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闺中记》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重生,对多数人来说都是好事,或报仇、或挽回,总要得个称心如意然而对云鬟来说,却似惩罚 因她天生过目不忘,曾经的悲酸苦辣,一次本就足够 可老天显然并不在意她的想法 ——既然后退无路,便只有拼力向前 一句话简介:谈情,说案,过日子。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重生 主角:崔云鬟 ┃ 配角:季陶然,赵黼,白樘,薛憧,白清辉 ┃ 其它:探案。以上按照出场顺序排列,八月薇妮→_→ 金牌编辑评价: 本是侯门贵女,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却沦为王府侧妃,身不由己。重生后,从最初无意被卷入案情,到逐渐坚强面对步步为赢,崔云鬟虽冷眼而慈悯,利用天赋之能,携手旧日同伴,屡次侦破奇案,走出一条跟前世全然不同的命运之路,而阅尽千帆,却最终只为一人心。 本文情节悬疑,环环相扣,推理缜密,文笔细腻。一个个案子,就如一场场世情百态,或让人潸然泪下,或让人拍案叫绝,或叫人感悟动容。每个案子的侦破,也见证了女主跟本文各位主人公的精彩成长,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是不可多得的古风探案精品。 ================== 第1章 楔子 江夏王府是座老宅,先前曾是开国太子的旧居,因不祥之故,数十年无人居住,后江夏王赵黼进京,皇帝念其功绩,特赐此宅为赵黼安居。 王府内古树参天,树荫遮天蔽日,纵然六月天里,行走其中,亦有股森凉寒意,沁然透骨。 季陶然从进王府那一刻,竟不曾听见过一声人语,只有高树上蝉鸣越发鼓噪,且声势浩大,这种阵仗,只在郊外野林里才得听闻,若不是曾见廊下有丫鬟身影经过,还以为是座无人空宅呢。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心头方想了两句,陡然止住,觉着含义不祥。 只是他又何尝是发了什么诗雅之兴,逼自己胡思乱想,不过是竭力要忽略内室传出来的异样响动罢了。 然而纵然极力自持,却仍有零星言语,势不可免地传入耳中。 “够了!”压着羞愠,却禁不住丝丝颤喘之意。声音自是极微弱,似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然而季陶然如何会听不出来? ——识于微时,那个总是不拘一格、与众不同的少女,她大概是不知的,从最初到如今,他心头印着那道丽影,从未肯忘。 而她未说完,就听有人半笑半恼地沉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发号施令?”自然正是江夏王赵黼。 话音刚落,便听到霍然的衣裳掀舞声响,以及她再也压不住的失声惊呼。 低沉的声音却如雪亮的刀锋,将季陶然从回忆中唤醒,却又因那蜂拥而来的交缠杂响,让他有些惶惑无所适从,虽站在门外,却仿佛此身已经不在。 恍惚之中,眼前却仍是那人的脸,挥之不去:他从未见过那样明净的眸色,那样清和恬淡的气质,似秋日篱边的素菊,自此之后……纵然再心思烦乱,百愁毕集,一想到她,便会觉得祥和宁静。 “人淡如菊”四字,放在她身上是再契合不过的,但是如今…… 门外的蝉唱越发鼓噪,浪潮一般涌上,同那些杂乱声响纠结交织,将人淹没。 他心头一阵凉意,身上却无端燥热,水火交煎。 不知过了多久,水晶帘微微摇晃,江夏王赵黼迈步行了出来。 赵黼生得极好,风姿特秀,清朗谦雅,是最贞静尊贵、叫人一见生羡的,只细细端详,才会看出那精致眉眼间含而不露的凌厉气质,让人依稀记起,这人其实曾是行伍出身。 此刻赵黼,并不似平日一般衣冠端雅整齐,反像是那不羁风流的纨绔子弟一样,只松松散散地披着一件紫罗袍,玉带垮在腰间,胸口衣襟并未掩好,露出修长的脖颈跟里头散乱的中衣,衣领疏漏处,可见里头雪色的肌肤上,似有几道异样红痕,如被指甲抓蹭相似。 季陶然只看一眼,心跳已乱,忙低了头,拱手定神道:“参见王爷。” 赵黼扫向季陶然,却不搭腔,径直走到榻上坐了,不消吩咐,丫头已经奉茶上来,赵黼吃了一口,略润了润喉,便将杯子捏在指间打转,垂眸望着里头浅色的茶汤随之荡漾。 季陶然正不知如何,却听赵黼道:“劳季卿久侯了。” 季陶然只得拱手再行礼:“不敢,不知王爷唤臣下前来,有何吩咐?” 赵黼见他问,蓦地一笑,这人不笑之时,颇为冷冽,一笑却百媚横生。 赵黼笑道:“本王唤季卿前来,是为昨夜王府宴请之事……想一问季卿,可适意否?” 季陶然闻听,才道:“承蒙王爷盛情款待,自是极好的。” 此刻,外头蝉噪忽然停顿下来,室内更是别样寂静。赵黼双眸微微眯起,盯着季陶然,半晌,举手将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来。 赵黼竟径直走到了季陶然跟前儿,才停了步子。 季陶然未敢贸然抬头相看,却仍不免看见江夏王微敞的襟内风光,而鼻端亦嗅到一股男子欢好之后特有的气息,令人心窒。 赵黼并不理会自己衣衫不整,只盯着他道:“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好法儿呢?季卿可愿意为本王细说?” 季陶然一头雾水,不免抬眸看向赵黼,四目相对,却见江夏王自是含笑相问,只不过,这语气未免有些可怖,而这双如同描画的双眸之中,更是透出一股莫名杀气。 外头的蝉又开始唱了起来,无端地,季陶然听出蝉噪中似有几许嘲弄。 他只得笑道:“王爷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赵黼见他此刻竟还能笑得出来,那眼底的锐利之色越发浓了,不由复上前一步,几乎跟季陶然贴面而立,他深看对方的双眸:“本王的意思是……昨晚上,你可曾见过本王的侧妃?” 季陶然略惊:“王爷这话……臣下岂敢擅自见侧妃娘娘?” 赵黼道:“那却不知,昨晚上你中途离席,是去了何处?” 季陶然道:“臣下先前告罪过,王爷想是醉了不记得?臣下乃是去解手。” 赵黼道:“要半个时辰?本王倒是记得,有人玩笑说季卿多半是失足……掉进了茅厕里。” 季陶然苦笑:“委实是臣下不胜酒力,在廊下小憩片刻。” 赵黼闻听,竟是大笑。 季陶然鼓起勇气,便道:“臣下所说句句属实,不知王爷因何发笑?” 赵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昨晚上……”一语未罢,就听得里头安安静静地唤道:“王爷。” 顿了顿,轻轻地女声又道:“王爷,既然已经问过了,可以请季少卿回去了罢。”这把声音,依旧恬和平静,仿佛方才季陶然所听见的种种恼羞低喘等都是错觉。 季陶然一刻怔然,而赵黼“噗嗤”一笑,竟道:“季卿,你瞧……她可甚是为你着想呢,啧,真不愧是‘旧相识’呢?” 季陶然不知如何答话,只得默然。 赵黼敛了笑,又道:“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本王的侧妃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倘若本王把实情告诉了你……她是怕本王将季卿杀人灭口呢,你可懂她这番苦心?” 季陶然骇然:“王爷这话,臣下更不知如何了。” 赵黼一挥手,屋内伺候的人尽数退下,赵黼望着季陶然,微微俯身,竟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昨晚上,她偷偷地私会一个人,你只说,这个人是不是你?” 这一声虽然极轻,却宛若雷霆,季陶然睁大双眸,转头看向赵黼:“王爷……说什么……臣下……” 赵黼笑吟吟道:“本王生平最恨人家欺瞒于我,尤其最恨不忠之人,倘若你坦然承认,本王倒要敬你是个汉子,未必会为难你。” 季陶然摇头,涩声道:“王爷,此事怕有误会在内,臣下自是清清白白,然而以娘娘的品行,又怎会是做出此事之人……” 赵黼听到这里,又是“嗤”地一笑:“果然不愧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长大的……你倒是很懂她的品行为人?然而她到底是本王的人,在这王府中发生的事,难道本王竟还不如你清楚明白?!” 季陶然面上禁不住微红,不知是愠还是如何,只得强道:“纵然、纵然真的有见外男,也未必是有什么……” 赵黼将他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底,面上却仍淡淡道:“我既然把你请了来详细问询,自是有真凭实据。” 季陶然瞪着赵黼,目光相对片刻,眼神忽地微微一变,他有些慌乱地忙垂了眼皮儿。 然这一丝儿变化怎会逃过赵黼双眸,正欲再行逼问,忽地听到低低一声叹息,接着,是水晶帘“啪啦啦”微响。 有人举手拨开垂帘,移步走了出来。 季陶然这才复抬头看去,见崔云鬟身着浅鹅黄褙子,内衬白色缎子衣,底下同素色百褶留仙裙,方才她在内已经整理收拾妥当,只细看才能见发鬓微微散乱,脸颊略有些透红未褪。 但神情依旧是她一贯的从容沉静。 季陶然举手见礼,口称“娘娘”。 云鬟淡扫了季陶然一眼,便和颜悦色对赵黼道:“王爷何必只是为难人?难道不知道的竟要生捏一个出来不成?倘若王爷想听故事儿,妾身跟王爷说便是了。” 赵黼见她露面,便冷笑道:“你肯说?倘若你肯说,我又何必把他叫来。” 云鬟微微欠身:“还请王爷放过无辜之人。” 赵黼道:“他是不是无辜,本王尚要再问。倘若他是无辜的,那么……那个人到底是谁?” 云鬟叹道:“王爷宁肯听信别人的话,也不信妾身,倒是让妾身为难了。” 赵黼双眸中已经见了怒意,他索性撇开季陶然,转身望着云鬟道:“这么多年来,果然是为难了你,跟在本王身边儿,却密不透风地还养着个奸夫,崔云鬟,你当我是什么?” 云鬟听到“奸夫”两个字,眉头微微皱蹙,便看了季陶然一眼,此刻,眼底才略流露出些窘难歉然之意。 赵黼复哼道:“其实纵然不是昨夜,我也早就有所察觉,你……”他冷冷地看着云鬟道:“事到如今,你仍是一心想护着那奸夫?倒是深情的很呢,可本王却更好奇了——那让你心心念念护着的人儿到底是谁?季陶然?王书悦?陈威,张振?还是……白少卿?” 赵黼一一念来,崔云鬟却始终不动声色,季陶然在旁看着她,不知为何,惊惊疑疑,脸色却越发不大好了。 赵黼见无果,却也在他意料之中,因又笑道:“你不说也不打紧……一一查来,总有结果。若实在查不出,只一个个地把他们全杀了就是,就从他开始!”猛地抬手,袖子随之一荡,手指修长笔直,如剑指向季陶然。 云鬟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终究道:“王爷知道,此事跟季少卿无关。” 赵黼的眼神有些阴鸷:“那你就说出那人到底是谁。” 云鬟只是轻蹙眉尖,淡然的眼神底下,是一股谁也不能使之动摇的决然。 赵黼同她做了若干年夫妻,自然明白她的心性,当下笑道:“季卿,她害羞不肯说呢,你倒是跟本王说,让她这般护着的,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以赵黼的脾性,既然已经起了疑,只怕把朝野翻个个儿,也要将那人找出来,何况昨晚上江夏王宴请之人有限,名单在手,要查其实也非难事。 别人或许不知,季陶然却是清楚记得,——当初赵黼在西北,为缉拿一员潜逃的叛军,竟将涉嫌藏匿叛军的番族三百余人尽数斩杀,合族老弱妇孺,无一幸免。 今时今日,西北众族听说江夏王赵黼之名,兀自胆寒,以为煞星降世,能止小儿夜啼。 室内死寂,外头蝉唱却愈发高亢。 忽听季陶然道:“事到如今,臣下只好……向王爷禀明了。” 云鬟一震,转头看向季陶然,赵黼亦望向他,却见他叹道:“昨晚上,臣下的确去见过侧妃。”他不等两人开口,便一气儿说道:“王爷怀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臣下了。” 云鬟遽然色变,喝道:“季少卿!” 赵黼也觉着意外:“是你?” 季陶然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本来臣下不敢承认,只是……眼见是瞒不过王爷了。” 赵黼狐疑,云鬟焦躁起来:“季陶然,你休要在此胡说!” 季陶然听着她呵斥之声,如何不解她是在为自己担忧?他闭了闭双眼,昔日种种,复泛起在眼前,他道:“正如王爷所说,娘娘未入王府之前,我便暗怀恋慕之心,昨晚上……也因多喝了几杯酒,无意在翼然亭中遇见娘娘,一时忘情失了分寸……其实不与娘娘相干,她只是念在故旧之情才隐忍不说,何况一介妇道人家,早便羞耻坏了,又哪里能向王爷启口呢……” 云鬟不待他说完,便怒道:“季陶然!” 赵黼听到“翼然亭”三字,抓住云鬟肩头,将她往后一撇,云鬟踉身不由己,跄跌在榻上。 却听赵黼问季陶然道:“果然……是你?” 季陶然却不看赵黼,只望着他身后的崔云鬟,口中道:“王爷若不信,请看此物。”说着举手入怀,探手出来之时,掌心已经多了一枚嵌宝镶珠的梅花发簪。 赵黼举手接过,不用细看,他自然认得这是云鬟之物,却听季陶然又道:“臣下自知有罪,是以主动承认,还请王爷网开一面,饶恕臣下一时之错。” 赵黼端详那珠花,斜睨着他,此即眼角已浮现一丝淡红色,笑说:“好好好,可知本王最喜欢识时务者。”笑语未了,冷然抬手,只听得“咔嚓”之声响过,宝珠溅血,玉石俱焚。 季陶然来不及多想,也已无法多想,眼前最后所见,是云鬟惊骇欲死的脸色,他此生从未想过崔云鬟会有如此失态之时,但这一次,毕竟……却是为了他…… 耳畔蝉噪大响,却又悄然退去,整个世界,清净宁静。 季陶然忽想起自己先前未曾念完的半阙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果然不祥,一语成谶。 玉山倾頽,珠石碎裂,金花玉骨尽在赵黼掌下化为齑粉,只有两三颗珠子悄然滑落,四散跌逃,其中一颗硕大珍珠滴溜溜滚来,正撞在云鬟绣鞋跟前儿,珠光宛然上头,沾着谁人刺眼的猩红。 崔云鬟探臂,颤抖的手指将那沾血珍珠兜住。 第2章 诗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这三首诗,前一首乃是《忆江南·江南好》,后两首,却是《忆江南·江南忆》,皆是出自唐朝诗人白乐天之手,寥寥数句,将江南之地的最秀丽可观、风物种种,勾勒鲜明,从此“江南”二字,道尽多少缠绵悱恻,水意云情,令人一闻倾心而神往。 然而世人都晓江南好,却不知,在这世间,也有一处地方,有“塞上小江南”之称,那便是陕西地界的鄜州。 这鄜州地理位置十分险妙,跟周遭中部,敷城,洛川等五县地界交汇,正所谓“三川交会,五路襟喉”,因此又称为五交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周遭更有柏山,黄龙山,凤凰三山鼎立,洛水同葫芦河二水并行,翠峦合抱,绿波荡漾,委实好山好水,不逊江南风光,故而竟有“塞上小江南”之称。 话说这日,正是初夏,晌午时分,日头炎炎,鄜州城中,百姓们多在家中歇晌避暑,而在西边儿的葫芦河畔,却正是一团喧哗热闹。 原来近河边,栽种许多的柳,槐,杨等树,都是多年大树,有几棵足有百年树龄,需要数人合抱才能围得过来,枝叶茂盛,遮天蔽日,挡的树下一片阴凉。 又因靠近河畔,水声潺潺,微风从河面上徐徐吹来,更无半点暑热,正是个消闲纳凉的好地方。 此时此刻,在河边上,却是十几个看似六七岁的顽童,一个个打着赤膊,挽着裤脚,在河边那浅水的地方不停踩水摸鱼玩耍。 忽见有个小童低头盯着水面,痴痴地往那水深的地方挪去,才走两步,便听得旁边一个大些的顽童喝道:“狗子快回来!” 那叫狗子的小童一愣,忙转过身,乖乖兜水走了回来,那大些的顽童抓着他,训道:“早说过了不许往深水里去,怎么不听话?” 旁边的孩童们也七嘴八舌地说:“先前凤哥儿差点出事,青青姐早就叮嘱过咱们,不许来水边耍的,你要再闹事出来,以后都来不成了。” 被说的孩童低着头,一言不发,大些的孩童复又问道:“狗子,你可听清楚了?” 小狗子方绞着手说:“我见那里蝌蚪多,才想过去的。” 众孩童听见,都笑起来,那大些的孩童便道:“原来你是因为捞不到蝌蚪,这有什么难的?你跟我来。”他拉着小狗子往岸边走了两步,轻轻拨开丛生的长长蒲草,就见底下一串黝黑的圆点,像是黑珍珠项链般浮在水里,有的动也不动,有的却已有了动静。 小狗子伏底身子,睁大双眸,只见硕大的黑珍珠底下,伸出一条小尾巴,正瑟瑟抖动。小狗子“哇”地叫了起来,忙伸手掬过去,连水竟捧起一条蝌蚪,渐渐地水从手指间泄露殆尽,只剩一尾黑黑的小蝌蚪在掌心里扭动不已。 众顽童聚拢上来,皆都发笑。 小狗子十分快活,忽道:“我要给凤哥哥看。”竟自水边蹒跚上岸,乐颠颠地往岸边不远处的一棵大的垂柳下奔去。 众顽童一拥而上,都跟着跑了过去。 河畔垂柳如丝如幕,几乎垂了地,把里头的光景也都遮的严严密密地,只跑近了,才看见树底下、靠着树身斜倚着个小小地身影,也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头顶绾了个伶伶俐俐的髽儿,露出香杏般微微透红的脸容来。 这童子虽然年幼,但生得唇红齿白,秀丽非凡,此刻合着双眸,极长的眼睫如两面排扇,静静地卷翘不动,仿佛睡梦正酣。 小狗子跟众顽童见状,竟有些不敢靠前,正踌躇中,那柳下的小童长睫一动,竟是睁开双眸,眼见众人都在跟前儿,便问:“是怎么了?”童声稚嫩,却无端自有柔和之意。 众人忙推了小狗子一把,小狗子才想起来,便忙上前,小心翼翼把掌心的蝌蚪捧给凤哥儿看。 凤哥低头看了一眼,问道:“如何捉了这东西来?” 小狗子眼巴巴地看着,却说不出话来,那大些的顽童笑道:“我知道了,必然是狗子听说前些日子凤哥儿因为捉蝌蚪落水,故而今儿特意捉这个来给你的。” 小狗子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凤哥儿听了,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真真儿有心啦,多谢。”那笑影更带一抹温柔,抬手在小狗子的头顶轻轻摸了摸。 众顽童目瞪口呆,一时都羡慕起小狗子来。 凤哥儿见那蝌蚪在小狗子的手掌里兀自摇摆挣扎不休,便道:“没了水,它岂不是会死?”那较大的孩童忙把先前拿来玩耍的半个破瓦罐舀了水,送到跟前儿,小狗儿恋恋不舍地松手,见那蝌蚪落在瓦罐里,在里头摇头摆尾,重又游泳起来。 凤哥儿低头凝望那蝌蚪,见它东游西窜,时而停留,如狗儿似的在罐壁上凑留,仿佛寻找出路一般,却终究跑不出这破瓦罐去,那短细的尾巴摇摆的越发迅速,似是着急起来。 正呆看中,忽然听得脚步声响,凤哥儿抬头,不觉啼笑皆非,原来那几个孩童多半去而复返,人人手上捧着一条蝌蚪,都献宝似的送了过来。 凤哥儿只得叫他们把蝌蚪都放到瓦罐里,罐子里的蝌蚪见了同伴,便凑上来,彼此碰头碰尾。 众顽童见凤哥低头不语,就都也静静地凑过来看瓦罐内蝌蚪游泳,见许多小尾巴抖来抖去,煞是可爱,不觉都笑呵呵起来。 众人看了半晌,凤哥才醒过神儿来,因笑道:“虽然捉了它们好玩,然而若长久留在罐子里,没有吃食,它们岂不是要饿死呢?不如还是放回河里的好。” 顽童们听了,大为意外,然而因是凤哥儿说的,因此都也赞同,当下便簇拥着凤哥儿来到河边,凤哥儿倾身要将蝌蚪倒回河内,目光所及,望见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觉一阵恍惚。 迟疑间,罐子倾斜,有水流下来,点破涟漪,那水上的人像猛然扭曲,似是而非。 凤哥儿皱眉,眼前竟出现许多凌乱的场景。 “季陶然!”是谁撕心裂肺地大叫。 水光闪烁,几乎刺目,是那双熟悉之极、泛红的锐利精致眉眼,看破虚空似的直盯着她,喝问道:“你怎么敢?!” 而回答他的,是含怒狂狞的笑声:“如今,我又有何不敢!”掷地有声,隐隐回响。 不知不觉间,眼前澄澈的河水似都翻做血火之色。 忽然衣袖被人一拽,凤哥儿警醒过来,定神看去,原来是小狗子见她不言不语地发怔,便拉了一把。 凤哥儿忙敛了心神,当下才将瓦罐内的蝌蚪都倾到河内,见那些乌黑的小东西四散活泛游了开去,吻水草,对碰头,千姿百态,欢喜活泼。 众顽童有惋惜,亦有欢笑,凤哥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却轻轻地叹了声。 林中蝉噪更盛,不觉晌午将过,众小童见家长们将醒,怕来找人,便散去大半,只剩下三四个同凤哥儿坐在柳树下乘凉。 那较大的一个孩童,唤作阿宝,同小狗子一左一右,挨着凤哥儿坐了,便问道:“你的水性其实是很好的,前些日子怎么竟溺水了呢?” 凤哥儿见问,便道:“不过一时贪玩儿近了深水,脚腕又被底下的水草缠住,差点儿就没命了。” 顽童们听了,都忍不住咋舌,凤哥又道:“故而你们也都记着,以后玩归玩,在这浅水河边上走走无妨,万别往里头再走,若是滑了脚就不好了。” 众孩童齐齐点头,凤哥又说教了一番,就听见远远地呼唤声,正是叫的她的名儿,声音婉转娇柔。 阿宝先笑道:“是青青姐,她必然又是担心你了。” 凤哥儿不做声,小狗子道:“宝哥哥,我听我娘说,来福哥哥看上了青青姐,青青姐会嫁到你们家吗?” 阿宝抓抓头:“我哪里知道。” 旁边一个顽童插嘴说道:“来福哥哥能干,青青姐又长的好看,快点成亲罢,我们也好吃喜糖饽饽呢!”几个孩童一起笑了起来。 凤哥原本微微带笑,听见提起阿宝的哥哥来福,顿时之间便蹙了眉。 正在此时,那边青玫拂开柳枝,走了出来,一看几个孩子挨在一起坐着,便笑着说:“你们几个淘气的可恨,听着我叫人,却不应一声儿呢?” 阿宝小狗子只顾说话去了,见青玫走了出来,便齐齐跳起来,乖乖地唤道:“青青姐。” 只有凤哥儿依旧斜倚在树下,有些出神似的。青玫不以为意,只挨个儿在几个孩子头上摸了一把,叮嘱说:“时候不早了,还不都家去呢?留神你们娘出来找,知道又在玩水,要打屁股的。” 阿宝等闻言,虽不舍离去,终究害怕,便纷纷告辞,先行归家了。 青玫见孩子们一溜烟跑了,这才走到树边,见凤哥儿依旧懒懒地歪着,便蹲下身子问:“又做什么呢?” 凤哥儿见她眉眼弯弯,笑得极甜,十五六岁的少女,豆蔻梢头,年华正美,凤哥看着看着,却不禁又叹了口气。 本是幼小年纪,却如此叹息,竟有几分老气横秋之意。 青玫忍俊不禁,便伸出手指,在她鼻尖轻轻点了点:“我们凤哥儿又怎么了?” 凤哥儿见她天真烂漫,忽地想到方才阿宝跟小狗子等的话,心中郁郁不快,只不知从何说起。 她不回答,青玫却已习惯了,因握住手儿,轻轻地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口中道:“虽是入夏,地上到底潮,又靠近河边儿,已经坐了多久了呢?瞧你这懒懒洋洋的,定是又要耍赖了。”抿嘴一笑,竟转过身去,蹲在地上,口中道:“上来罢。” 凤哥儿原本正在思量事情,见她如此,不觉一怔,被青玫催了两声,才靠了过来,俯身在青玫背上。 青玫这才站起身来,背着凤哥儿往回便走,她的姿势是略弓着身子,脚下不免一颠一颠的,乌黑的发上斜插着一支木钗,旁边簪着一朵粉白的蔷薇花,随着动作,微微抖颤。 凤哥儿呆呆看着,过了片刻,才涩声说道:“青姐,我是不是很沉,你放我下来罢。” 青玫笑道:“净瞎说,我倒是盼着你快些沉一点儿,可你这孩子总是不长肉呢,许是这乡下到底比不得京内,毕竟是不惯的……” 凤哥儿忽地笑道:“我却觉得此间好,比京城强百倍,我一辈子都留在这儿,陪着青姐陈叔跟乳母好不好?” 青玫道:“我的好小姐,我自是希望如此,只不过……这哪里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呢……何况如今……”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有些僵,便生生地把后面一句咽下。 青玫及时停口,凤哥却已猜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却仍做不知状,只若无其事地,往青玫身上靠了靠,伸手搂住了她的脖颈。 且说青玫背着凤哥儿回到素闲山庄,一进门,便被奶母林氏拉了入内,洗手洗脸,换了一身衣物。 乳母林氏是京内带来的,本还有个伺候的小丫头,因不服水土之故,来后不多久便病死了。 林氏为凤哥儿换好了衣物,不免又要叮嘱一番:“好小姐,你毕竟是侯府的贵小姐,跟那些乡野的小泥腿子们不同,何况年纪也渐渐大了,哪里好跟他们总厮混一处儿呢?每日家都弄得花脸猫儿似的回来,得亏不是在京内,不然的话,这会子哪里还好端端地?皮也揭了几层了。” 凤哥儿知道林氏只是嘴碎爱念叨,其实并没什么恶意,便只笑笑而已。 林乳母见她不在意,便又嘟囔:“罢了罢了,我也是白操心,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呢,只可惜了凤哥儿……明明是这般个好模样儿。”说话间便望着凤哥儿,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十分的惆怅跟惋惜。 凤哥明白她的心意,却只做不懂的,转身往外欲去,乳母赶上来拉住:“才回来,又急忙火燎的去哪?可不许再去河边儿了,再叫我发现一次,我只打青玫那蹄子!” 凤哥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凤哥出了门,便见青玫站在门外,见了她,便掩口笑说:“林嬷嬷又念叨了?可也说我了?” 凤哥点点头,青玫拉住她的手,道:“上回姑娘落水,究竟是瞒不住,亏得福大命大,奶奶在天之灵庇佑,不然的话,别说嬷嬷跟陈叔不饶,我自个儿给姑娘偿命也是不够的。” 凤哥不言语,只同青玫转出小院,见左右无人,才问:“姐姐,我落水之事,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跟我说呢?” 青玫一愣,继而笑道:“如何又问?不过是你贪玩儿罢了,总归也得了个教训,以后不许再往那水里头去了!” 凤哥儿见她一味不说,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平日琐事。 不觉黄昏,用了晚饭后,凤哥儿便自歇息,青玫伺候旁边儿,见她沉沉睡了,才同林嬷嬷说了声,便回了自己房中。 青玫洗漱过后,正欲也安歇,忽地心头一动,便起身走到床边柜子边儿上,打开柜子,把里头的针线簸箩拿了出来。 她将上头堆着的碎布头针线等拨开,便见簸箩底下,静静地有一枚极洁白清透的无瑕玉佩,灯影之下,皎皎清辉,竟有月色。 青玫举起这玉佩端详,不由想到半月前那日……她正在河畔洗衣,忽地见小狗子气喘吁吁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说凤哥儿落了水。 当下衣裳也顾不得,她忙提裙往前头葫芦河边跑去,等她拂开柳荫之时,却见正有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一闪便没入林中不见。 青玫骇然,继而发现凤哥儿躺在地上,浑身湿透,衣衫不整,极为狼狈,青玫几乎惊呼出声,踉跄抢到跟前,战战兢兢地探了探鼻息,才略觉心安。 当时青玫心慌之余,又暗暗庆幸自己并没叫别人来,当下她忙把凤哥儿的衣物整理妥当,又掏出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水,脱了自己的夹衣将凤哥儿裹住。 这枚玉佩,便是在她替凤哥整衣的时候发现的,她伺候了凤哥两年,自然知道此物不是凤哥所有……青玫想到那道悄然隐没的男子身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青玫一念转动,几乎想将这玉佩立刻扔入河中,只因小狗子来到,青玫便鬼使神差地把玉佩藏入怀中。 她不敢跟凤哥说明见到陌生男子之事,凤哥年纪虽还小,但倘若此事传扬出去,谁知道风言风语之下,又会编排出些什么不堪的言语来? 而就在青玫盯着玉佩发呆之时,凤哥儿在房中,却也正有一番难熬。 她又看见了,那个孽障。 第3章 且说先前,青玫背着凤哥回庄之时,说话间戛然而止。 其实青玫并不必多心,因为凤哥儿已经猜到她顾忌的是什么,心头却只一片沁凉。 此刻凤哥儿六岁,两年前,她从京内崔侯府来到鄜州这“素闲庄”上,只为生身母亲谢氏病危,故来跟前尽孝。 “凤哥儿”这乳名,乃是昔日谢氏指着鄜州的凤凰山所取。 大概是见了女孩儿心喜,谢氏的病竟有所好转。 毕竟侍奉了两年汤药,今年初,谢氏终究故去。 庄上陈叔已叫人去京内传过信了,按理说崔家早该派人来接她回去,不知为何竟一直无有消息。 然而对这时的“凤哥儿”来说,母亲的故去,又哪里是年初之事?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往事,又因为极为沉重,故而一直不愿去回忆。 不错,她是凤哥儿,也是崔云鬟。 如果崔云鬟记得不错……不,应该说她永远不会记错,——就在两年后的四月九日,春雨霏霏的午后,一只小雀停在窗棂上,哨了两声,又扑闪着翅子飞了,这时侯,陈叔会来请她出去,因为崔侯府终于派了人来接她。 她甚至清楚的记得,那前来接她的府内的胡嬷嬷,穿着一身褐黄色的团花吉祥纹缎子服,梳着油光的福寿髻,下车时候,先迈出的是左脚,她抬头看着“素闲庄”三字,口中发出“啧”地一声,右边眉梢一挑。 及至入内,胡嬷嬷差点儿被院中青苔滑倒,那时嬷嬷身后跟着的两个丫鬟,一个笑了出声,一个捂着嘴,又忙来扶。 刷拉拉,雨声如在耳畔,扑面水汽,潮润润将她浸裹其中。 彼时胡嬷嬷进了厅内,看着凤哥,皮笑肉不笑。 再细想想,连她鬓边有几滴雨点,冷笑时候眼角有几道细纹,两个丫鬟暗换的眼神,诡异的笑影……云鬟都记得。 并不是因为场景跟人物多独特而记得,只是……是一种天赋而已。 对崔云鬟而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并未意识到自个儿跟这大千世界中其他的众生有何不同,而对她身边的众人来说,也并没发觉异样,多半只觉着这女孩子甚是聪敏。 比如: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会知晓。 然而大家都觉着,这不过是种女孩子的小机灵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们不知,云鬟的这种聪敏,其实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她的“过目不忘”。 不管是见过什么物件、人物,经历过什么事情,悲欢喜怒,不管过十年二十年,对她来说,记忆兀自栩栩如生,若是细细回想,一切身临其境,就如前一刻才发生过。 细微至纤毫,所有一切,永不褪色。 在没意识到这点之前,云鬟并不觉得如何不妥,渐渐地明白之后,这一份“天生不同”,宛若折磨。 因为她不能选择,所以经历的种种,均都无法遗忘。 欢喜快乐之事倒也罢了,但是那些悲苦难禁的……仔细回忆,那种曾经历的痛楚,一番无二地涌现,凌迟似的苦痛更放大了数倍,就像是上天恶意的玩笑。 永志不忘,在别人而言仿佛一句无伤大雅的誓言,于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天赋,却也似极为可怖的诅咒。 因此在青玫停口不提主母之死时候,崔云鬟也立刻停下。 她竭力刻意地不让自己有暇去回想,一旦回想,种种情形,巨细靡遗,甚至所有声响气息……而她必又陷入那痛苦的渊薮之中,无法自拔。 可让云鬟不愿意去回想跟经历的,又何尝只有母亲一事? 七情六欲,毕竟无法自控,有时候不自觉中,便会莫名想起,就如踏足水边,不知不觉,却随之滑向深水,濒临灭顶。 就如那日…… 其实并不似青玫所想的那样,崔云鬟并不是对当日发生的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至少,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跟此刻所经历的,略有不同。 那日她在河畔闲玩耍,忽地见河上浮浮沉沉漂来一个人,起初以为是个死人,谁知那人的手臂挥动了一下儿,才知是有人溺水。 那时她尚且是个无知的弱女,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跟胆量,竟莽莽撞撞地涉水而下,想要把那人搭救上岸。 谁知那溺水者濒危之时,胡乱挣扎,竟把她也带入水中……凌乱之中的最后记忆,是有人将自己搭救上岸,再醒来之时,所见者就是青玫了。 只是因为当时情形危急,因此所见所感也是有限,不过毕竟有惊无险,再加上此后青玫又出了那种事……故而更是无人提起,云鬟也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这一次不同。 在她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她已经非昔日的凤哥儿了。 或许说,就在先前沉于水下,混沌难明之时,她已经变了。 ——多了一重如影随形的所谓“前世”之忆。 前世溺水过一次的记忆,跟后来血火交煎的经历,前后交织,错综难解,让她那一刻的记忆也变得迷离难明,她得费尽心力,才能从中抽出一丝有用的。 只是竟又碰到昔日旧伤,譬如…… 于水中挣扎窒息的刹那,她仿佛又回到江夏王府的内堂,正眼睁睁看着——季陶然倒地。 那一瞬间,她踉跄俯身,捡起那颗沾血的珠子,几乎无法相信,然而双眸所见,却身不由己地将这一幕可怖场景印在眼底。 注定从此之后,就如一个最深刻惨烈的烙印打上,再也无法褪去分毫。 那时赵黼说道:“既知道翼然亭,可见他必然也是去过,纵然他不是那个人,自也是个知情者,且我素来便瞧他不顺眼,你的青梅竹马?一样该杀……杀了他,便少了一根眼中刺,下一个是谁呢?白清辉如何?” 至此时他的口吻仍是漫不经心,甚至有一抹淡冷笑意。 崔云鬟一生都未曾这般暴怒过,她攥紧那颗沾血珍珠,疯了似的,只想跟赵黼同归于尽。 赵黼略有些费力地制住了她,将她禁锢怀中。 因剧烈挣扎之故,他脸上多了一道血痕,她的手臂折了。 然而身上再疼,却也疼不过眼睁睁看季陶然死在面前。 只是崔云鬟的暴怒反抗,落在赵黼眼中,最终怒极反笑。 他擒着她的手腕,一步把人抵在墙边儿,垂眸打量她的面色神情,竟好整以暇地笑说:“好极……我还以为,你一生都是那张枯井死水的模样儿呢!这样反而别有意趣……” 云鬟的嗓子已是哑了,泪大颗大颗,激愤慌乱地从眼中坠落,她颤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你偿命!” 赵黼仍是笑的漫不经心:“好啊,你要……怎么杀了我?用这儿?还是……这儿?”他眼中的火越发旺了,手指轻佻地滑过她的唇,复又往下蜿蜒。 这种回忆,竟比溺水更叫人窒息。 云鬟竭力挣扎,才从回忆的噩梦之中醒了过来,灯光幽淡,眼前是乳母林氏,正焦急地握着她的手腕,声声唤她的名。 崔云鬟下意识地将手从林氏掌心挣脱出来,整条手臂兀自火辣辣地,疼得有些发麻,宛若前一刻,还是被那人擒握着手腕狠狠压着,她甚至仍听见他咻咻低喘的声音,近在耳畔。 林氏见她惊魂未定,却错会了意,不由目光怜惜,喃喃道:“可怜的凤哥儿……” 妇人索性把云鬟拥入怀中,抚着头发道:“姐儿别担心,虽说奶奶去了,府内却未必就会真不管你了,毕竟你仍是崔家的女孩儿呢……别的不说,这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呀?凤哥儿不怕,不怕。” 如同抱着昔日婴孩儿一般,轻轻地拍打着云鬟的肩臂安抚。 云鬟明知她会错意,但是此刻对她来说,却也是唯一慰藉,只得拼力抱紧了林氏。 ——她不知自己因何而“重生”,莫非是老天恶意的捉弄? 不多时,陈叔听见动静,也披衣举烛来探问情形,云鬟才放开林氏,道:“不过是做了噩梦,嬷嬷跟陈叔都去睡罢,我无碍了。” 两人又守了她一会子,这才自转出去。 临出门,林乳母忽道:“青玫这蹄子睡的也忒死,这屋里闹得反了天,她倒是安稳不觉的。”话虽如此,却究竟并没再去揪青玫起身,只恨恨说道:“明儿再行算账。”打个哈欠,回去睡了。 次日,乳母果然问起青玫昨夜之事,青玫只说自己果然睡死了,乳母口硬心软,骂了几句,便也罢了。 及至午后,青玫领着云鬟出外玩耍之时,云鬟见左右无人,方问:“姐姐昨儿当真没听见我叫人么?” 青玫低头看她:“凤哥儿可也是怪我了?”说话间,便蹲在地上,替云鬟整了整衣襟,道:“凤哥儿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听见、不会再撇了凤哥儿的。” 崔云鬟见少女双眸明亮,桃花似的脸上微微带红,她心头滋味莫名,默默低下头去。 过了会子,云鬟才又问道:“昨儿听小狗子说,阿宝的哥哥很中意姐姐……问姐姐会不会嫁过去呢。” 青玫没想到云鬟会说出这句来,脸上的笑影略退去几分,半晌道:“凤哥儿别听他们小孩子瞎说。” 云鬟只做懵懂无觉状,问道:“真个儿是瞎说么?姐姐不喜欢来福哥哥?” 青玫哑然,眼神闪烁,还未回答,就见迎面几个顽童跑来,因见了凤哥儿,都围过来,问长道短。 青玫暗中松了口气,却见阿宝欢喜雀跃道:“洛水河边上来了好多官兵,都在那里起灶做饭呢,很是好耍。” 云鬟随口问道:“怎么有官兵来呢?”才问出口,就知自己多此一举了,问阿宝等小儿,倒不如她自个儿想来的便宜些。 微一定神,云鬟便想起,前世这个时候,鄜州城曾有三次官兵调动,两次为演练,当中一次,却是因为曾有传言:说是鄜州大狱中逃了几个厉害的囚犯。是以州官请调了驻扎官兵配合缉捕。 按照时间上来说,此番便是缉捕要犯了。 果然阿宝等一无所知,只等不及地拉着云鬟去看热闹。 云鬟懒懒随行,青玫一路陪同,顷刻逛到洛水河畔,远远看去,果然见河边有人影窜动,更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散,仿佛是烧红薯等的香气,略有一丝甜,在山野间飘荡,越发诱人。 这一股独特香气引得云鬟不禁又想起旧事,此刻发生的点滴,跟记忆中的丝毫无差,她就如同一个荒唐的重复者,身不由己地来走自己曾走过的老路。 喀嚓喀嚓,脚步声响,是一队官兵经过,顽童们呆呆站住,痴痴凝望。 河畔上,有个收拾锅灶的士兵唿哨一声,几个顽童齐齐转头,那士兵笑的甚是和善,在灶底一掏,向着领头的阿宝扔来一物。 阿宝迟疑着捡起来,却果然是一枚烤好了的番薯,香气四溢。 孩童们是最喜此物的,当下欢呼起来,齐聚来吃。 独云鬟站着不动,眼前种种,乃至这守灶士兵扔来番薯的情形,阿宝他们喜笑颜开之状,都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然而……亦有不同。 云鬟微微蹙眉,转头四看,目光掠过成片的青蒿野艾,掠过金黄色的麦田,以及近前行经而过的士兵队列,所有一切,都跟记忆相合,显得安谧而祥和。 可身上有一股大不自在之感,挥之不散,说不上是怎么样,若认真想来,就仿佛……在被什么危险的目光,暗中窥伺,冷浸浸地,令人毛发倒竖。 蓦然回首,云鬟凝眸,看向不远处的郁郁密林之中。 第4章 话说云鬟回眸看去,却见林树翠郁,密密遮遮,并不见有什么异动。 恰阿宝跳了过来,分番薯给云鬟吃,便将此情岔开了。 就在青玫陪着云鬟并一干小童离开洛水河畔之时,有一名小兵匆匆跑进林子,左右环顾,片刻叫道:“六爷,六爷?” 连呼数声,才听到有个声音淡淡懒懒地说道:“又叫什么魂儿呢。”说话间,就见前方一棵极高大的杨树上,枝梢轻摇,旋即有一道身影,如飞鸟一般轻跃落地。 这自树上跳下之人,细看却是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着简陋戎装,乱发蓬首,腰肩窄弱,身量自是未足,然依稀可见,生得甚是清秀,修眉湛眼,只脸颊仍有些圆鼓鼓地,透出稚气未脱,因此那眉宇间若有似无的冷峻沉郁之气,倒也不大显眼了。 小兵见了这少年,却如获至宝,赶上来陪笑说道:“六爷,队伍都收拾停当,就等您了。” 赵六往地上啐了口,道:“你们先走,又有什么要紧。”话虽如此说,却也拍拍衣袖,迈步往外而去。 小兵忙跟上:“监军一再吩咐,说是你身边儿断不可缺了人,又哪里敢像是往常一样呢,再者说上回那件事……”倒也识趣,见赵六眉头皱蹙,当下笑道:“该死该死,又多嘴多舌了。” 赵六笑微微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出了林子,果然见队伍已经整肃妥当,连伙头军们都收拾利索。赵六远望平林漠漠,烟色空濛,叹道:“这一趟又是白跑了。” 小兵早牵了马儿来,安慰道:“是那些囚徒太过狡诈,不过咱们都已经不下天罗地网,迟早晚儿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赵六翻身上马,闻言抬手,在左边肩头轻轻一捂,手底所按之处,隐隐作痛,少年扬眉,双眼里方透出几分锐色。 军马往前而行,入夜之后,终于回到了鄜州城大营。 赵六径直进了演武厅,穿堂而过,往后院去,不多时来至书房,进内之时,见书桌后端坐一名身着道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容貌寡淡,唇角微微下撇。 这人见赵六进门,抬起眼睛扫了一扫,仍是面无表情,木然之态。 此人正是鄜州城驻军大营的监军,杜云鹤。 赵六也不做声,只是自顾自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了,旁边小桌上早放了一壶茶,赵六探手一抹,恰恰微温,他一路行军回来,早就口渴,当下自顾自斟茶喝了两口。 如此半晌,杜云鹤把手中的毛笔搁了:“回来了。” 赵六笑道:“有心不回来,架不住您的军令勾魂似的不停催呢。” 杜云鹤低头看写好的字帖儿,闻言淡淡哼了声,慢慢道:“放你出去办正经事,竟像是打出天宫的孙猴子,务必要闹出点名堂来……可知道你不过是初生牛犊,这江湖中卧虎藏龙的人多着了,一不留神,便把小命儿也搭上。” 说了两句,才又抬眸看向赵六,道:“毕竟你不是孙猴子,纵然遇上了对手,对方或有如来佛之能,却未必有如来佛之仁,让你灰飞烟灭也是有的。——你的伤如何了?” 赵六道:“好了。” 杜云鹤使了个眼色,赵六会意起身,来至桌边儿,杜云鹤抬手,修长手指搭上他的脉,闭眸静听片刻,才点点头:“这一遭儿也是你命大不该绝,对方仓促之下,并未补上一掌,加之你又落了水……下回就未必有如此幸运了。” 赵六道:“如何总是咒我呢?” 杜云鹤冷笑不言。 赵六重回身坐了,忽地问道:“您当日把我从葫芦河里救上来,当时可还有别人在场?” 杜云鹤听闻,定定看向赵六,不答反问:“为何这样说?” 赵六摸了摸头,笑嘻嘻地说:“只是问问罢了,莫非当真有第三人?” 杜云鹤冷冷淡淡道:“这个不是你该关心之事,你还是多想一想,该如何缉拿那逃脱的凶顽罢了。” 赵六挑眉,果然不再追问,只道:“我已经有了法子。”说着,便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杜云鹤琢磨了会儿,觉得此法可行,便应承了。 如此正事谈罢,杜云鹤瞥了赵六几眼,忽然问道:“你的如月珮,还未找到?” 赵六摇头,杜云鹤停了停,道:“倒也罢了,只怕是你受伤落水之时,掉进了那葫芦河里……唉……”说着,长长一叹,眼底透出怅然惋惜之色。 杜云鹤出神半晌,忽地警醒,见赵六正默然不语盯着自己,他便仍板着脸,道:“你且去罢,此地无事了。” 赵六果然起身,拱手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赵六穿过游廊,心中盘旋事宜,来至前面,那随行小兵接了,赵六驻足,吩咐他把几个小统领唤来。 不多时众人都来至演武堂上,赵六道:“各位,我同监军商议过了,先前咱们大肆带人搜捕,未免打草惊蛇,让那些贼人事先防范潜藏起来,倒不如分小队便捷行事,秘密寻访缉捕。” 众人面面相觑,赵六环顾周遭,又道:“毕竟州官盼得紧,若是我们无功而返,众位哥哥面上都不好看。” 众人都知道赵六虽年纪小,资历却深,又是个极有智谋主张的,何况他还是杜监军心腹的人,并不能把他当作寻常少年般轻视,当下均都点头称是,定下海捕之计。 几乎与此同时,在素闲庄外,崔云鬟跟青玫正欲回庄,迎面见一个健硕挺拔的青年快步而来,远远地看见青玫,面上便露出喜色。 崔云鬟早就看见这青年,却一言不发,只冷眼旁观,眼见这青年来至跟前儿,先是对她招呼道:“大小姐回来了。”继而对青玫道:“青姑娘今儿是带小姐去哪里逛了?” 青玫见崔云鬟不言语,心底却莫名想起先前出门之时,云鬟曾说过的话,一时有些不大自在,便道:“去洛水河边走了走,来福哥是去山庄了?” 来福道:“我先前也打洛水边回来,因打了两条颇大的鲜鱼,便特意给你们送来,已经交给陈叔了,他说晚上熬鱼汤给大小姐吃呢。” 青玫笑道:“我替凤哥儿多谢来福哥了。” 两个人站着说话,云鬟在旁边打量来福,青年肤色微黑,五官端正,并不难看,也并无邪狞不端气质。 云鬟忽道:“姐姐,我的镯子不见了。” 青玫正欲领她回庄子,闻言忙过来,拉起手儿一拨袖子,果见手腕上空空,一时急了起来,云鬟道:“多半是来路上丢了。” 青玫忙道:“既如此,回头找找,兴许能寻回来。” 来福听了,便欲同寻,又问镯子什么样儿,青玫哪里有暇同他细说,便道:“不必了,我自个儿找就是,来福哥且去忙罢。” 正拉着云鬟欲走,不妨云鬟又道:“姐姐,我脚疼。” 青玫望着她笑道:“你又是躲懒呢,想要我背着就直说是了。” 云鬟摇头:“我不要回去。” 青玫意外,不由为难。云鬟却看向来福,来福毕竟不笨,便又接口道:“这有何难?我送大小姐家去就是了。” 青玫兀自不放心,谁知云鬟倒是肯的,青玫又怕那镯子被路人捡走,就叮嘱了来福两句,便先去了。 青玫去后,来福便对云鬟道:“大小姐,你既然脚疼,我背着可好?” 云鬟并不动,只道:“来福哥哥,我们在此等姐姐好么?听说官兵在搜寻什么大盗,我有些担心姐姐。” 来福闻言一惊,便道:“大小姐说的是,我如何竟忘了此事?不如……我们去跟上青姑娘?” 云鬟见他满脸忧急之色,并无任何狡狯奸诈之情,便道:“我随口说说,哪里就真出事了?就这样着急起来。” 来福微微窘然,只得又称是。 云鬟略说了几句,便问:“来福哥哥年纪不小了罢?可有中意的人家?” 来福很是意外,然而云鬟年纪虽小,却是素闲庄的小主子,更是他们这些佃户的主人,何况她的谈吐气质,并不类寻常顽童,来福素来对她也甚是恭敬。 来福见问,嘿嘿一笑,有几分羞赧之意:“大小姐如何说起这个来了?” 云鬟道:“只因我前日听阿宝说,来福哥哥……” 来福怔道:“阿宝说我什么?” 云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反问:“来福哥哥难道不知道?” 来福被她气定神闲地一问,触动心事,不觉心虚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红,结结巴巴道:“我、我……” 云鬟仔细打量他的举止神情,并看不出什么来,如此不多时,青玫去而复返,见他两个兀自站在原地,不由诧异:“怎么没回去?” 云鬟道:“来福哥哥忧心姐姐呢。” 来福转头,对上青玫好奇的眼神,越发窘羞,道:“我该走了!”竟果然一溜烟地去了,倒是弄得青玫一头雾水。 青玫本想问来福为何举止反常,不料云鬟先截住她:“姐姐,镯子可找到了?” 青玫忐忑道:“没找见,这可如何是好,回头给嬷嬷知道,又要骂我了。” 云鬟道:“姐姐别怕,我原本忘了,先前阿宝叫我吃番薯,我看镯子碍事,摘下来放在怀中,方才才想起来。”说着抬起手来。 青玫睁大双眸,果然见她手腕玲珑,银镯子闪闪微光,当下转忧为喜,握着云鬟的手道:“好姑娘,让我白受了一场惊,还好并没丢了。” 说说笑笑,两个人回到素闲庄,正是黄昏晚饭之时,陈叔已经摆弄了来福送来的鱼鲜,正想出门找她两个回来吃饭,正好儿见进门来。 林嬷嬷见两人回来迟了,不免又说嘴了几句,拉着云鬟进内洗漱了一番,方出来吃了晚饭。 是夜晚间,林嬷嬷跟陈叔各自安歇,青玫陪在床边,拿着蒲扇给云鬟扇风。 顷刻,青玫见她若有睡意,才要起身回房,不料云鬟道:“姐姐陪着我一块儿睡可好?” 青玫一怔,然而云鬟极少主动开口求她什么,何况又知道云鬟昨日被梦“魇”住了之事,因此即刻便答应了。 当下,青玫脱了外裳,只着小衣,上了床来,仍是摇着蒲扇,一边悄声对云鬟道:“天儿渐渐热起来,我在这儿毕竟更添热了,凤哥儿若是晚间害怕,明日我跟陈叔说,再搬一张床进来。” 云鬟模糊答应,并不怕焐热,往青玫身边更靠近了些,垂头睡去,青玫只等她安稳睡着,才把蒲扇放下,也合眸睡了。 不料睡到半夜,青玫便觉得身边的人簌簌发抖,急醒来,却见云鬟皱紧眉心,紧闭双唇,满脸的汗,青玫吓了一跳,抬手一抹,那汗却是冰冷的。 青玫自知云鬟又是被魇住了,慌忙抱着肩头,连唤数声,云鬟才猛然醒来,暗影中双眸睁得极大,满目骇然,盯着青玫,就如不认得她了一般。 青玫忙道:“凤哥儿别怕,我在这里。” 云鬟死死地瞪着她,听了此声,方抬起手来,细嫩的手指却颤个不停,青玫忙握住道:“怎么了?” 忽地惊觉云鬟的手亦是冰冷的。 青玫心中一动,便俯身过去,把云鬟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口中柔声道:“姐姐在这儿呢,凤哥儿摸摸看。” 果然云鬟正也是这个意思,手指在青玫脸上摸了会子,察觉手底肌肤滑腻温润,才终于缓过一口气。 青玫把云鬟抱入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臂安慰,见她有镇定之意,才悄声问道:“又做什么噩梦了?” 云鬟垂着眼皮,并不回答,眼前却猛然出现一幕:一具腐败、衣衫凌乱的女体扭曲卧在地上,满头青丝遮着脸,有一只手将那头发拨开,便露出底下双目圆睁的脸,竟是死不瞑目。 这女尸,却正是青玫。 云鬟将头往青玫暖软的怀中扎了扎,兀自无法挥散心头寒意。 是的,按照云鬟所记忆的,再过十三天,就是青玫遇害之日,十三天后的夜晚,在葫芦河的拐角杨树林里,青玫被人杀害。 那天,是村里的小丫头匆匆跑来报信,素闲庄内,林嬷嬷正因青玫一大早儿不见了人,恼的胡嚼乱骂,忽地听说青玫死了,差点惊厥过去。 陈叔忙出门去认人,云鬟趁林嬷嬷神不守舍,也偷偷跑了出门,她一路来至杨树林中,早有许多乡民围在那里,还有县城内来的仵作差人等。 云鬟自人群中挤了进去,正看见仵作将青玫脸上的发拨开,让陈叔细辨那幕。 云鬟站在一堆大人之中,身不由己地把这幕场景印入眼底,——死去的青玫半裸地躺在地上,发白的手足,像极了被掐断了茎而迅速凋零的白蔷薇。 她身下是满地的枯枝落叶,周围凛凛泛白的杨树,剑蔟似的冲天,树身上一个个乌黑的瘢痕,宛若人的眼睛,同死去的青玫一样,呆骇地凝视眼前尘世。 经鄜州仵作查验,青玫乃是被人先奸后杀。 而凶手也很快被缉拿归案,这被官府定罪,犯下十恶不赦禽兽行径的……不是别人,正是来福。 第5章 话说是夜,云鬟借口畏怕,留了青玫陪自己同睡,守着此刻安好的青玫,对比她身上将发生的……着实地暗暗悚然。 先前,当在葫芦河畔的柳树下醒来那时候,她兀自有些神志不清,模糊之中,看见柳丝微晃,面前却是青玫担忧的脸容,柳眉杏眼,真切而鲜明。 那温柔的轻唤把云鬟的记忆唤醒,历历在目,一瞬间……过去同现在,猝不及防而天衣无缝地重合。 然而纵看她曾经历过的,一路而来,崔云鬟已经习惯了的,竟只是“失去”二字。 幼时的母亲,陪伴的青玫,再往后……不堪回首的种种。云鬟只是逼着自己去“不想”,竭力去适应罢了。 不然,又能如何? 她尽量避免想起那一层层的伤痛,并尽量不去理会身遭发生的种种,不纠缠,不参与,自然便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记忆。 季陶然曾说她“人淡如菊”,赵黼曾恨她“波澜无起”。 而云鬟自诩“心若止水”,喜怒哀乐极少外露,落在人眼里,竟似木讷愚拙一般。 只想不到,那一生,竟仍是走至令她忍无可忍的地步。 今夜,在青玫的注视之下,云鬟闭着双眸,看似睡着,实则心中一刻不停。 当在柳树下睁开双眸那刻,自是不免意外,但也仅只是意外。 她任由青玫把自己抱起,任由她领自己回到了素贤山庄……见到了陈叔,乳母……那些逝去的人,一一出现在眼前,就像是一个带着笑意的美梦,可意识之中却隐隐预料到,这梦虽美,却注定短暂。 她早看破老天的伎俩,看似给了她一颗极甜美而诱人的糖,吞下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苦涩。 然而除了面对之外,她并无其他选择。 因此云鬟三分淡然地看着一切重又发生,就如同……如同前世苦闷之时的自个儿,实在受不得之时,便让自己回想昔日那些快活的时刻,因为不忘的天赋,每当回想,便如同“重生”了般,身心皆沉浸在那股永远鲜活的喜悦自在中。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云鬟才会感激老天给了自己这种天生之能,那些珍贵而短暂的欢喜过往,一幕一幕,如同暗夜微光般,支撑着她,缓步向前。 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当真的“重生”一次。 一直到现在,云鬟才若有所悟。 这样温柔可爱的青玫,如何要遭逢那样不堪惨烈的厄运?而看似腼腆纯良的来福哥哥,当真是十恶不赦的凶手? 她试探过几次,都看不出来福有什么险恶的居心或者企图,若说他极擅长掩饰,那也太过可怕了些。 而且云鬟知道,青玫心中……一定有人了 上回她自“梦魇”中惊醒,乳母跟陈叔相继来看,一墙之隔的青玫却并不见人。 青玫素来勤快警醒,绝不会睡得这样死沉,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并不在素闲庄。 这也正跟前世她遇害之时的情形有些契合了,倘若不是她自己夤夜离开素闲庄,又怎会死在外头?纵然真的是来福动手,来福自也先要把她引诱出去才能行事。 云鬟虽拿不准来福到底是不是真凶,但目前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不能让青玫再私下里出庄子了,只要她晚间不离开山庄,便极大地减少了被人暗害在外的可能。 所以今夜,云鬟才借口害怕,把青玫留在身边儿陪着自个儿。 连日来云鬟思量此事,至此忽然隐隐醒悟:或许老天让她重活一世,意义正是在此。 她闭着双眸思量,察觉青玫探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就宛如……昔日谢氏在世之时的动作。 云鬟禁不住往青玫怀中贴近了些,小手攥着青玫的衣襟:以后如何且不论,只是这次,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话说这日,一大早儿,小狗子捧着个柳条小簸箩,上头放着三块白生生的豆腐,往素闲庄而来。 狗子家中有个不大的豆腐坊,隔三差五,狗子爹做好了豆腐,便会叫他趁新鲜,送几块到素闲庄来,因先前开这豆腐坊之时,多承蒙了素闲庄的恩惠,乡下人淳朴,便用此法儿且表心意罢了。 而小狗子是最爱做这差事的,一路上小心翼翼捧着簸箩,眼看将到了庄门口,不由加快了脚步。 正在满心欢喜之时,忽然身后有三个青年男子快步上来,看小狗儿如此,中间一人笑道:“这小东西捧得什么?” 左边一个大笑道:“奎爷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不成?如何连豆腐都不认得了?” 张奎笑道:“老程你懂什么,我哪里是不认得,不过是看这小东西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故意问他罢了。” 小狗儿见这三个面生,又听他们粗声大气地调笑,不免胆怯,低头便欲走,不妨谢奎将他拦住,道:“小家伙,你急急地往哪里去?爷一路走来正有些肚饥了,这豆腐给我吃一块儿。” 小狗儿吓了一跳,忙道:“不成。” 谁知张奎口中问时,手早就伸了出去,小狗儿话音未落,他已经三根手指扠了一块嫩豆腐,低头便吃了一嘴。 小狗儿万万料不到竟有人这样蛮横无礼,不由呆了,谢奎风卷残云似的,那豆腐且又软甜,顷刻就被吃了个精光。 小狗儿才反应过来,登时叫道:“你干什么?!” 张奎还欲说笑,却见他的同伴们早已经走出几步去,其中一个方正大脸儿的,回头唤道:“别跟孩子纠缠,还有正经事呢。” 张奎方抹抹嘴,迈步欲行,小狗儿忙上前一步,想拦住他,谁知张奎走得急,两人一撞,小狗儿身不由己,往后跌倒,手中的簸箩早就翻了,剩下的两块豆腐跌在地上,沾草带土,显是不能要了。 小狗儿见状,又气又恨,便放声大哭起来,谢奎虽意外,却也不当回事,反嗤笑了声,便赶到那两个同伴跟前。 张奎老程等正欲往前,便听后面有人叫道:“站住!” 三人驻足回头,便见一个青年从后面赶上前来,先把小狗儿拉起来,劝了两句,方来至跟前,怒道:“你们做什么欺负孩子?” 张奎为人蛮横,又见这青年衣衫简陋,乡民打扮,自然不放在眼里,道:“谁欺负他了,是他自个儿不长眼,来撞爷们儿。” 小狗儿哭道:“来福哥哥,他吃了一块豆腐,还把剩下的都撞翻了。” 来福横眉怒目,道:“这还不是欺负人?” 张奎还要理论,他身后那人皱皱眉,对张奎道:“不过是几块豆腐罢了,给他几文钱就是了。” 张奎闻听,暂时忍气,叽咕道:“看在谢二爷的面儿上!”从怀中掏摸了会儿,摸出两枚铜钱,竟往地上一扔,转身又要走。 来福见他如此轻蔑,一把拉住:“不许走!” 张奎回头道:“好泥腿,给脸不要脸呢?”挥手便打向来福。 来福只想跟他们理论,毫无防备,顿时脸上吃了一拳,踉跄后退。 张奎大笑,他的两个同伴见状,似笑非笑,也不言语。 来福毕竟年轻气盛,吃了亏,便要上前厮打。 正在这时,忽然前头素闲庄的门口走出一个人来,远远看见这一幕,便拔腿跑了过来。 原来是青玫清早出门,见状急急跑到跟前儿,又见狗儿哭的不成模样,来福脸上有青,便叫道:“怎么了?” 谢二爷等正也直直地打量青玫,见她虽一身布衣,然而身段袅娜,容貌秀丽,顿时都看呆了。 张奎死性不改,正欲调笑,却听有人咳嗽了声,竟是那谢二爷发话:“没什么,不过是有些误会罢了,姑娘是?”一改方才的倨傲冷淡,竟是斯斯文文之态。 青玫虽未目睹来龙去脉,但看这架势,也猜出几分来,便拧眉道:“问我做什么!你们又是什么人?跑到素闲庄来撒野么?” 狗儿趁机又把他们抢吃豆腐,又撞倒他、且打人的事儿说了一回,青玫听了,气得脸上微红。 谢二爷却面不改色,反而笑说:“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说的也不明白,实在是我这位奎兄弟原本饥饿,才吃了一块豆腐,也并不是吃白食,都要把钱给他了……是这位小兄弟非要拦着我们不许走,奎兄弟又性急,才动起手来的。” 这些言语,挑出任何一句来都并没有大错儿,只是连在一起,意味却大不同了,倒仿佛于他们身上没有干系,只是来福的不是似的。 来福急忙道:“明明是你们……” 谢二爷不等他说完,便拱手行了个礼,竟认真正色道:“原本是我们挑起来的,我替奎兄弟向这位小兄弟赔礼了。”说着,亲自捡起地上的铜钱,双手送上。 张奎老程看了,互相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均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果然来福越发怒了,脸皮紫涨:“谁要你的臭钱?” 青玫皱眉看着,见谢二爷苦笑一声,倒仿佛受了委屈,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强人所难。”复转头对青玫道:“请问姑娘是素闲庄之人么?” 青玫不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二爷笑道:“如果是的话,那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青玫警惕道:“这话从哪里说起?谁跟你是一家人?” 老程在旁道:“素闲庄不是谢家的产业么?我们二爷,便是谢家的人,论理说起来,谢大小姐还是我们二爷的姑母呢。” 青玫大惊,把谢二从头到脚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皱眉道:“我伺候了奶奶几年,也不曾听说她有什么侄子,哪里又冒出个你来?” 张奎听到“伺候”,便喝道:“你这毛丫头,且识相点儿,别这样无礼,二爷可是你以后的主子呢!” 青玫哪里肯依这句?便瞪向张奎,啐道:“呸!好个张口就来,我还说你是个贼呢!莫非你当真就是贼了?” 张奎愠怒,谢二使了个眼色,复对青玫道:“姐姐年纪小,没听说也是有的,我也是小的时候才见过姑母一面儿,记得谢家有个老仆人,叫做陈叔的,如今可在庄上?他大概认得我,且领我去一见便知。” 青玫见这三人来历可疑,举止粗鲁,本不愿理会,然而谢二又说的颇有根底似的,倒是不好不睬,心中犹豫片刻,便道:“我们庄园不许外人出入,谁又知道你们是不是招摇撞骗来的,我且先回去通报一声儿,你们等着罢。” 青玫说完,便拉着小狗儿,又冲来福使了个眼色,领着两人返回山庄,进门之后,“啪”地把大门关上了。 进了庄子,小狗儿便自跑去见云鬟,青玫同来福两个匆匆去寻陈叔,将外头来人之事说了一遍。 陈叔听罢,道:“奶奶果然有这么个侄子,不过多年不曾见面,连奶奶去世,他都不曾露面,如何这会子竟又来了?” 来福兀自有些气愤愤地,道:“陈叔,这三个不像是好人。” 陈叔思来想去,道:“话虽如此说,到底是亲戚,如今他既然来了,倒是不好拒之门外。”因忖度了会儿,便让青玫去把此事禀告云鬟。 与此同时,那三人等在庄门口,见这庄园颇大,门口两个石头狮子镇守,墙边一溜儿栽种许多垂柳,随风婆娑,透着清净雅致之意。 张奎啧了两声,眼中透出急切之色,竟对谢二爷道:“二哥,还在这里干等什么,不是说这庄子内顶用的人不多?咱们直接进去就是了!” 谢二闻言,便哼道:“行了,你也太躁了些,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且留神,别坏了我的好事。” 老程也道:“奎爷就是这样急吼吼的,不太像样,咱们既然来了,慢慢地摆布……还怕这谢家的上下产业飞了不成?”说到这里,忽地猥猥'琐琐地笑道:“方才那丫头倒是有些动人之处。” 谢二微微眯起眼睛,笑而不语,老程又咂嘴咋舌地说道:“花儿虽好,就是有刺儿,只怕扎手……” 谢二听到这里,才冷笑着瞥了素闲庄门首一眼,慢慢道:“他日我成了这儿的主子,还愁那丫头不落在我的手中?到时候……只怕她还上赶着呢……” 老程跟张奎闻言,两人面面相觑,仿佛想到什么好的,均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第6章 且说小狗儿飞跑进内院,见云鬟坐在窗下,手中擎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听见脚步声响,云鬟抬头,见小狗儿脸红带汗而来,便笑问:“跑什么呢?”轻轻将书放在桌上。 小狗儿一腔气恼,进了屋内,便把方才的遭遇又说了一遍,云鬟听罢,并不觉惊愕,点了点头,只问:“你跌了一跤,可伤着了么?” 小狗儿摇摇头,嘟着嘴说:“并没伤着,只是可惜豆腐都给他们弄坏了,还有来福哥哥的脸被打的紫了一块。” 云鬟把自个儿面前的金丝卷推到小狗儿跟前,劝他吃一个。 小狗儿同她说完之后,心里方好过了些,见状便拿了一个金丝卷咬着吃,又看见云鬟跟前的那本书,上头虽有几个字,他却一个都不认得。 小狗儿便睁大双眼,问道:“这是什么书?凤哥儿你认得字了么?” 云鬟笑着摇头,从旁边的针线筐内拿了一块儿帕子出来,把书皮盖了,垂眸浅笑道:“认不得几个,我也只是乱看罢了。” 小狗儿吃东西的当儿,云鬟便在心底回想今日这来的三人,她的确是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只是不上心罢了,何况很快……青玫出了意外后,她因那日不合正看见青玫惨死之态,当场晕厥,此后昏昏沉沉地病了多日。 等她病愈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谢二张奎等,曾随口问起过乳母,乳母也只说他们自行去了,如此而已。 然而那时的崔云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罢了,懵懵懂懂,又怎会明白谢二几人忽然来至庄园的用意?无非当他们是并不熟悉的“远亲”。 可此刻的云鬟,历经侯府王府那样虎穴龙潭似的地方,见识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下到狡奴,上至权臣,眼光心思早就非同昔日可比。 如今回头再想这三人,哪里还够看呢?不觉哑然失笑。 云鬟思量之时,早把谢二老程张奎三人的形容举止在心中想的明白,此刻虽不曾碰面,却已经跟碰面没什么两样了。 柔嫩的指腹无意识地抚过帕子底下的书册,云鬟心道:“谢二那人,浮言假笑,目光闪烁,显然是个内怀狡诈之徒,并非善类,他忽然来到庄上,且赖留多日,自然意有所图,为何后来竟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呢,难道……” 正小狗儿吃好了,云鬟便同他一块儿出门,往前而去。 此刻陈叔已叫人请了谢二等进来,正在厅内叙话。 起初落座,提及谢氏去世之事,谢二先假意哭了两声,道:“因山水相隔,竟不知姑母亡故,并未及时赶来尽孝,实在惭愧。” 陈叔见他落泪,想到谢氏故去,也觉怆然。 谢二趁机道:“此番前来,便要一尽子侄之心,必要为姑母守上三月的灵,让她老人家在泉下也觉安慰,知道谢家尚且还有人在呢。”说着又拭泪。 陈叔闻言愕然,便道:“这个却是不必了,二爷有此心便好,不必真的在这种偏僻乡下地方耽搁,免得误了您的大事。” 谢二摇头道:“为姑母尽孝,自然是我眼下最大之事,何况……如今这庄园内,都没有个正经主事的谢家人,我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陈叔听这话越发意有所指,心里不安起来,因说:“二爷且不必操心了,这会子小主人在庄内,何况奶奶临去早就将各种事宜交代清楚,我们都会尽心竭力伺候小主人的。” 三人闻言,脸色各异,老程笑道:“听闻夫人原本嫁的是京内的人家,我们到底不知道底细……不知究竟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呢?” 陈叔因谢二毕竟是谢家子弟,他身为奴仆,自然恭敬三分,老程张奎毕竟是外人,便差了一层了,如今听老程话问的唐突,陈叔便沉了脸色不答。 谢二狡狯,察言观色,立刻明白其意,故意道:“这两位都是我的生死之交,陈叔但说无妨。” 陈叔皱眉,昂首冷道:“主子的事,很轮不到我们奴才在背后说三道四。” 老程跟张奎顿时大皱其眉,有些按捺不住。谢二见陈叔如此不识做,亦有不愉之色,正欲出声,陈叔却又躬身低头,说道:“虽然二爷有这份儿孝心,然而素闲庄人手短缺,老奴便只代主子多谢二爷来探之心,却委实不敢留二爷在庄上,一来未免招待不周,二来,因小主子如今在庄上,自然不便留这许多人在此。” 三人听了,均在心底暗骂,张奎已忍不住,便起身来,指着陈叔喝道:“你这老杂毛,是什么意思!什么小主子老主子,如今谢家人差不多都死绝了,你所说的小主子,不过也是个外姓之人!哪里有资格掌管家私?咱们二爷却是真真正正的谢家人,这份儿家产,自然得是归在二爷手上,你的主子便只二爷一个!” 他越说越是尽情,竟横眉竖目地又道:“咱们好言好语跟你说,你就该感恩戴德!要知道你若恭敬,二爷大发慈悲,便留你养老,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只一顿棍棒打出去,一个奴才罢了!” 这一回,谢二却并没着实喝止,假惺惺说道:“张兄弟,不可这样无礼。” 陈叔本来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免得大家面上不好看,不想张奎竟嚷嚷出来,看谢二的意思,自也是跟张奎一路的。 陈叔气滞,料不到对方“图穷匕见”的如此之快。 偏谢二装模作样道:“陈叔不必惊慌,我这位兄弟是有名的心直口快,你别介意才好。” 陈叔冷眼相看,已经了然他的用意,现在素闲庄上,所有的不过是“老弱”而已,除了他跟林嬷嬷、青玫,底下只还有两个小厮跟小丫头罢了,只怕谢二他们就是看准了这点儿,故而软硬兼施,想要侵吞谢家家业。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此刻陈叔暗暗后悔,方才不该念在礼数情分等,把这三个煞神请进门来,如今他们三人摆明了是不肯轻易离去……倘若动起粗来,素闲庄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风。 谢二自然也是吃定了如此,故而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陈叔忧心如焚之时,忽见门口上有人来到,却是青玫丫头,站在厅边,敛着手道:“陈叔,小主子交代,说二少爷远道而来给夫人尽孝,不能怠慢了贵客,已经传了厨房做中饭。” 陈叔大为意外,回头看看这无赖几人,当下迈步出厅,把青玫拉到旁边,低声问:“真是凤哥儿交代的?” 青玫道:“千真万确的,您老人家照办就是了。”说罢,自去了。 陈叔目送青玫离开,越发忧心忡忡,他以为云鬟年幼无知,自然不知谢二等人的狼子野心,然而如今骑虎难下,只能见机行事了。 谢程张闻言,却得意起来,原来他们先前来时,已经打听清楚。 这谢家本是鄜州城首富之一,只因子嗣单薄,到谢氏这一辈,竟只谢氏一女而已。 偏偏谢氏远嫁京城……后来谢家二老相继离世,谢氏自京内回来守孝,因鄜州城内多有些流言蜚语,谢氏便把城内宅邸变卖,奴仆等多半也都发付了,只带着陈叔青玫等几个心腹奴仆,迁来这僻静的素闲庄内。 谢二此人,跟谢家的确沾些亲戚关系,他们举家本在别州,因谢二为人浪荡,且又好赌好色,便把家产挥霍一空。 穷极无路之时,不由想到谢氏这一脉,他知道谢氏本是外嫁女,近来且又过世了……偌大家私落入谁手?难不成是那个别姓的小崽子?且又不过是个女流……思来想去,自然起了歹心。 如今听青玫来说留饭,他们便自忖是稚子无知,而老仆也不足为据,必然要遂心事成了! 及至中午,素闲庄果然奉上好菜好饭,三人厅中落座,尽情吃喝,正高兴处,忽然听见外头有些喧哗之声,三人趁兴而起,来到厅门处,往外看去,忽然都是一惊! 原来,此刻满院之中,竟有十几个农人聚集,都是些黝黑精壮的汉子,一个个挽着衣袖,掳起裤脚,仿佛才从田间干活儿而来,手中还提着各种家什:或锄头,或铁锹,或镰刀等……不知何故。 而陆陆续续,仍有许多农人从外而来,顷刻间人数又翻了一倍。 最可怖的是,有不少农人低低交谈之后,便看向他们三人……目光之中,大有恼恨忌惮之意。 只因谢二等心虚,猛然见此阵仗,心头不免有些掂掇,三人挤在一处,都有些色变,不敢吱声。 正心怀鬼胎观望之中,见陈叔从廊下而来,谢二自恃身份,便皱眉叱问道:“陈叔,这是何意!” 陈叔见问,不慌不忙道:“二爷别急,这些都是庄上的佃农,今儿是照例过来听小主子吩咐话的。” 谢二道:“又吩咐什么话?” 陈叔微笑道:“这个老奴却也还不明白,得等小主子开口了才知道。”话虽如此说,双眼却盯着谢二,缓缓道:“二爷若是吃好了,我送二爷出去如何?免得这院子内拥挤,这些乡下人又粗手笨脚的,若是有个失手,惊了二爷便不好了。” 谢二心头倒吸一口冷气,回头看看张奎老程,两个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老程凑过来,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之亏……不如暂避风头。” 谢二正有此意,冷笑了声,望着陈叔道:“好……既然如此,我今儿便先去就是了,陈叔也不必送,横竖我知道路。” 陈叔敛了笑,一言不发,谢二抬腿要走,忽地回头道:“是了,今儿来了一趟,还不曾跟我那妹妹见面儿呢?那就改日再会罢,横竖来日方长的。” 陈叔听了这话,双手握拳,眼中透出怒色来。 原来先前陈叔跟谢二等在厅内说话之时,云鬟拉着小狗子,在外头听得分明。 她本就疑心谢二的来意,如今更是确凿了,眼见陈叔落了下风,云鬟便悄然退出,却把青玫跟来福叫到跟前,先吩咐青玫去厅上传话——此乃缓兵之计,稳住了谢二等人。 云鬟却又对来福说明,让他即刻出庄,把庄上的佃农们都聚集来,只说东家有要事要宣布。 果然,见来了这许多人,又都手持“兵器”,谢二亦怕闹出事来反吃了亏,因此便“逃之夭夭”了。 这三人去后,佃农们兀自不知发生何事,正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其中一个说道:“我听来福说,好像是有外人想要夺素闲庄的家产,倘若真的换了东家,可不知道还会不会像是谢夫人那样慈悲心肠的好人了。” 原来这些农户租种谢家的田地,但凡遇上旱涝,时气不好、处境艰难的地步,谢氏经常会减免他们的租子,且对些贫苦过甚、老弱病残的家户,还每每接济救助,因此这周围的佃农们都十分敬重谢家。 而来福去传话之时,却也按照云鬟嘱咐的,故意说是有人不怀好意,欺负谢家小主子,意图要侵夺谢家宅地等话,故而先前一些知晓风声的佃户,才对谢张三人怒目相视。 众人议论了会子,毫无头绪,便忐忑地催问陈叔。 方才陈叔回后院,早也得了云鬟的话,当下来至厅前,便对众人说道:“今日唤了你们前来,是小主人有一番话,叫我转达。” 偌大的庭院内,几十号农人,尽都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陈叔道:“方才你们也都看见了,那三人前来,的确是不安好心。” 顿时之间,众人不安鼓噪起来,陈叔抬手,示意大家伙儿安静,才复说道:“谢家是如何对你们的,你们也都清楚,倘或换了一个东家,未必会是这般宽厚了。然而你们放心,小主人是个有主见的,何况先夫人是那样的性情,更不会容许谢家的田产落到狠毒之人的手中,做出些刻薄克扣、欺压乡里的恶事,也坏了谢家的名头。” 陈叔说明其中利害之后,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顺势定了计策,自此之后,众人齐心协力,分出些踏实可靠的青壮年等,每日六人,轮班在素闲庄外巡逻,以壮声势,兼护卫之责,免得给谢二等乘虚而入。 如此过了几日,平安无事。 这一天,是鄜州城大集,青玫林嬷嬷两人便带了云鬟,乘车进城玩耍。 对女子而言,最爱者无非是精巧珠花、新美衣裙等,青玫跟林嬷嬷便是如此,独云鬟毫无兴趣,只漫漫地跟着,看两人时不时地盯着一匹缎子双眼放光,或对着一串珠链爱不释手,她心底只是暗笑。 不觉来至十字路口,人来人往中,有队衙差从旁巡逻而过,其中一人忽然叹说:“唉!这次老子说什么也不去了,要再摸骰子一次,就干脆剁了这手!” 引得其他衙差们哄然大笑,有人回说:“前头就是赌馆,且看秦爷今儿的手还在不在,只怕已经痒的先飞进去了!” 那秦爷啐道:“这小狗头讨打……” 云鬟心头一动,此刻她虽然尚未记起来说话之人是谁,却笃定自己曾听过这个声音。 云鬟回身,遥遥望见身后不远,有一道懒散身影,歪歪地正要拐弯。 刹那间,云鬟想起自己曾在何地见过此人、听过这声儿,却因为这份“想起”,不由叫她脸色微微发白。 这会子林嬷嬷跟青玫两人,正对着一匹好缎子同店家讨价还价,如火如荼,竟都未留意她。 云鬟踌躇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迈步追了过去。 第7章 鄜州城的县衙捕头秦晨,其实为人不错,只天生有些爱赌的毛病,改了几次未果,今日同众捕快巡逻至赌坊跟前儿,不免触动旧痒。 捕快们早知其意,有的便拉他欲走,有的却故意起哄,秦晨听到里头骰子盅响,里头赌徒们高呼大小,便果然如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自个儿一般,顿时魂魄也飞了,待醒悟过来之时,人已身不由己地站在了赌桌跟前儿。 哗啦啦,耳畔是骰子在盅内滚动碰撞,声声催人,那荷官看见秦晨,眉开眼笑,便带笑催促道:“秦捕头如何只管看,好下注了!” 秦晨闻言,手也不由自主地去摸钱……正掂掇着要押大小,忽地听见有个人道:“押大。” 在一片鼓噪不堪的大呼小叫里,这沉沉静静又有些稚嫩的嗓音,惹得秦晨一怔,忙低头看去,目光所及,竟见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好孩子,不过五六岁模样,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竟立在自己身边,正凝眸看着自个儿,目光相对的瞬间,竟又道:“这遭儿开大。” 秦晨哑然失笑,见这孩子挽着个乌油油地髽鬏,如此粉面朱唇天生可喜,本该天真烂漫的模样,此刻却有些肃然认真地,催促自己开大……秦晨便笑道:“好啊,人人都说我是个赌鬼,不料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比你秦爷更出息呢。” 周围的人闻听,有人凑趣笑道:“这孩子生得倒好,又如此爱赌,莫不是秦爷你的种?” 秦晨笑骂道:“好狗头,正是老子跟你娘生的。” 斗了几句嘴,秦晨举起手来,却道:“押小!” 这孩子自然正是崔云鬟,闻听秦晨偏偏押小,云鬟便微一蹙眉,然也并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瞟了秦晨一眼罢了……秦晨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扫过来,隐隐似有不虞之色,便哈哈大笑。 谁知还未笑罢,就听见骰盅落定之声,秦晨忙低头看去,荷官定睛一看,已经叫起来:“四五六,是个大!” 剩下的笑噎在嗓子眼里,秦晨目瞪口呆。 眼看钱又被拿走,秦晨心痛如绞,正欲收手不赌了,衣襟一角却被人握住,却是崔云鬟道:“别走,再押,这次还是开大。” 秦晨不由诧异,周围两个赌徒听见,便又打趣道:“秦捕头,你儿子催你呢,怎好意思就走?不如再赌一把。” 众人起哄之下,加上秦晨本就二心摇摆,便咬牙伸手入怀,又掏了一块儿碎银出来。 那荷官笑问:“秦捕头,这次可要押什么?” 秦晨犹豫不决,崔云鬟静静道:“押大。” 秦晨挑眉,对上她笃定的眼神,不知为何竟心头一动,只觉得这孩子的话竟有十分可信之意,秦晨心头哭笑不得,想:“他娘的,难道真是老子的种,怎么竟认真信他呢?” 然而来不及让他多想,眼见又要揭盅了,秦晨便对云鬟道:“这次老子听你的,若是还输了,老子就把你典押在这儿!” 寻常孩子听了这话,只怕是要面露惧色的,不料云鬟面不改色,反又说道:“押大。” 秦晨啼笑皆非:“我今儿真是开了眼了。”抬手把钱拍下,叫道:“就听我儿子的,大!” 众人哄堂大笑之中,荷官揭盅,却是四六九,果真是个大! 秦晨虽然爱赌,但赌运很不佳,竟是十赌九输,这次本也是任意胡为罢了,本做足了又输的准备,谁知竟偏押中了! 秦晨睁大双眼,又惊又喜,众赌徒大声叫好,又笑说:“秦捕头,你这儿子果是亲生的,很是旺你!不如顺势再押?” 秦晨半信半疑,低头看崔云鬟,却见她面上无惊无喜,只目光相对瞬间,又对他说道:“还是押大。” 这些赌徒本就是爱看热闹的,便跟着催秦晨,秦晨因赢了一次,不觉越发心动,果然又听了云鬟的话。 如此一来,又连开了两把,竟都给云鬟说中。 这倒也罢了,还可说是小孩子误打误撞,谁知在最后一次,秦晨本还想押大之时,云鬟拉拉他的衣襟,似有话说。 秦晨会意俯身,听云鬟在耳畔低声说道:“这次是个豹子。” 秦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他咽了口唾沫,略一踌躇,把心一横,果然押了个豹子。 先前还有人跟他押大,这次却没有人跟了,而荷官摇骰之后,掀开骰盅,眼前所见,令人绝倒! 秦晨起初还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只胡笑胡听罢了,如今见里头平躺三个一色点数的骰子,果然是个豹子通杀!这已经并不能说是撞运气而来的了。 秦晨惊喜非常,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没口子地嚷道:“好儿子!你可真是爹的小财神!小福星!小神仙!” 原来此次外出,云鬟依旧是个小男孩儿的打扮,是以秦晨竟没看出来,加上心喜非常,便满口地以“儿子”称呼。 直到此刻,云鬟微觉窘然,蹙眉横了秦晨一眼,却也并没说什么,只转头避开罢了。 秦晨连赢了四次,心满意足,他过了瘾,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下收手,在众人惊叹声中抱着云鬟出了赌坊。 站在街头,秦晨满面放光,便问云鬟道:“儿子,你叫什么名儿?怎么一个人在此,你爹娘呢?” 云鬟听他胡言乱语,咳嗽了声,示意他放开自己。 秦晨会意,只得将她放在地上,云鬟才道:“我家里是城外素贤庄上,我叫凤哥儿。” 秦晨咂了咂嘴:“素闲庄我是知道的,凤哥儿?果然是个好名字。”说着又问道:“凤哥儿,你方才如何知道会连开四把大还又一个豹子的呢?” 云鬟微微一笑,竟道:“因为我们庄内有个老仆人,他是最会赌钱的,是他教我的。” 秦晨一听,心痒难耐:“竟这样厉害?有这样的高人,改日倒要拜会拜会。” 云鬟正要他这句,即刻道:“他是最喜欢好赌之人的,您若是去,正好彼此切磋,是求之不得的。” 秦晨连赢了这通,一改往日郁郁,心花怒放,又觉这话十分悦耳动听,便禁不住抬手在云鬟头上又摸了摸,把她的髽鬏也揉乱了:“好儿子,真真儿伶俐聪明!既然这样,便说定了,改日我得闲务必是要去的。” 此刻云鬟歪头,瞧见青玫在布料店门口上东张西望,自正是寻她的,云鬟便道:“我家里人找我呢,秦捕头,改天我们庄子里见了。”向着秦晨一笑,转头便跑了。 秦晨见她说走就走,略觉意外,却不放心,于是便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云鬟跑到青玫身边儿,被青玫牵着手领走,他才惊啧叹息着自去了。 那边儿云鬟随着青玫离去,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看向秦晨,此刻虽日阳灿烂,市井太平,云鬟眼中所见,却赫然是那日青玫遇害的葫芦河畔,天色阴沉,杨树的眼睛呆呆骇骇,而地上…… 当她挤出人群,看向青玫尸身之时,正也有一人蹲在青玫身侧,咬牙握拳,恨道:“他娘的混账王八蛋,千万别给老子逮到……”皂袍方帽,腰间佩刀,正是秦晨。 再往后,是云鬟病好,听闻来福被捉拿入狱,自是震惊非常。 来福被解押之日,林嬷嬷带着云鬟去看,正见阿宝大哭着阻拦众衙差,又叫说:“我哥哥没害青姐姐,他是被冤枉的!”然而他人小力薄,并没什么用处,踉跄中自个儿反跌倒在地了,众衙差们也不理会他,只有一个人伸手将阿宝扶了起来。 云鬟记得,正是这秦晨,那时他看着阿宝,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又过了一段时日,云鬟隐隐听说,原来秦捕头觉着来福并非真凶,只可惜县老爷嫉恶如仇,斥他多事,不由分说判了来福死罪。 云鬟进京之前,曾在鄜州城中又见过一次秦晨,当时他形容消瘦,喝的微醺,看来十分颓废,旁边路过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时的云鬟,自不解此中之意,然而如今回想,倒是有些明白秦晨了。 因此就在方才听见秦晨的声音,又因此而回想起跟他的种种之后,云鬟才临时起意,决定接近秦晨。 记忆对她来说,就仿佛是心底另一个同时而存的世界,仔细搜想起来,果然便给她寻到有用的讯息。 譬如同样是这一日,同样被青玫和林嬷嬷领着来集市,那时候的云鬟自然还不认得什么秦晨,只随着两人闲逛,无意中跟秦晨跟众捕快擦身而过罢了…… 后来,青玫跟林嬷嬷两人,也是这般在缎子铺里讨价还价,而她站在店门口,隐隐地听见十字街对面的赌坊内,众人鼓噪之声,如波浪起伏般传入耳中:“四五六,十五点大!”……“,四六九,大!”……“豹子通杀!” 不多时,青玫喜滋滋地出门,牵着她要走,而那时候,秦晨正好从赌坊内也走了出来,满脸颓丧之色,手在额头抹过,口中气的说道:“竟然连开四把大,又来一个豹子,真是邪门儿了!是在玩老子不成!” 云鬟并非特意去留心这些的,只不过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心之所感,早无意识地将这所有……点滴琐碎,尽数印记心底。 当着意回想之时,她便宛若一个睿智敏锐的旁观者,仔细检视起当日毫不褪色的记忆,看见那些她自以为没留意、实际却俨然妥帖存在的人跟物。 故而知道秦晨将跟青玫的案子牵扯在一起,也知道秦晨将在这赌坊内连输四把大,最后一次,却是豹子通杀! 第8章 话说先前,谢二同狐朋狗党来到素闲庄,想要趁此机会侵吞谢家家业,不料云鬟暗中安排妙计,竟令谢二等踌躇满志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谢二为人,本就是心怀险恶之徒,先前因知道谢家的人都死绝了,所剩者不过是年迈老仆,另只有一个稚弱女孩儿罢了,还是个外姓之人。 故而谢二一路而来之时,早就盘算妥当,只当这谢家的家产是一块儿极大肥肉,轻而易举便会落入自个儿的嘴里。 谁知竟被崔云鬟一招敲山震虎,“不战而屈人之兵”。 倘若谢二是个识相的,或者心存一丝善念,自然会就此收手,然而谢二偏是个奸诈歹狠的恶人,经此一事之后,反而越发恼羞成怒。 他怎肯轻易罢休,便同老程张奎两人合计了两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混账法子。 这一天清早,来福匆匆忙忙地来至素闲庄,青玫正同一个小丫头打水回内宅,见他神情慌张,便叫那小丫头自己提水进内,她却来问究竟。 正陈叔也自出来,来福迎上,便同陈叔说了一番话。 原来这两日里,谢二跟张奎老程三人,虽不曾再来素闲庄骚扰,然而私底下却行起坏来,他们找到几个素闲庄上的小庄头,同这些人说什么,谢家的产业始终都是要落在姓谢的手中,而他就是谢家最后一个男丁,指望一个不知何时就离开鄜州的外姓小丫头是成不了事的。 且谢二等明里暗里,还对这些小庄头言明,倘若他们肯听话,那将来谢二继承了谢家田产等,自然会给他们大大的好处,然而倘若他们跟自个儿对着干,将来谢二成了谢家的新主人之后……这些人却是吃不了好儿的。 这乃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法子。 那些农户们,不过是讨口饭吃罢了,虽然有多半人念在谢氏的救恩,不肯背弃谢氏,然而却也有些胆小无知的,见谢二如此强横,竟畏惧了他,又被谢二许下的好话所诱,便蠢蠢欲动起来。 来福起初并不知情,今日才得了风声,知道事情不妙,便忙赶来给素闲庄通风报信。 陈叔跟青玫两人听了,又惊又气,料不到谢二竟是这样无耻,手段且这样下流可恶,又气竟有人被谢二说动……轻易就忘了昔日谢氏的恩惠。 陈叔怒恨之余,便要叫来福将那些庄客们都召集起来问话,青玫忙道:“叔且不要这样着急,你这会子当面问他们,他们自然不肯就对你承认,你也拿他们没有法子,自己白燥火连天的,却并不顶用。” 陈叔恨恨说道:“不然要怎么样?我只是想问问他们,一个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肝,昔日夫人那样厚待,如今外人欺负上门来,不思齐心协力,反而要帮着外人欺负小主人呢!”说话间,气得色变,浑身哆嗦。 青玫道:“都是那姓谢的可恨,为人竟坏到这个地步!” 来福听到这里,便安抚道:“陈叔别动怒,我记得上次他们来吵闹,是大小姐暗地里叫我去传了人来,才解了围,如今又生出事来,不如再跟大小姐说一声儿,看看她的意思。” 一语提醒了陈叔,当下忙跟青玫来福两个进内,便这般如此地向着云鬟说了明白。 陈叔说着,便看云鬟,却见她始终神色平静,无惊无恼的,若不是见识过上次云鬟人在内宅,却指挥若定的手段,陈叔必然以为是因为小孩子年幼、尚且不懂事的缘故,故而才不觉得惊恼罢了。 因此陈叔心中暗暗称奇,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云鬟平静的神色,原本焦怒的心情竟也慢慢地缓和下来。 此刻青玫问道:“凤哥儿,这可如何是好?这些人竟不肯罢手,等他们笼络了那些小庄头们,只怕就又要来门上欺压了。” 云鬟听罢,默默出了会儿神,才说:“陈叔,姐姐,都不必着急,我知道他们必然不肯罢手,必然还有招儿呢,如今,咱们也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陈叔来福都睁大双眸,均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不知是何意思。 云鬟微微一笑,向着三人招了招手,低低地又吩咐了一番。 当下,陈叔跟来福两人便出了庄子,分头而去行事。 剩下青玫有些忐忑地看着云鬟,见左右无人,便问道:“凤哥儿,如何还要请那些坏人来庄上呢?你到底……在想什么?” 原来云鬟方才同陈叔跟来福交代,叫他们两个分别去请谢二跟素闲庄的小庄头们前来,只一件事,不能叫他们两拨人见面儿。 见青玫问起,云鬟慢慢说道:“姐姐到时候就知道了。” 青玫叹道:“唉,我只是怕咱们吃了亏呢。” 云鬟垂眸轻声道:“我也并没有十足把握,只见招拆招就是了。” 青玫望着云鬟,却见她仍是只梳着一个单髻,素衣薄裳,脸儿白里泛红,这般眉清目秀,粉妆玉琢,难辨男女。 然而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且又才失了生身母亲,京城的家里也没有消息,这般的女孩儿,本该被好生呵护娇养才是,如今非但不能,反还要在此担惊受怕的。 青玫想着,不觉红了眼眶,因一咬牙:“凤哥儿别怕,倘若他们真的不讲道理,我纵然跟他们拼了命,也绝不让凤哥儿受半点儿委屈!” 云鬟闻言一怔,看着青玫决然赌咒的模样,方莞尔一笑,仍是轻声道:“什么拼命,姐姐别瞎说,可知我是最不要人家为我拼命的呢。” 青玫忍着泪,只上前将云鬟抱入怀中。 过不多时,来福先把那些佃户们的领头儿请了来,——那有些暗暗倒向谢二的,本心怀鬼胎的不肯前来,来福便道:“你们若是不去,惹怒了陈叔,等不到将来谢家的产业挪手,就先不许你们种谢家的地了,却向谁说理去呢?” 这些人一听,自然是惧怕的,生怕谢二的许诺还未到手,先落了一场空……当即纷纷地来了。 陈叔却去请谢二几个,谢程等人因是贪图享乐之辈,此即正在鄜州城内酒楼中高乐,酒酣耳热之余,又彼此商议如何侵吞谢家产业之事,又说到等得手之后,必然要陈叔青玫好看等话语,正说的兴高采烈,陈叔却来到了。 谢二自是诧异,不知陈叔所来何故。 陈叔见了三个,便气往上撞,奈何有云鬟的命令,陈叔便压了气,只作出和颜悦色之态来,先恭敬行了礼,才笑说道:“二爷在这儿高乐呢?大热天的,倒是让老奴好找。” 谢二见他换了脸色,又听说话这样谦卑有礼,便同老程张奎换了个眼色,因拿腔作势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陈叔仍是陪笑道:“是这样儿,上回二爷过去庄上,小主子的意思,是叫好生招呼二爷,在庄子内住下最好,毕竟谢家只剩下了二爷这一脉亲戚,是绝不能怠慢的,后来听闻二爷匆匆去了,小主子便把老奴斥骂了一顿,说为何竟不曾让她见着家里的亲戚……还说老奴自作主张做了错事,定要赶老奴出庄子呢。” 谢二诧异起来,忙坐正了些:“哦?竟是这样?” 陈叔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可不正是?这几日小主子一直催促老奴把二爷找回去,只一直不得二爷行踪,如今总算找到了,还请二爷跟老奴回素闲庄去跟小主子见面儿,就当是体恤怜惜老奴了……何况,毕竟二爷才是谢家的人,有些事儿有些话,外人不好插手,二爷跟小主子两人,自然有商有量,什么都是好说的。” 谢二原本还是惊疑不定,听陈叔一路说到此,却不觉喜出望外。 谢二不由回头又看了老程张奎一眼,心道:“这老狗头这般前倨后恭,多半是那小崽子果然不识好歹,做梦想要认什么亲呢……又或者这老狗头听说了外面的风声,怕了起来,故而今儿才来找我?” 那程张两个,自也是一样想法儿。 谢二又琢磨陈叔话里的意思,竟是说那家产等的事也好商议,倘若当真能跟那小女孩子见了面,不过是个五六岁的毛丫头,又小又蠢……还愁她不任凭自己摆布、言听计从的?自然比他们联合众人巧取横夺的来的名正言顺了。 谢二心头一合计,便又假笑道:“想不到我那妹妹竟有这般孝心,我不去……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心呢?” 老程早就会意,当即附和说:“果然是这个理儿,倒是很该去一趟。” 张奎也嚷道:“去去去,立即就去!”他本是个糊涂人,谢二老程两人想不到的,张奎自然更摸不着边儿。 当下陈叔在前,引着三人下楼,出门往素闲庄而去。 就在一行人离开酒楼之后,在谢二等人的隔间处,却有一人缓缓起身,来到窗户边上,干净修长的玉指在竹帘上轻轻一撩,抬眸往外看去,却见陈叔陪着那三人,正骑马往城外方向而行。 双眸如同晨星影动,这人忽沉声说道:“他们说的素闲庄谢家,莫不正是京内崔侯府里谢少奶奶的本家?” 身后少年十四五岁年纪,闻言起身道:“四爷说的是长兴伯家的女孩儿?”话音刚落,便知道说错了,忙自打了一下脸,又笑说道:“我糊涂了,四爷说的是崔印之前休了的那谢家女儿罢?只是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只听闻是个外地小户之家的出身……难道,就是在这鄜州?” 被称“四爷”的那人一笑,将帘子轻轻放下,重回到桌边儿,却不回答,只默默地端了酒盏。 少年吐吐舌头,又道:“果然是我大意了,不过我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四爷挑了挑眉:“你又知道什么?” 少年得意洋洋道:“两年前谢氏病危,侯府内有个小女孩儿出京,侍奉尊前,这帮人方才所说的小主子,大概就是崔印的长女,名唤崔……崔……” 本是要卖弄,谁知却又卡了壳,四爷冷眼瞧了他半晌,生生看的少年脸红起来,才“嗤”地笑了出来,淡淡道:“崔云鬟。” 那少年眼睛一亮,一拍桌子道:“不错,崔云鬟!这名字有些怪异,故而我记得清楚呢……只是在四爷跟前毕竟是班门弄斧了,嘿……这普天下的事儿,四爷竟是无所不知、无有不晓不成?” 四爷忍笑道:“休要乱拍马屁。” 少年道:“可知并不是我说的?谁不知道刑部白大人的大名?委实是明察秋毫,明见万里……” 白四爷眉峰微蹙,咳嗽了声,也不说话,只淡淡扫了过去。 少年自知失言,早捂住嘴。 四爷冷冷道:“方才那些人肆无忌惮在隔壁说了半晌,是那等的丑态毕露,一来是酒装恶人胆,二来自是有恃无恐之意,觉着纵然有人听见了也奈何不了他们……这尚且不过是小事,却也叫你警醒,让你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你如今却是要明知故犯不成?” 少年求道:“是我一时嘴快,以后再不敢了。”说着便殷勤地斟酒,嬉皮笑颜道:“四爷饶恕我这遭儿。” 白四爷不语,却果然吃了一杯酒,他素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少年在旁察言观色,却见他眉目之间若有隐忧。 少年端详片刻,问道:“四爷在忧心什么?莫不是……为了素闲庄的事儿?” ——他们此行是为了鄜州大狱走脱要犯之事,如此惊动刑部的大事,一路走来白四爷尚云淡风轻的呢,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少年便猜是为了方才之事。 果然,白四爷闻言,眉峰轻轻一动,半晌才道:“那个孩子……” 少年脱口道:“四爷说的是……崔云鬟?她、她怎么了?” 白四爷的眉心锁的越发深了些,若有所思道:“那孩子,有些……”手中团着酒杯,斟酌似的琢磨了片刻,白四爷轻轻摇了摇头,到底并未说下去。 然而如此,却勾得少年心中的疑问更盛了。 第9章 且说酒楼之中,白四爷同随行那少年略说几句,见时候不早,便唤小二来结账。 跟随四爷的这名少年,姓任名浮生,本也是个世勋子弟,因到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外加父母早亡,未免有失教导,任浮生镇日里跟京内那些世家子们斗鸡走狗,谈枪使棒,不务正业,幸而得遇白四爷,因见他身手尚好,人又机敏,便收在身边儿。 浮生倒也机敏,知道白四爷是个难得的,且他又素来敬重四爷的为人,因此便把先前的不羁浪荡性情收起来,只跟着四爷历练罢了。 浮生跟随四爷几年,自知道四爷性情,乃是最内敛稳重的,且素来又惜字如金,并不是那等肆意轻狂之人,可但凡说出一句话来,必有缘由,也必叫人信服。 如今见白四爷对崔云鬟欲言又止,浮生暗忖底下必是些“不同流俗”、会叫人吃惊的言语,是以四爷不肯轻易说出口来。 因此浮生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当下两人结了账,起身出外,才下酒楼,便见前头通往城门的大街上,有一队五六个人,都骑着马儿,霹雷似的疾驰而过。 队伍当中簇拥着一名少年,一身半旧的玄衣,看来面孔尚嫩,只气质偏冷峻沉郁了些,双眸却极为锐利,端视前方,同一干人等呼啸而过。 白四爷凝视那队骑士打前儿经过,并不言语。 浮生却毕竟生性活泛,便笑道:“这是些什么人,白日青天,在大街上耍这等威风。” 四爷不答,倒是旁边街上也有几个看热闹的,便指点说道:“这是城郊大营里的小六爷呢,听闻早上拿住了两个逃狱的贼囚,这时候进城来,不知是有何事?” 白四爷闻听,仍是面沉似水,不动声色,浮生却挑了挑眉,情知他们说的是那稚龄少年,——两人年纪自是相差并不很大,浮生把自个儿跟这“小六爷”暗中做比,是以不甚服气。 恰另一个人道:“这贼人果然是小六爷拿住了的?瞧他的形容相貌,不过是个大些的孩童罢了,哪里竟有这样能耐?” 先前那人眉飞色舞道:“你若是这等想法,可就大错特错了,这六爷虽是年幼,却比许多世人都强呢,我侄子便在军营中当差,是他亲眼所见,那三五个军汉跟小六爷赌斗比试武功,都还占不了他的便宜呢,更且足智多谋,是个最厉害不过的人物。” 浮生听得咋舌,几乎忍不住插嘴说上一句,只心底牢记白四爷的叮嘱,故而强忍罢了。 他听到此处,便扭头对白四爷低声道:“四爷听听,这说的可像话么?胡吹大气……毕竟是他们没见识过出色的……” 谁知一转头的功夫,却见身边儿已经没了人,浮生一惊抬头,却见四爷早就翻身上马,衣袂飘然,正打马欲行。 浮生来不及再听详细,忙道:“四爷等我!”一个箭步约到跟前儿,随之上马追去。 不提鄜州城中自有一番热闹,只说与此同时,在素闲庄内,正也有一场风起云涌。 话说先前,陈叔按照云鬟吩咐,好言好语地将谢程张三人赚哄到了素闲庄,引到内宅。 这三人本是狡诈狠恶之徒,他们的手段卑鄙,无所不用其极,自然也暗中提防别人以相似手段对待自己,何况谢二曾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以他们行事也算谨慎的了。 若然此刻素闲庄内不是老的老小的小的窘迫情形,谢二也不敢如此怠慢。且他又自恃乃是正经谢家之人,好歹半个主子,陈叔纵然不情愿,也不至于使出狠招来对付自个儿,另外那些小庄头也给他买通大半,——因此才果然有恃无恐地来了。 陈叔仍是好生招呼,进了内宅,谢二放眼看去,果然见堂上坐着个小小地身影,将进厅内之时,已经看得仔细明白,原来是个嫩生生地小公子,瞧着雪团子一般清灵可爱。 谢二乍然一见,又惊又疑,脱口说道:“这孩子是……” 原来他恶人心虚,加上崔云鬟并没有做小女孩子的装扮,因此一眼之下,竟以为云鬟是个男孩儿。 陈叔呵呵笑说:“这正是小主人,小名凤哥儿。” 谢二咽了口唾沫,此刻云鬟已经上前行礼,口称:“二哥哥。”又半是微笑地说:“先前二哥来庄内,本急欲一见,不料竟匆匆走了,此后我叫陈叔时时留意,日日去寻找,可喜终究把二哥找回来了。” 谢二见她笑得天真,话又说的可亲,顿时心安了大半儿,跟狐朋们换了个眼神,谢二假笑着俯身看云鬟,道:“好妹妹,你竟是这样出落,哥哥几乎不敢认呢,虽然年纪还小,却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若长大了,还指不定怎么……” 谢二本是个不上台面的,说着说着,未免便流露出那不像的口吻来。 云鬟却恍然不觉,仍是笑微微地请三人落座,又命看茶。 不多时,青玫同小丫头便奉茶上来,谢二老程张奎三个见青玫亲自出来招呼,又看云鬟是这样亲厚相待,三人心中暗暗喜不自胜。 由此落座,彼此闲话了片刻,云鬟方道:“我娘生前常对我念叨,说我年幼无知,将来也是要回京去的,陈叔又年老不能理事了,这素闲庄很缺一个能主事的,只可惜没有个自家人了……我也正觉着没有家里人依傍,十分凄惶,幸喜二哥来了,以后,且安心在庄内住下才好。” 几句话如在心坎上,谢二自是心花怒放,面上却还略略谦让了两句,只说是住几日仍要离开的。 云鬟道:“二哥若还不应,就是见外了,难道丝毫也不念亲戚的情分吗?”说着,眼圈微微泛红。 谢二见状,便顺势叹道:“好妹妹,没想到你的心竟这样真,哥哥又哪里舍得你孤零零的?既然如此,一定留下来,咱们是兄妹,哥哥也一定会好生照料你的。”说到这里,望着云鬟这般清姿秀色,心中不免浮出许多猥琐不堪的念头来。 云鬟这才转忧为喜,道:“这样才对呢,哥哥在素闲庄住下,慢慢地掌家主事,纵然将来我回了京内,想到这儿还有哥哥在,也算是有个能够容身的故地呢。” 这几句话说完,眼前所见,是谢二同老程张奎三人挤眉弄眼,一个个面上喜色难以掩饰,那种贪婪得意的情形自然十分难看,三人却自以为好事将成,浑然不觉。 陈叔在门边侍立,自也看的分明,却只竭力低着头忍耐。 忽听云鬟道:“是了,我还有一件事疑惑。” 谢二忙问何事,云鬟蹙眉,思忖道:“如何我听来福说起来,好似是有些庄客暗中传言,说哥哥私下里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之类,会对素闲庄不利呢?” 谢二闻听,哪里肯认,当下道:“绝无此事!必然是他们乱传来挑拨咱们兄妹关系的。” 云鬟点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法,因他们传的太离谱了些,说什么哥哥要免他们的地租子,还要割田地给他们呢……” 谢二心惊,面上却自是正经无匹:“妹妹不要听信这些混账话,好端端地我免什么地租子,我竟是疯了不成?” 云鬟笑道:“其实我娘在世的时候,逢遇年景不好,或者他们家里有事,母亲也会免地租,只当做善事罢了,只是不曾割地,毕竟庄上只有这几亩薄田赖以度日,若是割了出去,以后叫咱们怎么活呢?” 两人说话间,张奎便瞪着双眼听着,此刻见云鬟眼中似有泪光,这样可怜见儿的,他便大声笑道:“割的什么地,二哥不过是哄骗那起子乡巴佬的罢了!” 老程跟谢二齐齐咳嗽,老程拉住张奎,斥道:“张兄弟你方才喝多了,又开始瞎说八道。” 谢二也忙道:“妹妹好好地把心放回肚子里,我是万不会跟钱过不去的,那地租子只会涨,哪里有减租这样便宜的事儿,更不必提割地了,那简直如割我的肉一样,万万使不得!” 云鬟微微点头,叹道:“我娘就是太过心软了,然而她行好了一辈子,又落得了什么好儿呢……” 谢二见她有些忧愁之态,又生怕方才张奎的话给她记在心里,便装出一副通情达理之态,皱眉道:“可不是呢?姑母为人就是太心善了,然而这世道多是些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你对他们好,他们还贪心不足,想要更多的呢……妹妹不必伤心,还有哥哥在,以后哥哥必然给你料理的妥妥当当。” 云鬟闻言,嫣然一笑,谢二见她虽然年幼,但一笑之下,如夏日新荷,容色清丽,竟叫人不敢直视。 谢二心头乱跳,竟道:“本想若是这丫头不能回京,就速速料理了,没想到竟是这样出色的孩子……”正在心里龌龊盘算,耳畔却隐隐听得鼓噪之声,似从偏厅内室传来。 老程张奎两人也都听见了,正疑惑转头相看,却见偏厅之中果然急匆匆地跑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指着谢二,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无赖贼人,原来都是哄骗我们的!” 三人都是一惊,定睛细看,却认出正是素闲庄的小庄头之一,而这庄头叫嚷未罢,又有几个人快步走出来,都对着三人横眉怒目地盯着看,其中一个又道:“该死的无赖!差点儿给你们骗了!” 又有人惶恐惭愧地对云鬟道:“小主子仁慈,且饶恕我们一时脂油迷了心罢!” 谢二老程张奎早就站起身来,起初不解何意,老程最是狡滑,先回过味来,便对谢二低声道:“二爷不好,咱们中计了!” 谢二也即刻明白,却顾不得理会这些怒火冲天的庄客,只转头瞪向云鬟,此刻虽然明白,却仍是不信的。 跟众人的惊怒相比,云鬟却仍是静坐冷看,素色的衣裳衬着雪色的脸,越发透出一股同年纪不相衬的超然冷静来。 目光相对瞬间,云鬟轻声道:“谢家的产业,母亲早就留给我了,你既然是谢家的人,若是诚心诚意上门,好生说话,我看在母亲面上,自不至于亏待了,你委实不该明着欺辱人,不该狼子野心如此。” 谢二几乎一口气噎住,此刻方信自己是真的中了计,还是中了眼前这小丫头的计谋。 老程自也极为震惊,然而见谢二说不出话,他便对云鬟道:“何必撕破脸呢,纵然二爷先前有什么对不住的,也是因吃了门上冷遇所致,如今大家既然说开了,他又是谢家唯一的子弟了,做的这样绝,对大小姐又有什么好处?” 云鬟仍是面不改色,淡声道:“好处只有一件,谢家的产业不能落在心存不轨的歹人手中,谢家的人纵然都要死绝了,这份污名却留不得。” 云鬟说到这里,便环顾在场庄客们一眼,又道:“我娘亲怜老惜贫了一辈子,虽一生算不得平顺,却也走的心安,她常常对我说一句话——‘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虽年幼,却也懂得这个道理,但凡行事,自要问心无愧才好。” 众人之中,倒有一半儿羞愧难当,云鬟又看向谢二,冷道:“这人本是心怀狡诈、唯利是图之辈,他本就是为了谢家家业而来,如今求而不得,才假意许给你们重利,当真给他将家产吞并后,他自然会变本加厉进行盘剥,到时候各位只怕再后悔莫及的。” 这一番话,说的明明白白,那些曾被谢二说动的,羞愧悔恨,又想到谢氏先前之恩义,便落下泪来。 此刻陈叔青玫来福等,也在厅门边上,听到这里,陈叔大为动容,又感念云鬟年纪小小,竟是如此……不由抬袖拭泪,连连点头。 独谢二等人,恼羞成怒,谢二拧眉喝道:“你这臭丫头,看不出你竟是这样诡计多端!你当如此二爷就能收手么?如今趁着二爷还有一份怜惜,你最好识相些,惹恼了二爷,管你是什么公侯世家的小姐,只管把你卖到那……” 谢二猖狂说了这句,却惹得在场众怒发作,众庄客本正悔恨被他耍弄,如今见他公然欺辱云鬟,哪里肯依,便呵斥着涌上来。 然而此刻谢二等正是山穷水尽之时,再也顾不得了,又见众人围上来,他们竟不由分说,动起手来。 三人之中,只老程不擅武艺,谢二跟张奎两个却习得些武功的,顿时之间踢翻桌椅,抡起凳子,猝不及防中,竟给他们打倒了几个庄客。 谢二又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狞笑道:“谁敢上来?” 众庄客虽然盛怒,可见他三人发起疯来,又见谢二动了兵器,自然不敢贸然上前。 谢二见将众人震慑住,又看云鬟被青玫护着,站在不远处,他心头一动,竟向此处扑了过来! 来福先挺身挡住,被谢二将匕首一划,顿时臂上血溅,谢二势若疯虎,又踢翻两个庄客,疑心想要擒住云鬟,好趁机拿捏。 不料青玫见势不妙,百忙中便把云鬟推开,竟不顾性命,张手将谢二拦住。 谢二索性揪住青玫头发,一把扯到跟前儿,将匕首抵在颈间。 此刻云鬟站定回身,见状才微微色变。 谢二嗅着青玫身上淡淡香气,眼睛却看着云鬟:“毛丫头,跟你二爷玩心机,你还嫩的很呢!不想这贱人死,就快些儿把所有的房产地契都拿出来,乖乖交给二爷……” 青玫脸白如纸,睁大双眸,闻言浑身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儿。 云鬟暗中握了握拳,道:“这有何难,只是你别伤了我的人,不然的话,这件事便撕捋不开了。” 青玫想叫云鬟不要理会谢二,只可惜刀锋在喉,她毕竟是个弱女子,早就浑身发僵,喉头哑噎。 却见云鬟转头,轻声唤道:“陈叔……” 陈叔不等她说完,便求道:“小主子,万万使不得!” 众庄客也都同声相劝,谢二见状,正欲再使横要挟,忽然听见有个声音从厅外传来,竟笑道:“哟,这儿好生热闹,是在做什么呢?” 众人不知来者何人,都转头看去,而云鬟听了这个声音,意外之余,却微微一笑,略松了口气。 第10章 且说在素闲庄内,谢二撕破面皮,挟持青玫在手,正欲为所欲为,忽听门外有人出声儿相扰。 此刻谢二发了凶性,只当是不相干的庄客,便随口喝道:“滚远些,别耽误二爷办事儿!” 这会子,外面一层的庄客们已经看清来者,其中有几个认得这来人的,纷纷闪身让路,其他人见状,也后退避让。 那人昂头阔步地自人丛中上前,听谢二呵斥,却仍是笑嘻嘻地,抬眸道:“哟,是哪儿来的二爷,敢在这儿耍横?且让秦爷我见识见识。” 谢二定睛一看,见有个大汉自人群中走了出来,相貌堂堂,身量魁梧,却穿着一身儿半旧的布衣,脚上踏一双破破烂烂的芒鞋,有些叫人摸不着来路。 陈叔自然认得此人,见他此刻来到,正如天上掉下个救星来,忙抢上一步,道:“秦捕头,您来的正好儿,这伙强盗,算计不成……竟要明抢,还要杀人,求秦捕头主持公道!” 众庄客见状,便也纷纷叫嚷起来,原来这现身之人,不是别个儿,正是鄜州城的捕头秦晨。 原来自打上回赌坊之中,秦晨见识了崔云鬟的“神乎其技”,简直印象深刻,此后心心念念,只因要犯逃狱之事,他镇日也忙的不可开交,同众差人东奔西走,搜寻贼囚踪迹,因此一时竟不得闲。 昨儿秦晨带着人,又忙了一夜,又是白忙一场。 谁知却传来鄜州大营里擒住两名贼人之事,县官闻言,不免把秦晨等揪来跟前儿,怒斥一顿,只说他们无用,又催逼着再去寻访缉捕,务必加紧行事。 秦晨跟众人连日忙碌,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又因有几个差人数日不曾归家,委实有些辛苦处,秦晨忍不住,便向着县官分辩了两句。 谁知县官正因此事恼火,见秦晨出言,不恤他是申诉而已,只当他有意顶撞怠慢,当下竟叫人把秦晨拿下,掀翻在地,当堂打了十几水火棍。 县官又指着说道:“你身为捕头,不思以身作则,勤勉拿贼,反而百般借口,万种推搪,这些底下人自然是有样学样,个个松懈,哪里还能拿到贼人?这十五棍权做警戒教训,还有十五棍权且记下,你且去,三日内还拿不到一个贼徒,连同剩下的十五棍一起,严惩不贷!” 县官此举,一则出气,一则是“杀鸡儆猴”,让众公差都警醒些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只得领命,搀扶着秦晨出来,众公差在门口儿上,又怨念叫苦了一阵,却无可奈何。 正好儿赵六带众人飞马而至,秦晨冷眼看去,认得赵六其人,心中不免怨叹:“怪道县公分外焦躁,这样的半大孩子尚且能缉拿到两员贼人,我们却一无所获……” 秦晨暗中咬牙之时,见赵六同众军官翻身下马,径直入了县衙,只在擦身而过瞬间,才淡扫了他一眼。 秦晨手扶着腰,拧眉见赵六人在众军汉之中,虽身量小弱,但虎视鹰扬,十分惹眼,淡扫过来那一瞥,竟如同倨傲睥睨一般。 秦晨等他们尽数入内,才啐了口,暗道:“什么了不得的小子,倒像是要开屏的孔雀。” 捕快们忍着笑,知道他才挨了棍棒,便留一个人,送秦晨回家里歇息将养,其他众人便又前去满城搜捕。 秦晨回了家中,越想越觉着忧闷,可哪里能睡得着,便索性起身,将公服换下,只着布衣,就迤逦出城,一路往素闲庄而来。 却没想到,正好儿竟遇到这样一场热闹。 且说谢程张三人听到“捕头”两字,目瞪口呆,想不到此刻竟会有官府的公差来到,纵然是素闲庄专门去请,也未必来的这样及时雨似的呢。 这三人虽然生性强横歹恶,可素来只以欺压弱小为乐而已,且古语有云:民不与官斗。他们又实实地做贼心虚,见了公门中人,自然胆怯。 谢二的手便抖了起来,正要放开青玫,不料他三人之中,张奎是个没心计的浑人,他见秦晨是这样一幅寻常乡汉的打扮,心里便先轻视起来,并不把秦晨放在眼里,如今听陈叔口称“秦捕头”,他却自有一番想法,竟大声笑道:“你们这起子泥腿,敢情又是来糊弄人?哪里弄来个乡巴佬,就说什么捕头!他是哪门子的捕头!以为咱们还能如方才一样上当不成?” 老程跟谢二两人本是惧怕了的,忽地听了张奎这一番话,却反提醒了他们两个:想到方才被云鬟哄赚的光景……又想到这“秦捕头”若说是真的,那来的委实也太凑巧了些,何况他们连日来打听所知,这素闲庄从来跟官府中人没什么格外的交情…… 谢程两人对视一眼,此刻两人都不约而同在想:“老张说的不错,才中了计的,怎么忘了?莫非又是这鬼丫头安排的?” 又见秦晨如此一副打扮,不由半信半疑起来,只当又是云鬟安排的连环计。 谢二的手才一松,复又握紧了匕首,望着秦晨笑道:“这位果然是县衙公差?不知怎么称呼?” 秦晨早瞧见云鬟站在谢二不远处,被来福跟庄上的小厮护在身后,目光相对之时,云鬟便向着秦晨一点头,脸色虽微微泛白,却并不慌乱。 秦晨见她无碍,便放了心,扭头对谢二啐道:“你这狗养的,持刀行凶,还敢问你秦爷名姓?识相的快些跪地求饶,秦爷兴许手下留情些。” 老程在旁忙道:“这位……是秦捕头?捕头大人有所不知,委实不是我们故意行凶,是被这些人逼得无法了而已,方才他们想对我们不利,步步紧逼之下,我们才被逼自保罢了,可喜捕头大人来到,还请为我们做主才是。”说着,竟深深一揖。 众人听他如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便又鼓噪起来。 不料秦晨虽看似鲁莽,实则是个通透之人,便骂道:“放你娘的屁!他们想不利什么?若是不利,怎不见他们手上有兵器?——反倒是你们,凶神恶煞的,当着秦爷的面儿……你还不放下刀?”说着,便抬起手来,指向谢二。 谢二如今骑虎难下,又生怕秦晨不是真的,若放了青玫,他们岂不是如瓮中之鳖?因此便强辩道:“这帮人无法无天的,谁知我一放手,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呢?何况,空口白牙,谁又能信阁下当真就是衙门中人?” 秦晨笑道:“你不信?那好,你且看这是什么?”秦晨说着,举手入怀,便掏出一物来,作势探臂给他们看。 谢二跟众人忙留神去瞧,谁知秦晨此举乃是虚招,探臂的当儿,手上一挥,手心那物箭矢流星一般,直冲谢二而去,不偏不倚,竟正中他的面门,才又落地——细看,却是一枚公差腰牌。 谢二却已无暇细看,只觉额头剧痛,浑身酥麻无力,手一松,匕首也随之落地,而几乎与此同时,秦晨早暴起跳了过来,凶猛如大虫下山,趁着谢二摇摇欲坠之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提拳便打! 等老程张奎反应过来之时,秦晨已经骑倒在谢二身上,狠打了三五拳,早把人打的皮开肉绽,鼻口窜血,晕厥过去。 张奎见同伴吃亏,他是个浑人,哪里懂什么利害进退?只大喝一声,便上来救援。 唯独老程是个最奸诈的,见众人一团儿乱,秦晨又占了上风,又且见了公门的腰牌,他便并不靠前,只心底另做打算。 这边儿秦晨正尽情地厮打谢二,忽地听众人叫嚷示警,他早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不慌不忙,霍然起身。 秦晨猛回身之时,果然见张奎挥舞着一个凳子,狠砸了过来,秦晨举手一挡,同时一拳往张奎胸腹间击去! 秦晨能为鄜州城捕头,一身武功自是极出色的,鄜州城内鲜少匹敌。 而张奎跟谢二只是会几招罢了,又非练家子,自然不是秦晨的对手,不过数招,便被秦晨踢翻在地! ——要知道这数日来,因追踪不到那伙囚徒,秦晨心中自也窝火,先前又给县官打了一顿,这口闷气竟不知往哪里出,如今做了这场,才算有些畅快。 在场的众人见秦晨出手,极利落痛快地把恶人拿下,都雀跃起来。 此刻回神,才竟发现老程不见了,秦晨听见,便道:“不妨事,回头叫人再捉他回来就是了,不信他插翅飞了。”一边又吩咐将谢二跟张奎两个人绑了。 陈叔跟庄客等齐齐相谢秦晨,秦晨笑着摇手,只走到崔云鬟身边儿,因俯身笑道:“凤哥儿,我来的可及时呢?” 云鬟正紧握青玫的手安抚,闻听便抬眸一笑,道:“多谢秦捕头。” 陈叔跟庄客们见状,此刻才恍然梦醒:原来秦捕头今儿来,是因大小姐的缘故,只却不知云鬟小小年纪,又从哪里人秦晨这号人相识至此的呢? 陈叔醒过神来,便忙上前,千恩万谢,又留秦晨吃饭。 秦晨一路走来正有些口渴,动手之后,不觉也饿了,何况他心底还想见识那“擅赌”的老人家,当下便顺势答应。 当下陈叔自去安排,先把谢张两个捆好了扔进柴房,又叫众庄客们先各自散了,不提。 且说秦晨见人都退了,才悄悄地对云鬟道:“凤哥儿,你说的那老人家,就是方才的陈叔不成?” 云鬟含笑摇头,秦晨心痒难耐,便央求说道:“我今儿好不容易抽空过来一趟,给县老爷知道了,我还担着大干系呢……你可务必叫我见到真神才好?” 云鬟正踌躇要如何跟他说实情,却听青玫小声道:“方才……多谢秦捕头救命之恩。”原来青玫惊魂未定,此刻才缓过神来。 秦晨回头笑说:“不过是我分内之事罢了。” 这会儿,忽来福捧着一物过来,道:“秦捕头,大小姐,这个怎么处置?” 秦晨跟云鬟双双看去,却见来福手中拿着的,竟是谢二方才行凶时候所用的匕首,刀刃雪亮,柄上有几道崎岖缠绕的花纹。 青玫一见,忙转过头去,身子微微发抖。 云鬟知道她仍是心有余悸的,便拉住青玫,悄声叫她入内歇息。又听得身后秦晨道:“这个给我就是了,回头我把这两个扔进牢内,审问的时候也好做个物证。” 不多时,陈叔准备好了酒菜,便请秦晨入席,秦晨吃了几杯酒,十分喜欢,就把来“拜师学艺”之事暂且抛之脑后。 谁知酒过三巡,后院忽然闹腾起来,陈叔忙去查看,却惊见两个守着柴房的庄客被打倒在地,原本捆绑在房中的谢二张奎两人,竟已逃了。 陈叔着急起来,细询庄客,才知道是老程去而复返,伺机竟救走了两名同党。 秦晨听说,也自悔大意,然而他生性乐观,当下便只说会叫人缉拿,又劝陈叔不必忧心就是。 天色将晚,秦晨吃的微醺,陈叔叫人备车,送了秦捕头回城。 因经历了今日之事,那些庄客们再无二心,又自发起来,每日巡逻,竟把素闲庄看的铁桶一般,务必叫谢二等不敢再觊觎分毫。 而对云鬟而言,要忧心的却并不是谢二等人,——事实上,云鬟本来并未以谢程三人为意,只因在她记忆中,这三人虽然曾来过素闲庄,可却不曾翻出大浪来,而在青玫出事、她大病一场醒来后,这三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所以此番竟在这三人身上耗费这许多精神,只让云鬟有些意外罢了。 且这数日她暗中回想,也想起前生种种细节,譬如在这三人来到庄上之后,陈叔每每地忧虑不乐,青玫面对自个儿的时候,也常欲言又止,暗中垂泪。——自然是因为这三人的企图跟今世一样,只不过陈叔跟青玫两个,都不肯对云鬟透露罢了……毕竟她不过只是个稚龄孩童而已。 眼见记忆中青玫遇害之日、逼近,云鬟无端有些紧张,这几日,她一再叮嘱青玫,不许她私下出庄子,晚间也要陪着自个儿同睡。 青玫只当她是因为谢二等人的缘故,因此也是言听计从,不曾违逆。 而这一天终究来到。 早上,忽地有个鄜州城内的人来到,传了秦捕头的口信。 原来这几日秦晨率人日夜搜捕要犯之时,自也留心谢程等人,这三人竟也大胆,此刻尚不曾离开鄜州,正给秦晨撞了个正着,一场围捕之下,重伤了张奎,目下押在牢中,老程跟谢二两个因张奎掩护的缘故,便又逃了。 云鬟闻听,不以为意,只把陈叔唤来,问道:“来福哥哥那边儿都安置妥当了么?” 陈叔回道:“大小姐这两日一再嘱咐,我如何敢忘呢,今儿一整天,老李头他们都跟着来福儿呢,保管寸步不离。” 云鬟点了点头,陈叔问道:“只是我不明白,大小姐这是何意?” 云鬟笑而不答,陈叔因见识过她的行事,知道她年纪虽小,自有章程,当下不再追问。 而云鬟之所以如此安排,不过是因顾忌前世之事罢了,她虽疑心青玫之死另有隐情,来福也似个可靠忠厚的好人,可却毕竟并无十足把握如何,故而云鬟只两方下手,一面儿是她看住青玫,二来却让陈叔安排人看着来福。 倘若来福是凶手,被人寸步不离的跟着,自然无法动手;倘若来福不是真凶,有那几个人跟随左右,自也是个见证。 天色越发暗了,云鬟静坐片刻,忽觉眼前一道白光,凝眸看时,却见院子里树摇影动,竟是起风了……阴了天,似要落雨。 莫名地,云鬟忽觉得心跳加快……这一幕场景,这般熟悉,连那种阴森不祥的气息都一般无二。 云鬟放眼厅内,见青玫不在,忙问道:“青玫呢?” 小丫头露珠儿道:“姐姐方才说身上倦了,回房去睡,叫不用去叫她,晚饭也不吃了。” 云鬟怔了怔,喉头有些发干,却不肯就信,才要叫那丫头去看,转念一想,自个儿站起身来,便往青玫的房间而去。 风飒飒,竟带一丝凉意,且卷着股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云鬟匆匆来到青玫房间,推开门入内,走到床边儿……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云鬟倒退一步,耳畔隐隐地仿佛听见雷声,如真如幻。露珠儿见青玫竟不在,因自言自语道:“好生古怪,不是说要睡的么?又跑到哪里去了不成?” 云鬟一言不发,转身出门,一边儿匆匆吩咐露珠儿:“速速去叫陈叔,召集庄客们,还有……来福……”她口中说着,一步出门,抬头时候,忽然见前方晾晒着一件儿衣裳,正是青玫的旧衣,在风中飘摇扭曲,变幻出古怪的姿态。 此刻云鬟心中想:可见青玫离开的匆忙,连衣裳都不曾收起来。 云鬟扫了一眼,双脚虽仍往前而行,双眼却盯着这件儿旧裳,顷刻间,她眼前所见,是青玫的衣裳,却并不仅仅只是如此…… 仍是在葫芦河拐弯处的杨树林中,仍是睁大双眸倒在地上的青玫,衣衫不整,惨烈骇人。 那本是云鬟最不愿意回想的场景之一,可是此刻,却觉着有什么东西……好似被她忽略了,但是偏偏极为要紧,她一定要发现才好…… 因此强忍着不适,死死地逼迫自己,目不转睛地细看,而目光所至,一寸一寸从下而上,在青玫雪白的脸上逡巡之时,终究看见—— 在青玫左侧的太阳上,有一处淤青发紫,仿佛是被什么重物撞到,因头发掩映,显得并不起眼。 而尸身上也多处有伤,且致命伤在胸前,因此仵作并没有在意这拇指大小的一块印记。 云鬟却微微眯起双眸,那块印记在眼前一丝丝放大,一点点清晰,古怪的花纹缠绕,这种纹路,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究竟……是哪里? 不妨露珠儿见云鬟只说到“来福”就停了下来,便试探问道:“小姐的意思……可还要叫来福儿哥哥到场?” “来福”这名字,仿佛一个引子,呼啦啦把所有相关的记忆画面在瞬间掀引而出,云鬟猛地睁大双眸,眸中半惊半骇:印记,花纹,来福儿以及青玫……主要的几个画面浮现重叠,——她终于看见了,她想看见的。 第11章 且说云鬟因见青玫不知所踪,惊急之下,搜神竭思,眼前所见,竟是前世青玫尸身上那一块儿被人忽略了的印记,诡异的花纹浮现眼前,似曾相识。 云鬟确信自己在何处见过这种花纹,只一时想不真切。正小丫头露珠儿提到“来福”两字,一语惊醒梦中人,令她惊疑不定疑惑不解的种种场景串联起来,而其中一幕,尤其熟悉。 ——当日谢二在素闲庄上胁迫住了青玫,却被秦捕头制住,事态平息之后,是来福双手捧着一柄匕首,问道:“秦捕头,大小姐,这个怎么处置?” 当时云鬟无意扫了一眼,那是因秦晨暴起怒打的缘故,从谢二手中丢开的凶器,却给来福捡了起来。 当时秦晨把匕首收了去,说是要当日后物证的。 不过是淡扫一眼,对这世上多半的人来说,只能笼统地记得那是一把颇为锋利的匕首罢了,至多或者知道是何色泽、有何装饰等。 然而倘或提及那把手末端隐秘的暗纹究竟是何种模样,只怕无人能够说得清楚。 可对云鬟而言,当她细细搜寻之时,留在青玫太阳处的印记纹路,跟眼前所见的匕首纹路,清晰鲜明地就在眼前,然后纹丝不差地弥合。 前世,云鬟不曾故意引秦晨同素闲庄来往,在谢二一事上,秦晨自然并没有插手过,故而这把匕首并没有落入其他任何人手中,仍是属于谢二的。 凶器已是有了,那害死青玫的真凶究竟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怪不得谢二野心勃勃而来,在青玫出事之后却不知所踪,必然是心虚才逃之夭夭的。 云鬟想到这儿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通……但眼下却容不得她再考虑别的。 当下云鬟凝神,便对露珠儿道:“叫人找找青玫是不是在庄子里,再去叫陈叔把庄客们都召集起来,务必要快!” 露珠儿听了吩咐,只好飞跑去传信儿,云鬟一路往前厅而去,此刻风更急了几分,西边儿天际阴云密布,有电光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鼓噪窜动。 今日云鬟看青玫看得甚是严,方才跟陈叔说来福之事,才许她回房,想来时间极短,青玫不过才出庄子不久,时间上还来得及。 另外,这一次,云鬟知道青玫是在何处被害的。 故而纵然青玫离了庄上,那最后的结果,也未必已成定局。 云鬟一路往前厅来时,心中极快盘算,也定下神来。她到了厅中,陈叔已经等候,便问何事。 此刻庄内小厮来报,说是一刻钟前,看见青玫偷偷地从后门跑了出去。 当下云鬟便吩咐陈叔,只道:“如今谢程那两个歹人兀自不曾被捉拿归案,他们素来歹毒霸道,如今在素闲庄上吃了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我怕青姐姐出去会有意外发生。” 陈叔呆了呆,忙道:“大小姐说的是,不过那丫头怎么这会子出门去了?天都要黑了,又要下雨似的……忙的什么?” 云鬟也正想不通,青玫如何在自己耳提面命不许她离庄之时,还不管不顾地要去,却也不及理会此事,只道:“我先前隐约听她说起……什么葫芦河拐角、杨树林子之类的……不知是不是去了哪儿,去看看的话或许能找见。” 陈叔听了,道:“既然大小姐知道她去了哪里,倒是好办了,我即刻带人亲自去找就是了。”陈叔知道云鬟跟青玫素来极好,且又狠谢程等人,听露珠儿说要召集庄客们,就猜到了云鬟的意思。 果然,云鬟点头:“不过我听得也未必真切,总之带多些人,在那河岸上仔细搜寻搜寻才好。” 云鬟因担心青玫之故,本想自个儿也跟随着前往,怎奈知道陈叔是绝不允的,因此便并没有提,只叮嘱陈叔若有消息即刻回报。 陈叔得了她的吩咐,正好儿众庄客们也都到了,陈叔一则命守庄的人多加留心,自个儿便另带了十几个庄客,出门而去。 陈叔等人去后不多时,便有一名庄客回来报信,说是在葫芦河拐角处找了个遍,并没有见到青玫的踪影,如今陈叔正按照云鬟吩咐,叫庄客们散开四处找寻。 云鬟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心却已经凉了大半儿。 她分明记得是在杨树林中发现青玫的,加之青玫才出门不久,陈叔等直扑了去,本该十拿九稳的…… 心中虽有些慌乱,面上却仍是没有多余表情。云鬟静默片刻,握拳起身来至窗前,此刻外头已经黑了下来,庭院深深,只时不时地有电光掠过,照的片片白昼似的。 云鬟缄默不言,正在闭眸回想,忽一阵夜风猛然吹来,有些潮气跟土腥气夹杂其中,她睁开双眸,暗影中虽看不清,却听见噼里啪啦雨点扑地的声响,却只是一阵儿便收住了,仿佛是个大雨将至的预告。 话说就在陈叔等人于葫芦河拐角的杨树林中找寻青玫踪迹之时,就在葫芦河上游,云鬟曾同阿宝小狗儿等嬉戏玩乐的槐柳林中,有一道人影正急急奔逃,正是先前私自离开素闲庄的青玫。 这会儿青玫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经过方才一番激烈奔逃,她早已经浑身脱力,脸上不知是汗还是刚落的雨点,沁入眼中,如针扎般刺痛。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听在青玫耳中,一步步沉重地,如踩在她的心头上,令人窒息。 她仓促喘了几口,拔腿又逃,才一动,就听身后那人笑道:“在这儿呢?竟还要往哪里去,乖乖地从了二爷,不至于叫你吃许多苦头……” 青玫魂飞魄散,咬牙往前狂奔,垂曳的柳条打在她的头脸上,手臂上,身上……如鞭子一般,昔日为孩童跟村民们青睐的树林,竟成了地狱迷宫般,让人欲逃无路。 青玫忍着痛,然而眼前却越来越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叫她连东西南北都无法认出,更加不能找到路径。 可身后那人要追她却是容易多了,只须从容不迫地循声而行就是……且他甚是狡猾,刻意放轻步子之时,黑暗中竟不知他栖身何处,就如最高明的捕猎者,会随时跃出来,给猎物致命一击。 连惊带怕,青玫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不敢停脚歇息片刻,先前她屏住呼吸藏身在大槐树后,然而那人竟像是能夜视般,不知如何竟发现了她藏身所在,是她拼命厮打了一阵儿,才勉强逃脱。 脚步越发缓慢了,青玫几近崩溃,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暗影憧憧内,满心绝望。 正踉跄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绊,顿时便往前栽了过去。 这正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青玫伏在地上,一时再也不愿起来,纵然明知下一刻,迎接她的大概就是比死更可怕的…… 她垂头,泪从双眸中坠了下来,却正在这时侯,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只手探了过来。 青玫只以为是那人赶上,顿时惊厉凄嚎了一声! 手儿却在她身上摸了摸,忽地低声道:“青姐?” 青玫正挥手欲打,听了这一声,惊喜交加,不能相信:“凤……” 一语未罢,黑暗中那柔软坚定的小手儿便摸索着贴在她的唇上,青玫听见她低低地“嘘”了声,小手又探到自个儿的腕上,轻轻用力。 青玫会意,竭力挣扎着起身,她本已经放弃所有希望,却因为这双手的出现,像是身上重又有了一股力气,支撑她站了起来。 两个人复又往前,青玫本担心后面追来的那恶魔,几次三番回头看,却因分心之故,几乎又跌倒,身边的人却总是温和地叮嘱她:“青姐别怕,跟我走就是了。” 青玫屏住呼吸,这个声音如同无边暗夜之中的一点儿星光,牵引着她,而奇怪的是……虽然此刻仍是暗夜沉沉,林子里又密切暗,看不清眼前脚下,但是一路走来,青玫竟再也不曾绊倒或被磕碰过,只觉得自己弯弯绕绕,左转右拐……不知不觉,迎面吹来的风大了些,也听见河流潺潺的声响。 青玫虽仍看不清眼前景色,心中却明白:已经快出了树林了! 然而还未松一口气,又揪心起来:要知道若出了林子,却更加不好藏身了,身后那人丧心病狂,她们两个人如何才能顺利逃脱? 青玫原先慌得无法自持,此刻忽然醒悟过来,因低头问道:“凤哥儿,你如何在这儿,你可是一个人?” 黑暗中,是崔云鬟仍是镇镇定定的声音:“是我一个人,不过陈叔他们都在下游,距离不远。” 青玫咽了口唾沫,来不及多问,语无伦次说道:“追我的是是谢二爷,他、他……他是个禽兽,凤哥儿你快沿河跑去找陈叔……” 云鬟道:“姐姐跟我一块儿。” 青玫的声音有些哽咽,便蹲下身子,把云鬟抱住:“那禽兽追着我,咱们两个人是跑不过他的,我留下来挡一挡,你……”这会儿,已经听见身后林子里脚步声又行逼近的声音。 云鬟不答,这会儿两人靠的近,青玫忽地看见那如墨的夜色中,她的双眸隐有微芒,静默盯着自个儿。 青玫心头大痛,便将云鬟抱紧,垂泪道:“是我不好,本该听凤哥儿的话……如今这般,也是我自作自受,只万不能连累凤哥儿,你快走……” 一语未罢,就听云鬟道:“要走一块儿走。” 青玫大急,忽然察觉那双柔软的小手在自个儿的脸颊上一贴,掌心微温熨帖,青玫听见云鬟轻声道:“今晚上谁也不会有事。” 云鬟说罢,便拉住青玫的手,牵着她往前急奔。 与此同时,身后林子里一个人跳了出来,黑夜之中森然面孔如同鬼怪,可不正是恶徒谢二么? 谢二放眼一看,见眼前有两个人,影影绰绰正往前逃去,他不由惊喜交加,越发狞笑:“难不成那小贱人也来了么?正好儿……” 谢二兴致勃勃,拔腿追去,沿着河堤行了片刻,却陡然不见了云鬟跟青玫的踪迹,谢二驻足拧眉,此刻一阵冷风吹过,前方不远处传来飒飒之声,暗影摇曳,电闪雷鸣。 他定睛看去,却悚然而惊,——原来前方不远处,正是一片临河墓地,只见坟包拱立,墓碑林立,其中又栽了些柳树之类的,风摇影动,如鬼怪指掌,一眼看去,委实有些怕人。 只是谢二仗着恶人胆大,便强行走近了几步,不料正东张西望之时,猛然天上有一道极大的雪色电光掠过,照的整个河堤岸上恍若白昼。 与此同时,就在谢二眼前不远处的一座坟包后,有一道雪白的影子冉冉飘动,乌黑的长发遮着脸,在那雪亮的电光之下,似怨鬼幽魂,乍然出现! 谢二再怎么大胆,“天时地利”中冷不防撞见了这一幕,也吓得大叫一声,踉跄后退狠狠地跌在地上。 此刻又有几道电光接连闪烁,谢二死死地盯着那片坟地,却见柳树摇曳之中,仿佛许多坟包后,都有鬼影隐隐窜动! 谢二虽作恶多端,却从不曾见过这般可怖情形,肝胆俱裂,惨叫数声,他跌跌撞撞爬起,转身就跑,就如没了头的苍蝇,不辨道路,乱冲乱撞……很快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直等谢二逃得不见了人,那坟包之后的身影才微微一动,举手把长发撩开,面无表情的小脸儿,正是云鬟。 崔云鬟静静地凝视着谢二消失的方向,在她身侧,是双手掩面,蜷缩成一团的青玫,此时此刻,兀自身上乱抖。 云鬟自忖谢二无胆返回,便定了定神,拉住青玫的手,柔声道:“姐姐,没事了,咱们回庄上罢。” 青玫闻听,睁大双眸看云鬟,然毕竟身处的地方不对,再加上先前饱受惊吓,此刻将晕未晕,只被云鬟一步步牵着出了坟地,沿路往下游而去。 等众人皆去,这一波好戏落幕,葫芦河畔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然不多时,在那死寂的坟地之中,却有几道人影缓缓立起。 其中一人笑道:“这小丫头倒是厉害,若非亲眼所见,我定是不信呢。” 另一个说:“只可惜给他们这般一闹,只怕那囚徒得信儿走了,六爷,这回咱们是不是白忙了一场?” 众人听了,都转头看向一处。 第12章 话说在葫芦河畔的坟地之中,数道人影乍然现身,原来竟是些埋伏在此、准备捉拿鄜州大狱逃犯的士兵们。 那几个士兵说完,便都转头看望旁侧不远处——此刻电闪雷鸣之中,照出一座高高地墓碑竖立,上头的“显妣考某某某某君之墓”等,清晰鲜明。 却见墓碑后影子微动,有人走了出来,身量未足,稚眉清眸,正是赵六。 月黑风高,眼见大雨将至,却有这数道人影静默矗立在坟堆之中,倘若有人看见这一幕场景,必然骇死。 几个官兵却都习以为常,又因方才看了那一场“好戏”,有人甚至面上带笑,都等赵六示下。 赵六环顾周遭,道:“花启宗为人最是机警,只怕早就遁避了,收兵罢。” 众官兵心头一松,齐齐应诺,便从坟堆中往外而行,又有人笑道:“倒也不负咱们在这儿埋伏了半夜,今晚上所见的这场好热闹,竟是千金不换呢。” 又有人道:“却不知那孩子是哪家的,小小年纪,有胆有识,临危不乱,竟这样了得?” 原来众人因方才见到的场景,极为新鲜,简直超乎想象,因此虽然埋伏落了空,却都十分兴奋,彼此津津乐道。 赵六听到这里,忽地淡淡道:“是了,你们都听好,今晚上的事儿,都不许对外宣扬。” 众士兵面面相觑,只得领命。 云鬟跟青玫两人行到半路,头顶已是大雨倾盆,青玫起初只随着云鬟乱走,被冰冷的雨点一浇,才又醒神,见云鬟在前深一脚浅一脚的,几次三番要跌倒,她打了个哆嗦,便俯身过去,把云鬟抱起入怀中。 云鬟回头,黑暗中看不清青玫的脸,却感觉她紧紧地搂着自己,重往前而去。 原本并不算长的路程,却到底又走了两刻钟,黑暗中才看见朦胧的灯笼火把光,原来是陈叔同众庄客赶了来,青玫大叫两声,风雨中众人听见呼喝,忙都聚集起来。 微光之下,陈叔猛地看见云鬟在青玫怀中,惊得目瞪口呆,忙抢上跟前儿,道:“小主子怎么……”顺势把云鬟接了过来。 青玫松了手,已是摇摇欲坠,旁边一人闪出,却是来福上前把她牢牢扶住了。 当下一行人才又回到素闲庄,陈叔早先打发众庄客自行散去,进了庄子后,顾不上问究竟,云鬟便被奶母抱了进去照料。 陈叔还欲问青玫到底发生何事,不料青玫路上便晕厥过去,是来福抱了一路回来的,陈叔过去看了一眼,见青玫神态极为狼狈,心中又是一惊,暗自存疑不提。 且说林乳母把云鬟拉到内室,先叫烧了滚热的水,沐浴过后,又换了干净衣裳,灌了一碗姜汤。 乳母便抱着云鬟,按捺着气恼问道:“是做什么偷偷跑出去了?这样大风大雨,又是黑夜,若是出了点事该怎么说?” 云鬟知道她必要唠叨几句,倘若自己辩解,她一发不能停歇,当下便只不说话。 乳母问了几句,见云鬟不答,就叹道:“我听说起先是青玫那丫头偷跑了出去,然后才是你,你虽不说,我却知道你定是为了她的缘故,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再有章程,也毕竟是个孩子……万事要先以自己为重才好。” 云鬟听到这里,才答应了一声,又道:“我想去看看青姐。” 乳母恼道:“看个什么?又死不了,整个庄子为了她都翻天覆地了,这倒也罢了,倘若你因此有了点事儿,就算那丫头死了,我也要狠狠地打她几下子!” 乳母说罢,就劝云鬟歇息,亲看着她安睡,才起身退了,临出门又吩咐露珠儿道:“看着小姐,不许她偷偷地出门,若知道给她出门了,明儿我敲你的骨头!” 云鬟实则未睡,听了这话,只得熄了出门的心了,便仍重闭了双眸,只暗暗地想今夜种种。 原来当时,陈叔等去搜寻未果,云鬟忧心之余,忽地想起青玫被害那一夜风雨大作,尸体虽出现在葫芦河拐弯处,然而那个地方,却未必就是青玫遇害之地。 这实在是个极大的错漏之处——细细想来,倘若尸身落水,风雨之下,顺着上游而下,于是在这拐角处搁浅,自然是有的。 一念至此,云鬟复细想目睹尸身的那可怖一幕,却看见青玫泛白的手足脸颊上,有些若有若无的红痕,而在乱发之间,却夹杂着揉碎的柳树叶片。 云鬟跟众孩童们经常去玩耍的那片柳槐林,因柳枝垂地掩映,素来是有心人密会之所,而青玫身上那些奇怪的痕迹,自然是奔逃之中,被柳枝甩在头脸肩颈留下的。 倘若再叫人去通知陈叔,也未必真切,反耽误了他们的搜寻,因此云鬟不惜亲自偷跑出庄子,果然在此处给她找到了濒临绝境的青玫。 次日,云鬟起身,正欲去瞧青玫,乳母进门来,因说:“青玫病了,多半是昨儿淋了雨着凉了,凤哥儿别过去,免得染了病气。”说着,便拉了云鬟去吃早饭,又看的紧紧地,不叫她离身儿。 云鬟还想问青玫些话,见状只得作罢,顷刻用了饭,正欲回房,忽然见小丫头露珠儿一路飞跑进来,有些惊慌失措说道:“大小姐,不好了,外头有人来找陈叔,说是葫芦河拐角处捞上一个人来,看样子,正是先前来庄上的谢二少爷!” 云鬟惊问:“你可并未听错?” 露珠儿道:“哪里有错呢,听闻已经请了县衙的公差们去查验,还要陈叔过去认尸呢!自然是没错儿的。” 云鬟默然出神,只挥挥手令露珠去了。 乳母林氏却是受惊匪浅,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好端端地如何说死就死了呢?昨晚上风雨那样大……又大雷闪电的,很不安泰,我原也说过不能出去乱走……”又趁机教训云鬟。 云鬟不做声,只心底默默地想:前世这一刻,是外头来人报,说是发现了青玫的尸身,如今世易时移,仍旧有人来报信,死的却成了那行凶者。 莫非这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数定? 且说陈叔前去认尸,到了地头,果然见那白杨树林子边儿上,围着一群人。 走近了看,见中间躺着一具尸体,——被水流冲刷的衣衫不整,头发乱散,脸颊手臂上有些擦痕,双眸圆睁,虽死而凶相不改,果然正是谢二。 此刻有人见陈叔来到,便忙说:“好了,素闲庄的陈管家来了。” 一名捕头回身,问陈叔道:“你可认得此人?有人说这是先前去过素闲庄几回的谢二,是外地人,你认一认到底是不是?” 陈叔靠前,勉强又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正是谢二爷。” 捕快点头道:“既然是认得便好说了。” 陈叔又扫一眼谢二的尸体,见那双眼瞪得几乎脱眶而出,又是满脸的惊骇,正是死不瞑目的样儿,看着越发吓人了。 陈叔心中未免害怕,便问道:“不知、不知他是怎么死的?” 恰那仵作把尸身看了个大概,道:“口中有些泥沙,手上有划痕,腹有涨水,看来像是溺水而死。” 陈叔无端地略松了口气,那捕快便对他说道:“我们还要把人带回县衙,仔细再行查验,若是无误,你们便可以领回来安葬了。” 陈叔闻听道:“虽然他是跟我们庄上有些干系,只并不是我们庄的人,还要跟他的家乡人说知才好。” 捕快皱了皱眉,道:“也罢,可知他家在何处?” 陈叔却说不上来,只道:“他并没仔细说明,只不过他有个同伴,叫做老程的,若是找到了可以再问。” 捕快点了点头,陈叔见无事了,便后退几步,因退出了人群,自回到素闲庄内,向云鬟报知。 云鬟听陈叔说了详细,略一琢磨,心想昨晚上她扮鬼将谢二吓得逃之夭夭,当时他连滚带爬而去,依稀跌了几次,那条路正是葫芦河堤上,只怕是黑夜看不清路,加上雨落脚滑,此人又是受惊心慌,故而失足跌入河中,也是有的。 云鬟便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又见来给青玫看病的大夫出来了,便问究竟。 果然,大夫言说是受了凉,开了几幅药剂,叫熬了汤药吃两副。 陈叔送走了大夫,便又回来,因迟疑着问云鬟道:“大小姐,昨晚上你为何叫我们出去找青玫,偏二爷又昨晚上死了……” 虽说云鬟心底无私,此事也并非他们理亏,然而谢二对青玫非礼之举,自然不好说出去的,何况如今谢二已死…… 因此云鬟只要息事宁人:“并没什么,我是怕青姐遇见歹人罢了,如今她没事儿,就万事大吉了。” 陈叔见她面色沉静,只得点头叹道:“是,如今好歹是平安的,又死了一头恶狼,正是老天庇佑好人。” 午后时分,青玫服了药,眼见好些了,林氏也放慢了对云鬟的看管,她便趁机跑来青玫房中。 青玫正靠在床边发怔,见云鬟来了,忙要翻身下地。 云鬟上前拦住:“姐姐不要乱动,觉得好些了么?”见青玫仍是脸儿微白,毕竟昨晚上那场惊吓非同等闲,对任何女子来说皆是噩梦一般。 ——其实昨夜,及至云鬟拉着青玫直奔坟堆中去,那时候电闪雷鸣,风号影动的,眼见面前森然墓碑林立,青玫早更是吓傻了,浑然不知云鬟到底要怎么样,心中或许也觉着云鬟亦是被吓傻了,却想不到云鬟竟自有出人意料的妙计。 这会儿清醒了过来,青玫才想通昨夜的众事,又是惊叹,又则感慨。 此刻青玫见云鬟爬到床边儿坐了,她握着云鬟的小手儿,垂泪道:“好凤哥儿,昨晚上……” 云鬟不等说完,早给她将泪拭去:“都过去了,姐姐不用在意,何况如今那恶人也已经死了。” 青玫早从露珠儿口中得知这件事,先是极为惊愕,后来回味过来,却忍不住暗念老天有眼,这种恶人也只有天收罢了。 如今听云鬟说了,青玫心有余悸道:“想不到这谢二爷,竟是那样禽面兽心的。” 云鬟仔细端详青玫,昨儿许多人紧紧地跟着来福儿,青玫急着去见的自然不是来福了,可云鬟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还有一个什么人,会让青玫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她便问道:“姐姐,如今你可该对我说实话吧,你昨儿为何竟跑出去了呢?” 青玫听她问起这个来,一怔之下,面有难色。 云鬟道:“到底得有个缘故呢?还要瞒着我?”前世青玫出事之后,只屈死了一个来福儿,也并没听什么其他的风声,更没见其他什么人有何异样之处。 青玫犹豫了会儿,终于道:“好凤哥儿,我同你说,你可不要告诉陈叔他们……” 云鬟道:“我自然知道分寸。” 青玫咬了咬唇,面上微微地泛起一丝极淡的晕红,才低低说道:“我答应过他,不敢告诉别的人的,若传扬出去,是会坏了他的前程的。” 云鬟这才信的的确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又听说“前程”等话,越发好奇了。 青玫低着头:“昨天,本是接到他的信儿才出去的,不料竟遇见谢二爷……” 正说到此,却听见门外有些鼓噪之声,夹杂着陈叔的声音,道:“各位差爷,有话且好生说,休要动粗。” 云鬟跟青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却见门口上人影一晃,竟是一名公差闪身进内,瞧见青玫,便喝道:“你就是谢青玫?” 青玫不知何故,只呆呆点了点头,那公差竟道:“有人在大老爷跟前儿告你因奸成杀,害了谢二的性命,你跟我们走一趟罢。” 青玫更是呆若木鸡,竟一声也不能出。 云鬟早跳下地,拧眉道:“这话胡说!谢二分明是自行溺水而亡,如何诬赖好人?是谁诬告?” 那公差本没留心她,忽听这般言语凿凿,又甚有条理,不由定睛看向云鬟,道:“你这小丫头……” 才说了一句,身后那公差拉他一把,悄声说道:“别造次,这莫非就是秦捕头常常对我们说的什么凤哥儿?” 陈叔在后听了,忙道:“秦捕头前日还在我们庄上,跟我们小主子是认得的。” 先前那人闻听,果然将脸色变得缓和了些,便对云鬟笑道:“原来是大小姐,休要见怪,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是大老爷发了火签,叫立刻押素闲庄的管事跟当事的谢青玫过堂,我们也是没法子。” 云鬟见他说话客气了许多,便问道:“到底谁是原告?” 公差只得说道:“是那谢二的同伴,叫老程的。” 云鬟皱眉,却也知道跟这些人说话无用,当下只道:“多谢告知,然而谢二之死,分明跟我们没有干系,既然县官有令,自然不敢不从,只望两位看在秦捕头面上,一路且不要为难我陈叔跟青姐姐才好。” 两人听说秦晨之名,自是答应,云鬟又对陈叔道:“陈叔不必惊慌,见了县官,只照实说就是了,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谢二欺讹我们在先,他自溺水死了,跟我们何干。” 陈叔忙点头,又叫云鬟放心,云鬟还想再叮嘱青玫几句,两个公差已经等不及了,当下竟带了两人出门而去! 第13章 且说鄜州城两名捕快来至素闲庄,原来是奉命来传陈叔跟青玫上堂。 众人出门往城内而去,捕快们因想着方才同云鬟相见的情形,便笑道:“这凤哥儿倒果然是个不同一般的孩子,怪道咱们捕头念念不忘呢。” 另一个也点头笑说:“很是,这样小的年纪,见了咱们这样的公人,非但不怯怕哭闹,反倒那样从容镇静的,比个大人不换,好个异样孩子,生得也好,活脱脱是个闹海的小哪吒气象。” 前面那人道:“你说哪吒?凤哥儿倒是忒安静了不像,若说真是那三太子的,我却又想起一个人来,——你可记得那城郊大营里的小六爷?那可真真儿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呢……” 两人闲闲说着,陈叔一时无法插嘴,他到底是谢家的老仆人,也算是见过场面变故的,方又得了云鬟嘱咐,因此只一路暗中寻思。 此刻趁着那两人不留意,陈叔便悄悄地对青玫道:“不用怕,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人摆明了是诬陷,当初他们合伙在咱们庄上闹事的时候,秦捕头也是亲眼所见的,自会给咱们作证。” 青玫道:“陈叔,这回是我连累了素闲庄了。”她本就因谢二一事受惊匪浅,又淋雨患病,至今未愈,这会儿也只强撑罢了,说了一句,便只低低咳嗽。 那两个捕快听见青玫这般咳,便回头看了一眼,因顾念秦晨之面,便略放慢了些步子。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方进了城,来至县衙大堂。 捕快们上前交了签,上头县官皱眉,兀自嫌押回的太慢,仍训斥了一番,两名捕快不敢辩解,只唯唯诺诺退后,站定了才互相挤眉弄眼、暗吐舌头。 当下惊堂木一拍,县官命传被告,青玫一脚进门,早有些天晕地旋,陈叔从旁将她一扶,两人上前,双双跪倒,通了姓名。 陈叔早见堂上跪着一人,转头看去,却果然正是谢二昔日的同伴老程。 乍然相见,分外眼红,陈叔已按捺不住,当下指着骂道:“你这该死的贼徒,同姓谢的来庄上胡作非为,倒也罢了,如今竟又想法儿诬告起来,那谢二坏事做绝,已经由天收了去了,你再做这丧德亏心的恶事,只怕天也不饶的!” 老程听他这般当面唾骂,眼神微微闪烁,却并不还嘴。 原来这谢二,张奎,老程三人之中,张奎最莽撞无智,谢二奸猾且蛮勇,然而三人中心机最多最会算计的,却正是老程。 只因先前他们仗势欺人,在素闲庄大闹那场之时,偏给秦晨撞个正着,真真儿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非但谋夺不了素闲庄的产业,他们三个反倒成了鄜州城的人犯。 秦晨因他们三个擒又复逃的缘故,自觉在崔云鬟面前脸上无光,因此竟着实地将这件当作正经大事来办,便私下里命所属的捕快、三班衙役们,出行巡逻等,要格外留意这三个外地人。 且他又特意绘影图形,照着去寻人,自然更是便捷了。 于是先是张奎身受重伤被擒入狱,谢二又出了事……这日,鄜州城仵作去葫芦河畔给谢二验尸回来覆命之时,秦晨正晨起城中巡逻,忽然撞见老程神色慌张进城而来,秦晨大喜,上前捉了个正着。 老程当下便成了入瓮之鳖,——他们三人伙同作恶,互为羽翼,如今张奎谢二都给剪除了……老程未免张皇,然他狗急跳墙,心中飞快地合计了一番,知道倘若再不自救,只怕这鄜州城也要成为他的葬身之地了。 因此就在秦晨把老程押回县衙之时,这老奸巨猾之徒反而当堂叫起冤屈来,惊动了县官问起究竟,老程便一口咬定他是跟谢二来素闲庄投亲的,谁知素闲庄的人凶狠奸诈,设下圈套陷害云云。 秦晨听他当着县官的面也如此颠倒黑白,自然不依,他是个暴烈脾气,自然便一把揪住了,骂道:“这囚攮的!满口嚼的什么蛆!你们在那素闲庄为非作歹之时,我可是看的明明白白,当时那谢二明明手持匕首,要害青玫姑娘……又威逼凤哥儿交出家产!你这厮竟还敢当面蒙蔽大人!”提拳便欲打。 县官微微皱眉,喝止了秦晨,偏偏老程又装腔作势叫起冤屈来,只道:“秦捕头只怕是误会了,当时他们正聚众围殴我等三人,秦捕头才是被蒙蔽之人呢,何况那青玫姑娘……” 老程说到这儿之时,忽地苦苦一笑,竟道:“秦捕头只怕不信小人的话,可是您可知道,那青玫姑娘素来跟我们二爷是有私情的,昨晚上二爷便是被她约了出去说体己话……不知怎么竟死在河里,先前我因见了二爷尸身,疑心是素闲庄内的人串通青玫动的手……偏偏我只身一人孤掌难鸣,唯恐也被他们害了,故而想进城来到衙门喊冤,谁知秦捕头不由分说把小人拿了来……” 秦晨听了这真假难分的一番话,虽知道他必然有诈,但见他说的这般笃定,便磨牙道:“你这厮闭嘴,休要胡言乱语,那青玫姑娘我是见过一面儿的,哪里是你说的这样不堪……” 老程摇头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秦捕头又哪里知道呢,那妇人本就水性,这丫头又知道我们二爷才是谢家正经的主子,将来要承继谢家产业的,故而她有意投怀送抱,我也曾劝过二爷几回,怎奈二爷只是不信……这次终究送了命了!” 秦晨抬手指着他,他是个耿直的心性,不信凤哥儿那样的人物,手底下的丫头却会这样没出息,然而见老程如此信誓旦旦的,他心头却阵阵发凉,情知自己是难抵此人三寸不烂之舌了。 正皱眉时,忽地想到一事,秦晨便道:“倘若真如你所说,前几日我命人满城追缉你们,你们为何躲躲藏藏,不敢现身,可见理亏心虚……如今你莫非是仗着死无对证么?” 老程满脸苦色,鼠须微动:“我们倒是想露面,怎奈秦捕头已经给那素闲庄的丫头迷了神智了,全不信我们三个,前儿张奎兄弟不就是被您打成重伤的么?” 秦晨见他更加振振有辞,倒吸一口冷气,恨不得上前一记窝心脚爽快踹死,忽听堂上县官喝道:“秦晨!本官前日早听说你伤了一个人犯,难道,是否是人犯,如今竟也不清不楚,还待商榷?” 秦晨忙抱拳朝上:“大人,切勿听这小人满口胡言狡辩。” 县官冷笑了声,道:“有道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本官自然要多听些人说,才不至于偏听偏信了。” 秦晨听了这话,知道县官有些疑心自己了,不由暗暗叫苦。 此刻县官看向老程,竟问道:“你口口声声说素闲庄的丫头跟谢二有些奸情,然而你有何凭证?” 老程低头想了会子,才叹了口气,道:“昨晚上,青玫私自跑出去跟二爷会面,那素闲庄人仰马翻地找那丫头呢,大人若不信,传素闲庄的人来问就知道了。” 这会儿堂上寂静,老程复垂泪道:“然而小人斗胆,要在此告素闲庄众人一个因奸成杀之罪,求大人还我们二爷一个公道,他本是念在亲戚情分,念在这谢家已是没有人了,故而前来以为照料罢了……不想一片好心,竟落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客死他乡的下场……”说着抬袖拭泪。 只因老程这一番以黑做白的话,故而才有捕快来至素闲庄传人,起初本想直接传家主到场,是秦晨说起女孩子如今只有六岁,县官才改传了青玫跟管家陈叔到堂。 而秦晨万想不到这老程的口舌竟是如此之利,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领炉火纯青,且脸皮之厚,其心之黑,更是无以伦比。 秦晨拦住县官传云鬟到场,其实是好意,要知道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但凡女子,都绝不会涉足公堂,倘若有之,便是奇耻大辱。 当初秦晨误以为“凤哥儿”真是个小公子哥儿的时候,倒也罢了,后来醒悟过来乃是个女娃子,啼笑皆非之余,心中自是生出些爱护怜惜之意来,自不愿意叫她受辱。 然而秦晨如此照顾周全,却是大错特错了,陈叔跟青玫两个人,全然不是老程的对手。 何况县官平生最恨的,就是男女奸情,早在听老程说起青玫试图勾搭谢二之时,便面露不愉之色,如今见青玫跪在躺下,因一脸病容,雪白的小脸儿越发楚楚可怜,眉头微蹙,眼中含泪,双膝跪地,瑟瑟发抖,真真儿我见尤怜。 县官还未开口,先冷冷地哼了声。 秦晨是最懂县官心性的,察其言观其行,便知道大事要不妙了:一个本就带些偏颇的县官大人,再加上一个口舌锋利最能颠倒的老程……试问陈叔跟青玫哪里会是对手? 果然,三言两语,便问出了破绽。 只因昨晚上青玫擅自离庄,云鬟情急之下,只以青玫的性命为要,哪里会考虑的详尽周全?更加料不到谢二竟又溺水而亡。 因此县官按照老程所说,只追问昨晚青玫是否出庄子,又是出去做什么的,以及所见所遇,发生之事。 青玫自不能答,纵然不提是去见谁,只说遇见谢二几乎被非礼之事,就足以清白尽毁了。青玫心底油煎,内忧外患,被逼问之下,竟是当堂晕厥过去。 县官见状,越发恼火三分,竟不叫人来救,只命泼了凉水浇醒了事! 陈叔见状不妙,忙拦住道:“大人,这丫头自昨晚淋雨便着了凉,请大人手下留情,何况人并未定罪,大人何故如此?只怕不妥当罢。” 县官这才令人停手,看向陈叔问道:“既如此,你便替她说,昨夜之事究竟如何?” 陈叔心中为难,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只镇定答道:“说起昨晚,原本是庄子内的小丫头发现青玫不在,又因近来外头颇为不太平,故而小人才召集庄客,出去找寻青玫罢了。仅此而已。” 陈叔虽不知青玫藏着的是何隐衷,但本能地想到不能再把云鬟牵扯进内,故而只避重就轻罢了,然而他说的其实倒也并不能算是谎话,只能说是并未交代完全而已。 县官闻听,微微皱眉,扫了老程一眼,又问陈叔:“如此说来,你也不知这丫头是为何跑出庄子的?” 陈叔不慌不忙道:“大老爷或许不知道,我们这庄子在城外,庄内也没几个人使唤,故而并不拘束下人,青玫等几个丫鬟小厮们,时常便跑出门办事儿,不过寻常罢了,不知有何差错?” 县官冷笑道:“现如今有人告这丫头跟谢二有奸情,因奸成杀,且你们素闲庄也牵扯在内,你认不认?” 陈叔方骇然道:“这话从何说起?”他回头看一眼青玫,忽地一震,半晌没言语。 县官看出异样,问道:“你如何不说话?你知道什么,从实招来,本官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陈叔低头,片刻才道:“大人,这素闲庄是谢家余下的产业,大人自然是清楚的,谢家家风从来如何,大人或许也有耳闻,如今谢家虽然没落,但素闲庄的人,自问也做不出那种丧德败行的无耻之事!” 陈叔说到这里,抬头看向县官,方又大声说道:“这老程张奎,伙同谢二,觊觎谢家余产,暗中所行种种龌龊之事,暗中试图买通庄客,夺取家业等事,庄内庄外众人都是一清二楚,那一回谢二持刀逼迫,倘若不是秦捕头及时赶到,只怕早就难以挽回了!此事当时在场的众人也都看的明明白白,如今大人只需派人询问便知道真假,昨晚上风大雨大,这谢二失足落水淹死了,又何足为奇,如何竟诬赖到我们的头上?何况我们倘若要害人,何必昨晚大张旗鼓的许多人出去?——大人身为父母官,怎能这样冤屈地方子民?” 县官一怔,手指摩挲着惊堂木不语。老程却道:“这话胡说!大人是父母官不错,但大人同样是朝廷的官员,食朝廷俸禄,为天子分忧,管的是天下子民的疾苦冤屈,难道只要护着你们本地的人不成?自然是全天下的百姓子民都一视同仁,有罪一概当罚,无罪也冤屈不了你!” 县官点了点头,自也是以为然的。 陈叔越发气滞,见此人竟做出一副正直不阿的嘴脸,不由气得浑身发抖。 正在此刻,忽地听地上有人幽幽说道:“大人,小婢愿意同大人禀明实情,大人一听便知真假,只不过,还请大人暂时屏退左右。” 陈叔愣了愣,原来说话的是青玫,慢慢起身,仍低垂着头,声音微弱。 县官皱眉道:“屏退左右?这又是为何?” 青玫抬头,双眸中满是泪,此刻她心中悔恨无法言说——倘若曾听了凤哥儿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只恨她竟按捺不住,如今眼见竟要连累素闲庄乃至凤哥儿,她虽然曾答应过那人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但此时此刻,却也是逼不得已了。 县官升堂问案之时,门口自有一众人等围着听审看热闹,百姓们听见似要回避,都微微鼓噪起来。 鼓噪的众人之中,却有两人卓尔不群,其中一个,乃是个俊俏跳脱的青衣少年,腰间佩剑,身姿纤秀;另一人,气度沉稳,光华内敛,虽身着布衣,然衣袍上一丝褶皱都无,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这两位,自然正是日前往鄜州而来、侦办罪囚脱狱的任浮生跟白四爷二人。 第14章 话说鄜州大堂之上,县官不肯答应青玫所求,堂下百姓们却早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有知情者说:“昨儿晚上风雨不小,我们的确是跟着陈管事出去找青玫姑娘的,然而青姑娘素来是个谨慎厚道的,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却是不信的。” 旁侧是个闲人,唯恐天下不乱,便笑哼道:“这话未必罢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看着好,私底下不知道是怎么样呢,且倘若果然这丫头看上了谢二的将来,提早儿巴结,自也是有的。” 两人说了几句,不妨旁边一个人挤过来,揪住那人便喝道:“你、你血口喷人,你敢再说一个字!”这人却是来福儿,因早先有公差去素闲庄的时候,来福听见消息,当下顾不得,便一路飞跑赶来,正提心吊胆,听见有人诋毁青玫,他哪里肯答应。 先头那人只顾说的畅快,猛然被人揪住,吓得一惊,继而反应过来,便嚷起来:“这儿是衙门大堂,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来耍横!” 这番搅扰,堂上已经听见了,只听得惊堂木一声喝,县官道:“堂下休要鼓噪!” 早也有人七手八脚地拦住来福,又劝他不可生闲气,免得更闹出事来。 来福儿兀自气得脸上通红,咬牙切齿,横眉怒目地仍盯着那人,那人到底怕吃了亏,不敢再言,趁机缩到人群里去了。 这一幕,那少年任浮生跟白四爷两个自也看的清楚。 任浮生不由地靠四爷近了些,便低声道:“四爷,这鄜州县是不是有些太武断了,左右都觉着这素闲庄的人是被冤枉的,上回咱们酒楼上听见那姓谢的跟两个同党酒后胡吹大气,不也是口口声声说要谋夺素闲庄的产业么?可见他们是图谋不轨未成,反而咬人一口呢。” 白四爷见他记得清楚,唇角方微微上扬。 他虽未做声,任浮生却瞧出几分意思,忙又道:“四爷,咱们都听得明白,能不能就给他们做个见证?” 白四爷扫他一眼,仍是无话,任浮生见状,便伸手挠了挠发鬓,知道四爷多半不想多事:说来也是,他们是京内来的,正巧儿才听见谢程三人所谋,如今不由分说先给这场莫名官司作证,证词是否被取信不说,在鄜州知县心中,难保会觉着他们有以势压人之意。 浮生轻轻一叹,喉咙里嘀咕了两句什么,白四爷看他一眼,忽淡声道:“鄜州县性情刚愎阴郁,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虽坐高堂之上而似槁木泥塑,唯以一己喜好判案,——似今日之事,先前还不知曾有多少……纵然阻住一件,又有何用。” 浮生闻听一震,抬头看四爷面色微冷,他心中暗自揣摩,却觉着四爷的意思,竟像是故意要等看鄜州县断案不公,落在这位爷手中……自是没有好果子给这县官吃了。 任浮生不由咽了口唾沫,嘿然一笑:“果然是我又急躁了。” 就在四爷跟任浮生说话的当儿,鄜州县已经传了几名素闲庄的庄客上堂作证。 众人均说昨夜跟随陈叔前去找寻青玫,然则并未看见谢二,只瞧见青玫抱着大小姐水淋淋地自雨中跑出来而已。 县官又问平日里可看见青玫跟谢二如何了不曾,众人都摇头。 忽有人又高声叫道:“大老爷,青姑娘不是歹人!你千万别冤屈了她!”正是来福儿按捺不住。 有几个庄客听见,也壮着胆子,纷纷附和。 鄜州县抬眼往堂下一看,却见是方才在外头鼓噪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且不时看向青玫,神色忧虑。 县官一看这姿态,忖度其意,越发不悦,便冷哼了声,沉吟不语。 此刻陈叔便求道:“大老爷,青丫头的确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她既然肯说实情,还求大老爷屏退左右,自然就明白了……” 鄜州县不由大怒,喝道:“住口!究竟是本县在断案,还是你在断案?” 当即陈叔不敢多言,鄜州县扫了一眼地下众人,道:“你们都是素闲庄的庄客,说话偏颇也是有的,都退下罢!” 众人惧怕,不敢再多嘴,唯独来福儿兀自不肯退,被众人拉拉扯扯,重又下堂去了。 鄜州县重一拍惊堂木,对青玫道:“你明明知道实情,却不肯在本官面前说出,还做无理要求,哼!区区一介小女子,竟是这样放肆荒诞,快说!昨夜到底是如何内情,若还不说,休怪本官用刑!” 陈叔大惊:“大人……” 鄜州县疾言厉色道:“再敢多言,连你也一块儿用刑!” 来福儿在外,已是大叫大嚷地闹了起来,鄜州县皱着眉,喝令公差将他打了出去。 那任浮生见状,也有些按捺不住,只频频看白四爷,却见他脸如玉色,仍是喜怒不显。 而青玫见鄜州县如此,自知是无可辩驳的了,便长长地叹了声,低头落泪,道:“既然如此,婢子只能……”一字一泪地说到这儿,忽听见人群之外有个声音道:“请各位让让,我要上堂。” 众百姓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堂上光景,没料想有人在身后说话,且声儿嫩嫩的,听来似是个孩童。 当下众人忙回过头去,来福儿生得高大,早一眼看清,惊喜交加迎了上去:“大小姐!” 此刻门外众人也都望见,来者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身着一袭淡天青的素色衣裳,用白玉簪挽着个髽鬏,竟是个最眉清目秀的灵透孩子。 众人一见,未免眼神各异,啧啧惊叹。 这来者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崔云鬟,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垂手而立。 见众人惊啧,云鬟却依旧目不斜视,淡淡地垂着眼皮儿,迈步往前走去。 众人忙往两边避让,给她闪出一条道儿来,又目送云鬟一步步地走上了大堂。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那任浮生,乍然看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孩童出来,不由震惊起来,便轻轻拉扯白四爷,道:“这、这莫非就是那小丫头?怎么这般打扮,倒像是个哥儿呢,不过她生得倒是好……咦,她怎么就跑来大堂了,还是这样的从容不怕人……” 任浮生乃是头一次见崔云鬟,一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边儿失惊打怪地对着白四爷说话。 四爷却也不理会他,只也望着云鬟,沉静无澜的双眸之中,隐隐地泛起一丝波动,然而自始至终,却也没开口过。 且说云鬟上了堂,堂上鄜州县乍然见了她,也有些震惊莫名,便问:“堂下何人?” 云鬟整整衣襟,行礼道:“谢家凤哥,叩见大人。” 鄜州县一怔,疑惑道:“原来你就是素闲庄的小主人,可你不是……”鄜州县原本知道云鬟是个女孩儿,如今见她这样样貌打扮,倒是有些迟疑了。 云鬟会意,道:“请大人见谅,如此装束,只为便宜行事而已。” 鄜州县微锁眉头,打量她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小小地年纪,倒是颇有些胆识,既然如此,我来问你,本县并不曾传你,你今日贸然上堂,是为何故?” 云鬟道:“是为大人秉公断案。” 鄜州县闻听,怒极反笑,“嗤”地一声:“我做了这快两年的官儿,今日才知道,我这官儿是需要别人教着做的,一个毛丫头,也敢来我跟前儿指手画脚了,可是觉着本县不会责罚你么?” 陈叔跟青玫见云鬟来到,都是惊喜之余,又捏着担心,如今听鄜州县声气儿不好,都着急起来,才要出声,却都给云鬟以眼神止住。 却听云鬟静静说道:“毕竟大人所审之案,我也参与其中,做个人证又有何不可?” 鄜州县双眸眯起,盯了云鬟半晌,道:“既如此,那你跟本县明白说来,昨晚上究竟发生何事?” 云鬟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屏退无干人等,我才能说知。” 鄜州县越发哂笑:“当真笑话!自古以来公堂问案,便没有关起门来问话的道理。” 云鬟不慌不忙道:“那大人可听说过——‘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常,法度制度,各因其宜’这句话?” 鄜州县本满脸不屑,忽地听云鬟说了这句,便微微色变,拧眉看她。 而就在云鬟说罢,门边儿的白四爷忽地微震,任浮生并未察觉,只自顾自低低嘀咕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这句话哪里听过,如何有些耳熟……” 且说堂上,鄜州县原本并不把云鬟放在眼里,猛然听见这句,暗然心惊。 仔细定睛再看,却见眼前的女孩子气度从容,竟毫无任何羞怯忸怩之态,——这样年纪的孩童,若说认得些字,会几句诗词,倒是常有的事儿,然而张口便能说出这一句来,却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鄜州县端详不语的当儿,老程察觉有些不妙,便道:“大人,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竟敢在大人跟前撒野,满口不经之谈,岂不是藐视公堂么?有这样的主子,才能教导出那样破格无耻的奴才……” 鄜州县被他一句点醒,回了回神,又看向云鬟,却见她仍从从容容地站在跟前儿……鄜州县咬了咬牙,便道:“够了,本县面前,容不得你们如此放肆……要如何断案,也轮不到你们置喙,看在你年纪尚小的份上,便不予追究,你且退下罢!” 云鬟眉头一蹙,却仍站着不动。 鄜州县莫名心乱,挥手示意公差将她带下,谁知秦晨在旁,从见云鬟露面开始,就极怕她吃亏的,此刻见状便抢上前来。 秦晨半蹲地上,握住云鬟的肩头,低声道:“凤哥儿,大人自有定夺……这儿不是好耍的,我带你出去。” 云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秦晨叹了声,握住她的小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而行。 云鬟跟着他走了两三步,眼看要出大堂了,她的目光所及,望着前头高高地门槛,就在这一刻,云鬟忽然停了步子,口中轻轻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此刻大堂内外,寂静非常,故而云鬟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里里外外,却都听见了,只不过多半人不懂而已。 秦晨也是莫名,他低头看向云鬟,见她不肯往前走,秦晨不便勉强,只以为她仍有些执拗,正要好生再劝她两句,却听得身后大堂上,鄜州县道:“你、你说什么?” 秦晨一愣,便回头看去,却见在明镜高悬之下,海水扬波之前,鄜州知县睁大双眸,死死地望着云鬟,满脸不信。 云鬟慢慢回过身来,同鄜州县两个人目光相对,却并不回答。 鄜州县喉头几动,双手撑着几案,竟缓缓站起身来,双眸仍牢牢地盯着云鬟:“你方才……说什么?”声音竟有些虚颤。 秦晨读书不多,更加不明白那句话何意了,只当云鬟说错了话,触怒了大人而已。 秦晨自知道鄜州县的脾性,当下心中叫苦,正要替云鬟遮掩过去,不料云鬟直视鄜州县,微微昂首,重又清清楚楚、不疾不徐地说道:“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孩童脆生生的声音,在大堂内外隐隐回荡,每个人都听得极清楚,但却无人能解其意,就连博学如白四爷,也仅仅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却也难懂此句话的内情。 只有鄜州县令目眦欲裂,骇然如白日见鬼,无人知晓——他袍袖底下的双手已经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县官竟从长桌后踉跄转了出来,直奔向云鬟! 第15章 且说崔云鬟来至公堂之上,说了一句话,竟叫鄜州县面色大变,举止失常。 与此同时,堂下众围观听审的百姓们也都目瞪口呆,纷纷地问:“这……是在说什么?” 有人答道:“说什么羊角……羊角哀舍命之类?却是什么意思?”都面面相觑,猜测疑惑,难知所以然。 这任浮生早也满腹疑窦,忙拉住白四爷问究竟:“四爷,凤哥儿说的什么羊角哀舍命全交?究竟何意?” 白四爷却置若罔闻,双眸只盯着堂中那一道身影。 任浮生正讪讪不解,忽有一名老儒低声笑道:“你们不知道也是有的,这乃是个读书人的典故,说的是春秋时候两个贤士的故事。” 众人正一头雾水,闻言忙都请教。 这老儒乃含笑点头道:“这两名贤士,一个叫做羊角哀,一个叫做左伯桃,本是结伴往楚国而去,欲图前程的,不料中途那左伯桃冻饿不支,难以前行,他不忍带累羊角哀,竟以死相劝角哀不必理会自己,继续前去楚国谋取功名,因角哀不肯,伯桃竟于那冰天雪地中,将全身衣物脱下付与角哀……角哀承此重意,只得前行,后果然受楚王器重,奉为中大夫,角哀乃归去收敛左伯桃尸首,择地隆重葬之,谁知夜间,竟得伯桃的鬼魂托梦,说有荆轲阴灵欺压,角哀屡次相助无效,竟留书楚王,壮烈自尽而死,同化作阴灵相助伯桃,阴魂们一场恶战,终究打败荆轲……这正是仁义高贤的故事,千古流传……” 老儒缓缓说着,又捋着胡须点头赞叹。 任浮生正因白四爷不肯说给他,猛听见此人出声,大喜过望,便侧耳倾身而听。 白四爷正拧眉看着堂上情形,听这老儒生絮絮叨叨地卖弄,心中竟有不胜聒噪之意。 任浮生却听得心满意足,一边儿听,一边儿忙又分神看堂上,正看到鄜州县起身转出,直奔云鬟而去,——任浮生不由吃了一惊,又见鄜州县是那样气色,只以为他要对崔云鬟不利。 自从崔云鬟露面、上堂,虽然只是初见,然而任浮生心中却着实喜欢起这异于常人的小女孩子,见她挺身独挡鄜州县的逼问,他心中更多了一丝怜惜,此刻若非白四爷在侧,以他的脾性,只怕早就冲出去了! 且不提堂外任浮生心中忧急,只说在堂上,秦晨本欲带下云鬟,谁知忽然生变,眼见知县大人急急冲向跟前儿,秦晨心底所想,却跟任浮生不谋而合——都以为知县是要不利于云鬟。 秦晨不及多想,忙闪身向前,挡在了云鬟跟知县之间,又微微躬身笑道:“大人,这小孩子不懂事口没遮拦,什么羊角牛角的,必然是些不成体统的荒唐话,大人可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鄜州县停步,一言不发地瞪向秦晨。 秦晨只当凶多吉少,仍嘿然陪笑:“大人息怒……我立刻带她走就是了。”他不敢怠慢,俯身就要把云鬟抱起来。 谁知秦晨才一张手,云鬟也已抬起小手儿,正好按在秦晨手背上,竟似是个制止的意思。 秦晨一愣的当儿,却听身后知县直直地问道:“你……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秦晨越发怔忪,不由蹲在地上,回头又看知县,却见知县仍紧盯着云鬟,神情不似是暴怒,却仍只是惊悸骇然似的。 秦晨纳闷之极,不知这一大一小到底唱得哪门子戏,然而他毕竟不笨,看出知县并非歹意,便抬手摸摸后脑勺,不再出声罢了。 鄜州县问完,云鬟同他四目相对,轻轻说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云鬟说这句的时候,声音却并不高,只在旁侧蹲着的秦晨和她跟前儿的知县两人,方听得清楚无碍。 秦晨皱着眉,自然不解,知县却后退一步,涩声道:“你、你如何……会知道?” 相比较鄜州县的失魂落魄,云鬟却依旧沉静,干净爽利的乌黑发鬓,越发衬出雪团似的脸,眉目若画,凤颊微光。 云鬟凝视知县,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我也知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我尽都知道,——就如我知道青玫跟陈叔是无辜的,谢二老程等人,不过是心怀不轨、反遭天谴,如今穷极无赖,反咬一口而已。” 秦晨在旁听得分明,虽仍是不明白个中意思,却已毛发倒竖,隐隐觉着两人之间似有一股莫名寒意流动,令人毛骨悚然。 堂下众百姓正听了那老儒讲完了“羊角哀舍命全交”的典故,虽看见堂内两人在说话,只可惜他两人站的近,云鬟又声儿低,竟听不真切,顿时一个个好奇心发,急躁之极,却毕竟不敢造次,只伸长脖颈,竖起耳朵而已。 而听了云鬟这一番话,鄜州知县越发骇怔,双眼已然通红,面上如惊,如怒,如悲,又似有些不可言说的怆然之意。 两两相对,如同剑拔弩张的对峙。 堂上堂下这会儿都是鸦雀无声,陈叔青玫等都是呆呆地,心里自然极为云鬟担忧,旁边秦晨虽觉着这情形简直诡异——他从捕快升任捕头,这四五年里见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案情场景,却不似今日所见一般稀罕,有心要插科打诨两句,却又着实无法出声。 一片死寂之中,忽听有人道:“小小的年纪,竟如此的妖言惑众,匪夷所思,这、这莫非是鬼怪附体么?大人明察秋毫,可千万不要被这小妖女迷惑……” 这说话的人,自然正是老程,原来他跪在旁边不远,隐约将两人说话听了个大半儿,老程心思诡诈,见知县举止神情异样的很,虽不知云鬟那些话何意,却也觉着不妙,因此忍不住又出言挑拨。 老程说罢,鄜州县眼皮一眨,才似回了神。他转过头,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最后又看一眼云鬟,才转过身,慢慢地仍回到高堂上坐了。 众人见状,都有些紧张起来,不知县官接下来究竟要如何,却见知县神情悲凉,垂眸沉默半晌,才声音沉哑,道:“将老程、青玫分别羁押,其他无关人等各自退下,此案改日再审,退堂。”说着,振衣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后堂而去。 这一判决,顿时引得堂外一连声的鼓噪,老程更是叫道:“大人,大人!”却被公差们踢翻在地,不由分说押到牢房里去了。 秦晨先大大地松了口气,便对云鬟笑道:“凤哥儿,你可又叫我大开眼界了,方才究竟是怎么样?就让我们难缠的县老爷变了主意?” 云鬟正看着青玫,闻言道:“秦捕头,我有几句话要跟青姐说,可以么?” 正有公差上来准备带青玫离开,秦晨忙叫停下。 那边儿青玫正也依依含泪地看着云鬟,见状便扑到跟前儿,紧紧地把云鬟抱入怀中:“你又来这儿做什么?叫我死了也就罢了,横竖不能再连累了你,不然我死也是不能瞑目了。” 云鬟也伸手拥住青玫,却不说话。 青玫察觉她的小手抬起来,搂着自己的脖颈往下勾了勾,她便会意低下头来。 果然,云鬟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又握着手儿,看着青玫道:“青姐务必记得我的话。” 青玫虽然诧异,却忙点头:“好,我记下了。”忍不住又将人搂入怀中,只咬着牙落泪而已。 半晌,秦晨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让衙役们过来带人,他又对云鬟道:“凤哥儿不必担心,我已交代他们,不会委屈了你的丫头。” 云鬟才又谢过秦晨,此刻陈叔过来,看着云鬟,欲言又止。 秦晨望着这一老一少,倍加怜惜,便叹道:“反正这儿无事了,我送你们回去罢了。” 当下陪着他们出了县衙大堂,往外而去,这会儿外头兀自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不曾散去,见秦晨亲自陪着出来,均都让了开去,只眼睛却都看着云鬟,个个暗暗称奇。 云鬟依旧微垂着眼皮儿,目不斜视而已,被陈叔跟秦晨一左一右护着,出了衙门。 外头素闲庄的人早把马车拉了来,秦晨抱了云鬟上车,自个儿牵了一匹劣马,陪着往城外去。 不多时出了城,眼见路上人渐稀少,秦晨心里发痒,便打马靠近车窗些儿,问道:“凤哥儿,方才在县衙里,你跟大老爷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陈叔坐在车辕上,闻言看向秦晨,心中自然跟他一样不解,只是不敢就问罢了。 车窗的帘儿被轻轻挑起,是云鬟往外看了一眼,见秦晨歪着头,一脸笑嘻嘻地等着,云鬟便缓声道:“其实并没什么,我只是乱翻书的时候,曾看到羊角哀左伯桃的典故,他们两个都是有名的仁义高贤,读书人是最推崇的,知县大人又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故而我就说了那句……不过是想借此表明心迹,打动他罢了,瞧着歪打正着……仿佛有些效用似的。” 秦晨听了愕然,忙又请教这典故何意。 云鬟自然给他又说了一遍,秦晨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瞠目,时而叹息,最后听到羊角哀拔剑自刎,相助左伯桃的阴魂大战荆轲之时,不由扼腕叫了起来。 秦晨皱眉道:“这读书人,便是迂直,且又身子弱的很,倘若是大爷我,又怎么会冻饿在那荒郊野外呢?” 陈叔见他竟是计较这个,不由苦笑。 秦晨又道:“这左伯桃虽讲义气,可也实在无用,最后倒连累的羊角哀又把命给了他……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见羊角哀的真直呢?毕竟已经做了大官儿,却宁肯抛了那荣华富贵,一并跟他在地下做鬼。所以说这读书人的所思所为,却是叫人……”说着,便笑叹了数声。 秦晨为羊角哀左伯桃之事叹息半晌,忽然想到知县的反应,心中想到:“凤哥儿这般说,难道是想让知县大人知道……她跟青姑娘便是左伯桃羊角哀一般的讲义气么?可大人的反应未免也有些太过……”本正掂掇,又想到云鬟一句“歪打正着”,又联想到云鬟素来的举止性情,便摇了摇头,并未追问下去。 秦晨不问,车内云鬟微微垂首,也正在出神。 鄜州县之所以骇然失态,自然事出有因,却绝不是她方才回答秦晨的答案。 长睫掩映,云鬟垂眸,看似出神,眼前却出现清晰的数行字—— 刑部主事黄诚,永靖九年至十二年,曾任鄜州县令,后因贪墨、徇私舞弊等罪,被革职缉拿,审讯中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 入狱后三日,黄诚忽然狂病大发,胡言乱语之余,竟每做自戕之举,医药无效,数日中,所念者最多的乃是——“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其他所念诵的零碎句子诗词,譬如“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咽”等,亦由看守狱卒口述记录在册。 云鬟往下看去,却见在书页底下,另有一行小字,写道:后经查证,黄诚之所以举止失常,起因乃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日… 云鬟凝神看着,正欲翻页,却听得一声门响,人未进门,声先道:“爱妃好兴致,竟在本王的书房躲清闲么?”说话间,脚步声已渐靠近。 眼前字迹错乱,云鬟手一抖,猛地将书合起来,眼前的光影也随之闪烁乱舞,猛抬头之时,是赵黼斜倚在前头书架旁,身上散散地披着一件暗蓝绣墨云龙纹的素绉外衫,嘴角斜挑,似笑非笑。 第16章 话说在鄜州城中,鄜州知县黄诚拂袖退堂,径直回到内衙,在书房闭门不出许久。 将晚掌灯时分,秦晨跟两个捕快从县衙侧门转出,正欲归家,忽然有个小厮匆匆出来,对秦晨道:“秦捕头,大人叫你。” 秦晨疑惑,便问何事,那小厮道:“谁知道,先头自个儿在书房内半天,悄无声息的,也不许人打扰,方才忽然又让我们来找您呢,幸喜您还没家去,快随我去见大人罢?有什么事,横竖去了就知道。” 秦晨同两个捕快对视一眼,笑道:“大人的八字儿跟我不是十分相合,万万别是什么犯冲的事儿呢。” 两个捕快大笑,推推搡搡地去了,秦晨便随着那小厮进内衙相见。 来至书房,那小厮敲门道:“大人,秦捕头来了。” 半晌,里头方有一声“请进来”,秦晨摆摆手,对小厮道:“很不敢,我自个儿进去就是了。”说着,便又道:“大人,我进来了。”方推门而入。 此刻天色已晚,外头黑黢黢地,室内自不必提,然而却并未掌灯。 秦晨左拐往前,定睛细看,才瞧见黄知县坐在书桌背后,静静默默的动也不动,那身形看来倒似幽灵般。 秦晨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敢露,上前行礼罢了,便问:“不知大人这会子传我来,是有什么事儿呢?” 隔了会儿,黄诚才道:“你……跟素闲庄那个小丫头十分相熟么?” 秦晨闻言笑笑,道:“大人是说凤哥儿么?其实也并不算十分相熟,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罢了。” 暗影中黄诚抬眸,忽道:“你是如何跟她相识的?你且同本官说来。” 秦晨错愕,心底一转,并不着急回答:“大人问这个做什么呢?” 黄诚听出他的意思,便道:“你放心,本官不是要对她不利。” 秦晨闻听,又琢磨了会儿,才笑着答道:“说起凤哥儿那孩子,委实是万里无一……”说着,便把同云鬟相识种种,以及后来无意去素闲庄,正赶上谢二发飙行凶之事尽数说了。 秦晨知道黄知县素来不喜欢自己好赌,也本想隐瞒一二,只不过一来实在绕不过,二来黄知县毕竟是个心里有数的,倘若在这件事上瞒住了,保不住给他看出破绽,那往后所说种种,对他而言自然也可疑起来,且又事关云鬟跟素闲庄,因此秦晨索性交代的一清二楚。 末了,秦晨又道:“我瞧素闲庄上的人,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何况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其他的不过是小厮跟婢女,原本连个得力的护院都不曾有,这许多年又安分守己从不曾有事,哪里还能去害人呢?是后来谢二等来搅闹要挟,他们才被逼自保罢了。” 黄诚听罢,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可见过素闲庄那个擅赌的老者了?” 秦晨笑道:“当时正赶上谢二行凶,后来又因他们逃了,忙着缉拿,且还要搜寻那些逃犯,哪里还有心思呢,便把此事忘了。” 黄诚点了点头,忽然道:“那你可相信她说的……素闲庄真有此人?” 秦晨一怔:“大人这话……我如何有些不大明白?” 黄诚却并不理会,只仍垂眸想了会子,才道:“你去大牢,把青玫丫头提出来,本县要审她。” 秦晨目瞪口呆:“大人……这功夫儿审案?” 黄诚淡淡道:“使不得么?” 秦晨倒也机灵,白天黄诚一脸冷硬地不肯私下问询,如今改了主意,自然是大善的,他便忙道:“使得!当然使得,不都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儿?”他生怕知县又改变主意,当下忙抽身出去提人。 就在秦晨迈步出门之时,身后黄诚闭了双眸,喃喃道:“可知,这并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哈,哈哈。” 他停了停,微吁一口气,叹道:“凤哥儿,谢家凤哥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秦晨办事极为利落,飞快去牢中提了青玫,由一个狱卒陪着,来至书房。 此刻早有小厮将主簿传了来,备好了纸笔等候。 进书房之时,秦晨又格外叮嘱了青玫几句,道:“不必怕,只照实说就是了,大人这回变了主意,只怕不会再偏信那什么老程。” 青玫点了点头,便随他入内,跪在地上,耳畔听黄知县道:“先前你要私审,本官成全你,如今你速速将实情道来,若有隐瞒,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青玫垂着头,此刻心底所想的,却是先前云鬟离开之时,在耳畔低低叮嘱的话。 青玫定了定神,才说:“那日,我给凤哥梳头,不合扯痛了头发,她骂了我几句,我心里不快,便跑了出去……谁知,竟遇见……” 如此半个时辰后,黄知县审过了青玫,主簿在侧一一记录在案。 青玫说罢,垂泪道:“故而在人前的时候,并不敢说出实情,虽然不曾失了清白,但毕竟传了出去,是说不明的……还求大人宽恕垂怜。”说着,便俯身磕头。 秦晨因是捕头,并非无干人等,故而也在侧旁听,听罢又惊又气,道:“这样说来,得亏凤哥儿机灵,不然的话,那夜死的指不定是谁呢,这杀千刀囚攮的!” 独黄知县神色如常,只把主簿誊录的口供看了一遍,见无误,便又命人将老程带来。 自从被云鬟上堂搅局,老程心中便始终忐忑,他本是老奸巨猾之人,然而生平第一次,却忌惮起一个孩子来,尤其想到云鬟冷冷淡淡的神情,简直让他心底仿佛有阵阵寒风吹过,极是不安。 被狱卒带到书房,老程上前跪了,黄知县看他一眼,道:“你可知,本官今日传你来,是为何事?” 老程看着主簿跟秦晨都在场,便道:“大人,莫非是夜审?” 黄知县点头,老程道:“可、可这不合规矩……” 黄知县淡淡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常——本官觉着这话是极有道理的,你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你觉着呢?” 老程强笑:“大人怎可听信那小丫头的胡言乱语?” 黄知县仍是不动声色:“闲话休提。先前你说,那青玫丫头有意勾引谢二,可是不是?” 老程答应,黄诚道:“既如此,那夜他们两人相会,你是事先知道的?” 老程略犹豫:“我是听二爷说过一句。” 黄知县道:“你既然知道素闲庄众人心存不良,如何不拦着他些?” 老程道:“何尝没拦过呢?然而二爷被色所迷,哪里肯听小人的话?果然便给害了性命。” 黄知县望着老程,忽然笑道:“这青玫既然想巴结谢二,就该好生谄媚哄骗才是,如何又要害死他?这说法未免有些前后矛盾。” 老程一惊,结结巴巴道:“我、我本也不知他们如此歹毒……只看到二爷尸身后才……”说到这里,忽然叫苦:倘若如此,那他又怎么还劝谢二不要去跟青玫“相会”呢,岂不是果然自相矛盾了。 老程出了一头冷汗,黄知县却并未纠缠,只又问道:“照你说来,你并没随谢二同行,那么……那夜你在何处?” 老程已有些失了章法:“小人……不过是在客栈里歇息罢了。” 黄知县波澜不惊地扫他一眼,点头:“这儿有两份供词,你且看一眼。” 主簿闻言,便起身到他身边儿,将供状放在老程跟前。 老程不知所以,低头看去,先看的却是青玫的一份供词,见竟写得是当夜谢二迷奸不成,后被吓退,不知所踪等话。 老程正欲叫嚷,黄诚示意他看第二份,老程拿起复看,脸色陡然大变。 原来第二份供词,却是张奎的,竟把三人前来鄜州的打算,谢二看上青玫的图谋……种种不堪行径都写得一清二楚。 张奎先前本受了重伤,这几日将养的好了些,下午时候,黄知县亲去了牢房审问,张奎本是个没心机的,听闻谢二已死,又给县官旁敲侧击,便将所有事情供认不讳。 黄知县见老程看完了,便笑道:“张奎供状上写明了你们想要篡取素闲庄的产业,你更是挑唆谢二,让他先强奸青玫,后卖掉凤哥儿,这些话难道都是假的?” 老程面如土色:“小人……” 黄知县冷笑道:“且你说事发当晚你在客栈,可是据本官所知,因秦捕头要捉拿你们,本县内所有客栈几乎都贴有你们的形貌影图,更无一家敢收留,你到底住在哪家客栈,你只管说来……本县可传人来对质。” 老程越发胆战心惊,无言以对,黄知县冷觑着他,忽厉声喝道:“你这刁滑的囚徒,竟还敢在本官面前演戏哄骗?快些从实招来,那夜你到底做什么去了,是不是跟谢二一块儿意图强奸,谢二又是怎么死的,莫非是你们内讧而暗害了他!不然你也不至于非要咬定素闲庄的人所为,莫非是做贼心虚!” 老程本正想巧言辩解,想不到黄知县一反常态,忽地又听知县指认自己害了谢二,老程一时失神,竟身不由己道:“小人冤枉!二爷不过是受了惊吓,失足落水,委实跟小人无关!” 一句话冲口说出,书房内众人面面相觑,老程瞠目结舌,然而现在要矢口否认也是晚了,当下只得垂头丧气,便将整件事说了明白。 原来,因秦晨追的急,老程谢二两人不敢在鄜州城内盘桓,只在城郊逗留,未免受了好些苦楚。 他们实在走投无路,可又不肯轻易舍手,老程便劝谢二道:“有道是‘解铃仍需系令人’,当初就是为了素闲庄那丫头,才被人追狗似的追缉,如今我们不如再回庄上,那丫头毕竟年幼,二爷装装可怜,受些委屈,她未必不会不回心转意。” 这几日连番吃亏,谢二也有些后悔当初在素闲庄操之过急了,不曾演的详细……在老程劝说之下,两人便往素闲庄来,谁知半路上,正好看见青玫孤身一人走来。 两人见状,便如饿狼见了羊羔一般,当即便生了歹意……怎奈青玫看两人意图不轨,反抗的甚是厉害,挣扎了一番竟是逃了,老程体力较弱,追之不及,谢二却乐得迫不及待,穷追不舍而去。 后来老程喘息回神,心想谢二此刻多半成了好事了,当下便又慢慢地摸索着出来找寻。 当时已经落雨,电闪雷鸣,路滑难走,老程眼神不佳,正俯身认路,却看见迎面谢二从长堤上摇摇摆摆而来。 老程只当他遂了心意,便先笑了几声,抬起身来,才要叫“二爷”,谁知谢二怪叫一声,身子趔趄往后倒退,竟直跌出去,滚了几滚,便坠入了葫芦河中。 老程目瞪口呆,忙追过去,却救之不及,起初还听见谢二呼了几声,后来便悄无声息了。 至此,三份供词合在一起,天衣无缝,真相大白。 想这前因后果,自是谢二先前被云鬟装鬼所吓,失魂奔逃里猛听见怪笑,又见黑影窜出,他自认为又撞“鬼”,吓得胆颤,失足溺亡。 秦晨在旁听的分明,止不住叹道:“整日里听人家说什么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没想到竟果然亲眼见到了。” 黄知县正在浏览证供,闻言手微微一抖,扫了秦晨一眼,却也并未做声。 次日,黄知县当堂宣判,为保全青玫,并不曾提谢二老程意图强奸之事,只说谢二被老程所吓,失足落水而死,如今老程已然供认不讳,加上张奎的供词,洗脱了素闲庄的嫌疑,青玫亦无罪开释。 底下早有陈叔、来福等众人来听审,见这样判词,均都欢喜非常。 就在黄知县判定此案之后,过午,忽地有两人来至县衙,言明要见知县大人。 黄诚问是何人,小厮道:“并没有名刺,也无拜帖,只听着是京城口音,很是气度不凡,一个看来大约二十出头,是极清俊贵气的爷们儿,另一个年纪小些,还佩着剑,却也是相貌不俗。” 黄诚毕竟是本地县长,乍然听着这般描述,顿时便想起近来耳闻因鄜州大牢脱狱之事、京内刑部派了人下来侦询的消息,黄诚起身整衣,随口问道:“那二十出头的爷们,是什么打扮?” 小厮想了想,琢磨说道:“不过是件靛青的棉布袍子,却挺括爽利的,面上也没什么喜怒之色,不过虽生得清贵俊秀,可瞧着不知为什么,倒有些怪怕人的……” 黄诚听了他的描述,微微一震:“是他!” 几乎与此同时,就在素闲庄内,崔云鬟也有些惊疑不定:“难道是……他?” 然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无法确信自己的记忆。 第17章 原来自从衙门里那一场回来后,云鬟的乳母林氏因知道了此事,十分着恼。 这整个庄子里,也不过只有林氏才是京城内带来的,她为人虽慈和,却因是侯府内的嬷嬷,自是极懂规矩的,先前因呆在这“穷乡僻壤”里,人又少,也不会客等等,林氏未免便怠慢了,并不格外拘谨云鬟。 又因先前云鬟的母亲谢氏在世之时,更是百般地疼宠她,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只要她喜欢就是了,林嬷嬷见状,越发疏懒了心意,只要云鬟不闹得十分破格,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料昨儿竟偷偷跑去县衙,林氏后知后觉听说了,未免惶恐,毕竟她还是要回京城去的,倘若此事传了回去,还不知闹出什么波折来呢,又加上青玫这件事,正如火上浇油一样。 林氏便愤愤地说:“我就知道总住在这儿不是个常法儿,先是丫头闹得不像样子,如今姑娘也学坏了。我可管不了姑娘了,你是这样有主意的,什么话也不肯听我的,这还只六岁罢了,若再大一些,越发不知道我是谁了。” 云鬟见她念叨起来,便说:“奶娘,以后不会了,过了这一关,就太平了,我自然也不会再擅自乱跑出去。” 林氏道:“你只哄我就是了,哪一次不是我说破了嘴皮,你口中答应,下回却依旧照做不误的?昨儿送你回来的那人……叫什么秦捕头的,竟也不知道个进退,还硬是要抱你下车,成什么样子!” 云鬟知道秦晨为人大大咧咧,并不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性情,何况他从来把自个儿当作男孩儿一样对待,未免不会在意那些什么规矩之类,可虽知此情,却不好替秦晨辩解,不然林氏必以为她又是犟嘴,——只听着罢了。 林氏见她不语,加上自个儿也累了,便歇了口气,又思忖着说:“露珠儿不中用,以后不论去哪儿,一定要我陪着才好。” 云鬟只应承:可昨日上堂之事,倘若给林氏提前知晓,只怕她一定要把云鬟锁在房中,半步也不许出去罢了,故而云鬟才瞒天过海,只带一个小厮就去了县城。 林氏又念两句,才自去吃茶。待她去后,云鬟方吁了口气,笑道:“阿弥陀佛,耳朵终于清静了些。”她起身转回卧房,从架子上的抽屉里拿了一本书出来,翻开看去,书页裁剪的整齐利落,字迹洁净直正,令人一见便心生喜欢。 谁知便由这些字迹,竟勾出些心魔来。 云鬟呆呆站在书架旁边,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居然又想起昨儿在县衙门口的情形。 ——像是有什么绝对无法被忽视的……被她遗漏了。 只是此刻她的心情极为古怪,一面,急切慌乱地想看见自己到底遗漏了什么,另一面,却隐隐心存畏惧,竟不能静心细细回想。 眼前所见,是一角靛青的袍子角,虽是极简的布料,可在那人身上,其挺括熨帖,干净整洁,自问这世间再无第二人如此。 可这又怎么可能?云鬟握着书,竭力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那个人,怎么会在此刻,出现在鄜州? 她又仔细回想前世,想找出有关“他”跟鄜州的蛛丝马迹,然而搜遍所有,把并未寻到这份记忆。 云鬟靠在桌边,出了半天神,那边儿林嬷嬷捧着一盘瓜果进来,她兀自并没发觉,眼珠也不动一下。 林嬷嬷见她定定怔怔地,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是自个儿先前话说的狠了些,她心里不受用了。 林嬷嬷便走到跟前儿,把果子放下,方道:“这杏子跟甜瓜是昨儿庄客送来的,很是新鲜,先前在井水里湃着,这会儿暑热上来了,正好吃几个解暑。” 云鬟正凝神细想,竟没听见,林嬷嬷又叫了两声,才见她回过神来。 林嬷嬷觑着脸色问道:“是怎么了?我叫这半天不言语?” 云鬟扭头看她一眼:“没什么……” 林嬷嬷见她眼神飘忽,心不在焉,自个儿越发不安,便温声道:“既然无事,且把这书放一放,过来吃果子罢。”说着,便绞了湿帕子要给她擦手。 云鬟待要把那本书收起来,林嬷嬷已经先抽了过去,竟搁在旁边桌上,便握住她的手儿擦了起来,云鬟回头,见那书页已然合上,只书页上四个字,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似的。 就在此刻,鄜州城的县衙中,知县黄诚振衣整冠,匆匆出迎。 出书房不久,远远地看见两人正自游廊下走近来,左侧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年,神采飞扬,果然不俗,可跟他旁边那人一比,却赫然青嫩不足看了。 黄诚定睛只看一眼,那般丰姿伟仪,如玉树春山,却沉默威严,叫人一见便心生敬畏之意——果然是他猜测的那人。 白樘,字衡之,年幼便有神童之称,十四岁高中一甲第一名。 殿试之时,景帝见他其人物出色,品性端庄,竟十分喜欢,便将他的字“衡之”改作“衡直”,为嘉许之意。 如今虽只二十二岁,却已是本朝最年轻威重的刑部侍郎。 廊下有风吹来,倒也凉浸浸的,然黄诚却觉着额头微汗,被风一吹,竟有些寒意陡然。 黄知县暗中吸了口气,此刻竟也无端有些畏怯。 在这一晃神的功夫,彼此间便近了,黄诚忙拱手,低头恭敬道:“下官惶恐,不知是白侍郎来到,有失迎迓,还请恕罪。” 对面那人站定,一时并未开口,黄诚目光微微下移,看见那极整的衣角底下,着玄色云头履,亦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白四爷望着面前的青年县令,早瞧出对方的不安之意,便道:“白某贸然而至,黄知县不必介意,请。” 黄诚抬头,正对上白樘的目光,斯人的眼色看着平静,却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锋芒,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中的五颜六色,甚至点滴龃龉龌龊。 黄知县请了两人入厅中叙话,待白四爷示意,才敢落座。 白四爷不等开口,便先问起素闲庄的案子,道:“听闻黄知县已经结案了,且曾有私审之情,这却不知何故。” 黄诚知道此人目光如炬,心似明镜,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便起身回道:“下官原本也不想破例,然而思前想后,倘若有利于百姓,能救人性命,断定黑白,又何必要拘泥于旧例?故而才如此。”继而,便把夜审青玫老程等经过详述,又叫主簿将三份供词呈了上来,给白樘过目。 四爷将供状都看了一遍,并不言语。 谁知任浮生在后也趁机看了个分明,见青玫所供认的差点儿被谢二强迫,幸而凤哥机智等话……如此惊心动魄,他几乎便叫了起来。 四爷看罢,仍面无表情:“这件案子虽是曲折,难得黄知县竟查了个水落石出。” 黄诚闻听,略有些面红,四爷端详着他,才忽地微微一笑。 身侧任浮生看见了,心底有些发毛——这白四爷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他跟随身边这许久,多少摸透了四爷的心性,这样的笑,却并不是好事。 果然,四爷敛笑道:“这件案子水落石出,倒也罢了,只是黄知县来鄜州将两年,据我所知,政绩倒也不算出色。” 黄诚才方落座,闻言忙又起身。 四爷静静又道:“你不必太过惶恐,若你清白无瑕,自然无碍。” 黄诚已然色变,素闲庄这件事若非那凤哥儿来到,只怕又要误判,——这两年来他浑浑噩噩,指不定也会做下些类似的错事,今日白四爷亲自登门,自然不是来跟他叙情分的,四爷虽不曾说什么狠话,然而上面这话的意思,却已不言自明了。 四爷见黄诚不言语,复又一笑,起身欲走的当儿,忽然回头问道:“是了,‘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究竟是何意思?” 黄诚猛抬头,脸色如冰雪一般——此刻他也清楚了,原来前日,这人也在场。 当时崔云鬟对他说出“永靖九年,二月十六”的时候,两人距离甚近,只有秦晨才听得分明,除此之外,就连跪在旁侧的老程都只是听了个模糊大概。 当时白四爷大概是在堂外听审的百姓当中,相隔这许久,他竟能…… 然而毕竟此人并非凡俗一流,自不能以常理测度。 黄知县心中想了一回,涩声道:“下官那日升堂,四爷也在场?” 白四爷微一颔首,黄知县看着他淡然的神情,想到方才他所说的话——自己的前程,到底是要丢掉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黄知县后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永靖九年,二月十六……”他抬手伏在额角上,似哭似笑般道:“那真是……所有万劫不复之初。” 这件事埋在他心底,就如噩梦一般,久而久之,却成了疾患,他本以为自己安然无恙,却是现在才知道,从那之后,他也病了,整整病了这两年多。 或许,是时候该把这丑恶骇人的秘密说出来了。 他已经受够了那如鲠在喉的感觉。 黄诚深吸一口气,道:“永靖九年,二月十六,有两个书生,结伴自闽地上京参与春闱……” 他闭了闭双眸,耳畔仿佛能听见狂风怒号的声响,眼前亦浮现两个在雪中蹒跚而行的人影。 那一年初,闽地忽然下了场难得一见的大雪,黄诚跟好友陆本澜两人结伴上京,因错过宿头,又遇风雪,自然苦不堪言。 陆本澜素性乐天,仿佛那寒风大雪反壮了行色一般,因见黄诚冷的瑟瑟发抖之状,他竟突发奇想,因笑道:“黄弟,你瞧我们两人,像不像那左伯桃跟羊角哀?” 黄诚自然知道“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听他此刻提起,只觉十分不吉利,便啐了口道:“休要胡说。” 陆本澜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谁知一语成谶。 两人终于跋涉出了雪原,便要翻山过林,因夜间宿在林中,黄诚竟先冻的病倒了,竟无法起身。 次日,陆本澜背着他往前去,怎奈他的身子也不算好,走了半天,反倒跌了好几次。 黄诚尚有些神智,便苦笑道:“或许我的命便是如此,这样下去,怕是谁也走不出去,哥哥还是先去,不用管我。” 陆本澜哪里肯答应,撑着又捱了半天,两个人带的干粮也都尽了,冰天雪地,又没处找吃食,眼见黑夜又临,只怕将要冻饿死在这里。 黄诚苦劝了陆本澜几次,他仍固执不肯,拖拽着黄诚前行之时,反一脚踩空,自己跌得头破血流。 黄诚见状,挣扎着起身,将他抱住,此刻忽地想起前日陆本澜玩笑的话,黄诚因大哭道:“哥哥何必这样?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又何苦再连累哥哥的性命!” 陆本澜把头脸上的血擦了擦,笑道:“这话很好,可知我的心也是一样想法?” 两人又捱了一日,黄诚已经支撑不住,陆本澜试着去寻人救命,结果几次发觉自己差些儿迷了路,因此也不敢再乱走。 黄诚昏昏沉沉中,几次疑心自己已到黄泉,又被陆本澜几度唤了回来,他竟一直都守在黄诚身边儿。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黄诚忽地嗅到一股极香的味道,彼时他冻饿交加,早就忘了所以,察觉有东西到了嘴边,且又喷香,便挣扎着张口吃下。 不知是不是有了吃食的缘故,渐渐地,黄诚的病竟好了许多,他只以为陆本澜是打了野兔野鸟等物烤了给自己吃,因此也不以为意。 不过当他精神好转之后,陆本澜把烤好的肉给他吃,自己却并不吃,黄诚相劝之时,他却一脸惨白地挪开,黄诚见他动作不便、袍摆下隐隐可见一片血迹,惊问是不是伤着了,陆本澜却摇头不认。 黄诚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瞪大双眸,望着前方地面。 任浮生尚一头雾水,白四爷却微微蹙眉,双眸如墨。 黄诚呐呐道:“我不知道……他竟能做的那样,有一次他没拿烤肉来,我还问他如何没有了,那时他的脸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伸出手来,拢在自己嘴边上,仿佛看到了鬼怪。 任浮生疑惑:“这是为何?我怎么……” 白四爷却问:“后来你如何走出来的?” 黄诚道:“我们撑了几日,我的病渐好了,他却消瘦憔悴,甚至动弹不得,我对他说,要去打猎……正那几日雪停,我遇到几个猎户,我高高兴兴回去找他……可他却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了那一行字……” ——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第18章 当时黄诚见了留字,自然想到两人之前戏言,忙求众人帮忙找寻,谁知总未找到人,只见血迹消失在密林之中而已。 有猎户便猜,是不是虎豹之类出来觅食……将人摄了去。 黄诚大喜大悲之余,便晕厥过去。 待醒来之后,人却已被猎户带至家中,黄诚起身仍欲去寻陆本澜,那猎户劝道:“我们众人找了大半日,连个踪迹都不曾有,你又何必再去白忙一场呢,如今你们两人有一个活着,已算是命大的了,若是贸然回去,再遇上虎狼等,又怎么说?” 黄诚痛定思痛,想到羊角哀与左伯桃的故事,便并未再坚持上山,只在临去时候跪地叩拜,说道:“陆兄一片心意,我已经尽知,今日去京城,倘若高中,也不负陆兄情深,改日也定会转回,重寻拜祭。——君既做左伯桃,我当为羊角哀,生死不负,如此而已。” 后来黄诚上京,果然得中二甲第六名,殿试之后,点为鄜州知县,择日上任。 启程之前,各同级的进士们不免彼此应酬寒暄,黄诚勉强随之参了两回宴席,因念着本是两人同行,如今一人得中,不免凄惶,便意兴阑珊而已。 这日恰逢寒食,众人都是青年才俊,吃得兴起之余,便有人来劝黄诚,因见他愀然不乐,便笑说:“黄兄这是为何,莫非酒食不对你的口味?” 黄诚本无此心,因这人的话,触动心事,便勉强笑道:“‘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行者,未足与议也’。然酒食虽佳,怎奈弟平生只爱一味。” 众人便问是何物,黄诚便说是鹿肉,谁知那人大笑,指着席上一味曰:“这不正是?” 黄诚意外,又吃了两筷,只觉疑惑,还当这人是作弄自己的。 原来在山上之时,他因觉得那肉极美,便问陆本澜乃是何肉,又问他如何不吃,追问的急了,陆本澜才勉强说是鹿肉,且说已经在烤的时候吃过了。 此刻黄诚嚼着这肉,总觉得跟昔日那味大不同…… 这会儿,那些人酒酣耳热之余,诗兴大发,也做了数首诗词,黄诚恍惚之时,忽然听闻“割肉奉君尽丹心”等字句,自是说的先秦时候公子重耳落难病重,他的臣下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肉,烤了奉给重耳吃,重耳才得清明活转的典故,后来重耳为报恩,却误烧死了介子推,后悔不迭,自此之后,民间才有寒食节之说。 黄诚不觉心惊肉跳,越想越是骇然,最后竟自席上跳起身来,面色苍白,俯身大吐特吐不止。 原来他又想起同众猎户去找陆本澜之时,并未见过有什么鹿骨等留下。 而被猎户救回来之后,曾有人问他们为何贸然上山,又在山上过了几天等,黄诚一一说了,又说自己吃鹿肉充饥的话,猎户讶异道:“绵山上自来不曾见过有鹿,何来的鹿肉?”当时黄诚还并未在意。 好端端地晴天,忽地拢了一片阴云过来,黄诚说罢之后,窗外的风儿也都凉飒飒地,蝉鸣亦低了好些。 任浮生总算明白过来,亦圆睁双眸叫道:“你说什么,当时他割了自己身上的肉……烤给你吃?” 黄诚双手掩面,浑身颤抖,不能做答。 任浮生只觉得闻所未闻,看看黄诚,又看看白四爷:“四爷,这、这……” 四爷一声不响,仍是面无表情。 黄诚喃喃道:“我还说什么,‘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谁知道他竟然是这样……我得知所有后,本想去绵山再行找寻,然而出京之日已近,我、我……” 任浮生呆呆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如今尚不知他生死?你就再没回去过?” 黄诚道:“我、我……”恨不得放声大哭。 忽听白四爷默默道:“他不回去,正是因为已经知道陆本澜的生死。” 黄诚猛地抬头,泪痕满脸。 白四爷微微叹了声,看了黄诚半晌,欲言又止,往外而行。 任浮生见他要走,跺跺脚,才要转身追上,却听外头有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 说话间,厅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秦晨来到,猛然看见黄诚跌坐在椅子上,神情颓丧如死,便又抢过来扶住:“大人这是怎么了?” 黄诚摆手,勉强道:“无事……” 秦晨见白四爷那样冷峻威严,又看任浮生腰间带剑,脸上神色也很不善,便喝道:“你们两个站住……” 白四爷理也不理,任浮生倒是回过头来,黄诚见他要惹事,忙拼命按住手:“这两位是京内上差,不得无礼。” 秦晨见任浮生回头,他也正要起身相斗,听了黄诚的话,方哼唧了两声,悻悻地小声道:“是上差又怎么样……了不起么……” 任浮生横他一眼,跃出厅门自去。 黄诚见人已去了,自个儿也觉着身倦力竭,垂着眼皮儿低低问道:“你来做什么?” 秦晨把他扶住了,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道:“大人,有大案子出了,小周村的保长来告,说是他们村里老张头家生了怪案。” 黄诚尚未回神,只怔怔望着秦晨,秦晨道:“这案子很是古怪,张家的人竟然说是城隍庙里的小鬼儿昨晚上进了他们家,将张老大剖腹挖心,还掳走了他家的儿媳妇。” 黄诚呆了呆,才皱眉道:“鬼……杀人?” 秦晨道:“可不正是呢,张家人看的一清二楚。” 且不说县衙里秦晨禀告案情,只说白四爷跟任浮生出了县衙,浮生便道:“这次跟着四爷出京真是太对了,竟见过这么些做梦也想不到的。” 白四爷翻身上马,浮生又道:“四爷,黄知县虽然糊涂,不过素闲庄这案子做的倒也还算不错,毕竟还保全了那青姑娘的一条命呢。” 白四爷才道:“是么?” 浮生见他似不以为然,便道:“四爷觉着他做的不对?” 白四爷轻哼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礼……听来倒是无碍,然而倘若都如此,便极易放纵行事,久而久之,人人自以为是,律法将不知何处。” 任浮生咂了咂嘴,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四爷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去,浮生便问:“这是去哪里?” 白四爷道:“去素闲庄。” 浮生闻听,喜不自禁:“太好了,我也正想去见见凤哥儿呢!” 白四爷扫他一眼,眼底似有一抹笑意。 浮生最擅察言观色,当即凑过去问道:“四爷,您为什么忽然想去素闲庄了?”想到在酒楼上四爷欲言又止,他便涎皮笑脸地问:“四爷,您究竟跟凤哥儿有什么渊源呢?”。 白四爷眉尖微微一挑:“想知道?”浮生正点头如鸡啄米,白四爷却一笑,竟打马疾行,即刻便甩开他十数步去。 两人出城,行了两刻多钟,便放慢马儿,缓缓地沿葫芦河而行,却见河边杨柳依依,绿荫郁郁,隐约可见河对面,有孩童在树荫中玩耍嬉戏。 四爷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从来都于朝堂上打滚,在各色诡异案件、腥风血雨里穿行,极少有这样怡然心快之时,迎面又有风自田野上徐徐吹来,更觉惬意。 如此行了会子,任浮生左顾右盼,见前头有个小童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牵着个用细草捆住了的蜻蜓跑过,浮生便问:“小孩儿,你可知道素闲庄怎么走?” 那孩子忙止步,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指了个方向:“过了桥就是了。”也不等浮生答话,便飞快跑了。 浮生跟四爷打马往前,走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座桥架在葫芦河上,扬眉看过去,见河那边依旧一片柳荫,绿荫遮蔽中,似有人家。 不说四爷来访素闲庄,只说那给浮生指路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过了桥,沿着河边跑到柳树下,口中叫道:“凤哥儿,凤哥儿!”却并无应答,他便问旁边的孩童:“凤哥儿呢?” 孩童道:“先前青姐姐来叫她,不知道去哪儿了,你找她做什么?” 那孩子叹了口气,捏着那蜻蜓道:“我刚捉了这个,本来给她玩儿的。”两个人因凑着蹲在一起,便看那蜻蜓在手上飞舞。 而先前,在柳荫之中,凤哥儿正跟青玫两人挨着坐在树下,青玫因把在县衙的种种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供认……是被你训斥后才跑出去的?” 云鬟轻声道:“知县大人最厌女子行为逾矩,只有这样说,才能叫他不偏不倚,公正判案。不然又要多疑心姐姐了。” ——休说是县官,就算是别人,倘若知道青玫是出去跟一个人会面,自难免心有微词。 青玫点了点头,垂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出去见的那个人是……”她尚未说完,云鬟已经道:“姐姐不用说,我已知道了。” 青玫愣怔,云鬟附耳过来,在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青玫的脸上由白转红,血色复又散去:“你、你怎会知道。” 云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青玫握了握拳,把心一横道:“凤哥儿心里,是不是……瞧不起我?” 云鬟笑道:“这是为何呢?” 青玫白着脸道:“毕竟、毕竟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云鬟抱着双膝,仰头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青玫睁大双眸:“这是何意?” 云鬟道:“意思便是,倘若有自个儿心仪之人,而他也恰恰对你有意,两情相悦,已是极难得的了。”她的唇角虽挑着一抹笑意,眼底却是忧云郁雾,朦朦胧胧,却又敛起,只低低道:“我娘昔日在时,就曾常跟我念。” 青玫着急握紧她的小手儿:“凤哥儿……不怪我?” 云鬟道:“我为什么要怪姐姐,只不过,以后我说的话,你可务必要听着才好呢,且无论如何晚间是不许外出的,毕竟危险。另外——你们既然已经两心相许,改日便对陈叔说一声,到底要让他拿个主意,为你做主,你不必怕陈叔为难,毕竟还有我呢。” 青玫听她温温说来,竟不似个六岁的女孩子,反像是个知心知意的姊妹,青玫便用力将她抱住,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熨帖。 正在这时,便听得不远处有人叫“凤哥儿”,青玫擦擦眼中的泪,笑道:“必然是小宝他们找你呢,天色还早,你便同他们在这儿再玩一会子,我先回庄上,待会儿再来找你。” 云鬟答应了,青玫起身,看着眼前女孩儿稚嫩的脸容,偏这般通人心意的可爱可敬的,她竟不舍得离开,终究俯身,在那吹弹得破的脸颊上亲了口,这才提着裙子迈步往前,走了两步,便又回头看向云鬟,嫣然一笑。 河畔风轻云淡,密林里有蝉唱,不远处有孩童的欢喜叫声,云鬟无法形容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一幕有何其惊艳,——杨柳如丝,丝缕成幕,旁侧有流水潺潺,而少女站在柳荫之中,身段窈窕婀娜,如此回头一笑,明眸皓齿。 云鬟自问从未见过这样天然美好的场景,更未见过这样美极无言的女孩子。 ——就如同一朵年华正好的花儿,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最好的春日里绽放了她最好的明媚花颜。 云鬟只顾看,竟然无言,可与此同时,心底竟浮现一丝脆弱的不安,这一幕实在太过完美,然而于她而言,世间最完美之物,往往是十分短暂、不会长久的…… 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青玫已蹁跹而去,云鬟只得起身,拨开柳丝,往小宝他们说话声音传来的地方去,不料才走几步,忽地心头莫名一跳,她回过身,看向青玫离去的方向。 绿荫深处,扑啦啦一连声响,是林中的雀鸟,仿佛受了惊恐,纷纷地振翼飞离。 第19章 且说素闲庄门口,小幺入内通报,陈管家不知何事,忙迎出来。 却见门口站着两人,一眼望去,当真有蓬荜生辉、眼前一亮之感,却不知是何来头。 陈叔上前迎了,还未开口,浮生已笑道:“老先生,我姓任,这是我们家四爷,先前庄上大小姐在京内的时候是曾认得的,故今日特来相见。” 陈叔一怔,迟疑着问道:“敢问两位,是跟侯府相识的?” 任浮生道:“崔侯爷是我们四爷的相交。” 陈叔闻听,却并无欢喜之色,反微微皱眉,又打量了会儿白四爷,因见是这样器宇轩昂仪表不俗的人物,才勉强道:“既如此,二位请到庄内稍憩。” 当下引了两人往内,白四爷且走且看,却见这庄子虽不算阔大,倒也干净雅致,别有一番意趣。 不多时来到花厅之上,陈叔揣着手儿道:“我们小主人先前出门去了,如今且不在家,两位暂坐喝茶,老仆叫人去找一找。”当下便退了出去。 谁知他倒是去了,四爷跟浮生两个坐了半晌,却也不见有个人来倒茶。 四爷端坐椅上,仍是神色不变,只见厅内地上,砖地洗的很净,斜阳从窗口照进来,窗口一盆兰草随风摆动,影子在地上,闪烁浮动,不觉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一念所动,不由又看浮生,却见他如个猴儿似的,竟坐不住,在椅子上簌簌移动了会儿,便跳起身来,走到厅门口观看。 四爷暗中一笑,浮生却见庭院静寂,哪里有个人来伺候,浮生便有些耐不住:“这老儿是怎么了?方才在庄外神色就不大好,如今又把我们晾在这儿,连口茶也不曾有。” 白四爷倒是知道些端倪,便道:“这老管事是谢家的人,他肯让我们进来,已是好的。” 浮生被他一提点,顿时有些领悟,因回身道:“四爷是说……因为崔家休妻的事儿做的很不地道,故而这管事的听见我说跟崔侯府有旧交,才对我们冷脸?” 四爷不再答话,却是默认了。浮生气来得快,退得也快,便笑说:“原来也是个谢家的忠仆,倒是罢了。” 四爷见他忽怒忽笑,不由微微摇头。 两个坐了片刻,忽见外头廊下有两个女子经过,其中一个远远地往这儿瞧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脚步匆匆地便去了。 四爷早看的分明,浮生却正在厅内来回走动着看光景儿,并没留意。 正陈叔去而复返,身后一个小厮跟着,捧着茶盘送上,却是两盏糙茶。 陈叔道:“老奴方才已经派人去找小主子了,只不知何时才回来,两位且先吃茶。” 浮生才要说话,四爷已然起身,长指拂衣,温声说道:“既然一时难寻,我们改日再来就是了。” 陈管事略有些意外,正在此刻,忽地厅门口有个小丫头来到,说:“陈叔,林大娘叫你。” 陈管事回头:“我正待客呢。” 小丫头道:“知道,大娘让你快去。” 陈管事不知如何,只得先道:“请两位自便,我去去就来。” 陈叔跟着那丫头出门,往旁走了会子,却见侧房之中,果然林嬷嬷站在那里,绞着手儿,满脸忧急。 林氏见他来了,便着急问道:“厅内那两个是什么人?” 陈叔不以为意:“两个闲人罢了。” 林嬷嬷喝道:“你这老儿,还在说瞎话?你且跟我说,其中那位大人,是不是姓白?” 陈叔道:“正是姓白,你如何知道了?” 林嬷嬷听了,伸手指着陈叔,急道:“我如何不知道呢?我可不是见过他的?……你又知道他是谁?凡人请也请不来的人,请来了都要诚惶诚恐、生怕有丝毫伺候不到之处……你却敢把人晾在厅内干坐?你这般大的脸!” 林嬷嬷因是侯府出身,来鄜州自然是“屈尊降贵”,何况她素来行事规矩等跟陈叔又是大不同,因此两人虽都是在庄上,素来却有些互相看不惯。 陈叔便冷笑:“不就是跟你们崔侯府相识的么?他们家里若是要请凤哥儿回去,也没有个叫陌生男子来的道理,什么侯府,连个规矩也……” 林嬷嬷啐了口,不等他说完便道:“什么‘相识’,快罢了!人家肯说句相识,也是抬举了我们了。不是我自打嘴巴——认真说起来,崔府竟还不配跟人家相识的呢。” 陈叔原本不懂,听了这话,才问道:“这怎么说?” 林嬷嬷鄙夷瞧了陈叔一眼:“这位白爷,乃是刑部的白大人,你这乡野鄙夫,大概也不知道‘刑部’是个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全天下的大官司,都是他管着的,我虽不懂,却也听闻这位大人的名号,着实是人人敬畏的,别说是侯府,就连京内的皇亲贵戚们,又哪个不敬他三分?他先前曾去过府内两回,只因是这个好相貌气度,我虽见了一次,却也记住了。实则他跟府里没什么格外交际,如何今儿却来了?” 陈叔听了这一番话,方才认真起来,目瞪口呆说:“他们说,是跟凤哥儿认得的,我还当是幌子而已,怕他们是崔府里……”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林嬷嬷并不计较他的话,却也想不通白四爷因何而来,只得说道:“罢了,横竖人家肯来,就是天大的脸面,且快去好生招呼,再叫人把凤哥儿叫回来,唉!青玫那丫头真是死性不改,又陪着出去疯跑,真是丫头大了,心也越发野了!回来看不打她!” 陈叔匆匆答应,便忙抽身出去,此刻却见白四爷跟浮生出了厅,正在门口张望。 林嬷嬷正也出门,见状欲躲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白四爷竟走过来几步,林嬷嬷只得低了头,忐忐忑忑地行礼道:“奴婢见过白大人。” 四爷仍温和道:“不必多礼,你是先前跟着姑娘的乳母嬷嬷?我曾在侯府见过你一次。” 林嬷嬷见他竟记得自己,不由越发惶恐起来,红着脸,涩口涩舌说道:“四爷好记性,正是奴婢。” 四爷道:“你们姑娘不在家?” 陈叔忙插口道:“已经派人去找了,眼见天也不早,只怕正是回来的路上了。” 陈叔因得了林嬷嬷一番话,方去掉敌意,小心相待起来,而四爷见时候不早,便欲告辞,陈叔忙苦苦挽留,林嬷嬷也在旁相劝。 浮生因好歹来了一遭,没见着真神又怎舍得离开?便也竭力撺掇,又道:“这院子我觉着甚好,我去转一转看看。”竟不等四爷开口,便跳了出去。 浮生在前面转了一遭,他少年腿快,精神又足,这院子且不大,哪里经得他转,不知不觉中走到内宅,因素闲庄上奴仆不多,也鲜少遇见人。 正走了会儿,忽见前头一所院落,有许多青青修竹栽种门口,显得雅致阴凉,浮生喜欢,便跑过去。 如此进了院中,见廊下趴着一只黄猫,又肥又大,正在酣睡,见了人来,只稍微眯起眼睛瞅了一眼,懒洋洋地,不予理会。 不料浮生少年心性,便伸出手来扯胡须,捏鼻子,那黄猫不堪其扰,便跳起来,回身把半掩的房门中挤了进去。 浮生哈哈笑起来,跟着猫进了室内,见里头布置的也十分简朴,清清爽爽的,四壁许多书架,又有长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像是个书房的模样。 浮生瞅了会儿,书房他自然是见得多了,瞧着没什么意思,正欲离开,却见那肥猫跳上桌子,就趴在彼处,又欲打盹。 浮生偏凑过去,正要再行摩挲它,目光一转,却见桌上放着两本书,他伸手拨了拨,望见底下那本之时,便笑道:“咦,这个岂不是……” 话说浮生正在房内胡闹,便见有个小丫头如风一样跑了来,见浮生靠在桌边,便叫嚷道:“你跑到我们大小姐的房内做什么?快出去!” 浮生吐了吐舌道:“这是凤哥儿的卧房?我不知道……” 小丫头正是露珠儿,便推浮生道:“你这人好无道理,哪里一到人家家里,就跑到小姐房中来的?”又看浮生动了那书册,便斥道:“我们姑娘最宝贝她的书,任谁不敢动的,你真好大的胆子。” 浮生挑了挑眉,偏笑道:“这分明像是个书房,我若知道是凤哥儿的卧房,也不敢就进来的……都是那只猫,是它引我进来的!” 桌上的黄猫似听懂他在非议自己,便微微眯起眼,轻蔑地扫了浮生一眼。 浮生扮了个鬼脸,便退出院子,又怕四爷等的急了,忙抽身回到前厅,也不提自己在后院胡闹之事。 正陈叔搜肠刮肚的、已经想不出要说的话,见浮生回来,陈叔便借故退了出去。 四爷便看浮生道:“你去了哪儿?如何一脸做贼心虚?” 浮生凑到跟前儿,笑道:“哪里有做贼,不过是走错了地方,可错有错的好处,四爷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四爷皱眉看他,浮生摩挲着下巴,思索说道:“这素闲庄的嬷嬷也认得四爷,四爷又认得凤哥儿,可凤哥儿年纪才这样小,到底你们有什么渊源呢?四爷若是肯跟我说,我就告诉你我看见的是什么。” 白四爷听了任浮生这一番话,轻扫他一眼,并未开口,然而心底却不由想起四年前的一桩怪事来。 就在浮生同四爷“讨价还价”之时,陈叔来至门外,便问小幺道:“怎么凤哥儿还没回来,可多多派人去找了么?” 小幺道:“已经有四五个庄客去了。” 陈叔看看天色,又回头看看门内,虽不知白四爷跟浮生两人来此何意,但方才看四爷是那样的谈吐气质,便知道林嬷嬷所言非虚,不管如何,这样难得的人物跟凤哥儿认得,又亲自登门来见,只怕果然有一番渊源,纵然将来凤哥儿回到京城,倘若有这么样儿的一个人……也不至于太过孤立无援。 偏这会儿凤哥儿不在……陈叔不由忧心如焚。 你当崔云鬟此刻在何处?原来自打先前青玫离去,云鬟回望密林,正觉有些不祥,却有小阿宝发现了她的踪迹,便跑了来,催她去看蜻蜓。 云鬟只得按下心头不安,便同孩童们来到河畔,见那蜻蜓被细草拴着,想飞又飞不了,有些怪可怜的,便劝阿宝放了。 如此闲闲地玩耍了一阵儿,眼见天色渐暗,有些孩子便各自归家。 因青玫说过要来接自个儿的,因此云鬟倒也并不急着走开,只是抱着膝出神。 从此处望出去,葫芦河对岸,和风吹拂,金黄色的麦涛随之阵阵涌动,远处山峦层叠,隐隐可见。 晴空之下,时不时地有白鹭翩翩飞过,白羽挥动,仿佛一朵雪白的莲花自眼前飘动,轻灵曼妙。 云鬟呆呆看了会儿,倒是恨不得记忆只停留在此刻最好。 熏风微暖,云鬟几乎昏昏睡着,心中却记挂着青玫如何还不来。而想到青玫,不由便想起那曾让自己百般猜测的人。 云鬟原本不知青玫的心上人是谁,可毕竟只要细心搜寻,一切皆有踪迹可循,何况是这种男女之事,每每便会流露于眼角眉尖,等闲哪里是藏得住的。 那一次,青玫领着她出去玩耍,是阿宝来说,鄜州大营的人在河畔驻扎。 他们来至河畔,正有一个士兵收拾锅灶,便向阿宝扔过来一个烤熟了的红薯。 云鬟当时并没在意红薯,她只是回眸看向深林中,隐隐觉着那里有什么在盯着自己。 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就是在那一回首的功夫,她已经看见了—— 青玫的目光,并不是看着自己,也不是看着阿宝等。 她面上微红,眼底含笑,是那种含羞带喜的笑容,双眸盈盈,望向对面。 云鬟对那种神情并不陌生:但凡是怀春少女,差不多都是如此,被青玫用这种目光注视的人,自是跟她情丝暗系的那人。 刹那间,仿佛这一幕定格在云鬟的面前,如一卷慢慢会动的画。 云鬟则定睛望着回忆中的自己跟青玫,然后,她顺着青玫的目光看了出去。 就在身前不远,树林边上许多兵士在走,军队的锅灶旁边,是那个俯身收拾锅灶的士兵,正举手扔了一个红薯给阿宝等。 可他虽是向着阿宝等顽童扔出红薯,但他的双眸,却赫然……也正含笑看着青玫。 在如一个旁观者的云鬟眼中,她看的清清楚楚,青玫跟那士兵,瞬间竟是四目相对,青玫在笑,而士兵看似对着顽童们的笑,事实上,却是对着青玫。 原来,这个“神秘人”,是他。 云鬟闭着双眸:原来是他。究竟青玫是从什么时候认识这兵士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前世,青玫出事之后,她并没听闻有任何关于这士兵的消息……而这一回青玫进衙门,这士兵也从未露面。 何况鄜州大营的军律严格,这人又怎会轻易出营来跟青玫相会?且此人是军中身份,真的能跟青玫两人终成连理? 可云鬟十分期望青玫能够达成所愿,故而竟不想把自己忧心顾虑的种种跟她提起。 于是云鬟只叮嘱青玫,以后不可再擅自行动,只把此事跟陈叔坦明,让陈叔拿主意就是了。 云鬟想了许久,不知不觉竟似睡了一觉,恍惚中仿佛听见一声尖叫,似真似幻。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暮色淡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青玫竟仍未来,云鬟想起先前自己顾虑的种种,还有方才那一声,心中竟越发不安。她站起身来,腿已经有些麻了。 只撑着拂开柳枝,往树林深处而去。 走了有一刻钟,隐隐听见前方有些动静,云鬟不由叫道:“青姐!青姐!”连唤两声,并无答应。 云鬟握拳,复往前又走了片刻,手剥开垂柳之时,便瞧见前方树下,有一道人影卧在地上,小小地蜷缩着。 云鬟呆了呆,不知要上前还是离去,然见那人不过似是个半大孩童,且仿佛受伤带痛,她便往前欲查看究竟。 谁知才一步,便听见那人喝道:“别动!”声音沙哑,难掩稚嫩之色。 然而云鬟听了这个声音,却轰然雷动似的,双足如钉在地上,果然一动也不能动。 她睁大双眸望着面前那人,见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可乱发遮绕,加上林中光线又暗,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跟发丝之下微有异光的眸色。 第20章 云鬟站在原地,心怦怦乱跳,只顾看那人,此刻心底竟仿佛有许多声音嘈杂乱响,却不能当真。 那人低着头,似是呼了几口气,隐隐地夹杂着忍痛的喘息,顷刻,才语气微弱说道:“你是谁……你叫什么?” 云鬟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像,便定了定神:“你又是谁?” 那人听了,嗤地一笑:“小丫头,我先问的,你就该先回答我。” 云鬟只盯着他,默然不语。 那人见她如此,才道:“好罢,我告诉你……你、可以叫我六爷。” 云鬟复又皱眉,此刻她听听看看,心底有了个大概,眼前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子罢了,不知为何竟是这般狂的口吻,但……应该不是先前她错觉的那位。 一旦想通此情,她微微地松了口气,心跳也终于正常了些。 赵六说罢,便道:“怎么,六爷已经同你说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六爷你的名姓?” 云鬟方慢慢地说道:“我叫凤哥儿。”说到这里,猛一摇头,才想起自己进林子来的目的,便说:“我是来找人的,你可看见我青姐姐了?” 赵六静了静:“不曾见。” 云鬟左右看了看,正要上前再去探,却听赵六喝道:“站住!别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里带一丝不容置疑,云鬟咬了咬唇,便站住脚问:“为什么?” 赵六笑了笑,道:“我身上的伤十分之重,你这丫头见了,一定会吓得痛哭晕厥,六爷可不愿多一个麻烦。” 云鬟知道自己当然绝不至于痛哭晕厥,可毕竟在对方眼里,此刻她不过是个小女娃罢了。 她本想问赵六为何伤着了等话,心念一转,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自己对此人感觉着实不好,因此便道:“那好罢,我去别处找。” 不料赵六见她欲离开,又忙道:“等一等。” 云鬟回头,赵六仍是侧身对着她,大半个身子倒是在暗影里,竟说:“六爷有件事,想拜托你,你去……前头,这林子外有个守夜的小树屋,你去喊那人出来,对他说……”他的手捂在腹部,又喘了两口,才道:“对他说六爷在林子里……” 云鬟总看不清他的脸,心怀犹疑,并不言语。 赵六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却放的温和了些:“好丫头,算六爷求你……你且乖乖地听话,快去罢,日后六爷定会谢你……不然的话,六爷要死在这儿了,死了变成鬼,是会跟着你的。” 云鬟本正琢磨,忽然听了这一声,带糖夹棒,哄小孩儿似的腔调,对别的孩子倒也罢了,然听在她耳中,却只觉毛骨悚然。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且横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云鬟便勉强说道:“好罢……我知道树屋在哪儿,不过人在不在可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便往外走去。 赵六见她转了个方向,瞳仁骤然收缩,问道:“你去哪儿?” 云鬟听他又说,正欲回身,赵六忽然又道:“不要回头!” 急促之下他的声音,锐利且带锋芒,又仿佛金石交击,刺耳的很,更令人心里大不受用,可偏偏令人无法违逆似的。 云鬟心中恼怒,便道:“又怎么了?去那树屋,从这儿走最快,怎么啦?” 赵六见她不曾转身,又是这般说,便略松了口气,才又哄道:“好丫头,真真儿聪明,这样也好……那你快去罢,只是记得一件事,不要回头。” 云鬟不由地问:“为什么?” 赵六道:“林子里黑,你要一心看着前头赶路才好,别三心两意的,若是跌坏了……六爷是会心疼的。” 这话给别的孩子听来,只怕要喜欢,云鬟却大皱其眉,忍不住说:“你不过是怕我不去给你叫人,救不了你就是了。” 赵六蓦地笑了一声,仿佛又扯动伤口,口中“嘶”地一声低呼。 云鬟忽然很想回头看看……因为从这个方向回头,应该能看到他的正脸儿了,不料赵六似看破她的心意:“凤哥儿果然聪明,六爷伤的的确很重……你快去罢,六爷等着你救命呢,记得快去快回,不要回头。” 云鬟咬了咬唇,也觉着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又听赵六的声音仍是欺哄小孩儿般的、带着一抹笑意,她便没好气地说道:“那好罢,只是你可别等不及人来就提早儿死了呢!” 赵六哑然,低低念了句:“古怪的小丫头……” 云鬟哼了声,却也知道不可耽误,便迈步急急地往外跑去。 一直等她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身后赵六才慢慢抬起头来,双眸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复微微地吁了口气。 且说云鬟跑出林子,果然往右手边去,她经常在这片地方玩耍,对树屋自不陌生,只听闻是村子看果园子的,却极少看见人。 此刻她跑到树下,仰头叫道:“有人吗?” 叫了数声,并不见人,云鬟着急回庄子,便道:“不管有没有人,我话带到了,有个什么六爷说他在林子里。” 话音刚落,便见有个人自屋内闪了出来,垂眸看一眼云鬟,便翻身下地,道:“你说什么?” 云鬟见他身手干净利落,显然是个高手,却并不说破,只呆呆道:“方才我在林子里,有个什么六爷受了伤,叫我传信来的。”说着,回手指了来路的方向。 那人听了,二话不说,竟翻身跃上树屋,从屋里掏出一物,高高擎向空中。 只听“啪”地一声,一道亮光冲天而起,而这人放罢烟花,便转身进屋内,出来之时,手中已经提了一柄剑,他跃下树屋,因见林子密密,便道:“劳烦哥儿再给我指个路。” 云鬟只得带着他,跑回先前入林子的地方,一指里头:“直着去就是了。” 那人答应,如飞鸟投林,便跃了入内。 云鬟见事情已了,便欲回庄,不料正在此刻,已有庄客寻来,见她在此,都道:“大小姐怎么还在这儿呢,庄上已经找翻天了。先前我们来这儿找过一次,怎么不见人?” 云鬟知道那时候自己大概是在林子里,故而这些人没找见罢了。她便道:“没什么,我们回去罢,是了,青姐可在庄内么?” 庄客道:“应该不曾。” 云鬟正要回去,闻言猛然止步:“你说什么?” 那人道:“从下午时候陈管事便叫我们四处找大小姐跟青姑娘呢,她自然是不在庄上的。” 云鬟愣了愣,忽然心头冰凉,拔腿往林子里跑去,一名庄客眼疾手快,忙将她拦住道:“这样黑漆漆地,怎么往里头去呢?” 此刻皓月当空,加上火把的光,闪闪烁烁,映出些人影树影交织错杂,在眼前晃动。 云鬟忽地又听到林中赵六喝道:“别动。” 那虽然是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可当时,却无端让她想起了赵黼。 可是又怎么可能?赵黼怎会在这个地方?而且看那小子衣衫破烂模样狼狈,又怎会是赵黼那种金玉其外、精致到眉角的打扮? 云鬟思忖的当儿,众庄客着急要带她回庄子,谁知尚未动弹,就听得纷乱的脚步声飞速而至,竟见许多手带兵刃的黑衣人从路上而来,当前一人扫了一眼他们,并不理会,只留了数人在原地守着,其他的都黑旋风似的卷进了林子。 庄客们何尝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发生何事,只惶恐地簇拥着云鬟,一时不敢乱动。 却不多时,就听见林子里微微嘈杂,接着,黑衣人围着一顶软轿自林中出来。 这一幕简直诡异之极,庄客们均如泥胎木塑,只是眼珠子随着动而已。 云鬟站在跟前,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灯火光下已经看得分明,那软轿上的人正是赵六。 软轿经过她身边儿的时候,云鬟忽然大声叫道:“我青姐姐呢?” 夜晚河畔,女孩儿的声音极为清亮,软轿上慢慢探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摆,轿子便停下了。 云鬟欲上前,却被庄客们拉住,云鬟只得望着赵六,心中竟空落落地,叫道:“你骗我的,是不是?” 赵六身陷在软轿中,身上又被裹着披风,大半个脸越发被遮住了,只看到帽兜底下的唇动了动,说道:“我哪里骗你了?” 云鬟盯着那翕动的唇,眼前却出现在林子里的情形,赵六靠在树下,起初黑暗一片,渐渐地有月光透了进来,在他身上跟周遭,树枝影动,纷乱仿佛如魔爪轻摇。 然而……就在所有的影子里,有一道影子是不同的,那是一道,令人心悸欲死的影子。 云鬟看看赵六,胸口起伏,并不再问他,只用力挣脱庄客们的手,往林子里跑去,庄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来不及反应,只听赵六喝道:“拦住她!” 一个黑衣人领命,闪身而至,将云鬟阻住。 却正在这时,却听见一个有些阴沉的声音道:“既然受了伤,如何不快些回去,又在这儿闹什么?” 说话间,有一个身形颀长面目寡淡的文士自路上走近了来,正是鄜州大营的监军杜云鹤。 众人都看向杜云鹤,拦住云鬟的黑衣人不由地手上一松,云鬟趁机闪身,撒腿便跑进了林子。 赵六忍痛回头,皱眉道:“蠢材,还不追回来……” 一句话未完,杜云鹤已经喝道:“追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 赵六一愣,杜云鹤吩咐黑衣人道:“把他抬回去。” 赵六看杜云鹤一眼,又扭头看向林子里,还欲说话,杜云鹤走到近前,忽然抬手,闪电般点了他几处穴道。 赵六万想不到会如此,身子重跌回软轿中,只死死地瞪着杜云鹤而已。 杜云鹤垂眸淡看他一眼,指挥黑衣人匆匆撤去。 一行人去后,素闲庄的庄客们才都反应过来,忙也随着追入林中,众人闹腾腾地找了好久,才见前方不远处,是云鬟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动也不动。 庄客们兀自不知发生何事,只齐齐地涌上跟前儿,便七嘴八舌劝道:“大小姐,不可乱跑,若是跌坏了可怎么说呢?” 忽然有人因看云鬟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也随着看去,果然发现异状:“那是什么?” 有几个庄客举高了火把,大家仔细看去,待看清眼前所见,林中一片此起彼伏的惊恐惨叫声响起。 原来就在众人跟前,那棵大槐树的旁侧,靠树坐着一个人,手足无力垂在地上,头也低垂,散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拂…… 有个胆大的庄客摸到跟前儿,举着火把看了会儿,骇然失声道:“是青姑娘!她、她已经死了!” 云鬟定定看着,脑中回想方才在林中跟赵六的一言一行,起初他不许她靠前,自然不是因为怕她看见伤口害怕晕厥,而是云鬟倘若走到他跟前儿,必会看到他对面的青玫。 当她答应给他送信,另转了个方向去的时候,他厉声吩咐“不许回头”,自是因为她转的这个方向,一回头,正好儿就看到原先被树挡住的青玫。 ——当时青玫还活着么?还是已经死了? 然而……她千辛万苦,费尽心机要保住青玫的性命,谁知道却仍是一场空。 眼前火光逐渐蔓延,仿佛把青玫的身子亦裹在其中,烈焰熊熊,灼热炙痛,云鬟再站不住,往后便晕跌出去。 就在这一刻,有一人上前,恰接住云鬟,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第21章 原来这及时出现将云鬟抱起的,却正是白樘白四爷。 先前白樘跟任浮生在素闲庄上等候,不料左右不见人,陈叔跟林嬷嬷两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蚰蜒,却也无法,知道这位爷自有要事在身,劳他下降一趟已经是极难得的,可惜毕竟没缘法儿,留不住活神。 白樘跟任浮生出了素闲庄,往回而返,却不是去鄜州县城,而是往军营去的。 只因为鄜州大营镇在此,故而间壁州牢之中,关押的并不止是鄜州县的要犯而已,更有一些来自临近敷城,洛川、直罗等各地各县的囚犯,甚至有远自京城发配过来的囚徒们,有些年轻力壮的便拨入军中,做为苦役或者军汉使唤。 这些囚犯只有在军中才安宁,极少有重大事故出现,故而朝廷才对此次越狱事件如此重视。 幸而如今,逃走的囚犯捉回了大半,只剩下两个棘手的在逃。 白樘来至大营辕门外,翻身下马,因前日早已来过,故而门口的士兵是认得的,便请了进去,里头杜云鹤迎了出来,入内落座。 杜云鹤因问道:“四爷如何一去这半日?” 白樘道:“只在周遭走了一走罢了。” 杜云鹤笑了一笑,唇边横出几道纹来。白樘见浮生站在身旁,便使了个眼色,浮生会意,便对杜云鹤道:“杜监军,我想在营里逛一逛,可使得么?” 杜云鹤便叫了个小军来,吩咐领着浮生而去。 当下堂上只剩下两人,白樘因道:“那往上的文书,你可想好怎么写了?” 杜云鹤摇了摇头,道:“严审了缉拿回来的囚犯,我越发疑心是有人里应外合。” 白樘道:“什么人竟这样大胆?” 杜云鹤道:“目下猜测,多半是花启宗昔日的党羽……” 白樘听了,眉头一蹙,杜云鹤便停了口,道:“莫非不妥么?” 白樘垂着眼皮,轻声道:“花启宗从来都是相爷的心头之患,先前听说是他逃了,已发了雷霆之怒,倘若再说是他的党羽所为,只怕无法善了。” 杜云鹤低头想了会儿,道:“是,现在尚未查清,只怕另有人从中作乱也是有的。” 白樘并未搭腔,只沉默了会子,才说道:“不管如何,且记得避开相爷顾忌之处,上奏的时候圆的妥当些,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杜云鹤点头,道:“衡之,我这里多谢了。” 白樘看他一眼,眼底微澜乍起,却又垂眸道:“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公事公办罢了。” 杜云鹤又一笑道:“我知道,这回相爷单派你过来查办,只怕也想看你的言行罢了,我不会让你再落嫌疑,毕竟十年前已经欠了你一条命了……” 白樘皱了皱眉,杜云鹤便缄口不语。 白樘吃了口茶,才道:“小六还未回来?” 杜云鹤闻听,才也面有愠色,道:“是我教导无方,竟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怕又出了事,已经派了人各处去找。” 白樘道:“他年纪虽小,人却机警敏锐,且后生可畏,多历练历练些是好的。” 杜云鹤叹道:“上回已死过一次,毕竟是年幼,全不知畏惧为何物,真当自个儿是那有九条命的猫不成?” 白樘一笑,两人又说了会子,见任浮生从外跳了进来,道:“这鄜州大营果然气派,我又开了眼界了。” 此刻天色已黑,杜云鹤正命人备饭,忽地见一名随官从外急急跑了进来,报说道:“大人,有烟火信号。” 正是葫芦河畔那守夜人发出的消息,杜云鹤见状,忙先明先锋精锐轻装简从,快马赶到,自己随后而行。 白樘跟浮生便留在营中用饭,浮生吃了两口,抬头说道:“今晚四爷为何不答应留在素闲庄呢?人家那样苦苦挽留了,何况我还没见到凤哥儿呢。” 白樘默默道:“食不言,寝不语。” 浮生吐了吐舌,飞快地吃过了饭,才又说:“凤哥儿倒真真是个独特的女娃儿,不像是女孩儿般装扮也就罢了,性子更比世人都古怪,只是咱们等了那半日她竟不回去,倒是让我有些担心呢。” 白樘正漱了口,闻言道:“担心?” 浮生反着跨坐在椅子上,又扒着椅背,思忖说道:“叫我看,他们庄上可不太平呢。左一左二的事儿……对了四爷,你如何不好奇我在她房内看见了什么呢?” 不料白樘听到这里,在室内来回踱步,忽然转身往外而去,浮生早习惯他雷厉风行之举,顿时便一跃而起,笑道:“又是去哪里?若是回素闲庄我可就喜欢了。” 只想不到,并不是回素闲庄,而是来到了葫芦河畔,正也眼见了这骇人的一幕。 白樘见云鬟往后倒下,便及时探手将人拥住,轻轻易易抱在怀中,往外而行,他一边吩咐浮生:“让他们留人手将此处看起来,不许人乱入,再去衙门请公差仵作前来。” 浮生答应,忙吩咐诸人行事,庄客们才纷纷地又行动起来。 白樘出了林子,恰遇见陈管家带了几个人赶来,忽然见状,便忙跑过来:“我们大小姐怎么了?” 白樘道:“不妨事,受了惊吓一时厥过去了。”此刻几个庄客也纷纷乱乱地都跑出来,见了陈叔,便又七嘴八舌、颠三倒四地将青玫之事说了。 陈叔乍然听闻,如晴天霹雳,几乎放声大哭起来。 青玫打小儿在谢家长大,后来跟随伺候谢氏,陈叔是从小看着的,也如女儿一般看待,此刻听说噩耗,自然悲痛的老泪纵横,难以自禁。 白樘本想把云鬟交给他,见他哭的如此悲伤,只好仍自己抱着,又因此地渐人多眼杂,不宜久留,白樘翻身上马,便先往素闲庄赶回。 而在庄子里,林嬷嬷因见入夜人都未归,正又恨得牙痒,只想等青玫带云鬟回来后就狠狠地打一顿,忽地看白樘抱了云鬟进来,她一怔之下,自然不敢说什么,只陪着小心道:“白大人,您怎么……” 话犹未完,猛然看见云鬟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林嬷嬷便直了双眼,忙抢到跟前儿:“凤哥儿是怎么了?” 白樘道:“她先前受了惊吓,晕了过去。” 林嬷嬷见云鬟这样情形,手足俱乱,泪先涌了出来,哆嗦着吩咐露珠儿快些去请大夫,又欲抱云鬟过来。 白樘见她浑身乱颤,便道:“勿惊,我抱姑娘回房罢了。” 林嬷嬷急急地把白樘引到房中,又哽咽哭道:“这半夜不回来,我便知道有事,近来总是如此兵荒马乱……到底是怎么了?我就说乡野地方,不能住的……” 白樘见她慌得如此,显然不中用,便不言语,只把云鬟放平后,便从怀中掏了个小瓷瓶出来,倒了一颗丸药,对林嬷嬷道:“用水调开给姑娘喝下。” 林嬷嬷见状,忙止住啼哭,双手接过去,竟如捧仙丹一般去寻水。 白樘随她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云鬟乱嚷了一句什么,白樘回头,却见她又安静下来,只眉心锁皱,显得十分痛苦。 白樘便止步回来,俯身又端详了会儿,不由也轻皱眉心,叹了口气。 ——任浮生心心念念想要知道他跟崔云鬟到底有何渊源,但对白樘而言,那一段过往,其古怪离奇,若不是亲历,他也未必肯信。 故而先前在鄜州衙门,看到云鬟力抗知县,众人皆诧异,浮生更“惊为天人”,而他却仍是波澜不惊。因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识过这女孩子的奇异之处了。 四年前的京城,彼时白樘尚且在大理寺当差,那日,因要缉拿一名重犯,他在画师处得了绘影图形,便拿了往回。 正崔侯爷抱着才两岁的女孩儿下车,看见白樘,便满面春风拦住,要与他寒暄。 白樘素知这位侯爷生性风流,最爱风花雪月,因跟他素来并无深交,便只想略说两句离开而已。 谁知那女孩子见他手中握着一卷纸,便伸手要来拿。 崔侯爷便顺势问乃是何物,白樘自说了是重犯的影貌图像,本是想让崔侯爷知道自己身有要务,知难而退休要纠缠的意思,谁知这位侯爷竟越发饶有兴趣,反而笑道:“这样稀罕,不知可否给我看一看?瞧着我们云鬟也是喜欢的。” 白樘心想此人当真是没有眼色的很,然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仍是淡淡带笑,又看那女孩儿生得花蕊似的脸孔,双眸晶亮着实可爱,白樘便笑道:“自然使得,横竖将来是要贴出来的……何况侯爷可以先认一认是不是见过此人。”说着,便展开给他父女两人看了一眼。 崔侯爷见了图上的人,啧声道:“这人好生奸诈的模样,果然一看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我却从来不曾见过的。”说着,又逗弄怀中的女孩儿:“云鬟可看见过么?这可是个大恶人……”说着又吐舌瞪眼,做出鬼脸。 白樘见他一副乐天无忧之态,心念一动,便故意道:“侯爷大概不知,这正是近来犯下连环鸳鸯杀的凶徒。” 果然,崔侯爷一听,脸色便有些变了,结结巴巴问道:“就、就是此人?” 白樘点头,崔侯爷咽了口唾沫,果然兴趣全无,强笑着对白樘道:“我该带小女回去了,白大人改日得闲,还请过府详叙才好,是了,下个月是家母寿辰,若是白大人无事……” 白樘见他如此“盛情”,只得随口答应就是了。 不料崔侯爷记性却好,回府后不久,便送了一封请帖给白府,白樘无法,当日只得也前来拜寿而已。 酒席之上,崔侯爷又抱了云鬟出来,因女孩儿生得极好,是以竟爱如掌珠,抱着到处走动。 而在座各位也都赞不绝口,云鬟睁圆眼睛,挨个看了过去,最后竟只望着白樘,且口中呀呀喃喃,不知说什么。 崔侯爷笑道:“白大人,小女对你格外亲近呢?”竟把女孩儿抱到白樘跟前儿。 白樘心中并不喜欢如此,当着众人的面儿,只得一笑应付罢了。 谁知女孩儿竟在崔侯爷怀中挣扎起来,很不依伏似的,侯爷见素来乖顺的女儿忽然闹起来,很是莫名,只得顺势将她放在地上。 此刻崔云鬟已经学会走路,便颤巍巍地站在地上,竟仰头望着白樘。 白樘不明所以,崔云鬟看了他两眼,自己扎手扎脚地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仍回头看他。 白樘起初并不在意,看了会子,忽地觉着……仿佛这孩子是在示意他跟上似的。 或许是因他不喜酒席之上的气氛所致,或许是因好奇,故而白樘起身,便随着崔云鬟而行,偶尔见她站立不稳要跌倒之时,便伸手一扶。 崔云鬟走走停停,走一会儿,便左顾右盼看一看,仿佛是在认真认路一般。 崔侯爷本以为女孩儿是在胡闹,见状不由也好奇起来,便也跟随在侧,如此一路,崔云鬟竟越过前厅,一路来至后宅的花园之中。 崔侯爷原本是为好玩儿,耐心毕竟有限,便对白樘笑道:“小女真真儿顽劣,叨扰了大人的酒兴,不如且再回去慢饮?” 此刻崔云鬟蹒跚过了小径,竟不由分说地往花丛里钻去,崔侯爷啼笑皆非,忙赶上去抱她。 花枝子在眼前一阵扑腾乱摇,白樘于这两父女身后站定看着,正在暗笑自己莫名其妙,竟有闲心陪着个小女娃儿玩耍……谁知忽然之间,唇边的淡笑已经凝住。 花丛背后,有一人正也站在那里,四目相对,彼此都极快地看清对方眼中的惊骇之色! 第22章 当时不管是白樘还是崔侯爷,见云鬟一路溜溜达达地转来花园中,都以为是小孩子贪玩儿罢了。 谁知花摇影动之际,白樘看着花丛后那人:瞧着是一副寻常面貌,身着崔府下人的衣裳。 当时崔侯爷抬头见了,尚且以为是哪个奴仆,便不以为意。 可白樘年纪虽不算很大,却天生敏锐,是办案的好手,尤其在大理寺浸淫这三年,种种察言观形,委实双目如电,一个人在他面前儿,到底是正是邪,有无藏奸,几乎都瞒不过他的双眸。 何况,尤其是那些作奸犯科之徒,本身气质便不正,遇上白樘,自然更显出几分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的刹那,彼此心头已经通明,白樘双眸眯起,继而扬眉,喝道:“住手!” 原来那奸恶之徒察觉不妥,他的反应倒也算一等的了,——因见崔侯爷抱着云鬟就在近前,他便探臂过去,竟揪住云鬟,生生从崔侯爷怀中拎了过去,崔侯爷此刻尚不知发生何事,半晌才大呼起来。 白樘心中虽惊,面上仍是无波无澜,他为人是最机变果决的,见鸳鸯杀抢走云鬟,就知道他的意图,可白樘却不等他出言要挟,右手一摆,折断花枝,扬手便甩了过去。 “碎花打人”,并不仅仅只是出自旖旎绮丽的诗词而已。 鸳鸯杀挟持幼童在手,本正自得,以为白樘会投鼠忌器,谁知还未开口,下一刻,便觉得红云满眼,一朵花被他信手掷来,却似千钧之重,正打在额上。 鸳鸯杀眼前发黑,往后便倒,而白樘在花飞之时,已经闪身到了跟前儿,探臂便把云鬟轻轻巧巧地抱了过来,安稳护在怀中。 那孩子兀自不知发生何事,还以为好玩似的,便咯咯笑了起来。 最终闹得满府皆惊,当鸳鸯杀醒来,发觉自己被绳索绑了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白樘冷而不答,鸳鸯杀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眼神厉恶:“莫非……是那个小丫头?” 这“鸳鸯杀”之所以有此名头,是因为他的嗜好古怪,——他最喜杀那些恩爱夫妻不说,而且动手的方式格外凶残诡异,令人发指。 而他武功高不说,且最擅长易容之术,面目百变,最是难拿的。 只偶然有一次显露真容,被一名受害者家人瞧见,才好不容易地绘影图形出来。 如今虽然拿住了鸳鸯杀,乃是一大好事,可是自此之后不多久……当时的崔家少奶奶谢氏便离了京,再往后,便传出崔家休妻的新闻。 白樘曾一度怀疑过崔家休妻,是否跟在崔家捉拿到鸳鸯杀之事有关……然而当时他委实公务繁忙,何况此乃崔家的家事,而崔侯爷也是向来的风流成性,综上种种,这件事到底如何实在难说,白樘自然不便亦不得插手。 此刻素闲庄云鬟的卧房内,烛心跳动,光芒摇曳,灯下的白樘出神的一会子,林嬷嬷已经化了药回来,抱着云鬟,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白樘掂起那小小地手腕,略听了听脉息,才对林嬷嬷道:“一会儿便能醒来,且好生照料,我尚且有事,先行告辞了。” 林嬷嬷惶恐,待要放开云鬟相送,却被他制止,只道:“不必多礼,看好姑娘要紧。” 林氏愣神的功夫,白樘已出门自去了,林氏遥望那风清月白的身影消失眼前,回头又看看仍是昏睡不醒的云鬟,不免长长叹了口气。 且说白樘才出门,就遇见任浮生飞跑而来,两人齐齐上马往鄜州大营赶回。 路上,任浮生愤愤不平,说道:“那县衙里的人都赶到了,查验了现场,青玫姑娘是被人掐死的……四爷你可知道?那些百姓们暗地里都议论纷纷,说是军中的人害死了青玫姑娘,他们要讨回公道呢。” 白樘不言语,浮生打马靠近了些,又着急问说:“可当真是那小子做的么?是了,四爷从庄子里出来……凤哥儿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呢?” 因他问了这两句,白樘神色才有些松动,却仍是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道:“既然鄜州县的人都去了,一切自有县官做主,不必多言了。”停了停,才回答:“凤哥儿无碍。” 任浮生见他仍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叹了口气,果然并未继续追问。 两人到了大营跟前儿,下马入内而去,还未进门,便听见屋内有人说道:“你跟我赌什么气?伤的如此厉害,一只脚已经是踏进鬼门关了,却还有心记挂别人的生死?” 任浮生听得稀罕,知道多半是杜云鹤在训斥赵六,可那小子又会担心谁的生死? 任浮生倒是想再听一听,谁知白樘却已经随着小兵入内去了,浮生挑眉,只得跟上。 浮生进门,正看见杜云鹤没好气儿地把一碗药搁在桌上,因见白樘来到,忙又转身拱手行礼,道:“白大人来了。” 浮生不去理会此情,只转头看向旁侧,却见榻上果然有个人斜倚躺着,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小六爷了。 浮生正要看看这位小爷是怎生了得,当下打起十万分精神仔细看去,谁知看到斯人之时,却不由大失所望——他虽不曾跟赵六会面,却早也听过他的名头,先前一直都在猜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可此刻一眼看去,却见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眼睛虽极明极亮,但两颊微鼓,眉间透着青涩,腮上带着稚嫩,加上头发散乱,身上有血迹斑斑,稍不留神,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子在草丛泥地里滚玩过所致。 浮生在旁,大为意外,挑眉斜睨,不妨那边赵六也看见了他,因见他眼神不善,便哼道:“你看什么?” 浮生笑道:“我看你怎么了?” 赵六微微眯起眼睛,身子略往前倾,道:“有胆量你过来……” 浮生本也不饶人,才要回话,忽然察觉四爷回头看自个儿,于是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不再斗嘴。 杜云鹤却已经气得脸绿了,望着赵六道:“差点肠穿肚烂了,还这样猖狂,仗着自个儿有些本事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几次三番吃亏却不思悔改,——几时果然让你真的死一回,你才知道这不是玩笑的呢!” 赵六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眉尖才微微蹙皱了一下儿,继而淡笑了笑,转开头去。 白樘在旁看的分明,便道:“怎么了?” 杜云鹤叹道:“他固执不肯喝药。” 白樘问:“为何呢?” 杜云鹤欲言又止,赵六在后道:“你怎么不说了?当着白大人的面儿,可说清楚才好呢。”语气竟带些揶揄嘲讽之意。 杜云鹤恨得拂袖,果然压低声音,对白樘道:“他怪我呢,因为拦着,没叫人挡住那女娃子进树林。” 浮生听了这话,却又看向赵六,眼珠儿滴溜溜地,却识趣不去挑衅他。 此刻白樘点了点头,起手端了药,走到床榻边儿上,亲自递了过去。 赵六本抱着手,见状便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白樘一会儿,竟伸出手来接了,低头喝了口,只觉苦不堪言,顿时满脸苦色。 白樘端详着他,轻声问道:“你认得我?” 赵六垂首不看他,紧锁眉头,涩声道:“谁不认得你?刑部的白大人嘛,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傻子,自然是全天底下的人都认得,更何况杜监军隔三岔五便对你赞不绝口称颂有加的,我自然不是瞎子聋子傻子,记得清楚的呢。”说完后,便举起药碗,竟咕嘟咕嘟连声儿,把剩下的药汁子都喝光了,一时更是呲牙咧嘴,做尽怪态。 白樘见他斜眉楞眼地说着,禁不住笑笑。 杜云鹤见他喝了药,心里也舒坦了些,又看他如此,便也笑道:“活该,能有药喝的时候且还是好事呢,待会儿一针一针地缝了你的伤,你才知道厉害。” 赵六咬了咬唇,满脸不忿。 浮生在旁听见要缝伤口,便问:“伤到哪里了?” 杜云鹤在腰间比一比道:“差一寸就是肾器,如今留下三指宽的外伤,要不怎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呢。” 浮生忍不住问:“是怎么伤着的?” 杜云鹤皱眉道:“其实说起来,别的人也伤不了他……谁叫他好死不死,竟撞上了花启宗那个煞星。” 原来先前抬了赵六回来后,杜云鹤已经先问过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赵六因负气,便总没好声气儿,不过也算说了个大概。 赵六见杜云鹤这般说,竟仍是面带狂傲似的昂首道:“我学艺不精,我认了,然而再过个两三年,还让我遇上他,就不知鹿死谁手了。” 杜云鹤瞧是这幅死性不改的面目,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便点头道:“你有自知之明,倒是好的。只可惜以你的性情,若还这样折腾下去,恐怕连两三年也活不过去,到时候你已经是个死人,花启宗只需要一脚踩过去就是了,什么鹿死谁手等话,都不必提起。” 赵六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听听,总是咒我,我就这么召您的恨?” 忽然白樘在旁道:“岂不闻:爱之深,责之切?” 赵六摆手摇头道:“罢罢,这样的话我听不来。”谁知一动之下,又扯了伤口,顿时疼得缩成一团,杜云鹤果然关心情切,忙上前来看。 此刻军医已经到了,行了礼,把药箱放在桌上,便拿出钩针等器具,果然是要缝伤口的模样。 浮生虽嘴上厉害,实则看不了这些东西,便假意看天看地,往后挪着退了两步。 屋内倒是无人留心他,杜云鹤立在床边,仔细盯着军医一举一动,白樘坐在桌旁,都盯着赵六,赵六的目光扫过银针的芒尖,一时咽了口唾沫。 静默中,白樘忽地说道:“那林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浮生正要退出门去,闻言猛地停住脚步,也看向赵六。 赵六正拧眉看着军医靠近,听了白樘问话,便有些不耐烦似的道:“六爷为何要告诉你?你是衙门的差人么?” 白樘倒是不以为意,然而浮生平生最敬重的就是白樘,闻言便又回来,喝道:“臭小子,你嘴上且干净些。” 此刻杜云鹤将赵六衣裳退下,俯身之时便低声道:“白四爷是看你要缝针,怕你忍不了痛,故而用话转开你的注意力,免得你一味不好过罢了,这乃是好意,你不可对他这般无礼。” 赵六唇角微动,最终并没出声儿。 此刻白樘也示意浮生不要多嘴,谁知浮生嘀咕道:“这小子很招人恨,活该他吃这场大亏呢。” 白樘闻言,回头低声亦道:“花启宗当年是京内的禁军统领,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且武艺超群,当年禁军比武,能压过他的不过三五人而已,小六弱冠不到的年纪,竟能自他手底逃脱不伤性命,其中自有一番惊心动魄,你又怎会知道?” 浮生听了这话,才怔怔呆呆起来。 而白樘声音虽低,那边赵六却也听了个大概,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此刻那军医手持银针,道:“六爷,恕我冒犯了。” 赵六虽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仍是有些紧张之意,便咬牙道:“啰嗦,只管戳就是了,六爷皮糙肉厚的,且不怕呢。” 浮生听了白樘的话,心底对他的偏见方少了些,闻言“噗嗤”一笑,耳畔却听见一声含痛闷哼,想是军医已经动了手。 室内一时静寂非常,依稀似能听见银针穿透皮肤,拉着羊肠子线发出的嗤嗤声响,浮生只觉得毛发倒竖,几乎站不住跑出去的当儿,才听赵六道:“我在花启宗手里吃了亏后,趁机遁入林中,谁知……”声音微颤,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任浮生知道他愿意说林中之事了,忙也忍着不适,重又站定。 第23章 却说赵六因一心追踪花启宗,不免落单吃了亏,勉强撑着,遁到树林子里。 此地距离大营已不算太远,且赵六也知道,就在这林子外头的树屋之中,有一个军中设着的暗哨,只要他走出这林子,自然就安然无恙了。 谁知正勉力而行,忽听见前头有说话的声响,是男子的声音道:“你果然不曾告诉一个人?” 隔了会儿,才有个女子悄然答道:“不曾说过。” 先前那人道:“青儿乖,可别哄我呢,同你说过了这事关我的前程,若是透露出去,就不妙了……” 少女道:“我、我当真并没说过,只是……” 那人问:“只是什么?” 赵六听了几句,便猜是邻村里的男女在此幽会,只不知为何,觉着那男子的声音有一丝熟悉。 可此刻他身上带伤,自忖不便再生事,当下欲悄然离开,谁知才一动,脚下许是踩了堆积的树枝子,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 刹那间,便听那边儿男子断喝道:“谁在那里!” 少女呆了呆:“何尝有什么人呢?” 此刻赵六心念转动,已知道此人怕是有些武功的,毕竟他一动对方便能知晓,当下赵六止步,顺势将身子贴在树上静静调息。 那人听了片刻,再无异样,且又惦记着少女的话,便问道:“是了,你方才说只是什么?莫非是有人知道了?” 却听那少女道:“不,没什么……我是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来找我了,毕竟不是正理,先前已经出了那许多事,若不留神给人知道了,就白辜负了……” 男子问道:“白辜负了什么?” 少女顿了顿,小声儿说:“辜负了好人的心意罢了。我只想,为着咱们以后长长久久的,毕竟要寻一条正经出路……少威哥哥,你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几时才能去我们庄上……” 少女欲言又止,男子却笑道:“我明白了,青儿是想我去你们庄上提亲呢?竟是这般想男人了么?” 少女闻言,脸红之极,颤声道:“你说什么?我跟你提正经话……” 男子道:“我也是正经话,我也知道有个粗莽村汉向来中意你,却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声音渐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暧昧声响,夹杂着女子羞恼的低语。 赵六靠在树身上,听到这儿便皱了皱眉,他自问曾在何处听过这什么“少威哥哥”的声音,只一时想不起此人到底是谁。 猛然间,那边似有挣扎的声响,且越来越剧烈,耳畔听到男子咬牙低声道:“你当我不知道么?在衙门里,你本是想供出我来……可惜,爷还是挺喜欢你……” 赵六本以为是一对儿轻薄男女在此偷情,闻听这声音有异,便猛然转过身来,往那一处看去。 果然他才一动,那边儿的人即刻知晓,竟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赵六一愣,就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他终于记起说话者究竟是何人了,而与此同时,那人踏前几步,便正也出现在赵六跟前儿。 两个人不期然对面相见,各自震惊,那人见是赵六,陡然色变,竟后退一步,口中道:“六爷?”满脸惊疑之色。 赵六却只微微一笑,顺手拉了根柳条下来,好整以暇地地瞄着他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贾校尉,真想不到,原来你竟有这等兴致。” 贾校尉本正戒备,见赵六如此,便干笑了声,目光闪烁不定,试着问道:“六爷……如何在这儿?” 赵六打了个哈欠:“追贼追累了,正想进林子来歇一会儿,没想倒打扰了你的兴致。”说到这儿,便又似笑非笑道:“那女子是谁?平日里看着你倒像是个正经人,想不到私底下竟是如此,倘或此事给监军知道了,只怕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贾校尉听他说了这一通,眼珠转动,便低下头做谦恭状:“小人、小人已经是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还求六爷周全了这一次。” 赵六嗤地笑笑,漫不经心道:“我虽然不懂你们这些花花肠子,不过也知道,军营里实在是清苦的很,故而你们有时候会跑到县城,往那些烟花柳巷里钻,你倒也自有手段……不过罢了,毕竟都是男人,又是同一大营,我自会替你周全,你且去罢,带那女子远些儿,休要耽误我歇息就是了。” 贾校尉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后退两步,转身欲走,却忽然又停了下来。 身后赵六双眸微闭,看似懒洋洋地,实则早看清他的一举一动,却见贾校尉回身,道:“六爷果然会不计较此事?” 赵六微睁双眸,冷冷地望着他,贾校尉回头一眼,竟试着往赵六身边踏出一步,赵六道:“你是何意?” 贾校尉打量着他的脸色,越发靠近了些,自更将他身上各处狼狈血迹看了个明白,贾校尉笑道:“六爷虽然年纪不大,可武功高,人且机警,又是有名的眼里不揉沙子……今番遇见我跟村女私会,只怕也听见我方才所说的话了,竟能如此轻轻放过?只怕哄我呢。” 赵六冷觑不语,贾校尉人本生得不错,只偏阴柔了些,此刻神情更显森然,他见赵六不动,便又笑道:“我猜……多半是六爷如今身受重伤,故而才行此权宜之计,想支开我自保,心中却早盘算着回营算账了,我说的可对?” 赵六只是冷看这他,并不做声,藏在身侧的右手却握住了刀柄。 原来这贾校尉见赵六脸色略白,他因心怀鬼胎,又忌惮对方为人,知道此事绝不能善了,如今也只能一了百了……他人虽仍带笑,却遽然暴起,腰间的佩刀出鞘,直劈向赵六。 幸而赵六见他去而止步,便早有防备,两刀恰恰相抵,赵六扬眉冷哼道:“你找死。” 贾校尉对上他冰冷的眸色,心中也自一颤。 倘若是在平常,赵六自不会输给贾校尉,然而这会儿他身受重伤,加上人小力薄,又哪里能匹敌? 他知道此情,故先前想假扮糊涂,把此人支走,没想到这人竟不肯上当。 赵六虽觉事情不好,但他生性铁骨,虽临危而不惧,彼此狠斗了几个回合,贾校尉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这姓贾的原本狡诈狠辣异常,发觉事情蹊跷便不惜杀人灭口,毕竟赵六虽盛名在外,却不过是个半大孩童,又且受伤,要拿捏自是容易,可动上手才发现,赵六竟是如斯难缠,且抵斗之中,那眼神之冷绝出招之狠厉,哪里竟是个孩子? 姓贾的虽一心要杀赵六,然数招下来,气势上反弱了下来,且此地距离军中暗哨不远,他本想速战速决才动的手,如今这个局面,竟叫他焦躁不安起来。 贾校尉心浮气躁之下,却给赵六趁虚而入,竟将他手中刀一脚踢飞。 如此一来,便将贾校尉最后的锐气尽数散了,眼见无法取胜,当即倒退数步,转身便逃。 贾校尉去后,赵六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又知道此人狡猾,因此仍不敢松懈,提防他去而复返罢了。 赵六勉强拖着刀,前行几步,一直走到一棵极大柳树下,才顺着树身坐下,手中兀自抱着刀不放手。 谁知才坐定,便看到对面树侧,也垂头坐着一个人……动也不动。 自然正是被害的青玫。 赵六并未详述自己对付贾校尉的经过,只说不期而遇,对上手而已。 他一边讲述,那军医一边儿为他缝针,赵六虽并不去在意,但毕竟疼痛难忍,脸上汗珠滚滚,但他性子十分强悍,竟不曾呼痛,只是疼得十分受不了之时,便以手捶床。 赵六说罢之后,恰军医已经收了针,又上了药,赵六兀自疼得脸色惨白,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混账、他绝非普通军士,多半是哪家细作,武功心计都是上上,且出手毒辣,若非我出其不备伤了他,他定会取我性命。” 杜云鹤道:“先前疑心营中有内奸,如今看此人的行径,十有八九便是了,脱狱事件,只怕也跟他有关。” 浮生忍不住道:“此人可还在军中?抓起来审问岂不就知道了?” 赵六道:“这人精干狡猾,行迹败露,自然早就逃了。还等你去捉拿不成?” 浮生见果然跟他话不投机,便翻着白眼走开罢了。 白樘则跟杜云鹤商议海捕之情,正说着,忽外头有个小兵进来,道:“鄜州县令派了人来,说是因人命官司,要请六爷去县衙问话。” 且说这鄜州县令黄诚,近来实在是十分难捱。 第一是被个小丫头揭破陈年心疾,第二有京内大人登门问罪,第三——则是县内人命官司频发,且还都十分棘手。 素闲庄青玫丫头无故身死,嫌疑人却是鄜州大营里的军士赵六,按理说军中的案件,并不归县衙管辖,然而素闲庄上的人闹得厉害,何况案发当时赵六在场,倘若不传他仔细问话,委实说不过去。 但若是去军中要人,也更是一件得罪人的事儿。 另外一件案子,却正是先前秦晨来报的“城隍鬼杀人案”。 原来这小周村里的老张家,有两个儿子,均已成家,大儿子便随着父母同住一宅。 一日,张老大陪着媳妇回娘家,归来之时,在城隍庙中歇脚,两个人不知为何起了口角,那媳妇放起刁来,竟把小鬼儿案前的供品等尽数扫落地上,又用脚踩了个稀烂。 此事当时经过的村人也是看的分明。 谁知张家儿媳回到家中后,便精神恍惚,众人知道,纷纷都说必然是冲撞了小鬼儿所致。 前几日的晚上,张家二老已经安歇,忽然听见凄厉的叫声,自儿子房中传来,二老急忙赶出来查看,透过窗棂纸,却见儿子房中,仿佛有鬼影闪烁,手中持着一柄斧头,正胡乱挥舞着!伴随着惨呼声连连。 转瞬间,那鬼破门而出,月光下,二老看的明白,这鬼的模样,黄发獠牙,暴眼环凸,赫然正是城隍庙内那小鬼,且手中拿着的,也是那小鬼所用的斧头! 二老一直等那小鬼冲出院子后,才敢出来,两人战战兢兢跑到儿子房中,却见满地鲜血,张老大惨死床上,竟是被斩断了四肢头颅,而儿媳妇却不见了踪影。 周围百姓得知,都说是那城隍小鬼来报仇的,另有那好事者跑到城隍庙查看,入内之时,却几乎给吓死,只见那小鬼青眼獠牙地站在城隍老爷身侧,手中仍握着斧头,最骇人的是,那斧头上赫然竟沾着新鲜血迹! 一时之间,各种“小鬼杀人”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这这一日早上,天阴阴地,不见日色,素闲庄门上小幺正扫落叶,远远地看到一顶轿子直冲门口而来,本县秦捕头随行在侧。 到了门口,轿中人下地,却把小幺惊了惊:原来这来者,竟是鄜州县令黄诚。 第24章 话说鄜州县忽然来至素闲庄,小幺忙入内禀报,陈管家闻听,以为知县是为青玫之事,忙迎了出来。 不料两下相见,黄诚却说想一见凤哥儿,陈叔闻听,意外之余,又有些为难。 原来这两日因青玫之事,云鬟竟病倒了,今日虽然能起身,可精神郁郁,着实不适合见外客。 陈叔便欲推搪,黄诚却不以为意,意态执着。 秦晨见状,在旁劝道:“陈管家,且别拦着大人了,兴许是为了青姑娘的事儿呢?” 陈叔听是这样说,方不敢一味阻拦,便引县令入内相见云鬟。 正此刻,外头下起雨来,黄诚才进后院角门,便看到屋檐底下,凤哥儿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正仰头望着外头落雨,那童稚娇嫩的脸上,却无端有种空茫落寞之色。 黄诚一眼瞧得分明,心头竟似被重击了一下儿似的,此即望着眼前的女孩儿,黄知县心底竟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陈叔见云鬟席地而坐,却陡然一惊:此刻雨丝飘洒,地上又潮,她且才病好了些,如此哪里使得?只不知为何林奶娘竟然不管。 当下,陈叔便要上前叫云鬟起身,谁知身边儿黄知县先他一步,竟慢慢走到云鬟身边儿,如此立在柱子旁,负手陪她一块儿看雨。 陈叔见状,跟秦晨面面相觑,均不知所以。 林嬷嬷却正在别房中,听见动静便走了出来,不期然见这一大一小两人,一站一坐,不言不响地呆看那雨,旁边站着陈管家秦捕头等人,也有些愕然。 林嬷嬷一怔之下,便对陈叔道:“才劝了几回,让凤哥儿回屋,只是不听,病才好了些身子本就弱,再吹会儿风,只怕是要着凉的。不过……咱们家这个呆呆地也就算了,如何连县太爷也是这般了?” 秦晨摸着下巴,琢磨说道:“我怎么看他们两个竟有些相似?”拧眉看着眼前两人,只觉得这场景委实怪异。 陈叔叹了口气,却也不敢擅自上前打扰。 雨从慢转急,不时有电光闪过,天际雷声隆隆,不多时,满院已经瓢泼似的,地上漂起一片白花花地水色。 满耳也都是哗啦啦地水声,雨水从屋檐上滚落,似连成一片水幕。 雨声嘈杂之中,黄诚忽地说道:“我一直不曾问你,你如何知道陆兄跟我的那些事?连我们一块儿吟过的诗竟都一清二楚?” 云鬟一笑,外头的雨丝飞到眼睛里,有些涩涩之意。 黄诚见她不语,便喃喃道:“我原本并不信鬼神之说,可是那日听了你的话,却让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了……”如果那些内情是个大人说起来,黄诚或许还可以觉着是“知情人”无意窥听到的,然而面前的,却俨然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女娃儿而已。 云鬟仍是不做声,黄诚自顾自又道:“你可信鬼神之说么?是了,近来小周村的鬼杀人案,你大概也是听说了罢?你既然能通鬼神,那你可不可以再告诉本县,那小鬼儿因何跑到人间犯案?竟叫我怎么审呢?” 云鬟听到这里,方静静说道:“鬼神之说,我也不知信不信,只心存敬畏就是了。至于是不是鬼神犯案,自然得由大人判定。” 黄诚笑笑,叹息说道:“只怕我有心无力。”他回想这两年来所为,恍若一梦未醒,再加上近来事格外多,竟叫人有无所适从之感。 云鬟闻言,却转过头来,凝眸望着黄诚道:“陆本澜舍命相救,大人却说自己有心无力?” 黄诚一怔,瞧出她眼神中的不悦之意,因点头道:“你既然知道我们的旧事,那你可知道,其实我心里,并不想他为我舍弃性命?” 云鬟皱眉:“那他因何如此?可知他大可趁着你昏迷不醒之时,一走了之。” 黄诚停了半晌,方道:“他先前常说,我的学识见解等都在他之上,倘若谋取功名,我必高中,他则不一定。且他那个人,心地赤诚,自然不肯在危难之中舍我而去……” 云鬟眉头皱蹙,黄诚望着那空中阴云变幻形状,又叹息似的道:“可是他哪里会知道,我真真儿的不愿他如此,我……倒是宁肯是我死在那山上。” 云鬟问:“你当真这样想?” 黄诚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便一点头。 云鬟凝视他半晌,便站起身来,自往室内而去。 黄诚很是意外,便唤道:“凤哥儿。” 云鬟走到门口,闻言便又停下,她回过身来,望着黄诚道:“陆本澜舍身救你,他从未对自己的决定跟所做后悔过一丝一毫,甚至至死都坚信他的选择是对的,——他相信大人你是值得他那样做的人,或许换了别的人,他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不仅是因他天性赤诚而已,也不仅是什么羊角哀左伯桃的高义,只是因为:他把大人你,当作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人。” 黄诚睁大双眼,只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却见她脸如雪色,只双眸如晓星一般,冷冷静静地又道:“救人者从未后悔,可被救者却反而悔恨自己还活着,镇日昏昏颓废……这样,陆本澜情何以堪。” 黄诚听到这里,通身微微发抖,脸色极为难看:“可是你、你又怎么知道……” 云鬟不等他说完,便道:“大人是想问我怎么知道陆本澜至死不曾后悔?就如我知道他已经‘青山有幸埋忠骨’,而大人你却仍是‘只念幽寒坐呜咽’而已,现在的黄大人,不是陆本澜想救的那个黄贤弟,现在的情形,也绝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云鬟说罢,举步入了内室,黄诚踏前一步,却不知能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想要跟随而已。 云鬟察觉,却并未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道:“大人方才问我信不信鬼神之说,我想说,倘若为人光明正大,无私无憾,又何必在意鬼神之说。然而倘若陆本澜果然阴灵犹在,大人你……却想以何种面目来面对他?” 女孩子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却极清晰,似冰层下的水,带着碎冰的尖锐,冰冷冷地,将黄诚从头浇到脚底。 远处雷声闷响,却也似炸响在心里,闷燃着一团无名之火。 黄诚死死地盯着云鬟的背影,终于缓缓挪后退了一步,他心神恍惚,神不守舍之际,却一步踏空,直直地跌下台阶,摔在雨水之中。 两人说话之时,旁边的秦晨跟陈管家均如雷惊了的蛤蟆一般,痴痴呆呆,目瞪口张,忽然看见云鬟进了屋内,黄知县却跌入雨中,两个人一惊,忙都跑过来搀扶。 黄诚却垂着头,他的唇角微动,仿佛喃喃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大雨在瞬间已经将他淋湿,雨水顺着发丝滴落,更多的雨水汇集到下颌,如泪雨交加。 秦晨跟陈叔急着要拉他上去,黄诚却反而推开他们两人,转身往雨中狼狈冲去。 秦晨反应甚快,忙冲上前,将他拉住,不料黄诚竟发疯了一般,叫道:“滚开,都滚开!” 秦晨吓了一跳,道:“大人你且冷静些,是我!” 雨水漫过黄诚的双眼,他望着秦晨,却仿佛看见昔日的陆本澜,笑嘻嘻地正问道:“我们像不像是左伯桃跟羊角哀?” 而他回答:“古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我难道不能为君一死?” 雨点打在脸上,啪啪有声,就像是有无数双手,狠命地拍打着他的脸。 双眼很快又模糊了,黄诚忽地大哭:“我不配,我有何面目……纵然死……”一语未了,他竟撇开秦晨,一头往旁边的假山石上撞了过去! 外头雨声仍哗然,县衙来的轿夫们乐得清闲,此刻聚在素闲庄的门房之中,同庄上的小幺跟避雨的庄客们一同吃茶聊天,闲话之语,便猜测县官如何这半天仍不出来。 又有人提到最近连发的人命案,便道:“近来县内可真真儿的不太平,先是走了囚犯,后来又连连出了几个人命官司,居然一桩比一桩离奇,那谢二爷初来乍到,失足淹死倒也罢了,青姑娘那样的好人,竟也不长命……” 除了县衙的人,其他庄客对青玫自然是不陌生的,一时尽数叹息。 忽地一个轿夫说道:“据说青姑娘还是被鄜州大营的军爷害死的呢,我听衙门的差人说,昨儿知县大人派人去军营要人,那什么……六爷的,竟十分狂横地不肯去衙门呢。” 几个人闻听,便说这六爷多半犯案心虚,又议论县官将如何处置此事,是不是会畏惧鄜州大营,不了了之等话。 说来说去,不免又提起小周村那城隍鬼杀人之事,因此事十分的诡异而惊世骇俗,不过这几日,便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一个庄客道:“你们猜如何,我是亲去城隍庙看过了的,果然小鬼爷爷的斧头上是有血的,你们说,果然是鬼杀人的么?” 