给臣女挑的都是些门楣不低但安于享乐的……臣女觉得家里这么想没错,可臣女实在不喜欢他们。” 她说着瞧了瞧皇长子的神色,又多加解释了一句:“殿下别觉得臣女不安分,臣女自小接触的男子,都是如祖父、父亲、姑父这样的人,他们为国也好为家也罢,总是要为些事努力的。臣女实在不敢想日后嫁个只知声色犬马的丈夫该怎么过日子,与其那样让心里不痛快一辈子、窝囊一辈子,真不如嫁个有勇有谋的男人畅快几年……然后若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什么的,我就是守一辈子寡也觉得守得值啊!” 夕瑶一番话说得愤慨,话音落定才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她喉中一哽,再度看看皇长子的神色便避开了目光,磕巴着往回找补:“臣女就是……随口说说。” “你这样的姑娘若嫁给谁,夫家一定很舍不得让你守寡。”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而说了这么一句。夕瑶正一愣,他已然笑着站起身:“方才在坤宁宫是我想当然多了嘴,姑娘别在意。姑娘想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君没什么错,且慢慢寻着吧,若家里逼得紧……我可以帮你说说情。” “……?!”夕瑶被他最后一句吓了一跳,皇长子没理会她面上的惊色,又看了看手里的帕子,并不在意般地塞入了袖中,随口道:“帕子脏了不便继续用,给姑娘添麻烦了。一会儿我让人送几块新的给姑娘去,多谢。” 他说着朝她一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留夕瑶愣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 几块新的?不用啊……她们姑娘家出门身上不会只带一块帕子,她有的用! 他再多塞几块给她,她搁哪儿啊? ☆、第174章 柔情 和婧她们回到永宁宫悄声将事情同玉引一说,玉引悚然一惊。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玩闹间小失点分寸在所难免,既没伤了人又没死扛着不认错,理应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可是,皇长子把夕瑶扣下……这很不对劲啊! 玉引一时也担心诸如皇长子今天心情不好之类的问题,又怕定太妃跟着一起操心,便寻了个由头从殿里退出来,交待赵成瑞跟珊瑚一起寻人去。 她说:“你们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儿,若皇长子当真为此恼了,好生说说情。再不行就说我回了府自会罚她,不管怎么着都先给我把人领回来。” 赵成瑞和珊瑚齐应了声“是”,退了两步刚转过身要往外去,抬头却见夕瑶回来了。 “夕瑶?”玉引气息一松,迎上去看看她,“你没事?” “没事……”夕瑶摇摇头,看看她再看看三个表姐妹,就知道她们在为什么担心。 于是她解释道:“殿下没真生气,吓我的。后来我们说了会儿话,他就让我回来了。” 玉引放了心,但仍是让珊瑚走了一趟,让她再好好代夕瑶去跟皇长子谢个罪。两刻后珊瑚折回来,回话说皇长子在乾清宫与宗亲们说话,没见着人,但差了人出来回她说请玉引不必介意,本也是他先主动去陪明婧玩的。 这件事就此揭过,然而晚上宴散回府后,夕瑶又被皇长子给惊了。 ——她们进正院时就见两个宦官在门口候着,玉引身边的人上前问话,那两个宦官上前见了礼,将手里的匣子打开说:“殿下说今天多谢姑娘的帕子,这个还给姑娘,姑娘挑喜欢的用就是了。” 夕瑶:“……” 她只扫了一眼,就看到那匣子里一块块对叠成三角形的帕子摆放整齐,用的大约是极好的丝缎,在旁边笼灯的光火下泛着淡淡光泽。 这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用用的东西……相较来说,她那块的用料虽也讲究,可到底不过是闲来无事做的绣活,皇长子这也太夸张了。 夕瑶迟疑着没敢接,玉引倒没她这么多顾虑,伸手一摸一瞧,笑道:“苏州织造出的好东西,收着吧。”然后她又跟眼前的两个宦官说,“劳公公多谢殿下。” 夕瑶战战兢兢地将礼收下,她也知道这礼不收不行——他们谁也不缺这点东西,若为了几方帕子推来推去未免滑稽可笑。 待得回房后打开一细看,连过来凑热闹的和婧明婧都惊呼出一声“哇”! 这东西做得实在精巧,从布料到勾边的丝线都没有哪两块是重复的。再看绣纹,处处精致漂亮、件件柔美不俗,非资历够足的绣娘不能绣出。 除却工艺讲究之外,设计得也颇是巧妙。以十二月为主题,从一月到腊月,绣样都挑的能应和月份的花。比如腊月是腊梅、一月是兰花……夕瑶心念一动将五六月的翻开来,六月那一块上绣的不仅是莲花,而且恰是一株并蒂莲。 他的心好细啊…… 她一时只觉心弦仿佛被一只手温柔抚过,脑中又恍然看见他拿着帕子问她是不是有心上人的那只手。 夕瑶脸上一热,在没什么道理可言的无措中迅速将那块帕子放了回去,盖好匣子边走到衣柜边假作收拾东西边道:“今天好累,我想早点睡了……咱们明天再说话。” “好,那我们先回房了。”和婧说罢拉着明婧就离开了夕瑶的房间,夕瑶直至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才敢转回身。她坐到榻上,心里乱糟糟的,一股愈演愈烈的情绪让她激动而又害怕。 乾清宫配殿里,孟时衸拿着一方帕子已不知不觉地看了好久。在那方帕子猛然被抽开时,他蓦地一惊:“啊……” “哥你不是吧……”孟瑜婧悠悠地将帕子展开细看,“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瞒得这么好,连我都不告诉?” “你别瞎说!”孟时衸一把将帕子夺回来,孟瑜婧也不再抢,只笑吟吟地看着他:“哪家姑娘?” 孟时衸脸色铁青:“我让你别瞎说!” “好好好,我不瞎说。”孟瑜婧拉了张椅子到他案前,施施然坐下,“那我再问问,你白天火烧火燎的让我去找‘做得越讲究越好’的帕子,是讨好哪一位啊?” 孟时衸噎了一下,旋即道,“我那是欠了人东西,跟你要来还债!” 孟瑜婧立刻追问:“欠了谁的东西呀?” 孟时衸:“……” “哎呦喂。”孟瑜婧啧嘴,“这事真奇了,我智勇双全身份尊贵的哥哥居然也看上人家又不敢说?要不我帮你个忙,帮你跟父皇母后提一句?” 孟时衸盯着她缓了口气,扬音叫了人进来:“去请驸马来。” 这下瞬间换做孟瑜婧面色不快:“叫他干什么……!我都让他先回府了!” “大过年的,你闭不上嘴就跟你驸马逗贫去,别在这儿烦我。”孟时衸显然心情烦躁,锁着眉斥她的样子断然不是说笑。 “……你真生气啦?”孟瑜婧有些诧异,蹙了蹙眉,不再开玩笑了,“那我不说了,我错了。” 但孟时衸没理她,坐在那儿支着额头盯着桌面一语不发。 孟瑜婧觉得自己自讨没趣,不得不转身离开。可临到门口又被兄长叫住:“瑜婧。” 她停住脚回过头,孟时衸默了会儿,道:“我没喜欢谁,即便有,我这身子这样,我也不会拖累任何人的。你若拿这事去父皇母后面前多嘴,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瑜婧闷闷地应了声“哦”便走了,心下有些委屈,又心疼兄长。她觉得兄长应该还是喜欢上了谁的,只是因为自己身子不好的缘故不肯说。她一直觉得兄长是特别好的一个人,全天下的姑娘都喜欢他都是应该的。如今弄成这般……实在太可怜了。 瑜婧想着这些,一路都没精打采的。走出端门时抬眼一看迎过来的人,脸色更不好看:“本宫不是说了让你先回府!” “……臣回去过了。”驸马神色黯淡,“走到半路时起了风,所以臣取了些御寒的东西送来。” 孟瑜婧一滞,没有应声。 她这一路都在为哥哥的事唏嘘,现下听他这么一提,她才觉得周围确实是更冷了,厚厚的广袖披风里面衬着狐毛现下都有些扛不住。于是在驸马从宦官手里接过斗篷要为她添衣服时,瑜婧没再做闪避。 但在驸马想要顺势牵她的手时,她还是避开了。 驸马淡一笑,话还是说了下去:“车上有姜汤,已经熬了一路,公主喝些。” “不用了,我不爱吃姜,从来都不吃的。”瑜婧拒绝得还算委婉,言罢就提步走向马车,驸马却又笑道:“臣自己折回来,就是怕下人劝不住公主。” 瑜婧没理他,径自上了车。他随着她一并上去,蹲身便拎起热着姜汤的小壶给她倒了一碗:“多少喝一些吧,权当喝药。” 瑜婧冷着脸看向一旁不做理财,驸马一哂:“别怪臣多事,公主前几日刚染过风寒,容易反复。” 瑜婧听言挑眉:“谁告诉你我染风寒了?” 驸马噙笑默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如实招供”:“臣自己乱打听的。” 瑜婧一阵气恼。 一来二去之后,瑜婧终于还是把那碗姜汤接了过来。可她是真的不喜欢生姜的味道,憋着气勉勉强强地喝了两口便没好气地搁下,驸马转而又掖了个手炉在她怀里,之后也不再烦她,干脆利落地下了她的马车,回到自己车上去。 瑜婧出宫时本来就已很晚,折回府的时候,天色都已微微泛白了。她揭开车帘间耳闻驸马在外头打了几个喷嚏,下意识里有一瞬想跟他说“这儿还有姜汤”,又很快把这念头按了下去。 待得她下了马车,二人也没有太多话可说。他一揖、她一颔首就各自进各自的府门,两扇府门正对着,京里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刻意在找什么“门当户对”的寓意寻乐,只有瑜婧自己心里清楚这事有多让她讨厌。 所以她在走进自己的府门后从来不会回头多看,她不想看他的那份殷勤,觉得虚伪至极。 可这回,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扯住了她的脚步,瑜婧扭头看去,见他停在了那道门内几步远的地方,弯腰咳得停不住。 病了? 她微微皱眉,想走过去,又硬生生压住脚步。 几丈外,驸马咳了一阵后稍缓过来,扶着随从借力直起身。他又深缓了两息,便吩咐道:“把大门关上。” “爷……?”搀扶他的小厮不解,驸马忍住翻涌而上的又一阵咳意,说得更明白了些:“把大门关上,别跟公主说这事,我吃两副药就好了。” 他说罢就继续往里走了,那小厮应了一声跑去关门,刚要关上,被对面过来的宦官阻住了动作。 “公主有话问你,你过来。”那宦官压着声叫走了人,向院内的另几个递了个警告的目光,让他们不敢多嘴。 进了公主府的大门,那小厮没让瑜婧多费什么口舌,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他说驸马打从第一次回来时就觉得有点受凉,因此突然想起她前几日染风寒的事,是以回府立刻取了东西又折回宫门口等她。 “等了多久?”瑜婧问那小厮,小厮一怔,她又说,“在我出宫之前,他等了多久?” “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吧。”小厮回道。 孟瑜婧一口气滞在胸中,滞了好久才缓缓地吁出来。 她看向几丈外紧闭的对街大门:“进宫去请母后的旨,请她赐个御医下来。” 身边自有宦官应声而去,瑜婧又盯着那扇大门看了一会儿,在心情愈渐复杂时咬牙摒开了一切念头,转身往自己府中去。 那小厮在她身后施了一礼就要告退回去,被方才叫他过来的宦官一挡:“等等。” “公公。”小厮躬身,宦官睇了眼公主的背影,问他:“你回去之后,打算怎么说?” 小厮回道:“就说公主为驸马传了御医……” “笨!”宦官伸手在他头上一拍,“你这么说,是要驸马过来向公主谢恩吗?你啊,什么都别提,公主心里存了这事儿了,用不着你个当下人的多嘴!” 小厮懵了一瞬,转而在恍悟中面露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一下好基友烟波江南的现代**新坑《中医的世界你不懂》~ 她特别靠谱十分呆(蠢)萌,非要声明自己高冷大家无视就好~ 当我说我要在作者有话说里黑她的时候,她表示自己“没有黑料”“无所畏惧”“是纯洁无暇如百合花一样的女纸”“那么完美” ——这我必须给她贴出来啊! 大家跳坑之余请尽情地嘲笑她,不能我一个人看她卖蠢【推眼镜】 【文案】 你有病! 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你真的有病。 唐明远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治好自家亲爱哒走上艺术的巅峰,却一不小心成了名医。 明明开始学医不过是为了对一个人的承诺!可惜出生点错了技能点! ☆、第175章 往事 几天过去,瑜婧发现自己竟对这样的日子有些不大适应了。 先前她但凡出门十次有八次能瞧见驸马从对面迎上来的时候,总觉得很烦,与他同走也懒得跟他说话,现下几天见不着他,她居然觉得心里有点儿空。 瑜婧抵触这种感觉,但又忍不住。矛盾了几番,还是忍不住喊来婢女问了一声:“驸马的风寒还没好?” “没有,这天气染了风寒本就容易反复,好得难免慢些。”婢女说着劝她,“公主别太担心了。” “谁说我担心了?”瑜婧淡淡一睃,婢女噤了声。 但瑜婧再不承认自己担心,也确实是放不下心了。这个大冷天,风寒反反复复害得厉害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她心思矛盾了一整日,末了一咬牙,决定捱到入夜时分等他睡了之后去看看。她去看一眼他到底怎么样就走,事后若他提起来,她也是不会认的。 于是亥时末刻时,瑜婧带着几个近前侍候的人往对街去了。 将驸马住处的大门敲开,她身边的人立刻将那边上下都交代好了,按她的意思吩咐不许说她来过。 而后自有小厮领她去驸马住的地方。这宅子不大,跨过两道院门后没走多远便道了,瑜婧踏进房门一瞧,只觉意外的简陋。 ——其实也说不上真的“简陋”,只是她原本以为他是在这里好好置了个宅子,该讲究的都会讲究到。没想到这次凑合得很,只有必需的家具,旁的装饰约等于无。打隔断的多宝架上都几乎没摆东西,显得整个房间空荡荡的。 房里没留下人,瑜婧带着人拐进东侧的卧房,见驸马伏案睡着。 她初时以为他是读着读着书睡着了,走近一看,才见他右手还半握着毛笔,笔尖落在臂下的宣纸上,墨迹洇开一块,并且还在继续蔓延。 瑜婧蹙蹙眉头。他这样趴着,她也看不出他到底气色如何。她一时便迟疑要不要直接把他叫起来?如果叫的话,他就知道她来过了;可如果不叫,她就白跑了一趟。 迟疑间瑜婧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侧首一看,发现房里的炭盆已几乎熄尽。 “就算是驸马不想房里留人,你们也记得瞧着些炭盆啊。”瑜婧锁眉低斥了下人两句,“他这本来就是风寒,再冻一冻不是好得更慢?” 那宦官不敢吭气儿,躬着身赶紧去换炭盆。端起间盆底与地面轻一蹭,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中驸马身形一颤。 “怎么……”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先循声看了看那边,再抬眼看见面前的人,顿时一滞,“公主……?” 瑜婧也一滞,倒是很快定住了心神,垂下眼帘一如既往地冷着脸。 “公主何时来的……”驸马有些局促不安,起身走上前时都没顾上礼数上的事,慌乱地一握她的手,又在回过神的刹那间立时松开,转而施了一揖。 “你……”瑜婧在那瞬间里已然察觉到他的手滚烫,心绪起伏几番,话还是软了下来,“你干什么这么睡。既然病着,就好好歇息。” “是。”他声音稳稳的,又明显有些虚。应完之后见她久无下文,迟疑道,“公主找臣……何事?” “……”瑜婧踟蹰着要不要扯个理由,但最终说了实话,“本宫就是来看看。” 她分明地看到他眼里顿时一片欣喜,欣喜到让她承受无力。 “……你别这么看着我。”瑜婧避开他的目光,“我不会待太久的,一会儿就走。” 话音落下,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在说“一会儿就走”而不是“我这就走”。 驸马显然也有点不适应现下的这种相处,打量了她半晌,不确信地询问:“那……臣去歇着?” 她点点头,他便走到榻边去坐了下来,然后他继续带着不确信打量她,她一言不发地走去他榻边的绣墩上坐下。 “嗯……”驸马想了想,“公主若觉得臣这里无趣……案上是臣刚写的故事。” “我不爱看故事。”她脱口而出,言罢发觉自己这拒绝压根没过脑子,只是习惯性地拒绝他而已。 他则分明有些意外:“您不爱看故事?” 她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追问,但也只能顺着自己方才的话说,于是点点头:“是啊,我不爱看故事,从来不喜欢。” 他皱了皱眉头,近一步问她:“那鬼怪的故事呢?” 瑜婧怔住,一点让她自己都不敢信的猜测在她心里蔓延开。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驸马看了一会儿:“你……” 她眉间轻颤着:“你叫什么名字?” “……”驸马神情一僵,继而嗤地一声笑出来,“臣与公主都成婚小半年了。” 她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瑜婧窘迫起来。这确实太荒谬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可是,她确实没在意过,在挑选驸马时她答应得漫不经心,旨意下来后她都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根本无心去记他姓甚名谁。 驸马为这个又笑了会儿,然后正了色:“臣姓安,单名一个辽字。” 她为这个答案一愣:“那……你怎么知道鬼怪故事的事?远兮是谁?” 他轻挑了下眉头:“那是臣的字。” 顷刻间,瑜婧心头猛颤,数月来的刻意疏远在这一瞬全然溃散。 她完全没有想过,他们早就是认识的,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她也还不是公主,而是谨亲王府的翁主。 她的哥哥偶尔会去翰林院见见文人们、看看他们新修的书,她时常跟着一块儿去,在那儿认识了一个玩伴。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好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她只记得那个人是一位翰林供奉的儿子,大概跟她的哥哥差不多大,写的鬼怪故事颇为有趣,她去翰林院时总要跟他讨故事看。 但她每每问他姓甚名谁,他又都不肯说,说他爹如果知道他写这些东西会揍他,所以他要尽可能地保密。 是以瑜婧好像是在看了十几篇神怪故事的时候,才看到“远兮”这两个字的。那大概是他自己私藏的废纸,一面拿来试了印,另一面就省下来写故事。 她还拿这那张纸问过他,问他是不是叫远兮?当时他立刻唬她说如果敢说出去,以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这些故事了,吓得她跟谁都没敢提。 可是后来,她还是很快就看不到这些故事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总之她再也没能见过他。 “家里逼着臣回去读书去了。”安辽淡笑着解释了失踪的原因,叹了口气,“臣的父亲是翰林供奉,一辈子没能出头。他希望臣来日能当翰林学士,所以压着臣苦学了好多年。” 大殷一朝的翰林院中人大致分“供奉”和“学士”两种。供奉没什么实权,说白了就是写写话本诗词供宫中消遣的御用文人,翰林学士则可起草天子诏书,比供奉要强多了。 “那你……”瑜婧看了看他,“你是什么时候回的翰林院?” “先帝驾崩的时候。那时还无官职,只是借着给父亲帮忙的名头去混资历。”他的笑意有点无奈,“后来臣还在翰林院中见过公主几回,公主还是同以前一样爱看些鬼怪类的书,还是爱在书架边席地而坐一看就是一下午,看起来和当年比也就是年纪渐长,性子倒没差别。” 当时他只觉得她唯一的两个变化就是年纪渐长、以及不记得他了。他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在皇上下旨为公主寻驸马时他觉得自己该去试一试,自信的认为儿时的事情她记不记得都没有关系。 而他真的娶到了她,却在成婚之后才发觉,她的变化不止是那两个。 最要紧的变化其实该是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并且肯为那个人将旁人距于千里之外。 他知道得太迟了,可是他还是喜欢她。他觉得她还是许多年前追着他讨故事的那个小姑娘,会在每次看完一篇他新写的故事后郑重其事地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要求他不许不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瑜婧觉得深思都有些懵,“半年啊,我一直……” “臣最初时想说的。后来发觉……公主觉得臣娶公主是因为攀龙附凤,怕一旦说了陈年旧事更让公主觉得臣别有所图,在故意套近乎。”他说着短促一笑,“再说,臣……实在没想到,公主压根不知道臣是谁就嫁了。” 他用一脸“实在佩服”的神色看着她。 他以为她清楚他是谁,只是依旧不想理他来着。 瑜婧心里复杂得很,这种复杂让她难受极了。她暗自后悔,心说自己当真不知是他,如若知道还这样想他对他,那她也太坏了。 可她现下还是觉得自己太坏了。瑜婧兀自沉默着,手指绞着衣袖,没过多久竟愧悔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公主……?”安辽一下子傻眼,怔了怔立刻开始找帕子。但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没有随时备着这东西的习惯,末了还是瑜婧抽抽噎噎地自己寻了帕子出来。 . 另一边,谢夕瑶一连好几天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有朦胧心事涌到眼前,压也压不住。 待年关过后很快便听说姑父姑母又要去清苑了,她心里咯噔一紧,第一次觉得清苑离京城那么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动身去杭州,猫几天冬再回来。 在杭州期间主要日程就是码字,所以不会断更,但是明天大半天都要折腾在路上……所以不得不断一天,后天恢复更新 照例在下一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所有评论送红包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 =========================== 好久没求作收了,搓着荔枝叶子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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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时才见过他,显然身子还虚,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无恙’。”孟君淮锁着眉头,自己也琢磨不透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 这折子里提的是为皇长子遴选皇子妃的事宜,大约是往各个宗亲处都带了话,但他人不在京,锦衣卫就照例转交给了谢继清。 这件事太奇怪了——不是说皇长子病了就不能选妃,就算是民间,久病之后拿娶妻冲喜也不稀奇。只是,皇长子和皇兄都不是那样的人,先前为什么一直没选众人都很清楚——他们不想平白误了任何一家的姑娘。 大殷朝民间的女人丧夫之后还能改嫁,嫁进宗亲中略难一点儿,嫁入最顶头那个名副其实的“皇室”,改嫁就是不可能的了,这一旦误了谁就真是误一辈子。 如此这般,他到底为什么改了主意?孟君淮一时也忍不住往玉引所说的方向想了想——可是说不通啊,如果真是那样,不该先昭告天下说皇长子大病痊愈普天同庆吗?奸宦势力已除,没有后患,这种绝好的消息,何必瞒着? 那是皇兄实在太过忧心,犯了糊涂,想试试那“冲喜”的法子? 应该也不会啊。孟君淮觉得虽然“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至极,但这么多年下来,皇兄是清楚这个可能结果的。从几年开始,他连另择储君的事宜都着手安排了起来,现在反倒要给儿子冲喜? 八成也不是。 那还能是什么? 孟君淮脑中一时卡了壳,玉引也闷头琢磨,冒了个念头就道:“会不会是……皇上觉得立储的事引起的风浪太大了,想压一压,所以挑出这么由头让大家觉得皇长子或许痊愈了,继而能够消停些?” “这倒是说得通……”孟君淮思量道,可又觉得似乎也有那么点儿奇怪。 ——现下虽然储君依旧未定,但其实争得也没有最初时那么厉害了。皇兄将四哥废为了庶人,儿子依旧在宫里“养”着,十弟的儿子又被发去与父亲一起守陵…… 若说想让京里消停,这些手段显然更有用。半遮半掩地“暗示”众人皇长子痊愈,那杀不掉他们的野心。 . 乾清宫配殿里,端柔公主浅蹙着眉头,一脸不解地打量着眼前的哥哥:“哥,您这到底是哪出啊?” 皇长子品着茶看了看她,又睃了眼旁边的驸马,一字未言。 “臣告退。”安辽会意一揖,瑜婧一拉他的手:“你别……” 安辽轻哂:“我先去坤宁宫陪母后,你一会儿也直接过去就是了。” 他这么说,瑜婧就点点头松开了他,她主要是怕他又去外面傻等。他的风寒反反复复的也就前几天才刚好,这会儿实在不宜再受凉。 皇长子在他们说话时没吭声,待安辽出去,他一笑:“我以为你不喜欢驸马。”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瑜婧不承认,孟时衸淡睇着她:“你们从前那种和睦也就蒙蒙外人。” 瑜婧撇嘴不严,他又道:“不过现下真过得好就好。” “……你别打岔!”瑜婧看破了他扯这些的原因,“你倒说说,突然要选皇子妃是怎么一回事?” 孟时衸仍维持着淡淡的笑容,话语也十分平静:“有什么可奇怪?我都二十一了。” “你可得了吧!”瑜婧瞪眼,“前阵子我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还特意告诉我说你不会拖累任何一个姑娘,现下突然提这个,你当我会信?” 孟时衸面色一黯,旋即沉默下去。 “哥你跟我说句实话行不行?”端柔公主有些急了,抬手一握他的胳膊,“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想的而已,你告诉我,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然后房里又沉默了很久。皇长子一语不发,轻颤的眼底中情绪万千。端柔公主看着哥哥,心里又急躁又担忧,她不怕哥哥真想娶妻,只是怕这背后藏着什么可怕的隐情。 哥哥经不起更多折磨了,她现在只希望哥哥余生都能好好的。 “我……”皇长子道了一个字便疲乏地叹息起来,他转过身不再看她,望向了多宝架上的一只玻璃瓶,“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那只琉璃瓶是金色的,色泽极好。通透的瓶身教人一眼就能看出里面呈着东西,似是锦帕一类,上面绣着并蒂莲。 端柔公主扫了一眼那方帕子,绕到兄长面前焦灼道:“你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说,反倒要这么大张旗鼓地遴选皇子妃?” 孟时衸视线未动,睇着那琉璃瓶续道:“那姑娘是名门闺秀,京中数一数二的千金贵女。她家里能保她一辈子富贵,也能给她挑一个一辈子富贵的夫君。她嫁的人必是能让她衣食无忧,受尽艳羡的。” 孟瑜婧怔然,一边猜测此人是谁,一边等兄长的下文。皇长子目光微挪看向她:“除了我。” 他说:“若我娶了她……她不一定哪天就要守寡,要一直守着,还没有孩子。待得咱们的哪位叔叔承继大统,她日后会是怎样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可是……”瑜婧皱眉,“如果你这样想,又娶别的姑娘做皇子妃……” 那么那位皇子妃不仅可能承担守寡且无子的痛苦,还不可能得到丈夫的喜爱,岂不是更惨? 她觉得兄长不是这样残忍的人,诧异于兄长竟要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人总要让自己死心的。”孟时衸神色淡泊得甚至有点凄意,他哑音一笑,“我根本不该肖想娶到这个姑娘,这我很清楚,我只是忍不住会想。”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得不证明给自己看,以我现下的处境,漫说是她,根本不会有贵女想嫁给我。” 瑜婧惊吸了口凉气。 她猛然想起遴选事宜的具体安排,除却对出身家世年龄的要求外,还特意点了一句必须是自己愿嫁。 ——各个世家或许可以为了前程逼女儿入宫来备选,但姑娘家自己愿不愿意,在交谈间总归是能瞧出些端倪的。 瑜婧如鲠在喉,她觉得兄长实在是对自己太狠。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身子……确实是难有姑娘会自愿嫁他。即便是拿她来说,她也只因是他的亲妹妹,所以希望他事事都好,可若让她嫁这样一个夫君她一定不会愿意——哪个有家世有才学的姑娘会愿意嫁个抱病多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咽气的人?何况这个人连子嗣都不会有,何况这个人一旦亡故,妻子还连改嫁都不能? 可是,他居然要把这样的事证明给自己看,他要亲眼看到那个“没有人肯嫁给他”的结局。那该是种怎样的难过,而且这种事瞒不过京中宗室,他要怎么面对那份或多或少带着冷嘲的嗟叹? “哥……”瑜婧想劝住他,但他摇头制止了她的话:“你别说了。我最近都在想她,若不这样做,我怕我真的忍不住强娶她过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戳,迟点戳~ 在杭州好开心,西湖好美,吃的好棒,小扇子好美…… 于是今天心情好再送一波红包吧! 送到今天夜里零点~~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177章 争执 瑜婧被兄长的话弄得难过得很,又体谅他心里的挣扎。她便想替他把这个心事藏好,可这一次,孟时衸失算了。 遴选皇子妃的事宜传下去不过五天,宫里已住进了十余位贵女。 贵女们想进来备选也容易。她们原就是在京中颇有背景的人物,进宫问安也是常有的。如此只需要在进宫时专程去向皇后磕个头,表一表想侍奉皇长子的心,皇后心领神会,吩咐一句叫乾东五所给安排个住处,人就可以暂且留下了。 瑜婧对此深感诧异,觉得她们必是被家中逼进来的,驸马倒不觉得奇怪。 安辽摇头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瞧这事是皇长子殿下想得……太单纯了。他觉得他抱病多年必无姑娘家敢嫁,可其实怎么可能?嫁给他就是当今天下唯一皇子的正妻!再者纵使殿下命不久矣,皇上却还身体康健。到时只要皇上念着儿子,这位皇子妃就有享不尽的荣华,甚至连权力也唾手可得。如此哪需要家里逼迫?精打细算之人琢磨清楚得失,自己就会来了。” 瑜婧一时暗惊,继而又再度为兄长唏嘘了一场。 她的兄长也是很会“精打细算”的人,凡事的利害他都想得明白,拿主意也总拿得干脆利索。这一回会失算,必是因为那位心上人搅乱了他的心智,让他逼着自己将凡事都往最坏处想,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又或者,是因为兄长虽然惯于应付各样朝中斗争,但心下都还是相信“爱”这一字。 这个字他们两个都信。他们的父皇母后恩爱数年不变,他们都信这个字的美好。 那…… 瑜婧愈发担心起来,不知兄长在这样相信这个字的前提下,眼睁睁地看到旁人拿此做算计、谋前程,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恹恹地歪在罗汉床上不说话,安辽抬眸看了看搁下笔,也走到罗汉床边去坐:“你别想这事了。” “这我怎么能不想……”瑜婧叹气,安辽一哂:“那你就往好里想想。” 瑜婧不知还能如何往好里想,轻锁着眉头望着他,等他的启发。 安辽便说:“没准儿殿下会从备选的贵女中寻到更合自己的意的,没准儿他喜欢的那位姑娘也进宫了呢?这不就正好,一个愿娶一个愿嫁,他直接请皇上下旨册封就行了。” 瑜婧撇了撇嘴,觉得如果是这样,那可真美好。可是这样的情节,大概只会发生在故事里,现实中总要残酷一些。 她边想边挪了挪身子,蹭到安辽膝头趴着,安辽噙笑抚抚她的后背,道:“你要是真不放心,过些日子等要进宫的贵女都进去,你自己去帮殿下看看好了。就算她们都精打细算,你也可以帮殿下挑个品行才貌好些的。” 这倒是。 瑜婧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憋得没力气说话。 . 清苑,一场争吵在书房炸开,下人们都被赶了出去,连近前服侍的都退得远远的。 “这事没的商量,绝不行!”谢继清拍案而起,指着坐在书房另一侧的女儿斥道,“你说什么疯话?你是直奔着守寡去吗!” 玉引和孟君淮看这架势都怕他说急了动手打人,赶忙在中间又挡又劝。孟君淮道:“谢兄您先坐,夕瑶不是不懂事,你好歹听她把话说完啊!” 玉引也说:“是啊哥,夕瑶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先别发火,听她说说到底怎么想的。” 可话虽这么说,他们夫妻俩心里也都默默在想……夕瑶你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好说歹说地将谢继清劝着坐下,夕瑶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红着眼眶张口就道:“我就是想嫁他,我……我喜欢他!” “你住口!”谢继清怒喝。 谢夕瑶的火气也被吼上来了:“他不就是被下了毒身体不好吗!” 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胡乱抹了一把又道:“可他有本事有才学,待人也好。他比家里给我挑的那些人都合我的意!我不在乎他身体怎么样!就算我今天嫁给他,明天他人就没了,我心里也高兴!我为他守一辈子寡我乐意!这比嫁给那些纨绔子弟憋屈一辈子要强得多!” “谢夕瑶你……”谢继清一咬牙,嚯地又站起来。正喝茶的玉引立刻放下茶盏又挡到他跟前:“哥你有话好好说。” 转而又说夕瑶:“夕瑶别气你爹,这事咱慢慢商量。” “没什么可商量的,这事不行!”谢继清断然道。 “若不行我就终生不嫁!”夕瑶跟他针锋相对,“要我嫁给你们挑的那些人,我宁可在自己家待一辈子!” “那谢家就养你一辈子!”谢继清也不含糊,夕瑶刚把泪忍回去的眼眶又一红:“你们讲不讲理啊!” 她嚷完这句话便转身哭着跑出了书房,玉引连喊了两声“夕瑶”都没把她喊住,余光瞥见谢继清要提步去追又伸手按住他:“哥!” 孟君淮也忙过来帮她,边挡着谢继清边皱眉:“谢兄您现在这样没法跟夕瑶说话,咱们先坐下来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谢继清气得直磨牙,“你们让开,让我揍她!这丫头不管不行了!” 夫妻二人皆目光一凛,迅速地交换了个神色,孟君淮沉声:“谢兄,您在我这儿胡闹,我若让护军把您扔出去,您面子上不好看吧?” “你……”谢继清目呲欲裂,孟君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所以啊,咱好好说话。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跟夕瑶聊聊,从长计议,行不行?” 这要是在谢府,谢继清绝不答应他这建议,他就是把夕瑶绑在家里也得灭了她这念想。可现下在人家的地盘上,这就不由得他硬来。 于是谢继清强自平息,压根紧了紧,硬舒出一口气:“罢了,有劳殿下,我等殿下的信儿。” . 谢继清走后,玉引带着人四处找了找,最后在湖边寻到了夕瑶。 初见她在湖边时她心弦一提,心说哎嘛这孩子要投湖?仔细看看又定住心。 夕瑶坐在那儿的样子看起来还挺平静的,抱着膝背对着她,偶尔抬抬胳膊,似乎是在抹眼泪。 玉引示意旁人在这儿候着,自己走上前去,轻唤了声:“夕瑶?” 夕瑶转过头,果然哭得抽抽噎噎的:“姑母……” “哎,别哭。”玉引坐到她身边,伸手揽揽她,“你听姑母说,婚事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因为家里给你挑的人让你不满意,就琢磨着嫁给皇长子,这样赌气最后只有你自己吃亏。其实你若真没有满意的人,一直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爹刚才说谢家养你一辈子,也不全是气话。” 夕瑶倚在她怀里,一边听她说,一边眼泪又漫了出来。 她忽然觉得大人们怎么都这样?他们挑的人她不喜欢,就是她眼光高;可她挑的人他们不满意,就是她赌气?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委屈得有点声嘶:“可我真的喜欢皇长子殿下……” 玉引一怔。 “我近来一直在想他,从他打算选皇子妃之前,我就在想他。”她抹了把眼泪,“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特别好,过年进宫那次又觉得他待我也特别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待所有姑娘都这样,可我总在想如果不是呢?如果他也喜欢我呢?所以我想去宫里试试看,如果他挑中我便证明我是对的!如果他不挑我……我再也不想他就是了!” “夕瑶……”玉引在震惊中回了回身,伸手一扶她的双肩,直视着她道,“你可别犯糊涂,你要知道他如果真选了你,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可他选了你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对的啊!他也可能只是想选一个家世才学容貌都说得过去的贵女当皇子妃,与喜不喜欢你未必有关。” 夕瑶怔然,心知她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可怔然过后还是带着几分迷离道:“可我喜欢他啊……” 玉引:“……” 她好似明白了,现下在夕瑶心里,一边在祈盼皇长子也喜欢她,一边又在对自己说就算他不喜欢也不要紧,反正她是喜欢他的。 简而言之她就是想守着皇长子。因为心里有了他,原就看不上那些纨绔子弟的她现下更看不上别人了。 “夕瑶你……”玉引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夕瑶心里无助得很,抽泣着埋进她怀里:“我忘不了他,我一闭眼就是那天他在亭子里跟我说话的画面!姑母您劝劝我爹好不好……让我去试试看!如果我能做他的妻子,不论三十年五十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年两年……甚至一天两天我都开心!要我守寡我不怕,要我殉葬我都认了,所有的后果我自己一力承担,姑母您能不能劝劝我爹……” “……你这孩子。”玉引无奈喟叹。 她自问了解哥哥,知道他疼这个女儿疼得紧,觉得在他那里应该是说不通的。 尤其是什么“就算要殉葬都认了”这样的话,她真敢跟哥哥说,哥哥就真敢杀过来再跟夕瑶拍一次桌子。 可是,夕瑶也很坚定。话说到这个份上,她都没法再说夕瑶是一时冲动或者是在赌气了。 她愿意相信这份感情是真的,但是该怎么办呢? ☆、第178章 相见 在认为谢继清决计不会松口半分的前提下,玉引决定鼓起勇气自己带夕瑶进宫。 孟君淮没有拦她,只皱眉沉思了会儿,然后说:“总还是该跟你哥哥说一声的,你带她去,我差人传话吧。” 玉引说好,他想了想又道:“那你从宫里出来先别回清苑了,就近回王府吧。” 玉引:“……?” 她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遂即失笑:“你要我躲他啊?” “躲躲没什么不好,我在这儿应付一下,看能不能直接说通。若不能,我把他扣在清苑住几天!”孟君淮边说边撸袖子,一副要跟谢继清打一架的架势。 玉引扑哧笑出来,自知他这样是为她好,可是吧…… 当姑姑的要绕过亲生父母送侄女进宫、姑父还打算跟小舅子“打一架”,这传出去也够引人遐想的。 再加上是“谢家”和“宗室”这两方,玉引估计街边说书的能给他们编出几十回的故事来。从家庭不睦到家产纷争再到权力斗争,各种剧情异彩纷呈! 所以她婉拒了孟君淮的这番安排? 自是没有。玉引觉得孟君淮的顾虑是对的,哥哥对这件事极度反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不是不可能,而她并不想因此和哥哥闹什么不痛快。至于说书的怎么说,则随他们去好了。反正谢家也好宗室也罢,就算风平浪静半点事儿没有,街头坊间也从来少不了他们的故事。 在去宫中的马车上,玉引也跟夕瑶说得很明白:“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觉得家里对你不好、姑母对你好。其实长辈们都很疼你,所以想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时时刻刻担心守寡。姑母呢,心里也想让你过那样的日子,但是姑母觉得你说得也有道理,路总归还是要你自己走……总之你要记得,我们都是在希望你过得好的考虑下来做的打算,没有哪一个是想成心给你找不痛快,此番不论你能不能如愿嫁给皇长子,都还是要跟家里好好的!” “我知道……”夕瑶喃喃道,她偏头倚到玉引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我一直知道家里是为我好,只是有时候气急了,会觉得他们油盐不进……但事情过去之后自己想想,我都明白的。” 这就好。玉引松了口气,庆幸夕瑶确实还是很懂事的! 因为即便她在亲自送夕瑶进宫,也并没有半点儿因此而与娘家对立的意思。 她甚至可以说在她眼里也觉得家里的做法更好,她会有此举,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在她的考虑里有夕瑶自己的想法罢了。 她希望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这几个孩子都开开心心的,同时希望家里也都和和睦睦的,仅此而已。 . 坤宁宫,皇后听说逸亲王妃来问安,并不觉得稀奇。但听说她还带了一位谢家小姐同来时,则不禁一愣:“是为皇长子?” “奴婢瞧着是。”身边的老嬷嬷躬着身,“那是王妃亲兄长……也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谢大人的独女,王妃的亲侄女。今年十六岁,正是嫁龄。” 皇后点了点头,虽然意外于谢家会送人进来,还是先行道:“请进来吧。” 玉引便带着夕瑶进了殿。见过礼、落了座,皇后的目光便落在了夕瑶身上。 玉引抿唇一笑:“这孩子……过年时见了殿下一面,这便放不下了,听说殿下选妃就非要进来一试,我只好带她进来。有劳皇嫂照应,给您添麻烦了。” 玉引尽可能地点了一下是夕瑶自己想进来的意思,也适当在称呼上与皇后套了个妯娌的近乎。但她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为止了,皇后信不信前一句的意思、理不理后一句那茬,都是她无法左右的。而就算她能左右,她也明白皇后不好在表面上显出什么优待。 正事提完后玉引又与皇后闲说了会儿家常,便借着还要向定太妃问安的由头告了退。 她也确实打算再去给定太妃问个安,因为相较于皇后身在那个位子上必须一碗水端平,定太妃大可以随心些。 她边喝茶边听玉引说这事,待她说完就搁下了茶盏,道:“都是自家孩子,不会委屈了她。你安心回府吧,我会打点乾东五所的,她这份心愿能不能达成都不要紧,宫里头的‘规矩’使不到她身上。” 玉引舒了口气,深深一福向定太妃道了谢。她要的就是定太妃在这上头帮一把……哎!这帮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乾东五所。 夕瑶在姑母告退后很快也从坤宁宫退了出来,然后就被带来了这里。住处都是提前收拾好的,宫人将她请近了一间厢房,又简单介绍了一下哪里是书房、贵女们在哪里用膳,就告了退。 只她一个在屋里了,完全陌生的环境、完全陌生的人,还真让她心里有点慌。 他会来这里吗?她不知道。心里既想见他又希望他别来,因为她怕她见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远处的另一处厢房里,掌事女官在被永宁宫的人挡下来之后,就烦躁不安地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 过来跟她商量事情的掌事宦官被她转得眼晕,终于皱了皱眉:“哎,任姐姐,您别转了行不行?” 她不就是正想去谢家小姐那儿捞点好处,被人挡下来了所以没捞着吗?但这院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他们想从贵女们身上刮油水是很容易的,这些个贵女谁也不想吃亏不想受委屈,只要敲开她们向阳的屋子的门说一句“哎,这屋子原是给旁人留的,姑娘您的住处在对面”,不愿意换到阴面的但凡不傻,就会乖乖送上一笔好处;再说一句“下奴刚才听说皇长子……”然后将话停住,急于打听皇长子消息的就又得给他们送点儿钱。 所以这差事虽然只一两个月就过去,比不得长年在主子们跟前侍奉的差事,但也真是个肥差。为了领这差事,他们两个也没少疏通关系。 是以这位任氏女官舍不得油水,他也是能理解的。 但没想到她顿住脚不再转悠之后,说的却不是舍不得油水的话。她说:“唉!我哪里是心疼钱呢?永宁宫给的那些,怎么也比谢小姐一个姑娘家能给的多!” “那您这儿打什么圈儿呐?”掌事宦官道。 任氏说:“我是在想……咱日后怎么待这位谢小姐好?我要不要再给她调个屋子?她现在这屋是向阳的,要不要给换个大点的?” “你可省省吧!”宦官斜着眼睃她,“真教人瞧出差别来,惹得别家小姐不高兴了,咱也担待不起。咱自己心里有数就得了,万一她们间生了矛盾咱拿明白分寸,小事啊……不打紧!” 这话说的,任氏想了想觉得也好。心里又酸他真是势利的人干势利的活计,越干势利的活计琢磨得越势利! . 乾清宫配殿。 主动提及选妃事宜的皇长子在听闻真有不少贵女入宫备选后,虽觉得意外却无心去见。只在发愁既然有人主动进来,他该如何在不封皇子妃的前提下将这事揭过去? 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难题。 又几日下来,终于连皇帝也催了一催,意思是让他先自己拿个大概的主意,他与皇后细做打算。 孟时衸怕再不去见会让父皇瞧出端倪,但他也真没心情多与那些贵女打交道——倒不是她们没才学或者不会说话,只是谁跟谁也不认识,见了面说什么啊? 若就一个两个,他可以问问“你爹娘可安好?祖辈可安好?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可现下小二十人放在那里,他总不能挨个问一遍“你爹娘可安好?祖辈可安好?爱看什么书?爱吃什么菜?”吧? 于是孟时衸闷头琢磨了会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贵女们每天什么时候去坤宁宫问安。” 他想在她们前往坤宁宫的时候去乾东五所,路上打个照面能见个礼,但谁也不会那样杵在路上说话。到时随意寒暄几句,他便说自己也要去坤宁宫问安就行了,众人一起过去,有话到坤宁宫再说。 坤宁宫又是母后的地盘,不用他绞尽脑汁想话题。 奉命去打听消息的宦官很快就回了话,说贵女们是,卯时一刻从乾东五所出来,往坤宁宫去。 孟时衸便在次日的卯时一刻出了乾清宫,去乾东五所。 乾东五所与坤宁宫间很有一段距离,乾清宫则离坤宁宫不远。于是他在经过坤宁宫后又走了好一段,才看见贵女们的身影。 渐明的天幕下她们排了两列,都穿着白绫袄子、杏色裙子。 两方又各自向前走了一阵,领头的女官眼尖,先一步看见了他。 “停。”她低低道了一声,旋即自己先迎上前福身施礼。一众贵女都怔住,回过身后陆陆续续也施下礼去,可想而知并不整齐。 “免了。”皇长子也定了脚,向那女官道,“我正要去乾东五所见见她们,这是去哪儿?” “去向皇后娘娘问安。”女官垂着首回道。 他“哦”了一声,遥遥地又递了递她们,一哂:“那正好,我原也打算一会儿去坤宁宫,一道走吧。” 同走一路?贵女们顿时面显欣喜。 站在前头的几人面上的喜色撞入孟时衸眼中,他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沉默着回过身,便往坤宁宫的方向去。 她们中自然有人是十分着急的,只要有人着急想快走,旁人就不得不也加快脚步跟上。纵使碍于礼数并不能太快,两边的距离也在逐渐缩短。 于是没过多久,孟时衸余光便乍然瞥见原本与他尚有一两丈距离的贵女们,目下已只比他慢了半步了。 不得不说打头的那两位都很聪明,压住了始终比他错后半步的步子,便没有礼数上从错误,但这样近的距离,又足以让他看清她们大半的容貌,甚至嗅到淡淡幽香。 孟时衸眉头浅蹙,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就又转回头来。然则撞进脑海的人影一恍,他不可置信地又回了一次头。 视线再度扫到那张脸上,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夕瑶原本也正偷看他,蓦地与他视线相接,她一下子吓得无措起来,只能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停。”孟时衸道了一个字,贵女们再度齐齐停下,数道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但只那一缕就已足够让他心乱如麻。 众目睽睽之下,皇长子面色沉郁地走向谢家姑娘。 夕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在他走到眼前时,她用了十成的气力才压制住心绪,屈膝一福:“殿下……” 话音未落,胳膊猛被一攥,传来的力道毫不客气地将她从队列中拽了出来。 夕瑶大惊失色,胳膊被他握得痛得很,她下意识地避了避,他却并不松。 “殿、殿下……?”夕瑶惊疑不定地望向他,便见他切齿沉喝:“你来干什么!” 她懵住,他犹显虚弱的病容上青筋一跳,声音又提高了些:“你来干什么!” ☆、第179章 厌恶 夕瑶虽然先前见他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见他,他都是温和儒雅的样子。 现下蓦然看他发火,把夕瑶吓坏了。 “我……”她滞住,忽而觉得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虚幻了,只有他的怒意真真切切,让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而就算是滞了片刻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后,她也还是不知道怎么应付,因为她甚至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恼怒。 这种无措让她觉得想哭,胳膊下意识地又挣了挣,他松开了她。 夕瑶束手站着,两只手相互掐了又掐,最后还是说了个没什么新意的答案:“臣女听完殿下遴选皇子妃,正好自己也在嫁龄,便跟家里说……” “我选皇子妃与你何干!”皇长子看起来怒气比方才更盛了,“京里待嫁的姑娘那么多,我何时说过要娶你了?” “可是……”夕瑶语塞。 她一时懵住,不知他说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从来不曾说过要娶她,可是遴选皇子妃,不就是要从众人中挑一个吗? 她也并不曾认为自己一定能嫁给他,只是因为心里喜欢,所以想试一试罢了。 “你不要以为我与你说过几句话,便是对你有什么心思。”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冷得拒人千里之外,冷得像她想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的感觉。 然后,他确实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句伤她的话:“若你不是谢家的姑娘,你当我会愿意理你么?我娶谁也不会娶你,你竟还自己上赶着进宫来?滚!” 最后一个字里,甚至有几许切齿之意。 夕瑶怔怔,薄唇轻颤着想要说话,又被他这番话噎得一个字也道不出。在她的怔然里,他就这样转身走了,带着余怒向掌事女官说了句:“走吧。” 一众在他的怒气之下噤若寒蝉的贵女们便随着他安安静静地继续前行,夕瑶原本的地方很快被后面的人补了上去,然后他们一起渐渐地从她的视线中远去。 坤宁宫中,皇后见孟时衸与贵女们是一道来的,大有些欣喜。 “你父皇已催了几次,你终于得空去看看了?”众人落座后,皇后这样道。 皇长子颔首一笑,只说自己早想去看看,只是前几天事情太多,实在没抽出空来。 而后,也不需要他们母子多费口舌,自有心思巧妙的贵女们献殷勤、寻话茬。坤宁宫中一时乐融融的像一家人一样,笑靥掩饰住了一切的精打细算。 其中的许多人都觉得,这可真是令人欣喜的一天,不论是皇长子的到来,还是谢夕瑶的离去。 在这近二十人里,没有几个可以与谢氏一较家世高下,出身低得多些的甚至到了乾东五所一听说有谢家姑娘在,就觉得自己没希望了。但现下这谢家姑娘竟然被骂走了,而且是被皇长子亲口骂走的,真是苍天有眼! “娘娘。”有爱出头的贵女笑吟吟地站起身福了一福,“臣女在家无事时素来喜欢研习茶艺,这回难得进宫,想为娘娘敬茶一盏,不知合不合规矩。” 她一脸谦和,半点没提皇长子,但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一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暗暗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手。至于皇后,当然乐得帮她搭个桥,便笑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别只想着本宫,给皇长子也奉一盏来。” 那贵女顿时面露喜色,转而却听皇长子说:“不用了。” 无论他怎么克制,心下还是被方才的事搅得乱得很。静了静,终是向皇后欠身道:“儿臣许是来时受了凉,现下头有些晕,想先回去歇歇。” “啊……”皇后顿显担忧,立刻就应了下来,“你快去,让他们备轿送你回去,本宫让御医去瞧瞧,可别再惹出大病来。” “有劳母后了,儿臣告退。”孟时衸起身一揖,而后也无甚心情再多理会一众贵女,转身离去。 回到乾清宫,皇长子几乎整整一个白天没干任何事,这对他来说十分难得。 ——若在平时,大约是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的缘故,他总想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情,时常帮父亲理一理朝中之事、看看奏章出出主意,再不然多看看些书也好。 可这一天,他无论是奏章还是闲书,他都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在案前一直干坐到了入夜时。 他没想到谢夕瑶会在,完全没想到。 现下想来,他当众把她拽出来、又直接把她扔下,是很失态的。可当时他脑中只有震惊中的一片嗡鸣,搅得他没法去做任何思考,只能凭着冲动做事。 在听说自己的病可能治不好时他都没有这样,或者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大约也有那么一刹里,他因为她的出现而短暂地欣喜过,可这欣喜当真也只能持续那么短暂一刹而已,之后留给他的,便只剩慌乱。 谢夕瑶为什么会在?是家里逼她,还是她自己想来? 若说前者,孟时衸觉得谢家不会做这样的事。谢家不缺命妇,不论是皇子妃还是皇后,在谢家昌盛的数年中已出过几位了,他们没有必要靠把女儿送到他的身边来撑门面。而且谢家在这般的事上一直有些……让人无话可说地执拗,他们好像素来不屑于用联姻的方式来稳固地位,不论是与皇家还是与其他世家,不论是用女儿还是儿子。 谢家在朝中一直无可撼动大约也与此有些关系。他们的每一寸地位都是靠真本事扎扎实实地打下来的,所以不需要奉承也不需要屈从。