在场十几个人,倒有一大半儿点头的,又有人说起案发当夜的可怖情形,道:“张老头亲眼看见的,是小鬼爷爷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身子那么大,头有那么高,斧子上还滴着血呢……”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一声雷响,众人正紧张间,顿时都惨叫起来。 而此刻在素闲庄内,秦晨换了一身儿陈叔的衣裳,擦着头脸上的雨水从里屋出来,口中道:“我们县老爷越发的不好了,叫我看,过不几日,只怕要真的发疯了呢。” 原来方才,黄诚不知为何竟一味要寻死,幸亏秦晨在旁拼命拦住,怎奈黄诚发起疯来,力气大了数倍,几次将要挣脱,秦晨见势不妙,索性一记手刀,将黄诚打晕了过去,因此才天下太平。 陈管家往里屋看了一眼,见黄诚直挺挺躺着,便叹道:“大老爷这是怎么了?” 秦晨道:“只怕是近来案子太多,且又棘手,把老爷逼疯了呢。” 秦晨说到这里,便问道:“陈叔,你在这儿替我看着我们老爷,我去看看凤哥儿。” 陈叔待要说话,秦晨却是个急性子,早飞快地跳出门去了。 话说秦晨熟门熟路地来到云鬟卧房,还未进门,就见靠窗下,云鬟正握着一支笔,对着一本书,不知在认认真真地抄写什么。 秦晨索性不入内,便趴在窗户上问道:“凤哥儿,好大精神呢,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云鬟见他来了,才把书合上,秦晨扫了一眼,匆匆之间,只看清封皮上有一个“之”字,便笑道:“这是在抄的什么呢?莫非是佛经?” 云鬟咳嗽了声,道:“没什么。你怎么来了?大人可好些了?”一边说,一边拿起刚写的字纸,看了会儿,也不顾上头墨迹未干,便揉做一团,扔在了字纸篓内。 秦晨正伸长脖子看,虽看不大真切,却也见字迹娟秀之极,他在衙门走动,接递公文,自也曾见过黄知县的字,当朝进士的字,自是极好的,可云鬟的这笔字,竟似不比黄知县的差。 秦晨正要拍马,谁知还未赞叹,就给云鬟扔了,不由在心底暗叫可惜。 因听了云鬟问,秦晨便道:“我正要跟你说呢,大人现在还昏睡着,我只盼他待会儿醒来后,不要再疯了罢了。——是了,你先前跟他说的那些话,听来十分深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秦晨本是想打听打听,看是否有些内情,多多少少也能帮上点儿黄知县,不料云鬟瞥他一眼,却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眼前虽只是个女娃儿,秦晨对着云鬟,却比对上知县还要忌惮几分,见她不答,他便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莫非是生我们大人的气了?你别理他……他最近着实有些苦罢了,先是有两个什么京城来的大官去县衙问罪,又遇上青姑娘这件事跟鄜州大营内有些牵连,昨儿大人已经派人去传那劳什子的六爷了,谁知那小周村的鬼杀人案子,长腿了似的,不过这两天而已,连知府大人那边都知道了,特特派人来责问呢……这一连串下来,是个人都得疯了。” 秦晨碎碎念着,不妨云鬟微蹙双眉,有些迟疑问道:“你说什么京内的大官来问罪?” 秦晨见她望着自己,便得意道:“其中一个,看来跟我差不多年纪,看来冷冷地,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好相与的样儿,身边儿跟着个十五六岁的愣头小子。” 云鬟仍有些犹疑,低低道:“这位大人,可是……姓白?” 秦晨见她神情似有些紧张,他便皱眉思忖道:“这个我可并没留意。” 云鬟闻听,便垂下眼皮。秦晨问道:“怎么了,你问他们做什么?” 云鬟摇了摇头,伸手去摸那本书,手指碰到,却又慢慢地缩了回来。 这会儿雨有些小了,变成刷刷地声响,云鬟定了定神,问道:“青姐……青姐的案子,既然去大营要人,那人可到县衙了么?” 秦晨啐道:“若是乖乖地去了,老子也不至于这样恼呢。” 云鬟道:“不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何况,倘若当真那位大人也在,别说是鄜州大营内的军士,就算是他们的监军犯法,也一样会处置公道的。” 秦晨不由探头道:“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总不至于是那日去县衙问罪的那个罢?” 云鬟听他这般语气,不觉微微一笑,道:“你何必这样敌视那位大人,只看他肯不肯插手罢了,若他肯插手,就是你们知县大人的福分了。” 秦晨啧啧了两声,问道:“你说的这样神乎其神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云鬟不答,想了想,抬手抓住毛笔,不知为何又放下了,只是伸出手指,在面前雪白的纸上虚虚提着,凌空划了一番。 秦晨只看见那细嫩如玉的手指当空划动,姿态自是极好看的,他看的呆了,半晌才醒悟云鬟是在比划着写字,只可惜哪里能看得出来是写得什么? 秦晨眼珠一转,便笑道:“好凤哥儿,你又考我呢?我可猜不出来,不过倘若这位大人真有你说的这样神,那何不也请他出面,把小周村的鬼杀人案子也给一并破了?” 云鬟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 秦晨笑问道:“怎么了?难道他也不能?” 云鬟正色道:“并不是不能,这世间也并没有什么案子能难倒这位大人的……我的意思是,小周村的案子,不必别人插手。” 秦晨皱眉:“我怎么越发不明白这话了?” 云鬟垂了眼皮,轻声道:“城隍庙小鬼杀人的案子,不必别人插手,黄知县一个人便能破案。秦捕头,你放心罢了。” 她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一丝笃定坚决,秦晨倒吸一口冷气:“这话……你……你又怎么知道?” 云鬟唇角一挑,却并未回答。 秦晨半信半疑,有些怀疑云鬟是故意说出来安慰自个的,正好儿陈叔派露珠儿过来请他,说是黄知县醒了,秦晨便来不及缠问云鬟,转身撒腿跑了。 云鬟见秦晨走了,方走近窗边,往外看了一眼。 雨已经停了,只屋檐上偶尔慢慢地飘落下一滴,坠在地上,冥冥中似有乐动。 说黄诚能破鬼杀人一案,却并不是说来安慰秦晨的,这只是一个事实而已。 因为在云鬟的记忆中,——鄜州知县黄诚,原本只是一个庸庸碌碌并无什么大作为的县令而已,他之所以会升为刑部主事,就是因为他破了三镇五县、口耳相传的城隍鬼杀人一案,且断的干净利落,众人称道,连当时的刑部尚书都赞赏有加,故而破格留任。 可随着雨停,人也又清醒了许多,云鬟忽然又想到:记忆中的黄诚,跟此刻的黄诚,分明是在两种状况之下,现在的黄诚为过去之事所困,又加上青玫之事也跟先前不同…… 就如黄知县方才所叹“有心无力”的话,他原先判案,只以自己之心为要,亦从未自我怀疑,可因上回云鬟上堂对峙之后,黄知县在青玫一案上一反常态,最终到现在,他的心态际遇种种,跟先前都已不同了。 既然这样,他是不是还能顺利的断破城隍鬼杀人一案? 一念至此,云鬟不由又有些心乱。 至晚间掌灯时分,黄知县早已离去,林嬷嬷跟露珠送了晚饭,云鬟却毫无食欲,只在劝说之下勉强地吃了两筷,就再也不肯动箸。 林嬷嬷知道她心里难过,也怕勉强她吃了,积在心里反而不好,于是只得作罢。 又因担心青玫才去,担心云鬟一个人睡害怕,林嬷嬷便搬了铺盖进来陪床。 是夜,万籁俱寂,云鬟想到昔日青玫拥着自己、低声暖语之时,不觉无声而泪落。 忽听林嬷嬷在外床道:“凤哥儿睡了么?” 云鬟亦不做声,林嬷嬷叹了口气,道:“我已叫陈管家请了个教书先生,明儿来,给京内写一封信……让侯爷不管如何,总要早些派人来接咱们回去才好。” 云鬟听了这句,才抬手抹去眼中泪,道:“奶娘,我不想回去。” 林嬷嬷本就猜她没睡,闻言道:“这话糊涂,你本是来探少奶奶病的,本该早些回去了,难道要在这乡下过一辈子?原本这儿倒也平静安宁,却也罢了,可现在这样……庄里庄外竟都不太平,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云鬟皱了皱眉,林嬷嬷忽然说道:“是了,昨儿来的那个白四爷,便是从京内来的,他又是那样的显贵身份,我叫人写了信,托他带回京去,保管侯爷看了后,立刻就派人接你回京!” 云鬟听到这里,便猛地坐起来,皱眉道:“奶娘!” 第25章 且说云鬟听了这话,不由霍然起身,道:“奶娘,万不许你惊动白大人。” 林嬷嬷听她语声肃然,便怔问:“如何不许?莫非是信不过这白四爷么?” 帐子内云鬟沉默了会儿,方又将声调放的缓和了些,因说道:“这位大人的为人,自然是最信得过的,然而人家不过跟咱们是泛泛之交,纵然是跟京城侯府,实则也没什么牵连的,如今人家好不容易登门一趟,咱们且还不知道他的来意,就贸贸然托人办事,却叫他怎么想呢?” 林嬷嬷醒悟过来,思忖着说:“这话也是,白四爷身份毕竟在那,若让他以为咱们是那种一沾便死抱着不放的人家,倒是不好了。”微微一叹,又道:“既然如此,倒是罢了。” 云鬟松了口气,才又缓缓躺倒,片刻,悄声说:“奶娘,我知道你不习惯在庄上,跟着我原本是委屈了你,且如今我在侯府……必然是个不讨喜的,然而对我而言,却也并不想回去碍谁的眼,反觉着这里要好的多……”说至此,不免又想起青玫,心里难过,便不愿再说下去,只低低道:“毕竟清闲……” 室内寂静,林嬷嬷听得分明,便也叹说:“姑娘你不用多心,我平常里虽爱念叨几句,又总说着回京,却并不是我自己着急想回去,不过是替你可惜罢了,我虽是你的奶娘,但从小儿奶大了你,心里实则是真疼你,跟别的人不同……你的心思我又如何不明白?你既然不愿意,就等就是了,我倒要看看府里头忍心到什么地步呢……” 林嬷嬷说着,眼睛也有些湿润,复叹数声:“青玫那丫头是个苦命的,可她虽去了,还有奶娘在呢,我已经跟她念叨过了,且让她放心,我会好生照料姑娘的,让她不要记挂,安安稳稳自去就是了……唉,好小姐,睡罢。” 云鬟听着,便默默地翻了个身,眼睛合了合,却又睁开,眼底又有泪无声滑落,心里却更乱。 那日她在柳林见了青玫的惨状,晕厥过去之后,便人事不知。只隐隐觉着仿佛有人照料着自己,有些稳妥可靠之感。 及至醒来,待她恢复了些神智后,林嬷嬷才对她提起白樘来见的事,云鬟听了,如梦似幻,半晌无言。 先前她记起在鄜州衙门门口看见过那一道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影子,她分明记得,却不敢轻信。 那位大人如何竟会在此时出现在鄜州? 然而林嬷嬷的话岂会有假,倘若别人认不得那位大人也就罢了,林嬷嬷可是侯府出身,毕竟有些眼力见识,何况她先前在京的时候也见过白樘一面,且似白大人那种人物,但凡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再认错。 云鬟心想:果然她并不是全知万能的。 白樘自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来到鄜州,显然他“前世”也是来过,不过她不知道罢了——就如这一次她晕厥过去,跟他错过,细想“前世”,青玫早就遇难,她连病了数日……莫非,就是在那几日里,她便如同今次一般,错过了什么? 可是白樘的出现,却让她心底另一个疑问又翻出来:云鬟曾疑心,前世,明明是谢二害了青玫,嫁祸来福儿,此案已经板上钉钉,可是谢二却不知所踪。 谢二本是为素闲庄的产业而来,满脸志在必得,怎会忽然不见了人?云鬟起初还猜是他杀了青玫,所以做贼心虚而已,可是谢二那人穷凶极恶,似那般丧心病狂的歹人,利字当头,又哪里会为点儿“心虚”而舍手离去? 当时青玫死,陈叔六神无主,林嬷嬷一介妇人、更不是谢家的,全不顶事,且云鬟病重昏沉,对谢二而言,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情形,按他的性情,这时他本该毫不犹豫地彻底侵吞素闲庄。 可他竟不曾。 如今想想,倘若当时白樘也在鄜州,倘若白樘也来过素闲庄……以他的为人,又哪里会容忍谢二伸手? 只怕这才是谢二突然之间不知所踪的最大原因! 毕竟,谢二再穷凶极恶,可一只狺狺恶犬而已,又怎能跟真真正正的狮子老虎匹敌呢?若知机的,早就心胆俱裂,望风而逃为上。 可这些都也罢了。 云鬟按下浮杂的思绪,只是想着青玫,她本不该去想,可却忍不住想,心心念念本以为能重来一次的人生,被青玫之死突如其来,就如同一朵花正欲盈盈绽放,忽然一阵风暴狂飙而至。 本以为重活一次,不至于再重复那些骇人的悲惨记忆,如今旧忆仍在,更添新困。 真真是啼笑皆非,令人心灰意懒的人生。 次日一早,林嬷嬷便去厨下看厨娘们张罗早饭,因云鬟这几日极少进食,原先有些微鼓的包子脸也消瘦下去,林嬷嬷心中着急,只得在饮食上多上心些而已。 一时三刻,早饭准备妥当,林嬷嬷领着露珠儿跟厨娘,便往房中来,将饭菜布置妥当,便叫云鬟。 然不出所料,女孩子仍是恹恹地,竟连双眼也不愿睁开似的,林嬷嬷又气又疼,正想把她硬拉起来,忽地露珠儿在外道:“小狗儿跟阿宝他们来找凤哥儿了。” 林嬷嬷听了诧异,原本她并不喜欢这些小孩子,嫌他们身上土腥气重,且多是小男孩子,自然不能跟凤哥儿常常搅在一块儿,然而此刻听见说来了,却反而松了口气——竟巴不得他们来多哄一哄凤哥儿才好。 当下林嬷嬷站起身来,此刻小狗儿跟阿宝等孩子已经走到门口,猛地看见了她,便不敢进来,一个个怯怯地喊:“林大娘。” 林嬷嬷望着几个泥猴,叹了声,摇摇头,便自己迈步出去了,她前脚才出门,后面小狗儿阿宝等已经迫不及待跑了进内室,口中喊着:“凤哥儿……” 林嬷嬷不由大皱眉头:“成什么体统……”只是并未大声,只是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便命露珠儿在此盯着,自己出了门。 云鬟早也听见说孩子们来到,可她此刻谁也不想见,更无心应付,便只是装睡,想他们自行离去就是了。 不料小童们齐齐地跑到床边,见她背对卧着不动,几个人便停下步子,互相看了会儿,小狗儿道:“凤哥儿还睡着呢,怎么办好?” 阿宝道:“你不是说豆腐是新煎好的,要趁热吃么?我们叫醒她就是了。” 云鬟听了这句,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油香,小狗儿低低道:“我不敢,你叫好了。” 阿宝却叹了一声,嘟囔说道:“我知道凤哥儿一定难过,我哥哥也是这样,这两天总在家里偷偷地掉泪,他虽不肯让我看见,我又怎么不知道呢,他们都想青姐姐,其实……我也是想青姐姐的。”说到最后,已经哽咽。 被阿宝一句话,引得小狗儿跟另外两个女孩子都哭了起来,顿时之间,床边一阵低低地孩子啜泣声响。 云鬟本就难过,却只强忍,自己闷着罢了,忽然听见小孩子们说那些话,又听哭声一片,她哪里还能忍得住,便捂着嘴,只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谁知云鬟偷偷哭泣,身子却也止不住轻颤,阿宝正擦泪,却瞧见了,因轻轻推她一把,道:“凤哥儿,凤哥儿。” 云鬟不好再装睡,拿了帕子把泪擦去,便坐起身来,她回头一看,果然见几个小童都是眼红红地,满眼泪痕,而小狗儿手中捧着一个土瓷大碗,里头放着几块黄澄澄的油煎豆腐,阿宝却也捧着一碗,里头看似是两个白面包子。 云鬟不想再带着他们哭,便道:“这是什么?” 阿宝抽了抽鼻子,把碗举高:“我娘叫我送包子来给凤哥儿吃。” 小狗儿忙也停了哭,道:“这也是娘叫我送来的,我娘说青姐去了,凤哥儿心里一定难受,又听说你不肯吃饭,就叫我送了来,我并没有偷吃,你尝一尝。” 云鬟才忍住的泪,又被这极为简单稚气的一句话招了出来。 阿宝也又把碗捧近了些,道:“凤哥儿,你快吃,可也别像是我哥哥一样。” 云鬟深吸一口气,问道:“像你哥哥怎么样?” 阿宝道:“哥哥也是不肯吃饭,还要去鄜州大营里找那个什么赵、赵六爷报仇……我爹气得打了他一顿,把他绑起来关在房里头。” 云鬟本忧闷欲死,此刻听了阿宝的话,忽然有些警醒,前世因青玫之死,赔上一个无辜的来福儿,来福家里因此差点家破人亡,然而这一回,来福儿却并不是什么“杀人凶犯”。 一念所至,崔云鬟忽地想到:或许……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至少,来福儿跟阿宝一家不再是上一世的命运。 她呆呆地有些出神。 小孩子们不懂她在想什么,仍是七嘴八舌地劝她,云鬟望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眸,眼中虽仍有泪,最终却含泪而笑了。 吃了孩子们送来的早饭,不觉将要晌午,忽地有个县衙的公差来到,请云鬟跟陈管家去衙门一趟。 陈叔自是不愿云鬟再受什么波折惊吓等,那公差见他有为难之意,便偷偷说道:“秦捕头交代的……叫告诉凤哥儿,说是那六爷已经去了衙门,看似是个要供认的意思,故而我们大人叫你们庄上去一个能主事的。” 陈叔自知道云鬟不是那寻常孩童,且跟青玫的感情又非一般,把心一横,便进来告诉了。 里头云鬟早听闻县衙来人,正叫露珠儿出来打听是为何而来,听陈叔一说,即刻道:“我要去。” 林嬷嬷本想阻拦,然而看着云鬟决然的神情,话到嘴边,又把那满腹的忌讳体统等尽数吞了回去,只坚持要相陪罢了。 当下陈叔叫门上备车,林嬷嬷陪着云鬟,一块儿同公差来到县衙。 且说三人下车,便往内而去,此刻县衙外零零散散有些围观百姓,那公差前头引路,陈叔在左,林嬷嬷在右,陪着云鬟一块儿上堂。 云鬟远远地望见堂上黄诚端然坐着,神色安静端肃,比先前那雨中癫狂的黄知县,判若两人。 不料,就在迈步越过门槛之时,身前的公差上前躬身回禀,云鬟目光一动,便望见了坐在大堂左侧的那人。 他正也转过头来,轮廓五官从模糊转为鲜明,尤其是那剑眉凤眸之间,锋芒似隐若现,带着一抹令人刺心的眼熟之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云鬟脑中“嗡”地轰响,不及反应,左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踉跄栽了过去! 第26章 话说云鬟不期看见坐在公堂上那人,心神动荡之际,竟被门槛绊了一跤,顿时便往前跌了过去。 林嬷嬷跟陈叔虽在身侧,却也没提防如此,要去抢扶已是迟了,当即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天昏地旋一般,动弹不得。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除了林嬷嬷跟陈叔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抢上前来,眼疾手快地握住肩头,将人半扶半抱着起身。 云鬟膝头剧痛,手掌也有些蹭破,得亏并未碰坏了脸额等要害处,却听跟前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大小姐怎么样了?” “姑娘如何这般不小心?” “这手跌破了,要不要先上些药……” 三个声音,却分别是陈叔,林嬷嬷跟秦捕头。原来方才是秦晨见她往前跌倒,便急忙过来要拉着她,谁知到底迟了一步。 这会子两边衙差们都望着她,有惊诧的,有暗笑的,也有觉着女孩儿跌坏了可惜而担忧的,连上面儿的黄知县也惊得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不知她伤的如何。 可云鬟却并未在意自个儿身上的伤,她只是抬头,略有些慌乱地看了出去。 终于在杂乱的人影之中,看见了那个人——他仍坐在椅上,面上有些许意外之色,四目相对瞬间,便微微含笑地向着她略一挑眉。 这个动作,越发有些神似了。 被他这般注视着,云鬟竟有种艰于呼吸之感,此刻秦晨三人兀自围着嘘寒问暖,云鬟只得垂眸,小声道:“我无事,很不必惊慌。” 依照林嬷嬷的意思,是立刻带她回去敷药,连秦晨也是不忍:这样雪团儿似的孩子,极娇嫩的手掌上透出些血丝来,看着像是揉碎了花瓣洒出了红汁子似的。 云鬟咬着唇,微微摇头,这会儿黄知县反应过来,便重又落座。 待众人安定,黄知县道:“今日因素闲庄青玫身死一案,传请了鄜州大营的赵六来问话,赵六,你且将那日的情形向着众人通说一遍。” 赵六仍是坐着未起,闻言朝上拱手道:“大人有命,我自然不敢隐瞒。那日,我追踪一名囚犯,因跟他交手,便受了伤,他自逃后,我沿路欲回营中,谁知来到了那柳槐树林子里,忽然间听见男女说话的声响……” 此刻他的声音仍是偏带些稚气的,且这容貌身段也只是个小小少年罢了,但偏偏流露出十足老成的神情态度,众衙差看着,想笑,却又知道这“小少年”是不能小觑的,于是均又不敢笑。 众人都凝神听着,唯独云鬟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忧疑于“赵六”其人,另一方,因听到他说什么“男女说话声响”,云鬟心头震动,便想到青玫的那“心上人”。 倘若赵六所说是真,多半就是他正撞见两人相会这一幕了,难道青玫纵然身死,也终究不得保全声名? 云鬟听到这里,便抬眸又看向赵六,眸中难免略有忧虑之意。 谁知赵六竟正也看向她,那几明澈的眼底闪闪烁烁,似乎在琢磨什么……云鬟见状,那微张的唇便又紧闭起来,只蹙眉看他。 堂上黄诚便问:“你听见了男女说话声响,是说的什么?” 云鬟眉尖一动,咬了咬唇,纵然有心要拦阻,然而这毕竟是在大堂上,何况这“赵六”的性情,纵然她拦阻,难道他就能被乖乖地拦下? 云鬟不由闭了双眸,心头轻轻一叹:果然,该来的终究要来,昔日青玫在这大堂上时,云鬟曾教导她仔细瞒住这一节,谁知道她终究又丧在这上头,终究要揭露出来……果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成? 云鬟心底无奈喟叹之时,却听赵六道:“因隔得有些远,我听见那男子说什么谢二、素闲庄、报仇之类的言语……” 云鬟大为意外,复抬头看向赵六,赵六此刻已经转头看向黄知县,道:“那丫头好像是个不肯听从的模样,那男子便说什么‘你若是不肯帮我害了那小主子,今日便难跑出这林子’等话,显是要挟之意……不料那丫头闻听就跑,那人赶上一步……当时我因有伤在身,那人动手又快,竟然拦阻不及,被他杀了那丫头。” 此刻堂内堂外,自然听得分明,堂下那些百姓嗡地一声,议论纷纷。 陈叔也忍不住惊怒交加,嚷道:“难道又是谢二爷一伙儿的人过来报复?” 黄知县一拍惊堂木道:“肃静。”又问赵六:“你且继续说,后来如何?” 赵六道:“后来我因现了身,那人看见我,心虚便跑了。”说完之后,轻轻地扫了云鬟一眼。 黄知县沉吟不语,云鬟心中怦然而跳:谢二跟老程张奎三人来到,如今三个死的死,关的关,伤的伤,哪里还又冒出个党羽来?分明不真…… 可赵六为何要这样说?——难道他是故意要保全青玫的名声?然而这人又哪里像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甚至想的如此体贴细微的? 此刻,黄知县道:“先前仵作查验过,青玫丫头是被人掐死的,颈间留下青痕,乃是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故而杀死青玫的真凶并不是赵六。” 此话一出,众人都恍然大悟,黄知县又道:“而按照赵六所说,此案乃是谢二的同党,想要串联青玫丫头暗害谢凤哥儿,不料青玫丫头乃是忠仆,不肯屈从歹人,故而被那人怀愤杀害。” 底下的百姓们听得明白,又是轰动起来,有人道:“怪道呢,原来是这样……这青玫姑娘,可也算是个忠义烈女了。” 也有素闲庄的庄客道:“青玫姑娘原本就跟小主子情同姊妹的,又怎么肯出卖主子呢?可惜竟如此身死了……” 因谢二的案子前几日才审过,众人多半知道前因后果,因此听了这一场,都十分感慨,均都赞扬青玫忠义节烈。 黄诚又问云鬟跟陈管事:“你们可有何异议?” 云鬟垂着眼皮,微微摇头。 陈叔怀着悲愤,拱手朝上行礼道:“多谢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还请快快将杀人凶犯缉拿归案,给青玫丫头报仇。”底下的众人也都一片鼓噪。 黄知县点头,当下发下海捕签子,又命人绘影图形,四处张贴。 此案倒是审的极为顺利,黄知县判定后,赵六方起身道:“大人若没其他话要问,我便告退了。” 黄诚道:“请自便。” 赵六转过身,往外而行,此刻云鬟站在旁侧,不由抬眼看他,却见赵六旁若无人地自出门去了。 堂上黄知县见云鬟兀自站在地下,便站起身来,似是个想要跟她说话的模样,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云鬟已转过身,竟也跟着走了出去。 且说赵六出了人群,两个随行小兵上前来接着,便引他上轿子,谁知迎面忽地有个青年快步过来,不由分说扑上前,口中厉声叫道:“杀人凶手!” 赵六见他来的凶猛,眼睛微微眯起,身形一闪,脚下却轻轻一勾,用了个“四两拨千斤”,顿时把对方绊了个筋斗,倒在地上。 赵六顺势上前,一脚踩在心口上,脚尖微微用力,沉声道:“别动,不然就废了你。” 这挟怒而来的青年自然正是来福,他因青玫之死,伤怀之情无法言说,虽被老爹打了一顿关在屋内,但他年青气盛,哪里关的住,到底寻机跑了出来。 又听路人说那什么六爷上了县衙,来福便一路而来,先前还拿了一把镰刀想要拼命的,只是看赵六走出县衙,竟是这样身量未足的一个孩子,来福不欲占人便宜,便丢了镰刀,赤手空拳冲了上来。 谁知一照面,便给制服了,此刻被踩中心头,正是个要害地方,竟然挣扎不得。 来福憋得满脸通红,便死死地怒视着赵六,道:“杀人凶手!我、我就算做了鬼也不肯放过你。” 赵六闻言,便笑说:“你做人尚且奈何不了我,做鬼莫非便能反了天?敢冒犯你六爷,我如今就送你去……”脚下又添几分力道,来福吃痛,连喘气都觉困难,脸越发憋得通红,但他竟硬气,一声儿也不肯求饶。 赵六本是故意折磨这莽汉,见他如此倔性,倒也忍不住有些佩服,正在此刻,便听身后有人道:“请放开他。” 赵六听了,便回过头来,正见云鬟站在身后不远处,今日她被林嬷嬷刻意拾掇了一番,正是女孩儿的装扮了,梳着两个吉祥髻,发端各簪朵雪白的栀子花,通体素色,连脸儿也是雪色,不染纤尘,清净灵秀。 赵六睥睨着她:“你说什么?” 云鬟对上这双光华同锋芒交织的眼睛,心头仍有些窒息,只得移开目光,口中说道:“六爷,烦请放开我来福哥哥。” 赵六挑了挑眉,道:“来福哥哥?他方才想杀了我呢,我如何能轻易放了他?” 此刻跟随赵六的小兵轻声道:“六爷,你身上的伤要紧……监军吩咐了的,务必要……” 赵六道:“啰嗦,谁要你说话来着?”那小兵满脸苦色,却果然不敢做声。 云鬟静静道:“来福哥哥是因青姐、因青姐之事……故而误会了六爷,六爷本不是凶手,彼此说清楚就是了,我代他向六爷致歉。” 赵六看看来福,又看向云鬟,若有所思想了会儿,才撇嘴道:“致歉不必了,不过,先前我承过你的情,六爷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如今,就当还你也罢了。”说着,忽地一笑,便撤了脚。 来福兀自眼前发黑,浑身脱力,站也站不起身,恰这会儿陈叔等也赶了出来,忙合力将他扶起来。 云鬟向着赵六道了个万福:“多谢六爷。” 赵六正转身要上轿,闻言回头看她,忽道:“不必谢我,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便是了。” 云鬟不解,却听赵六问:“你跟那姓白的……到底有何干系?”他一抬眸,长睫闪烁,看定云鬟。 一瞬间,竟仿佛是赵黼在耳畔问:那人到底是谁……是王振……还是白…… 分明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却竟像是要重合似的! 云鬟盯着赵六,生生咽了口唾沫,幸而她原本脸色便不好,此刻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会子围观的人渐多,口多眼杂,云鬟只当无事般,平静垂眸道:“我并不懂六爷的意思。” 赵六闻言一笑:“也罢。”竟不再多问,自顾自上轿,扬长而去。 赵六去后,素闲庄的车也过来,云鬟同林嬷嬷上车,陈叔扶着来福坐在外头,一并回转。 一路上,车内林嬷嬷因问:“凤哥儿,那个什么六爷,方才问的那句,是何意思?他说的必是白四爷呢?他又怎知四爷来过素闲庄?” 谁知云鬟口中发干,竟不能答,被林嬷嬷连问两次,才低声说道:“这‘六爷’行事古怪的很,我也不明白是怎么样。” 林嬷嬷不以为意,只自顾自道:“倒也罢了,走这一遭儿也不枉费,横竖青玫的事儿真相大白了,——可怜那丫头,原来竟是这样忠心屈死了的,我先前很不该总是责骂她。”赵六的话,林嬷嬷自是全信了。 云鬟听着林嬷嬷感伤自责,也不言语,此刻满心底所思所忖,竟全是赵六。 他也姓“赵”,虽说这并不算什么,可是在林子里跟他相见、那时候尚未见到他长相之时,只闻其声已经心头不快。 方才进衙门,看清楚那张脸,更觉惊魂……虽不能说跟赵黼十足相似,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附骨之疽,令人难受的紧。 但据云鬟所知,此刻的赵黼,应该是在锦州,于晏王跟王妃跟前儿,逍遥地做他的晏王世子才对……又怎会跑来这鄜州地方,厮混的如此狼狈不羁的模样? 然而既然她并不知道白樘曾经来过鄜州之事,若说对于“赵黼”此人也有不知道的种种,自也有可能。 认真回想“前世”,她自问跟赵黼的缘起——只是在那“大名鼎鼎”的江夏王忽然派人来到崔侯府提亲,莫名地要纳她为侧妃开始。 而她见赵黼的第一面,也不过是在两个人那不堪回首的新婚夜罢了…… 云鬟忙止住那如云涌而至的回忆,抬手扶额,强令自己回到现实。 一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她对赵黼此人、以及他的过去,竟然知之甚少…… 按理说,她本该是极了解他的才是。 第27章 且说先前,赵六乘轿回到了鄜州大营,进门落轿后,他便钻出来,笑叹道:“真真儿闷死人,非要我坐这劳什子。” 随侍小兵道:“这也是为六爷着想,轿子的颠簸自然轻些,如今有伤在身的,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只是骑马呢。” 赵六哼了声,迈步入内,正杜云鹤正从书房内出来,两下遇见,杜云鹤见他脸色如常,知道伤处无碍,因问道:“这一行如何?” 赵六道:“还能如何,自是按照你们吩咐,说的明明白白,如今那糊涂官儿已经定案了,你们可放心了罢。” 杜云鹤瞄他一眼:“不必口口声声‘你们’。” 赵六便探过头来,笑道:“我就知道,既然不是你的主意,你为何要附和那姓白的……定要让我扯个谎儿出来呢,明明是那丫头私会情郎,偏要说什么忠义节烈……” 原来前日赵六将在林子里的经过说罢之后,又闻听鄜州县派人来请过堂……只因赵六伤口才缝好,一时不宜移动,杜云鹤便命他暂且将养两日再说。 只在赵六将上堂之前,杜云鹤又叮嘱他,不许提青玫私会男人一节,也不必提贾校尉的身份,便只说是谢二的同党前来报复等话。 赵六素昔跟着杜云鹤,很知道他的性情为人,他本是个最冷清漠然的性子,哪里会理会别人的死活?因此一听这话,便知道不是杜云鹤的所为,当下便试探着问是不是白四爷的主意。 杜云鹤虽不曾对他明说,却也不曾否认,这自然便等于是默认了。 话未说完,杜云鹤已经咳嗽了声,见左右无人,才皱眉正色道:“你且留神,既然已经定案,以后便把此事忘了,免得有口没遮拦的时候,横生事端。” 赵六便挑了挑眉,杜云鹤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儿,——你对着白四爷,切记不可放肆无礼,须得十分敬重,可记住了?” 赵六转过头来,仔细看杜云鹤,却见对方双眸沉静无波,语气平缓却不容分说,仿佛是在同他说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赵六不由问道:“这是为何?” 杜云鹤却不再看他,只转过身去,望着天际云起,道:“你只需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就是了,不必问为什么。” 赵六拧眉,却终究没再多言。杜云鹤又道:“你上堂之时,我同四爷一块儿搜检过贾少威的房间,这人十分谨慎,房中竟也妥妥当当,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不过他毕竟并没想到会在林子里遇见你……也没想到他会不再回营,故而到底有些蛛丝马迹。” 赵六眼前一亮:“发现了什么?” 杜云鹤道:“一个骨笛,四爷带走了。” 赵六有些遗憾:“怎么不留下来给我看看,就给他带走了?” 杜云鹤微皱着眉,道:“这花启宗是相爷的心腹大患,给他逃脱了,细算起来,连我也得入罪,这骨笛有些来历,不似是中原之物……四爷拿走此物,便是在想法儿保全我呢。” 赵六拧眉想了会子,自言自语般道:“这也罢了,我不懂的是,这白四爷为何好像对素闲庄格外上心……像是维护素闲庄那小丫头一样,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杜云鹤瞥他一眼:神色有些不快似的,也不答话,只轻哼了声,拂袖转身自去了。 赵六目送他的背影,叹道:“我又戳了什么老虎鼻子眼儿了不成?这话难道也冒犯了他了?姓白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一句话没说完,杜云鹤已经回过身来,两眼冷冷地瞅着他。 赵六将剩下的话噎在嗓子眼里,翻着眼皮望天,倒果然没再说下去。 话说这日,云鬟正跟跟林嬷嬷,露珠儿两个,在青玫的屋子里,准备拾掇青玫的遗物。 然而云鬟看了半晌,见青玫的旧衣、汗斤、昔日所用等物尽在,睹物思人,心里不免难过。 林嬷嬷早知其意,便故意想支开她,因道:“凤哥儿你不会收拾东西,且自出去花园内逛逛罢了。” 云鬟正看着青玫素日做针线用的簸箩,闻言忽道:“奶娘,别收拾了。” 林嬷嬷一怔,云鬟道:“就把这儿原样留下就是了,左右庄子里也不缺一间房使,如今人都没了,且留着这房间,权当个念想儿……也好。” 林嬷嬷张了张口,复低头轻叹了声,对露珠儿道:“罢了,就听姑娘的。” 众人才出了房间,将门带上,就见有个小厮从外来到,说:“知县大人来了,要见小主人,陈叔叫我来知会一声儿。” 且说此刻,知县黄诚果然正在客厅之中等候,陈叔有些忐忑地立在旁侧,他心中实则很不愿跟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只因总不知是吉是凶,何况青玫的事儿才了。 顷刻云鬟竟自出来,两人厅上坐了,陈叔跟李嬷嬷便守在门侧。 这一会儿,日影偏斜,暖风轻轻,外头树上的蝉鸣阵阵传来,除此之外,再无人声,更觉清幽寂静。 黄知县原先不觉,然而来了这两次,忽然有种“世外桃源”之感,只觉心头的重负也一点一点散开,随风而去,化于蝉唱日影之中了。 黄知县定了定神,方道:“凤哥儿休怪我来的唐突……” 云鬟垂眸道:“大人何出此言。” 黄知县一笑,看着她恬淡端庄的神情,思忖着说道:“上回我来……因一时心迷意乱,闹得十分不像话,却也知道你不比常人,只怕不会怪我。” 云鬟颔首示意:“大人委实不必介怀。” 黄知县暗中吸了口气,才又说道:“凤哥儿你可知,我方才去何处了?” 云鬟摇头,黄知县道:“我又亲去了小周村,到那小鬼杀人的张家查探过了……幸而不负,已经有了些头绪。” 云鬟闻听此话,才有些惊奇之意,黄知县心头宽安,微笑道:“我也不知为何,经过素闲庄的时候,心中便极想着过来,想跟你先说一声儿。” 云鬟道:“多谢大人心中记挂。” 黄知县凝眸看了她会子,忽然说道:“凤哥儿,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云鬟仍是谦和平静,垂首道:“大人请讲。” 黄知县踌躇片刻,才鼓足勇气似的说:“凤哥儿,倘或我果然将鬼杀人的案子查的水落石出,你可否答应我……将、将你所知道的关于陆兄之事,尽数告诉我?” 这一番话,黄知县说的小心翼翼,又仿佛极艰难,然而却终究说了出口,他说完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等她回答。 却见云鬟沉默了会子,点头道:“好。” 这柔和的应答传入耳中,黄知县听到自己心中“砰”地一声,不知是释然,还是如何,却蓦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先去了……” 云鬟起身相送,望着黄知县迈步往外,忽问:“大人原先说有心无力,现在如何改了主意?” 黄诚闻言止步,他回头看一眼云鬟,并未立即回答,只又转身望着厅外,眼前一地灿阳,如满地烁金,暖熏安谧的气息扑面而来。 黄诚目光闪烁,道:“原先我一味沉湎过往,无法释怀,亦无法往前一步,前日在此地,被你问了那几句话,我才发觉……我竟是如此、怯懦自私……” 他双眸微红:“陆兄不悔为我,而我再痛心疾首、龟缩不前,却也无法改变过往之事,如今,我想……或许以后我可以、可以……陆兄虽去,但我深明他的志向,他的性情为人,我……想把这条残命,连同他的份儿,一并活出来。”这几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可意思已明。 云鬟微睁双眸,瞪着黄诚的背影,却见他抬起头来,似深吸了一口气,昂首又道:“他总说我处处都比他强些,我虽并不如此狂妄自大,然而毕竟还得这条性命在,或许以后可以……多一分一丝的力气也好,一点萤火微光也好,倘若有一日我泉下同他相见,或许我可以跟他说一声:我毕竟已经尽力而为,……也不至于……无颜以对。” 黄诚说到这儿,泪顺着眼角沁入鬓发,而他一笑拂袖,快步出厅而去。 且说黄诚回到县衙,便叫仵作上前,详细问他查探所得,因看了一遍记录,又想了会儿,便问:“照你所说,这张老大致死之因,是被斩首,那么他的四肢,是在斩首之前被砍掉,还是斩首之后?” 仵作一愣,没想到知县竟会如此问,一时并未回答,忙拧眉又细想了会子,才恍然道:“有了,张老大是先断了右臂,然后才被斩首……其他的左臂跟下肢,却是死后才被斩断。” 黄知县抬头看着:“因何知晓?” 仵作道:“张家墙壁上血溅的情形,以及右臂断痕不甚平整,故而推测死者在被砍断右臂之时,定然还活着,所以曾剧烈挣扎……而其他左臂跟下肢,断面齐整,可见那时候凶手、咳,疑凶下手的时候,张老大已死。” 黄知县点了点头,低头翻看记录卷宗,忽地冷笑。 秦晨在旁看的蹊跷,便道:“大人怎么笑?” 黄知县缓缓说道:“都说是城隍庙的小鬼杀人,但倘若是鬼神要取人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也算看过些话本传奇,但凡鬼神索命,或附身令其自寻短见,或吸其精气摄其魂魄,不过易如反掌而已,又何必特意用斧头劈砍,且又先断一臂再斩其首,这法子未免太过拙劣……” 秦晨双眼圆睁,却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黄知县又道:“何况……” 黄诚欲言又止,心底却想着白日在张家所看案发现场的情形:凶手虽然狡猾,行凶过程却绝非天衣无缝,而他已经找到了,凶手所留下的破绽。 秦晨惊叹之余,忍不住问:“何况什么?大人说这张家的凶案不是鬼杀人……但如果不是鬼怪,那张家儿媳妇又怎么会无故失踪呢?” 黄诚不答反道:“先前张媳跟张老大在城隍庙中争执,是张媳推翻供品,若鬼怪欲追责,如何反杀了张老大?而且,张老大的卧房之中,缺了一样东西,你且过来……” 秦晨忙上前,黄诚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第28章 话说秦晨领命出了书房,正仵作也随之出来,秦晨将走之时,想到一事,便停了步子。 秦晨回头望着仵作,因笑说:“老陈,你倒是有些真人不露相,竟然这样心细大胆的,连那是怎么死的都能看出来呢?” 仵作笑道:“秦捕头是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么心细,不过知道是被砍头死的罢了。可知大人问我的时候,我也捏着一把汗,急得了不得。” 秦晨瞪大双眼,问道:“那你怎么又会知道是先被砍掉了右胳膊才被砍头?莫非是胡说的?” 仵作忙摆手,解释说道:“这却不是胡说,不过是我急的没法儿的时候,忽然想到《疑狱录》里曾写过:凡检验疑难尸首,如是被刀刃等所伤……又说如果脖颈下面皮肉卷凸,两肩并耸,就是生前被杀,如果……” 仵作不觉得意忘情,一时卖弄,洋洋说到这儿,便见秦晨一愣目瞪口呆,显是不明白。 仵作便忙停口,笑说:“秦捕头你原不知道,这是咱们朝第一位验官严大淼所写的有关验尸的书册,前日我因被这案子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翻看了几页,倒果然是救了命了。” 秦晨这才明白,便啧啧称奇道:“真真儿的隔行如隔山,这什么书册里都有写的这样明白?” 仵作道:“自然不是全的,不过有些倒的确有用,比如今日,总算在大人跟前儿没丢了这老脸。” 秦晨闻听大笑,拍了拍仵作的肩膀:“你果然是保住了颜面,做的也好,再往下且就看老子的了,只望老子也有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仵作知情,肃然道:“是严大淼严大人,本朝第一的验官。” 秦晨笑道:“是是是,也有个本朝第一的严大人庇佑我,顺风顺水儿地就好了。”说完后,看看天色,便下台阶径自办事去了。 秦晨来到外头,召集了众捕快,分班行事不提。 如此一直忙碌了四五日,衙门忽然发出布告,要开审“城隍小鬼杀人案”。 消息一出,小小的鄜县迎来前所未有的盛况,家家客栈爆满不说,每日县衙前更是人山人海,就近的两条街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原来自从小周村出了这离奇的案件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三镇五县人尽皆知,故事更远至京城。 众人对鬼神自然是讳莫如深,何况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地,原本有一份可怖,口耳相传后,便有十分,何况此案本就极骇人听闻的,因此越发引人注目了。 百姓们本以为如此棘手的案情,鄜州县自然是无能为力的,甚至有人传言说京城刑部已经派了侦讯高手前来,专审此案…… 不想鄜州县竟要开审,且据衙门的知情人说:真凶已经缉拿归案! 这消息一传开,顿时如一个惊雷似的,人群轰然震惊,更有好事之徒又跑到城隍庙中,想看看那“犯案”的小鬼是不是仍在,疑心鄜州知县果然把那小鬼“缉拿归案”了。 然而那城隍庙的小鬼儿却依旧矗立在城隍爷身旁,凛凛威风,斧头之上,干涸的血渍宛然。 民心沸然不说,连知府大人等许多州官都纷纷亲临鄜县,想要看个究竟。 这一日,简直比逢年过节的鄜县大集都要热闹,一大早儿县衙门口已经被人群挤的水泄不通,不多时,三班衙役排列,知县黄诚升堂,鄜州知府跟州官们均都在堂侧坐着听审。 秦晨瞧着这样轰动场面,不由笑道:“老子在衙门里当差这许多年,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又想到知府大人等亲临,便又对身旁的差人道:“今儿咱们大人这场戏若是演不好,只怕立刻就没了以后了。” 一声惊堂木响,两边衙役喝道:“威武!”堂上堂下,一片肃静。 黄诚道:“将苦主带上。” 差人们便把张老儿夫妇带上堂来,两人跪在堂下,黄诚便命两人将案发当夜的情形详述一回,张老儿果然又仔仔细细,含惊带怕地说了明白。 黄诚听罢,因问道:“案发之时是夜晚,你且是这把年纪了,会不会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 张老儿道:“小人起初是看的窗户上的影子,后来他从房内出来,当时是十五,月亮极大,小老儿又点了灯,哪里会看错,何况我老婆子也同样看见是城隍庙的小鬼爷爷……” 黄诚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带上来。”一语说罢,就见两名衙差,抬着一面绉纱屏风上前,就挡在知县长案跟前儿。 众人不知知县弄什么玄虚,都纷纷伸长脖子细看,张老儿两口子也不明所以,只顾盯着看,谁知正看之间,猛然见那屏风之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一道影子——那样的黄发青眉,依稀可见獠牙外翻,暴眼环凸,手中且还持两把斧头,不是那城隍庙的小鬼,又是何物? 堂上堂下齐声惊呼,乍惊之余以为小鬼现身,有人禁不住开始往后退。 那张老儿一见,大叫“救命”,翻身便要逃,老婆子却吓得翻了个白眼,晕将过去。 屏风后响起黄诚镇静的声音,道:“不必惊慌,撤去屏风。” 衙役依言把屏风抬下,屏风后那“小鬼”却清清楚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立在众人跟前儿。 张老儿被一个公差扶着,战战兢兢,眯缝着眼看那小鬼儿,堂下亦有不明真相者鼓噪叫道:“大人果然拿住那小鬼儿了!果然是真凶!” 谁知张老儿定睛仔细再看之时,却看出端倪,原来这所谓的小鬼儿,看着骇人,——可没有那绉纱屏风遮挡,认真细瞧,便看出这不过是个头上戴着小鬼儿面具,脚上踩着厚底高木屐的装扮者罢了!那面具上涂的颜色尚且十分鲜亮。 张老儿呆呆怔怔:“咦……这个……大人……” 黄诚道:“当时夜间,便如同被这屏风挡住一样,自然真假难辨。”一挥手,那扮小鬼儿的公差将面具除下,立在旁边。 张老儿隐约有些反应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有人假扮小鬼儿?可、可……我家儿媳妇也是被掳走了……” 黄诚不动声色,只吩咐道:“要掳走一个活人谈何容易。带上来。” 又有差人押着一人上堂,却是个女子,低垂着头,踉踉跄跄,可虽如此,张老儿不等那女子近前,却已经认了出来——这竟正是他家儿媳妇! 围观人群中也有人认了出来,顿时叫嚷道:“大人果然如神,竟把那被小鬼摄去的张嫂子找了回来!” 人头攒动,人潮如涌,纷纷想凑前细看,守在门边的公差只好横住水火棍挡住。 张老儿惊喜交加,叫道:“儿媳妇……”正欲上前,又被公差拦住。 此刻那媳妇子到了堂上,跪在底下,脸色发白,眼睛扫来扫去,不敢看人。 黄诚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那媳妇垂着头,竟一言不发,黄诚冷道:“陶氏,事到如今,竟还想瞒天过海不成?” 陶氏颤了颤,却仍不做声,张老儿急了,才要催促儿媳妇说话,黄诚却又道:“把周力带上来。” 说话间,早有公差推搡着一人上堂,却是个眉目有些周正的青年,这人看一眼陶氏,同跪倒地上。 黄诚道:“张老儿,你可认得此人?” 张老儿莫名其妙,哆嗦着道:“这是村西卖油的周小哥,为人甚好,和老大老二也有些交情,且隔三岔五地,也跟我家常来常往,自然认得。” 黄诚道:“你家出事之后,可曾见过他?” 张老儿摇了摇头:“再不曾见……”想了想,道:“不知大人……带他上堂做什么?” 黄诚不答,却只看向周力,恰周力正也偷眼看他,目光相对,却忙又深深低头。 黄诚不动声色,问道:“周力,据小周村地保的话——在张家案发之后,你便离开了小周村,不知为了什么?” 周力道:“小人,本是想搬去外地的,不过赶巧罢了。” 黄诚道:“是么?果然赶巧的很。那你倒不如说说,如何秦捕头带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又正好跟陶氏一路?” 此话一出,满堂轰然。 张老儿更是直了眼,周力虽神色有些慌张,却仍是狡辩道:“小人……路上恰好遇见了她……小人因走的急,也不知道张老大出事,还以为……陶氏又跟他犯了口角,所以才一路。” 黄诚挑眉道:“这样说来,你也不过是见色起意……并未伙同杀人了?” 周力忙点头道:“小人并不知情。” 黄诚忽道:“那陶氏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是如何杀害亲夫的?” 陶氏听到这里,猛然抬头:“大人!” 张老儿也吃了一惊,正张大娘醒来,闻言几乎又晕厥过去。 周力迟疑,就看陶氏,此刻陶氏却正也转头看着他,眼中透出惊愕之色。 周力咽了口唾沫,低头吞吞吐吐道:“小人、小人不知……她、她并未说过……” 人群中唧唧喳喳,议论纷纷,却又拼力竖起耳朵听着堂上审讯。 张老儿痴痴呆呆,一会儿看看周力,一会儿看看陶氏,这幅神情,却也着实地如见鬼怪了。 周力说罢,黄诚便对陶氏道:“陶氏,你可想清楚了再说,你夫君已死,你非但不报官喊冤,反而逃之夭夭,且跟周力坐实奸情,如今周力说明不知杀人之事,这所有,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众目睽睽之下,陶氏却反而镇定下来,只听她道:“民妇不知大人这话何意,委实是因为……那夜民妇也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何事,只见夫君被鬼杀害,民妇整个人昏昏沉沉,醒来后已经在路边,民妇因害怕故而不敢回家……遇见周力,便暂且当个依靠罢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民妇是清白的,还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说到最后,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众人听了这番说辞,半信半疑。 有人觉着这妇人说的真切,或许真有其事,有人却道:“哪里竟有这样巧的事?偏他两人遇见,又是旧识,又在一起同行?” 也有人道:“这陶氏有些姿色,倘若是周力因色起意,自然也是有的。” 正在各种猜测之际,忽然听黄知县道:“既然你们都说跟杀人无关,那这是什么?” 秦晨听了,便上前来,将一个包袱往地上掷下,道:“看仔细!” 陶氏跟周力垂眸一看,两人均都变了脸色。 原来包袱皮散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竟是半新不旧的一张薄床单子,血迹斑斑,隐约可见血手印错乱狼藉。 张老儿跟张大娘怔怔看来,张大娘忽然叫道:“这是我儿房中的床单子……那天晚上就随着不见了,如何却在这儿?” 黄诚不慌不忙,道:“本县前去勘查之时,便也发现铺陈的褥单不见,故而叫人仔细搜查,因听地保所述,周力就在案发之后离开小周村,本县便怀疑其中有诈,果然,秦捕头等人从周力家里将此物找出来。” 周力瞪大双眼,半晌方高声叫道:“冤枉,大人!小人、小人家里没有此物!” 黄诚冷笑不语。 周力摇头,满脸不信,喃喃道:“不,不是……这个不是……”直直地看着那床单子,想说又不敢说。 黄诚好整以暇看着他,道:“你原先说你不知张老大被杀,然而家中却藏着案发时候的血床单,这样巧你又跟陶氏同行……” 黄诚停了停,忽地猛然一拍惊堂木,疾言厉色地喝道:“周力!你还敢狡辩!你是如何跟陶氏勾搭成奸,如何密谋杀害张老大两人私逃的,还不从实招来!若迟一步,休怪本县大刑伺候!” 周力一怔,浑身抖个不停,便看陶氏,却见陶氏正也死死地盯着自个儿,两个人的脸色均是难看之极。 而那张家二老如痴如醉,听到这里,总算才明白过来,张老儿因颤声道:“难道、果然是你们两个……杀了我儿?” 张大娘已经又惊又怒,悲怒交加,哭的死去活来,当即扑上前,便拳打脚踢地厮打陶氏,口中叫道:“天杀的,你这淫妇!我儿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竟这么狠心要杀了他!我要你给他偿命!” 陶氏竭力挣扎,一时披头散发,大为狼狈,情知大势已去,她慌乱中便看周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蠢货!不是说已经扔了的么,如何却还留着!” 周力脸色灰败,也气急败坏地道:“我是扔了!我怎知道还会出现在家里……” 这果然是作奸犯科的人,心里没底气,竟自露出马脚来。 原来这周力跟陶氏联手杀害了张老大,因那褥子上留下了些挣扎的血渍印痕等,看着不像是鬼神杀人一样玄秘,故而卷走了褥子想要扔掉。 其实周力本也已将床褥秘密地扔掉了,可因黄诚步步紧逼,又有“证物”赫然在前,他不觉有些恍惚自疑起来,暗暗怀疑自己是不是果然忘了将血褥处置掉…… 这也是黄诚的高明之处,他因发现了张老大卧房中没了这单褥,又认定此案不是鬼神杀人,便知道这被褥乃是关键证据,可他虽知道这两人会将证物处置,却不知他们用何种法子,虽令秦晨等日夜找寻,但毕竟人手有限,竟一无所获,故而黄诚才弄了一块儿假的褥单来敲山震虎。 许是张老大死的太过冤屈暗中不平,又或者是城隍小鬼不甘自己被上污名报复促狭,更或许毕竟是这对奸夫淫妇彼此互疑,才让陶氏吐露实情,而周力也不觉失言供认。 真相眼见大白。 第29章 且说黄知县巧施妙计,让陶氏跟奸夫周力一言不合,吐露了实情。 此刻公堂上人人呆若木鸡,连屏风后听审的官员们也都瞠目结舌,万想不到这一场过堂竟是如此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更想不到黄知县竟有这份才干,竟看破迷雾,抽丝剥茧,最终令水落石出。 当下,陶氏跟周力两人便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凶器血褥等物的抛掷地点一一供认。 果然如黄诚推测,两人杀人之后,因见床褥上沾有挣扎的血迹,不似鬼神杀人般高明,故而才把褥单卷走,谁知这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举止,却成了黄诚破案的关键。 立刻有公差前去到所述地点,略费了点周章,便分别从后山洼跟葫芦河里将证物跟凶器找到。 原来周力因卖油之故,常在村落中人家走动,跟张家两兄弟也有些交情,彼此常常在一块儿聚集喝酒,一来二去,自然认得了陶氏。 陶氏此人,也是个水性杨花不甚安分的,因看周力生得眼顺,她便隐约留意,心思活动,在周力来家里的时候,时不时便来走动,有意无意地相看。 而周力也是个不消停的,早窥见此妇对自己有意,他非但不思退避,反而越发心动,此后每每来张家,也都打扮的簇然一新,天长地久,便跟那妇人彼此眉来眼去,烈火干柴,勾搭成奸。 又因陶氏嫌弃夫婿年纪大、体格不如周力,且缺情少趣的,此时得了周力,便一心在周力身上,时常暗暗地把两人比较,自然更比出张老大的种种不好来。 又因两人每每私会不得畅快……故陶氏只恨不得把这正牌夫婿踹掉,日日跟周力相好才是。 两人情热之时,便又忌惮倘若奸情败露,张家势必不会饶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商量了些日子,便想出这毒计来。 其实这计策倒也天衣无缝,毕竟,倘若只是单纯的杀害张老大,张家人告官,官府认真追究之下,兴许会露出破绽……但是若引在鬼神身上…… 因此陶氏在自娘家回来之时,在城隍庙里寻了个由头,故意跟张老大吵了起来,又推倒了小鬼儿的供桌,这便是起因。 ——她回到张家之后,又每每做出个精神恍惚,被鬼神惩戒的姿态来……张家人自然不安,以为冲撞了鬼神,周围的人一时也都知道了,纷纷也议论是这媳妇不贤惠,惹怒了城隍鬼神,才招致祸患。 有了这一番舆论,接下来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当夜,周力便戴上事先准备好了的小鬼面具,手持利斧潜入张家,在陶氏的相助下,砍死了张老大,因张老大反抗,用了右臂来挡,便先砍断了手臂。 那媳妇也跟着惨叫两声,引得张家人起身之后,她便先悄悄地逃了,接下来便是周力踢翻房门,以城隍鬼之姿态飞奔出了张家。 张家人一则信了这鬼神之说,而来被这骇人场景震慑,又看“小鬼”面目狰狞,斧头血淋淋的,又哪里敢来拦阻?早晕死的晕死,吓呆的吓呆了。 这便是这对奸夫淫妇的精明歹毒之处,把所有的嫌疑都推在鬼神身上,借鬼神之威,让无知百姓们心生畏惧,不敢十分追查,且又借着悠悠众口,舆论之盛,扑朔迷离,迷惑官府中人,让官府也毫无头绪,不敢认真查办。 却想不到,竟遇到黄诚这样“穷途末路”的县官。 其实正如陆本澜所说,黄诚为人实则极聪明冷静,不过这两年为旧事所困,心疾横生,便蒙蒙蔽蔽,不思正事。 然而他先被崔云鬟以言语点拨,后又自省后,便如拨开眼前阴翳一般,早非昔日那般萎靡之气可比。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黄诚亲临张家,三看案发之处,因张家的人自案发之后便不敢进房门,是以这房间内所有都不曾移动过,黄诚仔仔细细,一一查验过,最终发觉被褥不见。 黄诚并未轻易放过这疑点,反而心中推断一番:倘若是鬼神行凶,为何还要卷走被褥?因此便认定是有人借鬼神之名为恶罢了。 如此心头一定,接下来自然容易的很了,黄诚极快思忖妥当,便命秦晨带着三班衙役,一方面追踪自案发后周围三村内消失之人,二来便搜寻周遭,找那失踪的被褥以及凶器等。 秦晨办事倒也利落,加上他跟周围几个县的捕头都各有交情,大家彼此呼应配合,因此秦晨虽不曾找到凶器,却在临县洛川的客栈里,把陶氏跟周力捉了个正着。 黄诚定性此案,仵作判定死因,秦晨捉拿凶嫌……接下来所有又都交给了黄知县,而黄诚果然也未辜负。 主簿提笔飞速记录,又叫凶犯画押。 屏风后知府跟几个州官面面相觑,彼此含笑点头,都有赞赏之意。 有人忍不住叹道:“今日才知道这黄知县如此厉害,真真是……后生可畏呀。” 由此,“城隍鬼杀人案”便告破,从最初传的漫天的各种诡异鬼神传说,到如今原来是人祸的真相,自然是转折通透,大快人心。 鄜州县将结案公文发至京城刑部,刑部的官员们早也听闻此案,见了公文,均都啧啧称奇,互相传阅。 刑部尚书潘正清亲自过目,赞叹之余,便正色道:“诸君听我一言,其实本案并不十分离奇,追根究底,不过是普通的因奸成杀罢了,然只因凶嫌过于奸猾,懂得用鬼神之说唬人,故而令众人都心生忌惮,无法窥知真相。” 刑部众人侧耳倾听,潘正清道:“断案最难的便也是在此,一旦束手束脚,便无从下手。而鄜州知县黄诚最难能可贵的便也在此,他无视那些传的不可一世、骇人听闻的鬼神之说,反一眼看穿迷雾,笃定清明地认定乃是人为,因此才又快又准地将真凶缉拿归案。诸君为官,且记也要心中清明有数,才能令沉冤得雪,才是我等兢兢业业为官、上对天子下对子民之道。” 众官员均都振衣正容,拱手称是。 且不说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内,有人称叹不已,仍在鄜州县衙中,正也有人痛快大笑秦晨摸着胸口,笑道:“唉!今儿才觉着,先前老子被大人打的那些板子并没白挨呢。” 三班衙役想到昔日之情,忍不住都笑。 秦晨得意道:“咱们大人可委实能耐,若非是他,谁能想到杀人的不是城隍庙的小鬼儿,而是那被鬼掳走的小媳妇呢?啧啧,说起来,大人可是脱胎换骨了不成?跟先前竟像是两个人……” 秦晨正口没遮拦地思忖着说话,忽地见围在身边的衙役们咳嗽的咳嗽,使眼色的使眼色,有人忍着笑便后退,竟溜走了。 秦晨知道不好,只还未回头,肩头就搭上了一只手,耳畔听到黄知县的声音道:“在说什么呢?” 秦晨只觉皮紧,忙回头干笑道:“哪里有说什么?我不过在赞扬大人明察秋毫罢了,可知道外头多少人也都这么说呢,大人英明,小人我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之极。”说着便装模作样,拱手行礼。 黄诚却并未恼,含笑扫他一眼,负手道:“休要乱拍马屁,此事并非我一人功劳,若不是你有能耐将两名真凶缉拿回来,我纵然知道真相,也并无用武之地。” 秦晨越发睁圆了眼,打量黄诚,口中虽不敢说,心中却惊疑地想:“大人这果然是转性儿了么?” 黄诚却又轻轻一叹,忽然看见秦晨的双眸滴溜溜乱转,他便又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秦晨忙闭嘴摇头,黄诚却已经猜到,因看着秦晨,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嗯,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对本县说过的一句话?” 秦晨莫名其妙,却道:“不知是哪一句话?如果是不好听的,一定是小人无意……” 黄诚笑着摇头:“不是不好听的,而是你向本县转述的……你曾说,是凤哥儿告诉你,说本县一定能破这城隍鬼杀人案。” 秦晨一哆嗦,猛地想起来,那天他从素闲庄回来,因见黄诚缩在书房内,整个人仍是那样垂头丧气,萎靡不振,秦晨不免糟心,又想到黄诚先前在素闲庄内欲寻死之举,便把心一横,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大人又好歹是个官儿,怎么遇上事儿,不思应对,反而像是个妇人一样……” 当时黄诚仿佛失了神魂,也并不计较理睬,秦晨毕竟是个暴脾气,竟跺脚又道:“亏得先前凤哥儿还说大人一定能破这城隍鬼杀人案,我看她这回可是说错了!” 秦晨说完之后,转身要走,身后黄诚却抬起头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秦晨见他终于肯开口,便哼道:“先前我在素闲庄跟凤哥儿说话,我本来说京城内那两个大官儿既然在咱们县,自然可以帮着解决这鬼杀人的案子,谁知凤哥儿说不必,还向我打包票说大人可以解决此案,这、这岂不是胡话么?” 秦晨说完,瞪了黄诚一眼,叹息数声便去了,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黄诚又在书房内憋了半晌,再出来之时,却吩咐备轿,他要亲去小周村。 一切的转变,都从那日开始。 如今秦晨想起这一幕,却仍是有些疑惑:难道黄大人的转变,是因为凤哥儿那句话?可…… 秦晨正在发呆,却听黄诚道:“今儿无事,我也是时候该去素闲庄一趟,见见凤哥儿了。”他说了一句,迈步往外。 走了两步,黄诚便回头看秦晨:“怎么,你不一块儿么?” 秦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去找凤哥儿么?几日不见她,我倒也想念了,去去去。”收敛思绪,忙跟上。 且不说黄知县往素闲庄而来,只说在庄上,因众人也都听说了鬼杀人的案子被破,不免也议论纷纷。 云鬟却想起那一日黄诚在自己跟前儿所说的话。 他说:虽无法改变过去之事,却只能尽力……连他的那一份儿……也活出来。 云鬟不觉微笑,笑意却带苦涩,她看着眼前的小簸箩,正是青玫昔日所用——里头还有那丫头没做完的针线。 云鬟伸手拈起来,见上头绣的场景十分眼熟:乃是一棵翠翠葳蕤的极大垂柳,底下斜靠着一个小童,似睡非睡,眉眼恬淡,栩栩如生。 云鬟一眼认出,这正是自己。 而就在这小童的对面,是一个乌发垂肩的少女,正要走过来似的姿态,只可惜……这少女只绣了一半儿,脸容处只浅浅勾勒出轮廓,空空白白,竟连个眉眼都没有。 云鬟垂眸看着,长睫一动,丝帕上便多了两抹濡湿深色,她将帕子紧紧地贴在胸口,心底有什么涌动,无法停息。 黄诚已然走出困境,那么……她呢? 云鬟轻轻张口,深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压住那心头颤痛之意,她平复片刻,方将帕子仔细叠好,小心掖入怀中。 正欲起身,目光微转,却看见簸箩底下,似有一抹无瑕皎白,虽被零碎布头遮住大半,只露出极小一块儿圆边儿,却正如那被云遮雾挡住的天上月,微露半面,掩不住的飒飒清辉。 第30章 且说云鬟在青玫房中,无意发现针线簸箩底下有一样东西若隐若现,看着眼生的很。 云鬟将上头层层的零碎布料拨开,却见竟是一枚通体洁白毫无瑕疵的玉佩,皎皎微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青玫不过是个丫头,昔日谢氏在世之时,虽也赏过她些首饰物品,但此物,却显然不是谢家所有。 且青玫也从未拿出来过,如今又是藏在这簸箩底下,若不是有心人,自是发现不了。 云鬟盯着那块玉看了会子,才举手拿了起来,玉佩在手,其质地温润细腻,竟连云鬟也觉讶异。 她出身侯府,后来又入了王府为妃,自然见过许许多多的上乘玉饰,有很多甚至是御用赏赐之物,但此刻手中之物,却竟不输于那些大内出品的美玉良品。 云鬟皱了皱眉,将玉佩举起在眼前细看,既然此物并非谢家所有,又为青玫私藏,难道…… 正思忖间,门口忽地有露珠儿来回:“大小姐,黄知县跟秦捕头来了,在厅上等候呢。” 云鬟将玉佩扣在掌心,旋即又拢进袖子内,这才迈步出门。 昔日黄诚来素闲庄之时,曾同云鬟有过一个约定,那便是倘若他破了小鬼杀人案,就请云鬟告知他有关陆本澜的所有。 云鬟自知道今日黄诚多半是来要求践约的,她徐步穿过抄手游廊,来至花厅前,隐隐正听见秦晨在里头说道:“陈管家,你们这庄上也该多添几个人手才是,据我所知也并不缺钱银使唤,如今青姑娘又去了,里里外外只几个人,越发显得冷清了。” 陈叔叹道:“虽不缺钱银使唤,但如今要找个可靠顶用的人手也是难得的很呢。” 秦晨道:“别的倒也罢了,凤哥儿身边却要有个得力的人跟着才是,她本来就够冷的了,如今没了人陪着,真怕她闷出病来。” 陈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跟小主子说的时候,她都给回绝了,说是不要伺候的人了。” 秦晨道:“牛心古怪,我自来不曾见过年纪这样小,偏偏这样奇异的娃儿……” 两人对话之时,黄知县始终不曾做声,听到这里才道:“又在胡说。背后论人,非君子所为。” 秦晨不以为然,笑说:“我不过是个粗人,大人说什么君子,也太抬举我了。” 正说到这儿,外头露珠儿陪着云鬟来到,黄知县已起身相迎,抬头时候,见云鬟自门外进来。 因是在家中,本也未打算见外客,便只寻常的宽袖黑绉纱褙子,里头雪色素缎衣裳,仍单单挽着一个独髻,别着半透的白玉云头簪,眉如黛画,目含秋水,十分可喜可敬的模样。 秦晨一看,先笑说:“凤哥儿越发伶俐了,这幅打扮倒也清爽的紧,楞眼一瞧,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道童来了呢。” 云鬟一笑上前见礼,黄诚白了秦晨一眼,秦晨方含笑不语。 三人分别落座,云鬟举手请茶,黄诚略啜了口,秦晨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因知道黄诚跟云鬟有“体己话”,便又寻了个借口,自行出了花厅。 当即厅中只剩下两人,云鬟便道:“听闻大人将鬼杀一案断的利落明白,可喜可贺。” 黄诚听她提起,微微一笑:“多谢凤哥儿。” 云鬟道:“想必大人今日来此,是为了昔日之约了?” 黄诚举目看她,此刻,双眸里才透出几许焦灼煎熬之情,道:“还请凤哥儿为我释疑,我……我一直不知陆兄的下落,几乎成了心病,倘若你果然知道……” 云鬟垂眸,点了点头,因先想了一会子,才缓缓说道:“我先前说陆先生临死不悔,并非虚言。当时冰天雪地,他又体力不支,濒死之际,遇到一个山中猎户。” 黄诚微睁双眸:“猎户?” 云鬟道:“不错,陆先生求那猎户将自己带走,秘密掩埋,不许令别人知晓。” 黄诚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这、这却是……为何?”问到最后两个字,猛地一震,隐隐猜到,却又不敢相信。 云鬟点头道:“陆先生苦心孤诣,大人自然也该猜出来,他的身体已然残缺,倘若被大人看见,得知实情,以大人的心性,只怕过不了这一关……陆先生正是料到这点,故而求那猎户从密行事。” 黄诚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是盯着云鬟,那一双眼睛已然通红。 云鬟说罢,略出了会儿神,才道:“大人若是不信,他日可回去找寻一名叫刘十五的猎户,便知我所言真假。” 黄诚听着,嘴角勉勉强强地一抽,仿佛是想笑来着,然还未开口,泪已经坠下,他再受不了,猛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扇,背对着厅内云鬟,半低着头,肩头微微颤抖。 果然,陆本澜原本是虔心成全,谁知阴差阳错,黄诚偏仍知道了他割肉救人之举,如此自我沉沦两年,如今真相呈现……竟是情何以堪。 云鬟并不动,她自然知道黄诚此刻的心情:挚友情重如斯,几乎叫人无法承受。 而此刻她望着黄诚的背影,手却碰到袖子里的那块玉佩:诚然,逝者已去,再愁苦也是无用…… 且青玫虽死,但真凶尚未落网,不管如何,都要给她一个交代才是。 厅内两人各怀心事,心境却有异曲同工之意。 半晌,黄诚终于敛了心情,他回头看着云鬟,忽地拂了拂两袖衣裳,然后整神肃容,举起手来,向着云鬟深深地做了个揖。 云鬟见他突然行此大礼,不解起身:“大人……” 黄诚躬身行礼,抬头看着她道:“我在鄜州两年,宛若行尸走肉,蒙凤哥儿之恩,才得清醒,以后黄某不管身在何处,但凡有能为凤哥儿效劳之处,生死慨然,绝无二话。” 黄诚说话之时,看着对方明澈的双眸,忽地仿佛又看见那日,——第一次提审青玫程二的时候。 当时他在堂上,远远儿地看见这孩子走上前来,那份冷静超然的气度,令黄诚心底暗惊。 然而那一刻的黄诚却不知道,“谢凤哥”的出现,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听她说出“苟利于民,不必法古”一句,已经让他悄然震动,那么当她忽然直视着他,说出“永靖九年”之时,却仿佛雷霆炸响,令他魂不附体。 那日素闲庄大雨,他颓然之极,被她斥言一番,就如下了一剂猛药,将垂死挣扎的他彻底击溃。 而此后,秦晨不期然的一句“凤哥儿说你可以破案”,却像是一点星光,将崩溃绝望中的他复又唤醒。 不管是前生今世,黄诚破案的关键所在,正如刑部尚书潘正清所说:正是他心定,清明有数。 前世他沉湎往事,却偏执绝然而一意孤行,接了城隍案,自仍是我行我素,全不把鬼神之说放在眼里,故而能够利落破案。 今世他本失去心神,却因秦晨转述的那句,最终令所有的痛苦跟迟疑都尘埃落定:他知道自己错了两年,他也已经忏悔自省;他知道自己必会破案,故而仍须慨然前行! 黄诚相信自己不会辜负陆本澜,他一定可以破案。 只因黄诚相信凤哥儿,相信她说的话一定会成真。 如此信念,终于又令他找回最初,那个不傲慢偏执,却清明坚决的黄诚…… 也是那个……陆本澜认识的黄贤弟。 当初在绵山上,陆本澜救了他的命,然而他却丢了自己的魂,一直到现在……是凤哥儿,令他宛若重生! 云鬟乍听这话,自然震惊且意外,可不容她开口,黄诚复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竟自出厅而去。 云鬟呆了呆,举步走到厅门处,却见黄诚沿着廊下往外走去,此刻秦晨在另一侧,正逗引小丫头露珠儿说话,猛地见黄诚去了,忙鸡飞狗跳地赶上来,经过云鬟身边儿时候,便笑道:“凤哥儿,改日我再来……”话未说完,便追着黄诚去了。 不觉又过了半月,已经入伏,天越发热了起来。 这日,因狗儿阿宝等来寻云鬟,众顽童便呼朋携友地来到葫芦河边,仍是嬉水的嬉水,玩闹的玩闹。 云鬟起初还握着一本书看,渐渐地有些困倦,便把书枕在脑后,在柳树下依稀出神。 手不知不觉探入袖中,摸到那枚在青玫房中发现的玉佩——云鬟觉着,这玉佩必然是青玫的“心上人”所留,若她猜的不错,杀害青玫的,只怕也是此人。 只可惜至今为止她仍不知真相,而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却是…… 一想到赵六,难免又想起赵黼,可一想到江夏王,便令人忍不住蹙眉不悦。 云鬟闭上眼睛,竭力喝令自己不去想起,但那人恁般强势,竟自行冲破她的拦阻,自她记忆中跳脱出来。 那日她在书房内看见关于黄诚的秘录,正瞧见关于刘十五的口述记录,便见赵黼披衣而至。 她从来不喜江夏王,故而竭力回避有关他的一切,他的容貌性情,习惯经历等等,尽量忽略,只因看的听得越多,便是抹不去了,而她不要在记忆中有更多的赵黼存在。 且云鬟至今不明白,当初赵黼为何竟忽然要纳她为妃,尤其是在她出了那件事之后。 虽说侯府掩盖的好,但以赵黼的能耐,不会不知,可是……直到她入王府为妃,他竟绝口不提。 本是不愿去想他,却仍是不可回避。 而一想到此人,就如头顶有阴云密布一样,虽闭着眼,都觉着眼前陡然暗了下来。 云鬟微皱眉心:如今的关键在于,赵六此人是不是就是赵黼。——虽说赵六年纪尚小,面孔也不算十分相似,但总给人一种很不讨喜之感,却跟赵黼类似。 是以云鬟很不愿意同他有任何交集。 可偏偏赵六是知道青玫之死真相的唯一一人。 云鬟摩挲着袖子里的玉佩,无奈地想:或许……该找个机会跟他见上一面儿。 眼前的暗影越发浓了,几乎不像只是错觉而已。 云鬟不由睁开双眸,谁知却正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他正俯身低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睁眼,便带笑说:“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六爷还以为你死过去了!” ——原来那片阴影果然不是她的幻觉。 小少年顽劣带笑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云鬟本能地抓住书册,想把书砸在这张令人惊心刺目的脸上。 第31章 说云鬟本正在柳树之下,斜倚假寐,心思浮动。因她欲追查杀害青玫真凶系何人,便心中盘算,须觑得机会见一见那“赵六”。 谁知白日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说鬼,她这边儿还在思量,睁开双眼之时,赫然却见赵六已就在眼前。 云鬟竟不知他是几时来到的,又这般肆无忌惮地看了她多久,她原本就对这少年有些心结,猝不及防见了,骇然意外,手紧紧抓着书册,差些儿便掷向他的脸上。 赵六却笑吟吟地,上下又瞧了云鬟一眼,竟道:“这个地方倒是好耍的很,你怎么不跟那些小子们一块儿玩呢?莫非你不会水,怕掉进河里爬不上来么?” 云鬟已经坐起身来,微有些戒备地望着他,一声不响。 赵六见她不答,便转过身来,一撩袍摆,竟挨着云鬟身边儿坐了下来。 他的肩臂几乎贴着她的手臂,衣料相蹭,发出极轻微的“沙”地声响,也如同是云鬟毛发倒竖的声音。 她竭力自抑,才不曾让自己跳起来躲开,只皱眉转头,不悦地望着他。 赵六却浑然不在意似的,反而以肩头轻撞了她一下,竟饶有兴趣般问道:“你认得字?在看的是什么书?” 云鬟被他撞得身子一晃,又见他目光乱转,竟看向自己手中的书册,一脸蠢蠢欲动地仿佛要来拿,她便忙将书转到身侧,以帕子遮住道:“跟你不相干。” 话一出口,自觉口吻略有些僵硬,且她原本还打算见他一见,正因没个机缘,如今这人竟鬼使神差地就在跟前儿了,倒是不好就拂袖离去。 赵六见她把书藏起来,便道:“什么宝贝……难道怕我抢了不成?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歪书呢?” 云鬟不由皱眉,只当听不出他的话中有话,静静问说:“赵六爷如何竟在这里?” 赵六挑了挑眉:“我在营里闷了数日,今儿出来透风,远远地听到这儿聒噪的有趣,便过来瞧瞧是有何热闹,不想却正遇见了你,可见我们是有缘法的。” 云鬟闻听“缘法”二字,啼笑皆非,竟不知是善缘,还是孽缘罢了。因垂眸定了会儿神,便道:“果然有缘,我正巧有些话想请教赵六爷呢。” 赵六又笑:“原来你也正想着我呢?不知是什么话,且说来听听。” 云鬟听他口吻恁般轻佻,不由又看他一眼,然毕竟彼此的年纪还是这般小,只怕赵六不过是性情顽劣、口没遮拦之故罢了。 这会子小孩子们仍玩玩闹闹,笑语喧哗,透着绿荫传来。 云鬟且不忙问,只仔细看了看周遭儿,见无人近前,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前日在公堂上,六爷说起我青姐……被害之事,可是真的?” 赵六眼中透出几分惊奇,道:“如何不真?县太爷且都定案了,你这样问又是何意?” 云鬟不答,只是盯着他,两人目光相对,赵六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又如何?莫非你觉着我在公堂之上扯了谎?” 云鬟见他只是逼问,心中越发不自在,便默默道:“你不说倒也罢了。” 云鬟心头一叹,正欲起身离开,忽然赵六伸出手来,竟将她拉了一把,道:“如何就要走呢?”。 猝不及防,云鬟自是站立不住,身子一晃,便跌了回去。 正意乱神迷,不防赵六抬手,又将她扶了一扶,仍是笑道:“你急什么,跟那些小子们相处的倒也自在,如何跟六爷只说一句话,就急着要走呢?再陪着我坐会儿如何?” 云鬟被他拉拉扯扯住,又听了这些言语,心中忍不住动怒,便想也不想,挥起手中的书册打了过去。 不料赵六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竟不曾躲避,只听得“啪”地一声,书已经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赵六的脸上,竟打的他微微侧了脸,脸上也极快地红了一片。 云鬟亦觉意外,看看赵六,又看看手中书,一时愣怔,却见赵六侧开脸儿,似也被打的怔住了。 隔了会儿,他才又转回头来,略略沉声道:“你,竟敢打我?” 云鬟骑虎难下,见他眸色阴晴不定,似挟风雷之怒,心中竟升起一股莫名而来的恐惧之意。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曾出声,只有风轻颸而过,撩动那柔垂的柳枝,于眼前荡漾,发出细微的刷刷之声。 可赵六年纪虽小,毕竟是军中出身,且又天生狂傲不羁,上回在县衙门口对待来福儿的手段,便已经很够人看了。 云鬟心中飞快地忖度了一番,自忖正面开罪此人只怕不智,正欲说几句话挽回来,却见赵六“嗤”地一笑,道:“你可知道,倘若是别的人这样对六爷,此刻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云鬟见他如此说,倒不像是个动怒着愠的神情,却也不敢大意,又自忖此地不宜久留,她便带几分小心,道:“我一时失手,冒犯了六爷,还请恕罪,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赵六见她欲走,忽然说:“莫非你不想知道那林子里发生的事了?” 云鬟闻听,果然猛地止步,回头盯着赵六:“六爷的意思是……” 赵六索性斜倚回去,靠在树身上,又翘起二郎腿来,脚尖一点一点,优哉游哉道:“其实你疑心的不错,公堂上六爷是说了谎的。” 云鬟见他果然承认,心又缓缓地提了起来,忽听赵六又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丫头到底是怎么死的,杀人的真凶我也知道……不过,有人叫我噤口,我若同你说,可是冒着大干系的。” 云鬟道:“六爷要如何才能跟我说?” 赵六眨了眨眼,促狭一笑,道:“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话有些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云鬟皱眉:“不知是什么?” 赵六张了张口,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子,才摆手道:“如今六爷还没想到,你只先答应我……日后我想到了,再说不迟。” 云鬟只是冷笑,赵六会意,便道:“我自不会让你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呢,你倒是怕什么?” 云鬟仍是不语,赵六瞄她一眼,无奈道:“那你想如何?” 云鬟凝眸想了会子,方道:“并不敢,只是……我答应原也使得,但总不能是违背天地良心之类。” 赵六竟哈哈一笑:“好好好,这话也只能是你能想得出来。” 云鬟见他答应了,心头一松,却想:“日后之事,谁说得准?只怕我再也不会跟他见到,自然也不必在意这什么劳什子的条件了。如今权且先答应他,哄出真相就是。” 赵六浑然不知一般,信手拍拍身旁地方,示意云鬟落座。 云鬟到底跟他隔开一臂距离,方才坐了。赵六果然就把那树林子里贾少威如何哄骗青玫,又如何杀害她,后来又如何跟他交手等等,均都跟云鬟说了个明白。 云鬟听到青玫被害之时,已不禁红了眼眶,只忍着泪罢了。 赵六看的明明白白,竟道:“那丫头委实太蠢笨了,怎能相信那种人的话,她不过是飞蛾扑火,早晚自取灭亡罢了,何况只是个丫头而已,你又为何十分放在心上?” 云鬟心中极为难过,听了这等无情的话,便冷道:“六爷说的是,青姐便是太过痴心,且又天生良善,故而总以为自个儿一片深情厚意,对方也自报以同样的深情厚意,又怎会知道世情险恶、男子天性凉薄?真心不过错付而已!” 赵六微微眯起眼睛,却并不反驳。 云鬟心中激愤,早顾不得其他,又道:“可惜青姐这般好,却偏遇上的不是良人,她本不该被这样对待,本该……有更好的归宿才对。” 赵六撇了撇嘴,自然并非赞同之意。 云鬟皱眉,继续说:“且青姐虽是谢家丫鬟,待我却如亲姊妹一样,我跟她之间的情谊,自然不是外人能够明白的。何况——六爷心里,难道就没有个不能舍弃、无法被取代之人?” 赵六听到这里,神情才略有些怔然。 这一刻,两个人均都沉默,只听见隐约“吱”地一声,是树梢上蝉唱忽然喑哑。 赵六抬头看了一眼,忽说:“你瞧,一只蝉被螳螂捉了。” 云鬟抬起头来,却见眼前枝蔓错杂,哪里能看见什么“螳螂捕蝉”? 正在心里讶异,赵六却幽幽然道:“你说的原本也不错,然而世道便是如此,总是弱肉强食的,就如这只蝉,它好端端地在树上高唱着呢,竟是招谁惹谁了,可偏偏就有螳螂去害它吃它……就跟你的青姐也被人所害,岂不是一样的道理?” 云鬟愣住,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 赵六又道:“如今咱们虽看不到,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你可听说了罢?这螳螂杀了蝉,自己未必就能安生,迟早晚或也会被黄雀也吃了。——就如同姓贾的害了青玫,可是我们也在后面追着他呢,迟早有一日,会让他落在我的手里呢……” 赵六说话之时,神情仍是有些许漫不经心的,只说到最后一句,却莫名地语气微冷,隐带杀机。 云鬟蹙眉,此刻心底对他的成见已不觉淡了,只凝眸细看此人。 赵六却又展颜一笑,道:“不过你可别以为六爷是黄雀,那雀儿虽能啄螳螂,可却弱的紧,六爷要做,也是那苍鹰一类的才是。” 云鬟本心里震动,忽然听见他这样一句,情不自禁便露出一抹笑意。 赵六便点头叹道:“罢了,这极认真的一句,你反而又笑,就这样看不起六爷不成?” 云鬟忙敛了笑,摇了摇头,目光一转,却看见手上的书,细嫩的手指摩挲过那青色的书衣,半晌,云鬟忽地问道:“六爷,您姓赵?” 赵六斜睨她道:“这不是废话么?” 云鬟道:“那不知您家在何处,原本的真名又叫什么呢?” 赵六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般道:“六爷便是四海为家,真名么……为何要同你这小丫头说,哈哈,你这般刨根问底,莫非是看上了六爷?” 云鬟变了脸色,遽然不快。 赵六却笑嘻嘻望着她,又说:“你若真的要跟六爷做个娃娃亲,不必说真名儿,六爷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都告诉你也使得。” 云鬟心中愈发大刺,她对此人的警惕不悦之心才方淡了几分,此刻听得这些造次的话,又望着他跟赵黼三四分相似的脸容,再也耐不住,便霍地站起身来。 赵六兀自笑道:“说笑的罢了,真恼了不成?六爷眼光高着呢,如何能看上你这种……” 说到这里,忽地见云鬟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 此刻她仍是挽着单单的发鬏,外披着黑色罩纱外裳,里头是雪白缎袍,干净素雅,黑白分明,而她的眸色也是如此,因带几分怒意,双眸中却又像是簇簇烧着无声的火焰一般,明澈异常。 赵六咳嗽了声,勉强转开头去,口中继续说道:“这种奇异古怪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脚步声响,原来是云鬟已经去了。 直到那脚步声远离,赵六才又回过头来,却见眼前柳枝摇曳,翠叶玲珑,一抹雪色裙摆晃了晃,便隐没在那无边的深深荫翠中、再不可见了。 话说云鬟离开葫芦河边,正阿宝几个玩的倦了,见了她,便一并陪着往回走。 不多时来到素闲庄,还未进门,就见门上小厮迎着说道:“小主子回来了呢?快进去看看罢,有个女孩儿来了咱们庄上,听说是青姑娘的亲戚……过来投靠的。” 云鬟听了,不由色变,迈步往内而行之时,心中已经转了几回。 果然,还未到花厅,就见露珠儿闻讯先跑出来,却是满脸欢喜的,兴高采烈地对云鬟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原来青玫姐姐还有个远房表妹,叫做晓晴,不知怎么听说了青玫姐姐的事……” 露珠儿还未说完,云鬟却早已经心内知晓。 当下进了花厅,果然见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坐在椅上,见云鬟来到,便忙站起身来,瓜子脸儿,身形纤弱。 露珠儿却已经认得了她,便笑说:“姑娘回来了,你还不快过来见过呢?” 程晓晴垂着手,方小声忐忑地唤道:“晓晴见过大小姐,给大小姐请安。”有些僵硬地屈膝下去,因是新被教导的礼数,未免行的生疏。 云鬟不语,只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这会儿程晓晴不过也才十岁,因家境贫困,食不果腹,便面黄肌瘦地,身上的衣裳也是极简陋的布衣,袖口跟领下甚至打了几个补丁,通身上下,透出窘迫之意。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云鬟,眼神里躲躲闪闪,手足无措。 云鬟虽不语,心中却暗叹。 望着此刻这貌不惊人的丫头,——又有谁会知道,多年之后,便是现在的这个程晓晴,却成了江夏王府内被赵黼宠爱非常的程夫人?甚至连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也因此而声名大噪,几乎在京城内横着走了,真真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云鬟不言不语,程晓晴心里不安,仓促抬头,看了云鬟一眼,并不知眼前的“大小姐”将如何对待自己。 她虽然才进素闲庄,但已经见过了陈叔跟林嬷嬷等,正好儿因青玫不在了,陈叔很想给云鬟再找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如今见了程晓晴来到,且又是青玫的亲戚,陈叔心里便喜欢了七八分,只等云鬟回来定夺罢了。 此刻在厅内,云鬟把程晓晴打量了一会子,便对露珠儿道:“程姑娘远来不易,咱们须好生招待,且将人带下去,不可怠慢,再吩咐陈叔,备些银子,改日程姑娘上路的时候带着用。” 露珠儿起初还带笑,以为必然是要留下程晓晴了,忽然听到最后一句,尚未反应过来。 云鬟说罢,便转身往外走去,却听身后程晓晴急促地叫了声:“大小姐!” 云鬟虽听出她声音里的惊急之意,却仍是不曾停步,头也不回地出门自去,身后露珠儿才总算醒了过来:“这、这是怎么了……姑娘的意思难道是……” 程晓晴红着眼,已经滚下泪来,露珠儿看得不忍,便道:“妹妹别哭,我们姑娘今儿只怕是在外头遇见事儿了,故而不痛快,才没留你,你别急,我且先去跟陈叔说一声儿。” 程晓晴噙着泪,点头道:“多谢姐姐。”又哽咽道:“我好不容易才来到庄上,已是走投无路了,大小姐若不收留,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露珠儿只十三岁,也还是个半懂不懂事的年纪,见状更是心软,便匆匆出来对陈叔说明此情。 陈叔正在前头见几个新来的护院,被露珠儿叫出来后,也是大为意外。 原来陈叔心底早就属意留下程晓晴,只因知道她跟青玫是亲戚相关,便认定云鬟就算是看在青玫面上,也一定会把人留下,谁知竟是如此。 听了露珠儿说,陈叔才着急起来,忙便来见云鬟,想一问究竟。 谁知来至云鬟卧房外,正听见里头林嬷嬷在跟云鬟说起此事,林嬷嬷因道:“怎么竟不留下她呢?你身边儿正缺一个伶俐的丫头使,她又是青玫的表妹,我还以为你必然是喜欢的呢。” 陈叔便不忙着进去,只听云鬟淡声道:“她家里虽穷,却也不至于就非得卖身不可,只给几两银子让她拿回去使,如何也能过了难关,又何必非要买下人来呢。” 林嬷嬷道:“可我瞧着那丫头的意思,竟像是很想留下来的……她还对我说,知道青玫的忠心,以后要替青玫好生照顾你,我还觉着她甚是懂事呢。” 云鬟皱了皱眉,复淡淡道:“奶娘,没什么人能替了青姐。罢了,我不想再说此事,我有些倦了,若是陈叔来问,你就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就是了,人我是绝不会留下的,打发了就是。” 云鬟说罢,果然便进了内屋,自去歇息了。 林嬷嬷闻听,又看是如此坚决,不好再劝,便走了出来,才出门口,便见到陈叔在门口,一脸犹疑彷徨的。 林嬷嬷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因说道:“你是为了晓晴来的?那你可听见凤哥儿的话了么?” 陈叔道:“听是听见了,只不过……” 林嬷嬷叹了口气:“凤哥儿如此,可见是不中意那孩子的,你也知道凤哥儿的脾气,一旦做了决定,谁还能改了不成?虽我们都喜欢那孩子,也是不中用的,你便听她的,给那孩子几两银子,让她自回家去过活,倒也不算是亏待她了。” 陈叔皱眉道:“我本以为看在青玫的面上,这孩子是留定了的,不想还是不要……这可到底是要挑个什么样儿的才好呢?” 林嬷嬷笑道:“罢了,幸而如今在这偏僻地方,不必讲究太多规矩,将来若回了侯府,自也有好的丫头们伺候,索性就不必‘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了。” 陈叔思量再三,毫无办法,只好前去花厅,把话转述给了程晓晴,因又安抚说道:“你不必害怕,你总算是来了一趟,不会让你空手回去,我已叫账房给你准备了十两银子,你拿了回家去,如何也能好生过个两三年。” 要知道寻常人家里若是省吃俭用些,一年也不过是用两三两银子罢了,就算是市面上买一个丫头用,也用不了十两,陈叔如此,已是看在死去青玫的面儿上。 程晓晴听了,却并无喜色,呜呜咽咽地哭道:“我、我本是来伺候大小姐的,也算是替死去的姐姐尽心,并不想就这样回去,求陈叔为我向大小姐说两句好话,好歹留下我……” 陈叔叹了几声,略劝了两句,便叫露珠儿来领了人下去,暂且歇息。 是夜,竟起了风,把整日的闷热扫去大半儿,渐渐地有闷雷声响,夏季本就多雨,倒也并不稀奇。 云鬟卧在床上,因想着白日跟赵六的种种,一时睡不着,只强逼自己静心,昏昏沉沉中才总算合了眼。 不料也是睡不安生,模模糊糊里不知到了几时,忽听见外头有吵嚷的声响,有人道:“胡闹,快把她扶回去……”又有人道:“只是劝不听呢……” 云鬟翻了个身,心里有些乱糟糟地,不知发生何事,直到有个声音依稀传来,竟是说:“求大小姐留下我……” 一道闪电掠过,耳畔轰隆隆雷过,天地仿佛也颤簌簌起来。 有风透了进来,桌上的烛光摇曳不定,将熄未熄。 幽淡的暗影中,云鬟睁开双眼,——刹那间,眼前却出现一个盛装打扮的丽人,她笑得温良无害,道:“妹妹可是恼我了么?姐姐也没想到王爷竟会……” 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之色,丽人低头,越发楚楚可怜道:“妹妹若不喜欢,我即刻向王爷说……不会留在王府内了……” 风雨声里,仍有程晓晴哭求的声音,透过幔帐传了进来,云鬟翻身坐起,披衣下地。 第32章 云鬟披衣下地,往外走去。 记忆中自青玫去后,不多时程晓晴也便来到,那时候,却跟这会子的情形不同。 那一次,果然也如陈叔跟林嬷嬷所想,云鬟真个儿因青玫之故,立刻留了晓晴在身边儿。 程晓晴伶俐勤快,善解人意,伺候的云鬟甚是妥当,且人缘也好,陈叔跟林嬷嬷都颇为待见她。 再往后,侯府内派人来接云鬟回府,晓晴便以贴身丫头的身份也随之进了府中。 及至云鬟进了江夏王府,晓晴也做为陪嫁丫头跟随,起初倒也安生无事,忽然一日,不知到底如何,她竟入了赵黼的眼,从此一步登天似的,盛宠无双。 对于云鬟而言,赵黼身边儿多一个侍妾或者多十个一百个,都是无关紧要的,她半点儿不放心上。 只不过程晓晴毕竟曾是自己的丫头,这样传了出去,未免是有些不好听。 那时候,王府中从上到下,主子奴才们对晓晴的忽然受宠,均是猜测纷纭,传的最多的便是“程夫人”擅长狐媚之术,偷偷爬了王爷的床。 毕竟她的主子就“狐媚”之极,每每勾得王爷流连忘返,十天里倒有九天是在侧妃房中,把王妃都冷落了,因此如果说晓晴也学了她主子的几分能耐,自然也是有的…… 然而云鬟却不大相信这些。 一来,她自问的的确确并没有什么非常的能耐手段,那些喜三说四的人,委实是太过抬举她了。 二来,赵黼也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若真个儿生性荒淫喜欢狐媚,就不至于这两年来内宅只她跟王妃两人了。 其实,云鬟也不知赵黼先前为什么竟偏爱折腾自己,那些床笫之间的事,外人虽沸沸扬扬地几乎传出花儿来,说的她十足精通此道,登峰造极,宛若天生淫娃荡妇一般。 可云鬟自己却是清楚的很,恰恰相反。 赵黼曾不止一次当面儿说她“不懂伺候”等话,云鬟听着他那些听似贬低实则是实的话,面上虽仍是毫无表情,心底却略有些想笑。 ——她既然不懂伺候,还招的赵黼三天两头留宿房中,倘若略懂点伺候,岂不是要天天累死? 真真儿是阿弥陀佛了。 闲着无事,每每又想到此节的时候,云鬟便会忍不住冷笑:幸而她蠢笨木讷,不懂伺候。 所以后来程晓晴忽然得宠之后,云鬟虽略觉窘迫——因为有些无知之徒未免曾言,晓晴之所以会得宠,是因为云鬟的唆使簇拥罢了,说的她好像拼命往赵黼床上塞人的一般。 可云鬟哪里有这份闲心,更何况曾因这种事而得过教训,自也不敢再为。 另外还有些人便幸灾乐祸的:程夫人如此红极一时的,分明是夺了侧妃娘娘的“宠”,只怕崔娘娘心底是不舒服的。 但对云鬟来说,除了背着“塞人、狐媚”等污名略觉不爽外,她私下里倒是并没如何,更且不曾恼怒嫉恨等,只因晓晴受宠后,赵黼便不再频繁地来缠着她,倒是得了好些清闲。 自然,这种清闲,在外人眼里,便是“失宠”似的可怜了。 云鬟安之若素,只是,她也如王府中大多数人一样,始终也不懂晓晴“一步登天”的原因。 且她入王府前后,程晓晴始终跟在她身边儿,只怕赵黼早就熟悉,可赵黼素来目无下尘,对众丫头都是冷冷的,从来不假以颜色,也从未沾手过任何一人。 晓晴虽是云鬟的贴身丫鬟,他却从来正眼也不多看一下儿,如何一夜之间,就地下天上了?当真玄妙之极。 罢了,倒是不必费心去思量这些。 且说云鬟才开了门,一阵风便迫不及待此涌了进来,几乎吹得云鬟倒退一步,风中且还裹着雨丝,打在脸上,凉浸浸地有些寒意。 定睛细看,却见雨水扑过来,把屋檐底下都湿了大半,而林嬷嬷提着灯笼,站在廊沿儿边上,正焦急看着庭中。 庭中底下,露珠儿打着伞,却跟陈叔站在雨里——陈叔正伸手去扶地上的晓晴。 程晓晴正跪在泥水之中,浑身已经湿透,任人哄劝,却哭着不愿起身。 雨狂风骤,雷霆隐隐有声,云鬟站在门口皱眉看着这幕,她着实有些不懂:如何这女孩子好端端地不回家,却一心一意地想卖身为奴。 难道为奴为婢,却比自自在在跟家人在一起更好?何况他们也不曾薄待她,十两银子,像晓晴这样的穷苦人家丫头,足够买三四个了。 可程晓晴却偏偏如此,瘦弱纤纤的女孩子夤夜跪在雨中,哭喊连天,不时磕头,这情形,纵然铁石心肠见了,都会动容……,若不知前生她最后的那些作为,云鬟必然认定她如青玫一般忠心,势必要留她在身边儿了,但因前车之鉴,她自然不会再如此自作多情。 云鬟轻轻一叹,迈步走了出来。 林嬷嬷虽可怜程晓晴,却也不敢就惊动云鬟,忽地见她走了出来,忙靠前儿道:“凤哥儿快别出来,这风雨太大,留神淋坏了。” 云鬟静静问道:“这是在闹什么?” 林嬷嬷道:“这孩子有些傻气,先前我怕风大吹开了窗户,便带着露珠儿过来看看……谁知冷不丁儿地就看见她跪在雨里,差点儿把我吓坏了。” 这会儿陈叔因用了把力,把程晓晴挽起来,半拉半扯地带到檐下。陈叔犹豫说道:“凤哥儿……” 陈叔还未开口,云鬟已经知道他的意思,又看程晓晴,却见她浑身湿透,因冷而抖个不停,脸儿雪白,眼珠子哀哀地看着人。 云鬟微蹙眉头,冷冷淡淡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莫非我刻薄了你不成?已经许了你银两让你回家,你却这样,叫别人以为我做了什么恶事呢。” 程晓晴竟不能搭腔,只是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灯笼的光下,她仍是着纤尘不染的雪色中衣,挽着一个髻,脸儿如玉似的白,隐隐微光。 此刻风撩动她的鬓边发丝,同衣袂一样簌簌抖动,这般灵秀通透,清清冷冷,竟宛若哪个神仙座下的仙童一般。 程晓晴深深低头,便跪倒下去,沙哑着嗓子道:“小主子,我情愿跟着主子,求您留下我,万万别赶我回去,求您了。”说着,俯身又磕头。 云鬟摇头道:“我跟你初次相见,又哪里值得你留下跟我?好没道理。何况我也不想要奴婢,你不必再闹了,不过白费力气。” 又对陈叔道:“把她带回房中,不可在庄上闹出事儿来。”说完之后,重又进了屋内,把门掩上。 云鬟向来虽然笃定坚决,自有主张,更不像是寻常孩童般玩玩闹闹,转瞬喜怒的,可却并不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只从她看待青玫就能知道,她实则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情。 然而她对待程晓晴的种种,其冷清绝然,却是罕见的很,如此都不为所动。 陈叔大为纳闷,见云鬟不由分说,又转身进了门,陈叔呆若木鸡。 他站了片刻,只好叹了口气,拉着晓晴道:“小主子这样说,必然是没法子了,你也不要再胡闹,不然,我们也都跟着吃干系呢。” 程晓晴浑身乱颤,越发说不出话来,只是扑簌簌地落泪,身上的雨点也都滴个不停。 陈叔又叹了声,便叫露珠儿扶着她回房去了。 只因被程晓晴如此一闹,云鬟竟半宿无眠,一会儿想起事关赵黼的种种,不免切齿难过,好歹把那昔日噩梦压下,却又有一道影子跳出来,似自半空俯首凝望着她。 定睛一看,却见竟是赵六,那略带稚气的容颜在光影之中诡谲变化,最后……竟然变成了赵黼的脸! 他伸出手来,便牢牢地抓住云鬟的手臂,云鬟听到他贴在耳畔,声音似笑似冷:“这多日里都不见人,是在故意躲着我呢?”似幻似真,挥之不去。 蓦地,他复抬手,长指轻轻地滑过她的脸,容貌,声音,触觉,均是如此清晰,一如在眼前! 云鬟难禁此情,竟悚然醒来,惊魂未定之际,却发现床帐子不知为何被风吹的鼓起来,正擦在自己脸上,宛若被人用手抚过脸颊一般。 她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心慌意乱,竟有种不得安宁之感,耳畔隐约的风声里,也好像仍能听见那记忆中鲜明的低语跟叹息。 黑暗中静坐半晌,云鬟起身,来至外间,却见露珠儿在外头的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云鬟放轻步子,便到桌上翻了会儿,取了那裹着书衣的一本书,复又退回床上,借着幽幽烛光看了会儿,心神才逐渐平静下来。 缓缓将书合上,小心压在枕下,复又躺倒欲睡,此刻外头的雨声淅淅沥沥,眼见将停了。 次日晨起,云鬟因得噩梦,未免有些精神不振,早饭只吃了两口汤,便出门来。 因见雨过天晴,日影极好,天色如洗,云白若锦,而暑气还未席卷而至,又是雨后,更觉清爽自在。 云鬟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舒展了下腿脚。 她左右看看,趁着林嬷嬷露珠儿都不在跟前儿,便自顾自顺着廊下往外,一来免得程晓晴再来纠缠聒噪,二来因昨夜噩梦连连,便想出庄子走走,透一透气。 不觉来至前面儿,却见陈叔领着三个面生的男人打眼前经过,都着下人衣裳。 云鬟知道陈叔近来在招庄上的护院,这些想必就是了,因担心陈叔见了她,恐怕又要唠叨程晓晴之事,便刻意等这诸人都过了,才又悄悄自出门去。 云鬟来到庄外,慢慢地沿着墙边儿走了一回,见雨润草青,柳叶垂珠,十分可喜,不由叫人心情也渐渐舒畅。 正漫步中,忽地看到柳树身上趴着一个空空地蝉壳,伶仃呆呆地趴在树皮上。 云鬟走到跟前儿,举手拿了下来,把玩了片刻,又抬头看柳树上,想找到那脱壳的金蝉何在,然而树上蝉唱连声,自然无处找寻。 然而捏着这蝉蜕,却没来由想起赵六曾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话,当时的她满心震撼,无言以对,但现在想想……却隐隐悟出了几分。 赵六说什么“弱肉强食”、世间本就如此等话,——然而不管是螳螂还是黄雀,他们的所为,不过是出自本性,只为存活下去而已,并不需要为此而负罪。 但是,人毕竟为万物之灵,人世之间,自有种种明文律法规制,作奸犯科者必得其罪,却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弱肉强食”可以定义解释的。 只不过这世间有极好的人,自也有极恶之人,极恶之人为非作歹,并不是什么弱肉强食,而是出自歹恶的性情,他们不似螳螂跟黄雀一般以捕捉别的猎物裹腹维生,只是为了一己之私,一己之恶而已。 何况他们明明也知道,一旦触动律法,自会有官府缉拿定罪……他们本该安分守己,却选择了残害无辜,这哪里是什么兽禽草虫类的弱肉强食,不过是一种肆意而为的“恶”罢了! 然而赵六所说有一处却是不错: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贾少威等人为恶,却也有衙门以及赵六等人在后缉拿…… 天道不公,才令青玫那样美好而无辜的女子命丧歹人之手,但若恶人落网,替青玫偿命……或许,也算是世间的一种“公道”了罢。 就如同谢二曾想害青玫,自个儿却失足溺水,岂不是天理昭彰? 云鬟叹了数声,信手把蝉蜕放了,仍是一路迤逦而行。 她因贪恋这雨后林间的清新景致,便徘徊树间,不觉想了许久,因有所解悟,倒也隐隐喜欢。 半晌,云鬟才忽然想起自个儿出来有一段时候了,怕林嬷嬷又要着急找寻,回头又是一番唠叨,于是忙抽身返回庄内。 此刻庄门口上小幺竟然不在,云鬟便轻轻易易进了门,一径入内,她因路径熟悉,便格外避着人,将经过花厅之时,忽地听见里头有陌生男人说话的声儿。 云鬟还以为是新招来的护院,便不以为意,谁知却听那人道:“想必他跟你们府里有什么瓜葛,不然他那样的人,怎会竟会亲自来探望你这小女娃儿呢?” 云鬟听这人语气凶狠蛮横,且说的古怪,心中便暗忖:不知这来者究竟何人,竟是如此无礼放肆。 正驻足而听,却又听见陈叔颤颤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姓白的大人的确是来过我们庄上,不过都没见过我们小主人的面儿就去了,又何尝有什么瓜葛呢,您怕是弄错了……”话音刚落,便痛呼一声! 云鬟微微一震,这才知道里头是出事了! 果然,先前那男人冷笑说道:“你这老东西,休要指望瞒着我,我不知道你们,难道还不知道白阎王?他既然能为了这女娃子亲自来走一趟,现如今若是知道了这女娃子在我手上,只怕他会飞也似的赶来。” 忽地有啜泣的声音隐隐透来,云鬟听出是林嬷嬷跟露珠儿低低地在哭,她心中震惊焦急,虽只听了这三两句,却已经明白:他们所说的“白大人”“白阎王”,自然便是白樘大人。 多半是此贼跟白樘白大人有什么私人恩怨,又知道白樘跟庄上有关联,故而便来寻衅……似是想借机要挟白樘…… 云鬟紧握双手,心跳加快,幸而她天生镇静,遇事不慌,才不曾当即乱了阵脚。 当下云鬟小心翼翼地踮脚往窗户内看去,目光所及,果然见到陈叔,林嬷嬷,露珠儿,均都蹲在地上,显然已被人挟制……众人前头站着一个大汉,背对着此处,看不清脸容。 云鬟心中极快一合计,便想趁着此人不留意,偷偷离开去叫救兵。 正一挪步,耳畔却听陈叔道:“你、你想做什么?” 那人思忖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只怕姓白的果然铁石心肠,又或者他不信,不肯来,我需给他一个信物才是。”说话间,便听见一声惊呼,接着是众人慌乱叫嚷的声响。 云鬟听得里头这般慌张,不知何故,忙停下步子。 她还未回身,就听里头那人道:“小凤哥儿,你且忍一忍,不过是一根小手指头罢了,疼也不过一阵儿,死不了人的。” 云鬟听到一声“凤哥儿”,还以为被这人发现了,谁知听了后面这句,才悚然动容,忙又回身看来,却见里头那人正揪着一个女孩儿,右手却举着一把雪亮匕首。 云鬟几乎不信自己的双眸,原来此刻这歹人揪住的,却是本该离开庄上的程晓晴——方才被这歹人身形挡住,云鬟竟没看见。 此刻程晓晴换了一身儿衣裳,并不是昨儿那一身补丁破衣,许是露珠儿给她的,略有些宽大不合身。 程晓晴眼中带泪,虽然透着害怕之意,却死死地闭着嘴不肯出声。 那歹人握着程晓晴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把她的手掌摁在桌上,分开小手指,右手的匕首挥了挥,似乎想找一个合适动手的角度。 口中且仍道:“你若是要怪,就怪那白阎王罢……这回若是能杀了他,老子就放你一条性命!” 此刻林嬷嬷跟露珠儿都惊叫起来,哭着抱做一团,已是不知所措。 而陈叔哆哆嗦嗦,终于叫起来:“住手!住手!” 云鬟万万想不到竟会如此,亦是魄动心惊。 只有那歹人却不为所动,听了陈叔叫嚷,便不耐烦道:“快些闭嘴,不然就先宰了你。”因见陈叔跳起身来,他便横腿一扫,便把陈叔撩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这瞬间,匕首压在程晓晴的手指上,慢慢地便要切落似的,双眼还望着程晓晴,仿佛要看她的反应。 却见眼前的丫头浑身抖得如筛箩似的,显然是怕极,只不过许是吓坏了,竟不曾求饶。 林嬷嬷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双眼一闭,身子软软跌倒,却是已经晕厥过去了。 露珠儿只顾哭,陈叔于地上忍不住叫道:“住手!不是、她不是……你放过她……” 那歹人一愣,看一眼程晓晴,迟疑问道:“她不是什么?” 却听程晓晴尖声叫道:“陈叔!你、你别说话。” 陈叔睁大双眼,眼中已有泪光闪烁,程晓晴抬头看着那人,竟颤声道:“我、我不怕……你、你动手就是了!” 那歹人有些意外,半晌,竟笑道:“果然不愧是让县太爷也另眼相看的人,不错,你有这份儿心,姓白的定然能来……” 说话间,便又欲动手,云鬟看到这里,早已经按捺不住,便站起身来道:“住……” 谁知还未出声,忽然被人紧紧地捂住了嘴。 云鬟大惊,竟不知此人何时近身儿的,她以为是贼人的同伙在,正要挣扎,耳畔听那人道:“嘘,别出声,是我。” 这一刻,就像是昨晚上的噩梦成真了似的,屋内的贼人自然可怕,但是身边这人,却不是单纯一个“可怕”能形容的。 云鬟先是一静,继而越发竭力挣扎起来。 两人在外头这一纠缠,里头的人便听见了动静,猛然回头看着窗口处,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这人猛一回头,才见面相生得甚是凶恶,双眼更是杀气腾腾,原来此人正是这一次脱狱事件儿之中、仍在逃的两人之一,名唤王典。 在众逃犯之中,只有王典跟花启宗两人武功最高强,可跟花启宗出身官家不同的是,王典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奸大恶之徒,有几个灭门的案子都跟他有关。 王典为人狡黠,是以六扇门缉捕他许久都未果,最后却栽在了刑部白樘的手中。 因要逼问王典的同伙下落,又恨他残忍酷烈,好不容易捉拿归案后,便把他关押在刑部大牢里受审,期间十八般的刑讯轮番上场,自是吃了若干难以想象的苦头,是以这王典对白樘恨之入骨。 本来王典是要秋后处斩的,谁知恰逢天下大赦,便白捡了性命,不多时,又从京城刺配转到了鄜州大营。 这一次逃狱后,王典本要远走高飞,谁知才出鄜州,就听说刑部派了人前来,他仔细打听了一番,便猜到来者正是白樘。 王典闻听此信,大笑道:“真真儿是天助我也!” 原本京城是白樘的地界儿,王典虽有心报仇,却也不敢去硬撩虎须,如今听闻白樘来到鄜州……他好歹在鄜州地呆了这两年,且心中对白樘的憎恨之情炽烈之极,因此自觉有机可乘,他竟不肯离去,反偷偷地潜了回来,暗中便将白樘在鄜州城的种种都打听了清楚。 王典因极了解白樘为人,知道他定性冷心,等闲断然不会做什么多余之事,可却对素闲庄的一个小丫头别有不同。 王典正谋划该如何对付白樘,因寻不到合适的动手之机而犯愁,因知道了此事,只觉柳暗花明! 正这两日白樘将要离开鄜州,王典自觉机不可失,于是便乔装改扮来到素闲庄,意图挟持凤哥儿,摆布白樘! 第33章 话说王典为报复白樘,便想出这一条计策来,不过他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 这日清早,王典便往“大小姐”的房中而来,推门而入,拐到里间,却正见一个小丫头子站在梳妆台前,手中拈着一朵珠花,比在鬓角,整个人似在出神。 这女孩子猛然抬头间,看见王典进门,一惊之下,手中珠花便落了地,她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睁大双眸看着王典,嘴唇动了动,却只说道:“我、我……” 王典见是这般情形,自以为是吓坏了而已,当即上前捉住,口中笑道:“小凤哥儿,你不必怕,我不过是想借你做一件事儿而已,你只乖乖地便好。”说着,便拉扯着往外而行。 这丫头慌里慌张,便道:“你是谁?想做什么?我、我不是……” 原来这女孩子自然不是云鬟,却是程晓晴,她昨晚上被拉回房中,因都湿透了,露珠儿便把自己的衣裳送过来一套给她换了,虽是旧衣,却比她先前穿的那件儿不知好多少,晨起又略整理了一番,自不是昨日那蓬头垢面的模样了,也颇看得过去。 程晓晴一夜无眠,思来想去,一大早儿上便偷偷地过来,想找着云鬟,好歹再仔细地求一求,谁知自然是扑了个空,阴差阳错,竟又给王典堵了个正着。 程晓晴因见王典身着仆人服色,起初还以为王典是来赶她出去的,又怕方才自己在房内的举止给云鬟知道,心思慌张之下,忙要辩解…… 谁知话还未说完,王典皱眉又道:“小丫头,只要你别吵嚷的叫人心烦,老子或许会饶你性命。” 程晓晴听了这样一句,吓得乱颤,又看向王典,这才知道此人不是奴仆,事情不妥当了。 且说这王典押着程晓晴来到花厅,便见陈叔林嬷嬷等都被捆绑在此,——原是王典的两个同党所为,此刻他们两人却在内宅各处,翻找搜敛各色财物。 陈叔等见程晓晴也被捉了来,自也诧异,王典把程晓晴往前一推,道:“你们当自个儿不说,我便找不到这小丫头了?还说什么她不在庄上?” 陈叔跟林嬷嬷闻言大惊,林嬷嬷毕竟是妇人,露珠儿又小,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一时呆呆愣愣地反应不来,更不敢多嘴。 陈叔一怔,却知道是这贼错把程晓晴认为是云鬟了,陈叔并没那许多弯绕心思,本能地才要否认,忽听程晓晴道:“陈叔、他、他是在房内找见我的。” 陈叔不觉诧异:“你、你说……”才要问程晓晴是说什么胡话,却见她又转头看向王典问道:“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声虽微弱,却极清楚。 王典不疑有他,便不答,只把她往前一推,程晓晴顺势挨着陈叔坐下。 这会儿王典走到厅门口张望,陈叔便看程晓晴:“你怎么……” 程晓晴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口。 陈叔这才知道她是故意而为,不由缄口,心底却惶惶然地想:先前这贼把他们擒住之时,曾问“凤哥儿”何在,正林嬷嬷因不见了凤哥儿想去找人呢,被这贼一逼问,自然就失言说了。 这会子这贼错认了程晓晴是云鬟,一时半会自然不会再出去找寻,倘或云鬟不回来,也自不会遇险。但若是说明程晓晴不是云鬟,只怕这贼立刻又要再去搜寻,岂不是对云鬟大有凶险? 是以陈叔便也忍着不言,一直到看这贼要对程晓晴下狠手,才捱不住想辨明。 且说王典正欲切下程晓晴的手指,忽然听见外头有异动,他一边警惕喝问,一边儿抓紧程晓晴,挪步往厅门口来。 不料还未到门边儿,就见眼前人影一晃,竟有人闪身出来,面上带着三分笑意,口里说道:“王癫子,可还认得我么?” 王典一见此人,当即又后退一步,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六爷……”虽如此说,却很不敢轻敌,说话的当儿,目光所及,把赵六身后左右极快扫了一遍,眼见似并没帮手在,才暗中松了口气,继续道:“小六爷怎么在这儿?” 此刻赵六已经迈进了门槛儿内,仍是笑得波澜不惊,竟问:“你不妨猜猜看。” 王典见他举手投足,似浑不把自己放在眼底,便心头发紧:“你总不会是……追着我来的?” 话一出口,又觉着不太可能,他因知道白樘是个极为棘手难对付之人,故而此番行事格外机密,自忖不会被人发觉才是。 赵六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只笑说:“王癫子,你可真真儿胆大包天,你不把我鄜州的军差等放在眼里就也罢了,可你总该知道你的死对头,——那位刑部的白大人现如今正在鄜州城里做客呢,你也不怕再被他把魂儿给勾了去?这回……可未必会再赶上一次天下大赦了。” 王典琢磨他这两句话,左右都有威胁之意,便又暗中打量赵六身后,此刻他最怕的便是赵六是带了人来的,倘若涌出百八十个军汉,只怕他来不及找白樘报仇,便会死在这一关了。 加上赵六话说的滴水不漏,又是这样一副谈笑风生莫测高深之态,王典越发摸不着他的底儿,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因一时也不敢造次。 王典只抓紧了程晓晴的手臂,微微狞笑道:“你……是想拿我?你带了多少人?” 赵六挑眉,抬手摸了摸下颌:“你先把那孩子放了再说如何?瞧她怪可怜见儿的。” 赵六不说还好,一说之下,王典心中一动,想道:“他果然是带了人来了么?故而这样有恃无恐的,竟像志在必得会拿住我,只怕人手且不少……又叫我把这孩子放了,是怕动起手来误伤了她?” 王典如此猜忌之下,哪里肯放开程晓晴,越发把女孩子拉到跟前儿,道:“小六爷,我要对付的人是白樘,你休要来惹急了我,不然的话,大家只有鱼死网破。” 王典毕竟是个身负重罪的死囚,生性狡诈多疑,武功且又颇高,若说是单打独斗,赵六自然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眼见赵六如此气定神闲,便认定他是带兵前来,故而心中胆虚焦躁之极。 赵六“嗤”地一笑:“你堂堂一个大罪重囚,挟持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娃子,倒是羞不羞呢。” 王典本正进退维谷,听到这里,心中又是想:“早听闻说这小子虽然年纪轻,可诡计多端,无人能及,倘若他真的带了人来,又何必跟我费这许多口舌?除非……除非这女娃儿对他来说极为重要,故而他不敢动手?” 王典左右思量,便道:“小六爷,你跟这小凤哥儿是何关系?” 赵六道:“笑话,我跟这乳臭未干的女娃儿会有什么干系,不过是觉着男人们动手,弄个小娃儿在中间岂不碍手碍脚的不爽利。” 王典毕竟是个老辣大贼,口上问不出赵六的深浅来,心底悄然计较,已经想出一个毒计,因笑道:“我因听闻白阎王跟这女娃儿有些关系,故而想挟持她,逼迫白阎王露面儿……先前正想切她一根手指当信物,如今小六爷来了,正好儿做个见证。” 赵六听了,微微皱眉,冷笑道:“王癫子,六爷当你是个人物,才跟你说了这许久,你反倒要挟起我来了呢,识相的就快些把人放下,六爷拼着回营吃杀威棒,也还可以做主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敢动凤哥儿,我叫你今儿死在这儿!”说话间,便上前一步,又回头故意往门口看了一眼。 王典见他说了狠话,又见他往门外使眼色,一则信了他跟凤哥儿有故,二则信了他外头有人,两下交织,来不及多想,便道:“站住!我原本不想招惹你,你偏来碍事……你再敢上前一步,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赵六果然投鼠忌器似的停步,王典心头一宽,自忖情势危急,已不想再留恋此处,便抱着程晓晴缓缓后退,见赵六又欲往前,便喝道:“别动,不然不等你上前儿,我就先拧断她的脖子!” 赵六立刻停下,又厉声喝道:“不要伤她!一切都好说。” 王典大喜,自以为得计,便抽身欲退,谁知正在此刻,却听得门外有人喝道:“哥哥,捉到一个小娃儿!” 话音未落,王典大惊,赫然止步。 与此同时,赵六神色一变,回头之时,却见门外有个矮汉子,正揪扯着云鬟进门来,忽抬头看见赵六在场,便有些愣怔。 赵六见状,顾不得再跟王典斗心机,趁着那汉子错愕瞬间,便闪身上前,一掌当胸拍去。 他出手如电,那贼恶人猝不及防,胸口已经吃了一掌,痛不可挡,当下手上一松,赵六眼疾手快,探臂抓住云鬟,便要将她拽到跟前儿! 谁知就在这会子,王典退而复返,同赶上前来,拼力一抓,堪堪抓住了云鬟的左手!当下竟扯住不放。 赵六目光一动,心头惊恼,二话不说便攻向王典。 王典哈哈大笑,举手一格,道:“小六爷,你果然是诡计多端,这一出空城计唱得甚好!老子差些儿便上了你的当!” 电光火石间,两个人已经过了三招,彼此却都握着云鬟的左右手不放。 赵六面沉似水,几次想把云鬟拉回来,然而王典心狠手辣,手如铁钳般,哪里会放开?一番挣扯,云鬟的手腕已经青紫起来,疼得钻心,她却忍着不吭一声。 先前因两人在屋外有些动静,给王典发觉,赵六何等机灵,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及王典,若是硬拼,只怕讨不了好儿。 当下他便低低在云鬟耳畔说道:“我拖住他们,你快去搬救兵!”说着,把云鬟往外一推。 云鬟脱了他的身边儿,神智方定,回头看赵六,尚且迟疑。 赵六拧眉,以口型喝道:“快去!”云鬟自知留下也是无用,听赵六如此说,来不及多想,果然转身便跑! 赵六知道王典多疑,故而说话中天衣无缝,让王典摸不着头脑,果然竟疑心他是带兵追踪而至,因此便不肯恋战。 谁知云鬟跑到半路,冷不防正遇上王典的同党,要躲逃已是来不及。 王典一见同党自外而来,便知道外头并无伏兵,又看赵六不顾一切先去救云鬟,他心念转动极快,当下竟撇开程晓晴,反也冲了上来,就跟赵六争了起来两人用力之下,云鬟脚尖点地,几乎被两人拽的腾空。 赵六听王典如此说,便笑道:“原本是空城计没错儿,但六爷陪你唱了这半天,救兵大概已到了庄门口了。” 王典脸上的笑略有些僵,便阴沉说道:“你又想来唬我?” 赵六眼底透出锐色,缓缓道:“你不必惊,也不用怕,横竖再等上一会子就知道了。” 王典先前差点儿被他诓骗,心中恨极,此刻虽然不信他所说救兵来到的话,然而看赵六脸上似笑似恼,却半点畏惧胆怯都无,任凭他老辣狠毒,心底却也不得不佩服,便看着云鬟道:“这孩子是谁?” 赵六说道:“是我新收的侍童。” 王典再不肯听他的话,便道:“既然是个侍童,杀了也是无妨的。” 赵六咬牙道:“我的侍童,就算杀也是由六爷动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王典看着他有些冷峻的眉眼,不由大笑:“好!”笑了声,手上猛然用力,如此一拉,云鬟双足已经离地,疼得色变!口中不由闷哼了声。 赵六不觉色变,略一迟疑,终于松开手。 王典即刻把云鬟抱了,后退数步,得意笑道:“妙极了,看来这孩子果然是你心上的人,疼得紧呐。” 赵六嘴角一挑,眼底唇边却都是冷意:“死到临头,劝你不要自作聪明。” 王典捉着云鬟,又回头看看程晓晴,忽然想起:方才赵六故意流露种种暗示,让他误以为赵六跟程晓晴大有交集,然而细想,赵六不过是想让他带着程晓晴离去罢了。 赵六为诈他离开,竟想舍弃程晓晴,可见此女并不是他真心关切的,相反…… 王典低头看向云鬟,因此刻云鬟仍是个男孩子的装扮,倒是让他十分莫名,猜不着云鬟的来历。 正思量间,猛想起先前林嬷嬷等说凤哥儿出门去了不在家等的话,王典大惊,回头看向程晓晴——原本并没在意,如今细看,却见那女孩子面黄肌瘦,不管是装扮还是气质,并不似是个大小姐的模样,何况听闻素闲庄的小主子是有六岁,这女孩子看着似乎有些大了…… 反倒是怀中的孩子,虽然看着小,但却如明珠美玉,极为出众。 王典一惊之下,便道:“这个才是凤哥儿,我说的对不对?” 赵六嘴角一动,心中大怒,却不言语,只是冷笑。 王典恼羞成怒,猛地回身,竟一把掐住了程晓晴的脖子,口中道:“小贱人,你是什么人,也敢来哄骗我?” 这王典向来为非作歹,从来都是他戏耍别人、拿捏别人的生死,谁知这半晌的功夫,竟接连被两个半大孩子哄的团团转,一时之间怒发冲冠,杀机四溢,手上缩紧,便要将程晓晴掐死。 晓晴挣了两下,眼睛微凸,地上陈叔叫了两声,却无能为力。 正生死一刻,忽然云鬟道:“你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怪什么别人,还不住手!” 王典手臂上刺痛,细看,却是云鬟手中握着一枚玉钗,正狠狠地扎向他的胳膊,虽然她人小力弱,这钗子也并非十分尖锐,但夏日衣单,仍是刺破了几处。 王典手一松,程晓晴落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吭吭地干咳。而他反手一挥,云鬟握不住玉簪,那钗子落在地上,顿时跌碎几段。 王典恼怒之际,便要打云鬟,然而手一抬,就见赵六身形一动,他心头警觉,忙喝道:“小六爷!” 赵六果然止步,只是眼神冷峭地瞅着他。 原先王典欲杀晓晴之时,赵六一声不吭,此刻却按捺不住,孰轻孰重,早已是分出来了。 王典如何看不出这情?此刻看着赵六稚嫩的脸容,想到先前被他不动声色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年幼已经是这般心机,长大了还了得? 王典心中冷极恨极,便笑道:“六爷,瞧不出你年纪轻轻,便如此慧眼独具,竟是瞧上这细皮嫩肉的女娃子了不成?” 赵六只是冷冷地觑着他,王典被这双眸子一瞧,心中无端仍有些嗖嗖寒意,竟不敢再说些过分的话了。 王典略一思量,便道:“先前我说的极明白了,我不过是想引白阎王出来罢了,跟六爷你毫无关系……你倘若上心这女娃子,也罢,我卖个面子给你,我不伤这女娃儿分毫,只要你替我去传个信儿,把白阎王引来,待我报了深仇大恨,我仍把这娃儿好端端地还给你,如何?” 赵六目光闪烁,尚未言语,忽听云鬟道:“不要去。” 王典皱眉,赵六也看向云鬟,却见云鬟抬头望着他道:“六爷不要去。” 赵六不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云鬟,王典已经喝道:“闭嘴。” 云鬟看了一眼地上的晓晴以及陈叔众人,缓缓地吸了口气,道:“你不要白费心机,他就算去也是空走一趟,……白四爷若是会受人胁迫,他就不是白四爷了。” 赵六双眼微微眯起,目不转睛看着云鬟,听王典道:“你这小丫头又懂什么?” 云鬟静静说道:“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你既是逃犯,又曾是四爷的死敌,若四爷知道你在此处,他自然不会放过,必会亲临将你捉拿归案,很不用你特意叫人去说。他如今不来,自是因为他不知道此事,另外……他昨儿已经离开鄜州城了,又哪里找去?不信,你且问赵六爷。” 王典听了这一番话,便看赵六,却见赵六看着云鬟,目光阴晴难辨。 他不等王典开口问,便轻声道:“不错,因逃狱之事已经告结,他昨儿黄昏早已出城,这会儿别说鄜州,只怕早也离了洛川了,可笑你还在做梦呢。” 王典不免猜测这话到底几分真假,而云鬟听到“做梦”一词,正要抬头,忽然门外有人道:“是说谁在做梦?” 这淡淡地一声入耳,瞬间,厅内众人脸色各异! 赵六先是睁大双眸,看一眼厅外,旋即又回头看云鬟,却忽见云鬟双眸空茫,仿佛望空,不知怎么样。 而王典也已听出门外来者何人,心头巨震,只是还未开口,就见一道影子从外闪了进来,流矢一般迅速。 王典只当是来人偷袭,因他擒着云鬟,不便动手,又忌惮来者之能,当即后退数步,顺手抄起桌上一个茶壶,做暗器般丢了出去。 那茶壶不偏不倚,正砸在来人身上,刹那间瓷片四碎,而那人哼也不哼,便跌坠于地。 王典以为得手,先是大喜,继而一惊,定睛一瞧,堪堪看清地上跌倒躺卧的,却是另一个同党之人!此刻动也不动,死活不知。 王典悚然,自知不好,却早有另一人自厅外闪身而入,身形如风如电。 这人未现身,已经先给了一个下马威,乍出现却又是如此雷霆莫当之势,如何不叫人心生畏惧? 王典毕竟是吃过亏的,哪里敢直撄其锋,心惊胆裂之时,再顾不得,便厉声高叫:“白阎王,你敢过来,我即刻杀了这女娃儿!”说话间,手一搭,便捏在了云鬟颈间。 然而这一招对此人来说竟全然无用,那道影子分毫不停,就如没听见这话的一般,近身儿之际,劈面一掌挥来,掌风凛冽,隐有风雷之势。 王典料不到对方如此果决不容分说,又被那劲烈绵厉的掌风所侵,眼前发黑,胸口窒息,只得顺势急急倒退出去。 然已经后退无路,王典哗啦啦撞翻贴墙的桌几,又撞上墙壁,墙上挂着的木匾额被震得晃了几晃,也随之跌了下来,有一块儿竟斜斜地劈在云鬟身上。 赵六见状,再无犹豫,纵身跳上前来。 第34章 忽然出现的这人,乍现身就如万钧雷霆一般,瞬间便把厅内的僵局击破,竟是摧枯拉朽之势。 王典见势不妙,便顺势倒飞出去,跌撞上墙,木匾额冷不防砸落下来,正中云鬟身上。 那人瞧在眼底,目光微变。 王典早已丧魂落魄,他因栽在白樘手中,原就十足忌惮此人,故而想用他看重的人加以挟制,不料,竟连当面儿跟人对谈的机会都不曾有,不过是眼睫一动的功夫儿,便已经败势如山倒了。 一错神儿间,那道影子已经紧追而至,王典就似如来佛祖手底下的猴子,只顾惶惶然急急奔逃而已。他来不及思量,更不敢再贸然挟云鬟以号令,百忙中,索性把云鬟往前一扔,他扭身便跃向旁边的窗户,想要借机逃走。 云鬟身不由己,昏昏沉沉,眼前更是模糊一片,只觉得身子腾空出去,不知将去何方,忽觉的一只大而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拖住自己,耳畔听到他道:“接着。”声音里仍是无波无澜。 云鬟几乎来不及抬眸,身子又是一轻,旋即被人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此刻她竭力抬眼,却正对上赵六半是焦灼半是冷锐的眸色,——倒是不如不见的好。 而此即,厅内已没了王典跟来人的身形。 赵六抱着云鬟,一言不发地冲到窗户边儿上,正好看见那来人抬手一掌,正中王典的面门!那一股挥手间致人死地的绝然气势,令人观之惊慑。 一掌之下,王典身如朽木,往后直直地跌了出去,倒地之时,尚且满脸骇然惊绝之色! 赵六猛然见了这一幕,心中之震撼亦难以形容,正有些恍惚,却听见那人轻轻的一声,道:“别叫她看见。” 这般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语调里依稀有一丝不以为人察觉的叹息之意。 赵六一颤,想也不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便把云鬟的双眼遮住。 这会儿任浮生持剑飞奔而来,道:“四爷,后面有一人已死,一个晕厥,看样子都是庄子上的人,除此之外,并没见其他贼人。” 猛低头看见地上王典的尸身,任浮生双眸一睁:“四爷……把他杀了?”一时大为惊讶。 白樘蹙眉,任浮生会意停口,回头看时,却见赵六抱着云鬟站在窗户边儿上,——一手搂着云鬟,一手捂着她的眼,自个儿却直直地望着此处,神情有些奇异难明。 任浮生不由道:“小六儿,你怎么也在此?” 赵六横他一眼,慢吞吞问道:“你不是跟白大人离开鄜州了么?” 任浮生道:“我们本是离开了的,走到半路……”他本是个嘴快心又有些直的少年,见赵六问,便立刻要照实说,然而说了一半,心中转念,便停了口,回头时,果然对上白四爷有些不悦的神色。 任浮生当下一句也不敢说,只是收剑低头,问道:“四爷,这尸体如何处置?” 赵六不由挑了挑眉,却并没出声儿。 白樘扫一眼赵六,目光下移,又在云鬟身上停了一停,方道:“不必理会,鄜州的公差很快到了。”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而去! 任浮生虽是意外,却不敢做声,忙迈步跟上。 赵六见他竟是说走就走,不由也吃了一惊,便将云鬟放开,跳出窗子来,叫道:“白大人!” 白樘止步,却不回头,赵六望着他端直的背影,许多话转上嘴边,又不敢轻易出口,末了只拱手做了个揖:“多谢!” 白樘背对此处,也看不到是何神情,只略颔首似的,仍是徐步而去。 倒是任浮生回过头来,无声地向着赵六做了个鬼脸,又转头看向厅内的云鬟,带笑叫道:“凤哥儿,我是浮生哥哥,以后相见了可别忘了我。” 原来这时,云鬟已经跑到厅门口,正靠在门边,乌溜溜地双眸定定地往这边儿看。 ——任浮生因为先前未见云鬟,已闻其名,等见了她后,又见她屡次有出人意表之举,故而心头早就惦记着……因此两个人虽未曾正式碰面,尚未好好地照会一番,可浮生心底却早当跟这小丫头极熟识了。 他先头因跟随白樘离开的急,自忖没有机会在素闲庄跟云鬟见上一面儿……不料得此机会,自然拼得给白樘不悦,也要跟云鬟当面儿打个招呼的。 任浮生说完,却见云鬟目光挪动,终究落在自己脸上,可她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听他说罢,也只是微微点头而已。 浮生因知道她是个奇异的孩子,便咧嘴一笑,才急跟着白樘出庄而去! 两人将出庄门之时,果然便见秦晨领着三五个公差,急急忙忙地来到。 两下撞见,众人忙止步,便齐齐地向白樘行礼。 白樘方站住脚,道:“贼人已在厅内,秦捕头自去料理罢。”说完一点头,仍是去了。 秦晨满面错愕,任浮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四爷可给你处置了一个大麻烦……不过凤哥儿像是受了惊,你可要好生安慰,另外以后这庄子里你也要多费心……” 浮生一边儿说一边儿偷眼看白樘,却见他也没出声阻止,只翻身上马而已,浮生极快地念叨完,就也急奔过去,追着去了! 秦晨见人去了,才带着衙差们鸡飞狗跳地冲到内宅,却惊见厅外庭院之中,先横着一条尸体,眼睛瞪得大大地,死状骇人,略看一眼,却找不出什么伤处。 秦晨心惊肉跳,便大叫“凤哥儿”,冲进厅内,却又见厅中地上,同样卧着两人,不知生死。 除此之外,林嬷嬷被露珠儿扶着,瘫坐在椅子上,陈叔正揉着胳膊,跟一个瘦瘦弱弱的丫头在说什么,另一边上,却是那鄜州大营里的小六爷,跟云鬟站在一处。 秦晨见云鬟安然,才松了口气,又看她脸色发白,便先奔到跟前儿问道:“凤哥儿,可怎么样?” 云鬟摇了摇头,秦晨才吐了口气:“没事便好,可知我的心都在嗓子眼儿里?” 这会子,陈叔便撇下那丫头,自走过来,惊魂未定地同他说起贼人们来掳劫、以及赵六跟白四爷前来救援等等。 秦晨一边儿听着陈叔讲述,忽地又听赵六对云鬟说道:“方才那木匾额落下来,可伤着你了么?我记得砸在手臂上,且让我看看。” 云鬟道:“好端端地,不用看。”声音仍是冷冷静静,又抽回袖子,似躲避之意。 秦晨冷眼觑着,见赵六拧眉不语,而云鬟小脸上仿佛有汗珠子,且站在那里的姿势也有些古怪…… 正这会儿陈叔说到:“多亏两位爷相助,才有惊无险,对了,秦捕头如何来的这样快?” 秦晨不及理会这个,只走到云鬟身前:“凤哥儿,你……” 话未说完,云鬟已经伸出左手,便拉住他的衣袖道:“秦捕头,我有话跟你说……” 秦晨垂眸看着她,又看看旁边脸色冷峻而古怪的赵六……他身为捕头,眼神自也不差,当下越发知道有些不妥,便故意笑道:“我也正要问你话呢。这儿乱的很,咱们出去说。” 秦晨说着,回头吩咐几个公差按律行事,此刻云鬟迈步往外,将出门口的时候,脸上已有汗摇摇晃晃,随着动作坠了下来。 秦晨看在眼里,当下便要将她抱起来,不妨那瘦弱面生的丫头先走了过来,轻声道:“我来扶着大小姐。” 秦晨这才收手,而身后赵六看着,忽地冷冷一笑。 秦晨正暗中留心他,忽地瞥见他这幅神情,不觉心想:“这小子如何笑的冷飕飕的?” 且说程晓晴极有眼色,过来小心搀扶着云鬟,到底出了厅门,沿着廊下走了数步,因见屋内众人不曾出来,云鬟才闷哼了声,把身子靠在柱上。 秦晨早知道不妙,便蹲下身子,捧起她的右手,将衣袖往上轻轻一挽,却见那如白玉又似嫩藕一样的手臂上,一道红肿青紫,高高地鼓起,赫然在目。 秦晨也觉心疼,呲牙咧嘴地问:“这是怎么伤着的?” 程晓晴小声儿说道:“先前那木头匾额掉下来,砸到了姑娘身上。” 秦晨叹了口气:“凤哥儿生得娇嫩,年纪又小,骨头也脆嫩着,瞧这肿的如此,只怕是手臂折了,我却不敢料理。” 当下,便招了个衙役过来,叫飞快地把鄜州城平安堂的老大夫请来。 云鬟知道他公务再身,先前不过是想借他之力,撇开赵六罢了,此刻便叫他自去料理公事。 秦晨正欲离开,云鬟忽想起一事,便问道:“秦捕头,先前陈叔问你为何来的这样快……你莫不是知道了贼人的踪迹……所以才赶来的?” 秦晨摇头道:“哪里是这般?原本是一个兄弟打城外经过,见那京内来的上差白大人急忙火燎地回来,看着是往庄上的意思,他回去一说,我因怕有事,便带人过来瞧瞧,不想果然竟出了大事。” 云鬟垂头笑了笑,转身自往房中去。 自顾自走了两步,忽然醒悟程晓晴跟在身边儿,云鬟便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程晓晴一会儿,见她细细的脖颈上还有骇人的指痕印记,且方才说话的时候声音又哑,云鬟便道:“你觉着如何?可伤的厉害么?” 程晓晴忙低头道:“多谢大小姐,我没事。” 云鬟见她诚惶诚恐似的,便道:“不必如此,倘若你听我的意思,一早儿就走了,今日又何至于会受这种生死惊吓。” 程晓晴停了停,才道:“奴婢并不怕死,只要大小姐别赶……” 云鬟不等她说完,便皱眉道:“然而我却是怕的,青姐毕竟已去了,你是她的亲戚,若也在我身边有个万一,我对她亦无法交代,你不必跟着我了,自回房去罢。” 云鬟断然说完之后,自行转身。 程晓晴呆呆站在原地,虽不出声,眼中却滚下泪来,望着云鬟的背影离自个儿越来越远,程晓晴忽地跑前两步,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鬟自是听得分明,却狠心并不回头,仍是往前,耳畔听程晓晴道:“奴婢说不怕死,其实是真的,我知道大小姐是好心才不许我留下,然而大小姐怎么会知道,——倘若我回了家去,却会比死更难过!” 云鬟听了这句,才微微停步,回头看她道:“你说什么?” 程晓晴满脸泪痕:“我本来不想说这些,可也不敢欺瞒大小姐,我这次来庄上,是走投无路了,我爹娘想把我配人……是村里一个痴蠢的傻子,因他们家有几个钱,便每每买丫头过去,活生生地进了他们家,却是抬着出来偷偷埋了……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几个了,我因害怕,又听说了青姐姐的事,故而才骗爹妈,说可以卖身过来,说会给他们更多的钱使,他们才肯答应,倘若我拿了钱回去,他们把钱花了,仍是要送我进那吃人的火坑的。”她哽咽说到最后,便捂着脸大哭起来。 云鬟听着这一席话,却很是意外,她从来不知道程晓晴家中情形竟是如此,原本只知道她是青玫的亲戚,家中有一个极疼爱的弟弟罢了……此刻听了这些内情,半信半疑之余,却也明白,如此窘境,倘若程晓晴不愿提及,也是有的。 若此话当真,她倒也是个可怜人了。 云鬟便叹道:“你说的是真?” 程晓晴忍着哭道:“大小姐先前说我,一心想卖身也不愿回家,倘若回去了有活路,我又哪里想这样儿死皮赖脸地留下?只是想着,姑娘对青姐姐是那样好,又是个慈悲善心的主子,我若是有福分跟了姑娘,自然比嫁给那痴子被折磨死强过百倍。” 她说到这里,便又磕头道:“这些话句句都是真,若有半点假,就叫我仍跳到那火坑里去,立刻被不明不白地打死杀死就是了。”她喉中带伤,这样连哭带哑地说着,着实可怜之极。 云鬟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你先回房歇息去罢,此事我要再想一想。” 程晓晴抽噎着,复又磕头下去,声泪俱下道:“求大小姐可怜我,我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头贴着地,竟不肯起身。 云鬟摇摇头,转身自回房中,程晓晴一直见她进了屋,掩起门,她才也爬起身来,抬手擦了擦泪,低头也自去了。 话说云鬟自回房中,才觉得右臂钻心的疼,回到桌边儿坐下,挽起衣袖看了会儿,却见手臂上肿的越发高了,且又透着青紫,看着又觉可怖,又觉可笑。 然而却是笑不出来,此刻她的眼前……竟只出现方才头也不回离去的那位大人。 对崔云鬟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并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何不同。 只不过对于所记住的事记的格外鲜明罢了,每当认真回想,若是痛苦之事,便会痛不欲生,如亲身经历,如是欢喜之事,自也叫人喜欢到情不自禁。 可是孩童之时的记忆,并不是诞生之初就会清晰,毕竟那时候幼年,智力未开,混沌懵懂,自还不懂得认真记事。 可对云鬟而言,白樘毫无疑问是极特殊的一个人。 认人之初,曾有那样的一幕,那样最清楚鲜明的一张脸,让她深深不忘。 那一日……在崔府的花园内,她蹒跚钻过花丛,却被人一把擒住,是这位名唤“白樘”的大人,挺身向前,举手抛花……那时她极小,却无法忘记红花划破眼前,在风中似极快绽放一般,花瓣摇曳四散,乱红零落,一瞬惊艳。 而他探臂,把她从恶人的怀中抢了过去,那时候的小女娃儿自是还不懂事,只是喜欢的咯咯乱笑,觉着这简直好玩儿极了。 那种惊艳的愉悦,大概是她人生之初,第一幕永志不忘的。 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已经记住了那一双眸子,无波无澜,自若自在,澄澈无尘,宛若星海。 不觉又过了数日,那一场掳劫的风波方渐渐平息。 林嬷嬷病了两三日,才得起身,云鬟的手臂因折了,虽不甚严重,到底不可轻视,大夫怕小孩儿乱动,便给云鬟上了夹板。 小狗儿等见了,只觉得新奇,又怕她闷,便每每前来探望,倒也得过。 这一日,七月流火,蝉噪的很,秦晨自衙门口出来,拉了一匹劣马,便往素闲庄来。 经过葫芦河畔之时,忽地听见对面树荫下有人道:“动了动了!有鱼咬钩了!” 又有嚷道:“我的也动了,好厉害,快拉线!” 秦晨听那些声音稚嫩,知道是些顽童在钓鱼耍子,他原本不以为意,却忽地听一个顽童道:“怎么凤哥儿的还不动呢?我都有两条了!” 秦晨隔河闻听,十分欣喜,当下便打马过桥,往那处而去。 进了柳槐树林,柳丝拂落,倒是不好骑马,秦晨便牵着马儿一步步往前,果然见许多小小人影在河畔忙碌,又有人道:“莫不是那饵不好使?我的小虫子好,给凤哥儿换上。” 当下七手八脚把那钓竿拉起来,低头看时,却见光秃秃地一枚鱼钩,哪里有什么饵食? 众顽童正在不解嚷嚷,秦晨已经到了跟前儿,因笑道:“你们好热闹,钓了大鱼不曾?若是有,记得留给我下酒呢。” 因秦晨常来素闲庄,跟众孩童也都认得,孩子们知道他是极容易相处的,当下雀跃起来,比了比各自的篮子里,阿宝便捧着鱼篓,有些骄傲般道:“我的鱼最大,送给秦捕头吃最好。” 秦晨哈哈笑了几声,摸了摸阿宝的头,回头又张望,却见不远处,云鬟果真盘膝坐在树下,正在静静地看书。 纵然此处热闹的沸反盈天,一看到她,便觉的心都似静了下来。 秦晨啧啧称奇,便撇开孩子们走了过去,还未到跟前儿,就看见距离此处不远的树旁,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见了是秦晨,才又悄然隐没身形。 秦晨只当没看见的,自顾自来至云鬟身边儿,便挨着坐下,因笑道:“陈管家是从哪里请来的护院?我看着倒不像是普通人,有些高手的架势呢?” 云鬟轻轻把书合上,道:“陈叔说他们是县老爷推举过来的,故而陈叔才敢放心留下,难道你不知此事么?” 因上回陈叔想请护院,结果竟然“引狼入室”,是以不敢再乱请人,不料前些日子,知县黄诚亲自举荐了三个人来到素闲庄,陈叔见是知县出面儿,自然才无二话。 而这三人倒也极为尽职,白日晚间皆会巡逻不说,但凡云鬟出庄子,他们都会派一人跟上,且不远不近,不会过分打扰她,却也可以看护的无微不至,比所谓的寻常“护院”更尽责高明的不知多少。 秦晨挑了挑眉,思忖着道:“我们大人也不是事事都跟我说的……不过他又是从哪里认得这样高手的?或许也是因为上次的那事,大人怕你吃亏,故而偷偷给你找来的人,也未可知。” 秦晨说到这里,忽地又笑:“说起高手来,我倒是想起,上回那京城里来的白大人,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可怕人物……” 云鬟闻言抬眸:“你……说什么?” 秦晨对上她黑曜流光的双眸,咳嗽了声:“罢了,有些话不好跟你说,你毕竟年小。” 云鬟忍不住一笑:“是么?” 秦晨不由也笑:“是了,你虽年小,却是鬼大之极……我不过、是怕吓着你罢了。” 云鬟闻言,便越发催问,秦晨摸了摸头,到底有些忌惮,便故意笑道:“是了,不要只说些无关紧要的,我今儿来,原本是想告诉你,上回你托我打听的事儿,已经有些眉目了。” 云鬟心头一动,便不再追问前事,只道:“是那件事么?究竟……是怎么样?” 秦晨压低了声音,道:“那位小六爷神秘的很,我费了好些力气,托了几个人,才略打听了些出来,别的地方并不知道,他跟锦州那边儿,却似是有些牵连。” 云鬟脸色也变了,就好像心头猛地扎进了一根刺:“锦……州?”心底仿佛响起一声绵长的嗡鸣,然后云鬟问道:“那他……他的本名是……” 秦晨道:“原本是锦州那边曾有书信来给监军,而监军又会将信转给小六爷,故而我猜如此,至于他的本名……” 正说到这里,便听见有人笑道:“哈,这鱼钩上没有鱼饵,莫非是想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真真儿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秦晨咳嗽了声,低低地对云鬟道:“凤哥儿,你为什么对他格外上心?莫非他有什么不妥?” 云鬟却已经听不见秦晨的话,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乱跳个不停,宛若擂鼓阵阵,甚至把周遭万籁之声都压了下去,她定了定神,却见眼前有个人拂开柳枝,走近过来,模样身形模模糊糊,却又慢慢清晰。 最终,今日昔日,两个影子终于重叠在一起。 云鬟嘴角挑了挑,似乎是笑,但眼睛瞧着来人,原本默静无波的眸中,却慢慢多了些锋锐之色。 第35章 话说云鬟因疑心赵六的来历,便托秦晨替自己暗中打听。 因赵六是军中之人,此事本来极为难为,然而秦晨自个儿也是个闲不住的,且被云鬟一提,自家也对这位“小六爷”格外好奇,因此便用了些法子,终究给他查到些蛛丝马迹。 云鬟原本就觉着这“赵小六”虽然面嫩,可眉眼依稀里竟有几分类似赵黼,尤其是给她那种极浓烈的不悦之感……犹如面对危险的直觉一般,却是不曾在别人身上感受过的。 正此刻,赵六竟忽然来到,因同孩子们说笑几句——便走进林子来寻云鬟。 不料还未到跟前儿,就见前方不远,树下柳丝轻摇,宛若翠叶珠帘,而云鬟盘膝坐在大树前,一手持书,一手仍上着夹板,模样又是怪异,又且认真。 ——依旧是黑绉纱的半袖罩纱袍,素雪色薄缎里褂子,小女孩子微嘟的脸儿,乌发挽单髻,清爽干净,正跟秦晨低头说什么。 从赵六的方向看去,能看见长睫似蝶翼般轻眨,在柳丝摇曳之中,仿佛拢着好梦般叫人不忍打扰。 只是旁边另一个人有些碍眼。 赵六皱眉看向秦晨,见这位鄜州城的糙捕头大大咧咧靠在云鬟身边儿坐着,正神神秘秘地同她说什么,忽地又眉开眼笑,十分高兴一般。 ——他们几时竟这样相好了? 赵六眼神一沉,才要出声,便见云鬟抬眸,长睫底下,明眸如秋水一泓,于那翠色的柳丝荡漾摇曳中,眸光闪烁,三分迷离,七分清冽,——却正是看着他。 赵六被这样的眸色一扫,微微怔忪,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家都在钓鱼,你却在这里躲懒?还用没有饵食的鱼钩,可真当自个儿是姜太公不成?” 云鬟只静静地望着他,也不搭腔。 赵六步步上前,来至两人跟前儿后,左右看看,竟不由分说地插在两人中间,挤了两挤便挨着坐了下去。 他人虽小,力气却并不小,且又来的突然,秦晨冷不防被挤得歪了歪,便转头看他道:“小六爷,那边儿空着呢,偏来这儿挤是怎么样?还不嫌天热?” 赵六横他一眼,竟说:“六爷觉着这儿风水好,怎么样?嫌热你便走开些就是了。” 秦晨听了这强词夺理的话,啼笑皆非,然而他知道这小爷的脾气非同一般,当下不同他认真计较,只自顾自嘬了嘬嘴,果然笑着往旁边让了一让。 此刻那边儿云鬟因也被赵六挤得歪了过去,她的手臂又受了伤,正有些无奈何,幸好赵六及时回身,举手在她肩头一握,问道:“你的手还没好呢?” 云鬟一言不发,先紧紧地皱了眉,回头看赵六一眼,目光下移,望着他握在自己肩头的手上。 赵六见她坐稳了,才慢慢放手,此刻两人坐的很近,他忽地看到她的发际,那细碎的绒发有些毛茸茸的,衬着那微圆的雪白的脸,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可爱。 云鬟见他打量自己,便扫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树下三人坐着,一时都有些静默无言,赵六本想秦晨会识趣走开,连扫了他几回,秦晨却视而不见,反对云鬟道:“是了,近来衙门里又有了一件案子,倒是有些意思,你要不要听?” 云鬟才要回答,赵六板着脸道:“不要听,难道她是衙门的公差么?” 云鬟见他抢着替自己回答了,不免回头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赵六忽地又看见她手中握着的那本书,青色的书衣甚是眼熟。 赵六便道:“这还是上次你看的那本?如何还包了书衣?到底是什么绝世好书,你不想给人看见,也竟总不肯舍手的?” 云鬟见问,便把那书往衣角底下一遮,赵六笑道:“怎么,你还怕六爷抢你的不成?” 秦晨在旁边看着两人,见云鬟始终不搭理赵六,赵六却从一出现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竟仿佛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他看得甚是有趣,便不觉笑了两声。 不妨赵六听见了,便回过头来看他,不悦问道:“你笑什么?” 秦晨见他对云鬟如暖阳晴空,对上自己便有些阴云密布,脸儿变得倒也浑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 秦晨便咳嗽了声,指着前头道:“你瞧,那边儿有两只青蛙,有一只冲着另一只呱呱地不停聒噪,另一只大概是听不懂它叫什么,或者也觉着他烦,竟是不理,啧啧,可怜见儿的。” 赵六如何听不出这是奚落自己的意思?便哼了声道:“是么?我却没看见,兴许另一只是哑巴,或者聋子,故而不理也是有的。” 秦晨笑道:“想不到六爷竟连青蛙的话语意思都通,这可了不得了。” 赵六本就看他碍眼,听他一直如此,才要动怒,忽听得身边儿轻微地一声笑。 他一怔,忙回头时,却见云鬟唇边微挑,仿佛抿着一丝淡笑,然而却不等他看仔细,她已经转过头去了。 赵六见状,不知为何,先前那一丝愠怒便不翼而飞了,他想了想,便道:“青蛙我是并没看见,却看见两只蝴蝶了。” 秦晨道:“什么蝴蝶?” 赵六笑道:“方才有两只蝴蝶从树丛里飞了过去,你没看见么?也是,你的眼睛,只看些青蛙癞蛤蟆之流,又哪里能看见好的呢?我瞧着那两只蝴蝶你逗着我,我追着你,却甚是有趣,虽然他们不像是青蛙一般呱呱叫,却仿佛彼此有千言万语。” 秦晨啧啧称奇:“小六爷越发厉害起来了,不仅仅通宵蛙语,更连蝴蝶都不放过……那不知这两只蝴蝶彼此的那什么千言万语,说的都是什么?” 赵六扬起下巴,冷道:“说的不过是十八相送罢了,你连这个也没听过?” 秦晨转头看他:“你说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赵六点头:“还算是孺子可教了,如何,我的蝴蝶,是不是比你的青蛙高明多了?” 秦晨翻着眼皮想了想,道:“我倒觉着都一样,不都是一男一女,你追我赶的么?我时常见街头的狗子们也如此,倒也是极有趣高明的。”说着便嗤嗤地笑了起来。 赵六见他总曲解自己的意思,且有意说的这般猥琐,他便呸道:“快快闭上尊口!”说着回头,就对云鬟道:“你听听这人,你如何还跟他……”谁知还未说完,便一愣,竟见身边儿空空地已没了人。 赵六抬头,才惊见云鬟不知何时已起身,手握着书卷拨开柳丝,正轻轻往外而去,赵六见状,忙跳起赶过去。 秦晨背后看见,大笑数声,张开双臂往后一倒,自言自语道:“这毛小子,乳臭未干,心气儿倒是极高……” 眼前柳丝绕翠,熏风徐徐,大好时光,秦晨不觉有些倦意,便慢慢打了个哈欠,正合眸欲睡上一会儿,忽听到耳畔赵六仍在唤:“凤哥儿,你跑什么?” 秦晨闭着眼睛,扯了扯嘴角:凤哥儿年纪更小,性子却比世人都古怪,这小子只怕有苦头吃了。 然而这个却是秦晨乐见到的,一想到便忍不住要笑了。 话说先前,云鬟听到秦晨说“青蛙”之时,还觉着好笑,待听见赵六说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脸上那唯一的笑影也都没了,当下自是不肯再听下去,便站起身来,自顾自走开。 纵然觉着赵六十有八九便是赵黼,然而……事到如今却仍是有些不敢信,那样薄情残忍的一个人,此刻竟正在大谈什么“十八相送”,什么“千言万语”,且说的一脸认真似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倘若赵六真是赵黼,那么以后的江夏王赵黼,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让他变成那样神憎鬼厌的性子?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长歪成了那般。 举手拨开柳丝,柳影婆娑,翠色不尽之中,一步迈出,记忆随之展涌而出,是有一人含恨带冷说道:“……季陶然分明死的蹊跷,此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叶擦过眼角,一阵刺痛,云鬟猛然站住,举手要揉眼睛,却发现双手都不得空。 也不知是不是伤着了,她忙闭起双眼,却仍有泪飞快地涌了出来。 正在此刻,赵六因见她举止有异,便问:“怎么了?”转到云鬟身前一看,却见她垂着头,眼角微红,睫毛之间有晶莹的泪珠儿若隐若现,他便道:“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云鬟只略一摆手,觉着那辣辣地痛意减退,才欲睁眼,却忽地觉着有什么轻轻蹭试过来,她一惊,急定睛看去,泪光浮动中,却见赵六手中举着一块儿汗斤子,正是一个给她拭泪的姿势。 云鬟陡然皱眉,便又后退一步,赵六看看她,又看手中的汗斤,道:“虽说是我用过的,不过六爷也不脏,你总不会嫌弃罢。”说着便又递了过来。 云鬟举手一推,对上赵六端详的眼神,便道:“六爷怎么会来这儿?” 赵六见她不接汗斤,便又塞回怀中去:“你不是伤着了么?我过来瞧瞧你伤好了不曾,然而你既然跟这些家伙们来垂钓,可见无甚大碍。”说着,又看她的脸,却见眼尾一道红……幸而不曾破皮儿。 云鬟点了点头,定了定神,方道:“是了,上回的事,我还不曾多谢六爷呢。只不知道六爷又怎么会去素闲庄?” 赵六知道她说的是王典等在素闲庄闹事一节,便笑道:“为何你好像对我很是警觉提防?总是问长问短,莫非是怕六爷对你不利?我去素闲庄,不过是因听了几次有人提起,故而想过去瞧瞧罢了,何况你又是庄主,我自然更是喜欢了。”这一番话,意思倒是歪打正着。 云鬟却仍是不动声色,只道:“我同六爷并不熟络。” 赵六道:“一回生,二回熟,怕的什么?” 云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眼底的冷意却更盛了几分。 赵六却忽然又琢磨着说道:“你说跟我不熟,怎么方才跟那捕头说的很是投契似的,你倒是跟他很熟呢?又跟他说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了我就不说了……”他忽然问道:“总不会是你们在背地里议论我呢?” 云鬟心头一跳,对上赵六含笑的眼神,虽不知他这话里真假各自几分,却仍面不改色,说道:“六爷又说玩笑话了。” 赵六白眼看天:“谁知道呢?” 两人说到此,便见小狗儿等跑了来,因问云鬟为何鱼钩上不加饵食之事,又给她看已经钓到的鱼,云鬟挨个看了看,果然见各有斩获,不由笑道:“都很好,我又落了空了。” 忽然阿宝道:“凤哥儿哪里落了空?” 云鬟道:“我一来懒惰,二来我的鱼钩虽不是直的,却无饵食,鱼儿不来咬,自然落空了。” 阿宝听了,便笑嘻嘻地去取了云鬟的竹篓来,递到她跟前儿道:“你瞧,何曾落空呢?” 云鬟莫名其妙,便低头看了一眼,却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鱼篓里头大大小小地竟有四五条鱼。 云鬟怔道:“这是……” 阿宝跟众孩童只是你推我挨地偷笑,也不回答。 此刻赵六在身后看到这里:“我知道了,多半是这河里的龙王爷看你生得惹人怜,所以命他的鱼子鱼孙们自己跳上来,跑到你的鱼篓里来了,好不叫你空手而归。” 云鬟此即已经明白,自然是阿宝小狗儿他们不愿自己一无所获,便偷偷地把他们的鱼放在自个儿的竹篓里。 不料众顽童听见赵六这样说,便都笑道:“是呢是呢,我们便看见鱼自个儿跳上来的。” 云鬟不由苦笑,赵六不知何时又站在她的身侧,便悄声道:“你瞧,你虽然想做那‘宁在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的姜太公,却仍是有人看不过眼,非要你到手不可呢。” 云鬟听到“宁在直中取”一句,这才忍不住色变,便定睛看赵六,却见赵六又扭头对阿宝等道:“你们倒果然厉害,我从来不会钓鱼,因坐不住,总是想擎起杆子来看鱼儿有没有上钩……是以鱼儿多半都给我吓跑了。” 阿宝跟孩子们大笑,因见赵六说话风趣,又听如此,便纷纷地传授他钓鱼之技巧,他们童言童语的,且又七嘴八舌,赵六竟也有那等耐性,安静听着。 云鬟冷眼看了半晌,等众孩童停口之时,才抽空对赵六道:“六爷如何知道那一句话?” 赵六道:“宁在直中取?——难道只许你知道,就不许六爷博览群书?” 云鬟无言以对,想了想,便又道:“六爷……觉着这句话如何?” 赵六只略一顿:“有些荒谬。” 云鬟拧眉看他:“那若是换了六爷,当如何行事?” 赵六眼珠儿一转,便挑唇,轻声低语般道:“换了我么?休要说什么不取不求的……只‘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仍是笑得浑然无意,也没什么认真杀机。 云鬟却已微微地毛骨悚然。 偏偏这会儿阿宝仰头看着赵六,道:“小哥哥,你既不会钓鱼,我便也送一条给你罢。” 赵六噗地一笑,说道:“你好容易钓的,我怎好意思收呢?何况……我虽不会钓鱼,却也有别的法子……” 众人都诧异,赵六低头看了会儿,捡起几颗小小地石子,便走到河边儿,他靠近河畔,眼睛觑过去,——河畔水清见底,时不时可看见草鱼贴泥游过,在水草之中嬉戏。 赵六手中握着石子,掂量着看了片刻,忽然之间扬手出去,石子一颗颗脱手而出,流矢一般没入水中,却是毫无虚发,极为准确地打中了水底的鱼儿……可这番动作快的叫人目不暇给,等众人反应过来之后,已经见水面上慢慢地有被打晕或者打死了的鱼儿漂了上来。 阿宝跟众孩童惊喜交加,仗着会水,便欢呼着跳进水中,七手八脚地把那些鱼儿一一捞了上来,却见有的比自己钓上来的更大,顿时又是一片欢呼。 而自始至终,赵六便只微微带笑,站在在河畔看而已。 云鬟见他露了这样一手,便点头道:“六爷果然是好手段。” 赵六回头:“我虽还不错,只可惜仍比不过白侍郎。” 云鬟一愣,不知他因何忽然提到白樘。 赵六见她眼中透出疑惑之意,便道:“那天他在庄子里把王典打死,鄜州县衙的仵作将尸首带回,你可知此人死因为何?” 云鬟道:“我又如何知道?” 赵六笑说:“可见秦晨没有告诉你,我倒是越发好奇你们背地里说什么了……是了,那王典的死因,是天灵盖被击碎而亡,连整个头骨都已粉碎,可表面儿却偏一点外伤都没有,鄜州县的仵作都惊呆了……你说白侍郎如何?” 云鬟淡淡道:“白大人自是极为了得。” 赵六道:“只是这几个字?” 云鬟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然要如何?我虽还小,却也早听过白大人的威名,他自然是天神一般,那些魑魅魍魉见了他,只有败逃俯首受死的份儿而已,何足为奇。” 赵六哈地一笑:“你倒果然格外推崇他。” 云鬟问:“如何听你的语气,仿佛不以为然?难道白大人不是值得人人敬仰推崇的?” 赵六竟傲然道:“他自然是不错,可我将来会比他更强。” 云鬟听了这一句,不再说什么,只是抬头轻轻一笑,便抱着书转身而行。 身后赵六望着她的背影,忽地提高了声儿,说道:“你不信?且等看着就是了。” 云鬟也不回头,只是把那本裹着书衣的书握着,向着赵六扬了扬。 阿宝见云鬟要回去,便也忙把各色渔具取了,追着云鬟一块儿送到了素闲庄。 顷刻到了庄上,云鬟自回卧室,先把书好生放了起来,才靠桌边儿落了座,露珠儿便送了凉水湃好的百合莲子银耳汤进来。 云鬟吃了两口,这汤水虽能解暑气,却解不开她心中忧闷郁燥,——“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呵,这一句话,却果然大有赵黼的风范了。 云鬟不觉冷笑:果然并未认错他,然而前生从来不曾在鄜州遇见,甚至不知赵黼也曾来过鄜州,如今却是怎么了,风水倒换,这人竟主动撞上来,且如此自来熟似的。 竟该如何面对他?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才是。 云鬟放下汤碗,徐徐地吁了口气,垂眸回思: 季陶然死后两日,大理寺的白清辉来到江夏王府,当面问起季陶然的死因,白清辉此人虽冷,却跟季陶然从来最好,且季陶然死在王府内,白清辉自不肯善罢甘休。 面对白清辉挟怒的质问,赵黼却仍是轻描淡写,带笑说道:“白少卿心痛挚友之情,本王很是明白,你要查便查就是了,倘若果然查证是本王杀了他,那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白少卿拿下本王就是了。” 白清辉宛若冰雪的脸上,因愠怒而带了一层薄红,他的声音愈发清冷,因怀怒而带一丝轻微的颤,道:“这话我记下了,王爷可也好生记得,万别食言。” 赵黼含笑点头:“本王从来一言九鼎,从不知食言而肥是个什么,白少卿请便。” 白清辉见他欲起身,忽然说道:“既然王爷允许下官查证此事,那么,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他不等赵黼相问,便道:“下官想先跟崔娘娘见上一面儿。” 赵黼闻言,面上的笑从五六月的淡暖变成了八九月的冷飒:“哦?” 白清辉却依旧清如月辉,冷似冰雪:“下官听闻季陶然进王府后,曾跟崔娘娘见过面,既然娘娘是此案人证,下官是不是能当面相问娘娘?” 赵黼歪头,看了白清辉半晌,忽地咬了咬侧边下唇,轻笑道:“好啊,既然白少卿想见本王的阿鬟,且还是为了公务……本王又如何不肯成全呢?只不过,本王怕白少卿见了她……反而会更失望罢了。” 赵黼说罢,回头道:“请侧妃出来……相见大理寺的白少卿。” 第36章 且说当时季陶然死讯传出,京城之中人尽皆知。 季陶然明明是死在江夏王府的,且死的有些不明不白,怎奈江夏王深得圣宠,风头无两,因此虽有人觉着季陶然之死颇为蹊跷,却并没有人敢当面质疑江夏王,除非是嫌命长。 不料,满目喑哑之中,大理寺少卿白清辉竟亲临王府,因又知道季陶然死之前曾跟云鬟照面,便要求见问话。 赵黼派人去传崔云鬟,半晌,有丫头转出来,便对赵黼回禀说道:“娘娘说身上不好,病了,不见外客。” 赵黼听了,便笑着看白清辉道:“本王说的如何?阿鬟竟是连见也不肯见你呢。” 白清辉蹙眉:“王爷先前答应的,莫非即刻就出尔反尔?何况……她不肯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是畏惧王爷之故,或被要挟……也未可知。” 白清辉素来少言寡语,惜字如金,今日却一反常态。 赵黼瞥着他,道:“白少卿,你是执意要跟本王过不去么?” 白清辉道:“下官行事,从来只是要得一个公道。只不过这次……正巧儿便是王爷。” 赵黼摩挲着下颌:“季陶然的尸身,想必白少卿已经查验过了?” 白清辉道:“是。” 赵黼道:“白少卿乃是本朝第一验官严大淼的唯一高徒,只怕早断明季陶然是如何死的了?” 白清辉听他问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退的干干净净:“自然知道。”四个字,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赵黼问道:“敢问死因为何?” 白清辉双眼死死地盯着赵黼:“人是在王府被害了的,王爷莫非不知?是被……利刃……断喉而死。”最后八个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般。 赵黼嘴角带笑,眼底却仍是冷的:“那白少卿不如猜一猜,本王若要杀人,需不需要动用兵器?”他不待白清辉回答,便道:“阿鬟既然不肯来见你,少不得本王再做个恶人,就带你过去见她如何?白少卿,本王对你可好么?” 白清辉正觉意外,忽然赵黼到了跟前儿,说话间气咻咻地,那股气息仿佛直逼面上,白清辉十分不适,便后退两步出去。 赵黼见状,便笑道:“你镇日跟些死尸为伍,本王尚且不曾嫌弃你,你反倒嫌弃起本王来了不成?” 白清辉面无表情,只冷声道:“多谢王爷成全,请王爷带路。” 赵黼挑眉冷笑:“成全么?倒也未必,本王只是……想看一出戏罢了。” 赵黼在前,便领着白清辉到了后宅,进了待月苑,却见院中幽静,悄无人声,只木槿花寂寂地贴墙而立,地上堆积着许多细碎花瓣,仿佛铺了一层粉色的长绒毯子,偶尔风吹过,便掠起数片花瓣,惊慌般凌乱四散飘落。 白清辉虽貌似清冷,实则心底怒极,不然也不会贸然来到江夏王府,更不计一切地跟江夏王对上,然而来至这院子后,乍然看见这样落花满地的一幕,那心底的愤怒之意忽然不知为何,竟翻做了细细地伤哀之意。 心头一乱,脚步便有些迟延,白清辉徘徊之时,耳畔忽听赵黼低低道:“爱妃不是病了么?身上是哪里不好?过来……让本王为你……” 不知是不是因他对江夏王素有成见,总觉得这声音大不怀好意。 白清辉皱眉看向前方,这才发现赵黼不知何时竟进了屋内,隔着那朦朦胧胧淡樱色的窗纱,不闻有人回答,只一声微微带痛的闷哼传了出来白清辉听得明白,眼神微变,喝道:“王爷!”迈步急奔入内! 且说先前,白樘白四爷跟任浮生两人料理过素闲庄之事后,仍旧出鄜州城,便往京内赶去。 晚间投栈,浮生伺候四爷洗漱过后,见他对着桌儿自看书,浮生便也对面的凳子上坐了,抽出腰间宝剑擦拭。 然浮生的心思何曾是在剑上,一边儿抚那剑身,一边儿频频拿眼睛看白樘,只是不敢擅问。 室内只听见白樘轻轻翻书的声响,烛光摇曳中,眉眼才褪去几分威煞之气,依稀多了些许温润之色。 许是见四爷眉眼儿透着几许恬淡之意,浮生咽了口唾沫,方笑道:“四爷,先前去都去了素闲庄,为什么多留一会儿都不曾,匆匆地就走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凤哥儿见上一面儿。”虽是如此,却仍是不曾对面儿仔细相谈,让浮生十分怀憾。 白四爷闻听,却仍是眉眼不抬,仍看着书页,一直把那一段都看完了,才淡声说道:“你既如此多情,何不留在庄上就是了,且省了我的心。” 任浮生摸着头笑道:“我自然是要跟着四爷的,四爷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不过,原本咱们都走到半路了,为何四爷匆匆赶回去,莫不是就料到了素闲庄上会有危难,是特意回去救凤哥儿的?” 四爷不做声,他不开口之时,整个人仿佛超然物外,对周遭种种都是置若罔闻。 这疑问窝在心里良久,浮生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索性便又道:“只是四爷一片好意,却也不说一声儿的……凤哥儿他们只怕没头没脑,还都不知道怎么样的呢。” 白樘听了这句,才又抬眸看了浮生一眼,道:“只自无愧于心就是了,难道还要张扬的天下皆知不成。” 浮生趁机忙又问道:“可是四爷又怎会知道王典在素闲庄呢?” 白樘长指一动,细微地哗啦声响,又翻过一页书,此刻却并不是仔细看书,白樘微微抬眸,眼神里却有些迟疑。 浮生却已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白樘见状叹道:“王典是个睚眦必报的凶恶小人,原本遍寻不着之时,我以为他趁此机会逃之夭夭了,直到我想起……” 白樘欲言又止,心底却想起素闲庄上那青玫丫头出事的那日。 ——那天,他本是去素闲庄见云鬟的,其实以他的性子、身份,本不会做此破格唐突之事,毕竟对方只是个小女孩子罢了,很不该亲自“登门造访”。 只因,一来在县衙公堂上见她独立相抗黄诚,那份气度谈吐,举手投足,皆是不凡……二来,不由就想起了昔日那件始终无法忘怀的旧事。 再加上浮生一直在耳畔嘀咕“凤哥儿凤哥儿”,那日他才偶然动兴,便亲来了素闲庄,谁知却不巧地竟扑了个空…… 待暗哨报信,白樘跟杜云鹤两人赶到树林之中。 杜云鹤自护着赵六而去,而他因听闻死了人,本能地便快步入林,彼时火把的光闪烁,照的树林中光怪陆离,若鬼影烁烁,而若干大人身影之中,是那个小小地人影,伶仃立在众人之间。 白樘不知的是,一念生,一意动,不免便牵出更多来。 他一探素闲庄,二抱凤哥儿回庄上……这两件事,却都落到了有心人的眼中。 起初白樘不以为意,毕竟对他而言公务在身,亦是最要紧的,分身分心给素闲庄也不过是一时之兴而已,何况他此行紧迫,又着急回京,是以一刻也不耽搁,事情定了后,便立刻启程。 然而在半路上,却总觉着心神不宁,总觉着似乎忽略了什么…… 他经年办案,六感自跟寻常人不同,一旦发觉异样,便细细寻思先前自个儿的一言一行,可自省之下,却觉着一切皆都规矩严禁,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只除了…… ——那一遭儿的素闲庄之行,对他而言,却是破格所为了。 白樘心头一凉。 一念至此,顿时便把素闲庄内的情形遍想了一回,那清幽偏僻的庄子,仗着本地民风淳朴又没有得力的护院……偌大的一座庄园不停地在他心底眼前闪闪烁烁,如此毫无防备的宅邸,惹眼的小凤哥儿,曾经谢二的纠缠,青玫之死……倘若再被个歹恶的有心人盯上,只怕…… 一直到两个字没来由地跳出在眼前:灭——门。 当这个字眼儿出现之时,白樘眼前也似有白光闪烁,顿时明白了这半路困惑他心的到底是什么了。 鄜州大牢的逃狱——昔日恶贯满盈最喜潜入孤宅灭人满门的王典,曾经栽在自己手中,却始终凶性不改的那人。 素闲庄,王典,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偏偏碰在一起,白樘再无他念,只勒转马头,不由分说地打马往回! 他不知自己这一番推测到底会不会成真,只不过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便不能等闲视之,何况他素来极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并不是无来由的,而是多年办案累积的经验,跟猎者对于恶物的天生敏锐。 事实证明他果然是所料不错,且正及时来到,救了云鬟……再迟一些,便不知道究竟会如何了。 然而白樘心底却毫无喜悦之意,反而有着深深的懊恼。 白樘极难忘记那一幕。 ——将俘获的王典同党扔入厅内后,在王典错愕之时他闪身入内,果然趁其不备击伤了王典,然而这贼人却甚是奸猾,竟顺势倒退出去。 白樘本要将崔云鬟拉扯过来,却因此而差之毫厘,他能察觉自己的指尖儿蹭过那女孩子臂上的罩衣一角,但明明感知,却无论如何都握不住了。 只眼睁睁地看她被带着往后,木匾额砸落下来…… 这一切,却都是因为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所致——倘若他不曾兴动来探素闲庄,也不曾多事那夜抱她回庄子,王典又哪里会留意到这些,又怎会意欲借此来要挟他? 当时在场的众人都觉着是他救了素闲庄上下,然而对白樘而言,却反而是他差点儿害了这一庄子的人,还有……凤哥儿。 先前他兀自能气定神闲地将她从鸳鸯杀的手中救回来,毫发无损地……但是这一回,俨然失手。 故而后来……竟差些儿失控…… 白樘握着书卷,双眸虽是看着书页,神魂却已浮动。 忽地听耳畔浮生唤道:“四爷,四爷?” 白樘一怔,定睛看去,却见任浮生走到跟前儿,说道:“四爷,差不多要歇着了罢。” 白樘垂眸道:“你且去罢。” 任浮生答应了,转身欲走,忽地又停下来,看向白樘,白樘问道:“还有何事?” 浮生盯了他一会儿,才笑道:“没别的事儿了……四爷若是找我,就叫一声儿,我在隔壁自会听见。” 浮生迈步出门,他将门带上,却并不立刻离开,只是皱眉默默地。 而此刻浮生所想的,却也是在素闲庄内的情形……那日待他赶到,远远地看见白樘举手击中王典天灵盖,走近了看,才见果然是四爷将对方一招毙命。 他跟着白樘这许多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样利落地杀人,昔日不管是再多罪大恶极的凶犯,若是白樘出手缉拿,多会留对方一命,好待仔细的审讯记录,像是今日这般出手便是狠招的,还是头一次。 可是浮生却总是不敢问出来,只得把此情埋下罢了。 两人一路披星戴月,紧赶慢行,月余终于回到京中。 白樘打发浮生自回家去,他却并不回府,只先去拜见当朝的丞相沈正引。 相府的门上见了是他,忙迎出来,笑道:“四爷回京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白樘道:“才回,相爷可在府中?” 门上答应,不敢耽误,忙入内通报,才穿过角门,里头早有人出来迎着,自引白樘入内而去。 不多时来至沈相书房,白樘入内,书桌后有人转了出来,却是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容长脸,身形偏瘦,长髯飘飘,正是本朝丞相沈正引。 白樘上前见礼,口称“恩相”,沈正引踏前一步,含笑扶着,道:“衡直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因亲搀着手儿,便同到了里间落座。 两人略寒暄几句,白樘便把鄜州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先前我叫人带了密信上京,恩相只怕已经看过了?” 沈正引点头:“已是看过了,现如今那花启宗还是不曾缉拿归案么?” 白樘道:“已经查到此人踪迹,因卫铁骑前些日子正在鄜州,我便叫他领了人亲去追缉了。” 沈正引抚掌笑道:“好,卫铁骑是最擅追踪的,不过他是个死犟不肯变通的性子,你竟能说服他,很好,我果然没有派错了人。” 白樘起身,垂眸说道:“衡直亲临也不能捉拿花启宗归案,已经是有负恩相所托了。” 沈正引呵呵一笑,抬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坐罢,我哪里责怪你了不成?原本此事不该你去,不过……换了别人,一则我不放心,二则……若派了我亲信的人,只怕又会有人暗地里飞短流长,说我因公徇私等等,你却是个最正直公道的,连圣上都屡屡称赞,自然没有人敢二话。是以还是我劳烦你罢了。” 白樘微微低头:“哪里话,只恨不能为恩相解忧罢了。” 沈正引眼底含笑,尚未开口,白樘又道:“另外,花启宗前往的方向,像是云州,出了云州便是辽人活动之境,且在鄜州大营里发现的那细作所带之物,看着跟辽人很有些渊源在。” 白樘说着,便自袖中将那骨笛掏了出来,双手呈上。 沈正引方敛了笑,眼中透出诧异之色,惊道:“辽人?!这个包藏祸心的贼,当初我治他的罪之时,他还口口声声说冤枉,死不承认罢了,且还煽动好些人为了他说话……如今却又怎么样?果然跟辽人有勾结!” 沈正引接过骨笛,低头细瞧了会儿,却见骨色褐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上头刻着一个面目有些狰狞的人形,果然并非中原地方所有的。 沈正引微微喜道:“你做的很好,明日我便上书给皇上,禀明此事,也叫那些无知之人也都明白,看看到底是谁忠谁奸。”起身,便把那骨笛收在书桌的抽屉里头。 两人说罢了正经事,沈正引又问起白樘鄜州此行的种种其他,因问起黄诚断鬼案之事,兴致勃勃道:“京内传的轰动,却是千人千口,各色都有。你却是亲在那里的,你只同我说一说。” 白樘果然便把黄诚断那城隍小鬼儿案的经过通说了一遍,只把崔云鬟上堂那一节轻轻掠过了就是。 沈正引听罢,便又笑起来道:“有趣,这鄜州县果然有些能耐,怪道老潘很是待见他呢。”——他说的自然便是刑部尚书潘正清。 白樘点头不语,也并不见如何喜悦赞叹,沈正引道:“怎么,你有不同见解?” 白樘道:“并没有,只是……来日方长,且再看罢了。” 沈正引道:“你便是这个性情,众人都觉着这黄诚高明,赞赏不迭呢,你偏仍是这样冷静谨慎的。” 说毕,又让了白樘吃了两口茶,沈正引才道:“本该留你在府内用饭,只不过你离京这许久,也该回府内去看一看了,我便不为难你了。” 白樘答应了,便起身告退,沈正引也随之起身,往外相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道:“是了,差些儿忘了,如何我听闻你把自个儿的三个暗卫留在了鄜州?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白樘一怔,旋即拱手道:“不想恩相连此事都知道了,是,我的确留了几个人,然而不过是为了一点私事罢了,并没什么大碍。” 沈正引笑道:“难得,你也有为私事的时候?”说完却又高笑了声,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且别放在心上。” 白樘微微一笑:“不敢。” 沈正引叹了声,道:“好了,你且去罢,我听闻你不在京内这些日子,朱家的三丫头在你们府上呢,若知道你回来,她必然高兴。” 白樘一愣,沈正引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又道:“说来清辉都六岁了,你本来早该考虑续弦之事,只是执意不肯是怎么了,内宅空虚,未免让清辉缺了照料……这次回来,可要好生地思量思量,毕竟是终身的大事,也莫要辜负了青春才是。” 沈正引说着,抬手在白樘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见他不答话,复又含笑道:“不过我也知道你眼光从来极高,这样罢了,你若是不觉着我多事,我便给你找一个天底下极好的,定要让你喜欢,你觉着如何?” 白樘语塞,只得说道:“恩相也知道,我当此差,忙起来是顾不得别的了,何况此刻果然并没有再纳娶的心思……” 沈正引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便会这样答,罢了,以后再议,你且先去罢。” 白樘闻言,心头才一松,行礼退后两步,方转身自去了,沈正引一直目送他身形自廊下隐没,才一笑,转身进了书房。 话说白樘出了相府,这才往白府而回,府内之人早听闻他今日回了京,早早地在门口等候,毕恭毕敬地接了。 白樘进府之后,自先去拜见祖母,母亲等。不多时来至上房,进内之后,却见屋内白老夫人,齐江两位夫人,自家的几个姊妹外,另还有个女子挨着老夫人身边儿坐着,生得袅袅婷婷,杏眼桃腮,却是个极婉约的美人,看他回来,匆匆一眼后,便又垂了眼皮儿。 众人一看他进门,除了白老夫人跟齐夫人,其他都站起身来白樘上前行礼过后,白老夫人问了他几句,因笑道:“老四就是这么个给人冷不防的性子,在外头这许多日子,也不知道及早发个信儿回来告诉,只是莽莽撞撞地说进府就进府了,亏得外头都夸赞你干练沉稳。” 白樘道:“孙儿不敢,只是因事务繁琐,一时竟顾不得。” 齐夫人道:“老太太别责怪他,只怕他在外头自是周全的,家里较自在些,就忘情了。” 白樘的生母早亡,齐夫人却是继室,只不过嫁了过府之后不多久,白二爷也亡故,齐夫人便守了寡,幸而尚个遗腹子,今年才十五岁,宠爱非常。 齐夫人说罢,白樘尚未言语,却听有人道:“不知道四爷这一遭儿去的是什么地方?” 这说话的女子却正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女,家中排行第三,人称朱三小姐,此刻笑吟吟地,坐在白老夫人身侧。 白樘便道:“是鄜州。” 朱三小姐遂惊呼了声,轻轻摇了摇白老夫人的手臂:“老太太,果真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鄜州呢!” 白老夫人也睁大了眼睛,便问白樘道:“可是那个……断破了小鬼儿杀人案的鄜州么?” 白樘这才懂得朱三小姐的用意,只得说是,果然,白老夫人立即一叠声地便催他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白樘无奈,正要开口再说一遍,便听外头小丫头道:“辉少爷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白樘回头看时,却见门帘打起,一个身着锦衣、脸儿雪白的男孩子走了进来,虽然年幼,可却生得清秀出尘,气质清冷,见了这满屋子的人,不惊不惧,无喜无忧。 只当看见白樘之时,男孩子的目光才定了定,但如同点漆的双眸里仍是没什么表情,他只看了白樘一眼,便又垂下眼皮儿,口中轻声道:“父亲。” 第37章 且说白樘回至府中,因将鄜州之行所见,向着白老夫人等略说了一遍。 老夫人听罢,因笑道:“原来竟是这样,先前传的那样可怕,我们还只当真的是那鬼神作怪呢,虽后来传说是人为,只不肯就信,生恐又是些谣传罢了,如今听了你亲口说来,才总算是知道了端地,不是被蒙在鼓里了。” 在座的众人也都笑着点头,白老夫人又道:“不过你才回京来,一路上自然极劳乏的,又说了这半晌,只怕累了,且回去歇息就是。” 白樘这才行礼出门,临出去不免看了白清辉一眼,却见小孩儿只是站起身来恭送而已,并不跟随他出来。 白樘去后,白老夫人又跟众人说笑了会儿,因对白清辉道:“清辉也不必在这儿了,你父亲在外这许多日子不沾家儿的,父子们很该聚一聚。”又吩咐跟随白清辉的乳母道:“带辉哥儿去罢。” 白清辉的乳娘答应,便随着他也出了上房。 待人去后,白老夫人方道:“清辉年纪这样小,偏性子古怪的紧,这样冷冷清清不爱说话的,倒是比老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只很不像是个小孩子样儿。” 齐夫人闻听,便道:“要不怎么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老太太也知道,老四多不在家,我是怜惜辉哥儿孤零零地又没有娘,故而想多疼他些,只是他竟也对我冷冷的,反叫我一片心无处使。” 白老夫人道:“小孩儿古怪,倒也并不是真心要和你生疏,何况你是长辈,只管待他和善就是,日后他长大了,自然也明白你的心,必会孝顺你呢。” 齐夫人才答应着,低下头去。 此刻便听朱三小姐抿嘴一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清辉这性情虽然是有些怪,可怪有怪的好处,比如前日静王爷在我家里的时候,也还提起他来呢。” 白老夫人忙问:“这是怎么说?” 朱三小姐道:“是上回清辉到我家去玩,静王爷正好儿在府里做客,听说他在,便要见一见,谁知一见就喜欢上了,自此之后便每每赞他沉稳冷静、长大了必是青出于蓝等话,竟说他会比姐夫更出息呢!” 白老夫人听了,哈哈笑了两声,点头叹道:“原来如此,我当王爷殿下怎会无缘无故说起清辉呢。也是这孩子的福分,竟投了王爷的眼缘了。” 齐夫人闻言,便不言语,只白樘的二嫂严少奶奶笑道:“清辉虽有些小大人样儿,却的确是后辈里很出类拔萃的,庆哥儿虽是我亲生的,又比清辉大两岁,可在我看来,却仍是比不上清辉呢。” 白家原系书香门第,清贵世家,在白樘这一代,起名都带一个“木”,白樘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分别唤作白桐,白栩,白梓,另还有一个姐姐,单名一个槿字。 其中白桐白栩乃是长房所出,白樘的父亲是次子,一妾所生的庶子叫做白梓,少年夭亡,因此这一支便只有白樘跟庶妹白槿,白槿亦早嫁了顾翰林家。 齐夫人见严二奶奶这般说,便扫她一眼:“你这么说,可留神大太太不高兴呢。” 严二奶奶看一眼旁边的江夫人,笑道:“我婆婆也很疼清辉,断不会因为我说庆哥儿不如清辉而恼我。” 江夫人乃是长房长媳,内宅里除了白老太太,便是她最大了,白府中诸事也皆由她管着,为人颇有些沉默内敛,却素来好性儿。 听两人说到这儿,江夫人一笑道:“都是白家的子孙,哪个出息都是好的,不管是庆哥儿也好,清辉、阿枫也好,他们个顶个的强,老太太跟我才最是高兴呢。”——单名一个“枫”的,自然就是白樘之父的遗腹子,也正是齐夫人的独子白枫。 白老夫人自也连连点头,齐夫人听了这话,才不言语了。 如此又说了一会子,齐夫人借口自去了,姑娘们也陆陆续续退了。 严二奶奶见没了多余的人,才笑道:“这婶娘见我们赞清辉,便又心里不高兴了,清辉也还算是她的孙子呢,纵然阿枫要比,也该跟老四比才是,只不过她心里明白,阿枫是怎么也比不上老四的。” 白老夫人笑道:“你明知道这样,就别再直戳她心窝子了。咱们家里,这许多人,又有哪个比衡直强一分半分的呢?我常常说,咱们家里所有的钟灵毓秀之气,都给了衡直了,如今可喜清辉也是不错的……” 严二奶奶听到这里,便故意道:“老太太方才还劝我不要多嘴,怎么自己说的这样尽情呢?难道只怕戳了二婶娘的心窝子,不怕戳了我们的心窝子不成?” 白老夫人又笑两声,道:“我知道你婆婆是个菩萨,你又是个嘴头狠、心里软的……不会嫉妒我多夸赞衡直跟清辉两句。” 严二奶奶也笑道:“老太太这样说,我跟我婆婆就算不是菩萨,也要学着当菩萨了,……只不过,老太太如何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呢?” 白老夫人心知肚明,便转头看向身边儿,却见朱三小姐笑道:“二奶奶是说我呢,这儿只我一个外人了,我倒是先去罢了。”说着便起身欲走。 不料严二奶奶拉住她道:“我玩笑的罢了,只恐老太太心底已经不把你当外人了。” 朱三小姐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啐道:“二奶奶又口没遮拦了。”竟不理她,只向着白老太太跟江夫人告罪,方去了。 江夫人到底素来端庄,又是长辈,便对二奶奶道:“这等玩笑也开得?毕竟是尚书府的小姐……你别叫她脸上下不来。” 二奶奶掩口笑道:“只怕她脸上下不来,心里却高兴着呢。”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却毕竟知道分寸,当下并未再往下说。 且说朱三小姐朱芷贞出了上房,带着丫头,一路却往四房而来,不多时来至院中,却见两个丫头站在门外,里头却静悄悄地。 朱芷贞略歪头看了眼,便问丫头:“四爷呢?” 门口的丫头道:“四爷才去沐浴了,三姑娘可是有事?辉哥儿在里头,不如且坐等候一会子。” 原来,先前白樘的原配妻室,却是朱芷贞的嫡姐,自打亡故之后,朱芷贞却也仍隔三岔五地过来白府,一来她性子伶俐,善解人意,很讨白老太太跟江夫人的喜欢,二来,只因白清辉是她的嫡姐所出,白清辉却尚在襁褓中便失了照料,朱芷贞念在姊妹之情,便时常过来,代为照料。 她为人甚好,上下都面面俱到,故而也并没有人多嘴说些什么。 四房这边儿的奴婢们自然也跟她很是熟络了,当下便迎了入内。 朱芷贞到了里间儿,果然见白清辉一人坐在高高地椅子上,正在看书,见她来到,便自椅子上跳下地来,行礼道:“三姨娘。” 朱芷贞笑了笑,道:“辉哥儿又在用功呢?” 白清辉并不回答,朱芷贞往里看了一眼,又道:“可跟你父亲说过话了?” 白清辉面无表情,微微歪头道:“说过了的。” 朱芷贞噗嗤一笑,俯身道:“辉哥儿又跟你父亲闹脾气了不成?” 白清辉并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皮罢了,朱芷贞便柔声说道:“你且要体谅他,刑部多少大大小小地案子呢,这一回出京去,料理的自也是了不得的大案,必然还有许多凶险,辉哥儿可明白?” 白清辉仍是一言不发,朱芷贞叹了口气,道:“等你长大了,也在朝为官,只怕就明白这情了。” 朱芷贞说罢,便不再多话,只往里又走了一步,却又停下,白清辉见她不再跟自己说话,他便拿了书,又挪回了椅子上去。 朱芷贞呆呆看了会子,却又醒神,忙回头看了白清辉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地看书呢,朱芷贞松了口气,便道:“辉哥儿看的什么书?” 白清辉扫她一眼,忽然说道:“父亲沐浴过后,只怕要小憩片刻,三姨娘若要见他,最好待上半个时辰才来。” 朱芷贞闻言,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热,却小声道:“瞎说什么?我难道是来见你父亲的?不过是来看你的罢了。”说着,便走到桌边上。 白清辉头也不抬,道:“姨娘若是来看我的,我自无事,这样热天,姨娘且也回去休憩的好,免得中了暑热,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朱芷贞见他冷冷静静说了这一番话,又惊又笑,心底默默地寻思了会儿,便道:“也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 朱芷贞说到这儿,便转身欲走,忽地白清辉又道:“姨娘若是有什么话要给父亲,我可以代为转达。” 朱芷贞正放慢脚步,心底暗暗盘算,猛然听白清辉这般说来,仿佛看破她心事般,反倒把她吓了一跳,便回头佯道:“人小鬼大,我又有什么话呢?罢了,姨娘改日再来看你。”这才真个儿出门去了。 朱芷贞去后不多时候,白樘才自里间儿出来,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是家常的天蓝色素缎圆领袍,里头仍是雪白的中衣,同样的一丝褶纹儿都不曾有,颜色如此鲜明,身姿端庄修直,宛若皎皎玉山,只因才沐浴过,那原本重威的眉眼间方多了几许润泽之意。 白清辉见他出来,便又放下书,垂手站立。 白樘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不由诧异,问道:“你已经开始读《尔雅》了?” 白清辉垂眸道:“只是胡乱看而已,并不十分懂其中意思。” 白樘挑眉,点头道:“也是难得的很了。” 白清辉闻言,便抬头看他,刹那间,父子两人目光相对,白清辉愣了愣,便又转开头去,竟似是个回避之意。 白樘看了他一会子,却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将声音放的略和缓了些,道:“若有不懂之处,可以问为父。” 白清辉紧闭双唇,也不做声,白樘见状,便不再多言,只道:“我去书房了。”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而去,白清辉抬头看着父亲的背影,眼底闪了几闪,却最终只是化作一片暗淡的冷默而已。 且说白樘回京之后,稍微休息,便又马不停蹄各处奔走,一来向上覆命,二来回刑部报任,另外还有许多旧日相交应酬。 这段日子因他不在京中,刑部赫然缺了一员好手,好不容易盼了回来,各色堆积的疑难案子便都搬到了他的案头上,是以又忙得自顾不暇,无法分身,竟一连数日不曾回府。 这一天,因是朱尚书的寿辰,白樘便抽了空子,欲带白清辉前往府上拜寿。 不料行到半路,忽然刑部派了人来急请。 原本今日他特请了假,刑部的人也自知道,按理说不会来打扰,如今贸然前来,自是有了要紧之事。 白樘问起缘故,原来果然如此,乃是在宫内当值的禁军统领,不知为何在家中暴毙,刑部派人去勘查之余,又因死者的身份牵扯大内,生恐此事并不是单纯的人命案情,所以才前来请白樘亲临现场勘验。 白樘听罢,便对白清辉道:“父亲有要事,你便先去尚书府,待我料理了正经事……”不料还未说完,便听白清辉道:“我想跟父亲一块儿去。” 白樘诧异道:“你说什么?” 白清辉道:“我不想去尚书府,想跟父亲一块儿。” 他极少如此当面跟白樘执拗,不料却在此刻发作起来。 白樘盯着他瞧了会儿,原本想叫下人强带他去就是了,然而看着男孩子坚定的眸色,又想到自己先前不在京城倒也罢了,纵然回京,跟这孩子竟然也不曾亲近多少,父子两个“聚少离多”,日渐生疏似的。 倘若此刻他当真命人送走白清辉…… 白樘皱了皱眉,便道:“也罢。”当下便把他抱起来,翻身上马,随着那刑部的捕快一路往统领府而去。 顷刻到了地头,见统领府外都被刑部的公差们把守住了,众人见白樘来到,尽数行礼,又见他带了个如此玉雪可爱的孩子,却不明所以。 ——众人虽听闻白侍郎已经成亲生子,可其中的大半人竟是没见过白清辉的,是以不知这小娃儿是何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内宅,守在此处的差人将他领到厅内,还未进门,便见一个人卧在地上,依稀可见面孔狰狞,刑部的验官蹲在旁边,正在查验。 白樘见了,便停步回头看白清辉,——毕竟这是案发现场,又是个吓人的死尸在前头,白清辉才这样小,若给他看见了……小孩儿吓坏了可怎么了得? 白樘正想把他留在外头,却见白清辉的小脸儿上仍是没什么多余表情,见他止步,便抬头望来,仿佛疑惑他为何不快些入内一般。 白樘皱了皱眉,便道:“清辉,你且留在这儿,不可入内。” 白清辉张了张口,却也并没说什么,果然站住了不动,白樘又将他往旁侧拉了一把,避开厅内的可怖场面。 白樘进了厅内,四处看了一遍,却见桌上尚有酒菜,却只略动了几样而已,放着两个酒杯,都是空的,低头轻嗅,并无异味,他又拿起旁边酒壶看了一眼,里头尚有半壶。 此刻那验官便道:“这死者嘴唇青紫,口中虽有酒味,却并非中毒,暂且看着像是突发的心绞而已。” 白樘走到跟前,见张统领身着家常便服,手捂在胸口,脸上流露痛楚难当之色,他便问:“方才是跟谁在饮酒?” 一名捕快道:“是个小妾,现在押在偏房内。” 白樘点点头,正欲前往查问,忽然听到耳畔有人脆生生问道:“你为什么摸他的头?” 白樘一怔,回头却见是白清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问那刑部的验官。 原来此刻验官正在以手插入到死者的发间,手指轻轻在头顶上摩挲,验官见问,便疑惑道:“这孩子是……” 白樘咳嗽了声:“这是犬子。” 那验官忙抽手道:“失敬……”因见白清辉凝视着自个儿,验官便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我是按照本朝《疑狱录》上所写,但凡是男子暴死,需要仔细查验其头顶心跟脚底,另还有……”说到最后,便咳嗽了声,自忖不便说下去。 白清辉却问:“还有什么?” 验官看一眼白樘,面有难色,白樘皱了皱眉,正要叫人领他出去,白清辉忽地说道:“还有太阳么?” 验官无法,只得说道:“不是太阳穴,是……”低低地说了一个词儿。 白清辉听了,脸上透出些疑惑之色,道:“为何要检验发顶心,脚底板,还有粪门三处?” 验官的心咯噔一声,然而见他既然已经问了,便索性道:“这也是严大人凭着多年案情经验,笔录记下来的,有些穷凶极恶之人,会用隐秘法子害人致死,比如在发顶心,脚底板……等处打入铁钉跟铁刺或者刀刃之类,这几个地方因很是私隐,常常仵作会忘了去查验,便会让这些人瞒天过海了。” 白清辉这才恍然大悟,验官也松了口气,正要低头再看一看,忽听白清辉道:“那你为何不看看他的太阳穴?” 白樘见他一直说个不停,频频打断验官行事,早就忍无可忍,便冷声道:“验官正做正经事,你为何不快些出去等着?” 白清辉听了,知道他已然不悦,当下又低下头去,默默地转身出了厅门。 白清辉出去之后,仵作把尸身的头顶跟脚底皆都看过,并无异样,正欲叫人把尸体带回刑部再仔细查验,将搬动之时,忽然灵机一动,喝道:“暂停。” 公差止步,仵作上前,左右看了看张统领的太阳处,却见那两处微凹,似乎并没什么异样。 其实原本他也是看过了的,可是此刻……仵作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左右手齐出,按在死者两侧穴道处,一寸一寸摸过去,忽然间身形一震! 白樘察觉异状,便走上前来:“如何?” 仵作道:“有东西了!”他撒开右手,外头看向左手出,回身自验箱内取出一把锋利的银刀,在死尸右侧太阳穴处轻轻一划,然后刀尖一挑。 白樘目光一变,已经看得分明——竟是一道极细的针深深地陷在彼处,竟似直入死者脑中! 这显然便是致死之因了。 血顺着死者的侧鬓流了下来,在地上化成小小地一滩,仵作的手隐隐有些发抖,不由抬头看向白樘,正要说话,目光一变,却见到厅门处,是白清辉走出来,漆黑的双眸正也看着此处。 仵作不由道:“小公子为何竟知道……” 谁知还未说完,就见白清辉脸如雪色,双眼一翻,整个人竟晕跌了过去,幸而一个人极快地闪身过去,才正好儿将他抱住。 时光流转。 暖暖熏风掀动江夏王府待月苑中的木槿花瓣,白清辉却听到那纱窗后带痛的一声闷哼,他忙收敛心神,快步冲进里屋。 眼前所见,令他怔然。 江夏王赵黼跟崔云鬟对峙似的站着,云鬟的脸儿极白,双目冷冷地看着对面。 而赵黼手拢着唇,一直在白清辉进门后,才撤了手。 白清辉猝不及防地便看见他的唇上破了皮,有鲜红的血流出,沿着唇角,滑到了那形状极好的下颌上。 白清辉望着那一道血色,眼前阵阵犯晕,天昏地暗,几乎站不住脚。 直到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唤道:“白少卿……” 白清辉竭力自持,定睛看去,却见是崔云鬟冲着自己走了过来,只可惜才走了一步,就被赵黼死死地握着手臂拉住。 白清辉的眼珠有些木讷地转动,从云鬟含忧的面上看向赵黼,正好儿却看到他挥手擦去唇上的血,只可惜并未擦拭干净,反而在唇角留下一抹更加醒目的鲜红。 白清辉只听得嗡地一声,忙伸手撑着门扇,耳畔隐隐听见两人说话的声响,说的什么却有些模糊,可赵黼的一声格外清晰:“……当着本王的面儿,你就敢如此?” 白清辉竭力深吸几口气,勉强转过身去,眼睛看向外头,才算定下神来。 却听云鬟道:“白少卿可无碍么?” 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却依旧镇定,带着一丝关切的柔和,仿佛并不在意方才赵黼那一声暗含愠怒的逼问。 白清辉不敢回头,只竭力动着发僵的舌头,道:“是。” 云鬟道:“我叫人来扶少卿出去……” 她还未说完,白清辉便道:“不必!我来,是想当面儿问一问侧妃娘娘,季陶然……季陶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云鬟沉默不答,白清辉挣扎似的说完,长长地吁了口气,才又转过身来,他看着云鬟问道:“请侧妃娘娘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跟王爷有关。”说到这里,又扫了赵黼一眼,却见赵黼脸色肃杀,冷冷地一笑,却不开口。 室内一时静默,过了片刻,云鬟才道:“倘若白少卿问的是……季陶然是不是王爷所杀,那么……我可以告诉少卿,——并非如此。” 第38章 那一刻,白清辉的神情,云鬟记得再清楚不过。 当时他因见了血,犯了晕血之症,因此脸色比平日越发苍白,更无一丝血色,只有双眼冰寒漆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渊薮,各色的惊怒恨憎氤氲盘旋其中,难以辨明。 他的手撑着门框,手指亦是冰冷玉色,整个儿就像是精致无匹的细瓷薄胎白釉人像,只怕风一吹便会倒下,然后立刻铿然碎裂。 云鬟自然知道白清辉的来意跟所求,只可惜,她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白清辉声音微哑,问道:“若非王爷动手,季陶然又是如何而死?” 云鬟半垂着眼皮,静静回答:“此事,王爷已向刑部白尚书交代过了,我亦为旁证,白尚书为人处事,自然是最公正严明的,他又绝不会徇私舞弊。——既然此事已经结案,少卿又何必再行纠缠。” 白清辉有些震惊,仿佛料不到云鬟竟会如此说,他拧眉,艰难说道:“我、不过是想求一个真相。为何案卷竟然封存?连我都不能看一眼……难道真的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情?可是我不信,季陶然他……” 云鬟不等他说完,便道:“各自有命罢了,这便是季陶然的命。何况,若他在天之灵有知,也不会想少卿继续追查此事,王爷念在少卿是为故友心切,才并不计较,以后也望少卿且不可再如此贸然……” 白清辉双唇紧闭,凝视着云鬟的目光,不知是失望居多,还是震惊恼怒居多。 云鬟无法分辨,她只全心让自己说出这些……且用一种平淡无波、甚至近乎凉薄的语气,仿佛说的只是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而不是……她深为看重的故人性命! 连她自个儿听着她口述的声音,都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什么别的冷酷无情的人。 最终,白清辉转身离去,那偏有些纤瘦的身影略略踉跄。 云鬟揪心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手无意识地握紧,她本想叫丫头来扶着,却又无法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是赵黼在耳畔道:“看够了么?” 云鬟略闭上双眸,无声地吁了口气,转身欲往里屋去,赵黼却将她手臂一握:“方才,你为何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 云鬟不想看他,然而此人却偏生叫人无法忽视,纵然竭力无视,然他身上的气息,他的声音,却无处不在,如斯强烈。 云鬟轻笑了声,并不回答。 赵黼垂眸细看她的神情,忽道:“你是不忍?怕他知道了,心里更不好过?” 云鬟一颤,赵黼便知道了,冷笑道:“你果真十足体贴他……” 云鬟深深呼吸,仍用一种冷然无波的语气道:“王爷若是没有别的事,且请放手。” 赵黼却毫不在意,反而笑着向着她又走近一步,两人本就极靠近了,如此一来,几乎是贴身而立。 云鬟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她扭身便要走,不妨赵黼轻轻将她手腕擒住,左手在腰间一揽,便将她搂着贴在自个儿身上。 云鬟低下头去,虽是该“习以为常”,本以为自己已是麻木,却……总是情何以堪,不管多少次,亦都无法面对。 云鬟低声,试图阻止他:“王爷……” 赵黼看着她带着几许无奈的眉眼,同时也听出这样轻淡的呼唤里头,有着难以掩饰的嘲讽之意,不知为何,一看她是这般,便叫他有些难以自制。 赵黼挑唇道:“本王还是喜欢……先前你求饶时候的模样……” 果不其然,他眼底所见的云鬟,雪色的脸颊上极快地多了一丝淡红,然而她仍是不曾抬头,只是眉尖极细微地蹙了蹙。 赵黼放开她的手腕,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目光从上往下,在那胭脂红的樱唇上徘徊,情不自禁地便低头欲吻落。 不妨云鬟将他的手掌拂开,同时转开头去,便叫赵黼落了空。 赵黼皱了皱眉,望着她垂眉冷淡之态,才想起唇上仍有些丝丝地疼,他盯着眼前之人,眼神也渐渐地变得锐利起来:“怎么,伺候本王对你来说,是这样不情愿?” 自从纳了云鬟入王府,素日里他在她身上,从来都是予取予求,顺性而为,从不知克制,一旦被拒,便往往数倍索回来。 赵黼是行伍出身,又当盛年,体力绝佳,自然是极难应付的。 起初云鬟并不知情,后来屡次吃亏,再往后同他相处之时,便学乖了些,只竭力隐忍“驯顺”。 她肯低眉承欢,赵黼果然便少了许多恶劣之举,偶然甚至会“怜香惜玉”些,不肯大折腾她,可也不过是偶然而已。 只是近来,自从季陶然之事后……云鬟再也无法令自己强装下去,偏赵黼是个求而必得之人,因她每每抗拒,强横之下,自然便有些伤了她。 可赵黼也不甚好过。 比如方才引白清辉来时,赵黼因见她独坐出神,又因白清辉的缘故,心火燎原,便有意强吻了她,谁知云鬟挣扎不过,发狠起来,竟将他咬伤了! 这却是赵黼自来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如今见她又是如此,赵黼眼底烈焰闪烁,微微磨牙,便不由分说将人抱起,举步入了里屋。 床帐乱抖,云鬟被扔在榻上,正是个无奈无法的境地,见赵黼伏身过来,云鬟忽地想起方才白清辉离去之时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炙热的唇压在颈间,复又握住她的脸,便要把方才那个未完成的吻讨回来。 云鬟本是闭着双眼的,此刻忽地睁开,便道:“王爷你、为何……为何不杀了我。” 赵黼一怔,旋即笑着吻落,口中模模糊糊道:“杀了你?我如何舍得……” 云鬟竭力忽略那种肌肤相亲的不适之感,可身子已本能抗拒地有些僵硬,极想要缩成一团,避开此人。 然而避无可避,云鬟只能重又闭眸,让自己想些过去的好时光,比如……在进王府之前:当时年少…… 许是察觉她的反应异样,赵黼停了动作,捏住她的脸道:“你……在想什么?” 云鬟被他打断,生生地自回忆中醒转过来,迎着赵黼警觉的眼神,云鬟轻声道:“只要我死了,自然就没有人戳王爷的眼了,与其疑心尽天下人,为何不除了我,一了百了?” 赵黼只是目光微冷地看着她,云鬟又道:“王爷莫不是怕我死太轻易了,故而不肯么?但王爷何许人也,若要惩治人,自有千万种法子叫人生生死死,何必总留我在身边儿,每每惹气?” 赵黼听到这里,便凑过来,竟咬住她的唇瓣,微微用力,云鬟觉着疼,疑心他立刻要“以牙还牙”地也咬破或者咬下自己的唇。 不料赵黼竟不曾下狠手,磨牙似的吮咬了片刻,双眼盯住云鬟,道:“你当本王不知道?对你而言,最大的惩罚,只怕就是留在本王身边儿罢。” 云鬟抬眼,赵黼依稀笑了笑:“正如本王先前所说,……要查出那人不过早晚儿而已,你若死了,我必然会用我那千万种叫人生生死死的法子来对付他,必然叫你死了也觉后悔……” 云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样狠厉的眼神,她从未在别人身上看见过,也再忘不掉。 赵黼不疾不徐地剥除碍眼的缎裳,目光逡巡间,便望见那玲珑腰间,一抹嫣红宛若桃花的花瓣,如此醒目,这样诱人的桃花红,却跟她的性子恰好相反。 赵黼微微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痕迹道:“季陶然……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不管是他也好,是白清辉也罢,我只要你知道,——你心里想再多也无用,这辈子……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儿……” 云鬟眼神几番变化,终于道:“王爷,你不要逼我。” 赵黼听着她再这样冷淡的一声,不知为何,心底竟然无端一刺,仿佛痛极,可随即而来的却是越发高炽的怒火,赵黼压着她的肩头,双眉一扬:“好。” 得偿所愿的那刻,他方缓缓地出了口气,垂眸望着云鬟面上隐忍的痛意,赵黼的笑有几分赌狠似的,道:“本王倒要看看,你忍无可忍之时,竟会如何……” 当时赵黼自然不知,一语成谶,他果然看见了他赌许的,只不过……那绝对并非他所要。 夏日的夜间,分外燠热 云鬟自梦中醒来,只觉通身濡湿,难受的紧,她扶额起身,叫了两声。 不多时,露珠儿匆匆跑出来,便问何事,云鬟道:“我热的很,打些水来,洗一洗才好。” 露珠儿忙出去,把另一个才收进来的小丫头叫起来,不多时备好了水,云鬟重又沐浴过了,便换了衣裳,才觉得清爽自在了些,然而却无睡意,便坐在檐下吹风。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万籁俱寂,加上素闲庄地处偏僻,更是幽静无匹,只听得草丛中虫儿的叫声,宛若静谧的吟唱。 远处,隐隐是夜鸟在山林里啼鸣,檐下的灯笼光轻轻摇曳,轻幽如梦。 云鬟便对露珠儿道:“你自去睡罢,这样热,我再呆会儿,风一吹就干了。” 露珠儿正拿着帕子给她擦头发,因正睡得好被叫起来,此刻还偷偷地打哈欠呢,听了云鬟吩咐,犹豫了一会儿,便道:“那我就去睡了,只是凤哥儿也别耽搁太久,留神着凉呢,何况外头蚊子也多,咬的厉害,虽方才水里加了清艾香,也要提防些。” 露珠儿去后,云鬟自坐在檐下,盘膝抬头望天,却见天河璀璨,群星烁烁,宛若细碎的宝钻镶嵌在深墨色的绒缎上一般。 云鬟看了良久,忽地想到先前所忆身上的遭遇,不由漫漫又想:“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想人生再长,不过百年而已,但日月星辰,却是亘古不变,想来有些可悲,又有些可笑。到底这些喜怒恩仇,艰难苦困,为何而来?又有何意思?”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得草丛中“彭”地一声,倒是吓了她一跳,忙定睛抬头去看,却又没有动静了。 因先前有谢二、王典等经历,云鬟生怕有那歹人再闯进来,正要起身去看一看,忽然听得旁边有个声音道:“大小姐不必惊慌,只是一只黄皮子跳了过去。” 这声音略有些低沉,却并不显得突兀,反带有一种抚慰人心之意。 云鬟忙转头,依稀看到旁边柱子后有个颀长的身形在,自然是庄上的三个护院之一。 虽然陈叔不曾特意带云鬟跟他们认过,但这段日子的相处,云鬟自个儿已经辨认分明,最高看似为首的那人叫做阿风,脸白带笑的叫做阿雷,年纪最小的叫做阿泽。 此刻说话的这人,却正是“阿风”,然而仍不曾露面,只闻其声而已,云鬟看了会儿,忽然开口道:“你……”刚一出声,却又停下。 原来云鬟本想问一问他们从何而来,——起初这三人来至素闲庄的时候,她还不曾多心在意,然而越是相处,越觉着这几个人行事有些不凡,毕竟她先前曾在江夏王府里呆过,赵黼身边儿就不乏好手,远远近近地也算见识过,都是些精明强干、深藏不露的高手,而这三人,便很有那种类似的气质。 云鬟并未问出口,阿风也不曾再出声,云鬟默默地抱起膝头,扬首又看了会儿月色,才觉有些困倦,当下揉了揉双眼,起身入内歇息。 又过两日,云鬟的手臂好了许多,又因实在天热,便把夹板去了,只用丝带吊在颈间而已。 林嬷嬷因如此,等闲便不再叫她出去玩耍,生怕不留神碰着,小孩儿骨头柔脆,只怕又要生事。 云鬟习惯在外清闲,在宅子里未免发闷,何况手不能动,连想抄抄字安心都不能。 这日,正蹲在池子边上,看那水里鱼儿嬉戏,忽地听见女孩子声音道:“姐姐如何有空来了?” 另一个人道:“今儿主人家有事出门,管家就放了我半日假,我因想着多日不曾回来了,自然要回来看一看呢,姑娘可还好,手好了不曾?” 云鬟抬头,正见到两个女孩子从廊下走出来,左边儿的是露珠儿,右边问话的,却正是程晓晴。 原来先前经历过王典之事后,程晓晴又说了自己的身世,求云鬟留她,便算是救命了。 云鬟思来想去,留程晓晴在庄内其实也是使得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然而程晓晴对她而言,记忆最深的那段恰是她最不想记起的,倘若留在身边,自然便如一根刺一样,时不时碰到,也是难过。 只是自然不能再赶她回去,倘若她家中真是那个情形,岂不是白害她去死?因此云鬟想了两日,便托了秦晨,让他留意鄜州城中、那行善积德的大户之家,看有没有寻丫头用的,给程晓晴寻个出路。 秦晨倒也痛快,很快便找到一户胡姓的富户家中,云鬟便把程晓晴叫来,对她说明了,让她去胡家安身。 程晓晴听了自是意外,仍恳求云鬟留下她,见云鬟意思已决,程晓晴才答应了,落泪跪别云鬟,陈叔又亲自送了她过去胡家,见果然是个殷善之家,倒也罢了。 后来云鬟也听林嬷嬷提起过一两句,说程晓晴在胡家甚好,因她手脚勤快,人且伶俐,主人家很是称赞喜欢。 云鬟听了,便也放心了。 此刻见程晓晴回来,云鬟不想跟她相见,亏得她人在山石背后,因此两个丫头都不曾看见她。 只听露珠儿道:“姑娘很好,手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妹妹向来可也好?” 程晓晴笑着说好,露珠儿道:“这我就放心了,可知我也舍不得妹妹呢,恨不得你留下,同我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程晓晴道:“我自也恨不得留下,只是没有福气罢了……是了,家里的太太对我很好,先前做衣裳剩下了些零碎布头,我瞧着不错,白扔了可惜的,就跟太太要了来,抽空就納了两双鞋底子,我知道庄上人手少,只怕这些不在意,姐姐若不嫌弃,就留下……还有两双是给林嬷嬷跟姑娘的,好歹算是我一点心意,若是嫌弃,就罢了。” 露珠儿喜道:“我近来正做呢,你竟这样有心?” 程晓晴道:“我的针线粗,别的也不会呢,若不嫌,只凑合用就是了。”两个人说说笑笑,露珠儿便引着她,进房内坐着说话去了。 云鬟只等两人都去了后,才站起身来,因不想见程晓晴,又知道露珠儿必然要领着她去找自个儿的,因此云鬟并不回房,又特避开花园,却往素来不常去转的偏院里去。 素闲庄因人手少,空置的房间院落自然甚多,可拾掇的十分干净,偏院这边儿,从花园内引出来的甬道,地上都是鹅卵石铺就,走起来轻而无声。 因今日天阴阴的,虽仍有些热,却不怕晒,云鬟索性漫步而行,随意四看。 云鬟走了片刻,正看那围墙边儿上的大叶兰生得甚好,忽地听见墙内有人道:“好生古怪,我如何也想不通,怎么竟留我们在此,却要到几时才能回京呢?”声音颇年轻,有些焦躁之意。 另一人笑道:“横竖四爷吩咐的,且安心留着就是,去哪里当差不是当差呢,何况此地清闲的很。” 那年轻人埋怨道:“可知我最耐不住的便是清闲?四爷到底是怎么了,竟让我们在这儿看着一个小丫头?”他顿了顿,便又问道:“哥哥可知道四爷跟这里有什么渊源么?如何风哥哥也不透露半分的?” 正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声咳嗽响起,墙内两人自然听见了,当下寂然无声。 云鬟呆呆站着不动,她早听出那年轻些的声儿是“阿泽”,另一个却是阿雷。 这倒也罢了,然而那一声“四爷”,却叫她恍然真个儿有种震雷在耳之感,只是尚未听完,就被咳嗽声打断。 而院内两人听闻此声,便双双跳了出来,那阿泽人还未出来,早已经笑道:“如何一说到巽风哥哥,哥哥就回来了……” 谁知话未说完,猛然见眼前站着的竟是云鬟,阿泽顿时停口,差点儿咬到自个儿的舌尖。 那出声咳嗽提醒的,自然正是阿风,此刻站在云鬟身后不远,转头不悦地看了阿泽跟阿雷两人一眼,两个人纵然再老练,此刻也忍不住有些错愕,阿泽的面上更是讪讪的,望着云鬟道:“你……咳,大小姐……” 云鬟并不答话,只默默地望着他,阿泽被她明亮沉静的眸子这般一瞅,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发毛。 阿雷心中急转,自忖这小女娃儿年幼,纵然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只怕也不懂,当下便要说几句话来掩饰,不料云鬟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 阿泽跟阿雷大为意外,两人对视一眼,阿雷便瞪阿泽,低低道:“都是你……” 阿泽道:“我又怎么知道……不过这孩子好像并不懂……” 两人心怀侥幸,面面相觑,才说到这里,便见云鬟止步,回头望着他们,道:“你们方才说的四爷,可是姓白的大人么?” 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却把两人都惊了一跳,竟不知如何回答。 云鬟看着他们两个的脸色,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当下也不等他们回答,仍是转身,竟沉默平静地自去了。 在云鬟去后,那边儿巽风才露面,白了两个闯祸之人一眼,阿泽道:“这、这孩子果然认得四爷呢?” 巽风冷道:“你还是不要管别人,自个儿多求四爷不知此事罢。” 阿泽瞠目结舌,巽风哼了声,转身要走的功夫,忽然听见天边闷雷声声,犹如雷神驾着战车,极快地从远处滚到近前!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天色越发暗沉下来,几声惊雷后,一阵急雨随着狂风席卷而至! 且说云鬟无意中听了究竟,便沿路返回,才走到花园之中,便已经落雨了,她信步到了花园亭子内避雨,却见眼前一片水幕交织,仿佛天地都浸润在雨水之中。 她呆呆地站了良久,恍恍惚惚,心底滋味莫名,乍惊乍喜,乍暖乍冷,悲欣交集……竟无法形容。 直到一阵风吹来,雨丝扑在脸上身上,一片沁凉。云鬟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一事,当下也顾不得外头雨下的正大,便忙迈步跳下台阶,沿路往书房而去! 虽说一路上有游廊遮挡,当跑到书房之时,整个人却仍是湿透了。 云鬟顾不得,远远扫了一眼,见书房的窗户果然尚开着,她便急急地跳到里间儿,信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要去书桌边儿上,却忽地猛然刹住脚。 却见在书桌旁的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人,见她进来,便抬起头来,此刻天色阴沉,室内更是暗如薄暮,少年的双眼澄亮似水,微微泛着凉意。 第39章 诗云: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话说云鬟为避开程晓晴,在外闲游之时,忽地来了一场急雨,她因心念一事,便急匆匆冒雨跑回书房里来。 谁知才进了房门,抬头之时,却惊见一人坐在对面,虽年幼身弱,然却已有别样气势,这抬眸一瞥间,额角的发丝被风轻轻一撩,晃过那不笑的微凉眸子,直看的人的心也忍不住有一丝寒意陡然掠过。 此刻门外仍是雨声喧嚣,哗啦啦地一片,仿佛倾倒天河一般。 云鬟虽站在门内,却仍犹如人在雨中,通体冰凉,而满心满耳都是吵杂慌乱的雨声。 猝不及防间,两个人目光相对,赵六盯了她片刻,忽地一笑道:“你是怎么了?难道也没有把伞不成?跟着你的丫头呢?如何也不理你?淋的这落汤鸡似的可怜模样儿……”他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云鬟跟前儿,上上下下打量。 云鬟转头看他:“……六爷,怎么在这儿呢?” 赵六见她头发湿嗒嗒地,小小地发髻像是被雨打歪了的菡萏,也随着向着旁边软软地倾斜,发丝却贴在脸上,却越发显得眉眼清晰,双眸更是清清若许,只可怜的,发丝跟衣裳上都滴着水,加上人小,越发惹人怜惜了。 赵六伸手过去,便握住云鬟衣裳一角,竟轻轻用力一拧,雨水随着动作,哗啦流了一地。 云鬟尚未反应过来,见他如此动作,整个人有些呆了,赵六已经围着她转了一圈儿,啧啧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块汗斤,不由分说又擦向她脸上。 云鬟忙后退一步,皱眉看他。 赵六“噗”地一笑:“我有事打外头过,忽然见来了雨,便进来避一避,怎么,你不喜六爷过来?” 云鬟道:“如何在这书房内?”因见屋内并无别人,心中自然疑惑,陈叔不至于随意把人请来此处,纵然请来,也该有个陪侍才是…… 果然赵六说道:“你那陈管家让我在厅上等候,我不耐烦,就随意进来瞧瞧看……无意就来到这儿,这是你的书房?你小小个人儿,只认得两个字倒也罢了,难道当真已经博览群书了不成?” 云鬟听他说着,心头刺刺挠挠地,忽然一念意动,想到先前惦记的那事,她便顾不得理会赵六,只忙跑到书桌边儿上。 却见笔架之后,挨着窗边儿,整齐地放着一叠书,此刻风裹着雨,自檐下侵袭过来,上头的一本书的书皮已经沾了几滴雨点,微微湿润了。 云鬟忙翻了一翻,却见底下搁着本青色书衣的书,倒是并没沾着雨,她略松了口气,才要抽出来,忽然回头看向赵六,却见赵六果然正在背后望着她,双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奇怪之色。 云鬟便撒手不去碰那书,只踮起脚尖,想把窗户掩上,她因一只手还吊着,身量又矮,竟十分吃力,手指勾了勾,也碰不到窗扇。 赵六在身后见她探头踮脚的,这般不易,不由失笑。 他竟走到跟前儿,于她身后探臂出去,轻易将两扇窗户掩了起来,因低头,却见云鬟在他身前儿,似被他拢住了一般,正有些意外而惊恐地瞪着他,两只眼睛便极圆的。 赵六便垂眸道:“做什么?好没礼貌,也不谢六爷一声儿?”拍拍手,自顾自转身,目光望向桌上的书,便又问:“这些莫非都是你看过的?让六爷瞧瞧都有什么……”说着,便伸手要去摆弄。 云鬟忙抬手,竟推到赵六腰间,因仰头看着他,说道:“六爷,你擅自闯到别人书房,已经是不妥当了,如何还要乱翻别人的东西?是何道理?” 赵六见她虽是湿淋淋地,可却这般义正词严,竟忍不住又笑起来,把手上原先给她擦雨的汗斤兜头盖下,便遮住了云鬟的头脸。 云鬟只瞧见他莫名一笑,然后眼前发黑,她一呆之下,忙举手把那汗斤子扯下来,只鼻端嗅到一丝异样气息——必是被他带在身上或者用过之故,云鬟一愣,继而怒道:“你做什么?” 赵六见她小脸猛然涨得通红,便笑吟吟道:“你急急的回来是为了什么,总不成是因为听说六爷来了,所以忙着回来见我……宁肯淋雨么?” 先前他不期然闯进她的书房,又拿汗斤子“动手动脚”,又来关窗把她拦在里头……如今又要翻自己的书,且帕子盖脸这样无礼,云鬟又惊又怒,又听了这样呕心的话,越发气急败坏,当下便把那汗斤用力扔向他身上:“赵六爷该走了!这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赵六举手将帕子兜住,竟捏在手中,忽然若有所思说道:“小丫头,你为何……总敌视六爷一般?” 此刻因窗户关上,室内越发阴暗,他的脸暗暗淡淡地在阴阴地影子里,勾起云鬟各色心病,起初因惊怒交加,忘了别的,如今才想起来,当下也不回答,只疾步走到门口,大声道:“来人,来人!” 然而此刻雨大,声音传入雨中,却又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压了下去,云鬟叫了两声,不见人来。 身后,赵六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无奈地叹了声,说道:“六爷好歹也算是救过你性命的,何至于一见到就这般,跟避猫鼠似的?” 云鬟只不去理会,目光一动,却见廊下,是露珠儿跟程晓晴两个一前一后出来。 云鬟莫名松了口气,而那两个丫头正说笑着,程晓晴先看见她在此处,当下对露珠儿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才忙敛了笑,飞快地来到此处。 云鬟见晓晴手中拖着一个茶盘,里头是一盏茶,便喝道:“你们都去哪里了?如何也没有个人在这儿看着,若是给些闲杂人等进来胡闹……可如何是好?” 露珠儿跟程晓晴面面相觑,见她疾言厉色,都不知是怎么了,露珠儿怯生生道:“是陈叔吩咐说……小六爷来了,让我们好生招呼,不可怠慢……” 此刻赵六已经走到门口,云鬟见他靠近,忙又退开一步,冷冷觑他。 赵六同她目光一对便道:“人儿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还会指桑骂槐呢?——你这地方难道有稀世的宝贝不成?当六爷稀罕在么?六爷这会儿就走,用不着你这小丫头来挥三喝四!以后都再也不来了!” 赵六说着,便翻了个白眼,迈步出门。 此刻露珠儿跟程晓晴正站在门口,晓晴正端着托盘,听赵六动怒,又见他出来,因惴惴地唤了声:“六爷……” 赵六看也不看她,只喝道:“滚!”竟自一拂手,只听得“哗啦”一声。 露珠儿跟程晓晴双双惊呼起来,原来是赵六这一挥间,竟把那托盘打翻了,茶盏在程晓晴身上一碰,旋即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可赵六视若无睹,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竟走了! 露珠儿吓了一跳,忙握住程晓晴的手:“你怎么样,烫伤了不曾?” 程晓晴摇头,云鬟大为意外之余,几乎气怔,赵六如此嚣张,果然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跟赵黼如出一辙,她迈步出来,待要说两句什么,然而他已经去了。 云鬟只摇摇头,心中道:“果然是他!这不如意便不管不顾发作起来的性子……”咬了咬唇,磨了磨牙,却终究不曾出口。 云鬟转头,见程晓晴跟露珠儿站在一处,都有些不知所措,云鬟便看晓晴:“可烫伤了?” 晓晴忙摇头:“姑娘放心,好端端的。” 云鬟见她半边身子被茶水湿了,便道:“你如何却来送茶呢?” 晓晴十分不安,小声说道:“我因无事,便陪着露珠儿姐姐走一趟……不想竟触怒了六爷……姑娘,我可是给你惹事了?” 云鬟皱眉:“不必理会此人。”又叫露珠儿带晓晴下去收拾。 此后,云鬟唤了陈叔来,问起今日之事,果然如赵六所说,他乃是来避雨的,当时偏云鬟为避开程晓晴躲到了偏院,故而露珠儿等都没找见她。 云鬟听了便道:“此人身份虽然特殊,然而我们是安分守己的人家,跟他们军中更是井水不犯河水,陈叔你大可不必如斯敬畏他们,他以后不来则罢,若还是来,万万不能由得他四处乱走,也只以礼招呼罢了,很不必过于厚待。” 陈叔忐忑地答应了,白日赵六来时,陈叔的确是“如临大敌”,因他知道这少年身份是极不同的,又是军中的人,上回因王典之事又且看过他的手段,故而敬畏有加,果然如云鬟所说,半点儿也不敢怠慢如今听了云鬟这般说,陈叔心想:“虽我们安分守己,但行伍出身,做官的人,若真的有些不良之意,我们又如何应付?且这小六爷看着也不像是坏的,手段又高,本也可算个靠山,只可惜小主子跟六爷脾气不对,唉,只盼以后这位神少来我们庄上,两下相安就是了。” 不多时,程晓晴便来告辞,云鬟只让露珠儿送她。 这一场雨到了晚间才淅淅沥沥停了,空气里的燠热倒是散了些。 夜间,云鬟洗漱了,正欲安寝,露珠儿因拿了一双绣花鞋出来,便对云鬟道:“姑娘你看,这绣的可好不好?” 云鬟接了过来,见浅绿色的缎子鞋面上,绣的是鹅黄色的报春花,小花簇簇,针线精致的很,着实惹人喜欢。 云鬟翻来覆去看了会子,看这尺寸是给自个儿的,便道:“是你做的?只颜色有些太鲜艳了。” 露珠儿笑道:“我的针线哪里有这样好?是晓晴做的,这颜色也并不鲜艳,她知道姑娘的心,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大红大绿的,特特给你选的呢。” 云鬟白日虽听闻两人说起,却只以为是纳了鞋底子,不料竟是如此……因慢慢放下,道:“她倒是有心了。” 露珠儿笑道:“她的确是能干,要不怎么那胡家这般喜欢她呢?我瞧她气色比先前来咱们庄的时候都好多了……” 云鬟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叫露珠儿把鞋收起来。 露珠儿将鞋放进柜子里,见云鬟对灯出神,她正欲出去,云鬟忽地问道:“白日我不在的时候,赵六爷来,可知道他在书房内呆了多早晚儿?” 露珠儿想了想,道:“也并没多久,陈叔叫我去厅中送茶的时候,因不见了人,我便一路找去,那时候六爷还在廊下,并没进书房呢……他还好言好语地跟我说话呢。” 云鬟转头看她:“说什么了?” 露珠儿笑道:“也并没别的,只问我这庄子多大,平日可还安静等话,又问我们跟着姑娘多久了……” 云鬟不做声,眼前却想起赵六在书房内那一场阴晴不定,以及他临去掀翻茶盘…… 露珠儿见她不言语,便又道:“我说了林嬷嬷是跟着京内来的,我跟陈叔是在谢家跟着夫人的,他又问晓晴姐姐……” 云鬟正出神,闻言方回头:“问她?” 露珠儿以为她不喜,本正要停下,见她问起来,才大胆道:“多半是见我没提晓晴姐姐,故而六爷问她是不是也是谢家跟着的,我就说晓晴姐姐是前儿日子才来的,就是在那贼人过来行凶的前一天……然后就没话了。” 云鬟微皱眉头,最终却只一挥手:“你去睡罢。” 又过了两日,云鬟的手已渐渐能放下来,因拘束了她几日,林嬷嬷自觉有些不过意,正又赶上七月十三鄜州城大集,当下一大早儿,便叫小厮备车,带着云鬟进城玩耍。 沿街逛了会子,见那些琳琅满目的杂货,林嬷嬷自是喜不自禁,又跟露珠儿买了好些用着用不着之物,两个人都是欢欢喜喜。 云鬟在旁跟着,不禁便想起当日青玫在时的情形,也因买了许多心头好之物,故而也是这样满面光辉,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林嬷嬷因逛得累了,便拉着云鬟,转进旁边的小茶馆里,点了两盏酸梅汤,却给云鬟一盏桂花藕圆汤。 云鬟本想吃口酸的,可惜手上的伤不宜吃酸罢了,勉强尝了尝藕圆,只觉太过甜腻,便不吃了,只陪着林嬷嬷跟露珠儿两个,她自看门外人来人往。 此刻茶馆里也有许多赶集之人,四面八方周遭乡县俱有,彼此吃茶闲话,沸沸扬扬,不绝于耳。 忽地有一人说道:“这一次,只怕咱们的县老爷使不了神通,必然是要被难倒了的。” 云鬟听见是说黄诚,便转过头去看,正另一个道:“这只怕未必罢了?上回说是城隍爷的小鬼杀人,也同样传说的极为邪乎,县太爷又何尝被吓倒了?这次既然同样是鬼,必然也能破案。” 旁边一个人大抵是外地才来的,因不知情,便问:“小鬼杀人案,我是听说过的,黄大人判得极高明的,只不知这次是何意?” 先前那人便道:“这位必然是外地人,竟连这个也没听过?因我们大老爷先头破了那鬼杀人的案子,前几日,那洛川县的县太爷,把个最棘手的案子给了我们老爷呢。” 说着,就一五一十,将最近传的极光的一件案子眉飞色舞地说来。 此案便发生在跟鄜州交界的洛川县,原有一位老大人,姓袁,先前也是京官,官至工部主事的,后来告老还乡,便回到洛川,因喜此地清幽,就在洛川安居了。 这老大人的其他儿女早已经成家,都在京内,如今膝下只一个最小的女孩儿,那袁小姐才十五岁,生得如花似玉,有倾城之貌,且十分孝顺,本来她两个姐姐欲留她在京内,她却只要陪着老父,以尽孝心,宁肯就跑到这小小县城来,故而袁主事也是爱若性命。 忽地有一日,因洛川有个强徒,叫做王闫,在本地也是有些根底的,不知为何听说了这袁小姐的名头,更是无意中见了一面儿,见果然是生得羞死嫦娥,愧杀王嫱,他顿时便起了心,竟日思夜想,势必想这小姐为妻。 当下便叫媒人前去提亲,谁知袁大人眼光甚高,又因听闻这王闫素来的名声有些不好,因此自然不肯把小姐许配,于是一口回绝。 不料这王闫因一颗心都在袁小姐身上,虽碰了一鼻子灰,却仍不肯死心,便又派了几个媒人过去说和,这些媒人虽忌惮袁家,但耐不住王闫许下重金酬谢,于是便竭力掀动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天花乱坠。 若换了别人,被如此说合,只怕也就动心了,怎奈袁大人曾为京官,自是见过世面的,哪里肯会被这些打动,又见他们一再纠缠,便气得放话说:“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女儿是绝不会许配给王闫的,且叫他死了心!”又吩咐门上,但凡是王闫所派的媒人,不许进门,一概狠狠地打出去。 后来媒人果然绝迹,这王闫一来不得遂心,二来被袁大人羞辱了一番,他心中自然难忍这口气,因想:“老子好歹也是本地有头脸的,被这老不休的阴损了几句,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又想到袁小姐那般容貌,一边儿咬牙,一边儿心痒难耐。 王闫本性便恶,并不是个好人,思来想去,便想出一条不堪的计策来。 他因想着:女子的名声最是要紧,如今那袁家拿乔作势,但倘若袁小姐的名声有损,自然便是一定要嫁给自己的。越想越觉得得计。 于是一日晚间,王闫吃了几杯酒,趁着酒兴,恶胆更盛,他便偷偷翻进袁家,摸到袁小姐闺房,意图强奸。 谁知袁小姐却正不在房中,她的丫头却发现了王闫,才要呼救,却给王闫拉住,因这丫头也有几分姿色,王闫便想用以消火,又见这丫头挣扎的厉害,他便发狠死死地掐着脖子,不叫那丫头出声儿,谁知正在逞凶之时,外头巡夜的丫鬟婆子们听了动静,因进来查看……正好儿捉了个正着。 当下轰动起来,外头小厮们闻声也纷纷冲了进来,把王闫打了一顿,捆在地上,那些婆子们细看里头的丫头,却见已经是被他掐死了。 当下立刻押了王闫到洛川县衙,因是捉了个现行,且袁大人又非是等闲的门第,出了这种事,自然视作奇耻大辱,虽说王闫家里在洛川有些根底,却也是没法子周全的,因此很快就定了个死罪,报批了刑部,刑部批示之后,便于去年秋后处斩了。 那外地客听到这里,因不解说道:“既然如此,此案岂不是已经了结了?” 讲话的人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还只是个开始呢,若真的已经了结了,现如今那袁老大人如何还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又无处说理去呢?” 那客人又请教,讲话的人说道:“这件事,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自打王闫被斩首之后,今年春,袁大人便为小姐寻了一户人家,对方却也算是个书香门第,虽然家道贫寒,但袁大人见那陈公子品格甚佳,因此有意将小姐许配。 小姐暗中也曾偷看了一眼,果然陈公子虽然衣着简朴,却也算一表人才,谈吐里谦谦君子之风,因此心下也是愿意的。 不料就在两家儿准备下定之时,一个雨夜,袁家众人忽地听见一声惊呼,众人忙起身查探,却听见呼叫声是从小姐绣楼传来的。 众人忙挑灯去看,跑到绣楼之下,果然见楼上人影闪烁,听到小姐叫道:“是你……来人!有鬼!”声音竟是惊慌失措。 当下一批人留在楼下围着,另外有人便踩着楼梯上去查看情形,冲到小姐房外,却见两个贴身丫鬟正也急急地拍门打窗,然而门窗都是从里紧紧关着,撞了几次,才算打开……那时候小姐已经倒在床上,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竟是被糟蹋了。 众人大惊,围着屋内找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影子,因见小姐还有气息,忙唤醒来,便问端地,谁知袁小姐惊魂未定,哽咽竟道:“是那王闫……是他……”羞愤交加,晕死过去。 袁大人闻言,虽不能全信是死人作祟,但毕竟爱女受辱是真,袁大人魂不附体,却因此事关乎小姐名声,又匪夷所思……于是并未报官,只叫人日夜守着小姐就是了。 谁知过了几日,小姐的贴身丫鬟嫣红在身旁相陪,朦胧睡到半夜,忽然见房中多了一道人影,细看正是那死鬼王闫! 嫣红吓得胆战心惊,一声不吭,便晕了过去。 嫣红醒来后,见门窗依旧从里头紧紧关着,小姐却已经自缢身亡了,桌上留下亲笔遗书,只道:恶鬼索命,王闫杀人。 袁大人最爱此女,见状顿时晕死过去,醒来之后,再也顾不得什么名声颜面,当即便报了官。 这边儿说的火热,云鬟不觉也听得入神,林嬷嬷因吃了酸梅汤,解了几分暑热,又听了这些话,尤其是“恶鬼索命”八个字,未免有些毛骨悚然的,她又不愿云鬟听这些骇人之事,便忙放了钱,拉着她出了茶馆。 外头日光灿烂,人群熙熙攘攘,才把方才茶馆内那阴森之气一扫而光。 三个人迤逦出了街,因见时候不早了,正要家去,远远地却见衙门口前,是秦晨扶着一个龙钟老态的老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老者满面泪痕,却被小厮们扶着,颤颤地上车去了,身边儿许多人尚且指指点点,面露惊疑叹息之色。 云鬟正看,露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起来:“秦捕头!” 秦晨闻声,回头见是云鬟三人,忙大步流星地过来,笑道:“凤哥儿,林嬷嬷还有露珠儿,今儿你们也来凑热闹了?” 林嬷嬷见他大大咧咧,从来心中忌惮不喜,便勉强只是一笑。露珠儿却喜喜欢欢道:“是呀,嬷嬷说要带姑娘来散散心的。” 秦晨呵呵笑了两声,又看云鬟道:“手可好了?” 云鬟举起手臂:“多劳记挂,已经无碍了。” 秦晨见她仍是昔日的装扮,单髻,穿着雪白的宽袍,外罩灰氅,清清爽爽,伶俐可喜,若非林嬷嬷在旁虎视眈眈地,他定要伸出手去再摸一摸她的头罢了。 秦晨便蹭了蹭发痒的手掌心,因见露珠儿大包小包的拿着,便笑问:“都买了什么好东西呢?” 露珠儿正要说,云鬟道:“秦捕头,方才过去的那老先生是何人呢?” 秦晨见问,脸上笑意一敛,便叹了口气,道:“那是袁老先生,是个可怜之人。” 云鬟因方才在茶馆内听说了,便道:“就是那个……‘恶鬼索命案’里的老先生?” 秦晨见她知道了,便说:“可不正是这位老先生么?此事上回我本来想告诉你,那小六子偏不识相地给拦住了,你到底又知道了呢?” 云鬟点头,秦晨道:“你既然知道了,再说给你也无妨,那洛川县因查不出端倪,没有法子,又因听闻咱们大人能耐,便把这烫手山芋扔了过来……这老先生么,说来原本在京内当官儿的,如今几个儿女也是官儿,上头一直催着快叫查明呢!如今咱们大人也是愁得日思夜想,寝食不安,那袁家宅子前后都跑了五六次了……这不,老先生又来催,大人待会儿还要再去一趟呢。” 云鬟不言不语,秦晨看着她冷冷静静的模样,忽地想到一事,便俯身,放低声儿问云鬟道:“凤哥儿,上回我说城隍小鬼儿杀人的事儿,要请京内来的那白……什么四爷的帮大人料理,你却说大人一定能解决此案,我当时还不信呢,谁知后来大人果然破了那案子……如今又遇上这桩难办之事,你可也开开金口,告诉我一声:这回大人能不能破案?” 云鬟见他细问,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秦晨见她沉默,才要追问,不妨林嬷嬷咳嗽了声,把云鬟往身旁拉了一把,握着手儿道:“该回去了。” 秦晨努了努嘴,不便再说,只道:“凤哥儿,若是知晓些什么,可记得要告诉我呢?” 云鬟被林嬷嬷牵着手欲走,闻言回头看秦晨,眼中仍是静静地无波无澜,只是微微点头而已。 秦晨笑着举手挥别:“改日得闲,我也会去庄上……” 林嬷嬷哼了声,暗自嘀咕道:“说的好像咱们都盼着他似的。” 露珠儿抿着嘴笑,不敢跟林嬷嬷犟。只云鬟低着头,一声不响。 因行了片刻,露珠儿便道:“说来也怪了,如何人都死了,又跑出来害了人呢,难道当真是恶鬼索命不成?” 林嬷嬷啐她一口:“阿弥陀佛,不当人子,什么妖魔鬼怪的……这地方是越发的不安宁了,真真儿……”却生怕惹云鬟不快,当即住了口。 云鬟却并没在意她两人所说,她心中,只想着方才秦晨问她的那句话:这回大人能不能破案? 云鬟不答,并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知道的极清楚。 本朝的《刑狱录》中,有记载过悬而未决的十大奇案,其中一件,便是这洛川的“恶鬼索命”案。 一来是太过骇人听闻:明明被斩首了的死囚,竟然一再现身,于密室之中害人;二来,也是因为苦主袁大人,原本还是京官,子女们又都在京中,这般势力竟仍不能为爱女伸冤…… 而袁大人最后因痛心彻骨之故,得了失心疯,一日在街头乱走,被惊马踩死……父女两人皆是凄楚无比的下场,案情却仍扑朔迷离,因此天下皆知,越传越盛,录为十大奇案之一。 因此秦晨问她知不知道黄诚能否解破此案,云鬟又怎能回答? 马车载着三人往回,车厢内,林嬷嬷跟露珠儿便检看买了的东西,云鬟寂然静坐,忽听耳畔一阵哭声。 云鬟因微微掀起车帘,却见外头路旁,一座大宅门口,正是袁老先生,仰头看着门首,竟伸手掩面,放声大哭,委实忍者伤心,见者流泪。 云鬟正拧眉相看,却见有一人飞马而来,急急地翻身下马,上前将袁老先生扶起。 此刻车马已经行过了袁家宅子,云鬟心底急转,手握紧又松开,最终轻轻一攥,道:“停车。” 第40章 话说袁老先生来到鄜州县衙催问知县黄诚加紧办案,然而黄诚虽有心,却着实无力,袁老先生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丧女之痛,满心悒郁,行到半路,猛然见一所宅邸里走出父女两人,女孩儿承欢膝下,当父亲的满面喜色,两人嬉戏玩耍片刻,便回屋去了。 不料袁先生触动心事,因下了车,踯躅徘徊,想到如花一般的女儿蒙冤受屈而去,竟连个真相都不可得,因悲从中来,忧苦难当,竟是当街失声大哭起来。 正在此刻,却有一人骑马而来,却正是鄜州知县黄诚,只因袁先生催的急,上头又压得紧,黄诚便意欲再将现场勘查一番,忽然见袁先生在此恸哭,黄诚忙翻身下马,将人扶住,正竭力安抚,却听身后有人道:“黄大人。” 黄诚一怔,回头之时,却见身后站着的却是崔云鬟,仍是小道士似的打扮,眼珠儿黑白分明,正仰头望着自己。 黄诚又惊又喜,忙放开袁先生,上前问道:“凤哥儿,你怎么来了?” 这会儿林嬷嬷跟露珠儿也都赶上前来,不知如何。只听云鬟道:“我跟着奶娘来赶集,黄大人是要去看案发之地么?” 黄诚点了点头,听她这般问,便半是试探地道:“正是要去,先前看过几次了,都找不出什么来……凤哥儿你怎么……” 说到这里,却听云鬟道:“我也想同去看看,不知可使得么?” 黄诚心头一跳,才要回答,不妨林嬷嬷听见了,忙俯身按住云鬟道:“使不得!说的什么……那种地方哪里是你小人儿能去的?避开还来不及呢。”林嬷嬷心里惊慌,拉住云鬟便要走。 云鬟道:“奶娘,有知县大人在呢,怕什么?你跟露珠儿先回庄子去就是了。”说到这里,便看向马车后的那少年,道:“让阿泽跟着我就好。” 原来今日跟随他们出来的,正是那三个护院中年纪最小的“阿泽”,这会儿,他原本正在马车后百无聊赖地挠头,忽地听云鬟点名,便瞪圆眼睛看了过来。 林嬷嬷一怔,黄诚自愕然中反应过来,便道:“说的很是,有本县陪着凤哥儿呢。” 毕竟黄诚也是个本地父母官儿,林嬷嬷倒是不好对着他说什么,只为难地望着云鬟:“你是怎么了?忽然间……” 云鬟已经抽手出来,又叮嘱露珠儿陪着嬷嬷好生回庄子,林嬷嬷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叹息从命。 黄诚却竟是喜欢的,知道云鬟要跟他一起去袁宅,不知为何,心中竟然一宽,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袁老先生拭干了泪,便看着这幕,正猜不透是如何,见黄诚陪着云鬟过来,他便问道:“这……小公子是?” 云鬟向着袁老先生做了个揖,道:“老先生,我叫凤哥儿,唐突前来,还请恕罪。” 黄诚心底思忖着,接口道:“凤哥儿是我的小友。” 袁老先生见云鬟年纪这般小,然而气质打扮,宛若明月清风,自跟寻常孩童不同,且又见黄诚如此“礼遇”,袁先生毕竟是曾京内为官之人,当下不以为意,点头道:“原来知县大人尚有忘年之交……好,好。” 因黄诚是骑马而来,当下便把云鬟安置在袁老先生车内,老先生方敛了悲痛上车,一块儿往洛川去。 行了有一个时辰功夫,才到了洛川县,不多时来至袁宅,黄诚下马,亲扶着云鬟下车,袁老先生便陪着两人进了宅子。 云鬟乃是第一次来到袁宅,随着而行,转过照壁,云鬟转头四看,见墙壁泛旧,砖色灰沉,显然并非新宅,看似也并不很大。 过了厅堂,渐渐到了后院,进门之后,却是两间厢房在侧,中间簇拥一座廊房,院中有些葡萄架子,正郁郁葱葱地,袁老先生引着两人自葡萄架下走过,又穿过廊房,云鬟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小姐的绣房。 一直到出了廊下,抬头才见前方一个小院,院中独立一座三层小楼,周遭有些花树环绕。 黄诚便对云鬟道:“这便是袁小姐所住之处了。” 此刻云鬟细看,见绣楼周遭虽有些树木,但不过是一层高,且并无别的路可以往楼上去,只前头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 袁老先生因心中感触,早又落下泪来,黄诚便劝止了老人,叫自去歇息,他却带云鬟上去查探。 因黄诚前后来过数次,路径早就熟悉无比,因此老先生也并不谦让,只又派了一个婆子一个仆人随着,但有吩咐便领命照办就是。 当下黄诚便领着云鬟,来到小楼旁,却见底下门口竟立着两个衙门的公差,门上却还上着锁。 黄诚因对云鬟说道:“案发之后,袁家就命人将楼看住了,并没叫更多闲杂人等上去,我接手之后,怕不妥当,才派了人过来。” 那公差见他来到,行了个礼,又才掏出钥匙,将锁头打开,黄诚嘱咐云鬟道:“楼梯有些陡,凤哥儿且留意。” 云鬟随他入内,见楼内倒也宽敞,虽有窗户,却都从内闩着,黄诚站在台阶处,等她看了一遍,才领路拾级往上,边走边说道:“案发那夜,这楼里的丫鬟婆子我都一一问过,众口一词,说是门窗都从里头关紧了,因先前那王闫掐死丫头的事,所以在这些防范上头格外留意,素日更是不许一个外男来至内宅,照她们的说辞,是绝不会疏漏的。” 云鬟道:“既然如此说,事发后门窗都不曾毁坏过,意思便是这凶徒仍是在楼内……不曾出去?换言之,就是说凶徒不是当夜从外头闯进来的?而似凭空出现一般?” 黄诚见她说“凶徒”,便点点头,因说道:“此事怪就怪在这点儿上,倘若是人,断无来无影去无踪毫无蛛丝马迹留下之理。”——上回城隍鬼的案件儿,那罪犯还是借着夜色,头戴面具硬闯而去的呢。 云鬟道:“大人觉着这行凶的是人是鬼呢?” 黄诚笑了两声,道:“正如我先前断城隍案所说,倘若是鬼,用魇魔法术等或摄人魂魄,或吸人精气,高明轻易地夺人性命倒也罢了,这番这鬼,却还懂得行那苟且之事……”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幼年的女童而已,当下咳嗽了声,道:“因窗户都不曾开,往上有些暗,凤哥儿留神脚下。” 不料云鬟听了黄诚的话,心中暗忖,又听黄诚戛然而止,她略一想,就知道其意,因换了话锋问道:“仵作可查验过了?” 黄诚道:“这……毕竟小姐是未嫁而亡,袁老先生的意思,不便叫人再惊扰玷辱她……” 云鬟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老先生毕竟一片怜女之意。” 黄诚听她主动提及仵作,隐隐猜到她的用意,怎奈有些话他也不便直说,便转个弯儿道:“虽然不曾检验过尸身,然而详细询问伺候小姐的身边儿人……多少也有些获知。” 此刻两人已经上到了第三层楼,却见房门也是锁住了的,黄诚拿了钥匙打开,举步入内。 云鬟跟在身后,鼻端先嗅到一股香薰的甜腻气息,然香甜底下,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腐霉之气,若隐若现。 迎面是雕花的檀木屏风,转了进内,便是会客之所。 云鬟定睛看去,见这房内布置的清新雅致,一色花梨木的家具,浅绛色的幔帐,地上铺着软厚的波斯地毯,一脚踩上去,仿佛踩在云端般。 先前上楼的时候,还常有咯吱咯吱的木头声响,此刻却悄然无声,格外静谧。 黄诚便站在这厅内中央,等云鬟走了过来,便往内一指,道:“里头就是小姐的卧房。” 云鬟转头,便看见一个小小地镂空圆月门,两人齐走上前,迈步入内,才见里头同是绛色的幔帐,中间摆着一张小小圆桌,右手边最深处,是小姐的绣榻。 黄诚走到榻边,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未免想到如今人去楼空,而真相却仍未白。 此刻云鬟正在靠墙的小桌旁,仰头望着上头的一个天青色花瓶,见里头原本插着的几枝月季花儿都枯萎凋落了,也无人收拾。 两人一时各自感慨,黄诚叹了口气,忍不住放低了声音:“虽然袁先生不愿仵作检验,然而我私下里问过他……他逼不得已同我说过,案发之时,小姐的床帐上的确有些、有些污脏痕迹……” 黄诚原本他不想对云鬟说及这些,甚至,也竭力避免了用“落红”等过于直白的词儿,心想云鬟只怕是不明白的,然而说完之后,却见她竟然转过身去,也不知到底听见了他的话不曾……可黄诚却不由莫名地红了脸,心想:“我如何要对她说这些?这、这太逾过唐突了。” 黄诚正有些自责,忽听云鬟道:“所以大人就知道……这行凶的不是鬼怪么?” 黄诚闻言哑然:事实上他因想要破案,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虽不能检验尸身,私底下却问起袁先生,又传问伺候小姐的丫鬟婆子等。 被他逼问之下,那些婆子丫头们抗不出,果然吞吞吐吐地供认了:袁小姐被玷污那夜,床褥上的确有落红痕迹,甚至贴身的衣物上还有些“脏东西”……只不过因袁大人不许声张,故而都私下里偷偷地烧了干净。 也正是因此,让黄诚确认这犯案之人不是鬼怪,必然是人祸! 可是这些话,当然不好就对着一个小丫头说的明明白白。 然而听云鬟这般问,却让黄诚纳罕,竟猜不透她到底是不是明白了他的所指…… 黄诚便咳嗽了声,竭力正色又道:“是,我确认是人,然而……这却更叫人不明白了,当日王闫杀人被判秋后处斩,原是验明正身了的,早就死了之人,如何能死而复生又来做恶?这是疑点之一,第二,则是若他果然死而复生,又如何能在这楼上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云鬟点头道:“大人认定犯案的是人,便已去了一个最大的疑团,如今剩下的,也一个一个解决就是了。不如先从这犯案者的身份上先查起来。” 黄诚见她恍若无事,一脸认真肃然地,他也便放松下来,眼中透出一抹笑意,道:“凤哥儿跟我想的一样,前日我亲去了洛川县,详细问起去年王闫被斩的经过,但凡沾手的人,都有记在册,我正叫秦捕头一一暗查,看有无疑点,另外,也正要安排……想开棺查验王闫的尸首呢。” 云鬟想不到他竟做到如此地步,不由叹道:“大人果然心思缜密。” 黄诚苦笑道:“殊不知这样做是极得罪人的?若非上头压得紧,洛川县早就翻脸了,试想他已经定案处斩了的,我又来疑心他……且不论结果如何……” 云鬟道:“大人不必畏首畏尾,只问心无愧罢了。他倘若是清白无咎的,又翻什么脸?他倘若真的行事有失,自然得罪有应得。” 黄诚禁不住莞尔:“越听你说话,越不信你只六岁而已,难不成真是什么精怪?”因怕云鬟不喜自己这样说,黄诚又道:“倘若是精怪倒是好了,既然是鬼来犯案,我有了你相助,难道还怕他不成?” 云鬟只得勉强一笑。 两人在屋内转了半晌,也并无所获,黄诚道:“这儿终究死过人,而自打小姐出事后,便关门闭户,再不曾开窗,只怕你呆的太久了,对你不好。咱们且走罢。” 云鬟转头又将屋内各色陈设、地方等看了一会儿,便随着黄诚往外而去。 将下楼的时候,云鬟问道:“是了,我听闻小姐自缢那晚上,那贼又出现过,是丫鬟嫣红目睹的?” 黄诚道:“不错,只可惜这丫鬟因受了惊吓,此刻有些神志不清了,我问了她几回,她只叫有鬼。” 当下云鬟便不再问,因楼梯狭窄且陡,黄诚便走在前,走两步,便停下来照看云鬟,到了二层楼处,云鬟道:“这是做什么的?” 黄诚道:“是小姐的书房。”因见云鬟张望,他便掏出钥匙,也将书房的门打开,引她入内相看。 这一层却比小姐的闺房更清幽了,迎面便是两排书架,左手边是一张美人榻,右手边靠窗户横着长书桌,上头布置文房四宝,另一侧,却还放着一架琴桌。 云鬟绕着看了一遭儿,也并无甚异样,只瞧见字纸篓里仿佛有一团写坏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里头。 云鬟不由道:“这里藏书甚多,可见袁小姐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竟遭遇这等飞来横祸,可惜了这般金玉之质。” 黄诚也是心有戚戚然,道:“不错,难道果然是红颜薄命不成。” 两人看过了,叹了几句,才又下了楼,踏出绣楼的一刻,才觉得楼内那股隐隐霉朽压抑的气息一扫而空。 衙差们复又锁了门,黄诚陪着云鬟往外而行,走了几步,回头看这座小楼,苦笑叹道:“因上回王闫之事,袁家才搬离原本的宅邸,只为看中这小楼安稳,只要锁好门扇等,寻常之人是万万侵扰不得的,平日里更是规谨严防,不许一个外人踏足,没想到仍旧不免……” 只能叹造化弄人罢了。 黄诚因想着去跟袁老先生道别,谁知老先生先前回房之后,又恸哭了阵儿,竟晕厥过去,此刻正请了大夫来救治。 两人闻言,自不便打扰,便等在外间,听说老先生醒来之后,便才告辞出门。 原先两人上楼查探之时,阿泽只在楼外等候,见云鬟出来,才随着一块儿往外。 袁家早给云鬟备好了车马,将上车之前,云鬟因见黄诚满面忧色,便道:“大人是在担心破不了案么?” 黄诚叹道:“我看老先生这般……若还不加紧破案,只怕他也撑不住了。” 袁老先生本就年高,遭遇此事之后,更如风中残烛一般,这段日子来已经憔悴非常。 云鬟是知道失去至亲滋味的,闻言心中也是一痛,竟不敢再想,忙让自己转开心思,胡乱去想别的。 正此刻,黄诚探手入怀,竟掏出一张字纸来,因对云鬟道:“我自接手此案,日夜悬心,更是随身带着此物,以为警示……” 云鬟忙抬眸看去,却见白纸之上,墨迹淋漓地写着八个字:冤魂索命,王闫所杀。 虽是在青天白日底下,眼见如此,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觉着森森冷意。 云鬟白着脸,道:“这便是袁小姐的绝笔遗言了?” 黄诚点头,把纸张小心地又叠起来,重新揣入怀中:“我先前从不晓得,难以破案竟是这样煎熬,这两日我一闭上眼,就仿佛也能看见袁小姐向我哀哀痛哭一般……” 云鬟见他面有憔悴之色,不由有些担忧:“大人也还要善自保重才好。” 黄诚举目远望,摇头道:“凤哥儿放心,此刻我虽然苦痛煎熬,却觉着自个儿是活生生活着的,不似先前……” 黄诚吐了口气,重又振作道:“不管如何,我都要尽力而为才是。”他低头,向着云鬟笑了一笑:“一来,是对得起陆兄,二来……绝不会再让你这小丫头看扁了我。” 两人相视之间,云鬟不由也一笑,当即一个上马,一个上车,同行将到了鄜州县之时,才彼此分开。 不提黄诚自回衙门,只说云鬟乘车回素闲庄,马车正行走间,云鬟忽地看到车窗边上人影一晃。 云鬟因心想着袁家之事,起初不在意,不料过了会儿,那影子又是一闪。 云鬟方留心起来,举手掀起帘子,果然便看见阿泽正在车窗边上探头探脑地,冷不防见云鬟看过来,少年先是一愣,继而便笑了笑,笑中隐隐有些讨好之意。 云鬟不动声色,只问道:“做什么呢?” 阿泽见她静静默默地望着自己,不苟言笑之状,虽是个孩子的容颜,却竟叫人不敢小觑,他心中暗暗叫苦,便道:“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小姐你要跟着那知县去洛川呢?” 原来这一道儿上,却是让阿泽有些大开眼界,先是这“小主子”忽地娇纵发作、要去凶案现场也就罢了,那“黄知县”更不知是哪根筋儿不对,竟隆而重之地陪她前去,两个人似乎还“相谈甚欢”,彼此都是一脸郑重…… 云鬟见问,便道:“你没听闻那案子么?这样离奇,你莫非不好奇真相为何?” 阿泽皱眉,——集市上云鬟跟林嬷嬷等在茶馆内吃茶之时,他就在门口,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茶客的言语,阿泽便点头道:“我自然是好奇的,然而……又有何用?” 云鬟扫他一眼,并不言语。 阿泽莫测高深,自己讪讪地一会儿,眼见前头素闲庄将到了,便又唤道:“大小姐……” 云鬟目不斜视,也不看他,只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呢?且直说就是了。” 阿泽心头一跳,竟不知她怎么看破了自己别有心思了。然而却来不及迟疑,忙道:“上次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玩笑话,大小姐你……你可不可以当作没听见的,尤其是……” 只因上次他跟阿雷在背地里议论“回京”之事,竟给云鬟听到,此后巽风更是嘲讽警示了他几句,是以阿泽一直心中惴惴不安,今日得了这空子,便想求一求云鬟。 起初他的确是不把云鬟放在眼里的,毕竟他从小儿见过的显贵要人等多了去了,且又年少,自热血沸腾、想着做点儿顶天立地的大事,至少也要跟在四爷身边儿才对。如今被发配在这偏僻所在,守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自然不如巽风阿雷等沉稳,便有些不忿怨言。 起初还心怀侥幸,以为云鬟什么都不懂,谁知她一开口便点破四爷之事,可见不是那等懵懂孩子。 后来阿泽暗暗留心,才发现这女孩子并不是自己心中想的一般,其一举一动,竟大异于常人。 今儿之事,更是让他意外。细想来——那黄知县既然能断城隍小鬼杀人案件,自然不是个轻狂无知之人,连他对这女孩儿都尚且如此恭敬……是以阿泽心里掂掇:“莫非四爷留我们在此,果然大有用意么?”他心中未免又惧怕暗中嚼舌之事给白樘知道,因此才硬着头皮,相求云鬟。 阿泽吞吞吐吐,脸皮有些红:“尤其是别对四爷提起……” 而他说完之后,云鬟的脸色却始终都不曾变一丝,一直到马车拐弯,前头已经看见素闲庄的门,阿泽方听见她轻轻说道:“我以后多半是见不到白四爷了,你自然不必担心我再说什么……” 阿泽一愣:“什么见不到四爷,为什么见不到?等等……你、你是答应了么?” 云鬟却已经转开头去,也不再做声。 不多时,马车停在庄门前,阿泽只得下车,扶了云鬟下了车来,此刻他已越发不敢小觑云鬟,又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错话来,因此紧闭着嘴,随她往内去。 谁知才走了一步,还没迈进门槛儿,云鬟忽然停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阿泽忙抬头,顺着她视线看去,却并没看见什么别的,眼前只是一面照壁罢了,上头是杨柳流水之雕像,旁边是数行诗,写得是: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阿泽虽常从此处过,却不曾留意过这照壁上的图案跟字迹,此刻见了,才哑然失笑,道:“怪不得这里叫素闲庄呢,我原本还觉着庄名古怪,原来是有出处的。”又道:“怪道四爷曾说这庄名别有意境,我还不懂,这下儿可明白了……” 说到这里,忽然听云鬟低低道:“你……你即刻去一趟县衙。” 阿泽楞道:“什么?” 却见云鬟皱着眉,目光在那一行诗上逡巡了会儿,复道:“你去找知县大人,让他立刻再去一趟洛川袁家,去小楼的书房内,查看那字纸篓里……” 阿泽瞪大双眸,想笑又不敢笑,只问:“这是干什么?” 云鬟道:“总之你快去,黄知县听了就知道了。” 阿泽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终于道:“好罢……”无可奈何,转身往外边走。 阿泽去后,云鬟看着照壁上那俊逸的行书,缓缓吸了口气—— 此刻她的眼前,出现的是袁家小姐的绣楼……当时,她随着黄诚到了二层书房内,环顾周遭,美人榻,琴架,书桌……目光所及,是书桌旁边那字纸篓内,有一团团起来的废字纸。 云鬟定睛细看,终于回想清楚上头所写的两个字。 本来这不算什么。 而后黄知县在袁家门口,掏出那袁小姐的绝笔之时,她亲眼所见上头的八个字,那是娟秀纤弱的柳体小楷:冤魂索命,王闫杀人。 但是……在她所见,字纸篓内的废弃字纸上,那字迹却是有些英挺的行楷。不管是勾勒,笔力皆不同,那分明是出自男子之手! 按照黄诚所说,这袁家防范甚严,何况这绣楼之上,自不会有外男进入,既然如此,那写废了的字纸来自何处,出自何人笔下?若有人所写,此人又是如何会出现在小姐绣楼,但楼中丫鬟婆子却一概不知?此人……又到底跟袁小姐之死有无关系? 第41章 且说阿泽领命自去,云鬟站在门首,却仍呆呆望着眼前照壁。 这题壁的两首诗,却是出自王摩诘的《过清溪水作》,开篇既“言入黄花川,每逐清溪水”,通篇却写得是一派原野自在风光。 当初谢氏避居于此之后,略修庄子数处,这照壁之上,也并非是寻常人家惯用的福喜等吉祥言语跟图案,却也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田园趣图。 这照壁虽然是云鬟幼年之时进出每日都能看见的,却从未留心,更加不懂母亲的心意……直到现在,在经历过那些尔虞我诈刀光剑影之后,细品每字每句,却是滋味万千。 方才她进门之时,无意抬头中看到这一笔题字,娟秀清逸——正是出自谢氏之手,而云鬟望着这行云流水悠闲自在的行书,竟无意触动她先前在袁家的所见,两个疑点飘飘摇摇,自记忆中浮出。 定定看了会子,忽地又想起阿泽方才所说四爷等话……云鬟一笑,迈步入内。 直到黄昏降临,阿泽方去而复返,因入内来报。 云鬟问道:“你如何去了这半日?” 阿泽笑道:“我原本也以为只是去报信而已,谁知道竟看了场热闹。”他卖了一个关子,又笑吟吟地看着云鬟道:“大小姐,你竟是如何留意到那字纸上的字迹不同的呢?” 云鬟不答反问:“黄大人可是找到那字纸了?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阿泽道:“字纸是找到了,那写字的人也是寻到了,叫我看十有八九便是真凶了!如今正押在县衙里呢。” 云鬟闻听找到了,先松了口气,又听说找到了“真凶”,不由眼前一亮,忙问阿泽究竟。 这会儿露珠儿送了茶上来,阿泽匆匆赶路,正有些口渴,忙举杯一饮而尽,才把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原来阿泽因年少,自然精力旺盛,好奇心且强,虽听了云鬟的叮嘱前往县衙而来,他心中却是不大乐意,因胡乱地想:“我在京内,进出刑部,哪个大人见了我都要笑脸相迎的,如今却来给这小丫头当个报信跑腿儿之人,唉!传回京内是要笑死许多人的。” 于是抱怨嘀咕着来到县衙,正黄诚在查看那些处斩王闫时候经手诸人的归档记录,听闻阿泽来到,不知如何,便传了他进来。 阿泽即把云鬟吩咐的说了一遍,黄诚听了,愣愣问道:“你说……是凤哥儿叫我去袁家绣楼,找那书房内的字纸篓?” 阿泽点头,又道:“大人您可别问我为何如此,我却也不知道,只是大小姐的意思是叫您快去,不要耽搁才好。” 黄诚却也并不是愚钝之人,起身来回踱了两步,立刻吩咐外头备马,叫秦晨亲自陪着,再往洛川去上一趟。 这袁家宅子黄诚虽也去过几回,但主要侦查之地,却是案发现场——袁小姐的闺房,至于书房,虽然也来回看过,但却并没找出什么异样。 如今听了阿泽转述的话,他一路之上竭力回想,却只依稀记得那字纸篓里的确是有几样废纸的,但到底有没有字,写得什么字,他却一概毫无印象。 而凤哥儿随着他到书房里,也并没翻看那字纸篓,仅仅看了几眼罢了……难道,竟看出了蹊跷? 黄诚虽然不解,可他毕竟深信云鬟,当下忙快马加鞭来到袁家,急急匆匆地开锁上楼,进了书房,不由分说,俯身把个字纸篓倒了出来。 身后秦晨见状,——堂堂一个大人居然翻起废纸堆来,且如此迫不及待的,当下嗤嗤忍笑。 不料身后阿泽也伸长脖子来看,原来阿泽因想着回去庄子也是没意思,倒是不如跟着来看个热闹……当下他只假称是“大小姐”有命,让他跟随查看究竟的,果然黄诚一听,即刻许了,当下阿泽也竟随着又来到袁家。 阿泽也低低笑道:“这里头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这一幅如获至宝的样儿。” 两个人正不解,那边儿黄诚因乱翻了一阵,见这字纸篓里除了两个团起来的废字纸,再不曾有别的,他略一迟疑,便把地上那团废纸拿起来,慢慢展开。 当上头的字迹展露眼前之时,黄诚双眸慢慢睁大,忍不住失声道:“原来如此!” 下楼之时,正袁老先生因听闻黄知县去而复返,便扶着一个小厮出来查看究竟。 两下里迎面撞上,袁先生便问究竟,黄诚道:“并没什么,只是方才本县漏了一样东西,现如今找回来了。” 黄诚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字纸来,展开道:“是了,老先生可认得这笔迹出自何人之手?” 袁先生怔了怔,觑着眼睛看了会儿,见上头写得却是“风雨凄凄”四字,尚未写完一般,袁先生便道:“这、这有些像是……陈永安的笔迹,大人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黄诚因熟知此案,对袁家王家的各色人等自然也烂熟于心,这“陈永安”,却是袁先生为袁小姐看中的未来姑爷。 黄诚当下把字纸又折起来放好,并不回答,只重又问道:“那不知……小姐出事那两日,陈秀才可来过府上不曾?” 袁先生惊了惊,定睛看了黄诚一会儿,面露迟疑之色,却摇头道:“他并不曾来过,何况,纵然他来到,也并没有自入内宅之理……每回都是在我书房内叙话而已,陈永安是个恪守规矩之人,何况小女也并不是那种轻浮的性情……” 原来袁先生听黄诚如此一问,心中便猜测到他何意,即刻辩解。 黄诚道:“老先生勿惊,本县并无此意,此案还待查证……是了,本县想再传贵府下人问话。” 吩咐说罢,出了袁宅,黄诚便带秦晨阿泽等先到了洛川县衙,因涉案的诸多人等都在洛川县,自不便来回鄜州耽搁时间,只就近行事而已。 洛川县令毛丙基听闻黄诚要开审,自无二话,即刻配合行事。 两人才升了堂,不多时,衙役们便把袁府的下人们先带了来。 黄诚便吩咐,叫把这些人挨个儿带上来,依次审问,因原本已经问过一次了,毛丙基不由问道:“是不是有何不妥?” 黄诚道:“只怕先前有些疏漏之处。” 毛丙基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只怕也是束手无策,死马当做活马医罢了。” 当下,黄诚逐个儿奴仆问过来,无非是案发之时,人在何处,是做什么,所见所听为何,身边又是何人等等。 因这些问话上回已经问过一次,故而袁家家仆众人都也一一答来,跟上回的并无什么大的出入。 忽地审问到一个二门上的小厮兴儿,因黄诚问起那夜的情形,这小厮就碎碎念说道:“上回小人已经说过了,入夜后廊房跟小姐院子的门都是关着的,只上夜的女人才能进出,那夜听了动静不对,大家都跑起来看,才见廊房院的门打开,有些丫鬟姐姐慌里慌张跑出来,说是出事了。” 黄诚低头翻看上回记录,忽然说道:“可记得……跑出来的都有谁?” 兴儿道:“那是夜间,仓促里谁看得清呢,仿佛是小姐院内伺候的翠玉姐姐,还有两个巡夜的婆子,还有一个,却没看清脸儿,只是长得颇高。” 黄诚目光一动:“然后呢?他们叫嚷之后如何?” 兴儿道:“我们还不敢过去呢,是袁大哥哥见着不好,壮胆子过去问发生什么了,那些丫鬟着实慌了,有个还把他撞了一下……然后,里头就听说小姐没了……”兴儿说到最后,想到如花似玉的小姐……仍是叹息了声。 黄诚却追问道:“是谁撞的袁大?是何装束打扮,仔细说来。” 兴儿拧眉,便回答是那高大看不清脸儿的丫头,又竭力回想,方勉强说了衣着打扮。 主簿一一记录在案,黄诚又问那丫头如今何在,小厮又想了半晌,却实在答不上来。 小厮兴儿退下后,黄诚便把袁大叫上来,袁大所说跟兴儿也差不许多。 黄诚又问可看清了是谁撞的他,袁大皱眉道:“当时慌张的很,并没看清楚,只这丫头力气倒是极大,差点儿把我撞倒了,等我定神儿后,她却已经跑的不见了。” 黄诚闻听,又也问袁大那丫头的打扮,又问他是不是认得。 袁大道:“记不清了,好像是粉红衫子,白绫子裙……大人恕罪,因我们不常往内宅走动,因此不大认得这些里头的姑娘们。” 当日在场的丫鬟仆人们一一过堂,只除了那有些吓得疯癫了的嫣红,乱纷纷一场过后,洛川县已经有些坐不住,便问道:“可有端倪了?” 黄诚不答,只垂眸看着桌上的供词,目光在“那丫头受惊跑的不见人影”上头逡巡了会儿,忽然道:“再把那角门上夜的婆子带来。” 那婆子方才已经上来答过话了,此刻自忖无事,正要随众离开,忽然听县太爷又传自己,顿时脸色便有些不好。 黄诚看的仔细,便故意道:“你可还有话跟本县说么?” 婆子听得这话,眼睛便有些乱转,勉强笑道:“民妇方才……都已经说过了的……” 洛川县见黄诚反反复复的只顾问人,越发不耐烦,不料黄诚抬手拿起惊堂木,用力拍落,一声清响,震得洛川县身子一颤,那婆子更是色变,忙低头俯身,竟叫道:“大人饶命!” 黄诚厉声道:“本县三番两次问你,你还敢隐瞒不说,就休怪本县大刑伺候!” 那婆子毕竟心怀鬼胎,先前又见黄诚挨个儿叫人上前问话,最后却独独又传了她,她便自忖必然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当下不敢再抵赖,便求道:“民妇知罪!” 洛川县正被那惊堂木震得惊魂未定,乍然听了这句,简直不敢相信双耳所听,忙跟着喝道:“还不如实召来!” 婆子战战兢兢,终于招认了先前藏匿的真相。 原来那天,小姐的贴身丫鬟嫣红,忽然拿了点碎银过来,叫她晚间打一壶酒自吃。 婆子见状,明白嫣红是有求于自己,然而嫣红是小姐最得力之人,更是袁府的大丫头,自然是说一不二的,婆子便乐得装糊涂。 果然是夜,将关门之时,嫣红出来角门处,开了门,却迎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身着女装,袖子遮着脸,随着嫣红进内去了。 如此到了夜间,里头闹起来后,这婆子已经吃得半醉,朦胧中听了动静,便探头出来看,依稀看见先头那“女子”慌里慌张跑过来,十分快速地打开门跳了出去。 婆子吃了一惊,生怕不妙,便起身关了门,不多时就听说里头小姐自缢了,而嫣红又吓得神志不清,这婆子生怕担了干系,从此便绝口不提此事! 黄诚听了供认,便问道:“可看清那人是何容貌了?” 婆子苦道:“先前她来的时候遮着脸,走的时候又快……且民妇又吃醉了,竟没看清楚。” 洛川县咬牙启齿:“好个蠢材!” 婆子忙道:“只是……只是她生得极高大的,比嫣红、比嫣红还高半个头……” 黄诚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叫人将婆子先行押下,这洛川县却露出几分喜色,因对黄诚道:“不想黄大人果然高明,竟真个儿审出了内情来了,如今看来,作案的多半就是这神秘女子罢了!只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洛川知县毛丙基皱眉沉吟,黄诚却面沉似水,沉声喝道:“秦捕头。” 底下秦晨上前一步,黄诚召他到案前,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秦晨点头,便汇同洛川县的捕头,带人急速而去! 毛丙基在旁听了个大概,疑惑问道:“黄大人你传他做什么?” 黄诚不答,毛丙基吃了一惊,猜测道:“你莫不是怀疑他?这……他已是秀才之身,读圣贤书……又怎么会……” 黄诚淡淡道:“世上衣冠禽兽者尚且极多,秀才又如何?何况如今只是传他问话而已。” 毛丙基语塞,阿泽在旁听了,捂嘴偷笑。 不多时,那陈秀才被带上堂来,——身着蓝色布衣,果然一表人才,眉宇间也并无什么猥琐之气。 陈秀才行了礼,便道:“不知大人急召小可来,是为何故?” 先前黄诚也曾传召过陈秀才,问过三两句话,因见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谈吐间又极斯文,并无破绽处,即刻便令他去了。 如今再相见,黄诚盯着他看了片刻,便道:“今日本县重审袁家一案,有些疑问要请教秀才。” 陈秀才道:“但凡能够相助破案,小可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诚微微一笑,道:“那不知秀才,案发当夜,你在何处?” 陈秀才道:“在家中书斋读书。” 黄诚道:“可有人证?” 秀才摇头:“小可读书之时,不喜有人在旁聒噪,是以并无人证。” 黄诚闻言,面露为难之色:“这便不好说了。” 陈秀才便问道:“大人为何这般迟疑?” 黄诚方缓缓道:“实不相瞒,只因有人供认,案发当夜,在袁家看见过秀才。” 洛川县跟阿泽听了,双双诧异,便看黄诚,却见黄诚仍是面不改色。 然而陈秀才听闻,却陡然色变,待要反驳,却只张了张口,脸上也微微地有些涨红起来。 黄诚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道:“秀才对此,有何话说?” 陈秀才低下头去,顷刻,才又道:“这、只怕是胡说,小可并未出门,更何况,怎能夤夜前往袁府?难道竟是这般不知礼数的么……” 黄诚笑了笑:“本县也是这样想,好端端地,秀才怎会跑去袁家呢……袁老先生对秀才的人品可是称赞有加。” 陈秀才脸上的红慢慢地消退,却只低低道:“是。” 正在此刻,秦晨跟洛川县捕头从外而来,秦晨手上且拎着一个包袱,他快步跑到案前,对黄诚低低地说道:“正如大人所料,找到了!” 洛川县跟阿泽都是一头雾水,不料陈秀才抬头看见那包袱,脸上血色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如见鬼怪一般。 洛川县忍不住问道:“这是何物?” 黄诚盯着陈秀才,慢慢说道:“秀才不如说与毛知县,这里头是何物?” 陈秀才呼吸急促,眼神焦急,却只是摇头,就如溺水濒死之人,兀自挣扎。 黄诚冷哼了声,对秦晨使了个眼色,秦晨把那包袱打开,顿时之间——一件儿粉红色的衣裳,白领子裙,并几朵珠花,赫然在目! 洛川县见了这些,顿时想起来,便惊道:“先前兴儿跟袁大供认看见的那个丫头,岂不正是这……” 黄诚咳嗽了声,毛丙基忙停口不言。 黄诚又微笑看着陈秀才,道:“秀才你且再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自家怀中掏出一物,竟是一张薄纸,一扬展开。 洛川县见白纸黑字,上头竟是“风雨凄凄”四字,正不明白,那边儿陈秀才见了,却踉跄倒退数步! 这洛川知县毛丙基正欲发问,忽然见黄诚捏着惊堂木……洛川县心头一颤,忙后退一步,果不其然,就在他后退之时,黄诚“啪”地又拍落下去,铿然一声,令人警醒。 毛丙基抖了抖,心道:“他如何这样爱摆谱。” 那边陈秀才本就魂不附体,听了这惊堂一声,更是面无人色了。 黄诚喝道:“陈永安!这许多证据在前,你还敢抵赖?你是如何跟那嫣红丫头私通,如何暗暗潜进袁家,又是如何害了袁小姐的……还不从实招来!” 陈秀才抬手扶额,摇摇晃晃,竟似站不住脚。 黄诚见他仍不做声,便又道:“你可知你何其该死,袁老先生本厚爱你,欲招你为乘龙快婿,你竟生出歹心,害了他的爱女……似你这等不知廉耻、枉顾人命的歹恶凶徒,还觍颜为秀才?如今本县已经查明,必然革你功名,再叫你为袁小姐偿命!” 这一番话说完,才听陈秀才道:“大人……大人……小姐她、并不是小人所害……”一句话说完,两行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此刻洛川知县毛丙基目瞪口呆,猛然听黄诚说了这许多,他才反应过来,因瞪着陈秀才:“看你这斯文一表,居然是衣冠禽兽,本县先前竟也被你蒙蔽了!事到如今,还敢抵赖?” 陈秀才听他也如此说,再也站不住,便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两位大人在上,小人并没有杀害袁小姐,请两位大人明察!” 毛丙基冷笑道:“匪夷所思,人证物证都在,你尚敢强辩?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看样子竟要大刑伺候!” 黄诚看他一眼,毛丙基察觉,才咳嗽了声道:“黄大人请讲。” 黄诚转头看向陈秀才,却见他双眼满是泪,此刻正垂头拭泪,竟像是悲不自禁一般。黄诚便道:“事到如今,强辩无益,你还不从实招来?不然的话,就休怪本县无情了。” 陈秀才见大势已去,便哽咽道:“我自当将实情和盘托出,只求两位大人明察。” 当下,陈秀才便将当夜情形一一说来。 原来案发前一日,丫头嫣红借着出街的功夫儿,找到了陈秀才,因偷偷对他说道:“姑娘这两日始终病着起不了身,情形竟大是不好,叫我看,她的心病却是秀才,倘若秀才你去安抚她几句,只怕她的病才得好呢。” 陈秀才起初不愿,嫣红因急得哭道:“姑娘都要死了,你竟这样狠心?你今日若不答应,以后也别到姑娘的坟上哭!” 陈秀才见说到这个地步,才勉强答应,当下嫣红便安排他,当夜须扮上女装,从角门进来,她会接应到楼上去,只趁着院门跟楼门都没锁,便把他藏在二楼书房内,等众人都安歇了,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接他上楼,跟姑娘相见。 那夜,陈秀才混入楼中,自等在书房内,心下忐忑不安,因见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他因欲静心,不觉提起笔墨,写了一行字……又觉不妥,便团起来随手扔在字纸篓里。 如此半晌,外头渐渐地没了人声,他正等嫣红前来,猛听见楼上一声尖叫,耳畔仿佛有咕咚咕咚的声响,陈秀才不知发生何事,却知道不妥,掂掇片刻,打开门跑了出去,到了楼上,却见房门窗户都紧闭,他才要拍门,底下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冲上来,陈秀才生怕露陷,早掩面避退了,这些丫鬟婆子因见他是女子打扮,且又是危急时候,自然来不及仔细看,只合力将门打开…… 门开之时,却见里头嫣红跌倒在地,昏迷不醒,而袁小姐人却已经在半空吊着……早已经成了亡魂。 陈秀才见是这般,毛骨悚然,来不及多想,便随着尖叫奔逃的丫头们也冲了出来……他因太过惊慌,慌不择路,出院门之后,还撞到了袁大,由此才清醒几分,当下逃之夭夭! 陈秀才一一说罢,因道:“先前小人并不是有意隐瞒,只不过夜间私会,此事有碍小姐名声,如今小姐已逝,又怎好平白玷污?故而小人绝不敢吐露半分……不料仍是瞒不过大人双眼,然而小人并不曾杀害小姐,更求大人体恤明察!”说着,便磕头下去。 黄诚又问几句,见他的供词皆记录在案,便又命人把陈秀才押下。 陈秀才退后,毛丙基大喜,因看着供词,笑道:“好个狡诈的陈秀才,差点儿给他瞒天过海了!此事必然是他所为无疑。” 黄诚不置可否,毛丙基又思量道:“怪道无人明白这凶手是如何凭空出现又凭空不见的,原来他竟扮作了丫头,——试想,众人听见了小姐房内惊呼,自然一拥而入,当时他是丫头打扮,众人惊慌失措之余,自不会十分留意他,竟给他夹杂而出……哈哈,好一个歹毒狡猾之人,竟借了这样高明的障眼法儿,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毕竟是逃脱不了这天罗地网的。” 黄诚听着他一一说来,倒也推理的十分契合逻辑,其实也跟他心里所想的一模一样。 毛丙基喜不自禁,忽见黄诚不言语,因问道:“黄大人果然是高明过人,此案也断的干净利落,令人钦佩!”说着竟拱手做了个揖。 黄诚忙起身道:“毛大人不必多礼,只是……” 毛丙基问道:“只是如何?” 黄诚道:“只是这陈秀才早跟袁家有婚约,如何还要强行侵害袁小姐?” 毛丙基嗤之以鼻道:“可见他歹人自有歹恶凶心,岂能以常理测度。” 黄诚转头,又看向案头上那些女装首饰,心中却仍是有一个疑问:若果然是陈秀才作案,他为何不把这些证物尽快销毁,反而留在家中?难道果真是恶人胆大?另外为何袁小姐曾留那八个字,且嫣红也一口咬定是王闫呢? 因阿泽在旁将此事看的清清楚楚,便也跟云鬟说了个通透,阿泽因说道:“这黄知县倒不是个庸碌之辈,心思缜密不说,问案竟自有一套……不过话说回来,也全靠了那字纸篓里的废字纸呢……大小姐,你尚未告诉我你怎么就会留意到那个了呢?寻常之人哪里会留心到这种地步?” 云鬟见黄知县问案手法果然高明,心中也自赞许,闻言道:“也是无意中看见的罢了,不值什么。既然如此,黄大人就认定了陈秀才是真凶了么?” 阿泽道:“看他的样子,仿佛还要思忖思忖,那洛川知县倒是迫不及待要定案一样,两人还争执了一番呢。” 云鬟点头道:“毕竟人命关天,仔细些是好。” 次日,黄诚竟仍是约定了毛丙基开棺验尸,阿泽因昨儿看了热闹,今日便也兴兴头头前去,临去又讨了云鬟示下。 云鬟因也想知道究竟,便也由得他去,阿泽临去,却道:“大小姐不去么?或许又无意中看出个什么来呢?” 云鬟不答,只瞥着他,阿泽才笑笑而去——阿泽自不知缘故,只当她毕竟是小孩儿避忌罢了,却不料以云鬟之能,倘若一眼看见那些……从此再也忘怀不了,今生今世只怕日日噩梦。 阿泽去后,又有村中的小孩子们前来找云鬟,因听阿宝说小狗儿的娘病了,小狗儿也不得出来玩耍,大家正欲齐去探望,云鬟就也叫露珠儿准备了两样果品点心拎着,众顽童簇拥着她,都往小狗儿家里来。 这帮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十分热闹,谁知才进门,就见小狗儿跟一个人站在一处,正牵着那人衣襟,依依说道:“你待会儿再走可好呢?” 云鬟冷眼见了,心里咯噔一声,便蹙了蹙眉,而那人闻声回头,乌沉的眼珠儿一转,看个正着。 第42章 话说云鬟跟随众孩童来到小狗儿家,才进了门,就见小狗儿正跟一人说话,那个竟不是别人,却正是赵六。 正自不悦,赵六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云鬟一脸淡然地转开目光,当真是一个“视若不见”。 两人都还未说话,忽然云鬟身边儿众孩童骚动起来,竟纷纷向着赵六跑了过去,有两个女孩子,叫做妞妞跟小红的,一个才五岁,一个七岁,都也跟着跑到赵六身旁,便将他围在了中间。 云鬟目瞪口呆之际,却见孩子们围着赵六,问长问短,种种雀跃,——她竟不知何时赵六竟是这般受人待见了。 亏得还有人记得她,阿宝因对小狗儿道:“凤哥儿带了点心果子来给大娘呢。” 此刻露珠儿笑着上前,把食盒篮子给了小狗儿,又有些畏怯地对赵六行了个礼,道:“小六爷也在这儿呢。” 赵六轻轻点头,说道:“我即刻要走了。” 众孩子听了,都纷纷拉住他,道:“再玩会子不好?” 云鬟瞧着这幕,越发异样了,纵使她再惯内敛,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眉眼微动,只觉眼前所见真有些匪夷所思。 赵六低头望着众小童,呵呵笑笑,从孩子堆中走了出来,一路走到云鬟跟前儿。 云鬟警惕地瞧着他,不知他又要如何,却听赵六道:“你昨儿跟着那黄知县去哪儿了?” 云鬟竟不知他如何听说了此事,因道:“有些许事儿罢了。” 赵六眼中带笑,凝望着她:“听说那洛川袁家的宅子闹鬼闹得厉害,这你也敢去,不怕招了邪祟?” 云鬟见他果然知情,方才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便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堂堂正正的,又有何可怕?” 赵六撇了撇嘴,蹙眉瞧了她一会子,嗤笑道:“你虽不怕,到底这样小的人儿,可要留神些,一不小心给鬼叼了去……”说着,便举起手来,向着她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模样来恫吓。 云鬟倒吸一口气,心道:“这人怎幼稚到如此地步?”几乎又疑心自己认错人。 赵六见她用一种莫名古怪的眼神瞅着自己,便又笑笑,道:“六爷不是恐吓你,是提醒你,休要仗着自个儿有三分聪明,就莽撞乱来。” 云鬟懒洋洋地,索性不理会他,只对小狗儿道:“大娘如何病了?” 小狗儿才要说,却听得屋里头妇人咳嗽了声,道:“是凤哥儿来了么?” 小狗儿闻声,忙跑了进去,云鬟见状,少不得也跟了入内,却见屋内有些暗淡,家具家什等都是极旧的,狗儿娘躺在炕上,正扎挣着要起身。 小狗儿忙上前拦住:“娘,你不要动。” 云鬟跟露珠儿也忙上前劝止,狗儿娘方靠着墙壁坐住了,却喘了口气,才道:“难得今儿来的这样齐全,偏我病了,不然一定给你们做好吃的呢。” 这会儿,孩子们见她脸色蜡黄,嘴唇泛白,都懂事的不敢吵嚷。 狗儿娘又摸了摸小狗儿的头,道:“娘歇息会儿就好了,怎么先惊动了六爷,又惊动了凤哥儿?竟是要折我的寿呢。”说着歉意地看着云鬟笑了笑,又放眼扫去,却见赵六却不曾进门。 小狗儿低声道:“娘,我并没有出去乱说,是、是六哥哥不知怎么才知道了。” 云鬟正莫名间,狗儿娘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然而没来由怎好受人的恩,等娘好了,总要还给人家才对……你也不用守在家里了,就跟阿宝凤哥儿一块出去玩会子才好。” 说到这里,便又对凤哥儿道:“这屋子里有病气,你们年纪小,不好久待,这儿又腌臜,不是凤哥儿能留的,且快出去罢,等我好了……再留你们来耍。” 当下众孩童答应了,因出了门,却才见到赵六站在门首,口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正百无聊赖地咬着,那狗尾草便一摇一晃地,越发透出几分不羁来。 云鬟扫了一眼,便低声问小狗儿道:“为什么你娘说受人的恩呢?” 小狗儿也低低说道:“早上六哥哥来,送了二两银子给我,叫给娘看病呢。” 云鬟越发瞠目结舌了,那边儿赵六也不知听见他两个说话不曾,待孩子们走到跟前儿,他也正要过来,却给妞妞跟小红两个拦住,一左一右,问长问短,十分亲昵。 赵六被两个女孩子围在中间,左顾右盼,待要推开,又不好下手,略觉窘迫,只好皱眉说道:“休要靠我太近了。” 女孩子们只笑嘻嘻地看他,赵六不耐烦起来,才要翻脸喝退,不料云鬟在旁瞧见,忍不住抿嘴一笑。 赵六一眼扫见,那本来要推人的手当空抓了几爪,却终于没有推落,竟给孩子们簇拥着去了。 一群人沿街而行,渐渐来至葫芦河畔,便嬉水的嬉水,捉鱼的捉鱼,阿宝是惯会游水的,因天热,便脱了衣裳下水摸鱼,有两个男孩子便跟着他一块儿玩耍。 露珠儿不免担忧,便站在河岸急得道:“别往深处去!” 阿宝扎了个猛子,又钻出水面,摸了摸脸上的水,笑道:“知道了!”幸而这两日不曾下雨,河水平静,并无激流。 云鬟正坐在树下看,忽地听身边赵六问道:“你怎么不下水去玩耍?你不会水么?” 云鬟抬头,却见他站在树边上,额前一缕头发荡了下来,而他一手撑着树,一条腿屈起来,脚尖点地,手中还擎着那支狗尾草,在手中兀自一摇一摆。 云鬟不理不答,只当此人不复存在。 赵六不以为意,仍是笑道:“你当真不会水?你瞧他们游的何其自在。” 云鬟见他又问起来,才转头道:“六爷只管问这个做什么?你又会不会?” 赵六咳嗽了声:“六爷……以后就会了。” 云鬟不觉哑然失笑,便摇了摇头。然而此地本是她清心消闲的好所在,猛然多了这样一个人,自然不复清净,云鬟便蜷起腿来,手托着腮看孩子们在水上玩耍。 所幸赵六识趣似的,也停口不语。 清风拂过绿柳,河面漾波,两人一个坐着,一个靠着树,两两无言,各怀心事。 忽地听阿宝笑呼了声,道:“快看!” 大家转头看去,却见小孩儿从水里冒出来,双手中竟握着一尾颇大的鱼,那鱼儿离水,拼命地扭动起来,阿宝人小手小,竟握不住,那鱼儿终于挣脱掌握,当空一跃,竟重跳进水中,游的无影无踪,众人大笑。 云鬟眼看这一幕,不知不觉中早忘了那各色忧烦,便也歪头望着,嫣然一笑。 下午之时,云鬟回到庄子,阿泽才回来相报今日的所见。 原来黄诚先去开棺验尸,怎奈因时隔将一年,天儿又热,尸身自然有些不成样子,因此竟无法明确辨认这究竟是否是王闫,只从衣物上看来,是他无疑。 那王闫的家人早就不愿开棺,如今见一无所获,顿时又是哭号连天的一番大闹。 黄诚回到县衙,洛川知县毛丙基因大热天地去掘看死尸,又惊又闷,心里不爽快,喝了一杯茶后,便说道:“好端端地却开什么棺?如今那王家的人还不依呢,再往上告,只怕我们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要两头受气的,何苦如此多事,且又讨不了好儿。” 黄诚道:“人命关天,总要问心无愧才当。” 毛丙基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也知道贤弟急欲结案的心思,只不过……如今现成儿的凶手不是已经在牢房里了么?” 黄诚摇了摇头,因低头又看那王闫一案中的各色卷宗,毛丙基见他一副“冥顽不灵”之态,只唉声叹气几回,便又静坐吃茶。 