至于家里的命妇,那都是皇帝主动下旨册封而来。 可如果不是谢家要她进宫,难道真是她自己想来? 这个念头一动,孟时衸心里更乱了。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可他从没想过她也喜欢他。而且,他也不希望她喜欢他。 嫁给他没有将来、没有“白头到老”的美好,甚至不能有孩子。 否则他为什么非要远远地把她推开,宁可逼自己用遴选皇子妃的方式将她忘了也不肯娶她? 诚然,这种心里存着一个人却不能与她在一起的感觉很痛苦,但短痛总比长痛好。 “来人。”孟时衸低沉地一开口,立即有宦官上前听命。 他抬了抬眸:“去跟乾东五所说一声,明天一早就让谢氏出宫吧。父皇母后若问起来,不必多言其他,说我不喜欢她便是。” 吩咐之后他又在案前默然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外走去。 他打算再去乾东五所看看,悄悄地看她两眼就好。至此之后他就不会再见她了,待得她嫁了人,想来也会很快忘记他的。 . 乾东五所。 夕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在之后的一整天里,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其他贵女是在晌午后才回来的,据说皇后娘娘留她们在坤宁宫用了膳,虽然皇长子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早早就离开了,可她们中有几个似乎合了皇后的意,回来时一脸欣喜。 但她无心多听她们兴高采烈地回忆坤宁宫的一情一景,心里只有满满的失落,失落得好像连魂魄都不在了。 而在晚膳前,掌事宦官找到了她,捏着嗓子跟她说皇长子身体欠安,多半是被她气的,要她自己看着办。 夕瑶失魂落魄的一时没回过神,他手里的拂尘在她膝窝处一打她就跪了下去,然后便一直跪到现在。 她知道这掌事宦官是个很势利的人,从许多小事上都能看得出来。前几天他一直对她分外客气,或许是因为她姓谢,也或许是因为逸亲王府。可现下她惹皇长子不高兴了,那是紫禁城的主人之一,谁也开罪不起,这宦官因此而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也不稀奇。 所以夕瑶一点都没有因此而难过。她只是难过皇长子那么厌恶她,难过透了。 她原以为,他就算不喜欢她,也总归是不讨厌她的,她可以尽力让他喜欢上她。 可结果居然是这样——他这样亲口告诉她说,如果她不姓谢,他根本就懒得理她,他娶谁也不会娶她的。 好像她对他的喜欢完全就是一场笑话,可笑得让他不屑一顾。 月色朦胧,膝头愈加猛烈的酸痛往上窜着。夕瑶沉浸于难过时觉不出来,但当脚步声打断她的心绪,这种痛楚一下子加倍涌现。 她回了回头,看见乾东五所的掌事宦官和另一个宦官一道走了过来。 “谢小姐。”掌事宦官在她身旁躬了躬身,“皇长子殿下口谕,让您明儿个一早就出宫。您看下奴是知会谢家来接您啊,还是带个话给逸亲王府?” “什么……”夕瑶一懵,望了他好一会儿,仍有些难以接受,“殿下他……” 他这就要赶她走?其实她平日里都在乾东五所,只要他不想,她根本无法与他见面,可他连让她在宫里多待几日都不愿? 她,这么让他讨厌吗? 一瞬间,膝头的痛楚与满心的委屈一并涌上来,犹如一团阴云在夕瑶胸中一噎,她只觉一下子难受得无可抑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他不喜欢她!他还讨厌她! 她想把这份打击与累月来的战战兢兢、又酸又甜的暗自喜欢一并哭出来,哭得干干净净,一时哭得不管也不顾,哭声将许多在房里歇息的贵女都引了出来。 “哎……你别哭啊!”掌事宦官在旁边皱眉,“你说你哭有什么用?今儿那出,我都听出来是别有隐情了——从前怎么开罪过皇长子殿下你自己琢磨琢磨,别跟这儿白费工夫了,哭瞎了也没人看你啊!” 然后他一挥手,招呼了手下过来带她回屋收拾行李。夕瑶已跪了一下午,被他们猛地一提身子,顿觉两条腿疼得都要废了,浑身抑不住地一阵痉挛,哭声也因剧痛而更烈。 她眼前发着白,耳畔忽而乱了一阵。 一时间,脚步声、呼喝声、斥骂声齐齐入耳,接着不知有多少之手一起伸过来扶她,她恍惚间看见她们好像都是女官或者宫女,带着焦灼一声声地叫她“谢姑娘”。 她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扶稳了,也尽可能地将她扶成了个舒服的姿势。但她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又一层冷汗冒出间周身一凉,眼前再度一黑,身子便栽了下去。 “谢姑娘?谢姑娘!”上前帮忙的一众宫女大惊失色,两丈远的月门外,孟时衸连呼吸都窒住。 “夕瑶!”一声虽然喊得破音,但听上去仍有点熟悉的惊唤震入耳中时,夕瑶很想睁眼看看究竟是谁。但她紧锁着眉头挣扎了半天也还是睁不开,最终脱力地放弃,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红包都戳啦~本章小送一波红包~送到夜里零点~~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180章 桃脯 夕瑶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特别长的梦。 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皇长子,他一会儿噙着笑对她说“姑娘想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君没什么错,若家里逼得紧……我可以帮你说说情”,一会儿又冷下脸来,告诉她说他娶谁也不会娶她。 这个梦让夕瑶难受极了,每次听到他说那句话时她都想哭。有好几次也真的哭出来了,哭得口干舌燥。 终于睁开眼睛时,阳光一刺,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缓一缓再睁眼去看,很快发现这是她很熟悉的地方。 是清苑明信阁里她的房间。 她果然还是被送出宫了。 夕瑶心里空得厉害,她还记得自己几天前进宫的时候,满心都是怎样的憧憬,那种憧憬带着满满的幸福,让她深想一下就要笑出来。 可是现下,她再怎么努力地酝酿,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刺进了她的心里,绕着心划了一个圈儿,将里面全掏空了,堪堪只剩下个外壳儿。 玉引带着珊瑚端药近来时,一眼就瞧见夕瑶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 “夕瑶?”她疾走了几步,坐到榻边便要扶她躺回去。夕瑶很乖,一点也没反抗挣扎,就这么躺了回去。 玉引看得心疼,一叹:“唉,委屈你了。那个不长眼的宦官已经押了起来,正等发落。你别怕,姑母在这儿陪你。” 两句话,激得夕瑶呜呜咽咽地又哭出来。玉引伸手揽住她,她还是哭了半天都没停下来。 “好了好了……”玉引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宫里的人个个口风都很严,她问来问去也只知道夕瑶跪了一晚上跪伤了这一环。 这弄得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开解她,只能搂着她一味地抚她的背。心下正焦灼又叹息,身后传来叩门声:“六婶?” 外面清隽而又有些低沉的声音顿时让夕瑶不安起来,她下意识地一挣,玉引拍拍她示意她安心,扬音回了句:“殿下?” 皇长子似乎很犹豫,静默了半晌,她们才听到他又说:“谢姑娘……醒了吗?” 下一句倒续得快了些:“若是醒了,我想单独同她说几句话。” “哦,她醒了。”玉引刚回了话,衣袖便被夕瑶紧紧攥住。 “我不见他!”夕瑶泪眼迷蒙地抗拒道,声音压得很低,连连摇头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痛苦。 玉引一时更不解了,往房门的方向瞧瞧又看看她,温言询问:“到底怎么了?” 夕瑶没说话。 玉引想了想,又说:“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那天是皇长子亲自送你回来的,这几天他也都在清苑守着。是不是你们为什么事生了误会了?那姑母只能劝你别赌气,好好跟他把话说开,毕竟……你喜欢他,不是么?” 孟时衸在外迟迟等不到里面的回答已然有些心焦,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乍闻房中喊出一句:“我不喜欢他!” 他眼底轻轻一颤,缓了一息便推开门,绕过屏风停下脚,微一颔首:“婶婶。” 这明摆着是在“请”她出去,玉引眉头微蹙,掂量过轻重后握了握夕瑶的手:“姑母就在院子里,有事你叫我。” 她们对视了好一会儿,夕瑶才慢慢放开了她。玉引出了房门,见孟君淮也还在院中,上前便问:“到底怎么回事?” 孟君淮叹气:“不知道啊。时衸也什么都不肯说,我一直在问,他只说让我别管,这我还能怎么办?” 玉引摇摇头,又问:“那我哥哥呢?” 孟君淮一听这个翻了个白眼:“在前头,都快拆房子了。我觉得吧……你现在可别过去,我怕他拔刀劈了你。” “……”玉引噎了一下后,自己都想劈了自己。她送夕瑶进宫,是想夕瑶能过得更好,但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如果她知道夕瑶进宫走一遭要吃这样的苦头,那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夕瑶进宫的,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 房中,孟时衸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坐到榻边的凳子上。 她胳膊搁在外面压着被子,他一语不发地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殿下!” 夕瑶疲惫地看着他:“臣女知道殿下的意思了,不会再碍殿下的眼,这回的事……臣女也不怨殿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今对她而言最体面的做法,莫过于跟他两不相欠,然后一拍两散。 孟时衸定了口气:“夕瑶。” 这称呼让她一声冷笑。 他低垂着眼帘说:“我……也是喜欢你的。” 她稍稍一滞。 “遴选皇子妃也是因为我喜欢你……若要解释说来话长,但这话是真的。”他神色黯淡,看了看她,再度去执她的手。这回她在怔然中没有拒绝,便被他双手紧紧握住,“我跟自己说了很多次我不能娶你,我真的不能娶你。你这么好的姑娘,跟了我或许三五年就要守寡,我怎么能……” “我不在乎。”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不能这么做。”孟时衸回看过去,神色比她更坚定一些。 而后他叹了口气:“你不要把苦日子想得那么好过……你今年才十六岁,之后还有几十年。你应该嫁一个待你好的丈夫,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夕瑶听得有点懵,只在片刻之前,她还满心都是激烈的情绪,一边仍摒不开对他的喜欢,一边又恨他让她吃这种苦。 可现下…… 她真的不太懂自己是怎么冷静下来,就这样开始好好听他说话的,而他确实在推心置腹地劝他。 她就这么愣愣地望着他,感觉他的掌心热热的,包裹在她手上,让她的手也逐渐热了起来。 好像过了许久,夕瑶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了什么,抿了抿唇:“殿下说也喜欢臣女……” “是。” “那殿下不会好好待臣女么?”她反问。 孟时衸卡了一下,旋即苦笑,“我当然会。可是我……” “殿下觉得自己活不了那么久。”她截断了他的话,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臣女也知道这些啊。对臣女来说,能嫁给殿下一年两年就是不亏,若有三年五年已是赚了,如能到三五十年……那就是拿神仙尊位给臣女,臣女也不会换的幸事!” “夕瑶……” “殿下什么都不必说了。”她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神色紧绷地缓了两息,“臣女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再怎么样,也还是要脸面的。” 她放弃了?他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瞬,她的目光又挪了回来:“但现下是臣女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臣女,就要另说了。” “……?” 一刹里,孟时衸竟被眼前这个漂亮姑娘盯得后脊有点发凉,他强自缓了缓,开口时还是透着点失措:“你……想怎么样?” “殿下放心,臣女一不哭二不闹三也不会去上吊。”她说着,美眸轻轻地在他面上一划,“也不会做任何让谢家丢人的事,更加不会折损皇威。” 她的口气轻松无比,而他加上这几条前提去思索……一时还真想不到她要干什么。 他只能说:“你别闹。” 夕瑶坐起身:“臣女说了,‘二不闹’。” 孟时衸:“……” 然后她睇睇放在床边小桌上的药碗:“那是姑母方才帮臣女端进来的,可否劳烦殿下帮臣女端过来?” 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十分温柔。孟时衸不禁一滞,赶忙“哦”了一声,弯腰将药端到她面前。 接着她伸手一接,旋即就又将手缩了回去:“好烫。” 孟时衸正心说“还好啊,不太烫”,便见她很自然地将鬓发撩到耳后,直接就着仍被他端着的碗闷头就喝了起来。 药碗不大,她很快喝完了药,浅笑着向他道了声“多谢殿下”。 “客气了。”孟时衸说完这句搁下药碗,才惊觉不对劲。 ——主动权怎么就握到她手里了?! 他下意识地一横她,她已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眉眼弯弯的模样看得他莫名来气。 于是他挑了下眉头:“我回宫去了。” “殿下慢走。”夕瑶做乖巧状颔了颔首。 孟时衸转身就走,听得背后有轻微地动静,又下意识地一回头。 于是他便看见夕瑶费力地伸着手,显然想够小桌上放蜜饯的碟子。 那小桌离床不算很近,她腿又伤着…… 他最好帮她一把。 是以孟时衸三步并作两步折回榻边,一把端起那只碟子递到她跟前,目光一定,便见她脸上那抹笑容端然意味着阴谋得逞。 “……你故意的?”他皱眉。 夕瑶愉快地挑了个自己最喜欢的金桔蜜饯出来,刚丢进嘴里,就见眼前的碟子“没了”。 “不给你吃了。”他负气地端着碟子往外走,听到背后的少女咯咯欢笑,还带着挑衅说:“臣女的姑母爱吃桃脯,殿下您给她吧!” . 屋外,玉引和孟君淮在院中等得都有点不安,一味地胡猜到底发生了什么。 猜着猜着,孟君淮忽道了句“出来了”,玉引回过头,果见皇长子出来了,正在回身关门。 而后他走向他们,明显阴沉着脸,手上还端着一碟子东西。 孟君淮待他走近,清了清嗓子:“时衸啊……” 孟时衸依旧阴着脸,将手里的碟子往玉引跟前一递。 玉引呆滞状:“殿下……?” 她看到皇长子眉心搐了搐,而后道:“给您,桃脯。” 哈??? ☆、第181章 安排 回到宫中,孟时衸到御花园去静神想事,夕瑶的一举一动让他兀自笑了好几回,然后又沉下心来,斟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她说她“一不哭二不闹三也不会去上吊,也不会做任何让谢家丢人的事,更加不会折损皇威”,听起来应该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事情不“出格”,动作理应也不会太大。 那便应该还是他能主导的事情更多吧。若她肆无忌惮地去闹,触怒了父皇,他便要想办法保她,最后很有可能不得不娶了她;可现下她仍守着分寸,那他似乎就不用太担心? 毕竟归根结底,他的婚事还是必须由父皇赐婚才能成的,夕瑶守着分寸,就不可能闹到父皇那里。 孟时衸掂量到此稍定了心,决定暂且不贸然做任何安排,先瞧瞧她要干什么,自己再应对便是。 吁了口气,他又不禁再度笑出来。 ——他竟然在这样谨慎小心地跟个姑娘家为儿女情长的事斗智斗勇?要知道朝上的事都未必让他这么小心。 孟时衸摇了摇头,余光瞥见身旁多了个坤宁宫的女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那女官一福:“殿下,乾东五所的那个掌事的……皇后娘娘说交给您,人已押到外头了,但凭殿下发落。” 孟时衸便往她身后的门外一觑,果然看到一个宦官被人看押着跪在那儿,见他回头立时磕头如蒜捣,与那天跟夕瑶说话时的样子天差地别。 他心底冷淡一笑就挪开了眼,无心跟这种人多费心思,便向那女官道:“你们看着办吧。谢姑娘大度不计较,给谢家一个交代就是了。”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确意外于夕瑶居然并不怪他。在这件事上,他自己都怪自己,恨自己思虑不周让她受那样的苦。 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他,她本身又是那么惹人喜欢的姑娘,若他有机会娶她,肯定会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一辈子。 只可惜,他的这辈子太短。这个愿望,只好放到下辈子去。 . 清苑,几个宦官在书房门口合力拦着,才可算没让皇长子途经此处离开时看到这位谢大人的恼火。 待孟君淮从明信阁出来,走进书房看到的便是谢继清铁青的面色。 “谢兄。”他睇着他道。 谢继清一睃见他就又拍案站了起来:“夕瑶呢!” “夕瑶刚醒,还在房里休息。”孟君淮边说边走去书案前坐下,谢继清提步就往外走:“我去看看她。” “不行。”孟君淮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几个宦官已挡到了谢继清跟前。 谢继清怒色分明地回过头,孟君淮轻喟:“她身子还虚着,谢兄还是冷静些再去看她吧。现下有玉引照顾着,谢兄放心。” 谢继清轻笑:“有玉引照顾着,才更不让人放心吧?” 他明显意有所指的口吻听得孟君淮眉心一跳:“谢兄您说这句话就太伤人了。” 谢继清冷然未言,两人各自大显不满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孟君淮先开了口:“夕瑶在玉引身边待了十多年,谢兄总不至于觉得是玉引这个当亲姑姑的故意害她,或者是我们拿她图谋什么,才送她进宫的吧?” 谢继清挪开视线一时未行作答,只觉一股气仍堵在胸口。 不过纵使还存着这股气,他心下也很清楚自己方才那句话的确过分。 玉引现下也必定是很难过的,他们夫妻也不可能是拿夕瑶算计什么,哪怕是皇位也不可能。 只不过,他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又一贯对这个常年不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更心疼些。现下乍闻她出了这种事,他是真心疼啊……! 谢继清咬牙缓了几息之后转身坐了回去:“方才那话是气话,殿下不必告诉玉引。” 孟君淮点点头:“好。” 谢继清又说:“夕瑶在宫里的事,我日后也会多提,我就一个要求。” 他说着看向孟君淮,孟君淮颔首:“谢兄请讲。” “夕瑶要什么都可以依她,唯独和皇长子的事,不行。” 孟君淮面色微微一凛,谢继清淡看着他问:“殿下会将府里的翁主们……许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殒命的人做妻子吗?” “我明白谢兄的意思。”孟君淮说着沉思了会儿,又道,“但我也只能告诉谢兄我们会尽力劝她,不能保证一定劝住。不过若再出什么事,我们也会及时知会谢兄。” “好。”谢继清有些疲乏地应下,静了好久才续上一声,“多谢。” . 明信阁。 因为夕瑶刚醒来时抵触强烈地不肯见皇长子的缘故,玉引还挺担心她的。然则进屋说了会儿话、又看着她用了膳后,发现她好像心情不错……? 这好心情看着还不像装的,一来是她的胃口比玉引所预想的好太多,二来,她自己吃着还有“雅兴”喂喂明婧…… 明婧都被她喂毛了,吃掉一个丸子之后瞅瞅眼前的表姐,就蹭到了玉引旁边去坐着,想了想,又趴到玉引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她:“母妃,姐姐到底还难不难过呀?” 但是,七八岁的小孩哪儿会说悄悄话?她自以为小声,夕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夕瑶边低着头从眼前榻桌上夹龙井虾仁往嘴里丢,一边闲闲道:“姐姐不难过呀,你别担心。” 明婧:“……” 母女俩互望一眼,玉引手指在明婧腰间戳戳,示意她去问。 明婧就又蹭回了夕瑶身边,一边打量她一边问:“姐姐,你和宫里的大哥哥到底怎么啦?父王母妃还有舅舅都很担心你啊,你说说看嘛。” “没什么事。”夕瑶轻耸肩头,抿笑,“姐姐要嫁人了,你开不开心?” 咦…… 明婧懵了一下,小嘴一扁:“不开心!大姐姐已经嫁人了,你怎么也要嫁!” 她一下子连眼睛都红了,正在兀自掂量夕瑶和皇长子的事的玉引一见,赶紧将她揽过来在怀里拍着哄。明婧心里特别难过,就是不高兴姐姐们嫁人,抹着眼泪窝在玉引怀里不吭声。 玉引也蹙着眉看向夕瑶:“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细说一说。皇长子答应娶你了?” “没有。”夕瑶摇摇头,“但比答应娶我还要好。” 比答应娶她还要好?玉引一时没懂,问道:“怎么呢?” 夕瑶笑吟吟的:“他说他也喜欢我。” 玉引轻吸了一口气。 在那么一刹里,她能十二成地理解体谅夕瑶的这种少女心事,自己甚至……有点不合长辈身份地希望他们两个真的能在一起,可同时又觉得这件事太糟糕了。 “你爹气得很。”玉引吁了口气,摇头,“让他省省心吧。” 夕瑶滞了滞,闷头继续夹虾仁。 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孟君淮进来时,还道她们间生了什么不快。 “夕瑶怎么样了?”他边问边一个劲儿地朝玉引递眼色,在玉引开口之前,夕瑶抢先一步道:“没事,我挺好的。” 而后她搁下筷子,看看孟君淮又再度看向玉引:“姑母,您说让我爹省省心,可答应让我进宫的也是您……我想先弄明白,这件事上您到底觉得我对,还是家里对?” “我……”玉引卡了卡,只能说,“我觉得你没错,但家里也……” “但家里也确实是为我好,这我知道。”夕瑶认真地望着他们,“可是我活得开不开心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能为我的日子负责的也只有我自己。我应该孝顺爹娘,但说到底我不是为他们而活的,对不对?” “这话不错。”玉引点了头,夕瑶又说:“所以我现在在为自己做打算,我也认真考虑过,我愿意自己承担所有的后果,不论是甜的还是苦的。您可以站在我这一边吗?” 她无比郑重而诚恳地望着玉引,明眸里的光芒让她一颤。 她有点意外于夕瑶这个要求提的连个弯都没拐,接着,又觉得这种方式似曾相识。 ——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在她与孟君淮的感情还没有这样稳固的时候,也会有许多需要她着手解决的难题。她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跟他商量,也可以因为担心他不高兴而绕过他去暗地里使手段。 但她总觉得还是多一份信任为好,大多时候都是坦坦荡荡地同他说,又或者虽然自己先行做了什么事——比如罚侧妃之类的,但也并不会刻意瞒他,而是在他看见后将原委跟他说个明白。 他没有不辨是非地让她失望过,这让她在那个时候觉得惊喜而甜蜜。但时至今日,除了那份惊喜和甜蜜之外,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该是她当时是怎样的心绪。 ——那时她不只是希望他们夫妻间能多一份信任,更是她自己愿意给孟君淮一份信任。而如果这份信任在第一次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她之后大概就都不会那么做了。 现下夕瑶把这份信任给她了。 玉引略作沉吟,便点了头:“好,姑母帮你,只要你清楚日后可能会过怎样的日子便是。” “玉引?!”孟君淮略有些吃惊,刚想劝劝她,却见夕瑶吁着气噙笑往身后的枕头上一靠,大出了口郁气的样子。 他便暂且将劝语忍住了,看看玉引又看看夕瑶:“你们打算做什么?” “我想了个大概……”夕瑶倚在那里悠悠地笑着,“姑父,您在翰林院有熟人吗?或者街头坊间说书的也可以……我想请他们帮忙!” 玉引和孟君淮静下神来认真问了她的打算,有点心惊地相互望了望,又都奇怪地觉得似乎可行……? . 当晚,驸马府。 自打窗户纸戳破之后,孟瑜婧就没有过入夜还不见安辽回房的时候。 她自己睡不着,便寻了本安辽写的鬼怪故事来读,直读得哈欠连天,可算看见安辽进来了。 瑜婧一个哈欠收住,安辽正好抬眼看见,不禁愧疚道:“耽误你休息了。” “没事。”瑜婧又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和那些朋友有日子没见了,自然该多聊聊,我也不困……啊……” 话没说完又一个哈欠。 这还说不困? 安辽嗤声一笑坐到榻边,揽过妻子,解释道:“他们还是有些正事的。说是有人想看话本,找到了翰林院去,但这话本他们不敢写,人又不敢得罪,所以想请我拿个主意。” 毕竟他有驸马的身份在。 什么事情居然要请当朝驸马拿主意……? 瑜婧提了精神坐起身追问,安辽就说:“因为这话本……是男女之情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皇长子殿下。” “嗤,疯了不成?”瑜婧懒懒地躺回去,“不写就是了,编排哥哥是不要命了?” “那你猜猜这话本是谁要的?”安辽乜着她。 瑜婧蹙蹙眉:“谁?” “谢家小姐之一,逸亲王妃的亲侄女,打小在逸亲王府给静宁翁主当伴读的一个。” 瑜婧一怔。 “差去翰林院的人还是逸亲王身边的大宦官,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地说这虽是写话本,但是所写的事情里没有一件是假的,让他们不必担心。”安辽说着一哂,“你猜故事里有什么?” “什么?”已然被提起兴致的瑜婧立即道。 但安辽并没有直接说,就那样故意吊她胃口似的依旧笑看着她。瑜婧不得不自己先做思量,她顺着话本里常见的发展走向绞尽脑汁地思量了一遍,带着惊异迟疑着问:“她和哥哥青梅竹马……?” “噗。”安辽喷笑,“那倒不是,你哥哥的青梅竹马你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啊!”瑜婧急了,再度撑身爬起来,一把扑到他身上,动作蛮横的同时口吻端然在耍赖,“你快说!我困死了我熬不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安辽笑着就势将她抱住,正了正色,道,“我看到故事里提及皇长子送了她一匣江苏织造贡进来的帕子,十二月花事为题,这不是你之前寻给殿下的?” “啊!”瑜婧惊呼出声。 那何止是她寻给哥哥的,而且还是哥哥主动让她寻的。后来哥哥也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喜欢到放不下,不得不用遴选皇子妃的事逼自己把她忘了。 合着是谢家小姐?怨不得哥哥前几天都在清苑! 现下谢家小姐主动要这话本,是她也中意哥哥? 瑜婧心头一喜翻身就下了榻,草草踩上绣鞋便往案边走。 “瑜婧……?”安辽愣了愣,“你干什么?” 瑜婧已然拿起了案头的玄霜:“帮你研墨。” 安辽依旧不解:“研墨干什么?” “赶紧帮她把话本写了啊,这事你在行!”瑜婧的口气焦灼且坦荡。 安辽:“……” 这事他是在行,可是现在都快半夜了啊?! 他也困啊! “能不能先睡觉?”驸马迟疑着问公主。 公主温柔地做了退让:“那先列个提纲?” ☆、第182章 算计 小半个月后,一场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传遍京城,惊了孟时衸一跳。 他设想了夕瑶可能会做的各种事情,且认真地一一想了应对的办法,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玩这么一手。 听说街头坊间、酒肆茶楼都在说这个故事,以至于他的堂弟们进宫问安时见到他都忍不住好奇,一天之内已有三两个小心地问他:“殿下,您和谢家小姐……” 这让孟时衸有些崩溃。 他自然明白这是谢夕瑶干的,但他却不好差人禁了这故事的传播 一来是现下禁也晚了,他可以不许说书的继续说,但挡不住已然听说了这个故事的百姓交口相传。“交口相传”还最容易传出五花八门的版本,还不如让大家都去听夕瑶愿意让他们知道那一版。 二来,那故事还写得十分有分寸。他听了个大概,不得不承认那都是实情,而且正如夕瑶说的,既没有丢谢家的人,更没有折损皇威——这样的故事本是让百姓觉得上位者有人情味的,强给禁了,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所以孟时衸一时也没什么辙,左思右想之后先差了人出去,寻了个完完整整的话本回来看,看完之后更气得哭笑不得! 故事写得也忒诚实了,里面一点弯都没拐地直接挑明了两个人对对方的爱慕之情。还明说了他因为身体抱恙多年,不肯拖累于她,所以忍痛割爱断不肯娶,而她还在痴心等待,不惧守寡,只觉能跟他厮守一天是一天云云…… 孟时衸不出宫门都能猜到百姓们读完这个故事会是什么反应。 现下京里肯定在大叹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且互相体贴但因现实缘故不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苦命鸳鸯! 孟时衸运着气在东配殿里转了几个来回,而后又定住心。他想了想,夕瑶这么做该是想用京中百姓的呼声对他施压,那他扛住压力绝不松口娶她就是了。他不答应,父皇绝不会下旨,百姓的呼声再高也没用。 于是他就这么冷着这件事,不理会故事在京中传得有多广,也不在意入宫的宗亲们好不好奇,任凭旁观者对他们的故事感动落泪。 与此相关的事他只做了一件,便是将京中尚未娶妻的年轻男子列了个单子,又择了几个自己清楚品性的出来,最后揣摩夕瑶的喜好,圈定了几个。 然后他去求了父亲,央他写道圣旨。若夕瑶始终不肯退让,万不得已之下他就把这道圣旨拿出来,直接将她嫁了。 她会很生气、会不喜欢,但也总比嫁给他强。 不论怎么样,凭她的出身,饶是她再不喜欢,夫家也还是会好好待她一辈子,怎么说也比嫁给他然后守寡强。再说,还有句话叫日久生情呢。 如果她因此怪他,那就由着她恨他一辈子好了。 皇帝听完他的恳求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真要如此?谢家教出的女儿,大多都是很好的。” “正因很好,所以不想误她。”孟时衸这样道。 . 清苑,夕瑶养好病后琢磨着给姑父姑母当一天的“丫鬟”,因为她觉得自己这阵子给他们添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在故事传开后,父亲几乎日日上门想拎她回去,回回都是姑父在前头跟父亲耗着,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吧……她之后还得再给他们添个有点大的麻烦! 是以玉引有点懵地傻看着夕瑶一大早就过来服侍她更衣盥洗,用过早膳又去给明婧讲功课,待得孟君淮忙完事情过来用午膳时,她还亲手端茶送水…… 玉引本来就担心她因为□□不顺憋出病,一见她反常就很紧张。于是在夕瑶抢在琥珀之前去备膳后漱口的清茶时,她拽了拽孟君淮:“夕瑶怎么回事啊……” 孟君淮正伸筷子夹冬笋,眼也没抬:“孩子懂事嘛,挺好。” “什么挺好!你别心这么大!”玉引瞪他,“你从前见过她这样吗?我觉得不不对劲啊!” 他就说:“那你去问问?” “问了会不会让她更难过啊?”玉引有点犹豫,孟君淮就笑她:“不问你再担心也没用啊。” 然后俩人相视一望,同时心念一动,齐刷刷地一起看向明婧。 正在喝汤的明婧:“……” “不要看我……”明婧往后缩了缩,“我最近都替你们问过很多次话了……” 她好委屈!她觉得父王母妃就是欺负她是小孩子! 有时他们有不方便说的话就都示意她去说,再往前算……她记得小时候还有一回母妃让她在奶奶那里装哭,目的是让父王赶紧出来办什么正事! 哥哥姐姐们都不用做这种事情啊?明婧觉得很不公平! “明婧啊……”孟君淮挂着一脸微笑摸了摸女儿的头,“不问也行,那你看这样好不好,午睡之后你拉着你表姐找哥哥们玩去。” 让她散散心,心情应该会好些。 “嗯……好吧!”明婧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下来,又问他,“那我们出府玩可以吗?” “行啊,带齐了人就行,别出事。”孟君淮说着就叫来人替他们安排好了,明婧愉快地夹了一块桂花糯米藕喂给父王以示感谢,玉引和孟君淮同时挑了挑眉,觉得这小人精一年比一年精。 结果连这个小人精都没能把夕瑶拖出去玩,玉引午睡醒来一下榻就看到她在旁边等着。 问她为什么没出去玩?她说她不想去。 那明婧他们呢?他们全都抓住机会开开心心出去玩啦! 孟君淮扶了下额头。 玉引坐到妆台前见夕瑶过来要给她梳头就挡了她,转过身握住夕瑶的手:“跟姑母直说,到底怎么了?心里不痛快你还是出去玩为好,别找活干。” “……没有。”夕瑶诚恳道,“现下事情都是按照我预想的来的呀,真的没有什么不痛快。” 玉引就又说:“那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也直说。” “嗯……”夕瑶踌躇了一下,觉得现在就直说了也好。 于是她衔笑向玉引道:“姑母,您帮我给华灵庵的师太们牵个线呗?” “啊?!”玉引一嚇,“你要干什么?!” . 于是,扛住了百姓呼声的孟时衸怎么也没想到会冷不丁地听说谢夕瑶要出家。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而且十分详细。 哪一天、什么时辰去华灵庵剃度受戒都说清楚了,他掐指一算……这不就是明天吗? 这姑娘不能嫁他就索性遁入空门?! 孟时衸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摸不准谢夕瑶的路数,并且也摸不清她到底对自己有多狠,不清楚这到底是在诈他还是真的将心一横要出家。 是以他能做的,只能是第二天亲自赶去华灵庵见他一面。当然,他会带着那道圣旨去的。如若她非出家不可,他只好这样将她嫁了,她总不能抗旨。 翌日,华灵庵显得格外肃穆。 逸亲王府派人将整个华灵庵都戒了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皇长子到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接着,逸亲王妃身边掌事的婢子立刻赶了出来,恭请他进去。 他一路都悬着心,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断拿捏轻重。在离正殿不远的时候,遥遥便见夕瑶已跪在佛像前,旁边有数位年长的女尼,还有逸亲王府的几位在观礼。 但是没有谢家的人在,皇长子一时拿不准是她家里恼怒于此不肯来,还是想来阻拦却被逸亲王府挡下了。 他在焦急中不禁越走越快,跨入殿门一停,才察觉自己的气息都有点不稳了。 “夕瑶。”他唤了一声,跪在佛前的人没有回头:“殿下果然还是会来的。” 孟时衸目光微凛,她旋即又说:“殿下应该还带了点别的东西来……比如要臣女不许出家的旨意,或者将臣女直接赐嫁的旨意。” 他眉头微挑:“你诈我?” “不算。”夕瑶望着佛像静静地缓了一息,“殿下想听听臣女的这点儿计谋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孟时衸没有说话,克制着那种自己已然落了下风的感觉。 “殿下是不是觉得先前在京里传开故事,是为让百姓都觉得殿下该娶我,以此让殿下慢慢动摇?”她轻轻一哂,跪得笔直的脊背稍颤了那么一下,“其实并不是。臣女只是觉得有这么一桩事传开,京里就没有其他人敢娶臣女了。而臣女又知道殿下会那样猜测,觉得自己能扛得住便可,不会有什么其他动作。” 他微惊,轻吸了口气,那种落下风的感觉更强烈了。 “今天出家的事,倒不是为了诈殿下来。”夕瑶说着,从蒲团上撑身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若只是臣女一厢情愿,臣女不会逼殿下的。但现下是两厢情愿……殿下您不娶臣女,臣女便真的会出家,绝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孟时衸维持着冷静盯了她一会儿,拿起写有圣旨的卷轴就要打开。 “您若不许臣女出家,臣女也会在家修行,宁死不嫁!” 她这样说,但他展开卷轴的手依旧未停。夕瑶顿时猜得更准,当即又说:“您若逼臣女另嫁旁人……” 他的手因为被猜中打算而稍稍一滞。 她牵引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芮嬷嬷手中的托盘,笑容迷离而优雅:“您的旨意是提前准备好的,臣女的三尺白绫也是提前准备好的。臣女不敢想象与不爱的人共处一生是怎样的日子,只好寻个痛快。” 孟时衸连呼吸都被那抹刺眼的白噎住。 这姑娘…… 他从她的第一步起就猜错了,而她居然猜到了他的每一步。 “你威胁我……”他想用冷漠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却根本阻不住语中的颤抖。 “殿下可以不受威胁,我不过是仗着殿下喜欢我而已。”夕瑶说着垂下了眼帘,声音有点落寞,“我从来没有算计过别人,这是第一回。” 他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半晌说不出话。她抬眸偷眼瞧了瞧他,带了点委屈又说:“第一回就要算计自己喜欢的人……很难的。” “呵。”他轻笑了一声,夕瑶原本就在强作平静的心里顿时一阵翻涌。 平静是装的!优雅也是装的!从他进来开始,她就紧张死了! 她怕他会宁可看着她出家也不肯娶她,更怕他会因此觉得她工于心计对她心生厌恶,说每一句话时脑子里都是木的,现下该说的都已差不多说完,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腿脚发软地晕过去! 孟时衸凝视着她,只觉得这个让他很喜欢很喜欢的姑娘,还有很多地方是他不了解的。 她每一次都能给他一点儿惊喜,或者是傻傻的小偏好,又或者是古灵精怪的小聪明。 他其实也是很想再多了解她一些的。 良久,夕瑶听到他长吁了口气。 “逼死你,要被天下唾骂;由着你出家,大约会得罪谢家。”他说着摇了摇头。 最终,是他主动伸出了手,将她紧张得一直在揪袖口的手攥住,无可奈何地失笑出声:“走吧,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商量商量什么时候让你守寡。”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返回北京……又要在交通上折腾一天,估计难有时间&精力码字,于是明天断更一天,后天恢复更新~ 照例在下一章更出来之前,本章的所有评论送红包~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183章 婚事 清苑里,玉引为皇长子将夕瑶从华灵庵“拎”走了的事感到欣喜,同时又为家中可能掀起的怒火而有些担忧。她不得不多差人打听打听家中的看法,以便及时料理各种冒头的麻烦。 而华灵庵中的种种也很快在京里传开,从宗亲贵族到平头百姓都在好奇地等着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他们隐隐约约地听说……谢家好像并不愿将这位谢小姐嫁给皇长子,眼下虽则情投意合的两个人终于不再回避这份感情,但事情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真还说不好。 一时不少赌场都拿此事开了赌,保守些的,只赌谢小姐与皇长子能否喜结连理;赌得更刺激些的局,则押这件事是否会牵累整个谢家。 这些市井之事夕瑶不清楚,她所听说的都是姑母从家里打听来的事。孟时衸每隔一天会到清苑找她一次,她就将那些消息说给他听,然后两个人一起商量该怎么办。 但三五日之后的这天,他提出要与玉引一道商量商量。 夕瑶便和他一起去了明信阁的正屋。屋里,玉引本在教明婧下棋,板着脸严肃地告诉她不可以悔棋,但明婧还是嬉皮笑脸地撒娇说:“我就悔一步!就一步!” 二人进屋时恰巧听到这句,孟时衸扑哧笑出声,母女两个一齐看过来,又一齐站起身:“殿下。” “婶婶。”孟时衸一揖,明婧看看他又看看母亲,很识趣地主动福身说:“我先告退了!” “不用。”孟时衸笑着挡住她,扫了眼棋盘又道,“哥哥陪你下棋,许你随便悔棋。” “哇!!!”明婧一下子两眼放光。 玉引:“……” 她心说你一句话就让我刚才的口舌全白费了啊!!! 然后孟时衸坐到了玉引本来坐的位置,玉引和夕瑶则坐到了罗汉床上。他们一边说话,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边落个不停。明婧当真悔棋悔得十分痛快,不仅自己悔,有时候看看觉得上一步走得不满意,就先把自己的这步扔回棋盒、又把大哥哥的上一步扔进棋盒,再将自己的上一步也悔掉…… 玉引看得眉心跳了好几次,心说这臭不要脸的悔棋气势绝对是让她的哥哥姐姐们惯的! 孟时衸倒无所谓,随她一双小手将棋子撤来撤去,只在轮到自己时扫一眼棋盘落个子,有时专注于说话没注意到,还得明婧在他眼前晃晃手提醒他。 就这么下了近两刻,待得他们聊明白“谢继清最可能做的事情是在圣旨下来后上表辞婚”,以及“他此时还是可以去见见谢继清,就算谢继清火气再大也不可能动手打他,谢家人不会那么失分寸”两件事后,孟时衸最后扫了眼棋盘,一颗棋子落下。 “啊!”明婧一声惊叫。 玉引一瞥女儿:“赢了?” “输了……”明婧委屈地趴到桌上,抽抽鼻子,望着孟时衸欲哭无泪,“殿下太厉害了!” 孟时衸抽回神,也趴到桌上,把视线放得跟她齐平:“你悔了六十三步棋啊小翁主。” 有这么多?!明婧感觉更糟糕了! “所以想赢棋局却依赖于悔棋决计不行,精进棋艺才是正道,知道吗?”孟时衸道。 “哦……”明婧打了蔫儿。瞅瞅他,撇撇嘴,扭头看向夕瑶:“表姐!” “嗯?”夕瑶抿着茶笑看向她。 明婧伸手一指皇长子:“表姐夫欺负我!” “噗……”夕瑶猛呛了一口茶,拿帕子掩着咳了半天才缓过来,面红耳赤,“你别瞎叫!” “……”孟时衸觑着夕瑶挑了下眉头,微笑着摸摸明婧额头,“再叫一次?” “不叫了……”明婧低头一脸心虚。 孟时衸眯眼:“那以后改口管表姐叫堂嫂吧。” “……?”明婧有点懵懵的,一时没太明白他是说笑还是认真的。 她迟疑着看向母妃,看到母妃正低着头揉太阳穴。 玉引只觉得,让他们赶紧成婚吧,让他们闷到自己屋里说甜言蜜语去! . 于是又两日之后,满京城都听说了皇长子打算亲自去谢家见见谢家长辈们的事。 谢府中,广恩伯谢慈院中正厅里一片安静。 谢继清的脸色始终冷得能冻死人,谢慈看了儿子好几回,一时也只是叹气。末了还是广恩伯夫人邱氏先开了口,道:“事已至此,就依了她吧。” 谢继清牙关一咬:“这样的事也依她,母亲未免太惯着她了!” “玉引说的也有道理。”邱氏摇了摇头,“你强拦着,夕瑶日后必要恨上你。再说,缘分的事哪里说得明白呢?玉引当初被赐婚给逸亲王的时候,我们也都替她委屈,可这些年下来,又如何?” “逸亲王和皇长子能比吗?”谢继清皱眉看向母亲,“做继室和守寡可不是一回事!” 玉引真正受过的委屈,左不过是当年初进府就要面对已然存在的嫡女庶子还有妾室,除此之外若还要再凑一条,便是民间会乱传她身为继室要在前王妃坟前行妾礼——可是这条在宗室中其实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个王妃都是名门闺秀,让她们顶着正妃的封位去对前王妃行妾礼,就算她们自己乐意,娘家也不乐意啊?民间就算传出花来,落到世家贵族耳朵里也不过一笑了之。 这跟夕瑶可能三五年内就要守寡能是一回事?! 谢继清静了一会儿,笃然道:“皇长子亲自来也没用,但凡皇上下了旨,辞婚表我是一定会递进宫的。我宁可夕瑶不认我这个爹,也不能让她进这个火坑!” 母子间便没能聊出什么进展,谢慈亦劝了劝谢继清,谢继清同样不松口。 是以再过两日,孟时衸登门拜访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谢继清的闭门不见。 他想了想,直接吩咐下人领他去找谢继清,谢继清也并不意外他会自己寻来,站在书房窗前并未回身:“殿下什么也不必说。臣敬重殿下的才学,但殿下身体抱恙多年人尽皆知,臣不舍得夕瑶守寡。” 孟时衸缓了一息,抬手示意下人退出去,待得房门关上,才开口道:“谢大人,我如果想强娶夕瑶,您是拦不住的。” 君臣之别? 谢继清望着窗外翠竹笑了一声,伸手摘下绣春刀放在了旁边的矮柜上:“是,殿下若想要臣的命,随时可取。” 房里短暂地静了一阵,他身后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来:“但我如果只是想强娶她,今天就不会来见大人了。” 孟时衸说着定了口气,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去:“我对天起誓,在世一天便对夕瑶好一天,还请大人……” “臣不曾质疑过殿下的为人,臣只是不想夕瑶守寡。殿下您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若守寡可能一守就是几十年!那种日子她怎么过!”谢继清火至极处猛回过身,蓦见他跪着,惊然噎住,“殿下您……” 孟时衸的神色郑重而平静:“我也不想夕瑶为我守寡,即便我希望与她生同衾死同穴……从点头答应娶她时我便想过,若我命不长久,离世之前必与她和离,随她改嫁;若她愿意,我也可以直接为她寻好下一位夫家;若她自己执意守寡……我便从宗室中挑一双子女过继给她,陪她度过余生。” 他想得倒是很全。 谢继清定住气别开目光:“请殿下先起来再说,如此大不敬之罪,谢家担待不起。” 但孟时衸似没听见:“如若夕瑶并不用受守寡之苦,大人何不让她开心一些呢?哪怕只有三五年。” 谢继清皱眉:“殿下……” “其实她就算嫁给旁人,也未必就不会守寡,生死之事没人说得清楚。”孟时衸微苦地一哂,“求您给我个机会。” 谢继清一时竟不知还能用什么话来驳他。 他实在没有想到皇长子会说出愿意先一步与夕瑶和离、让夕瑶改嫁的话。毕竟在本朝皇室中,若夫家殒命,妻子守寡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全天下都看着,还不曾有人推翻过。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口吻不自觉地缓和下来:“臣信殿下方才所言都是真情实意,但若殿下突然离世……如何保证这些可以办到?” “我自会有遗书留下,亦会先求得父皇圣旨。”孟时衸道。 谢继清点了点头,但仍未给予答复。 孟时衸略有点忐忑:“大人……?” “臣会与内子商量商量。”谢继清眼中带了些败下阵来的黯淡,喟叹一声,上前去扶孟时衸,“殿下快请起。” 孟时衸起身间二人视线一对,谢继清忽地觉得他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他眼底的那份呼之欲出的欣喜并没有什么特殊,同样的神色,谢继清从谢晟眼中见过,在尤则旭眼中也见过。 他不禁心绪复杂,打量了孟时衸好一会儿,吁气道:“殿下先请回吧,臣……会尽快给殿下一个答复。” “多谢大人!”孟时衸拱手长揖,重重地松了口气,告辞离开。 . 是以几日后,京中便听说皇长子要娶妻了。 再然后,正式的册封旨意犹如一道惊雷炸入京中。 紧接着便是由礼部择定黄道吉日、安排各样昏礼事宜,宫中出来的女官日日往返于清苑与谢府之间,与两边商议各种仪程。一时几乎满京城都在羡慕,谢家又要出一位风光一时的命妇;当然也有人说,蛰伏多年的谢家,到底还是放不下权势。 清苑中,夕瑶喜滋滋地在玉引怀里歪了好久,满脸的幸福不必言说。 玉引噙笑揽着她,安静了好久,还是感慨说:“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嫁出去两个了。” “我会常回来看您的……”夕瑶抿了抿嘴,还给她出起了主意,“其实您和姑父不如出去走走?和婧跟堂兄来年要去很多地方呢,看着怪有趣儿的!” 玉引一听她提这个就叹气。 他们也想出去玩乐啊,几年前就提过,但京里这局势,孟君淮掌着锦衣卫哪儿走得开啊? 京里赶紧平静下来就好了。 玉引不禁期盼皇上速速定下储君人选,只要不是孟君淮,是谁都行! 当然,倘若皇长子能康复,那是再好不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红包还没来得及戳,晚点戳,么么哒~~ ☆、第184章 父皇 皇长子大婚的吉日定在了初秋,那是一场备受瞩目的昏礼。 不少百姓都觉得这场昏礼似乎比先皇在位时任何一位皇子的昏礼都要更华贵些,但想一想,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没人会因此觉得这样的大操大办有什么不对。 彼时正值树叶转黄,原该是透着些萧索肃杀的时候,但被昏礼的喜气一冲,铺天盖地的金黄叶子与红色的昏服搭在一起,看起来耀眼极了。 夕瑶坐在床边静等时便无意中从几层衣裙间发现这样一片金黄的叶子,是银杏叶。她饶有兴味地执起来看,宫女一瞧连忙告罪,当即就要收出去扔了,但夕瑶笑吟吟地说:“扔了干什么,多好看啊?” 宫女一怔,显然很意外皇子妃会这样说。 可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看,小小的一叶扇形,纹理清晰又自然,金黄得彻底而均匀……她好像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银杏叶! 夕瑶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才将它放到枕边,一抬头目光落在房里的妆台上,又觉得妆台也很漂亮! 而后又经了两样对房中事物的惊喜,夕瑶自己很快也察觉到……大抵不是这些东西真的有多好,而是她现在心里太甜,所以看什么都好! 她噙着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按捺住心绪让自己静等,不叫人去前头催孟时衸,可事实上又很急于赶紧见到他。 她是他的妻子了,她最终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孟时衸在太和殿应付完百官的道贺、又被堂弟们灌了好几杯酒之后回到给他用作新房的启祥宫,走进寝殿便看到夕瑶“乖乖坐在床边,但又明显坐不住”的样子。 她同时也看到了他,迎上前福身道“殿下”,被他搀起又直接拥住。 她埋进他怀里时脸颊一红,孟时衸也没说话,揽着她一直走到床边。二人一齐在床边坐下,不约而同地端详起对方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 而后孟时衸先一步敛住了笑容,正色轻咳了一声,挥手就示意宫人出去。 宫女们整齐而无声地福身告退,屋里转眼间只余二人。又各自有点羞赧地静了片刻,夕瑶伸手探上孟时衸的腰带:“妾身……服侍殿下更衣。” “……”他怔了一瞬,声音变得局促,“我帮你吧。” “啊?”夕瑶抬眼木了一下,孟时衸避着她的明眸道:“那个……你们姑娘家衣裙比较繁琐,珠钗首饰也多,我来帮你。” 夕瑶被他这口气待得也一道窘迫起来,喃喃地应了声“哦”,突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反应。 然后他鼓足勇气才为她解开交领袄一侧的系带,待得解另一边时,紧张中抽错了一根,系带处一下子就成了死扣,他便有点尴尬,赶忙继续帮她解,可手又被心绪搅得不住的发抖。 于是,就这么个“宽衣解带”的过程,二人足足费了近半个时辰。夕瑶印象里他总是风度极好的,从不曾见过他这样手忙脚乱,心里暗搓搓地笑他这样……也怪可爱的;孟时衸印象中的她也多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敢作敢当的性子时常给他欣喜,但现下冷不丁地见到她羞出了小女儿的娇媚,也觉得很有意思。 躺下后二人一回想方才颇有些困难的更衣经过,再一次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夕瑶一头栽在他胸口上:“还好昏礼就一次,若天天都要这样,可麻烦大了……” “是啊……”孟时衸一边笑应,一边伸手从她衣下探去,揽在了她的腰间。 夕瑶轻轻一栗,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那个……” “嗯?”他强作平静地衔笑睇着她。 她望着他眨眨眼,很诚恳地道:“我们是不是……改天?今日礼数这样多,你一直在忙……” “你怕我身子吃不消?”孟时衸边问边一哂,不待她点头已一翻身将她制在身下,“婚事定下后我一直很听御医的话,半点不敢大意。” “……”夕瑶脸上更红了,闷了一会儿,按着他的手松了开来,“那好吧。” 而后自是**苦短,千金不换。 . 他们完婚后不出一个月,宗亲们就都听说了皇上下旨让皇长子出宫开府的事。 此前皇长子一直住在乾清宫的配殿养病,成婚后的住处设在了启祥宫,突然要搬出来,还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 玉引自难免有些放心不下,待得夕瑶回清苑时便问起此时,夕瑶低着头呢喃道:“也没什么别的……就是启祥宫设在后宫,他平日里总在那儿不太方便,可我老去前头找他也不方便,所以他就求父皇赐了宅子。” 说白了就是疼夕瑶嘛! 玉引为这个答案感到欣慰,细一想又有点讶色:“你改口叫父皇了?当面也这样叫?” 夕瑶点了点头:“原是有一回无意中叫错了……再纠正回来时父皇说就这么叫便是,便没再改。” 哎呀呀!看来他们过得比她想象中还好一些啊? 玉引自己也是从皇子妃走过来的人,但她从来不曾管先帝叫过父皇。这跟她与孟君淮的夫妻感情倒没什么关系,只是先帝对一众儿子……也就那么回事,孟君淮不敢擅自让她改口,她自己也对先帝没什么亲情可言,总是君臣间的敬畏大过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现下夕瑶这样子显然更好。她会“无意中叫错”,就算不是在心里把皇上当一家人一般亲近,也至少是宫里的环境让她足够放松——否则九五之尊在上,这样的口误哪是随便就会出的? 玉引心里替她高兴,又嘱咐她好好过日子、收收小女孩的脾气——两个人过日子嘛,赌气可以有,但是不能不讲理。 夕瑶听她提这个,噙着笑喟了一声:“这个您放心……时衸久病难愈,我们两个都很清楚。我们把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每天都尽量过得更高兴。” 玉引听到这番话还有点伤感,但夕瑶低着头愈显羞怯地说出的下一句话就把她的这种情绪击散了。 ——她说:“再说……我对他也赌不起气来,他对我可好了。” 要不是在夕瑶面前还要维持一下身为长辈的仪态,玉引当时就能因为她这小模样笑倒在床上! 当晚,玉引美滋滋地将这些事都跟孟君淮说了,孟君淮冷漠地看了她一会儿,“咝”地吸了声气:“你这是羡慕他们?” “啊?”玉引愣然,“我没有啊?” 他翻身侧躺过来将她拢住:“没事,不让你眼馋,我带你和孩子们出去玩一趟。” 玉引:“??我真没有啊???” 但他还是自顾自地问:“你想去哪儿?” 玉引:“……” 他其实是……自己想出去走走,又或者是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吧? 玉引心下揶揄不已,然后认真地想了个地方:“去江南吧,听说苏杭雪景颇美!” 于是府中上下从翌日便开始做起了准备,几个男孩子尤其高兴! 阿祐说要去西湖边跑马,阿礼凑话道咱俩比着跑,你若赢了我把你一直想要的那把开元弓给你啊? 阿祐一听这个立刻来了干劲儿,当即去磨阿祚,想求这个一母亲哥把皇伯伯赏的那匹马借给他用用,可他刚一开口阿祚就瞪了他:“你和大哥有匹差不多的马,用它比不好吗?” 