黄诚瞧了半晌,忽然说道:“我记得此时洛川的仵作姓李,如何并不是记录里这个邓某?” 毛丙基探头看了眼:“你说的那个,年前便自行辞去了。” 黄诚心中一动:“为何辞了?” 毛丙基道:“听说是其亲戚在别地发了财,故而请他们过去,若我记得不错,如今他早举家搬迁了。” 黄诚皱眉想了会子:“从去年秋斩到如今,洛川县内只这一个人手变动……毛大人不觉异样么?” 毛丙基微惊,继而勉强道:“这个,也是巧合罢了,难道就不兴人家撒手不干么?” 黄诚道:“只是这时间上未免太巧合了些,秋斩之后一个多月,这人便辞离而去……毛大人可知他所投靠的亲戚人在何处?” 毛丙基见他认真留意起来,虽然不愿,到底也不敢对着干,当下就传了洛川的三班衙役来,询问原先的邓仵作去了何方。 谁知众差人面面相觑,竟说不出个究竟,此时秦晨也跟在侧,便道:“你们也是的,好歹同僚一阵儿,怎么竟不知人搬去哪里?” 这洛川捕头跟他素来交好,当下也跟着道:“都好生想想!” 众人听了,不免又竭力想了会子,忽地有个捕快道:“是了,我记得当初我曾问过他一句……玩笑说以后若是不当差了,也可以去投靠他,起初他不肯说,被我催了几句,才说出是要去雍州的。” 这雍州却跟鄜州相距极远的,黄诚道:“去了雍州何处?” 那捕快自不知道,却是县衙的门子笑道:“老爷这话该问我,我是知道的。” 毛丙基喝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说?” 门子道:“小人也是才想起来,原本也是小人无意中听见的,那日是邓仵作家的孩子过来,我听他口中说什么要去温县……还是文县的,小人竟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 黄诚闻讯,当下便立刻发了火签,写了公文,让秦晨亲自带两个捕快,立刻出发前往雍州文县,查找邓仵作。 鄜州往雍州一来一往,便是一天时间,再加上查找费时,因此秦晨等返回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秦晨风尘仆仆,进门却道:“大人,叫我累的如野狗一般,却是白忙一场!” 黄诚忙问如何,秦晨道:“人是找到了,不过恰好两个月前就病死了!” 黄诚大失所望,秦晨口渴难耐,忙喝了口水,又道:“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我因详细问了一番,原来这邓仵作的亲戚也并没发什么财,当初是姓邓的自己要阖家搬迁的,那邓家娘子还哭啼啼说什么当初她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只不过邓仵作坚持如此,好似不搬家就会大祸临头一般。” 黄诚才觉眼前复又亮了火光:“还有什么?” 秦晨道:“还有一件怪事,这邓家娘子说,仵作素来月俸不高,但离开鄜州后,竟拿了两锭五十两的银子出来。” 黄诚握拳,踌躇满志道:“好!” 秦晨因日夜兼程赶路,此刻累的瘫坐在椅子上,见状苦笑:“能得大人一声好,可知我把这条命都要搭上了?——大人你是怀疑这仵作跟王闫案有关?” 黄诚点了点头,对他道:“邓仵作不会无缘无故背井离乡,且又得意外之财,如今嫣红跟袁小姐都声称所见的是王闫,我并不信袁小姐临死之前所言仍是有假,她对王闫恨之入骨,若不是确信行凶者是王闫,绝不会留下这样的绝笔!所以我确信王闫未死,如今又加上邓仵作之事,当年必然是这样……” ——王闫被判死刑,然而他不甘这样就死,故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从仵作宁肯背井离乡之举看来,多半是威逼利诱等,逼迫邓仵作跟自己合谋。 邓仵作便替王闫找了一个替死鬼,以王家的财力势力,找来这样一个无名而肖像之人并不算困难,邓仵作便用李代桃僵之法,将两人掉了包,此后仵作验尸,自然又会违心地在案簿上写明是王闫无疑。 先前在袁家小楼,黄诚曾跟云鬟说此案有两个疑点:第一便是王闫生死之谜;第二便是密室之谜。 当时云鬟说只一个一个解决便是,如今看来,王闫的生死之谜,已经呼之欲出了! 秦晨听黄诚说完,发了会儿呆,便叹道:“可是大人你现在高兴也是无用,这邓仵作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不是么?” 黄诚皱眉,想了会儿,道:“既然王闫未死,他不可能一年来都不跟家中有联系来往,先前都以为他死了,故而捉不到他的马脚,如今知道人还活着,不信就拿不下他!我已经叫洛川县派人暗中盯着王家的一举一动,只怕洛川县不放在心上,还得你亲自去一趟妥当。” 秦晨从椅子上蹦起来,苦笑道:“我竟开始想以前的光景,大人不似如今这般用心的时候,我们整日还清闲着呢,哪里像是现在,每日里都忙的如驴狗一般。” 黄诚笑道:“知道你辛劳了,若是拿下王闫,本县亲自给你庆功如何?” 秦晨哈哈笑道:“有大人这句话,我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黄诚看秦晨去了,他便回到案前,因想:“如今最后一个谜题,便是这密室了……到底……王闫用的什么法子,竟能来无影去无踪?” 原本,黄诚怀疑王闫也是借陈秀才假扮侍女的法子来瞒天过海,然而陈秀才之所以能混进楼中,乃是有嫣红接应,那王闫若是也用此法,难道还有第二个嫣红不成? 可是那些奴仆他都一一问过,并没有再寻出异样之处。 而且按照袁小姐所说,只提王闫,并没有说什么“假扮丫鬟”等话,何况如果王闫果然假扮丫鬟,袁小姐又何必说什么“冤魂索命”之语? 再者,要假扮自然需要花费时间,不信王闫短短时间内能够打理收拾妥当。 且不提黄知县深锁双眉,绞尽脑汁暗中思量这密室疑问的症结,只说次日,云鬟因听阿泽说过了验尸一无所获、又派秦晨前去雍州找人之事,夜间便睡得很不安生。 翻来覆去,一会儿梦见人在袁家绣楼之中,惊见有人自缢,那绝笔八字兜面而来,触目惊心,一会儿却又看见袁老先生惊风被马儿踩踏,惨绝人寰。 早上起来后,又觉头甚是沉重,原本她很不愿插手别人之事,只因有那份天赋之能,一旦经手,自然是再无遗忘,纠纠缠缠,就如冤孽一般。 可如今既然插手了,又岂能再途撇开? 用了早饭后,云鬟已然有了主意,便便叫门上备车,意图往鄜州县去,跟黄诚再往老宅一趟。 林嬷嬷知道她夜间反复,如今见她如此,便叹道:“小小的年纪,心事就这样重。”当下便要叫露珠儿,想要跟着云鬟同去。 不料云鬟道:“奶娘不必担心,因要长途,你跟露珠儿不便跟着颠簸,仍叫阿泽跟着我就是了。” 当下把阿泽叫来,果然便乘车往鄜州而来。 阿泽因也插手了此事,觉着这案情扑朔迷离,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好玩,正巴不得也见到水落石出真相浮现呢,听露珠儿来传话,当下竟兴兴头头地忙跑了出去。 倒是把巽风跟震雷两个惊着了,震雷因笑道:“这小子转了性儿了,先前还百般抱怨,说是当小丫头的跑腿儿跟班呢,如今听说传召,竟像是得了皇帝圣旨一样,飞跑了去,先前跟着四爷身边儿也不过如此了。” 巽风也笑着摇头,又怕阿泽毕竟年少不经事的,行事未免有些不周之处,待要叮嘱他几句,那人却早就跑的不见了,只好等他回来再说罢了。 话说阿泽因护送云鬟乘车进了城,正一路往衙门而去,经过十字街头的时候,猛然听见一阵吵嚷喧闹,隐隐有人道:“这霸王也有吃亏的一日,快去看看!” 云鬟不知何事,因掀起帘子往外看去,隐约见到街边上围着许多人,正看着一处。 自人丛缝隙中,却见是两人正在厮打殴斗一般,其中一个哀声惨叫,竟道:“小人不敢了,六爷饶命!绕过小人罢!”声音凄惨嘶哑,显然是伤着了。 云鬟一惊,定睛细看,果然便见是那道熟悉的影子正在行凶,被打的那人满地翻滚,抱头缩腿地求饶,然而赵六竟不肯停手,竟道:“你这该死的贱骨头,便是欠调教,六爷今日便好好教你做人!”挥动拳头往那人头脸身上狠狠乱捶,那人厉声惨叫,脸上身上各处血溅。 云鬟见是这般凶恶场景,不免触动心事,皱眉抬手,掩在胸口上,才将那胸口隐隐之痛压下,当下落下帘子,不再细看。 不料阿泽见了,因说道:“这小子下手如此狠,这人纵然活命,也要三个月起不了身的……不知是因什么得罪了?” 阿泽的性子却跟任浮生不同,倘若是任浮生在,此刻只怕早跳过去阻拦了,阿泽却只是袖手旁观,评头论足。 云鬟咬了咬唇,闭上眼睛,竭力把方才所见从脑中挥去。 不多时到了衙门,云鬟还未下车,那边儿的衙役因认得了阿泽,早笑着招呼道:“兄弟又来找大人的?可是不巧了,大人一早儿便往洛川去了。” 阿泽忙止步,车里云鬟早听见了,当下更不必下车,索性转头继续往洛川而去。 两人一个骑马,一个乘车,将到城门之时,帘子一动,云鬟忽然看见一人骑着马儿从旁边街上拐了出来,云鬟一怔之下,便低声道:“快快,出城!” 阿泽挑眉,才要催车夫快马加鞭,不料那人目光转动,因见是素闲庄的马车,顿时便打马追了过来,扬声笑问:“车内是凤哥儿么?” 阿泽便不言语,赵六扫他一眼,也不出声,只望着马车儿。 此刻马车飞奔,马儿也相随而行,将出城门之时,才听见车厢内一声叹息,是云鬟道:“六爷,咱们可真是每每地‘狭路相逢’啊。” 赵六不以为意,仍问:“你急急地是要去哪里,这不是回素闲庄的路?” 云鬟道:“去洛川。” 赵六道:“去洛川做什么?哦,是了,今儿黄知县去了洛川,如今你也要去,必然是为了那冤魂索命的案子了?”他不由分说讲了这一通,忽然眼前发亮:“这案子倒是有些意思,六爷今日正好没事儿,就随着你去一趟,看看热闹也好。” 云鬟皱眉:“我不惯与人同行,六爷请回。” 赵六道:“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难道竟为难了你不成?何况六爷这样聪慧过人,若是也能相助一二,也未可知,到时候你尚且要谢我呢。” 云鬟叹了口气,只因赵六半路杀了出来,竟叫她几乎不想去袁家了,然而……想到昨晚梦境种种,终究是理智压下不快,只两耳不闻窗外声,眼观鼻鼻观心,静心而已。 行了一个时辰,终究来到洛川,来至袁老先生府上,却听闻黄知县才刚离去。 云鬟正觉若无黄知县在侧,自然师出无名,来的唐突了,正要离去,不料里头袁老先生听说,便扶着小厮走了出来。 云鬟忙上前见礼,老先生看着她,因瞧着是这般伶俐清透、如玉似花儿的一个孩子,又知道她是女孩儿,不免想到了袁小姐小时的情形。 老先生知道她长途而来,这般热天,自然是劳乏了,当下便对云鬟道:“凤哥儿若是不嫌,就请进来少坐片刻。” 云鬟见他面容虽仍愁苦不堪,却极和善,令人不忍拂逆,当下便道:“长者赐,不敢辞。如此凤哥儿叨扰了。” 老先生见她虽年幼,但言语谦谦,自有一股平和之气,便点了点头,又见她带着阿泽跟赵六两人,只当是两个护卫小厮,就道:“一同入内请茶。” 赵六也不吱声,只随着云鬟进了厅内,略说了两句,云鬟因怕老人家年高体弱,不能久陪,她虽有心去绣楼,却不敢冒昧开口,当下便欲请辞。 不料还未开口,却听赵六道:“老先生,其实凤哥儿今日前来,是想再看一看那案发之地。” 这话一出,云鬟跟袁先生都转过头来,两人都是愕然之色。 厅内一时沉默,云鬟颇觉尴尬,正欲说话,袁老先生却道:“其实老朽听黄知县说起……原来上回凤哥儿陪他前来之后,曾指点过黄知县,因此才能……” 袁老先生此时已经知道了陈秀才之事,可毕竟有些难以启齿,又且失望,又且痛心,便停了口,眼中有泪涌现。 云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袁老先生却自徐徐吁了口气,道:“可知如今于我而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唯一想要的,便是那杀害了秀儿的真凶而已。”双眼泛红,泪陡然滚落。 袁老先生站起身来,竟正经肃然地对云鬟道:“凤哥儿既然想看,那便去罢,若真个儿能为老朽找出真凶,让秀儿泉下瞑目,老朽死也不忘此恩。” 袁老先生自取了钥匙奉与赵六,又叫一个婆子陪着前往绣楼,他自却不往。 等这几人离开之后,袁老先生兀自泪眼凝望,却有一人从偏厅之中徐步而出,虽着素衣,但容色秀丽,气度高贵。 这贵妇走到老先生跟前儿,扶着手臂道:“爹……”原来这贵妇人,正是袁老先生的二女儿,名唤袁锦,如今嫁在京城林国公府内,为国公府长孙的继室,因听说妹子的噩耗,特自京内赶来,昨儿才刚刚到。 袁老先生回头相看,此刻袁锦看着老夫憔悴枯槁之态,原本想说的话便咽了下去,只想:“爹爹是为了妹妹的事儿……有些失心落魄了,故而连一个小小丫头竟也如此另眼相看的,还许他们去绣楼,可不是胡闹么?然而我又怎么忍心怪他?倒也罢了……横竖如今我在这儿,若是这黄知县查不出结果,我想方设法,定也要给妹子报仇……这几个胡闹的孩子,又算什么……”因此才压下心中不快,只扶着老先生入内歇息去了。 不提袁锦心中打算妥当,只说云鬟跟阿泽、赵六三个一块儿去了绣楼,仍旧是拾级而上,先在书房内转了一转,又上到三楼。 那陪同的婆子不敢擅入,因站在外头,讪讪说道:“哥儿们看看就出来罢了,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自打我们姑娘出了事后,这儿时常的闹鬼呢。” 云鬟转头,赵六道:“怎么说?” 婆子见没有旁人在,因小声儿道:“夜半三更,经常听到有些动静呢……整栋楼都锁的紧紧地,可不是闹鬼是什么?”说到这里,缩了缩脖子,忙先下去了。 赵六因笑道:“没见识,就不兴是这楼上的老鼠打架?” 云鬟见他笑得漫不经心,便问道:“六爷,先前你为何对老先生说,我要来此处相看?” 赵六道:“你的心事脸上都写出来了,我难道看不出来?” 阿泽在旁插嘴道:“是么?我如何没看出来?” 赵六笑道:“你多半眼瞎。” 阿泽也不动怒,笑微微地瞥着赵六,道:“你果然是个好小子,先前看你街头上打人,打的极痛快呢,又是怎么了?那人死了不曾?” 赵六脸色微变,扫了云鬟一眼,却道:“那种货色,死不死有什么要紧的,倒是便宜了你白看了这场热闹。” 云鬟只觉两人所说很是刺心,便迈步往内,一路从厅内,往袁小姐卧房而去。 赵六见状,忙迈步入内,阿泽在后看了,因笑啐道:“如今的毛孩子都成了精了,要反天不成?”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上回废纸篓之事,仍啧啧称奇,便也跟着入内。 却见赵六正也进了卧房,阿泽不以为意,便仔细看这屋内摆设,谁知不一会儿,只听得“啊”地一声,从里屋传来。 阿泽一怔,忙闪身过去,掀开帘子往内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第43章 却说云鬟同赵六、阿泽三人正在小楼上查看详细,阿泽因跟赵六斗嘴,人在最后才进去,虽见赵六也随着云鬟进了卧房,倒也并不在意,横竖只隔着几步远罢了。 谁知正在看这屋内摆设之时,却听得里头一声惊呼,阿泽不知如何,来至卧房门口朝内一看,却惊见里头安安静静,竟是空无一人。 阿泽一惊不小,这卧室其实不算大,且并无隔间,一眼便能瞧个通透,如今这里头的光景,却竟像是从不曾有个人在般。 阿泽起初还觉两人也许玩闹起来,躲在床底或者哪一处,毕竟他们两个一个是孩子,一个又半大,要躲自然是容易的。 当下便叫了声:“大小姐!”跑到屋内,飞快地掀起帘子细看,又弯腰瞧床底,却统统不见人影。 青天白日,两个人竟好好地不见了。 阿泽几乎不能相信,独自一人站在这空空室内,竟觉得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他心惊焦急之时,忽地又疑心或许是方才自己不留心时候,两个人跑了出去?当下忙又飞跑出卧室,连叫了两声“凤哥儿”,不见有人答应。 只忽地听见房门一声响,阿泽满怀希冀,忙又跳了过去瞧,却见门口正有一人在探头探脑,原来却是那带路来的婆子,因听见他叫的连声,故而过来看究竟。 两下差点儿撞个正着,阿泽失望之余忙问:“看见我们大小姐跟小六爷了不曾?” 那婆子呆了呆,旋即道:“爷说的是方才来的那两位小哥儿么?”原来她见云鬟是那样打扮,便误认为是个男孩儿罢了。 阿泽跺跺脚:“是是,可看见他们了?” 婆子忙忙痴痴道:“哪里话,方才不是都在这屋里么?” 阿泽咽了口唾沫:“你没见他们出来?” 婆子摇头,忽道:“只是方才我下去了一趟,总不会是那时候两个出来了呢?” 阿泽闻言,便飞快地下楼,先跑到书房内又看了一遍,却仍不见人。 那婆子见他一脸着急,又没见到云鬟跟赵六,不由猜测道:“这、总不会是那两个小哥儿不见了吧?” 阿泽咬了咬唇,心突突乱跳。婆子见他不做声,却显是默认,一时也吓得色变,因道:“我先前说过这楼里闹鬼的,他们小孩儿家,又干净单弱,莫非是……” 阿泽不等她说完,便喝道:“胡说!” 谁知正在这时侯,耳畔隐隐似听见一声叫,却很不清晰,模模糊糊,闷闷钝钝,又仿佛带些凄厉,却不像是从屋内传出,反像是从地底下极遥远处。 这婆子本就认定有鬼怪作祟,猛然听见这一声儿,竟吓得也尖叫起来,道:“有鬼!”扭身便往外跑去,谁知惊慌失措里,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台阶骨碌碌跌落下去。 如此一来,这婆子又惊又吓,且又受伤,便缩在拐角处哀声连天,连呼救命! 里头这般大闹,外头的公差也听见了,纷纷跑了进来看究竟,忽然见那婆子挣扎着爬起来,面无人色语无伦次的,阿泽却脸色冷峻站着不动,均不知所措。 此刻这婆子抓住两人,因道:“有鬼!方才已听见了,且把两个小哥儿捉走了……” 阿泽不等公差发问,便道:“你们可看见赵六爷跟凤哥儿出去不曾?” 两个公差闻言,面面相觑,都只摇头。 阿泽咽了口唾沫,想到方才那声怪叫,他虽然心寒,却毕竟年少胆大,还想再仔细听一听,整栋楼却仿佛陷入死寂,毫无动静。 阿泽毕竟曾是跟着白樘的,此刻心底虽掂掇张皇,面上却并不显露十分,见那婆子仍絮絮地哭叫有鬼等话,阿泽十分心烦,便喝道:“住口!” 那婆子打了个寒颤,畏怯停口,阿泽拧眉,便对公差道:“你们且出去,仍仔细守着这楼,再叫一个小厮,速去告诉鄜州知县黄诚……若找不到黄诚,洛川县也使得,让他们即刻速速地多带人手前来!” 两个公差不免莫名,只因阿泽虽曾跟黄诚一块儿来,但大家伙儿都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是素闲庄上的一个护院而已,然而如今吩咐起人来,却是这般冷肃厉害,理所当然似的。 然而公差们虽觉有些不大受用,可转念一想:方才同进去的人中有个“六爷”,这人却是鄜州军营里的人,倘若是为此而兴师动众,倒也使得。 因此公差之一便道:“倘若两位知县问起来,就说是小六爷不见了么?” 阿泽一皱眉,正要开口,心念一转,便冷哼道:“既然知道,那还不快去!” 且不说阿泽在外调兵遣将,要来细细搜遍袁家,你只道好端端地,云鬟跟赵六如何会不见,又是去了何处呢? 原来先前,云鬟因进了袁小姐的卧房,自然便放眼细看,却见各色陈设布置,同上回来时一般无二,仍是案发时候的情形,就仿佛时光也随之停驻在了那刻。 只红颜未老,人却已亡,再不可得。 云鬟心内暗叹,转头之时,却瞧见靠墙桌上瓶内那枯干了的月季,先前她来之时,尚有一朵留着残瓣,如今已然全部凋落,枯槁的花瓣散落在桌上,其余的仍撒在地上,更添几分凄然。 云鬟扫了一眼,正欲走开,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皱眉,回头又看向那地上散落无序的花瓣,凝眸之时,眼前却又浮现起上回来时所见。 彼时,此时,两幕场景,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够从这近百的乱花瓣之中分辨出来,哪些是原来的,哪些又是自他们上次来过后才坠落的。 然而……目光转动,云鬟看向靠近门口的墙沿处。 她分明记得,上回她跟黄诚来时,曾有一片花瓣,就沾落在距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上。 云鬟起初想多半是黄诚又来之时,无意中将这花瓣带离开原处,或者跟其他花瓣混淆了也是有的。 可是卧室中间铺着毛毯,边角之处,却是空的,露出底下的木地板,那花瓣原先又半卡在毛毯边缘,除非是有意将它拿开,不然的话,只怕不会不翼而飞。 云鬟不由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毛毯,却见毛毯之下空空如也,只是木头地板而已。 她蹲在那处,正疑惑地打量,却见门口人影一晃,是赵六跟了进来。 这人竟如此“阴魂不散”,云鬟皱了皱眉,当下转开头。 谁知转头之间,却看见身侧的墙上,半嵌的木柱子之上刻着人物小像,其中有个童子,抬脚蹴鞠的模样,那小圆球一点微亮。 几乎是下意识地,云鬟伸出手去,在那球上摸了摸,又略用力按了一下。 与此同时,身子猛然跌空,云鬟只来得及“啊”地叫了出声,整个人眼前发黑。 正不知如何,有人掠了过来,探手要握住她的手,却只得握紧了她的四根手指,那人却因为冲过来的太快,脚下在掀起的毛毯上一绊,竟无处借力,顿时之间便随着云鬟一块儿坠落下去! 毛毯重又覆落,机关回归原位,云鬟直跌下去,电光火石间,身子却撞入一团软绵绵之中,也不知何物,然而头晕目眩,胸闷昏沉,半晌竟无法出声。 眼前一团漆黑,目不能视物,云鬟只觉得置身在无边暗渊之中,她仿佛听见阿泽叫了自己两声,虽然听得清楚,但她偏无法回答他。 半晌,才勉强能动,挣扎着要起身时候,手按落,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异样之感。 她不由尖叫了声,便撤手回来,连滚带爬倒退出去。 黑暗将心头恐惧越发放大,她试着叫了两声“阿泽”,声音却极为微弱,且听来甚是吓人。 正在不知所以,耳畔响起轻轻地一声咳嗽。 云鬟瞪大双眼,几乎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而那声音又有些哑地说道:“小丫头,你怎么样?”自然是赵六无疑。 云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她独自一个跌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怕,还是有他跟着一块儿在此更可怕些。 忽地听赵六叹了声,忍痛似的,道:“你看着小小的,怎么竟这样沉,差点儿把六爷压断气。” 云鬟这才知道,原来方才跌落的时候,是他护住了她,怪不得方才身下是软软的……原来竟是有个肉垫,然而知晓这点儿,却丝毫并未让她好过半分,反觉得越发惊悚。 云鬟定了定神,复又仰头大叫阿泽,赵六道:“不必叫嚷了,这密室设计十分独特,你听,外头说话的声儿十分清晰,可在里头说话,外面只怕是听不见的。” 黑暗中,云鬟惊慌地睁大双眸,赵六仿佛总有办法让她一步步濒于崩溃似的,她不知这点还好,一听见之后,耳畔即刻“嗡”地一声。 云鬟不顾一切跳起来,拍着墙壁大叫:“快来人!阿泽,阿泽……来人呀!” 忽然身后赵六过来,竟将她一把拥住,云鬟屏住呼吸,几乎晕厥过去,死命挣扎道:“放开我!”因目不能视物,加之她此刻心神激荡,竟忘了前生亦或者今世,便嘶声竭力地乱叫乱嚷。 直到赵六捂住她的嘴,在她耳畔沉声说道:“外头的人听不见,可是难保这密道里的人听不见,你难道想把他招来?” 云鬟一愣,胸口起伏不定。 赵六又温声道:“好了,不用怕,六爷会护着你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用怕。” 云鬟听了这句,不知为何,眼中的泪便刷地无声滚落。 赵六因正捂着她的嘴,只觉得手上一阵湿热,他自知其意,便又道:“凤哥儿也有吓哭的时候么?说出去,阿宝跟小狗儿那些家伙是会笑的。” 云鬟听他忽然在此刻提起阿宝他们,那些嬉戏游乐的光景陡然涌现,便把心底那阴霾带来的恐惧渐渐压了下去。 赵六见她不动了,才缓缓放开,隔了会儿,又说道:“你跟黄诚一直都猜不透凶手是如何密室杀人的,现在总算是要水落石出了……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密道通往何处?” 云鬟深深呼吸,却只嗅到一股腐朽之气,正是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所闻到的那股异样气息,云鬟涩声道:“你、你可否离我远些……我现在……只想出去。” 赵六道:“难道我却是鬼,能吃了你不成?嗯……这儿如此之暗,虽必有机关可开,但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指望外头只怕是不能的,只能找到这密道的出口,兴许还能捉到贼人呢。” 事到如今,他的口吻仍旧带一丝满不在乎般的笑意。 云鬟顾不得这密室中气味难闻,深深呼吸了会儿,便道:“倘若对方厉害,你我便性命不保了。” 赵六道:“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不然你留在此,我自个儿去探路。” 云鬟还未回答,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他起身,正摸索着往前而行。 云鬟本巴不得他离开,然而人在黑暗之中,那份不安竟越来越浓,不由道:“等等!” 耳畔似听见他细细的呼吸,云鬟竭力不去回想,如此一来,黑暗中互不能相见,倒也容易适应,云鬟慢慢往前蹭了一步,道:“你慢一些。” 赵六低低地笑了声,意思莫名,半晌,云鬟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心中警觉,便喝问道:“你做什么?” 赵六笑道:“你这丫头如许胆小,六爷怕你走丢了,拿着。”说话间,云鬟觉得手上多了一样东西,她忍了几番,才不曾立刻扔掉,试着握了握,却像是一条汗斤,或者衣带之类的。 赵六道:“好生跟着六爷,必然带你出去。”说着,云鬟觉得手上汗斤一拉,她松了口气,才慢慢跟着往前一步。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摸索着走了片刻,眼前逐渐地竟像是有了似光亮。 云鬟心底忖度,他们从三楼上掉下来,这会儿只怕是在底楼,但走了这会子,却不知到了何处了,若非今日误打误撞,也绝想不到这绣楼上竟还有密道,且设计的如此隐秘。 如今看来,必然是那王闫知道了密道的存在,故而借此前来,装神弄鬼,做下这禽兽不如的恶行。 忽然听赵六道:“你如何知道此地竟有机关的?” 云鬟小声道:“我若知道,就不至于这样狼狈了。” 赵六又笑了声:“我还当你真个儿是女诸葛呢,如今看来,倒只是个会撞运气的小丫头而已。” 云鬟听他语气轻松,眼前不由浮现前儿在小狗儿家,他故意吓唬自己之态,以及葫芦河畔,他咬着狗尾草站着的不羁模样,跟赵黼更无半点相似,云鬟便哼了声:“谁让你自以为是来着。” 如此一问一答,气氛不觉缓和了些许,只两人一路而来,却像是往地下而去一般,幸而眼前的光亮也渐渐大了,竟似是火光一般。 云鬟看着那闪闪烁烁的光芒,竟迟疑着放慢了脚步:她畏火,尤其是这种黑暗中的火光。 对她而言,每当这样的情形出现,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赵六听见脚步声停了,便道:“怎么了?”回头看云鬟脸色不大好,他便道:“怕什么?有六爷在呢,纵然真有个鬼,也叫他先吃六爷罢了。” 云鬟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六又笑道:“放心,六爷是有毒的,给他吃了,看毒不死他?自然就不吃你这小丫头了。” 云鬟轻轻叹了口气,迟疑地看他,微淡的火光中,少年稚嫩的眉眼,看着就仿佛另一个人般,似真似幻。 赵六见她迟疑,却以为她仍害怕似的,便道:“罢了,知道你胆小,等会儿六爷取了这火过来,咱们就沿路回去,可好?” 云鬟勉强点了点头,不料正在此刻,却见那火光摇曳,前头拐角处,显出一个极巨大的黑影来,摇摇晃晃,宛若巨灵魔神,骇人之极,云鬟差点便叫出声来。 赵六见云鬟直直地看着他身后,他早知其意,便道:“莫慌!”弯腰俯身,从靴筒里掏出一柄匕首来,横在胸前。 云鬟见他弯腰之时,动作有些古怪,却来不及细看,对面那影子又晃了晃,仿佛要向前,又仿佛迟疑不敢。 这会子,赵六忽地靠近了她,不等她躲开,便匆匆低声道:“待会儿我若跟他打起来,你且记得,不用管别的,只取了那火,沿路返回……这密道通向绣楼,可是往三楼处只是一道直着的长梯,很是危险……”说到这里,赵六目光闪烁:“你且小心别再掉下来,六爷不能再当你的人肉垫子了,明白么?”说着,竟又笑了笑。 云鬟来不及多想,却见拐角处的那道影子徐徐又探了出来,他越是靠近,那影子便越发巨大,看着就仿佛藏匿于地狱的鬼怪,正蓄势待发,想要择人而噬一般! 云鬟忍不住屏住呼吸,手中的布带却赫然一松,是赵六撒手了! 且说阿泽吩咐了楼下的公差分头行事,他自不死心,飞快地又去底楼跟书房分别搜了一遍,最后又回来三楼的卧房中,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细看一番,却始终毫无所获。 阿泽自不肯轻信什么鬼神作祟,但两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眼前不见了……说出去只怕也没有人信,阿泽思来想去,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都想遍了,却偏想不到,在小姐的绣房之中,竟有所谓的“密道”! 何况就算他知道,等闲也找不到那隐秘入口的,除非是拆了整座楼。 阿泽寻了半晌,垂头丧气来到外间,正要下楼催问差人,却见袁老先生扶着小厮来到,因问发生何事。 阿泽本不想张扬,然而毕竟找不见人,迟早要说穿的,当下不敢隐瞒,便把两人无故失踪之事告知了老先生。 谁知袁老先生听了,震惊之余,竟晕厥过去——他本就连日来心疾难除,如今听闻此信,自如雪上加霜一般。 袁府众人当下又是一团忙碌,阿泽见状,无可奈何,便仍先回楼上去。 谁知从一楼上了三楼,进了小姐闺房之后,忽地听见里头似有些动静。 阿泽只觉得如一点星火在眼前亮起似的,风一般掠向卧房,闪身来至门口,顿时惊喜交加! 阿泽望着眼前——却原来正是云鬟,正呆呆地坐在地上。 阿泽喜的无可不可,当下大叫一声,竟仿佛上天终于开眼,降落了宝贝下来一般,他竟不顾一切,上前抱住云鬟道:“凤哥儿!你方才去哪里了?怎么总也找不到人?” 云鬟不言不语,只愣愣地望着他。 阿泽狂喜之余,忽然想到还有一人不在,当下问道:“对了,那小六子呢?” 云鬟仍是满目空茫,那种眼神,竟仿佛看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又仿佛什么都不曾看,只是整个儿魂不守舍而已。 阿泽忽地心惊,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凤哥儿?你怎么了?方才……到底发生何事?那小六子……” 云鬟还未说话,忽地听见楼下一阵鼓噪,紧接着楼梯上脚步纷迭而来。 顷刻间,有许多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鄜州知县黄诚,人还未进门,已经问道:“阿泽人呢?如何说凤哥儿……” 黄诚一句话没说完,便见云鬟正在眼前,黄诚一见,那颗心才徐徐放了下去,便忙进来道:“怎么先前说你不见了?我正也有所发现,听这般说,还以为……” 阿泽正也不知所以,云鬟却仍是面无表情,只手上紧紧地捏着一物。 黄诚缓缓住口:见她手上握着的是块半新不旧的汗斤子,看着像是男子所用。 黄诚便问道:“对了,赵六爷呢?” 阿泽却也想问此事,两人不约而同,都疑惑地看向云鬟,却见女孩子懵懵懂懂,仿佛神游物外般,两人见她如此,不由担心,都以为或许是受了惊吓之故。 云鬟抬头,看看黄诚,又看看阿泽,此刻面上虽懵然,心底却似有惊涛骇浪。 ——赵六,她自然是知道在何处的。 但,云鬟不知道的是: 她到底,该不该说出来。 第44章 且说黄诚跟阿泽见云鬟如此,不免以为她是受了惊吓所致,然而毕竟人好端端地在此,已是万幸,当下阿泽便拉着云鬟的手儿,想将她带出去。 正此刻,外头秦晨带人上来,一眼先看见云鬟,便招呼道:“凤哥儿没事儿呢?太好了!” 黄诚回头道:“底下可细细地查过了?” 秦晨这才回答:“一楼已经查探过了,看不出有什么密道暗道的。” 云鬟听见这个,抬头看向黄诚,黄诚以为她不解,便道:“我原本想同你说,这两日我细看这几起案子的卷宗,果然有所发现,你可还记得前天我带你来此之时说过——这宅子是袁家后来搬入的?” 原来这两天黄诚不眠不休,把前前后后的卷宗都看的仔细明白,包括先前王闫掐死丫鬟,被“斩首”那次的记载。 黄诚心性坚定,既然认定王闫活着,自然不信他有什么超乎寻常的飞天遁地本领,然而寻常之人一时之间,却也难想到有“密室暗道”之说。 黄诚一来难以窥破这其中诀窍,二来因陈秀才男扮女装逃走之事,不免要把袁家宅子绘图找了来细细研究。 不料袁家管家因道:“这个我们老爷不曾有,须得向原主儿张家去讨,只不过这张家的人早搬走了,老爷要这绘图,只怕难得。” 黄诚便道:“张家的人如何搬走了?” 管家道:“他们家原本不是本地人,只是前几年迁来的,如今仍旧回本乡里去住罢了,当初老爷因急要房子,他们家又急着卖,两下因一拍即合。” 那管家去后,黄诚琢磨半晌,总觉得不妥当,当下便将袁家此宅周围三户众人请来,因问起这宅子的来历。 这几个人不敢隐瞒,便道:“这宅子原本是王家的,后来便卖给了张家。” 黄诚道:“哪个王家?” 众人道:“户主王平老先生,原本是本地士绅,因子嗣单薄,只一个独生女儿,也远嫁他乡,四年前他体弱多病,临去世前便把这屋子卖给了张家。” 黄诚因翻看卷宗,却没见过有个叫王平的,一时皱眉,自忖线索又是断了。 不料这三户人家彼此相看后,其中一人便多嘴说道:“其实当初若不是那刻薄鬼家里逼人太甚,王老先生也不至于赌气把房子卖了……” 黄诚正无计可施,听这似乎有内情,便问:“这是什么意思?刻薄鬼家又是什么人?” 那人却又讪讪地,有些后悔失言,其他两人也不敢吱声。 黄诚一再逼问,这几人才吞吞吐吐说道:“说来老爷也是不陌生的,这刻薄鬼家里,岂不正是年前被斩首的王闫家里,因为他们家性情苛厉,惯于强横霸道,不干好事,故而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们刻薄鬼。” 另一个人也壮着胆子道:“王闫被斩首后,刻薄鬼已经换作短命鬼了!” 几个人不由失笑,却又自知是公堂之上,不敢造次,忙又噤口。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诚听说“王闫”两字,就仿佛黑夜之中终究见了黎明之光,忙道:“他们两家到底有何瓜葛,细细说来!” 这几个百姓见问的这个份儿上,只得一一说明白了。 原来若算起来,这王平先生,还是王闫的老伯父,只因王闫一家,从上到下都并非善类,又欺负王平独女外嫁,因此一直觊觎王平的这所宅邸,几次三番劝老先生立字据,把宅子转给他们。 这两家虽是同宗,但王老先生一直看不惯王闫一家的所作所为,哪里肯平白便宜他们,正好儿张家人要找房子,因此老先生便索性把这宅子卖掉,钱银等物,都只给了自己的女儿,此举自然把王闫家里气的半死。 黄诚因又细问王闫,邻居想了想,又道:“这短命死鬼小的时候,还常常往这宅子里跑,后来因老先生见他不是个好的,渐渐地就拒了来往。” 只因查明了袁家的宅子原本跟王闫有关,黄诚才隐约有所领悟:世上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必然是这宅子内有蹊跷! 黄诚参透这点,立刻点带三班衙役,匆匆前来袁宅,想要再仔仔细细搜查一番,谁知中途正好遇见袁家来人,说是阿泽交代:让多带人手前去寻人,是两个哥儿不见了。 是以黄诚一行人才来的这般快。 且说在楼上,秦晨回禀之后,又有捕快上来,说是二楼书房已经搜查完毕,并无异样,剩下的便只有这三楼卧房了。 而在他们进门之后,也早有公差开始边边角角地细敲细看,柜子箱子等又重新打开。 连秦晨也走开了去,到了床榻边儿看了会儿,把床底下的地板都按了一翻……原先铺着的地毯也自被掀了起来,果然是一寸儿也不肯放过。 然而如此兴师动众,却仍是一无所获, 黄诚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缺口”,自然不肯放过,因看着满屋忙碌的众人,心想:“先前的两个疑点都有了着落,第一是王闫生死谜题,第二是这密室之谜,如今王闫信是活着,这密室,却一定是有暗道……如此一来,所有才可以得解,然而这宅子张家住了三年,袁家又住了将一年,却都毫无所觉,可见这暗道必然是极隐秘的……到底在何处呢?” 黄诚皱着眉,背负着手儿走来走去,此刻卧房的窗户已经被打开。 黄诚走到窗户边儿上,探头往外看看,复又回身看看里屋……自看不出什么不妥当来。 此刻袁老先生复又苏醒,因听闻知县带人前来,便颤巍巍地出来看究竟,谁知见楼内竟是这样乱糟糟地,站满了差人——原本是小姐的闺房,连一只狗儿都不许乱入的,眼见如今这般,老先生忍不住便越发地悲从中来来。 忽然有个仪态高贵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并几个小厮们走来,见状便喝道:“到底是在做什么?到底是在查案,还是抄家!” 黄诚隐约听说袁家有个人从京内回来了,只不知袁锦的身份。 袁锦身后一个丫鬟上前,道:“这是京城林国公府的坤少奶奶,你们且仔细,这样的人命案子拖了许久都结不了,却又来府内惊扰老大人,行这等荒唐的抄家之举,你们好大的胆子!” 黄诚闻听,这才知道方才毛丙基为何不肯前来的缘故了,自然是怕得罪了贵人,黄诚便上前道:“请少奶奶明白,下官并不是抄家,而是在找寻重要线索。” 袁锦冷笑道:“哦?听闻你前前后后来了也不下七八回了,难道还有什么线索不曾找见?如今弄得这样大阵仗,又找到了什么了?倒叫我开开眼界呢?” 黄诚语塞,此刻袁老先生因擦着眼睛,道:“锦儿,不要多话,黄知县也是为了……破案心切。” 袁锦很是不忿,因道:“我自来没见过这样破案的,不过是无能罢了,既然无能,还要找出些法儿来遮掩……”说到这里,眼圈儿也忍不住一红,便掏出帕子,哽咽道:“可怜我的秀儿妹妹,死的不明不白,死后还要被人这样践辱搅扰……” 两个丫鬟忙劝,另一个丫鬟便对黄诚道:“大人口口声声找什么线索,只别雷声大,雨点小,若白忙一场没个结果,只怕大人的官儿,可就做到头了。” 黄诚一言不发,倒是秦晨忍耐不住,便喝道:“丫头片子,你瞎说些什么?” 那丫鬟见他捕头打扮,便哼了声,竟理也不理。 黄诚心中虽认定此地有密道,然而找来找去终究不见,又总不能真个儿把这楼给拆了,此刻听袁锦跟她的丫头们狗血淋头骂了一番,竟不能答。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人道:“好大的口气,谁说是白忙一场了?”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说话的乃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孔俊秀,正是阿泽。 阿泽说完,也不理会袁锦等人的不悦之色,便走到黄诚跟前儿,因道:“大人跟我来。” 黄诚不解其意,只好转身随着阿泽进内,黄诚边走,却并没见云鬟,正要问起,阿泽却领着他来到卧房门口处,蹲下身子,盯着那面墙壁。 黄诚问道:“怎么了?” 阿泽小声儿说道:“凤哥儿叫我跟大人说,机关在此。” 黄诚听了这话,背上一股麻酥酥似的,似大旱见甘霖般,忙也俯身定睛看去。 却见墙壁的柱子上,果然雕刻着好些人像,栩栩如生,本也看不出异样,只往内侧不起眼处,才看见一个小童蹴鞠,而那圆圆地球…… 黄诚一震,不由跟阿泽对视一眼,此刻秦晨也跟了进来,身后袁锦陪着袁老先生也都站着看。 秦晨道:“是在做什么?”原来此刻黄诚跟阿泽一个俯身,一个蹲着,所看的角度,只是孩童才能平视,成年人却只得如此才能留意看见。 当下阿泽后退一步,黄诚观察了一番,举手试着按了过去,谁知一按之下,只听轻微“扎”地一声,就在靠墙边缘,两道木板往旁边撇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身后顿时传来惊呼之声,乃是袁老先生跟袁锦两个,因太过惊诧,一时没有忍住。 秦晨也惊道:“天神菩萨,这是什么!”忽然又瞪圆眼睛,道:“原来大人想找的,就是你这个?” 阿泽盯着这入口,回头却仍不见云鬟,阿泽因云鬟自方才开始就举止反常,他心中忧虑,便道:“赵六爷只怕也在里头,大人快叫人进内,或许可以将贼人也擒个正着。” 黄诚来不及震惊,才要吩咐,秦晨已经迫不及待:“我来!”当下把腰刀插好,看了看里头黑漆漆地,便要了个火折子来。 火折子晃亮,却见一道长梯,直通往下,竟仿佛没有底儿似的。 幸而秦晨极为胆大,俯身便下了梯子,就在他进内之时,那两面木板重又合了起来。 黄诚看的明白,这地板足有四指之宽,极为厚实沉重,怪不得先前查探之时并差不错异样。 黄诚生怕秦晨一人不得力,当下又连叫几个捕快跟着入内。 话说秦晨从上下到底下,眼前黑漆漆地,饶是他天生胆气壮,也忍不住有些心头乱跳,当下摇着火折子往前,走了百十布步,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前头似有物一般。 秦晨屏住呼吸,试着叫道:“小六爷?” 那人动了动,旋即轻笑道:“原来是秦捕头。” 秦晨大喜,忙扑过去,却见赵六脸上带血,靠墙坐着,仓促间秦晨自不知他伤的如何,便道:“六爷,你觉得怎么样,是谁伤了你?” 赵六道:“谁能伤的了六爷?不过我倒的确跟那贼囚交过手,他自逃了,你这会儿沿路去捉,只怕还能追上。” 秦晨见他小小的人儿,一团儿靠着墙,伤的深浅又不知道,哪里肯舍他离开,便道:“你的腿伤着了?那贼跑不了,我先抱你上去。” 赵六咳嗽了声,忽然道:“有脚步声,还有人随着你来?” 说话间,就见又有四五个公差来到,纷纷叫道:“秦捕头!” 秦晨见来了救兵,心里越发有底了,不料赵六道:“若是背着我往上爬,甚是艰难,倒不如一路顺着这地道追过去,据我看来,这地道不至于太远,若是拿下贼人,自是你们的功劳。” 秦晨本是个豪爽之人,闻言把心一横,便道:“既如此,咱们便去,把这恶贼捉到,也给咱们大人出出这口恶气!” 当下秦晨便叫一个捕快,把赵六背了起来,因沿路往前。 众公差仗着人多,加上秦晨领头在前,便勇字当头,如此走了不多时,就见眼前光亮起来,秦晨道:“大家戒备,留神那贼在外埋伏!” 于是众人小心翼翼,渐渐靠近过去,却见头顶乃是一面木板压着,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 幸而人多势众,众公差齐心协力,发一声喊,终究将那木板推翻,眼前顿时一片光亮。 秦晨举着腰刀,先纵身跃起,冲了出去,又怕贼人在外,双足还未落地,先挥刀乱砍了一阵儿。 眼前悄无声息,秦晨定睛细看,却见竟是个寻常房舍,此刻其他公差也都跳了出来,秦晨见屋内无人,早去开了门,一看眼前,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原来此处,竟正是那小姐院子之外的廊房院子,此刻他们所处的,正是那西侧厢房。 外头正有几个袁家仆人在此探头探脑,猛地看见这一伙人从此处出来,众人都发呆,不明所以,秦捕头道:“方才可看见可疑之人从此处出来了么?” 其中一个仆人大胆说道:“方才哑巴从这儿出去了。” 秦晨闻听,立刻揪住此人,叫他带路,又命一个捕快留下照料赵六,便带着其他人飞奔而去! 且说那捕快背着赵六走了出门,赵六呼了口气,道:“你放我下来罢。” 捕快小心将他放在台阶上,因看了一会儿,便道:“小六爷,您的腿好像折了……”却见他脸上也沾着血,只怕身上也有伤,却不敢细说。 赵六笑道:“不算什么,六爷死不了就又是一条好汉。” 那捕快见他年纪不大,却豪气狂放如此,不由也有几分钦佩,便道:“我去叫大夫来如何?” 赵六挥挥手,那捕快果然忙去了,赵六坐在台阶上,徐徐地又呼出一口气,仰头往上,见阳光从葡萄架中倾泻而出,细细碎碎,此刻世界,跟方才在地下,却如天堂地狱一般。 赵六微微眯起眼睛,忽地蹙眉,却见那葡萄架外,廊房正中的栏杆处,静静地站着一人,此刻垂眸正也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赵六先是一怔,继而挑唇笑了起来,道:“小丫头,你又救了六爷一次,六爷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云鬟只漠漠地看着他,也不做声。 赵六撇了撇嘴,道:“做什么,不认得六爷了不成?对了,你放心,那贼被六爷打跑了,六爷是不是很能耐?” 云鬟仍是面无表情,只扫他一眼,便转过身去。 此刻阿泽正也自廊桥过去,急急地说:“凤哥儿,如何闷声不响地就跑了出来,可知又吓我一跳?”阿泽说着,便拉住云鬟的手,仿佛仍怕她离开一样。 赵六看着这幕,才又皱了皱眉,本来满漾着明亮笑意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阴翳,眼睁睁看两人进了廊房,又顺着下来,竟是出门而去。 原来云鬟因见案情即将大白,剩下的黄诚自然会料理的妥妥当当,她便先吩咐阿泽,乘车欲返回素闲庄。 谁知才出了袁家大门,便听见身后有人道:“稍等片刻。” 云鬟回头,却见赵六被捕快扶着,那捕快陪笑道:“凤哥儿,六爷的腿摔断了,他又想回鄜州,可否借庄上马车,捎带六爷一程?” 云鬟皱眉不答,赵六却笑道:“罢了,何必劳烦呢,我骑马回去就是。” 云鬟淡声道:“我并没有说不可。”说罢,便自己先上了车。 赵六听了,就也笑道:“知道你是菩萨心肠,舍不得六爷吃……苦……”说到这里,却见云鬟回过头来,眼神冷冷地。 赵六吐吐舌头,便只当什么也没说过的。 阿泽在旁看着,因说道:“哟,这可是一物降一物呢,你怎么不犟了?先前怎么还跟我还一套一套的。” 赵六哼道:“好好当你的跟班儿就是了,谁让你多嘴来。” 阿泽道:“我自不是你的跟班。” 赵六道:“不是我的,你就高贵许多了?你如何不是皇帝的跟班儿,那还是公公呢。” 阿泽气的竖起眉,那捕快忍着笑,扶着赵六上了马车,阿泽少不得忍着气,又拉了赵六的马儿过来,随车而行。 马车缓缓往前,云鬟靠着车壁坐着,一眼也不看赵六,只是垂着眼皮。 赵六却也识趣似的,并不做声。 风撩动车帘,车厢内光线明明暗暗。 云鬟心底波澜乍起,忽地也想起某一幕场景。 那天同样是夏日,她照例前往天王寺礼佛,车驾出城,行到中途,不知为何马儿受了惊吓。 车夫被颠落出去,马儿失去掌控,越发发疯似的,拽着马车跑出车队,于山路上左转右拐,险象环生。 车内只云鬟跟灵雨丫头陪着,被颠的撞来撞去。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却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从后传来,灵雨抬头看出去,喜道:“是王爷来了,是王爷来救咱们了!” 云鬟却并不抬头,连看也不看一眼,直到那马蹄声近在咫尺,她听见赵黼的声音:“崔云鬟,快出来!” 云鬟脸色雪白,却仍旧不动,灵雨拉住她:“娘娘,快!” 云鬟咬着唇,轻轻摇头,灵雨一惊,外头赵黼逼近,一把扯落车帘,厉声道:“崔云鬟,到前头来,我接着你!” 云鬟抬头看向前方,此刻车门大开,依稀可见前头是个拐角,十有八九,马车便会被甩落沟壑。 灵雨拉着云鬟:“娘娘,快呀!” 云鬟目光转动,终于伸出手来,反而推了灵雨一把,灵雨睁大双眼,明白了她的意图:“娘娘,你不要管我!”她拼命拉扯着云鬟往外,不料云鬟抬手,握住车窗边缘,并不肯动,只轻声说道:“你快出去。” 车窗外,赵黼看个正着,原本就极凌厉的眸子里,更多了一丝难以描述的盛怒之意,他咬了咬牙,清斥一声,竟打马往前急奔而去! 那时候的马蹄声如惊雷,叫人窒息。 云鬟记得,从车窗外,他的影子一掠而过,不多久,便跟那惊疯的马儿旁并辔急行,当时他披着一件黑缎子的披风,被风卷起,烈烈微光,如一朵挥之不散的黑云。 忽然耳畔有人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云鬟蓦地抬眸,正对上对面赵六明亮带笑的双眼。 云鬟看他一眼,却又转开头望向别处,赵六不以为意,仍道:“唉,这次若不是你,六爷要死在那密道里了,不过好歹六爷也是为了救你才掉下去的,还折了腿呢,可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用总是这样冷脸对我罢?” 云鬟垂眸说道:“这次若不是六爷执意要跟着过来,自然也不会有这一番苦头了。” 赵六道:“你是拐弯说我自讨苦吃?不过,六爷还是自讨苦吃些好。——试想倘若我不来,你自个儿掉了下去,纵然不摔死,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再遇到那个贼囚……简直无法可想。” 云鬟听了这番话,当即便又缄口不语,自此一路,便先送了赵六回到鄜州大营,自有军士接了他回去。 次日,阿泽又去县衙探听,半日方回,便把所知的消息告知云鬟。 原来昨日一番忙碌,通城缉捕,终于在王家将那王闫活捉回来,也并不安置在洛川县,一直上了枷锁落了囚车,运回了鄜州城。 一路上,听闻消息的百姓纷纷前来,有的看热闹,有的却往囚车上扔那石块,吐唾沫,把王闫打的头破血流。 今日黄诚升堂完结此案,袁老先生跟袁锦两个,一大早儿便来听审。 这王闫因事情败露,无可抵赖,便供认了曾以邓仵作家人相威胁,迫使仵作“偷梁换柱”,后来因得了性命,本来去了外地逍遥了一段时日,后来偷偷回到洛川后,无意发现袁家竟正搬到王平遗留的宅邸中。 这王闫小时候,常来伯父家中玩耍,这楼上机关,他自也是知道,只因王平已死,王女远嫁,因此洛川竟只他一个人知情。 他因记起此事,便蠢动起来,正袁家需要人手,他便假扮哑巴,在后院做些粗活,想要伺机行事。 后听闻袁小姐要订给陈秀才,他越发心火难消,一夜,便从这暗道攀上绣楼。 后来那次,却正是他无意中发现了嫣红引了陈秀才进门,便故意现身,以栽赃给陈秀才。 黄诚问明之后,便又追究王家人的同罪之责等,自写公文不提。 云鬟自不曾前往,然而午后之时,门上却报,说是袁家有人来见。 云鬟不明所以,忙出外相见,却见来者正是袁老先生跟袁锦两人,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手中或捧或提,竟都拿着许多礼物似的。 当下迎进了厅内,彼此寒暄数句,袁老先生因对云鬟道:“凤哥儿休要怪我们来的唐突,只不过,有句话要当面说知才好。” 云鬟道:“老大人有话,自传我过府聆听就是,怎么竟还亲自登门一趟。” 袁老先生含笑点头道:“那宅子,我也已即刻叫人发付变卖了,不日我便随着锦儿仍旧上京。”——那宅子原本跟仇人有些关系,更是爱女殒命之地,自然是一刻也不肯多呆的。 袁锦接口道:“我听黄知县说,那密道是凤哥儿发现的?” 云鬟道:“我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算不得什么。” 袁锦想了想,望着她道:“难得,难得。” 老先生见女儿说罢,便对云鬟道:“总之,我要替秀儿多谢凤哥儿。”老先生说着,便站起身来,竟拱手,端端正正地向着云鬟行了个礼。 云鬟忙道:“老大人!我怎能当得起!” 袁锦扶住父亲,因和颜悦色地对云鬟道:“是该多谢你,不然的话,别说父亲,连我们也要怀憾终生了。” 两人又略说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去,云鬟因见带了许多礼品,便只推辞。 袁锦道:“都是那宅子里用不到的东西,你不要,也是白扔了,我送来且还脸红的呢,只因你完了父亲的心意,也给我妹子报了仇,别说这点儿东西,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要给你摘了来。” 袁锦说着,微笑看云鬟,见她如此容貌气度……心中尚还有一句话,倒也先罢了。 云鬟见说的如此,只得收了,当下亲自送了两人出了庄门。 袁老先生跟袁锦上车,过桥而去,才过小桥,窗帘掀动,老先生却仿佛看见,前头那绿柳漾波之中,蹁跹站着一人,窈窕秀丽,向着他徐徐下拜,然后一笑不见。 袁老先生倾身过去,双眸睁大,顿时之间,老泪纵横。 旁边袁锦见老父亲忽然落泪,不由轻声宽慰道:“爹,你如何又伤心了?” 袁老先生泪落不止,却摇头道:“不是,爹并没有伤心。” 且说云鬟站在门口,目送那马车远离,因想着……虽然袁小姐之事无法更改,然而袁老先生至少可以不似前世一般凄惨遭遇,且这十大悬案之一的“冤魂索命”,也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云鬟点点头,正要回身回屋,却见前方柳下,似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面孔似有几分袁锦的模样,然而细看,却又像是青玫,望着她微微一笑,复又转过身去。 云鬟一震,往前走了几步,却见风吹柳浪,又哪里有伊人影踪。 第45章 话说云鬟送别了袁家父女,正自在门口发怔,却听耳畔有人相唤,原来是里头林嬷嬷使露珠儿叫她进内。 正陈叔也在院中点看袁家送来的各色东西,云鬟廊下瞥见,不免又吃了一惊,原来除了那些送进厅内的,外头也有些东西,只不知是什么。 当下叫了陈叔来问,陈叔道:“我正要跟小主子去说呢,略清点了一回,有六匹上好的锦缎料子,几担上乘粳米,四笼补品,燕窝人参鱼胶等物都有……都是日用难得的。” 云鬟听得如此,暗中惊诧,陈叔又道:“我本来见忽然拿了这许多东西进来,不知怎么样,他们来人说不妨事,还说已经告诉小主子了。” 云鬟因想到袁锦那番话,便没说什么,只依旧进了厅内,却见林嬷嬷正站在厅中发怔。 露珠儿因笑说道:“姑娘快看,这袁家敢情把他们家都搬来给咱们了不成?” 云鬟又略看了看里头的礼,见那盒子里有一对儿羊脂白玉如意,一双官窑青釉五福梅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匣子,放着几张纸,云鬟打开来看时,竟见是几张地契,细细地一瞧,才知道是袁老先生来至洛川后,在本地所置买的其他产业等,只想不到如今竟都给了她。 云鬟心下怅然,看了一回,便叫把东西都收起来,此刻林嬷嬷上前来,因问道:“姑娘,这国公府的坤少奶奶如何来了?” 云鬟道:“我先前跟黄知县去袁府,她是逝去的袁小姐的姊妹。” 林嬷嬷略有忐忑之色:“她怎么竟对姑娘十分待见呢?” 云鬟不想把案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楚,只怕林嬷嬷知道了底细,自然越发担忧,因此只道:“我在袁小姐一案中略出了几分力,他们是知恩图报的人家,是以如此。” 林嬷嬷叹了口气,微微出神,半忧半喜。云鬟问道:“奶娘怎么了?” 林嬷嬷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竟不知姑娘会跟坤少奶奶识的,可知道这位少奶奶的名头是极厉害的?” 云鬟不以为然,林嬷嬷便道:“先前我在侯府的时候,有此老夫人做寿,这坤少奶奶也随着他家的夫人去了一趟,为人真是极爽利能干的,人人称赞呢。” 林嬷嬷说着,便不住眼地瞅云鬟,口上虽不曾说,心中想着:“想不到凤哥儿跟坤少奶奶相识了,唉,真真儿的想不到竟有这番造化,这若是在京内……” 林嬷嬷自顾自瞎想,不料云鬟听林嬷嬷念了数句,忽然却想到另外一事,因又把陈叔叫进来,吩咐说:“小狗儿的娘亲病了,他家的豆腐坊也仿佛停了,只不知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家中必然难过,如今袁家送了咱们这些东西,什么粳米补品之类的,陈叔看着,能挑些儿可吃的给他们送去,尽一尽心意也是好的,若使得,再给他们几两银子使使也可。” 陈叔答应,便自去斟酌料理。 顷刻,陈叔果然取了一担粳米,又包了两包燕窝,二两银子,便派人送到小狗儿家去了,只说是大小姐的吩咐。 狗儿娘见了这许多东西,惊喜之余,涕泪交零,推辞几番后,只欲留下粳米,那小厮说了几回,才好歹把燕窝也留下来,银子却万万不敢要,只说已经够使的了。 那小厮无法,才回来复命,陈叔自跟云鬟说了不提。 如此又过两日,这一天,小狗儿因来到庄内,找见云鬟,便说起相送东西的事儿。 小狗儿因说道:“我娘感激的不知怎么好,她说一辈子也不曾吃过什么燕窝呢,只不知怎么报答……” 云鬟笑着拦住他:“大娘可好些了么?有没有好大夫看?” 小狗儿道:“凤哥儿放心,我娘已经好了。” 云鬟见他神色雀跃,不似先前那样郁郁,便心头一宽:“这样我果然放心了,多半是时气不好,加上太过操劳便病了……” 云鬟本是随口说说,不料小狗儿听了,却摇头道:“凤哥儿你不知道的,我娘原本不是病,若说是病,也是被气病了的。原本娘不许我多嘴告诉人的。” 云鬟见仿佛有内情,便追问究竟,小狗儿自不肯瞒她,于是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她听。 原来狗儿娘果然不是无缘无故就病倒了的,她们乡下人,勤快能吃苦是惯了的,每日磨那豆腐,也是早起三更昼夜不停,身子骨自然硬朗。 只因那日赶鄜州集的时候,不合有个当地的一霸,名唤“小霸天”的,因来强吃强喝,十分霸道无礼。 狗儿爹无意多说了一句话,惹怒此人,这霸王便发起疯来,因把个豆腐摊推翻,家什等全部打散,如此还不足兴,竟又把狗儿的爹娘也打伤了。 小霸天发作了一番后,又因方才他发疯之时伤了手,便又倒打一耙,硬说是被狗儿爹打伤了的,要他赔五两银子。 两夫妇都是良善怯懦之辈,哪里见过这等强横之人,本欲告官,那小霸天又百般威吓,便把他两个吓住了,郁郁回来,自此之后,狗儿娘才卧床不起。 此事自然甚是屈辱难堪,是以狗儿娘不想众人皆知,此刻因念雨过天晴了,狗儿才对云鬟明白说起。 云鬟暗恨道:“鄜州县还有这种恶霸地痞?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且说来,黄知县难道会不理么?你们只管上堂,辨明是非,管他什么霸王,看不打死!” 狗儿见云鬟动怒,便吐吐舌头,又笑道:“我还不曾说完呢,凤哥儿你别气——是前日我爹上街,那贼竟又来了,我爹以为他又是来打扰的,谁知道那贼竟向着我爹跪了下去,又百般磕头,口中千爷爷万爷爷的……” 云鬟目瞪口呆,道:“这人为何如此,失心疯了不成?” 小狗儿道:“可知当时我爹也这般想,都要吓坏了呢,后来他说了才知道,原来是六哥哥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勒令他赔礼道歉的,把打坏了豆腐摊的钱都赔给了爹爹,又磕了头求爹的饶恕。六哥哥还说若有再犯,就要了他的狗命,听我爹说——这恶人被打的浑身是伤,头脸都包裹着呢,跪下磕头的饿时候,许多人都围着叫好儿,真真儿叫人高兴。” 小狗儿毕竟年纪小,说到这里,便乐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 云鬟听见如此,才想起前儿去鄜州县衙找黄诚之时,路上便正好儿看见赵六在当街追打一人——当时因那人被打的极狠,云鬟惊鸿一瞥,先入为主便认定是赵六又耍强横,因此心中对赵六还很有微词,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不由哑然。 忽然莫名地那人冒出来,眉眼带笑对她道:“……若不是你,六爷便死在那里头了。”一刻,心底竟很不是滋味。 小狗儿又玩耍了一会儿,才自去了。 下午时候,响了几声闷雷,天阴阴地欲雨。云鬟因经过后院,却见前头游廊下,巽风正跟阿泽说着什么,阿泽的脸色有些差,顺风听他大声叫嚷道:“怎么竟这样儿?为什么只叫哥哥留下?” 云鬟心头一动,却听巽风低低地不知说了句什么,阿泽很是不乐,只却不曾多说,只横眉横眼儿,跺了跺脚,转身跑走了。 阿泽去后,巽风才转过身来,看见云鬟在此处,他一愣,旋即便走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凤哥儿。” 云鬟见他自行过来,便问道:“是怎么了,阿泽如何像是不高兴?” 巽风笑了笑,道:“其实少不得要跟凤哥儿说知,现如今庄上太平无事,加之黄知县又另推举了几个人来,因此我们三人里,阿泽跟阿雷不在此处了,只我留下陪护凤哥儿。” 云鬟微怔之后道:“阿泽就是因此不高兴的?他、他不是很不乐意留在此地的么?” 巽风眼底带笑,道:“我也正是这样说,然而他毕竟年少,心性难免反复,是以不叫他在这里当差反而也好,免得他年少冲动,乃至坏事。”最后一句话,却说得意味深长。 云鬟默默地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竟想替阿泽辩上一句,便道:“并不至于,阿泽很是得力。” 巽风脸色如常,仍带一抹微笑,接口说:“无妨,以后我也会好生照料凤哥儿的。” 云鬟因上回听了他三人说话,自心知肚明,见巽风对答之中滴水不漏的,然而她又怎会不知道,在背后调兵遣将的,自然另有其人。 云鬟稍微定神,便道:“其实我何德何能,原本不必劳乏三位的,以三位之才之能,自不好总是屈尊降贵在此,这一回,不如巽风也随着阿泽阿雷一块儿去罢。” 巽风见她竟要“辞”了自个儿似的,他诧异挑眉,心中疑惑云鬟是不是在赌气的话,然而见她脸上神情淡淡地,也看不出什么来,巽风便笑道:“大小姐,莫非是嫌巽风了么?” 云鬟道:“我哪里敢嫌弃半分?委实是当不起的。” 巽风听她口吻柔和,有十分诚意般,才道:“既如此,且就顺承意思,留巽风在岂不是好?凤哥儿聪明,自懂该如何行事才是最好,要知近来虽则太平,但不可一日无防,只因一瞬疏懒,只怕就后悔莫及。” 云鬟听到这里,抬眸道:“阿泽……是因何忽然被调离的?” 巽风毕竟年纪大些,跟阿泽的跳脱不同,沉稳内敛,惜字如金,见云鬟这般问,只仍笑笑道:“阿泽年纪轻,且还要多多历练,凤哥儿不必多虑了。” 云鬟见他仍是如此不漏一字,当下不再多话。 且说两人问答之间,在偏院之中,阿泽正有些愤愤说道:“好端端地,做什么立刻要调你我离开?果然是四爷的令么?” 震雷在得到消息之时,早收拾停当,闻言笑道:“你不是日思夜想着要回京,如何今日成全你,你反而是这幅嘴脸?” 阿泽嚷道:“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也,不兴我如今改变主意了么?” 震雷忍笑,走到他身边儿拍了拍肩头道:“既然如此,等回京见了四爷,你的主意自然又变了。” 阿泽忍不住推开他的手:“如是四爷的命令,如何只留下巽风哥哥呢,可知巽风哥哥是最顶力得用的人,若四爷差遣,自然要先调巽风哥哥,我是个没用的……留在这里岂不停当?” 震雷听到这里,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还有脸说么?前儿在洛川县的事儿,你当无人知晓?好端端地叫你跟着人,竟然弄了个‘失踪不见’!虽说后来转危为安,然而……你当此事四爷会不知情?再加上上回你失言走漏消息,给那小丫头听了个正着……” 阿泽脸色一白:“你、你们要向四爷告状?” 震雷叹道:“你可真是傻了?这还用我们说么?你且看如今四爷的安排就知道了……他之所以调你跟我回去,只怕早就想到了你的性情不适合留在此处,你且想,前几日你还叫天喝地的要走,这会子又不依不饶地想留,若再呆长一些,谁知道你又是个什么样儿?四爷就知道你性情不定,只怕不妥,加上如今素闲庄情形安稳,故而要调你我回去。而巽风哥哥素来稳妥,所以留他一个人,也足够了。” 阿泽后退一步,坐在榻上,兀自发呆。 震雷见他如此,有些不忍,因想了想,便走到跟前儿,低声道:“你是怎么了?忽然竟这样不舍得离开?” 阿泽张了张口,转头看向震雷,却有些说不上……这短短的几日来,因为袁家的案子,他跑前跑后,见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场景,而心思缜密的黄知县,性情爽快的秦捕头,甚至是那个想起来就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赵六……都活泛生动地一一浮现眼前。 另外,自然还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凤哥儿,那个看似安安静静,实则眼中时常会有一团儿淡雾的女孩儿。 阿泽本是个无心过客,然而这数日来,却忍不住对这些人有了一份难以释怀的羁绊之情。 如今叫他陡然离开,又怎舍得? 可是这些,震雷又怎会懂得? 因此阿泽并未开口,震雷见他不答,自忖度了片刻,便道:“也罢,索性告诉你,让你这傻小子定心也好,四爷调咱们回去,一来是因为我先前说的那些考量,二来……巽风哥哥私下里曾跟我提过,说是这凤哥儿,最终是要回京里去的,故而你又急什么?若有缘分,迟早晚仍能见面。” 阿泽听闻,才惊喜交加看他:“我如何忘了这个,巽风哥哥怎么也不跟我提呢?凤哥儿什么时候回京?” 震雷点头叹道:“你这急脚鬼似的,肚子里藏不住丁点儿东西,巽风哥哥对你说才是怪了,至于凤哥回京之事,却是说不准,多则一年两年,少则……”他皱眉想了会儿:“少则半载都不出……自然,这是我跟巽风哥哥私底下的猜测罢了。” 阿泽听了这两句,却才转忧为喜起来。 三日后,两人便启程离去,临行前,阿泽便一本正经地对云鬟道:“凤哥儿以后可会忘了我么?” 云鬟听这般孩儿气的话,不由一笑:“不会。” 阿泽见她仍是昔日黑白装、小小道童的打扮,也同样是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忧,他心中叹息一声,便把那离愁别绪压下,道:“好了,我去了,以后你且记得听巽风哥哥的话……”阿泽本想提一提京内相见的话,见震雷在侧,倒也罢了,又见云鬟极乖的模样,很想摸摸她的头,然毕竟……最终只说:“阿泽哥哥去了。” 云鬟垂了眼皮:“阿泽跟阿雷哥哥一路顺遂,望早日平安回京。” 话说阿泽跟震雷去后不几日,果然黄诚亲领了两名护院来到庄上,都是他亲自过目的可靠之人,又在厅内落座,同云鬟亲自说了一番。 云鬟谢过,便道:“大人这数日可好?” 黄诚道:“甚好,便是有些睡得不足。” 云鬟见他眼圈儿发黑,不由笑道:“大人虽忙于公务,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黄诚笑着摇头,原来只因他相助洛川县将袁家冤案解破,这名头儿越传越响,因此各州县府郡内,有些难以破解的沉冤以及迷案,竟也纷纷地求助过来。 加上这数日黄诚又料理王闫案的后续等事,自然忙的分身不暇。 黄诚忽地说道:“那袁家的宅子,此后我又去瞧了一遍,委实建的玄妙,里里外外看来,都毫无异样,哪里能想到曾在一角有暗道呢?难为当初怎么造的。” 云鬟道:“这宅子自是有些年岁了,想开国之初,因为兵荒马乱,时常有流匪侵扰等,这王家的祖先只怕才想出这法子,让住在楼上之人可以躲避灾祸,谁知道后来,竟被歹人用来行凶作恶。” 黄诚见她连这个都知晓,越发钦佩,又道:“那贼仗着这密道不为人知,何等肆意猖狂,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袁小姐所受的冤仇也终究得报了。”又笑道:“很多亏了你,不然的话,连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光是那袁家的二小姐,已经能生吃了我了。” 两人说了半晌,黄诚才起身告辞。云鬟随之起身,忽地道:“大人。” 黄诚回头,不知她有何事,云鬟对上他的双眸,因此刻巽风不在跟前儿,便问道:“听说先前巽风他们三个护院,是大人所举荐的,不知大人从何处得来这三位能人呢?” 黄诚张了张口,原本他要说谎也是极容易的,可是跟云鬟一路至此……心底竟已经把她当作个小小知己,且又因对她有一种莫名敬畏之意,当下黄诚皱眉静了片刻,才字字千金般道:“其实,是有人托我举荐。”只短短说了这一句,便转身飞快而去,仿佛怕云鬟再行追问一样。 黄诚去后,云鬟默默思量,将黄昏时候,便叫了陈叔进来。 此刻陈叔正在外头算账,因问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云鬟轻声道:“前日袁老先生所赠的地契等,陈叔可选些可靠的人家,一一典卖了可好。” 陈叔一惊:“卖地,这又是为何?” 云鬟道:“只因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了……” 云鬟见厅内无人,便叫陈叔上前,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陈叔听罢,惊疑不定,又悄悄地问道:“好端端地,怎么去那个地方置……” 云鬟打断他道:“陈叔先不必问,只是这件事务必要行的机密些。不要让他人知道才好。” 陈叔皱眉想了会子,他对谢家从来最是忠心,如今听云鬟的话,心下掂掇了会儿,便下定决心道:“倘若做的机密,倒是要我亲自去一趟才好。” 云鬟体恤他年高,便道:“来回也要月余时间,陈叔只怕耐不得颠簸。” 陈叔摇头道:“小主子说哪里话?如今谢家只你一个了,我又算什么,自是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再无二话的。只不过……我虽不知小主子到底是想如何,但知道小主子历来是最有主张的,只盼你认真想清楚妥当……”陈叔说到最后,便殷殷看着云鬟。 云鬟自然知晓他的心意,因一笑道:“陈叔你放心,此事我自然早就想过千百回的。” 陈叔见她如此坚决,自然无有二话。 如此次日,陈叔收拾妥当,自带了两个小小心腹,便启程离开庄子。 陈叔对林嬷嬷等只说是出去讨账,并不曾提过其他,是以庄子上下都这般以为。 一直到过了八月中旬,还并不见陈叔回来,林嬷嬷才有些焦急起来,暗中道:“这老头子去哪里疯了?年高体弱的,收账这些事,不拘叫哪几个小子去就罢了,如何偏要自己亲力亲为的,这快一个月了都不曾回,叫人替他担心。” 云鬟心里也有些忧急,只不便说出口,巽风这段日子来出入都陪着她,也知道庄内上下人等谈论陈叔不回之事,有次,他便做无意问起云鬟,道:“陈叔去何处收账了?这许多日子不回,可知众人都议论纷纷,地方可远?” 云鬟只道:“我隐约听说是去了雍州罢了,也不真切。” 巽风挑眉:陈叔对她最是忠心,陈叔去何处,自然对她交代的一清二楚,如今这般回答,自然是不欲透露的,巽风知机,当下不再追问。 如此渐渐地进到九月,秋风乍起,黄叶遍地,陈叔还是不曾回来。 这下连云鬟也有些坐不住了,林嬷嬷更是整日都在撺掇着云鬟去报官,正在云鬟迟疑之间,素闲庄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当时门上小幺正在懒懒地扫地,那风卷着细碎的柳叶,满地乱跑,因没有陈叔督促,众人自然便有些惫懒,正在此刻,却听得车声响起。 小幺本以为是陈叔回来,忙握着扫帚仰头张望,却见来的竟是接连三辆马车,这车驾一看便不是素闲庄的车辆,车身大而气派,头前三匹高头骏马,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凡经过处,似雷声过耳。旁边跟着随从若干,都是些统一服色,佩刀提枪、英武张扬之辈。 这小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吓得把扫帚扔了,便飞跑进了庄内,叫道:“不好了,像是些强盗,来到咱们门口了!” 第46章 因天儿越发冷了,云鬟连日也不曾外出,只在庄内,或者看书,或者练字,偶尔便做些针线活儿。 忽然听门上小幺儿惊慌失措来报,说是一伙儿来历不明看着凶恶的人直奔庄上来了,云鬟正不知究竟,这边儿巽风早出外探看,顷刻功夫回来,对云鬟低声回禀了一句,便自行隐退身形。 且说云鬟听了巽风的话,双眸蓦地睁大,眼中透出不信之意,她扶着桌面,缓缓起身,抬头看向厅门处。 正林奶娘听了消息,出来问发生何事,云鬟心头忍不住阵阵惊颤,那种种诧异惊疑之外,却也隐隐地有一丝微甜微苦,随之轻轻翻涌。 云鬟一刻恍神儿,忙收敛心神,低了头道:“不必惊慌,不过是京内来了人罢了。” 林嬷嬷闻听,大为意外,云鬟却不待她回答,又道:“奶娘随我出迎。” 这会儿又有外头小厮飞飞来报,也是有些慌张之意,站在门外道:“大小姐,门上有人来到,说是京内崔侯府……崔侯爷亲自来了。” 云鬟微微点头:“知道了。”方才巽风早探得究竟,同她说明了。 林嬷嬷因不知此情,闻言失声道:“什么?侯爷亲自来了?” 云鬟道:“不错,是父亲亲自来了。”——口中说着“父亲”两字,亦觉如梦似幻。 林嬷嬷喜出望外,起初还不敢轻信,听云鬟答应了声,才肯信这话,忙随着她往外而行,一边儿喜不自禁道:“侯爷亲自来请姑娘,可见是心中有姑娘的,——这下可熬出头来了!” 林嬷嬷一边儿心想,一边儿暗中打量云鬟,却见她面上清清淡淡,并不像是跟父亲久别重逢一样兴头冲冲,连至少的笑意都不曾有。 林嬷嬷看了,心里不免担忧,她知道云鬟素来心底自有主张,却生怕她如此,会惹的来人不喜。 林嬷嬷便悄悄拉了拉她,低着头小声叮嘱说:“侯爷肯来,可见不曾忘怀姑娘,毕竟是骨肉血亲……可要好生相迎的呢?” 云鬟道:“知道了。” 林嬷嬷才略松了口气,谁知目光一动,望着云鬟的打扮,虽是在庄上从来如此,可若是在京城府内,便已经算做奇异了……顿时又不安起来。 才出了厅门,迎面就见许多人从外进来,当中簇拥的那位,身着烟萝紫的细纱长袍,腰上系着白玉腰带,上垂着一个同紫色的攒心梅花络子,中间缀着一块儿玲珑玉珏,脚踏宫靴,身后却是象牙白的织锦缎披风,越发显得面容白皙俊美,人物潇洒风流。 ——此人自然正是云鬟的父亲,永宁侯崔印。 云鬟紧走几步,向前下拜,口中说道:“云鬟见过父亲大人。” 崔印正左右观望这素闲庄内景致,蓦地看见厅内出来个小小孩童,却打扮的十分不同,并无半点俗态,更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 崔印起初竟认不出这正是自己的女儿,细看那眉眼儿才信,忙也快走上前,把云鬟扶住,仔细端详了两眼,才抱入怀中,道:“阿鬟比先前更出落许多,父亲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云鬟愣了愣,这久违的怀抱,带给她的并不是有关亲情的欣慰亲切等,反而更是陌生不惯居多,一时竟忍不住有些身子僵硬,幸而崔印极快地放开了她,又握着手儿,温声含笑道:“父亲看你这般,也就放心了,可见是并没受多少苦。” 云鬟低下头,口中只说“是”,这会儿林奶娘因也上来行礼,崔印已有些不大记得她了,又看了一会子才依稀想了起来,便也笑说道:“嬷嬷陪着阿鬟这两年,倒是辛劳了。” 林嬷嬷低着头,只连说分内应当,转头看时,却又见崔侯爷身后,还跟着几个嬷嬷丫头们,这会子正也纷纷地暗中偷眼打量云鬟。 如此忙进了厅内,父女叙话,林奶娘亲奉了茶上来给崔印,崔印是世家子弟,从小锦衣玉食,见多识广,见这盅子是定窑白瓷,倒也罢了,只吃了口茶,觉得水质尚可,然而这盏中翠芽却毕竟不是上乘,他挑剔惯了的人,当下便不肯再喝。 云鬟因问道;“父亲如何竟亲自来了?先前也不曾先有个消息传来?” 崔印正打量这厅内光景,闻言笑对云鬟道:“难道不兴我想念女儿了么?先传信过来反叫你惶恐,索性便给你个惊喜,如何,你可喜欢?” 云鬟听是这般回答,又见崔印满面含笑,她便也低头微笑答道:“只一路劳乏了父亲了。” 崔印端着茶盏,眼睛看着云鬟,此刻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先前云鬟出京时候是何模样了,仿佛只记得是小小的孩子,一脸惶恐不安地随着林嬷嬷上了车,不想现在,竟果然出落了,不仅是面容更加出挑,气质上却也更宁静温和,谈吐应答,很有大家之风。 崔印心里喜欢,便又问起云鬟这两年来住的如何等话,云鬟自然只说些甚好、妥帖之类的话,又问起京内府中诸人。 崔印只含糊说道:“都好的很呢。”竟不愿再说府中,只又对云鬟道:“算来你母亲去世也有两年,你守了这两年,也算是尽孝了,父亲这次来,便是要带你回府去的。” 云鬟虽早知道他的来意,听了这句,心却忍不住仍缩紧了一下,却只说:“只不拘派谁过来罢了,这样反叫女儿不安。” 崔印笑道:“父女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崔印说着,转头看向旁侧,此刻便有个富态妇人走到跟前儿,便对云鬟见了个礼,道:“见过大小姐。” 崔印对云鬟道:“这是胡嬷嬷,因怕你缺人手照料服侍,我从京内也带了几个人过来。” 胡嬷嬷身后四个丫头也上前来行礼。 云鬟扫了一眼,她自然记得甚是清楚,其中的胡嬷嬷跟她手下两个丫头,本该在一年后才来至素闲庄的,但是此刻,他们却提前来到不说,且……前世分明不曾露过面儿的崔侯爷,竟会亲临。 云鬟自知道事情不会无缘无故起了变化的,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关键所在。 可不管如何,却总不会是崔印所说的“想我的乖女儿”的话,毕竟,一个人的性情是不会变化的,除非有外力相催。 等丫头们都见过了,崔印因起身道:“这一路上也有些劳乏了,为父要暂且小憩片刻。”说着,便吩咐丫头们打水洗澡,因毕竟地方生疏,云鬟少不得吩咐林嬷嬷叫几个小厮相助。 云鬟陪着崔印,便安排他住在客房之中,这素闲庄并不大,向来更无排场,住处自然简陋的很,崔印进房中瞧了一眼,见不过是些桌椅板凳,花架条几等,被褥帐子也都朴素无华,半新不旧的,透着一股古旧气息。 崔印便不大喜欢,因问道:“没有别处了么?” 云鬟道:“这庄内多都是这样的,委屈父亲了。” 崔印无奈,便叫丫头进来收拾打扫,又把随身的香拿出来熏了一遍,闹了半晌,才算停当,他又洗过澡,便安睡下了。 崔印虽睡了,他的丫头们却出来,因道:“侯爷醒了是要吃茶跟点心的,且提前预备着些。” 林嬷嬷忙又领着人去厨房准备,那丫头十分挑剔,又叮嘱道:“叫她们手脚干净些,万别弄得不洁净,不然侯爷是不会用的。” 云鬟早知崔印的毛病,便一声不响,正欲回房,却见胡嬷嬷迎面走来,口中道:“姑娘好。” 云鬟因站住了,胡嬷嬷笑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子,便道:“虽听说这个地方偏僻,只想不到竟然是这个样儿的,林嬷嬷本来是个懂规矩的,竟也不好生照料姑娘,把姑娘弄得浑然不成个样子,怎么竟穿的这些呢?好歹家里的奶奶想的周到,让我们随身带了几件儿体面衣裳,姑娘快随我去换了罢。” 云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道:“怎么,我穿的不妥当么?” 胡嬷嬷正要转身带她走,忽地听见这句,便止步看她。 云鬟淡淡道:“这两年来我都是这样打扮,倒也觉着自在,父亲方才也不曾说过我什么,家里奶奶的心意我也领了,不过,就不必劳烦嬷嬷再换了。” 胡嬷嬷有些意外,随即露出她惯常所用的神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姑娘这是哪里话,京内哪一个大户人家好端端地姑娘是这样打扮的?若这样在京,只怕要给人笑死了去……先前姑娘没人管就罢了,以后可万万不能再任性了。” 云鬟冷冷看她,道:“谁说我没人管了?” 胡嬷嬷蓦地愣怔住,见她似冷笑般看着自己,不由心中竟有几分惊畏之意,便又强笑道:“我是说,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儿……身边儿又缺人手,岂不是不像个侯门公族的小姐?” 云鬟才笑道:“嬷嬷一见就训斥上了,动辄说我不是侯门大族的小姐,竟比父亲更还严苛三分,倒是让我心里害怕起来,这在外头才见尚且如此,回了府,还不知更是什么光景呢。” 胡嬷嬷一惊,自觉她话中有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云鬟见她不言语,便道:“我也有些乏了,就叫奶娘给嬷嬷们安排住处罢。”说着,便带着露珠儿,转身自去。 胡嬷嬷目送云鬟离开,不由有些气怔。她们这些人,仗着是教导少爷小姐的,自比别人要多些体面,平日里便有些作威作福,何况早在府内的时候,就常听些说些闲话,何况谢氏又是“下堂妇”的身份,故而在启程来前,就很自高自傲地看不起了,一路便打算着来至庄上后,定要以势先压倒庄上众人,更将云鬟拿捏于手掌之上,却想不到出师不利,才开口便碰了个钉子回来。 直到林奶娘从厨下回来,胡嬷嬷跟捉到机会一般,便拦着她数落起来,说云鬟性情娇纵,且举止打扮都有些不成体统等话。 林嬷嬷因不知情,听她说了一番,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好强辩,只听她说完了,才道:“只因这儿小地方,不是在京内,何况谢奶奶先前在的时候,也万事都随着姑娘的心意,是以才是现在这般了。” 胡嬷嬷哼道:“你很该劝着才是,她算什么?若让姑娘紧着跟她学,以后难道也要做个被人休弃的……” 林嬷嬷觉着这话甚是刺耳,一时脸上便僵了下来。 且说崔印睡了半个多时辰才醒来,果然喝了两口茶,吃了两块点心便罢了,因出门来又看素闲庄内景致。 云鬟虽说乏了,实则并没歇晌,只在屋内暗暗思量崔印此次忽然来到的缘故,正出神,露珠儿却急匆匆跑来,因对她说道:“姑娘,侯爷出庄门去了!” 云鬟一惊:“去做什么了?” 露珠儿道:“我急忙里打听了一番,说是侯爷醒来,叫人准备了些香烛元宝等……不知何故。” 云鬟微微惊动,便想到一事,忙起身往外,露珠儿见状,只得跟上。 谢氏亡故之后,便葬在距此不远的谢家祖坟处,云鬟出门之时,问了一声门上小厮,果然说崔侯爷叫人带路,竟是往谢氏坟上而去。 云鬟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便一路走来,沿着柳林往前不远,却见前方不远处,绿柳依依,青山碧水之中,是崔侯爷一身素衣,正举着香烛拜祭。 猝不及防,云鬟眼见这幕,眼睛便湿润了。——原本因知道崔印的性情,是以从没期望会看见这场景,如今……不想他竟然还是惦记着她的娘亲。 云鬟心中所感所觉,竟比听见崔印亲口说“想念我的乖女儿”之时,更是动容熨帖百倍。 云鬟忙举手拭泪,如此又看了片刻,见崔印要转身的当儿,她便匆匆地带着露珠儿先行往回,并不欲崔印看见自己也在此。 且说云鬟急急回到庄上,只因看见崔印祭拜谢氏的那一幕,心中对父亲的所感自好了许多,正要回房,不妨隐隐听见隔廊有人道:“……这儿委实腌臜逼仄的很,不过是侯府一个花园子大小,侯爷竟能住的下。” 云鬟听得这声抱怨,却是跟随胡嬷嬷的一个丫头的声气儿,她眉头一皱,便放慢脚步。 却听另一个丫头道:“怪不得临行前,那些姐姐们都说这是苦差事,都不肯来,听说我要跟着,还一直取笑呢,我因想着毕竟是出来透透气儿,还觉着是美差……毕竟难得跟着咱们侯爷出这样儿的远门,可见侯爷心里果然是有大小姐的。” 先前的丫头冷笑道:“你这傻子,我若不告诉你,你还做梦呢,你知道为什么侯爷会亲自来接大小姐的么?” 那人便问,丫头道:“这话你问别人,也是不知道的,原本胡嬷嬷是跟着夫人身边儿的,才知道的清楚,因上回咱们老夫人做寿,不是请了沈相爷家了么?是相爷夫人,因在座上问了咱们夫人一句话……” 原来那日,崔侯府因贺老夫人寿辰,自请了许多皇亲权贵等,其中也有当朝丞相沈正引的夫人,崔侯爷的母亲江夫人因来陪侍,相爷夫人同她寒暄两句,因道:“今儿大好的日子,如何不见府上几位姑娘?” 江夫人便笑道:“今儿因来的贵客多,她们未免有些羞怕见人,只在里头一桌儿坐着呢。” 相爷夫人便欲见,一桌上的恒王妃跟晋王妃因听见了,便也凑说要见,当下江夫人只得捡着几个上的台面儿的女孩儿出来,众人看过,赞叹了一回。 忽地相爷夫人含笑问道:“果然都是极好,只不过……我素来听闻崔印有个长女,是最伶俐出色的,如何竟不见呢?” 江夫人听了,脸色微变,只好陪笑说道:“夫人说的应该是云鬟那孩子,只因她的生母先前病了,临去定要见她,我们为着他们到底是母女一场,便许云鬟去了……谁知后来竟亡故了,那孩子孝顺,就留下守孝呢。” 相爷夫人才叹道:“果然是极孝顺的女孩儿,年纪小小……可怜见儿的,不过叫我看来,她以后必有造化。”恒王妃跟晋王妃等纷纷点头赞叹。 沈正引在朝中炙手可热,他的夫人所说的话,又哪里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句?何况崔云鬟出京,此事多多少少在京城各家公族内也是知晓的,何况沈正引这种八面通透的人家儿? 因此只因这一回,江夫人当时在席上虽则勉强得过,回头等众人都散了,便把崔印叫来,痛斥了一番,道:“你的女孩儿,在外头这许多年,我原本也催过你几回,让你把她叫回来,你只是耳根子软的不管,如今她在外头竟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了……且今儿相爷夫人也问起来,自然是因听说了什么才如此,或许也是相爷的意思也未可知,你如今且不可再以等闲视之了。” 那两个丫头把此情说了一番,又道:“正好儿咱们侯爷在府内有些不痛快,索性才出来散散心的,不然,哪里就真的想要来这儿了?京内什么光景不比这里好呢?” 另一个也道:“怪道胡嬷嬷心里不受用呢,方才嘀咕什么……好好的姑娘,打扮的竟是……” 两个人声音越来越低,化作一团笑,便自去了。 不防云鬟在这边儿听得分明,虽一语不发,却白了脸。 露珠儿虽然是个粗心大意的,可听了这些话,却也觉得有些恼,只忌惮他们京内来的,不敢当面争执罢了。 露珠儿又看云鬟这样,便小声道:“姑娘……别听她们瞎说八道的。侯爷说了是想姑娘才来的。” 云鬟点点头,一笑说:“很是。”虽是笑着,眼睛却是红的,却不愿给露珠儿看见,只低着头,默默地自回书房去了。 不多时,崔印一路看着这乡间风景,也从外回来,因问起云鬟,却听说她先前出门去了,崔印因才转回来,一时不想出去,便叫人去找她回来了事。 半晌,云鬟还未回来,却另有一个人来到门上,正好儿撞上崔印的随身护卫们,一言不合,便动了手。 崔印听说动静,便出来看究竟,一眼却见是个弱质少年,正将他的一名侍卫逼退,又喝道:“敢跟六爷动手呢?也不打听打听六爷是谁……这素闲庄岂是你们能撒野的?” 崔印听是这样嚣狂的口气,却并不恼怒,因见这少年生得面孔俊秀,气宇非凡,身手且又极佳,他反而心喜,因喝止了其他护卫,在台阶上笑道:“你又是什么人?跟素闲庄又是什么关系?” 那少年抬头看他,便道:“你不报姓名,反而来问我的底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又问道:“凤哥儿呢?” 崔印越发诧异,笑道:“你来找云鬟?那必然要先向我报明姓名底细才好。” 少年拧眉看他,崔印身旁的随从便道:“不得无礼,我们侯爷正是大小姐的父亲。” 少年闻听,才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哦……原来凤哥儿是有父亲的呢,我还以为她无父无母呢!” 随从跟众护卫听了,各自惊诧。 崔侯爷却仍是不恼,反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原本在京城,今儿才来庄上,你又是何人,如何认得阿鬟?” 这少年自然便是赵六,他因在袁家跌下密道之时伤了腿骨,便在军营里将养了数月,加上杜云鹤怕他又惹事,便看的甚紧,今儿才得闲外出,只因听闻有一队不明身份的人马往素闲庄来了,他便过来探看端地。 当下赵六便自报身份,崔印因见他虽年纪小,却英气勃勃,神采飞扬,便十分赞赏,便请他进厅内,有意要跟他详细叙话。 赵六却不耐烦,只略说几句,便问道:“凤哥儿去哪儿了,如何这半天不见人?” 崔印和颜悦色道:“我已叫人去找了,多半是贪玩儿,……果然是在这山野里将性子也养的放纵起来,待回了京,怕就不会如此消闲了。” 赵六一惊:“她要回京?” 崔印点头道:“不然我来此作甚?便是接她回京的。” 赵六目光闪烁,片刻站起身来,道:“我尚且有事,暂不奉陪了。”举手抱拳行了个礼,便转身跳出厅去。 崔印望着他的背影,失笑道:“好个少年,只性子太跳脱急躁了些。” 话说赵六离开素闲庄,心中寻思云鬟去了哪里,且想且走,不知不觉来至葫芦河畔,他放眼看去,在跟阿宝他们素日玩耍的河畔并不见云鬟的踪影,何况此刻水已经凉了,河边儿风有些冷,只怕她不在此处…… 赵六便欲转身到别处去找,才走两步,忽地心中一动,便又回过头来,竟沿着河畔往上游而去。 他一边儿走,一边儿拉了一跟芦苇草在手中,胡乱摇晃,心也像是这转着圈儿的芦苇一样,摇摇摆摆。 正行走间,抬眸一看,却见前方河畔,抱膝坐着一人,那样清爽脱俗的身影,正是云鬟。 赵六见果然找见了她,双眸一亮,才要招呼,却又停口,他思忖了会儿,便想悄悄地过去,吓她一跳。 谁知才走一步,就见云鬟举手捧住头,微微摇晃似的,赵六正不知如何,她却又放开手,最后竟缓缓站起身来,怔怔地看着河面。 赵六见她离河甚近,只一步就会跌入水中,加上河面有风,这情形自然十分危险。赵六一时口干舌燥,此刻心中竟有种奇异的慌张之感,然而他还未反应之前,那边儿,云鬟蓦地倾身,竟直直地往河中扑了过去,顿时之间,河面上水花溅起! 赵六万想不到如此,大惊失色,手一挥撒开,芦苇草晃晃悠悠,无声地随风飘走,他发疯似的迈腿往前疾奔,然而跑出十数步,却又生生刹住去势。 他睁大双眼看着云鬟跃落的河面,河水清澈,依稀看见那小小地身影在水层之中浮荡,似正往下沉,却并无任何挣扎之意。 赵六死死地盯着这幕,不觉握紧了拳,浑身微微轻颤,欲前不前。 第47章 只因赵六看见云鬟忽地倾身入水,他震惊之际,便要去救,谁知才到水边儿,忽地又停下。 他定睛看着河面,却见云鬟的身影正缓缓下沉,清水漾波,光芒烁烁,而她着黑白衫的影子点缀其中,衣裳的角儿跟绾起的小小髻儿随着水波温柔地摇曳,看着就如同一副水墨画儿在眼前,有些虚晃不真。 赵六攥紧了拳,不觉之间牙关紧咬,嘴角也随着动了两动,然而水下的人仍旧毫无动静,就仿佛要如此心甘情愿、安安静静地坠底一般。 赵六眉头拧紧,狠狠咬牙:“混账!”与此同时,再无犹豫,竟纵身而起,身形敏捷地跳入水中。 然而水上自如活龙一条的人,入了水,却俨然要变成一条死蛇相似。 随着赵六落水,那柔软的河水张开怀抱,将他毫无阻隔地拥在怀中,然而这怀抱却如此冰凉,对他而言,是满满地不怀好意的杀机,势要将他溺死其中。 赵六本能地闭上双眼,却又试着张开,同时抬手向着旁边用力抓了过去,果然手底的触感极为柔细,他心中微微一喜,忙用力死死抓住……却清晰地察觉手底的人因此猛然一震,旋即竟挣扎起来。 赵六暗暗叫苦,这感觉却像是他在水底捉到一条大鱼,而这鱼儿正竭力要逃脱他的手掌一样,他心慌起来,不由想起上回所见阿宝在水中“捉放鱼”的情形,可此刻自个儿手上的人毕竟不是一条鱼,若他放手,只怕她就死了! 于是拼命不顾一切地死死抓着对方,可赵六毕竟不会水,何况一只手又要捉着人,于是只拼命乱挥乱动罢了。 这顷刻的功夫儿,人已经身不由己地也往下沉去,同时也吞了好几口水,身子就如秤砣一般,越发沉重难当了。 这一会儿,诚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可就在赵六觉得大事不妙的时候,手底的人却又动了几动,仿佛在他身上推打了数下,这会儿他的双眼总算睁开,依稀也把眼前的情形看了个大致。 果然是崔云鬟在他跟前儿,正双眸圆睁,仿佛很是愤怒地瞪着他,因他的手此刻正揪着她的后背衣裳,她便竭力扎挣着想挣脱,同时挥起小拳头,无声地打在他的身上……有两记甚至从他脸上擦过。 赵六自觉倘若死在此处,只怕他也是个屈死鬼,对方仿佛很不领情…… 而云鬟显然不在乎他是不是会屈死,因百般挣扎不脱,她便皱紧眉头,口中吐出一串泡泡,抬头往上看,同时挥动双手,双腿往下蹬动,如此简单的动作,竟令她往水面上往上徐徐浮起。 赵六目瞪口呆,然而云鬟虽然往上,可因有他在往下坠,两下相抵,顿时把云鬟又拉了回来,赵六正不知所措,见状忙把她抱住。 两人面面相觑,赵六见云鬟怒视着他,张口又吐出一串水泡,她仿佛恨恨地对他说了句什么……只可惜此刻两个人在水中,却是听不见的。 此刻赵六因喝足了水,又喘不了气儿,胸口似要炸裂一般,身子也更沉重,但是偏偏,在这种生死关头里……不知为何,他竟不觉得恐惧。 赵六向着对面的云鬟微微一笑。 云鬟正怒意难以自抑,猛然见了他忽然冲自己露出笑容,这笑却十分天真烂漫,又且意义不明,不知是否是因在水中的缘故,少年的笑颜竟显得格外清澈干净。 云鬟一愣,竟也忘了再游水……可偏在这时侯,却觉得身子一松,云鬟眨了眨眼,却见赵六松开抱住自个儿的手。 两人之间很快分开,云鬟有些不信,却也忘了所有,只睁大双眼看着赵六往下沉……他的脸几乎也有些看不清了,可云鬟却分明知道,他仍在看着她…… 清商应律金风至,砧声断续,笳音幽怨,雁阵惊寒。 秋光淡薄人情似,迢迢野水,茫茫衰草,隐隐青山。 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复在,而时光也凝滞在这生死刹那间。 终于,那小小地人影在水中一个回转,竭力游了往下,就在底下的少年将默默跌落幽绿阴暗的湖底之时,一只小手直探出来……一把擭住了他的手腕。 然而经过方才那长时间的一番挣扎,云鬟的力气早已耗尽,虽竭力往上,却仍势不可免地被他带着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头顶“哗啦”一声,有物破水。 然后云鬟身子一轻,是有人冲了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云鬟本能地死死握着赵六的手,那人索性将赵六一拉,竟抱着他两个人,将身一跃,“刷”地纵身出了水面! 来人将云鬟跟赵六带离水上,便放在岸边儿,云鬟已顾不得,俯身大咳,又连吸了几口气,整个人才慢慢地缓过神来。 回头看时,却见来者正是巽风。 原本云鬟出门去找崔印之时,巽风远远儿地跟着,只因崔印此人平素最好呼朋叫友,人面儿自然也是极广阔的,而巽风不欲被他看见,免得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平白又多一桩事。 正云鬟也对他说不必跟随了,巽风又想崔印来时带了这许多侍卫,自不大用到自个儿,因此他正好儿自回偏院。 先前只因赵六去庄上罗唣了一阵儿,巽风才知道云鬟又出门去了,且又听说崔印也不知她的去向,巽风毕竟精细,当下便自后门而出,一路悄然来寻……也幸而他一向跟随白樘左右,自有些侦缉能耐,才恰好找来此处,救了两人! 巽风先看云鬟无碍,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才又看赵六,却见他硬梆梆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经没了知觉。 云鬟这会儿咳嗽了两声,也道:“他、他……怎么样了?”本是想问“他死了不曾”,话到嘴边儿,却到底又换了。 巽风到了跟前儿,在颈上试了一试,道:“无碍,还有气在。” 云鬟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却又立即觉着自己的反应仿佛不该,于是便只做无事状,道:“他不会水,方才大概是呛了水,又在水下憋了那许久,所以晕了……” 巽风倒也老练,早开始掐人中,又按压胸腹,果然赵六身子一抽,吐了几口水出来,却仍旧直挺挺地躺着不醒。 巽风见状,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便面露疑惑之色,云鬟回过身来也看,因道:“如何还不醒?想必淹的厉害了,巽风你给他度两口气试试。” 巽风眉毛一扭,又看一眼赵六,忽笑道:“救人为上,也顾不得了……”说着便要俯身去嘴对嘴地度气,谁知还未贴近过去,赵六已经睁开眼睛,抬手在他胸前一推,哑声道:“不必劳烦了!” 巽风早就猜到几分,当下抱臂,笑而不语。 云鬟见他竟“说醒就醒”,因疑惑问道:“你几时醒了?” 赵六脸上竟有一丝薄红,却咬牙道:“你还问?都是你这丫头,你、你无缘无故地寻什么死!” 云鬟听了这话,便冷笑道:“这话好笑,谁寻死了?” 赵六瞪圆双眼看她:“你方才明明跳了河,六爷亲眼所见!所以六爷才命也不顾去救你的。” 巽风在旁听了,脸色微微一变,就看云鬟。 云鬟却越发冷笑:“竟劳六爷费心,然而你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想游水罢了。” 赵六生生咽了口唾沫:“你、这样冷的天儿,你想游水?” 云鬟淡淡道:“我自乐意,可有王法不许?” 赵六伸手乱拍地面,抓起些许枯草,又随手扔掉,又叫道:“莫非真个儿是我多管闲事了?” 云鬟却又转头看他,正色道:“六爷说错了,你并不是多管闲事,你是差点儿害人性命,我原本游的好好儿的,是你忽然跳了进去,惊吓到我,还害我也呛了水,真真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着,便冷哼了声,露出一脸不屑鄙夷之色。 赵六气滞,只顾看着她,连斗口反驳都找不到词儿。 云鬟白了他一眼,见他不做声,方也不说了。 此刻巽风忍着笑,早把外裳脱下来,便给云鬟披上,赵六正有些混乱无法,见云鬟披着巽风那男子宽大的外袍,便叫道:“稍等……怎么你给她?” 巽风道:“我是跟着凤哥儿的,不给她披着,难道给小六爷么?” 赵六本不是这个意思,可看自个儿身上湿淋淋地,纵然有心脱一件儿……也是无用的,于是悻悻道:“六爷真是流年不利,头一遭儿想做好事,却反而好心没好报呢!” 云鬟也不理会他嘀咕,巽风见她包裹妥当,便道:“凤哥儿,我抱你回去。” 因才淹了水,身子未免有些不适,只尚能支撑罢了,云鬟本想自己走,然而看赵六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便道:“劳烦巽风了。” 巽风一笑,上前将她轻轻抱起,赵六嘴唇翕动,伸出手指指着两人,只还不等他想到要说什么,巽风长腿迈动,已经离开十数步远了。 赵六霍地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兀自滴着水,却对着两人背影叫道:“崔云鬟!你且等着!” 云鬟听着他气急败坏的叫声,缩在巽风怀中,却忍不住轻轻一笑。 巽风因抱着她往素闲庄回转,见身后赵六不曾追来,他便问云鬟道:“凤哥儿好端端地,怎么竟落水了?小六爷说你……可是真?” 云鬟轻摇头道:“不必听他瞎说。” 巽风垂眸看她,眼底略有些担忧之色,然而云鬟不说,他自不能强逼,何况他不过是听白四爷所命,来护她安危罢了,除此之外……却并不宜插手别的,此刻虽见这女孩子心底有事,以巽风性情,自然不肯多口。 当下巽风只道:“那待会儿回了庄上,要如何交代?” 云鬟道:“我父亲不至于紧等着我,只悄悄送我回房,我叫丫头来帮着收拾了就是,不必惊动他们。” 巽风点头,因也不再说别的。云鬟窝在他怀中,脑中一阵儿混沌,不免想起先前种种。 云鬟自然早明白崔侯爷的性情为人,然而在听说他竟亲自来到素闲庄、且还是为了接她回京之时,心中却仍旧忍不住有些悸动。 毕竟是父女天性,她再如何冷淡自持,又在心底清楚告知自己“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崔侯爷如此,只怕另有外力所致……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心底毕竟是有些希冀的,隐隐地竟盼自己想错了,或许父亲之所以来到,不过是因为如他所说的是“想念”他的女儿了。 所以在看到崔侯爷醒来后第一件所做的事竟是去谢氏的坟上祭拜,云鬟原本凉淡的心,便禁不住熨帖温暖起来。 谁知……阴差阳错,竟听了胡嬷嬷那两个丫头私下里的话。 她其实并不是对崔印觉着失望,只是对她自个儿觉着失望罢了。 明明知道不必心怀希冀,却仍旧无法自制。 前生跟今世,到底有何不同?上次在袁府之时,本来要狠心不说那密道所在……想让赵六死在其中,从此一了百了。 那时候她拿了火盏,磕磕绊绊地离开地道,她不想回头看,可是忍不住回头看时,却见那道跟王闫身影相比格外瘦弱的身影,正苦苦对抗。 她仓促转身,终究沿着长梯往上而行,她的眼前似是光明,身后却是无边黑暗之渊,里头更是藏着她曾深惧深恨之人。 当时她拼命往上爬,一面儿害怕他不经意中从身后赶上来,一面儿却又想哭又想笑:或许她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将到顶端之时,火盏晃了晃,便往下坠落,不等落地,便已经熄灭。 那一刻,云鬟想自己的心或许也可以做到……如此刻的密道一般黑暗。 可毕竟,她仍是不忍,仍是不能。 不错,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又何尝不是! 黄叶萧萧,长河滔滔,云鬟坐在河堤上,因为心乱,越发想起昔日的许多事情。 而她的脑中,就像是快马疾驰拉着的一辆马车,车轮急转,一刻不停地往前飞奔,飞奔,她明明知道该停下,但是却无能为力,许许多多的旧事,好的,坏的,巨细靡遗,一幕接一幕,争先恐后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她几乎已受不了,整个人有些濒临崩溃,故而才投入水中。 脑中那难以承受的压迫之力,仿佛只有肉身上所遭受的刺激,才能暂时压制。 冰凉的水将她包裹,而她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任凭自己浮在水上……纷乱的思绪仿佛受到了抚慰,开始慢慢地消停。 云鬟甚至想一直就如此浮着……倒也罢了……因为此刻的宁静,便如暴风雨狂肆而过的原野,有一种奇异的静谧的欢喜。 直到赵六突如其来,他将所有都打破了。 云鬟倒是不曾说谎,她浮在水中之时,本极平静,且不论她到底是如何决定,但赵六的忽然跳入,尤其是他的手一把揪住她的衣裳之时,让她猝不及防,猛呛了一口水,差点儿弄假成真地就死在此处了。 然而,不知是因为凫水的缘故,还是因方才斥骂了赵六一番的缘故,此刻的心情,竟是好了许多。 巽风抱着云鬟,自角门入内,才把她送回房中,外头便报说侯爷来到。 这会儿巽风才退,云鬟还未来得及换衣裳,要阻止崔印已经来不及,当下只得裹了一床被子罢了。 正有些狼狈之时,外头崔侯爷负手走了进来,口中道:“如何我听说你自个儿出去了呢?”话音未落,便看见她裹着一条薄被,头发上却都湿嗒嗒地,崔印怔道:“你这是……” 云鬟见瞒不住,只得勉强一笑道:“方才不留神跌了一跤。” 崔印皱眉上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见除了浑身湿透之外并无其他伤处,这才道:“跌到水里了么?”因见她脸色发白,便道:“可有叫他们准备热水?先洗一洗,免得受了寒气。” 云鬟道:“已经去了,父亲不必担心。” 崔印叹了口气,自拿了条巾子,便给云鬟擦头上的水,道:“这庄子里只一个小丫头,自然不顶用的,跟我来的两个,和胡嬷嬷那两个,你随便要哪两个都成,先凑合着用就是了,等回了府内,再给你派更好的。” 云鬟低着头任凭他动作,轻声道:“不必了,是我不叫露珠儿跟着的,跟她不相干。何况别的丫头我也用不惯。” 崔印笑了笑,垂眸觑着她的神情:“果然你在这里住了两年,性情也有些变了……是了,原先你出去之时,有个少年来找过你,说是叫什么赵六的,他却是什么人?你们很是熟稔么?” 云鬟并不知赵六来过庄上之时,闻言皱眉道:“赵六爷是附近鄜州军中之人,原本只跟他有过两次交际罢了,其实很不熟。” 崔印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这少年很是狂傲不羁的模样,看来却对你另眼相看……到底是什么交际呢?快些告诉为父。” 云鬟听崔印很是待见赵六似的,心中已经不快,更加很不愿重提旧事,然而自不好一口回绝,便掂掇着道:“说来,都是鄜州城的公务相干……” 正说了一句,外头露珠儿来到:“姑娘,水好了。” 云鬟如释重负,当下不说,崔印便也笑道:“好了,且去洗澡罢,回头再跟父亲细说。” 崔印最是个爱好新奇的性子,又因对赵六印象深刻,云鬟且是他的女儿,故而他一心想知晓到底赵六跟云鬟有何干系。 可只因云鬟毕竟年小,那湖水又凉,虽是洗了澡也喝了姜汤,却到底是病了,竟一连两日不能起身。 这一天,崔印正有些百无聊赖,忽地外头报说鄜州知县黄诚来访。 崔印闻听欢喜,原来他在京内也曾听闻黄诚“断案如神”的传说等话,这一次来到鄜州,本也想着定要抽空去拜会的,不料还未登门,这人却自己找上门来。 崔印自以为黄诚必然是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故而特意来拜会他的,因此大喜,忙叫传,自己也一整衣襟,就走出厅来相迎。 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身着便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虽衣着简朴,但面容甚是俊秀,气质也叫人舒服。崔印是最爱结交朋友的,见黄诚人物如此,心里先喜欢了三分。 黄诚正走间,抬头见一人站在厅门处,打扮的甚是精致,头戴玉冠,头发一丝不乱,身着云纹绉纱袍,手中握着一柄泥金折扇,眉目如画,唇角含笑。 黄诚忙走前几步,遥遥地先行礼道:“不知崔侯爷驾临鄜州,有失迎迓。” 崔印把折扇一收,将黄诚虚虚扶起,道:“不必多礼,本侯早听闻黄知县大名,原本还想改日去拜会呢,不料今日有缘得见。” 当下便请了厅内叙话,黄诚因知道崔印京内出身,因此并不随意,只规规矩矩应答罢了,略寒暄两三句,便道:“我因听闻凤哥儿病了,不知如何了?” 崔印因黄诚对待自己很是拘谨,且也不算热络,正心中疑惑,猛然听了这句,又看他满脸关切之色,崔印便试着问道:“黄知县,莫非是来探望阿鬟的?” 黄诚被他如此一问,忙站起来道:“是下官来的唐突了,只是……因担心凤哥儿病情之故,还请侯爷恕罪。” 崔印见黄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忙笑着招呼道:“且坐,本侯并无责怪知县之意,只不过……本侯并不知阿鬟跟黄知县也有些交情呢?” 如此一问,黄诚便把云鬟曾相助自个儿破案之事,跟崔印一一说来。 如此一来,便说了一个多时辰才罢。 黄诚却是个极有分寸之人,他虽极喜欢云鬟,但毕竟有些事情说出去……只怕常人不信不说,还会以为怪异,就算崔印是云鬟的生身父亲……也是初次相识,摸不清他的脾性如何,而“交浅言深”自是大忌。 故而黄诚并不提云鬟曾点破他跟陆本澜之事,只把青玫之死,城隍案,袁家案……捡要紧的说了一回。 黄诚毕竟是中过科举的,口才自也了得,经他说来,便并不显得过分古怪,只着重说云鬟小孩儿心细聪明,才帮了他破案罢了。——让人听着也容易信。 崔印对这些自是闻所未闻,如今听黄诚亲口道来,自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黄诚说罢,崔印击掌赞叹,眉飞色舞说道:“痛快,痛快!今儿亲耳听黄知县说来,才算解了我数月来的心头疑惑,黄知县破案破的果然好,换了别人也不能的……怪不得京内许多大人盛赞呢。” 黄诚忙道“不敢”,不料崔印又笑了两声,因若有所思道:“至于阿鬟么……”他笑而不语,手中折扇展开又合起来,最后摇了摇头,笑叹道:“我原本以为,白四爷的小公子已经算是个最古怪的孩子了,不想……我的阿鬟也竟是这样出人意料。” 黄诚正说的有些口干,才啜了口茶润喉,忽地听崔印口中冒出“白四爷”来,他便顾不得吃茶,忙放下茶盏,抬头问道:“侯爷所说的‘白四爷’……可是如今贵为刑部侍郎的那位白大人?” 崔印回眸笑看,道:“除了他,谁还能受得起本侯叫一声白四爷呢?” 黄诚心中竟有许多话,一时捡不到先说哪个,就问:“那、侯爷说的‘白四爷的小公子’又是何意?” 崔印眼底笑意更胜,扇子轻敲手心,点头道:“黄知县方才话中对阿鬟多有赞赏之意,然而你有所不知……说起来这位白家小公子,竟比阿鬟还更厉害许多呢!” 第48章 永宁侯崔印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纨绔子弟,因早早儿地袭了爵,仗着侯府有些家底儿,京中人脉亦佳,故而并不求十分上进。 且也因家中长辈娇惯,因此崔印自少年时候起,便只爱嘲风弄月,斗鸡走犬,并不在仕途之上用心。 幸而他人生得出色,又也并非全然草包,腹内自有几分才气,谈吐风雅,故而在京中也颇吃得开,也结交了好些世宦子弟。 崔印是个闲不住的性情,也算是京内的“万事通”了,但凡有些奇闻异事,他定要打听清楚不可,提起一件事来,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此刻崔印对黄诚所说的,却正是白清辉窥破蒋统领死因暗藏玄机之事。 那日,白清辉因跟白樘来至凶案现场,一眼看出死者并非如仵作所说死于心绞痛,可他因天生晕血之症,便当场昏厥过去。 白樘见状,便叫人把白清辉先送回了府中,他自己却留在现场,又细细勘探过后,便问道:“当时陪着喝酒的那小妾在何处?” 副手当即往偏房处,把那妾室传了来,白樘抬眸看去:却见此女身着柳绿色绉纱衣,水红绫子裙,颜色十分醒目,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纪,瓜子脸,杏儿眼,神态之中带几分娇媚之意。 只仿佛因受了惊吓,脸色微白,眼中湿润,正是死者的妾室,宋姨娘。 那公差道:“这是刑部的白侍郎,你且认真答话。” 宋姨娘怯生生抬头,看了白樘一眼,见面前的大人虽生得绝好,怎奈气质里透着一股不怒自威,冷冷然竟叫人不敢直视,便忙又低下头,答了一声“是”。 白樘道:“你且仔细把当时情形再同我说一遍。” 宋姨娘因避开白樘,目光乱动,猛然看见地上尸首,那双眼便直了直,脸色越发白了,哆嗦着:“妾身方才、方才已经说过了……” 白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道:“你只管再说一次。” 宋姨娘张了张口,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声又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大人今日兴致颇高,就叫奴家安排了酒席,都是他爱吃的……起初还好好的,喝了两杯胭脂红之后,就有些醉了,妾身便扶他安歇……因中途有事走开,回来之时,便听见屋内大人高叫了几声,跑进来看时候,却已经是、是这样了……”说到此处,便掏出帕子拭泪。 白樘听着,他身边儿自有书记将宋氏所说都记录明白。 宋姨娘正说罢,却听得外头有些争执之声传来,白樘问道:“是何事?” 外面跑来一个公差,道:“是蒋夫人来到,因被拦了一拦,便闹嚷了起来。” 白樘道:“放人进来。” 公差转身出外,不多时,果然有个中年美妇带着两个小丫头来到,还未进门,见屋内这幅模样,便惊得魂飞九天,终于踉踉跄跄地扑跌跪在尸体身旁,猛然又看见额角处开了血洞……蒋夫人瞪大双眼,似吓得呆了,旋即才大哭起来,两个丫头忙一左一右将人扶住,见状却也各自惊惧。 白樘一言不发,只在旁静静看着,却见这妇人双目哭的赤红,神情哀伤且又悲愤。 蒋夫人被丫头劝着,好歹停了下来,却又看向屋内,当目光看见宋姨娘之时,便咬牙切齿,竟甩开那两个丫头便冲了过来。 旁边的公差要拦住,却晚了一步,蒋夫人早狠狠地一把攥住宋姨娘,竟不顾一切地骂道:“你这黑了心没天良的婊子!平日里浪三浪四的就也罢了,横竖老爷惯着你,谁知竟越发惯的你这样毒心,必要致他于死地不可?”说着便抬手,下死力地打向宋姨娘头脸上。 宋姨娘浑身发抖,举手乱挡:“太太饶命,不是我……原本是喝着酒,就犯了心绞了。” 蒋夫人回身一指尸体,道:“你瞪大眼睛看看,这是个犯了心绞的模样?你到底是怎么害了老爷的?我必要你赔命!” 这会儿公差因把蒋夫人拦住,因要抬走死者尸身。 蒋夫人定了定神,指着宋姨娘道:“如何不把这贱人绑起来?” 白樘看到这里,才道:“蒋夫人说是宋姨娘害了统领?” 蒋夫人转头,她自然是认得白樘的,方才因进来的匆忙慌张,竟未曾留意,此刻见白樘也在,不由一怔,旋即拭泪,敛容行礼,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刑部的白大人,此事白大人亲自出马就更妥当了。” 白樘问道:“此事白某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蒋夫人皱眉道:“还查什么?自然就是这贱人动手害了老爷,前几日……” 蒋夫人说到这里,忽地住口,转头看满屋子的人,因深吸了一口气,才苦笑低声道:“此乃是我府中丑事,我家老爷虽然去了,但……他的名声却仍是要顾惜的,请白大人移步说话。” 宋姨娘在旁听了这句,脸上就有些心虚焦急之色。 白樘不动声色,只吩咐人先把宋姨娘跟她房中的使唤丫头带回刑部,他自随着蒋夫人走到旁边房中。 蒋夫人见无闲杂人等在旁,才道:“不瞒白大人说,这小贱人虽然进了府中,却向来十分的不安分,每每狐媚魇道的,因为老爷的年纪毕竟大了,她便时常跟府内的下人……有些不清不楚,半个月前……老爷无意中发现她跟人在后花园中行那苟且之事……老爷因大怒,便把她打了一顿,又赶走了两个小厮,本以为她会从此消停,没想到……转眼就出了此事,她必然是心怀不忿,才下毒手报复。” 蒋夫人说着,泪如珠落,又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便拼着担一个不贤惠的名头,也要做主将这灾星赶出家门去,老爷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如今留下我们孤儿寡妇,如何是好……” 白樘便问跟宋姨娘有奸情的小厮是何人,蒋夫人打起精神,道:“本来没有人知道,这小贱人又很是嘴硬,并不肯承认,只说是老爷醉酒看错了而已……后来门上无缘无故走了一个叫阿义的小厮,我们才知道必然是他,因心虚才逃走了,老爷也正因为如此,迁怒了别人,竟都撵走了干净……” 白樘听罢,道:“蒋夫人节哀,事已至此,后悔无益。若能查明真相,惩戒真凶,便也算对得起统领了……如今我叫人带宋姨娘回刑部详细审问,然而若有必要,还要传府内众人、甚至夫人过去问话,还请夫人见谅。” 蒋夫人含泪点头:“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家门不幸,自然也顾不得别的了。我向来听闻白大人是刑部第一人,从来最明察秋毫的,此事白大人经手,我也放心。” 白樘欲走之时,又问道:“蒋夫人来的甚迟,莫非先前不在府中?” 蒋夫人红着眼道:“我因连日心里发慌,今日便去了城中的卧龙寺里念经,半道听说,吓得魂不附体,才赶回来……” 白樘颔首,出门后又叫了几个近身服侍的小厮丫头们,简略问了一遍。 等出了统领府后,白樘边走边吩咐副手周少隐带人去找寻那“阿义”,以及两个被撵出了统领府的小厮。 做完这些,不觉已过正午,日影西斜,眼见也不能去朱家赴宴了,白樘只得叫随身的人去朱府说明缘故,他自个儿却快马加鞭,先回到府中。 先前白清辉因见血晕厥,被带回府中之后,府内忙叫大夫来看过。 白清辉这症其实并没发作过几回,只因他小孩儿家,也是极少见到血,府内众人见他白着脸儿回来,且又浑身冰冷,顿时惊扰了一场。 白樘回来后,白老夫人听见,忙先叫人把他传了过去,一见便说道:“你从来行事妥当,今儿怎么竟把清辉带到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去?可知他小孩儿家最弱,经不起那些的?” 白樘只道:“是孙儿一时心急,有失分寸。” 白老夫人又道:“你如今只清辉一个,他又生得这样出色,性情又最聪灵,只恨你平日里又忙得脚不沾地,十天里倒有九天不见人,好歹要放你跟清辉相处相处,怎么竟不能好生照顾他,反立刻叫他出事了呢?以后可万别如此了。” 白樘依旧答应了,老夫人才放他出来。 白樘自去白清辉房中,却见小孩儿已经醒来,正靠在床边儿,有些呆呆地,两个丫头旁边伺候,一个正收拾了药碗,见白樘进来,忙都见礼。 白清辉见白樘来了,也翻身下地要行礼,白樘上前一步,在他手臂上一按,隔着一层纱衣,却觉着手指所触,仍有些凉意。 白樘叫清辉仍靠回去,他也顺势坐了,便对面问道:“你觉着如何了?” 清辉眼皮一垂:“孩儿没事了,父亲大人不必记挂。” 白樘静了一静,道:“你可是……怪我冷落了你么?” 清辉眉心蹙起,然后抬眼看向白樘,道:“孩儿从来不敢,父亲所行的自然都是要紧之事,孩儿只是觉着,父亲若是忙,很不必特意为了我又跑回来一趟。” 白樘心中越发意外,竟不知如何回答,父子两个面面相觑,气氛却是生疏淡漠的诡异。 半晌,白樘才要开口,清辉忽然道:“统领府的案子,父亲可查到什么了么?” 白樘听他问起这个,虽然意外,心中却一宽,自觉说起案情总比提别的要“得心应手”些,因说道:“如今蒋夫人指证说宋姨娘杀了人,具体还待查证。” 白樘说了这句,忽然想到清辉先前异样举止,便又问:“是了,你先前为何竟能知道,那死者的太阳穴之中竟有银针?” 清辉正在想“蒋夫人、宋姨娘”的话,听他问起这个,便略略迟疑,才说道:“孩儿也不知道,只是……” 白樘细看他,清辉思忖了会儿,才道:“只是觉着那里十分异样,像是有东西在,而仵作又说起那些害人的手法……便越发觉着可疑,不料果然真的有……” 白樘似懂非懂,这话的意思,便是“误打误撞”,只是巧合而已?可见白清辉神态懵懂,并不像是说谎。 清辉也觉着这几句话说的难足人信似的,当下越发低下头去,重又沉默。 白樘起身,温声道:“不必多想,你且好生歇息罢。”在清辉肩头安抚般轻轻拍了两下,才自去了。 只因蒋统领身份非凡,先前白樘又插手了,故而刑部尚书潘正清便叫白樘亲自料理此案。 如此又过数日,白樘因又审过宋姨娘,然而她却矢口否认跟“阿义”通奸之事,并说是蒋夫人编造出来污蔑自个儿的谎话,而统领正因为知道这点儿,所以并没有多为难她。 这两日里,蒋夫人每日都来刑部,催促快些将真凶法办,加上蒋府众人多说宋姨娘跟蒋义的确是有内情的,且案发之时只有宋姨娘陪侍,是以刑部上下参与此案的众人几乎都认定是宋姨娘杀人。 正捕快将那被统领府撵走的小厮之一找到了,唤作蒋经,因已经投到另一户人家当差,要找起来也容易些。 只蒋武跟蒋义仍旧毫无踪迹。 这几日里白樘提审过统领府许多下人,得知蒋统领私底下有些性情暴戾,便猜那蒋义或许是吃了亏,故而远遁,只叫周少隐再发通告给郊县,细细找寻罢了。 且说蒋经上堂跪地,白樘便问起蒋义跟宋姨娘之事,蒋经忐忑说道:“据小人所知,阿义那人虽然有些好色,可因我们主子……因统领为人十分……又视宋姨娘为眼珠子一般,所以阿义并没有那个贼胆,后来听说他真的做出来,我们众人都诧异呢,说他要色不要命……”最后一句,却又低下声儿去。 这话跟白樘审问蒋府众人所得差不许多,白樘便道:“你可知道阿义如今何在?” 蒋经眼珠一动,说道:“他……小人并不知道,多半是跑的远远的了……” 白樘已经窥见他的神色有异,却并不提,只道:“你果然不知?你们三人几乎同时被赶出了蒋府,难道互相并无联络?” 蒋经苦笑道:“只不过是各谋生路罢了,哪里顾得上,小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如今这个差事……不过,小人前些日子在街头遇见过阿武哥哥,他倒像是过的不错,衣裳都换了新的,我问起他在哪里高就,本想他带挈带挈,不料他竟只搪塞了两句,便一笑走了……” 蒋经说到这里,脸上透出恼恨之色。 白樘眉尖微蹙,便不再追问,只叫他自退下,待蒋经出门后,白樘却把周少隐叫来,吩咐道:“派人远远儿地跟着,别惊动他。” 周少隐忙亲自带人跟上,见蒋经出了刑部,在街头匆匆而行,转来绕去,竟来至城西的一所小宅子前,敲开门后便拐了入内。 周少隐见他鬼鬼祟祟的,便知有内情,当下便翻身进了宅子,一路悄然摸到堂前,却听到里头道:“那姓白的大官儿甚是厉害,我还听说他有个外号叫做什么白阎王的……果然怕人,一双眼好像能看出你的心意一般,我怕我是瞒不住的。” 另一个人道:“说罢,你到底想怎么样?” 蒋经道:“阿武,咱们到底都是一块儿在蒋家里当过差的,你如今发达至此,便对昔日的兄弟不理不睬了么?” 周少隐一听,大喜之余,心中极为佩服白樘的神机妙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屋内的人自是他找了几日都没找见的蒋武。 却听蒋武冷笑道:“你原来是想要银子的?” 蒋经道:“话不能这样说……他们正在找你,你、你若是不讲情面,下回那官儿传我去,我可就说出来了。” 蒋武道:“呸!你当我害怕么?横竖人不是我杀的,你要说只管说就是了!”竟是一副无赖无惧的口吻。 蒋经显然没想到他竟如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屋外周少隐听到一个“人不是我杀”,当下忍不住,便把腰刀拔出来,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内,道:“好两个恶贼,你们做的恶事老爷都已经知道了!” 蒋经蒋武猛然回头,见进来一员官差,都不由色变,蒋经面如土色,不敢动弹,蒋武却瞪他一眼,举起一面椅子向着周少隐扔了过去,回身便要跳窗而逃! 周少隐骂道:“好囚攮的,还敢动手?”斜身避开那椅子,又跃上跟前儿,在蒋武背心上猛地擂了一拳,那蒋武被如此一击,整个人头朝下往外跌去,竟是抢了个狗吃屎。 周少隐跳出门,一脚踩住了蒋武,又大声叫道:“兄弟们动手!” 此刻蒋经正两股战战地跑出厅门,外头埋伏的公差们听见周少隐的声音,便纷纷破门而入,蒋经见状,后退一步,跌在地上。 周少隐把两人五花大绑,带回刑部,往上交差,将捉拿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又笑对白樘道:“大人如何料到这厮一定是去找蒋武的?竟然顺藤摸瓜,果然找了出来。” 白樘一笑不答,原来他先前审问蒋经之时,已经察觉他有隐瞒之意,而蒋武无端发达,必自有内情。这蒋经十分嫉恨蒋武,倘若两人之间果然有些不可对人言,蒋经自会立刻去找蒋武“商议”,这便是打草惊蛇之计了。 蒋经生得尖嘴猴腮,这蒋武却有几分体面,生得膀大腰圆,相貌周正,果然如蒋经所说,他衣着新鲜,若不是方才拒捕之时脸上受了伤,看来竟不似一个小厮,反像是个殷实之家的子弟。 白樘打量了蒋武片刻,并不问他,只淡看旁边的蒋经,道:“先前本官已经看出你有所隐瞒,只想让你引出蒋武来才不曾用刑,如今,少不得先把欠下的板子补上。” 蒋经如痴如呆,堂下公差听见,不由分说上前,捉小鸡般把蒋经掀翻在地,劈里啪啦就打了起来。 这水火棍哪里是好挨的,才打了数下,蒋经已是杀猪般叫了起来:“小人愿说,大人饶命!” 打了十板子,白樘才命人停手,便把蒋经带上来,蒋经吃了苦头,又见白樘连他去找蒋武都算计到,已不敢再使小聪明,当下便道:“大人先前问阿义在何处,其实、其实小人是知道的。” 蒋武低着头,深皱着眉,闻言便看他,蒋经顾不得,便对白樘道:“小人不敢说谎,阿义……阿义其实已经死了!” 白樘仍是面无表情,道:“详细说来。” 蒋经臀上阵阵剧痛,几乎无法跪稳,便把所知的来龙去脉当堂供认。 原来只因宋姨娘的事发,蒋统领是个急性子爆炭脾气,虽把阿义打了一顿,却仍不解气,当夜,便假意要赶阿义,带他出了城,却在城郊的乱葬岗上,用一把尖刀把阿义结果了,尸体便就地用乱草等掩埋了。 当时跟随蒋统领的,便是蒋武跟蒋经两个,他两个远远儿地见了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蒋统领杀了人后,便返回府中。 又因阿义之事,蒋统领疑心病发作,此后便借故把他两个也撵了出府。 蒋经说罢,因愁眉苦脸道:“事情便是这般,请大人饶命,小人的确是并没有做什么恶事。” 白樘听完蒋经的供认,却看向蒋武,却见蒋武低着头,手捂着受伤的下颌嘴唇处白樘便道:“蒋武,他说的可是事实?” 蒋武道:“是的,大人。” 因本朝的律法规定:奴婢不可告主。若奴婢告讦主人,便要处以绞刑,是以蒋经蒋武不说此事,倒也无奈何。 白樘便叫周少隐去叫仵作,随着蒋经前往城郊乱葬岗找寻蒋义的尸首。 而此事虽然揭发,但白樘见蒋武神色中并无慌张之意,白樘便问道:“西城那所宅子,是你新来购置?” 蒋武仿佛有些意外他为何竟问出此话,迟疑了会儿,道:“是,大人。” 白樘又问道:“宋姨娘跟阿义实有奸情?” 蒋武一眨眼,目光瞥向别处:“是。” 白樘看到这里,便笑了笑,忽地又问道:“你哪里来的那许多银子购置产业?” 蒋武竟不能答,片刻才道:“是、是小人连年来积攒的……” 白樘道:“蒋经跟你一样的,如何他现在仍为奴仆,你反而如此暴富?本官问他蒋义是否跟宋姨娘有奸情,他说不知,你反而一口咬定,你当真以为……本官会信你的话?” 蒋武喉头动了动,此刻才露出紧张之色,白樘道:“你还不如实招来,是想本官用刑么?” 蒋武咬了咬牙,仍强道:“小人、小人不过会节省罢了,平日里主人又赏赐的多……而且阿义跟宋姨娘、府内都是人尽皆知的,统领才因此杀了阿义……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对?” 白樘扬眉看了他片刻,也不追问,只慢声吩咐道:“把宋氏带上来。” 蒋武闻言,猛然色变! 白樘睥睨望着,嘴角微微一挑,眼底却是一片洞悉所有的冷澈。 第49章 白樘传令将宋姨娘带上来,堂下蒋武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顷刻宋姨娘到堂,一眼瞥见蒋武,便频频地转眼打量,纵然跪了地上,也不忘悄然相看。 蒋武却从头到尾都只低着头,看也不曾看宋姨娘一眼。 白樘见是这般情态,心如明镜,却并不说破,只道:“宋氏,你可认得此人?” 宋姨娘因被羁押在牢房之中,此刻身着囚服,也不似先前一样妖娆打扮,蓬头素面,看着十分可怜,因道:“妾身自是认得,他原本是统领府内的门上小厮,叫做蒋武。” 白樘点头道:“你跟他可熟络?” 宋姨娘微微一震,继而摇头:“不……妾跟他并不熟络。” 白樘道:“可他却说跟你是极熟的。” 宋姨娘诧异抬头,又迟疑地看了蒋武一眼,才期期艾艾说道:“这个、这个……或许是偶尔我叫丫头去拜托他们在门上买些吃用之物……” 蒋武听到这里,便大大地咳嗽了声。 宋姨娘猛地停口,仿佛知道答的不妥,便有些心虚之态。 白樘冷看蒋武,道:“本官不曾问你话,你倒是敢当着本官跟前儿弄鬼,真当这刑部大堂是好玩之地?”说罢,淡淡道:“拉下去,重打十板。” 两边公差即刻出列,鹞鹰擒鼠儿般将人拖了下去,就在门口上掀翻在地,噼里啪啦,又狠打起来。 这刑部的棍棒自是别有一番滋味,蒋武虽想强撑,却仍忍不住哀哼数声。 此刻,宋姨娘便眼珠乱转,似想回头看他,已情不自禁流露出了几分关切之色。 白樘叫对蒋武用刑,一为惩戒,二来,却也是敲山震虎,如今见宋姨娘是这样,心中所想越发笃定了。 白樘不理外头蒋武,便对宋姨娘道:“继续说来,——你叫丫头去门上买物件儿,便跟他相识了?” 宋姨娘因方才不慎漏了口风,又见蒋武被痛打,于是不敢再说。 白樘察言观色,便不再追问,只又道:“是了,本官还要同你说一件事,方才蒋经蒋武两人都招认了,原来那蒋义并非远走高飞,而是被统领杀死了。” 宋姨娘闻听,愣了一愣,却也并无格外震惊或者伤怀之意,白樘道:“怎么,你不觉着意外?莫非你早就知道了此事?” 宋姨娘耳畔听着那棍棒打在肉上的声音,心惊肉跳之余,便有些神不守舍,听白樘这般问,才勉强打起精神来,道:“妾、妾……” 白樘不等她说,便又问:“是不是有人告知于你?是谁同你说的?” 宋姨娘张了张嘴,眼底透出几分慌张,犹豫了会儿,终于道:“是……是统领那次……喝醉了酒自行同我说的。” 白樘道:“说清楚些,是在哪一次。” 宋姨娘竟说不上来,只道:“妾……委实记不太清了。” 堂上寂静,外头打板子的声响跟蒋武的痛呼此起彼伏,宋姨娘的脸也越来越白。 白樘将手上的卷宗翻了两页,淡淡问道:“既然如此,先前本官问起你可知蒋义下落,你为何说不知?” 宋姨娘停了停,才道:“原本、是妾身太害怕了……不敢说。” 白樘道:“你曾供称,你跟蒋义原本毫无瓜葛,蒋统领正因知道此点才不曾为难你。那本官且问你,统领若相信你,自然不至于再杀了蒋义,他既然杀了蒋义,自然是因无法忍受你们苟且之事,他肯下这般狠手,难道还会轻信你的片面之词?” 宋姨娘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白樘冷哼道:“你这恶毒妇人,你之供词分明前后自相矛盾,如今还要继续在本官面前胡言乱语么?蒋府众人多供称,你跟小厮不清不楚,只怕你跟蒋义之事是真,你不过用狐媚之术哄的统领饶你性命,实则你处心积虑想为蒋义报仇,故而才伺机杀害了统领,是也不是!” 宋姨娘叫道:“大人,妾跟蒋义的确并无任何苟且之事,何况统领甚是宠爱妾,妾又怎会恩将仇报?” 此刻,公差便把打过板子的蒋武拉了上来,蒋武满面冷汗,跪在地上。 宋姨娘见状,不由又回头觑了过去。 白樘便看蒋武:“你可知罪了?” 蒋武称是,白樘慢声道:“甚好,如今宋氏坚称她跟蒋义并无苟且,你且把方才对本官供称等话说来。” 蒋武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白樘把书吏递过来的供词轻轻一扬,道:“本官提醒你,你方才所说都记录在案,若还敢在本官面前弄鬼,便是藐视公堂。” 蒋武叹了口气,垂头道:“小人、小人并不敢……委实是……宋姨娘跟蒋义有些不清不楚,此事跟小人无关。” 宋姨娘闻听,便转过头来,睁大双眼看着蒋武。 蒋武飞快地瞥她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却听白樘又道:“先前本官问你,为何蒋经并不能确认,你却一口咬定蒋义跟宋氏两人之间有奸情,你尚未回答。” 蒋武眨了眨眼,额上的汗滴纷纷坠地,终于说:“这个、这个自是蒋义临死之前自行供认了的……当时蒋经因害怕走开了,是以没听见,小人、不敢隐瞒。” 宋姨娘听了这句,眼中越发透出骇然不信之色。 白樘道:“宋氏,你可也听清楚了?” 宋姨娘只顾死死地盯着蒋武,竟不回答,白樘喝道:“宋氏,你口口声声说跟蒋义并无苟且,如今蒋府上下都众口一词指认,又有蒋武的证供,你又有何话说!” 宋姨娘却一言不发,只是瞪着蒋武,白樘道:“宋氏,你如何跟蒋义苟且,又是如何心怀怨恨谋害蒋统领的,事到如今,若还不从实招来,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宋姨娘软软地跌坐地上,双眼却依旧看着蒋武,蒋武却仍一眼也不看她。 白樘见她仍不言语,因道:“冥顽不灵,来人。” 正要刑罚伺候,忽然宋姨娘爬起身来,冲向蒋武,口中叫道:“你这狗养的贼杀胚,敢做不敢当的缩头活王八!你当初跟我说的是什么,现在又是鬼附了身不成?你再敢说一句,我到底是跟谁不清不楚?当初老爷一刀宰了的如何不是你!” 蒋武冷不防,被她在脸上打了一掌,正中先前抢破了的伤处,蒋武吃痛大怒,便伸手将她用力推开,横眉怒目道:“你这贱人自做了丑事,如今倒要污蔑好人不成?” 宋姨娘如何经得起他这般大力,顿时往后跌去,顿时气噎住喉。 蒋武便对白樘道:“大人,这贱人深受我家主人宠爱,她却天生水性杨花,跟蒋义作出那等丑事,亏得主人留她一条性命……不想她蛇蝎心肠,如此歹毒竟害了主人,如今更胡言乱语要乱攀扯别人,求大人明察!” 宋姨娘直愣愣地瞪着他,听了这一番话,越发眼前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此刻公差上前将她扶起来,宋姨娘手按着胸口,气喘吁吁地望着蒋武,如白日见鬼。 蒋武却气愤愤地,理也不理她,宋姨娘盯了蒋武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忽地仰头,竟大笑起来:“好、好……”一时状若疯癫。 堂上的主簿,书吏,以及周少隐等公差们都有些惊呆,只白樘依旧面沉似水,待宋姨娘笑罢,便问道:“宋氏,你方才说……蒋武当初跟你说的什么?你又为何说蒋统领当初应该杀的是他?” 两个搀扶宋姨娘的公差放手,宋姨娘脚下一个趔趄,竟站不住,顺势扑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胡乱说道:“他当初哄我的话……可是好听的很,哪里是今日这个样子?”说了一句,泪纷纷滴落。 白樘道:“‘他’是指的蒋武?蒋武又同你说了什么?” 蒋武才要喝骂宋姨娘,忽地对上白樘冷肃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当下便一个字儿也不敢出。 宋姨娘不答,只过了会儿,才哭道:“我怎么竟这样傻,怎么竟听了你的话?”她喃喃说了两句,便转头看向蒋武,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蒋武低着头,只当没看见的。 白樘道:“宋氏,你之意思,是不是说蒋武也跟此案有关?” 宋姨娘点了点头,还未回答,因望着蒋武不理不睬的模样,忽然掩面大哭。 白樘见她几近崩溃,这才微微皱眉,自觉仿佛问不成了,便叫人将宋姨娘先押回监牢。 蒋武见宋姨娘去了,便道:“大人,且不要信这贱妇的话,她不过是恨小人揭破她跟蒋义的奸情,故而反咬一口罢了,请大人给小人做主。” 白樘扫着他,道:“是么?” 蒋武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白樘道:“你虽指认她跟蒋义之事,然而本官提到蒋义之死时候,宋氏浑然不动容,可是当她见到你被用刑之时,却流露关切之色,难道本官能看错不成?” 蒋武听了这几句,忙便狡辩道:“这多半是因她天生淫贱,因知道蒋义死了,故而忘在脑后,却盯着小人,怎奈小人不是那种背弃主人的无耻之徒。” 白樘点了点头,微微叹道:“本官第一眼看见宋氏之时,就觉着此女不安于室,早就疑心她了,既然如此,当初你不曾离开蒋府之时,她是否也曾对你……” 蒋武听他声气儿缓和,又听言语里透着瞧不起宋氏的意思,便也顺着说道:“实在瞒不过大人,此女果然曾经意图勾搭小人,今日只怕也是因小人不中她的计策,又加小人揭破她的丑事,才恨极了小人的。” 白樘笑了两声,道:“本官见你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被此女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样说来,你宅子里的几样珠宝首饰,只怕也是她私下馈赠的?” 此刻周少隐上前,就把先前从蒋武宅子里搜出的两件珠花、镯子呈上。 蒋武脸色一变,喉头动了几动,才讪讪道:“大人连这个都知道了……小人原本不想要,只怕得罪了她罢了,因统领很听她的话,但小人只是虚与委蛇的,故而后来才借机离开了府中,实在是不想跟她有所牵连。” 白樘微微一笑,道:“呵呵,原本本官还怀疑你怎会置买的起那样的宅子,这样说来……不会也是宋氏暗中相助?” 蒋武略迟疑,才道;“小人因典卖了两样首饰……再加小人昔日的积蓄……” 白樘道:“宋氏颇有几分姿色,你只贪财,并不图色,倒是个知道分寸的。” 白樘说了这句,回头看主簿:“方才蒋武的话都记清楚了?珠宝是宋氏所赠,宅子也有宋氏之力。” 主簿飞快落笔,将供词举起来,吹了吹墨道:“回大人,都写明白了。” 蒋武原本还以为白樘是好话,心头一宽,听白樘问主簿的那一句,却隐约觉着有些不妥。 却听白樘又道:“只不过,照你说来,这宋氏对你倒是一往情深的很,连这样珍贵的珠宝都给了你……可是你方才明明说宋氏是因为蒋义之死,怀恨在心,才杀了统领报仇,如今却又说她把蒋义忘在脑后,贪恋上你……” 蒋武陡然色变,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抬头看着白樘,望着对方冷静澈然的双眸,心中才有种不祥之感:不知不觉中,仿佛……中了言语圈套了。 只因蒋武恶人胆大,又仗着有几分自得的小聪明,见白樘看出宋氏对他的关切之情,他便信口又编出个理由,不料白樘一步一步引着他说到此,却跟他先前供称的也“自相矛盾”了。 真真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樘道:“蒋武,你对此又有何解释?” 任凭蒋武口灿莲花,面对此人此情,竟也忍不住心头发寒,勉强道:“其实、其实不过是小人的猜测……” 白樘冷笑道:“照本官看来,你不是猜测,你只是自以为是,在本官面前想要耍弄心机罢了。你虽说宋氏跟蒋义苟且,然而据本官查证,蒋义并无宋氏任何一样物件儿,并不必提这许多珍贵物件儿了,比起所谓的蒋义,你倒是更似奸夫多些。” 蒋武又咽了口唾沫,白樘道:“方才宋氏又说……当初蒋统领杀的那个该是你,且又说你哄她等话,莫非,蒋义不过只是个屈死鬼而已?” 蒋武呆若木鸡,只忙摇头:“不是的,大人,小人跟她并无任何瓜葛。” 白樘只冷笑看他:“不必着急,待会儿本官再审了宋氏,自然便水落石出了……她既然对你如此多情,自不会为了蒋义谋害统领,若说为了你,倒是可能的。” 蒋武见他越发说出了底细,待要辩解,又无从说起,又因方才自己逞一时之快,说出那许多,让白樘捉了破绽把柄,只怕再多说反而多错,又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 正在此刻,门口有个狱卒来到,因进门禀告道:“大人,那宋氏在牢中大吵大嚷,说是要见大人,要招供呢。” 当即又传宋氏到堂,宋氏跪地,便果然招认了一切。 原来宋氏三年前被蒋统领买入府中,自此深得蒋统领宠爱,蒋统领甚至因此见弃冷落了大房。 宋氏本无心旁人,不料半年前,因花园赏花之时崴了一脚,这蒋武在旁,便扶了一扶,宋氏见他人物生得出色,自然有些留心。 从此之后,蒋武时常便在眼前出现,宋氏原本无意,怎奈蒋武时常偷偷送些东西给她,或者小帕子,或者小吃食等物,百般示好体贴,无所不用其极。 这宋氏起初虽并不当回事,却经不住天长日久的磋磨,又见蒋武年轻体壮,相貌堂堂,自比有些年纪的蒋统领更好些,于是便也慢慢地动了心…… 一日两人便避着众人成了好事,自此蒋武甜言蜜语,各种体贴出力,又温柔小意儿,竟把个宋姨娘哄得死心塌地。 又因有一次偷情被人察觉,更传到了蒋统领耳中,两人慌了,便想出一条计策,只让宋氏主动向着蒋统领承认,说是被蒋义调戏而已,并非她甘愿的,竟把所有都推在蒋义身上。 蒋统领因贪恋她,便也信了,加上蒋义平日的确有些行为不检,蒋统领暴戾性情,竟暗中料理了蒋义。 宋氏听蒋武说蒋义被杀,心中不免惊怕,自此之后,蒋武却时常跟她说起蒋统领厉害,两人若一直这样偷偷摸摸,只怕有朝一日也性命不保,因作势要了断。 宋氏因不舍得蒋武,又害怕蒋统领,自是犹豫不定,蒋武便又不时唆使她说若害了蒋统领,以蒋夫人为人,自然容不得她,必会把她卖了,到时候蒋武便自会使法子偷买了她……两个人自然就长长久久地双宿双栖了。 宋氏起初不敢,何况杀人哪里是哪样好糊弄过去的,不料蒋武却说出用针刺脑中这歹恶的法子来,且对宋氏说:此法就算是当朝第一的验官也无法查出来的。 加上宋氏又热恋着蒋武,竟鬼迷心窍,果然听了他的话,这一日,因把蒋统领灌醉了后,蒋统领忽然有些犯心绞,便躺着要睡,宋氏趁机便咬牙动了手! 宋姨娘把案情的前后经过各情一一禀明,末了说道:“此事是犯妇鬼迷心窍,无可狡辩。然而若不是蒋武从旁教唆,也不会真有胆子犯下这样的罪行,事到如今,犯妇不求别的,只求大人……万不可放过蒋武。” 蒋武在旁叫道:“你这贱人不可胡说!” 宋姨娘回头,直勾勾地望着他道:“是不是胡说,有天地良心,当初你送我的那些小物件,我都收在房中的暗格之中,负责递送的小丫头蕊儿虽赎了身,以大人之能,未必不能找回来……事到如今,我唯一不懂的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想方设法地害我?” 蒋武本来咬牙切齿,听了最后,眼中却掠过一丝异色,最后索性冲着宋姨娘狠狠一笑。 蒋府的血案至此可算是真相大白,后来刑部尚书潘正清在看各方供词以及结案陈词之后,便问白樘道:“你为何竟察觉真正的奸夫不是蒋义,而是这蒋武?” 白樘道:“下官所想,有数处疑点,按照众人所说,这宋氏深得宠爱,若害死了蒋统领,阿义且也早就逃走,她无依无靠,何以安身?而宋氏为人,并不似是个烈性到会为人报仇的,是以下官觉着她之所以如此,必然背后有依仗。” 潘正清颔首称是,白樘又道:“其次这蒋武带来之后,迫不及待地指认宋氏,已透出别有用心之意。” 且当时白樘问了蒋武四个问题:蒋经所说是否是实,他是否购置宅子,以及宋氏是否跟蒋义有私,他购置宅子的银子自何而来。 蒋武回答前两个问题之时,目光平静,神色淡然,回答后面两个之时,却目光躲闪,亦隐隐透出几分不安之意,白樘是积年的审讯行家,如何会连这些都看不出? 这四个问题两正两反,前两个既然毫无疑问是肯定的,那后面两个,自然是假。 潘正清叹道:“不亏我特叫你去料理此事,也算是天助我也……才叫清辉察觉那太阳穴中的端倪,不然的话……现在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了。” 白樘却有些若有所思之意,也不答话。 潘正清跟他同事多年,便问道:“怎么?” 白樘道:“下官因想到,这宋氏说此法是蒋武所教,后来蒋武也自供认了……然而下官问蒋武自何处知道此法,他却只说是自个儿想出来的。” 潘正清不解,道:“这人心性如此歹恶,自然是有的。” 白樘忽又想起宋氏问蒋武为何害她,当时蒋武的表情……总觉着…… 潘正清因见此案顺利解决,心头大快,便笑道:“你自是一贯的得力,我便不说了,这回我要夸赞的是清辉,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只怕以后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白樘只一笑,敛了思绪道:“尚书大人谬赞了。他小小地人儿怎当得起,不过是误打误撞乱猜到的罢了。” 潘正清去后,白樘自看着面前结案的卷宗,宋姨娘亲自杀人是真,蒋武教唆合谋是真……此案前前后后皆都通透,可不知如何,白樘心中竟隐隐地仍有一丝阴翳浮动,挥之不去。 正在出神,外头周少隐忽然来到,见室内空空,便问说:“大人可见过小少爷了?” 白樘一惊,起身道:“什么?” 周少隐道:“先前府上清辉少爷来了刑部,因尚书在同大人说话,小少爷甚是懂礼,便说待会儿再来,这会儿还没到么?” 白樘忙迈步出来,却见偌大庭院,廊下等各处都不见人影,周少隐忙道:“大人不必着急,我立刻去找!横竖都在部里……小少爷不会乱走的。”宽慰了两句,便忙去了。 白樘自也坐不住,便沿着廊下一路寻来,如此一刻钟左右,却走到一处清幽所在。 白樘醒神,不由心道:“我如何来到此地了?”原来这一处地方,是刑部上下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之处,正是验官的行验所。 ——但凡是凶杀大案等的尸首类,都会停放此处,待结案之后才行安置。 此地纵然是七月天里,都会叫人觉着汗毛倒竖,刑部众人其实也都是见多识广颇为胆大的了,但对此处却是不约而同的忌讳,若非必要,从不登门,纵然经过,也要绕行。 白樘仰头看了一眼,正欲走开,却忽地听到一墙之隔,有些动静。 依稀是白清辉的声音,道:“死人又怎么样?我不曾害他,他也不会害我,自不必怕。” 白樘拧眉,忽听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笑了两声,道:“小孩儿,你倒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果然不亏是白老四的儿子……唉,只是可惜……”如此两句,有些没头没脑。 白樘不及细想,忙迈步入内,却见行验所的屋角廊下,站着两人,其一小小地身形,正是白清辉,他对面却是个身着灰袍,白髯苍鬓,有些清瘦的老者,正是有着本朝第一之称的验官严大淼。 第50章 话说白樘因听闻清辉来到刑部,便出来找寻,谁知却发现清辉人在行验所内,自是一惊不小。 里头白清辉严大淼两个正说话,忽地见白樘进门,便都看了过来。 清辉走前几步,行礼道:“父亲。” 白樘一点头,却向着廊下的严大淼端正拱手做了个揖,口称“严先生”。 其实这严大淼论起官职,只不过是个五品的验官,然而因他自本朝始,便一直从事殓验之职,前前后后,逾六十余年,他所经手的冤、奇、诡等案事,不可胜数,却从未误判过一次,功名卓著。 又曾著书立说,所做的《疑狱录》,为天下仵作验官奉为经典之作,几乎人手一册,委实功德无限。 且不管是太祖还是今上,对严大淼都是赞扬有加,今上更亲口称呼“严大师”。 近年来因年纪越发大了,严大淼便不在刑部供职,只偶尔才回来一遭儿,或者逢遇疑难棘手的案情,才请他回来相助。 是以此人官职虽则不高,资历却是极高上的,就连刑部尚书潘正清见了,都要礼遇三分。 严大淼见白樘行礼,他便也略一拱手,笑道:“白大人,很不必多礼。” 两人寒暄之时,白清辉便在旁看着,望向严大淼之时,眼中流露些许好奇之色。 原来清辉自知道父亲在朝中为人敬重,等闲不会对人如此恭敬,何况这老者看着无官无品……是以竟不知他的身份。 白樘回头看清辉,便问:“你如何来了此处?” 清辉低头禀道:“孩儿因一时贪玩,走的远了,不是故意闯来的,请父亲见谅。” 白樘见他竟主动认错,便道:“罢了,你且回去,周少隐尚且到处找你呢,你在门上等着,待会儿为父便出去寻你了。” 清辉果然又规规矩矩答应了,举步要走的功夫,回头又看严大淼,因也低头行了个礼,道:“老先生,我去了。” 严大淼含笑点头,目送清辉出门,便看向白樘,竟道:“早听闻白大人的公子很是不同,先前还只当是别人奉承的话,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是极佳的资质。” 白樘道:“清辉到底是年纪小,缺规少矩,竟自闯来行验所,不知是否搅扰了?” 严大淼摇头道:“不曾,方才老夫看见他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只因你也知道,纵然是刑部中人,也是极少愿意来此的,不料他竟……”严大淼说着转身,示意白樘随自己而行。 白樘当即跟上,因见对方并不往下说,便道:“此刻他年幼懵懂,又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等知道了,只怕也就心存畏惧不敢轻易擅闯了。” 严大淼呵呵笑了两声,引着他沿着廊下往前而行,白樘鼻端便渐渐嗅到一股微苦之气,底下似乎还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难闻气息。 白樘先前自是来过此处的,对这股气息也并不陌生,只并不说。 此刻两人来至一间房前,不必严大淼开口,白樘也知道这是行验所的停尸之处。 这般热天,廊下竟自阴风阵阵,房门半掩,定睛细看,能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具具尸首,场景着实瘆人…… 白樘正不解严大淼因何领自己来此,却听他道:“先前我发现令公子之时,他正在此处。” 白樘心头一震,饶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有些惊疑。 严大淼淡淡看着里头横着的尸首,虽用了保存之法,但毕竟天热,又因经年累月在此处停放……那一股气息自是无法消退,几乎令人窒息严大淼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情形,似令公子这般年纪的小童,看见这些,竟不惊不怕,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吓傻了,不料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知他果然是丝毫不惧,这般年纪,这般冷静光明,着实罕见。” 白樘心底想起在墙外听见的那句“死人又怎么样,我不曾害他,他也不会害我”,这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因此说起来的。 白樘几乎不知如何回答,又想了想,才道:“是小子无知者无畏罢了。” 严大淼笑道:“这般说,却是小觑了这孩子了,是了,先前说他看出了尸首太阳穴里的银针,听闻你也在场,可否愿意同老夫细说一番?” 白樘见问的仔细,自不能搪塞,果然便把经过细致,以及后来他问起清辉此事清辉的回答等,一一说明。 白樘说罢,便道:“后来我因寻思,只怕是因他人小个儿矮,故而才留意到那细微伤处……也就罢了。” 严大淼眼底却透出若有所思之色,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樘问道:“先生何故叹息?” 严大淼思忖说道:“我心头有个猜测,只令郎不在跟前儿,改日得闲……或许可以试一试他。” 白樘心中狐疑,严大淼忽地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道:“罢了,纵然试出来又能如何?他可是白家的子孙,难不成还能……” 白樘不明其意,严大淼已回过神来,便对白樘道:“好了,拦着白大人说了这许久的话,只怕你也烦了,且请自去罢。” 白樘便问道:“先生方才一句,是何意?”他原来在墙外,也听见严大淼叹什么“可惜”之类,似话中有话。 严大淼一笑:“并没什么,只是……令郎天资过人,万中无一……老夫是以惊叹罢了,然而有白四爷的教导,将来自然不愁为国之栋梁,就很不必老夫操心了。” 白樘还待要问,严大淼忽地目光一动,看向行验所门口处,说道:“那是何人?” 白樘随之回头,却也怔了怔,原来竟是刑部的一员差人,并一个行验所的仵作,领着两个人进了门来,来者之中,当前一人竟是个中年美妇,通体素服,正是死去蒋统领的夫人。 白樘便低声同严大淼说了,严大淼不以为意,淡淡道:“她一个妇道人家,竟敢来此处,倒也难得,此事不与我相干,白大人,改日再会。”袁大淼说着,拱手作别而去。 袁大淼离去之后,白樘因觉此地不宜久留,何况清辉还在等候,他正也要离开,不防蒋夫人已经走到近前,因见他也在,不免也有些意外。 两下见了,白樘便道:“蒋夫人因何来此处?” 蒋夫人道:“只因案件已了,要接……亡夫……好行安葬事宜。” 白樘点头,那公差早停了步,只有仵作引着蒋夫人进内,道:“是这边了,夫人认一认,无误就叫人抬了出去。” 白樘站在门口相看,却见蒋夫人轻挪步子,来到那尸首旁边,她静静地看了尸首片刻,面上流露出似怅然似伤感的神色,继而微微昂首道:“并无差错。” 那验官见答应了,便去叫人来将尸首送出。 蒋夫人又凝视片刻,抬头时见白樘站在门口,她方一怔,继而笑笑,便走了出来,因拿着帕子轻轻一拭眼角,道:“还不曾谢过白侍郎,多亏你明察秋毫,才能让亡夫沉冤得雪。他在泉下也必然瞑目了。”说着,便想着白樘屈膝行礼。 白樘道:“不必多礼,这不过是我分内之事罢了。” 蒋夫人回头看一眼屋内,又道:“只是造化弄人,没想到他……最后竟丧于妇人之手。” 白樘听得这句,察言观色,见蒋夫人嘴角微挑,看着似一抹苦笑,又或许……是讥诮之意? 两人说了这几句,白樘便自先出来,去门上找清辉,还未到门口之时,就见清辉跟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儿站在一块儿说话。 白樘从未见过此子,见生得倒是清秀非常,打扮的也甚是体面,更想不通是刑部哪个的公子。 这会儿清辉见白樘到了跟前儿,便转身道:“父亲。” 清辉对面那孩子见了白樘,却天生畏惧似的,便后退两步,低下头去。 白樘扫了一眼:“这是?” 男孩儿只不做声,清辉道:“父亲,这是蒋勋。” 白樘听到一个“蒋”字,不由扬眉,又往外看了眼,见蒋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不远处。 此刻蒋勋因诺诺道:“我、我要回去了……” 清辉道:“你且去罢。” 蒋勋又瞧他一眼,才自转身跑到马车旁边,一个老仆人把他抱上车去。 白樘正要带清辉离开,便见蒋夫人从里头出来,因见了他父子两个,便远远儿地行了个礼,才自上车。 这边儿白樘抱着清辉上马,因问道:“蒋勋因何竟在外头?” 清辉道:“他说是夫人带他来的,不知何故又不许他入内了,只叫他在外等候。” 白樘自顾自心中想事情,不料清辉又道:“蒋勋说,过两日,夫人要带他出城去山庄里避暑。” 白樘低头看他,两个孩子不过才相遇罢了,这蒋小公子竟肯同清辉说这许多?白樘迟疑了会儿,才问:“他……可还说什么了?” 清辉并不看他,想了想,便说:“蒋勋还说,是宋姨娘串通奸夫害死了他父亲,还说他母亲很可怜。” 白樘微震:这蒋夫人倒是毫无避忌……竟同自己的幼子尽说这些。 清辉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又问道:“父亲,果然这两个人是真凶么?” 白樘“嗯”了声,心中却想到其他之事,清辉见他沉默,便回头看他一眼,却也懂事的不曾再开口打扰。 蒋府之案尘埃落定后,白樘得知,正如清辉所说,蒋夫人安葬亡夫之后,便带了蒋勋出城去庄子上避暑,半月方回。 这一日,白樘便对清辉道:“那蒋勋同你颇为投契,他又新没了父亲,你何不邀他来府上一块儿相处玩耍?” 白樘因极少理会清辉之事,因此清辉听了,微微惊愕之余,却也十分乖顺地答应了,果然派了人去蒋府相请……下午之时,蒋府才来人,说是小公子明日会过府。 次日,那蒋勋果然如约前来,清辉从来不擅长同孩童一块儿玩耍,家中的几个小孩儿虽时常聚在一块儿,独他总是冷冷地独坐一隅,因此虽按照父亲所说请了蒋勋来,却不知如何招待,只留蒋勋在小书房内,下棋看书罢了。 倒是蒋勋十分快活,便把在山庄内的种种趣事说给清辉,清辉也只时不时地答几声罢了,难得蒋勋并不觉得被冷落,兀自十分喜欢。 如此到了正午时候,白樘却难得地回来了,竟来到书房相见两人,蒋勋因玩耍了一上午,正高兴着,见了白樘,畏惧便少了些。 白樘同他略说了几句,便问起在山庄内的事来,蒋勋正愁没有人听,便又说了几件趣事,清辉坐在旁边,却时不时地看白樘,脸上微有异色。 半晌,白樘因说:“先前清辉说你们去了庄上避暑,他还甚是担心你呢,这样他也放心了。” 清辉听到这里,眼底便透出几分疑惑来。 蒋勋却感激地看他一眼,白樘又道:“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那对恶人已在狱中待斩,哼,他们竟用那种歹毒法子害人……”白樘说到这里,忽地停口,又看蒋勋问:“是了,我是不是不便提此事?毕竟你大概是不知道的……” 蒋勋忙摇头:“不打紧的,母亲都同我说了。” 白清辉听到这里,双眸微微睁大,却并未出声,而白樘继续问蒋勋道:“此话是真?” 蒋勋点了点头,小声答:“是。” 白樘问道:“你果然连他们如何毒害都知道了?” 蒋勋脸色有些黯然,却仍是一点头,白樘道:“是了,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对你说起此事的?” 蒋勋虽然有些意外,可白樘跟他说了这许久,加上他小孩儿家毫无心机,略一想,便说:“就是在那天出事之后……” 白樘双眸微微眯起:“你是说,就是那日案发……” 蒋勋道:“嗯,是那天……”才说到这里,便听见白清辉道:“蒋勋。” 方才自打白樘来到,清辉便一言不发,直到如今猛然发声,蒋勋吓了一跳,当即停口看他。 白樘不由也看向清辉,却见清辉脸色冷冷地,对蒋勋说道:“你该家去了。” 蒋勋大为意外,呆呆地看着清辉,竟不知玩得好好的,如何立刻要他走,清辉皱眉道:“你没听见么?” 蒋勋见他如此,眼圈儿便飞快地红了,怯生生问道:“我、我做错了什么?” 清辉见他委委屈屈地要掉泪,他便微微一叹,竟走到蒋勋跟前儿,便握住他的手,道:“别说了,我送你出去。” 蒋勋见他主动来握着自己的手,心里才好过了些,当即果然不做声了,只对白樘道:“白大人,我回家去了。” 白樘坐着不动,只看着清辉,清辉却不看他,耷拉着眼皮道:“父亲,孩儿告退了。”说完之后,便拉着蒋勋,自转身出门而去。 白樘目送儿子带了蒋勋离开,眼底波澜起伏。 那日在事发现场勘验,经清辉提醒,仵作划破皮肤抽出银针之后,便即刻收了起来。 白樘当即便叫在场众人缄口,不许泄露此情。 银针入脑之事,是后来审讯中才透出来的。然而据蒋勋所说,当日蒋夫人就把这种种都说给了他。 按理说蒋夫人跟宋姨娘等所见,不过是蒋统领太阳穴割破而已。 一刹那,所有疑点在心底飞舞交织,指向了一个答案。 根据蒋府众人的供词所说,自打宋姨娘进了府中之后,很得蒋统领欢心,宠爱非常。有时候蒋夫人劝两句,蒋统领还很不受用,两人渐渐口角增多,有一次,蒋统领竟还动了手似的,且说出要休妻等话。 而白樘心中想的是:其一,若说蒋武是贪财贪色,才唆使宋姨娘杀了蒋统领的,但从后来审讯中,蒋武的种种表现看来,他分明是并没有要跟宋姨娘“私奔”之意,所谓“双宿双栖”,就如宋姨娘所说,不过是哄骗而已。 那他为何要冒险唆使杀人? 其次,蒋武购置宅子的钱财,虽然他供认是宋姨娘暗中资助,但白樘早叫蒋府的人把历年来蒋统领赏赐宋姨娘的东西一一统计,然而要在京城内买这样一所宅子,却仍不够。 白樘想到宋氏问蒋武的那句话——你为何千方百计地想要害我? 这一句,竟是真谛。 原本宋氏跟底下人有私情之事揭破之后,按照常人的反应,蒋统领本该把宋氏或打或卖了,然而他竟不曾,只是打了一番后,便又听信了宋氏编造的谎话,只暗中杀了蒋义了事。 所以蒋武才又提议,让宋氏杀了蒋统领。 白樘心中最大的疑点之一:就是蒋武的目的何在。 但凡人行事,总要有个因。 现在,白樘已经看见了这个“因”。 一切,就如宋氏质问蒋武的那句话:你为何千方百计害我。 倘若蒋统领在发现宋氏跟人有私情之时就把她撵出府,蒋府或依旧安泰无事。 然而他偏对宋氏鬼迷心窍似的,这种逾越了常规的“偏爱”,对某个人来说,自然更是最大的威胁。 何况蒋统领曾放话说休妻等。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他们两败俱亡。 只怕这才是那个人的最终目的:敌人尽去,一了百了,而她却兀自好端端地,甚至是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坐守蒋家,教养幼子,没有暴戾成性的夫君要挟,也没有狐媚魇道的小妾逼斗。 白樘想通了这所有,只是欠缺证据,唯一能坐实他这些推理的,是蒋勋方才的一句话,确切说来,是蒋勋没说明白的一句话。 如是,让白樘疑惑的,却又换作清辉为何及时地拦住了蒋勋。 白樘等了许久,并不见清辉回来。白樘因起身出门,拦下一个丫头问起来,那丫头道:“方才好似看见少爷在花园内。” 白樘信步而去,来至花园,绕了片刻,终于看见白清辉站在一丛月季跟前儿,那月季开的有半人高,夏日阳光之下,盛放灿烈,格外明媚。 清辉的小脸儿在花朵辉映下,却竟白若雪色,依旧透着清冷。 白樘正欲走到他身边,却见清辉举手,便把其中的一枝半开的正好的月季奋力掐了下来。 他因太过专注看着月季花,不留神被底下的刺儿扎了一下,小孩儿的手指何其娇嫩,顿时便流出血来。 白樘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道:“如何这般冒失?” 白清辉抬头看了看他,并不答话,白樘看一眼落在地上的花儿,道:“你若喜欢,叫丫头给你剪就是了。”正欲俯身替他捡起来,白清辉却拦住他,反而抬脚过去,正踩在了那花儿上,顿时把一朵花踩得扁了。 白樘愕然,眉头皱起,眼底透出几分不快:这花儿开的正好,若他是因为喜欢而摘,自然无妨,但竟是这样肆意糟蹋…… 白清辉忽然道:“父亲为什么问蒋勋那些话?” 白樘其实正要跟他说此事,见他自行提起来,便反问道:“你为何要拦着他答?” 白清辉道:“父亲从来不肯多管我的事,今日却一反常态,父亲方才问蒋勋,就像是审问他一般。” 白樘见他竟看的这样清楚,便道:“不错,我是想问他,因我疑心,蒋统领被害之事,另有隐情。” 清辉道:“动手害人的那两个不是都在牢中了么?” 白樘淡声道:“然而有罪的却可能不止两人。” 清辉仔细想了会儿,也不知是否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仰头同白樘目光相对,片刻才说:“蒋勋现在过的很好。” 这回换白樘不解了,清辉却不再说下去,看了看手上的伤,转过身便往外走去。 白樘才要喝止他,目光一动间,看见地上被清辉踩扁了的花儿,一看之下,却见花瓣竟瑟瑟抖了抖,他定睛再看,心头便慢慢地有些寒意升起。 原来正自那花瓣之下,正缓缓爬出一条细长青虫,方才清辉那一脚并不曾踩死它,此刻便从花蕊中爬了出来。 白樘忘了唤住清辉,只盯着这一幕,他的目光也算是格外锐利的了,方才竟完全不曾留意过这半开的花儿里头竟藏着虫,且这花儿从外头看,花朵完好,因未全开,花瓣又将花蕊紧紧包裹起来,一眼看去,自全无异样。 这会儿日影偏斜,清辉已出了花园,白樘心底却蓦地想起严老先生那句话,他道:“我心头有个猜测……想要试一试……” 忽地又道:“令郎资质过人,万中无一……” 这“万中无一”的称赞,当初白樘只觉老先生喜欢清辉故而夸大罢了,此刻想想,却仿佛别有一番意味。 白樘抬手扶额,徐徐地吁了口气。 第51章 且说云鬟因落水,病了几日,知县黄诚闻讯前来探访,却被永宁侯崔印接着,两人便在厅内说了起来。 不料崔印见了黄诚,相见恨晚,一直竟说了半天,才带黄诚去看云鬟,可巧云鬟因吃了药,才睡着了,黄诚便不欲打扰,只说改日再来。 崔印因爱他的气质谈吐,且相处这半日,更觉投契,便也说好了会去县衙相见。 黄诚知道他是京内贵人,又是云鬟的父亲,却也不敢怠慢。 夜间,崔印临睡便去看顾云鬟。 云鬟傍晚醒来,只吃了半碗米粥,又喝了药,正有些昏昏沉沉,见崔印来到,却撑着起身。 崔印扶着她肩头,叫她坐着,先问了几句她身子如何等,便又把今日黄诚前来之事同她说了。 崔印说罢,便道:“前日我问你那小六的事儿,你只说跟公事相干,我还不懂何为‘公事’呢,毕竟你小孩儿家的,今儿听了黄知县所说,才总算解了心头疑惑。” 云鬟听黄诚已是说了,好歹胜过她自己讲述,倒也罢了。 崔印却又道:“为父又听黄知县说起你的行事,似是对你很是喜欢,且他今日竟特来探望你……先前为父在京中,屡屡听闻这黄知县能干了得的名声儿,万料不到,鬟儿竟跟他也有这般缘法儿呢。” 云鬟见他很有喜色,便道:“不过是凑巧的一些事儿罢了,本不值得一提的。” 崔印听她声儿虚弱,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按了一把,觉着额头竟有些微凉,崔印便把被子给她拉了拉,温声道:“好鬟儿,这两年让你一个儿呆在这,的确是委屈了,等你病好了,爹便即刻带你回京去。” 云鬟正因他忽然的动作而有些愣怔,闻言眨了眨眼,忙道:“父亲……” 崔印不等她说,便道:“好了,你身子弱,就早些歇息罢,为父就不搅扰你了。” 崔印皮相是极好的,加上此刻着意温柔,云鬟竟无法直视他满怀关切的双眸,她张了张口,终究只答应了一声,崔印才起身去了。 如是次日,崔印果然去了鄜州城一趟,自到县衙去拜会黄诚。 不料因此一行,倒是惊动了鄜州城内不少的士绅等,因都听说消息,纷纷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京内的永宁侯来到。 一时之间,县城内众人便心思窜动,竟接二连三地来同崔印接洽,今日宴请,明日邀会,游山玩水,一时络绎不绝。 崔印本就是个好玩儿的心性,正因云鬟病了不得启程,他又嫌自己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毫无趣味,忽然见这许多人簇拥过来交际,岂不正合他意?当下来者不拒。 这些当地的士绅因要巴结崔印,便费尽心思,投其所好,时而引他去名胜古迹玩耍,时而请他品尝新样儿的菜肴点心、观赏歌舞等,自然两下安乐。 不提崔印不亦乐呼,只说云鬟,其实近日来已是好了许多,然而她因心中有事,便也时常只做出卧病之态,等闲并不外出。 这一日,因崔印又被邀了出去,云鬟便自在房中刺绣,正埋头用功,忽地听见悄悄地脚步声,云鬟只当是露珠儿送药来的,便头也不抬,道:“你别过来,留神洒了汤药在上头。” 说完之后,却没听见应声儿,云鬟抬头一看,却惊见乃是赵六站在门口处,正眼珠乌溜溜地东张西望。 云鬟直直看他:“赵六爷,你怎么在这儿呢?” 赵六方笑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你不是病了么?这又是在做什么?只顾低着头,也不怕又害头疼?” 云鬟见他脚步挪动,要走到跟前儿似的,她心头一沉,顾不得别的,忙拉了块罩帕过来,把面前的活计给盖住了。 赵六正目不转睛地看她在绣什么,忽地见如此,便大失所望,看着云鬟叹道:“你又怎么了?每次鬼鬼祟祟的,莫非绣的是什么不能给人看见的?” 云鬟因见他肆无忌惮地便进了自己房中,早就十分不悦了,脸上便薄有愠色,冷道:“是我鬼鬼祟祟的,还是六爷鬼鬼祟祟的,谁让你跑到人家家里,就这样登堂入室的了?何况上回是谁说的,再也不来了?现在是在自己打脸不成?” 赵六见她不由分说,夹枪带棒说了一通,便皱眉道:“我因听说你病了,知道你是上回落水着凉,有些担心罢了,你反而骂我呢?不错,上回六爷是因被你气着,一时说了气话,然而却也不算是食言而肥自己打脸,只因原本我也不想来,是你父亲崔侯爷请我来的。” 这数日崔印在外头穿花蝴蝶似的乱飞,几日里交集的人,比云鬟在这儿住了两年多交集的人不知多几倍,且云鬟知晓崔印的性子是爱交际的,他上回说起赵六,也是赞赏的口吻,若真的邀请赵六来庄上,自也是有的。 当下云鬟只哼了声,道:“既然是我父亲请的,你只去找他就是了,跑到这里来又算什么?” 赵六扁着嘴,啧啧道:“小丫头,你莫非是在要六爷避讳么?六爷倒是想不到你有此心,既然对六爷如此,那上次让那个……那两个谁来着,又是拉拉扯扯又是搂搂抱抱的,你如何不知道避忌了?” 云鬟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他必然是在说阿泽跟巽风。 云鬟一看到赵六,自有心病无限,本就不快,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似的。 然而一想,却偏冷笑道:“又怎么样,我自己乐意的。” 赵六不料她会这样回答,喉头百转千回,却竟说不上什么话来。 两人说到这里,便见露珠儿捧了药,跟林奶娘说说笑笑,一块儿进来,猛然看到赵六在,都诧异,正不知如何,云鬟已道:“露珠儿,送六爷出去。” 露珠儿忙把药碗放下,赵六忽然琢磨着说:“不知如何,崔侯爷总是问我是如何认得你的。” 云鬟一愣,赵六努了努嘴,思忖着,自言自语般道:“我倒是不知该从那一处说起来呢……因为委实交际太多了,一时没有头绪,且让我细想想……” 云鬟不错眼地看着他片刻,终于道:“露珠儿,去给六爷端一杯茶。” 露珠儿正不知所措,闻言忙抽身离去,云鬟因见林嬷嬷还在,便又道:“奶娘也自去罢,我同小六爷略说几句话。” 露珠儿跟林嬷嬷退了出去后,剩下两个人在室内,云鬟道:“六爷,你方才说什么?” 赵六盯了她一会儿,忽地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来罢了,不知怎地,崔侯爷仿佛对我很是上心呢,又问我年纪,又问我出身……真是叫人不胜其烦,我差点儿便要以为他是想……” 话未说完,就见云鬟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便要电闪雷鸣。 赵六倒是识相,话锋一转道:“咱们两个相识,可是传奇的很呢,说出去真怕别人不肯信,故而崔侯爷虽问我,我却不曾详细跟他说。”他笑了笑,竟是一脸顽皮:“我也知道你必然是不想让崔侯爷知道那些的,毕竟你这丫头的性子便是如此古怪,你放心就是了,六爷很懂你的心,更且知道分寸,不会揭你的底儿呢。” 云鬟不太肯信,便盯着他瞧。 赵六趁着这会子,却又在屋内转了一圈儿,笑道:“你好歹也是个侯门小姐,如何住处如此寒酸?先前我只当你是庄内土生土长的丫头,才打扮的那样怪里怪气的,平日里首饰也没有一件儿,既然是这个身份,如何不好生装点打扮呢?” 云鬟见他没头没脑说了这几句,莫名其妙,便随口道:“我自来便是如此。” 赵六点头道:“是了,上回那贼闯到庄上来的时候,害得你碎了一枚玉钗,真是可惜了。” 云鬟越发不懂,赵六探手入怀,摸了一会儿,忽地掣出一支碧色的翡翠玉钗来,献宝似的送到云鬟跟前儿,晃着说道:“你瞧这个好不好?” 云鬟不能置信,看看那钗子,又看向赵六:“六爷你想做什么?” 赵六道:“你如何这样愚钝,自然是要送给你的。” 云鬟起初见他不请自来,本心中含怒,又听他话语中隐隐以崔印要挟,自然更是怒上加惊……不料他竟又自行圆转回来,如今更是行这种幼稚可笑举止。 云鬟不知是要气他胡闹,还是笑其幼稚,面上忍不住也露几分无法相信的笑意:“六爷为何要送我此物?” 赵六眼中带笑,说道:“昨儿六爷在城内闲逛,看见这支钗子,自然就想到你碎了的那支,店主说这个是最好的,我正也觉着……这冷冷清清的,倒是有点像你,于是便买了来,你可喜欢么?” 云鬟本不愿同他多话,可见他如此“幼稚”,不由扫了那钗子一眼,见通体碧透,虽比不得最好的,可也并不是便宜货色,因道:“有劳费心,不过我用不着,何况又贵,六爷还是收回去罢,或退或者送给别人都成。” 赵六哼道:“我生平头一次想送人东西,你敢不给六爷面子?” 云鬟冷瞥他一眼,并不搭腔,意思却显而易见。 赵六皱眉道:“好……你果然敢,既然如此,我就……”他狠狠咬牙,仿佛是要翻脸的模样。 云鬟正要看他要如何,赵六忽地站近了一步,俯身,便把那钗子斜斜地簪到她的发端,他歪头看了眼,笑着拍手道:“好看好看,六爷的眼光果然不差!” 云鬟起初还不知怎么样,见他手中空空如也,又如此说,才反应过来,气得伸手摸索着拔下,便要扔回去。 赵六慌忙摆手道:“住手住手,休要乱扔,这可花了六爷二两银子呢,还是好不容易跟营内校尉借来的。” 云鬟听了这话,便有些扔不下去,又见他不接,她便皱眉放在旁边桌上,道:“你且拿走,我说了不要便不要。” 赵六见她果然不曾扔掉,松了口气,竟笑说:“我知道你是个不肯欠人的性子,等闲自然不会收别人的东西,大不了这样儿……我给你这簪子,你也给我一样儿东西,不就两下抵消了?” 云鬟见他竟“厚颜无耻”“匪夷所思”到如此地步,不由失笑:“什么?” 赵六又转头四看,口中道:“比如……你也给我一样玉饰就是了,比如玉簪,或者玉佩、玉珏……之类。”说到“玉佩”,便回过头来看云鬟道:“你可有么?” 云鬟皱了皱眉,淡声道:“我纵然有,也不会给你。” 赵六笑着道:“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呢,只怕你没有的,若真个儿有,便拿出来瞧瞧?” 云鬟见他缠杂不清,便皱眉道:“六爷,你要胡闹,也要适可而止。” 赵六长叹了声:“好罢,你竟一毛不拔,这买卖我是亏定了。” 云鬟忍不住提高声音:“说的多委屈似的,六爷把这钗子拿走就是了!” 赵六却斩钉截铁般,昂头冷哼了声:“送出去的东西,六爷从来不会再拿回来。”他竟还很是自傲一般。 云鬟被气的没了法子,暗暗地磨了磨牙,她虽是个冷清淡漠的性子,但是面对此人,却有些无从下手之感。 而思来想去,因想到一事,那眼前的火气便慢慢地消退,人也又冷静了下来,只道:“那好罢,随你。” 赵六见她答应了,微喜,又不死心地带笑问:“你果然没有东西送给我么?” 云鬟瞟他一眼:“果然没有。” 赵六皱了皱眉,喃喃道:“那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见外头笑声隐隐传来,竟是崔印回来了,还未进门,便道:“如何我听闻小六来了呢?” 云鬟心中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偏有什么,这委实不是个好时机。 赵六却冲她挤了挤眼,自行起身,这会儿崔印正走进来,一眼看见赵六,便笑着走到跟前儿,赵六拱手行礼,道:“见过侯爷。”却懒懒散散,算不得十分恭敬。 崔印却毫不介意,笑吟吟地落座,上下打量他一眼,见少年俊秀,自有一股飞扬不俗的神采,心底便喜欢。 此刻云鬟也行了礼,正露珠儿奉茶上来,崔印因正在外头吃了酒,便喝了口茶,才问道:“是几时来的?先前叫你常来,只是没空儿,今日却怎么正好呢。” 赵六道:“监军近来心血来潮的,操练的甚紧,今日才得了半日空闲。” 崔印叹道:“难得,难得,你小小年纪,竟能受得了这军中之苦,将来必然也是国之栋梁。” 赵六笑而不答,只看云鬟一眼,云鬟正低着头,因听崔印又赞他,不免抬起头来。 正好目光相对,云鬟便即刻将目光滑开,只望着崔印道:“父亲吃了酒,该歇一歇才好。小六爷来了半晌,也该回去了,别耽误了他的正事。” 崔印便看赵六,赵六竟道:“原本正要走,既然侯爷回来了,便多说会儿无妨。” 崔印甚喜,正也趁着酒兴,便道:“这几日我在鄜州各处游玩,果然风景别有不同,改日也要去你们营中看一看呢。”赵六嘿嘿笑笑,不置可否。 此刻,忽听外头有些吵嚷之声,三人正不知如何,却见露珠儿外头跑了进来,因急急说道:“侯爷,姑娘,事情不好了,快出去看看罢。” 崔印起身,便问何故,露珠儿道:“外头来了几个人,拉着晓晴……说是要带她回家乡去,打的头脸上都是血,晓晴只叫救命呢。” 崔印自不知程晓晴何许人也,云鬟便简略同他说了,崔印皱眉道:“原来是这样,莫要着急,为父出去看看。”又吩咐赵六且先坐着等会儿,他去去就来。 赵六安坐未动,因见云鬟有些忧虑之意,便道:“你不须理会,让崔侯爷去料理就是了,再者说,那贱丫头死活由她就是了,同你有什么相干。”竟是一副轻描淡写的冷淡口吻,仿佛风吹草芥般轻易。 云鬟原本还不想露面,听了这一句,却有些坐不住了。 赵六见她起身,便皱了皱眉,却也随着站起。 两人出了后院,才将到前厅,就见厅门处,崔侯爷的几个护卫正严阵以待,崔侯爷站在中间儿,他们对面站着四个人,其中两人拉扯着程晓晴站定,两人在侧,正迟疑不前。 云鬟略看一眼,果然如露珠儿所说,晓晴衣衫都有些不整,头发散乱,脸上也带着伤,哭得两眼通红。 这会儿崔印喝道:“大胆,是在闹些什么?” 此刻晓晴如见了救命稻草,便哭叫了声:“大人救我!” 押着晓晴的那几个人中,一个是中年妇人,细看眉眼有些类似程晓晴,另外两个,一个是青年男子,另一个却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者。 因听说崔印身份,那老者便先上前一步,陪笑道:“请老爷见谅,都是这丫头不懂事,非要吵嚷着来这儿,不然我们也是不敢来打扰的。” 那妇人拉着晓晴,也干笑着点头,晓晴哭道:“大人,他们是要拉我回去把我卖了……是要杀了我呢!” 妇人闻言,举手在她脸上掴了一掌,恶狠狠道:“小蹄子,你敢胡说!” 崔印皱眉道:“休要动手,到底是怎么样?” 那老者忙道:“这是晓晴的娘,我是程家的族长,因晓晴年纪不小了,家里给她配了个好人家儿,她只顾在外头贪玩儿不肯回去,因此家里才请我陪着,一块儿把她带回去嫁人。” 崔印听了这话,似乎合情合理,晓晴却不顾一切地哭起来,叫嚷说:“那人家不是好的,是个火坑罢了,不知害了多少女孩子,你们只不过是想把我卖过去,给他折磨死就是了,我在外头哪里是贪玩儿?我在胡家做工,每月都有月银,我一文都不敢乱用,都积攒着送回家去,你们只是不足,还要逼死我……”说着,便泣不成声,放声大哭。 云鬟在后听着,咬了咬唇,便想出去,赵六拉住她:“说了不与你相干。” 云鬟抬头看他,却见赵六眉间一片冷漠之色,令人心悸。 因察觉云鬟留意自己,赵六停了停,便轻轻咳嗽了声:“这种事原本多着呢,生死有她的命去,何况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她家里人就算想卖了她又如何?自也由得他们。”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头崔印已经道:“真是胡闹,若她说的是真,你们又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她卖了?还是要卖到火坑里去,既然是她的亲生父母,就该疼惜子女为了她好才是,如何竟这样打骂虐待?”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那青年人毕竟莽撞,又见崔印并不是十分强横霸道的人,他便大胆说道:“她不听话,才打了的,她若乖乖地,谁又打她?” 老者忙拦着,又对崔印道:“我们也是一时着急罢了,贵人原本说的对,以后自会好生教导……” 妇人也有些着急,就跟着说:“这死蹄子说,她有些东西存在这庄子内,叫我们带她来拿的,拿了我们就走了。” 崔印不明所以,正要问,却见晓晴拼命挣开两人的束缚,跑到他跟前儿,便跪地道:“求老爷救我,我原本是没了法子才骗他们的……知道大小姐仁慈,必然不肯让我回去送死,才大胆说谎,求老爷救我!我做牛做马,也报答您的恩德。”说着便咚咚磕头。 崔印见势不妙,忙叫人扶起她,抬头时候,已经满额头的血。 崔印本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出身,极少亲眼见这种血淋淋的,何况又看这几个人恶形恶相,更显出女孩子的凄惨来,他委实忍不得,便喝道:“你们忒过了,竟要逼死她不成?” 那三人本是势在必得,不料程晓晴说自己有些银两寄存在素闲庄,他们才随着而来的,如今见是被骗……偏又遇见崔印,心中自然恼怒,却也不敢十分放刁。 那妇人便小声嘀咕道:“爹娘教训女孩儿,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她的命都是我们给的,难道不兴……” 崔印听不得这些话,早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那老者见势不妙,便喝止妇人,因对崔印道:“实在不怪我们不近人情,是程家太穷苦了,他们家的老大如今要娶亲,家里就指着晓晴呢……人家的钱都收了,若没有人嫁过去,又怎么了局?” 崔印想了想,又看晓晴一眼,竟道:“这好说,你们卖她是多少钱,本侯给就是了!” 三人呆住,那青年道:“可是……” 老者毕竟有些心机,便道:“是、是十两银子。” 崔印一听,才要答应,不料晓晴哭道:“胡说,明明是五两银子卖了我。” 老者脸色一黑,妇人气急败坏,叫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下作娼妇……”扑上来就要打晓晴,晓晴吓得往崔印身旁一躲,几个护卫上前来,那妇人方不敢乱来。 崔印嗤之以鼻,见这几人在跟前儿着实碍眼,便叫底下人取了银子过来,道:“拿去,快走!以后不许来啰唣。” 这三个人虽然不舍得就此撒手,可因惧怕崔印,又且银子到手,便不再纠缠。 正此刻,崔印听身后云鬟道:“父亲,您忘了叫他们写下字据,说明此事,若无正经凭证,只怕他们以后还有得闹呢。” 崔印原本只想速速把这些人打发了,并没想到这一节,闻言果然又喝止三人,当下叫写了字据,三个人都画了押,才放他们去了。 这几人去后,程晓晴又跪地,相谢崔印跟云鬟,崔印见她满脸血迹,委实可怜之极,便叫丫头们带她下去整理。 这一场闹罢了,崔印因摇头叹道:“天底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母。” 云鬟不吱声,赵六在旁道:“天底下狠心的人多着呢,似此女般被卖被打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她格外幸运,竟遇到侯爷。”这话却并不是赞叹,反而带一丝淡淡地讥讽。 不料崔印却偏想:“小六年纪这样小,竟能想的如此深远,果然不俗。” 赵六因见时候不早,便又对云鬟道:“我该去了,改日得闲再来。”忽地又避着崔印,小声说:“我的簪子是贵价的,你可不要随意扔了或者给别人,不然六爷就……哼哼。” 云鬟只当没听见的,便转过身去,只装作看栏杆外那经了霜的一支月季。 赵六笑笑,又对崔印道:“侯爷,我告辞了。” 崔印却着实又叮嘱他几句,让他得空便来,又往外送了几步。 赵六才出素闲庄大门,就见前头路上,一辆马车慢慢地驶来,赵六且走且看,见马车停在素闲庄门口,从车上颤巍巍地下来一位老者,身着粗布衣裳,面容比先前枯瘦了几分,——竟正是连日来不见的陈叔。 赵六一怔,拉住马儿看了半晌,目送陈叔进了大门,他才自去了。 是夜,素闲庄内又多了两人,一个是在养伤的、惊魂未定的程晓晴,另一个,却是才自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叔。 陈叔早先拜见过了崔印,也只说自个儿先前是出外收账罢了,因中途染病,卧床了近一个月才起身,因此迟归了。 崔印安抚了几句,也并未问别的。 且说陈叔来至云鬟房中,行了礼后,便也略说明途中染病之事,末了,便道:“幸而并没辜负小主人的嘱托,老奴到了会稽……” 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鬟比了个手势,自个儿起身来到门口,往外左右看了一眼,见并无人在,才又回来。 陈叔压低声儿,道:“按照小主人所说,诸事已经办妥了,这是房产地契……然而老奴只是不明白,小主子如何知道他们要卖田地宅子,又为何让老奴去买下来呢?毕竟隔着这样天南水北的,又不能过去住。” 陈叔说完,却见云鬟微微笑了笑,道:“谁说不能过去住呢?” 陈叔陡然一惊,而与此同时,就在卧房之外,屏风之后,有个人影悄然而立,猛地听到这句,也自微微一震。 第52章 原来云鬟吩咐陈叔假借收账之名,实则却是往那南边儿,竟在山清水秀之处置买了一处房屋田产。 自从明白重活一世后,对云鬟来说,先前发生的种种自不可磨灭,倘若任由一切仍如先前般,那极大的可能便是所有再重蹈覆辙一回。 青玫之事发生前,云鬟本想阻止,不料阴差阳错,仍是不可避免,虽说情形比前世有所不同,譬如谢二等人伏诛,而阿宝来福一家也终究得以保全……其他的,比如黄诚、秦晨等,也有所改变。 至于后来本该成为悬案的袁家迷案,倒也告破,这却是始料未及、意料之外的。 可是与此同时,却又跟“赵六”之间的羁绊渐渐深重。 这人的存在,总是时不时地提醒着云鬟,昔日发生经历过的。 因此她日思夜想,心底渐渐生出一个极大胆的想法儿来,那便是:远离是非之地,避开是非之人,从此所有,一了百了。 早在崔印亲自来庄上之前,云鬟便已经悄悄地拿定了主意。 只不过这“主意”却因崔印初来那日的温柔体贴,对亲情的渴望,让云鬟心底有一刻的松动……甚至觉着……索性就跟着他回京去罢了。 谁知那份喜欢,不过如镜花水月似的,何其短暂,转瞬即破。 所以这连日来崔印在鄜州游山玩水,云鬟一边儿装病,一边儿却焦急地等候陈叔的消息。 她也是担心陈叔出事的,更几次想悄悄地把秦晨叫来,让他帮忙去找一找,且喜老天保佑,陈叔毕竟安然归来。 陈叔听了云鬟一句:“谁说不能住?”自然不明白的,便问道:“小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鬟迟疑片刻,便说道:“陈叔,你觉着我父亲如何?” 陈叔闻言沉默,陈叔因是谢家的人,自然心向谢家,对他而言,谢氏既是他要效忠的谢家主子,也是他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小主人”,然而,最终却是那个下场…… 主子们的事,陈叔自然不敢也不能多嘴,可心底却一直都深以为遗憾,为谢氏而不平。 先前虽见了崔印,知道他是名门显贵,然而对陈叔来说,他对谢氏“始乱终弃”,对凤哥儿“弃之不顾”,实则……却只是个寡情薄幸的贵公子罢了,对谢氏来说并非良配,对凤哥儿来说并非完父。 如今听云鬟问,陈叔心里虽不喜欢崔印,倒也不便直口说出,便支吾道:“侯爷么……自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我们这些乡野村人哪里懂得,又哪里敢说。” 云鬟闻言,笑了笑,便道:“陈叔不必说,我也明白。然而你可知道我心底想什么?” 陈叔摇了摇头,云鬟轻声道:“我心里想,纵然我跟着父亲回了京,在那偌大府里,只怕也讨不了好儿的,毕竟我亲娘没了,父亲又是不管事的……” 陈叔见她果然说的直接,心中震动,忙问:“小主子叫我去那么远的地方置买房屋,难道……” 云鬟默然:不错,早在崔印亲自来之前,她就有此打算,且正如先前她跟陈叔说过的,——此事她已经想过千百回。 云鬟所思所想,便是在侯府派人来接她之前,她只寻一个由头,譬如对外放话说,是谢家的人来接了她去,然后带着陈叔等贴身的人一走了之,远远地去到那江南水乡之地避居。 横竖对侯府来说,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罢了,就算是找不到了,或者惊动官府,也只是一时的,何况难道真的非她不可?更何况她有心躲避,别人自然难以寻到。 可是云鬟之所以下如此决心的理由,却并不仅仅是跟陈叔所说的这个,而是……对她来说,转头南下,而非北上,只有这般,她的命运才能完完全全地扭转,跟先前的彻底不同。 就如痛下决心、挥刀斩断所有一样,如此才能断了往后跟那许多人的种种羁绊,那些剪不断,理还乱,动魄惊心的孽障孽缘。 陈叔终于懂了云鬟的意思,他心中自然震惊非常,虽然知道小主子向来自有主意,可是如此……却委实有些惊世骇俗了。 竟然舍得京城那花花之地,侯门公府的大宅大院,千金小姐的身份……宁肯销声匿迹地远遁…… 若非向来知道云鬟的心性,陈叔必然以为不过是小孩儿家的任性胡为罢了,然而望着灯下云鬟澈然坚定的目光,陈叔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横竖……我只听小主子的罢了。只要您想好了,我并没有二话。” 云鬟一笑点头,当下便不再说此事,只又详细问起陈叔一路的情形。 陈叔方又道:“都是我的身子拖累了,加上太长时间没赶路了,又水土不服的,那天才撑着到了扬州,可巧就病倒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得亏遇上了好人,请了个高明的大夫,养了十几天,才又活了过来。” 云鬟见他比先前枯瘦了好些,心中难过,便道:“陈叔,苦了你了。” 陈叔笑道:“哪里话,我害怕耽搁了正经事儿呢,还好仍是做成了,不然我也要无脸回来见凤哥儿了。” 云鬟知道他急着赶路,自然亏虚了身子,只怕要多调理些时日才好,当下便不再同他说下去,只催他快些回去休息。 陈叔去后,云鬟复回到里屋,因露珠儿跟林嬷嬷都给她打发了,此刻屋内寂静无声。 云鬟心中却有些异样之感,她静坐想了片刻,便轻轻地唤道:“巽风。” 唤声似轻烟袅过,却无人应声,云鬟复又叫道:“巽风?”仍是悄然寂静。 云鬟见巽风果然不在,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自打崔印带人来到庄上后,巽风便不似先前异样跟她跟的紧了,方才云鬟同陈叔交谈之前又四处打量过,并没见到踪迹。 可同陈叔说完心事之后,却始终有些忐忑,总有不踏实之感,因此便诈唤了两声。 巽风既然没答应,自是不在场了……云鬟心想。 然而忽地转念又想到:“他们分明是白四爷所留的人,然而我跟四爷毫不相干,竟是为何要这样相待……” 云鬟想了会子,又咬了咬唇,低头暗叹了声:“纵然留了人在这儿,只怕也没要紧,白四爷……是何等的人,怎么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身上留心分神呢,他留下巽风阿泽他们,不过是怜悯庄上无人照应,又或许,是因上回那王典来闹的一场……他心性谨慎,不欲再出事端罢了。可就算留了巽风又怎么样,倘或巽风真的听见了我的打算,难道白四爷还能插手不成?照他的性情,只怕也万事不说而已。” 云鬟想到这里,微微笑了笑,可虽是想着此事,心底却一个闪念,竟没来由地又想起崔印突如其来的缘故。 云鬟先前虽听胡嬷嬷的丫头说过,崔印之所以亲自来接,不过是因沈丞相夫人的一句话……然而区区一个不起眼儿的侯门小姐,向来跟沈家又无瓜葛,无缘无故哪里会惊动丞相府的人? 可若是……白四爷……就不同了。 一念至此,心猛地跳了一跳,隐隐钝痛。 云鬟按着胸前,忽地觉着莫名口渴,便站起身来,可人起身了,却又忘了要做什么,便只顾呆站。 不料正露珠儿从外进来,见她直愣愣地站着,便吃了一惊,忙走过来道:“姑娘,怎么了?” 云鬟合了合眼,才隐约道:“你来的正好儿,我要吃口茶。” 露珠儿忙去倒茶来,云鬟兀自觉着心里闷闷的很,便走到窗户旁,把窗扇打开。 迎面而来的是如泼墨似的浓夜,廊下跟门首的灯笼光朦胧幽淡,夜间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丝丝地发寒。 云鬟抬手抱臂,手指轻抚过臂膀,又或许是夜晚的乡野里湿气太重了,顷刻间,眼角竟也有些潮润润的。 次日,崔印便又去宝室寺里观赏那唐时的大铜钟,中午吃了素斋,下午才回。 崔印来至后院,便趁兴对云鬟道:“难得,先前听闻鄜州,只觉着籍籍无名而已,谁知竟有这许多好去处,那凤凰山洛水河且不说了,单是今儿看过的铜钟,先前去过的柏山寺塔,石泓寺石窟,以及八卦塔群等八景,已经是极难得罕见的了,早知这般好玩儿,该早来再多住些日子才好。” 云鬟只不言语,她虽在鄜州住了两年,但周遭的这些景致尚没看完全,只在谢氏身子还撑得住的时候,曾同她一块儿游过凤凰山,也曾去过宝室寺还愿,两人亲手抚摸过那铜钟……其他各地,却不曾踏足。 崔印见她不答,自知失言,便笑道:“不过为父可不是特意来玩耍的,鬟儿该知道的呢?” 云鬟笑了笑:“这是自然,父亲既然喜欢此处,多住些日子也是无妨的。” 崔印道:“已经住了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因为你的病,早该回京了呢,这会子京内还不知如何……只怕催回的信已经在路上了。” 云鬟听了,便面有忧色,崔印问道:“怎么了?” 云鬟道:“父亲且答应不恼,女儿才敢说。” 崔印十分好奇,便正色道:“到底是怎么样呢?我不恼就是了。你且说。” 云鬟方小声道:“女儿想,这会子还是不跟父亲回京去,只因……母亲去了还不到三年,得是明年开春儿的时候才算,所以女儿恳求父亲答应,让女儿在此地再留数月,好歹给母亲守足了三年的孝,才能安心跟父亲回京呢……毕竟此次一回去,就再也不会回到此地了。”云鬟低声说着,略微哽咽,眼中便有泪光闪烁。 崔印听了,大为意外,但一方面,却也禁不住为她如此孝心而动容。 崔印默默出神,片刻才道:“好鬟儿,不想你的孝心这样重,为父自然是想成全你的,可是,京内催的急……若是这回不带你回去,你祖母必然不依,又要骂我不干事呢。” 云鬟拭泪道:“我也知道这请求有些逾矩,然而毕竟是孩儿对母亲的最后一点儿孝心了,求父亲成全。”她说着便站起身来,竟哭着向崔印跪了下去。 崔印忙将她扶起来,见女孩儿哭的眼睛通红,雨打的菡萏似的,崔印自然忍不住,便道:“罢了罢了,你且别急,让为父再想一想可好呢?” 云鬟含泪看他:“母亲去了,虽知道府内的人牵挂我,但对鬟儿来说,父亲大人却是最亲的人……还请父亲体察女儿的心意……” 崔印如何禁得住这样的话,这两年他虽曾想过云鬟远在鄜州,但因府内安乐,他镇日又忙着游戏,于是想想也就罢了,如今听云鬟说的如此恳切,他心底自是有些愧疚的,加之他本是个耳软心活的人,当即便把心一横,索性道:“好了好了,你这样孝顺,为父怎么能忍心不应呢,也罢,纵然拼了回去给你祖母打骂,也要应你的,谁叫你是父亲最疼的乖女儿呢。” 云鬟方破涕为笑:“多谢父亲,父亲果然还是最疼我的。” 崔印也笑道:“既然如此,可不许再哭了,叫为父心疼。” 父女两人说罢,云鬟便进内洗脸,转身离开崔印之时,方悄悄地松了口气。 自打她“重生”以来,几乎都不曾十分遮掩本性,不管是对庄内的陈叔林奶娘等,还是对县衙的黄诚秦晨等,或者是对赵六……几乎都完全是她自个儿的冷淡冷清性情。 众人也都习以为常。 今日这一场,却着实有些超出“所能”了。 又怎会想到呢,她收起本性,如小女孩儿般哭笑婉转,如此费心地饰演,却正是对着所谓“最亲近”的这人? 且说云鬟徐步入内,将到卧房之时,却见巽风站在廊下,正望着她。 人家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不知是不是巽风跟随白樘太久了的缘故,这份气质冷眼一看,竟有几分相似。 云鬟便垂了眼皮儿,将走到巽风身边的时候,听他默默地说道:“凤哥儿因何要明年再回京呢?” 云鬟微惊,便驻足转头看去:“你……” 巽风看着她仍有些泛红的双眸,却不答。 云鬟咬了咬唇道:“你方才都看见了?” 巽风神色平静,似了然一切,云鬟盯着他,不由便想到昨晚……她心头竟微微有些紧张。 两个人目光相对片刻,云鬟竭力让心绪平静,说:“那位大人……请巽风来看护我,然而现在我父亲已经来了,巽风现在,大可回京去,何必再白白地耽搁在这儿呢?” 巽风方露出些许温和笑意,答道:“想必大人自有安排,不然早便召我回去了。” 云鬟心头一沉:“有何安排?原本是怕庄内没有好手,如今一切安泰,何必还叫巽风在此?何况,我跟大人非亲非故,又毫无关系,做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巽风见她有些急了起来,便不回答。 云鬟自忖有些失态,便转开头去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巽风缓声道:“凤哥儿若是觉着我碍事,以后我不再凤哥儿跟前出现就是了。何况你大概也知道……我只是听命行事,要负责你的安危而已,其他不论何事,我都不会插手,方才也不过是无意中听见,才多口一问,凤哥儿既然厌烦,以后巽风也不会再犯了。”他不疾不徐说来,口吻中竟有几分温和的歉意。 云鬟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只轻轻摇了摇头。 进了里屋,云鬟洗了脸,想到父亲那一关好歹过了,可是巽风,却并不是崔印那样简单能“解决”的人。 他虽说不会插手,但他所知道的一切,只怕白樘也会知道,虽然明知以白樘的为人,不至于会上心理会她如何“闹腾”,可…… 云鬟正苦思冥想,忽地见林奶娘气哼哼地走了来,甩手落座,道:“这日子倒是没法儿过了。” 云鬟不明白,却也不问,只看着她,林奶娘正憋了一肚子火儿,偏偏云鬟耐得住,她只好自己说道:“住偏院内的那几个人,越发上脸了,可恨庄内的人自也不争气,总是给我惹事儿。” 自打胡嬷嬷等来了,便安置在偏院中,林奶娘这自然是在说她们了,只说的不清不楚。 云鬟才道:“说什么?” 林嬷嬷恨恨道:“先前还以为晓晴是个好的,今儿不知怎么,竟跟那院子里的两个丫头打闹了起来,我因不在跟前儿,只听说闹得很不像话,惹得胡嬷嬷动了怒,便叫人把她关在柴房,还要告诉侯爷,要撵了她呢,凤哥儿你说这是不是不消停呢?” 云鬟意外,问道:“好端端地如何打闹?” 林奶娘道:“想必是晓晴没规矩,惹恼了她们,不然还能怎么样……” 云鬟便不语,此刻露珠儿跑进来,正好儿听见这句,便急急地分辩道:“奶娘你误会晓晴了,哪里是她没规矩呢?没规矩的分明是……”眼睛怯怯地,有些不敢说。 林奶娘因听话里有话,便问:“你又知道什么呢?还不快说。” 露珠儿看云鬟一眼,方皱眉努嘴地说了缘故。 原来早上,晓晴因留在素闲庄上,便不顾身上有伤,起来同露珠儿做活自打胡嬷嬷等来了,他们这起人虽也是奴才,在这庄上,却如二等主子一样,他们只负责伺候崔印,而露珠儿等庄内的人,却要来伺候她们。 露珠儿跟晓晴便捧了早饭送到院中,谁知正听见两个丫头在碎嘴,正又是说云鬟的事。 露珠儿说到这儿,便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云鬟道:“她们说的什么,不妨事,你且说来。” 露珠儿才撅嘴道:“她们说的好难听,说什么……前日小六爷来,竟直去了姑娘房内,说没有教养、轻浮等话。” 林嬷嬷并不知此情,听了这句,也气白了脸:“你说的可是真?” 露珠儿道:“如何不真?还有更难听的,奴婢不敢说呢。因奶娘跟姑娘都教导我不许跟人斗口,我便不想理她们,是晓晴气不忿,叫她们不许乱说,谁知她们就恼了……又骂又打的……又不是我们先动的手,那胡嬷嬷还打了晓晴两个耳光,凭什么就只把晓晴关起来呢。” 林奶娘听到这里,不等云鬟说,便起身,竟咬牙瞪眼道:“这个老货,也太过了些,我忍她也忍的太久,竟要骑到人脖颈上拉屎不成!”说着,便吩咐露珠儿跟上,急急地出门去了。 云鬟想要拦住,却已来不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到林奶娘素来好性儿,今日竟也被逼的冒了火,云鬟本想由得她去做一场,忽然想到心底的打算,由着她去得罪人倒也不好…… 话说林奶娘气冲冲地来到柴房,便叫人把晓晴放了,正胡嬷嬷那两个丫鬟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羞辱晓晴,林奶娘见如此嚣张,走到跟前儿,二话不说,扬手两个嘴巴子过去,把两人打的懵了。 林奶娘又指着骂道:“瞧明白了,这儿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们在这儿撒野做耗!” 两个丫头见势不妙,一个便去传信,另一个道:“这不是我们的主意,是这丫头没规矩,冲撞了胡奶奶。” 林奶娘道:“呸!你还跟我花言巧语的,我还说你冲撞了我呢!你敢说你们背地里编排姑娘些什么了吗?你且跟着我到侯爷跟前儿说去!”上前一把揪住,便要拉着走。 那丫头见她知道了内情,毕竟心虚,便忙挣扎道:“并没说什么,奶奶哪里听人挑唆的?” 林奶娘道:“我用得着人挑唆么?你们平日里的声气儿已经够我看明白的了,原本不想认真理会,不料竟更纵的无法,狐狸尾巴越漏越出来了!” 露珠儿在旁看着,又是惊,又是喜欢,早使眼色给庄上的小厮,叫把柴房打开,顿时便放了晓晴出来。 正拉扯吵嚷中,胡嬷嬷闻讯带了丫头们赶来,便道:“住手,是做什么?” 林奶娘本是有些畏她的,连日里因憋得厉害,此刻便也顾不得了,因冷笑说:“胡姐姐,你素日里不好好地教导底下,我少不得替你教训教训,免得她们的嘴什么蛆也敢乱嚼,叫人听着恶心不像。” 胡嬷嬷习惯了她平日里隐忍温和,今日见如此,便不悦地皱眉:“你是疯了不成?我的人我自教的很好,哪里用得着你来多管闲事?”说着又看晓晴,因冷笑道:“敢情是为了这蹄子呢,林嬷嬷,你原本也算是个老成的,当初府里才派了你来照顾小姐,不料在这乡下地方住了两年,自己倒也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反跟着这些人胡闹,我劝你消停些儿,方才我已经禀告侯爷,侯爷也说了,这种咬群骡子似的小坏蹄子,叫趁早儿赶出去。” 晓晴惊魂未定,闻言发抖,林奶娘半信半疑,又怕果然崔印已经下了令……她虽在气头上,却也不敢忤逆侯爷的意思。 胡嬷嬷见状,十分得意,她手下的丫头们见占了上风,也都互相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正在这会儿,却听门口有人道:“哦?你是怎么跟父亲说的?” 胡嬷嬷见是云鬟来了,并不当回事,正要开口,云鬟却又道:“只怕你说漏了,没提她们背地编排我跟小六爷的话呢?” 胡嬷嬷听了这话,那笑便僵住了。 云鬟已将走到跟前儿,仍无惧无恼,只冷淡淡地望着胡嬷嬷:“想必你是不认的,正好儿我也有空,不如叫上这几个人,加上晓晴,一块儿去父亲跟前儿对证,如何?” 胡嬷嬷已经有些软了下来,强笑道:“这个就不必了,我方才已经禀过了。” 云鬟道:“审案都要听两边儿说呢,怎么能只听片面之词?”回头看林奶娘跟晓晴,吩咐道:“都愣着做什么,跟我来。” 云鬟迈步欲走,胡嬷嬷哪里敢?忙上前拦住:“姑娘且慢……”她抬手要挡云鬟,因云鬟个儿矮,胡嬷嬷的手便在她肩头轻轻一碰,谁知如此之下,云鬟身子一晃,竟站不住似的,一个趔趄,往后跌在地上。 林奶娘大惊,有一个人却反应甚快,却见晓晴跑到云鬟身旁,一边儿扶着一边儿叫道:“你胆敢推倒姑娘!” 与此同时,胡嬷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正有些不信,就听身后有人带怒喝道:“是做什么!” 第53章 这发话之人,自然正是闻讯赶来的小侯爷崔印,他因在胡嬷嬷后面,虽没十分看清她的动作,可却瞧见她抬手,继而云鬟便跌倒了。 再加上程晓晴叫了那一声,崔印自然震怒,以为果然是胡嬷嬷对云鬟不敬。 在场众人见状,都也惊惊愣愣,林奶娘跟露珠儿才双双也跟着上前儿救护。 胡嬷嬷见势不妙,忙回身,才叫了声“侯爷”,崔印已到跟前儿,望着她哼了声,便忙先去扶住云鬟,打量着问道:“跌伤了不曾?哪里疼?” 云鬟低着头,竟不做声,崔印见她如此,心中越发疼惜,自忖是伤着了、或给这刁婆子吓坏了。 崔印便回头,疾言厉色地对胡嬷嬷道:“这是怎么说,竟是反了不成?敢对主子动手了?这规矩却是谁教导的?” 胡嬷嬷本是太太身边儿的人,府内众人见了,无不恭敬,纵然是崔印也从来以礼相待,如今竟一反常态的厉声训斥,胡嬷嬷顿时脸上通红,又羞又惧,勉强道:“侯爷,奴婢并没有动手……” 可这话谁又信呢?别说是崔印,就算是跟着胡嬷嬷的两个丫头,虽站得近,可也看见胡嬷嬷伸手在云鬟肩头一碰,加上胡嬷嬷平日里就有些爱做威做福的,倘若果然是想借机惩戒一下小主子,也未必不可能…… 是以这些人竟都不信。 崔印原本是个没什么火性的人,平日里更是极少动怒,在府中对待下人等也甚是体恤,绝少打骂之事,此刻却气得面红眼瞪,便道:“你还敢说?我都亲眼见着了你尚且如此!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叫你来原本是让好生服侍照料鬟儿的,不想竟是这样心如蛇蝎。”忽然想到这还是当着人,她就敢如此,若是背地里,指不定要怎么欺负呢,因此那怒火竟无法消退。 崔印气的又道:“若非看在你是太太身边儿的,管你怎么样,即刻就狠狠地打上一顿,再撵出去干净!如今且给你记下,回府之后,自让太太处置!” 胡嬷嬷终日算计别人,不料今日吃了这样一个大亏。然而一直到被崔印痛斥了这场,她兀自有些不能信呢,因胡嬷嬷自忖并没用多大力气,可毕竟云鬟果然跌倒了……胡嬷嬷不能信是云鬟故意,还有些疑心是不是自个儿一时失手。 把胡嬷嬷众人发付之后,崔印便抱起云鬟,自送她进了房中,又叫林奶娘仔细查看是否跌伤。 林嬷嬷细看了一遍,道:“只臀腰青了一块儿,幸喜并没磕破皮儿。” 崔印叹了口气,便问林奶娘道:“今儿到底是个什么缘故?我原本只听说是新留下的那丫头不好,爱嚼舌打闹的,心想既然已经帮过她,便已仁至义尽,她既然不识做,索性叫她出去自谋生路罢了,又如何节外生枝了?” 林嬷嬷趁机便把露珠儿告诉的种种同崔印说了,崔印听了之后,先是气得道:“好个刁钻可恨的老东西,竟然混淆黑白,明目张胆的欺瞒主子,可见平日里我太放纵他们了。” 林奶娘因跟胡嬷嬷闹了场,索性也不再隐瞒,又道:“怕只怕胡奶奶是太太身边儿的人,今日之事虽是她不对,保不齐她回了府内,又在太太跟前说三道四……到时候别说姑娘,只怕连侯爷也扛了不是呢。” 崔印哼道:“她识相的,从此便一字不提才好,但凡她敢恶人先告状,我势必要让她在府内没了容身之处。” 说到这儿,因云鬟换了衣裳出来,崔印看着她,脸白眼清的模样,越发怜惜,便拉到跟前儿抱住,摸了摸发端,道:“是父亲不好,竟让那刁奴伤了你了。” 云鬟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小声儿道:“没什么大碍,父亲不必着恼。” 崔印抱着她,叹了两声:“先前你说留下来明年再回去,我还想着,把胡嬷嬷等几个留着给你使唤,如今看来,竟是不能留的,否则白害了你。”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放心,便又劝云鬟随自己回京罢了。 林奶娘在旁听见,微微一愣,却见他父女说话,自不便插嘴。 因云鬟只是不答应,崔印无奈,又想了想,道:“是了,我看这程晓晴是个不错的,索性就把这孩子留在你身边儿,你也多个顶用的人,为父也放心些。” 云鬟心头转念,便道:“一切都听父亲安排就是了。” 崔印呵呵笑了笑,见女孩儿依依乖顺,心里格外喜欢,又端详了她片刻,忽然想到方才在外头听见的话……便小声道:“是了,怎么他们背地里说你跟小六的坏话了?” 云鬟摇头道:“不太清楚,听说是因上回小六爷不请自来,才引了他们乱说,以后须叫门上看紧些,不许人来乱闯就是了。” 崔印宽慰道:“别怕,为父不是责怪你,只是……” 云鬟见他沉吟不语,正不知会说什么,崔印叹道:“其实小六那孩子,我瞧着真真儿的不错。” 若论起见多识广,崔印自是京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交际又广阔,在京内那些达官显贵或者皇亲国戚家里的少爷公子,他自然也见过不少,却独觉着赵六委实与众不同,虽看着清风般无拘不羁,但偏又透着匣中宝剑之气,这番气质风度,竟似迟早非池中物之感。 云鬟不想他会说出这话来,蓦地又想起前日赵六说什么“你父亲见了我便刨根问底”等话,心中顿时大不受用,如锋芒微刺。 却听崔印思忖着又说:“先前我跟黄知县说起京中异事,提到过白四爷府中的清辉公子,那也是个难得的,只是年纪虽小,颇有乃父之风,虽然是好,可毕竟……” 白樘性情内敛沉稳,不怒而威,似冰如玉,不苟言笑,加上是主手刑狱,天生有一股气质,让人望而生畏似的……崔印虽十足敬重,却到底不敢亲近,白清辉有白樘之风,故而有些不太对他的脾胃。 然而赵六就不同了,那少年看着亦正亦邪,瞧着飞扬跋扈,却并不是一味张狂无知之人,细细看来,实则是个很知道分寸进退的,可见本性聪明。 且身手又佳,挥洒谈吐,潇洒自若,竟是一派少年风流,再加上他时常爱说爱笑,言语中又时常有不俗见解,故而更中崔印的意了。 不料崔印说着,父女两个却各怀了心事,云鬟因听他提到一个“白”字,她的脸色也慢慢地泛白起来。 崔印正思量,却始终不闻云鬟答话,垂头时,却见女孩儿缩在自己怀中,脸儿贴在胸前,正闭着双眸,长睫动也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了过去。 崔印哑然失笑,心中又想:“我如何竟起了那个念头?何况鬟儿年纪尚小……且还不知那小六儿到底出身哪里呢?不过纵然是一般的出身,却也无妨,只要他人有能为便是,且我也算阅人无数,瞧他的资质,将来建功立业,不在话下……罢了,再过两年说也不迟。” 崔印心中掂掇了会儿,便不惊动云鬟,只顺势抱了起来,便放轻脚步,送她进了内室休息。 是夜,林奶娘跟露珠儿伺候云鬟洗漱罢了,正要安歇,林嬷嬷因白日听见云鬟跟崔印说的话,便迟疑着问说:“凤哥儿,如何我听侯爷的意思,是要你明年才回去?” 云鬟正也有话要同她说,闻言道:“是,因我想给母亲守足三年的孝,故而求父亲留我下来,奶娘,另外也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林嬷嬷忙问何事,云鬟道:“父亲已经定了回京的日期,我心想左右也不差这两个月了,这回奶娘就随着父亲一块儿回京就是了,毕竟,我许久不曾回去了,还不知府内是个什么光景呢,奶娘你先一步回去,也算是为我探探路,你说可好?” 林嬷嬷怔道:“这……”对上云鬟的目光,迟疑地说:“我虽愿意,可我若走了,姑娘身边岂不没个照顾的人了?” 云鬟笑道:“不是还有露珠儿么,另外父亲把晓晴也留给我了。” 林嬷嬷直愣愣地想了会儿,又摇头:“她们毕竟年纪小,姑娘身边儿得需要个大人照料着才好,何况侯爷也未必答应。” 云鬟道:“这个你放心就是了,只要我跟父亲开口,他必然是会应承的。” 林嬷嬷知道她向来有主意,可是忽然要让自己先回京……虽然她以前总是口口声声说要回京等话,然而这回却是要分开而行,林嬷嬷心下难舍云鬟,竟无法答应,便说:“其实姑娘不必怕,府内对你再生疏,你也毕竟是崔家的血脉,何况我看侯爷是真心疼爱你的,有侯爷在,还怕他们什么呢?就不必叫我先回去了,我只仍守着你罢了。” 林奶娘起初不肯答应,云鬟好歹又说了半晌,她才勉强松口,答应要想一想。 如此又过两日,崔印便启程回京了,林奶娘被云鬟规劝,到底应承了。 鄜州城中自也有许多有头有脸的名流士绅们前来送行,知县黄诚亦来到,场面儿倒也热闹,一直送出五里,人才渐渐地止住了。 不提旁人,只说云鬟送了崔印离开,虽然她竭力自持,可毕竟骨肉天性,竟仍是不免落了泪。 掏出帕子往回,一路进了内室,想到这世上同她骨血至亲的不过是父母两个,母亲已不可得,父亲却倏忽而来,疏忽而去,竟也是不能倚靠的。 忽然莫名一阵悲从中来,难以自已,便踉跄回榻上坐了,帕子掩面,心头竟隐隐作痛。 正在自己调息,忽地听见有些沉的脚步声响起,云鬟心一跳,忙把帕子扯下来,朦胧定睛看去,那一声“父亲”几乎将脱口而出,却见门口上跳进来一个她并不愿见的人。 赵六还未进门,先嚷了声:“崔云鬟!”他脸上带着怒色,猛抬头时见云鬟双眸红通通地,有泪未干,他一怔,便未再说什么。 云鬟见他又莽莽撞撞地来了,正且在她极不自在的这一刻,一时越发心烦意乱,便不等他说话,便道:“我父亲才启程回京,六爷若又是来拜他的,可迟了一步,请自去。” 赵六闻言,才走到跟前儿:“今儿六爷是来找你的。” 云鬟皱眉冷眼相看,赵六举手,只听得“啪”地一声,是他把一枚玉钗轻轻拍在桌上——正是昔日他送给云鬟的那支。 云鬟一眼看见,心中疑惑,却不吱声。 赵六凝视着她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送你的东西,不许给别人或扔了,这又是怎么说?” 云鬟不动声色,道:“我本来不要,你强留下的,怨不得我自行处置。” 赵六沉声道:“你纵然不要,就摔碎了也就是了,如何把我的东西给那贱丫头!” 云鬟眉峰微动,却仍不言,赵六又道:“我的东西纵然再不值钱,也不该落到那种人的手中,你既然坏了六爷的规矩,六爷自然也给你留一个规矩。” 云鬟淡淡道:“你想怎么样?” 赵六哼了声:“你放心,我不跟你这小孩子一般见识,不过,谁擅自动了我的东西,六爷自要让她付出代价,知道六爷的东西不是随便好拿的。” 云鬟方有些色变:“你……做了什么?” 赵六瞥着她,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瞧在是你的人的面儿上,我已经留了情了,只不过断了她两只手罢了。” 云鬟上前一步,着急问道:“你、你说的是真?” 赵六冷冷地瞧着她,莫测高深。这神情让云鬟心头阵阵寒风缭绕,莫说他把人的手折了,纵然他说自个儿杀了人,也自不是不能的。 云鬟恨怒交加,不由颤声道:“你、你竟还是这样……”话一出口,却又停下。 赵六问道:“我还是怎么样?” 云鬟竭力镇定,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并没把钗子给晓晴,你错怪了她在前,性情暴戾,随意伤人在后,你休想此事会善了,我定要报官处置,来人!” 云鬟连唤两声,露珠儿从外头跑进来,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云鬟道:“叫门上报官!” 露珠儿呆呆道:“这是为什么?” 云鬟喝道:“有贼在庄上无故伤人!” 露珠儿吓得东张西望,惊问:“什么?又有贼了?贼在哪儿?” 云鬟见她如此懵懂,气的不愿跟她说话,正要自己跑出去叫人,却见廊下又有个人匆匆跑来,竟正是程晓晴。 云鬟忙定睛细看,目光移到她的双手上……却见明明毫发无损,且通身也都并无伤处。 云鬟倒退一步,便看赵六,不敢相信。 此刻赵六已经笑吟吟地坐在了榻上,一只脚还踏在床边儿,挑眉笑道:“怎么,不报了?去报啊,看六爷如何反告你个诬赖好人。” 赵六说着,便伸手从旁边的小桌几的琉璃盘内拿了一个没剥皮的橘子,眼睛却仍是觑着云鬟,正要放进嘴里咬一口,因惊见不曾剥皮儿,便只拿在手中扔着把玩。 云鬟只得生生咽了口气,这会儿晓晴已经走了来,因知道赵六在内,不敢上前,只小声说道:“姑娘,林奶奶临去前送给我的那只钗子,被小六爷拿走了,他、他还很不高兴。” 云鬟又吁了口气,如此反复调息片刻,才问道:“你无碍么?他可为难你了?” 晓晴面露畏惧之色,却摇了摇头。 云鬟道:“你不必怕,他做了什么?” 晓晴又压低了声儿,道:“六爷说……以后我若还敢拿姑娘的东西,就斩断我的手。”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先前赵六说这话时候的可怖模样……眼中顿时透出又怕又惊之意,眼圈儿也都红了。 云鬟点点头,便道:“没事,你先回去歇息罢。”又叫露珠儿也去了。 两个丫头走了后,云鬟回头,却见赵六仍是大喇喇地斜躺在她的睡榻上,仿佛这榻是他的班自在,叠着二郎腿,手中一上一下抛着那橘子,又道:“六爷明察秋毫,知道不是你给她的,这次就算了,但六爷说到做到,话已经撂在这儿了,若还给我看见一次,我就杀了她。” 云鬟虽恨极他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动辄要打要杀的性情,然而却也暗呼幸亏他不曾真的伤了晓晴,不然纵然惊动官府,但人到底是伤了,如今人好端端地便罢了。 这钗子,原是先前林奶娘无意中看见的,便问了两句是哪里来的,正好儿触动云鬟心病,——赵六虽强留此物,云鬟却也不知如何处置,见林嬷嬷问起,于是便假作无事,把钗子赏给了她。 云鬟本想林嬷嬷要上京去了,这钗子自然随之无影无踪……若赵六问起来,她只说丢了不见了,又能如何?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林嬷嬷因自忖要离开庄内,不能照料云鬟了,便有些惆怅。晓晴有些知晓她的心思,便不免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很是贴心。 林嬷嬷早喜欢晓晴聪明,且以后她又要留在庄内照料云鬟,林嬷嬷便把这支钗子拿出来,因说道:“这个做工虽不算上乘,料子却极好的,本是姑娘赏给我的,如今我便把它转送给你就是了,以后你也替我多多照料些姑娘,我就放心了。” 晓晴是贫苦出身,从小儿戴的钗子不过是木头之类罢了,连寻常银钗都不曾有,见如此名贵,起初并不敢收,李嬷嬷硬塞给她,又亲给她戴上,晓晴才谢过,忐忑欢喜收下了。 不料今儿正戴着送别林嬷嬷,下一刻赵六因来到庄子,不期然两下碰面儿,这小六爷的脸色就变了,死死盯着人走过来的姿态,像极了那杀气腾腾的老虎,要把人咬死撕碎一样。 这会儿在室内,云鬟平定了一番心绪,暗呼了口气,道:“既然没做的事儿,六爷何必说出来吓人呢?” 赵六斜睨着她道:“我还想问问你呢,——既然没做的事儿,你为何不说出来大家都明白?” 云鬟被他反问堵住,便一笑低头:“是么?然而有时候纵然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信,何况,我为何要跟不相干的人多费口舌?” 赵六一骨碌坐起来,直直看着她。 云鬟并不看他,垂眸道:“既然事情已了,六爷是不是该走了。” 赵六眼神变幻,半晌,方道:“我因知道崔侯爷今儿走,怕你心里不好过,才特意过来看看,谁知却偏见到这样令人生气的事儿,亏得六爷善解人意,知道你不至于真的把钗子给那丫头,我这样为你着想,你竟又要赶我走?” 云鬟皱眉不答,赵六忽然笑道:“罢了,你给我剥个橘子,我就走,如何?” 云鬟见他盘腿坐在跟前儿,眉眼带笑,半是无赖的模样,正欲翻个白眼,赵六把手中的橘子抛了抛,口中竟道:“接着!” 云鬟一愣,却见那橘子向着自个儿飞了过来,她哪里会理会赵六这般幼稚无礼的要求,当下忍着不理,那橘子到了她跟前儿,便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了。 赵六见状,挑眉看她一眼,探臂却把桌上那一个琉璃盏捧了过来,略扫了眼,见里头有七八个橘子,他便笑道:“给六爷剥一个这样为难?好歹这儿还有许多……”说着便又拿起一个,向着云鬟又抛过来。 云鬟气怔,眼睁睁看着那橘子又落在地上,匪夷所思。 偏赵六不疾不徐,又拿起一个来,向着云鬟瞄了瞄,道:“这个又大又圆,必然很甜,可一定要接住了,不然何其暴殄天物?一个两个都跌坏了。” 云鬟胸口都被堵住,在他扔出来之前,便上前将那橘子拿了过来,拿在手中看了看,几乎就想扔在赵六脸上,半晌,却还是忍了气,便低头默默地剥橘子。 赵六抱着那琉璃盏,便看她低头一点一点颇为认真似的剥那橘子,少年的眼中便透出闪闪地笑意。 顷刻,云鬟果然剥好了橘子,便递过来。 赵六喜喜欢欢吃了一瓣,忽皱眉咋舌道:“又酸又涩,难吃的很!” 云鬟一愣,正如他所说,这橘子又大又圆,怎么会难吃?赵六道:“不信你尝尝。”就递了一瓣送到她嘴边儿。 云鬟皱眉后退,半信半疑地举手接过来,便小心尝了口,却是甜美多汁的很,她诧异转头时,却见赵六一边儿大呼难吃,一边儿把一整个儿橘子都吃了个干干净净,还又从琉璃盏里挑了一个:“那个不好吃,给六爷再剥一个。” 云鬟已经明白过来,便不搭腔,只把琉璃盏从他手中取了过来,低头看了眼,忽然抬手,用力将所有的橘子望他头脸上一倒。 赵六起初还以为她当真要剥,正赞了声“乖”,下一刻便如橘子雨一样打在头脸身上,顿时惊笑起来,身子斜倾倒在榻上,口中大笑道:“好阿鬟……” 云鬟抿着嘴,也不禁有些笑意,忽地听了这一声儿,那笑便似退潮一般,又如被风吹去似的,她直直地望着赵六:“你、你叫我什么?” 赵六正在榻上滚来滚去,好避开那些橘子,听她声音不对,便手撑着身侧坐起来,眨了眨眼,一时却并没回答。 第54章 且说云鬟因把那琉璃盏里的橘子都倒在了赵六头脸身上,反惹得他大笑起来,云鬟见他竟惫懒到如此地步,不由也才笑了。 谁知赵六喜欢之时,便叫了声“阿鬟”,如此一声,便触动云鬟昔日心思,竟陡然色变。 赵黼最喜如此唤她,那些嘲弄的,要挟的,暧昧的,以及带着怒意的……种种场景,如飓风般瞬息过境,令她几乎无法面对。 赵六见问,怔怔地看了云鬟一会儿,方道:“我叫什么了?” 云鬟只顾定睛瞪着他,眼底透出几分锋芒微露的敌意,却不回答。 赵六才笑道:“啊,我记起来了,我可是叫你阿鬟了?” 云鬟禁不得他如此称呼自己,心也随着一揪,便涩声喝道:“住口,不许这样叫。”心兀自狂跳不安,云鬟又问道:“你……你为何这样称呼我?” 赵六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因你父亲在的时候,我听他叫了几回,故而一时学会、顺了口罢了?” 云鬟皱眉道:“瞎说,我父亲从来只叫我鬟儿,从不曾似你这样唤我。” 赵六抬手抓了抓头,挑挑眉道:“是么?我可记不清了,那我又是怎么会这样叫你的……也许是我自个儿顺口?哈,阿鬟,阿鬟……听来好似也不错,以后六爷索性就这么叫你了可好?”他说着,竟又笑起来,满怀喜欢似的。 云鬟打量他神情,这少年竟是一派的自得其乐,并没什么异样,然听他口口声声又唤了两次,她的心底却仿佛又被连刺了两下,当即便喝道:“不许你这样叫我!” 赵六不解:“怎么了?” 云鬟咬了咬唇:“总之,不许就是不许。” 赵六笑道:“你这丫头,怎么总这样机灵古怪的,一个称呼罢了,难道也犯了你的忌讳不成?那六爷该怎么唤你?索性就像是你父亲一样,也叫你鬟儿?还是说,直接便叫你小丫头就行了?” 云鬟见他浑然不当回事儿,仍是谈笑无忌,且越说越是兴起,她心里虽烦乱,但起初那股刺痛之意却渐渐压了下去,便道:“好了,不要在此胡闹,六爷橘子也吃了,话也说完了,是不是也该走了?” 赵六道:“你好没道理,六爷好歹也跟你这庄上是常来常往的,可来过这许多次,你却一次也没留六爷吃饭不说,反每次见了六爷,都要催三催四地要撵,我倒是怎么不入你的眼了?” 云鬟转身走开,道:“多半是八字不合,六爷以后也只往那高看你的人那里去就是了。岂不是于我于你,两下都安。” 赵六便从榻上跳下地来,望她身边儿走了两步,道:“我听你的才见鬼呢,六爷乐意跟谁来往,还要先去算算八字儿不成?你越是不喜欢我来,我越是要来,六爷便不信这个邪。” 云鬟皱眉回头,赵六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由又哑然失笑,因道:“想来人都是爱犯贱的,我见过的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喜欢六爷的,独你这小丫头对六爷不理不睬,但六爷偏不喜欢那些人,只觉着你这古怪的小丫头有趣,你瞧这是不是犯贱呢?” 云鬟本甚惊心不乐,可听他竟把话说得如此地步,虽是玩笑,但以他的性情身份来说,却也是极逾矩破格的了。 云鬟无奈,忽地想到,父亲已经回京,按照她的打算,只怕最迟年初,便要离开此处了,到时候天南海北,再不相见,谁又管他到底赵六赵黼,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云鬟想通此点,方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赵六笑出来,道:“呸!六爷说许多好话你不理睬,六爷一嘲自个儿你便言之有理了?你也觉着六爷是犯贱呢?好大胆子!” 云鬟淡淡道:“六爷自个儿都不忌惮说了,我又如何敢反驳呢,何况六爷所说,自然是圣旨一样极英明的,我一个小丫头子,又有什么见识,自然要附和六爷。” 赵六被她这几句话惹得又倒在榻上,随手抓起一个橘子,放在掌心里揉了两下儿,才道:“是是,你这样小,就如此牙尖嘴利很会拐着弯儿骂人,等长大了,岂不是要吓死人?” 两个人正斗嘴,忽然听外头露珠儿惊喜交加地叫嚷道:“姑娘,姑娘快出来!” 赵六忙坐起身:“你的丫头们真真儿没规矩,动辄大呼小叫,又是怎么了?” 云鬟已经走出门口,一抬头,却大吃一惊,却见露珠儿跟晓晴两个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个人走来,竟正是本来走了的林奶娘! 云鬟不敢置信,忙紧走几步,那边儿林奶娘把包袱等撇下,也急急地走了过来,竟二话不说,便把云鬟搂在怀中。 林嬷嬷已经颤声说道:“我走到半路,心里只牵挂着凤哥儿,竟是后悔的了不得……”说着,便哽咽泪落。 云鬟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林奶娘抱了会儿,才放开她,又望着她,含泪道:“打小儿我就看着你长大,一直到现在,哪里能舍得离了?我壮着胆子求了侯爷,幸而侯爷的心也跟我是一样的,也不放心我不再你身边儿,便特许了我回来。” 云鬟目瞪口呆,原本她打发林奶娘回府,只因为她不打算回京的,可这庄上,只林奶娘一个是侯府里的人,是以云鬟便想送她回去,也正因此,先前才不想林奶娘跟胡嬷嬷两个人对上,她不过是想给林奶娘留一条路罢了。 却万万想不到,奶娘竟又回来了,云鬟虽为她所说之情动容,然而想到以后……却竟要如何料理才好?难道要带她去江南么?林奶娘在此处已经是“委屈”了,若还去江南……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忽地身后赵六问道:“凤哥儿留下来守孝,好端端地你为何要先回京?” 林奶娘见是问自己,便道:“我……” 云鬟拉了拉她的手,回头对赵六道:“六爷该走了。” 赵六哼道:“你这丫头,真该叫人好生教教礼仪了,见了人,说的最多的就是逐客的话,毫无体统。”虽是如此说,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却也并没厮缠,只道:“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且说崔印去后,陈叔便病倒了。 云鬟知道他先前奔波在外,受了累,年纪又大了,故而请了大夫来仔细调治,入了冬时候才方又好了。 京内也有崔印的书信来,无非是说已经回了京了,又让云鬟善自保重,等开了春儿便早早儿地派人来请等话。 云鬟本想年前便启程往江南去,一来为顾陈叔的病,二来巽风的事儿还没了,便一日一日拖延下来。 眼见将近年下,百姓们便开始置买年货,打扫屋宇,迎接新年,期间黄诚跟秦晨也又来过两回,送了好些年货东西。 那日秦晨来到,他因知道云鬟上心赵六的事儿,便说起来,就道:“你听说了不曾?那小六爷,近来不在军中了。” 这两个月来果然不曾见到赵六,云鬟心中虽有些诧异,却也乐得耳根眼目清净,只当他事忙,亦或者原本来庄上纠缠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忽然听秦晨这般说,便问究竟。 秦晨道:“可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打听他跟云州有关么?如今又是年下了,若他家里是云州地方的,自然是回家里去团聚过年了。” 云鬟这才明白,情知必然是如此了。 两人说着话儿,就见陈叔从外进来,对秦晨道:“前儿黄知县已经送了些东西来,秦捕头常来常往的,何必也不空手呢?又不是外人。” 秦晨笑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何况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你们庄上人口多,倒是能用得到。” 陈叔闻听,忙道:“捕头若是一个人,年下吃团圆饭,不如来庄上,大家伙儿一块儿。” 秦晨道:“这个怎么好意思?” 云鬟也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多些才热闹。”秦晨见主仆两人都如此说,便也答应了。 如此热热闹闹,到了年下,林奶娘跟晓晴,露珠儿等齐手摆弄了一桌儿好饭菜,众人便在厅内用了饭。 才吃了饭,外头阿宝小狗儿等孩子们便凑来玩耍,陈叔知道他们的意思,便挨个儿摸着头笑道:“好孩子们,早早儿地就来赶场了?” 众孩童哈哈大笑,又纷纷催促问道:“陈伯,今年有多少烟花,可是好的么?” 陈叔道:“自然都是好的,放心,很够你们放的呢。” 原来自打云鬟来到素闲庄后,每年的年下,谢氏都会让陈叔多置买些新鲜的烟花炮竹等来放,只因素闲庄向来宁静,故而在年下好生热闹热闹,也为了云鬟在,毕竟是个小孩子……也叫她喜欢罢了。 谁知阿宝等素日跟云鬟玩得好的孩子,也更爱此宗,因此吃了年饭,都飞跑来凑趣。 当下陈叔指挥小厮们,就把些烟花爆竹搬出了一半儿来,在空旷的门口上一字排开,又给阿宝等一人分了一根点燃的香,让他们各自去玩耍放炮。 一刹那,越发喧闹有趣起来,秦晨本来抱臂在旁相看,看了会儿,见花火璀璨,而那些小孩子穿花蝴蝶似的在烟花火中跑来窜去,欢声笑语,并烟火炮仗的各色声响不绝于耳,秦晨心痒痒之极,便也搓了搓手,向着露珠儿要了根香,就也跑到中间跟他们玩闹去了。 林嬷嬷本来搂着云鬟,在屋檐下看着,后来见这些孩子越玩越起劲儿,也不怕那火星乱落,伤了头脸,烧了衣裳等,林嬷嬷生怕不妥当,便放开云鬟,上前去不停地呼唤这个,吆喝那个。 正顾不过来,就见秦晨也下场去凑热闹,林嬷嬷急得道:“瞎胡闹,多大人了,竟也没正经,你只看着他们些就罢了,何苦跟他们一起顽。” 秦晨回头,便笑说:“你来亲自放一个,才知道好玩儿呢。” 林嬷嬷啐了口,不料秦晨说话间,被小狗儿偷偷把他身后的一个炮仗点燃了,秦晨还未回身,那炮仗已经啪啪作响,秦晨受惊一跳,脚下把旁边一个正在窜火的烟花踢倒了,顿时花火便冲着门口而来。 秦晨见林奶娘首当其冲,忙冲上前去,便将她抱着闪开,不料云鬟正站在身后不远儿,身边儿却没有人,秦晨正惊心的功夫,就见一道人影比闪电更快,闪身过来,便把云鬟抱了开去。 这人自然正是巽风,先前也不知他人在何处,只见云鬟有危险,便及时出现。 秦晨自诩身手已经是极不错的,如今见了巽风如此,顿时大为惊艳,便放开林奶娘,走到跟前儿,上下打量着巽风道:“兄弟好身手啊。” 这会儿阿宝几个孩子也上前来,因问云鬟是否还好,云鬟只略惊罢了,又怕扰了他们的兴致,便笑着摆手道:“没什么事,快去玩罢。” 阿宝便拉着她道:“凤哥儿跟我们一起玩才好,我给你挑一个最好的。” 林奶娘反应过来,忙上前把云鬟拉住,道:“方才不跟你们一块儿,还差点儿出事呢,还敢放她去玩?你们自己乖乖地去。” 阿宝等不敢犟嘴,吐吐舌头,都自去了。 云鬟笑道;“奶娘,又怕什么,横竖死不了人。” 林奶娘听到一个“死”字,呸呸吐了几声道:“童言无忌,大吉大利,大过年的,可不许乱说。” 云鬟笑着点头,林奶娘训了两句,抬头去看秦晨,却见他正拉着巽风,道:“兄弟师承何处?方才那一招甚是厉害,不知叫什么?” 巽风只含笑道:“不过是些不上台面的花拳绣腿,秦捕头太过夸奖了,我受不起呢。” 秦晨做捕头数年,一双眼也算是看人颇准,何况方才亲见巽风身手,便不信,又见巽风温和低调,他便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必然是世外高人,故而兄弟不肯张扬呢,厉害,厉害。” 巽风笑而不答。 林奶娘皱了皱眉,低头把有些蹙皱了的衣裳拉了拉,正叹了口气之时,忽见身边儿少了云鬟,她忙抬头的功夫,却见云鬟站在台阶下,正俯身点了个极大的烟花筒。 林奶娘吓了一跳,要上前来拉她,不料阿宝跟小狗儿早一左一右,拉着云鬟倒退回了檐下。 众人便只看眼前,却见嘶嘶银花涌出,如浪涌般越来越高,最后竟比屋檐还要高些,火光将檐下众人的脸都照的分明,委实火树银花,光明灿烂。 有诗云: 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疾雷。更漏已深人渐散,闹竿挑得彩灯回。 秦晨见这花儿果然好,也忙仰头细看,啧啧赞叹,一时顾不上缠巽风说话。 巽风暗松口气,往后退出一步,因看了一眼烟花,目光动时,却见对面的屋顶之上,仿佛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 因是除夕,并无月光,只有庭中的烟花阵阵闪烁绽放,若不仔细看,自看不见的…… 巽风一看之下,心中悚然惊动,便想:“这是什么人,是几时来此的,如何我先前不曾发现?”他心底戒备,又恐对方是高手,便欲再回云鬟身旁围护。 正此刻一道烟花火冲天而起,火光耀耀之中,巽风蓦地将那人的容颜看了个大概…… 巽风因看清了那人的容颜,心头惊怔之下,却也慢慢地放松了警戒,却见那人静坐在屋顶上,似出神地望着庭中,却像是只看着一人…… 巽风回头,又看一眼云鬟,却见云鬟双手握在胸前,正含笑仰头看着那越升越高的烟火,小脸上的笑意甜美温柔,先前竟从来不曾见过。 如此一番闹腾,将近子时才渐渐停了。 此刻天也越发冷了,北风渐起,忽忽悠悠,竟飘下雪花来。 那雪花跟烟花交织,越发美不胜收。 子时整点,外头又放了炮竹,林奶娘又同晓晴露珠儿等,端了热汤跟新下的饺子上来,招呼着秦晨跟众顽童又吃了一顿。 然后小孩子们便给陈叔跟林奶娘个磕头,纷纷地说吉祥话,两个人便拿了事先预备好了的钱出来,赏他们买点心果子吃,众孩童一发高兴了,欢喜雀跃非常。 不多时,各家的大人们相继来了庄上找人,同陈叔寒暄过后,又跟云鬟请了礼,谢过了恩典,才把小孩子们都领了走。 因时候晚了,陈叔便给秦晨收拾了客房,让他在客房中暂且对付一夜。 秦晨生性不羁,又因吃了酒,玩闹半夜十分尽兴,也有些累倦,当下并没推让,也自去歇息。 林奶娘跟小丫头们便自伺候云鬟盥漱歇息,正露珠儿捧了水进来,笑道:“还好秦捕头没回城去,地上已经下白了一层呢。” 林奶娘听了,便低低哼道:“很该让他回去才对,吃的醉醺醺的,看不把他跌到沟里去。” 露珠儿忽然想起放炮竹之事,因笑道:“嬷嬷怎么这样说,方才还多亏了秦捕头呢,不然那火就撞到嬷嬷身上,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林奶娘啐道:“小猴嘴,偏你记得清楚?难道我自己不能躲么?非要用得着他?何况,若不是他一味胡闹,又怎么会差点弄出事来?” 露珠儿知道林奶娘向来不喜秦晨,便同晓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笑着出去了,剩下林奶娘兀自不悦,又嘀咕了两声才罢。 此刻云鬟已有些困意,本来想跟林奶娘说一说正经事,不过看她仿佛有些恼意,且自己又倦了,便想改日再说也使得,当下便自上了床歇息。 过了子时,外头的风愈发大了些,云鬟起初还听着风拍窗扇,以及外间露珠儿翻身的声响,隐隐地,又有村庄城内零星爆竹的声响,并谁家的狗子又吠了两声。 渐渐地所有都尘埃落定,隐隐似听见雪密密绵绵地下着,清幽宁静。 云鬟心中虽倦怠,然而想着昔日在素闲庄内的童稚时光,不由莞尔,忽地想到以后便要离开此处,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心头不由怅然。 而今夜众人齐聚,这般热闹单纯的场景,阿宝,小狗儿,秦晨等……以后也不会再见到,那一张张灿烂笑脸从眼前一一浮现……她心底竟生出一股极眷恋不舍之意。 或许是今夜所经历的时光实在太过完美无瑕,因此竟让云鬟有一种极满足之感,想要牢牢抓住,不肯舍弃,最好永远驻留此刻。 可她却又知道,自己必定要离开,一定要经过这些。 避居江南,自然并非最好的法子,然而却是最直截了当的一了百了的法子,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或许能拥有如今夜一样的记忆,已经是上天的恩赐罢了。 欢喜跟伤感交织,云鬟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香梦沉酣之时,忽地听见“啪嗒啪嗒”的细微声响,仿佛在耳畔。 云鬟起初不知如何,后来模模糊糊中,便以为是风吹着雪打在窗扇罢了,谁知过了片刻,那声音仍是有条不紊地响着。 云鬟这才睁开双眼,却见室内黑漆漆地,桌上灯影模糊,静静悄悄,她本想叫露珠儿去看看到底如何,却又懒怠叫。 正打着哈欠发懵中,又听那声音响起,这回听的明白,果然是从窗扇上来。 云鬟揉了揉眼,下地拖了鞋,便来到窗边儿,轻轻地打开窗户,往外看去。 一股极爽快的冷意沁然涌入,云鬟打了个寒战,她因睡得懵懂,不知此刻是几时了,但外头却仍是一片微浓的蓝黑之色,只因下了半宿的雪,所有屋顶地面便都白茫茫地,那雪也映着淡淡地暗蓝,虽不曾破晓,却已经隐见琉璃世界的大好景致。 云鬟不想所见竟是如此,又惊又且喜欢,那瞌睡才退去几分,忙又定睛看去,却又惊见眼前,依稀有一道人影,靠在檐下柱子上站着。 虽一时看不清容颜,但在这欲晓的晨曦之中,双眸却烁烁地,有星辰之色。 云鬟呆住,刹那竟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第55章 青苍寒天,雪落如尘,这少年似是从雪中来,通身清寒凛凛。 云鬟几乎被那种似曾相识的眸色迷惑,待看清是此人,便道:“你……” 这会儿赵六已经走到窗户前,他手中捏着一团雪,另有几个小小地雪珠子,而在窗外地上,也零零落落散着几粒雪珠儿,原来方才那一阵阵地轻响,是他以雪珠掷落窗扇而起。 云鬟心底蓦地想起秦晨的话:“……那小六爷,似是回了云州……” 如何他竟出现在此时此地? 赵六见云鬟欲言又止,便凑前笑了一笑,眼中光芒闪烁,从清冷之中翻出几分暖意。 云鬟抬头呆望,忽看见他发端竟有些苍苍雪色,竟是没化开的雪,底下隐隐又晶莹有光,仿佛是雪化成水,复结了冰。 彼此相看,云鬟只是惊了,赵六见她不说话,便笑道:“怎么了,你不认得六爷了不成?” 云鬟暗中平复心绪:“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赵六道:“回云州了么?又是姓秦的跟你说的?我昨儿晚上才赶回来了。” 云鬟问:“回来是有急事?” 赵六笑道:“是有急事,急着带你去看看。” 云鬟不解这话,赵六对上她微圆的双眸,便道:“你快出来,六爷带你出去个好地方。” 云鬟禁不住吸了口冷气儿:“你说什么?” 赵六见她后退一步,打量她身上散散披着一件儿白狐毛的淡粉色锦缎披风,他便一笑,把手心的雪球捏碎,往身后一扔。 云鬟正不知所以,赵六竟探身过来,一把攥住云鬟的手腕,继而抄手在腰间一抱,两下儿齐齐用力,竟轻轻地将她从内抱了出来。 云鬟哪里想到竟会如此,还未来得及说话,赵六已轻声笑道:“别怕,六爷又不是要把你卖了,何况有人跟着你呢。” 云鬟愣了愣,便板着脸冷冷说道:“又来胡闹了?放我下来。”手在他身上一推,扎挣着要下地。 赵六道:“嘘,惊动了人就不好了。” 云鬟皱眉道:“你也知道不好?还不放我下来?我就要叫人了。” 赵六见她如此,便笑道:“好好好,我怕了你了,听你的如何?” 云鬟白了他一眼,正要下地,不料赵六抬手,便压在她的唇上。云鬟只觉得他的手奇凉无比,竟如冰雪一般,顿时冷的打了个寒颤,赵六趁机紧跑进步,纵身一跃,过了院墙。 云鬟睁大双眸,只觉得身子腾云驾雾般,头发丝也随之飞起,待反应过来之时,赵六已经飞也似的过了游廊。 云鬟心底不由怕了起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这个人,眼见他越走越远,庄内竟无人知晓似的,她急得张嘴,便咬在赵六的手上。 赵六吃痛,却并不放手,只笑说:“你想是饿了,饥不择食,连六爷也敢咬?” 云鬟起初不敢下死力咬去,因听他这样轻描淡写,便狠心咬落,这回仿佛是咬破了,齿间一股咸腥气息,骇的她忙送开口,想吐却又没处吐。 这会儿赵六早已经出了素闲庄,因唿哨一声,便听得嘚嘚地马蹄声响,是他的坐骑从柳树下跑了来,赵六飞身而上,左手将她揽在怀中,右手握着缰绳,打马急奔。 云鬟忙先抬手去擦嘴,手背上果然一道醒目的血渍。 云鬟见了,呕心之极,然而此刻人在马上,被赵六抱着,一时竟不知先要在意哪一点儿好,究竟是被突然掳出庄子,还是咬了一嘴他的血? 此刻冷风飒飒,吹起些清雪,丝丝地落在头脸上,赵六吩咐道:“把帽兜戴上。” 因已经出了素闲庄,再如何也是无济于事,云鬟反冷静下来,道:“你到底又要闹什么?” 赵六见她并不着急,便笑说:“好阿鬟,六爷向你打保票,你随我去了,必然不会后悔。” 云鬟冷笑了声,自伸出手来,便把帽兜拉起来,半遮住脸,赵六道:“你可不要乱动,掉下去被马儿踩了可不是好玩的。” 云鬟只当没听见的,因风着实冷,马上又颠,她便缩起身子,只不看不听罢了。 且说赵六不由分说,竟带了云鬟出庄而去,正经过廊下之时,客房中秦晨开门出来,疑惑地抬眼看去,看了会儿,便迈步要追上。 不料才一动,就见巽风不疾不徐地过来,秦晨见了他,便忙道:“风兄弟,方才我看见……” 巽风微微一笑道:“秦捕头不必惊慌,我已知道了,此事我来料理便是,秦捕头且回去歇息罢了。” 秦晨道:“你知道了?可是……凤哥儿她……” 秦晨本觉着,云鬟明明有些忌惮赵六,何况这天不亮的时分就跑出去,分明也非她素日的性情所为,必然又是那小六子胡闹,很该拦住他才是。 巽风却缓声道:“秦捕头放心,此事无碍,等凤哥儿回来你便知道了。” 秦晨一头雾水,却也是信他的,只得迟疑说道:“那、那好罢……可万万别出事儿呢。” 巽风点头,便往外而去,秦晨眼睁睁见他走到墙边儿,竟不见他如何,脚尖轻点地面儿,整个人如风如烟似的拔地而起,顷刻便悄无声息地消失眼前了。 秦晨目瞪口呆,半晌啧啧道:“高手便是高手,这名字都没起错,怪道叫阿风呢,罢了,有风兄弟这样高手跟着,我就不必闲操心了。”当下便仍回了客房,闷头大睡去了。 巽风随着出了庄园,正见赵六一匹马儿沿着柳树道飞奔而去,巽风目视着马儿越行越远,半晌,便轻轻地一叹,口中吁出气息,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昨晚上巽风因见到屋檐上有人,借着烟火光认出是赵六,巽风才放松警戒。 直到众人厮闹过了子时,孩子们一一被大人领了家去,庄内才安静下来,巽风又看一眼那屋檐上,影影绰绰,却见那少年仍静静地坐在那处,若非他先前知道此处有人,这会儿冷眼一看,竟是发现不了的。 巽风不免疑心,如此多打量了两眼,又想了想,便迈步出了廊下,见左右无人,便也纵身而起。 今夜因落了雪,这屋檐上陡斜,更添了湿滑,然而巽风却宛若行走平地般,缓缓走到赵六身旁,便轻笑说:“小六爷好兴致,这样冷的夜,如何却在这儿吹风呢。” 自巽风出了厅,到他上了屋顶,赵六始终不曾动作,闻言才抬头道:“六爷乐意,又怎么样?” 巽风道:“也使得,我陪六爷如何?” 赵六不答,只转头又看向底下,这会儿院内已经消停,云鬟自跟着林奶娘回房安歇了,人声皆无,只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曳。 半晌,赵六才道:“白四爷留你在此,是因为昔日王典来闹那场?” 巽风一挑眉,倒也不惊:“四爷自有安排,他的用意,下属们也不敢妄自揣测。” 赵六道:“你虽如此说,心底难保不去揣测,难道你不觉着……以白四爷的为人性情,这样安排,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巽风闻言,默然不语。 赵六笑了笑:“我猜你心底也是这样想,只不敢说罢了。你放心,我并无非议白四爷的意思,监军跟我说过,要我务必对四爷恭敬呢。”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之中却带几分笑意。 巽风眼色乌沉,不知在想什么。 赵六停了停,又道:“我要带阿鬟出去一趟。” 巽风皱眉不解,赵六道:“你放心,我不是对她不利,反会叫她喜欢。” 巽风侧眼看赵六,忽道:“小六爷说以我们四爷的为人,对凤哥儿如此有些小题大做,如何我却觉着,以小六爷的性情,如此对凤哥儿,也实属破例,不知是为什么?” 赵六低笑两声,抬眸望远,夜色之中,乾坤空茫,浮雪严严,只依稀可见夜空中的云雾之气,迷迷茫茫,似永远也看不破。 赵六微微眯起双眼,道:“多半是因为……阿鬟是个有趣之人,而这寥寥尘世,何等寂寞无聊,倘若能找到一个有趣之人,能与之言语……自然是好的。”说到最后,唇角斜挑。 巽风似懂非懂,然而见他独坐彼处,头顶已经覆了一层薄薄地雪,这样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才是,他竟能在这冰天雪地之夜,于这不胜寒的高处、孤零零独坐半夜…… 巽风本心无波澜,这会子,听了他的几句话,心头不知为何,竟有丝丝地寒意。 赵六却又问道:“你们四爷……只是要你护着她安危,可没说让你拦着她交友罢?” 这话里却仿佛有几分孩子气了,巽风不由笑了笑。 赵六又道:“你不答,我就当你答应了,待会儿她若是跟我闹,你不许出来扮什么荆轲,不然……以后见了白四爷,我是要告状的。” 巽风蹙了蹙眉:“告状?” 赵六嘻嘻笑道:“你是个最老成的人,上回她却差点淹死,你可不想我在四爷跟前儿说你的坏话罢?” 夜色之中,巽风轻叹了口气。 赵六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雪,方走到巽风跟前儿,抬手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道:“你放心,我不过玩笑罢了,并不是要挟你,巽风。” 巽风听他唤自己的名儿,心中竟有种奇异之感,便转头看他,赵六却又笑的无心,道:“你去睡罢,我在此替你看着呢,必然无事。” 是夜无月,两人站的近,巽风看清少年的眸色,如此清冷,或许是他在外头这雪中呆了太长时间了,通身竟也似寒气逼人。 巽风心中转念,将走之时,停步回头,对赵六道:“你先前说四爷吩咐我护着凤哥儿,其实并不全对。” 赵六又带笑道:“那还有什么,当真要你拦着她交朋友么?” 巽风也向着他微微一笑:“并不是,四爷吩咐我留在此处,一来是护着凤哥儿安危,二来,却是叫我留神六爷的光景,倘若六爷遇险,也好相助一二。” 赵六微微一震,双眸眯起看着巽风,还未说话,巽风已经纵身一跃,轻轻落地,旋即不见了踪影。 巽风去后,赵六站在屋顶上,半天不动,孤零零冷清清,宛若檐头镇兽。 天空的雪却越落越大,渐渐地他头上肩上都积了厚厚地一层,赵六抬头望向浩渺天际,却见琼玉凌乱,纷纷扬扬而落,他张开口呼气,便有雪花扑在脸上唇上,遇到热气儿,才又慢慢化为水,蜿蜒流入鬓间颈下。 话说云鬟裹着披风,埋头不理,马儿行了有两刻钟,才慢慢停了。 就听赵六道:“醒醒,果然睡着了么?这懒丫头,倒是心宽。” 云鬟哼了声,却不答话。 赵六笑道:“原来是装睡?幸好六爷路上没偷偷把你扔了。” 云鬟心中烦躁之极,面上却仍是冷冷的,只看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忽地耳畔有“吱呀”一声响,接着有个声音笑道:“我听见马蹄声响,还以为错听了呢,不想果然有人。” 云鬟这才转头看去,一看之下,却愣住了,原来眼前两棵大松树顶着雪,中间露出一个门头来,门扇打开,里头有个身着灰色僧衣的小沙弥走了出来,正看着他们笑。 这个地方,云鬟并不陌生,这竟是先前谢氏曾带她来过的宝室寺。 这会儿赵六翻身下马,又小心把云鬟抱在地上,那小沙弥不认得云鬟,却认得赵六,就招呼道:“原来是小六爷,今日怎么这般早呢?” 云鬟因正打量这寺庙,便不曾理会赵六,赵六便俯身牵住她的手,才对小沙弥道:“自然是为了你们寺的头一炷香。” 小沙弥笑道:“往年虽也有人来抢头一炷香,只不似这般早,何况又下了雪,六爷却是有心了,佛祖一定会庇佑的。”说着忙把门推开,先迎了两人入内。 云鬟因被赵六握住手,便欲挣脱开,谁知他握的紧紧地,见她乱动,便道:“你留神脚下,别滑到了跌着,我可是答应了巽风,要毫发无损带你回去的。” 云鬟听了这话,便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几时竟跟巽风透了气儿。 云鬟便问道:“你带我来这儿是做什么?你若是想烧香,自个儿来就是了,做什么要乱扰他人。” 赵六拉着她进了庙门,里头就有知客僧迎了出来,因也认得赵六,知道这位小爷是军中的,因不敢怠慢,忙领着两人往内。 赵六便对云鬟道:“亏你在这儿住了两年,连宝室寺的头香最灵验都不知道?” 那知客僧听了,就也说:“赵施主说的很是,本寺内的香火是最灵验的,尤其是大年初一的头一炷香,多少人抢着上呢,不论求什么,菩萨都会保佑。” 云鬟忍不住道:“我只求远远地离了……” 话没说完,就听赵六道:“你嘀咕什么?” 云鬟声儿本来低低的,见他警觉,就不理会,只装作看光景的,摇头往旁边看去。 不料赵六猛地将她的手拉了一把,道:“这是在庙里,可不许胡说,听见了么?”此刻,竟有些严肃正经起来。 云鬟不由道:“你什么时候信起佛祖菩萨来了?” 赵六眯着眼看她:“我什么时候不信了?” 云鬟把心底的话咽回去,道:“我只是觉着六爷的性子……不像……” 那知客僧听两人斗口,因笑着打圆场道:“这位小施主,岂不闻人不可貌相?何况有佛心与否,原本跟世人的模样、性情都不相干的,还也曾有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呢。赵施主年纪轻轻,便如此有心,可见有佛心的。” 云鬟却只听见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句,前世赵黼,却正是个大挥屠刀血流成河的人?又何曾有一分立地成佛的念头?若真有“佛心”,那就像是老虎要改了吃草一般。 刚欲撇嘴,忽地心有灵犀般抬头,果然见赵六正紧紧盯着她,仿佛正等看她如何反应一般,云鬟便只做若无其事状,复又转头看向别处。 两人入内,这会儿主持僧也听了通报,早在厅内等候。 等两人进内,见是赵六爷领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儿,不由面露诧异之色,旋即一笑,便亲取了香火点燃,道:“这是本寺新年的头一炷香,施主请。”便要递给赵六。 不料赵六一指云鬟:“是她的。” 云鬟正闲闲地站在旁边,闻言很是意外,那主持僧便忙转身,又俯身要递给云鬟。 云鬟皱眉看赵六道:“你怎么……” 赵六把她拉到菩萨跟前儿:“好生想想,求菩萨许你什么愿,可不许乱想乱说,会应验的。” 云鬟盯了他半晌,道:“是你的,我不要。” 赵六道:“什么你的我的……” 那主持僧笑道:“两位施主是一块儿来的,菩萨自然明白,不拘是谁,都会一样庇佑的。”说着,就把香递给云鬟。 云鬟只得接了过来,看看僧人,又看看赵六,无奈上前,抬头望着那慈眉善目的菩萨,便缓缓跪了下去。 这会儿,大殿内万籁俱寂,云鬟举着香,闭上双眸之时,听见外头风吹雪,撒在窗户上,而殿后有众僧人早课,念诵声隐隐传来。 半晌,云鬟磕了头,将香放进炉内,主持僧一声磬响,嗡嗡然,清音响亮。 这会儿赵六才也上了香,主持僧便问道:“不知这位小施主是何人?” 赵六道:“这是素闲庄上的小主人,京城内崔侯府的小姐,小名叫凤哥儿的。” 主持僧惊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崔侯爷的小姐?先前侯爷来了寺内,因见本寺有些窄陋,还布施了好些银子,又叫把梵钟好生维护起来呢,是了……小姐的身体可安康了?” 云鬟奇道:“师傅怎么知道我病了?” 主持僧笑道:“是侯爷说的,侯爷还替小姐求了个平安符呢。”上前到那佛前脚下的托盘中,取了一枚符出来,道:“因要在佛前供足九天,本托了本寺僧人想送去的。” 云鬟心头微震,全想不到竟有此事——小侯爷也从不曾提过,一时只顾低头怔怔地看那平安符。 赵六笑道:“崔侯爷倒是有几分心的。” 主持僧又点头道:“侯爷确是有心的,又因先夫人登仙之事,还特意安放了灵牌位在寺内,又叫本寺僧人,逢年过节以及忌日,都要为谢夫人念诵经文呢。” 云鬟听了这话,越发震动:“当真?” 主持僧见她问,便索性带他们从偏殿往后,到了侧面殿阁之中,果然见阁子内供奉着谢氏的灵主牌,前面香烟袅袅,也有各色果品供着。 云鬟一见,情不自禁,那眼泪便流了下来,当下上前,又拜了两拜,磕头上香。 赵六见她如此,便掏出汗斤给她拭泪,云鬟推开他,然而此刻也顾不得跟他计较别的了,心底百感交集,只顾望着那牌位掉泪而已。 赵六便拉了她出来,因说道:“你且听话,今儿是年初一,可不许乱哭,要吉利些。”硬是把汗斤凑过来,粗粗鲁鲁地给她擦了脸。 云鬟脸儿何等娇嫩,被他乱擦一通,只觉得鼻尖脸颊隐隐作痛,当下只得忍泪。 这会儿因雪渐渐停了,外头便有些上香的人逐渐来到,赵六见她面上仍旧有忧伤之色,便道:“是了,香也上好了,我们去看看那梵钟罢。” 云鬟还未答话,赵六已经拉着她的手,便带她往后而去。主持僧陪在旁边,不住地嘱咐小心路滑。 两人来至后面,果然见梵钟吊在塔楼之上,上楼的楼梯口却拦着一面木门,主持僧道:“是侯爷吩咐的,叫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恐他们手脚没轻重,怕弄坏了这宝钟。” 赵六道:“我们摸摸看应该无碍罢了?” 主持僧笑着应承,便把门打开,赵六拉着云鬟拾级而上,到了近前儿,先伸手摸了一把,笑道:“好冰,你怕不怕?” 云鬟看他一眼,还未回答,赵六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贴在那钟上。 这梵钟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一夜,自然是极冰冷的,触手冰冷刺骨,云鬟手指摸着,心底却忽地想起谢氏在时,曾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叫她摸这铜钟。 云鬟正出神,忽地手上一阵震颤,继而耳畔“咚”地响了声,震得她魂儿都要飞了,云鬟吓得色变,忙捂住双耳,转头却见赵六正握着那撞钟,方才是他轻轻撞了一下,趁她不备,吓了她一跳。 云鬟又惊又气,又却有些啼笑皆非。 赵六见她惊躲,便拍手哈哈大笑,猴子似的,然而见她不出声,却又跳了过来,担忧地问:“我玩笑罢了,是不是真的吓坏了?” 云鬟微微一叹,又轻声说道:“你要是一辈子都这般……可倒也省心。” 赵六挑眉道:“这话什么意思?” 云鬟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也盼六爷这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罢了。” 赵六闻言喜道:“哟,小丫头开窍了,知道对人好了?果然不亏六爷为带你来这儿,在外头吹了半宿风呢。” 云鬟恍若未闻,垂眸转身:“天亮了,该回去了。” 赵六忙拉住她:“台阶上有雪,你慢些。”竟握着她的手臂,带着她一步一步下来,又饶有兴趣问道:“是了,你方才佛前许的什么愿?” 第56章 赵六问罢,云鬟笑了笑,并不回答,只忽地望着他的手,想问一句话。 赵六见她欲言又止,顺着目光垂头一看,笑说:“终于想到你还咬伤了六爷么?你可要怎么赔?” 云鬟道:“以后只别做这种叫人摸不着头绪的事儿,自然就没有皮肉之苦了。” 赵六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色,哼道:“让你赔个不是就这样难?只是嘴硬。”说着,便把手探出来,在云鬟眼底张开手掌,得意洋洋说道:“放心,六爷精明,方才早掏了一把香灰抹好了。” 原来方才两个人从大殿往后来,赵六便顺手自香炉里握了些香灰,这不过是止血的土法儿罢了。 云鬟见他手上有两个小小地口子,所幸伤的不重,她看了一眼,便道:“握起来罢,别见了风。” 两个人出了后院,沿着廊下往前方去,这宝室寺虽不大,香火却还算鼎盛,此刻虽还未日出,又且天冷,但来上香的人已多了起来。 赵六指着说道:“你瞧瞧,若不是六爷机灵,便没有咱们的份儿了。” 云鬟道:“这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不是我的,我也不要。” 赵六笑着大量她:“好阿鬟,你自清高不要,是六爷硬塞给你的好么?” 云鬟听他又唤自己名字,脚下一顿,继而摇头道:“罢了。” 此刻两人下了台阶,往外而行,寺内积雪还未清扫,赵六见地上雪有些厚,赶上去道:“你留神些,鞋子是不是湿了?要不要我抱着你?” 云鬟轻声道:“不用。” 两人出了寺门,迎面却见有一人垂手端然地站在门口,似等了一段时候,银灰色衫子,身段修直,却正是巽风。 云鬟见了,便回头对赵六道:“六爷,巽风在等我,咱们就在此分别罢。” 赵六看一眼巽风,道:“你这人可是多事的很,又跑来做什么,难道我会害她不成?” 巽风只笑而不语,见云鬟走到跟前儿,便将她轻轻跑起来放在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 正打马要走的功夫,赵六道:“喂,小丫头,你还没跟我说,许了什么愿呢。” 云鬟听了,方回过头来,因在雪天地里呆了太长时间,小脸受了寒,自雪色里泛出很淡的轻红,双眼却一发清亮。 赵六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她终于向着自己笑了一笑,旋即回过头去,低低道:“咱们走罢。” 巽风一抖缰绳,带着人疾驰而去。 不提赵六如何,只说云鬟同巽风回到庄上,因这会儿天才濛濛亮,又因昨夜闹得太晚,庄内众人几乎都还未醒,巽风抱着云鬟快步入内,便将她送回房中。 巽风放下云鬟后,正欲退出,忽然听她道:“巽风请留步。” 巽风止步回头,不知她有何吩咐,两人目光相对,云鬟说:“原来,小六爷带我出去,巽风果然是事先知情的?” 巽风一愣,继而点头道:“是。” 云鬟问道:“既然知道,为何许他带我出庄子?” 巽风看她一眼,垂眸道:“因小六爷是常来常往的,且他又说是带凤哥儿的友人,要带你去个好地方,必会叫你喜欢,故而我才答应了。” 云鬟道:“我可说过他是我的友人了么?” 巽风眉尖微动,顿了顿方道:“不曾。”这会儿不知为何,心竟缓缓往下沉似的。 却听云鬟慢慢说道:“我年纪虽小,赵六爷也还年少,但也不能如此没有规矩,何况我心里并不当他是什么熟人,先前也不过是他一相情愿总往庄内来罢了,你在庄上这许久,纵然不知我心里的想法儿,难道不知我素来的性情?” 巽风沉默,片刻才道:“是……巽风一时大意了。”微微低头,目光转动,却见她小小地绣鞋,因沾了雪,边儿便洇湿了。 云鬟恍若未觉,仍是静静地看着巽风,半晌才又说道:“你虽是身份不同,但毕竟也是在庄内当差的,可是如今却这般疏忽职守,可知我很不喜欢?” 巽风听着口风不对,正要答话,云鬟却不等他开口,便温声道:“巽风,你今日……便去罢。” 巽风猛然听了这句,这才一惊,忙抬头看向云鬟,却见她眸色沉静,面上并无愠恼之色,而语气偏这样温和,仿佛是跟他商量着什么好的一般。 巽风一时窒息,他从来行事稳重慎密,连白樘也曾赞过他沉稳,然而此刻在这小丫头面前,却竟有种莫名的狼狈之感。 昨夜答应了赵六,虽有他的一点私心在内,但其实也并不算他的过错,毕竟就如赵六所说,他只是听四爷所命来保护云鬟而已,赵六以友人身份而来,他不出手阻拦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赵六不会伤害云鬟。 谁知云鬟竟会因此要叫他走。 他在刑部走南闯北,多少高门大院甚至皇亲贵戚家中也都曾去得,并没有人敢对他高声大气,而他从来都进退若定。 此生,竟还未遭遇过这般“冷遇”。 巽风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凤哥儿……” 云鬟却转过身去,轻声又道:“其实你本就不属于素闲庄,何况如今内外无事,且已经年初,不多时我也会回京去,你毕竟身份特殊,若还留在身旁,难免被有心人察觉,只怕又生出些莫名闲话来,莫说对我,纵然对四爷也是不好的。” 巽风低下头,听她说罢,收了一口气,因沉声道:“我虽听命四爷,但也算是素闲庄的护院,既然大小姐要辞了我,巽风自然不敢多言。” 云鬟道:“你可恼了?” 巽风道:“巽风不敢。” 云鬟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罢,好生收拾一番,这会子回京,若赶得早,还能过元宵佳节呢,且代我向阿泽跟震雷带好儿。” 巽风听了,笑了笑:“是。” 云鬟见他转身欲走,又道:“巽风。” 巽风回身看她,云鬟道:“你是极有能为的人,我只想你知道,先前承蒙照料,云鬟多谢。”说着,便微微屈膝垂首,竟向巽风行了个礼。 巽风默默看着她,一笑摇头,转身自出了门。 巽风正出门,不妨迎面有个人也正走来,巽风心神恍惚间,竟未察觉,顿时跟那人撞在一起,他脚下只是一顿,那人却倒退两步,才方站住。 原来这人正是秦晨,踉跄止步后,揉着肩头笑对巽风道:“风兄弟好内力,差点儿撞飞了我……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里?” 巽风头也不抬,淡淡道:“回京。” 秦晨吃了一惊:“说什么?谁回京?这才是初一呢,急匆匆地……”秦晨这边儿话未说完,就见巽风早已经一阵风儿似的不见了人影。 秦晨不明所以,呆呆进了屋内,正此刻露珠儿听了动静出来,见云鬟如此,便忙过来伺候,。 正把披风脱了,秦晨进来,因疑惑问道:“凤哥儿,风兄弟方才说什么回京?莫非你们要回京了?” 云鬟道:“并不是,是巽风他自个儿要走了。” 秦晨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这才年初一呢?莫非是有要紧事?” 云鬟微笑道:“什么要紧事,小庙怎么能存得住大神呢?原本是巽风他另有高就,故而要离开罢了。” 秦晨张口结舌,虽觉得意外,却因知道巽风武功非同一般,留在素闲庄内当个护院果真是可惜了的,倘若有了高枝……也是顺理成章,当下并未疑心。 又因云鬟要换衣裳,秦晨便借口出来,然他毕竟是当捕头的,风一吹,脑中又清醒过来,便想:“纵然是别处高就,也不赶在节下就走?何况方才风兄弟的脸色不大对……难道……” 秦晨想到昨晚之事,忙便跑去偏院,到了巽风住处,却见门扇大开,他坐在榻上,旁边放着个小小地包袱,垂首出神。 秦晨劈头便问:“是不是因为昨晚小六子的事儿,凤哥儿不高兴了?” 巽风见他来的贸然,便起身,一笑道:“秦捕头不必多想,只因我另有要事……如今既然要走,这庄内就多劳捕头费心看顾了。” 秦晨进门时候见他神情怔忪,早知有内情,便道:“不必瞒着我,你若真的有高就,那也罢了,如今不明不白的又算什么?凤哥儿毕竟小小的孩子,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我去说说……” 巽风忙将他拉住,秦晨本也算是力大之人了,此刻被巽风握着手臂,却竟动也不能动。 秦晨最是钦佩好汉,见巽风如此能为,不仅不恼,反啧啧道:“说来其实我也有些疑惑,兄弟明明一身极好的功夫,比我还强好些呢,怎么甘心留在素闲庄上……” 巽风心中一凛,当下松手,只笑道:“秦捕头若是为兄弟着想,就不必多话了,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说的很是,我也该另寻他处了。” 秦晨见他说的洒脱,心中虽有些不舍,想了一想,便叹道:“既然风兄弟主意已定,那就罢了。” 巽风背了包袱,便又去陈叔处告了别,并不提别的,只说要另谋高就。 正云鬟也派了露珠儿来同陈叔说巽风要去,叫准备足足的盘缠给他。 陈叔虽见巽风走的突然,虽然意外,因两下都应了,却也无法,只得备了银两相送。 且说巽风出了素闲庄,走了三两步,回头看一眼这已经有些熟悉的门首院墙……不由一笑。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离开素闲庄,竟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以巽风的为人,自然知道云鬟不是无缘无故“撵”他离开的,只怕……还是跟她曾同陈叔商议的那件事有关。 自从那一次他不合开口提了一句,问她为何不同崔侯爷一块儿回京的话……眼见她的反应,巽风就知道自个儿失言了。 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这孩子就留了心了。 不过,巽风只是没料到他竟会无意犯错,以至于亲手将把柄送到她手中,而云鬟竟能如此果决了断,趁机开口遣他。 这份心思、行事风格,竟全然不像个孩子。 当初白樘将他三人留下,虽然只阿泽一个叫唤委屈,但巽风心底未尝不也是有些不解。 可想不到,正当他觉着对此地、此人生了兴趣之时,却又要被迫离开。 想阿泽离开之时百般不愿,他还跟震雷一块儿暗笑过,如今……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巽风笑笑,背着包袱沿着大路往前而行,正踏雪过了小桥,遥遥地便见前方路上,有两匹马儿一前一后而来。 巽风见了为首那人,便微微低头,这会儿那人却也瞧见了他,眼神略有些变。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马上那人扫了一眼巽风,却到底并未出声。 等那人打马经过后,巽风才回过头来又看一眼,见那人骑着马儿,慢慢地果然是往素闲庄而去的。 巽风皱了皱眉,心中只想:“此刻他来庄上做什么?” 且说素闲庄内的小幺才起身不久,正扛着扫帚出来扫雪,忽地见有人骑马而来,他因笑道:“哟,这一大早儿的就有人来拜年了么?”定睛看去,却见眼前那人身着一袭灰鼠领的披风,生得面容清癯,下颌三绺长须,年纪三四十岁,瞧着有几分眼熟,却不认得。 小幺儿正要招呼,那人身边儿的随从已经上前道:“快去通报,鄜州大营杜监军来访。” 小幺儿吃了一惊,忙跑进去通报,顷刻,陈叔亲自出来相迎,却也不知杜云鹤此来何故:总不能真个儿是来拜新年的罢了。 云鬟在内听说了,隐隐有些猜到杜云鹤的来意,只尚不能十分信。 因大年初一,林奶娘给云鬟换了一身仍是素淡的新衣新裙,正打扮停当,陈叔便来请了,如此一来,越发验证了云鬟心底所想。 云鬟出来之时,杜云鹤在厅内站着,乍一看是极清瘦的人,因不苟言笑,又加上常在军中,通身上下便透出几分不好相与的气质来。 两下相见,杜云鹤向着云鬟点了点头,缓声道:“贸然来访,还请崔大小姐见谅。” 云鬟垂首道:“杜监军亲临,不胜荣幸,不知可是有事么?” 杜云鹤见她虽然年幼,但从容镇定,不似寻常孩童一般畏怯羞怕,或者跳脱顽劣,显然教养极好,有大家风范。 他微微一怔之下,又把云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便道:“早听闻崔大小姐之名,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话虽如此,却并非是赞扬的口吻,配合杜云鹤天生寡淡的面相,反倒是讥讽多些。 第57章 且说在素闲庄内,鄜州大营监军杜云鹤来访,竟同云鬟有一言不合之意。 云鬟自听他有弦外之音,却不动声色,只道:“恕我无知,竟不知自己有何名头,能入杜监军的耳?” 这会儿杜云鹤定睛看她,却见女孩子生得自然无可挑剔,虽年弱,但其清丽脱俗,灵秀绝伦,宛若新荷清露,宛转剔透,叫人一见便禁不住生呵护怜惜之意。 可细细看来,这女孩儿虽看似温和,实则隐隐又透着一股冷淡疏离气质。 杜云鹤眉峰一蹙,便道:“营中的小六,可是跟庄上常来常往的?” 云鬟听他果然提起赵六,正验证她先前所料:素闲庄向来跟鄜州大营毫无瓜葛,唯一有些牵连之处的,便是赵六,何况今早上赵六才带她往宝室寺走了一趟,后脚杜云鹤便即刻来了…… 云鬟微笑道:“原来杜监军是为了赵六爷而来,只不过,六爷是军中的人,按理说他的行踪监军自然最为清楚,如何却来庄内相问?” 杜云鹤听了这话,越发惊异,再度细看云鬟,不料她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口齿,杜云鹤便道:“我索性直说了罢,小六尚年少,毕竟有些不懂事之处,只月前他已回了家中……本是年后才回的,如何我今儿早上听了信儿,说他来了庄上,不知是否是真?” 陈叔在外听了,忙说:“这个只怕是大人误会了,昨晚上咱们一块儿吃的团年饭,并不曾见过赵六爷呢?再说,六爷纵然是回转来,自是回营房内里,怎会来我们庄上?” 杜云鹤扫他一眼,也不理睬,只看云鬟,眼底的讥诮之意越发明显了。 云鬟便对陈叔道:“陈叔,不如你且去庄内看一眼,若是赵六爷私自跑了来藏在哪里,也好让监军带了他去。” 陈叔张口欲说,却见云鬟向自己使了个眼色。陈叔会意,虽有些不放心,却也答应了声,果然自去了。 陈叔退下后,云鬟方和颜悦色说道:“杜监军初来庄上,便有兴师问罪之意,不知云鬟是哪里得罪了?” 杜云鹤见她支开陈叔,又听她将话问开,他张了张口,对上女孩子明澈的双眸,又是这样从容直白的口吻,一时却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了。 原来,自从赵六追踪花启宗受伤之后,杜云鹤见时常见赵六举止有些反常,先前他虽然也有些百无禁忌,然而却不似这般反常。 先是每每偷跑出军营,小兵上报,杜云鹤才知他是往素闲庄方向去。 然后便波澜横生起来,第一件,就是那王典来犯之事,若说这是凑巧,倒也罢了,谁知后来更不知为何掺和进袁家那宗案子,更是又受了伤。 好歹在军中养了月余,跑出去后,却又是去了素闲庄,竟好像那里有什么好的引着他,弄出个飞蛾扑火的光景儿来。 杜云鹤又知道他当街打了本地地痞,这本也罢了,原本赵六少年气盛,又且天性孤傲,本也是个不消停的,隔三岔五厮斗一番也是寻常。 可细细查探才知,这地痞原来是欺负过跟素闲庄有来往的一户人家,赵六如此,不过是为人出头罢了……然而他的性子从来不是那种所谓嫉恶如仇的,杜云鹤深知。 除此之外,他居然又接连借起银子来,——头一次是借了杜云鹤的,杜云鹤原本在这些银钱上并不上心,只当他有什么心爱的东西要用,因不以为意地给了,后来才知道是给了那苦户子家里。 然后听说又强借了两个营官的,这一次越发出色了,竟是要买什么玉钗——而那钗子原本是有个校尉看中要留着送给家中娘子的,却被赵六看上,不由分说强夺了去。 那些军官因跟他十分相好,自然笑笑允他而已,后来暗中谈笑传说,才渐渐传到杜云鹤耳中。 虽无人告诉杜云鹤那钗子的去向,杜云鹤却已经猜出来了。 前些日子崔印从京城而来,果然也曾去过鄜州大营,杜云鹤只碍于颜面,不得不应酬这位来自京城的贵人罢了,又陪着他跑马射箭,玩耍演练了一番。 听崔印的口风,说起赵六,竟似十分熟络,且言语中颇有喜欢之意。 杜云鹤表面虽应酬的客套周到,但看崔印的纨绔做派,自然是心里很有微词,又想到赵六跟素闲庄日渐密热,若非知道那“凤哥儿”不过是个孩子,必以为是什么邪魔魇道作祟。 杜云鹤私底下也问过赵六几回,然而每次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只有一次,杜云鹤道:“你是不是跟素闲庄上那个小丫头过从甚密?” 赵六笑道:“说的什么‘过从甚密’?有话明白说,不要拐弯绕角,你难道是说我看上那丫头了不成?你竟是老不羞了,那丫头才多大点儿?我不过是觉着她聪明有趣,觉着好玩儿而已。” 杜云鹤见他说的明白,才略松了口气,心想他再心思老成,毕竟也只是个少年,而军中的人多半都比他大,是以逼得他也更老成起来,忽然在当地遇到几个比他小些的孩子,偶然玩的投契了……倒也不足为奇,横竖新鲜劲儿过去也就罢了。 因此杜云鹤只叮嘱道:“既然如此,你且心下有数就是。”赵六也自笑笑答应了。 直到今儿早上,杜云鹤接到云州来人报讯,竟说赵六于日前匆匆离开云州,说是回了鄜州,不知有何要紧事。 杜云鹤吓了一跳,他全不知此事!当下命人详查,那沿河的哨探们说起来,却果然是见了赵六爷往素闲庄上去了。 杜云鹤惊怒之下,便命人备马,亲来素闲庄上看究竟。 然而这些话,又如何同眼前的小丫头说?何况对方是这个年纪,又着实不好说些不中听的话,何况也无从说起。 原先没见云鬟之前,只当多半是个活泼讨喜的丫头,习惯撒娇撒痴,才引的赵六“忘乎所以”,别的不说,比如那钗子必然也是这丫头开口讨的,不然赵六为何要给一个小女孩子那样贵的饰物?他小小少年,难道就无师自通有这种讨好女孩子的想法儿了? 可见了云鬟之后,却竟是这样气质偏冷清的孩子,倒是让杜云鹤摸不着头脑,不由又揣测:莫非这丫头擅长做戏,在赵六跟前儿同现在这幅模样是不同的? 不然他真真儿想不通,赵六究竟是哪里不对了,竟会对这女孩子青眼有加。 杜云鹤打量云鬟黑白澄澈的眼眸,心念转动,便又想起一事来,当下心底暗惊! 当下略把语气放的缓和了些,便道:“兴师问罪四字,却有些言重了,杜某只是来寻人的罢了,并无意其他,大小姐若是知道小六在何处,还请告知的好。杜某不胜感激。”说着,竟向着云鬟拱手做了个揖。 云鬟见他改了态度,才道:“不瞒监军说,昨夜赵六爷的确不期而至,强带我去了宝室寺拜佛,因为此事,我先前还将庄内的护院辞了,只因他看护不力……” 杜云鹤忽地想起在路上看见的巽风,她所言自然非虚。 却听云鬟又道:“后来阿风在宝室寺接了我,我们便自回来,再不曾跟赵六爷会面,监军若要找寻,只到宝室寺去寻,打听打听,或有所得。” 杜云鹤见她言语温和,说的又清楚,便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厅内一时沉默下来,两个人彼此暗怀心事,片刻,杜云鹤道:“既然这样,我便去找人便是,多谢。” 云鬟起身相送,杜云鹤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大小姐可知道……小六如何这样喜欢亲近你?” 云鬟轻轻摇头:“‘亲近’二字,有些过了。” 杜云鹤一笑:“不错,是我失言了……”他顿了顿,道:“那如月珮还在你的手上?” 云鬟愣怔抬头:“什么?” 杜云鹤对上她诧异的目光,心下哑然:“原来你并不知……”戛然而止,心想:“原来小六不曾跟她说?到底是没跟她说,还是小六也不知道?可若不是因为此事,小六为何要这样亲近她?” 原来,去年夏天里那一次,赵六因跟花启宗交手,受伤落水,曾被一个女孩儿所救。 当时杜云鹤及时赶到,便忙把两人拉到岸上,又因见有人来到,他便先抱着赵六离开。 此后赵六曾问杜云鹤知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杜云鹤为免多事,只说不知,何况那女孩儿他惊鸿一瞥,虽记得容貌,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罢了。 一直到方才,杜云鹤见了云鬟,渐渐地认出这孩子便是当初相救赵六的那人…… 杜云鹤正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赵六因何对她不同……乍然想到救人一则,便才似明白过来。 虽然他并没说救人者是谁,可赵六何其聪明,他自然能窥得端倪……多半,也已发现了那如月珮在崔云鬟的手上,毕竟是“救命之恩”,故而才对她格外殷勤着意。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他性格大变,举止反常等种种说通。 可是那如月珮对赵六来说意义非凡,倘若在一个小丫头手上自然不妥,因此杜云鹤暗中猜测赵六是否已经要回。 但是看着云鬟的神情,他心中即刻明白:云鬟是不知情的。 既如此,那就是说赵六不曾跟她提过此事,起码不曾提过如月珮。 杜云鹤看着女孩儿疑惑不解的神色,目光变了变,便一笑道:“不……我想错了,并没什么。” 云鬟目送杜云鹤转身离去,想了会儿,也并不明白,便只得作罢。 顷刻陈叔送了客,便回来问究竟,云鬟只说他是来找赵六的,既然人不在,自然便去了等话,敷衍过去。 赵六昨晚那惊世骇俗之举,自然不宜张扬的天下皆知,若告诉陈叔,又徒增忧思罢了。 此事暂且作罢,一直到了十五,云鬟也再没见到赵六,隐约听闻他并不在军营,或者又回了云州去了。 云鬟也不去打听而已。 十五这日,因吃了元宵,把剩下的所有烟花都放了,众孩童又热闹了一番。 因巽风已去,赵六如今又不在鄜州大营,想来竟是个绝佳的时机,云鬟便在心中想好了启程日期。 是以这一日的团聚,竟更显得珍贵起来。 当夜,云鬟叫林奶娘准备了好些小银锞子,铜钱等,分了好些给小孩子们,看着他们喜欢的脸儿发红,自个儿心中高兴之余,却因分别在即,又暗藏些酸楚之意。 忽地见小狗儿擎着一个吉祥莲花的小银锞子,喜欢的跑来跑去,云鬟望着这一幕,眼前忽地水波荡漾,仿佛身在夏日河畔,浮沉之际,望见那红莲绿叶,水泡在荷叶底下翻滚…… 云鬟脸色微变,便坐直了些,因叫了小狗儿一声。 小狗儿飞跑过来,便拉着她道:“阿宝哥哥他们要把剩下的爆竹都放了,咱们出去看可好。” 云鬟拉住他,心底想了想,便问道:“狗儿,我有件事要问你,你可跟我说仔细。” 小狗儿见她认认真真地,便也睁大眼睛问道:“是什么事?” 云鬟道:“你可记得……青玫姐姐在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河边淹了水?” 小狗儿的眼睛瞪得溜圆,点头道:“我自然是记得的。” 云鬟放低声音,问道:“当时是你跟青玫姐姐在场,那你可看见……那个跟我一块儿落水的人是谁?” 小狗儿皱着眉心,摇头说:“我没看清。” 云鬟有些失望,便松开狗儿的手,正要叫他去玩,不料小狗儿道:“如何凤哥儿也问我这件事呢?” 云鬟一愣:“你说什么?谁……还问过你不成?” 小狗儿点点头:“上回,六哥哥也问过我……” 云鬟的手一抖,复又问小狗儿详细,只听他说:“六哥哥问我,凤哥儿是不是会水……我就说凤哥儿会,也把你那次为了救人,差点儿淹死的事儿偷偷跟他说了。” 云鬟紧抿双唇,不言不语,小狗儿怕她生气,有些害怕,忙又说:“我跟六哥哥说了不叫他跟旁人说,六哥哥也答应了,凤哥儿别恼我。” 云鬟强笑,便道:“我不曾恼……你、你去玩儿罢。” 小狗儿见她笑了,方也高高兴兴去了。 耳畔一阵烟花窜放的声响,夹杂着孩子们喜欢的叫声,眼前灯火通明,也有火树银花,一轮圆月在厅门口的青天之上,圆满地浮着。 云鬟斜倚在榻边儿,仰头望着,心底便把跟赵六相识以来的种种飞快地过了一遍。 怪道他这样喜欢“亲近”自己,原来当日她跳下水,误打误撞救了的人,是他。 怪道他曾经似真似假地问她是不是会水,还曾问过两回,她本该早察觉异样。 怪道他……送给她钗子的时候,曾一再地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玉佩、玉珏的给他,当时只以为他是胡闹,谁知道胡闹底下,藏着别有用心的真? 所以杜云鹤先头说:那如月珮还在你的手上? 眼前的月轮浮浮飘飘,跟记忆之中的那一枚玉环重合在一起。 青玫去世之后,那日——她在青玫房中找到的那玉佩,她虽看出价值不菲,却认为是害死青玫那人留下的,便好生收起来,想做以后找真凶用。 哪里会想到跟赵六有关? 多半是那日她救人的时候,阴差阳错忽然兜住了他的如月珮,青玫是第一个赶去的,见了男人的东西,自然怕落下嫌疑,就悄悄给她收拾了起来。 云鬟正出神,耳畔忽地听见一声娇笑,屋门口是露珠儿跟程晓晴两个,靠在一块儿,正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庭中放花儿。 云鬟的目光晃了晃,落在程晓晴的身上。 前世,青玫去后,云鬟便收留了晓晴,青玫的遗物,也是晓晴收拾的。 云鬟不记得曾见过那玉佩,但这样贵重的物事,以晓晴的性格,必然不会随意丢弃,她自然珍敛秘藏起来。 倘若这玉佩是赵六的…… 到后来…… 王府内的种种,云鬟不想去触及,势不可免想起之时,都要竭力压制,让他们如暗色的翅翼般,带着令人悚然的嗖然之声,飞快地自眼前掠过。 她想,或许事情是这样的: 前世,晓晴得了赵六——也就是赵黼的玉佩,后来不知怎地,露了出来,赵黼见了,便认为是救命恩人。 故而后来,才千百般的娇宠。 那时候,王府上下,包括她在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何赵黼会对晓晴那样宠爱……再想到今生,他竟不远千里从云州返回来,只为了年初一陪着她去宝室寺上第一炷香…… 对晓晴那样无理不顾的宠爱,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心头微微震动,隐隐地带着难以名状的痛意,云鬟抬手按住,一刻竟有些无法呼吸,仿佛人又坠入了那日的湖水之中…… 怪不得,落水的那一幕一直在她脑海中纠缠不清,因为记忆太过混沌,甚至常常出现赵黼的影子。 云鬟一直以为是因赵黼跟她纠缠太甚,才不时想起他。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那正是所有的孽缘之初,她,救了的人,竟然是他。 这竟是……怎么说的? 心底的痛慢慢地转作钝钝闷闷之感,云鬟死死地按着胸口,落水的记忆,赵六纠缠的记忆,前世赵黼,程晓晴……伴随着烟花的嘶嘶声,重又涌上来,最终却又纠缠难分地混在一块儿,在那错乱闪烁的花火之中,云鬟悄然无声地晕了过去。 草长莺飞,三月初,赵六从云州返回。 少年英姿飒爽,打马飞奔进了营中,所到之处,一片“六爷好”“六爷回来了”等的招呼声,少年意气洋洋入内,不等马儿刹住,便飞身利落地跃下地来。 小校笑着叫道:“六爷好身手!”自过来把马儿牵了去。 赵六笑嘻嘻地从厅中往内,一路到了监军房中,因道:“可别说我不懂事,这回我带了好些土产回来,都在外头车上呢。” 杜云鹤端坐桌后,只抬眸看了他一眼,赵六挑了挑眉,道:“好了,我不打扰监军公务,反正应了卯了,一路赶回来有些累,我且去歇息会儿。” 他起身往外要走,杜云鹤见他将走到门口,才道:“你要去素闲庄么?” 赵六猛然刹住脚步,背影有些讲,却回头笑道:“谁又要颠簸去了?难道我不累?不过是要去睡一觉而已。” 杜云鹤淡淡道:“这样最好,我只怕你若是去的话……是要白跑一趟了。” 赵六皱眉:“什么白跑一趟?” 杜云鹤把毛笔搁下,不答反道:“是了,有人托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你。” 赵六又是好奇,又是好笑,问道:“是谁给我的年下节礼不成?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走了回来。 杜云鹤面无表情,抬手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做长轴的锦帕,放在桌上。 赵六见他不打开,便笑道:“什么了不得的,先说好了……不是好的我可不要。”他信口说着,手指一弹,轻轻将那帕子推开,底下卷着之物慢慢地呈现眼前。 赵六双眼发直,笑影在脸上,一寸寸地冰封起来似的。 第58章 话说鄜州大营中,赵六信手推开那裹着的锦轴。 随着那锦帛展开,里头之物顿时显露眼前。 先是一枚雪白的玉佩,骨碌碌滚了一滚,便静静倒下,赵六已直了眼,他如何会不认得?这正是当日他落水之后便不见了的如月珮。 而在玉佩旁边,却是一支碧绿色的玉簪,更也不陌生——是他曾送给云鬟,阴差阳错又落在晓晴手中,最后被他强令云鬟留下的那一支。也算是一支命运多舛的玉簪,兜转几回,换了数个主人,最后竟又回到了他跟前儿。 几乎是怒极反笑了,赵六拈起玉佩:“这个……”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落在杜云鹤的手中。 杜云鹤悄然打量,见赵六自发现这两样物件儿后,整个儿似变了一个人,就如从日影灿烂瞬间变作彤云密布,竟不知来的是霜雪亦或雷霆。 赵六生生咽了口气:“你……从哪里得来的?” 杜云鹤才道:“说了是有人托我转交的。” 赵六道:“是谁?” 杜云鹤很淡地一笑:“你当然知道是谁。” 赵六握紧那失而复得的如月珮,玉佩在掌心,先是沁凉,继而生温,渐渐地几乎烫手了。 赵六喉头一动,抬头看他:“你、你做了什么?” 杜云鹤挑眉看他:“为什么问我,如何不问你自个儿做了什么?” 赵六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杜云鹤,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杜云鹤对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竟觉得心头微冷,有种无形的压迫之感相似,这感觉令他暗自诧异,杜云鹤面上却仍是淡哼道:“还说什么……不过是觉着小丫头有趣而已,这世间亦有许多有趣之人,我却总想不到还有谁会让你大年三十从云州赶回来……只为陪她上一炷香的。小六,倘若那孩子再大些儿,倘若你说你看上了她,倒也罢了,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你就算是要报她的救命之恩,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罢?” 赵六听他说完,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杜云鹤喝道:“站住,你要去哪里?” 赵六不答,杜云鹤道:“你的脾气越发见长了,为了一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丫头跟我赌气?然而叫我看来,那丫头虽年纪小,却比你有数儿的多,不然也就不会送这些回来了。” 赵六此刻方沉沉道:“你懂什么。” 杜云鹤冷笑了声:“你的心思我自然难懂。”因见他又似要走,杜云鹤便道:“你想去素闲庄找人?自管去就是。只休怪我不曾提醒过——你是注定要白跑一趟的。” 赵六回头道:“说什么?” 杜云鹤扫一眼桌上孤零零的玉钗,淡淡道:“你还不知道呢,你在云州的这段日子,那丫头早就合家搬走,听说是回京了,你若是这会儿去,可不是扑空了么。” 赵六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旋即回身,拔腿便跳出门去。 他说走就走,动作快如闪电,杜云鹤想拦都来不及,只目光阴晴不定地望着门口,喃喃道:“到底是怎么了?若说是年少轻狂……”摇了摇头。 先前杜云鹤去了一趟素闲庄,回来后不几日,营门小校便来报说素闲庄有一位陈管事来见。 杜云鹤踱出厅来,果然见陈叔守在门口,见了他,便陪笑行了个礼,方道:“小人这回来,是替我家小主人送东西给杜大人的。” 杜云鹤问道:“哦?什么东西?” 陈叔从怀中掏出那卷做一团的锦缎,道:“是两样东西,小主人说,这都是别人的,就拜托杜大人,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杜云鹤眉头一蹙,这才接到手中,打开来一看,色变道:“是崔大小姐叫你送来的?” 陈叔点头:“劳烦杜大人了。” 杜云鹤皱眉问道:“她既然知道要送还给何人,如何不自己亲手送给那人,反让我代送?” 陈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两日后便要启程离开此地了。” 杜云鹤因听崔印提起,年后开春儿要接云鬟回京的,当下只以为是崔家行事,他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就代为转交就是了。” 这会儿杜云鹤回到桌旁,低头看那帕子上的玉钗,不由又想起同云鬟见面之时的情形。 她单从他只言片语中便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女孩子果然是秀外慧中,冰雪聪明。 且又派人把如玉佩给了他……可见心思光明,行为磊落,先前倒是有些误会她了。 杜云鹤正微微喟叹,忽地听得门口一声响,抬头时候,却见是赵六去而复返。 杜云鹤正要说话,赵六却一阵风似的掠到桌边儿,不由分说地将那簪子一把抓了去,然后仍是一声不吭,扭身飞一般去了。 杜云鹤看看空空如也的门口,又看看空了的手底,不由跺了跺脚:“混账!” 且说赵六抓了那两样东西,竟不顾一切地奔出营房,来不及叫小校备马,正好儿有兵拉着一匹马儿从跟前过,他便飞身而上,竟打马马急急而去。 