阿祐说不好,肯定还是皇伯伯赏的马跑得更快,阿祚听得直皱眉头:“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作弊啊!” “哥你帮我一回嘛……”阿祐觉得这个磨法磨得自己都肉麻,正调整心绪想让自己再继续磨,阿祺凑了过来:“要不这样,用一样的马,赢了大哥就给你那弓;或者跟三弟借好马,赢了我和大哥两个你才有那弓,你挑一个?” 阿祐:“……”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三个哥哥一起怼他一个…… 算了,那还是只跟大哥比吧……二哥出府去玩的次数最多,且每回都是骑马快去快回,实在不敢跟他在骑术上一较高下! . 燕语阁,兰婧因为突然要去苏杭的事情而有些心绪复杂。 眼看着年关不远,她的四个侍卫里原本有两个是要回家过年的,其中包括谭昱。可要出远门,他们就不能告假回家了,而她知道谭昱的祖父和父亲近来同时病了,他很该回去看看。 可她又因此而有些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他了。 这让兰婧觉得自己特别自私,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她和谭昱间什么事都不会有,就不该再这样不管不顾地一味想多看看他。 她过了年关就十四岁了,明年这个时候,她的婚事大概无论如何都会定下来——无所谓她喜不喜欢,她若不喜欢,父王和嫡母妃母妃许会由着她迟几年再嫁,可总迟迟不定下来是不行的。 她自己也觉得再这样拖着不好,不说别的,宗室里的年龄相近的另几位翁主现下基本都已定了亲,对她的情况好奇、甚至因此觉得嫡母妃欺负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兰婧不想理会那种流言,可也不想让嫡母妃平白被这样议论,毕竟嫡母妃对她那么好。 所以……她清楚她对谭昱的念想是该断掉的,她该乖乖嫁一个父王母妃为她挑的门当户对的夫君。 而他……大概也会在不久后就自己成家。 作者有话要说:  *昏礼的昏不是错别字~ ================= 很抱歉今天更迟啦,小送一波红包,送到0:00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185章 旅程 一家子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启了程,沿途要先走几日的陆路再换水路,虽则冬日里水上难免阴冷,但相比之下还是陆路更磨人一些。 主要是走水路时人在船上,厨房卧房一应俱全,吃住都可讲究些。但陆路要么乘马车要么自己骑马,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不得不凑合几天。 这回玉引喊了和婧跟谢晟同往,夕珍他们原本也要去的,无奈上个月时突然发现夕珍身怀有孕,不宜这般颠簸。 于是同去的人数虽然没有预想中的多,但也不算少。男孩子们大多时候都在外骑马,谢晟与他们一道,和婧也不在意,自己到了玉引马车里一起坐。 大半日下来,玉引就觉得不太合适,跟她说:“你若想跟阿晟说话,就叫他一道坐车去,不非得让他陪弟弟们玩。” 那四个从出府开始就一直驭马跑在前头,这明白着是一出门就撒欢啊! 但和婧说:“哎,没事,让他们玩吧,我正好来陪母妃啊!” 是以母女两个说了一下午的话,晚上时赶到了临近的官驿歇息。翌日再启程时明婧一看大姐姐上了母妃的马车边不干了,跑过来也要跟母妃一起坐! 她小脸一扬:“我在家时就说要跟您一起坐车了,母妃您偏心!” 玉引被她声讨得心虚,只好堆着笑答应她一起坐,旁边刚上马的孟君淮刚巧听见,便驭着马过来问明婧:“父王带你骑马好不好?” 明婧一下子两眼放光,立刻应了声“好”! 然则还不到一个时辰,玉引就见孟君淮骑着马往后折,再折回前头时怀里没了明婧。过了片刻,谢晟骑到她们车边同和婧说话,玉引便问他明婧怎么回事?谢晟笑道:“骑着马颠簸得更厉害,明婧没多久就睡了,姑父就送她回马车上睡去了。” 玉引扑哧一声笑,谢晟又说:“我瞧阿祚他们也累得厉害,不过姑父自己也骑着马,他们就不肯先歇着。再加上兄弟几个互相比较,所以咬牙死扛也要继续骑马。” 一家人间还这么死要面子?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死要面子的才少见。 玉引心里想笑,当下也没做任何阻拦,只在午膳时吩咐把自己这边的四个菜各拨一半给男孩们送去,兰婧那边也送了一些,反正她跟和婧明婧一起用也还是够的。 往后些的一辆马车里,兰婧见嫡母妃叫人添了菜来,没做多想就揭开了车帘:“谭昱!” 谭昱正在马背上怔神,听言反应了一下才翻身下马,到车边一抱拳:“翁主。” “你们把这些菜分分吧。”兰婧说着就转身将菜端给了他,“我没什么胃口,你们骑马又更累些,别饿着。” 兰婧上一回出远门时还是先帝驾崩之前,那会儿她年纪也小,根本没注意沿途的事儿,这回才发觉这路上的吃住真是凑合。 可相比之下,他们再凑合,一餐也还有几个正经的菜,随行的下人们则是白日里只能吃吃面饼之类的东西,晚上若到了驿站才能弄些别的吃了。 是以即便谭昱有意拒绝,她还是坚持要他将菜接了过去。而后二人莫名沉默了会儿,兰婧打量着他,迟疑道:“你家里的事……你别太难过。” “我没事。”谭昱笑了一声,眼眶却红了。忍了忍又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没准儿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的病就已经好了呢?” 他这样盼着,可在陆路换水路的那一天,传来的却是祖父病故的消息。 那封家书是世子身边的沈晋递给他的,谭昱一接到信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送一封信很要费些钱的缘故,他先前和家里说过,如若祖父和父亲都安好,就尽量不要写信给他,若出了事则务必告诉他。 于是谭昱捏着信木了好一会儿,终是还没拆信便眼前一黑。 “谭昱!”沈晋扶住他,谭昱紧咬着牙关克制了半晌,还是哭了出来。 沈晋一愣,转而猜到信里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心中自也替他难过,低声一叹:“节哀。你忍一忍再哭,你看现下……” 他想说现下这么哭随时可能叫主子们瞧见,可还不待他说完,侍卫统领已先一步看了过来。 统领当即眉头一挑,几步踱向他们,摘下腰上佩刀便将刀鞘抽在谭昱背上:“哭什么哭?有规矩没有?” 无意中刚看见这边的异样正走过来的兰婧脚下一滞。 统领却打算借着这事多出出气。他跟谭昱倒也没什么大仇,但是二翁主身边的这几个不是都出身低、家里穷吗?所以他们平日里得了赏,一点都不知道该往他那儿行行好处,全都悉数送去家里,他一想这个就来气。 除了他们四个之外,敢这么干的就只有世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人了——但二翁主和世子能比吗?没眼力见儿! 是以谭昱因为没能赶紧把眼泪克制住,就又被踢了一脚,他正拼命忍泪,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句:“你住手!” 几人同时看过去,已离得不远的二翁主显然面色不好看。 统领也不慌,朝她施了一揖:“翁主,他这没规矩,不管不行啊!” “让统领大人费心了。”兰婧压制住心下的慌张,尽量从容地道,“我手底下的人,我自己会管的。” 大约是她话里偏袒的意味太明显了,统领有点不甘:“翁主,这事……” “大人要是觉得交给我有什么不妥,就跟我父王说去。”兰婧说这话时都紧张死了,她挺怕统领真到父王跟前告状去。父王为这个罚她倒不至于,但万一懒得多问便直接不让谭昱留在府里了呢? 不过好在,统领也并不想闹大。他好似对她突然的强硬有点意外,怔了会儿,就说了软话:“没什么不妥、没什么不妥,自是该交给翁主您的。” 而后几人便散了。兰婧在码头上又等了会儿,等父王母妃还有长姐和哥哥、三弟先上了船后,后面就是她的船。 待得船驶起来,兰婧便将谭昱叫进了卧房。 谭昱刚进屋她就关上了门,走到桌边,亲手沏了盏茶递给他。 “翁主?”谭昱浅怔,抬眸见兰婧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兰婧知道他难过,可她又不善做安慰人的事,迟疑了良久才道出一句:“你别伤心,你家人的病……一定会好的!” 谭昱哑音一笑,静默了会儿,坦言道:“我祖父去世了。” “……?!”兰婧一懵,没想到是这样,窘迫了会儿又忙说,“那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你……你人这么好,一定会有好报!”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糟糕得很。一直以来,他总能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哄她开心,可现下他遇到了事情,她连句宽慰的话都不会说。 兰婧这么想着就生了自己的气,接着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来年必会定下夫家的事了,什么要与他疏远的心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将递给他的茶又接回来放回了桌上,而后几步踱回来便道:“你跟我说过,就是过得不高兴,也不能让担心的事情变得更好,那还不如过得高兴一点,对不对?” 谭昱短吁了口气:“我没事。”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兰婧抿了抿唇,认真的口气听上去几乎像在恳求,“你如果想哭,就在这儿哭吧,不要理会你们统领;如果不想哭……如果不想哭等到了杭州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真的没事……”谭昱突然觉得想笑,虽然心里的悲痛一点都没有平淡,可他就是莫名想笑。 可她往前迈了一步,很坚定地又道:“我不听你说!这次,换我让你开心!” 天啊,她在说什么啊? 兰婧说完这番话立时觉得自己十分失态,可是,她又很执拗地并不想把这番话收回来。 好像在说出这些之后她忽地觉得很畅快,心里既害怕又期待。她无可克制地想象和他一道在杭州玩的场景,一味地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之后她还是会乖乖地成婚的”。 这种想法让她感觉刺激极了,也有那么几个刹那,她禁不住地觉得自己变成了背着父王母妃去喜欢不可能让他们喜欢的人的坏女孩,内疚便在心里涌动起来,可依旧敌不过那种自私的期待。 . 若干天后到了杭州,刚安顿下来,玉引就听说四个男孩到西湖跑马去了。 “……真行。”累得只想赶紧躺床上闷头睡觉的玉引心呼佩服,摆摆手让赵成瑞退下,刚躺下又见王东旭进了屋。 王东旭禀话说,二翁主带着人逛集去了。 玉引:“……” 兰婧如今也很活泼了啊! 她倚在榻边默默的再度感慨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明显不如孩子们旺盛,然后扭脸告诉明婧:“你如果也想出去玩就去,回来时给母妃带些点心就好!” 然而明婧扯了个大哈欠说不去,还说困得很,闭眼就能睡着。 “哦……”玉引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儿,又默默说自己可能不是“年事已高”,而是太年轻,年轻得跟明婧似的! ——自欺欺人得自己都想不下去。 罢了,她还是找孟君淮一起闷头睡一觉吧,睡醒了之后再出去走走。据说江南一带的夜市都很热闹,因为物产丰富的关系可买的东西也多,晚上正好可以去逛逛,如果碰上阿祚或者兰婧他们,再寻个当地有名的酒楼用膳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零点前的红包已戳~么么哒~\(≧▽≦)/~ ☆、第186章 点心 西湖俨然比孩子们想象中的要大一些。 兰婧知道四个弟弟都去了西湖边跑马,而她和谭昱逛的小街也就在西湖边上。她初时便有些紧张,怕和弟弟们撞个照面,但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都没见过府中任何一人的身影。 于是兰婧放松下来。加上她与谭昱穿的都是便服,不怕被外人认出身份,便鼓起勇气伸手拽住谭昱的胳膊,强作如常道:“我们去那边看看点心!” “翁……”谭昱被她拽得一愣,刚一开口就被她美目横了一眼。他噎住声,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总之没再说下去,心里又分明很清楚这样不妥。 不远处的那家点心坊专卖荷花酥,这是在杭州颇为有名的一样小吃。整只点心做成荷花形,花瓣都是经油炸出的酥皮,层层展开,一般靠内的几层花瓣是一种颜色、靠外的几层是另一种颜色,搭配出漂亮雅致的效果。 这东西王府里也有厨子会做,但做得明显没有这么精巧,也没这么多花样,而这里的花样则多到让兰婧一时不知买哪种好。 外白内粉的是枣泥芯、外粉内白的是豆沙味、淡黄淡粉的配着莲蓉、淡绿淡粉的裹着龙井茶馅…… 各种口味加起来不下三十种,五颜六色的小荷花在眼前铺成一幅色彩斑斓又散发淡淡酥香的画卷。兰婧左看右看觉得哪个都好看,最后索性跟店家说:“一样来一个!” 谭昱:“……” 他小声跟兰婧说:“太多了吧……?这东西又不能久放,不如……” 在他说出“不如多出来几次,分着买”之前,兰婧偏头便道:“你帮我一起吃呀!” 谭昱话语卡壳,与她亮晶晶的明眸一对,双颊一下就红了。 他忙别过头去缓神,眼前正帮他们装点心的店家是个中年妇人,见状就回身给他们另添了个别的,和善地笑着递给兰婧:“这是我们新做的鸳鸯酥,还没正经开始卖,姑娘拿去吃着玩。” “大婶……”谭昱一慌,正要解释,兰婧却已欣然接下了点心,捧着那对鸳鸯酥转身递到他面前:“尝尝看?” 谭昱惊吸了口气。 鸳鸯是什么意思,普天之下都知道,兰婧这个王府翁主不可能不知。 他怔然看她,又低眼看向她手里捧着的那对点心。 盛点心的是个精巧的小小草篮,一对鸳鸯并排卧在草篮里,精致又可爱。 谭昱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情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摸出块碎银,扭脸先将点心钱付了。 平日里他大多时候都想着要为家里多省些钱出来,这回却连让店家找钱的心思都没有,道了声“多谢您”,转身便走。 “哎……”兰婧一滞,赶忙追上去。 谭昱走得倒也不算快,她三两步便赶上了他。抬眸瞧瞧他紧绷的面色,她不禁后悔自己太唐突,低下头道歉:“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 他一颗心却还是乱极了,一边知道有些事情越不过去,一边又很想伸手拿起那块点心。 算起来他也已经认识她很久了,看着她一点点变得更开心,他也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来不曾想过这种事情……现下却又奇怪地觉得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埋了许久。 谭昱循着心迹去想,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大概也喜欢她这回事。可这决计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是亲王的女儿,普天之下比她身份更高的姑娘都没几个。而他在进入王府之前,连温饱都难以满足;现下虽则境况好转了许多,也依旧不过是王府一众下人中的一个而已。 他不想自卑,可这实在是闭着眼睛都无法忽视的悬殊差距。 旁边的兰婧见他不说话,便也默然不语。二人一道沉默地走出几丈远,她忽而听到他说:“翁主您……日后别这样了。” 她抑制不住地不甘,静了会儿,嗫嚅道:“我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有没有旁人知道,都不好。”谭昱说这话时都不敢看她,语中顿了半晌,又续说,“有些事注定没结果,但想了就会扰人心智,不如不想。” 他说得平淡极了,平淡得像是一捧清澈的水被缓而均匀地倒进不远处的西湖,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听不到什么响声,倒完便再寻不到痕迹。 可兰婧的心,却犹如一条原本安睡于湖中的鱼儿,清晰地察觉到水倾下来时的每一缕动静,随着水击下来的声响,一点点沉到湖底。 于是她没有应声,她一点都不想答应谭昱的这个要求。谭昱睇了睇她,伸出手去:“翁主可否把那对鸳鸯酥赏予卑职?” 兰婧沉郁下去的心又因他这话而一喜,只道他也有不舍,眉眼一弯就将那个小草篮放到了他手心里。 谭昱托着那对小鸳鸯又看了看,牙关一咬,猛然挥臂将它狠丢出去! “你干什么!”兰婧惊叫得声嘶,眼看着那个小竹篮划至半空时点心飞散出来鸳鸯分离,顿时眼眶一红,“你不能好好说吗!” 而后她几是没做多想便追出去,然则这条小街上过往路人并不算少,两块酥皮的点心落了地不过片刻就会被踩碎踢散,又哪里还找得到踪影。 兰婧忽地难过极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弄得眼前景象都变得雾蒙蒙的。她胡乱抹了一把,失落地放弃继续寻找,心里想着便遂了他的意好了。目光一抬,却猛然看见了那只草编的小篮子。 草编的篮子自然比酥皮点心要结实许多,只是在游人不经意的踢来踢去之后,滚到几步开外的主街上去了。 兰婧略有踟蹰,而后很快还是决定要把这草篮拾回来,她一咬牙便向主街跑去,因担心再被踢得找不到,目光便全盯在草篮上。 谭昱原也心情低沉着,忽见她不管不顾地往主街跑赶忙追去,一声马儿的嘶鸣却先他一步冲至兰婧跟前! “翁主!”谭昱大惊,眼见几尺开外兰婧下意识里挥手去挡却想不起来要躲,不及多想便一跃而起飞身撞去。兰婧在惊叫中被踢到一旁,谭昱想再做闪避却已再来不及。 受惊的马儿乱踢着抵御这突然闪身而来的人,谭昱扛过几脚之后骤觉脑后一痛,眼前便黑了过去。 . 几里之外,孟君淮原与玉引在湖边散步,散着散着迎面碰上了正跑马的几个儿子,于是便成了六个人一道散步。 他们跑马跑得衣衫都湿了,玉引怕他们乍然歇下来受凉生病,非逼他们加件衣服。 本就觉得热的男孩们当然不乐意,走了一阵仍觉得热劲儿散不去,阿礼便一拍阿祐的肩头,边将外衫脱了边道:“走啊四弟,咱还是接着赛马吧!” 阿礼的意思显然是“既然歇下来容易受凉,那咱们就不歇嘛”! 这话正中阿祐下怀,阿祐当即心领神会地也将那件热死人的外衣脱了,信手往下人手里一掖,二话不说就跃身上马! 孟君淮当然明白这兄弟俩打的什么算盘,嗤声一笑也没拦。玉引斜斜地一睃他们,撇撇嘴,倒也觉得随他们开心好了。 阿祚跟阿祺见父王母妃都不做阻拦,当然也立刻上了马,然则兄弟四个还没来得及再飞驰起来,便见不远处几个官兵模样的人驰马而来。 孟君淮他们出来是带了随从的,见状当即有人先一步迎了上去。那几个官兵下了马,与迎上前的宦官几句低语,玉引遥遥便见那宦官面色骤变。 然后那宦官跟后一步到了跟前的杨恩禄禀了话,杨恩禄面色同样一震,折回孟君淮身前一揖:“爷,这是在附近巡街的官员,他们说那边的街上有人叫马给踢了,看了身上的腰牌……可能是咱二翁主。” “什么?!”夫妻俩俱一惊,已在马上的兄弟四个反应倒快,问了一声是哪条街,立时向那边驰去! 孟君淮自也立即着人牵了马过来,玉引见他上马便一拽他:“同去!” 他一点头将她拉上马,不过片刻,就追着儿子们留下的烟尘追到了那条街。 当地的官兵们发现出事的很可能是位翁主之后也吓坏了,在他们到来之前便驱散了闲杂人等又静了街。眼下这条夜色里的街道安静极了,安静得让玉引心里不安生。 并未往里走太远,他们就看到了兰婧。她还昏迷着,被扶到了街边一家面馆的案边伏着,候在旁边的官兵跪地向孟君淮禀道:“小的们到时翁主已昏过去了,过往路人说翁主好像是要捡什么东西,跑到了主街上却没注意到有马车。随行的侍卫赶到时也有些晚,只得推开翁主,翁主便磕到街边商铺的木门上,晕了。” 孟君淮缓了几息,嗯了一声。玉引余光扫见门边倚着的男子,仔细瞧了瞧有几分面熟,便问:“这是那个侍卫?” 官兵应了声“是”,又道:“他推开翁主后自己没躲开,让马踢了几脚,是以也晕了。” 然后那官兵又说:“车夫已押在了外头,听殿下发落。” 话是这么说,他们也确实可以发落了那车夫出口气,但事实上这事很难怪罪到那车夫头上。 兰婧自己冲上主街,车夫自然难以反应,又有那么多过往百姓看着,他们若真不管不顾地出这气,估计明天杭州城里就要说他们仗势欺人。 于是孟君淮摇了摇头:“不怪那车夫,把人放了吧。” “是。”官兵一应便退出去传话,面馆这边,自有下人进来,小心翼翼地扶兰婧上马车。 玉引一路都把兰婧揽在怀里,而兰婧一路都没醒。回到下榻的宅子后,孟君淮立刻叫了大夫来。 医女仔细检查之后禀说没有外伤,大夫则说应是撞击之下震了头脑,叫好生歇歇,醒过来之后再看。 夫妻两个就一直守着,到了后半夜时,兰婧又发了烧,原本刚打算伏在榻边睡会儿的二人先后伸手一摸她额头就又惊得清醒了。 好在初破晓的时候,兰婧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兰婧……”二人同时吁了口气,兰婧先看见了玉引,便揉着眼睛叫了声“母妃”。玉引一应,轻言轻语地问她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东西喝点水?又问她需不需要叫乔良娣或者何侧妃过来? 他们这一趟出来,原是一个妾室都没带的。不过玉引考虑到人身体不适时最容易觉得孤单,所以觉得如果兰婧需要,就赶紧接她们过来也无妨。 但兰婧摇头说没事,孟君淮又喊了大夫过来,大夫问了兰婧几个问题后也说确实没什么大碍,发烧应是惊吓所致,二人才算放了心。 而后兰婧劝他们去睡,玉引看向孟君淮:“今天你自己睡吧……我陪陪她。” 孟君淮颔首,没有多扰她们,走去堂屋兀自把大夫给兰婧开的方子还有各样额外的嘱咐都看了一遍,才推门离开。 他走出院门,看见候在外头的侍卫统领一揖:“爷。” 孟君淮停下脚:“怎么?” “那个没护好翁主的侍卫……您瞧怎么发落?”统领说着十分懊恼地一叹,“都是他不当心,也不知道跟得紧点。翁主没注意到马车,他竟也没注意到,否则何至于让翁主伤成这样?” 他这话说的是在理的,孟君淮烦乱之下也确实很想把人发落了。不过他又清楚几个孩子都跟身边的侍卫处得不错,便一喟道:“翁主就带了他一个出去,偶尔应付不来也难免。他人也伤了,小惩大诫吧,具体如何,你看着办。” “哎……”统领滞了一下才应出“是”字,又朝逸亲王一揖,不做多言就告退了。 他是真想把谭昱换下去,再说得实在点,他想把二翁主身边的人都换掉。毕竟府里的侍卫能凑到主子们跟前的不多,有油水可捞的就他们几个人,他们还个顶个不懂眼色当真让他窝火。 所以他这趟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使个跘子,没想到王爷连谭昱这个直接遭上事儿的都没发落。 统领心里头不太痛快,走了几步出去,又猛地灵光一现! 王爷方才说了,让他看着办! 那他收拾掉这个谭昱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就说他自己没扛住便是,死人又不会出来喊冤,王爷也不至于为这么个侍卫的死活来疑他。 然后他换个懂眼色的来接谭昱的位子。但凡他提拔这个新来的,其他那几个想混下去就必须有想学样,到时候漫说能从二翁主这里多份油水,没准儿世子那边的几个也得意思意思呢? 统领这么一琢磨,觉着这是个不用本钱的好买卖。当下心里就乐坏了,二话不说直接朝侍卫们的院子拐了过去。 院中,因为统领本来就想给谭昱好看的缘故,早就着人把谭昱押了出来。 谭昱也是刚醒不久,身体正还虚着。两个宦官押着他跪下,他就真没力气起来。 统领踱到他跟前,睇了睇他,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跟那两个宦官说:“王爷说了,脊杖三十。” 谭昱顿时后脊一凉,然则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统领的话又续了上来:“是现下三十,今儿个下午三十,明天一早再三十。” 两个宦官心里一算都吓了一跳! 总共加起来九十,谭昱他就是个彪形大汉都够死两回了。 王爷怎么突然下手这么狠? 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统领睃着谭昱冷笑了一声:“档上记现下的三十就得,其余的没拿回事。” 那个宦官同时噎了一下。 这么说他们就明白了,是侍卫间自己的明争暗斗。 那他们管不着,谁有钱有势他们听谁的就是,反正好好办差也是为了多赚点钱嘛! 于是俩人神色若常地接了统领递过来的银票,一瞧是五两,心说这数额可不算小。 那就好好顺了统领的意便是。事后,他们也决计不会跟别人多提的。 “大人你……”谭昱惊怒交集,想起身质问,两个宦官却一上前就堵了他的嘴,不由他再说半个字。 ☆、第187章 严惩 午膳时分,侍卫们用膳的屋子里一片安静。十几人都没什么胃口,待得沈晋头一个撂下筷子默然出门,旁人便也纷纷坐不住了。 他们进了二翁主身边的四人住的屋子,看看还在昏迷的谭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凌晨时醒的,在统领折回来后领的罚,然后直到现在都再没能睁眼。 脊杖三十啊……若是平日身强力壮时,咬咬牙许还能捱过去,但本来就受了伤的时候,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院子里打杂的小厮悄声告诉他们说,谭昱挨了几杖后就已经跪不住了,一头栽下去,又被两个监刑的宦官架起来继续打。十几杖的时候便已昏死过去,但那几个行刑的还是打得一点含糊都没有。 “听说下午还有三十,明早还要再来三十……统领大人这是要活活打死人啊!”说话的是四公子身边的一个,他咬着牙说的声音很小,但周围的人依旧都听得清楚。 大公子的侍卫中领头的那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说两句吧,都说了是王爷的意思,你这话传出去平白惹麻烦。” “可王爷下手也太狠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实在不忿,忍了一忍,还是续道,“二翁主是伤了,可谭昱罪不至死吧……?即便真是死罪,让他死个痛快不好吗?何必这么一点点磨着他?” 他这句埋怨一时没人接话,一行人沉默着各自在屋里找地方坐了。他们都想救谭昱一命,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整个王府里,说话最管用的自然是王爷和王妃。现下这个吩咐是王爷的意思,而打从救回二翁主后,王妃又一直跟王爷在一起,想来她是也知道、也赞同他这样做的。 这便很不好办。如果他们硬去求情只是得到“无济于事”的结果则罢,可万一因此惹得王爷王妃更不高兴,罪责说不好又要加到谭昱头上。 屋里的死寂持续了足足一刻有余,而在这一刻里,谭昱昏死中的面色又似乎更惨白了些。他的嘴唇在高烧中都爆了皮,干裂得几乎要看不出是人的皮肤。 “要不……”沈晋沉思着开了口,众人的目光瞬间齐投过去。 他迟疑道:“要不我去求求世子殿下?若世子肯去王爷跟前开口,总比我们开口顶用。” 而若王爷因此更恼,世子告个罪,应该也不至于会像他们一样累得谭昱更惨。 十余人相互递了好几番视线后陆续犹豫着点了头,沈晋短吁了口气便起身出门,到门口时又提醒道:“暂且别让统领大人知道。” 统领看二翁主身边的四个人不顺眼他是清楚的,这话要是让统领先一步得知,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 宅院深处,一众兄弟姐妹听说兰婧醒了后,就都过来看她。加上玉引和孟君淮也还在,弄得兰婧的卧房里像在小聚似的。 她睡饱了之后状态好转了许多,虽还烧着,但也有了胃口,玉引便着膳房上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兰婧边吃边跟家人们说话,瞧见身边的婢子在门边欲言又止时暂且停了话茬:“怎么了?” 那婢子一福:“世子殿下身边的沈晋来了,说是有事求见世子。” “我出去见他。”阿祚想到二姐还穿着寝衣躺着,让外人进来不合适,就自己出了房门。 出去一瞧,发现沈晋连院门都没进,一时有点奇怪,又提步走到院外:“怎么了?” “殿下。”沈晋回过身一揖,抬眼瞧瞧院中,见没什么别人,才压音道,“卑职有事想求殿下。” “……?”阿祚微愣,转而笑道,“沈大哥你直说就是了,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沈晋一喟,遂挑紧要的将谭昱的事说了个大概,而后又说:“若真九十脊杖打完,他决计是要没命了。殿下看能不能……” “你想让我去父王跟前说情?”阿祚直截了当。 沈晋点了下头。 阿祚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们都叫你一声大哥,我也知道你想帮兄弟。但是……里面的人是我的亲二姐,她现下还高烧不退,你觉得我去为没护好她的人说情,可合适么?” “可他纵有疏忽,也还是拼力去救了翁主,殿下……” “所以他罪不至死,这你说得对。”阿祚顿声睇了睇他,“但我父王母妃也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他们做这吩咐时我不在,我不清楚有没有别的隐情,所以我不能随便应你的话。” 沈晋的神色不禁一黯,阿祚低头摘了玉佩递给他:“我会寻机会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看是否要帮他求情。至于现下,你可以先拿这个找大夫去,让大夫先为他看看伤,就说是我说的。” 沈晋重重地舒了口气。 这结果虽不如想象中好,但总比让谭昱等死要强。他赶忙一揖,向阿祚道了谢,立刻往大夫的住处去。 阿祚睇着沈晋离开的背影沉吟了一会儿,才转身折回身后的院子。 他看得出沈晋是真的着急,从沈晋的话里他也觉得那个侍卫罪不至死,只是他真的不能随意答应。 人都有私心,下人们的私心会让他们在禀话时有所欺瞒。他纵使信得过沈晋的人品,也不敢担保他那番话里一丁点隐瞒都没有。而如果有,他贸然应下求情之事便是被利用了一回,如此一回一回累计起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 从前的东西两厂不就是这样一点点做大的么?一点点欺得皇爷爷连亲生的儿子们都信不过。 二姐在府里总立不起来,也和她自己性子太软有关系,旁人说什么她都信,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下人大概不是一个两个。 但他决计不能这样。他是要承继这个王府的世子,若也随意被人蒙蔽,父母百年之后谁护着兄弟姐妹们、还有他们的晚辈们啊? 阿祚一边想着一边进了屋,正坐在榻边给二姐剥桔子的明婧一眼看到他脸色不好,张口便问:“三哥怎么啦?” “啊……?”阿祚怔了怔神,到正好顺着她的话,把沈晋方才提的事说了,“是沈晋来为二姐身边的人求情。” 兰婧微滞:“什么?” 阿祚斟酌了一下言辞:“父王为了二姐严惩随行的侍卫,但他们觉得那个侍卫罪不至死,不忍看兄弟丧命,想央我代为说句话。” 他这话说得卧房里一静,孟君淮正纳闷“我何时严惩了?”,倏闻兰婧惊惧到颤抖的声音灌入耳中:“你说什么?!” 而后不及阿祚做任何反应,兰婧已翻身下榻,鞋都没顾上穿便冲了出去! “兰婧?!”玉引一惊,起身便追。兰婧原本身子也虚着,刚绕过门内的屏风眼前便一黑,腿上打软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玉引刚好扶住她,兰婧跌跪在地,她也只能由着她先这样缓缓。但她连唤了几声,兰婧都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片刻,兰婧好似蓦然从怔神中缓过来,喉中一声哽咽便哭了出来。 玉引被她紧攥着手腕,只觉她从哭声到这动作都无助极了。她一时没太明白这到底因何而起,赶到跟前的其他孩子连带孟君淮一起也都怔住,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孟君淮也上前蹲身揽住了她:“兰婧?” 这个声音激得兰婧浑身一个激灵,她空洞双眼猛看过去,放开玉引便攥住了孟君淮的衣袖:“父王……父王您饶他一命!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不当心的!” 那么懊悔而又恐惧到极致口吻让玉引隐觉不对,她看向孟君淮,孟君淮同样觉出异样:“兰婧……?” “父王您饶了他……”兰婧哭得声音嘶哑,玉引略作思忖,一拽孟君淮的衣袖:“君淮。” 他看向她,她使劲往外递眼色,动着口型说的话虽难以分辨,但她的意思倒不难猜。 现下总归是让兰婧静下心来才最重要,再说,他本也不打算要那侍卫的命。 孟君淮抚了抚兰婧的背:“别哭别哭,这里面有误会,父王没说过他这是死罪。” “父王……”兰婧迟疑地打量着他,似有些不信。孟君淮蹙蹙眉,转头看向阿祚:“阿祚带人去问问。” “阿礼一道去吧。”玉引道。 她不太清楚那边现下是什么情状,如若还没动刑则还好,如若已然动了……阿祚现下也才十一岁,怕是难免吓着。 事实证明,玉引添了这么个心眼是对的。 他们离侍卫的院子还有一段距离时,比阿祚高一头的阿礼便看到正对院门的那间厢房里似有两个宦官正往外押人。 他伸手便一捂弟弟的眼睛:“你回去,有我就行了。” 阿祚:“……” 他想说他不怕,但阿礼捂着他的眼睛将他一转就往回推:“听话,母妃让我来多半就是为这个。你快回去,不然咱再耽搁一会儿,那边就出人命了。” “……好吧。”阿祚只好答应,阿礼松开他,又继续往那边去。 院中,谭昱已被押了出来。 他在被拖下床时就醒了,不过监刑的宦官懒得继续架着他,将他往地上一扔,便随他趴在那儿。 谭昱目光一片涣散,无力地道出一声“不……”,但自是没有人理他。 一杖落下来,剧痛中好像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震,谭昱只觉一股腥甜上涌,痛苦中手指用力扣入青石板间,再用力,指尖被石板磨得一片血肉模糊。 再一阵剧痛压过来时,谭昱牙都咬得发了麻。 “住手!”阿礼边往前赶边喝,喊到第二声时院中几人方才听见,正要再落下去的竹杖猛然刹住。 阿礼几步走进去,一眼看见地上瘫着的人赤|裸的脊背上青紫一片,还有几处已渗了血,出言便喝问:“谁下的令!” 两个对个中隐情心知肚明的宦官顿时心虚得低了头,相互一睇,没人敢在大公子面前说是王爷吩咐的。 “谁下的令!”阿礼又喝了一声。左侧那个滞了滞,只得如实回话:“是侍卫统领。” “叫他来。”阿礼沉然道,想了想,又适当地将这立威的机会匀给了弟弟一半,“让他跟世子回话去!” “是……”宦官们一应,立刻逃也似的溜了。阿礼再看看谭昱背上的伤,自己心里都瘆得慌。 他好生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伸手一探鼻息,见还有气又拍拍他肩头:“醒醒?你怎么样?可还能说话?” 谭昱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声音,想要应话嗓中却又涌了一股腥气。 “咳……”他不适地咳了一声,溅出一片血点,惊得阿礼心里一栗。 谭昱边缓神边竭力地抬了抬头,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大公子,然后又在恍惚中注意到大公子衣摆上被溅上的血点。 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下更是死定了,想开口告个罪,神思却不受控制地愈发模糊起来,一个字都没说出,就再度昏了过去。 这可坏了! ——阿礼看他这样,心知能不能救回来是件说不准的事。再想想兰婧方才的激动,当下都不敢再去见兰婧。 . 于是小半刻后,一间书房里坐了脸色格外难看的兄弟俩。 阿祚听大哥说完后深缓了口气:“所以这是死定了?” “说不好……我看悬。”阿礼坐在那儿支着额头不看他,阿祚又问:“那统领假借父王的意思瞎传令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阿礼点点头:“嗯,这个没跑儿。” 然后他就听到三弟一声冷笑。 这笑声让阿礼不解地抬头看向三弟,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这事怎么跟父王母妃回话合适?” “大哥您跟他们说说那侍卫的伤势就是了,让母妃着人寻个好大夫来给他,若能救回来还是要勉力一试的。”阿祚道。 阿礼赞同他这个说法,颔了颔首,又问:“那那个统领呢?” “这先不用跟父王母妃说。”阿祚说着,挑眉睃了眼窗外那个已经跪了一会儿的身影。后槽牙一磨,一声邪笑,“我先收拾他。” 阿礼:“……” 他心下笑说三弟你可以啊?然后就甩了个苦差事给他:“那兰婧那边也交给你了,我就不去同她说了,辛苦!” “哎大哥……”阿祚神色立变,然则阿礼甩下这话起身就颠儿了,气得阿祚一拍桌子。 “殿下……?”候在门外的宦官探头往里瞧了瞧。 阿祚气息一沉:“去叫四弟来!” 四弟可不能怪他欺负他。 要怪也得怪大哥!全怪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直接导致阿礼被阿祚阿祐外加义愤填膺的阿祺联手抵制 ——具体表现在他们拒绝带他一起搓麻将 阿礼轻松脸:不带就不带,三缺一你们也搓不了麻将 阿祚微笑着拿出一套飞行棋 阿礼:Σ( ° △ °|||)︴ ☆、第188章 挑破 玉引和孟君淮晚上时才知道阿祚干了什么。 夫妻俩一起目瞪口呆。 来禀话的是阿祚跟前的宦官,比阿祚也大不了几岁。他显然清楚世子殿下这会儿才让他来回话是有意要拖拖时间,禀话时直擦冷汗。 简而言之,就是阿祚在让统领回话前先叫人家跪了半个时辰。问清楚事情的经过后,直接打发回京,听候发落。 ——而且是叫了几个宦官盯着,让他一路徒步走回京! 玉引听到这儿心里哭笑不得,心说阿祚你很会钻空子啊! 侍卫统领是王府里正经的官职,朝中直接拨俸禄的那种,而且论级别还不算很低。这种情况下,阿祚身为世子直接发落掉统领也是不太合适的,阖府里只有孟君淮这个王爷、还有玉引这个王妃发话管用。 可是阿祚又显然很想绕过他们收拾一下这个统领、替兰婧出口气,所以挑了个自己能做主的法子。 ——把统领打发回京,可以仅仅归为“调遣”。 而他的重点显然在于让人家徒步走回去。现下可是腊月,天寒地冻的,从杭州走回京城还有没有命在都要两说。就算万幸活着回去了,也还有“听候发落”这四个字压着。 再往深一步想,阿祚能做出这种安排,玉引不用琢磨都知道他绝不会让那统领有机会带多少钱走。这样一来,他在路上就没有办法给那些宦官塞什么好处,那几个宦官却不得不与他一起“徒步回京”。摊上这样的苦差事,想来他们也不会让他好过。 “这孩子!”玉引边想绷脸边扑哧一声笑出来,孟君淮摆手让那小宦官退出去,扭脸就瞪她:“你还笑!” “哈哈哈哈我头一次见他这么冒坏水儿啊!”坐在榻边的玉引一头栽在枕头上,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阿祚磨着牙做打算的样子,更笑得停不下来,“不错不错,知道护着姐姐,这事得跟兰婧说说!” “不错什么不错。”孟君淮几步走过去,在她腰上一掐,“我得说他!小小年纪就想着怎么绕过大人来阴的可不行,这不能惯着!” 他板着张脸,但玉引还是憋不住在继续笑。便见他面色一沉,伸手把玉引推进了床榻内侧,然后放下幔帐挡住,沉喝道:“你不许出声!” 被幔帐与外界隔开的玉引敛住了笑,努力端正了一下心绪,觉得他这样想也是对的。 于是孟君淮趁热打铁地直接叫了阿祚过来,待阿祚进屋后也不等他见礼,开门见山地冷脸挑眉:“胆子大了啊。” “……”阿祚很清楚父亲指的什么事,眼睛一转,低头嘟囔,“他不把二姐放在眼里,还假传父王的吩咐!” 孟君淮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睇着他:“那你就背着父王母妃直接把人打发回京?还叫走回去?” “他活该啊!”阿祚一抬头,理直气壮,“我问过了,他说他就是想给二姐身边的另几个人下马威,让他以后能有油水可捞——为了钱就差点把人打死,他这不就是欺负那个侍卫没人撑腰吗?我让他走回去而且路上没钱打点押送的宦官,他就知道没人撑腰还被欺负是什么滋味儿了!叫他恃强凌弱!” 他还挺有理??? 孟君淮继续冷脸:“那如果他死在路上呢?” “那也还是活该啊!”阿祚继续理直气壮,“二姐的那个侍卫险些被他打死,现下还有口气都是命好。我让那统领走回去,但我可没打过他,他若这都能死在路上,便是他自己命不好了!” “……”孟君淮噎了一下,深呼吸定住气,“阿祚你小小年纪,要有颗仁善之心。” “啊……?”阿祚迟疑地打量了一下父王,“父王您从前不都对善者仁善、对恶人则不用心慈手软吗?” 他有点懵,心说父王怎么突然转性了?从前教他们的都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 而且父王管的是锦衣卫,审起恶人来也不可能心慈手软吧?东厂西厂那些奸宦如今基本被扫清,难不成靠的是感化……? 孟君淮被他问得也一懵,转而望着房梁深吸气,一拍额头惊觉自己被这小子带歪了! 他想说的是他这安排不对吗? 不是!他是想说他瞒着父母这样做不对! 但现下突然把话题拐到这方面有点怪,先点一句自己方才被带歪了又丢人…… 孟君淮正气得没辙,床帐内蓦传出一声低低的:“噗……” 孟君淮:“……” 阿祚怔怔:“母妃……?” 床帐内归于安寂。 孟君淮趁儿子不注意翻了个白眼,而后重新正色:“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哦……”阿祚神情很复杂地向他一揖,又向紧阖的床帐一揖,“母妃,我先……回去了?” 然后阿祚就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中告退了。 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后,孟君淮一把撩起床帐:“你拆台?!” “我不是故意的!”玉引趴在那儿,脸依旧埋在枕头上,声音很沉痛,“我真是没忍住!” “你就是故意的。”孟君淮磨牙。 “不是……”玉引翻了个身,泪汪汪地望着他,“明天我教训他还不行?我肯定把该说的都说到!” “嘁。”孟君淮冷声,而后到榻边坐下,“行。” . 于是,玉引第二天一早就把自以为“逃过一劫”的阿祚叫到了屋里,训他说不该瞒着他们做这种事。就算他真想出这口气,也该及时告诉他们一声! 这指责让阿祚没的反驳,蔫耷耷地承认错误之后就乖乖抄书去了。 片刻后玉引听到阿祚在外头小声地跟阿祐说什么,被阿祐大声吼了回去:“我才不帮你!昨天就因为你,我哄了二姐一个时辰才把她哄住!你自己抄吧你!” 玉引:“……?” 怎么感觉还有她和孟君淮不知道的环节……? 罢了罢了,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坏事,让孩子们相处得自在些也好,她用不着事事都盯着。 玉引便没再过问,自己用完早膳便去看望兰婧,到了兰婧的住处才得知她去前头侍卫们的住处了。 因为谭昱醒了。 玉引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感慨他真是命大。 他的情状当真糟得很,糟到昨天阿礼来给她回话时都忍不住哭了。 阿礼说他伤得特别重,背上没一块好地方,轻轻一咳就是一片血珠。而且这番苛责显然让他恐惧极了,据说大夫去看时他虽然昏迷着,但只要一有人碰他,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攥紧被褥,好似是怕再度被押去门外继续受刑。 他应该也就十六七岁吧,比阿礼大不了多少,这样的折磨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 前宅,侍卫们的院子里安静得紧,而谭昱房里更安静。 因着翁主亲自到来的关系,同住的另三人都避了出去。紧闭的屋门内只有兰婧跟谭昱两个,而说话的则只有一个。 兰婧已经努力地说了好一会儿,但趴在床上的谭昱始终面朝着墙,一个字都没有应,弄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本来就很担心,再看他这样,不知不觉地就哭出来,犹豫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肩头,恳求道:“你理我一下好不好?你究竟感觉如何了,你告诉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只是想帮帮他,将他的情状说与大夫听。就算大夫不用从她这里听,她也可以帮他准备一些他想吃的东西什么的……可他却一个字都不肯同她说。 “是我不好,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料到统领会这样罚你。”兰婧干巴巴地解释着,可依旧没有回应。 谭昱被身后的抽噎声搅得一阵又一阵不忍,他并不觉得她在这件事里有什么错,可遍身的剧痛让他不敢回头。 他现下当真很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兰婧,唯恐说错一句话就丢了性命。 ——因为没护好她,他已经去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如若再让旁人知道他们之间生了怎样的情愫……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我不会再让你出别的事了……”兰婧颤抖着哽咽道,这承诺听上去十分没有力度。 玉引刚要推门的手因为这哽咽声而一滞,她向后退了两步,正犹豫要不要迟些再问兰婧到底是怎样的心思,身后响起孟君淮的声音:“兰婧在?” 她回过头,见他面色有些阴沉,轻一叹息:“君淮……” 孟君淮颔了颔首:“我进去问问。” 他说着便上了前,没有半点迟疑地直接推开了房门。 他刚唤了声“兰婧”,房内齐齐两声倒吸凉气的声响。 孟君淮没有理会他们目光中的惊惧,手向后探去一拉玉引,拽她一并进了门。 待得二人各自在椅子上坐下,原本坐在榻边绣墩上的兰婧就再坐不住,战战兢兢地起了身:“父王……” 孟君淮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说说,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没有……”这回谭昱先一步开了口。他仍还发着烧,惊惧之下惨白的面上顿时渗了冷汗。 他努力定了定神,可语中的颤抖还是克制不住:“殿下放心,卑职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未敢……” “你知道、你不敢,那她呢?”孟君淮睇着兰婧,牵引着她的视线一睃那碗粥,“父王都没喝过你做的粥。” “父王我……”兰婧因为父亲的话而心惊肉跳,紧咬了嘴唇几番,却忽地像是无所畏惧一样走上了前,俯身跪地,“父王,我喜欢他,但我没做过任何逾矩的事。” 她突如其来的大胆让三人都一愣,而后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磕了个头,又说:“这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求父王饶他一命,我……会嫁给合父王母妃心意的人的,成婚之后自不会多想他!” 她说得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有些强硬的口吻像是换了一个人。 孟君淮大有些意外,看了看谭昱,又重新看向她:“你会嫁给合父王母妃心意的人?自己不再挑了?” 兰婧紧抿着唇点点头:“嗯!” “就为了换他的命?”孟君淮又问。 兰婧因为摸不清他话里的情绪而突然迟疑:“父王……” 孟君淮目光微凛,蓦地站起身走向谭昱,谭昱惊异中下意识地双眼紧闭,搁在枕上的手也不禁一紧。 孟君淮看了看他这反应,而后一眼不发地一揭他身上的被子。 青紫交加的脊背映入眼帘,孟君淮呼吸一窒,玉引则直接别过脸去,不忍多看。 稍静了一瞬,他将被子松了开来,仍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屋子。 “父王?!”兰婧顿显不安,见玉引一蹙眉头要追出去,忙伸手一拽,“母妃,父王这是……” “母妃去问问。”玉引一时也不知道孟君淮到底在想什么,握了握兰婧的手示意她安心,又叮嘱了谭昱一句,“你好生养着,不必害怕。但凡你自己能熬住,我保证不让你死在这事上。” 她不太清楚孟君淮是否在因这桩感情而恼怒,但如果是,她必须要保一下谭昱。 王府翁主喜欢个侍卫确实荒谬了些,但不能因此就把对方杀了啊?发火可以,草菅人命绝对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孟君淮:_(:з」∠)_孩子大了管不住了 玉引:你说兰婧吗 孟君淮:_(:з」∠)_我说阿祚。 抄书中的阿祚:………………不带这样罚完了还念叨的QAQ ☆、第189章 选亲 孟君淮走了好一段都没说话,他走得又急,玉引追得有点吃力,终于在跨过又一道院门后拽住了他:“君淮!” 孟君淮顿住脚,长声一叹,回过身:“这事……” “你想怎么办?”玉引蹙着眉头望着他,孟君淮摇了摇头,苦笑:“我不知道。” 从兰婧那样崩溃地求他饶谭昱一命的时候,他就瞧出这事不对劲了。方才寻过去,原是想说服兰婧放弃这个荒谬的念头的。 他不是没考虑过成全兰婧,但他看了典籍,那个侍卫的出身实在太低了。在进王府做事之前,他家里穷得过年都做不起新衣,这让他怎么把兰婧嫁过去? ——诚然,兰婧堂堂一个翁主,不论嫁给怎样的人,都并不需要靠夫家“养活”。但一般而言,翁主若喜欢一个家境一般的,那府里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也说得过去,可她现下喜欢的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啊……! 他们若点头答应,婚事一订,京里便会有一场轩然大波,阖府都会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尤其是玉引这个当嫡母的。 是以在孟君淮看来,此事决计行不通。不仅行不通,而且兰婧这样想都是不懂事。他方才强忍着怒气没发火,可兰婧的话却将他原本的劝语都噎了回去。 他没想到兰婧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这份感情,承认之后又毫无退缩地明言自己愿意顺着他们的心意嫁人,只要他饶谭昱一命。 在孟君淮的印象里,这个女儿向来是跟“勇敢”这个词搭不上的。尤其是在他面前的时候,她还没有夕瑶夕珍胆子大。 她总是害怕很多事,怕自己犯错、怕他们不喜欢她,哪怕并没有人苛责过她什么,也并不能改变她的胆怯。 但她刚才的那一番话,勇敢到令他诧异。 她无所畏惧地坦白自己的心绪、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并无甚怯色地更他谈条件。 兰婧这是真的喜欢谭昱,喜欢可以到为了换他的命而放下一切顾虑。 孟君淮为此而震惊,而后有那么一瞬,他再度考虑起能不能成全她的问题。 于他而言,要提拔一户人家并没有多难,他掌着锦衣卫,手下有很多差事适合锻炼新官员;他也可以把人送去军中,立个战功可以算是一条捷径,再加上现下是太平盛世鲜有真正“凶险”的战争,这条路一直都有许多人在拼。 不管哪一样,对谭昱来说都是个出路。谭昱今年也就十六七,若按照他二十岁成婚来算,他还有三四年时间;而若按照兰婧二十岁成婚来说,他则还有六七年…… 可当孟君淮揭开被子看到谭昱的那身伤的时候,他顿时清楚这条路行不通。 谭昱伤得太重了。他在锦衣卫这些年见识过的各样伤势不少,很清楚那样的伤不可能只是外伤,造成内伤也是必然的。 而若当不了武官,他的路就算是断了。当文官需要更多的学识,而且即便学识足够,六七年也多半混不出什么名堂,年轻时的“六七年”更难。 “我会再寻机会跟兰婧说的。”孟君淮喟了一声,“这件事不能由着她。” “我也觉得如是让她嫁了,外面说起来会不大好……”玉引踌躇着,顿了顿又说,“可我又觉得……她过得开心才是实在事。至于外面的流言,不论安到你头上还是我头上,都不伤筋骨。” 左不过话不好听罢了,但任凭外面再怎么传,他们也还是宗室里的亲王和王妃啊! 但孟君淮摇了摇头:“夕瑶是皇子妃,和婧嫁进了谢家的门,夕珍和则旭的婚事在外人眼里则是府里正妃侧妃娘家的联姻……轮到兰婧却挑了这么一个,她又是庶出,难听的话会有多难听,你该能猜到。” “那如果我不在乎呢?”玉引道。 “那如果会牵连谢家呢?”孟君淮反问。 玉引一噎,旋即蹙眉:“这话也伤不到谢家。”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明白你以谢家为荣,但你也别太自信。” 玉引一阵沉默。 她自认为想得没错,可他这话也很对。关乎世家的是非,许多事情都是在平安无事时无伤大雅,一旦惹上了事,一切话柄都可被无限扩大,成了加罪的由头。 她一时没了再继续争辩的气力,孟君淮握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叹息道:“再看看吧……兰婧是叫你一声母妃,可你到底不欠她的。我不想看她委屈,但也不想为了顾及她就委屈你。” 这一道底线,是孟君淮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尽力守着的。 他始终都清楚,嫁给他就是继室、过了门就当继母对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尼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肯亲自带和婧,已是她退了一步,纵使那一步是她心甘情愿地退的,他也不能让她一退再退啊! 于是孟君淮坚定地打算自己把这个问题料理好,最直接的结果,就是玉引听孩子们说父王最近在努力打听京城各位年轻公子的情况…… 据说还在琢磨要不要请几位来杭州一道游玩? 这明摆着是卯足了劲儿要继续给兰婧择夫啊!玉引心说会不会太着急了?不再开解开解兰婧吗? 硬是这么弄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吧? 后半夜的时候,孟君淮是顶着俩黑眼圈回的房。 他精神头明显不对,跌跌撞撞上床时连一贯睡觉很沉的玉引都被他惊醒了,玉引缓缓神:“君淮?” “啊……”他打了个哈欠,栽倒便一把将她抱住,眉头紧锁着,“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 “……”玉引睇睇他,“那你找到合适的了吗?” “没有……”孟君淮的声音十分苦恼,“但我给阿礼挑了姑娘。” 玉引:“啊???” “就是歇息时抽空翻了翻杭州这边的官员递来的名册……”孟君淮道。 玉引:“……” 哦,这么一听倒还靠谱点。当地官员会递名册,说明他本来就打算给阿礼挑人,提前往这边递过话,并不是一时兴起。 ——这要是都能一时兴起,她就服了! . 是以第二天一早,玉引就传了话下去,叫把孟君淮挑中的林家姑娘的母亲请进来见见。 这消息哪儿瞒得住人?兄弟几个一听说就炸锅了,三个当弟弟抱团大笑:“哈哈哈哈哈大哥!原来你要娶妻了啊!事先都不提一声你真不够意思!” 阿礼脸涨得通红,强作辩解说自己事先也不知情,但弟弟们当然是不信的。 他被气得闷头进书房读书,很快又听到弟弟们凑到门边大笑,不得不阴着张脸推门出去,躲到父王书房里闷头读书! 孟君淮抬眼一看他这表情就大致猜到是因为什么,嗤地笑出来:“娶妻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可脸红的?” “可您答应过先不让弟弟们知道啊……”阿礼苦着张脸,被孟君淮一瞪:“我都瞒了一路了,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阿礼被他噎得没话。 数丈外,谭昱一看到午膳中的那盏人参鸡汤,便知道这就算不是兰婧做的,也必是她吩咐膳房加的。 他盯着那盏汤看了一会儿,一咬牙撑起了身,紧接着就要下榻。 背后骤然一阵剧痛,牵引得五脏六腑都一道痛起来,谭昱紧咬着牙关深缓了两息。 待得疼痛稍缓解一点儿后,他小心地站起身往外挪去。 旁人应该是都出去操练了,院子里没有其他人。谭昱一声不吭地出了院门,往王爷的书房那边去。 他心里十分笃然地觉得,不能任由事情这么下去,若任由事情这么下去,他就不是个男人! 