那士兵叫了两声,见他早已经滚滚地出了辕门了,只得作罢。 此刻,河畔杨柳上已经抽出了嫩绿的细芽儿,柳条拂过水面,有鸭儿三两只,悠悠闲闲,游弋而过,时不时呀呀叫上两声,身后有层层涟漪漾开。 忽地听岸上惊雷似的马蹄声,鸭儿们便慌张游开,复又伸长脖颈相看。 却见那一匹马儿急奔而过,马蹄踏地,尘土四溅。 赵六打马过了小桥,顷刻间来至素闲庄门口。 他翻身下马,袍摆跟发丝随之往前一荡,而他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大门,脑中一阵恍惚。 耳畔寂静异常,毫无人声,这异于寻常的静寂仿佛预示着什么,赵六咬牙,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拧眉看着那静默的门扇,猛地抬腿,含恨带怒地一脚踹了过去。 庄门竟应声而开,赵六心中一动,忙跃进去,却见院内并无人迹,他顾不得停留,直冲入厅中,转头四看无人,便从偏厅出外,直奔内院。 这一路走来都不曾撞见人,似乎已经昭告了什么,赵六的心隐隐地有些慌了,他不由叫道:“崔云鬟!” 连唤数声,偌大的庭院,竟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仿佛石块儿扔出,却什么也没打到,只又孤单坠地罢了。 赵六直奔云鬟的卧房,伸手推开那紧闭的房门,鼻端尚嗅到一股略有些熟悉的淡香,然而…… 他冲了进去,从外间走到里间儿,所有屏风后,床内,桌后尽数看过,却并不见昔日之人。 连素日一些书籍摆设之类,也尽数不见,他发现书架跟桌上空落落地,心里越发绝望起来,便跑去将箱柜打开…… 果然里头的衣物也都不在了。 赵六忽地有些站不住脚,他后退了两步,又挨着床边儿缓缓地坐下,正在心跳如擂,忽地听见门口一声响动。 赵六猛地抬头,却见门口有个人走了进来。 他眼底的希冀来的极快,却又在瞬间熄灭,原来这进门的竟是个身材长大的青年,正是曾经见过的来福。 来福见赵六呆呆坐在床边,一惊之下,又松了口气,笑道:“先前听见叫,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赵六爷,您怎么在这儿呢?” 赵六原本不想理他,闻言便道:“崔云鬟去哪儿了?” 来福道:“您问大小姐么?他们自然是回京了。” 赵六心头突突跳了两跳,喃喃道:“回京?”却是一脸狐疑不信。 来福道:“正是,对了,我仿佛听陈叔说过一句,说是要先去他们一个什么亲戚家里,然后再回京……所以这宅子托给我们来照料着。” 来福因见他脸色不好,又是如此呆愣,不似往日般跋扈张扬,他便试探问道:“六爷,您怎么了?” 赵六也不搭腔,只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到外头,才出门,却又觉得浑身无力,终于顺着台阶边儿上,缓缓又坐了下去。 正魂不守舍,来福从里出来,小心把门掩上。 来福回身,呆看赵六片刻,因一拍额头,说:“看我的记性,竟差点儿忘了正经事,大小姐曾跟我说,若六爷过来庄上,叫我跟六爷说句话呢。” 赵六忙跳起来:“你说什么?” 来福道:“大小姐有话让我带给六爷,说……” 赵六催促道:“是什么?你快说!” 来福又认真想了一回,才道:“大小姐说,‘六爷的好意心领了,只受不起。六爷要的玉也托了杜大人转交。从此之后,彼此就当两清了。’——便是这样。” 赵六听到“从此之后彼此两清”,通身一颤。 来福正有些担心,忽听得“铿”地一声,来福忙看去,却见是赵六手中握着一枚钗子,此刻忽然生生断开,中间一截尚被他握在手心,其他两截断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来福目瞪口呆,却听赵六磨着牙似的说:“彼此两清?只怕你……打错了主意!”手一松,中心一截玉落在地上,而赵六迈步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剩下来福如痴如醉,目送他去了后,半晌才又低头看那碎了的玉钗。 却见地上三截断玉,均是翠色通透,簪首还有一个云头如意好端端地未毁。 可是在碎玉之间,却又有数滴血渍,碧玉衬着赤血,看着竟似一副诡异而慑人的画儿。 来福看了会儿,叹息道:“好好儿的,可惜了的……” 虽对外只说是回京,但云鬟一行人,却是一路紧行密赶,只是往南而行。 不觉走了月余,这一日,因进了中州地界,前头便是洛阳古城在望。 陈叔只顾张罗赶路,竟不进城,又见天色不早了,便欲投宿。 因陈叔是走过这条路的,自知道前面不远就是白马寺,这方圆百里中,却只有一家像样的宿头,其他的客栈,有的逼仄,有的脏乱,自然不堪住。 这会儿天际有雷声传来,仿佛要落雨,陈叔不想委屈了云鬟,当下便又摸黑往前快赶。 一刻钟左右,才见前头显出灯火辉煌的一个去处,原是两层楼的一个客栈,高挑的灯笼光下,牌匾上写着“登云客栈”四字。 车辆才停,里头便有小厮出来笑迎着,陈叔自先请云鬟林嬷嬷等下了车。 云鬟驻足仰头,打量了一眼,见这客栈十分气派,果然是方才一路走来最好的。 原来这家登云客栈,因靠近白马寺跟关林,这两个地方都是香火极鼎盛之处,洛阳城内的百姓时常便来上香之类,只因路远,或要赶早,自要投宿的。 又那些大户人家或者富豪家中,自要挑拣好去处住着,这登云客栈必是首选。 云鬟还未进内,便听得里头有喧闹声传出来,陈叔便问那小二何故。 小二因说道:“如今里头正唱戏呢,客官们这会子进去,还能看会子热闹。” 谁知云鬟并不是爱热闹的,心下便有些不乐,可巧这会子掉了几滴雨点儿,林奶娘忙拉着她进内避雨。 还未进门口,云鬟跟林嬷嬷都有些愣怔,竟见这客栈进门,立着神龛似的一座台子,顶上吊着红灯笼,照的一片通红。 然上头供的却不是神,而是三尊带盔顶甲的袍服行头,小二随后来,见众人发呆,便笑嘻嘻道:“这是本地有名的梆子戏里的所用的,我们掌柜的最爱听戏,这三幅行头,都是名家穿用过的,好不容易才到手呢,便供在这儿,是客栈里的招牌,洛阳城内外多少人便冲着来的。” 当下引着往左边儿进内,才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极大而空阔的大堂,正前方才是真正的一座戏台子,正有一个老妇打扮的戏子在上头掐腰说笑,果然唱得像是梆曲。 底下散散地坐着七八桌的客人,有人喝茶,有人拍手,有人谈笑,众生百态,却无人留心云鬟一行。 陈叔便随那小二的去办了入住,要了二楼上的几间挨着的房间。 小二引着一行人上楼时候,才有几个客人察觉,便纷纷抬头相看。 云鬟因出门,便只做男孩子打扮,那些客人隐约见是个小公子模样,倒也不甚在意,又都只顾看戏去了。 进了房中,却见客房还算干净,铺陈摆设等也都好,关了门后,下头说笑的声音也弱了许多。 于是洗漱完毕,林嬷嬷便道:“今晚上我便睡在这屋罢,在外头不比家里,要守着你才安心些。” 云鬟便依了,林嬷嬷又道:“你好生坐会儿,我去看看露珠儿跟晓晴,方才她两个看下头的戏好,两个便低低叽咕,别趁着我不看着,两个就下去玩闹了,我且约束约束她们。” 这一次离开素闲庄前,云鬟便先吩咐了陈叔,对底下只说是要去探个远亲,因路途遥远,若有那些不愿意跟着的小丫头小厮们,便都厚厚地给钱打发他们自去,免得不情愿地跟在身边儿,走漏了消息,恐怕节外生枝。 有几个不耐寂寞的听闻可放他们自去,又且厚赏,便果然趁机走了几个,不必多提。 林奶娘听闻了,不免问她要去哪个亲戚家里。 云鬟便试着同她透了不愿回府等话,且看她如何反应。 当时林奶娘闻听,瞪着眼睛半晌,才幽幽叹道:“唉,果然我猜的没有错儿。” 云鬟不解,林奶娘便低着头道:“凤哥儿,我毕竟从小儿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先前侯爷来,你竟不肯跟着他回去,虽说侯爷信了你是为了奶奶守孝,然而你又怎么能瞒得过我呢?后来你竟又打发我先跟着侯爷回去,可知我离了你后,越想越是不对……加上你又在那时候叫陈叔出门……我便胡乱大胆地忖度你必然私底下打算什么……且同我说实话,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云鬟见林奶娘竟然猜到了,便道:“我不愿回府,府内是非太多,我想带着陈叔,去一个谁也不认得咱们的地方住着,我只是怕那地方清苦,且不想拖累奶娘,若奶娘改了主意,现在仍可回京去,只说……” 林奶娘不等她说明,摇头道:“可知我当时路上回来,就已经打定主意了,只要陪着姑娘,就算是一辈子不回京又怎么样?” 林奶娘说罢,又叹:“何况这几年在庄上住着,我的心也散了懒了,前儿胡奶奶来了那一场,我看着那些做派,委实也是不喜欢,倒觉着这里却也清净呢。” 云鬟见她说的恳切,便终于把欲居江南的打算和盘托出。 谁知林奶娘听她如此说了一番,虽仍不免意外,可悄悄想了半晌,却又喜欢起来,因笑道:“也罢了,横竖主子说的话,我们做下人的是要听的,且我私心来说,常常听人说江南地方好,可究竟是怎么个好法儿却不知道呢,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竟有机会去见识见识了。” 云鬟见她喜滋滋地,并无预料中的愁恼怨念之意,那一颗心才算放下。 正巧儿那几日黄诚来探望云鬟,云鬟便又拜托他给开具了一张路引,黄诚一来欠她人情,二来已经当她是忘年交的小小知己,自然无有不应。 且黄诚为人谨慎,见云鬟不透底细,他竟也一概不问。 云鬟因连日赶路,人自然累极,正昏昏沉沉地将睡,忽听外头一声尖叫,竟像是林奶娘的声音。 半梦半醒里,云鬟蓦地睁开双眼。 第59章 云鬟因听出是林嬷嬷的声音,便起身下地,谁知才走到门口,门已被一把推开,有个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 云鬟忙后退一步,惊见回来的正是林嬷嬷,只不过满面骇然,脸如雪色,不知如何。 云鬟正欲相问,林嬷嬷见了她,忙过来抱住,浑身抖得筛箩一般,口中语无伦次说道:“杀人了,杀人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云鬟又是不解,又略觉惊心,便道:“奶娘,是怎么了?” 林嬷嬷惊魂未定,只伸出手指指着门外,颤声道:“我、我方才看见……”结结巴巴,竟说不下去。 此刻房门开着,从云鬟的方向看去,并无异样。 然而看林嬷嬷这般恐惧,云鬟便欲过去查看究竟,林嬷嬷却抓着她,竟不许她往外,就像门口有老虎等着一般。 云鬟只得安抚道:“奶娘别怕,我只叫陈叔来罢了。” 林嬷嬷听到说陈叔,才有些回神,却仍不敢放开云鬟。 两人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门外仍是鸦默雀静,云鬟才要迈步出去,眼前突然一人闪现。 顿时林嬷嬷吓得又叫起来,不由放开云鬟,只抱头掩面。 云鬟因也正绷紧着心弦,冷不防走出个人来,又兼林嬷嬷叫的凄厉,一时几乎也把她吓坏了。 幸而她天生冷静自持,临危而不乱,见状只随着倒退一步,便站住了脚,强定心神,仔细看去。 那来人却也吃了一惊,忙道:“小主子,林嬷嬷,这是怎么了?” 云鬟定神之时,早看清进来的是陈叔: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那边儿林嬷嬷才听见陈叔的声音,便怯怯地回过头来。 云鬟才要对陈叔说林嬷嬷的异样举止,不料陈叔笑道:“小主子,方才我在外头,恰好遇到曾在南边儿救了我的贵人呢,特领他来见见。” 云鬟诧异:“哦?” 这会儿门口人影一晃,却是个身着月白衫子的少年,不过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身段纤弱,面容秀美,气质温和。 陈叔道:“这是薛小哥儿,先前我在南边儿病倒,多亏了他帮忙请医调治,不料他如今北上,也是今日才在这客栈内落脚,可巧相遇。” 那少年正凝眸看着云鬟,见状便才进门,拱手作揖道:“君生见过小公子。”声音竟也极为悦耳动听。 陈叔听他以“小公子”称呼,才想起自个儿并没特意跟他说过云鬟是女孩儿,而此刻云鬟单簪绾发,身着白色中衣,依然仍是个小小哥儿的打扮。 陈叔才要解释,云鬟已点头,也不看薛君生,只垂着眼皮淡声道:“薛公子不必客气。” 陈叔隐约察觉云鬟的口吻有些冷淡,便忙停口。 却听云鬟问道:“陈叔,你方才自外头来,可看见什么异样?” 陈叔摇了摇头,这才又想起两人方才举止异常,忙问道:“怎么,是出什么事儿了?” 两人对话功夫儿,薛君生便垂手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并不做声。 云鬟道:“奶娘说……”想想此事有些骇人听闻,正迟疑中,林奶娘因镇定下来,便道:“凤哥儿,我不是吓唬你……是真的,我方才看见了的。” 云鬟便问:“到底是怎么样呢?” 林嬷嬷道:“方才我去看了那两个丫头,回来的时候,无意扫了一眼……前面儿那个房间,正那房门半掩着,我、我亲眼看见……有个人,被人掐住脖子、舌头伸的那样长……竟被活生生地捏死了。” 林嬷嬷哽咽说着,便抬手又掩着脸儿。 陈叔又是惊疑,又且莫名,此刻薛君生走到门口,往外打量了会儿,却并不见异样,便回来道:“方才我跟阿叔自楼下来,也并没看见二楼上有人呢?” 林嬷嬷红着眼,只握着云鬟的肩道:“我真个儿是看见了的。” 云鬟便问:“嬷嬷可记得是哪间房?” 林嬷嬷仍有些惧怕,因见陈叔跟薛君生都在,便迟疑着来到门口,往外张望了片刻,便指着起手的第三间房道:“是那个。” 陈叔跟薛君生对视一眼,两个便双双往那处走去。 却果然见房门虚掩,因怕有住客在,两人不敢擅自入内,就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却依稀见里头静悄悄地,并无任何反常。 两个人站在门口打望的当儿,楼下有两人并肩上来,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笑道:“得亏住在这儿了,不然哪里看这样的好戏去?” 另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说道:“倒也罢了,今晚上眼看有一场大雨,就等明儿雨停了再去白马寺,把事儿妥妥当当地办了。” 正说着,因见了陈叔跟薛君生在门口,那瘦高男子便扬声叫道:“那是在做什么?” 他身边儿那人见状,也忙快步过来,因瞪着眼睛对陈叔跟薛君生道:“你们在老爷的门口做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陈叔暗忖,却不好直接说起林嬷嬷所见之事…… 便听薛君生含笑轻声道:“先前我跟阿叔陪着小公子在房内,因听见外头有些动静,便出来查看,恰好看到老爷的房门开着,只疑心有贼,本想叫小二来看看的,可喜两位就上楼来了……” 话未说完,那中年男子便叫道:“有贼么?哎呀!”忙推开门跑了进去,他身形虽胖大,动作倒是极为灵活,蓝衣瘦高男子见了,忙也跟着入内。 陈叔见君生如此机变,心中自更喜欢,这会儿门扇开着,他两人上前一步,趁机便将里头的光景看的明白,见屋内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死人? 只听蓝衣男子问道:“沈老爷,可无碍么?” 沈老爷仿佛翻箱倒柜了一会儿,才道:“还好还好……不曾丢失。” 两人一问一答间,楼下又有几人上来,另有个店小二,因见陈叔跟薛君生站在门外,便道:“是怎么了?” 两人还未回答,里头的沈老爷跑出来,便道:“你们可要留神些,这店内有贼的话,老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店小二听了,忙笑着上来:“哪里话,本店是老字号,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是认准了的,从不曾有过什么贼。” 沈老爷道:“如何我的门是开着的?” 小二道:“是不是老爷出门忘了带上?” 沈老爷啐了口,道:“就算我忘了,那方才还有人听见……”正想找薛君生来作证,谁知回头时,却不见了他跟陈叔的身影。 他同行的瘦高男子便道:“既然无碍,沈老爷就不必跟这些闲人动怒了,不如早些安歇,明儿好赶路。” 沈老爷哼了两声,道:“幸好老爷胸怀宽广,那宋贤弟也早点睡罢。” 两人话别,那姓宋的先生后退回来,原来他的房就在沈老爷隔壁,却跟云鬟和林嬷嬷是挨着的。 这会儿,薛君生跟陈叔因早就回了云鬟房内,陈叔道:“方才我们去那人房外看过,并不曾有什么……” 薛君生道:“若里头有死人,方才那沈老爷跟宋老爷一番乱找,自然就会吵嚷起来,我们在外也看的明白,并没异状呢?” 林嬷嬷听了陈叔的话,还急着要分辩,然而薛君生缓声说来,声音好听不说,口吻中更自有一股温和抚慰之意,林嬷嬷便很受用,当下不急着恼怒,只有些委屈道:“我真个儿是亲眼看见了的。” 陈叔便道:“是不是因为连日赶路,故而有些累了眼花了呢?” 林嬷嬷啐了口,索性愤愤地不说了。 薛君生甚是好脾气,见事情已了,便道:“既然这样,就不打扰小公子歇息,我告退了。” 云鬟颔首,也不多话,只说了一个“请”而已。 薛君生退了出来,陈叔见云鬟待他有些冷淡,心里不过意,又不好说云鬟什么,便亲陪了相送。 当夜,林嬷嬷把房门紧紧关了,便对云鬟道:“凤哥儿,你可信我说的么?我当真是看见了,绝不是眼花的。” 云鬟也正觉得此事奇异,便道:“奶娘会不会记错了房间呢?” 林嬷嬷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会错,我、我还看见那房间的桌上放着那沈老爷的帽子呢,他那样肥头大耳,那帽子自也是他的,再错不了。” 云鬟无计可施,便道:“横竖他们都没发现什么,奶娘就先不必多想了,咱们趁早儿歇息,明儿起来再说罢了。” 如此,两人便安寝,到了半夜时分,林嬷嬷不免想到白日所见,心兀自怦怦乱跳,翻来覆去竟睡不着,因又怕乱动惊扰了云鬟,却又竭力忍着。 一直等云鬟睡熟了,林嬷嬷才偷偷起身,不敢开门,只把窗扇打开,便想抒一抒胸口闷气。 夜间天气不好,远处闷雷声声,耳畔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正是小雨点儿正稀稀疏疏地落着。 林奶娘吐了两口气,心口略松快些,正要转身回屋,谁知目光一动,却见在隔壁的窗户旁,依稀探出一支手来。 林奶娘只当也是住客夤夜无眠,便歪头又细看了看,谁知一看之下,却见那人正瞪大双眼看着自己…… 林奶娘起初还没瞧的十分清楚,只是心莫名地又窜跳起来,觉着这人的姿势仿佛甚是怪异,林奶娘便歪头细看,谁知正在这会儿,黑夜里一道电光闪过,略有些惨白的闪电把那人的脸也照的分明……眼睛依旧瞪得几乎脱出,舌头却伸在外头,正死死地盯着林奶娘。 便是在这一刻,林嬷嬷记起来,——这个人岂不正是白日里她看见的,被掐死在那沈老爷房中的死者?半夜三更如何他的尸体竟趴在隔壁的窗户上?且正直直地看着自个儿? 雷声轰隆而过,仿佛把人的魂魄也震飞了。 林奶娘张了张口,嗓子却因极度恐惧有些沙哑,她的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宛若低喘似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林奶娘才昏头昏脑地转身往内,此刻双脚已经发软,她连滚带爬地跑到云鬟床边儿,慌里慌张地握住云鬟绵柔的小手儿,感觉那手儿温热娇嫩,才渐渐地又缓过一口气儿来。 此刻云鬟因察觉,便醒了,转头见林奶娘跌在自己床边儿,面无人色,手掌冰凉,便问道:“奶娘,怎么了?” 林嬷嬷回头看看窗户,此刻竟生怕那死尸再追过来一般……她无法回答云鬟的话,只急促地低喘了几声,才终于“嗷”地一声,嚎了起来。 这一嗓子,不仅把云鬟完全惊醒了,脸门外半个客栈的人也都听见了,只因夜深人静,声音自然格外清晰些,加之林奶娘又叫的惨烈,因此很快地,整个客栈便骚动起来,连底下的掌柜跟小二,也都骇然地看着楼上。 掌柜的一呆之后,便忙催小二一块儿上楼查看情形。 此刻楼下的陈叔跟露珠儿晓晴等也都听见了,都慌忙起身来瞧,开门时却见云鬟抱着林奶娘,后者正哭得死去活来。 陈叔忙问发生何事,云鬟方才因已经问过,林嬷嬷虽说的颠三倒四,她却隐约听明白了。 因先前之事的确蹊跷,云鬟便道:“奶娘说,她看见隔壁的窗子上有个死尸,正是今天在楼里被掐死的那人。” 她口齿伶俐清晰,在场之人自都听见了。 这样的雷雨夜里听了这种话,尤其是从一个看着冷静的不似小孩儿般的小孩儿口中说来,不管真假,也着实叫人毛发倒竖了,人群顿时喧哗。 店小二跟掌柜从门口挤进来,小二忙道:“小公子可莫要这般玩笑,店里好好地,怎么又掐死人,又死尸的,感情是睡魔怔了?” 林奶娘因吓得不轻,竟无法说话。云鬟便又道:“是不是真,只去隔壁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掌柜的道:“这……半夜三更,何必这样玩呢?再说客人这会儿应该正睡得好,也不好去打扰的。” 云鬟扫了一眼,此刻屋里屋外都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住客。 云鬟便道:“这许多人都起来了,隔壁的只怕也早起身了,去看一眼又何妨?再说,若果然这店里死了人,却被人把尸首藏起来,谁知道到底会窝藏在哪个房间里呢?” 这一句话,引得住客们越发骚动不安,店小二笑道:“小公子怎么好这样说?” 掌柜啼笑皆非,思来想去,只道:“既如此,那好罢,那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大家都放心可好?” 云鬟道:“甚好。”当下便叫露珠儿跟晓晴看着奶娘,她却起身往外,仰头看着掌柜,自是催促之意。 那掌柜的骑虎难下,跟着小二出来,便到隔壁房前,却见房门紧闭。 倒是那隔壁沈老爷开了门,探着胖头出来,眼珠儿骨碌碌地正在看究竟,见这许多人聚着,便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掌柜的只搪塞无事,对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便去敲门,谁知敲了半晌毫无动静。 门口围着的众人都有些慌张,正窃窃私语,沈老爷道:“多半是睡死了,使劲儿敲一敲就是。” 小二无奈,正要用力,房门却被打开,门内果然站着姓宋之人,身上披着一件外裳,也没穿鞋子,一副睡眼惺忪之态,打着哈欠没好气道:“怎么了?” 小二苦笑,碍于掌柜眼色,只好硬着头皮道:“客官,您隔壁的客官说,看见有个……有个死尸在您的窗户上,不知……” 宋先生闻听,吃了一惊,道:“什么?死尸?胡说什么呢!” 因这会儿被惊醒的住客越来越多,掌柜的只想快些解决此事,便把心一横,陪笑道:“您瞧,这许多人都惊动了,不如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对您好,对大家伙儿也都好。” 宋先生皱眉不悦,那沈老爷因披着袍子出来,道:“宋老弟,这可是难得的奇闻,快让我们大家伙儿进内看看。” 宋先生苦笑道:“沈老爷怎么也跟着胡闹呢?也罢……”才松了口气,店小二忽道:“小公子……” 宋先生一愣,猛回头,却见身后自个儿的房间内站着个小小身影,竟正是云鬟,也不知她是几时进来的,正四处打量屋内情形。 这会儿掌柜,小二,沈老爷等好事之徒才在宋老爷房中转了一圈儿,却没发现什么死尸。 掌柜的松了口气,又对云鬟道:“这下子可安心了罢?小孩儿家总是爱胡闹。” 云鬟不答,却看着宋老爷道:“你可外出过?” 宋老爷一愣,眼神微变,不答反道:“你为何这样问?” 云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的头发虽擦过了,却还是湿着的,另外你不曾穿鞋子,方才我看过,你的鞋子也是沾着泥水,此刻外头下雨,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出去过。” 云鬟说着,抬手一指,众人顺着看去,却见床底下放着一双靴子,因在暗影里,自看不清,店小二又挑起灯笼,才看出底下果然拖泥带水。 宋老爷喉头一动,呵呵干笑两声:“也不足为奇,我不过是去了一趟茅厕而已。” 云鬟不言语,走到窗户边儿上观望,她因人小,无法看到窗户下如何,正踮起脚尖,忽然身子被人轻轻一抱,云鬟回头,却见竟是薛君生,微笑对她说道:“凤公子,我帮你。” 云鬟本有些不自在,因听他这般称呼,知道他仍以为她是男孩儿罢了,因此不言,便俯身认真往下看去。 原来这一面儿的窗户底下,是后院,旁边堆积着些干草等,云鬟看了一眼,便示意薛君生放自己下来… 掌柜跟小二等人见状,也挨个儿过来又看了一遭,不见异样,掌柜便道:“什么也没有,又折腾什么,是该各自回房睡了罢?” 云鬟皱眉思忖,抬头之时,忽然对上宋先生的目光,却见那目光森然阴鸷,竟有些怨毒之意。 正此刻,手上一暖,竟是薛君生握着她的手,温声道:“我送小公子回房。” 云鬟挣了挣,却又竭力克制那股不适之感,到底让他牵着自己的手,出了宋先生的房中。 薛君生本要带云鬟回她房中的,不料云鬟出来之后,见沈老爷也扭动身躯要回房去,云鬟便叫住他,因低低问道:“沈先生白日听闻有贼,便十分惊慌,是怕贼偷走什么东西么?” 沈老爷见她小小个人儿,却如此一本正经,十分讨喜,就笑说:“不错,老爷带着千金不换的宝贝呢。” 云鬟道:“果然?不知是什么?” 沈老爷面有犹豫之色,毕竟不好当中乱嚷,他心念一转,便俯身在云鬟耳畔低语了两句,才笑道:“你还这样小,必然还不知道这是何物呢?” 云鬟道:“我只知道沈先生所言非虚,此物果然千金不换,更也值得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想要得手。” 沈老爷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云鬟问道:“既然此物如此珍贵,不知沈老爷带了多少护卫随从?” 沈老爷想了想,往楼下看了看,道:“两个丫头,四个小厮,一名管事,还有八个护卫,方才他们惊动了,都出来过。” 云鬟问道:“一个也不少么?” 沈老爷摇了摇头:“都在,我看得明明白白。” 云鬟垂眸想了想,便问掌柜道:“店内可少了其他人?” 掌柜的正劝众住客回房歇息去,闻言便酸道:“一个都不曾少,好端端地难道真个儿被掐死了么?纵然真变成尸首,难道大半夜不睡,也能到处爬?” 不料薛君生看着小二,和颜悦色问道:“小二哥,你好像有什么话?” 那店小二见被他看出来,就期期艾艾地对掌柜道:“其实……自打傍晚就不见了姚三儿,只是厨下阿昌说他有事儿进城去了。” 掌柜的不以为意道:“好吃懒做,必然又偷偷去赌了!该死的东西,回来看不打死他……” 云鬟心念急转,此刻无法,便对薛君生道:“这姚三应该就是被掐死那人,方才奶娘看见尸体在宋先生房中,他又是刚从外头回来,只怕他趁机将尸体处理了,时间甚短,他应该不会走太远,只怕尸体还在客栈里……或者藏在院中某处。” 薛君生凝视着她道:“可是众人都不信,该如何是好?” 云鬟看一眼沈老爷:“若真是宋先生所为,他应该是冲着沈老爷的宝物来的,所以他藏起尸体,不过是不想惊动众人,免得沈老爷警惕,倘若再惊动了官府……要下手自然难上加难。可明日他们便要走了……” 薛君生看她面上略有忧色,便道:“凤哥儿别慌,我有法子了。” 云鬟正不知他要如何,薛君生已经转身自去,这会儿沈老爷走过来,便悄悄问云鬟道:“你是谁家的丫头?方才你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就能发现那许多可疑之处,很了不得呢?可知在场的人都在找尸体,竟没有一个人留意那些?” 云鬟不言语,此刻虽然夜深,她却毫无睡意,走到栏杆边儿上,垂眸看去,却见薛君生缓步下了楼。 客栈掌柜正因忙乱半夜,颇有恼怒之色,也不知薛君生跟他说了什么,那掌柜竟一反常态,顿时满面笑容,竟有前倨后恭之势。 眼见掌柜的把小二叫来,吩咐了几句,片刻,小二以及店内一应打杂、甚至唱戏的人手都出了门,自然是去院子里找寻那死尸去了。 云鬟看在眼里,目光从薛君生纤弱的身段上扫过,眼底却慢慢地又多了一层阴郁之色。 忽听沈老爷在旁嘻嘻笑道:“是了,我记起来为何这薛小哥儿有几分眼熟了,他不是江南天音班里,那最当红的唱小旦的薛小生么?” 云鬟面无表情,心中微微苦笑。 不错,她在第一眼看见薛君生的时候就认出来了,现在还不过是个纤丽少年,再过数年,京城的风流场中,提起“薛小生”三个字,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辗转于各家王府、权贵府中,炙手可热,所到之处,如众星捧月。 连目无下尘如赵黼者,偶尔也会请薛小生过王府唱上两段儿。 而云鬟更深切记得的,却是赵黼曾说的有关薛小生一句话。 他曾三分惋惜七分嫌恶般道: ——可惜了这把好嗓子,竟只是个下贱的娈童而已。 云鬟恍惚中,不觉两刻钟过去了,前去找寻的众人都一一回来。 末了,薛君生上楼,对云鬟道:“奇怪的很,各处都找过了,并不曾见到尸首。” 第60章 诗云: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夜雨渐大,隔着窗扇,清晰地听见雨声潺潺,湿气也渐重。 夜本就凉,这会儿更是沁冷非常,就如二月料峭春寒之时。 因方才那一场忙碌,此刻已经过了寅时。 林奶娘因连受两次惊吓,自无法入睡,云鬟因想不通隔壁宋先生的疑团,也不能睡,因见陈叔年纪大了,不愿他跟着操劳,便叫他跟露珠儿晓晴先去休息。 晓晴却极有眼色,因看林奶娘受惊不中用,且还需要人照料,她便自请留下。 露珠儿因害怕一个人回去,便也要留下陪着,云鬟也都许了。 这会儿多半人都去睡了,只薛君生立在门口,看着云鬟,仿佛等她说话。 云鬟因知道他的来历,心中难免有些不适,然而对上他温和平静的双眸,却又不觉心下叹息:看着这样干净温柔的人,怎么能坠入泥沼似的,那样不堪?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她因听了赵黼点破薛君生的底细,便对他心有成见,然而这世间谁竟比谁更尊贵些不成?她在江夏王府之中所遇所经,难道就算好的了? 云鬟扶额,暗笑自己竟也心存偏见。 薛君生看在眼里,眼波越发温和了些,但云鬟不出声,他也不主动打扰。 倒是露珠儿跟晓晴两个,因跟他年纪差不许多,更兼薛君生样貌俊秀谦和,两个人便自然十分喜欢,露珠儿便道:“薛公子,横竖大家伙儿都不曾睡,你为何不进来坐着?” 云鬟听了抬头,这才展颜道:“是我疏忽了,还请坐了说话。” 薛君生听云鬟发话,又见她一笑明媚,他便走前几步,小心在云鬟对面坐了,一举一动,竟也是斯文的很。 云鬟暂把心底那些胡思乱想压下,只道:“方才有劳哥哥了。” 薛君生听她如此称呼,双眼一亮,便低下头去,唇边带了一抹笑:“哪里,只可惜并没帮得上。” 云鬟道:“是那贼人太过奸猾了。” 这会儿露珠儿因见众人都忙了半宿,可什么也不曾找见,又看晓晴正陪着林奶娘不曾过来,她便小声儿对云鬟道:“姑娘,会不会真的是嬷嬷太过乏累,一时看错了眼呢?” 云鬟道:“看错眼是有的,然而有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不成?我是不信的。” 薛君生也点头道:“很是,何况今夜也并非一无所获,比如那宋先生的行迹就十分可疑。” 云鬟暗忖不答。 露珠儿却问详细,薛君生看云鬟沉默,他便轻声道:“先前在宋先生房中,发现他曾出过门,所以靴子上才有泥水,他只说是去上茅厕,然而看那个模样,分明是才淋湿不久,就算真个儿去茅厕,如今外头闹得众人轰动,他如何竟不露面儿?” 露珠儿呆呆地,似懂非懂,云鬟却看向薛君生,薛君生对上她的目光,察觉她有倾听之意,才又继续说道:“他既然才去过茅厕回来,不可能如此快就睡着,我揣测他不露面,无非是两个原因,其一,他不方便露面,是因为当时在忙做别的事儿,无法脱身;第二,他已经知道了外头发生的是什么,故而不想现身。” 露珠儿这才恍然大悟,便点头,又道:“薛公子,你好聪明!比我们姑娘……” 云鬟不待她说完,便咳嗽一声,露珠儿自知失言,忙捂着嘴退下了。 薛君生只当未闻:“凤哥儿,不知我说的可对呢?” 云鬟道:“薛哥哥心思缜密,推测的合情合理,令人钦佩。” 薛君生一笑,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是了,我有个疑惑不解。” 云鬟道:“但讲无妨。” 薛君生道:“凤哥儿说宋先生是杀害姚三儿的凶手,不过,宋先生当时明明是跟沈老爷在楼下吃酒,你可还记得?是我跟陈阿叔过去他房间查看之时,他们才上楼来的。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分身在楼上杀人?” 云鬟波澜不惊,徐徐道:“薛哥哥说的是,我方才细想了一遍,也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宋先生有个帮凶,故而能楼下喝酒,楼上杀人;第二,就要问沈老爷了。” 薛君生不解,云鬟道:“不知你留意过这客栈不曾,这一排房子,开窗便是后院,二楼也并不高,倘若是有些武功的人,上上下下也是极容易的,何况这院子跟前头的客栈门也是通着的……” 薛君生悚然惊动,道:“凤哥儿的意思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即刻去问一问沈老爷。” 云鬟先一点头,继而心中一动,便制止道:“哥哥不必过去,找个小幺去看一看,若沈老爷愿来,则请他来就是了。” 薛君生闻言,定睛看了云鬟半晌,才微微一笑:“甚好,有劳。” 当下露珠儿出门,就到楼下叫了一个小幺上来,自去请沈老爷,不多时,就见沈老爷从门外进来,一边儿笑说:“你们两个小孩子,眼看快天亮了,也不自在睡会儿?” 薛君生站起来相迎,三人落座,沈老爷道:“说罢,要问老爷什么事儿呢?” 云鬟见他已经猜到了,便跟薛君生对视一眼,薛君生问道:“白日里沈老爷跟宋先生在楼下吃酒,不知宋先生可有什么异动不曾?” 沈老爷听了,脑门皱起,想了想道:“并没什么呀……” 薛君生提醒道:“比如他有没有借口离开?” 沈老爷眼神微变,停了停方道:“他的确是离开过两次,都是去茅厕……后来一次耽搁的有些长,我还问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哩。” 薛君生道:“是不是就在上楼遇见我跟阿叔之前?” 沈老爷呵呵笑笑道:“可不是么?是了,当时还听见楼上有人叫了声儿……我本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正好儿宋老弟就回来了。” 薛君生忍不住露出笑容,先看一眼云鬟,又把跟云鬟揣测之事说明。 沈老爷如在梦中,道:“原本不好随意怀疑他人,不过这宋贤弟是我在路上遇见的,因为他也是往白马寺上香来,故而一块儿来入住了。他又如何知道我有那宝物呢?” 云鬟问道:“恕我多言,不知那宝物沈老爷是从何处得来?如此稀罕珍奇,只怕不是家传?” 沈老爷笑道:“这当然了,乃是有个人落魄之时,无奈拿了此物出来,老爷我识货,便重金得了来。不过老爷知道这非俗物,自己留着怕不妥,又因老爷想做一件功德,便想着把此物送到白马寺来供奉,可算是一举两得。” 他两人说时候,薛君生因不知何物,便有些迷惑不解,然而却并不贸然相问。 沈老爷见他安安静静地,便故意道:“薛小哥不想知道这宝贝究竟是何物么?” 薛君生笑笑:“既然非俗物,只怕我福薄,无缘得听得见,倒也罢了。” 沈老爷听言语这样可人,赞道:“果然不愧是……咳,你既然这样说,老爷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竟一定要拿出来给你看一看才好。” 薛君生含笑摇头,也不说话。 沈老爷见他垂眸带笑,越发喜欢,便从怀中摸了摸,压低声音道:“老爷也不是傻的,这样千金不换的宝贝,怎能放在房中呢?白日里你们说有贼,老爷便故意进去乱翻一阵儿,倘若真的有贼,他便仍在我那房内乱翻罢了,殊不知……自从上路,老爷一直亲身带着呢。” 沈老爷说话间,果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来,却不打开,又叫露珠儿打了水,他净手过后,掏出一方帕子擦干了手,才郑重打开,从内取出一物来。 灯光之下,只见此物淡褐色,隐隐有光,如骨如石,乍一看并不起眼。 纵然薛君生也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也有些莫名,便道:“这个是……” 云鬟低低道:“这是佛牙舍利。” 沈老爷不由又看云鬟,先前在外头云鬟问时,他只说了是“佛牙”,本想逗这孩子的,不料她竟果然知道,且知道这物全名是“佛牙舍利”,又联想起她先前在宋先生房中的举止,心中越发啧啧称奇。 沈老爷举着那佛牙舍利,给薛君生跟云鬟又细看了一回,道:“这也是老爷识货,才肯花钱买下来,若是那些俗人手中,自然也不认得是何物呢。佛门的至宝,当然要归在佛门了,凤哥儿,薛小哥,你们觉着我这样做如何?” 两个人自然都说难得,沈老爷才把佛牙舍利又收起来,拍拍胸口道:“明儿送到白马寺,就算完了我一桩大心愿了。” 薛君生到底心思缜密,便问道:“不知这宋先生是何来历?” 沈老爷道:“他说是从冀州过来的,做的是干货买卖,其他便不知了。” 云鬟见沈老爷意气洋洋,心底便想:沈老爷果然识货,知道身怀重宝,不可大意,是以一路而来,有许多护卫紧紧护着,多半这宋先生不知何处得知,故而盯上他,只不过一时难以下手罢了,因此才觑准时机,在客栈内行事。 这宋先生身份不祥,若是细查他的来历,只怕会有所发现,然而如今尸体也找不到,连报官都不能,自然更无从查起。 只是姚三儿因何而死? 云鬟便对薛君生道:“可否把小二再叫来?问问姚三的为人……”说到这里,便回头看一眼里头休息的林奶娘,低声又道:“以及长相。” 薛君生起身出外,不多时果然带了小二上来。 沈老爷见两人这般,越发有了兴趣,竟也毫无睡意,便在旁相看。 小二到来后,因道:“姚三儿么,也是店内打杂儿的罢了,不瞒各位说,他这人爱赌,一个月的几个钱儿多半都送了赌坊了。且有些手脚不干净,掌柜的骂过他几回,近来才改了,白日里听老爷说有贼,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他又犯了老毛病呢。” 云鬟道:“他是何模样?” 小二道:“尖尖的下巴,人有些干瘦,对了,还有两抹鼠须,就跟沈老爷这样儿似的。” 沈老爷两抹胡须抖了抖,瞠目不悦道:“老爷这是鼠须么?再说打嘴。” 小二捂着嘴道:“是小人一时说错了话。” 云鬟又问:“先前你说什么,有人说姚三儿进城了,又是怎么回事,他果然进城了?” 小二才笑说道:“是下午时候姚三儿偷偷跟厨子说的,他这人时常偷懒,我们都习惯了。” 小二说完,就又问道:“三位,莫非还是觉着姚三儿被害死了不成?可是为什么要害他呢?或许他真的去了城内、正大赌特赌也未可知。” 云鬟跟薛君生都不言语,沈老爷打量他们,忽然说:“我瞧你们两个无论如何是不死心的,我便多说一句,客栈外头虽然已经找遍了,可客栈里头却不曾搜过呢,再者说,倘若凶手不是宋贤弟,而是客栈里其他人,这尸体自然可能在任何一个房间中,我们如今只搜过宋贤弟的房,自然一无所获了。” 小二吐舌道:“老爷说的忒吓人了。” 云鬟虽然也有此心,不过是夜间,众人都安歇了,自然不好再兴师动众地挨个房间细细搜查。 沈老爷说了一番,忽地犯了困,便起身回房自睡,小二也自去了。 这会儿雨声越响,也更冷了,薛君生便劝云鬟再歇息会儿,便也自回了房。 次日,林奶娘因受了惊吓,夜里发起热来,竟不能起身。 正巧掌柜叫小二来报,说是因雨下的急,前往白马寺的路上有一块儿山角塌陷,把路拦住了,一时不能通行。 当下往洛阳去的客人有的便冒雨启程,沈老爷一行却自然被拦住了。 用了早饭之后,云鬟看了一会儿林奶娘,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喧闹。 云鬟起身出外,往下看了眼,正看到沈老爷坐在楼下一桌儿上,笑道:“偏又无法赶路,怪无趣的,你们倒是唱个好曲子给老爷解闷儿。” 客栈内那驻店的班头知道沈老爷是个财主,不敢怠慢,此刻客人不算多,虽不是上戏的时候,却因他开口了,便问要听何戏。 沈老爷正苦想,正一眼看见楼上宋先生下来,沈老爷便道:“有了,你们给我唱个《王婆骂鸡》。” 那班头忍着笑,领命自去,片刻扮好了,便上台唱了起来。 宋先生先扫视一眼楼内众人,目光在墙角处一道影子上停了停,旋即仍是无事人般招呼了沈老爷,叫了早饭,邻桌坐了。 正胡言乱语地唱个不住,沈老爷看见薛君生出来,便忙又招呼,薛君生上前行了礼,沈老爷道:“薛小哥,你觉着这唱得如何?” 薛君生含笑道:“我对西府调知之甚少,这次过来洛阳,也是来开眼界的,想是极好,故而沈老爷如此高兴?” 沈老爷笑说:“你们江南的曲儿,未免太绵软了,老爷听着这词儿才好。”说着,便跟着唱道:“拉弦的若偷吃我的鸡,三根弦断的光光哩,上场也不能拉的起,看不恼死急死你……” 薛君生听出几分意思,微微扫一眼宋老爷。 却见他不动声色,自顾自吃了饭,抹了抹嘴,才说道:“沈老爷好兴致,一大早儿就听骂鸡,只不过,沈老爷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怎么就听信了两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的话,白白地闹腾了半宿呢?” 宋先生说完,又看一眼薛君生,眼神冷飕飕地,也不看戏,起身负手要走。 沈老爷在身后道:“宋贤弟,怎么不看完戏再走呢?” 宋先生不理不睬,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跟昨日的热络判若两人。 宋先生去后,沈老爷便端了茶杯坐在薛君生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问他几岁了,要去哪里等。 薛君生心中虽不甚喜欢,面上却仍温和答话,忙着吃了几口,便只说饱了,也自起身回屋去。 正拾级上楼,将拐角处,薛君生忽地止步,抬眼看时,却见上面静悄悄地站着一个人,居然正是先头走了的宋先生,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大不善。 薛君生一怔之下,仍是往上而行,正要擦肩而过之时,便听宋先生阴测测道:“若不是嫌命长,就即刻滚。” 薛君生脚下一顿:“先生这话何意?” 宋先生目光微变,探手猛地掐住薛君生的脖颈,往前一抵,便将他压在墙上,他本就身形高大,手劲又强,薛君生竟连挣扎也来不及。 宋先生渐渐逼近,正欲用力,忽地听到楼梯口有个人冷冷道:“你干什么?”他猛抬头往上看去,却见楼上站着的正是崔云鬟。 宋先生狞笑道:“就凭你们……”谁知还未说完,眼神忽然一变,竟是往身后瞄去,那副表情,三分疑惑七分惊惶,就仿佛一个自命不凡的猎手,忽然发现了自己竟是别人眼中的猎物。 宋先生猛然撒手,倒退一步,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墙壁上,乃是一个戒备之姿。 第61 话说宋先生忽然放开薛君生,贴墙而立,面色狐疑慌张。 云鬟在楼上,只见他目光频频地往楼下瞥去,然而下面却并无任何人出现。 顷刻,宋先生仍是贴着墙壁,脚下一步步挪动,戒备着往上而来。 最后竟一个箭步跃上楼,又冲到栏杆旁往下看去, 此刻楼下,沈老爷跟几个早起的客人正三三两两坐着看戏,楼梯口处亦是空无一人。 宋先生紧锁眉头,左右打量了会儿,才又匆忙快步回房。 薛君生靠在墙上,手握着脖颈,声声低咳。 云鬟来不及理会宋先生,急忙下来扶着他,问道:“怎么样?” 君生掩口又咳了数声,勉强停了道:“没什么大碍。” 云鬟见他白腻的脖颈上多了几道微红的指印,心中不由又惊又怒。 薛君生见云鬟动怒,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道:“他竟如此……必然是因为做贼心虚,怕我们……坏了他的事,你说的不错,此人必然就是真凶。” 云鬟听他声音带哑,心头一紧,忙道:“且别做声。”当下扶着薛君生慢慢地上了楼。 两个进了房,云鬟仔细看了看他是否伤的厉害,又叫露珠儿取清音丸,再去做一碗鸡蛋茶。 薛君生不由道:“当真不碍事,凤哥儿不必担心。” 殊不知云鬟心头忐忑,心想:这本是该名满京城的红角儿,一把妙嗓清音,宛若天籁。倘若因此事而伤了他的嗓子,岂非绝大造孽。 而对薛君生而言,跟云鬟相识到如今,这还是她首次如此张皇,纵然昨夜经历那骇人情形,她兀自一派镇定自若,如今却是如此。 薛君生不由莞尔,却也不再拦她,顷刻服了清音丸,云鬟又亲捧着鸡蛋茶给他,道:“慢慢地喝,有些烫。”见薛君生犹豫不喝,云鬟便道:“先前我生病了嗓子疼,我娘便给我喝这个。” 薛君生忍不住又笑起来,便接过鸡蛋茶,温声道:“多谢凤哥儿。”当下慢慢地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心底也莫名一阵一阵地熨帖。 云鬟坐在桌边儿,便看着他喝“茶”,等薛君生喝光了,便问道:“好些了么?” 其实仍有些疼,然而对上她急切的眼神,薛君生抬手在喉头抚了抚,道:“果然有用,竟不疼了。” 云鬟闻言,便舒心一笑,薛君生见她双眸闪闪,此刻虽是阴雨天,他却如见了阳光一般,瞬间竟然无言,连那微微地疼也不复存在。 云鬟却跳下地,对露珠儿道:“好生照料薛公子。” 薛君生见她要出门,才问道:“凤哥儿去哪里?” 云鬟道:“不必担心,我去外头走一走。” 薛君生想到方才宋先生穷凶极恶的模样,自是忧心,云鬟道:“不打紧,我会叫人跟着,他总不会光天化日里下手。” 云鬟出门后,站在栏杆前往下看了会儿:方才宋先生原形毕露,本一派肆无忌惮,不知为何竟忽然收手,看他的反应,却像是在怕着什么。 云鬟往下看了会儿,见大堂内零零散散坐着十数个住客,沈老爷也自在其中,却并不见什么异样。 云鬟端详了会儿,便叫晓晴将陈叔叫来。 顷刻陈叔来到,云鬟便低低吩咐了几句,陈叔领命而去,下了楼后,先找了沈老爷,低语数句,两人便又双双去找店掌柜。 云鬟在上头望着,见三人商谈了会儿,店掌柜便透出颓丧无奈之气来,沈老爷却是兴高采烈。 陈叔回身,扬首对着云鬟一点头,云鬟便知道事成了。 正在这时,云鬟听得旁边的门扇轻轻一响,竟是宋先生又开门走了出来。 正好儿底下掌柜招呼了人,竟从楼下开始,挨个房间敲开,细细搜寻起来。 原来云鬟虽然信林嬷嬷所见,知道这客栈内发生了凶案,然因始终没有头绪,她倒也并不是那一味强求之人,本想今儿大家伙都各奔前路,那便不了了之而已。 谁知竟见了宋先生对薛君生如此,反激出她心底的一股恨怒之气来:为何行凶者竟如此肆无忌惮?竟毫无顾忌地想要再加害无辜之人? 尤其是想到薛君生身负绝佳天赋,却差点儿被此人毁了…… 云鬟竟再也无法平息心情,亦无法坐视,便叫陈叔下去同沈老爷说,叫劝服掌柜,将整个客栈彻查,势必要找出那尸体不可。 沈老爷正因行程受阻,百无聊赖的,恨不得找一件事儿来做一做呢,闻言自然乐得闹腾。 掌柜本不肯,是陈叔道:“我家主人说了,昨日接连两次把我们的人吓坏,不是凶案,自然是闹鬼了。若掌柜仍坐视不理,咱们便闹出去,告上官府,到时候衙门派了人来,不仅要搜个底儿朝天,只怕还要耽搁店家做生意呢,且这闹鬼的名头再传出去……” 掌柜的听了这些话,自是胆战心惊,本来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若再闹出更大的事来,自然得不偿失,再加上沈老爷也在旁,当下不敢不从。 云鬟在楼上静看,见宋先生出门来,她仍是站着不动,面无表情。 宋先生打量楼下情形,看到陈叔跟沈老爷在内,又看云鬟如此,自知其情,便冷冷道:“小丫头,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云鬟道:“我不过是个过客罢了,不知宋先生是什么来历?” 宋先生闻答,目光森森看她一眼:“我奉劝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多管闲事。” 云鬟道:“然而我已经管了,你待如何?” 宋先生眉峰一皱,握在腰后的手猛然握的紧了紧,却仍不动,道:“你倒是有恃无恐,看不出,你这样的小丫头,竟有那样的高手……” 云鬟听到这里,方看向他。 宋先生打量她的神色,蓦地停口,目光变幻了会儿,才说:“你既然想找那尸体,那就找好了,掘地三尺都使得,你若真的能找到,我就心服口服。” 云鬟不答。 宋先生冷冷一笑,转身欲回房。 云鬟忽道:“你方才说井水不犯河水,却是错了。” 宋先生回头看她,云鬟道:“可知你最错的是什么?” 宋先生喉头一动:“怎么?” 云鬟道:“你不该对他出手。”她微微扬首看着宋先生,双眸明定如星,又道:“你笃定我找不到尸体,却不知我年纪小,是最受不得激的,竟一定要找出来不可。然而到时候找出来,只怕先生就不能只是一个‘心服口服’而已,岂不闻:杀人者死。” 宋先生直直地盯着她,半晌咬牙笑道:“好。”转身进屋去了。 此刻楼下已经喧闹起来,众人慢慢地找了两间房,有些没住人的房间自然无碍,但是有些入住了的客人,自然有些不乐意,就口角起来,掌柜的被两头挤逼,只好陪笑罢了。 云鬟看了会儿,便也下楼,跟着走了一遭儿,连伙计们的住处,厨房,杂物间等也一一翻找过。 如此,足足地忙了一个时辰多,才把底楼的房间都找遍了。 因又上了楼来找寻,不免又打开宋先生的房门重新找了一遍,宋先生也不说话,袖手冷眼而已。 眼见过了吃中饭的时候,沈老爷过了兴头,又饿了,便派了四个护卫跟随搜寻,他自个儿却去堂下要了中饭吃。 掌柜的有气无力,却只得强撑着,终究把楼上一层的楼房都找了个遍,却果然一根毛儿也没找到。 掌柜陪笑的脸都僵了,此刻见什么也没找到,底气便足了起来,满心恼怒,便抱怨道:“如今可消停了么?难道真的要把整座楼翻个个儿?” 陈叔只当没听见的,便拉着云鬟走开,掌柜兀自在背后嘀咕,只不敢高声。 陈叔悄然道:“凤哥儿,我亲跟着看的,委实找的仔细,只怕不在这客栈内。” 云鬟心也纳闷的紧:昨夜客栈外也都仔细找了一番……难道宋先生竟有神法儿,把尸体凭空弄的不见了不成? 满心疑虑往回走,忽然眼前一暗,抬头时候,却见是宋先生,低头望着云鬟,满眼邪恶嘲笑之意。 云鬟虽憎恶此人,却因瞧不破他的手法,倒也有些佩服他的奸猾。 正在此刻,却听楼下沈老爷道:“这菜是不是不新鲜?味道有些怪。” 云鬟转头去看,无意中却见宋先生脸色稍有变化,也低头仔细看楼下。 掌柜的正也下楼,却不敢得罪沈老爷,忙赶上前道:“不至于?今儿下雨,虽不曾去买,但都是昨儿的,天这样冷,一夜罢了,自坏不了。” 沈老爷又吃了口,咂摸了会儿,笑道:“也罢了,这样大雨,自也不能叫你们冒雨出去。” 掌柜的心头一宽,又忙说了无数好话。 云鬟看了会儿,瞧不出什么意思,便又看宋先生,却见他脸色缓和,隐约似松了口气。 下午时候,雨下的仍紧,因不能上路,店内的客人都有些焦躁,三三两两挤在客栈门口,往外看雨,陈叔耐不住,也转过去看了会儿。 掌柜见住客如此,只得叫戏班子打点精神,装扮起来,认真演了一出《白娘子水漫金山》。 一时之间,青白蛇,法海许仙,各色的水族妖怪等,舞舞打打,吹吹唱唱,重又喧腾热闹起来,引得客人们都落座看戏,方少了许多抱怨。 云鬟看了会儿,耳畔听有人道:“他们演的好么?” 云鬟回头,见是薛君生,她便道:“我不懂这些,只看个热闹罢了。你必然是懂的?” 薛君生笑笑:“其实若认真看,是能瞧出好不好的……只你心不在此,故而不入戏罢了。” 云鬟听这话说的颇玄妙,随口问道:“要如何才算入戏?” 薛君生道:“你只瞧……比如白娘子的手指动作,以及眉眼表情……你便能看出她是不是用心,你的心若能随之而动,就算是入戏,也就算是她演得好了。” 薛君生的声音十分温柔,只听着他说话便让人极受用的了。 云鬟随着他指点看去,心中却想:“他的嗓子无碍,这便极好。” 耳畔是锣鼓胡琴等乐器奏响,是法海头顶僧帽,手持法杖,喝道:“孽畜,还敢胡言!” 那素衣劲装的白素贞手持双剑,便愤愤唱道:“堪笑你秃驴无道,向吾行舌鼓唇摇。却便似悬河泛滥云霄,因此上赶灵山到霄台费牙敲,任你活如来将他板倒……”一头的珠翠绒球乱摇乱滚,白衣挥动,又凄凉又激愤。 正唱得正好儿,门外忽地又来了两个客人投宿,见里头这般热闹,都笑道:“我们在外头被雨浇的厉害,原来是因你们这里唱水漫金山呢!再多唱一会子,白马寺也都淹了!” 另一个也笑说:“快且住,白马寺里可没有法海,让白娘子移驾罢了,只苦了咱们走路的人。” 掌柜的忙招呼,便问两人自何处来,这两人道:“先前白马寺里躲雨,见这雨也没个停歇的时候,索性赶路过来了。” 掌柜呆问:“往白马寺的路不是堵住了?两位如何过来的?” 两人笑道:“我们才走过来,哪里堵住了,你听谁说的,想是耍弄你的。” 掌柜的不免目瞪口呆,这会儿几个客人因听见了,忙过来询问,掌柜的叫苦道:“是早上有个过客在外头嚷了一句,我因听见了才信了的。” 云鬟跟薛君生在上面听了,彼此相看,便奔下楼来。 正沈老爷也听见了,因不看戏,竟跳起来嚷说:“早说不就好了么,老爷便不在这儿耽搁了!”当下叫家丁丫头们搬行李,便要往白马寺去。 云鬟见状抬头,却见楼上人影一晃,是宋先生进了房。 不多时候,两下里竟都收拾妥当,并其他几个要去白马寺的香客,众人吵吵嚷嚷,相继出门。 沈老爷临出门,便对云鬟跟薛君生道:“凤哥儿,薛小哥儿,老爷自去了,改日有缘再见了。”说话间往里一看,笑道:“原来宋贤弟也要上路。” 两人随之回头,果然见宋先生也背了个小小包袱出来,因对沈老爷笑道:“自然了,我也是佛心虔诚,见沈老爷要‘上路’,就也……随着一块儿。” 云鬟在旁察言观色,只觉着他的语气十分不善,不由暗中焦心。 但是如今都找不到尸体,自然也没有法子奈何他,宋先生临出门,却又止步,转身看着云鬟,道:“凤哥儿,后会有期了?”双眸之中是难以掩饰喜色跟放肆嘲弄之意。 云鬟自看的明白,却一言不发,只看着沈老爷的家丁撑着伞,送他上了马车,宋先生跟在后面迈步出门,往外而行。 云鬟咬着唇,不愿再看,因回过身往内而行。 薛君生忙跟上,唤道:“凤哥儿……” 云鬟本是个无波淡漠的性情,可此刻却满心挫败之感,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楼梯口而行。 不妨因客人散去,台上一众戏子四散,云鬟被阻在中间儿,眼前一时之间都是些妖妖怪怪,各种奇形怪状,将她困在其中。 便在此刻,云鬟生生止步,双眸便直了。 房中杀人,夜晚惊魂,宋先生沾水的靴子,以及客栈内外都找不到的尸体…… 眼前戏子们仍有条不紊的经过,一个个涂脂抹粉上了严妆,饰演法海的那位甚至把偌大僧帽取了下来拿在手中。 云鬟闭上双眼,僧帽,戏装,盔甲……以及那不翼而飞的尸体…… 脑中渐渐地有两幕场景逐渐浮现,看似一般无二,却又有微妙的不同。 而她……终于看破! 薛君生正拉着云鬟,想将她从这些人中间儿带开,不料云鬟回过身来,竟往门口跑去。 薛君生吃了一惊,忙跟上,云鬟跑到门口,叫道:“宋先生!” 不远处,宋先生正在那边儿欲上沈老爷的车,闻言回头。 连正跟他说话的沈老爷也探头看了过来。 云鬟站在客栈门口,眸色沉静,唇角却带着一抹笑意。 雨声之中,是女孩子的声音,如珠玉弹落,清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 云鬟的声音不大,有心人却自能听明。 宋先生的双眼却蓦地睁大,不信地看着她,沈老爷却有些没听清楚,道:“说什么?”他的一名护卫道:“说是已经找到了。” 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找到什么了?等等……莫非是那死尸?” 沈老爷瞪眼看云鬟,宋先生也凝视着她,端看她到底如何。 这会儿薛君生也走到云鬟身边儿,正关切地看着她。 连掌柜跟小二、以及在场的几个客人听了动静,不知在做什么,也纷纷地走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云鬟回头,却看向身后。 就在她的身后,客栈门口正对着,原是一张供桌,如小二所言,顶上吊着红色灯笼,而上头供着的是三幅披挂行头。 正是客栈主人静心搜罗来的,用木头撑子支撑立在桌上——左边一副是武将,铠甲之上顶着头盔,护膝战靴一应俱全;右边一副是旦角,顶着璎珞珍珠装饰的大凤冠,流苏霞帔,裙摆逶迤;中间的一幅却是大蟒袍,着实不凡。 白天黑夜里都有灯笼光照着,显得耀眼威严。 众人见云鬟回头看这些行头,都随着看去,却不解其意,这些行头自开店时候便摆放在此,人人进门出门都能见到,乍见时候虽觉新奇,但见了两次,便已习以为常,并不足为奇。 只有宋先生的眼中惊疑越重,脸色阴沉如墨。 薛君生到底心细,见云鬟如此,他便也仔细一副一副打量过去,终于倒吸一口冷气,一时竟不敢出声。 云鬟道:“薛哥哥。” 薛君生咽了口唾沫,对上云鬟黑白分明的双眸,心才安定,他走到云鬟跟前儿,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来到右边桌旁。 云鬟回头看了一眼宋先生,然后伸手过去,握住那旦角儿凤冠底下垫着的一块儿红绸,用力一扯。 红绸被猛然抽出,当空舞动,凤冠也随之一歪。 没了那绸子的掩护,歪倒的凤冠底下,清楚地露出那被遮掩住之物。 在场众人皆都发出凄惨的惊呼之声,有胆小之人甚至踉跄倒退,继而跌倒在地。 原来在这行头披挂底下,竟是一具死尸,有些发灰的脸,鼓目吐舌,且果然如店小二所说:有两点鼠须。 这样美艳绝伦的凤冠霞帔之下,却是如斯丑陋滑稽的尸体,怎不叫人丧心失魄。 店小二在旁看的仔细,早已经厉声尖叫起来:“是姚三儿!是姚三儿!” 掌柜的也张大了嘴,看着这噩梦似的场景,几乎要晕厥过去。 云鬟在举手扯落红绸之时,双眸所看,却并不是这尸身,而是在门口之外的宋先生。 仔细看着宋先生的脸上也露出溃败颓丧之色,因如此,他眼底的惊慌恼怒便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刻,心底忽然极为爽快,云鬟好整以暇地看着宋先生,唇边挑着一抹笑意:她终于做到了,不管这恶人再如何奸猾,她也并没有输给他! 忽然听见沈老爷道:“快把他拿下!这人是杀人凶手!” 原来沈老爷探身从车内出来,因见尸体现身,便即刻反应过来。 沈老爷的护卫们听了,忙围了上来。 宋先生把身后的包袱一扔,狠狠地撞在沈老爷胸口,沈老爷“哎哟”一声,人从车上跌了下来,才要叫痛,却从马车底下一眼看见护卫之一跌在地上,口喷鲜血。 沈老爷大惊,爬起来急忙又看,却正好看见宋先生捏住另一名护卫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那护卫头一歪…… 沈老爷张大了嘴,这会儿已经顾不得叫嚣,见宋先生死死盯着自己,他心知不好,忙拔腿往回跑。 宋先生身形跃起,恶狠狠地急追过来。 薛君生见宋先生如此凶恶,心中暗惊,当下死死地抱住云鬟,掂掇着要退回去,可……又能退到哪里? 这会儿沈老爷其他几个护卫也忙追上来拦阻,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薛君生不知是不是要立刻带云鬟躲开,心慌意乱之时,忽地看到怀中云鬟神色从容,她并未看宋先生跟沈老爷的侍卫恶斗,反而看向别处,目光中透出一抹惘然。 薛君生愣了愣,正无从抉择,忽然听到云鬟叫道:“巽风!” 君生听得分明,却不解其意,而云鬟叫罢,前方宋先生神色微变,动作竟慢了一慢。只不过等了会儿,并没有什么人现身。 宋先生见状狞笑,举手击倒一名护卫,便朝门口走来。 第62章 此刻大雨如注,沈老爷连滚带爬往门口逃来,他的几个护卫被宋先生一一击倒,有的倒飞出去,有的跌落地上,惨呼连连,泥水四溅。 门内,薛君生抱着云鬟,眼见宋先生凶神恶煞般越来越近,不由口干舌焦,心跳加快。 垂头看云鬟时,却见她目光四处流连,略透出几分忧急之色,竟又唤道:“巽风!” 薛君生猜她是在叫一个人,然而眼见宋先生已经到了跟前儿,却仍不见什么“风”现身,只有冷风撩着雨点吹来罢了,越发叫人惶然。 宋先生因见并无煞星出现,面色越发狰狞,阴测测道:“我还当那人是你的人呢,看来倒是我多虑了,让你多活了这半日。”桀桀笑了几声,纵身跃了过来。 门口处本有些看热闹的住客等,猛然见宋先生铁青着脸,自雨中跃起,宛若恶魔欲择人而噬般,顿时惊呼声连连,纷纷倒退闪开不迭。 只沈老爷趴在门口,大叫救命。 薛君生抱着云鬟在前,不由倒退一步,陈叔跟两个小厮本要冲过来,不料被这一拨往后倒退的人拦住,一时竟也近前不得。 薛君生倒吸一口冷气,便把云鬟抱紧了些,正咬牙转身之际,忽地听云鬟提高声音,又叫道:“巽风!巽风快来!” 这一次,声调里带了些祈求之意。 薛君生心头一震,目光一转的瞬间,忽地见一顶灰色的大伞自门边儿陡然飞来!不偏不倚,正撞到在空中的宋先生身上。 虽只是一把极为普通常见的二十八骨油纸伞,却如有万钧之力,竟把本不可一世的宋先生撞得身形晃动,自空中往旁边斜斜坠跌出去! 薛君生唇角微张,不知何故。 而云鬟见状,原本揪起的心才缓缓稳住,知道果然是有“救星”在的。 电光火石间,宋先生踉跄落地,手捂着受伤的肩,抬头看去。 此刻那油纸伞飘飘荡荡欲落下,却又有一道人影如流云般飘然而至,举手当空一握,便将那伞柄握住,依旧潇潇洒洒地擎在头顶,身形轻轻旋转,便迎面对上宋先生。 雨幕密密,薛君生竭力睁大双眸,却只看见那人背对门口而立,身着一袭简单深青色袍子,黑色革带束腰,身形笔直端正。 虽站在雨中,却恍若绝世独立,一尘星一雨丝均不沾身般地。 云鬟凝眸看着这身影,心头忽然“嗖”地一凉:这……不是巽风! 只听那人缓声说道:“宋银钩,好久不见。” 宋先生站在对面,方才还趾高气扬,这会儿却神情颓丧,再加上通身被雨湿透,看着竟似落水狗一般狼狈,他望着对面伞下那人,满面不信,浑身战栗:“是、是你?……”双腿抖动,脚下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那人又轻声道:“逃也无用,束手伏诛,方为上策。”语气淡淡地,仿佛说着天经地义一般的事。 宋先生嘴角一扯,却比哭更难看,二话不说,扭身往外窜出。 伞下那人看着这一幕,却并不动作,只静观其变。 只见宋先生急急而逃,才跑到外头门口,忽然之间身形竟又倒飞回来,狠狠跌在地上,一时爬不起身。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人影从门外闪身进来,跃到宋先生跟前儿,一脚踩在胸口,居高临下俯视过来。 宋先生捂着胸口,嘴角流出血来,望着这来人呵呵笑道:“想不到……竟能惊动刑部的……”话音未落,那来人脚上微微用力,宋先生喘不过气儿来,顿时晕厥过去。 这会儿,门口陈叔因终于挤了过来,定睛仔细看雨中两人,便先认出那从门口现身击倒了宋先生的正是巽风,陈叔大喜过望,不由叫道:“阿风,阿风!” 巽风不应,只揪住宋先生腰带,竟将他提在手中,便踏前几步,微微垂首向那伞下人低语了几句。 那人吩咐了两声,巽风答应,便把人提着进门,扔在地上,道:“拿麻绳绑起来。” 掌柜的清醒过来,忙一叠声地叫小二快些来绑人。 陈叔忙上前拉着巽风,便问道:“阿风,你怎么在这儿呢?” 巽风只得向他笑笑,却不回答,只看云鬟,却见云鬟埋首薛君生怀中,并不看他。 巽风见状,眼神微沉,便转开头去。 这会儿那撑伞的人已经徐步来到门前,薛君生见场面风云突变,然而险情已去,他便想放下云鬟,但不知为何,只觉得云鬟靠自己越发近了些,小手抓着他的衣襟,不敢放开似的。 薛君生端详片刻,却见云鬟脸色有些紧张,她匆匆往外看了一眼,又有些不敢看,垂眸缩首,像是要躲藏起来。 薛君生心下诧异,方才宋先生大开杀戒,性命一线之时,云鬟尚且不曾紧张如斯,现在却又如何?竟仿佛那伞下来人比宋先生更凶险万倍一般。 虽亲眼见着这伞下人一出手便吓退宋先生,知道他并非歹人,但见云鬟如此反应,倒也让薛君生暗中警戒起来,当下举手护着云鬟,凝视那伞下人,想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此刻那人擎伞来至门口,油纸伞微微上抬,伞边沿儿上雨珠纷落如水晶帘断,便徐徐露出底下真容。 只见眉如墨画,星眸蕴光,鬓若刀裁,竟是好一张出色的相貌,其清雅端庄,飘逸出尘,令人眼前为之一亮,仿佛这漫天匝地的雨都退避三舍,只余下此人,眉目间写着月华之色,光辉耀耀。 然虽然生得好相貌,却叫人不敢久视,尤其被他目光触及之时,心头竟无端有一股受迫之意,情不自禁想要向他低头。 薛君生心头巨震,暗暗恍惚想道:“这人是谁?好重的威严……”他在江南之地,虽年纪小却身负盛名,自然也应酬见识过不少权贵高官等,却从未见过有这般之人。 莫非云鬟“害怕”,便是因感受到此人身上的气势? 不提薛君生心中思忖,那人抬伞之时,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亦轻轻掠过云鬟身上,波澜不起。 此刻站在巽风身旁的陈叔也正看来,顿时便认出,忙上前行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四爷!给您请安啦。” 薛君生尚不知“白四爷”究竟是何人,却知道必然是个极有来历的人物,只是他怀中抱着云鬟,竟无法见礼,便只静静相看。 这会儿白四爷正把伞收了起来,水珠在地上轻轻洒落,划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 白樘见陈叔过来见礼,只一点头道:“不必多礼。”然后便不再理会众人,只迈步到了店内大堂,便在一张桌子前坐了。 陈叔忙又走到薛君生跟前儿,道:“凤哥儿可好呢?” 薛君生看一眼云鬟,见她脸色如雪,却只是低垂着眼皮什么也不看,隔了会儿才低低道:“嗯,薛哥哥放我下来罢。” 薛君生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下,谁知云鬟双足落地,仿佛有些站立不稳,薛君生忙扶了她一把。 云鬟好歹站定了,可却仍是不抬眸,也无动作,一脸懵懂茫然地看向别处,仿佛心不在焉。 陈叔见状很不放心,只怕是被吓坏了,便问长问短,云鬟也极少答话。 那边儿巽风望着云鬟,目光之中又浮现些许忧色,忽听白四爷道:“沈柏山何在。” 沈老爷死里逃生,正惊魂方定,听见叫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便跑到跟前儿,举手躬身,行礼道:“小人在此。”话一出口便差点儿咬了舌头,沈老爷暗自嘀咕道:“怎么忽然就自称小人了,明明是……”然而扫了一眼眼前之人,那“老爷”两字,竟自称不出口了。 沈老爷讪讪站定,白四爷道:“你所带的佛牙舍利可无恙么?” 沈老爷经他提醒,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忙举手入怀中,掏摸了会子才拿出一个锦囊来,松了口气道:“还在还在。” 白四爷才不言语,又看地上的宋先生。 这会儿沈老爷见宋先生晕厥不醒,便上前踢了一脚:“这混账囚攮的,做贼不说,还要杀人呢!真真是好狠毒心!” 巽风咳嗽了声,沈老爷忙住手,扫一眼巽风跟白四爷,他到底是个见多识广的商人,自看出两人大有来历,便壮着胆子,问道:“两位老爷是?” 巽风道:“这是刑部的白大人。” 沈老爷听到“刑部”两个字,遍体酸寒,双腿发软,竟是说不出的滋味,方才被宋先生追杀竟已算不得什么了。 沈柏三忙又低低躬身,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原来是刑部的大人,失礼失礼!多亏两位大人在此,不然小人就被这贼害死了!” 掌柜跟众住客也都惊动,然而惊叹之余,眼见白樘如斯——因他端坐在桌边儿,虽不言不语,却竟给众人一种想要跪地的感觉,于是众人纷纷地低头噤声,大气儿也不敢出。 陈叔正拉着云鬟进来,听了这话,便诧异看巽风。 巽风察觉,便回过头来,却又扫了眼云鬟,却见她仍旧默默然,只是低着头而已。 此刻白四爷道:“你的佛牙舍利自何而来,你且仔细说来。” 沈柏三当下便把这舍利的来龙去脉说了个仔细,又道:“小人不知这佛牙如此烫手,若知道,白送也是不敢收的。” 白四爷方微微一笑:“你尚不算至为贪婪之人,才想着将舍利送去白马寺供奉,倘若你将至宝留在家中,此刻早已遭难。” 沈柏三也不笨,心头一阵后怕。便道:“这、这贼到底是何来历?如何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盯上小人?” 又有店掌柜低声自问道:“这个贼……却又为何杀死了姚三儿?” 白四爷不答,只看一眼地上的宋先生,却见他手指动了动,竟是慢慢醒了来。 在场这众人,不过是平头百姓,一多半是不知“宋先生”来历的,然而宋银钩三个字,在六扇门之中却极不陌生。 他本是一名大贼,专爱盗取各种珍奇古玩,因行踪成迷下手隐秘,始终逍遥法外。 且他性子怪癖残忍,倘若宝物易于到手就也罢了,若是偷盗过程有些艰难,或者触动他的性子,便每每大开杀戒,至此他的手上多多少少也捏了十几条的人命,乃是个在逃的棘手罪犯。 这一次他盯上沈老爷,本来想在客栈中下手,不料一再受阻,他的残暴性情发作,本想彻底做一场,先除掉薛君生跟云鬟等,再夺宝杀人。 不料正要害薛君生之时,因察觉客栈之中有高手在,竟令他忌惮不敢下手,只想暂且隐忍,等路上再杀了沈老爷夺宝罢了。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竟会遇到两个克星。 说话的功夫,宋银钩因醒了过来,在地上死蛇般地挣了挣,便抬头看向白四爷,因道:“姓宋的何德何能,竟能劳动白阎王亲自出马……” 话音刚落,便听巽风喝道:“不得放肆。” 白四爷却淡声道:“三年前,普陀山弘法寺丢了一颗佛牙舍利,看守的两名僧人被杀,现场留下银钩图案,你认不认?” 宋银钩冷笑,这自然是他的手笔了。 当时他得手之后,十分得意,谁知他身边有心腹一人趁他兴致高时,假意将他灌醉,便带着所有宝物逃走,宋银钩醒来后,找了数年,但那人却已经得病而死。 虽许多宝贝都找不回了,但独独这佛牙是他急欲拿回来的,宋银钩明察暗访了一阵子,终于给他查到佛牙落在了沈柏三的手中。 他得知此事之时,沈柏三已经启程往白马寺而来,宋银钩又看沈柏三带了许多护卫,他因怕节外生枝,故十分谨慎,便假意接近沈柏三,想要趁机一击得手。 宋银钩打量周遭,忽然叫道:“小丫头!” 众人闻言,都转头看去,却见云鬟不知何时竟走到了楼梯口,看样子正要上楼去,听得宋银钩叫,便停下步子,却并未回头。 宋银钩盯着她的背影,眼中憎恨之意难以掩饰,咬牙道:“我聪明一世,不想最后竟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中,你倒是让我死的明白,你是如何发现破绽的?” 众人都也又是惊奇又是钦佩地望着云鬟,连白樘也抬眸看去。 云鬟虽未回身,却仿佛能察觉身后许多目光……她抬手轻轻握住楼梯扶手,定了定神,才道:“有些事,只要细细想想,总会有迹可循,比如那一夜,你的靴子虽是湿的,但是房门处却并没有水渍,倘若你是从楼下上来,自会有痕迹。如此可见,你并未出门,只是从窗户出入,将尸体料理的。” 在第一次跟沈柏三喝酒、借口去茅厕之时,宋银钩从窗户潜入,本在房中乱找佛牙,谁知姚三儿因手头紧,知道沈柏三是个财主,正也来偷东西,不期然便撞见此事。 小贼见了大盗,自然是要吃亏的,宋银钩见事情败露,当下杀人灭口。 谁知正被外间的林嬷嬷撞见,宋银钩见状,便当机立断,把尸体从窗户转到自己的房间中,——两间房因挨得近,他又有武功,自然容易。 到了夜间,宋银钩因知道尸体在自己房中始终不妥,便想趁着夜色扔了出去,谁知正要搬运之时,又赶上林嬷嬷开窗透气,顿时又闹腾起来。 宋银钩见势不妙,便抱着尸体从窗子跃下,他生性狡诈,自然知道此番闹起来,只怕客栈内外都要搜查一番,只怕头一个要搜的就是他的房间,因此他要妥善解决尸首之事,且极快回去才好。 但是又不能将尸体随便扔在院子中,正两难之时,看见客栈门内那供奉的三幅行头,乍然一看,就如三个人一般,便叫他心头一动。 此刻因听了动静,楼下的小二、掌柜等已经纷纷上楼去看究竟了,正是大好时机,因此宋银钩便将尸体搬到供桌上,用那花旦的行头披挂起来,那行头颇宽大,自遮掩的极好,凤冠往下一扣,用红绸遮着脸,加上头顶灯笼光照濛濛,两旁幔帐半垂,天衣无缝,正是绝佳的藏尸所在。 宋银钩极快做好这些,便又回到后院,纵身上了楼,才关上窗户,就已经有人来叩门了。 他怕人看出自己才从外回来,便忙忙地把外裳等尽数脱下,又看靴子已经湿了,就也脱下来扔在床下,仓促拿帕子擦擦头脸,只作出一个才醒的模样来开门。 谁知,云鬟竟偏又看出他曾经外出过,宋银钩只得又编造出去过茅厕的谎话。 然而他的湿脚印却只在窗口跟房间里侧,却不曾来至门口。 云鬟起初也想不到他把尸体藏在那个显眼的地方,——其他店小二跟掌柜每天来回十几次,却因为视若无睹,一次也不会细看,那些外来的客人因看过了,也不足为奇,加上下雨天,光线越发阴暗,更加叫人不留心了。 第一,让云鬟起疑的,是沈柏三说饭菜有股怪味,可是当时吃饭的人也不少,并不曾听其他人这般说过此话。这自是因为那尸体摆在门口,偶尔风吹过,不免有些怪味道飘过来,这还是仗着时间不长,且又天冷,若是再热些,自然便藏不住的。 其次,却是在宋先生要随着沈柏三离开之时,云鬟因气恼要回房,无意撞到那些才下戏的“白蛇”“法海”等,见法海把僧帽托在手中,空落落地,便自引发她先前所见。 在入住客栈之时,一进门云鬟便跟奶娘等看见过那三幅行头,以她过目不忘的本能,自记得真真儿的。 然而在先前她转身赌气欲回房之时,不免也瞥了一眼,那时候心底便似有些异样,如今细细想想,那武生跟蟒袍的行头一如平常未动,但是那花旦…… 她自记得清清楚楚,凤冠的位置,霞帔的褶皱,流苏倾斜的角度……一切都不对!明明从头到脚都被人动过了。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店内外都找不到尸体,只因尸体就在每个人的眼前,但是所有人却都不觉着那是尸体而已! 众人听云鬟说完,鸦雀无声。 只掌柜的跟小二心中疑惑难解:“我们一天也几十次的见到这三幅行头,都看的烂熟了,今儿也是见过十几次,怎么都没看出来有人动过花旦呢?” 顷刻,宋银钩干笑了两声,转头看向白樘,道:“先前你派了人护着这丫头,她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费心,又是如此明察入微,倒很有你的风范,难道是你的私生女儿不成?” 白樘不言语,巽风喝道:“住口!” 忽然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众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云鬟,不知为何竟拼命地往楼上跑去,因跑的太快,几次趔趄,几乎跌倒,她却全不在意,复又爬起来往前。 薛君生见状心惊,忙跟陈叔一块儿赶了上去。 楼下,宋银钩不依不饶又问道:“那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樘冷道:“你只须记得,她是送你下黄泉之人便罢。”说话间方一抬眸,清冷的眸中所见,是那女孩子已经跑进房内去了。 第63章 且说云鬟跑回房中,陈叔跟薛君生两个因担心,便也跟着上楼,却见云鬟跑到窗户旁,将窗扇打开,便踮脚趴在窗台上。 这会儿因雨狂风骤,顿时兜头兜脸的一阵急雨泼洒下来,薛君生忙上前将她拉回来,却见早落了一头脸的雨,他忙将自己的帕子抽出来,便给云鬟擦脸。 云鬟怔怔懵懂,任凭他将脸上的雨水擦去,薛君生细看,却见女孩子的双眼有些泛红。 薛君生心头诧异,然而当着陈叔等人的面儿,倒也不好相问,反说:“必然是方才吓坏了。” 陈叔也正担心,便忙安抚道:“凤哥儿不必怕,贼已经给白四爷捉住了,一定是逃不了的,先前咱们庄上的那贼何等厉害?还不是白四爷出手便将他除掉了?” 云鬟只呐呐说道:“我口渴了。” 露珠儿忙去倒茶,云鬟胡乱喝了口,因见人都围着自己,便又问:“奶娘怎么样了?” 先前这一场轰动,两个丫头虽不敢擅自跑出去,却也知道了大概,程晓晴早跟奶娘说了贼被白四爷和阿风擒住之事,林奶娘听了,方精神一振,算是去了心魔。 晓晴便扶着林奶娘出来,林奶娘道:“我已经好了,果然是那贼杀死了人么?” 薛君生见云鬟仍有些漫不经心,便替她说道:“正是的,那晚上嬷嬷正巧儿撞破他偷运尸首,如今尸首也找到了,这贼必会被交付刑部发落。” 林奶娘闭眸念了一声佛,道:“谢天谢地,不是闹鬼就好了。” 陈叔见无碍,便又下去探看究竟。 正好底下白四爷已经吩咐妥当,店掌柜派了小二去洛阳城报官,只叫洛阳衙门的捕快将宋银钩带去,然后转付刑部即可。 陈叔因见“阿风”去而复返,本甚是喜欢,然而见阿风跟白樘那样,他便才知道巽风原来是白四爷的人,原本还想借机留下巽风,可既然人家是刑部正经的大人,自然便不好开口了。 正观望中,便见巽风走上楼来,陈叔已经不敢似先前般相待,忙行了个礼,有些谨慎道:“大人……” 巽风笑笑:“陈叔不必如此,不知大小姐可好?我有事要见她。” 陈叔忙领着他过去相见,里头薛君生见巽风来到,不敢打扰,借口退了出来。林奶娘跟两个丫头也都回避了。 巽风上前,仍以“大小姐”称呼,云鬟坐在桌边,闻听便看他,道:“巽风不必这样唤我了。” 巽风道:“是因为已经辞了我么?” 云鬟道:“自然不是,是因为巽风身份本就非常,我算是何许人?很不值得巽风如此相称相待。” 巽风便不提此事,只问道:“先前……大小姐为何竟叫我的名?是巽风在哪里露出破绽,让大小姐看出来了么?” 云鬟摇头:“并不是,你一丝儿破绽也没有,我本以为你是去了的。” 巽风便问:“既然如此,为何竟叫我?” 云鬟又喝了口茶,才缓缓道:“是因为那贼泄露了口风,他说有高手跟着我,我身边儿又有什么高手,自然只有巽风了……” 巽风哑然:这一路而来,他果然是暗中跟随云鬟的,因见宋先生不似好人,又对云鬟大有敌意,他自然加倍警觉,那日宋先生擒住了薛君生,偏被云鬟发觉,危急之时,便是巽风在下面儿逼近,宋先生也算高手,自然察觉他身上杀气溢出,才知难而退。 原来竟因此而走漏消息。 云鬟抬眸,想想又道:“另外,我知道你的性情其实高傲,你……虽然离开了山庄,只怕不会就这样离去……毕竟你是四爷差遣来的,其实只是听从四爷安排,并不用听我的话……” 巽风挑了挑眉,眼底带笑。云鬟声音渐渐低,道:“可是,白四爷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是你告诉了他……”声音渐低渐无声了。 巽风停了停:“我虽同四爷说了大小姐的情形,可是四爷此行前来,并不是因为此事。” 云鬟的目光一瞬恍惚,此刻只觉乍雨乍晴,喃喃问:“不知是为何要事?” 巽风自是白樘心腹,白樘亲自出京所为自然非同一般,巽风虽知,却不好对人吐露。便道:“四爷先前在洛阳城内,只是我见这宋先生的行事有些诡秘,便通知了他……” 云鬟自知道其意,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巽风简略说了一回,因又说道:“其实我……是想同凤哥儿说声,你若是想留我,我便留下,你若仍是如前,我……便同四爷自去了。”巽风本也是个老练周到之人,然而说这几句话,却不由有些难言似的。 云鬟一怔,巽风咳嗽了声,正色道:“毕竟路上有些凶险,凤哥儿……” 云鬟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也不是日日都遇上宋先生这般的凶恶之徒,且以后……我行事自也会更加谨慎些,巽风不必担忧,巽风本就是四爷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好只碌碌庸庸地跟在我们身边儿……” 巽风听她缓缓说来,不由悄然叹了口气,似如此倔强的性子,倒是少见的很。 忽地想到方才云鬟的反常举止,巽风心头有些犹豫,却终究并不曾问出口。 因巽风跟云鬟说话,薛君生自在外头,低头往下,见白四爷仍坐在桌边儿,那样清逸出尘的姿态,虽不言不动,却自有一股风流自在,尊贵天成之气。 那些住客等,不敢靠近,只都远远儿地坐着,却无一例外偷偷打量。 因此白樘周围的几张桌儿上都不曾有人,然而满场中边角上都坐满了人,且都偷眼望他……从楼上看来,这场景委实有些……既好笑,又叫人觉得无端敬畏。 薛君生心道:“原来是京城刑部的大人,又姓白……如此威严,总不成真个儿是那位传说中的‘白大人’么?” 正思量看着,忽地见白樘抬眸看向此处,不期然中目光相对,薛君生一震,竟不敢怠慢,忙站直了些,向着白樘拱手端然做了个揖。 白樘见状,方微微颔首,转开目光去。 薛君生却仍旧心头警然,方才他拱手行礼,并不是出自自个儿的心意,而是出自本能——竟似是被白四爷淡淡一眼之威驱使。 薛君生竟不敢再偷看,正欲回房,却见云鬟的房门口人影一闪,是巽风低头出来,两下撞见,巽风也并未说什么,转身自走开了。 薛君生目送他下楼,只见巽风走到白樘跟前儿,行礼后便同他回禀什么似的。 遥遥之间,薛君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巽风的唇动,他自小学戏,因悟性高,天赋好,才小小年纪便极当红,但世人却不知道,薛君生还有一样不为人知的能为,便是他能读人的唇语,虽不算十分娴熟,但看个大概却是无碍的。 薛君生盯着看时候,隐约看巽风说的是:“……大小姐的意思,是望我留下。” 正看了这句,便见巽风抬眸看向自己,薛君生便只做若无其事状转身,自行走开,心底却掂量着这句,虽不知前因后果,却也猜到几分了。 且说楼下,巽风说罢,白樘道:“也罢,你便留下,尽量不必插手她的事,只看顾好了就是。” 巽风道:“四爷不打算管此事么?她竟然想……” 白樘沉默,顷刻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很有主意,既然是她所愿,我又如何贸然干涉?何况非亲非故,便由她而已。” 巽风点了点头道:“是。” 白樘道:“此地事已了,我不宜久留,待会儿洛阳府的人来了,你自行料理就是。” 巽风仍答应了,白樘起身欲走,忽然又问道:“是了,小六如何?” 巽风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赵六来,顿了顿,便道:“人倒是极好,只不过……看着对凤哥儿有些太上心了。” 白樘自知道巽风性情稳重,等闲不会说出如此的话,便站定问究竟,巽风只得把赵六大年夜从云州返回、陪着云鬟往宝室寺的一节说明。 白樘听罢,也觉得意外且疑惑,毕竟以赵六这个年纪,若说“情窦初开”,也委实忒早。 他如此亲近崔云鬟,或许只能说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格外“深重”而已? 两人说罢,巽风见他欲去,便取了伞来,双手递上。 白樘接了过来,往门口去时,见掌柜等已经把那桌上的“尸首”抬了下来,白樘盯着看了会儿,想到云鬟揭秘之时所说,又想起宋银钩说“莫不是你的私生女儿”,他微微一笑摇头,撑开伞走了出去。 白樘踏雨而行,将出客栈门口之时,忽然莫名心动,便擎着伞回头。 濛濛雨丝之中,他抬伞扬首看去,却见客栈的二楼中间儿,窗户上趴着一个人,正探头看着他,不期然目光相对,女孩儿的双眼便慢慢睁大,乌溜溜地露出惊慌之色,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捉了正着一样…… 白樘正薄有兴趣看着,却见她将头一缩,窗口上便不见了人。 白樘蹙了蹙眉,自认出那是崔云鬟,他凝眸又看了会儿,却始终不见那窗口上再有人出来,白樘想了想,最终无声一笑,便又转身自去了。 白樘去后不多久,果然洛阳府来了人,掌柜的忙迎进来,就说明了案发的经过,沈老爷薛君生等也在旁为人证,一一录了证词。 衙差们听闻刑部的老爷在,自然吃惊不小,忙相见巽风,巽风拿了一块儿刑部腰牌出来,给为首捕头看过,道:“这是重犯,仔细把人押回衙门,然后发急信给刑部,叫刑部即刻来带人。” 那捕头连连点头:“是是。”因又问巽风高姓大名。 巽风道:“你只说是巽风经办。” 捕头仔细记住了,又惊得拱手道:“原来是八卫之一的巽风大人么?早闻大名,失敬失敬!” 巽风一笑:“你我都是为朝廷当差,一样的人,做正经事罢了。” 这捕头才忙抖擞精神,又把宋银钩多上了一层绳索,便带回洛阳衙门。 薛君生因完了事,又看雨小了些,他便上了楼去寻云鬟,谁知却并不在屋内,露珠儿道:“方才我听楼下人说白四爷要走了,才回来说了声儿,便不见了人,也不知是不是下去相送了。” 薛君生因始终在下面,自知道云鬟并未下楼,因心怀疑惑出门,举目四看,忽然见对面的房间开着门。 他毕竟心思精灵,当下便拐过回廊,往那正对着客栈大门的房间而去,走到那房间门口,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进去……果然便见里头,云鬟蹲在窗户底下,抱着膝,不知呆呆地在做什么。 薛君生笑了笑,推门而入:“你在这儿做什么?若要相送,怎么不下去送人呢?” 这房间本并没有人入住,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话,云鬟吃了一惊,抬头见是薛君生,才松了口气,又听他如此说,便道:“我、我没想相送什么。” 薛君生走到她跟前儿,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出去,见客栈门口已经空空如也了,他便也蹲下身子,因望着云鬟道:“果然没有?” 云鬟把脸贴在膝头,也不搭腔。 薛君生道:“你做什么怕那白四爷?他不是个好人么?” 云鬟忙抬头,着急道:“四爷自然是个好人。”一句说完,又觉着自己太急切了,便咬了咬唇,把头转开。 薛君生索性靠着她身边儿坐了,含笑斜睨她道:“既然是个好人,你因何怕他呢?” 云鬟低声道:“我何曾怕他了?” 薛君生道:“先前他出现之时,凤哥儿就很紧张起来,我当时抱着你,难道会看不出来么?因你如此,我还当他是个坏人呢。” 云鬟见他看破,便又不说话。 薛君生叹了口气,道:“不过也难怪你怕他,连我也不能看他的双眼呢,这个人实在是极厉害的,怪不得这般年纪,却已经做到刑部侍郎的位子了,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云鬟听闻,才又转过头来看他:“你又知道?” 薛君生笑笑:“我自然知道……我在南边儿,经常过堂会的时候,那些官儿们说起他,无不带恨带羡的,恨他的,说他为人太过铁面冷心,纵然有一日落在他的手中,再好的交情也要秉公处置,带羡的,则说他年纪轻轻的,就爬得如此高,不管是皇上还是丞相,都对他另眼相看,问朝中还有哪个似他这般?” 云鬟怔怔听着,也不插嘴。 薛君生一时也没了言语,两人肩并肩静默了会儿,云鬟道:“你当真是要上京去?” 薛君生见她忽地提起自己,才答:“可不是么?偏偏我才从南边儿出来,你就要往南边儿去。”说到最后一句,便似笑非笑的。 云鬟道:“你为何要上京去,南边儿不好么?” 薛君生静了静,才道:“也不是不好,我毕竟是南边儿长大的,自有眷恋之情,然而……然而人都说京城是天底下第一繁华鼎盛的所在,我就想着倒要去见识一番才好。” 云鬟见他满脸期盼之色,不由冲口说道:“不要去!” 薛君生一愣:“怎么了?” 云鬟垂眸,掩住眼底一抹忧色:“我、我是说……你只道京城是第一繁华鼎盛所在,却不知,也是第一凶险可怖的所在呢。” 薛君生怔道:“为何这般说?你好似在京城呆过很长时间似的。” 云鬟被这一句勾起心病,便又不做声,只眉心皱起,忧色越重。 薛君生歪头看着她,两个人又沉默下来,却正在这会儿,听见外头是露珠儿叫道:“凤哥儿?”连唤数声,似是在找云鬟。 云鬟这才想起谁也不知她在此处,当下忙站起身。 薛君生也起身,两人便往门外而来,才出门,就见巽风急急过来,迎面见了云鬟,才蓦地刹住脚。 云鬟见他仍在,便走到跟前儿,因说:“巽风怎么没同四爷一块儿去呢?” 巽风看一眼薛君生,便对云鬟一笑,道:“四爷因不放心你,故而仍留我护着。” 薛君生听了这话,想到他先前在楼下跟白樘所说的,不由眉峰一动。 此刻云鬟不语,仿佛甚是意外,又仿佛发呆,巽风却对云鬟又道:“你也说我只听四爷的命,故而也由不得你我了。” 只听云鬟叹了声,有些无奈:“那好罢。” 薛君生看看云鬟,又看看巽风,最终一语不发。 午后,雨便停了,薛君生因要启程,云鬟送别之时,便道:“薛哥哥务必保重,若觉着京城不惯,便仍回江南可好?或许咱们仍能遇上。” 薛君生笑说:“你这句话,我记住了。” 云鬟见他笑得十分烂漫纯真,不知为何心底竟沉甸甸地,本想再多叮嘱几句话,可是要如何说起?千万言语,只得罢了。 薛君生去后,陈叔便也开始张罗启程赶路之事。 下午,车到了琵琶峰下,本想过山再投宿,不料又是一阵阴云密布,竟又下起雨来。 巽风道:“从这儿上去,便是香山寺,可在那里暂时歇脚,若是雨不能停,便过夜也可。” 当下便往香山寺投宿,寺内自有僧人迎了,妥善安排住处不提。 果然被巽风一语说中,这雨到了晚间,越发大了,只得等明日在行。 是夜,云鬟便跟奶娘等在僧房中歇息,因是在山中,气候越发冷,那雨点打着外头的树叶等,声音更大,再加上香山寺下面便是伊河,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 林奶娘已全好了,见山中气候冷,便多拿了一床被子给云鬟盖着。 云鬟因白天里经的事多,便早早儿地要睡,林奶娘“睡”了两日,倒是精神极好,便在外间同露珠儿晓晴三人说话。 露珠儿心头念着薛君生,对他的离开十分惋惜,便提起来,道:“可惜不是一条路,薛公子真真儿是个温柔的。” 林奶娘说道:“这小薛倒是不错的,不过有些儿太女孩儿气了,他这样的到了京城,只怕要给人活吃了去呢。” 露珠儿眨着眼问道:“怎么活吃了去?这样好的哥儿,难道有人忍心欺负他不成?” 林奶娘不知如何回答,瞪了会儿眼睛,就转开话锋,只道:“那白四爷倒是极好的。” 露珠儿才笑道:“这倒是。” 谁知晓晴插嘴道:“那个白大人不大好。” 林奶娘跟露珠儿忙问缘故,晓晴撅嘴道:“先前我们在楼上看着,姑娘似很怕白四爷,故而我说他不好。” 两人便都笑,晓晴忽又说:“小六爷是好的。” 露珠儿啐了口:“你又瞎说了?小六爷虽然不错,可他每回见了你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只差动手儿打了,这样你还说他好,你就这么犯贱么?” 晓晴不以为然道:“我哪里就贱了?我不过觉着,小六爷对我自然是不好的,可是他对姑娘好,这就是最好的了,我们不过是下人,难道要小六爷对我好么?他又不犯贱,自然是要对姑娘好才是真。” 林奶娘跟露珠儿都诧异,却也觉着这话有几分道理。 三人唧唧喳喳说着,不觉夜深,正要各自安歇,忽地听得里屋有些异样动静。 林奶娘忙进内看,却见云鬟整个人埋在被子底下,也不知如何,正拼命地张手蹬脚地挣扎,把一张被子弄得跟舞龙一般起伏抖动,林奶娘又惊又笑,忙上前把被子拉起来,又叫云鬟。 连叫了数声,云鬟才醒了来,看了林奶娘一会儿,又摸摸身上,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林奶娘见她额头有些亮晶晶地,心知道她必然又做了噩梦,便掏出帕子给她擦汗,问道:“是做了什么梦了?” 云鬟定了定神,却道:“奶娘,你去叫巽风来。” 林奶娘道:“这半夜,他都睡了,叫他做什么?” 云鬟眼底透出着急之色,催促说:“我有要紧急事,快去叫他来。” 奶娘见她这般着急,不敢跟她犟,只得起身,让露珠儿去外头把巽风叫来。 不多时巽风果然来到,见云鬟已经换了衣裳,呆坐灯下,见他来了,便叫奶娘露珠儿尽数出去。 巽风道:“是有什么事么?” 云鬟神色凝重,道:“四爷这一次到洛阳来,到底是为何事?” 巽风是知道轻重的,哪里会回答这话,云鬟见他垂眸无言,便站起身来,近前一步低声问道:“巽风,你同我说实话,四爷前来,是不是跟周知府有关?” 巽风神色一变,抬眸看向云鬟,心底透过一丝冷气儿:“你……如何知道?” 云鬟见他承认,便抬手握住额头,低吟了声。 巽风忙道:“到底怎么了?” 云鬟摇了摇头,方道:“巽风,你、你即刻……去洛阳,找到四爷……你要对他说,他现在做的这件事……不成!” 巽风愕然:“这又是何意?” 云鬟闭了闭双眸,然而舌尖发僵,竟然无法回答,窗外雨声乱拍,如河流激荡,而在云鬟眼底,也无端涌出滔滔长河,肆意泛滥,推屋倒树,更有许多人影沉浮其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千百个呼救声中,有个人厉声指责道:“是他,都是他!白樘白衡直!若不是他……那些人都不会死!” 第64章 此时的豫州州府姓周名邵章,周家乃是豫州望族,周邵章为人十分精干,治下清明,官声亦佳。 周知府膝下有三女,均已出嫁,只有一名独子,爱如性命,已交十七岁,前年同豫州李总兵家的小姐定了亲,果然是门当户对,已择了今年的好日子,成亲在即。 但凡见过周公子的,无不赞扬翩翩少年,世家风范,又说跟李家小姐才貌相当,佳偶天成。 谁知就在成亲这日,竟出了一桩令人意外的奇事。 当时宾客盈门,锣鼓喧天,周公子领了新人进门,正喜气洋洋拜堂之时,外头却传来哀乐之声,竟然有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到门口。 周知府坐镇豫州,周家又是豫州望族,如今且跟李总兵家结亲,简直便是锦上添花,虽名为“知府”,却如“豫州王”一般,谁又敢在这样的大喜之日上门找不痛快? 于是满城惊动,里头的宾客们也都又惊又奇,因出来看究竟。 周邵章挟怒带气出来看,却见白幡高举,其中果然是一口棺材,周邵章上前喝道:“是谁人这样大胆?” 话音刚落,就见到棺材旁边一个身着白衣之人,慢慢走了过来。 周邵章一见,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上门来的,竟然不是别人,正是跟他同地为官的豫州通判程延年。 周邵章又惊又怒,上前喝问:“老程,你是疯了不成?今儿我家的大好日子,你来闹什么?” 程延年年纪比周邵章要大许多,此刻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听周邵章问,便含泪仰头一笑,拍着棺材道:“我自然是来讨一个公道的。” 这会儿里头的宾客同外头看热闹之人越围越多,周邵章只得忍气,上前道:“老程,你我若在官场上有些龃龉,也不至于闹得如此,只免不得日后好生细细商议便是,今儿是我儿子大好之日,你可不要不知分寸,以后大家不好相见。” 程延年盯着周邵章,此刻眼中泪珠滚滚,道:“你有以后,我却已没了以后,你儿子大好之日,却是我女儿葬身之时,你叫我竟如何再跟你好生商议?” 这两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含血带泪,在场众人自是听得清楚明白,一时微微哗然起来,都不知究竟如何。 只有站在周邵章身边儿的周公子,神色有些微变,却仍未出声。 周邵章见程延年望着自己的儿子,又自忖人聚的如此之多,只怕纠缠起来无法收拾,便道:“你到底胡闹什么!莫名其妙,你且跟我来,咱们入内去说。” 周邵章伸手握住程延年手臂,便要拉他入内,不料程延年用力一挣,道:“我便是要在这个时候,在此地同你说清楚,你不必想着徇情藏私,不了了之。” 周邵章被他气得脸色发青:“你、你必然是失心疯了,竟如此荒唐胡闹,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未说完,便听周公子道:“父亲息怒,听程通判方才所说,必然仍是恼程小姐之事,一片父母心倒是可以体谅。” 众人见周公子此刻尚且斯文有礼,且如此体贴,不由都点头盛赞。 又有那些远客,因不知程小姐何事,自然便问起来,便有人极快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程通判膝下只有一女,生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皆都通,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才女,程通判自如珠如宝的爱护。 向来上门求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程小姐有些儿心气高傲,竟都看不上,择来选去,竟只挑了程通判手底的一名文书,只说爱其文采风流、人品正直罢了。 本也已经订了亲,谁知去年年初,这文书一日晚归,不知为何竟失足落了水,尸首两日后才找见。 程小姐哭的死去活来,竟立志不愿再嫁,纵然也有些人趁机上门提亲,小姐只是不理,程通判虽然心痛,却也有些无法,只想等着慢慢地劝女儿回心转意罢了。 谁知九月里,程小姐因去寺庙烧香还愿,中途忽然遇到了一伙山贼,打散了随行家丁小厮,把小姐跟丫鬟掳了去。 虽然程通判立刻催衙门四处找寻,却一直到次日才找到那丫头的尸身,竟是已经被糟蹋至死,却没找到程小姐。 程通判见状,丧魂落魄,只顾催着捕快兵丁们四处再找罢了。 一时流言蜚语四起,程通判只是不理,然而从去年一直找到如今,竟都毫无音讯。 那些知情的人说罢,便道:“听闻当初周公子对程小姐的才华也甚是倾慕,还几度派人上门提亲呢……现在想想,倘若程小姐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会儿只怕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了,且看周公子人品、气度,配总兵之女都当的,难道还配不上他家的女孩儿么?” 那听了的人道:“原来如此,那这程通判选在这会儿上门来闹,莫非也是因为这点儿?然而当初是他们家拒婚的,又怪得了谁呢?如今看周公子跟总兵家里结亲,如此和美,他大概是有些气不忿了罢。” 几个人窃窃私语,妄自揣测了一番,一时都有些同情这周家,反觉着程通判很无道理。 周知府自然也听了几句,见理果然在自个儿这边儿,且儿子又这般劝,他便叹道:“罢了,难道我要认真同他动怒?你且去罢。” 周知府挥了挥手,示意程延年识趣些离开。 谁知程通判听了,竟又大笑,道:“好个贼子,你如今却在老夫跟前儿装好人?你这杀人的囚犯,丧尽天良的禽兽,老夫今日前来,便就是拼着这身家性命都不要,也要让你以命抵命!” 程通判说完,不等周知府发作,便扑到棺材跟前儿,伸手将那棺材盖用力掀起! 顿时之间,围观的众人吓得倒退几步,避让不迭,而棺材盖跌在地上,顿时便露出里头的一具尸体来。 现场发出连声惊呼,场外的人因看不见,便拼命往内挤,众人所见,却见里头躺着的,竟是个相貌秀美的年轻女子,通身是一袭如雪的白衣,若非颈上一道深深勒进去的红痕,看起来就宛如睡着了般。 有那认得的便大叫道:“这是程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周知府也被这情形惊呆了,程通判厉声道:“众人都看的仔细,这里的确是我的爱女,她本该也如今日周家一般,有大好日子,能成亲生子,可都是因为这禽兽,只因他求亲未遂,他竟生出歹心,杀我贤婿在前,掳劫小女在后,这还罢了……” 程通判说到这里,须发戟张,目眦欲裂,竟踉跄欲倒。 程家一名家丁上前牢牢扶住,程通判靠在棺材上,一扭头看见里头的爱女,哪里还能说得下去,只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在场众人,见情形竟是如此急转直下,虽然程通判所言竟不知真假,然而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如此凄厉惨烈场景,忍不住均都动容,有几个妇人,竟不由落下泪来。 周知府脸色大变,先看了一眼周公子,又喝道:“一派胡说,程小姐自是被贼掳走,一年来不知去向,如何今日出来,就硬说是我儿所为?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痛失爱女,我自体谅,然而你不可这般红口白牙,胡乱赖人!” 程通判泣不成声,无法说话,那老家丁便道:“我家主人,官儿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给我们家小姐讨一个公道。前天我们小姐忽然逃回到家中,把这一年来的经历都同主人说了……我们才知道原本都被蒙在鼓里……小姐说完之后,便自尽而死,小姐亲口说是这、这禽兽所为……难道还能有假?”指着周公子,说了两句,也大哭起来。 凡听见看见的人,都禁不住半信半疑起来,虽然周公子一表斯文,不似能作恶之人。 然而程家的人在此,且连棺材也抬到跟前儿了,程通判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如今如此破釜沉舟的行为,果然也是身家性命都不要了,只想讨个公道,正如这家丁所说:难道这还能有假? 周知府见眼前众人骚动,脸色几度变化,终于回头看向周公子道:“逆子,此事可跟你相关么?” 周公子忙道:“父亲,儿子冤枉!” 周知府挥手,便狠狠地先掴了一个耳光,疾言厉色道:“如今既然有了原告,自然便不是你一句话就可抵消的!” 周知府说罢,便对程通判道:“通判,你有冤屈,只可上堂公告就是了,何必闹得如此难看,还叫小姐……死后也不得安宁的,你我同事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倘若果然是这逆子作恶,难道我身为父母官,会轻饶他么?” 程通判扶着棺材,望着周知府不言语,在场的人听见周知府这几句,却都点头觉着甚是公道。 周知府说完,果然便命人把周公子绑了,公开申明要详查此事,一场热闹大婚便以如此惊世骇俗的结局收住。 此后,豫州府果然开查此案,因参与案情的程小姐跟丫头都已身亡,故而只审问周公子罢了。 谁知一来二去,便牵连出好几个青年公子来,又有人供认说:的确是他们路上见色起意,便掳劫了程小姐……而周公子当时路过,不过是被误牵连在内,其实不与他相干,都是别人主谋的。又说周公子实则是个好人,本想拦阻此事,只是未成功罢了,反叫程小姐误会。 这日,周知府拿了数份供词给程通判过目,周公子又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致歉、诉说清白等。 程通判轻扫几眼,便把那几张纸扔在一边儿,看着周知府道:“周大人,你也说过,我跟你同事多年,难道不知道你的为人?这许多年来,你当我是瞎的?明里暗里,我也看过多少回,你替这个禽兽善后的行径了,原本我只想事不关己,又想不过是少年顽劣,且你们周家势大,于是便只当看不见的罢了,不想最后,竟落到我儿身上。” 周知府见他话说的有些硬,便皱了皱眉道:“然而此事的确不跟俊儿相关,都是那些子弟拉他下水……先前的事不必再提了,毕竟……侄女儿也已经去了,这逆子也知错了,不如……” 程通判索性不看他,只一笑道:“你那时候问我为何不上堂告官,反而抬棺大闹,岂不知我就是因料到你会有今日的行径,才索性闹出一场来让天下皆知?你为了维护这禽兽,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只不过,你的用心只怕要白费了。” 周知府一怔:“你说什么?” 程通判转头,冷笑着道:“早在我抬棺之前,早就派人去了京城,我请的人,是刑部的白樘,白衡直。周大人,你能在豫州一手遮天,不知道你能不能……连刑部也能左右得了?纵然你能左右刑部,你能不能让白衡直也为你藏私?” 周知府盯着程通判,浑身发冷,喉头干咽了数次:“你、你竟然……” 程通判眼睛通红,道:“你我都为人父母,你为这禽兽做到这般,我也能为我儿的冤屈做到不计所有,倘若连白阎王也奈何不了你们,我……就一头撞死在这豫州府大堂上就罢了!” 程通判说罢,起身拂袖,仰头大笑而去,于他背后,头顶那“正大光明”四字,炯炯如目,洞察一切。 夜雨密急,云鬟望着巽风,后者简略将此案来历说了一遍,道:“四爷到后,果然查出不妥,原来这周公子身上背着的不仅是程家小姐一条人命,更有其他隐情,如今此案仍在侦办之中。” 巽风说罢,便又道:“如今你是想让我去告知四爷,让他停手不成?你觉着以四爷的性子,能停手么?何况……到底你为何说此事不成?” 云鬟竭力定神,不答反问:“周公子入罪的话,周知府呢?” 巽风道:“先前他意图仓促结案,已经有渎职包庇之嫌,自然也脱不了,至少革职查办。” 云鬟举手扶额,她心头明镜般,然偏不能跟巽风说明。 ——周邵章在豫州两年,虽豫州每年春夏都发水患,但自他到任后,因调理得当,决策英明,故而从未有过超出十人以上的伤亡,是以民间也对他十分赞扬。 在周家事发之后,皇上念在周邵章向来政绩良好,只因一时为爱子才错念错着,故而只将他降职另调而已。 便是在周邵章被调任之后……老天爷黑着脸,连下了七天七夜的雨,一夜,伊河暴涨,引发山洪,将周围的数个村镇淹没,死伤数百人众。 周邵章听闻此信,连夜赶回豫州,眼看满目疮痍,含恨带怒,纵身跳入伊河,临死之前,便留下了那样一句话。 然而这并非所有。 从此之后,豫州的周氏家族便成了白樘的死敌,与一个古老而庞大的世家为敌,这绝不是任何一个朝臣所愿面对的。 巽风仍然看着云鬟,仿佛等她拿主意。 云鬟走到窗户旁边,将窗扇推开,夜风带雨灌入,巽风忙到跟前儿把她拉开。 雨打在脸上,冷冷地仿佛带一丝腥气,云鬟闭上双眼,听到自己说:“你跟四爷说……若因真相大白,会无辜害死更多人的性命,且令他置身两难境地,他会如何处置?” 巽风皱眉:“可是……我并不懂。” 云鬟叹了口气:“你去罢,把话带到,四爷……会懂。” 第65章 听了一夜山雨,又是一夜浮梦,次日早上,陈叔来说雨且不停,要等等再走。 云鬟正心中想着巽风是否顺利到了洛阳,而白樘又是如何处置此事,便信步从客房中出来,沿着廊下,且走且看着寺内光景。 这香山寺乃是北魏时候始建的古寺,依山而成,是以有些陡峭,虽不甚大,但古韵悠然,清幽雅致。 雨中相看,更有一番意味。云鬟慢慢而行,不觉来到佛堂,却见一个老僧正在点灯。 云鬟仰头看了一会儿,那老僧便递了一炷香给她,云鬟本无此意,但见如此,便也上前,踮起脚来将香供了。 那老僧打量着她,便慈眉善目地问道:“小施主为何眉间有些忧愁难解之色?” 云鬟道:“老师父能看得出来么?” 老僧笑说:“大看得出,且小施主这忧愁有些过于重了。” 云鬟本是随意答话,闻听才又道:“不知有多重?” 老僧想了想,道:“小施主可知道佛家八苦?” 云鬟摇头,老僧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外间山雨淋漓,佛堂中香烟袅袅,这老僧的声音苍老沙哑,仿佛隐隐喻示着什么。 云鬟呆了一呆,问道:“何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老僧笑道:“小施主不正为其所苦么?如何竟不知道?” 云鬟一惊,还要问他,老僧却已经举手行了个礼,转身自去了。 过了正午,巽风仍不曾回来,云鬟心头难安,辗转反侧,趁着林奶娘等午睡的当儿,便索性从寺中出来,沿着山路往下而行。 雨水将山石洗刷的有些滑,云鬟一步一步小心而行,几次差些儿跌倒,一刻钟功夫才下了山,浑身发热,却见眼前便已经是伊河了。 她忽地想到梦境中所见,那许多人沉浮水中的可怖场景,心中不由有些惊悸,小心翼翼地往河边走了几步,低头见伊河的水竟是深灰色,有些急湍地奔流而过,此刻河水虽然不曾没过堤岸,情形却也有些怕人。 靠近河边风更大了些,将她的雨伞掀动,云鬟微微地发晕,忙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的当儿,却看见河对岸,在雨雾之中朦朦胧胧的石窟。 龙门石窟之中最大的一尊佛,便是卢舍那大佛,传说是唐朝武则天时候,女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命匠人凿刻的。 云鬟一路行来,慢慢地爬到大佛跟前儿,底下的伊河因离得远,便仿佛一道深灰色的丝带,从佛前曼妙飘过,不再似先前所见那样凶险。 云鬟转身,抬头仰望,却见风雨之中卢舍那佛垂眸微笑,仿佛在俯视静看着她。 云鬟仰头看了许久,便把伞放下,向着大佛跪了下去。 风吹雨打,一时浑身都湿透了。 云鬟浑然不觉,先前在宝室寺,她并无参拜之意,方才在香山寺,也只是信步而行,然而此刻,于空山冷雨,并无人迹的此刻,独自一人一佛相对,心底竟无端生出莫名的虔诚之意,仿佛心底所说,佛必会听见,仿佛心底所求,佛必会答应。 而此刻她所求的,却是…… 此刻,她只希望白樘能做出对的决定。 虽然她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会如何决定,如今却只求佛祖保佑,不管他所做为何,必然是对的方好。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儿的雨伞被风吹动,也不知飘到了哪个角落,只一个小小地身影跪在佛前,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 天色越发暗了,卢舍那沉静的注视之下,有一把伞无声地遮了过来,二十八骨极常见的油纸伞,将漫天的风雨都遮住,云鬟兀自未觉,双手合在胸前,已然出神入定。 那站在身边儿的人垂眸看着她,却也并未出声打扰。 直到云鬟睁开双眼,察觉雨不曾泼洒自己身上之时,她缓缓抬头,望见头顶那把伞,以及那撑伞的人。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云鬟竟不觉惊奇,此刻在佛前,仿佛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或许对此人来说,不管如何也都是理所当然。 云鬟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巽风把我的话跟四爷说了么?” 白樘微微颔首,云鬟问道:“四爷可懂么?” 白樘不答,云鬟道:“四爷……还是做了?” 白樘垂眸,忽地一笑,道:“起来,寺里头都在找你,我带你回去。” 云鬟才要起身,不料手脚都僵硬了,便慢慢地挣扎起身,手足酸麻的滋味十分难过,虽不曾出声,却也皱了眉。 白樘一直看到她站起来,举手将自个儿的披风摘下,便递给云鬟。 云鬟迟疑道:“我……”却并未多言,只把披风胡乱地裹在身上。 她先前淋了半天雨,通身都湿透了,裹住披风后,才觉着有些微微地暖意,却因骤然间冷热交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刻白樘迈步往下而行,云鬟跟在后,道:“四爷还不曾回答,我的话四爷可懂?” 白樘站住脚,等她走到身边儿,才道:“你是说……周邵章有治水之能,若被革职查办,会有百姓遭殃,对么?” 云鬟徐徐松了口气,又说:“四爷果然知道,四爷是觉着我在……胡言乱语、或者危言耸听么?” 白樘垂眸看着面前有些陡峭的台阶,又看看身边儿的女孩子,道:“并不是,你反而提醒了我。” 云鬟不解,只看着他。 白樘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像谁?” 云鬟一怔,白樘道:“可惜你没见过清辉,你的脾气性情,洞察入微的天赋,很有些像是清辉,若不是我自己清楚……连我也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了。” 云鬟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个,脚下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她本就站在台阶边上,这会儿更是有些摇摇欲坠。 白樘早留心到她,见状抬手一抄,便将云鬟手臂握住。 云鬟转头看去,便要挣脱,白樘沉声道:“留神,掉下去不是玩的。” 云鬟只茫然停手,却只看着脚底下那许多台阶,看的她的双眼都有些晕了,不知是不是风雨渐大的缘故,伊河的水吵的声儿也越发大。 白樘见她呆呆地,眉头一蹙,便以左手撑伞,俯身将她一抱,竟拥在怀中。 云鬟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他,白樘淡淡一笑道:“别怕,我带你下去。” 云鬟无言以对,直直地看了白樘一会儿,却又转开头去,只看着旁侧那些浸润在雨中的大大小小地石窟,以及远处朦朦胧胧地山峦,伊河上的桥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这地方水汽太盛,眼中都觉潮湿的紧。 却听白樘道:“清辉惯能察觉旁人无法察觉的细微之处,我想你也有此能为,故而巽风同我说的时候,我便明白了。” 云鬟只死死地看着那隐隐约约的长桥:“倘若动了周知府,便会引出祸事来,四爷还是坚持如初?” 白樘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已。” 在豫州府大堂之中,周邵章气急败坏,竟道:“白衡直,你不必这样冠冕堂皇,倘若是你儿子犯了错,你当如何?” 当时白樘道:“清辉不会如此不肖。若当真犯错,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周邵章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因惨笑看着他道:“你这样做,相爷那边要如何交代?” 白樘不答,只是微微抬头,目光描过那“正大光明”四字。 周邵章所说不错,在出京之前,沈相特意叫了他去,说道:“周邵章向来得力,周家又不好轻易得罪,倘若能替他保全这一根独苗,就替他周全些罢了。” 言犹在耳。 再加上巽风所传的话,若是别人说这些,白樘自以为不过是无稽之谈,然而他见识过白清辉所能,也见过云鬟之能,心中自不会等闲视之。 一动周公子,自然便也牵动周邵章,亦或者会引发云鬟所说的后果……以及得罪周家跟相爷。 可是,对一个手上捏着十二个无辜女子性命的恶魔,白樘无法坐视不理,更无法如沈相所说“替他周全”。 他若是保全了周公子,谁来保全那些被百般凌虐之后死去的女孩子? 律法从不可欺,周俊身为官宦之后,本更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却视律法于无物,甚至利用周邵章身份之便,游刃有余,作恶多端却依旧逍遥法外。 这一次随着白樘出京的是严大淼,他亲自查看过程小姐身上的伤,对白樘说起之时,用的是“非人所为”四字。 就算面前是滔天风雨又如何?他手中所握的,便是为公道而设、永不可欺的律法之刃。 就如这大堂之上所挂的匾额,——正大光明。 对于那未知或可怖而难以应付的将来,他是“有所不为”,而对于真相不容忽视的现在,则“有所必为”。 白樘抱着云鬟,一步一步踱过台阶,云鬟本乱乱望向别处,却不知为何,渐渐地目光竟又落在身边之人的脸上。 风雨凄凄,风雨如晦,油纸伞下,他的面孔时而明朗,时而有些阴暗,然而云鬟知道,这个人是世间最光明正直之人。 所以在叫巽风赶去告诉他那句话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决定。 发端的雨水倏忽洇入眼中。 耳畔无端又响起那老僧说的话:“小施主不正为其所苦么?” 云鬟道:“白大人,我有一句话不明白。” 白樘道:“是什么话?” 云鬟问道:“若注定求不得,当如何?” 白樘眉峰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个人靠得极近,他的眸色清明而无波,虽不知这女孩子如何竟问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但在她身上,仿佛也并不是格外值得惊异之事。 白樘凝视了云鬟片刻,方道:“也只尽我所能,无愧无悔罢了。” 下了台阶,眼前伊河也近了,河水急匆匆奔流往前,仿佛是头也不回的旅人,正忙着赶路。 云鬟轻声道:“果然是四爷的回答。” 白樘不由一笑:“嗯?” 云鬟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两句本出自《诗经》,用来赞人的行为光明,德行崇高,如高山一般令人仰视。 白樘见她果然精灵之极,竟懂得如此引用《诗经》,不觉有些意外。白樘一向虽听过许许多多阿谀奉承的话,但从一个孩子口中得到如此别致的称赞,竟让素来心如止水的他也觉有一丝欢喜。 白樘笑笑,继而又敛了笑意,却见云鬟动了动,似要下地,他只得俯身将她放下,便是在这一刻,白樘问道:“那你是什么?” 云鬟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下,看着地上水乱流:“我?不过是高山之下的一颗微尘罢了。” 这声音小而轻,隐隐透着些落寞。 白樘眉峰微蹙,不再言语,陪着她沿河踏桥而过,白樘忽然说道:“你可知……” 云鬟站住脚,却仍是低头看着地上。 白樘道:“在黄知县眼中,你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孩子,是他半个师长,半个知己。阿泽生性跳脱,可却赞你精灵透顶。” 云鬟睁大双眸,慢慢地抬起头来。白樘对上她的目光,又道:“至于巽风,他向来稳重,唯我的话是从,可为了你,他不惜说谎,只因要留下来护着你。”当日巽风去而复返,只说是云鬟叫他留下,然而白樘虽不曾跟崔云鬟多有接触,可却明白她的倔强,在那种情形下,只怕不会开口留巽风。 然而巽风如此说,他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只因他心底竟也有些不放心这孩子。 云鬟自然不知此情,心头一跳,竟又有些口中发干,原本有些冷的身上,慢慢地又微热起来了。 偏这时侯,白樘又道:“还有……小六……”话音刚落,就见云鬟眼神亦变了,抓着披风的手也紧了紧。 白樘心中略有些疑惑,便停了话锋,只道:“好了,上山罢。” 云鬟慢慢转身,忽然垂首问:“四爷说了这许多人,不知对四爷而言,我又是如何?” 白樘见她半个身子又走出了伞下,便将伞往前倾了倾:“在你之前,我从想不到,我会同一个孩子说这许多话。” 白樘见她耷拉着小脑袋,头发上兀自往下滴水,加上胡乱围裹着自己那样长大的披风,看起来就如被打湿了羽翼的雏鸟,这般孤零零呆愣愣地站在雨水中,仿佛整个儿天地都撇弃了她似的,又好笑,又可怜。 白樘竟觉不忍,到底又俯身下去,重将她抱起来,因问道:“你为何不愿回京?” 他本来不想插手此事,也曾对巽风这样吩咐的。如今却自己打破。 云鬟不答,脸上点点滴滴,也不知是雨点还是什么。 白樘微微一叹,正要上山,忽听脚步声响起,却是巽风奔了下来。 云鬟被巽风带回香山寺后,很快发热起来,继而昏睡不醒。 模糊中又不停有梦境掠过,时而是洪水暴涨,淹死了许多人,时而又梦见好些朝臣咄咄逼人,都在指责白樘,各种苛厉面目,十分可怖。 稍微有些意识之时,却隐约又听人说:“侯爷怎么派人找到这儿来了?如何是好?” 又说:“凤哥儿还病着……什么?他们说……” 云鬟听着是林奶娘跟陈叔的声音,便试着动了动,喃喃问道:“怎么了?” 是林奶娘忙过来抱住她,道:“不知怎地,京内有人来接咱们……凤哥儿……如何是好……” 云鬟昏昏沉沉,竟听不真切,又觉着自个儿大抵是在梦中,便皱眉道:“不必聒噪,打他们走就是了。” 如此过了七八日,云鬟才渐渐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来先前种种,并不是自个儿做梦,而是果然在回京的途中了。 身边儿有十几个护卫,却都是京内侯府派来的人。 云鬟惊呆之余,因挂念豫州水患之事,便不顾别的,只先问此事如何。 林奶娘不以为意,道:“咱们启程之后就放晴了,并不曾有什么大水。” 云鬟怕不真切,又特意问过巽风,知道豫州平安,便暂时松了口气。 至于京内来人,是因在香山寺耽搁之时,侯府的人便找了来,起初陈叔跟林奶娘以为事情败露,自然吓得魂不附体,而云鬟还病着不能拿主意,两个人都准备请罪了。 不料来人竟说:“侯爷接到大小姐的信后,便忙派我们去接了,谁知因冀州水患,才知道大小姐是绕道从豫州而行,幸好不曾错过。” 陈叔跟林奶娘心怀鬼胎,齐齐绝口不提,只随着他们再往京中而来就是了。 云鬟听后,百思不解,她自没有给过崔印什么信,起初还以为是白樘向侯府透了风声,然而这般行事绝非白樘的风格,云鬟特意叫巽风来问过,巽风果然也说四爷不曾插手。 四月中旬,崔云鬟回京。 同年七月,豫州大水,伊河暴涨,引发山洪,却因新调任的地方官精于水利之道,在雨势不停之时便把数个镇村的百姓转移,故而并未有大幅人员损伤。 时光如梭,过了腊月,眼见临近新年,因皇帝要行家宴,诸王齐聚京中,而远在云州的晏王亦携世子赵黼进京见驾。 第66章 这几日北风渐紧,夜来竟飘了雪,到早上,地上已经落了薄薄地一层。 还未出太阳,崔府后宅便来了一人,十二三岁的公子哥儿,脸儿圆圆,双眸弯弯,天生带着笑模样,叫人一见便心生喜欢。 门上小丫头见了,纷纷笑着招呼:“然哥儿来了!”早有人急忙进内禀报。 不多时,里头有个穿红色夹袄的白净丫头走了进来,正是罗氏的贴身丫头碧玉,笑道:“外头冷,然哥儿怎么还不进来?奶奶早起了呢。” 季陶然这才跟着入内,到了里屋,见姨母罗氏正坐在炕上,季陶然上前行礼过后,罗氏忙招呼他到身边,摸了摸脸道:“怎么总是这般拘谨的,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姨母这儿,便跟你家里是一样的,很不用避讳什么。” 这罗氏便是崔印的继室,乃是长兴伯罗标之次女,罗氏的长姐嫁的是建威将军季家,两姊妹感情甚好,又都在京内,是以经常走动。 罗氏自嫁了崔印,也得了一子,取名崔承。然而罗氏对待季陶然却比亲生儿子还要喜欢三分。 先前因长兴伯年高体弱,想念外孙,便叫季陶然去冀州陪了自己数月,近来才回京,便来拜见姨母。 罗氏许久不见外甥,自然欣喜非常,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冰,便叫丫头把自己的手炉拿来给他握着,又叫取热热的汤水来给他喝。 季陶然虽不觉冷,但知道姨母一片好心,他便只是听着行事,很是乖巧。 罗氏便又问他冀州的情形如何,季陶然一一说来,眉飞色舞,笑个不住,显然在冀州过的十分之好。 罗氏见他如此,心里也更宽慰,又催丫头们拿点心果子上来,便道:“我瞧着你比先前离京时候倒是白胖了些儿,可见你外祖父是极疼你的。” 季陶然笑道:“外祖父也惦记着姨母呢,只姨母不得去。还念叨着等开春儿爱行动了,便上京来看望。” 罗氏闻听,脸上越发露出几分喜色,含笑点头。 如此说了会儿话,罗氏因敛了笑,吩咐丫头道:“去看看承哥儿起了不曾?对他说他哥哥来了,叫出来见人。”那丫头便去了。 季陶然问道:“承儿还在睡么?是我来的太早了些儿,先前在冀州的时候,外祖父爱早起习武,每次都也喊我起来练上两招,不觉就也养成个早起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呢。” 罗氏才又笑看他说:“你这才是正理,是勤力向上的好孩子呢,承哥儿能赶上你一半儿,我也心满意足了。”说到后一句,却又没了笑,反叹了口气。 季陶然道:“承儿年纪还小,自然贪玩些,其实我也是个贪玩的,在家里的时候我母亲也常常骂我,只不过姨母格外疼我罢了。” 罗氏摸了摸他的头:“不怪我多疼你,是你实在是懂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外头便道:“钰哥儿跟二小姐来给奶奶请安了。” 罗氏听了,便不言语。 顷刻,果然外头有两人走了进来,正是崔印妾室所生的两个孩儿,哥哥唤作崔钰,跟云鬟同岁,小妹崔新蓉,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见了礼。 罗氏也只淡淡地,说道:“这天儿越冷,你们很不必这样早就过来。” 崔新蓉道:“因昨儿姨娘受了风寒,不敢就来,怕过病气给母亲,故而叫我们早些来,顺便向母亲请罪。” 罗氏只点了点头。崔钰却又上前给季陶然行礼,因道:“哥哥从冀州回来了?” 季陶然笑着还礼道:“前两日才回来。” 崔新蓉也行了礼,道:“哥哥在冀州跟着外祖父,必然是极长见识的?”又对罗氏道:“母亲,看哥哥的谈吐举止,都比先前更出色了,母亲觉着呢?” 罗氏听了这话,方笑了笑,点头道:“很是。” 季陶然笑道:“哪里就长进了,也不过是胡乱玩闹罢了。” 罗氏见他们表兄妹们热闹说话,可崔承还未出现,不由有些不快,便叫丫头道:“承哥儿呢,是怎么了,这半天不出来?” 小丫头忙道:“已经来了。”果然才说完,就见崔承的丫头陪着他进门。 崔承上前先给罗氏见礼,罗氏便道:“敢情是昨晚上又玩闹了,故而才起晚了?” 崔承见哥哥姐姐们都在,便撒娇笑说:“昨晚上等看下雪,等了半宿也没见,就睡着了,还好方才一看,果然地上还有呢。” 罗氏哼道:“你若再晚些起来,那雪也没有了。还不快见你哥哥?” 崔承才回头来见季陶然,却不行礼,只扑上来抱着道:“哥哥怎么才回来,我盼了好久,你不在家里,都没有人领着我玩儿了。” 季陶然也将他抱了一把,却见小孩儿脸若银盘,十分可爱,便笑道:“又说顽话,难道府里没有人陪着你玩么?” 崔承腻在他身上,笑说:“虽然有,可都不及哥哥好,你先前去外祖父家里,如何事先不跟我说一声儿,我也想去冀州呢。” 季陶然道:“你还小,等大些咱们一起去。是了,我这次回来给你们都带了手信,已经叫小厮送与你们的丫头了,自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拿着或玩儿或赏人罢了。” 崔承极为高兴,崔钰跟崔新蓉也都谢过。 不料崔承才坐了会儿,外头就有人来叫,说是老太太那边吃早饭,问哥儿起了没,崔承顺势便跟着丫头过去了。 顷刻,崔钰跟崔新蓉两兄妹也起身告辞,季陶然因听闻崔云鬟回了府来,只不过并未见到,罗氏却也不说……因此他便不问,只等崔钰跟崔新蓉兄妹走后,季陶然才对罗氏说:“我听说云鬟妹妹也回来了,如何不见呢?” 罗氏道:“你想见她么?这孩子自打回来,不知是不是又更换水土的缘故,就病歪歪的,我也不叫她每每来请安,只叫她好生养着,你若要见,这样冷天,就也不用特意叫她过来,你自去她屋里头瞧就是了。” 季陶然答应了一声,道:“既然是病了,我也该去看一看。”罗氏也并未多言,只叫丫头领着他过去。 那小丫头喜儿便领着季陶然往云鬟的院子去,顷刻到了,就见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出来迎了。 喜儿对她道:“露姐姐,季家的小爷来见姑娘呢,快去说一声儿。” 露珠儿因问道:“季家是哪家?” 喜儿道:“你来了府内也有阵子了,怎么连这个都还不知道,不正是咱们奶奶的姊妹家么?季少爷算起来是姑娘的表哥呢,先前姑娘在府里的时候也曾见过的,不过那时候年纪小,只怕不记得了,你只快去说声。” 露珠儿扫了一眼季陶然,面有难色,小声儿道:“巧的很,方才姑娘咳嗽了两声,说怕是感了风寒,我正要给她找药呢,特意吩咐了不叫什么人进去探视,免得也染了病气。” 喜儿呆了呆:“也感了风寒?这……” 这会儿季陶然听见了,便说:“我不碍事,只看看妹妹可要不要紧?” 露珠儿见他笑得十分讨喜,便道:“那……少爷稍等,我进去再跟姑娘说说看。”便回身进房,不料顷刻出来,便道:“姑娘先前吃了药,竟已经睡着了,表少爷……” 季陶然见这般,不好强求,只得作罢,因说:“只叫妹妹好生保养就是了。病来如山倒,耽搁不得,只快去请好大夫要紧。另外我前些日子在冀州,带了些当地的土产回来,这两样儿给妹妹玩就是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身后的丫头上前,把个托盘递给露珠儿。 露珠儿忙谢过,又接了过去。 季陶然说罢抬头,见几杆绿竹叶上顶着雪,被风一吹,微微摇曳,雪花儿便散落下来,绿竹掩映着紧闭的朱红门扇,竟也听不见里头有什么声响。 季陶然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自去了。 不多时,罗氏的大丫头碧玉竟亲过来探望云鬟,却见她已经起了身,脸色尚好,看不出什么有病的样儿。 林奶娘笑着说道:“你怎么又特来跑一趟?我正要派人去回,其实并不碍事,想来不是风寒,只不过是少喝了水喉咙疼罢了,方才又小睡了会子,如今已经好了。” 碧玉这才放了心,便笑道:“奶奶不放心呢,才叫我来看看,若要紧便即刻请大夫来看,姑娘果然没事就罢了。” 云鬟也说:“让母亲费心了,姐姐回去告诉,只说我没事儿了,过会儿便去请安了。” 碧玉回房将此事跟罗氏禀明,罗氏也并未说什么。 等众人都去了后,露珠儿方看着云鬟,迟疑问道:“我看姑娘也不似是病了的,怎么先前表少爷来的时候竟都起不了身儿呢?” 云鬟不言语,仿佛没听见似的。 露珠儿道:“我瞧表少爷离开的时候还总回头看呢……竟然是这样有心的人,还给姑娘带了礼物,快看看是什么。”说着,就把桌上季陶然所送的东西端过来给云鬟看。 掀开上头的帕子,云鬟只看一眼,却见里头有一个白洋淀苇编的栩栩如生的小牛犊子,另外便是盒子里放着的一串明黄色的山海关琥珀手串。 云鬟看着这两样东西,虽早就知道会看见的必是这些,一样儿不差,但当真亲眼见到之时,仍是忍不住有些双眼发热。 她情不自禁地拿起那琥珀手串,摩挲了会儿便放下,只又拿起那头上带角的小牛犊子,见它瞪着眼正望着自个儿,透出一股憨憨气质。 云鬟看了片刻,便把那小牛贴在胸前,此刻,眼睛早已经红了。 晚间时候,露珠儿因悄悄地对林嬷嬷道:“奶娘,方才跟着二小姐的小荷跟我打听,问表少爷给了姑娘什么呢。” 林奶娘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二小姐跟两位哥儿不都也得了么?” 露珠儿笑道:“你便不知道了,我趁机也打听了回来,原来两位少爷都各自得了一方易水砚,蓉小姐得的也是一串琥珀手串,可并没有那只草编的小牛犊子呢。” 林奶娘便也笑起来:“你打听的倒仔细。” 露珠儿道:“只兴他们问不成?不过,我瞧今儿姑娘这病的有些古怪,怎么好端端地连人也见不了了呢,先前叫我出去打发了表少爷的时候还没睡,一会儿我回来,就睡得那样儿了?” 奶娘道:“就你话多,姑娘让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了,再多嘴,留神我先打你。” 露珠儿吐吐舌头,忽然叹了声道:“我有些想念晓晴了……怎么姑娘又打发她回去了呢?” 林奶娘“嘘”了声,道:“才说了你,怎么不长记性?”露珠儿忙捂着嘴,果然不敢说了。 原来先前回京途中,云鬟醒了后,她便做主,只说既然府内有人来接,就不必让陈叔跟着,只叫他先“回”素闲庄去。 因陈叔年纪大了,便带了两个仆人,并晓晴一块儿自去了。 回京之后,崔印也并没仔细问过此事,只简略问了句路上可好之类,云鬟也只说很好。 那些崔府去接的侍卫,虽知道云鬟打发了一名老仆,却也不放在心上。 因此无人知晓的是,陈叔带着那数人,其实并不是回素闲庄罢了。 对云鬟而言,侯府忽然有人来接,自是在她意料之外,回京也是她百般不愿,可既然无从选择,只得暂且随遇而安。 可是回京,便意味着要跟那些她不愿遇上的人再度遇上,其中一个堪称是她心病的人物,便是季陶然。 云鬟自忖:以季陶然的性情为人,倘若此生没有遇见自个儿,他应该会过的很好,这点儿毋庸置疑。 只想不到,她千方百计要避开,终究还是回到这条路上,因此今日季陶然来见,云鬟只称病不见。 但这毕竟不是长法儿,继母罗氏十分喜欢季陶然,两下里又是亲戚,常来常往,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此夜,风吹着外头的绿竹,发出簌簌的声响,云鬟抱着那只小牛犊,望着它呆愣愣的模样,眼底生潮。 前世她得了这小牛,爱极这拙朴的模样,睡觉之时都要抱着不放。 虽也知道府内季陶然只送给了自己这个,却也并没多想,只觉着这表哥实在亲切的很,这小牛犊竟比什么贵重礼物都叫她心喜,又因别人没有,便更加倍珍惜爱顾。 不料有一日,不知为何,这小牛犊好端端地竟不翼而飞,丫头们把屋内屋外翻来覆去找了数回,都没找见,云鬟伤心不已,狠狠地大哭一场。 季陶然听说此事,便安抚了她一番,又许诺说下次去冀州会带个更好的回来给她。 可对云鬟来说,纵然再带了新的来,却也不是她最心爱的那一只小牛犊了。 如今时光流转,这小牛犊儿失而复得似的就在眼前。 云鬟心底委实悲欣交集,拿在手中把玩许久,便又抱入怀中,心想:“这一回绝不会叫你出事了……绝不会。”似是对小牛犊说的,也似是对季陶然说的。 到年下,侯府内自然忙碌起来,亲戚之间也有些走动。 这一日,季陶然来到崔侯府做客,正往姨母罗氏房中而来,把回廊下过的时候,隐隐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季陶然起初不在意,谁知听其中一个声音有些熟悉,竟像是崔承。季陶然正要找这小表弟,忙转过月门去寻。 正含笑往前,却听有人高声喝道:“你敢再说?”是女孩儿的声音,虽不难听,却有些凶巴巴地。 季陶然一愣,扬首看去,却看见前面不远,崔承跟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孩子站在一处,而那女孩儿挥手落下,竟是干净利落地一掌掴在崔承脸上。 崔承没想到自己会挨打,一怔之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季陶然吓了一跳:这崔府内的情形他是最清楚的,一来,并没有女孩儿是如此凶戾的个性,二来,崔承是府内老太太的心头肉,平日里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呵护着,连崔印对儿子高声一些都不成,又哪里有什么人敢打他? 季陶然含惊带怒,忙跑到跟前儿,喝道:“你做什么?”又拉住崔承看端倪。 崔承的脸何其娇嫩?顿时便有五个掌印红通通地浮起来,季陶然心疼之极,起身瞪着眼前的女孩儿,张口便要叱问的当儿,忽心头一动:“你……” 刹那目光相对,眼前人却并没给季陶然开口的机会,只冷哼了声,拂袖扬长而去! 第67章 季陶然眼见如此,越发惊诧,因崔承大哭,只得先安抚他,又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忽然竟打你?” 崔承自打出生以来也没受过这般委屈,便抽噎着说:“她就是这样坏,我要跟老祖宗说去。” 季陶然忙拉住他:“她是谁?” 崔承见他竟不知道,便抬起头来说道:“不就是崔云鬟么?” 季陶然愣住,一时竟没了话,崔承又觉着脸上火辣辣地,忍不住又哭起来,季陶然忙又蹲下劝慰。 正在此刻,却见有个人匆匆走来,口中说:“原来是表少爷在这儿,前面老太太找承哥儿找的急……”话未说完,猛然见崔承哭的如此,便忙上前来,握着肩膀道:“这是……是怎么了?脸上如何是这样?” 崔承见了来人,便越哭诉说:“是崔云鬟打我。” 季陶然已经站起身来,原来这来人是崔印的妾室,也是崔钰崔新蓉的生母,原本是伺候崔印的贴身丫头的,姓薛,后收了房,人人便都唤作薛姨娘罢了。 薛姨娘仔细端量崔承的脸,又是心疼,又且着急,道:“这个样子,如何见得了老太太?承哥儿不要哭,先随我回房去。” 崔承却不肯走,嚷嚷道:“我不,我要让老祖宗打那个没教养的野丫头。” 薛姨娘吓了一跳:“说什么?” 季陶然正若有所思,听了这句,也诧异道:“承儿,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崔承眨了眨眼,只含泪道:“不管,她欺负我……” 薛姨娘已经掏出帕子,便给崔承拭泪,又哄着说道:“好少爷,你是大家的公子,不可说那些粗话。小姐动手自是她的不对……不过她怎么竟动了手呢,是为着什么?” 崔承嘟着嘴,却不回答。 薛姨娘叹了口气,对季陶然陪笑道:“表少爷,老太太那边儿着急呢,我先带承哥儿回去,把脸上料理一下子,好歹先遮掩过去,大好的日子,若给老太太发觉了,必然又要闹得不痛快呢。这件事儿表少爷也别透给别人呢?” 季陶然见她如此处置,便道:“放心就是了,我不会对人多口。” 薛姨娘才行了个礼,果然拉着崔承自去了。 季陶然目送他们离开,又回头看向崔云鬟消失的方向,皱眉心道:“怎么……云鬟妹妹变得这个样子?” 季陶然自是见过崔云鬟的,印象之中乃是个极为乖静沉默的女孩子,一双眼黑白明澈,似能看通人心,这崔府跟季家许多姊妹弟兄们,他独对这女孩子格外喜爱。 那日在冀州闲逛,看见了那手艺编的小牛犊子,如此胖乎乎甚是拙朴可爱的模样,竟让他无端想起那也总是瞪着圆溜溜双眸看人的女孩儿,因特意买了给她。 谁知道隔年再见,她的模样是出落了许多,可是脾气却变得如此……方才那刁蛮任性之态,让他不能相信,简直如换了个人似的。 上回想见她却并未见到,这回见到了,又是这个出人意料的样儿,季陶然思来想去,叹了口气,怏怏而去。 且说薛姨娘领了崔承去,因见崔承兀自气愤愤地,她便劝道:“虽说动了手是不对,可毕竟是哥儿的姐姐呢,且姑娘看着不似爱打人的,必然是你淘气惹急了她了?” 崔承道:“何尝惹了?我听说哥哥给了她一只很好的草编的小牛,我便跟她要,她不给我……” 薛姨娘问:“然后呢?你就不依了?” 崔承道:“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小牛也是我的,她不过是个没娘的野丫头……” 薛姨娘听到最后一句,不由色变,忙止步,看看左右无人,才道:“阿弥陀佛,哪里听来的这话?这种话也能说?谁教哥儿的?” 崔承不答,薛姨娘却也不再问,只叮嘱道:“承哥儿,你听姨娘的,这些话以后万万不许说了,尤其是当着老太太、奶奶的面儿,越发不能说,快答应姨娘?” 崔承耷拉着头:“她打我……” 薛姨娘望着他,轻声道:“承哥儿要知道,大小姐毕竟是没了亲娘的……本来就极可怜了,你还要当面儿那么说她,她自然就不乐意了呢?何况,若是这话给奶奶知道了,她一定是要打你的。” 崔承听抬出罗氏来,才有些忌惮,便小声嗫嚅:“那、那我不说了就是了。” 薛姨娘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小脸儿道:“姨娘知道你受了委屈,这样儿……待会儿见过老太太后,我亲自去做你喜欢吃的莲花酥可好?” 崔承这才破涕为笑,当下薛姨娘领着他去洗了脸,见他脸上的红印子退了些,可仍能看出来,便又拿粉出来给他扑了两扑,如此一来,不仔细看便只以为被冷风吹了、有些红罢了。 且说云鬟打了崔承,便自离开,隐隐听到身后季陶然跟崔承说话,她越走越快,心底一声叹息。 既然相遇无法避免,那只能找一种法子,让季陶然不似先前一样对她那样好。 云鬟自然知道季陶然喜欢的崔云鬟是什么模样,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一个完全不同甚至正好相反的崔云鬟。 曾几何时——听崔承口中说出那些话来之时,她只是望着小孩儿,一声不吭。 崔承见她不言语,越发趾高气扬。 当时季陶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被崔承欺负的崔云鬟,虽然眼中含泪、分明是极伤心却仍克制隐忍着的崔云鬟。 那时他挺身而出,斥责教训了崔承一番。 前生今世,崔承都是哭过了的,不过前世是因季陶然喝骂的缘故,而今生……不必别人,动手的是她自个儿。 云鬟边走边握了握右手,对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她本来下不了手,只不过,如今看来,那咬牙打下去的一掌倒是值得的。 至少她改变了此刻崔云鬟在季陶然心目中的模样,他看到的,是一个凶狠刁蛮的、对幼弟也能打得下手的女孩子。 只怕现在在季陶然心中,对崔云鬟是惊疑,嫌恶……然后……是她所希望的:敬而远之。 云鬟徐徐吐了口气,自回了房中。 及至午后,亲戚们都散了,忽地老太太房中一个丫头来到,说:“老太太叫大小姐过去。” 林嬷嬷不知何事,便陪着云鬟来至上房,入内之后,却见崔老夫人坐在榻上,阴沉着脸,见云鬟进来,脸上越发电闪雷鸣。 云鬟倒是猜到了几分,只怕是她打了崔承的事儿发了,其实能拖到此刻才叫她来,已经让她觉着意外了。 因此临进门之前,云鬟便对林嬷嬷道:“奶娘,待会儿不管老太太说什么,你都不要吱声。”林嬷嬷一头雾水,只应承罢了。 果然,云鬟见了礼后,崔老夫人道:“你越发能耐了,在外头住了几年,就把你养得浑然连个规矩都不懂了?” 云鬟低着头不答腔,崔老夫人拍着床榻,厉声道:“你只说,今儿你做了什么!” 林嬷嬷见老夫人如此盛怒,心中暗惊,想到云鬟先前的叮嘱,才勉强忍住没出声。 只听云鬟道:“是孙女儿一时急躁,孙女儿已经知错了,求老太太宽恕。” 崔老夫人怒气不休,道:“你说的倒是轻巧,你明明知道我疼承儿,你却敢那样对他,以前在外头,没有人给你立规矩倒也罢了,如今回了府里,少不得就改改那外头的坏习气!” 崔老夫人说着,便要叫人拿家法来,忽地外头道:“少奶奶到。” 果然见罗氏带着丫头从外进来,见里头这幅阵仗,因上前微微低头,向着老夫人道:“听说鬟儿犯了错,老太太要责罚她呢?” 崔老夫人哼道:“你来的正好儿,这孩子在外头野惯了,你也不好好教导她,竟纵得她连欺凌幼弟的恶行也做出来了,你说,到底要如何罚她才好?” 罗氏道:“孙媳妇正也是为了这事来的,方才私下里我也已问过承儿了,这件事,委实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崔老夫人皱眉:“你说什么?” 罗氏不疾不徐,仍是低着头道:“原本是承儿不敬鬟儿在前,且出口伤人,挑出事端,然而鬟儿也做的不对,她很不该动手,是以老太太要罚她,我也不敢说什么,不过因承儿也有错,故而孙媳妇求老太太,事要公平,既然要罚鬟儿,那自也要一视同仁,没道理罚一个,放一个。” 崔老夫人听了这一番话,连扫了罗氏数眼,只皱眉咂舌地不做声。 罗氏又道:“何况孙媳妇知道老太太的苦心,原本惩戒教导子孙们,自也是为了他们好着想,是以若不公平处置,承儿还只当他一点儿错也没有,以后只怕变本加厉,会闹出越多事儿呢,他且是崔家的男丁,很该越发严厉些教训,才不辜负老太太一片心意。” 崔老夫人目光沉沉,过了片刻,才重重地哼了声,道:“你说的自然有道理,不过小孩子们,哪里没有个磕磕碰碰,这件事倒也罢了,我只是想训他们几句,让他们长个记性,以后且不可再犯就是了,就怕从小儿就养成个刁戾的性子,败坏了崔家的名声。”说到这里,又看云鬟。 罗氏道:“孙媳妇明白了,以后会留神教导鬟儿承儿的。正是年下,老太太还是不必跟这些小的着恼,很该喜喜欢欢才是。” 正说到这里,就见崔承从外进来,因上前又撒娇道:“老太太别生气了,都是承儿顽皮,若老太太还生气,承儿就要去跪祠堂了。” 崔老夫人见了他,顿时眉开眼笑,又听说的这般可怜见儿的,便把他抱住道:“承儿果然是个懂事的,谁舍得你去跪祠堂?我第一个是不依的。” 因崔承这般一冲,崔老夫人心头的怒气才消退了,便又看着罗氏跟云鬟道:“罢了,此事我便不计较就是了,只不过你们听好,以后若还闹出这样的事儿来,我是万不能饶过的!不管是谁说都不成!” 罗氏答应了,云鬟亦谢过,老夫人便道:“都去罢,不要在这儿站着碍眼。” 当下罗氏带着云鬟退了出来,出了上房门口,云鬟道:“多谢母亲。” 罗氏也不答,又领着她走开了几步,才淡淡地说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又因跟我隔着一层,是以我不想去拘束你,然而你自己倒也要机灵些才好,承儿不好,你只来告诉我,我自会管教他。跟他这样闹……最后吃亏的自还是你。” 云鬟低头听着,心中微微有些意外,便道:“是。” 罗氏见她答应,又说:“以后行事,也多留神,别不清不楚地被人当了枪使。这番话你明白了自然好,你不明白,倒也罢了。”罗氏说完,便道:“你回房罢。” 云鬟行了个礼,果然便自去。 罗氏望着她走了,才也回了大房,碧玉递了茶,因问道:“这次明明是大小姐不对,奶奶何苦替她说话?” 罗氏道:“我何尝是为她说话?” 碧玉不解,罗氏垂眸:“她才回京,本就病三病四,才好了又闹出此事,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疼爱承儿的缘故,那些不知道的会怎么说?只说我容不得这前头留下来的孩子,故意设法儿害她呢。” 碧玉恍然明白,罗氏又想了会儿,道:“你给我留心些,底下到底是哪些人在碎嘴瞎说,竟还不避着承儿,让他学了那些野话,找出来,一个个打一顿,都赶出去!” 碧玉答应了,陪着小心说:“叫我看,也未必是咱们府内说,毕竟这件事京城内人尽皆知的,少爷又常常出去,有时候是跟着老爷,有时候却是底下人带着,指不定哪里听见的呢。” 罗氏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将身斜躺榻上,挥挥手叫人退了。 又过数日,这天,季陶然因要找一本绝版的古籍,风闻崔印藏着一本,便来找寻,谁知将到书房处,撞见一名小厮,只说崔印今日不再府中。 季陶然闻言,自然有些扫兴,但崔印不在,他自然不好随意进书房翻找,正欲回身离开,忽地见前头,书房的门竟是半掩的。 季陶然一怔,便往前而来,走到门口,往内看去。 起初却并不见有人在,季陶然只当是风吹了门,才要带上离开,谁知这一刹那功夫,便见在崔印书桌后面儿,有一道小小身影。 季陶然微惊,定睛才见竟是崔云鬟,此刻她手中捧着一张纸,低着头正看,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只觉着整个人似微微发抖。 季陶然本想叫她一声儿,可想到先前之事,心中便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里头云鬟已经把那纸飞快地叠了起来,然后塞进一个信封里,这会儿季陶然才知道果然是一封书信。 可到底是谁人的书信,竟让她如此紧张不安? 崔印的书房等闲人只是不许进入的,且看云鬟这个模样,也不像是正大光明进来查看什么的…… 季陶然微微思忖,并不进门,也不做声,反而后退数步。 才站住脚,就见云鬟从书房内出来,小心将门带上,她转身要走,一抬头见有人,便吓的后退一步。 季陶然虽看出她面上一时难掩的惊慌之色,却只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原来是云鬟妹妹,近来可好呢?” 云鬟神色几变,终于微微扬起下颌,也不理他,迈步就走。 季陶然随她而行,且走且说:“云鬟妹妹,上次在院中,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赔不是,你不要介意。” 云鬟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季陶然道:“承儿都同我说了,原本是他的错儿在先,不过说来,也是我送你的那只小牛引出来的……对了,你可喜欢么?我瞧着怪好玩儿的,才特带了给你……” 云鬟止步,脸色十分古怪,盯着季陶然看了会儿,才冷道:“哦,原来你说的是那怪模怪样的……我都不懂究竟是个什么村物,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所以承儿跟我要的时候我才没给,并不是不舍得,你可不要想错了。” 季陶然碰了一鼻子灰,目瞪口呆。 云鬟正色又道:“不过你有点儿没说错,老太太因此骂了我一顿,却的确是你引起来的,故而以后不劳费心,万万别再送东西给我,我只怕会再引出别的事儿来呢。” 云鬟说完,翻了个白眼欲走,谁知一转头的功夫,却见正前方那一丛金黄色的腊梅底下,淡淡冷冷地站着一个人,双眸明若秋水,静静默默地看着她。 就像是瞬间大口吃下了一整颗青柠,又如被许多带刺毛栗子兜头打落。 此刻,云鬟竟不知自个儿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只听季陶然苦笑:“清辉你……是了,云鬟妹妹,这是白……” 谁知云鬟猛然转身,越走越快,最后竟跑的不见踪影。 季陶然张口呆看,一直见云鬟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才重重叹道:“这是怎么了?原本那个甚是可爱的云鬟妹妹哪里去了,如何换作这样一个刁蛮无理、喜怒无常的丫头?” 忽地听身后白清辉道:“你错了。” 季陶然回头:“我错什么了?” 白清辉垂眸,淡声道:“她绝非……你说的这样儿。” 第68章 今日季陶然来寻书,实则是为了白清辉要的一本书,先前白清辉等在角门上,因见季陶然迟迟不回来,便走进来瞧,不料正看到如此一幕。 季陶然见他竟这样说云鬟,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为何?你方才难道不曾见?她明明是凶巴巴地。” 白清辉道:“正是因为我看得很清楚。” 方才那女孩子对季陶然说话之时,虽竭力流露刻薄之色,但眼神中却是掩不住的忧虑伤怀之意,季陶然人在局中,无法看清,白清辉却瞧得一清二楚。 她并非刁蛮无理,只怕是有因如此,也非喜怒无常,而是故意为之。 虽然白清辉并不知她究竟为何要故意这般对待季陶然。 季陶然自也不明白,便暂时压下此节,只说了崔印不在家之事。 两个人正欲出府,因罗氏听闻季陶然来了,便派丫头请他过去,留吃中饭。 罗氏听说了季陶然所为何来,便道:“你暂且在这儿呆会子,今日侯爷不是会客,听闻是去找一样东西,中午头若无意外,是会回来的,到时候你要什么,便跟他说就是了,省得白来一趟,还耽误了事儿。” 季陶然就看白清辉,清辉略一思忖,起身对罗氏道:“只是打扰了少奶奶了。” 罗氏打量白清辉,见这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精致如画,便笑道:“不必同我客套,平日里想你们来还不能呢。”又吩咐丫头们,快去准备上好的点心果子。 说话间,薛姨娘带着两个丫头来到,含笑道:“听说奶奶这儿有客,我也做了些莲花酥,只不知合不合口味。” 罗氏道:“你费心了。” 季陶然见那点心层层薄酥,又是淡淡地粉红色,果然如将开的莲花,虽未入口,先看那样儿,就已叫人食指大动。 季陶然便道:“总听承儿说姨娘的莲花酥做的最好,他的口味一向挑剔,能让他这样喜欢,必然非凡。” 薛姨娘笑道:“表少爷夸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只会做这些儿小东西罢了,只别见笑。” 众人吃了点心,外头便道:“侯爷回来了。” 果然见崔印快步从外头进来,崔印一见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个在座,喜的笑道:“稀客!是几时来的?”一边儿把白清辉上下打量了一回。 季陶然跟白清辉双双行了礼,季陶然便道:“才来不多时候。” 罗氏道:“陶然想跟你找本书,你偏不在,是我劝他们留下来等的,好歹是回来了。” 崔印脱了披风,闻听便道:“怎么不派人去告诉我一声儿?”又问何书。 季陶然方道:“是一本《慎刑说》,不知姨夫可收藏有?” 崔印想了会儿,笑道:“可不是么,这本书当时是从一家老典当行里收来的,我若晚去一步,就要付之一炬了。只怕全京城只这一本,你又是哪里听说我这里有的?” 季陶然笑看白清辉一眼,道:“谁又知道呢,不过姨夫向来喜好收集些珍奇古玩之类,故而过来碰一碰运气罢了,不料果然是有。” 崔印忖度两人,问道:“不过倒是谁要看这种偏僻少见的书?” 季陶然故意说道:“我看可使得?” 崔印摇了摇头,又笑:“我觉着不是你。”说着又看清辉,白清辉却仍是默默不言。 崔印见他们为此书等了这许多时候,便不落座,只起身去书房里找,半晌回来,果然带了本有些破旧的书籍,放在木匣子里。 崔印叮嘱道:“要留神些翻看,这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书页都有些脆了,我本想叫人手抄一本儿的,只没得空儿。” 季陶然已经喜不自禁,小心翼翼接过来,又道:“多谢姨夫。” 崔印道:“谢什么,这本书若无人看,留在我这里也无用,如今有人喜欢看,倒不辜负我当初抢了他回来呢。是了,你们两人,中午在这儿吃了饭再走。” 季陶然正要答应,不料白清辉道:“多谢侯爷赐饭,不过因家中尚有他事,清辉不便久留,还请见谅。” 崔印见状,无奈,只得放了他们,只临去又叮嘱叫常来而已。 两个孩子去后,崔印站在门口仍望了半天,回来便叹道:“白四爷真乃虎父无犬子,瞧清辉小小的年纪,已经是这般出众气质,将来必然了不得。” 罗氏不语,崔因回头笑道:“当然,咱们承儿也是好的,只不过老夫人太娇惯他了,也是他年纪还小,以后自然更加出息。” 罗氏垂着眼皮儿道:“侯爷何必跟我说这些,难道看你说别人家的孩子好,我竟要吃醋不成,何况说其他人倒也罢了,这小白公子,自然是个最出类拔萃的,我常说承儿有陶然的一半儿就很好,如今看来,陶然竟也比不上白小公子,何况清辉呢。” 崔印见她说的如此明白透彻,微微愕然之余,笑道:“也不至于这样不成器罢?” 罗氏道:“侯爷若想承儿成器,就勤督促他些,这个年纪,也该规规矩矩去学堂了,整日仗着老祖宗溺爱玩乐,长久要怎么样呢?” 崔印心中自然知道这宗,然而崔老夫人一日也离不开崔承,因此竟连他们当父母的都不能说重半句。 此刻听罗氏如此说,崔印想来想去,道:“我只找个时机跟老太太说就是了。”应酬这一句,便又说:“前儿我听说鬟儿又有些不好,我且去看一看她。” 罗氏并不做声,崔印趁机便出门去了。 不提崔印去探望云鬟,只说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个离开崔家之后,季陶然掂量着手上的书,点头道:“我就知道你等不及要看这本书了,好了,幸而今天没白跑一趟,你且快拿去看罢。” 白清辉双手接了过来,站在原地翻看了会儿,便对季陶然道:“我要看则要多看几遍,一次是不够的。然而这本书已是如此了,再翻只怕果然就不好了,你好歹把它抄出来,将这原本还给侯爷,免得他一片好心借了书,反给他弄坏了。” 季陶然叫苦道:“我又不看,为何让我抄?总是想法儿折腾我。” 白清辉面无表情:“你比我年长,写字也快些。” 季陶然虽不情愿,到底把书接了过去,有抱怨说:“我自己的功课还做不完呢,你偏又编排这些。” 白清辉才后退一步,举手行礼,向他笑了笑道:“有劳哥哥了。” 白清辉自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展颜一笑,当真叫人如沐春风,季陶然叹了口气:“罢了,谁叫我遇上你呢,只得我吃亏罢了。” 两人说罢上车,不觉来至十字街头,季陶然是个闲不住的,便趴在车窗上看光景儿。 正行走着,却见前头有一匹高头骏马迎面而来,皮毛油光发亮,健硕俊美异常,这倒也罢了,马上竟然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猿背蜂腰,生得眉飞入鬓,双眸点漆,竟极为英武俊秀,通身透着一股飞扬潇洒之意,所到之处,人尽侧目。 季陶然一见,啧啧叹道:“这孩子是谁?你瞧瞧好不好?”白清辉闻言,不免也挑起车帘,抬眸看出去。 谁知一眼之下,白清辉便把帘子放下,道:“不必看了。” 季陶然听他声音有异,回头道:“怎么了?” 白清辉却低了头,只低低地说:“没什么,这个人我认得。” 季陶然正打量那异样孩子,闻言惊奇:“哦?这却是谁?如何我从来没见过的?” 白清辉眉尖微蹙,道:“他是年前上京的,你先前自没见过……” 正说到此,忽听得外头有人扬声叫道:“小白!” 季陶然听得一声“小白”,满头雾水,又听那马蹄声很快靠近,他便拨开车帘往外看去,才探头,却见竟是那少年正策马而至,车内车外,冷不防便打了个照面。 季陶然目瞪口呆,回头又看白清辉道:“这孩子叫的是你?” 此刻这少年手拉住缰绳,人在马背上,微微伏底身子,从车窗内看进来,满脸笑吟吟地,道:“小白,六爷叫你呢!如何不答应?” 白清辉在听他叫第一声相唤之时,就已经蹙了眉,如今看躲避不开,只得面无表情地抬头,拱手道:“世子殿下有礼。” 季陶然听到一声“世子殿下”,越发诧异了:“他、他是……” 白清辉垂头扫他一眼,轻声提点道:“这位是晏王世子。” 季陶然这才明白,肃然起敬,虽在车内不便,却也忙也拱手行礼:“不知是世子殿下……失敬!” 赵黼哈哈笑了数声,仍是俯身马背上,一手爱抚地摸着马脖子,一边儿道:“不用多礼,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白清辉淡淡说道:“自是回府。” 赵黼闻听,眉飞色舞道:“那便是无事了?何不跟我去看个热闹呢?” 白清辉皱眉的当儿,季陶然因见这世子殿下虽仪表非俗,身份又高,可谈笑晏晏,又毫无架子,因心里暗喜。 且季陶然又是个爱热闹的,当下便问道:“不知是什么热闹?” 赵黼见左右有人盯着,便压低了嗓子道:“说出来你们可别怕,我听说兴隆酒楼那边死了两个人,大理寺跟刑部的人都出动了呢。” 季陶然一听,果然精神一振,便看白清辉道:“咱们也去看看罢?” 白清辉面有难色,赵黼见他不答,便点头道:“小白,你敢情是害怕呢?不用怕,那人都是死了的,何况有六爷在,若真遇到贼,也立刻将他拿下就是了。” 季陶然已经耐不住,便悄悄拉拉白清辉的衣袖。 白清辉无奈,便道:“索性不远,看看亦可。” 季陶然大喜,当下叫车夫改道,便往前方去,他怕冷落赵黼,便一边儿握着车帘,跟赵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赵黼因说:“你们又不是那女孩儿家,怎么竟然也扭扭捏捏地学她们坐车,如何不骑马呢?” 季陶然笑道:“原本是要骑马的,不过白府的太太奶奶们不放心清辉,就叫我们乘车了。” 赵黼啧啧道:“说的也是,瞧小白生得那个样儿,就如个女孩儿一般,怪不得家里也多疼他些。” 季陶然心无旁骛,便“噗”地笑了,不料目光一转,却见白清辉脸色有些冷意,他虽然向来是冷冷的,可季陶然跟他极好,自然看出如此表情是个不悦之意了。 季陶然咳嗽了声,便不再笑。 赵黼瞄他一眼,笑而不语。季陶然小心把帘子放下,回头问白清辉道:“你怎么了?他不过是玩笑罢了,可别认真生气。” 白清辉只摇了摇头,季陶然又问道:“你是怎么认得这位晏王世子的呢?瞧他竟像是跟你十分相熟?你却一点儿也不跟我说?” 白清辉淡淡道:“我跟他并不相熟,实则只在静王府内见过一次罢了。” 季陶然睁大双眸,好奇催问:“果然只见过一次?”想到赵黼以“小白”相称,难不成此人天生对人如此热络?还是说白清辉天生惹人喜欢,招人亲近? 季陶然心中乱想,忽地问道:“为何你好像不太喜欢此人?” 白清辉听这般问,不由又蹙了蹙眉,半晌慢吞吞说:“我也不知。” 季陶然挑眉道:“这可奇了,如何不知?”要知赵黼的身份在那里,堂堂世子如此“平易近人”,常人自然是“受宠若惊”的,就算向来冷淡如白清辉者,纵然不过分喜欢,却也不至于讨厌才是…… 季陶然心头一动,问道:“莫不是在静王府相见的时候,他得罪过你?他做什么了不曾?” 白清辉见他开始乱猜,才道:“并没有,他很好。” 先前因节下,静王府设宴,白樘自带了白清辉前往。 白清辉天性孤冷,王府内虽也聚集许多权贵皇亲家的少年子弟,彼此玩乐,十分兴头,他却只一个人呆在角落里,也不去寻人搭腔,也不乱玩乱闹,只安静等候罢了。 正发呆时,却有个小丫头进来,说是有朱三小姐在后宅,想见他。 白清辉本想同白樘说一声,然而见他被静王拉着,仿佛在说正经事,他便不去打扰,只随着这丫头出门而已。 不觉来到后院,这丫头忽然越走越快,白清辉不喊不叫,起初只也加快步子跟随而已,谁知渐渐地落了后,而那丫头也很快不见。 白清辉人来至一处陌生后院,且周围也并没有人,正觉不妙,就见几个小孩子跳出来,为首一个说道:“打他!”便冲过来,不由分说围着一通暴打。 白清辉只得举手护着头,虽然身上狠挨了数下,可却硬挺着不肯吭声,只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忽然竟对自己动了手。 正在乱作一团,忽地听见有人一声笑,道:“你们这许多人打一个,是不是有些胜之不武?有本事的话……过来撩撩你六爷试试?” 这些顽童们听了,便回过头来,有人认出赵黼,知道他身份非凡,不是个好惹的,当下发一声喊,四散要逃。 不料赵黼眼疾手快,跳上前来,轻而易举地捉住两个,一手提着一个的后心衣裳,笑道:“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在王府内也敢打死人不成?再说就算有仇,就跟他一个对一个的打便是了,六爷就是很瞧不上你们这仗势欺人的德性。” 此刻白清辉跌在地上,正忍着痛慢慢地爬起来,见赵黼捉住两人,他便擦擦唇上的血,也走过来,问道:“你们因何打我?” 虽然受了伤,白清辉却一如既往,也不惊恼,也不恨哭,只冷冷看着两人。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又双双瞪向白清辉,并不回答。 不料赵黼揪着他们后心,用力晃了晃,威胁说道:“再不老实说,就把你们扔到河里去,看有谁来救。” 赵黼上京时间虽短,“名头”却已经传了出去,两人一时心慌,才忙说道:“不怪我们,都是他不好,是他害了蒋勋。我们是为蒋勋报仇来的。” 赵黼并不知这是什么缘故:“蒋勋又是哪一个?” 白清辉的脸色越发雪了几分,垂眸想了一想,默默说道:“放了他们罢。” 第69章 且说清辉忽叫赵黼放人,赵黼虽不解,但毕竟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便松手道:“滚罢,下次别叫我再撞见。”两人慌忙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会儿清辉探手入怀,掏了一块儿帕子出来,闭着眼,把唇边手上的血渍跟泥尘重擦了干净,帕子好生折起来塞入袖中,复又掸直了衣襟。 赵黼在旁,也不做声,只打量着他的举止,见这样规谨认真之态,虽遭惊遇变却仍面不改色的做派,极其眼熟。 清辉料理妥当,见赵黼仍站在跟前儿,便拱手行礼:“方才多谢世子殿下。” 赵黼挑眉道:“你认得我?” 清辉道:“先前看见静王爷叫过殿下。是以知道。” 赵黼才笑起来,因说:“你知道我是谁,我却还不知你呢,你叫什么?” 清辉迟疑看他一眼,低低说了名字,赵黼道:“原来你就是白四爷的小公子?”说话间,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清辉一会儿,笑说:“怪道眼熟,先前我竟没想到,你果然跟白四爷有些相似。” 清辉似不愿说及此事,垂头默默走开数步,赵黼赶上,又问道:“对了,他们方才说你害了蒋勋,蒋勋是谁?有什么典故?” 清辉不答,半晌道:“能不能拜托殿下,此事不要对人声张。” 赵黼问道:“你说的是你被人暴打这事儿么?这是为何?” 清辉仍不说话,赵黼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怪的有趣,方才被他们那样打,却硬是扛着一声不吭,不过六爷也便是看在你这般有骨气,才肯出来解围的,倘若你鬼哭狼嚎的,六爷也只在旁边看热闹罢了。”说着便抱起双臂,笑了几声。 清辉扫他一眼,不知为何,虽然这人乍出现便救了自个儿,又是如此好脾气好相与的模样,可当看着他时,心底都隐隐地有些怪异之感。 细细琢磨,却又说不上究竟是怎么样……若强要说,便是有些想要“敬而远之”似的,乃是一种说不清的本能而已。 两个人后院说了会子,赵黼便陪着清辉回到厅内,只因他脸上毕竟有些青肿之处难以遮掩,便只说不留神撞在柱子上而已。 白樘看了会儿,也并未追问。 而清辉看着赵黼在厅内说笑如常,他同每个人都似游刃有余,委实叫人喜欢的很,可清辉却觉着此人太过耀眼,耀眼到可怕的地步。 后来,清辉无意中看到珍禽园中的云豹,那大猫匍匐在草地之上,皮毛华美鲜丽异常,双眼亦懒洋洋似的,然只要有人背对而立,那优雅的皮相底下,是能轻易撕裂猎物的锋利爪牙,一招致命。 像极了他眼中的赵黼。 这种所感自不能对人言。 故而方才在看见赵黼之时,清辉亦是下意识地想避开他……这自然绝非出自厌恶。 不多时,三人来至兴隆酒楼前,果然见前方围着一圈儿人,嗡嗡哄哄地看热闹。 马车一停,季陶然先忙不迭地下了车,又接了清辉下来,赵黼早翻身下马,三个人便挤到里间儿。 京兆尹早派人来看住了现场,几个公差拦着百姓不许上前,捕头也站在旁边观看,正忙乱中,忽地一眼看见了白清辉,便面露惊喜之色,招呼道:“小白公子也来了?是不是要进去瞧瞧呢?”不等白清辉回答,便招呼公差放行。 赵黼见状笑道:“小白,你的脸面可够大的呢。” 白清辉也不理会他,季陶然却道:“世子你大概不知道,上回蒋统领的案子……”话未说完,就听见清辉咳嗽了声,季陶然忙又停口。 赵黼听到一个“蒋”字,早就留心,便随口问道:“难道就是那个蒋勋?” 季陶然双眼睁大,才要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却见白清辉身形一晃,双眸猛然紧闭! 季陶然早看见前方一团红,即刻醒悟,忙上前扶住清辉。 赵黼也来到旁边,见白清辉脸白如纸,便道:“好端端地怎么了?” 季陶然低声道:“是我糊涂了,不该贸然让他过来。清辉见血便晕。” 赵黼一怔,回头时候,却见前头的典当行门口,竟洒着斑斑血迹,赵黼喃喃道:“人古怪,症状也更古怪。”因回头叮嘱季陶然看着白清辉,他自己走到门口,探头往内看去。 里头光线有些暗淡,却仍一眼看见地上趴着一具尸首,身上鲜血狼藉,惨不忍睹,有一名仵作正蹲在旁边验看。 赵黼扫了会儿,又道:“如何我听说死了两个人,另一个呢?” 捕头看他举手投足自有非常气象,又且跟清辉一块儿来的,便低声道:“起初发现之时的确是两个人,另一个经查还未死,已经抬衙门令救治去了。” 赵黼点了点头:“这人是谁,因何而死?” 捕头道:“是典当行的掌柜,乃是割喉而死。” 赵黼回头看一眼清辉,道:“怪不得竟这许多血呢。” 赵黼嗅的那血腥气十分之重,便自抽身回来。 那捕头跟着过来,因知道清辉无法近前,就也同他说了一回,又道:“这个案子想是容易的,一来有个活口,等救治过来自然可知道端倪,二来,目前已经有了疑凶了。” 季陶然忙问疑凶何人,捕头道:“早上有邻居看见,常在街头的一个乞儿从这儿跑了出去,行迹十分可疑,如今正派人满城搜找呢。” 赵黼笑说:“听来果然容易,既如此,咱们就先去罢。” 当下季陶然扶着白清辉上了车,赵黼伴随车边走了一阵,说道:“小白这个症状倒是难办,得亏不是我这样经常跟人打打杀杀的,不然可怎么着?还没等到砍人,自个儿已经晕了,竟白给人送头去不成。” 白清辉靠在车壁上,也不言语。 季陶然虽喜欢赵黼说话风趣,可又担心他玩笑乱开,只怕又惹白清辉不喜欢,因先看了清辉一眼,轻声问:“好些了么?” 清辉合着眼睛,微微点头,忽地问道:“这典当行内共有几个人?” 季陶然道:“我听盖捕头说,有掌柜跟小伙计两人。” 清辉道:“既如此,那个活口,便是小伙计了?” 季陶然眨了眨眼,答不上来,外头赵黼道:“不是,捕头说那伤了的不是店内伙计,倒像是个主顾。” 他答了一句,便道:“你既然身上不快,那就好生歇息,横竖这案子已经要告破了,且就不必劳神费心了。” 正说着,便见一队人马匆匆打旁边经过,赵黼抬头看去,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两名公差紧紧地抓着一个衣衫褴褛之人,那人满身是血,正拼命挣扎。 赵黼忙吩咐季陶然:“快别叫小白往外看……他们似是捉住那凶手了,啧啧,瞧这一身的血,自然是真凶无疑了。” 季陶然忍不住探头出来,也看了一眼,果然见公差们正给那乞丐上枷锁。 那人胡乱叫嚷道:“放开我,放开我!”声嘶力竭,状若疯癫,加上蓬头垢面,满身鲜血,看着十分凶恶,挣扎的亦十分厉害,却被公差们按着头,推推搡搡带回衙门去了。 季陶然将清辉送回白府,叮嘱他不许泄露去过案发现场之事,免得被府内女眷责怪。 清辉答应了,又说:“这个案子只怕另有隐情,你得闲便打听着,另外那本《慎刑说》,记得早些抄好,我要看呢。” 季陶然啼笑皆非,也应承了。 不几日,季陶然果然勤勤快快地抄好了书册,今日便带了两册书,先把抄好的一本给了清辉,又说:“不知道你听闻了没有,原来那乞儿果然不是真凶,他被带回衙门后,大吵大嚷,说是看见真凶杀人才吓跑了的。” 清辉道:“我也听闻了。” 原来那乞儿虽咬定见了真凶杀人,起初却并不供认真凶是谁,京兆尹威吓要用刑,乞儿才说了真相,据他所说,那杀人者,竟是典当行的小伙计。 乞儿供说道:“我也不知道粱哥儿是怎么了,平日里甚是好人,他是老掌柜的远方侄子,跟老掌柜两人都极和善,两人虽是远亲,却情同父子,有时候我找不到吃食,他们还经常好意周济。” 那天早上,乞儿因早起有些饿,便出来找吃食,谁知正看到店门虚掩,他抱着一丝希冀,想去讨点早饭,谁知推门却见粱哥儿手持一把匕首,正一刀一刀地狠刺那客人,旁边地上,老掌柜已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乞儿见状,自然魂飞魄散,粱哥儿听了动静回头,又大叫数声,红着眼发疯似的冲上来,乞儿几乎被吓死,拼了命地把他推开,才保全性命逃了出店,因此却也沾了一身血,手也被划伤了。 京兆尹半信半疑,因这一阵子审问了周遭邻居,虽然那小伙计粱哥儿神秘失踪,然而凡见过他的,都说是个老实和善之人,倒也不排除乞儿胡乱咬人之嫌疑。 不过因为凶器的确尚未找见,且那被刺的客人也正昏迷着,无法得到确凿证词……因此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能给乞儿定罪,只好先将其关押,并派人搜捕粱哥儿罢了。 清辉同季陶然说罢,季陶然道:“那日你问起店内几个人,难道就已经怀疑那小伙计粱哥儿了不成?” 清辉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想知道的周全些,如此才好判断。” 季陶然道:“如今风声甚紧,只要捉到了粱哥儿,自然水落石出了。” 清辉问道:“不知道粱哥儿因何而杀人?” 季陶然想了想,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想要夺这典当行的产业么?” 清辉道:“他既然跟掌柜情同父子,掌柜年纪又高了,这典当行迟早是他的,他为何要冒险杀人?” 季陶然哑然,便笑道:“你知道,恶毒之人行事是不讲因由的,又或许那老掌柜不想传典当行给他,他记恨而杀,也未可知……不过若要知道真正原因,只等捉到他再说罢了。” 清辉不答,便翻看那书册,见字迹工整隽秀,便赞道:“多谢你了,写得果然是好。” 季陶然指着自己面上,诉苦道:“你瞧我的眼,因熬夜写这个,熬得都红了。” 清辉笑道:“算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季陶然白他一眼,道:“你只是说欠着,倒是要何时才还呢?”说了一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便道:“前儿晏王世子问我蒋勋的事儿呢,我并没告诉他……” 清辉敛了笑,半晌道:“无妨,你要说也使得,毕竟你不说,自也有别人知道,也会同他说明。” 季陶然知道他的心,便劝道:“这并非你的错儿……自然,也并不是四爷的错儿。”竟有些不知如何安抚,便转开话锋道:“罢了,我要把这《慎刑说》的真本送还给姨夫,你要不要一块儿过去?” 白清辉正有些心乱,便答应了,两人因一块儿往崔侯府来。 不料两人来至侯府,下人因领着去见崔侯爷,一边儿对季陶然道:“表少爷今儿来的正巧,侯爷会客呢。” 季陶然道:“这如何算巧,可是要紧的客人?别打扰了姨夫。” 那仆人道:“可不是忒要紧的么?表少爷可知道那云州的晏王,年前他回京来,带着一名小世子,跟表少爷年纪相当的……前几日我们侯爷在外头遇见,想必是投契的,今儿便带了回府来了。” 季陶然跟白清辉面面相觑,清辉因听闻是赵黼在,就有些知难而退之意,便对季陶然道:“既如此,咱们改日再来罢了。” 季陶然实则也想见见赵黼,可见白清辉如此,他便道:“你仍是不想见他么?也罢,我们就先去见姨母好了,在里头坐着吃会儿茶,顷刻他许就走了,纵然不走,我们留下书,自个儿悄悄地走了也使得。” 白清辉这才勉强答应,两个人便往罗氏的房中来。 谁知来到大房,才发现屋内竟然热闹非常的,薛姨娘的一双儿女在座,崔承也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之人,素衣单髻,竟正是崔云鬟。 季陶然见了她,有些“心怀鬼胎”,给罗氏行礼后,不免频频看了几眼崔云鬟,却见她只是低着头,仿佛出神似的,反是崔承一直缠着他问长问短,季陶然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崔钰因看着白清辉,道:“小白公子如今在哪里读书?” 白清辉道:“在由仪学堂。” 崔钰啧啧称羡,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这毕竟是京内最好的学堂呢。” 崔新蓉在旁笑道:“哥哥如何不争气些,也进到这里头读书呢?也好快快地有些进益,让父母跟着颜面有光。” 崔钰道:“惭愧,我自然也想,不过有心无力罢了。” 季陶然在旁听了,便笑说:“惭愧什么,岂不见我也没进由仪么?难道我们大家都要跟着一块儿惭愧不成?” 众人都笑起来,连云鬟也忍不住抿了抿嘴儿,却终究没大笑出来,季陶然一眼瞥见,心中微微一动。 罗氏便拉着季陶然的手,点头叹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心胸是最宽广的,凡事想的开最好,何况你自有出息,就不拘在哪里都是有能为的。” 又略坐片刻,云鬟因起身告退,罗氏道:“这几日时气不好,乍暖还寒,你且多留心些身子。”便叫她去了。 季陶然目送云鬟离开,不知为何有些坐不住,便道:“姨母,不知姨夫会客完了不曾,我要把书还给他呢。” 罗氏便叫人去打听,顷刻小丫头回来,因说:“侯爷还在书房内跟晏王世子说话儿呢。” 季陶然点头,心底盘算着该如何借口离开的当儿,崔钰因道:“听说这晏王世子,自小儿在云州长大,那是个偏僻地方,民风格外彪悍,有传言说这世子年纪不大,却也是个甚棘手的人物呢。” 崔新蓉掩口笑道:“说的这样,难道是三头六臂不成?表哥可看见过?” 季陶然想到赵黼谈笑风生很易近人之态,不由一笑,心中只想传言果然害人,当下只笑道:“瞧见过,人其实是极好的。” 忽地听清辉道:“时候不早了,不如且把书送过去罢。” 季陶然同他心有灵犀,当即起身向罗氏告辞,罗氏见他们两人同行,便也不留。 两个人这才结伴出了大房,虽是说要去崔印书房,季陶然却只频频往回看。 正神不守舍,听清辉说:“你既然惦记那凶巴巴的女孩子,如何不去看看她?” 季陶然吓了一跳,忙道:“你……”本是想问清辉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对上清辉那样澄净眸色,自也不必问了,更没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 季陶然便讪讪道:“我并不是惦记,只不过因想到你上回说的话,觉着有些古怪而已……” 两人且说且慢悠悠而行,忽然清辉拉了季陶然一把,神色之中有些微地戒备。 季陶然心知有异,忙也停步,抬头顺势看去,却不料见前方的月门处,对面站着两人,一个是他想见的崔云鬟,另一个,却是他们方才要避开的晏王世子赵黼。 远远地看着两个人仿佛在说什么,且看两人的形貌神情,竟仿佛是早便相识,而非乍然初遇。 季陶然正呆呆地,忽然之间见赵黼上前一步,光天化日之下,竟是俯身下去,微微侧向云鬟……季陶然一口气噎住嗓子眼儿里,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所见。 第70章 云鬟先前自大房出来,正走间,耳畔听到一声笑,她尚未反应,就见有个影子一闪。 那人利落敏捷地从院内越过栏杆,翻到自己跟前儿。 云鬟一惊住脚,待看清来人之时,面色已冷了三分。 将一年不见,这人身量竟长了不少,容颜中的稚嫩之气也稍稍减退,眉目间锋芒微露之色却更透了出来。 云鬟也不知是否是她自个儿错觉,亦或者对赵黼此人先入为主之故,竟觉着……纵然他整个人笑嘻嘻地,却也似是冬日里的艳阳,看着暖,到底掩不住的天然的冷意沁沁。 此刻尚未开春儿,天仍是极寒的,他却穿的甚是单薄,团花吉祥纹的朱砂红蜀锦圆领袍,腰间系着黑革镶金蹀躞带,脚踏黑色宫靴。 他平日极少穿新鲜颜色,这朱红便越发显得眉若墨画,齿皓唇红,因毕竟年少,身量偏纤细修长,可又因自小习武,那肩腰身段自然跟寻常人不同,隔着衣衫亦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道之感,端地静若玉树,动似游龙。 赵黼原本是故意悄然现身,如今见云鬟依旧淡然不惊,只用一双秋水无尘的眼打量着他,赵黼反倒被看的没意思起来,抬手在额角轻轻一抹,笑道:“小丫头,不认得你六爷了么?” 云鬟微微屈膝,若有似无地行了个礼:“世子殿下。”说罢往旁边斜走一步,便要离了他。 赵黼忙探手一挡:“等等,如何你见了六爷,也不觉意外?” 云鬟不欲碰到他,便后退站住,垂眸道:“父亲前几日在外头偶遇,回来便已同我说了。”见赵黼挑眉间,她便忙绕过去,自顾自又行。 赵黼啧了声,迈步跟上:“我本想吓你一跳,唉……好端端地小侯爷,怎么像个女人一般嘴快。” 云鬟轻扫他一眼,见他竟自发跟着她而行,便皱眉道:“世子怎么到后院来了?莫非走错了路么?” 赵黼道:“我许久不见你了,自是特意来看你的,你如何不领情?” 云鬟听他又说的这般亲昵,便冷道:“我又算什么?很不劳殿下牵挂。”说话间将走到月门处。 不料赵黼见她如此冷淡,且毫无停留之意,他便脚下一旋跃上前,眨眼之间,便将身子倚靠在月门内侧,一边儿抬起腿来,竟高高地蹬在月门对面儿,不偏不倚拦住了云鬟去路。 云鬟止步,拧眉垂眸。赵黼笑望着她,道:“到底怎么,才能让你见了六爷喜欢些?” 当真是她忌讳听什么,他便会捡什么来说,这些话听着十分刺心。云鬟转开头去,显是个爱理不睬的模样。 赵黼笑道:“好吧,我知道你心里恼恨我呢。” 云鬟听这话说的奇,这才看过来。 赵黼一手搭在膝头,若有所思道:“你必然是知道我给侯爷写信之事了?” 云鬟微有些动容,也有些不信他竟自己说出此事来。 先前因途中病倒,不期被侯府之人找到,不由分说接了回来。云鬟虽听说是因崔印接了她的信云云,只不知道端倪,回到府中之后,因此事有些微妙,崔印并不曾提起,云鬟便也不问,只免得露出破绽。 然而她心中却一直记挂此事,那日趁着崔印不在,云鬟便转去他的书房,果然在书桌抽屉里发现崔印的来往书信,其中一封,却是来自鄜州,且是出自一个熟悉无比的人之手。 那自然便是赵六。 云鬟虽猜到几分,却不敢贸然相信,那一刻眼见了赵六的信,心里一瞬竟涌出恐惧之意,就仿佛担心的情形果然发生。 竭力自持才将书信打开,眼前熟悉的字迹令她一阵儿眼晕。 幸而信并不长,云鬟飞快地扫了一遍,信上的三两句寒暄自不必提,值得一提的,是赵六说“凤哥儿因想念侯爷,便提早上京,只因听闻冀州不大太平又且水患,便劝她绕道自豫州而过”等话,末了又让崔印守着秘密,不要说穿了是他写信通风。 那字里行间的意思,竟好似跟她十分熟络,更且很为她着想。 当时云鬟看着,一来不知赵六为何竟如此做,二来也猜不到,崔印看到这封信后,会如何想法。 直到前日,崔印因在外头偶遇赵黼,才发现竟是在鄜州相见的那少年,一时大喜。 原本崔印就甚是待见赵黼,觉着他年少英武,非池中物,如今见那乡野不羁少年竟然是晏王世子,可见他的眼光果然不错!因此崔印意气洋洋,回来后便对云鬟说了此事。 崔印只当云鬟不知赵六身份,又笑道:“为父的眼光如何?看人果然是极准的罢?” 云鬟只点头而已,崔印又道:“转眼差不多两年了,我看小六……咳,我看世子真真儿的越发出色了,果然是风流出少年,后生可畏呀。” 云鬟见他唠唠叨叨说起赵黼,又加上知道赵黼来京,以后还不知怎么样了,心里难免有一丝烦恼。 崔印见她并无惊喜之色,也不言语,忍不住道:“鬟儿如何不太欢喜似的?世子待你可是极好的,他还问起我你如何了,知道你病了些日子,瞧着他有些忧心。” 云鬟终也按捺不住,便温声道:“父亲,先前本也不知这世子的身份,且大家都还小,就也罢了,如今彼此都长了,人家又是世子,自然不好再拿先前说事儿了,也要避讳些才是。” 崔印有些愕然,看了云鬟片刻,道:“你果然不喜世子?” 云鬟轻声道:“哪里有什么喜不喜?只是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崔印生性风流多情,也是个善感易变之人,见云鬟如斯冷淡,不由得不意外,皱眉想了会子,叹道:“当初小六写信过来,为父才知道你已启程了……才得及时接了你回来,我还当你们相处的极好呢。” 云鬟见他提起此事,才道:“女儿原本并不知此事,也是此人自作主张罢了。” 崔印瞥了她两眼,想到赵六为人,且难得那个性子却对云鬟上心……只可惜云鬟这个冷清模样,倒像是郎有情妾无意了。 崔印笑道:“也罢了,为父不说了就是。” 崔印虽有些许私心,然而原本以为赵黼不过是个军中少年,倒也罢了,大不了可以下嫁无妨。 可如今竟是晏王世子,身份尊贵,竟叫他也不好再多想什么,加上云鬟如此……便不再提及此事。 云鬟知道了崔印之意,却仍摸不透赵黼心思,——他因何知道自己竟不是回京,而是从豫州过境?他知不知道她最终是想去江南?他又因何写信给崔印?种种疑虑,无法解释。 而所有这底下最可怕的一个念头,却让云鬟想也不敢去想,只死死按捺着罢了。 在鄜州之时,她也曾动念,猜会不会赵黼也跟自个儿是“一样”的……尤其是那次他无意叫了声“阿鬟”…… 云鬟本想,若跟赵黼有相见之时,须想法子再试一试他,谁知道今日相见,还来不及如何,他竟主动自己供认不讳了,倒是让她心底有些没底儿了。 当下云鬟不急着走开,便说道:“世子既然说起来,我倒是不知……世子为何要这样做,又因何知道……我会从豫州过?” 赵黼见问,目光闪闪笑了两声,道:“你当六爷是谁?在军中这几年难道是白混的不成?我知道冀州地头不太平,怕你有事,所以便派了人追踪,自然便知道你在洛阳呢。” 云鬟听这话风,不似是知道她要去江南的,稍微宽心,又问道:“那你为何给我父亲送信?” 赵黼摸着下颌道:“不给他送,难道你想六爷亲自送你回京?我可是忙着呢,只探听了路线,便八百里加急替你送信上京就是了。” 云鬟道:“我的意思,是六爷未免太过多事了。” 赵黼直了直身子,笑道:“你还嫌六爷多事?我倒是说你忒大胆了,带了几个脓包随从,便要逞强启程,得亏路上不曾遇见强人,若是遇到,这会子你也不会在这儿跟六爷说话了。我不过是怕你出事,才一心一意为你着想,如此费心费力,反落埋怨?” 云鬟再好脾性,也有些焦躁,便道:“既然觉着费心费力,为何不省事些,不插手岂不是两全?” 赵黼嘿嘿笑了声,玩味似的:“两全?”他忽然放下腿,整个人站直了些,又往前一步。 云鬟一怔,不由后退,赵黼双眸盯着她,竟向着她俯身过来。 被他双眸看定,整个人几乎有些窒息,却听赵黼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偏要费心费力,偏要插手?” 云鬟皱眉不语,赵黼靠近她耳畔,低低道:“因为我……”他的声音极轻,温热的气息喷到云鬟脸颊颈间。 赵黼眼底所见,是她眉峰蹙起,难掩恼怒之色,可清冷如雪的肌肤上极快地浮现一丝很淡的薄红。 从季陶然跟白清辉的方向看来,宛若赵六在同云鬟亲昵耳语,亦或者是赵黼在做什么非礼之举。 故而季陶然甚是震惊,呆呆看着,不知所措。 白清辉却仍是面无表情,又看一眼,便拉住季陶然,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崔印书房自去。 一直到转过弯儿,季陶然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方才、方才是怎么样?” 白清辉道:“你觉着是怎么样?” 季陶然见他面色淡然,便盯着他道:“你怎么丝毫也不觉意外?为什么世子爷竟然跟云鬟表妹……” 白清辉道:“只怕是旧时相识罢了。” 季陶然咽了口唾沫:“哪里就旧时相识了,一个在云州才上京,一个在……”忽然一愣,隐隐地仿佛也揣测到了点儿什么。 季陶然停了话头,看了白清辉一会儿,忽地小声道:“可、表妹毕竟年纪还小,世子爷这也……” 谁知白清辉仍若无其事般问道:“他怎么了?” 季陶然哑然,旋即道:“你方才难道没看见?他对着表妹仿佛甚是亲昵,后来还……难道表妹也……”此处毕竟是内宅,季陶然不敢高声,便把嗓子压得低低的,瞧来有几分鬼祟。 白清辉见他如此,忍不住一笑,才说:“你这副模样,不似是他们如何,反倒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罢了,你很不必胡思乱想,他们之间并无什么。” 季陶然呆住:“这是何意?”忽然想到白清辉素来能见人所不见,比如上回他便说云鬟不是“刁蛮任性”的脾气,此刻难道也看出什么来了?当下便盯着他急等答案。 果然,白清辉思忖了会儿,道:“你以后……尽量不要跟世子太过亲密。” 季陶然越发不解这话了,却听白清辉道:“方才世子只怕是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了,他……是故意为之的。” 先前季陶然只顾震惊去了,白清辉冷眼相看,却察觉赵黼靠近云鬟之时,曾有一刻的身子绷直,显然是察觉有人来到故而戒备,他虽不曾回头,但眼角余光微动,自然是看见他们了…… 但赵黼虽然发现他两人,却偏不回头,反而作出那种情态来,显然是故意而为。 季陶然张口瞪目,似信非信。 白清辉见他呆愣之态,禁不住又笑了笑,方道:“总之这人不是好相与的,虽不知他到底有何企图,但若不留神得罪了他,只怕下场……”说到这里,便皱皱眉,及时收住了。 两人便去崔印书房,将《慎刑说》原本还给了崔印,辞了崔印留饭,便出了侯府。 白清辉见季陶然有些恍惚,知道他必然是为方才赵黼所为,白清辉便只当不知的,道:“我想去刑部一趟。” 季陶然醒神问道:“去刑部做什么,是找你父亲么?” 白清辉道:“不是,是去找严师傅,你要否同去?” 季陶然知道要去找严大淼,他又知道严大淼是验官,故而有些敬畏之意,若放在先前,一定是要退避三舍的。然而此刻他正心里有些不大受用,恨不得找件大事来做一做,当下便一口应承。 两人便乘车来至刑部,门上报了,便有一名侍从领着两人入内。 还未进门,就见有个中年男子被搀扶着从内走了出来,行走的十分缓慢,仿佛吃痛,不时抬手捂着胸口,抬手之时,又露出手腕手背上两处包着的伤。 白清辉扫了两眼,并未在意,季陶然因见此人打扮的如个普通百姓,不知何故,问道:“这人是谁?” 那侍从道:“正是前日兴隆客栈旁那当铺血案里的人,算是他命大,被刺了七八刀,换其他人早就见阎王去了。” 季陶然精神一振:“先前听闻昏迷着,这是醒了?可招认了?” 侍从点头,便简略同两人说明——原来这伤者姓冯,是当铺的主顾,那日去当东西,不期然正遇见小伙计杀人现场,他惊骇之际,小伙计因见事情败露,便要杀人灭口,将他连刺了数刀,此人便昏死过去了。 末了,侍从道:“若不是那乞儿恰好经过,哪里有这样好运气?” 说话间,已到行验所门口,侍从因缩着手儿笑道:“你们两位来的正好,严大人今日过来看那血案的尸首,不然也不得见呢,就在里头,小人就不陪着了……”说了两句,便立刻悄然遁走。 季陶然伸长脖子看着里头,这会儿才有些后悔。 白清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了,可是怕了?” 季陶然哪里肯认?只哄着道:“倒不是怕,只是觉着……难道咱们非要进去?不如让人把严师傅叫出来就是了。” 白清辉嗤之以鼻,迈步往内。 季陶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行验所内,严大淼正看过尸首,出来见了两人,尤其是看见清辉,便喜欢起来,招呼两个人到厅内暂坐。 季陶然心底发毛,自打进了这个所在,便觉得森森寒冷,鼻端又仿佛总有一股奇异味道挥之不去,然而看清辉,却见他之神色,竟比在侯府之时还要安适三分呢。 季陶然啧啧称奇,一面儿又有些如坐针毡,只盼快些完事儿离去方好。 片刻严大淼清理了,自回来陪这两位小客,正他的侍从送了两盏茶上来,严大淼亲自拿了一杯,先递给季陶然。 季陶然见老者如此大礼,忙不迭站起来,躬身双手接过,又惶恐地连说:“怎受得起?”不料才拿了茶要落座,却见清辉频频打量自己。 季陶然不知如何,便问:“怎么?” 清辉瞄他一会儿,忽道:“这杯给我罢。” 季陶然不明白,只当他莫非是吃醋严大淼第一杯敬自己么?然而他心地是最宽的,便笑道:“罢了,难道这杯格外好喝?”果然就转递给他。 清辉将茶接过来,却不喝,只轻轻儿放在桌上,垂眸扫那茶盏。 侍从就把剩下那盏茶又给了季陶然,季陶然道谢,才吃了口茶,就见严大淼坐在上位,笑眯眯地看着清辉,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季陶然正莫名间,忽听得清脆的一声响,仿佛是水晶珠落地般轻微,季陶然顺着看去,却惊见白清辉的那杯茶不知为何,茶杯竟从中裂开,滚烫的茶水流了半桌。 “噗!”季陶然冷不防便喷了一口茶,耳畔却听严大淼笑道:“好,好!” 第71章 那侍者忙将桌上的残杯收拾了去,又重擦干了桌子。季陶然已经无心喝茶,看看严大淼,又看看白清辉,便问道:“方才你莫不是故意把那杯茶讨了去的?” 清辉点了点头,季陶然张了张口:“可……” 严大淼道:“可你不知……他如何就能料到这茶杯会从中裂开对么?” 季陶然点头如鸡啄米,眼巴巴地等明白,严大淼看向清辉,眼底仍带笑意:“小白公子,你是如何知道的呢,可否为我们解说一二?” 白清辉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他便道:“其实并没什么,我只无意看见上面有一道裂纹罢了。” 季陶然道:“这杯子明明是好的,我方才怎么不曾看见有什么裂纹?” 严大淼笑道:“杯子上的确是有一道暗纹,只不过常人无法察觉罢了,须得仔细留意,才能看见。” 严大淼说完,便又看清辉,道:“先前你在蒋府,看出蒋统领之死因时候,我便已经有些猜测,曾跟白侍郎说过此事,想要试一试你,今儿一看,果然如我所料一般。” 这回连白清辉也不解起来,严大淼乃徐徐说道:“你每每能察觉常人无法留意的异状,比如尸身上的伤,比如花苞里的虫子,更比如杯子上的暗纹,若是寻常之人看来,尸体便是尸体,花苞便是花苞,杯子就是杯子罢了,然而你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暗藏的不同之处。” ——或者说,白清辉的目光,便似一把极精准无瑕疵的尺,但凡是天地间超越常态的异样情形,便逃不出他的眼。 严大淼曾听白樘说起那日花园之事,当听闻清辉摘下一朵看似完美的花儿之时,越发验证了心中所想,今日以这杯子一试,自更是无误了。 季陶然似懂非懂,忽然想起白清辉对于先前云鬟的断语、以及今日他对赵黼举止的评判之言,敦实看向清辉。 白清辉不做声,季陶然问道:“严大人,这为何会如此?” 严大淼叹道:“这只是一种天生天赋罢了,此能为万中无一。” 季陶然便呆呆看着白清辉,严大淼忽然又说:“我曾也跟白侍郎叹过,可惜你是白家的子孙,注定荣耀鼎盛,不然,以你之能,又是如此的性情,若行验官一道,必然……” 严大淼又是惋惜,又且赞叹,季陶然明白他所说,忽然道:“这可是不能的了。” 严大淼还当他是说白府的缘故,不料季陶然道:“并不是因为白大人一节,而是清辉他自个儿的原因,严大人你只觉着他天赋过人,殊不知他有一宗毛病也是极过人的。” 白清辉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眼神微暗。 季陶然果然便把清辉晕血之事说了,严大淼听完,也不由地有些目瞪口呆。 半晌,严大淼叹道:“天生造物,果然十分公平,我刚叹小白公子这份才能天下无双,不料,竟又天生晕血,岂不是有得有失?……可惜,当真可惜!”重重地叹了两声,满眼惋惜。 两人又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出了行验所,季陶然见清辉低着头,愀然不乐似的,他便道:“你是怎么了,莫非是被严大人的话说动了?难不成你真的想当验官?” 白清辉道:“当验官有何不好?” 季陶然打了个寒战:“亏你说得出,你乐意镇日对着些尸体么?”他只想一想就已经毛骨悚然,受不得了。 白清辉淡淡道:“那又如何?死尸罢了,有何可怕?又不会乱动心思或者手脚害人。” 季陶然皱眉道:“清辉,你越发古怪,这些话别处可不许乱说,不然必被人视作异类。” 白清辉低着头往前而行,季陶然生怕他不快,便又走过去道:“好了,横竖你也是没有选择,谁让你有晕血的毛病呢?罢了,且别想此宗了可好?” 白清辉虽然不答,肩头却沉了沉,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季陶然便将他的肩膀抱了一抱,竭力安抚。 两个人因往外去,正走着,季陶然小声道:“你瞧,是你父亲呢?” 清辉忙抬头,果然就见前头白樘自廊下走过,仿佛在凝神想事儿,也没留意他们,清辉便道:“别做声。”心下的意思,是不想白樘见着他们。 忽然有个书吏拿着一份文书走了过来,对白樘道:“大人,这冯贵的供词都已经抄录妥当,并京兆尹送来的文书都在此,乞儿跟冯贵都指认了粱哥儿杀人,要不要再重发一份通缉那粱哥儿的布告?” 白樘翻了翻手上的卷宗,复递给那书吏,微一点头。 那书吏才要走,白樘忽又道:“稍等。”将案卷又拿来,找到一处看了会儿,问道:“冯贵说去当铺典当东西,如何没写明典当何物?” 书吏一怔,他并不记得此事,忙也低头查看了一番,因陪笑说道:“只怕是因此点儿不要紧的缘故,故而遗漏了。” 白樘面色微冷道:“问案之中,没什么是不要紧的。叫人去,问仔细明白,再把证物带回。” 书吏深知他的性情,忙答应了,匆匆退下。 白樘转身欲回房,却见清辉跟季陶然两人正从前头经过,清辉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他一般,季陶然却边走边回头打量,因见白樘看到他了,便忙住脚,遥遥地向着白樘行了个礼,这才又随着清辉自去了。 只说这一日,宣平侯府设宴,早便下帖相请崔印过府饮宴,罗氏素日有些不爱应酬,却因这宣平侯府跟别人不同,故而不可缺席。 原来宣平侯夫人本姓吕,跟崔老夫人一样都是吕家的,按辈分算来,还要叫崔老夫人一声姑奶奶。 先前这宣平侯夫人年少之时,还经常往侯府过来,崔老夫人自也疼惜娘家人……只前几年不知为何,竟少了走动,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宣平侯蓝少绅。 云鬟更是个惫懒的性情,可宣平侯夫人对她来说,也自有不同意义,只因当初谢氏在京内之时,同这位侯夫人甚是交好,那时候侯夫人还未出嫁,性情甚是和蔼温柔,对云鬟也是极爱护疼惜的,是以云鬟也十分惦念她。 故而这天,崔印便同罗氏,带了云鬟跟崔承两个,便往宣平侯府赴宴。 崔印自去交际,有内宅的丫头便把罗氏跟云鬟崔承接往里头去,云鬟留心看宣平侯府内的情形,却见简朴雅致,别有意趣,来往的下人们也自有不凡气象。 这会儿已经有些来赴宴的公侯夫人们在内落座,听报永宁侯夫人到,均都看来,神色各异。 蓝夫人看见罗氏进门,便早站起来相迎,寒暄几句,各自落座。 蓝夫人早留心看云鬟,只把崔承夸了两句后,便拉云鬟到跟前儿,打量着她,嘘寒问暖,眼底透出疼惜之意。 云鬟见蓝夫人仍是记忆中般的模样,如斯温柔貌美,且又真心的疼爱自己,她心中禁不住也有些暖意,因此蓝夫人问她什么,她也只乖乖回答。 蓝夫人见她气质恬淡,应答温和,越发喜欢。 云鬟靠她极近,答话之时,不免抬眼看去一二,却见她并不穿诰命服饰,只着一袭淡鹅黄的广袖缎子衣,上下一色素净,只在领口镶滚吉祥图案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任何花纹点缀,且打扮的也十分素淡,头顶两根凤尾珠钗。 期间不免一番应酬,云鬟除了对蓝夫人有些依顺之外,对其他都只淡淡地,只跟着罗氏身边儿,少言寡语,多半由罗氏代答。 毕竟已历经一事,知道此刻的崔云鬟在这各家的太太奶奶眼中,不过是个没依仗的、甚至生母名声有些不太好的女孩儿罢了,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口水闲话。 云鬟瞧着那一张张假惺惺的脸孔,早已厌倦。 正午吃了饭,蓝夫人便起身入内,云鬟正欲找个地方偷闲,忽然蓝夫人的丫头来找。 云鬟随着到了卧房内室,正蓝夫人在换衣裳,因叫她稍等。 隔着一扇屏风,云鬟扫了眼,见蓝夫人低着头,白腻的博颈上仿佛有一线异样,她举手便往上拉了拉领口……云鬟自觉不妥,来不及细看,便后退几步,到外间等候。 正两个丫头取了衣裳来,因要往内送,一个年长的女人站在门边儿看着,忽然脸色一变,厉声道:“头上是什么?” 云鬟因闲看屋内光景,已经信步到了隔间,此刻听着声气儿不对,便抬头看去,却见门口处,两个丫头止步,那女人走到后面一个丫头跟前,举手狠狠一个巴掌掴了下去。 云鬟有些受惊,正不知如何,那女人又抬手,竟是将这丫头头上一朵花摘了下来,怒意难遏:“你是不是作死?敢戴这个进来?” 丫头吓得色变:“我、我因先前贪玩儿,一时忘了……嬷嬷饶恕……” 女人将她手中的衣裳拿过来,又把那花摔在她脸上,道:“滚出去,以后别再在这院里出现。”那丫头含羞忍泪,把花儿拿起来,果然便跑了出去。 女人又对剩下的丫头道:“你们不是不知道,夫人看不得这个!都给我长些记性,下回再让我看见谁戴这忌讳东西,只捆起来打死!”众丫头不敢做声。 云鬟看的莫名,因无意目睹这一场,只觉有些尴尬,当即便不肯立刻出去。 如此不多时,便听里头道:“夫人问,崔家的小姐呢?” 云鬟见叫到自己了,忙要出去相见,不料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只听有个男子朗声笑道:“什么崔家的小姐?外头许多客人不去照料,你却在这儿见什么要紧人物不成?” 云鬟忙又匆匆停步,只歪头往外看,却见外头闪过一袭宝蓝色的袍摆,旋即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两侧丫头们齐齐道:“侯爷。” 这来人自然正是宣平侯蓝少绅,云鬟见事不凑巧,越发不好出去,只勉强隐忍。 这一刻宣平侯已经到了屋内,只听蓝夫人温声道:“侯爷如何这般说?侯爷还不是撇下那许多宾客,又跑回来做什么?” 宣平侯声音里带了温柔之意,笑道:“自然是惦记夫人了,回来看看夫人如何?若觉着身上不好,就不必硬撑。” 蓝夫人笑道:“好得很呢,偏你多心。”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便有些低,低低切切,那甜蜜缱绻之意难以遮掩。 云鬟在外间,又是气闷,又是诧异,没想到自个儿无意中竟撞见侯爷夫妇秀恩爱,早知道就不该往内躲,很该出去才是。 正托腮发呆,便听宣平侯道:“是了,方才说的那个,可是崔家才回京的那个小女孩子?” 蓝夫人笑道:“侯爷也知道了?正是阿鬟……”语气里有些淡淡惆怅之意,“许久不见,她也长大了许多,只是谢姐姐竟那样去了,毕竟叫我心里……”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 云鬟不知蓝夫人竟是如此情深,微怔之余,也有些心酸。 宣平侯低声安抚了几句,说道:“你也不必太伤怀了,谢夫人泉下有知,知道她的女孩儿如此出色,必然也欣慰。” 两人低语几句,宣平侯才去了,云鬟见时机尚好,便慢吞吞地从里头绕出去,门口的丫头见了她,忙请了入内。 蓝夫人的眼角兀自有些红,见了云鬟来到,便拉到跟前儿,一把抱入怀中。 云鬟靠在她温暖柔软的怀抱,心头一阵暖意掠过,但她也最怵这般场景,眼角发涩,鼻子微酸,情绪有些无法自控,便只竭力隐忍罢了。 云鬟仰头看着蓝夫人,想劝她几句,谁知目光所及,却见蓝夫人因抱她之故,领口里衣扯得倾了些许,底下竟隐隐地露出一道骇人的疤痕,红色的肉皮儿惊心动魄地外翻。 云鬟不知是否是幻觉,眼睛便直了,蓝夫人察觉,忙抬手在颈间一捂,又拉了衣领细细遮住,她见云鬟呆呆地,便苦笑道:“是不是吓到阿鬟了?” 云鬟肉跳心惊,这般伤痕,若她看的不错,只怕有些年头了,且看似极深,她竟想不到,若有人受了如此重伤,竟还能活下来的……纵然亲眼所见,却也难以相信,这般伤痕竟会出现在温柔如水的蓝夫人身上。 云鬟自是个散散淡淡的性情,可是此刻,竟按捺不住,也无法让自己视而不见,便冲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蓝夫人神色有些慌张,眼底却透出伤惧之意,旋即道:“是……一处旧伤罢了,早已经好了,阿鬟别怕。” 云鬟不怕,只是又惊骇又疼惜罢了,浑身发凉,颤声问:“蓝姨母,这到底是怎么伤着的?”云鬟心底怦怦乱跳,如此的伤,除非是自己拿刀抹了脖子……又或者…… 她忽然模模糊糊想起来,数年前的有一天,谢氏匆匆忙忙出府,竟是两日未归,回来之后,眼睛通红,显是伤心欲绝。 此后极长一段时候内,蓝夫人未再登门崔侯府,再往后,就传来她成亲的消息。 云鬟见蓝夫人不肯吐露实情,她情急之下,便咬牙道:“是不是侯爷对姨母不好?”因恨极了,眼底也透出几分锐色。 蓝夫人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道:“好孩子,别乱想,侯爷对我是极好的。”这笑却端地是明媚灿烂,提到“侯爷”两字,眼底都泛着满漾的喜悦之色。 云鬟见状,莫名松了口气,方才她才见过宣平侯夫妇鹣鲽情深之状,还替蓝夫人欣慰喜欢,自然万不想这样快就反转过来。 看出云鬟的担忧之意,蓝夫人叹了口气,柔声道:“阿鬟听话,这件事儿……早就过去了,姨母都也忘了,且又怕人的很,阿鬟不听才好呢。”她捧着云鬟的脸,又笑道:“何况现在姨母很好。你方才不也见过侯爷了么?” 云鬟一怔,旋即脸上一红,原来蓝夫人已经知道她方才躲在里头了。 下午时候,宾客四散,门口处云鬟正欲上车,忽然见宣平侯送了一人出来。 此刻日影虽有些西斜,却仍耀眼的很,那人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夕照之中,沈腰潘鬓,丰神俊逸,更是引人注目,门口许多宾客一时都挪不动脚,只齐齐转头看他。 宣平侯笑道:“今儿还以为请不到白侍郎了,虽然迟来,不过已算是给了少绅极大颜面了。” 白樘温声道:“侯爷过谦了,且请留步。” 宣平侯仍是举手送出了门口,云鬟站在马车边儿上只顾看,连车内林奶娘唤她都未听见。 那边白樘正欲上轿,忽回过头来,恰好四目相对,白樘便冲着云鬟一点头,虽看似仍是没什么表情,云鬟却仿佛看见,白樘的眼底透出几分暖色。 夕照落在脸上,有些热辣辣地痒,云鬟情不自禁抓了抓脸,正慌手慌脚地要上车,忽然一匹马飞快而来,看着竟是刑部公差服色。 那人翻身下马,上前向着白樘拱手行礼:“大人,那粱哥儿找到了!” 云鬟依稀听他道:“已是死了,死因是一刀断喉……地方就在……” 白樘听罢,双眉微蹙,沉声道:“回刑部。” 第72章 先前那当铺血案,因乞儿跟伤者都口供了是小伙计粱哥儿杀人,故而发布了通缉布告,四处缉拿这粱哥儿。 谁知这一日,有个挑担的人经过小井胡同之时,无意听了动静,便往内看了一眼,谁知竟见两个人在相斗,还未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已经捂着脖子,摇摇欲坠,另一个却倒退数步,转身逃得不见踪影。 那目睹之人战战兢兢靠近,却见倒地之人,喉咙间血如泉涌,喉头格格作响,却说不出一个字,很快便咽了气。 吓得那人踉跄后退,正巧有一队巡城兵马经过,见此人形迹可疑,便靠过来,因才发现了倒地的死尸,虽立刻派人去追踪那凶犯,却并没结果。 一直通报了京兆尹,忙派了人来勘查之时,才发现这死者赫然竟是那在逃的小伙计粱哥儿,地上一把匕首,正是凶器。 京兆尹立刻叫带了那目击者上堂,问起来案发经过,那人道:“那胡同又窄且暗,没看清那凶犯的样貌,只见是极高大一个人……” 再问他更多,却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当下便叫起去。 那主簿道:“大人,如何赶巧儿就是这粱哥儿死了?是偶然杀人?还是……” 旁边的捕头道:“看两人仿佛经过一番撕扯,是不是有凶徒见财起意,失手杀人?或者是粱哥儿走投无路,持刀行凶抢劫,反而被杀?” 京兆尹想了会子,道:“横竖目前已经证实这粱哥儿便是当铺血案的真凶,不管如何,此人已死,且凶器也正在现场,当铺之案倒可以先结了。此案就慢慢地再找凶手就是了。”当下叫写结案公文,并一干卷宗,递送刑部批示。 且说在刑部之中,白樘看了刑部递送的公文等,心底思忖片刻,把公文通翻找了一遍,不见验尸公文,便问道:“尸首可还在京兆尹衙门?为何不见行验公文?” 书吏禀道:“尸首是在,正在查验。先前已经催他们尽快将公文呈上了。” 白樘皱眉不语。那书吏又道:“京兆尹说是当铺一案可以终结了,大人怎么看?” 白樘冷笑道:“尸格还未见到呢,就急着结案了?”书吏是知道脾气的,当下噤声。 白樘又翻看一回,心道:“粱哥儿被杀一事,若说偶然,也太过巧合了些,且倘若是因财杀人,想那粱哥儿不过是个当铺小伙计,难道他的衣着装扮,会引什么人觊觎么?若是行凶不成反被杀,这杀人的手法……” 白樘说到这里,竟想着亲自去看一眼尸首,然而以他如今的身份,其实早不必管这些琐碎事了,也绝少亲临凶案现场。 能叫他亲自出马的,一来是涉及机要敏感之事,二来则是相当棘手、旁人难以侦办之事。 譬如上回蒋府之事,因蒋统领是大内身份,而洛阳周家案情,也是因通判亲自上书诉冤,且又涉及地方大吏,旁人自然畏首畏尾地难办,非他不可。 似这些市井寻常案件,虽也涉及人命,但自有京兆尹、巡检司等地方料理,他不过是负责审办底下送来的各种公文,经手审核定案罢了。 故而刑部这边若不许结案,京兆尹那边儿自也束手无策。 白樘说罢,那书吏忽然想到一事,忙回身到桌上取了一物过来,道:“上回侍郎吩咐说,那冯贵的供词不详细,我便叫他们又问了一次,据他说,去当铺是当这块玉的。” 白樘接过来,却见果然是一块儿佩玉,玉色不算上乘,雕工也称不上精致,白樘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道:“这个是他当日身上所带的无误?” 书吏道:“正是当日所带的,那天他因伤的重,便在京兆尹衙门留了调治,底下人都认过的。无误。” 白樘打量这玉佩,道:“……仿佛不值什么钱。” 书吏答道:“这看着最多也不过是几百钱。” 白樘顿了顿,忽道:“这人一大早儿的便赶去当铺,想来……必然是要钱急用,故而等不及赶早去,怎么却只拿这么一个廉价之物?” 书吏也没料到如此,想了会子,试探道:“莫非是这冯贵不识货,以为是个贵价之物?” 白樘听这说得也有些有理,便微微颔首,将此物又放回去。 到傍晚时候,那粱哥儿的尸格便呈了上来,白樘看了一会子,见写得也算仔细,左手有伤若干道,双手腕又隐隐有青紫之痕,致命一道伤自然是颈间的,伤的极深,竟切断了喉管。 白樘看了一回,便传命让尽快找出真凶,再行一并结案。 如此一来,便又是掌灯时分,白樘自出刑部,回到府中,便先去见白老夫人。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头有些怨叹之声,白樘正有些迟疑,就见严二奶奶来到,满面春风地看着他。 白樘垂眸,行礼口称:“二嫂。” 严二奶奶笑道:“在家里,都是一家人,四弟不用这样多礼数,你是要进去见老太太?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太太恼着呢。” 白樘虽想知道白老夫人因何恼怒,但却并不问,只说了一声“是”,便转身往内,严二奶奶瞅着他的背影,也随之拾步入内。 果然,白樘见礼完毕,只听白老夫人道:“你可知道,清辉今儿在外头伤着了?” 白樘略微讶异,白老夫人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孩子罢了?” 白樘默然无语,此刻江夫人在座,便解劝,严二奶奶也道:“老太太别认真恼了,反伤了身子……是小孩子们贪玩儿,何况四爷公务繁忙,又哪里能抽身顾全呢,这事儿细算起来,倒是我的不是,很该多派几个人随着清辉出入才好。” 白老夫人横她一眼,哼道:“我还没说你,你自己倒是先招认了,不错,我也正想说此事呢,如何不派几个顶用的人手,紧紧地跟着?上回在王府里,无缘无故竟撞了柱子,好端端地脸都青肿了,莫说是我,你们哪个看了不心疼的?只因清辉自己认了,倒也罢了……今儿倒好,变本加厉了……” 白老夫人说不下去,只唉声叹气起来。 江夫人起身,一声不吭,严二奶奶也不吭声。 白樘见状,便道:“老太太不必恼,小孩子们有些跌撞磕碰是有的。” 白老夫人叱道:“胡说,若是寻常磕碰,我自然不恼,亏得你在刑部,你竟自己查去,看看他是怎么伤着的?” 白樘心中知道了几分,便不再做声。 白老夫人盯了白樘一会儿,忽然说道:“因这件事,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来,孩子没有亲娘,到底是不成,别人对他再好,也不如个母亲知寒知暖的,先前你不留心此事,让清辉胡打海摔的,到了如今……不如趁机再周详周详,续一房妻室罢,你屋里有了人,也不至于镇日不着家,总是在外头跟个孤鬼儿一样了。” 白樘垂着头,眉峰微微一蹙,因是老夫人出言,自不能当面儿驳了,老夫人见他沉默,却也不再追逼叱问,便又叮嘱了几句,方叫他去了。 白樘出了上房,问过丫头们,知道清辉在屋里睡着,他便一径去了。 进了门,清辉的奶娘迎了,便道:“哥儿先前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白樘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奶娘也有些忐忑之色,道:“今儿哥从外头回来,脸上又带着伤,他虽只说是失足跌了一跤,然而上回已经有过一次了,这次老夫人竟不信,到底问出几分来,竟好像是跟人打架伤了的。” 白樘来至里屋,果然见清辉卧在床上,白樘来至床边,低头看去,果然见细白的脸上,脸颊上一块儿明显的青。 白清辉本生得雪团一般,如此一伤,格外打眼,自叫人越发疼惜。 双眸微微眯起,白樘顺势坐在床边,默默地看了清辉一会儿,见他的手搁在被子外,便拿了起来,小心要盖起来。 不料一抬手的功夫,却见衣袖底下,手腕上竟有一道青痕。 白樘有些吃惊,将清辉的袖子轻轻撩起,仔细看去,见臂上有数处痕迹,手心更像是蹭破了一样,隐隐渗着血渍。 白樘刑狱出身,只是一看,便知道这些痕迹是从何而来,果然绝不是寻常碰撞留下的。 他不由想到上回在静王府那一次……当时他虽看出来,却只暗猜清辉是跟人动了手罢了,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也不过是寻常事,何况伤的也并不重,因此他并未理会。 可是如今看来,竟仿佛是越演越烈一般。 白樘出神之时,清辉仿佛有些察觉,轻轻一动,双眸微睁,看清楚是父亲,便一惊,忙抽手要起身。 白樘按住他:“不用起来,你自睡罢,我坐一会儿就去了。” 清辉望了会儿,便才缓缓又躺了回去,目光却又斜斜移开,并不看白樘。 室内又是一片静,白樘问道:“是跟谁动了手呢?今儿我不是看你跟季陶然在一起么?” 清辉不答,白樘道:“又是为了什么而动手的?” 清辉越发默然,只是禁不住皱了眉,白樘轻叹了声,道:“好罢,你不说就算了,你太奶奶说,以后要多派几个顶用的人跟着,你自个儿也多留神……” 清辉听到这里,便翻了个身,竟背对着白樘。 白樘见状,略有些无奈,只好说道:“你若不想那许多人跟着,好歹自己上心些,平日里用心些跟教习学些拳脚,不叫你跟人打架,只能防身就最好了。” 白樘因不留心府内的事儿,不过清辉日渐一日大了,习文自在由仪书院无碍,家中却也请了一位擅武的教习师傅,想教导他拳脚功夫。 不过清辉仿佛意不在此,每次教他习武,他都是心不在焉,有时候练个一两招便不肯动了。 白樘也曾问起过那柳教习进益如何,教习只笑说:“四爷只怕也知道,小公子资质倒是极好,然而他的心不在这上头,倒也没法子。” 白樘见清辉卧着不动,也不理睬自个儿,只得起身离开。 等他去后,清辉才叹了口气,从床榻上爬了起来,回头看看空空如也的门口,复又耷拉着脑袋,半晌才伏身卧倒。 因是正月里,不用上学,白清辉一早儿起来,就听人说季公子来见。 两人廊下见了,季陶然一把拉住他,才要说话,忽然见脸上有一块青紫,正要打量,白清辉扭头道:“你早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季陶然才忙道:“你大概不知道呢,那个当铺里杀人的凶手,昨儿已经死了!” 白清辉昨日被围殴,因此并不知此情,忙问究竟,季陶然便把小井胡同内发现杀人之事说了一遍,因叹道:“上次你说此案有隐情,果然杀人的不是那乞儿,而是这人……不过杀人者反而被杀,真是天道轮回。” 清辉问:“已经结案了么?” 季陶然一愣,道:“如此还不结案,又怎么样呢?” 清辉不答话,只低着头沿着廊下缓步而行,一边儿出神思量。 季陶然跟在旁边,正想问他脸上是怎么了,清辉忽然说道:“你方才说,这小伙计是被人一刀割喉而死么?” 季陶然应了,清辉道:“若我记得不错,那殿内的老掌柜也是被人割喉而死。” 季陶然愣怔,然后道:“这个也不算什么,大概是巧合罢了。” 清辉转头看他,忽然说:“可是、那个在当铺内的另一个人,却并不是被割喉的,对么?” 季陶然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你说那个差点儿死了的,叫什么……冯什么的?我不记得了。” 清辉点头道:“上次我们去刑部,正他出来,你如何不记得了?他手捂着胸口,……刑部的人说他被刺了七八刀……你再想一想,他喉咙上可有伤么?” 季陶然当时也没留心看那人,又如何想的起来,便苦笑道:“你如何问这个呢?就算不是被割喉,或许……是因为……他竭力反抗的缘故,故而只在身上留下伤自然也是有的。” 白清辉微微颔首,忽然说道:“咱们再去一次刑部可好?” 季陶然一听,背上嗖地一股寒意:“去做什么?” 白清辉望着他,抬手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眼底带笑:“走罢,去了就知道了。” 季陶然看着他这般笑,刹那竟有种要上贼船之感。 第73章 这日,云鬟吃了早饭,去给罗氏请安,因天冷,罗氏叫她上炕坐了,又叫丫头拿了手炉上来给她,正说了两句话,忽然崔老夫人那边来叫罗氏。 云鬟起身欲去,罗氏道:“不妨事,你才来,且坐着暖和会儿再去。” 当下罗氏便去见老夫人,云鬟只得坐着,罗氏的丫头小慧上来添了茶,便又退了出去。 半晌,云鬟见罗氏仍然不回,正想先离开,外头才道:“奶奶回来了。” 云鬟忙起身相迎,罗氏走了进来,见她尚在,便道:“亏的你没走,不然我还要叫人去一趟呢。”当下两人重又落座,罗氏便把崔老夫人叫自己过去之事说了。 原来,竟是宣平侯府派了人来,说是请大小姐过府住两日,崔老夫人便叫了罗氏过去商议此事。 罗氏说罢,便看着云鬟道:“老太太问我的主意,只叫我做主,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想着上次去宣平侯府,夫人亲自召你过去说话,看着倒是对你极好的,我便想着问一问你的想法儿,你若愿意去呢,便派人过去说一声儿,咱们也准备准备。” 云鬟正也有些惦念蓝夫人,便道:“一切都由母亲做主就是了。” 罗氏见她如此回答,知道是愿意的,便道:“既然如此,回头我便派人去宣平侯府说知。”说罢又道:“是了,上回我忘了,这次你既然要过去住两日,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务必要留意着。” 云鬟便问何事,罗氏见屋内无人,便有些放低了声,道:“你过去宣平侯府,不可随意乱戴什么花儿……身上的衣裳之类,也务必不要花色的才好。”说到最后,便打量了云鬟一眼,因笑说:“不过我倒是不担心这个的。” 原来云鬟自打回府,从来打扮都有些素净,虽是年下,不敢过分素淡,但此刻从头到脚,也只清水一般,只挽了一发髽儿,插一支银簪,身上是浅月白的绉纱夹袄,底下乳白色的衬裙,竟没有一朵儿花色。 云鬟听了此话,自然不解,便问道:“这是为何呢?”有这般要求,或许是因宣平侯府内有些丧葬忌讳之事,然而云鬟上次才去过,自然知道一切平安。 罗氏摇了摇头道:“这话我也只是密闻而已,是你父亲曾叮嘱过我的,至于究竟为什么,也不清楚,只仿佛是他府内的忌讳罢了,好似是侯爷不喜欢之类。” 云鬟心头一动,这才想起上次前去赴宴罗氏的装扮也有些偏素淡,原来是这个缘由,当下便答应了。 罗氏又道:“我知道你生性机灵,别的就不必我叮嘱了。” 云鬟又坐了会儿,便起身离去,走到半路,因思量着罗氏的话,却不由想起在宣平侯府内宅之中,那嬷嬷掌掴小丫头之事。 她不由地放慢了步子,心想:“上次那女人说,蓝姨母忌讳什么花儿……如今母亲又同我说这话,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却着实想不通。 但既然想起了蓝夫人,不免又想到她颈间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一时浑身有些不适之感,忍不住举手摸了摸脖子上,心有余悸。 露珠儿见她越走越慢,一脸若有所思,便道:“姑娘怎么了?” 云鬟才反应过来,便摇了摇头,正要回房,忽然见崔承同崔钰两个,迎面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云鬟向来不太喜欢这两位弟弟,便要走开,不料崔承直直走过来,便拦住她道:“崔云鬟,是不是你把我的曜石麒麟偷走了?” 云鬟有些意外:“什么曜石麒麟?我从未见过。” 崔承道:“方才只有你在母亲屋子里,昨儿我把那曜石麒麟忘在哪里了,方才去找,竟不见了,那屋子又没有外人经过,不是你还能是谁?” 云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不听就罢了。” 她迈步要走,崔承却张手拦住,不依不饶道:“那是我才得的玩意儿,你快还给我!” 云鬟冷冷瞧着他:“若在我手上,我自然给你,如今你休要无理取闹。” 崔钰在旁也劝说道:“承儿,只怕是丫头们一时不留意,不知放到哪儿去了,改日再找出来也是有的。何必就认定是姐姐拿去的?” 云鬟扫了崔钰一眼,并不做声。 崔承因心爱之物不见,哪里肯放手,便道:“纵然不是她,她的丫头呢?” 露珠儿想不到崔承竟说自己,忙道:“小少爷,我们并没有偷什么麒麟……都不知是什么东西。” 崔承索性上前,因他个子小,便踢了露珠儿一脚道:“你们只不认,看我去告诉老祖宗。” 云鬟见他如此无赖,便喝道:“休要放肆。” 崔承听她声音里透出一抹严厉,忽然想起上回被她掴了一掌的事儿,不觉有些害怕,忙后退一步,又拉着崔钰,求助般道:“哥哥,你如何不帮着我?你瞧她又要打我呢!” 崔钰看一眼云鬟,只苦笑道:“罢了罢了,若再闹到老祖宗哪儿,又不知怎么样了。”便低头看着崔承道:“好兄弟,你别闹,我带你出去,再给你买一个更好的可好?” 崔承从来任性,哪里肯答应,便道:“我就要那个!” 云鬟懒得理会他,然而任凭他闹,自然又把一个偷窃的名声加在自己头上了,她虽不怕,却也不愿平白被人污蔑,因瞪了崔承一眼,不料还未说话,就看见崔钰腰间悬着一物,只是个寻常的浅色荷包,瞧着还是新的。 云鬟扫了一眼,忽地皱眉,崔钰察觉她的目光,顺着低头也看了一眼,一时色变,便举手在荷包上一按,又侧身避过。 此刻崔承还在撒泼,露珠儿从未受过这样冤屈,脸早红了。 云鬟却一言不发,抬眸看向崔钰脸上。 崔钰同她目光相对,眼底掠过一丝张皇之色,却仍镇定,道:“姐姐不如且先回院子罢了,我再劝劝承儿。” 云鬟看似平静,只盯着他瞧。 崔钰咽了口唾沫,便低头道:“承儿,我昨儿看到一只会唱曲的鸟儿,带你去看可好?” 崔承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心动,崔钰拉着他正要离开,却听云鬟道:“钰儿。” 崔钰脚下一顿,慢慢回过身来,飞快看了云鬟一眼,竟不敢跟她对视。 崔承却道:“你做什么?” 云鬟盯着崔钰,又扫一眼崔承,道:“承儿,想知道你的麒麟在哪里?” 崔承蓦地睁大双眸:“你终于肯认了么,快给我!” 云鬟道:“虽然不是我拿的,不过我知道在哪儿。” 崔承疑惑地看着她,崔钰在旁,额头上微微有汗渗出,忙道:“承儿,咱们还是……” 崔承却不理他,只对云鬟问道:“在哪儿?你快拿出来给我。” 云鬟只淡淡地盯着崔钰,此刻崔钰眼神四散,越发不敢跟云鬟对视,双手垂着,微微发抖。 云鬟才道:“钰儿,你这个荷包看着是新的,哪里得来的?” 崔钰的脸腾地通红,惊慌地望着云鬟,云鬟慢慢说道:“是不是哪里捡来的呢?” 崔钰瞪大双眸,他毕竟不是那种痴傻之人,呆了呆,便结结巴巴道:“是……是方才在山子石那边捡来的……还、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就被承儿拉着我来了……” 云鬟不言语,崔钰同她目光一对,忙手忙脚乱地把荷包摘了下来。 崔承微有些好奇,便仰头道:“是什么?” 忽然见崔钰把荷包打开,崔承大吃一惊,却见里头竟是个黑曜石的精致麒麟,崔承忙取来拿在手中,喜的叫道:“原来是给哥哥捡了去的,如何不早说!害我好找。” 崔钰略松了口气,又看云鬟,眼底滋味莫名。 云鬟淡看他一眼,又望着崔承道:“承儿,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崔承虽然任性,却有些聪明,眼睛骨碌碌地,捂着麒麟不答话。 云鬟道:“你方才诬赖我偷你的麒麟,如今又怎么说?”她回头对露珠儿道:“咱们回去,跟母亲说明此事,看母亲是怎么说。” 崔承最怕罗氏,见云鬟作势要走,他忙上前来拉住云鬟道:“等等!”连崔钰也急得拉住了云鬟,道:“姐姐别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拉着云鬟,崔钰就看崔承:“承儿……快向姐姐认错儿!” 崔承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红,撅着嘴嘀咕道:“是我错了……错了还不成么?又要向母亲告状。” 云鬟哼了声,道:“你们且记住,别再有第二次,若有,我一个也不会饶。” 崔承的嘴嘟的越发高,崔钰红着脸,垂手小声道:“知道了。” 云鬟当下不看两人,便同露珠儿走开,露珠儿十分不解,便问道:“姑娘……如何知道钰少爷的荷包是捡来的?且正好儿有那麒麟呢?” 云鬟也不答话,正要过角门,忽然听到有人唤道:“阿鬟!”一边儿叫着,一边儿就探头出来,却正是季陶然。 露珠儿忙行礼,云鬟因对他避之不及,便不想同他多有接触,只当听不见的,低头就走,季陶然走上几步,道:“你要回房么?先前我去探你,总不得见,今日可叫我过去坐坐么?” 云鬟见如此说,方止步道:“表少爷怎么不去母亲那屋里?” 季陶然见她终于肯说话了,便笑吟吟道:“我方才本是要去,不料中间看了一场戏……你是怎么知道黑麒麟在钰儿那里的?” 原来方才季陶然过来,远远儿看见崔承扑过去质问,他本想出面解围,谁知看云鬟始终云淡风轻地,跟对自己时候那种刁蛮无礼大为不同,他想着白清辉所言,因此索性不露面,只看她如何答对……谁知竟峰回路转,看了一场好戏。 云鬟皱了皱眉,不愿答此话。季陶然道:“你好歹跟我说呢,难不成是钰儿偷了去,却反而跟承儿一起冤枉你?” 露珠儿在旁听见,大惊失色:“姑娘,果然这样吗?” 云鬟只得咳嗽一声,便叫露珠儿先去,露珠儿不情愿去了。 云鬟才正色对季陶然道:“我当时不揭露此事,便是想保全彼此颜面,免得撕破了脸,都是手足,将来不好相见,你若嚷嚷出去,钰儿只当是我透露的,必然仍要仇视我了。” 季陶然捂住嘴,又道:“我不说就是了,然而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麒麟在他那儿的?” 云鬟知道他的性子,虽看着笑嘻嘻的,实则也十分倔强,若不跟他说明,只怕他更死缠不放。 因此云鬟叹了口气,便将内情解释给季陶然听。 原来先前,在罗氏房中之时,丫头小慧来奉茶,云鬟曾见过小慧腰间缀着一个香囊,她虽只扫了一眼,却看得很是分明。 方才崔承过来兴师问罪,她因也见了崔钰腰间这香囊,原本这种香囊,毫无花色,亦不名贵,自是随处都有,可云鬟却一眼便认出来,这正是小慧曾佩戴的那个。 因香囊的一角儿,尚有一处白色线头未曾铰了去,直直地戳着,寻常之人自不留意,但对云鬟而言,简直如一张名刺般鲜明打眼。 只有一点不同的是,当时小慧戴着的时候,还是空着的,此刻在崔钰身上,却是鼓起来,看着沉甸甸的。 因此云鬟只一诈,果然崔钰撑不住,自己摘了香囊,露了出来。 季陶然听了,喜不自禁,又看云鬟,又喜又笑,道:“好妹妹,你怎地这样厉害?” 云鬟虽不愿跟他多有接触,然而见他这样喜笑颜开的模样,这笑容堪比太阳之光,云鬟心头微酸,便也一笑道:“这算什么?” 季陶然兴高采烈,忽然说道:“你这能耐,竟跟清辉不相上下了。” 既然开了头,云鬟也再难硬装下去,便问道:“什么意思?” 季陶然好不容易同她说上了话,当下便把前日在刑部时候,严大淼说清辉极有“天赋”、“万中无一”等话一概说了,因道:“我瞧你们两个这能耐,倒是异曲同工的。你觉着呢?” 季陶然感慨了一句,忽然又道:“不知严大人见了你……会觉着如何?” 云鬟见他抓耳挠腮,没个停歇,便笑了笑:“罢了,别在此手舞足蹈的,让人看了成什么样子。”说了一句,低头往回而行。 季陶然忙跟上,因听了云鬟这句,虽然听着淡,可隐隐地有些柔和之意,季陶然心头一阵恍惚,不由想道:“怪不得清辉说她不是那样的……原来清辉说的果然至真,只不过,先前妹妹如何那样待我呢?” 然而季陶然心中虽然存疑,却不敢立刻就问,生怕再惹了云鬟不喜。 顷刻两人回到云鬟住的院子,进了门,入内落座,季陶然打量周遭,忽然见里屋帐子底下枕头边儿上,有一只小牛犊,若隐若现,如斯眼熟。 季陶然一见,想到她说“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可见又是口是心非。 云鬟回头看见,面上微红,只做若无其事状,回身到床边儿,甩手把那小牛扔到枕头后面。 季陶然只顾呆看,一时并没说话,云鬟叫丫头上茶,季陶然慢慢吃了口茶,才回过神来。 云鬟打量季陶然,此刻才肯认真地望着这旧时相识,然而望着他时,不免便想起那些不愿回忆之事来,便又转开头去。 两个人一时都不曾言语,屋内格外静谧,只听见外头风吹竹子,时而是小丫头说话的声音悄悄传来。 云鬟因心里微乱,便不欲如此尴尬面对,想到方才季陶然说起白清辉来,她便也想到一事,因问道:“如何你们常去刑部么?” 季陶然正满心空茫,不知说什么好,听了这话,便捉到了救命稻草,忙道:“不是我肯去,是清辉一直拉着我去。” 云鬟笑道:“这可奇了,总去刑部做什么?难道是去见……” 季陶然猜到她的意思,便道:“并不是去见白四爷的,清辉同四爷两个……不大好呢。” 云鬟抬眸,季陶然却咳嗽了声,不好背后说人家的闲话,就道:“清辉拉我去,是找严大人的,今儿去,却是叫我看那劳什子尸首。”一时之间愁眉苦脸,仿佛回想起先前那不堪回首的情形。 季陶然本担心云鬟听了“尸首”,必然害怕,不料她竟问道:“是因什么缘故呢?”竟满是好奇似的。 季陶然见状,才又放心地一一说来。 先前清辉拉了季陶然前往刑部,正严大淼不在,清辉问明上回带来的那当铺的尸体在何处,便拽着季陶然前往查看。 因清辉来过两回,严大淼对他又另眼相看,且又是白樘的公子,因此众人都不拦着,反是季陶然,咬牙抱着柱子,并不肯前往一步,道:“你要看则自己看,拉我做什么?” 白清辉见他死抱着柱子,忍笑道:“我怕我见血晕了,自然要你帮手。” 季陶然索性抖开他的手,一发用双手抱紧柱子道:“你见血晕了不打紧,我若看了那劳什子,回头晚上做噩梦如何是好?” 白清辉道:“大不了我陪你睡。” 季陶然回头看他一眼:“那更睡不着了。” 行验所的几个人看见这般情形,都嘻嘻哈哈地站远了看热闹,季陶然叫苦连天,嚷道:“你随便叫个验官随你去就是了,何苦只赖我。” 清辉好说歹说,终于劝他放手,到了屋里,战战兢兢把那尸首看了一回。 因死了多日,死者又是干瘦老者,伤口且又狰狞可怖,季陶然看了片刻,几乎窒息晕厥,最后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扑在柱子旁边,大吐特吐。 清辉却仍又看了会子,才踱步出门,面上神色如常,就仿佛闲坐厅内喝了一回茶一般。 因毕竟死了甚久,伤口又且处理过,血渍早就干了,是以清辉看了无碍。 清辉又叫了那仵作来,便问起冯贵的伤,那仵作因见了他行事做派,不敢把他当寻常小孩儿看待,便拿了记录册子来,道:“那人因在京兆尹疗伤过,记录的很是清楚,他的双手之上有伤,肋下两处,胸前三处,大腿上也有一处划伤,胸口那两处伤的最重,若不是发觉的早,也就因失血过多救不得了。” 清辉问道:“脖子上呢?” 仵作仔细又看了一回,摇头:“不曾有。” 仵作说罢,便问道:“小公子因何问起这些?” 清辉不答,只问:“昨儿那个粱哥儿的尸首可在行验所么?” 仵作道:“不曾来,此刻还在京兆尹。” 清辉点头,便叫了季陶然要去,季陶然才有些神魂归位,鬼使神差问道:“你又做什么?可别说是要去京兆尹。”说完之后,猛对上清辉的眼神,季陶然立刻握住自己的嘴,暗觉自己真真儿的是一只乌鸦一般,一言中的。 季陶然因绘声绘色地说了被清辉押着去各处“验尸”之事,云鬟听得又是紧张,又觉好笑,可听他两个人如斯相处……又有几分感慨。 然而对季陶然而言,这记忆却早不是一个“不堪回首”可以形容。 他原本以为在刑部行验所那经历已经算是地狱一般,不料来至京兆尹,却更叫他觉着如进了地狱十八层。 只因这小伙计粱哥儿死的不长,伤口开绽,自有些血迹未干,清辉只看一眼,便别过头去。 季陶然被他推了两把,浑身颤抖,硬撑着看了一回,便又狼奔豕突似的跑了出来,就在屋檐下喘息,如自己也死了一回般。 正此刻,忽听得刑部来人,要带走这粱哥儿的尸首。当下里头一番忙碌交接,两人就趁机离开了。 云鬟听了一通,倒是觉着颇为有趣,因见季陶然兀自一脸痛不欲生,她忍着笑,就捡了两颗榛子糖,拨开了给他吃了压惊。 云鬟又问道:“不过,我并不懂,为何要跑这两个地方,看这尸首呢?” 季陶然吃了糖,觉得甚甜,见她非但不怕,反而问得仔细,便道:“清辉觉着,这案子有蹊跷,比如掌柜是一刀断喉,但那冯什么贵的却只伤着身上,他还说……这粱哥儿跟那掌柜的,喉头的伤口是一样的!” 云鬟一愣,季陶然滔滔不绝道:“我说他真是古怪之极,那两道伤口,我一看就已经晕了,哪里还能认得出什么一样还是两样呢?他却认认真真同我说是相同的,妹妹你看,若真个儿一样,那岂不是说,杀死了那掌柜之人,跟杀死小伙计之人是一个?哪里能说得通?” 云鬟凝视着他,季陶然对上她的目光,不知如何就想继续往下说,因又道:“我看他坚持这般认为,倒也不好多跟他犟,便想回刑部告诉白大人,不料清辉执拗,竟不肯跟白大人说……” 云鬟忙道:“为何不肯说?这是极重要的线索,自要告诉四爷……” 季陶然眨了眨眼:“只怕是因蒋勋之事,清辉心里暗暗地有些记恨四爷呢。” 云鬟听到“蒋勋”两个字,心中一动,就说:“使不得,这不是该意气用事的时候,毕竟人命关天的大案呢。” 想了想,又笑说:“你不要只听清辉的话,他兴许只是面上下不来,实则不会真记恨了四爷的,毕竟父子无隔夜之仇,你只背着他,把此事跟四爷说知就是了。他必然不会怪你……要知道他如此费心查看尸体,不也是为了破此案么?且四爷毕竟行事方便,心思又更缜密,你告诉他,他会举一反三也说不定的。” 季陶然见她认真如此说,心里有些诧异,又觉着有理,便点头道:“很是,既然如此,待会儿我便去刑部找四爷就是了。” 云鬟莞尔,便催促道:“破案如救火,就别待会儿了,且快去罢。” 季陶然本想再坐会子,见云鬟这样,就有些不好意思,因起身道:“那……我改日再来找妹妹?” 云鬟含笑点了点头,季陶然心花怒放,这才心满意足,自出门去了。 季陶然去后,云鬟倚在门口,想着方才他的话,默默出神。 终究还是遇上,终究也避不过……可是方才季陶然坐在对面,那样言笑晏晏、眉飞色舞的模样,如此相处,竟何其之好? 云鬟平定心绪,转身回屋,先前从蓝府出来,见白樘起轿回刑部,那时候有人来报说“一刀断喉”,必然就是说的此事,只愿季陶然传的信儿于他有助。 不过按照季陶然所说,倒的确是怪异起来:明明众口一词指认粱哥儿是真凶,可真凶忽然身死,据白清辉所言,被害的手法竟跟老掌柜是一模一样的。 难道凶手……竟真的另有其人? 云鬟思来想去,并不明白,正欲抛开这些,去书架上拿一本书,不料刹那间,“一刀断喉”四字,忽然自脑中闪过。 与此同时,竟又有一道旧伤,如此清晰地就在眼前,是那衣衫华美的贵妇,高高领口竭力遮掩……却仍旧掩不住底下那狰狞可怖的伤处。 云鬟扶着书架,才抽出的一本书“啪嗒”落在地上。 第74章 且说云鬟正欲取书来看,因季陶然说了“一刀断喉”的案情,不由令她记起心底那未解之谜——宣平侯夫人颈间那狰狞的伤痕清晰在目,底下究竟掩藏着何等可怖的真相,尚未可知。 云鬟怔了会子,心中疑惑:如何会无端把当铺案情跟蓝夫人之伤连在一块儿?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何况此事既然由白四爷经手,那自然是不必操心的。 当下只勉强按捺住心头惊跳,只俯身捡起书,自看去了。 不提云鬟府中心头不安,只说季陶然因听了云鬟劝说,出了侯府后,便忙忙地往刑部而来,刑部的侍从见了他,忙迎了入内。 季陶然虽跟清辉交好,然而面对白樘,却委实大气儿不敢乱出一声,站在门口往内一看,见白樘端坐案后,低头正看卷宗,他便有些不敢乱动。 那侍从进门禀报了,白樘不答腔,只仍低着头看卷,侍从自知道此刻他多半沉思案情,因不敢打扰,就悄悄儿地退了出来。 门口陪着季陶然略站片刻,白樘才说道:“进来罢。” 季陶然忙才入内,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白樘抬眸扫他一眼,问道:“是有何事?” 季陶然把心一横,便道:“陶然此次过来,是有话想跟白叔叔说明……先前我跟清辉无意查探过两具尸体,清辉说……说那两个死者的伤……” 当着云鬟的面儿,季陶然还可百无禁忌、畅所欲言,然而此刻在白樘跟前儿,却无端心头发紧,嘴角声涩,竟不敢随意说出口,生怕清辉判断的有错儿……那可如何是好? 白樘见他迟疑,便抬头道:“是不是,那两人的伤有些相似?” 季陶然睁大双眸,脱口说道:“可不是么?莫非清辉已经向白叔叔说了?” 白樘见他眼睛骨碌碌地,因一笑,摇头道:“并不是。” 季陶然纳闷,白樘道:“第二具尸首先前从京兆尹那边运了回来,严大人亲自检验过的,说是两个人颈间的刀伤有些七八分相似。” 季陶然张口呆道:“原来清辉说的果然是真!”又想起他跟清辉在京兆尹之时,果然是刑部的人来带了尸首去,原来是为了让严大淼亲验一回。 白樘慢慢问道:“你可还有别的事么?” 季陶然想了一想:“另外,另外清辉说那当铺内的伤者颈间无伤……” 白樘道:“此事我也已留意到了。” 季陶然便应了一声“是”,不再说话,虽心里对此案有无限疑惑,然而对方是正经的刑部官儿,他自然不敢多打扰的。 正欲告退,忽然白樘道:“是了……是清辉叫你来说的?” 季陶然道:“并不是……”话一出口,有些讪讪地。 幸而白樘并未多问,只道:“我听说他十分胡闹,非要拉着你去殓房看尸首,难为你了。” 季陶然脸上微热,忙说:“并没有,是我、是我乐意的。” 白樘也并不说破,只淡淡点头,季陶然见他甚忙,便趁机告退出来,走到门外,才摸摸头,心道:“原来白叔叔都已经知道了……唉,要不怎么是明察秋毫呢?” 季陶然去后,白樘看着手上的尸格,半晌沉吟。 其实白樘也并不是未卜先知,之所以请了严大淼来查验,却正因为底下人向他禀告了清辉跟季陶然去行验所看尸首之事。 白樘又听他们说清辉问起伤者颈间是否有伤……以他的心性,果然就“举一反三”,窥破端倪。 严大淼亲看过了两具尸首,便道:“果然有些异样,据我看来,这两尸上的伤,有七八分相似,且都是这匕首所留。”说着,便指了指放在旁边的那沾血的凶器,——正是在小井胡同粱哥儿身边发现的那把。 白樘问道:“何以见得?” 严大淼道:“尸身上留下的伤痕,同行凶者的身量,力气,手法等息息相关,行凶之人虽不自知,可出手之时,却带有不自觉的相似性,两具尸首,都是从左边入刀,右边斜出,伤口长短、深度均相差无几。” 白樘点头,严大淼又道:“老掌柜跟粱哥儿身材差不多,致命伤都在颈间往上,可见行凶者是比他们高之人,且我已经验过,伤痕都是这把凶器所留无疑,再加上先前所说的手法、痕迹、力道等,十有八九,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严大淼说完,便把完整的验尸卷册合起交付。 白樘接在手上:“劳烦老大人了。” 严大淼笑了笑,忽然说道:“我听闻令公子近来正也忙于此事?以他之能,只怕早发现其中端倪了,可是他跟你说了,故而你才有意叫我再查验一遍?” 白樘摇头,严大淼挑了挑眉,他自不知两父子之间的种种,便只叹道:“甚是可惜,令公子竟有晕血之症,不然……”想到叹息无益,便打住了。 此刻,白樘看着有严大淼盖了印章的尸格,复又转神到此案上。 既然连严大淼都如此判断,那么杀死掌柜跟伙计的凶手是一个人无疑了。 但那乞儿跟冯贵都供认说,是伙计粱哥儿杀死的掌柜,且还要对他两人行凶。 难道乞儿跟冯贵都说了谎? 白樘起身走出外间,坐在榻上,小桌几上放着一盘残棋,白樘信手将黑白子拨开,捡出那白子两颗做小伙计跟掌柜,又捡出黑的两颗做冯贵跟乞儿,在棋盘上模仿当日案发之时的情形,一边儿排列演练,一边儿在心底默默寻思。 首先:当乞儿来至当铺之时,掌柜已死,乞儿目睹粱哥儿刺杀冯贵,这一节,冯贵醒来后亦佐证了,因此乞儿并未说谎。 但冯贵说:粱哥儿先杀掌柜,后要杀自己灭口——这一点,却并无其他人目睹。 根据尸格所证,倘若杀死掌柜的跟杀死粱哥儿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真相仿佛只能是——冯贵说了谎! 可是冯贵因何说谎?白樘想起冯贵欲当的那块廉价玉佩,又想起他脖子上无伤的说法,隐隐有个大胆的揣测。 然而这一切,都必定要有个因由才是。 白樘唤道:“来人。” 外头书吏进来听命,白樘道:“通知京兆尹,派人再去当铺,仔细查看在场有无任何可疑物证。” 书吏答应了欲走,白樘心头一动,又道:“等等,另外,把店内的账簿取来。” 将近一个时辰,京兆尹之人才匆匆来到,捕头面色忐忑,道:“属下等奉命再往当铺去,并未察觉其他可疑之物,只找到了账簿。”说着将物证呈上。 白樘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便翻开那账簿,因问道:“可还有其他事?” 捕头满脸苦色,终于道:“属下罪该万死,属下等赶去当铺之时,发现……好似有被人闯入的迹象。” 只因当时勘查过案发现场后,将尸体等运走,便由官府将当铺贴了封条,意思不许任何人出入,也并未安排专人看守,更想不到上头会叫他们再次返回。 今日捕头带人前去之时,才发现封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问起周遭众人,都说不知,如今已经拿了周家几个邻居在京兆尹衙门等审。 白樘手上一停,双眉骤然皱起:“现场可少了什么?” 捕头听他声音沉沉,心慌之际,便跪地下去,低头道:“请大人降罪,属下等并没发觉少了何物……” 白樘扫他一眼,欲言又止,便低头看那账簿,只从最后面的一页往前看,主要便留心那案发之日跟前两日的记录,看了片刻,便问道:“如今可安排人看紧了么?” 捕头道:“是,已经派人看的牢牢的。” 白樘便不再问,只细细地把那账簿上近两日记载通看了一遍,终于发现就在案发前日,曾有个叫做“冯爷”的,来当了一件衣物,老掌柜的记载是:破旧银红色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一件。 看标记,且是尚未取走了的。 白樘眯起双眸,盯着这一行字看了半晌,便叫那捕头靠前,说道:“你且再去当铺,按着这上头记载,把这三日来当铺内交易的一一查证,但凡是上头记载的,务必见到实物,若缺失的,仔细记录明白,不得有误,去罢。” 那捕头见他并未降责,暗松一口气,忙捧了账簿,转身便带人去了。 如此一来,一直到了黄昏掌灯时分,捕头才带人回来,报道:“大人,都已经查证明白了,这上头记载的,有来有去,并无差池,只除了这一件不在。”说着上前,把账簿放下,手指一点。 白樘垂眸,见他所指的正是那件“破旧银红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 捕头因不明所以,只等白樘示下,白樘道:“你们今日过去查证,可见过现场有什么可疑人员出现不曾?” 那捕头愣了愣,竭力回想了会儿,便道:“属下又看到小公子跟季公子……”说到这里,忙打住,白樘问的是“可疑人员”,白清辉跟季陶然又哪里可疑了? 捕头讪讪止住,却想不出其他人来。 白樘见他们行事如此糊涂,心中微微愠怒,面上却仍不露,捕头自知道他不悦,却也毫无法子,正不敢出气儿,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属下虽未看见什么,不过曾听小公子说,仿佛看见了那差点儿被刺死的冯贵来过。” 当时盖捕头正忙着在屋里搜寻证物,因听见手下招呼白清辉跟季陶然,他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无意中听白清辉对季陶然说了句:“那个姓冯的也在。” 季陶然回头四处打量,口中问道:“你说差点儿被刺死的冯贵么?在哪里?” 盖捕头顺着看去,却只看见一个人影正缩出人群,却并没看见正脸。 白樘闻言,便定睛看他,捕头只觉他双眸极亮且锐,叫人无法直视,便惴惴低头。 白樘端详他片刻,终于说道:“你即刻去冯家,只说有事要问冯贵,再请他去京兆尹衙门。” 捕头忙答应了,白樘又道:“另外……”便叫他上前,这般如此吩咐了一通,捕头虽面有疑色,但上司吩咐,便立即答应,也不顾天色已晚,匆匆地带人出门。 盖捕头出了门,便叹道:“好怕人的主儿,亏得我不在他手底下,不然只怕活不了几天。” 又抱怨说:“入夜了,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偏又要跑……明明都要结案了,又找什么劳什子的蔷薇衫呢?”虽如此,却不敢耽搁,略发泄两句,便忙带人一溜烟去了。 且说是夜,因明儿一早要去宣平侯府,崔印知道了,便来看云鬟,却正好见到薛姨娘也在。 崔印便道:“你们在说什么?” 薛姨娘早已起身,低头含笑道:“只是闲着无事,过来跟大小姐说几句话。” 崔印道:“也好,鬟儿在这府内相识的也还少,你多陪陪她解闷也可。” 薛姨娘见崔印这会子来,知道是找云鬟有事,便道:“我也该去奶奶那边儿了。”行了礼,便自去了。 薛姨娘去后,崔印因落座,便看了云鬟几眼,见她脸上并无喜怒之色,只仍风恬浪静的。 崔印笑了笑,便道:“今儿陶然过来找你了?” 云鬟道:“是。” 崔印道:“先前你回了鄜州后,陶然便时常惦记你,瞧他比府内的人都上心的,如今你回来了,瞧他多喜欢的,来府内都来的勤了。” 云鬟不知要说什么,便只微微一笑。崔印见她不应,便道:“是了,明儿你要去宣平侯府了?” 云鬟方点头,崔印想了会子,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云鬟在旁相看,见崔印面上略有惆怅之意,云鬟便问道:“父亲因何叹气?” 崔印转头看她,欲说不说,只问:“你母亲跟你说了些要避忌的事项了?” 云鬟知道是不得带花以及穿花颜色衣裳的话,便道:“虽是说了,不过女儿不明白,这究竟是何故?”因崔印跟蓝夫人算来也是表兄妹关系,崔印又是这样包打听的性子,若说这京城内有一个人知道内情,这人只怕就是崔印了。 果然云鬟问完,崔印面上露出一丝难为之色,低头说道:“此事你不知道才好。” 云鬟便道:“恕女儿大胆……可是跟姨母的伤有关?” 崔印脸色一变,望着云鬟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云鬟那句,本来可进可退,倘若崔印不知蓝夫人身上有伤,她便会随口遮掩过去,不料崔印果然知道,云鬟便道:“是女儿无意中看见的。” 崔印拧眉,又叹了声,道:“既然你……此事已经过去数年,为父也不想再提,不过……” 此事的确不堪回首,崔印虽未曾亲眼见过,可听谢氏提过一二,都觉惊心动魄,此刻见云鬟有意探听,他又知道云鬟不是那等心思不稳的孩子,如今既然要去蓝府住几日,若知道了内情越发防备倒也妥当……崔印想了想,便简略同云鬟说了一番。 原来蓝夫人年轻时候,本是个极活泛的性情,也跟侯府常来常往,跟崔印亦玩的极好。只不过,有一次雨天,蓝夫人从侯府坐车而回之时,竟不知怎么,马儿受了惊,一时竟走失了,许多人慌忙找寻,却未曾找到。 幸而当时宣平侯带人自城外回来,路过一处胡同,看到里头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隐隐仿佛有呻吟之声,且地上的雨水之中竟赤红一片。 宣平侯知道事有蹊跷,上前掀起帘子一看,却见蓝夫人躺在里头,喉头大股鲜血涌出。 也亏得宣平侯正巧经过,才及时救了蓝夫人……再往后来,数个月过,便是宣平侯便上门求亲,将人娶了过门。 崔印所知道的,便只有这些,底下详细却是连他也不知的,虽然心底自有疑惑,只不敢探问罢了。 崔印说罢,闭眸道:“那天得知出事,你母亲便赶去瞧,人人都说是没有救了,谁知竟然保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鬟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听着崔印所说,竟仿佛能清晰看到那一幕幕场景似的,云鬟眼前又出现蓝夫人颈间那道深痕,便皱眉问道:“那……可找到是谁人动手的了?” 崔印摇头道:“不曾找见。一来因为蓝家顾忌名声,故而不肯大肆张扬,竟宁肯大事化作无事,对外也只说偶然走失,实则无碍,再加上后来宣平侯求娶,所以此事便渐渐消弭了。” 崔印说到这儿,忽地笑了笑:“然而却也算是因祸得福,虽宣平侯年纪略大些,然而性情温柔,这几年来我冷眼看着,竟是疼你姨母疼得了不得,唉……以前种种,倒也罢了。” 这话虽有欣慰之意,云鬟心底却仍是大不舒服,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那么,姨母很不喜欢那些花色衣裳之类的,难道是……” 崔印咳嗽了声,他本来掠过此节没有细说,不料云鬟竟留意到了,崔印见避不过,抬手抚了抚眉尖,索性道:“你说的不错,当时……我也是记得甚是清楚,那天妹妹是穿着一件儿大红色的蔷薇云锦衫,甚是好看……经过此事后,那衫子自然再不曾见……多半是因此生了忌讳。” 第75章 就在崔印同云鬟说起蓝夫人“往事”之时,京兆尹府衙,盖捕头将冯贵带到堂上,又奔到京兆尹身旁耳语数句。 京兆尹思忖片刻,便道:“冯贵,你且把案发当日的经过再详细说上一遍。” 冯贵正莫名,闻言道:“大人,小的不是已经说了两回了么?上次还特意被叫到刑部亲又供了一遍,怎地又说?” 京兆尹道:“多话,只因人命关天,自然要谨慎些了,如今正要结案,偏偏涉案两人都已死了,故而传你再说一遍,你只详细说来,不许支吾。” 冯贵无法,只得又把当日如何早起,如何去典当,如何进门看见粱哥儿行凶,如何被他刺伤等一一说来。 京兆尹听得甚是仔细,但凡有稍微模糊之处,便立刻又问,两边公差面面相觑,不知大人今儿怎么犯了唠病了。 众人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得堂上偏殿一声咳嗽,京兆尹闻听,顿时精神百倍,也坐的更直了些。 不多时,有个书吏上来,递给京兆尹一张纸,京兆尹垂眸看罢,便又问冯贵道:“这么说来,你前往当铺,是为了典当这块儿佩玉?你认清楚了,无误否?” 书吏当即将那证物呈上,冯贵扫了一眼,口称无误。 京兆尹道:“此物并不贵价,最多也不过几百钱,自古当铺擅长压价,给你一二百钱最多了。你一大早儿赶了去,就是为了区区一百钱?” 冯贵顿了顿,方道:“小人……本以为是个贵价货。” 京兆尹道:“你凭什么这样以为?” 冯贵无奈,只道:“这是小人的娘所给,是主子所赐之物,故而觉着名贵。” 京兆尹不由问道:“你家主子是何人?” 冯贵低低道:“是吕翰林家里。” 京兆尹皱眉琢磨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翰林吕家。你是他家的仆人?” 冯贵道:“小人的娘曾在翰林家做过奶娘。是以曾赐了些东西,小人却不在他家里当差。” 京兆尹点点头,不言语,此刻那书吏又走回来,同放了一张纸在桌上。京兆尹垂眸看了眼,才问道:“你既然急着用钱,可是家里有事?” 冯贵沉默了会儿,道:“小人……小人近来有些爱赌,故而缺钱。” 京兆尹笑了两声:“知道了,这个毛病儿可很不好呢,那么……你先前可还在这当铺内当过东西不曾?” 冯贵咽了口唾沫,方道:“并不曾了,这是头一遭,没想到就遇到这种事,以后便也再不敢了的。” 京兆尹道:“那你家里人可在这店内当过什么不曾?” 冯贵的脸色已然变化,迟疑不言。京兆尹自然看的明白,当下又追问道:“本官问你话呢,你如何不答?” 冯贵才勉强道:“这个……应是不曾有。” 京兆尹道:“既然如此,那么这银红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不是你家所当?” 冯贵猛然一震,却死死垂着头,断然道:“回大人,我、从未听过……我家里也绝无此物。” 京兆尹看一眼那送上的纸条儿,忽然高声道:“传莫氏!” 冯贵听了这声,面如土色,却仍撑得住,忙回头,却见大堂门口果然走进一人,正是妻室莫氏,扶着贴身侍女走了进来,脸上难掩慌张之色。 莫氏跪地,京兆尹便问道:“莫氏,你且把你先前所供,再详细说一遍。” 冯贵转头看着妻室,意图让她噤声。不料莫氏哆哆嗦嗦,道:“你干的好事,却叫老爷们来问我一个妇道人家,这样抛头露面,都是给你带累,你还看着我做什么?” 冯贵如热锅上的蚰蜒,立即喝道:“住口!”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喝止两人,道:“冯贵,本官不曾问你,你若敢插嘴,立刻拖出去打!莫氏,你好生将实情一一说来,若有隐瞒,本官也即刻不饶!” 冯贵因才不言语了,莫氏头一次过堂,心底掂掇张皇,低了头道:“小妇人不敢隐瞒,先前大人问小妇人是不是去那兴隆当铺典当过东西,小妇人的确是有的,乃是一件儿红色的蔷薇纹蜀锦衫……正是小妇人的使女银儿去典当的。” 银儿当即把当票呈上,自有文吏拿了去,冯贵在旁看着,咬牙切齿,却不能做声。 京兆尹道:“这衣裳从何而来,你又为何典当了它?” 莫氏听了,脸上露出恼色,道:“还不是这个杀千刀的?我跟他成亲这许久,他一直都暗藏着这衣裳,是前几日我无意中翻了出来,便问他是哪里来的,他竟只是不说,这分明是年轻女子的衣物,又保存的如此之好,可见他上心,小妇人便想必然是他在外头的姘头的,一怒之下,本想把这衣裳铰烂了的,后来因见这衣裳料子名贵,便想索性当了,还可多得些钱用,因此才叫使女包了去当掉。” 京兆尹点头,又问道:“然后呢?” 莫氏恼道:“然后,当夜这杀千刀的回来,发现衣裳不见了,甚是恼怒,骂了我一顿不说,还打了小妇人一巴掌。次日他便早早儿地就出了门,也不知做什么,谁知是去当铺,正又遇上凶杀……若不是他有外心,也不至于受这场惊恼,这便是事情所有了,小妇人绝无虚言,请大人明鉴。” 旁边主簿早笔走龙蛇,记录分明。 京兆尹听罢,就道:“后来,你丈夫有没有再把衫子拿回去?” 莫氏擦泪道:“这如何还能拿回来?命拿回来就已经极好的了。” 冯贵听了这句,才略松了口气。 京兆尹便问冯贵:“你娘子所说可是属实?” 冯贵见无可抵赖,便道:“是。” 京兆尹冷笑道:“那方才本官问你,你如何信誓旦旦说家中并无此衫?” 冯贵沉默,继而道:“只因小人觉着……觉着家丑不可外扬,故而大胆隐瞒。” 京兆尹见他如此铁齿,微微皱眉,莫氏在旁道:“出事了你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呢?迟早晚给外头的狐媚子勾了命去!” 京兆尹见她愤愤地,忽然灵机一动,便笑道:“莫氏,男人在外风流也是有的,不过你也太鲁钝了,这许多年,你竟不知这狐媚子到底是谁?” 莫氏被他如此一说,便叫苦道:“他藏得甚好,小妇人才没发觉的……不过,必然是个媚功了得的,一件衣裳才叫他在珍藏这许久,对了,那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中……不知怎地,夜间竟又不见了人,天将明才慌里慌张回来,小妇人觉着,必然又是去找那狐狸精了……” 莫氏毕竟是个无知之人,还想当着京兆尹的面儿诉苦,让当官儿的替自己做主,不料冯贵脸色已极难看,忍不住喝道:“你这蠢妇,还不闭嘴!” 莫氏被他如此一喝,虽有些怕,却更是无限委屈。 京兆尹怒道:“掌嘴!” 盖捕头拦住旁边差人,亲自掳袖子上前,左右开弓狠狠打了几个巴掌,冯贵口角流血,捂着嘴说不出话。 京兆尹正在想要如何继续,里头忽然又送了一张字条出来,京兆尹一看,心底有数,便叹道:“莫氏,本官看你甚是可怜,真真是所托非人,有件事,便不由得不告诉你了……其实那件儿大红的蜀锦衣裳,原本好端端地在当铺里,谁知今儿老爷派人去找,却竟不见了……你又说你丈夫那夜不在家,莫非是……” 莫氏一听,顿时勃然大怒,起身怒视冯贵道:“你这杂种,果然又是狗改不了吃屎,必然又把那衣裳取回来了是不是?我起初还当你没这份狗胆,不料果然混账到如此地步,你快说那狐狸到底是谁,勾得你命也不顾,都要去取她的骚东西?” 冯贵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只两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自然无法再说。 莫氏见京兆尹不曾出言喝止自己,索性上来撕住他,冯贵忍无可忍,用力一推,将她推到旁边,莫氏放声大哭。 京兆尹笑道:“休要哭了,你只好生想想那衣物在何处,本官派人跟你去找了来就是了,只要衣物找到,自然就能找到那女子了。” 莫氏闻言忙停了哭声,脸上竟透出几分喜色。 冯贵转头瞪她,才要出声,京兆尹一个眼色,盖捕头上前踢翻冯贵,一脚踩在背心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莫氏见状,倒有些不忍,便道:“大人,且莫要打重了,他身上还有伤呢。” 京兆尹道:“你只顾去,只要取到那衣裳,便放他回家就是了。” 莫氏听了,才起身,欢欢喜喜同些捕快们自去了。 毕竟是夫妻两个,这莫氏毕竟跟冯贵同床共枕许多年,自然有些了解他的习性,回到家中之后,把当日冯贵回来的情形略想一遍,果然便在卧房的床帐顶上找到了一个包袱。 打开来时,果然正是那银红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莫氏又气又喜,便带了回堂上。 进了大堂,却见除了冯贵跪在地上后,堂上却另坐了一位大人,生得竟是皎月之辉,旁边众人跟他相比,便渺如尘灰一般。 莫氏目眩神迷,身不由己跪地,旁边盖捕头把那包袱送上。 京兆尹亲打开来细看,果然见是好一袭精美灿烂的女衫,虽然有些年头,但仍鲜艳华贵非常,那当票上所写“破旧”二字,竟不知从何而来。 其实这自然是当铺的规矩,不管你是如何簇新之物,只要经他们的手,均要写个“破旧”或者“破烂”之类。 然而这衫子虽做工精致非常,料子且又名贵,但此地乃是京城,所有的贵妇名媛不计其数……这种女衫自也随处可见。 正看不出究竟有何端倪,忽然旁边端坐那人道:“且拿过来。” 京兆尹亲捧着送过去,那人接过来,将襟子一翻,却见在右手内侧的襟角上,小小地缀着一个字。 那人凝眸看了会儿,眼神微变。 京兆尹等察觉异样,正也要细看,那人却已伸手握住,同时抬眸,看向堂下。 冯贵自看到这衣裳出现之时,就已经直了眼,此刻被这人目光一扫,越发面无人色。 几乎与此同时,在崔府之中,崔印说罢了蓝夫人的往事,面露唏嘘之色。便又叮嘱云鬟道:“此事极少有人知情,你万万不要对旁人提起,当着你姨母的面儿,更是只字不提才好。” 云鬟应了,崔印才道:“明儿还要出门,就早些安歇罢了。”起身要走的当儿,忽地看见桌上放着一块儿绣腰围,藕荷色打底儿,上头连绣着“百蝶穿花”的图案,手工甚是精致。 崔印自然认得这是谁的手笔,便看云鬟:“是薛姨娘给你的?” 云鬟道:“是。” 崔印笑道:“难得她竟对你这样上心,如今我要她绣两样儿东西,还要耽搁几个月才得呢,不想这样快就给你弄好这个了……不过,这腰带好是好,只明儿去蓝府可别带着呢?” 云鬟一笑:“这是自然了,父亲放心。”崔印这才自去。 崔印去后,云鬟看了会儿那绣腰围,便叫露珠儿放进箱子里去。 露珠儿因捧着手里,啧啧称赞道:“姑娘,这比咱们鄜州城里,那最高明的绣女刺绣的还要好呢。” 云鬟也不理会,只径直回了里屋。 林嬷嬷因过来看了眼,道:“收起来罢,虽是极好的,可姑娘不喜欢这些花儿草儿的。” 露珠儿只得开了箱子,将这腰围叠起来好生放了进去。 林嬷嬷领着小丫头铺了床,便叫云鬟安歇。 渐渐地万籁俱寂,云鬟侧卧榻上,翻来覆去良久,才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才吃了早饭,蓝府就有人来接了,罗氏早命人帮云鬟收拾了贴身要用之物,又叫林嬷嬷并几个丫头小心跟着,送出了门。 不多时来至宣平侯府,早有嬷嬷们好生接了入内。 蓝夫人见了云鬟,自是欢喜不尽,紧紧地握着手领她到了内室,叫人端了各色点心果子,便叫她吃,又同她嘘寒问暖,说些家常闲话。 一时因问起在鄜州的情形,蓝夫人只怕云鬟在那里受了苦楚,便依依看她。 云鬟自然了解此情,便将在鄜州的种种趣事一一说来,比如河边捉鱼,比如登山游玩,她本不是个爱说话之人,可因见蓝夫人眉尖若蹙,又想到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便竭力大说大笑,意图引蓝夫人也喜欢。 果然,蓝夫人听得频频笑个不住,眼底闪出几道光亮来,竟说:“先前我小的时候,也是爱动爱跑的,你这一说,倒是勾起我的心来了……”就把云鬟搂到怀里去,抚着她的发端道:“然而听你说的这样喜庆,我的心才有些宽慰了,想谢姐姐临去,有你陪着她,必然也……” 到底又落了些泪,云鬟心中虽痛,却只做无事状,靠在蓝夫人怀中轻声道:“以后若有机缘,姨母也可以去鄜州,有人称她是塞上小江南呢,我带你去素闲庄上玩,你必然是喜欢的。” 蓝夫人本收了泪,听说的如此贴心,心底一股暖意如涌,又禁不住洒下泪来。 中午时候,因没别的人,蓝夫人便陪着云鬟,自在地吃了一餐饭。过午时候,便搂着云鬟小憩。 云鬟换了地方,自然是睡不着的,却只是不动装睡。 不多时,听到外头有轻轻脚步声,旋即是蓝夫人起身,放轻手脚走到外间儿。 隐隐听蓝夫人道:“你如何又进来了,今儿不是在外陪贵客的么?” 那人道:“我不放心,来瞧瞧你陪着鬟儿如何了,她可睡着了?”这声音极为低沉温柔,自然正是宣平侯。 蓝夫人道:“才睡着,你休要打扰我们,快去陪你的客罢了。” 宣平侯道:“世子吃多了酒,我叫人带他去客房小憩了,左右鬟儿也睡了,咱们自去外间走走可好?” 蓝夫人噗嗤笑道:“胡闹,若鬟儿中间醒了呢?” 宣平侯道:“怕什么,自有侍女们看着。”竟不由分说,揽着蓝夫人自去了。 室内重又一片寂静,云鬟翻了个身,心头一阵茫然。 宣平侯果然温柔深情,崔印那句“因祸得福”,或许也不算差,然而若要经历那样可怖之伤才遇上这极对之人,这到底是如何的造化呢? 前世她上京后,前后也见过几次蓝夫人,只不过……没几年,她便悄然病逝了。 此后,宣平侯再未婚娶。 云鬟正闭着眼胡思乱想,忽然听得窗外有使女经过,一个说道:“侯爷真是半刻也离不了咱们夫人……” 另一个笑道:“你可眼红了么?赶明儿跟夫人说,立刻给你外头配个小子……” 先头那个啐道:“休要胡说,这也是能打趣的?给陈嬷嬷听见,看不大耳刮子掴你。”笑了两声,忽然又道:“只是我最近听了一件奇事,你可听说了?” 另一个便问,先头那人道:“东街那边儿不是出了一桩人命官司么?先前听闻咱们夫人娘家有个家奴也卷在里头。叫什么来着……冯什么的。” 后一个道:“你别瞎说,这又是什么奇闻了?不过是旧闻罢了。也不是什么家奴,说来不算远……是夫人奶娘的儿子呢!先前夫人听闻了,还说可怜见儿的,赏了他家几两银子……” 云鬟听到这里,便坐起身来,不知为何,心跳的极快,她忙跳下地,便跑出门去。 此刻因晌午,守门的小丫头躲在屋里,或打瞌睡,或闲话,竟不曾留意她。云鬟跳出门口,左右看看,不见人影,她便一径下了台阶,往外而去。 出了院门,才走不多时,就见迎面来了一个使女。 这使女见了她,忙行了个礼,问道:“崔姑娘,可见到我们夫人了?” 云鬟摇头,见她面色焦急,便问:“怎么了?” 使女道:“门上来报,说是刑部来了一位大人……找咱们侯爷,只也不知侯爷在哪儿呢。” 云鬟听见这情,便呆站在原地,那侍女见她不言语,就又忙去找人了。 此刻正午,日头有些炎烈,云鬟站在这大太阳底下,浑身一会儿冰凉,一会儿却又滚烫。 正愣愣站着,忽然肩头被人轻轻一拍,继而有人道:“你是怎么了?动也不动……敢情魔怔了?”噗地笑了声,扬手便把一块儿汗斤子搭在云鬟头上,那汗巾冉冉飘落,正好儿把她头脸遮住,就似蒙了一块儿红盖头般。 第76章 云鬟听到那熟悉声音,又觉头脸被遮住,眼前一黑。 与此同时,鼻端却嗅到浓浓的酒气,她一把将汗斤子拽下来,果不其然,便见眼前之人,竟果然是赵黼。 先前听宣平侯来找蓝夫人,说话时提到“世子吃多了酒”,还不信是这样巧,不料竟偏偏这样巧。 云鬟见赵黼脸上红红的,眼神也似有些迷离,果然仿佛吃醉了,加上不想跟他纠缠,便将汗巾扔了回去,正要离开,却听赵黼笑道:“你再往前,就出了内宅了。” 云鬟忙止步,辨了辨方向,回身欲沿路返回,赵黼却又道:“你方才听见了没有?我听闻刑部有人来,来的仿佛还是白四爷呢。” 这一句,正中云鬟的心事,她便回头看赵黼问道:“世子还知道什么?” 赵黼道:“我正也纳闷呢,便出来看看,不想遇见你……你晌午不去睡,如何呆站在那大太阳底下?” 云鬟见已无事,便道:“正要回去睡了。” 赵黼拉住她的手:“瞎说,见了我就说这搪塞的话。” 云鬟忙抽手:“别拉拉扯扯的。” 赵黼笑了两声道:“你别恼,就只说正经的,你可想知道白四爷来此是为何事么?” 云鬟心系此事,面上掩不住露出几分,赵黼见她果然留意,便道:“你且随我来,我带你去看。” 云鬟怕他又不知要做什么,便问道:“去哪里?” 赵黼道:“你跟我来就是了。”说着握住手,便拉着往前方去。 云鬟待要止步,可心底想着蓝夫人,又因听是白樘亲临,不知二者可有关系……她心中胡思乱想之时,已被赵黼拉着,飞快地过了夹道,从后院来至前厅,却并不进厅内,只站在月门后头。 云鬟见前头便是花厅院落,然而寂静无声,她便问:“做什么……” 还未说完,就被赵黼一拉衣襟,只听他低低说道:“别出声,白四爷就在里头厅内等着宣平侯呢,他是个厉害的人,你稍微高些声儿,他就察觉了。” 云鬟忙警醒不言,两人才等了片刻,就听得脚步声从对面传来,继而听到宣平侯笑道:“白大人如何在这会儿来了?让少绅几不敢信。” 只听白樘静静答道:“实在是有公事,故而贸然来见侯爷,还请勿怪。” 云鬟听到“公务”两个字,心头微微一沉,便把双手绞了绞。 赵黼站在她身旁,背靠在墙上,大有百无聊赖之态,听到此,便转头望着她,见她抬手轻捏着唇,长睫垂着,满脸忧色,他不由一笑。 此刻厅内两人落座,起初还听到宣平侯寒暄,慢慢地说话的声音忽然低了,竟听不清,云鬟着急起来,便小心趴在月门处,往里张望,却仍是什么也听不见。 云鬟悬着心,略有些失望。 半晌,忽见厅门处人影一晃,竟是宣平侯走到门口,云鬟正欲躲起来,却听宣平侯沉声道:“此事万万不可。”声音不似先前一般热络温和,反而带些生硬。 云鬟不由睁大双眸,只听白樘道:“我明白侯爷的心意,故而此刻尚未将此事张扬开来,只来同侯爷商议……还请侯爷三思。” 蓝少绅本要出厅,闻言复转身回去,道:“我素来敬仰白大人为人,若是别的什么,自然无有不从,然而……内子跟此事毫无干系,她又素昔体弱,受不得一丝惊吓,故而大人该懂我的意思。” 云鬟听说了这两句,心里已经明白:果然,她心底的担忧成真了。 自从听了季陶然说起那两名死者的死状,云鬟便总不由地想起蓝夫人来,极至先前听两个丫头暗中闲话,才知道那涉案的冯贵是蓝夫人奶娘之子。 当初季陶然曾说过的,冯贵喉头无伤,只身上有伤,再加上关于真凶的推测……这种种,不由让云鬟有种不妙的揣测。 如今白樘亲自登门,他是个机要之人,若不是非同一般,自不会亲临。 然而若是冯贵果然是凶手,将他绳之以法,倒也无有不可,只有一点——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人的身上,只怕都无法承受,过了这数年,蓝夫人兀自不能全然走出昔日阴影,倘若再重掀起旧日伤痕,对她又何其残忍? 再者说,若此事张扬出去,案情虽大白了,若给人知道了蓝夫人曾遭遇的那些,只怕背后的闲话要铺天盖地,竟叫她怎么活? 故而宣平侯这般答复,自是情理之中的。 云鬟正紧紧地听着,忽觉有东西蹭着自己的发鬓,微微有些痒痒,云鬟起初还以为是错觉,只专心听看厅中情形罢了,谁知鼻端又嗅到一阵清香,她不由转头看去,却见是赵黼,不知何时竟折了一支梅花,此刻正擎在手中,用那花瓣不停地撩蹭她的鬓发。 云鬟意外之余,哭笑不得,便将他的手轻轻打开,又去听那厅内说话。 此刻宣平侯蓝少绅已断然拒绝了白樘,正要送客,就听白樘道:“倘若当年吕翰林家里并没一味刻意掩盖实情,让官府介入追查凶手,自会将真凶正法,今日又怎会又有两个无辜之人命丧刀下?如今侯爷竟也要效吕家之情形么?” 宣平侯一怔,继而道:“请白大人见谅,我管不得其他,只想内子好端端地而已。”说罢之后,竟不再理会白樘,拂袖出门自去。 云鬟楞站着,见厅门口人影一动,却是白樘迈步出来,负手站在厅门口,半晌,便闭眸轻轻叹了一声。 云鬟只顾看,不妨肩头被人轻轻怼了一把。 她站立不稳,一个踉跄,身不由己地抢出了几步,正在震惊之时,那边儿白樘已经转头看来,因见是她,面上便透出几分诧异,继而转作几分淡笑。 云鬟略有些心悸,只得低头,行了个礼道:“白大人……”低头之际,心头微恼,不知赵黼到底又是怎么了,竟把自个儿推了出来。 白樘走下台阶,看着她问道:“你今儿在宣平侯府内?” 云鬟答了声“是”,白樘想了会儿,道:“我倒忘了,你们两府原本是有些交际的……”本想顺势再问几句,因打量云鬟两眼,却罢了,只说道:“你如何一个人跑来此处?” 云鬟正不知如何回答,白樘抬眼看向月门处道:“有人跟你同行?” 正说了这句,便见赵黼从门后走了出来,竟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白大人,黼儿有礼了。” 白樘虽察觉那背后之人内息非凡,有点类似高手,却万想不到竟是赵黼,一时眉峰微蹙,却拱手道:“世子多礼了。” 赵黼一径走到云鬟身旁,道:“我今儿在侯府内吃酒,不期然正遇见崔家妹妹,便带她出来走走,白大人这会子来侯府,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云鬟自从赵黼出来,便一直低垂着头,心中虽然恼,却并没有法子。 白樘扫一眼云鬟,道:“是有些公事。” 赵黼笑道:“黼儿回京后,只顾胡闹,竟不知何为公事,白叔叔终日为国操劳,辛苦了。” 白樘听他口出赞溢之词,便微笑道:“世子谬赞了。我另还有公务在身,且不奉陪了。”又向着云鬟一点头,才转身去了。 云鬟目送白樘离去,便看赵黼,赵黼对上她的眼神,便叹道:“你瞧这位白四爷,口风这等紧,好歹向咱们透露几分呢?”又问云鬟道:“你可知道他们方才说的是什么?” 云鬟盯着他看了会子,一句话也不说,拔腿就走。 赵黼忙跟上,说道:“怎么了,又恼了不成?还是怪我方才把你推出来呢?其实,你当你藏着他就不知道了?这四爷,比你想的更精明洞察呢,你又不懂得偷听的诀窍,方才几乎半个身子探出去,难道他会看不见?与其鬼鬼祟祟,不如就直接到他跟前儿。” 云鬟听他振振有辞说了这许多,便道:“明明是你推我出来,却要找什么借口。” 她来宣平侯府做客,本是无碍,然而却给白樘又看见她跟赵黼在一块儿,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赵黼道:“好了,别恼了,六爷不也是想着跟四爷打听打听消息么?谁知道他瞧不起咱们,不肯说呢?” 云鬟忍不住道:“什么瞧不起咱们?谁跟你是咱们了?” 赵黼笑道:“好好,谁知道他瞧不起我,不是瞧不起你这小丫头,可使得么?” 云鬟听越发说的不像话,道:“我要回去了,六爷且也请回罢。”说完,拔腿便跑。 赵黼果然不追赶她,只笑着扬声道:“你留神那脚下,跌倒了可没有人理会。” 云鬟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穿过角门自去。 且说云鬟回到内宅,几个侍女在外,一眼看见她,喜得拥上来:“姑娘无声无息地跑到哪里去了?方才夫人找不到人,急得不成呢,快跟我们进去。” 因拉着云鬟入内,不料还未走到里间,就听里头蓝夫人道:“他来是为了什么?” 一个侍女低低道:“方才侯爷进去,大概有话跟夫人说,咱们且等会儿。” 云鬟心不在焉,一直听着里头的说话,只听宣平侯道:“并没什么要紧事,你就不必问了,是了,鬟儿还未找到?” 侍女听闻,便道:“姑娘回来了。”忙把云鬟送了进去。 蓝夫人眉间本有些忧色,一见云鬟,便过来抱住道:“怎么不说一声儿就不见了人?” 云鬟道:“我因睡醒了,就出去走走,反叫姨母担心了。” 蓝夫人笑笑,宣平侯走过来,打量了云鬟一会儿,便道:“我就说,横竖是在府内,好端端地哪能不见了,不过是小孩子贪玩,一时躲到哪里罢了,你只是着急起来。” 云鬟见他和颜悦色,温声软语,跟方才在外头回绝白樘时候判若两人,心中不由叹息。 宣平侯因怕自己在场,云鬟或不得自在,便说了两句就借口去了。 是夜,云鬟独自在客房安寝,因想着白樘来时情形,又想宣平侯、蓝夫人等,难以入眠。 云鬟因想:“白四爷所说的自然就是那冯贵杀人之事了,当初他也算是半个吕家的人,若是暗中觊觎、下了毒手也是有的,白四爷既然肯登门,自然是因有了十足把握,知道二者之间有联系……” 云鬟想的自然不错:本来按照白樘所想,这当铺之中的凶案以及两条人命,都是因那蔷薇衫而起,莫氏说冯贵那一夜偷偷出去,只怕便是去当铺取这蔷薇衫的。 白樘又查看了粱哥儿被害身亡的那条小井胡同,实则距离当铺跟冯家都并不远,应该是粱哥儿无意跟冯贵撞见,故而冯贵索性杀人灭口。 这蔷薇衫既然如此要紧,又是两条人命的关键,按理说冯贵取回后应该尽快毁掉,然而京兆尹一句话,却激的莫氏将此物寻了出来。 这冯贵若不是胆大包天的认定官府查不到他身上,就是这蔷薇衫对他而言至关重要,故而不舍得销毁。 白樘又从那衫子内襟处发现一个小字“吕”,他便想起当年的一则传言来。 当时白樘还只是刑部的一名主事,那一段时候,京内盛传,说是吕翰林家的小姐遭了恶事,有的人说是死了,有的人说毁了容……还有的话自然不堪入耳,只不过因不久后宣平侯求娶了蓝小姐,那些流言自也被压下。 只因宣平侯为人谦恭温文,在京内人缘是极好的,不论是在几位王爷跟前儿还是皇上、相爷跟前儿,都很吃得开,故而并无人肯非议宣平侯。 因此事事关重大,白樘谨慎着想,便并未立刻向京兆尹透露此情。 先前他因发现冯贵举止有异,便叫京兆尹将他带到衙门,他自己却叫刑部一名推官,传了莫氏来问,先探明了底细,才叫京兆尹传莫氏上堂跟冯贵对质。 果然顺利找出此案的关键“蔷薇衫”。 京兆尹便问这衫子从何而来,冯贵起初说是相好儿所给,让他说出名姓,却又支吾不能说。 因天色已晚,便将冯贵先行收监,次日再审。 谁知次日提审冯贵,冯贵竟咬紧牙关,不肯招认杀害掌柜跟小伙计粱哥儿之事,且又改了口供,说是那衣裳是路上捡来的。 虽然有凶器并验官的尸格,但毕竟已没了人证,——那目睹冯贵杀死粱哥儿的过路之人,也因巷内光线太过阴暗,无法指认冯贵,只说身高有些相似而已。 京兆尹见冯贵一再狡辩抵赖,出尔反尔的,可见狡诈,恨得用了刑,冯贵受刑不过,便乱嚷道:“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平白污蔑好人,那不过是件寻常衣裳罢了,硬说我因为这个杀人,试问谁会信?” 因此白樘便想到,既然凶案是因这衣裳所起,那自然这衣裳上有个缘由,才会让冯贵如此不顾一切。 是以这日,白樘才亲临宣平侯府,不料宣平侯坚决不肯惊动蓝夫人。 云鬟思量半宿,模模糊糊睡去,不知过了几时,耳畔忽地听见一声惨呼,在夜色之中甚是清晰,也甚是骇人。 云鬟吓了一跳,忙翻身爬起来,正要翻身下地,忽地听林嬷嬷惶惶然问道:“是怎么了?”原来林奶娘也听了动静,便起身来问。 有个侍女悄悄地说:“不相干的,嬷嬷别怕,也不要惊吓了姑娘,这必然是我们夫人又做了噩梦呢。” 林嬷嬷问道:“什么叫又做了噩梦?” 侍女笑笑,低低又道:“我们夫人有个心悸的毛病儿,时不时地会发作,便会乱嚷乱叫,我们都习惯了。” 林嬷嬷方松了口气,又道:“侯爷这般疼夫人,如何不请些好太医们,好歹服药调治调治呢?” 侍女道:“何曾没调治过?那喝过的药几乎成山了,毛病儿没治好,最后反把身子弄得极弱,是有个跟侯爷相熟的老太医说,这毛病儿不是身上的,乃是心里的,叫不让吃药了,免得心病没治好,身子也给耗坏了。” 林嬷嬷闻言,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这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我看着侯爷跟夫人这样情形,还只是羡慕的了不得,不想偏有这个毛病儿,阿弥陀佛,可快好了罢。” 那侍女也道:“正是呢,不过其实这半年多来都不曾发作了,不知今儿又是怎么,可巧给您撞上了,且入内看看姑娘如何,别也吓着。” 云鬟听到这里,便忙又脱了鞋,自回去卧倒,只听林奶娘跟侍女们进来查看了一回,笑道:“谢天谢地,还睡得好着呢。” 几个人便又退了出去,如此又过了一刻钟,外间忽地又有人来,因问道:“夫人叫来问一问,姑娘可还好?” 那侍女道:“方才已经查探过了,姑娘好端端睡着呢。” 那来传话的便道:“这就好了,夫人悬心着呢。我回去说知去。” 云鬟知道必然是蓝夫人不放心自己,故而派丫头来看看,然而揣摩侍女方才所说,云鬟却隐隐地猜到蓝夫人今儿“发作”是因为什么:身上的病自然可以慢慢调治,只是这心病,竟要如何根除? 一念至此,仿佛也明白了为何记忆中蓝夫人因何会青年早逝了。 那种可怖经历留下的阴影,又哪里是能轻易根除?何况那凶手更且还逍遥法外,纵然有宣平侯的温柔呵护,也无法彻底将心魔击退。 忽然之间想起白樘所说的一句:倘若当年吕翰林家里并没一味刻意掩盖实情,将真凶正法,今日又怎会又有两个无辜之人命丧刀下? 云鬟心底乱糟糟地,又犯了几个身,才勉强睡着。 次日早上,云鬟跟蓝夫人相见了,却见蓝夫人眼睛微微红肿,见了她,却仍笑着招呼,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两人吃了早饭,宣平侯因有事外出,临出门前又特意进来,夫妻两个仍是和乐说笑了一回。 宣平侯才对云鬟道:“我且出去了,鬟儿好生陪着你姨母,昨儿我惹她不痛快了,今儿要拜托你多惹她笑笑才好,回头姨夫给你买好看的珠花儿跟好吃的果子。” 云鬟见他两个一大早就如此“腻歪”,简直叹为观止,又听了此话,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才好,只好呵呵地干笑了几声。 宣平侯去后,云鬟因问:“如何姨夫说昨儿引了姨母不痛快呢?” 蓝夫人满眼带笑,道:“你别理他,在家里时而就是这样没正经的。实则……他很好,只是我自个儿……”说到最后,又愁云密布。 蓝夫人转开头去,只啜了口茶,手指握着茶盏,微微收紧。 云鬟虽猜到几分,只不敢擅自去问,因为这种伤痛,除了当事之人外,其他人再如何想象也自无法企及,蓝夫人要如何,自有她的决断,外人并没道理插手。 云鬟甚至隐隐觉着,就算正直光明如白樘,只一心为了律法正直,惩治凶顽,也并不能就把蓝夫人推出去,让她再去直面昔日那真实的噩梦。 因见蓝夫人忧虑之色更胜,云鬟心中一动,便道:“姨母可听说了?这次我上京,其实是从豫州经过的。” 蓝夫人最喜听她说她自个儿的事,神色略有些缓和:“哦?必然是遇上什么趣事了?” 云鬟思忖了会儿,便把客栈藏尸之事,小心同蓝夫人说了一遍,果然蓝夫人听得毛骨悚然,尤其是在听到林嬷嬷半夜发现尸首在窗台上之时,竟没忍住叫了出来。 一直到云鬟说完,蓝夫人兀自汗毛倒竖,几乎无法相信:“什么?这、这是真的?”虽不敢信,但云鬟又怎会凭空编出这许多曲折离奇来? 云鬟笑说:“怎么不真?奶娘在外头,姨母不信,且只问她,当时奶娘吓得都要死了,我们因此还耽搁了几日才启程呢。” 林嬷嬷正跟侍女们在外头做针线活儿,听云鬟这般说,便搁下手头东西进来,因含笑道:“这件事虽然经过了,这会子我想起来,还是吓得要死要活的呢,因众人都不信,偏只有我看见那劳什子阿物,所以我自觉着是撞克着了,必然是个鬼来害我,便只闭着眼睛等死罢了,谁知道后来姑娘竟跟那薛小哥儿等查出了实情,又活捉了那杀人的凶手,我眼见了,这心病才算解了,整个人才得活过来,倘若那案子没得破,只怕这会子夫人就看不见我了,早就死在那客栈里当孤魂野鬼了呢。” 蓝夫人起初还满怀惊惧好奇地听着,慢慢地听到最后,脸色却莫名地沉郁下来,又想了一会子,便低了头。 林奶娘怕自个儿说错了话,抬头却见云鬟冲自己摆了摆手,林奶娘忙抽身退了出去。 云鬟方对蓝夫人道:“奶娘跟我在外头住了几年,整个人也没了忌讳,什么鬼鬼魂魂的,只是乱说,姨母别怪她。” 蓝夫人勉强一笑:“我何尝是怪她呢,我不过……不过是想起一件事罢了。” 云鬟便悄声问道:“不知是何事?姨母可愿跟鬟儿说?” 蓝夫人听她如此问,那双眼顿时便又红了几分,手更握不住茶盏,哆哆嗦嗦,想要将杯子放下,偏没力气似的。 云鬟伸出手来,便握住了蓝夫人的手,道:“姨母,你很不必怕,有侯爷在,鬟儿也在呢,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法儿奈何你半分了。” 她的手虽然小,却柔软又暖和,牢牢地贴在手背上,蓝夫人垂眸看着,又听了这几句话,顷刻间泪如雨落。 将近中午时候,宣平侯府里头传了信儿出来,叫门上备马。 里头,蓝夫人换了一身衣裳,云鬟陪在身边儿,两个人握着手出门,上车径直往刑部而去。 谁知,车子才来到刑部,还未停下,就见里头急匆匆地出来几个人,当前一个,正是白樘。 又有几个刑部的侍从牵了马儿等候,其中白樘身后一人看见云鬟,即刻面露喜色,待要跳过来,又碍于白樘在前,便只紧紧地看着她。 云鬟才要下车,抬头看他们行迹匆忙,微微犹豫,目光又掠过白樘身后一道清瘦影子,眼底复又透出些许惊喜之色:原来这跟随白樘的,竟是阿泽。 此刻白樘也已看见云鬟,脚步顿了顿:“你如何来了?”忽地又看见乃是宣平侯府的车驾,他便上前两步,道:“怎么了?” 云鬟回头看了一眼车内,才要回答,又问:“白大人可是有什么急事?” 白樘略一迟疑,终于道:“京兆尹那边儿出了事,听说,是宣平侯……” 还未说完,便见车门被猛地推开,是蓝夫人现身,焦急地望着白樘道:“侯爷怎么了?” 原来早上,宣平侯忽然来至京兆尹。 因冯贵尚未招认,当铺案且还未结,故而冯贵仍在京兆尹府衙羁押。宣平侯来到之后,便说要见罪囚。 京兆尹虽觉着这要求未免唐突,然而因宣平侯身份紧要,倒是不好就一口回绝,便只问他因何而见。 宣平侯笑道:“大人莫非不知?这冯贵说起来,还是内子娘家的家奴,内子听闻此事,十分震惊,便叫我来一问端地,大人不妨让我跟那冯贵见上一面儿,兴许他就同我说了实话呢?” 京兆尹一听,甚是有理,便即刻同意了。 宣平侯进了大牢,又借口要跟冯贵私底下说话,便把人支开了,京兆尹因又有别事,自然未曾奉陪,谁知两刻钟后,忽然牢房中有人来报,说是宣平侯带着罪囚冯贵越狱了。 京兆尹一听,真如五雷轰顶,这越狱之事非同小可,更何况有个身份显赫的侯爷掺杂在内。 幸而京兆尹是个机灵的,当下立刻叫人往刑部报信,一边叫盖捕头多带些人,快快追踪这两人。 白樘本往京兆尹衙门赶来,走到中途,忽然想到一事,忙勒住马儿,只思忖片刻,便拨转马头,改道而行。 在他身后,却是宣平侯府的马车,赶车的马夫因主人有命,便奋力快马加鞭,猛然见白樘转道,竟不是往京兆尹去,他正迟疑,忽听得车内脆嫩声音道:“跟上白四爷!”这才重又紧紧缀上。 且说白樘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一条有些偏僻的巷落,耳畔竟听见嘶吼惨呼之声。 白樘翻身下马,疾走几步,来至巷子口上,往内一看,却为之一怔。 就在白樘面前几步之遥,并排站着五六个人,一色宣平侯府侍卫装扮,人墙似的拦在跟前儿,而在他们身后,是一辆小马车梗在巷子中。 马车旁边,却站着两个人,当中一个,正是宣平侯蓝少绅。 此刻宣平侯手持匕首,将一人顶在墙壁上,那人半身染血,头发散乱,正是囚犯冯贵,白樘举目一眼的当儿,正看见宣平侯匕首切落,就见冯贵的一根手指落了下来,那罪犯便惨叫连连。 白樘叫道:“宣平侯!”宣平侯置若罔闻,只有冯贵的惨呼声越发尖利。 白樘迈步要往前,却被宣平侯的几个侍卫拦住。 白樘不愿跟他们动手,便皱眉喝道:“蓝少绅,你做什么!还不停手!”此刻阿泽等也下马赶了来,猛然见是这般情形,都也禁不住惊呆了。 这会儿,宣平侯才转过头来,见是白樘,便道:“白大人,你来迟了一步。方才这贼已经把他所做的一一说了,可惜你为何不早来,且带个书吏呢?” 白樘见他声音平淡阴沉,心头微震,便道:“此时依旧不晚,你把他交给我,我自会再审。” 宣平侯笑了两声:“你审什么?这狗养的不说则已,一说,无非是四处乱咬,又落什么好儿?我一想到这许多年来留着这样一个包藏祸心的杂种在跟前儿,就……” 宣平侯咬牙说到这里,举手一划,刀子从冯贵脸颊边上擦过,顿时又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冯贵又叫起来,已不似人声。 白樘眸中带怒,喝道:“宣平侯,不管他如何罪大恶极,你不该越狱在前,私刑在后,你如此,可知已经犯了律法?” 宣平侯长笑道:“若律法奈何这杂种不得,我便替天行道,有何不可?” 阿泽等面面相觑,白樘见说不听他,若任由他如此,只怕真要将冯贵折磨致死,又看宣平侯的侍卫们在跟前儿如铜墙铁壁一样,只怕不硬闯是不成的了。 白樘正欲叫阿泽等动手,忽然身后有人叫道:“侯爷!” 宣平侯一惊,睁大双眼看去,却见在白樘身后,竟是蓝夫人下车,踉踉跄跄而来,那脸如白纸一般,分毫血色都无,旁边牵着她手的云鬟,小脸上凝重肃然,也一步一步随她向前。 宣平侯见状,脸上才露出焦急之色,便喝道:“你来此作甚?快回去!” 原来此地,正是当初宣平侯发现蓝夫人被害的小巷,这数年来,蓝夫人一直被噩梦所苦,这地方更如地狱禁地一般,想都不敢去想,何况亲临? 蓝夫人满眼泪,来到跟前儿,侍卫们见是主母来到,才略让开,白樘见状,便暂时按兵不动。 宣平侯见她不听,又看云鬟也在,便顿足道:“鬟儿,快陪你姨母回去!” 云鬟仰头看向蓝夫人,蓝夫人泪落不停,不料目光转动,却见宣平侯身边一人,披头散发,半身染血,正如恶魔一般。 她身子一晃,几乎晕倒,云鬟忙竭力扶住,面上虽然仍平静,心中却也不由惊跳不休,不知来此到底是福是祸。 蓝夫人略镇定,便道:“你这是做什么?” 宣平侯温声道:“跟你不相干,我只解决了此人便罢,你快些听话回府,回头我同你细说。” 此刻冯贵因见蓝夫人来到,原本垂死,此刻忽然转头看来,目光之中透出一种令人悚然之意。 蓝夫人察觉他的目光,微微窒息,颤声道:“果然、果然是你?” 冯贵并不回答,反而一笑。 宣平侯见状,用力将匕首扎下,便将冯贵的左手手心刺穿,钉在了墙上。 白樘怒道:“蓝少绅!”一挥手,阿泽等便冲上来要强取,宣平侯的侍卫们见状,立刻动手拦住,两面儿顿时便战了起来,场景一时有些混乱。 冯贵痛的浑身颤抖不休,在此刻,他竟对宣平侯低声道:“她现在还忘不了我……” 宣平侯睁大双眸,举手狠狠击在冯贵腹部,冯贵一躬身之际,忽然之间右手用力抓过去,竟把左手掌心的匕首生生拔出,他困兽之斗,非同小可,断了三根手指的血手按住宣平侯,右手的匕首便横在宣平侯喉间。 蓝夫人远远地见状,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 冯贵笑道:“这下你……”一句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嗖”地一声。 冯贵心中忽有种不祥之感,转头之际,便见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几乎来不及反应,喉头已经一凉! 冯贵睁大双眼,喉咙里发出格格声响,踉跄倒退两步,身子撞在墙壁上,顺着慢慢坐下。 众人不由看去,便见巷子对面儿立着一人一马,马上那人,皓齿青眉,猿背蜂腰,虽然一箭杀了一人,面上却仍是那种类似不以为意的懒散自在表情。 第77章 此刻,蓝夫人跌跌撞撞上前,宣平侯反应过来,忙迎着将她拥住,两人面面相觑,悲欣交织,依稀有种隔世相逢之感,宣平侯将夫人紧紧拥入怀中,眼角依稀有些湿润。 