他不明白昨天在二翁主说出那番话时,他是如何做到什么都不说的……那种为了自己的命而要眼看着她随意嫁人的感觉,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他觉得自己不该死,但二翁主也不该拿婚事换他的命。 一股说不清的火气让谭昱想去跟王爷理论这件事,可他身子实在虚得太厉害。没走出太远倒已扶住旁边的墙缓了两回,走得稍急一点,便觉得心肝脾肺都疼得打颤。 在他猛咳到一口鲜血涌出来的时候,经过的宦官直被他惊了一跳:“哎哟喂……您这是哪出啊?” “……对不住。”谭昱忍了忍再度涌上来的咳意,扫了眼旁边沾了血迹的白墙,跟他说,“公公不必管,我一会儿折回来时,自会收拾。” “你是二翁主身边的那个侍卫吧?”那个宦官走到他跟前,打量打量他,又瞧瞧眼前这条路,“你要去见王爷?” 谭昱颔首,问他:“可还远么?” “远倒不远,前头转个弯就到了,但我觉着你现下别去!”那宦官说着撇嘴摇头又叹气,“你是不知道,昨儿个王爷到了后半夜才睡,一直忙着给二翁主挑夫家,还不是你惹的事儿!” 谭昱心弦骤紧。 下一瞬,正打算继续说的宦官被他撑着肩头一借力,转而就见他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去了。 ……这人到底伤得重不重啊? 宦官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会儿,再一叹,也继续走自己的。 . 书房里,孟君淮正继续为兰婧的事翻着名册,外面传来杨恩禄犹犹豫豫的声音:“爷……” 父子两个一并看去,等了等,才听到杨恩禄续说:“谭昱来了,就是二翁主的那个侍卫。他说……说有要事求见。” “让他进来。”孟君淮深吸了口气道。 房门很快便被推了开来,谭昱进屋后定了定气,俯身下拜。 “……”孟君淮和阿礼的神色都变得很复杂。 这衣冠不整的……下|身还好,上身就一件中衣。这般看上去倒真像是有要事,可现下是腊月啊,不冷吗! 孟君淮正了正色:“有事起来说。” “谢殿下。”谭昱复一叩首,想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气,他心里稍一慌又沉住,竭力平稳地一字字道:“求殿下别贸然给二翁主定亲,有些事……殿下您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更迟啦不好意思,小送一波红包,23:00之前的评送,么么哒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 ☆、第190章 抬举 孟君淮蹙了下眉头:“你说。” 谭昱定了定气:“翁主她……卑职初见她的时候,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孟君淮没有开口,静等下文。 “最初那时……翁主总有很多顾虑。”谭昱跪在那儿盯着地面,回想起从前不禁笑了一声,“那时她连在我们面前摔碎了只杯子都会紧张。” 孟君淮点点头:“这一年多来,她的性子是转了不少。” “她才刚开心起来……”谭昱蓦地抬了头,与逸亲王的视线一触,他忽地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他好像只是想让逸亲王知道,兰婧从前都是不开心的,现下才刚刚好转,如若就此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她或许就会落回以前的境地。 他想说她至少还有几十年可活,如果一直郁郁寡欢,那会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日子…… 可在他与逸亲王对视的一刹那,所有的话都被他生生噎住。他猛然意识到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是多么可笑。 眼前的人是兰婧的父亲,如若他在意这些,根本就不会草草将兰婧嫁给不喜欢的人。眼下闹到这个地步,证明的无非是在他眼里,名声比兰婧更要紧而已。 孟君淮淡睇着他的沉默,不知道他一下子噎住声是在想什么,等了一等见他仍未继续说,便问了句:“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谭昱怔了怔,苦笑着一喟,“卑职想说殿下既然只是不想翁主与卑职有什么,那何必委屈翁主?把卑职支开就是了。” 孟君淮眉心一跳:“你在想什么?” 谭昱被他问得一栗。 孟君淮起身踱着步子道:“我说要给兰婧寻夫家,你就觉得我会委屈她?那你觉得谁不会让她受委屈,你么?” 他口中愠意明显,谭昱心绪微慌,忙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只是听翁主说……” “她说只要我饶你一命,她愿意回京就嫁人,我知道。”孟君淮冷睇着他,“那是她在意你罢了。你当我会因为你让亲生女儿受委屈,你以为你是谁?” “殿下我……”谭昱焦急地想要解释,张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听逸亲王这样说,他自己都恍惚地怀疑自己好像就是这个意思了。 可是…… 他真的只是担心逸亲王会答应兰婧的那番话,饶他一命然后就把她嫁了。他只是担心会这样。 “殿下……”谭昱的脸色一分分地发了白,解释的话终究没说出来,他踟蹰了会儿,又一拜,“殿下恕罪。” “滚。”孟君淮冷声吐了一个字,转身坐回案前,定睛却见谭昱好似想撑身起来又使不上力气。 他无甚好脸色地叫人进来扶他起来,谭昱便就此告退,不过片刻,忽闻外面传来一叠声的惊呼:“哎哎哎……快来人!来人搭把手!” 孟君淮一凛,反应更快些的阿礼先一步冲出门去查看,一眼便见谭昱昏倒在廊下,无知无觉地皱眉咳着,一咳就漫出一口血。 . 突如其来的变故传到后宅,玉引想都没想就赶去了兰婧的住处,推门就见兰婧果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带着兰婧一道去孟君淮的书房,当着兰婧的面没说什么,把孟君淮拽到了外间:“他都伤成那样了你怎么还罚他……” “我没罚他……!”孟君淮也觉得很头大,解释说,“我一开始就叫他起来了,但他没起,我没意识到他是起不来。” 玉引:“……” 她侧首瞧了瞧守在内间窄榻边的兰婧,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又问:“他过来是为什么?是不是为兰婧的事?” “是。”孟君淮应话间一喟,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支着额头不吭声。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太刻薄,让谭昱急火攻心了? 他当时听谭昱那样说,心里当真生气,觉着这小子谁啊?在他们父女关系上指手画脚?喝过兰婧做的粥了不起啊……? 可后来静下神想想,他也明白谭昱这不过是关心则乱。 谭昱太担心兰婧会受委屈了,只想着赶紧拦住他,所以带着一身伤就来了,来之前大抵并没有想太多。 再说,他站在为人父的角度自认为绝不能委屈兰婧,但谭昱身为兰婧身边的侍卫,所见的却是他与兰婧相处的时候比与明婧要少得多。 若这般想,谭昱是对兰婧也上了心。否则但凡他多半分顾虑,都不会拼上触怒他的危险来说这些话了。 孟君淮觉得心里烦躁得紧,长声一叹:“这孩子……品行倒是不错。” 品行不错,可无奈摊上了个太低的家世,还命苦又惹了一身伤,弄得他这个亲王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提拔他。若不然,他也乐得看兰婧嫁给他的,三五年内他总是会真心实意地待兰婧好,日子久了就算没有年少时这份情谊了,兰婧身为翁主,他也只能捧着她。 “我出去走走,你如是没事,多在这儿等一会儿?”孟君淮向玉引道。 玉引点了点头:“放心吧,我陪着兰婧。” 而后便有两个多时辰没见到孟君淮的身影。夕阳西下时谭昱醒过来,一看清身处何处就慌了神,再一定睛又看见玉引,更加愕然:“王妃……” 在旁看书的玉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榻边压音道:“兰婧打从过来就一直哭,我怕她哭坏,支她给你盯着药去了,就在外头。” 然后在谭昱错愕更深一层的目光中,玉引坐了下来:“你们两个之间……不是兰婧一厢情愿吧?” 她觉得肯定不是。如果是兰婧一厢情愿,谭昱一身伤还来求见就只能理解为“忠心”——那他这忠心程度都够让文人记上一笔了! 但谭昱没承认,他默了一会儿说:“王妃多心了,卑职没有过非分之想,翁主是……一贯心善。” 这话谁信? 玉引心说你是觉得我没经历过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吗? 她心绪复杂地淡笑了一声未予置评,见谭昱气色尚可,便叫了兰婧进来,由着他们说话。 玉引是觉得不管他们能走到哪一步,现下强压住这份感情都没什么用。倒还不如心平气和地该如何便如何,这样就算过一阵子就要将兰婧嫁与旁人,兰婧心里也能少点遗憾吧。 但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孟君淮也突然对谭昱照顾了起来……? 他放话说就让谭昱在书房养着,免得一挪动再伤得更厉害;还将见林家姑娘的事都往后推了,交待说让阿礼这个当长兄的费心多关照些兰婧和谭昱,反正与林家的婚事怎么也不急这两天。 这么一来,不仅谭昱战战兢兢,一群孩子也被弄得摸不着头脑。 明婧就一脸好奇地趴到她耳边问她以后是不是要管谭昱叫姐夫来着! 玉引揽住她轻一拍:“别瞎想,若有那回事,父王母妃自然会主动告诉你的!” 不是吗……? 明婧撇撇嘴,觉得母妃在故意瞒她,于是又扭脸跑书房问谭昱去了! “谭哥哥,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姐夫?”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正喝药的谭昱忍都没法忍地猛然喷了一口! 然后他局促不安地擦擦嘴,一脸惊悚地看看站在眼前认真打量他的小姑娘:“翁主,您这话……听谁说的?” “我自己猜的呀。”明婧说着还贴心地摸了帕子让他擦嘴用,又耐心解释道,“哥哥们说二姐姐喜欢你,你待二姐姐也特别好,你是不是要娶她?” “翁主您别……”谭昱话至一半,余光睃见正走进来的人,气息一下子虚了,“乱说……” 兰婧自然听见了妹妹那句话,看看明婧又看看他,将手里的信封一递:“父王让我把这个给你。” “这是……?”谭昱不解,兰婧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他晚些会过来,让你先看看里面的东西。” 谭昱一头雾水。 . 京中,皇长子府正院卧房里暖融融的。 他们刚从宫中搬出来,按规矩要摆个宴让亲朋好友道喜。又正赶上年关,这宴席自当更隆重些,二人都写了不少帖子递出去。 然后他们就都忙了起来,各府男人的回帖送到孟时衸处,女眷的递给夕瑶,他们从这些回帖中可知哪些府中会来人、会来几人,再依此安排宴席事宜。 夕瑶看完一封后在册子上记了几个名字,再翻开下一封,就皱了眉头:“你给郭家也递帖了?” 京里郭姓的富贵人家就一个,富贵起来的原因就是出了个前逸郡王妃。夕瑶这么个现逸亲王妃的亲侄女放在这儿,请郭家的人来真的很奇怪啊…… 孟时衸听她这么一问也有点纳闷儿,待得凑过去一看,又笑道:“谭郭氏不是那个郭家的人。是六叔托我请的,是他府里一个侍卫的母亲。” 一个侍卫的母亲……? 夕瑶怔了怔:“为什么让你请她?” “嗯,这个……六叔信里没说明白,但左不过是为了抬举他,原因也就那么两个。”孟时衸道。 夕瑶又问:“哪两个?” “一是他确有才学,六叔觉得他于国有用。”孟时衸拉了张凳子坐到她身边,拿开她手里的毛笔,边说边给她揉手。 夕瑶写了大半日的帖子,手上确实酸痛得不舒服。被他一揉就索性完全放松下来,倚到他肩头懒懒道:“应该不是。姑父手里有锦衣卫啊,直接把他放到锦衣卫去历练不是更好?” “如果不是这个的话,那就是……”孟时衸顿住话笑了一声,“八成是你的哪位表妹看上他了。” “……?”夕瑶刚要阖上的明眸一凛,望着他惊呆,“这也不可能!” “嗯?这为什么不可能?”孟时衸挑眉睇着她,笑容里抬杠的意味十分明显,口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就算这是真的,她也不是逸亲王府出来的最傻的姑娘啊。” 夕瑶:“……” “你觉得我傻?”她瞪着他往他耳边凑了凑,“若我给你生个傻孩子你说怎么办?” “若你……”孟时衸笑吟吟的神色陡然滞住。 他带着心惊对上夕瑶的双目,眼见她笑眼里的意味端然不止是说笑。 “夕瑶……?”他错愕到颤抖。 而她抿唇一笑。 ☆、第191章 孕事 二人对视了半晌,而夕瑶没能如料看到孟时衸的笑容。 他的目光颤抖着挪开,好似有意逃避什么似的看向门外,静了良久之后跟她说:“这孩子我们……我们不能要。” “什么?!”夕瑶全未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笑意顿时尽失,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睇了他半天才问出,“你什么意思?” “御医说我难有健康的孩子,若硬要生……不是先天不足,便是早早夭折。”孟时衸低下头,双手扶着额头叹息痛苦,“他们原是说连怀上都难的,我没想到……” 没想到初秋成婚,现下竟就有了。 “那说明御医错了啊。”夕瑶脱口而出地争辩,“如若前一句也错了呢?也许这孩子……” “可我赌不起。”他忽而侧首看向她,夕瑶浅浅一怔,见他眼底一片泪意。 “如果出什么意外,你也可能会搭上命的。”他捉住她的手紧紧一握,她便感觉到他的手凉得厉害,却又全是汗。 然后他又竭力劝她说:“我们本来也只是想两个人好好过日子,都接受了不能有孩子的事情。现下……现下我们也不想这件事可好?没有这个孩子不会影响什么,而若硬要留他……” 在他的话中,夕瑶眼眶里也一点点添了泪意。他被那点晶莹的微光一次,话又噎住,不得不再度避开她的目光:“就听我的吧。” 孟时衸心底乱成一片,知道这种话说来残酷,却又不得不说。 之前的许多年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父母还有妹妹,他努力地让自己多活一阵子,为的是不让他们伤心。 但现在,他身边添了她。 他不敢说她在他心里比父母更重,但至少也不比父母轻。 她是个论才论貌论家世都那么好的女孩子,打从决意娶她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着魔似的总在想自己要好好活着、尽可能地与她一起多过一天。他惧于去想如若他早亡,她会怎么样,现在却要去想她若先他一步走他该怎么办…… “我们过继一个孩子并不难,也不需要你涉险。”他又道,这句话毕,屋里便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良久之后,夕瑶带着哽咽的声音传进孟时衸耳朵里:“可是御医说我脉象很好……” 她狠一咬唇忍了忍泪,反握住他的手又说:“如果他是个好好的孩子……我们怎么能这样杀了他?要不、要不我们试试看,若之后胎象不好……又或是御医觉得生下来必会出事,我们就不要……” “那若你怀到五六个月时发现不好怎么办!”孟时衸的口气禁不住地有点冲,“那时便是仍可服药,也不能保证你性命无虞!” “可是……”夕瑶还想争辩,他猛站起身便将她往外拽:“我们进宫去,让母后拿我的病案给你看!” 孟时衸想,他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病情的。夕瑶突然有孕难免心存侥幸想博一把,他必要让她明白个中轻重。 半个时辰后,坤宁宫的安静中弥漫着悲喜交集。 皇帝闻讯后也来了,帝后坐在一起看看眼前的儿子儿媳,好半天都没说话。 帝后互递了好几番眼色,最终皇后清了清嗓子:“这个……阿衸啊。” 皇长子看过去,皇后迟疑道:“我觉得夕瑶说得也在理,这孩子若真好好的……” “母后您三思。”皇长子神色沉郁,继而一叹,“儿臣明白您想要孙儿孙女,可这不值得让夕瑶搭上命。” 皇后看向皇帝,皇帝看向夕瑶,闷头读着脉案的夕瑶也偷眼瞅瞅他们,恰与皇帝扫过来的目光一对。 然后她索性抬起头,直言道:“我觉得当真是他忧心太重了。其实看这脉案,近几年分明都在好转;御医给我把过脉后,说的也是‘胎像甚好’而非‘胎像尚可’,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局势俨然成了三对一,不算一言不发的皇帝也是二对一,孟时衸狠狠一瞪夕瑶:“御医常会将话说得好听让人高兴,这话你怎可全信?” “他们若这样说了,却还是让我出事,那叫欺君,到时让父皇依律惩处啊!”夕瑶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再说,御医许多时候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呢,我看他们没胆子瞎夸海口!” 夕瑶快语如珠,说得孟时衸一噎。自觉怼不过她,索性直接冷脸:“论说理我说不过你,反正这事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不管用,这也是我的孩子!”夕瑶忿忿然。 皇帝和皇后:“……” 夕瑶这话要是搁先帝那会儿,估计会斥她不敬,可在当今帝后眼中,谁也没觉得这个儿媳应该比儿子低一头,当下都没什么不悦,就是有点长辈目睹小辈吵嘴时难免的尴尬…… 于是殿里因为尴尬的关系又安静了那么一会儿,然后皇帝说:“夕瑶啊……要不也问问你爹娘的意思?你说得不错,但时衸的顾虑也对,长辈的意思也该听听。” 从私心来说,皇帝也很希望这个孩子降生,但反过来想想,这事若搁到他和皇后身上,他大抵也会有儿子这样的顾虑。 夕瑶一听要问亲爹就苦了脸:“父皇……” 孟时衸倒一想谢继清大概会有的反应就笑了:“父皇说得是。” 夕瑶要气哭了,觉得父亲决计不会赞同她生这个孩子,想了想,赶紧给自己寻救兵:“那我是在逸亲王府长大的,于情于理都得问问姑父姑母的意思!” “嗤。”孟时衸嗤笑,挑眉睃她,“姑母也不会在这事上依你,别费工夫了。” 夕瑶:“……” 油盐不进还挑衅?! 二人便赌上了气,夕瑶郁结于心地不愿意理他,孟时衸也板着张脸断不肯松口,齐齐的一声冷哼之后,谁都没再说话。 皇帝和皇后:“……” . 杭州,谭昱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是皇长子府递来的请帖之后,整个人都傻了。 他头一个念头是这帖子肯定是送错了吧?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他发着懵递给兰婧看,但是兰婧看完也懵,摇头说自己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后兰婧也没好留太久,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她就带着明婧一道走了。谭昱自己对着这封莫名其妙的请帖又发了半天的愣,推门声再度响起时,他循声看去呼吸一窒忙要下榻:“殿下……” “免了,歇着吧。”孟君淮信步进了屋,到案前坐了下来。瞧了瞧谭昱,眼底还是生了些嫌弃。 ——谭昱在这里养病的这几天他都没过来过,就此少了一个书房可用,多少不太方便。 而后他面色淡然地想了想,问他:“帖子看过了?” “是……”谭昱回道,又谨慎地主动询问,“卑职是不是要即刻回京……?” “呵。”孟君淮冷嘲,“你就是齐天大圣,现在没办法在宴席前赶回去。” 谭昱话语噎住,没敢再贸然开口。孟君淮再度睇睇他,又问:“会写字吧?” 谭昱点头:“会。” “给皇长子写个回帖。”他边说边拿起案头的纸笔毛毡,走到他跟前搁在榻桌上,手指敲了敲,“就说你身体抱恙赶不回去,待回京再登门拜访请罪。再写几句吉祥话,就行了。” “殿下……?”谭昱脑子里更糊了,这什么意思? 孟君淮抑制不住心里那份嫌弃,无心多做解释,不咸不淡道:“让你写你就写,要不是为了兰婧,我才不为你费这份心。” “殿下您到底……什么意思?”谭昱觉得太奇怪,实在不敢直接落笔。 孟君淮挑眉:“你到底喜不喜欢兰婧?” 谭昱:“……?!” . 京中,孟时衸在宴席后两日接到了谭昱的回帖,他一看信中措辞就觉得肯定是六叔的意思,便拿着信去了夕瑶房里,进了门就没话找话:“夕瑶你看,肯定是你的哪个表妹喜欢这个谭昱。” “……哼。”歪在罗汉床上的夕瑶一番白眼别过头继续看书,脸上明明白白地给他呈现出“我还在生气”的神色。 “哎……夕瑶?”孟时衸失笑,坐到罗汉床边抻抻她的衣袖,“别生气了行不行?这都好几天了,你真要一直不理我?” 她赌起气来也太敬业了!这几天真的一句话都没跟他说! 前两天有一回因为要告诉他谢继清什么时候来议这事,她不得不跟他交流,结果“被逼无奈”之下她居然给他写了个纸条? 纸条上一句话,十个字:“我爹月底来,你看行不行?” 孟时衸接过来一看就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她这赌气的方式怪可爱的,一把抱住她又笑了半天。 ——人家还真能在被他抱着笑到喘的时候正襟危坐继续看书,完全视他为无物。 当下她也又是一副冷脸不吭声的样子,孟时衸冷不丁地抽走她手里的书:“别看书了,看我。” “哎你……”夕瑶瞪他,“你烦不烦?把书给我!” 他将书背到身后不理她,夕瑶起来便要抢,刚扑到近处就又被他拥住:“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气鼓鼓地在他怀里挣,他噙着笑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孕中一惊一乍的对孩子也不好,你这么想,万一你爹娘赞同你把孩子生下来呢?你忍心让他在你肚子里过得不舒服?” “……”夕瑶气笑,想再说气话时已酝酿不出那种怒意,双手一推他,嗔怒的口气像在撒娇,“讨厌你!快放开我!” 孟时衸一哂:“不放。” 夕瑶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放开!我不喜欢你了!” 孟时衸还是在笑:“没事,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谭昱:T_T王爷为啥总拿一脸嫌弃的眼神儿看我 谢晟吐了个烟圈:女婿的必经之路…… ☆、第192章 商议 京郊谭家,因为谭郭氏去皇长子府参宴的事情,谭昱他爹谭深几天都没睡好觉,一味地琢磨到底是为什么。 他本来就病着,这样一折腾病况更加不济,末了终于再忍不住,拽住谭郭氏道:“不行,你得再跟我说说,去皇长子那儿……真没什么事儿?” “真没什么事!”谭郭氏道,不得不将两天前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 她那天去的时候也是很忐忑的,毕竟家里没那些赴豪门宴席该穿的绫罗绸缎的衣裳,只能挑一身还算新一些的去赴宴。 那是谭郭氏头一回接触这样的人家,她心里十分清楚就算在丈夫和公公生病之前、家里境况最好的那阵子,也难和皇亲贵胄府中打杂的下人相提并论。这样的差距让她当真不想去了,可又哪敢忤逆皇长子的意思! 到了皇长子府门前时,看着络绎不绝的宾客,谭郭氏脸上都臊得慌。她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将请帖塞给了一个小厮,那小厮翻翻请帖又瞧瞧她,便笑了:“谭夫人,您来了!请随小的来,都给您安排妥了!” 谭郭氏忐忑不安地随着他进去,七拐八拐之后,进了个小院,又进了个厢房。 几个年轻的姑娘齐齐一福,为首的那个道了句“夫人莫慌,奴婢为夫人更衣”,几人就一道围了上来。 她们手脚利索又规矩得当,不过片刻就为谭郭氏更完了衣。而后她又被请到妆台前上妆,直至妆成时她都还懵着。 镜子里的人已端然换了个模样,还真像个贵妇。谭郭氏神思有点恍惚,缓过来后不得不感叹,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接着几个婢子又上了茶和茶点来给她,那些点心看着都是极精巧的,但谭郭氏太紧张了,连一口水都没敢喝。 坐了约莫一刻有余,外头传来了见礼的声音:“皇子妃。” 这可真把谭郭氏吓了一跳! 她一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局促间,外面的人就已进了门来。她在惊慌中看过去,对方是个十七八的姑娘,好似看出她无措,皇子妃就先笑吟吟地开了口:“谭夫人,您坐着就好,我来陪您说说话。” 然后皇子妃就有一茬没一茬地同她闲话起家常来,温和得好像邻家常来帮忙的姑娘。待她放松下来些,皇子妃又亲自带着她去宴上,满目的玉盘珍馐惊得她说不出话。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对谭郭氏表现出任何的嫌弃。但谭郭氏自己清楚,她那天或多或少是做了些滑稽的事情的,毕竟她从不曾参过这样的宴席。没有人表露过什么,大抵只是因为贵族们的教养让他们太清楚不该让人在这种场合中陷入尴尬罢了。 从头到尾,让谭郭氏再次提起那一分分放下的心弦的事,只有皇子妃在闲聊时问了她一句:“听说您家的公子在逸亲王府做事?不知他回家时有没有同您说过什么?” 她当时一惊,又迷茫的很,皇子妃打量着她的神色旋即就笑了:“夫人别紧张,我随口问问。我是在逸亲王府长大的,许久不回去了便想听听府里的事儿。” 这一篇便也就此揭过。 谭郭氏说完后,夫妻两个之间就沉默了好久。 他们家里是穷,但谭深与谭郭氏早年也都略读过几天书,认识些字,也明白些理,知道这事听着……好像是没什么可担忧的? 家里能犯的最大的罪,便是儿子在王府里做错了什么。可若真是那样,逸亲王府自就能把他们办了,哪还需要让皇长子出马,还好吃好喝地招待? 所以这事理应不是坏事,但它……它就是蹊跷啊! “唉,给儿子写封信吧,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谭深摇摇头,左思右想都还是放不下心。 . 杭州,在“谭昱也喜欢兰婧”这件事被孟君淮直截了当地捅破之后,几个孩子都立刻有了反应! 几人都觉得,先前父王母妃不表态,这事大抵成不了。但现下看来父王母妃乐见其成,那谭昱就是自家人呀! 于是和婧经常推谢晟去跟谭昱谈天,四个男孩时不常地遣身边的宦官给谭昱送点东西,明婧则喜欢自己去找谭昱玩。 这么一来谭昱养病的日子好像看起来十分滋润,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主要是孟君淮这个一家之主每次去见他时都冷着张脸,每每都让谭昱觉得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所以兰婧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她一边惊异于父王竟不反对这事,觉得父王待自己真的很好,一边又觉得谭昱这么担惊受怕的怪可怜的…… 于是兰婧打算找个“父王看起来心情不错”、“嫡母妃跟姐姐妹妹也在身边”的时候,委婉地提一下这件事。 这种时候也不难找,谭昱养病占了父王的书房,父王大多数时候就都在嫡母妃屋里看书了。兰婧便挑了这样一天,走到案前去迟疑了一下便开了口:“父王……” “嗯?”孟君淮抬起头,兰婧斟酌了一下措辞,道:“那个……谭昱伤还没好,您去问他话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 她有点拿不准后面用什么样的词才不会让父王不高兴,但孟君淮一听到这儿,已然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他挑眉将书一放:“那小子还学会跟你告状了?” “没有……!”兰婧赶忙否认,接着又解释,“是我昨天过去时自己听见的。您看他现在还吃药吃得比饭都多呢,让他学什么棋谱啊……” “我那不是为你好?这些东西不说精通,他也得会点儿吧?”孟君淮冷脸。 “那缓几日再学也不迟……”兰婧声音弱弱的又添了几句。 孟君淮气笑出声:“还没嫁人就一心向着夫家了是不是?跟你姐姐一个样!” “……?!”正乖乖坐在玉引身边给母妃剥橘子的和婧傻眼,“跟我有什么关系?!” “装什么傻,你当年动不动就为谢晟跟我吵嘴。”孟君淮淡眼睃过去。 “那还不是因为您总罚阿晟哥哥抄书吗……”和婧扁嘴看看他,又嗫嚅说,“算了我不说了,说了又是他倒霉!” 然后她把剥到一边的橘子交给旁边的明婧,自己起身就拉着兰婧一道往外走,边走边说出的话分明在故意气人:“走走走,咱下个厨给他们做好吃的去,下棋抄书的多累啊!” “嘿这丫头……”孟君淮气蒙,重舒了一口气,扭脸看看只好去骚扰玉引。 他坐到罗汉床边将正看书的玉引一搂,苦叹:“还好有你……” “哎你别闹。”目不转睛盯着书的玉引皱着眉头推推他,“等我把这页看完,正精彩呢。” 孟君淮:“……” 他神色更加悲戚地看向明婧,刚吃了一片橘子的明婧一滞,把橘子一放,下榻就往外跑:“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等等我!” 孟君淮:“……” . 京中,皇长子府。 谢继清登门拜访时是一月末,春寒料峭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在寒气之下他的绣春刀飞鱼服看起来杀气格外足的缘故,总之府里不相干的下人都绕着他走,不得不上前侍奉的则都尽可能地堆满更好看的笑意,笑意背后,则每个人都存着一颗“谢大爷您别砍我”的心。 待得他晌午离开后,下人们又因为皇长子和皇子妃的情绪而提心吊胆。 正院卧房里,夫妻两个半晌没说话。 谢继清没有帮他们任何一边,这让他们十分意外。而谢继清说出的话,则让他们不由自主地陷入反思。 谢继清说,他舍不得夕瑶因此有什么闪失,但这件事他不能帮他们做主。因为不论他帮了哪一边,另一边都会心里因此有结,这口气又不可能发给他,便只能发到对方身上,影响的只有他们的夫妻和睦。 他说,此事只能由他们两个自己商量出个结果,一方说服另一方,才是最好的。 孟时衸和夕瑶刹那间觉得先前因此而生的吵嘴十分可笑,赌气的做法更是幼稚——他们会这样做,都是下意识地觉得上头还有长辈们,会有人替他们决断这件事,他们只要将自己的想法说与来决断此事的人听即可,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但事实上,谢继清说的是对的,这事该由他们自己商量。 “时衸……”二人各自在罗汉床一端沉默了会儿之后,夕瑶先开了口。 她往他那边挪了挪,握住他的手:“我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我也并不想因为他而让自己丧命。能多与你在一起于我而言一直是最重要的,我说想试一试的那些话,都是认真思量过才说的。” “这我信。”孟时衸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若过几个月情况不好再说不要也不是来不及,只是那当真伤身。” “但那其实……并不太可能发生,现下都已经三个月了,御医一直说很好。”夕瑶恳切地望着他,缓缓又说,“我真的不忍心就这么让他没了,我们再看两个月,行不行?若没问题我们就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若出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我日后再怀不上,和我们最先打算的一样罢了。” “哪有那么简单?若真伤了身子绝不只是怀不上,你日后……” “我身体欠安,你就照顾我啊。”夕瑶边说边卧到他怀里,“你病着我也病着,我们互相照顾,谁也不欠谁,不是很好?” 她说这话时口气很轻快,在他听来又莫名地很有说服力。 “嗯……”孟时衸嗓中的话卡了一会儿,最后又是一喟,到底没让自己一步让到底,“那就再看两个月。” “嗯!”夕瑶立刻应下。她点头点得很重,好像怕他再反悔似的。 “就两个月,其间若有任何问题,我们就不强留他了。”他说。 ☆、第193章 回京 随着谭昱与兰婧的问题逐渐解决,玉引可算有了空,将林家主母请进来见了一面。 当日,林夫人是带着女儿一道来的,玉引想了想,便也着人去请阿礼过来,谁知阿礼推说书还没读完,要迟些再过来问安。 这明显是在婉拒。不论是不好意思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总归令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林夫人通透,玉引再寻了个话茬后她接的也快,气氛便又很快缓和下来。 而后三人闲话家常一直到晌午,玉引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林家小姐,觉得是个性子温婉的好姑娘。临到传膳时,便借机寻了个由头避出去,压音吩咐珊瑚:“跟膳房说一声,别给大公子备膳了,让他过来用。” 前宅,几个孩子一听说玉引的这句吩咐就乐翻了。 身为阿礼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的阿祺尤其不够意思,笑得直接趴倒在阿礼房中的床上,捶着床道:“哥你就别害羞了!我就说你今天怎么也得见林姑娘一面,你再躲,嫡母妃还得想别的法子逼你去!” 坐在桌前的阿礼面色铁青,头疼地支着额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三个弟弟都为这事笑了他一上午了,可他……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见人家姑娘嘛! 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正经跟姑娘家打过交道,真正接触多的,不是亲姐妹表姐妹堂姐妹就是府里的婢子,跟贵女们的接触向来只是宫宴上见了面打个招呼而已。现下突然得去认认真真地见个姑娘,而且还所有人都是奔着让他娶那个姑娘的目的去的…… 阿礼想想都脸上发烫。 他又闷了会儿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三弟,阿祚一见他这神色立刻开口堵他的话:“大哥别看我!你看你这是早晚的事啊……就算我现在去母妃跟前帮你说话,你也躲不过是不是?你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利索点儿!” 阿礼:“……” 然后阿祚又说:“要不这样,我陪你去?” “……算了。”阿礼重重叹气,咬咬牙站起身,悲痛地往外走。 还是他自己去吧。不然本来就尴尬,身边还戳个想看热闹的弟弟,估计他和林氏都得找根绳吊死。 阿礼硬着头皮走进玉引的住处,从院门到堂屋大门的那一段路上,他都没敢抬头。 直至迈过堂屋门槛的时候,他余光才扫见案桌一侧那抹鹅黄色的年轻身影,只那一瞬,他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就红了脸,竭力从容地向玉引一揖:“母妃。” “来啦?坐。”玉引颔首,看着阿礼的神色心里都笑翻了,十分想跟他说“别害羞,我懂”。 阿礼便也去桌边落座。玉引自然坐在主位,左手边坐着林夫人,林夫人身边坐着女儿,只有玉引右手边的位子是留给他的。 换言之,他得挨着林氏坐。 于是阿礼弹指间进入“坐下就没再抬眼”的状态。菜已然上齐,他便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眼前的一碟白嫩嫩的鱼圆,好像要把那碟鱼圆看穿似的。 玉引看看他又看看林氏:“哎,你们俩。” 二人同时一怔。 玉引垂眸浅笑:“你们俩跟那碟鱼圆有什么深仇大恨?说来听听?” “……!” 二人下意识里身形一下子往反方向避去,继而又都脸红得更厉害。末了阿礼作为男孩子,可算还是先一步说了话:“那个……这鱼圆确实不错,姑娘先请。” “公、公子先请!”林氏索性舌头都打了结,玉引和林夫人两个过来人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转而就见两个孩子脊背都绷直了。 林家母女在晌午后没留太久便告了退,然而阿礼要面临的事便还没完。 孟君淮一听说林家母女离开便往正院来了,进了门就问阿礼“怎么样,喜欢不喜欢?”,面色刚缓得正常些的阿礼一下子又面红耳赤。 孟君淮“逼问”了三五遍,阿礼才憋出一句“挺好的……长得漂亮,人也聪明”,玉引正在旁边闷着头努力不笑,忽见孟君淮一个眼风扫过来。 “……?”她怔怔,他噙着笑又说:“你先回去吧,若没什么变数,回头就让林氏跟咱们一起回京。” 他这话是跟阿礼说的,但直至说完,目光都还定在玉引面上。 玉引觉得怪怪的,等阿礼一走,就问他:“怎么了……?” “咳,没什么。”孟君淮清了声嗓子,坐到她身边去却低眼没再看她,“就是一下子想起来,当年我有一天忽地就觉得,这小尼姑长得漂亮人也聪明。” “……”玉引睇着他撇撇嘴,“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问的。”他一脸理所当然地一瞟她,转而正色,话题就此转开,“看来阿礼对这姑娘挺满意,再问问林家的意思,若没问题便定了。” 他说罢端起茶盏来饮茶,刚喝一口,胳膊陡被一抱。 孟君淮硬生生端稳茶盏才没让茶水洒到身上,一侧首,看见她一双笑眼亮亮地望着他。 “……干什么?”他问。 玉引继续笑望着他:“你猜我当年对你是什么看法?” 他一挑眉:“什么看法?” “当年我特别惊讶过……我居然真的对个男人动心了!”她说! “怎么着?”孟君淮呈了一脸惊悚给她,“在你原本的打算里,是想喜欢女人来着?” “……你讨厌!”玉引立时瞪眼,捶过去的一拳很是使了点力气,又粗着嗓子道,“我本来六根清净,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好吗!”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孟君淮拥着她笑倒。 然后两个人鲜见地在午睡的时候…… 做了点给小孩子看的话本里不能写的事儿。 . 三月末时,众人踏着一天比一天更暖的天气走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阿礼和林氏的婚事正式定了下来,林家便也有不少人同往。船队的阵仗比来时更大了些,一路都热闹极了。 整整三个多月都在杭州玩得痛快,于是直到返程的路走到一半,玉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孟君淮,这次出来到底有什么别的意图没有?真的只是出来玩玩 ? 孟君淮被她这后知后觉笑了半天,笑够了才告诉她说确实是有别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皇长子大婚的事易让朝中再掀一阵立储风波,他这当亲王的若不避出来,铁定又要被卷进去。 但他说这话时,谁都没想到回京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是皇子妃有孕了! 刚进卧房歇下来的玉引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细问芮嬷嬷,芮嬷嬷回说好像已经五个多月了,只不过现下宫里才将消息放出来。 五个多月…… 玉引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生出什么欣喜,只顾着追问:“皇子妃胎像怎么样?安好么?” 芮嬷嬷回说一切安好,她才算舒了口气,定了定心着手写了封帖子递去皇长子府,打算过两日登门看看夕瑶去。 而在夕瑶的回帖送来之前,皇长子的请帖先一步到了府上。请帖递去了孟君淮那里,孟君淮又转来给她。 玉引拆开一瞧:嗯,请谭昱过去说话的。 她把谭昱叫来说这事,谭昱一下子吓得够呛:“不是……王妃……这事……我……” 他显然脑子都懵了,一个词一个词地蹦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什么。玉引一哂,安慰说:“没事,皇长子殿下是受王爷的嘱托帮你们呢,你安心去,若有空顺便回家看看好了。” 谭昱告退时仍是一脸发蒙加面红耳赤,玉引想想他的神色又想想阿礼见林氏时的神色,笑叹男孩们情窦初开的模样也都很有趣啊! 然后她心绪复杂地列了个单子,把府里长大的孩子们从大到小全写下来,又一个个在旁画圈做标注。 ——尤则旭,娶了。 ——夕珍,嫁了;和婧,嫁了;夕瑶,嫁了。 ——尤则明,据说尤氏已为他定亲;阿礼,已定亲;兰婧,大约很快就要定亲。 按大小算下一个就该阿祺了,最多再等两年,就又要定下一个! 哎呀呀这么一个个把孩子安排好很有成就感嘛——玉引莫名因此而有了新的追求,暗搓搓地琢磨着一定要给阿祺也安排一门让大家都开心的亲事。 . 八大胡同,莹月楼。 孟时祺到的时候如旧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香盈。 近四个月没见,他觉得她好像……变漂亮了一点。他将从杭州带回来的礼物连带银票一起塞给她,香盈道了声些,接着却将东西塞了回来。 她说:“以后……不劳烦殷公子了。” 她至今不知道他真姓实名,孟时祺也已对此很适应,只因她忽然这么说而奇怪:“怎么了?” “我娘……去世了。”香盈低着头说这话时目光有点恍惚,嘴角上却依旧维持着点笑,“这四年我欠了公子二百三十六两银子,我都记得,一定会还给公子的。” “为何突然说这个?”孟时祺十分不解。香盈脸上的笑容又添了些许,很轻松地跟他说:“我没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公子以后别来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说罢都不敢多看他,屈膝福了福,就转身踏上了返回二楼的楼梯。 香盈心里想得明白,跟这位殷公子,还是断得干净些好。 过去的四年里,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他每次来,都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吃吃点心而已。他很干净,她也不曾觉得自己脏,她一度以为她能一直跟他当朋友。 但是母亲过世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 莹月楼不会放她走的,先卖艺后卖身就是她将来的路。他或许会一直很干净,但她总会一步步变得和其他青楼姑娘一样,她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她们。 那她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看到她那样的变化,她想让他记住她干干净净的样子,止步在当下,或许是最好的做法。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兴高采烈地琢磨着要给阿祺安排婚事 【画面一转】八大胡同…… 玉引:Σ( ° △ °|||)︴等等……??? ☆、第194章 叫价 不知怎么的,满京城忽然都开始传,说皇长子殿下多了一位新的莫逆之交。 起初甚至没人清楚这位“莫逆之交”到底是什么来头。后来才逐渐有人打听出来,好像是逸亲王府里的一个……侍卫? 顺着这个思路,大家理所当然地都觉得可能是通过皇子妃偶然结交的,一时大叹那个侍卫运气太好,又慨叹世事神奇。 当然了,为什么一个王府侍卫能和堂堂皇长子成为“莫逆之交”,个中原因传得也有鼻子有眼儿的。听说是那侍卫棋艺极好,每每手谈都难分高下。 ——这个原因让一众宗室子弟心服口服。身为皇长子堂兄弟的宗亲们,与他下过棋的并不少,人人都知道他棋艺高明,要赢他十分的难。 那这位侍卫的棋艺,不说是“国手”,也绝对是个中高手。 皇长子府中,夕瑶一连三天见孟时衸从前头回来时垂头丧气,隐约觉出不对。 再一细问,夕瑶傻了:“你输给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孟时衸坐在床边叹气,“是真下不过。” 他原本也是以为自己要做戏让谭昱赢一赢,让坊间觉得这是位高手,继而让人觉得王府翁主嫁一位高人的事不能只以“门当户对”的世俗眼光评价。 可后来发现他竟然真的下不过!那个谭昱,在和他下棋的过程中虽然紧张极了,但每一步棋都走得稳准狠,让他应付得有气无力。 孟时衸禁不住地因此好奇,问谭昱学了多久的棋,结果谭昱磕磕巴巴地说:“三……三四个月?” 孟时衸差点气晕厥……这是个奇才吗?! 他感慨说:“你们逸亲王府能人很多啊……!” 但夕瑶的重点显然没放在这上头,她拽着他道:“你别光顾着下棋啊!人怎么样?兰婧可是要嫁他的!” “……”孟时衸滞了滞,“六叔没说让我管这个。” “……!”夕瑶瞪他,他又道:“这哪儿轮得着我把关啊?六叔肯定不会大意。” 这倒也是。夕瑶记得谢晟在娶和婧之前被姑父怎样“刁难”过,现在想想她都想笑。这个谭昱的日子估计也不会有多好过,敢动什么歪心思,姑父一定会收拾他的! 京郊,谭昱从家中出来后,心绪复杂得很。 母亲拉着他一直哭一直哭,一个劲儿地问他怎么瘦了这么多。他不敢提那场重伤,只是说去杭州这一趟路上太累了。 父亲的病倒已大好,却叹息说还不如不治了,治病弄得家里再度穷下去,白费了他在王府里辛苦攒下的钱。父亲还说,若在王府的差事太累就不要做了,家里还有几分地可种,换不来什么富贵,但也不至于饿死。 这弄得谭昱没法开口说自己与兰婧的事情。他想娶兰婧,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她。可摆在面前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娶她是件十分不孝的事。 ——与兰婧成婚后家里是可以衣食无忧,但是,他想在父母身边尽孝是不可能的。王府里已经置办好了他们成婚后所住的宅子,许多事上,王爷都会问问他的想法,但时至今日,始终没有人提到他爹娘如何。 这种事,府里不提,他就不能提。他动过自己主动提请的念头,沈晋他们立刻将他劝住了,他清楚这个规矩不能犯。 谭昱因此而沉闷了很久,无心骑马,便牵着马往城里去。他没精打采的,一列马车直驶到跟前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抬头的同时那辆马车也刚好停稳,车帘揭起来,里面再熟悉不过的人看看他,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久不见爹娘了。”谭昱舒着气一哂,走上前问兰婧,“来找我吗?” “才不是。”兰婧噙着笑摇头,“我来见见将来的公婆。” 谭昱:“……” 他很忐忑地带着兰婧一道折回家中,然后就发现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兰婧和爹娘相谈甚欢,娘在不知道她身份的前提下给她塞了个烤红薯,她还很喜欢?! 谭昱有点懵,然后觉得在是否能与爹娘同住的问题上,或许还有转机……? 于是在二人一道再度离开的时候,谭昱犹豫地问了兰婧一下,介不介意婚后与长辈同住?兰婧吃着从他家里带出来的烤花生米,看看他理所当然道:“不介意啊……父王和嫡母妃要住在王府,但是我母妃、乔母妃,还有你爹你娘,都可以和我们一起住啊?人多还热闹些!” “……”谭昱愣了愣,回过身后一把抱起她,就地悠了个圈,吓兰婧一大跳! 兰婧被他放下后都还懵着:“你干什么?!” “没事。”谭昱潇洒地一撸袖子上马,“我以后要是待你不好,天打雷劈!” 兰婧:“……?” 哪儿冒出来的话?他一直待她很好啊?他待她最好了! . 府中,东院又一次乌云密布了。 打从早上大公子婚事的安排传过来,尤侧妃脸上的笑容便荡然无存。 其实对于王府大多数的下人来说,这位侧妃这几年都消停得跟不存在了似的,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受了挫,她好像没了斗志,早已见不到昔年明里暗里和正院不对付的场面。 甚至对东院内的人而言,这几年也过得非常安生。几年前侧妃先在宫里被正妃教训了,又送进宫让太妃提点了好一阵,之后侧妃就再没招惹过正院,他们这些当下人的跟着清闲。 可这一回,侧妃脸上的阴沉,又让他们想起了当年。 “侧妃……”山栀上前劝话时不自觉地屏了息,打量了尤氏好几番,才说,“侧妃您息怒……奴婢听说,这位林姑娘是大公子自己喜欢的,依奴婢看……这婚事也未必不好。” “呵。”尤氏一声干笑。 这婚事当然说不上不好,阿礼毕竟也是王爷的亲儿子,给他寻一门不好的婚事,满京城都要嚼舌根。 但她还是气不顺,她没法不去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京中有那么多贵女不让阿礼娶,满朝那么多显赫的人家不让阿礼结姻,偏远远地从杭州找个人家,这是成心要把她儿子、把她东院孤立起来吗?! 她不信这上头没有正院的手笔,可正院这事做得也真漂亮。那林家论起来是苏杭一等一的人家,早年出的命妇不少,近些年即便渐渐显了颓势,想攀亲的人家也很多。加上人人都说这是阿礼自己看上的人,想来就算外人听了去,也不能说谢玉引这当嫡母的排挤庶子。 这些手段她想得到么?她想不到。若换做是她,她大概只会在明面上给谢玉引的孩子的婚事使跘子,决计做不到这样滴水不漏。 “我可真是斗不过她啊……”尤氏切着齿。转而想到府里盛传的兰婧的事,那件事何氏大概现在都不知道吧,想来同样是谢玉引安排得周密。 她不打算搀和何氏与兰婧的事,但她想,至少阿礼能让她警醒一点儿。 阿礼的婚事她左右不了了,阿祺的她要把握住,她不能任由正院这样摆弄她的孩子。 “去前头告诉二公子一声,改日我寻几位相熟的贵女让他见见,让他早做准备。”尤氏吩咐道。 . 前宅,这话传到阿祺院子里时,阿礼恰好在。 他当着下人的面没说什么,待得人一退下,便道:“你心里有数。” 阿祺点了点头。 大哥去杭州说亲这事,母妃不知道原委,父王和嫡母妃或许也不清楚,但他这当亲弟弟的却是知道的。 母妃争强好胜,大哥怕母妃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待得他们成婚后要借着妻族的势力再跟嫡母妃较量一场。 但母妃根本没有胜算,莫说父王一定会向着嫡母妃,就算不提父王,谢家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家能斗得过的。在兄弟俩看来,母妃根本就是被嫉妒迷了眼,才会一次次这样以卵击石。 再者,就算母妃有胜算,他们也不想母妃这样去斗。 正院没有欺负过他们,嫡母妃待他们一直很好。他们和三弟四弟也一贯和睦,小妹妹更是拿他们当亲哥哥一样倚靠。 对他们来说那都是家人,他们不想让这个家因为母妃的一己私心而分崩离析。 所以阿礼索性央父王从杭州寻人,他说的由头是江南姑娘性子温婉,但事实上,图的是娘家离得远,这边要借力就难了。 “哥你放心,我不会给母妃生事的机会的。”阿祺道。 阿礼颔首,又想了想,想起林氏今天要去见母妃,怕母妃不满之下对她为难,便先一步往东院去。 等兄长的身影完全消失,阿祺立刻把已在窗外探头探脑了半天的宦官叫了进来,急问:“什么事?!” “爷您别急。”那宦官躬着身说,“在莹月楼那边盯着的人回话说,昨晚有人要对香盈姑娘用强,但他们想法子给挡下来了,已平安无事,所以才这会儿才来回话。” “你吓死我了……”阿祺抚着胸口重舒了口气,那宦官又说:“但是吧……” “……怎么?”阿祺被他拖长的语调提起了心弦,那宦官一欠身:“但是那边又说,莹月楼已放出了风声,说……说香盈姑娘来年三月初三开始接客,听说对八大胡同熟悉的客人们已经开始叫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礼:你别听母妃的。 阿祺:我知道。 【几个月后】 阿礼:(╯‵□′)╯︵┻━┻我特么让你别听母妃的也没让你找个青楼的啊!!!啊啊啊啊你个熊孩子我没你这个弟弟!!! 阿祺:_(:з」∠)_哥你听我解释…… ☆、第195章 喜事 阿礼与林氏的婚事定在了七月末,完婚之后,他们便一道住去了王府东侧的一套院子里。 翌日的清晨,林氏来后宅敬茶。玉引这才发觉自己都好久没这般与尤氏同坐了,一时竟觉得有点新鲜。 尤氏就坐在她下首的位子上,林氏的茶自然是先端给她这做嫡母的,而后才是尤氏。然则玉引还正抿着茶,尤氏便抢先一步开了口:“别的话,我就不多叮嘱你了。既成了婚,日子就好好过。你是正妻,往后有许多事都要你担着,如今阿礼还没有妾室,若将来纳妾,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能当个悍妇。” 玉引从她刚开口时便眸色一凛,没贸然打断,是因为她抬眼就看到几步外站着的阿礼面色一分分地惨白下去。 玉引有点无奈,心说这尤氏的性子大抵是转不了了,时至今日仍是爱图口舌之快,也仍是不顾孩子。 她不明白尤氏为什么能一直这样跟她较劲,要知道,她现下都已经没心思跟尤氏生气了——这么指桑骂槐地嘲讽她有什么意思?她若真扭脸就拿阿礼和林氏出了气,说出去也是嫡母教育孩子,头一个后悔的不还是尤氏自己吗?! 玉引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搁下茶盏:“阿礼。” “母妃……”阿礼因为尤氏的话而有些局促不安,玉引一笑:“别紧张,母妃不干涉别的。只告诉你一声,阿斓自小就在杭州,饮食起居之类的事宜上,难免有跟你喜好不同的地方。我不说让你事事都依她,但你也要多照顾着她些。习惯是最不易变的,你多包容,凡事慢慢来。” 阿礼松气地应了声“是”,玉引的思绪飘到很远之前。 她记得她刚进王府那会儿,一点肉都吃不下。而孟君淮当时的做法,让她现在想想都有点脸红。 他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逼她在他来时一定要多添荤菜,就是变着法地哄她吃肉,从每顿饭吃几口到晚上来份荤菜的宵夜……她那时也那么大一个人了!每天被他哄小孩似的劝说“来再吃一口,就一口!”。 怪不好意思的…… 而且他也不是非得改变她什么,只是觉得她这么下去于身体无益,哎这种回忆真是…… 屋里,孟时礼和林斓都有点愣,纳闷嫡母妃为什么好像……脸有点红? 屋外,刚去前头料理了一趟事情,折回来就见堂屋里安静得诡异的孟君淮怔了怔,一咳:“阿礼来了?” “……父王。”阿礼和林氏转身施礼,玉引跟尤氏也旋即起了身,孟君淮走进屋中便看清了玉引的神色,睇了睇她:“怎么了?” “没事。”玉引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就是突然觉得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嗯……”她说着又看看他们,笑道,“没什么事我也不多留你们了,回去吧,改日一道去看看夕珍他们。” 夕珍不日前刚诞下一女,但玉引近来因为阿礼的婚事忙得晕头转向,实在还没得空去看。 阿礼与夕珍的关系也还是不错的,尤则旭更是他的亲表哥,听玉引这样说,阿礼立即应了下来,告退离开便去备礼。 尤氏已有很久没见过孟君淮,一时很想多留一会儿,然则想了又想也没想到什么话题,也只好告退。 堂屋里安静下来,孟君淮睇睇玉引又看看外头,思忖说:“你不用总感慨孩子们大了,你还不老,真的。” 话音未落,他脸上“吧”地被嘬了一口。 “……?”孟君淮猛看过去,玉引低下眼帘抹着嘴衔着笑:“我其实没在想那个,我瞎说的。” 而后她抬眸瞅瞅他,闷着头进卧房:“我想你来着……谁知道你来了。” 想他来着? 咦?一个多时辰没见,她就想他了? 想得有点偏的孟君淮满意一笑跟着她进了屋,踏过门槛便挥手让房内候着的下人都退了出来。 最后退出来的琉璃刚阖上门,就听里面传来自家娘子的一声惊呼:“干什么你!” 已跟了玉引多年的琉璃对此见惯不怪,四平八稳地继续阖门,同时又听到里面继续喊:“大白天的别闹!哎哎哎压着阿狸……!” “喵——!”一声嘶叫,紧接着,一道灰影跐溜一下从还没阖紧的两扇门间窜了出去。 . 王府西边,孟时礼和林斓回房后没多久,就见阿狸来了。 这很奇怪,因为阿狸已经是一只老猫了,虽然身体依旧很好,高兴的时候依旧可以轻松窜上墙头,但现下大多数时间都喜欢在嫡母妃屋里睡觉,如若被长姐接去谢家,则和谢家的几只猫一起睡觉。 很少见它出现在别处啊,怎么今天转性了? 孟时礼蹲下身摸摸它,问它有什么事。阿狸没理,扯开爪子伸了个懒腰,迈着猫步就跳上了床,然后卧个团就睡。 就站在床边但被它无视得很彻底的林斓看得新鲜,迟疑了一下,问孟时礼:“我能摸吗?” “……摸呗,它脾气很好。”孟时礼一笑,见林斓蹲到榻边很小心地伸手摸阿狸,想了想,也走过去。 林斓闲着的那只手被他一握,正摸阿狸的手便也一僵。她尚有点新婚之初的羞赧,颔首笑道:“爷……” “那个……你别在意我母妃刚才说的。”孟时礼握着她的手,咳了一声又说,“我没想过纳妾的事。咱们好好的过,我不让你受委屈。” 他真的不懂母妃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在这个王府里,母妃明明也是独守空房的人中的一个,她很清楚嫁了人却不得夫家的心是什么感觉。 