先前因刑部的人同宣平侯的侍卫交手,场面一片混乱,动手之际,阿泽见云鬟小小地身影站在众人之中,他便不顾一切跳了过去,将云鬟抱起来,纵身跃出战圈儿,免得误伤了她。 云鬟因始终看着宣平侯方向,是以当箭射冯贵之时,就已经发现来人,那样不羁又暗藏杀气的少年,自然正是赵黼。 这会儿却见他将弓握在肋下,扬眉扫视,旋即一拨马头,竟闲闲散散地拐了进来。 赵黼来到跟前儿,看一眼冯贵:“这混账真是大胆,活该他受死。” 蓝夫人闻听,略放开宣平侯,便转头看去。 原来冯贵虽然被射穿了喉咙,却未曾立刻死去,只直着眼睛看着蓝夫人,却因伤到要害,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喉咙里嘶嘶地冒血。 宣平侯不欲蓝夫人看这可怖情形,正要劝她离开,蓝夫人却走前几步,仔仔细细地看向冯贵。 冯贵身子抽了抽,仿佛要跳起来,虽知他已是垂死挣扎,但宣平侯爱妻心切,仍是上前拥住了蓝夫人。 蓝夫人看他一眼,又回头看向冯贵,忽然冷冷道:“你早该下地狱去了。” 宣平侯见她神色竟是异常平静,心头稍安:“夫人,咱们回府去罢。” 蓝夫人点了点头,宣平侯揽着她,便转身往巷外走去。 身后冯贵双腿抖了抖,直直盯着蓝夫人跟宣平侯的背影,两只眼珠儿几乎要蹦出来似的,他口中吼吼有声,嘴里却又涌出大股的血沫子,双腿扎挣着蹬了两下,终于头一歪,瞪眼张嘴地死透了。 云鬟就站在不远处,这是她头一次如此平静地看着一个人从生到死,且死的如此可怖。 原本她一向尽量避免看这些场景,只因记住了,便再也忘不了,但是如今,她却宁愿看的清楚。 只因此刻在她眼中,冯贵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诸如鬼怪禽兽之类可怖的东西。 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纵然无可避免会有,但若是除去一个,这世界必然会清白一分。 这会子,云鬟竟有种奇妙之感,先前在宣平侯府,蓝夫人难得地敞开胸怀,向她说了昔日身上遭遇之事,更不顾一切地痛下决心,要去刑部跟白樘说明…… 谁知偏又遇上宣平侯劫狱之事。 本来一切要不可开交,忽然之间,又有赵黼杀了出来…… 云鬟移开目光,定定看向天际,这会儿天蓝云白,飒飒爽寒,云鬟依稀觉着,这一箭或许并不是赵黼所射,而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 阿泽才把她放落地上,赵黼已经翻身下马,便对阿泽撇了撇嘴,阿泽早听说他的身份非凡,便不敢如昔日那样跟他斗嘴打趣了,只瞟他而已。 不料赵黼道:“你瞪我做什么?” 阿泽道:“哪里瞪你了?” 赵黼道:“我明明看见的,阿鬟,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云鬟正在看天,心想天意难测,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见,而赵黼见她不答应,便用力拽了她一把。 云鬟冷不防,身子一歪,赵黼忙将她扶住道:“你又走神儿了?” 阿泽见他竟仍是昔日那个习性,不由啧啧。 赵黼又溜眼看来,这会儿,前头蓝夫人醒神,因止步回头唤道:“鬟儿?” 云鬟早用力撇开赵黼的手,只去追上蓝夫人跟宣平侯。 赵黼顾不上理会阿泽,也皱眉回看。 阿泽早把他看的极清楚,此刻真如又回到了鄜州一般,不由眉开眼笑。 且说蓝夫人握着云鬟的手,便同宣平侯往巷口而去。 众侍卫因都散开,各自立在两侧,宣平侯目光从云鬟跟蓝夫人面上转开,抬眸之时,却见白樘站在跟前,正微微拧眉看着他。 宣平侯一怔,却听白樘淡淡道:“侯爷,只怕你要随我回刑部走一趟了。” 宣平侯眯起双眸,白樘才要再说,就听见宣平侯身后,有人扬声说道:“我才从城外打猎回来,路上就听说有罪囚挟持了宣平侯越狱,我只当是胡说的,不想果然是真。” 众人都是诧异,云鬟虽知道说话的是谁,却仍忍不住转身看去。 赵黼上前,便对白樘道:“白大人,是我方才见情形紧急,生恐那贼伤了侯爷,才贸然出手,你不会要治黼儿的罪罢?何况纯粹是他自找死,该怪不得我。” 白樘道:“世子为救人情急之下出手,自然不罪,然而越狱之事,只怕世子所听有误。” 白樘说罢,便又看宣平侯道:“请侯爷随我回刑部。” 赵黼见他这般回答,便挑眉无言。 宣平侯同白樘目光相对,尚未说话,蓝夫人已抱着他的手臂:“侯爷!” 宣平侯轻轻在她手上一握:“论理我是该去一趟的,也自是白大人的职责所在,只需说清楚就是,放心罢了,无碍。”一边儿说着,便向着蓝夫人抚慰一笑。 蓝夫人才方心定,又闻如此,哪里肯放心?夫妻两人目光交缠,难舍难分。 云鬟离得近,自看得最是清楚,——方才赵黼虽说外头传冯贵挟持宣平侯越狱,但赵黼来得迟,若说不知内情倒也罢了,方才白樘等却是看的清楚明白……又怎能轻易敷衍过去?何况白樘又是这个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性情。 这真是才去了心腹之患,却又生波折。 云鬟不由替宣平侯跟蓝夫人两个担忧,又禁不住抬头看向白樘,虽并非心愿,目光中却已经透出几许祈望之色。 白樘察觉,垂眸望了她一眼,却仍无表情,只听宣平侯道:“白大人稍等,待我先送夫人上车。” 白樘转身示意,宣平侯跟蓝夫人携手,送至马车上,低低叮嘱安抚了几句,又对云鬟道:“鬟儿,我不在府中时候,你多陪着你姨母,别叫她一个人呆着,只怕她又多想。” 云鬟便点头,宣平侯摸了摸她的头,亲把她抱上马车,又叫跟随的侍卫好生护送回府,他反而孤身一人随着白樘等去了。 几个刑部之人留下,便处置冯贵的尸首,因阿泽落在后面,赵黼便道:“你们四爷如何还是这个神佛也不给面子的性情?怪不得许多人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呢。” 阿泽轻轻拉他一把,道:“你打哪里听说是冯贵挟持侯爷越狱的?” 赵黼笑道:“我自有顺风耳,听好些人都在说,连老天爷都在说呢,你怎么竟没听见?” 阿泽若有所悟:“难道你……” 赵黼道:“你且快去罢,得闲劝劝你们四爷,别让他把朝中的人都得罪完了。” 阿泽叹了声,嘀咕道:“你敢你去说,我是没那个胆子的。” 赵黼不由一笑,却又斜睨着他道:“我看你方才抱着阿鬟,胆子倒是大的很呐。” 阿泽吃惊地瞪大双眸,赵黼却向他一挑眉,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只说云鬟陪着蓝夫人回府,两人在车上,蓝夫人把她搂在怀里,虽然担心宣平侯,可想到方才云鬟必然也看见了冯贵被杀,便问道:“先前晏王世子出现的时候,你可受惊了么?” 云鬟道:“并没有,姨母安心。” 蓝夫人见她仍是笃笃定定的,便一笑,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云鬟靠在蓝夫人怀中,也不说话。 两人回到侯府,云鬟便依照宣平侯的嘱咐,只守着蓝夫人,却见她虽然面有忧虑之色,但昔日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悒郁却已消失不见,只频频地叫门上派小厮去刑部打听消息而已。 如此到了傍晚,门口侍女忽然带惊带喜地叫道:“侯爷回来了!” 蓝夫人听了,顾不得什么,忙站起身奔了出去,才出里屋,就见宣平侯从门口进来,两人便紧紧拥在一块儿。 云鬟正也跟着从里屋出来,不料一眼便见此情,一时窘然,便不好出声,仍悄悄地退后了一步。 只听外间蓝夫人问道:“如何这样晚才回……白大人并未为难你么?” 宣平侯笑道:“说了叫你不必担心,我在刑部说明白,自然便放我回来了。” 蓝夫人仍看着他:“可是白大人……” 宣平侯见她着实忧虑白樘,便放低声音,略同她解释了几句,才道:“好了,此事已经完结了,从此之后,再也不必提起。” 又过两日,崔府来人相接,蓝夫人亲送了云鬟出府,宣平侯在旁站着相陪,又笑吟吟道:“你来住了几日,你姨母脸上的笑才多些,以后倒要让你多多过来才是。” 蓝夫人始终握着云鬟的手儿,眼中透出不舍之意,终于殷殷叮嘱了几句,才放她上车自去。 云鬟一路乘车往回,行至中街,忽听得外头马蹄声响,不多时,窗帘外有人叫道:“凤哥儿!” 云鬟撩起帘子,却见来者竟是阿泽,见她露面儿,便笑说:“果然是你,我还怕认错人呢。” 林嬷嬷随着看了眼,也认出是阿泽,因知道他跟巽风等都是白四爷的人,便不言语。 云鬟见了阿泽,却如故人相逢一般,心里有些喜欢。便道:“你是要去哪里?” 阿泽道:“方才去京兆尹取了一份公文。你这两日都在宣平侯府住着?” 云鬟点头,阿泽忽然说:“这位宣平侯,面子可真是大的了不得。” 云鬟本不欲插嘴,听了这声感叹,便道:“怎么说?” 阿泽毕竟年少,便凑近了些:“上回四爷不是带了他回刑部么?只是才没问多久,沈相便亲临刑部,同四爷说了半晌的话,回来后,四爷脸色便阴沉着。” 云鬟想不到会是沈丞相出面,也觉诧异,阿泽道:“这还没完呢,沈相还未走,忽然恒王便派了长随来,竟也是为了宣平侯之事。” 云鬟勉强问道:“因此白大人才迫于无奈,把人放了么?” 阿泽笑了声,道:“你且听我说,因要查明此事的来龙去脉,故而便传了京兆尹的几个官差过来,不料这些人忽然跪地求饶,说是当时,其实是他们牢门的锁未曾锁紧,让那冯贵借机脱出,竟顺势挟持了宣平侯逃出监牢,这些人因传信有误,错说成了宣平侯越狱而已。京兆尹也亲来请罪了。” 阿泽说完了,便笑道:“你瞧瞧,宣平侯是不是手眼通天的呢?这许多有头脸的大人物出来说情,另外京兆尹那边儿既然翻供了,又没有其他的人证,加上胡同里的情形也有些说不清,宣平侯只也坚称是被冯贵逼着出狱,只不过后来给他捉到机会反杀而已……最后四爷也只得放人。” 云鬟想了会儿,便笑了,阿泽道:“不过我看四爷因此很是不快,早上还冲我发脾气了呢。” 云鬟道:“这是有的,这恐怕有悖四爷素来的行事。” 阿泽见她做女孩子的装扮,跟昔日在素闲庄大有不同,身上略少了几分清冷之意,便道:“你这般打扮,倒是比先前好看多了呢。” 云鬟咳嗽了声,阿泽自知失言,又道:“不过那个小六子……咳,是世子如何又缠着你了?那小子真真是无处不在,昨儿那一箭,我简直疑心他是故意的。” 云鬟略觉头疼,便道:“多半是凑巧了。” 阿泽只顾说,不知不觉走岔了路,便醒悟过来,因对云鬟道:“你虽回了京,但以后相见却更难了几分,怪只怪京内的臭规矩多,下次见面儿,也不知何时了。” 两人话别之后,云鬟乘车回到崔府。 入府之后,自先去见崔老夫人,不料丫头说:“老夫人才困倦睡着,姑娘还是不必见了,自回去歇息便是。” 云鬟答应了,又去见罗氏,罗氏也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叫她自回院子。 及至晚间,还未吃饭,崔印便来看她,原来崔印听说宣平侯之事,以他的心性,自然不肯放过,便来向云鬟问究竟。 云鬟哪里肯对他透什么,只推说自己不知情,崔印无法,便道:“此事说来有些古怪,总觉着不似外头传的那样简单,我还听闻京兆尹派人从那冯贵家中找出一件儿大红的……” 崔印说到此,忽然觉着不该跟云鬟说的过分详细,便笑说:“罢了,横竖如今皆大欢喜,就不必理会这些了。” 云鬟听着那一声“皆大欢喜”,只觉刺耳。 据蓝夫人所说,事情发生那日,因马儿受惊乱窜,车子来至陌生巷中,当时陪着蓝夫人的只一个小丫头,两人不免有些慌张,那小丫头便欲出去找人,谁知才一开车门,便有人迎面扑上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叫人无法回神,下一刻,便是那人将蓝夫人反身压住,同时大力将她的外裳扯落,遮在头脸之上。 那时候她穿的正是一件儿蔷薇花的织锦衫,因动弹不得,眼前所见,只是那逐渐变得血红的蔷薇,不停地在眼前旋转,一朵朵本来绽放正好的花儿,竟如恶魔之眼,狰狞地凝视着她。 等再醒来之时,人已经在府内了,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府内众人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 仿佛她从一个尊贵可爱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怪物”。 时隔多年,蓝夫人提起此事,仍禁不住落泪,她同云鬟说:“他们的意思虽不曾明说,我却已经知道,他们明明是巴不得我死在那儿干净的。” 经历了那种事,又见识了府内的世态冷暖,蓝夫人一度想要寻死,不料正在绝境之中,宣平侯上门求亲。 说来好笑,只因如此,府中众人才又将冷脸变成了笑面相对。 故而自从嫁了后,蓝夫人便极少跟翰林府和崔侯府来往。 也是此夜,在刑部之中,白樘站在窗边儿,负手看着外头一弯新月。 巽风从外而来,将手中所捧之物放在桌上,白樘回头看了一眼,冷道:“拿去,叫人送到宣平侯府,也算是物归原主。” 巽风略迟疑,便答了声“是”。 才捧了走到门口,白樘忽然道:“回来。”巽风只得返回,白樘皱眉:“放下罢。” 巽风复又将盘中之物放在桌上,因看白樘如此反复,正是先前所不曾有过的,他便忖度着意思,道:“四爷可还是恼白日之事?” 白樘道:“你有话说?” 巽风从来是白樘的心腹,见他询问,索性道:“属下愚见,宣平侯一来人面极广,不宜得罪,二来他也是为了夫人之故才……若不看这两个,只看此案,这冯贵摆明是杀害两条人命、且又曾是昔日凶案的主犯,如今也已经偿命,前情后事,岂不是正完结了么?” 白樘默然,半晌才道:“你只说完结了此案,然而今日开了此风,以后再有个什么权贵官宦,仗着势大,为所欲为,什么劫狱,私刑,杀人……许多犯法的招数都用了出来,却有一大堆人替他开脱善后,又当如何……” 巽风悚然而惊,他哪里会想到这个?白樘却又长叹了声:“你去罢。” 巽风张了张口,又无言以对,只得转身出外去了。 白樘又站了会子,才回身来至桌边儿,将托盘上盖着的巾子掀起,便看到底下一袭艳丽华贵的蔷薇云锦衫。 当初作案之后,冯贵不知出于何等考量,便拿了这衫子去,这许多年都秘密藏着,不料被其妻莫氏发现,醋海生波,以为是外头有人所留,故而叫使女拿去典当了。 冯贵发觉,自急欲找回,次日便早早儿赶去当铺。 那老掌柜或许是从衫子上发现了什么,或许是因冯贵着急没带当票而起了言差语错,惹动了冯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粱哥儿跟老掌柜情同父子,见状必然惊怒,便扑上来,趁着冯贵不妨,就夺了匕首乱刺一通。 这一幕,却正给赶来的乞儿看见,一声“杀人了”,惊动粱哥儿,粱哥儿又惊又慌,来不及多想便逃离现场。 后来满城通缉粱哥儿,他便有些不敢露面,却自记得杀人者冯贵的样貌。 正那夜又遇见冯贵去当铺偷了蔷薇衫回来,他便上前去揪住,或想为掌柜报仇,或想揪冯贵去衙门……却因不敌冯贵,反而被杀。 虽冯贵不曾亲口供认,但白樘按照所有尸格验词,证物、事发等一一推演,事情的真相跟此大概相差无几。 只不过……到底最真的真相如何,却再也不可知了。 白樘凝视了会儿,便拿起那衫子,一手将灯笼罩儿揭下,便把衫子放在那焰火上。 正是烈焰燃锦,火苗嗤嗤,把那一朵朵开的妖艳的蔷薇花吞噬,以及襟子内侧那小小地绣字,亦消失眼前。 顷刻间,一件儿大好的衫子,便烧成了几片灰烬,轻飘飘地坠在地上。 白樘看着那几片灰,正要迈步出门,却见门口站着个小小地身影,竟正是白清辉,眼神微冷。 白樘止步:“你何时来的?” 清辉仰头看他:“听说了宣平侯之事,孩儿便即刻来了,因觉着此案扑朔迷离,令人不解,不知父亲可否跟孩儿解惑?” 白樘道:“此案已结,何况你本就不该插手……” 他还未说完,清辉已道:“父亲既然能放过宣平侯跟其家人,如何不能放过蒋勋的家人?” 白樘先前见他神色不对,早猜出他的来意,见他果然质问起自个儿来,白樘目光复杂,却只道:“我无话可说。” 第78章 当初蒋统领之死,虽然有蒋武跟妾室认了罪,然而以白樘之敏锐,却终究窥知背后另有内情。 又借着蒋勋小儿之口,便推断蒋勋之母有极大嫌疑。 白清辉年纪虽小,却天生性灵,察觉白樘询问蒋勋之意,便果断赶走蒋勋。 谁知蒋勋回府之后,其母问起过府之事,蒋勋无意中透露了白樘询问自己的话。 蒋夫人听了后,思量两日,她当然深知白樘之能,暗忖白樘既然已动了疑心,以他的为人,迟早便会查到自个儿头上,且以他的手段,只怕——纸里包不住火。 然而蒋勋年纪尚小,倘若过了刑部,再让此事张扬了出去,给世人知道:原来杀死蒋勋之父的,竟是他的母亲…… 却又让蒋勋情何以堪?又将如何度日? 蒋夫人思来想去,便派了人前往刑部,约白樘过府相叙。 那日,白樘来至蒋府,蒋夫人简单叙了寒温,便直截了当地问起白樘是如何疑心到自个儿身上的。 白樘早察觉这妇人神情举止有异,见她主动问起,当下便说了自己当初的怀疑之处。 蒋夫人听了,因笑了数声,便道:“那时看到过府查看的是白四爷,我心里就已经不安的很,且看到那死了的额角竟是那样……然而做了便是做了,骑虎难下而已。” 白樘见她慢慢说来,竟是供认了自己所做,且并无惧羞之色,反有几分坦然,心中暗自诧异。他略一沉吟,就道:“夫人乃是聪明之人,如何竟做如此愚鲁之事?” 蒋夫人又笑起来:“愚鲁?可知我至今都毫不觉后悔?这真是我所做最对的一件事。” 白樘蹙眉,蒋夫人知他不解,便道:“那死了的,活着的时候,只知道宠爱妾室,可知他神魂已被那贱人勾走了?纵然明知那贱人给他戴了绿帽子,仍舍不得赶走她,甚至为了她,对我跟勋儿两个,非打即骂,有一次他更说……要休了我。” 蒋夫人说到这里,眼中才有泪光浮动,停了停,又道:“我知道他绝非只是说说而已,迟早有一日做出来,倘若休了我倒不打紧,然而留勋儿在府中,被那狐狸看着,又能得什么好?我嫁他这许多年,又有了勋儿,他的心却只在贱人身上,他既然不仁,我又何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白樘转开头去,眉头深锁。 蒋夫人打量他,点头道:“天底下男人虽多,但毕竟亦分三六九等,我知道白大人不是那种轻狂滥情的人,只怕难以明白那种人的心性,更加不会懂我妇道人家的苦楚……可知我如此做,并不是为了自个儿?” 白樘淡淡道:“你有苦衷,我自明白,但你却选了一个最错的法子。可知自古以来,杀人者死?” 蒋夫人道:“我不杀他,他就杀我,且还必然要绕上一个勋儿。白大人你再怎么英明公正,却毕竟不是女子,不晓得……身为人母,只要为了儿女妥当,是不管什么也会做出来的。” 一阵寂静过后,白樘微叹:“你今日为何对我坦白这些?可知你如此,便没了退路了?” 蒋夫人道:“自从听勋儿说……白四爷疑心上了我,我就已经没了退路了。” 白樘垂眸,不言语。蒋夫人又道:“我自己做的事儿,我自己认了,如今只求白大人答应我一件事儿。” 白樘道:“是什么?” 蒋夫人道:“切勿将此事张扬外露,更不可让勋儿知道……竟是他娘杀死了他父亲的,这是……贱妾最后的请求。” 白樘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我会尽量。” 毕竟倘若过堂的话,势必要经过许多人手,以及定罪、行刑等……白樘这三个字,却已经是难得承诺。 蒋夫人起身,向着白樘深深地行了个礼,道:“我勋儿着实可怜,他父亲活着时候,非打即骂,如今又要变成没了娘亲的孩子,白大人,以后……能不能请你应允我,多帮我照料勋儿?” 白樘见她说的恳切,便一点头。 蒋夫人面露轻松之色:“白大人是真君子,一诺千金,我纵然死了,也是放心的。请大人稍候,我去换件衣裳便同你回刑部。” 白樘虽从来清明公正,秉公处事,然而此时此刻,心中竟也觉着…… 可蒋夫人已经认了罪……白樘走开几步,到至厅门口,兀自眉头深锁。 等候蒋夫人的时候,就见蒋勋从廊下蹦蹦跳跳而来,一个侍女陪着他,一边儿劝他好生行走。 蒋勋见了白樘在此,面上露出畏缩之色,便站住问道:“白大人,我娘呢?” 白樘道:“夫人……”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竟有个极不好的感觉。 这一刻,竟觉着耳畔异常寂静,白樘猛然回头,看向里屋,正在此刻,就听见一声尖叫,自内传来。 原来,蒋夫人借口入内换衣,却自缢在屋梁之上,众人忙着抢救,却已经晚了。 一团忙碌之中,白樘人在门口,眼望着那面色惨白的妇人,这才明白方才她为何坦承罪名,为何临去托付蒋勋,又为何说:身为人母,只要为了儿女妥当,是不管什么也会做出来。 ——蒋夫人一死,自然不用追究所有了,她也正是为了如此,才绝意死在白樘跟前儿,竟是以自己的死来令白樘应诺缄口。 听着蒋勋大哭的声音,纵然铁石心肠如白樘,也不忍听闻。 此后,白樘自把此事压在心底,不曾对任何人提及。 然而因是跟他谈过之后,蒋夫人便自缢身亡,因此在蒋勋心中,自然便以为母亲的死跟白樘脱不了干系。 以至于那些素来跟蒋勋玩得好的孩童,因此竟仇视了白清辉。 而对清辉而言,也自以为是父亲咄咄逼人之故,才逼得蒋夫人自缢的,因此心头竟也有些不原谅白樘。 白清辉跟季陶然两个因插手当铺案,对此案了解甚深,也猜到些端倪,如今见白樘行事竟然“因人而异”,故而清辉竟按捺不住,便来质问白樘。 不觉间,正月早已经过了,这日,清辉自去书院,正夹着书自廊下而过,耳旁忽听见异样声响。 他驻足观看,声儿却是从前方的屋子里传出,清辉本不欲理会,却蓦地听得里头人结结巴巴说了声,听着竟正是蒋勋的声儿。 清辉一愣,自蒋夫人出事之后,蒋勋便从蒋家的小书塾转到由仪学院,这由仪是太祖时候所创,里头的学子,都是些最出类拔萃的孩童,如今年纪最小的静王都曾在此读过书,故而当初在崔侯府内,崔钰听说白清辉读的是由仪,便十分羡慕。 按理说蒋勋资质稍差,是进不了由仪的,忽然没来由竟来至此地……这些小学生们,虽年纪不甚大,却个个精灵,有的便暗中猜测,必然不知是哪位大人暗中使力的缘故。 蒋勋换了地方,所见都是些不认得的,自然更加内向,清辉虽有心接近他,然而清辉本也是个冷言少语的,先前跟蒋勋认得,还是因蒋勋主动跟他热络的缘故,如今……清辉也曾有几次想同蒋勋说话,谁知不是他表达有误让蒋勋越发误会,便是蒋勋自己先躲得他远远儿的。 此刻清辉听了蒋勋声音有些慌张,便走过去瞧,谁知才到门口,便见蒋勋从里头跑了出来,竟是满脸通红,因没看路,几乎把清辉撞倒。 清辉才叫了声,蒋勋扫他一眼,匆匆地又跑的不见人了,清辉回头往内看去,却只见一道影子,一闪便消失在内殿之中了。 今日上课之时,清辉留意四看,却见直到教习来到之时,蒋勋才匆匆进来,头也不抬,便在角落里坐了。 清辉扫了他两眼,心中疑云重重,等到放课后,蒋勋仍是低着头出外,清辉一直等他起身,才也起身出外,远远地看着蒋勋。 却见蒋勋随着众学童走了会儿,来至中途,便有两个年级略大的学生将他拦住,不由分说拉着去了。 来往的学童虽多,却竟无人留意此事,清辉迈步跟上,不觉耳畔喧闹声退去,竟是来至清寂后院,隐隐有人道:“你跑什么?只要你……” 清辉听着声调很不像,莫名地一阵呕心,便走上前,正见到那两个大些的孩童把蒋勋困在墙上,清辉双目一眯,冷道:“你们做什么?” 那两人回头,见是清辉,顿时色变。——虽然并不以清辉为意,只因清辉身后的人自是白樘,那种肃杀名头,其名自然朝野皆知。 这两个少年忙陪笑道:“只是玩儿罢了。”竟不敢再跟清辉多话,拔腿飞跑的无影无踪。 清辉冷着脸走到蒋勋身边,问道:“他们欺负你呢?” 蒋勋低着头,小声道:“不用你假好心。”迈步就要走,清辉拉住他道:“你何必怕他们,大可跟老师说。” 蒋勋抖了抖,回头看一眼清辉,仍是要走。 清辉道:“你若不愿跟老师说,以后便跟我在一块儿就行了。” 蒋勋听了这话,泪才扑簌簌掉下来,便哭道:“母亲因四爷的缘故死了,四爷偏又把我送到这里来被人欺负,你们都不是好人,何必假惺惺的?” 清辉一愣:“你说什么?是……我父亲送你过来的?” 蒋勋咬唇不答,清辉愕然半晌,终究按下此事,便拉住蒋勋袖子,蒋勋本还不动,被清辉硬拽了两下,便身不由己跟着他而行。 清辉又见他哭的眼睛发红,又掏出自个儿的帕子道:“擦一擦。” 蒋勋迟疑着接过来,擦着泪,便随他出了学院门口,外头等接清辉的小厮们早等的不耐烦,个个伸长脖子,见清辉出来,便一拥而上。 清辉因见来接蒋勋的只有一个发鬓苍白的老家奴,他便做主道:“你随我去吧。” 蒋勋小声道:“我不去你家里。” 清辉道:“不是去我家,去找季陶然。”蒋勋这才松了口气,竟乖乖地随他上了车。 两人乘车,便奔向季家而去,车行半路,清辉忽地自车窗中看见外头有一人,骑马匆匆而过。 谁知过了会儿,那马蹄声去而复返,只听有人敲了敲外头车窗,道:“是不是小白?” 清辉无奈,只好应道:“世子殿下。” 果然外头赵黼一声笑,道:“正好儿又遇见你,可见咱们是何其有缘?六爷再带你去看个好的,这次季陶然可在么?” 清辉看一眼蒋勋,见他双眼骨碌碌地,正好奇外头的人是谁,清辉便道:“不在。” 赵黼道:“那也罢了,你随我去好了。” 清辉问道:“世子要去何处?只怕我不能奉陪。” 赵黼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我去凤仪书院,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呢,是阿鬟读书的地方,六爷才听说,他们哪里出事儿了。” 清辉听一声“阿鬟”,不由想起先前在崔侯府内,曾见赵黼故意所做的那一幕,清辉便问:“不知何事?” 赵黼笑道:“有些骇人,现在说给你,又恐你害怕不去,横竖跟我去看了就知道。” 清辉略一思忖,便叫车夫跟着去凤仪书院。 蒋勋见他答应了,便悄声问道:“去女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做什么?” 清辉见他主动跟自己说话了,便道:“我也不知,横竖去看了就知道。” 三人来至凤仪书院,却见书院门口竟有两个公差站着,赵黼正打量,忽地见蒋勋随着清辉下车,他微一皱眉,却并没说什么,也不理会蒋勋。 蒋勋天生胆小,且赵黼又是这个模样气质,相比而言,连清辉都亲切起来,因此蒋勋不自觉便往清辉身边儿靠了靠。 因差人们多是认得赵黼跟清辉的,便不曾拦阻,反给他们指路,赵黼边走边四处张望,一边儿得意笑道:“说什么不许男子擅入,六爷这不是大摇大摆进来了么?” 清辉见他如开屏孔雀一般,暗自无言。 这凤仪书院,就如由仪书院一般来历非凡,也是开国时候德元皇后所创,为着教导京内贵族女子之意,数代以来,京中贵女都以出身凤仪书院为荣。 这书院虽不如由仪大,却重重叠叠,路径复杂,赵黼三人走来走去,几乎迷路,找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听见有人声。 赵黼先跳出去,探头看见前方一道人影,便先笑了起来。 此刻清辉跟蒋勋从他身后,一径往前。 蒋勋因见许多人围在一起,不知怎么样,他便抬头仔细看,正好儿两名捕快走开,正露出背后一颗极大的牡丹花树来,那花儿开的竟有碗口大小,巍巍深红,花瓣如血。 蒋勋正赞叹这书院果然不同,连花儿都开的如此繁盛,谁知目光一动,从花儿上往下,便见到在牡丹花底下,泥土微翻,正露出一支苍白干枯了的人手。 蒋勋“啊”地尖叫起来,死死抱住清辉的手臂,浑身发抖。 不料这一声,引得栏杆处的众人都回过头来看,其中一人也自回首,却正好儿见身后赵黼鬼鬼祟祟地凑近来,张着双手,不知要做什么…… 那人见了,便冷道:“世子,你做什么?” 赵黼正要去捂住她的眼,见状搓搓手,笑道:“阿鬟,你如何也在这儿?我还当认错人了。”顺势又瞪了蒋勋一眼,只怪他关键时候叫了声,坏了自个儿的好事。 第79章 赵黼先前进门时候,见云鬟在场,本想偷偷靠近了吓唬她,不料因蒋勋见了那一支手,便害怕地大叫起来,搅了他的事。 赵黼正瞪蒋勋,谁知目光一转,却看见在庭院对面栏杆后另有几人,都是些学院内的女孩子,当中一个最为打眼,不过十三四岁,身着浅色鹅黄衫子,生得杏脸桃腮,螓首蛾眉,说不出的花容月貌,气质出众,手中持一把团扇,立在众女之中,虽无刻意举止,却觉仪态万方。 赵黼一见,眼神不由一变,也不再做声。 云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对面,正好那女孩子也看向此处,因是认得的,便向着她略一点头,又拉了拉旁边一个圆脸儿的女孩儿,众女便随之蹁跹去了。 云鬟见她们走了,复又看向赵黼,却见他已经转开目光,仍是默然。 云鬟问道:“世子方才在看什么?” 赵黼举手一挠眉角,目光瞥向旁侧,道:“没看什么。” 云鬟望着他一笑,便径直走开。 以手轻挠眉角?昔日的江夏王并不常做这类似孩子气的动作,但是今世的赵黼,在云鬟面前却不由自主的做过好几回。 他如此,不过是因心虚或者有些心慌罢了,倒是有些意思。 云鬟气定神闲,心思着挪步走开之时,便看到白清辉同蒋勋站在一处,他正要往前看仔细,却被蒋勋拉住。 白清辉无奈看了蒋勋一眼,道:“这有什么可怕的?” 蒋勋死死拽着他,低着头,紧紧闭着双眼,生怕看见那可怕之物。 这会儿在场的捕快因见了赵黼跟清辉来到,便过来招呼,赵黼才问道:“这儿是怎么了?” 盖捕头道:“先前有人打这经过,无意发现了这支人手,只怕是一具尸首,正要挖出来呢。” 不多时,便见两个捕快同几个手持铁锹的男子走了进来。 赵黼站在栏杆后张望,蒋勋从未见过这样场景,拉着白清辉低低道:“咱们走罢?” 清辉道:“你若是怕,就到外头稍等片刻。” 蒋勋愁眉苦脸,虽说的确是怕的,却仍不愿离开。 赵黼打量着众人忙碌,又想起云鬟来,却见她已经走开几步,仿佛要穿过角门离开。 不知为何却停了下来,此刻正回身凝眸望着白清辉,双眸之中有些忧虑之意。 可白清辉却只是盯着掘尸之处,自然并未留心。 赵黼不由走上前去,问道:“阿鬟,你盯着小白做什么?” 云鬟淡淡道:“没什么。”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又有些犹豫地止步。 赵黼见状,便不去扰她,只在旁看着罢了,果然见云鬟又回头看向白清辉。 此刻因那尸首已被掘出大半,蒋勋早抬手捂住了脸,清辉却仍神色淡然,因站得远有些看不清楚,他便趁着蒋勋不留意,走前两步抬头细看。 蒋勋吃了一惊,便道:“清辉,快回来。” 白清辉回头之时,忽地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目光一转,才见云鬟站在不远处,正望着自己。 清辉不知如何,微微一怔,便又转开头去。 这会儿凤仪书院的两名教习因陪着捕快站在旁边,如今见尸首出来,其中一个大胆看了一眼,便吓得色变,忙后退数步。 原来这尸首虽已死了,但大张着嘴,似乎也瞪着眼,脸上又是泥,又有些小虫蠕蠕,自然是加倍的可怕。 连那些掘尸的捕快男人们都变了脸色,有那胆小的,便站立不稳,惊呼着跌在地上。 盖捕头到底有些资历,便假作无事状,道:“诸位可认得此人是谁?” 那教习哆嗦着掏了一块儿帕子,死死地掩着口鼻,闷声道:“这不是后门上打杂的老吴么?看着衣裳……是极像的,他也有那山羊胡。” 盖捕头见认得,便问:“这老吴是书院里的人,详细如何?” 教习勉强又扫一眼,微微有些作呕,强忍道:“可不是么,他在院内有快十年了,为人极老实和善的,这里上下都认得,上个月他忽然不见了,隐隐听说他老家里有急事,故而他不交代一声儿便自回家去,我们还着急了几日,好歹又找了一个弄杂务的来代替呢。” 另一个教习瞧不得这场景,便转身扶着柱子,道:“这、这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了,竟死在这里?” 这凤仪书院因是女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向来太平安静,如今竟出了这事……若是意外身亡的倒也罢了,如今在泥里掘出来,又怎么说呢……因此众人都有些心慌。 这会儿京兆尹衙门的仵作便过来勘验,白清辉更加留心他是如何行事,正凝神瞧时,却听身边儿有人道:“白……小白公子。” 白清辉听是女孩子的声音,便回过头来,见女孩子宛若一片淡云冉冉在侧,只双眸明若秋水,正是云鬟无疑。 清辉微微诧异,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崔姑娘,可是有事?” 从小到大,白清辉从来都是人如其名,清清冷冷,宛如寒夜月色,云鬟了解清辉的为人性情,就如了解她自个儿一般。 云鬟深吸一口气,垂眸道:“我有句话,有些唐突,可一定要说给小白公子知道,希望你不要见怪。” 白清辉便问道:“不知是什么话?” 云鬟眉尖微蹙,把心一横,终于说道:“近来这半月时间……小白公子可否不去由仪?” 白清辉越发意外:“这是为何?” 云鬟双眸含忧,却仍说道:“我知道你未必肯听,只不过……到底要同你说一声儿,你若是一定要去,只……多留心些罢了。”云鬟说到这里,便行了一礼,转身自去。 白清辉还要再问她几句,却见她已经自去了,便只盯着背影看了会子,就又回头看那仵作验尸。 云鬟去后不多久,赵黼便来至白清辉身旁,问道:“方才阿鬟跟你说什么?” 白清辉扫他一眼,道:“没什么。” 赵黼听又是一个“没什么”,不由笑了起来,便顺势靠着柱子坐在栏杆上,将腿竖起,脚踏着栏杆,仰头看天,若有所思。 清辉因要看那边儿验尸,便不欲理会别的,只专心仍盯着。 那草地之上,仵作匆匆看了一眼,见那尸首虽大张着嘴,嘴里塞满了泥土,但却有些古怪,他轻轻地拨了拨,忽然一惊:这死尸竟是没了舌头。 然而致命伤却一时看不出来,便叫了盖捕头,让收拾尸首,先带回衙门再细细勘验。 盖捕头忙踢了两个捕快去忙碌,那仵作正欲随之离开,却见清辉走过来问道:“方才我看先生面露骇然之色,不知发现了什么?” 原来清辉因离的远,自看不真,这仵作认得他,便也不避讳,只略小声儿说道:“小公子怎么反不怕这些呢?罢了,方才我看着尸首,发现他舌头仿佛被人割掉了。” 白清辉又问:“是死了多久了呢?” 仵作道:“学院中的人说是上个月不见了人,看他的衣物等,也似不出两三个月。” 清辉点点头:“是了,他的衣衫单薄,显然是最近才被害了的。” 仵作见他面色镇静,语气平淡,心中暗自诧异。 此刻盖捕头过来招呼,仵作拱手做了个揖,随众去了。 当下赵黼等便也要离开,正往外的时候,就又见先前那个浅色鹅黄衫子的女孩儿,跟几个女孩子一起正也往外去,边走边说说笑笑。 两下遇见,赵黼不由又看过去,隔着一段距离,那女孩子却仿佛察觉,就抬头也往这边儿看了一眼。 不期然间,两人目光一对,那女孩子飞快地垂眸,同众人一块儿去了。 白清辉虽跟蒋勋走在一处,却也自瞧见了这一幕,心里觉着赵黼的神情仿佛有些奇异,且频频地打量那女孩子……只不过清辉生性孤冷,自然不会贸然相问。 蒋勋兀自碎碎念道:“你如何竟肯看那吓人的东西呢?早知道是来看这个,我是断不会来的。” 白清辉一笑,道:“同你说过了,很没什么可怕,比如……你觉着那牡丹开的可好?” 蒋勋听问,便才笑道:“自然是好的,我家里也有些牡丹,可都不如方才所见的那一棵开的又大,又好看。” 白清辉道:“这是自然的了,这是有些年头的大牡丹,若要养得好,得加些新鲜肉或者鱼汤肉汤之类的滋补它,故而花才能开的这般好。” 赵黼在旁回神,便接茬说道:“你的意思是,正因为底下埋着这尸首,故而这花儿才开的更出色?” 白清辉笑而不答,蒋勋目瞪口呆,越想越觉着身上有些冷飕飕地。 白清辉见他流露畏惧之色,便开解道:“罢了,不过是玩笑话而已,这人才死了一个多月,还没来得及养牡丹呢。” 蒋勋才松了口气,又有些委屈道:“做什么吓唬我呢?” 赵黼瞪他一眼,众人出门,正见到门口上,几个女孩子各自上车而去,白清辉略留意看了眼,却见那浅色衫子的女孩儿跟一个圆脸的一块儿上了车,细看竟是丞相府的车驾。 清辉见了,不由回头,正看到赵黼也目送那车驾离去,神情越发奇特,全无素昔的懒散轻慢之色。 且说云鬟自出了学院回府,在路上,露珠儿便问:“怎么看着许多捕快在乱跑,又听他们说出了事儿,到底是怎么样?” 云鬟不理,只闭眸出神,一会儿想起赵黼观望那女孩子,一会儿想起白清辉细看尸首。 原来过了年,一日,崔侯爷兴冲冲从外而来,同云鬟说,让她略做准备,三日后便去凤仪书院读书。 云鬟不免意外,前世她却并未进过凤仪,崔家虽然是侯门,但在权宦云集的京中,也着实算不得什么,何况她一个生母被休、才自远乡回京的女孩儿,又怎能进得了凤仪的门呢? 云鬟细问究竟,崔印才说道:“是宣平侯使的力,现有恒王妃从中保举呢,是以才许你去的。” 崔印满面春风,喜不自禁。 原来崔侯爷虽不留心后宅的事儿,但先前云鬟回京,崔老夫人明里暗里,常常说她“没有规矩”,“在外头养野了”之类的话,崔印自也知晓几分,如今若是去了凤仪学习,不出三两年,必有进益,何况那凤仪学院内,都是大家小姐,若多认得几个人……对云鬟的将来也自大有裨益,只怕对侯府也很有好处。 方才崔印在外头向老夫人禀明之时,老夫人半晌无语,末了,才和颜悦色道:“这是她的造化,既如此,且便去罢,只好好地,休要再生事端。” 这也是云鬟先前未曾猜到的变故,少不得就随遇而安。 自打她进了凤仪,因众家小姐并无一个是痴愚之人,自早就将她的底细探听明白,然而虽心底都有数,面上见了,却都仍是彬彬有礼,显得极有教养。 这数月以来,云鬟也认得了几个“相交”,先前被赵黼观望,又同自己点头的那位姑娘,便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这女孩子,属沈氏一族之人,名唤沈舒窈,年方十三岁,生得貌美不说,且天资聪慧,待人可亲,琴棋书画无有不通,纵然是在这灵秀之气云集的凤仪学院之中,也算是拔尖儿之人了。 然而众人不知道的是,云鬟对这女孩子却格外的不陌生,非但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极熟悉的。 只因前世,她被锁在江夏王府的那段日子里,同在一所宅院、顶着王妃名头的那个人,正是这沈舒窈。 第80章 话说云鬟回到府中,不免便去给崔老夫人请安,正崔家长房一边的人在陪着说话,见云鬟进内,顿时许多双眼睛都只管盯着看。 崔印的婶子张氏将她从头看到脚,因道:“这孩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一回京就能到凤仪书院去读书,原本能进凤仪的,除了身份要比寻常人高贵,还要看资质的呢,若差个一点半点的,也仍是不能够的……” 她带过来的两个媳妇就也点头称是,江夫人道:“也不用夸坏了她,也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光儿罢了。” 张氏道:“那也是云丫头有这福气,才有贵人愿意借光儿给她呢,像是我们家里的几个丫头,也不过是随便请个先生,只粗粗教几个字罢了,跟云丫头是不能比的。” 江夫人便只微笑,崔老夫人也点头含笑。 忽然张氏又道:“不过既然云丫头进了凤仪,那承儿是不是也大有机会进由仪呢?” 在座众人都默然,罗氏道:“这个不必强求,只顺其自然罢了。” 崔老夫人也道:“正是这个理儿。且进由仪,又那有你们说的这样轻易?云丫头不过是女孩子罢了,尚可以任由别人松动松动无妨,然而承儿毕竟是男孩儿,若也借别人的光儿才能进去,倒显得咱们有些太下作了,何况承儿年纪还小,再大两岁,我瞧着不用我们费心,他自己也就入选了。” 张氏干笑了两声:“倒也是,还是老太太比我们更洞察些。” 云鬟只当没听见的,垂着眼皮儿自顾自想事儿,便听崔新蓉问道:“姐姐怎么不说话?倒也捡着凤仪有趣儿的事同我们说说呢?” 上回云鬟自宣平侯府回来,崔新蓉便特意去寻她,探听宣平侯府发生何事,云鬟并不肯同她多说,只借口困倦打发了而已。 自从她进凤仪,府内众人对她的态度果然很有转变,云鬟虽然不知,但却禁不住有人私底下道:“本来是个外头回来的丫头,也没人看重,谁知道竟能得恒王妃亲自举荐,在凤仪呆个几年,若是名声传出去,自然便有好人家来聘,倒是想不到有如此造化。” 崔新蓉自也很是羡慕,只不过她因是庶出,更是摸不着凤仪的门口了,又加上云鬟素来对她淡淡地,崔新蓉不免便觉着云鬟故意冷淡疏远,是以心中略有些不快,只不敢过分罢了。 此刻云鬟道:“其实并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不过是跟着学东西罢了。” 崔新蓉见她仍是这样简单回答,便低下头去,摆弄衣角而已。 江夫人见状,不由笑道:“你妹妹捞不着去那好地方,眼巴巴地想知道,她这样心急,也是可怜见儿的,你好歹多跟她说几句又如何?” 云鬟倾身道:“是。不过鬟儿因一心上课,故而并没有留意别的。” 江夫人道:“你好歹去了几个月,也须认得几个相识的了?” 云鬟道:“约略认识几个,同陈翰林、苏学士家的两位小姐略熟悉些。” 现如今,京内恒宁二王的郡主,沈丞相家的小姐跟那位表小姐沈舒窈,以及六部中各尚书的小姐们,都在学院之中,这几个朝中权宦的子女,更是众人“巴结”的对象,云鬟自进凤仪,冷眼旁观,叹为观止。 对崔侯府的人来说,自然巴不得云鬟也能结识以上这几家小姐,如今听她只提什么陈翰林苏学士,便齐齐无言。 云鬟岂能不知众人的心思,故意如此而已。 说话间,外头便报说崔承放学回来,崔老夫人听闻,立即眉开眼笑,见崔承跑进来,便一叠声让到身边儿来,搂着不放,嘘寒问暖。 崔承回了几句话,因见云鬟也在场,便叫道:“姐姐,为什么我听人说凤仪书院里出事了,到底是怎么样呢?”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又转到云鬟身上,此刻云鬟正起身,想要趁着崔承来闹腾的当儿悄悄退下,猛然被这小子一声阻住,便只好站定,道:“我并不太清楚,承儿若是想知道,就派人仔细去打听就是了。” 崔承道:“你白在那学院读书了,这个都不知道?我反而听人说是发现了一具死尸了,说的极吓人的。” 崔老夫人忙念佛,又捂着他的嘴:“快打住!说些什么不好,偏说什么犯忌讳的。” 崔承道:“我因知道姐姐在那读书,故而才留意问的。” 云鬟闻言,不由看向崔承,却见崔承正望着她,却并不是顽皮胡闹的神色,依稀透出一丝委屈之意。 云鬟瞥了一眼,便不再答话,只趁机快快地出了上房。 云鬟沿着廊下自回房去,想到崔承,心头一声叹息。——先前因谢氏被休、故去,因此云鬟跟崔侯府上下人等,皆有些感情淡漠,前世在慢慢晓事、更知道了一些昔日内情之后,她甚至有些暗中怀恨罗氏。 听闻当初崔印休妻,再娶罗氏,都是崔老夫人一意主张的,甚至有的说,是因崔老夫人看上罗氏在先,故而唆使崔印休妻在后。 可虽然心有微词,云鬟对这位继母,却只是疏疏淡淡罢了,不失礼数,却也并不过分亲近。 然而细细回想,罗氏其实对她并未如何薄待,只因云鬟不主动亲近她,她也并不十分巴着云鬟,只尽其职责罢了。 因此对云鬟来说,虽然并没有母亲的温暖跟呵护,但一应子女该有的东西,她也不曾缺什么。 加上年纪越大,便更想开,她心底对罗氏那种浅浅的恨意,最后不知不觉也都消散了。 至于崔承,他小时候虽有些胡闹,但其实本性不坏。 可对云鬟而言,印象最深的,便是崔承的“反叛”。 这种“反叛”,并不是对她,却恰恰是对着他最不该去反叛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生母——罗氏。 云鬟垂首正走,迎面见薛姨娘带着两个丫鬟而来,见了她,满面堆笑上前,温声道:“姑娘回来了?我先前听闻都在老太太那边儿凑趣,故而叫厨下又做了些点心要送去,你如何不再多坐一会儿呢?” 云鬟道:“困了,要回去歇息。” 薛姨娘十分体贴,忙道:“必然是读书太累了,到底是好书院,要学那些知书达理的大规矩,自然格外费神些,姑娘快回去歇着,我待会儿捡几样儿你爱吃的点心,叫丫头再送过去。” 云鬟点头,便别过薛姨娘,仍往前去,走了会儿,慢慢止步,回头看向薛姨娘。 此刻崔承年纪还小,还并不觉得如何,然而再过几年后,崔承渐渐地不肯再听罗氏的话,母子两人的感情竟越发生疏,不知如何。 可是崔承,却对薛姨娘言听计从,不管他如何发脾气,只要崔姨娘安抚,崔承便会很快消气,相比较他的生母罗氏,竟如薛姨娘才是他真正的母亲跟正房夫人一样。 云鬟目送薛姨娘身影消失眼前,想到方才薛姨娘对自己关切的那些话,心中不由想:“她自然未必真待见我,然而自从我回府,她却不似别人一样阳奉阴违的,竟似真心真意为我好,直到如今尚且如此,怪不得人人都赞她贤惠。” 原本云鬟不大理会这些内宅之事,然而如今察觉薛姨娘的为人手段,不免想到当日谢氏在府中,——谢氏本是鄜州之人,又是小户之家,忽然来到京城做这侯府的少奶奶,头顶有崔老太太跟江夫人两座山似的,身边儿还有个能干的薛姨娘…… 云鬟清晰的记得,昔年崔老夫人曾说过一句:“那个人,竟连薛姨娘的一半儿也赶不上。” 只不过可知谢氏并不想赶上什么人?原本她嫁给崔印,不过是爱慕那翩翩少年,才华横溢,故而想要鸳鸯于飞,白首偕老罢了。 谁知,所盼终究成空,她期望的才子佳人,却只遇上一个滥情之人而已。 云鬟微冷一笑,自回到屋内,便叫露珠儿警醒些,留神表少爷有没有过府,倘若来了,便请他过来一趟。 谁知不必人请,将傍晚之时,季陶然便来了,依例先去见过了罗氏,便又跑来找云鬟。 才落了座,季陶然便说起凤仪书院里那具死尸的奇事来,又对云鬟道:“我听清辉说,当时妹妹也在场么?可吓到了?” 云鬟摇头,心中盘算。季陶然又道:“听说皇上都惊动了,特叫刑部跟大理寺配合侦查,叫尽快破案呢。” 云鬟却不理此情,只道:“表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季陶然忙问何事,云鬟道:“你先答应我,绝不会把此事告诉第三个人。” 季陶然自然立刻答应了,又起誓。云鬟方道:“我想你去刑部走一趟,找一个叫阿泽的,向他传个口信儿,就说……”停了停,才道:“让他这半个月来,多看着他家的小公子。” 季陶然微惊:“他家的小公子,岂不就是清辉么?” 云鬟点头,季陶然睁大双眼:“这是为什么?莫非……是清辉有什么危险?” 云鬟道:“不是,我只是觉着,白大人为人耿直不阿,自然得罪了好些人,我怕小白公子有危险罢了。” 季陶然盯着云鬟看了会子,忽然有些忐忑:“妹妹,你才跟清辉见过一面……怎么就这样上心他了?” 云鬟梗住,旋即笑道:“别瞎说,我不过是钦敬白大人为人,故而怕他的家人出事罢了,何况小心为上,不是么?横竖你只管把话带到,阿泽会知道怎么做的。” 季陶然挠了挠头,方答应了。云鬟又叮嘱:“切记的别把此事透给别的什么人,只告诉阿泽就是了……另外,也别叫阿泽乱说。” 季陶然道:“我只怕我不认得他,他未必会听我的呢。” 云鬟道:“你只说是凤哥儿的意思,他就知道了。” 季陶然并不知云鬟的小名儿,听了“凤哥儿”,便笑道:“难道是妹妹的乳名?我今儿才知道,好生别致。” 云鬟把盛点心的小碟子推到季陶然跟前,又叫露珠儿倒了茶,才同季陶然又闲话了会儿别的。 次日,季陶然在上学之前便先来到刑部,那门口的侍卫见了他,便笑道:“季公子如何这样早呢?” 季陶然道:“我找阿泽,他可在?” 侍卫面面相觑,不知他几时竟也认得阿泽了,其中一个侍卫道:“我们是早上来替班的,尚且不知道呢,等我进内打听打听。” 顷刻之间出来,便道:“在明德堂里睡着呢。”便放了季陶然入内。 季陶然因来过刑部几次,倒也有些认得路,走走看看,来至明德堂。 室内鸦雀无声,季陶然慢慢到了里头,果然见一个少年躺在榻上,季陶然才走了一步,那少年便翻身坐起,抬头扬眉,手轻轻地按在腰间,一副蓄势待发之态。 季陶然见这模样,便笑道:“好厉害的身手,你便是阿泽么?” 阿泽因远远地看过他跟白清辉在一块儿,便放松下来,复又懒懒躺下:“若是找清辉,自去白府,不要打搅我睡着。” 正要枕臂再睡,忽然听季陶然道:“你听完了我的话再睡不迟,我是替云鬟妹妹、是凤哥儿来传话的。” 阿泽听前一句的时候,还浑然不在意,听到后面,却腾地又跳起来:“凤哥儿?她说什么了?” 天气渐渐炎热,这日午后,雨落不停。 清辉坐在窗边,看着外头雨连成线,不时有小学生从窗外跑过,因是下课时间,正都嬉戏追闹。 然而清辉却似看不见这些,只顾望着那雨气迷蒙,心中却想着凤仪书院的那宗案件。 自从事发后,半月已过,虽然上头催的紧,然而此案却依旧毫无头绪。 清辉虽有心去刑部探听——主要是找严大淼,然而因上回跟白樘“争执”,一时心里竟有些古怪,竟觉着不好贸然再去。 不知为何,对清辉而言,面对那些或狰狞或看似平静的死尸,竟比对着这些活蹦乱跳的世人更叫他觉着心境平和。 就如他对严大淼所说,死尸不会害人,可怕的,却是那些浮躁着的、颜色各异的活人之心。 一念至此,忽地想到当日在凤仪书院,有个女孩子站在跟前儿道:“半月内不要去由仪书院可使得……” 清辉从不曾说过,向来畏憎世人的他,就在看着崔云鬟的时候,却有种奇异的契合之感。 故而对她那些突如其来看似无理的话,他虽不信,却也并不觉着荒唐。 他自知道自个儿是别人眼里“奇异古怪”的孩子,当看着崔云鬟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雨声潺潺里,忽然浮出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眸,清辉禁不住笑笑。 正在此刻,一道闪电划过,众孩童一片惊叫。清辉回头看蒋勋,看他是不是又捂着双耳惊叫,谁知回头之时,却见坐上空空。 清辉凝眸看了会儿,便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沿着廊下,且走且看,拐弯之后,快步经过落雨的天井,很快将到书院后院。 一片死寂,清辉心中却有种极不受用之感,目光掠过雨中一排排静默的屋子,最终目光落在一处。 虽看似一模一样,但清辉却瞧见,那一间房的门扇并未掩齐。 他快步走到跟前儿,雨声之中,听见有些杂响自内传来,清辉举手用力一推,门扇在跟前儿被推开。 眼前所见,令向来波澜不惊的他亦惊怒不已,只咬牙道:“无耻!” 一个十三四岁的学生,正抱着蒋勋,低头不知调笑些什么。 那学生见是清辉,一惊之下放开蒋勋,蒋勋跌在地上,一时竟起身不得。 清辉走前两步,便要扶起蒋勋,因气急,便道:“读圣贤书,竟做如此龌龊之事,我必要告知院长……” 不料那人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你说什么?” 清辉用力一挣,竟无法挣脱开,那学生凝视着他,冷笑道:“无非是仗着你父亲是刑部侍郎,就镇日作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来,你算什么?难道比谁更干净些不成?” 清辉见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怎奈毕竟比他年长许多,力气也大些,竟无法挣开。 那人笑道:“很好,今日是你自个儿撞上来的,我便想一个新鲜的玩法……” 清辉不知他要如何,那人却把他往蒋勋身上一推,道:“整天跟着小子在一块儿,倒是极亲热不怕人,既然如此,就叫全院的人瞧个热闹可好?” 他攥住清辉的衣襟,正欲动手,忽然手上一麻,双脚已经腾空,在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往旁边甩去,身不由己地跌出丈远,捂着胸口闷哼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在凤仪书院,云鬟伏在桌上,亦看着窗外凌乱飞舞的雨丝。 耳畔是雷声阵阵,仿佛雷神在云端轻轻击鼓。 云鬟听着那轰隆隆的闷雷,又加上水声哗响,困意越盛,正想要睡,忽然眼前人影一晃,鼻端嗅到一股很淡的馨香。 微睁双眸,却见有一人在跟前儿徐徐坐下,向着自己浅笑盈盈,口中道:“崔妹妹是困了么?只别睡才好,这样潮湿雨天,你穿的又单,恐怕风寒入侵。” 第81章 温声软语,自耳畔传来,云鬟抬头之时,正对上沈舒窈含笑的杏眼,那依依落座的风姿,让云鬟一时恍惚,就仿佛记忆同现在这一幕重合了般。 那时候,云鬟才进江夏王府,新婚一夜醒来之时,也是先听见那哗啦啦的密集雨声,潮湿寒冷之气从重重帘幕外透了进来,她不由地裹紧了被子,也正因此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竟未着寸缕。 自昨日开始到现在,她整个人都似麻木昏沉了似的,几乎不知人在何处,今夕何夕。 此刻虽醒来,被笼在这帘幕之中,却依稀觉着仍是暗夜未退。 她试着要拿衣裳来穿,目光所及,却并不见一件衣物,猛然便想起昨夜的凌乱情形,——那些喜服之类,竟都是被那人胡乱扯落,又粗粗鲁鲁地扔出了帐子。 而与此同时,身上忽然疼得很,仿佛每根骨头都被人用力捏了一遍,酸痛无力。 是外头的侍女们听了动静,便忙进来,见她斜斜地坐了起来,便道:“侧妃醒了。”当下便端了新衣裳进来。 云鬟见一水儿的鲜艳颜色,便只叫晓晴进来,吩咐道:“把我家里穿的那家常衣裳,拿一件儿来。” 晓晴素来深知她的心意,又想才过来府内,是大好日子,不能过于素淡,便捡了一件儿轻绯色的衫子来,云鬟这才穿了。 底下又捧了银盆来洗脸,顷刻,才梳好了头,便听外头有人道:“王妃来了。” 云鬟有些意外,按理说她起身之后,该去给正妃请安,然而因人事不知地睡到如今,此刻尚有些头晕目眩,心神浮动,竟也忘了问是几时了。 当下,便起身迎接王妃,晓晴见她神情不对,便忙搀扶着,好歹行了礼。 王妃落了座,上下略打量了眼,温声吩咐道:“不必多礼,快坐就是了。” 照规矩,侧室在王妃跟前儿本是不能擅坐的,然而云鬟因头晕,又听她吩咐,这才落座,虽如此,身子实在不适的很,竟只想睡。 虽然她生性恬淡,喜怒不形于色,但脸色发白,精神略显倦怠,自然是瞒不过人的。 又因低头的时候,便露出脖颈上几块儿微微紫红的印记,云鬟自看不到,王妃跟她身旁几个侍女,却看了个正着。 几个侍女面上不由流露出异样神色,只王妃视若不见,仍是温和带笑的:“瞧着你的脸色不大好,身上可无碍么?” 云鬟勉强道:“多谢娘娘垂询,无碍。” 王妃道:“那也罢了,你如今已经入了府,从此之后,咱们自然要一块儿尽心竭力地伺候王爷,一来是王爷之喜,二来,我身边儿也似多了一个膀臂,又听闻你素来贤德,因此也算是我之幸了。” 云鬟见她说的如此委婉动听,便起身行礼道:“娘娘委实言重了。” 王妃凝视着她,浅笑道:“并不是,都是我心里话罢了。你且放心,我不是那等善妒拈酸的妇人,横竖只要王爷喜欢,我身为王妃,自然也同他一样喜欢。” 王妃说到这儿,便道:“拿上来。”外头有侍女上前,把一个五彩成窑的盖盅汤碗用托盘捧了上来。 云鬟不之何意,王妃带笑道:“我早早儿地叫人预备下的燕窝参汤,又养身又滋补,正适合你此刻……你且吃一碗罢。” 云鬟道谢过了,这会儿晓晴接过来,转递给她,云鬟本毫无食欲,然而转念一想,便果然当着王妃的面儿,慢慢地将一碗燕窝汤尽数喝光了。 她至今还记得,燕窝参汤的气息,同帘幕外的雨气交织,硬喝下去,有一种想要作呕之意,却仍是牢牢压住而已。 忽然听沈舒窈再度轻声唤道:“妹妹?” 云鬟回神儿,才从往日的场景中脱身出来,重回现世。 只见沈舒窈已经坐在对面儿,正缓缓摇着扇子看她,笑了声道:“如何我同你说话,只是不应?是还没睡醒不成?” 云鬟才道:“原来是沈姐姐,失礼了。”又道:“方才一时困倦,眼睛迷着,并没看清楚,请姐姐莫怪。” 沈舒窈笑道:“说哪里话,这有什么可见怪的。我因方才看你趴在桌上,便是怕你睡着了受那寒气,才特过来找你说话儿的,还怕扰你不喜呢。” 云鬟垂眸道:“多谢姐姐好意。” 沈舒窈轻摇团扇,且笑且看着,却见这女孩子一身天青色的衫子,双肩窄窄,楚腰细细,大有弱不胜衣之态,此刻虽尚未长开,但眉眼标致,冰肌玉骨,却已隐隐透出绝色风流之意。 难得是通身的气质,正如轻云出岫,新月初升,更无半点俗气。 刚才叫她之时,因似醒非醒的,双眼朦朦胧胧,略有些迷蒙地瞧着人,长睫轻轻眨动,令人忍不住我见尤怜。 沈舒窈正打量云鬟,却听有人道:“林教习到了!” 含惊带喜的叫嚷中,几个女孩子匆匆自外头进来,个个回了原位,正襟危坐起来。 沈舒窈以团扇遮唇,轻笑了笑,道:“好了,先上课了,回头再同你说话。”缓缓起身,也自回位。 云鬟目送她离去,这会儿,就见有道人影从窗外过,顷刻便出现在屋门口上,却正是凤仪书院的教习。 这位教书先生,乃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名唤林禀正,因他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是个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谈吐举止自然不同流俗,故而在一群年高德劭的教习之中,越发鹤立鸡群似的,这些女孩子们,个个儿都甚是喜欢他。 然而林禀正人如其名,是个最正经不过的君子,只循常来上课,课外一句话也不肯跟女孩子们多说,就连多看一眼都不曾,品行竟是无可挑剔,因此众人越发敬重。 云鬟因沈舒窈忽然来同自己说话,心里略微恍惚,一堂课也不知听了些什么,那林教习仍是自顾自地讲了一遍,布了功课,便头也不回,挟书而去。 他前脚刚出课堂,后面那些女孩们纷纷起身,便在门口窗口上相看,却见风雨之中,那清隽潇洒的身影径直远去了。 顿时之间,课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声,这在平日是从不曾有过的。 云鬟见状,不由笑了笑,不料抬头之时,却正见沈舒窈在前方回头凝视,——方才按捺着没去观望林教习的,也不超过五六个人,沈舒窈自也是其中一个,目光相对,她便向着云鬟一笑致意。 这场雨下了一个时辰方停了,不觉放课时间已到,云鬟便把书本收拾妥当,出了院门,正要上车,忽然间却见院门对面儿停着一辆马车,有个人伶仃举着伞站在旁边,正翘首以望,见云鬟出来,便面露喜色,飞奔上前。 云鬟微有些紧张,也顾不上在意别人的眼神,便对来人道:“怎么了?” 这来人正是阿泽,见云鬟担忧,便道:“凤哥儿,你跟我来。” 云鬟生怕清辉出事,只顾问道:“又去哪里?你只跟我说怎么样就是了。” 阿泽见她不肯去,便说:“你别怪我,是小公子太聪明了,他自己想到了,便质问我,我只得承认是你吩咐我跟着的。” 云鬟本欲问他情形到底如何,因门口上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地方,云鬟便对露珠儿说:“你且自去车上,只等我片刻。” 露珠儿因认得阿泽,便应声去了,阿泽便陪着她来到对面儿,将她送到马车上。 此刻因落雨天阴,车内自然越发阴暗,云鬟才入内,便见白清辉靠车壁坐着,脸色煞白,垂着眼皮。 云鬟只得靠车厢门边儿坐了,道:“小白公子。” 白清辉抬眸看她:“你如何知道我会出事?” 云鬟不料他劈头直接问过来,沉默片刻,才道:“只是乱猜罢了。请勿怪。” 清辉凝眸看了她一会子,道:“那时你提醒我,我并未放在心上,今日才知,你暗中叫阿泽护着我,也幸亏如此……” 云鬟正猜疑此事,闻言微震:“果然……出事了?你可还好?” 清辉对上她满是忧色的双眸,半晌一笑:“我无碍。”话虽如此,却转过头去。 此刻风吹帘动,有雨丝自外飘入,凉沁沁地,叫人难过。 先前危急关头,是阿泽及时赶到,将那小学生扔了开去,阿泽担心清辉有个好歹,忙先扶他起身。 正要询问如何,身后那学生爬起身来,便要逃出去。 阿泽气急,便闪身掠到跟前儿,一把攥住脖颈,咬牙切齿说道:“好个狗东西,你招惹之前不先看看人家是谁?说罢,你今儿是想怎么死?” 阿泽年少气盛,一怒之下,手上略微用力,竟揪着那学生的脖子,生生地把人提了起来,那人几乎窒息,脸色瞬间紫涨,伸着舌头,嗬嗬有声。 却听清辉道:“别伤他性命。” 阿泽手上一松,那学生跌在地上,握着喉咙,便猛烈咳嗽起来。 此刻清辉扶了蒋勋起身,见蒋勋脸上跟手腕上都有伤痕,幸而不算太重,清辉冷道:“不必怕,我们去告诉院长,院长自会公正处置。” 蒋勋竟不敢动,只是泪汪汪地摇头,清辉道:“说了很不必怕。” 蒋勋不答,索性张手抱住他,竟大哭起来。 阿泽见状,不知如何,地上那学生缓过劲儿来,挣扎着爬到门口,便站起来踉跄逃了出去。 清辉并未仔细将事情经过说给云鬟,毕竟这些事儿,等闲也不好出口,且他心底最疑惑的,便是云鬟如何能未卜先知到如此地步,虽然她说是乱猜的,但清辉却并不信这句。 他因有天生之能,每每会察觉别人无法察觉之情,是以清辉由己推人,便猜云鬟多半不知也有什么天赋能为,毕竟红尘百万芸芸众生,自也不乏奇人异士,不独他一个。 与此同时,云鬟其实也正有些疑窦不解。 先前,自从凤仪书院内发现那具尸体之后,又见赵黼带着清辉蒋勋来到,看着清辉……却无意让云鬟想起另一件事。 前世她自然不在凤仪书院,只在崔府内宅之中,曾听人说起两件事,其一便是凤仪的那尸首,其二,便是白四爷的爱子在由仪书院出了事。 这些闲言碎语,不过是些丫头们私底下议论时候带出来的,至于清辉出了何事,那些人神神秘秘,语焉不详,但两件事是相继发生的,故而丫头们才会在那时候一块儿议论。 自从那件事之后,白清辉便从由仪退了学。——那毕竟是寻常人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的书院,若非发生了什么极不好的,又怎会如此? 云鬟见了那尸首,又见了清辉,不觉想起此情,思来想去,才决心插手此事。 可云鬟不知道的是,先前因并无她插手……此事过后,清辉退了学,蒋勋也自退了。 后来清辉也并不读白府的书塾,白樘请了几个博学的老先生到府教导,加上清辉天资聪明,很快在科考中高中,最后入了大理寺。 但是对蒋勋来说,自从退出由仪后,他便镇日浑浑噩噩度日,也并不认真读书,也不图功名,只跟一些狐朋狗党厮混,做出好些荒谬行径,名声竟极是败坏的……再往后,于他十六岁时候,竟得了病,很快不治…… 车窗外水声不绝于耳,车内两个人却均都默默。 片刻,清辉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不过,我要当面跟你说一声:多谢。”说到这里,清辉正襟危坐,躬身低头,向着云鬟做了个揖。 云鬟见清辉如此大礼,便道:“很不必这样,横竖你无碍就好了,若无他事,我也去了。”她正要往外,忽然又想起一事来,便道:“不知此事……有无惊动白大人呢?” 清辉道:“还不曾给父亲知晓……我……也并不想他知道。” 云鬟点头,忽然又想到阿泽……阿泽是白樘的人,对他忠心耿耿,何况此事又非做的机密,只怕终究瞒不住,然而做了自是做了,横竖清辉如今好端端地,倒也不必后悔惧怕什么。 云鬟推开车门,自回崔府车驾上。 又过几日,因上次之事,蒋勋受了惊吓,请了几天病假,这数日都不曾来书院,清辉便只独来独往,他生性如此,有时候心里虽不受用,面上依旧冷冰冰地,因此倒也看不出什么。 按照清辉的性子,本来送那做恶的小学生宋邰去见院长的,只因知道蒋勋怕羞,清辉便隐忍不发,那宋邰因吃了阿泽的亏,又心虚,前几日也畏畏缩缩地不曾来学院,这两日因见清辉并未闹出去,才又肯来。 这天,课间时候,小学生们都在院中玩闹,有几个正在蹴鞠,不料一个斜拐,便把那球踢飞了,那球在空中骨碌碌滚了出去,正落在中间儿那个水池子里头。 众小学生都是好事之徒,便轰笑着赶过来,要捞那球,只因水池子里许多睡莲,遮遮挡挡,众人便伸手乱晃,正闹得喜欢,忽然有一人,手上仿佛碰到了什么,有些凉凉的软软的,这孩子便得意起来,竟笑叫道:“看我捉到一条鱼!”促狭地用力一拉。 只见水面骨碌碌地冒出一串泡,然后有一物,从睡莲的圆叶子底下浮了出来,雪白的脸,因被水泡过,显得格外肥胖了些,也更可怕。 众小学生齐齐看着此物,竟都呆了,顷刻,有人厉声尖叫,有人转身撒腿就跑,还有的因先前站在池子上,见状吓得失足落了水……池塘边儿上如炸锅了般,不可开交。 清辉原本正在屋里头,静坐看书,猛然听到吵嚷声起,转头又见是这个情形,他不知怎么样,便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去。 那几个学生都似无头苍蝇般,发疯似的乱跑,有人拼命叫嚷着:“死人了!” 清辉转出屋子,一步步走近那莲池,扬首看去,果然见一具浮尸飘在里头,因水流激荡,莲叶遮着半边脸。 清辉皱眉之际,因有个小学生正从水里乱爬上来,划动的水便把那莲叶冲开,顿时露出那尸首的脸。 一眼看清,清辉不由微睁双眸,心头隐隐有股寒意。 原来,这死在水中的小学生,竟正是前日为难他跟蒋勋的宋邰。 第82章 因乍然见了那可怖的尸首,那些学生们们狂奔乱走,叫嚷四告,有的更是慌得要回家去,事情很快便传开了。 由仪书院的何院长闻听之后,亲领了人赶来,原本还以为是小孩子乱吵,及至亲眼见了,震惊不小,忙叫传信给衙门,因距离刑部最近,不多时,白樘亲带了一干人等赶至。 稍后一步,是大理寺得了消息,也派了一名少卿前来查看现场,京兆尹那边儿也有盖捕头来到。 只因由仪的地位殊然,里头读书的都是些皇亲贵戚,权宦之子,可谓都是千金之体,因此出了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各部均都严阵以待。 白樘先到之时,遥遥看见清辉站在屋檐下,正凝望此处。 此刻何院长上前,便拱手道:“白大人来了我便放心了,这可如何是好?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是不是失足落水的?” 白樘道:“这要验官勘验过后才知道。” 何院长心中忐忑,白樘问道:“死的孩子是谁家的?” 何院长道:“是宋御史家中的,方才已经派了人去他家里告知了……” 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便见一名妇人,神情慌张,身后跟着两个使女,急急而来。 此刻正捕快们把水中的尸首抬了出来,平放在地上,那妇人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厉声嚎哭,连滚带爬上前,叫道:“邰儿……天啊,这是怎么了?”双腿一软,竟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抚尸大哭起来。 那何院长见状,便对白樘低声道:“这是宋邰之母,因宋御史前两年病故了,一直守寡呢。”叹了两声,便上前去劝慰。 不料宋寡妇听了,便抬起头来,哭叫道:“我好端端地孩儿在书院里读书,如何平白就没了?” 刑部的验官见妇人守在旁边,有些无从下手,大理寺曹少卿因道:“暂且节哀,让仵作们看一看令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寡妇听到一个“死”,又是大哭不止,两个使女搀扶着,勉强叫她后退出去。 仵作因上前,暂看并无外伤,又查口鼻,手足,腹部,手在肚子上按了几下儿,并不见有多少水从口鼻流出。 仵作皱了皱眉,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好。 白樘在旁瞧着,他查案多年,自也略有些经验,这模样必然不是失足淹死的,只怕是死后才扔到水里的,只因手指上并无抓握痕迹,腹部也无水,若是活人落水,因挣扎呼救之故,不免会吞些水入腹,手上也会握有些泥尘杂物之类。 何况这莲池其实并不如何深,先前有个小学生因发现尸体后,受惊过度掉了下去,虽吃了几口水,却也是自己挣扎着又爬出来的。 宋寡妇含泪问:“究竟是怎么样?” 仵作看一眼白樘,道:“看样子并不是淹死,究竟如何,还要回去细查。” 宋寡妇便又放声大哭起来,又抓着何院长道:“你同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不是淹死,必然是有人害他,到底是谁?一定要捉出来,给我儿偿命……” 何院长无奈,只得道:“请夫人节哀,如今有刑部的白侍郎在此,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宋寡妇闻言,忽然停了哭,问道:“是那个白四爷么?” 何院长只当她也听说过白樘的名头,便道:“真是断案如神的白四爷。” 不料宋寡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陡然看见白樘,竟立刻色变,咬牙道:“什么断案如神!叫我看,这案子却不能给他断……” 何院长跟曹少卿以及在场的众人都诧异,白樘也看向这妇人,却见宋寡妇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仿佛大有恨意。 曹少卿便道:“宋夫人,我们自体谅你丧子之痛,只不过你休要无礼才是。” 宋寡妇道:“不是我无礼,只是这案子不能让姓白的来办,否则只怕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曹少卿听出几分蹊跷,就又问究竟,宋寡妇又哭了数声,才啜泣着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前几日,邰儿带着伤回到家里,我原本只当他又顽皮,跟人胡闹所致罢了,谁知道晚间时候,才见他脖子上被勒的紫红发青的一大片,看那模样,竟像是差点儿被人勒死一般,我吓了一跳,就问他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邰儿起初不敢说,被我逼的急了,才说是得罪了白四爷的公子,那公子叫他的侍卫打的。” 白樘虽听了这许多,却仍面无表情,只又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清辉罢了。 曹少卿因不知此事,惊疑问道:“这又是如何?果然有这种事?” 何院长脸上透出几分尴尬之色,小声道:“因无人禀告,因此我也不知情。” 曹少卿若有所思地看了白樘一眼,毕竟不敢多说什么。 宋寡妇看众人讷言,她便冷笑:“又是怎么样,你们都怕白四爷不成?是以都不敢说话了?这两日邰儿脖子上的青才消了,不然倒可以叫你们都当个见证,看看他们是怎么对一个孩子下狠手的。” 何院长咳嗽了声:“若果然如此,夫人你也该跟我们说才是,要知由仪是不许随意带侍卫进来的。”说到这里,又小心看了白樘一眼。 宋寡妇咬牙,又哭:“我何尝不想来求个公道呢?只是我儿……他极为懂事,他便说因他父亲去世,如今仍在学院内读书已经甚是不易了,受些欺负就受些欺负好了,毕竟白四爷势大,胳膊拧不过大腿,若贸然告出来,你们反而护着他们,反编排我们的不是……又往哪里说理去?我想了想,觉着这话大有道理,于是才罢了,心里还喜欢我儿长大懂事了呢,早知如此……就该闹出来!” 何院长不语,曹少卿小声问道:“白大人,果然有这种事么?” 白樘淡淡道:“此事我也正巧儿知道,不过跟宋夫人所说的有些不同。” 曹少卿见他脸色冷峻淡然,暗暗称奇,宋寡妇已经又跪地哭道:“我儿,你死的好生冤枉,母亲拼了性命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白樘因见宋寡妇当面说了那许多话,他便对曹少卿道:“既然苦主如此说,且此案仿佛牵连清辉在内,我插手仿佛不妥,此案便交给大理寺处置罢了。” 曹少卿见他如此痛快便将案子推了出来,正诧异,白樘已经转身要走,刑部的验官等听见,便自也随之撤退,曹少卿急忙道:“白大人!” 白樘回头看他,道:“这案子皇上很快便会过问,曹大人还是加紧时间罢了,岂不闻前日里凤仪书院的案子未破,皇上龙颜大怒,差点儿将杨府尹革职么?” 曹少卿咽了口唾沫,头皮发麻,此刻回神,却见京兆尹的盖捕头已经不见了踪影,自然也是早早儿地知难而退,只留下他一人。 这会儿,白樘叫刑部众人自先回部里,他却站住向着清辉一招手。 清辉才来到跟前儿,拱手道:“父亲。” 白樘淡声吩咐道:“宋夫人方才说起宋邰跟你的纠葛,若是大理寺要问你的话,你只照实说就是了,不必隐瞒。” 清辉迟疑:“可是若说出去,蒋勋……” 白樘道:“此事又不是你们犯了错,真正作恶的人尚且不怕,你们反倒瞻前顾后么?” 清辉垂眸沉思片刻:“孩儿明白了。” 那大理寺的曹少卿无奈,只得叫人把宋寡妇搀扶开来,又命大理寺的差人们,将尸首且抬回去再行勘验。 此案很快便传遍了半个京城,季陶然知道后,忙飞也似的赶来由仪,却得知清辉被“请”去了大理寺,季陶然魂不附体,忙又改道大理寺,才下车,就见阿泽陪着清辉从里头出来。 季陶然见清辉无碍,悬着的心才放下,忙迎上去:“这是怎么了,如何把你叫来了?” 清辉见他脸色发红,额头带汗,显然是跑的急:“别担心,原本无事。” 季陶然便接了他到自己的车上,路上又问详细。 清辉知道若不同他说明,他自己定要东想西想,于是便将事情的首尾略说了一遍。 季陶然虽知道云鬟让阿泽跟着他,却不想果然有这种事,一时义愤填膺:“果然是个混账……若不是看他死了,我也要打他一顿!什么欺软怕硬的下流胚子!” 白清辉见他横眉怒眼,便笑:“你还要打人?得亏不曾,不然连你也要被怀疑呢。因宋夫人说我纵阿泽打了宋邰,宋邰偏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我看曹少卿的模样,倒有些疑心我。” 不料阿泽在外听见,便笑:“还有我呢。不过是碍于四爷颜面,平日里我又常来往,故而不曾格外为难罢了。” 季陶然目瞪口呆,连叫糊涂,又挠挠头:“这可真是奇事,若不是仵作勘验不是失足落水,我只以为是寻常失足而已呢。如何好端端就死了,难道真有什么人害他?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如此?” 清辉道:“我倒是疑心有个人。” 季陶然精神一震:“是什么人?” 清辉不答,心中却想起那一日,他因见蒋勋神色不对,便悄然跟随,果然发现两个人调戏蒋勋,那两人其中一个,便是宋邰,另一人,却是个叫韩敏的。 韩敏同宋邰差不多年纪,两个人平日里沆瀣一气,形影不离,若说最清楚宋邰所作所为跟行踪的人,自然就是韩敏了。 清辉原本想把这线索告知曹少卿,然而看着曹少卿那眼神,清辉便知道他在疑心自己,若这会子再说韩敏的事儿,只怕他会觉着自己故意要冤枉人似的,故而清辉索性不言。 季陶然听罢:“照你说来,这大理寺的曹大人,只怕也是个靠不住的,若他真的只疑心你们去了,又何以找到真凶?偏白叔叔为了避嫌竟没法儿插手,岂不可恨。” 清辉道:“虽不能指望曹少卿,咱们只自己想法儿,倒也使得。” 季陶然先是一喜,继而道:“你不会又要我去看尸首罢?” 清辉道:“尸首在大理寺呢,我纵然想让你去看,等闲也靠近不得,何况若真的如此,只怕又被人说别有居心了。” 季陶然松了口气,清辉却轻轻一叹:“这回,是我连累了父亲。”忽然想到白樘在书院叮嘱他的几句话,然而虽然被宋夫人跟曹少卿怀疑,白樘却仍是毫无愠怒之色,更不曾有半点迁怒之意,只是淡然处之,清辉思及此,不由低下头去。 先前阿泽在书院内相救后,果然便立刻同白樘禀明了,白樘暗暗震怒:不想堂堂的由仪书院,竟有些藏污纳垢的下作行径,差点儿竟害了清辉。 然而白樘毕竟公务缠身,虽有心去书院同何院长商议此事,又恐对方觉着自己无事生非、以势压人,因此只想等上几日,找个合适时机再去,不料竟生出此事来,真真儿是阴差阳错。 而此案之后,果然如白樘所说,皇帝龙颜大怒,因知道大理寺接手,便严命大理寺卿,限时七日破案,不然的话,便要严惩。 大理寺卿退朝之后,便把曹少卿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不过是怕日后翻找起来,说案发现场一个咱们的人也没有,怕御史说咱们不尽责,故而才派你去应个场子,你倒是好,却把这担子给我扛了回来,且还得罪了刑部的人……” 曹少卿只得道:“我原本并没想拿这案子回来,是那宋夫人一口咬定白侍郎的公子参与此事,白侍郎自个儿才说要避嫌的。” 大理寺卿呸道:“那是白侍郎聪明,知道此事棘手,故而借口脱身,反倒是你这蠢材,人家不要的,你反当成香饽饽!真以为这是什么能升官扬名的好案子么?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你便是第一个!” 曹少卿愁眉苦脸,忽然说:“大人莫急,其实我已经找出此案的疑凶了。” 大理寺卿斜睨他,曹少卿便把清辉跟宋邰厮斗的事儿说了一回,又道:“可巧前几日他们打了那一架,然后宋公子就无端死了?只怕是白家的人咽不下这口气……” 大理寺卿气得浑身发抖,不等他说完便叫道:“滚滚滚!你给我滚出去!” 曹少卿“滚”出去后,大理寺卿思来想去,便叫门上备轿,要亲往刑部一趟。 这一日,季陶然又来到崔府,在罗氏房中寒暄了会子,不免说起此案来,罗氏爱惜地摸着他的头道:“先前还说这书院好呢,如今倒怎么样?还不如你呆在书塾里头,至少平平安安的,不会叫人悬心。” 季陶然笑道:“等承儿再长两岁,若去了由仪,姨母又怎么说?” 罗氏也笑答:“承儿没那个能耐,我是不担心的。” 两人说了几句,季陶然便自去找云鬟,半路正遇见露珠儿摘花回来,见了他便笑着行礼:“表少爷可算来了,这两日姑娘总盼着呢!” 季陶然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中,便见云鬟坐在窗下,扶着栏杆正看那天色,季陶然叫道:“妹妹。”忙忙上前。 露珠儿把花儿交给小丫头插起来,自己却进内搬了个锦墩给季陶然坐,他两个人就在窗下对坐了说话。 季陶然笑问:“这两日外头忙些,便少来了,妹妹一向可好?” 云鬟打量他几眼,神情却仍是淡淡地,并不见格外喜欢或者怎么样,道:“表哥在外头忙什么?是不是由仪书院的那个案子?” 季陶然瞪大双眸:“你……”忽想起云鬟自有一种“能为”,便双眼发亮:“妹妹可是又想到什么了?” 云鬟微蹙双眉,清明澄澈的双眸中透出一丝迷惑之意。 原来,她的确是想到了“什么”,只不过这回,却越发难以启口。 ——试问,云鬟既然能记得清辉会在这段日子内吃亏,又如何会想不到在此期间,由仪书院内会有凶案发生?又怎会没事先提醒清辉回避呢? 只因为,在云鬟的记忆中,由仪书院的确会有莲池浮尸之案,也正如她探听的一般情形:死者如何被发现,死者又是何人……一丝不差。 唯有一点是不同的,那就是……此案发生的时间。 本来该在一年后才发生的案件,却不知为何,竟猝不及防地提前案发了。 这也是数日来云鬟疑惑难解的症结之一。 第83章 此刻日色淡淡,暖风微醺,栏杆前的许多栀子,蔷薇,月季,凤仙等随风摇曳,底下花影重重叠叠,不时有清香阵阵拂来,让人一瞬忘忧。 这会子,季陶然一时忘了再问,就只顾看看花儿,又看看云鬟,花面交融,竟让人说不出话来。 云鬟却浑然不知,只顾垂着眼皮儿出神。她心底仍思量由仪之事,怎奈知道的虽多,却不能尽数说给季陶然听。 云鬟想了会子,便问:“出了此等事,如今学院可还照常上课么?” 季陶然随口道:“听说吓病了几个,因此要停三天课。” 云鬟道:“小白公子可还好么?” 季陶然方醒神:“清辉仍是一贯的那样,天塌下来他仍是脸不变色的呢,只不必担心他。倒是蒋勋,至今好像还病着没起身儿……” 云鬟皱了皱眉,倒是并没十分留意蒋勋,听了这话,便道:“你认得他么?” 季陶然道:“先前他跟清辉一块儿,是见过几回的,倒是不熟,怎么了?”说到这儿,忽然又道:“是了,蒋勋之所以能进由仪,原来竟是白叔叔暗中使力的,啧,当初清辉考试的时候,都不曾见白叔叔这样上心呢。” 云鬟笑笑:“原来是这样,我只想着……但愿他没事儿。不然的话,一来辜负了白大人的用心,二来,若真有个什么,白大人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么,只怕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季陶然拧眉想了会子,道:“不相干,回头我跟清辉多去看望蒋勋几次,多劝慰几句就好了,可知他很听清辉的话。” 云鬟一笑,便点了点头,季陶然不由叹道:“妹妹,你可真是个心细如发,都不认得蒋勋,却想的这样透,可见是天性至善所致。” 两人略说了会儿,就见崔新蓉带了个小丫头,摇摇摆摆地从门口进来,见季陶然在,便露出惊喜之色,道:“原来表哥在姐姐这儿,先前我见母亲那边儿没有人,还以为是走了呢。” 季陶然起身道:“妹妹好。” 崔新蓉来到两人跟前儿,便道:“表哥在跟姐姐说什么?你整日在外头,必然听了新鲜话了?快同我也说说呢?” 丫头出来,奉了茶给崔新蓉,又给她也搬了个凳子落座。 季陶然知道她跟云鬟不同,自然不敢把由仪那边儿发生的事儿跟她说,就只道:“也没什么,只是闲话罢了。” 崔新蓉道:“难道表哥没听说由仪书院里死了学生的事儿?” 季陶然咳嗽了声:“妹妹原来也听说了?这件事大理寺那边儿正查着,也不知怎么样。” 崔新蓉眨着双眼,一脸好奇之色:“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凤仪跟由仪,都是赫赫有名的皇家书院,不料竟先后出了事儿,只盼官府快些查明真相,不然人心惶惶的,连个体统也都没了。” 季陶然只答应着就是了,崔新蓉见云鬟不言语,便道:“姐姐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来打扰了?” 云鬟微微一笑:“我听你们说的怪好玩的,正听着呢,就顾不上说话了。” 季陶然本想打听云鬟可知道更多有关由仪之事,谁知崔新蓉走来,竟不能再说此事,便只闲话两句,就起身欲去。 崔新蓉见状,便也起身道:“我坐了半晌,也该回去了,正好跟表哥一路。” 云鬟心中已经寻思妥当,便对季陶然使了个眼色:“前日表哥说露珠儿扎的花好,她因高兴做了个荷包,你正好拿了去。”说着便转身进了屋里。 季陶然心领神会,便对崔新蓉道:“妹妹暂且等我一会儿。” 崔新蓉本也想跟着进去,闻言只得站在廊下等候。 季陶然忙进了屋里,见云鬟站在门口,他忙上前:“妹妹有什么吩咐?” 云鬟略一迟疑,遂低低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不过表哥要多留意些那叫韩敏的……” 这个正是清辉疑心的人,季陶然惊道:“难道他果然是凶手?” 云鬟知道以崔新蓉的性子,再耽搁一会只怕就进来了,便摇头道:“不是……不过,一时半会儿该无事,然而非常时刻,你也记得,轻易别自个儿一个人乱走才好。其他的,你改日来……我再同你说罢。” 季陶然见她语带关切,又主动请他来,一时欢喜雀跃,又问:“果然有荷包么?” 云鬟笑而不语,季陶然吐了吐舌:“那我去了。” 当下云鬟便送他出门,崔新蓉走到她身边儿,低低笑道:“姐姐倒是有些体己话跟表哥说呢,还要避着我。” 云鬟不答,只道:“你要去了么?何不再坐会儿?” 崔新蓉哪里肯坐,不过是因知道季陶然来了,故而也过来亲近罢了,笑看云鬟一眼,便跟着季陶然一块儿去了。 云鬟望着他们都走了,脸上的笑才敛了起来,可知方才她对季陶然所说的一句话,于她心中所知而言,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这由仪书院的命案,莲池浮尸不过是个开头儿,此案十分诡谲可怖,大理寺只怕难以胜任,偏如今白樘因避嫌不能插手,阿泽清辉等行事也要尽量留心……如此一来,季陶然孤掌难鸣,因此云鬟叮嘱他等闲不可乱走。 且云鬟思来想去,便觉着这案发时间提前,只有一个原因。 原本所有一切都如前世一样,并未有什么变动,唯一改变的,是云鬟对白清辉的示警,以及阿泽的插手。 所以云鬟猜,症结只怕就在这一件事上。 按照季陶然描述说来,若阿泽并未插手,那宋邰自然便做了恶,事情因闹大了出来,乃至白清辉退出了由仪。 但如今阿泽伤了宋邰,白清辉又因蒋勋苦苦哀求,故而并不曾揭露此事。 不管如何想:前生今世不同之处,也只有这点了。 但是这又是怎么影响到凶手的?云鬟却百思不得其解。 不提云鬟苦思,只说季陶然出了崔侯府,因骑马往回走,一路上想着云鬟所说种种,心道:“妹妹既然让我留心韩敏,如何又否认他是凶手?倒要怎么样?”又想:“如今清辉被怀疑着,有些不好行事,妹妹不让我一个乱走,也是关心情切。”想到这里,不由又甜甜一笑。 正摇头晃脑之时,忽地目光一动,却见前方路口上,有几个人停在那里,其中有一个人正也笑吟吟地望着他,身上着宝蓝色的缎服,乌黑底子嵌白玉的蹀躞带,背弓带箭,利落英武,正是赵黼。 季陶然见了赵黼,不觉眼前一亮,心头也略有些敞亮,忙打马奔了过去,便下马行礼道:“世子殿下,如何在此?” 赵黼见他如此多礼,就也下马来,道:“闲着无聊,跟他们打猎去来,你打哪里来?” 季陶然道:“才去崔侯府。” 赵黼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忽然道:“我知道了,你必然是去找阿鬟了。” 季陶然见他叫的如此亲热,这才想起当日在侯府曾见他跟云鬟“亲昵”之态,季陶然一时惴惴,有心问他跟云鬟到底有何干系,又有些不大好出口。 赵黼见他不言语,就道:“看你也无事,不如随我回府,六爷今儿打了几只新鲜的野鸡獐兔,收获颇丰,你可有口福了。” 季陶然见他身边儿那些人,多是些京内的权贵之子,一个个都是习武弄棒、纵横无忌之辈,此刻正笑嘻嘻地看着,身后一些侍从,马背上果然驮着好些猎物。 季陶然知道这些人物都是些厉害之辈,也从来不曾跟这些人有交往,心下自有些为难,耐不住赵黼一直催他,当下便也上马随之而去。 晏王旧居云州,京内并无宅邸,这次上京,皇帝新拨了一所宅院令他暂住。 只因刚出正月之时,云州有王妃书信来催,晏王惦记王妃之故,便回了云州,赵黼却留了下来。 众少年呼喝过了街头,回到宅内,他们各自都有侍从跟随,利落地把猎物们拿进院中,打了井水,拔毛退皮,又生了火架了炉子,竟当场就在院子里烤起肉来,顿时之间,烟雾缭绕。 季陶然哪里见过此等情形,一时目瞪口呆,见侍从们洗的洗,切的切,烤的烤,端盘的端盘,抱酒的抱酒,一个个有条不紊行事,显然并不是头一次如此,他越发如痴如醉。 而赵黼跟那些王孙公子们便坐在石鼓上,早有侍从放了几坛子好酒在桌上,当下开了泥封,每人一个海碗,便畅快喝了起来。 季陶然闻到那浓郁酒气,已经是半醉了,赵黼招呼他过去,强喂他吃了两口酒,季陶然的脸上就有了晕红之色,耳畔那些少年们说笑之声越发大了,季陶然自觉脸上也更热。 正好儿肉已经烤好,整个院子中香气四溢,赵黼拿了一块儿肉,用匕首扎了,就擎着给季陶然道:“你尝尝看,比你家里的好吃呢。” 季陶然见那块肉比自己拳头还大,哭笑不得,只好接了过来,试着咬了口,除了略有一股烤焦的气息,倒也不难入口。 当下众人便吃喝起来,又不停地说些拳脚之事,因都是年少气盛之辈,又吃了酒,偶然自有些话不对头,顿时又吵嚷起来。 季陶然擎着那块肉,听他们疾言厉色地,眼前发昏,心里暗惊。 忽然听赵黼道:“只顾说什么?又不是那娘儿们,你们打一架,谁赢了就听谁的,岂不痛快?”他竟不灭火,尚且火上浇油。 那两人大笑,果然便在院子里过起招来,季陶然因方才又略吃了两口酒,此刻舌头都有些僵了,只直着眼睛看,起初还能看见两个人影在跟前腾跃挪移,渐渐地就只见一团云雾似的,他呵呵笑了两声,身子一晃,向前栽了过去。 季陶然再醒来之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疼欲裂,眼前竟是黑漆漆一片,竟不知身在何处。 以手扶额,季陶然呻吟了声,爬起身来,四处打量,却见身在一处空旷厅内榻上,眼前门尚敞开着,月光从门口倾泻进来。 季陶然起身,仍有些天晕地旋,撑着来至门口,便见院中也是静悄悄地,只有草虫叫声响亮。 因夜深,白日那些喧闹的少年都已经去了,院落内,只有眼前一架藤椅,有人躺在上头,仿佛正睡着。 季陶然走到跟前儿,却见赵黼合眸而眠,多半是因沐浴过了,少年换了一身儿素白绉纱长袍,此刻散着发,敞着怀,微微歪头沉睡。 月光映过他的容颜,那原本有些锋芒外露的眉眼竟显得格外和宁,甚至有几许温润之意,跟白日那个飞扬不羁又带着勇武杀气的赵黼竟判若两人。 季陶然又是看呆了,竟站在原地不能动。 正在此刻,却见赵黼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眸,那眸色如曜石,又如浓墨,却泛着深沉的微光,似带着惊怒交加之意,定定地看向季陶然。 前一刻尚春风沉醉似的,被他直直凝视的这会子,却顿时寒意凛然,季陶然忙道:“我、我……”指手画脚,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赵黼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才变得柔和,因笑道:“你什么?不过是叫你吃了两口酒,如何就醉死过去了,还好无碍,不然的话……有人要饶不了我的。” 季陶然松了口气:“世子……” 赵黼仍是躺着,只换了个姿势,手指点了点旁边的石墩道:“你坐下说话,另外不必叫我世子,你就叫我……你仿佛比我大?” 两人虽是同年,但季陶然是三月生日,赵黼却是九月,当下赵黼便道:“你只叫我小六罢了,或者六爷也使得,至少比什么劳什子的世子要好些。” 季陶然不敢做声,赵黼抬眸看着天际明月,忽然道:“我方才做了个梦。” 季陶然见他语气有些怅然似的,便问道:“不知是什么?” 赵黼笑吟吟看着他,道:“你想知道?” 季陶然点了点头,又道:“世子……六爷若愿说,我自然听着。” 赵黼长叹了声,闭了闭双眸,才幽幽说道:“六爷梦见、梦见……你死在我跟前儿。” 这样深夜,如此幽僻院落,他的口吻又幽淡寂寥、叹息似的……季陶然不由打了个寒战。 第84章 且说赵黼说罢,季陶然只觉得背上森森然地有股寒气,便勉强笑道:“这……又是怎么说的,无缘无故如何做这种梦呢?” 赵黼看了他半晌,仰头仍旧看月,目光迷离闪烁,轻轻吁了口气:“你也不问问我,你是为何而死么?” 季陶然想了想,摇头道:“既然是做梦,自然算不得数,又何必问呢?” 赵黼闻言,转头看他,忽地“噗嗤”一笑:“季陶然啊季陶然,你可真是……” 他一笑之间,明眸皓齿,叫人心安。季陶然却一本正经道:“我听说做噩梦,多半是因为睡着了压着胸的缘故,必然是你睡姿不对,再说虽然天热,也不可在院子里睡着,半夜必然潮湿生凉,容易得病,且还是入内歇息罢了。”说着欠身,站了起来。 赵黼听他不关心“生死之事”,只是碎碎叨叨说这些,便又看季陶然,忽然说道:“季陶然,你喜欢阿鬟?” 这句话突如其来,大有石破天惊之意,季陶然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回答,脸上却又隐隐地有些发热。 赵黼默然,夜色深沉,虫儿伏在草丛中低低鸣叫,赵黼轻声道:“你且听我一句话,你不要喜欢阿鬟。” 季陶然讪讪道:“你说什么……我如何不大明白。” 赵黼道:“你喜欢也是徒劳,可知阿鬟绝不会喜欢你。” 季陶然一震,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便质问道:“你……又凭什么这样说?” 赵黼笑道:“因为她喜欢的人是我啊。” 此刻虽是夜间,季陶然眼前却仿佛又出现那日在崔府后院,他倾身靠向云鬟的姿态,心忽然有些缩紧,白日吃的酒好似就在这一刻在胸中翻腾起来。 季陶然后退一步,俯身欲吐,却又吐不出什么来。 赵黼盯了他一会儿,又转头望月,嗤嗤笑了两声。 季陶然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慢慢地定神:“六爷……先前跟妹妹是旧识?” 赵黼“嗯”了声,季陶然问道:“可是在鄜州的时候就认得的?可你不是在云州么?” 赵黼道:“嘘,你别说给他人知道,我前两年在鄜州军中历练过,此事无人知晓。” 季陶然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年纪并不大,却一股豪放不羁的态度做派,半点青涩稚嫩都无,原来如此。 可堂堂一个世子,竟舍得放到军中去操练,却也让人有些肃然起敬。 季陶然毕竟醉后,站了半晌,又有些头重脚轻,便又后退坐了,思忖了会儿,又问:“不知道……跟妹妹到底是如何认得的呢?” 他本是试探着一句,并不指望他真的回答,不料赵黼道:“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明月如水,虫鸣细细,赵黼便把在鄜州之时,如何跟云鬟离奇结识,又同她一块儿去袁家经历那场凶险,几样要紧的事儿说了一遍。 季陶然闻所未闻,本只以为纵然认得,也并不一定有极大交际,不料听赵黼说了,才知道内情如此精彩波折,而两人的缘分又是如此深重。 意外之余,季陶然喃喃道:“我只当妹妹在鄜州地方,不过也是寻常居住而已,竟想不到也经历过这些匪夷所思的惊险奇事,也得亏是妹妹,别人如何承受得了?怪不得妹妹天生沉静祥和,跟别人都不同。” 赵黼见他声声赞扬,不由侧目,季陶然又道:“那袁家之事,我略微知晓,因为林国公府的一位奶奶便是袁家的小姐,听闻案发之后她还特意去了鄜州呢,只听说是黄知县断案缜密,洞察详细,才令真凶伏法的,不想原来有这样一场。” 赵黼听他感叹完了,便道:“你不要只管念叨,切记更别说给阿鬟听去,不然她又要怪我多嘴了。” 季陶然点头,忽又问:“方才……方才六爷为何说妹妹喜欢你?” 赵黼怔了怔,垂在藤椅外的手缓缓握紧,沉声道:“我便是知道,她心里只有我……只喜欢我。” 季陶然听了,隐隐觉着这语气有些咬牙切齿似的,带着蛮横霸道之意,并不像是说真,反如同赌气一样,他本想再问一问,却又有些不大敢撩虎须。 一阵夜风,凉浸浸地吹过,赵黼抬眸:“季陶然,总之我方才对你说的,你且记得,别对她动心思,不然……” 季陶然蹙眉看他,不知他要“不然”什么,却见赵黼似笑非笑道:“不然别怪我下次把你灌醉了,便扔到野地里,给狼拖了吃去,你可休怪我。” 季陶然哑然失笑,赵黼见他笑了,便也一笑,因起身道:“罢了,时候不早,很该睡了,你今晚上就歇在这儿罢,我已派人去你家里说过了,只说我留了你……免得你醉得不省人事,回家去岂不是吓坏一干人等,你明儿早酒也全醒了,再回去也使得。” 季陶然松了口气,他虽性格外向,但家教也是甚严,先前正担忧自己夜不归宿,家里会如何着急呢……不料赵黼已经安排妥当。 季陶然放下心头大石,才要入内歇息,忽然想到由仪书院的事,因问道:“六爷你可听说了由仪的事儿了么?” 赵黼缓步进了屋,这宅子因是才赐的,皇帝虽也派了几个下人来伺候,但因夜深,赵黼早将他们打发了,只有一个自云州带来的小侍从站在门口,见他们要睡了,便忙送茶打水。 赵黼便在榻上坐了,忽然嫌弃道:“一股酒气,必然是你先前留下的。” 季陶然道:“我从来不曾喝过如此烈酒,让您见笑了。” 赵黼笑道:“你这孩子礼数倒是齐全,是了,你说由仪的事儿,又怎么样呢?” 季陶然就把清辉的遭遇同他说了,因道:“大理寺的那曹少卿很不顶用,竟疑心到清辉头上,害得白叔叔也不能管此事了,我只怕那曹少卿越发胡闹,指不定到什么地步呢,现如今有个怀疑之人,六爷要不要跟我一块儿查一查?” 赵黼听说清辉被怀疑,便笑起来道:“难得,他也有这一日?”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忽又听季陶然邀请自己去查案,赵黼思忖片刻:“也罢,近来嫌闷的厉害,正愁没件事儿做呢,就跟你去闹一闹也好。”说着,便问是怀疑谁。 季陶然就把“韩敏”之事说了,道:“赶明儿咱们去找他来问一问可好?兴许会查到什么线索。” 赵黼一口答应,两个人便各自睡下。 次日,季陶然先回家里应了卯,正出门要跟赵黼汇合,忽然见白府的马车来到。 原来是白清辉,因昨儿季陶然不归家,他家里知道他跟清辉素来交好,故而先去白府打听,清辉听说找不见他,心里自然着急非常,又因学院那件事,正提心吊胆着,是白樘叫阿泽回来告知,才知道季陶然被赵黼留住了。 然而清辉因觉着赵黼为人有些奇异古怪,也早就叮嘱过季陶然不叫他接近赵黼,不料仍是不免,因此仍难以安眠,一大早儿便驱车来看端倪,不料正遇见季陶然。 季陶然顺势便上了车,道:“你如何来了?” 清辉道:“你昨儿究竟去哪了?” 季陶然便把昨日路上遇到赵黼,在宅子里吃醉了睡倒,半夜方醒之事一一说了,又把赵黼答应跟他一块儿查案之情也说了。 因见清辉面了微冷,似有不虞之色,季陶然自也想起清辉曾叮嘱过自己的话,便想逗他开心,因灵机一动:“你别恼,还有一件算是好的,昨儿我去见云鬟妹妹,她跟我说……”就把云鬟叫留意韩敏之事说了。 果然清辉听说了,微微动容,问道:“崔姑娘真是这样说的?” 季陶然道:“可不是么?妹妹她机智过人,我看她的能为简直不在你之下……”夸赞这句,又想起昨晚上赵黼跟他说起两人在鄜州的历险等等,只因赵黼吩咐过不许他泄露,他却又想告诉清辉,一时左右犹豫,抓耳挠腮。 清辉见他欲言又止,自然便问,季陶然终究难以忍住,就悄声道:“横竖我只对你说,你可答应我不许告诉第三个人去了,不然恐怕得罪世子。” 清辉不知是何事,就冷道:“你怕得罪他,就不必告诉我,可知我不喜欢鬼鬼祟祟的。” 季陶然哭笑不得:“是妹妹的事儿,我才想跟你说的,你听了保管喜欢。”当下不管如何,便飞快地同清辉将鄜州等事说了一番。 谁知清辉听罢,半晌不语,并不见格外惊啧之意。 季陶然见他毫无反应,便道:“你怎么了?” 清辉方道:“没什么,不过……”垂了眼皮儿,不再说话。 季陶然自不明白,原来清辉心想:“我原本觉着自己自小没了母亲,父亲又是这样不顾家的,自不如那父母双全的人家儿好,却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人,想她被撇在那个地方,遭遇这许多凶险,无依无靠,我跟她相比,竟算不得怎么样了。” 又想到云鬟看着柔静宁和的模样气质,只当时个养尊处优气质脱俗的闺阁女孩儿罢了,哪里想到她背后竟担负这么些不为人知? 因季陶然跟赵黼约了,清辉又欲避嫌,便只有叮嘱了几句,就乘车回府了,这边儿季陶然叫了赵黼,便去寻韩敏,谁知到了韩府才知,韩敏竟被大理寺传了去。 季陶然听闻,还当大理寺的人忽然开窍了,然而他不知的是,因曹少卿办事鲁莽,大理寺卿大怒之下,无奈来至刑部,亲见了白樘,言语中多有歉意,又委婉地请白樘参与此案之中。 白樘见他一再恳求,才道:“大人不必如此,何况照我看来,大理寺也并非全无人才,大人如何放着现成的能干之人不用,反来找我呢?” 大理寺卿见话里有话,忙问是何人。 白樘道:“大理寺丞卫铁骑,本是一把办案的好手,大人如何忘了?” 大理寺卿心头一动,原来这卫铁骑,果然是个能干之人,原本早已经升了大理寺正,因他性情刚直激烈,屡次得罪上司,才将他降职。 白樘微微一笑:“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如今大人正是要用人之际,而卫铁骑若被重用,自不会忘了大人之情,岂不一举两得。” 大理寺卿得了提点,方转忧为喜:“我已明白白侍郎的意思,不过,倘若连卫铁骑也无能为力,到时候还请大人……” 白樘却也应允,大理寺卿才将心放在肚子里,回到大理寺后,果然便把卫铁骑叫来,让他负责侦办由仪书院之事。 这卫铁骑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一旦接手之后,便来至由仪,就把跟宋邰同一班的学生们挨个叫来问话,据众人所说,便知道这宋邰时常是跟韩敏同出同入的。 谁知这韩敏偏偏不在,听闻是因那日在莲池边上看见尸首,吓得病了。 卫铁骑便命人去韩府将韩敏传来,那韩敏拖不过,只得来见。卫铁骑见他脸有惧色,便问道:“本官查问得知,在书院中,你跟宋邰最好?” 韩敏道:“也不算得最好,只时常会在一处罢了。” 卫铁骑问:“在一处做什么?” 韩敏目光游弋:“无非是……玩玩闹闹。” 卫铁骑道:“且说的详细些,玩闹些什么?是不是,就如宋邰那日……对蒋公子所做之事?” 韩敏吃了一惊,脸上掩不住透出心虚之色,却仍要强辩,卫铁骑喝道:“如今宋邰不明不白身死,本官疑心便跟此事有关,你同宋邰最好,且蒋勋出事之前,有人说你也从那间屋子里走出,你们必然又是一块儿行事的?” 韩敏垂着头,微微发抖,卫铁骑不容他喘息,又道:“另外,宋邰不见的那天早上,据宋夫人说他一早便去了学院,可巧本官知道你也一早便去了,然后整个上午就不见了宋邰,是不是你们两个早上见了,起了口角,你便怒而杀人?” 韩敏听到最后,大惊失色道:“不是我杀的!” 卫铁骑目光一动,偏冷冷哼道:“不是你还能是谁?那天早上他所见的人明明就是你!” 其实卫铁骑自不知道他两人是否在那日相见,然而他跟白樘一般,审讯经验十分老道,因看出韩敏有心虚之意,且答话的口吻又蹊跷,因此一猜就中,故意逼问。 果然韩敏慌忙道:“他要见的人不是我,乃是、乃是……” 卫铁骑眯起眼睛,喝道:“你又迟疑什么?还想扯谎不成?可知杀人要抵命的?” “不是!”韩敏叫起来:“不是我,那天他早去,本是要见院长的!” 卫铁骑不觉微惊:“院长?” 韩敏脱口说出,脸上便露出后悔惧怕之色,忙低了头。 卫铁骑才要追问,外头韩府的人因来到,便问为何带韩敏入大理寺这许久,又要带韩敏回府。 而韩敏虽然无意泄露了口风,可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样,自此之后只是紧闭双唇,一声不吭。卫铁骑见已问不出什么别的,何况得了确切回答,便让韩府的人将他带回。 韩敏去后,卫铁骑便让公差,将由仪书院的何院长带来问话。 且说这日,赵黼应邀来至崔侯府做客。 崔印见他在京中待了数月,容貌气质都越发出挑了,虽听说他跟一半无法无天的少年子弟厮混的极熟络,也做出好些令人侧目之事,却也不以为意。 毕竟崔印也是个纨绔出身,自也曾年少放浪形骸,何况至今仍不算十足安分呢,是以反越发觉着赵黼对自己的脾胃。 而赵黼虽然是世子身份进京,但相认之后,他的待人接物竟如仍在鄜州一般,并未因身份改变而变分毫,在崔印看来,更是宠辱不惊,很有大将之风。 正季陶然也来拜罗氏,崔印叫人请了他来,中午又留他们两人吃饭。 崔印因只顾喜欢的跟赵黼说话,不觉吃多了几杯,不胜酒力,先去睡了,临去就吩咐叫季陶然陪着赵黼,若乏了,就暂且在客房歇息。 两人因嫌屋内闷,便起身往外去,季陶然就笑道:“不想姨夫对六爷这样另眼相看。” 赵黼不以为然,忽然目光烁烁看着季陶然,问道:“你几时来的,可见过阿鬟了?” 季陶然见又被他看穿,便咳嗽了声,强作镇定:“还不曾去见呢,本想见过姨母后就去找妹妹,不料因你来了,姨夫便叫我过来陪你。” 赵黼拉了拉他道:“你为何不现在去?” 季陶然睁大双眸,还要再说,不料赵黼推着他道:“大丈夫说去就去,犹犹豫豫地做什么?” 季陶然虽极想去找云鬟,但却并不想跟赵黼一块儿,因迟疑着挣扎,口中说道:“稍等……我听闻妹妹房中有外客呢,不如等起了晌再去。” 赵黼笑道:“偏你这样啰嗦?什么了不得的外客,难道比得上咱们矜贵?”不由分说地推搡着他,果然来至后宅。 因季陶然常来常往,门上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理论,反笑着见礼。两个人来至云鬟院中,才进门,就听见里头说道:“别的不知如何,关于这凤仙花,我只喜欢李长吉的四句……”正是云鬟的声音。 另一个人道:“不知是什么好诗?” 云鬟轻声念道:“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那人笑赞道:“果然好诗,新奇有趣儿……不料妹妹年纪这样小,却这样博学,实在让人钦佩。” 季陶然因听果然有外客在,就有些踌躇,忽然听云鬟念诗,不由心畅神怡,又十万分佩服,禁不住叹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妹妹……” 谁知无意一瞥,却见赵黼皱眉,正凝眸望着前方,不言不笑,却跟方才那谈笑无忌的模样大相径庭。 此刻,彼处云鬟正一抬头,待看见他两人,云鬟目光一静,旋即唇边挑了一抹笑,波澜不惊说道:“原来是表哥跟世子……如何也不叫人来说一声?”说话间,便走到对面女孩子跟前儿,含笑道:“沈姐姐。”同那女孩儿并肩而立,又看向他两个。 那女孩子见云鬟如此,便也袅袅婷婷,转身凝睇,她的手中仍握着一柄牡丹拜月团扇,如此花容月貌,尽态极妍的,竟正是先前在凤仪书院见过的沈舒窈。 第85章 这沈舒窈回身,便见季陶然跟赵黼就在跟前儿,她毕竟比云鬟年长几岁,一看是两个少年来到,便垂了眼皮儿,只以团扇遮在身前儿,略屈膝行礼,道:“见过世子……季公子。” 季陶然不想在云鬟这儿的竟是她,忙便回礼,忐忑说道:“不想沈小姐在此,我果然来的唐突了。” 赵黼却一言不发,乌沉的双眸盯着沈舒窈,瞧了会儿,便转开目光看向云鬟。 却正见云鬟也瞧着他……两人四目一碰,赵黼眉头微蹙,眸色越发深沉。 云鬟却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因对沈舒窈道:“我原本以为沈姐姐不认得我表哥跟世子爷,不料竟是认得的?” 沈舒窈垂眸笑道:“算不上是认得,不过先前晏王回京后,我叔父曾设宴接风,我也在相府里,曾见过世子一眼,季公子是先前就见过两回。” 云鬟微微一笑:“这便好了,也不至于太生疏。”说罢,又看着季陶然道:“表哥你来的正好儿,我正有事要同你说呢,你随我来……”又回头叫露珠儿来给赵黼倒茶,对沈舒窈道:“姐姐且等我一会子。” 季陶然忙跟着,两个人进了屋子里。 外间沈舒窈见赵黼来了,本想回避,听云鬟这样说,便勉强站定。 赵黼扫她一眼,也并不言语,只散散慢慢地站着。露珠儿因奉了茶上来,见两个人干站着,不敢多话,便退后侍立门边儿。 风吹影动,听不见屋里两人说些什么,更显得静默非常。 沈舒窈摇了摇扇子,略觉着有些尴尬,便只好做无事状,道:“世子近来可安泰么?” 赵黼眉峰微蹙,也不看她,只“唔”了声。 沈舒窈见状,面上也有些不大自在起来,于是便低头假装看花,慢慢地往旁边挪开几步,不知不觉离赵黼又远了些。 与此同时,在屋里,云鬟站在窗户边儿上,透过那半掩的窗扇往外扫了一眼,才轻声问季陶然道:“先前说的事,如今可怎么样了,我听父亲说大理寺派了一位姓卫的大人?” 季陶然道:“我今儿来,原本正想着来跟妹妹说这件事儿,不料姨夫因世子在,就传我过去陪客,反耽搁了。” 云鬟笑道:“我知道。你只快说情形是怎么样?” 季陶然方把这两日外头的情势同他说了一回。 原来自从韩敏被逼的说出宋邰那日早起,原本是去书院见院长的,卫铁骑就命人将何院长传了去,便直接问他那日早上叫了宋邰去是为何故。 不料何院长听了,满头雾水:“这是什么话?我何曾叫过他呢?” 卫铁骑见他竟要隐瞒,便道:“已是有人供认,那日宋邰一大早儿去学院只为见院长的,你又何必抵赖?” 何院长听他口吻有些严厉,这才惊道:“这话竟是从哪里说起?我若是真传他早上见,又何必不认?” 卫铁骑见他不似作伪的,便说:“既然说不在书院,又在何处,可有人证?” 何院长想了想,道:“早上我自然是在府内,有老妻为证……另外,府内也有丫鬟仆人等可证。” 卫铁骑大为纳罕,便果然传了几个何府的丫头奴仆,问起那日早上的情形,人人都说何院长是在府里的,竟并无破绽。 季陶然将此情同云鬟说了,道:“是六爷打听出来的,我们便猜是韩敏说了谎,本想叫他出来问问,谁知他家里人护着,竟不肯放他见外人。卫大人好歹又传了一次,他却跟哑了似了,一句话也不说。” 云鬟点了点头,道:“倒也罢了,若韩府的人真的把他看在家里外人不见,却也是好。” 季陶然不明白这话,便问:“这是怎么说?” 云鬟看他一眼,便道:“你只想,这韩敏跟宋邰是最好的,宋邰已送了性命,倘若他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之类,这韩敏自然是知道的,若是那凶手因此动意……” 季陶然吓了一大跳:“妹妹你的意思,是这凶手盯上了韩敏,韩敏会死?” 云鬟忙示意他小声些,一边儿又往外扫了一眼,却见已经不见了沈舒窈的身影,只有赵黼站在花丛后头,低头盯着手里的一杯茶。 这儿季陶然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才道:“妹妹如何这样想?为何不说是韩敏杀了宋邰呢?” 云鬟眉峰微动,又缓声道:“那大理寺的卫大人自是个能干的,他至今都不能将韩敏缉拿,连问话都要费周折呢,可见是毫无证据……” 季陶然觉着这话有理,便点了点头。 云鬟不觉又往外瞧了眼,见赵黼仍是盯着手里的杯子猛看,她便垂眸道:“再过几日,便是七月半了……” 季陶然不知如何,云鬟道:“这几日,尤其是鬼节这天,表哥还是尽量别出门儿,尤其是别往由仪去……小白公子既然避嫌,想必不会出门,但为防万一,表哥你且去同他说一声,让他万万别去由仪……” 季陶然听她声音轻轻地,说的明明似无理的话,却叫人有些寒意,季陶然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云鬟道:“我怕这日子不好,会多事。” 季陶然毕竟知道她的性情,便看出她有些隐瞒,忙问道:“妹妹,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且跟我说说呢,可知若早一日查明真相,清辉的嫌疑才能洗脱?连白叔叔也好过些。” 云鬟闻言,才又抬眸看他,过了会子,转头又看一眼窗外,才似下了决心一般,低低道:“既然有世子跟着你,倒也……罢了,——你们……尤其在鬼节这日里,好生盯着韩敏,或许会有所得……不过,必要加倍着意小心才是。” 季陶然道:“妹妹的意思……”联想她方才说凶手盯上韩敏的话,心头巨震,道:“妹妹莫非是说……韩敏在鬼节这日里会……” 云鬟“嘘”了声,季陶然自个儿捂着嘴,眼中的骇然之意却掩不住。 云鬟眼中透出几分歉意,道:“你别怕,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故而不敢说……其实我说的也未必会真,只是……一点儿预感罢了,再者说,如今只韩敏是个嫌疑,是以你们只管盯紧他,想必会发现蛛丝马迹。” 云鬟说罢,又一笑,悄悄地说:“我胡思乱想,多嘴跟你说这些,你是不是要把我当怪物了?” 季陶然一怔,又忙摇头,正经说道:“可知妹妹在我心中,就如天人一般……再说清辉也是个有能为的,难道我也把他当怪物了么?却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 两个人正说到这儿,忽然听见外头赵黼咬牙切齿地叫了声,道:“可恨!” 云鬟转头看去,却正见赵黼把手中的茶往地上一泼,道:“你们堂堂侯府的大小姐房里,就用这糙茶招呼客人?是看不起本世子么?” 露珠儿正站在旁边伺候,见状不知所措,便道:“世子,这是我们仅有的茶了……姑娘平日里也是喝这个的。” 赵黼道:“你只管哄人呢,我却不信,我自个儿找找,别让我找出好的来。”说着,便迈步往门口走来。 廊下沈舒窈转头看他,目光中有些诧异之色。 赵黼却气哼哼地进了房中,转头一看,见云鬟跟季陶然站在窗下,赵黼便冷笑道:“说了半晌了,有什么好话呢?六爷扰了你们不成?” 季陶然见他面有怒色,便想起那一夜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来,他毕竟是个老实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云鬟走前一步,淡然道:“并没扰了什么,我们正巧说完了。” 赵黼喉头一动,云鬟又垂首道:“不过我这里并没别的好茶,只这种粗茶罢了,世子金枝玉叶,吃不惯这种也是有的,委屈世子了,很对不住。” 赵黼又是愕然,她的态度竟是前所未有的温顺,温顺的有些反常,但却有效,让他满心的恼怒如打在棉花包上,顿时丝丝消散不见了。 云鬟又对季陶然道:“表哥,咱们出去罢,把沈姐姐落在外头,怪不好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便往外出去了,赵黼反被撇在里屋,他略站了会子,方低下头,也没精打采地跟着走了出来。 赵黼站在门口,转头一瞥,却见云鬟正走到了沈舒窈跟前儿,不知同她说了句什么,沈舒窈抬眸看向他,竟抿嘴一笑。 赵黼眉头紧锁,瞪了两人一眼,便转开头去。 正季陶然因得了云鬟的嘱托,有些神不守舍,便对赵黼道:“六爷,咱们去吧?” 赵黼才道:“不错,留在这儿怪没趣儿的,走了。”竟然先往前一步,昂首头也不回地出院门而去,反把季陶然落在后面。 季陶然见他如此,倒也习以为常,只得向着云鬟跟沈舒窈点了点头,又对云鬟道:“妹妹,我改日再来看你……” 话没说完,就听见门口赵黼道:“啰嗦什么?里头有花枝子绊住你的腿了吗?” 季陶然啼笑皆非,只得加快步子,出门去了。 背后云鬟跟沈舒窈两个对面站着,见他们都去了,沈舒窈方点头笑道:“我早听闻晏王世子性情有些不羁,是个不同流俗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明明赵黼的举止已算粗鲁,在她口中,听来却如同赞美之意。云鬟浅笑道:“姐姐说的是,世子仿佛是个急性子,不过太娇纵了,委屈吃口糙茶都要不依。” 沈舒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头道:“只怕不是为了吃茶而已。” 云鬟道:“不是吃茶,又为什么?是了……方才我因忙着跟表哥说话,倒是有些冷落了姐姐,世子的脾气这般,总不会也有些无礼之处呢?” 沈舒窈笑道:“哪里,只不过毕竟不是熟识的人,相处未免有些生疏罢了。” 云鬟道:“这样我便放心了,不然让姐姐在我这儿受了委屈,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舒窈握着她的手:“你就是太多心多礼了。” 原来今日,沈舒窈忽然前来拜会云鬟,崔侯府的人听了门上相告,自是惊喜非常,便忙叫请了进来。 崔老夫人也亲见了沈舒窈,见生得如此大方端庄,举止谈吐等,又无可挑剔,也很是赞叹了一番,又忙叫云鬟出来好生接待。 云鬟见她忽然到访,有些意外,便陪着她来至自己房中。 沈舒窈细看了一回,见屋内陈设虽简单,却别有一股清雅古朴之意,正如其人一般。 沈舒窈含笑道:“我们在书院上学,一来是为学些规矩,长些见识,二来自然也是为了结交些脾气相投的姐姐妹妹们……可知自打妹妹去了,我见你很是不同,心中便有亲近之意,早想着来拜会,又怕唐突……” 云鬟道:“姐姐言重了,云鬟年幼无知,德薄才疏,如何能得姐姐青眼,着实惭愧。” 沈舒窈道:“我便爱你这般沉稳谦和,你也不必过于自谦,不然连我也不安起来了。” 两人坐了,说了片刻,沈舒窈因见将要正午,便要辞去,正露珠儿来同云鬟说:“表少爷来了,在奶奶屋里。”因多嘴又说了一句:“原来今儿是侯爷请了六爷……中午头留了吃酒呢。” 云鬟听了,便殷勤留沈舒窈中饭,两人正说间,老夫人那边儿又来传话,说是务必要留沈姑娘吃了饭再走。 云鬟便道:“我的面子自然是不够的,如今是老太太挽留沈姐姐,所谓长者赐,不敢辞,沈姐姐自然是要留下的。” 因此沈舒窈果然便留在府内,吃了中饭后,便又同云鬟回到屋内,正在庭前赏花,不料赵黼拉着季陶然来到了。 不提两个人在侯府闲话,只说季陶然出了崔府,见赵黼已经翻身上马,他忙打马跟上,因问道:“到底怎么得罪六爷了?忽然就恼了?” 赵黼横他一眼,也不答话。 季陶然心头一转:“罢了,别赌气了,咱们去做正经事可好?” 赵黼哼道:“你又有什么正经事了?” 季陶然道:“咱们去韩府门口盯着,看韩敏会如何。” 赵黼本懒得看他,闻言便放慢了马速,因回头看季陶然,思忖问道:“你如何又提此人,莫非……方才崔云鬟鬼鬼祟祟跟你说的,就是此事?” 季陶然道:“哪里鬼祟了?这不是极正经的事么?” 赵黼唇角一挑,偏转开头,白眼看天,口中道:“我不去,除非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都跟你说了什么?” 岂料季陶然心中合计:云鬟说的那些“匪夷所思”,连知己如他,都忍不住心惊肉跳,自然不好再说给别的人,毕竟他人不似他一样懂得云鬟,未必会明白这话,更甚至于以为是异类…… 赵黼见他面有难色,便冷笑道:“既然她只肯对你说体己话,却把六爷蒙在鼓里,那要做什么你自个儿去就是了,六爷懒得理!” 事有凑巧,正有南山伯之子跟两个子弟经过,见了赵黼,便忙过来招呼,道:“世子近来忙个什么?我们正要去校场看虎贲军比武,一块儿去可好?” 赵黼斜睨一眼季陶然,道:“好极,我也正闲的无事。”说罢,竟不再理会季陶然,打马同那几个人自去了。 季陶然张口结舌,眼睁睁看他走远了,便叹了口气,心道:“他如何这样喜怒无常?莫非真的是喜欢妹妹,故而见妹妹跟我说话,他就吃醋了么?”摇了摇头,便自去了。 这一日,正是中元节,季陶然因想着云鬟的话,便来至韩府门前,只在拐角处留心查看。 整个上午,车来人往,有行人经过,也有两三个来府上拜会的,却并不见韩敏的踪迹。 眼看日影西斜,过了晌午,季陶然等的眼花头晕,他的跟随小厮便道:“少爷在这儿半日,只怕累坏了,前头有个茶馆,你不如过去吃口茶歇息片刻,横竖小的在这儿盯着也是一样的。” 季陶然果然乏累,当下便叮嘱这小厮仔细查看,他便骑了马,沿路往前,拐到路边儿的小茶馆内,要了一壶清茶,一碟点心,慢慢地吃喝歇息。 约略过了半个时辰,季陶然正伏在桌上,想要假寐片刻,忽然有人从店外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叫道:“公子!” 季陶然惊了一跳,忙抬头看去,却见是跟随自己的小厮,跑到跟前儿道:“不好了,那韩少爷出门去了!” 季陶然跳起来:“几时去的,去了哪里?” 小厮道:“不知道是几时去的,小人一直守着大门口,并没见他出入,是方才那卫大人又带了人前去府上,不多时却跑出来,韩府的人也都吵吵嚷嚷的,小人细听才知道,原来那韩公子竟不见了,门上的人也说没瞧见,——想必是从角门偷偷跑出去的。” 季陶然跌足叹息,忽然想起云鬟曾叮嘱叫他不要去由仪书院的话,顿时道:“不忙,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下主仆两人出了茶馆,季陶然上马,只望由仪书院而去。 只因宋邰之事未了结,加上今日正式中元,故而书院并未开课,学生们都自在家中。 季陶然下马,见书院大门关着,他左顾右盼了会儿,灵机一动:“咱们也去角门看看!” 当下带着那小厮,沿着院墙一路而行,果然来至学院角门处,下马轻推,那原本看似关着的门“吱呀”一声,竟被推开了。 季陶然心头一跳,本能地迈步入内,小厮有些担忧,便道:“公子,就这样进去可使得么?” 此刻因已是黄昏,这书院周围又非百姓居处,因此内外都静寂非常,只有院墙高高矗立,不免有些怕人。 季陶然也略有些心悸,便道:“没、没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说着便迈步入内,那小厮只得把马儿栓在旁边,也探头探脑跟着走了进来。 平日里大大小小地学子们穿梭其中,嬉戏玩闹,便不觉得怎么样,如今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没有,这重重落落的宅院便显得格外森然起来。 加上此时此日,前些日子还发生过那样一件事……简直是“天时地利”,那小厮走不多时,已经双腿发软。 季陶然也不是个胆大的,也有退缩之意,心想:“不该逞强的,应该去叫着六爷才好。”又想:“罢了,他总是酸我,还说什么妹妹心里有他,我看倒是他妄想瞎说呢……如今我若能做出点什么来,才能让他服气。” 因如此想着,便赌气壮胆,往内又走。 不觉穿过几重回廊,天色越发暗了,书院内又无灯火,那些假山亭台,森然如鬼魅欲搏人,小厮的声儿里已有了些哭腔,拖着两条腿磨磨蹭蹭。 季陶然放眼四看,心里叫苦,正在进退维谷,忽然听见一声凄厉惨呼,隐隐传来,不似人声。 那小厮“嗷”声大叫:“鬼、鬼!” 季陶然只觉汗毛倒竖,浑身冰凉,脸呼吸都止住了。 孰料正在此刻,眼前的月门处,一道影子鬼魅般闪了出来,身后小厮见状,连呼“救命”,踉跄退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那魅影听见动静,便慢慢转头,黑暗中无法看的分明,只依稀瞧见面白如纸,双眼森森。 季陶然见状再也受不了,便也惨叫了声,转身狂奔,只觉身后阴风阵阵,仿佛那鬼已经追了上来。 正狂奔乱跳,忽然手臂被紧紧握住,手爪冰凉,却如铁箍一样,令人动弹不得。 第86章 季陶然紧闭双眼,撕心裂肺地叫唤起来,正在胡乱挣扎之际,耳畔有人喝道:“季陶然!” 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季陶然愣了愣,方不再大叫,只仍有些心惊肉跳不敢信。 听那人又道:“是我!” 季陶然喃喃:“六爷?”惊喜交加地睁开双眼,果然见身前近在咫尺的那人,眉目俊朗,正是赵黼无疑。 季陶然顿时转忧为喜,竟张手把赵黼抱住,叫道:“六爷!”刹那间,居然喜极而泣。 赵黼猛地被抱住,也是意料之外,又听他带着哭腔,也是哭笑不得:“行了,你有完没完?” 季陶然才慢慢将他松开,却仍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颤声道:“六爷,方才、我看见……” 赵黼道:“我也瞧见了,本正想去追,你叫的跟杀猪一般,六爷怕你有个好歹,只得先过来找你了。” 季陶然张大了嘴,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也瞧见鬼了?” 赵黼白了他一眼,因见季陶然仍抓着自个儿,他便将其推开,道:“你这样儿胆小,还敢私自逞强过来?若不是六爷英明机智,就叫你让鬼吃了去!” 季陶然听见一个“鬼”字,忙又抓住他的衣袖,赵黼挣了挣,竟没挣脱,就只冷眼看他,季陶然道:“如今要怎么样?” 赵黼叹了声,迈步转身而行,季陶然只得跟上,如此,渐渐地又回到那出现鬼影的门边儿,这会儿天已经尽数暗了下来,赵黼自言自语道:“如何连个上夜的人也不见?必然是偷懒去了,或者被你们的鬼叫吓跑了。” 季陶然正有些赧颜,赵黼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火折子来轻轻一晃,又拍开季陶然的手,飞身一跃,就把顶上的一个灯笼摘了下来,用火折子点了,递给季陶然提在手中。 因有了光,季陶然心安许多,当下同赵黼一块儿又往前去。 赵黼留神细看,早不见了那鬼影踪迹,就问季陶然道:“我来的路上,听人说大理寺跟韩府的人都在找韩敏,你既然来了这儿,难道韩敏也在这儿?” 季陶然点头,赵黼问道:“你自然没有这样未卜先知,是崔云鬟跟你说的?” 季陶然不能回答,便只不好意思地咧嘴而笑。 赵黼看着他呆笑之态,无奈又叹了口气:“你跟我说又能怎么样,难道我就把她当怪物,就捉她去烧了不成?” 季陶然心头一动,赵黼又哼道:“不要因为她多跟你说几句话,你就自觉得意了,若论起懂她的为人,你不及我十分之一。”这一句,却并无赌气意味,却反有些落寞似的。 季陶然不由转头看他,赵黼却忽地看着前方,眼神中透出警觉之意。 季陶然一见,心里掂掇,便向他靠近了些,低低问:“怎么了?” 赵黼道:“那儿……有些东西。” 季陶然听他语气沉沉,几乎又惊叫起来,忙死死抓住他不放。 两人往前而行,正来至一间课室门口,赵黼却忽然转头看着院子对面,喝道:“什么人,站住!”甩开季陶然,纵身便跃了出去。 季陶然心头一凉,忙叫道:“六爷!” 不料赵黼身形如电,在他叫一声的功夫,人已经越过栏杆,竟往对面掠去。 季陶然提着灯笼,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一叹低头的当儿,忽然眼角余光所见,旁侧似有物晃动。 在他旁边儿便是教室的门边儿,如今那门竟是虚掩的,季陶然盯着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一推。 灯笼的光往前蔓过,微红的光芒一寸一寸照亮室内情形,季陶然看见室内空落落地,然而……却又有什么挂在眼前,正轻轻摇晃。 他情不自禁抬起头看去,当看见灯光所照之物时候,季陶然连叫也未来得及叫出声来,双眼一翻,往后倒下。 手中的红灯笼骨碌碌滚落地上,烛火点燃了绸衣,一阵火光腾空而起,将屋梁上那悬挂的人形也照的分外诡异。 ——韩敏死了,不到一个月时间,由仪书院便连着死了两个人。 是夜,卫铁骑因正也要到由仪书院来寻,不料遇见季陶然的小厮惊慌失措跑了出来,当下带着大理寺众人一拥而入。 谁知赶到现场之时,却见赵黼正抱着季陶然,连声叫他的名,而在他们身后屋内,悬挂着韩敏的尸首。 同在现场的,却还有由仪书院的几个人,分别是督学方荏,方荏的书童跟两名侍从,三名上夜的杂工。 卫铁骑看着韩敏的尸首,忍不住暗压一口气,先前他接受此案的时候,还并没想更多,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这案子的棘手程度远超出他所想。 来不及照料赵黼跟季陶然,卫铁骑先进了室内,将现场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 韩敏看似被吊死的,不过虽场景令人毛骨悚然,但他面色平静,并没有寻常吊死之人该有的形态,因此卫铁骑只看一眼,便断定他在被吊上房梁前已经死了。 见室内别无异样,才命人将韩敏放下。 卫铁骑回身,看眼前众人,道:“谁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 一片沉默过后,有一人站了出来,道:“是我。” 卫铁骑一看,不敢怠慢。 原来这人正是由仪的督学方荏,方荏榜眼出身,后任翰林院学士,曾又被钦点过四川学政,饱读诗书不说,且人品极佳,朝中也有不少朝臣曾是他的弟子,委实德高望重。 卫铁骑微微欠身,道:“原来是方大人,方大人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 方荏面色淡然,扫一眼一旁的赵黼,却见他正也盯着自己。 方荏便道:“不错,我原先听了惨叫之声,便出来查看端倪,不料竟看见……”眉头皱起,方荏面露不忍之色,叹道:“不料竟看见韩敏已经死了,我因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想去叫人,不料正好世子来到。” 原来先前赵黼所见的那道人影,正是方荏,因要去追他,才撇下了季陶然。 谁知正拦住方荏之时,学院内的杂役上夜等人赶来,才劝开了。 卫铁骑听了这话,便问赵黼:“世子,方大人所言是真?” 赵黼道:“我如何知道?我来之时,正见他要离开现场,我只当是凶手,才去追的。” 卫铁骑点了点头:“只不过方大人如何竟在书院内?这会儿不是该在府中的么?” 方荏淡淡道:“老夫习惯如此,一月内常有几日是宿在学院内的,一来为更近书香,修身养性,二来我也是本院学督,留于校内便于料理公务,又何足为奇。” 有几个上夜的人便道:“不错,方大人是常常会留宿的。” 卫铁骑将这几个人逐一问过,并没发觉格外破绽之处,最后才又回头看赵黼道:“不知世子又何故来此?” 赵黼道:“我是来找季陶然的。” 此刻季陶然却仍是未醒,赵黼看他一眼,叹道:“你想问他的话,今晚上只怕不能够了。” 这一会儿,方才派出去在书院内四搜的公差都纷纷回来,都说并未发现异样。 此刻夜渐渐深,卫铁骑命人先将尸首带回大理寺,又将所有在场之人的名单记下,暂且收兵。 云鬟是在次日近中午才听说季陶然之事的,这也才明白为什么半个时辰前,罗氏匆匆忙忙地带了丫头出府去了,只怕也是听闻季陶然吓着,故而过府探望。 这消息却是崔承跑来告诉云鬟的,云鬟听后,十分忧心,再问季陶然如何,崔承却只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学塾内听人说表哥昨儿被由仪书院的鬼吓病了的。” 云鬟心里虽烦闷,但看崔承亲跑来报信的心意,便叫露珠儿拿点心来给他吃。 崔承正要坐了吃点心,忽然看见云鬟枕边那只小牛,他到底有些胆怯不敢乱动,只瞅着云鬟出神,他便偷偷跑到床边儿,伸手摸了一把。 正好露珠儿进来看见,便忍笑轻轻推云鬟,示意她看。 云鬟回头,却见崔承想拿又不敢拿的模样……云鬟心里微微一动,便起身走到他跟前儿。 崔承忙把手背在身后,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云鬟将那牛儿拿起来,道:“承儿,这是姐姐心爱的东西,你可明白什么叫做君子不夺人所爱?” 崔承摇了摇头,云鬟道:“这话的意思就是,好孩子不可以抢别人心爱之物,就如你最喜欢的东西,姐姐也不能去抢的。” 崔承嘟起嘴来,小声道:“我并没有动过。” 云鬟看看他,又看看那小牛犊,便把牛犊放在他的手上,道:“姐姐其实并不是不愿意跟你,倘若你跟姐姐一样都心爱、舍不得它,姐姐自然愿意给你,毕竟你会同我一样善待珍惜它,可是你房中可玩之物太多,只怕你玩一会子,就把它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崔承睁大双眸,继而摇头:“我不会扔了它。” 云鬟笑笑:“总之,现在是不能给你的,不过倒是可以借给你玩耍一会儿,你可愿意?” 崔承喜得拍掌,云鬟见他喜笑颜开,便把小牛犊递给他,崔承捧着,便乐得满屋子飞跑起来。 云鬟复又落座,又自个儿忖度,心里已是后悔同季陶然说过那韩敏之事,如今别的且不想,只盼他平平安安的就是了。 正思量间,忽然外头小丫头们有些惊慌道:“世子爷……” 云鬟一愣,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见赵黼走了进来,脸色微微地冷。 赵黼身后,林奶娘跟院内的丫头们不知怎么样,也都跟着走了进来,云鬟淡看一眼,示意她们退下,才对赵黼道:“世子把这儿当成了你们王府么?如此来去自如?” 赵黼凝视着她,道:“你有话为何不跟我说,偏跟那个季呆子说,你是想害死他么?” 云鬟听到“害死”两个字,心头一刺,目光冷冷地看定赵黼,半晌才道:“表哥怎么样了?你不是跟他一块儿的么?如何放任他出事?” 赵黼啧啧两声:“你反倒怪我?若非我聪明知道去找他,他现在必然是死定了,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已经是便宜他了。” 云鬟关心情切,抬手撑在桌面儿上,才勉强站住:“表哥究竟怎么样了?” 赵黼听她口吻越发冷,道:“又能怎么样,我不在跟前儿就罢了,如今我跟着他,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这当真是句句戳心,一瞬间,前尘旧事,交相在她眼前旋转。 云鬟直直地盯着赵黼,竟不知要说什么。 赵黼皱眉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好生谢我呢?不然他怎能只受一场惊吓这样简单。” 顷刻,云鬟才又说道:“若不是看着世子跟表哥走在一块儿,我也不会多嘴让他去行事,没想到竟仍出个好歹。” 赵黼道:“好吧,你若真信我能护他,如何半点口风也不同我说?” 云鬟道:“我跟世子并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赵黼道:“你我自鄜州相识,也算是识于微时了,居然抵不过你回京来跟季呆子见这几面儿?你就跟他无话不说了?” 云鬟冷笑道:“要不怎么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呢。” 赵黼听了这句,脸色顿时雪白,上前一步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87章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原本出自《史记》,整句则是: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 这话的意思,便是说人之相交,有相处到老却仍陌生疏淡,也有停车暂谈却一见如故。 赵黼自然深懂,但这也正是他深恼的原因。 云鬟见他猛然目现厉色,逼近过来,不由想起前世的光景来,两下里一瞬恍惚,竟本能地欲后退。 不料正在此时,却有一道小小地人影闪了出来,正是崔承,手中兀自抱着那小牛犊,便低着头,用力撞向赵黼身上。 赵黼一愣,不知他是怎么样:“你做什么?还不走开呢?” 云鬟也呆呆看他,便唤道:“承儿……” 谁知崔承站在云鬟身前,抱紧了牛犊,仰头瞪向赵黼道:“不许欺负我姐姐!” 云鬟闻言,低头看着崔承,竟有些怔住了,一时也忘了说话,只慢慢地睁大双眼,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崔承。 赵黼因也没想到,意外之余,便笑着恐吓道:“臭小子,还不走开?是不是讨打呢?”扬手作势预打。 谁知崔承虽然害怕,仍是不肯走开,只闭眸缩紧脖子,咬牙欲受。 云鬟见他扬手,想也不想,抬手便把赵黼的腕子握住,急道:“世子。” 赵黼本也并没想打崔承,不过是吓唬他而已,见状便挑眉道:“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做什么,这会子却不知道避嫌疑了?”说话间,眼底又泛出一抹笑意。 云鬟情急了才如此,被他一句,猛然察觉手底下肌肤异样温热,忙便松开手。 赵黼目光变了几变,方含笑点头道:“可知你方才说的话,太过诛心了么,六爷到底怎么对不住你了,你跟我白首如新?” 云鬟见崔承仍杵在跟前儿,便把他往身旁揽了过来,轻声道:“并没对不住,只是我早就说过了,我原本就跟世子不是一路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又怎么样?” 谁知赵黼突发奇想,竟道:“什么井水不犯河水?比如……那井水底下,你焉知不是跟河水渗通着的?或者河水暴涨,又怎么知道不会没过河水?依旧难舍难分起来。” 崔承抱着那小牛犊,起初还防备着赵黼,忽然听他嚼出这一番歪道理来,他小孩儿家,认真想了回,却觉着有些道理,便忙仰头看云鬟怎么回答。 云鬟大皱其眉,尚未开口,便听见门外有人道:“小白公子来了。” 赵黼跟云鬟听了,都觉意外,两人对视一眼,复看向外头。 果然就见门口进来两人,当前一个,却是跟随罗氏身边儿的大丫头碧玉,身旁跟着一人。 碧玉才进来,见云鬟跟赵黼对面儿站着,便笑道:“给世子请安了。”又对云鬟道:“太太回来了,因小白公子寻姑娘有事儿,便吩咐我好生送公子过来。” 原来先前罗氏去看望季陶然,白清辉自然也在,因他得知消息的早,早在这儿呆了半晌了。 季陶然因受惊晕跌,竟伤到了后脑,幸而不算极重,大夫给看了,叮嘱叫静静地养上半个月。 季陶然死死地晕了半夜,在清辉来后才慢慢醒来,起初还有些糊里糊涂,渐渐地才恢复了神智,两个人私底下又说了些话。 待罗氏来探望之时,他看着却已是好多了,只头上仍裹着一层纱布。 罗氏见状,早心疼不已,就道:“昨儿是鬼节,本就不该你小孩儿出去乱跑,如何还在晚间去那地方呢?才死了人,自然不干不净的呢,好歹你福厚些,有天神菩萨庇佑,才没出大事。” 季陶然安抚了几句:“姨母,我没事儿呢,做什么也惊动了姨母呢。” 他母亲也在旁道:“这孩子近来有些疯魔了,只顾在外头乱走不着家的,也不知是怎么,今儿得了这个教训倒也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肆意妄为了,若然还敢胡闹,家里也不饶他的。” 罗氏忙道:“他毕竟年纪不大,玩心自然重些,不可过于危难。” 如此说了一阵子,罗氏见无碍,便欲家去,季陶然因拉着她的手道:“姨母,我有几句话要告诉鬟妹妹,已经说给了清辉,你可不可以顺路带清辉过去?让他转达?” 罗氏听这般说,不觉诧异,然而她因向来溺爱季陶然,自然无有不从,只当他们年纪小,或许有些古灵精怪的话,不便给大人知道,因此便笑说:“使得。不过你且也好生养着才是,不要只顾分心乱想,改日,我叫云鬟自个儿来看你就是了。” 季陶然双眼一亮,便喜喜欢欢地答应了。 当下罗氏才带了白清辉来到府中,又派大丫头亲送他过来,谁知正赶上赵黼也在。 碧玉禀明后,忽地见云鬟手搭在崔承肩头,崔承又抱着牛儿,依依地靠在她身上,他两个原先却并没有这样亲昵的时候……碧玉心里诧异,便笑道:“好少爷,方才奶奶还问你在哪儿呢,你竟在这儿,快跟我去吧。” 崔承听是母亲叫他,不敢耽搁,迈步欲走,却又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牛儿递给云鬟。 云鬟想到他方才挺身而出之态,便将牛儿在他鼻尖轻轻一碰,道:“得闲就再来玩儿吧。” 崔承眉开眼笑,才要走,忽然问道:“姐姐,真的是他说的那样么?” 云鬟一愣:“什么?” 崔承疑惑不解地问:“井水真的通着河水,河水真的能淹过井水?” 云鬟大为意外,啼笑皆非,赵黼却大笑道:“好小子,你倒是机灵的很。” 不料白清辉在旁听了,他虽不知前情如何,只听崔承如此问,赵黼又是这个情态,清辉便正色道:“认真说来,是这样的不差。但自古以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一句老话,不过是说一个道理罢了,——意思就是两不相干,你可记住了?” 崔承眼珠转了转,道:“原来是两不相干,我知道了。”向赵黼扮了个鬼脸,方高高兴兴地跟着碧玉去了。 赵黼听白清辉冷冷清清地解释了这一句话,便暗中撇了撇嘴:“好没意思的人。” 云鬟却含笑问道:“小白公子如何这会儿来了?可是表哥……他还好么?”又请白清辉坐,叫丫头奉茶。 白清辉因知道昨儿晚是赵黼陪着季陶然的,见他在此,本以为他已经告诉明白了。闻言便道:“他伤了头,不过并没有大碍,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叫静静地休养几日便好了。” 云鬟听了他说,那颗心才慢慢地放下。道:“多谢告知。” 白清辉说完,又看赵黼,因问道:“世子如何在这儿呢?” 赵黼见他来,知道必然有事,若是其他人,这会儿早识趣走了,但赵黼正巴不得留下来,便故意道:“我正跟阿鬟说正经事呢,就是季陶然昨晚上忙的那件儿,我心里好多疑惑不解,正跟她说着……” 云鬟闻言,便侧目看他。赵黼似没看见般,又对白清辉道:“小白你这会儿来,莫非也是为了此事?” 白清辉竟道:“是。” 赵黼靠桌边儿坐了,自己举手倒了杯茶,叹道:“昨儿原本是我陪着季陶然的,谁知仍是害他受了伤,可知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恨不得快些捉到那凶手,替他报仇呢,季陶然常说你聪明难得,你对这案子倒是什么看法?” 白清辉不答,只抬眸看云鬟,云鬟知道以他的机敏,只怕也猜到季陶然不会无端端跑去由仪,故而过来问自个儿……可此刻当着赵黼的面儿,若他问起来……倒是有些为难的。 不料白清辉看她一眼,只道:“世子既然也插手了此事,就更好了,大家齐心协力,总比孤掌难鸣、单丝不线的好。” 云鬟见他不提,便垂了眼皮,略松了口气。 白清辉又道:“不知世子可否将昨夜的情形,详细地同我们再说一遍?” 当下,赵黼果然便把昨夜历经之事从头到尾说明了。 白清辉仔细听罢,忽然问道:“这样说来,陶然跟世子先听见惨呼声,然后才见到所谓鬼影,世子拦住陶然,一起去往案发之地,世子正又发现方督学离开现场?” 赵黼听他将这几件事梳理说来,便道:“说的不错,且我确信,那所谓鬼影子,跟方荏不是同一个人。” 白清辉点头,问道:“世子拦住方督学时候,他是如何?” 赵黼道:“看着有些慌张之意,不过还过得去。” 清辉想了会子:“那惨呼声可有可能是方督学发出的?” 赵黼撇嘴道:“不似,那声音听着……是临死的叫声了。” 云鬟听他两个越说越是仔细,便走到靠墙的柜子边上,抬头看那花瓶上描绘的宅院美人。听到这里,便皱了皱眉。 白清辉道:“除此之外,你可听过方大人叫过什么?” 赵黼道:“我的耳力也算极好,不曾听见他嚷嚷什么。” 清辉道:“方大人承认他是第一个发现尸首,但他却一声也未曾出,只要离开现场,被世子拦住后才说是要去找人的,这样是否有些反常?” 赵黼点了点头:“季陶然见了尸首,吓得都晕过去了,这姓方的连叫一声都不曾,的确有点古怪。” 室内微微沉默,片刻,清辉道:“世子可知道,那韩敏曾向大理寺卫大人供认,说宋邰那日早起去书院,是为了见院长?” 赵黼道:“季陶然跟我说过了,不过那何院长明明人在家中,有许多人证。故而众人都说韩敏说了谎。” 清辉摇头:“只怕韩敏并未说谎。” 赵黼忙问:“这是何意?照你这样说来,两个人岂不是都未说谎?” 清辉淡淡道:“因为世子你不是学院中的人,故而不知情,何院长虽是由仪的院长,但方督学,才是由仪真正能说话的人,在书院里,众人畏惧方督学,更甚过何院长许多。” 赵黼双眸微微眯起,这会儿也忘了其他,只顾盯着清辉道:“你莫非在暗示六爷,韩敏说的‘院长’,是这方荏,而并非是何院长?” 清辉微微一笑:“我正要说此事,可知在书院内,那些人私底下称呼方大人为什么?” 赵黼迟疑着问:“院长?”望着清辉肯定的眼神,便道:“岂有此理,那何院长呢?” 清辉喝了口茶,慢慢道:“就如你现在所称呼的一样——‘何院长’。” 原来,卫铁骑等都被韩敏一声“院长”给蒙蔽了,实际上在由仪之中,小学生们私底下提何院长的时候,都会习惯地叫“何院长”。 而他们口中的“院长”,则是由仪真正“掌权”的那位,那便是方荏,方督学。 赵黼听白清辉一语道破,几乎忍不住站起身来:“这样说来,这方荏岂不是有极大嫌疑?” 清辉却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在心底想起方荏为人。对于方荏的形貌举止,清辉自然是极熟悉的,方督学素日谨言慎行,又因德高望重,由仪上下都甚是敬重。 白樘对他也赞誉有加,说他是个饱学之士,因为这个的缘故,清辉自也格外地敬重师长。 先前清辉才入由仪的时候,方督学还曾亲自召他去督学室,叮嘱他好生读书,又说若有不适应之处,便来寻他即刻,态度依稀有几分长者的关切和蔼。 但是不知为何,面对这样人人敬重的方大人,清辉却总有种想要“敬而远之”之意,这种莫名的感觉,就如同当初……他初见赵黼时候的所感类似。 但毕竟此事非同小可,纵然方荏有些嫌疑,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尚不能擅自就一口咬定,免得平白冤屈了好人。 他两个推演半晌,不知不觉竟得出如此结论,赵黼转头看云鬟,想看她是怎么说。 却见云鬟仍是出神似的在在打量那梅瓶,不为所动似的。 赵黼便问:“阿鬟,你可听见我跟小白说的了?这方荏是否就是连杀两人的真凶?” 白清辉早知云鬟有“过人只能”,心头一动,静候答复。 却见云鬟回头,半晌方道:“我着实不知他是否是真凶,然而你们若要查……则要快些才好。” 白清辉眉尖一动,赵黼问道:“什么意思?” 云鬟垂了眼皮,低声道:“因为……我总觉着,下一个丧命之人,就是他。” 室内鸦默雀静,顷刻,赵黼才似笑非笑地道:“敢问,阿鬟你又为何会这样说呢?” 云鬟在开口之前,就预料到他们会问:“就如我告诉表哥的一样道理。方才你们说,宋邰是去见过院长……而后身亡的,然后韩敏身为同宋邰最亲近之人,也第二个死了,于是剩下的、跟此事牵连紧密的,自然就是这位方院长了,不过,这也不过是我胡乱猜的罢了,同样无凭无据,未必准。” 她虽然说着未必准,但是听在这两人耳中,却俨然已如金言玉律一样,哪里还能等闲视之。 第88章 这般剧情,可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赵黼因想不通,便笑道:“这可是奇了,方才我们还说这方荏大有嫌疑,倘若他会死,那岂不是说凶手还是另有其人?” 白清辉静静地凝视着云鬟,不言不语。 赵黼转头之际,无意看见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不大受用,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小白!” 清辉身子一歪又坐正了,方垂眸道:“不管如何,现在只能查到方督学身上去……此刻不知卫大人是不是也留心到了,毕竟若要审问的话,还是官府出面比较妥当。”他口中虽这般说,眼睛却看着赵黼。 赵黼毕竟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当即双眸眯起,道:“我明白了,怪不得先前你说什么孤掌难鸣,原来是想六爷给你当跑腿的,你想让我去跟卫铁骑说明此事,对不对?” 清辉淡淡一笑:如今清辉乃是被怀疑之人,季陶然又养伤,思来想去,最适合出面儿的竟是赵黼,只因他年纪略长些,又是凤子龙孙,说的话自也有几分分量。 赵黼因道:“不过,倘若那方老头并无嫌疑,我却去这样一说,岂不等同我得罪了他了?我可也听说他在朝中有许多弟子……” 不防云鬟轻轻道:“我们还当世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原来也怕得罪人?” 赵黼歪头瞄她,笑道:“你不必用激将法……六爷不吃那一套,还不如……”他本想说用另一种计策会比较妥当,然而看着云鬟的脸,便话锋一转,只说:“不过,可知我最怕得罪的是谁?” 云鬟见给他几分颜色,便必要开染坊,当下又转头不理。 清辉见他两人斗口,便道:“总之,都是为了尽量让真相大白……”说到这里,忽地皱眉停口。 赵黼见他面色有异,便问道:“怎么?” 清辉看看他,又看向云鬟,忽然起身走到云鬟跟前儿,道:“崔姑娘随我来。” 赵黼站起身来:“喂!”却见清辉拉着云鬟,竟往内走了几步。 两个人在里屋站定,切切地不知说些什么。赵黼瞪眼看着,不由抱臂笑道:“好小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当着六爷的面儿就敢这样了。” 他正在外头自言自语地嘀咕,里面两个人却极快说完了,因走出来。 赵黼不理会白清辉,只盯着云鬟,语带揶揄道:“瞧你们这模样儿,是不是又有一个‘倾盖如故’的了?” 云鬟见他兀自惦记此事,便一笑不语。 赵黼却宁愿她还嘴,见她竟不搭腔,心里无端又生出一股闷气来,正要再嘲讽她几句,清辉道:“世子,事不宜迟,咱们去吧?” 赵黼才哼了声,果然便跟着清辉自去了。 两人出了崔侯府,赵黼一本正经道:“小白,你是个正直之人,若是有些要紧的话,你可不要也瞒着我呢?可知季陶然就是没跟我说明他的去向,才差点酿成大祸?” 清辉顿了顿:“六爷是想知道我方才在里头跟崔姑娘说了什么罢了,直接问就是了。何必找诸多理由呢。” 赵黼语塞,冲他一笑:“小白果然懂我。” 清辉并不在意这些:“目下应当快些将消息通知卫大人,万万别让方督学再出事。” 赵黼道:“这个好说,只叫大理寺的人把方荏团团围住,他必然出不了意外,再细细拷问 ,不由他不吐露真情。” 清辉苦笑:“但愿如此,否则,又要白绕上一个好人的性命了。” 赵黼一愣:“你说的好人,不会是方荏吧?” 一来清辉口气不对,二来,方才两人在里头,在云鬟未曾点破方荏会死之前,尚且推断方荏是凶嫌呢,总不会因他要死,就立刻变成好人了罢?且看如今身死的那两个,宋邰,韩敏……虽是少年,又是什么好货色了? 赵黼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动,心想:“这宋邰先前欺压蒋勋清辉,韩敏也是个为非作歹的帮凶,那么……这第三个会死的方荏,难道就是个无辜之人?倘若他并非无辜之人,他又会有什么不良内情?” 却见清辉果然摇了摇头,赵黼暂且压下心头所想,又问道:“那你口中的好人又是谁?莫非除了这方荏,还会有第四个被害之人不成?” 清辉长吁口气,深深看他一眼。 赵黼暗惊:“难道果然,可到底是……” 清辉不待他说完,便道:“世子且快去大理寺罢,另外,关于韩敏跟宋邰两个人的尸格……也请六爷多费心。” 赵黼听见“尸格”,才顾不上思忖别的:“这是何意?” 清辉正色道:“尸首是被害之人留下的唯一证据,若是仔细查验,自会找到查明真相之线索,有助尽快破案。” 赵黼见他侃侃而谈,虽年纪比自己小,却气度沉稳,大有乃父之风。赵黼不由叹道:“你果然是白四爷的儿子,亲生的无疑了。” 两人便在侯府门口分别,赵黼前往大理寺,清辉却转道,往蒋府而去。 自从先前宋邰之事后,蒋勋便在家中养病,清辉本劝他回书院,不料立刻又生出宋邰被害之事,竟一波未批一波又起至此,不得安生。 故而清辉倒觉着蒋勋不去书院,倒也使得,至少少了好些惊恐。 来至蒋府,门上的人因认得清辉,知道他是来探望小主子的,便不忙通报,径直请他入内。 先前蒋夫人在时,留蒋勋在身边儿教养,是以蒋勋如今仍住在内宅。 二门上竟然无人,小厮止步对清辉道:“小公子近来身子不好,盼着白少爷来呢,您只管进去,他见了您,保管高兴。” 清辉点头,自往前而去,因他是来过几次的,也认得路,不多时眼见将到了蒋勋所住的院子,正要入内,忽然听见里头一个有些高的嗓子说道:“这病倒要养到几时才要好,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了,只仍是好不了,你那死了的爹娘竟也不看顾着你么?这府内留下的田产又少,偏又是个这样可恨的身子,别把家里的银子都填补空了才好!” 清辉听是个妇人的声音,正不知怎么样,便听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道:“少爷原本好些了,只不过昨儿厨房里弄得东西不干净,是馊了的,少爷吃了,才又病重了些。” 话未说完,就听见“啪”地一声,那妇人骂道:“你是说什么,莫非是说这家里亏待了你们不成?好端端地东西,竟硬说是馊了的,倒要吃凤肝龙髓才好?我自个儿府内还顾不过来,好心过来给你们看着家,照顾这小的,整天腿都要跑断了心都要使碎了,却说我虐待你们呢?” 吵嚷至此,便听见蒋勋咳嗽了两声,低低地说:“大伯母,小翠并没这个意思……” 清辉听到这里,才知道这妇人是蒋勋的大伯母曹氏,且说的正是蒋勋。 那妇人又冷道:“你们不知道,如今这吃用的银子还是我千百般省下来,才能支撑这个家呢,能得过的时候且得过罢了,别到时候……” 话未说完,就见清辉从外而来。 曹氏忙住嘴,因她是认得清辉的,更且知道白樘的名头,便不敢十分放肆,反立刻转作笑脸,道:“原来是白小少爷来了,如何也没有人通报一声儿呢?真真该打!” 清辉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冷冷地望着她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曹氏一怔,仍是笑道:“并没有什么,是小丫头不懂事,我骂她们呢。” 清辉道:“如何我听见你在指桑骂槐的骂蒋勋?” 曹氏闻言,脸上发红,此刻院内许多小厮丫头们在,都听着看着呢,她便勉强道:“只怕你听错了,再者说,小孩儿做了错事,我当伯母的训他几句,也是正经的为他好。” 清辉看一眼蒋勋,却见他靠在墙边上,这几日下来,身子越发瘦弱了,明明只比他小一岁,却比他矮半个头,脸色也很不好,此刻正呆呆地看着他。 清辉眼神一沉,道:“当初蒋夫人在的时候,都不舍得骂他半句,只因蒋勋虽小,却是个极懂事的,方才任凭你那样刻薄,他只是替丫头辩解了一句,你倒是不依不饶起来了。你算是什么家长?” 曹氏想不到清辉的口齿如此厉害,脸上讪讪地,更加下不来台,气势却弱了下来:“我、我也没怎么样……” 清辉咄咄道:“你既然知道他的父母都没了,就该尽人事,对他好生照料,你却反而骄横跋扈的这样,这偌大蒋府,原本没有你的时候也支撑的好好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一副立刻坐吃山空的样儿了?蒋管家呢?拿账簿来。” 无人答应,在场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应声,先前那小丫头翠儿低低道:“蒋叔被、被大太太撵走了……说他、说他老了不中用,白绕上吃的……” 曹氏听了,又气又急,清辉越发恨道:“蒋叔是蒋家的老仆人,你竟撵了他?不过是想赶走了眼中钉,再好摆布蒋勋罢了,或许是蒋叔看你们居心叵测,你们怕他坏了事?你不用急,你可知道蒋夫人临去之前,托付了我父亲照料蒋勋?如今我父亲尚且不知道这府内的事儿呢,若他知道了,你们且等着看是何下场。” 在这京内,谁不知道白樘白衡直的名头,连许多王公大臣都忌惮三分的人,若是有心要对付这些小小京官,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 这曹氏闻言,就如立刻要进阎罗殿一般,早就脸色如土,也顾不得强撑了,便哀告道:“白少爷,何必这样呢,我们好歹都是蒋家的人,都是为了蒋勋……或许我先前心急,自做的过了,我们以后改了就是了,且饶了我们这遭儿,万万别把这话跟白四爷说才好。 清辉冷眼看她,道:“你求我做什么?你因怕我父亲,所以求我,可知你得罪亏待的人不是我?” 曹氏猛地回过神来,便对蒋勋求道:“勋儿……原本是伯母心态急了些,勋儿你是个好孩子,且宽恕咱们,也跟白少爷求一求呢?” 蒋勋一直看到这里,才回过神来,直直地看了曹氏一会儿,又咳嗽了几声,才道:“大伯母、以后不必常过来了,我自己也能照料自己……很不用劳烦……你们。”话虽如此,嘴唇微抖,眼中早就泪光闪烁了。 曹氏张了张口,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只带人灰头土脸的去了。 曹氏去后,蒋勋看一眼清辉,便挨着墙坐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小翠忙上前扶住他,轻声劝慰,见状却也红了眼。 清辉看了会儿,便问道:“蒋管家那样忠心的人,被撵到哪里去了?且快把他找回来,这府里缺不了他。” 几个蒋府的老仆人听了,大喜,一个便自告奋勇地去找了。 此刻小翠因见蒋勋哭,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对清辉道:“大爷跟太太那边儿,对少爷很不好,蒋叔看不过去,说了几次,就被他们撵了,蒋叔起初不肯走,还被他们打了呢……白少爷若不来,少爷就要被他们亏待死了。” 白清辉望着蒋勋,见他瘦骨嶙峋,哭的肩头微微耸动,他便叹了口气,把心里的话暂且压下,只握着蒋勋的手道:“他们已经去找了,必然会把管家找回来,你也不许哭了,你身上有病,再哭,只怕越发厉害,如何了局。” 蒋勋哭的越发厉害起来,白清辉无语,因见蒋府上下兵荒马乱的,他便叫自己的小厮回白府说一声,说今儿便留在蒋府里了。 不多时,报信的小厮回来,却还带了一个人,正是阿泽。 阿泽便道:“四爷见你出来这许久还没回去,正不放心呢,便叫我跟着来了。”又看蒋勋正躺着吃药,便皱眉道:“怎么瘦了这许多?” 蒋勋见了他,呆呆看了眼,一口药汁没咽好,便呛着了,小翠忙给他顺气。 是夜,清辉便同蒋勋做一床睡了,因他来了,蒋勋心情宽慰,又吃了药,觉着身上轻快了好些。 原来这些日子,因大房那边儿时常挤逼,蒋勋连饭也少吃,何况因有人故意授意,经常送来的饭都是坏的,故而他雪上加霜,病的越发厉害。 那小翠见清辉来了,蒋勋面上生辉,她心里喜欢,私底下便把蒋府的事儿都同阿泽说了,阿泽气的叫道:“怎么竟有这样毒心的人?不想着好生照料血亲遗孤,反而想谋财害命不成?这样的黑心种子,我告诉四爷,让四爷惩戒他们。” 蒋勋虽不曾对清辉说,但清辉人极通透,先前骂曹氏那些话其实都带出来了。 夜间,两人同榻而眠,蒋勋摸着他的手,道:“你怎么来看我呢,我以为自个儿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清辉道:“胡说。先前季陶然也说来探望你,只不过昨儿他跌伤了头,不得来了,你别只顾乱想,快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蒋勋因困在宅内,竟不知外头消息,忙问:“陶然哥哥怎么伤着头了?可要紧么?” 清辉怕他听了那些可怖之事,反添了烦忧,就道:“是他胡闹伤着的。” 蒋勋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不必瞒着我了,我听说昨晚上,韩敏死在书院里……只怕陶然哥哥受伤,跟这个有关?” 清辉见他竟知道了,便道:“是。不过无碍,养几日就好了。” 蒋勋垂头不语,清辉安抚道:“你不必怕,大理寺已经在加紧找寻凶手了。” 不料蒋勋轻声道:“我并没有怕。” 清辉转头看他,却见烛光里,蒋勋双眸之中带着忧愁之色,喃喃道:“我不怕凶手,我反而更怕宋邰韩敏他们……” 清辉心头微震,想到自个儿发现蒋勋那日的情形,清辉就说:“你……其实不该怕他们,正如我父亲所说,做了恶事的是他们,为何咱们反畏手畏脚起来?你的性子就是太和软了些,他们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你,宋邰韩敏他们如此,曹氏也是如此,岂不见曹氏听闻我要告诉父亲,她立刻便怕了,书院里的事,我们也很该去同院长说明,院长自会主持公道……” 谁知才说到这里,清辉就觉得蒋勋一抖,眼里更透出恐惧之意。 清辉察觉有异,欠身坐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蒋勋沉默着转过身去,慢慢蜷起身子,缩起了双腿,双手臂抱着身子,低低地把头窝在胸口,乃是一个逃避畏惧之态。 清辉用力把他拉过来,迟疑问道:“到底怎么了?莫非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么?” 忽然之间清辉停口,却见蒋勋闭着双眼,眼中的泪却仍无声地流个不停。 清辉窒息,心道:“这是怎么了?我方才不过说……不该怕他们……跟院长……”说到“院长”两个字,忽然之间身上寒意陡生! 宋邰、韩敏跟院长,看似并没关联,然而……宋邰临死之前据说去见过“院长”,韩敏又曾供认过“院长”。 再加上那夜赵黼拦住了方荏,想来,宋邰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方荏,而韩敏死后,却也是方荏第一个发现的尸首。 再加上如今蒋勋的异常反应……清辉用力把蒋勋拉起来,冷冷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又到底是在怕什么?” 蒋勋摇头,泪水四处零落,清辉喝道:“你若还当我是哥哥,就跟我说实话!” 蒋勋睁大双眼,见清辉动了怒,才深吸一口气,终于哽咽着低语道:“院长、院长跟他们……是一样的……”他的声如蚊讷,又颤颤发抖,几乎令人听不清楚。 然而清辉却听得一清二楚,可任凭通透机变如他,一时都无法领悟何为“一样”,甚至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不敢相信。 清辉盯着蒋勋,向来冷静如水的眼中,陡然生出两团火来。 且说阿泽因听丫头翠儿说了许多府内之事,见夜深了,正欲去睡,忽然见清辉的小厮急急跑来,拉着他道:“不好了,少爷不知怎么,竟要出府去!” 阿泽呆道:“这会儿又出什么府,都要宵禁了。” 小厮急道:“是蒋少爷叫我来说的,说叫千万拦着少爷,别让他出去闯祸!” 第89章 密云似盖,雪落如尘,正是妆点山河,乱迷人眼的时候,在回廊对面出现的那人,却更是风姿卓绝,皑如山上清雪,皎若云间之月。 郭建仪万万想不到小唐竟会在此出现。 大约是因方才有些心神动荡,只顾注目应怀真去了,因此竟不曾留意周遭,更不知道小唐是几时来的,看了多久,心中竟无限不安。 他素来敬终慎始,克己慎行,从来不曾失礼人前,不料今日这一阵儿恍惚,竟偏给个最通幽洞微、明鉴万里的人撞个正着。 也不知他见了多少,又懂了多少。 郭建仪一怔之下,那手便握住了,正要收回,应怀真已经欢呼了声,竟是撇了他,转身往小唐那边奔去。 那锦白色的披风在他面前一荡,如曼柔的轻云闪过,因跑的快又兼风吹,底下裙裾飞扬,像是绽开一朵飘然的莲。 郭建仪身不由己地凝视着应怀真的背影,只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这走廊下也越来越冷,两边的雪密密实实地落个不停,就像是给廊子加了两道白色的垂帘,而天地已经消失不见,于他面前,只有这一道孤孤零零的回廊,他在这里站着,而应怀真转身跑离。 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预感,莫名地有一丝揪痛。 然而目光所及,望见彼方的那个人,郭建仪悄然吸了口气,于面上作出三分无可挑剔的微笑,手在腰间微微一握,端直了肩,迈步也往那边徐徐而行。 应怀真跑到走廊尽头,又忙着转了个弯儿,裙裾斜斜漾了开去,她伸手在廊柱上扶了一扶,眼中透出慢慢地喜悦,望着那边小唐也已经转了过来。 如此,则更加清晰地看清了他的脸。 一别四年,这人的容颜仍是依旧,只依稀……通身似多了些什么,是她有些熟悉然而畏惧的。 应怀真的手握在廊柱上,廊柱在风雪中冰封雪冻,自是冷极,那股寒意便自她的掌心传了往上。 应怀真忙松开手,脚下复又往前,此刻脚步却略放缓了一些。 而小唐已经也快步走到了跟前,应怀真看清他双眼中的温和喜悦,心中不由也一喜,才又跑前两步,张开手欲抱,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垂下手臂,只是看着小唐,笑问道:“唐叔叔,你几时回来了?” 想到他临行之前的忧心难以自制,这几年来偶尔想起的种种思量,更觉此刻相见可贵。 小唐早将她一举一动看的明白,不由笑道:“今儿才回来……怎么不抱唐叔叔了?” 应怀真见被他发觉,略有些脸红,便道:“我如今大了些,不能像是先前那样乱抱人了。” 小唐哈哈仰头一笑,却蓦地张开双臂,竟将她拥入怀中抱了一抱。 应怀真愣住,身不由己靠在他的胸前,惊得睁大双眼,然而靠在小唐身上,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无比踏实的感觉。 忽然间,莫名地便想起在齐州街头的时候,她从拐子怀中用力向着他挣扎过来,紧紧搂住他的那一刻感觉,就如同漂流水上的人终于抓到一块儿浮木……不不,如今看来,竟是一艘大船了。 应怀真胡思乱想着,便不由抿嘴笑了起来,双手动了动,悄悄地在小唐腰间也抱了一抱。 此刻郭建仪已经到了跟前,小唐便放开应怀真。 郭建仪微微一笑,拱手见礼:“唐大人有礼,早上听闻您回来了,只想不到这么快便见面了。” 小唐亦微笑道:“郭大人不必多礼,我因有件事,所以特来见怀真一面。” 郭建仪看一眼应怀真,仍是笑微微地便道:“既是这样,我便先不打扰了,怀真,改日小表舅再来看你。” 应怀真忙道:“小表舅慢走。” 郭建仪又向小唐施了一礼,才缓缓转身。 一直等他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才一点一点敛了,纷纷雪落如雨,郭建仪只觉耳畔一片无边寂静,只听到刷刷地落雪声音,更显孤寂。 如此好歹出了这一重院落,郭建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抬头看雪。 站了半晌,才欲离开,就见两个丫鬟顶着雪,嘻嘻哈哈说笑着过来,见了他在此,便站住了行礼。 郭建仪见她们是想进院子的模样,便问道:“你们是去哪里?” 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去找东院的吉祥姐姐,跟她借样儿东西呢。” 郭建仪微笑道:“若不是要紧的东西,何必这时侯去呢?我方才见太太那边正翻检箱柜,把那些用不着的衣物等都赏了人,你们何不去凑个热闹呢?” 两个丫鬟听了,大喜,忙谢过郭建仪,拔腿就去应夫人那边了。 郭建仪目送她们去了,回头又看一眼院内,微微闭了闭双眼,才迈步下了台阶。 此刻地上的雪已有一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郭建仪缓步踏雪而行,雪片子刮在脸上,旋即化成冰凉的水,郭建仪走了会儿,便想到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 他抬手在胸前摸了摸,似乎出神,顷刻,面上才重又露出几分淡淡笑意来,再走时已加快了步子,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郭建仪离开之后,应怀真便忙问:“唐叔叔今儿才回来,这么快就来见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原来小唐绝早进城,自然先去面圣,将出使的情形禀明,出宫之后,安排了各色事宜等,自然又回府拜见各位长辈,闹哄哄地,将近中午时候才出来,然而还得去见恩师林沉舟。 他一路上长途跋涉历经艰难才回来,鞍马劳顿,殚精竭虑,本该先行休整,然而偏又连环转似的走了这一趟,所见的又都是分毫也不能松懈面对的人物,任凭他年少体健,精力过人,却也已经身心俱疲,有些撑不住了。 小唐本来想下午再来见应怀真罢了,回府之后稍微整理了一番,看着应兰风交付之物,忽然想到自己临行之前,应怀真在唐府对他说的那番话,刹那间眼前便浮现那张写着担忧的小脸儿,她红着眼哽咽似的说:我等你回来。 小唐回想着,不知不觉莞尔一笑,竟又凭空生出一股力气,便仍是打起精神,来了应公府内寻她。 小唐见她问,就把自己在僻县遇见应兰风的事说了一遍,只没有提剿除了恶吏及应兰风遇险之事罢了。 应怀真目不转睛凝神听着,小唐瞧着她专注之态,笑道:“你父亲叫我捎了些东西给你……方才我因没遇见你,就叫人送到你们屋里去了。” 应怀真喜不自禁,忽然又问:“唐叔叔是顺路去了那里,才跟爹遇上的?” 小唐只哈哈一笑,道:“又问这个做什么?” 应怀真想了想,见他不答,就知道其中有事,恐怕涉及政事,只好不问了。 小唐见她似乎身上单薄,便说:“不要在这儿说了,免得冻着,我送你回去,且走且说罢了。” 应怀真也笑了一笑,两人便往东院而去,下了回廊,雪顿时洒满了头。 小唐看着应怀真,忽然想起方才郭建仪给她整理貌兜的情形,此刻见风撩起她的帽子,便也站住脚,伸手替她往前整了整。 应怀真抬头看着,道:“唐叔叔,你这样细心……”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就掩口一笑。 小唐道:“你的小表舅不也是这样细心么?你这样笑是什么意思?” 应怀真听他说起郭建仪,便点头道:“那是自然,小表舅对我是极好的……”说到这里,却又笑。 小唐越发觉着古怪,便又问:“到底笑什么?倒不像是个好的笑。” 应怀真索性笑出声来,才说道:“怎么不是好的?正是个极好的呢……我方才不过想起来了,唐叔叔这次回来,大概不久就要成亲了?” 原来应怀真见小唐如此温柔,不免又想起林沉舟来,想到他两个的相处情形,于是才忍不住笑了。 小唐听她提起这个,便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而行,微笑回道:“应该是的。” 应怀真便念了声“阿弥陀佛”,小唐不由也笑道:“怎么先念上佛了?” 应怀真歪头道:“没什么,先前我常去你们府里,跟敏丽姐姐说话,她常念叨这件事呢,好不容易你回来了,可算去了心事,府里必然又有一场大热闹了,我也高兴呢。” 小唐点了点头,并不说什么。 应怀真想了想,心中一动,就又笑说:“是了,我只跟唐叔叔你说,本来这两年里,也有好些人去向敏丽姐姐求亲……她只推说你还未成亲呢,所以都不答应,若你跟沉舟姐姐成亲了,看她还推脱什么。” 原来应怀真心中想起敏丽心仪凌景深的事,只不明白小唐是否知道此事……但不论如何,最好早些给敏丽另外选一家好人家,能早些断了她对凌景深的痴念才好。 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若是早些死了心,等凌景深真的过世……或许就不会太过的伤心欲绝呢? 因此应怀真此刻便说起此事,隐约也是提醒小唐,让小唐给敏丽留心的意思。 不料小唐听了,便笑道:“我也听了敏丽满口的夸你,说这几年亏了你陪伴她……你这丫头,倒是替她打算起来了?嗯……不过你也大了许多,只怕再过两年,求亲的人也要纷至沓来的,你可替自己想过?” 应怀真听了这话,脸上微红,却道:“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我不用想,我是不会嫁的。” 小唐很是意外,转头看她,笑道:“又孩子气了,可是胡说。” 应怀真摇摇头,脸上一丝儿的笑都没有,道:“不是胡说,我真的是不嫁的。” 小唐见她说的认真,不由双眉微蹙,问道:“这又是为何?” 应怀真并不言语,只是微微低着头,小唐在旁相看,见她含辞未吐,矗立雪中,美若空谷幽兰,洁似梅花带雪,气质秀雅绝伦,更兼肤色莹玉,樱唇半启,眉尖带一丝轻愁似的,越发惹人怜爱。 虽然此刻才十一岁,然而这般的容颜气质,已初露绝世之姿,只怕再过两三年,出落的越发好,名声又渐渐传出去…… 小唐忽然又想起郭建仪方才的神情举止,应怀真虽然并没察觉什么,然而方才他在对面看得清楚。 郭建仪凝视应怀真之时,同这人先前的淡漠冷静不同,无论举手投足亦或者眼神之中,都透出一股温柔之意。 想应怀真此刻年纪虽小,情窦未开,却已经有人暗中动心了,若她再大一些,又是如何呢? 只是……从未想到,郭建仪那种寡情持重之人,竟然会喜欢这小丫头?然而他们两个却是名义上的甥舅关系,只怕郭建仪若想好事成真,也是阻难重重,可转念又想:以那人的心机心志,若真的看上了应怀真,只怕等闲也是不肯放手的,必然会想法儿达成所愿。 小唐想了想,摇头暗笑。 见应怀真不答,小唐敛了神思,便笑着打趣道:“好好好,你若不嫁人,那么唐叔叔就也不娶亲了。” 应怀真一震,凝眸看了小唐片刻,竟不理睬他了,只赌气低头,往前快走。 小唐忙说:“地上滑,慢一些,忘了小时候跌的那一跤了?” 一边说一边几步赶上,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 应怀真停步不及,加上脚下地滑,身子便往旁边歪过去,不由心慌,电光火石间,小唐忙张开双臂,重将她抱入怀中,这才稳住身形。 应怀真惊魂未定,忙站住脚,有些赧颜,才要说话,不料小唐见地上雪厚,又见她只仍穿着一双薄棉的绣花鞋,站久了必然被雪打湿了,便道:“不要动。” 应怀真尚不知如何,小唐已微微俯身,竟将她打横抱起,往前而行。 应怀真双脚腾空,惊慌起来,忙叫道:“唐叔叔!”不敢高声,又低低道:“快放我下来!” 小唐笑着垂眸看她,故意又逗她道:“怕我把你扔了?还是怕我也跌一跤,连累你摔了?” 应怀真一颗心乱跳如鹿撞,已经满面通红,只是不好再说什么,无可奈何,只好伸手捂住脸。 小唐看着她的模样,想笑,又怕她更加羞臊,只好忍笑不语,抱着她一气儿走到那门洞里,才将她轻轻放在那干净没雪的地方。 第90章 清辉见了赵黼,自知道他所为何来。 只因昨日清辉请赵黼去大理寺通风报信,兼取尸格,他如今不在白府,故而赵黼来此找寻。 昨晚上他自刑部回来后,本愤懑难言,且又难掩失望,夜间思忖,甚至一度想撇抛此案罢了。 然而早起时候,见蒋勋跟着阿泽练习剑招,——想蒋勋,父亲被害,母亲身亡,他自个儿在书院内被恶童恶师欺辱,在家中也被不良亲戚刻薄虐待,然而此刻,他却仍是极力地想要变得更好。 清辉无法向蒋勋说明,那一刻,看到晨光中的蒋勋,对他而言竟是一种何等的激励。 赵黼因不耐烦等门上通报,早自个儿走了进来,见了蒋勋,便仍旧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便懒懒地不搭理。 蒋勋一看赵黼便天然畏惧,只小声唤了句“世子”,就躲在清辉身旁儿不再做声。 三人落座,赵黼问:“你好端端自个儿家里不住,怎么跑来这儿了?” 清辉道:“我自有缘故。不知世子在大理寺行事如何了?” 赵黼道:“正要来同你说,昨儿我去说了那方荏可疑之后,原来卫铁骑也正有些疑心,只因他查到宋邰早去由仪那日,方荏也正在书院内,且方荏一来是学督,实则却如副院长一般,因此疑心宋邰不是去见何院长,而是去见方荏。” 清辉点头,赵黼又道:“然而传了方荏前去,问起是否那日早上见过宋邰,他竟也承认了。” ——卫铁骑先前接手此案之后,已经把书院内有干系的人都查问过一遍,当时这方荏并没有就说那日见过宋邰。 故而卫铁骑心中疑惑:为何当日他竟不认? 对此,方荏解释道:“我不过是忘了,并非故意隐瞒,只因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些学生,因知道我在书院内住着,或有疑惑,或有忧虑,便会去寻我相助,我为人师长,自然尽力而为,一时记不清那日宋邰也来过也是有的。” 卫铁骑问道:“那么,那日他是去做什么?” 方荏叹道:“他是同我诉苦,说前几日被清辉带的侍卫平白打了一顿,心里不忿,又怕以后清辉仍会如此,因此想求我做主,我开解了他一番,又告诉他我会训斥清辉以后不可再犯……他谢过之后便自去了,谁知竟……也是事出突然,我震惊之余,越发淡忘了。” 卫铁骑见他答的倒也无碍,又因他身份非同一般,竟也不敢多加为难,又问了一会子,见天色不早,就放他回去了。 清辉听了道:“往下卫大人还要怎么查?” 赵黼道:“先前他问过了方荏,在他留院之时,常去找他的都有谁,我瞧他的意思,是要挨个儿学生去问,看能否有蛛丝马迹。” 清辉点头道:“果然不愧是卫大人,心思极密。” 赵黼道:“先不必忙着赞,你焉知会问出端倪来?那个毕竟是他们素来敬畏的师长,只怕难以说实话。”说完之后,又哼道:“何况我觉着,卫铁骑不过白忙罢了,方荏何许人也?纵然真查出什么来,又能怎么样?” 他们两个一一说来,蒋勋逐渐听明白,又听赵黼连说这两句话,脸上的红润之色早荡然无存,只顾紧紧低着头。 清辉看他一眼,道:“蒋勋,阿泽如今闲着无事,你何不跟他练习功夫去呢?只别劳累着。” 蒋勋乖巧地答应了,起身出门。 赵黼盯着他纤弱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脸上似透出几分鄙夷之意,却并未说什么。 清辉的眼神何其厉害,便问:“世子好似不喜蒋勋?何故?” 赵黼哼道:“没什么,不过是觉着……觉着好歹是男人,扭扭捏捏羞羞怯怯的,比女孩儿还女孩儿呢,崔云鬟跟他比起来,都多几分男儿气。” 清辉听他口没遮拦地说出这话,诧异之余,有几分啼笑皆非。 想了想,清辉却又正色道:“世子,看人不可知看表面,你可知蒋勋都经历了些什么无法可想的?你若是知道,只怕就不会这样刻薄他了。” 赵黼挑了挑眉,却冷道:“别人的事儿,我并没兴趣全知道。” 清辉见话不投机,且罢了,只道:“然后呢,可还有其他?” 赵黼道:“还有这个。”从怀中掏摸了会儿,把几张纸推在了清辉跟前儿。 清辉低头一看,大喜,原来是验尸的尸格,只不过像是仓促撕下来的,侧边锯齿之状,清辉便疑惑地看赵黼。 赵黼笑道:“你还不快看?看完了六爷还得给人送回去,他们不肯把这劳什子往外拿,六爷只好强撕下来……” 白清辉愕然——这样逾矩破规的行径,他竟玩笑似的做了出来,全不在意似的。 而赵黼说到这儿,便向清辉凑近了几分:“小白,你瞧我对你好不好呢?可算尽心竭力了吧?那上回崔云鬟跟你说的是什么,你可还没跟我说清楚呢?” 清辉正垂头看尸格,听赵黼这样问,便道:“世子方才不是说……别人的事儿,你没兴趣全知道吗?” 赵黼愕然,旋即道:“阿鬟不是别人。” 清辉淡淡道:“据我所知,崔姑娘跟世子并无亲戚关系?” 赵黼咂了咂嘴:“自然不是亲戚关系。” 清辉头也不抬,继续道:“然而也并无婚约之说。” 这话,连赵黼自个儿都未必会说出口,清辉却如此一针见血。 赵黼趴在桌上,一眼不眨地盯着清辉看了会子,点头笑道:“好好好,你既然说了……那,六爷也可以这般说,——纵然现在没有,以后未必不会有。” 清辉扫他一眼,仍是冷冷静静道:“世事瞬息万变,只怕未必都如世子所愿。” 这一句,就如一把冰冷的薄刃,冷而锋利,伤人于无知不觉之时。 赵黼本是笑吟吟地,猛然听了这句,脸上笑却如退潮一般,极快地消散不见了。 清辉心不在他身上,只飞快地将尸格都看过了,满脸疑云。 原来按照验尸记载,这宋邰跟韩敏身上并无可疑的伤,更没有致命伤,若不是仔细查验,单看表面的话,必然以为一个是淹死,一个是自缢身亡的。 清辉喃喃道:“这是怎么做到的?这里记载说或许用了毒物,可银针却探不出什么……再说纵然用了毒,也该有些挣扎痕迹才对?如何死的毫无异样。” 赵黼面无表情,听着他自言自语,也不搭腔。 两个人虽对面而坐,却各怀心思,室内一时静了下来,便显出院子里的动静了。 清辉把尸格又看一遍,才起身来到窗户边儿上,往外一看,果然见阿泽正又教导蒋勋。 蒋勋因毕竟第一次习武,动作不灵,又因有些心神恍惚,一个转身间站立不稳,便狠狠地跌在地上。 他的丫头小翠十分心疼,忙跑过去扶住,却又惊叫了声,原来蒋勋的手上被蹭破了,划出一道血口子来。 小翠便着急道:“少爷伤着了,进去上药可好?” 蒋勋呆呆看了她一会儿,却将她推开,重又握起那把剑来,竟发疯似得乱劈乱砍起来,口中乱嚷道:“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清辉吓了一跳,忙跑出屋子。 身后赵黼听动静不对,就也站起来,从窗口看了眼,见蒋勋趔趔趄趄之状,便一声冷笑。 阿泽眼疾手快,抽空把蒋勋制住,轻轻地把剑抽走,要知道蒋勋乱挥不打紧,最怕他伤了自个儿。 此刻清辉也赶到跟前儿,因斥道:“你胡闹什么?若是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蒋勋回头,看着清辉,眼中的泪便又纷纷坠下,只不说话。 清辉皱眉,握着他的肩膀看了会儿,道:“你又哭什么?可知你已经很了不得了?我父亲……父亲他请了个高明的教习,要教导我习武,然而我不耐烦记那些招数,更烦那些令人吃累的把式,且我最厌烦身上出汗,所以总不情愿去练。” 蒋勋本极伤心,听清辉这样说来,便仰头怔怔听着。 清辉又道:“你瞧你,什么也不怕,不必说是流汗,纵然是流血,你尚且不在意呢,你才起步,哪里就能无所不能了?可你有这份儿心,已经够我钦佩的了。” 蒋勋听到这里,眼中满蕴了泪,盯了清辉一会,猛地张手将他抱住,竟嚎啕着哭叫道:“我想习武,想变得很厉害,我不要再被坏人欺负!我也……也想护着哥哥……” 清辉原本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却微微睁大双眸。 上回在书院内,清辉虽及时救了蒋勋,但若不是阿泽,竟几乎把清辉也折了进去。故而蒋勋才如此说。清辉略一想,便已明白他的用意。 偌大的庭院中间儿,小翠跟阿泽站在旁边,小翠已禁不住掏出帕子拭泪,阿泽提着剑,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两个拥抱的小小身影中,是清辉抬手,在蒋勋头上轻轻地抚过,微笑轻声说道:“那好,以后……就由你来护着我了。” 蒋勋愣了楞,而后却抱紧清辉,放声大哭出来,这一回,却是心头得了所慰的感动而泣罢了。 在场众人皆动容,只赵黼远远地看着,一脸无谓。 这一日,云鬟便乘车来到将军府。 因季陶然在府内养“病”,先前罗氏探望的时候,知道了他的心意,曾亲口应允过让云鬟来探望。 事关云鬟的所有,罗氏本都极有分寸,不肯对她多行一件事儿,免得错错对对之类,故而上回纵然是宣平侯府来请,也要亲问云鬟的意思,不肯多口。 可因她最疼惜季陶然,所以也顾不得了,幸而云鬟心里也惦记着,见罗氏稍透出一丝儿口风,她便顺势道:“先前我回府来,表哥频来探望,十分关切,如今他受了伤,女儿也欲过府一探,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罗氏见她如此伶俐,心中大慰:“他虽并无大碍,但你们兄妹,要去看望也是你一片情分心意。”当下派人去夫人那边儿禀过了,就叫门上备车。 云鬟回房,先换了一身儿衣裳,罗氏又叮嘱了几句,叫跟随的小丫头跟嬷嬷好生看着,便送了出门。 不多时来至季府,因先前早派人来说过了,府内的女人们出来,忙着接了进内。 自先去见季夫人,请了安,略说了几句话,夫人便陪着她来见季陶然。 季陶然虽能起身了,却被大夫叮嘱不能乱动,因此屋内好几个丫头盯着,不管他去哪儿,都要一万分小心地伺候着。 季陶然因知道云鬟要来,哪里呆得住,便被丫头扶着,站在门口上张望,因站的时候久了,未免又有些头晕,后脑处隐隐作痛,正欲回房,就见一个小丫头从外跑进来,笑着道:“太太陪着表小姐来了。” 季陶然大喜,几乎要迈步下台阶去,却被丫头们死死拦住,道:“使不得,给太太看见了,必然又要说我们不尽心了。” 顷刻,季夫人陪着云鬟进来,一眼看到季陶然站在门口,眉眼弯弯。季夫人忙上前道:“做什么又出来?”见他脸儿微白,果然心疼,忙亲扶着进内。 季陶然回头看云鬟,兀自招呼:“妹妹快进来坐。” 季夫人陪坐了会儿,便起身自去,留他们表兄妹自在说话。季陶然见母亲去了,果然更喜欢:“我正因为不能过去府里看望妹妹,心里烦闷。不料妹妹这样有心,竟亲来看我。” 云鬟道:“伤得怎么样?”因见丫头们站的稍远,便低低道:“我自然是要来看的,毕竟你伤着了,也跟我有关。” 季陶然见她垂首,面有愧疚之色,忙道:“跟你什么相干?”又怕给丫头们听见,也小声道:“只我一时莽撞罢了,妹妹不要胡赖自个儿,何况,若非我、我阻了世子一阻,只怕已经捉到那凶手了。” 云鬟却不知此情,当初赵黼只夸夸其谈地说救了季陶然而已。直到听季陶然说罢,云鬟方明白个中详细,心下不免想到前日质责赵黼之情。 如今细细想来,倒也不能全算他的不是…… 然而倒也罢了,对那人多责一分或者少怪一分,委实算不上什么。 季陶然因心里畅快,越发话多,忽地又想起一事:“差点儿忘了。前日有个我父亲的老部下从南边儿来,送了些上好的武夷山的大红袍,岩茶,母亲给了我两包,我叫他们给妹妹留着呢,只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云鬟纳闷道:“如何给我茶叶喝?我屋里自也有。” 季陶然笑而不答,只道:“横竖我近来吃药呢,白搁着也可惜了。” 云鬟只好谢过,暗中于心底略一搜罗,便想到了个中因由。因看着季陶然,刹那又生出了好些感叹来。 说了半晌,丫头们又来伺候季陶然喝药,季陶然因不能陪云鬟外出,怕她在屋里坐着闷,便叫了个叫小蝶的丫头来,道:“你们好生领着妹妹,去那花园里走一走,让她也看看咱们的院子怎么样。” 云鬟知他是好意,便起身随丫头们往花园里来。 那小蝶是季陶然跟前儿最机灵的一个丫头,见他对云鬟格外不同,又看云鬟生得出色不说,举止谈吐也甚是恬静温和,她便越发伺候的周到上心。 一路看着花儿,拾级而上,便到凉亭里,丫头把锦垫子铺了,小蝶方请云鬟坐了歇息,又叫人去准备点心茶果来。 云鬟见她这般忙碌殷勤,便有些过意不去,便道:“姐姐不必忙了,才走了一会子,并不口渴。” 小蝶道:“这儿景色最好,先前府上的姨奶奶来了,我们夫人也常在这儿招待呢。姑娘多坐会儿,看看花。” 云鬟放眼看去,这将军府的宅子虽不大,却是有年头的,方才过来路上,一溜儿的高大紫薇树,花开正盛,此处地势略高,从这方向看去,就像是一道深红色的绸带,往外绵延过去,一阵风过,红摇绿动,果然赏心悦目。 露珠儿跟林奶娘自打回京来,却是头一次外出,都看的喜欢,露珠儿忍不住道:“姑娘,这儿倒有些像是咱们庄上的光景儿……” 云鬟笑了笑,目光有些迷蒙:素闲庄,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回去了。 正闲看之时,忽然有个府内的小丫头来到,对小蝶说:“姐姐在这儿呢,夫人那边叫你有事儿。” 小蝶不知何故,怕有正经要事,便道:“表小姐且坐会儿,我去去就来,若有什么吩咐,只叫底下的人就是了。” 小蝶去后,果然有丫头送了茶果上来。 云鬟略吃了半盏茶,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往回走,头前依旧有季府的丫头引路,后面儿露珠儿跟林奶娘便跟着,因喜欢此处风光,且走且摇头晃脑地看。 云鬟见那花树一丛一丛开的繁茂,行走期间如行于密林之中,不觉想到鄜州葫芦河畔柳槐林的光景,也有些喜欢,便放慢脚步而行。 正心惬意畅,冷不防旁边树后有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准确无误地握着手腕儿,将她用力往身边儿一拽,云鬟身不由己,竟一个踉跄抢了过去。 第91章 云鬟在前而行,林奶娘跟露珠儿两个跟在后头,只顾贪看风景,忽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却不见了云鬟。 两人各是一愣,露珠儿歪头瞅了会儿:“姑娘呢?一忽儿就不见了?” 林奶娘道:“敢情是往旁边看花儿去了呢。”两人便走过来,往旁边一瞧,却并不见人,林奶娘惊奇道:“怎么一声不响,就走的这样快?” 两个人谁都不曾发现异样,只因这毕竟是在将军府中,又前后都跟着人,难道还会当面儿出什么事儿不成?也难有人这样胆大包天。 露珠儿点头道:“姑娘多半也是想起咱们庄子里的情形,故而进去玩儿了,我且去瞧瞧。” 前头领路那小丫头因听见她们说话,正驻足回头看,才要问是怎么了,就见前方有个人匆匆地来到,竟正是小蝶。 那小丫头便迎着道:“小蝶姐姐回来了?太太叫你去做什么?” 小蝶按住她的手,往后看了眼,却正见林奶娘跟露珠儿站在一处打量林子里,小蝶便笑着问道:“姑娘呢?” 露珠儿答道:“方才还在这儿,一转眼功夫就不见了,我去找找。” “不必了!”小蝶忙撇开那小丫头走上前来,又笑对露珠儿跟林奶娘道:“我也正要来说呢,原来是我们的二小姐,听说了表姑娘来了,便要见一见,太太叫我来带姑娘过去呢……只怕姑娘是觉着这儿花好,故而进去瞧了,如今我去找了,就从这林子往清霜阁去是最便宜的。” 露珠儿因止了步子,又道:“我跟姐姐一起去吧。” 小蝶握着她的手拦住,笑道:“不用,你们陪着姑娘站了半日,自也累了,何必白绕一趟呢?我叫柳儿带你们自去歇息吃茶,岂不是好?都是亲戚,很不用见外。” 露珠儿跟林奶娘见如此热络体贴,盛情难却,因答应了。 小蝶就叫那小丫头柳儿道:“好生带了回去,是贵客,别怠慢了,不然少爷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柳儿带了两人去后,小蝶便进了林子,左右看了会儿,并不见云鬟的踪迹。 小蝶微蹙着眉,双手绞握在一块儿,半晌低低地叹了声:“罢了,只好先回去禀告少爷。” 且说先前,云鬟忽然被人扯到了旁边儿,起初竟还以为是有谁跟自己玩笑呢,毕竟将军府并不是那等闲地方,又有谁人敢在光天化日下造次? 然而却又极快地反应过来,这把她拽了进来的是个男子,那攥着她腕子的手甚是刚硬有力。 云鬟正欲呼救,那人已经在耳畔低声笑道:“阿鬟别嚷,把人都叫了来,看见了反而不好。” 云鬟听见这个声音,与其说震惊,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心头微沉想到:果然不是别人敢光天化日下造次,只除了他。 电光火石间,那人攥着她的手,已绕过了几重花树,隐隐地身后露珠儿跟林奶娘说话的声儿也越发远了。 云鬟挣了几回,都无法挣脱,直到林子深处,那人方停下来。 因身不由己地被他引着,走的急了些,云鬟微微有些喘息之意,她将手用力抽回来,望着那人,说道:“世子果真是无处不在。” 原来这来人,竟果然是世子赵黼,只见他身着浅紫色的袍服,绣金腰带,最打眼的竟是右肩衣领处居然绣着一小簇碎花…… 又因他回京这半年多,脸儿比先前养的越发白净,加上眉眼儿精致身段儿挺秀,更加透出几分风姿非凡,也跟有些类似云鬟记忆中那人了。 倘若当初在鄜州之时,头一次见面儿是见到此刻这个模样的赵黼,便省了那许多的猜忌了,必然一眼就认出是他。 不由自主又想起那些来……云鬟不由转开头去,无法再细看此人。 却听赵黼笑道:“哪里有这许多无处不在?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云鬟看了看路,便要回去:“若要找我,自去崔侯府,无缘无故的是要掳人么?” 赵黼利利落落后退一步,举手将她拦住,道:“听我说完了再走也不迟。”依旧十分惫懒。 云鬟道:“想怎么样?这是将军府,也由得胡闹?” 赵黼道:“哪里胡闹了?”伸手将背着的一个小包袱解了下来,云鬟方才只顾盯着他身上那醒目的碎花去了,竟未留意这个。 正不知他要如何,赵黼从里头抓出一件袍子,道:“事不宜迟,快换上。” 云鬟垂眸一看,竟是一件淡蓝色的男装,云鬟失笑:“这是什么?” 赵黼笑:“给你的。快些穿上,六爷带你出去逛街耍子。” 云鬟着实忍不住,垂着眼皮冷冷地瞥他一眼,转身欲走,不料赵黼眼疾手快,探臂在她面前一挡:“你不穿,我帮你穿可好?” 云鬟盯了他一会儿:“世子,你疯了么?我若不回去,立刻会有人找我,若闹出来,世子想怎么样?” 赵黼漫不经心道:“你当我想不到这个?放心,早安排妥当,你快穿上。”说着,把衣裳一递。 云鬟将他的手推开:“找别人胡闹去。” 赵黼上前一步,双眸眯起:“你若不穿,我点了你的穴道,立刻给你换上。你自个儿选?” 此刻的赵黼,除了面孔依旧有几分稚嫩,气势略差,几乎就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了,云鬟被他气势所逼,几乎禁不住,本能地极想后退。 赵黼哼道:“六爷耐心可是有限的,我数到三,你若不动,就是要我帮你的意思。”他说着,便看云鬟:“一……” 云鬟冷看他一眼,抬手把衣裳抓了过去。 赵黼倒也知道,便转过身去,听到后面窸窸窣窣响动,过了会儿,云鬟冷道:“好了。” 赵黼回头看了眼,噗地便笑道:“头发还不像。快些整理一下。” 云鬟面无表情:“我不会。” 赵黼道:“在素闲庄的时候你没弄过?跟我搪塞?不过六爷会绾发,我来帮你……”他说到做到,挓挲着双手便要过来给她弄头发。 云鬟忙后退:“不必了!”她在素闲庄的时候常自己绾发,此刻因也并未梳那繁复发式,倒也极容易的。 当下云鬟举手,把头上一枚珠钗一枚银钗取下,将头发打散,又极快地在发顶心上绾了一个髽鬏,只用那银钗绾住。 赵黼见她身着男装,清清爽爽,俊秀异常,又因她天生并无女儿家的羞捏之气,这般气定神闲,冷冷淡淡地,却如一个不折不扣的清俊男孩儿。 赵黼不由赞道:“好好,这样一来,就很像是爷的小厮了。” 云鬟置若罔闻,只冷眼看他,赵黼浑然不在意,又攥着她的手,拉着往外而去。 不多时出了林子,从假山之中穿过,一路上竟不曾遇见人,不多时,便见来至一处角门跟前。 云鬟忍不住道:“你不要闹得太出格了,尤其是别连累了表哥。” 赵黼道:“放心,他知道。” 云鬟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赵黼却不回答,引着她出了角门,门外有几个季府的小幺们在玩耍,也不理会他们,旁边有一辆马车停着。 赵黼上了车,又把云鬟拉了上来,驱车而行,他不说去何处,云鬟也自不问。 车行辘辘,云鬟垂着眼皮,心里惦记季府的事儿,不知赵黼到底做了什么,又不知季陶然是否真的“知道”,又会如何做……会不会闹出来之类,默默思量了半晌,忽地听赵黼道:“你对季呆子是极好的,亲来看他,他自然高兴的紧呢?” 云鬟不答,赵黼又道:“这两日小白跟他父亲争执,如今住在蒋府内……” 云鬟听了这句,眉尖微动,长睫眨了眨,似要抬眸看他……却终究不曾。 赵黼看在眼里,又试着问道:“你也不问我他们为何争执?” 云鬟终于抬眼看他,赵黼笑道:“还记得你说会第三个死的那人么?就是因他。” 云鬟脱口道:“方督学?” 赵黼道:“可不是么?这个人是个烫手的山芋,又是个坏透了的胚子。你大概还不知道呢,看着道貌岸然的,其实竟然喜好男风,尤其喜欢那些小孩子,蒋勋就曾被他……” 震惊太过,竟盖过了听说这等丑闻的难堪之意,云鬟惊看赵黼:“你说什么?你说、方督学他……” 赵黼道:“你不信是不是?只怕满京城内的人都跟你一样不信。怪不得白四爷不肯听小白的,其实换了是我,我也不听,毕竟这书院内都是些官宦子弟,又怎能分清哪个被亵玩过呢,传扬出去还了得?倒不如息事宁人的好。” 云鬟听着这一番话,一时如雷轰电掣。 前世,由仪书院出事之初,事情还哄闹的满城风雨,乃至死了第三个人——也就是这方荏方督学之后,事情却又很快地被压了下去,最后,这样一件轰动京城的诡异连环杀人案件,竟不了了之。 就算后来云鬟进了江夏王府,——王府书库之内藏着许多不为外人知的记载,比如先前关于黄诚之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涉及这一件案子,却并没格外多的记录。 先前宋邰跟韩敏的尸格,倒也详尽,就如白清辉看过的一般,然而在提到方荏之时,却只记录凶手生性残忍等话,更并没有详述方荏的死状如何。 再往后,随着那第四个人的身亡,这一件曾经令人心惶惶的大凶案,便逐渐地销声匿迹了。 而方荏的这种不可告人的丑恶癖好,自然是从头到尾、一个字儿也不曾有过,是以云鬟听赵黼亲口说来,才止不住如斯震惊。 想着赵黼方才所说“传扬出去还了得”等话,云鬟心想:“莫非就是因为查到了这一点,故而朝中的人不敢张扬,才故意把这案子压了下去?” 忽然马车停下,耳畔亦听见人声嘈杂,云鬟回神,见赵黼已经跳出车外,又叫她:“快来。” 云鬟咬了咬牙,只得探身出来,抬头一看,却见竟是车停闹市,周遭来来往往无数的人,耳畔无数嘈嘈切切的声响,竟是她从未来过的喧闹地方。 云鬟放眼四看,犹豫未动,赵黼拍了拍手:“快下来,六爷接着你,摔不着。” 云鬟拧眉看他一眼,自从车辕前小心跃下地,赵黼抱臂笑道:“下回跟你一块儿骑马,有本事你便自个儿从那马背上跳下来,看摔不疼你。” 云鬟只顾打量周遭,她在鄜州的时候虽也时常去城内大集、庙会等,但这是京城地方,其热闹自然更不比别处。何况这是她自打回京来头一次外出,便来到此处。 云鬟心中有些惶然乱跳,赵黼却转身往前而去,云鬟略微迟疑,终于迈步跟上。 两人沿街而行,于熙攘之间,又有那些胡人拉着骆驼经过,那骆驼扭头向着云鬟喷了个响鼻,吓得她几乎倒退一步,那骆驼却又嚼着口,大眼睛垂着看她,嘴角上扬的,仿佛是个温和神秘的微笑。 云鬟来不及细看,身前赵黼回来,牵着她的手道:“留神给它把你叼了去。” 云鬟心里喜欢,便回头又看,却见人潮如涌,早把那温顺动物挡住了,幸而不多时,又曾见过两头,云鬟看着那高高的驼峰,心里啧啧称奇。 顷刻,又有些金发碧眼的胡姬,穿着奇装异服,说说笑笑从跟前经过,所到之处,众人侧目。 眼前这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奇形怪状的动物,以及那些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货物等……这样真切又热闹,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双眸,云鬟只顾忙着四处细看,竟也没在意赵黼是握着她的手。 走了许久,渐渐地到了街市另一侧,见矗立着极高的一座酒楼,云鬟抬头看去,见那匾额上写着“丰汇楼”三个金色大字,不觉止步。 赵黼本松开她要往内,见她只顾打量,便又回来,拉着手臂扯了进去。 一楼内自有许多食客,几乎座无虚席,迎面是一座戏台,台上好些人影晃动,都是琳琅满目的扮相。 云鬟来不及细看,赵黼已经拉着径直往二楼去,云鬟只得留神脚下。 一直到了楼上,找了靠窗的位子落座,云鬟方回神:“你来这儿做什么?” 赵黼道:“晌午了,你难道不饿?” 云鬟便不做声了,此刻小二上来,赵黼便道:“你想吃什么?”云鬟仍不答,赵黼道:“那我便随意点了。” 当下道:“要佛跳墙,水晶鸭子,清炒虾仁,松鼠鳜鱼,三鲜汤。点心要杏蓉饼,枣泥饼,马蹄酥。” 云鬟听要了这几样,便抬眸看他。 赵黼说完之后,忽地怔了怔,似想起什么,面上略有些不自在,旋即却又若无其事地道:“好了就这些,不要酒。” 这几样菜里,并没有云鬟不爱吃的,或者说,都很合她的口味,甚至有些太“合”了。 云鬟默默地转头,只看向窗外,赵黼沉默片刻,忽地笑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云鬟道:“并没什么。” 赵黼道:“你没察觉么?这儿是背着街的,你往前面看。”说着便抬手,往外面指了指。 云鬟自然发现他选了个幽静的座儿,只以为他不喜热闹罢了,见他有所指,才留意看去,遥遥远望,见有一座极大门头,门口上停着两辆车。 起初并看不出什么,再细细一看,云鬟终于看出端倪:“那一户人家……是方府?” 赵黼笑道:“不错,阿鬟的眼力极好。” 云鬟又看了会儿:“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赵黼道:“你不想知道这方荏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人么?”忽然又放低了声儿,低低道:“卫铁骑也派了人盯着他呢。” 半晌,酒菜均上齐了,赵黼道:“叫了这许多,你好歹吃些,不然岂不可惜。” 云鬟也并未跟他多言,自低头吃了两口,赵黼见她安安静静地吃起来,无端松了口气。 正吃着,忽然听到有个声儿惊喜交加道:“世子怎么在此?” 第92章 赵黼转头,却见两个少年正走过来,为首一个十五六岁,向着赵黼拱手作揖,又看对面儿坐着的云鬟,脸上便微露诧异之色。 赵黼也不起身,只懒懒道:“王振,是你啊。” 王振含笑道:“是。”因又看了一眼云鬟,见她也未曾动,亦不抬头,然而容颜秀丽,竟是个极标致的孩子。 赵黼见他打量,便似笑非笑说道:“这是爷新收的书童,年纪小点儿,还没教礼数呢,不过倒也天真可爱。” 云鬟闻言,手微微一僵,继而越发低头,只仍慢慢地喝汤。 王振见他身边儿也没带别人,当下识趣笑道:“无妨,世子且自在,我们去那边儿了。”又行了礼,方跟同伴自去了。 赵黼见他走了,才对云鬟道:“我正愁不知说你是什么名儿,你说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好?叫你小鬟儿?小凤儿?” 因方才被那两名少年注视,又听赵黼说自个儿是他的书童,云鬟脸上已情不自禁多了一层微红,闻言越发皱眉,心想:幸而遇见的不是熟人,倘若是熟人,又当如何?不过想来她才回京一年,也多在内宅,除了崔家的人,倒也不担心别的。 何况赵黼做事仅以他的心意而为,又哪里会十分顾及其他? 于是云鬟不言,又转头看窗外,恰好见在方府门口,正有人下轿走了出来,身形清瘦颀长,几分眼熟,竟是认得的。 赵黼见她凝眸而看,忙也看去,却见是个青年男子正出了轿子,着一袭银灰色的缎袍,头戴方巾,仪表不俗,赵黼道:“这小白脸是谁?” 云鬟目光微变,低声答道:“这是我们书院的教习,林先生。” 赵黼意外:“哦?你们书院的人,也跟方荏有来往?” 云鬟只顾看着林禀正,见他面无表情,转身看一眼方府门首,迈步进内去了。 目送林禀正身影消失在门口,云鬟道:“何止,据我所知,林先生……也曾是方督学的弟子。” 当初云鬟进由仪,虽不是有意打听,但因林禀正甚是受那些女孩子们青睐,这些女孩子们日日议论林禀正的为人、出身、任职等,只言片语都传到她耳中,虽非刻意,却也都牢牢记住了。 赵黼正夹了一片鸭子吃,闻听此言,顿时无法下咽:“你说什么?这姓林的,是方荏的学生?” 因这一眼,让云鬟心里微微地有些乱。她虽不说,但赵黼见她目光闪烁,便道:“不必着急,这姓方的虽不是东西,可也未必就个个沾手……咳,咱们等他出来就是了,你先吃口汤定定神罢了。”说着,竟亲自端了小碗,给她用调羹舀了半碗三鲜汤,放在她跟前儿。 就在赵黼身后不远处,先前落座的王振跟同伴因见了这幕,都知世子是个骄横跋扈、放浪形骸的人,如今见如此耐心地优待一个孩子,两人各自惊疑。 但因知道赵黼耳聪目明,两个便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不做声。 云鬟无心用饭,只频频看那方家门口处,赵黼见她脸色不大好,便道:“你怎么了,又想什么呢?有事儿别只闷在心底,就跟六爷说说又能怎么样?我虽做不成你的倾盖如故,那就’解语何妨话片时’如何?” 云鬟忽听他忽然竟诌出一句古诗来,才又看他:“世子如何连诗词也会了?” 赵黼笑道:“只你能博古通今,不许我饱读诗书?六爷会的多着呢,好儿也多着呢,只是你没看见罢了。” 云鬟语塞:赵黼在她心中,从来都是个蛮不讲理、霸道阴狠甚至精明冷酷的江夏王,他也极少在云鬟跟前“拽文”,且又是个行伍出身的,故而云鬟心底竟默认了他是个胸无点墨的骄横莽夫。 偶然听了这一句话,倒是有几分感触。 赵黼见她始终心不在焉:“你不愿意在这儿,咱们就走吧,时候还早,带你去看好玩儿的散散心如何?” 云鬟正有些不自在:“及早回去就是了。” 赵黼道:“别扫我的兴,别人求着我陪着玩耍还不能呢,都没叫你感恩戴德,你便享福罢了。”笑看她一眼,把一块儿碎银子扔在桌上,便站起身来。 云鬟只得也起身随他,赵黼站定,回头向着王振两人打了个招呼,只道:“老王,走了。”那两人忙起身拱手作别,一直又送他到了楼梯口才住脚。 云鬟不欲跟那两个照面,就走在前头,赵黼见她深深埋首,便道:“慢些,看着路。”紧走两步,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往下。 身后,王振见两人出了楼,才笑说道:“好生古怪,世子从不读书,又哪里来个书童?” 同伴啧啧道:“且生得那个模样,年纪又小,莫非世子竟开了窍了么……” 王振啐他一口道:“别瞎说,非礼勿言,再说世子脾气不好,是个最翻脸不认人又不讲情面的,你没听说昨儿在宫内,他跟恒王世子一言不合,把恒王世子的眼睛都打肿了?闹得如此,皇上还夸他有虎气呢,竟都没责罚他……若给他听到咱们的闲话,你我难道还比得上恒王世子么?” 同伴吐吐舌头:“说的是,是我失言了。”两人笑着,复回到位上吃酒。 赵黼同云鬟两人出了酒楼,本要沿街返回,云鬟才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往相反方向而去。 赵黼问道:“你想如何,不是要去方府吧?”话虽如此,却非是忧虑的口吻,反而带一丝喜色,仿佛巴不得云鬟便去方府,好热闹一场。 云鬟自听出来,便道:“六爷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赵黼道:“哪里,我只是闷不得罢了,都知道这方荏不是个好人,偏没有人敢动他,六爷心里不喜欢。你敢不敢去动他?” 云鬟淡淡道:“白四爷尚且不能呢,我又算什么东西?” 赵黼皱了皱眉,觉着这话听来有些不顺耳,不过细想,却仿佛也挑不出她字面的意思来。 两人出了这条街,沿着酒楼往右拐去,从他们方才吃酒的窗户下经过,又往前走了一会子,眼见前方就是方府门口了,云鬟才站定了。 赵黼扫了几眼,便笑对她道:“你看前面儿那个卖糕的。” 在方家的角门边上,有几个做小买卖的,其中一个卖糕的男子,身着灰衣,小贩打扮,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云鬟问道:“怎么了?” 赵黼道:“这应该是大理寺的探子。方才在酒楼上,有个靠角落坐着的,应该也是。” 云鬟本没留心,经他点拨,心底略一回想,果然想起在酒楼左手边儿、王振他们身后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客人,——云鬟记得他面前的桌上只放着一盏清茶跟吃完了的瓜子花生壳子,当时她还奇怪为何这人狠吃了这许多果子,却不吃饭,如今想想,他自不是去吃饭的,且从头到尾,都不停地往窗外方家的这个方向打量,果然是密探风范。 云鬟问:“六爷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赵黼挑眉道:“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我也就白混了。” 云鬟笑笑,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前面方家门口的小厮道:“林公子要走了呢。”点头哈腰地迎着一人。 云鬟忙敛了笑,仔细看去,却见果然是林禀正从门内出来,仍是面无表情,站在门首,往周遭扫了眼。 赵黼早留意到,当即脚下一动,将身子挡在云鬟跟前儿,又问她道:“他可认得你么?” 云鬟道:“不知,老师每次上课,都自顾自讲习,并不打量底下的人,或许并不认得。” 那边儿林禀正虽看到此处,但见仿佛是两个少年在玩耍,他便又淡漠地收回目光,走到轿子旁边,俯身上了轿子,扬长而去。 赵黼见云鬟只是凝望那轿子,就问:“你是不是觉着他也不是好人?同方荏这样亲密,也不知卫铁骑询问过他不曾,回头我要提醒卫铁骑一句。” 云鬟本要阻止他如此,转念一想,便点头:“也好。”又道:“也吃了饭了,究竟不知季府怎么样了,六爷送我回去可好?” 她鲜少用这般温和的声调儿同他说话,有商有量,隐隐又仿佛求他似的,赵黼心里格外受用,含笑咂了咂嘴:“也好,只怕季陶然这会儿急得睡不着呢。” 云鬟问道:“你不是说表哥知道么?” 赵黼笑道:“他只知道我要带你出来,却不知道我带你出来做什么。” 原来先前赵黼因知道云鬟到季府,他便也假借探望季陶然之意过来。 见了面儿,季陶然又惊又喜——实则自然是惊大于喜,竟不知哪阵风儿把这位爷刮来了。 谁知还没说几句话,赵黼因知道云鬟在后花园里,他便对季陶然道:“我要带阿鬟出去,你且给她打个掩护,别叫你们府里跟她的丫头们看出破绽,做完了事儿,我好端端把她送回来。” 季陶然才要叫,赵黼哪里容他说“不”,早一溜烟跑个没影了。 季陶然身不由己接了这样一个大荆棘,却自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正好儿丫头小蝶回来,季陶然便忙叫她去看云鬟是否还在,若在就即刻带回,若是不在,就叫安抚住众人。 小蝶看出异样,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了?” 因她是个最顶用的大丫头,季陶然此刻心慌,又没法子,便道:“方才世子来,不由分说要带妹妹出去,我拗不过他,可此事又不能给母亲知道,不然,以后不许我见妹妹不说,对妹妹的名声也不好。” 小蝶见他如此着急,担心他思虑过度,自然对身子不好,便忙安抚道:“少爷别急,我有法子了,我如今去,只说是二小姐想见姑娘,故而带她去罢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好歹支吾到姑娘被送回来就是了。” 季陶然听了这话,才觉放心。因此小蝶赶去花园,她见云鬟不见,又看露珠儿林奶娘一脸懵懂,就知道赵黼已经行事了,她自然不敢说破,因此才遮掩了过去,后来又去找季二小姐,暗中通风不提。 赵黼因带了云鬟回府,路上,赵黼便道:“阿鬟,以后我还带你这样出来耍可好?” 云鬟垂眸定心,道:“不必了,若再多两次,我也活不了了。” 赵黼道:“你怕什么?若果然闹出来,六爷就定了你怎么样?” 云鬟听到一个“定”字,抬眸直直地看了赵黼片刻,才漠漠然道:“我无福消受,也绝不敢有此意,何况世子金枝玉叶,自有更好的配。世子可不要目光短浅至此。” 赵黼扫她几眼,若有所思问道:“原来是我目光短浅么?那你心目中的良配又是如何的?” 云鬟又耷拉了眼皮,淡淡道:“我年纪小,不想这事儿。” 赵黼道:“也不小了,何况迟早晚的。早打算早好。” 云鬟道:“等六爷打算好了,我再打算不迟。” 赵黼笑道:“六爷若打算好了,你就不用再打算了。” 云鬟淡看他一眼,只当没听出他的话中有话。 顷刻来至季府,赵黼又带了云鬟从角门入内,依旧来至林中,云鬟把那书童的衣裳脱下来,又打理头发。 赵黼就在旁边瞧着,见她弄好了头发,又低头整理衣襟,他便上前,冷不防就把手上方才摘下的一簇紫薇花斜插在她的鬓边。 云鬟一愣,举手摸了摸,她从不戴花,何况是赵黼促狭而为,当即便要摘下扔了。 赵黼按着手,笑微微道:“别动,这样很好,像个女孩子样儿。” 云鬟忙抽手,转身自去,转过几重树,兀自觉着他在身后看着自己,一直将走出了林子,才算放松了下来,忽然想到头顶插着花儿,便又抬手要摘了扔掉。 谁知正在这会儿,身前有人叫了声:“姑娘!”云鬟抬头,却见是小蝶疾步走了来,惊喜交加地看着她:“阿弥陀佛,我一上午来转了四五遍,总算是回来了。” 小蝶见左右无人,便把前情略说了会子,因叮嘱道:“姑娘回去,只说是在我们二姑娘房内,我们二姑娘是个闷墩儿,等闲不出来走动,我方才也去跟她通了气,她也知道了。是以无碍,太太跟林奶娘她们,都以为是在二姑娘房中呢。” 云鬟见果然安排的十分停当,也并不多嘴,她便道:“多谢姐姐费心了。” 小蝶笑看她,又见她鬓边的紫薇花,真真儿人比花娇,小蝶道:“不说了,如今只快随我回去见我们少爷,他着急等姑娘呢,中饭都没好生吃。” 云鬟察觉她在看那朵花儿,略不自在,总算趁着她转身的功夫,将花儿摘了,轻轻扔在路边草里。 且说季陶然虽觉着赵黼不至于胡作非为,但到底是担心云鬟的安危,见她好端端回来了,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问她带她出去是为了何事。 云鬟便只说是因方府之事罢了,并不提别的。 季陶然才叹道:“世子也是可恨,早说是为了查案,我也不至于牵肠挂肚如此,也怪我,当初是我拉他同我一起查此事的,如今我不能出去,他便缠了你。” 云鬟摇头笑道:“表哥且别想太多了,好生休养就是了,你若安心养伤,早些儿好了,家里人才放心,也好经常过去我们那边儿呢,免得母亲也一直挂念着。” 季陶然一一应了。云鬟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又去季夫人那边儿辞了。 一夜无事。次日,云鬟依旧去凤仪上学。因最后一堂是林教习的课,众女孩们都喜形于色,课堂上,个个儿正襟危坐,生怕错过一句话。 林禀正依旧冷若冰霜地讲完了课,便挟了课本出外。 众女孩子照例纷纷跑到门口儿上看他的背影,往常林禀正都是头也不回地离去,然而这次,在走到窗户边儿的时候,忽然止住了步子。 身后的女孩儿们本唧唧喳喳说话,见状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道身影。 彼处,林禀正转头,竟从敞开的窗扇看向里头,却见窗户边儿坐着个小女孩子,双眼濛濛看着前方。 这一堂课上,云鬟虽看着林禀正,心头却只不停想着那由仪的案子,林禀正那清秀的容颜就在眼前,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个恶人,但是若看表面,方荏自然也是极正人君子的面相,这种事自不好说。 这会儿云鬟正拄着手坐在桌边儿出神,忽然满室静寂,因不解转头,谁知正好儿对上林禀正的双眸。 却见他盯着自己,竟问道:“我在哪儿见过你么?” 云鬟猛地想到昨日在方府门口之事,疑心他看见自个儿了,便缓缓起身,低头道:“回林教习,不记得见过。” 林禀正默看她一眼,方转身又去了。 身后那些女孩子顿时便又沸反盈天地吵嚷起来,只因这却是破天荒第一次,林禀正在由仪书院内说了句课外的话。众人喧喧闹闹,都不知因何而起,有那好事的忙来问云鬟是何故,是否跟林教习有交际云云。 云鬟只说不知道,正应付之时,便听有人高声道:“劝你们不必做梦了,林教习都要成亲了。” 大家听了,呼啦一声从云鬟身边退了,都围到那说话人身旁:“说什么?同谁成亲呢?” 那女孩子得意道:“你们都不知道,是我家里跟由仪的方督学家里有些亲戚相关才知道的消息,林教习原本是方督学的得意门生之一,近来听说要同方督学的小姐定亲呢。” 云鬟听着耳畔众女孩儿长吁短叹,她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微微有涟漪泛动。 订亲?只怕……仍是镜花水月罢了。 在丰汇楼上,云鬟曾告诉赵黼,这林禀正是方荏的学生,但她没说的是,林禀正还有另一重身份。 按照江夏王府的密册记载,短短半年之内,由仪书院内发生了四桩血案,宋邰,韩敏之外,方荏是第三个……而那最后一人,却正是方荏这得意弟子林禀正。 他们师徒做不成翁婿,却在黄泉路上一前一后。 第93章 且说林禀正去后,众女孩子议论纷纷,又有人说:“由仪也是邪门,怎么连着就死了两个人了?先前咱们这儿出的那一件,还吓得我几乎不敢来了呢。” 另一个道:“三法司竟然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儿的查不出来,由仪的也查不出来,倒要怎么样呢?” 旁边的人听见,便插嘴道:“我听人说,是今年的年景不好,应在要死几个大官儿家的少爷公子呢,只怕由仪的事儿尚且没完。” 先前那人道:“那我们这儿呢?”顿时围上许多人来,纷纷打听此事。 那个道:“我们这儿就不知道了,不过是由仪那边儿传的最凶了。” 正说着,就见沈舒窈摇着扇子,含笑道:“劝你们少说一句,无凭无据的事儿,官府尚且没有定论呢,就别以讹传讹的说那些不经之谈了,弄得越发人心惶惶、天下大乱了。” 因沈舒窈是最知大体,且素来端庄正经的人,女孩子们自也敬重,便都听她的话且散开了。 沈舒窈见状,才又坐到云鬟身前,因说道:“方才林教习是怎么了?错认了妹妹么?” 云鬟道:“我也不知何故。” 沈舒窈笑道:“倒也罢了,只林教习自来书院,除了课上,竟不曾多说一句话,今儿对你,却是头一遭,故而她们才这样诧异。” 云鬟只微微低头,沈舒窈又悄悄道:“上回我去了你们府里,多承盛情,改日倒也要请妹妹去我们府里走一走才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鬟道:“多谢姐姐盛情,就怕我不知体统,贸然相扰,贻笑大方。” 沈舒窈握着她的手:“又瞎说了。既如此,便说定了。”冲她嫣然一笑,方袅袅去了。 云鬟目送沈舒窈离开,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初她进了江夏王府之后,沈舒窈待她也十分的宽和周到,并无任何为难挤逼之意。 纵然是头一天云鬟错过请安的时辰,沈舒窈自行来到,她也仍是一派和颜悦色,嘘寒问暖,说的话着实动听。 以后彼此相处,却也一贯安泰,两下相安无事。 且沈舒窈虽比云鬟大几岁,然而生得花容月貌,自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又且如此性情娴静,品貌端庄,不说王府内,就说是满京城之中,江夏王妃也是大有贤名。 但不知为何,赵黼对这位王妃,却总有些相敬如“冰”。 在云鬟之前,自不知府内是何情形的,然自打她进了王府,但凡赵黼在京在府里,便十有八九是歇在她屋里的。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要恃宠而骄,但云鬟不是个要争宠的人,更恨不得少受些“恩宠”才好,可赵黼却也不是个会听别人话、体别人意思的。 云鬟无法,只得行事越发低调些罢了,每日除了给正妃请安,便只孤居房中,读书写字,十分冷清。 且平日里装扮之类,也从来朴实无华,多只是一支钗子了事,衣裳上也不见些花样。 那一日,赵黼曾嘲笑似的说:“你如何越来越像是个茹素念经文的道姑了,这又是什么衣裳?府内没有好衣裳给你穿么?还是说有人刻薄了你?” 因是晚间了,云鬟自穿着一件儿亲手做的月白色绉纱对襟窄袖褙子,底下是白色的裙子,松松地绾着乌云,斜插一根银钗,却越发显得面润眉清,气质超逸。 云鬟恐他疑心别的,就垂头道:“别的也有许多,这件儿是才做的,穿了新鲜。” 赵黼上下打量了一回,道:“我不喜欢这个,你去换一件儿来。” 云鬟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应声,赵黼已经察觉,便低低笑道:“怎么了,你是不愿?还是你觉着……左右转眼就要脱掉的,做什么又劳烦去换?” 云鬟二话不说,转头便去换衣裳。 灵雨跟露珠儿忙着找,只因云鬟的衣裳都是这般调调,倒也无法,是露珠儿忽地想起来,便道:“先前王妃送了几件儿过来,不如就挑一件儿现成的穿着倒是好。” 云鬟摇头,低低道:“不必,随意把我平日穿的那一件颜色点的就成。” 灵雨也道:“王爷看着像是有些不太欢喜的模样,娘娘还是顺着他些……何况方才王爷问是不是刻薄,别疑心到王妃身上去,此刻穿一穿,显一显王妃的恩,岂不是好?” 云鬟听了,才又轻叹了声儿,当下两个丫头便从沈舒窈送的几件衣裳里,挑了一件团花织锦缎的紫色大衫换了。 云鬟生得本偏清丽,这样艳丽的云锦上身儿,整个人如夏日鲜荷,映日带辉,明媚娇艳,不可方物。 两个丫头都看愣了,却听外头赵黼道:“人呢?” 云鬟又叹了声,才转出来,远远地行了礼,垂首站定。 赵黼半晌不言语,隔了会儿,才道:“你几时有这样一件衣裳了?” 云鬟回道:“是娘娘所赐。” 赵黼瞅着她,冷哼了声,道:“不怎么样,艳俗的很。” 云鬟默然,赵黼皱眉看了她会子,便起身走了过来,将她拦腰一带,搂到身前。 一双凤眼垂眸打量片刻,便把那衫子粗粗剥了下来,看了眼后,揉皱了狠扔在旁边。 次日早上,赵黼已去,云鬟见灵雨捧了一件素日穿的浅色衣裳来,忽然问道:“昨儿那件呢?” 灵雨垂着头道:“王爷说那件不好,一顿扯烂,叫不许再穿了。” 云鬟叹了声,待要起身,动作却一滞,咬牙忍痛,方才起来了。 灵雨低低说道:“昨晚上……听娘娘的话还穿素日的就好了,奴婢以后再不敢自作聪明了。” 云鬟看她一眼,笑道:“谁怪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爷的脾气,喜怒无常的,谁又猜得准呢,不知道怎么就惹怒了……习惯就好了,不必介意。”举手把衣裳拉了拉,遮着颈间的痕迹。 灵雨眼中已有了泪花,抬头望着云鬟,怔怔地无话。 众女放了学,纷纷往外去,云鬟最后一个出来,到了门口,却见露珠儿正在跟人说话,少年满面含笑,竟是阿泽。 云鬟目光转动,就看见对面儿仍停着一辆马车,瞧着眼熟。 阿泽早跑过来:“如何众人都走了,你才出来?快些跟我去,我们少爷有事儿呢。” 云鬟有些不大情愿:“做什么呢?” 阿泽道:“是正经的大事,你且快去,找你商量呢。” 云鬟看了他一会儿,忽地想到先前众女孩子说什么“三法司竟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话,才对露珠儿道:“先上车,等我会子。” 露珠儿因跟阿泽说的喜欢,就高高兴兴先上车去了。 话说云鬟上了马车,却见车内有两个人一块儿坐着,一个自然是白清辉,另一个却是蒋勋。 云鬟见了蒋勋,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见他虽然清清瘦瘦的,然而看着神色尚好,云鬟便淡淡招呼道:“蒋少爷。” 蒋勋慌忙拱手,端正行了个礼:“崔姐姐。” 云鬟见他唤的乖巧,便一点头,对面儿坐了问清辉道:“小白公子是什么事儿找我呢?” 清辉道:“我知道不该过来找崔姑娘,不过既然插手了,我便不想将此事撇下,半途而废,纵然别人都不理会,我也想求一个真相。” 云鬟想到赵黼说他跟白四爷争执之事,便道:“言重了,若能出一分力,我自然并无二话。” 白清辉见她脸色淡然,言语平和,才道:“先前我拜托世子将宋邰韩敏两个人的尸格拿来看了一番,他们两个人都无外伤,死状平静,大理寺的仵作疑心是被毒死的,只是查不出来。” 原来清辉看过尸格之后,百思不解,因就想到一个人,他在白樘那里吃了瘪,本极颓丧,却因蒋勋而又重新振作起来,便打定主意一定要追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当下清辉便来到刑部,打听严大淼不在刑部,便问了他的住处,同蒋勋阿泽一块儿寻去拜访。 严大淼住在东城的紫藤胡同里,是一座并不很大,却极为幽静别致的院落,门首一棵极大的爬墙蔷薇,盘踞在门头上,开的十分繁盛。 见清辉来访,严大淼十分喜欢,便拉他进内,四个人坐在庭中喝茶。 清辉便直说了来意,道:“毕竟要有个死因,可世间又有什么样的毒药,会让人死的浑然不觉?连银针都无法查验?是否还有别的法子验证呢?” 严大淼见他问到详细处,笑道:“有的毒的确是银针无法查出,不过另有一种查验的法子,然而有些复杂,一般的验官也是不能行的。” 清辉问道:“是什么?” 严大淼道:“验骨。” 蒋勋跟阿泽面面相觑,阿泽就先起身,装作去看花儿的,蒋勋也想跟他去,又不舍得离了清辉,就仍只坐着。 清辉待要请教他如何验骨,严大淼却道:“是了,你说的这两件儿,是归大理寺管的,我是刑部的人,故而竟没亲眼去看过,不过……” 严大淼仰头想了会子,才又道:“不过,从你所说,倒是让我想到另一个案子。” 清辉道:“这是何意?” 严大淼看着他:“前些日子,凤仪书院不是也出了一桩案子么,那尸首被运到刑部,倒是有外伤的,除了舌头被割去了,颈部也有勒痕,故而他们判定是被勒死的。” 清辉道:“这听来跟由仪的那案子没什么干系?” 严大淼点了点头,道:“看似没什么牵连,不过因为这案子发生在凤仪,皇上叫详查,他们也不敢怠慢,本想着让我去走一个过场罢了,不料我去了,却看出些端倪来。” 清辉不觉警醒起来,连蒋勋也微微睁大了眼,听得入神。 严大淼看着两个孩子,忽然笑道:“咦,那日的那个季小哥儿怎么不跟你一块儿?” 清辉道:“他因追查由仪的事儿,受了伤,这几日都在家中养伤呢,太医看过了,并无大碍。” 严大淼皱了皱眉,道:“倒也罢了。” 清辉忙又问那尸首到底哪里有蹊跷,严大淼对清辉道:“你过来。”清辉立刻站起来,走到严大淼跟前儿,严大淼望他一眼,忽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蒋勋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连墙边儿假装看花的阿泽都身形一晃,若非知道严大淼的为人,只怕早冲过来动手了。 然而相比较旁人的惊急,清辉却只静静地看着严大淼,非但并未挣扎,连脸色都未曾变一丝一毫。 严大淼放手大笑:“罢了,是老夫糊涂,挑错了人了。”又指着蒋勋道:“你过来。” 蒋勋瞪着眼,迟疑着走到严大淼身前,他天生有些胆小,严大淼又是个跟尸首打交道的,身上自有一股慑人之意,蒋勋挪到他跟前儿,严大淼慢慢敛了笑容,伸手掐向蒋勋脖子。 蒋勋猝不及防,察觉他冰凉的手握着脖颈,顿时大声一声,乱挣起来,小手胡乱拍打推搡严大淼的手臂。 清辉自个儿的时候不慌,此刻见蒋勋如此,却忙叫道:“老先生!” 严大淼放手,笑道:“老夫如此,就是让你们看看那被害的尸首有何异样,寻常之人被勒住脖子,都会奋力挣扎反抗,因此在手臂,尤其是腿上脚上,会不由自主地留下些碰撞痕迹。” 蒋勋逃到清辉身边儿,满脸惊魂未定。 清辉轻拍他的手安抚,又问道:“既然如此说,那尸体上可留下异样痕迹了?” 自从凤仪出事,刑部接手之后,自然先从死者老吴着手,因查到他的住处,刑部的差人们便去住处搜查,兼询问周围邻居。 据拿些邻里说,这老吴头是一人独居,平日里不大跟邻里来往,然而为人是极和善老实的,偶尔见他送些点心果子给孩子们。 一番搜查周,果然就在凤仪后门上他素日当值的房中发现一些异样痕迹,靠近门口有隐约的重物拖拽过的擦痕。 只不过因老吴“失踪”之后,书院又找了新代替的人,来来往往间,那痕迹自然也被破坏的差不多了,而据那接手之人说,当日地上有几滴血迹似的东西,他因怕不吉利,就拿水擦洗了。 故而判定这值日房便是案发现场,后来才被凶手埋尸在牡丹树下。 严大淼说罢,清辉道:“这样说来,是这老吴临死反抗过了?都留下了什么痕迹?” 严大淼摇了摇头:“这正是症结所在,他身上并无其他痕迹,据我判断,这老吴被害之时并无反抗之力。” 老吴虽然年纪略大,但毕竟是个常年做杂役的,身子也算壮实,倘若他要反抗,现场就不会只留下几丝不易为人发觉的痕迹了。 严大淼又道:“何况老吴的舌头是在活着时候被割的,这自然更是常人难以忍受之痛,按理说他必然会竭力挣动,但他浑身上下,除了颈间的勒痕之外,再无其他痕迹。” 这会蒋勋仍是不明所以,清辉却已经醒悟过来:“老先生的意思,是这老吴也被人下了毒,故而眼睁睁地看着舌头被割掉却不能反抗。——凶手并未捆绑他,这样他身上并无别的伤痕才说的通?” 严大淼点头:“不错。故而方才你说起那两具尸首,正好让我也想到这一件。” 清辉把去见严大淼的种种同云鬟说罢,蒋勋忽然想起来,便道:“清辉你忘了还有一件,严先生最后说,有一样奇异,老吴的右手指甲里有一星血肉,却并不是他身上的,只怕是他临死之际,伤了凶手。” 云鬟本静静地听着,听到这一句,便抬起头来。 第94章 且说云鬟静听清辉将来龙去脉说罢,听到那伤了凶手的一句话,才抬起头来。 马车内近在咫尺,她的双眸似看着清辉,却又仿佛对清辉视而不见,只是看着虚空中的另一地方。 清辉瞧出她神情不对:“是怎么了?” 半晌,她的目光重归于平静,云鬟道:“我知道了……被伤的那个人是谁。” 这一日,翰林院中,林禀正拿了几册书入库,才从藏书阁出来,便见几个刑部公差迎面而来。 林禀正见他们打量自己,便停了步子,果然当前一名差人拱手笑道:“林大人安好,我等奉命来请林大人到刑部,有事相商。” 林禀正毫无诧异之色,只静静问道:“哦?不知是有何事?” 那差人见他如此面不改色,倒也佩服,便仍陪笑道:“横竖大人去了就知道了,是我们白侍郎相请。” 此刻周围也有几个翰林院的人在张望,又有人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公差不答,只道:“事不宜迟。” 林禀正转头拱手,淡声道:“无碍,我去去就来,张大人且给我告个假。” 那张翰林还待再问,林禀正已对公差道:“请带路。”便慨然随着离开。 张翰林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便叫了一个侍从来,低低在耳畔吩咐道:“你速去寻方大人,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那侍从忙忙自去。 且说林禀正随着公差来至刑部,却并不上堂,只绕着来到偏厅之中。 有侍从送了茶上来,对林禀正道:“大人且稍等,侍郎立刻就来。” 林禀正落座,并不动茶盏,只是垂眸静坐而已。 等了片刻,果然见门外有人进来,道:“抱歉,让侍读久等了。” 言语如玉石琳琅,来人着公务常服,玉带束腰,戴忠靖冠,虽是寻常打扮,却难掩丰神伟姿,让人一见便不禁眼前一亮。 林禀正忙起身,拱手见礼:“下官见过白侍郎。” 白樘入内,分宾主落座,林禀正仍是垂眸安静之态,问道:“不知今日传召下官,是有何事?” 白樘掸了掸袖口的一处褶皱,徐徐道:“林侍读勿惊,正是为了凤仪前些日子那杂役被杀一案。” 林禀正眉尖一动,抬眸看向白樘:“哦?莫非此案已经查到什么线索了?”虽是询问的口吻,却也并不显得十分惊奇。 白樘道:“嗯,初步断定,杀死了杂役的,是凤仪书院内的人,更跟杂役是相识的。” 林禀正沉默了会儿,问道:“何以见得?” 白樘道:“案发现场便在老吴值日房中,且现场并无剧烈挣扎痕迹,若非相识,老吴自不会相请进内,人总是对熟悉的人才没有戒备之心,凶手正是凭此点,伺机动手。” 林禀正道:“不知他是如何杀害了这杂役的?” 白樘道:“活生生地割掉了杂役的舌头,颈间有勒痕。不过,看似是勒死,但据本部的验官看来,令他至死的,却还有一个原因。” 林禀正定睛看白樘,白樘却并不答话了,只道:“是了,本官请侍读前来,就是想侍读回想一下,在老吴失踪之初,侍读可来过书院么?” 林禀正沉默片刻,方微笑道:“大人怎如此问?我在凤仪任教,是翰林院所指派,每日几堂课,何时来,何时去,都是有记载的,大人若有意,一查便知,却比我记得更清楚明白。” 白樘见他神色淡然,毫无异样,便一笑,又问道:“那好,我便这般问:侍读跟这老吴可相识么?又是否记得那几日中,见未见过老吴?” “我出入凤仪,自然也略见过那人几次,不过说相识就大不至于,至于那几日里,”林禀正皱眉想了会儿,道:“抱歉的很,实在是不记得了,我连那杂役何时不见的都不知道,如何记得清楚这些呢。” 白樘点了点头,打量着林禀正,又道:“由仪书院的血案,不知侍读怎么看?” 林禀正见他忽然转到了由仪,顿了顿:“不知大人为何又问此事,这个越发跟我不相干了。” 白樘道:“那,中元节傍晚的时候,侍读人在何处,这个该记得么?可否告知?” 林禀正面色微变,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白樘微笑道:“免得侍读仍不清楚,让我来提醒你一番罢了,——那日因韩敏不见了,卫铁骑率人满城找寻,据其中有一队差人说,曾见过林侍读在由仪书院不远处经过?” 林禀正仍然不语,只过了会儿,才道:“我因有事,从那里经过,也不足为奇。” 白樘道:“不知是何事,又是去过何处?” 林禀正微微吸了口气:“那日我因心里烦闷,便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罢了,并无所去之地。” 白樘笑了笑,道:“侍读在街头逛了多久,是从那一条街始,经过哪一处?中元节一个人在街头乱走,想必百姓们也是印象深刻,沿街一问便知。” 林禀正喉头动了动,盯着白樘,双唇紧抿,目光幽深。 白樘道:“林侍读,为何竟不肯对本官说实话呢?” 林禀正竟无法直视他的双眸,便低下头去,眼神暗自变幻。 白樘声音微冷,道:“林侍读既然不肯说,就由本官替你说如何,中元节那日,你并非在街头闲逛,而是在由仪书院之中,是也不是?” 厅内寂静无声,却又仿佛有暗雷隐隐。 半晌,林禀正忽然道:“若我记得不错,由仪书院之事,并不归白大人管,而是大理寺主事的吧,白大人这又是做什么?如何就此质问起下官来了?” 白樘挑了挑眉,修长干净的长指在紫檀木的桌面儿轻轻一敲,道:“好吧,我倒是忘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还来说凤仪的事儿。” 林禀正双眸微微眯起:“凤仪又怎么样?” 白樘道:“凤仪的这凶手多半是老吴熟悉之人,才会如此轻易杀人,且割掉舌头之举,很有泄愤之意。他敢在书院内如此肆无忌惮行凶,又证明是书院之人。” 林禀正哑然失笑:“白大人这话,莫非是暗示下官就是凶手?可下官跟那杂役又有什么恩怨?我连跟他见面儿都不超过三次。” 白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原来林侍读记得这样清楚,既然不超过三次,那该是很容易记得的?” 林禀正心头一梗:方才他还说跟老吴并不相识,不料竟又给白樘逼问的露出口风。 对上白樘暗隐锋芒且又冷静超然的目光,林禀正终于道:“有一回,是我去院长室,因见了他,他避让开,向我行礼。” 略一沉默,又道:“另一次,是在书院后院,我在看花的时候,见他在给树剪枝,见了我,他就避退了。” 白樘道:“那第三次呢?” 林禀正唇角一挑,仿佛是个有点儿讥讽的笑,道:“第三次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京兆尹派了人去抬尸,我无意中扫了一眼看见的。” 白樘颔首,忽然说道:“这老吴的死状是否有些骇人?林侍读可觉着怕不怕?” 林禀正眉头一蹙:“死了的人,又能好看到哪里去,何值一提。” 白樘和颜悦色问道:“那林侍读颈间的伤可好了不曾?” “已经……”林禀正情不自禁举手抚向颈间,不料一语未罢,忽然惊醒过来,抬头看向白樘,眼中透出骇然之意来,手指都有些僵了,搭在颈间未动。 白樘的目光也落在他手指碰触的地方,脸色意味深长:“林侍读如何不回答本官了?” 林禀正蓦地缩手回来,喉头又是一动,极明显地咽了口唾沫,方慢慢道:“我、不过是有些意外……为何,白大人竟知道我颈间受了伤?” 白樘并不回答,只静静看着他,这般表情,却越发地莫测高深。 林禀正转开头去,直到此刻,额头上才有些汗意津津。 半晌,白樘才又道:“林教习,你是不是该跟本官说实话了?” 林禀正嘴角动了动:“我不知白大人的意思。” 白樘道:“你颈间的伤从何而来?你我都该心知肚明,侍读你抵赖也没有关系,可知以严大淼的眼力,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林侍读的伤是如何留下的?” 林禀正只不回答,白樘叹道:“那杂役老吴乃是个和善老实之人,不管是书院还是他的四邻,皆都对他赞誉有加,却有人如此凶残地活生生割掉他的舌头在先,将他勒死在后,能对一个良善安分老者做出这种事的人,不是灭绝人性又是如何?” 林禀正呼吸慢慢急促,听白樘说罢,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来。 白樘察言观色,又道:“然而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老吴临死之前,拼全力伤了凶手,可见人善人欺天不欺……” 林禀正听他一一说来,目光怔怔看向一处,忽然似笑非笑道:“人善人欺……” 谁知还未说完,忽然外头有人道:“翰林院方学士到。” 林禀正闻言,话锋戛然而止,脸色亦又渐渐变得如冰雪一般。 白樘看着他,心中有几分惋惜这人来的着实不巧。此刻那来人已经进了门来,白樘便起身相迎。 这来者自然正是方荏,进了门来,扫一眼林禀正,先向着白樘拱手做了个揖,口中道:“白侍郎,我方才听闻你把禀正带了来,不知是为了何事,可是他犯了什么?” 白樘道:“并不曾,只是暂请林侍读回来问几句话。” 方荏微微一笑,道:“这就好,如此我便放心了,来的路上,还以为他是犯了事,若真的被刑部扣留,我的老脸都也不知往哪搁了。” 白樘道:“方大人何出此言?您的为人天下皆知,皇上都曾亲口赞誉,说是天底下读书人的楷模,纵然教出的弟子真个儿有什么良莠不齐,也无损大人英名。” 林禀正在旁听着,面无表情,大有置若罔闻之意。 两人略寒暄了几句,方荏便道:“白大人可问完了么,若是无碍,我便带他自去了。” 白樘道:“已经问了个大概,只不过,方大人因何竟亲自来至刑部保人?” 方荏道:“虽然他无碍,然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在刑部逗留久了,外头不免许多风言风语,如今又是满城风雨的,可知众口铄金?他尚年青,当不起这些,我也是爱才之故。”说着,便又对林禀正道:“好了,且随我去吧。” 白樘颔首道:“方大人果然惜才,先前听人说方小姐跟林侍读似是要定亲了,还以为方大人是因此而来呢。” 方荏的脸色微变,便笑道:“哪里传出来的话,是没影子的事。倒不知从何而起,小女是要定亲了,然而不是跟阿正,想必是外头的人弄混了。” 白樘便看林禀正,却见他拱手向着自己和方荏分别做了个揖,转身往外。 方荏谢过白樘,就也出了刑部。两人都去后,白樘轻轻道:“跟着他两人。” 廊下,巽风闪身出来,便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且说林禀正跟方荏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刑部,林禀正才欲上轿,就听见方荏道:“你随我到我府上去,我有话跟你说。” 林禀正微微迟疑,终于俯身上轿,方荏也自乘了一定青呢轿子,一并往方府去。 两人进府内落定,方荏将左右侍童打发了,便道:“白樘叫你做什么?” 林禀正道:“是为了凤仪死了人的那件事。” 方荏道:“只是如此?” 林禀正点头道:“只是如此。” 方荏盯着他看了会儿:“他并没有提由仪的事儿么?” 林禀正垂着头,轻轻道:“不曾提过。何况此事是大理寺主审,自然跟他不相干的,他不过是想破凤仪的案子罢了。” 方荏微微松了口气:“那也罢了,是了,他如何会找上你?” 林禀正道:“他说只是按例询问。” 方荏不做声,看了林禀正片刻,方温声道:“横竖不是你做的就是了,他再厉害,也奈何你不得,以后他若再传你去,你只支吾着,不用非得去见他,横竖不能硬押了你去,再说,还有我呢。” 林禀正默默地答了个“是”,方荏又漫不经心道:“另外,今儿我急着叫你过来,其实也另有一件事,秋霞她倔强的很,你且去劝她两句罢了,别叫她再胡闹了。传出去,对她半点儿好处也没有。” 说着,便扬声叫道:“把于嬷嬷叫来,带林公子进去。” 林禀正默默地站起身来,方荏走到他跟前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一拍,又以劝慰声调儿道:“大丈夫何患无妻,秋霞性情刁蛮,其实不是良配,以后为师再给你寻个更好的就是了。” 林禀正去后,方荏来至厅门处,盯着他离去方向,目光有些阴沉,半晌才又转身往书房去了。 厅内一时无人,有一道影子悄然从梁上跃下,却正是巽风,他看了看方荏跟林禀正两人各自离去的方向,思忖了一番,便往后宅而去。 一路上自然也有许多方府的丫头婆子们经过,但巽风身法精妙,又精于此道,因此竟无有一人发现。 巽风神不知鬼不觉地来至后宅,见屋宇重重,他毕竟是第一次进来,路径不熟,正猜测哪个是秋霞小姐的房,就见两个小丫头从前方而来,边走边笑说:“林公子终于又来了,真真儿是个难得的人物,怪道咱们姑娘谁也不念,死死活活只想着他呢。” 另一个说道:“可不是么?只是想也是白想罢了,老爷不肯答应又怎么样?今儿来,只怕也是老爷请了来让他劝姑娘的。” 先前那个道:“真真儿可惜了,明明青梅竹马,极般配的两个人呢。”叹息几声,两人便走远了。 巽风便沿着她们的来路一径而去,走不多时,果然看到一重院落跟别的不同,他见左右无人,又听里头悄然无声,便纵身跃起,跳入墙内。 沿着廊下往前而去,还未到跟前儿,就听见屋里一个女孩子哭叫的声音,竟道:“我不信你这样心狠……” 巽风一怔的功夫,才欲靠前细听,目光转动间忽地大吃一惊,忙刹住身形,便顺势藏在了柱子后。 从巽风的方向看去,却见前方窗户外的假山石后,竟有两个人影在微微窜动,巽风起初以为是方府的暗卫,几乎惊出一身冷汗,然而细看之时,却越发惊得无言以对了。 这两个人,巽风竟都是熟悉的,其中一个,少年英武,正是世子赵黼,另一个,身量娇小,虽男装打扮,却也能看出是个女孩子的身段儿,她一抬头的功夫,露出极精致玲珑的侧面,长睫极灵动的。 巽风禁不住咽了口气:这孩子竟正是云鬟。 若非亲眼所见,且看的明白,巽风几乎以为自己便眼花了,这会儿也不顾听里头秋霞小姐跟林禀正争执,只留意那边两人。 却见赵黼靠近云鬟,低低地在她耳畔仿佛说了句什么,云鬟转头看他,忽然毫无征兆地伸手,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 巽风看了这一幕,目瞪口呆之余,简直大开眼界。 第95章 今日云鬟本是在凤仪的,还未到放学时间,忽然外头有教习嬷嬷进来叫她出去,因对她说道:“你府中派人来说,临时家中有事,你且回去吧。” 这会儿露珠儿也站在旁边等着,必是她来传的消息,云鬟不疑有他,便答应了。 当下出了凤仪,谁知才上了马车,便知不好。 原来里头已多了一个人,黑衣上绣着团花麒麟,黑色压着清稚之气,却暗藏着难掩的锋芒,竟正是赵黼。 云鬟怔住,回头便看露珠儿,还未说话,露珠儿早吓得跪下了:“是六爷逼我去的,姑娘饶命。” 云鬟定了定神,淡淡道:“起来吧,别叫人看见。” 赵黼笑道:“我就知道鬟儿是个最大气的,绝不会跟着小丫头动气,她先前还怕的哭呢。” 云鬟垂眸道:“世子这回是想做什么?” 赵黼回身,又拿出一个包袱来,笑嘻嘻地望着她:“快换上。” 云鬟盯着那小小地包袱:“世子玩儿上瘾了么?请恕我不能奉陪。”她转身欲下车,赵黼早一把拉住:“等等,你可知道,白樘今儿把林禀正传了去了?不过我先前来的时候,方荏也正赶了去。” 云鬟听他说起案情,才回过头来,赵黼又道:“白樘是个谨慎的人,若不是有把柄在手,或意有所图,绝不会贸然把林禀正从翰林院揪去刑部,如今方荏也惊动了,必然有一场好戏,你难道不想看看到底怎么样?” 云鬟双眸微睁:“你总不会,是想带我去刑部?” 赵黼笑道:“我自然不敢,是去另一个地方。去了就知道白樘今儿这一番打草惊蛇有没有效用了。” 云鬟正微微动摇,赵黼扬声道:“还不快点儿走,是等着做什么呢?”外头的人闻听,忙扬鞭驱车快行。 下了车,才发现竟是来至方府,且他并不停在外头,只拉着云鬟往方府的角门奔去。 还未到门口,就有个人出来,身着方府仆人的服色,对他行了个礼,低低道:“都办妥了,世子爷小心行事。” 这会儿门口空无别人,赵黼便带着云鬟长驱直入,竟来至方府后院。 云鬟虽不言语,心底自也觉匪夷所思,虽知道他是个“难以琢磨不可预料”之人,可这人胆子之大,性情之诡异,简直叫人咋舌。 若说有一日他硬拉着她去皇宫,只怕她也不会再意外的。 赵黼耳聪目明,身手又出色,一路虽遇见几个方府的下人,他却都轻易避开了,又见方府的花园打理的十分别致,便评头论足道:“姑且不论这方荏是不是个衣冠禽兽,院子倒是很能入眼。” 扫来扫去,忽然看见一丛乳白色花心泛着淡粉红的月季花,共有五朵大花,中间拥着一朵开的最好,色泽淡雅,秀丽出尘,跟寻常所见的花朵气质大不相同,如此精致清雅绝伦,就像是妙手玉雕而成,可敬可爱。 赵黼看了看那花儿,又看云鬟,竟觉着人跟花儿之间有些相似之处,正看间,有几个婆子经过,赵黼便拉了云鬟走开。 两个人走走停停,终于来到方小姐秋霞的住处,还未见其人,便又见两个丫头从廊下经过,交头接耳地说:“怎么听说刑部传了林公子过去?不知是为了何事?大人也都赶了去了。” 另一个道:“被刑部传了去,还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林公子那样的好人,应该不至于,何况有老爷在呢。” 先前的说道:“老爷既如此看重林公子,怎么竟不肯把姑娘许配给他呢?近来姑娘茶饭不思的……我们看着都心疼。” 那个道:“主子的心意,我们又怎能知道?可话说回来,那程侍郎的公子也不错,何况程家也是有权有势的……” 赵黼眼见那两个丫头去了,便忍不住啧啧了声。 云鬟看他一眼,他便道:“原来方小姐跟这林禀正有私情的。阿鬟你怎么看?” 崔云鬟道:“我不知道。” 赵黼笑笑:“他们师徒,一个苟且藏奸,一个看着心事重重的,只怕都不是好东西,如今方老头不愿把女儿许配林禀正,林禀正若无此意倒也罢了,若有此意,他两个自然不睦,让他们狗咬狗的最好。” 正说话间,就见一个嬷嬷领着林禀正来到,赵黼又叹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竟是满脸喜悦,趁人不备,拉着云鬟前行两步,便遁在那假山石背后,好近便偷听里头说话。 果然,那嬷嬷退出外间儿后,屋里头方小姐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才听林禀正淡淡道:“妹妹不必多想,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凡事只听老师的就是了。” 方小姐道:“你说什么?” 林禀正的声音却仍是波澜不起似的:“我先前就已说的极明白,妹妹是聪明人,何苦执迷不悟?我言尽于此,不便多留,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便要走,不料方小姐拦住他,含恨带泪说道:“我不信你是这样狠心!你、你敢再对我说一句?” 林禀正不由停步,屋内一时无声。 赵黼听到这里,不觉又撇了撇嘴,喃喃道:“好一对狗男女。” 目光往旁边一看,见云鬟从假山石洞子里望着那边儿,仿佛出神,那长睫如两排小扇翅,卷翘不动。 赵黼便凑近了些,悄声道:“这方秋霞水性杨花,明明定了程家,还跟人偷情,阿鬟以后可别学她……” 云鬟听了这句,便似被人在心上戳了两下,转头看着赵黼,猛然举手一巴掌掴去。 因是用了力的,“啪”地一声,倒是有些清脆。 赵黼握了握脸,也想不到她竟会动手打自己,待要发作起来,屋里头却已经听见动静,赵黼忙握着云鬟的手要藏躲,然而仓促间又如何行事?若被人循声找来,岂不是…… 赵黼索性站住,便对云鬟道:“别怕,待会儿你只站在我身后。” 云鬟兀自望着他,她的手虽然小,却用了力的,赵黼的脸上已经浮现几道粉红的印子。云鬟又听了这话,复漠漠地转开头去看向别处。 这会儿果然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赵黼回头看了一眼,见正是林禀正。 林禀正方才也听见了响动,此刻目光环顾院内,就看向这假山石这边儿。 却见他正要迈步过来似的,这会子,忽然廊下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听着竟是个男子的声音。 这原本是后宅,男子无请不得擅入,林禀正听了,脸色一变喝道:“是谁?”迈步便往廊下急急走了过去。 赵黼见了,仰头看了会儿,暗暗笑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低笑了一句,就听见屋内有人哭了出来,听着竟是那方秋霞,呜呜咽咽,令人闻之心酸。 又有她的奶娘劝道:“姑娘别哭了,给老爷知道了,又要不喜欢了。” 那方小姐也不搭腔,只是九转回肠地哭个不住,听着让人心里也酸了起来。 赵黼不耐烦,便对云鬟道:“咱们走吧。”拉着手,小心出了院子,沿路往后院角门处去。 不料来到花园里,赵黼因又看见那一丛月季,不由对云鬟道:“你且等我一等。”他自己飞跑过去,把中间开的最好的那一朵用力掐下,复又鸡飞狗跳地回来。 云鬟见他竟还有闲心去掐花,啼笑皆非,谁知赵黼道:“给你。”不由分说塞在手里。 云鬟一怔,不由自主握在手中,才发现上头的刺儿也已经给他除掉了。 赵黼却打量她道:“这花儿很好,甚是配你。” 正说了这句,远远地听见有人惊呼道:“这金瓯泛绿如何少了一朵?是谁动了这花儿?不知是老爷最心爱的么?”听声音竟是从廊下来,因隔着一重,暂时并不曾看见他们。 云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儿,又看赵黼,此刻竟不知该是何表情。 赵黼吐了吐舌:“不过一朵花罢了,有什么金贵的。”知道这一下必然会惊动人,忙又拉住云鬟飞跑。 两人越过花园,来到角门处,忽然一怔,却见角门上竟换了一个人站着。 见两人跑来,那方府的小厮因疑惑问道:“你们……”自然知道府内并没这两号人物,可看他们两人,一个身段纤挺,气质高贵,一个年纪尚小却偏清丽绝伦,且打扮都非一般,他便猜测是不是哪家的公子来做客的。 赵黼何其机变,便不耐烦道:“老爷会客不得闲,叫我们自出去耍耍。” 小厮恍然大悟,才要让路,猛地看见云鬟手上握着的那朵花,便疑惑道:“这个不是……老爷最爱的那……” 赵黼不等他说完,早同云鬟跑了出去。 身后那小厮醒悟过来,叫嚷了两声,将追未追的功夫儿,他两人早跑的远了。 为担心有人追来,赵黼便拉着云鬟来到那丰汇楼的一条街上,此处依旧车水马龙,自然无人留意他们两个,要来捉拿也是难的。 云鬟毕竟身弱,早跑的气喘吁吁,手中兀自紧紧握着那花儿。 赵黼见她跑的小脸白里泛红,就果然如这所谓“金瓯泛绿”的色泽,才要笑,忽然又想起方才在里头挨了一巴掌,因拧眉讨账:“你方才做什么打我?” 云鬟道:“世子不知道么?” 赵黼道:“我若知道,还会自己找打不成?” 云鬟道:“世子为什么对我说那些混账话?” 赵黼方“嗤”地一笑,道:“那哪里是混账话,难道不是正经话?” 云鬟才想起手中还拿着花,当下便用力摔到他身上,转身要走,赵黼接着花道:“你怎么就把它扔了,我好不容易摘了来的。” 此刻旁边人潮涌动,几个人经过之时,未免没留意她小人儿,便把她撞了两下,云鬟趔趄住脚,站立不稳。 赵黼才要扶住她,云鬟却站住了,竟回过头来看着他,口中说道:“世子殿下,我想我先前都已经同你说的很明白了,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世子你自然是最聪明的人,总不会不懂这话的意思?” 人声鼎沸里,她的声音却极清晰,赵黼怔怔看着,还未说话,云鬟又道:“何况,以世子殿下的身份,若要玩要闹,只找那些能跟你玩得起闹得起的人去,何苦每次都拉着我?可知道你越是如此,我心里越是厌恶?” 赵黼起先还带着几分笑,听到最后“厌恶”两个字,笑影才陡然消失,只听“啪”地一声,竟把手中的花茎折了。 云鬟扫了一眼,垂眸又道:“原本这些话不该说出口,只是世子逼人太甚,才逼得我无礼了……世子若要降罪,我一概都领,只是还请世子以后知道分寸些,不要动辄就来为难人,且放彼此两清最好。”她说完了,便屈膝行了个礼,“我要回府去了。” 正要迈步,冷不防赵黼伸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臂,云鬟吃痛,转头看他:“世子是想做什么?” 赵黼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要一走了之?” 云鬟道:“世子待要怎么样?” 赵黼瞪着她,咬了咬牙,道:“那先让我打回来,如何?” 云鬟皱了皱眉,旋即淡淡道:“那也是应当的。”想了想,又道:“只要世子以后放人清净,不来相扰,任凭你怎么样都成。” 赵黼点头:“好。”便举起手来,作势要打。 云鬟轻一咬唇,便微微扬首,双眸微闭,等赵黼落掌。 此刻耳畔仍有许多尘世嘈杂的声响,商贩的叫嚷声,客人的问询声,旁边丰汇楼里小二的上菜声……以及脚步声,大笑声,唱曲儿声,一拥而上,复又缓缓退下。 云鬟自觉等了甚久,但那预料中的巴掌却仍是未落下,她心中疑惑,试着睁开双眸,却见赵黼正呆呆盯着自己,眼神闪烁,神情也略有些奇异。 仿佛没想到她会睁眼,目光相对的刹那,他忽地飞快转开头去,又抬手轻轻地在眉角挠了挠。 这个动作……云鬟皱眉问道:“世子如何不动手?” 赵黼喉头微动,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竟不耐烦地道:“你说动手六爷就要动手么?到底是听谁的?你给我闭嘴。” 他竟难得地凶狠了起来,云鬟越发疑惑,待要再问他方才说的话算不算数,身边儿却有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低唤道:“凤哥儿。” 云鬟并未留意此人,转头一看,顿时惊喜交加。 赵黼因先前心神不属,也没看见,忽然见人靠近了,眼底才清明警觉起来:“巽风?” 这来人果然正是巽风,向着赵黼一拱手:“世子殿下有礼了。” 赵黼面色有些古怪,上上下下打量他,忽然问道:“你几时来的?” 巽风一笑,并不回答。 赵黼看见他的笑,脸却无端地有些微红,一时竟无话。 云鬟仰头看着,问道:“巽风怎么在这儿?”她自从回京,虽见了阿泽,但见巽风却还是第一次,心里自然十分喜欢,但面上却并未流露十分,只眼底透出微暖的喜悦之意。 巽风毕竟跟随她最久,如何能不晓得她的心意性情?便也双眸含笑地回看她道:“我奉四爷的命做一件事儿,正好经过,凤哥儿如何也在这儿呢?” 云鬟无言以对,赵黼却道:“我带她出来耍的。” 巽风微微一笑:“这样只怕不妥当,毕竟如今不是在素闲庄上了。世子行事,还要为凤哥儿多着想些才好。” 赵黼哼了声,并不理他。 巽风又看云鬟,便道:“凤哥儿如今要去何处?”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便即刻明白:“我要回府去了,巽风送我可好?” 赵黼一听,带怒道:“不许。” 云鬟已经伸手握住巽风的手,巽风便对赵黼道:“既然凤哥儿如此说了,世子且不必挂心,我必会好生送她回去。”说着一点头,便带着云鬟往外去了。 赵黼走前两步,却又停住,背后默默地看着两人离去,又看手上的花儿,眼底已透出几分怒意。 他愠怒之下,手掌握紧,几乎要把这朵珍贵的金瓯泛绿给捏烂揉碎,可不知为何,紧要关头却又停了手。 人来人往中,少年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掌心的花儿,盯了半晌,便送到唇边,轻轻地嗅了一嗅,复又一叹。 第96章 且说巽风陪了云鬟往回,因同他故旧相遇,云鬟便不急着回府,更乐得浮生半日,自在说话。 两人沿着街头缓步而行,巽风默默端详云鬟,先前虽听阿泽说起她比先前更出落了,但亲眼所见,才知果然越发出色,如今虽做男孩儿打扮,但仙姿灵秀,别有一番可爱之处,且又让他想起在鄜州时候那段日子,当初并不觉的如何,现在回想,简直似神仙逍遥。 巽风无声而笑,复想起方才种种,便道:“凤哥儿可还好么?” 云鬟仰头看他:“没什么大碍。是了,先前巽风说是奉四爷命来行事的,可是跟方府有关?” 巽风含笑点头,云鬟眼珠儿乌溜溜地:“在方府内咳嗽引开了林教习的那个人,是巽风对么?” 巽风略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十分意外,笑说:“我已经压低了嗓子了,你仍能听得出来?” 云鬟笑着低头,巽风含笑叹了声,便又问道:“先前四爷传了那林禀正去刑部,却是因为知道了林禀正身上一处极大的疑点,我也是从阿泽口中才明白,原来又是你指点的?” 云鬟摇头道:“这算什么指点?不过是我偶然记得的,就跟小白公子说了罢了。” 先前白清辉跟云鬟将验尸以及严大淼所说的话尽数转述,蒋勋因加了那一句,云鬟有所触动,凝神细想,便想到一幕。 五月里那日,林禀正来授课,记得他那日穿着一件深青色的袍子,衣领略高,依旧如昔日一般冷淡平静地将课讲完,末了,他将面前的书本收起,转身出门而去。 一众女孩子也仍如往常一般涌到门口相看,只云鬟仍坐在位子上未动,就在林禀正经过窗前的时候,云鬟不以为意瞥了眼,正好儿看见他手指抬起,轻轻地拨了拨衣领处。 这个微小动作自然不足为奇,云鬟也并没留意,旋即散漫地转开目光。 然而此刻,再度细想,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就站在那个自己的跟前儿也看林禀正,——他抬手,拨衣领,在她凝神注视的目光中,他的动作竟极其缓慢,缓慢到每个细微之处都无限放大了。 而就在他手指轻掠里衣领子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云鬟眯起眼睛,就在衣领微倾之时,望见一道极鲜明的伤痕,一闪,复被领口挡住。 那几乎只是短暂呼吸的一刻,却是关键所在。 彼时林禀正的眉头微蹙,面上透出几分烦恼之意,自然是因为这伤口蹭着衣领,弄得他很是不适,先前上课之时,他竭力按捺,忍着并未动过,直到下课后,才有些忍受不了,因此一拨。 这如随意举手掸尘的一幕,无人格外留心,纵然留心,也难记得如此细致入微,丝丝分明。 可对云鬟来说,已经足够。 记忆一旦打开,便会搜寻到很多,比如那天,课余之时,云鬟自廊下走过,正有两个教习嬷嬷往院长室去,其中一个道:“后院的两棵树也好修剪了。” 另一个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不过据门上的老张头说,今儿那老吴没来,明儿再修罢了。” “如何没来?他从来并不缺勤的,莫不是病了?” 两人声音渐小,一径远去。 有用的碎片拼接起来,便指向了一处。 凤仪的死尸,由仪的血案,又加上林禀正跟方荏的关系,以及林禀正前世莫名而死之事…… 云鬟便把此事告知了清辉,自由阿泽转告给白樘,只说凤仪有人记得:在老吴头失踪后不久,曾见过林禀正颈间有伤。 此刻,巽风听罢,微笑看她:“凤哥儿,那许久前的事儿了,你偏都记得这样清楚?可知我们四爷起初听了,还不大肯信呢。” 云鬟道:“我只是记性好一些罢了,不知四爷还打算怎么做?” 巽风道:“因毕竟缺乏人证物证,四爷便故意传了林禀正去,只为敲山震虎,如今见他跟方荏有些不睦似的……就看他们下一步会不会路出马脚。” 云鬟想了想日子,道:“四爷要快些才好,最好两日内有所动作就好了。” 巽风问道:“为什么是两日内?” 云鬟改口道:“我、只是想速战速决,不过是怕节外生枝罢了。” 巽风也并不追问,只颔首:“使得,总之我回头就如此转述给四爷。” 云鬟仰头看他,眨了眨眼,却又什么也没说,只小声儿说:“只望……刑部能快些结案。” 巽风陪着云鬟回了车上,又亲护送了回府,云鬟下车之时,巽风思忖再三,终究同她说道:“先前只当小六爷是个寻常军汉,四爷才对他另眼相看的,倒也罢了,不料他竟是晏王世子,偏偏他性情很是古怪,自从回京,惹得许多人头疼呢,可皇上却十分宠爱他……” 云鬟见他一一说来,知道是故意提醒自己的,便点点头:“我不会去招惹他的。” 巽风见她如此懂事,心里欣慰,又说:“我自然不怕你去招惹他,只是我见他对你……跟对别人格外不同,凤哥儿你且留心些,若他还是先前的身份,倒也罢了,如今,既然是凤子龙孙……” 云鬟垂眸不语,巽风却又道:“可是你也不必过于惧怕他,若他对你有什么不轨之举,崔侯府的人不管,你只来找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云鬟不想巽风竟有这番心意,心头一动,便抬头笑说:“放心,我并不怕他,且世子虽然性情古怪,但他心里是知道分寸的,更何况,他也扰不了我多久了……” 云鬟说到这里,便收住口,只含笑向着巽风点了点头,才进门去了。 巽风目送她去了,心中奇异之感仍旧不散,忽然又想:“为什么凤哥儿说世子扰不了她多久了?这到底何意?”因想不通,便按下此情,只回刑部罢了。 只说云鬟进府,自先去上房,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欢声笑语,云鬟听着热闹,就有些不想进去,毕竟她天生不是个热闹之人,若是反搅了人家喜欢,便不好了。 谁知门口丫头见了她,喜的道:“姑娘回来了。” 云鬟见已经报了,无法,这才又进门去,上前行礼过后,崔老夫人道:“怎么才回来?沈丞相府的四小姐送了请帖来,单请你改日过府呢,此事你可知道?” 云鬟只称“是”,又说:“沈姐姐先前提过一句。” 崔老夫人笑道:“好的很,跟书院里的人都好好相处,才是正经的呢。”说着,又叮嘱云鬟过府的时候,必要留意礼仪举止,万万别叫人看了笑话之类。 半晌才出,便欲回房,谁知走到半路,就见崔钰同崔承两个说说笑笑而来,崔钰见了她,脸上笑容敛了几分,规规矩矩站定行礼道:“姐姐。” 云鬟只一点头便要走,不料崔承过来:“我跟姐姐一块儿去。”说着,便腻在云鬟身上。 云鬟垂眸看他,见小家伙依偎着,故意撒娇,十分可爱。 想崔印本就是个极好的相貌,罗氏更是个美人儿,崔承人如其名,果然便生得粉团子一般,人见人爱,故而老太太也多喜欢他。 先前倒也罢了,因跟府中众人感情甚是疏离,印象里崔承也不过是个被娇纵坏了的孩子而已,只各行其是而已。今儿见他这样粘自己,云鬟略有些措手不及,面上却还是不为所动状,淡声道:“我那里没什么好玩儿的,承儿去跟你哥哥玩儿吧。” 崔钰也道:“承儿随我去吧,别只是搅扰姐姐。” 不料崔承道:“不,我就是要去。”他娇纵不讲理的性子又发了,竟抱着云鬟的手臂不肯放开。 无奈之下,云鬟只得带了崔承回了屋里,崔承进门后,便立刻扑到床边儿,十分自来熟地把那小牛犊儿抱了起来,百般爱抚,就如久别重逢似的。 云鬟见他居然还记得这小牛儿,对这般一个孩子来说,可也算是“长情”了,不由一笑。 崔承玩了会儿,忽然对露珠儿道:“对了,你快快去我的房里,找石榴姐姐,说把我前日得的那东西拿来。” 露珠儿不知所以,只得纳闷去了,半晌果然取了个小小布包回来。 崔承跳到跟前儿,便拿过来对云鬟道:“给你。” 云鬟见是个五彩斑斓的小锦囊,便问:“是什么,给我做什么?”试着打开来看,却见里头竟是个不大不小的金镶玉戒子。 云鬟问:“这是做什么?哪里来的?” 崔承道:“我跟父亲出去别人家里,看他们家的姑娘,都有戴,姐姐却没有,昨儿父亲领我出去会客,因我对答的好,要赏我东西呢,我就要了这个,正好给姐姐戴着。” 云鬟握着戒子,望着崔承,不知何故,心里仿佛涨满了什么,但此前明明是空的…… 一刻又想起上回赵黼在这屋里,因两人有些口角,崔承竟跑过来拦住赵黼,虽然他人小力微,但竟然有那份勇气,有那份心意。是以当时云鬟也惊住了。 这次又这样……东西自然是最微不足道的,可是,这孩子居然会想着她?云鬟先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他不来捣乱胡搅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崔承已忙不迭催促:“姐姐试试看,合不合适呢,不然可以换的,我跟店里的人说好了。” 云鬟看着他,眼睛忍不住有一丝红了,唇边也露出笑意,低头往手指上套了套:“很合适。” 崔承看了眼,又道:“果然很好看,我的眼光不错吧?” 云鬟本来不惯戴金戴银的,先前在江夏王府内,那许多珍奇名贵的金银珠宝,她一概都放在箱子里,极少穿戴也从不见格外喜爱。 然而此刻,却竟觉着这样一个小小的价值也值不了几何的戒指……竟极顺眼。 崔承又道:“以后再给姐姐买更好的。是了,还有一件事儿姐姐要高兴呢,你猜昨儿父亲领我去见的都有谁?” 云鬟如何知道,只望着手上的戒子微笑摇头,崔承面上露出一丝骄傲之意:“是个极有名的大人物呢,是由仪的方督学,他还赞我聪明,说我必然会进由仪,大有前途呢。” 云鬟听了“方督学”三个字,浑身一抖,变了脸色。 崔承正得意,忽然见云鬟直直看着自己,便道:“姐姐你怎么了,你不信么?是真的……” 云鬟抓住他的手,把崔承拉到自己身边儿,此刻唇竟有些不由自主地发抖,想叮嘱什么,想提醒什么,甚至想问什么,却统统地说不出口。 崔承见她脸色不好,有些害怕:“是不是我吵了你了?我、我不说了,姐姐别恼。” 云鬟回过神来,盯着崔承看了半晌,便把他抱住:“没有……你很好、承儿很好。”但满心的惊跳惶恐,竟无法压制。 次日,云鬟依旧去凤仪,因昨儿崔承说了那一句话,令她一夜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见方荏狞笑连连,一会儿梦见崔承大叫救命! 她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宋邰跟韩敏的死状,但因爱生忧,由爱生怖,所以便无师自通地竟想出许多可怖场景来。 尽管早知道方荏不是好人,也知道蒋勋都几乎被他戕害,可是毕竟跟蒋勋不算熟悉,故而只是听着感慨罢了,但是崔承……一旦习惯他依偎身旁,一旦记住他的模样,又如何能容忍这样的孩子,居然会可能被…… 这份感同身受,格外严重,早上起来,眼圈儿都是红的。 半日也甚是恍惚,上了一节琴课,一场书画后,忽然一个小女孩子跑到跟前,便对云鬟道:“崔妹妹,张嬷叫你去一趟呢。” 张嬷嬷原本是宫内的教养嬷嬷,在凤仪里负责监察女孩子们的行为举止等,若有逾矩犯规的,便会叫去训斥提醒。 云鬟却是第一次被叫去,心里想:莫不是昨儿的事走漏了风声?亦或者是先前白清辉来书院门口等候,被人看见说了? 一边儿想,便往后院去,不多时来至地方,见房门开着,云鬟迈步往内,还未到里间,便听得身后“吱呀”一声,房门竟被慢慢掩了起来。 云鬟回身,却见一个人站在门边儿上,身形颀长,因背对着光儿,面目有些看不清楚,但是云鬟却一下就认出了这是何人。 虽觉着情形有些不对,云鬟仍是规谨行礼道:“见过林先生。” 林禀正凝视着她,走前几步,云鬟左右略看了两眼:“听说是嬷嬷叫我来的,不知是有何事?” 林禀正并未回答,只径直走到她跟前儿,低头细看她的脸,忽然说道:“我说过好似在哪里见过你,果然并没有记错。”这声音有些阴阴沉沉地。 云鬟略觉有几分口干,面上却也寻常:“先生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林禀正看她竟不动声色,便说:“先前我在方家门口,曾扫了一眼……只没看清罢了。” 这自然是指赵黼第一次带她去丰汇楼的时候。云鬟不言语,林禀正又道:“然而昨日,我却是看的极为清楚。” 云鬟微惊,不觉抬头看向他,——昨日她随着赵黼行事,赵黼为人是最机警的,自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何况方府之中虽有小波折,却又被巽风化解了。 除非…… 云鬟心头微震,盯着林禀正,眼前却出现在丰汇楼前的那一幕。 当时赵黼因作势要打她,云鬟便闭眸扬首让他打就是了,谁知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云鬟因睁开眼睛看…… 就在那时,目光所及的方向,在那川流不息掠过身边儿的杂乱人影之中,有极不起眼儿的一角,是丰汇楼的二楼窗口。 ——再仔细看去,却是窗户边儿上,有一道人影,正静静地倚靠彼处,也同样微扬下颌,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这一幕。 当时他自然把她看的极清楚,但云鬟虽也看见他了,只因当时专注同赵黼制气,哪里还会留意别的? 林禀正歪头,见她脸色微变,又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里竟敢闯入方府,可知那个地方……看似天堂一般,实则是十八重地狱?” 云鬟究竟不知他此刻意欲何为,却听林禀正低声道:“不过,那花儿摘的却是甚好,就如摘去了方荏的心一般,可知那是他在府内最珍爱的一样儿东西了?那如丧考妣的样,真是前所未见……倒是让人极痛快的。”说这句的时候,面上便露出奇异的笑容来。 林禀正在凤仪,从头到尾都是不苟言笑,这却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 他原本是个美男子,笑起来自然也不差,可是在云鬟看来,这笑容里依稀透出几分狂肆阴柔之意,她竟觉得心在慢慢下沉。 林禀正笑了会儿,忽地戛然而止:“你去哪儿?” 原来云鬟趁着他失笑的这刻,偷偷地挪步往门口去,见被他发觉,便道:“嬷嬷既然不在,我待会儿再来。” 林禀正已又走到她跟前儿,他垂眸看了云鬟片刻,声音极柔和道:“不用等了……你既然这般好奇,甚至先前不惜深入虎穴,那我便带你亲去看一场好戏,如何?”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伸出手来,牢牢地握住了云鬟双肩。 第97章 且说在刑部明德堂内,巽风向白樘说明这两日监察所得。 因巽风顾及云鬟,所以涉及她同赵黼在方府的一节,却有些犹豫之意。 白樘扫了扫他,垂眸淡问:“可还有什么说的?” 巽风心头一凛,便道:“另外有件不相干的事,不知该不该回禀四爷。” 白樘道:“是怎么样?”当下,巽风就把无意看见赵黼跟云鬟两个在方府之内出现说了一遍。 白樘听罢,扬眉抬眸。巽风道:“我看,又是世子爷缠着凤哥儿,两个人仿佛有些不睦,我因见势不妙,便上前拦着了。” 白樘不言语,半晌才道:“可还有别的?” 巽风见他面不改色,更对此事并不表明态度,他的心里竟仍有些七上八下,略一想,道:“后来我送崔姑娘回家之时,她说方荏之事要及早解决,最好是两天之内有所行动最好。” 白樘眉头皱蹙:他自不是那愚鲁之人,当即便听出了异样,倘若盼着侦破此案,不过说一句“及早了解”便完了,可是明确点明了日期,那意思便不同了。 崔云鬟虽不曾明说,白樘从巽风这句转述里头却听出底下一层意思:若是此案两天内无有进展,只怕就要出事。 眼前又出现那女孩子的模样,尤其是在洛阳龙门,凄风苦雨,万山沉寂,卢舍那大佛之下,是她一人跪着祈祷,那一幕场景……说不出的震撼。 后来往回之时,香山寺下,她提裹着他很大的披风,头脸上俱有雨意,满面彷徨无措之色,宛若一只离群孤处的小小鹌鹑。 他自诩查案无数,阅人无数,一个人是忠是奸,几许深浅,只怕看一眼便心中有数,可是对那个女孩子,却只觉得如那一场龙门风雨,淋漓迷濛,雾蕴云重,令人无法看穿看透。 白樘沉吟片刻,忽地问道:“你方才说她跟世子有些不睦,这又怎么说?” 巽风本想多说几句,碍于云鬟不过是个小女孩子,只怕白樘是不愿听的。 如今见问,忙道:“原本是世子把她从凤仪骗着带了出来的,她也甚是明白,同我说不会招惹世子,不过我看世子那个样儿……竟不知如何了。” 白樘慢慢道:“世子正当年少,又跟凤哥儿是昔日相识,只怕他玩心不退,何况……凤哥儿也是个奇异的女孩子,只怕世子玩心才更重。” 巽风心头略宽:“我也这样觉着,不过这毕竟是在京城,倘若传了出去,对凤哥儿又有什么好?世子若总不收敛,又该怎么样?” 白樘听到这里,方笑了笑,抬眸看向巽风道:“你从来谨慎自处,我所吩咐之外的事儿,你从不沾手,如何对凤哥儿这样上心了?” 巽风不料他竟问出这点儿上,有些意外,便低下头去:“只是觉着……” 白樘却不等他答,就淡然道:“世子虽然爱闹,不过……想他会知道分寸,倘若真的闹出来,自然也有闹出来的解决法子,以世子的心性,既然敢如此胡闹,总不会不想该如何收场。” 巽风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沉。 白樘又轻轻地叹了声,将桌上的卷宗翻了翻,道:“可知如今最棘手的,并不是世子。” 巽风压下心头微澜:“四爷想如何料理此事?” 白樘仍是面无表情,顷刻才沉声道:“这几件案子显然是互相牵连的,只要一件儿破了,其他的不攻自破。然而我只负责凤仪之事,大头尚在由仪那边儿,卫铁骑从来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这案子他接手,自是最好不过的,如今他因缺少证供,无法更进一步,未免可惜。” 他慢慢地说了这一番,寻常人自不解其意。然而巽风跟随良久,即刻抬头:“四爷的意思是……” 忽然听他道:“你过来。” 巽风忙上前,白樘低低吩咐了一番,道:“切记的,不可泄露半点行踪。” 巽风因按照白樘吩咐,暗中行事妥当,今日便向白樘回禀。 白樘点头:“甚好,接下来只看卫铁骑的就是了。” 正说到这里,外间有个侍从来到,站在门口儿道:“大人,外头来了个小丫头,说是崔侯府的叫什么露珠儿的,要寻咱们巽风大人呢,问她是什么事,她只是掉泪,也不肯说,只语无伦次地说什么急事。” 巽风吃了一惊:“露珠儿?” 白樘挑了挑眉,巽风已经回身对白樘道:“大人,露珠儿是跟随凤哥儿的贴身丫头,她竟然找来刑部,必然是有要紧事……” 白樘早明白他的意思:“你去吧。” 巽风松了口气,转身疾步往外,白樘瞅着他的背影,面沉沉,却到底并未再说什么。 且说巽风出了明德堂后,便如一阵风似的,反把那侍从撇在身后了。 他急急地出了刑部大门,果然见面前停着崔侯府的马车,露珠儿站在跟前儿,两只眼睛红红地带着泪,一见他,忙跑过来。 巽风道:“怎么竟来这儿了,凤哥儿呢?”扫了两眼那马车,却见寂寂然地,不似有人。 露珠儿低低哭道:“姑娘不见了!” 巽风心里一凉:“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样,莫慌,同我仔细说来。” 露珠儿好歹收了口气,便带着哭腔,同巽风道:“我跟往常一般,等姑娘放学……” 凤仪放学之后,露珠儿自等着接人,不料见人来人去,最后稀稀拉拉剩了几个,却总不见云鬟。 原本素日云鬟也出来的迟,因此露珠儿心里倒并不如何慌张,谁知又等了会子,竟仍是不出来,露珠儿有些着急,禁不住走到门口儿探看。 正沈舒窈要上车,见她伸长脖子张望,便说道:“你如何还在这儿?” 露珠儿忙上前行礼:“我等我们姑娘呢?沈小姐可看见她了?” 沈舒窈道:“她最后一堂课都不曾上,我们只以为她又回府里去了,怎么,难道不曾回?” 露珠儿心头一跳,待要回答,却只说:“想必……想必是回去了,他们忘了跟我说呢。” 沈舒窈打量她一会子,就微微一笑道:“是了,或许是如此也未可知。你也不必着急,只先回去看看也就是了。”点了点头,自上车去了。 露珠儿自知道云鬟不会无缘无故自己就回府了去,然而却不敢跟沈舒窈承认,只因先前经历过赵黼忽然来到,蛮横地把人带走的“前车之鉴”,倘若这次又是如此,她却着急慌张地先在这里张扬起来,以后事情揭露出来,又怎么说? 因此露珠儿多了个心眼,她自己叫了凤仪的门房,陪着入内找了一圈儿,同时派人偷偷地回府打听看有没有人,那小厮跑回去,半晌才回道:“姐姐,府里并没见姑娘回去。” 露珠儿正也在凤仪没找见人,听果然如此,不免便疑心到了赵黼身上。 又因赵黼毕竟是个世子,他若霸道起来,谁人敢说半个“不”字?露珠儿本想去找阿泽,可阿泽年少,竟不如巽风沉稳能干,她又知道巽风是刑部的人,当下便鼓足勇气,跑来刑部搬救兵。 露珠儿哭着说完,道:“我也不知姑娘究竟去了哪里,只先前世子爷每每相扰,昨儿又仿佛得罪了他,故而我怕……我也是没法子了,又不敢立刻跟家里说,只怕立刻要打死我……” 巽风听完,心里暗恼,便先安抚露珠儿:“你做的甚好,此事果然不宜张扬,你放心,我同你去世子府看一看就是了,若人果然在那里,就悄无声息地带回来便是。” 露珠儿听了这话,才微微定了心,当下巽风骑马先行,径直往世子府而来。 可巧这日赵黼跟一干少年子弟在府中饮宴,一边儿吃酒,一边看庭中两个壮汉相扑耍子,那两个汉子都赤裸上身,使尽平生之力相斗,正看的精彩处,外头小幺跑进来,道:“世子爷,有个刑部的大爷来了,说找世子有事。” 赵黼也不起身,举杯笑道:“哪个刑部大爷?” 正说着,就见巽风走了进来,冷眼见十几个少年围着桌子,又是这个热闹的情形,顿时皱眉止步。 赵黼见是他,早笑道:“原来是巽风,是哪阵风把你吹了来?还是说你听见我这里有热闹,故而特意来了?” 巽风见他这里“高朋满座”,便知道多半是找错地方了,且这些贵公子们都是些眼尖嘴利之徒,他哪里还肯泄露半句?当下只道:“原本不知世子这儿有客,并无要紧事,暂且告辞。” 不料赵黼早看出他刚进来的时候面有愠色,当下对那两个相扑大汉道:“给我拦住他!” 那两个汉子听见了,双双跳上前来拦住,巽风不欲动手,便退后一步:“世子!” 赵黼越发拍手大笑:“给我把他撂倒!谁赢了就赏一百两!” 那些少年们唯恐天下不乱,见如此热闹,都也站起身来,纷纷鼓噪,有人竟趁机加码。两个相扑士闻言,更是红了眼似的,猛虎般冲向巽风。 这些人武功最不及巽风,然而是专门习练的擒抱之术,巽风深知,倘若被他们抱住了,只怕再脱身也就难了,当下使出轻身功夫,纵身而起避开两人攻势。 不料避开了相扑士,眼前却一晃,竟见是赵黼悄无声息跃到了跟前儿,笑吟吟道:“何必忙着走?既然来了,就陪着大家伙儿玩一会儿岂不是好?” 巽风拧眉:“世子,我有要紧急事。” 赵黼玩味说道:“你有要紧急事来找本世子,却一言不发走开,这是什么道理?” 巽风知道他的性情顽劣异常,若是不说,只怕他必然纠缠不放,何况云鬟既然不在此处,只怕事情便棘手起来。 当下巽风握住赵黼手臂,把他往旁边拉了几步,低低在他耳畔说道:“凤哥儿不见了,我只当她在世子这边儿。” 赵黼一怔,敛了笑:“原来你以为是我把她……哼,敢情六爷总是不干好事儿的?有什么就赖在我身上,你如何不去找你们的小少爷?据我所知,他可是在凤仪门口大喇喇地堵过好几回呢,难保这次是不是又故技重施了。” 巽风皱眉道:“我们少爷不会如此不知体统,就算要见,也是光明正大的,绝不会偷偷把人带走。” 赵黼啐道:“你拐弯骂本世子不够光明不成?再说……昨儿她得罪了我,我难道还要犯贱,巴巴地去见她?” 巽风见果然不在此处,不欲跟他多缠:“是我一时想错,得罪世子了。既然不在此处,我去别处寻去罢了。” 巽风转身离去,这回赵黼却并不曾拦着他。 他身后那些少年们见状,大为失望,又有人问巽风来所为何事,赵黼只道:“这个人没趣儿的很,见咱们人多,他就怯了,只不用理会。”众人便不问了。 赵黼回身又落了座,众人便劝酒,又商议去城外打猎之事,赵黼默默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巽风出了世子府,正露珠儿乘车来到,见他垂头出来,心已经凉了一半。 巽风打起精神来,道:“勿要着急,我再去蒋府看一眼,兴许被我们小少爷找了去。” 露珠儿心里早就慌了,只要跟着同去,巽风知道这会子没了云鬟,露珠儿也不敢就回府去的,就算回去,被人问起来,怕更难以了局,于是便同她一块儿。 如此不多时来至蒋府,里头阿泽早听说他来了,便赶出来相见,巽风劈面问道:“你们今儿找过凤哥儿不曾?” 阿泽呆道:“不曾找过,怎么了?” 巽风听了这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从刑部到世子府,再到蒋府,他心中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心也越发惊凉起来,此刻才确信:云鬟必然是出事了。 阿泽见他脸色泛白,心中惊疑。又见露珠儿低着头哭的不成样子,阿泽便忙道:“凤哥儿出事了不成?哥哥倒是说话呀!” 巽风浑身战栗,却又生生自制,飞快在心中想了一回,道:“这件事不能瞒了,你即刻去刑部,告知四爷,就说凤哥儿失踪了。” 阿泽大叫道:“说什么?” 巽风握住他手:“别慌,你只管跟四爷说,四爷自会有安排。我现在去凤仪再细查一遍,但愿凤哥儿只是有事在凤仪耽搁住了,咱们分头行事。” 但话虽如此,以云鬟的性情行事,好端端又怎会耽搁在凤仪之中不出现?何况露珠儿已经先找了一遍。 故而巽风听露珠儿说是赵黼可疑,便立刻来了,只因他也知云鬟不是那做惊做怪的,若然不见,必然是外人外力所为。 这会儿里头白清辉跟蒋勋也闻讯赶出来,见三人这般情形,便问究竟,巽风不愿让他担心,正欲搪塞过去,不料白清辉看着露珠儿,忽地道:“崔姑娘呢?” 露珠儿几乎欲死,却不知如何回答,清辉又看巽风,竟问:“是崔姑娘出事了?” 眼前一团黑漆漆地,耳畔仿佛有车轮声。 云鬟无法动弹,连说话也都不能,但脑中仍是清醒的。 蜷缩着身子,因目不能视物,心中满满地恐惧感,想要大叫,偏偏舌头也是麻木的。 直到此刻,云鬟才确信林禀正跟老吴、宋邰韩敏三人的死有关,因此刻用在她身上的毒物,令她浑身麻痹,毫无反抗之力。 她竭力去想些好的记忆,譬如在鄜州时候那段时光,但是眼前晃动,却总是林禀正的脸。 当时在教习室内,他紧紧地按着她的肩头,复将掌心的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云鬟知道挣扎无效,便只静静站着,仰头看着他而已。 林禀正见她竟不反抗,眼神亦清清正正地看着自个儿,面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然而很快,云鬟已有些站不住,眼前景物微微模糊。 林禀正将她抱住,云鬟甚是想睡,却竭力睁开眼睛,依稀看他手上一抖,竟仿佛拿了一件儿衣裳过来,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他给自己穿上了。 接着,头发也有些扯痛……云鬟皱眉,想问他要做什么,却见林禀正望着她,目光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双眸的时候,云鬟模模糊糊看见面前有一个人,虽没见过几面儿却印象深刻的脸,近在咫尺。 竟是方荏。 第98章 话说先前,巽风跟阿泽说定分头行事,阿泽便去刑部请白樘主理此事。 这边儿巽风才欲去凤仪书院,不料清辉竟看出云鬟出事,便道:“我也同去。”他已有主意,便吩咐蒋勋安置侯府的车辆,同露珠儿在府内等候。 蒋勋向来最听他的话,当下照办不提。 因事不宜迟,也不乘车,巽风抱着清辉,两人同乘一骑,极快地来至凤仪。 谁知远远儿地就见有一匹马正也在凤仪门口停住,马上的人,头戴金冠,长发飞扬,他纵身跃下,手按腰间长剑,仰头看着眼前凤仪门,竟正是赵黼。 这会儿巽风也勒住马儿,抱着清辉翻身下马。 赵黼回过头来,又看白清辉,笑道:“怎么连小白也惊动了呢?” 白清辉行了个礼:“参见世子。”便不言不语地往书院内行去。 赵黼望着他,点头叹道:“很好,这很正大光明。” 巽风在旁听见了,自知道他暗讽自己先前说清辉见云鬟之事,当下只道:“世子如何也来了?” 赵黼道:“自然是来找阿鬟的,难道是来找你们么?”嗤地一声,眼见白清辉已经走得远了,便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巽风摇了摇头,无言跟上。 那凤仪门边儿的当值见忽地来了这几位,不知何故,慌忙出来迎接,又派人进去请院内主事来见。 顷刻书院主事来到,清辉便道:“我们一位朋友今儿不曾回府,我们帮着来找找,兴许是她一时困倦,在书院里睡着了忘了时候,或者躲起来跟我们闹着玩儿呢,只找见了就是,还请不必张扬此事。” 那主事知道他身份非同一般,不敢如何,却仍一头雾水便问:“不知是何人呢?” 清辉道:“是崔侯府的崔云鬟姑娘。” 主事听了,道:“原来是崔小姐,只是先前她家的丫头已经来找过了,如何,还没见人?”脸上就露出惊奇的神情。 赵黼瞥清辉一眼,走前一步,打量着周遭一边儿对那人道:“你认得我么?” 那主事道:“是世子爷,自然认得。” 赵黼拍拍腰间剑:“你认得他么?” 那人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回答。赵黼也不正面儿看他,只冷冷瞥着,似笑非笑说道:“今儿不管我们把这儿翻个底儿朝天也好,弄得人仰马翻也好,外头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泄露出去,我便只当是你说的,我腰间的这个,可是不认人的。” 那人早也听闻世子的“威名”,知道是个凶恶之人,又听这些话,一时脸儿都绿了,只道:“是是。” 赵黼说完,清辉心底早已经盘算妥当,因问起今儿上午教过课的几位,那主事战战兢兢的都说了,清辉便又问道:“林禀正林侍读今儿可来过么?” 主事面露诧异之色,忙点头道:“您如何知道?林教习是来过。” 赵黼跟巽风都看清辉,各自惊异。 清辉面不改色:“不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 主事想了想,一一答了,又道:“原本今儿无林教习的课,他是来挪走原先放在教习室的那一箱子书的。” 清辉道:“是什么书?教习室在何处,请带我们去看一眼。” 当下领着来到教习室,那主事指着道:“这儿是林教习歇息之处,原先他的书都搁在桌儿上,今儿不知为何要尽数拿走。” 清辉问道:“那箱子是多大的?” 主事比划了一番,却有一臂之长,半人来高。 此刻赵黼早没了先前来时的轻松,脸色冷肃,双眼也隐隐透出凶戾之色。 巽风岂能看不出?然而他心中也如油煎一样……只想:今日带清辉来,果然是带对了,清辉年纪虽小,心思缜密,却大有白四爷风范,这一句一句问下来,竟句句中的,比他自己来查更事半功倍。 而按照这主事比划的箱子大小,虽不能放下一个大人,但若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却是轻轻易易的。 偏偏这主事的兀自不明,尚且道:“其实也并没多少书,大概是有两块儿砚台重了些,林教习去的时候叫了人来抬箱子,还叮嘱过叫小心别磕碰了,我原本也想帮一把的……” 赵黼几乎忍不住,指着这主事的,便要上前打人。 巽风探臂拦着他,低声道:“世子稍安勿躁,未必会真的出事,且听我们少爷的。” 赵黼连咽了几口唾沫,伸手在额头抓了一把,手按腰间剑转过身去,抬起头来深深呼吸。 只有白清辉兀自面无波澜,仍旧问道:“那不知教习把这一箱子书运到何处去了?他可还有说些什么?” 主事苦思冥想,继而道:“教习素日寡言,今儿也不曾格外说些别的,只说砚台贵重,叫别碰着。至于运到何处,多半是教习在紫藤胡同的家里……要不然便是翰林院……也无非是这两处罢了。” 清辉道:“你可再想想,会不会还有别的地方?” 主事又想了会子:“这个就着实不知了。” 清辉见问不出别的,便谢过,让他退下了。 赵黼深锁眉头道:“现在怎么样?去这两个地方再找?” 清辉垂眸想了会子:“只怕他不会这样简单就让我们找到,不过……世子不必着急,若真的是林教习所为,他不会伤害崔姑娘。” 赵黼怒极反笑,口不择言道:“放屁!偌大的一个箱子都抬出去了,难道崔云鬟会乖乖地任由他塞在箱子里被运出去么?自然是他做了什么!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清辉浑然不理他口出粗言,仍是淡淡道:“不错,林禀正明知道崔姑娘失踪会被人很快发现,明知此事会闹出来,他偏如此打眼地弄一口箱子进来……难道他不怕暴露自己么?世子再想想那老吴,若林禀正要杀人,就地弃尸岂不简单隐秘?很不必再多此一举,自露马脚。” 赵黼听他如此分析,心略安,只仍觉得那个“弃尸”有些太刺耳了。 清辉却又道:“其实,你我真正该担心的,是林禀正如此大费周章的把崔姑娘运出去……到底是有何意图。” 赵黼才放下的心忽地又提了起来:“这是何意?” 清辉道:“我的意思是,他这份所图,才是最可怕的。” 林禀正分明跟老吴之死,以及由仪那两宗血案都有瓜葛,何况此后还牵扯一个方荏,清辉心思通透,又不似赵黼跟巽风两个关心则乱,早在来的路上就怀疑了林禀正,如今确认了,极快之间便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遍。 如今林禀正光天化日下如此行径,分明是一个不怕暴露自己之意,这般行事,竟隐隐透着“鱼死网破”的气息,这才是清辉最担心的。 清辉又道:“可是为何要对崔姑娘下手呢?想来多半是林教习颈间有伤之事所起,这件事,是崔姑娘记得,同阿泽说明后……我父亲才请林教习去刑部的,或许他猜到了崔姑娘跟这个有关么?” 不料赵黼听了,通身一震,双眸微睁。 巽风心中也想到了一事,就看赵黼。 赵黼察觉他的目光,回头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巽风不答,赵黼喉头又是一动,冷冷道:“你是否是想说,姓林的对崔云鬟如此,是因为我硬拉着她去方府之故,那姓林的格外狡猾,必然是无意中发现一二了,对不对?” 巽风垂眸,虽然不语,却已经是无声默认。 清辉却并不知此事,一怔问道:“你几时带了崔姑娘去方府的?如何进去的?又是做什么?” 赵黼不回答,胸口起伏,最终用力揉了一把额角,大步走到窗口,默然站了会儿,忽然猛地举手一拳击去,只听得喀喇喇一声,竟把一扇窗户打得粉碎。 室内三人一时谁都不曾说话,顷刻,清辉思忖道:“不要自乱阵脚,凡事都脱不出一个‘因’去,只要找出林教习为何这样做,便会找到线索。我想……或许还是跟方督学有关……” 赵黼猛地抬头,盯着窗外瞪了片刻,便一语不发,旋风般转身冲出门去。 几乎与此同时,暗室之中,云鬟眨了眨眼,再度将面前之人看的清楚。 见此人生得倒是不错的样貌,气质亦佳,果然正是由仪的督学方荏无疑。 若不知他曾做过的那些事,云鬟只怕也会觉着他是个和蔼可敬的饱学长者,然而此刻望着方荏,身心却忍不住阵阵战栗。 方荏望着她,眼中也透出几分惊疑,默默地盯着云鬟看了片刻,便问道:“你是何人,如何竟在这儿?” 云鬟自不能回答,方荏又凝眸看了她片刻,见她只是睁着双眸静看自个儿,他便又道:“是谁带你来的?” 他的声音温和,毫无恶意,云鬟几乎疑惑起来:这人到底是否如她所知的一般。 方荏却忽地跟想起什么来似的,忙起身往外,打开门看了眼,见门外空无一人,才又关上门复回来。 方荏原地来回踱步,走了几趟,见她始终不语,便走了回来,望着笑道:“可怜见儿的,莫非是吓坏了?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害你。”他的声音也并不难听,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他的话似的。 云鬟张了张口,却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方荏见她唇角微张,目光在彼处停了停,复又一笑:“好孩子,你到底是哪家的?”说话中,便抬起手来,在云鬟额角轻轻抚过。 他的手抚过肌肤,就仿佛毒虫爬过一般,云鬟猛地闭上双眸。 方荏紧盯着她,半晌道:“你、莫非是口渴了?” 他回身到桌边儿倒了杯茶,握在手中,仰脖先自个儿喝了大半,转头看一眼云鬟,才又回来,便要喂给她。 云鬟毛骨悚然,本能地闭紧双唇,水便沿着下颌滑入颈间。 方荏看了会儿,眼神变化,忽地把杯子一扔,伸手要将她拥入怀中。 正在此刻,便听见有人道:“老师在做什么?” 方荏一惊,猛地放开手,云鬟跌了回去,这会儿已经知道来人是林禀正了。 林禀正推开门,微微歪头看着方荏:“老师不是说已经不会了么?” 方荏早站起身来,最初惊疑过后,望着林禀正一笑:“你……说什么?因这孩子不知何故出现在此,我又问不出她姓甚名谁,正要抱他出去呢。” 林禀正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么?抱他出去而已?对宋邰,韩敏,蒋勋他们……老师也是这样想法儿?” 方荏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道:“这孩子,是你带来的?” 林禀正面上的笑里泛出几分微凉的涩苦,笑道:“我告诉这孩子,要带她来看看真正的地狱,其实我也是想告诉我自个儿,你一直、一直都是真正的地狱。” 方荏微微眯起双眸,此刻已经恢复了昔日那种严肃神情,便正气凛然,冷冷地说:“你究竟是在瞎说什么?是疯了不成?” 林禀正凝视着眼前之人,他从小尊敬之人,从无法抗拒他的威严,然而偏是这样的人,却把无耻残忍地他拽入那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林禀正喃喃道:“没有用了,可知我再也不会被你哄骗了?” 方荏正欲呵斥,却忽地觉得眼前发晕,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忙伸手按着桌子,却不料连桌子也带翻了,桌上的茶壶杯盏跌落地上,发出脆响,水流遍地。 方荏伸手按着颈间,透出不可思议之色:“你……” 林禀正仰头大笑,慢慢地走到跟前儿,俯身看了方荏一眼,又回到床边儿,便把云鬟扶起来,却见她的双眸里透出厌恶慌乱之色。 林禀正点点头,望着云鬟轻声道:“你瞧,老师对你可好么?老师可不是那些禽兽不如之人。” 云鬟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却只是沙哑着,也不能成句。 林禀正不再理会她,回身将方荏拖了起来,放在太师椅上,又拿绳索绑的十分结实,做完这些后,才将银盆端起来,把里头的水用力泼了方荏满头满身。 冰凉的水浇落,方荏一个激灵,慢慢地有些恢复神智,他晃了晃,抬起头来,当看清林禀正之时,满面怒色,厉声斥道:“你是想如何?莫非要欺师灭祖不成!” 林禀正后腿一步,把地上翻了一张椅子扶起来,便斜斜落座,轻描淡写道:“你说错了,我不是欺师,而是要……弑师。” 方荏睁大双眼,低头才见手脚都被捆的十分解释,身上也缠满了绳索,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 方荏倒吸一口冷气,扫一眼云鬟靠在床边儿,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便一咬牙,对林禀正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有话为何不能好生说……你快解开为师……” 林禀正淡笑道:“你算是什么老师?你也配?!”说话间,他探臂入怀,竟掏出一把极小的刀子来,这刀子看来有些年头,刀柄磨得很是光滑了,刀刃窄而雪亮。 方荏乍见此物,眼底透出恐惧之意,却仍勉强镇定:“你,阿正……不要再玩儿了。” 林禀正道:“玩儿?你当我是跟你一样的么?”他望着方荏,忽地笑了起来,林禀正起身走到方荏跟前儿,道:“你可认得这把刀么?” 方荏垂眸扫了眼,摇头。 林禀正举起那小刀子,道:“这个,是我七岁时候无意中捡到的。你可知道……从捡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很想、很想用它做一件事……” 方荏嘴唇微微发抖:“你想做……” 话还没有问完,林禀正举手,用力往下一扎,方荏张了张口,突如其来的巨大刺痛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要叫出声来。 对面的云鬟却将一切看得格外清楚,林禀正垂手往下,锋利的刀刃没入方荏的大腿,血冒出来,小股泉眼似的奔流,很快地那薄刃都被血吞没了。 方荏才要厉声尖叫,林禀正抬手,便将他腰间的汗斤子塞进了他的口中,方荏发不出声,只是双眸瞪得极大,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落下。 云鬟身不由己看了这幕,不由又闭上双眸,心怦怦而跳。 林禀正回头,见她如此,便微笑道:“你怕么?你不该怕才是……对好人如此,自然是不该的,是值得惧怕的,可是对待恶人,这才是最正确的法子……又何须怕呢?惩善罚恶,为什么你们都不懂这道理?” 他慢慢地将匕首拔了出来,方荏不停抽搐,痛得几乎晕厥,闷嚎厉哼,声音噎在喉咙里,就如野兽濒死的咆哮。 林禀正凝眸看那滴血的匕首,像是看着最亲密之人:“这十二年来,我日日不能离身,原先他的刃并不是这样薄的,只是我每次想到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便会磨一磨它……渐渐地,就变得这样儿了。”滴血的匕首映着清俊阴柔的笑颜,格外诡异。 他仿佛自言自语,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怆苍凉之意,虽是微笑,泪滴却从通红的眸子里悄然坠落。 第99章 且说林禀正含恨带泪地说了缘由,那边儿方荏越发疼得浑身发抖,几乎晕厥。 云鬟早已不敢再看,只紧紧地闭着双眸。 可如此一来,耳中听见的动静却更鲜明清晰起来,是方荏痛极低吼的呼呼声,忽然之间猛咳了几回,原来是林禀正将他口中巾子扯了出来。 方荏顾不得疼,喘着气道:“阿正,咱们毕竟师徒一场,有话、且慢慢地说,先前为师或有不对之处,向你赔礼罢了,你何苦、何苦闹得如此?你且听我的,悬崖勒马……咱们以后仍……好好相处可好?” 林禀正微微歪头看着他,并不言语。 方荏抬头,又道:“你且听话,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就算是、是秋霞……” 林禀正听到这里,方又抬头笑了起来。方荏生怕他不信,便忙又赌咒发誓道:“我并非说谎,一言九鼎,我把秋霞、许配给你!以后咱们、咱们就是一家人了,阿正……” 林禀正默然看他,半晌,竟失声大笑。 云鬟听到这里,方又缓缓睁开眼睛,却见林禀正点了点头,竟回过身来望向她。 昔日的林教习,清冷肃然,从不苟言笑,可此时所见,却如另一个人似的,身上透着一股跟昔日截然不同的超然冷静,却是因极度绝望跟疯狂交织、后退无路所致。 林禀正忽地问道:“那日你也看见了,你觉着我同方小姐如何?” 云鬟只是看着他,无法回答。林禀正道:“我跟她的确是‘青梅竹马’……”说到那个词的时候,满脸嘲弄之色,复冷笑道:“倘若不是因为他……” 方荏颤声道:“阿正,为师已经认错了,秋霞可以给你,你要什么都成,你不要一错再错……” 林禀正冷冷道:“我要的,是十二年来没有你的记忆!你能给我么?” 云鬟微睁双眸,这一句话,仿佛也打在她的心上。 林禀正走近方荏:“你知错的太晚了,且我知道,你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似你这种人,又怎么会悔改?倘若悔改,宋邰韩敏他们就也不会死了。” 方荏猛然抬头:“你……宋邰韩敏,是你所杀?” 林禀正冷笑看他, 方荏道:“为什么?好端端地你为何……” 林禀正大笑数声,道:“你不知道么?你应该最清楚,是你把他们变成了你的模样,他们迟早都会变成你一样的恶魔,如你一般去祸害他人,你难道不清楚?” 方荏脸色灰败,林禀正笑了笑,看着眼底的匕首,又道:“可知,这是我毕生所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我更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早些动手?若早如此,我的痛苦便早也结束了。” 方荏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之色:“好,他们、他们死了也就罢了,为师不会向外人透露此事,你放心……” 林禀正摇头:“事到如今,你当我还会怕什么?我如今终于什么也不怕了,不再怕你,不再怕人,也不再想该如何活下去……因为……我可以亲手结束我的痛苦,既然无法抹去有你的记忆,那就抹去你这个人如何?” 林禀正说着,便走到方荏跟前儿,不知他做了什么,方荏复又厉声叫了起来,旋即声音又被堵住。 云鬟慌忙又闭上双眼,耳畔听到方荏低低地厉嚎嘶吼,以及林禀正不紧不慢地,带笑的说:“是这双手,这张嘴,还有……这儿……” 仿佛是刀刃戳破了什么的响声,方荏呜呜痛叫的声,然后是方荏剧烈挣扎起来,因动的太激烈,整个人带翻了太师椅,哗啦一声跌在地上。 云鬟不敢睁开眼睛,只嗅到鼻端令人难受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或许时间并不长,但对云鬟来说却极漫长的,紧接着,耳畔忽然一阵寂静,静得怪异。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好似接近,云鬟毛骨悚然,却听是林禀正的声儿:“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过来?” 云鬟微微睁开眸子,发现是他走了过来,云鬟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居然能动了,再定睛,见林禀正脸上沾着几滴血,她不敢去看方荏如何了,又生怕不留神看见,就只低头垂眸。 林禀正端详着她:“你如何不答?” 云鬟道:“教习……是想让我看看他的真面目么?” 林禀正一笑,叹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云鬟问:“可是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林禀正点点头:“那日,跟你在丰汇阁前的,是晏王世子赵黼么?” 云鬟定睛看他,林禀正微笑道:“他好像……甚是喜欢你。” 云鬟转开头去,并不答话。 林禀正漠漠叹道:“这个官场,我已经看透了,似方荏这种人,背后牵扯千丝万缕,又有谁敢动他?就连是刑部的白樘,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束手无策?” 云鬟听到这里,便道:“以白四爷的为人,他绝不会坐视,他一定会有法子。” 林禀正笑道:“你毕竟年纪小,不知道方荏背后的何其难缠,你当这十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会一点儿风声都不透么?不过是知道的人都讳莫如深罢了。何况白樘虽然是个能人,却绝非完人,你未免对他期望太高。” 云鬟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林禀正又道:“这会儿他们只怕发现你失踪之事了,且看谁会第一个找来此间,我希望不是卫铁骑,也不是白樘,而是晏王世子。” 云鬟见他一再提起赵黼,便问道:“为什么?” 林禀正笑道:“因为……因为只有他会将此事闹出来。” 云鬟仍是不解,林禀正道:“赵黼上京时间虽短,可是名声却已经人尽皆知,连皇上都十分纵容他,他又那样喜欢你,若见你出了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云鬟再忍不住:“他并不是喜欢我。” 林禀正拧眉:“嗯?” 云鬟停口,想了一想,方道:“他并非喜欢我,他只是生性恶劣罢了。” 或许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是林禀正方才那句触动了她的心事,云鬟轻声又道:“教习方才说,要的是十二年来没有方荏的记忆,可知对我来说,要的也是没有‘他’的记忆。” 林禀正一愣,眼中渐渐地透出疑惑之色。 云鬟定了定神,低头又道:“林教习……本不该走到这一步,你既然知道他的底细,只把证据递送刑部,我不信白四爷不会理此事,如今……难道绝意不回头了么?” 林禀正淡淡道:“回头?我早就没有以后,也没了退路。” 他望着云鬟,见女孩子眼神清澈干净,虽然身处地狱,神色却仍是平静温和如许,林禀正伸手,仿佛要抚上云鬟的脸,却又生生停住。 “你很干净,”凝视着云鬟,林禀正眼中透出几分伤意,“就这样干干净净的长大了最好,只可惜……” 他垂眸想了会儿,忽然道:“你以后,会不会恨我?” 云鬟并不回答,只是身不由己地看着这个人,前世,她仅仅从一本册子里记住了“林禀正”这个名字,今生,他却活生生地就在眼前,或许……她将见证他的从生,到死。 这一世的确有许多事情改变了,但是这一种改变,她并不乐意见到。 眼睛慢慢地红了。恨他?不……她心里曾有过深恨,最后一切,却都烟消云散,此一生,只想少一些缺憾罢了,从开始走到如今,实在想不到的是,原本不属于生命中的角色,也会出现跟前儿,让她再也不能忘。 她并不恨林禀正,或许因知道他的“身不由己”,也知道他作出那些杀戮举止之后,是十几年的心魔缠痛,如今她看着她,只觉得这真真的是一个可怜人。 林禀正望着她发红的双眸,女孩子的双眼里有淡淡地水色,那是一层泪光。 他定定地看着,自知道她并非因恐惧:“你哭什么?” 云鬟转开头去,眼中的泪早已经坠下:“我也不知。” 林禀正却已经知道,他不由地伸手,手指碰上她的脸,忽地发现手上沾血,血渍蹭在她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林禀正缩手,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儿帕子,想要将她脸上的血拭去,才擦了一下,便听见外头纷乱的脚步声,有个声音道:“刑部公干,所有人都勿要擅动!”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猛然洞开,林禀正猛然起身回头,便见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身着藏蓝色的公务常服,腰扣玉带,风姿清肃,正是方才说起的白樘。 林禀正见状,左手抬起,掌中握着的匕首探出,作势抵在云鬟颈间。 白樘早将室内看的分明,却见方荏满身是血,几乎不知是死是活,另一侧床头的人是崔云鬟,此刻正也抬头望了过来,毫无瑕疵的脸上有几道血痕,眼睛红红地,似有泪。 白樘皱了皱眉,抬手制止身旁众人,目光一转看向林禀正:“林侍读,你这是做什么?” 林禀正并不慌乱:“正如你所见,我做了你们不肯做,也不能做的事。” 白樘道:“你指的是滥杀无辜?” 林禀正一笑:“是不是无辜,白大人你难道不清楚?令公子在由仪几乎被欺辱,你却仍能不发一言,你是刑部的官儿,尚且如此。” 云鬟听了这句,忽地想到先前自己未曾得解的一个疑问:她再想不通为何由仪的凶杀案会提前一年发生,如今听了林禀正的回答,隐隐似有了答案。 前世因她并未插手,清辉之事闹出来,白樘亲临了由仪,只怕从中不知做了什么事,再往后清辉退学……林禀正竟未曾即刻动手。 但是这一回,因阿泽及时相救,清辉也并未闹,白樘亦不曾出面,一切依然如故,这个……只怕才是林禀正提早杀人的原因。 对清辉而言的变化,对林禀正来说正是“未变”。 而血案的提前发生,不是因为事情的轨迹有了改变,而恰恰是一切并未改变。 这会儿,椅子上的方荏动了一动,便又醒转过来,他微微抬头,因模模糊糊看见了门口有人,便又要挣扎,然而此刻他的力气都已经耗费殆尽,便只虚虚地抬了抬手指。 只是无意又望见身上的伤,方荏才又挣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如破了风箱似的声响:“杀了他……杀了……”虽然微弱,却满满地绝望恨意。 白樘不为所动,只仍看着林禀正:“林侍读,方大人已经被你折磨的如此,你何不放下凶器,同我去刑部细说前情?” 方荏颤抖着吼道:“杀了他!” 林禀正不理,只盯着白樘:“我如何知道,你会不会秉公处置此事?” 白樘略一沉吟,迈步入内,林禀正淡淡道:“白大人,我知道你身手厉害,别往前再走一步。” 白樘皱了皱眉,终于道:“好,但是你别伤了她。” 却见云鬟竟是出奇的安静,直到听了白樘这一句,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想转头看,却又未敢似的。 正在此刻,猛然听见外头有人叫道:“在哪儿!都给我滚开!” 林禀正听了这个声音,微微一笑。 白樘还未回头,就见有个人飞也似的冲到门口,急急张皇地看了进来,目光分别从白樘,方荏,林禀正脸上掠过,最后定在云鬟面上,看见她时候,眼中才露出惊喜交加之意,忽地又见她脸上带血,那神情便陡然又变了,当即就跳了进来。 白樘举手将他拦下:“世子,稍安勿躁。” 赵黼道:“你让开!” 白樘喝道:“世子!”按着赵黼肩头,赵黼挣了挣,居然无法挣脱。 云鬟听着两人争执的声音,如镜花水月,眼前竟又浮现许多熟悉影像。 她身虽在此处,心却如在另一重地狱。 只听林禀正低声道:“你瞧,我说他甚是喜欢你。” 那镜花水月微微波动,云鬟道:“你错了。” 林禀正望着她,见她神情越发冷静淡然,对沾血的刀刃视若无睹,脸上被他所留的血痕尚未来得及拭去,甚是刺眼。 林禀正心头一动:“崔云鬟……” 云鬟抬头看向他,林禀正忽地说道:“这世道十分龌龊艰难,活着必然辛苦,我带你一块儿去好不好?”他甚至微微一笑,笑得竟有几分温柔。 云鬟却看清他满眼的悲伤之色,这种难以言说的眼神令她的心也皱做一团。 林禀正凝视着她,口中冷冷道:“都别动!”手抬高,刀刃逼近她的颈间,沾血的刀尖儿轻轻一抵,血滴沾着肌肤,顺着滑下。 赵黼骇然停手,胸口微微起伏,咬牙道:“你敢伤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林禀正并不看他,只仍看着云鬟:“你不该怪我,要怪,就怪方荏,若没有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者,你也该怪所有人,若不是他们都宁肯当瞎子聋子,我也绝不会走到这一步。” 林禀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才看一眼白樘,面带讥诮之色:“四爷,我说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林禀正忽然抬手,握着的匕首抬高,复向着云鬟刺下。 与此同时,赵黼拔剑出鞘。 云鬟叫道:“不要!” 却已晚了,长剑出鞘,如同一道白虹贯穿室内,林禀正的匕首却并未刺下,只是虚虚停在半空,他望着云鬟笑了笑,笑里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究竟是不舍,还是释然,云鬟不知。 几乎只一眨眼的瞬间,长剑自他左边胸口贯入,林禀正踉跄后退,身子一撞,把旁边方荏连人带椅子都撞倒在地。 自他胸口溅出的血洒在云鬟身上,她茫然地睁大双眸,转头要看林禀正。 却有一人及时将她拥住,云鬟正要挣扎,忽觉一只微暖的大手拢过来,遮住她的双眸。 第100章 云鬟入江夏王府半年后,西北有战事,赵黼代天子巡边。 有天云鬟前去请安,沈王妃因道:“王爷既然不在府中,这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了,我知道你生性恬淡,可知我也不是那等迂腐拘泥之人?故而你很不必风雨无阻都要过来,以后只想我说话了,便来就是了,何况你身子也未算极好,尤其是赶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很不必再动,仔细保养为要。” 云鬟答应,又相谢了王妃,此后半月,果然偶尔三两天才去见一次,其余都只在房中自娱自乐罢了。 这日,因秋高气爽,云鬟同灵雨来至花园闲逛,灵雨掐了两朵白菊,又道:“我摘些小花苞回去,给娘娘泡茶喝最好。” 云鬟道:“好端端地,让它自在开就是了,何必扰它。” 两人且走且看,穿过小桥,才欲从假山穿过去,忽地听见里头有人声道:“如今王爷不在府内,才是个空儿,我估摸着是该过来的……” 另一个笑道:“你倒深情,我也……” 云鬟跟灵雨面面相觑,都有些色变,原来后面一个声儿,竟是男子。 这王府内的事,云鬟从来不肯多理会,横竖沈舒窈是极贤德能为的,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更不用她操心了,没想到此刻竟遇到这般尴尬可疑之事,当下拉着灵雨,转身便走。 两人忙忙地自桥上回转,灵雨便道:“怎么听着……像是王妃房内如茗姐姐的声儿?那男人又是从哪里出来的?” 云鬟按住她的手:“别说话,更别对其他人说起此事。” 灵雨听她声儿不对,忙答应了。主仆两人回到房中,晓晴迎了问道:“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云鬟只说累了,便将此事撇下。 又过半月,府内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这日,因沈丞相夫人做寿,沈王妃回沈府,要住两天方回。 这天将近中午,沈王妃的侍女送来一盘子东西,因道:“是娘娘叫人从相府内特意送来给侧妃的。” 晓晴打开来看了会子,见是几样吃食,又有两样玩物。 晓晴便笑道:“王妃如此惦记着娘娘,人在沈家,还不忘送东西给娘娘呢。”当下把那些点心端了出来,又将手串等物给云鬟把玩。 云鬟看了会儿,便撇下了,只将点心等散给丫头们吃了事。 不料到晚间吃了饭,半个时辰不到,忽然腹痛起来。 云鬟因不欲多事,起初只是强忍,心想或许是吃坏了什么,亦或者气血不调,忍一忍就好了,谁知竟越发严重,一时竟疼得闷哼出来,两个丫头才发现不妥。 灯下见她脸无血色,冷汗如雨,当下才慌张起来,忙派人去把大夫叫来。 这王府内原本是有个常用的太医的,可巧这一日竟不在府中,又因天黑了,宫内也进不去,只得叫人快去外头,现忙忙地找了个大夫前来。 那大夫听闻是来江夏王府,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入内,又不敢细看,哪里能诊出什么来?便只胡乱问了几句开了药方便去了。 晓晴忙催人煎药,灵雨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见云鬟手指抓着被褥,那长指因用力而有些弯曲,指节透出一种吓人的惨白。 挣扎中,她忽地抬头,口中竟喷出一口鲜血。 云鬟记得那一场痛。 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在腹部不停地搅动,五脏六腑都成了碎片。 她是最擅长苦熬的,但在那场挣扎中,却几乎恨不得立刻就熬不住死去,因为着实是太痛了。 耳畔起初还能听见两个丫头着急的声响,以及人来人往……后来就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一度她以为自己是死了。 直到模模糊糊中的某一刻,有一只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把,却又很快离开。 虽只是一瞬,但那种温度,永不会忘。 方荏的这居室是由仪之中最偏僻的所在,此刻又因由仪未曾上课,故而书院内人自然极少。 但因刑部出动这许多人马,加上世子赵黼,清辉巽风等也匆匆来往,是以街头上众人纷纷驻足观望,又见抬了两人出去,虽不得靠近,却难禁纷纷揣测。 原来林禀正虽受重伤,一时倒也未死,白樘命人将方荏跟林禀正都带入刑部之中,请太医来救,却都勉强保住性命。 只不过,消息不知如何竟不胫而走,有许多朝中官员前来刑部,都是为探望方荏问询端倪的,白樘便只叫侍从以方荏伤势未愈不便见客为由拦住,却叫把来访众人的名单都一一记下。 这天,在刑部之中,来了一位稀客,正是大理寺负责侦查由仪案子的卫铁骑。 卫铁骑快步冲进内堂,满面怒色,见了白樘,劈头便道:“你想怎么处置此事?” 白樘道:“怎么了?” 卫铁骑看着他,冷笑道:“你竟问我怎么了?难道四爷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白樘只是低头看卷宗,卫铁骑见他不为所动,便上前一步,伸手按住那些卷册,道:“还看什么?眼前的大事儿都不能了结,又看什么乱七八糟?” 白樘淡淡道:“有话你就直说,如此没头没脑的谁又明白?” 卫铁骑瞪着他,半晌道:“你不用跟我装,我不信你丝毫风声都没听见,何况如今人都在你们刑部,你还在等什么?不错,我说的就是方、方……姓方的!” 白樘道:“方大人么?” 卫铁骑回头,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含糊骂了句,才道:“什么方大人?披着人皮的恶狼,一想起那副嘴脸我便想吐。” 白樘道:“你查到了什么?” 卫铁骑看着他,忍气低声道:“先前我收到密报,说是这方荏最喜欢幼童,在由仪作恶多年,宋邰韩敏等都是他的娈宠。” 磨着牙说到此,又道:“我虽不大敢信,但本来这件案子就蹊跷,便带人去方府搜查,果然在书房内搜到些不堪入目之物,正要带回大理寺,太子府的秦长史忽然来到,说是太子有命,因叫方荏负责整理《国史》,因此他书房中的种种都是机密,不能为外人动,硬是把我拦住了。” 白樘垂眸:“以你的脾气,就这样甘休了?” 卫铁骑含怒失笑道:“那可是太子,不是别的什么官儿,我就算是吃了豹子胆,难道要跟太子对着干不成?回头我立刻成了反叛论罪,你能救我?” 白樘叹道:“你也算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卫铁骑道:“不必寒碜我。你到底是如何把这方荏捉拿回来的,有无将他定罪的铁证?看看太子是不是还会找什么借口来救人。” 白樘道:“林禀正能开口了,明儿便审他。或有所得。” 卫铁骑眼睛一亮,凑近了道:“四爷,你果然敢……敢揭了这件事?这可是个烂疮疤……要不然怎么我才一动他,连太子都觉着疼了呢?” 白樘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奈:“本来指望着卫大人揭的,谁知你这样识时务,我便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卫铁骑冲他笑道:“此事棘手又且重大,自然是得您亲自出马,我还是难当此大任。” 白樘不理会他,卫铁骑又道:“如何我听闻那日,连晏王世子也去了,另外还有一个小孩子在?是不是方荏又……到底是哪家的公子这样倒霉?” 白樘遂沉了脸,卫铁骑察言观色,不等他开口,立刻举手道:“我不问了,我尚且有事,明儿再来听审,四爷,我告退了。”弯腰行了个礼,飞快地去了。 不料,还未等到次日审讯,这日午后,刑部尚书潘正清来见白樘,因道:“昨儿闹那一场,如何把方大人也带回来了呢,既然伤着了,便让他在府内好生将养就是了,可知从昨儿开始,来找我问询的便络绎不绝?” 白樘道:“大人,此事并无这样简单,虽表面看来是林侍读欲行凶,然而追其究竟,跟方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潘正清道:“不是这样说,你只查问是不是林侍读杀了人就是了,何必牵连方大人呢,方大人向来官声甚佳,何况我又听说他伤的委实……总之如今他这般,已经是极惨的了,大可不必再行别的。” 白樘面无表情道:“就是因方大人伤的十分之重,才更要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也好还方大人一个公道。” 潘正清见他总不松口,又看左右无人,便拉拉白樘,小声儿道:“衡直,你休要固执,岂不闻太子亲派人阻止了卫铁骑行事?自然是维护方荏之意,如今方荏又伤的如此,若是护理不好,便会一命呜呼了,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去吧,太子那边儿也好交代。” 白樘道:“这件事我原本不想沾手,可是事到如今,却已经撇不了了,何况还未问明,何必就先认定了方荏有罪?大人放心,若太子怪罪下来,横竖都担在我肩上,我会亲自向皇上禀明此案。” 潘正清哑然,半晌道:“你何苦如此?你……唉!”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也是九牛不回的,当下只得唉声叹气去了,又怕有人来找,便称病早退。 将晚间,白樘思谋再三,便亲来见林禀正。 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林禀正至今不能起身,躺在榻上,脸色雪白,里头两个侍从守护,门口也有两名侍卫看守着。 白樘入内,正林禀正因伤口过于疼痛,才自昏迷中醒了过来,看见白樘,便笑了笑。 白樘俯视着他:“你何苦如此……”忽然想到这一句是方才潘正清说自个儿的,便淡淡住口。 林禀正凝视白樘片刻,忽然道:“我只问四爷,你们这些人……竟有哪一个是敢动他的?” 白樘道:“我已经接手此案。” 林禀正笑着点了点头:“可知我、闹得如此,便是想将此事张扬出去,我纵然是死,也不想就看他道貌岸然地得了善终,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白樘道:“为何要杀宋邰跟韩敏,他们尚小。” 林禀正缓缓吁了口气,道:“他们虽小,却已经长歪了,从根子里……就已经烂透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剪除……” 白樘冷道:“那凤仪的老吴呢?” 林禀正又笑了一笑:“他也是一样的。” 白樘挑眉:“一样?” 林禀正道:“他们那种人,根本就是禽兽,我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是与不是……他也是一样的。” 白樘暂且按下此事不提,又问道:“那方荏,是何时……”就算如他,一时也竟问不出那一句话。 林禀正却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道:“那把用来惩治他的刀子,是我七岁的时候无意中捡到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了他三年了。” 白樘一震,负在腰后的手微微握紧。 “然而这多少年来,到底还有多少人为他所祸,又有多少人变成了他一样的恶魔,谁又知道?”林禀正的笑就如同在黄莲之中泡过一般,他凝视白樘,忽地又问道:“四爷,你当真敢揭破此事,公告天下吗?” 白樘道:“我会尽力而为。” 林禀正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我跟那丫头说起你不能的时候,她本不理我,听我这样说,才辩解说你会,说你一定有法子,我尚且笑她天真呢。” 白樘眸色微动:“崔云鬟?” 林禀正一点头:“不知怎地,那小丫头十分信你。” 白樘不言语,林禀正又问道:“她如何了?” 白樘道:“她是个跟别人不同的孩子,并没什么大碍。” 林禀正喃喃道:“是啊,那丫头跟别人不同……不过,这样的孩子,只怕将来也……岂不知,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他低低地叹了一句,因连连说话,牵动伤处,顿时又疼得缄口,眼前一阵模糊,竟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白樘不曾立刻离开,站在窗前看了林禀正半晌。 自从清辉把蒋勋的遭遇告诉他之后,他便命人暗中细查方荏底细,自然并非一无所获。 似林禀正,宋邰,韩敏,以及蒋勋等人,这些孩子都是出自由仪的官宦子弟,但他们的出身,或者是潦倒贫寒,遭逢变故,缺乏依仗,不知应变,或者是生性怯懦软弱,无力反抗…… 方荏作恶多年,自然知道哪一种人才是他最适合的下手对象,他所挑的,不是慑于他的威压不敢吱声,就是天长日久便适应了这种“相待”,甚至也如他一般,开始欺压别人。 白樘自林禀正房中出来,本是想去看方荏的,可心中竟觉得十分不适,便转身离开。 先前太医来查看,方荏浑身上下,那些可说不可说的伤,足有十五处之多,尤其是下体,早就毁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可如此他竟还能活着,着实也算是奇迹。 是夜,白樘本欲留在刑部,可想到白日清辉也曾到场,他便破例回了白府。 不料清辉却不在府中,竟仍是歇在蒋府。 白樘本欲再回刑部,怎奈白老夫人又念几句,便只好歇在府内。 如此半夜,外头忽然有人来到,白樘心头莫名惊动,却见来的正是巽风,面有异色,对白樘道:“四爷,方才方荏跟林禀正相继身亡,已经连夜去找了严大人来验尸。” 两人回到刑部,白樘先去看过了方荏跟林禀正的尸身,却见方荏神情略有些扭曲,因脸上带伤,更不似人形。 林禀正却神色如常,若不是探着已没了鼻息,还以为只是睡着。 白樘站了半晌,方缓步回房。 烛火摇曳,他的案上放着许多书册,最上一本,是书吏新送来的今日来探望过方荏的访客名单。 白樘举手翻开,一个个显赫的头衔跟名字跃入眼帘:兵部侍郎熊文斗,驸马都尉沈畋,太子府参事……足有十数人。 夜风自窗外轻吹进来,秋日夜深,凉风之中竟有几许森然寒意。 白樘慢慢地将册子合上,此刻心底忽然想起林禀正白日所说的那句话:“这多少年来,到底还有多少人为他所祸,又有多少人变成了他一样的恶魔,谁又知道?” 死了一个方荏,但被他所害的那些人,还有多少是无辜的,又有多少成了加害者?或许是这册子里的每一个人,或许另有其他。 白樘垂眸,脸色虽平静,眼中却慢慢地有火光,轻轻一声唤,门外有人进来,白樘将那记载的一张纸撕下,递过去道:“交给离火,上面每一个人,都要仔仔细细查明白,不许错过任何一点。” 那人躬身,双手接了单子,悄无声息退了。 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白樘望着眼前烛光,举手又拿了一本卷册翻开。 哗啦一声,书掀风生,灯火影动。 第101章 风波乍平,这一场惊魂对云鬟来说,自然又是永无法遗忘的一份记忆。然而对崔侯府的人来说,却是一无所知。 在找到她之后,巽风将人裹住了亲送回了蒋府,略整理收拾妥当,便让露珠儿陪着回了府中。 幸而找回来的及时,侯府内尚不曾惊动,对迟归之事,只说因困倦在书院内睡着了,一时忘了时间罢了。 贴身跟随的露珠儿虽知道她曾着实消失不见过,但对于个中详情,自然也是毫不知晓的。 虽在蒋府便将沾血衣裳扔了,又重洗了脸,然而直到回了侯府,乃至夜间,仍嗅到那股血腥气挥之不散,一夜不寐。 因为要瞒着此事,虽然受了这场无妄之灾,次日,却仍是无事人般仍去书院罢了。 此刻,刑部在由仪带走两人之事却已经传遍京城,那些女孩子们自然也得了话题,纷纷议论。 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昨儿有凶徒绑架了由仪的方督学跟咱们的林侍读,还重伤了两人呢!至今人在刑部,不知生死……” 众女孩儿也有听说了的,也有不知道的,此刻听闻林禀正也重伤,不觉都齐齐询问,因担心之故,眼睛都也红了,有那些胆小的,甚至落下泪来,有的则双手合什,喃喃祈祷。 一时,不似往日谈起林禀正般的高兴热闹,一个个都垂头耷脑,恹恹不乐。 云鬟垂头静坐,听着女孩儿们一个个叹息啜泣,自禁不住又想起昨日所经历的种种,林禀正或笑或怒,时伤时哀,一言一行,历历在前。 正心神不属,忽闻到一股暖香飘来,云鬟定睛,见眼前鹅黄帛带飘过,美人环佩摇曳,正歪头抿嘴看她。 云鬟定了定神:“沈姐姐。” 沈舒窈站在窗口边儿上,轻声问道:“你在发什么呆,也是在想林教习不成?” 云鬟默然垂眸,沈舒窈打量她片刻,回头见庭中景色,道:“你也不必感伤,岂不闻‘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林教习素来清冷孤僻,可我们毕竟是局外人,又怎知他到底为人如何,经历如何?就不必坐此为他人徒劳感叹,倒是你……” 云鬟抬眸:“我?” 沈舒窈回身看她,含笑道:“不错,你,好端端地昨儿你去了哪儿了?” 云鬟微怔,不知她何故问起这句:“姐姐说什么?” 沈舒窈才走过来坐下,明眸看着她,低声笑道:“你不用瞒着我了,昨儿你明明早退了,你的丫头却还等着门口找人呢,她还问过我一句……我因想着,你素来跟外头什么小白公子季公子等颇为相熟,或许是他们有事,偷偷地叫了你去了,因此我就并没说破。” 云鬟这才明白,哑然道:“果然瞒不过姐姐。” 沈舒窈见她认了,又点头叹说:“说来也是奇事,都说小白公子年幼古怪,很是不好相处,不过瞧着妹妹倒是跟他甚是熟络,果然还是妹妹为人不同,才得他青眼的么?” 云鬟再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一笑。 谁知次日,便传开了林禀正身亡的消息,那帮女孩子们先前尚且心怀侥幸,如今听了噩耗,几乎不敢相信,惊怔之后,竟有大半儿失声哭了起来。 云鬟虽见过林禀正受伤之态,知道有些凶多吉少,可如今确信他毕竟身亡,竟也是不能信,呆坐了片刻,耳畔听得一片呜咽抽泣的哭声,如潮起伏,她便忍不住起身走出门去。 秋雨淅淅沥沥,迎面一阵浓重的湿凉之气扑来。 云鬟极目远望,却只见灰濛濛的天色,仿佛有一两只飞鸟穿梭在云层雨丝之中,如同孤单失群,又如同自在起舞。 前世,老吴,宋邰,韩敏以及方荏自然是被林禀正所杀,最后林禀正之死又是谁人所为? 云鬟记得昨儿他手持匕首时候的眼神,当时他并没有就想杀了她,只是作势给白樘跟赵黼等人看的罢了。 只怕早在他动手杀人开始,就已经收不住手,也停不住脚,一直到方荏,便是终结。 不仅是方荏的终结,更是他自己的。 毕竟,不管老吴宋邰韩敏他们是不是无辜,但他手上沾了血杀了人,却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不死,落在刑部,最后也依旧殊途同归。 然而,今时今日他选择借赵黼之手赴死,前世呢? 那飞鸟极快地穿过秋雨,飞得极快,乌黑的一点儿,宛若流星急速坠落,却在无可能之时又戛然转折,仍旧翩然自在地去了。 云鬟仰头,盯着那渐渐高远逝去的飞鸟,就如同看见了林禀正曾留下的痕迹跟最终的归宿。 身后女孩子们的哭声越发大了,幽咽不绝,从敞开的窗户跟门扇透了出来,跟氤氲的水汽交织,仿佛汇成了悲伤的河流,最终在地上潺潺而过。 不知林禀正在天之灵可能看到,有这许多女孩儿在为了他而痛哭流泪,她们一无所知,只心存着对他的喜欢跟崇敬,为他洒落痛惜之泪,或许对他来说……这些纯洁的心意同干净的泪水,已经是他最好的送行了。 因中秋将到,不必去上课,又因沈府邀约,这日云鬟便乘车前往丞相府。 沈相夫人亲自接见云鬟,拉着她的手儿仔细端详了一会子,便赞道:“果然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回头又叮嘱沈妙英和沈舒窈道:“得亏云鬟上京来了,又进了凤仪,她这样的人物品格,放在京内也是难得的,你们姊妹们当好生相处才是。” 两人都起身称是,沈夫人又问了年纪、京内住的如何等话,便放她们自去了。 两位姑娘陪着云鬟,自回她们屋子里去,因坐了吃茶,闲话了些书院内之事,不觉又说起了林禀正,好一番叹息,沈妙英便郁郁寡欢,起身走到一边儿。 沈舒窈小声对云鬟道:“英儿是最敬慕林教习的,那日听说消息,哭的眼都红了,回来后把婶娘吓了一跳,以为是怎么了呢。” 云鬟轻声叹说:“姐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沈妙英在旁听了,回头看她一眼,却并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走出院子。 沈舒窈因转开话题,便道:“是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前几日,我叔父请晏王世子过府饮宴来着。” 云鬟见她忽然提起赵黼来,心中一转,因说:“姐姐觉着世子如何?” 沈舒窈道:“世子自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旁人是不好说什么的……不过世子跟妹妹倒像是有些交情,不知妹妹又觉着他如何?” 云鬟见她终究不肯轻易表明,就说:“其实世子能文能武,听说又深得皇上宠爱,就算是放在皇族子弟之中,也是个很出类拔萃的人物。” 沈舒窈见她满口好话,便嫣然一笑,倒:“怪了。你可知,我叔父也曾这样说过。” 她的叔父自然就是沈丞相了,云鬟微笑道:“丞相大人这样说,可见是没错的。” 沈舒窈凝视着她,想了会儿,便并未再说什么。 两人在屋内说了会儿,沈舒窈便问:“怎么也不见英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外头有个小丫头进来道:“方才看见姑娘在花园内掐菊花儿呢。” 沈舒窈道:“罢了,又顽皮去了,且由得她。” 中午沈夫人传了去一块儿吃饭,半晌沈妙英才姗姗来迟,眼睛却又是微红的,沈夫人瞧了眼,便问怎么了,她也只说是风吹了。 吃了中饭,三人便结伴而回,沈舒窈便悄悄地对沈妙英道:“你又做什么了?” 沈妙英道:“没做什么。” 沈舒窈道:“你别当我不知呢,先前听说你又掐那菊花,必然又偷偷地拜祭林教习了?你若拜祭,只随意供奉一束花一炷香就是了,你的心意冥冥中他自然知晓,别明闹得厉害,夫人知道了是会不喜的。” 沈妙英低了头:“知道了。” 云鬟在旁听见,便又多看了沈妙英两眼,原本只当沈妙英是个活泼爱动的女孩儿,竟想不到会有这份心,因望了她半晌,便转开目光。 因时候不早,云鬟便行告辞,车行半路,忽然马车一顿,车厢门打开,有人跳了进来,不由分说在她对面儿坐了,一边儿问道:“你去哪儿了?” 露珠儿吓了一跳,又看清来人,便说不出话来。 云鬟正闭眸沉思,见是他来了,倒也波澜不惊,便淡淡说道:“去丞相府来着。” 赵黼把袍子一抖坐定了,闻言皱皱眉,道:“你几时这样爱交际了?整天跟那些千金小姐们厮混什么?人家自小儿在大家子府内长大,有一万种心机呢,若真生出点坏心思,怎么吃了你的都不知道。” 云鬟道:“是么?不过是寻常来往罢了,世子如何说的这样。” 赵黼道:“你又什么时候爱跟人来往了?得闲的话,且跟我多来往来往如何?” 云鬟淡扫他一眼,近在咫尺,他的双眸极亮,这种似冰冷似炽热的明亮,让她竟忍不住想到那天里,被他猛然拔了出鞘,后来没入林禀正胸口的那柄剑的颜色。 心底一凛,云鬟垂眸不答,赵黼也不再做声,只听见车轮木讷地骨碌碌声响。 露珠儿坐在云鬟旁边儿角上,鼓足勇气道:“世子爷,你打哪里来?” 赵黼道:“才从宫内出来。” 露珠儿瞪大双眸:“是去见圣上了吗?” 赵黼一笑,却看着云鬟道:“不错,是去见圣上了。” 露珠儿越发好奇了:“圣上是什么样儿的?” 云鬟置若罔闻,赵黼也不再回答,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不多久就要到崔侯府了,赵黼忽然说道:“过了中秋,我要回云州了。” 露珠儿震惊:“什么?六爷要走?”说完之后,才发现车厢内只有她突兀的惊愕声,露珠儿忙看云鬟,却见她仍是垂眸定神,面不改色,就仿佛没听见。 露珠儿只当她果然没听见,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衣袖:“姑娘,六爷……” 云鬟方道:“既然如此,便先祝愿世子爷一路顺遂。” 赵黼凝视着她,轻轻笑了声:“只有这一句?” 云鬟道:“我笨嘴拙舌,不懂说更多的,抱歉了。” 赵黼眉间微蹙,待要说什么,又看一眼露珠儿,露珠儿倒也机灵,忙往后缩了缩,赵黼仍是瞥着她,露珠儿呆呆看他半晌,才醒悟过来,急忙抬手捂住耳朵,口中呐呐道:“我不听就是了……也、也不看。”说着又扭身面对着车壁。 赵黼这才一笑,便又看云鬟:“我也不知这一去多久,多半是两三年罢了。” 云鬟道:“知道了。” 赵黼目光游弋:“你……这两年里,且好生照料自个儿,别再……” 云鬟始终低着头不看他,赵黼忍无可忍,抬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挑。 云鬟皱眉抬眸,赵黼端详着她,沉声道:“别再像是上回一样,把自个儿落入歹人手中了。” 云鬟不答,赵黼手上微微用力:“我说话你到底是听见了没有?” 云鬟道:“听见了,只是不知道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 赵黼道:“你不知道?”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譬如上回,很不用惊动世子去寻我。” 赵黼眉头深锁:“不用我去,却要谁去呢?”他眼神闪烁,唇角翕动,想要说更多,却又忍住。 云鬟推开他的手,赵黼却顺势又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脚灵活,身手自然是旁人不能及的,怎么也推不开,云鬟不能同他拉拉扯扯,便停手道:“世子又做什么?” 赵黼忽然将她拽了一把,云鬟不由往前一倒,忙低喝道:“放手,究竟想怎么样?” 赵黼索性跪坐起来,上前倾身,一边儿微微用力,竟不由分说地把云鬟拥入怀中。 如今他虽年少,因自小习武,力气却是极大的,身上的气势气息……却也一般熟悉。 云鬟睁大双眼,想挣却又挣不脱,耳畔只听见他低低的呼吸声儿,仿佛近在耳畔,云鬟试着用力挣了挣,赵黼又用力抱的紧了些,总是不让她挣脱。 云鬟只得作罢,面上虽仍冷冷淡淡,心里却忍不住一阵突突乱跳,不敢睁眼细看,然而闭上双眸,眼前虽一团黑,却掩不住昔日记忆蜂拥而至,场场跟他相关。 赵黼抬手,轻轻从她缎子般的发上抚过,半晌才忽地将她松开,自个儿却探手入怀掏摸了会儿,便掣出一根东西来,递到跟前儿说道:“拿着这个。” 经过方才那阵儿,云鬟才有些呼吸不稳,见状问道:“是什么?” 赵黼握着她的手,把此物放在她掌心里:“你好生留着,这一次,不许再弄丢了或给别人,这个……可赔不起的。” 云鬟见他说的郑重,便把那锦缎打开,却见里头竟是一支镶珠嵌宝的花蝶金簪,珠光流溢,宝石艳丽,金光烁烁,精致华丽。 云鬟定睛一看,脱口道:“这是御用……”一语未罢,忙停口。 赵黼笑微微看她:“怎不说下去了?” 云鬟低头,赵黼道:“不错,这是御用之物,是今儿我特意跟皇上讨的。如今给了你,可看你还敢送给别人或者给我扔了呢?” 云鬟暗吸了口气:“我不要。” 赵黼道:“你如今私下里好生给你,你且乖乖收着就是了,若真的不要,那我就派人直接送到你府里去,可看你要不要呢。” 云鬟张了张口,只得作罢,赵黼又靠近了些,打量着她的眉眼儿道:“别只是不上心的搪塞,待我回来,是要查的!” 第102章 话说云鬟才回侯府,里头丫头已迫不及待接了,笑说:“姑娘回来的正好儿,老爷那边儿刚来了客,等着要见姑娘呢。” 云鬟诧异:“什么客人,为何要见我?” 丫头道:“是个什么姓黄的先生,听说是外地进京的,还跟老爷是旧时相识呢。” 云鬟止步,心中登时想起一个人来,当下也不急着去见老夫人,只拐弯往崔印的书房里去。 来至外间,还未进门,就听里头说道:“我近来也正思量着,觉着黄大人是时候该进京来了。” 另一个人道:“其实前两日就回来了,一直在吏部打转,今儿得了闲,便来拜会侯爷。” 云鬟听了这个声音,再无怀疑,便忙来至门口,歪头往内看去,惊喜交加:“黄大人!” 原来这来客,竟然正是前鄜州知县黄诚。 只因黄诚在鄜州任期满了,近来进京述职,在吏部递接公文,且他又早就“盛名”远播,连刑部尚书潘正清都对他另眼相看,故而此番他上京,自然也有好一番的应酬来往。 今日总算得了空闲,他心里因惦记着云鬟,便借口来拜会崔印,趁机要看一看这小女孩子如何了。 两个人隔年相见,十分喜欢,黄诚早也含笑起身。 云鬟先行了个礼,黄诚俯身探臂将她扶住:“不必如此。”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越发如出水芙蓉般,秀美动人,气质也越超逸了。 崔印笑吟吟看着两人,便道:“鬟儿过来坐,陪黄大人说说话。” 云鬟旁边坐了,崔印就问黄诚:“黄贤弟政绩出色,这次回京,只怕是要留在京中任职的吧?先前我早听三法司各位都念叨着呢。” 黄诚含笑道:“承蒙各位老大人看得起,只不过,怕是不能留在京中的。” 此话一出,连云鬟也有些惊疑,前世黄诚明明便留在了刑部任职,这又是怎么说? 果然,崔印便问何故,黄诚不疾不徐道:“先前我在鄜州之时,浑浑噩噩了许久,多亏了……”说到这里,就看了一眼云鬟,又继续说道:“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虽说这次回京,有诸位大人青眼想留我京中,然而我因想着,先前我做的并不如何,竟还要更多多历练自个儿才好,故而我先前向吏部递书,已经请求外放了,今日也终究下了批示,将去漳州为知府了。” 崔印凝神听着,面色也越发惊疑,听到最后一句,更不知该如何说——虽然不能留在京中任职,可升任知府,也算是极大的提拔了。 但偏偏漳州又是僻远之地……因此就算是擢升,也未算是个好差事。 云鬟却已道:“原来黄大人是高升了,恭喜了。” 黄诚回头望着她,微微一笑。 当下崔印又略说了几句,便对云鬟道:“黄大人亲自前来,他又从来当你是个小小知己,你却要请他去你屋里坐一坐才好呢。” 黄诚也正有此意,当下站起来且先告退了。 黄诚同云鬟两人自书房出来,便自往院子而行,云鬟便问道:“大人是主动要请去闽地的么?” 黄诚见她果然精灵,便道:“你已经猜到了呢?不错……我原本跟陆兄就是从彼处出身,陆兄却终究没走出来,我跟他分别多年,如今,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云鬟轻轻一叹:“大人,陆先生在天之灵,若看见您是如今这般出色,必然也是欣慰的。” 黄诚垂头笑道:“我知道,故而我更加想回去,想在漳州也做出一番事业来,那儿毕竟离他也近,就当也是……陪着他。” 黄诚一顿,抬头看向云鬟:“我如此选择,你觉着是对是错?他们……都纷纷地在劝我,还有人说我是自毁前程。” 云鬟摇头道:“大人重情重义,利国利民,哪里有错?有人眼中的前程只是飞黄腾达,可是大人的前程,跟他们不同,只要心里踏实,又管别人说什么?” 黄诚止步,笑看云鬟半晌:“你还是这么着……先前没见你之时,可知我心里还担忧?毕竟你回京有段时日了,京城虽是天底下最繁华之地,却也是天底下最大之染缸,如今听你这番话,竟比先前更加光明豁达,我便放心了。” 云鬟道:“我从不对别人说这些,只因别人也不懂,或许还会觉着是歪理邪说,难以入耳,当着大人能说出来,且大人还懂这些,可知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两个人相识一笑,虽年纪有差,可是心思却宛然相通,四目相对,都有些遇到知己的喜悦之感。 黄诚来拜访过后,不日便出京去漳州赴任了。 又几日来至中秋,崔侯府自然也张灯结彩,欢庆佳节。 晚上,众人都随着老太太庭前坐着,吃瓜果听曲子,一边儿赏月,渐渐地月到中天,云鬟仰头望月,虽见圆满皎洁,然而却总禁不住有股孤冷凄清之意,她越看,越觉心里空旷,当下左右打量,见老太太抱着崔承,崔新蓉等跟在罗氏身边儿,她便悄悄地起身自回房自歇息去了。 如此,冬去春来,眼见便是两载过了。 又是一年开春儿,在凤仪书院内,下课时候,依旧是欢声笑语,随着时间流逝,昔日林禀正留下的伤痛已经逐渐淡去。 且先前在那之后,依稀有些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说是林禀正并非被歹人所伤,却是他绑架了方荏,且伤了方荏的……这话在别人听来,自然是极大八卦新闻,可是对这些敬仰林禀正的女孩儿来说,却是令人愤怒的无稽之谈。 因有个女孩儿无意传了句这般流言,竟惹怒了许多人,其中便包括沈妙英,几个人都是牙尖嘴利的,一通抢白之下,那女孩子被说的哭了起来,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说林禀正的不是。 不管在外间他的名声传的如何不堪,在凤仪书院,他却依旧是那个有些冷清孤傲的林教习,从不曾变过。 云鬟仍是拄着手坐在窗户边儿,转头漠漠然地看着外头热闹场景,忽然听身旁有人叫道:“我的荷包不见了!” 云鬟扭头看了眼,不以为意。 那女孩儿又各处翻找了会儿,总找不见,便急得哭道:“是姐姐亲手做给我的,就这样一件念想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众女孩儿听说的如此,便安抚她不要急,便跟着在室内翻找了一番,却哪里能找的见?又有人道:“你先前不是在外头玩耍来么?且再去看看,是不是落在外面了?” 那女孩儿忙抽身出去,有几个同伴陪着她,各处找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 众人便道:“罢了,横竖一个荷包而已,里头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了。” 那丢了荷包的女孩儿姓夏名秀妍,乃是监察院夏御史的亲妹,竟抽噎着说道:“这是姐姐留给我的最后一件儿东西了,我日夜不离身儿的。” 众女孩儿闻言,都不做声了。 原来夏御史本有两个妹子,夏秀妍的姐姐夏秀珠嫁给了同为御史的曹墨,不料半年前,秀珠忽然失踪。 后经查证,种种迹象表明,秀珠是卷了珠宝首饰,跟曹墨的庶出弟弟私奔了。 夏御史听闻之后,虽不肯相信,但毕竟人已经不见了,加上夏府众人都说秀珠跟曹白的确是极亲近的,既然出了这种事,只能哀叹家门不幸。 曹墨却并未十分的怨天尤人,反而时常规劝夏御史,只说是曹白不成器罢了,对秀珠却绝少怨念,也并未就把此事往外张扬开去,也算是保全夏家跟曹家的颜面。 当初夏御史就是因看重曹墨为人,才把妹子许配的,如今适得其反,仿佛害了人家一样,他却反而以德报怨似的,夏御史见他如此人品,心中自然越发愧疚,也更敬重曹墨。 是以外头的人,都只知道夏秀珠是无故失踪了而已,虽说也报了京兆尹,却大海捞针,无处找寻。 一直到此,有不知情的人,只说是出了意外已经死了,但有那知道些内情的,却碍于夏御史面上,不敢乱说,只暗地偷笑罢了。 众女孩子因多半都知道秀妍的姐姐失了踪,见状均默然,都不知如何劝说。 夏秀妍红着眼道:“好姐姐妹妹们,若是有发现或者无意捡着的,且还给我。”却无人应声,夏秀妍满面泪痕,便又俯身四处找寻。 云鬟看了她几眼,又看满室默然,她因回过头来,望着窗外,便回想方才女孩子们在外头玩耍的情形。 认真想来,在场的十几个女孩儿,每个人当时作何动作,是什么表情,在哪一处位置,她都了若指掌,目光扫过全场,慢慢地找到了夏秀妍所站的方向。 却见她正从廊下来,低着头慢慢地走,忽然迎面两个女孩儿跑过来,撞了她一下。 夏秀妍后退一步,才又站住了,那两人你追我赶,渐渐跑远了。 云鬟皱眉,眯起眼睛又重看仔细,却见在夏秀妍低着头往前而行的时候,她腰间明明还挂着一个鲤鱼跃龙门的小荷包,可是就在那两个女孩子撞过来之后,她的腰间却已经空空如也了。 此刻,云鬟虽然在室内拄着手不动,可人却仿佛回到了事发时的那一刻,她站在懵懂的夏秀妍身旁,看着那两人撞过来,又看她们嘻嘻哈哈离开。 夏秀妍自然不知她的荷包就是在这一刻丢掉的,但是云鬟却看得明白,她自然也认得那两个人是谁。 云鬟转头看向旁侧,角落里,是方才那两个嬉戏经过夏秀妍身边儿的女孩子,正窃窃私语,时而露出不屑之色,时而抿嘴一笑,十分得意似的。 正在此刻,忽地有人走到身边儿,两人一怔,齐抬头,却见竟是崔云鬟。 云鬟轻声道:“还给她。” 两个女孩儿神色立变,对视一眼,有些不敢相信,其中一个还只做不知的:“你说什么?” 云鬟不动声色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不会揭破此事,只要你们把东西还给她,不然,我不介意跟嬷嬷们告诉。” 两人皱了皱眉,还要负隅顽抗,忽地有人道:“阿鬟,有什么事?” 却见是沈妙英,冷眉冷眼地走了过来。 两人一见,不等云鬟开口,便笑着说道:“并没有事,只不过,我们正在说,先前玩闹的时候,仿佛看见过有个荷包似的东西,在后院假山里,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 那边儿夏秀妍听见了,慌忙便跑出去找寻。 沈妙英看云鬟道:“是么?” 云鬟一笑:“是……找到了就好了。”扫那两人一眼,便自去了,沈妙英也才落座。 沈舒窈从头至尾看着,便在位子上摇着扇子笑。 顷刻,果然见夏秀妍从外回来,小脸上红扑扑地有些汗意,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个失而复得的荷包,喜喜欢欢过来,先向着那两个女孩儿道了谢,道:“多谢姐姐们帮我找到。” 那两人面色尴尬,便未曾做声,只有些含愠地偷偷看一眼云鬟,却不敢发作。 及至放了学,众学生走的差不多了,沈妙英跟沈舒窈便和云鬟一块儿往外,沈妙英问道:“上午是不是她们两个捉弄夏秀妍呢?那荷包是她们偷偷拿走扔了的吧?” 云鬟见她已经猜到,又谢她先前出面,便道:“我无意中看见了,便提醒她们一句,叫他们玩笑不可太过而已。” 沈妙英哼道:“你还当是玩笑呢?她们不过是故意的罢了。” 云鬟道:“这是为何?好端端地做什么欺负人?” 沈妙英才要答,沈舒窈轻声道:“你瞧云鬟妹妹,她就从来不知这些乌七八糟之事,你这样的女孩儿家,本也该好生避开此等事,如今……还偏要跟她说呢。” 沈妙英闻言缄口,云鬟见状,也不好追问。 沈舒窈便又笑看云鬟道:“好妹妹,在场那许多人,都不曾看见过她们两个下手,你如何就留心到了呢?敢情是也‘明察秋毫’不成?” 云鬟道:“不过是凑巧了罢了。” 三人正往外走,忽然听见有人大叫了声:“你们胡说!我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沈妙英快走几步,却见夏秀妍正跟先前偷拿她荷包的两个女孩子站在一处,其中一个说道:“只有你被蒙在鼓里,曹府的人亲口说的,是你姐姐跟曹家的一个少爷私奔了……竟做出这样无耻的行径,你还拿着这肮脏的东西做什么?”抬手把夏秀妍的荷包抢了过来。 沈妙英喝道:“你们做什么?” 那两人见是她,不觉都有些害怕,忙把荷包扔了,双双飞奔着离开。 夏秀妍蹲下身去,把荷包捡起来,忽然放声大哭:“你们瞎说,你们瞎说,我知道姐姐不是这样的!” 云鬟定神看着这幕,道:“这是怎么说?” 沈妙英见透了消息,便不顾沈舒窈使眼色,把云鬟拉着走开两步,就小声同她说了曹夏两家的事。 沈舒窈跟在后头,见她终究忍不住:“你们两个,倒是对了脾气了,一个爱多管闲事,另一个也是个闲不住的,只是不管怎么样,这种有失名节体统的事,是绝不能去沾手的,不然,再清白也会显得嫌疑了。” 沈妙英默不作声,云鬟点了点头,目光一转,却见夏秀妍仍孤零零蹲在地上,肩头一耸一耸地,显然在哭。 话说这日,云鬟随着罗氏来到宣平侯府。 原来去年时候,蓝夫人因有了身孕,近来竟喜得贵子,宣平侯大喜过望,在府内大摆了三日筵席,又请了戏酒庆贺。 今日正是第三日上,因前两日来会的都是王公贵戚,显赫权臣等,这天却才算是家宴,蓝夫人早就下帖请罗氏跟云鬟过府。 两人入府后,到内堂见过蓝夫人跟小公子,此刻蓝夫人已经出了月子,虽说才生产了不久,然而神采奕奕,大非昔日那种郁郁可比,抱着小公子来给云鬟等看。 云鬟见那小子生得粉嘟嘟的,襁褓里闭着双眼,虽然还是如此幼小,却已经初见清俊轮廓,果然很酷似宣平侯。众人也都交口称赞。 云鬟看看蓝夫人,又见她满怀慈爱地看着怀中嫩嫩的小家伙儿,此刻她才肯发自内心的笑一笑。 心里十分畅快,又见室内挤满了人,云鬟便走出门来,正在廊下透气儿,便见迎面有个贵妇走了过来,见了她,便微笑道:“你看过小公子了?” 云鬟并不认得她,见她如此慈爱,便道:“见过了,您是?” 贵妇一笑,眼尾出现几道皱纹:“亡夫姓夏。” 云鬟点点头,行了个礼,口称“夏夫人”。 夏夫人和颜悦色地看着她,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早就知道你了,起先,是林国公府的坤少奶奶同我说的,说是她妹子的事,多亏了你从中使力,很是夸赞你呢。” 云鬟一怔,夏夫人又微笑道:“侯爷夫人也多次跟我提起,还说了你在洛阳的奇遇呢,听得我好生咋舌。” 云鬟见对方竟如此知道自己的底细,隐隐疑惑,不知她为何无端跟自己说这许多话。 夏夫人见女孩儿双眸明澈淡然,忽地说道:“崔姑娘,我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云鬟问道:“您说的是什么?” 夏夫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温声道:“我有个女儿,她并不是那等狂浪之徒,所谓知女莫若母,我是深知的她的品性为人,可如今她却莫名失踪不见了,我想拜托崔姑娘,帮我找到她。”她的声音虽然极温和,但眼底却透出难以掩饰的焦灼,同时躬身敛袖,向着云鬟深深行礼。 第103章 云鬟万想不到夏夫人竟会忽然提出如此要求,忙上前扶起她,心里微乱,想着要如何应答才妥当。 不料廊下有个小丫头探头过来,见了她,忙过来道:“姑娘在这儿呢,夫人叫你进去。”又给夏夫人行礼。 云鬟不觉松了口气,也向着夏夫人施了一礼,便随着丫头去了。 夏夫人望着她离开,双眼便极快红了,只仍是强忍着,自袖中掏出帕子,转过身去,轻轻擦拭眼角。 且说在室内,蓝夫人抱着麟儿,旁边儿围坐着一堆的贵妇淑媛们,正欢欢喜喜地说话,见云鬟入内,蓝夫人便招手道:“鬟儿快过来。” 云鬟只得靠前儿,蓝夫人含笑对她道:“你弟弟还没有个名字呢,你且给他起一个。” 云鬟大为意外:“这个怎么使得?” 旁边罗氏也忙推辞说:“给公子起名儿是何等大事,怎好就让鬟儿?” 都知道宣平侯跟各家王爷、以及朝中大臣们交好,他又这般年纪才得了麟儿,要给孩子起名儿,自然是个极讲究极重大的事儿,须要让一个又要紧且明白的人来才好,怎能随意求诸一个未及笄的女孩儿之口? 蓝夫人笑道:“不妨,此事我跟侯爷都是说过了的,原本……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我也当鬟儿是我的女儿一般爱着呢,如今得了这个孩子,正好儿就让鬟儿给他起个名字,就当是姐姐疼惜带挈弟弟之意罢了。” 罗氏微微点头,方不言语了。 蓝夫人握着云鬟的手:“你摸一摸弟弟。”把她的手搭在小孩儿的脸上。 云鬟手指触到奶娃儿极嫩的脸,望着他合眸甜睡的模样,心中却一阵惶恐:前世,原本蓝夫人跟宣平侯膝下无子,如今竟得了这样一个好孩子,如此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竟让她有种恍惚之感。 小奶娃仿佛察觉有人在碰他,粉嘟嘟的嘴唇便动了动,仿佛喃喃呀呀了几声。 小娃儿一动,手指的触感越发鲜明,云鬟忙缩回手来,蓝夫人笑道:“别怕,弟弟喜欢你呢,你只管想个你自个儿喜欢的名儿就好,不必拘束。” 此刻在座众人都望着她,罗氏虽然带笑,眼中却也有些忧色,毕竟这众目睽睽之下,倘若真的说不出什么好的来,这些人背地里岂会不说什么? 云鬟因垂眸想了会子,又见奶娃儿睡得恬静安然,她心中一动,便道:“弟弟的名字,就用一个‘泰’字可好?” 蓝夫人笑看她,问道:“泰?可有什么寓意么?” 云鬟道:“先前在书院内才读了《庄子》,记得里头有一句: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故而我觉着‘泰’字很好,只愿弟弟以后也是个心境安泰、本质天然之人。且‘泰’又有安定平和之意,也愿弟弟一生顺遂平安。” 她平和恬淡,娓娓道来,字字句句,叫人听着舒心之极。 蓝夫人的双眸越发明亮,听她说一句,便点头应一声好。 罗氏在旁听着,眼中的忧虑之色也随着慢慢一扫而空,直到最后,便不禁含笑点头。 在座的众家夫人奶奶们见她答得如此得体,见解又高,立意更好,顿时无不赞扬,都说这名字极好,又赞云鬟无所不知,心思聪慧,着实难得。 蓝夫人垂眸看着怀中孩子,柔声唤道:“泰儿,小泰儿,阿泰?你喜欢这名字么?” 那奶娃儿听见母亲如此温柔呼唤,哪里会不喜欢,竟嘿地一声笑了出来。 蓝夫人越发大喜,便催丫头们道:“快出去告诉侯爷,说是鬟儿给小公子起了名儿了,就叫小泰儿,蓝泰。” 蓝夫人本想留云鬟多住几日,罗氏因她必定要照料蓝泰,不好分心,便说让云鬟改日再来。蓝夫人便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她去了。 云鬟随着罗氏,将上车之时,却见旁侧有一名妇人站在门口,正遥遥地望着她,却正是夏夫人。 虽站得远,夏夫人也并未说话,然而那目光之中隐忍的悲感之色,却仍是让云鬟心中一颤。 罗氏见她也不上车,只回头默望,便也随着回身看了一眼,见是夏夫人站在彼端,便远远地行了个礼。 那边夏夫人方点了点头,自上轿而去。 罗氏疑惑,因看云鬟道:“怎么了?” 云鬟想起先前夏夫人所说,心里有些乱,便垂头道:“并没什么。”罗氏深知她是个不肯张扬外露的性情,既然不答,便也不问。 两人上了车,便往回而行,罗氏因说:“今儿你给小公子起名字,答的那句甚好。” 罗氏极少主动称赞她,云鬟便道:“多谢母亲,幸而不曾出糗,不过也是蓝姨母疼我的缘故,故而我说什么她也觉着极好的。” 罗氏见她仍是如此谦和温良,凝视她片刻,忽然道:“倘若……承儿有你一半儿懂事,我就也放心了。” 这一句恍若叹息,云鬟道:“弟弟年纪还小,然而也是极聪明伶俐的,再大些必然更加出色。” 罗氏摇头,凉凉一笑,说道:“我是不敢指望他如何出色了,只想他至少……也得一个‘平安顺遂’就是了。”说了这句,便低下头去,不再出声。 云鬟见状,想要安抚几句,然而若说的不好,倒显得虚情假意了,当下只也随着沉默。 此后两日,云鬟依旧去书院,然而夏秀妍却始终不见人,第三日上她终于来了,却是裹着手,仿佛受了伤,人也郁郁寡欢的,只坐在角落里发呆。 又有那些好事的女孩儿,便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夏秀妍起初并未察觉,后来发现了,便回头过来怒视几个人。 那几人便佯装无事,各自散开,等她重回身之后,才又相视而笑。 云鬟在旁看了,心里大不受用,想到夏夫人那日所言,当时她自然也是想回绝了的……只还没来得及开口罢了。 此事原本于她无关,她若拒绝也是人之常情,绝无任何可指摘处,然而想着在宣平侯府门前夏夫人那遥遥一望,那种眼神,让她想起一次,便每多一分难过之意。 此刻见夏秀妍如此,云鬟目光所及……忽然发现她腰间并未再悬挂那个荷包。 正在发怔,却见沈妙英走到夏秀妍身边儿,因问道:“你的手是怎么了?如何前两日不曾来?” 夏秀妍抬头看她,想到前两日多亏她解围,便道:“多谢姐姐关切,因不留神伤了手,就不曾来。” 沈妙英道:“是怎么伤着了?” 夏秀妍张了张口,却并没说话,眼中却极快地涌上泪来,看了沈妙英半晌,竟伏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沈妙英不知如何,沈舒窈走过来,轻轻将她一拉,拉着走开了。 后来,云鬟才知道了其中内情。 原来夏秀妍因那荷包之故,忽然听说了有关夏秀珠的流言蜚语,她回了夏府之后,便去询问夏夫人。 夏夫人三缄其口,不肯同她说明详细,夏秀妍不死心,是夜,便偷偷地去书房里找夏御史,说道:“哥哥,大姐姐到底是怎么了?” 夏御史漠然说道:“人已经找不见了,难道你不知道?” 秀妍道:“我自然知道,然而今日我听人说了好些不堪的话,好端端地怎么外头竟那样传?” 夏御史皱眉不语,已然十分不悦。 夏秀妍见他并不惊愕,心里一凉,明白他必然也是知道内情的,便道:“哥哥竟是知道此事的?既然知道,这些瞎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哥哥为什么竟也不管?就任凭他们这样毁大姐姐的声誉?” 夏御史拍案喝道:“够了!” 夏御史虽向来严厉,对妹妹们却从来不曾高声大气过,秀妍被他吓得一哆嗦,夏御史见状,勉强忍怒道:“你出去吧,我尚有事。” 秀妍看他如此冷漠,眼中不觉滚下泪来,她自然不敢忤逆兄长,转身要走的功夫,看见腰间悬着的荷包,迟疑了会儿,便摘下来,捧在掌心里,道:“这是大姐姐那一次回府送给我的,她向来懒于针线,也没留什么别的,那一回却给了我这个,没想到,竟成了最后的……姐姐素来的为人,难道哥哥是不知道的?为什么竟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夏御史定定地望着眼前书册,听了这句,便转过头来,他盯着夏秀妍手中的荷包,半晌,竟霍然起身,走到她跟前儿,猛地将荷包擭了过来。 因春寒料峭,夜间更是寒意凛然,书房内自生了炭盆,夏御史将炭炉盖子掀开,便将荷包扔了进去! 那通红的炭火裹着锦绣,顿时火舌吞噬,夏秀妍浑然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大叫一声,扑过来抢救! 火炭何其厉害,然而夏秀妍不顾一切,忍痛乱拨一通,才把半个荷包抢了出来。 夏御史也不想她竟如此,急得过来拦,已经迟了一步,看着妹子被烫坏了的手,又痛又恼。 秀妍却并不理他,只拢着荷包,哭着自跑回房。 夏夫人听小丫头们说了,才忙出来看……少女的手指何其细嫩,如今十指跟手掌都被烫坏了,皮破肉烂地,显得格外吓人。 夏夫人想到夏秀珠下落不明,又见夏秀妍这般情形,竟忍不住,也放声大哭了一通。 这些,却是沈妙英打听来的,因同云鬟说了。 沈妙英道:“夏家这个样子,也的确是家门不幸极了,只怕那些知道内情的,都在私底下戳夏家人的脊梁骨呢。可是到底究竟真相如何,谁又知道?” 云鬟道:“不是说,京兆尹的人已经详查过了么?他们既然定案如此,难道……还会有错?” 沈妙英道:“连个活人影子都没找见,就能断定如何了?不过是他们无能的借口罢了!” 云鬟心头一动,沈妙英又恨恨说道:“姐姐虽不叫我多管闲事,然而我却也管不了这闲事,若我是个须眉男子,就像是刑部的白侍郎一样……不管如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只可惜……” 沈妙英摇头,眼中忽地透出几分怅惘之色来:“再比如……林教习……” 云鬟抬眸看她,沈妙英却又转开头去,低低道:“罢了。” 云鬟只当不知的,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叫刑部的人再查?” 沈妙英道:“京兆尹已经查过了,夏家的人还能说什么?只怕夏御史心里也忌惮,倘若刑部也是如此断定……这件事越发张扬出去了,又有什么好儿呢?故而才偃旗息鼓宁肯不提罢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沈舒窈走来,轻声道:“你既然知道不好张扬,做什么又在这儿多嘴呢?” 沈妙英道:“阿鬟不知道,我给她解惑罢了,何况此事众人都听说了,独她一个不知,我也看不过去。” 沈舒窈噗嗤笑道:“你背地乱嚼舌根,反说的像是做了好事一样。” 沈妙英叹道:“其实我不过也是心里气不平罢了。” 沈舒窈摇头:“你一个闺阁小姐,好端端地哪里来这许多‘气’?外头的事儿,自有京兆尹、三法司等大人们料理,你在这儿打抱不平的,也未免太操心了。” 沈妙英皱了皱眉:“我纵然做不成,说说也不成么?” 沈舒窈抿嘴笑道:“成成成,你就是投错了胎了,照我看,让你投成个荆轲、专诸等的倒也罢了。” 沈妙英听了这句,才笑起来道:“我也不当荆轲,虽留下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好大名头,可惜仍是白忙一场,专诸倒也罢了,虽然身死,好歹做出些功绩,杀了那王僚了。” 沈舒窈就对云鬟道:“你听听她,好大的口气,若真是个男子,还不知是个怎样的纨绔子弟呢,这会子就开始夸夸其谈了。” 三人说笑了会儿,云鬟又看那夏秀妍,却见她仍是趴在桌上,眼睛通红,双手仍被纱布裹着,因不敢碰,就擎在外头。 室内各处热闹,更显的她格外孤单可怜。 这日云鬟回府,正季陶然来见罗氏,季陶然因要准备科考之事,闲散时间越发少了,只不过但凡得空,便必要往崔侯府来一趟,见罗氏还是其次,每回来都也必要见云鬟而已。 云鬟见了他,倒也喜欢,便问起他近来功课如何等话,季陶然一一答了,云鬟便道:“近来表哥可还跟小白公子一块儿么?” 季陶然道:“常常见的,如何?” 云鬟道:“小白公子可还好?” 季陶然笑道:“他好着呢,只不过他竟要跟我一块儿科考,是我的对手了。” 云鬟若有所思,并不说话,季陶然打量她一回,问道:“妹妹怎么了?如何忽然问起清辉?” 云鬟便问:“表哥你可曾听闻那夏御史家的事?” 季陶然常常在外头,他又格外留心这些,如何会不知?便问:“你说的是曹御史之妻的事儿吧,你也听说了?”一语出口,忽然灵光一动:云鬟先问白清辉,又提此事,自然不是毫无关联的,当下问道:“可是妹妹觉得此事有些疑点?” 云鬟见他心思转动这样快,便道:“正是有些。毕竟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知道小白公子知不知道,又是如何见解?” 季陶然拍掌笑道:“你却是问对人了,可知前几天我跟清辉也说起此事?他所说的竟(接下:)跟你如出一辙,可巧也是这八个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鬟挑眉,自夏夫人来找过她之后,她虽不肯答应,可心中却难免认真回想了一阵子……只可惜却并没找到有关“夏秀珠”的任何记忆,正如沈妙英所说,这件事并没在刑部记录,坊间流传的也并不广,故而于她来说,竟是一片空茫,无迹可寻。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云鬟最怕响雷,便被惊醒过来,林奶娘早在雷声乍起的时候,便来屋里陪护安抚。 云鬟紧紧捂着耳朵,虽闭着双眼,却仍能察觉电光变幻,不时映的帐内一片雪亮。 正惊心动魄,风雷声中,忽然有一句话自记忆中浮起,道:“都说古怪的很……像是谁家的男女殉情,尸身却无人认领……”声音甚是熟悉。 云鬟慢慢睁开双眸,这一句话仿佛引子,记忆中的这幕,逐渐从模糊到清晰。 第104章 那时候,云鬟尚待字闺中。 一日,因崔老夫人要去城外道观打平安醮,府内众女眷随行前往。 云鬟同贴身丫头晓晴两个同乘一辆车,倒也清静。渐渐车驾出城,在官道上缓慢而行,忽闻外头一阵马蹄声响,继而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车窗。 晓晴掀起帘子看了眼,回头笑对云鬟:“是表少爷!” 云鬟忙探头过来,果然见季陶然骑着一匹马儿,贴着车边儿跟她们同行,云鬟便问道:“表哥怎么也来了?” 季陶然道:“承儿早跟我说了,要我今儿陪着他一起呢。” 云鬟道:“你近来不是新入了京兆府,正忙着呢?竟有空陪着他玩闹?” 那时季陶然因科考完毕,成绩甚好,得了二甲第十八名,赐进士出身,因他是公侯之后,圣上格外恩典,将他点入京兆府,首任司仓参军。 季陶然道:“正是因新入府,也没什么正经要紧事给我做,前两日已经是熟悉了,今儿正好请了假,出城来走一走,也当是散散心了。” 云鬟笑道:“如今也是当了官儿的人了,且要上心些才好,别给人留下个惫懒的印象,以后还要平步青云呢。” 季陶然也笑说:“你这样说,我倒是惭愧起来,以后定要加倍勤力,别叫妹妹看扁了才是。” 两人闲说了会子,眼见要到了玄天观,季陶然本该离开了,只是他前些日子忙于入京兆府之事,竟很少跟她见面儿,这回见了,便本能地想着多说两句话。 只是眼见闲话都说完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正在心里着急,因一抬头,看着远处一片树木葱茏。 季陶然心头一动,便忙说道:“妹妹你看那边儿。” 云鬟远远地看了一眼,见一片树林子之外,仿佛有两间茅舍,旁边又是不大的一个水洼,瞧着不似是个风景绝佳的地方。云鬟因问道:“这里又有什么可看的?” 季陶然道:“说来怕吓着你,这儿出过事儿呢。” 云鬟道:“什么事儿?” 季陶然放低了声,道:“你可记得么,前两日雨下的勤,又闪电打雷的,不知怎么的,就把前头的那一角山坡给冲塌了,竟露出两具尸首来呢。” 季陶然说着,举手指了指远处,云鬟微微扫了一眼,隐约见那茅屋旁边,仿佛有一处陡坡。 季陶然因怕她不喜,便暂停不说,只看她如何反应,却见云鬟问道:“然后呢?” 季陶然才又说:“可巧那几日我在府中,当下就随着京兆府的验官前来查看究竟了,看那两具尸首像是一块儿的,正是一男一女,只因时候过长,也看不出本来面目……咳,总之有些古怪。” 云鬟果然是有些微怕,却又好奇:“什么古怪?难道不是那乱坟岗里的尸首么?”原来她方才一眼,看见那草木葱茏里有些白幡飘扬,便猜是那种地方。 季陶然微微皱眉道:“正是这点子疑惑呢,也不知是山上冲塌出来的,湖里头冲上来的,还是带着那乱坟岗里出来的,说他古怪,是因为竟是一男一女,那些人私底下说是殉情、或者什么别的不堪说法……又因辨认不出,也无人认领,就暂且搁在义庄罢了。” 云鬟问道:“怎么辨认不出,难道身上穿戴的等,都看不出什么?” 季陶然见她问的仔细,不觉答道:“有些年头的了,且两个人都着中衣,果然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其中女尸的袖口里,有一块儿帕子,角上是个鲤鱼跃龙门的模样,也并不如何精致,仅此而已,如何辨认?” 季陶然因要同她多说会儿话,竟把这件事当个奇事说了出来。 正说到这儿,就听见前方崔承叫道:“哥哥,快来!” 季陶然见他招呼,便对云鬟道:“我一时多嘴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妹妹别放在心上,听过就忘了好了,别存在心里受了惊吓。” 云鬟摇头笑说:“我即刻就忘了,从不记得。承儿叫你呢,你且快去吧。” 季陶然才也眉开眼笑:“那好,等我得了闲,再去府里看望你。”这才打马去了。 季陶然去后,云鬟又扫了一眼先前他指的地方,却见清气郁郁,白幡隐隐,果然阴气森然的很,她便忙转开眸子,看向别处去了。 身后晓晴因也说:“果然表少爷是当了官儿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了呢,也不怕吓着姑娘。” 云鬟笑笑,也不以为意。 次日早上,云鬟醒来,因有些怔忪,胡乱洗了脸,吃了点心,便去上学。 昨儿她把此事同季陶然说了,便是因为想着:这件事自己是帮不上什么的,可是白清辉跟季陶然却不同,他们两个都是男子,易于行事不说,白清辉心思通敏,季陶然交际广阔,何况先前两人也曾携手查过案。 若此事有他们两人暗中查探,或许会找出些线索来。 云鬟便是这般叮嘱季陶然的,只叫他把此事再跟白清辉商议一番。 倘若两人果然能查出什么来,自然是最好;纵然不能查出究竟,云鬟心想自个儿毕竟在这上头也用了心的……如此,也算是对得住夏夫人那日的一拜了。 谁知道夜间,因雷鸣电闪,竟让她蓦地想起前世季陶然所说的一句话,以及当时的情形。 认真推算回来,季陶然入京兆府,要从此刻开始往后,再过近两年时间。 尸首在那时候发现,自然是辨认不出本来面目了。 可提醒了云鬟的,是季陶然曾说的那句话:女尸身上,有一方手帕,角上绣的是鲤鱼跃龙门的图样。 可巧的是,此前夏秀妍身上带着的那个荷包,也是鲤鱼跃龙门的样子。 这两个看似巧合,但是在目前一丝线索都无的情况下,自然也不能轻视。 她是再想不到的,白日里才叮嘱过季陶然留心此案,夜间,竟又是从“季陶然”的口中,得知了这线索。 然而云鬟心中却并未轻松,反而十分沉重。 只因“季陶然”在跟她讲述此情的时候,曾提到的那一句:这两人看着像是殉情而死,何况又在那种偏僻地方,双双只着中衣…… 此刻,背地里的流言说的是夏秀珠跟曹白两人私奔了,倘若这两具尸体真的是夏曹两人,且若查证后,真的是什么“殉情”而亡,岂不是愈发坐实了那些飞短流长,那这“真相”……又叫夏夫人跟夏秀妍等情何以堪? 有这般的真相,对遇害者家属而言,仿佛……还不如一无所知的好。 半天里云鬟都是神思恍惚的,只因不知该如何行事。 原本她拜托了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人,心里是放下一块儿大石的,可如今,却又有些担心。 若他们果然查到、也印证了她所知道的,对夏家来说,自然算不得安慰,反而如第二次伤害了。 她胡思乱想之中,忽地想到了在洛阳之时,因为周家父子之案,她担心会如前世一样重蹈覆辙,因此想要阻止白樘。 在卢舍那大佛之下,她曾问白樘:倘若动了周知府,便会引发祸事,四爷可还是坚持如初? 当时白樘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而已。” 字字清晰,言犹在耳。 想到那一刻的情形,就仿佛龙门的风风雨雨,复又扑面而来,身前并不再是一张书桌,而是伊河滔滔,眼前不再是教习,而是大佛静默矗立,俯视着底下小小的她。 直到耳畔有人道:“崔云鬟。”连唤三声,十分不悦。 身边有个女孩子忙戳了她一下,云鬟才惊醒过来,猛抬头,却见上头是苏教习,因望着她,满面不虞,道:“你把我方才所讲的《卷耳》之意,复述一遍。” 隐隐又听到几个女孩子低笑的声儿,只因云鬟恍惚了半日,众人都察觉了,方才苏教习也早盯了她半天,自知道她神游天外,故而是故意为难罢了。 沈妙英回头看她,眼中有些担忧之意,便要提醒她道:“思……君子……” 云鬟敛神,垂眸静想片刻,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此出自《诗经》周南,是说思君子之意。以采卷耳托言之,虽采卷耳,心适念君子,故不能采,只置放大道之旁,而良人在远,亦遥遥怀想,此诗词恳意深,赋其胸怀,尤以‘维以不永伤’一句,令人闻之涕零。” 苏教习只以为她神不守舍,故而要责难她一回,谁知她非但深记此诗,更把自己所讲复述的一字不差,教习不觉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说的甚好。” 众女学生们也都诧异,沈妙英望着她微微一笑,回过身去。 云鬟仍低了头,心思从“维以不永伤”之上,又转回“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白樘为人,不管是品性还是见识,自然都高她甚多,云鬟虽也想如他一般“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可真的要做起来,仍是难以分辨何为“不为”,何为“必为”。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夏秀妍,却见她的情形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也是垂着头,一副魂不附体的颓丧模样。 此日回了府中,崔印因来房中看望她,闲闲地问了她几句话,便要起身离去。 云鬟忽道:“父亲。” 崔印回头,云鬟道:“女儿有个疑问,想请教父亲。” 崔印道:“哦?不知是什么?” 云鬟道:“倘若有一件事的内情,是当事之人急欲知道的,可若是说破了,或许会伤到当事之人,又该如何处置呢?” 崔印闻言,想也不想,笑答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说好了。毕竟不知的话,也不会有损伤,何必多余说破了伤人呢。”他笑了两声,仿佛觉着这问题不值一提,便负手去了。 云鬟本来还想再问几句,不料崔印走的如此干脆,反叫她没了主意,当下闷坐屋里,心里不快。 谁知一刻钟后,外间忽地有丫头来到:“老爷叫姑娘快去书房呢。” 云鬟心里一动,忙起身前去。 谁知来到书房,才进门,便见有一人跟崔印对面儿坐着,身着灰绿色的圆领袍,露出里头雪白的交叠笔挺的中衣领子,身姿端坐,却偏自有一股磊落潇洒气质。 猝不及防见了此人,云鬟猛然停步,还不知如何,崔印已道:“鬟儿,还不快来拜见白侍郎。” 停了会儿,云鬟方低垂着头上前行了礼,也不看人,只是呆呆地站着。 白樘见她进门时候还一副急切期待之色,因见了他在,却变得如此拘谨起来,他便一笑,对崔印道:“很不必拘礼,本来就是我先唐突了。” 崔印道:“怎如此说。侍郎不必见外,有什么且就问小女罢了。”说着便起身,自踱步前往里间去了。 云鬟茫然抬头,见崔印竟是回避之意,越发不明白,仓促扫了一眼白樘,想问他是否有事,又无勇气开口。 白樘见崔印进了里间,便对云鬟道:“你不必怕,我只问你两句话就是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 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认得夏秀妍么?” 云鬟微睁双眸,看白樘一眼又转开:“她跟我同在凤仪读书的,自然认得。” 白樘道:“她可对你说过什么……有关夏秀珠之事?” 云鬟口中发干:“不曾说过。” 白樘问道:“那夏夫人……她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云鬟听问到此,才抬眸道:“四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白樘温温一笑:“我知道夏夫人曾在宣平侯府见过你,也知道你拜托了季陶然、让他跟清辉留意此事,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留意着,只不过因目前为止都毫无线索……所以我今儿特意来见你,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云鬟对上白樘的双眸,忽然心里有一点微冷。 此刻白樘的态度十分温和,然而望着他的眼睛之时,却能发现这双眸子里满满都是通透冷峻的审视之色。 不知何故,此刻虽然是在崔印书房,云鬟却仿佛身在刑部大堂,而眼前的人,正在审讯她。 刹那间,她竟有些气息紊乱,更加开不了口。 白樘端详她片刻,见女孩子并不回答,他因想了想,又道:“凤哥儿,我知道你从来聪慧敏锐,倘若你果然知道此中内情,不要瞒着我,可好?” 云鬟喃喃问道:“这也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吗?” 白樘微怔,继而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你还记得这话。不错,正是如此。” 云鬟道:“可若真相于人有害呢?” 白樘问道:“你指的……是于谁有害?” 云鬟道:“正是那些想求真相者。” 白樘停了停:“你说的,莫非是夏家的人?” 云鬟点头,白樘微微眯起双眸,眼中的审视探究之意更浓了,他盯了云鬟半晌,才道:“倘若你将这话问夏夫人,你猜她会如何回答?你这样聪明,又通晓人性,自然该会猜得到。” 云鬟禁不住握了握双手。 白樘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反而提了另一个疑问让她自己设想。可是这种回答,却比先前崔印的答复不知高明多少。 不错,原本她一相情愿的认为,若发现了夏秀珠与人私奔殉情,会伤害到夏家的人,但是这只是站在她自个儿的角度所想。 而不管是对夏夫人还是夏秀妍来说,这一会儿,对她们最要紧的,只怕就是夏秀珠的下落。那是在所谓的生死荣辱之前的最首要之事。 云鬟虽然可以选择不说此事,但她其实并没有权力替夏夫人跟夏秀妍做决定。 “我不知道,”云鬟仍是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地,说道:“毕竟我不似白大人一样睿智果决,其实我也并不似白大人所想的一样聪明,不过偶尔有些不上台面的小机灵罢了。” 白樘静静看着她,眉头皱蹙。 云鬟沉默,终于又道:“我若是能回答大人的问话,大人能不能……不要打听我从何知晓,并且为我保密,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是从我口中知晓的?” 白樘目光微动,若有所思,淡淡道:“好,我答应你。” 云鬟道:“大人一言九鼎,是不可反悔的。” 白樘不由一笑:“自然了,难道还要我同你击掌盟誓吗?” 云鬟眨了眨眼,忽地走上前,竟举起右手。 白樘十分意外,眼底慢慢透出几分笑意,到底也抬起手来,往前一迎,两人掌心轻轻一碰,发出轻微声响。 云鬟深吸一口气,团起发麻的手心,见崔印尚未露面,便踮起脚尖,略靠近白樘身边儿,轻轻说了一句话。 白樘闻言转头,目光沉沉,眼底疑惑同诧异交织。 云鬟并不看他,长睫低垂,轻声又道:“其实我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但我所知的只有这个,大人若愿意,便姑且一试。” 次日绝早,城门刚开,刑部几十名公差骑马出城,沿着官道往东郊疾行。 不多时,听得前方一声“停”,众人勒马,放眼看去,却见眼前绿水青山,葱茏掩映间,隐隐地还有几点白幡飘扬,给这赏心悦目之中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第105章 这一天,因宣平侯府相请,云鬟便只去那边儿侯府里,不料崔承因听说蓝侯府里得了个弟弟,便吵嚷着也要去瞧。 崔老夫人满心疼爱,自然不肯不许他,就叫云鬟好生领着,也过府里去看一看,又百般叮嘱了些话,无非是说让仔细留神罢了。 罗氏知道崔承性子有些娇纵,生怕他闹事,本不欲让他跟着云鬟,怎奈老太太开了口,倒也罢了,只私下里正色嘱咐了崔承几句,叫不许胡闹等,崔承也满口答应了。 两人因来至蓝府,自有婆子忙迎了进去,崔承在家里是个小霸王,到了这儿,却难得地老实起来,应答等也十分规矩,又看蓝泰生得粉嫩可爱,他便守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蓝夫人问了云鬟两句话,道:“索性在这儿住上两日,也不用去上学了。” 云鬟还未回答,崔承道:“我也正不耐烦每天上学,我也陪着姐姐住两日的好。” 云鬟道:“你不必想,好歹才规矩去上了几天学,又要偷懒?如果真留你住在这儿,回头怎么跟母亲说?必然觉着是我引逗你逃学呢。” 崔承撅了撅嘴,嘀咕道:“你怎么也跟母亲一样了?都对我这样凶。” 云鬟道:“对你凶些其实未必是害你,一味顺着你心意的,却也未必是对你好。” 崔承鼓着腮帮子道:“我不懂这话,如何顺着我的心就不是对我好了,偏是对我好。” 此一刻外间春光泄泄,室内却也其乐融融,蓝夫人见她姐弟两个斗嘴,便笑吟吟地在旁看着,怀中的小泰儿仿佛也觉喜欢,便挥舞着小拳头,仿佛迫不及待也要加入一般,蓝夫人见是这样憨态可掬,不禁笑出声来。 中午吃了饭,蓝夫人便安排他姐弟歇息,还未起晌,外头忽有丫头来报,说是门外有个叫“巽风”的来拜访。 因宣平侯不在府中,蓝夫人便命丫头去回绝了。 谁知片刻那丫头回来,说道:“那位爷说,并不是来找咱们侯爷的,原本是崔姑娘的旧识,这会子有件事儿,叫夫人知会姑娘一声儿,便知道了。” 蓝夫人听说是跟云鬟认得的,才上了心,便去见云鬟,进了屋里见静悄悄地,自忖她还睡着,倒是不好吵起来,正迟疑,却见云鬟翻身起来:“姨母没睡?” 蓝夫人见她醒了,便才说了门上“巽风”来见之事,又问她是否认得。 云鬟也有些诧异,道:“巽风我是认得的,只不知这会子来是什么事儿。” 蓝夫人虽确信了是相识,却仍是怕有差池,一边儿叫人请巽风进内相见,一边儿对云鬟道:“我陪你出去见一见,看是怎么了。” 两人出了厅堂,果然见巽风已经等在厅中,见蓝夫人亲自出来,便行礼。 蓝夫人不言语,云鬟上前问道:“巽风如何寻到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儿?” 巽风见蓝夫人在跟前儿,有些难说,便放低了声音:“是为了昨儿的那件事,今日因忙了一上午,却仍是一无所获。” 巽风虽说的隐晦,云鬟如何能不明白?这当然是因夏家的事。 因认真说来有些可怖,云鬟怕惊吓了蓝夫人,当下对巽风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开两步,云鬟悄看巽风,低低问道:“那你来寻我又是怎么样呢?” 巽风道:“四爷虽并不曾张扬,但今儿带了好些人出城,若是给有心人看见,自会起疑,故而四爷想一鼓作气……只是翻了许多地方,仍是无所得……故而四爷让我来问一问凤哥儿,究竟真不真?” 云鬟道:“自然是真的……只不过我说的未免笼统,一时找不到地方也是有的,这可如何是好?”正如巽风所说,今日若找不到,此事又走漏消息,若给那有心人察觉,夜长梦多……只怕就更无迹可寻了。 巽风却是领了白樘吩咐来的,见云鬟这般说,他顺势道:“事到如今,却也另有一个法子,只是怕凤哥儿不肯。” 云鬟道:“是什么法子?” 巽风看一眼蓝夫人,却见她淡淡坐在榻上,仿佛并不留心他们在说什么。巽风便越发低声道:“凤哥儿随我亲去一趟,岂不两全?” 云鬟微微一惊,定睛看巽风半晌,忽然问:“这个是……白四爷的意思?” 巽风见她猜到,便点头。 云鬟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回话。 巽风知她为难,便道:“若着实难为,就罢了,大不了今晚上多派些人把守就是了。明儿再细细地找也使得。” 云鬟吁了口气:“不必了,你且稍等,待我跟姨母说一声儿。” 巽风双眸微亮,点头后退了一步,这会儿蓝夫人道:“是说完了么?” 云鬟上前,道:“姨母,有件事儿,我想……随巽风出去一趟。” 蓝夫人皱了皱眉,看一眼巽风,便对云鬟说道:“这个人看着眼熟,是不是刑部的人呢?” 云鬟道:“正是,他是跟随刑部白四爷身边的。” 蓝夫人道:“好端端地来找你做什么?” 云鬟道:“是有件棘手的事儿,姨母不必担心,我只是去看一眼就回来……回来之后,再跟姨母细说。” 蓝夫人很不放心,因握住她的手:“你一个女孩儿家,叫我轻易怎么放心?不许去。” 云鬟唤道:“姨母……” 蓝夫人见她依依地有祈求之色,终究心有不忍,思忖片刻,便道:“你去也罢了,我得叫两个府里的人跟着,不然,你是这府里出去的,稍微有个闪失,我对崔侯府也没法子交代。”说到最后一句,便略提高了声儿。 巽风自然知道是说给他听的,即刻躬身道:“夫人放心,巽风会好生护着姑娘。” 蓝夫人因上回白樘为难宣平侯一节,对刑部略有些成见,且又因不愿云鬟跟着一个男子出去,便哼了声道:“若不是鬟儿求,我是不许的,刑部又怎么样?” 当下,蓝夫人便叫了两个府中的内卫跟随,陪着巽风护送云鬟出府而去。 待出了城,又行片刻,云鬟估摸着该到了地方了,不觉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一瞬间,记忆中那一幕仿佛又冉冉就在眼前,同今时今日的情形交相融汇。 果然渐渐地看见前方熟悉的绿树青坡,以及那点点的白,只不过在这所有之前,又有十数道影子林立,其中一人背对此处,身着深蓝色袍服,皎若玉树,华茂春松,虽于这许多人之中,却令人一眼便能先看到他。 听到车声,那人回过头来,虽站在那荫地里,可双眸却如星辰一般,目光掠过马车,却见那车帘微微一晃,落下来遮住了。 白樘一见,自知道要等的人来了,心中转念,便吩咐手下众人后退数十丈开外,等候命令。 此刻马车停下,巽风接了云鬟下地,——这会儿她身上多了一件儿披风,乃是巽风取了白清辉的,帽兜子遮着脸,身上又裹住了,便看不出本来面目,冷眼一看,自然也认不出是个女孩儿。 巽风怕她不肯,便先问道:“要过去看么?” 云鬟点了点头,随着巽风往前,且走且凝神静看,一边儿心中默想,才走了十数步,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在前世季陶然跟他说起此事之时,已经是三年后,当时那乱坟岗旁边有两间茅屋,可是此刻,却空落落地什么也不曾有。 怪不得白樘等难寻所在,若不是这会她亲眼所见,单凭口说,自不得究竟。 云鬟只顾细心搜罗,不觉忘了周围众人,连白樘走过来也不曾留意,耳畔只有想起季陶然曾说的话:“前两日雨下的勤……就把前头那一角山坡给冲塌了……” 彼时他抬手一指,云鬟随之定睛看去,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片青草葱葱。 季陶然又道:“也不知是山上冲塌出来的,湖水里头……亦或者乱坟岗……” 云鬟微微蹙眉,目光转动,从斜坡转开,看向旁侧那碧绿的一汪湖水,旋即又扫向左手边的乱坟岗上。 此刻因白樘已经来到她身边儿,正欲说话,却见云鬟一脸懵然似的,竟对他视而不见,只是怔怔然般凝视着他身后之地。 白樘心中一动,便不做声,也向着巽风打了个手势。 两人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去,却自然是看不出究竟的。 忽然听云鬟喃喃道:“下过雨,湖水高了好些。” 白樘挑眉,凝眸看那湖水,前日虽下过雨,但雨势并不大,何况此地他是头一次来……只怕云鬟也是,如何她就说湖水高了? 白樘心里虽疑惑,却并不问。 云鬟也不理会别人,只顾盯着那湖水,又抬头看那斜坡,忽然她快步走了过去,低头在那青草地上,缓步而行,看着竟像是踱步丈量,又似是闲走沉思,叫人摸不着头脑。 巽风目不转睛看着,自不敢问,白樘随着走前几步,留神细看她如何行事,却见云鬟低头看了会儿,又抬起头来,在她面前明明并无一物,她却仿佛看着什么似的,神情十分专注。 忽然她转过身,又看向那斜坡,便迈步走了过去,低头又细看地上。 白樘因得了她的话,知道尸首就在这乱葬岗右侧,临近水侧,故而今日带了好些刑部的公差过来,只为搜寻尸首,谁知道众人辛辛苦苦挖掘了一上午,的确是掘出了几具尸骨,只不过因此地是乱葬岗范围,自然也不足为奇,也都只是些单独尸身,并无可疑之处。 虽然她已经给了地方,只可惜毕竟并无一个确切所指,何况掘地三尺又非轻松之事,找来找去都寻不到,刑部那些人心中都开始暗自嘀咕,不知到底要怎么样,连白樘心里也有些不甚踏实,但他是个坚韧心性,自不肯就这样放弃,因此他才叫巽风前去找寻云鬟,务必把她带了来。 白樘看着前面那女孩儿,见她原地转了几个圈,抬头又看湖水,仿佛在忖度湖水跟此处的距离,过了片刻,她猛地抬起头来,竟看向自己。 她的目光格外清澈冷冽,乍然对上,白樘心中竟也一凛。 两个人目光相对,云鬟眼中的清冷之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反是一种很淡的伤感之意,她垂下头,望着脚下之处道:“大人……叫人在这儿试试吧。” 白樘从来老练深沉,此听了这话,周身却忍不住有一股微冷绕过,忙走上前道:“你……为何这样说?” 云鬟仰头看了他会子:“大人说过,不会问我究竟的。” 白樘一怔,张了张口,旋即一笑:“是,我竟忘了。你……你果然觉着是这儿?” 云鬟又回头看那湖水:“若是雨下的更大些,这儿便会被湖水浸到,只要两三年,土就松动了……”方才一番细看,云鬟记得,当时在车上被季陶然所指,惊鸿一瞥中所见,当时的湖水高度跟现在的自然不同,竟比现在高出一臂之多。 可这样没头没脑的话,白樘自然不懂。 云鬟低头看着脚下,眼中感伤之意越浓,低低又道:“只盼这一次……并没有做错。” 白樘若有所感,便说道:“你放心,你不会做错什么。” 云鬟抬头,静静看了他会子,复低下头去,敛着披风走开了。 白樘目送她走到巽风身边儿,又回头看了看她方才所指的地方,便微微吸了口气,道:“来人!” 刑部那些公差,先前被他斥退,都在周围十数丈开外站着,因又看不清云鬟的脸,便暗中揣测道:“四爷这回又是怎么了?这孩子是谁?” 有人道:“看着像是清辉公子?” 另一个道:“不像,比公子要矮瘦一些。四爷叫这孩子来做什么?莫非是叫大家伙儿陪着这孩子玩耍么?” 众人低低笑起来,又不敢高声,仗着离着远些,白樘是听不见的。因又怨叹说:“忙了一上午,挖出这许多劳什子来,也是晦气,若是白忙一天没个头绪,倒要向哪里说理去。” 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白樘召唤,当下忙又肃然正色,纷纷跑了过去。 却见白樘指着方才云鬟站过的那一片,道:“仔细些。” 众人无奈,只得又操起家伙,纷纷开始挖土。 白樘略后退一步,此刻回头又看一眼云鬟,却见她静静地站在巽风身旁,他依稀能看清,此刻……她的神情比先前却是平静了好些,只是双眉仍是微蹙。 现场只听见嚓嚓地铲土声,不到一刻钟功夫,一个公差忽地叫道:“这儿有东西!” 众人精神一振,七手八脚上前,又刨了一阵儿,底下埋藏之物已经显露眼前。 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差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场景,一个个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有两个胆小的,竟惊叫起来,忙掩着口鼻退后。 白樘上前一步,抬眸看去,却见在刨开的土地里,是紧紧贴叠在一块儿的两具尸体,因为仿佛死的时间不算太长,且此地又近水边儿,那尸首竟是保存的极好,眉眼分明,栩栩如生。 因又都衣着单薄,女尸脖子上的青痕跟男尸额头上的血渍都十分鲜明,几乎不用仵作来查验,就能看出两人是如何身死的。 白樘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纵然向来稳重如他,此刻也不由地心头战栗,他陡然回身看向云鬟,却见巽风正以手拢着她的肩,令她靠着自个儿,低低地不知说着什么。 因白樘吩咐,巽风便护送云鬟复又回侯府去。 巽风因也从头到尾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心中竟有无数疑问,只不过都无法出口,就只默默地陪在马车旁边罢了。 车内云鬟也始终未曾开口,其实就在公差们大叫发现东西的那一刻,她就深深低了头,向着他身边儿走了一步,巽风心中明白,便才护着她,不叫她再看过去。 才走到半途,忽然耳畔听到极快的马蹄声响,巽风警觉起来,转头看去,心里暗惊。 身后官道上,飞奔来了一队人马,中间儿好几辆马车,两侧跟队伍首尾都是些带剑披甲的侍卫跟随,足有百余,气势慑人。 而为首当中那位,龙睛凤目,鲜衣怒马……却正是巽风所熟悉的。 那人显然早就看见了他,故而才加速追来,还未到跟前儿,先笑道:“巽风,你急急地是去哪儿呢,这车里是谁?” 巽风有些错愕,不知为何竟这样巧,会在此刻遇上这个主儿回京来。 因他是秘密带着云鬟出城的,此事又不好张扬出去,巽风便道:“车内是清辉公子。” 赵黼笑道:“不对吧,如何看着像是宣平侯府的车驾呢?你别是私藏了什么人在里头?让六爷看看……”他拍马上前,便要动手。 巽风忙拦着他:“世子殿下!” 正在这一刻,赵黼身后的车驾赶了上来,其中一辆马车中,有人婉声道:“黼儿,你又闹什么呢?” 第106章 且说狭路相逢,赵黼正要作乱,忽听马车中传出个女子的声音,虽不曾见其人,闻其声,却透着温柔高贵之意。 赵黼忙勒住马儿,回头望着那马车,笑答道:“并没胡闹,不过是看着个熟人,打个招呼罢了。” 车中人道:“不管如何熟,别只是不拘无礼,要进京了,且好生规矩些才是。”虽是教训的话,但因语气婉转,声音悦耳,让人听着也觉十分受用。 赵黼竟低头,乖乖答道:“是,母亲。” 巽风原有些愣怔,听他如此称呼,才信了车驾内的竟是晏王王妃,当下不敢怠慢,忙也放慢马速,向对方微微倾身道:“失礼了,不知竟是晏王妃,还请王妃恕罪。” 隔着车帘,并不见人,只听王妃仍温声道:“不必拘礼,黼儿生性顽劣,倘或有些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巽风忙道:“万不敢。” 王妃又带笑轻声道:“既如此……好了,快赶路吧。” 赵黼毕竟不敢忤逆,道:“是,母亲。”口中如此答,却向着巽风努了努嘴,又看一眼宣平侯府的马车,虽心有不甘,到底不曾再行造次。 当下才又扬鞭往前,众侍卫簇拥着他,一队人马迅雷闪电似的滚滚而去,反把巽风等撇在身后了。 巽风因见赵黼去了,便对云鬟道:“先前听闻世子在云州带兵,不想竟这样快回来了,还陪着晏王妃同行,不知这回是否在京内常住。” 才说一句,巽风忽地想起来:两年前他因目睹赵黼挟云鬟闯入方荏府中之后,曾跟云鬟说起若不胜赵黼之扰,便同他说,他必尽量相助。 而云鬟曾答了句“他扰不了我多久了”,当时巽风还思量过到底何意,不料过了中秋,赵黼竟回转了云州……至今巽风都不知这究竟是巧合,亦或者…… 然而方才因又见了云鬟竟十分精准地找到了那埋尸之地,让巽风心中惊跳之余,隐隐竟觉着云鬟那一句话,并非无心,而是……也如今日一般,早就知晓。 巽风说罢之后,车内云鬟不语,巽风有些担忧,便唤道:“凤哥儿?”小心挑起车帘往内看去。 却见云鬟斜卧车中,竟仿佛是个睡着的模样,巽风默默看了片刻,便将帘子放下,不去扰她。 可云鬟虽卧着,却并不曾就睡,只是睁着眼想事情。 先前她在车内,起先听见赵黼的声音,也同样十分意外,猛地又听见晏王妃出声,心中更是加倍诧异了。 只幸亏晏王妃劝止了赵黼,那混世魔王才自去了,不然还不知如何。 云鬟虽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有疑云隐隐:晏王妃…… 想到方才那把温柔婉转的声音,不由轻轻一声叹息。 且说白樘回城之后,即刻带人前往曹府,将府门封锁,一概人等均不许出入。 书吏按照册子上所登名字,将相关之人拘到刑部,又于各房各舍内仔细搜查不提。 又有刑部之人,带签往监察院而来,只寻曹墨。 曹墨见了刑部来人,并不十分惊讶,反而带笑问道:“不知何事?” 刑部捕快道:“奉白大人命,请曹大人过刑部一叙。” 周围监察院众同僚却都惊讶不已,其中夏御史也在内,本远远站着,听到“白大人”三字,脸色陡然而变,有些僵直地走到跟前儿。 曹墨目光环顾周遭,在夏御史面上停了停,方又含笑道:“刑部跟监察院,同都是三法司的,无缘无故,又请我去做什么?” 那捕快面无表情道:“大人若有异议,只向白侍郎禀明就是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请吧。” 夏御史站在旁侧,双手握拳,眼睛泛红,死死地盯着曹墨。 在刑部公差前往监察院之前,于在刑部之中,公差将把曹府带来的一干人等拘到堂前,众人齐跪于地。 白樘打量手中卷册,扫了一眼底下,问道:“谁是夏秀珠的贴身丫头惠儿?” 片刻,底下一个穿红带花儿的丫头低垂着头,颤声道:“奴婢便是。” 白樘道:“夏秀珠还有一个心腹丫头叫晴儿的,何在?” 惠儿道:“她、她在奶奶出事后、不……是奶奶……跟二爷走了后,因羞愤之故,投井自尽了。” 白樘瞥她一眼:“她竟懂得羞愤,你倒是好端端的?” 惠儿不敢同他目光对视,越发低头:“奴婢、奴婢……不敢。” 白樘冷淡看着:“我看你的打扮,如今不似是个丫头的模样。” 惠儿停了停,方小声道:“回大人,是我们爷,抬举了奴婢……当了妾室。” 白樘一声冷笑:“同样都是夏秀珠身边儿的丫头,一个投井而死,一个倒是成了妾室?” 惠儿哑口无言,白樘又道:“先前京兆尹查理此事,也将你叫去问话了,你是怎么供认的,再说一遍。” 因见惠儿不言语,白樘便喝道:“本官问话,你还不速速回答?” 惠儿一颤,忙才说道:“原本、是昔日我们奶奶在的时候,跟二爷……十分的好,常常叫我们给二爷暖了添冰,冷了送被的,还时不时叫底下熬些汤水给二爷,有时候大爷不回家,她还常跟二爷……吟诗作对,眉来眼去,天长地久,两个人就、就……有了私情。” 白樘扫着底下京兆尹送来的卷宗,惠儿所说的,竟跟上头的一字不差,他也不说别的,只道:“然后呢?” 惠儿喘了口气,又道:“那天、那天因天晴,我就在院子里看花儿,无意中见奶奶叫晴儿姐姐收拾了包袱,又鬼鬼祟祟地卷了些金银珠宝,她们本是要瞒着我的,谁知我偷看见了,她们就叮嘱我不许说出去,我因不敢张扬……后来、后来就听说奶奶跟二爷都不见了。大爷回来后,发了脾气,却又……因要顾及夏家跟曹家的体面,便叫我们不许传了出去。” 白樘道:“也是奇了,夏秀珠跟曹白私奔,这晴儿既然是知道的,如何却没跟他们一块儿去?反留下来送死?” 惠儿呆了呆,方道:“因为、因为……”结结巴巴,竟然答不上来。 此刻惠儿身后,曹府管家便接茬道:“回大人的话,因为他们怕人多了会行动不便,故而没带着晴儿。” 惠儿见管家出声,便才略松了口气。 不料白樘冷道:“本官问你了吗?来人,打二十大板。” 两边公差上前,把管家拖到旁边,也不管他怎样求饶,当堂劈里啪啦打了起来,刑部的棍棒哪里是好受的,又因知道白樘的意思故意要立威,顿时那臀上已经红了一片,渗出血来。 众人见状,均都面如土色,有的人便瑟瑟发抖起来,头缩低的更厉害了,生怕给白樘点到。 管家惨呼之中,白樘冷看惠儿,因道:“你这无耻淫贱的刁奴,你既然知道夏秀珠跟曹白两个生了私情,你却不把此事告知曹大人,且眼睁睁看他两个私奔而去,可见你生性跟他们是一样的人,不过是目无主人,欺上瞒下的货色罢了,如今本官重审此事,你却不能像是先前一样撇清无事了。” 惠儿大惊,白樘继续说道:“这贱奴纵忍主母跟人偷情在前,是知情不报;在主母私奔后却假充好人来告发,是以奴讼主,如今两罪并罚,不能轻饶,来人!先给她上拶刑。” 惠儿不知如何,却见两个公差拿了一副拶指上来,不由分说便将她十指套上,惠儿低头瞧得功夫儿,那两人将拶指左右一拉,俗话说十指连心,惠儿顿时惨叫一声,此刻才知厉害。 惠儿痛不欲生,大叫饶命,正那曹管家也在惨呼不绝,一时满堂鬼哭狼嚎,众皆悚然。 白樘不为所动,只冷看堂下跪着的其他众人,见那几个奴仆越发面无人色了。 等一轮拶指过了,惠儿脸色雪白,满面冷汗,曹管家也打完了板子,疼得浑身发抖,死去活来,再不敢多嘴了。 满堂鸦雀无声,白樘方道:“你们大概不知道本官的手段,这还只是个开始罢了。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本官绝不会对无辜之人用刑。” 惠儿只顾发抖,一声不敢出。 白樘又问道:“方才你说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 惠儿眼睛乱眨,答道:“回大人,是、是十月九日。” 白樘道:“你确定你方才所说是真?” 惠儿道:“千真万确的,奴婢没、没有说谎。” 白樘点了点头,又问其他众人:“你们可也记得是这一日?惠儿所说的没错儿?” 此刻已经有人不敢轻易回答,还是那曹管家先答应了声,又转头看其他人,撺掇说:“是、正是今日,惠儿说的没有错儿,我们都也记得的。” 曹府之人见管家如此,便也跟着点头答应。 白樘淡淡笑了几声,慢慢又道:“这就奇了,本官特意去钦天监查过记载,你们所说十月九日这天,从天没亮之前就在下雨,你们却又佐证惠儿见了天晴,又有闲心赏花儿?本官着实有些想不通。” 惠儿呆若木鸡,连她身后的众奴婢也都惊呆了,一个个似被雷声震坏了的河蟆,张口结舌,如呆如痴。 白樘双目如电,一一扫过底下之人,方厉声道:“且惠儿方才对本官供认的,跟在京兆尹所供,竟一字不差……本官在刑部多年,这种小伎俩早就不放在眼里,你们还当本官是那种会轻易被你们愚弄、黑白不分的官员,好大的胆子!” 白樘看向惠儿:“到底是谁指使你背下这些供词,欺瞒公堂,污蔑主母的?还不从实招来!” 惠儿双手剧痛,胆怯心虚,又听白樘这样说,更又急又怕,眼泪直落:“奴婢、奴婢……” 白樘冷道:“本官生平最恨此等两面三刀的刁奴,正好儿让你尝尝刑部的厉害,你们一个个也不必忙,本官既然接手此案,少不得把你们挨个儿审过,本官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心黑嘴硬几分,还是刑部的刑罚更硬狠几分。” 公差们上前,把惠儿拉住,复又拶指,只听得指骨发出令人森然的吱嘎之声,几乎要被拶断了一样,惠儿早受不得,拼命哭叫起来:“奴婢愿意招认了,大人饶命!” 白樘审过这些刁奴们,不多久,曹墨被带来公堂,他倒也神情自若,朝上行礼过,便问道:“不知大人传召下官,是为何事?” 白樘神色淡然,道:“今日,本官在出城二十里乱坟岗处,找到两具尸首。” 曹墨猛然抬头:“尸首?不知……是什么人?” 白樘道:“正是夏秀珠跟曹白。” 曹墨愕然,倒退一步,继而面露悲戚之色,顿足摇首:“天啊天啊,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怎么会……” 白樘道:“曹御史不必悲伤,看他们两人打扮,倒像是被人抢劫而后杀人,不知你有何头绪?” 曹墨抬袖子拭泪,半晌道:“下官、下官并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两个私逃了,想不到竟然会、是如此下场。”依稀有些呜咽之意。 白樘目光沉沉打量着他,丝毫不为曹墨的悲戚所动,那眼神之冷静,却如同最高明的猎手正凝视着走投无路的猎物——他虽然不发一语,曹墨偷眼对上这种眼神之时,却莫名有如身在笼中之感,心底禁不住惶然无着,连哽咽也有些难以为继。 果然白樘又道:“拿上来给曹御史认一认。” 有两名捕快上前,手中分别托了一个木盘,曹墨正莫名,猛然看见盘子中盛放之物,脑中轰然发声,心乱如麻。 在他左手的,托盘里放着的,是一个沉重的黄铜烛台,看着并没什么异样。在他右手边的,却是明晃晃的一堆珠宝首饰,有玉镯金簪,耳坠戒子之类,价值不菲。 曹墨魂飞魄散,却仍勉强道:“这、这是怎么……” 白樘仍是那种似数九寒天结冰似的笑意,声音里隐隐有刀锋气:“怎么,曹御史连自个儿家的东西都不认得了?” 曹墨吞了口口水,方道:“这、这自然是认得的,只是……” 白樘道:“只是曹御史觉着,这些东西本来会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跟前儿的,不知是也不是?” 曹墨只觉身心一阵阵发冷,伶牙俐齿也都无用。 白樘忽然道:“曹御史,你可有话跟本官说?”这一句,却忽然有些慈颜悦色起来。 曹墨却丝毫的暖意都感受不到,心神混乱之际,便支吾道:“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白樘道:“你如何会不明白呢?先前京兆尹调查此案之时,御史说夏秀珠跟曹白两人卷了好些首饰珠宝而逃,每一件珠宝都记录在案,先前本官比对过了,正是这些无误,御史总不会有异议罢?” 曹墨摇头,白樘又道:“至于这烛台,却是从御史府内,丫头晴儿‘投井自尽’的那口井里捞出来的,说来巧的很,这烛台底下的圆形,跟令弟曹白额头上的致命伤痕是一致的,既然如此,这抢劫杀人的说法仿佛说不通了,倒像是府内杀人。” 曹墨紧闭双唇,眼神微滞。 白樘道:“是了,还有这堆珠宝,也不是从夏秀珠跟曹白两人身上所得,而是从贵府的两名小厮房中搜出来的,御史不觉得好笑么?被夏秀珠跟曹白卷走了的珠宝,为何竟还在贵府中?” 曹墨脸色泛白,矢口否认:“下官……竟全不知情,或许、或许是那两个人……”他毕竟极为狡狯,心思闪念,见无法摆脱嫌疑,便要将此事推到底下人身上去。 而白樘笑道:“御史是不知呢,还是不肯供认?” 一语方罢,笑意已经敛了。 白樘举手,把面前的一叠供词拿起来,腕子一抖,往外掷下,刹那间,白纸黑字,飘飘扬扬,如雪片儿洒落在曹墨跟前儿。 寂静无声中,只有心跳怦怦然,曹墨弯腰,将一张张供词捡起来,他垂着头,仓促看了会儿,只觉得眼前字迹飘舞模糊。 手中攥着这许多供词,曹墨涩声问道:“白大人,这……这是何意?”仍要负隅顽抗。 白樘不答,只双目沉沉地望着他,曹墨对上这种眼神,忽觉得自己额头必然写着“穷途末路”四字。 窒息之余,曹墨道:“这上面所写的……竟是无稽之谈,原本……夏秀珠跟曹白之事,下官还被蒙在鼓里,还是底下人对我说明才知道的,起初尚且不信呢,是内子跟舍弟不见了之后……才无奈信了,如今这些刁奴为何又反诬告下官?下官着实不解。” 白樘嘴角微挑,是一抹极重的嘲弄之色。 曹墨低了低头,把心一横道:“求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面上,明察此事!还下官、清白!” 白樘听到这里,才极缓慢道:“清白?你也配。”声音甚轻,但字字如针,刺得曹墨心惊肉跳。 白樘却并没再理他,只吩咐道:“传进来。” 一声令下,门外有个人小步走了进来,曹墨回头一看,手中握着的供词呼啦啦地又坠落地上,双足也似钉在了这刑部的大堂上。 当看见这人出现之时,曹墨才发现:实在天真,原来自己进了一张早就布置好了的网。 堂上的白樘,便是张网的人,从他迈步进刑部的那一刻,他已经一头钻进了一个死胡同,而他的一举一动,在上坐着那人看来,不过是可笑的垂死挣扎罢了。 第107章 虽是深秋,夜间却仍有些燠热之气。 曹府之中,夏秀珠带着丫头晴儿,一路往曹墨书房而来,将到书房之时,隐隐听到里头有说话的声音,听着仿佛是个男子的声。 本以为并无外客的,夏秀珠闻声止步,回头对晴儿低声道:“这会子了,怎么还有人在?” 晴儿道:“也并没有人提起,莫不是二爷?” 夏秀珠又往窗边走了两步,见窗户掩映,那人却背对自己,可看着并不是曹白的背影。 夏秀珠一笑,才要走开,却听那人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拜托御史大人了。” 曹墨笑道:“无妨,早先理事也已经同我打过招呼了,其实也并非什么极大的事,只是有些不好听而已,何苦闹出去大家脸上无光呢,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夏秀珠听是商议公事,心知不能久留,便转身欲去。 此刻先前那人道:“若是朝廷官员都如曹大人这般通情达理,懂得同僚相护,那众人又何苦惶恐不安至此?” 曹墨笑了两声,道:“也不怪你们家大人心慌,委实是那白樘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先前好端端地还要改动自古以来的‘八议入律’呢,可知朝中百官,暗中也无不恨着他?” 夏秀珠听到“白樘”两字,因停了步子,又叫晴儿噤声。 夏秀珠因出身官宦之家,兄长又是御史,自然知道何为“八议”,既是亲,故,贤,能,功,贵,勤,宾。 简单说来,便是皇亲,皇帝故旧,德行出众之人,有大才干之人,于国有大功,三品以上官员及爵一品位之人,勤于政务,国宾之尊。 若是这八种人犯了律法,三法司无权审理,只能先上奏皇帝,在皇帝御批之后再行事。 这对一些皇亲高官来说,自然就如同一张护身符一样。 然而在前段时间,白樘竟上了一道奏疏,大有撼动八议之意。 却听那来人也随之道:“这白侍郎也忒多事了,都说他年青位重,将来这刑部尚书之位自也是他的囊中之物,难道他不是大官儿么?好端端地竟给自个儿挖坑,还得罪了这许多人,倒不知是为了什么。” 曹墨冷笑道:“还有更可笑的呢,因皇上不准此情,他不死心,不多久竟又上了一道奏折,提的更是很不上台面的刑律,便是说什么……须要遏制官宦之家蓄养娈宠之风,更若是淫及良家子女,凡九岁以下者,是官员则革职,商贾罚没家产,百姓流放等话……像什么样子。” 那人叫苦道:“可知正是因为如此,我家大人心里掂掇不安呢!生怕给他捉到了,暗中派人仔细打听,却闻听圣上竟并未驳斥……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故而请御史多行疏通才好。” 曹墨道:“放心。所以说他无事生非,正经的人命官司等还忙不过来,却只管这些无足轻重的,何况……论理说来:这也不过是寻常风气罢了,玩乐而已,你我皆都懂,如今但凡当官儿的,豪富之家,甚至各位王爷家里,谁身边儿没有两个略清秀点儿的孩子伺候呢?倒要他多管闲事?弄得怨声载道。” 那人连连赞同。曹墨说的兴起,便又道:“我们暗中议论,都说他多半是身有隐疾,不然的话……如何正妻生了公子后不多久亡故了,他一直到如今十多年,兀自是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连个花酒都不去喝?不过,看着正经,身边儿原本倒也跟着两个极出色地孩子,私底下究竟怎么样,谁又知道呢。”说到最后一句,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那人便也跟着笑了,笑得很是猥琐。 窗外夏秀珠听到这里,便皱紧眉头:她自然也知道白樘其人,只因夏御史素来甚是敬重白樘,也以白樘为他朝中前辈般敬爱,夏秀珠耳闻目染,又听外头那些风评,心里自也知道白樘乃是个难得的清正好官。 如今见曹墨说的如此不堪,她便有些不喜欢。 只是如今当着人,且毕竟又是自个儿的夫君,还要顾惜颜面。因此夏秀珠只是隐忍,心里默默地思量,回头该如何提醒一下曹墨才好。 不料两人说到这儿,那来人因又小心问道:“是了,我听闻监察院内,那夏御史也是个刺头儿?不知于此事有没有妨碍?” 夏秀珠万想不到竟会提到自己的兄长,忙又留神细听曹墨如何回答。 却听曹墨道:“他?你放心就是了,他为人虽然迂腐不知变通,然而是个心实愚笨的,不似白樘等那样奸诈精明,我稍微哄骗两句他就听信了……何况他是我的大舅子,就算是知道了我从众行事,难道还能为难不成?” 两个人便又相视而笑起来。 夏秀珠原本隐忍,听到这里,却再也受不住了,正要走过去质问,晴儿见势不妙,拉住她衣袖,低声道:“奶奶!” 夏秀珠一顿,两人在外头一耽搁,里面便听见了,曹墨问道:“是谁?”竟快步走到门口。 他踱步出来见是夏秀珠,微微一怔:“是你?你……怎么会在此?” 直到此刻,他的脸上仍没什么惊慌或者心虚的表情,只是不悦地看着夏秀珠,仿佛觉着她的出现甚是不该,如此而已。 里头那人也探头探脑地出来,却是个身着锦缎、微胖的中年男子。 夏秀珠顾不得避嫌,便皱眉道:“爷方才说的话,是有些太过了吧。” 曹墨皱眉,回头看一眼那人——素来夏秀珠都十分温顺,如今当着外人的面儿,竟如此,曹墨也知道她必然是因为听见他们方才议论夏御史,因喝道:“住口!我们商议正经事,用你妇道人家来多嘴?快快回后宅去吧!” 夏秀珠想着方才他那些话,又见他是如此做派,冷冷一眼,转身而行。 晴儿慌里慌张地行了个礼,忙跟上。 两人去后,那来人便对曹墨道:“尊夫人仿佛有些不快……大人还是留神些,方才也不知她听见了多少。若是她把我们所说跟夏御史尽数告知,只怕大事不妙。” 曹墨道:“妇人小性罢了,难道还要忤逆夫君不成?放心,她并不敢。” 又说了两句,见天色不早,那人便要告辞离去。 曹墨亲自相送,还未出廊下,就见丫头惠儿急忙跑来道:“爷,不知怎地,奶奶叫收拾包袱,要回府去住呢。” 曹墨脸色一变,那人也慌了,忙道:“这怎么说?” 曹墨道:“不妨事,我去看一眼,必不会横生枝节。” 那人百般叮嘱,说话间,就见夏秀珠带着丫头晴儿,正往外来,曹墨便叫人先送此人出门,自己却拦住夏秀珠,那人无法,远远地看了眼,只得先出府而去。 这会儿,被带上堂来的,却正是那夜跟曹墨私会之人,——宗正府理事官马启胥的管家。 马管家垂着头,把前情说了,又道:“小人临去前,见曹大人拦住了夫人,两个人似有口角之争,曹大人还打了夫人一巴掌,此后再如何,小人就不知道了……而后不出三日,就传出夫人无故失踪的消息,当时小人心里还猜疑来着,只不敢妄自揣测。” 曹墨盯着他,眼中有几分惊怒之意。 马管家偷眼看见了,因低声又道:“曹大人,你莫要怪小人,侍郎大人在此前就已经查问过小人了,连带我们家大人的那件事儿……他都知道了,我们家大人都已经认了罪,如今还叫我怎么隐瞒呢?” 曹墨连咽了几口唾液,并不言语。 白樘淡淡冷冷地,道:“曹墨,你还不从实招来?” 曹墨几乎无地自处。 当时他恼怒情急,打了夏秀珠一巴掌,不由分说将她拖回了房内,两个人便在房中争执起来。 曹墨因道:“你想做什么?这夜半三更,回夏府想如何?” 夏秀珠道:“我便把你今儿所说的,都跟哥哥禀明,让他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以后也防备着些。” 曹墨喝道:“你疯了?我是你的夫君,你竟要推我下水?” 夏秀珠道:“你若当我是夫妻同体,就不该利用我来欺瞒哥哥,你今日所做之事,明明有违官德,如今你想着哄骗着哥哥,等事发了,难道你不会拉他下水?!” 曹墨见她句句明白,便咬牙道:“如今官场上,哪个不是八面玲珑?若不是我在监察院内逢迎打点,似你哥哥那种脾气,早就被人排挤坏了,你别不知好歹,反来怪我。” 夏秀珠原本还想劝他及早回头,或许大家仍可以商量,如今见他丝毫不知错处,反而振振有辞,一时心灰意冷,便摇头道:“如果阳奉阴违就是知道好歹,我宁肯我哥哥仍是你们口中的迂腐不知变通,也不要他跟你们同流合污!” 夏秀珠说罢,便仍要走,曹墨被她骂的脸上青青红红,又因恼羞成怒,上前拉住骂道:“不知好歹的贱妇!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夏秀珠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哪里禁得住他重手,顿时惨叫起来。 这会儿外头晴儿跟惠儿守着,都不知如何是,她们毕竟是下人,恐怕拦不住发疯的曹墨,正急得热锅上的蚰蜒般,却见曹白走来问道:“是怎么了?” 原来曹白本在房内读书,隐隐听闻兄嫂吵闹,便来看究竟,晴儿如得救星,忙抓住他求救。 这曹白却跟曹墨不同,虽是庶出,却是个生性良善的书生,又因庶出之故,在曹家每每被薄待,是夏秀珠心慈,见他冬日每每只穿一件薄衣,时常厨房里送些馊冷之物,她看不过去,便叫晴儿格外照顾他些,也是尽兄嫂之职份罢了。 因此曹白十分敬重夏秀珠为人,如今见里头惨叫的不像话,他自然忍不住,便不顾一切推开门入内相救,口中叫说:“哥哥息怒!” 曹墨原本娶夏秀珠,只是为了笼络夏御史罢了,实则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不过见夏秀珠温柔,性子和顺,便一直容忍,如今见秀珠反抗,便激发他心中暴戾之气,竟打得头破血流。 曹白见夏秀珠被打得如此,心惊胆战,忙挺身挡住:“哥哥如何这样对待嫂子!” 夏秀珠掩面,泣不成声:“我、我必要让哥哥看看,你是如何相待的。”迈步要走。 曹白自不想让他两人反目成仇,忙又将她拉住:“嫂子何必闹出去,毕竟是夫妻……” 不料曹墨早知道秀珠平日对待曹白甚好,此刻见曹白为她说话,两人又拉扯着,他便笑道:“你们竟当我是死人不成?” 曹白诧异:“哥哥说什么?” 曹墨上前将他推开:“你滚,我今日要好生教训这贱人!让她知道谁是这一家之主!”不由分说又拉住秀珠狠打。 曹白见如此,又惊又气,便去阻拦,曹墨对他也十分没好气,被曹白拦了几下,便当胸一脚踹过去道:“你这畜生也要造反么?竟这么心疼她?” 曹白往后跌过去,仍是叫着:“哥哥不能这样对待嫂嫂!” 曹墨气得眼红,顺手把桌上铜烛台举起来,用力扔了过去:“再说就连你一块儿打死!” 不料正曹白爬起身来,那铜烛台何其沉重,又被曹墨狠狠掷,顿时击中曹白额头,鲜血飞溅,曹白晃了晃,往后便倒。 秀珠眼睁睁看见,几乎窒息,曹墨也吃了一惊,忙扑上前去叫了声,却见曹白瞪着双目,满面鲜血,一探鼻息,早已经没了。 秀珠喃喃道:“你……你杀了二爷?” 曹墨六神无主,秀珠摇摇晃晃起身,便往外去,曹墨知道她必要回夏府,此事哪里还能压得住,便将她拉回来。 秀珠先被狠打了一顿,又见曹墨如此凶恶,早就失神落魄,不由叫说:“杀人了!” 曹墨听她越发叫出来,探手将她脖子掐住,抵在墙上! 那惊魂动魄的一夜,从眼前清晰闪过,倒在地上于血泊中的曹白,渐渐失去挣扎之力的夏秀珠,以及门口那两个吓得半死的丫头…… 丫头晴儿很是忠心,虽被他威逼利诱,只是哭泣摇头。 曹墨知道留不得,便叫心腹索性把她投了井中,日后只说是自尽的,至于惠儿,天生胆小,曹墨又知道要留这样一个“人证”,故而便容留她在身边儿,以妾室抬举。 他本以为一切都会天衣无缝遮掩过去,正如他所说的一样,夏御史为人十分迂腐心实,且又有秀珠的贴身丫头惠儿作证,——惠儿是夏府出身的人,有她如此说,夏御史又怎会怀疑? 虽然惊动了京兆尹,但毕竟都是同朝为官的人,且他又跟京兆尹暗中通气,只说是男女私情,要顾及夏家跟曹家颜面,不易闹大,因此京兆尹的人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再加上曹府的人众口一词……当即便了结了此事。 谁又能想到,不到半年,便事发了,且落在这样棘手的一个人手中。 案发的起因,两人的尸体,外加人证,物证,都在眼前。 曹墨辩无可辩。 沉默半晌,曹墨道:“我不明白,侍郎是从何时怀疑了下官的?” 白樘道:“你想知道?” 曹墨点头,又道:“侍郎又是如何知道那藏尸之地的?”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心腹,之所以不曾放他们远遁,正是因为有绝对的信任他们不会走漏消息,就算是白樘,也未必会从他们口中问出端倪:何况他们也不是傻子,若不供认,自然无法定罪,若是认了,就是死罪逃不脱。 难道白樘竟真的是“白阎王”,手眼通天,能看穿冥冥中的一切不成? 第108章 正在这时,就听外头有人颤声道:“真的是你杀了秀珠?” 曹墨猛然回身,却见是夏御史站在刑部大堂门口,被两个公差拦住,无法靠前。 白樘一抬手,那两人才撤开。 曹墨无言以对,夏御史走到他跟前儿,眼中仿佛要滴血一般,哑声道:“你……我敬你为人,才肯把妹子许配给你,你却……打杀了她?还骗我说……她跟人有私?” 曹墨转开头去,皱眉道:“是她太不识趣了,若不是她做闹出来,也不会至此。”此刻他仍不觉自己有错,反更怀恨。 夏御史闻听此言,如呆如痴,仿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嘴角牵动,难以自制。 他死死地盯着曹墨:“你杀了我妹子,还让我疑心她的品行不端,你杀了她……甚至她死了这半年……我还恨着她、以她为耻……” 曹墨不语,只看向别处。 夏御史眼中泪珠滚滚,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地猛扑上前,双手死死地掐住曹墨的脖子,目眦俱裂,叫道:“你是不是畜生!你是不是!是不是!” 曹墨躲闪不及,也并未想到如此,只觉得夏御史手如铁钳般,掐的他喘不过气来,刹那间,眼珠子跟舌头都要弹出来似的,只是拼命挣扎踢打,却无济于事。 两边数个公差忙上前,死命拖拽,才勉强把状若疯虎的夏御史拉开,而曹墨已经露出眼白,手足瘫软,几乎当场毙命。 主簿写了供词,让曹墨画押。白樘看过无碍,叫人摘去他冠带脱去袍服,押入大牢。 一直到曹墨去了,夏御史才缓过来,他朝上看看,向着白樘行了个礼,道:“多谢白侍郎。” 白樘只一点头,并无多余言语。 夏御史转身出外,失魂落魄,出刑部大堂之时,几乎被门槛绊倒。 勉强站住,一抬头,就见门边儿站着两人,正是夏夫人跟夏秀妍两个,——方才里头在审,她们两个闻讯赶来,便也一直在外头听着。 夏御史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母亲跟妹子,泪珠从通红的眼中跌落出来,半晌,方快步上前,跪地哭道:“母亲!” 夏夫人抱着他的头,扬首含悲,却忍着泪,颤声道:“不必哭了,如今……好歹真相大白,秀珠……也终于不必再背负那不堪污名了,这已经、够了。” 夏御史拥住母亲双腿,放声大哭。 不出两日,此案已经满城皆知,那些知道内情的人,才明白原来夏秀珠竟是被亲夫冤枉害死的,不由皆都唏嘘。 曹墨跟一干犯案人等,自有刑部定罪不提。 而在凤仪书院内,夏秀妍一连十数日不曾露面,那些曾戏弄过她的女学生们,想到昔日所作所为,各自都十分惭愧。 这一日早上,沈妙英因看着那座上仍空空地,便道:“真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凶狠之人,浑然不念结发之恩,竟是何等的禽兽心肠!真真可怜了秀妍的姐姐。” 云鬟垂首不答,沈妙英又道:“不幸中的万幸是多亏了白侍郎英明,不然的话,岂不是死也不能瞑目,竟要冤屈一辈子的。” 沈舒窈看她一眼,忽地咳嗽了声。 此刻,室内的学生们纷纷往外看去,沈妙英跟云鬟也都转头,却见竟是夏秀妍从门口走了进来。 室内室外齐齐寂然,有在夏秀妍跟前儿的学生,忙给她让开路,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秀妍面色倒也平静,自己走到位子上,慢慢坐了。 如此,不觉将到晌午,学生们各自散去。 云鬟依旧落在后面,正要收拾出门,却见夏秀妍走了过来,沈舒窈跟沈妙英本是要等她一块儿的,见状便在门口相侯。 云鬟止步,不知如何,夏秀妍先屈膝行了礼,复双手郑重递过一样东西来,说道:“这是母亲命我送给姐姐的。” 云鬟道:“这是什么?为何送我……”心念一动,便停了口。 夏秀妍望着她,道:“母亲说:深谢姐姐,还说……夏家欠了姐姐大恩,夏家人会记住的,以后姐姐若有差遣,便拿此物为据,夏家会全力以赴。”说话间,眼睛已经红了,却仍向着云鬟笑笑,又行了礼,方转身出门去了。 云鬟目送她离开,打开那小小盒子,发现里头放着的,原来是一枚紫檀木的刻像,长长方方,如同腰牌一样,已有些年头似的,中间是极精致的麒麟形。 夏家并不算是名门望族,夏御史跟曹墨也是平级,然而曹墨之所以要笼络夏御史的理由,追根究底,却是因为夏夫人的缘故。 夏夫人品性贤良慈柔,年轻的时候,曾是宫内女官,还是一手带大了静王的人,时至今日,静王见了她,都要称一声“乳母”。 云鬟自知道夏秀妍方才那一句的允诺,实则非同小可。 蹙眉看着此物,微微出神之际,云鬟忽地又想起,那日在宣平侯府门口跟夏夫人遥遥一望。 当时那贵妇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隐忍的悲伤,云鬟只以为是因为自个儿婉拒了她,故而她有些伤心。 可是现在……手指抚过那麒麟形:或许在夏夫人去找自己之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夏秀珠不在人世了,但是身为人母,仍要拼一口气,不管如何,也要替女孩儿讨回公道。 眼底微有些潮意,将腰牌好生收起来,云鬟往外而行。 沈妙英跟沈舒窈两个在廊下,正放慢步子等候,见她走来,便才说:“如何这样慢?方才夏秀妍跟你说什么呢?” 云鬟摇了摇头:“没什么。” 沈妙英打量她一会儿:“那也罢了。”便挽着她的手往外去。 三人徐步经过廊下之时,便见有几个女孩子站在庭院花树底下,不知谁说句什么,便齐齐笑了起来。 沈妙英不解,因略微留神,便听其中一个说道:“听说王妃是极高贵可亲的,只是我并没福分亲眼见着。” 另一个说道:“倘若王妃果然设宴相请,姐姐自然就见着了,又何必着急呢!” 又有人道:“听说已经请了几家的太太奶奶并姑娘们……谁能去谁不能去,还不一定呢。” 忽然一人放低了声儿道:“你们说,晏王妃这回如何亲自回京来了?且又相请这许多女眷们,是不是因为世子殿下是那个年纪了,所以才……” 众女孩儿说不下去,又羞又乐,均笑起来。 沈妙英心念转动,便啧了声。 云鬟因心思不在这些上头,也并未在意。不料沈妙英回头问她道:“妹妹,你家里收到请帖了不曾?” 云鬟问道:“什么请帖?” 沈妙英正要说:“是晏王妃……”便听得一声咳嗽,原来是沈舒窈在前头,轻声道:“偏你多话,肚子里藏不住丁点儿事。” 沈妙英瞅了她一会儿,忽地笑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是姐姐你多心罢了。” 沈舒窈带笑垂眸:“原来是我多心了?” 云鬟略觉古怪,因才问:“你们在说什么,如何我不懂?” 沈妙英见她果然不知情,便道:“你方才没听见那些人在议论纷纷么?是晏王妃回京来,要设宴相请各家女眷呢,他们便猜测是因晏王世子年纪不小了,王妃此番特意回京……来挑世子妃的!” 云鬟微怔,继而淡淡道:“原来如此。” 沈妙英歪头问道:“我家里已经收到请帖了,故而我问你,你们府里收了不曾?” 沈舒窈听她果然仍问出来,因摇着扇子一笑,就看云鬟。 云鬟道:“不曾收着。” 沈妙英愣了愣,沈舒窈遂叹道:“你总怪我说你……这幸而是云鬟妹妹,她不是个多心嫉妒的,才不以为意,倘若是那别的什么人,人家没收着请帖,你收着了,偏又巴巴地来说……她们未必不会以为,你是在有意炫耀呢。” 沈妙英听了这句,起初仿佛匪夷所思,细思却觉有些道理,便苦笑道:“哪里竟有这许多想法,我不过好奇问问罢了,就又炫耀、又嫉妒起来了?简直千古奇冤。” 云鬟道:“这并没什么,我也知道姐姐的性情,不过心直口快罢了。” 沈妙英方笑说:“还是妹妹懂我,若是别的人,我也懒得多嘴呢。”沈舒窈含笑摇头。 说话间便出了书院,三人分别。 云鬟自上了车,只因沈妙英方才那一番话,不免又想到不该想的一些事,忙竭力压下。 可难免心头烦乱,举手乱动了会子,无意中碰到袖子中的紫檀木腰牌,才缓缓回过神来。 忽然想起:夏夫人既然命秀妍道谢,自然是知道了她从中使力了,可她却是如何知道的? 那一日云鬟亲临城外,凭着记忆中所知那种种,仔细比对,终于确认了先前土坡坍塌的具体之处,果然找到了夏秀珠跟曹白的尸身。 正是因为找见的及时,此刻的尸体仵作尚能检验,否则过了三年,尸身面目全非,无法确认本来身份,自也无法定案。 当时巽风随护,连在场的刑部公差都认不出她。 夏夫人因何竟会谢她?自然不会是因白樘泄露的缘故。 毕竟白樘那人,一诺千金,又同她击掌盟誓,云鬟纹丝也不怀疑此点。 然而关于曹府此案,云鬟不知的是,她所做的,其实远不仅是指点找到尸身而已。 前世,云鬟并未进凤仪。在那些女孩子们的捉弄下,夏秀妍的荷包便好端端地失踪了,夏秀妍找不见荷包,哭了一场,从此倒也罢了。 她并没有机会听见那些流言蜚语,也并没有回到府中苦闹质问,荷包丢了,自然不曾因为抢救而伤了手。 若不是夏秀妍大闹,若不是她重伤,夏夫人就不会因此触动心事,失了隐忍,大哭一场后,在宣平侯府求于云鬟。 而另一方面,若非夏秀妍重伤,夏夫人痛哭失声,夏御史也不会因为这双重刺激,触动心事,而暗中去见白樘,请求白樘“主持公道”。 可是对白樘而言,他其实早就盯上了曹墨跟宗正府的马启胥。 自从由仪书院林禀正之事后,白樘一直都格外在意此种案情,先前只因方荏身份非同一般,林禀正自知公正无望,才做出那些事来。 然而“八议入律”,等闲又怎能被掀动?连皇帝也不能首肯。 而自白樘提议将“禁止蓄养娈宠”入律之后,不多久,正有人向都察院检举说:宗正府马启胥私买良家子,虐待致死。 马启胥惶恐之下,便贿赂曹墨,想要把此事压下。 殊不知这一切,白樘早就一清二楚,他之所以并未动手,只是在等一个合适时机而已。 对于夏秀珠跟曹白的无故失踪,白樘也暗中命人调查。只不过一来因曹墨行事隐秘,二来,却是忌惮夏御史。 夏御史对他这个妹婿十分信任,又因此事涉及两家声誉,“家丑不可外扬”,他便执意不肯再查下去。 那天,夏御史取来找白樘,竟一改往日态度,求白樘彻查此案。 夏御史也不再在乎此事是否张扬出去,可是要此案入刑部的唯一要求,就是一定要先找到夏秀珠——不论生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所以当白樘无意从季陶然的口中听出端倪后,便不惜亲自登门,同云鬟私谈。 也之所以如此,当刑部的人青天白日里去监察院传唤曹墨的那一刻,夏御史就知道了:白樘必然是找到了致命的证据。 若不是夏秀珠的荷包失而复得,若不是她伤了手,若不是夏夫人疼惜女儿,悲从中来…… 若这一切没有发生,这件案子就会如曹墨所愿,就如此偃旗息鼓了,三年后东郊那两具尸体,也不过只是无名尸身,流落义庄而已。 白樘自可以将他定罪,然而定罪的理由却并不是“杀人”,而只是“渎职”而已。 所以白樘只是在等一个最佳时机,能“雷霆一击”,让曹墨永不翻身的那一刻。 当崔云鬟在东郊点出埋尸之地的那刻,他等待的那时刻终于降临了。 可一切的翻天覆地,仅仅是因为那个寻常日子,在凤仪书院内,崔云鬟多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揭破此事,只要你们把东西还给她。 这日,季陶然来至侯府,跟云鬟相见了,不免说起曹墨之事,因低声问道:“妹妹,你同我说,是不是你帮着白叔叔,才找到死者尸身的?” 云鬟问道:“胡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干系,你哪里听来的话。” 季陶然摸了摸头,道:“自然不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云鬟心头一动,悄然相看,季陶然对上她黑白清明的眸子,笑道:“是清辉这样说,我因疑惑,才来问你。” 云鬟见果然如此,因问:“小白公子为何这样说呢?” 季陶然眼珠转动,道:“只因上回你吩咐我留心夏家这事,我去跟小白商议,谁知正好儿遇见白叔叔,他就同我说话,我本没想说夏家的事,不知怎么的、竟就说了……再后来,稀里糊涂的,就把你也说出去了。” 云鬟啼笑皆非,心中却知道,以白樘的为人,手段,要看破季陶然这种少年的心事,以及要从他口中套话,自然是再简单不过。 季陶然怕她恼,便陪笑道:“然而白叔叔也不是坏人,自然是无妨呢……小白听我说了此事,便说事有蹊跷,还说白叔叔忽然找到失踪的尸体,必然事出有因,多半有外力相助之类,我问他何为外力,他就说了你的名儿。” 云鬟点头叹息,季陶然凑近了些,问道:“好妹妹,果然真的是你帮的忙么?” 云鬟哪里肯承认,便笑着摇头。 季陶然不敢一味追问,就只好又说别的,因不觉说到赵黼,季陶然就笑说:“两年多不见,世子越发出落了,又高了那许多呢。” 云鬟不理,恍若没听见的。季陶然又道:“是了,你必然也知道了?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晏王妃也一块儿,妹妹可见过王妃?我是并未见过,听人家说,王妃生得极美,性子也很好……” 云鬟听见“晏王妃”三个字,才若有所动,就说:“是啊,若是世子的性子像王妃多些,那就是天下太平了。” 季陶然自己聒噪了半日,不曾听云鬟说什么,如今听她说了这一句,不由“嗤”地笑了起来,点头道:“我可想象不出,世子若是像王妃的脾气,那该是怎么样的……不过说来也怪,我也是见过晏王殿下的,殿下也是个和善斯文之人,怎么偏世子就是那样了呢?” 云鬟本也想笑,转念之间,却又笑不出来了。 季陶然又同云鬟说起晏王妃设宴之事,原来这几日,外头的人也都在猜测此事:几乎都认定了是晏王妃借宴请之故,实则是挑选世子妃呢,竟不知会花落谁家。 季陶然也乱猜了会子,又说:“世子是那样的脾气,倒不知选个什么样儿的世子妃可以压着他呢……照我的意思,选个能‘河东狮吼’的才好。” 云鬟想起前日沈妙英跟沈舒窈对话,尤其是沈舒窈,斯人一举一动,尽在眼前,不由一笑:“横竖跟咱们不相干,只随他们去就是了。” 季陶然见她云淡风轻,浑然不以为意,他却越发心花怒放。 原来季陶然方才在罗氏房中,早暗中打听,知道晏王妃不曾来侯府下帖,故而他满心喜欢,此刻只当是个有趣的八卦来说笑。 季陶然坐了半晌,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就在季陶然去后不多久,罗氏身边儿的大丫头碧玉亲自来到,笑吟吟地对云鬟道:“先前晏王妃派人来下了请帖,请奶奶跟姑娘两日后过府饮宴呢。” 云鬟不由侧目:“什么?” 第109章 这日,在世子府中,晏王妃正在看宴请客人的名单,忽地见赵黼抖着袖子从门前过,因叫住他道:“黼儿?” 赵黼听了召唤,便进来行礼,又举手整理衣领。 他今儿新换了一身儿月白色缂丝常服,胸口是捻金线绣成的团花麒麟纹,他极少穿这种花纹繁复样式华丽的服色,今日上身儿,便在丰姿奇秀,神英气正之外,更显出天然高贵气质来。 晏王妃笑微微地打量了他一回,道:“你急急地做什么去?” 赵黼望着母亲笑道:“没什么,约了几个相识的,去……吃酒呢。” 晏王妃道:“才回来那几日,除了进宫见你皇爷爷,又在几位王爷家里盘桓了几日,其他的时候你也整天不着家,那些朋友还没约完了呢?” 赵黼道:“倒是差不多了,还有几个。” 晏王妃问:“是哪几个?” 赵黼顿了顿,道:“是刑部白侍郎家的公子,另外还有建威将军的公子……先前约好了要今儿见的。” 晏王妃见他说的详细,方又颔首:“既如此,你便去罢,不过……明日我宴请京中的各家的太太奶奶们,你且要好生留在府中,不许乱跑才是。” 赵黼道:“都是些内宅女子,母亲留我做什么?” 晏王妃含笑道:“傻孩子,外头人都知道了,你偏偏不知道呢?可见年纪虽长了,只是玩心不退。总之你明儿哪里也不许去,明白了么?” 赵黼只得含糊答应,晏王妃又叮嘱叫他不可在外耽搁,或者吃醉了胡闹,只要早点回来……才放了他出门。 赵黼出了府,小厮早备了马,待要跟着,赵黼道:“我自己认得路,你们不用跟了。” 小厮们知道他的脾气,虽然晏王妃曾有嘱咐,然而王妃是个菩萨,纵然不留神坏了事也只呵斥一番罢了,可世子爷却偏偏是只老虎,哄都来不及,哪里敢去盯着他呢。 赵黼扬鞭而行,到了十字街处,因想到方才跟晏王妃所说,不由想:“上回只在四叔那里匆匆见了季陶然一面儿,也没仔细跟他说话,倒要找时候好生聚聚。” 谁知心有所念,便有所得,他一抬头之间,就看见季陶然骑着马儿,正打前头经过。 赵黼不觉欢喜起来,忙打马上前。 正季陶然听见马蹄声急,便回头来看是谁,冷不防见是他,便吓了一跳:“世子殿下?”忙在马上拱手欠身。 赵黼顺势将他的手握了一把,笑吟吟道:“说了不要这样叫,听着多生疏似的,你是要去哪儿呢。” 季陶然道:“我去找清辉跟蒋勋。” 赵黼皱皱眉:“蒋勋?小白还跟那个孩子在一块儿呢?” 季陶然不解这话,见他策马往前,便也同他并辔而行:“他们两个自然是好着呢。是了,六爷回来还没见过清辉?” 赵黼道:“可不是么?上次在四叔那里,本以为会遇见,谁知他竟没去。” 季陶然道:“清辉懒怠应酬……”说到这里,忽地觉着这话有些失礼,忙打住了,只说道:“他的性子就是那样儿,冷冷淡淡的。” 赵黼笑说:“他对你也是冷冷淡淡的、懒怠应酬么?” 季陶然便也笑了起来,见赵黼并没离开的意思,不由心里疑猜,便问道:“六爷是要往哪里去?” 赵黼道:“正是要去找你呢。” 季陶然诧异道:“找我做什么?可是有事?” 赵黼道:“上回匆匆见了,也没认真说话,六爷心里可惦记着你呢。” 季陶然咳嗽了声:“可……” 赵黼明白:“你不是要去见小白么?横竖我也想他了,便跟你一块儿过去就是了。”说话间,不由分说赶着他,两个便去寻白清辉。 此刻清辉却并不在白府,赵黼见季陶然领着他而行的方向,已禁不住撇嘴。 不多时来至蒋府门口,门上小厮见是季陶然,都笑脸相迎,又看见赵黼,却又都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季陶然问道:“清辉在里头么?”那些小厮齐齐答是,又早有人跑进去报知了。 赵黼见是这个情形,便道:“你们果然是常来常往的,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一样?” 季陶然嘿嘿笑笑,领着他往内而行,才到二门,就见白清辉跟一个人迎了出来。 赵黼举目望去,见清辉比先前越发见长进,摸样更加精致了不说,气质也越发清冷干净,只是有些太冷了,那眸子似是冰水里浸过的黑晶石,泠泠然,叫人不敢直视,无法亲近。 赵黼道:“小白,别来无恙?”却笑的似阳春三月的暖阳。 白清辉早拱手行礼,口称“世子殿下”,此刻他身后那少年也上前,拱手行礼道:“给世子请安。” 虽仍有些形容畏怯,但面上却已经很过得去了,赵黼皱眉:“蒋勋?” 少年面上才露出一丝赧颜,又道:“是。” 赵黼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他一会子:“你……倒是长了好些。”忽地又看蒋勋腰间带着一柄剑,便又问:“你在习武?” 蒋勋微微面红:“是,不过只为了强身健体,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 还未说完,赵黼已经道:“我知道。” 季陶然闻言,忙说:“蒋勋只是谦虚呢,他的剑术很是不错,京内几个有名的教习师傅见过,都称赞。” 赵黼仍是一脸无法掩饰的鄙夷,仿佛很不信他的话。 季陶然还要辩解,白清辉握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掐,季陶然会意,才不做声了。 四个人便进了厅中,有小厮奉茶。季陶然因听说有些赵黼的传闻,便问道:“听说六爷在云州这两年,曾参加过西北战役?” 赵黼道:“你也知道了?那也不算什么,只是些小股流寇,不成气候。” 季陶然道:“如何我还听闻六爷还因此负伤了呢,不知可要紧?” 自打赵黼回来,也陆陆续续有些关于他的传说流传出来,因京城距离云州毕竟极远,上到百官下至百姓,竟不知“战事”两字为何物了。何况赵黼又是王世子,又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因此众人都觉惊奇,议论纷纷。 赵黼蹙眉道:“也不知是谁这样多嘴多耳,把这件事弄得众人皆知,其实不打紧,不过是一时大意了,着了一刀罢了。”说着,便抬起右手,在左臂上拍了一拍。 这会子,季陶然跟蒋勋两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有清辉仍是冷静自若,赵黼见季陶然目光发亮,便笑道:“你做什么用那样眼神看着我,怪肉麻的。” 季陶然见了他,原本是心存忌惮的,怎奈赵黼时常口没遮拦,对人又“随和”,不知不觉里就也不再拘谨,此刻听他玩笑,季陶然便也道:“我怎么听说,那一刀厉害的很,差点儿就……” 赵黼啐了口:“这帮人不是好的,私心里总想着咒我呢,既然是冲锋陷阵,哪里有个毫发无损呢?一点儿小事也能传的满城皆知?就连上回进宫,皇爷爷非要让我脱了衣裳给看看……” 怨念地说到这里,便见季陶然也盯着他,赵黼会意,哑然道:“你也想看?” 季陶然毕竟是少年男儿,好奇心盛,便挠头道:“六爷若不愿,我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赵黼本要耻笑他一番,看着他这般表情,心头转念,竟道:“给你看也无妨,六爷又不是大姑娘,难道给你看了就要嫁给你?”说着起身,抬手把玉带解下,又将衣带扯开。 他利落地将半边衣裳往下一撩,果然露出肩头上一道弯弯地疤痕,颜色还有些新鲜呢。 季陶然吃了一惊,起身走了过来,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此刻这伤已经好了,痕迹却兀自如此鲜明,可见当时必然更加凶险。 季陶然难掩心悸,深锁眉头:“这……果然是伤的重了。” 赵黼见他皱着眉,脸带忧色,那本预备要呸人的话便咽下去了,只笑道:“瞧你这模样儿,吓坏了么?六爷都不怕,你怕什么。” 季陶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看那伤,又看看他一脸的毫不在意,心头难禁敬佩之意,便叹道:“惨淡天昏与地荒,西风残月冷沙场。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汉竹香。” 赵黼一怔,旋即笑道:“臭小子,你也咒我呢?” 季陶然忙道:“并不是,只是、只是我……”打量他赤裸的肩头膀臂,赵黼穿着衣服时似有些纤瘦,但此刻脱了衣衫……非但毫无孱弱之意,反而劲瘦精健,是一股蓄势待发的力度感。 季陶然满心钦佩,又无法说出口来,只恐说出来反轻贱了,又给他误以为是拍马。 蒋勋在旁边看了半晌,此刻忽然猛地站起来道:“我、我也想……” 白清辉转头看他,蒋勋同他对视一眼,道:“我也想从军。”大概是赵黼的眼神太过愕然,蒋勋的声音渐渐低了:“不知可不可以……” 赵黼把衣襟掩起来,一边儿围着玉带,一边儿干脆利落说道:“不可以。” 蒋勋一呆,赵黼嗤之以鼻:“军中的都是虎狼,你这种小羊儿似的……就不用妄想了。” 蒋勋低头,面上露出失落之色,忽然白清辉道:“世子是激励你呢,何必就当真灰心起来?岂不闻‘有志者,事竟成’?先前若有人说你擅剑术,只怕连你自个儿也不信,如今还不是一样能打败个中高手了?” 蒋勋闻言,才又咧嘴笑了起来,竟是满面春风。 赵黼听之看之,不禁翻了个白眼。 中午上,赵黼就留在蒋府吃了中饭,白清辉不沾酒,蒋勋也不能吃,只季陶然舍命陪君子,同赵黼吃了两杯。 谁知他从来酒量浅,一会儿间,便满面酡红,舌头发僵。 赵黼自个儿吃了一壶“罗浮春”,兀自面不改色。 蒋勋早吩咐人去准备解酒汤,这边儿季陶然头晕晕地:“六爷这次回京,是为什么呢?” 赵黼见他眼神斜乜,知道半醉了,便笑道:“六爷想你了,特回来看你。” 季陶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摆摆手道:“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了,你哪里是想我呢,你不过是想回来……” 白清辉看着季陶然,不知要不要拦着他,赵黼却偏逗问:“回来做什么?” 季陶然撸着舌头道:“回来相亲的!” 赵黼挑眉,笑着又饮了半杯。 季陶然见他不答,自问是说对了,他是酒力发作的人,早把所有忌惮避讳抛到九霄云雾,因嗤嗤地笑了两声,摇头晃脑道:“我心里可高兴呢。” 赵黼又忍不住笑:“六爷回来相亲,你高兴什么?” 季陶然耸着肩膀,望着他笑的十分甜蜜,赵黼忍不住侧目,对白清辉道:“他是不是看上我了?” 白清辉本想拦着季陶然,又听赵黼如此说,已经对此两人无语,便对蒋勋道:“你吃饱了么?” 蒋勋正听得十分有趣,见白清辉又离席之意,略有些不舍。 忽然季陶然一把拉住白清辉:“小白,你不必走,你难道不知的?他……从来对我云鬟妹妹不同,此前还要挟我呢,说什么妹妹喜欢他……” 白清辉脸色微变,道:“你喝醉了,不必说了。”就叫人来扶着季陶然进内休息。 不料赵黼看出端倪,因将季陶然拉回去:“然后呢?” 季陶然道:“这回你自相亲去,就、就完了……” 赵黼低头想了想,对白清辉道:“他说什么相亲,是不是指的明儿我母妃设宴相请众人之事?” 白清辉见已经说破了,便道:“世子莫非不知道?外头已传的满城风雨。” 赵黼沉默:“传的也未必是真。” 白清辉同他对视片刻,只点点头,也不跟他辩。 赵黼皱眉看了季陶然半晌,见他仍是笑嘻嘻地,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微微用力:“季呆子,六爷就知道你贼心不死,你还惦记着崔云鬟呢?信不信我立刻揍你?” 季陶然被他捏的下巴发疼,便手舞足蹈将他推开,因醉得越发厉害,便丝毫也不怕赵黼,反看着他笑。 赵黼无可奈何,只转头对白清辉道:“这呆子这两年来没少往崔侯府跑吧?” 白清辉淡淡道:“他们是亲戚,自是常来常往。” “呸,”赵黼啐了口,方道:“罢了,这呆子醉了,我且不跟他一般见识。” 不料白清辉问:“世子是什么意思?” 赵黼道:“什么什么意思?” 白清辉道:“世子难道对崔姑娘有意不成?” 赵黼张口,却见蒋勋也正好奇地看着自个儿,赵黼喉头一动,便拍桌子:“是又如何?老子就对她有意了!你想怎么样?” “不敢。”白清辉面不改色,置若罔闻,举手拿了茶杯要喝。 蒋勋见他杯内只剩了半盏茶,忙给他倒满了,白清辉慢慢啜了口,淡声道:“只再提醒世子一句,自古那‘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儿甚多着呢。” 此刻丫鬟来了,便扶着季陶然进内歇息,白清辉也道:“世子要安歇且也自去,清辉先不奉陪了。”蒋勋见他执意要走,只得也随着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打量赵黼,却终究不敢出声儿。 一时众人都退,只剩下赵黼一个坐在桌旁,忽然他皱了皱眉,喃喃道:“等等,落花有意?到底谁是落花?你莫非说六爷是……”那边儿人早走远了。 赵黼气得喝了一杯酒,把酒杯拍在桌上,起身往外自去。 只说赵黼出了蒋府,快马加鞭径直而回,府中,晏王妃此刻正在午睡,赵黼见上房里静悄悄地,不敢打搅,便出来外头,拉了晏王妃身边儿的大丫头双喜:“明儿请客的单子呢?给我瞧瞧。” 双喜知道他从来不管内宅的事儿,便问道:“世子做什么呢?王妃都定了的。” 赵黼催促道:“只管拿来我看。” 双喜不敢怠慢,果然给他拿了来,赵黼从头到尾一一看去,翻到第三页上,终于看见了一行熟悉的名字,不由望着笑了起来。 第110章 双喜见他笑得古怪,便问道:“世子是怎么了?” 赵黼道:“没什么。”丢下要走,忽然心念一转又停下来,便悄声问双喜道:“是了,我方才看上面有请崔侯府的姑娘,那丫头还小呢,请她做什么?” 双喜见他问,便抿嘴一笑,道:“这件事,世子问对人了,我是最知道内情的。说来,原本王妃并没想请崔家的姑娘,只因打听说这女孩儿是外面回来的,生母又亡故了,仿佛有些……” 赵黼道:“不要啰嗦,后来怎么又请了?” 双喜忙答:“是因为听说众人都赞她,故而才请了。” 赵黼奇道:“谁又赞她什么了?” 双喜道:“仿佛是恒王妃,还有静王爷……都曾是提过的。王妃也觉奇怪,便索性请来见识见识。” 赵黼先是笑,忽又蹙眉:“恒王妃倒也罢了,她跟宣平侯夫人是极好的,当初崔云鬟进凤仪,也是她作保。自然会为崔云鬟说好话。怎么四叔也……” 赵黼想不通,也不好再问,便对双喜道:“罢了,我不关心这些,你也不用跟母妃说我来看过,知道么?” 次日一早,府内热闹非常,外头相请的各家夫人奶奶们络绎不绝而来。 赵黼果然如晏王妃叮嘱的,规矩地没往外跑,只仍穿着昨儿那一身儿,在家迎客。 本来因晏王这番并未回京,故而王妃只多请了许多名门贵妇淑媛,为了赵黼之故,也请了几位素日跟晏王极好的大臣,让他在外头招待应酬着。 中午时候酒过三巡,赵黼见无事,借故离席,往后而走。 不觉来至花园,却见花丛中丽影重重,自然是各家的姑娘们在里头游嬉。 赵黼知道不能造次,便留意避开人,一边儿却又仔细扬首往里头看,走了半晌,也见了几个熟悉面孔,却仍不见他要找的那个。 正想回去,却见前头有个小丫头走来,对着花架子下的一个女孩儿道:“崔姑娘,您要的茶。” 那女孩儿接了茶,低语了句什么,仍是背对坐着,着浅绿色的绉纱褙子,身量尚小。 赵黼不觉心喜,等那丫头去了,他便悄无声息地越过花丛,走到栏杆边儿。 他武功高,身手又好,脚下一点儿动静也无,故意在那女孩儿肩膀上轻轻一拍,趁着她回头的功夫,他却又飞身跃进廊下,笑道:“我在这儿……”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察觉不对。 此刻那女孩儿也转过头来,手中的茶都吓得扔了出去,茶水洒了一裙子,她猛地站起身来,满面惊诧。 两个人四目相对,这女孩子竟并不是赵黼要找的云鬟,却竟是崔新蓉。 因赵黼去过崔侯府两次,崔新蓉远远地瞧见过,自也认得,一惊之下,忙低头垂手道:“见过世子殿下。” 赵黼脸上的笑早荡然无存,眉头皱蹙看着她,半晌才不悦道:“怎么是你?” 崔新蓉愕然,起初竟不解他的意思,也不敢吱声。 赵黼负手欲走,走了一步,蓦地又停下,因回头问道:“崔云鬟呢?” 崔新蓉很畏怯他,呐呐低声道:“姐姐她……她病了,并没有来。” 赵黼皱眉:“病了?” 崔新蓉道:“是……前儿、着了凉,在家里歇息呢。” 赵黼横她一眼,负手自顾自去了。 且说赵黼往前厅而去,走不多时,就见季陶然跟白清辉蒋勋三个,正在栏杆前不知张望什么,见了他,季陶然便走过来,道:“六爷去哪儿了?” 赵黼没好气道:“才分开多大会儿?就这样想我呢?” 原来先前晏王妃请客之时,并没有就请这三个小的,是赵黼回来看了名单后,自作主张又派人下帖给他们,之所以如此,目的不言自明。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呢。 季陶然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倒像是哪里吃了恼似的?” 赵黼自不肯让他看出什么来,因哼道:“谁敢给我吃恼,多大胆子?” 季陶然笑着拉住:“既如此,且快进厅内,里头各位大人都在,你不在,我们都不敢呆了。” 赵黼且走且打量,见季陶然笑得天真明朗,他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好使出来,便勉强道:“你莫非是怕他们灌你酒?可还记得昨儿你吃醉了那个熊样儿?” 季陶然咳嗽连连,不能答话。 蒋勋在后忍不住捂嘴偷笑,不妨被赵黼看见,便回头皱眉扫了他一眼,蒋勋十分乖觉,忙放手站定。 过午之后,里头女眷还未散,外间的男人们走的差不多了。 赵黼对季陶然道:“崔云鬟病了,你可知道?” 季陶然道:“我来的时候才听说的,似是着了凉,待会儿告辞了,倒要去看看妹妹呢。” 清辉在旁侧目,赵黼只当没看见的,撺掇道:“何必待会儿,咱们这就去看看她如何?” 季陶然吃惊:“这会儿?” 赵黼握住他手腕:“反正这会儿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事不宜迟。” 季陶然慢慢地有些狐疑之意:“六爷你要去看妹妹,为何不自个儿去?” 赵黼笑道:“这不是因跟你顺路么?咱们一块儿去看她,她自然更喜欢,病就好的快些了。” 白清辉在旁听到这里,竟忍不住“嗤”地一声,便走开了。 季陶然本心里不想跟赵黼一块儿过去崔侯府,怎奈赵黼是个不达心意誓不罢休的主儿,季陶然又不似清辉一样心定,被他缠磨了会子,不知如何竟答应了。 白清辉在另一侧,见赵黼终究得计,不由点头叹息。 赵黼笑看他一眼,故意道:“小白,你自管叹什么,莫非你不想去么?大家伙儿一块如何?” 他本是揶揄调弄的话,不料白清辉竟道:“我自是要去的,原本就跟陶然商议好了,世子不知么?” 赵黼才收了笑,就瞪季陶然。季陶然自觉无辜:“有什么不对?早说好了的。” 因内宅有女眷,赵黼便不再返回,只拦住一个小丫头,让入内告诉晏王妃、说他有事出去一趟就罢了。 四个人便出了世子府,各自骑马往崔侯府而去,才走了一刻钟,就见前头一队巡城兵马急匆匆而过,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倘若是在平时,赵黼一定要冲过去看究竟,然而今日因要去崔侯府,他竟目不斜视,反是季陶然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黼怕节外生枝,便道:“横竖跟你不相干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 四个人来到街口,季陶然兀自回首张望,赵黼索性扯住他马缰绳,拉着便走。 不料拉住了一个,剩下白清辉却勒马站定,蒋勋问道:“怎么了?” 白清辉脸色微冷,道:“事情不对,怎么有巡城司的人,还有京兆府的人?闹得这样大阵仗?” 话音刚落,蒋勋脸色微变,指着身侧左手边道:“还未算大,那不是白叔叔么?” 白清辉扬首看去,果然见是白樘骑马急急而来,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巽风跟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年唇红齿白的,竟正是任浮生。 白樘虽急着往前,却也留意到了白清辉在侧,他稍微放慢了马速,却并未停下,只沉声对他道:“阿泽呢?如何不在身边。” 清辉早就下马站定,垂首答道:“在府里,今日只去世子府,并没别的事。” 仓促间,白樘道:“以后不许如此!”说完之后,复又如风般疾行而去。 身后巽风忙忙跟上,只任浮生经过的时候,便向着清辉吐了吐舌,道:“四爷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呢!这段时日妖风阵阵……别让阿泽离了身儿是正经!”来不及多嘴,紧追而去。 这会子,莫说是清辉,连前头拽人要走的赵黼也情不自禁回首凝望。 先前每次看见白樘,他从来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做派,今儿竟跟之前大不同,神情里隐约有一丝不安的焦灼之意。 他却想不到,世间会有何人何事,会令白樘有所撼动。 赵黼眺望之时,季陶然喃喃道:“怎么白叔叔如此惶急似的,莫非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清辉此刻已不想去崔侯府了,便道:“陶然你陪着世子过去看望崔姑娘,我去瞧瞧究竟发生何事。”一点头,拨马要去。 季陶然叫道:“清辉你留神些!”他心里虽也记挂云鬟,但见白樘如此,清辉又要去,他自然更是好奇,就对赵黼道:“世子,要不然咱们也去看一眼,回头再去侯府看望妹妹?” 赵黼有些不耐烦,想也不想便道:“有什么可看的,能劳动白侍郎的,无非是出了大案罢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迟早就知道了,你还是陪我去崔侯府要紧。” 这会儿,白清辉已经同蒋勋往那处去了。 街上两边儿也有些百姓议论纷纷,有的说道:“出什么事了,如何这许多官兵?” 另一个道:“听说西城那边儿出了人命案子。死的还是吏部的官儿呢。” 赵黼闻听,便对季陶然道:“你可听见了?不过如此,咱们去吧。” 季陶然拗不过他,只得陪着他仍往崔侯府去。 谁知偏偏的天不从人愿,才走片刻,身后忽地有两个小厮追来,却是晏王妃派来寻赵黼的。 原来王妃听说他出府,便着急起来,叫无论如何要快些找见、把人带回去。 赵黼从来天地不怕,可听闻是母亲传命,自然不能明目张胆的违背。 正季陶然还不放心西城那案子,趁机便商议说道:“既然这样,改日再来探望妹妹也是使得的。” 赵黼哼了声,意味深长地说:“还说你喜欢她,原来一个案子就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季陶然脸上顿时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黼倾身过来,低声对他道:“季呆子,昨儿你醉了,说的那些话,可不是醉话,六爷都记得呢,你竟还敢向着小白告状……如今你可是清醒着的,我便直同你说,——不许再对崔云鬟有非分之想了。” 季陶然愀然不乐,赵黼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叹道:“你果然是个呆子,你只当我是在威吓你,却不知六爷实则是为了你好?你用心也是白用心!” 季陶然听他语气不对,不似先前那样或跳脱或嘲弄,反是叹息怅惘似的。 赵黼不等他发问,仰头看天,又道:“罢了,改天就改天,左右……这几日她也不会插翅飞了,你去看你的热闹罢了,老子回府去了。” 说罢,向着季陶然一笑,虽笑得人畜无害,手底却促狭似的用力。 季陶然只觉得肩胛骨格格作响,差点儿叫出声来。赵黼方对他单眼一眨,笑了数声,调转马头而去! 话说赵黼被揪了回去,边往里走,边整理衣裳,来至内宅厅上,进了门,见晏王妃正跟几个命妇说话儿。 众人见他来到,都停口看去,却见门口的世子,身着月白麒麟纹缂丝圆领袍,头戴金冠,宛若珠宝美玉,华贵天成,更兼剑眉星眸,堪堪如画,而虽生得极标致,偏偏通身英武清朗气息,当真难得。 这京城内的贵妇们,早听闻晏王世子赵黼的名头,只可惜多是只闻其名并未见其人,且听说的多半都是他的“劣迹”,谁知如今亲眼所见,眼前一亮之际,心中都忍不住有惊艳之感。 众人均觉得美哉少年,果然不愧是凤子龙孙,皇室贵胄,绝非寻常可比。 赵黼知道晏王妃的心意,即刻整肃上前拜见,晏王妃见儿子如此出色,自也喜欢,要他回来,正是想让他在各家女眷面前露个脸儿。 晏王妃自知道赵黼是有这份本事的,样貌,身段,气质都是上乘,——十个人有九个一看就会喜欢上这孩子,简直无可挑剔。 如此团团见了一圈,晏王妃方满意道:“好了,你且去罢。” 赵黼如蒙大赦,忙退了出来,却又不敢立刻出府,生怕再给王妃知道了,必然要不悦的。 如此又过半个时辰,那些女眷们才逐渐散了。 晏王妃稍事休息,便叫了赵黼过去,因问:“你今儿好端端地跑去哪里了?” 赵黼道:“因小白公子他们相请,我随他们出去走走。” 晏王妃盯着他,若有所思道:“就是白侍郎的公子么?你竟跟他这般交好?” 赵黼道:“是,还有季陶然。” 晏王妃一时没做声,过了会子,才又温声说道:“罢了,你在外头交朋友,我是管不了的,只我一再叮嘱今儿不让你出去,你如何偏违背呢?” 赵黼只道:“孩儿知错了。” 晏王妃却又面露欢喜之色,道:“不过还好你懂事,仍旧及时回来了,可知今儿来的各位,都对你赞不绝口?” 赵黼笑笑不言,晏王妃问道:“你可见过今儿来的那些女孩子们?” 赵黼道:“没怎么留意。” 晏王妃眼底带笑,道:“无妨,我替你留意了,倒的确有几个极难得的。”以手托腮,脸上露出微微喜色。 赵黼抬眼看见,本想问,却又打住,只笑道:“母亲才回京来,还是多会一会各家的亲友,自在地乐一乐才好。其他的且不必过于留心,孩儿可不想母亲太过操劳,毕竟先前才病了场,又着急赶路回来,若真个儿又对身子有碍,给父王知道了,可要追我的不是了。” 晏王妃听他说的如此动听,笑道:“哪里学来的这样会说?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不会操之过急的,总要寻个让你心满意足,又天下无双的人呢?你且去吧,我也该歇会儿了。” 赵黼暗中松了口气,退了出来。 是夜,赵黼依旧打了一趟拳,沐浴过后,便自安歇。 忽然想到白日在后花园内错认了崔云鬟之情,一时不悦,又想到去拜访而不得,更加困顿。 不知不觉中,听得外头更鼓声动,过了三更。 赵黼翻了个身,忽地想到云鬟的病。 虽知道所谓的“病”未免来的过于突然,但也忍不住有些忧心,生恐她果然病了。 起初听崔新蓉说她病,还认定是装病,心里十万分恼怒,恨不得当面儿质问。 可是在此刻夜深人静之时,想到她……忽然莫名心软,隐隐地竟觉着:还是愿意、宁肯她是装病的,至少如此,便不必吃苦头了。 赵黼笑笑,长吁口气:“只说季陶然是个呆子,莫非近墨者黑,让他传了呆气给我?” 胡思乱想了半晌,又听得外头更鼓梆梆作响,在这样万籁俱寂之时,隐隐地竟有种孤清寂远之意。 随着这声音响过,莫名地,赵黼的心忽然也跟着牵了两下,他紧闭双眸,皱了皱眉,翻身要睡的功夫,忽然之间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怔怔地瞪大双眼,扭头看向窗外那沉沉地长夜,此刻,眼前忽然掠过白樘从街头惶急而过的场景。 依稀有人道: ——听说是西城死了人,还是吏部的官儿。 赵黼以手扶额,手指用力掐着额头,仿佛要从中挤出些什么来。 半晌,他猛地跳起,举手顺势把床边儿挂着的佩剑摘下,开门跃了出去! 此刻世子府的众人都也安歇了,只有几个侍卫巡夜经过,见是赵黼,忙躬身见礼。 如漆夜色中,赵黼手中提剑,双眸秋水般冷冽,身上只仓促披着白日那件袍服,也未系带,脚下不停,如流星闪电般往外掠去。 第111章 对云鬟而言,果然一切跟前世起了极大变化,别人如何姑且不论,在她而言,第一是进了凤仪,第二件,便是晏王妃相请了。 此前虽听闻晏王妃说话的声音,然而对云鬟而言,前世的她,对晏王夫妇,竟是一个只闻其名,却“素未谋面。” 原因十分简单,因为就在她嫁给赵黼之前,晏王跟王妃两人,便已经亡故了。 据说是王妃一病不起,王妃逝世之后,晏王因鹣鲽情深,难以割舍,很快便也追随而去。 且晏王妃活着的时候更跟她毫无交集,也自不曾特意来请过。 而云鬟原本就打算跟晏王府——实际是赵黼,楚河汉界,互不相干。何况又听沈舒窈跟沈妙英说了晏王妃并非只是单纯的请客而已,又哪里肯汤这趟浑水。 她面上不言,心中早有计较,是日晚间,便故意蹬落被子,一大早儿起来,就说身上不好,打发露珠儿去向罗氏禀报,只说夜来受了寒,如今头晕鼻塞,无法起床呢。 罗氏便派大丫头来看了一回,又叫请大夫来,倒也开了一副药,慢慢地煎了吃。 谁知养了一日,病的却仍毫无起色,罗氏亲来相见,看她神情恹恹,云鬓散乱,一脸病容,且不停地只是咳嗽。 罗氏见如此,情知明儿是去不了了,便去同崔老夫人禀告,问她的示下。 崔老夫人听闻,惊道:“怎么偏在这个时候病了?” 罗氏道:“夜里着了凉,也是没想到的事。” 老夫人皱眉道:“我隐约听说早上就没起,也请了大夫了……一整天了还没好些?” 罗氏道:“方才我去看,咳嗽的厉害,委实是去不了了。” 崔老夫人面露怒色,道:“我以为进了凤仪,总算要长进些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着五六的?如今王妃请去,是抬举咱们之意,她竟果然上不了大场面!先便怯了不成!” 罗氏见果然怒了,不敢出声,崔老夫人愤愤了片刻,却也无法,便吩咐道:“倒也罢了,你且回去,仔细看着,明儿若是好了,自然是万事皆宜,若是还这么着,你就不用带她过去,只叫蓉儿……还有迎儿吧,算是她无福!” 罗氏略一犹豫,便也答应了。 不多时,此事便也在府内传开了,口口相传,不免有不实之处。露珠儿出去转了一趟,便有无数人拉着她打听端倪。 露珠儿无心在外逛,无精打采回到院中,见云鬟靠在床头看书,她便道:“姑娘精神好些了么?” 云鬟瞥她一眼:“怎么样?” 露珠儿道:“我看姑娘也不似病的十分厉害,如何就不能去世子府了呢?” 云鬟便不言语,露珠儿有些委屈,小声道:“我方才出去一趟,他们都打听我,问是怎么样,还有人说,是老太太不喜欢,所以故意不让姑娘去的……明明不是这样儿。” 云鬟不禁笑了:“你理别人怎么样呢。” 露珠儿见她面露笑容,便大着胆子道:“姑娘是不是好了?我去跟奶奶说可好?” 云鬟方咳嗽了声,淡淡道:“你敢。” 露珠儿不解,嘟起嘴道:“我不懂,别人巴巴地往里钻都钻不进去呢,姑娘怎么反而纹丝儿不放在心上?” 云鬟瞅了她半晌,忽然叹道:“我如今有些后悔了,当初应该把晓晴留下,让你跟陈叔去的。” 露珠儿倒也不怕,目光一亮道:“让我去也好,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姑娘罢了,不过,如何好端端地不叫陈叔跟晓晴跟着来?反又打发他们回去了?真的是回素闲庄了么?” 云鬟见她越发问出来了,便哼了声。 正好儿林奶娘从外间进来送药,因笑道:“再多嘴,也不敢再打发你回去,只把你扔出去配个小厮,看你怎么哭。” 露珠儿这才有些惧怕,忙捂嘴不言。 是以这日,云鬟便只在府中装病不出,谁知许是应了“口孽”,到下午时候,果然竟有些发起热来。 林奶娘见弄假成真,有些着慌,便想再去请大夫,云鬟只安抚她道:“不打紧,左右是现成的药,吃两碗就好了,不必另外忙碌,更惹人多话了。” 因吃了药,便有些昏沉爱睡,晚饭也不曾吃,从下午一直便睡到了黑天儿。期间,因崔新蓉从世子府里回来,本想找她说话的,谁知见她昏睡着,只好去了。 罗氏听闻病的又重了些,也忙来看望过,便叮嘱底下人道:“好生伺候着,今儿天晚了,倒不好哄闹着再去请大夫,只过了这晚上,若还是如此,明儿早就再请太医来吧。”林奶娘谢过,送了罗氏出去。 是夜,灯火昏沉,林奶娘跟露珠儿在外头,一边儿做针线一边守着云鬟。 露珠儿因见她闭眸不醒,就小声对林奶娘道:“嬷嬷,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按理说,这世子爷也是咱们的旧识,咱们上京后,他还特来看望过几次呢,可见也是念旧情的,怎么姑娘反对他极疏远的?” 林奶娘道:“主子的事,你只顾打听做什么?难道你打小儿伺候,还不知道姑娘的为人么?横竖她怎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你万万别再多嘴。” 露珠儿捧着腮,思忖道:“可是人人都说,晏王妃这次请客,是想给世子相个世子妃呢……我原来听闻请了姑娘去,心里还高兴的了不得,谁知道偏……你难道不记得?当初在洛阳香山寺,晓晴也在,咱们三个说话的时候,她都说世子是对姑娘极好的。” 林奶娘微动心事,停了手头活计,对着灯影出了会儿神,才道:“罢了,你懂什么?这种事儿,剃头担子一头热是不成的,又或者缘分相关,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什么?” 露珠儿噗嗤笑了,忙又噤声,回头看云鬟未醒,才又低低道:“我自然着急呢,这样好的姑娘,我着急给她相个极好的姑爷,我是忠心罢了,有什么不对的?” 林奶娘也禁不住笑了,点头叹道:“好不好,哪里是你说的算?姑娘觉得好,才是真的好呢。”两人说了半晌,见时候不早,就收了东西,留露珠儿在外间房内守夜,各自安歇。 谁知她们两个在外头只顾说,不妨里间儿,云鬟实则是并没有睡着的,她因困了一下午,方才已经醒了,只听她们说的尽兴,便懒怠出声,不料竟听了这许多。 帐内,云鬟睁着双眼,心里只想着林嬷嬷那句“剃头担子一头热是不成的”,想了半晌,只觉得心口凉凉地隐痛,忙伸手抚住,便慢慢地翻了个身。 因不知何时受了寒凉之气,此刻身上滚烫,鼻息沉重,口有些干,耳畔听着窸窸窣窣的衣裳声响,心底却又浮浮沉沉地闪出许多旧日场景。 不想则已,一想,浑身更是烫得十分难受,仿佛刚吞下了十几个火球,都在心口里乱窜涌动,鼻端几乎都喷出火来一样。 她想让露珠儿倒一杯水来喝,张了张口,嗓子却又哑了,好歹唤了两声,那边儿却毫无应答。 云鬟知道露珠儿夜间睡得死,当下也不再呼唤,只勉勉强强撑着起身,想自己去倒茶来,举手把帘子一撩的当儿,忽然却见眼前站着一道人影。 许是病的昏沉懵懂,眼前也有些看不清,一时竟也不觉着怕,还以为是露珠儿听见动静进来了,谁知定睛再看的当儿,才发现并不是。 云鬟皱眉,还未开口,那人走到跟前儿,歪头细看了她会子,抬手便按在她的额头上。 因室内还燃着一支烛,两人又靠的近,自然便看清了他的容颜,那双眼更是极亮,又带些冷冷寒气。 两年未见,他还是这么着,……气质上更接近她不愿回想的那人。但偏偏记得最清楚不过。 是以虽然经年未见,暗夜乍然相逢,却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是他。 云鬟忙挥手推开他的手:“你怎么……在这儿?怎么进来的……”气幽神噎,几不成句。 这忽然现身的人,自然正是赵黼,他左手握着一柄剑,袍子胡乱系着,发端只一根短短的玉簪,仿佛是匆匆忙忙便赶了来的。 赵黼方才进来之时,就听见她叫人,那声音竟如走失了的猫儿一样,弱而沙哑,他便知道她果然是病了,上前来一试,只觉得手底滚烫,又一片濡湿。 赵黼又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了,掌心的手,绵且柔暖,他不禁放轻了几分力道,生怕捏坏了,可却又怕放轻了,便握不住了:“你是怎么了,忽然病的这个样儿?” 云鬟方才扎挣着起来,已经是力竭神疲,此刻又见了他,更是雪上加霜,垂着头,如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喘喘地说道:“世子,你太过了。”想将手撤回来,却着实无力。 赵黼忽地想到她方才呼唤露珠儿,心念一转:“你是不是口渴了?” 这才放手,回到桌边儿上,把剑搁在桌子上,举手去摸那茶,觉着温热,才举手倒了一杯。 云鬟几乎以为这是在梦境之中,心思烦乱,见他走开,便喃喃道:“不敢劳动……你倒的茶,我也不喝,只怕是有毒,死的更快了。” 她的声音虽低,赵黼又怎会听不清楚,一时啼笑皆非,回头看她一眼,偏说:“好好,那六爷先毒死自己试试。”举手喝了一口,又走回来,扶着云鬟道:“就算你死了,我也陪着你,如何?” 云鬟本正满心恼恨纠结,猛然听了这一句,便抬头又看向赵黼,幽淡的烛光里,见他双眸已没了先前的冷意,反而浸浸地若有几分笑意,可那笑底下,却是她也读不出来的滋味。 赵黼举着杯子,凑在她嘴边,云鬟方反应过来,蹙眉道:“我不喝……” 赵黼道:“我都喝了,你敢不喝?是想让我一个人死不成?”他单臂一绕,从她肩头绕了过去,手指将她下颌一挑:“我是头一次伺候人,又没叫你谢恩。” 云鬟身不由己微张樱唇,赵黼将杯子一倾,灌她喝了两口。 云鬟正口渴,只觉如甘霖一般,入喉十分滋润,不觉还想要些,忽然间想起赵黼方才沾过口的,又抿了唇不语。 赵黼却知道她高热的如此厉害,只喝两口自是不足,便道:“再给你倒一杯。你的丫头也忒呆了,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她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云鬟虽也觉着露珠儿睡得死,听他说的如此,不由苦笑。 赵黼又倒了一杯茶来,这回云鬟有了几分力气,道:“我自己来就是。”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慢慢地喝了半盏。 赵黼便在旁边看着她,又问:“我还当你病了不过是借口,原来果然病了?你素来不怎么病……是不是崔侯府的人欺负你了?” 云鬟低着头,心底打了个转儿,道:“谁欺负我?不必乱猜了。” 赵黼道:“不然怎么你不去,反是你那妹子去了?” 云鬟不知他见过崔新蓉,怔了怔,问道:“你、是见过蓉儿了?” 赵黼语塞,不愿提起白日错认的事,就只含糊道:“我听人说的。” 云鬟见他面色有异,却也不想别的。沉默片刻,因定神问:“世子为什么这会子来了?可知这儿不比鄜州,世子也是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像是小孩子一样?” 赵黼道:“我担忧你有事才来的,这回并不是故意胡闹。” 云鬟问道:“你担忧什么?还是……因为不信我是病了,故而赌气过来瞧我是否真的死了呢?” 赵黼见她说的狠,一时皱眉:“我……” 云鬟拢着口,轻轻咳嗽了声:“都是要相亲的人了,身份又尊贵,半夜三更,做如此举止,传扬出去,你不怕,我还怕呢。世子怎么半点也不为人着想,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你害死了。” 赵黼心里自然有话,只可惜无法出口,盯了云鬟半晌,正色道:“我今儿来真的没有歹意,本来也不想惊动你,看你无恙,我方才还想悄无声息离开呢,是听你叫人,才……” 云鬟淡淡道:“多谢了。以后再不敢劳烦世子,趁早儿就把心收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黼站在床前,听她幽幽说了这些,着实情难自已,便道:“好歹是两年多不曾见面,怎么你一见我,就没有好话?” 云鬟叹道:“世子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若觉着我逾矩无礼,就找那擅说好话又懂规矩的人,岂不两全齐美?” 赵黼蹙眉:“我找谁去?”细想她这句话,忽然哑然失笑:“你……你莫非是因为我母妃设宴请那些人……” 云鬟见他误会了,急忙道:“打住,再说我便死了。”又气又急,不由咳嗽了起来。 赵黼又听见一个“死”字,便走前一步。 云鬟见他眼神不对,又逼近过来,心里不觉恐慌,手足微动,往床内挪回去,赵黼却已经握住她的肩头,俯身道:“崔云鬟,不许再提这个字。”眼中透出一抹锐色,极肃然冷冽地盯着她。 这会儿,外头忽地有些动静,原来是云鬟咳嗽的厉害,终于惊动了露珠儿,云鬟垂眸:“世子且快走吧。” 赵黼却道:“你答应我,不许再提!想也不能想!” 云鬟几乎听见露珠儿打哈欠的声了,心里虽极不愿答应他什么,却只得低低道:“是,以后不提、也不想了。” 第112章 话说因被赵黼“要挟”,云鬟无奈答应,却不料他竟又轻狂起来,待要发作,赵黼已放开她,回身将剑取了,才走一步,忽地又回头一笑,道:“快些病好,改日再来看你。” 云鬟原本就有些发热,因他方才所做,此刻更是通身如在炭炉里一般,哪里肯理他?只转开头看向别处。 一眨眼的功夫,忽地听露珠儿道:“姑娘你怎么起来了?先前听你咳嗽,还以为是错听呢。” 云鬟忙定睛看去,却见露珠儿急着走到跟前儿,在她身后,那影子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云鬟方松了口气:“我口渴……你不必忙了,方才我自个儿喝过茶了。” 露珠儿回头看看桌上的杯子,也不以为意,又打了个哈欠:“我睡得沉,姑娘大点声叫我才好。” 云鬟只打发她又去睡了,自个儿才也缓缓卧倒,想到方才那一场,恍若梦境。 只拼命按捺着让自个儿不去回想罢了。 翻身之际,蓦地又想起赵黼是握着剑来的,云鬟略有些愣怔:平日里并不曾见他佩戴兵器,倘若今夜是特意来骚扰她的,又如何竟还要拿着剑呢? 举手按了按额角,头隐隐有些做疼,耳畔又响起赵黼的话:这次并不是胡闹的……我担心你…… 云鬟蹙眉想了半晌,只因毕竟是病着的人,神智昏昏,精神不济,来不及深究,便已经撑不住,竟很快又睡了过去。 且说赵黼悄无声息地出了崔侯府,一路往回而去。 先前他因出来的急,又怕惊动了晏王妃,故而也并没有叫人备马,只是一路施展轻身功夫狂奔而来,这回去了心事,便索性放慢步子,且走且想方才之事。 此刻夜深,天淡银河垂地,又加宵禁,街头上空无一人,委实空旷寂寥,赵黼独自茕茕,孤单而行。 想到方才种种,脚步越发慢了,因长长地吁了口气,握着剑伶仃抬头,便看天际那银河星斗,星空同夜影均落在眼中,若明若昧。 正在此刻,前头马蹄声响,却是巡城兵士经过,见有人在,忙跑过来要围住。 赵黼定睛看去,却见今夜的巡城兵卫仿佛比往日更多一倍,而那些人认出是他,忙行礼,问道:“世子为何在此?” 赵黼只说:“夜里睡不着,出来走动走动。” 他还没问为何添了人手巡逻,那领头的校尉因说道:“世子若是出来,还是多带些人手才好。” 这话若是在平时,赵黼定要不屑一顾,此刻却问道:“为何?” 那校尉道:“世子还不知呢,今儿出了一件大事呢。那西城的吏部的杨主事一家儿被杀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放得极低。 赵黼微震:“一家?” 校尉答道:“可不是呢?闹得人心惶惶的,三法司的人都出动了,连刑部的白侍郎都亲自去了现场。听说……听说惨不忍睹呢。” 虽然是军士,然说起此事,仍是面露惊悸之色,却又怕给赵黼小看,因道:“故而小人提醒世子殿下,近来可要多留意些。” 赵黼这才明白他们为何加派了人手巡逻,便问:“可知道是什么人行凶么?” 校尉摇头道:“一时又怎会知道?不过听说,刑部已经接手此事了,也不知怎地,好似不许往外透露此事……” 校尉说罢,因又问道:“要不要派些人护送世子回府?” 赵黼摇头,校尉便行礼欲去,赵黼忽然叫住他,问道:“你们可知不知道,这会儿白侍郎在不在刑部?” 校尉笑道:“这个我却是知道的,侍郎大人十天里倒有九天是在刑部的,看时辰,这会子只怕还不曾安歇呢。” 赵黼拱手道:“谢了。”那人忙躬身回礼,连说不敢。 赵黼别过这些巡城兵丁,往前又行,在十字街头站了半晌,便拐往刑部方向。 虽是深夜,刑部门口灯火高挑,侍卫林立,远远见有人来,都警觉起来,瞧见是赵黼,才都松了口气,齐齐见礼。 赵黼道:“你们白侍郎可在?” 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侍郎在公干,世子是想?” 赵黼道:“我有事儿要见他。”也不必人通报,自己便往里而去。侍卫们因知道这位世子是个不拘的脾气,只得作罢。 赵黼径直进了刑部,且走且看,这刑部掌天下之律法,断人间之黑白,素来威重,此刻又是深夜,一进其中,竟觉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 虽然赵黼生来不羁且胆大,却也不由有些心中不适。 兜兜转转片刻,正在思忖白樘如今何在,忽听耳畔有人道:“原来是世子,大半夜的,你如何来这儿了?” 赵黼回头,却见一名少年笑吟吟地从身后转了出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得暖洋洋地,手中却也握着一柄剑,竟正是白日见过的任浮生。 赵黼道:“我要找你们白侍郎,你来的正好儿,且请给我带个路。” 任浮生走到跟前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白日里惊鸿一瞥,彼此又在马上,没瞧得十分仔细,如今夜间细看,却见赵黼比先前在鄜州时候大有不同,容颜虽未大改,可却不似昔日那样落魄军汉似的打扮了,今夜虽然只散散地一件袍子,却天然华贵,又多几许风流洒脱。 更因历练了这几年,气质上愈发出众,夜影里仿佛明玉微光,又似宝剑生寒。 任浮生便道:“四爷忙着呢,世子有什么事?要这时候来?” 赵黼道:“自然是火烧眉毛、性命攸关的大事。”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白日任浮生是跟着白樘的,便上前一步问道:“你白日跟着侍郎去案发地了?” 任浮生答道:“是啊,如何?” 赵黼道:“到底是怎么样的,你同我细说说。” 任浮生呵呵笑道:“无非是那样罢了,有什么可说的,且这些案子何等可怖,怎么还问呢?” 赵黼见他目光躲闪,忽然道:“你不会没见着吧?” 任浮生窘然,强行挺胸道:“不是我不敢,是四爷不让我进去,我也没法子。” 赵黼嗤之以鼻,当下不理他,只仍往里去找白樘。 任浮生忙跟上,一边儿神秘兮兮说道:“世子,你三更半夜跑来,不是为了这案子吧?唉,你不知道,我去的时候,京兆府两个捕快都在门外吐呢,一个个面无人色的……巽风哥哥是跟着进去了的,他那样的人,出来之后,脸色还是雪白着的呢,你又怎么对这好奇了?” 正说到这里,便见前方巽风走过来,拱手道:“四爷知道世子来了,请。” 赵黼点头,当下跟着巽风往前,巽风打量他两眼,终究忍不住问道:“世子是打哪儿来?” 赵黼张口要答,忽地想到云鬟说“要给你害死”,便淡淡道:“打府里来。怎么了?” 巽风方不言语,领着赵黼到了地方,便在门口站住。 赵黼迈步入内后,任浮生因跳过来,对巽风道:“哥哥,你觉着世子怪不怪?半夜不睡,跑来问什么今日吏部死人那案子。” 巽风道:“他打小儿就怪,如今更怪了。”巽风从来寡言,不觉说了这句,便低低咳嗽了声道:“这儿有我呢,你去睡吧。” 任浮生去后,巽风凝神细听里头,却正听见赵黼的声音,问道:“今儿西城那情形,到底是怎么样的?” 此刻在内,白樘因起身迎了赵黼,听他如此问,便道:“世子为何对这案子如此好奇?” 赵黼道:“因季陶然跟小白……跟令公子本是跟我一路的,后来他两个就去瞧了,我因好奇,才来问侍郎。” 白樘眼神很是沉静,道:“只因如此?” 赵黼自然知道这理由无法让人信服,尤其是对白樘而言,可也顾不得了,索性道:“我睡不着,又听他们传的奇异,顺路过来打听打听。” 白樘听到“顺路”二字,目光在他的佩剑上扫了眼,却并不多问。只道:“这案子刑部已经接手,我已经命底下人不许走漏消息,世子是从哪里听说传的奇异?” 赵黼见他总是不答反问,微微有些着急,若换了是其他人,早不依不饶起来,可偏偏对方是白樘,他千重脾气也只压下。 赵黼深吸一口气道:“总之、总之我就是想弄明白,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案子,侍郎何必对我也瞒着?” 白樘目光沉沉:“我只是不解,世子怎么会对此案格外上心,要知道,事出必有因。” 赵黼终于忍不住赌气道:“你不和我说,我自然也有打听的法子。” 他站起来要走,白樘忽然道:“世子且坐。” 赵黼回头,白樘微笑道:“世子的性子为何还是这样跳脱急躁?”垂眸想了想,便道:“我虽然猜不到世子为何如此关注此事,不过,同世子说知,倒也无妨。” 赵黼闻言,才忙又落座。 原来早上,白樘便得知西城发生血案之事,只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罢了。毕竟近处有京兆府接手。 不多时,又听说出了事的是吏部之人,此刻白樘虽然有些诧异,仍并不着急,既然涉及吏部,想必都察院的人会出马。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理寺卫铁骑竟急急而来,亲自同白樘说了此案之情。 白樘闻听,不能相信,又问一遍,卫铁骑眉头将要拧成一股麻花,道:“我因也觉着奇异,也不敢就张扬出去,才来找你过去,此案你最清楚,你去看一眼,便知道是不是了。” 白樘当下便带着巽风跟任浮生赶去案发之地,这西城是吏部官员们聚居之地,遇害的杨主事,出身并非是京中人士,只租着一处宅院居住,院子也并不大。 此刻因京兆府,都察院,大理寺的人都到了,门外街上更有许多人看究竟,一条街上竟有些拥挤,白樘下马,还未进门,就见有两个京兆府捕快,踉跄冲出门口,在墙根上吐得死去活来。 任浮生从来见不得这些,当下后退,白樘带着巽风入内,才进院子,就嗅到一股血腥气。 里头的人见是他来了,都忙让路,京兆府的盖捕头正扶着一棵树,颓丧落魄,如同见鬼,看见白樘,才勉强站住。 白樘打量院中众人神色,见众人有的面色惶然,有的表情严峻,有的深锁眉头,一脸痛色。 他举步入内,那股血腥气越发浓烈,一直到进了内室,看到屋里的情形,白樘才明白了卫铁骑为什么会请他亲临。 遇害的是吏部的杨主事跟杨夫人两个,而现场,已经不能用一个“惨不忍睹”来形容,怪不得京兆府的人都受不了,也怪不得虽然来了这许多公差,却没有人愿意留在室内,只有两名京兆府的仵作在门口上,可看着现场这情形,却也都不知如何下手,勉强站定,神情也是绝望恍惚的。 巽风看了一眼,便站住脚,不再入内。 刑部之中,灯火之下,赵黼静静听着白樘讲述,虽是夏日,周身却寒气森森,双手忍不住握紧。 白樘却仍是面无表情,眼前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其实那时候,连白樘几乎也无法入内,只因卧房的地上,鲜血淋漓,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了,怪不得那股血腥气,直冲出去。 白樘道:“那凶手,先绑了杨主事,又强暴了杨夫人……杨主事的眼皮……已被割掉,凶手是强逼着他看着这一幕……” 赵黼喉头一动,白樘道:“杨主事身上伤处,不可胜数,是遭受过废人虐待才至断气。杨夫人……”从来沉稳如他,此刻竟也没有法子详述当时的惨状,简直如人间地狱。 赵黼是经历过杀场征战的,然而战场之上,极快决生死,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却从来不曾有什么“虐杀”之举,此刻虽不曾目睹场景,只听得白樘说,就已眼皮乱跳,有些毛骨悚然。 赵黼无法再听下去,只道:“这个案子,有什么异常么?” 白樘见如此问,脸色微微变化:“是。” 赵黼定睛看他,白樘缓缓地吐了口气,停了停才道:“这案子,很类似我先前办过的……可是那案的真凶,早就落网,且已经于三年前被斩首了。” 赵黼皱眉:“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今日的案子,是那被斩首的凶手所做?” 白樘摇头:“不可能,那凶手是我亲自监斩,绝无差错。” 赵黼道:“那就是凶手另有其人。是了,你为何说此类案子?今日的案子跟你先前所办过的,究竟有什么相同之处?” 白樘唇边浮起一丝很淡的笑,笑影里漾着些苦涩之意:“相同之处?世子你可听说过‘鸳鸯杀’么?” 赵黼耳畔“嗡”地一声,双手握拳道:“此事轰动京城,天下皆知,凶手还是侍郎亲自擒获的,我虽然僻居别地,也是知道的。” 白樘道:“据我看来,今日这案子,便如先前那鸳鸯杀的犯案手段,一模一样。” 赵黼道:“你……你当真?” 被害的杨主事跟杨夫人,可谓是一对儿极恩爱的夫妻,成亲数年,从未红过脸,虽杨夫人并无所出,主事却从无外心,两人相敬如宾,向来为众人称羡。 再加上当年“鸳鸯杀”的手段从来都凶残无比,耸人听闻,犯案模式却是差不多,都是绑了男子,强暴妇人,然后虐杀。 故而卫铁骑一眼看见这场面,便立刻想找白樘,只因卫铁骑也是参与过“鸳鸯杀”之案的,他们经年累月查案的人,自然有一股天生本能,一看现场,便嗅到异常。 更何况,除了这一些外……让白樘确信是“鸳鸯杀”犯案的另一个理由,却也是让他最惊心动魄、无法忽视的。 正赵黼道:“只怕是侍郎多心,天底下的混账王八蛋多着是,或许出现另一个畜生犯案呢?手法略有相似,但未必就跟鸳鸯杀有关。” 白樘凝视着赵黼,这种探究的眼神,让赵黼心中一震,他虽自忖白樘不会看穿自个儿的心意,可被这种眼神注视,却仍叫人心里隐隐不安。 他强行克制,才勉强按捺住想要移开目光的冲动。 却听白樘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认真在意。” 赵黼道:“是什么?” 白樘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渐渐地又透出几分若有所思之意:“我想,这也是世子最想知道的。” 赵黼喉头又是一动,如坐针毡:此刻他忽地有些后悔自己今夜来此,眼前这人太过心清目明,通透的令人心惊。 只听白樘道:“季陶然跟清辉虽跟着去了,却被拦着不曾入内,是以他两个如今尚不知此事。世子既然夤夜来问,如我所说,必有其因——所以我也不瞒世子,世子可知道我的意思了?” 都是极聪明的人,不必说破。赵黼道:“若有我能相助之处,义不容辞。” 白樘点头,才说道:“让我确信是鸳鸯杀手段的另一件事,是……” 眼前又浮现那遍地血泊的凶案现场,以及那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的尸体,当时他压下所有惊悸跟不适,凝眸细看,目光移过杨夫人赤裸的尸首,掠至那双眸骇然圆睁的脸……便见到在她的额头处,竟有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字。 眼前灯火摇曳,白樘微微闭眸,曾见的那鲜血淋漓的字迹却越发醒目。 赵黼问:“留下的……是何字?” ——“崔。” 第113章 夜风一卷,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墙边的桐树叶子哗啦啦一阵乱响,惊动宿鸟飞起,杲杲叫了数声。 门口处,巽风听见室内那极轻的对话,不由闭上双眸,往后一步,靠在门扇上。 赵黼闻言色变,唇角翕动,却无法出声,只是睁大双眸,望向白樘。 灯影中,白樘面沉似水,正襟危坐,虽是深夜,他仍是衣冠楚楚,端庄整齐,领口交叠的白色中衣,如同熨过的一般棱角分明,一尘不染,现在的他,就算是立刻进宫面圣也是使得的。 但白樘虽面色沉静,可心底却也峰动潮涌。 因他明白,赵黼关心的只怕是这个字背后的那个人,可却并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何纠葛相干。 对白樘来说,这用血写成的字迹,是凶手留下来的印记,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只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鸳鸯杀的案子底下的内情,以及跟这个字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八年前崔侯府一次无意的赴宴,那走路尚且都不稳的女孩子前头领路,本以为只是小孩子玩耍罢了,谁知道,花枝影动现人形,竟把他引到了鸳鸯杀的跟前。 当时他还不过是个刑部主事,鸳鸯杀的大名却几乎满京城的人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弄得人心惶惶,怨声四起。连皇帝都听闻此事,自然施压三法司。 白樘奉命侦缉此案,怎奈鸳鸯杀行踪诡秘不说,且最擅长易容,只除了行凶时候会露出真面目,其他人竟罕见他的真容。 只因有一次作案之中,无意被打断,公差赶到之后,受害的女子还有一口气在,最后才好不容易拼凑出一副画像,可也未必就准。 想不到在今日狭路相逢,虽将此凶徒拿下。可白樘仍觉极不可思议:为何一个稚龄女娃儿竟能认得鸳鸯杀,又如何会准确无误地将自己领到他跟前。 不仅是白樘百思不解,连鸳鸯杀也是想不通。 在被白樘擒住之时,他望着被崔印紧紧抱着的云鬟,目露凶光,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这女孩儿么?” 那一刻白樘看着他盯崔云鬟的眼神,竟类似嗜血兽急欲撕裂猎物一般,白樘心里极不受用,忍不住一脚踹翻在地,击晕了过去。 将鸳鸯杀带回刑部后,消息散出,满城百姓听闻,均都鼓舞欢腾,那一夜,城内各处鞭炮声响了许久。 皇帝更因此格外嘉奖了白樘。 但对白樘而言,一切却从未轻松。 对于鸳鸯杀这种泯灭人性的凶手来说,捉到他不过只是个开始,最艰难的是审讯过程。 在审讯鸳鸯杀的时候,不管上什么刑罚,对于所犯罪行,他总是一言不发,只不停地追问一句话。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十分执念。 直到监斩了鸳鸯杀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樘还时不时地想起这凶徒用一种森然眼神盯着自己,似笑似毒地问出这句话时候的表情。 这世间有大善之人,自也有大恶之徒,无可否认的是,那些凶顽恶徒会很容易影响到人的心志,纵然是白樘亲眼见了他凶徒被施以极刑,可是一想到那张看似平淡无奇的脸,仍能觉着阴寒透骨。 他入的是刑狱一行,历来不知看过多少稀奇古怪案子,亲手处决过多少大奸大恶之徒,也从来心胸磊落,无私无惧,但在白樘看来,如“鸳鸯杀”这种,就仿佛活生生从地狱爬出的恶魔,实在是越少越好,诸如此类看得多了,会叫人觉着生而无望。 比如,在审问鸳鸯杀之时,跟随他身边儿的一名刑部捕快,便活生生地被逼疯了。 那人本也是好手,资历也老,一直跟着他追踪鸳鸯杀,不料却在将其缉拿归案之后……功亏一篑。 以至于后来,白樘严禁其他人擅自接触鸳鸯杀。 白樘说罢,赵黼握着椅子扶手,半晌不言。白樘敛神看他:“世子没有其他想问的吗?” 赵黼目视前方,目光透进薄凉虚空之中,听白樘问,才道:“此贼徒,跟崔云鬟有何干系?” 白樘道:“我之所以封锁此案,不许向外头张扬的原因,便也在此。” 他将先前如何擒到鸳鸯杀的缘故讲述了一遍,又道:“此后,在审问的时候,他问的最多的,就是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赵黼目光有些虚晃,问道:“她、她怎么会……知道那人藏身在崔侯府?” 白樘道:“我不知,那时候她还小,我曾试过问她,她只是笑罢了。” 那时候云鬟还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也只会说几句简单的话,若白樘问,她便笑着拿手去抓他的脸,然后把小手挓挲开,口中叫道:“嘭……嘭……好看!”笑得天真烂漫,仿佛果然看见极好的光景。 白樘起初并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无意中经过花丛,灵光闪现,蓦地想到那日他摘花打人,从鸳鸯杀手中将她夺过来之时,那时候她看着花碎飞舞,也是这样明艳可爱的笑容。 原来如此。 只可惜再也问不出别的来。 赵黼咽了口唾沫,道:“侍郎既然审问过那贼徒,那贼徒可吐露什么了?譬如他如何竟在崔侯府?” 白樘性子坚毅,但一想起跟鸳鸯杀有关的回忆,难免也皱了眉,道:“当时擒到此贼,本要将他立刻处以极刑,只不过因他作案从不留活口,自然没有人证,又非在案发现场擒到的,也无什么物证。故而要仔细审问,竟很是费事……” 之前唯一留下的活口,是其中一宗案件的妇人,但她只勉强拼凑出鸳鸯杀的真容图像,便很快自尽了。 白樘从来瞧不起软弱之人,可是对那妇人,却难得地理解她的选择,跟那样的恶魔交过手,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疤,至爱之人在眼前被虐杀,身后还有许多人风言风语指指点点,倒叫一个弱女子,如何活下去? 故而在捉到鸳鸯杀之时,竟一个人证都没有。 鸳鸯杀仿佛看出白樘的困顿,一次审问之中,便笑道:“你把崔家的那女娃子叫来。” 白樘一震,抬眸看去——因刚上了刑,鸳鸯杀遍身是血,两只眼睛却仍大凶,凝视着他道:“不是她引着你去找到我的么?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她竟认得我?你把她叫来,我便告诉你。” 白樘岂会被他诈出什么来,若他顺着此獠的话问下去,就不是他审案,而是鸳鸯杀审他了。 因此白樘只淡声冷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既然敢犯案,就知道必然会有伏法的一天,你看清楚,拿下你的人是我。” 鸳鸯杀笑了两声:“你?你虽然不错,但你对我藏身崔侯府一无所知,我唯一的破绽就在那女娃子身上,你叫她来,等我见了她,你要问什么案子,我尽数都告诉你。” 白樘心头愠怒,隐忍冷哼道:“你好像打错了主意,如今是本官在审你,不是跟你谈条件。” 鸳鸯杀却笑了起来道:“当然不是跟我谈条件,但是你也想的,是不是?一个女娃子,交换我所有的秘密,难道不值?” 从来都是白樘审视别人,看穿别人,但在那一刻,却觉着这凶徒已经看穿了自个儿。 白樘一言不发,出来之后,便命手下不许跟鸳鸯杀私下搭话。 白樘自然并没有把崔云鬟带去见鸳鸯杀,而是从他的出身入手,一点一点搜寻到许多佐证,可是面对质询,鸳鸯杀仍是无惊无惧之态。 直到最后要将他凌迟之时,因各种刑罚加身,此獠几乎没了人形,可仍是咬牙狞笑,毫不在乎。 赵黼道:“这么说,此人以为是崔云鬟透露了他的行踪?故而一直不甘心?” 白樘点头,赵黼问道:“可是,怎么可能,那时候她尚小……” 白樘道:“鸳鸯杀说,他唯一的破绽是在云鬟身上,我也不解。可惜纵然用尽了十八般酷刑,他都并未招认一句。” 两个人相对而坐,此刻早已经过了子时,夜风从开着的窗户跟门吹了进来,木叶香气混合着暗夜的气息,隐约还有一股令人难以形容的味道,仿佛是极清苦的药味儿。 赵黼本来不知这是什么气息,直到后来又多来了刑部两次,后知后觉才知端倪。 半晌,赵黼才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你方才的意思。既然鸳鸯杀是你亲自监斩的,那么今日犯案的人,自然不是他了,可偏偏留下这样一个明显的血字,他莫非是想故意提醒人注意?” 白樘道:“当年的案子是我经手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今日的凶犯,或许跟鸳鸯杀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刻意留下这痕迹,一来是表明身份,二来……” 白樘并没说完,赵黼却已经懂他的意思:“你是说,这贼徒是针对崔云鬟……将对她不利?” 白樘道:“当初自从捉到鸳鸯杀,到他上法场,他唯一心心念念而不可得的,就是云鬟。今日特地在尸身上留下这一个字,你说呢?” 赵黼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白樘道:“我今日虽然将前情尽数告知世子,可还要提醒世子留意,此事千万不能跟别人透露出去。” 赵黼回头,灯影中他的容颜也是阴晦难明:此刻赵黼也才想起为何白樘接手此案,为何又不许众人泄密出去。 此案如此令人发指,若证实是昔日那轰动一时的连环凶案重现,还不知会引发如何的轩然大波,倘或那尸体上的字再传了出去,联想当初鸳鸯杀是在崔侯府落网的,指不定会有怎么样可怕的流言蜚语传出去。 空气中那氤氲的药香气仿佛更浓了些,赵黼心底也似有黄莲味在慢慢漾开,回头道:“侍郎放心,我心里有数,多谢你坦诚相告。” 白樘见他站着,目光从桌上佩剑上掠开,又缓缓问道:“世子不必多礼,我尚有话问世子,为何世子竟夤夜奔波,又为何亲来刑部,世子到底……知道些什么?” 赵黼微觉窒息,白樘肯破例对他说明来龙去脉,用意不言而明。 赵黼回到桌边儿,重又坐下,静静地想了会子,终于说道:“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是……隐约觉着,这案子有蹊跷,且今日……恐怕只是个开端。” 白樘双眸微微眯起:“世子的意思是,这也是连环案?” 赵黼点头:“听了侍郎方才所说,更确信我心中所想,侍郎还是,加紧防范罢。” 白樘道:“世子从何得知?只是猜测?” 赵黼回头看他:“不错,只是猜测。” 白樘见他神色坚决,便问道:“世子可猜到下一个丧命的会是何人?” 四目相对,赵黼苦笑:“侍郎以为,我会未卜先知,还是会通灵呢?我连详细会发生几件儿都不知道,一切不过是胡猜乱想罢了,若强说起来,弄的不对,岂不是反误导了侍郎。” 白樘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件事果然会牵扯到崔云鬟?她可有危险?” 赵黼复站起身来,喉头动了动:“是、多半会跟她有牵扯。” 白樘道:“会怎么样?” 赵黼沉默半晌,方又抬头道:“不会怎么样,我会护着她无碍。” 少年站在身前,因奔走半夜,头发越发散乱,流落的鬓发垂在胸前,发尾随风微动,轻轻扫着胸口的麒麟纹,袍子一摆还斜斜地撩了起来,半掖在腰间,他看着衣冠不整,但目光明亮,神情也渐渐地淡定从容下来。 白樘眸色微变,思量无语。”另外,“赵黼回头,对上白樘双眸:“我虽不知凶手为何人,但我却知道侍郎一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白樘眉尖挑了挑,旋即起身道:“多谢世子吉言。” 赵黼说罢,便重拿了桌上剑,转身出门自去了,白樘走到门口,往外看去,见少年身影如风,正极快地消失在廊下。 忽然巽风说道:“四爷,若此事真的跟凤哥儿相关,可如何是好?” 方才两人在内说话,巽风隐约听了个大概,虽然方才赵黼说会护着她,可他毕竟少年意气,何况纵然他有心,但崔云鬟是崔侯府的人,又常在后宅,若说相护,又怎是那样轻易的事儿? 若非故布疑阵,凶手特意用血字写了一个“崔”字,自然是针对当年之事,若这凶手有鸳鸯杀的手段,那竟是防不胜防。 白樘缓缓吐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巽风一想到云鬟,心里忧急无法形容,即刻道:“我想去崔侯府。” 白樘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会派人去,但不能是你。” 巽风怔然,略有些失望之色,还要再问,白樘道:“你跟了我这许多年,难道不知道情急则乱?” 白樘转身自回屋内,徐徐坐定之时,心中却又想起方才不曾对赵黼说过的那一幕场景。 那是在将处决鸳鸯杀之时,白樘因去见他,望着那已经没了人形的凶徒,道:“临死之前,可还有话说?” 鸳鸯杀嘿然一笑,倾身过来,向他低语了一句。 白樘扬眉看去,对方却冲他咧了咧嘴,拖着脚镣自去了。 今时今夜,白樘无心看面前卷宗,半晌,玉色的长指在桌上轻轻划过,依稀是个“崔”的形状。 夜风渐大,外头梧桐树摇摆哗然,仿佛洒了一场急雨。 第114章 话说次日,云鬟晨起,觉着精神好了许多,林奶娘过来摸了摸额头,笑道:“阿弥陀佛,这烧好歹退了下去了,不然今儿可怎么是好。” 因遣露珠儿去跟罗氏禀报,就说已经好了。 不多时露珠儿回来,对云鬟道:“奶奶说了,虽说是好了,可不能大意,要多休养会子才得,今儿也不必上学去了。” 早饭才吃了一碗粳米粥,却见崔承从外来了,进门便道:“姐姐病好了么?” 云鬟见他腻在身上,便推他一把,道:“虽然好了,只是你别靠我这样近,留神过了病气给你。” 崔承道:“我才不怕呢。我今儿也不去上学了,专在家里陪姐姐。” 云鬟惊道:“如何使得?你跟母亲说了不曾?” 崔承得意道:“方才来的时候就说了,母亲也答应了呢,不然我敢逃学不成?” 云鬟看了他会子,却也无法。 这会儿露珠儿因烧了醋过来熏屋子,一时满屋子的醋味儿洋溢,崔承忙拉着云鬟道:“好难闻,姐姐跟我出去。”云鬟也怕留他在屋里头不好,便勉强来到外间儿。 正双双在廊下看那笼子里的鹦哥跳来跳去,就见薛姨娘带着丫头,亲送了吃食过来给云鬟。 崔新蓉却也是一块儿来了,见了云鬟,便行礼道:“姐姐今儿大安了?” 云鬟点头,又让她吃东西,崔承已经欢喜盈天地先拿了一块糕吃,薛姨娘笑说:“承哥儿今日不用去上学,可高兴坏了呢?” 崔承笑道:“可不是?我天天都盼着不用去上学呢。” 薛姨娘道:“这可不成,还是要读书博取功名要紧,你看季公子,已经开始准备科考了,委实用功,近来都少来府里了。” 崔承听提起季陶然,便道:“姨娘怎么也说表哥呢,才母亲对我念道了半晌,让我多学学表哥,偏你也说。”说着就嘟嘴,赌气把手中的糕往地上一摔,便不吃了。 薛姨娘忙笑说:“不是这样,姨娘只是说承哥儿聪明,只要用三分心,将来自然比任何人都要出息呢。” 云鬟在旁看着,便皱眉道:“承儿,好端端地,你如何就把糕扔了?” 崔承道:“我不爱吃了。” 云鬟道:“不吃也不可乱扔,谁叫你这样糟蹋东西的?” 崔承见她声音有些严厉,不免有些委屈,又有点心虚,便道:“一块儿糕罢了,算什么……”当着人的面儿,倒也不想示弱,便努嘴皱眉地。 谁知云鬟喝道:“胡乱糟蹋东西,是要折福的,捡起来。” 崔承一哆嗦,眨了眨眼,不敢违逆,果然弯腰捡了了起来,仿佛怕云鬟说他,便迟疑着要不要再吃一口。 薛姨娘见状,忙夺过来,又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知道错儿就是了,这已经是脏了的,吃了闹肚子,又怎么说?大小姐也并没就叫你再吃,以后别再乱扔就是了。”说着,拉开崔承,叫小丫头打水给他洗手。 云鬟也没想到崔承竟然“举一反三”,幸好并没有吃下去,又见薛姨娘领了而去,倒也罢了。 此刻崔新蓉看着,便说:“可惜姐姐今儿才病好,不然昨儿就可以去世子府了。” 云鬟道:“就是说,真是不凑巧的很。” 崔新蓉见她淡淡笑着,面上毫无遗憾懊悔之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就道:“昨儿……我在世子府里,遇见了……” 云鬟正要听她说什么,就听薛姨娘门口唤道:“蓉儿,同姑娘到里间来,那日头要晒过去了,姑娘才病好,留神又头晕。” 崔新蓉看了薛姨娘一眼,便移步同云鬟往里,云鬟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崔新蓉才笑说:“没有,就是开了眼界,见了好多先前不曾见过的人物,是了,晏王妃还请了戏呢,唱得可真好,咱们府里也请过几台,看都没昨儿那一场好。” 云鬟只当她是故意赞扬,就也笑着点头罢了。 崔新蓉跟薛姨娘耽搁了会子,便告辞离去,崔承因也跟着去了。 林奶娘便来叫云鬟进屋,又说:“果然是不开眼的,巴巴地过来炫耀。有什么呢?还不是捡姑娘漏的空子?” 云鬟道:“也未必是炫耀,或许是真的高兴呢?倒也罢了,这就叫做各得其所。”云鬟只觉着自己不爱去,腾出了一个位子,崔新蓉去了,却得如此欢喜,岂不是两全齐美? 林奶娘笑道:“好姑娘,再这样下去,你就成佛了。” 云鬟想了想:“成佛是要没头发的,我还舍不得,就做个道姑罢了。” 林奶娘“噗”地笑起来,露珠儿原本也正有些气恼,听云鬟如此说,便也忍不住笑了。 如此将近晌午时候,忽然外头来报说沈家的两位姑娘来探。 忙起身迎了进来,果然是沈妙英跟沈舒窈两个,彼此相见,两人因打量云鬟,见她果然面色微白,病容未退,只着家常的淡黄色薄绉纱裙,双瞳剪水,弱质纤纤,比昔日更觉清丽动人了。 沈妙英便啧了两声,道:“妹妹病着,也是个病西施,真真儿我见尤怜。” 沈舒窈也走上来,摸了一把手儿,温声笑道:“这两日是在家里潜心修行不成?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儿了。” 云鬟行了礼,请两人落座,原来她两人今日见云鬟并未去凤仪,便商量着一块儿来探望。 沈妙英因说:“你这病可真是不巧的很,先前我问你有没有得晏王妃的帖子,你说没得,我还给姐姐训了那两句呢,谁知你竟‘后来居上’得了……我在家里还高兴了一番。” 沈舒窈瞥着她:“你还说我训你,我不过教你两句,你就不受用了,知道妹妹得了后,就得意洋洋的,反过来说了我几百句呢,我可还过嘴?难为你又特来跟妹妹诉苦。” 沈妙英笑道:“每次都是你装圣贤,好歹给我抓到一次,自然要多说几句。”说到这里,又对云鬟道:“故而我说你病的不巧,你若去了,岂不热闹?” 云鬟道:“我去了才不得热闹呢,我是个专门冷场的,姐姐难道不知道?” 沈妙英道:“又不是让你扮上唱戏,也不用你应付别人,只咱们几个在一块儿就是了。” 沈舒窈见她说的尽兴,点头叹道:“说不三两句,又开始口没遮拦了,罢了,我不管了,免得又说我扫兴。”便摇着扇子,自出门,到栏杆处看花儿。 沈妙英因窃窃道:“姐姐只怕又觉着我拿你比戏子了,故而又不受用了。我倒不是故意这般说,委实是昨儿在世子府看了一场好戏呢。” 云鬟心里一动,因方才崔新蓉也提过一句,她还只不当回事,如今听沈妙英也说,便问:“是怎么?” 沈妙英双眸发亮:“别的尤可,有个扮花旦的,是极出色的,那身段模样,比个女人还娇呢,难得唱得也好,我们家也请过不少有名的戏班子,我却还是头一遭儿听见这样好的嗓子,简直天籁一般,绕梁三日不绝。” 云鬟见她痴狂起来似的,不禁偷笑。 沈舒窈隔着窗子看了一眼,也自按捺,笑而不言。 沈妙英见云鬟只是暗笑,便道:“你可是不信?我已经命人打听去了,改日我家里请酒,也一定要请他的。到时候把你一块儿叫去,你才知道什么是好儿呢。” 云鬟才笑说:“王妃请你们过府,却只是看戏不成?怎么满口子都是戏了?” 沈妙英顿了顿:“因唱得实在是好,我才一时忘情了。是了,你说世子?昨儿我们自然是没见世子的,不过我母亲是见过了的,回来后,简直是称赞有加,竟说的是个金玉宝贝般的人物了。可毕竟耳听为虚,倒不知这数年过去,晏王世子究竟是什么样儿了。” 云鬟垂眸,不禁想起昨夜的情形来,瞬间惘然。 沈妙英忽又嗤嗤而笑,云鬟见她笑得莫名,便道:“又是怎么?” 沈妙英望着窗外,故意扬声道:“说来我才想起,昨儿王妃好像对姐姐很是不同呢,拉着手儿说了好久的话,又赞姐姐知书达理,很是大家闺秀风范。” 云鬟了然而笑,此刻沈舒窈听见,便走了进来,靠在门边,摇着扇子说道:“难道王妃没跟你说话?你倒是偏编排我。” 沈妙英道:“虽也跟我说了,也跟别的人说了,但她对姐姐是最不同的,我当然看得出来。”说到这儿,又道:“这么着急来否认,莫非是觉着晏王世子配不上你不成?我知道,昨儿她们私底下都议论,说世子性子桀骜,行伍出身,云州又是个偏僻地方,只怕不似世家公子一样斯文,姐姐莫非就听信了?” 沈舒窈哼道:“你倒是听得仔细,这些我都不记得。” 沈妙英道:“你哪里是不记得,你只怕得罪人罢了。不过,我私心觉着世子是个极好的,这样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呢,比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胡闹的纨绔子弟不知强多少。” 沈舒窈才要斥她,忽地又抿嘴笑道:“你这样夸世子,何不就跟太太说,把你……” 沈妙英笑看她:“就算我看上世子,世子也未必看上我,何况我也未必中王妃的眼,还要王妃高看的那人才是。” 沈舒窈啐了口:“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又走了。 沈妙英便握着嘴笑个不停,又偏对云鬟道:“妹妹你说句公道话,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云鬟笑答:“姐姐说的自然很有道理。” 外头沈舒窈道:“你只管跟着她学,迟早晚学坏了呢。” 此刻日影中天,一地花影烁烁,渐渐地有些热了,沈妙英又聒噪了会子,见时候不早,便同沈舒窈自去了。 那边崔老夫人闻听两姊妹来了,本要留饭,奈何她们不肯,只得好生送了出去。 云鬟吃了几口中饭,又喝了一碗药,听着外头蝉声绵绵,催人欲睡,便歇了中觉。 是日傍晚,崔印忽然来看云鬟,因问起她的病来,云鬟一一答了。 崔印思忖道:“自从接了你回来,总是偶尔有些小病小患的,为父心里也十分忧虑,昨儿偶然遇见玄天观的李道士,他因拿了你的生辰八字算了算,说是原来是因为你从小儿离开了京城远居外地,自打回来后,也不曾好生地拜过列祖列宗,故而有些小背晦呢。” 云鬟见他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摸不着头脑,便道:“是。” 崔印又道:“我问他有何破解之法,他倒是也给了一个,就让你去家庙里住上一段时日,多拜一拜,上一上香,列祖列宗见你诚心,就免了你的灾患了,到时候你再回来。” 云鬟听到这里,才愕然起来,望着崔印,心中只管有些潮潮地涌动,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林奶娘因听见了,便顾不得,忙道:“侯爷,好端端地怎么送姑娘去家庙?她、她倒是犯了什么错儿呢?”——从来除非是犯了错,亦或者是一心求佛向道的,不然绝不会把家里的子女往家庙送的,是以林嬷嬷惊心着急。 崔印却和颜悦色道:“方才说的极清楚的了,哪里是犯了什么错,不过是为了鬟儿好就是了。鬟儿,你觉着为父说的如何?” 云鬟早已经垂了双眸,淡淡道:“父亲说的极是,我自然是听父亲的。” 崔印松了口气,笑道:“我知道你从来乖巧孝顺,你且放心,等捱过了这段日子,自然就无碍了,横竖都是为了你着想。” 云鬟又道“是”,林奶娘在旁干着急,可又怕多嘴忤逆了侯爷。 崔印吩咐道:“你把贴身的东西略一收拾,明儿一大早就出城,是了,也不用跟着的人,你自个儿一个,显得诚心。” 云鬟哪里是“诚心”,早就“凉心”,只垂了头。 林奶娘也瞠目结舌:“侯爷,这如何使得?好歹让奴婢跟着姑娘,有个伺候什么的?” 崔印道:“不必了,你帮着把要用的物件儿略微收拾就罢了。”说完之后,竟自去了。 林奶娘呆呆回来,看着云鬟,却见她垂眸静默,面上无悲无喜。 忽然又想到先前早起众人玩笑的话,哪里想到,竟然这样快一语成谶呢? 林奶娘走到跟前儿,心里忽然有些悲酸,便把云鬟抱住:“姑娘……” 云鬟眼底有些微潮,见奶娘如此,她却反而忍住了,笑笑道:“嬷嬷,又怎么了?父亲是为了我好。正好儿我也想清静清静,还求之不得呢。” 林奶娘早忍不住落下泪来,听她这样说,又不敢过分悲伤,便转过身去,拿了帕子拭泪,心中万般怨念恼恨,只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喃喃道:“早知道是这样……先前,就该不管不顾地走了……回来做什么!” 云鬟虽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的,起身站了会儿,便去收拾东西,走到床边儿看着季陶然送的小牛犊儿,自然是要带着的,便抱入怀中,慢慢地坐在床边儿出神。 次日绝早起身,林奶娘跟露珠儿送出来,依依不舍地送了马车自去。 此刻天还未亮,街上行人稀少,云鬟垂眸静坐车中,把前尘往事极快想了一遍,面上便有了一丝凉凉淡淡地笑:原本崔老夫人就不喜欢她,这一次装病不去赴宴,只怕惹怒了老夫人,故而借口打发她去家庙,也是有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应该是出了城了,云鬟也懒怠看,只抱着包袱靠在车壁上养神,耳畔听见隐约人声,她也不理会,直到有人道:“请姑娘下车。” 云鬟开了车门,抱着包袱下车,双足落地之时,抬头一看,忽地惊住了:却见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家庙,却像是一座宅院的角门。 左右再看,忽又发现这儿并不是城外的模样,云鬟迟疑间,前方一个小丫头垂手站在角门处,道:“姑娘快请进来。” 云鬟迟疑道:“这是哪儿?” 丫头催促道:“有人等着姑娘呢,闲话休说,快请进来就知道了。” 云鬟见她似有不耐烦的样儿,越发莫名,回头却见那马车早已经自顾自去了,身边儿竟再无一人。她略一迟疑,只得抱着包袱随着那小丫头走了入内。 才进了门,那丫头就立刻把门关上了,转身头前领路。 云鬟略微有些忐忑,举目看去,却见眼前是一片花园子,那小丫头在前走的飞快,云鬟待要问她几句,她却总不回头。 后无退路,云鬟咬牙随之往前,出花园,穿过抄手游廊,又经九曲桥,过两座穿堂,一刻钟左右,终于来至一座明堂跟前。 那丫头也不多话,只示意她入内,便又如飞地离去了。 四周无人,此刻日头初起,阳光从屋檐顶上照射进来,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竟是极茂盛的,许多花树竟有一人高,在太阳光之下,参差斑驳,摇曳影动,空气之中有一股草木的新鲜之气。 日色落在她的双眸中,有些微微地耀眼,云鬟眯起双眸看了会儿,望见屋顶上的瑞兽,沐浴光中,威武森严。 云鬟张望半晌,瞧不出究竟,吁了口气,才要回身进厅,便听有人低笑了声,道:“你只顾在外面呆看什么?里头有老虎会吃了你?” 乍听这把声儿,云鬟简直不能信,猛然回头,却见日光照进明堂,里头有一个人正负手踱步走了出来,太阳光慢慢地从他脚下上移,一寸一寸照亮了那绣云纹的袍摆,如意玉扣带,以及衣裳未曾掩好、略敞着的领口……蝶骨之上,颈间微微凸起的喉结,明润的唇色……均都浸在日影之中,显得清晰闪耀,温暖明亮。 第115章 耳闻其声,眼见其人,竟似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云鬟看着赵黼,半晌便转开目光,微微叹了声。 赵黼踱步来至身前,歪头打量,见她今儿只穿着荼白色的对襟褂子,配着浅褐色留仙裙,竟是素净的过分。 头发松松地挽着乌云,斜插着一支珍珠簪子,素手上戴着一个并不罕见的粗糙小金戒指,除此之外,通身竟再无其他首饰,连个耳坠子都不曾有,竟果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赵黼凑近看了会,点头道:“你还是没有穿耳洞呢?” 云鬟蹙眉,觉着他这句话隐约异样。 赵黼却又啧啧地挑剔道:“手上戴的那是什么?哪里捡来的破烂儿东西?” 云鬟不由缩了缩手,摸了一把那戒指,这自然是崔承先前送的,云鬟素日本不戴着,只昨晚上因想着不知要在家庙住多少日子,故而特意翻出来戴上,也算是个念想儿。 赵黼见她不答,偏又问道:“我给你的那簪子呢?” 云鬟不看他,只眉睫微动,忍不住略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赵黼靠得这样近,如何看不出来,双眸盯着云鬟,那眼睛也一点点亮了起来,笑道:“是带着呢?” 云鬟手指压着包袱,不敢再动,只淡淡道:“不曾。” 赵黼含笑打量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的包袱夺了过去,笑道:“何必问你?我看看就知道了。” 云鬟着急:“你做什么?”举手要夺回来,赵黼却已经举着包袱,敏捷地后退出去,笑道:“我瞧瞧又有什么打紧的?” 云鬟提了裙摆追过去,急道:“你别乱翻我的东西!” 赵黼已经蹿到身后桌边儿,飞快地打开包袱,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苇编小牛犊儿,正憨头憨脑地瞪着他,赵黼一愣,不想竟先看到这东西,拿出来瞧了眼,笑道:“这是什么古怪玩意儿?”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放在桌上。 云鬟此刻已经追了过来,见他把牛犊儿放下,就忙拿起来抱在怀中,又去拦他。 赵黼一手挡着她,总不让她靠前,一边儿手指乱翻,见无非是几件换洗的衣裳,往下,竟还有几件贴身小衣……他愣了愣,不由缩手,回头看云鬟,却见云鬟红着脸,满面恼色。 赵黼咳嗽了声,讪讪笑道:“你没带我送的簪子?” 云鬟咬了咬唇,一言不发,眼中几分冷意。 赵黼抓了抓眉角,不死心又问道:“真没带?” 云鬟走上前来,便要把包袱收起来,赵黼因见了她贴身的东西,知道若还乱翻,只怕真惹怒了她了,当下不再乱动。 顷刻,云鬟收了包袱,仍把小牛也放了进去,扭身便要走。赵黼见状,急跳前几步拦住她:“你去哪儿呢?” 云鬟垂着眼皮儿,静静道:“我回府去。” 赵黼道:“不是要把你送到家庙么?” 云鬟道:“我去家庙。” 赵黼见她神色虽淡,却隐含恼怒之意,便笑道:“别去那地方,你就自在在这儿住一段时日吧。” 云鬟抬眸看他,方冷冷道:“世子这是何意,青天白日的,是掳劫良家女子?” 赵黼噗地笑道:“我虽有此心,只是你这良家女子不是好相与的,我怕伤着自个儿。” 云鬟懒怠同他斗口齿,迈步要从他身侧过。 赵黼张开手,偏拦住她,云鬟往右侧去,可怎能跟他的身手相比?竟像是被束在渔网中的鱼儿,这厅门口虽就在跟前儿,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一步了。 云鬟再好脾性,此刻也禁不住大怒了,当下把包袱狠狠往地下一摔:“世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包袱坠地,发出“咚”地一声,声音虽小,赵黼却已听见了,垂眸看了眼,道:“我是为了你好,不是歹意,你何必发这样大脾气呢?” 云鬟道:“我自好端端地,用不着谁对我好,世子把好心收一收,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黼瞅了她一会子,点头笑道:“我知道你对我心有成见,是以我做的什么都是不好的,都会害你,是不是?” 说罢俯身,竟把地上的包袱捡起来,掸了掸皮儿上的微尘,只是左手托着包袱底儿,暗中轻轻地捏了捏,隔着包袱,在各色衣裳之外,另有一物有些硬硬地。 赵黼眼底又透出几分明亮来,抬眸看着云鬟,笑道:“这小牛犊儿是哪来的?谁送你的?” 云鬟听闻,忙又把包袱扯了回来。 赵黼挑眉道:“谁还跟你抢不成?我若要,一千个也有。” 云鬟被他磨得没了法子,扭过头去,低低道:“你到底想如何?我是奉命去家庙的,你做什么又这样,你若想害我,何必费这许多心思,直接动手给人一个痛快。” 赵黼敛了笑,顷刻方慢慢说道:“我说是为了你好,你只是不信,我说什么也无用,等过了这段时候,你才知道我的心呢。” 云鬟哼了声,道:“我并不想知道世子的心怎么样。” 赵黼眼睛看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却又长长地吐了出来,点点头,走开两步。 此刻日光满堂,两个人都站在太阳光里,夏日的阳光甚是强烈,两个人的身影皆披着明炽的金色,衣角发端,隐隐有光,竟透着些虚幻之意。 赵黼道:“家庙那边儿你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只安心住在这儿就成。” 云鬟已没了言语,横竖不管她说一千次一万句,磨破嘴唇说干喉咙,赵黼竟只有一招,就是“不听”,他竟从不肯听她所说,只“我行我素”。 忽地赵黼问道:“你可知这是哪儿?” 云鬟仍是不答,赵黼回头看她,忽地又笑了笑,眸子在光芒里,略透出几分温柔之意:“这是世子府呢,你别跟我高声儿乱闹了,可知隔了三重院落,就是我母妃的住处了?” 云鬟微微一愣:“你把我带来这儿做什么?” 赵黼道:“不带你来这儿,又把你放哪儿?自然是放在我身边儿最为安心了。” 云鬟大惑不解,赵黼又端详着她:“你又以为这是哪儿?你以为我要……” 云鬟扭开头去,一个字也不肯说了。她自然是深知赵黼为人的,从来是个百无禁忌的狠角色,前天他夜闯崔侯府,已经是十足惊世骇俗,兴许……是因不忿被她那样对待,故而借着这个机会,把她偷偷地“劫”了过来,竟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她——毕竟以此人的手段,作出什么来也不足为意。 可是万想不到,这竟是世子府,他又坦诚王妃就在左近,这……到底是有何意?难道要明目张胆的行凶不成? 赵黼见她不答,便笑道:“你随我来,我给你安置了住处。” 云鬟如在雾中,到底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黼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云鬟将袖子扯回来,仍是瞪着他。 赵黼对上这双清水明眸,虽然知她无情,可被如此嗔视,却又是一个“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他心底竟有几分涟漪漾动,无法按捺。 赵黼便笑道:“昨儿晚上过去,竟没好生看清楚,今儿瞧得仔细,这两年来,阿鬟竟越发出落,如何越来越好看了呢?” 云鬟才要斥他,又懒得费口舌。赵黼忽然若有所思:“怪不得先前我母妃设宴,季呆子高兴的手舞足蹈的,只可惜,他竟是白高兴了一场了。” 说到这儿,忽然又一探手,把她的包袱复抢了过去:“你若不跟上,我就再打开翻找。” 云鬟冷笑,赵黼见这招儿没有用,便又倾身过来,道:“你若不跟上,我就抱你……进去。” 这张容颜就在眼前,清晰的太过,几乎能看见他瞳仁之中倒映着的她的小小影子。 然而赵黼虽是笑吟吟地,但这句话却并非说说而已。 赵黼抱着包袱,得意洋洋地领着云鬟来到内室,却见并不是女孩儿的闺房,却似是男人的住所,屋内并无任何一样儿闺阁之物。 云鬟正莫名,赵黼道:“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又握着她的手腕,拉到衣柜跟前儿:“这儿是你的衣裳。” 衣柜打开,里头竟都是些男子的服饰,云鬟默默看着,暗中吸了口气:“我不明白。” 赵黼道:“还记得上回带你出去的时候?这几日你就是我的小书童了。”他说完之后,便把衣裳翻了翻,掣出一件冰蓝色绉纱的圆领袍,自作主张道:“先穿这件儿吧。” 日影高照,街头上人却依旧不少。 赵黼撑着一把伞,边走边对云鬟道:“虽然想把你锁起来,可又怕你格外记恨我,带你出来逛逛,你一高兴,兴许就喜欢了呢?” 先前在世子府内换了衣裳,赵黼便扯着她往外走,云鬟心中难免紧张,这毕竟并非等闲之地,赵黼身边儿又不乏眼明心亮之徒,他的胆子到底多大?何况如今王妃更在府内。 赵黼瞧出几分来,便道:“不必怕,只管跟着六爷,谁敢为难你试试。” 幸而云鬟是个恬淡不惊的性子,便轻轻摇了摇头:“你也太敢胡闹了,不怕给王妃知道?” 赵黼笑道:“我身边儿若是多个丫头的话,母妃自然会立刻知道,多个小厮又算什么?”他便带着云鬟,大摇大摆地出了世子府,果然无人敢多言。 因云鬟不会骑马,两人便只乘车而行,行到那热闹地方才停了。 沿街而行,因来往人多,也没有人格外留意他们两个,云鬟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慢慢松了下来,才转头打量周遭。 见那路边儿上,各种客栈,当铺,小吃棚铺,酒肆茶楼,成衣店,米铺干果,以及日常用物等,无有不全。 忽地见一个摊子,竟摆着各色的玩物,除了七巧板,孔明锁等外,亦有捏的泥人儿,铜钱团狮子,布老虎,不倒翁,也有苇编的各色小物,无不惟妙惟肖,十分趣致。 云鬟禁不住多看了一会子,赵黼凑过来看了眼,道:“你那小牛犊子,到底是谁给的?是不是季呆子?” 云鬟不理,只频频看那童子抱鱼吊灯笼,见两个白嫩戴着肚兜儿的娃娃拥着一条金红色鲤鱼,顿时就想起在鄜州时候,跟阿宝狗娃他们在河畔玩耍捞鱼的场景,不觉有些恍惚。 赵黼顺着看去,举手拿了,看了眼道:“粗的很。”云鬟转身便走。 才走了十数步,身后赵黼赶上来,不由分说把一物塞在她怀中,云鬟举手捧住,却见是那童子抱鱼灯,不由诧异:“你……” 正在此刻,就听有人招呼道:“世子爷!” 赵黼听了这声音,不由笑道:“怎么又是他?”转过身去,却见有一名身着湖蓝袍的青年走了过来,向着赵黼拱手行礼。 云鬟在旁一看,果然是认得的,正是上回赵黼把她从凤仪骗出来后,两人在酒楼上吃酒,见过的王振。 王振行礼过后,一眼看见云鬟抱着小灯笼,站在赵黼身侧,因时隔两年多,未免记得不清了,只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赵黼也不说,只问道:“你如何在这儿呢?” 王振笑道:“跟人约了去畅音阁听戏呢,世子是去哪儿?” 赵黼道:“随便出来走走。” 王振便眉飞色舞道:“不如一块儿听戏去,今儿在唱的正是红遍半个京城的薛小生。” 赵黼懒懒道:“我不爱听那些哼哼叽叽的。” 王振忙道:“我倒是忘了,昨儿世子家里请客,也已经是请过他的了,必然是不稀罕的。” 赵黼撇了撇嘴,不想跟他多啰嗦,才要作别,目光一动见,却见云鬟有些呆呆地望着王振,仿佛是个吃惊的表情,又像是有话要说。 赵黼低头问道:“你怎么了?” 云鬟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王振见他对着“小厮”说话如此温和,心里打了个突,又看云鬟两眼,这才记起是两年多前曾见过的那“书童”。 赵黼见云鬟抱着那鲤鱼灯,隐透出几分心不在焉,他略一思量,便对王振道:“走的有些累了,跟你去坐着歇会儿也好。” 王振大喜,忙张罗着相陪引路,又道:“天儿热,我来打伞吧。”便将赵黼手中伞接了过去,给他擎着。 赵黼却把云鬟一拉,让她也站在荫凉底下。 王振心中啧啧称奇,不知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 不一会儿,来至畅音阁,王振早跟人有约,小二领着到了楼上极好的位置,他的那朋友等了半天,忽见竟把晏王世子领了来,自吓了一跳,忙毕恭毕敬地请坐了正位。 赵黼不免又把云鬟拉过来,云鬟推开他,只站在他身旁。 王振跟那人簇拥着赵黼,便说几句闲话,又夸这戏子唱得甚佳等话,赵黼意不在此,只时不时看一眼云鬟,却见她正全神贯注地打量底下戏台。 闲话片刻,并不见戏开场,赵黼便道:“是怎么了?等半天了!” 王振忙站起身,他的朋友按住他,亲自下去问,半晌回来,脸上冒汗,小心翼翼道:“今儿可真不凑巧,底下人说,恒王爷今日请这人进府唱戏,登不了台了。” 王振暗暗叫苦,却只得顺着说到:“原来是王爷有请,倒是我……弄错了,罢了,那就改日再看吧。” 赵黼翻了个白眼,才要起身走开,一抬头,却见云鬟人已经走到栏杆旁边儿,蹙着眉,眼中透出忧虑之色,仍是不住打量那台上。 赵黼驻足,想了想,因说道:“人走了不曾?” 那人道:“还没有,王府的人在外头等着呢……” 赵黼便道:“你下去,传我的话,不许叫去,给爷唱完了再去。” 那人吓了一跳,不敢做声,王振忙陪说:“世子,是恒王爷……” 赵黼重又大马金刀地坐了,哼道:“又如何?就算是圣上来叫,也先唱完了这场。王府的人若拦着,就说本世子在这儿呢,看他们怎么样。” 第116章 且说赵黼一声令下,把王振跟那人吓得魂不附体,两个面面相觑,不想竟碰到这样烫手的铁蒺藜,何止烫手,简直是烧的通红。 赵黼把眼一横:“怎么,还要我亲自去说?” 王振无法,忙拉着那人双双去了。这会子云鬟因听见了,便也回头来看他,赵黼笑道:“你什么时候爱听戏了?” 云鬟情知方才被他看了去,便低头看着那鲤鱼灯,道:“先前听她们说,王妃所请的戏甚好。” 赵黼问道:“听谁说的?” 云鬟一顿:“是蓉儿说的。” 赵黼道:“不止她吧?你方才说的是‘她们’。” 云鬟不料他这样精细:“还有沈家姐姐。” 赵黼听了,眉头微蹙,眼睛上看,缓缓地呼了口气:“她们还说什么别的了不曾?” 云鬟本要否认,想了一想,便道:“说是王妃很是喜欢舒窈姐姐。” 赵黼闻言笑了笑,深看云鬟,却到底并没说什么。 正在此刻,忽地听底下有些吵嚷之声,紧接着楼梯上脚步声慌乱,是王振跑了上来,气喘吁吁道:“王府的人不信呢。” 果然听楼下有人吵嚷:“不必找这许多借口,王爷叫你去,是抬举你,几次三番、推三阻四的是怎么样,还拿晏王世子出来做幌子,当我们都是死人不成?趁着能好生说话的时候,快些乖乖的……” 云鬟听了这句,面上已经透出微愠之色,只是毕竟是王爷府的人,又能如何? 赵黼起身瞧了一眼,果然见一个王府长随打扮的人,站在台子旁边,指手画脚地在说。 他便双臂一探,半俯身在栏杆边儿上,似笑非笑道:“说的是把谁做幌子呢?” 底下那长随正气焰嚣张,仗势把那些人骂的狗血淋头,猛然听见半空里这个声音,急回身仰头一看,见二楼正座儿前有个人伏在栏杆上,双手搭在一块儿,正笑吟吟地望过来。 虽是随意的动作,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只舒懒腰的豹子,不急不缓地静静盯着人。 那长随万想不到果然是真,顿时有些慌了,忙先躬身跪地:“不想果然是世子在此,是小人眼瞎了没看见。” 赵黼笑哼了声:“不打紧,你这不是看见了吗,若是再晚一步,就真个儿要眼瞎了。” 长随点头道:“是,是,委实是不知道,加上王爷催得紧……” 赵黼仍是漫不经心般,吩咐道:“我也不为难你,这人是我留下了,你回去自跟二叔说就是了。” 长随虽然惧怕恒王,但面前这个更也不是好相与的,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带人溜溜离去。 此刻底下满堂的人,都仰头痴痴呆呆地看着赵黼,平日里都听说晏王世子是个凶狠之人,谁知今日相见,竟是如此金头玉脑,气质容貌俱佳之人,这样无意间往栏杆上一靠,淡淡将人斥退之态,竟十足优雅风流。 赵黼见众人都仰望过来,不由“嗤”了声:“都愣着做什么?赶紧唱啊。” 众人才反应过来,忙归位的归位,张罗的张罗,后台也才开始有锣鼓声响传了出来。 赵黼后退一步,重又落座,将身靠在椅背上之时,便顺势仰头看身后的云鬟,眉眼带笑:“这下儿你可以好好儿看戏了。” 云鬟垂眸,正对上他扬首回望的模样,这如同顽童似的动作,加上他脸上的笑容,竟让她的心在刹那动了一动,就仿佛冬日坚实冰冷的地层,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儿。 赵黼望着她笑了一笑,才又坐定了看戏。 旁边王振按着胸口,不敢出声,方才他有些担心恒王府的长随看见自个儿,于是匆匆跟戏班班头交代之后,便豕突狼奔地跑了上来。 此刻,王振在后看着赵黼的背影,因皮相生得极好,纵然是背影也十分挺秀卓然。 他又看旁边的云鬟,却见这“书童”身段纤弱,面容清丽,冰蓝色的绉纱袍,越发衬得有些飘然仙气,大概是年纪不大的缘故,瞧着身上有些男儿的冷冽,又略有些女孩儿般的柔弱,竟是雌雄难辨。 王振往椅子里缩了缩,情不自禁又看赵黼,渐渐眼神有些变化,心中想:“世子莫非……真的好了这一口儿么?” 正在心里嘀咕,忽然赵黼回过头来,毫无预兆地直直看向他。 猝不及防,王振吓了一跳,一时惊慌失措,眼睛都不知如何躲闪才好。 赵黼却笑道:“王振,你多嘴么?” 王振呆了呆,忙摇头如拨浪鼓,赵黼才道:“好,我喜欢不多嘴的人。”举手把云鬟往身旁拉了一把,让她站在自个儿身侧,方又转回头去。 王振竟出了一身冷汗,忙掏出帕子来擦拭,当下再也不敢从背后看他了。 此刻底下已经弹唱起来,不多时,只听得人声鼓噪,赵黼定睛俯视,却见一名袅袅婷婷的青衣上了场,果然扮相是极美艳耀目,行动间步移花摇,婀娜窈窕,更胜女子,回眸时双眼含情,竟有倾国倾城之色,还未开腔,就已经颠倒众生了。 赵黼挑了挑眉,淡扫了一眼旁边的云鬟,却见她聚精会神正看。 今日演得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乃是一出老戏,这上场的正是赵盼儿,念白道:“妾身赵盼儿是也。恰待做些针指生活。只听的有人叫门。我开开这门试看则。” 一把嗓子,娇滴滴地,又清柔动人,赵黼不由也留了心。 而自打这花旦开腔,顿时之间满座寂然,都屏息静气似的听他。 云鬟站在他身侧,渐渐地眼底透出几分很淡的笑意来。自从在街头上听王振说起“薛小生”,她当然就想起先前在洛阳客栈内萍水相逢的薛君生,心底暗中猜测:难道就是他? 正好儿赵黼起意,因来到此处,又听恒王爷有请,她心中便早认定了七八分,忍不住又为薛君生担忧。 不料赵黼竟硬生生拦了下来,虽不便出口,可云鬟心中却有些感激赵黼此举的,尤其是听那长随在底下不三不四地说了那几句后。 此刻见他上台,浓妆艳抹的油彩底下,依稀可见昔日轮廓,又听这样嗓子,云鬟本来看戏是假,认人是真,谁知这会子,不由竟也听得入了神。 又听那台上唱道:“你也合三思,然后再思可矣。你如今年纪小,我与你慢慢的别寻个姻配……” 说话间,这“赵盼儿”抬眸上看,猛地看见楼上赵黼,倒也罢了,谁知目光轻转瞬间,又见到赵黼身旁的云鬟,精致的兰花指微微一僵,唱腔都变了一个调儿。 云鬟察觉,不由又有些紧张,却见他莲步轻移,转了个身儿,口中仍唱着,却复回头抬眸悄看云鬟。 四目相对,云鬟看见那双重彩描摹的眸子底下,渐渐地从震惊转作孜孜地喜悦,这种喜悦传到她跟前儿,竟引得她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正喜欢中,忽地觉着身边一丝冷意,云鬟心下一凛,忙回头看向赵黼,却见他并没瞧自己,正仍面无表情看着台上而已。 云鬟微微松了口气,当下才又敛了心神看戏。 半个时辰后,这一出戏才落幕,底下客人早哄闹鼓掌起来,薛君生拜谢过后,便入后台。 王振两人正要恭送赵黼离开,忽地赵黼淡淡问道:“这戏子叫什么来着?” 王振忙道:“他的戏名叫做‘薛小生’,本名仿佛是薛君生。” 赵黼道:“这名字也是古怪,把他叫上来给我瞧瞧。” 王振一怔,他的友人见过先前赵黼三两句斥退恒王府长随的风采,哪儿敢违逆,早忙跑下去叫人。 云鬟看着赵黼,却见他垂着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 顷刻,果然便听见楼梯声响,那人在前,身后跟着的正是薛君生,尚未卸妆,只把外面一层戏服脱了,因要来见世子,便中衣之外匆忙披了一件天青色袍子。 薛君生上前,行礼之时,目光先看向云鬟,眼中仍是惊喜交加。 故友重逢,云鬟禁不住也回看他,碍于众人在跟前儿,却不好上前招呼。 此即赵黼打量薛君生,却见他未曾卸妆,虽少了台上的柔美之气,却仍是个绝代佳人似的,尤其是双眸,十分勾魂。 赵黼不由啧啧:“果然生得极好,怪不得我二叔这样急想请你进府呢。” 薛君生闻言,微微一颤,就深低了头,虽然隔着油墨看不清底下神情,却也能看出他的不安之意。 云鬟扫一眼赵黼,却听他又道:“下九流的东西,既然入了这行,就知道会怎么样,下次恒王府来请你的时候,劝你还是乖乖地从命,不要这样矫情,惹怒了恒王,只怕下场堪忧。” 薛君生越发不能言,然而头上的珠花儿却已在微微颤抖。 王振本以为赵黼叫人是来夸赞的,不料竟说了这几句,十分莫名骇然,又见薛君生如此,心中便有些同情,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惹到这个霸王的。 忽听那“书童”道:“世子,打人莫打脸。” 赵黼抬眼,眯起双眸。 云鬟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虽然高高在上者不懂这话,但人心之所想之所向,却是任谁也阻挡不了的。” 王振悚然而惊,此刻竟恨自己多长了双耳朵,少生了两条腿,先前怎么竟想不开要劝他来听戏呢?如今倒又掺和进这样一场戏,他想看看赵黼如今是何神情,却又无胆。 薛君生微睁双眸看着云鬟,不知为何,双眼之中水光闪烁。 赵黼凝视云鬟半晌,眼底阴云密布,雷霆交加。 云鬟自看的分明,却仍只是面色淡然。 如此过了片刻,掌声轻拍,竟是赵黼击掌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本世子的书童,听听,说的何其有理,简直发人深省,王振你说是不是?” 王振只觉自个儿一会儿如在峰顶,一会儿又滑落深谷,闻言忙也跟着笑道:“是是是,果然是极有道理……别具一格。” 赵黼又看薛君生:“你还不来谢过,人家为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 薛君生愣了愣,便又看云鬟,因上前行礼,道:“多谢……” 赵黼道:“她叫‘凤哥儿’。” 薛君生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凤哥儿。” 云鬟道:“京城居,大不易,不知道薛公子听说过这话不曾?” 薛君生眼中的泪几乎跌出来,生生忍住:“曾有人跟我说过,只可惜我并没听从。” 云鬟不忍看他,只是声音已放的和缓:“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随遇而安罢了,还请……善自珍重。” 薛君生低下头去:“是。” 云鬟回身道:“世子,是时候该走了。” 赵黼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两人说话,此刻便缓缓起身,又对王振两人道:“你们如何还不走?”王振听了,如蒙大赦,忙行礼,拉着朋友飞跑而去。 赵黼踱步走到薛君生跟前儿,仔细看了几眼:“这就落泪了?有什么呢……就哭起来?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样,这样爱哭软弱,又进什么京?” 薛君生忙道:“并没有,是……是油彩花了眼了。” 赵黼笑里有几分嘲弄之意:“省省罢了,以后苦还多着呢,只怕你的眼泪都不够用。” 出了畅音阁,赵黼见云鬟跟在身后,便握住她的手,拉着越过人群回到车上,因走得急,云鬟几乎跟不上,手中的童子抱鱼灯笼亦乱晃动个不停。 才进了车内,赵黼便道:“我说他两句,你就不受用了?你跟他倒是几时认得的?就露出这幅惺惺相惜的姿态来了?” 云鬟有些喘息未定:“世子心疑,直问我就是了,何必为难无辜之人?” 赵黼道:“我问你,你倒是肯说呢?” 云鬟道:“此事并没什么不能对人言,当日我上京来,在洛阳的时候,因客栈藏尸案认得的薛家哥哥,那案子多承他相助,此事奶娘,露珠儿,巽风,甚至白侍郎也自知道。” 她字字清晰,赵黼垂眸想了半晌,才恍然笑起来:“原来如此,我当你怎么认得这种人……竟是路上遇见的。” 日光从帘子外透进来,明亮的光芒里有尘埃乱舞,跟细细地微喘声,顷刻,却又逐渐落定。 赵黼瞥着云鬟,见她脸儿有些微红,想是方才奔跑累着之故。 他在怀中摸了会儿,掏出一块儿帕子,便要给她擦汗,口中道:“你若早跟我提,我便明白了。” 云鬟举手挡住:“无缘无故的,我跟世子说这些做什么?” 赵黼语塞,捏住帕子,掀起车帘子假作看风景的。 忽听云鬟道:“世子……” 赵黼想不到她会主动跟唤自己,忙回头来:“怎么?” 云鬟盯着手上的灯笼,红肚兜的娃儿喜笑颜开,一脸天真无邪,眼前不由浮现方才薛君生含泪的双眼,以及当日在洛阳相遇,风雨之中,那看着温柔可亲的少年,虽能为有限,却仍竭力相护。 云鬟张了张口,几度才问:“世子先前说恒王……他会不会为难薛哥哥?” 赵黼眨眨眼,嗤之以鼻:“今儿虽然被我拦住了,保不准明儿,或者哪一日,我那二叔是个极重色的人,荤腥不忌的,你那薛哥哥生得又千娇百媚,我看……” 云鬟深深垂首。 赵黼忽地有些察觉她的用意:“你为何这样问我?” 云鬟轻声道:“只是觉着,有些可怜罢了。”一句话说出,竟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赵黼听到“可怜”二字,便往前微微倾身过来,捏着她下颌一抬,道:“你方才说人各有志,那你的心之所向所想,又在哪里?” 云鬟目光闪烁:“世子知道,不管在哪儿,总不是在这儿。” 赵黼压一口气,手上微微用力:“你不惜把他跟你相比?那种卑贱的人,也值得你这样?” 云鬟道:“我原本也觉着他卑贱,可是想来想去,却觉着我从来不比他高贵。” 赵黼喉头动了动,眼底透出怒色:“你……你当我也是恒王那样的人?恒王府姬妾成群,妖童艳妇,数不胜数,我是那种人?” 云鬟道:“我虽自比薛哥哥,却并没把世子比恒王。” 赵黼道:“你嘴上不这样说,心底难保不曾这样想。” 云鬟道:“我只是想,世子跟恒王,虽然品性不同,却也有相似之处,都是皇亲贵胄,都惯以势压人,恒王要请薛哥哥进府,他无法反抗,世子要我进世子府,难道我有半分选择?” 赵黼瞳仁有些收缩,缓缓松手,仍是含恼带愠的:“我是为了你好才如此,恒王叫他去是为了……”底下那句龌龊的话,自然说不出来。 车窗外喧嚣的声响渐渐没了,只剩下马蹄声跟车轮辘辘,搅动两般心境。 云鬟凝视赵黼,忽然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赵黼为人虽轻狂不羁,可这一次,却着实太破格了,云鬟不免想起那一夜他持剑夜闯崔侯府,当时他也是说“并非胡闹”,而这人若做坏事,是从来做的理直气壮,从不会多找理由的。 这两样破格举止加起来,不由让她疑心有什么不对。 赵黼目光阴沉:“我只是……不想吓到你。此事……”他忽然又有些急躁,“你不要以为我总是坏的,这一次我真的不想你伤着,你好歹信我一次!” 车回了世子府,才下车,门上小厮因道:“方才有位季公子跟白公子来见世子,听说不在本要走的,是王妃知道了,叫传了进去,正在里头说话呢。” 赵黼跟云鬟面面相觑,云鬟便想回避,不料赵黼拉着她道:“怕什么?早晚要见的,今儿正好,你跟我来。” 这会儿季陶然跟白清辉都在面见王妃,这会儿去,岂不是要“六国大封相”了么? 云鬟止步道:“不要闹!”竟不肯去。 正在两下相持,忽然听前方有人叫道:“世子!”原来是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人见过了晏王妃,正要出府而去,两下里竟碰了个正着! 赵黼不由笑道:“咦,这会儿不想见也要见着了。” 第117章 季陶然只看见赵黼在前,身畔跟着个小厮打扮的孩子,只因云鬟偏垂着头,他扫了一眼并未看清,也就罢了,只顾招呼赵黼而已。 白清辉于他身后,凝眸瞧了一眼,见那孩子虽年纪不大,可一身冷清,卓秀非凡,再细看,就见螓首低垂,依稀可见纤细白腻的脖颈,玲珑精致的一角侧颜。 这迈步往前的瞬间,白清辉已经认出这并非别人,而是云鬟,他心内诧异,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此即季陶然已经走上前去,因对赵黼行礼,笑道:“可巧六爷回来了,我们正要走呢。” 云鬟早转过身去,赵黼道:“你们怎么有空一块儿来了,找我做什么?” 白清辉站在季陶然身旁,只扫云鬟。 季陶然兀自并未发觉,道:“正是为了前些日西城……”一句话还未说完,赵黼已经咳嗽一声,将他话头打断了。 清辉见状,才又看向赵黼。却见赵黼拉着季陶然道:“站在这儿做什么?随我到书房里去说话,是了,你们都见过我母妃了?说了些什么?” 季陶然被他阻断,又随之转开话题,他便也不禁随着答道:“王妃很是慈爱,问我们素日跟世子有什么往来,交情怎么样,又叫我们以后常常过来府里。” 赵黼见他满面笑容,不由问道:“母妃一定很喜欢你?还是更喜欢小白?” 季陶然道:“这怎么说呢……”因回头看一眼白清辉,却见他已经落后了十几步,正在跟那“小厮”说话。 季陶然一怔,才要唤他,赵黼因也看见了,就道:“你怕给小白听见,他不高兴?” 季陶然才又回眸,笑道:“小白才不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呢,他丝毫不在意这些,何况他若有心讨人喜欢,就不会镇日里这样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了。”因被赵黼一拐,就忘了叫白清辉。 倒是赵黼叫了声儿道:“小凤子,快陪着小白公子过来。” 季陶然道:“小凤子?你新收的小厮么?这名字倒是有些古怪。” 赵黼似笑非笑道:“是么?虽然名字古怪了些,人却是极机灵可爱,六爷很喜欢。” 季陶然还待细看,赵黼又领着他往前自去。 此刻身后云鬟才跟白清辉两个也慢慢跟了上来。 原来方才清辉因见赵黼引着季陶然先行一步,他便看着云鬟,见她仍转头不语。清辉略一迟疑,便问道:“崔姑娘怎么在此?” 云鬟早知道是瞒不过他眼的,便仍垂首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白清辉道:“我听陶然说,你去了家庙,他还撺掇我一块儿过去找你呢……是我拦下了。怎么竟来了这儿,是不是世子挟裹你?” 他素来极少情绪外露,说最后一句之时,却带了几分关切探询。 云鬟如何能听不出来?这才抬头看他:“多谢,事先我虽不知情,但看世子的情形,仿佛是有什么事,只是他并不肯告诉我。” 清辉有些意外,忽然想起方才季陶然说话被打断,正思量间,前方赵黼叫了一声。 云鬟跟清辉听他叫“小凤子”,两人齐齐蹙眉,清辉道:“看样子世子已经有所打算了。” 云鬟轻声道:“有时真不知他到底是真是假。” 两个对视一眼,都看清彼此澄明透彻的双眸,目光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又各自转开了。 那边儿季陶然随着赵黼先入书房坐了,云鬟跟清辉还未进来,赵黼便问:“你方才说西城那件,是怎么样?” 季陶然道:“是了,我们正是为了此事来的,先前不是说要去看发生什么吗,不料竟被三法司的人拦住了,说案发地戒严,不许闲杂人等进内,连清辉出面儿都不成呢。” 赵黼心底便想起那夜白樘的话,果然是真。 季陶然道:“我们因不知怎么样,越发好奇,此后分别探听,只听说是吏部姓杨的主事家里出事,其他再没有消息的。” 赵黼道:“那为何来找我?” 季陶然道:“这不是因为世子你身份不同,觉着你可能比我们知道的多些?” 赵黼却不信:“你不用哄我,我瞧你们今儿一块来的,这架势绝不是碰运气来的。快说实话罢了。” 季陶然见竟瞒不过他,只得答道:“是阿泽去刑部打听,却被巽风哥哥训了一顿,出来的时候听门上说,那一夜世子夤夜过去刑部找白叔叔,阿泽回来一说,清辉便猜世子是知道内情的,故而跟我前来拜会。” 赵黼长长地叹了声:“小白啊小白,也忒精灵了。”说了一句,忽然对季陶然道:“此事你有没有在崔云鬟跟前儿提起?” 说到这个,季陶然才皱眉:“我哪里有机会说起来?不知怎么,妹妹竟然被送到家庙去了,我因不解,还去问姨母呢,姨母只说是老太太决定的,前儿我叫小白跟我偷偷去看看妹妹,他竟不肯。” 季陶然说到最后一句,忽地闭嘴,眼珠乱动。 赵黼点头笑看:“小白不跟你去,是因他聪明见机,你不会是打算自个儿偷偷去吧?” 季陶然不答,只乱看左右,赵黼沉声道:“你听好了,不许你去家庙,更不许你把这件事告诉崔云鬟。” 前一句倒也罢了,只后一句……季陶然疑惑道:“为什么不能告诉妹妹?” 赵黼道:“你不想害她的话,就守口如瓶,此事咱们私底下议。” 正说到这儿,便听见外头轻微的脚步声,是白清辉道:“不管如何,倘若有所不愿,且不必顾忌,只告诉我等就是了。”声音不高不低,屋内的人只要稍加留心便能听见。 季陶然自莫名:“清辉说什么呢?” 赵黼却很懂这意思,不由点头而笑:“好个小白,真真儿有心,当着面儿就要拉我的人呢。” 赵黼说罢,就看季陶然道:“你何不去看一看?” 季陶然疑惑起身,走到门口,转身一瞧,却见迎面白清辉跟那“小厮”走来,楞眼一看,那“小厮”一身冰蓝绉纱袍,面白如玉,眉目若画,又天然一段清冷气质,跟白清辉站在一块儿,竟毫不逊色,且隐隐给人有明珠翡翠之感,简直相映生辉。 乍一看,季陶然竟没认出来,只有定神再瞧,才失声道:“妹妹……” 这会儿赵黼走到身后,“嘘”了声道:“别吵嚷出来。” 此刻清辉跟云鬟走到跟前儿,还来不及行礼,季陶然早忙抓住她:“你如何在世子府?又怎么是这身儿打扮……” 上下打量,兀自如在梦中。 赵黼把他拉了一把,季陶然不肯撒手,把云鬟也拽进书房。云鬟才道:“表哥只问世子就知道了。” 季陶然惊疑不定,闻言果然看赵黼:“世子?” 赵黼对云鬟笑道:“六爷有客来了,怎么也没人奉茶过来?何其失礼,小凤子你去瞧瞧。” 这自然是要把她支开,云鬟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书房,季陶然追了一步,无奈停在门口。 此刻清辉也走过来,见云鬟已去了,便问道:“总不会,崔姑娘跟西城那血案有关吧?” 赵黼也已敛了笑,回身缓缓坐了,依稀有些出神。 季陶然听了清辉这一句,更是受惊匪浅:“这话怎么说?”因清辉看着赵黼,他便忙上前拉住:“世子?你倒是说话呢?” 赵黼缓缓吁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了我那夜去刑部,又来找我,都并不是外人……” 季陶然跟清辉对视一眼,赵黼道:“白侍郎的确告诉了我一些内情,只是不许我透露给其他任何人,若消息走漏的话,只怕先要害死……”赵黼并未说出来,只凉凉地看着窗外。 季陶然似信非信:“你是说……妹妹……”虽然惊心,却也因太过惊心,竟不敢出口。 清辉道:“世子放心,在这里的,都是想崔姑娘好的,你若信得过我们,就把内情说给我们,大家彼此参详,未必不得主意。” 季陶然也急催促:“六爷快说。” 赵黼定了定神,就把白樘跟他描述的情形一一同两人说了,虽然杨主事夫妇遇害的详细他已经尽量简略,却难免提到,又说及凶手留在尸首上的血字,瞬间书房内也似冷飕飕的,窗外蝉唱声都弱了许多。 季陶然满心骇然,已经说不出话来。白清辉面色微白,神色却仍镇定。 半晌,清辉先道:“这事古怪,鸳鸯杀既然已被处以极刑,监斩的又是我父亲,自然再无差错,那哪里又跑出一个鸳鸯杀来?” 赵黼道:“这件事更棘手之处在于,只怕杨主事不过是个开端。” 清辉凝眸看他:“若真是按照‘鸳鸯杀’的作风,自然不会就此罢手,且从凶手犯案现场看来,显然是有备而来,留下的字,也似是有意挑衅。” 赵黼点头:“白侍郎也是如此说。” 季陶然道:“是……向谁挑衅?” 赵黼不答反问:“谁当年擒住的鸳鸯杀?” 季陶然脱口道:“自然是白叔叔!”猛然间又想到那个血字,顿时打了个激灵,“难道……” 清辉皱眉:“是父亲将那凶顽擒下的没错,可是指引父亲找到那凶顽的,却是……”都是官宦子弟,对这些昔日异闻自然并不陌生。 季陶然蓦地站起身来,听赵黼说了那贼的凶残手段,又知道那贼是针对云鬟而来,叫他如何不惊心?一时竟心急火燎,无法安然。 清辉却看着赵黼:“故而……崔侯府才传了消息,说崔姑娘去了家庙?实际是世子接来府中保护?此事莫非侯爷也知道?” 季陶然回头又看赵黼,听赵黼道:“此事我同侯爷商议过。” 季陶然听了,稍微松了口气,后退一步,缓缓落座,忽然又问:“既然如此,为何竟不告诉妹妹知道?” 这却也是白清辉不解的,两人都看赵黼,却见他眸色沉黯,半晌才又笑说:“你听了都发抖呢,你觉着该告诉她么?这种事儿,咱们私底下解决了就是了,做什么还要让她跟着担惊受怕的?” 季陶然张了张口:“可……”虽觉着这并非最好法子,但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清辉却问:“我看崔姑娘的模样,是很不乐意世子如此强行留人的,世子虽是好意,却不怕担了凶名么?” 赵黼笑道:“横竖我在她心里,已经是极凶狠霸道的了,也不差这一次。何况若真的悄悄地把这凶徒解决了,我担了这名儿,也是心甘情愿。”说到最后一句,竟磨了磨牙,眼中透出几分狠厉之意。 三人各怀心事,默默想了片刻,清辉道:“也罢,目下只得如此了。” 季陶然深呼一口气:“我们要帮白叔叔尽早找出这杀人真凶……想到他竟想对妹妹不利,我的心总是悬吊着。” 赵黼道:“她如今在我身边儿,我倒要看看谁敢来犯。” 季陶然盯了他半晌,忽地喃喃道:“可是妹妹好似不是很喜欢……” 赵黼还未做声,清辉道:“那两具尸首如今在刑部,既然闹得如此轰动,必少不了严老先生出马,我会去拜会老先生,希望从中得知些许线索。” 赵黼点头,季陶然忙收心,也道:“我回京兆府,找找昔日有关鸳鸯杀的卷宗,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暂且商议妥当,仍不见云鬟回来,赵黼先起身走了出去,见一个小厮捧茶上来,便问:“我新收的书童呢?” 那小厮怔了怔,旋即答道:“是跟着世子爷回来的那个小哥儿么?先前王妃瞧见,正叫着他问话呢。” 赵黼微微吃惊,回头看季陶然跟清辉,却见季陶然瞪大双眼,清辉却仍是不惊不诧。 赵黼便对两人笑道:“你们坐会儿,我去瞧瞧究竟。”不等答应,便闪身去了。 身后季陶然走到门口瞅了一眼,回来看清辉道:“你、你觉着世子这般可使得?” 清辉淡淡道:“使得使不得,他都已经做出来了,又能怎样。”因见季陶然出神,便又道:“世子性子狠武功且高,为人又机警仔细,留在他身边实则是最妥当的,既然侯爷都知道了,就不必再想。” 季陶然叹了口气:“只是为难了妹妹。” 清辉淡然道:“岂不闻:‘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当初在鄜州也都得过,如今是世子府又如何?同崔侯府实则有什么两样?崔姑娘是个最安然通透的,她心里自有数,你且不必操心了。” 季陶然见他安安静静说了这两句,听着竟像是云鬟口中说出来的话,季陶然端详着清辉,终究未再言语。 且说赵黼前去找寻云鬟,如风一般来到内宅,还未到上房,远远地便见汀兰堂方向,里里外外簇拥着许多人。 他忙放缓步子,且不急现身,只绕过来,隔着那菱花形的景窗看过去,窗边的一棵玉兰树枝蔓斜,葱茏枝叶掩映摇曳,其中果见晏王妃高坐中堂,两边儿侍女雁翅般排开。 晏王妃垂眸,正望着身前一人。 那人跪在地上,小小地熟悉身影,正是云鬟。 赵黼见情形如此,没来由心头一紧,脚下微动,却又停下,只细看晏王妃脸色,却见神情并不见恼喜。 赵黼侧耳听去,只听王妃道:“原来如此,世子既然单留你在身边儿伺候,自然是你有比众人更出色之处。我看你生得也干净,倒也合我的意。” 赵黼微微一笑,听王妃又叹道:“也怪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就忘了身世了,也罢,以后你只留在府中,尽心伺候世子,若伺候的好,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呢。” 云鬟静静答道:“谢王妃。” 赵黼这才现身:“母妃!” 王妃抬头,见他意气风发走了过来,心里喜欢:“一上午不见人,又跑哪里疯去了?”招到跟前儿,顺手又为他整理袍带。 赵黼看一眼云鬟,道:“出去走了走。母妃在做什么?” 王妃道:“方才我看见这个孩子,才知道是你新收的书童,你几时想读书了?”声音十分温柔,又慈爱地看着赵黼。 赵黼道:“母妃不是常常说我不爱读书么?我自然也不能给父王母妃丢脸,总要认真一回。” 王妃笑道:“你必然又是说出来哄人的。不过我瞧这个孩子生得好,倒是配跟在你身边儿。” 赵黼也笑看云鬟:“我也觉着只有她配,别的都难入我的眼。” 第118章 赵黼说罢,王妃满面含笑:“你几时再把这性情改一改……像是你四叔一样沉静稳重些就好了。”忽地又问:“方才白侍郎的公子跟一位季公子来访,可见过他们了?” 赵黼道:“说过话儿,如今他们在书房内呢,我怕母妃等不及,进来先说一声儿。” 王妃道:“罢了,别旷着人在那里,我这儿没事了,你且去吧,也带着小凤子一块儿。” 赵黼听到一声“小凤子”,嗤地笑了出来,便跳起来,向着王妃行礼出来。 身后云鬟自也跟着起身,退出汀兰堂。 赵黼负手在前儿,一本正经走过回廊,见已经隔了一重院落,周遭无人,便回身捉住云鬟,笑道:“你是怎么给母亲叫了去的?又如何应答的这样好呢?”又笑道:“不愧是阿鬟,母妃像是很喜欢你。” 云鬟只淡看着他,置若罔闻。 赵黼却难掩笑意,正要再说,忽然见先前奉茶那小厮飞跑过来,因对赵黼道:“白公子跟季公子急着要走,让小人来说声儿。” 赵黼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小厮道:“是外头有个哥儿来寻他们……低低地商议了一阵,三个都忙着走了,小人听着像是说什么‘又出了事’之类的。” 赵黼收了笑,心也怦怦跳了两跳,挥手让那小厮去了,回头看云鬟,不由一把攥握住她的手。 云鬟待要抽手,赵黼却又握紧了些,直到完全将那小手紧紧地团在掌心里,才觉心里的惶然略少了几分。 云鬟打量着他,便说:“是哪里出事了?表哥跟白公子既然走的这样急,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世子要不要去看看?” 赵黼摇头:“我不去。” 云鬟道:“以世子的性子,放在之前,定要去看个究竟的,这会儿不去,可是因为我?” 赵黼一惊,面上却笑道:“不错,正是因为你,因为你在这儿,对我来说,天底下就没别的究竟可看了。” 云鬟听他如此答,却垂眸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赵黼听了小厮的话,才不禁如此,可见方才小厮禀报之事,的确跟她“相关”,不然他不会做出如此下意识的举止来。 但……到底是什么事,竟要骗她出崔侯府,务必跟在他身边儿,且季陶然白清辉显然都知道,竟只瞒着她一个? 云鬟搜心琢磨,却总想不到是怎么,因怔怔出神了半晌,忽地庭中一阵冷风自廊下卷了过来,从袍摆一抖,转而绕身往上,阴冷透骨,竟撩的她打了个寒战。 云鬟醒神,双眼看着前方。 赵黼察觉她忽地打了个哆嗦,便问:“怎么了?” 云鬟目光转动,眼神竟有些飘忽,脸儿也一点一点发白,被他握在掌心的手也透出凉意来。赵黼忙把她往身边拉了一步:“是冷么?” 云鬟无法直视他的双眼,竭力牵了牵嘴角,恍惚道:“大约是方才……应对王妃,出了汗,风吹着……” 赵黼一抹额头,果然冷汗浸浸:“你才好,可不能立刻病了。”当下拉着她回房,路上遇见小厮,就叫嚷厨房先熬姜汤,再请大夫。 云鬟本不想他哄闹,可因心里被一事缠住,竟失魂落魄,只任凭他而为。 且说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人出了世子府,同行的其实还有阿泽跟蒋勋,先前他们两个进府,蒋勋因是天生忌惮赵黼的,阿泽便陪他在外车上等候。 赵黼拉着云鬟下车之时,阿泽正躺着假寐,听见动静起身往外看时,只见一道冰蓝色的影子进了府内。 蒋勋虽早看出几分来,却因不能确信,更加不敢说出口。 又一会儿,不见人出来,阿泽因车内气闷,便跳了下来,沿着街边儿慢慢地往外溜达。 世子府所在的这条太平街,正是皇城腹地,周围临近静王府,六部,京兆府亦在左近,前方交口的大通路正是京兆府众人必经之地。 阿泽还未到路口,就见有一队巡城飞也似的打前面过,阿泽忙跃上前,还未站定,却见是京兆府的盖捕头,骑着一匹马跟巡城相反方向而来,看着无精打采,仿佛哪里吃了瘪似的。 阿泽因是认得的,便招呼道:“捕头去哪里?” 盖捕头见是他,堪堪勒马:“兄弟怎么在这儿?” 阿泽道:“我陪着公子呢,你这样着急做什么去?” 盖捕头欲言又止,喉咙里咕噜了两声,终于俯身道:“泽兄弟是白四爷的人,不算外人,说给你也无妨,这接连着第二件了,再来一次,我怕是要立刻死了。” 阿泽道:“是怎么了,说的这样吓人?” 盖捕头却惜字如金起来,郑重道:“你自个儿去看就知道了。我可不能外传,上回小白公子亲自去,四爷还没许进去呢!” 说着,生怕阿泽追问,打马便去了。 阿泽呆站了会儿,忽地想起前日之事,才忙回身去找白清辉。 当下四个人同乘车,沿路而行,因方才巡城兵马跟京兆府的人一来一往,街头也惊动了许多人,如此且行且探,不觉来到北门桥处。 远远看去,见前方乌压压一堆人围在一块儿,竟挤得水泄不通。 阿泽见车无法前行,先跳下地来,拉住一个路人问道:“是怎么了?” 那人道:“听说是出了人命官司。” 阿泽道:“是什么样儿的?” 那人答不上来,前头一个看热闹的道:“还没等进去,就给公差拦住了,只听先前的有个人说……死了好几个人……方才看见刑部的人到了。” 阿泽听说“刑部”,便知道果然来对了,此刻白清辉,蒋勋,季陶然三个也早下了车,阿泽便头前分开众人,引着入内。 果然见有公差在前头维持着,不许闲人往前乱闯,看这阵仗,竟像是封了半条街。 四个站在原地,如此又等了一刻钟功夫,人群一阵窜动,就见有公差抬了东西出来,却并不往外,只送上了等在门首的车上,竟遮挡的严严密密地,丝毫看不出底下端倪。 有眼尖的便猜测到:“是什么?可是个人?” 又有人道:“包的这样严密,到底怎么样?” 白清辉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尸首无疑,且来回抬了三次,最后才有一名皓首清癯的老者出来,随车而行,正是严大淼无疑。 如此公差开道,赶了马车驰去,此后,才又有几个人从院内出来,为首当中一人,身着云锦白公服,身姿轩直端正,纵万人之中,亦如群星拱月、唯我独尊之感,自是白樘。 他旁边一人正是巽风,正对旁边的刑部公人吩咐道:“贴上封条,你们两人把守此地。” 阿泽见为首之人竟是白樘,便拉拉白清辉,示意他趁早儿离开。 清辉却并不动,只是定睛看着对面儿父亲,见白樘手中握着一方帕子,垂眸若有所思地,出了门后,才抬头打量了一番周遭,当看见他们四个的时候,目光顿了顿。 白樘回首交代了巽风几句,巽风便负责料理其余事宜,白樘一扬手,那边儿公差领了号令,便把他四个人放行了。 清辉快走几步,上前先行了礼。白樘道:“你们如何在这儿?” 清辉道:“听说出了事,便过来看看。” 白樘扫了他四个一眼:“是从哪里来的?” 清辉道:“先前去世子府拜见来着。” 白樘闻言,想了一想:“既然见过世子,只怕他已经跟你们说了?” 清辉道:“是。”因对阿泽跟蒋勋,道:“且稍等片刻。”一拉季陶然,双双往前走了几步,才又对白樘说道:“父亲,这一次,可也是鸳鸯杀所为?” 白樘道:“嗯,同上次……作案手段类似。” 清辉小声道:“可也有那个字?” 白樘长吁一声:“有。” 季陶然听着他两人对话,自知缘故,又听果然也有那个血标记,顿时咬住了唇。 清辉蹙眉道:“父亲可否让孩儿等入内看一看?” 白樘沉默,继而摇了摇头:“不必去了。” 清辉见他仍是如此,不由有些着急:“父亲如何总是信不过孩儿?连详细也要从别人口中打听才知,如何宁肯相信别人,也不给孩儿一个机会?” 白樘微微蹙眉,半晌方道:“可知我并不是信不过你?只不过,有些情形,为父不愿你过早看在眼里。”这一句话,却说的语重心长。 清辉一震,定睛细看白樘,心中慢慢地泛起一股暖意,又有些惭愧:“父亲……” 白樘又叹了声,垂眸打量清辉,又看季陶然,他们两人,一个专制,一个能干,都是少年之中极难得的,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为三法司内的好手。 只是似此等骇人听闻的案件,连经年累月资历老到的刑狱中人尚且难以面对…… 清辉因明了白樘心意,心中一暖:“从上次案发至今,父亲可查出什么来了?” 白樘眼前不禁又浮现两场血案的场景,为怕遗漏线索,他都亲临细看过,因此竟记得十分鲜明,当时竭力克制,但是现在想起来,心头竟一阵难以压制的不适。 季陶然见白樘脸色不大对:“白叔叔……你可还好?” 白樘忙稳住心神,暗中调息了一番,方道:“无妨。”因又看向清辉,望着他清明的眸色,终于说道:“是有一样古怪。” 原来自从杨主事案发之后,白樘一面儿细看当初鸳鸯杀卷宗,一面儿叫人详查杨主事为人,家中平日交际的各色人等,事无巨细。 同时拘了杨主事周围几户人家,审问当日可看见可疑人等出入。 众人均答复说并不曾见可疑人等出没,而杨主事为人也并无什么异常,早起卯时二刻去吏部,下午申正三刻返回,除这两地外,并不去别处,十分规律。 严大淼验过两具尸首,判断被害时间是当夜在寅时左右;同都是被虐之后才杀死的,不过除了一件儿不大一样:当年鸳鸯杀都是先杀男子,再杀妇人,可是据袁大淼查验判定,杨家血案,竟是杨夫人先死,然后才是杨主事死。 清辉问道:“那方才这家里,如何竟有三具尸首?” 白樘道:“这次是一户商贾人家,名唤王大,同样是夫妻两个,另外一名是死者之母,据现场看来,是不知怎地惊动了老人,故而起来查看……大抵是看见了现场惨状,活生生吓死了。” 白樘说到这里,便拧眉沉叹一声。 清辉跟季陶然面面相觑,清辉禁不住又道:“父亲,如今尸首已经不在,可否许儿子进去看一眼?” 白樘见他仍是如此请求,心中转念,便一点头,回首叫了巽风来,吩咐了两句。 正此刻还未贴封,巽风便引着两人入内,这商贾所住的院落自然比杨主事家中院落更小了几分,清辉四处打量,同季陶然一步步走到门边儿,还未进门,就见门槛上蹭着一道血痕,他凝眸再看,却见乃是泥土地,因来往的公差太多,早就脚印凌乱,依稀还能看见有星星血痕,却都干了。 季陶然早嗅到那刺鼻的血腥气,忙掏出帕子掩住口鼻,才要推门入内,又见门扇上有些血迹斑斑,清辉略看了会儿,才定睛看向屋里。 只见堂屋之中,地上有数个血脚印凌乱,又有大片血痕蹭擦过的痕迹,季陶然扭了扭头,避开那些血泊,小心翼翼地踏足,回头对清辉道:“你且站下。” 终于来到里屋,入眼先见帘子上极大的一团血渍,像是被人用血手扯了一把似的,季陶然无法上前,思来想去,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扇子来,轻轻挑开。 谁知猛然见了眼前情形,顿时身子一抽,忙转身急急退后,又怕踩到地上,便狼狈跳窜着退出。 清辉见他如此,便道:“我去看一眼。” 季陶然知道他受不了这个,忙拦住,自个儿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勉强再看。 却见里屋逼仄,只一张椅子醒目地放在当前,正对着靠窗的炕上,椅子早就面目全非,竟被血染透,那炕上炕下,也似被血水洗过一样,连墙壁跟窗纸上都溅的刺眼。 虽然无法亲眼看见尸首在此的情形,却已经能想象出来,目光从椅子上扫过,依稀可以看见那王大被绑缚在上头,再看炕上,从窗户跟墙壁上血溅方向,仿佛能瞧见其妻所躺的位置,目光从地上一寸寸扫过,又看身旁那沾血的帘子,终于抽身跑了出来,掩口欲吐。 清辉忙过来给他抚背,因问巽风:“先前杨主事家里,地上可也留下这许多脚印了么?” 巽风摇头:除了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有些仓皇之外,其他赶到的公差们都知道小心避忌,自然不至于留下这许多血脚印。 而今日发现现场之人,正是王大的邻居,据他供认,一进门便看到王母倒在里屋门口,地上又一滩血,他便连门也不曾进,立刻就出来叫人报公差了。 清辉道:“如何今儿留了这许多?” 巽风本神情肃然,眼神阴沉,听清辉问了这两句,眼中才透出几分明色,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四爷方才看过,也曾这样说起,一来或许是被王母撞破,真凶仓皇逃离现场,如此的话必然有目击之人;二来,若不是王母撞破,那就是还有第五个人来过现场,只要找到那人,兴许就能找到线索。” 清辉点头:“是。” 巽风忽地问道:“小公子先前是去世子府了么?” 清辉道:“嗯,正是从那儿来的。” 巽风道:“可看见凤哥儿了?她、她还好么?” 清辉道:“你也知道崔姑娘在世子府了么?” 巽风叹怅:“先前我本想去崔侯府护着凤哥儿,四爷……说我不合适,后来因为世子执意……” 季陶然干呕了会儿,终于平复,咬牙切齿道:“若是捉拿到这凶手,必要将他千刀万剐才是。” 巽风便不言语,清辉仍对巽风道:“哥哥放心,崔姑娘很好。我跟陶然方才都见过了。” 巽风感他竟知自己心意,忙行礼谢过。 次日,经过连夜审讯王大亲朋四邻,果然有所斩获。 因案发在深夜,正是睡梦沉酣之时,多半的人都推说不知,更纷纷道:“先前王大去外地,我们都还不知他回家来了呢。” 白樘看出端倪,因问那最先发现案发现场的邻居:“你一大早儿就去找王大,可是有事?” 那邻居李小二正是跟王大对门而居的:“只因……因小人看王大许久不曾回家来了,见他回来,故而过去跟他说话……” 白樘道:“清早儿赶去说话?且方才问起众人,都说不知王大昨儿回来了,你如何知?” 李二便透出几分心虚之意:“小人昨晚上……无意中看了一眼,才知道的……” 白樘叱道:“这许多人都没看见,只你看见了?且方才本官问你,你如何隐瞒不肯说?” 李某自觉失言,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白樘道:“此案涉及三条人命,你仍躲躲闪闪,难道命案跟你相关?” 李二哪里经得住这个,忙磕头:“大人饶命,不是小人不说,只是有些不真切,委实是……昨夜小人醒来,因上茅厕,无意中听见他家里有两声支吾叫唤,小人只以为,是王大回来了……就回去睡了……后来越想越觉着不对,因早上就去查看究竟,果然便发现出了事……小人着实是清白的。平日杀只鸡都手颤,哪里敢做那等事?” 白樘道:“说清楚些,是几时听见的声响。” 李某道:“是寅时……大约是寅时左右。” 白樘道:“你如何记得如此清楚?” 李某道:“因后来睡下不一会儿就醒了……推测是寅时。” 白樘看看过堂名册,扫了一眼其他在场众人,目光如炬,忽道:“王婆,你可有话说?” 那王婆子正在眼睛乱梭,忽地被点到名,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民妇、没……” 白樘冷笑:“好一帮刁民!你们都是四邻,出了人命官司,一概要担责的,如今不思仔细供认,反而个个心怀鬼胎,难道是觉着刑部大堂不会用刑么?” 两边儿公差顿喝“威武”,水火棍点地,一阵催命似的乱响。 众人战栗不已,齐齐伏地,其中两个便怼那王婆子:“还不跟大人说实话呢!别连累我们好人。” 王婆乱抖,颤声供认道:“回大人,其实是、是……王大因经年在外跑商,不常回家,这李二时常往王家去,不知怎么,就跟那王家妇人勾搭起来,两下里有些不清不楚,民妇暗中看见过几次……因觉着跟着案子不相干,就并没说,不是故意隐瞒。” 其他众人都跟着附和:“我们都听过风声,只是没亲眼见过。” 那李某闻听,面如土色,委顿在地。 白樘听了,不由微蹙眉头:看样子果然李小二跟那王家妇人是有奸情的,可历来“鸳鸯杀”所杀的,都是些名副其实的恩爱夫妻……这却又是怎么说?难道这回竟看走了眼不成? 第119章 庭前的含笑开的正好,甜香郁郁馥馥,随风不时透入室内,醺人欲醉。 一只雀儿似被花香所引,抓在花枝子上,垂头啄那花心,叨了两下儿,忽地见廊下来了一人,便匆匆忙忙“哨”地飞走了。 小丫头灵雨捧着托盘,里头五彩盖盅盛着新熬好的姜汤,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道:“不然你先睡会儿,是不是今儿起太早,又拉着逛那半天,累着了?快歇会儿养养神。” 灵雨自然听出这是世子的声音,只不过难以想象罢了。 世子素来对人,不是冷言冷语,就是高声大气,何曾有这种近似温柔哄劝的声调儿?纵然是对王妃,也只是寻常的母子应答,不曾做的如此。 灵雨脚下一顿,不知该不该这会子进去,先前她也听说了,世子新收了一个书童,年纪虽然不大,但生得俊秀好看非常,比女孩儿还貌美三分,且世子甚是宠爱,才来第一日,就带着进进出出,片刻不离身儿,显然十分中意。 先前王妃召见的时候,灵雨因不在身边儿,是以不曾看见,后来听王妃身旁的人都也赞扬,心里愈发好奇。 正踌躇中,里头世子道:“是谁?” 灵雨忙道:“回世子爷,奴婢送了姜汤来。” 赵黼道:“快进来。磨蹭什么?” 灵雨不敢怠慢,忙低头端着走了进来,转到里间儿,稍稍抬头看了眼,果然见赵黼站在桌边儿,他身旁是个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坐着,也不看人,只是定定地,惘然出神。 世子本是个极难得的人物,王妃更爱逾性命。她们这些人私底下也没少议论,比如前些日子前来赴宴的许多家姑娘小姐里,竟觉着挑不出那容颜更绝色、能配得上世子的…… 谁知如今看了这人,容颜秀丽倒在其次,通身的气质,竟俨然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可是虽清清冷冷,却无端叫人心疼怜惜。 一眼看去,就仿佛不愿再从“他”身上挪开目光了似的。 赵黼道:“怎么这半天才来?” 灵雨放下托盘,因见云鬟呆愣愣的,便试探着问道:“我来喂哥儿喝吧?” 云鬟不应声,赵黼探手去取碗,随口道:“我来就是了。” 灵雨越发吓一跳,忙道:“世子留神烫手……还是奴婢来妥当。” 赵黼扫了灵雨一眼,才想起来不能做的太过,便慢慢负手道:“那你来吧。” 灵雨端了汤碗,缓缓跪在地上伺候,见云鬟仍是不错眼珠儿,也不看人,她便轻声道:“哥儿张口,趁热喝了才好。” 轻轻吹了吹汤勺,将姜汤送到唇边,微微一倾,汤水便顺着唇、越过下颌流了下来。 如此一来,云鬟若有所觉,垂眸之时,忽地看见眼前人,望着那容颜神色,蓦地欲站起身。 灵雨猝不及防,被她一碰,一碗姜汤顿时被打翻,竟洒了云鬟半袍子,湿淋淋地贴在腿上。 这姜汤到底还是热的,夏日衣裳又单薄,尽数洒落必然烫着了,灵雨心突突乱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忙掏出帕子欲擦拭:“奴婢该死!哥儿……可烫坏了?” 云鬟却并未在意,只仍微睁双眸,盯着她看。 不料赵黼见状大怒:“混账!”上前一掌掴了出去。 帕子坠在地上,灵雨斜倒在地上,心惊胆战,这一刻,却不知自个儿是在为烫坏了人担心,还是为将被世子惩罚恐惧。 云鬟听赵黼喝骂,越发清醒了三分,定睛看了他一会子:“你做什么?” 赵黼皱眉撩起她的袍摆:“是不是烫坏了?” 云鬟后退:“世子!” 赵黼手势一僵,醒悟过来,忙辩解:“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因情急之故,忘了避忌,见云鬟回避,面上竟隐约有些薄红。 对上云鬟含着冷冷的眼神,赵黼恼羞成怒,回头指着灵雨道:“来人!把这贱婢拉出去!” 灵雨伏地:“世子饶命。” 云鬟目光转动,忽地说:“是我自个儿失了手,跟她有什么干系?” 赵黼道:“还不是她伺候不周?” 