这一直是阿礼心里的一个坎儿,他不觉得父王与嫡母妃感情好有什么错,毕竟父王娶妻纳妾都只能听长辈吩咐,但他总因此在想,若自己娶妻,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然后好好待她一辈子,不纳妾,不让任何一个人平白难过。 今天那番话从母妃口中说出来…… 只是为了暗讽嫡母妃? 阿礼觉得母妃对嫡母妃的嫉恨当真过了些。嫡母妃真的没做过什么啊,就连与父王感情日渐加深,在他看来也并不是因为嫡母妃做了什么手段。 “嫡母妃很喜欢你。”沉默了一会儿,阿礼又对林斓说,“你日后多和正院走动走动好了,小妹也多半时间都在正院,你肯定喜欢她。” “那母妃……”林氏诧异了一瞬,就听出了他是有意在提点什么但又不便直说。她有点意外,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旋即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 八月底。 枯黄的落叶像金片一样铺满京城的大街小巷时,一个消息在半个时辰内炸入了每个宗亲的耳朵。 皇子妃要生了! 于是再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数骑快马从各个方向驰向皇长子府,马车围满了府门,许多人甚至就算被挡在门外也要等个结果。 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表个忠心、露个脸而已,但真正关心皇子妃情况的人也不少。 玉引和孟君淮到的时候,谢继清与徐氏这做父母的就已经在了,皇后娘娘也已在产房外。二人同谢继清他们简单打了招呼,又上前向皇后见礼,四下瞧了瞧,却没看见皇长子的身影。 皇后解释道:“时衸在里面。” 然后就听里面夕瑶一声惨叫,叫声似乎还带了哭腔。 “夕瑶,夕瑶别哭……”房中,孟时衸在床边哄着她。他起初还是坐在床边,后来因为姿势别扭又占地方,不知不觉就成了跪在床边。 旁边的宫人们也不敢在这会儿提醒什么分寸,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看不见。孟时衸紧攥着夕瑶的手,但夕瑶似乎力气比他还大,反攥得他筋骨发麻。 “痛……”夕瑶哭得停不住。她从来没体会过这么痛的感觉,痛得她怎么吸冷气都缓不过来,反倒心肝脾肺肾都被这凉丝丝的气息扯得一起痛似的,痛得她不仅难受还委屈。 “会不会死啊……”夕瑶咬着嘴唇哭喊,旁边的产婆大惊,但皇长子先一步喝了出来:“谢夕瑶你有没有点出息!” 夕瑶被他喝得哭声哽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我早说了不生,你非要!现下你的胆子跑哪儿去了!”孟时衸横眉冷对。 夕瑶的声音又噎了会儿,接着委屈里就添了怒意:“你吼我……” “我不止吼你,你要是不好好生我还休了你呢!”孟时衸抬手拍床。 夕瑶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你再说一遍?!” “你要是死了我明天就找人续弦!让你的孩子管别人叫母妃!” “孟时衸你过分!!!”夕瑶似乎连疼都顾不上了,杏目圆瞪,边抽气边喊,“你等着!等我生完跟你论这事儿!” 她现在哪想得了什么更深的事儿?本来就被疼痛和委屈搅得一脑门子浆糊,一听他说这种话一下就气得不好不好的了。 他居然琢磨着休妻?还打算等她死了续弦?还让她的孩子叫别人母妃? 夕瑶伸手就推他:“你走!我不要你管!我自己生!” 糟了说过火了…… 孟时衸一直攥着她的手一紧:“好好生,你好好生!我不说话!不说话行不行?” “不,我不要你……”夕瑶听他口气一软,委屈就又涌上来,“你吼我,我记住你了,哼!!!” 作者有话要说: 玉引和孟君淮——老夫老妻——一言不合就开车交流感情 阿礼和林氏——新婚夫妻——握个小手都还会脸红一下 孟时衸和夕瑶——打打闹闹欢喜冤家——生孩子都特么能吵架 而阿祺,躺在地狱模式里,不敢说话。 ☆、第196章 几 下人们屋里屋外忙忙碌碌了很久,府内府外等候的众人也焦急了很久。终于,一声啼哭撕开这种混乱而有序的嘈杂,震得四下里都一静。 玉引屏住气,谢继清与徐氏下意识地冲到门口,又刹住脚,而后众人的目光全定在正从房中出来的御医、医女身上。 几人面上都疲色分明,看到皇后时又皆将心神一提,齐齐地拜了下去:“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快说,如何了!”皇后维持着仪态,语气仍难免有些急。 为首的御医一拜:“母子平安,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添了位皇孙!” 皇后的面色分明一亮,接着,不待御医再多说什么,先一步走进屋中。 谢继清和孟君淮两个男人此时尚不便进去,玉引便唤了声“嫂嫂”,一拉徐氏的手,随着皇后一道入内。 房中秽物尚未除净,血腥气仍重。新生的孩子正由奶娘抱着哄着,皇长子还守在皇子妃旁边。 玉引走近后侧耳一听,夕瑶哭得呜呜咽咽的。 “夕瑶?”徐氏怕她有什么不妥,几步抢上前去,定睛细看,却见女儿紧咬着下唇,死瞪着皇长子在哭。 “夕瑶,这怎么了……”徐氏狐疑的目光在女儿女婿间一荡,又不好直接质问皇长子什么话,好在皇后主动开了口:“阿衸,这怎么回事!你怎么惹夕瑶不高兴了?” “……”孟时衸还没来得及解释,夕瑶声音嘶哑地哭出声来:“他吓唬我,我给他生着孩子他还吓唬我!” 她这是疼完了清醒过来,知道他那话是吓她的了。 孟时衸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床上脏不脏,半躺下去揽着她拍拍:“别生气,别生气啊,我那是看你定不下心,怕你一直慌下去出事……” 皇后一急:“你这孩子,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吓她啊!” 孟时衸:“……我错了。” 他侧首看看,见徐氏面色也不好,赶紧起身跟岳母告了个罪,却被皇后趁机抢了床边的位子。 皇后坐下就把他往外轰:“你瞧瞧孩子去吧,我们照顾夕瑶,你放心。” “……?”孟时衸觉得这不大对劲,很是警觉,“母后……” “快去!”皇后瞪他,他求助地看向夕瑶,被夕瑶冷酷无情地翻了个白眼。 孟时衸只好去一旁看看新降生的儿子——可这也什么可看的啊,儿子在睡觉啊! 然后他深刻感受到了“吓唬夕瑶”会面临怎样的报应——一整个下午,母后、岳母、婶母全都围着夕瑶转,除了夕瑶补觉那阵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其他时候四人都有说有笑的,就是没人理他。 末了母后临回宫之前还把他叫出去训了一顿,劈头盖脸地斥他说吓唬临产的妻子你可真有本事!万一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血崩了怎么办?你当这是开玩笑的吗?! 孟时衸脸上写着一行“母后我错了”,心里想想也知道自己的做法着实欠妥。他光顾着担心夕瑶害怕过度会出危险,没想着那会儿让她生气也不行。 可他也是没经验。先前的那么多年,他经历的是一个一个弟弟妹妹死在眼前,母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他真是很怕夕瑶也出事。 “母后恕罪。劳您跟父皇说一声,我这阵子就先不进宫了,先照顾夕瑶。”孟时衸平心静气后说。 皇后颜色稍霁:“这还像个人话。去吧,有什么事及时回个话,谢家、还有你叔叔婶婶那儿也都挂着心。” “是。”孟时衸一揖。皇后提步离去,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远送。 孟时衸折回屋里时,看到夕瑶好像又睡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靠近床榻,她忽地睁眼,手脚一伸占满了床:“你干什么!” “睡觉啊……”孟时衸说着就要坐下,夕瑶撇嘴:“我坐月子,你别来,前面自己睡去。” “哎夕瑶,别生气了。”他强行挤上去搂住她,“我知道错了,接下来我好好陪着你,算赎罪,行不行?” 夕瑶翻了个白眼:“不用,你忙你的去。” “我跟父皇告假了,现在天大地大没你大。”孟时衸边说边手脚并用地把她往里推,臭不要脸地给自己腾了个足够睡觉的地方出来。 然后他松开她刚一舒气,胸口被一撞。 “……”孟时衸低头瞧瞧怀里,再度搂住,“不生气了?” 夕瑶没答,只埋在他怀里悠哉哉说:“你说的哦,天大地大没我大。” 孟时衸:“嗯,我说的。” 夕瑶仰起脸来笑吟吟的:“那你好好伺候我坐月子,御医说产后易多思呢!” . 于是接下来,满京城津津乐道的话题,便成了皇长子府近来又去集市淘了什么、去外地寻了什么。 据说是因为皇长子怕皇子妃坐月子的时候无聊。 不少时候也能见着皇长子殿下亲自出马,比如去集上挑选鹦鹉的时候,大家就傻眼看着集市净街,然后他精挑细选了半个时辰,买了三支鹦鹉两支八哥潇洒离去。 逸亲王府,玉引和孟君淮听着类似这般的传闻,越听越心虚。 这路数……不陌生啊? 玉引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芝麻烧饼。 她搁下书,推推床边坐着的孟君淮:“这是跟你学的啊?” 也正琢磨这事的孟君淮立刻把责任甩回去:“怎么是跟我学的,明明是跟你学的!” “我没让你去,都是你自己要去的!”玉引道,“那会儿夕瑶已经在府里了,她肯定记得的!” “嗯……”孟君淮啧啧嘴,“也挺好。” “嗯。”玉引也点点头,走神地静了会儿,没过脑子地念了句,“那烧饼还真挺好吃的,比府里做得好。” “……”孟君淮扭头瞅瞅她,一喟,蓦地起身往外去。 “干什么?”玉引一怔。 孟君淮脚下没停:“给你买烧饼去。” 玉引:“……” 不过他当然也不是只去卖了一趟烧饼,去的时候顺路看了看尤则旭跟夕珍的女儿,折回来时又绕了个远去瞧了瞧孟时衸和夕瑶的儿子。这天锦衣卫又恰巧半点事没有,轻松得只剩家长里短……弄得他很有一种自己已然提前开始了老年生活的感觉。 ——呸!!! 他因为这个念头而在这个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他离“老”字还早着呢!他今年才三十四! 都怪玉引总念叨自己老了,其实她才二十九!捣什么乱! 但同时,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确实已经是爷爷奶奶辈了。就算不提夕珍夕瑶她们的孩子……和婧也已经有了身孕,那是实实在在的外孙。 . 弹指间又过了年关,小皇孙眼看着连百日都过了两个月了,宫里才可算给他定下了名字。 这一辈是宏字辈,应该从言字部。据说皇帝最初写的是“宏诚”,最后定下来的却去掉了言字部,叫“宏成”。 “长大成人。唉,皇兄真是……”孟君淮听说这个名字后摇头叹息,心下清楚定这样一个名字,必是因为先前的事情让皇帝伤心太过。 “没事的,这孩子肯定平安长大。”玉引手里缝着给和婧未出生的孩子做的襁褓,啧啧嘴又说,“你看最近是不是别让谭昱去跟皇长子下棋了?过年,各府都忙。” 孟君淮:“……我没让他去。” 这事的发展有点超出预期,他们原本就是想做个戏,把谭昱塑造成棋中高手、皇长子的莫逆之交,用这个不常见的途径给他太身份。 万万没想到他还真是棋中高手!还真跟皇长子混成了莫逆之交! 最近孟君淮根本没说过让谭昱再去皇长子府走动,他也想让谭昱好好回家过年。架不住皇长子主动叫人去啊,据说谭昱还是胜多输少。 而皇长子的情况还算好的呢。府里的这帮孩子,回回下棋都能让谭昱杀得片甲不留。 至于孟君淮自己,则很理智地压根不提跟谭昱下棋的事,不过手就不会输,总得保留点身为长辈的尊严…… 不过谭昱这样他心情还是好了些——看来兰婧眼光还是不错嘛!挑的这个夫君乍看不怎么样其实是个怪才! “对了,杨恩禄说,东院那边……”他很少主动提及东院,玉引一怔,听到他说,“近来开销愈渐增多?回头你问问怎么回事?” “问过了,过年各处走动、送礼开销都大,阿礼成了婚交际上的事也多了,所以花的钱多些。”玉引道。 孟君淮点点头:“回头每个月给阿礼多拨些钱吧,他和林氏都不是会乱花钱的人,不用太管着了。” “嗯。”玉引点点头,“那我明天跟阿斓说,阿礼说钱上的事儿都归她管着,他不插手的。” . 三月初一,孟时祺刚进兄嫂住的院子,没说几句话,大哥就炸了:“又借钱?!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又不多借……”阿祺撇撇嘴,“大哥您先借我,我月钱到了一准儿还。” “不成,你今天得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孟时礼瞪着他坐下,“从去年到现在,你跟我借过多少回了?是,你总能还上,可又不见你买什么东西,你这钱到底花哪儿了?!” 阿礼觉得弟弟不对劲。十四岁的年纪,花钱也太多了! 他们这些在王府里长大的孩子,日常开销是不能和民间比,可阿祺花得依旧太多。 阿礼心里大致算过一笔账,自己婚前的月钱是二十两,算是零花;婚后因为直接从府里拨了个小院,衣食住行,包括给下人的月例、赏钱都由他和林氏自行做主,才变成了每个月给他们拨二百两银子。过年时父王母妃怕他们钱不够花,又加了四十两,成了每月二百四。 但事实上每月二百两也是有够的——只要宗亲们别扎堆婚丧嫁娶、别扎堆让他们备礼,这钱肯定有富余,阿礼过年时给林斓置办过不少新首饰,都还是有富余。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阿祺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儿,张口就敢说借三百两银子,你干什么用?! 可阿祺就是不说,见他非要问,索性转身要走:“反正我不干坏事,哥你要是不借我,我找表哥去。” 阿礼:“……你给我站住!” 他瞪着眼把弟弟拽回来,“你可省省吧,表哥在锦衣卫那是刀刃上舔血的差事,你好意思管他借钱?得,这事我可以不细问,但你发誓你没干坏事?” “我发誓我没干坏事!我干坏事你揍我!”阿祺爽快道! 阿礼又说:“没吃喝嫖赌?” “没吃喝……”阿祺短暂地噎了一下,旋即续上,“没吃喝嫖赌!” “啧。”阿礼啧了下嘴,出了书房往后头走,“行吧,我跟你嫂子说一声去。你也别提还,谁不知道你还钱就是从母妃那儿要?拆东墙补西墙没意思。” 于是,阿祺可算借到了三百两银子。加上先前自己想法子积攒的,点了点总共有五百多。 . 三月初三上巳节,八大胡同里极其热闹。 这种热闹在孟时祺看来恶心极了。上巳节原是女儿节,条件好些的人家,多会挑这一天给女儿行笄礼,而后该说亲的说亲、该成婚的成婚。 可八大胡同也过这个节,他们会把这一天办得热热闹闹的,将楼里刚长成的年轻姑娘们的初|夜,高价卖给前来寻花问柳的客人们。 如果不是香盈,孟时祺不会知道上巳节还有这么个过法。便是现在,他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这种事——一个本有美好寓意的节日,居然被用于这样肮脏的交易! 他到莹月楼的时候,莹月楼一层的大厅里已经拥满了人。因为莹月楼并不算多有名的缘故,来这里的嫖|客少有什么文人雅士,品秩高的官员、宗亲更寻不到踪影,大多只是脑满肠肥的商人,也有那种家境稍好一点就拿着积蓄出来挥霍的纨绔子弟。 他进门时扫了一眼,一眼便看到大厅那端的高台上有七八个姑娘,都穿着鲜亮的嫣红衣裙。她们都跟他差不多大,若在寻常人家,现在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们所面临地却是各方“叫价”。 孟时祺等了一等,一个打扮无甚特殊的清秀男子走了过来,向他一揖:“二爷。” “怎么样?”孟时祺问,那男子嗓音回话的嗓音纵使压低也还有点尖细:“打听清楚了,起价都是二两银子,中间那个现在叫得最高,五十两了。香盈姑娘现下叫到三十四两。” 那他应该有足够的钱解决这桩事。 孟时祺舒了口气,将五张百两的银票递给他:“直接押二百两上去,余下的若有人加价再添。” 那宦官应了声“是”,转身又冲那高台去了。 孟时祺寻了个空位坐着等。当老鸨一脸惊喜地娇声道出“哟,这哪位大爷眼光这么好,二百两银子要我们香盈啊?”的时候,场下一片哗然。 接着她问有没有再加价的?场下又一片安静。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孟时祺目不转睛地看着,见香盈被两个楼中打杂的彪形大汉“请”上二楼,自己等了等,便也往二楼去。 老鸨由那宦官领着,见到他后立即开始奉承。 一口一个“哎哟,原来是您呐”,一口一个“就知道殷公子您不是个俗人,我们香盈啊,最近学曲儿学得可好了,一会儿您听听”。 孟时祺听得心烦,在离香盈的房门不远时就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那老鸨也识趣,见状一个字都没多说,一福身告退得恭恭敬敬。 孟时祺走到门前,叩了叩,里面没人应声。 他自行推开门,进屋便见香盈仍是刚才那一身嫣红的衣裙,但头上添了块红盖头,瞧着像民间女子待嫁的模样。 孟时祺明明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这一身装扮已让他有些窒息。他摒着息走过去,还没有离得太近,就听到一声抽噎。 香盈从红盖头下的缝隙里看到那一双黑靴一步步离近时,到底忍不住怕了,怕得要死。 饶是她很清楚自己总会有这一天,此时也敌不过这种恐惧。 那双靴子又往前移了两步,香盈身子一软,几是不受控制地就跪了下去:“这位……爷,您饶了我吧,我……” “香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一震,香盈全然懵住,接着,盖在头上的红绸被一把揭开。 眼前豁然开朗,香盈仍懵着,孟时祺有点局促地伸手扶她:“你快起来,起来说。” “殷公子你……”香盈木讷地被他拽起来,神思缓了缓,明白过来他是出高价的那个人就更慌了,“你是要……” “你、你别怕……”他按她坐回床边,自己坐到她身边,想说话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沉默了半晌说,“早点睡吧。” 香盈:“……” “咳。”孟时祺清了声嗓子又看向她,“你吃晚饭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香盈:“……没吃。” 是真没吃。老鸨为了照顾客人们或许想喝点小酒吃点菜的喜好,晚膳多是不让她们吃的。其实就算没有客人她们也吃不了多少,楼里在这方面克扣得厉害,一是能省则省,二是怕姑娘们发福了不好看。 于是孟时祺推门出去吩咐外头的宦官找人安排酒菜,不过多时菜便上齐,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会儿,到底是孟时祺先夹了菜:“我吃过了,你多吃。” 他从鱼腹上扯了块没刺的肉搁到香盈碗里,放下筷子又给她盛了碗汤。 香盈只怔怔地看着他,孟时祺被她看得愈发不自在,盛完汤后索性起身离开了桌边:“我去铺床,我睡地上。” “别啊!”香盈赶紧拽他,“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地傻了一会儿,之后孟时祺红着脸别过头,“要不我睡地,要不都睡床,我保证不动你。” “那……那就都睡床吧!”香盈磕磕巴巴。 而后她继续去吃东西,孟时祺在旁边看着她等她吃完。简单地洗漱后,两人一起躺到了床上去。 他们从来没有一起睡过觉,当下不禁有些尴尬。沉默的气氛在帐中弥漫了会儿,孟时祺道:“那个……” 香盈“嗯”了一声,他说:“我打听了,你们八大胡同这里可以付够一年的钱不让你再接别的客?” 她又“嗯”了一声。 他侧过头:“你一年需要多少?” “你别闹。”香盈低头看着被子边缘的花纹,喃喃说,“在八大胡同没有你这么花钱的,你简直排的上头号冤大头。” 她还欠他二百多两银子呢,加上今天的就是四百多。这还不算他打赏上下、叫些酒菜之类的零散开销,若都加起来,五百两大概怎么也是有的了。 五百两银子花出去,他在这儿什么都没干过。 香盈一想这个就心里打颤,总觉得自己不能再欠他更多钱了。她把他看做最好的朋友,很怕这份友情会因为钱的关系逐渐变味。 再说,他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帮她。他没有赎她出去,是因为他做不到,或许是因为家里的原因,也可能有点别的缘故……她没有细问过,但她知道只要没被赎出去,就早晚还是要接客的。 那早一点、晚一点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何必让他花这么多冤枉钱呢?五百两银子搁在哪儿也不是小数,若让他家里知道他来这种地方,大概也不太好吧。 “你别管我了,八大胡同里这点儿事儿……我比你清楚。”香盈道。 莹月楼不大,没多少传奇故事,但她听过很多其他楼里的故事。 不少贵公子都做过要一直照顾哪个姑娘的承诺啊,可大多慢慢地就厌了、觉得不值了,然后有一天,突然就见不到人了。 香盈不想那样,她觉得那样太令人伤心。于是她宁可直接把他劝住,至少能告诉自己,是她主动不愿意的。 “香盈。”孟时祺翻过身望着她,“你才十三岁啊……别做这种事情,我想办法帮你出去,你还能好好嫁人的。” “可事实上从这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嫁人很难的。”香盈哑音一笑,“有的可以换个地方活,可我出了京城哪儿都不认识……在京里,我说我没接过客,谁信啊?” 孟时祺这样一想,一时无话可说。 是啊,这谁信啊。一个在青楼里长大的姑娘,还是被“客人”赎出去的,说没接过客似乎就是个笑话。 “嗯……”他闷了会儿,还是笃然道,“反正你先别接客,听我的,我尽力帮你。” 香盈没有吭声,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其实有时想想,她甚至会觉得如果没有认识他就好了。 因为她总有些不由自主地依赖他,有他在,她总觉得很多事情可以避开,总会心存侥幸地觉得自己不用沦落到真的卖身。 但事实哪有那么美好,她要干干净净地从这里出去太难了。这份依赖和侥幸,不过是让她活得更难受罢了。 . 六月底,明婧迎来九岁生辰。两个月后,府里慢慢地开始筹备兰婧的昏礼事宜了。 兰婧是三月初三行的笄礼,按生辰算则是这个月满十五岁。其实应该明年才能完婚,急着筹备,是因为谭昱有点扛不住了。 因为跟皇长子走动密切且名声在棋界大燥的关系,近来逐渐有官宦人家到他家提亲,想把女儿嫁给他…… 不管那些人家是真的看中他的才华还是想借此结交皇长子,这份热情都让谭昱的家人应接不暇,他们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谭昱就挑了个合适的日子,擦着冷汗求孟君淮:“殿下,您看能不能……先把婚事……提一提?” 孟君淮冷着脸一睃他:“你还催上了?” 谭昱快哭了,解释说不是啊,实在是我家门口每天被堵门啊…… 孟君淮扭脸看看书架,信手抽了本颇有难度的棋谱下来递给他:“十天之内看完,我考你。答得好咱就开始安排。” 那天谭昱又是惨白着脸色从他书房离开的,然后玉引因此埋怨了他好几天。 玉引觉得,他真是不欺负女婿就不自在啊!!! 谢晟那会儿还罢了,好歹门当户对,谢晟也说不上多怕他。谭昱可是一开始就因此忐忑得很,他还天天不给人家好脸看,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玉引越想越觉得看不下去,后来索性跟他说:“求你放过谭昱吧!明婧九岁了,你可以为她挑一个,先欺负着。” 孟君淮:“……” 正和林氏一道从西屋出来的明婧正巧听见这话,冲进母亲的卧房就喊:“我不要!我不嫁人!我就要父王,父王不许给我找夫君!” “明婧!”玉引一瞪她,孟君淮倒很高兴地过去就把她抱了起来,一脸满足:“还是明婧最好,不像两个姐姐。” 和婧兰婧太气人了!一个到了年纪就软磨硬泡要跟夫君过日子去,另一个自己不声不响地挑一侍卫说喜欢就喜欢……让他说点什么好! 孟君淮把她放下摸头哄哄:“没事,我们明婧多留几年,等你的哥哥们都订了亲,再说你的事,好不好?” “嗯!”明婧很满意,她才不想那么早就嫁人呢,她觉得哪儿都没自己家里好。 一家三口说说笑笑间,珊瑚进来禀了句话,说少夫人有事想见玉引。玉引便叫请进来,林斓进屋后一福,见孟君淮也在,就有点犹豫。 “有事便说吧。”玉引微笑着,林斓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开得很艰难,“母妃,我们最近……手头紧了些,您看能不能……” 缺钱了啊! 玉引一哂,林斓红着脸解释说近两个月兰婧明婧阿祺都过生辰,阿礼这个当大哥的不想在生辰礼上省钱,所以开销大了些。 玉引就让珊瑚去哪些钱给她,叫把账记在正院上即可。明婧则歪着头说哥哥嫂嫂你们不用给我买东西啊,我什么也不缺! . 片刻后,西边的院子里,阿礼冷着张脸把银票递给阿祺:“你就折腾吧。” “我真的没做坏事。”阿祺低着头将银票收了,抬眸睇睇兄长的面色,又说,“您别跟母妃提,她本来就爱多心,我……” “我才不去给母妃添乱,但你自己想明白,若有什么事瞒着家里,现下说许还不晚。”阿礼口气生硬道。 阿祺嗯了一声,但也没说其他,谢了兄嫂的相助,就转身走了 “这小子绝对有事。”阿礼待他走远后摇头,“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些钱,都够买个不错的宅子了。” “那你要不要再问问?”林斓道,“我瞧阿祺也不像不懂事的。若真是做什么善事,不如家里给担下来,何必让他总这么穷着?” “我问得还不够多啊?架不住他嘴巴严。”阿礼想了想,一喟,“我去找表哥一趟吧,请他帮帮忙,看有辙没有。” 孟时礼便去了尤则旭府上。尤则旭和夕珍的女儿是去年五月降生的,现下一岁多了,正牙牙学语。 他到的时候,尤则旭正耐心地扶着女儿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路,见他来了,指指他说:“这是表叔。” 小姑娘茫然地望着父亲,迟疑着发了个相距甚远的音:“啊唔……” “哈哈。”尤则旭笑起来,抱起她请孟时礼进屋,一落座就见孟时礼叹气,便问,“怎么了?跟弟妹吵架了?” “哪儿啊,就没跟她吵过。”阿礼说着又叹气,“哥,您进来忙不?能差两个人盯盯阿祺不能?这小子近来越来越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尤则旭问。 阿礼就把阿祺近几个月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主要的疑点有二:一是总往府外跑,但干什么不知道,也没见他结交太多朋友;二是开销极大,他还未成婚没多少月钱,但跟他们借钱都是百两百两的借。 尤则旭听到这儿,首先想到的是赌场。那地方开销最大啊,上万两银子都能一夜里花干净。 但阿礼说应该不是,因为阿祺虽然出门的次数多,但时间长的时候少。大多是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不像在赌局里醉生梦死的。 可阿礼又提到,阿祺有那么三五回,在外头过夜来着。 “过夜?”尤则旭目光一凛,睇睇阿礼,“他不会又去八大胡同了吧?” 阿礼:“……表哥你别吓我!” “不是,你想想,不然还能是什么啊?”尤则旭掰着指头给他数,“开销大、过夜、不敢跟家里说,你总不能觉得他是到处买名贵药材然后寻了个山洞背着家里修仙吧?” “……”阿礼后脊梁都发毛了,他真希望阿祺是在修仙啊…… 他九岁那会儿去八大胡同只是好奇,现下十四岁,天知道他能干点儿什么。 ——这要是真干了什么,找打呢?! 阿礼头中嗡鸣着看向尤则旭:“表哥您得帮我……” 尤则旭挑眉:“嗯。” . 与此同时,八大胡同莹月楼内。 孟时祺正要交到老鸨手里的银票被人一把抢下:“你不能这样!” 香盈将钱背到身后退开数步,不理老鸨的森然怒视,朝孟时祺喊道:“你傻啊!你看不出他们讹你啊!包我们楼里的花魁都用不了一百两一个月!” “香盈!”阿祺低喝,但老鸨显然比他火气大:“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打死我!”香盈一语喊了回去,“你今天就打死我!我不活了行不行!” “香盈你别闹!”阿祺抢在老鸨之前几步冲到了她跟前,转而压低了声,“哪有拿命换钱的,你别傻。” “你为我这样值得吗!有这钱你干点什么不好!”香盈崩溃地喊着。她受不了他这样了,他这样做确实让她在楼里的日子好了许多——人人都拿她当摇钱树供着,也确实没让她再接别的客,可她简直要被心里的愧疚淹死。 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公子,但看他筹钱这样容易,也知道家底必定殷实。他以后的妻子肯定是个与他门当户对,又贤惠聪明的姑娘…… 而她何德何能,以这样的身份让他如此上心。 “我求你了,你走吧!”香盈哭喊着把钱塞回他手里,孟时祺一咬牙,强拧过她的胳膊往屋里去。 香盈痛得一叫,老鸨也一愣:“哎,殷公子……” “上酒来,少管闲事。”孟时祺冷声。将香盈推进屋便回身关上了门,香盈脚下不稳摔在地上,他转回身吁了口气,又去扶她。 香盈挡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不值当的,真的不值当的……我哪值那么多钱!” “香盈……”孟时祺蹲下身,再度伸手扶她,“别乱说,关乎你一辈子的命数,不是钱的事。” “明明就是钱的事……”香盈坐在地上越哭越厉害,“好多事都是钱的事……你由着我自己赚钱糊口好不好!我自己会为自己赎身,你别为我这样!” “你……唉!”孟时祺叹了口气。 他能明白她的想法,若有个人天天为他这样花钱,他也要难受死了。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若撒手不管,她明天就要被逼着接客。相识这么多年,他真能看她走到那一步吗? “你是个好姑娘,帮你,是我自己愿意的。”孟时祺也就地坐下来,和她肩并着肩,默了一会儿,哑笑又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是你命中一劫好了。” “殷公子?”有人再外一唤,送酒的小厮推门进来,见二人都在地上坐着,吓了一跳,又识趣地迅速放下酒就退下了。 “来。”孟时祺起身在香盈臂下一提,将她也拉了起来,抬手给她抹抹眼泪,做轻松状笑道,“别哭了,喝点酒好好睡一觉,我还得早点回去。” 香盈只得随着他坐到桌边,他倒了酒仰头便灌,直至他灌了三五杯,她才可算勉强将心绪理好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也斟了一杯来饮。一口饮尽了,返上来的酒香却令她一滞。 孟时祺也陡觉脑中被什么一撞,晕晕乎乎的,一时只道这酒格外烈。 他按了按太阳穴抬起头,再看向香盈的时候,忽而觉得这个熟悉无比的姑娘,今天变得格外好看。 香盈的酒量本就不敌他,一杯下去,不多时也迷糊起来。 “这酒……”孟时祺轻颤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香盈维持着三分冷静一点头:“嗯,这酒应是……” 话未说完,手却被他捉住。 阿祺深吸了口气,一手支在额上,缓了好久,还是说:“香盈我……” “公子早些回府。”香盈想将手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脸上一阵阵地红着。好似喝高了,声音又似乎清晰无比:“我从没嫌弃过你的身份,若你愿意……” “不……”她张惶地摇头。 孟时祺强缓着劲儿,想压住那个荒唐的念头。可酒劲使劲往脑中冲着,他抑制了再三,终于还是溃败下去:“我一直照顾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昏礼的昏不是错别字。 ================ ——迟来的加更。 前阵子零零散散的事忙完了,之后要是没啥特殊情况的话,更新应该都会变得比较肥 就不拆成两章更啦,据说一口气看比较爽2333 目测最迟下个月就会完结,么么哒。 -v-以及看到有菇凉吐槽说阿祺和香盈这条线很不合理,我想说不用担心,我已经码字三年了,给这种设定安排一个合理的走向不是问题啦……【推眼镜】不过说地狱模式倒是真的,嗯,这条线不好走。 【地狱模式里躺着的阿祺:_(:з」∠)_所以你特么到底要怎么样……你说啊……】 ☆、第197章 教训 在八大胡同这种地方,有暖情酒并不稀奇。也未见得就是客人点了才会上,楼中老鸨自己也会察言观色,遇到心情不好的客人,常会主动上上一壶。 主要是因在这种地方,客人心情不好时动手打人不算新鲜事。若把人打坏了,不仅十天半个月不能接客,楼里还要在医药上花上一笔。而万一打破了相,就此再不能接客,楼里便只好将她转卖到更低一等的窑子去——虽则也能赚回来一笔,可哪有留着好好的人当摇钱树使来得痛快? 是以许多老鸨在算过账之后都更愿意为客人上这么一壶暖情酒,有什么不痛快的您到床上痛快去,折腾舒服了好好地离开。 翌日清晨,孟时祺和香盈陆续醒来后,便一齐陷入沉默。 斜阳的微光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光束里有些许浮尘在悠悠地飘着。香盈的目光定在那些浮尘上,第一次在想这样漂浮无依的感觉是不是很无助?因为她现在,就正觉得很无助。 她原本遥不可及的奢求,是有朝一日可以从莹月楼出去,嫁个人,或者自谋生路。这个奢求算来还是他给她种下的,而现下,他真正成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香盈……”孟时祺的手从被子里探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带着轻颤,唤了一声之后又静了好久,才说:“你……别怕,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香盈点了点头。 “我会尽快寻个机会同家里说。”孟时祺道,“我父亲还有……嫡母都是很好的人,兄姐的婚事都是选的他们喜欢的人。二姐夫家的门楣低,但因为她喜欢,家里还颇费了些周折去做安排。” 他说着这些,竭力地想让香盈不那么害怕。香盈仍只是点头,而后默了半晌,坦然道:“我不敢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如能离开这里,就是极好的了。” 她从没问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不是不好奇,而是不敢问。直觉让她觉得他家的门楣一定很高,她猜他家中可能在朝为官、也可能是书香门第,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允许她这样的人做正妻。 所以,即便昨晚他们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香盈心里能盼的,也不过是他有一天能接她出去,给她一处安身之所;如若她不小心有了孩子,他的家人能允许她把孩子生下来。 而若他日后的正妻足够大度,肯把她的孩子接回府去养……对她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更好的局面,于香盈而言想也不敢想。 不是她将事情想得太早,而是同行先人们走过的老路中,最好的也不过如此。 她已经听过太多。 可孟时祺却不赞同她这样讲,他执着她的手思量了会儿,沉沉地吁了口气:“别这么说,日子还长,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 一瞬里,香盈因他的执着而眼眶一酸。 其实他一直很执着。她早已有些承受不住他这样帮她,觉得自己越欠越多,觉得自己还不起。可他还是一往无前地继续帮她,一再地说不在意她还不还,只是因为他把她当朋友看。 现在又是这样子,他的身份比她高了那么多,可他不嫌弃她,也不在乎什么别的,一味地想要对她负责到底,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那我……我等你。”香盈只能这般答应下来。她笑了笑,孟时祺也笑了起来。 . 尤则旭是在一个多月后查清的八大胡同的事情。 那天他和夕珍刚去给和婧谢晟新降生的儿子庆完满月,踏出谢家大门,就见手下迎了上来:“大人。” 一本册子递到手里,尤则旭翻了两页后一凛:“真是正经逛上了?” “是……”手下的面色有点窘迫,“我们寻着人后盯了一个月,逸亲王府的二公子最多隔七八日便要去一趟。不过……也还好,他回回都只找同一个姑娘,没寻过别人。细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被他包下了。” 尤则旭听得眼晕,这还叫“也还好”?阿祺十四岁,就在青楼包一姑娘,这要到了四十不得住青楼里啊?! 他摇摇头将册子一揣,接着就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 夕珍建议他立刻去和姑父说,最好跟姑母还有王妃也提一提。但尤则旭觉得这也不好,万一长辈们火气上来,揍阿祺一顿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虽然他觉得至少姑父和王妃不是那么暴戾的人吧……但这事太大了啊,十四岁的孩子逛青楼去,搁哪家都得把家长气坏啊,此事不能跟寻常的小错比。 尤则旭就想先等等、再瞧瞧,琢磨着若有机会,自己先私下里给阿祺点警告。若他不听,再说下一步。 结果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其间锦衣卫也忙,他也没什么工夫私底下见阿祺。再因为这事提起心弦的时候,已然是手下回话说那位莹月楼的罗姑娘最近爱吃酸的时候了…… 听说什么炒红果、山楂糕、酸梅汤都没少买,除此之外,清淡爽口的杏仁豆腐、红糖凉糕之类的吃的她近来也都很喜欢。 这下,不止尤则旭眼晕,夕珍都跟着眼晕。 他们又去谢府跟身为王府长姐的和婧说了一声,和婧跟谢晟两口子也一起眼晕。 于是一方正厅里,四个大人安静得跟什么似的。和婧怀里的儿子在睡觉,夕珍膝上的女儿好奇地望望旁边都不吭声的爹娘还有表姨表姨夫,最后伸着小手想去跟表弟玩:“弟弟!” “弟弟在睡觉,别闹。”夕珍哄哄她,迟疑着问和婧,“你看……是不是跟姑父姑母说说?还有侧妃那儿……” 夕珍觉得这事儿再不说不行了啊!锦衣卫都看到罗氏最近总买这些酸的东西,阿祺不可能不知道。那他是打算怎么着?眼看着这孩子生在外头?日后是不认,还是让满京城都知道他们逸亲王府有个孩子生在了青楼里? 这小子混起来能混到这份儿上? 以前没看出来啊! 和婧迟疑了一会儿,也觉得这件事必须跟父王母妃说了。 她不在乎那个青楼姑娘怎么着,也不在意阿祺会不会因此挨顿教训——被教训也是他活该!但她担心母妃的名声。 算起来她跟阿祺都不是母妃生的,但她至少在正院长大,跟阿祺这个侧室所出还是不一样。阿祺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旦孩子降生,母妃让不让这母女俩进王府大门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不让进,外人要说她狠心,这样欺负庶子的孩子;让进,外人要嘲讽她打压庶子手段太多,竟连青楼女子都给纳进门去。 于是和婧又稍等了几天,待得家里好好把重阳节过去,就挑了个秋风和煦的日子带着孩子一道回了王府。 看着母妃愉快地逗孩子的模样,和婧心虚地在旁边装了好半天石像。 玉引抱着孩子当真可开心了,府里最小的明婧已经九岁,她已然很久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现在一见本来就很有新鲜感,又是和婧跟谢晟生的,更觉得怎么看都好。 “太可爱了,我都想再生一个了!”玉引这样说,和婧没喝茶都呛了一口。 明婧倒是鼓掌表示赞同,她说母妃再生一个她就不是最小的了,总算可以有人管她叫姐姐了! “咦,原来你不想当小妹妹啊?”玉引对这个还有点意外,她一直以为明婧被哥哥姐姐们宠着惯着很痛快来着。 明婧歪在和婧身边说:“当小妹妹是很好,但我也想当姐姐试试,我可以照顾弟弟妹妹的。” “哈哈,那你可以去姐姐那儿照顾小外甥呀!”和婧揽着她,明婧想了想答说“这样也对”,然后和婧瞧了瞧玉引的神色,就递眼色让奶娘把孩子抱出去,就叫明婧也出去玩,自己踟蹰着开了口:“母妃……我跟您说点事儿。” “什么事?”玉引因她的口气而一怔。她们都等了等,待得明婧出去关好门,和婧才趴去玉引耳边,将尤则旭查来的事说给她听。 玉引听完,整个人都傻掉了。 阿祺?常去八大胡同?还在那儿包了个姑娘? 姑娘还有喜了……?! 饶是她再怎么上得了厅堂,这会儿也很懵,懵了半天问和婧:“跟你父王说了么?” “还没有……不过阿礼知道,表姐夫说是阿礼最先看出的端倪,才让他去查的。” 玉引:“……!” 这么一听,似乎事情已经存在了很久了啊!先让阿礼查出了端倪告诉尤则旭,尤则旭又查清始末。这么一环环地连下来,怎么也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是三五个月就能算到头的。而他们这些当长辈的居然谁也没觉出不对劲?玉引顿感这大概是自己最失职的一件事了! 但好在事情现下也不算太晚,罗氏有孕应是还没有多久,现下将一切料理清楚做个终结,结果应也不会太差。 玉引定了定神:“我去跟你父王说这事,你去同尤侧妃说一说,另知会她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 当晚,逸亲王府里阴云笼罩。 孟时祺回府时就觉出气氛不对,看门的小厮说母妃请他去,待他到了东院,迎面便砸来一句:“和娼妇厮混你还知道回来!长本事了你!” 阿祺愣住。这天他其实没去八大胡同,跟几个堂兄弟一起跑马去了,但母妃的话,让他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父亲和祖父是什么人!”尤氏怒然喝道,不待他答话又猛一击案,“你竟做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正院说了什么话!是你让正院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 尤氏怒气冲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着实恼极了,一边是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另一边还要面对正院的趾高气扬。 谢玉引让和婧来东院说这件事,和婧说清始末后便说让她放心,母妃自会将这件事安排妥当——这是什么意思?谢玉引她成心耀武扬威么?身为正妃她固然可以在这样的事上做主,当侧妃的也确有许多时候无法出面,但她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讥讽她不会管儿子么? “你自己去跟你父王谢罪去!”尤氏切着齿,“你自己去跟那贱|人断个干净!若她纠缠,也要你自己收拾!” “母妃……”阿祺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怔了又怔,可算从“事情败露”的震惊中稍缓过来,开口便想解释,“母妃您听我说,香盈她……” “滚!你什么都不必说!”尤氏压过了他的声音,“这事你从前只字不提,你表哥知道了又先告诉正院!你们心里没有一个拿我当长辈的!如今有话,你便跟正院解释去,莫给我添堵!” “母妃您……”阿祺不明白,她是如何将事情绕到这一层上的。 有个说来不孝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他觉得母妃不可理喻! 转身走出东院,秋风的凉意在脸上一激,阿祺冷静下来,心里又格外乱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色,觉得这个时辰,父王应该在正院,便往正院走去。 他心里很怕,但又觉得自己不能退。他如果再退,事情就只能全由香盈担着了。 孟时祺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说。若他少些顾虑、早些就将事情说了,面临的情况或许会比现在好。 . 正院卧房中,玉引正目睹着孟君淮气炸的样子。 他已经在房间里以由南往北、再由北向南的路线,踱了五六十圈了。 但他好像越踱越生气,好几次踱着踱着突然猛往西拐,想撸袖子揍阿祺去,都硬被玉引挡了回来。 于是,当玉引听到杨恩禄在外颤抖着禀话说“二公子求见”的时候,表情瞬间一僵。 孟君淮脚下一停,冷着脸闷了闷便一挥手:“不见!” 而后他们照常用膳,用膳时他倒在有意识地克制火气了。明婧小心地往他碗里添了块鸡丁的时候,他虽冷着脸,还是夹了个她爱吃的鸡肉丸子也添给她。 “父王别生气啦……”明婧一边劝父王一边看母妃,孟君淮刚吁了口气,外头恰好又有人进来禀话:“爷,二公子跪在院外头了,您瞧……” “让他滚!没他这样的儿子!”孟君淮旋即又来了火气。 禀话的宦官迟疑着看向玉引,玉引一喟:“让他回去,就说这事我会办。” 那宦官身子躬得更低了:“二公子说今日必要见到您和殿下,不然就跪着不走。” “那就让他跪着!”孟君淮一拍桌子,那宦官哪儿还敢再多言,缩缩身子就要走,好在玉引及时添了句:“给他拿个蒲团垫垫。” 待那宦官离开,玉引抬眼瞧了瞧,觉得孟君淮的面色冷得能冻死人。 她就给明婧递眼色,示意她再哄一下父王。 明婧扁嘴摇头,意思是:“母妃自己来!我不管了!” “……”被嫌弃的玉引只好自己碰碰孟君淮的胳膊,“别气了,明天我就去把这事料理妥当。阿祺这边,咱好好教他。” 但孟君淮还是很气,气到从用完晚膳直到上床睡觉都没再说一句话。 二人一起躺下后,玉引看了他半晌,不得不再劝劝他。 她翻过身趴着,用胳膊支着床,望着他道:“消消火,阿祺这孩子平常都挺乖的,也就干了这么一件错事。虽然这错事大了点吧……但看他自己也知错了。” 据说现在还在外头跪着呢。 孟君淮又静了良久,末了叹了口气,苦笑说:“你不知道,我是真怕阿礼阿祺兰婧这几个出事,比担心阿祚他们还多。” 玉引不禁蹙眉:“这话是怎么说的?” “阿祚他们犯点错,旁人都能就事论事,惹不出大篓子。阿礼他们几个惹事……横竖都是你这当嫡母的不对。”他口吻中满是疲惫。 类似的话,玉引今天从和婧嘴里也听了一遍。和婧同样十分担心这件事最终牵连到她,忧心忡忡地琢磨要不要提前散点什么对她有利的风声做个铺垫,然后狠狠教训阿祺一顿? 把他们俩的话放在一起想,玉引很没出息地感动了一下,于是不声不响地就蹭进了孟君淮怀里。 正为此懊恼的孟君淮木讷地揽住她:“……?玉引?” “没事的,这事也没闹到那么大,不用乱想这些。”玉引埋在他怀里笑笑,“你跟孩子们都待我好,我就特别开心!” 他扑哧笑了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了。”玉引说着抬眼看看他,“明婧今儿还说呢,说不想嫁人是怕没人陪我,所以她真想留到二十再嫁,让我不许催她。” “行,那就不催她。”孟君淮翻身将她搂紧,转而又叹气,“阿祺这事……罗氏那边便麻烦你,明天我进宫一趟,安排一下阿祺。” 安排一下阿祺?! 玉引微愣:“你打算怎么着?” “这你别操心了。”孟君淮禁不住一声冷哼,“这小子是欠教训。” . 翌日一早,玉引就动身去了八大胡同。 毫不夸张地说,她真是一辈子都没来过这地方,而且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地方! 青楼什么的……离她太遥远了,谢家没有半个人和这种地方有关系。嫁给孟君淮后,也就听他说过一次十四五岁时对青楼好奇跑来一探究竟的乐事,他也没正经……嫖过。 万万没想到,他没嫖,阿祺嫖了! 玉引坐在马车上想着都头疼。心下又将思绪理了一遍,拿准了今天要怎么做。 首先,这孩子是决计不能留下的,不是她心狠,而是这事儿实在没法办。 孩子生下来总不能养在青楼里,那往回接,势必引人注意——这比往家里接个青楼姑娘都引人注意,因为青楼里生个孩子总是会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好事者总爱探一探孩子的父亲到底何许人也,会闹出来的风声很难压住。 这样一来,接孩子回府,笑话必定就会闹大,宗室间都会知道他们逸亲王府跟青楼姑娘生了个孩子,板上钉钉,没的解释。 而孩子母亲的身份又没法抬——这比抬谭昱的身份可难多了。谭昱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普通百姓人家出来的孩子,和皇长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安排,虽然听上去十分离奇,但有皇长子主动帮忙,也还很有说服力。 这青楼姑娘怎么办?总不能说是皇长子的红颜知己吧? 找名门望族收养她也不行啊,要这样安排,她谢家首当其冲……玉引还真不乐意家里收这么一号人!她谢家一直干干净净的,凭什么莫名其妙接这个茬啊?! 那孩子又不是她睡出来的……! 所以,最稳妥、对各方伤害最小的办法,只能是不要那孩子。然后她可以给莹月楼、给那姑娘赔一笔钱,从此一拍两散。 当然,她还要交待清楚,这件事不可以透出去半个字。若他们敢拿这事当噱头往外散,孟君淮大概就不得不出手灭了莹月楼了。 算明白这些,玉引疲惫地闭上了眼。 怎么说呢……这些都并不难办,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杀人,而且还是一个孩子。 这笔血债是阿祺惹出来的,但她到底也沾上了。 . 西珠市口。 八大胡同突然净街,闹得周围一片议论。 他们初时以为是哪个楼闹出了和达官显贵纠缠不清的事惹了麻烦,后来才听说是锦衣卫净的街,登时所有人都提了口气,连打听都不敢瞎打听。 这种事倒也不稀奇。八大胡同这地方,鱼龙混杂,三六九等什么样的人都有,是经常牵扯到各种案子里。 本朝已然有好几桩要案都从八大胡同查出过线索。是以每每此处有了疑点,净街搜查都是必然的事。 但这回来的人好像格外多。有人说得有五个百户所,还有人说,至少两个千户所。 当闲杂人等都被清了个干净之后,一辆并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莹月楼所在的胡同口。 玉引下了车,由宦官领着,径直奔莹月楼去。 莹月楼上下都已被锦衣卫先一步赶到了大厅中,玉引进屋后睃了众人一眼,末了目光落在了被两名锦衣卫押着的女子身上。 她看着也就……十三四? 玉引有点意外,她原以为这个罗香盈必是个妖娆成熟老资历的,所以能勾得阿祺犯这种错,没想到居然是个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小姑娘? 玉引睇了她一会儿,但一个字都没说,直接提步上了楼。 罗香盈自也被锦衣卫押了上去,玉引随便推开了一扇房门进去落座,待得她被押进来,房门立刻被从外头关上。 “夫人……”香盈瑟瑟缩缩地跪到地上,只觉眼前这位夫人气势慑人,明明还未说一个字,已将她惊得快哭出来。 玉引定了定神,仍被她居然是这么个小姑娘的惊讶搅着,别看目光不看她,才得以冷静地继续说话:“一位姓殷的公子从今年三月开始养的你,最初是十两一个月,后来一直涨到一百两。这个月初你发现自己有了孕,他给你请过三次郎中还拿过不少补药来。是不是这么回事?” “夫……”香盈惊住,她不懂眼前之人为什么会这样清楚这些事。懵了懵,垂首应说,“是。” “好,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这孩子你不能留着,将来你也不能再见他。”玉引说话间不经意地一瞥她,却因她眼底那份过于真实的惊恐而微微一怔。 她觉得青楼女子阅人无数,不该这样容易陷入惊恐。 但她没说什么,还是按原有的打算摸了银票出来:“这是三千两银子,算是给你的,你们楼里我会另外打点。日后你该如何过便如何过,和那位殷公子再无关系。” “夫……夫人!”香盈颤抖着哭出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眼前这位贵妇,却又不得不试着争一争。 她磕了个头道:“夫人,您把我买走都用不了一千两银子,求您买我走吧,您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我……” “你不能进我们家门。”玉引生硬道,可香盈随即说:“我不求住进您府里,您让我住在哪儿都好,我只是……” “罗姑娘,京城就这么大。”玉引凝视着她,叹了口气,语气不知怎地就缓和了下来,“我不能让你过门,更不能由着你住在外头。你与他继续接触下去,总会知道他是谁,你随意与街坊四邻说一说先前的事,他就要被全京城笑话……可我也没法平白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可是我……”香盈的声音噎住,她确实没有任何办法让对方相信她不会乱说。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没用,逼得她几乎要哭出来。 玉引仍睇着她,不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竟在慢慢心软……? 罗氏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她禁不住地觉得,她可能是真的很可怜。 可是,她真的不能因为心软而改变什么,甚至不能由着罗氏生下孩子、府里将孩子抱走,再与她断了关系。 八大胡同不是没有别的达官显贵来,她若到时想去打听哪户人家新添了孩子,哪户人家的孩子过满月、过百日,都太容易了。 而她没想到,没过太久,罗氏忍住哭声,抬头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另人一震的坚定:“我不要名分,我、我不用这孩子认我,我也可以不见殷公子……夫人您买我走好不好?我伺候过我娘,我什么活都会干,夫人您给我口饭吃就行……” “你……”玉引大感诧异,蹙眉看了她半晌,终还是道,“你图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香盈说这话时,目光忽而一亮。 她转而哑笑出来:“夫人您大概不知从小就在青楼是什么感觉……我不敢奢求能出去,可我还是想出去的。” 玉引没有应答,香盈顿了顿,低下头放轻了声音,又说:“我……我至今只侍奉过殷公子,夫人您……别嫌我脏。我发誓……我发誓这是实话,我若骗您,早晚还让我落回这地方来!” 这句话彷如一根银针,在玉引心头一刺。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但总之那种滋味儿令人难受极了。 这姑娘十三四,和婧十三四的时候正在高高兴兴地跟兄弟们一起读书,满心期待地憧憬婚事。她却跪在这里,央别人把她从这里买走,低着头解释说自己“不脏”。 玉引一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应对。若她是为图名分图富贵,她都可以硬着心不答应。若她拿和阿祺的情分说事,她也可以不接她这茬。 可是,她只是想离开这儿,她只是在为自己做低得不能更低的打算,一个对王府确实造不成任何损伤的打算。 良久,玉引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不知道,我若带你回去,不止是你没有名分、不能见他、不能让孩子认你的事……”她说着停了停,想琢磨个委婉的措辞,旋即明白接下来的话实在没的可委婉,“我们府里出身最低的下人……也还是比你高些。” “我不怕的!”香盈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又忙压低,“什么重活我都能干,若我撑不住送了命,反正……反正有卖身契在,官府也不会为了我跟您计较。” 玉引:“……” 她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真是很坚定,忖度了会儿轻重,叹息:“你可想明白,但凡进了那道府门,你可真是死都出不来的。” 下一瞬看到的,是香盈连连点头。 于是,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在半个时辰后显得有点懵。 ——谁都不太懂,为什么王妃去了青楼一趟,把这姑娘给带回来了,还说让好好安胎。 唯一听上去还算正常的两件事儿,是她解释说已经打点好莹月楼了,那边万不会透出去半个字,还有这个青楼姑娘日后在王府没有任何身份,生完孩子后该干活就干活。 所以这好像惹不出什么事,可还是……怪怪的啊? 东院里,尤氏冷眼看着跪在眼前的香盈,听下人禀完话,就气得要呕血了。 她咬了半天的牙才缓下口气儿:“收拾个屋子给她吧,孩子是二公子的,让她好好生下来。” 然后自有下人领着香盈出去。