云鬟道:“我哪里轮得到人来伺候了?” 赵黼听这话不对,便哼道:“我是一片好心,伤了你,这样愚钝的丫头,留着做什么?” 云鬟轻叹,温声求道:“我好端端地,并没伤着,还求世子网开一面,别罚她。” 赵黼转头,见那腿上仍湿淋淋地,她的皮肉本就娇嫩的很,大热天一碗火辣辣地汤水撒过去,岂会不疼?可竟还为了这丫头求情。 赵黼回身看灵雨,叱道:“蠢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取烫伤药膏来?” 灵雨磕过头,才忙退了出去。 云鬟抬眸,见那身影消失门口,眼中光芒隐动,却后退一步,复又缓缓落座。 赵黼忧心:“你让我看一眼究竟烫得如何了?” 云鬟摇头,垂眸看腿上,此刻才也觉着那处有些辣辣地疼。 赵黼道:“方才我是因她伤着你,气急了才这样。” 云鬟仍不答话,赵黼怕她不快,便哄道:“她是我母妃那边儿的人,我房里没这些,你若喜欢她,我把她要了来给你,可好?” 云鬟听到这里,方道:“世子叫我来,是当书童的,叫人伺候已经是逾矩了。何况她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儿,世子不要说的这般。” 赵黼道:“好好好,你是菩萨。我‘请’她来跟着你,这样可使得?” 云鬟道:“我不要……” 赵黼笑问:“你也怪她手笨?” 云鬟淡淡道:“她的手并不笨。可是跟着我,命会不好。” 赵黼深锁眉头,此刻外间灵雨复又回来,果然取了一支烫伤膏来,赵黼自然很想自个儿动手,只是不得,便仍含怒对灵雨道:“你伺候着!别再闹出事儿来了。” 灵雨战战兢兢答应,要扶着云鬟往内,赵黼道:“伤的那样,又乱动什么?就在这儿了。”一边儿吩咐,一边儿迈步出门,便站在廊下,背对着屋里。 室内,灵雨同云鬟两人彼此相看,云鬟瞧见她脸上掌印未退,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你不必怕……是我的错,世子爷不会再责罚你。” 灵雨听了这句,眼中便涌出泪来。当下小心撩起袍子,底下薄薄的绢裤被打湿了,贴在伤处,灵雨忍着泪,小心给她褪下,果然见晶莹如玉的腿上留一团深粉红,已经微微地肿了起来,因这处的肉皮格外细嫩白腻,便更显得触目惊心了。 云鬟见她泫然欲滴,便轻声安抚道:“不碍事,不疼的。” 灵雨咬唇,忙先去飞快地洗了手,才回来将那药膏小心翼翼给她擦好了。 赵黼在外站了半日,却见有一只黄毛小雀,从前方那含笑花丛里跳了出去,又蹿到假山上,蹦了蹦,最后唿哨一声,飞到了玉兰树枝子上。 赵黼散散漫漫看着,耳畔听到身后灵雨的轻嘶声,云鬟安抚她的那一句……他很想回身亲自看一眼,却明知不可。 面上虽看着并无波澜,只负在腰后的手,却已经不知捏紧了千百回。 又过一刻钟,灵雨帮云鬟换妥了衣衫,方退到门口,行礼道:“回世子,已是好了。” 赵黼回身扫了她一眼,径直入内,却见云鬟已经换了一身淡霜色的羽纱袍子,垂手站在桌旁。赵黼拉着衣袖问道:“伤的如何?” 云鬟道:“并没伤着。” 赵黼白她一眼:“让我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云鬟不语,只看着灵雨。赵黼会意,便道:“你先下去吧。” 灵雨退后,云鬟因觉着腿上沙沙地有些疼,便靠近桌边儿,复又缓缓坐了。 赵黼便也拉了一个墩子在她跟前坐了,上下打量她的模样,虽然说小时候常常见她穿着一身小小道袍做男童打扮,可如今年长了几岁,气质风韵自然跟先前大不同,可是却更加…… 赵黼看了会儿,心里忽地冒出些奇异念头,竟微微觉着有些脸热,又见云鬟定睛看着自个儿,他便笑着以手扇风,道:“得亏你是个女孩儿,若真是……”猛然觉着这句不好,急急转了话锋,笑道:“那得祸害多少良家女子。” 云鬟漠无表情,转开头去,仿佛在思量什么。 赵黼禁不住趴在桌上,就近看她,越看越觉喜欢,便问道:“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不做声,到底是在想什么呢?害得我以为你病了。” 说话间尚且不足意,便伸出手指来,轻轻地勾着她的衣袖,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仿佛想把她搁在桌上的手臂拉到自个儿跟前。 云鬟虽察觉这动作,却不以为意,只又看了赵黼半晌。 这眼神过于冷静了些,看的赵黼有些心里不安:“怎么了?” 云鬟闭眸静气,又想了片刻:“世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黼眼珠一转:“是什么?” 云鬟缓缓道:“我……我想见白侍郎。” 赵黼脸上原本还有笑意,听了这句,那笑却如被风吹散了似的,极快消失。 是夜,云鬟便歇在赵黼给她安置的卧房之中,却正在他隔壁。 虽说她并不肯要灵雨,赵黼却仍是把那丫头从王妃处要了过来——自从他年纪渐长,身边儿就再也不肯留侍女,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讨人。 王妃笑了一阵儿,道:“只以为要一直玩闹下去呢,这好歹是要开窍了。”因怕灵雨年纪小不懂事,不仅送了灵雨过来,还送了另一个姿色上乘的侍女,名唤流苏。 赵黼见状心烦,本要打发流苏回去,转念一想不便做的太露,只好暂时将两人都留下。 云鬟见他如此自作主张,无话可说,灵雨倒是极喜欢似的,在赵黼面前虚应个卯,却总在她身边儿转来转去,夜间,又给白日烫伤处重上了药,看那伤处恢复了几分,才松了口气。 永夜无眠,更深夜半,窗下有虫声低唱,也有夜枭远啼,狗吠深巷。 灯影伴着月色,映的床帘上一片恍惚,云鬟举手轻轻撩过额角,忽地想起白日赵黼拿手来探的情形。 那时他问道:“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见白樘?” 云鬟道:“我有件事,要同侍郎大人商议。” 赵黼道:“有什么事不能跟我商议,反去找他?你且跟我说就是了。” 云鬟轻唤道:“我想见侍郎大人,是为了正经事。世子是在担心什么?” 赵黼赌气道:“我又担心什么?不过是气不过,为什么非要找他?有什么事不能找我?” 云鬟道:“望世子成全。”赵黼气不过,拂袖去了。 此刻,明知道他就在一壁之隔,虽看不见人,却似能感觉到他就在彼处。 而这种感觉,叫人心里悚然不安。 云鬟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将要睡着之时,耳畔忽地听到有人叫道:“娘娘!” 她怔了怔,因半睡着,身不由己,那声音竟越发清晰了,是个女孩子带着哭腔儿叫道:“娘娘,您撑着些儿……” 转瞬间,眼前光影流转,云鬟身子猛然一抽,仿佛又回到腹疼在床,痛不欲生那日。 耳畔是嘈杂混乱的哭泣声,叹息声,跟风拍窗扇的哗啦啦声响合在一起。 药石无效,无人理会,正是如被诸神所弃、绝望之时。 有人道:“不、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不然娘娘就真保不住了。” 她终于听出来了,的确是灵雨的声音。 却是晓晴哭道:“可是大夫又不中用,偏王妃也不在府里,无法做主,又能怎么样?” 灵雨道:“必要想法儿出来。我就不信……你们在这儿好生看着娘娘,不许外人动她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 没有人答应,只晓晴哽咽着低低应了声。 灵雨拧眉喝道:“都听好了,先前王爷是如何宠爱娘娘的你们不是没看见,若娘娘有个好歹,出了这院子的人我不敢说,可但凡是这院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当王爷会饶了你们?” 众人听了这话,才各自畏惧。灵雨道:“王爷的手段你们也都知道……我劝你们,现在还不肯效力,以后就没效力的机会了!” 灵雨说完,迈步出门,才走两步,就见如茗跟王妃屋内的一个嬷嬷迎面而来。 如茗因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服了药了?” 灵雨道:“虽然服了药,可更疼得厉害了,已经晕过去两次。” 如茗急道:“这是怎么说?竟要如何是好呢?会不会有事?” 灵雨不愿跟她多耽搁,只说:“娘娘福大,不会有事的。” 灵雨点点头,迈步要走,身后那嬷嬷忽地道:“照奴婢看,这情形有些凶险,倒不如先准备一下后事,算是冲一冲,倒也妥当。” 灵雨脸色煞白,回头看向两人,胸口起伏不定。 如茗便道:“嬷嬷别瞎说……”又对灵雨道:“这也是为了娘娘好的意思,妹妹别往心里去。” 灵雨瞪了两人半晌,扭身往外,脚步如飞来到二门上,因夜深,门早关了,灵雨拼命拍打了会子,外头才有人道:“干什么呢?深更半夜的。” 灵雨道:“门外是谁?” 那人道:“王府巡侍赵峰。” 灵雨忍着哭泣之意:“娘娘病了,你把门打开。” 赵峰迟疑不肯,灵雨厉声道:“若娘娘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吗?” 那赵峰才有些动摇,忙去叫了人拿钥匙来,把锁打开。 灵雨满面泪痕,见门外站着一名高大侍卫,手中挑着灯笼,她便忙跑出去,拉着道:“快快带我出王府!” 杜峰吓了一跳:“做什么?” 灵雨道:“这儿的人不顶用……去京兆府!” 杜峰越发吃惊,不敢擅动,旁边那拿钥匙的家奴也掂掇说:“怎么闹得这样?” 灵雨把泪咽下:“你们听好,别因为王爷不在府里,一个个就发横作妖了,我们娘娘命大,她活着还好,她若真个儿没了救,我拼一口气也要把你们都咬死,王爷也饶不了你们!” 杜峰见她泪流满面,心里有些畏怕,也有些同情:“我们并不敢,里头是怎么了谁知道?你、你到底去哪里,我陪着就是了?” 灵雨深吸一口气:“京兆府季少尹是娘娘的表亲,我要去找他。”迈步要走的功夫,忽然摇头:“不对,这会子要找个能压得住的人……”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样。灵雨眼前微亮,把心一横:“去刑部!事到如今,只能去刑部……这会子侍郎一定在!” 杜峰道:“姑娘说的是白侍郎么?王府内宅的事,他纵然在,又管什么用?” 灵雨斩钉截铁道:“侍郎若是不管,那我就击鼓报案……有人要毒害娘娘!” 第120章 云鬟竭力蜷缩着身子,意识已然模糊,太难形容的疼让她的脑中逐渐空茫,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 直到有一只手在她腕上搭了搭,然后轻轻在额上一覆。 她抖了抖,几乎分不清现实跟记忆,耳畔有人唤道:“阿鬟!” 腹中仍是剧痛,尽管这剧痛只来自于记忆,却因记忆的纤毫分明而也清晰无比地疼痛着,云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也蜷起身子,疼得发出呻吟。 那人将她捞起来,紧紧拥入怀中,同时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阿鬟?阿鬟醒醒!” 连呼几声,云鬟才睁开双眸,此刻脸上已全是冷汗,而眼睛里也是黑浸浸地,仿佛黑夜浸在水里的冰,有一丝令人瘆然的凉悸。 待看清眼前之人后,云鬟奋力将他推开,手忙脚乱地往后挪去,眼底惊慌跟恼恨之色交织闪烁。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惊呼了声,原来是灵雨听了动静,便奔了进来,来到床边儿,正欲行礼,云鬟却起身张手,竟将她紧紧抱住。 灵雨瞪大双眸,不知如何。 而在她旁边,赵黼默默看了会儿,才将灵雨用力拉开,近乎粗鲁地推到旁边儿,他握着云鬟的肩膀,咬牙唤道:“醒醒!你看看我!” 云鬟挣了挣,却被他牢牢握住,她被迫抬眸看去,却见眼前之人,并非记忆中那眼中带些亦正亦邪的“江夏王”,而是目光之中泛着忧虑之色的少年。 因来的急,此刻身上只着雪白中衣,披衣散发,幽淡的灯影下,显得格外宁静无害。 此时此刻,云鬟才慢慢地从回忆的噩梦中“醒”了过来,定睛再看其他,目光掠过灵雨,以及站在门口面色惊疑的流苏,云鬟逐渐想起了身在何处,今时,不是往日! 心头蓦地一宽,仿佛绷得太紧的弦松了下来。 可脸上泪汗交加,一时仍忍不住想要落泪:是啊……今世并非往日,她尚且没入江夏王府,一切大错,或许还未铸成。 虽不愿当着人面儿……尤其是他跟前儿落泪,但毕竟难以按捺心中的悲喜交集,云鬟垂头,无声无息,泪落如雨。 赵黼先前见她眸色逐渐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也暗自松了口气,因见灵雨站在跟前儿,有些呆呆地,他便轻描淡写道:“做了噩梦魇住了,不必大惊小怪,去倒杯茶过来。” 灵雨忙答应了声,便去倒茶,流苏见状,就也站在门口等候。 顷刻灵雨送茶上来,赵黼道:“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退下吧。” 灵雨跟流苏两个双双行礼退后,出了门儿,一块儿回房去。 廊下,流苏因说道:“你是怎么听见有动静的?就匆匆跑出来,这样火烧眉毛,我还以为世子怎么了呢。” 灵雨不答。流苏想到方才那情形,又道:“有些古怪,世子对小凤子也太好了些吧。竟亲自守着。” 灵雨方道:“大约是看哥儿年纪小,他又生得可人疼,世子对他好些是应当的。” 流苏点点头:“难怪,果然好看的紧,得亏不是个女孩儿,不然的话……” 灵雨抬头看她:“不然的话怎么样呢?” “不然的话,岂不是要把她收房里了?你几时见世子对人这样上心的?”流苏抿嘴一笑,又道:“罢了,深更半夜的,快些回去再睡会儿妥当。” 且说在屋内,赵黼见人都去了,左右看看,又在怀中掏了会儿,毕竟没带手帕子,索性抬起袖子来给云鬟擦拭脸上的汗泪。 云鬟将他推开,涩声道:“世子……你也去睡吧。” 赵黼道:“你做了什么梦了?” 云鬟道:“并没什么。” 赵黼道:“我在隔壁,听着你声儿都变了,还说没有?” 心底的惊悸终于慢慢退下了,云鬟道:“我梦见……吃坏了东西,肚子疼得厉害。仅此而已。” 赵黼又看了她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那现在可好些了?” 云鬟道:“好了,世子且去吧,给人看见了不像。” 这会儿,因门开着,不知从哪儿进来一只飞蛾,迎着灯影飞了过来,忽闪着翅子不停往灯焰里扑,把屋内的光线也扇弄的时明时暗。 赵黼本极心烦,想将这飞蛾捉住捏死,然而看着它一次又一次撞上灯心的模样,却又不觉有些发呆。 最终,那蛾子最后一扑,狠狠地抱上了灯心,只听“嗤”地轻微一声,火光暴涨几寸,把那飞蛾裹在中间儿,却又很快嘶嘶地化成了灰。 这般壮烈似的,又把赵黼惊了一惊! 云鬟见赵黼不答,只顾盯着那扑火飞蛾看,她心头一动,就也看去,望着那飞蛾一次次不顾身地,竟有些不忍,心中欲让赵黼把它挥退放出门去,才唤了声,就见那飞蛾猛然抱火,刹那得偿所愿。 云鬟见那蛾子化作一团火焰,心不禁也随着突突地跳。 赵黼却忽然笑道:“好好,一只小虫儿罢了,竟也有如此气性。” 云鬟心里莫名难过,转开头去:“虫豸不懂生死界限,只顾觉着这火光灿烂光明,才无视存亡之危罢了,倘若是个人,明知自取灭亡,只怕就知难而退了。” 赵黼却笑道:“未必,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兴许它知道生死,却仍为着那一刻的欢喜而一意孤行呢?” 这两句,细想倒也有些道理,云鬟不觉抬眼看他,因被飞蛾搅乱,屋内光线越发黯淡几分,赵黼的眼神也一发深沉,听他又道:“何况叫我看,人跟虫豸也没什么两样。有时候还更蠢些呢。是了,阿鬟你做过这‘飞蛾扑火’之事么?” 沉默,云鬟道:“世子做过么?” 赵黼道:“不曾。” 云鬟笑笑,赵黼道:“老子做的那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什么飞蛾扑火那样丧气。” 云鬟微微愕然,赵黼倾身过来:“终于瞧见你笑了?以后不要总是冷着脸,六爷最喜欢看你笑了。” 他不说则已,一说,云鬟便又淡淡地转开头去。 赵黼怅叹,略坐了会儿,忽然说:“你真个儿想见白侍郎?” 云鬟见他忽然提起此事来,便道:“是。” 赵黼道:“我可以许你见他,只不过,你得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何事……你不必现在告诉我,但是,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你可懂?” 云鬟略一思忖:“好。” 赵黼莞尔,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小凤子很乖,早些睡罢,明儿六爷给你安排,爷对你好么?” 云鬟见他又胡乱调戏起来,便低低道:“世子。” 赵黼长吁一声,站起身来:“那你歇着罢了,只不许再做那些梦了。”他起身往外欲走,忽地又停下来,回头望道:“还有一件事,我送你那簪子,你究竟带着不曾?” 云鬟问道:“带着怎么样,没带又怎么样?” 赵黼眯起双眸,继而点头笑道:“的确并不怎么样。可对我而言,你若是带着身边儿,不管如何,我心里就高兴。” 云鬟低头想了一想:“那世子可以高兴了。” 赵黼哈哈一笑:“我就知道。”意气洋洋,真个儿去了。 次日,赵黼晨起,他是早就养成的习惯,晨起必舒展身子,今儿也依旧打拳习射等。 云鬟因夜晚翻腾,有些晚起,听见窗外隐隐有低语声儿,才醒了过来。 方想起如今不是在侯府,于是急忙起身洗漱,幸而她衣着服饰均都简单,片刻功夫便收拾妥当了。 才要出门,就听门外流苏道:“如何世子都打了一趟拳了,书童还没起呢?” 是灵雨回答:“昨儿晚上受了惊,必然是要多睡一会儿的,世子也没说什么,不打紧的。” 云鬟低着头出来,灵雨看见,忙赶上前来:“哥儿起来了?觉着怎么样呢?” 云鬟道:“无碍了。” 流苏远远地盯着看,灵雨便故意道:“世子在后院练箭呢,我带你过去。”说着,便引着云鬟而行。 顷刻间,便穿月门来到后院,此刻赵黼已经练了一趟拳,身上发热,正褪去外裳半袖,端地蜂腰猿臂,英气逼人。 只见他目视前方,下巴微扬,张弓搭箭,手指一扣一松,只听“嗖”地一声,正中靶心。 云鬟早就止步,灵雨只当她畏怯,便道:“不怕,你瞧世子射得好不好?” 云鬟点头,这会儿赵黼听了动静,回头看她们两人在月门处站着,就把弓箭扔给旁边的小厮,走过来道:“怎么不多睡会儿?”仔细打量,见她仍着昨儿那淡霜色的袍子,同色发带,真是冰肌玉骨,仪静体闲。 赵黼心情大好,只细看间,那眼皮仍有些微红。 云鬟道:“睡好了。” 赵黼便道:“我也正练好了,咱们去吃饭,吃了饭,去做正经事了。” 原来云鬟没起之时,赵黼已经去给晏王妃请了安,两人吃饭之后,便又去说了声要出门,晏王妃不免叮嘱了几句,只叫不许闹事等。赵黼才带着云鬟出府,一路竟往刑部而去。 没动身前,云鬟心底打定主意要去,如今真个儿要去,没来由又有些气虚,只是不敢透出半分来,只怕赵黼瞧出来,立刻便又反悔了。 不多时来至刑部,门上往里报了,赵黼大摇大摆地领着云鬟往内而去。 这却还是云鬟第一次来至刑部,将进门之时,抬头看去,却见两侧是两尊怒目圆睁的大石狮子,门首巍峨,四根大柱,旁便两道联额,头顶海蓝底子的金字儿匾额,御笔亲题“刑部”二字。 赵黼见她并未跟上,便驻足等候,云鬟忙跟了他入内,进了门,却见前方一重公堂,两边儿题着“法惩奸恶民常乐,律守纲常国永宁”,正中是“明察清廉”四字,里头整齐排放各色器具并牌匾,隐约有“肃静”,“回避”等字。 云鬟只以为此生也只得这一次机会,便只顾四看,却再想不到,此后她会跟这个地方结下极深的不解之缘。 因有侍从报之,白樘便从公房内迎了出来,一眼看见他身后的云鬟,却不动声色,只行礼过了,让进房中。 侍从上茶后退下,赵黼便道:“贸然来见,还请侍郎不要介意。” 白樘道:“世子多礼了。不知世子亲临,竟有何事?” 赵黼笑道:“我是无事,是我的这书童,说是有正经事要跟侍郎商议。” 白樘看向云鬟,眸中仍是波澜不起:“哦?” 赵黼见云鬟始终垂着头不言语,便道:“小凤子,昨儿你不是苦求我要来见侍郎么?如何不做声了?” 云鬟虽不言语,隐隐透着几分紧张,手团了团:“世子……” 赵黼才一脸恍然大悟:“是了,我忘了,此事涉及机密,连本世子都不能知道呢,哼。”说着起身,又对白樘道:“四爷,我出去走走,你们细说。” 白樘仍是从容自若:“既然如此,世子且自便。” 赵黼将走,却又停步:“不过……我这书童胆子甚小,侍郎可别吓着她才好。” 白樘点了点头,赵黼又看云鬟一眼,才转身出门去了。 赵黼去后,云鬟右手捏着左臂,略用了几分力,才行礼:“见过侍郎大人。” 白樘抬眼打量,问道:“不知你有何事?” 云鬟竟不知从何说起,公房内一时有些寂静,白樘道:“无妨,你只管说就是了……我听着呢。”此刻声音里才略有几分温和。 云鬟这才定神:“近来、近来……侍郎是不是在忙什么案子?” 白樘道:“世子并没跟你说么?” 云鬟道:“不曾说。” 白樘沉默片刻,道:“那他如何竟许了你来找我?” 云鬟不答,白樘道:“我的确是在办一件案子,你正是为此而来的?你……又知道些什么?” 先前之所以能将曹墨案公审,正是因为云鬟相助之故,白樘虽答应了她不去追问究竟,却因见识过她的能力,知道这孩子并不是寻常之人,不能等闲视之。 如今她亲自来到刑部,且正是为了“鸳鸯杀”之事,白樘面上虽仍一般,心里却隐隐地有些希冀。 只因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两件血案,死了的人却有六名,杨主事夫妇跟一个使女,王大一家三口,并且这案子极为恶劣,如今白樘尽力压着,才不曾轰闹的满城风雨,倘若走漏消息,只怕又要引发民心惶惶了。 偏偏这案子之中有用的线索甚少,要找凶手,一时也如大海捞针。 先前虽审问过王大的邻居,知道那李小二跟王妇通奸,但李二虽色胆包天,却性子怯懦,被众人供认之后,又被白樘问了两句,就已经吓得脸色铁青。 云鬟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故而来问大人,想请大人……把详细说给我。” 白樘疑惑:“你既然不知,又为何要来参与此事?” 云鬟道:“世子虽不曾告诉我,可他……一举一动,却无疑告诉我,有大事发生,且跟我有关。我心底因有个揣测,大人、可不可以……只有大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才好断定,到底这件事,是不是……如我所想的。”因仍是紧张,有些语无伦次。 白樘凝眸打量,此刻她站在跟前儿,对他而言,其实跟六年前在鄜州时候所见的那小童没什么大不同。然而这孩子的奇异,却已经在心底挥之不去,此刻白樘忽地想:“可惜了……竟是个女孩儿……” 云鬟见他始终不答,才壮胆抬眸看去,却见白樘静静默默地瞧着自己,仿佛出神似的,云鬟不由诧异。 对上她惊讶的眼神,才察觉自己恍神儿了,白樘轻咳了声:“好吧,我便破例同你说明就是了。” 当下,就把两件血案的发生,大体现场,所得线索,以及对“鸳鸯杀”的怀疑一一说知。 白樘又道:“目前这两件案子,虽似是鸳鸯杀的手法,可是头一件,先是妇人死,然后男子才死;第二件,那王妇有红杏出墙之举……这两点,是跟鸳鸯杀犯案手法不相同之处。” 不知不觉竟同她说的如此详细,白樘自个儿也有些意外。 却见女孩儿的脸愈发雪了起来,并不说话。 白樘问道:“你可听明白了么?”心中暗忖:赵黼对她分明很是不同,之所以不跟她说,只怕是吓到她罢了。 云鬟问道:“除此之外,可、可还有别的……是跟我有关的?” 白樘并未跟她说血字之事,闻言轻吁了声:“你过来些。” 云鬟迟疑着走前几步,便停了下来,白樘见她仿佛故意要跟自己隔着距离,略微诧异,却不以为然,自个儿起身走到她身旁。 不料云鬟猛地后退一步,脸色更白了几分。白樘皱眉:“你怎么了?” 云鬟紧紧攥着袍子:“没……什么。” 白樘便不再问,只微微俯身,低声同她说:“你不要怕,我之所以怀疑此案是跟鸳鸯杀有关,还因为,这两件血案之中,尸身上分别都用血字写得一个……” 云鬟似听非听,魂魄如同离体了一般。 白樘始终仔细打量她脸色变化,清楚地看到随着自个儿吐出那个字的时候,女孩子的双眼睁大,晶亮如冰玉的瞳仁蓦地收缩,是难以掩饰的惊惧之意。 她本站的好好的,忽然身子一晃,白樘出手如电,当即将她拉住:“云鬟……” 云鬟本正无地自处,猛地听见他唤出自己的名字,才抬起头来。白樘道:“你怎么了?可还好?” 他的手握在胳膊上,因仓促里用了三分力,略有些疼。 云鬟蓦地想起在鄜州,被王典挟持之时,是他一掌劈来,王典拉着她往后倒下,被那墙上挂着的匾额砸折了她的手臂,刹那间,就如新痛旧伤,一并发作起来。 白樘见她神情大不适,便扶着她,令她坐在椅子上,正不知何以为继,云鬟道:“我、我……” 白樘问道:“怎么?” 云鬟道:“我先前跟四爷、跟侍郎大人说的话,可还记得?” 白樘道:“你是说……” 云鬟颤声道:“曹、曹家的事……” 白樘心机转动甚快:“你是说,让我不追问你从何得知?更为你保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么?我记得。” 云鬟见他果然懂,拼命深深呼吸,平缓心绪:“这……这凶手,我见过。”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白樘自不屑一顾,然而此刻,却竟忍不住双眸一锐:“当真?是什么人?” 云鬟举手,微微拢着额角:“我、我没看见他的脸,可是我……记得他的声音。” 白樘问道:“在何处听见的?” 云鬟抱头垂首,并未回答,眼前却出现一幕场景: 幽暗的柴房之中,有个修长诡异的影子,缓步走到跟前儿,他俯身过来,仔细盯着面前缩成一团的女孩子。 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忽地笑道:“崔云鬟?”手揪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扯了起来! 第121章 这一幕的惊心动魄,也是云鬟最不愿面对的记忆之一。 后来云鬟才知道,这个事件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诡异惊悚的楔子,将她的人生,引到所有她不愿对上的人和事跟前。 且说赵黼“回避”了,站在门口回头瞧了一眼,满面不爽,却也毫无法子,负手走开数步,竟忍不住,终于猫着腰儿、蹑手蹑脚往回走了几步,谁知目光转动瞬间,猛地见对面廊下,有个刑部官员,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赵黼忙站直了身子,咳嗽了声,若无其事的负手转身。 那刑部官员知道见了不该见的,也不敢过来行礼,只忙鸦默雀静地去了。 赵黼斜睨他走了,才叹了口气,自觉有些无趣,索性往前而行。 刑部大院深深,廊下虽偶然有人经过,却都肃然无声,更显出几分威压肃穆来。 赵黼迤逦而行,不觉穿过角门,却见是个没人的院子,厅堂门口有一棵合抱大树,遮的满园荫凉。赵黼驻足瞧了会儿,便迈步从堂中穿了过去,才在后屋门口站住,鼻端忽地嗅到一股有些清苦的气息。 那夜他来刑部之时,曾闻到过这气息,此刻站定嗅了会儿,想不出是什么,便循着气息,从这后院往前,果然见一个院角门,门却是关着的。 赵黼仰头看了会儿,见那墙并不高,正犹豫要不要跃过去,耳畔隐隐地听见隔墙有些说话的声响。 既然有人,倒是不好就做着白日跳墙的举止,赵黼扭头欲回,忽地听见那声音道:“先生是如何判定这两人先死后死的?” 赵黼闻声,不觉哑然而笑:听这声儿,竟似是白清辉。 当下便索性驻足不去,又听里头道:“只从伤口处的血迹凝结,以及现场的踪迹判定。”是个老者略苍老的声音,正是刑部的验官严大淼。 清辉道:“可惜我不能亲见了。”声音里有些黯然。 严大淼笑道:“我也正觉着可惜呢,你本来资质绝佳,只可惜,一来你有这晕血之症,二来么,你到底是官宦子弟,而验官乃是贱业,倒也罢了。” 清辉道:“我并不知何为贵贱,何况老先生的功绩,众所周知,若是使得,我倒是希望如先生一般就好了。” 严大淼道:“可知我最喜欢你这性子?只不过,你这样儿,与人相处的话,可是要吃亏的。” 清辉静静道:“故而我不愿与人相处,不如与尸首相处安宁。” 赵黼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脚下微微用力,身子拔地而起,轻而易举地从墙外跃了进来,双足落地,悄然无声。 里头严大淼跟白清辉正站在门首说话,忽地见一个人跳进来,换做别人见了,只怕早就惊叫起来,然而这两人却都非常人,因此竟都并毫无诧异之色。 严大淼只是挑了挑眉,清辉定睛一看,已经先认出是赵黼,自始至终,神色仍是淡冷如故。 他们两个还未说话,赵黼已经笑着走了过来:“小白,你这样说,是要把白侍郎气死不成?纵然白侍郎答应,你们白家也要反了天的。” 清辉道:“世子怎么会在此?”拱手行礼,又对严大淼道:“先生,这位是晏王世子。” 严大淼也拱手行礼,赵黼一拂手:“何必多礼呢?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严大淼笑而不答,只看着眼前清朗英武的少年,真真儿好一张出色耀眼的相貌,跟白清辉并肩而立,正是一热一冷、一黑一白似的,仿佛是绝摆不到一处的两个人,可却依稀又有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 白清辉道:“我在跟严先生请教他验尸所得。”因又问道:“世子在此,崔……你的书童呢?” 赵黼见他改口的倒快,便笑道:“我就是陪着她来的,也不知怎么了,她吵嚷着要见你父亲,六爷宠她,只好带着她来了。” 清辉道:“是为了何事?” 赵黼道:“我不知详细,只猜也多半是为了目前这难办的血案罢了。” 清辉拧眉不语,赵黼便问严大淼道:“那几具尸首都在此处?不知严先生有何所得?” 严大淼道:“方才同清辉说起来,这两宗案子事发现场,我也是去看过的,当年鸳鸯杀犯案,我也去瞧过无数次……我跟白侍郎的看法相同,都觉着是鸳鸯杀的手法。” 倘若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见了这样现场,早吓懵傻了不说,哪里还会想到什么其他。可是白樘跟严大淼两个,都是刑狱中的高手、经验同资历都是最老到的,对于案件自然有一种练就的天生的敏锐感。 就如同捕猎者对于猎物天生有一种敏感相似。 他们两人都如此说,可见这“凶手”果然跟鸳鸯杀脱不开干系。 赵黼啧了声:“那人不是死了好几年了么?难道又从坟地里爬出来不成?” 严大淼道:“不忙,然而追究其细节,却又有大不同之处。” 当下,就把白樘先前跟云鬟所说的那些结果同赵黼略讲了一番,又道:“至于这第二宗案子,我新才验过,这一次,却如鸳鸯杀一样,是男子先死,然后才是妇人。” 清辉又道:“另外,这王大的妻室居然跟邻舍之人有染,这也是跟昔年鸳鸯杀最不同之处了。” 赵黼摸了摸下颌:“这凶手是不是疯了?” 严大淼道:“能犯下这样凶残血案的人,不管他生得是什么模样,只怕心底早就是疯了的。” 赵黼跟白清辉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深有道理。 赵黼叹道:“这疯子虽凶残,却也是个谨慎的人,连做这两件惊人大案,竟连其他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到底是什么样儿的疯子,才有如此手段?” 严大淼见白清辉面露若有所思之色,便问道:“清辉,你可有什么见解?” 清辉道:“我方才听了先生说了两宗血案详细,心里有些想法,却不知到底对错。” 严大淼道:“查案自要集思广益,你只管说来,大家参详。” 清辉略一想,才道:“第一,这凶手的作案方式很类似当年的鸳鸯杀,可见他对鸳鸯杀所作所为并不陌生,但鸳鸯杀之事距今已经数年,这数年里,只怕他都在思量效仿……或者谋划此事。” 赵黼倒吸一口冷气,眯起双眸:“什么,这畜生谋划这许多年?” 严大淼道:“说下去。” 清辉道:“我推测此人之所以不曾动手,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有什么绊着‘他’,故而最近才开始犯案,且在杨主事血案发生后,仅隔着数日就又做下王家血案,竟似是迫不及待了,可见原先那束缚着他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或者对他来说时机已到。” 赵黼不觉点头:“时机已到?有什么绊着他?有些意思。” 清辉又道:“其二,他既然用了虐杀这种手段,且从遇害者尸首看来,除了杨家的使女跟王家的老妇,其他两对夫妻都是用了许多可怖手段,严先生说造成如此情形的……至少也要大半个时辰,凶手能这样儿不紧不慢地凶残行事,可见准备良久,筹谋的十分妥当。另外他既然敢如此,又证明此人极有耐心、自信不会被人发现。” 赵黼跟严大淼两个双双点头,清辉道:“由此我想到一个疑点。第一件案子倒也罢了,杨主事出入从来守时,若有心人自然能摸清他家中的底细,知道何时动手最佳。可第二件商贾家,据说这王大是当日才回家的,可谓行踪不定,为什么凶手竟会如此赶巧儿,正好在王大归家之后便行动手?他为什么对王大的行踪如此熟悉?” 赵黼道:“你先前说凶手准备良久,可见他并非是临时动意犯案的,必然早就盯上了这两户人家,照如此说,他自然也紧盯着王家,只等王大回来一网打尽。” 清辉道:“就连王大的左邻右舍都极少有人知道王大当日回来,只有跟王妇有奸情的李小二知道,这凶手难道就在这四邻之中?亦或者比四邻更亲近?” 赵黼正想不通,严大淼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是说——这凶手必然有一个身份,可以让他恰好能够及时发现王大归家。” 清辉道:“先生说的对,我是这样想过。” 赵黼道:“真是奇了,到底是什么人才如此手眼通天?” 清辉看他一眼,沉默不言。严大淼又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 清辉道:“另外还有一处可疑。” 赵黼听得入神,忙催促。清辉道:“首先,鸳鸯杀杀人的模式一直都是选恩爱夫妻,且先杀男子,后杀女子。原因不得而知,只怕是他的个人喜好而已。但是这新的凶手,虽然在极力模仿鸳鸯杀的所为,偏偏又有两样不同,第一就是杨家夫妇死亡顺序正好相反,第二是王家并非如表面上那样融洽和美,反而是王妇红杏出墙。” 赵黼听到这里,灵光一现,忙道:“这凶手既然早有预谋,也能第一时候发现王大归家,那么,是不是就是说……这王妇红杏出墙,其实这凶手也是知道的?” 清辉点头:“世子所言,正是我想说的。这凶手十有八九是知情的,但此人明知如此,却仍选王大夫妇下手,这一次,杀人顺序却仍是先男后女了。” 严大淼见他两人一一说来,面上浮出一丝笑意:“所以,然后呢?” 清辉道:“恕我大胆,我由此推测了一下凶手的行事心意。” 赵黼因是越墙过来的,一时竟不知此是何地,因又被清辉所言引的入巷,更是无心留意周遭,只嗅到一阵阵似苦非苦的气息,越发浓烈,他随意瞧了一眼,见院中有一棵极大的雅榕,枝繁叶茂,绿荫摇摇,还以为是从彼处传来。 此刻清辉道:“这人既然很熟悉鸳鸯杀犯案手法,自然不会弄错,故而这两件竟是他故意而为的。杨家血案里,他先杀了妇人,再杀杨主事,我猜测其中是两个原因,第一,他是想让杨主事看着夫人先死,让他多受些折磨,证明他对杨主事怀恨在心;第二,他想让夫人先死,照当时的惨烈程度来看,夫人先死反而是解脱,且夫人先死自然就不必眼睁睁看着杨主事身亡,所以侧证他对杨夫人心怀怜悯。” 赵黼只觉匪夷所思,想插嘴,却又说不出来。 清辉道:“接下来,是王家血案。这一次他先杀了王大,再杀王夫人,本来并看不出端倪。可偏偏王妇红杏出墙,我们先前又说凶手知道此事,既然如此,结合此事,凶手先杀王大,再杀王妇,竟似是对王妇怀有恨怒之意……” 赵黼听到这里,浑身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严大淼也十分震惊,两人都盯着清辉不语。 清辉见他两个只管看,面色却仍是淡淡地,道:“这只是我一点浅见,不知对不对。” 严大淼还未说话,赵黼抬手在清辉肩头用力拍了拍,又捏了一把,道:“小白,你这哪里是浅见,简直是高见中的高见!” 严大淼这才笑道:“原本我们并不知道凶手因何犯案,如今被你一说,倒像是有些头绪了,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番话,要尽快告诉白侍郎才是。” 赵黼只顾听白清辉“高谈阔论”了,一时竟忘了云鬟还在白樘那边儿,闻言忙道:“我也要回去了!” 清辉道:“我同世子一起。” 赵黼点头,才要转身,忽地道:“你们这院子里什么味儿呢?谁在熬中药不成?” 严大淼笑而不语,拱手行了个礼,回身进屋内去了,赵黼目送他离开,见他伸手推门之际,那门扇开启,便露出里头一双赤裸可怖的脚,赵黼也算是经历沙场之人,自然认出那绝不是一双活人的脚。 赵黼睁大双眸:“那个……” 清辉奇怪地看他一眼,道:“这儿是行验所,这股气息,是为了压制尸臭、保存尸体而用的药,是严先生潜心研制出来的,十分了得,故而这样炎夏,也不觉尸首如何。”他的语气之中,竟有掩不住的推崇之意。 赵黼听到“行验所”三字,又眼见屋内那躺着的尸首,后知后觉,大为呕心。愁眉苦脸道:“你倒是有心夸出花儿来?果然是物以类聚。罢了,快快离了这儿。”拉着清辉,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两人沿着廊下自回侍郎公房,一路上清辉频频看赵黼。 赵黼自然察觉,忍不住问:“看我做什么,是不是六爷比先前越发英俊了?” 清辉却转开目光,并不答话,又过一会儿,眼见要到了,才问:“崔姑娘向来可好?” 赵黼道:“跟着六爷,哪里有不好的?好儿多着呢。” 说着,因走到公房窗口处,赵黼转头先看一眼,忽然心猛地一抽,又像是一脚跌入黑暗渊薮。 却见云鬟坐在椅子上,身前站着的却是白樘,此刻,云鬟埋首靠在他怀中,仿佛是白樘抱着女孩儿一样,看着十足亲密。 眼见此情此境,赵黼来不及说话,便掠到门口。 清辉站定瞧了一眼,想叫住他,却又作罢。 第122章 赵黼因关心情切,见这般“暧昧”情形,又惊又恼,便忙跳进房中,皱眉喝道:“崔云鬟!” 云鬟恍若未闻,也不答腔。 白樘转头看向他,神情却依旧沉静清肃,只双眸之中有些极淡的忧急疑惑之色,淡声道:“世子回来了?”毫无任何心虚不安之意,人也依旧未动。 赵黼对上他宁静无波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头那股火气也随之冰了一冰,便没有先前那样高炽了。 喉咙里那句话转来转去,出口之时,却变成了:“是怎么了?”忙三两步上前,便扶着云鬟肩头,细看究竟,却见她双眸泛红蕴泪。 白樘见他护住了云鬟,才将按在云鬟肩头的手撤开,顺势后退。 此刻清辉来至门边儿,向内行礼道:“父亲。” 白樘一点头,回头看看两人,便迈步走了出来。 清辉见他来到身前,便把方才在行验所里同严大淼赵黼三个所推的话说了一遍。 白樘定睛看了清辉半晌,眸色中透出几分软和之意:“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清辉道:“是世子跟严先生一块儿所想,不知如何。” 白樘微笑:“甚好,你能想到这许多,很难得了。” 清辉得了赞扬,却并不觉格外喜欢,因又看了一眼屋内,见赵黼正俯身打量云鬟,一边儿低低在说些什么,清辉便问道:“此处又是怎么了?” 白樘眼皮一垂,因道:“我方才同她说了……这两件案子的具体。” 清辉道:“崔姑娘因此不适了?” 白樘先是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大概如此。” 此刻云鬟已经起身,赵黼正道:“咱们走可好?”神色里竟满是关切,丝毫没有先前的恼意。 清辉是知道他性情的,本以为他要如爆竹似的炸上一番,不想竟能在瞬间压住怒火,化作一江春水,不觉有些惊奇。 这会儿云鬟抬头,却见眼前,两侧木格子窗透着微光,朱红掉漆的门扇开着,白氏父子两人就站在门槛之外,背后是靠院墙的几棵梧桐树,翠叶玲珑,随风微微摇曳,而那人跟桐树都是一样的端直清正。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刹那间,心底竟无意识地泛出这一句。 那边儿,白樘遥遥地看了云鬟一会儿,便问:“你好些了么?” 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不必惧怕,且再仔细想一想,若有所得,便来告知我。既然有世子相护,必然是无碍的。” 赵黼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云鬟却只是低眉垂眸:“是。” 不知为何,赵黼心里复又不自在起来,便握住云鬟的手道:“好了,走了。”对白樘一点头:“白侍郎,告辞了。” 白樘拱手:“世子慢走。”清辉亦行礼相送。 眼见两人身形渐渐消失廊下,赵黼的手始终并未放开云鬟。 清辉虽七窍玲珑,对男女之事却一窍不通,便问道:“父亲,为何世子对崔姑娘如此不同?” 白樘道:“大概是少年心性,贪玩爱闹。” 清辉道:“父亲当真这样想?” 白樘道:“怎么?” 清辉沉默片刻,终于道:“崔姑娘心慈,只望世子别害了她。” 白樘意外:“为何竟这样说?” 清辉摇头:“孩儿不知。” 白樘轻笑了笑,并不探究此事,才欲进门,清辉忽然又问:“方才父亲只跟崔姑娘说了案情?” 白樘道:“不然呢?” 清辉道:“只是……”方才临窗一瞥,那一幕虽让赵黼火冒三丈,可在清辉看来,却只觉心惊。 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刹那,在他心底想起的,竟是三年前蒋府血案之后,白樘借他之手把蒋勋请来府中……询问蒋勋时候的那情形。 虽不知如何会想这许多,但他有天生之感,自是随感而发的罢了。 话说赵黼领着云鬟出了刑部,仍上了马车。赵黼打量着她,便问道:“你方才在里头,是怎么了?” 云鬟道:“没什么,我一时有些头疼。” 赵黼想了想,道:“白侍郎真个儿把所有都跟你说了?你、都知道了?” 云鬟道:“是,都知道了。……不过我不知的是,既然此事跟我相干,世子为何竟瞒着我呢?” 赵黼道:“这案子诡异的很,我自然是怕你受惊,倒不如让他们悄悄地解决了好,谁知仍然不免。” 云鬟问道:“世子如何就知道他们会解决呢?” 赵黼想着白樘为人,笑说:“那可是刑部的白阎王,还有什么是他无法的不成?” 云鬟见他提起坊间对白樘的诨号,摇头低声道:“这个号不好。” 赵黼道:“好不好的,都是别人叫的罢了,又不是我给他起的……既然他跟你说了,那你又跟他说了些什么?你可是答应过,要跟我说实话的。” 云鬟无法作答,索性闭了双眸,将身子往车壁上倚靠过去。 此刻,虽人再车中,耳畔却有轻轻地翻开书页的声响,一如那个午后,她在王府的藏书阁内,心慌意乱地找一本书。 不知乱翻了多久,终于才找到想要的,可是一时却又不敢打开,通身战栗,手指都有些发软颤抖。 云鬟自知道在她身上会有事会发生,自重生之后,偶尔思量前情,她越发明白:仿佛正是因为此事,才害她入了江夏王府,害她此后种种。 是以在还未回京之前,她就已经在为此事暗做准备。 她之所以不愿回京,一来是因崔侯府并没有令她挂念的,二来,是为了避开昔日的那众人,欠人的,人欠的,一笔勾销最好。 而提也不能提的,就是这件事,这个“劫”。 只是想不到,赵黼从中作梗,竟让她的计划打乱,仍是无法避免地回了京城。 自崔印忽然提出要送她去家庙时候,她已经心中微微有些波动,只是并未就能往这上头来想。 而赵黼突如其来的“横插一脚”把她带来世子府,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直到那日,白清辉跟季陶然前往世子府,季陶然口中无意吐出一个“西城”,赵黼刻意支开她…… 后,当白季两人因“又出事了”匆匆离去之后,他竟不自觉地握紧她的手。 冥冥之中一线念动,终于让她认真想起前生这一大劫关来。 那年她才交十四岁,隐约听闻京城发生了几件儿连环杀人案,因传的不甚厉害,故而日子照常。 不料忽然,崔侯府发付她去家庙居住,借口却并非今世这个,而是因崔老夫人病了,故而送她去给老太太祈福。 谁知,才在家庙住了半月,便出事了。 云鬟因深信自个儿的记忆,所以知道前世这一劫发生的详细时间,——距离如今还有一年多的时候呢,因此她起初并未联想到此事。 可一旦想通之后,便打心底发起寒来。 后知后觉才发现:差点儿竟铸成大错。 她怎么竟忽略了——比如由仪书院的案件,岂不是也提前了一年发生?既然如此,她的劫难自也可能提前! 因想通了此事,竟汗毛倒竖,心神不属,是夜,在世子府才又不禁梦入前世之事,几乎无法自噩梦中苏醒。 可是细想,林禀正之所以提前一年犯案,是因为她插手白清辉跟蒋勋之事,但是“鸳鸯杀”……她自问从来不曾沾手过任何。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促使了这凶残的杀手也提前行动了? 云鬟思来想去,无法明白,可她却也知道,躲避并不是办法,因此才求了赵黼,相见白樘。 只因她知道:能解决此事的,只有白樘。 回忆停在藏书阁里的那一刻,玉指微颤着翻开书页,却见跟先前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迹不同的是,这一页上,只寥寥数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西城血案,北门桥血案,长安坊血案。 ——以上刑部结案,内情封禁,不祥。 当时她看着这几行字,心中又是怅然,又是微惊。 云鬟仿佛知道是谁一手将此案压下,也只有他有此能耐,把这般惊天大案蒙在刑部之中,甚至连这江夏王府的密册之中,都无法记录详细。 她不敢信是为了她,但是却隐隐觉着,那人之所以如此做,是跟她脱不了干系。 话说回来,虽然时间都已经起了变更,可前两处案发地点,却是没有变化。 云鬟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当她按捺心头恐惧,竭力回思往事,说出第三个可能的案发地之后,她看见白樘的双眸仍若深海,只是依稀有一道光,如月色隐没。 云鬟隐约知道白樘的心意,可是她不能说的是:其实白樘很不必这样赞赏似的看着她,因为就算没有她崔云鬟说这一个线索,以他之能,也迟早会破案。 毕竟前世,在危难之间,将她从那凶徒手中救出的人,——正是他,刑部侍郎白樘。 云鬟闭眸沉思,面上虽看似平静,心底却有滔天波澜。 不防赵黼在她对面儿,却趁机看了个饱。 她竟还是不肯跟他说明白,他心里当然仍有些余恼,不过看着这张脸儿,目光描摹过这般眉眼口鼻,却反而把那余下的恼怒翻做了心花微开。 他挑着唇,含笑观望,手探出去,便轻轻握住云鬟的手腕。 她的腕子还很细弱,却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他正翻来覆去打量,便听云鬟道:“世子在看什么?”睁开双眸,把袖子一扯。 赵黼只得若无其事般叹道:“你忒瘦了,崔侯府一定少给你东西吃。不过不用怕,跟着我多住几日,包管就养好了。” 云鬟轻声道:“我好的很,相信白侍郎会很快破案,我自回侯府去,不必劳烦世子了。” 赵黼听话头不对,又抓住她的手问道:“你如何这样肯定?你跟白樘到底说了什么呢?” 正在此刻,却偏听见马车外有人聒噪道:“敢问车内是晏王世子殿下么?”声音竟带着些哭腔。 那车边侍卫道:“什么人拦路?还不滚开呢?” 那人因哭道:“若真是世子爷在里头,还求世子爷救命!” 赵黼心里不耐烦,喝道:“滚!” 云鬟看着他,欲言又止。外头那人又哭叫道:“求世子救命,救救我家公子,他给恒王世子掳去了,恒王世子说要弄死他呢!” 云鬟心中震动,微微撩开车帘。 赵黼也听出异样,因探头过来,往外一看,却见路边上跌跪着一个小幺儿,头脸上带着伤,鼻青脸肿的,向着马车哀哀求告。 许是见了赵黼露面,那小幺儿跪着扑上来:“世子救命!”又拼命磕头。 云鬟看的心里不忍,咬了咬唇,看向赵黼。 赵黼正冷哼道:“老子又不是观世音菩萨,难道还对你有求必应么……”话未说完,对上云鬟的眼神,那目光清澈之中,泛着几许依依柔软之意。 赵黼咽了口唾沫,道:“做什么看着我?你心软你去,前儿因你那薛哥哥,才得罪了我二叔,我可不想跟他们一家子杠的太死了。” 云鬟还未说话,那小幺儿因听见了,便叫道:“正是因为世子救了我们公子,恒王世子才不忿的……” 赵黼听了这句,因道:“停车。” 马车这才停了下来,赵黼道:“你哭了半天,你们家公子是谁?” 那小幺儿连滚带爬上来:“我们公子是畅音阁里唱花旦的薛小生,因为前日恒王来请,给世子殿下留下了,不料今儿恒王世子到了楼里,说我们公子忤逆恒王,不由分说把人拖走了。”说话间,泪水涟涟。 云鬟这才知道原来是薛君生!受惊不小,忍不住道:“世子……” 赵黼扫她一眼,懒懒道:“做什么?用到六爷的时候,就好声好气的,等用完了,就一脚踹到不知哪里,摆出一张从不认得六爷的脸?这回我可不上当了。” 云鬟因见那小幺儿已经受了伤,可见薛君生处境危险,当下道:“我并没有那样。” 赵黼微睁双眸,哼道:“没有?那你方才是怎么样?我问你跟白樘说了什么,你可理过我?” 云鬟知道他是故意发难为难,便低头道:“你想怎么样?我向世子赔礼可好?” 赵黼道:“赔礼是个什么,我可不稀罕。” 云鬟呼了口气,探手握着他的手腕:“世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赵黼瞄了一眼她的手,却又鼻孔朝天道:“老子又不想成仙成佛,不稀罕不稀罕!” 云鬟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便撒手要出去。 赵黼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 云鬟道:“我救人去。” 赵黼道:“你怎么救?”将她打量了一回,道:“先前说我二叔荤腥不忌,可知我这位哥哥,也是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你这样过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鬟红了脸,却淡淡道:“我求别人帮忙就是了。” 赵黼眼神一变:“你求谁去?” 云鬟本有几分赌气,忽地见他有些色变,心中一动,就说:“小白公子面冷心热,多半肯援手。” 赵黼嗤之以鼻,冷笑道:“他虽然肯,只怕也白忙一场。不中用。” 云鬟飞快一想,郑重道:“还有一人,必然会帮。” 赵黼斜睨她,疑心她要说的是白樘。 不料云鬟道:“静王爷必然使得。” 赵黼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云鬟道:“我可以求静王爷出面儿,想恒王世子虽不怕六爷,可面对静王爷,应该还是不敢造次的。” 赵黼拧眉细看:“你几时跟我四叔认得了?”忽地想起上回王妃身边儿双喜的话“好多人夸赞她呢,比如恒王妃……还有静王爷”,一时狐疑不定。 云鬟淡淡道:“这个就恕我不能告知了,还要去求静王爷呢。” 赵黼见她又要走,咬牙发狠将她拽了回来,喝道:“你敢去求别人?” 云鬟不防,竟扑倒在他身上,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如此激烈而熟悉,简直像是前世里穿过来一只手,狠狠打在她心头一样,手忙脚乱要爬起来。 赵黼偏又把她拉住,盯了看了半晌,忽地笑:“知道了,你是使坏故意激我呢?” 车厢本就不大,他偏靠得这样近,呼出的气息微微湿暖,身上那凛冽之气也越发浓了几分似的。 云鬟按捺有些慌乱的心意,垂眸道:“并不是,救人如救火,哪里敢玩笑。” 赵黼眼神变幻:“纵然你有手段说服我四叔,那也得需要时候,再说这会子他也未必就在王府,再三耽搁,只怕有十个薛君生也不够杀。” 云鬟担心的正也在此,赵黼眸中含笑,挑唇道:“求我啊,方才不是说要去求静王么?” 云鬟禁不得他如此眼神,这般口吻,转头道:“方才已经求过了,是世子不肯答应。” 近距离瞧着,可以看清外头阳光透进来,照在她半边脸颊上,那肌肤晶莹如玉,近乎透明,鬓边细细柔柔地绒发,浸润光芒中,很引人眼。 赵黼目光晃乱,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心里仿佛也窝着什么,轻轻揉动。 云鬟察觉,眉尖蹙起:“世子?” 赵黼忙撒手,后退回去,自也靠车壁坐了,垂眸暗中调息。 外头那小幺儿仍声声地求告,街边上已经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云鬟吃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思,忍不住唤道:“六爷……” 赵黼听她温婉一声,身子微微一颤,额头便冒出汗来,虽闭眸不语,耳朵尖儿却已经红了。 第123章 恒王世子赵涛坐在厅前,他的身边儿罗列许多狐朋狗党,并素日跟随的奴仆们,个个气焰嚣张,神情各异。 这些人物此刻都看着前方,却见庭院中伶仃站着的一个人,着一身浅灰色衫子,身段偏瘦弱,却生得眉若墨画,眼含秋水,虽是男儿,却透着一股温柔可亲之意,正是薛君生。 站在这些人跟前儿,果然就如一只羊羔面对一群虎狼之辈。 赵涛摸着下颌,说道:“不过是个臭戏子罢了,好大的架子,如何昨儿我父王传你过府,你竟不肯去?” 薛君生轻声道:“恒王爷传小人过去,哪里敢不肯,只是昨儿有贵客在阁子里,就绊住了,还请世子见谅。” 赵涛嗤道:“你说的贵客,就是赵黼吧?那个没规矩的野人……”因周围人都在,便只骂了一句,又道:“你不用拿他出来搪塞,也不必在我跟前儿说好听的,可知就算不是昨儿,前几日叫你,你也只是再三推诿,不识抬举?” 薛君生道:“也是有许多事在身上……” 赵涛啐道:“呸!王府里叫个人,是多大的颜面。别说是你了,你且去打听打听,这京城里哪一个人敢不听?谁不是听了信就爬也要赶紧爬了来的?听说你是南边儿来的,或许不知皇家威严也有,既然你敬酒不吃,爱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本世子了。” 说话间,就见两个小厮抬了个包袱过来,沉甸甸地也不知装着什么。 赵涛笑道:“这是本世子赏你的。”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笑,把那包袱往他跟前儿掷下,包袱皮敞开,便见里头是一堆尖锐冒棱的新瓷碎片。 薛君生正不知如何,见状呐呐道:“世子……” 赵涛阴狠笑道:“听说你戏唱得好,你且在这上头,给我们唱一曲,唱得好,本世子就放了你去。” 小厮们把包袱抖开,那瓷片也散开了,赵涛道:“请吧?让我们听听名闻天下的薛小生到底是怎么个好法儿。” 身后恶奴见薛君生不动,便推了他一把。赵涛道:“等会儿,先脱了靴子再唱。” 薛君生听是如此,脸早已雪白,这瓷片子何等厉害?轻轻划一下就是血流成行了,倘若脱了鞋这样踩上去,别说唱戏,这双脚立刻就要废了。 薛君生只得求道:“世子饶命,小人万万不能的。” 赵涛道:“你连赵黼那个野……连他都能打动了为你说话儿呢,还有什么不能的?今儿饶了你,恐怕别人以为我怕了他,也小觑我恒王府呢,来人,快点伺候他上去!” 一声令下,那两个恶奴便拉着薛君生,便将他的靴子褪了下来,两边儿架着人,就要往那瓷片堆子上放。 正在这会子,忽然外头匆匆忙忙跑进个人来,叫道:“世子,世子!” 赵涛喝道:“做什么?没看本世子正忙么?” 那人道:“世子,大事不好了,晏王世子不知为何竟来了!” 一时众人闻言都惊讶,赵涛也一惊,顿时坐直了些身子,想了想,却又冷笑道:“哟,真看不出来,他竟还真个儿动了心了不成?”说着,冷飕飕地瞥薛君生。 原来赵黼先前回京后,皇帝倒是十分喜欢他,怎奈赵涛一来瞧不起晏王常年举止云州那样偏僻地方,觉着寒酸;二来,冷眼看赵黼举止做派,跟他们这些京中的凤子龙孙竟大为相异,加上赵黼从来不肯俯就他,有时候还冷言冷语地,因此竟结了仇了。 那次在皇宫内,两人一言不合,便动了拳,赵涛是个纨绔,花拳绣腿虽会两招,只是好看罢了,哪里比得上赵黼手底都是真本事,他的拳头又硬,打的赵涛叫苦不迭,又落了个极大的黑眼圈,此后被众皇族中人笑了许久。 闹得这样大,皇帝兀自还偏袒赵黼呢,因此赵涛心里更加记恨了。 这次本来也并没想为难薛君生,只因赵黼拦住恒王府的人,那王府长随回来,不敢说自己惧怕赵黼,只添油加醋地说赵黼如何如何“仗势欺人”,赵涛听了,新仇旧恨,越发恨得牙痒痒。 今儿跟一起子同党多吃了几杯酒,趁着酒兴,便叫人把他掳来,不过是奈何不了赵黼,想借故撒气罢了。 谁知赵黼竟找上门来,倒是让赵涛有些诧异起来,他虽然跟赵黼交际不多,却也知道这位堂弟的性情,是个最狠勇霸道,独断无情的人,若说他昨儿一时心血来潮想看薛君生的戏,倒也罢了。可若说他为了区区一个戏子找上恒王府,那却有些说不通。 暗忖赵黼又绝不会是个爱好男色的,赵涛心中合计,便想:“莫非又是专程来打架的?”这到底是他的地头,当下且顾不得摆弄薛君生,只忙叫人,让把手底下最得力的侍卫都叫出来,在旁边戒备。 这一会子,果然就见赵黼从外头摇摇摆摆地来了,眼神中透着令赵涛深恨的睥睨傲慢之色,身后还跟着一人,身段较小,似是僮仆一类。 赵涛见他只身而来,略松了口气,便索性又落了座,故意道:“先前的戏还没唱完呢,怎么就停了?” 恶奴们闻言,不知要不要再推薛君生上去,正犹豫中,赵黼已经瞥见了薛君生,却有些不耐烦地转开目光,只望着赵涛笑道:“哥哥,兄弟我给哥哥请安了!”他居然拱起手来,上前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赵涛心中暗惊,不知他要怎么样,虽觉着他笑容可掬……却又有些笑面虎的意思,仍叫人不可小觑。 赵涛便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特意给我请安的?” 赵黼道:“当然不是,今儿去听戏,谁知扑了个空,听人说是哥哥把小薛叫了来,我心里着急,就来看一看。” 赵涛忍不住笑道:“稀罕,难道你也看上了这戏子不成?” 赵黼不以为忤:“不瞒哥哥,我很喜欢他这把嗓子。”说到这里,因打量了一眼周遭。 赵涛身边儿那些人知道他曾打过世子,哪里敢跟他对视,纷纷地或行礼,或躲避。 赵黼目光落在薛君生身上,又打量了一眼他跟前儿的那堆瓷片:“这又是唱哪一处呢?” 赵涛道:“他得罪了我父王,今儿我要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王府的规矩。” 赵黼啧道:“要教训容易,打上十几二十棍子也就完了,何必闹得这样狠?这上头走一遭儿,命也必然去了半条,还怎么唱戏呢?” 赵涛道:“我管不了那许多,只要惩治这刁民,你就不用多话了。”说到这里,又看薛君生,却见他正呆呆地看向赵黼方向,可细看,却并不是看赵黼的。 赵涛忽地看见赵黼身后跟着的那孩子,年纪并不大,身量尚未长开,气质微冷,又半垂着头,可却难掩细嫩皮肉,天生秀色,又是这样低眉垂眸的安静模样,倒很与众不同。 赵涛心头一动,便笑对赵黼道:“好兄弟,原来你果然转了性儿了?先前听说你新收了个绝色的书童,我还不信呢。” 赵黼挑了挑眉,含笑不语。 赵涛调笑道:“既然你亲自登门一趟,也罢,你要这薛小生,我可以给你,只是你把你身边这孩子留下,如何?” 赵黼不料他竟说出这话来,便皮笑肉不笑地说:“哥哥可真是好眼光,不过……”说着,把云鬟的肩头一揽,令她靠在胸前,又扬首冷笑道:“这是我的人,谁要敢多看一眼,我就挖掉他的眼珠子!”看一眼尚且挖眼,换人又如何? 偏偏赵黼敛笑,目光掠过赵涛身旁这干人等。 先前已经有人在不住地打量云鬟,听了赵涛的话,便越发目不转睛,更有些心思不堪之人,已经暗暗垂涎,猛然听见赵黼这一句,就如小刀子在身上划过似的。 众人忙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闭眼不看者也有,再没一个敢乱晃的了。 赵涛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圈儿,虽然被打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此刻仍心有余悸。 又见众人看见赵黼,均噤若寒蝉似的,赵涛大恼,他本是要耍威风的,如何能在人前落了面子?当即站起身来:“你太放肆了!” 赵黼松开手,眯起双眼笑道:“这就叫放肆了?哥哥不是没见过我放肆的样儿,这还差得远呢。” 赵涛知道他又在揭疮疤,顿时七窍生烟。 赵黼更加白眼看天:“到底放不放人?一句话。”竟一脸“不要啰嗦”的轻慢鄙夷。 除了他,也没第二个人敢当面这样挑衅赵涛了,若不是他,前仇今恨的,只怕赵涛早就命人拿下,可纵然心里再恨,却也不好就叫人直接动起手来,必定要有个由头才好。 赵涛目光转动,看见两侧侍卫,便故意道:“你要带他走,也使得。” 赵黼知道他必有下文,便挑眉等着。 赵涛假惺惺道:“大家都知道黼弟你身手出众,正好近来我得了一位高手,你可有兴趣跟他比试比试?倘若你赢了,我便立刻让你带他走,再无二话的。” 赵黼以为他要怎么样呢,没想到如此简单,才要答应,忽地听见一声咳嗽。 赵黼他回头看时,却见是云鬟看着他,轻轻摇头。 赵黼一怔,心中忽地喜欢起来:“你……”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却笑眯眯回身,道:“自打回京以来,一直没舒展筋骨,倒也有些无聊,既然哥哥有这意思,我便奉陪何妨。” 赵涛见他果然答应,眼中透出几分喜欢,赵黼又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耐烦一次次的罗唣,倘若这次我赢了,以后恒王府别再找薛君生麻烦,如何?” 赵涛道:“这有何难?我的话撂在这儿,在场众人都是见证。”当下一挥手,唤道:“雷扬!” 听了召唤,便有一名侍卫走了出来,中等身量,其貌不扬。 赵黼瞥见此人迈步走出来,步伐沉稳,目不斜视,神情十分从容,这才多看了一眼。 却听赵涛道:“雷扬,你留神些,千万别丢了本世子的脸。” 雷扬行礼道:“属下遵命。” 云鬟见赵黼果然应了,不禁皱眉,又觉“雷扬”这个名字仿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正在思量,赵黼回头看她,云鬟只得叮嘱:“世子……切勿大意。” 赵黼低声笑说:“相信我,我还不把他身边儿的废物看在眼里。” 云鬟不知要如何跟他说,只摇了摇头。 此刻赵涛看见他们两个喁喁私语一般,心下好奇之余,越发生了些无名之火,便道:“是不是怕了,怕了就早说。”又冲着雷扬使眼色。 赵黼回身:“哥哥急什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输么?”把外面袍子一撩,掖在腰间,便走到场中。 那雷扬也走到跟前儿,拱手道:“请世子恕我无礼了。” 两人之间一触即发,赵涛正巴不得,他的那些朋党们也都急着看热闹。 只云鬟站在场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惊跳。 此刻薛君生仍给赵涛身边恶奴们押在一边,云鬟遥遥看了一眼,却见薛君生正凝视着她,眼中并非喜悦之色,反而是浓浓地伤感之意。 云鬟一怔之间,那边儿两人已经动上手了,拳风嚯嚯,力道甚是惊人,云鬟忙转头看去,却见雷扬拳拳虎虎生威,竟似是个步步紧逼之态,又因他生得虬髯浓眉,身段粗壮,更壮声势。相比之下,赵黼便仿佛要势单力孤一些。 赵黼见雷扬拳风如此,倒也有几分意外,这才认真起来。 他虽是世子之尊,但从小儿练习拳脚,又多在军中历练,因此临阵对敌的经验竟还比雷扬更胜一筹,起初虽只是防御,却也不慌不忙,大有游刃有余之态。 雷扬见他看似是个金玉其外的纨绔子弟一般,出手却如此大有章法,心中也不禁惊动,当下也忙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 一个如山中猛虎,一个如出海蛟龙,两人你来我往,飞快地竟拆了几十招,仍不分胜负,其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给。 倘若是个懂行的人在,必然会惊叹不已,然而赵涛跟那众人本是些草包,见状不免如痴如醉,只看个热闹,觉着打的着实好看而已。 谁知赵涛心中想着务必要赢赵黼这一次……非但要赢,还要借机好生修理他一顿才解气,如今见他两人“不疾不徐”地拆招,他心里十分焦躁,便喝道:“雷扬,你可留神些!” 雷扬闻言,脸色微变,当下才一改拳风,有些急于进攻了。 谁知赵黼等的正是此刻,见雷扬急欲得胜、空门大开,真真儿是机不可失,当下拳如流星,正击在左胸上,雷扬踉跄倒退,脸色大变。 因天热,彼此两个都有些汗意,赵黼虽然占了上风,但见他果然了得,便笑道:“你还不错。” 雷扬捂着胸口,还未答话,就听赵涛喝道:“混账……”忽然道:“只是打拳没什么意思,不如动兵器怎么样?黼弟你可敢么?” 赵黼自打回京,从来不似今日这般打的痛快,此刻反把赌胜抛在脑后,笑道:“有何不敢?你敢么?” 雷扬见他笑吟吟地模样,眸色一沉。 此刻小厮捧了两把剑上来,扔入场中,他两人各自接了,宝剑出鞘,叮叮当当,又战在一块儿。 赵涛厉声喝道:“雷扬,再给本世子丢脸,且饶不了你!” 雷扬闻言,那剑风如雨,满场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一个攻如疾风,一个守似密雨,竟是密不透风。 赵黼见他不仅拳脚了得,连剑术也十分出彩,他是个遇强则要更强的性情,不恼反乐:“来得好!” 场中两人难分难解,场外云鬟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幕,若说先前赵黼跟人比试拳脚时候她还只是略微紧张,那么这会儿,却已是悬心到嗓子眼了,眼皮竟也似跳个不停。 眼见又过了十数招,双方渐渐摸清楚了对方的路数。 赵黼见雷扬剑术虽精妙,但沉稳精准有余,却灵活变通上稍有欠缺。他却是个最机变的性情,数招下来,已经心里有数,估摸着再有十招便可赢敌,一时有些放松心意,便要看一眼云鬟。 孰料正在此刻,雷扬忽地欺身而入,赵黼见他如此,还以为是孤注一掷,并不以为意。 间不容发之时,耳畔忽听云鬟失声惊呼:“世子小心,他擅长的是反手剑!” 这话一出,不仅是赵黼震惊,连雷扬也为之色变! 第124章 且说赵黼正意怠神懒,忽闻云鬟出声提醒。 与此同时,便见雷扬手腕轻抖,竟如灵蛇吐信般,其灵动前所未见。 心知不好,果然一道白光劈面掠来,角度刁钻之极。避无可避,赵黼深吸一口气,脚尖点地,身形流星般迅速倒退。 饶是如此,眼睁睁所见,是额角的一缕发丝扬起,正好儿被雷扬手底的白刃掠到,顿时之间,那发丝便无声而断,飘飘扬扬坠地。 虽不曾碰着肌肤,然而剑气所至,面上都森森然地有些微微刺痛。 倘若不是因他听见云鬟这一句话,且天生反应一流,此刻只怕已经受伤不轻。 赵黼刹住倒退身形,心怦然大跳,来不及看云鬟,银牙暗咬,手上一紧,振剑又上! 这一回,眸色却已经变了,不再似先前那样谈笑风生,而他不笑之时,就如从炎炎夏日猛然进入了十冬腊月。 连场外众人都察觉到赵黼身上气息不对。 赵涛之所以鼓动两人用兵器,正是因为知道雷扬有这样一手绝招,最是令人防不胜防的。 果然,最初几招下来,赵黼竟真的被他迷惑,若非云鬟及时扬声,这亏竟是吃定了。 赵黼经此一着,心中已经怒意横生,眼中也透出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想到方才若是躲闪不及,必然血溅当场,到时候将如何收场? 他自负能为,如今竟差点儿在崔云鬟跟前栽了大跟头。 赵黼原本知是存着玩闹之心对付这场比试,但此刻却已经不同了。他发狠正经起来,剑气冲天,带着凌厉之气,步步紧逼。 雷扬的反手剑之能,原本精髓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八个字,关键的是一击得手,谁知竟被人当场喝破,又见赵黼势若猛虎似的,其锐利之势竟无法可挡。 虽咬牙不退,可因失去先机,且反手剑的效用已经大大降低,勉强挡了两招儿,便已经抵敌不住。 激战之中,只听得谁人一声惨呼,满座皆惊,胜负已分! 这一日,京兆府中,季陶然翻看了一上午的卷宗,眼看暮色四合,书库内光线暗淡下来,便才把各色旧档好生收妥,拂拂衣袖,出了门往外。 负手往前而行之时,却见院子的一棵大银杏树底下,是盖捕头同十几个捕快们,围着一张石头桌子正在吃饭。 季陶然扫了一眼,见桌上搁着十几个油纸包,里头裹着些肥鸡,肥鹅,并白切的卤肉,边儿上两坛子烧酒,那些捕快们或坐或蹲,或站或歪,人手捏着一个烧饼,正边吃边说。 只听一个道:“这囚攮的贼徒可千万别落在咱们手里,不然的话,管保让他后悔出娘胎。” 旁边的夹了筷子肥鸡,也不忙吃,便道:“谁说不是,害得咱们兄弟连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整天在街上跟野狗似的乱转,家都也少回,这哪里是公门当差,简直是流浪讨饭嘛。” 忽然盖捕头笑道:“行了行了,说几句就罢了,别聒噪个没完,给大人们听见,且有你们好受的。” 正说话间,见季陶然从里头出来,众人忙起身:“季公子还没走呢?” 季陶然含笑道:“正要去,如何众位哥哥都在这儿?” 盖捕头道:“才从街上回来,实在饿慌了,便胡乱拎了两只肥鸡回来大家儿一块儿吃了了事……待会还要立即出去呢。” 季陶然道:“还是巡的那样紧?” 盖捕头道:“可不是么?都是那狗娘养的……”想到此前看过的案子现场,几乎吃不下去,因按下不提,只道:“上头催得紧呢,一时又找不到那混蛋的踪迹,少不得就在街上多巡几趟罢了。” 季陶然笑着拱手作揖,道:“哥哥们都辛苦了。” 众捕快见他这般,都忙停了吃饭,纷纷地拱手回礼。 季陶然近来为鸳鸯杀一案,托了一位京兆府的主事,得以出入查看卷宗,因他为人甚是和气,逢人说话之时,每每先带三分笑,且性子温和,言语有趣,因此京兆府上下都甚是待见。 盖捕头招呼道:“季公子若是不嫌弃,可跟我们一块儿吃些。” 季陶然笑道:“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坐不下,还有事呢。” 盖捕头问:“是要去哪里不成?近来这样不太平,我索性叫个兄弟陪你。” 季陶然道:“不是远路,只去晏王世子府上走走。” 盖捕头听了一怔,试探着问:“你好像跟世子爷交情甚好?” 赵黼摇头:“也不算,只是泛泛罢了。” 盖捕头微微松了口气,又说:“那我就放心了……” 季陶然见回的古怪,便问:“这是怎么说?” 盖捕头示意众人先吃着,便拉着他走开一步:“兄弟也不是外人,我才跟你说……世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使得,且还是少跟他来往最好,这不是,今儿又传出新闻来了。” 季陶然惊奇:“什么新闻?” 盖捕头嗤地笑说:“我估摸着你也不知道,今儿可有一场热闹好戏,正是晏王世子,竟为了畅音阁的一个戏子,跑去恒王府上,跟恒王世子大打出手,你瞧瞧,这可像话?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季陶然大吃一惊:“跟恒王世子……抢戏子?这不能吧?” 盖捕头道:“怎么不能,当时许多人在场呢,十几双眼睛看着的,说的绘声绘色,仿佛还伤了人呢,是恒王爷亲自出面儿才撕撸开的。” 季陶然虽不敢信,可盖捕头言之凿凿,何况细想赵黼那人,原本也是个最“出其不意”的,倘若果然又犯了性子闹出来,倒也是有的。 盖捕头见季陶然沉吟不语,便说道:“总之……你且记得这话罢了,我也是为你着想,只是当着世子的面儿,可千万别卖了我。” 季陶然笑道:“这哪能呢?” 盖捕头又叮嘱他不要太夜在街头走动,见他去了,这才又回到桌前吃饭去了。 季陶然出了这院子,心里思忖着盖捕头方才的话,总是想不通,正要出门去瞧究竟,却见院门边儿上,挨着屋檐下静静地坐着一个人,也是捕快打扮。 因他坐着一动不动,人又很不打眼,一不留神便错过了。 季陶然在京兆府厮混这许多日子,自然是认得的,本想径直走开,然而看他手中只握着一块干了的饼子,也没有酒肴,就那样埋头一口一口啃着吃,他便走上前去,道:“小卢,你如何不在里头吃?” 捕快卢离见他靠前,已经站起来,闻言面上露出几分赧颜,低声道:“季公子,我……我已经吃好了。” 季陶然盯了会儿,小声问:“是不是钱又没了?” 卢离转开头去:“还、还有呢。” 季陶然回头看了一眼内院:“盖大哥也是糊涂了,难道就差这几个钱儿?也不叫你一块吃么?都是兄弟,也分的这样清楚,回头我要说一说。” 卢离忙拉住道:“不是,千万别说!老大原本也叫我去的,只是我自个儿不好意思,哪里总是吃人家的呢。再说,我吃这个就很好了。” 季陶然是知道他家里的,停了停,便问:“你娘近来可还好么?” 卢离点了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多谢公子惦记着。” 不料季陶然探手入怀,便掏出一块儿碎银子来,拉住卢离的手,放在他掌心里。 卢离吓了一跳:“季公子,你干什么?我不要!”便死命要推回来。 季陶然握紧他的手:“嫌少?还是瞧不起我呢?都是京兆府的兄弟,还分的这么清楚?再给我推,就恼了。” 卢离不敢再动,只眨着眼看他,季陶然笑道:“再说也不是给你的,你拿着,替我买点滋补之物给你娘,就算是我对老人家的一点心意了。” 卢离只顾看着他,眼睛微红,季陶然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才负手自去了。 且说季陶然离开京兆府,骑马直奔晏王世子府而去,顷刻到了地方,门上报了,便请他入内相见世子。 季陶然因心里惦记盖捕头的话,便问那带路的小厮道:“你们世子可好呢?” 小厮见问,回头看他,面上却有三分苦笑:“这怎么说呢?” 季陶然睁大双眸:“怎么?莫非有事?” 小厮咳嗽了声,有些为难道:“季公子见谅,我们当下人的,不好背地谈论主子,何况世子的事儿,这会儿外头只怕都知道了……季公子入内相见就明白了。” 季陶然便不再问,不多时来至赵黼房中。 却见两个丫头站在门口上,面色各异,见了他,便行礼,其中一个道:“季公子来了。” 季陶然因急着相见,便迈步进门。 却见外间无人,正将转进内室时,就听见里头道:“是真的疼得很呢……”那声音是赵黼不错,只不过说话的声儿竟隐隐地有些撒娇撒赖的意味,倒是让季陶然打了个寒颤。 隐约又听有人咳嗽了声,道:“不要闹。” 季陶然听了这个,才又满面喜欢,重迈步走了进去。 到了内室,果然见了他心里想见的那人,此刻云鬟正俯身从床前站起,而在她身后,却趴着一个人,竟正是赵黼,赵黼的手兀自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似的。 季陶然见着情形有些古怪,一怔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鬟还未开口,赵黼没好气儿道:“季呆子,你可真真儿是个呆子,你这会子来做什么?” 季陶然笑着摸摸脸,道:“难道我来的不凑巧么?” 赵黼哼了声,还要说话,云鬟回头看他一眼,他便即刻无声了。 云鬟便道:“表哥怎么来了?” 季陶然自然不好说自个儿是惦记她了,尤其是不知她在这府内到底怎么样,便只笑道:“没什么……”忽地对上赵黼的模样,便转口道:“没什么大要紧的,不过我是特意来跟你说一声儿的,因你离了侯府,别人倒也罢了,只是承儿很是不依,昨儿就闹个不停,今日又闹了几次,央求老太太把你接回去呢!” 云鬟又是意外,又有些心里说不出,双眸微微发亮看着他:“承儿……他惦记我呢?” 季陶然道:“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闹得这样,自然是惦记你呢。” 云鬟唇边带笑,垂眸看着手指上的戒指。 不料身后赵黼正竖起耳朵听的分明,因道:“那小鬼懂什么?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闹一会子也就消停了,别把小孩子的话当真。” 云鬟皱眉,却又忍住不去瞥他,只拉着季陶然的手道:“表哥,你跟我出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赵黼蓦地挺身起来:“做什么要瞒着人?有什么话在这儿不能说?” 云鬟回头,温声道:“我叮嘱表哥几句,有关承儿的事,世子只怕不爱听。怎么?世子的伤不疼了么?” 赵黼这才又伏底身子,仍垫着手趴好了,嘴里哼哼叽叽道:“仍是疼得很。罢了,你们自去说就是了,只别说个不停啊,我一个人在这儿,越发疼得厉害了。” 两个人离开里间儿,季陶然因不解这到底是怎么了,就问:“世子是受伤了么?如何是这个模样?” 云鬟道:“一言难尽。”看季陶然果然好奇,便才同他略说了一番。 原来先前在恒王府内,赵黼因受气生恼,不免发了狠招,数招之下,把雷扬逼退,他又因恨雷扬先前出手那般,当下以牙还牙,电光火石之中,剑刃似白虹贯日。 只听一声惨叫,雷扬右手的筋脉已经被生生地切断了。 宝剑当啷坠地,鲜血飞溅,雷扬捂着手,趔趄后退。 赵黼仗剑驻足,冷冷相看,越过雷扬,只看他身后不远处的赵涛。 赵涛见赵黼手持长剑,剑身滴血,双眸之中兀自杀气未消,早吓得后退数步,生怕赵黼一时发狠不留情,上前来把自个儿也斩了。 赵涛此刻也顾不得赌气了,颤颤地忙说:“你、你赢了……把人……带走吧!” 赵黼这才又扫一眼雷扬,见他浑身抖得筛箩一般,脸色雪白,他便冷冷一哼,将剑往地下一扔。 回身之时,却见云鬟站在场边上,脸色竟也大不好,却不是看他,而是看着雷扬。 赵黼忙走到她跟前儿:“别看那些了,咱们走了。” 云鬟目光有些慌乱,仓促中,又去找薛君生,赵黼知道她的心意,回眸相望,那两个原本还押着薛君生的恶奴被他目光扫到,双双松手退下。 赵黼淡淡道:“你还不跟上?”不由分说握着云鬟的手,拉着往外而去。 身后薛君生定了定神,才也跟着而行。 云鬟随他走了两步,仍回过头来,先看一眼薛君生,复又看向雷扬,却见他握着流血的手腕,死死地咬着牙,正也狠狠望着她,那双眸竟是通红的…… 云鬟对上这双眸子,心中微震,竟是不安起来,赵黼却硬揽着她的肩膀:“说了不许叫你看这些!” 出了恒王府后,门外薛君生的小幺等了半晌,见状忙迎上来扶住,见他无碍,喜极而泣。 赵黼挥手道:“好了,你们自回去吧,不用多话了。” 薛君生不动,只看着云鬟,眼中似有万语千言,云鬟便向他道:“就听世子说的,且好生保重。” 薛君生会意,点了点头,便同那小幺儿去了。 当下两个人便才乘车回府,路上,赵黼一言不发,也不曾问云鬟如何知道那反手剑的事,只是沉默,仿佛一路思忖什么。 云鬟原本还担心他问,见状正中下怀。 谁知回到世子府后,不多时,外头便把此事传开了,都说晏王世子跟恒王世子争抢一个戏子,两人大打出手,闹得很是不堪。 晏王妃听了消息,又惊又怒,忙把赵黼叫了去,因喝问起来,得知详细后,竟狠狠地打了一顿,被小厮搀扶了出来养伤。 云鬟说罢经过,季陶然目瞪口呆,这才知道端倪。云鬟却并不是只想跟他说这些,便悄然道:“表哥,我想你帮我做件事儿。” 季陶然回神:“是什么事?” 云鬟示意他附耳过来,便低低吩咐了一句,季陶然满面疑惑:“只是这样?” 云鬟点头:“你帮我把话传到了就是。” 季陶然看了她一会子,忽然说:“那承儿呢?原来你不是要跟我说承儿?” 云鬟轻叹:“承儿爱玩闹,或许真如世子所说,闹一阵儿就好了,且不用理他。” 两人说到这儿,里面赵黼已经不耐烦起来:“人呢,那体己话还没说完呢?” 季陶然跟云鬟对视一眼,才又进了房中,赵黼立刻白季陶然:“你怎么还没走?” 季陶然笑道:“世子,我才来,好歹让我多坐会儿,也算是我探探世子的伤病。” 他因跟赵黼有几分“熟络”了,又听云鬟说起他先前的“英雄救美”之举,心里不觉有几分好笑,凭空又生出些亲近来,便于床边儿坐了。 又打量赵黼,却见他脸色倒是如常,只是趴着的模样委实怪异,季陶然随口道:“王妃素来疼爱世子,竟然会对世子下狠手呢?让我看看打的什么样儿了?” 云鬟眉尖微蹙,若有所思地看了赵黼一眼。 赵黼楞眼儿看季陶然伸手过来,当即出手如电,将他打开:“别乱动,六爷的……也是你能随便乱看的?再说……小凤子在这儿呢。” 季陶然原本只是好奇罢了,见他身手这样矫健,不觉有几分疑惑,他抬头看了云鬟一眼,却见云鬟已经转开头去,仿佛没听见。 季陶然便道:“我不过是看看打的何种程度罢了,既然已经起不了身儿,必然是极厉害的,要上药或者怎么样,我来帮手也是妥帖。” 赵黼叱道:“我们府内没人了?需要你来上药?你想得美,你若没事儿了,就不要在这里碍眼,赶紧走。” 季陶然又见他中气十足,且回头斥责自己时候,丝毫也不怕牵动臀上伤处,更加疑心了,便凑近了细看赵黼。 赵黼见他瞪大了眼,便皱眉:“你离我这样近做什么?”又对云鬟道:“你这表哥大概是有那断袖之好了,一心想乱看六爷呢。真正龌龊,你以后离他远着点儿。” 云鬟见他越发胡言乱语起来,索性走开几步,置若罔闻。 季陶然心里已经有数,便在赵黼耳畔低低道:“世子……只怕是没受伤、故意装的罢?” 他的声音极低,赵黼却一震,猛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瞧云鬟未曾回身儿,便在耳畔道:“你知道那池子里的王八为什么长命么?” 季陶然无法出声,只竭力摇了摇头。 赵黼盯着他,咬牙道:“因为他不会开口说话!” 季陶然啼笑皆非,若非被他紧紧地捂着嘴,倒要笑出来。 第125章 这一日,崔侯府中,林奶娘来至门上,因问小丫头道:“侯爷回来了不曾?” 那丫头回说:“才回来,在书房里呢。” 林奶娘问道:“可有外客?” 丫头说道:“倒是没听说。” 林奶娘闻言,便出门一路往崔印书房而去。 书房门口一个小厮立着伺候,见了她便问:“嬷嬷怎么来这儿了?” 林奶娘笑道:“有件事儿要向侯爷禀知。” 这会子崔印已经听见动静,便问:“外头是谁?”因传了林奶娘进来,又问何事。 林奶娘行了礼,便道:“侯爷,我来是有个请求,想侯爷应允。” 崔承问道:“是什么?” 林奶娘道:“算来回京也已经三年了,我近来总是想着鄜州……前少奶奶的事儿,这几年风吹雨打的,也不知坟上怎么样,也不知有没有人按时去拜祭,好歹相处了一场,心里十分记挂不安,便想着……回去看一看。” 崔承很是意外,抬眼看她:“你说……要回鄜州?” 林奶娘垂眸陪笑道:“是,正好儿如今姑娘也在家庙,府里头用不上我了,是个空子,还求侯爷成全。” 崔承思忖片刻,打量她道:“嬷嬷,你是不是觉着我把鬟儿送去家庙,所以心里怪着我呢?” 林奶娘有些惶恐之意,忙道:“并不是,我也很不敢,横竖都是为了姑娘好罢了。只不过……先前姑娘没去家庙前,也从跟我念叨,说是记挂着她亲娘呢,想得空好歹回去看一眼,如今既然她不能,我因想着,我倒是可以替姑娘尽尽心,也求她亲娘在天之灵,多多庇佑姑娘……是这份心意的,请侯爷体谅。” 崔承见如此说,倒是有理,又说道:“其实不拘叫谁去看一看都使得,何况鄜州那边不是还有人看着房子的么?想必是无碍的。” 林奶娘道:“虽然无碍,但奴婢毕竟伺候过的,别人到底不如我亲去的情分真。何况,姑娘若是知道了我去,必然也心生欢喜。” 崔承又想了会子,才点头道:“既然如此,倒也未尝不可。” 当下,崔承答应了此事,他觉着事小,倒是不必特意惊动老夫人,就只跟母亲和罗氏说了,两人都也没怎么样。 因此择日,林奶娘便带着小丫头露珠儿启程自去鄜州了。 又过数日,晨起,侯府的几个大汉围着崔承出门,因要去学堂上课,谁知才过了一条街,崔承忽然道:“转道,我要出城。” 跟随的人吃了一惊,不知这小爷要怎么样。 崔承因道:“是没听见吗?我要出城!快着些!” 那为首的跟班儿崔兴便陪笑道:“哥儿这会子出城做什么?要正经上学去呢,若又给家里头知道,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崔承嚷嚷说:“有什么兜着走,只叫他们别跟家里头透风就是了。” 崔兴道:“虽然我们不说,指不定哪里走漏了风声,只怕老夫人跟太太都饶不了我们。” 崔承叫道:“啰嗦什么?难道我要去家庙也不成?又不是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谁敢多嘴?” 崔兴忙念了声佛,道:“哥儿去家庙自然使得,可毕竟要跟府里说一声,得了老太太允许……” 崔承哼道:“你不答应,我回头就告你一状,看府里饶不饶的你。” 底下人都知道这小爷任性,又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劝他,只得随了他的心意。 又想着偷偷地望家庙走一趟,便赶紧回来就是了,倒也不至于生事。 因此果然便转道出城,半个时辰过后,便来至家庙。 崔承跳下地,门口的小道士认得他,见状忙赶过来问道:“哥儿怎么这会子来了?也没有人来提前送信?” 跟着的人无法,只得替他遮掩:“大小姐不是正在么?哥儿是来探望的,不必格外多说。” 小道士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我进去告诉一声儿。” 小道抽身去后,崔承便跟几个奴仆入内,且走且看,不多时来至内堂,见寂静非常,偶尔有两个僧人身影经过,却悄无声息,宛如游魂一般。 崔承皱眉道:“这儿怪冷清的,若让我住在这儿,可要闷死了。” 才嘀咕了几句,就见先前那小道士匆匆忙忙出来,竟道:“这、也不知怎么了,里头说不想见人呢。” 崔承一愣:“你说什么?” 小道士说:“方才我进去禀告说哥儿来探望,老师父骂了我一顿,说是姑娘要静心祈祷,不能见外人。” 崔承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空子来探,闻言哪里肯罢休,便道:“瞎说,我是外人么?走开,我自个儿去见姐姐!”竟把小道士怼了一把,自己往内就走。 小道士也不敢拦他,只叫了两声作罢。 崔承身边那几个跟班也只苦笑,相视摇头。 且说崔承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了内堂,仍见满堂鸦雀无声,只有几尊塑像……活灵活现的。 崔承有些不安,连叫两声“姐姐”,也无人答应。 他正踌躇,忽地听见殿后有脚步声,当下忙跑过去,却见出来的是是庙中的主持僧人,迎着他笑道:“哥儿,别忙着跑,地上滑留神跌了。” 崔承十分失望,站住脚问:“我姐姐呢?” 主持僧笑说:“小姐在里头静修呢,这会子不能见外客。” 崔承鼓起腮帮子:“我是她弟弟,算什么外客?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难道不许我见她不成?姐姐难道也不想我?” 主持僧还待要说,不料崔承从来是个没耐性的,见他只顾阻拦,便一扭身,从主持僧身边儿奔了过去。 那僧然人拦挡不及,崔承已经跳出大殿,往后奔去,边跑边大叫“姐姐”。 僧人见状,暗暗叫苦,只得快步跟上。 而崔承跑到后面僧房,左顾右盼,便拦下经过的一个僧人:“大小姐在哪儿呢?” 那和尚呆了呆,一指前头那重院子,道:“施主们都在那里住着。” 崔承忙跑过去,奋力把门推开,果然见里头一排僧房,他也不怕累,叫嚷着,一鼓作气连推了几个房间的门,都不见人。 直到跑到最后一间卧房,才听见里头有些动静。崔承大喜,忙把门推开,才要大叫,里头那人走出来,正好同崔承打了个照面。 崔承愣了愣,叫道:“你是……”一语未了,那人已经到他跟前儿,便捂住嘴道:“别吵。” 僧院寂寂,崔承正要挣扎,那人又在耳畔道:“你乖些,我不是歹人。” 崔承定睛看去,却见这人生得唇红齿白,年纪看着不大,却是个很出色的少年,也不是和尚。 那人见他不嚷了,才慢慢松开手,崔承睁大双眼:“你是谁?我姐姐呢?” 那人笑看着他,也不回答。正在此刻,外头老僧来到,因说:“哥儿忒精灵,跑的也快,一时拦不住,还请恕罪。”说着,向着少年举手行了一礼。 崔承看看他,又看看这笑吟吟的少年,大惑不解。 几乎与此同时,就在京城刑部,有人也正狐疑难解。 原来,自从云鬟前往刑部见过白樘之后,白樘因得知了那“鸳鸯杀”凶嫌将要犯案的第三个地点,却是长安坊一户朱姓人家。 这信息对白樘来说自然是至关重要,因此忙着手叫人暗中查探。 然而这长安坊住户不下三四百,姓朱的人家,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户,连夜统算之后,果然找到十一家户主姓“朱”的。 因不能惊动凶手,行事自然要加倍机密,连京兆府、大理寺等都不曾通知,只由刑部的人秘密行事。 又暗中调了坊中的保长,仔细询问各家各户的情况,明面上只说是查看人口罢了。 这般下来,也足足耗费了三天时间,查探妥当之后,白樘根据先前这凶嫌犯案的行事风格,剔除了其中未成亲者,鳏寡孤独者,最后只剩下了五家。 因此才又派了刑部密探,在这几家周围暗中潜伏,留意观察。 只因这一次“鸳鸯杀”行凶模式比先前不同,故而虽然这五个人家之中有些看似夫妻不和、镇日吵闹的,白樘也并不曾将其剔除。 可是刑部的探子在长安坊内暗中伏查这许多日,却并不曾看见过什么格外奇异的,倒是有一家儿,因汉子嫖妓,两口子打了起来,双双头破血流,几乎闹得出了人命。 邻里看不好,一边儿劝,一边儿通知京兆府的人,公差赶来才压了下去。 白樘虽然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的,应有些耐心才是,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地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仿佛……这凶手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暗中布置。 尤其是想到白清辉曾说:这凶手必然有一个极便宜的身份,会让他时时刻刻注意到这些被害者的行踪。 就仿佛眼前蒙着一层纱一样,这种感觉让素来沉稳的白樘也有些无端焦躁。 这一日,他便又把这五个人家的卷宗拿出来,仔细翻看。 原来白樘心想:既然杨主事跟王商人这两家,都是凶犯精心挑选出来的,那这最后一件案子的“本该遇害者”,自然也有附和凶手“口味”的特点。 既然“守株待兔”目下无用,或许就该从被害者的角度出发。 白樘因经年办案,自有一套常人不能及的手法跟天生之感,殊不知他如此,却正是做对了。 而云鬟也不知的是,前世,正是因为这“长安坊血案”发生之后,白樘才从中觅得蛛丝马迹,最终认定了那凶犯的。 南风轻拂,窗外桐叶翻飞,白樘心无旁骛,翻开第一份卷宗。 这第一户人家,户主朱志,乃是个行脚贩子,同妻李氏成亲七年,膝下有一子,夫妻恩爱。乍一看,果然是鸳鸯杀所喜欢的那一类。 白樘又将这朱志与李氏素来交往的人际,亲戚等一一看过,并无所获。 他将卷宗放在左手儿上,又拿第二份,这个,却正是前日打架的那一对儿夫妻,户主朱明添,跟妻王氏成亲不过两年,生性浪荡,夫妻不和。 又仔细看,倒是让白樘有些诧异,原来这朱明添竟是户部朱尚书府中家奴之子,因仗着其父在尚书府当差,便有些三五不着调的。 白樘细看了会儿,又出神想了一想,因涉及尚书府……倒是可以存疑,于是便放在右手边上。 他慢慢查看,细细端详,不觉时光已过。 蝉鸣嘶嘶,长长短短,手底已是最后一份了,——户主朱三郎,其妻孙氏,成亲十五年,膝下有一子。 白樘望着户主的名字,喃喃念道:“朱三郎、朱三……”竟觉着似哪里见过。 忽地抬眸,眉头微扬,白樘猛地站起,转身来至书架旁边儿,因最近他忙于鸳鸯杀之事,柜子上放着好多昔年的卷宗等。 白樘翻来翻去,忽地又停手:“不对……不在此处。” 他站定了又想一会儿,便来到门口,叫了一名书吏来,道:“十年前,跟在我身边儿的刑部捕头张大继的卷宗,拿来我看。” 那书吏躬身,便去甲库,半晌回来,果真取了一份旧旧泛黄的卷宗回来:“因有些年头,差点儿便找不到了,幸而在最底下压着。” 白樘接了过来,见上头字迹都有些模糊了,虽被书吏擦拭过,却仍有一层浮灰。 张大继跟了白樘两年,他原本是个十分精明强干之人,却因追踪鸳鸯杀之事,劳神竭力,最后竟承受不住,便有些神志不清了。 如此一来自然做不了公差,便赋闲在家,刑部中人念在同僚一场,都又十分惋惜同情,便凑了些银两给他家娘子。 白樘在看到朱三郎之档册时候,因想起一事。 原来他隐约记得,这张大继的娘子,便也是姓朱的,家中依稀有个什么亲戚……却有些吃不准到底叫什么。 他一念心动,又不敢十分确信,便找来张大继的档册查看。 因张大继毕竟是刑部的公差,这档册上记载的也甚是详细,白樘一一看去,见写得张大继发妻朱氏,娘家有两位弟兄,老大早逝,老三名唤……朱三郎。 这份档册入甲库之时,张大继还未出事,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朱三郎那时候也未成亲。 再往下,便是让白樘心中也为之叹息的记载。 自鸳鸯杀捉拿归案后不久,张大继便神智失常,离开了刑部,——这便是他最后的一笔记载了。 原本的白纸黑字,如今白纸已经隐隐泛黄,黑字也有些浅淡,可这却是白樘曾熟悉的一个人,生平经历。 他几乎不忍看,却又几乎不忍掩上卷册,这薄薄的两页纸而已,却重若千钧,一旦合上,就仿佛合上那个人的一生似的。 良久,白樘才终于合了这档册,因问道:“大继,是两年前亡故的,对不对?” 那书吏并不太清楚,便道:“我去问一问……” 白樘道:“不必了。”其实不用问别人,他心里十分清楚,张大继死的时候,他并不在京城,等回来,人早就入土为安了……便命人送了二十两银子过去。 只不过不知道,张大继的妻弟“朱三郎”,到底是不是这长安坊中的“朱三郎”,偏偏长安坊中朱三的亲戚记载里,竟也并没提有关张大继或者朱氏的半个字。 白樘正欲叫人再去查证,忽然皱眉:“前阵子我隐约听说,张娘子身子不好,幸而膝下有个养子,如今在哪里当差?” 第126章 诗云: 南陌东阡自在身,一年节物几番新。 鲥鱼出后莺花闹,梅子熟时风雨频。 是日,季陶然从崔侯府拜过罗氏,因听说了林嬷嬷跟露珠儿自回鄜州去的事。 季陶然心里疑惑,又不好多问什么。 出了侯府之后,便一道思忖,一道骑着马往前,眼前不由浮现那日他前往世子府的时候,云鬟说要跟他说几句话的情形。 那日两个人出来后,云鬟瞥一眼里屋,小声在他耳畔道:“表哥去侯府的时候,跟我屋里的林奶娘说一声,就说我……惦记鄜州的旧宅了。” 季陶然起初诧异,细想,只当她是离开鄜州甚久,故而有些“思乡”之意罢了。 当下便在去崔侯府的时候,抽空跟林奶娘说了此话。 林嬷嬷听了,呆怔半晌,又再三地问他:“姑娘果然是这么说的呢?哥儿可别哄我。” 季陶然笑道:“我哪里敢乱说这些,又不是疯了,原本是妹妹亲自拜托我转告的。” 林嬷嬷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哥儿了。” 不料如今,竟是便同露珠儿自去鄜州了。 季陶然心想:“莫不是因我那句话的原因?姨母说林嬷嬷是替妹妹回去尽心了的……倒也说得通。”因此便不再掂量此事。 行了半晌,因想到近来并没跟白清辉碰头,便跑去由仪等候。 正赶上他们散了学,门口上阿泽正百无聊赖地跟车夫小厮等候,见季陶然来了,便招呼了声。 却见眼前学生们鱼贯而出,当中白清辉跟蒋勋两个并肩而行,季陶然先叫了声,他两个便快步走了过来。 白清辉因问:“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呢?” 季陶然道:“有两日不见了,过来瞧瞧你怎么样了。” 清辉道:“你明年就要科考了,还不正经上心?倘若名落孙山,可别哭。” 季陶然笑道:“我每日用功呢,且是好意来看你,如何反说我?” 蒋勋在旁插嘴说道:“我听说哥哥近来多在京兆府里头走动?是为了……先前那案子么?可有头绪?” 季陶然摇头道:“没什么特别的,原来那些案卷记录,多数都在刑部里呢,我所能看的,都是些寻常记录,很不足为奇。” 清辉道:“这么说,是没什么发现?” 因书院门口人来人往,当下阿泽替季陶然牵着马,他们三人便上了马车,且行且说。 正行走间,季陶然因往外看了眼,却见有几个京兆府的公差们从路边儿过,都是面熟的,末尾一人,身形偏瘦狭,很不打眼,却是卢离。 季陶然本没留意,忽然白清辉道:“那个人是谁?” 季陶然兀自没发现,顺着白清辉目光看过去,才见是卢离,却见他似乎早就看见了自个儿,四目相对,便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去。 季陶然笑道:“我几乎没看见,那是小卢。” 蒋勋听他两个人说话,也探头看了一眼,这会儿因众捕快走得急,卢离匆匆一笑,便随着去了。 四个人在酒楼里吃了饭,季陶然因说:“前日有一份文书没找见,我今儿再去碰碰运气。” 清辉道:“不然我们直接去刑部罢了。” 季陶然道:“刑部的东西虽全,只是未必肯让我们去看。” 阿泽道:“有什么难为的,那还不是四爷一句话的事儿?” 季陶然笑道:“可不正是因为白叔叔么?他又哪里肯把那些机密给我们这些人看?除非是刑部正经当差的罢了。” 涉及白樘,连阿泽也不好多嘴。 清辉却道:“就如你所说,去碰碰运气也好。这几日父亲越发不着家,以他素来的行事作风,我觉着他定是查到了什么。” 季陶然闻言,不免心动,阿泽因近来一直跟着清辉,也正想着回刑部看一眼,当下众人一拍即合。 当下乘车来至刑部,往内而行之时,廊下有一人走了出来,垂着头仿佛出神,正是方才路上见过的卢离。 季陶然见是他,先紧走几步,笑道:“小卢?” 卢离抬头,忙行礼:“季公子。” 季陶然问道:“方才在路上见了你,也没顾上说话,你如何独自一个在这儿呢?” 卢离道:“白侍郎传了我们几人过来问话,他们先问完都走了,我是最后一个,便落了单。” 季陶然好奇道:“叫你们来问什么话?” 卢离有些迟疑,旋即小声儿道:“正是为了先前连环杀人案的事……” 季陶然心中一动:“是么?都有什么?” 卢离道:“季公子对这个感兴趣么?这个……说起来十分可怕,白大人就问我们,到的时候现场是如何的、有没有发现可疑情形……之类的。” 季陶然看着卢离的样子,便道:“把你叫了来,莫非你当时也在现场?” 卢离点了点头。 正在这会儿,白清辉等人走了过来,正好听见两人对话,清辉便问道:“你果然也在么?” 卢离微睁双眸,仿佛有些不知所措。 季陶然道:“这是白侍郎的公子,你先前没见过么?他叫清辉。” 卢离方又低下头道:“依稀见过几次。”又回答清辉:“是,我当时也在。” 清辉问道:“是两件案子的都在?” 卢离迟疑,又点头:“是。” 清辉忽然想起上次去王家案发之地时候,曾见几个捕快忍不住在外吐的死去活来,便问道:“我听说现场惨不忍睹,好多人都吐了,可是如此?” 季陶然见他忽地说的这样,便扫了他一眼。 卢离沉默片刻,道:“是……有些怪吓人的。”说着闭上双眼,仿佛又想到那可怕情形一样。 季陶然也想起他在王家所见那血池一样的卧室,心有戚戚然,便道:“何止怪吓人,简直人间地狱一般。我都差点儿没忍住呢。” 清辉忽地看着卢离问:“你可也像是季陶然这般么?” 卢离呆了呆:“什么?” 清辉道:“你可也没忍住吐了么?” 卢离摇了摇头:“我并没有。” 季陶然虽觉得清辉问的过于详细,有些古怪,却也很同情卢离,便道:“看你的样子,莫不是吓得直接晕了过去呢?自然更顾不上别的了。” 卢离这才笑了笑,也并没有回答。 清辉看看他两人,淡淡地说道:“我们先入内去了。” 当下带着阿泽跟蒋勋两人,果然先走一步。 季陶然本要跟上,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又问:“对了,你娘好些了么?” 卢离微笑道:“好多了,娘问我哪里来的银子,听说是季公子给的,很是感激呢,又说公子好心。她每天在家里念佛,求佛祖庇佑公子长命百岁。” 季陶然笑道:“这不算什么。” 因怕耽误他的事儿,正要告别,不妨卢离道:“公子也在查那连环杀人的案子么?” 季陶然道:“咦,你看出来了?” 卢离道:“我听府衙里,他们私下都在猜测。” 季陶然原本暗自行事,并未大张旗鼓,不料仍走漏风声,一时只是笑道:“不愧是府衙,瞒不过人的。” 卢离却又小心翼翼般道:“这案子如此可怕,公子还是不要沾手的好呢。” 季陶然见他有些担忧之色,心里承情:“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的,再者说,瞧那杀手杀的只是成对儿夫妻,我可还未婚配呢。” 卢离听了这话,便也笑了。 作别了卢离,季陶然便往内而去,却见清辉三人再廊下等候。 清辉见他走了过来,便问:“你跟那卢离很熟悉么?” 季陶然道:“不怎地熟络,如何?” 清辉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道:“他身上有股血腥气。” 季陶然吓了一跳:“说什么?我怎么没闻出来?”一怔之下,又问阿泽跟蒋勋:“你们可闻到了?” 阿泽摇头,蒋勋迟疑地看了清辉一眼,才也缓缓摇头。 季陶然道:“看见了?” 清辉也不反驳,仍往内去。 季陶然跟上来,笑道:“好端端地什么血腥气呢?其实小卢有些可怜的,是个苦孩子,你大概不知道,他其实是养子,养父亲原来也是刑部的捕头,后来因为一案出了事,前两年又亡故了,家里有个寡母,身子又不好,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平日里吃汤吃药的,全靠他里里外外地照料养活呢,委实的良善孝顺。” 阿泽道:“这样也算是难得的了。” 清辉并不做声。 季陶然聒噪了会子,眼见要到白樘的公房了,才忙噤声。 话说在世子府中,赵黼因勉强装了两日的“伤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其实在季陶然来探望他那日,云鬟便有些猜到他是假装的了,却并不说破,只再不肯来安抚他。赵黼见状,知道露了马脚,才讪讪地爬起身来,云鬟也不曾奚落他,只一切如常而已。 这天,日色晴好,碧空如洗,静王爷忽地派了人来,请赵黼过府饮宴。 云鬟本不肯随他去,谁知赵黼执意如此,只得从命。 吃了中饭,虽然跟静王相处甚欢,但赵黼因怕云鬟不自在,便早早儿地要告辞。 静王爷十分爱惜他,便挽着手送出来,又说:“以后切莫再闹出那种事来了,有多少法子解决不了,非要动刀动枪的呢?圣上虽然喜欢你,可皇族子弟如此……总是不像话的。” 静王只大赵黼七岁,生得姿容秀美,气质高贵,谈吐文雅,正是皇室贵胄风范。 赵黼对他的话倒是很听,便说:“四叔放心,我都记住了。” 静王也并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云鬟,见她始终安安静静地垂首侍立,便道:“你的书童倒一表斯文,书童既然这样相应,你近来可也有好生看书?” 赵黼哑然,继而笑道:“有,每天挑灯夜读,没瞧我眼圈儿都黑了么?” 静王又拍了他一把,似笑非笑:“行了,你去吧,别紧着胡闹就成。” 当下才出府,乘车返回。 赵黼原本习惯骑马,只因跟云鬟同乘,便宁肯舍弃马儿,只在车上窝着。 如此车行到路口之时,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嬉笑吵嚷,竟是说什么:“什么狗屁高手,我看是一等脓包才是。” 赵黼听到“高手”两个字,有些忍不住,举手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却见在墙角边上,有几个地痞无赖模样的,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地奚落着。 赵黼见只是地痞殴斗,不以为意,才要放下帘子,却听云鬟道:“等等。”歪头往外看去。 赵黼问道:“做什么?你爱看这个?” 云鬟不理他,只盯着墙边那人,忽然道:“是前些日恒王府的雷侍卫。” 赵黼一怔,这才复又看去:却见那被围在中间的人,身影被遮挡的七七八八不说,且头发散乱,又因蹲在地上,抱着头,狼狈的就如一个叫花子般……哪里能认出来? 正疑惑,目光一动,看见那人另一只手却无力地垂在地上,手腕上裹着一条看不出颜色来的布条。 赵黼跟雷扬交手过的,若说不认得他的脸,却也能认出这只手,当下皱皱眉道:“他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却又听那几个闲汉笑道:“这会子怎么不似先前一样趾高气扬了?乖的跟龟孙子一样。” 另一个道:“想让我们饶了你,就学那狗儿叫两声。” 雷扬只是委顿着不动,赵黼心里不悦,也不愿再看,便把帘子一撂。 忽然听云鬟道:“世子……” 赵黼闻声便转过头来,盯着云鬟:“做什么?” 云鬟轻声道:“他是因为世子才变成这样儿的。” 赵黼瞪了她半晌,才笑道:“可知我一听你用那种腔调叫我,就必然是有所求的?只是他既然跟了赵涛那个不成器的,如今无用了被扔出来,也是活该他的命,谁又让他不知死活,胆敢对六爷下手呢。” 云鬟垂首,耳畔仿佛仍能听见拳打脚踢的声响,她虽也知道赵黼说的有理,却仍是难以忍心。 赵黼见她虽然不言语,脸上也似木无表情,然而双眉微蹙,却透出一股极淡的伤悒之意来。 赵黼不由喉头一动,便道:“你再叫我一声。” 云鬟抬眸看他,复又垂眸,只当他又故意调笑。 赵黼复道:“你再叫我一声,我就如你所愿。” 云鬟心里微动,长睫轻微抖了抖,终于唤道:“六爷……” 赵黼便笑起来:“停车!” 这会子,在街边上,那些地痞闲汉们因围着雷扬,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越发得意戏弄。 领头的长脸汉子一把攥住了雷扬的头发,便要生生地将他揪起来,口中道:“倒是怎么,手断了,人也哑巴了?” 众人大声哄笑,不料正在这时,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长脸汉子只觉得手腕剧痛,再也握不住什么,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手已经软软地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了下去。 长脸汉子看着这一幕,半晌才捂着手惊恐地嚎叫起来,周围众人均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身后竟多了一人。 一时纷纷倒退,就如同群雀见了鹰隼一般。 却见来者竟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面容秀美,气质超群,此刻正掏出一块儿帕子,好整以暇地擦手,那手指也生得甚好,修长干净,很难想象就是这只手,闪电般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同伙的手腕折断了。 赵黼见众人不退,眼睛一横:“都站在这儿等什么?等死?” 众人见他这般做派,如此气势,连挑衅的勇气都没了,当下一哄而散。 地上的雷扬闻声,缓缓抬首。 赵黼低头看着他,忽然一提袍摆,慢慢地蹲下身来,凝视着雷扬的脸。 雷扬自认出正是他的“仇人”,一时牙关紧咬,他头发凌乱满脸是血,更见狰狞了,只是虽然有心,却无力、也不能再跟他斗。 赵黼盯着他看了会子,便道:“你可听说过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雷扬只狠狠地看着,赵黼点头道:“你既然跟错了人,就该知道迟早会落得这个下场。”说到这里,便举手入怀,掏出一锭银子来,在掌心掂量了一下,扔在雷扬跟前儿:“别在这儿装死了,好好想想去吧。” 赵黼站起,负手转身而行,身后雷扬忽哑声道:“你是特意来羞辱我的么?” 赵黼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你当六爷会有这个闲心?是有人不忍心看孝子落难罢了。”最后一句,却是调侃的语调。 雷扬猛地睁大双眸,这才见他前方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后面,有个影子若隐若现。 雷扬嘴角抽动,双眸重又泛红,他低头盯着地上那锭银子,忽一把攥住,似要扔回赵黼身上,然而手臂几乎挥出去的当儿,却又刹住,反死死地捏在了掌心。 云鬟在车内看着这情形,方又正过身来,靠着车壁坐定。 在恒王府,听赵涛叫“雷扬”的时候,她已经觉着名字熟悉,再看他的形容举止,身手之出色,内心细寻之余,终于想起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永平三年,河北流寇四起,江夏王奉旨剿灭,为一高手反手剑所伤,几乎丧命。 后江夏王荡平山寨,擒住匪首雷扬。 雷扬,原本京城永安坊人士,初在巡城司任职,因得罪上司罢免,复侍从恒王世子赵涛,被同侪嫉妒挤兑,见弃于恒王府。 同年,家中老母因病就医,雷扬落魄潦倒,家徒四壁,无钱救治。 其母病故后,雷扬不知所踪,后乃为寇。 江夏王亲斩于军前,枭首示众。 赵黼因从军行,一生之中受伤无数,可伤及性命的,却屈指可数。 那一阵子,满天流言,几乎都传赵黼身亡……雷扬的出身名号,也在整个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 回到世子府,才入内坐定,晏王妃已经派了侍女来请,道:“王妃听说世子回来了,叫快过去,有事相商。” 赵黼道:“有什么事儿呢?我待会儿就过去请安了。”却不敢怠慢,忙起身整衣,跟着去了。 云鬟自不关心,在他书房内转了一圈,便挑了一本书,正坐定了要看,便见灵雨从外来,先打量了一眼赵黼着实不在书房,才大胆跑进来,问云鬟道:“凤哥儿跟着世子去静王府,可好玩么?” 云鬟把书放下:“也没什么格外好玩的,只世子跟王爷说话,我在旁听着罢了。” 灵雨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王妃把世子叫去是为了什么?” 云鬟自然不知,灵雨便笑道:“明儿王妃要请客呢,只怕是叮嘱世子明儿不许出门的话。” 云鬟随口问道:“是请谁呢?” 灵雨道:“你猜一猜。” 云鬟本来毫无头绪,对上灵雨含笑的眸子,不知怎地,竟道:“是沈家……沈家的姑娘?” 第127章 灵雨见云鬟果然猜到,不由笑说:“怎么这样机灵呢?一猜就猜中了。可不正是她们?” 云鬟无法描述方才自个儿心头之感,便只一笑,也不愿意多谈此事。 又因看着灵雨笑得可喜,往日情形不免浮起,越发感慨万千,便道:“你原本是跟着王妃身边儿的,这会子过来,可还使得?” 灵雨仍是含笑:“我虽是王妃身边儿的,但不过是个三等丫头,凑不到王妃跟前儿的,这次调来世子身边,她们都羡慕的很呢。” 云鬟见她如此喜欢,便点了点头,因见无人在跟前儿,就又说:“可世子的性子有些奇异,你、你可……留意些才好。”她本不是个多嘴之人,有话多数只在心里,然而因对灵雨感情跟别的不同,便不禁有些替她担忧罢了。 云鬟含糊说了这句,灵雨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意,便说:“你是不是因为先前世子打了我,故而替我担心着呢?” 云鬟垂眸不语,灵雨打量着她,眼底透出感激之色:“其实不碍事,不过是一巴掌罢了,我受得起。何况外头虽然传世子脾气不好,然而我从小儿跟在王妃身边,从不曾听闻世子打骂过人,这次还是头一遭儿呢,且这次本是我自个儿的错,我烫伤了你,自个儿还恨不得打自个儿几十个耳光呢,这点算什么?已经是极轻的了。” 云鬟听着这番掏自肺腑的话,着实是难以禁受,面上虽还撑得住,眼圈却微微泛红了,只顾低着头罢了。 灵雨见她不应,怕她是烦了,且又怕赵黼这会子要回来,便又笑道:“那我先去了,哥儿有事叫我就成。”云鬟只点了点头。 灵雨去后,云鬟勉强看了两页书,想到灵雨素来的好,心中委实滋味难写,便把书合起,自走出书房,一路沿着廊下缓步而行。 此刻正是午后,世子府中,不比其他王府般人手众多,这院子里的花草,也少去摆弄,因此生得花木葱茏,鸟语蝉鸣不绝。 云鬟且走且看,心境才逐渐平复下来,又见廊下荫凉,有风穿堂而过,索性便靠着那柱子,顺着栏杆边儿上坐了,远远地看着前头湖中莲叶万点,在阳光之下翠色闪闪。 云鬟看了片刻,略觉乏累,便索性倚着柱子,慢慢合眸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云鬟睁开双眸,却见眼前是个不认得的小丫头,因看着她,抿嘴笑说:“真的是凤哥儿,果然没认错人。” 云鬟道:“寻我可是有事?”便振衣起身。 小丫头回头,往那莲池对面儿一指,道:“你瞧……”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对面儿湖心的凉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盛装打扮,华美高贵,竟正是晏王妃,她身侧的那人,身姿挺拔,醒目的很,正是赵黼无疑。 云鬟微惊,原先她在这儿歇息的时候却并不曾见有人,竟不知王妃是何时去的,心下略微忐忑,便问:“这是怎么?” 小丫头含笑道:“方才王妃在那儿问世子话呢,忽地看见这儿坐着个人,才叫我过来看看的。既果然是哥儿,且随我过去吧。” 原来先前晏王妃传了赵黼前去,因问他今日再静王府如何,赵黼一一回答。 王妃因说:“你四叔也没提你前儿做下的那件事?” 赵黼笑道:“四叔是个好体面有涵养的,他知道是赵涛先挑的事儿,只叮嘱我以后别再跟他起龃龉罢了。” 晏王妃叹道:“得亏静王是个懂你的,可知道恒王越发恨了你呢!他素来又跟太子极好,你别怪母妃啰嗦,以后务必留神些,别再惹事。” 赵黼道:“知道,何况我已经受了教训了,母妃不是打过我了么?” 晏王妃忍不住笑道:“我怎么打过你了?那板子敲在掌心里,轻轻地打了三两下儿,能有多重?你便叫的杀猪一样,这还不够,回去竟还特意叫人扶着……说是被打伤了,也亏得你做出来。” 赵黼见她都知道,便只是笑。 晏王妃却又道:“其实我是明白的,你这样做,不过是想让外头的人知道罢了,毕竟你们兄弟打架,还动了刀剑,纵然圣上偏袒你,咱们到底要做做样子,别显得恃宠而骄一样,我听丫头们说,外头都传你被打的屁股开花儿呢?” 赵黼撇嘴道:“赵涛知道,只怕高兴的要死过去。” 晏王妃笑着点头:“你让恒王府这样没颜面,做个虚晃,让人高兴高兴,不吃亏。” 说了几句之后,晏王妃因道:“是了,今儿叫你来,实是有件事,明儿我要请两位姑娘来府里,你明儿也别出门儿,等见一见外客。” 赵黼道:“母妃既然请的是姑娘,我又见的哪门子?” 晏王妃道:“我可不能由得你胡闹了,再说你年纪也是不小,是时候该想想那终身之事了,我明儿要请的,便是沈家两位姑娘,你且别跟我支吾,好生看一看,你喜欢哪个。” 赵黼垂头不言语,晏王妃见他如此,便站起身来,自内室往外而行,赵黼少不得起身跟上,那些丫头们却远远地在身后跟随。 渐渐地过了一重院子,前头便是莲池,风从水上来,隐约带些莲花香气。 晏王妃看了会子,因道:“你是好孩子,打小儿懂事,纵然放在外头,受那许多苦楚,也从来不曾低头抱怨过一句,想这京内的皇子皇孙们,又有哪个似你这样出色的?” 赵黼蓦地听王妃说出这番话来,神情不觉微变。 晏王妃道:“你父王从不肯对你说以前的事儿,你可知,他是为何远远地发配似的去了云州的?” 赵黼只是看着王妃,眸光闪烁。王妃又轻声道:“可知当初还未立太子之前,圣上最属意的是何人?” 晏王妃虽未明说,赵黼如何会不知道?果然王妃道:“只是你父王生性慈和,他不愿跟手足相争,才自请去了封地。如今圣上年事已高,大概是想念儿子孙子了,才不停地把你父王跟你召唤回京,可圣上的心意,给那些人看着,不免刺了他们的眼。” 赵黼复低下头去,晏王妃长叹了声:“我们虽不贪图什么,可谁知别人心里怎么想?你父王纵然去了云州,然而那王府里不清不楚的人也不知多少,就不必提隔三岔五在王府门外探头探脑的那些了,云州虽僻远,竟也是处处受制于人……” 晏王妃说到这儿,蓦地停住,皱眉又道:“另外,你在鄜州那几年,虽瞒着天下人,但你不在府内的日子,我每每做梦惊醒,都担心你出了事,不知多少次是哭醒过来的。” 赵黼低低唤道:“母妃……” 晏王妃凝视着他,眸中透出欣慰之意,抬手在他额角轻轻抚过,道:“得亏上天庇佑,让你有惊无险的……你自个儿又争气,不比那些手软脚软不长进的,所以也怨不得圣上多疼你。” 晏王妃说着,挪步沿着水上的九曲回廊,往那湖心的亭子里去,边对身旁赵黼叮嘱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所以母妃这次回京,想替你找一门好人家的女孩儿,至少能在这京中立足稳当一些。沈丞相权倾朝野,连太子都要忌惮他三分,若是跟他家结了亲,他自然会对你多有助力。” 赵黼半垂着头,忽地微微一笑。 晏王妃思忖道:“只不过,我心里喜欢的是舒窈姑娘,可惜她并非沈丞相正统所出,那沈妙英姑娘,虽也是个好的,但却不似舒窈沉静内敛,绵密周到,若是舒窈在内相助,对你是大有裨益的。” 晏王妃说完,就看赵黼,却见他正扬首凝眸地看向别处,恍然未闻。 晏王妃一怔,才要叫他,心头一动,也转头看出去,一看之下,才见莲湖对面儿的廊下,花木扶疏之后,仿佛有个影子若隐若现。 花木掩映,摇摇曳曳,那人身后是雪白的墙,又靠着绛红色的柱子,越发显得耀眼醒目,仙姿曼态,因微微地仰着头,可见那精致蕴秀的眉眼,却透着一股清绝出尘之意。 晏王妃看了会子,觉着这情形既美且好,竟如一副无可挑剔的美人图一般,叫人的心也醉醉软软起来了。 晏王妃不由问道:“那女孩子是谁?” 亭子旁边儿的侍女闻言,便忙张望,赵黼因听见了,便笑说:“什么女孩子,那是跟着我的凤哥儿呢。” 晏王妃听了一惊,隐隐地有些失望:“是他?” 赵黼打量晏王妃的神情,笑道:“可不是么?母妃如何把他认作女孩子了?想必是忙着给我挑媳妇儿,便把人也错认了。” 晏王妃听他打趣起来,才把先前那有些沉郁的心境扫开了,也笑说:“你既然知道我的这份儿心,可也帮着上心些呢?别让母亲一个人干着急。” 赵黼点头,晏王妃便吩咐侍女道:“你去把那孩子叫来。” 侍女行礼而去,赵黼忙问道:“叫她来做什么?” 晏王妃扫他一眼,道:“你别怕,我自有话问。” 赵黼摸了摸下颌:“我又怕什么?” 晏王妃哼了声,仍是回身坐了。 不多时,果然见侍女领了云鬟过来,晏王妃上次虽见过她,却并未多想,这回又细看,见果然是清逸动人的很,然而想到竟是个男孩子,刹那间心里又有些惋惜之意。 此刻云鬟行了礼,晏王妃便道:“你今儿跟着世子去静王府,是一直伺候身边儿么?” 云鬟道:“回王妃,并没有,多数只在外头守着。” 晏王妃原本要问她静王是如何说话的,闻言道:“那也罢了,世子近来都做了些什么?出门去过什么地方儿?有没有闹事,你且仔细同我说。” 云鬟还未回答,赵黼道:“母妃,是要查我不成?若真心要查,就直接问我罢了。” 晏王妃瞥他一眼:“心虚了?我问你,你未必肯对我说实话,只哄瞒搪塞罢了,比如恒王府那件事。我只问他。” 赵黼只得停口,无奈看向云鬟,云鬟却并无慌张之色,沉静答道:“世子多数只在府内,晨起练拳习射,晚上挑灯夜读,也不曾出外闹事,这段时日只去过静王府跟恒王府两处。” 晏王妃见她语气沉稳,答得淡然自若,挑了挑眉,眼中透出几分满意之色,复问:“黼儿晨起习武,我是知道的,如何他晚上果然读起书来了么?” 赵黼闻言,不由真个儿有些“心虚”,晏王妃便追问:“都读的什么书?” 云鬟道:“近来在读的是《大学》。” 赵黼忍不住咳嗽了声,晏王妃却笑起来:“果然?那究竟是读到哪里了?你且同我仔细说来。” 云鬟想了想,答道:“昨儿听世子念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她淡淡地一一念来,果然如认真背诵的一般,还未说完,晏王妃已经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我是信了。” 云鬟方停口,晏王妃转头看向赵黼,眼中含笑:“先前我还担心你只顾玩乐,原来果然也读起书来,唉……可见你也不是一丝一毫不放在心上的。” 赵黼只得称是,垂头的功夫,便斜睨云鬟,却见她面不改色,又似“目中无人”,只垂眸看着地面而已。 晏王妃也看云鬟,因叹道:“原本我以为你只是挑个好看的孩子跟着罢了,不想他果然是个伶俐得用的,我倒是放心了,罢了,你们去吧。” 赵黼谢过,忙起身,又看云鬟,云鬟也谢了恩,起身后退两步,方跟着他去了。 且说赵黼离了九曲长桥,回到廊下,见左右无人,便止步回身,忍笑问道:“你如何敢当着母妃的面儿,扯这等大谎?” 云鬟后退一步,离他远着些:“我扯什么谎了?” 赵黼却又上前一步:“你说什么我挑灯夜读……” 云鬟便转开头道:“原本是世子跟静王爷说的,我不过转述罢了。” 赵黼大笑:“那《大学》呢?我可是没耐心读那劳什子,你不是不知我最烦那之乎者也的,一股酸腐之气。” 云鬟冷道:“我着实不知。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哪里酸腐了?世子先前不读,那从今儿就开始读罢了,这样才不负王妃望子成龙之意。” 赵黼本满心好笑,听了她末尾一句,却慢慢地敛了笑意。 是夜,赵黼果然在书房内,便要真的“挑灯夜读”,灯下看着那本书,翻了两页,便有些昏昏欲睡,哈欠连天,喝了一碗茶竟也无用。 谁知抬眼之时,却见云鬟坐在对面儿靠墙的椅子上,正也在看书,却是一脸的恬静安然。 赵黼看了会儿,只觉着比眼前这本书好看多了,不由道:“你要是这本书就好了。” 云鬟不解,抬眸看他。 赵黼道:“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云鬟定睛看了他半晌,仍是波澜不惊道:“一辈子长着呢,这话说的未免太早。岂不闻李太白也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赵黼笑道:“他是没见过你罢了,见了你,自然也不这样说了。” 云鬟皱眉:“世子安生看书罢了。” 赵黼心头乱跳,哪里能安心,便无话找话,竟问道:“对了,你白日跟我说,那雷扬是个孝子,你如何知道?又是如何知道他会反手剑的?” 云鬟静了静,才淡淡道:“先前在侯府,曾听父亲说起来的。” 赵黼“哦”了声,还待再说,云鬟道:“不看书那就安歇吧。” 赵黼忙一叠声道:“看!当然看,说挑灯夜战……咳,挑灯夜读,那就读……”悻悻地翻书,却仍不住眼地偷看。 谁知正看间,却见云鬟冷冷地把书一合,起身径直出去了。 第128章 且说这两日,白清辉因在蒋府之中做客。 清晨还未起身,朦胧之际,便听得外头嚯嚯之声,清辉微睁双眸,却见窗纸上隐隐仍有些暗蓝,天尚未明呢。 清辉知道蒋勋又早起晨练,翻来覆去,因爬起来,披衣出外相看。 开门之时,却见院中,有道影子腾挪跃移,矫健生威,果然是蒋勋着月白劲装,把一柄剑挥舞如风,满目只见剑影如霜,又似雪片烁烁,着实好看非常,让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阿泽站在檐下,正紧紧盯着,时而出声指点。 清辉盯着看了会子,不觉微露出笑意,他因向来怠懒,最厌烦挥刀动枪,因此这几年来武功也毫无长进,只会胡乱挥两拳罢了。 蒋勋却不同,自打两年前那次失声痛哭之后,日日发奋,丝毫也不敢怠慢。 照阿泽说来,蒋勋的资质其实也并非上乘,但他如此勤奋,剑术竟也日渐精进。 原本阿泽还只三招不到便能将他制住,渐渐地便十几招才能压制,再到后来,便需要凝神仔细,过个几十招,才能觑空赢他,这还是因为阿泽毕竟对敌经验丰富,而蒋勋却从未跟人生死相斗过、到底缺上一层之故,但是如此却已经是极难得了。 清辉看在眼里,心中便想:“这就是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罢了。”也为蒋勋高兴。 蒋勋一套剑法舞罢,便收势回来,阿泽竭力挑了两处不足的地方,说了一番。 蒋勋又复练了一会子,总算满意,这才去洗了澡,又复回来,大家坐了吃早饭。 阿泽因问道:“今儿无课,清辉有何安排?” 白清辉想了想:“上回去刑部,父亲果然不肯答应借卷宗给我们看,更不肯透露他所得为何,今日我们去京兆府罢了,季陶然多半会在那边。” 阿泽笑道:“四爷向来如此严谨,你们可别记恨。” 清辉却并不在意这个,道:“这有什么?岂不闻‘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父亲为机密之故,自然不肯向许多人告知,这也是他职责所在,原本我们也不过是去碰碰运气罢了。” 可虽如此,到底是父子天性,清辉又天生洞察细微,前儿去刑部一趟,已经看出白樘必有所得,只是不知所得为何罢了。 清辉说到这儿,忽地想到见过的那“卢离”,一时停下筷子,若有所思。 蒋勋早给他剥了一个鸡蛋,放在跟前儿,问道:“发什么呆呢?快些吃饭吧。” 清辉方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面前圆白如玉的白煮鸡蛋,因想了想,便道:“你们可还记得昨儿见过的那京兆府的捕快?” 阿泽道:“哪个?” 蒋勋却道:“是叫‘卢离’的那个?跟陶然哥哥相识的?” 清辉点了点头,阿泽才笑道:“原来是他。我当是哪个捕快呢。” 蒋勋就问是怎么了,清辉说道:“不知怎地,我觉着这个人有些怪。” 蒋勋闻言,面露犹豫之色,便低下头去。 不料阿泽道:“这又有什么怪的呢?看着像是内敛些罢了,你们若知道他的出身,就明白这样一点儿也不怪了。” 清辉见他仿佛知道内情,便忙问:“什么出身?” 原来阿泽昨儿因回刑部,自然便去班房等地跟旧时相识打招呼,因他年少,性子活泛,众人都十分喜欢。 正说笑中,因看见京兆府的人从廊下经过。 阿泽随口说道:“今儿京兆府来的人略多。” 他身边儿有个年长些的书吏,扫了一眼,便对旁边一个说道:“我仿佛看见张捕头的儿子也在其中?你们看见了不曾?” 旁边原本有五六个人,可因多数都是新进的书吏,于是倒有一半儿摇头,还有人问:“张捕头是谁?他的儿子又是谁?” 那知情的,不由叹息苦笑,说不出口。 老书吏见这许多人都不知道,也是苦笑,道:“我倒是忘了,这真是长江后浪催前浪,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张大继啰!” 阿泽是个口快的,便问:“张大继?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呢。是刑部的捕头?如何我不知道?也不曾见过?” 老书吏道:“哥儿才多大年纪,你虽跟了侍郎这几年,可张捕头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不做捕头也久矣,何况他两年前就已经故去了,你又如何能知道,如何能见呢?” 阿泽倒吸一口冷气:“死了?” 书吏摇头,满目惋惜之意:“可不是?放在十多年前,又有谁不知道、不认得张捕头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阿泽见他似是个满腹故事的,自然忍不住,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您老且别卖关子,赶紧跟我们说说。” 老书吏皱着眉,未开口又叹了声:“这件事儿,我却也不忍心说,只不过提起来你们哪个会不知道呢?正是因为‘鸳鸯杀’那个凶贼,活生生把张捕头克死了。” 当下,便把昔日的事儿略说了一遍,又说:“这张捕头家里还有个娘子,偏又多病,自打捕头故去,虽然刑部里的人多数念旧,时常救济,怎奈张娘子心病难除,竟一直不好,幸而那孩子还算孝顺,一直认真伺候着呢。” 阿泽问道:“那孩子……你说的是张捕头的儿子?” 书吏道:“正是。方才他跟着京兆府的捕快们一块儿来的,他叫什么来着?我却是忘了……他原本姓李、不对……姓鲁?” 正在猜测,阿泽道:“莫非是卢?叫卢离的?” 老书吏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 阿泽奇道:“既然是张捕头的儿子,如何不姓张?难道是过继的?” 书吏却也不知道内情,只说:“我只知道这是捕头先前收养的孤儿,是什么来历就不知道了。唉,真真儿是个好孩子,若不是他,张娘子只怕早也熬不住了,只怕连捕头也不会多活这数年呢。” 饭桌上,阿泽跟清辉说了这一番后,清辉不觉怔忪:“原来卢离……还是昔年追查鸳鸯杀的张捕头的义子?” 阿泽不以为意,呼啦啦地喝着白粥,道:“自然是了。” 清辉半晌不言语,忽然蒋勋低声道:“你说四爷……知不知道这件儿呢?” 清辉微微一震,想了想,忽地道:“那案发现场问询调查,本来早就妥当了的,如何前儿又巴巴地传了人过去,还是一个一个地询问?” 蒋勋眨巴着眼,自然不解,阿泽把白粥喝光了,又将碗边上一粒米舔了去,随口说道:“四爷行事缜密,时常会叫人再问,有什么可奇异的?” 清辉拧眉,总觉得有些不对,蒋勋在旁看了,筷子轻轻戳着面前的饽饽,一边儿不停地看清辉。 清辉因正出神,并未察觉,倒是阿泽说:“你要吃它,只管吃了就是,做什么只是戳?” 蒋勋忙停了手,面有些畏怯迟疑之色。 清辉方回头看他,见他神色不对,敛神问:“怎么了?” 蒋勋被他一问,犹豫之心即刻消退,便道:“其实我、我……先前见过卢捕快的……” 阿泽见清辉也不吃那个白煮蛋,便偷偷拿了来,三两口塞着吃了,唔唔道:“有什么稀奇,他是捕快,经常在街上乱走,哪里见不得呢?” 清辉却问:“在哪里见过?” 蒋勋低头道:“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林先生还活着,我曾有一次,看见林先生跟他说话。” 阿泽不知是哪个林先生,因忙着吃了鸡蛋,有些噎得慌,便又抄了清辉的粥来喝。 清辉也顾不上他,只盯着蒋勋,脱口道:“你说的是不是林禀正?” 蒋勋道:“是,正是林禀正林先生。” 阿泽不料如此,便瞪大了眼,因腮帮子鼓鼓的,看来就如被噎的一般。 几乎与此同时,在刑部之中,白樘正看着面前放着的一份卷宗。 相比较前日张大继的档册,这一份,却是有些厚了。 白樘垂眸扫去,目光掠过抬头那两个字:卢离。 在白樘桌上,眼前这份,竟正是卢离的档册。自从那一日发现了“朱三郎”的疑点之后,白樘便又传了那地保来,仔细问起朱三郎家诸事,尤其是朱三郎家中亲戚关系。 那保长因资历尚浅,竟有些不大清楚,只道:“历来也不见他们跟什么亲戚多有来往……只因他家娘子是个泼辣刁钻之人,这朱三又是个爱弄心眼算计别人的,这两个正是天聋地瞎的一对,别说亲戚,连四邻都不太喜欢跟他们来往,背后都戳他们的脊梁骨呢。” 白樘见问不出什么来,便自打发去了。 后,便又悄悄地把曾跟张大继相熟的差人请了几个来,问起张娘子之事。 可毕竟时隔多年,虽然这些人也有念旧情的,可对张娘子一介妇人,却自然不好过于留心,因此竟对她有几个兄弟等,也知之甚少。 最后还是查到了朱家原本的住址,把那已经退了的地保请了出来打听,那人已经有些年纪,听问起朱家来,竭力想了想,便道:“那朱家是有两男一女的,听说二姐嫁给了刑部的捕头,当时朱家可风光了呢,老大老三都是横着走的……谁知道后来那捕头出了事,朱老大又死了,那朱老头急怒攻心,不久也死了,只有那老三,听说自在一处过日子,到底如何就不清楚了。” 至此,便把那长安坊“本该遇害”的朱三郎一家儿,跟昔日追查“鸳鸯杀”的张大继联系在了一块儿。 原来这朱三郎,正是张大继的小舅子,也算是卢离的舅舅了。 白樘心中谋划,一来尚未有十分证据,只是一个极渺小的推测,因此这会儿正是步步为营的时候,若是妄动,只怕打草惊蛇。 故而这日,白樘借口要问询那案发现场的情形,便把京兆府的几个到场捕快都传了来,其中自然就有卢离。 白樘先按名册,依次问来,其实先前做的记录已经极详尽了,可白樘这次问的侧重,却并不是记录在册的那些个。 对京兆府的那些捕快来说,这段日子来始终为了此案焦头烂额,每天在街头狂奔似野狗,本就叫苦不迭了,如今还要被拘来回忆那些不堪……自然不甘不愿,只不过因白樘身份不同,故而众人虽然不愿,却丝毫怨言都不敢有。 谁知被传进内之后,却见那名动京城的“白阎王”,面色却是温温和和的,问的却也并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话,只是说:“当时你看到那现场,是怎么想法?”又带笑似的问:“想必是难以禁受的?当时我看着,心里都有些受不住呢。” 众人虽不是一块儿入内的,可单独相处,得他如此“平易近人”似的相问,这些捕快便渐渐退去拘束。 有的慢慢大了胆子,便吐苦水道:“不瞒大人,我因不留神看了一眼,差点儿就吐在里头了!幸而跑得快,跑到了屋子外头……不然又要给捕头大骂一顿,饶是如此,还腿软了半日呢。” 白樘只笑了笑,似觉有趣,更并无责难的话,那人见状,自更宽慰多话了。 又有捕快去了戒备,苦着脸说道:“我虽然当场忍着并没有吐,然而回家之后,可是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幸而那一阵子府衙压得狠,整天在街上乱跑,累的不成了,回家后倒头睡一两个时辰,才难得做梦呢。” 白樘又和颜悦色、甚至带些同情地问他们周围众人是何反应,捕快们见状,更是竭力回想,说的绘声绘色,巨细靡遗。 屏风之后,书吏奋笔疾书,一一记录在册。 最后才叫了卢离进来,白樘先散散地问他多大年纪,在京兆府几年,才又问起他是何时去到案发地,现场具体如何,又是如何观感云云。 卢离也都答了,神色虽有局促,却似是见了高官、或者回思现场而有的惶惑感,并非心虚之意。 白樘不动声色,忽然问道:“对了,我如何觉着你的名字有些熟悉呢?” 卢离半垂着头,轻声道:“我也不知猜的对不对……只是,义父原本是在刑部当差的,大概侍郎是听过我的名字呢。” 白樘才若恍然般道:“是了,我记得……曾经张捕头曾有个义子,莫非就是你?” 卢离微微一笑:“大人记得不错,正是我。” 白樘叹道:“我只隐约听闻,张捕头曾收留过一个孤儿……这许多年了,我竟忘了。你向来可好?张娘子可好么?” 卢离谢过,也都答了,白樘又问道:“你却也是个极孝顺的,可惜如今只张娘子一个亲人了,不过你既然是孤儿,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真正并无其他亲人了么?多个依仗也是好的。” 卢离道:“先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如今也只守着娘过日子罢了,不奢望其他的。” 白樘并不追问,略安抚嘉许了他几句,便许他去了。 因此白清辉不知的是,他无意中问过卢离的那几句,其实正也是白樘夹在那许多问话之中,问过卢离的。 倘若是别的什么人,问到此处,只怕也就仅止于此了。 但是白樘自不是他人,只因如今着手查探的重点是长安坊的“朱”姓人家,如今偏又牵扯出跟旧日鸳鸯杀相关的人来。 张大继已死,自不必提,所以由此及彼,现在所要着眼的人,竟成了“卢离”。 白樘看着面前档册记载,不觉又想起白清辉曾说过的:这凶手必然有个极便宜的身份…… 白樘一笑:是啊,若说能够肆意观察诸家百姓们出入起居而不被人怀疑的、若说能时时刻刻留意路上行人来往动静的……那些随时随地走在街头的捕快自然是做得到的。 在此之前,白樘疑心的是更夫,更因此暗中查过,只是无果罢了。如今因引出了卢离,想到他的身份,更是疑云重重了。 倘若卢离真的值得怀疑,那么长安坊凶手迟迟不曾露面的原因,仿佛也可解。 卢离是捕快,自然有不错的洞察之能,更加上先前朱明添一家因夫妻反目大闹,也曾惊动过京兆府的捕快们……倘若卢离也在其中,因此看出端倪,更是板上钉钉了。 猎物发现了异常,自然不会再自投罗网。 白樘长叹……如今要做的,就是确认卢离的嫌疑身份。 长指又轻轻地敲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响,白樘思忖半晌,忽然抬头。 曾经那次,崔云鬟同赵黼来到刑部同他密说内情之时,曾提过一句。 她说:“我记得那凶手的声音……” 白樘眸色变幻:那女孩子听过凶手的声音……原本不足为奇,然而她说的是“我记得”三字。 不知为何,白樘觉着这一句话,大有含义。 白樘忽地道:“来人!”门口一名侍者走上前来,拱手领命,只听面前的侍郎说道:“立刻去世子府,务必面见世子,亲对他说……我请世子跟凤哥儿即刻前来,有事相商。” 谁知半晌那人回来,却带了一个叫白樘轰然惊心的消息。 同一日,世子府中。 这天日色明丽,正是宴请宾客的黄道吉日。晏王妃一大早儿起身打理收拾,又派侍女过来督促赵黼。 不料赵黼却也早就起身,且已经沐浴过了,着一身绛红色的锦缎袍服,袍摆绣着极华贵的江牙海水纹,金冠玉带,更显得丰神俊朗,威贵天成。 他今儿似乎兴致格外高昂,吃了早饭,就去给晏王妃请安了,晏王妃见他如此打扮,着实是万中无一的出彩,心里自然格外喜欢。 赵黼请安过了,便自回来,因知道这会子云鬟多半在书房,他便直接拐了去,不料却并不见人。 赵黼本要出去找一找,转念一想,倒也罢了,走到书柜前面儿瞧了一会子,便抽出一本来,原来他记得,这正是昨儿晚上云鬟看的那本,本以为是什么好的,垂眸看时,却见是一本《法华经》。 赵黼哑然失笑,翻开来看了几页,却见满眼的“须菩提、迦旃延、大迦叶、目犍连……”竟是一无所知。 又见写得是:“……若有人闻妙法华经乃至一偈一句,一念随喜者,我亦与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他更加不明白了,勉强看了会子,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得赶紧合上。 赵黼叹了口气,悻悻道:“这是满口子的是些什么,比之乎者也还难懂呢,她怎么竟能看得下去?如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而此刻,云鬟却因要远远地避开沈家姐妹,便自躲开了去,因来至偏院,忽地听里头有女孩儿说话的声音。 细闻,乃是伺候赵黼的流苏,有些烦恼似的说:“世子真是越发古怪了,王妃派我来伺候,是什么意思,你们都知道了,怎么偏偏他不知道。” 有丫头笑说:“姐姐这两日怕是辛苦的很了,在世子跟前儿转来转去,又白白地抛了那许多媚眼,怎奈世子都看不见。” 流苏心恼,又抱怨:“你少来……要不怎么说世子怪呢,偏待那书童像是跟对别人不一样。” 丫头道:“其实王妃也察觉了,故而前儿才传他去问,不过看着他对答倒是很妥当的,人物也很好,王妃便才不计较了。” 两个人正说着,隔院忽有人道:“沈家姑娘来了!” 流苏便叹道:“这沈姑娘虽看着极好,谁知道是不是个厉害的,若真成了咱们世子妃,以后也不知怎么样。” 那人道:“王妃看中的人物,只怕错不了,何况两个沈姑娘都是难得的,出身又高贵,只怕世子也是喜欢的。” 两人一边儿说着,一边沿着角门自去看热闹了。 云鬟听到这里,便转身离开。只往后院僻静处去,走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已经入席了,才往前来。 谁知还未进门,就见灵雨满面疑惑走来,手中拿了一封信似的,对云鬟道:“哥儿看看这个是什么?方才门上人送来,说是极要紧、指明了要给凤哥儿的。” 第129章 话说先前,白樘叫人速去世子府上,只为相请赵黼跟云鬟来刑部。 原来因他经过重重侦讯查探,疑心卢离是模仿“鸳鸯杀”的凶嫌,又想起云鬟曾说“记得凶手的声音”,故而想叫云鬟过来,他暗中安排,让她听一听卢离的声音,看是否为真。 谁知那前去请人的侍卫回来后,却道:“大人,事有蹊跷。” 白樘忙问何故,那侍卫便道:“小人前往世子府,按照大人所说要面见世子,谁知世子见了我,劈面便问是不是刑部的人传了凤哥儿去,小人听这话有疑,自把大人的话转述了一遍,世子变了脸色,口中喃喃只说什么‘不好’,当下也不再理会小人,竟径直出门,不知所踪了。” 白樘闻言微惊:“你可仔细打听过到底发生何事了?” 侍卫道:“我出来后,在门上打听过,听那些小厮们说,原先王妃在宴请沈相家的两位姑娘,后来传世子去见的……便是在那会子,外头有个捕快前来,说是府衙要送一封信给世子身边儿的凤哥儿,那些人不敢怠慢,只得替他送进去了,不多时候凤哥儿就出来,随着那人去了。” 白樘忽地觉着身上微冷:“府衙……的捕快?” 侍卫道:“打听的极明白,的确是府衙的人,至于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虽说不知,可白樘心中却隐隐地猜到了那人是谁。 白樘本要吩咐底下行事,复一想,便道:“多带几个人,即刻去府衙,查看凤哥儿是否再那里,再查卢捕快又在何处。” 他自个儿却又起身往外,一边儿叫备马。底下人问道:“侍郎要去哪里?” 白樘道:“去晏王世子府。” 正疾步如飞地往外而行,迎面却见也有人匆匆忙忙地来了,竟正是清辉跟蒋勋阿泽三个。 白樘只当他又是来打听案子的,便道:“我有急事,回头说话。” 不料清辉忙拦住他:“父亲稍等,我也有急事!” 且说此前早些,沈舒窈跟沈妙英两人,乘车前往世子府。 两个人同乘着一辆垂缨翠盖的八宝车,沈妙英因见沈舒窈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衫,也仍只是淡扫蛾眉,轻点朱唇。 那乌云般发端簪着两朵珠钗,腕上一枚水色翡翠手镯,打扮的甚是素净,却越发显得气质温婉,容貌端丽。 沈妙英便啧啧说道:“今儿是王妃相请,姐姐如何越发不事装扮起来了?倒是显得我格外俗气。” 今儿她着一袭银红色的衫裙,从发端到双耳,手指腕上,都是一整套的名贵首饰,衬得容颜娇丽,整个儿明艳照人。 沈舒窈轻摇着一把旧的牡丹团扇,道:“我哪里是越发怎么样,平日里不也是一样的?如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同了呢。” 沈妙英笑道:“也罢了,横竖姐姐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如何打扮,也掩不住的……何况若人家真喜欢,自然也不会计较别的。” 沈舒窈含笑啐道:“又要开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么?什么喜欢、计较的?” 沈妙英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跟我装呢?晏王妃这次请我们去,难道只是喝茶吃饭而已?” 沈舒窈点头叹道:“那你说是怎么样,又或者是鸿门宴么?” 沈妙英哼道:“你既然不肯说,我又如何要说出来,我就不信你真儿不知道的,我还偏不说了。” 沈舒窈只是笑着转开头去,果然也不跟她搭茬,十分沉得住气。 沈妙英本有些忍不住,怎奈对方淡淡地,她到底也不好造次,心里只暗暗称奇。 又行了会儿,沈妙英便道:“是了,云鬟去了家庙这好些日子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们家倒也忍心呢。” 沈舒窈见她说起这个,才微微点头:“必然苦了她了,幸而她素来是那个随遇而安、少喜寡忧的性情。” 沈妙英有些不忿,因道:“她好性儿是她的修养,可崔侯府也实在是看人下菜碟儿的,因云鬟没了亲娘……就这样欺负起来,真真儿叫人看不惯,好端端地女孩儿,哪里说送家庙,就送家庙的呢。” 沈舒窈叹了一声,眉尖皱起,半晌,才冷笑道:“其实仔细想想,世间如此的事儿多着去呢,常常见的是‘锦上添花’,又哪里多几个‘雪中送炭’?” 沈妙英见她忽然发此感叹,细想了想,便点点头道:“幸而咱们府内这样的事儿少见。至少不似崔家做的这样打眼呢。” 沈舒窈嘴角一挑,又是一抹淡淡地冷笑。 沈妙英却并未看见,自顾自问道:“姐姐,横竖这儿没别人,你何不跟我说句实话?我瞧着晏王妃很是喜欢你,倘若她真的看上了你,你可要当世子妃了,你可愿意?” 沈舒窈微微有些脸红,却冷道:“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整天‘看上’长,‘看上’短的,你若爱当世子妃,你且当去。” 沈妙英心里有些不受用,赌气笑道:“这又是怎么了,难道世子妃不好么?若世子看上我,我当这世子妃又怎么样?难道世子会配不上我么?” 沈舒窈见状,方笑道:“好妹妹,我同你玩笑呢,你何必真恼起来。何况,前儿还是你跟我说的,世子为了个戏子,跟恒王世子打闹,几乎出了人命……”说到这里,便停了口。 沈妙英目光一亮,道:“活该!打得好,我若是个男儿,也早跟恒王世子动了手了!竟那样欺辱人,薛小生唱戏唱得那样好,却差点儿被他们糟践了,我真恨不得我也在场,还要给晏王世子拍手呢!真真儿叫人痛快。” 沈舒窈本是警示之意,忽地见她反而如此雀跃:当真是“夏虫不能语冰”,只得苦笑停口。 不多时来至世子府,两人下了车,入内相见了晏王世子。 她们姊妹两个,自然如两朵最娇艳的花儿一般,冉冉而来,似美玉明珠。 晏王妃很是欢喜,少不得盛情款待。 加上沈舒窈谈吐文雅,令人如沐春风,沈妙英却是个嘴快的,又时常说出些令人发噱之语,因此在她们两个的陪伴下,晏王妃竟十足开怀。 将到中午,因安排了饭食,晏王妃亲自坐陪,同她两人吃过饭,侍女上来献茶。 王妃才吩咐道:“世子呢?去告诉一声儿,说沈家的两个妹妹在此,叫他来见见妹妹们。” 侍女领命而去,沈妙英忍笑,便要同沈舒窈使眼色,奈何沈舒窈目不斜视,倒是让她白兴头了一会儿。 少顷,外头果然报说世子来到,沈妙英早留神看去,见那边儿门帘一动,有人走了进来,真真儿好个人物,一身绛红团花袍子,越发衬得少年美哉,如画中人物,虽生得貌美,偏偏英武俊朗,令人心折。 沈妙英一时看的怔了,竟目不转睛,沈舒窈却仍是静静垂眸,一副恭谨自敛之态。 晏王妃见赵黼来了,早暗中留意两位姑娘如何反应,见是如此,便含笑点头。 赵黼上前来行了礼,王妃含笑道:“见见你两位妹妹,舒窈,妙英。” 赵黼回过身来,也一一见过,只略点头而起,她两人站起来,分别道了万福,才又重坐了。 赵黼因坐在晏王妃的右手边上,沈妙英跟沈舒窈却坐在晏王妃左手旁边,王妃看看赵黼,又打量一眼沈舒窈,真真儿觉着郎才女貌,相映生辉,简直是不可多得。 众人说了会儿话,不过是你问我答,面上倒也融洽。 沈妙英因甚是待见赵黼,又知道他为了薛小生痛打赵涛,恨不得立刻问他其中详细,怎奈晏王妃在前,自不敢贸然,便只忍着。 赵黼却对她道:“听说两位妹妹都是在凤仪书院的?” 沈妙英道:“是,世子可念书么?” 赵黼笑道:“我不喜……”猛然想到云鬟给他扯的那谎,便生生转了个弯道:“不喜在外头读书,只在家里随意看看罢了。” 沈妙英却仿佛知晓他的意思,竟道:“听说世子行伍出身,行的都是豪杰英雄之事,自然是不耐烦那些文绉绉的了。” 旁边沈舒窈皱了皱眉,生怕沈妙英这话说的唐突,王妃心里难免不喜,便带笑道:“读书原本也是正经事,古来多少名将,也多是博览群书才能运筹帷幄的,何况世子性子通达聪明,只怕私底下也是个读书破万卷的,只不过谦逊罢了,咱们又哪里知道呢?” 一番话说得极为动听,晏王妃听得心旷神怡,暗中合眸念佛不已。 沈妙英嘟了嘟嘴,倒也罢了。 忽然赵黼懒懒地说道:“这倒是未必,我其实素来惫懒,只近来多得了个好书童,故而才略看了几页书,什么读书破万卷,根本不沾边儿的,也不必往我身上强摁。” 这一下,晏王妃收了笑,惊地看他。 沈舒窈脸上也飞红了,她从来自负谈吐,谁知如今竟似“马屁拍到马腿上”,又似被人当面打了一记耳光。 只有沈妙英“噗嗤”笑了出来,愈发觉着赵黼的性子很对自己脾气了,只是怕损了沈舒窈颜面,故而强忍着不敢接口。 晏王妃也生恐沈舒窈过不去,便含笑斥赵黼道:“当着妹妹的面儿,又瞎说了呢?” 又安抚沈舒窈:“他年纪虽然不小了,只因先前总在军中,我也不曾多约束他,竟惯出这样口没遮拦的毛病儿来,以后若是……总归是要改得。” 晏王妃又转头,特意还说赵黼:“前儿小凤子说你读了大学,又说‘修身齐家治国’等话,今儿你却偏来这样说,是要气我么?快向你妹妹赔礼!” 晏王妃本是要竭力安抚拉拢两个人,赵黼听了,慢吞吞地站起身。 沈舒窈瞥见如此,又听王妃一片维护之意,便带笑轻声道:“不碍事,世子不过心直口快罢了,我并未放在心上,王妃不必如此,我怎么担当得起。” 晏王妃见她果然识大体,才要夸赞。 不料赵黼笑看过去,因望着沈舒窈道:“妹妹自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呢。” 沈舒窈见他仿佛有弦外之音,不由也有些疑惑。 四目相对,赵黼忽然沉声说道:“世子的性子差,涵养亦不佳,在外为戏子争风,内蓄娈童,何况晏王始终被太子不喜,若跟了他,竟是百害无一利的。” 沈舒窈听了这几句,通身巨震,如被雷击一般,脸上更是红透,有些骇然地望着赵黼,任凭她再如何擅谈吐应对,此刻竟说不出话来,只顾发抖。 赵黼说罢,淡淡负手,眼底透出几分冷意来,道:“这些,才是沈姑娘放在心上的吧。” 晏王妃本以为两个人要互相致歉,自然更好,不想赵黼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因怔怔问:“黼儿,你在说什么?” 忽然沈舒窈站起身来,涩声道:“还请王妃恕罪,我忽然有些不适,告退了。”说着,便退后两步,竟自出门去了! 王妃急得起身,连叫了两声,沈舒窈却头也不回地,径直去了。 身后沈妙英也不知所措,虽然隐隐有些猜到赵黼那两句话从何而来,但又不敢相信,见沈舒窈去了,她总算醒过神儿,忙也起身:“王妃,我也告退了。”行了礼,也匆匆追了出去。 晏王妃拉不住这个,也拦不住那个,好端端一场欢天喜地的宴会,竟忽然风流云散似的。 晏王妃起身凝望,忽地反应过来,便回头瞪向赵黼:“你方才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呢?” 赵黼垂了眼皮,却笑道:“母妃别着急了,也更加不必为此生恼。” 晏王妃顿足道:“我如何能不着急?明明好端端地……你、你为何竟胡说起来,惹恼了沈姑娘……” 赵黼见她果然急得这样,才叹了口气,道:“母妃,你如何还不明白?人家看不上我呢。” 晏王妃愣了愣:“你、你说什么?” 只说赵黼离开晏王妃上房,一路往外而行,此刻沈家姊妹早就出府去了,赵黼在庭院里站了会儿,仰头看着天际流云,变幻莫测。 半晌,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又舒展手臂,将身子略松快了一下儿,才欲出外。 谁知还未出门,就听门口上有些吵嚷,赵黼歪头看去,竟见是灵雨在门口,被两个嬷嬷们拦着,不许她往内闯。 灵雨正求:“真个儿有急事要见世子……” 赵黼眼神微变,忙快步至前:“我在这儿,怎么了?” 灵雨忙行礼:“我是来跟世子说声儿,凤哥儿出府去了。” 赵黼大惊:“你说什么!” 灵雨道:“前儿门上送了一封信来,凤哥儿看了,不知怎么竟落了泪,口里叫了声‘姨母’,还有什么“泰”的,就来找世子,谁知……谁知他们说,世子在里头陪客,不能被人打扰……” 赵黼心头发冷:“什么人叫出去的?” 灵雨道:“隐约听闻是名公差,到底如何尚不清楚。” 赵黼听说是公差,稍微松了口气,却仍隐隐地心里不踏实,又略问几句,便要到门上再看详细。 谁知还没出二门,外头又有人来,报说:“刑部白侍郎派了人来,说要面见世子有要事。” 赵黼听说是刑部,心越加惴惴:“难道来叫她的不是刑部的人?”本来只想找云鬟,无心见别人的,当下只得快步出来相见。 刑部那人就把白樘的话转述了一遍,赵黼心怦怦乱跳,怀着一丝期冀:“除了你,白侍郎还派了其他人不曾?” 那人莫名:“只我一个,何曾派过别人?” 赵黼变了脸色,竟撇开人,如风一样往外去了! 第130章 话说刑部之中,白樘正要走开,清辉道:“孩儿也有要紧事跟父亲说。” 白樘只得暂时止步,听他说:“父亲先前传了府衙的几个捕快来,可记得其中一个叫‘卢离’的?” 对“卢离”之事,白樘从未对他们提过,不由正色道:“怎么?” 清辉转头,蒋勋便道:“四爷,先前我……曾经看见过林禀正林先生跟卢捕快两个人,他们是认得的。” 白樘略觉意外:“你看见过?他们在做什么?” 蒋勋道:“并没什么,只是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也并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这对白樘而言,自然又是个新的线索。只是目下来不及细理此事了:“知道了,我如今有事,回头再详说。” 清辉见他神色大不同寻常,便问:“父亲,是出什么事了?”此刻还以为是又有血案发生了。 白樘脚下一顿,心中转念,便对清辉道:“我担心凤哥儿是出事了,要去世子府走一趟。” 清辉还未说话,阿泽因听见了,顿时跳上前来:“四爷说什么!凤哥儿……”对上白樘眼神,方住口。 白樘道:“不要吵嚷。待我去看了究竟再说。”说罢,便径直带人去了。 阿泽听说云鬟有事,早着急起来,本也要随他去的,可是又因要跟着清辉,便只得怏怏地按捺。 清辉的意思其实同他一样,只不过因想着白樘既然去了,自然是一个能顶一万,别人跟着徒劳碍事。 清辉飞快一想,道:“咱们去京兆府。” 先前清辉跟季陶然在世子府相见云鬟,阿泽和蒋勋并不曾跟着入内,故而不曾跟她照面。加上季陶然跟清辉又知道此事非常,因此也不曾跟他两个说。 就算后来,云鬟在赵黼相陪之下来到刑部,也只是清辉一个人单见过的。因此他们实不知云鬟如今在世子府的事儿。 顷刻到了府衙,还未下车,就听见门上乱糟糟地,阿泽人在马上,看的分明,先打马过去:“世子!” 原来竟是赵黼在京兆府门口上,揪着一个官儿的衣领,不知怎么样。 赵黼置若罔闻,也不理会似的,厉声道:“明明是你们府衙的人……快点把人交出来!” 那文官吓得面无人色,不知道怎么样,几个侍卫围着,也不敢动手罢了,一时之间,里头也惊动了,连府尹也闻讯出来。 赵黼当下把跟前那人放开,只上前逼住府尹:“你府衙的人跑到我府上,把人拐走,你快些给老子一个交代。” 京兆尹竟不知何事,才要出声,便听有人在后唤了声:“世子!” 赵六听了这个声音,回过身来,却见是清辉带着蒋勋快步来至跟前。 京兆府从上到下自然都认得清辉,只不知这会子跟晏王世子厮混在一块儿到底是如何罢了。 清辉打量赵黼,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便问:“是怎么?” 赵黼眼角微红,满目怒意:“崔……她不见了,门上说是给京兆府的人带走的,他们竟说不曾派过人去。”说着,又要上前。 清辉把忙他拉住,府尹见他能“制住”世子,略松了口气,便问:“小白公子如何来了?”忽然想到白清辉素来跟季陶然亲密,便问:“可是来找季公子的?” 清辉行礼道:“大人,他可在这儿么?” 府尹因在内堂,竟不知情,就看左右,左右也有些为难,还是门上一个人道:“可惜来的不巧,季公子头前走了。” 清辉心想季陶然大概是回了学里、或家中,正内心盘算该如何问起“卢离”。 不料那门子因见他来势匆匆,怕是有事,便多嘴道:“若早一个时辰来倒好,那会儿季公子还不曾走呢。” 清辉不语,那人又讪讪道:“后来仿佛是有事儿,跟衙门里的一位哥儿忙忙碌碌地去了。” 府尹只当无事,才要把他挥退,清辉猛抬头问道:“是跟府衙的一个人?不知可记得是谁?” 那门子笑笑:“自然是记得的,是卢捕快,季公子虽在府衙出入时间不常,跟他倒是有些熟络的。” 清辉色变,却并不说别的,只问:“我寻季公子有要紧事,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这回那门子却答不上来了,笑道:“这个就不知道了,只是……隐隐听他们说什么……‘出事,快去’之类的,也没听清楚。” 清辉倒退一步,脸色已然雪白。 赵黼知道他是个有心思之人,故而方才白清辉问这些人话,他才忍着不曾插嘴,如今见清辉是这个模样,又想到去世子府接走了云鬟的也是什么府衙的人,顿时也有些想通。 赵黼便冷道:“这卢离又是什么人?” 先前被他揪着的那文官大着胆子回答道:“是京兆府的一名捕快。可、可是他犯了事?” 赵黼才要说,清辉又拉他一把,低低道:“此事不易张扬,我父亲先前去了你府内,如今只快快找到父亲,由他做主吧。” 正商议,就见白樘同两个侍卫飞马而来,清辉跟赵黼一看,忙迎上前去。 原来白樘亲去世子府门上,极快地将门上众人问了一番。 有个门上仆人鼻青脸肿,苦道:“先前世子也问过我们,没说两句,就把我们踹翻了……还说找不到人,我们都要死呢。”说着摸了摸脸,心有余悸,又道:“吓得我们都忘了,世子走后我们才想起来,那京兆府的捕快在外头等的时候,还跟我们说话来着,听他的口吻,竟跟贵公子和季公子都十分熟悉,因此我们才没了戒备。” 白樘又道:“莫慌,只要找到了人,你们便无事。他们可说了要去哪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一个小厮忽然叫道:“是了,小凤子出来上车之前,曾问过一句话,说什么‘姨母跟泰儿到底怎么样’之类的话……还提到‘侯爷’,只是小人没听的十分明白。” 此刻三方人马在京兆府门口“会师”,白清辉早把季陶然也被卢离“接”走之事也同白樘说了。 白樘面色微冷,并不答话,却向着京兆尹拱手道:“请大人即刻召集三班差人,立即满城搜索卢离,但凡是他平日里常去的地方一定要搜遍,若是发现卢离,即刻将他带到刑部,不可怠慢疏忽。” 京兆尹虽不知如何,却忙命人把盖捕头叫回来,谁知捕快们思来想去,竟都想不出卢离平日爱去什么地方。 那盖捕头同阿泽两个,忙先火速带人去往卢离家中搜索。 到了地方,却见大门关着,撬开锁之后入内,却见里头,门窗俱关的严严实实,静寂无人,只有地上一堆儿雀儿见了人进来,都纷纷飞离。 众捕快聚到堂屋门口,将屋门推开,猛觉得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 众人定睛看去,有几个捕快冷不防,踉跄后退。 原来正堂之中,竟停放着一具乌黑油亮的棺木,盖捕头大着胆子上前,又叫两个捕快把棺盖打开。 两个人抖着腿上前,小心翼翼推开棺木,顿时扑鼻一股恶臭,定睛细看,便见是张氏平躺其中,脸色铁青,面上有几片尸斑,竟是已经死了! 顿时便有好几个捕快忍不住,转身边跑边大吐,盖捕头跟着狂奔出厅,见阿泽白着脸也在旁边喘息,两人面面相觑,都看见对方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 众差人都不敢再靠近那棺木,盖捕头只忙催人快点搜查其他房间,不管是卧室还是厢房等处,都找不到卢离的痕迹。 而所有的房间,都是干干净净,收拾的整洁非常,简直不似有人住过的一样。 消息传回,白樘心头一紧,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个古怪的念头:这一次,是他害了崔云鬟了。 白樘沉默肃然,忽地有人来到跟前儿,抬眸时,却见是赵黼。 赵黼原先狂怒不已,听闻张娘子停尸堂中,卢离不见踪迹,他却反而极快地冷静下来,神色淡冷,就仿佛万事都毫不关心似的。 白樘见他忽然一反常态,微觉诧异。 此刻赵黼来到跟前儿,便道:“侍郎……可有什么法子?” 白樘垂眸不答,若有“想法儿”,早就用出来,何至于干坐。 赵黼喉头一动,忽然道:“其实,不打紧,因为不管如何……她不会死。”这一句话,却仿佛拧出了黄莲汁子一样。 白樘眉头微蹙:“世子……” 长安坊中的埋伏被人窥破,那城外家庙的安排显然也落了空,如今,卢离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接连把季陶然跟崔云鬟两个都劫走藏匿起来。 照此看来,他十有八九就是“鸳鸯杀”。 他竟然如此大胆把季陶然也劫走了……以鸳鸯杀的手段,那种超乎常人想象的残忍跟心思,叫人几乎无法去推想,在两个人的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连白樘,也禁不住心里空恍起来,尤其是想到那女孩子可能是因为他的缘故,而遭遇那些种种不堪…… 心湖如同落了许多急雨,又似被狂风掀起波澜,白樘的手按在桌上,微微用力,指骨都有些泛白。 直到赵黼说道:“四爷,你听我的——你一定可以破案,一定可以找到崔云鬟,若说这京城里有人能找到她,那这个人,一定是你,必须是你。所以我求你……好好想想,快些……想一想。”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出这句话,双眼因为忍了太多的惊怒痛悸而泛红,却狠狠地、又似无比信任而确定地看着白樘。 ——这是赵黼第二次对白樘说“你一定会破案”这句话。 白樘对上少年水火交织的眸子,忽然间觉着,这并不是一种请求,而是一种……莫名的断语。 雨散云收,风清月朗,白樘闭起双眸,再睁开之时,眸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无波。 云鬟仿佛做了一个诡异而可怖的梦。 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世,在家庙中被掳走的那一刻。 满目黑暗,她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些意识恢复,睁开眼时所见,是杂乱狭窄的陌生柴房。 而那人蒙面靠了过来,虽然曾对白樘说过自己没看见那凶手的脸,可其实从心底而言……她只是竭力避免去回想罢了。 因为纵然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已经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阴冷之意,而他的眼神,淡然冷静,凝视着她的时候,不像是看着一个人……而像是看着什么物件儿,或……一个将死的物件。 被那种眼神注视,就仿佛世间最深的黑夜降临。 当看到灵雨送来的那信的时候,云鬟几乎失去理智。 重活此生,加上原本就性子淡,只怕没什么东西能让她当场哭出来,除了那信上的一句话:——长安坊埋伏已被窥破,宣平侯夫妇有难。 似失足坠入泪海,云鬟眼前即刻浮现蓝夫人跟阿泰的模样,她几乎无法呼吸,来不及多想,泪先汹涌而出。 当时蓝夫人不再如先前般悒郁,且更有了阿泰之后,云鬟看着那小小活泼的孩子,心中满是无边感激,更是暗中庆幸:总算,上天对于这个饱受折磨的妇人,开了恩。 目睹蓝夫人的柳暗花明,得见天光,云鬟心里也暖暖地,这样妥帖,无比受用。 就算知道自个儿或许一生都遇不到这样的“幸”,但她喜欢的人如斯安好,便已无所求。 可一旦想到鸳鸯杀那些手段,想到宣平侯夫妇甚至包括那小小孩儿会遭受那些不可想象,云鬟宁肯自己当场死去。 倘若他们一家因此遭遇不幸,却都是她的过错了。 如果不是她向着白樘透露长安坊会发生血案,白樘就不会去埋伏,如果没有埋伏,那凶手依旧会选择在长安坊行事……然后,就轮到她。 云鬟恨不得咬碎自己的舌头,她当时为什么要告诉白樘……长安坊的事?与其会引发这种后果,她宁肯就坐等鸳鸯杀找上门来。 泪如泉涌,泪光朦胧中,云鬟才发现自己竟磕磕绊绊来到了晏王妃宴客的院子外。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告诉赵黼,求赵黼相助。 然而当她站定,从模糊泪眼看去,那窗扇里头,是赵黼背对自己坐着,而对面是沈舒窈,同晏王妃说了一句什么后,便含笑低头。 晏王妃喜的眉开眼笑……四个人,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泪仍是无声又极快地从眼中坠落,云鬟却站住了脚。 此刻听到那门口的嬷嬷在对灵雨说:“你们如何在这儿了?快快离开,王妃正宴请相府两位姑娘,别打扰了……什么?不行!天大的事儿也不行,怎么就没个眉眼高低呢!” 云鬟深吸了一口气,定睛看着前方:是啊,怎么竟没个眉眼高低? 明明是她想远离的人,如何现在竟只想着来求他? 何况如今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对面坐着的是他将来的王妃,也是如今晏王妃看中的人,正是大好时光,何必她来搅局。 云鬟微微抬首,最后看了一眼那一幕十分和谐的合家欢场景,转身拔腿疾步出府! 那京兆府的来人正在门口儿,似乎在跟门上说话,见她出来了,便忙迎上来。 云鬟眼中带泪,来不及细看,低头拭泪问道:“这信是谁送的?” 那人道:“季公子叫我来送信儿的,季公子跟我极好……” 声音有些轻,云鬟拾级而下,一边儿吩咐说道:“且带我去宣平侯府……不,先去刑部。”因想着这会不知情形,纵然她去了侯府也无济于事,如今所能依仗的人,只有白樘。 那人显然有备而来,请云鬟上了车,便也上车而行。 车行辘辘,云鬟泪眼未干,仍是为着宣平侯一家揪心。 只是听着外头喧闹声响,忽然想起来:“表哥是从哪里得来消息的?” 因一念至此,又觉着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似哪里不对。 她扶额回想方才种种,从世子府内,逐渐往外,当回忆定格在门口那捕快身上之时,就仿佛睡梦中的人忽然睁开双眼,而看见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是一片血淋淋闪着光的刀刃。 云鬟才要出车厢,脑中忽地昏昏沉沉起来,她试着挣扎,手足却渐渐无力。 就如同做了一个漫长可怖的梦,但当她梦醒睁眼的时候,迎来的却并非曙光,而是更深的黑暗。 那双令她心头战栗的眼睛就浮在面前,冷淡而漠然,似看着一个将死之物的眼神。 云鬟猛地一颤,那人近近地凝视着她,忽地笑说:“崔云鬟?” 前生今世,记忆毫无差漏地重叠在一起,这真是至为可怖的情形,令她几乎忍不住厉声尖叫。 忽然耳畔有人叫道:“卢离,你离妹妹远些!” 云鬟呆住,原本那张牙舞爪一涌而出的恐惧,就仿佛是水雾刹那凝结成冰一样,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双耳。 眼前那人却转过头去,云鬟顺着他的目光,有些僵地回首,果然便见就在她旁侧墙根边上,破旧的椅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人,居然正是季陶然! 云鬟睁大双眼:“表哥!”声音都沙哑了,因为过于惊悸。 季陶然对上她通红含泪的双眼,忙道:“妹妹别怕,我在呢。” 云鬟听了这一句,泪几乎又喷涌出来:“表哥……”她想问季陶然为什么会在这儿,如果一切都跟前世一样重蹈覆辙,为什么会多了一个季陶然?! 忽然之间,想到蓝夫人,云鬟乱了心跳,抬头看向卢离:“你送信上说,宣平侯夫妇有难,是不是真的?” 卢离把蒙面的汗斤子取下,他其实生得并不难看,仔细打量,其实还有几分英俊,只是平日里总是畏缩怯懦般低头缩颈,叫人觉着必然是个窝囊之人罢了,殊不知,他是有意为之。 “你还惦记着别人呢?”卢离的声音仍是轻轻地,若不看这情形,几乎误以为他是好意了。 云鬟顾不得惧怕,直直地望着他:“你告诉我,他们有没有事。” 卢离俯身,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乖,如今有了你们,我自然就不要他们了。” 云鬟叫道:“你并没有对他们下手,是不是?”她不想留下任何一个不好的可能。 卢离忽然二话不说,举手狠狠掴去。 “啪”地一声,云鬟耳朵嗡地响了起来,嘴里有些咸涩。 待那轰鸣渐退,才听见季陶然歇斯底里的声音:“你这混账王八,你敢再动她试试!” 卢离这才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笑的声音十分特别,唧唧嘶嘶地,仿佛捏着嗓子一段一段冒出来的声响,格外渗人。 卢离微笑:“季公子,你确定么?”就如同诚心诚意地求他意见一般。 季陶然喉头动了两下,生生咽了口气:“不,没有。” 卢离笑着摇了摇头:“可惜,你若真的这般请求,我不介意先给你看一看……” 季陶然几乎窒息,扫一眼云鬟,不敢再激怒这疯子,便勉强道:“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卢离听了,摊开双手,低头看了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个儿。” 季陶然咽了口唾沫:“你……” 还没问完,卢离忽地又道:“我不喜人家问我问题。” 卢离说完,便又转头看向云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若有所思般叹道:“崔云鬟,崔云鬟,这个名字我记了十年了,本来没想会做到这一步,真是造化弄人啊……” 云鬟口中血腥气散开:“你还没告诉我,蓝夫人到底……” 话未说完,卢离捏住她下颌:“嘘,你如何总学不乖?” 季陶然又用力挣了挣,却不敢十分触怒他,生怕适得其反。 云鬟却已经忘了惧怕,只是拧眉盯着,卢离打量着她的眼神,蓦地又笑了几声:“好啊,我会回答你,只要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白樘到底是怎么知道长安坊会出事的?” 第131章 卢离说罢,季陶然满面着急,便抢道:“什么埋伏?你胡言乱语什么?” 白樘的安排,除了刑部几个负责行动之人,连大理寺京兆府都不知道,季陶然自也不得而知。 卢离也不理他,只望着云鬟道:“你可也不知情?” 季陶然想起他方才所说“不爱人问”的话,忙道:“连我也不知,妹妹又怎么会知道?你何必故意为难?” 卢离轻轻一笑,眼神中透出轻蔑之色。 卢离是个捕快身份,若说是寻常捕快,倒也罢了,未必有他那样缜密心细,偏偏他是个别有用心之人。 张大继又曾是刑部有名的捕头,当初好端端的时候,曾教过卢离不少侦讯追踪的手段。 卢离性子虽邪,却是极至聪明,最会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外人看着他虽觉着是个极平凡的捕快,这许多年来的暗中修炼,实则是一把暗藏锋芒的刀,急欲渴血。 刑部埋伏的高手何其厉害,十成人里,只怕有九成九无法察觉异样,可是这卢离,偏生是最后那一丝可能。 加上他身份便利之故,所到地方,无人会特别怀疑一个捕快,而他却可以肆意打量,事无巨细,了然于胸。 ——当他看似平常地看着那些贩夫走卒,士农工商时,心里都觉似猪狗鸡鸭,而他用的是一种猎手看猎物的眼神在打量。 正如白樘所推,凶手挑选受害者都是经过长期谋划的,而对卢离来说,杨主事,王家,以及朱家这三户,就是他这数年来盯着的,在他眼里,就像是自家静心挑养的鸡豚,端看什么时候适合拿来宰杀。 他留意长安坊许久,对那块地方几乎烂熟于心,当这个地方有了丝毫变化,他都会敏锐察觉。 尤其是当朱明添夫妇大闹,他也随着出巡,自然留意到朱家外头,也有些不速之客的影子。 一旦察觉情形有异,他又如何会再冒险动手? 连白樘都低估了他的能耐,又何况季陶然呢? 先前季陶然因在府衙瞧那些往日卷册,却见卢离匆匆而来,竟同他说道:“我方才在外头巡经,听人隐隐说什么世子府出事了,也不知怎么样。” 季陶然脱口道:“妹妹……”忙又问:“出什么事了?” 卢离摇头:“我待要再去打听,心想着先来跟公子说声倒好。” 季陶然心头不宁:“我跟你一块儿去。” 当下放了卷册,同卢离双双往外,将出门时候,卢离因说道:“公子何必自个儿走一趟?且未必是大事,毕竟世子那样能耐。” 季陶然道:“你不知道,不是世子,只怕……”说了一句,便摇头,到底同他一块儿去了。 路上却也似云鬟一般,只见一股轻烟缭过,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后来才知道是迷烟。 季陶然从来都当卢离是个好人,纵然白清辉曾说他身上有血腥气,也还忙着替他开解,谁又知道果然是个“不可貌相”的,醒来后发觉自个儿被绑了,兀自有些不能信。 直到卢离又把云鬟抱了进来,扔在地上。 季陶然看着他,却忽地觉着今日所见的卢离,跟往日所见那个,气质上大不相同。 脸虽仍是那张脸,然而眼神却已不同,不再总是避着人,反如两把刀子刃般,瞥着人的时候,有冷飕飕森然之气。 季陶然只哑声叫道:“卢离!你、你这是做什么?” 卢离道:“季公子,你不要慌,我不是把你心上的人带来了么?” 季陶然喝道:“你是失心疯了不成?休要胡闹!闹得太过,我也保不了你!” 卢离见他兀自不知究竟,便嘶嘶笑了两声。 季陶然看着他,又看看云鬟,见她仍是书童打扮,原本世子府防卫森严,等闲人不得入内,他如何能在青天白日下把个活人弄出来?自然是经过处心积虑才能如此,何况连云鬟藏身在世子府都知道的人…… 季陶然原本还以为他是“疯了”瞎闹,直到心底认真飞快一想,才觉遍体生寒:“你……”上下打量卢离,见他此刻已经换了一身儿褐色布衣,瘦狭的身影,越发不打眼了。 季陶然脑中轰轰然,顿时想起白清辉所说“那凶手有个极便宜的身份,能让他留意到街坊动静儿不被察觉”,又道:“他身上有血腥气”,一句一句,从脑中似雷声一般惊响而过。 季陶然胸口发闷道:“莫非,你就是那……” 卢离竟冲他笑了笑:“季公子,我身上当真有血腥气么?可是又怎么会?每次我都认真洗手洗澡的。” 他有些疑惑地,最后一句,却是自问,仿佛想不明白。 季陶然只觉眼前发黑。 季陶然问罢,卢离不答,季陶然生恐他再对云鬟不利,便勉强振作精神,故意又道:“另外,世人都知道妹妹在城外家庙里,你又是如何知道不是?” 卢离见问,回头盯了他半晌,道:“说来,我倒是并没料到这个,差些儿上了当。” 原来按照云鬟所记忆的,在北门桥血案之后,便自然是长安坊,三个案子过后,就轮到她,也正是在她被绑了的危急关头,是白樘及时寻来相求。 可是只因卢离看破了长安坊内的埋伏,因此自然不会铤而走险,他的杀意被阻,恼恨交加之下,本想再选别的人家儿,又恐仓促里反弄巧成拙,因此勉强按捺。 何况最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白樘会未卜先知到让人在长安坊内预伏? 起初卢离发现有刑部高手出没之时,还有些惊心动魄,以为自己露出马脚,是以公差们才要瓮中捉鳖。 可那些差人却并没一拥而上,卢离强自镇定,离开之后,心中细细想了许久,却并没发现有什么破绽。 何况倘若刑部真认定是他,早就将他拿下了。 由此可见,白樘只知道案发地点,不知作案之人。 可不管如何,这一处的伏兵,竟是莫名而来,宛若神兵横来一样当头棒喝。 他自问行事上绝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直到想起了一个名字。 ——崔云鬟。 这个他曾经大惑不解,后来却越发“难以忘怀”的名字,当时京城已经传开崔侯爷把女儿送去了家庙的事儿,加上长安坊之事被耽搁下来,卢离开始留意侯府的家庙。 起初因北门桥事后,为防备那“连环杀手”,京兆府的捕快们多半时间都轮班在街上巡逻,他也不得空出城,只偶然一次,因随着其他捕快出城侦讯,略略张望了几眼。 后来因白樘在长安坊布了伏兵,京兆府那边儿压得略松了些,卢离才得了闲,便来城外查探。从外围看,也并没发现异常。 正在心中揣测如何行事,谁知那日,他在街头巡逻,正好儿看见崔承带着几个大汉,嚷嚷着说什么:“我就要去……看姐姐又怎么了?”等话。 卢离听在耳中,便假意对一块儿巡逻的捕快道:“忽然想起来,我娘昨儿说身上不好,今儿要去怀安堂里拿药,迟了怕就耽搁了。” 捕快们自然知道他孝顺,家里又艰难,何况他跟着也多是不言不语,一不留神还以为没这个人呢,当下自然就许了。 卢离绕了个弯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赶上崔承一行人,随着来到家庙。 因京兆府的公差们也是常常出城公干的,偶尔也到各处家庙歇脚喝水,是以门上小道士见了他,还以为是有事,便自接了。 卢离同他说了三两句话,无非是问近来可太平之类,此刻,早已经听见里头崔承嚷嚷什么“姐姐为何不见我”等话。 卢离假意跟小道人道:“听闻侯爷府的大小姐在这儿静修呢?” 那小道人自然答了。卢离又道:“好端端地如何把个尊贵的姑娘弄来这儿呢……对了,我听说这姑娘年纪小,生得却极难得的,只不过毕竟是贵人小姐,在这儿住可妥?” 道人笑说:“生得怎么样,我们哪里能得见呢?姑娘来的时候,我们许多人都回避了,就算在这儿住了这许多日子,尚且没见过人、连个声响儿都没听见呢。” 卢离道:“我本想进内看一眼,既然姑娘再这儿,倒是也要回避了。” 他是公门中人,小道士丝毫戒心都不曾有,便说道:“不妨事,姑娘只住在最里头的院子,距离这儿尚且远着呢,何况哥儿是公差,来转转也自是常事,怕什么呢。” 当下陪着卢离入内,走了两重殿阁,小道士指着最里道:“大小姐就是在那院子了。” 卢离远看一眼,正好儿主持僧匆匆进门。 此刻院门被主持僧跟崔承两人接连推开,便见里头崔承叫嚷着“姐姐”,不停地踹开一间间门扇,可自始至终,崔云鬟却从未露面儿,直到到了最后一间,崔承一跃而入,却没了声响。 小道士正眺首好奇张望,却听卢离道:“看了这许久,我也该去了。”转身往外疾走。 小道士只得回身陪着,送到门上,却见崔承的几个随从都在门口坐着,说说笑笑,有人道:“咱们哥儿越发娇纵了,今儿的事大家伙回去可别吵嚷出去,侯爷听了倒也罢了,若给老夫人知道,又是我们的不是了。” 也有人说道:“也是有些怪,咱们大小姐性子那样冷,偏偏哥儿如此热络的,你瞧,在里头叫唤了大半晌儿,硬是没出来见他,可是怎么说呢。” 几个人见了公差,才住了口,卢离并不耽搁,一径去了。 因季陶然问,卢离想起这一幕来。 卢离说罢,季陶然呆了呆:“这又如何?你发现什么了?” 卢离回眸看云鬟,因说:“我正是什么也没发现,才觉着异常。倘若她果然在那房间里,如何竟忍心不露面?那小崽子一间一间房找过去,叫的怪可怜见儿的,我就不信她若在,会狠心不见。” 云鬟只听赵黼说家庙另有安排,实则并不知道详情,见卢离说,便无言。 卢离道:“后来我想通了,既然姓白的能在长安坊里安置伏兵,难道会想不到家庙之事?何况我在尸首上留下了‘崔’字,他们却大张旗鼓地把人送到家庙……这不正是设了一个诱饵,引我入彀么?” 季陶然这才恍然,心中却为此人的狡狯奸恶而咋舌惊心。 卢离笑道:“在若不是那小崽子搅局,只怕我也就完了。” 卢离叹罢,季陶然问道:“所以你知道妹妹不在家庙,可你又如何断定她在世子府?” 卢离又森森然笑了两声儿:“这就要多谢你了,季公子。” 季陶然打了个哆嗦。 季陶然因对卢离并无防备之心,可卢离对他却有深究之意,稍微留心,便把他的底细探听的一清二楚。 上回季陶然跟盖捕头在院中说话,盖捕头曾问他跟赵黼是否深交,又去世子府做什么,当时他虽答说是泛泛之交,但既然交情平常,如何又着急过去? 隔壁的卢离自然听得分明。 何况原先崔云鬟在侯府的时候,他总要隔三岔五地跑上一趟,自打崔云鬟“去了家庙”,他非但少去崔侯府,也从未去过什么家庙,反而对世子府上起心来。 再加上赵黼带人去畅音阁、后又同赵涛大闹一场,名头无两。京城内最爱说晏王世子的八卦,又都传说晏王世子收了个极出色的小书童……名字也叫人想入非非,叫什么“小凤子”。 卢离暗中留意,又跟踪了两次,自然就知道了。 季陶然也并不蠢,想了想自己素日里言语举止里透出的破绽,一时恨不得死了。 眼见卢离又要去逼问云鬟,季陶然只想牵住他,便又道:“你说了这许多,却未曾告诉我,你无缘无故,竟是为什么要做这些十恶不赦禽兽不如的事?杀了那许多无辜之人,犯下这样滔天血案,你可对得起死去的张捕头?” 卢离听到“张捕头”三字,脸色一变:“住口。” 季陶然道:“我说的难道不对?你这样,张捕头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心!” 卢离眼神一利,便上前来,死死地盯着季陶然,似盛怒之中。 半晌却忽地又笑说:“季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就这么想护着她么?” 季陶然对上他的眼神,只觉着这并不是一双人的眼,一时心窒,难以回答。 卢离举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卷着的布包来,慢慢打开,却见布包上有一个一个地小长格子,里头盛放着的,却是形态各异极小巧精致的一些利器,有薄刃,长刺,细钩……种种匪夷所思。 卢离端详了会儿,抽出一个汤勺般的东西,在季陶然眼前比量了一下。 季陶然虽不明白这是何物,他的动作又是何意,却通身打了个激灵,不寒而栗。 卢离自言自语道:“不成……眼睛先没了,就看不到好光景了。” 这一刻,季陶然忽然明白了白清辉那句“他身上有血腥气”是何意。 因为此刻,他已经嗅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嗜血之意! 卢离低头又似要找器具,忽地听身后云鬟道:“因为我看见了。” 卢离一愣,慢慢地回身抬头看向云鬟:“什么?” 云鬟淡淡道:“你问我为什么知道长安坊会出事……因为,我看见了。”她的神色很是淡然,淡然的让卢离几乎生出错觉,这丫头并不知她面临的将是怎样的折磨。 卢离疑惑问:“什么意思?我还并未去做事,你便看见了?” 他竟把“杀人”说成“做事”。 云鬟微微垂眸:“我说我看见,并不是看见你杀人,而是看见了,之前被你杀死的那些人。” 卢离神色微变:“你说什么?” 云鬟仍垂着眼皮,只唇角微挑:“杨主事夫妇并使女,王商一家……” 卢离喉头动了动,直直地看着云鬟片刻,才笑道:“臭丫头,你是想吓唬我?你以为我会上当?” 云鬟摇了摇头:“除了他们,还有张捕头,以及……张娘子,他们每个人都在你身边儿。” 卢离原本还镇定,听到最后“张娘子”一句,眼神一刻慌乱,竟不由自主往后挪退了一步。 云鬟抬眸:“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第132章 且说在那柴房之中,卢离被云鬟一番话说得陡然色变,季陶然却悬着心,不知到底怎样,只暗中祈求云鬟不会激怒这凶徒罢了。 而对卢离而言,其他的倒也罢了,以他狡狯之极的心性,自可以当云鬟是在诈他,可是“张娘子”之事,她又从何知道? 他从未将张娘子的死讯告知于外,就算因为他劫了季陶然跟崔云鬟,白樘等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会极快派人搜查张家,从而发现那棺木……可是,这都是再绑了他们之后。 卢离瞪了云鬟半晌,才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义母去世了?” 云鬟对上这双眸子——就算心中难免波动,仍然极冷酷镇静的,她原本至惧这双眸子以及他的主人,结果命运仍避无可避。 先前因担忧蓝夫人一家,竟把那发自骨子里的惊悸战栗压了下去,然后……却是季陶然。 季陶然方才竭力同卢离说话,他的意思云鬟如何不知?季陶然只是想把卢离引得朝向他去,别叫卢离为难自个儿罢了。 她虽然仍落入贼手,可今生却不再是一个人了。 云鬟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强逼自己冷静。 她沉默地听他两人说话,渐渐地……记忆里,那满心恐惧惊怕,拼命战栗发抖,泪眼朦胧只是啼哭的女孩子……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此刻,云鬟垂了眼皮儿,道:“我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该答我的。” 卢离一怔,旋即挑了挑眉,笑道:“你放心,我自然还未动他们……等我做完了这一次,还有机会的话……” 话音未落,云鬟道:“你没有机会了。” 终于听他亲口说了一句“未动”,先前忐忑的心才慢慢放下,此时此刻,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是无憾了。 卢离皱眉:“你说什么?”恼色一闪而过,捏着云鬟下颌,咬牙切齿道:“该你答我的话了。” 云鬟方道:“张娘子自然已经死了,你害死的那些人,还有张捕头,张娘子,他们都跟在你的身边儿,此刻也正看着你。” 卢离死看了她一会儿,嘶笑起来:“小丫头,差点儿给你唬住了……” 这件事虽难解释,但倘若云鬟是胡猜、却偶然猜中了,也自然是有的,难道她当真有所谓“阴阳眼”,能看见鬼不成? 卢离把那布包放在炕上,慢慢地展开,选来选去,挑出一支极薄的小刀子,在眼前轻轻地一横,目光越过刀锋看向云鬟,道:“你瞧这刀刃,是不是十分精巧,割在肌肤上,绵密无声……如同划开上等帛片。” 季陶然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觉得眼前所见真真儿如梦一般,听卢离的声音重又阴狠起来,且说的这样,他正欲大叫,却听云鬟又道:“另外,还有一个人。” 卢离似笑非笑,手指在那刀刃上轻轻抚过:“还有谁?别急,你且仔细想,想好了再说。”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仿佛在选择从哪一处动手最好。 连背后季陶然都能察觉那股森森寒意,令人心里抽搐欲吐。 云鬟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卢离的双眸,忽道:“——‘你是个怪物’。” 卢离本好整以暇,猛地听了这句,整个人就如同被瞬间冰冻起来似的,凝滞起来,顷刻,才问道:“你说……什么?”眼底满是骇然,声音也迟慢嘶哑。 云鬟冷冷静静,道:“‘你是个怪物,就跟我一样。’——那个对你说出这句话的人,你不会把他忘了罢?” 说着,目光移动,往卢离身旁看了一眼,又淡淡道:“他好似有些不快。” 只听得“叮”的一声,卢离手中的刀片已经坠在地上,他踉跄后退两步,双眼瞪大到极致看着云鬟,就仿佛看着鬼魅。 天色阴郁,才过中午,日影便昏黄起来,迷迷蒙蒙,朦朦胧胧,天地间似笼了一层烟灰黄的软烟罗纱帐,就如黄昏提前降临。 忽然间,有数道人影飞快地掠过长街,疾如风,迅如雷,身形快的叫人咋舌。 有路边儿行人见了,望着那忠靖冠,紫金刀,以及身上那宝蓝色麒麟纹图案,慌忙倒退避让。 又听得马蹄声如雷奔来,头前一位,竟是身着银白色公服的一位大人,相貌周正,一身正气,他身旁是名俊美少年,着绛红色的海水江崖纹袍子,金冠玉带,一看便知道是皇族中人。 两人身侧身后,又跟着几名英姿勃发之人,似是侍卫,这一行人如同雷霆闪电,便直奔进前头的哑巴胡同。 后面呼拉拉又是一群身着皂衣腰配宝刀的差人,乌压压地,就如一片儿乌云贴地而来,极快地就把胡同口封了起来。 先前赶到的那几个人,都是刑部最顶力的高手,身形虽快,行动起来却无声无息。 数人来至一所院子之外,却见那院门是从外头锁着的,门扇跟门首都是斑驳破旧,门脊上甚至生着些青青杂草,可见是长久无人居住。 那领头之人把门锁打量了一眼,见着锁虽然也有些年头,外头几乎都锈了,可是锁芯却并无锈了的痕迹。 当下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顿时之间,他身侧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足踏地面,腾空而起! 两人的身影,就似两片宝蓝色的云片般,一闪便没入了院内,落地无声。 那为首之人侧耳倾听了片刻,又伸出手指一点,复有两人腾身而入,其他众人早顺着这院子门口向两侧包抄过去,将整座宅院围得铁桶一般。 等到白樘跟赵黼来到院门口的时候,那表面破旧的铁锁已经给砸开扔在了地上,院门向着两边大敞开,露出里头一条看着也许久不曾有人常常踩踏过的砖石路,一路通往前头厅堂。 赵黼早忍不住,抢先一步掠了进内,放眼四看,院中空落无人,他生生地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却见厅内有些人影,忙闪身前去。 白樘看似从容不迫,实则亦行的极快,紧在赵黼身后,眼见他急急忙忙如鹞鹰扑燕儿般,一直转过厅堂,来至后面宅院内。 从那开着的院门往内,两个人都看的极清楚明白—— 在屋子里头的八仙桌旁,有一人被刑部的两个铁卫押翻在地上,而他也毫不反抗,大概是因为听见了动静,便微微抬头,往外看来。 赵黼早知道这就是他们找了几乎整天的“卢离”,当下便跃了过去:“人呢?”终于忍不住叫道:“崔云鬟!” 白樘在后,当对上卢离目光的时候,心中却一沉:卢离虽然被擒住,可是面上毫无惊慌惧怕之色,反而极为淡然,而他看向自个儿的一眼,那种眼神,就好像他……已经等了白樘许久。 这种感觉,让白樘心里无端不适。 此刻赵黼因找不到其他人,便生生地把卢离从地上揪了起来:“她人呢?人呢?” 卢离扫过他,最后却只仍看着白樘:“白侍郎,你如果来的这样迟,只怕有人要失望了。” 赵黼恨不得一拳把这人打成肉酱,却听白樘道:“你在等我?” 卢离点头,白樘道:“为什么?你知道我会找来此地?” 卢离微笑:“我原本不知道。” 白樘问道:“何意?” 卢离不答,反而道:“你在长安坊布置密探,在崔家家庙里安排棋子,竟是处处抢得先机,这一次……我想试试看,你会不会仍比我快。” 白樘道:“他们人呢?” 卢离道:“你只管猜一猜。” 赵黼用尽十万分耐性儿,才听他啰嗦这许多,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一拳先击在脸上,顿时下颌骨便碎裂开了。 那两个铁卫押不住卢离,他往后跌退,身子撞在八仙桌上,还未稳住脚,赵黼红着眼欲再打,抬手之时,腕子却被人牢牢握住,再不能动。 赵黼回头看向白樘:“你拦着我做什么?” 白樘道:“你打死了他,就难再找人了。” 此刻卢离踉跄站住,手在嘴上一拢,血滴顺着手指跌落,闻言笑道:“还是四爷高明,知道要留个活口。” 他们在堂中说话的这功夫,外头的铁卫已经把这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遍寻了一番,却并未找到人。 忽听有人叫道:“四爷!” 白樘知道有所发现,示意铁卫仍押着卢离,自己迈步出门,却见在有铁卫从旁侧角门转出来,白樘忙随之而去,不多时来至柴房,推门而入,心中难忍惊悸! 这本是盛放杂物的地方,这屋子又经年没有人住,本来该尘埃满布,可如今却是整洁异常,正因为这份整洁,地上那一滩血迹,才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白樘先扫了一眼整个儿屋内,才迈步而入,此刻赵黼也追了过来,一脚踏进,目光触到那朱红刺目的鲜血,顿时雪了脸。 竟再也无法靠前一步。 白樘已仔仔细细将屋内打量了一遍,回头对赵黼道:“流血虽多,但是不至于当场毙命。另外,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这当然是极好的。 在被铁卫叫来之时,他心中做足的准备,——或许会看见跟前两件血案一样令人几乎对这世间生出怀疑来的惨状…… 而这一次,连白樘也不确定,倘若自个儿真的看见了那一幕,他会不会还能像是前两次一样,镇定心神,方寸不乱。 他从来都是个一往无前毫无犹豫的果断之人,但是这从前厅到柴房的短短一段路,竟走的如此沉重艰难,而在他心里,前所未有的生出了想要“后退”的念头。 他几乎隐隐地想自己会撑不住……会像是张大继一样。 但他毕竟还是过来了,因为一定要面对。 当看到地上血迹的时候,说实话,用一个“松了口气”都不足以形容,未迈步进内的时候,他以为要迈步进地狱了,幸而……如今还只是在地狱边缘。 所以这真真已经是“极好”的情形了,因为毕竟还有“退路”跟“余地”。 赵黼一言不发,他的脸极白,越发显出眼底的红来。 白樘迈步要回前厅,却又一停,回头看他,缓声说道:“或许这个能让世子暂时安心:据我看来,卢离并未将他们两人杀死。” 若将卢离押回刑部,路上还要时间,白樘决定就地审问。 极快下令,仍叫人把守胡同口跟院门,再派人详细盘问四邻,今儿此地有没有什么异常——尤其是人物出入等。 白樘来到堂上,打量卢离:“他们在哪儿?” 先前白樘问卢离这句话的时候,卢离的回答是“你只管猜一猜”,根据白樘多年的办案经验,这一句话,透着一丝蹊跷跟底气不足,若人已被杀死,卢离的回答绝不会是如此含糊。 白樘觉着卢离的举止处处透着诡异,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弄清他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人何在。 卢离仍是那种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既然找来此地,就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白樘不答这话,反而道:“张娘子是你害死的?” 卢离瞳仁微微收缩,皱眉道:“我并没害义母。”说话间,目光略有些游弋,仿佛往左右扫瞄了会儿。 白樘听一声“义母”,又把这情形看在眼里,便冷笑道:“既然如此,张娘子倒是死的很好,至少不会看见你做这些丑行恶事了,不然只怕死也不能瞑目。” 卢离的眼睛不禁眯起,狠狠地盯着白樘。 白樘道:“她可知道你还怀念这个地方么?” 卢离喉头一动,却又沉默。 白樘道:“张娘子一介妇人,又多病,自不会留心,可是张大继不同,他难道也不曾察觉?”因见卢离不回答,就继续道:“张大继的死,又跟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他发现了你的狼子贼心,后悔当初收留了你,你怕走漏消息,所以杀了他!” 卢离双手紧握:“不是!你不要……”失口说了这句,便猛然停嘴,看着白樘半晌,笑道:“白侍郎,不愧是白侍郎……你想激怒我?” 白樘面不改色,卢离放松下来:“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查到这个地方,不错,这里是我出身的地方……你若知道了我当时经历了什么,你也是忘怀不了的。” 白樘道:“所以你才把他们两人带来此处?可是现在……他们好像不在。” 卢离道:“他们本来该死在这儿的,不过,我怕,怕果然如那丫头所说的。” 白樘不禁问道:“她说什么?” 卢离笑道:“她?她说你会找来此处,会救出他们,会……杀了我。” 白樘道:“故而你把他们转移了?” 卢离笑而不语。 白樘道:“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卢离笑里有一丝嘲讽之意:“白侍郎,不必再费心机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告诉你吧?” 卢离是当过公差的,又是个一等狡狯残忍之人,上次在刑部面对白樘的询问,尚能神色如常,滴水不漏。 白樘深知这种罪犯的心性,自是极为棘手,可面上仍平淡如水,只点了点头:“我不明白,似你这样的人,怎会相信一个小丫头的话。” 卢离眼神一变,情不自禁又左右看了会儿。 白樘察言观色:“她还对你说了什么?” 卢离闻听,便又瞪向白樘,嘴唇微动,却不回答。 白樘轻睨着他:“你说不出口?我想,不管她说了什么……都让你害怕了,我说的可对?” 随着白樘说完这句,卢离牙关紧咬,却不料他的下颌被赵黼打裂,如此顿时疼得钻心,脸上表情也陡然狰狞起来。 正在此刻,却见外头有人匆匆前来,在白樘耳畔低语几句,白樘点头:“叫他们进来。” 那人去后,负责前去盘问邻舍的铁卫也掠进来,道:“大人,有发现了。” 白樘瞥一眼卢离:“说。” 铁卫道:“据邻舍供认,这宅子发生过凶案之后,多年不曾有人住,来往的人也少,今儿也只一辆马车来往过,属下已经命人即刻追查。” 卢离在旁听着,神色有几许变化。 那铁卫去后,门口上有两个少年来到,却正是白清辉跟蒋勋。 远远地看到厅内的情形,蒋勋便止步了,只清辉一个走了过来。 清辉方才进门前,已经有刑部的人将情形飞快同他说了一遍,他向着白樘行了礼,才转头看卢离。 正白樘说道:“你要不要猜一猜,刑部的人会多长时间才找到这辆车?” 卢离却不知为何,只看着白清辉,闻言道:“找到又如何,难道他们还会活着?” 白樘还未说话,却见赵黼站在厅门口,闻言重重地急喘了几声,眼中如要滴出血来似的,那手颤抖着抬起来,复又强压下去。 堂内厅外,人虽多,此刻却鸦雀无声,外头天色也越发昏黄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将暗,那时候再找起人来,便更是难上加难。 卢离忽然问白清辉:“白公子,上次你说我身上有血腥气,可是真的?” 清辉道:“是。” 卢离道:“别人都不曾察觉,你如何知道?” 清辉道:“天生的。”答完之后,便看了一眼白樘: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在此插嘴。 父子目光相对,白樘眉睫微动,清辉便明白了。 卢离挑了挑眉:“天生……好一个天生。” 白清辉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卢离道:“我也是天生如此,曾有个人说过……我是个怪物,就跟他一样,我本来不信,可是……现在看来,他真的说对了。” 清辉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便道:“这人是谁?” 卢离看一眼白樘,道:“白侍郎可知道?” 白樘冷道:“你本该憎恨他,却偏成了他。如今连此贼的名字都没胆量说出来,怪不得这样快就被我们捉到。” 卢离皱眉,欲言又止。 清辉已知晓:“那人……是鸳鸯杀?” 卢离垂头不答。清辉看看他,又打量这宅子,寻思白樘的话,便道:“你既然被恶人所害,就该有切肤之痛,如何还要把自己变成恶人?” 卢离仍是置若罔闻。 清辉道:“张捕头因为鸳鸯杀而疯癫,张娘子郁郁而终,这一切都是鸳鸯杀所赐,你虽不是他们夫妇亲生,却毕竟是他们养大的,怎么半点他们的秉性都没学到?你知道他们最恨的是鸳鸯杀,你如何还这样做?” 卢离肩头微微发抖,双手微握,想抬起,又停住。 清辉道:“你可知他们死也不会安心……” 卢离忍无可忍,叫道:“够了!” 清辉并不理他,想了一想,继续道:“你方才说是天生……可知我不信如此?人非佛圣,自然皆有兽性,可也皆有自律之心,故而人才之所以为人。而你,你不过是恶欲兽性难以自制罢了,却偏借口天生!” 卢离气有些气促,摇头道:“是他说的,说我是跟他一样……不错,我想他们死,想他们被血淹没……” 清辉道:“分明不是!你该做的是痛恨鸳鸯杀,而不该像是他一样滥杀无辜,想想张捕头,想想张娘子,你如此怯懦卑劣,可对得起他们!” 卢离叫道:“你住……” 尚未说完,清辉盯着他,冷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心里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可是,你虽然满手血腥,但现在仍可以救两个人的性命,可知道张捕头张娘子的魂灵都在看着你呢?——季陶然跟云鬟到底在哪里?” 卢离听到“他们都在看着你”,却跟云鬟说的一模一样!心底绷着的那根线“嗡”地一声,不由抱头叫道:“现在又怎么样,找到他们难道还能活?” 白樘上前一步,将他手腕握住,沉声喝道:“他们在哪,说!” 这已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后一击。 卢离慢慢抬头,对上面前这双光明的眸子,他的心已经是黑沉一片,此刻混沌之中,忽地有一抹极弱的微光,似乎魂灵里飘出的垂死一线,卢离喃喃道:“他们……” 第133章 哑巴胡同这宅子,正是十多年前,鸳鸯杀犯过案的一所宅院,因此案惨烈,一家子从上到下,夫妻子孙以及奴仆等,尽数遭了毒手,足有十几口人。 当时也是闹得人人自危,连哑巴胡同里原来的住户都再难安居,匆匆地不知搬走了多少。 自那之后,这宅院便成了凶宅,虽然时过境迁,仍是阴气森森,但凡知道些儿底细的人,宁肯绕路也不愿把这门首经过。 白樘之所以会寻到此地,却正是从卢离的身份上入手的。 先前传了卢离跟京兆府捕快们来至刑部,白樘曾带着问了一句有关他的出身,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原本是哪家的,卢离只说“记不得”了。 张娘子身子弱,膝下始终无所出,张大继收养了这孩子的事儿,起初刑部众人也不知道,直到半年后,白樘无意中才听闻他收了个义子,只是不得空见。 且张大继对着孩子的来历绝口不提,因此只当他是不知哪儿容了个孤儿罢了。 如今因满城找不到卢离,白樘思来想去,只仍要从卢离身上着手。 当下便先传了朱三郎夫妇过来,只因张娘子死后,身为舅爷的朱三郎便算是最熟悉张家跟卢离的人了。 因问起卢离来,朱三郎夫妇对视一眼,朱三郎便道:“大人怎么问他?是不是他做了什么恶事?” 白樘道:“如何这样问?” 朱三郎看一眼旁边的女人,他的婆娘便道:“我就说那孩子从来不是个好的,整天阴阴森森,看人的时候是瞥着看的,十分不讨喜。” 朱三郎道:“大人,不怪我们这样说,自从姐夫去世之后,我们也时常帮着他们,后来卢离进了京兆府,我们只以为是盼出来了,他好歹出息了,亲戚们自然更好了。谁知虽然出息了,却一点儿也不念旧情,总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逢年过节,也不知来拜会,因此我们才跟他冷了。” 又问:“大人,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了?” 白樘道:“你只管好生想想,他素日惯去什么地方,跟何人熟识。” 朱三郎拼命想了会子,只是茫然摇头。 白樘见一无所得,才要叫他们起去,却见孙氏面有犹豫之色,白樘便问道:“孙氏,你有何话说?” 孙氏见问,才又忙低下头去,道:“民妇有件事,而已不知该不该说……” 白樘道:“唤你们上堂,自然要把所知所闻尽数说明。” 孙氏闻言,便道:“是这样儿,原本是先前,张姐夫还、还在刑部当捕头的时候,卢离因在我家里玩耍,那时候民妇家里有一只看家的狗儿,每次见了他,都会吠叫,那一日,忽然没了声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民妇找了许久,才在外头的水沟里发现了……” 孙氏说到这里,脸上便透出恐惧之意,有些说不下去。 朱三郎道:“你怎么说起这件事儿来了?” 白樘道:“然后怎么样,说下去。” 孙氏道:“是,大人,”又瞪朱三郎:“我就觉着那孩子不是个好的,就从这件儿岂不看出来了?自要告诉大人。” 因又对白樘道:“原来那只狗儿不知怎地死在了沟渠里,只不过并不是寻常淹死,或者被车马撞死了的,却是被人……被人刻意杀死,开膛破肚,剜眼断爪的,真是惨……当时四邻也都盯着看呢,都觉害怕,民妇只因看见了这个,还连病了好几日呢。” 朱三郎见都说了,无奈,也道:“因素来这狗儿只对卢离吠,可他毕竟是个小孩儿,我仍不大信是他做的,问他,他也不认,还是内人从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把沾血的小刀,才知道果然是他……” 孙氏道:“我们把此事告诉了张姐夫,又引他去看了那狗儿,姐夫脸色大变,也不说什么,只拉着卢离走了……自那之后不久,听说姐夫就出了事了。” 两夫妻说完,又打听卢离犯了何事,白樘只命人带他们离去。 两人去后,白樘因想着方才的话,心底竟有股不祥疑云挥之不散。 原本刑部众人都以为,张大继当初失心疯,只是为了鸳鸯杀劳神摧心之故……甚至直到如今,也并无其他证据证明他是因为别的。 可是方才朱三郎跟孙氏所描述的那狗儿被虐杀的模样,总让白樘心底有种不好的联想。 尤其是两夫妇说起此事之时,虽然只是一只狗儿并不是个人被杀,可是他们两个脸上的神情、身上透出的恐惧感,种种,都让白樘仿佛……似曾相识。 朱三郎夫妇所表露出来的透骨惧意,竟跟那些看过案发现场的京兆府捕快们回想当时、所流露的那股惊心惧怕之感,如出一辙。 白樘搜心细想,抓住此点,就如暗夜见了一点光。 他复拧眉,循光而行:“莫非张大继之所以神智失常,或许并非只是因为抗不过鸳鸯杀,而是……目睹最亲近的人反而竟是个……” ——张大继是见过那狗儿被虐杀的场景的,作为一个追踪鸳鸯杀数年,深知他作案手法的捕头来说,自然并不陌生。 他的感觉只怕跟白樘此刻的感觉如出一辙。 当知道做下此事的正是卢离之后…… 白樘猛地睁开双眼,让人把刑部几个有年岁的老人叫来,问起张大继收养卢离的详细时间。 连同先前跟阿泽说张家端详的老书吏在内,众人竭力回想了一阵,总算对出了一个不错的月份。 白樘早把鸳鸯杀犯案的档册放在手边儿,此刻也正翻到了那一页,手指点在那墨笔勾勒的字迹上,听了此话,目光垂下,看见的是:某年某月,哑巴胡同,鲁家。 白樘是负责侦办鸳鸯杀案件的主事之人,对每一件儿案子都烂熟于心。 鲁家灭门案,如同鸳鸯杀犯下的任何血案一样,同样是人间地狱打开了一般,只是这一件案子里,有个奇异之事,外人并不得而知的。 那便是……这案子之中,有个活口。 活口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乃是鲁家奶母之子,藏在柴房里才躲过一劫,然白樘知道鸳鸯杀为人心狠手辣,更心细如发,常年累月犯案,不出手杀人则已,一出手,便是鸡犬不留。 这样经验老到又凶残之极的贼徒,又怎会忽略一个孩子? 当时白樘试图从这孩子口中问得端倪,谁知不管用什么法子,这孩子总是三缄其口,也从不跟外人说话,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个“哑巴”。 久而久之,白樘只以为他是目睹那灭门惨状吓傻了,故而也不再逼问,只交付张大继带他去安置了。 张大继行事稳重妥当,白樘自然最是放心。 可是偏偏是这最稳重妥当的人,却做了一件儿让白樘最为意外的事。 他暗中收留了这孩子,并改了“鲁”为“卢”,且掩藏他的身份,想让他就这样,抛开过去种种,只作为自个儿的养子活下去。 张大继自然是因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在他以为,若把此事告诉出去,白樘是那样一个铁面无私不肯徇情的人,怎会容他收留灭门血案件里的孩子?故而隐瞒。 白樘马不停蹄地想到此节,心底便冒出一个念头:倘若鸳鸯杀并不是无意中忽略了这个“活口”,那又是怎么样呢? 只是来不及再寻思此事了,白樘即刻命铁卫出动,直奔哑巴胡同。 果然把卢离捉了个正着。 “你是谁,想做什么?” “放过我!” “妹妹!妹妹!” 凄厉的叫声跟急切的呼唤,交织在耳畔响起,云鬟猛地一抖,醒了过来。 黑暗里,看不清对面的脸,却听到他的声音,唤道:“妹妹,你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云鬟忙伸手,抖抖索索摸过去,模糊中季陶然的手动了动,便将她抱在怀中:“别怕,我在呢。” 云鬟的泪无声落了下来,却忍着并不哭出来,季陶然察觉她的身子在发抖,便道:“好妹妹,别怕,不会有事的,白叔叔,清辉,还有……世子……都会来救咱们的。” 云鬟“嗯”了声,忽地嗅到一股血腥气,心头一揪:“他伤了你,可要紧么?” 季陶然道:“不打紧,只是蹭破了皮儿而已。” 云鬟道:“表哥,是我害了你,我本来以为,他会停手的。” 季陶然笑道:“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若不是你把他吓破胆,这会子我哪里还能跟你说话呢,只怕早就魂游地府了。” 云鬟听他语气带笑,才略略心安,不由也笑了声,却又因不见天光,便道:“这儿是哪里呢?” 季陶然道:“不碍事,像是个柜子里。” 云鬟却觉着身上极热,胸口也有些发闷,便道:“表哥,我有些喘不过气,你可好么?” 季陶然安抚道:“好妹妹,你试着慢一些喘气,是你方才太怕了,所以才这般。” 云鬟点了点头,却觉着耳畔寂静非常,竟似听不见一丝尘世的声响,仿佛两个人在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样,她便道:“怎么这样安静?” 季陶然道:“大概是天黑了,那坏人也走了的原因。” 云鬟道:“我们趁机也逃走可好?” 季陶然握着她的手:“这柜子从外头锁起来了,我方才试了试,打不开,咱们就安安静静等在这儿,等白叔叔清辉跟世子他们来救咱们。” 若不是季陶然在此,说了这许多话,云鬟此刻必然要受不住了。听到这里,心里才安定下来:“我知道四爷一定可以找到咱们的。”顿了顿,又道:“纵然是换了地方,也是可以的。” 季陶然不懂这话,问道:“什么换了地方?” 云鬟不答,季陶然停了停,就又问说:“是了,你先前如何把卢离吓得那样儿,真不愧是妹妹,我若不是亲眼见着,也是不信呢。” 云鬟听他声音温和,半点儿紧张害怕都没有,心越发安了,便道:“其实还是多亏了你。” 原来,那日季陶然因得知林嬷嬷带露珠儿回鄜州,便想去跟云鬟说声,毕竟是他传的口信儿,倒要回复一句。 他见了云鬟,话自然就多起来,正好儿就把白清辉说卢离身上有血腥气,以及卢离的情形跟云鬟当个笑话说了。 清辉等人不在京兆府,自不知卢离的底细,可季陶然因关心卢离孤单可怜,偶然向盖捕头等打听两句,就知道他是张大继的义子,以及张娘子多病等事。 而云鬟之所以用张娘子已死来诈卢离,却跟季陶然无关了。 只因前世,那蒙面凶徒把她绑来之后,曾说过几句话,当时她胆战心惊,魂不附体,本应记不得的。 可是今生,卢离就在眼前,又见他如此穷凶极恶,竟连季陶然也要杀害,她便竭力镇定下来,因回想起前世此刻的种种。 当时她虽然被绑着在卢离跟前儿,眼前是季陶然,可是在她看来,就如同两间柴房,两个崔云鬟,两个卢离,只不过一个蒙面,一个豁出一切似的在他们跟前儿。 两种既有相似,也有不同的场景,般般分明。 面对那蒙面卢离,她慌的无法自制,泪拼命涌出,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凶徒,便拼命垂头抱膝,缩成一团。 忽然头发被人用力一扯,生生将她拽了起来,云鬟禁不住尖叫。 蒙面卢离捏着她的下巴,道:“崔云鬟?” 云鬟道:“你、你如何认得我……” 蒙面卢离笑了两声,道:“我自然认得你,极早就认得你了。” 云鬟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懂,我从未见过你。” 蒙面卢离不言语,云鬟不敢看他,低头问道:“你、想做什么?”他仍沉默,云鬟道:“你放我回去可好,府里头这会儿定然着急找我……” 蒙面卢离才道:“那府里的人根本不理你死活,你难道不知?” 这句话从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口中说出,却让云鬟心里陡然酸痛:“你懂什么?” 蒙面卢离笑道:“你不信么?可怜的孩子,还做梦呢……”因打量着她,忽然眼神有些变化,仿佛想起了什么,那寒意便不那么浓了,也撤了手。 云鬟因心里又怕又是难过,便复垂头落泪,却听耳畔这人有些叹息似的说道:“说起来,你倒是跟我有些相似……世上真正对你我好的人,都已去了……从此之后谁还会再理会你的死活呢?” 云鬟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他口中所指的是自己的母亲谢氏,也许是想到了母亲,便觉着没起初那样害怕了。 云鬟大着胆子问道:“你的母亲也去世了?” 蒙面卢离道:“那贱人早死了!我说的不是她,她也不配。” 他忽然盛怒,那眼神蓦地又变回原来刀锋似的颜色,对云鬟道:“说来你比我幸运些,毕竟你生身的母亲疼你,本来……我也还有她,可现在,我又已是一个人了。” 忽自言自语道:“不过,从此终于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没有人再拦着我,就如那人所说,我也终于可以……当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嘶嘶而笑。 那一刻云鬟不懂,但纵然是蒙着面,她仿佛还能看见这蒙面底下,他笑着呲出獠牙,而那嗜血似的目光,重又看向她,肆意打量过她的眉眼,然后……一寸一寸往下…… 云鬟定神,不许自己再想下去,这些前世之事她自然不能跟季陶然说,只道:“我先前听了表哥说他家里的事,又看他那样穷凶极恶的,就猜他的亲人都亡故了,他说起张娘子的时候,用的是‘义母’的称呼,且说到张娘子死讯之时,用的是‘去世’二字,可见他十分尊敬张娘子,表哥,我猜的是不是极准?” 季陶然却一声不响。 云鬟一怔:“表哥?” 季陶然仍是不答应,云鬟着急,忙伸手探摸过去,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手上却黏黏湿湿的。 第134章 先前云鬟因想通前情今事,又窥知端倪,便以言语镇住卢离,可卢离残忍奸诈,本不信她的话,怎奈她既知道张娘子去世之事,又知道他心底那深埋密藏、从无第二人知晓的绝密。 若说张娘子是她乱猜所得,那鸳鸯杀这件事,以及她所说的那句话,却已经超乎卢离想象。 其实对卢离而言,震住他的并不是所谓“鬼魂”,所谓鬼魂之说,在他看来未免荒唐可笑,似无稽之谈,因为他们的心智早就狠辣凶戾到超乎异常,纵然真有鬼神,他们也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云鬟所说,偏偏击中的是卢离最不能碰触的软肋。 一是张娘子跟张大继,二就是鸳鸯杀。 这两种人,对他而言,就仿佛光明跟黑暗,正道与邪恶。 他向往尊敬张大继的为人,也敬待张娘子为母之责,这正是他人性之中唯一残存的善。 但是对鸳鸯杀,便不是单单一个“恐惧”可以形容的。 鸳鸯杀在鲁家作案之事,卢离曾亲眼目睹。 他有些忘了当时自个儿是什么心情,但是他并未叫出声来,也并未逃走,也许……是吓傻了,也许是从未想到,总而言之,他便呆呆地动也不动。 鸳鸯杀自然看见他了,那一刻卢离以为自己也要死了,他想要逃离,可双腿却不听使唤,眼睁睁地看着鸳鸯杀来至跟前儿。 那人脸上身上,都是血淋淋的,看来就如血池里爬出来的鬼怪。 他注视着卢离,那双因沾血而也变得血红的眸子,如此狰狞,倘若这会他把卢离吃了,卢离也并不觉奇怪。 鸳鸯杀看了卢离半晌,忽然靠近过来,他身上的血腥气跟咻咻吐气的气息令人窒息,而他的声音,在耳畔低语似的:“我不会杀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是一类人,你是个怪物,跟我一样的怪物。”不怀好意的窃笑,又仿佛是一种预言。 那时候卢离并不知道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或者真的已经吓傻了。 直到不管多少年过去,那一幕仍是在他心底毫无褪色,那个残忍的如同恶魔般的鸳鸯杀,在耳畔同他嘶嘶地说着:你是个怪物,跟我一样。 他隐约明白这句意思的开始,是在朱三郎家里,把那只总是冲着他吠叫的小狗肢解了。 当那滚热的血浸蔓过双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那一年在鲁家,他怔怔看着鸳鸯杀杀人,他以为自己心中所有的是恐惧,但是……并不完全是。 张大继的“失心疯”,跟他脱不了干系,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此后,卢离竭力克制体内那股叫嚣躁动的欲望,他不想让张大继彻底“失望”。 因为他知道,他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耳畔鸳鸯杀的呼唤仿佛从未消失过,他在引诱着他,想让卢离也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 最初选择当捕快,其实也是想要跟张大继一样,或许可以好一些…… 只可惜,事与愿违。 张大继去世之后,他心底的恶之芽重新蠢蠢欲动,也许是……毕竟他心底的“善”太弱小,抵不过那“恶”的强大。 最终,他终于向着耳畔那声音低头。 所以就在云鬟说起他们都在看着你的时候,对卢离而言,他不是怕什么鬼魂,而是他最怕的两种力量,他最不能面对的……光明跟黑暗,让他心生恐惧,无所适从。 “你为什么会知道?”卢离抬头,紧盯着云鬟,“跟我说实话。” 云鬟道:“我说的便是实话。” 卢离咬牙:“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鬼话?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 他不信真的有鬼在看着自己,但是就如白樘所说,他怕云鬟所说的这些话,因为无论如何想不通,便更加惧怕。 云鬟道:“你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两个人目光相对,云鬟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选择正面对上这记忆中恶魔似的人。 卢离忽然狞笑:“好,你既然说他们在看着我,那就让他们来阻止我。” 他迈步走到云鬟跟前,俯身捡起地上的薄刃,在云鬟颈间轻轻比了比:“说实话,我就放过你。” 云鬟微微抬头,奇怪的是,虽然紧张,并不惧怕。 卢离眯了眯双眼,却见手底的肌肤如最细腻的羊脂白玉,他几乎按捺不住……忽地听身后季陶然叫道:“有本事冲我来,你这懦夫,可知你死到临头了!妹妹说的话从来都会实现,她就是能看见那些东西,夏家大小姐的案子你知道对么?尸体就是妹妹帮着白四爷找到的!” 卢离生生地停住步子,回头看向季陶然。 季陶然生怕他不怒似的:“冲我来啊,我倒要看看你这白眼狼是不是敢对我动手。” 卢离听到“白眼狼”三个字,牙关紧咬,果然折返回他的身边儿。 漠然的眼神看着季陶然,卢离轻声道:“季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口中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丝毫也不迟疑,薄刃准确地没入季陶然右侧胸前。 顿时之间,鲜血便顺着涌了出来。 他下手太过意外,季陶然感觉一股无法忍受的锐痛传来,不由叫了出声。然而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他便紧咬牙关,不肯再让自己发出声响。 卢离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脸色,慢慢将刀柄掣出,这样做伤害自然加倍,然而季陶然的脸色雪白,冷汗如雨,却仍是不肯发出惨叫。 卢离大为意外,正要再选一处下手,忽然听见身后云鬟道:“他们都在看着你,在看着你呢!张大继,张娘子,还有那个你口中的‘贱人’!” 卢离正要一刀再扎进去,刀锋划破了衣裳,却无法再往前一寸,方才激起的怒逆之心再也撑不住,卢离扬手将刀子远远扔开,张口呼呼喘了几下儿,抬手紧紧地抱住头,崩溃似的嚎叫出声。 他转过身,快步来到云鬟身边儿,揪着她语无伦次地叫道:“你怎么知道,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再也没有先前的冷静淡漠,此刻的卢离,俨然将来崩溃似的,把云鬟揪得跌在地上,兀自抓着不放,仿佛要将她活活地撕碎了一般。 季陶然痛的几乎晕厥过去,见状厉声大喝:“放开她,放开她!”拼命挣扎,绳索都被血染透了,因挣动的太过激烈,连人带椅子,往旁边倾倒过去。 只听云鬟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你做下的这些事,我知道他们都在看着你……你不要再错了!你是人不是畜生!” ——你是人不是畜生。 卢离揪着她,待要撕开她的衣服,听了这句,狠狠一个耳光掴了下来。 云鬟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后跌飞,额头碰在地上,顿时晕了过去。 季陶然叫道:“妹妹!”此刻更不知身上痛多一些,还是心上的痛多些。 半晌他回来,神色冷静下来,只拖了一个极大的箱子,便把云鬟抱起来,放在里面。 季陶然不知他要做什么,然而身上血流不住,整个人有些发晕,竟无法问出声。 卢离走过来,歪头仔细又看了他一会儿,才恳切般说:“季公子,你真是个好人。”话音未落,一拳挥过去。 季陶然本就撑不住,如此一来,便一声未出,晕了过去。 季陶然是比云鬟更早醒来的,且早已经查看过。 他并没有对云鬟扯谎,他们的确是在一个“柜子”里,只不过他没告诉云鬟的是,如今这个“柜子”在何处。 倘若是放在外头,不管如何,都会听见些许声响,可是如今这个柜子,却透着憋闷沉重之气,连任何轻微的声响都没有。 季陶然伸手轻巧板壁,并不似敲击木板发出的“咚咚”声,反而一股沉闷声响,仿佛敲在泥地上。 他身上的伤口不知流了多久的血,整个人晕晕沉沉的,却只竭力抱着身边的人,探着她的微弱鼻息,知道她还好,就觉心安。 安抚了云鬟那几句后,季陶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耳畔听着她的声音,心魂儿却仿佛幽幽然飘荡离体了一样。 云鬟听不到他回应,浑身发冷:“表哥?” 季陶然朦胧中听见这声,却无法回答,只听云鬟骇然大叫:“季陶然,季陶然!你答话,跟我说话!” 这既闷又黑的“柜子”里,女孩子的声音听来格外惊魂,季陶然察觉她拥住自己,声里渐渐带了哭腔:“季陶然,别死!求你别死!” 她如此慌张,从来都是那样安静冷淡的一个人,此刻却为了他这般失神。 倘若他死了,留她一个人……可怎么是好?若给她知道了如今他们身在何处,又该怎么慌张害怕呢? 已经有些缓慢的心跳,慢慢复苏过来,季陶然咳嗽了声:“妹妹。” 云鬟身子绷紧,季陶然低低笑说:“我怎么会死呢?我死了,妹妹会伤心的……所以我、不死,我不会死。” 如墨的黑暗中,云鬟睁大双眸,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季陶然将她的头往胸前轻轻按落:“我不会死……别哭了。不许为了我伤心。”他的声音极微弱,却很坚定。 两个人相依相偎,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头顶上某处,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 依稀是有人欣喜若狂地大叫道:“找到了!” 先前,哑巴胡同鲁家旧宅之中。 卢离对白樘供认:“我叫了一个人,把他们运走了,这会你们纵然找到,也不过是两具尸体罢了。” 临时放弃动手换了地方,其实在卢离意料之外。 他因筹谋万全,从未有过放活口之意,所以在发现无法动手之后,他飞快地想了另一条路。 卢离道:“那个人叫陈老三,是负责运尸首往城外乱葬岗的,我叫他把人运走埋了。” 京兆府有时候会收留一些无主尸首,这是个脏乱差使,无人喜欢,多是卢离担了,故而跟那陈老三十分熟悉。 此时此刻,他的口吻仍是淡淡的。 仿佛吩咐埋了的,不是两个活人,而是两个无足轻重的物件儿。 所有人都无法出声,连呼吸都停了似的。 只有卢离还在说:“她说那被我杀死的所有人,跟我有关的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只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也在看着我呢?”他嘶嘶地又笑了起来。 此刻,暮色四合,黄昏将至,很快,便是黑夜。 戌时五刻,暮鼓敲响,城门关闭,此刻距离城门关,已不足一刻钟了。 铁卫同京兆府盖捕头飞快去寻那陈老三,不料那老头子并不在家,忙打听四邻,才知道他这个时候是泡在酒馆里。 当下一堆人又如风似的赶了去,小酒馆内的客人见了,吓得一个个靠墙而立,不敢动弹。 那陈老三却已经喝醉了,趴在桌上酣睡不醒,叫也不应。 盖捕头揪起来,托着丢进厨下的水缸里。 陈老三打了个激灵,见是盖捕头,还以为又有差事,便道:“捕头如何亲自来了?” 盖捕头揪着:“今儿卢离叫你送两个尸首出城,你埋在哪里了?” 陈老三正乍醒懵懂,还未回过神来,盖捕头吼道:“快点儿说!” 跟随铁卫一块儿而来的巽风道:“时候来不及了,带他出城!” 众人拖着陈老三冲了出来,才赶到街头,就遇见白樘跟赵黼两人,身后是蒋勋跟白清辉骑着马赶上。 那陈老三被人横拖竖拽,正有些不受用,却也半是酒醒,依稀认得白樘,便要下拜,白樘问道:“今儿卢离叫你送的尸首在何处,果然在城外?” 陈老三愣了愣,僵着舌头道:“是、是有……在城外!” 白樘见天色已暗,道:“来不及多说了,出城!” 赵黼见这陈老三醉醺醺地几乎站不住脚,他不顾腌臜,揪着后脖颈子把人擒上来,横搭在马上,打马便疾行。 陈老三吓得大叫起来,白樘等紧随其后。 夜晚将至,路上行人渐渐少,马蹄声如雷车驰过,眼看将到城门处,却听得暮鼓响起,那守门的士兵正忙将城门关起来。 巽风忙喝道:“且慢!刑部办案!” 那边儿微微一愣怔的功夫,就见眼前一道暗影掠过,那马儿如同生了翅膀的云龙似的,霹雳咔啦从身边儿掠过,掀起的冷风把人的眼睛都刺痛了。 依稀还有几声难堪的呕吐尖叫声响,不知何故。 此刻那城头上的校尉见有异样,已经赶了下来,却见白樘一行来至跟前,因拦住道:“原来是白侍郎,且止步,暮鼓敲响,禁出入。” 白樘皱眉,还未出言,那校尉道:“下官职责所在,请侍郎见谅!”一抬手便要命将城门关闭。 巽风在白樘旁边,只看他。 却见白樘眉睫微动,巽风再无迟疑,当即一低头,一抖缰绳! 那守门的士兵将要拦住,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马儿雷霆万钧地来到跟前儿,士兵们难搦其锋,又生怕被马儿撞踏,即刻躲避,这刹那间,巽风已经堪堪从那两扇城门中疾驰而出! 其后,白樘便道:“请见谅,先前出城的是晏王世子,世子性子急,若不跟上,只怕会出事。” 校尉先前自也看了个大概,也明白赵黼为人是个不好惹的……只不过白樘是个正直君子,可以用国法律条来压罢了,倘若是赵黼在跟前儿,倒也未必敢多嘴。 此刻见好就收,拱手道:“侍郎不必介意。” 白樘见校尉自去了,便拨转马头。 清辉因问:“父亲,他们可使得?会不会人手少了些?” 白樘道:“巽风会见机行事,你且先回府罢,我尚要去个地方。” 清辉问道:“去何地?” 白樘知道他极关心此事,不肯瞒着让他悬心,便答:“去静王府。” 清辉想了想:“既然如此,父亲且快去。” 白樘知道他懂了,当下便吩咐几个铁卫守在城门边儿上,其他的回转刑部,自个儿略带了几个人,便往静王府而去。 当下这一干人等才又分散开。蒋勋因不解,就问清辉:“如何四爷这会子去静王府?” 清辉道:“静王素有贤名,跟世子交情又佳。”说到这里,略放低了声儿道:“我先前曾听人说起,静王有一面御赐金牌,拿了便如朕亲临。” 蒋勋睁大双眸,这才明白。 且说赵黼带着那陈老三,贴地狂风似的卷出城,才放慢马速,问道:“你把他们埋在哪里?” 陈老三早吐得死去活来,又被颠的骨头神魂都要散了,哪里顾得上回答。 赵黼冷冷道:“知道什么叫‘活埋’吗?我数到三,你若还想不起来,你便可以选一块儿好地方闭眼了。” 陈老三一个激灵,叫道:“我说我说,是在前头乱葬岗旁边儿……” 赵黼眉头紧皱,这会子巽风快马加鞭赶上来,正听了这句,然而两人心同时一沉,虽知道了地方,却反而更闷重了。 眼前的暮色越发浓了,几乎看不清路,陈老三虽然吃苦,却不敢吱声,幸而马跑得快,不多时来至地头。 赵黼跃下,把陈老三扯落:“在哪里。” 陈老三晕头转向,且又乌漆墨黑一片,哪里能分清楚,巽风下地,把他扶住:“快仔细认认!” 赵黼放眼看去,野地里静悄悄地,因他们一来,把许多栖息在坟茔树林子里的野鸟吓得高飞而起,发出咕咕声响,十分瘆人。 又有些萤火虫翩翩飞舞,荧光微微,更如鬼火一般。 赵黼情不自禁奔前几步,又走开往旁边跑去,忍不住大叫道:“崔云鬟!” 这旷野中只他的声音传了出去,仿佛永无回音。 身后陈老三定神儿,勉强指点了两处地方,巽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赵黼从地上乱抓起些枯草树枝,点亮了瞧去,却见地上并不似新挖过的痕迹。 巽风因道:“你白日埋了的,不是两个死人,是两个活人,你如今还不好生想想,是要怎么样?” 陈老三“嗷”地叫了声,受惊匪浅:“活人?” 赵黼道:“你最好快点找对地方,不然,你就在这儿住下。” 陈老三战战兢兢把火把拿来,觑着眼睛细看了会儿,终于道:“我想起来了……”忙跑两步,在坟圈子外头,道:“是这里!” 两人早跑了过来,果然见新土宛然,中间居然有个不大的深坑洞透了下去。 陈老三嘟囔道:“我埋在这里的,是这里没有错了,如何会有个坑呢?难道、难道他们爬出来了?”这话说完,遍体生凉,忙噤口,只念道:“有怪莫怪,百无禁忌。” 赵黼跟巽风早顾不得,双双跪在地上,只用手乱刨,沿着那坑洞掏挖了一臂之深,巽风失声叫:“找到了!” 两个人用尽毕生之力,顷刻间把那土挖开,露出底下一个方形箱子。 陈老三举着火把在旁边看,生怕人死了自己脱不了干系,便道:“我、我是奉命埋了的,哪里知道死活呢……” 赵黼看着那上了锁的长柜,真如一个棺材板,竟不敢上前一步,就哑声对巽风道:“你、你来……” 巽风一咬牙上前,把锁头生生拧开,满是泥土的双手却已经麻木无觉了,泥土抖抖索索掉下来,巽风一咬牙,用力将盖子掀起! 火光之下,却见里头两个人抱在一起,都是一动不动的,那女孩子身上血迹斑斑,可侧脸恬静,眉眼温和,合眸仿佛睡着。 赵黼双腿一软,先跪了下去,抬手往前,似要抓一把,却只顾发抖。 巽风也觉着自己已经断了气儿了,还是陈老三畏畏缩缩上前,说道:“试试看有没有气儿呢。” 嘴唇上渗出血腥气,赵黼跳上前,用力要将云鬟抱出来,不料他们两人抱的甚紧,竟分不开。 巽风见状,便也鼓气儿跳进来,把季陶然抱住,手挨着他的身子,手心里因湿漉漉地,火光下看了眼,却见满是鲜血。 巽风心头又是一凉,只不敢说出来。 那边儿赵黼探了探云鬟的鼻息,目光忽然一亮,透出不可置信的惊喜之意,而巽风也探到季陶然脉搏,虽弱不可见,却仍还是有的。 两人目光相对,先前死了的心才双双又微跳起来。 却听那陈老三又嘟嘟囔囔说道:“这活儿很是辛劳,也偏是邪门了……我今儿不知怎地,身上格外乏累,不想挖深坑,就只含糊交代,横竖也没有人知道。” 赵黼抱紧云鬟,听了这蠢话,很是想笑,然而不知为何,一咧嘴,泪反而吧嗒吧嗒掉下来。 第135章 且说巽风跟赵黼两人,分别抱了季陶然跟云鬟,正欲往回,忽地听到有马蹄声响,伴随着摇铃脆响,极快而来。 这处临近官道,此刻城门又已关了,是何人在这会儿赶路? 黑暗中果见一辆马车驰了出来,车厢两边儿悬着灯笼,随着车行而微微摇晃。 车子还未停下,就见白影一闪,一道影子从车辕上掠下,落地飘然无声,几乎把陈老三吓的倒退。 巽风却不动声色。 来人笑道:“巽风哥哥,我看到你的信号了,是怎么样?”话音未落,便瞧见巽风怀中抱着季陶然,而赵黼在旁侧,也抱着一人,细看眉眼,那人惊道:“怎么是凤哥儿!” 灯光下,来的竟是个俊俏少年,生得面白唇红,就如仙童一般,正是任浮生。 只因猜到那鸳鸯杀欲对云鬟不理,偏赵黼又用了法子把云鬟拘在身边儿,白樘知道此事后,索性将计就计,便命任浮生假扮云鬟,就留在家庙之中,作为诱饵,引那凶手上钩。 又怕任浮生一个人有些不顶用,便叫巽风从旁相助。 谁知那日崔承前去家庙闹腾,外头的众人竟拦不住,到底给他闯了进来,巽风本在后院巡查,便没留心暗中窥视的卢离。 崔承因从小被养成个娇纵性情,自然是不见云鬟誓不罢休的,忽然见竟是个长相俊美的男人,哪里肯依,他又是个鬼灵精的性子,知道仆从跟在外头,自要趁机叫他们过来理论。 任浮生见他总要吵嚷,便说:“你可想害死你姐姐么?” 果然崔承一愣,任浮生才道:“你瞧这是什么?”就把刑部的腰牌拿了出来给崔承看。 崔承毕竟是官宦子弟,虽任性,却知晓这腰牌来历、也知其厉害,惊道:“你们是刑部的人?” 任浮生揣了腰牌:“不错,我们是刑部的,只因有个贼人作乱,将危害到你姐姐,故而我们把她藏了起来,却在此埋伏,谁知你贸然前来,也不知有没有坏了我们的计策。” 巽风知道任浮生惯会胡说八道,又看崔承眼睛眨巴眨巴地不敢动,知道是有法子唬住他的,当下道:“我出去看看有无可疑之人。”抽身便去了。 崔承见状,越发咋舌,迟疑问:“你们是刑部跟哪个大人的?” 任浮生道:“小家伙,你懂得不少呢。我们都是跟着白四爷的。你可听说过?” 谁知崔承听了,便有些激动:“我自然知道了,四爷是极能为的,也是我心里最敬佩的人。” 任浮生笑笑:“既然如此,那就好了,你且听我的话……”恩威并施地叮嘱了他一番,无非是叫他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又说若是给人知道了,崔云鬟便有性命危险。 崔承虽爱闹,却也知道厉害,何况事关云鬟的性命,且又是白四爷的安排,当下便无有不从。 从里头出来之后,只对那些跟随的家奴说道:“好了,我见过姐姐了,咱们回去吧,此事都不许张扬出去,不然给老太太知道了,你们都要遭殃的。”众奴仆自然都答应。 崔承果然守口如瓶,而家庙里也自并无异样,任浮生兀自得意洋洋,以为降住了崔承,却不知凶徒远远比自个儿想的要狡猾的多,早由此察觉了。 白樘因料到家庙的埋伏或许走了风声,却也不曾彻底把人都撤回,只传了巽风回来,却仍留任浮生驻守。 今夜巽风急急地追着赵黼出来,因怕势单力孤,便发了信号,任浮生在庙中正百无聊赖,只见东北处一道白光冲天,炸成了一个模糊顶角獬豸轮廓,他忙便命人备车,带人往这边儿赶来。 当下便把季陶然跟云鬟两人安置车上,赵黼弃了马儿,亲守在车里,巽风是知道他心意的,大不放心,怎奈车内已有些狭窄,只得同任浮生骑马跟在后。 谁知车行半道,忽然听得车厢里闹腾起来,竟像是云鬟的声音,叫的不像。 巽风关心情切,纵身跃上马车:“怎么了?” 却惊见是云鬟醒来,也不知如何,正胡乱地推打赵黼,口中叫着些什么。 赵黼连唤她的名字,仿佛要抱住她。 巽风色变,上前把赵黼一推:“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赵黼却并不看他,只望着云鬟,只见她转头扑到季陶然身上,哭道:“不要死,你说了不会死的。” 巽风愣住,忙上前探了探季陶然的脉象,仍是脉息微弱之态,便松了口气道:“凤哥儿别担心,季陶然并没有死。” 云鬟疑惑,抬头看他,巽风心头发寒,却见她脸上身上,血迹不断,可最怕人的是此刻的眼神,那朦胧的泪眼茫然愣怔,竟仿佛全不认得他了。 此刻赵黼便温声道:“崔云鬟,你仔细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是巽风,你莫非不认得了?是白樘身边儿的人。” 云鬟扶着额头,满手却是血渍,涂得额头上的伤跟血都一团污糟,巽风忙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凤哥儿,你怎么了?可觉着哪里不好?”因见她身上血迹斑斑,额上又有伤,自是极担忧的,只是先前赵黼抱着她不肯撒手,却也无法可查知端详。 赵黼又道:“季陶然没死,方才救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有脉息,那卢离也被押在刑部了。” 云鬟环顾周遭,目光从赵黼面上一掠而过,仔细看了巽风半晌,又回头看季陶然,却见他身上虽有血,但颈间却无伤,此时此刻,方有些清醒过来。 巽风仍不放心,又唤道:“凤哥儿,你可还好?” 云鬟才觉着额头隐隐作痛,身上各处也都酸痛不已,却道:“没什么大碍。”巽风见状,便欲出去,不料云鬟便:“巽风,你别走。” 巽风回头看她:“怎么了?” “你别离了这儿。”云鬟伸手握着他一角衣裳,并不抬头,只撑着坐起,靠车壁坐了,也不看其他人,只垂着眼皮望季陶然。 巽风略一犹豫,便也靠在她身旁坐了,却见她攥着自己衣襟的手上,血渍模糊中,隐约有几处伤痕。 巽风很想问问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然而又怎能忍心去问,连想一想都是不能的。 车外任浮生因听了动静,正十分关切,忽然听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没了动静,越发好奇,便来至车窗口上问道:“哥哥,这会城门都已经关了,你倒不如跟我去家庙里住一夜。” 巽风闻听:“不妨事,四爷在内等着呢,四爷必有法子,何况季公子伤势不轻,要进城才好疗治。” 任浮生只得答应,又小声问:“凤哥儿可还好么?” 巽风见云鬟不答,便回:“别多嘴,安静赶路。” 云鬟听了他两人对话,长长地吁了口气,此刻她浑身不自在,本坐也坐不住的,只因赵黼在旁边儿,便勉强撑着,巽风问道:“觉着怎么样?” 云鬟微微转头看他一眼,忽然慢慢地将身子挨着他靠了过去,巽风大为意外,却忙一动也不敢动,只觉那软软的身子靠在自个儿肩头,却轻的像是一片羽毛。 巽风微微有些无所适从,不觉抬眸看了赵黼一眼,却见赵黼果然正一眼不眨地看着云鬟,只不过那双锐眼里,此刻并无素日里吃醋拈酸的狂恼之意,反而一片沉静,沉静的几乎令人……窒息。 又行了两刻钟,车来至城门前,任浮生向前叫门,城门上有人俯身看下来,端详了一会儿道:“开门!” 任浮生见果然如此,心中暗自喜欢,便道:“巽风哥哥,还是你更知道四爷的心呢。” 城门打开,有几个刑部铁卫如风出来,护着车子,驰入城中,城门在身后即刻关闭了。 那守城校尉因对白樘道:“白侍郎,我的事儿已完了,改日再会。” 这会儿任浮生先上前来见了礼,巽风因也要下去见礼,又见云鬟仿佛睡着,正不敢动,云鬟因听见车外声响,便睁开眼睛。 巽风才得机会对她道:“凤哥儿,四爷在外头等着咱们呢,我下去同他说声儿。” 云鬟愣愣怔怔,也不言语,巽风看一眼赵黼,终究转身跃了出去。 车厢内,赵黼望着云鬟,他见了她,本就自发地有无数的言语,可是此刻,心底却找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沉默相对之时,便听见巽风在外头向白樘飞快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白樘道:“知道了,把人带到刑部。” 赵黼才说:“不用了,我自带人回府。” 不料云鬟道:“我要去刑部。” 赵黼皱眉:“阿鬟,你认一认,是我。” 云鬟转头,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要去刑部。” 赵黼道:“去刑部做什么?” 云鬟不理,这会儿却听得车外白樘的声音道:“世子,季陶然的伤需要急救,耽搁不得。且他们都是此案的人证,不去刑部又去哪里?” 赵黼死死地盯了云鬟半晌,她却始终不看他一眼,赵黼又看向季陶然,见他脸白如纸,身上如浴血似的,果然是奄奄一息之态。 这两个人都是这样狼狈,也都是这样倔强。 赵黼终于笑了笑,便对云鬟道:“是,是我糊涂了,的确是要去刑部的,我陪你去就是了。” 云鬟皱眉,赵黼已经道:“还不快点赶路去刑部,是要等人死了吗?” 外头,巽风便看白樘示下,白樘道:“听世子所言。”翻身上马,直奔刑部而去。 刑部因常接手些棘手案件,历来便自有医官驻守,尤其擅长治疗外伤等,巽风先把季陶然又抱了出去,云鬟却推开赵黼:“我自己能走。” 因扎挣着出来,便要下车,谁知才抬脚的当儿,就觉得双腿已经没了力气,眼前也不能视物,连眨眼都不能够了,一头往车下栽了过去。 赵黼因被她推开,就在身后,见状忙过来欲拉着,不料有一人却正在近前儿,见状张开双臂将云鬟接了个正着,顺势轻轻抱住,待要放她下地,却见她双眸紧闭,早就不省人事了。 话说先前在那“柜子”里,云鬟因跟季陶然相依为命,勉强支撑。 然而毕竟两个人都受了伤,季陶然虽竭力轰瞒,奈何身子已将到极限。 而对云鬟来说,她虽不知此刻人在地下,但胸口那股憋闷之意越来越重,而且呼吸越发迟缓,仿佛每进出一口气,都极为艰难。 起初季陶然还能唤醒她,渐渐自身也难保了,便双双晕厥过去。 不知不觉中,有些模糊的声响在耳畔一重一重袭来: “她是怕本王将季卿杀人灭口呢,你可懂她这番苦心”。 “果然不愧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长大的……你倒是很懂她的品行为人?” “崔云鬟,你当我是什么?” 那问话,一一在耳畔响起,如此清晰,就仿佛此刻她人已死,正回到了前世的那一刻。 那一日,赵黼传了季陶然前来。 云鬟记得当日发生的每一件事,一丝一毫,赵黼的问话,季陶然的回答,季陶然拿出那朵珠花自证。 “昨晚上……因多喝了几杯酒,无意在翼然亭中遇见娘娘,一时忘情失了分寸……其实不与娘娘相干……”他说。 赵黼眸色阴晴不定,忽地笑道:“好好好,可知本王最喜识时务者。” 手心微微用力,玉石跟珍珠挤做一团,发出令人牙碜的咯吱咯吱声响,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刺入了掌心,锐痛至心。 赵黼浑然不以为意,只上前一步,对季陶然道:“你想替她隐瞒是不是?然而你可知道……昨儿不是她头一次如此了,难道你……也有法子把先前几次替她遮掩过去不成?你可……真真儿是个痴心人啊,季陶然。” 季陶然脸色雪白:“王爷……” 赵黼道:“你既然这样舍命为她,一来是痴心不改,二来,你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对不对?” 季陶然张了张口,忽地又紧闭双唇。 赵黼道:“说啊,你知道的那个人是谁?她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张振,还是白……” 季陶然不等他说完,便叫道:“王爷!” 赵黼目光一动,季陶然竟难以禁受他的目光,不由后退两步,赵黼此刻已经认定他必然是知道内情的,正要上前再度逼问,就听云鬟道:“王爷!” 赵黼本来不理,却听得身后轻轻地“噗通”一声,他回头看时,却见云鬟跪在地上。 赵黼挑了挑眉:“你做什么?” 云鬟不答,只俯身低头,额头碰在地上,发出“彭”地一声。 赵黼皱眉:“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他?” 云鬟微微抬头:“求王爷……网开一面。” 赵黼嗤之以鼻:“除非你告诉本王……”尚未说完,云鬟复又磕头下去,额头碰在地面,声音越大。 这厅内虽然铺的地毯,可云鬟所跪的地方,却是水磨青砖的地面,坚硬无比,这两下磕落,额头已经通红。 赵黼喝道:“你干什么!” 季陶然也叫道:“妹妹!” 云鬟仍伏身低头:“不管王爷让我做什么都成,求你……” 赵黼咬了咬牙,云鬟正要再磕下去,赵黼早放开季陶然,掠到她身边儿,狠狠地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定睛看向额头,却见那处果然通红,隐隐地渗着血。 赵黼倒吸一口冷气,心中又寒又恨,只道:“你、你对自个儿倒是舍得下手!” 云鬟因磕的重,已有些微微地发昏,仍求道:“王爷……放了不相干之人吧。” 赵黼的手捏着她的手臂,不觉越来越紧,却知道再多一分力,这手臂只怕也要被他生生折断了,但是这般吃痛,她兀自一声不吭。 到底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会让她动容的? 赵黼垂下眸子,忽然道:“好啊,你想让我饶了他,让我不再纠缠此事,好……只要你做一件事就可以。” 他放开云鬟,后退两步,缓缓落座,淡淡道:“取悦我。” 第136章 季陶然并未明白这三个字究竟何意。 云鬟对上赵黼有些阴鸷的眼神,却已经知道了,眼神闪烁,娇红的唇微抖。 赵黼微微一笑:“不管原本你心里的人是谁,你也只能是我的,本王明白。只要你做得到,我会饶了季陶然,不仅是他,还有以前种种,尽数一笔勾销,你维护的那个人,从此不会再追究。如何?本王对你可好?” 云鬟道:“王爷……” 赵黼冷笑:“怎么,方才还说让你做什么都成,这么快就反悔了?” 季陶然呆怔地看着他两人,此刻尚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赵黼道:“过来。” 云鬟一抖,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季陶然,眼神有些恍惚。她转回头来,迈步往赵黼身边儿挪了一步,这样三四步的距离,却走得如同人在悬崖峭壁上,随时随地便会粉身碎骨。 赵黼淡然看着她,复又扫一眼季陶然,却见他茫然站在原地,却又有些忐忑地盯着云鬟的背影。 云鬟终于走到跟前儿,赵黼眉睫微动,眼底却只是冰雪之色,目光随着眼前人的动作而移动,逐渐地从上到下——是云鬟复又跪了下去。 正因如此,身后的季陶然眼睁睁看着,已经是明白了。 可虽然明白,却仍是无法置信,季陶然摇头:“王爷……妹妹……”语无伦次,脸色大变。 云鬟听着他的声音,低着头,眼中的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赵黼淡看一眼季陶然,见他正要冲上来似的,便一挥手,门边侍卫上前,便将他死死拉住,就要拖出去。 赵黼垂眸看云鬟:“怎么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云鬟浑身发抖,却慢慢地抬手,纤纤素手扶在赵黼膝头,却只是秋风中落叶一般。 只听季陶然在身后叫道:“不要!妹妹!不要!” 赵黼眼神越发冷,竟道:“季陶然,你看见了?她肯为了那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季陶然拼命挣扎,却无法从侍卫们手底逃脱,只拼命唤云鬟。 赵黼笑道:“你不舍得是么?心里也跟我一样恼恨是么?也跟我一样恼恨且嫉妒那个人是么?季陶然,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且说出来,本王替你出气。” 季陶然抬眸看向他,眼睛也泛了红。 赵黼道:“那人既然同她有私,就该护着她才是,可却舍得她如此受苦,你能看得过去么?或许……” 她忽地微微俯身,抬手抚上云鬟的脸:“或许只是她一相情愿,故而甘心情愿为了那人受苦的,真是何其傻……季陶然,你知道那人是谁,你可以救她,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这般欺辱,对不对?” 云鬟猛然抬头,对上赵黼的眼神,此刻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待要回头看季陶然,赵黼却用力捏住她的下颌,有些狠辣地盯着:“你方才应允过的,不管是任何事都行。现在,你们两个各自都有一个选择,对你来说,你若是做得到,我便把所有都既往不咎,包括季陶然我也会放过他。而——” 他抬眸盯着季陶然:“对你来说——我只需要你说出一个名字,就可以救她。你们两个,想要如何?” 云鬟胸口微微起伏:“表哥,别上他的当。”她的手抚在赵黼膝头,无法自制只是抖,却不能挪动一寸。 季陶然在后,耳畔跟脑中仿佛都是一片轰然。 仿佛看着他有些呆怔,赵黼忽地抬手,压在云鬟发端,用力往下一摁。 季陶然眼睁睁看着,整个儿仿佛炸裂了一般,叫道:“不要!放开她!” 赵黼道:“名字。” 挣扎之中,季陶然眼中有泪凌乱坠落:“我说、我说……你放过她!那个人、那个人是……” “表哥!”云鬟拼命推开赵黼,想要大叫:“季陶然,不要说……” 一团混乱之中,耳畔却只听见“咻”的一声,极为轻微,却寒锐透骨,就仿佛不祥鸟的黑翼掠过夜空。 与此同时,赵黼蓦地起身,他目视前方,手上用力,掌心的珠花顿时再扛不住,应声化做齑粉。 珍珠玉石随手指缝间流出的鲜血纷纷坠地,末尾一颗极大的珠子侥幸逃脱,侥幸得脱,滴溜溜滚落。 云鬟摇摇晃晃起身,回头看向门口处。 夜深人寂,刑部之中却仍有几处灯火通明。 是夜,白樘人在公房之中,将卢离一案的卷宗整理归拢妥当,准备明日的过审。 正看时,忽地听见一声尖叫,白樘抬眸,目光似能穿破重重夜色,他已听出,这是崔云鬟的声音。 先前巽风自城外回来,他还并未察觉怎么样,等到了刑部,云鬟跟赵黼下车之时,才真正有些意外。 那女孩子一身浅色的袍子上,满是凌乱血迹跟泥土,头上有伤,一张小脸大半儿被血迹濡染,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当他及时将跌下车的她抱住之时,抬眸却见晏王世子也随着下车,原本那金冠玉带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仿佛在沙场上滚了十几个来回儿一般,绛红袍早看不出本来面目,脸上身上,各处都是泥尘灰土,草叶枯枝。 巽风知道白樘好洁,在马上已经事先稍微整理过了,是以未算太差。 此刻看见赵黼的模样,白樘才知果然是九死一生。 将卷册合上,白樘起身出门,站在廊下观望了会儿,便问:“是怎么了?” 任浮生才回来:“是凤哥儿醒了,巽风哥哥喂她吃药呢。” 白樘想了会儿:“世子呢?” 任浮生道:“先前世子府的人来找,世子便回府去了。” 白樘不语,任浮生忽然问道:“四爷要不要去看看凤哥儿?” 白樘仿佛出神,复抬眸望向回廊下……片刻摇头:“不必了,且让她好生安歇。” 因此是夜,云鬟便歇息在刑部之中。 次日一早儿,刑部自有人准备了简单的早饭,云鬟起来略吃了几口,又喝药,她额上的伤已经料理妥当了,然而还是沙沙地隐隐作痛。 何其相似,曾经她伤的是额前,季陶然却……今时今日,她仍是额上带伤,而季陶然命悬一线。 仿佛他的所有祸患,都是因她而起的。 她一早上起来,便先去探望过,那时候季陶然还未苏醒,但是负责调治的苏太医叫她不必过于忧心,因为他的性命已经无碍,但还要仔细调养几天才妥。 正在发呆,忽地听得轻微脚步声响,云鬟抬眸,对上一双似乎永远都是波澜不起,永远都是沉静宁澈的眼睛。 她猛地站起身来,因起的太急,不觉又有些犯晕,忙撑着桌子站定。 白樘止步,见她面色平静了些,才问:“怎么样了?” 云鬟低头道:“谢侍郎,我无碍。” 白樘这才走到跟前儿,便也在八仙桌旁边儿坐了,思忖了会儿,又看她额上的伤:“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可能回答么?若是撑不住,我稍后再问。” 云鬟道:“我好了,侍郎请问就是。” 白樘这才问道:“季陶然如今尚未醒来,那卢离也并未细说当时情形,你……可能跟我详细说明么?” 云鬟低低吸了口气,白樘瞧出她神色略有不安:“不必怕,卢离如今在大牢里呢。” 云鬟唇角微张,却不知从何说起。 跟卢离在鲁家旧宅交手的经历,她自然是再不愿回想起一遍的,可是之所以难以开口的原因,却也是因为:卢离之所以改变了动手方式,跟她诈他的那些话脱不开干系,倘若要说起来,岂不是越发的惊世骇俗? 提审卢离这一场,并没用许多公差,只传了巽风震雷,两个书吏,门口侍卫把守,不许闲人进内。 因有鸳鸯杀前车之鉴,这次缉拿到卢离之后,便由铁卫送回刑部,关押在独一间的黑狱之中,连狱卒都不得擅自相见。 黑狱比一般的刑部大牢要更安静,被囚在此处,就如同被遗弃在与世隔绝之地一般,对于一些心志不算坚强的囚犯来说,最多是需关上一个月,人便半疯了。 卢离靠在墙边儿,抬头望着头顶那透气的小孔,这房间中唯一的亮光便从那一处透进来,看的时间长了,甚至让人觉着那是一只俯首凝视的眼睛。 卢离看了会儿,眼前忽地出现如此一幕,年少的他在鲁家的旧宅院中奔跑玩耍,不留神撞到伺候大奶奶的小丫头缀儿,小丫头新上身儿的石榴裙上便多了个新鲜的巴掌印儿。 缀儿大怒,指着骂道:“作死的小贱东西,是没长眼么?往你娘身上撞!” 卢离瞥她一眼,一声不吭,缀儿越发气恼:“就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亲娘一个样儿,都这么爱乱往人身上扑,可要不要脸!” 卢离皱眉,缀儿见他仿佛有些怒色,偏又说道:“你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明明是哥儿的奶娘,谁知道还敢把自己当大娘了,你不信,且去后屋院里瞧瞧!” 卢离转身就跑,听得缀儿在后面仍是“骚'货长贱人短”的骂着。 他来至后院,才进院门,就听见有些气喘吁吁的声儿,隔着窗扇透出来,依稀有些熟悉。 卢离跑到窗户边上,那窗扇往外支着,怎奈他个子小,看不见,只得拼命踮起脚来,昂头朝内看去。 却见里头炕上,是鲁家的大老爷,褪了裤儿,正压着人行事,那人衣衫凌乱,一把头发吊在炕边儿,嘴里哼哼叽叽不停。 两人兴起之时,那妇人一个转身,无意看见了窗外的小孩儿,面上因露出恼意,竟冲着他大使眼色,示意他快些离开。 卢离当时还并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了,也不明白当时他心中究竟是何感觉,直到那天鸳鸯杀来至鲁家,大开杀戒,他同样是在外头,呆呆看着里头,在深觉可怕之时,忽然又觉着……这些人……活该如此。 包括他的那个曾拼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打搅自己好事的“亲娘”,当看着她咽气之时,卢离并不觉得如何伤感。 以后不会再有人骂他“小贱东西”,也不会再有人打他,把他关进柴房里了……唯一有点可惜的是,以后就不能再跟人叫“娘”。 谁知张大继竟会收留他,张娘子身子虽不好,可却是真心实意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待。那时卢离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任何的“娘亲”都是“骚、货贱人”,他甚至常常懊悔:为什么他不是张大继跟张娘子的亲生儿子呢? 可他想不到,害了张大继的,却也是他自己。那天他因杀了朱三郎家的狗,给那尖嘴妇人告诉了张大继,此后,张大继神智一直有些恍惚。当夜他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便拉着卢离的手说:“人不是畜生……不能当畜生,你不是的……” 卢离似懂非懂。 不出半个月,张大继就忽然失心疯了。 朱三郎是张娘子的弟弟,本来张大继在刑部当差之时,这两个人殷勤备至,不知来打了多少次秋风,求张大继办了多少难为的事儿,然而自从张大继自刑部退了后,这两个人渐渐地就变了嘴脸。 就算是张娘子因为要吃药的原因费钱,一时手头吃紧跟他们借一丝半点儿,他们也都跟铁老虎一样,牙缝儿都钳的紧紧地。 在卢离进了京兆府之后,他们总算是见了点儿晴色,一日提了盒点心来见,卢离只冷冷淡淡地应酬,朱三郎才讪讪对卢离说,有一件事需要他帮忙。 卢离直说帮不上,一口回绝。 朱三郎还未如何,孙氏先发了疯,指着之卢离鼻子骂道:“你不过是张家的养子,若不是姐姐好心收留你,你早就死了,如今翅膀硬了,却丝毫也不带挈亲戚,真真儿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娘子在内听见,只顾咳嗽,虽有心要帮孩子,怎奈无法下炕,挣扎来去,便跌在地上! 卢离也不说话,只拔出腰间刀放在桌上,然后冷冷地扫着他们两人。 自此两夫妇再也未曾上门。 铁链声响,卢离从回忆中醒来,见公差进来提审。 外间虽闹得地覆天翻,卢离却丝毫不知情,被带上堂来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白樘:“他们两个死了不曾?” 白樘自然不会回答,只道:“你是盼着他们死,还是活?” 卢离眯起双眼,最终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白樘垂眸看着桌上案册,因说道:“卢离,你是从何得知鸳鸯杀作案手法,又是如何模仿他作案的,快些供认。” 此刻卢离的目光,不再似先前般阴冷,却只是淡然冷漠。 或许是知道大限将至,或许这些事憋在他心底太久了,卢离毫无隐瞒,淡淡道:“我是鲁家唯一幸存的活口,自然知道,另外……” 面上忽然泛出一种类似怜悯之色:“义父为了鸳鸯杀劳心劳力十多年,那人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我亲眼见义父镇日忙碌在外不着家,亲眼看着义母日日盼望却终究失望。我恨那个人,却也极怕那个人。” 白樘道:“你既然恨怕,如何还要让自己也如他一样?” 卢离道:“你可知我义父因何而发疯?只因他看见我杀了那朱三家的狗儿,他害怕,害怕我也成为鸳鸯杀那样的凶徒。” 白樘问:“那你因何还要辜负张捕头所愿。” 卢离道:“我并没辜负他,他活着之时,我从未做过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白樘问道:“那之后呢,又是因何改变?” 卢离道:“侍郎何必只是问我,难道你不知道么?义父义母都相继去世了,这世上我还在乎谁?这世上还有谁能拦着我?”他嘶嘶地笑了起来。 白樘顿了顿:“那林禀正呢?” 卢离听到这个名字,略想了一会儿,便又道:“他是个有趣的人,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心中有事,他身上有股杀气,只是下不了决心而已,当时义母还在世,我并不想动手,就只暗中观察他……” 当看着身边儿有个跟自己有一丝相似的人之时,无法亲自动手的卢离仿佛找到了人生乐趣所在,他看着林禀正困苦,看着他走上邪路,看着他一再犯案……就仿佛他自个儿也跟着行事一样,如同一种诡异的演练。 有一次他甚至装作一无所知的前去接触林禀正,看着他微微惊慌却又冷漠的模样,卢离心中兴奋莫名。 他甚至暗暗希望林禀正可以更疯狂一些,让这场嗜杀之戏不必落幕。 只可惜,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终局。 擒拿林禀正之时,京兆府的人也在场,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被巽风抱着出来的那个人是谁,虽然被包裹的看不出端倪,却瞒不过他的眼。 ——崔云鬟。 卢离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个名字了。 那时候,刑部才捉到了鸳鸯杀,张大继高兴之余,便带卢离前来,因说道:“你瞧,这就是杀害你全家的人,如今终于要伏法了。” 卢离看着牢房中的鸳鸯杀,他已经有些不似人形了,然而当他一抬头、露出乱发之中的那双眸子的时候,却知道的确是他! 当看见卢离的时候,鸳鸯杀忽然扑到跟前儿来,张大继只以为他垂死挣扎,便对卢离道:“不必怕,他上了手镣脚镣,再也伤不到你了。” 可是卢离却只盯着里头那人,见鸳鸯杀抓着栏杆,低头看着他笑,道:“原来是你?你长大了许多……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卢离心中略有些怕,忙躲在张大继身后。 鸳鸯杀却又站起身来,望着张大继道:“你们不必得意,休说是你,白樘也捉不到我,若不是崔家的那个小丫头,你们能在老子跟前儿耀武扬威?” 张大继呸了他一口:“恶贼,怪物!杀千刀的禽兽,被凌迟处死都不足偿你所犯的罪。” 鸳鸯杀桀桀笑了两声,道:“我会被千刀万剐,可是我不会死,因为……世间绝不止我一个怪物。”说到这一句,便低头又看向卢离,双眸之中带着邪狞的笑意,仿佛在预言什么。 卢离淡淡地将前情交代过了,书吏一一记录在案。 卢离道:“我知道鸳鸯杀被缉拿归案是因为崔云鬟,我也知道林禀正之所以会死也是因为她,所以……”早在崔云鬟回京之时,他就暗中留意了,对这女孩子的行踪举止,烂熟于心。 在尸首上写上一个“崔”字,似挑衅,似复仇,有一种隐秘扭曲快感。 书吏才要记录,白樘抬手:“这句不用记录在岸。” 卢离听了他这般吩咐,忽地问道:“他们到底死未死?” 白樘不答,卢离自言自语道:“多半是没死,不然,如何我看不见他们?” 白樘面沉似水:“你可还有其他要说的?” 卢离眼神有些恍惚,顿了顿,才说道:“我死也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何会知道那些事。” 堂上一片沉默,那正大光明金字底下,江崖海水捧红日之前,是那人一身仙鹤起舞的朱红官袍,沉静答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神鬼不可欺,律法更不可欺!” 第137章 这日午后,清辉同蒋勋阿泽三人来至刑部。 季陶然昏睡了一天两夜,终于醒了过来,期间建威将军府自也有人来看,季夫人哭的泪人儿一般,几度晕厥过去,本欲将季陶然带回府中亲自照料,只因伤重不易移动,只得先如此。 云鬟因脸上有伤,暂时便也安置刑部,因季陶然醒来,便欲探望,谁知正好季夫人等在,她只得止步,只站在廊下远远地往那处观望。 只见不时有人捧汤捧水进去伺候,却不见清辉等人出来。 云鬟张望了会儿,看不出端倪,又因站了半日,额头突突作疼,也不知是外头的伤,还是怎么样,当下只得按下那担忧之心,转身要先回房去。 谁知才一回身,就见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彼处。 原来竟是白樘,也不知他从哪里来,身上尚且着团领衫,乌纱罩顶,帽翅衡平,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人物端方。 云鬟忙垂首行礼:“见过侍郎。” 白樘道:“你如何在这里?是想去看望季陶然么?” 云鬟道:“是。” 白樘道:“是因季府的人也在,故而不敢去?” 云鬟仍答了一声“是”,白樘道:“也不必在这儿站着了,你身上也有伤,便回去好生安歇,待会儿季府的人去了,我自派人告知就是了。” 云鬟忙谢过,又行了礼,犹豫片刻,低头匆匆欲走。 白樘看她自身边儿垂首而过,正也欲走开,忽然云鬟放慢步子,道:“大人……” 白樘止步:“还有何事?” 云鬟不敢抬头,却也知道不能耽搁他……来不及多迟疑,便问:“大人,我听说您已经审过了卢离,可是却并非是公审……不知、是为什么?” 前世云鬟原本不知这连环杀人事件会跟自个儿被劫事件有关,后来才知道是白樘把所有相关案件都封存在了刑部,外人竟不得而知。 云鬟虽猜是白樘的用意,可却不知白樘究竟为何如此,到底是否跟她有关。 白樘听她如此问,略一思忖,便转身看着云鬟,竟道:“你可知道……当初鸳鸯杀是如何被缉拿归案的?” 云鬟道:“是大人将他拿住的。” 白樘笑了笑:“那你可知道,是何人指点我发现他藏身所在的?” 云鬟愣了愣,望着白樘微微带笑的眼神,心底不知为何竟现出一朵花绽放的情形,这样清晰,可又隐约模糊,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记忆,还是不知为何胡乱浮现的一幕。 她缓缓摇了摇头,有些茫然。 白樘一笑,因把那日做客崔府,受她领路之事说了,道:“那时候你才两岁,我竟不知为何你会认得那凶徒,若不是亲身经历者,我也必然不信的。” 云鬟呆呆看着白樘,心底竟又浮想起那花朵绽放之态,疑惑道:“是我,带着侍郎大人去的?” 白樘点头,道:“那贼人本挟持住你,情形甚是凶险。” 那朵花的影子竟流流连连,挥之不去,云鬟喃喃:“花儿……” 她低低地一声,白樘却听得分明,微微蹙眉想了想,便道:“你说花儿?莫非是指的当时,我因要救你,飞花打中了那贼人么?” 此事对白樘来说自十分震撼,这许多年来也不曾忘记,这会又想起来,便微笑道:“我记得那时候你被那恶人抱在怀中,却浑然不怕,看见我飞花打伤了他,竟还笑了起来,可知我悬着心呢。” 云鬟抬手轻轻压在胸前,心怦怦乱跳,她凝神仔细回想,此刻才确认,这“花开”的确是她的记忆,而不是无中生有。 只不过,那原本并不是一朵花“盛开”,而是……那花儿被白樘掷出伤人,花瓣纷飞之态。 心底仿佛也听见那孩子欢快的笑声,伴着花瓣乱舞,如此令人喜悦。 正如白樘所说,那时候云鬟才只是两岁,一个尚且蹒跚学步的婴孩,心神懵懂,混沌未开,是以那时候的记忆对她来说,竟也是一片陌生。 却只记住了那“花开”的瞬间。 云鬟怔然无言,白樘心头转念,便问道:“你果然不记得此事了。本来,我心里也十分疑惑,这许多年来都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认得那鸳鸯杀,又如何会引我前去。” 白樘停了停,又道:“当初审讯那凶徒之时,他曾说了一句话……只不过不管是他跟我,都不敢相信罢了。” 云鬟问道:“不知是什么话?” 白樘道:“他说,他藏身崔府之时,有一次曾见过你,那时候他并未易容,故而你曾见过他的真容。” 可是鸳鸯杀素来行事滴水不漏,之所以肯暴露真面目,自然是因为对方才只是个稚龄孩童才肆无忌惮罢了,然而后来小丫头引了白樘去找他,鸳鸯杀虽不信一个小孩子会记得他的容貌,可除了这点儿,再无其他解释。 白樘虽也疑心此点,但仍也不大肯信,此刻说罢,便看云鬟道:“你半点也不记得此事了?” 云鬟垂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她沉默了会儿,忽地又说:“可是……可是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会引侍郎过去。” 白樘原先想问她的正是此点,当下道:“为什么?” 云鬟轻声道:“我若说了,大人或许会以为我是个……是个怪物。” 白樘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当初你指点我找到夏秀珠的尸体,曾同我击掌为誓,我不会向你打听你是为何会知晓那些的,你若不肯回答,自然无妨。然而……不要说自己是怪物,我从事刑狱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怪物,那些以残害无辜为乐,满手血腥,令人心生绝望的,比如鸳鸯杀,比如卢离,他们才是真正的怪物,而绝非是你。” 云鬟抬头看向白樘,双眸微睁。 白樘道:“方才你问我为何不曾将卢离的案子公审,我本来不想答你,可鸳鸯杀是因你而落网,今日之事,也是因此而起,倘若此事传扬出去,自然便更害了你了。” 以白樘素来的为人,本该并不顾忌此点,只按律行事罢了,但是因为这个女孩子才一击拿下鸳鸯杀,此举不知救了多少本会惨死在鸳鸯杀手中的无辜之人,如今她又因此事遭劫,倘若再因公审而害她闺誉受损,毁她此生,虽律法上并无规矩说此事不对,可平心而论,无异于极大的残忍跟不公。 昨夜白樘看有关卷册,思来想去,才终于做此决定。 ——此事于他向来行事风范大相径庭,自然也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然而此刻见这女孩子仍似有极大心结,才忍不住告知。 云鬟听了,便低下头去,眼中微微生潮。 白樘见她默默无语,便道:“好了,你且回去吧,待伤略好些,便送你回崔侯府。” 白樘说罢,迈步欲行,云鬟忽然道:“四、四爷……” 白樘回头,云鬟攥了攥手心,才轻声说:“多谢四爷。” 白樘见她仍有些张皇地看了自个儿一眼,目光闪闪烁烁,就像是阳光下清浅的溪流,脸仿佛有些涨红,因额头裹着纱布,越发显出几分可怜来,白樘一笑颔首,才自去了。 云鬟又在原地站了会子,才转身欲回房,正走着,忽然有人从身后赶上,口中叫道:“凤哥儿!” 回头看时,却是阿泽,因跑到跟前儿,先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今日好些了么?” 云鬟举手摸了摸额角,道:“好了。你方才不是在表哥房里么?听说他醒了,可怎么样了?” 阿泽道:“我正是来找你呢,方才建威将军府的人在,季陶然急得不行,又不好说什么,方才打发他们去了,就问你怎么样,又央求我叫你过去呢。” 此刻清辉蒋勋仍还在,两人看云鬟进来,便退到外间房中。 云鬟一抬头看见季陶然在榻上,这一场受伤,自是元气大伤了的,躺在那处,看着竟透出孱弱的意思来。 只双眼仍乌溜溜地往外打量,见云鬟走进来,才露出笑。 云鬟忙上前,季陶然已经伸出手来,却因手上无力,才举起又跌落,云鬟顾不得,便抢着握住,道:“你觉着怎么样了?” 季陶然的手被她握在掌心,十分受用,心里一宽:“我昏昏沉沉的,梦见妹妹哭着离开我……先前醒来,见围着这许多人,偏独独不见妹妹,吓得我几乎又死过去了。”说了这句,眼圈极快便红了,却只仍笑。 云鬟深知他的心情,当初在马车上醒来,因之前昏睡中记忆翻涌,只以为又到了季陶然死去的那个光景,真正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当下又握紧他的手:“我好端端地,你也不要说死。” 季陶然忍着泪,笑道:“我最听妹妹的话,先前你不叫我死,我就不敢死,你瞧,这不也是好端端的么?”又打量云鬟的额角:“伤的可重么?” 云鬟道:“只蹭破了一点皮儿,不碍事。” 季陶然道:“都怪我没有好生护着妹妹,让你平白受这许多苦。” 云鬟无法作答,低着头,泪已纷纷落下,季陶然忙道:“你别哭,我不是有心惹你哭的,你伤的这样,再哭,必定要头疼。” 他们两人在内说话,外头三人都听得分明,阿泽便走进来:“我说不让你这会儿见,你偏要这会儿,两下都不安生,还是我带了她去,你自在养伤妥当。” 季陶然哪里肯:“才来怎么就走,多陪我一会儿。” 阿泽道:“你自然是伤者,可她也是伤者,难道让她在这儿伺候你不成?再说,将军府的人只怕立刻又来,撞见了反而不好。” 季陶然这才叹了口气,又叮嘱:“妹妹,你别只顾担心我,务必要养好身子。” 果真被阿泽说中了,众人才离了季陶然,后脚就来了两个人——竟是崔印跟罗夫人,罗夫人的眼睛更是红肿起来,边走边拭泪,也是闻讯来看望季陶然的。 四个正在廊下,云鬟一眼看见,心里暗惊,忙低下头去。 阿泽忙挡在云鬟跟前儿,清辉跟蒋勋也知机,亏得三人都比云鬟高大,当下遮住她,悄悄便自角门退了。 正来至后院,就见巽风跟任浮生两人寻来,看见他们四个在一块儿,任浮生便笑说:“我们方才去探望凤哥儿,岂料不在房中,原来是给你们拐去了。” 巽风走过来:“你的伤不轻,怎么就随意出来乱走了?”又看她眼睛带泪,便道:“去见过季陶然了?” 云鬟应了,巽风道:“方才侍从熬了药,找不见你呢,快回去罢,不可掉以轻心。” 当下清辉跟蒋勋两人先离去了,阿泽因要跟着,也道了别。只巽风跟任浮生陪着她回到房中,果然侍者在门口探长脖子看呢,见回来才放了心,忙把药送上,云鬟照旧服了,虽极苦,却也只是默默皱眉,并不言语。 巽风端了水来给她漱口,任浮生看着巽风担忧之色,不由说道:“我们巽风哥哥,从来不肯多管闲事,这是怎么了。” 巽风也不理他,任浮生托着腮,又笑看云鬟,竟道:“难得,我,巽风哥哥,阿泽……我们这几个都认得你,还都喜欢你。” 云鬟一怔,巽风咳嗽了声:“你又瞎说什么。” 任浮生道:“哪里瞎说了,先前阿泽还跟我抱怨,说凤哥儿若是男孩儿就好了,可以同我们一块儿跟着四爷……只不过我想,是男孩儿就不好玩了,一堆男的扎在一块儿,未免无趣。” 巽风见他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便道:“你再瞎说,我告诉四爷了。” 任浮生笑道:“我不过随便磨牙罢了,巽风哥哥,你怎么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看见凤哥儿好,就一味护着,反来踩扁我。” 巽风哭笑不得,有些担忧地看云鬟,却见她仿佛出神,并未听见似的。 巽风因担心任浮生再乱口舌,又想云鬟好生歇息,正要引他离开,忽然见外头又有一个人来到,竟是赵黼。 昨儿赵黼虽硬是跟着来到了刑部,但毕竟又给晏王妃派人叫了回去,原来白日里赵黼匆匆出府后,晏王妃不知所以,细问,却才明白是因小凤子跑出去之故,倒也不以为意。 谁知一整天儿不见人回来,渐渐向晚,派去打听的小厮回来说,是在刑部有事绊住了。 晏王妃知道赵黼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只以为他又遇上什么“奇案”胡闹而已,这才勉强按捺。 谁知越来越夜,晏王妃便有些心慌,催了许多人去叫他回来,却打听说竟出城去了,一时晏王妃的心也吊在嗓子眼儿上。 终于人回来了,来不及等他去请安,便忙出来看。 赵黼因见身上乱糟糟地,怕给晏王妃见了担忧,便自回房中欲先洗漱整理,谁知才换下外袍,脸还没有洗,人已经来到。 因为他抱着云鬟之故,身上手脸都沾了血迹,双手更满是泥土,晏王妃一看,魂不附体。 赵黼忙开解,又叫丫头打水洗过,晏王妃细查,见他只手上略有些擦伤,其他都无碍,才放下心来,又问他到底去做什么了,小凤子又是怎么回事,赵黼含糊搪塞过去。 幸亏晏王妃并不在意这些,且赵黼又无碍,王妃握着他的手,半晌叹了声道:“原先你不回来,我还不信你是去查案的,还以为你是白日里受了气,故而不肯回府呢。” 半日半宿的惊魂,赵黼早忘了白日的事:“受什么气?” 王妃道:“自然是那沈家姑娘的事。” 原来自打赵黼说了那句话,沈舒窈匆匆告辞之后,晏王妃细细寻思,总算品出些意思来,不由暗中生恼。 她虽有心跟沈相府搭上姻亲关系,然而只因她看得上对方罢了,谁知沈舒窈竟是那个想法……且不论赵黼是从哪儿知晓那句话的,只看沈舒窈当时的反应,竟仿佛是真。 赵黼在晏王妃心中向来是个一等一的,因此自要选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来配,不想沈舒窈竟这样不识抬举,怎不让王妃又气又恼,又暗暗懊悔,替赵黼委屈。 因此王妃道:“黼儿,这沈家的女孩儿既如此,不要也罢,我必要再给你寻一个更好的。” 不料赵黼闻言,忽然说道:“母亲,孩儿心中……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了。” 第138章 且说晏王妃听了赵黼的话,大惊,忙握住手问道:“黼儿,你这话当真?” 赵黼笑道:“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难道好跟母妃扯谎不成?自然是千真万确。” 晏王妃满心震动,惊喜交加,无法形容,飞快想了想,急忙又带笑问:“那、那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儿?母妃可是见过呢?” 赵黼摇头道:“母妃还尚未见过她。” 晏王妃有些失望,又追问到底是谁家的。 赵黼一本正经道:“她如今不在京城呢,过几日才能回来……母妃只别追问,等她回来了,我再同您仔细禀明。” 晏王妃不由一怔。 赵黼的亲事,自是王妃心底的头等大事,本以为他毕竟年纪还轻,从来军中历练,又是个镇日舞刀弄枪的不羁性子,之前跟他说起亲事,还一脸无谓呢,他心里哪里会有半点儿女之事?因此王妃反更着急,想快些给他张罗一门得意的妻室,也好收敛心性,稳住根基,开枝散叶。 谁知道好容易看中个沈舒窈,又反而是个那样表里不一似的人物。 此刻听说赵黼有了相中的人家,倒是一扫先前低郁之情,晏王妃惊喜之余,忽地又有些怀疑起来:毕竟此前也从不见赵黼透露只言片语,或者言行举止里流露出几分。 如今在这个关头上,忽然无中生有似的冒出个“心上人”来,倒不知是哪家女子,会令这野马也为之降服了。 又见他不肯承认,王妃便狐疑问:“黼儿,你总不会是敷衍我的呢?” 赵黼无奈,便道:“好罢了,我好容易有个喜欢的人了,您怎么又不信?” 晏王妃不依道:“那你好歹跟母妃透个消息,到底是谁家的女孩儿?母妃心里也有个数呢。” 赵黼有些为难。此刻他不提崔家,倒不是为别的,只因先前他把云鬟拘在身边儿,只当是书童小凤子……晏王妃是过目了的。 原本他并没有就想如此急促说明,可是心里……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又加上晏王妃因沈舒窈的事情不快,是以才忍不住明说出来。 可是倘若这会子说是崔家的女孩儿,晏王妃答不答应却在其次,以她的性情,只怕立刻就要找由头去见云鬟是何等样儿人。 若是见了云鬟,认不出是“小凤子”倒也罢了,倘若立刻认出来,又将怎么样? 是以赵黼有这样一则顾虑。 晏王妃见他有沉思之状,心头转念,退而求其次道:“那你、你倒是怎么看上人家儿的?这样总可以说了呢?” 赵黼见问,眼前一时闪过许许多多杂乱的场景,竟不知从何说起,可在许多场景之中,却有一幕,飘飘扬扬出来——正是在鄜州的葫芦河畔,他跟云鬟两个在大柳树底下并肩而坐,前方是小虎子狗儿他们嬉水捉鱼,云鬟凝视着河中,见狗儿捉了一条极大的鱼出来炫耀,却又因一时不留神,让那鱼跑了,她不由扬首笑了起来,那烂漫开怀的笑容,似落满细碎阳光的清澈眼神…… 原来……原来如此。 “大概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心底的愉悦忽然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苦味。 赵黼垂首,低声又道:“母妃……不要问了。” 且说刑部之中,巽风见赵黼来到,不免想到昨晚云鬟那句“你别离了这儿”,一时便看云鬟如何。 却见她神色淡淡,并不见惊惧恼怒等,倒不知昨晚上赵黼究竟怎么了,才引得她那样张皇失态。 赵黼着一袭浅天蓝两肩绣团云纹袍服,袖口微扬之时,隐约露出淡粉色的里子,显得神清气爽,眉眼风雅,让人眼前一亮。 见三个人都在,他便微微挑眉,却也没说什么。 这会儿巽风跟任浮生起身行礼,任浮生看他如此打扮,若不知底细的,必以为是个风流纨绔,便笑道:“世子如何来了?怎么像是满面春风一样,可有什么好事儿么?” 赵黼含笑道:“你想知道?偏不跟你说,看急不死你。” 任浮生本是打趣,听这话,倒好象果然有事,还要再问,巽风拦着他,道:“世子来此可是有事?” 赵黼走到桌旁,撩袍摆坐了,嗤之以鼻道:“你们刑部有好的引着我呢,我这样喜欢往这儿跑。”自打知道行验所的典故,刑部于他而言便像是禁地一般了,等闲哪里肯登门。 巽风知道他话外之音,就看云鬟的意思。 不料赵黼又咳嗽了声,拿腔作调道:“两位在这儿半晌了,还是各人去做各人的正经事儿去吧,让六爷要跟书童说几句话。” 云鬟见巽风有担忧之意,便起身行礼,巽风见状,才同任浮生去了。 剩下两人在房中,云鬟只站在门口,也不靠前,也不落座。赵黼回头瞥她,道:“你是门神么?杵在哪儿是做什么?” 云鬟道:“世子有话且说。” 赵黼道:“你这样儿,我有些说不出口。” 云鬟道:“既如此,就不必说了,世子请回。” 赵黼点头笑道:“这会儿不是叫六爷的时候了,若给你个胆子,只怕就真个儿用脚踹了。” 云鬟不言语,赵黼一时也没吱声,只是一会儿看别处,一会儿又看云鬟,却总不说话,室内沉默异常。 半晌,云鬟觉着有些古怪,不由也看向赵黼,正赶上他看过来,两人目光不期然相对,各自一怔,云鬟忙转头,赵黼也拢着嘴角咳嗽了声,神色竟有些很不自在。 云鬟越发有些诧异起来,不知为何心底不安加重,正要借口离开,赵黼忽然问道:“再过两年,你就该及笄了吧。” 云鬟见他忽然问出这句,本不想理,心头一转,便问:“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细细打量,此刻云鬟虽仍是男装,却掩不住眉间秀美之色,得亏她天生冷清,自小养成的品性,又穿惯了男装,因此仍一贯的天然自在,让人难辨雌雄,然而再长两岁,容貌越发出落,身量又长开,只怕就瞒不住了。 赵黼道:“这会子还可以当书童哄过去,再过两年,可就不能够了。” 云鬟听了这句话,越发摸不着头脑,便漠然以对。 赵黼忽地唤道:“崔云鬟。” 云鬟道:“是。” 赵黼道:“我同母妃说了。” 云鬟怔然,并不解这话的意思,赵黼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云鬟只得问道:“世子同王妃说了什么?” 赵黼却又笑吟吟道:“没什么,只是一件好事罢了。” 云鬟见他笑得有几分自得,不知为何只觉碍眼,却也不愿意去追问到底是何好事。 赵黼也不说明,含笑的眸子转开,望着门外。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鸟儿,落在中庭地面上,低头啄着石缝中的细草。 门边儿窗户左侧,却有一道颀长人影,正静静站着,听到这句之时,眉才一皱。 那鸟儿原本还自在欢快地跳来跳去,此刻忽地受惊般,振翅飞的无影无踪。 因到初秋,天气渐渐凉爽,刑部里那股宛若熬中药的气息淡了好些。 赵黼原先进门的时候……也许是先入为主,还觉着那气息十分浓烈,弄得他心里惴惴地,仿佛忍不住要吐似的,还面容狰狞地狠骂了几声来着。 可是此刻,却不知为何,那药气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嗅到桐叶清香细细,萦绕飘拂,让人十分受用。 又过两日,云鬟的伤已经好了,季陶然也早被接回了将军府中,令人各自归家。 对崔侯府而言,云鬟离开或者归家,都不过是多一个话题而已。 最为云鬟归来而欢喜雀跃的,竟是崔承,因他又偷偷跑去家庙一则,知道底细,便更加得意,私底下抱着云鬟道:“姐姐,坏人果然被刑部缉拿归案了么?” 云鬟早听巽风说起此事,便笑着在他鼻尖点了一下,道:“是。已经捉住了。” 崔承将近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格外喜欢,便腻在身上,撒娇道:“我心里可担忧呢,虽然想念姐姐,却又不敢再跑去看,幸好坏人被捉住了。我再大几岁,也要到刑部为官,专门捉坏人,保护姐姐。” 云鬟听了这许多甜言蜜语,虽然知道这小家伙或许就如崔印一样,天生就会哄骗女子的,然而听在耳中,仍是忍不住为之心动,何况崔承年纪这样小,说起这些话来,便加倍叫人感动。 云鬟不由也将他抱住,道:“可知姐姐也想念承儿。” 两姐弟正说话间,外头崔新蓉跟崔钰来到,都跟云鬟见了礼,顷刻薛姨娘也到来,照例送了几分精致的吃食。 家中除了崔印跟崔承之外,其他众人都以为云鬟是在家庙,薛姨娘便道:“大小姐这段日子来,果然清瘦了不少,还好已经回来了,这几日我盯着厨下,好生补养才是。” 云鬟谢了一声,崔新蓉盯着她的额头道:“姐姐这儿怎么有一块儿伤呢?” 云鬟道:“是失脚跌倒了,不留神划伤的,已经好了。” 崔新蓉啧啧道:“幸亏只是划伤,若是再狠一些儿,就破了相了,可如何是好呢?” 薛姨娘听了,便温声劝道:“虽然是玩笑话,可毕竟容貌对女孩儿来说是至为要紧的,姐姐伤着了,心里必然难过的很,只要多安慰她些才好,怎么反玩笑呢?” 崔新蓉便不言语了,崔承因说道:“姨娘,不打紧,蓉姐姐只是口快罢了,且姐姐也并不会在意这些,何况叫我看来,姐姐已经生得极好了,满京城的姑娘小姐们,我便没有见过比姐姐更好看的人,就算伤了也不打紧,仍是比所有人都好看。” 崔新蓉脸儿微微发黑,勉强笑道:“承儿真是……横竖姐姐做什么都是好的呢。” 崔承抱着云鬟,理直气壮道:“那当然。” 崔新蓉赌气起身,往外边走,崔钰身后笑道:“蓉儿是给老太太惯坏了,怎么这样小性儿呢。” 薛姨娘也对云鬟道:“这些日子姑娘不在府中,蓉儿心里也惦记着呢,只是她口上说不出来罢了,便就是这样别扭的性子,明明心里有,做出来却让人以为是没有……姑娘可别放在心上,姊妹们仍一团和气才好。” 云鬟点头,薛姨娘又陪笑道:“奶奶也格外吩咐了,姑娘若有什么爱吃的,只管叫丫头们跟我说……是了,先前林嬷嬷跟露珠儿因回了鄜州,奶奶叫我再挑两个好的丫头过来服侍,待会儿让她们来见姑娘,看看合不合用。” 云鬟道:“姨娘亲自挑选的,自然是好的。” 薛姨娘笑着微微欠身,方去了。 次日,云鬟便自去凤仪,因良久不见,那些女孩子们风闻她去家庙“静修”,都知道是家里失宠的缘故,有的轻视,有的怜惜,只有夏姑娘跟沈妙英两个过来问询。 云鬟不由看沈舒窈,却见她靠窗坐着,并不往她这边儿瞧一眼。 此刻夏姑娘去后,沈妙英因悄声问道:“你额头的伤是怎么了?” 云鬟道:“跌了一跤伤着了的。” 沈妙英叹道:“看着你是个安静的,如何这样不小心呢?若是伤了脸,可怎么好?” 云鬟点头称是,沈妙英又乱说了两句别的,云鬟问道:“怎么舒窈姐姐好似不快?” 沈妙英心里其实正在想此事,见她问,正中下怀,忙道:“妹妹,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也并不是疑心你,有句话……我问一问,若不妥当,你可别怪我呢。” 云鬟不解何故:“是什么话?如何说的这样郑重,姐姐只管问就是了。” 沈妙英才道:“你是不是跟晏王世子关系匪浅?” 云鬟微微皱眉:“不算关系匪浅,只是有些偶然交际。” 沈妙英欲言又止,也皱皱眉,才又道:“罢了罢了,我不擅拐弯抹角,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了,你只告诉我,你有没有跟晏王世子说舒窈姐姐的坏话呢?” 云鬟不觉惊动:“什么坏话?我竟不懂这意思?” 沈妙英见她眼中一派疑惑之色,便起身在她耳畔低低窃窃私语了几声,便把那日在世子府做客,本来相谈甚欢,忽然间赵黼说了那句话出来……等情同云鬟说了。 云鬟只觉闻所未闻,一时怔看沈妙英:“姐姐说的是真的?” 沈妙英点头道:“我亲见的呢。你别怪我问你,姐姐先前还疑心是我多嘴,可我哪里就这样不懂分寸了?” 云鬟惊疑不定:“这是从何说起……这我都不甚清楚,又哪里会瞎说给别人呢?莫非姐姐是疑心我了?”这才明白,怪不得她回到凤仪后,沈舒窈也不来亲近,只怕心里果然是记恨她了。 只不过这又与她何干?且不说她并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详细,就算知道,又怎会赶上去告诉赵黼?只怕说沈舒窈的好话还来不及。 云鬟想到这儿,忽然又想起那一日在刑部,赵黼跑了去,没头没脑说的那两句,她竟不知什么意思,如今想来,忽地有些心中惊跳,当时他说“好事”,又说“跟母妃说了”,当时她虽没有细问,暗中思量,便猜是跟沈舒窈的“好事”。 谁知道正好儿背道而驰了? 沈妙英回头看一眼沈舒窈,道:“也未必是疑心你,只是姐姐心里不痛快着呢,还有一件事呢,你可知道,前日里太子妃生辰,我母亲也自去了,席上……” 沈妙英正要说,忽然听沈舒窈淡淡道:“又在嚼口了,怎么就你多嘴?” 沈妙英听到“多嘴”一词,便捂住口低低道:“可知我心里冤枉死了?”当下不敢再言。 这一日放学,沈家姐妹自先走了。 