尤氏带她离开后,足足摔了三只茶盏才算解了恨! 谢氏……谢氏这是成心给她好看!把人领回来,可不就是为了给她添恶心么! 若谢氏不是在位份上高她一头,她真想现在就把这罗香盈拖出去打死! “给我好好伺候着她,万事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尤氏气不顺地磨着牙,心里琢磨着早晚要把这恶心给正院扔回去! . 正院,玉引打从回来后就趴到了床上,半天没说一句话。 她也无奈,自己到底怎么就心软把人给带回来了呢? 孟君淮听说后也很诧异,但一掂量觉得她这安排虽然已说不上利索,但也确实没什么大碍,就在旁边一脸轻松地笑话她:“什么人就往家带?可真有你的!” “你别说了!”玉引还是趴在那儿,抻过个枕头按在脑后,声音烦躁无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明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可看她那模样……我就是怪不忍心的!” 现下想来她都怀疑自己可能是被骗了。青楼里的姑娘多会看碟下菜啊,谁知道罗香盈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但太晚了,她已经把人给领回来了。 孟君淮还在旁边口吻悠悠地笑:“哟,把你懵住了?看来这姑娘真有点本事啊。” 玉引气得没话。 他口风一转,拍拍她又道:“得了得了,你个小尼姑本来就心比豆腐软,干出这事儿不稀奇啊,不稀奇。” “哎你别损我了……!我知道我没办好!”玉引气恼地坐起来,重重一喟,又问他,“阿祺怎么着了?跪了一夜,叫大夫看了没有?” “看了。”孟君淮道,说罢蹬了鞋也歪到床上,续言说,“我请了个旨让他去给先帝守陵。” “啊?!”玉引傻眼。 “甭担心,就半年,让这小子静静心。”孟君淮漠然道。 玉引:“……” 她懵了半天才说:“那边都是我父亲的旧部,我给家里写个信,让父亲交待他们别为难他。” “别,用不着。”孟君淮冷着脸抬手挡住她,“就让他吃吃苦,省得他总往那温柔乡里钻。” 玉引:“……”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生气。 嗯,她也很生气。不止生阿祺的气,还生自己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祺:我特么……这可就两万字过去了!我以为我也该欢天喜地成亲了!结果你让我去守陵?! 阿箫:唉我去,就这你还打算欢天喜地成亲呢?这就让你成亲我对得起你那“地狱模式”的评级吗? 阿祺:…… ========== 说起来,前天有条评论言简意赅,是这么写的:地狱霸主——孟时祺。 哪位姑娘这么有才,举个手。 我保证阿祺不打你。 ========== 这两天都挺贵的吧……后知后觉地发现昨天居然是赶在双十二加更,真不合适 于是今天发一波红包吧!0:00之前的评论送!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198章 抑郁 在知悉对方竟是逸亲王府的人时,香盈便有点懵。这种震惊持续了许多日,她沉浸其中,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直至听闻孟时祺去守陵。 “守陵?!”她讶异地望向榻边正帮她吹着药的婢女,那婢女神色清清冷冷的:“是啊,府里从没有人去过八大胡同那样的地方。二公子不仅去了还闹出这样的事来,王爷自然恼火得很。” 然后那婢女一睃她,带着几许蔑然与不忿,又道:“我们二公子打小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姑娘您可真有本事。” 香盈木然说不出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不管不顾地提出要来王府,完全是错的。 那天她被突然而至的锦衣卫吓得够呛,只剩两个念头在心里愈加清晰——一是想离开莹月楼,二是想留住这个孩子。 孟时祺得知她有孕的时候那么惊喜,她也一样,他们都很期待这个孩子降生。 可这几天到了王府,她才逐渐地觉得,自己那日的话大概并不理智。她在东院里听说了许多事情,不算刚听说的这一桩,也还有许多。 比如,人人都在说,这事必是她和莹月楼里串通起来要讹王府一把,拿准了二公子心善,不然青楼里哪会那么简单地允许楼里的姑娘有孕…… 这话她可以不眨眼地说自己当真很冤,她真的没有和莹月楼串通做什么。但是,她也摸不准自己是不是被老鸨利用着来讹王府了。 想到这一环,不管真相如何便都已不重要。她自己都越想越相信这是真的,然后越相信这是真的,就越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香盈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如果没有人主动问她什么,她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个字。这样的日子,似乎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一成不变,说不上糟糕,但也着实看不到什么盼头。 . 京城北郊,孟时祺隔了好几日才听说香盈被接回了府。他只觉心头阴霾顿开,重重地松了口气,转而涌起的是猛烈无比的思念。 在先前的近五年里,去见香盈都是他习以为常的事。去别苑避暑又或是去外地游玩的时候,他总会很期盼再次见到她,那种期盼的感觉十分有趣。 他已经习惯于在外看到什么有趣儿的东西都给她带一份,从最初的点心糖果到后来的布料首饰。他喜欢在回京城后立即将这些东西带给她,看她的反应,看她满脸欣喜。 可这一回,这种思念变得酸涩极了。因为这会他再回京后,不一定能再见到她,即便她现在身在王府,身在她家里。 “哎,阿祺。”一只盛满酒的酒盅递到他跟前,孟时祺抬眼瞧了瞧,是十叔。 十叔在这里守陵……有□□年了,后来他的长子也来了这里,再也没回过京城,现下十叔看起来格外苍老。 孟时祺接过酒盅但没喝,攥在手里继续沉默着。孟君泓拉了把凳子过来也坐下,张口就笑话他:“我说怎么叫你也来这儿,要是皇上多心,怎么也该是把你父王或者你三弟发落过来。” 孟时祺皱了下眉头,腹诽这位十叔可真不会说话。 孟君泓没理会他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小子可真有本事,八大胡同那地方也敢去?哎,你要是真好这口儿,在外头养一个也比去那地方强啊,那地方可太惹眼了。” “十叔您别说了!”孟时祺烦躁地将酒盏搁到一边,站起身怒视着他,面色涨得通红,“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香盈……香盈不是那种人!” “香盈?这名字倒好听。”孟君淮嗤笑了一声,又叹着气摇头,“不过……可怜啊,听说她进了你们王府?你去打听打听先前那几个被宗室收了去的流莺都是什么下场,啧……你别嫌十叔烦,十叔给你句忠告,你要真想让她活得久点,回去之后就千万别想着见她。” “我不用您管!”孟时祺摔门而出。他身后,孟君泓喝着酒,自顾自地蔑笑了一声。 他还道那些留在京里的兄弟都活得顺风顺水呢,看来也还是各有各的事儿啊。 ——他自言自语地安慰着,心里好似舒坦了点儿,悠悠地又咂了口酒,不再搭理这茬事儿。 . 转眼又过了一道年关,二月时天气转暖,兰婧与谭昱的婚事便正式提到了礼部,开始择定吉日。 而吉日还没定下来,东院就传来了香盈要生了的消息。 玉引掐指一算这才怀了八个月,眼瞧着是早产了,好在几个时辰后东院来禀了话,说一切平安。 香盈生了个女儿,因为早产所以分量轻些,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好生养养就是了。 孩子生下来后尤氏瞧了一眼,便叫抱去西边阿礼的住处,让他们夫妻先替弟弟养着。毕竟阿祺还没回来,便是回来,尤氏也不放心让他带孩子。 不管这孩子的母亲是什么身份,她都不会受半点委屈。奶娘婢女都是早按规制备好的,府里也都会尊她一声小姐。如若孟时祺日后有了爵位,宫中该赐给小辈的封位也不会少了她。 而香盈,在产后第四天的一早被“请”下了床。 她更了衣出门去应话,东院的掌事宦官梁广风打量了她一番,口气平淡:“日后洒扫院子的活儿归你,轮值的时候值个夜。别的事用不着你插手,就这么着吧。” “是。”香盈应得也很平淡,神色间半点波动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堂屋里,尤氏一连几天,只要看见院子里的身影就忍不住厌恶陡升。 罗香盈生了张清清秀秀的脸,让她时常莫名想起正院的谢氏,越看越觉得这样清秀的模样是专门用来惹男人怜爱的,怨不得男人们会扛不住。 王爷是,阿祺也是。 尤氏心里的暗火压不住,想拿罗香盈出气,更想把她扔到正院给王妃添堵。架不住罗香盈打从生完孩子后就跟块榆木疙瘩一样,认打认罚,让她在外头跪一夜她都没什么大反应,弄得尤氏既不觉得自己出了气,又没法说她不恭敬把她推给正院。 足足过了小二十天,尤氏才可算等到了给正院添恶心的机会。 那个才做到一半的小布老虎被呈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嗤地一声冷笑出来,转而睇向被押进来的罗香盈:“手艺不错啊。但我可听说,你亲口向王妃承诺可以不要那孩子认你,王妃才将你带了回来。如今来这样一出,你心眼儿倒是不少。” “……侧妃。”香盈心里止不住地慌了起来。这跟侧妃平常挑她的错不一样,皮肉之苦再难过也左不过一个熬字,可一牵扯上孩子,她就担心惹出大麻烦。 香盈束手束脚地失措了会儿,慌忙跪地:“奴婢……奴婢没想让孩子知道这是奴婢做的,奴婢就是想……” “随你怎么说。”尤氏睇视着她,“反正你那承诺不是对我做的,你打的,也不是我的脸。” 然后她抬了抬眸:“押她去正院,交给王妃。” 香盈无比恐惧地抬起头,但只怔了一怔,这种恐惧就已消散无踪。 她好像抓不住那种恐惧的感觉,待它们消散之后,她甚至不知有什么可怕的。她只是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像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承不住,什么都不在意,也没什么可值得在意。 . 正院,玉引原正理着兰婧嫁妆的清单,时不时往清单里添点东西。乍闻东院押了香盈过来问罪,不禁微微一愣。 香盈应该还在坐月子啊,问什么罪……? 她先简单问了问始末,芮嬷嬷折出去问了问东院来的人又回来禀话。玉引听罢稍一蹙眉,觉得尤氏有点苛刻,但也不能说尤氏这么做不对。 阿祺是尤氏的亲儿子,尤氏自然更紧张。她想彻底断了罗香盈和孩子之间的瓜葛是难免的,毕竟这是拖得越久就越难理清楚。 玉引就只能说:“那把人留下吧,让侧妃放心,日后只让她在正院。” 芮嬷嬷再折出去,不过多时就带着香盈一道进了屋。香盈俯身一拜,玉引一下子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上回见到香盈时还是在莹月楼,记得她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算不上多美但白嫩水灵。现在瞧着竟干干瘦瘦的,眼里也没什么光彩,和从前判若两人。 于是玉引本还想提点她两句,这会儿都说不出责怪的话来了,滞了滞,只吩咐说:“让珊瑚收拾个屋子给她。” 然后就是满屋子都没动静,香盈纹丝不动地跪着,直至珊瑚进来叫她的时候,她才朝玉引磕了个头,跟着珊瑚一道离开。 玉引看得一脸懵,越想越觉得这不对劲,而后很快便胡猜起来,觉着该是尤氏待她不好。 她之前也设想过,尤氏可能不会喜欢香盈,毕竟是个青楼姑娘嘛,若阿祚阿祐招惹上这么一个,她也不会喜欢。 可是……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吧! 生完孩子二十多天,就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尤氏这是把她往死里折腾?! “一会儿叫个医女来看看,若要进补,直接交待膳房一句。”玉引沉吟着,又吩咐了一句。她心里掂量着分寸,觉着虽不能抬举香盈,但也不能这么把人磨死。 . 正院西边的一间厢房里,香盈目光涣散地听珊瑚说了各样起居之物分别放在何处,一边明明很惊讶正院竟给她安排这样好的住处,一边又仍是提不起什么精神来。 直到珊瑚要离开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神,伸手一拽:“珊瑚姑姑……” “哎。”珊瑚转回身来,“什么事?你说。” “我……”香盈怔了怔,问她,“我干点什么活?” “干活……?”珊瑚好笑地打量她一番,“你这月子还没出呢,打算干这么活?先安心养着吧,这个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她说罢就又要走,可香盈再度拦住了她:“姑姑别……” 珊瑚蹙眉,香盈缩回手低下头:“奴婢在东院……早就照常做事了,王妃大约也不想看奴婢闲着。姑姑您还是给奴婢安排点事情做吧,什么都行,奴婢都能干。” 珊瑚:“……” 她都跟了王妃二十多年了,自问这世上了解王妃的人里,自己准能排到前十号。香盈说的这事她听着都好笑,知道王妃怎么也不能让个没出月子的在院子里干活。可见香盈这样执拗,她也没心情多在这事上跟她掰扯,想了想,就说:“那这么着,今晚你值夜试试。王妃若有事喊你,你就应个话,若没事,该睡觉便睡觉吧!” 珊瑚心里清楚,值夜算是正院里最轻省的活了。王妃鲜少夜里头有事叫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能在堂屋一觉睡到天亮。而且正院里有一份炭火是专门拨给值夜的人的,足足地生上一夜不用节省,饶是在堂屋里睡着只能打地铺,也完全不冷。 她便言简意赅地将这些交待给了香盈,言罢等了等,香盈却没什么反应。 珊瑚只觉得这丫头奇怪,也没再多言其他,这就转身离开了。 . 不过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孟君淮说有事没料理完,迟些再过来,玉引就兴致缺缺地带着明婧一起用膳。 她兴致缺缺倒不是因为孟君淮不来,而是因为香盈。 这事真是让人烦得慌。阿祺让香盈怀了孩子、她一时心软带了香盈回来、尤氏看香盈不顺眼所以下了狠手折腾她……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原因,说不清楚到底谁做得更错。 可就算没有谁做得“更”错,她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够稳妥也是必然的了。或许让她重新来一次,她依旧会忍不住心软做出一模一样的安排,也依旧不能说自己这样就是对的。 唉,烦烦的。时至今日,玉引也不知道该怎样纠正这些不妥,没精打采地觉得自己没用。 末了她只能想,大不了就这么养香盈一辈子,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反正她正院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虽然她也不喜欢这个香盈……但在她眼里,总觉得单凭香盈为阿祺生了个孩子这一条,就不该让她死在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手里。 真是孽缘啊! 玉引禁不住地为这个而打蔫儿,明婧看了她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没察觉。 于是用晚膳后,她刚歪到榻上去,明婧就蹭了过来:“母妃!” “嗯?”玉引抬眼撞上一张笑脸,撇撇嘴,“怎么的?” 明婧堆笑:“母妃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玉引一喟,只说没事,让她别担心,但是明婧直接爬上了床:“母妃,我陪您开心好不好!今晚别让父王过来了!” 玉引:“……” 小丫头你真会见缝插针!!! 她和孟君淮已经拒绝带明婧同睡很久了,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想让明婧太黏着他们。小孩子嘛,一点点长大了,总要一点点适应离开爹娘的过程。 几个孩子里明婧真的算最黏人的一个了,七八岁那会儿还十天里总要有五六天跟他们睡!这直接影响他们的夫妻生活啊……! 于是玉引冷着脸看明婧,但心下算了算,明婧上一回跟她睡,好像都是大半年前了。 那也行吧……!今晚就依她一回,正好寻个由头不让孟君淮过来也好,她也想自己静静,琢磨琢磨阿祺这点事日后该如何是好。 是以当晚盥洗之后母女俩就早早地躺下了,明婧欢天喜地地在玉引身边滚来滚去,弄得本来心情不太好的玉引都忍不住笑,一边拍她一边笑斥:“多大了你!老实点!” “父王不在万事大吉!”明婧欢呼得一点都不客气,玉引绷着脸一捏她鼻子,下榻去吹熄了烛火。 屋子里黑了下来,但明婧还是兴奋得睡不着,拉着玉引给她讲故事,然后又自己给玉引说各种最近的新鲜事。母女两个不知道聊了多久,玉引正催着明婧赶紧睡,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响。 “咝……”明婧在被子里蹬了蹬腿,还是一脸兴奋,“有鬼!” “……别瞎说,哪来的鬼!”玉引拢着她拍拍,下一瞬,又听见屋外有一声短促的蹭墙的动静。 “真的有鬼!啊!好可怕!”明婧眼睛发亮,一点都不像在怕鬼。 “你再胡说,母妃不带你睡了。”玉引板住脸瞪她,伸手又拍拍,边下榻边道,“你乖乖躺着,母妃去瞧瞧。” 然后她就一边往房门处走,一边听小坏明婧在后头嚷嚷:“不要去不要去!鬼把母妃带走压寨怎么办!” 玉引:“……” 这小丫头最近肯定没少看闲书,明天就让先生给她加功课! 玉引一边揶揄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堂屋里陡然窜进来的凉气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正纳闷儿今天堂屋里怎么没生火,目光一低看见门边的地上歪着个人,好像是蜷着身子在睡觉。 “香盈……?”玉引皱皱眉头,弯腰拍她肩头。 “嗯?”香盈毫无意识地应声,继而身上一凛醒了过来,看清玉引的瞬间脸色就白了,“王妃……” 她赶忙下拜,玉引只觉这堂屋里凉得太厉害,便告诉她:“进来说。” 香盈木了木,跟着玉引进屋。玉引刚到榻边坐下,就见她又跪了下去。 玉引略作思忖,问她:“谁让你值夜的?” 香盈回说:“奴婢……自己跟珊瑚姑姑求的差事。” 玉引锁眉:“那珊瑚没告诉你铺床生炉子?” 香盈一滞。 珊瑚交代过,她也听见了。但她没敢用,因为在东院里,就有很多东西是别人能用,唯独她不能的。 她迟疑着没敢回话,玉引想想,觉得理应不是珊瑚欺负她,便直接道:“桌上有热茶,喝一杯暖暖身子,回去睡觉去。” 香盈仍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一声不吭。玉引有点不耐:“你怎么回事?” “王妃,奴婢以后不敢了……”香盈蓦地哭出来,哭得玉引毫无防备。 她怔了怔,见香盈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眼底的情绪一分慌过一分,明显有些隐情。 “侧妃为值夜的事儿罚过你?”玉引直白地问她,香盈跪在几步外连这话都不敢应。 她实在不敢去猜王妃到底是什么心思,生完孩子后的这二十多天,足够让她明白在这个王府里,任何一个人都能要她的命。 在东院里就是这样,但凡侧妃想罚她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说不说也都是错的。侧妃罚她罚得再狠,也不会有人出来为她说半句话,就好像人人都乐得看她过得不好,她过得不好他们就都舒服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一味地想离开莹月楼,多傻啊…… 老鸨打她打得最狠的时候,也狠不过王府里的人。毕竟老鸨还指着她赚钱,而府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是死是活。 上回在东院让侧妃看见她值夜睡着了,二话不说就让她在外头跪了一夜。这回是正妃,她真不敢猜会是怎样的结果。 玉引浅蹙着眉头等着她答话,等了一会儿才发觉估计是等不着了。她摇了摇头,边因为香盈这个样子而不耐,边又禁不住一阵阵心软。 饶是她再觉得是自己初时安排得不妥,也还是暗怪尤氏下手太狠了。这才多少日子,居然把人逼成这样? 玉引吁了口气,走过去扶她。香盈见她走近就下意识地想躲,硬被她一扶胳膊:“起来,我不问了。” 香盈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迟疑着偷觑了她好几回,玉引抿了点笑,握着她的手道:“回去好好歇着,出月子之前不用你干活,日后的话日后再说。你还年轻呢,弄坏了身子日后有你后悔的。” “王妃……”香盈避着她的目光,滞了滞,又辩解说,“奴婢没事。” “我话里没别的意思,你听我的就是了。”玉引一哂,“有什么需要的,随便找人说一声。想吃什么,就让膳房给你做,没事的。” . 翌日,孟君淮闲下来后到了正院,他原想找嚷嚷着不要他过来的明婧算账来着,结果进屋就看见玉引歪在罗汉床上,眉目间蕴了一个好大的“烦”。 “怎么了这是?”孟君淮笑了一声,走上前去。玉引抬抬眼皮,叹气:“这香盈啊……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怎么办?”孟君淮还不知道香盈到了正院,一时也没明白玉引说的是什么,玉引又叹了口气,也没心思说尤氏的不是,就没精打采地跟他说:“我把香盈留正院了,你说怎么安排好?” “留正院了?”孟君淮一愣,转身坐了下来,想了想又道,“那也没什么怎么安排,你院子里的人,你爱怎么用怎么用就是。反正名分是没辙,王府里怎么也不能给这么一号人名分。” 是啊,名分是真没辙。 那也就真没什么可安排的了。 “你说我能求母妃指个太医过来给她看看不?”玉引思量着问他,孟君淮正心说咱府里的大夫不够用吗?她又道,“我看这丫头情绪不对劲,看人的眼神都是木的……我怕拖下去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婧:母妃你要是一开门看见酒吞童子了怎么办!妖中之王会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的! 玉引:…………………………我特么又不是茨木………………………… #玉引可能是八百比丘尼吧##也可能是一言不合就带孩子的姑获鸟……?# ========== 昨晚0:00前的红包戳啦,请注意查收,么么哒 ☆、第199章 回来 其实前一日时,玉引就请医女来为香盈看过了。但大概是香盈身份太低的缘故,医女敷衍了事,只回话说身子有些虚,让她好生调养。 这回请来的太医则要用心许多,足足诊了半个时辰才从香盈房里出来,去向玉引禀话。 太医说香盈寒气侵体,血不足、气易虚,体内恶露未除净,而且外伤内伤也都不算轻。 太医说到这儿时已眉头深皱,睇了睇玉引的神色,小心地劝了一句:“王妃,这姑娘年纪轻,又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难免规矩不周,您若能多担待些……” 玉引听着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大人当是我打的么?若是我打的,我也不费功夫让大人来看了。” 太医恍悟,忙告了个罪,玉引又道:“您详细说说,她这情状到底如何?怎么调养?会落下病不会?” 太医一揖,沉默了须臾之后叹了口气,道以后大抵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至于当下,身体悉心调养应能有所好转,但更严重的是她心思上的事儿。 玉引问他什么意思?他说香盈忧思过重,若不能开解她,她便会越来越想不开,也就没几年寿数了。 玉引听得心惊,待得送走太医,这惊意还是无法淡去。 ——香盈才十四岁,五六个月前被她好好地带回王府,现在已然可能“没几年寿数”了? 于是玉引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瞧瞧香盈。她走出堂屋去了西边的厢房,原打算叩门,又想到香盈现在应是在床上静养,怕她下来开门再受凉,就索性自己直接将门推了开来。 定睛一瞧,却见香盈在妆台前坐着。 “王妃……”香盈从镜中看见她时蓦然一惊,手迅速将鬓边的什么东西摘了下来,然后回身下拜,“王妃万福。” “快起来。”玉引边说边往里走。走到近前时,香盈还跪伏在那儿没动。玉引仔细瞧了瞧,她左手是平放在地上的,右手则紧攥着拳,指缝间依稀透出点粉色。 “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玉引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香盈的手一松一紧地反复了好几番才朝她摊开,手心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得不成形的粉白色小花。 那就是朵不起眼的小野花而已,随着天气转暖,王府各处都能寻到这种花,正院的墙根下、花圃边也都有几朵。 玉引没当回事,轻一哂正要扶她起来,香盈声音好似平静、又隐透着点轻颤道:“奴婢就是……自己在屋里戴了一下,没想给别人看,真的没想……” 玉引目光微凛,这才注意到好像从昨天刚见到香盈开始,香盈头上就只有一支素得不能再素的木钗子,旁的装饰一点都没有。 “东院那边……不让你打扮?”玉引试探着询问了一句,香盈未敢贸然作答,但禁不住心虚得周身一哆嗦。 侧妃确实是不让她打扮的,她发髻上点缀一点颜色,侧妃都觉得她是想勾引男人,毫不委婉地直斥她犯贱。 香盈自认为没有那么贱,可侧妃要罚,她也只能认。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哪有不爱漂亮的呢?她就只能偶尔偷偷掐朵野花、或者寻根红绳子,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头上比划一下,自己看看就收起来。 这么做的时候,倒是从来没让侧妃撞上过。万没想到,今儿让王妃撞上了。 香盈心里七上八下的,玉引静看着她的反应,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这尤侧妃,不拿人当人看的时候,那是真狠啊…… 她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正院的日子太美好、太舒心了,乍然见到个香盈这样的,心里竟难受得有些承受不来。 怎么说呢?十四岁的女孩子……玉引已带过好几个,和婧、夕珍、夕瑶十四岁时的模样她都还记得,哪个都是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兰婧的小心已让她十分心疼,香盈这么担惊受怕的,让她连应付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那个……你若是喜欢戴这个,我让他们找找库里有没有绢花,寻几套给你送来。”玉引道,想维持住笑意却有点维持不住。 她将香盈扶起来,香盈依旧诚惶诚恐的,她避开香盈的目光,拉着她走到榻边,又笑说:“躺下歇着,我就是随便过来瞧瞧,你别怕。” “王妃……?”香盈忐忑不安地又打量了她半天才迟疑着上了榻,玉引坐到旁边的绣墩上,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孟君淮都时常能看见玉引叹气。这也不怪她,关于香盈的事情听得多了之后,他都想叹气。 正院的下人们都说香盈挺心善,虽然总是郁郁寡欢、别人跟她说话时她也时常没反应,但阿狸溜达到她房中晒暖儿的时候,她曾主动把膳房备给她的鲫鱼汤里最好的一块鱼肉挑出来喂阿狸。 后来,她好像是听说那是玉引养的猫,阿狸再去时她就不敢喂了,自己缩在床上默默看着阿狸走来走去。但阿狸跳上榻蹭她时,她又忍不住要上手摸摸。 ——这些都是被玉引交待去暗中注意着香盈的下人说的,他们能不露面就不会露面,因为他们一露面香盈就会战战兢兢。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活成这样,孟君淮也是看不下去的。但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香盈说起来也算是阿祺的人,他一个大男人,亲自去开解儿子的人……很不合适。 再加上名分的事他也不能解决,对于香盈的处境,他似乎就只有唏嘘的份儿。 然则又过了几天,玉引才冷不丁地从下人口中听说,他把尤氏给罚了。 罚的不算重但也不算轻——具体些说就是尤氏自己毫发无伤,但东院有点地位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赏了一顿板子。 玉引哑然,跟他说时隔这么多天突然折回去算账不合适吧? 孟君淮冷着脸一哼:“你算账不合适,那就我来。” 玉引:“……” 她又细问他找的什么名目,怕他一时气恼直接拿香盈说事儿,如果是那样,就……他比她算账更不合适了。 结果孟君淮一脸好笑地瞧了她半天,末了问她:“在你眼里我是经常一发火就没脑子吗?” 玉引:“……” 其实……是的。 她对他经常暴脾气这件事印象深刻,确实经常担心他怒气冲脑时会不管不顾。当然,这话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奈何孟君淮从她脸上看出来了。 一看出来,他就咝地吸了口冷气:“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不满?” “没有!没不满!”玉引赶紧声明,见他阴着张脸转身就要走,又忙跑过去扯住他解释,“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后头还有一群小蚂蚱,你蹦跶错了我们都得倒霉啊?” “噗。”孟君淮没绷住一声喷笑,想再佯怒也“佯”不下去了,只好继续说正事。 他让她放心,说找尤氏算账没直接拿香盈当由头,直接揪的这背后的原因。 ——他传下去的意思是,尤氏不喜欢香盈没关系,但行事恶毒不能惯着。府里孩子多,让孩子们看她这个当长辈的手段残忍是不行的。她不该这样,身边的下人也不该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却不闻不问,至少该规劝几句,或者禀正院一声。 这个责罚来得有理有据,罚过之后还连带着添了句让尤氏暂时不必见府里的小辈们了。 不得不说,这安排还是让玉引挺痛快的,她也希望尤氏能记得这个教训——看看香盈现在那副样子,她就觉得尤氏真是自己不挨教训就不知道别人会疼! . 又过了小半个月,便是阿祺回府的日子。 守陵的日子不好过——就算并没有人刻意为难他,也不好过。那地方远在京城几十里之外,穿衣上还可满足,衣食上简陋则是必然的。 许多东西都没法往那儿送,送去也没有好厨子能做。是以这几个月,阿祺都是每顿饭荤素各一地凑合吃,虽不至于饿着,但相较府里,真不知道差了多远。 孟时祺明白父王这是生了他的气。其实他心里有点委屈,因为他这“逛八大胡同”跟父王想的大抵不是一回事儿,他和香盈真是因为儿时结下的情分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如果父王那天给他个机会让他解释,或许能不这么生气。 但他同时也清楚,不管怎么说,自己也还是有错的地方。 他跟香盈再怎么有情分,自己也不该就这么在八大胡同里跟她发生那种事,还让她有了个孩子。这件事的的确确会给家中添许多麻烦,尤其对不住嫡母妃。 孟时祺便想,回去之后定要好好的跟父王和嫡母妃谢个罪。其他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但他可以尽力不再给他们招惹别的麻烦。 那个孩子,听说生下来后就养在兄嫂处,他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自己照顾她,好好地把她养大。 至于香盈…… 孟时祺想到她,心里就阴云一片。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也拿不准自己做什么才是真的对她好。 十叔告诉他说,若想让她活得久一点,就千万别动见她的念头。孟时祺知道这话有理,但又觉得,让她们母女分离……甚至还要一分离就是一辈子,也是件很残忍的事。 这一环,他目下不知该怎么解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后先好生开解开解母妃,让她别看香盈那么不顺眼。 嫡母妃对香盈是怎样的态度他不清楚,但凭他的了解,母妃不喜欢香盈是必然的。阿祺觉得母妃是个很容易对别人产生敌意的人,嫂嫂因为和正院走得近,也没少受母妃的白眼。 不过母妃不能对嫂嫂怎样,再怎样的气不顺也都止于“白眼”了。可对香盈,母妃若想刁难她,就一定能。 孟时祺心里细细过着这些事,一路都忧心忡忡的。当熟悉的府门出现在眼前时,他怔了半晌才走下马车。 “公子。”门房的小厮迎出来,便将他往里面请边交待说王爷王妃都在正院,今日没什么事,让他先去看看孩子再过去问安。孟时祺脚下滞了滞,心下迫切地想问香盈怎么样了,又生生忍住,向那小厮道了声“好”,就往西边去。 西边,阿礼的住处。 兄弟几个都知道阿祺今儿回来后要先来这边,早就都聚了过来。他们一时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全围着摇篮中的婴孩看个不停。其实孩子睡着觉也不理他们,偏他们能看得起劲儿。 阿祺到的时候,就见三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孩子的脸。 领他进来的宦官压着声道了句“二公子回来了”,兄弟三个一下子都看了过来,而后先迎过来的是大哥。 “回来了?挺快嘛。”阿礼笑着一挽他的手将他拉进去,指指摇篮里的孩子,“这个你快抱走,不然你嫂嫂天天盯着她,都不理我了。” “……对不住。”阿祺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往女儿身上一落,就挪不开了。 他心里的感触有点儿复杂,好像觉得很新奇又很不真切。他盯着孩子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暗自跟自己强调说“这是我女儿”,然后他走到摇篮边上认认真真地看她,心下不由自主地试图分辨她哪一处生得像他、哪一处又像香盈,再从怔然中抽离出来时乍然惊觉自己似乎已晾了兄弟们好久,忙轻咳了一声,寻了个话茬:“她……叫什么名字?” “……”阿礼睇着他笑,“你的孩子,你不起名字,问谁呢?”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起名字? 阿祺滞了滞,又问:“父王怎么说?” “父王想给她取名字来着,母妃劝他说等二哥回来。”阿祚言简意赅地解释之后一哂,“二哥别担心,父王母妃对这孩子没意见。” 阿祺松了口气。斟酌了须臾,开口时还是很犹豫:“那……那个……” “你是想问罗氏吧?”阿礼替他开了口,继而便看向阿祚阿祐。 阿祚颔首,只说:“她在正院,没事的。” 倒是阿祐添了一句:“我前两天去问安的时候看见她了,气色不好,但这事肯定跟我母妃一点关系都没有,母妃就不是那种人。” “阿祐!”阿祚一横他,嫌他这话说得太直白。他们的母妃不是那种人,那就是说尤侧妃是呗? 尤侧妃她确实是……可你别当着大哥二哥的面说啊! “没事没事。”阿祺赶紧打圆场,苦笑着默了会儿,又说,“那我先去正院问个安,前阵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兄弟三个都说没事啊自家兄弟你客气什么?快去正院,晚上咱一起吃个饭。 阿祺便没再耽搁就走了,待他离开,阿礼重舒了口气:“眼瞧着比半年前稳重,没白去。” 阿祚则啧了啧嘴:“还眼瞧着瘦了呢。” “是瘦了。”阿祐附和了一句,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我让膳房加几个菜,给二哥补补!” . 正院,父子重见的场景稍微有一点点尴尬。 ——主要是因为阿祺心怀愧疚,而孟君淮又非要摆一张严父脸。 玉引在旁边坐着,瞅瞅大的又瞅瞅小的,眼看着孟君淮说了句“回来了?”阿祺应了声“是”之后就安静得再没动静,不得不自己琢磨出点话说。 于是她想了想说:“去看过孩子了?” “看过了。”阿祺颔首,“辛苦兄嫂照顾孩子……” “你知道自己让你兄嫂辛苦了就好。”孟君淮板着张脸,“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一次。你再弄出这么一个来,你们就连大的带小的一起给我滚。” 阿祺心里一紧,紧了好一会儿,才应出一声“是”。 他十分清楚,父王母妃能允许香盈把这孩子生下来,是特别不容易、也特别幸运的事儿。不容易的是他们在礼数上放了他一马,幸运的则是父王掌着锦衣卫,将香盈查了个底儿掉,得以确定这孩子的确是他的。 否则,但凡有那么一点疑点,这孩子都不能生。这种事上必是宁可错杀,也不能让王府养一个从八大胡同出来的、而且还不相干的孩子。 孟君淮啜了口茶,没好气地睇睇他,又道:“守陵之事是我提的没错,但旨意终究是宫里下来的。你明天写个折子递进去,说说进来的事。” 阿祺又应了声“是”,玉引看孟君淮还绷着张脸,就适当打了个岔:“我们没给孩子起名,你是当父亲的,你想一个吧。” “我……”一个名字旋即在阿祺心里冒了出来,但他一睃父王的神色,就把那个名字咽了,回话说,“那我想想,想好了回给父王母妃。” “行,也不急这一会儿。”玉引点了头,再瞧瞧孟君淮,见他好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就径自又道,“那你先去歇着吧,兄弟们都念叨着你,明婧也总说想二哥了。你歇好了同他们玩玩,功课的事先缓两天。” 阿祺应下,见父王点头,便就此施了个长揖告退。 他到底也没直接将香盈的事直接问出来,因为他实在怕再给香盈惹麻烦。 如果当初他也这样谨慎就好了。那杯暖情酒他不是扛不住,不该就那么顺水推舟地跟香盈成了事。 他们思虑得都不够周全,可受苦的只有香盈一个。 阿祺想得鼻中酸涩,踏出堂屋后,他望着渐黑的天色长长地吁了口气。 而后他正要提步离开,从天际收回的目光却蓦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离他不远,就在院子西边的一道房门前。而且那个身影也定住了,手里还端着盆水,就那样傻在那里,遥遥地和他四目相对。 “香盈……”孟时祺怔然间,薄唇翕动而未发出声音,他刚下意识地向那边迈了一步,那个身影便似触电似的一下子回过神,即刻进了眼前的厢房,又毫无留恋般地紧阖上房门。 孟时祺滞在原地。不远处,王东旭略作思量,终是上前多了句嘴:“公子。” 孟时祺看向他,他躬了躬身:“公子您别见怪,罗姑娘从前什么样下奴不清楚,但近来……性子一直有些怪僻,打从到正院时就这样。所以……想来她也不是有意躲着您,王妃又吩咐平日多关照她些,今儿这出,您别计较。” 这位王公公是怕他因此不高兴了,去跟香盈生不痛快。 孟时祺一时只觉嫡母妃吃斋念佛,连带着正院的下人都十分心善。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 “性子怪僻?”他有些懵地看向王东旭,静了静神,心下慌张又无力,还是开口继续问了下去,“从到正院便性子怪僻?那是……我母妃待她不好?公公知道多少,可否同我详细说说?” “公子您这就为难下奴了。”王东旭俨然不想惹是生非,躬着身子拱了拱手,便往后退,“公子您慢走,下奴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_(:з」∠)_生理期外加晚上没睡好,于是这章没太肥起来……但也不算瘦就是了! 好了地狱霸主祺回来了, 之前说“别人守得云开见月明,阿祺守得云开去守陵”的菇凉你出来,阿祺说要跟你聊聊! ============ 孟君淮:原来你对我有这种意见? 玉引:没有!我就是觉得咱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后面还有一群小蚂蚱!所以…… 明婧:对,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秋后蚂蚱! 孟君淮:Σ( ° △ °|||)︴不不不闺女……这两句话不能这么拼着说……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第200章 刺伤 上巳节后,天气愈渐转暖,玉引想了想,将和婧夕珍夕瑶也叫了回来,打算带几个女孩子一道去京郊踏个青。 结果几个男孩也想同去,孟君淮想想,那就索性一家子一道去吧。女孩去踏青放风筝,男孩骑马打猎,有兴趣还可以一起到河边钓钓鱼什么的……确实有日子没这样热闹了。 于是府里便很是认真地好生安排了一番,打算玩个三五天再回来,这三五天里就近住去清苑就好,省得来回折腾。 离府出京时明明安排好了,一人一辆马车,奈何几个女孩全要赖在玉引车中,弄得她原本宽敞的车里挤得都让人冒汗。 聊着聊着就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孩子,和婧一提这个就委屈,抱着玉引的胳膊可怜兮兮地抱怨说她和谢晟都盼着能有个乖巧聪明的女儿,结果居然生了个儿子,提前为女儿准备好的东西都没法用还算了,现下孩子八个多月,已然显出了“洒家要作天作地拆房子!”的顽皮劲儿,和婧跟谢晟都很担心等他会走会跑之后要把府里搅成什么样子。 而在和婧埋怨的时候,夕珍一脸满足地噙着笑,剥了个橘子给她:“喏,别抱怨了,知足者常乐。” “你别气我!”和婧瞪眼,“不然我把你女儿绑来结娃娃亲,扣在府里不让她走了!” 和婧真的气哭,她可是打从刚成亲那会儿就琢磨着一定要个女儿的,结果现在夕珍有了女儿,二弟那边也有了个女儿,夕瑶那边虽然是个儿子但似乎挺乖……就她要深呼吸准备对付这个混世小魔王! 和婧为这个歪在玉引身上赖了半天,最后心念一动,“哎”了一声抬起头来:“母妃,要不让二弟住我那儿去呗?” 玉引:“……” 她睇了和婧一会儿喷笑出声:“你都打上侄女主意了?!” “怎么叫打她的主意呢!”和婧神色忧伤,“就是请他们来住住,让我解解眼馋嘛!再说二弟一个男孩子,又没娶妻,来跟我们学学怎么教孩子不好吗?” 她劝得十分认真,俨然不是在开玩笑。玉引就也正正色,问她,那你打算把弟弟请过去住多久?和婧很大方的表示一年半载没问题,三年五年也随他啊! 玉引心说你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事倒也没什么不行,几个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还愿意亲近是桩好事,孙辈能也走得近些更是难得。但玉引也没直接拿主意,叫和婧跟阿祺商量去,阿祺愿意的话就去。 是以到京郊山下一下马车,和婧就径直奔向了阿祺。玉引瞧着和婧“一腔热忱”的模样正忍不住笑,余光一转却见正往下拎点心的香盈也怔怔望着那边,好似想说什么,最终又沉默地闭了嘴。 玉引心里一滞,方想起途中她一直坐在车辕上。 “香盈。”她唤了一声,香盈抽神回看过去,旋即屈膝福身:“王妃。” “点心不必拿了。”玉引睇着她手里的食盒一哂,便伸手拿过食盒交给身侧的宦官收回去。而后她想了想,放轻了些声音,又道,“你若觉得让孩子去大翁主那儿不妥就跟我说。” “……没有。”香盈低着头,肩膀绷得紧紧的,“二公子的孩子……跟奴婢没关系,奴婢记得的。” 玉引呼吸一凝,又重重地喟出来,她抬手握了握香盈的胳膊:“不说了,今日一道玩玩,你也放松些。” 而后不过片刻,就见孟君淮带着一帮男孩绝尘而去,和婧蔫耷耷地回来,说阿祺不乐意去,玉引边笑她边看香盈的神色,终究是没法再说什么。 若能抛开一切礼数规矩,从私心上讲,玉引是希望能让那孩子认香盈的。可是,这道坎儿真的不能过,也没法儿过。 这个世道,男人成婚前便与侍妾婢子有个孩子,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凡府里不提母亲是谁,来贺满月、贺百日的宾客就都会默契地不多问,谁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亦不会觉得这事丢人——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对此都很熟悉,熟悉到就连和婧她们,都没过问半句关于孩子生母的话。 但若公开说这孩子的母亲是青楼出身,则一下子就丢人了。无所谓香盈在跟阿祺之前是不是清白身子,他们一家子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现下这样……坊间的议论是起不来的,只是实在苦了香盈。 . 数丈之外,一行人到了猎物常出没的地方就放慢了速度,边驭马边四处寻找。 阿祺心绪复杂,走了一段后压音叫了声“大哥”,阿礼回过头,就见他一勒缰绳往旁边去。 阿礼皱皱眉,随着一道过去,到了偏僻无人的地方,阿祺开口就道:“哥,今儿父王看着心情不错。你说我要是……要是跟他讨个锦衣卫的差事,怎么样?” “锦衣卫的差事?”阿礼皱眉,打量他一番,复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就是觉得那边的差事……表哥能做,我也能。”阿祺这样道。 阿礼的神色便沉了些:“三弟都还没开口呢,你别闹。” “三弟已经是世子了,他当然不急。”阿祺薄唇一抿,又松开,“我也不是要争什么,我就是在想,若自己有些本事了,有些事或许好办些……哥,咱们府的世子是三弟,长子是你,我注定没什么重担可担。那我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不行吗?” “你……”阿礼凝视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继而苦笑,“说来说去,你还是为罗氏。” 阿祺没有吭声。 阿礼噙着笑摇了摇头,翻身下马,他便也下了马。兄弟二人牵着马一道走着,阿礼说:“你守陵一趟,回来后知道为将来做些打算了,这挺好。但你这打算……怕是想错了。” “我就是想试试。”阿祺神色黯淡,“哥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一想到香盈在母妃那儿受过苦、在嫡母妃那儿也是婢女的身份,我就……”阿祺都不知道那种滋味如何言述,重重一叹,又道,“你说这么下去,以后日子怎么过?阿箩慢慢大了,日后问我母亲在哪儿,我怎么说?就算这个可以骗她,那她去正院时见到香盈呢?还要香盈对她行礼吗?” 他烦乱不已地说着,显然这几日已设想了许多将来的场景。阿礼一语不发地听着,待他说完,才吁着气道:“但你若建功立业,就会更受瞩目。到时候,你觉得给她名分会比现在更容易吗?” “可是我……”阿祺一下子被兄长说得懵住,滞了滞,难掩懊恼,“那您说怎么办!” “其实你要是狠得下心,这就不是个事儿。”阿礼淡睃着他,“别的府也不是没有和婢女生子的,当爹的狠得下心,做母亲的也就闹不出什么。” “你说的那是……”在阿祺心里,那样做的简直就不是人! 他也清楚,别的府确实有侍婢生了孩子一辈子不给名分、孩子抱给别人养的,他不懂那些人为什么真能心安理得地让母亲对孩子施大礼,对他来说,那想想都可怕。 阿礼看着他的神色又说:“你要是狠不下心呢,那也有辙。反正嫡母妃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人,你安心等等,等咱三弟当了逸亲王,你可以跟他商量商量这事儿。” 阿祺:“……” 他说:“我也不能为了香盈就盼父王早日……那什么啊!” “哎,那就没办法了。”阿礼口吻悠悠,眼见弟弟面上怒意一腾,又正了色,“不是哥不帮你,是这事实在难变得更好。哥希望你静静心,别再节外生枝了,若不然……罢了,倒霉的反正不是你。” 倒霉的只有香盈。 阿礼这话在阿祺心里一刺,又毫无反驳之力。 是的,不论他尝试什么,只要错了,承担后果的都只有香盈。 他还不清楚母妃究竟对香盈做过什么,但母妃显然是容不下她的,否则不至于把她推给正院。至于正院那边,嫡母妃肯接着已是万幸,他不能再贸然去惹嫡母妃不高兴,否则香盈真就无处可去了。 阿祺一壁想着,一壁陷入沉默。阿礼瞧瞧他,也跟他一起沉默。 他这个当兄长的,当然希望弟弟的麻烦能解决,他也不想这么和稀泥,可眼下不是没别的法子么? 阿祺不惹事,香盈在嫡母妃那儿就还有个安身之所,阿祺若惹事,这事会怎么样可没谱。 他们的母妃那儿…… 呵,当初阿祺在守陵,那些事他不清楚,阿礼可知道不少。 具体的情状他没瞧见,但有一回,林斓从东院回来都吓哭了,他哄了半天才把林斓哄好。 母妃狠起来到底有多狠?他这个当儿子的都不敢深想。 “阿箩是孩子的小字?”阿礼思量着又睇睇他,“这你可别再父王母妃跟前叫。” 香盈姓罗,他娶这么个小字是为什么,并不难想。 阿祺点了点头,应说“知道”。他原也是不打算跟父王母妃提的,只是想自己念着这个名字,能始终记得别放弃香盈。 . 几日后众人回到王府,紧随而来的,是又一场忙碌。 首先,是兰婧跟谭昱的吉日定了下来,选在了七月末。兰婧闻讯后拍手叫好,说那会儿已经凉快了,穿着昏服折腾一整天也不会太难受。 而在那之前,首先要办的,是阿祺的女儿的百日。 百日的日子在五月中旬,这会儿正热,但热也有热的好处,显得喜气更足,不像秋冬天,总容易透出点儿萧索。 百日礼也是前宅后宅同贺,前宅的宴席就设在正厅,后宅的则放在了东院。 所以那天正院格外安静,玉引和明婧也都去东院参宴了。一众下人没什么动静地各做各的事,一方院子在夏日里硬显出清冷来。 或者说,也没别人觉得清冷,只是香盈自己觉得清冷而已。 那种提不起劲儿地感觉好像在这一天涌得格外浓烈了些,她想让自己不这么没精打采,便想象东院里给孩子过百日的场景,但她越想,那种清冷又沉闷的感觉来得越厉害。 三个多月下来,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已不陌生,但依旧让她感到害怕。 那是每每出现都会激得她心里发慌的感觉,而且许多时候,只要这种感觉一出现,她的心思就会不受控制。若要她细作描述,她觉得那就像是有一道黑影一直跟着她、一直压在她心头,压着她不让她喘气儿,令她寝食难安。 还有许多时候,那道黑影好像会张开翅膀将她包裹住。紧紧缠绕着,紧到让她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比如,她不想活了。 香盈也不懂为什么总会时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总之在这样想时,她心里总是阴郁得紧,但阴郁过后又会清清楚楚地知道……其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糟呀。 最难过的时候明明是她生完孩子后还留在东院的那会儿,现下的境况已要比那时强太多。王妃待她很好,依照她的身份能给她的,王妃都给她了。她的衣食住行王妃都会问上一问,每天要喝的那几碗药,也都是王妃为了给她调养身子而让太医开的。 就连今天……她不能去东院参宴,王妃都叫人给她在这边单备了一桌子好菜。跟她说毕竟是她女儿过百天的日子,她这个当母亲的应该开开心心的。 可是,她怎么就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呢? 香盈闷闷的,缓了许久未果后,就在屋子里来回来去地踱起来。可她越踱越焦躁,好似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挤压得她五脏六腑都难受。在这股难受中,那个黑影好似又张开了翅膀,铺天盖地地包裹下来,比往日的力量都更大些。 她不想活了。 她顺着这个思路觉得,其实死也没什么。反正她活着也感受不到任何乐趣,每天恹恹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行尸走肉,而她烦透了这样子的自己。 那不如……那不如就不活了吧。 她的死影响不了任何人,二公子再过两年就可以忘了她,好好娶妻,女儿日后也不会因为她这么个出身卑贱的母亲而生什么是非。她也不用给王妃添麻烦了,那样或许……对谁都好。 香盈这般想着,脚下神使鬼差般的,已走到了矮柜前。 信手拉开矮柜,抽屉里放着几尺白绫。 那还是王妃前几天给她的,王妃跟她说这个料子很好,做贴身的小衣会很舒服。拿给她让她自己做,她还没来得及裁开。 香盈怔怔地看了会儿,手放到白绫上。 真的很舒服,柔柔软软的,微有点儿凉。像是母亲从前爱拿来做中衣的一种料子,她那个时候卧在母亲怀里睡觉,包裹在周围的就是这种感觉。 . 东院里,酒过三巡,身为主角的孩子忽地醒来,她“哇”地一声大哭,引得周围宾客一阵善意的哄笑。 “咦?云舒别哭!”明婧放下筷子就往那边跑。云舒是二哥今天刚给她定的名字,这一辈的女孩子都从舒字,和云字搁在一起,简单又别致。 明婧跑到跟前时,云舒已经被乳母抱在怀里哄了。但她还是哭个不停,明婧在旁边做着鬼脸说“看姑姑”也不管用,后来阿祺亲自过来哄,云舒反倒哭得更撕心裂肺。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尤氏皱着眉问,正想着要不要赶紧叫大夫来瞧,却见一道身影迅速地到了跟前。 那是正院的人,他来后也没顾上跟尤氏行礼,直接到了王妃跟前,欠身低语。 玉引目光骤然一凛:“你说什么?!” “琥珀最先瞧见的,吓得脸都白了。”王东旭道。玉引又细问人怎么样了?王东旭说不知道,说底下人在忙着救人,他不敢耽搁,直接就回来回话了。 玉引定了定神,挥手让他退开后,还是和颜悦色地跟眼前的命妇们说笑了几句,而后说正院有事,这才离席往外去。 “恭送王妃。”尤氏离座一福,静静神,递个眼色示意身边的宦官去瞧瞧。 玉引走出东院便赶忙吩咐叫大夫来,想了想,又添了句:“想个说辞把二公子请出来,出来再跟他细说是怎么回事儿。” 然后她便疾步往正院去了,到了正院一瞧,香盈那间屋子里俨然一片混乱。 琥珀还在屋门口扶着墙缓神,面色犹还惨白。玉引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轻声问她怎么样,她也顾不上说自己,只指着里面,惊恐无比:“奴婢进去的时候一抬头,看她……看她脸色都不对了……” “琥珀!”珊瑚低喝了一声,玉引一喟,叫人将琥珀也扶回屋休息,自己提步进了香盈房中。 香盈已被扶到床上躺着,屋中众人见她到来,忙退到一旁见礼。玉引提心吊胆地上前探香盈的鼻息,万幸还有气! “怎么回事,谁欺负她了!”玉引喝道。 她脸色大有些不好,周围一众下人面面相觑,末了,推了个年纪最轻的宦官出来。 那宦官低着头回话说:“王、王妃您待她好……小的们绝不敢欺负她啊。都没什么人进来过,就是冷不丁地听见琥珀姑姑叫,一进来就这样了……” 这香盈…… 玉引重重一叹。 “香盈!”一个人似疾风似的闯进来,玉引皱着眉一睃,他又猛地停住,“母妃。” “你陪陪她吧。”玉引看着阿祺道,“只今天下午这一次。” 阿祺似有一怔,遂即像怕她后悔似的赶忙应下,玉引就出了门,挥手示意旁人也退了出去,把这一方屋子留给他们。 “娘子。”珊瑚轻唤了一声,语气中隐有点不满地道,“这香盈……不识好歹啊。” 玉引摇摇头:“也不是。” 珊瑚听她这样说,微微一愣。但见她别无他言,也只好噤了声。 玉引兀自思量着,只觉得香盈真的很可怜。她也察觉到香盈总是开心不起来,就连刻意逗她开心也没用。 而太医说,这不全是心情上的事,得服药医治才行。 玉引一度不太懂这是为什么——服药医治总该是有病才需要的,而“闷闷不乐”又实在不像是病。太医跟她解释过,她这个外行也听不太懂,自己翻了翻医书,半懂半不懂地觉得这可能真的也算病……? 今日这事一出,她才觉得这大概真的是病。因为她离开正院前还专程叫香盈过来说了几句话,那时香盈的情绪还挺正常的呢,完全不像立时三刻就要寻短见的主儿。 . 厢房里,香盈没过太久便醒了过来,目光向旁边微挪,一下子就定住。 “你……”她嗓音发哑,孟时祺握住她的手,连眼眶都是红的:“你寻什么短见!阿箩今天刚过百日,你忍心扔下她不管?!” 话没说完,孟时祺就觉被握在手心里的手死命地挣着。 香盈心底还没褪去的压抑因为他的出现而被恐惧取代,她一味地挣扎,他始终不松,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你放开我……” “香盈?”阿祺一怔,香盈惊恐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能见你……王妃和侧妃都会不高兴的。你放开我!放开我!” “香盈你听我说……”阿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还没说完,却见香盈猛一翻身,左手握住什么就猛刺过来! 臂上陡一阵刺痛,阿祺一声惊叫,下一瞬,香盈自己也傻了。 “我……”她木讷地望着他,惊异于自己前一刹干出的事,很希望自己并没有干过。 但是,那柄簪子还握在她手里,簪杆上的一截殷红,正在缓缓往下滴着。 阿祺胳膊上血色蔓延,他愕然看着香盈:“香盈你……” 听到叫声迈进屋来的下人们一瞧,同样傻了。 两个宦官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地去向玉引禀话,本就脑子里一团糟的玉引一听说伤人的事儿,一下子头都要炸了。 怎么个意思?今天她正院里非得闹出个人命来才算完是吗?! 她铁青着脸又往香盈房里去,见阿祺捂着胳膊指缝里还往外渗血,自怕香盈冲动之下再贸然伤人,出言便道:“快护公子出去,找侍卫来这边看着!” “……母妃。”阿祺轻轻一颤,看看香盈,转向玉引就跪了下去,“母妃,这伤是我自己弄的。” “阿祺你……”玉引皱眉看着他,心说你这话傻子也不信啊?! 阿祺缓了口气:“一年前是我不懂事,给您、给家里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都让我自己解决,您看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有点事要出门 于是更新可能会瘦 当然我会尽力让它别太瘦…… 就是提前跟大家说一声_(:з」∠)_ 今晚小送一波红包,22:00之前的评论送, 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201章 自立 前宅,孟君淮乍闻后头的事情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祺本应在前头参宴,到后头去不过是敬个酒,一圈走下来也要不了两刻工夫,万没想到就这么两刻里,还能出个意外? 他便将宴上的事先交给了阿礼和阿祚,自己疾步去了正院。到了正院,首先看见的是尤氏在院外哭得妆都花了。 “你怎么也过来了?”孟君淮问。尤氏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转过身,抹抹泪道:“妾身听说那罗氏伤了阿祺,就赶忙赶了过来,可王妃不让妾身进去。爷,这事您可得……您可得主持公道啊!” 尤氏心里情绪复杂,一边担心儿子的伤势,一边又窃喜自己方才添了个心眼,找人跟着。 若她不找人跟着,这边出了什么事,她大抵不会清楚,王妃要把事情遮过去她也没什么法子。 现在可好,她及时知道了! 阿祺是她的儿子、府里的二公子,王妃院子里的下人伤了他,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虽然香盈本也在东院,是她推过来的吧。但她推香盈过来的时候可没请王妃养着这号人,而是想让王妃治香盈的罪来着。 王妃当时不治罪,现在出了事怪谁?尤氏琢磨着,这责任王妃必须得担! 孟君淮却是心里本来就烦得慌,见她这样也没心思多问,出言道“我进去瞧瞧”,就提步进了院门。 “爷……”尤氏赶忙要跟进去,却又被院门口的宦官挡了。尤氏面色一怒,那两个宦官根本没让她说话,躬身就说,“侧妃,殿下也没说请您进去啊。” 把尤氏气得脸绿。 孟君淮走进堂屋没瞧见人,又拐进卧房,就见玉引端坐在罗汉床上,阿祺跪在两步外,气氛冷得彷如冰窖。 “到底怎么回事?”他走过去也坐下来,又顺嘴提了句,“尤氏在外头。” “我知道。”玉引撇撇嘴,“不是我不让她进。阿祺这话,我真不敢让她听。” 阿祺的主意把她都说蒙了,她觉得若叫尤氏听见,尤氏当场就得晕过去! 孟君淮睇睇阿祺,见他胳膊上缠着的白练还渗着血,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护罗氏,我们也不怪她就是了。还说什么了?” 阿祺后牙一咬:“父王,我想出去自立门户。” 屋里一静。 孟君淮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什么?” “我想出去自立门户,不要府里帮衬什么,也不再从府里领月例……我自己照顾香盈和云舒,行不行?” 阿祺字字掷地有声,话音未落,孟君淮狠一击案:“你再说一遍?年纪不大你胆子倒不小!” 他这哪儿是出去“自立门户”那么简单?不要府里帮衬、连月例都不领,这简直是要跟府里断了联系! “父王我想好了!”阿祺一撑身站了起来,“我若留在府里硬要给香盈名分,嫡母妃不好做人;若在朝中谋差事,声名在外事情会更不好办。可我不走……香盈就日日担惊受怕,那我走得彻底一点好了,让朝中让宗室都看到是我自己为了她离家不肯回,不孝的骂名我背!” 孟君淮气得一噎。 他知道阿祺并不是个真“不孝”的孩子,可他敢说这话也还是很让人生气! “为了个青楼姑娘不管不顾,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孟君淮喝道,阿祺却没退缩,反问:“这姑娘只能倚靠我一个了,我扔下她不管,我就是男人了?” “你……”孟君淮深缓一息,“她刚才怎么没扎死你呢!” 玉引:“……” 她睇睇眼前明显气得够呛的孟君淮,又看看跟前毫不作退让的阿祺,莫名觉得这在此事上立场完全不同的父子俩……还是挺像的! 两个都心慈得很,一个竭尽全力想为自己捅的篓子担责任,不让姑娘家继续受罪,另一个气到这份上,也没说出把香盈拖出去办了的话。 ——要知道,她刚才听阿祺这么说的时候,都想拿“你再说,我就发落了香盈”来威胁他退让了。 “要不这样。”玉引边说边吁了口气,又睇睇二人,“君淮你别一味地拦他,阿祺呢……你也别直接琢磨着跟府里断了。” 父子两个都看着她,玉引心下又掂量了一番,续说:“阿祺有这想法就让他试试,他若真能立起来,就由着他去,待得过个三五年,一家三口的日子顺水推舟地过下来了,咱在找个理由让他回来也不是不行。若他自己在外头混不出头呢……那直接回来也就是了,他这才十五,干不成事也不丢人,是不是?” 阿祺听得面色一喜,孟君淮则看着她皱眉:“你帮着他说话?” “为什么不?”玉引理直气壮地回看过去,“这法子既能救香盈,又能不毁我的名声,我这当嫡母的得了便宜卖乖啊。” 孟君淮和孟时祺:“……” 孟君淮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你也太直了……” “我这是懒得跟她较劲!”玉引瞪着阿祺一磨牙,可见她也生气! 阿祺心里头也明白嫡母妃绝不是真在打什么“得了便宜卖乖”的主意,见她面色不好,挺愧疚地低了低头:“多谢母妃……” “甭谢,我要是在京里挨骂,必把你也拎回来骂一顿!”玉引没好脸色地一缓息,“还有,香盈和云舒你先不许带走。我替你养着,你在外头真能立起来,再回来接人。” “……是。”阿祺有点惊喜,心下更对接下来的事安心了些。他想他一定要自己在外头做出点名堂来,日后若再回府,一要让香盈和云舒都抬起头做人,二要让自己能有本事帮父王、帮三弟。 ——这第二条,他从前是没想过的,但现下他觉自己欠正院好大一个人情。再有,凭嫡母妃这气度和仁慈,三弟当世子他就服! . 于是,孟时祺当晚就开始准备着离府了,而孟君淮跟玉引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他冷着脸始终不理她,玉引刚开始也一脸淡然地不做回应,到了晚上躺在一起时终于忍不住了。 她候着脸皮往他身边蹭蹭,强行抱住他委屈地解释:“别生气嘛,我是想这事必须会变通才能解决。再说让阿祺历练历练也好啊,若不然他以后再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错怎么办?” “嘁。”他一声冷哼。 “要不你就当我自私好了,就当我纯图自己的名声好听——那我进王府都十四五年了,就图这一回,行不行?”她又说。 哎呦喂说得这可怜…… 孟君淮听得嘴角眼角一起抽搐,斜斜地一睃她,猛一翻身将她反搂住,说话说得直磨牙:“小尼姑我发现你现在胆子真大!” “还还还……还好吧?”玉引被他突然的反应吓住,打着磕巴说了一句,就被他压在了身下:“好什么好?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玉引意识到危险立刻改口。 然而孟君淮咬着牙冷笑:“不说了?晚了!” 于是,玉引这个“借机将庶子推出门外的‘坏嫡母’”这天直到后半夜才得以入睡。 第二天她正摊在床上爬不起来,就听说二公子已经收拾包袱走了。 孟君淮一边给她揉腰一边气笑:“这小子,跑得还挺快。” 玉引瘫软状:“嗯……” 然后,宗室们就炸锅了。大家都在传,说逸亲王府的二公子看上了个府里从青楼赎出来的丫头,家中觉得不合适不让他娶,他就索性搬出去自己单住去了。 ——听说他的几个兄弟都上门劝,无果。 ——听说他的嫡母一天之内上门了三回请他回去,也无果。 于是宗室们都很懵,老一辈更是拍着桌子隔空骂街,大骂这小子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不!孝! 当然,也不乏有命妇慨叹玉引这嫡母不易——要是自己生的儿子这么不争气也还就算了,摊上这么个庶子,还得她亲自出马去规劝,这不是倒霉么? 玉引则清楚,真正倒霉的其实是尤氏。 ——她那一天上门三次规劝不过是和阿祺商量好了一道做戏,尤氏听说阿祺离家后直接气晕过去可是真的。 . 几里之外,阿祺在刚盘下来的小院里坐着,面对着眼前兄长利刃般的目光。 阿礼劝了几回后也有点烦,尤其是回府后还要听母妃唠叨,让他觉得自己在受夹板气。 怎么说呢,他觉得母妃在听闻这事后的头一个反应是要他去正院逼嫡母妃杖毙香盈很不对——毕竟这事不是香盈提的;但是阿祺你个好好的王府公子,为了罗香盈闹到这份儿上,这也不对吧?! “你头脑一热搬出来倒是容易,你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活?种地吗!”阿礼瞪着弟弟道。 “种地我可真不会。”阿祺笑笑,“但我骑术好啊!” 阿礼翻个白眼,心说骑术好能当饭吃?你这比表哥当年负气离家的时候打算靠代写书信活命还不靠谱啊! 但阿祺全不理会他的神色,反倒气定神闲地从袖中掏出了本册子,双手往他跟前一递:“哥您放心,我找着活了。” 阿礼眉心一蹙。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的红包还没戳~~今晚回家戳~么么哒~~ ☆、第202章 浮屠 逸亲王府正院。 阿祺出去“自立门户”的事,玉引决定暂时瞒着香盈,主要是怕香盈受了刺激再做出点什么来。 而后她又向太医细问了问香盈的情况,太医说香盈这般,若方便的话,还是有人日日陪着她、同她说话为好。玉引便待香盈养好了自缢带来的虚弱后,吩咐说让她到屋里做事。 天高云淡,香盈端着盛有两碗杏仁茶的檀木方碟,站在门口迟疑了半天都没敢进去。 门外候着的王东旭看着都皱眉,见她仍不进门,就上前催促:“还不进去?你再晾一会儿,这杏仁茶都凉了!” “……王公公。”香盈低着头,为难说,“能不能、能不能劳您送进去?我怕我……” “今儿你第一天上里头当值,让我帮你送进去?”王东旭听着都可乐,“快去吧,第一天规矩多,你进去还得给王妃磕个头,要我帮你送算怎么回事?” “可是……”香盈心里怕得要死,待得余光瞥见东侧一扇窗户推开的时候,差点直接把杏仁茶洒了。 玉引在窗边睇着她笑笑:“怎么了?快进来,有事直接跟我说。” 这下香盈拗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进屋去。 她将杏仁茶搁下,按规矩去向玉引磕头问安,玉引又问她怎么了?方才怎么不肯进来? 她无比忐忑道:“王妃,奴婢怕自己再……再做出什么伤人的是来。” 那天的事情让她后怕极了,现在想来,她都不懂当时为什么会动自尽的念头,又为什么会出手伤了二公子。 二公子明明待她极好。她平日里时常会想,自己的身份这样低微,若留在府里会拖累二公子,她就给自己一个了断免去他的麻烦。 可是那天,她居然伤了他。 “奴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就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香盈回想着,都觉得无助极了,“就是一股怪力在脑子里窜,奴婢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它窜得就已经动了手……” 她对此有点猜测,但那猜测让她十分恐惧。她抬眸觑觑玉引,声音越说越低:“王妃,您说奴婢是不是着了魔……抑或是疯了?” “什么话。”玉引从她的字里行间都听出那份无力来。起身上前一搀她,也不理会她下意识的躲避,硬拉了她起来,“太医说了,你这得用药医治。那说白了就是病了么……有病咱就治,你别害怕。” “可是……”香盈想强调一下自己或许还会伤人的事,玉引一握她的手:“你必须每天上我这儿来,这也是怕你心病更厉害。” 香盈一怔,玉引又说:“你不知道,我从前在华灵庵的时候,常有女尼爱将自己闷在房里悟经,庵里也由着她们。但是呢,若她们太久不出来、又或有别的原因让旁人觉出不对,尼师便要把她们叫出来开解一番了。这人啊,都是越自己闷着越容易胡思乱想、钻牛角尖,你来我这儿,有话跟我说便好,别自己瞎琢磨。” 香盈听得一愣一愣的,玉引吁了口气,让她叫明婧进来喝杏仁茶,又说那三碗里有一碗是给她备的。香盈一时惊诧,但她推辞了好几句,玉引都没松口。 玉引这是心里卯足了劲儿要帮香盈,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原因,只是因为有那么句老话儿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王府西侧,阿礼打从阿祺那儿回来后,就在屋里闷了半天了。 他桌上放着本册子,是阿祺给他的,里头是阿祺近来要做的事情。 他这二弟,这是真为了罗氏和云舒拼了啊! 他一口气寻了三样差事:上午,去城东教一个富商的儿子骑马;下午,去城西的一家书馆给人干代写书信的活,顺带着还帮人家送;晚上,在前门一带寻了个茶楼,说书。 阿礼掐指一算,这是一天下来都歇不了几刻。三样差事之间是有空闲,但这三处都不挨着,空闲时间准得耗在路上。 天啊,阿祺才十五,这就要担这么多事了? 阿礼心里头为弟弟担心,又禁不住的有点佩服,他不知道若自己在阿祺那个处境下,有没有勇气做出同样的事来。 ——不过,当然了,阿祺去八大胡同这事儿他就首先做不出,根本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阿礼边想边叹口气,思路挪回刚才烦心的问题上——这册子到底给不给母妃看? 若不给,母妃会继续担心阿祺在外头活不了,可若给,他又觉得母妃看了这些照样会心疼得胸闷气短。 但其实就他看来,母妃担心得有点儿过。阿祺这么出去一折腾,难免要受些苦是不假,可府里没真的扔下他不管啊! 他打听了,阿祺住的那地方对门,就是父王安插过去的人,街口卖炊饼的小贩是嫡母妃挑的会做炊饼的侍卫,说书的那茶楼门口还有个胸口碎大石的,是表哥手底下的锦衣卫…… 这么算下来,阿祺饮食起居上或许是无法讲究,但这些人绝不会让他出意外死在外头。 要不把这些一起跟母妃说了? 阿礼琢磨着这样可以。但他还得额外叮嘱母妃一句,可不能写信把这些告诉阿祺。 这倒不是因为怕阿祺听说这些会不高兴,而是在阿礼看来,就凭阿祺先前惹出那么大的烂摊子,他也是该出去练练,不能这会儿让他觉得周围还有人可依赖,那他就白去了。 阿礼拿定主意,叫上林斓一道出了院门。片刻后到了东院,进门就觉得周围安静得让人不自在。 尤氏在卧房里的罗汉床上歪着,额上覆着块凉帕子,听到耳边有人问安,但也没什么力气睁眼,疲惫地“嗯”了一声。 阿礼大致将阿祺现在在外头的情况说给她听,又把册子放到了榻桌上,迟疑是直接告退还是等等母妃的反应。 尤氏压着心中的恼意,又缓了好几息,问他:“你只告诉我,那个姓罗的贱|人,现在可还活着?” “……”阿礼和林斓相视一望,二人都因为尤氏这个用词而有些不舒服,而后林斓福了福,“母妃息怒。我跟正院的下人打听过,那边说罗氏也不是故意出手伤人的,只是因为病着,脑子有些昏,所以……” “正院这是拿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尤氏怒不可遏地一喝,阿礼和林斓都不敢吭声。安静中,只见她恨恨地睁开了双眼,“她谢玉引霸了王爷十几年还不够?如今连我的儿子都要被她挤兑出去!她还留着那个贱|人给我添恶心!” 这话说得周围的下人都死死低头。 王妃和侧妃的恩怨结下已久了,侧妃怎么想都不稀奇。但大公子和少夫人毕竟是小辈,到了正院还得尊王妃一声“母妃”呢,尤氏在他们面前说这话真不合适。 阿礼和林斓都只能沉默以对,少顷,尤氏目中的凶光转向林斓:“你去,你去跟王妃说清楚,我要罗香盈的命,我不能再由着她蛊惑阿祺!” “母妃……”林斓想劝,她觉得罗氏的命已经够苦的了。但尤氏怒然击案:“你去不去!” 林斓略作忖度:“母妃,您看在云舒的份儿上……” “连你也帮衬着正院!”尤氏说着顺手一抄榻桌上的茶盏狠砸而出,阿礼一惊,疾呼“阿斓!”,顺势反手一划将林斓挡到身后。 茶盏在阿礼胸口一撞落到地上瞬时碎裂,阿礼胸口痛感隐隐,他低头一看那高度若砸中林斓恰是额头便怒了:“母妃!” 尤氏则还在指着林斓骂:“不分好赖的东西!打从你过门算起,我待你不好么!你偏要去跟正院亲近,你别忘了你是谁的儿媳!” “母妃,您冲阿斓发什么火!”阿礼牙关一咬,“是我让她常去看嫡母妃,她是您的儿媳,自也是嫡母妃的儿媳。” “阿礼你……”尤氏愕住,她好似从未想过,自己会从儿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还真拿正院当你的母妃了?”尤氏冷笑中带着不可置信,还有几许说不清楚因何而生的轻蔑。 阿礼静了口气:“母妃,嫡母妃没亏待过我们。阿祺这事,是他自己不懂事惹出的,怎么怪嫡母妃把他挤兑出去?分明是他给嫡母妃添了麻烦。” “滚!”尤氏再度勃然大怒,阿礼目光一沉,也懒得同她再辩,拉着林斓就走了。 他真的不明白,母妃明明和正院接触不错,为什么还会越恨越深。他理解母妃久不见父王心里难免不痛快,可是……这怎么怪嫡母妃呢? 府里权力最大的人还是父王,阿礼觉得,母妃就是要怪要恨,也该怪该恨父王啊……! 可她就是把一切错处都推到嫡母妃身上,好像嫡母妃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是针对她。 可事实上,嫡母妃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针对她?林斓只管他们那几进小院的事,都长累得头疼不想说话了,嫡母妃管着整个王府,只怕早已没有闲心去针对任何人。 阿礼这样想着,只觉母妃想得太偏、太钻牛角尖了。他甚至有些羡慕三弟四弟,因为嫡母妃从来不会这样,从他记事起就觉得,嫡母妃待人接物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 东院中,尤氏在儿子离开许久后才回过神,她深缓了几口气,依旧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 那股持续已久的压抑好似突然变了,变成了一股浓烈的愤恨,在她心中横冲直撞着,久久不能平息。 谢玉引,她小看她了,所以才会被她压制这么多年。 她当年心存善念没有动她的儿子,而后便要看着她的儿子当世子、自己的儿子连留在府里都不能…… 她突然间不想再忍了。她怕再忍下去,连阿礼都会失去容身之所。 谢玉引、罗香盈…… 尤氏想试一试,试着让自己的后半生,能在府里过得舒心一些。 ☆、第203章 婚宴 京中,离逸亲王府不算太远的一处宅子,孟时祺进门时夜色已深。 他望着庭院里的大树吁了口气,苦笑着慨叹自力更生的日子真累。然后便想立刻栽倒到榻上去睡觉,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连盥洗的力气都没有了。 “爷。”小贺子躬着身从屋里出来打灯,孟时祺看见他就烦得慌,便没吭声。 这小贺子是打小就跟着孟时祺的,其实没什么不好,就是心太软。他这趟出来谁都没带就带了他这么一个宦官,可无论他怎么说,小贺子都还是跟他的几个兄弟有联系,生怕他在外头被饿死。 孟时祺觉得自己被质疑了能力,曾铁青着脸道“你再跟他们多嘴,信不信我打死你?”,但小贺子虽则跪在那儿哆嗦,愣还是说:“爷您要打死下奴,现在就打死,反正下奴不能看您在外头遭罪!” 这人……! 孟时祺当然没忍心真把他打死,然后就每天都能见到兄弟们的“关照”。 今儿果然又这样,孟时祺进了屋就看见桌上几菜一汤荤素皆有,其中好几个还是干锅的菜,底下一直拿小火煨着。 孟时祺又感动又无奈地吁了口气,睇了睇小贺子:“今儿又是谁?” “今儿是世子殿下安排的。”小贺子躬着身,“世子殿下还叫送菜的带了个话,说罗姑娘那边您放心,她现下在正院挺好的,王妃一直照应着,小翁主也跟她处得来,太医都说她身子好转了。” 孟时祺颔了颔首,没吭声,心下禁不住地在想自己欠了嫡母妃这么大一个人情,日后怎么报答才好。 而后他一边思量着一边坐去案前,忽又想起一事:“我今儿教完胡家公子骑马出来的时候,在街对面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你?” “……”小贺子明显一噎,然后陪着笑给他盛汤不说话。 孟时祺瞪眼拍桌:“不许再去了听见没有!让人家知道我身边有个宦官,人家还敢用我吗?!” 小贺子赶忙点头哈腰地应下。 孟时祺的这个担心十分在理——京里富贵人家是多,但府里会用宦官的,全都是和宫中关系密切的,就连旁支得略远些的宗室都用不着。有个宦官在身边,那就相当于让人家知道“小爷我不是一般人”啊! 孟时祺很怕因此丢了差事,更怕就此越传越开之后,他再也找不着差事,不得不回府。 现下他心里很清楚分寸了,以香盈的身份,要在他身边有个名分、在府里有一席之地,只怕这辈子都没戏,甚至就算父王母妃默许都依旧不行。他在外头自己立起来,算是唯一的法子。到时候最差的结果,大约会是京里的议论惊动宫里,宫中以不孝之类的罪名把他从宗室里踢出去,他从此“沦为庶人”。 可是那样,香盈至少有个安身之所。而只要他能做到那一步,就已然是有足够的本事养活自己、养活一家子了,这个宗室的身份…… 在他看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割舍。 只是到了那一步,母妃一定很生气,孟时祺心下承认在这一点上,自己当真不孝。 但怎么说呢?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也还是会竭力去尽尽孝心,而且母妃也还有兄长;可他如不这么做,母妃却会逼死香盈——哪怕香盈身在正院,他也不认为母妃真能放过她。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因何而觉得母妃这样狠心,仔细想来,或许是因为儿时总看见母妃责罚下人,也或许只是因为听多了府里关于母妃刁难香盈的风言风语…… 孟时祺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莫名觉得这种感觉真瘆得慌——那是他的亲母妃啊,他居然对她这样的疏远,他心下对自己强调说:这是不对的。 可他还是放不下心,一边克制着这样的想法,一边告诉小贺子:“明天你回府一趟,把上回嫡母妃叫人送来的那二百两银子拿一百两出来给膳房,还有府里的大夫、医女。” “爷……?”小贺子一怔,不解。 孟时祺没说得太明白:“告诉他们若发生了任何我许会想知道的事,都及时递个信儿出来。但凡有用,还另有赏钱。” 他没有太多的钱了,但暂时没什么大用的这些,他会花在刀刃上。 这是他自己出来后才学到的事情。从前虽然没少跟兄弟们借钱,但其实他们花起钱来都不在意。近来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该花的地方不能花,但该打点的地方,不能省。 . 六月底,乔良娣那边递来兰婧大婚时何、乔两家想请的宾客名单时,玉引正在廊下笑看着香盈带明婧踢毽子。 香盈近来身子渐渐养好了,能一口气踢一百二三十个,明婧蹲在旁边看她时眼睛都是亮的。 说起这个,玉引就觉得明婧实在太惨了……! 打从出生起她就是府里最小的一个,踢毽子时总被和婧夕瑶她们甩得远远的。好不容易正院里的亲姐表姐全嫁了人、丫头跟她踢时不敢赢她,就又杀过来个香盈! ——当然了,香盈本来也不敢赢她。后来是玉引无意中瞧见香盈明明踢得很好,才私底下跟香盈说别总让着她,现下院子里人人都让着这一个,玉引担心把明婧宠得太厉害。 于是,明婧在之后的近半个月里,踢毽子再也没赢过…… 一见乔良娣身边的宦官进来,两个踢得正热闹的姑娘就都停下了。明婧跑去玉引身边说要喝酸梅汤,香盈衔笑劝她先歇歇汗再喝。玉引随口叫她们进屋歇着,而后接过那宦官奉上的名册翻开扫了一遍,见人数并不多,便直接道:“行,就这么着,她们想请的都请来便是。” 那宦官应下话一作揖就告了退,玉引边琢磨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一边折回屋里,想着想着扑哧一笑。 等兰婧完婚,再过个年关,就差不多该安排阿祚阿祐的婚事了。 哪户人家有适龄的姑娘,她暂时还没什么思路,不过近来她一想到这事儿就想笑。 她是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的,就算是后来搬去了前宅,也至少隔一日就要来问个安、一起用个膳什么的,所以她对他们已经长大了的事实,总感觉不太真切。 直至孟君淮那天一提婚事,她才在兄弟俩再过来时乍然惊觉“哎呀你们都长这么高了啊?!”。 兄弟俩对这事的反应也有趣,她头一回跟他们说完这个,他们愣是一连三天没来正院。后来再来时,她一说俩人就脸红,弄得她都有一种这事是不是不该当面聊的错觉…… 不过,该聊还是要聊的。玉引也明明白白地说了,你们要是自己有心上人也坦白告诉我——瞧,兰婧喜欢谭昱,父王母妃都也替她安排好了,你们有心事不用憋着。 当然……若他们也喜欢香盈这样的,那就不太好办了。但是……他们逸亲王府的男孩子,也不太可能个个都喜欢青楼姑娘就是了……! 于是人选先为他们慢慢挑着,当下最让玉引操心的,还是兰婧的婚事。 随着谭昱和皇长子的情谊当真越来越深,他们的婚事,皇长子是肯定要来参宴的。但孟君淮听说近来京里暗潮涌动,或许有糊涂人想对皇长子做什么,他们不能让这场昏礼成为背后之人的可乘之机。 “每道菜都得验,尤其是前头的宴上,皇长子和小皇孙都在,道道都要验五轮才许上桌,让赵成瑞亲自去盯着。”玉引是这么安排的,她觉得这样理应足够稳妥。 ——平日里府里用膳只验一轮,又紧要宾客又或京里动荡时也不过验三轮。五轮过去若还有人能要皇长子的命…… 那人估计得借天兵天将下毒了吧。 . 七月,又一场喜气染遍了京城。这场昏礼甚至比和婧成婚时还要热闹,因为谭昱这个皇长子府的座上宾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昏礼开始前,俩人还颇有兴致地又下了盘棋,身为新妇的兰婧还在闺房准备故不在场,皇长子妃倒是在。 ——于是夕瑶第一回看见孟时衸下棋下嬴了谭昱,怔了片刻之后差点欢呼出来:“难得啊!” “……”孟时衸一睃她,谭昱颔了颔首:“殿下棋艺精进颇快……” “得了吧。”孟时衸也不认这捧,说得很坦诚,“心不在焉的,就不该拉你下棋,早该知道你满心都想着一会儿要行合卺礼的那一位。” 他成婚那日,不也从睁眼开始就一直想着夕瑶?那会儿别说让他下棋了,宦官劝他喝口水他都听不进去。 但架不住夕瑶还是因为他鲜见的取胜而一脸美哉,跟他说这事儿要告诉儿子,还要告诉父皇母后、爹娘、姑父姑母…… 孟时衸心说你怎么不昭告天下呢? 然后他就不再扰谭昱,阴着脸拽着夕瑶一道告辞出去。进设宴的正厅前无意中瞧见侧间里二十多个宦官一起扎在那儿验菜,心里还嘀咕了句六叔是不是在锦衣卫久了有点草木皆兵? 思绪未停,一个身影飞速从他身边蹭了过去。那人似乎有什么心事,没注意到他们,更没停下来见礼。 孟时衸一蹙眉头,跟着那身影看过去,见是个宦官模样的人,一直走到了逸亲王府二公子的身边。 这位二公子近来在京里闹出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在孟时衸看来,他实在是过分了。眼下也就是六叔压着没直接上本说这事儿,不然如此不孝,父皇立时就得把他从宗籍里废出去。 他这般想着,视线忍不住多在孟时祺面上停了一会儿,却恰好看见孟时祺神色一变。 “你说真的?!”孟时祺愕然看向小贺子,小贺子躬身说:“真事儿,但具体因为什么,下奴也不知道了,膳房那边也不清楚。” 孟时祺忐忑不已地循循沉了口气。 兰婧的昏礼宴席,东院掌事的梁广风半个时辰内往膳房跑了五趟……似乎不能说一定有问题,但总归不对劲。 他又回思了一下:“侧间里盯着人试菜的,是不是赵成瑞?” “是。”小贺子躬身,“说是王妃让赵公公亲自过来盯着,主要是……皇长子殿下今儿不是也来么。” 嫡母妃怕皇长子出事,把身边最得力的人也指过来了。 那她自己身边呢? 孟时祺心里头愈发不安,抬头瞧了瞧,寻着三个正忙于向宾客敬酒的兄弟就寻了过去。 “大哥。”他拍拍孟时礼的肩头,“那什么……我去后头给嫡母妃和母妃问个安。” “你回来时不是去过了?”孟时礼皱着眉睇着他。 于是阿祺又说:“再去敬个酒嘛!” 阿礼眉头皱得更深,阿祚听见这几句对话也抽身走了过来,拽过他就道:“二哥你别闹,这众目睽睽的,母妃给你个好脸色看,之前的戏就白做了。可她要是不给你好脸色看,你说这大喜的日子……多尴尬啊?” 阿祚的意思是,你今儿不许给我母妃添乱!但是阿祺愣跟没听懂似的,插诨打科了两句,一拱手转身就走了。 “哎二哥……”阿祚气得一瞪眼,随手就把酒塞给了阿祐,“我跟着一块儿过去!” 他怕二哥醉翁之意不在酒,到了正院就找香盈——他要是这么干可就糟了,正院那边现在也宾客满座,让人瞧见真的不合适。 . 东院里,尤氏借故暂时离了席,回到房中,便焦灼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她心下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是个窝囊废! 谢玉引抢了她那么多年的风头、谢玉引的儿子抢了她儿子的世子位,可她到了今天,竟还是会有退缩,竟还是会下不了手。 她已经把梁广风拆出去五次了,可每一次,又都忍不住把人叫了回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王妃或许没那么该死,甚至有那么几个刹那里觉得,是不是自己计较得太多了? 可她真的恨王妃,恨她坏事做尽还能占尽风光,在正院里活得那样滋润。 终于,尤氏再一次看向了梁广风:“你去!” “……”梁广风这次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应话了,总觉得侧妃可能还会改主意。 但这回侧妃显得异常坚定,上前了一步,切齿说:“先给我把罗氏收拾了!要料理干净!就按之前安排的做,给她下足分量!” “是……”梁广风躬身一应,听出侧妃话里恨意凛然,琢磨着这次可能不会再反悔? 尤氏强沉了口气,迫着自己不许再反悔。 王妃该不该死她或许拿不准,但罗氏一定该死。若是知道王妃不会发落罗氏,她早就在自己的东院把人收拾了,根本不会让那贱|人活到今天,应是给了王妃把她儿子挤出府的机会。 “去吧,弄好了就回来,不用在外头等信儿,免得招人怀疑。”尤氏长长地吁了口气。 反正,只要事成了,正院那边一定会立刻炸锅,立刻会有消息传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昏礼的昏不是错别字。 ================ 最近经常有菇凉说“感觉不是正院的孩子就都嫁得特别低?”,还有菇凉好奇我是不是故意这样安排,于是统一解释一下。 先声明并不是故意这样安排……在我安排剧情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嫡出庶出而产生歧视,真只是碰上了…… 以及……我认为……大家有这种印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因为连着写了兰婧和阿祺,导致大家产生了错觉…… 不信你听我慢慢说…… 首先……正院没有人低嫁低娶,其实是因为正院目前就和婧一个成婚了啊!!!阿祚阿祐明婧都还没提这事儿啊!!! 以及,阿礼娶的林斓是正经门当户对的姑娘啊!!!人家只是从杭州远嫁过来的,门楣并不低啊!!! 然后,如果要算上进来陪读的表兄弟姐妹的话…… 夕瑶嫁给皇长子这对很高这个确实是,不过以谢家的设定来说,其实门当户对 然后夕珍和尤则旭也是门当户对……尤则旭是侧妃那边的侄子来着……! 以及没有写得太细的尤则明……虽然没有写得太细,但是我提了一下是尤侧妃给他定的婚事,家里做主的肯定也是找门当户对的啊! _(:з」∠)_所以我觉得有一部分是大家的错觉…… - 最后顺带提一下,关于阿祺和香盈这一对合不合理的问题的争论,我一直没有回复过,因为在我看来,他俩感情上是水到渠成从友情转化过来挺合理的……身份的问题上,到现在香盈的身份也没真正解决啊,所以直接吐槽不合理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可能有这个担忧的菇凉是直接脑补男女主会不管不顾直接解决香盈的身份让他们在一起了0.0……? 但是,昨天有一条评直接表示香盈“恶心”,连带着还说谭昱身为侍卫身份也“恶心”的,让我看完之后心里不太舒服,想了想还是拿出来认真表示一下我不认同这个看法吧。 ——不管是香盈还是谭昱,都是这个世界观设定下最底层、没有太多选择权的角色,他们的三观和经历或许导致他们在许多事情上并不讨喜,但我觉得因此骂他们“恶心”太过分了。香盈一个从小生在青楼长在青楼的菇凉,又不是为了钱主动卖身卖笑,也没想过骗阿祺什么的,而且还被尤侧妃折腾到产后抑郁症……我站在个人角度认为,她性格就算再不讨喜,也够不到让人“恶心”。 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大家如果不赞同也没什么……只是说出来供大家参考一下-v- ========== 今天废话有点多……更新还迟了,大家久等啦,于是送一轮红包吧~ 0:00之前的评论送~大家注意一下专要红包的评请打0分,正常发评的菇凉正常打分就可以, 红包都会戳,不需要正常发评后再单独发要红包的评啦~~么么哒~~ ☆、第204章 中毒 后宅正院,府中二公子的到来弄得一众命妇都有些好奇,毕竟这位二公子最近在京里闹出的动静实在是不太好听。 好奇之余,众人还有些尴尬。她们原本准备看的,不过是身为嫡母的逸亲王妃或许和这位庶子不对付,或许不对付到连表面的敷衍都难以维持…… 但实际所见,却是二公子进了院就礼数尽失! 彼时王妃正向众人敬酒,二公子恰是在她饮下头一杯之后进来的。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他硬是直截了当地夺下了嫡母手里的酒盅,冲着众人就说:“来来来,母妃酒量不济,今天我替母妃喝。” 众人目瞪口呆。 然后他还真就这样饮了一杯。男女大防的规矩放在那儿,他这样用其他女子的餐具已很冒犯,何况王妃还是她的长辈? 一时间,愣是没人知道该怎么应付,但他却入看不见众人的尴尬般继续倒了酒又饮。 比他迟了几步进来的逸亲王世子一看,脸都绿了。压着火气上前先向王妃见了礼,接着睃了一眼几步外的二哥,一咬牙就要撸袖子! “阿祚!”玉引低一喝将他按住。她的脸色也难看极了,毕竟……这么当众失礼的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啊! 但是呢,若再闹一出兄弟打起来的戏码,更加丢人。 玉引便拍了拍阿祚的手:“坐。你二哥近来在外头不容易,由着他痛快一回吧。” “母妃……!”孟时祚愤愤不平地坐下,盯在二哥身上的目光半点都不敢移开,随时准备冲上去救场。 他就不懂了,二哥出去不是和父王母妃商量好吗?再说他出去的这一阵,兄弟几个也没少帮他啊,现下他这冷不丁地犯什么浑?! 不远处,孟时祺一边堆着笑给眼前一位应该是远房堂姑的命妇敬酒,一边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身后。 他一看三弟的神色,就猜三弟现下没直接冲过来,多半是因为嫡母妃拦着呢。 不过嫡母妃可见也气得不轻,冷着脸坐在那儿,都没心情执箸夹菜了——没心情就对了!一口都别再吃才好,不动筷子才安全! 孟时祺边是揶揄,边是心惊得像是鼓点乱颤。 他其实并不清楚母妃要干什么,只是直觉让他觉得母妃要对嫡母妃不利。所以他一面不希望嫡母妃出事,另一面又并不敢贸然地将事情捅出去…… 毕竟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亲母妃啊。 孟时祺喝了一杯又一杯,耗着时间轮着将每个人都敬了一遍,边敬还边琢磨一会儿喝完了酒还能再干点什么。 侧边的厢房里,香盈仍是独有一小桌菜。菜和宴席上的差不多,只不过就她一个人用,所以分量小些。 这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份实在见不得人。放在几个月前,香盈因此感到压抑寂寥,但时至今日,她却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明白这是一道很难过去的坎儿,而王妃这样安排,已经是在尽可能地照顾她了。王妃对她好、小翁主喜欢她,二公子也还在为她而努力……这让她觉得纵使有些时候活着很累,但人世也还是很美好的。 同时,她也愈发不明白,自己几个月前为什么就寻死了呢? 或许真就像王妃说的那样,是因为她那时病了吧。 香盈边回思这些有的没的边吃着菜,蓦地听见门口有人小声叫她,抬眼一瞧是明婧。 “翁主?”她招招手让明婧进屋,明婧走到她跟前指指外头,悄声说:“我二哥在外面,来了就在喝酒,到现在都没停。你不去见见?” 香盈稍稍一滞。 她想说自己不能去,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投到了门外。半开的门恰好框住他的身影,她一眼就看到,他在饮个不停。 ……这么个喝法哪行?! 香盈远远看着,都觉得孟时祺的这个喝法太夸张了。完全不像王府里的贵公子,倒有点话本里对江湖好汉豪饮的感觉。 但礼数什么的她当然不在意,这也轮不着她挑他的错……可这么喝伤胃啊! 香盈皱皱眉,目光在桌上寻了一圈,思忖着问明婧:“翁主,您帮奴婢个忙好不好?” 明婧点头:“你说。” 香盈就起身将案上的一盏粥端了起来:“您劝二公子喝点粥吧,不然这么喝酒非喝坏了不可。” 然后她又叮嘱说:“您别提是奴婢给的哦,容易招惹麻烦。” “我知道。”明婧笑着应下,眉目间端然写着“我懂”。而后她便出了屋,将粥交给候在外头的婢子端着,往二哥那边去。 香盈禁不住又往外面多看了两眼。孟时祺这么饮酒,真是让人怪担心的…… 但愿他能多吃几口粥吧。那个粥是后来端过来的,现在还热着,送粥的宦官说是王妃吩咐添给她的,她接过时看了看,熬得很稠,里面还有不少鱼片之类鲜鲜嫩嫩的东西,喝起来胃里应该会很舒服! 院中,孟时祺又饮下几杯后,硬是被小妹夺下酒杯拽到了一边。 这让他很没法子,若是三弟冲过来,他都能推开三弟或者不理三弟,但是对明婧这么个小姑娘,他怕自己一失手就伤了她。 于是孟时祺只能由着明婧按着他坐下。明婧将粥放到他跟前,看上去显然不高兴:“二哥你喝点粥再去喝酒,要不别去了更好……!” 明婧也不明白,心想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没看见三哥和母妃脸都绿了?周围的姑姑婶婶什么的脸也都绿了呢……! 孟时祺没正经应话,嗯嗯啊啊地应和了一下就闷头喝粥。他边喝粥还边盯着嫡母妃那边,见桌上没有什么一人一例的菜品、基本都是大碟的菜才稍稍安心。 若母妃要做什么,也是不可能在这些大菜里做的。毒倒一桌子命妇的阵仗也太大,他母妃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孟时祺这般想着,几口粥下了肚。熬得精细的白粥温温热热的从喉中划过直至腹中,一时当真让周身都舒服了许多。但很快,酒气好像被那股热劲儿蹿得一下子涌了上来,他胸中骤觉恶心,不及多忍便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明婧:“……” 二哥好麻烦!!! 于是兰婧黑着张脸叫下人来收拾,孟时祺吐过之后舒服了些,也清醒了许多,不一会儿,腹中却激起一阵刺痛! 继而又一股热意随着刺痛一起上涌,这回的感觉却不是反胃,他只觉一股腥甜在口中蔓延开,嗓中一痒就咳出来,定睛却见是一口黑血! “啊!!!”明婧惊声尖叫,周围也顿时激起混乱。 孟时祺倒没有觉得太难受,只是有那么一股痛感始终在腹中刻着。可这并不算太痛的感觉却让他逐渐神思恍惚,在看见嫡母妃和三弟往这边赶来时,他已视线模糊。 “阿祺?!”嫡母妃的声音带着焦灼。 “二哥!”三弟的声音则已经不真切了。 . 好端端的一场喜宴,因为这突然而至的惊悚变故而不欢而散。 而这变故大到众人都已顾不上想这是不是不吉利了,连兰婧和谭昱都从新开的府中匆匆赶回,冲进正院便急问阿祺怎么样了。 “……兰婧。”玉引从堂屋迎出来,一握她的手,“阿祺还没醒,但御医说中毒不深,你回去放心歇着吧。” 可兰婧哪儿放得下心?脱口便问:“好端端的怎么中毒了?!” 她在自己府里听说二弟中毒昏厥还以为是旁人以讹传讹,心下觉得二弟多半是喝酒喝猛了伤到脾胃才会吐血…… 毕竟,下毒这种事,从她记事起就没出过啊! 兰婧迫切地想问出个原委,但事情尚未查明白,玉引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好在谭昱上前揽住了她:“别急,进屋再慢慢说吧。” 玉引点点头,他们就一道进了堂屋。可玉引能说的暂且也只是宴上的经过,若非要多说一点,能加上的也只有她后来听说那粥是从香盈屋里出来的。 所以香盈已经被押了起来,如果有必要,该审还是要审的。 “香盈?”兰婧听到这个都分明一怔,“可香盈……不可能害阿祺啊!” 兰婧觉得,假若阖府只剩一个人不会害阿祺,那肯定就是香盈了。 “我也觉得不会。”玉引叹气,“可现下什么都不清楚,也不敢大意。你父王正在前头审膳房的人,你们不如先回去,等有信儿了,我即刻差人告诉你们。” 但兰婧并不想走,连谭昱都安心不下。他们便又等了半晌,直至夜色渐深了,仍不见王爷过来,才不得不先行回去。 玉引则坐在堂屋里继续等着,在她等得有点打瞌睡的时候,乍见孟君淮大步流星地从正前方的月门处进院。 “君淮?”玉引迎过去,孟君淮紧皱的眉头在见到她时一松:“还不睡。” “哪睡得着?”玉引叹了口气,见他拿着一叠纸,似乎是供状,又问,“审出来了?” “买通的人倒不少,你看看吧。”孟君淮信手将供状递给她,然后径直拐去了卧房。玉引跟着进去,见他疲惫的坐去了榻边,便也直接坐到他身旁看。 她翻了翻,这一沓里总共是七个人的供词,但居然没有哪两个是一样的。 第一份,那人说是被香盈买通,说香盈因为在府里久无名分,所以记恨阿祺,因而痛下杀手想有个了断; 第二份,看名字是个侍婢供出的,道是被世子支使,因为世子觉得阿祺近来的做法有辱门楣,想清理门户; 第三份则把罪名安到了玉引头上,说玉引嫌阿祺这样惹事,害她在京里也被议论,同样也是清理门户的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说是北边妾室嫉妒的,说从前被废黜的江氏、顾氏记仇的,说朝中官员因与锦衣卫有恩怨所以报复到阿祺头上的…… 这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各种原因,还条条都看着有点道理,玉引心里也直呼服气! 但到底哪个是真的?她扭头问孟君淮的看法,孟君淮冷笑:“没一个是真话。” 玉引撇嘴,而后他就认真给她理了一下哪份供状里哪句话有破绽、哪两句话前后矛盾什么的,让玉引直感叹他这些年在锦衣卫真没白待! 可问题是……依旧不知道是谁啊? 玉引又问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孟君淮沉吟了会儿说:“得审香盈。” 玉引:“……” 她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觉得是谁也不可能是香盈。孟君淮则说:“但粥是从她那儿出去的,就算不是她,也只有她最清楚上一个端粥的人是谁。” 这道也有道理。这样的宴席阖府上下都很忙碌,来来往往端菜的下人太多。她又因怕皇长子出事,把大半人马都遣去了前头盯着,后面有点疏忽是难免的。因此若想让旁人去回忆这个人是谁会很难,从此人手里接过粥的香盈算是其中比较可能记住他的一个。 玉引想了想便说:“那也用不着真‘审’,我先去问问她,若问不出来再说。” 孟君淮点了头,玉引便起身出了房门。 香盈暂时是被押在自己房里,玉引进屋时她也还没睡,正坐在床边发愣。 见玉引进来,香盈便站起身施礼。玉引道了句“免了”,她下一句便是急切的:“二公子怎么样了?” “……”玉引一喟,拉着她一同落座,告诉她不用担心,然后就问她还记不记得后来来给她送粥的那人的长相? 香盈懵住,苦思了须臾后摇头,说当真没注意。 玉引心里一沉。 “王妃您信奴婢,奴婢绝不能干毒害二公子的事儿!”香盈道。 接着她想了想,却又说:“您若不信,叫人查奴婢就是了……唉!审审也好!奴婢确实见过那个人,还说了几句话呢,没准被人一逼问就能想起来了!” 香盈也是担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想帮忙又帮不上,唯一能帮上的地方她还想不起来。 她好怕当真是有什么人想害二公子,那若这一次没大事却没查出是谁的话,还有下次怎么办?! 玉引自不能这会儿顺着她的话就把人押去审了,只尝试着启发她继续回忆之前那人。比如他说话是什么声音?从声音能不能判断出年纪?记得什么神色不?若记得神色就能想到点长相了…… 这法子有用,但不得不说十分吃力。 问到后来,玉引都忍不住在想,要不然就索性把膳房上下全押去审好了。 总共大约是三四十号人,她也不草菅人命,只是想把这事问个明白。再说那粥本就是膳房出来的,这三四十号人总也不可能个个无辜。 但在香盈低头苦思那宦官到底有多高的时候,珊瑚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娘子!” 珊瑚鲜少这样失态,却仍没顾上,扶着门框缓了缓就又说:“二公子、二公子醒了……醒来就急着要见您!” “我这就去!”玉引一应,余光一扫见香盈满目惊喜,又向她道,“我先去,若方便的话,明后天让你去看看。” “嗯,奴婢不急。”香盈舒着气,口吻比刚才轻松多了,好像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气力。 阿祺所在的地方也不远,因是在正院出的事,玉引怕贸然挪动会不好,就直接在正院东侧开了间厢房给他歇息。 她进屋时,孟君淮已在房内。二人相互一颔首,玉引便看向了阿祺:“怎么样?” 阿祺看上去犹有些虚,面色惨白,嘴唇又有点青紫。他静了静神,不安地看向玉引:“母妃……” “我在,你别怕,没事了。”玉引坐到榻边的绣墩上,阿祺怔怔然地伸手拽住她:“母妃,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你放心,这事母妃一定查清楚,一定给你个交待!”玉引承诺道。 阿祺拽在她衣袖上的手却一颤:“您别查了……” “啊?”玉引怔住。 阿祺摇摇头:“我没事,还那么大动干戈的干什么?反正我也不住在府里……您别查了。” 玉引疑惑着还没应话,他又因焦急而想撑身坐起来,口中续道:“求您……您别查了,家和万事兴,我已经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不想再……” “阿祺。”孟君淮的声音蓦然截断了他的话。 他看看玉引又看向阿祺:“你如果知道什么,最好坦白告诉我们。” “没有……”阿祺避开他的目光摇头,“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件事或许……” “你大概还不知道,那碗粥本来是上给香盈的。”孟君淮审视着他,阿祺的面色倏然一白。 弹指间,玉引从他的面色里读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无可抑制地手脚发冷,顷刻里好似每一个骨节中都有凉气再窜。她震惊地倒吸了口气:“东院……” “不。”阿祺颤抖着否认,看向他们的目光近乎乞求,“父王母妃,你们别……别这样猜,我母妃不会……” 而玉引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你从来正院就一直替我挡酒……” 她禁不住地在想,阿祺是不是还知道更多的事情,知道些尚未发生的事情。比如……尤氏或许不止想要香盈的命,还有她的? “没有……”阿祺一味地摇头,好像是想辩解,又似乎只是想躲避这件事。 孟君淮眉心一跳:“杨恩禄。” “爷。”杨恩禄应声上前,房内陡然间陷入一片来得有些奇怪的安寂,直到孟君淮说:“去查东院。” “不!”阿祺猛地喊出声,嘶哑的声音似震得屋中都一颤。 杨恩禄迟疑着顿住脚,阿祺的牙关紧了紧,撑身下了地:“父王……” “阿祺!”玉引想要扶她,但他还是避开玉引的手跪了下去:“父王,此事……此事没有贸然去查母妃的理由,我只是……因为多疑才会赶来正院给嫡母妃挡酒,我从未听母妃说过半句要对嫡母妃不利的话……” 他竭尽可能地为母亲辩白着,但这番说辞……显然并不怎么可能站住脚。 孟君淮便没理他,朝杨恩禄一挥手:“去吧。” “父王!”阿祺惊慌失措,一把抓住他的衣摆,“母妃没能成事,您……” “她想要你嫡母妃的命!”孟君淮怒喝而出。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尤氏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你今日是喝多酒吐了才没被毒死!若那毒下在你嫡母妃碗里、下在你弟弟妹妹碗里呢!”孟君淮切齿道。 “我和大哥会劝她!我们跟她说明白!”孟时祺答话时分毫都不敢犹豫,“我们都护着嫡母妃行不行!我们、我们知道嫡母妃待我们好……我们会不让母妃再做这种事了!父王您饶母妃一次,母妃是一时糊涂……” “你看清楚这些再说她是一时糊涂!”孟君淮愤然将手里的一叠供状砸在了他脸上。 他原是想拿这些来问问阿祺,看阿祺能想起什么可疑的人不能。 现下……呵,一时糊涂。 那七八个人截然不同的口供都分明是有人悉心编出来的,若他不是在锦衣卫日日料理审讯事宜,许多疑点都难以看出。 “父王……”阿祺呆滞地望着散落一地的纸张,目光空洞地瘫坐到地上。 就算是独自离府、冷不丁地要开始自力更生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 现下他觉得,母妃完了。他帮不了她,而发落了她的人,他又不能恨,更不能报复。 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现在怎么办! 孟君淮睇视了他的神色一会儿,也有些不忍心,疲惫地吁了口气:“阿祺。” 阿祺没有反应。 “这事……人命关天,不管是谁做的,都不能说不查就不查。”孟君淮望了望院中苍茫的夜色,心里运了几分力气,又道,“父王去问一问,若不是你母妃,我绝不冤枉她。” 他说罢转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别求你嫡母妃松口,她松口我也不会听的,别让她为难。” “父王……”孟时祺怔怔,心里刚冒出来的念头硬生生被这样截断。 . 东院卧房里,尤氏不清楚自己已哭了多久,总之她一句哭得肿了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觉得眼皮沉得很。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碗添给罗香盈的粥,最后竟是让阿祺喝了下去…… 若阿祺没有喝那么多酒……没有及时吐出来,现在必定已命丧黄泉。 尤氏心里又悔又恨,悔自己为何安排这样的事,以致于伤了儿子;恨谢玉引运气这样好,做了那么多冷酷的事情都没有报应,遇了事还跟有神佛庇佑似的。 她不懂这到底是凭什么,只是清楚,这一场自己又败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片问安声,尤氏一怔,侧耳倾听,便觉一片脚步声正由远至近。 她已经许久不见有人会在这样的晚的时候拜访了。木了木,猜不着是谁;疑惑地起身前去查看,刚绕过屏风又因看清来者而连连后退:“……爷。” “阿祺醒了。”孟君淮睇着她,目光低了低,“但这事必须算清楚。” ☆、第205章 发落 卧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寂静得让尤氏想逃。而后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外头,方见院中候着的下人都已被看了起来。 孟君淮没有理会她的神色,坐去罗汉床边,睇了睇她:“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尤氏戳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吭。 “好,那我来问。”孟君淮神色淡淡,“如何收买的膳房的人,是威逼还是利诱?” “爷……”尤氏声音中的颤抖越来越厉害,边是躲避他的目光,边是问他,“您在说什么……” 他又说:“你就这么恨玉引么?她嫁给我十五年,没为难过你,也没刁难过你的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这样恨她?”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尤氏死死低着头,下一瞬,她转身就想往外走,“我先去看看阿祺……” “你站住!”孟君淮一喝。 尤氏猛定住脚,气息不稳中,终于再撑不下去。 她回身便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错了,我没对王妃下手!我只是、我只是……” 她想着自己最终只是出手害了香盈,强辩道:“我只是不想让那姓罗的贱|人再接着害阿祺!您看阿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全是她害的!” “阿祺和罗氏的事我可以不同你争,可你敢说你没想动王妃?”孟君淮侧首瞥着她,“膳房三十余人你收买了七八个,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罗氏?” 她以侧妃的身份想害香盈并没有多难,犯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孟君淮执掌锦衣卫数年,经手的大多数案子,付出与目的也都是对等的。 “你知不知道阿祺为什么去正院那样喝酒?你以为他是想护王妃吗?他是想护你啊!”孟君淮忍不住地牙关紧咬,直咬得口中生疼,“你自己平白惹是生非,为孩子们想过吗!” “您只会怪我平白惹事!” 不知怎的,尤氏突然火了,令孟君淮一愣。 尤氏怒视着他:“您就为孩子想过吗!我知道您喜欢谢玉引,她家世比我好、性子也比我强,可阿礼阿祺哪里比她的孩子差了!她的孩子还不懂事就立了世子,可阿礼有什么!如今她还把阿祺也挤出去,他们摊上我这样一个母妃便活该事事低人一头了是吗!” “你……”孟君淮被她说得怔住,一时都不知从哪句开始反驳为好。 他皱着眉睇了尤氏良久,才终于说出一句:“你真是不可理喻!” 尤氏一咬下唇,没有应话。 “你出去打听打听,但凡府中有嫡子的,世子位是不是全都给了嫡子?这道理王妃早跟你说过!”孟君淮简短地辩了一句,吁了口气,又说,“就算没有世子,谁做世子也是我定。你有甚不痛快冲我来啊!记在玉引头上是什么道理!” 尤氏显然一木。 “阿祺的错处你也怪到她头上,还有没有良心了!”孟君淮口气沉沉,“没教好阿祺,怪你、怪我,唯独跟她没关系!但是去八大胡同出面收拾这烂摊子的可是她!” 孟君淮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羞愧难当。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他时常会觉得给玉引添了太多麻烦了。诚然,娶她的事不是他自己做的主,娶她之前他也怎么也没法料到自己以后会跟她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起来,但这些前提并不能成为让他对一切心安理得的理由。 是以不论与玉引感情多好,孟君淮心里总还是有个结,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想“这回可别平白给玉引添麻烦”。 ——但好像他越这么想,就越会有各种或大或小的事情要麻烦玉引! 他心里大是懊恼,兀自缓了许久才平下气,铁青着脸色又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便好,明日一早我进宫去,请皇嫂决断!” “不要!”尤氏惊恐不已地喊出来,膝行上前,声音听上去撕心裂肺,“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爷您看在阿礼和阿祺的份儿上……” “看在阿礼和阿祺的份上我保你不丢性命!”孟君淮压过她的声音,“若不然毒害正妃你死路一条,你最好明白轻重,其他的不必求了!” 他说罢实在没有耐心再多与她纠缠,起身便绕过她离开。 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继续做侧妃了。大约是多年的疏远所致,他现在都已完全无法理解尤氏的想法,也无法判断她日后还会不会做什么别的荒唐事。 那无论是为了玉引还是为了阿礼阿祺,现在都必须有个了断。若等到非杀尤氏不可的那一天,阿礼阿祺只怕不想跟正院反目也只有反目。 这是他从前遗留下来的恶果,任由发展只会越来越糟,他得自己把它了结在此处。 太糟心了……! 孟君淮心里烦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就向一些奇奇怪怪的方向想去。 比如……为什么宫里会有皇子娶妻时连带着赐几个妾室过来的规矩啊! 他当时也是傻,分毫没有多想就按这规矩走了。看看现在,如今的皇长子孟时衸不就把这一道免了吗?他当年怎么没想起来啊? 男人为什么要纳妾?为什么要这样自找麻烦? 嗯?好像也不对…… 如果最初没有纳妾,就没有郭氏戕害庶子的事;郭氏没有戕害庶子,就不会被废,他就不会遇到玉引了。 这么一想…… 孟君淮的心绪复杂起来。 . 正院,玉引在孟君淮离开后,没敢在阿祺跟前多做停留,她真不忍看阿祺那副样子。 这个处境于阿祺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不怪阿祺明知尤氏有错还要说情,若她是阿祺,大概也只能这么做。 尤氏很烦,但她不能说尤氏不是个好母亲。目下看来至少阿礼阿祺都不错,虽然近几年他们都在前宅没有跟尤氏同住,可儿时尤氏对他们的教诲总不能说没有影响。 所以,若要阿祺跟尤氏没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阿祺现下这拼命想护母亲的反应太正常,只是,这事太难办。 玉引想饶尤氏一次,不让阿礼阿祺难过,但她也怕尤氏再犯一次糊涂,对阿祚他们下手什么的。 她就打算等孟君淮回来后跟他商量商量有没有万全的法子,但他回正院后就一直在沉默。 玉引便由着他先静了静,自己先将新呈来的供状看了。而后咋舌的不得不承认,尤氏这回可真下血本! 膳房那几个被她收买的下人,各个拿了一千两银子,据尤氏身边的婢子招供,尤氏连嫁妆都拿出来了。 加起来七八千两,够整个王府上下一年的开销,若搁在民间,能让一户人家丰衣足食地活到千百年后去…… 怨不得他们会愿意干这送命的差事。膳房的差事毕竟不在主子们跟前,玉引虽然平日也悉心打点,但他们能得的好处,总还是不能跟珊瑚赵成瑞他们比的。谁也不会为了提防这种极端的事情跟尤氏一样花大手笔去收买人心——就算能那样收买,还得把阖府都收买一遍才算安全! 再加上他们也从不跟哪个主子朝夕相处,“忠心”二字自也会无可避免地变成虚影。尤氏找他们,也算是挑对了认了。 玉引翻到最后一页,见空白处龙飞凤舞地批了个“皆杖毙”,也只能叹一口气。她将供状交还给杨恩禄,然后看向孟君淮,见他还在沉默着。 他坐在罗汉床边,胳膊肘侧支在榻桌上,手撑着额头,半晌都没动。 “君淮?”玉引过去推了推他,看他精神不好,便觉得尤氏的事再放放也可,只说,“早点睡吧,天都快亮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良久,却说:“咱添两条家规吧。” 玉引:“……?” 虽然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京里各亲王府的规矩其实都差不多。亲王们打小都在宫中长大,对是非黑白、礼数规矩的理解偏差不大,规矩都是约定俗成的同一套。 现下他突然说添两条是要添什么……? 玉引不解地看着他,孟君淮想了想,说:“第一条,咱这府这一脉出去的孩子,男孩非正妻无子不能纳妾……当然女孩也不能养面首。否则由在任逸亲王禀至宫中,除宗籍。” 玉引:“……” 他这是……被尤氏刺激大了?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想了想,就又问:“那如果家里给挑的正妻不是他们喜欢的呢?” 孟君淮一哂,看向她又说:“第二条,定亲时他们自己喜欢的为先。” 玉引:“……”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睇视了她一会儿,蹙了眉头:“你这什么表情?” “啊……没有。”玉引颔首清了清嗓子,“挺好的,这样好。过日子嘛,和和睦睦的才好,家和万事兴!” 孟君淮淡一笑。 然后她有点心疼,觉得他突然说这个绝对是让尤氏刺激狠了。暗自一叹,坐到了他身边,劝说:“别生气了。尤氏就是这样,牛角尖越钻越深,钻得出不来了惹了个大祸……像她这样的人也少,你不用太担心。” “嗯。”孟君淮点了点头,握过她的手攥了攥,喟叹说,“我明天进宫请旨废了她,让她回尤家去。旁的妾室……何氏搬去跟兰婧同住便不说了,其他人我看能不能说动皇兄准我一起遣散了吧。” 一起遣散?!闹这么大?! 玉引都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忽听房门被撞开,连带一声:“父王!” 二人悚然一惊,齐齐望去,见阿礼阿祺都在几步外面色惨白地站着。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阿礼一揭衣摆先一步跪了下去:“求父王饶母妃一次,您现在让她回尤家……就跟逼死她一样啊!” “阿礼。”孟君淮长沉了口气,“你母妃毒害正妃,已是大罪一条,你觉得可能不管?” “只求父王留着她的位份!”阿礼字字铿锵有力,“若父王不放心,我这就自己开府,我来奉养母妃!” 玉引抬眸瞧瞧,孟君淮脸色铁青。她知道这大抵也不是因为阿礼的话过分,而是他们现下闯进来说这番话容易令人不快。 可阿礼的要求是合理的。若不答应,他们兄弟四个不再亲近的日子大概也就近在眼前了。 于是她如没看见孟君淮的神色般点了头:“行。” “玉引!”孟君淮一喝。玉引缓了一息,又继续说下去:“只要明天皇后娘娘不非废她、赐死她,就按你说的做。” . 翌日,逸亲王侧妃戕害正妃的事情传遍京城,紧随其后的,是逸亲王命长子独自开府、奉养母亲的消息。 而除此之外,乾清宫还出了一道圣旨,准许逸亲王遣散妾室。 下午,坤宁宫又出了一道懿旨,以犯上为由,将尤氏杖四十。 前几条并不让人惊讶,最后这个传到府里的时候……玉引还真有点瘆得慌。 万一一口气把尤氏打死了怎么办?!她是可以说并不在意尤氏的死活,可阿礼阿祺在意啊! 不过在她听说的时候,东院那边已经打上了。她进宫说情决计来不及,直接去拦又准没人听。 所以也只能谨遵旨意。 玉引就只能一边品茶一边看孟君淮冷脸的模样,直至她品完一盏,他都还在继续冷着,逼得她不得不主动蹭过去:“你还真为昨晚的话生气啊?!” 孟君淮冷哼了一声。 玉引傻眼:“不是……你听我说,我不是成心跟你对着干啊,你看阿礼阿祺都这么大了,又一贯和兄弟姐妹都处得好。咱要是真把尤氏逼死,这不是平白惹事吗?” 到时候见面多尴尬?她倒是大门一关不理这俩庶子也行,他这个当亲爹的以后几十年怎么面对这俩儿子?! 孟君淮鼻中又一声冷哼:“你不是头一回在孩子面前拆我的台了,回回都我当恶人,好人全让你充。” “我怎么是充好人呢……!”玉引一瞪,见他面色更不善,又缓出笑容来凑到他跟前去,“我本来就是好人啊,不然你看怎么阿礼阿祺都喜欢我?你说是吧!” 对这一点,她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别的府侧室的孩子跟母亲一起对付正室的事儿搁她这儿完全没有,阿礼阿祺平常都对她恭敬,对她的孩子也好。 那天阿祺怕她出事,还过来帮她挡酒——虽然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护尤氏吧,但总也还是和她有关系的嘛! 玉引对此大有些感动,不过,这样的事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她要感动也只好闷头自己感动了。一颗想炫耀家中和睦的心揣在怀里没地儿搁,悲愤得很呢! ☆、第206章 尘埃 第二天一早,遣散妾室的事宜在府中传开,玉引还没开始详细安排,乔良娣和苏良娣就都来求见了。 她们的来意相同,都说不想离开王府,也不求其他,只求能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安稳度日就行了,让玉引很有些意外,觉得出乎所料。 她们再嫁若仍想嫁进宗室是很难,但若嫁一个民间的富庶人家并不是难事。凭着和逸亲王府的交情,她们可以嫁一户称心如意的人家做当家主母,年纪又都并不算太大,还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很好吗?玉引其实从前就想过,与其让她们在府里虚度年华,不如让她们改嫁。只不过这样的事情一出,宫里的太后太妃或许会不高兴,她就没主动去提。 现下孟君淮主动提了,皇上还亲口准了,怎么她们却不愿意呢? 玉引和乔良娣更熟悉些,就先将乔氏叫进来问了问。乔氏秀眉皱得都快打结了,十分不安地说自己原已准备好去兰婧那儿,因为行装还没收拾妥当所以耽搁两天,结果冷不丁地听到这个消息,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说:“兰婧虽然不是妾身亲生的,可妾身也带了她这么多年,现下就这么让妾身离开……妾身其实宁可去陪着她的。” 玉引就说那你换过来想想,改嫁之后有真正的夫君、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感觉更好?之后还有几十年,换个活法没准儿更高兴呢? 但乔氏摇头:“现下的活法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要去赌个更好?王妃您说日子是过得顺心更重要,还是该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让旁人看着好更重要?” 玉引被她问得直一噎…… 当然是过得顺心更重要。 她会劝她改嫁也不是因为觉得“该走什么路”,也是想让她过得更顺心。人生在世就那么几十年,只要不做恶事不当恶人,脚下的路哪有什么该走不该走的?只有让自己过得称心的才是该走的! 她就赶忙跟乔氏解释了几句,告诉她说她想偏了,自己没那个意思。 乔氏笑笑,又道:“妾身知道您是好心,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妾身越发觉得身边有没有男人……其实并无所谓。兰婧待妾身很好啊,谭昱也是个孝顺孩子,有他们伴着,日子又衣食无忧,府里的一切人和事妾身又都熟悉。博一把去看看嫁给旁人会不会更好,当真是没必要的。” 简而言之,这场赌在乔氏看来不值得——如果真的更好那没什么,但万一不好呢?到时候已经改嫁的她,可没法再回来跟兰婧一起过日子! 乔氏的这番掂量也算精明,玉引顺着她的路数去想,苏良娣的心思便也不难猜了。 于是苏良娣一进门,她就问:“你是不是觉得,在府里衣食无忧、日子也过惯了,所以觉得改嫁不划算?” “……是。”苏良娣被她直截了当的措辞说得双颊一红,顿了顿又道,“但也不全是。” 玉引好奇地追问还有什么?然后猝不及防地被苏良娣夸得眼晕! 苏良娣说,哪儿还有您这么大度的主母啊!就算我改嫁是自己当主母,也难免要被人家家里头的妾室找茬啊! 苏良娣觉得,咱逸亲王府的和睦融洽难得一见!主母不打压、北边的妾室不惹事……就一个尤侧妃偶尔找找茬,但尤侧妃现下不是也要搬走了吗? 苏良娣还觉得,咱王爷这样只进正院对别人看都不看一眼的做法特别好! “殿下就待您一个好,府里争不起来啊。您想,当年刚进府那会儿,大家还争一争,这么多年下来再怎么着也明白轻重了。这日子过得多安稳?换个地方过日子,还得重新来一轮,那多累?” 苏良娣如是道。 苏良娣还说:“如果再赶上个花心的夫家,那争一轮还不够,天天无休无止的,后半辈子全搭在这上头?” 玉引:“……” 她说得好有道理。 可是,怎么突然觉得大家都这么清心寡欲呢……? . 玉引在晚上用膳时将这些跟孟君淮说了,孟君淮笑坏,然后郑重表示一定都是被她带的。 “怎么是我带的呢?我现在多接地气儿啊!”玉引道。 孟君淮则兀自又笑了会儿,继而说:“那就随她们吧,乔氏想去跟兰婧住便去,苏氏要留在府里也随她留着。” 玉引点了头,叫人去跟乔氏和苏氏传话。接着又嘱咐珊瑚到北边问一声,问问有谁想改嫁、有谁想留下。一切都看她们自己的想法,想改嫁的话回娘家后自便,不想改嫁就和先前一样留在府里各过各的就是了。 这么一问,还真又问出两个不想走的。一个是从前去定太妃跟前算计玉引,让孟君淮发落了的顾氏,她那回跪伤了身子,后来又从北边的三合院迁出来独住,落下的病一直也没怎么养好,便求玉引将她留下。 另一个,则是对玉引不敬被和婧告了状,当日就被废位的前良娣江氏。 珊瑚说,江氏这些年都在府里做杂役,这回听见这消息一下子慌了,在她去北院的路上截住了她,还打算把积蓄全塞给她,只求她在王爷王妃跟前说句话。 “奴婢没收她的钱……不过她的话若是真的,她是真没地方去了。” 珊瑚说,早在江氏被废的那年,江家就败落了。现下江家的父母都已亡故,仅有的一点家产握在她的几个兄弟手里,知道她在王府里过得苦,也没给过她一点儿接济。 玉引便看向孟君淮,跟他说:“我觉得她们两个也可以留下?”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恩怨她都快忘干净了,想记仇都记不起来。 不过孟君淮似乎比她记仇,蹙了蹙眉,跟杨恩禄说:“去置个宅子,让顾氏和江氏出去住。” 玉引想想也好,只让赵成瑞跟着一道安排,下人什么的都要备齐,该按什么规制就按什么规制。 与此同时,前宅的气氛有点压抑。 兄弟一刻前用完了膳便聚到阿祚屋里,四人都默不作声地坐着,好半天都没人开口,似乎今天茶盏里的茶格外好喝似的。 末了阿祐第一个把盏中的茶品了个干净,他看向阿礼:“大哥您真要走啊?要不我们去跟父王母妃说说?尤母妃经了这回,应该也不会再做什么了。” 阿祐不在乎尤侧妃,但他在乎大哥。打小他们四个就在一块儿,都搬到前宅后更是一直朝夕相处,现下二哥已经搬出去了,大哥也要走,他总有股要分家的凄凉感。 阿礼端着茶盏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算了。这回是我母妃做得太过,父王肯留她的位子已是退了一步。再说……”他叹了口气,“我都不敢说她以后必不会再犯糊涂。若再有什么,对你、对三弟、对嫡母妃、对明婧都不好。” 阿祐锁着眉头:“我们也不是提防不了,有了这次的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可你们搬出去,嫂嫂就得日日去见她,她对嫂嫂也……” 阿礼的目光淡淡地一划,阿祐声音噎住,别过头却又说:“别瞪我,反正你心里也清楚。” “我不会委屈阿斓的,这你不用担心。至于别的,还是绝了后患稳妥。”阿礼又看向在旁边黑着一张脸不说话的阿祚,一哂,“三弟你也别不高兴,我就是换个地方住,但还在京里嘛。逢年过节都回来,你们若有事随时找我也不难。你可是世子,别跟四弟似的说赌气就赌气。” “没跟你赌气。”阿祚吁了口气看看他,又看看二哥,“我就是在想二哥的住处附近有没有宅子可盘,他那地方离咱们府不远,你住那附近三方都能互相有个照应,方便一些。” “哈哈,还是咱三弟会想事。”阿礼松气地将茶盏一放,“这你也不用担心,父王给我安排好了。离二弟那儿不近,但离皇长子府近,若真有什么急事,我就求皇长子去!” 这安排倒也稳妥,三个当弟弟的安了心,而后却又一阵沉默。 阿礼在这种沉默中莫名想笑,俄而当真笑出来,起身走向阿祚阿祐:“别苦着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 二人也站起来,阿礼拍了拍他们的肩头:“你们好好的,有空叫上明婧一道来找我玩。” 明婧那小丫头,姐姐们出嫁的时候她总要哭上一场。现下哥哥们也一口气走了俩,她不知道要多难过。 阿礼这么多年来也是一直宠着这个小妹妹的,现在都还记得明婧更小一些的时候坐在他腿上叫他大哥的样子。突然要走,他也舍不得。 但是能怎么办呢?母妃做的那件事太让人害怕。虽然他有堂兄弟听说后道这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没真往嫡母妃碗里下毒,也没真把香盈毒死,可对他来说,这还是一件大事。 对整个逸亲王府来说,这都是大事。 也或许只是他们府里这样的事太少了、他们太“没见识”了吧……但阿礼宁可继续“没见识”,也不想任何一个人把命搭上,来给大家“长见识”。 兄弟们小酌了两壶酒后各自离开。他们四个的住处原本紧挨着,阿祺这几日暂住在府中,住的也是原来的院子,只有已成婚阿礼往西边去。刚到自己的院门口,他正好碰上林斓。 “你回来啦。”林斓噙着笑一福,随口说,“我去看看母妃,她昨儿……伤得挺重的,东院那边说她一直没怎么吃东西。” 杖责四十啊!林斓想想都哆嗦! 但阿礼伸手牵住了她:“你别去了,我去看看。” “那就……一块儿去呗?”林斓望着他道。 阿礼淡笑:“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母妃说。” 林斓便点了点头,识趣地要回屋去,阿礼却又说:“也先跟你透个底儿。” “嗯?你说。”林斓回过身,阿礼静了静神:“过几天那边的宅子收拾好了,咱就得搬出去。到时候家里的事都得你管……不过你别担心,跟咱住这小院相比不会有太大差别,你拿不准的事,咱俩打个商量。” “我知道。”林斓点点头,轻松笑说,“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账我亲自看,若日后能选着信得过的人,再找人帮我。” 阿礼颔首:“母妃那边……” 林斓的神色稍稍一紧。 阿礼对上她的双眼:“母妃那边,该说的我会跟她说清楚,但她这个人一贯……不太好相与。若我不在家时她欺负你,你直接告诉我;若她过分了,你也不必一味地忍着。” 他说的口气有点急,好像在急切地要解释什么似的。林斓被他说得怔住,半晌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爷……?” “唉,反正你就知道搬出去之后,当家主母是你不是她就行了!”阿礼一喟,皱皱眉头,“我就是一想她和嫡母妃的那些事儿就烦得慌。嫡母妃自是没怕过她,你也不必怕,不讲理的要求你别搭理,她若怪你自有我顶着!” “好……好的。”林斓还是怔怔的,回一回神,意识到大约是因为尤氏闹得这一出当真让他烦得很也恼得很所致的。有的话她这个当儿媳的不便说,但她当真觉得,摊上这么个生母……他和阿祺都怪不容易的。 “那你去看母妃,我去跟嫡母妃问个安,顺便把明婧要的书给她送去!”林斓扬起脸朝他一笑,阿礼也笑了笑,二人便一道往后宅去。 . 接下来的几日里,尤氏迅速地瘦了下去。不止是因为杖责留的伤,也因为这几日实在过得太不顺心了。 她本就一想到自己被挤出了王府就堵得慌,而让她更意外的,是阿礼居然在离府之前,先义正辞严地对她做了一番“警告”。 阿礼说,如果搬出去后,她敢平白给林氏脸色看,他是肯定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阿礼还说,若真闹得人人都不痛快了,他就再盘一处宅子给她住,下人必定备齐,自己定当尽孝,但让林斓白受委屈绝不可能。 尤氏诧异于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心下先是恼恨林斓霸占了阿礼,接下来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思索,是不是自己真的有错? 一次又一次,身边亲近的人逐渐远离了她。 最初是王爷,他嫌她不讲理、爱生事,慢慢地就只去正院不再理她了;而后是尤则旭,被她一怒之下赶走后,请都请不回来,反倒与正院日渐数落;之后是阿祺,为了罗氏要出去自立的事都没有跟她打商量,直接求王妃点了头,便潇洒离去;现在又是阿礼…… 她从前总在恨王妃手段太多,那样地会笼络人心,可现在,她神使鬼差地在想,就算王妃手段多,她落到今日的境地,自己大约总也有些错……? 比如…… 比如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看林斓不顺眼来着? 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她觉得林斓和正院走得太近,便嫌林斓胳膊肘往外拐了。 可这个原因,她都没法跟外人说。王妃是阿礼的嫡母、是王府的主母,林斓对她尊敬,任谁听了都会说是对的,反会觉得是她不讲理。 只有她自己觉得是林斓错,而人人都认为是她错。那或许……真的是她错?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一样在尤氏心里缠绕,起初让她觉得极为不适,后来,她一点点溃败在这种心思下。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计较得太多了? 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可怕。 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她这十几年都在干什么?平白惹自己不高兴吗? 尤氏摒开这个念头,皱皱眉,侧首看向身边的婢子:“大夫怎么说?我这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身边原本亲近的下人,全都因为这桩事被发落了。眼前这个是个新调来的年轻姑娘,听得问话怯怯地向她一福:“大夫说虽未伤及筋骨,但怎么也得养一两个月。” 尤氏长吁了口气,一想到最多再过十几天,阿礼的宅子收拾好后,她便不得不带着伤一道过去,心里便有点打寒颤。 那婢子看了看她的神色,迟疑着又添了一句:“您别太忧心。王妃指了两个大夫过来一直盯着,还说让您养得差不多了再去大公子那儿,您安心养着就是了……” 尤氏一怔。 “她这么说?”她不可置信地睇着那婢子,直盯得人家缩脖子:“是……您是有什么话,要奴婢去正院禀么……?” 尤氏摇了摇头。 她忽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 转眼,又一道年关近在眼前。 京里天寒地冻的,显得有些寂寥,又格外平静。 腊月二十五的时候,玉引如旧翻着各处递来的帖子,一边觉得这个年没什么稀奇,一边又矛盾地觉得一切都非常不一样。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了…… 香盈进府、有了孩子,阿礼阿祺出去自立门户,尤氏乔氏搬走了,府里大半妾室被遣散…… 这一切变故都让人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感觉好像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在这里有了结果。又好像……是一个新的开端。 这种感觉扰得人心里有点孤寂,让人明明知道是好事,偏又觉得空落落的。 但好在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腊月二十七的时候,能回府的小辈全都回府来了。 阿祺是一个到的,入了府就直奔正院,先向玉引拜了年,然后去看望香盈。再从香盈那里折回来后,他支支吾吾地跟玉引说自己在外已算站稳了,问她能不能让他把香盈带走?名分的事是还不能解决,但他想好好照顾她。 玉引说:“你想清楚,这可是一家三口的开销。云舒还小,不能委屈了她。” 然后阿祺胸有成竹地递了个账本给她。 玉引:“……” 她哭笑不得地僵了一会儿,道:“等我认真看看再告诉你。” 第二个到的是和婧,她一进院门,玉引就在屋里听到她跟正调皮的儿子较劲:“哎哎哎你给我老实点……!!!阿狸在睡觉你别烦它!!!” 正在给明婧绾发的玉引:“……” 兰婧第三个来,何氏跟乔氏都跟她一起,唯独没见谭昱的身影。玉引问她谭昱人呢?兰婧苦着脸说近来有位棋界大师找谭昱叫板,谭昱没法推却只能接下战书。 现在俩人已经在棋局前恶战了三天了,今天那位大师依旧不肯放人。 玉引:“……” 阿礼则是到的最晚的,迟到的原因也让人没话说。 ——林斓有孕了,不敢让马车走得太快,怕颠坏了她。 这是个喜事!玉引立刻说恭喜恭喜啊,你好好安胎,过年都是自家人,这些礼数不用太在意。 然而旁边的阿礼扭头就问两个弟弟:“哎三弟四弟,你们的婚事是今年提是吧?都挑哪家姑娘了?” 原本正笑意迎面和兄弟姐妹闲聊的阿祚阿祐:“……” 孟君淮过来的时候,便见阿礼阿祺满脸堆笑,阿祚阿祐全冷着脸。 他嘀咕说是这怎么了?再瞧瞧玉引,玉引正笑眯眯地拉着林斓聊安胎事宜。 他心思一转猜了个大概,轻轻一咳,走上前去:“阿祚阿祐,你们两个除夕跟你们母妃去后头参宴。” “……干什么?!”兄弟俩脸色煞白,阿祚说,“后宫都是命妇的宴席啊!” “是,但太妃特意召了适龄的贵女进去,你们还有几个堂兄弟也近两年要成婚,一起见见。”孟君淮气定神闲。 父王怎么也一见面就提这个??? 他肯定是故意的!!! 阿祚阿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迎上父亲看好戏似的目光,还是不得不起身一揖:“是。” ☆、第207章 温氏 之后的几天,明婧明显很高兴,天天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当然也没少拿三哥四哥要娶亲的事开玩笑…… 不过自然不是什么恶意的玩笑。她打小就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长大,这几年却眼看着哥哥姐姐们一个个地成婚出府,总感觉心里怪怪的。眼下三哥四哥要成婚,府里可算能添两位嫂嫂了,她高兴呀! 所以玉引好几回听到明婧满怀憧憬地念叨希望嫂嫂是什么样子。她希望嫂嫂一定要聪明心善,而且嫂嫂最好不止喜欢哥哥,也能喜欢她! 这话有一回让阿祚听见了,阿祚笑了一声就把她抱了起来,跟她说:“放心,不喜欢明婧的人,再好我也不娶!” “……那也不用。”明婧锁着眉头认真地思量了一下,说,“如果她不喜欢我但是特别好,三哥就还是娶吧!三哥喜欢就好!” 阿祚就一本正经地问她:“那万一她欺负你怎么办?” 明婧想了想:“她欺负我,我不理她就是了。反正……三哥成了婚之后也要住处去。” 玉引和阿祚都一怔。 看来她是真的为此很失落,已然觉得府里不论谁成婚都要走了。阿祚酸涩一笑,忙跟她解释说自己成婚了也不会住处去,会一直在府里待着。 明婧便开心了,开心的下一步就是悔了方才说出去的话,抱住阿祚说那三哥一定要找个不会欺负她的嫂嫂! 除夕,一家子如旧一道进宫。在宫门口兵分两路的时候,阿礼阿祺都是一脸“祝三弟四弟好运”的微笑。 玉引领着他们,仍是先去坤宁宫问了安,然后去定太妃那里。和婧是带着孩子一道来的,定太妃抱起孩子就不肯放下,因自己抱了重孙的事而十分愉快! 和婧的孩子也喜欢这个曾祖母,坐在曾祖母腿上咿咿呀呀的,好奇地到处指来指去。定太妃慈爱地陪着他玩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玉引:“阿斓这是刚怀上,一时半会儿还见不着孩子。但阿祺那儿……孩子现下快一岁了吧?” 提起阿祺的孩子,众人的脸色都稍稍有点不自在。玉引颔首欠了欠身:“是,二月份生的,现下十个多月了。” “改日把母女俩一起叫进来见见吧。”定太妃叹了口气,“这事我所知不多,但我想,不管怎么说,人家给阿祺生了个孩子。纵不能给位份,你们府里头也还是好好待她。我知道阿祺这孩子心善,但我还是想嘱咐他一句,就算来日他不喜欢这姑娘了,也得看在孩子的份上,别亏了她的吃穿用度。” 香盈的事情府里是早就禀过定太妃的,但这是定太妃头一次提起。玉引心里一喜,噙笑道:“是,那个罗氏也懂事,明婧他们都知道的。来日就算真与阿祺不再亲近,也自有人会照顾她。” 定太妃点点头,继而看向一直沉默的兄弟俩,只睃了一眼就笑了:“你们两个是不是在我这儿不自在?出去走走吧,到了时辰回来用膳就行。” 阿祚阿祐面色通红,边想解释自己并非因为在永宁宫不自在,边又实在被婚事搅得定不下心。最后俩人谁都没说出话,就这么红着脸一揖,便告退了。 “我想去陪哥哥们!”明婧拽拽玉引的手,玉引一睇她,见她眼睛亮亮的显然很想一起出去玩,不禁一笑:“那你乖一点,别给哥哥们捣乱。” 你哥哥们现在心里乱着呢! 明婧重重地“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自己上前跟祖母道了告退。然后她追出,不过片刻殿中众人就听见阿祐边笑边斥她:“别跑那么快,小心摔了!” 玉引:“……” 就知道让她乖一点这话说了也白说。 永宁宫外,阿祚阿祐悠哉哉地散着步,想了想,打算去前头转一圈。 眼下正是各府都陆续进来贺年的时候,前头的堂兄弟正多,怎么着也应该去打个招呼……顺便看看还有谁要今年成亲! 明婧则很悠闲,一会儿踩踩地上的残雪,一会儿拨弄拨弄盖着积雪的枝头。要不是看两个哥哥一直都是沉吟状无心玩闹,她还很想拉他们打雪仗来着。 她自得其乐得太投入,以至于旁人走来时她完全没反应,直至对方蹲到她身侧时她才回过神。 “表姐!”明婧侧过头一看就笑了,夕瑶噙笑拉拉她的手:“要去前头?” “嗯,跟哥哥们一起去。”明婧点头。夕瑶这才注意到数步外还有俩人,阿祚阿祐也正看见她,走上前一揖:“表姐。” “你们要去前头正好。”夕瑶站起身,“母后让我去给殿下送份汤暖暖身,但前头现下人正多,我过去又是一番礼数。你们顺道给带过去吧,让他趁热喝,光叫宫人去送我怕他不当回事。” 这事倒不麻烦,不过阿祚阿祐都忍不住腹诽表姐你够懒的! 二人应下来,夕瑶扭头一唤,一个女官模样的姑娘上了前。 夕瑶道:“这是逸亲王府的世子和四公子,你跟他们去吧,我回坤宁宫等你。” 那女官却只笑应了声“好”,看上去并不似普通的主仆关系。阿祚和阿祐也没多问,继续一道往乾清宫走,到宫门口碰上谢继清,却听那女官喊他“伯伯”。 “原是谢家姑娘?”阿祐稍稍一讶,旋即拱手,“失敬失敬。” 谢氏大大方方地一笑,美目流转着低下目光:“没关系的,我给皇子妃当随侍女官后也没得空去向姑母问个安,一会儿劳两位公子帮我带个话?” “好说好说……”阿祐连声应下,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他只觉这姑娘笑起来格外好看,温和而明媚的样子,好像让周围都亮了起来。 阿祚斜觑着弟弟,一碰他的胳膊,阿祐还一脸不解:“怎么了?” “……没事,挺好。”阿祚心下想笑,怎么看都觉得阿祐刚才眼睛都直了。 不过之后倒也没什么,几人从乾清宫退出来后就道了别。差不多正是午膳的时辰,阿祚阿祐带着明婧回永宁宫,谢氏则回坤宁宫。 结果晚膳的时候,却又见到了这位谢姑娘。 这回她是被定太妃召来的,与之同来的还有好几位贵女。 几人都是刚从别的太妃那儿过来,已见过了另几位正值婚龄的王府公子。走进永宁宫时,还有人脸上红晕未褪,再一抬头看见这边的几位,红晕又更添了一层。 她们先向定太妃和贤太嫔问了安,又向玉引和昌亲王妃施礼。因谢氏跟玉引沾亲的缘故,众人礼罢后她又上前向玉引添了一礼。 玉引一哂:“你是夕珊?我小时候在华灵庵里,后来就直接嫁了人,你们这一脉的孩子我没怎么见过,近来倒听夕瑶提过,日后得空了常来王府走动。” 夕珊文文静静地欠身应下。定太妃打量了眼前的几位贵女一番,发话道:“我跟王妃们有话要说,你们年轻人一道玩去吧。偏厅给你们备着了,有点心有茶,别拘礼,都是自家人。” 几位贵女便又一福,与此同时,正发愣的阿祚阿祐看到玉引睇了个眼色:“去。” 阿祚阿祐:“……” 于是男孩子们不得不一道去。永宁宫这一处,除了阿祚阿祐兄弟俩以外,还有昌亲王府的世子。昌亲王世子比他们大一岁,但从前也没怎么跟姑娘家打过交道,三个人脸上都写着尴尬。 而贵女们也很尴尬,进了偏厅后,几人傻坐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阿祚才逼自己先开了个口:“谢姑娘……闺名夕珊?” 谢夕珊颔首应了声“是”。 阿祐不知怎的心里一急,好像是不肯被兄长晾着似的,立刻接话:“请问是哪个‘珊’字?” 夕珊心里跟有鼓槌敲击似的,死死低着头道:“珊瑚的瑚。” “……”阿祐滞了滞,“那姑娘叫夕瑚?” “……夕珊。”夕珊明显神色僵住,刹那间,双颊红得跟珊瑚一般,硬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低头捂住脸来缓解羞赧,“珊瑚的珊!” “没事没事!”阿祐赶忙摆手打圆场,尽力笑着,接口道,“夕珊夕瑚都好听……我还去过西湖呢,景致秀美风光怡人!” 天啊!!! 夕珊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咬了咬牙,实在无法摒开这种尴尬,起身一福:“臣女出去走走,几位殿下……自便。” “哎谢姑娘……”阿祐还想说什么,被阿祚一下子踩住了脚。 傻弟弟你会不会说话?! 阿祚瞪着他,服了他这没话找话时拿人家口误当话题的做法。 然后,当晚他们都没有再见到谢夕珊。出宫回府的时候,玉引就发觉阿祐一脸悔恨。 “我这干得什么事儿啊!!!”被自己气坏的阿祐一脚狠踹在车轮上,又疼得单腿直跳,“我提什么西湖啊!!!” 他趴在阿祚肩头上捶阿祚:“哥你也不拦我!!!” “……”阿祚默默将他推开,“你嘴巴那么快,你怪谁?” 还什么西湖景致秀美……阿祚想说三弟我怀疑你这样会娶不着媳妇哎! 玉引忍着笑看他悲愤,等他嚎够了,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行了,不就是说错话了?改天我把她请到府里,你当面跟她赔不是啊。” 然而阿祐还是一脸的神色悲戚,觉得第一回见面就没给人家留下好印象,现在夕珊肯定嫌弃死他了!!! 玉引忍住对幼子的嘲笑,看向阿祚:“阿祚你呢,今天这几位姑娘,有你喜欢的没有?” “嗯……”阿祚迟疑了一下,旁边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的阿祐“拨冗”抬头道:“有,三哥跟温家姑娘说了好一会儿话。” 温家姑娘? 玉引禁不住蹙了下眉头。 . 回到府中,玉引扛住疲惫先跟孟君淮说了这事儿。阿祐和夕珊的事假如能成,那没问题,两家亲上加亲挺好的。 问题出在阿祚。 那个温家姑娘吧……是从前一位异性藩王,广信王的孙女。 广信王因为大不敬的罪名被先帝削爵入狱,当今圣上继位后给他的长子赐了个没有实权的侯位。虽然说起来门楣也不低,但这么多年来,京里各家都还是躲着他们走的。 温家的姑娘,说好听点是侯爷的女儿,说难听点是罪臣的孙女啊! 孟君淮沉吟了会儿,啧了啧嘴:“这事是不好办,不过阿祚真喜欢她吗?” “说不好,今天头回见嘛。阿祐当时跟我一说,阿祚脸就红了。” 看来不管到没到“喜欢”的份上,总归是有动心的。 玉引斟酌了一下,出主意道:“要不……你年后进宫问问皇上的意思?!” “……?”孟君淮皱眉瞟她,“你让我直接去问这个?” “我觉得不打紧。”玉引诚恳道,“你想,若皇上根本不想让宗室里的孩子娶她,会今天让她进宫见人么?” 虽然要因此试探底下人的忠心也说得通吧,但玉引觉得,当今圣上其实很少对弟弟们玩这样拐弯抹角的手段。 所以如果是阿祐喜欢,她可能连担心都不会担心。在阿祚身上添个心眼,只是因为阿祚是世子,还是应该多一分注意罢了。 孟君淮顺着她的话也掂量了一番,而后点了头:“行,那我挑个日子进宫,你先别跟阿祚多提。” ☆、第208章 赐死 过了上元,孟君淮挑了个好天气进宫。他进乾清宫将这事一禀,皇帝便皱着眉头斜眼瞟他。 孟君淮滞了滞,不吭声。候了一会儿,听到皇帝不耐地倒吸着气说:“朕听说你的次子前阵子因为个青楼女子搬出去住了,现在世子又看上了温家姑娘?你们家怎么这么多事?” “……”孟君淮尴尬地笑了笑,“也说不上‘看上’,就是两个孩子那天见了一面似乎投缘。臣弟怕不妥,所以先来问问皇兄的意思。” 皇帝轻笑了一声:“那朕若是说真不妥呢?” 孟君淮就说那臣弟现在赶紧拦着还来得及啊……! 皇帝心说你们家真有意思。 各家孩子的婚事基本都是当父王母妃的做主,尤其是世子,他还没听说过让孩子自己拿主意的。召进宫来让小辈们互相见面,其实也不过是让王妃们见见各家贵女,然后替儿子挑一个。今年挑完人进来禀话时直接说是孩子间处得好的……六弟你真独一份儿! 皇帝越想越觉得这逸亲王府有趣儿,不止是孩子里听“父母之命”的少,就是早年进他们王府当伴读的几个,也个个主意大。 ——夕瑶不就一往无前地把他们时衸给“弄”走了吗?! 大约是因为有之前几个做铺垫的结果,皇帝发觉自己听说阿祚这事儿……居然也没有特别惊讶。 他不咸不淡道:“别拦着了,温家那姑娘朕见过,人不错,若真两情相悦就由他们吧,广信王的事跟他们也没关系。” 孟君淮稍松了口气。 他和玉引原也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虽则宗亲们为了避免徒惹麻烦都躲着温家走,但宫里一直都有提拔他们的意思。笼络也好安抚也罢,反正该有的封赏没少过,逢年过节偶尔还让他们出个风头。 玉引说若照这么想,阿祚娶了温氏其实是顺应圣意的,看来她没说错。 孟君淮便从宫中告了退。与此同时,阿祐正在正院堂屋里坐立不安。 因为玉引把夕珊给叫进来了。 阿祐觉得自己今天肯定是哪里不对劲——夕瑶夕珍都是谢家姑娘,他跟她们打交道就可正常了,怎么今天在夕珊面前,愣是一句话都要琢磨半天才敢说出口呢? 是怕自己再像那天拿“西湖”打圆场一样说错话吗?好像也不是。 玉引一边好笑地打量眼前几近死寂的少男少女,一边有点焦急地帮他们想话题。 须臾,她可算有了个主意,一吁气道:“你们别这么干坐着。这样,阿狸年纪大了,自己总懒得打理自己。你们一块给它梳梳毛去,下人去弄它总不高兴。” 阿狸脾气可大了,下人给它梳毛它就挠人,好像是觉得家里人嫌弃它似的。 “……好!”阿祐滞了一下立刻答应,然后他紧张地看向夕珊,夕珊脸红红的也睇睇他,接着点点头,也说:“好……” . 离皇长子府不远的一方小院里,香盈被阿祺拉进了院门,四处张望着,心绪十分复杂。 “你别紧张,嫡母妃答应了的!”阿祺睇着她的神色一笑,接着又将她拽进了屋里。 香盈仍在发怔的目光冷不丁地触到摇篮里的孩子,一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住了。 “咿……”云舒一双大眼睛望望他们,便扶着摇篮的栏杆站起来,向阿祺伸着手,气息很足地喊出一声,“抱!” 旁边的奶娘笑着抱她出来,阿祺上前接过她,抱到香盈跟前:“让你娘抱你,你娘可想你了。” 香盈满眼惊喜却又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从来没抱过云舒。这孩子刚生下来,侧妃就让人把她送去了大公子那儿。后来阿祺回来,虽将这孩子接去了他的院子里,可她那会儿正病着,情绪不听使唤,府里便也没让她见过。 阿祺离府之后孩子又被接去了正院,那时她虽然常能见见了,但因为身份尴尬的关系,不止王妃不好开口直言让她跟孩子亲近,她自己都不便多说什么。 眼下云舒与她近在咫尺,香盈愣了好久,才伸手将她搂住。 “呀呀!”云舒开心地在她怀里蹬着腿,香盈又怔了片刻后扑哧笑出声:“云舒,以后娘带你睡,好不好?” “她小字叫阿箩。”阿祺道。 香盈微讶,他避开她的目光,推她坐去旁边的罗汉床上:“坐下歇着,我们慢慢说。” 一家三口一同上了罗汉床,阿祺揽过香盈,云舒歪在香盈身上。午后和暖的阳光从窗纸中透过来,斜映到地上,暖黄的光泽温馨和煦,好像一切美好都拢在了这一方空间里,一切不快都被隔绝在外。 “父王母妃算是默许我们的事情了,没有我先前所想的那样糟糕。但是……你的身份当真不太好解决。”阿祺眼中有些歉意,“不是我们不给,实在是……我原也想过将我除了宗籍就能解决,但大哥三弟他们都说那样闹得太大,或许对你反倒不好。” “没事的。”香盈抿着唇,点点头,已然对此十分平静,“那些无所谓,我们好好把阿箩带大,日后怎么样日后再说。” 香盈心里忽地一点恐惧都没有了。先前她总会或多或少的有些不安,觉得自己将一切都寄托在旁人身上实在太傻,什么都不由得自己左右,可又已没有后悔的机会。 那种感觉让人心里太没底,饶是王妃待她再好,她也免不了会担心如若有朝一日王妃烦了她了怎么办?王府把她赶走怎么办?到时她无处可去。 现在…… 其实她依旧没有什么能自己左右的,她依旧清楚自己比不上京里那些有才有貌有本事的贵女们。但她真的不怕了,因为他待她真的好啊…… 她可以安下心来过日子里,安下心和他一起在外面组建一个家、一起照顾云舒。如果可以,她也会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如不出意外,她变得更好能让她自己开心、让他也开心;而若出点什么意外,她稍稍有一点本事,或许便能出一点力。 . 光阴飞逝,转瞬之间,天气转暖、变热,而后最热的时候又悄无声息的过去,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八月。 八月底时,皇长孙孟宏成年满三岁,皇长子府为他大贺了一场。而后,震惊京城的,是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礼部安排了各样仪程,册立孟宏成为皇太孙。 这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几位亲王与皇长子夺储的事态尚未完全平息的时候,一道册立储君的圣旨越过皇长子,直接立了皇孙为储。 京里自不乏有人议论皇长子是不是失了圣心。但于孟君淮和谢玉引而言,这倒没什么可担忧,皇上立皇太孙绝不可能没和皇长子打商量;这个建议甚至还有可能是皇长子自己提的。 可紧接着闹起来的,是数位重臣要求赐死皇长子妃。 理由明确且俗套——他们担心有朝一日驾崩、皇太孙年幼不能主事,皇长子身体欠安……子弱母强,大权旁落。 玉引一方面清楚皇长子待夕瑶好,帝后二人对夕瑶也好,清楚夕瑶绝不是那种会谋□□势的姑娘,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这件事一旦提起来,便不是皇上说不理就能不理的。 毕竟吕雉、武曌之类的例子放在那儿,不论夕瑶和她们一不一样,都是现成的说辞。 怪让人担心的。 玉引在府里静听了几天外面的风声后,便琢磨着往皇长子府递个帖子,想去见见夕瑶。可帖子写好还没晾干墨迹,赵成瑞就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 赵成瑞禀说:“娘子,爷在前头气得摔东西了!” “怎么了?”玉引蹙眉,“为的什么事?” “为皇长子妃的事!”赵成瑞说着叹气,“前头说是有位爷到咱府上……好像是太妃娘家张家的旁支远亲,王爷就见了。他给王爷出主意说这会儿正是表忠心的好时候,王爷该头一个站出来大义灭亲,请皇上赐死皇长子妃。还说您也是谢家人,王爷应该……应该……” 赵成瑞说不下去了,玉引眉心一跳:“应该把我也赐死了?” “那倒不是。”赵成瑞缩了缩脖子,“说应该把您禁足在府里头,少和外头打交道。” 玉引:“……” 这什么糊涂人?! 他谁啊他?!定太妃的娘家人她也见过不少位了,没见过这么……独特的啊?! 玉引哭笑不得,又问赵成瑞王爷摔了什么了? 赵成瑞说:“一把金丝楠木的太师椅……” 赵成瑞又说:“直接抡那位爷脸上了……” 玉引:“……” 她很想说“抡得漂亮!”,尽力地板了板脸,颔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然后她就赶紧往前头赶,一边赶一边琢磨一会儿怎么劝孟君淮。她现在的脾气可没刚还俗那会儿好了,那会儿她满心的佛法禅语,他火气再大她都能平淡地让她冷静,但现在…… 听见这种事她都很想撸袖子打人! 虽说“来者是客”,但你个客人在人家家里算老几!敢建议家里当丈夫的把正妻禁足?! 于是玉引一路上都在“不生气不生气”和“火冒三丈想打人”间循环往复,到了前宅赶到孟君淮书房前时,一抬头看见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捂着额头,满脸是血,特别吓人。 “……”玉引正被这副面孔吓得一皱眉,里面孟君淮暴怒的声音就传来出来:“滚!来人,叫尤则旭来!把这小子给我扔张家族长门口去!让他看着办!” 孟君淮气得头都大了,心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母妃娘家还有这么个投机取巧的货?! 丢人现眼!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明天或后天大结局 ☆、第209章 终章 将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家伙送了回去,这事好像就算有了了结。但之后张家还是上门谢了几次罪,孟君淮心情不好,一直应付得不咸不淡。张家心里便难免不安生,到最后定太妃亲自出马,将孟君淮和玉引请进宫说道这事。 定太妃皱着眉头说:“行了,甭跟他们计较。张家也是这么大一家子,旁支里出个急于求成的也不稀奇。你舅舅掌着户部,事多人忙,你别让他为这个操心了。” “嗤。”孟君淮冷笑,“我也没心情为这个计较,可您想想那叫什么话?我王府是我和玉引做主不是?哦,现下来个我见过没见过面的母族人,进门就说让我把玉引禁足?!” “谢家势大,有了风吹草动谁都想借谢家成事。”定太妃叹了口气,又看向玉引,“你也别生气,这事即便是皇上提的,我和君淮也得替你拦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就当他是喝昏了头说胡话。” 玉引笑笑,应说自己不生气。其实她也真的不生气,从那天听说这话起,她便觉得那人糊涂得可笑。后来又见那人被孟君淮打得头破血流,更加想笑。 这件事就此打住,孟君淮承诺说自己回府后会差人走一趟张家,稍作安抚,让他们安心。而后二人便从永宁宫告了退,玉引看孟君淮脸色依旧不好就寻着话题逗他,说了大半路,他挑眉一瞥她:“行了,累不累?我没事。” “那咱往皇长子那儿走一趟。”玉引牵住他的手,“我心里不安生,总想去看看,你一道去更好一些。” 孟君淮点头答应下来,然则刚到宫门口,恰好碰见孟时衸和谢夕瑶进宫。 玉引定睛一看,孟时衸的面色比孟君淮还糟糕,夕瑶也冷着张脸。待得碰了面,相互见了礼,玉引蹙了蹙眉:“怎么了?这是有事?” 孟时衸叹了口气,大显不耐:“夕瑶的事,现下又闹到乾清宫去了。几位大人长跪不起,我索性带她来一道说个清楚。” 玉引和孟君淮面面相觑。 两方打了个商量,他们决定一道过去。玉引边走边腹诽这些个腐儒较起劲来也真讨厌,有话好好说行不行?长跪不起这不是威胁人吗? 到了乾清宫前的广场,他们抬眼一瞧:这是六部重臣全跪这儿了吧…… 孟时衸沉了口气,正琢磨着让夕瑶先去坤宁宫避一避,她却先一步上了前。三人目光一凛赶忙跟上,听得夕瑶冷声吩咐宦官:“有劳通禀。” 那宦官一缩脖子往殿中去,两旁跪着的众人则因夕瑶的到来而起了一阵骚动。在她走到殿门口时,一个声音终于从背后响了起来:“不知皇子妃觐见何事?” “皇子妃来向皇上问安,轮的着你过问么!”玉引声色俱厉,正回过身要瞪那人的夕瑶顿时看向她,显有吃惊。 但玉引没看她,仍冷睇着那人,轻笑着又道:“你们可真有意思,几位亲王夺储的时候不见你们出来为皇权旁落操心。如今皇上立了皇太孙,你们就一个个跳出来担心什么子弱母强了?遇着不敢惹的人你们就躲着,事情过去又要跑出来给自己立个牌坊?你当我们谢家人好欺负?!” “……六婶。”孟时衸脸色都白了,压着声赶忙上前劝。玉引淡一瞟他,觉得自己心下的郁气已舒出不少就不再说,又上前几步,站到了夕瑶身侧。 孟君淮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都有点诧异,跟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她怎么了?玉引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生气!” 她方才真是一下子被这群臣长跪的场面激出了火气。这几年的事谁不知道?几位野心勃勃的亲王没少往上使劲儿,下毒之类的事也半道上截住好几回。虽然也确实没闹出大事吧,但也不见哪位朝臣出来义正辞严地请求严查到底啊——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不起亲王就不吭声,现在踩着夕瑶表忠心往回找补吗? 装什么忠良! 玉引火气很大,当听到底下有人声音很轻、但又很不忿地指责她“何其嚣张!”的时候,提步就又要上前理论。 “行了。”孟君淮侧身一挡,睇着她笑,“别那么大火。” 然后她牵引着她的目光看向殿里:“让你家中长辈们看了多不好?” 玉引:“……?!” 她怔然回头,果然看见殿里依稀有好几位是她谢家的长辈。她一懵,方才进殿禀话的宦官恰出来请他们进去,几人就一道进了殿。 殿中沉肃如旧,皇帝坐在案前睇睇他们,短吁了口气:“这回人更齐了。” 孟时衸锁眉:“父皇,外面那些人沽名钓誉,您召谢家人过来干什么?” “别急,朕不是为赐死夕瑶的事召他们来的,就是赶上了。”皇帝复又看向谢家当下的家主谢愈,“朕方才说的,你再想想。你家里明哲保身的家训朕大抵知道,但你们退居的时日也已不短了。” 这话说得玉引一木。 皇上这是要……请谢家出山?! 她有点紧张地看向大伯,又看向父亲。父亲不着痕迹地摇摇头,谢愈一揖:“皇上,谢家每逢兴盛必退居避世,是为免盛极而衰。如今皇长子妃出自谢家,若谢家此时再入朝,岂不是……” “朕信得过你们谢家。”皇帝道,“朕信你们不会结党谋权。若不然皇太孙年幼,朕也不敢把他交给你们。” 一刹里,玉引当真惊着了。 在朝臣们担心夕瑶母强子弱请求赐死的同时,皇帝却打算重用谢家?! 她相信当今圣上是明君,但这个做法,她一时着实不能理解。 谢愈也神色紧绷,任由殿里寂静片刻,回话说:“谢皇上器重,但臣……信不过自己。” 皇帝眉心一蹙。 谢愈沉缓道:“臣与族中诸位兄弟知根知底,但若干年后……待得族中小辈主事,会否有野心、会否结党谋权,臣不敢、也不能担保。彼时若太后出自谢家,臣新帝又倚靠谢家,朝中必定大乱。” 皇帝仿佛对此早有准备,笑容平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信得过你们谢家,也信得过夕瑶。” 他语中稍稍一顿:“朕也承认,其中私心也有——辅佐皇太孙的人横竖要选,而若选了旁人,未必不会和外面那些一道要求赐死夕瑶。朕不是不顾天下、不顾朝臣,但一来朕知晓夕瑶的品性,二来……朕就时衸这么一个儿子。他的病久不能痊愈,若再受此打击,朕怕他……” 皇帝的话点到即止,苦笑着摇了摇头。众人好一阵心酸,想也知道其中的抉择很难。 当今圣上一贯是为天下思虑的。为除魏玉林,他一个原可名正言顺继位的储君背负了谋权篡位的骂名;为不让朝中混乱,他明明有自己疼爱的儿子却还是动过立弟弟为储的念头。这些在旁人看来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但于当事者而言,哪个也不是容易做到的。 现下终于一切都变得好一些了,皇长子虽然仍病情反复,但是毕竟还活着,娶了妻、还有了孩子……可就这么突然而然地又闹出了要求赐死皇子妃的事。 殿中众人一时都说不清眼下究竟是皇长子心里更煎熬,还是皇上心里更煎熬。但不论谁更煎熬,因此而想顺着私心行一次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谢家的几位长辈迟疑着交换了好几番神色,最终,谢愈道:“臣之皇上用心良苦,但这事……”他语中滞了一下,“兹事体大,臣实在不敢贸然行事。若皇上当真要谢家辅佐皇太孙,求皇上再挑几位辅臣,一旦谢家日后做出谋逆之事,还可有人与谢家制衡,也可免新帝只听一家之言。” 谢家显已退了一步。 皇长子忽地开了口:“待得宏成继位,我与夕瑶会搬出去住。夕瑶说喜欢锦官城和杭州,我们会挑其中一地住下。即便我先行亡故她独自返京,离宫多年也已无甚权势可言,可免母强子弱之忧,谢公可会放心些?” “嗯……如此稳妥些。”谢愈点了点头,转而又道,“但仍不可只有谢家辅佐新君。” 看来谢家的底线在这儿了。 玉引松了口气。于她而言,也是谢家不要权势过大为好,风光无限而后从云端跌落的世家可太多了。 她便顺着大伯父的意思,适当地添了个主意:“皇上不如另挑一二重臣、再择位信得过的宗亲做摄政王?三四方权力制衡,远胜过谢家掌控全局啊。” 她觉得这应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想法?孰知她刚一说出来,皇帝就笑了。 而同时,孟君淮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 打那天开始,孟君淮就总说玉引:“你是不是傻???” 一说说了好几个月。 玉引觉得冤,她真是在那天之后才知道皇帝原本就动过立摄政王的念头的,而若将摄政王的人选排一遍,孟君淮排第三。 ——除却皇帝本人不提,比他大的四位兄长中,有两位在之前想择亲王为储时上蹿下跳得太厉害,因此摄政王人选中排在他上头的只有他二哥三哥。 然后吧,行三的浦亲王说亲弟弟老十先前闹得那么过分,现下也不怎么安分,不能给他觉得亲哥哥得势了让他再折腾的机会,首先义正辞严地把这差事推了。 行二的平亲王呢,则是母妃出身太低,数年来一直在宗室里默默无闻,自觉难以服众,也把这事给辞了。 而孟君淮母族地位可以、又掌着锦衣卫,这些年在京里都很风光。妻子还是谢家人,妻子的亲侄女还是皇长子妃……莫名其妙地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也不想接这茬啊,自己尽力地推了好久,什么王妃清心寡欲不愿意啊、什么自己在锦衣卫忙碌多年若来日歇下来想陪陪妻子啊……这些有的没的、鸡毛蒜皮的原因全凑上了,皇兄可算理解了他的不情愿,暂且勉强点头说“这事再议”。 结果,万没想到,他刚将这事冷下来,他清心寡欲的王妃就好死不死地主动提了。 ——她主动一提,再站出来说“啊虽然这样可行,但我们家不考虑”合适吗?不合适。 孟君淮一想到皇兄那天的笑容就怄得慌……! 于是孟君淮深感被自家人坑了,而坑了他的玉引也很懊悔,每天围在他身边大献殷勤。 不过她也不是很担心啦……摄政王什么的,现下就算加封了也没实权,真正忙起来,那要等到皇上驾崩需要他辅佐新帝的时候——皇上现在身体还很康健啊!如果他再掌权个二三十年,新帝继位时大抵也不用他操什么心了。 不过当下还是要把(沉浸在被赶鸭子上架中的悲愤的)孟君淮哄好。 她往前宅跑的次数明显增多,几个孩子看着都纳闷,明婧还想跟过去一探究竟,每次都被她拒绝了。 因为实在不能让他们看。 “你讨厌……!”书房里传出王妃嗔怒的低喝,杨恩禄在外头一听,就习以为常地带着人又躲远了。 孟君淮被她一巴掌拍得手背疼,悻悻地将刚探到她腰上的手收了回来,偏还板着张脸:“一点都不像赔不是的样子。” “……大白天的!不许动手动脚!”玉引瞪他。 主要是他白天“动”完了,晚上也不闲着啊?! 孟君淮啧了声嘴,瞥瞥她,继续看书。 看了会儿,他忽地笑起来。她仍是那副愠怒的样子,没好气地问他笑什么笑,他又板住脸。 过了片刻,他俨然板不住了,再度“嗤”地一声。 玉引美目一横,他支着额闷头道:“没事……我突然想起咱刚成婚那会儿,我晚上去你那儿睡,你傻乎乎要再取一床被子来。” 那会儿她半点为人|妻的感觉都没有,现下孩子倒也有几个了,也能一脸冷静地跟他打情骂俏了。 “突然提这个干什么,烦你……!”玉引脸色通红,信手从果盘里摸了个葡萄出来,低头剥皮不理他。 可她刚剥完,他就不要脸地探头过来把她手里的葡萄嘬走了……! “孟君淮!”玉引一拍桌子。 “别生气么。”他吃完果肉扭头吐了籽,抿抿嘴,伸手一搂她就把她揽到了跟前。 “……又来!”玉引愤恼地横他,“快放开我!” “我不。”他噙着笑阖上眼,碰了碰她的额头,“别不好意思。我方才就是在想,小尼姑你从前现在都特别可爱。” “……”玉引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说得差点懵了,转而脸色更红,又低斥道,“你能不能正经点?都一把年纪了……!” 三十多了呢!不能越活越没羞没臊! 但孟君淮眉心一蹙。 他就这么皱着眉头,睁开眼又端详了她一会儿:“老尼姑你从前现在都特别可爱。” 玉引:“???” 她愠色分明:“你说谁是老尼姑?!” “你看你这么难伺候……”他挑眉眯眼。 “贫尼不高兴了!”玉引从他怀里睁开。 互相赌气中,屋里静了一阵子。但孟君淮很快就又忍不住,拣了颗葡萄出来递到她嘴边逗她:“师太别生气了。” “走开。” “别生气了,吃吧。” “不吃。” “吃吧……啊——!怎么还咬人呢?!” “出家久了,缺肉。” “……” 本书由(胭脂有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