当初云鬟进凤仪,也是她们主动亲近的,如今散开,云鬟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只不过想到自己竟被沈舒窈误会且记恨……心里自然也不受用。 然而又想到沈妙英所提的那日赵黼的话,百思不解之余,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很不安。 ——赵黼跟沈舒窈,明明是一对儿正经鸳鸯,难道要生出波澜来? 云鬟心里恍惚乱想着事儿,竟没留意小丫头没来接自个儿,只上了车。谁知才进车厢,忽地怔住。 却见里头早已经有一人,正好整以暇地斜坐着。 那新到她身边儿的小丫头玉兰倒在角落里,昏迷不醒。 云鬟皱眉看着赵黼:“世子,你还能做出什么来?” 赵黼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你罢了,嫌她碍事,只点了睡穴而已。” 云鬟正色喝道:“请你即刻出去,我要回府了。” 赵黼道:“我来是正经找你有事,想提前告诉你一声儿罢了,让你也有个准备。” 云鬟见他不肯走,正要退出去,闻言停下:“我准备什么?” 赵黼原本斜靠着,此刻便坐直了身子,先咳嗽了声,才道:“若无意外,过几日,该会有人去崔侯府提亲。”说到“提亲”,脸上仿佛浮现一缕微红。 云鬟原本还淡淡然,听到“提亲”二字,却陡然色变:“你说……什么?是谁提亲?” 赵黼嗤地笑道:“自然是世子府派人提亲,还有什么其他不成?”他笑看着云鬟吃惊的模样,道:“怎么了,你这般盯着我是怎么样?” 云鬟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半晌,才确信他并非玩笑。 额头的伤本已经好了,此刻却又有些突突乱跳,仿佛旧伤要绽裂开来一般。 云鬟抬手,下意识地在那伤痕上摸了一摸。 赵黼见她面上略有痛楚之色,便握着她手:“是怎么了,可是这儿还疼着呢,让我看看?” 他的掌心贴在手背上,明明是微热而已,云鬟却跟碰到烙铁一般甩开。 仓促中云鬟想要后退,身子贴在车壁上,胸口起伏。 赵黼见她受惊,便道:“好好,我不动就是了,只是你乱揉什么?自讨苦吃。” 云鬟却几乎听不进他在说什么,有些慌乱:“世子到底是何意?先前不是……要向相府提过亲的么?” 一听他说“向崔侯府提亲”,便想起要娶侧妃来,然而现在正妃还没着落,他到底急个什么。 赵黼闻言,失声笑道:“为何要向相府提亲?” 云鬟拧眉:“世子何必装糊涂,先前王妃喜欢的明明就是沈家的……” 赵黼盯着她道:“原来你还是在意这件事的?那天你跑去找我,却又离开,是不是正因为见了我跟她们在一块儿说话,不自在了?” 云鬟转头:“我不懂世子说什么。” 赵黼道:“好啊,那我就跟你说实话。母妃原本的确有些属意沈家的人,不过老子不喜欢,反而只喜欢一个不睬老子的人。” 这一句话,声声刺耳,云鬟道:“世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黼道:“还不懂么?什么沈家的李家的……统统地跟我不相干!六爷喜欢的是你,崔云鬟。” 赵黼说着,边望着云鬟,雪肤花容,近在跟前,眼神微微慌乱,似不知所措,鬓边几丝细发,竟仿佛还瑟瑟发抖。 赵黼喉头一动,手本要落在她脸上,却又克制地抬高,只轻轻抚过她的发端,不觉又道:“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说可好?” 第139章 诗云: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 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 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车厢狭窄,赵黼离得且近,俊美的容颜在云鬟看来,竟似半是陌生。 头越发疼了,仿佛每根血管都在乱颤。 她预料到一切,却万万想不到此节。 云鬟勉强凝神打量眼前人,刹那间心底有千万个念头转动:他到底又在想什么古怪的诡计? 或许是不怀好意的玩笑,只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 直到听见他说最后一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或许对寻常人来说,的确可以如此,可是于她而言,稍微回想往事,便历历在目,纤毫不差,就如昨日今朝发生的一般,又如何会“死”?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磨灭,浅淡,曾经的苦痛或者欢悦,都会随之褪色。故而有人言:世间最好的良药便是时光如水。 然而她却是被时光所遗忘之人。不管春花秋叶,几度变化,始终崭新如故。 云鬟垂眸,终于说道:“世子,你该下车去了。” 赵黼问道:“你应允了?” 云鬟道:“并没有。” 赵黼皱眉,云鬟又道:“可这对世子来说并无不同,对么?” 赵黼道:“你说什么?” 云鬟道:“你知道我的意思,若世子是当真,第一去崔侯府提亲,只怕轮不到我应不应允的。第二,此刻世子来问我,我若不应,世子可会告诉王妃,作罢此事?” 赵黼笑道:“好端端一件事,偏你想着许多,且这话又拗口,都要被你弄糊涂了。” 云鬟道:“并不是拗口,是你不想回答这话,因为你知道,不管如何,你都不会在意我怎么想,而我怎么想对你而言,自也无足轻重。” 赵黼微微沉默,才说:“若真无足轻重,我便不会来问你了,你就这样厌弃我?” 云鬟道:“谈不上厌弃,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赵黼忽然问道:“那谁才是跟你道同的?” 云鬟道:“不管是谁,总归不是世子。” 赵黼深看她片刻,竟又笑道:“说的你多高深似的,六爷不懂什么道啊谋的,就知道若是看上一个人,便要牢牢地抓在掌心里。这话可明白么?” 云鬟瞥他一眼,不答。 赵黼扯了扯她的衣袖:“我也不差,难道就这么配不上你?你嫌弃我什么,便告诉我,我改就是了?” 他一贯的性情是这样,最会自说自话,跟他辩解,只怕要把自己个儿绕进去。 云鬟微微出神,忽然说道:“世子是金枝玉叶,鵉鸟自然配凤凰,我是什么?出身品貌都是一般,世子这样自作主张,只怕王妃心里不乐,世子从来孝顺,难道舍得王妃为难?” 赵黼眼睛一亮,竟啧啧道:“好阿鬟,还没订下来呢,就懂得为婆婆着想了?” 云鬟愣神,继而皱眉瞪他一眼。 赵黼嬉皮笑脸道:“母妃眼中,我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了,你方才也说老子是金枝玉叶,什么鵉鸟凤凰,既然如此,凤凰的眼神难道会有差?老子看中的人自然也是极高明一等的,母妃先前是没见过你,等见了,自然知道你的好呢。” 云鬟无言以对,只默默地转开头去。 赵黼又问道:“可是应允了?” 云鬟喝道:“不要自说自话。谁应允了?” 赵黼道:“我一天问你三遍,总有应允的时候。” 云鬟冷笑,因见他要走似的,心头转念,便道:“世子!” 赵黼忙回头:“是不是允了?” 云鬟只觉着汗毛倒竖,只得面无表情道:“世子,你既然问了我,我倒要认真想一想才好,世子若是真心问我应不应,且不要急着去提亲,容我想一想,答复了世子之后再说可好?” 赵黼见她忽然声音温和下来:“你不是又想什么鬼主意想搪塞呢?” 云鬟道:“并不是,世子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对王妃而言,我绝非是极好人选,世子若是一心催促王妃,王妃心里不喜,纵然将来……对彼此也是有碍,故而世子给我一些时间细想,也给王妃一些时间细想,可好?” 赵黼见她肯说这许多话,声气儿也好,心里早受用了大半,便故意道:“可我是个急性子,你求一求我才肯答应。” 云鬟只当没听见的,漠然以对,赵黼嗤了声:“六爷想必是鬼迷心窍了,偏看上你这种冷冰冰的臭丫头。”叹了声,便要出去。 云鬟忽然道:“六爷……” 赵黼身子一颤,忙回头来看他,云鬟垂眉敛手说道:“我听巽风说,那夜多亏了六爷相救,多谢了。” 赵黼嘴角一动,忍不住要笑,双眸闪闪:“那不是应当的么?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若真有心谢我,就快点应允了最好。”说完之后,不等云鬟开口,听听外头无声,便推开车门跃了下去。 话说这日,崔印生辰,他生性爱热闹,交际又广阔,竟也摆了两日的宴席,次日请了许多文人雅士,齐聚院中饮酒作乐,又特将畅音阁的薛小生请了来凑趣儿,酒过三巡,名伶登场,还未开腔,那扮相已经倾倒众人了,顿时满园皆寂。 众人如痴如醉,生怕错过一眼,漏了一声儿,均聚精会神地听戏,只等一出“牡丹亭”唱罢,才都苏醒过来似的,赞赏谈说起来。 有人道:“怪不得先前听闻晏王世子跟恒王世子为了争抢他而动了手,果然是绝代尤物。” 又有人道:“这把嗓子,如此扮相,真乃声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另一个说:“今儿侯爷能把他请来,已算是极大颜面了,可知如今他等闲不出外头唱戏了?只皇亲贵戚里都奉承不过来呢,光是晏王世子跟静王爷这两尊神撑腰,就够呛了。听说前几日静王爷爱他,留了好几天在府里,畅音阁那边儿等听戏的人都干盼着,也没法子,没想到今儿能在这里见到,侯爷果然能耐。” 崔印正在旁边劝酒,听了便笑道:“可并不是我能耐,本只是派人去试试看,问今儿得闲不得闲,先前那阁子里的人说在王爷处,我以为是听不成了,后来不知为何,又特派人来说是能来的,可见是众位的福分。” 大家说笑了一会子,又请把薛小生叫出来,崔印道:“陪酒可是不能的了,他要养嗓子,也不沾酒水,何况原本只应了唱一出,这会子只怕要去了,我且看看。”当下撇了众人,就进来瞧薛小生。 来至房中,门口两个小幺垂首侍立,见了他,便行礼,又说:“崔侯爷来了。” 崔印笑着进内,果然见薛君生已经卸了妆,着一袭浅月白的对襟衫子,起身相迎。崔印忙笑道:“不必多礼。这可是要去了呢?” 薛君生言语温和,答道:“是,因前几日都不曾在阁子里,应了过午要唱一出的。侯爷可还有吩咐?” 崔印道:“并没有别的了,早先在静王府里曾听过薛先生的戏,委实是好,当即便十分倾倒,这次能请到先生亲临,可知我心中十分之喜?” 薛君生道:“是侯爷抬举了,君生不过是一介戏子,侯爷如此捧场,又似是个知音,但凡得闲,一定要来给侯爷祝寿的。” 崔印见他态度谦谦,虽自称“戏子”,然而这份举止谈吐,进退有度,内蕴风流,却不知胜过京内名门子弟中多少去,一时心里越发激赏。 两人说了会儿话,崔印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又问他几时得闲在阁子里,定要再去捧场的,薛君生道:“侯爷是知道的,我虽常驻阁子,只因要听各家王爷等的吩咐,故而有些不定数,只是侯爷若是想听戏了,就派人去阁子里找我的小幺儿说声就是了,我心里有数,得闲必来府里奉承,只要侯爷不嫌弃罢了,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崔印听他这样慷慨洒脱,越发喜欢了,忙握着手道:“好好,君生果然是快人快语,既如此,我的心就定了。”当下竟亲自送了他出门,又张望了一会子才回来。 这日,侯府的女眷们便在内宅饮宴,其中蓝夫人也带了泰儿在席上。 蓝夫人只坐了一会儿,便借口泰儿困了,退下席来,云鬟早知其意,便也随着起身悄然而出。 先前因听说了云鬟被送往家庙,蓝夫人震惊之余,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要来崔侯府质问,是宣平侯将她拦下,道:“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跟他们家又并不是十分亲密,你这样上门理论,又算什么?若闹出究竟来倒也好,可若是没有结局,最后受苦的不仍是云鬟么?”又劝她稍安勿躁,他自去细细打听究竟是为何。 如是又过两日,蓝夫人因毕竟挂念云鬟,不知道她在家庙那个冷清地方到底如何,既然宣平侯不愿她亲临崔侯府,她便意欲到家庙一探究竟,若是亲自问云鬟,岂不比从别人口中探听究竟来的便宜。 宣平侯知道她的心意,然而这几日他暗中查探,见崔印对此事并不十分上心,他已经起疑,只不过宣平侯疑心的是另一件事——只当崔侯府意欲对云鬟不利,因此宣平侯暗派了手下侍卫前去家庙侦寻探听。 宣平侯府里也有几个好手,其中一个还曾在大理寺当过差,自然认得巽风,冷不防见巽风在家庙里,他知道不好,也不敢耽搁,忙回来禀告了宣平侯。 宣平侯闻听,按捺不住,因跟白樘素来有些“不合”,也不来刑部,只去质问崔印。 崔印见他已经察觉端倪,便才同他说起让云鬟假借“去家庙”,实则“避难”之意说了,宣平侯知道他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只再问云鬟在何处,他就不肯作答了。 宣平侯正踌躇是否该把此情告诉蓝夫人,因蓝夫人急着要去家庙,当下只得同她稍微透露了风声,又怕她忧虑,就道:“白樘那人虽然可厌,可此事是他从中行事,只怕无碍的,你且放宽心,横竖云鬟并没去家庙受苦……侯府也没十足刻薄她,就已经是好的了。” 因此蓝夫人才打消了亲去探望的念头,只每日仍是挂念。 两人来到云鬟房中,云鬟便逗了阿泰一会儿,见小娃儿越发出落,眉眼间很有宣平侯的英武之气,云鬟便笑道:“姨母,泰儿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长的也快,比我上次看,已经长了好些了,不知下回再见着他是怎么样儿的呢。” 蓝夫人道:“小孩子长的快,一日一个样儿,你又说什么下回,难道下回也要隔这许久的日子再见不成?”笑说了这句,又道:“是了,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如去侯府里住上几日,你觉着怎么样?” 云鬟想了会子,摇摇头道:“还是不必了。以后……以后……再说吧。” 蓝夫人越觉着这话古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跟……”因这话不好听,便打住了,只道:“先前我问你到底是为了何事连刑部都出动了,你只是不说……必然是受了惊吓了?” 云鬟笑道:“并没有,若受了惊吓,又哪里是现在这般呢?”此刻她额头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印子浅浅,不仔细看便也看不出来了。 蓝夫人打量她一会子,便笑说:“那也罢了,姨母便不问就是。” 两人说到这儿,就见蓝泰挥舞着小手,嘴里喃喃地,眼睛乌溜溜骨碌碌地看着云鬟,蓝夫人道:“泰儿也想你呢,来,你抱抱他。” 这一日热闹过后,客人渐渐散了,云鬟正欲回房,忽地有崔老夫人那边的丫头来叫她过去。 云鬟只当老太太不知又有什么训示,先前她从“家庙”回来之后,老夫人也并没多说什么,只道:“在那儿静修了一个月,也是给你自个儿增加了福分罢了,只盼以后更太平安生些,也少病少灾的吧。” 出门之时,忽地觉着起了风,微有些冷,待要回去取一件儿披风来,又怕耽搁了,只得作罢。 顷刻来至上房,却见在座的竟只有崔老夫人跟罗氏两个,老夫人面上难掩怒意,而罗氏侍立在侧,脸上竟是不安之色。 云鬟才行了礼,还未起身,崔老夫人已经喝道:“你跪下!” 云鬟莫名,只好顺势跪在地上,崔老夫人抖着对罗氏道:“我被她气的心慌,你替我问她。” 罗氏皱着眉:“鬟儿,你跟老太太说实话……先前你果然是在家庙里么?” 云鬟心头一跳,不知为何心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不祥之感,以及面前这一幕,如此熟悉……就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然而很快云鬟便反应过来,这岂非的确是她曾亲身经历过的? 此刻她虽然还不曾回答罗氏的问话,却仿佛已经猜到了崔老夫人叫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 云鬟还未回答,崔老夫人已经冷笑了声:“可笑我们这一家子都是死人,被她蒙在鼓里,还是别人都知道了,咱们才知道。” 罗氏见云鬟不语,便又道:“鬟儿,你可有什么话,快跟老太太说明呢。” 云鬟静静回道:“母亲,这件事是父亲安排的,老太太若是有话,可以传父亲来问。” 崔老夫人越发大怒:“你说什么?你自己做的好事,别以为把你父亲抬出来就无事了!你父亲可让你跟着男人四处抛头露面、搂搂抱抱去了不曾?” 云鬟道:“我不懂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跟什么人抛头露面,更不知搂搂抱抱是什么意思。” 崔老夫人怒极反笑:“好丫头,果然在外头野了一个月,越发敢犟嘴了呢!” 罗氏忙走到跟前儿,俯身道:“阿鬟,果然你父亲知道此事?你快跟老太太说明,别惹她老人家再生气了。” 云鬟道:“母亲一问父亲就知道了。” 崔老夫人早一叠声地叫传崔印来,谁知崔印因今儿高兴,吃多了酒,此刻醉卧酣眠,竟无法起身,罗氏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亲自去叫。 崔老夫人冷看云鬟,道:“若不是今儿从别人口中听说,我还不知这样奇耻大辱呢,我崔家好歹也是公侯之家,怎么竟养出你这样没廉耻的东西来?给我滚出去,来人,带她到祠堂里跪着!” 云鬟一声不响,只缓缓起身,退后往外而去。 临近黄昏,风越发大了,风中夹杂着急雨欲来尘腥土气,云鬟迈步往廊下而行,风将她的裙裾扬起……云鬟抬头看向天际,却见天空乌云密布,其中有一线亮光,被阴云遮挡若隐若现。 就如同本该在两年后的那一天同样的光景,就如同本该在两年后发生的情形大同小异。 她原本不愿上京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结果这所有都比预想来的更早,虽然她知晓先机,却也到底并非诸葛孔明,无法算无遗策,就像是一场变幻莫测的棋局,纵然棋路同先前的有了变更,但结局却仿佛早已成定数。 引着云鬟往祠堂去的小丫头本有些怜悯地打量着大小姐,谁知却见在薄暮之中,女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双眸更是比先前越发明澈坚定,就仿佛此刻发生的令人叹息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就仿佛那即将扑面而来的漫天风雨都不放在眼里。 第140章 那一日,太子妃做寿,京城之中王公贵戚,文武百官皆到府祝贺。 沈相爷夫人、晏王妃等自也到场,众女眷分列而坐,都是按品大妆,华服丽容,却因多是身份品级皆高之辈,又无不谨言慎行,虽都微微含笑,却无有敢高声大说者。 从太子妃高座儿往下看去,一列列一行行,各家女眷整齐排列,珠光宝气,凤冠霞帔,宛若来至天上瑶池,王母盛会。 恒王妃,晏王妃两位,便在太子妃一桌陪侍左右,底下便是沈相夫人,刑部尚书夫人,骠骑将军夫人等几个一品命妇,静王因尚无王妃,便只派了四个府内的嬷嬷进来行礼,又言说待会亲自来贺。 沈相在朝中虽一手遮天,怎奈跟太子有些不甚和气,然而大家明面上自然仍是很过得去,若非涉及一些权利之争,倒也看不出什么差池分歧来。 如此酒过三巡,渐渐地彼此说些闲话,骠骑将军之妻张夫人便含笑对晏王妃道:“王妃回来也有些时日了,一向怎么也不去我们府里坐坐?我们将军先前时常念叨呢,还觉着王妃在外这许多年,两下就生疏了。” 晏王妃原本也是将门之女,其父在世之时,跟如今的骠骑将军张瑞宁乃是同僚,只是两人之间仿佛曾有些龃龉,虽不知内情,晏王妃却也向来避嫌,并未去张府来往。 晏王妃见张夫人说起来,便也笑道:“劳烦记挂着,向来也想过去说话,只是才回来不多久,向来杂事缠身,竟未曾得闲。” 张夫人道:“王妃若不嫌弃,改日去坐坐也可。” 晏王妃见她这般和颜悦色,自也答应了。 原来骠骑将军手握兵权,乃是武将之中第一号的人物,沈相见了都敬三分的人物,晏王妃先前因为赵黼着想,曾也想去见来着,只碍于其他顾虑,便不曾去,如今见李夫人亲口相请,自然极为愿意。 正在此时,便听恒王妃笑道:“先前听说你请了几家的奶奶夫人过府吃酒,如何却不请我们呢?可知我跟太子妃都不受用。” 晏王妃道:“既如此,改日我特请太子妃跟嫂子就是了。” 恒王妃道:“要的礼儿就不像礼儿了,你还是正经挑你的人去。” 晏王妃问:“挑什么人了?” 恒王妃含笑看她,道:“你还瞒着不成?只快说你到底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就是了,我们还等着吃喜酒呢。” 晏王妃也仍笑回答:“我并不解这话。” 恒王妃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笑道:“罢了,我们还是静静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期间,桌上众人一则看晏王妃,一则就看沈相爷夫人,只因此后晏王妃又特邀请了沈舒窈跟沈妙英过府,故而众人其实都知道晏王妃大约是看中了沈家的姑娘了。 沈夫人也是一脸笑意,只不便说出来。 晏王妃瞟了她一眼,忽地回头问骠骑将军张夫人道:“是了,我隐约听说夫人膝下也有个女孩儿呢?倒是没见着,今日也来了不曾?” 张夫人见问,便笑答道:“的确是有个,叫做可繁,小名可儿的,只是被将军跟她两个哥哥惯坏了,因此年纪虽小,却实在顽劣的很,有时又很喜欢口没遮拦的,我等闲也不带她出来,免得她闹事呢。” 晏王妃闻听此言,却道:“想必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了,不是那等爱耍心机的,有些外头看着虽像是大家闺秀,里头花花肠子多,让人招架不住。是了,可儿今年几岁了?” 在座众女眷都不是吃素的,当即便听出晏王妃的弦外之音,沈相夫人不由也看向晏王妃,此刻虽不敢乱猜,却也有几分疑惑,不知她说的到底何人。 张夫人见她如此问,便道:“十三岁了。”便回头对贴身侍女道:“去把姑娘叫来,说王妃夫人们要见她。” 那侍女去了片刻,果然便领了个圆脸的女孩儿来,不仅脸儿生得圆,双眼也是圆溜溜地,看着十分机灵,目光骨碌碌乱转了会儿,就落在晏王妃面上。 张可繁上前行了礼,张夫人便道:“这是晏王妃,你先前不是吵着要见的么,王妃先前问起你来,你要好生答话,不要又淘。” 张可繁笑道:“母亲如何只管说我,我哪里就淘的可厌了?”又向着晏王妃格外行礼,道:“见过王妃!”一抖手,又飞快站起来了。 晏王妃原本并不喜这种好动活泛的女孩儿,只不过因先前被沈舒窈那种憎恶到了,是以此刻见了张可繁,反觉得心里喜欢,便拉着手儿道:“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张可繁只歪头打量她,张夫人才要说她,晏王妃问道:“你如何只管看我?” 张可繁便道:“我听闻王妃是个美人,今儿才知道他们说的都不对。” 众人都诧异,张夫人喝道:“又胡说!” 张可繁却不等众人反应,便笑道:“他们怎么不说王妃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呢,只用美人来说,反倒是玷辱了。” 晏王妃本来一惊,闻言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众人也都随着笑了。 张可繁又道:“世子哥哥来了不曾?” 晏王妃见她先提起赵黼,便道:“他在外头吃酒呢。怎么,你想见他?” 张可繁眨眼道:“两年前曾见过一次,已经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儿了,如何也不去我们府里呢?” 张夫人咳嗽了声,晏王妃笑吟吟地,道:“改日我叫他去你们府里拜会就是了。” 张可繁拍手道:“太好了,世子哥哥回京虽不长时间,却好大的名头,我早盼着见他了,父亲常夸赞世子是少年英雄,两年不见了,自然是更出息了呢!” 当着众人的面儿,这女孩子竟丝毫不吝夸赞赵黼,晏王妃面上大为生光,越发爱她。 张夫人无奈,只好含笑道:“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别打搅王妃夫人们吃酒。” 张可繁才行了礼,复又去了。 恒王妃在旁看的稀罕,原本以为晏王妃选的是沈家姑娘,如今却又跟张可繁这般亲近,说话句句有深意……且自来至太子府,也不见晏王妃对沈相夫人格外怎么样,反倒是沈相夫人同晏王妃说话,她神情却始终淡淡地。 恒王妃心中存疑,却不知这桌上女眷们心底也都疑惑,有人不免多看沈相夫人几眼。 沈夫人见晏王妃对张可繁那样,心中早猜到几分,面上却仍不露声色。 只午后各家散了,沈夫人回到相府,入内之后,便道:“去把三姑娘叫来。” 顷刻沈妙英来到,沈夫人便问道:“那日晏王妃请你跟舒窈去世子府做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那日两姊妹前往世子府,不料晌午就回来了,算算时间,连酒席尚未吃完呢,沈夫人问起究竟,两个人都说无事,沈夫人因才不在意。 沈妙英见又提此事,她哪里能说明?只得又搪塞:“此事不是过去了么,母亲因何又说?” 沈夫人喝道:“今儿晏王妃在太子府里,当着太子妃跟恒王妃以及众家夫人的面儿怼我呢,我素来跟她又没有罅隙,思来想去只出在你们身上!你还不快些说实话呢!” 沈妙英本不肯把沈舒窈供认出来,见母亲逼得急,只得将当日赵黼的话转述了一遍,又说:“我们倒是不知世子从哪里听来的话,我们也没当面儿这样说呢。” 沈夫人大为意外:“他果然是这样说的?那……舒窈是几时、何地说的这些话?” 沈妙英叫苦道:“我哪里敢问呢?” 沈夫人皱眉,疑虑重重,忽又叫了人来,让去把沈舒窈叫来,谁知人尚未去,就听外头道:“舒窈姑娘来了。” 沈夫人还未出声,就见沈舒窈从外而来,竟是眼中带泪,来到跟前儿,便跪在地上:“舒窈向婶娘请罪。”反把沈妙英给看怔了。 原来沈舒窈听闻沈夫人从太子府回来,便要来请安,谁知来到中途,就听说把沈妙英叫去,她是有心病且多心的人,顿时便知不好。 那日在世子府,赵黼说起那些话,沈舒窈闻听之后,真如五雷轰顶。 原来这些言语,以她性子之谨慎,甚至并不曾仔细跟沈妙英说过,唯一对其说过的,就是她的生母孟氏。 孟氏自然不会对外说这些,那赵黼又是因何知道他们母女私下所说呢? 如今见“东窗事发”,沈舒窈便含泪将此事说了,因道:“不过是因听说了世子名声不佳,故而母女们私底下说了两句,竟不知世子是从何知道的,舒窈无地自容,丢了沈府的脸面,求婶娘责罚。” 沈夫人闻听暗惊,思忖半晌,便道:“原来是如此,私底下的话,原本不算你言行不检,只是因此让晏王妃记恨你跟沈府,未免得不偿失,改日你亲去世子府,向王妃道歉吧。” 沈舒窈闻听,虽有些难堪,只得答应了。 此后沈夫人便将此事跟沈相说了,沈相闻言,也有些色变,便道:“既然是母女私谈,如何会被他知道?舒窈是住在咱们府内,难道说……” 沈夫人道:“老爷如何看?” 沈相不语,踱了几步,道:“我跟太子虽看着和睦,怎奈私底下暗潮如涌,将来太子登基,自没有我的好果子吃……本来以为晏王妃相中了舒窈,可偏偏又坏事……” 沈夫人道:“我已让她改日去世子府致歉,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 沈相想了半晌,笑了笑道:“晏王妃自然是个面软的人,就怕赵黼不是个好对付的。他若对舒窈有意,又怎会当苦心孤诣探听,又面揭这一节?只怕他的心在……” 沈夫人不解,沈相沉吟了片刻:“无妨,我有一招叫‘釜底抽薪’。” 天色已晚,崔侯府偌大的祠堂之中,阴风阵阵,吹得蜡烛摇曳不定。 云鬟跪在地上,往事如烟,飞快自眼前而过。 前世经历过卢离之事后,那时候并未有季陶然掺和进来,连赵黼也不曾插手,因此崔侯府当然知道她那时候人已经被从家庙掳走了……待找回来后,早已经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崔家大小姐家庙无故失踪,不知发生何事,很快外头就有许多不堪的流言。 她跪了三天祠堂,又因受了惊吓,大病一场,真正了无生趣,心里已经生出了自尽的念头,却传来江夏王上门求娶的话。 至今云鬟尚不知,他到底为什么会在那时候上门。 一念至此,忽然想到马车里,他盯着她道:“六爷喜欢的是你,崔云鬟……” 她竟看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忙敛住心神,逼自己不去再想。 身子渐渐有些僵冷,忽地身后有人叫道:“姐姐!”云鬟无力回身,那人已跑到跟前儿,一把抱住她:“姐姐!” 云鬟凝眸道:“承儿……你、你怎么来了?” 崔承抓住她手臂:“不要再这儿跪了,我替你再求老太太去。” 云鬟道:“承儿,不要闹。” 崔承撅着嘴道:“我已经跟老太太说了,这件事是刑部办案,跟姐姐没有关系,父亲方才也去说明了。” 云鬟微怔,崔承嚷道:“可老太太着实固执,姐姐你不要理会,跟我回去就是了。” 云鬟道:“承儿,别闹,老太太虽宠你,若惹恼了,连你一样罚的。” 崔承见她总不起身,赌气挨着她跪了下去:“那好,我便陪着姐姐一块儿跪着就是了!反正我也是知情不报,也同样该罚,看老太太怎么说呢!” 崔承跑来之时,跟随他的人都在身后,此刻听得清楚,想劝又不敢,只得派人回去告诉老夫人。 风从身后来,吹得衣襟微扬,云鬟转头看着崔承,眼眶中一片湿润。 眼中泪将落未落之时,云鬟道:“承儿……” 崔承也回头看她:“姐姐别哭。” 云鬟微笑:“姐姐没哭,姐姐心里……十分喜欢。” 崔承不懂,便睁大双眼,云鬟张开双臂将他抱住:“承儿,你记得姐姐的话……在这个家里,表面对你好的、凡事都由着你性子的那些人,实则未必是真的对你好,有些对你严厉的人,比如母亲……她才是打心眼里想要你好。承儿,你一定要记着,别辜负了母亲,别总是跟她做对,凡事多听她的话……你可……记住了?” 崔承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但她含泪在耳畔所说的这几句,听在耳中,自然是重若千钧,便道:“承儿记住了。” 云鬟摸了摸他的头,复又笑说:“你一定要好生读书,一定要出息……” 崔承靠在她肩头:“姐姐说的话,承儿都听。” 两个人在里头说话的当儿,门口上有个人靠着门扇站着,眼眶微红,却正是罗氏。 罗氏原本听闻崔承任性跑来,怕他坏事,便忙赶来,谁知却听了云鬟劝崔承的这一番话。 罗氏怔怔站了许久,深深呼吸几番,竭力忍住未让眼中的泪落下,回头又看一眼两姐弟,便转身往崔老夫人的上房而去。 虽然有罗氏崔承等人的求情,崔老夫人仍是执意不肯饶恕云鬟,只命人把崔承拉了回来。 云鬟在祠堂跪了一夜,次日早上,罗氏偷偷来到,便道:“我跟侯爷商量过了,老太太责罚就罚我们,再跪一天,是要你死不成?” 云鬟已挪不动步,罗氏半抱半扶她起身,勉强撑着,才出了祠堂,忽地见一人来到。 罗氏并未听见门上通报,猛地见了此人,只得行礼:“世子。” 不料赵黼并不理她,只一把攥住云鬟的手,拉着她往前边走,罗氏惊道:“世子!”忽然想起云鬟因何被罚,忙又掩住口。 赵黼拽着云鬟,因见祠堂门敞开着,便拉她入内,将门关上。 云鬟跪了一夜,双膝都要断了,一路踉跄而来,早没了气力,便斜斜地靠在门上喘息。 赵黼回头问道:“外头那些流言,是怎么回事?” 云鬟抬头:“流言?” 赵黼道:“说是你被……被人掳劫的话,是怎么传出去的?” 云鬟拧眉想了会子,才明白他的意思,唇微微抖动:“莫非世子以为……那些话,是我自个儿传出去的?” 赵黼打量她的神色,心里有些松了口气:“果然不是你?” 云鬟直直看着他,却并不回答。 赵黼仓促而来,便是因为晏王妃也听说了此事,又因知道是崔家姑娘,自然便有些不喜,就传赵黼来问可知晓此事,赵黼起初还只说道:“外头胡吣的,母妃怎么也听那些。” 晏王妃道:“世人都在说,难道还能是捕风捉影不成?” 赵黼仍不以为然状:“世人最爱传这种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了,说捕风捉影都抬举了。” 晏王妃叱道:“母妃跟你说正经的,你如何只管搪塞?莫非让我去崔侯府问究竟么?” 赵黼见她动了怒,便才说道:“这件事我知道,跟崔云鬟并无关系。” 当下把鸳鸯杀同卢离之事跟晏王妃解说了一遍,趁机又将“小凤子”的话说了,道:“我什么也不瞒母妃,小凤子就是崔云鬟,是我骗她来府内的,本是要护着她,谁知仍是给人引了去,这本是孩儿护卫不力,最后却还是她同那贼人周旋,才得以自保,别说她这样能耐,纵然她真的因此受难,孩儿也一定要娶她。管世人说什么呢!” 晏王妃听了这内情,一时满心震撼,竟有些转圜不过来。 赵黼又握拳道:“母妃不必去崔侯府问,我也正有话要问她,我自去寻就是了。” 祠堂之中,蜡烛有心,默然垂泪,而赵黼问罢,云鬟不答。 赵黼才看出她神色不对,正要询问,云鬟忽然道:“关于什么提亲之事,我的确不想应允世子,然而这件事的确不是我传的。世子却先认定是我。” 赵黼无言以对:他知道云鬟先前不过是缓兵之计,因此听外头传出此事,且知道此事的不过白樘等几个人,他们绝不会透露半个字,惊恼之中,便疑心是她自污。 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言语莽撞,便道:“阿鬟……” 眼神柔软了下来,赵黼道:“阿鬟……是我太性急了,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只是有些怕,毕竟从鄜州到如今……我……” 赵黼不动真则已,一动真,竟不知要如何说,口齿上便有些期期艾艾。 云鬟浑身虚脱,只死死地靠着门扇,连头也靠在上面,因此有些微微扬首的模样,双眸漠漠然地凝视着他:“别说了。” 赵黼道:“阿鬟,你信我……” “别说了,”云鬟眼皮无力垂落,眼角依稀有一丝水色,轻声说道:“王爷,我们都别装了。” 第141章 烛火闪烁,浮光点点,一如银河星影婆娑。 这一句话说出,如梦如幻。 赵黼神情一变,几乎疑心她叫错了,然而那一声“王爷”,宛若前世今生于眼前交替,怅怅然然,婉婉转转,又怎会叫错? 而她靠着门柱站在彼端,微微抬头之故,显得下颌越发小巧,近来她仿佛更瘦了好些,本就年纪小,身量亦没长开,如此更觉弱不胜衣,形销骨立。 烟眉微蹙,眉尖凝着淡淡倦意。 赵黼涩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祠堂内弥漫着蜡烛燃烧的气息,同近百年来木料陈腐淡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云鬟微微睁开双眸,看见赵黼就在眼前,身后一排排或明或熄了的烛,火光跳跃,他背光而立,面容有些模糊。 从今生跟他相遇,直到现在,以她的记忆之能,只要略加细心回想,便会找出无数破绽。 先前在鄜州时候,他无意中曾叫过她“阿鬟”,虽说即刻解释过去,却已经留了一个信号似的。 此后,因那玉簪的事他兴师问罪,曾对她说“既然未做,又为何不解释?”而她答“纵然解释了,你难道会听?” 他们两人,本就彼此话中有话。 期间种种琐碎细节皆掠过不提,关键是在她欲往江南的时候,他竟暗中修书给崔印。 虽说后来,他不等她来质问,自己先给了原因,但云鬟已经并不能轻信了。 他们相遇之初,赵黼也不过是个懵懂未开的少年,这样顽劣的少年,纵然对人一时兴起,却也难以做到他这个地步。 上京中途拦阻,他无非是不愿她离开,无非不愿她离了他掌心而已。 来京之后,他头一次偷偷把她从凤仪强带出来,两人于酒楼之上,他点了许多吃食,竟都是她的口味,当时他大概是下意识之举,故而点过之后,有些醒悟过来,神色才有些不自在。 当时云鬟心里明镜一般,却只做不知。 再往后,便是沈舒窈到崔侯府,正赶上崔印请他饮宴,云鬟是故意留下沈舒窈的,只因她自明白,赵黼既然在府里,只怕必要找机会过来“叨扰”。 而她想见的,就是赵黼遇见沈舒窈时候,是何反应。 果然,不期然遇见了沈舒窈,当时世子殿下的表情举止,处处可以玩味。 如果说上面这些仅仅只是存疑的话,让云鬟确认了的,是那一夜,时隔两年后他再回京,竟夤夜闯入她的闺房,且身带佩剑。 当时云鬟并不明白卢离案将发,是以一头雾水。 一直到察觉是因“鸳鸯杀”之事,才蓦然明白。 赵黼之所以瞒着她,并未告诉她此案,不是因为她会怕,只是因为他极为清楚,此案对崔云鬟来说,影响会有多大。 按照前世的轨迹,她本该被送去家庙的,事实上白樘也正是打算如此,但是赵黼偏偏从中作梗,把她劫了来世子府。 如此大费周章,兴师动众,最初她还以为是他生性顽劣之故,可此后想想,自然是他早知道家庙不妥当,所以宁肯破天荒,也要把人留在身边。 更不必说,在他跟巽风,将自己和季陶然救了出来之后,她因将前世今生混淆,以为季陶然已死,是他在旁沉声提醒。 种种这些之外,再加上白樘的那句话—— 当时在刑部养伤,云鬟因问起白樘此案,询问他到底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因为前世卢离案中,的确是白樘救了她不错,而地点,却正是那哑巴胡同的曹家老宅,而非场外乱葬岗。 只因今生许多事有了改变,卢离除了掳劫她外,还将季陶然也劫了来,时间上更做了提前。 箭在弦上,只怕等不及白樘前来,云鬟为了自保,只得利用记忆,用言语恫吓,弄心机之术,卢离才临时改变主意。 白樘便把如何查到曹家老宅之时同她说明,想起当日危急,便又对云鬟道:“说来有一件事,略觉古怪。” 云鬟便问究竟,白樘思忖说道:“晏王世子,不知为何,竟笃定我会侦破此案,会救出你来。” 白樘又微笑道:“当时我亦分寸微乱,多亏他如此信任,我才得静心呢。” 原本赵黼是个跳脱急躁的性情,那一日却反是众人中最沉稳的一个,他对白樘说那句话的时候,其态度之决然笃定,让白樘印象深刻之极。 渐渐地便撑不下去了,也无法凝神去想,所有记忆都如扯乱了的飞絮,开始在眼前心底乱舞。 仿佛身体里的温度都在飞速流逝,云鬟终于睁开双眸,看着面前赵黼道:“王爷,何苦呢?” 目光相对,赵黼凝视着她淡漠倦怠神情,面色也逐渐起了变化,依稀有些冷,却仍是不言语。 云鬟轻笑:“若要报复我,何至于选这样一种方式。您不觉着委屈么?”垂落眸子,长睫蝶翼般拢着。 赵黼却仍死死盯着她,神情微冷之中,透出几分薄愠,但紧闭双唇,仍是一个字也不说。 两个人相隔很近,不过两三步之遥,然而这一刻,却仿佛天各一方一般。 寂静无声中,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声传来,旋即有人推开祠堂的门。 原来是罗氏见势不妙,又不敢去惊动别人,就让人看着院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自己飞快去请了崔印。 崔印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两人面面相对,忙道:“世子……鬟儿……”因不知到底是发生何事,心里十分忐忑。 此刻罗氏也跟着走了进来,见云鬟脸白如纸,忙走到跟前扶着,口中叫苦:“跪了一整夜了,可别有个好歹才是。” 赵黼听了这句,眼神又是一变。 而罗氏话还未说完,云鬟已经双膝一屈,往前栽倒过去,得亏罗氏就在旁边,忙顺势拦腰抱住。 赵黼望着云鬟,见女孩子宛若一片轻羽似的,又如折了翼翅的翎鸟,无力地垂首靠在罗氏身上。 赵黼他本能地走上前,崔印却早抢先一步将云鬟抱起,因对赵黼道:“世子,暂时失陪片刻。”抱着往外而去,径直回云鬟的居处。 赵黼目送他们离去,本要跟上,不知为何却停了步子,正在怔忪,忽然听门口有人问道:“世子如何在这儿,我姐姐呢?” 赵黼定睛一看,却是崔承,他敛了心神,便道:“她昨儿真的在这跪了一夜?” 崔承闻听,扁了扁嘴:“可不是么,老太太真是固执,父亲母亲他们求也没用,还把我拉走不许我陪着姐姐……姐姐去哪里了?是回房了么?” 赵黼点了点头,又问:“为什么要罚她跪?” 崔承道:“还不是为那些传言呢,不知哪个多嘴的,跟老太太说了姐姐并没在家庙的事儿,老太太便动怒了。”说完了便道:“我不跟世子说了,去看看姐姐。” 赵黼见他着急要走,便叫住他:“小家伙。” 崔承回头:“做什么?” 赵黼问道:“据我所知,你原本并不喜欢崔云鬟,如何现在对她这样好?” 崔承皱眉,仿佛疑惑他为何问出这话,挠挠头道:“我哪里不喜欢姐姐了?一开始……不过是、不过是听了别人的混话罢了,姐姐实则是极好的人,对我也是真心的好,我为什么对她不好呢?”小家伙说到这里,便握拳道:“谁敢对姐姐不好,我就打他。” 说着晃了晃拳头,却仿佛怕赵黼会如何似的,也不等他说话,拔腿就跑的无影无踪。 且说崔印匆匆忙忙把云鬟抱回房中,探手试了试云鬟的额,早就沁凉一片,忙一叠声地叫请大夫来看,薛姨娘等人也惊动了,纷纷赶来查看究竟。 早也有人把此事告知了崔老夫人,老夫人正吃过了早饭,闻听冷道:“偏是会作妖,跪了一夜就这般情形了?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又道:“以前有些小逾矩的,倒也罢了,这次更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不借机好生整治整治,给她一个教训,以后还不知要演出什么来呢!告诉侯爷,不许惯着她!” 才吩咐了几句,忽然门上有人来报,竟急急说道:“晏王妃来了。” 崔老夫人大惊,竟不敢信,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原来昨儿晏王妃因跟赵黼谈过之后,清早听闻世子急急出了府,晏王妃知道他必是往崔侯府而来,她心底思来想去,又怕赵黼惹事,便忙跟了来。 崔老夫人迎着入内,略寒暄数句,晏王妃便笑道:“上回我宴请京中各家的夫人姑娘们,本也有贵府的一位小姐,只是那次她病了,竟不得见,今日不知如何呢?” 崔老夫人正纳闷晏王妃是因何而来,闻言心头一惊,只当是晏王妃也听说了那些传闻,只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老夫人揣摩便道:“那孩子因自小在乡下长大,性子有些野惯了,规矩上也缺乏,且素日又三灾六劫的,因她近来又做错了事儿,被我训斥了几句,大概不受用了,又病倒了呢。” 晏王妃不置可否,笑道:“孩子们淘气是常有的,且我听说她年纪也并不大,是十几岁了?” 崔老夫人道:“过了年,就十三了。” 晏王妃点头道:“既然病了,不如我去瞧瞧她。” 崔老夫人本要劝止,然而见晏王妃意态坚决,倒是不敢说了,只得陪着她往云鬟的院子而来。 早有丫头先往云鬟的院子来通报,两人还未到,崔印便跟罗氏等人出了院门迎接了。 当下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都随在身侧,陪着晏王妃往内,如此进了院门,往里屋而去,才进一重纱橱下,就听得里头道:“我并不知道你跪了一夜,又是我唐突了。既然是这样,你且安心养着,改日我再来同你认真说话。” 片刻,才听云鬟气息微弱说道:“绝不敢劳烦。” 赵黼道:“不必负气,有什么话说开了,倒也好。”声音也有些淡淡地。 云鬟似低笑了声,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外头众人却没听清楚。 这先前说话的,自是个男子的声音,崔老夫人在外听见,早就气的变了脸色,不知这大清早儿的,竟是那个男人敢如此登堂入室,偏又给晏王妃撞个正着。 然而当着晏王妃的面儿,却又不便发作,又怕里头越发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于是先重重咳嗽了声,才回头看崔印,按捺怒气道:“是谁在姑娘房里?纵然是亲眷来探望,也要分个避忌才是,如何就这样毫无规矩的!” 谁知晏王妃的脸色更是难看,听崔老夫人说了这句,却还不言语。 崔印道:“这个不是别人……” 崔老夫人见他不应诺,还敢强辩,便低低斥道:“那到底是哪个!她不懂规矩,你难道也跟着疯了起来不成!纵得成了什么样儿!” 崔印还未回答,就见晏王妃早抬步往内而去,崔老夫人不及如何,忙跟着上前,因又说:“让王妃见笑了,还请勿怪……以后我会加倍教导他们的。” 晏王妃道:“老夫人不必如此,这个原本不关别人的事儿。” 崔老夫人正不懂这话,此刻两人因来到里间,果然见云鬟榻前立着一个人,身着玄色朱纹袍服,腰束黑金蹀躞带,不是晏王世子赵黼,更是何人? 崔老夫人猛地见了,脸上顿时浮现猪肝色,哑然惊心:“这、这原来是……” 晏王妃只看着赵黼,淡淡斥道:“黼儿,你越发没有规矩了!” 赵黼见这许多人进来,才转身上前,向着王妃行礼,口称“母妃”。 晏王妃面带嗔色:“这是女孩儿的闺房,如何轮得到你擅闯,是不是仗着你父王不在京内,没法子制你?” 赵黼只道:“并不是擅闯,原本跟侯爷说过的。且我看她跪了一夜祠堂,整个人如死了一样,心里担忧,才来看看。求母妃勿怪。” 晏王妃扫了一眼崔老夫人,崔老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世子,倒也罢了,世子原是好心,又且还有这许多人陪着,倒不必计较太多,王妃也很不必介怀。” 晏王妃才笑笑道:“多谢老夫人心宽,回头我仍要教训他的。” 说了几句,才抬步上前,却见云鬟早起身下地,跪拜行礼。 晏王妃凝神细看,见她虽是病弱之中,但却更见容色清丽,超逸非常,此刻虽是女装,却仍是一袭素服,不施脂粉,不戴钗环,故而一眼便认出是“小凤子”,然而却比先前更加清瘦了好些。 晏王妃又见她身形微晃,因想起赵黼“跪了一夜祠堂”的话,便道:“快起来吧,不必多礼。”丫头忙过来扶着起身,仍是站着伺候。 晏王妃留意又打量了一回,早在之前她见过“小凤子”之时,便早就暗自喜欢,只可惜并不是个女孩儿,先前听赵黼说“小凤子”就是崔云鬟后,起初还恼了一阵儿,认为赵黼简直“无法无天”,怪不得“小凤子”一言一行,都跟什么僮仆大不相同。 此刻见了云鬟,又回头看赵黼,却见他双眼紧紧定在云鬟身上,竟似再也看不进别人去。 晏王妃眼见此情,不由就想起那一日在花园水亭子里,他曾说“只有她配,也只有她能入我的眼”,当时还并不知情,如今回想,倒是让人悚然惊心。 第142章 晏王妃心中暗自惊跳,忙收回目光,又笑问:“是了,是犯了什么错儿,如何就要跪祠堂呢?” 崔老夫人从起初就有些吃不准晏王妃来意如何,又见赵黼在云鬟房中,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暗幸先前不曾说的太过分。 她本以为晏王妃必然也听说了云鬟那些传闻,因此先前还故意撇清来着,可现在瞧这光景,竟仿佛不是。 崔老夫人硬着头皮道:“只不过是……小孩子顽劣罢了。” 晏王妃笑道:“我知道侯府的家规向来是严谨的,您老自然也是为了孩子们好着想,只不过我瞧这孩子身子骨单弱,倒是受不住这样折腾呢。” 崔老夫人闻言,心中灵光一动,便道:“王妃说的是,我原本也是想吓唬吓唬她,罚她跪一个半个时辰就是了,只没想到这孩子这样硬气,竟弄得如此,如今倒是我心疼起来,以后再也不敢这样罚她了。”说着便呵呵笑了起来,崔印薛姨娘等也只得随之而笑。 晏王妃又看了云鬟几眼,见她始终静默垂眸,晏王妃也不多言,便道:“老夫人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们且不打扰了,还是让她好生歇息,好生休养罢了,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以后好日子也还长着呢,别真个儿垮了身子才是。” 崔老夫人心头震惊,却越发会意,立即正色吩咐崔印道:“可请好了大夫不曾?务必留神仔细照料,倘若再有个闪失,我是万万不依的。” 崔印跟罗氏等垂头称是,当下又恭送了两人出门,晏王妃将往外之时,见赵黼仍站在原地不动,便叫道:“黼儿!” 赵黼这才又看云鬟一眼,转身随她去了。 崔印罗氏送出院子,晏王妃命他们止步,只带着赵黼,由崔老夫人陪着往外,赵黼见她们两人总是说些闲话等,便咳嗽了声。 晏王妃扫他一眼,仍面色如常,只顾寒暄,赵黼忍不住道:“母妃,孩儿前日跟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晏王妃道:“什么话?” 赵黼自然不信王妃是忘了,见她如此,心中一想,便不再多言。 只在晏王妃跟崔老夫人作别之时,赵黼因对老夫人道:“我知道崔云鬟因何被罚,不过是外头那些流言蜚语罢了,什么跟男人抛头露面,种种不堪的,都是放屁,前段时间都是本世子陪着她,难道很不堪么?” 崔老夫人瞠目结舌,无法答话。 晏王妃横他一眼,只若无其事地跟崔老夫人道了别,便带赵黼自去了。 两人回到世子府,晏王妃喝道:“你给我进来。” 因进了内堂,屏退左右,晏王妃看着赵黼,喝道:“你先前爱怎么胡闹,我只当你是有数的,这次如何做的如此破格?人家毕竟是好端端公侯家的小姐,如何你说留在身边儿就留在身边儿了?你竟还不怕张扬出去!若崔侯府认真追究起来,你当会无事?” 赵黼冷哼道:“他们府里是怎么对待崔云鬟的,想必母妃也看出几分了,他们倘若当真是肯为她做主的,就不会让她孤零零跪一夜祠堂了,这可是公侯之家能干出来的事儿?” 晏王妃皱皱眉:“如今我只说你,你别总赖别人,他们再怎么对待,都只是他们自家人,你却始终是个外男。” 赵黼道:“这有什么,若他们真觉着玷辱了她的清白,我不是甩手就走的人,横竖先前也跟母妃说了,就顺势娶了她,岂不是两全。” 晏王妃哭笑不得,啐道:“呸!我真是开了眼,原本以为你一丝一毫心意都不在这儿女之事上,谁成想固执起来,比十头牛还犟,你到底从什么时候看上人家女孩儿的?再说,你纵然真喜欢她,也不该用那种法子。” 赵黼听晏王妃口吻软和下来,想了想,就说:“母妃说的是,我的确……用错了法子,也错了好些……只如今我想通了,以后必对她好好的,母妃今儿如何不跟那老太婆说提亲的事儿?” 晏王妃起初见他正色说来,还也打起精神认真来听,忽然听到最后一句,便斥道:“三句话没说完,就又歪了!咱们毕竟是王府,就算看上个人,也不用这样急吼吼是上赶着要讨,你难道连个三媒六聘也不懂?” 且晏王妃也知道,今儿他们母子亲临崔侯府,赵黼又同云鬟是那个情形,晏王妃且格外说了几句疼惜的话,以崔老夫人的为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又何须这么快说出什么来。 何况…… 晏王妃叹了口气,又道:“你当真喜欢崔家的丫头?” 赵黼眨了眨眼,点头。晏王妃眼底透出几分怅然:“原本怕你不在这上头用心,如今看来,倒该担心你在这上头太用心。” 赵黼不言语,晏王妃默默地出了会儿神,便道:“你可还记得,前儿我去太子府,跟张将军夫人说的那些话?有关张府小姐可繁的?” 赵黼一听便明白了:“那个聒噪丫头?母妃会喜欢那种性子?” 晏王妃皱眉道:“我先前自然是更喜欢沈舒窈那种性子,倘若不是她不识抬举……相比而言,可繁虽然性子外向些,然而论起家世,却并不比沈相差多少呢。你可明白?” 赵黼道:“孩儿明白母妃的心意。” 晏王妃道:“原先我只想你能在京内站稳根基,因此一心想撮合沈家的姑娘跟你,他们家里必然也是喜欢的……怎奈节外生枝。原本以为张家跟你外祖父有些龃龉,因此不大想跟他们来往,没想到他们竟很有修好之意,你细想,你好在军中建功立业,张瑞宁又是一等骠骑将军,倘若果然结了姻缘,对你岂非如虎添翼?” 赵黼笑了笑,晏王妃又道:“何况这崔家,崔印素来风流名头在外,虽袭了爵,但其实并无实权,对你是半点儿也帮不上,细细想来,或许还可能拖你后腿呢,至于这云鬟丫头,倒的确是个秀外慧中的……”想到那日云鬟淡然替赵黼圆谎,一字一句背诵“大学”之态,不觉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她一来身子看着弱,二来性情有些太过清冷了,倘若娶了为世子妃,只怕在后宅里对你不会有什么助力之处……这些,都是母妃替你思量所得,你可细想。” 晏王妃说完,外头忽地有人来报说沈相府的两位姑娘来了,王妃看了赵黼一眼:“她们又来做什么?”当下命传。 赵黼见状,便退了出去,往外走的时候,正看见侍女领着沈舒窈跟沈妙英两人往里面来,赵黼远远看去,目光在沈舒窈面上一停,复又淡淡一笑,负手自去了。 他回到房中,才落座,丫头送了茶上来。 赵黼因想事情,并未留意,那人却并不曾离开,赵黼道:“这儿不用伺候了。”停了停,因又道:“从今儿后你们仍会王妃身边去吧,我这儿不用了。” 那丫头低低应了声,却迟疑问道:“世子……” 赵黼这才抬头,却见是灵雨在跟前儿,被他目光一扫,不由后退一步。赵黼盯着她:“什么事,说罢。” 灵雨闻言,才终于问道:“世子,凤哥儿……凤哥儿这许多日子都不见了,可是……不回来了?他可还好么?” 自从云鬟离去,府里头对于“小凤子”的猜测便时常有之,有人说他因事触怒了世子,被驱逐了,有人说世子新鲜劲儿过去,便不要了,还有人说是小凤子偷偷跟着人跑了…… 然而心怀忧虑、敢当面来问的,却只灵雨一个。 赵黼叹了口气:“放心,她好端端地。” 灵雨一喜:“他现在在哪儿呢?” 赵黼皱皱眉:“不远。” 灵雨虽知道不能再多问他,只是按捺不住心中关切,便小心翼翼问道:“以后……他还会跟着世子回来么?” 赵黼心头一动,看了她半晌,笑道:“不错,她还会跟着我回来的,以后……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 灵雨大喜:“那实在太好了,谢谢世子!”忙行了个礼,后退到门口,转身便跑出去了。 赵黼人在屋里,望着外头灵雨翩然跑过的身影,慢慢地面上的笑意却敛了。 这日,罗氏因带云鬟前往建威将军府。 因季陶然还在养伤,罗氏几乎每日都要去一遭儿,季陶然心里偏惦记云鬟,罗氏知晓,便索性带云鬟一同前往。 两人同乘一辆八宝车,摇摇而行。自打晏王妃跟赵黼亲临之后,崔侯府对待云鬟的态度果然大为不同,谁不知道晏王妃起先曾有意挑选世子妃?虽请了许多名门淑媛过世子府去,然而亲自登门的,却只此一家。 虽然众人尚且不敢乱猜就相中了云鬟为世子妃,可毕竟有这一则在内,谁又敢怠慢半分? 可罗氏看着云鬟的神情举止,却并不比昔日欢愉半分,罗氏是个心里有数的,便说道:“鬟儿,世子对你……到底是怎么样?” 类似的话,崔老夫人也曾旁敲侧击过,云鬟只道:“跟世子并没什么干系,他怎么想着实不知道,以后只再不见他了。”如此而已。 崔老夫人也不敢再过分逼问她。 罗氏见云鬟沉默,便道:“母亲并不是逼你,或者替人探听什么。只是……那日你在祠堂里跟承儿说过的话,我都听见了。” 云鬟这才抬头,罗氏眼圈儿微红,垂眸笑笑:“我本以为你性子冷,对我也始终见外着,实在想不到,你是那样有心的孩子……我原本还想,陶然是个极不错的孩子,他对你又对别的女孩儿不同,倘若你将来跟了他,倒是极好的一处归宿……” 季陶然对罗氏来说自然是“心肝宝贝”一般,简直比崔承更是疼爱,能说出此话,已经极为难得,也算是掏心掏肺为云鬟好了。 云鬟忙道:“母亲……表哥自然极好,是我配不上他。” 原本罗氏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因她最疼爱季陶然,所以心情就如晏王妃疼爱赵黼一样,都想给他配个最好的人家,配个最难的的女子。只因那日听见云鬟规劝崔承,才知道这孩子是个外冷内热、且极清楚的人。 罗氏笑笑,不由抬手一招,云鬟会意,便挪过来靠她坐了,罗氏抱着她道:“不管如何,只盼你得个极温柔、能疼你的人,一生安泰,也就罢了。” 两人来至将军府,季夫人接了进去,罗氏因知道季陶然想见云鬟,就只略坐片刻就借故离开,只去找姊妹说话了。 季陶然见了她,自然喜欢:“你来的晚了些,清辉方才离开呢。若早一会子,就能跟他见着了。” 云鬟见他脸色虽然有些泛白,可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儿,心中欣慰,便笑道:“怎么总说这孩子气的话,我跟小白公子见的什么。” 季陶然道:“可知清辉心里也担忧你?” 云鬟便看他:“担忧我什么?” 季陶然自知失言,便抬手一拢嘴,转开话题道:“你额上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了,这我可就放心了。” 云鬟摸了摸额角,虽然人人说看不出来了,但伸手摸一摸,那道疤痕却仍浅浅地凸出,仿佛铭刻的记忆,再无法消退。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报说晏王世子来见,季陶然一听,有些吃惊,忙对云鬟道:“世子如何这会子又来。” 原来上回云鬟来做客,便是中道给赵黼偷掳了去,害得季陶然百般遮掩,担惊受怕,因此如今想到前车之鉴,生怕他又来这招儿罢了。 云鬟也正想到此情,忙道:“我回去找母亲。”竟不等赵黼前来,便忙起身,沿着廊下便往季夫人房中而去。 身后季陶然急得说:“等世子去了,我叫人再去请妹妹过来!” 谁知赵黼却是个腿极长的,那小厮进来报的时候,他早已经跟在其后,小厮前脚未曾出门,他后脚已经来了。 云鬟转过回廊,才要出门,因走得急,差点儿就跟外头的赵黼相撞,两个人各自收势,目光相对,此刻彼此的意思……却跟先前大为不同了。 时光仿佛有那么一刻的凝滞,连过往的风也都静默了似的。 云鬟垂眸往旁边避让一步:“世子先请。” 季陶然预防着赵黼作乱,云鬟心里也忌惮,岂知赵黼今儿原本真的只是来探望的,来到门上才知道崔侯夫人也在,因此这会儿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赵黼迈步往内,将走未走的功夫,忽然说道:“崔云鬟,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云鬟道:“这儿是将军府,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黼道:“那你说哪里适宜?” 云鬟拧眉:“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黼望着她身后小丫头玉兰道:“你先退下。” 玉兰怯怯看云鬟,见她不做声,便行了个礼,果然先走了出门,从侧边角门转出,走到听雨轩外,不敢再离开,便只站住,踮脚扬首地往回看。 正不知所措中,忽然听身后有人道:“你是崔侯府的人?” 玉兰一惊,回头之时,却见身后站着个少年公子,生得清冷如雪,双眸如寒江水一般,玉兰忙行礼道:“小白公子!” 话说赵黼跟云鬟在院外夹道中站定,自季陶然院中的一棵枇杷树探出头来,狭长的叶片随风摇摆,地上映出细碎的阴影,斑斑驳驳。 因院墙高,前头的厅堂又遮着光,这夹道里格外荫凉。 云鬟贴墙站着,枇杷树的碎荫洒落满头满身,脸上神色,时而明亮灿烂,时而阴翳微冷,小小地淡金色的花朵一簇簇地,因枝头搭下来,有的几乎掠到鬓边,竟如天然的簪花陪衬,倒是相得益彰。 赵黼仰头看看那长叶片,忽然说道:“我曾说过,六爷最喜欢你笑,你可还记得?” 云鬟不知他为何冒出这句,只得点头。 赵黼道:“我从来不曾见你笑得开怀的模样,除了那日。在鄜州河畔,你瞧着那些小孩子嬉水捉鱼……” 当时她只顾看着河面,却不想他在旁边只看着她。 云鬟打断他道:“世子,我不懂你的话。” 赵黼道:“先前不管我如何相待,你只淡淡地,你真正恨上我,是因为季陶然,对么?”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只怕并不会懂是何意,可在云鬟听来,却如冰河坼开一半,哗啦啦地寒冰倾泻碰撞,袖底的手掌不由微微握紧。 赵黼道:“你怪是我害死了他?” 云鬟仍是垂眸不语——先前揭破此事的是她,只因那时候她跪了一夜祠堂,心力交瘁,已不想跟他假装下去,才索性撕破。 可事到如今,赵黼一边儿说着,她心底一边儿止不住地便想起以前种种。 ——当时她听到耳畔异动,心中竟有种奇异不祥之感,慢慢起身回头看去,却见季陶然喉头血流如注,一柄飞刀擦过他的喉间,深深地钉入对面的墙壁上,血滴从上头极缓慢地滴落。 这真是至恐怖的一幕。云鬟一声儿也没出,只是心底耳畔甚至脑中,却分明听见无数尖锐叫声,就仿佛把魂魄扯住,用力撕开时候那种无助而绝望的惨叫。 赵黼蓦地起身,一颗大珠从他掌心滑落,上面竟也沾着血,骨碌碌滚到她的脚边儿。 云鬟灵魂出窍般俯身捡起来,便要去看扶季陶然起来,赵黼却将她一把拉住,不许她靠前儿。 她才有所反应,一边儿竭力挣扎,一边儿回头去看季陶然,泪眼朦胧中,见他动也不动,血泊却渐大,一毫生机也不复存在,她大叫,唤他的名,试图让他醒来,试图到他身边儿,却始终不能够。 她听到自己哑声道:“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杀人凶手!” 赵黼闻听此言,眼中虽有刀光剑影,却竟笑起来:“这样为他心痛么?他死的倒也不冤……是我杀了又如何?横竖少了眼中钉肉中刺,这还不算完呢,下一个是……” 不管她如何抵死挣扎,甚至伤了手臂,他依旧不肯放手。 云鬟已不敢再往下想,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无法自控,用尽全力,才令双手紧握,而不曾挥出去。 与此同时,对面赵黼也正盯着她,望着枇杷的碎影在她面上遮来隐去,忽闪忽闪的树枝跟变幻的影像,阴晴交替,似浮生一梦。 ——他想不到,季陶然竟会生生地死在他的面前。 他几乎就要知道真相了,偏在这时侯被掐断,这真凶竟如此大胆高明,就在他跟前儿动手,他也并未察觉。 心头本就怒火高炙,无处宣泄,就算生生捏碎珠花扎破手掌痛楚钻心都不能够压制,又听了云鬟那些话,顿时越发激怒起来。 不必他吩咐,府内侍卫立即追踪凶手,江夏王府高手如云,可是却并没找到这人的踪迹。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将枇杷花摇了许多下来,落在那乌发间,仿佛点点金花儿嵌落。 赵黼上前一步,将云鬟发间的一朵小花摘下,他微微俯身,在云鬟耳畔低声说道:“你不该恨我,若不是你想掩饰的那个人,季陶然不会死,你真正该去恨的,是他。” ——那凶手选在那时候、于他跟前儿铤而走险,分明是不顾一切要杀人灭口。 远远看来,白墙之外,枇杷花下,俊美少年郎俯身低头,在女孩儿耳畔呢喃低语……看着竟是好一副郎情妾意、竹马青梅之态,又哪里想的到,两个人所说,竟是生死相关,深仇大恨呢。 第143章 赵黼说罢,云鬟抬头,此即眼前的少年,并不似素日明眸皓齿、嬉笑无忌的模样,眼底透出了她向来熟悉又不由为之惊惧的浅浅阴鸷。 两人对视之间,风吹枇杷叶摇动,一簇簇的淡金色花儿随之飘落,从两人之间轻扬洒落,如丝丝碎碎的花雨一般。 近在咫尺,赵黼头一次这样毫无掩饰地盯着崔云鬟,他看清她眼中透出的微愠同很淡却从不曾消失的柔韧不驯……他曾深为碍眼曾一度想摧毁的。 纵然如此,她仍是固守她心中坚持,并不为所动。 情不自禁地抬手,将要抚上面前的脸颊,却忽地听身后厅房里有人道:“世子。” 这声音很轻,既清且冷,不必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 赵黼的手当空轻轻握住,最终负手回头,若无其事笑道:“小白,你几时来的?” 白清辉站在后厅门右侧,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无波:“先前来探过季陶然,因落了一样东西,故回来找一找,世子跟崔姑娘如何也在此?” 赵黼眼波一转,看一眼云鬟:“我是才来,她却是已经探过了的。”又问他:“掉了什么东西,可找到了?” 清辉道:“是蒋勋的一块玉,方才已经找到了。” 自白清辉出现,云鬟始终垂眸不语,听两人说到这儿,云鬟便屈膝行了个礼:“告辞了。” 清辉忽然说道:“崔姑娘稍等,我跟你同路。” 赵黼站在原地,目送两人并肩而去,眼神几变,终究还是进门探季陶然去了。 且说云鬟同白清辉两人穿厅而过,慢慢地将到听雨轩前,清辉说道:“向来也不曾去府上看望,崔姑娘一向可还好?” 云鬟道:“多谢小白公子惦念。我很好。” 清辉道:“只是比先前更清减了好些。” 云鬟低头一笑。清辉望着她,忽然说道:“前两日,父亲问过我一句话。” 既然是两父子的对话,却不知他为何会特意同自己提起。云鬟便忖度着问:“不知……是什么话?” 清辉道:“父亲问我,觉着崔姑娘如何。” 云鬟双眸微睁,复很快明白过来,脸色略雪了些。 清辉本面无表情,此刻,却看着云鬟笑了一笑,道:“我素来敬爱崔姑娘为人,本来不该对你说这话,恐你又多劳神。只是倘若你果然不喜世子,也不必为难,这世间变化万千,不是非要走一条路。” 云鬟心中本隐隐有雷电闪窜,猛然间听了清辉这一句话,又见他一笑之中,大有诸事了然,温和坚定之意,那于她心头骤然盘旋的阴翳便极快散开了。 两个人站在听雨轩前半晌,云鬟轻声道:“四爷的关切之意,小白公子的维护之心,我已经知晓了,我何德何能,让这许多人为我着想,我已再无所求了。” 清辉见她微微一笑,双眸明澈笃然,他两人本都是偏清冷的,此刻相视一笑间,秋日的阳光落在头脸肩上,看着竟透出些许温暖柔和的气息。 就在清辉跟云鬟说话这会儿,赵黼因进内探过了季陶然,见他恢复的甚好,便道:“季呆子,你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六爷的话是极准的,以后你便擎好儿吧。” 季陶然听他来了,本有些惴惴,可偏抵不过他言笑晏晏之态,又听说的这样,心里防备不由顿时松懈了,便说:“六爷还有心来探望我,我自然不敢不好,改日能走动,一定也去世子府里拜望呢。” 赵黼道:“好极了,不过不着急,你且安心养好,等你的伤好了,兴许六爷还有件喜事儿请你去吃酒呢。” 季陶然因在家中养伤,外面诸事不知,因此并不明白这话,便问是何喜事。 赵黼道:“此刻说了,怕你高兴太过,对你的伤不好,过几日等定下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季陶然便笑呵呵地答应了。 赵黼看着他脸色仍略泛白,不觉想到方才在外头跟云鬟所说……低头思忖道:“季陶然,你觉着崔云鬟跟谁最好?” 季陶然不知他这话的意思,便疑惑看他。 赵黼道:“我就是好奇,她回京这许多日子了,认识的人也并不少,你觉着,她跟谁的交情格外不同?” 季陶然便笑的怡然自得,却不回答。 赵黼会意,啐道:“傻笑什么,除了你之外呢?” 季陶然仔细想了会子,便道:“除了我的话,或许是六爷吧。” 这个答案,却在赵黼意料之外,然而却叫他略有点喜出望外,因问道:“哦?怎么这样说?” 季陶然不欲回答,奈何赵黼一再催问,季陶然终于说道:“六爷时常去骚扰妹妹,上回那大胆把她从我们府里带出去,这还不是格外不同么?” 赵黼有些失望,皱眉看了他半晌,季陶然却又叹道:“我听清辉说了,这次也多亏了六爷及时出城,不然我跟妹妹定然是没救了。不过也多亏了白叔叔坐镇,四爷果然不愧是刑部第一人,这样难寻的蛛丝马迹都给他找到了。” 赵黼也不答话,季陶然眉飞色舞说道:“以后我也要入刑部。若也跟在四爷手底下行事,也算是莫大荣耀了。” 赵黼听了,才懒懒说道:“你不会入刑部。” 季陶然道:“什么?” 赵黼咳嗽了声道:“刑部接触的都是大案,听说你上回去北门桥看现场,都差点儿吐了呢,似这样怎能行事。” 季陶然咂了咂嘴,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只得作罢。 赵黼略坐片刻,起身告辞,季陶然派丫头盯着他前脚出门,立刻迫不及待派人去请云鬟。 话说赵黼离开了建威将军府,便自回世子府去,才回府中,就见小厮上前来道:“世子总算回来了,王妃等了许久了呢。” 赵黼问何事,小厮道:“骠骑将军府的姑娘来了,正在里头跟王妃说话呢。” 赵黼转身要出府,小厮忙拦住,苦笑道:“方才看见世子远远地回来,已经派了人进内禀告王妃了,这样走了又怎么好?” 赵黼气道:“狗入的,偏是嘴快。” 果然里头王妃派了人出来请他进内,赵黼叹了口气,果然进内宅,来至王妃上房,还未进厅门,就见里头有个少女陪在王妃身边儿坐着,十分娇丽可人。 赵黼进内行了礼,那少女目光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赵黼瞥她一眼,她却并不收敛,仍是瞪大眼睛骨碌碌地。 赵黼忍不住撇撇嘴角,少女便嫣然而笑。 晏王妃在旁看着,也笑道:“黼儿,当着妹妹,别这样无礼,还不来见过?” 赵黼上前:“张姑娘好?” 张可繁起身还了个礼,便道:“世子哥哥,隔了两年,终于又见到了。” 赵黼奇道:“两年前我哪里见过你了?” 张可繁道:“有一次我大哥请客,世子哥哥也在,我偷偷去看见过。” 晏王妃听了,不免轻轻咳嗽,赵黼瞧见了,偏笑吟吟对张可繁道:“是么?你倒是挺大胆的,寻常什么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倒是少见像是可繁妹妹这样儿的……不拘一格呢?” 晏王妃又低低咳嗽了声,张可繁望着赵黼:“我因听闻世子哥哥名字极大,心里好奇,就偷偷跑去看了,谁耐烦那些破规矩呢,我娘因此说过我多少次,我只不听。”她喜气洋洋地笑了起来,仿佛十分得意。 赵黼也越发笑起来,道:“那你可也偷偷地看过别人不曾?” 他本是故意引张可繁说话,偏张可繁竟认真想了会子,道:“其他的就没别人了,除了有一次,听说静王爷带了一个什么乌兹国的勇士,我便偷偷也去看了眼,世子哥哥你大概是没见过的,那勇士生得……” 两人说了这几句,晏王妃终于忍不住发声,便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似的呢?还不快坐了说话?” 赵黼才回身落座,晏王妃看看两人,赵黼玉树临风,张可繁却也是烂漫娇艳,虽然有些太过外向……少了些稳重,大概还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除去这点,倒也算是璧人一对儿。 晏王妃打量期间,张可繁却也不停地打量赵黼,赵黼原本也算是个“厚颜”非常之人了,被这小姑娘频频打量,如此肆无忌惮,却也忍不住有些心里发毛,便道:“可繁妹妹,你只顾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张可繁笑道:“并没有花儿,只不过我先前听闻世子哥哥许多传闻,今日终于见着了,自然要多看一会子才好。” 赵黼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晏王妃却笑道:“你们两个既然如此投契,以后相处的机缘尚多着呢。” 张可繁拍掌道:“太好了!”又对赵黼道:“我听说世子哥哥的箭术是一流的,能不能带我见识见识?” 赵黼忍不住汗毛倒竖,便扫晏王妃,幸而晏王妃道:“可繁,女孩儿家,不好舞刀弄枪的。好生同你哥哥说几句话是要紧……不如,让他带你去花园子里逛逛可好?” 张可繁是将门之后,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儿,果然是从小儿被宠坏了的,又好这些刀枪功夫,只不过因她一见赵黼便心生喜欢,因此不愿忤逆晏王妃的话,当下只道:“那也好,横竖日久天长的,就以后再见识也好,世子哥哥,你可答应我呢?” 赵黼偷眼看晏王妃,果然见王妃面上的笑僵了一僵,赵黼就点头道:“好,答应你就是了。” 当下赵黼起身,果然带了张可繁去花园内,晏王妃目送两人,禁不住叹息:“这世间,如何就没有两全的呢?” 沈舒窈出身跟性情皆中她的意,奈何心底竟存贬低赵黼之心,因此晏王妃心中恶之,虽然前日沈舒窈亲自上门致歉,以沈舒窈的为人,也倒是说的合情合理,十分动听。 她只道:“是舒窈无知,听信了那些传言,便信了世子是那等无状之人,其实在私底下说过那些话之后,渐渐地却明白过来了,心里也暗自后悔曾失言……谁知不合竟偏给世子知道,舒窈无地自容,本无颜再到王妃跟前儿,只是若是此事不说开,王妃还以为舒窈一直存着大胆鄙薄之心,是以才大胆上门向王妃请罪,求王妃念在是舒窈一时无知,宽恕舒窈。”声泪俱下说罢,盈盈跪地磕头。 晏王妃见状,自也不好如何,心中对她的恶感虽不似之前一样重,却也仍难以释怀。 而张可繁,是个出身极佳的女孩儿,相貌也好,只可惜这性子实在为王妃不喜。 至于赵黼看中的崔云鬟,虽然样貌极好,性子似乎也恬和,怎奈是那个出身…… 晏王妃思来想去,只恨不得有张可繁的出身,沈舒窈的性情,崔云鬟的容貌……大概只有这样,才能既和自己的意,也如赵黼的心罢了。 不提晏王妃暗中劳神,只说赵黼带着张可繁来到花园,站在门口上,望东边一指道:“那儿有牡丹,只是过了花期。”又往西边一指,道:“那儿各种花都有,这会子,大概开了些秋菊,你自去看吧。” 他说完之后,转身要走,张可繁忙扯住他袖子:“世子哥哥陪我去看。” 赵黼将袖子拽了出来:“我的衣裳可娇贵呢,你别给我扯坏了。” 张可繁“噗嗤”一笑,偏又过来拉住:“我不管,你答应带我去看的,王妃也说过……不然,不然你射箭给我看也使得!” 赵黼又将她的手推开,后退一步道:“好好儿说话,别总动手动脚。” 张可繁拽不住他,便捏着自个儿的衣角,又撅着嘴,抬眼瞪他,一副不能遂心如意的模样。 赵黼没想到她丝毫女孩儿家的内敛羞涩都没有,倘若这会子硬撇开她,只怕她真敢回去告诉晏王妃,当下只得道:“那好,去看菊花吧。”又道:“别撅那嘴,都能上面跑马了,丑的很。” 张可繁不以为忤,反而觉着有趣,便咯咯地笑起来:“世子哥哥,你说话真真儿有趣。我最爱听你说话了。” 此刻晏王妃派的侍女跟张可繁跟着的几个丫头都在后面,有的便也偷笑起来。 两人来至花园,果然见秋菊开的正好,因王妃是个爱花之人,因此种类亦多,什么雪海,羞女,墨牡丹,玉翎管,瑶台玉凤,绿水秋波,争奇斗妍,目不暇给。 张可繁便跑到花丛当中,左顾右盼,十分喜欢。 赵黼负手站在外头,本是懒懒散散看着,忽然瞧见张可繁从花丛中探出头来,竟是满面娇憨笑意,赵黼本不以为意,谁知刹那间目光一恍,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也是这样人在花丛中,回旋蹁跹,翩若惊鸿,笑意更是前所未见的明灿动人。 当时他也是如现在这样冷冷地站在旁侧,可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在那之前,他自问从未见过她这样笑,也从未想过她会笑的这样……没见过她竟会有如此自在喜欢的时候。 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那道人影,在花海之中流连起伏,刹那间,眼前虽是百花绽放,美不胜收,却都不及这张笑脸能够撼动人心。 正出神中,耳畔忽地听到有人唤道:“世子哥哥,世子哥哥?”接着,是有什么蹭着他的脸颊。 赵黼一惊,几乎没出手把人拍开,转头之时,却见是张可繁在身旁,手中竟擎着一枝瑶台玉凤,正在拿花儿轻轻怼他。 赵黼目光微变,张可繁笑道:“世子哥哥,这花儿好看么?” 赵黼狐疑地看了会儿,“嗯”了声。 张可繁道:“是不是很衬我?”说着,便在鬓边比来比去,“你给我簪上。” 眼中越发多了几分冷意,赵黼道:“这是母妃最爱的花儿,你竟敢乱摘,留神她不高兴。何况,一点儿也不衬你。”冷然转身而去。 张可繁呆了呆,连叫数声,他只是头也不回,气得赌气把花儿扔在地上,道:“回府了!” 赵黼置若罔闻,一路回房,心中竟难禁冷意。 当时他因见崔云鬟在花丛之中流连,笑得那样开怀,他禁不住便摘了一朵花儿,趁着她不留意,便悄无声地拦在跟前儿。 谁知她见了他,脸上笑陡然收敛,就仿佛明明从春日烂漫忽然来至十月寒冬,赵黼本想将花儿给她簪上,她却忙后退出去,竟似避若蛇蝎。 很久之后赵黼才明白,那日,崔云鬟那样开心,其实是有原因的,但是让她如此开怀忘情的人,并不是他。 恰恰相反,他是毁了所有的人。 一念至此,恨不得要将满院子的花都毁之殆尽。 第144章 次日,赵黼应静王之邀,前往王府做客。 先前因白樘夜见静王,求了御赐金牌开城门之事,被御史参奏了一本,幸而静王当夜虽借了金牌,却也连夜往宫中值夜处禀奏明白,记录在册,因此皇帝才并未追究此事。 赵黼知情,自然越发敬重这位四叔,毕竟不是任何人敢担这干系的。 静王迎了赵黼进厅内,寒暄几句,便笑说:“你昨儿因何把张可繁给得罪了?听说张振近日回京,他可是最宠那女孩子的,受不得她有一点委屈,留神他找你麻烦。” 张振正是骠骑将军张瑞宁的次子,也是张可繁的二哥,如今人在军中当差,年纪虽轻,却名头响亮,先前在辽东一战大捷,被封为“袭远将军”。 品级其实并不高,但却无人敢小觑半分,只因军中半数以上的精锐斥候,都是他一手训练调教出来的,地位自然举重若轻。 赵黼不以为意:“多大点儿事,怎么连四叔也知道了?” 静王笑道:“你难道不知?你那府中一举一动,外头都能掀起滔天波澜?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日嫂子前往崔侯府……外头就传的风雨交加呢,你这小子……” 正说到这儿,忽然外头报说:“薛公子来了。” 静王忙停口,命叫传进来,不多时,果然见一道淡黄衫子的人影缓步而来,生得眉目如画,气质温柔,身段风流。 赵黼拧眉一看,冷笑不语。 原来这来者,竟正是薛君生,当下向着静王跟赵黼行了礼,便垂手立在旁边伺候。 静王道:“君生不必拘束,且过来坐罢了。” 因静王最喜薛君生的戏,这些日子来更甚是宠爱,薛君生时常出入静王府邸,有时候甚至还住上几日,自然是极熟稔的。 只不过如今当着赵黼的面儿,薛君生哪里敢坐,便道:“小人只站着伺候罢了。” 赵黼已经忍不住大皱其眉,便看静王道:“自在说话罢了,如何又叫人来?” 静王含笑道:“君生并不是外人。” 赵黼道:“对四叔来说自然不是外人,只怕还是内人呢。可是对我就不一样了。” 薛君生闻言,面上薄红,却垂头不言语。 静王扫他一眼,对赵黼道:“怪不得嫂子提起你时候,常是又爱又恨的,你什么都好,就这张嘴也着实该有人管管了。” 赵黼笑道:“我不过是是说实话罢了,奈何多半人不爱听。” 静王到底叫了薛君生过来,就让在他旁边儿坐了,君生忙举手给两人倒酒。 赵黼瞥了他半晌,见他安安静静地,倒也并未再说什么。 当下静王又接口说道:“是了,倒是该说说正经事,嫂子为你的事儿忙的焦头烂额,你却是想好了没有?到底是沈家的姑娘好呢?还是骠骑将军的小女儿……亦或者是崔侯家的那位小姐?” 薛君生本正专心倒酒,听了末尾一句,手微微一颤,动作是极细微的,静王便没留意。 赵黼却又瞥他一眼,便说道:“四叔觉着哪个好?” 静王皱皱眉:“是你自个儿选世子妃,又不是我选,如何让我说呢?” 赵黼笑的不怀好意:“横竖四叔也没妻室,不如从中选一个最好的,我让给四叔就是了。” 静王也朗声大笑,又屈起手指在他眉心轻轻弹了一下:“没正经的,这话给嫂子听见了,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呢!我当叔叔的,跟你抢女人不成?再说,这几个女孩子年纪都太小了,最小的是……” 赵黼道:“崔云鬟。” 静王了然,又点头道:“那沈家的两位姑娘,我是隐约见过的,都是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自不必说,张家的女孩儿年纪小些,有些爱闹,但也不失活泼有趣,至于崔侯家的这位姑娘……倒是奇了,我虽不曾见过她,可是有关她的传闻,却是听了不少,有一日倒要亲眼见见才好。” 赵黼道:“见她又做什么?” 这厅内自无闲杂,静王微笑道:“你大概不知道,我隐约听说,白樘曾有意给小公子……呵呵,连白侍郎那样的人物都格外青眼的,必然是个奇女子,自是要见一见的。对了,如何嫂子却往崔侯府上去,到底是从何处看中了这位姑娘的?” 赵黼心中暗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看中的。” 静王惊问:“这是从何说起?快同我细细说来。” 赵黼冷不防抬眸看向薛君生,果然见他也有些怔怔地望着自个儿。赵黼便似笑非笑道:“四叔,你如何舍近求远,薛先生可也是认得崔云鬟的,你何不问问他们的因缘从何而起?” 静王果然不知此情,果然忙问起来。 薛君生知道赵黼的脾气,若是掩藏,只怕他越发会起逆反之意,当下便果然把在洛阳客栈内的遭遇一一说来。 薛君生是唱戏出身,让他描述起这件事的过往,自然更是非同一般,只怕比唱戏更引人入胜,连赵黼也不禁听得入了神,竟连酒都忘了吃。 半晌薛君生才说完了,静王跟赵黼面面相觑,静王便问薛君生:“这果然是真?君生不会是虚言呢?” 薛君生含笑道:“哪里敢,刑部的白侍郎也曾到场的,半点虚言都不曾有。” 赵黼原本瞧他总有几分不顺眼,如今听他将此事说的详细,又如此堪入耳,因此再看薛君生的时候,眼神略正常了几分。 静王久久回味,忽然说道:“这崔姑娘倒果然是个非凡之人,可惜了……竟生在崔侯府。” 赵黼跟薛君生不约而同问道:“为什么可惜?” 静王看看两人,才笑道:“岂不闻前日飞扬漫天的那些流言?因为这个,崔老夫人一怒之下,罚这女孩子跪了一夜祠堂,差点儿病弱不起呢。再者说……她生母被休,又被祖母见弃,此事京中人尽皆知,那些高门望族,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将来的终身可怎么好呢?” 赵黼吃了一筷子胭脂鹅脯,道:“怎么不好了,这不是还有我么?” 静王摇头:“你不成。” 赵黼差点儿被呛到:“为什么不成?” 静王道:“虽然我不曾打听嫂子,可是我看她的意思,自然是要从沈家跟张家里选人,怎么也轮不到崔家的。” 赵黼冷哼道:“我乐意不就成了?” 静王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嫂子从来娇惯你,但毕竟要为你以后着想,难道这也要依从你乱来?不过听你的口气,倒好象果然喜欢哪个女孩子似的……不过呢……倒也有个两全的法子,可叫你跟王妃都心满意足。” 赵黼忙问道:“什么两全法子?” 静王笑道:“你便从沈家或者张家里,不拘哪个挑个正室,然后再选那崔家的女孩子当侧室,不就成了?以那崔家的作风,只怕不会为了她挑剔。” 赵黼脸上阴云密布,连方才吃的那块鹅脯也有些不安静,在胸口乱跳似的。 薛君生在旁,也为之色变。 赵黼还未来得及开口,薛君生陪笑说道:“王爷所说倒是有道理,只不过如今世子连正妃都没选好,哪里就能立刻急着选侧妃的?传出去也不像。” 静王一想,温声解释道:“自然不必着急,那崔家的女孩子不是还小么?先通风叫定下,以后再过门不就完了?只要世子定了,她在那侯府里,只怕也能好过些。” 薛君生暗暗握紧了手掌,只不便再多言。 静王看向赵黼道:“如何,你可感激四叔给你出的这个主意不呢?” 赵黼点头笑道:“真是一个……馊主意。” 静王正要饮酒,闻言喷了一口出来:“臭小子,我处心积虑为了你谋划,让你享尽齐人之美呢,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当我不敢打你不成?” 赵黼忙笑道:“我当然是知道四叔的心意,只不过我身子单弱,太多的美人儿,怕消受不起。如今只要一个就够了。” 静王呸了口,晃眼看他道:“你哄谁呢?莫说是皇室子弟,就算是整个京城里的少年,论这体格、身手比你好的,只怕挑不出一两个来。莫说二三个,二三十个也消受得起” 赵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四叔不就处处比我强么?四叔且又风流,比我懂那些,什么二三十个还是四叔留着罢了。” 静王失笑:“我对你果然太纵了,处处拿我打趣。不过,你想要一个倒也好,免得多耽误了人家女孩儿。” 赵黼道:“这可怪了,又说什么耽误?” 静王道:“你这个混脾气,等闲也没有人能消受的起,多要一个人,就多耽搁一个人。” 赵黼叹道:“前一会子还把人夸得天上去,这一会儿却又踩人家,到底是要怎么样?” 薛君生正听两人说话,竟没留意静王酒杯空了,见他示意,才忙起身斟酒。 赵黼见状,就也又吃了一杯,静王才问:“说实话,你果然看中了崔家的女孩儿不成?” 此刻薛君生拿着空了的酒壶去叫小厮来添,闻言便回头看来,却见赵黼手拄着腮,道:“我看中了,可人家看不中我呢。” 静王眯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谁还敢挑拣你?” 赵黼却摇了摇头,只垂眼喝酒。 两人吃了中饭,赵黼略睡了会儿,因吃了酒,心里燥热,听闻静王还歇中觉,他便出府,自带小厮骑马往回。 站在十字街头徘徊了会儿,想到此刻酒气冲天,倒是不好往别出去,于是仍旧径直回世子府。 谁知才拐过街口,远远地就见有一个人直挺挺地,垂首站在世子府门口上,怀中抱着一样东西,动也不动,宛若雕像。 赵黼歪头打量了会儿,那人头顶戴着一顶破斗笠,只微微露出刮得铁青的下巴,透着几许冷峭,赵黼瞅了半晌,竟没认出此事何人。 门口小厮见了,忙上前来牵马,有几个侍卫怕有不妥,也都靠过来围护。 赵黼下马问道:“这是谁?杵在这儿是做什么?” 小厮们道:“这人来了一个时辰了,赶他不走,说是跟世子认得的……”还没说完,那人听了动静,便一抬斗笠,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赵黼对上此人精光内敛的双眸,酒意顿时退了三分。 原来这会儿站在赵黼跟前儿的,竟是先前跟他在恒王府交手过的雷扬,也正是前世伤了他的人。 然而确切说来,此刻的雷扬才似是前世伤他那“匪首雷扬”。 浓眉锐眼,宛若岩石般的冷峻下颌,虽一身布衣,却有凛然的气度。 又瘦削精练许多,跟先前在恒王府相见时候那一把乱蓬蓬连鬓胡、略有些憨豪之态的模样大相径庭,简直如换了个人似的。 赵黼上下一打量:“你来这儿做什么?” 雷扬右手缩在袖子里,微微垂落,可见仍是废的,只左手抱着一柄长长之物,外头用布包了起来,却是一把剑无疑。 雷扬道:“世子曾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赵黼嗤地一笑:“你是来投我?可是六爷身边儿不要废物。” 雷扬并不恼,只淡淡道:“是不是废物,世子试过便知。” 赵黼眯起双眸,眼底却透过一丝锐色:“哦?”才说一声,一抬手,竟把旁边一名侍卫的腰刀抽了出来,一刀劈向雷扬。 这一刀毫无预兆,似雷霆万钧,众小厮侍卫吓得色变,纷纷后退不迭。 雷扬亦闪身后退,只与此同时,那剑当空而起,外面包着的布跟剑鞘跌落尘埃。 雷扬举手一抄,竟是用左手持剑,剑气如虹,挡住了赵黼的攻势。 赵黼一笑:“好!”脚下连环步再上,竟是步步紧逼,雷扬虽然后退,但手上剑招却行云流水般,甚至比先前跟赵黼过招之时,更多了无限刁钻凌厉! 赵黼只顾一味紧逼,雷扬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身后已经到了墙壁之时,雷扬大喝一声:“世子留神!”手腕轻轻一抖,仍是反手剑的招数,轻灵如蛇,竟从赵黼的剑风中劈破出来,只听“铿”地声响,剑碰刀,赵黼虎口一麻,手中腰刀应声飞了出去!而雷扬剑锋不停,直取他的颈间! 世子府的侍卫小厮们吓得大叫,想抢救却已经来不及了,赵黼却面色如常,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 生死一线之时,雷扬堪堪停手,剑尖嗡嗡然,微微颤动似灵蛇吐信,却半寸也不再往前。 赵黼看着雷扬,抚掌大笑:“好一个反手剑雷扬,当真精彩。” 此刻的雷扬,才是赵黼所认识的“反手剑匪首雷扬”,不仅是反手剑,而且用的是左手。 前世赵黼因跟他交手吃了大亏,自然不曾忘怀雷扬这个名字,但是在恒王府跟他相遇之时,一来雷扬的面貌身姿浑然不同,二来他是右手持剑,交手剑风跟他所熟悉的更是不同。 赵黼一开始也有些疑心,便只是小心试探,可一个人的剑风绝不会差这许多,更何况前世差点致他死地的那人明明右手残疾。 因此才懈怠下来,被云鬟出声才醒悟。 赵黼这些所知所察,原本是无误的,他只忘了有一点:人是会变的,且有时候还是巨变。 前世雷扬因不会做人,被恒王府同僚设计陷害,残了右手,因要复仇,最后苦心孤诣练成了左手剑,又沦落成匪首。 对赵黼来说,他先入为主的所知所感,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对云鬟来说,她并未跟雷扬交手,更不懂什么剑风剑招,左手右手,只记得“雷扬”这个名字,她并没有赵黼跟雷扬交手的经验,不认得雷扬的脸,便自然不会被那些经验心得、所知所感所迷惑,只记得名字,反而是最简单明了的。 雷扬收剑,赵黼问道:“你因何这会儿才来找我?” 雷扬这才垂眸,沉声道:“我母亲去世了,多谢世子给的银两,让我母亲在最后这段日子里并未委屈,后事也已妥善安置。” 赵黼点了点头,雷扬道:“请世子容我留在身边儿,报效犬马之劳。” 赵黼抬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有你这样的高手在身边,是我的荣幸。” 雷扬目光中涌出感激之色,垂首道:“多谢世子!” 赵黼因吃多了酒,又动过武,便有些乏累,回府之后饱睡半日,忽然听外头有些乱糟糟地,依稀有人说什么:“出了事……”、“死了”之类。 赵黼心下不耐烦,正欲将人斥退,又听声音窃窃说:“那崔家姑娘……” 当下,就如同分开八片顶梁骨,浇落一桶冰雪水似的,更比世上所有解酒药都好,赵黼一个骨碌爬起来,急出门,却见院子门口,是灵雨在同经过的几个侍女说话。 赵黼忙掠过去:“你们说什么崔家!” 那几个侍女见他神色不对,不免都怕起来,还是灵雨说道:“方才他们说……说什么外头有消息,说崔家出了事,仿佛是没了一个姑娘……” 赵黼浑身汗毛倒立,眼睛有些发直,灵雨道:“世子,你怎么了?” 正要去扶他,赵黼甩手往外奔去,因走得急,又或是没看路,脚下被台阶诳了一下,几乎跌了过去。 众侍女一声惊呼,赵黼却浑然不在意,踉踉跄跄,却疾如风似的离去。 赵黼冲出世子府大门,却因他跑出来的急,府内的马儿还没备好,赵黼急得跺脚,正要徒步而去,忽然见前方来了两个人,得得地骑马来到府门口。 后面一人便跳下地,上前道:“敢问……” 一句话还未说完,赵黼纵身跃起,飞身落在他的马儿上,打马便行! 不料他动作快,有人却比他更快,旁边那马上的人马鞭一抖,那鞭子如灵蛇般,便卷住了赵黼的手腕,微微用力,几乎把他拉下马儿来! 赵黼本来并没留意此人,身子被拉的一歪,也算是他见机的快,忙生生稳住,反手将马鞭握紧,往自己处一扯。 这才抬眸看向来人,却见他二十左右,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脸微有些黑,浓眉大眼,身着武将常服,身上却有一股威杀之气。 赵黼见他的容貌打扮,不由脱口道:“张振!” 袭远将军张振见赵黼认得自己,唇边露出冷峭笑意:“世子好眼力。” 赵黼来不及同他寒暄,便道:“我有急事,先借马一用,回头再说!”手一松,将马鞭挥开。 他正欲打马再行,又听得“嗖”地一声,马鞭复拦过来,这次却围住了赵黼的腰,张振手上用力,拉的他寸步难行。 赵黼急得双眼发红,怒道:“放开!” 第145章 赵黼本要挣脱,怎奈张振亦非等闲,马鞭缠着他的腰间,用力一收道:“世子最好别挣扎,我可不想伤了你。” 张振本是斥候教官,马鞭自然是用的极为灵活机巧,狠辣老到,看似信手一挥,却掐到好处地缠了两圈儿,一时卡住了无法动弹。 赵黼自也知这一招儿,斥候探路之时,有时候为了要捉对方活口,便用这招儿缠住,将敌人拽下马来,立时生擒活绑。 若不是赵黼方才及时稳住身形,此刻早给张振拽了下去,成了俘虏了。 他竟把自己当做猎物一般对待!赵黼怒极,脱口骂道:“放屁!”说话间俯身弯腰,竟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来,闪电般一挥,把张振的马鞭切断! 张振挑眉,赵黼来不及跟他算账,打马狂奔,张振不慌不忙,拨转马头,眼睁睁看赵黼奔出十几丈远,才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口哨! 只听得“唿哨”一声,赵黼所骑的那匹马儿忽然刹住去世,任凭他怎么呵斥,这马儿竟转过头,又重往回跑来。 赵黼简直不敢相信,望着张振越来越近的眉眼,气的几乎把昔日军中的粗话都骂出来:“你这狗……” 话未说完,张振拍马往前,健马四蹄惊雷似的逼近,竟如雷霆万钧! 赵黼见他来势凶猛,不知如何,张振飞奔上前,举手向他撩来,赵黼抬臂一挡,张振并不闪避,竟硬碰硬,手臂相缠。 赵黼心中一惊!张振体格健壮,这近身格斗的功夫更是一流,两人刚一交手,赵黼便心知不好:原本不能跟他硬碰,若论角力,是必输无疑! 只不过因他方才心浮气躁,一心想离,竟失了计较,这会子虽然想通,却已经迟了。 张振微微一笑:“世子跟我走一趟吧。”说罢,低低哼了声,竟把赵黼生生地拽了过来,便压在马背上。 赵黼自问从未有过这样屈辱的时候,骂道:“姓张的!狗入的贼王八……你当我是什么!” 只可惜双臂被剪反抵在腰间,如此又无法用力,虽竭力挣扎,却如案板上的鱼,挣扎的力道虽极猛,奈何似被人死死压着中脊,竟无法脱身。 张振不理会他的叫骂之声,一手压着他,一边儿快马加鞭,竟如风驰电掣般奔过街头,路上行人见状,纷纷闪避。 一刻多钟,张振策马来到兵部所属教武场,方将赵黼放开。 赵黼被他压得紧,加之挣的厉害,双手臂隐隐作痛,几乎要断了,一跃下地,几乎没站稳脚。 他满面怒色,待要上前跟张振动手,心中却惦记着崔家之事,便只举手,虚虚地用手指点了一下张振,复转身要走。 身后张振却也轻轻跃下地来,道:“这就要走?堂堂地晏王世子,莫非是临阵脱逃的缩头乌龟么?” 赵黼生生刹住步子,却又深吸一口气,只当没听见的。 张振将断了的马鞭扔在地上,冷笑道:“先前听闻好大的名头,谁知竟是如此胆小气燥的纨绔弟子,想来只会在京城这种花花之地,借用皇室名头仗势欺人罢了,果然令人瞧不上。” 赵黼双手握拳,手指挤压,发出轻响。 张振道:“不服么?来跟我打一架,你若赢了,就认你是个好汉子。” 说话间,张振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两把长刀,竟往赵黼背后掷去。 赵黼原本怀着惊怒,此刻再按捺不住,双眉一扬,蓦地回身,袍摆迎风激荡,他纵身跃起,于空中不偏不倚握住刀柄,摘去刀鞘,宛若鹰击长空似的直搏而下! 张振虽一直在防备,却不想他竟如此,“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原本还当时个毛躁少年,如此出手,居然大有来历。 两刀相击,赵黼自高空而下,借“势”压人,生生地逼得张振后退数步。 张振剑眉微皱,一言不发,抽刀横斩,两人便在场中比斗起来! 然而虽说是比试,却俨然有生死相搏的架势,很快地,教武场中许多操练的将士等均都围了上来,其中更有一道娇小影子,被两个丫头陪着,也夹杂其中,居然正是张家的张可繁。 张可繁瞪大双眼看着眼前刀光剑影,虽然是将门之女,然而却也是头一次见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试,简直招招惊心,只怕一个不留神,便是血溅三尺,生死立见! 在场的众将士自然也非常人,瞧是如此相争,个个胆颤,有人试图劝解,却又不敢出声。 赵黼因从在世子府听闻消息开始,就一直悬心,憋了一股气在心里,恨不得插翅飞到崔侯府查看究竟,偏偏被张振一再阻拦,终于一触即发。 他不动手则已,这时招招有拼命之意,早不把张振究竟何人、后果如何放在心底。 幸亏跟他对打的是张振,乃是个军中头一号的人物,若是差一点儿的,只怕早就重伤不支。 争斗中,赵黼一刀掠去,张振挥刀自保,不料赵黼乃是虚招,刀锋斜撩,竟迅雷闪电般又斜劈向张振颈间,这数招变化,令人目不暇给,几乎无法喘息。 张振眼神微变,幸而他临阵经验丰富,即刻变招,横刀抵开。 两人刀锋对刀锋,张振咬牙,竟借着胶着之势,挥刀顺着他的刀锋往内袭去,满场只听见锐器相交发出的尖利声响,令人越发心慌意乱,张可繁更忍不住捂住耳朵。 赵黼被他逼出了杀性,哪里还管其他,竟拼一口气,用力将刀锋压过去。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张振眯起双眸,将赵黼眼中的怒杀之意看的清清楚楚,刹那间,向来心志沉稳无坚不摧的斥候教官心中竟生出一种念头:这少年,绝不会输! 只凭这股气势,他已经看清楚! 心头一晃的当儿,赵黼断喝一声,腕间青筋爆出,刀锋下压,直入斜斩,竟从张振胸口划过去,只听“嗤啦”一声,衣裳已经划破,张振倾身后退之时,复踢出一脚,正中赵黼腰间。 与此同时,旁边一片惊呼尖叫之声。 两人各自后退,赵黼起了杀性,提刀还欲再上,张振看着胸口的伤处:“你赢了。” 赵黼微低着头,双眸竟是通红,胸口起伏不定,死死地盯了张振一会儿,竟将刀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身后,许多将士教官一拥而上,张可繁也在其中,都来看张振是否伤着。张可繁已经叫道:“哥哥怎么样?!” 张振将衣裳一掀,隐隐看到胸口一道红痕,只幸而并不深。 张振一笑:“不碍事。”又对张可繁道:“妹妹眼光不错,他的确很好。” 张可繁松了口气,又想起方才赵黼对阵的身手,张可繁出身将门,自然知道自家二哥的能耐,军中鲜少有能赢过他的人,又想起方才赵黼对阵时候的英姿,不由眉开眼笑,道:“我也这么觉着!” 忽然听得霹雳声响,张振一惊,却见赵黼翻身上马,竟骑的是他的那匹马儿,张振是武将,最爱的除了贴身兵器,便是战马了,当下忙叫道:“等……” 张可繁忙拉住他,笑说:“哥哥,让他去吧,就把照雪玉狮子借给他骑一骑好了。” 张振眉头一蹙,复又苦笑道:“好妹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先胳膊肘往外拐了?” 那边儿赵黼置若罔闻,打马急奔,把张振看的心疼,忍不住叫道:“别只顾打它!你喝一声它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赵黼已经狠狠抽了一鞭子,张振紧锁眉头,自觉这一鞭仿佛抽在自个儿身上一般! 城郊十里,太平河畔,数十道人影林立,这样冷的天,太平河中,竟也有影子若隐若现。 远远儿地有行人自官道上过,有人好奇,仔细打量,却见这些人中,多半竟都是公门中人,看着有京兆府的人,而那些蓝衣墨麒麟的,却竟是刑部铁卫。 不由问道:“这儿是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大案?” 旁边人说:“听闻是有个什么侯府的小姑娘没了。” 那人惊道:“什么叫‘没了’?” 先前那人答道:“听闻是跳了河,也不知真假。” 众人诧异:“既然是高门小姐,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听着年纪又小,必然也是没有什么愁事儿,真如神仙般日子,好端端地如何要寻短见呢?” 正说着,便见京兆府的人走来,道:“休要乱说,此地也不许围观,快些走开。” 那些行人不敢跟公差辩解,只得埋头赶路去了,然而极快地,这话却也传遍了京城内外。 太平河边上,那负责陪着出来的两个丫头早就哭的如泪人一般,那胡嬷嬷还算是神色镇定,三个都跪在地上,丫头断断续续说道:“姑娘因说心里闷,要出来走走,老夫人就命奴婢陪着……来到这儿……姑娘又说,不要我们跟着……我们只好走开了,谁知道、谁知道过了会儿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姑娘跳进了河里……” 丫头说到这里,忽然又乱颤起来,放声大哭道:“家里肯定是饶不了我们的,会打死我们了!真的跟我们不相干……是姑娘自己跳进河里的。” 白樘面色冷肃,问道:“可知道是为什么跳河?” 小丫头道:“不知道,原本都好好的。实在是不知道是怎么了。”说着又嘤嘤地哭成一团。 其他两人跟车夫小厮也都是如此说法,并无什么出入。 原来,只因晏王妃亲去过崔侯府之后,府内众人对待云鬟,才跟先前有些不同,崔老夫人也不似以前一样一味苛责了。 不料昨儿,云鬟因说心里发闷,想要出城去寺庙散心,若是换在以前,只怕崔老夫人一定要狠骂一顿,说“矫情”或“作妖”等,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这回老夫人却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又问要不要多带几个人等话。 虽然云鬟说不必,可崔老夫人念在林奶娘不在府内,虽说有先头派的两个小丫头跟着,却不老成,因此仍又指派了胡嬷嬷跟着伺候。 白樘将众人打量了会儿,方转身离开,来到河边儿。 他缓缓地俯身,望着眼前之物,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伤怀落寞。 在白樘面前,却是一双极小巧的绣花鞋,绸缎上绣着两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栩栩如生的,如今却孤零零地在河畔。 白樘抬手,却又蜷起手指,竟不能碰,只过了会儿,才举手拿起来。 不多时,因各处得了消息,白清辉跟蒋勋阿泽三人先来了,白清辉仍还能镇定,蒋勋满脸忧急惊骇,阿泽更是神气儿都变了,撇开两人,急急掠到跟前儿,抓着白樘道:“四爷,怎么我听说凤哥儿……”还未说完,就看见白樘手中握着的鞋子,顿时碰到火似的撒手后退。 任浮生跟震雷是随着白樘来的,巽风却恰好在外头公干,两人见阿泽如此,都上前来安慰。 阿泽不知如何自处,摇头胡乱叫道:“我不信……快叫人去找!” 任浮生道:“你别急,四爷已经调了水军,方才找过了这儿,现是在下游各处找寻。未必、未必会真的出事。” 此刻白清辉来到跟前儿,放眼看去,见太平河前面,果然也有些公差在岸上找寻,河中依稀也有几个水军身影,翻波涌浪地在探寻。 清辉又见白樘手中的绣花鞋,心中忍不住也一紧,便问道:“父亲……” 白樘无话可说,只默默地转开头去,蒋勋的眼睛已经红了,只是强忍着不肯掉泪。 清辉忽地说道:“这不会的,或许是哪里出了错儿,崔姑娘绝不是个会寻短见之人。” 白樘闻言,眉头一蹙,看向清辉。 清辉握了握拳,若有所思道:“父亲,你细想想,以崔姑娘的性子,怎会做这种傻事?她明明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情,何况已经经历过了林教习案以及卢离案,父亲只想想她是怎么熬过的……” 清辉打住,又道:“当时是什么人陪着她?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一路从鄜州至今,白樘对云鬟本是有一份怜爱之心的,可毕竟那只是个稚龄女孩儿而已,自小儿坎坷,历经困苦,再加上前日又有那许多流言蜚语,倘若果然经受不住、或者以那女孩儿的气性……一时寻了短见,倒也是有的。 白樘办案从来不动私情,就算是面对鸳鸯杀犯案现场,也只是冷静侦查而已,然而这一次,却难得地心里难过之意无法按捺,竟不自觉地有些意乱了。 可听了清辉这一番话,白樘心中一动,便看向那几个跟随云鬟的丫头跟嬷嬷,目光所及,便见那年长的胡嬷嬷有些神色不安,当看见他打量之时,忙不迭地目光躲闪。 白樘正欲过去,忽然听得官道上一阵马蹄声响。 清辉抬头一看,道:“世子来了。” 赵黼早看见这河堤上有许多人,翻身下马,直奔此处而来,见满地公差,白樘,清辉,阿泽等皆在跟前,不远处却是崔侯府的马车跟下人,却独独不见他想见的那个。 赵黼目光有些慌乱,深一脚浅一脚靠前儿:“崔云鬟呢?” 众人默然,赵黼咽了口唾沫,上前抓住白清辉:“小白,崔云鬟呢?” 清辉方才对白樘的时候,还言之凿凿,然而此刻望着赵黼,见他双眼泛红,这种表情竟是前所未见。 清辉本是个洞察细微的人,自察觉那股极浓烈的伤虑忧急之意,扑面而来,刹那心中发窒,竟无法回答。 赵黼团团问了会子,心里脑中早就一团混乱,几乎摇摇欲坠。 他呆站原地,只觉天晕地旋,耳畔听到太平河水哗啦啦的声响,过了会子,猛地拔腿往河畔跑了过去。 清辉见他神色反常,举止有异,忙上前欲拉住,却给赵黼一把推开。 蒋勋忙大胆过来阻拦,任浮生见势不妙,也过来拦他。 正纷乱拉扯中,忽然听得身后有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只有这个,再不敢隐瞒大人的。” 众人忙回头,赵黼也随着看去,却见白樘跟前儿跪着一人,正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呈了上来,阳光下,那物金光闪闪,华丽耀眼,射得赵黼双眼都快瞎了。 仿佛是幻觉,可偏这样真实,赵黼不由自主往那边儿走去,一步步就像是踩进了浮着水草的湿地里,胸口却一阵翻涌,不及细想,喉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第146章 赵黼因先前怄着一口气,又跟张振比武,体内血气翻涌,此刻竟有些气息紊乱,无法自制。 双眼死盯着白樘手中所握的那一团儿金光灿烂,却生生压了下去。 此刻白樘也看着手中之物,却见是一支极华贵的簪子,以他的眼力,自认出这是宫内御用,心里有些狐疑。 原来先前他听了清辉的话,又因看出胡嬷嬷仿佛有些胆虚,便复来质问,却不问别的,只质问是否有所隐瞒,是不是下手暗害。 胡嬷嬷不过是一介刁奴而已,哪里经得起白樘的质询,果然抗不住,便战战兢兢地承认她私拿了一样物件儿,便是此刻的这枚金簪。 胡嬷嬷因生怕落嫌疑,便道:“奴婢因见姑娘落水,心慌意乱,又见鞋子在,拿起来看时,才见鞋底下压着这物……奴婢、奴婢觉着这不是府里的东西,怕是对姑娘面上有碍,才私藏起来的,并不是故意隐瞒,也绝无其他意思。” 白樘见她虽如此说,但眼珠子乱转,自然并非真的,只怕她见这簪子价值不菲,故而想偷偷拿走。只不过,既然是宫中的东西,怎么会落在崔云鬟手中,莫非另有内情? 白樘只道:“方才我问的时候,你竟敢隐瞒不说,除此之外,只怕还有其他内情,怎肯轻饶了你。”当下也不管这嬷嬷大声叫苦,只命人把她跟两个丫头先押回刑部。 此刻赵黼已经走到身旁,白樘回头看他一眼,却见他只顾盯着手中的金簪,白樘心头一动,道:“世子认得此物?” 赵黼望着那金簪:“自然认得,她总归是要跟我分得两清。”一笑之下,再也忍不住,嘴角便漫出一道鲜血来。 白樘闻听此言,又见他这般情形,不觉惊心:“这……是世子的?” 赵黼伸手,将那簪子拿了过来,并不回答,双眸如刀盯着那金簪,就仿佛看着其人在前,口中一字一顿道:“我赵黼在此对天起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后悔……今日这般相待!” 话音刚落,那血顺着嘴角纷纷落下,有的便打在紧握的手掌上,将那金簪子也都染红了,看着就如同在谁身上戳了一下儿才沾了血似的。 赵黼说完,转身一路狂奔,回到那踏雪玉狮子前,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清辉走到白樘身边儿,问道:“父亲,世子怎么了?” 白樘却不答,只叹了声:“不管崔云鬟是否自寻短见,她一定是坠水了无疑,你觉着她生机几何?” 清辉回头看一眼那太平河,此刻秋风掠过,河水生波,站在河畔都有些凉意森然,这水中自然更冷几分,崔云鬟身子本弱,先前跪祠堂等,又不免伤了元气,这般坠水,只怕…… 清辉向来是最理智清醒的,心中估算到后果,却不肯说出口。 白樘见他不语,心里自然早也明白,望着那长河滔滔,心底不由又浮现香山寺下,那披着大氅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半晌,白樘才叹息般道:“她为何竟会如此,难道真有人暗害么?” 清辉心中,却想起在季陶然府内,听雨轩前两人相视一笑的情形,那时候她分明笑得明澈干净,笑颜里有些淡淡温暖之意,怎能想象,那样玉琢般洁净通透的女孩儿,竟会葬身这样冷冷长河? 转念间,忽地又想起季陶然……季陶然如今虽在府内静养,极少知道外头的事,但是这种大事,他自然迟早会知道。 清辉的心又有些涩涩缩缩,他此刻仿佛能面对崔云鬟投水这件事,然而,却叫他如何去面对季陶然知道此事的反应? 让清辉意外的是,季陶然果然很快就知道了此事——毕竟罗氏甚是疼惜崔云鬟,季夫人几乎也是第一时间知道此事的,云鬟又在将军府常来常往,底下的奴仆们岂有个不议论纷纷的? 清辉也最怕此点,午后,便同蒋勋来到将军府,心底本想——与其让季陶然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他来说明。 季陶然正靠在榻上看书,见清辉来了,便忙招呼落座,又说:“吃了饭不曾?”又忙不迭地叫丫头来倒茶。 清辉本要提此事的,可见季陶然如此,竟觉出一丝异样来。 清辉道:“我……” 季陶然忽地说道:“我近来有些缺了功课,倒不知明年究竟怎么样,你近来必然十分用功呢?” 清辉顿了顿:“陶然……” 季陶然不等他说,又问道:“蒋勋的武功又进益了不曾?”蒋勋因知道清辉是来报讯的,他竟不敢面对,就只在屋外等候,也不进来。 可清辉见季陶然连阻住自己两次,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便思忖着说道:“你已经听说了?” 季陶然眨巴着眼,转开头去。 清辉道:“季陶然,你已经知道崔姑娘的事了?” 季陶然嘴角一牵,却笑道:“什么事儿?妹妹会有什么事儿,都是你们这帮人瞎胡闹罢了。” 清辉垂眸,他如何看不出来,季陶然虽是笑说,眼底却有水光隐隐,让他想起太平河上那粼粼的波光。 室内一片寂静,清辉道:“你不要太难过了。”又道:“且、且也没找见……未必就真的有事。” 季陶然忽地斩钉截铁:“妹妹不会死。” 清辉抬头看他,季陶然又咬牙道:“妹妹绝不会死。” 那日,赵黼去后,季陶然叫人又请云鬟回来,他因想到赵黼所说“喜事”,便有些惴惴不安。 季陶然虽不肯往这上头想,然而一念及素日赵黼对待云鬟的种种情形,不由有些惊心。 因此忍不住旁敲侧击问云鬟是否知情。 不料云鬟笑道:“听说近来王妃跟骠骑将军家里走的很近,表哥可知道张家有个女孩儿?” 季陶然略一想:“真有此事?我却不知道,我记得张家的确有个小女儿,好像跟妹妹差不多年纪,咦,你说此事,难道……” 云鬟并不想多说此事,只唤道:“表哥。” 季陶然却正认真思量,闻言道:“嗯?” 沉默了片刻,云鬟才微笑说:“表哥渐渐大了,以后行事,务必更多留神些,小白公子是个面冷心热、仗义之人,正是表哥的良朋诤友,他看人又准,心思通透,以后表哥多听他的话才好。” 季陶然忙点头,又笑道:“你说的是,可知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云鬟也笑了笑,温声又道:“那你可要时刻记在心上才好。另外,遇上事万万不能慌张冲动,务必三思而后行,可好?” 季陶然道:“我听妹妹的,你叫我做什么都成。”他口中虽答应了,心底却略觉“古怪”,总觉得云鬟忽地叮嘱自己这许多……好似有些…… 不等他细想,云鬟又笑说道:“另外,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只是你万万别告诉别人。” 房间之中,季陶然回想到此,便低头,在清辉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清辉听了,诧异道:“她、她果然是这么说的?” 季陶然狠狠点头:“妹妹是这么说的,我当时还觉奇怪,为何她要跟我说这不相干的事?谁知道竟然……可见、可见妹妹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故而……先告诉我这句,让我安心呢。” 白清辉对上季陶然双眸,心里有一句话徘徊,却终于忍着没有说出口,只点了点头。 季陶然见他表示同意,仿佛松了口气,便说道:“小白,妹妹绝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白清辉垂眸:“崔姑娘是个有心的,我不信她如斯薄命。”这个却只是他心中所愿,却跟他所判断的南辕北辙。 季陶然却道:“妹妹说你心思通透,看人最准,你既然也这样说,自然是无碍了。” 白清辉无言以对,心中忽地有一丝名为“难过”的滋味,浮浮沉沉。 清辉略坐片刻,见季陶然仿佛无事,便起身告辞。 出门后同蒋勋往外,蒋勋道:“看季公子的模样,倒像是没事人一般,原来是我们多虑了。” 清辉不语,心底只想着季陶然方才在耳畔对他所说的那句话。 季陶然道——“那日妹妹忽然告诉我,说她的水性极佳,还让我保密此事。” 季陶然认为是云鬟提前告知,是因为她预先想到将有事发生,故而让他宽心。 但是对白清辉来说,却还有个可能,那便是……云鬟的确是预先想到会有此劫,故而把会水之事告诉季陶然,让他得以慰藉,不至于因此事而过分伤怀。 清辉想到季陶然方才的模样,忽地脚步一停,竟一言不发转身重又折转回去。 蒋勋不解其意,只得跟上,顷刻回到季陶然房中,却见丫头们都呆呆地站在外头,个个不知所措似的。 清辉迈步进内,却见里面桌椅碗盏等尽数跌倒,季陶然伏在榻上,动也不动。 清辉忙上前拉住他:“季陶然!” 季陶然起身,回头相看,却见满眼满脸的泪,见清辉去而复返,季陶然含泪,哑声道:“妹妹该不会……是不想让我伤心,故而事先安抚我的呢?” 清辉心头一动:原来他也是想到了。 而季陶然无法自制,一把抱住白清辉,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宣平侯府上,蓝夫人守着蓝泰,手中握着一封信,正看的泪如雨下。 这封信,却是先前宣平侯在畅音阁听戏之时,有个阁子里的小幺儿送给他的。 宣平侯问是何人所送,那小幺却不认得,宣平侯打开看,才知是云鬟所留。 正加上外头已经传开说崔府姑娘出事,蓝夫人正着急要去侯府,宣平侯便忙回府,将信给她。 信上却只寥寥数字,蓝夫人泪眼模糊,仔细又看,却写的是:“……天地之大,人各有归,云鬟便自去寻自己所归,望姨母亦安心,倘若姨母为我有一丝一毫损伤,不管云鬟在何处,都将不得安宁。” 蓝夫人似懂非懂,不由也泪如泉涌,便伏在宣平侯怀中,亦哭起来! 三个月后,已经入冬。 万里江山一片肃杀,在北方京城等地,已经下了第一场初雪,然而在江南,却依旧是草木葱茏,只不过那股阴寒冷意,却是自骨子里透出来的,跟北国那种摧枯拉朽似的寒冷不同,南边儿的冷,是阴阴柔柔,却同样是叫人无法消受的。 就在距离姑苏不远处的小城会稽,这日,县衙捕快们照旧晨起巡街,江南多水,会稽也是水乡,清晨水面上雾气濛濛,缭绕宛若梦境。 众捕快踏过石板拱桥,沿河往前,行走时,见前方一座宅院的门打开,有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走了出来,虽是布衣,却因生得白净,看着十分俏丽,手中挽着个篮子,一径去了。 江南多美女,会稽虽是小城,却也不乏美人儿,但这女孩子却不似水乡长大的,气息两别。 众捕快目送她离去,因走到那宅院跟前儿,回头打量,却见两面门牌如扇形般两边儿排开,上有些玲珑雕琢的人像、福纹等,气势非凡,宅子正中,是极为雅致古朴的“可园”两字。 一个捕快道:“你们听说了没有,这可园的小主子终于来了。倒也好,不然白闲置了这块风水宝地。” 另一个道:“这北边的人,倒也是蛮有眼光的,知道在咱们这儿置买田产,听说这谢家原本是冀州的富户,家里大人都去世了,近来小主子索性也搬了来。” 旁边的说:“这老谢叔倒是个好的,见了人惯常笑眯眯的,方才出去买菜的晴姐儿也是个爽利丫头,我最爱听她说话,跟咱们这儿的腔调很不同呢。” 有几个年轻些的,闻言便笑了起来。 头前的捕头韩伯曹听到这里,便咳嗽了声道:“不管南边儿的北边的,总归是安分守己的就使得。别只顾闲话,让人听见了像什么?走了。” 众捕快忙跟上,韩伯曹回头看了一眼可园,他是本地捕头,对地方上的事自然也了若指掌:大概四五年前,有个从冀州来的客人老谢叔,因看中了这块地方,便置买了下来,只是又过了半年多才搬来,随身只两个小厮跟一个丫头,便在沿街又买了两个铺子度日。 前段日子,又陆续多了个丫头跟一个嬷嬷。近来他家的小主子才来到,大概以后便要在此定居了。 韩伯曹自然认得老谢叔跟这宅子内的数人,虽然是北地来人,却也都是安分守己的,只除了这传说里新来的“小主子”,韩伯曹一时还没有见过,不知是何等模样,只听说年纪不大罢了。 沿河巡视了一趟,并未发现异样,捕快们便嘻嘻哈哈往回而行。 此刻天已经大亮,却下了濛濛细雨,然而街头依旧人来人往,吃早饭的,做买卖的,叫嚷声不绝于耳,河面上也有船只穿梭来往。 南边儿本就多雨,众捕快们也不介意,以手挡着面儿往回,才走到街心处,忽地听见一声吵嚷,韩伯曹忙带人赶去,却见竟是成衣铺的王掌柜,正在跟隔壁铺子里的人叫骂。 那被骂的,俨然正是老谢叔,此刻正道:“不可胡说,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还做那事儿不成?” 那王掌柜不依不饶道:“先前只看见你从我铺子里出来,难道还有别人?只怕你人老心不老!” 此刻顿时也围了许多看热闹的,都指指点点,韩伯曹听得蹊跷,带人上前道:“不要吵嚷,是怎么了?” 王掌柜见公差来了,大喜,便拽着老谢叔到跟前儿说:“韩捕头你来的正好,给我做主,这北地来的粗货,不是个好人,今儿早钻到我家里调戏我婆娘呢!” 韩捕头道:“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老谢叔一把年纪,头发花白,虽然精神矍铄,可毕竟身子骨在这儿,说他去跟王娘子偷情,谁又肯信? 王掌柜偏赌咒发誓道:“就是他!我亲眼所见的,我前些日子就发现我那婆娘有些妖调,只不敢信,今儿才抓着把柄,明明听见屋里有动静,赶上去,却是他偷摸往外呢!除了他自没别人了。” 韩捕头跟几个捕快面面相觑,走到成衣铺里看了一会儿,只见王娘子趴在里屋装哭。韩捕头上前,才要问她,她便哭道:“我冤枉!”将手一扬,越发趴低身子,放声大哭,也不答话。 韩捕头只嗅到一股浓烈的桂花头油香气,又怕这女子放刁说他调戏,忙后退。 王掌柜不依不饶,非缠着韩捕头要把老谢叔捉去县衙,又非说店内还少了很多钱银等物,必然是给这老谢叔拿了去,周围许多本地人,有的爱看热闹,撑着伞冒雨在门口张望,也跟着起哄。 韩捕头无法,正要吩咐人带回衙门问话,忽然听有个声音说道:“请稍等片刻。” 这声音很清,字正腔圆,不似绵软的南边腔儿,乃是官话,又很是动听。 韩捕头回头,却见面前站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异常,身着暗蓝色袍子,头戴一顶狐裘小帽,清隽之中透出几分雅致,淡淡写意风流。 老谢叔见状唤道:“凤哥!” 韩伯曹才知道这来人正是可园的新主子,只不想竟是这样出色的孩子,虽有些清瘦,却并不似寻常所见的书生一样文弱,反有一股凛凛地清正之气。 韩伯曹心中暗暗诧异,便问道:“你有何话说?” 少年表情淡淡地,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又道:“想同捕头说声,不必误捉好人,王掌柜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只不过不是我叔叔。”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韩捕头忍不住环顾周遭,却见在场的无非都是街坊四邻,以及路过看热闹的众人,此刻正也惊疑不定,又有的窃窃私语。 少年漠然看了会子,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了停,又不露痕迹地扫开。 此刻韩捕头已经皱眉问道:“此话当真?” 王掌柜却道:“他是老谢叔家里的亲戚,自然向着自己人了。捕头不要听他的!” 韩捕头正狐疑,少年并不回答,却迈步走进成衣店内,才走几步,又退了出来。 里头王娘子正往外看,见状忙又抽抽噎噎地假哭,少年道:“不必哭了,你是要自己承认,还是要我说?”声音竟有些温和。 王娘子见他生得俊美异常,语气又如此,就有点不好撒泼,只哼唧道:“你瞎说什么!我有什么可承认的?” 少年一笑,复走了出来,从店门口的众人跟前略走了几步,便指着一个身着墨灰色长衫、撑着伞的青年道:“就是此人了。” 第147章 此刻看热闹的越发多了几层,那褐衣青年被指,吓了一跳,忙道:“瞎说什么?别冤枉好人。” 屋内王娘子亦吃了一惊,忙捂住嘴。 王掌柜认得此人,意外之余,便嚷道:“这是张三郎,素来照顾我店内买卖的,如何诬赖他?” 韩伯曹亦道:“无凭无据,不可空口指认。” 谢家少年淡笑:“并非空口无凭,捕头且上前一步。” 韩伯曹不解其意,便走到跟前儿,张三郎才要往后退,韩伯曹便嗅到一股有些淡的桂花香气,似曾相识。 谢凤道:“捕头可闻到了?他身上的桂花油香气,跟王娘子所用一模一样。” 张三郎面上掠过一丝慌张之色,旋即道:“这、我是在别处沾染上的,何足为奇?” 谢家少年道:“你可要想好了,到底是在哪里、谁人身上沾到的,韩捕头自会去查证,你若说的有半点儿不对,便是‘自证反失’,是要入案的。” 张三郎色变,眼珠乱转,忙狡辩说:“什么、什么自证反失……我一时记不得了,或许是在卖桂花油摊子那里沾上的,或者走在街上不留神蹭到的……记不得了不成么?” 韩伯曹见张三郎神情有异,心中一动,便看少年道:“只凭此点,尚且不能认定就是他。” 谢凤不慌不忙:“自然不仅是这点,另一点是,他左手上有一枚戒子,韩捕头可仔细看,若我方才所见不错,王娘子右手上也有同样的戒子。” 张三郎吓得缩手,里头王娘子也握着右手,王掌柜呆了呆,捉住她的手看了会,果然撸下一个银戒指来,走出来看那张三郎手上的,却是同样的一对戒指。 王掌柜跟韩伯曹对视一眼,王掌柜咽了口唾沫:“这、这个……”狐疑不定。 谢凤仍是泰然自若,道:“王掌柜,你再认一认,张三郎手中这把伞。” 王掌柜一呆,举头看去,顿时惊叫起来:“这是我的伞,如何在你手中?” 韩伯曹很是意外:“这是王掌柜的伞?” 王掌柜早一把将那把伞夺了过去,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气道:“这可不是我的伞?前天还用过的,何况……”将伞倒转,便见伞柄上刻着一个“王”字,道:“这是小儿淘气才刻上的……还有错儿么?” 张三郎目瞪口呆,支支唔唔。 这会儿,那王娘子见势不妙,忙出门来道:“不错,正是咱们家的,不过、是因为他方才过来照顾买卖,我见下雨,就借给他使唤,又有什么?你别跟着一惊一乍的!” 王掌柜拿着伞,不知如何,虽然已经有些怀疑,尚不肯全信。 韩伯曹心里有些为难,就看谢凤,却见少年清隽秀丽的脸上仍带着很淡的笑,依旧气定神闲。 在场众人也都指点猜测不休,老谢叔上前,道:“凤儿……” 谢凤抬手示意他不必担心,才又说道:“既然王娘子如此说,就证实这位张三郎今儿来过的了?” 张三郎有些胆怯,不敢回答,王娘子却掐腰道:“不错!来过又怎么样?我们开门做生意,一天来的人没有成百也有几十。” 谢凤不愠不恼,只轻轻扫她一眼,便道:“伞可以给人,那……娘子的私物呢?” 王娘子一愣:“什么私物?”问了这句,猛地抬手在胸口一按,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谢凤,这会子,才透出几分做贼心虚来。 谢凤回头又看张三郎,慢慢说道:“三郎颈间这是何物?” 韩伯曹离的近,又比张三郎高,闻言低头,却见他后颈处有些衣裳褶皱,衣领底下,却透着一丝水红系带。 王掌柜也抬头来看,却不知怎么样。 只张三郎抬手在颈间一抹,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面如土色。 此刻王娘子便向着张三郎使眼色,张三郎会意,咽了几口唾沫,脚下往后,竟是个要逃的模样。 韩伯曹早留意到他神色异常,当下一把揪住衣领,手指勾起,就把底下那水红色系带往上一拉,竟拉出半幅的红肚兜来,然而看着小巧精致,却不似是男人家的东西,何况张三郎这个年纪,哪里还用这种肚兜,可见必然是女人家的私物。 韩伯曹心中已经有数,而王掌柜低头仔细盯了会子,忽然叫道:“这个是……天杀的,原来真的是你!”他跟王娘子自是夫妻,对婆娘的贴身之物如何会不认得?双手一拍大腿,便冲上来揪着张三郎便厮打。 看热闹的众人也大声叫嚷起来,有笑者,有骂者。 王娘子见状,再也不敢叫嚷,捂着脸跑回里屋去了。 谢凤看到这儿,便才后退一步,旁边几个捕快便去拉扯那两人。 韩伯曹转头看向谢凤,想了想,便走到跟前:“小公子如何知道他身上戴着王娘子的私物?” 若说伞,桂花油、戒子都是多加留心就能发现,那这私物藏在里头,纵然露出了一角系带,又怎会猜到是那王娘子所有?何况王娘子的私物,寻常也不会展露给外人看,他又怎会一眼认得。 谢凤温声道:“起先我来店内之时,这张三郎便曾去隔壁,当时他衣冠楚楚,不料片刻王掌柜来,他仓促外出,便有些衣冠不整,我又看见那水红系带,自忖男子绝不会无缘无故系这般肚兜,便斗胆一猜,谁知竟中了。” 韩伯曹听了,倒也合情合理,挑不出大错儿,便只一点头,不再追问。 正要将张三郎拉回衙门,忽地又见街头处人头攒动,依稀有人叫道:“不好了,出了人命了!快来人啊,公差,公差!” 韩捕头见叫嚷的不像话,忙叫一个捕快押住张三郎,他自己却带人往那一处飞奔赶去。 踏过青石板路,飞奔来至题扇桥上,却见桥上已经站了一堆人,正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往桥下绿波上,把栏杆前挤得满满当当。 一个捕快叫道:“让开让开,捕头来了!” 众人方让开一个空子,韩捕头上前一步,也放眼看去,目光所及,却见桥下的河面上,浮着一顶常见的乌篷船,这倒也罢了,再细看,却见里头依稀躺着一个人,直挺挺地动也不动。 旁边的捕快见了,惊呼道:“那人是死了么?” 韩伯曹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忙稳住心神道:“快下去,把这船拉到岸边!”两个捕快匆匆地便下桥而去。 韩伯曹凝眸细看,这乌篷船内光线自然是暗的,却依稀看出那倒在里头的,正是个“艄公”的打扮,胸口处似有些血迹。 那船儿将飘到桥下之时,有几个公差乘了船拿着长钩,便来将这小船儿勾住,硬生生拖到岸边去了。 此刻那些撑船的艄公们探头探脑,有人已经认出来死者是何人,正在议论纷纷。韩伯曹飞身下了题扇桥,便到那乌篷船内查看究竟。 听周围艄公们说,这死者原本叫做杨老大,原本不在本地做活,前几年才从苏杭地方回来的,在此以撑船为生。 这杨老大其貌不扬,性情却还过得去,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落得这样下场。 韩伯曹入内查看了一番,见乌篷船内自有一张小桌,桌上却空空地,只是才一进来,便嗅到一股微淡的酒气。 杨老大仰面躺着,瞪眼张口,喉咙处血肉模糊,也不知是被何利器所伤。 韩伯曹看了会子,便退了出来,让手下快传仵作,然后就问那些艄公们今晨杨老大都接了什么生意,载了些什么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致有个究竟,原来杨老大从西施桥那边儿接了一宗买卖,是送货物到八字桥去。 忽地又有一个人说道:“我从西仓街过的时候,依稀看到有个男人拦住了杨老大,还接了他上船,可那人戴着毡笠,因此看不清脸。” 韩伯曹忙问地方,又命人沿着这条河往前一路搜寻戴毡笠的男子,看有没有可疑人等。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底下忙忙碌碌,众看热闹人等也都往那一处聚拢,桥上的人反而少了。 却有两道人影拾级而上,正是方才的谢凤跟老谢叔,谢凤站在桥至高处,远眺底下碧波荡漾,宛若一股玉带,两侧宅子鳞次栉比,仍有乌篷船点缀河面,好一派水乡风光。 老谢叔低声道:“今儿恁般事多,小主子不如且改日再去那榴花书屋?” 谢凤摇头道:“不妨事,只一会儿就到了,我看片刻自会回去。陈叔不必担心。” 老谢叔又看一眼桥下韩伯曹等人,便又低声道:“可知方才替我出头,我又捏着汗呢?叫他们拉了我去,顶多是问上几句罢了……只不好再跟公差们有牵连了。” 谢凤道:“我知道了,以后自会留意。”一笑之下,清丽动人。 此刻,便听底下众人议论那半路上传的“嫌疑男子”,又听韩伯曹命人去追踪等话,谢凤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喃喃道:“并不是男子啊……” 老谢叔并未听清:“小主子说什么?” 谢凤笑了笑:“没什么,陈叔,你回去照顾店铺生意罢了,我自去看看,顷刻便回来了。” 老谢叔道:“很该让个人跟着才是,你一个去,我不放心。” 谢凤笑笑,却负手自去了。 老谢叔一直望着那背影下了桥,沿着河边长廊一路往前去,才轻叹了声,转身自也下桥回铺子里。 谢凤自沿河廊下往前徐步而行,河畔清风徐来,十分惬意,渐渐入了一条深长巷落,走到尽头,果然便见榴花书屋在望。 此刻又出了日头,日光浅白,映着紧闭的乌漆大门,青瓦青墙,有花树枝子自墙头探出,随风招摇。 谢凤见大门紧闭,不敢乱闯,正在外头看那门首,便听吱呀一声,门扇打开,却是个青年书生从内出来。 这书生一眼瞧见门外有人,先是一愣,待看清楚后,不由眼前一亮,竟走到跟前儿,含笑拱手,行礼道:“这位小公子是?” 谢凤亦拱手回礼,道:“弟姓谢,早听闻榴花书屋名头,故而特来一观,只是看着有人,不便冒昧。” 那书生听他不是本地口音,便笑道:“原来是远客,不妨事,请进来自看就是了,这儿虽然是我家所有,但向来不拒天下有志之士,尤喜读书之人。”又见谢凤品貌谈吐不俗,自然更喜。 谢凤听了竟是书屋主人,便道了多谢,那书生本是要离去,此刻却并不急着走了,反陪着他重又折回。 原来这书生姓徐,名志清,正是这榴花书屋的少主人,一路引着谢凤浏览,一边儿说道:“弟是几时来会稽的?可看过周围盛景了?沈园、兰亭去过不曾?” 谢凤道:“虽来了多日,只还并不得闲四处游逛,今日才得空,便先来了此处。” 这榴花书屋虽然有些名头,可到底不如那王曦之耽留过的兰亭、陆放翁题诗过的沈园有名,可谢凤却先来此处,可见慧眼独具。 徐志清更喜,同他从花格长窗经过,一路过竹园,自在岩等,统统看了一遍,又来堂中落座,自有童子奉茶上来。 谢凤便道:“劳烦相陪已经惶恐,很不敢再叨扰徐兄。” 徐志清因喜他人物,又见风雅恬淡,便道:“左右我也没要紧事,是了,弟初来乍到,若是要去别处游览,不嫌弃的话,兄仍可做个识途老马。” 谢凤见他这般亲切,却并不愿多劳于人,便只借故搪塞过去,吃了半盏茶,因告辞,徐志清亲送他出来,又问他住在何处等话,方彼此作别。 谢凤出了长街,才略松了口气,此刻日影偏斜,眼前长街古屋,都浸润在淡淡地昏黄之中,有一只花白大猫,趴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石鼓上,晒毛色似的,见人来了,亦不睁眼,只毛茸茸的长尾轻轻一抖,慵懒无比。 如此回到了西仓街,见老谢叔正叫两个小伙计收铺子,自己站在门口张望,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似的,道:“如何耽搁这许久呢?” 谢凤便把认得徐志清之事说了,当下收了铺子,沿街往回而行,谢凤看着那成衣铺,因问道:“这里是怎么样了?” 老谢叔道:“这老王有些痴傻,那王娘子这样相待,他却还是不肯休离了,只早早地关了门,不知两口子想如何。” 两人且说且行,却见天色渐暗,各处灯火点亮,忽地鼻端嗅到一股香气,却是卤肉的味道,谢凤见老谢叔掀动鼻子,便笑道:“不如去买些肉回去,给您老人家下酒。” 两个人挑了一只肥鸡,卤猪蹄,豆腐干等……才用油纸包好,就见韩伯曹领着两个捕快,匆匆从前方经过。 谢凤看了眼,韩捕头却也瞧见了他们,便一点头,复去了。 身后那店家便道:“这下儿捕头可要忙了,眼见年下,偏又生出命案来,若不破案,这个年只怕也不好过。” 老谢叔点头道:“可不是么,怪怕人的。”便拉着谢凤离开,因见他面上有些思忖之色,便问道:“又在想什么呢?” 谢凤道:“没想什么。” 老谢叔道:“只别再想这些案子的事儿呢。白日里你指出那张三郎,可知就有许多人指点议论,纷纷问你的名字?”因见左右无人,便又小声谆谆说道:“虽说如今做男儿装扮,等闲无人认得出来,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呢。” 第148章 这“谢凤”,自然并不是什么男子,正是先前于京城太平河中失了踪的崔云鬟,如今改头换面,便在这会稽安居,老谢叔便是陈叔,在此并不以主仆相待,对外只假作是自家叔叔而已。 先前早在鄜州的时候,云鬟叫陈叔前往南边儿,假作“讨债”,实则便是来购置田产房屋的。 后本要举家搬来,怎奈被赵黼透了消息,无奈之下,云鬟只好上京,私下里却叫陈叔带着晓晴等来到此处。 崔侯府众人只以为他们是在鄜州,岂会知道云鬟的安排? 后来云鬟因发现了“卢离”案件提前发生,知道一切终究避无可避,果然仍是到来了……她便托季陶然前往崔侯府,说了跟林奶娘私下约定的安好。当林奶娘听见那句话的时候,就说明是她该动身之时了。 没了后顾之忧,剩下的便看着简单了许多。 这两年来云鬟虽看着没算计,实则会定时地跟陈叔通信,而陈叔也在京内自安排了人,只等云鬟的信号罢了。 两人回到可园,门口小厮正也张望呢,见了便笑道:“可算回来了,嬷嬷问了好几遍,催我们出去找呢。”喜喜欢欢迎了入内,又关了门。 这可园也算是所老宅子,论地方,却跟素贤山庄差不多大小,只是建筑自然跟北方大不同,雅致隽秀,格外可喜。尤其细微之处,比如斗拱,廊画,景窗等,以及院子里的各色花朵树木,都有可观,自不必提各处房屋了。 云鬟先前虽不曾来,心向往之,前几日到达,见是如此,真真儿十分可心意,休息两日,便按捺不住出外走动了。 她因一心要隐姓埋名,跟先前各种隔断,便从来以男装示人,可园上上下下,除了林奶娘晓晴等,其他人都不知她是女孩儿,也都以“小公子”称呼。 拐过游廊,直到进了里间儿,便见厅门口灯火辉煌,林奶娘靠在门扇上,露珠儿跟晓晴两人,站在廊下说话,见了他们回来,林奶娘才露出笑容,两个丫头便忙出来接着。 林奶娘上下打量一番,含笑道:“怎么一出去就这整天,身边儿也没个人跟着,可知我心里很惦记着?” 云鬟笑道:“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当下又去盥洗收拾了,才出来吃饭。 夜间,林奶娘在灯下做活计,晓晴跟露珠儿便在外间闲话,声音低低。 林奶娘因才跟云鬟重逢不多久,因此也不愿离了她,缝了几针,便对云鬟道:“今儿出去,可有什么新闻么?以后可还是带个人罢了,我看前头那个叫旺儿的小厮倒是挺机灵忠心的,我跟陈叔都喜欢。他又是本地人,最适合陪着你东走西看的呢。” 云鬟因是男装,却有些担心若多了个身边儿的人,只怕有些细节逃不过人的眼去,晓晴跟露珠儿又是女孩儿,终究不便带着出去乱走,因此宁肯一个人。 听了奶娘说,云鬟道:“说起新闻,今儿却见题扇桥底下死了个人。” 大夜晚里说起这个,林奶娘不由有些胆虚:“就没个有趣儿的新闻了么?” 云鬟方笑道:“是了,在老谢叔身旁的那家成衣铺子,倒是有个新闻。”说着就简略提了一句,林奶娘听完,噗嗤一笑:“也难为那老王,陈叔这把年纪了,还要往他身上扣这屎盆子,得亏你在跟前儿,不然你陈叔这一辈子的名声可就毁了。” 云鬟只是笑。 当时韩伯曹问她如何发现那水红肚兜,云鬟却并未说实话,只因这王娘子素来有些不安于室,云鬟早上来时,偶然见她在楼上掀窗户往下探头,脖子上便系着肚兜带子,这种私密贴身物件儿,多是各家妇人亲手缝制出来的,自然独一无二。 谁知今早上,这张三郎溜溜达达而来,两个人在屋子里鬼鬼祟祟的,张三郎再出来之时,神色有些慌张,边走边整理衣裳,却给云鬟扫见了他脖子上多系着这物。 这种肚兜对世人来说自不足为奇,可却哪里能逃过云鬟双眼。 倘若云鬟说是看见他偷跑出来,只怕众人会以为她护着陈叔,因此云鬟才直接提起证据,果然让那两人辩无可辩。 是夜,云鬟盥洗完毕,至榻而眠,夜深人静,虽然身处这江南水乡,鼻端也是那比北国微微潮的气息,云鬟反复深吸两口气,心里也有些安乐。 可闭上双眸,却只觉恍若一梦,不觉想起些先前之事。 当时在探望过季陶然之后,同赵黼遭遇……后又遇到清辉。 赵黼的话固然可惊,然而白清辉所说的,却让她心中心中百感交集,暖意陡生。 原来白樘竟果然有为她着想之意,甚至竟生出那种念头来……只不知道前世的他,是不是也曾有过如许念头?然而前世他跟白清辉的交际要比今生更少许多,细细想来,倒是未必…… 可这已经让她心生感激了。 今生虽也有许多不如意,然而不管是季陶然还是白清辉,巽风阿泽,秦晨黄知县等,却都是真心实意为了她好的,甚至连罗氏、崔承都同她亲近了几分,这一路走来,她并不是再是孤单一个了,也并未白过。 如今终于抛开过去所有,一切从头再来,这一回,却没有人再会知道她的行踪,也不会再于她身边儿困扰了,她可以用“谢凤”这个名字,一生平平淡淡地在这个偏僻水乡,终老一生。 真仿佛“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云鬟徐徐吁了口气,唇角才微微挑起,忽地又一愣,因无端端想起这一句话,不由竟让她回忆起那一日,赵黼在马车中…… 云鬟忙深深吸气,将那人的影貌抛于脑后,又急忙于心底默念“波若波罗密多心经”,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又睡了过去。 相比较前几日的安宁,今夜却不知为何,梦境连连,清晨云鬟醒来,蓦地回想起昨夜所做之梦,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 此刻陈叔早就起身准备去铺子,晓晴也跟一个婆子去买了菜回来,回来之时,便说了个在集市上听来的消息:原来是那乌篷船杀人案已经告破,凶手现在关押在县衙牢房里了。 云鬟便问那凶手是何人,晓晴道:“听他们说……像是个艄公,曾经跟那死了的杨老大吵过架还动了手的呢。” 云鬟听得如此,不觉又皱眉。 今日天色极好,阳光将满目阴冷也驱散了些,云鬟便去大名鼎鼎的兰亭一观,因林奶娘不放心,又加上的确人生地不熟,便叫那旺儿跟随领路,往兰亭而行。 这旺儿不过是十五岁,却果然是个机灵能言的,且走且给云鬟指点风景,他说话又有趣,几次逗得云鬟露出笑容。 谁知才行至西直街处,便见一群人蜂拥而至,边说边议论纷纷,旺儿忙张开手挡住云鬟,生怕她被人撞着了,又道:“走路留神些,做什么这么着急慌张的,哪里放了包子不成?” 其中一个人便道:“昨儿死在乌篷船上的那杨老大,说是吴老实给杀的,昨晚上把人捉了回县衙呢,今儿吴老实的媳妇去县衙喊冤,一定要闹一场呢,还不去看热闹?” 原来这会稽并不大,且又向来宁静,极少见人命案件,昨儿众人都见了乌篷船内那情形,正人心惶惶,议论纷纷,谁知立刻捉到凶手……这吴老实的媳妇却一味喊冤,因此大家伙儿都来看热闹。 旺儿见众人都去了,才放下手,道:“我们这儿小地方,都没见过世面,我们那县太爷也是个不管事的,整天糊里糊涂,最擅长和稀泥,人称‘郑大糊涂’,得亏这两年来倒也安生,不然指不定如何呢。” 云鬟便问:“你的意思是,这县官老爷不是个清官呢?” 旺儿见“小公子”人物如此俊秀,又是主子,便小声道:“我不瞒小主子,可不是么?我们县官老爷这个官儿,也还是混回来的呢,听说当初科考的时候名落孙山,只不过皇上喜欢他的名字,便破例点了他……放到我们这儿了,起初倒也是好,算是他有些福分,太平了两年,这会子临近年下出了事,倒看他怎么收场。” 云鬟问道:“县官叫什么?” 旺儿“噗嗤”笑出来:“老爷姓郑,名字是两个字:盛世。” 云鬟念道:“郑盛世,正盛世,哈,好的很。”一边儿念着,心底里想了一番,却并没有关于这位郑大老爷的格外记忆。 云鬟念罢:“那你可知道那乌篷船上的死者跟那吴老实么?” 旺儿道:“这杨老大,我只听说过,并未跟他打过交道,至于吴老实,那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了,从来老实巴交的,今年四十多岁了,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不好的,如今县老爷竟说他是凶手,这不是冤屈好人么?” 云鬟本不想理会此事,然而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犹豫,旺儿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便道:“公子,不然我们也去看看热闹?横竖是顺路的,咱们看着没意思了……就再去兰亭不迟呢。” 云鬟见如此说,欣然答应。 当下旺儿便兴高采烈地引着云鬟前去县衙,才来到县衙门口,就见外面挤了几十号人,其中有个声音叫道:“冤枉!大老爷,我们冤枉!”自是个女子哭天抢地的哀哀叫声。 旺儿低低说:“这叫嚷的就是吴老实的媳妇了,说起来,这吴老实傻人有些傻福,他年纪大,长的也寻常,但是这媳妇,却生得很好呢,人也贤惠。”说着便道:“让让,劳烦让让。”引着云鬟往内而行。 这旺儿在人群中,如同游鱼一般滑溜,竟硬生生地挤出一条路来,片刻带着云鬟挤到里头。 云鬟定睛看去,果然见前面地上跪着一个妇人,正哀哀嚎哭,又不时地磕头,看着十分可怜,那些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此刻也忍不住停了口,只是同情地打量。 这会儿县衙里走出一个捕快来,见眼前人山人海,便道:“哎哟我的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别在这儿闹啦。” 那吴娘子便拉着求道:“我们家老实是被冤枉的,你们也是认得他的,素日连跟人脸红都少见,如何就说他杀了人?” 捕快道:“不是我们说,是有人说着吴老实先前跟杨老大打过架,还差点动了刀子,扬言要杀了他呢……如今杨老大死了,他的嫌疑自然最大。” 吴娘子哭道:“那不过是气头上的话,如何能当真?” 捕快见人越发多,便俯身,低低地对吴娘子道:“我只劝嫂子一句话,你在这儿闹是没用的,先前大人审问,问杨老大死那段时候老实在哪,他竟答不上来,只说自己在船内睡觉,但也没有人可以佐证……何况我们捕头昨儿搜查了他的船,居然真的找出了一把刀子,上头还有血呢,这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吗?” 云鬟因站得近,便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又看吴娘子,却见她双眸呆看前方,眼中含泪,仿佛是怔了——虽然是荆钗布裙,不施脂粉,但肤白眼大,果然是个美人。 云鬟见状,不知为何心里极为不忍,便轻轻一拉旺儿,旺儿正呆看,见云鬟如此,他是个极机警的人,忙凑过来,云鬟在他耳畔低语数句,旺儿眼珠骨碌碌乱转。 那捕快见吴娘子不言语了,正转身欲走,忽然见旁边一个少年道:“那刀子又是什么样儿的?既然是船家,有一两把刀子不过寻常,谁知道是杀鱼的,还是切肉的呢?” 捕快一怔:“咦你这小兔崽子。” 身后围观的百姓们却起哄道:“说的对!” 吴娘子回头一看,精神一振。 正在这会儿,里头韩伯曹走了出来,道:“是在闹什么?” 旺儿正得意,见状便往云鬟旁边躲了躲,不敢再做声。那捕快瞪他一眼,也退到旁边去了,韩捕头便对吴娘子道:“你进来吧,大人传你呢。” 吴娘子满面惶恐,看着县衙,仿佛有些畏缩之意,却终究跟着韩捕头走了进去。 剩下众人均往前围了一步,都扬首看里头堂上那郑盛世审案。 云鬟也抬眼看去,却见前头坐堂的大人,生得肥头大耳,好一副四平八稳的太平福相,再配上这个名字,若说是因此得了天子的青眼,倒也是有的。 却见吴娘子上前,郑大人便道:“你就是吴老实的妻子阮氏?” 吴娘子战战兢兢答应了,郑大人道:“听说你在外头聚众闹事?” 吴娘子不敢言语,只道:“并、并没有……” 吴老实在旁便道:“大人,我娘子不过是替我鸣冤的,没有聚众闹事。” 郑盛世喝道:“谁问你来?”说罢,又看着吴娘子道:“先前本官问吴老实,究竟是因为什么跟杨老大口角,他居然答不上来,你身为他的妻子,可知道么?” 吴娘子只顾低着头乱抖,竟不能答。 吴老实急着道:“她不知道!” 郑盛世道:“吴老实,你再插嘴,本官就要打你了。” 吴老实闻言看向娘子,半晌垂头道:“大人,这件事……这件事是我做的,是我杀了杨老大,你就判我的罪吧,我娘子胆小,你别吓唬她。”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都有些意外,云鬟身后“嗡”地一声,像是飞起了一阵苍蝇。 而郑盛世打量着吴老实,忽然叹道:“你看着蠢笨,倒也是个多情的人,人生自是有情……”尚未念完,就听韩伯曹咳嗽了声。 郑盛世停口,道:“既然如此,本官念在你一片痴情,就放阮氏回家去吧,阮氏,你不可再闹,不然的话,本官就不容情了。”便叫人带吴娘子离开。 云鬟看的目瞪口呆,方才郑盛世问阮氏,她是否知道吴老实跟杨老大口角的缘故之时,连云鬟都看出吴娘子不回答,事情必有蹊跷,不料郑盛世竟并不追问,反而如此轻描淡写的放过…… 这若是换了白樘来审,此刻只怕早有一人招供了。 吴娘子已经不能动,两个公差扶着她出来,云鬟细看,却见她垂着头,死咬着嘴唇,眼中的泪无声地落个不停。 云鬟皱眉,目光下垂,又看吴娘子的双手,却见她十指纤纤,却十分素净。 此刻堂上,郑盛世便让吴老实供认杀人经过,吴老实结结巴巴道:“昨日,往八字桥那边儿的货物,本是我去送的,他却硬抢了去,我、我因为气不过,就拿了刀子……半路、半路上船,把他杀了。” 郑盛世点头,让书吏记录。 此刻韩伯曹目光一动,便道:“你们在船上可做了什么不曾?” 吴老实一呆:“没、没做什么……” 韩伯曹皱眉,郑盛世道:“韩捕头怎么了?” 韩伯曹略一犹豫道:“回大人,没有什么,只是问他……是怎么杀死的人罢了。” 吴老实怔道:“我、我砍了他两刀,他就死了。” 韩伯曹张了张口,终于又没出声。 郑盛世又问:“那你先前到底因何跟他结怨?” 吴老实呆了会儿,才又说道:“是、是因为他抢我的生意。” 郑盛世十分满意:“这就对了,本官双目如电,一眼就看出你有无隐瞒,是否说谎。” 这会儿书吏记录好了,郑盛世便要叫画押,忽然堂下有个声音叫道:“只笼统说砍了两刀,到底是几刀?” 郑盛世一愣:“是谁在底下叫嚷?” 百姓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是谁,郑盛世翻了翻记录,问道:“是了,到底是几刀?” 吴老实道:“两刀,不……三四刀……我、我忘了!” 郑盛世翻着白眼想了想,问旁边:“尸格出来了没有?” 书吏起身,递上一张纸来,郑盛世看了会儿,眼睛慢慢瞪大,又问道:“你再说你是怎么杀了杨老大的?” 吴老实呆怔:“我、我砍了他……三四刀……” 郑盛世怒道:“砍?仵作验尸尸格上写,杨老大分明是被利器刺死的!”他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的刁民,你是在欺瞒本官不成?” 就在堂上堂下均都呆若木鸡之时,云鬟早同旺儿出了人群,原来方才那一嗓子,却是云鬟教唆旺儿,趁着人都不注意喊了一句,两个人却又偷偷地溜了出来。 旺儿虽机灵,毕竟是个少年,头一次做这种事,竟不觉惧怕,只是兴奋,便道:“公子,你如何猜到那吴老实说谎了的?” 云鬟道:“你别问,我还有一件事叫你去做,你附耳过来。” 旺儿忙低头附耳,云鬟在他耳畔低语几句,道:“你只留神,千万别让人认出你,更别让人知道是你说的。” 旺儿笑道:“这种事我最拿手了,公子放心罢了。”说着又道:“兰亭可还去不去了呢?我先陪公子去逛可好?” 云鬟道:“这郑大人变幻莫测,我怕他一时糊涂又立刻定案,岂不是害了吴老实一条人命?事不宜迟,你先去办事罢了。” 旺儿道:“那公子呢?” 云鬟左右看看:“这儿离叔叔的店铺不远,我只先过去就是了。” 旺儿十分忠心仔细,便亲送她往西仓街走了一会儿,见距离店铺不远,才翻身自去行事了。 云鬟迤逦来到店铺门前,却见隔壁成衣铺子仍是关着门,陈叔见她来了,便忙迎着道:“如何没去兰亭?” 云鬟道:“有些乏,改日再去也使得。” 当下陈叔便引她进内歇息,正闲坐着看陈叔指挥小厮们整理货品,就见有个人从店前经过。 云鬟本没在意,那人走了过去,却又倒退回来,转头看向店内,面露喜色。 第149章 且说云鬟只坐在那铺子里头,打量店内小厮们忙着倒腾那些布料。此刻日影金黄,将冬日清晨的寒气驱散了些,门前人来人往,看着倒也有趣儿。 却有个人走过去又倒回来,喜道:“是小谢呢?我还当看错了!” 云鬟此刻也站起身来,原来这来者,竟是先前在榴花书屋见过的徐志清,满面喜色,走了进来。 云鬟迎上前,彼此行礼,那边儿陈叔不知究竟,便赶过来道:“这位公子是?” 云鬟便道:“这是徐公子,先前我去榴花书屋的时候,多蒙他招待。”又对徐志清道:“这是家叔。” 徐志清跟陈叔两人也对揖了,陈叔原本还有些担心云鬟照顾不来,然而见她对答自若,当下才放心,又叫小二端茶来。 徐志清便跟云鬟对坐了,因说道:“自昨日一别,心里着实惦记,后悔没问你的住处,以后若再遇不到可怎么着呢?今日可巧了……”说着打量了一眼这铺子,目光发亮问:“原来贤弟是在此地久居了么?” 云鬟本不欲跟人太过亲近,故而昨日跟徐志清才话留三分,不料今日竟又遇上,只得答谈了几句。 徐志清先前见过之后,深喜“谢贤弟”的为人,因见她虽年纪小,然品貌一流,谈吐可爱,性情恬淡,比南方书生多一份清飒通透,又比北方士子多一份敦柔温绻,是以念念不忘。 又本以为云鬟只是途经此地,以后山重水远,再无相逢之日,谁知她原来旧居本地,如何不喜出望外? 徐志清相见恨晚,一时忘了自个儿要去做何事,只顾坐着跟云鬟相谈,半晌,又约定改日请云鬟去书屋大家读书,才好歹去了。 云鬟送出铺子,徐志清兀自一步三回头地。 铺子里那两个打下手的小伙计都是本地人,便道:“原来小主子跟徐公子认识呢?” 云鬟问道:“你们认得他?” 小伙计道:“如何不认得?是我们本地第一富户徐员外家的二公子,为人是极好不错的。” 陈叔因来了这数年,自然知道徐员外的大名,只不过却也是初次见这位徐二公子罢了,听闻不错,才暗中叮嘱云鬟道:“虽然这人是个好的,可若以后相处,倒仍要留心才是。” 才说着,就见旺儿跑了回来,云鬟冲他使了个眼色,对陈叔说了声,两人出了铺子。 旺儿便道:“主子,事情都办妥了,吃中饭的时候大概就能传出去。” 云鬟闻言,便道:“县衙公堂里审的如何了?” 旺儿道:“听闻县老爷仍把吴老实拘在牢里,他的媳妇却回了家了。” 因到了吃中饭的时候,索性便先回可园,路上,沿河人家做起饭来,一股油烟味飘香,时常更听见铁锅翻炒的声响,召唤家人吃饭的呼声,此起彼伏,世俗而热闹。 云鬟打量了会子,忽地问旺儿道:“是了,我今日看那吴老实的娘子,像是差他许多岁似的,生得又好,如何竟肯嫁给吴老实?” 旺儿道:“这个我们却也不知道,这娘子原本也不是本地人,是有一日吴老实载着她回来的,当初听说是要嫁吴老实时候,众人还不信呢,等真的嫁了,又有许多人瞪着眼等着看,都说那媳妇是守不住,迟早是要逃走,让吴老实鸡飞蛋打的,谁知道竟然没有……两口子和和美美,不知多少人跌脚眼馋呢,谁知道这会子竟这样。” 云鬟道:“不是本地的,又是哪里的?” 旺儿竭力想了会子,道:“这个不大清楚,有说是姑苏来的,也有说是维扬来的……总没个着落。” 云鬟心里一想:“我听说那被杀了的杨老大,也不是本地的呢?仿佛也是苏杭之地回来的?” 旺儿道:“这不错,偶尔他喝多了酒吹牛,透出一两句来,说是什么苏杭都逛过,只是具体在那大地方做什么,他到底也没说。” 旺儿原本机灵,听云鬟问了这几句,不由问道:“公子的意思,这杨老大是苏杭回来的,吴娘子也是……难道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云鬟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正说着,忽地见前方有两个人匆匆走过,边走边说什么:“听说了没有?好像有人亲眼看见过,原来当日杨老大船上有个女人,杀人者只怕就是那女子,并不是吴老实。” 另一个说道:“哪里听来的?是谁亲眼所见?” 那人道:“我方才在沿河客栈里听一堆人扎在一块儿议论呢,这还能有假?” 旺儿听了,偷偷一笑,对云鬟道:“主子,我做的可妥当不妥当?” 云鬟忍笑点头,又道:“噤声。” 原来昨儿,云鬟因出门闲看,因想着先去那王曦之题字的“题扇桥”瞧瞧风景,因一路缓步上桥,站着看了会儿,果然见风景开阔,碧波涌涌,有几顶乌篷船飘拂其上,十分赏心悦目。 后来破开张三郎跟王娘子奸情之后,众人嚷嚷说出了人命,云鬟跟着回来,才知道是乌篷船内死了人。 当时韩伯曹命手下去查问可疑男子,谁知那时,云鬟细看了看那杨老大的乌篷船,却见那船侧有一道白痕,而篷子上破了一个小洞。 云鬟怔了怔,复凝望河上,细心搜寻。 就如时光闪烁,眼前显出一幕,却是原先在她沿河览景之时,目光所及,一艘艘乌篷船,悠然自眼前河上摇过,却有其中一艘,篷上有洞,船侧白痕,正是杨老大那艘船无疑。 这艘船慢悠悠靠在岸边儿,撑篙的手一松,复拉了按上绳索,纵身上岸而去! 那人是一身藏绿色的布衣,男装打扮,头戴斗笠,云鬟当时自然并未在意这一幕,若是留心,也必以为此人就是艄公而已。 然而就在韩伯曹说要追踪那可疑男子之时,云鬟回想这一幕。 当找到杨老大那艘船之时,自然也见到了这人,这自然就是艄公们所说杨老大载了的那“男子”,然而就在那“男人”弃了长篙,举手去握绳索的时候,云鬟眯起眼睛……却瞧见一只白嫩的过分的纤纤素手,而手指甲上,竟涂着鲜红的蔻丹。 所以当时云鬟因想到此事,便猜那男人也是个女扮男装的,那凶手必然是故布疑阵而已。 先前在县衙门口,她特意打量过吴娘子的手,却见她的手指甲上一片素净,并没有丝毫蔻丹之色。 可见当日在船上的并不是吴娘子。 可从吴老实跟吴娘子两人吞吞吐吐之态可以看出,这两人必然有事情隐瞒。 因见郑盛世果然是个糊涂任性之人,云鬟不愿就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生出人命冤案来,因指使旺儿叫喊了那几句后,又暗中命他偷偷地四处散播一句传言:就说是有人亲眼目睹,那杨老大船上的,并不是个男人,而是女子。 如今果然流言四散,只怕衙门里郑盛世也要再多想想,不至于立刻仓促定案,至少要找到那目击之人才是。 两人回家里吃了饭,云鬟琢磨了会子,便对旺儿道:“这会子那些话都传开了,也不知衙门里的人会怎么样。” 旺儿察言观色,问道:“主子,你是不是还有事吩咐?” 云鬟觑着他道:“是有,只是有些不便,我怕你不留神被人看见。” 旺儿闻言便拍胸脯道:“我做事,难道主子还不放心么?” 云鬟咳嗽了声,笑道:“如今我想,这些话只怕也传到了吴娘子耳中了,今日她去衙门给吴老实开脱,却无功而返,我看他们两人的情形,倒仿佛有些话说不出口,这儿她若是听见这话,不知会什么反应……我想你去……” 旺儿眼珠骨碌碌乱转,不等云鬟说完便道:“我知道了,主子是想让我去盯着吴娘子,这个叫做什么来着……‘打草惊蛇’是不是?” 云鬟忍笑,又低低嘱咐了几句:“你去吧。” 旺儿领命,蹦蹦跳跳出了宅子,果然一路往吴老实所住的越门坊而去,慢慢地将来到地方,他却并不急吼吼地,只装作四处打量的模样。 瞅了会子,便折进旁边的一个小茶棚里,且坐了喝茶。 这茶棚距离吴老实家里不远,一抬头就能看清大门,旺儿叫了一盏蜜茶,一碟果子,只喝茶吃果子坐着等,此刻又想到云鬟叮嘱的话,留心打量周遭,却并没有见公差的影子。 这会儿茶棚里也有几个茶客在,因也知道吴老实出事,都议论纷纷,有的说道:“听说杀人的是个女人,可见吴老实是冤枉的,只不知道咱们的县太爷会不会放人呢。” 又有的说:“吴老实若出了事,他这娘子可是可怜了,花容月貌年纪轻轻的,无依无靠,可怎么着哟。” 另一个道:“这怕什么,改嫁不就完了?自然一大堆人抢着要,只看她自个儿守不守得住罢了。” 那守茶摊的婆子道:“爷们儿都少说一句吧,人家已经是够凄惨的了。” 一片哄笑中,忽然就见那边儿门开了,果然见是吴娘子走了出来,众人忙都缄口,只那茶摊上的婆子走前一步,道:“娘子去哪里?” 吴娘子道:“没、不去哪儿……”低头匆匆去了。 背后众人不由猜测:“莫不是又去衙门?这会子天也有些晚了,只怕不是。” 又有的道:“总不会是想不开,要怎么样呢?” 旁边一个啐了口:“瞎说,要想不开,在家里也是一样的,如何非要走出来?” 议论纷纷离,旺儿早扔了一枚铜钱,起身跟上了。 那吴娘子在前头,起先还慢慢地走,渐渐地便回头打量是否有人跟着,奈何旺儿是个机警非常的,自然不会给她看出来,如此,一路过数条街,竟来到了清江坊。 旺儿在后跟的蹊跷,又因怕被看出来,就只站的远远地,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脂粉香气,他扬首看去,竟见前方一幢楼前,已经挑起了大红灯笼,楼里头还传出嬉笑之声。 那吴娘子略看了一眼,却并不从前门进,只悄悄低着头转到了后面角门上,敲了半晌,里头有人迎门,因拉了吴娘子入内。 旺儿有心跟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又是说什么话,怎奈这地方乃是第一是非之地,他在这儿缩头缩脑,已经有人留意了,当下只得装作无事人般,负手往前走了过去。 正过了那角门,便听得吱呀一声,竟是吴娘子走了出来,垂着头,隐约仿佛是个拭泪的模样。 旺儿心中一动,却不便在这会子跟上,眼睁睁看吴娘子一路去了,旺儿才从街头发足狂奔,从另一条街直穿过来,谁知却没了吴娘子的身影! 旺儿退回去瞧了会儿,又往前再赶了半条街,总是不见人,他正如无头苍蝇般,却听得有人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如何把那女子捉了去?” 另一个道:“你难道没听说?前儿那艄公被杀之事,原本捉了艄公吴老实的,谁知今儿不知是什么人,说见过杀人者乃是个女子,方才捉去的那人,就是吴老实的妻子了。” 旺儿大吃一惊,忙问:“谁把吴娘子捉了去的?” 那人道:“还有谁,自然是县衙里的公差了。” 旺儿一捶手,忙又撒腿奔往衙门口。 且说云鬟正在家中等候消息,忽地见旺儿狂奔回来,满头的汗,气喘吁吁,道:“主子,大事不好了!” 云鬟道:“不急,慢慢说。”忙叫露珠儿倒一杯茶给他。 旺儿忙喝了口,才说道:“先前我跟着那吴娘子,竟然、竟然是去了胭脂楼……后来又……”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通。 云鬟因才来不多久,更不知这胭脂楼是什么地方,旺儿咂嘴道:“不是好的,是男人们喝花酒的地方。” 云鬟一愣,又问捕快带了吴娘子回去是为何,旺儿唉声叹气道:“我在外头打听了半晌,原来因为白日那传言,给郑大糊涂知道了,他想来想去,就怀疑上了吴娘子,说她才是真凶,说吴老实只是替她担罪呢。” 云鬟闻听如此,大为意外。 旺儿擦擦汗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云鬟叹了声:只因她知道杀人者是个女子,故而想撇清吴老实的嫌疑,才命旺儿散播那些话出去,本是想给郑盛世韩伯曹等指个路的,谁知道反让他们误解了,竟缠上吴娘子。 然而话说回来,云鬟认得那染蔻丹的手,是以知道吴娘子没有嫌疑,但是郑盛世韩伯曹自然不知此情,若说怀疑上吴娘子,倒也…… 云鬟喃喃道:“这可怎么说,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旺儿道:“今儿只是稍微审了两句,明儿之才是正式开审呢,明儿我陪主子再去看吧?” 次日,两人果然又来到县衙,见今日听审的人比昨儿更多了,把县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幸而有旺儿在,仍是泥鳅一般拉着云鬟钻了进去。 只听那郑盛世问道:“阮氏,你还不从实招来,是不是你杀了杨老大?” 底下吴娘子垂着头,一声不响,郑盛世又问两遍,她却仿佛没听见似的,韩伯曹在旁喝道:“阮氏,再不回答大老爷的话,就是藐视公堂!” 这一声,吴娘子才终于垂泪道:“是,是民妇杀了杨老大。” 一句说罢,堂上堂下顿时又仿佛炸锅了一般,众人议论纷纷中,是吴老实挣扎叫道:“不是你,娘子!你别认!” 吴娘子也不看他,只是趴在地上,哭着说道:“民妇已经认罪了,求大人判我死罪吧!” 第150章 公堂之上,吴娘子磕头供认,顿时之间一片哗然。 云鬟不等看完,便退出人群。 旺儿仍忠心耿耿跟在左右,见云鬟皱着眉头,他便问:“主子,你是不是觉着不对?现在该做什么?” 云鬟心里本正不受用,听他这样踌躇满志似的,心里一动,便问道:“昨儿你说的那胭脂楼在哪里?” 旺儿大吃一惊:“主子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总不会是想去那儿吧?” 这胭脂楼名字虽动听,奈何是个风月场所,俗称“妓院”,旺儿虽听过别的男人常常去“光顾”,他却从来不曾进去过一次,何况又见云鬟年纪尚小,生得又这样俊美秀气,比他自小到大看见过的男男女女都好看,昨儿他在那胭脂楼外头也看见过几个楼里的姐儿,哪里赶得上“小主子”半分美貌? 不提旺儿这边胡思乱想,云鬟心里却算计:吴娘子不会无缘无故去那个地方,且是在如此敏感之时,所以吴娘子此刻所见之人,必定跟案件有关,若是去查一查,必有新的线索。 原本这些追查线索的事,该是衙门捕快所为,只可惜昨儿见识了郑盛世大人的审案风范,以及韩伯曹的行事……先前也曾给他们透了信儿,却反而把吴娘子搭进去,因此此刻委实不敢再指望了。 其实云鬟本也可以撒手此事不管,然而她既然已经插手了,如今且又事关吴老实夫妇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又怎能半途而废? 就算知道胭脂楼不是个好去处,此刻却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云鬟因道:“咱们不是去胡闹的,只是去查案,问心无愧,不必多管其他。” 旺儿见如此说,少不得从了,又嘀咕说:“只不过若是给老谢叔跟里头嬷嬷知道了,只怕饶不了我呢。” 云鬟只是一笑:“咱们谁也不说就是了。快带路吧。” 两人沿街而行,过了几座桥,便来到清河坊,又走了片刻,云鬟耳畔隐约听见嬉笑声响,旺儿往前一指道:“前面就到了,就是那座楼。” 云鬟抬头看去,果然见前方河畔,坐落着一幢两层小楼,上面挂着灯笼,看着十分精致,门口上隐约还有几个人在拉扯。 又走近了些,便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别忘了我,要常来……”慵慵懒懒,吴侬软语的腔调,闻听这声音,仿佛能酥到人骨子里似的。 旺儿是个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看了这情形,不觉有些脸红心跳。 云鬟神色如常,对于青楼这种邪地,她还是头一次这样近便的打量,虽知道不是好地方,可因她心无旁骛,自然毫无沾染。 两人来到门首,那送客的姑娘一掩衣裳,正要入内,忽地看见云鬟,顿时眼睛有些发直。 呆了呆,才走过来道:“这哥儿是……”说着抬手,十指纤纤,都也涂着艳红的蔻丹,便要摸上云鬟的脸。 旺儿见状,忙上前拦住,呵斥道:“这是我们家小主子,你别乱碰。” 那女子闻听,便笑了起来,又打量云鬟,抛着媚眼儿道:“是哪家儿的小公子呢,这样爱乐子,竟一大早儿地跑了来?” 云鬟正留神她的手,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是旺儿道:“我们公子姓谢,你、你别乱打听。” 女子娇笑道:“我哪里乱打听了,知道了名姓,也亲热些……你说是吗,小哥儿。”说话间,故意斜肩,往旺儿肩上轻轻怼了一下子,旺儿只嗅到极浓的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竟有些无法做声。 正在此刻,有个龟公因也迎出来,风月场中的人,何其眼尖,将云鬟上下一打量,便看出她气度非凡,自然是大家出身的,当下乐得扬声道:“有贵客到!” 旺儿红着脸,便跟着云鬟进了楼里,云鬟方才仔细认过了那女子的手,见颜色虽是有些类似,可手指仿佛不如她所见的细长…… 因进了胭脂楼,此刻虽已快到晌午,然而这些姑娘们却都是才起,正是招呼丫头们伺候洗漱的时候,这会子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也少,多数都是才跟着起床离开的。 只见满楼里莺莺燕燕,穿梭来去,云鬟趁机匆匆忙忙扫量过去,目光只在那些女孩子们的手上逡巡,连龟公招呼她落座都没听见。 先前那龟公掩口笑道:“这小公子大概是头一次来,都看傻了呢。” 旺儿先前也跟着一通乱看,闻言回头,见云鬟一丝不苟地正打量满场的女孩子们,旺儿不由心想:“我们公子真是个顶顶不同的人物,虽跟我一样都是头一次来,偏这样镇定,也不怕,倒像是来了一万遭儿似的。” 正胡思乱想,忽然见云鬟仰头盯着楼上,竟往楼梯口走去,像是要上楼一样。 旺儿不知如何,那龟公忙上前道:“小公子,楼上的姑娘们有的陪客,有的还没起呢,您且先坐会儿,我叫几个姑娘下来招呼您就是了。” 云鬟置若罔闻,只盯着楼上。 旺儿生怕有事,便道:“主子,主子您看什么呢?” 云鬟才醒过神儿来,打量一眼身边这数人,因问道:“楼上那间房……”欲言又止。 原来方才云鬟惊鸿一瞥,望见楼上一间房内伸出一支手来,竟是呢哝召唤:“小红打水来。”然后便又懒懒地缩回去了。 可就只是这一眼,云鬟却认出,这仿佛就是当日在题扇桥河下,握着绳索上岸的那一支手,凤仙花染就的长指甲,十分勾魂。 云鬟低低一咳,便道:“方才叫小红的,是哪位姐姐?” 那龟公即刻心照不宣地笑道:“小公子虽然是头一次来,却竟是个一流眼光的,这正是咱们胭脂楼的头牌,春红姑娘。” “春红?”云鬟将这个名字在心底念了一次,又道:“能不能见一见?” 龟公道:“这个有些对不住呢,春红姑娘只招呼熟客。不过您可以坐会儿,我去给妈妈商议商议,兴许就破例呢?” 龟公去后,旺儿心怀鬼胎,便道:“主子,您这是……” 云鬟见左右无人,便拾级而上,极快间便上了楼,挨个房间走过去,眼见到了春红招手的那窗户旁,见那窗户虚掩着,依稀听见里头说笑之声。 云鬟正踌躇是否要推窗一看,忽地又响起一声呻吟,萦绕缠绵,似哭似叹,几乎近在耳畔。 云鬟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声响,只是微微一怔。 然而刹那间,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些意乱,这一声就仿佛一个奇异的引子,将她心底压着的一些东西掀动,光影迷离。 眼前窗户忽然被一把推开。 迷梦瞬间散开,云鬟身不由己看去,却见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正依依从那窗扇上离开。 窗内站着的,却是个身着薄衫的美貌女子,袅袅婷婷,散发披衣,明眸红唇,正直直地看着云鬟。 云鬟微惊,却仍不动。 床内的女子打量了她一会儿,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人这样猴急的呢,你多大了?” 云鬟垂眸扫过她的纤纤长指:“十三。” 女子缓缓俯身,竟趴在窗台上,面上似笑非笑:“才这么大点儿就知道跑青楼了?看你的打扮,家里应该也是不俗,难道你家里没给你准备几个通房丫头泻火么?” 云鬟自从进了胭脂楼,始终泰然自若,就如寻常逛街一般,直到方才听那一声呻吟,才终于意识到这儿到底不比寻常地方,又听春红如此一句,面上慢慢浮出淡淡薄红。 目光又在春红的手上扫过,那鲜红之色,仿佛散发着热气的血。 云鬟道:“告辞了。”转身匆匆下楼而去。 身后春红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地软软地扬声道:“小哥儿,下回若来,记得还找姐姐呢。” 云鬟虽未回头,脸上却更红了几分,忙下了楼,匆匆出门去了。 两个人逃也似的出了胭脂楼,旺儿心有余悸道:“都是些女孩子,如何我却觉着像是要把人吃了似的?” 云鬟也不答应,同旺儿走开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那胭脂楼,想到春红的手……此刻她几乎已经确信,出现在杨老大船上那女扮男装之人,正是春红姑娘。 只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她会跑到杨老大船上下杀手? 云鬟想不通此事,更想不到该如何、又是否对衙门通风报信。 正思忖中,忽然旺儿道:“咦,那不是韩捕头么?” 云鬟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便见韩伯曹急急忙忙从街对面儿走了过去。 旺儿道:“现在衙门审完了么?韩捕头却是要去哪儿,难道又有了什么发现不成?” 云鬟皱眉,也回过头来看,却见韩伯曹此刻并未穿捕头公服,却只穿着一身常服而已,身边儿也未带其他差人。 此刻他们才出了胭脂楼不久,眼睁睁看着之时,却见韩捕头竟一路拐进了胭脂楼里去了! 旺儿笑起来:“哟,原来韩捕头也是来光顾的呢。只不知他的相好儿是哪个?” 云鬟心头微震,旺儿又自言自语说:“是了,方才我在楼下,听他们说春红姑娘的身价高,那是因为她是杭州过来的头牌。怪不得呢。” 云鬟心中惊跳为难,此刻她忽然很想再回胭脂楼去,看一看韩捕头相会那人到底是谁,是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春红姑娘”,既然春红跟乌篷船案有关,那么身为捕头的韩伯曹,又到底知不知情?参与多少? 然而倘若韩伯曹果然是参与者,她贸然回去的话,那就不是“打草惊蛇”而是“敲山震虎”了,蛇可以躲避,而虎…… 思来想去,云鬟只得作罢,如此缓缓正走到八字桥的时候,忽然停步。 却见前头桥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身形魁梧,面色阴沉不定,居然正是韩伯曹。 云鬟一愣,想不到他这样快从胭脂楼出来,竟赶在她前头,且是如此情态……估计是他知道方才在胭脂楼里的事了。 云鬟若无其事地走上桥去:“韩捕头,这样巧?” 韩伯曹道:“谢公子方才去过胭脂楼了?” 云鬟点头,韩伯曹道:“谢公子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云鬟道:“韩捕头因何这样问?” 韩伯曹道:“只是好奇,公子的年纪,要寻欢作乐也太早了些罢。” 两人四目相对,云鬟示意旺儿先过桥等自己,待他走了过去,才对韩伯曹道:“若说我并不是去寻欢作乐呢?想来,韩捕头方才过去……也并非是寻欢作乐吧。” 韩伯曹目光一变,双唇紧闭,眼神越发阴沉。 云鬟索性道:“郑知县审问吴老实的时候,我看韩捕头几次欲言又止,大概韩捕头心中早也看出蹊跷来吧,只是不知为何不提出?” 韩伯曹仍是不言语,云鬟缓缓吁了口气:“听说韩捕头在此地做了六年捕头,也算是经验老到了,我不信以韩捕头的为人、资历,竟然看不出谁会是真凶,谁在说谎。而吴老实跟吴娘子有那么多破绽,韩捕头竟也对此视而不见,宁肯纵容郑知县误判,我竟不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伯曹听到这里,才道:“谢公子先前点破张三郎之事时候,曾提过自证反失的话,这个就算是寻常的讼师也未必会记得清楚,谢公子对本朝律法颇有研究?” 云鬟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过是略读过几本书、只会夸夸其谈罢了,比不上韩捕头,身为公差,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人。” 韩伯曹嘴角一动:“你不必嘲讽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 云鬟道:“韩捕头指的‘清楚’是什么?——是眼睁睁看着好人被冤屈,也无动于衷?” 韩伯曹喉头一动,继而眼神冷冷道:“你不明白。然而我要警告你的是,谢公子,你们毕竟也算是初来乍到,要想安生度日,最要紧的是什么可知道?——不要惹火烧身。” 韩伯曹说完,轻轻一按腰刀,下桥去了。 韩捕头去后,旺儿忙赶上来:“主子,他说了什么?” 旺儿虽然没听见,但见韩伯曹那脸色,又想起方才之事,隐隐地竟有些揣测,却不敢说。 云鬟道:“没什么。” 旺儿心里为难,终于琢磨着陪笑说道:“韩捕头其实是个很了得的人物,这六年来咱们地方平平安安,其实也多亏了他呢……在郑大糊涂手底下,却也是屈才了,主子,若是韩捕头有什么叮嘱你的话,咱们、咱们不如就听他的呢?” 云鬟淡看前方,不置可否。 下了八分桥,前方隐隐看见县衙在望,却见有个人影跪在县衙门口,正哭着道:“放了我娘子吧,大人,她是冤枉的……人是我杀的,大人把我抓了去吧。” 这人自然正是吴老实,一边说一边磕头,旁边有几个人正在劝解,又拉他,却总拉不起来。 云鬟不觉停了步子,旺儿见状,便跑到跟前儿打听是怎么了。 原来先前郑盛世审问吴娘子,是因何、又是如何杀了那杨老大的,吴娘子竟然一五一十地供认了,说是那杨老大一次偶然见了她,便动了色心,每每调戏,吴娘子忍无可忍,便假扮男装,灌醉杨老大,又拿了一把刀子乱刺一通,将人杀死,刀子最后扔进了水里。 这种种都说的十分详细,比先前吴老实那破绽百出的供词详尽可信多了,也跟仵作的验尸尸格相合。 因此郑盛世便让阮氏画了压,只是还未当堂宣判。 吴老实哭求着,不停磕头,血便流了下来,滴滴答答落在跟前地上,众人都大劝。 旺儿回来把此情跟云鬟说了,便拉着她袖子道:“主子,这都是他们的命,咱们帮不上,别看着难过了,还是回去吧。” 云鬟慢慢闭上双眼,眼前便一片黑暗,耳畔只听见吴老实的哭声,却更清晰了。 是夜,云鬟并未吃晚饭,只早早地安歇了。 她才来南边儿,自有些不适应此处的冷,屋子里放着两个炭盆,却又觉着被那股燥热熏得难受,便叫晓晴搬走了一个。 早早地安歇,只顾裹着被子,那骨子里的冷意却挥之不去,几乎冷的牙关打颤。 云鬟搬来此处,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她先前暗中拜托了黄诚,黄诚又找了他昔日的同窗,就在冀州那个地方,寻了个空头的户籍,便把“谢凤”等人的名头挂在彼处。 是以陈叔等人先行来此,在本地安居,官府方面做得天衣无缝,是有凭有据无懈可击的。 黄诚是个最可靠之人,就算有人想到云鬟会利用他行事,前去打听,黄诚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何况此地是云鬟一心一意要来的地方,她一步一步走到这儿来,个中经历了什么,可谓“含血带泪,九死一生”。 白日里在桥上,韩伯曹那一番话,威胁之意自然极明白不过了。连旺儿在旁察言观色都看得出来。 要想在这个地方呆的长久,若是先把当地的捕头大人得罪了,以后,就如韩伯曹所说,只怕再没安生日子过。 但是若要安生长久,便必须忍气吞声、明知真相而不去揭露…… 这个……岂不是苟且偷安了么? 但是如今这一切,都是她历尽千辛万苦换来的。 那天平倾来转去,无法衡直。 地上放着通红的炭火盆,云鬟心底仿佛也燃着一团火,她翻了个身,将头脸蒙住。 耳畔传来喧嚣的吵嚷声,而身处闹市之中,眼前,是巨大的骆驼侧目睥睨,那种似乎轻蔑的眼神跟因咀嚼而微微斜挑的唇角,让云鬟疑心这骆驼仿佛也在嘲笑自己。 正瞪着看,耳畔忽地有人道:“这个有什么好看的?”便拉住她的手臂往前奔去。 云鬟身不由己跟着乱跑,手中的童子抱鱼灯也跟着乱晃不休,可心里却不觉如何恼怒,反隐隐有种无忌无拘之感,只怕那灯儿被甩坏了,忍不住道:“你慢些,我的灯要晃坏了。” 那人笑道:“坏了有什么,再给你买一个就是了。” 她皱眉道:“我要的只这一个,再换一百个,也不是这个了。” 那人道:“偏你这许多歪理,你还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云鬟果然认真想了会儿,才微笑道:“不了,我就喜欢这样闲闲散散自自在在地走走。” 那人又叽叽呱呱笑了起来:“这有何难,崔云鬟,以后六爷一直陪着你如此,可好?” 第151章 临近年下,清晨之时,不知谁家放了一挂爆竹,走在石板路上,伴随着河面水汽弥漫,还有一股微微呛人的气息。 这日,因是乌篷船杀人案的最后一审,早早地便有许多人在县衙门口等着。 那吴老实昨晚上也并未归家,仍是苦苦地守在县衙前,是有邻舍看不过去,便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他披上,早晨时候,已经冻饿的脸色发青,站都站不起来。 众百姓议论纷纷,眼巴巴地望着日头升起,县衙门方打开。 只因昨儿阮氏已经招认了,故而今日过堂,不过也是走个过场而已。 郑盛世略问了几句,阮氏一一回答,吴老实在旁听着,涕泪俱下,渐渐地陪着跪在地上。 阮氏答完了话,回头看他,眼红垂泪道:“大哥,能跟你过了这几年好日子,我已经足了,以后你再找个贤惠女子,好好过日子,就把我忘了吧。” 吴老实便不哭了,也望着说:“是我没能耐,你不嫌弃跟了我,如今却落得这样,别的我也不说了,等你死了,我就跟了去,你向来怕那鬼鬼怪怪的,有我陪着你,一块儿去见阎王爷,也少些惊怕。” 两个人说了这几句,相对大哭。 郑盛世在上,见状叹道:“可怜,可怜,你们倒是一对有情人,只可惜做下这样罪行,本大人也是姑息不得的。” 正要宣判,忽然听见外头有人道:“大人,杀人的并不是阮氏。”声音清清冷冷,却十分清晰明白。 众人听了,从上到下,都看向那声音传来之处,人人惊疑不定,只韩伯曹站在郑盛世旁侧,皱眉看向外头。 郑盛世早惊奇起来,道:“是什么人在说话?” 外间听审的众人回头,却均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背后,头戴银狐皮的帽子,着一袭苍灰色对襟袍,腰系着如意结的灰色丝絩,右侧垂着一块洁白佩玉,并一个银灰色荷包。 打扮的虽是简朴素净,生得却极出色,双瞳寒澈若水,眉若墨画,唇似涂朱,其清丽秀美,无法形容。 众人见了,不由自主向着两边儿让出一条路来,少年端肩直腰,目不斜视,徐步往前,一脚迈进县衙大堂,上前行礼道:“草民谢凤,见过大人。” 郑盛世却无法出声,只顾盯着看,竟是目不转睛,满脸惊羡之色。 旁边韩伯曹用力咳嗽了声,郑盛世才醒过神来,却仍是不错眼地盯着,口中道:“好好……好个少年,咳……你是哪里来的?” 云鬟见他方才竟没听见,便又道:“草民谢凤,见过大人。” 郑盛世才笑道:“好名字,果然是人如其名,美哉美哉。”仍是上下不住地打量,竟把问案之事抛在脑后了。 韩伯曹见他只顾贪看云鬟,忍不住皱眉,先开口道:“谢凤,方才你在外头所言,是何意思?” 阮氏跟吴老实两人也都呆呆地看着云鬟,不知究竟如何。 郑盛世这才记起来,就也跟着问了一句,又见云鬟人物丰美清俊,生怕这美少年胡言乱语惹祸上身,便又和颜悦色提醒说道:“你可要想好了说呢,毕竟此案阮氏已经招认了,本官正要定案呢。” 云鬟不慌不忙道:“大人,我说这话,是有凭据的,那日我正好经过题扇桥,曾见过杨老大的船打下头经过,船上有一人上了岸,我是见过那人的。当时并不知是凶手,也不敢乱说,后来越想越是不对,生怕漏了线索,误导了大人断案,因此斗胆前来告知。” 郑盛世见她言语动听,大为受用,声音越发温和几分:“好好,那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云鬟扫一眼阮氏,却见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自个儿,眼中竟透出几分骇然之色,却全无期盼惊喜之意。 云鬟道:“我只看见了那人是个女子,因为她的手指上涂着蔻丹。” 郑盛世一愣,还未出声,韩伯曹喝道:“既然是个女子,岂不正是阮氏了?又说什么别的。” 云鬟淡淡道:“韩捕头莫要着急,我说那杀人的女子手上涂着蔻丹,可是阮氏的手指甲上却并无颜色,岂不证明并非是她杀人?” 这凤仙花掺上明矾捣碎,所染的指甲,水洗不褪色,若保养得当,能留三四个月,颜色也好看,故而最为女子喜欢。 韩捕头目光阴沉,道:“就算是染的指甲,未必不能用法子洗去。何况阮氏已经供认了,若不是她杀,她又何必自认死罪?” 韩捕头说罢,阮氏忙抢着说道:“是,的确是我杀的人,并没有别人了。” 云鬟道:“这杀人凶手又不知会有人留意她的指甲,又何必徒劳洗去?”又朝上行礼道:“大人,请容我问阮氏一个问题。” 郑盛世见她侃侃而谈,口齿清晰,语气平和,更是风姿绝好,恨不得她多说几句,便道:“你问就是了。” 云鬟转头看向阮氏:“你说过杀人的刀子扔在了河里,那这刀子是多长,做什么用的?” 阮氏迟疑看她:“你、你要做什么?” 云鬟道:“既然是杀人命案,若没有凶器,是无法定案的,大人自要派人前去河里打捞,等捞上来,便能验证你说的是真是假。” 阮氏透出紧张畏缩之意,目光左右乱看,郑盛世见状,忙也跟着问道:“阮氏,你快些回答。” 阮氏道:“我……一时慌乱随意拿了把刀子,并没仔细看。” 韩伯曹松了口气,郑盛世便看云鬟,却见她思忖了片刻,忽地说道:“大人,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验证阮氏是否是真凶。” 郑盛世精神一振,笑道:“是何法子?你快说。” 云鬟上前,低低这般如此说了一遭儿,郑盛世眉开眼笑,连连道:“有趣,有趣,本官倒是没想到。”说着便招了两个捕快过来,也吩咐了几句。 那两人离开,顷刻回来,一个手中拿了一把匕首,一个竟抱了个原本放在公差房中用来习武的假人,便立在了公堂之上。 此刻底下百姓,堂上捕快,见状都惊奇非常,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郑盛世含笑看了云鬟一眼,便对阮氏道:“你拿着这把匕首,就当这假人是那杨老大,你就按照当日你行凶之时做所,在他身上刺来看看。” 阮氏色变,那捕快早匕首塞在她手中,阮氏如碰烙铁,本能松手,匕首跌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郑盛世挑眉道:“咦,你居然连握都不敢?” 阮氏闻听,急速喘了两口,终于上前又把匕首拿了回来,战战兢兢起身,来到那假人跟前。 郑盛世道:“动手吧。” 阮氏看一眼那假人……虽然只有头,身子跟四肢,并无眉眼,但是被捕快举着,仍有些吓人,她极缓慢地抬手要刺,手却拼命抖个不停,试了几次,都无法刺落。 韩伯曹见状,心中隐约有些明白,忙道:“大人,这岂非儿戏?这假人又非真的杨老大,阮氏刺不下去也是有的。” 云鬟道:“一个假人她尚且无法动手,何况是杨老大一个活生生的真人在跟前儿。” 阮氏听了这句,咬牙落泪,几乎哭出声来。 云鬟道:“阮氏,你是不是在为谁人顶罪?” 阮氏原本瑟瑟发抖,闻言叫道:“不是,是我罪有应得,是我!” 云鬟皱眉,阮氏话音刚落,忽地扑到假人身上,信手乱刺过去,一边乱捅,一边儿哭道:“是我,是我该死……是我杀的!” 只是她毕竟力弱,胡乱捅了七八下子,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捂着脸哭起来:“真的是我,判我死罪罢……” 云鬟见她如此,心中着实无奈:她虽然有救人之心,奈何这人并无自救之意。 正无言以对,忽地见韩伯曹看向堂外,神色有些异样。 云鬟见状,随着转头看去,却正见到人群中有个影子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云鬟心中一动,来不及多说,忙转身追了出去。 身后郑盛世连叫两声,她却已经去了,郑盛世无奈,起身转了出来,看看地上阮氏,又看看那被扎的假人,却见上面“伤处”虽多,只却都是浅浅地破了皮子……并没扎的很深。 郑盛世看看那假人,回头道:“有些古怪,韩捕头,你看……”谁知一抬眼的功夫,却见面前空空如也,竟没有韩伯曹的身影了。 云鬟急忙追出人群,见那影子快步在前而行,仍旧戴着一顶毡笠,看不清脸容。 连追了两条街,渐渐来至一条狭窄的巷落,云鬟看着前方那人略有些窄的肩头,眼前便浮现那日在桥上所见的绿衣人,不由叫道:“春红姑娘。” 前方那人闻言,猛地刹住脚步。 半晌,才慢慢地回过身来,她缓缓抬头,毡笠底下,红唇嫣然,双眸勾魂,竟正是胭脂阁内所见的头牌春红。 此刻巷子内并无他人,四目相对,春红竟并不惊慌,反微微一笑:“小哥儿,又见面了,原来那日,你果然并不是急色去的?” 云鬟道:“你如何竟来听审?” 春红道:“你先说,你为什么会找到胭脂楼去?” 云鬟也不隐瞒,便将派人跟踪过阮氏的话说了。 春红笑道:“我还以为是她告诉你的呢,原来是你这小哥儿弄心机。你倒是有心……只是为了他们两个糊涂鬼忙什么呢?” 云鬟道:“我并不觉他们糊涂,只觉着他们无辜而可怜。” 春红面露鄙夷之色,道:“你觉着人家可怜,人家可不要你的可怜呢。” 云鬟只觉得她话中有话,便道:“如何不可怜,明明是一对恩爱夫妇,却担了并非他们所犯的罪名,竟要生死离别……” 她尚未说完,春红已经切齿道:“什么恩爱夫妻,呸!你觉着他们可有般配之处?” 云鬟一怔,春红自知失言,因笑道:“总之,如今这样儿,只是他们自找的,小哥儿,此事也跟你不相干,你且别多管闲事了,且识相些儿,改日你来楼里,姐姐自会好生招呼你。”她向着云鬟抛了个媚眼,转身欲去。 云鬟上前一步,道:“你既然跟阮氏是旧时相识,如何竟要这样害她?” 春红收了笑,复回头瞪向云鬟。 云鬟道:“你们既然是认得的,阮氏又找过你,自然知道犯案的是你。方才在堂上你也看见了,她宁肯自己死也不肯供你出来,你竟还在此贬斥他们,觉着他们乃是自找?若阮氏也是如你这般自私之人,她早就把你供出来了,他们夫妻依旧可以平安度日……只可惜他们不似你这样铁石心肠。” 春红眉头皱蹙,双眸圆睁,正要说话,忽然看向云鬟身后。 云鬟微惊回身,却见是韩伯曹不知何时来到,正看着春红默默说道:“你回去吧。” 春红终于倒退两步,又看着云鬟,冷笑道:“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才转身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只剩下云鬟跟韩伯曹两人对峙。 韩伯曹道:“谢公子,你如何不肯听人劝?” 云鬟道:“我只是想无愧于心罢了。” 韩伯曹笑了笑:“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说话间,便往前走了过来。 云鬟本想后退,却又生生止步,韩伯曹走到她跟前儿,云鬟本年纪小,在他跟前一比,便更见瘦弱了,就如一只鹿兔面对虎狼似的。 韩伯曹垂眸看她,道:“你还没回答我——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无愧于心?” 云鬟道:“韩捕头这是要挟我么?” 韩伯曹并不否认,寒声道:“如果是呢?” 云鬟一笑,心底忽然泛出许多昔日的景象来。 龙门风雨之中,白樘曾说:“……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昔日在京内,卢离案件后她在刑部养伤,巽风跟任浮生来探,当时任浮生曾说:“若你是个男孩儿便好了,能同我们一块儿,跟着四爷……” 那时候她出神,自以为这是句玩笑话,遥不可及。 忽地想起昨夜的梦:那是她第一次在京内穿男装自在走在街头,提着抱鱼灯乱跑一起,然而心底的无忌痛快,竟无法言说。 今日清晨她起身之时,想起曾梦见的什么,心里还有些微微愠恼,可是现在,却已豁然开朗。 她不悔上公堂作证,也不悔事情来至这般田地。 心底仿佛有一丝很小的火苗,还在随风摇曳,却毕竟是一点光。 云鬟抬头道:“昨日捕头对我说过那些话后,我的确是有过退缩之心。然而,倘若明知黑白颠倒而不发声,明知草菅人命而假作无视,只怕此后我一生也不得安宁。——不错,我不想再苟且偷生,也不想任凭黑白不公,我只想真相大白,也想要尽我所能,无愧无悔。” 韩伯曹眼底透出几分惊疑之色,喉头微动,竟未出声。 云鬟道:“原本这些,不该我来插手,这是衙门公差们本该行的事,也是捕头本该的职责。前日我听人说,韩捕头其实很有能为,这两年来多亏有你,百姓们的日子才算能过。然而倘若身为捕头都不能公正,反而罔顾律法,践踏人命,我竟不知我所处的是何地了。” 韩伯曹喉头几动,他望着面前这双毫无畏惧的清澈双眸,双拳微微握紧。 良久,方哑声道:“你……休要逼我。” 云鬟淡淡道:“我并没有逼迫谁的意思,只想见这人间公道,天地良心罢了。”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笑道:“咦,原来你在这儿?” 第152章 韩伯曹跟云鬟都有些意外,两人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站在旁边,身着文士袍,外罩湖水蓝的缎子披风,脚踏鹿皮靴子,看着清爽儒雅,居然正是徐二公子徐志清。 韩伯曹身为捕头,跟当地各种富商士绅自然熟悉的,当下诧异道:“徐公子?”阴阴沉沉地看云鬟一眼,“徐公子如何在这儿?” 徐志清搓着手走到跟前儿道:“我方才看你们两人说话,还当看错了呢,这位谢贤弟,是我新认得的,如何却跟韩捕头相识了?” 韩伯曹眼神有些复杂,看云鬟道:“说来话长。” 徐志清复满面堆笑,竟道:“大概韩捕头也觉着贤弟与众不同,我便喜欢他一派斯文,虽年纪小,却大有章法呢。”又对云鬟道:“韩捕头十分能耐,本地多亏有他,才得以平安无事,实在是百姓之福。” 韩伯曹见他并没离开之意,只得先行告辞,临去又看云鬟:“谢公子,改日再会了。”眼神之中自不乏警告之意。 云鬟不置可否,只作揖道:“请。” 韩伯曹去后,徐志清才忙拉住云鬟,问道:“方才是怎么了,如何我看韩捕头似来意不善?” 云鬟心中一犹豫,并未就把此事告诉徐志清,只道:“不碍事,只是……方才多谢徐兄了。” 徐志清笑道:“又谢个什么?”见她头戴毛帽子,又穿的厚厚的,却更显得小脸儿精致秀丽,眉眼出众,便又笑道:“你初来这地方,是不是禁不得这儿的冷呢?”说着便来握她的手。 云鬟一僵,忙抽手出来,又假作拢手咳嗽之态。 徐志清却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顾说道:“果然冰凉,你出来很该也带个护手才是,必然是没有,改日我送你一个。” 云鬟心里有事,见徐志清念叨不停,便道:“徐兄,我尚有些事,改日再会可好?” 徐志清略觉失望,道:“啊,本来想带你一起去吃口热酒的,既然如此就罢了……”虽不得饮酒,却定要送云鬟往回,将要到可园的时候才止步。 徐志清又格外叮嘱说:“好兄弟,你若是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手的,记得告诉我,别把我当外人才好呢。” 云鬟见他这般“古道热肠”,只得拱手道谢。 晌午时候,陈叔因听说了此事,忙忙地赶了回来。 陈叔问清之后,便说道:“好主子,先前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不能再跟官府有些牵连了,倘若因为这一回得罪了韩捕头,咱们以后在这儿可怎么活呢?” 云鬟垂眸道:“陈叔,我懂,可是我……不能忍。” 陈叔拧眉打量她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是知道的,那天在题扇桥,你打量那桥下公差们行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毕竟是放不下的。” 云鬟道:“陈叔,对不住,或许我又做错事了。” 陈叔本忧心忡忡,听了这句,反笑说:“说什么错儿?凤哥儿做的,从来都没有错事!你没插手之前,我的确是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然而你现在既然插手了,自然是因为忍无可忍,只管放手做就是了,又怕什么前前后后?最多只是个重头再来,何况咱们手头也不缺银两,到哪里都使得。” 云鬟这才又抬起头来,陈叔道:“只不过既然如今得罪了人,以后出去,可别再只身一个了,田地,房子,甚至底下的人……这些都可以再买再换,凤哥儿可只有一个呢。” 云鬟原本还有些不乐,听了这话,便忍不住微红眼眶,却终究笑了。 旺儿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说是今儿郑盛世仍未曾宣判乌篷船之案情,这几日来,此案几度反转,早已经传扬出去,人人都说明儿再来看审,指不定还有什么稀罕景儿呢。 云鬟听说并未当即判了阮氏,心里方松了口气,然而想到阮氏,春红等的表现,却总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的恩怨纠葛,才叫这几个人所言所行如此背离。 这一夜,云鬟想了会子案情,不免想到昨夜所做梦境,忽然梦见赵黼,在她来说实在是大为惊罕的一件事。 原本在鄜州的时候,倒是常常会“梦见”他,然而关于他的种种,几乎都是噩梦一般,昨儿所梦的,却是那天他拐她出去,换了男装在街头乱逛的情形,且竟是十足放松的一场。 其实当日被带出去的那时候,云鬟心中只有对赵黼任性妄为之举的恼恨,以及怕别人看出破绽来的惊怕,并未格外有其他想法儿,然而昨夜的梦中,却是滋味两般。 她仿佛,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当时的崔云鬟。 身着男装,正大光明走在街上,就如当初小时候在鄜州一样自在无拘束,但那毕竟是京城,天子脚下,她所有记忆的不祥之地,然而她却做了那样破格惊人的行径。 就仿佛在那些困束她的藩篱上踩了一脚,当时的情形,以及后来任浮生在刑部说那句话的时候,云鬟尚未意识到,这一切不经意中的行为,话语,会引导她走向一个先前想象不到的方向。 就如现在。 次日,不等云鬟吩咐,旺儿一早就跑了出去打听消息了。 第一道阳光照进天井,滴水观音的叶子一搭,便掉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有些湿润的青石板上,仿佛悄悄地标了一个句读。 云鬟才吃了早饭,旺儿便鸡飞狗跳地奔了进来,叫道:“主子!大消息!” 林奶娘见他这样失惊打怪,才要呵斥,云鬟已经站起身来:“怎么?” 旺儿满面惊疑,竟道:“奇了怪了!我才出街口,就听人说,有人去衙门投案自首了!” 云鬟心头一震,还未来得及问出来,旺儿道:“我忙问是何人,主子你猜是谁?” 云鬟几乎想也不想,便道:“是春红姑娘?” 旺儿点头如鸡啄米:“主子果然英明,岂不正是?!” 昨儿因公堂上阮氏一再否认,竟誓不肯翻案似的,再加上春红那一番话……倒是让云鬟没了主意。 没想到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却竟柳暗花明又一村。 云鬟便忙道:“走,去看一看。”便带着旺儿出门去了。 身后林奶娘叫了两声儿,急得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越发野的没边儿了,镇日只在外头厮混!” 露珠儿跟晓晴在旁边儿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偷笑,露珠儿道:“我却觉着姑……咱们主子这样才好呢,先前在那侯……在那个地方,她总是懒懒散散,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来了这儿,却竟爱动了一样,人也精神了好些一般。” 晓晴听了,便道:“横竖主子什么样儿我都爱的,先前有先前的好处,现在也有现在的好处,都是好的很。” 露珠儿噗嗤笑了,啐道:“亏得主子并不真的是个……不然的话,你这蹄子只怕早按捺不住爬到床上去了。” 林奶娘听两个人说的不像话,便咳嗽了声道:“小蹄子们,再瞎说,看我不打你们!” 两个丫头吐舌,便说说笑笑地去了。 云鬟跟旺儿来至县衙,很快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春红一早便来了县衙投案自首,据衙门的捕快说:原来春红之所以杀了杨老大,是因为这杨老大十分猥琐无赖,有一日偷偷潜入胭脂楼,趁人不备,竟强奸了春红。 春红虽是个妓女,却因有些名气,只接待有头有脸的熟客,若是传扬出去,让人知道她被这下贱无赖糟践了,只怕身价一落千丈。 这杨老大仗着如此,便又来过两次,要挟厮缠不休。 春红终于受不了,那一日便假扮男子上了杨老大的船,又带了酒菜同他饮宴,那杨老大只当她是要换个地方取乐,自未防备,于是便中了招了。 郑盛世见忽然又有个主动来投案的,简直用一个“目瞪口呆”不足以形容,当下带上阮氏,还未开口,阮氏见了春红,已经叫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春红冷笑道:“我自然是来投案的,是我杀的人,我用不着别人替我顶缸。” 阮氏摇头,眼中的泪却坠了下来,道:“你瞎说,我并没替人顶缸,是我的罪我自己认了!”说着回身跪地,对郑盛世求道:“大人,大人,我已经招认过了的,也画了押的,大人本来都要定案了,不要再听别人胡说了!” 春红道:“是不是胡说,试试不就知道了?”她便看郑盛世:“大人昨儿弄了一个假人,不知现在在哪里?” 阮氏睁大双眼,郑盛世会意,便叫捕快们拿了那假人上来,又要递给春红刀子,不料春红道:“我不用。” 说话间,举手入怀中,竟掏出一把沾血的小刀,只一手来长,却雪亮,加上有血,不免看着怪瘆人的。 两边捕快毫无防备,吓得倒退一步,春红冷笑着,握着刀子上前,死死地盯着那假人,眼神之中竟满是炽炽恨怒。 那假人身后本有捕快扶着,见状吓得倒退出去,那假人无人扶持,顿时跌在地上。 就在这一刻,春红跃上前去,骑在假人胸口,口中叫道:“贱人!去死吧!”挥起手臂,向着脖颈之处用力扎落下去。 一刹那,不知是谁人惊呼连连,又听得“噗嗤噗嗤”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都盯着春红,那些胆小之人早就心胆俱裂,一时大气儿也不敢出,就仿佛亲眼见到当时春红杀人的场景似的。 郑盛世也没防备如此,在春红压住假人的时候,他吓得往后一倾,差点儿带翻了太师椅,忙踉跄起身后退。 春红狠狠地一气儿扎了十几刀才停下,她徐徐喘了口气,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手指抬起,慢条斯理地将额前晃落的头发往后一撩,方抬眼看向郑盛世,一笑道:“大人,可看明白了?” 郑盛世目睹此情,惊心动魄,虽知道她不至于冲上来,却仍靠椅子边儿站着。 闻言生生咽了口唾沫:“看、看明白了……” 春红一笑,把手中刀子往旁边一扔,好整以暇又道:“这就是杀了那贱人的刀子,大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郑盛世哪里还敢问别的,昨儿阮氏那杀人的手法跟今日春红对比,简直就是一只软软地绵羊跟一只狼相比,谁是杀人真凶,立时可见。何况还有血刀在。 又叫了胭脂楼的人来问,果然说那杨老大有段日子老是鬼鬼祟祟摸来楼中,确凿无疑。 郑盛世忽地又想到一事,便问:“那、那阮氏又如何要承认杀人?你跟她……” 春红不等他问完,就斩钉截铁般冷冷说道:“我跟他们毫无关系,先前吴老实以为是阮氏杀人,故而替她隐瞒,后来阮氏以为是吴老实杀人,故而代夫受过罢了,大人英明,一想自然就知道了。” 郑盛世眨着眼想了会儿,果然笑道:“不错不错,怪不得本大人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他夫妻两个情深,所以才互相代过呢。” 春红听到“情深”二字,嘴角一扯,却似是个苦苦地冷笑。 阮氏在旁看到如今,摇头道:“你不该这样,不能这样儿。” 春红冷冷啐了口:“我又怎么样了?你还不快快走开些,看着便碍眼。” 阮氏哭着跪倒在地:“我不能再欠你了。” 春红厉声骂道:“你滚,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你在这里攀扯?滚出去!”又对郑盛世道:“大人,这愚妇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了,她既然跟此案无关,就让她离了这儿吧,别扰了公堂。” 阮氏嚎啕大哭:“不是的……姐姐……” 春红一颤,猛地站起身来,走到阮氏跟前,挥手掴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你给我闭嘴。” 阮氏头一歪,终于捂着脸大哭起来,春红微红着眼,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春红却飞快地转开头去,嘴角丝丝颤抖,却偏笑了笑,喃喃道:“愚蠢的东西们,没得让我瞧不起。” 脸一侧的当儿,有一滴泪无声地自眼角滑落。 青石板路,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踏行而过,青石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因才下过雨,地上有些滑滑的。 旺儿撑着伞,道:“主子,既然已经结案,咱们便回家去吧?免得家里惦记呢。” 云鬟有些心不在焉,冷冷的雨丝扑面而来,从心到身上,越发冷的有些打颤。 正行走间,恍惚眼见前头有个“酒”字招摇,想到昨儿徐志清那句话,不觉便走过去。 在店门口站住,转头往内看的时候,却见有个人缩在角落里,趴在桌子上,面前放着两个酒坛子。 云鬟定睛一看,才认出来这人竟是韩伯曹。 旺儿也认出来了,忙拉了拉云鬟,低低道:“主子,那春红姑娘是韩捕头的相好,如今她入了牢,韩捕头心里不受用,便在这儿借酒浇愁呢,咱们别去惹着霉头……” 正要劝云鬟离开,却不防她一抬脚,竟走了进去。 旺儿暗暗叫苦,忙收了伞跟着走了进去。 云鬟来至桌边儿,便坐在凳子上,那边儿韩捕头正埋首间,听了动静抬起头来,看见是云鬟,眼神微微一变。 旺儿悬着心,提着伞做足准备,只等他若是动粗,便命也不顾也要上去保护。 不料韩伯曹盯了云鬟半晌,道:“你来做什么。” 云鬟道:“身上有些冷,想吃口热酒。” 韩伯曹嗤地一笑:“你?这儿的酒太烈,一口你只怕就醉死了。” 云鬟淡淡道:“有时候,倒是宁肯能醉死过去才好。” 韩伯曹闻言,眉尖皱起,眼睛便红了。垂眸看着面前的酒,复自己起手倒了一碗,又喝了两口才放下。 云鬟自己捧着坛子,叫小二又拿了个酒杯来,慢慢地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嗅了嗅,果然酒气浓烈,叫人未饮先醉似的。 韩伯曹抬眸看她,见她动作如此斯文,忍不住又笑了笑,道:“酸腐书生。” 旺儿一直看到如今,才略松了口气,不敢靠前坐,就在他们后面一张桌子坐了。 云鬟轻嗅了嗅那酒气,便道:“韩捕头……钟情于春红姑娘?” 韩伯曹道:“我么?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钟情不钟情,我就是爱看她。” 一个青楼妓女,一个却是正经的官府捕头,云鬟想到春红的言行举止,不由问道:“爱看她什么?” 韩伯曹似觉着这问题有些可笑,然而眼中却透出回思之色,便道:“爱她什么?什么都爱,她那小模样,那坏脾气……她骂人时候我最喜欢,毛毛的眼睛瞪起来,瞪得人的心都醉了,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雨又下了起来,屋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似乎整个天地都湿淋淋潮润润地。 云鬟怔怔地看着韩伯曹,不知为何,看着这平日仿佛不近人情又有些阴森独断的男人……忽然说出这些直直白白的情话,她并不觉可笑,心中仿佛似有涟漪动荡,觉着这世间之情实在奇妙的很…… 而当那最后一句猝不及防地听在耳中之时,却好像有人在那心底涟漪之上狠命一击。 她的眼前,陡然出现烛光之中,某个人似笑非笑的脸,也是这样说:你要是这本书就好了,我就看一辈子也不觉厌倦。 那颗心蓦地惊跳不休,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在拼命地打挺翻腾。 云鬟不禁抬手,在胸口揉按下去。 韩伯曹笑道:“怎么,你是不是觉着很可笑?” 云鬟竭力压制,才将莫名惊动的心绪平复,忙又嗅了嗅那酒气,才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到……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便是如此罢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韩伯曹长长地吁了口气:“说的倒是挺好听,你们这些读书人,总是文绉绉的,可是老子不会这些,也不爱这些……” 云鬟将杯子凑在唇边儿,想喝却又不敢。 韩伯曹觑着她,这一次却不再笑话,竟说道:“谢凤,你很有种。” 云鬟一愣,韩伯曹道:“我多少年没见过像是你这样的人了。看似风吹吹就倒,其实竟比铁石、比金子还刚硬坚决呢。”他说着,便笑了起来,举起碗又喝了两口。 云鬟不语,只是垂眸嗅那酒气,酒气氤氲,仿佛有些微微地醉了。 韩伯曹笑了笑,道:“你昨儿骂我的那些话,真是厉害,我常常听人说,文人笔如刀,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也真真儿的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着我,这么多年了,头一次有人敢当面儿这样说我,就像是当面儿打我耳光一样,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真他娘的有种,你们北方的人,都像是你这样儿么?” 云鬟苦笑,轻声道:“韩捕头……可我现在觉着,我仿佛是做错了。” 韩伯曹对上她的双眼:“是因为春红?” 云鬟道:“我当初觉着阮氏是在为什么人顶罪,可现在看来,她只是想维护春红姑娘。而春红姑娘今日所做,却也正是为了维护阮氏。我想……我是误会了什么。” 韩伯曹敛了笑,目光直直地看着眼前一碗酒:“正如你所说,当初我是第一个赶去乌篷船的,在船内,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有的幽露香的气息。那时候我心里就很不安了。” 所以才会那么着急地想定案,一听说吴老实跟杨老大口角,便立刻将他拿下。 后来就算知道阮氏口供有误,也不肯揭破。 甚至在发现云鬟探去胭脂阁后,他也不惜要跟她对上…… 韩伯曹喃喃道:“我想为她做尽所有,只想保住她……”把碗里最后的酒都喝光了,韩伯曹道:“你想知道真相吗?” 第153章 春红姑娘原本在扬州为妓,阮氏则是她的婢女。 当时,杨老大是青楼里的龟公,后因犯了错儿,被楼里赶了出去。 春红当阮氏如姊妹一般,从小儿也多亏是她护着,阮氏才不曾被楼里的妈妈卖了,因阮氏渐渐大了,越发在楼里留不住,便打算要赎身。 春红虽舍不得她,却也不忍见她留在这火坑,朝不保夕的。因此竟偷偷拿了银子资助。 本想给阮氏挑个好人家,于她心里想,至少吃穿不愁的殷实之家才好。 谁知阮氏竟鬼使神差地看中了吴老实。 春红见吴老实要相貌没有相貌,要家世没有家世,什么才学之类就不必提了,更连两个钱儿都没有,简直是个下下之选,心里自是不喜。 可也毕竟是阮氏自己看好了的,且又中意,春红拗不过,只得随她。 后来春红因年纪大了,便从扬州来至会稽,两个人私下里见了几回,春红见阮氏打扮寒酸,自然越发不喜欢,然而见吴老实待她还好,倒也罢了。 谁知杨老大偏也在此撑船为生,一次,无意中见到了阮氏,自以为有把柄在手,便想要挟。 也曾跟吴老实不三不四地说了几句,吴老实虽然有些无能,怎奈跟阮氏是极好的,竟逼得跟杨老大打了起来。 阮氏知道之后,生怕再闹出去,十分恐惧,私下里跟春红商议。 春红便叫她不必担心,心里暗想法子解决。 此后,春红暗中吩咐婢女领杨老大过来,自个儿同他说起此事,叫他闭嘴不许透露。 按照春红所想,便多少给杨老大几两银子封口而已,也并没有大事。 不料杨老大先前在扬州之所以被赶出去,就是因为不守规矩,他又从来都垂涎春红美色,此刻见她有求于自己,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色迷心窍,竟非要求欢。 春红自然不愿,又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刮子,指着骂道:“你看清楚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什么下作东西,也敢沾我的身儿!” 然而杨老大油盐不进,捂着脸便道:“不过是个婊子罢了,有什么矜贵的?你若不许,咱们就嚷出去,看看是谁更难看。” 春红本是个有些烈性的,当下几乎就要叫楼里的人进来,将他狠打一顿了事,然而又怕逼急了这无赖,让他鱼死网破,她倒是无所谓,岂不是害了阮氏跟吴老实? 春红为了让他住嘴,只得含恨委屈,任凭杨老大发泄了一番,苦忍了过去。 在春红看来,一次就罢了,从此自然两不相干,谁知杨老大食髓知味,自此之后,每每又来厮缠。 他也知道自己上不了台盘,怕给楼里妈妈看见了赶打出去,便偷偷摸摸地来,春红若是不从,便拿出阮氏两口子来威胁。 他的为人龌龊,动作又粗,一旦得手,便百般凌辱折磨,不可细数。 春红苦受了数回,心里实在恨怒交加,忍无可忍。 她情知这样是没有头儿的,暗暗算计了几日,终究筹划了个一了百了的法子,决定动手杀之,免除后患。 那日她换了男装,提了食盒,酒水里自然缠了迷药——这种东西青楼里当然是常见易得的,便站在岸上招呼。 杨老大认出来,只以为她是有求于自己,便喜不自禁地请她上船,春红使出哄人的本领,把杨老大哄得连吃数杯,终究醉倒,动弹不得。 当初在扬州他当龟公的时候,就没少欺负春红阮氏等,如今新仇旧恨,春红哪里能按捺得住,趁机杀了个痛快! 此后官府疑心到了吴老实,是春红料想不到的……然而她因从来都看不上吴老实,倒也不放在心上,宁肯吴老实死了,以阮氏的容貌品行,自然可以再找更好的。 那天阮氏来找她,问是不是她所杀,她倒也并没隐瞒,反将杀人经过同阮氏说了。 阮氏便垂泪道:“姐姐,有没有法子救救我家大哥?” 春红怒道:“难道我是孙悟空么?竟有七十二变?那种窝囊废,自个儿家里有事都解决不得,反叫我出手,如今死了倒也干净。”她也是个心软嘴硬的,气头上,便也顾不得了。 一句话,惹得阮氏哭了起来,因此默默地离开。 至于后来云鬟因叫旺儿散播消息,说是女子杀人,韩伯曹带人又把阮氏捉拿过去,就更在春红意料之外了。 而阮氏自忖一切都是因自己引起的,一来连累了春红,二来带罪了吴老实,到了这种地步,竟顺势承认了是她犯案。 春红闻讯,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虽然不忍,但是又有什么法子? 心中只想:“我对你们也是仁至义尽了,你本来有大好活路,偏偏不肯走……如今到如此,就别怪我狠心了。” 韩伯曹因跟春红相好,一旦发现此案跟她有关,自然暗中问起此事。 春红做的是这迎来送往的行当,更见惯了些无情无义的光景,加上韩伯曹是这个身份,哪里肯承认,只用假意说笑。 韩伯曹见她不肯正经说话,便道:“你不用瞒着了,我先前去乌篷船上,就嗅到了你用的幽露香气息,且还有人目睹是女子行凶。” 春红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韩大捕头为什么不敢进把我拉了去?判我死罪?” 韩伯曹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莫说现在我也吃不准,就算真的是你犯的案子……” 春红道:“怎么样?” 韩伯曹道:“我自然会不计一切,为你周旋。” 春红狐疑看他,仍不肯认。 韩伯曹又道:“先前来楼里的那个叫谢凤的少年,他不是个寻常之人,乃是个最眼明心亮的,先前张三郎跟成衣店王娘子通奸,他只看了一眼,就说的头头是道,分毫不差,你当他今日只是来找乐子的么?” 原来韩伯曹毕竟是个多年的捕头,做事从来眼观六路,方才来的路上,其实已经瞧见了云鬟跟旺儿,只当做没看见的罢了。 先前来时,又问了底下的龟公妓女们,知道果然有个长相俊秀难得的小公子来过,他岂能不惊心? 春红听了,因忖度道:“原来那孩子果然来者不善?我还叹那样好的相貌气质,那样小的年纪,怎么偏不学好呢。”说着又笑。 韩伯曹皱眉道:“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棘手的,他既然敢来,定然是疑心了你了。” 春红顿时便想起云鬟打量自个儿的眼神,果然惊心起来。 韩伯曹又催问道:“你趁早儿跟我细说,我尚能帮你。” 不料春红很是倔强,竟仍是不肯说,一直到那天阮氏过堂,春红乔装去看,被云鬟拦个正着……韩伯曹替她解围之后,来到楼里,才得知道这事情的种种。 外头雨仍不停,酒馆内,韩伯曹说罢,便笑道:“她总是这样多心,但凡她相信我,早点儿把此事告诉,我自然替她解决了那天杀的杨老大,哪里用得到她亲自动手,如今竟闹得再也回不了头。” 云鬟听了这些内情,自是十分意外,想不到原来春红跟阮氏竟是如此。 虽然都是出身风尘,可是看两人的做派,这般互为依仗维护,肯为了彼此而死……却竟很有义烈之风。 云鬟不由感慨,听了韩伯曹这话,思忖片刻,便道:“春红姑娘只怕并不是不想告诉捕头,然而捕头毕竟是公门中人,若是告诉了你,你岂不为难,若你真的为了她做出那些事来,岂不又是她害了你……” 韩伯曹原本只当春红并不信自己,猛地听了云鬟的话,才楞道:“你的意思是……她、她是为了我好才瞒着不说?” 云鬟道:“我也并不能十分确信,只不过……以春红姑娘的为人,又看她对待阮氏之深情厚义,这许多年来,只怕也该明白捕头的心意了,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说是为了叫捕头避嫌,为了捕头着想,……倒也是有的。” 韩伯曹呆了半晌,信手抓了一碗酒要喝,手却抖个不停,碗里也是空的,他忙把坛子抱过来,要倒酒,却蓦地停下。 眼中神色万变,一刹那,便想起昔日跟春红的种种相处来。 云鬟在对面,眼睁睁地看他的眼睛愈发红了,便唤道:“韩捕头……” 韩伯曹置若罔闻,只喃喃道:“我原本以为她对我半点情意都没有,原来、原来……”蓦地紧紧闭了眼,眼底的泪便沁了出来。 云鬟跟春红只见了那两次,一次是在胭脂阁里,她只是个轻浮青楼娼妓的姿态,一次是从公堂里追出来,她又是个自私无情的模样,然而听韩伯曹说起她跟阮氏的过往,才知道原来果然春红说的对:“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什么也不知道,原来看人,果然并不能仅仅看表面而已。 春红竟肯投案自首,其心理到底如何,云鬟自然无法精细推测,然而她在公堂上将所有罪行都兜揽下来,反而把阮氏跟吴老实推了出去,甚至不承认跟阮氏认得,可见她是一心维护阮氏夫妇的。 这份义气烈性,又岂是寻常女子所有的? 原本她以为韩伯曹喜欢这女子,不过是被青楼娼妓所媚而已,可现在想想,只怕韩伯曹喜欢她……的确是有因的。 韩伯曹无心再喝残酒,起身道:“我先去了……改日……若还有空,再去见兄弟罢。”抬手在云鬟肩头轻轻一按,急急忙忙出去了。 云鬟回头,见他也不撑伞,就那样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雨里,本要叫住,转念却也罢了。 旺儿见他两个在一桌上长篇大论,探头想偷听两句,又知道韩伯曹厉害,便只得胡乱看雨。 如今见他走了,才忙转过来道:“主子,你跟韩捕头说什么了?如何他半点儿也不曾怪咱们?” 云鬟叹息:“他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旺儿努了努嘴,有些不大明白,云鬟心里滋味难明,低头看着杯中的酒,举起来稍微嘬了口,却觉一股辛辣卷舌而来,忙又放下。 旺儿捂着嘴笑:“主子,这个叫做‘烧刀子’,听说还是你们北边儿传来的呢,你可别逞强。” 云鬟默默道:“罢了,咱们回去吧。” 旺儿忙撑起伞来,便陪着云鬟出了店,一路慢慢地往回而行。 云鬟在那酒馆里坐了半晌,虽不曾吃酒,却受了酒气,更加上听了韩伯曹春红等的爱恨纠葛,真是怅然若失,又有些醺然欲醉。 正走间,地上一块儿滑溜溜地青石凸出来,云鬟正神不守舍,失脚踩上,一个趔趄,旺儿正撑着伞,一时没防备,待要来搀扶她已经晚了。 眼见要狠狠摔一跤,却不知怎地,身后有个人上来,就着她的手肘及时一扶。 云鬟方堪堪站住了,忙道:“多谢……” 伞下光影暗淡,云鬟只看见那天青色的麻布袍子,脚下踩着一双黑色麂皮靴子,待要抬头,那人已经松手,转身自去了。 云鬟怔了怔,待要回头看,旺儿已紧紧地扶住她的手:“我的小主子,你可要留神些儿,若是跌坏了,回去定要打我呢!”当下不敢松手,拉着便走。 云鬟只得打起精神来,也随他去了。 这场雨到了下午,便渐渐收了,终于出了日头,日色映着地上水光,更有些肃杀之意了。 次日,云鬟也不肯去衙门听审,只听旺儿打听回来的信,说是郑盛世判了春红斩立决,只等得了刑部回文后便执行。 云鬟虽知道自己并未做错,毕竟春红犯了法,“杀人者死”,但心里仍是有些不受用,便一整天也没有外出。 至晚间,陈叔从铺子里回来,因见云鬟有些郁郁的,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便道:“近来店里进了几匹上好的布料,眼见年下了,明儿让奶娘陪着你过去,好歹挑两匹,做两件新衣裳。” 云鬟从来不在意衣着打扮等,随口道:“不用,我衣裳都有的。” 陈叔道:“若不做,就只买现成的也使得,对了,有个新鲜事儿呢,还记得隔壁那王掌柜的么?” 那王掌柜家,自从被揭破王娘子跟张三郎奸情,便很没脸似的,一直关了铺子并未露面。 云鬟才问:“是了,他们家里到底如何了?” 陈叔笑道:“今儿我才听说,原来他不做了,把铺子盘了出去,领着那媳妇回乡下里去了。” 云鬟一愣,陈叔道:“今儿我看见了隔壁铺子的新主人,倒也是咱们北边的客人,瞧着甚是周到,才来,就先把周围几家铺子都拜会了,我瞧那谈吐举止,倒是个精明不露的。” 第154章 且说云鬟听是来了新人,便问道:“是什么样的?” 陈叔原本就想逗她转动心意,别只闷闷地,见状便道:“明儿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见他们铺子里多了几款新衣裳,倒是好的,你若喜欢,在他那里挑也使得,不用另做,是了,把晴儿丫头跟露丫头也带上罢了,让她们也挑两件,毕竟过年,上下都高兴高兴。” 云鬟见如此说,才应允了。她倒是平常,只是晓晴跟露珠儿听了,竟是高兴的无法言说,两个叽叽喳喳,一个说:“我看隔壁姐姐穿的那石榴裙子是极好的,也想要一件儿,年下穿又好看又喜气。”另一个说:“那个裙子好是好,就是不耐脏,我身量长了些,且这儿冷的时间长,我要一件好颜色的新棉夹袄。”便欢欢喜喜,胡乱打算起来。 次日,陈叔早去铺子里开张。可园里头,两个丫头先早早地起来,洗漱打扮,只等出门。 林奶娘伺候云鬟起了,依旧打理收拾妥当,因看着她这般男儿装束,不由叹道:“早知现在,当初为什么不索性就生成个男儿身呢。”说了一句,自觉可笑,便道:“我又说胡话了,倘若真的生成个男儿,这会子又何必离乡背井的呢。” 当下,云鬟带了林奶娘,两个丫头,并小厮旺儿,便出门沿街而去。 因是小城,也不用骑马坐轿的,一行人只闲逛走来,不觉来至西仓街上,晓晴跟露珠儿两个早忙不迭先跑到铺子里去了。 云鬟林奶娘跟旺儿三个在最后,眼见王家那成衣铺子就在旁边,果然门板开着,里头隐约有人忙碌。 云鬟因想到昨儿陈叔说的话,不知这新店的主人竟是谁,便留神打量,却只瞧见门板里头影影绰绰,正看不清,谁知脚下挪动,便看见里头有个人站着,身段笔直。 云鬟一怔,心中有股奇异之感,待要细看,那边儿晓晴跟露珠儿早从铺子里探头出来招呼他们了,只得先过去。 众人在自家的铺子里耽搁了会子,眼见日头升了起来,周遭店铺纷纷开张,陈叔叫小伙计去隔壁探一探,顷刻回来,道:“已经开门了,叫过去随意看呢。” 两个丫头早已按捺不住,便先蹦跳着过去了。 进了门,却见满目琳琅,色彩斑斓,果然好些精致好看衣裳,立时有连个小伙计迎上来,问要男服还是女装。 露珠儿笑道:“买男子的衣裳做什么,自然是看我们的。” 晓晴早瞧见一件石榴红的裙子,便过去道:“快来看,这个好不好?” 两人正挑拣,背后云鬟跟林奶娘因也走了进来,云鬟因把店内先打量了一遍,却并不见先前那个端直的身影。 店内小二因是知道她的,便说:“谢公子,您慢慢看。我们掌柜的吩咐了,以后大家都是邻居,自要相互照应,要什么只管挑就是了。不要见外才好。” 云鬟见说的这样动听,便问道:“你们掌柜呢?我倒是还未见过。” 小二道:“方才有点事,不巧出门去了。” 云鬟也不在意,当下瞧着两个丫头各自选了衣裳,她又催林奶娘也自挑了一件银灰色的毛坎肩儿,是织锦梅花缎子,十分雅致,林奶娘很是喜欢,只心疼又破费了。 然而把价钱一算,竟甚是便宜,林奶娘也是个知晓行情的,便道:“这样如何使得,你们也是开店做生意的,难道要你们亏本?” 小二道:“不妨事,是我们掌柜交代的,您老人家等以后常来就是了。”又问云鬟:“哥儿如何不挑一件儿呢?这些都是上好的,打苏杭二地运来的新式样儿,咱们本地大概也只这一家了。” 云鬟只说道:“多谢美意,我一时还用不到,以后再看罢了。” 那小二便仔细将众人的衣裳都叠好卷平,道:“是我们送到府上?还是要即刻拿着?” 两个丫头都不肯撒手,便道:“我们自己拿着就是了。”便把林奶娘那一包也拿了。 两个小二送出店门口,林奶娘跟晓晴三人得了可心意之物,都心花怒放,也不回陈叔铺子里,便沿街一路逛了过去。 因是年底了,各家店内东西都在削价,这数人忍不住又疯买了些,拿不了的,就给旺儿抱着,一时抱了满怀。 不觉到了中午,忽然晓晴道:“你们瞧,那是本地最大的金器行了,要不要也去看看?” 露珠儿歪头一看,却见金字招牌上写得是“徐记金器行”几个字,露珠儿笑道:“看了也是白看,难道你买得起?” 晓晴道:“看看又不要你钱,怕什么。” 两人拉住林奶娘,撺掇她一块儿过去瞧稀罕,林奶娘也是乐意的:“小蹄子们,一出来就都发了疯了。”便回头对云鬟笑道:“凤哥儿,横竖也是逛,咱们过去看看可好?” 才得云鬟一点头,那三个人早忙忙地卷过街,往那金器行而去。 云鬟同旺儿在后面,正走间,忽见金器行里走出两个人来。 云鬟一愣,心道:“如何这样凑巧?” 这会儿旺儿也看见了,便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主子,这金器行,自然是徐员外家的产业,向来是二公子打理的,我方才还想二公子未必在这儿呢,没想到竟遇上了,只是怎么韩捕头也在这儿呢?” 原来此刻,在徐记金器行的门口的,都是熟人,一个是徐志清,另一个,却正是韩伯曹。 徐志清仿佛在跟韩伯曹说着什么,双眉微蹙,一脸忧虑着急,然而韩伯曹虽然听着,却分明是个心不在焉,心神恍惚之态。 果然,徐志清还未说完,韩伯曹仓促递了一句什么,便抱拳转身,急匆匆地离去了。 徐志清张口结舌,目送他离开,无奈,摇了摇头正要回铺子里,目光一动,因望见这边儿的云鬟,顿时眼睛发亮,竟伸手招呼道:“谢贤弟!”不等云鬟过去,自个儿迈步飞快地走了过来。 云鬟见状,只得也上前见礼,徐志清一扫先前的焦虑之色,含笑道:“贤弟今儿怎么有空来此?”又见旺儿怀中抱着好些东西,便笑道:“原来是出来买年货的呢?” 这会儿晓晴露珠儿早拉着林奶娘进门去了,云鬟无奈,只得道:“是陪家里的人出来逛逛……原来,这也是徐家的产业?” 徐志清笑道:“是我家里的,父亲交给我打理着呢。来,进内说话。”便亲自招呼着云鬟,进了店内。 这金器行从外头看,倒也不算格外显眼,只不过飞檐雕柱罢了,然而进到里头,便见是个四方天井,中间一面清清莲池,上面浮着几点浮萍,里头有锦鲤游来游去。 墙角儿立着几块太湖石,各自有两棵芭蕉,只因天井不大,光线便有些暗淡,可却更见古意淡雅了。 待进了里头厅内,蓦地便才眼前一亮,这才明白这天井里的设计其实是别有一番苦心,原来厅堂甚是宽敞,足有四五个天井大小,里头陈列着各色金器,加上光线充足,一走进来,就如同从暮色里走进光明之中,令人也忍不住精神一振。 云鬟察觉这机巧,心中啧啧称奇。 徐志清亲自引着她过中堂,往旁边的内室走去,早有那有眼色的伙计,因见是二爷亲自带了人进来,忙沏了上好的香茶跟着送了进来,几乎才落座,便有茶在手边儿了。 云鬟见他如此热络,有些不过意,便道:“本是路过,并不敢打扰哥哥,方才又见哥哥似有正经要事,还是不必招呼小弟了,别耽搁了正事。” 徐志清道:“你是说我同韩捕头商量的事?也不算什么,多半是我爱多操心罢了。” 云鬟见他眉宇间似有隐忧,便问:“是怎么了?” 徐志清犹豫道:“其实……其实倒也没什么。”本不愿“大惊小怪”,可又怕不说,反让云鬟以为见外,当下道:“只不过是因为,前两日,店内一个老伙计忽然醉酒死了,他是在店内多年的,我因觉着有些古怪,就想让韩捕头给多留意些,不料韩捕头仿佛有别的事在忙,顾不上我这边儿了。” 其实若放在平时,以徐志清的身份,只要一开口,韩伯曹自然会立刻着手调查,不料这一次却不知为何,竟一反常态。 云鬟知道韩伯曹必然是因为春红姑娘的事,故而有些恍惚……一念至此,也有些难过,当下便道:“多半韩捕头真的有事。只是为什么哥哥会觉着老伙计醉死……是有古怪呢?” 此刻室内并无其他人,只旺儿在门口坐着等。徐志清便道:“不瞒贤弟,这老伙计是在我家里做了二十年的,是最诚实老成的人,手工又极好,他醉死那夜,本是他负责做一件金器的,他素来的规矩是只要做手艺活儿,便滴酒不沾,这规矩已经守了二十年,忽然间破了戒,还因此死了……故而我觉着有些古怪。不过,毕竟是老人家了,若是我多心乱想也是有的。” “守了二十年的规矩,如何能临老破了规矩?”云鬟也觉着有些怪异,便道:“韩捕头怎么说?” 徐志清道:“他也没说别的,只说先前仵作查验过,的确是醉死了的……” 云鬟闻听,也是无法。徐志清又怕总跟她说这些,未免扫兴,便道:“贤弟既然来了,自要带你去各处看看,只要你别嫌这儿俗气。” 两人便起身,徐志清领着她,从里又到了厅内,将那各色金器一一看过,果然班班精美,样样儿巧夺天工,跟寻常那些粗笨货不同。 徐志清叹息道:“有几个是刘师傅的绝版手艺,已经是标了绝高价不卖的了。” 叹了一回,又特意引着去制作房内看过,因指着在忙碌的两个青年人道:“这两个,就是死去那老伙计的两个小徒弟,幸而这门手艺还不曾失传,虽然他们所会的技艺尚且不到老刘的一半儿能为,倒也罢了,只假以时日打磨而已。” 从里到外看了一番,又见林嬷嬷三个,趴在台面上,看得目不转睛,林嬷嬷倒还使得,两个丫头几乎都口角流涎。 徐志清笑道:“那是贤弟的丫头们么?倒是可爱的很。” 云鬟道:“让哥哥见笑了。” 徐志清招手叫了个小伙计来,低低吩咐了两句。 云鬟因见时候不早,便要告辞,徐志清道:“贤弟既然来了,何不留下吃中饭?莫不是嫌弃哥哥?” 云鬟道:“哥哥这样说,倒是折煞了,不过逛了半日,有些劳乏,改日再好生赴哥哥约才使得。” 徐志清见如此说,便道:“那一言为定。”便亲自送了出门,临出门时候,小伙计便提了个包袱过来,双手奉上。 徐志清接过,道:“这是给贤弟身边两位姐姐并嬷嬷的一点见面礼,还请不要弃嫌。” 云鬟忙推过去:“使不得!” 徐志清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一点儿心意罢了,贤弟若是推让,就是有心跟我生疏了。” 此刻门口上人来人往,都看着他们两人,云鬟飞快忖度,只得先收了。 众人回到可园,将所买之物尽数放在桌上,林嬷嬷又叫丫头把徐志清所送的东西打开,却见乃是三个小盒子,上面两个是一模一样的,打开来看,却是两个小小地耳钉珠,虽小,却极为精致,两件一样儿,自然是给晓晴跟露珠儿的。 下面一个盒子里,却是一枚灿灿地金戒子,自是给林嬷嬷的。 若是在侯府里,时常有个赏赐,倒也罢了,可如今是在这新鲜地方,无端端怎好收人的礼,林嬷嬷便道:“凤哥儿,咱们给人家送回吧?” 云鬟看了会儿:“不碍事,既然他有心给了,送回去反不好,就拿去戴着罢。” 有她这句话,林嬷嬷跟晓晴等才敢各自收了,越发欢天喜地。 这一日半夜,忽地听见有些敲击锣鼓的声响,乱糟糟地,云鬟猛地醒来,转头看去,却见窗扇上隐隐仿佛透着明明灭灭地红,忙叫丫头。 不多时林奶娘先来了,道:“凤哥儿莫慌,外头哪里着了火,只不过离咱们这儿有些距离,是以不打紧。” 此刻陈叔跟小厮们也都出门看风,却见外头也有许多邻舍众人站在门口张望,有的人提了水桶前往救援,纷纷攘攘,说是县衙方向着了火。 又提心吊胆地望了半个时辰,才见那边儿的火光消退了,总算安心回房歇息。 次日早上,旺儿又忙忙地出去打听,片刻回来,却报了个极惊人的消息:原来昨儿晚上,县衙的牢房着了火,烧死了两个囚犯,其中一个,竟然是春红姑娘! 第155章 云鬟闻听消息后,即刻带了旺儿出门,一径往衙门而来。 却见已经围了许多人在看,旺儿分开人群领着云鬟上前,却被公差拦住。 旺儿大胆说道:“我们公子跟韩捕头是相识,韩捕头可在?” 那差人打量了云鬟一会儿:“进去吧。” 旺儿大喜,忙陪着云鬟入内,才一脚进门,那烧灼的味道更加浓烈,紧走几步到了里间儿,便见牢房倾塌半边儿,许多公差杂役们在收拾那被烧毁了的屋子。 粗重的屋梁已经斜搭落下来,兀自冒着白烟,忙碌的身影之中,却见有一个人站在毁了的牢房前面,一动不动。 旺儿早识相站住了,云鬟上前:“韩捕头。” 韩伯曹回头看她一眼,面上却是淡淡地,并无格外伤感之情:“你来了。” 云鬟有些意外,却只当他是悲伤过度,或者因打击太甚之故,便道:“春红姑娘真的……” 韩伯曹点头:“是。方才已经抬了去了。” 云鬟心一揪,竟无法再说下去。韩伯曹道:“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么?” 云鬟无言以对,只说道:“逝者已去,捕头还是……要往前看。” 韩伯曹笑了笑:“很是,还是要往前看的。”他顿了顿,才看向云鬟,似笑非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其实很好。” 云鬟见他神情古怪,便一点头,回身走了两步又止住,心头转念,却终究不曾回头,只重又去了。 往回的路上,旺儿因道:“这下韩捕头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也好,长痛不如短痛,迟早的呢,可是看着韩捕头,倒好似不太难过,想来也是,男人嘛,都是前途要紧,这县衙也是怪了,无缘无故着了火,只怕上头还要责怪呢。” 云鬟心中一动,却并不说话。 当下回到家中,叫把一面蜀绣黑白熊牡丹屏取了,叫旺儿抱着,便去拜会徐志清。 顺路到了金器行打听了一句,闻说少东家如今在榴花书屋,当下便又拐往书屋。 果然徐志清在会两个闻名而来的书生,听门上报说谢公子来了,也顾不得应酬人,便飞奔出来。 云鬟将那绣屏送上,徐志清连连道:“何以克当?”打开来看时,顿时又赞叹不绝,亲自端正摆放在至清堂的正桌儿上。 两人坐谈了会儿,云鬟因道:“昨儿徐兄说了那铺子里刘师傅的事儿,我有个不情之请,徐兄能否带我到刘师傅家中一看?” 徐志清闻言略有些诧异,却并不问她为何,只道:“老刘家里距离此处不远,我近来正也想去把他的遗物理一理呢。”当下便起身出门,穿出榴花书屋的长巷,又转过一条巷子,便来至刘师傅家中。 徐志清从腰间将钥匙摘下,一边开门一边叹道:“老刘的子女都在乡下,他常说做足了后,便回乡下颐养天年,谁知道竟这样,我心里想着,时常便觉着愧疚。” 开门而入,却见是一座小小宅院,一路往内,推开屋门,便有些潮闷之气。 旺儿因见他们两人去那死了人的屋子,就并不跟入,在门口呆站片刻,觉着无趣,便折进旁边的小茶馆内坐了吃茶。 而在宅子里,徐志清指着里面儿道:“发现他时候,就躺在里头床上,是我见他没去店内,所以叫小伙计过来找,据说屋里满是酒气。” 云鬟道:“这儿可动过么?” 徐志清道:“并没有动过……只打理后事还来不及呢。” 云鬟将这小小地斗室扫了一会子,并没什么异样,被褥之类都甚是整齐,地上桌椅也不见凌乱,正要转身出门,谁知目光一动,却见被子边角儿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 云鬟眯起双眸看了会儿,便俯身过去,细看片刻:“这是……” 徐志清见状也靠过来,跟着看了一眼,惊道:“是金粉!这儿如何有金粉!” 云鬟因对金器一道并不十分明白,便说:“刘师傅常年同金子打交道,有些金粉沾留,也是寻常么?” 徐志清神情肃然,道:“并不是如此,入这一行,首要的规矩就是绝不能私自沾手金子,一旦发现,终生都不能再入金行,老刘在我徐记二十年,有很多机会可以监守自盗,但从未私吞过一丝一毫金器,至于这金粉,更是每一丝一毫也要留在金器行内,老刘是个老到的人,又怎会明知故犯?” 云鬟道:“倘若不是刘师傅所留,那留下这金粉的,必然另有其人。” 徐志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的意思是?” 云鬟道:“这金粉自然有如此严苛规矩,私自沾染带出者自然逾矩违规,刘师傅若知道,自然也容不下此人。所以这留下金粉的,便是有可能害了徐师傅的人。” 徐志清的心怦怦乱跳:“老刘……果然是被人害了的?” 云鬟道:“事不宜迟,我们去找韩捕头。” 当下便忙出了宅子,徐志清匆匆忙忙将门锁上,才要说话,云鬟却望着巷子口处,道:“徐兄,你随身带着保镖么?” 徐志清一愣:“不曾有啊,怎么了?” 原来徐志清虽然是第一富户之子,但因会稽向来安泰平静,是以从来独来独往,至多随身带一个小厮罢了。 云鬟目光变了几变,忽然道:“我想,有人想对徐兄不利。”左右看看,不见旺儿。 此刻巷口那人已经不见,云鬟一拉徐志清,便往来路相反的方向而去。 徐志清见她神色凝重,不解问道:“何以见得?” 云鬟道:“方才我们出门,我瞧见有个人在巷子口徘徊。” 徐志清道:“这个……或许是路人呢?” 云鬟道:“并不是,这个人先前在徐记金器行出现过。” 徐志清呆问:“何时?” 云鬟道:“昨儿我去的时候。”忽然脚步猛地一顿,脸色又变了。 徐志清却未曾留意,只问道:“我如何不记得呢?” 云鬟道:“他换了衣裳,可脚上的靴子还是一样的。” 徐志清愣神儿,云鬟眼神狐疑:“或许我想错了,等找到韩捕头再说罢了。” 两人极快出了巷子,谁知才露头,就见旁边街口上,果然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头戴毡笠。 如此不期而遇,云鬟小声儿道:“不可让他发现我们知道了。” 此刻沿街处十分阴冷,过路之人甚是稀少,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往前而行,将要经过那汉子身边儿之时,却见他搭起手抱在胸前,袖口往上一拉的当儿,露出手臂上半个刺青图案。 却是半个鬼头似的,口中衔着一把滴血的刀。 云鬟一眼瞥见,不觉抬眸看向此人,却见他正也眯着眼看向她,目光相对,云鬟忍不住咽了口气。 记忆之中的零星碎片,如流星似的飞舞: “浙东沿海一带……海匪鬼刀帮……短短三个月内,接连席卷十三家金铺……杀人无数……” 零星字句,飞入耳中。夹杂着众人的惊叹。 当时京城中,她在车上往外扫了一眼,却见墙壁上一张画影图形的纸,已经有些黄旧,乃是个胡子蓬乱面目狰狞之人,最醒目的,却是他手臂上的刺青。 一个凸眼暴睛的鬼头,口中衔着一把滴血的匕首。 浑身汗毛倒竖,云鬟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一把握住了徐志清的手臂:“快跑!” 徐志清不知所以,却也忙跟着拔腿就跑,身后那人见状,桀桀笑了声,纵身跃起! 云鬟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卷入那个惊鸿一瞥间扫到的臭名昭著的鬼刀帮案件之中,还是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 身后之人宛如猛虎下山,紧追不放,几个起落,已经追上两人。 徐志清回头瞥见人已追来,忙把云鬟往身后一挡:“你是何人,想做什么?” 对方道:“是要你们命的人。”拔刀往前。 不料正在此刻,却听“嗖”地一声,破空一物袭来。 这人反应极快,反手一挥,将袭来的暗器拍落,却见竟是一枚石子,只是力道甚强,震得虎口发麻,可来者却并不现身。 徐志清跟云鬟面面相觑,徐志清忽地反应过来:“跑!”拉着云鬟复转身飞奔而去。 那鬼头帮的人欲追,却听得“嗖嗖”连声,又是几块石子袭来,逼得他只能止步自保,耽搁了这会儿,徐志清跟云鬟已经跑远了。 正在恼怒交加之时,才听见有个声音冷道:“别急,我来陪你玩儿。”有一道轩直影子,这才慢慢地从一丛绿竹后闪身而出! 且说云鬟同徐志清两人一路飞跑,徐志清发现那人不曾追来,却也不敢止步,一边儿跑一边儿叫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云鬟道:“是个匪帮中人,只怕盯上了金行!” 徐志清道:“什、什么?”转头看向云鬟,“可是、可……”他本来想说金行里也有负责护卫的保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成句。 云鬟心里明白,因也跑的累极了,便喘吁吁道:“若我、没看错儿的话……他们、还有内应,只怕、刘师傅就是、发现了……才被他们害死……” 徐志清魂飞魄散,尖叫道:“内应?内应是谁?” 云鬟累的喘不过气来,竭力说:“就是刘师傅的徒弟之一!” 方才从刘师傅房中出来,察觉有人跟踪之时,云鬟因想起昨日前往金行时候所见,当时她自然瞧见了今日来跟踪这人也在场,然而,这却并非全部所得。 当她复回到昨日那时,盯着金行中此人之时,那会儿徐志清正给她介绍:“这就是老刘的两个徒弟……他们……技艺……来日打磨……” 云鬟望着那两个年青男子,左侧的一个,正在低头摆放金饰,右边那个长脸的,却抬起头来,目光自杂乱的人群中看向某一处…… 云鬟回头,又看向今日盯梢的这鬼头帮之人,却见他的目光,跟那长脸的年青人相对,电光火石间,那年青人使了个眼色…… ——原来他们两人,竟是认得的。 这个人,自然就是内奸了。 徐志清厉声叫道:“原来是小潘!可恨,他竟是这样人面兽心!” 两人跑到河畔,此地已经靠近题扇桥,人多了起来,两个人忙靠在沿河栏杆上,几乎直不起身子,只顾拼命喘气儿。 此刻恰好对面一队公差巡街,徐志清大叫数声,那一队人间是徐二公子,忙跑过来,徐志清道:“快去县衙叫人,赶去金器行,有贼匪要抢劫!” 捕快们听见,大吃一惊,忙分头行事! 郑盛世闻言,知道非同小可,急忙又请了守备驻军,叫即刻带人前往金器行,顿时之间满街马蹄声响,步兵极快掠过街头,冲向金器行。 此刻因匪帮正是踩盘摸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有人窥破,猛然见来了这许多官兵,才知道走漏消息,当下撤的撤,那来不及逃走的,有的被当场格杀,有的负伤,官兵方面也有死伤不提。 店内众人都瑟瑟发抖,不知如何,那小潘也心怀鬼胎地随着众人蹲在柜子后面。 直到徐志清同韩捕头来到,将他一把揪出来,道:“你这畜生!”一拳先打过去。 小潘心凉了半截,待要再装,徐志清已经问道:“你是如何害死了刘师傅的,又是如何跟贼匪里应外合的!” 小潘见他已经知道了详细,这才面色如土,委顿在地。 又过两日,可园里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是韩捕头。 怀中抱了一坛子酒,韩捕头被领着进了内宅,见云鬟已经在厅内等候。 两人相见,韩捕头微微一笑:“今日特地来请兄弟喝酒,不知可得闲么?” 云鬟示意他落座,两人围着一张松石纹圆桌坐了,云鬟叫底下准备菜肴,又取酒盏。 韩捕头早拆开泥封,道:“今儿不是烈酒,这酒叫做‘女儿红’,你大概也听说过?” 女儿红,正是会稽当地特产名酒,据说是家里有女孩儿出生后,父亲便将一坛子亲手酿的米酒埋在桂花树下,等女儿出嫁那日,便当做陪嫁贺礼。 韩捕头亲给云鬟倒了一盏,酒色纯净,酒香四溢,跟前日的“烧刀子”不同,“女儿红”里,有一丝微甜之意,但是细品,却又有些很淡的苦。 韩伯曹说道:“你虽知道这酒的来历,却未免疑惑,我为何会在今日请你喝这个。” 云鬟心里隐隐猜到,只不敢说出来,便望着韩捕头道:“这酒,本是为了喜事。” 韩伯曹大笑:“岂不正是为了喜事?我便知道你最聪明绝顶。” 云鬟虽确信了几分,心里却禁不住有些微沉,竟分不清此刻滋味,是喜?是忧? 韩捕头却举起酒杯,扬眉笑看云鬟道:“我在本地呆了七年,临行所见的,却只你一个,如何,不跟我共饮一杯么?” 云鬟皱眉:“临行?” 韩捕头点头:“是,我今日已经向大人递了辞呈了。从此以后,我便不再是捕头,而只是一介平民,我将离开会稽,或许此生再不会回来。” 哑然,涩然,却又……云鬟张了张口,却只冒出两个字:“值得?” 韩捕头道:“值得!”不等云鬟再问,自己举杯,痛饮了一碗。 云鬟却喝不下去,韩捕头默默地又倒了一碗,放下坛子,忽地说道:“大老爷糊涂,我经了两任,都是如此……” 碗中酒是琥珀色,澄澈可爱。 韩伯曹笑笑:“起先,我的确曾想做个好捕快,但耐不住总有人绊扯着,渐渐地,渐渐地就怠慢了,心懒了。现在……更做出这种来。” 他举起碗来,又吃了一碗:“我自问不会再回到当初心明如镜的时候了,也不能再玷辱了这个职位。就如你先前骂过我的。” 双眸澄亮,韩伯曹笑道:“其实我原本觉着这人世间不过如此,人人自私龌龊,所以我随波逐流,也没什么了不得,毕竟还有许许多多比我更坏的人呢……然而,见了你才知道,并非、并非如此。” 云鬟道:“韩捕头……” 韩伯曹却不等她说完,垂眸道:“我只愿……此后,你能始终如此清净正直,不会似我一样,如白染皂,辜负了这份初心。——清明干净,无畏无私,甚是艰难,我是做不到了,可却期盼有人能做得到。至少,会让人觉着这世间更有希望一些。” 他说完之后,便举起坛子,竟直接倒着喝了一气儿,便将坛子往地上一摔,瓷片碎裂四散,琥珀色的酒蔓延一地,而韩伯曹转身,疾步出门离去! 第156章 韩伯曹那日来过之后,外头很快传开,都谈论他辞去捕头的事,不知原因。 但外头猜测的,无非是他因为牢房失火担责罢了……可细细追究,并不能算是他的责任。 然韩伯曹去意已决,郑盛世挽留了两回,无可奈何,只得准了。 早在先前去过那火场之后,云鬟心内便猜测:牢房失火之事,只怕别有蹊跷,不然为何死了两人,偏偏一个是春红? 且当时她赶去之时,韩伯曹神色本就有些反常。 后他抱酒登门,两人虽未直说此事,但从他言语之中,云鬟已经确认,的确是韩伯曹暗中动了手脚。 韩捕头毕竟在本地当差这许多年,深懂得衙门中的内详,若要认真“偷梁换柱”,比如从乱葬岗拉两具无名尸体过来……自是容易。 然而正如云鬟所说“他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之人”,所以韩伯曹虽为了春红断然行事,心里却也明白他做都是律法不容的。 在云鬟看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至于到底前路如何,只能遥遥祝福罢了。 这一日,正是小年儿,可园外来了数人,除了徐志清外,还跟着六个随从,手中或抱或捧或抬着,身侧两个保镖护卫。 自打金行案之后,徐志清出入都有了防范,特又拨了两个高手随身防护。 门上往里报了,云鬟便迎了出来,正徐志清叫小厮们往内抬那些箱笼等。 云鬟不解,便问道:“徐兄,这般兴师动众,是做什么?” 徐志清笑道:“眼见年下了,给贤弟送些年货,都是常有的,可别嫌弃。” 云鬟忙道:“上次去金行,已经承蒙徐兄多礼了,如何还消受得?” 徐志清道:“你若跟我算计,我也要跟你算计了。”把云鬟往旁边拉了一把,才说:“先前金器行里的事,若不是你,谁又知道会有内奸,又如何能防备得那场大劫?” 云鬟不语。先前她之所以主动去寻徐志清,一来是因为从他所说之中察觉异样,二来,却也因为他一片盛情,又赠林奶娘等东西。 韩伯曹既然无暇理会此事,她略替他看一眼,有“投桃报李”之意罢了,谁成想竟能牵出那种惊世骇俗的大案子来。 徐志清又叹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呢,这几日外头可不太平,山阴,上虞几个地方有名的金行,连连出事,行业内都是一团乱呢,我想起前日那件事,还有些后怕。” 云鬟心里虽有些知道,却只说:“这也是徐兄的福分,我也不过是凑巧罢了。” 徐志清道:“说什么凑巧,贤弟你简直如神人一般,我现在仍像是在做梦一般呢。且先前我家里,我父亲总觉着我爱交往寒士,不务正业,所以有些不大喜欢。没想到这回金器行躲过这样一大劫,父亲才对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托贤弟的福。” 云鬟见他说的这样恳切,只得罢了。又留徐志清午饭。 徐志清道:“我心里倒是想留下,只不过年下来往应酬甚多,今日还有好几家要去呢。只等过年的时候,好生来贤弟宅里吃年酒如何?是了,也还要请你去我们府里呢。” 徐志清去后,林嬷嬷指挥丫头小厮们收拾那几个箱笼,见本地的风物土货、腊鸡腊鱼腊肉等,应有尽有;又见上乘衣料,共有六匹;四个小盒子里,盛的是参鲍、鱼胶、瑶柱等物,另外一个箱子,却是福橘、广柑,各色干果,并对联荷包等。 林嬷嬷见一样,惊叹一声,底下众人也都围着看,旺儿笑道:“真不愧是本地头一号的,二公子也果然是个爽快人,竟送这么些东西……不过,也是咱们主子的好人缘儿,别说是才来不久,就算是久居本地的相识人家,只怕也没有这样丰厚呢。” 林嬷嬷忙道:“要不要安排回礼?” 云鬟揉着额角,片刻说道:“不必了。” 起先只因多逛了一趟街,又得了徐志清的礼,因不过意,才去回礼,又牵扯出金器行的案子来,竟又得了他这许多的馈赠。 本是不想欠人的,也原本不想跟徐志清深交,却不想反而只往预料相反的方向而行。 倒不如就此罢了,省得越发你来我往,分个不清。 如此到了晚间,陈叔早早地收了铺子回来了,手中却也捧着一个包袱,便进内来给云鬟。 云鬟只当是他从外头买回来的什么,便道:“是什么?” 陈叔笑道:“你瞧瞧看就知道了。” 露珠儿过来打开,却见竟是一袭微霜色的绉纱圆领袍,领口跟袖口都绣着淡金色葳蕤的花枝蔓纹,用同淡金的琉璃珠做扣,做工精细不说,更是清雅高贵,一看就知道是极好的。 露珠儿早惊叫起来,又招呼晓晴跟林奶娘过来看。 林嬷嬷啧啧地,对陈叔道:“您老人家的眼神儿也变好了,口味也高贵起来,如何这样会挑衣裳?上回我们出去买,竟没带上您呢,可惜了儿的。” 云鬟虽从不挑拣衣物,然而见了这件,却很适合她的心意,当下含笑定睛打量。 陈叔见云鬟喜欢,便笑道:“这哪里是我的眼色?我哪里能呢。” 云鬟一怔,陈叔便道:“是隔壁成衣铺子的掌柜先生给了我的,说上回凤哥儿过去,没挑着可心意的,这个叫我捎回来,当是见面礼呢。我推辞再三,见他十分恳切,便才收了。” 云鬟因上回并没见着此人,心里暗暗疑惑。 陈叔又道:“以后彼此都是邻居,他既然这样有心,也是彼此的福,主子若是喜欢,就留下罢了,我自也有礼送他。” 过了小年儿,便是除夕。这却是云鬟在南边所过的第一个年夜,自然滋味别有不同。 只听得外头轰隆隆噼里啪啦地放炮仗烟火的声响,甚是热闹,这一点上,却是南北皆同。 今夜的菜肴,也多是当地风味,无非是扣肉,糟鸡,溜虾仁儿,醉河虾,以及徐志清送的醉蟹、糟青鱼干,并炒腊肉,烧豆腐等,倒也算是色香味俱全。 晓晴又下厨做了几个北边风味儿的,并一坛子当地黄酒,众人齐聚着吃了年夜饭。 云鬟因吃了两口酒,不觉有些晕熏熏地,听着外头炮仗声不绝,便呵呵笑了起来。 林奶娘见她脸儿红红地,知道是有些醉了,便催促陈叔道:“快把炮仗放了,让凤哥儿早些安歇去。” 陈叔忙脚上旺儿等,便到门口放了一挂炮仗,又回来在天井里放了两个烟花,云鬟瞅了会儿,叫陈叔赏底下人,便扶着两个丫头,回房休息去了。 是夜,外头一夜炮竹声音不绝。 屋内,云鬟因酒力发作,见帐子放下,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既然醉了,身心都无法自控,那神志更是混沌起来,半梦半醒之间,神思无法自持。 就如没了舵手的小船,便在那记忆的川流之上飘来荡去,却无定所似的。 如真如幻中,忽地听到有人尖叫了声,从外头传来。 帐子里云鬟动了一动,眉头蹙皱。 那尖叫声渐渐大了,也越来越清晰,竟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无限恐惧战栗。 云鬟正微微地不安,还未如何,便听那冷冷地声音道:“我饶了你的命,你可饶过她么?”阴沉狠毒的,似会将人挫骨扬灰一般。 眼珠子骨碌碌地动了起来,虽是在半醉里,却也本能地知道她不想回到这一幕“记忆”之中。 然而酒力所至,竟无法清醒,云鬟自觉身不由己般地,越是要离开,越是往那一处地方滑去。 眼前光影闪烁,正是那一次她腹痛难忍,死里逃生之后。 赵黼自北地回来。 那会儿她精神仍是大不好,毕竟那一番死去活来,大大地折损了元气,卧床了十几日,才勉强能下地。 一天,室内室外鸦雀无声,格外的安静,云鬟不懂是怎么样,耳畔却似听见那样一声凄厉的叫声,把她惊醒过来。 慢慢抬手撩了帘子,想要叫人,去只干咳了声。 灵雨从外头匆匆进来,见她如此,忙搀扶着。 云鬟早见她脸色不对,似有惊慌之意,便问道:“怎么了?” 灵雨勉强一笑,并不回答。只问:“娘娘口渴了么?我倒杯水来……” 云鬟勉强吃了口水,从喉头到腹内,好像给滚火烧过了似的,这连日来她虽然无法自看,却也知道自个儿必定已经憔悴至不似人形了。 灵雨拥着她,却觉着手中一把骨头似的,忍不住眼中又带了泪。 云鬟本困倦要睡,看了她两眼,忽地问道:“是王爷回来了?” 先前赵黼回府之时,云鬟仍昏睡着,赵黼来探望,她一直昏沉不醒,赵黼便悄然自去了。 灵雨见她竟知道了,便问:“王爷先前来看过了,见娘娘睡着,就没打扰,如何竟知道了?” 云鬟怔了怔,又咳嗽了声道:“他如今在哪里呢?” 灵雨却不敢回答了,神色畏缩。 云鬟道:“怎么了?” 这会子,晓晴也从外头进来,脸色更也如鬼一样。更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战战兢兢,浑身发抖,却仍强忍。 云鬟瞥了眼,更觉惊疑了:“到底是怎么了?” 灵雨仍不敢说,何况她身子这样,若多嘴说了,对她自然不好。 晓晴也明白这意,便垂手站在旁边,死死咬着唇含着泪,眼神却不时地往外看。 云鬟见她们都不说,便道:“扶我起来。” 灵雨忙道:“娘娘,使不得!” 云鬟道:“那便告诉我,是怎么了。” 灵雨咬了咬唇,才低声道:“娘娘,您别问了,若给王爷知道……我们也要被怪罪的。” 云鬟道:“他又做什么了?”便看晓晴:“她不肯说,你来说。莫非你们都要瞒我?” 晓晴听了,忙跪在地上,浑身乱颤,哭道:“求娘娘别问了,再问,我们也要死了。” 云鬟听见一个“也要死了”,越发蹊跷。 灵雨毕竟知道云鬟的脾气,见她如此,把心一横,便低声道:“先前王爷回来,见娘娘是这样,就把满院子伺候的人都拉了出去……”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 云鬟道:“拉出去怎么样?” 灵雨红着眼,只是落泪,晓晴死死地捂着嘴,一个字也不敢出。云鬟厉声道:“到底怎么样!” 赵黼将伺候云鬟的众人里,除了灵雨晓晴,以及灵雨身边一个年纪小的丫头,其他六十多个人,尽数拉出,在二门的隔院子里,先是拷问,然后便是责打。 二十个士兵两人一组,将那些众口所指的,先一概就地活活打死,刹那间,院子里血肉横飞,宛若人间地狱。 屋檐下,赵黼却只冷冷清清坐在太师椅上,眉眼肃杀冷酷,简直如同活阎王一般。 那些奴才见是如此,早吓得死去活来,这才明白当日灵雨所说“这院子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是什么意思,便越发拼命相互揭发,更把素日那些暗中诋毁欺压之事,尽数都说了出来。 原本自然不敢咬沈王妃的人,可是性命攸关,也顾不得了,便把如茗如何送茶点,后来那边嬷嬷明里暗里阻挠不许叫请好大夫等话……一一说了。 这边儿行刑,又叫底下人去王妃的院中,将如茗跟两个常跟着王妃的老嬷嬷揪了出来。 那边的人早听说王爷在杀人了,如茗几乎吓晕过去,正在沈舒窈跟前求救命,谁知士兵们凶神恶煞似的冲了进来,一个个瘫软在地。 沈舒窈尚且能掌住,便喝道:“放肆,竟敢如此闯了进来?” 来人却是赵黼身边儿贴身的侍卫,只听他的号令,哪里理会别的,只眉眼不抬道:“我们只奉王爷命行事而已。”不由分说,如鹰捉小鸡,把人扯去。 如茗跟嬷嬷们来到院落,见赵黼高高在上,而满地的血肉模糊,滑腻腻地,几乎无法落脚。 还有人在旁边继续行刑,惨叫声不绝于耳,三个人雪着脸,只顾发抖,竟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云鬟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听说如茗是死的最惨的,影影绰绰地听闻,是活活地炸了一支手,又将另一支手的手指挨个斩断,却不肯立刻杀了她。如茗叫了两天一夜,才慢慢地咽了气。 赵黼如此,一来是想折磨这几个下手的人,二来,却是想看她们会不会招供出“背后元凶”来。 谁知直到死,如茗只承认了是自己嫉妒侧妃,故而自作主张下了毒,两个嬷嬷也说是因王爷太宠侧妃,故而替王妃不平才从旁相助,王妃实不知情。 第157章 酒力散去之后,嘴里仿佛有一股血腥气,云鬟挣扎着爬起身来,抬手按了按惊跳的心,又听到窗外那依旧轰响的炮仗声,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口干舌燥,身边儿又没有一个人,云鬟便叫倒茶。 不料唤了两声,那两个丫头都没听见,云鬟懒得再叫,扶了扶额,便自要下床去,谁知一动之间,忽地心底掠过一道影子。 刹那间,就仿佛他自虚空里来,道:“你是不是口渴了?” 云鬟一震,凝眸再看,却见他举手先喝了一口,又笑着走到跟前儿:“就算你死了,我也陪着你……如何?” 这一刻,竟几乎分不清是真实亦或者是记忆。 云鬟呆坐榻上,微微闭上双眸。 ——为什么竟会在这时侯,又梦回当日? 又会想起那个本该跟前世一起遗忘埋葬的人? 云鬟想,其实赵黼有一句话说对了。 倘若不是前世季陶然出事,她对赵黼原本并没什么深仇大恨之意。 是从那之后,他步步紧逼,分毫不让,才让彼此之间打了结,且那结越来越紧,最后成了死扣。 最终,如他所愿,他生生地将她逼到了一个……让他意外,也让她自己深觉错愕的地步。 当初季陶然身亡,云鬟几乎缓不过劲儿来。 那两日里,不管是睁眼闭眼,几乎都能看见季陶然,他在跟前儿大叫“不”,他倒在血泊里,双眸尚无法闭上。 她的记忆是那样清晰,伸直连他身侧的血一寸一寸蔓延,是何种诡异凄绝的姿态……都能一清二楚。 直到赵黼派人来报:“大理寺白少卿来了,要求见侧妃娘娘。” 原本她对所有都置若罔闻,万事不关心,可是听到这一句,却仿佛苍苍寂既世界之中,终于有了一声响动。 略动了动,身上却乏力的很,两天来她水米不进,整个人似虚脱了,此刻连手指都无法抬起似的。 忽然醒悟过来……纵然此刻见了白清辉,又能说什么? 原本云鬟从未想到这个问题,心头转念间,便意乱了。 她本不想再见白清辉,谁知不多时,灵雨却飞跑来说,赵黼竟引了他往待月苑而来。 云鬟看看自己衣冠不整之态,忙挣扎着下地,却几乎站不稳脚,仓促将垂落的青丝掠起,心也似这散乱的发丝一般,又夹杂着微微惊跳之意。 灵雨早也忙替她披了一件外裳,才略整理妥当,赵黼已经进了门来。 白清辉注定是空走一遭儿,只因赵黼曾对她说:那凶手是想杀人灭口。 云鬟不信这一句,但是更怕这一句。 她想知道一个答案,又怕那个答案成真。 当时,晏王殿下早就亡故,而太子因为宫内丑闻而见弃于皇帝,底下恒王蠢蠢欲动。 只有静王爷依旧淡然如故,但是……私底下,向来跟太子不对付的沈相沈正引,却毫无疑问是静王一派的。 毕竟沈府最小的女孩儿沈妙英,正是当时的静王妃。 而朝中有些拥戴静王的人,也不在少数。 只不过大臣们并不敢公开表明罢了。毕竟按照长幼之序,纵然太子倒下,自是恒王优先考虑。 至于“江夏王”赵黼…… 其实却也是个不容被小觑的人物。 赵黼虽然打小儿游离京城之外,少年时候晏王夫妇又相继亡故,然而他却是一代军事天才,征战西北,屡建战功。 更因为江夏口一战,以五百部属战水贼三千,竟将为祸数年的贼匪杀的丢盔弃甲,尸体落在河中,将河道都堵塞了,连着一天一夜,河水都是红色的。 故而皇帝闻听战果,龙颜大悦,特封为“江夏王”。 这三字,便有着嘉奖彰显赵黼战绩之意,但凡闻听的人,不由便会想到当日那一场以寡敌众的大捷,以及那从血海里头蹈出来的——江夏王赵黼。 渐渐地,兵部众属都也有些倾向赵黼,不知从何时起,朝中军权竟渐渐地握在了他的手中。 因此自然会有许多非议。 只因赵黼虽能征善战,但在外传说里,他的性情暴戾,杀人如麻,是个极为可怕之人。 而在京内,随着年纪越长,他的性情越发阴鸷,行事无忌,随心所欲,不入正统,且又手握大权。 所以从百姓到朝臣,对他的畏惧竟大过于敬。 若不是因他凤子龙孙的身份,又加上皇帝跟静王都护着,只怕早就有无数的弹劾把他埋了。 但就算是皇族中人,在太子摇摇欲坠的关键时刻,赵黼的存在,还是不免引发了一些人的疑嫉之意。 虽然明面上,他是不管太子还是恒王都急欲拉拢的人,至于静王,倒是不必拉拢,因为他们关系向来极好。 据说在晏王夫妇身亡之后,赵黼悲伤过度,无法自持,多亏静王从中安抚开解,他才渐渐重整精神。 而面对众人的非议,静王也从来都站在赵黼一边儿,替他开解调停,一片拳拳维护之心。 因此静王对赵黼而言,虽是年轻的四叔,却真如叔如父一般。 如果……不是因为季陶然之事,如果不是从那之后两人之间纠结无法可结…… 云鬟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眼前幻影挥开,猛地站起身。 微微晕眩,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窗户上仿佛有些泛白之意,远处还有爆竹声响,闷闷地仿佛天际的雷声。 云鬟快步走到窗口旁,将窗扇一把推开。 有些湿润而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震。 云鬟凝眸,看向远处。 江南并不常落雪,云鬟自从来到会稽,就没见过飘雪,反倒常常下些冻雨,但是此刻凝眸看去,却仿佛看见雪色微光的一片,仿佛是夜雪初落。 只是定睛再看,却并不是,只是下了一层霜罢了,所以屋瓦上都有些亮。 耳畔忽地仿佛响起一声悠远的钟声,却又似近在耳畔,震得她神魂都有些颤,与此同时,钟声里响起谁人拍掌连笑。 继而他说:“我玩笑罢了,是不是真吓坏了?” 而她轻轻一叹:“你要是一辈子都这般……可倒也省心。” 当时,宁肯认定他是全全新新的赵六,宁肯就是那样烂漫无忌的少年,猴子似的跳脱不羁,跟众顽童也能玩在一起的单纯之人。 然而,终究是不能的。 晨曦中,云鬟的双眸朦朦胧胧,半晌,却轻轻一笑。 节下过的甚是安泰,因为才来了新地方,认得的人也不是很多,有些跟陈叔相熟的,才过来可园彼此拜一拜,极少用云鬟出面。 是以这几日云鬟落得清闲,只放松身心,吃吃喝喝,自觉比先前养胖了好些。 初六这天,徐志清派人来送帖子,请她十二日过府吃酒。 云鬟心想徐府正是本地大户,来往的自然也龙蛇混杂,本想借口不去,陈叔劝道:“既然来这儿久居了,这些应酬交际自然免不了的,何况我看徐二公子为人不错,在地方上有个能依仗的人,倒也是好的。” 这日,陈叔让旺儿带了两样东西,便陪着云鬟前往徐府赴宴。 徐志清正在里头招呼宾客,听闻门上报说谢公子来到,忙撇下众人,亲自出来接了进去。 来至厅中,见满座嘉宾,都是当地里有头有脸、素来跟徐家交好的人物,连本地主簿、县丞竟也都在其中。 众人见徐志清亲自领了云鬟进来,有些知道的,便站起来相见。 徐志清笑道:“各位,这是谢凤谢贤弟,是我的至交好友。”有几个人便上来相见,云鬟也自一一应酬见过不提。 说话间,徐志清引着云鬟,便来到一位风度翩翩,透着儒雅之意的文士跟前儿,便道:“这个想必不用我多说了,这是周掌柜,贤弟只怕认识了?” 云鬟见他说的古怪,不由定睛看着周掌柜,却见他身量不算高大,只是中等,然而脸容清秀,下颌三绺长须飘拂,眼睛却有些细长,微微眯起之时仿佛在打量人一般——可却是先前从未见过的。 周掌柜目光闪闪,笑道:“我虽然就在谢公子家铺子旁边儿,但却是还未见过的。” 云鬟闻听,这才恍然,原来这周先生就是在陈叔铺子隔壁,接了王掌柜成衣铺的北边客人,当下忙又见过。 众人寒暄半晌,不过是说些生意经以及平日里的逸闻趣事之类,开席之后,酒过三巡,便越发热闹,聒噪之声不绝。 云鬟因不吃酒,跟她同桌的也都是些素来跟徐志清交好的青年子弟,有几个好读书的,见云鬟如此的相貌气质,不免有意同她攀谈。 怎奈云鬟并不是个爱高谈阔论的,又见里头说起了戏酒等,有几个粗混些的,不免又说起女子……瞬间评头论足,脸酣耳热。 云鬟见热闹的实在不堪,勉强同众人应酬了几句,又见徐志清在别的桌儿上被围住了,她便悄悄起身,趁人不注意出了厅。 这花厅是临水而成,对面儿却是一座并不大的戏台,方才听那些人说,待会儿还有戏来。 这徐家虽是做商出身,可这一处地方却建的很有意趣,若果然在对面唱起戏来,那声音从水上传来,自然是格外清亮婉转的。 云鬟打量了会儿,耳畔忽地听里头说道:“可惜了那春红,好一个尤物,就那么烧得一块儿炭似的。” 另一个说道:“虽然是难得的尤物,只可惜有那么一句——蛇蝎美人啊。谁能想到她竟是那样心狠手辣的?” 众人哄笑,又说:“虽然心狠手辣,却更有意趣,岂不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云鬟又听说起了春红,更加刺心,忙抽身沿着水上游廊上岸,此处却是徐府后花园,虽是冬季,并无百花争艳,但有几处的太湖石跟腊梅却很有可观。 云鬟只顾看着景致,不觉走远了些儿,谁知正看景中,忽地听见假山石后一声娇笑,正诧异中,却见一道穿着水红绫子裙的身影婀娜一闪,从假山石丛中极快地去了。 云鬟心中一凛,心想:“徐府乃是大家,里头人口杂多,就如侯府等地方,自然人情复杂,倒是不可乱走,免得撞见什么不应该的。” 她心中转念,便欲抽身回去,谁知一回头的功夫,却见眼前微微一暗,竟有个身材高大之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跟前儿,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她竟不知此人是何时出现的! 云鬟心里暗自有些惊怔,因不认得这人,便淡淡地转开一步,正要从他身旁经过,那人却笑了声,抬手握住她的手臂,口中轻声道:“且留步。” 云鬟皱了皱眉:“请放手。” 那人见她神色冷淡,然而偏偏天生丽质,纵然清清冷冷,却别有一番意思。当下挑眉,便松开手笑道:“你是哪里来的孩子?”可虽然松了手,脚下却偏往小径中间一挪,便挡住了云鬟去路。 云鬟见他故意如此,便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这府里的人,你却不是,否则不会不认得我,嗯……莫非是老二请来的客人?我怎么不知道他认得这样出色的人物?” 云鬟听他口吻似有轻佻之意,又听他说“老二”,自然是说的徐志清,当下将此人上下一打量,却见他生得倒也是一副好皮囊,不言语之时,有些器宇轩昂之意,只可惜一开口,便如个色鬼一般。 云鬟当下道:“原来是徐大公子,失敬。正是徐公子请我来的,我离席太久,只怕徐兄要寻了,劳烦让开。” 这人果然正是徐府的大公子徐沉舟,闻言笑道:“聪明,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云鬟哪里肯跟他多话,转头看了看,便要绕路走开。 徐沉舟道:“回水阁只这一条路,你再走就走远了。”说话间,便俯身下来,在她耳畔低声轻语:“除非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今儿是不放你走的。” 云鬟本是个极冷淡的性情,可见这人初次相见便如此无状,何况如今她又是男装,光天化日之下对个男子如此暧昧,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云鬟冷冷道:“我姓谢。” 徐沉舟道:“名字……” 云鬟皱眉:“谢凤。” 徐沉舟眼睛一亮:“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呀,真是人如其名。”竟抬起手来,挑向云鬟下颌。 正在此刻,忽然听得一声咳嗽,徐沉舟身后有人道:“小谢,二公子寻你呢。” 徐沉舟待要回身之时,云鬟早趁机往前,便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这来人,却是周掌柜周天水,似笑非笑地扫一眼徐沉舟,波澜不惊地向他拱了拱手,便陪着云鬟自去了。 徐沉舟目送两人离开,一则惋惜,一则惊愕,摸着下颌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老二从哪里认得这许多了不得的人物……” 且说云鬟多赖来人解围,忙同他往回而去,因出了假山石径,便道:“方才多谢周先生了。” 周天水道:“何足挂齿,只是小兄弟为什么不在水阁吃酒,好端端却跑出来?” 云鬟道:“因有些气闷。周先生呢?” 周天水笑道:“他们谈完了女人,又说打仗,都是我不爱听的,故而出来躲清静。” 云鬟一怔:“打仗?” 周天水扫了她一眼,细长的眼睛斜睨看人的时候,更多了几许意味深长,道:“是啊,西北起了战事,小兄弟没听说过么?听闻是晏王病了,晏王世子代父出征呢。” 第158章 原来,自从那一日云鬟假死遁逃之后,赵黼拿了那金簪子飞马而回,行到半路,正遇上张振。 张振因心疼自己的玉狮子,生怕给赵黼糟践了,便来找寻,半路相遇,张振见赵黼红着眼,唇边还似有血,心里诧异,便将他一拦:“世子哪里去?还我的马儿!” 赵黼理也不理,仍旧飞马往前。 张振见他这般,便道:“世子!”复一根鞭子卷了过去,本是想稍微阻他一阻而已,何况以赵黼的身手,只怕微微一躲也就过去了。 谁知鞭子才卷住赵黼腰间,赵黼握着缰绳的手竟陡然松开,整个人顺着张振的鞭子往后倒飞,竟自马上狠狠地往地上跌去! 这一跌之下,非同小可。 同时也大出张振意外,然而他反应极快,在赵黼往后跌落之时,张振鞭子上一抖用力,竟生生地把他往上提了一提,可毕竟那是个活生生的人,竟仍是直坠下去。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落地,只不过赵黼是摔下来,而张振是跃到了他身边儿。 张振不明所以,忙扶住赵黼,谁知这一扶之间,赵黼一张口,便“噗”地喷了一口血出来! 此刻毕竟是在街头,许多百姓指指点点,赵黼素日又很出风头,顿时被认了出来,有人便惊疑叫道:“这不是晏王世子吗?这又是谁?竟敢把晏王世子打的吐血?” 张振十分莫名,且心知有异,顾不得别的,忙把赵黼抱了起来,翻身上马,急急送他回世子府。 赵黼仿佛昏迷过去似的,人事不省地躺在他怀中,安安静静,动也不动。 张振因有些顾忌,怕他真有什么内伤之类,也不好再如先前似的把他如麻袋一样搭在马上,于是一手揽着人,一手握着缰绳,十分小心妥当。 不多时来至世子府,张振翻身下马,门口侍卫等见状,一拥而上,雷扬也正在内,见赵黼唇边带血,便道:“世子怎么了?” 张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说是被他一鞭子卷落下马跌伤了的?以赵黼的身手,断不至于会如此,而且此刻若直说了,只怕有些百口莫辩之意。 张振并不是怕事之人,可却是个精细性子,心头转念,便道:“世子匆匆出城回来,不知遇了何事,唇边便已带血,我见势不妙便要将他拦下,谁知他便坠了马,不知何故。”这几句话,说的甚是心机,并未直说是自己把赵黼缠下马的,却也并没说谎。 此刻雷扬早要接了赵黼过去,又有人进内禀告晏王妃。 张振不动声色,暗暗探手在赵黼手腕上搭了搭,却觉着果然内息有些紊乱,可却不似个重伤的样儿。 雷扬拧眉,抱着赵黼入内,一边儿叫急传大夫。 这边儿还未进内宅,里头晏王妃早听说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便忙出来查看详细,张振雷扬见状,只得在门外回避。 晏王妃见赵黼唇跟下颌上都带着血,且脸白如纸,昏迷不醒,早就放声大哭出来,又连声催传,叫快进宫去请太医来。 当下极快有人骑马入宫去了,晏王妃又含泪问:“是什么人跟着世子,到底是出了何事?” 一个侍女出来问询,张振少不得上前,就把自己所知之事说了,因道:“世子急着出城,应该是城外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晏王妃一怔,忙把灵雨流苏两个丫头叫来,便问起来:“你们先前说世子急急地出门去了,到底是为什么?”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还是灵雨道:“世子因听闻我们谈论、崔家……崔家的姑娘淹死了……他就着急起来……这会子出城,只怕就是、就是为了这个……” 晏王妃听到“崔家”,双眼有些发直,原来方才晏王妃也正因听说了此事,正在屋里暗自感叹,想到曾见的云鬟的模样,怪惹人怜惜的,不想就这么去了。 晏王妃隐隐又有一丝感伤,因想:“那孩子看着虽然出色,到底是个薄命的……唉,这下儿黼儿可是不用惦记着了。” 却并没想到赵黼匆匆出府,正是为了此事。 张振在外,不懂此情,他毕竟是才回京,且也不知道赵黼这些瓜葛,便问雷扬道:“什么崔家姑娘,跟世子有关么?” 雷扬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不多时候太医来到,忙入内诊脉,半晌出来对王妃道:“世子是动了真气,又因急怒攻心,如此耗神乏力,血不归经,才激出内伤来。” 晏王妃听见“内伤”,越发魂不附体:“可有大碍没有?” 这太医甚是谨慎,便斟酌说道:“还要再慢慢地看看,先开两剂药调养调养。” 晏王妃忙催着叫去,张振见此刻没他的事儿了,晏王妃又全心扑在赵黼身上,他便自出府而去。 张振身为斥候教官,打听消息自是一流的,当下派人细细侦讯,便知道晏王妃挑选世子妃之时,也曾去过崔侯府,如今看赵黼这幅模样,自然是为了崔家那个丫头而“黯然伤神”了。 张振得知此事后,深为讶异,这才知道原来赵黼着急要走竟是为了崔家那崔云鬟,他原先未曾见过赵黼之时,常听说他顽劣不羁,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号混世魔王,因此听闻张可繁看上了赵黼,且赵黼偏又“欺负”了他的妹子,故而心中生恼,才故意拦下赵黼,亲自一试。 谁知这人的身手、机变都是一流,正也觉着满意之时,却又知晓他竟心仪别家女子,且看这阵仗,竟似“情根暗种”,故而才因为那丫头的死而呕出血来。 张振又惊又笑:“似那样的人物,也会有个‘为情所困’?难以置信。” 且说张振去后,渐渐地赵黼醒了来,晏王妃问起前情,才知道原来是张振先前把赵黼擒了去,比斗了一阵,且回来又是张振把赵黼卷下马儿来,让他伤的雪上加霜。 晏王妃气的暗骂,而张家听闻赵黼“受伤呕血”,又知道张振跟赵黼比斗之事,张夫人便带着张可繁前来探病外加致歉。 晏王妃面上虽也过得去,却也不似之前一样热络了。 张可繁有些委屈,又担忧赵黼,趁着母亲跟晏王妃说话的功夫,便偷偷地跑去探望。 赵黼见了她,却是淡淡冷冷的。 张可繁蹭到跟前儿,轻声道:“世子哥哥,我哥哥那天下手重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黼道:“你不必替他道歉,他并没伤着我。” 张可繁忙又道:“爹爹已经责打过哥哥了,他以后不会再跟你动手了。” 赵黼才转过头来,正色看着张可繁,道:“小丫头,那天你也在场,难道我打不过张振么?你倒是要替我带句话给他,下次对上的话,他就没这回这样好运了。” 张可繁撅了撅嘴,却又嗤地一笑:“听你说了这话,我就放心了,可见并没伤的极厉害。” 赵黼道:“你放心什么?我伤的如何,跟你什么相干。” 张可繁便不言语,只是偷偷瞥他,赵黼淡淡道:“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快离了我。” 张可繁却并不走,犹豫了片刻,方问:“世子哥哥,如何这两天,外头有些传言竟然说、说你……” 赵黼道:“说我什么?” 张可繁微微忐忑,问道:“说你喜欢崔家死了的那个姑娘,叫崔云鬟的?” 赵黼啐了口,面上不屑一顾。 张可繁一喜:“果然不是真的呢?” 赵黼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首,凭什么说人死了?” 张可繁一愣。赵黼又道:“还有,并不是什么‘传言’,而是我着实地喜欢她,你可听明白了?” 张可繁脸色微变,竟说不出话来。 赵黼懒懒地翻了个身儿:“你去吧,我累了。” 张可繁低着头退了两步,却又停下,小声儿说:“可是、可是众人都说她已经死了,何况太平河那样大,找不到尸首自然是有的,世子哥哥……” 赵黼猛地坐起身来,脸色竟如雪一般,只双眸如同寒星,盯着张可繁道:“真的死了又怎么样?本世子给她守寡!成了么?” 张可繁张了张口,最终高高地撅着嘴,含恼带嗔瞪了赵黼一眼,转身跑出门去了。 自此之后,京城之中传言越发甚嚣尘上,据说晏王世子赵黼钟情于崔侯府的一位嫡小姐,结果那姑娘是个命苦的,从小儿被冷落在偏僻外地,回了京城后,在府内又不受宠爱,偏偏命途多舛,又被贼人掳劫,几乎失了清白……这姑娘也是个烈性之人,便投水自尽了。 而晏王世子闻讯,又急又伤,竟吐血晕厥,连宫内的太医都惊动了,说什么:年少吐血,怕是激发内伤……命不久矣…… 又有若干花边消息,说是骠骑将军之女看上了世子……奈何世子一心都在死去的崔姑娘身上,因此对张姑娘不理不睬,张姑娘的兄长为妹出头,竟又“误伤”了晏王世子…… 先前对京中之人,上至权贵下到百姓来说,一提起晏王世子赵黼,便是个混世魔头的形象,然而因为此事,顿时之间,原本的魔头便成了一个苦心痴情少年似的。 对众人而言,此等八卦新闻,却更是喜闻乐见,比先前赵黼打过什么恒王世子赵涛更加令人雀跃。 瞬间,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说此事,起初是新闻,然后便是说书者开始编排,最后连话本儿都有,轰动一时。 而皇帝也自然知道此事,因一面命刑部调查崔云鬟之死,一面儿急传崔印入宫,便将崔印申饬了一番,又喝令崔印自回府中,好生反省,且阖府上下一起自查自省,不得怠慢。 把个崔老夫人“鸡飞蛋打”似的,痛苦难当,也随之大病一场。 赵黼在京内养了近一个月的伤,才逐渐有了起色,正赶上云州来了消息,说晏王病倒,且边关又生战事,内忧外患,赵黼便自请回云州。 晏王妃因为疼爱儿子之故,再加上原本想给赵黼安排的亲事也都“告吹”,便也请随他一块儿回云州,皇帝也都准了。 是以就在大年除夕这夜,云鬟心绪烦乱自梦中醒来,推窗看见瓦片上寒霜之时,在遥远的西北,却真正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时候,月光之下,赵黼同一队士兵埋伏在沙沟之中,双眸似鹰隼般盯着前方地面。 赵黼并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城之中,崔云鬟夜半醒来,正想到他。 他也不知道当她凝视着青瓦白霜之时,曾想起在鄜州宝室寺,他促狭撞钟,惊吓到她的那场。 他需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应对面前这场一触即发战事。 因为这场战里,他遇见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劲敌,也是曾经的旧识——花启宗。 对云鬟而言,赵黼的一生之中打过太多的仗,但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她害怕听见那些字数,比如己方战死若干,杀了敌军若干,有俘虏若干,攻城,对峙,坑杀,斩首……等等。 一场场战事之后,赵黼身上的伤也一次次多了起来,有的甚至伤的十分要紧,单看伤痕,就能推知战事的惨烈程度。 他身上的伤,只怕除了随军的医官,天底下没有人再比她更清楚了。 她虽不愿看,却仍是不可避免会看见,看见了,便忘不了。 或许他身上每一道伤,都代表着一次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战……但是她着实不想去探究,也不想记住。 那些都太过冰冷残酷,比她所看过的那些刑部卷宗……更让人无法忍受。 毕竟人命案件,除了连环杀手之外,都是一桩一桩发生,可是战场上……动辄便是成百上千活生生的性命。 所以才有意回避那些,倒不仅仅是为了回避跟赵黼相关而已。 当听见周天水说赵黼代替晏王出征,她不由下意识地在心底搜罗,虽然并不太清楚详细,可却隐隐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正思忖中,周天水道:“是了,先前托老谢叔送去的衣裳,可还喜欢?” 云鬟回过神来,道:“甚好,周先生有心了。” 周天水笑道:“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只捡了件儿顺眼的罢了,不弃嫌就好,可穿过不曾?” 云鬟道:“尚未。” 周天水见她始终淡淡地,温和中带一丝疏离,便笑道:“先前只听说凤哥儿人物出色,我还只当他们胡乱夸口呢,今日一见,连我也要拜倒了。” 云鬟微觉奇异,便问:“是谁替我胡乱夸口?” 周天水眼珠一动:“自然是那些街坊,我虽才来,却已经听了好些有关你的传言了,譬如原本那张三郎跟王娘子的事儿,又比如乌篷船人命案……是了,还有徐二公子金器行之事,真真儿如雷贯耳呢。” 云鬟微微汗颜。周天水却又觑着她道:“是了,方才我听本县县丞也在说,原来韩捕头临去之时,曾向县丞推举过凤哥儿呢。” 云鬟愕然:“何意?” 周天水道:“原来你果然不知的,韩捕头甚是夸赞你,只是县丞说你毕竟初来乍到,且年纪又小,因此便耽搁着呢。” 云鬟心底暗暗叫苦,不由责怪韩伯曹多事。 两人说话间,来至水阁,却听里头众人又换了话题,仿佛不再议论战事了,而是说什么“原来这世子也是个痴情人物”等话。 云鬟因不知京城里的流言,自然不明所以,便同周天水一块儿入内,谁知才进门,便听另一个说到:“只是不知道这崔家的姑娘生得何等绝色,竟把个堂堂地世子爷迷得那样神魂颠倒,若得一见,死也甘心。” 云鬟闻听,如被人在心头打了一拳似的,猛地止步。 第159章 猝不及防在这陌生之地,从别人口中听说自己种种,且又说的如此离奇荒谬,这真是至为惊悚之事。 周天水回头:“怎么了?” 云鬟淡淡道:“没什么,周兄请。”当下彼此落座,并无二话。 顷刻,外头一阵骚动,原来是徐志清陪着徐员外而来,众人忙站起来迎接。 云鬟也随之起身,抬眼看去,却见徐沉舟竟也陪在旁边,随着应酬招呼,笑的一表人才正人君子似的,目光扫见云鬟时候,便向她微微一笑,单眼一眨。 徐员外团团见了一番,自回上席坐了,满面堆笑,道:“老夫本该早些出来陪饮,只是身子忽然不适,才歪了半晌,还请恕罪,我为迟来,先自罚一杯陪了大伙儿。”举起酒杯来啜了口,于是又饮了一巡。 正寒暄中,徐志清躬身禀告,道:“父亲既然出来了,底下的戏也都备好了,按照先前所选的,第一出是《百花亭》,第二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第三则是《龙虎斗》。父亲若是喜欢,就叫他们开始了。” 徐员外点头:“不错。” 徐志清身边儿的一个小厮忙跑出厅门,便一拍手,声音从水面传过去,对面戏台边儿自有人听见,便转到阁子里去传信。 不多时,便听得锣鼓声响,众班众粉墨登场,唱做起来。 云鬟这一桌上,便有个林书生,因看着台上,满面欢喜说道:“今日所请的这海棠班,也算是本地最出色的了,其中顶梁招牌自然是花解语,素来有‘花贵妃’之称,偏偏他的贵妃醉酒唱得最好,岂不正是应景了?” 另一个接口说:“所以我们底下也都赞他: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只不过他如今年纪渐渐大了,多半唱不了两三年了。唉,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辞镜花辞树,可叹啊可叹。” 林书生道:“那小海棠是他的弟子,倒是颇得他几分真传,以后也不知会是怎样造化,只不过未必能强过花解语了。” 云鬟听如此盛赞,不由留心看去,见台上两个力士打扮的出来说了会子,便退下去,继而几个宫女扮相的迤逦往两边雁翅似的排开,一声袅娜婉转的“摆驾”,中间便走出个盛装打扮的杨贵妃娘娘来。 早在人没出现,先闻其声之时,已经令人心折,又见了这人,越发魂消,只见扮相雍容贵气,玉容花貌,果然有倾国倾城之意,手持一把折扇,行动处颤颤巍巍,回首时眸光流转,竟真真儿是绝色的人物。 众人虽知道这花解语是个男子,但一看这般扮相,行止,又听他的开腔,竟比个最妖娆动人的女子还不换。 云鬟也不禁看的入神,因曾见过薛君生的戏,自然就把天底下其他的戏都看轻了,谁知此刻见了这般,不觉惊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众人正如痴如醉,却忽然听见一声惊叫,竟从水阁背后传来,森然尖利,令人毛骨悚然。 一时就如惊醒好梦似的,在场众宾客一个个呆呆地转头四顾,都不知发生何事。 徐志清早走到厅门口,便打发人去看情形,戏台上却依旧唱做不停,那贵妃娘娘轻移莲步,便折身回首,双眸水盈盈娇滴滴的,腰肢又如柳枝似的柔软,往后倾出一个极娇袅的角度,众人不觉又大声叫好。 正看间,那前去查探的小厮回来,神色竟大不好,跑到徐志清身边,凑耳旁低语了几句,徐志清闻言,脸色大变:“当真的?” 那小厮满脸焦急惶恐,忙忙地点头。 云鬟此刻将目光从台上转开,便看徐志清,却见他眼神竟直了直,仿佛遇到天大的事儿压了顶,往外走了几步,却又愣愣地站住,竟似是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似的模样。 正在这犹豫之间,却忽地又听见一声惊呼,隐隐还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这一声却清晰了许多,满座众人都呆了,有人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 那台上的花贵妃也才站住了步子,也凝眸看过来,而锣鼓笙箫等也慢慢止住。 这会儿徐员外也察觉不对,徐沉舟便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徐志清往前一步,低低道:“据说花园假山里死了人。” 徐沉舟变了脸色:“什么?”目光也有些阴晴不定,回头看一眼厅内不知所措的众人,便道:“不宜声张,先带我去看看。” 徐志清方才便想去瞧,只不知是不是要先告知老父一声,听了兄长这般说,忙要跟着去,一步迈出之时,忽然说道:“哥哥稍等。” 竟极快转到云鬟席上,轻轻在她肩头一拍:“贤弟你来。” 云鬟不明所以,便只起身跟随徐志清往外,徐沉舟在门口瞧着,便笑道:“哟,原来是叫着小凤凰啊。” 徐志清是知道他这位大哥的,生怕云鬟责怪,看她之时,却见她依旧云淡风轻的,垂眸不语,置若罔闻一般。徐志清方松了口气。 这会儿徐沉舟回头,拱手对厅内众人笑说道:“大家不必惊慌,下人看迷了眼,失惊打怪也是有的,你们且慢慢听着戏,我去看看就来。” 当下锣鼓声才又敲响,花贵妃也仍继续开唱,只是双眼却盯着徐沉舟离开的方向,细致描画的眼眸显得越发幽深了。 那小厮头前领路,带着徐家兄弟跟云鬟往前,徐志清早跟云鬟匆匆交代了一句,说话间,沿着假山径往内,云鬟越走越觉着讶异——原来这正是她方才散步出来、正遇上徐沉舟的那条路。 一路走到先前被徐沉舟拦路的地方,却见前方围着几个小厮,都盯着一处,个个面无人色。 见主子来了,才忙都退后几步。 徐志清最先上前,往内一看,吓得倒退数步。 徐沉舟在后也瞧了一眼,陡然色变,竟失声叫道:“小海棠……” 云鬟在他两兄弟之间,在徐志清闪身而退之时也已经看得明白,却见在假山口处,竟倒着一个人,额头血淋林地,身着水红色的衣裳,冷眼一看,正是先前她见过的那道影子。 此刻徐沉舟已经抢到跟前儿,便将那人扶了起来,云鬟又是微惊,原来她从死者头脸上往下看去,见这人竟是上着妆,十分美貌,然而至颈间之时,竟看见隐隐似有喉结…… 先前她听见那声娇笑,又看身段婀娜又着女子的衣裳,自然以为那跑走之人乃是个府内女子,后又因徐沉舟冒了出来,便暗中猜测是徐沉舟跟府内的哪个女子不清不楚罢了。 就连方才惊鸿一瞥,也尚且以为是个女人,谁知这会子细看,才知道谬之大矣,这人虽然眉清目秀,大有女子之风,且描眉涂唇,又身着女装,却不折不扣是个男子。 而徐沉舟显然是认得的,或许只一个“认得”还不够,竟是极熟悉的,故而才不避嫌疑地过去抱住了。 徐沉舟摇了摇,又唤了两声,这“小海棠”却动也不动,显然死的透了。 此刻徐志清才又回过身来,脸色仍有些泛白,便拢着嘴,勉强对云鬟道:“这是、这是海棠班里的唱小旦的……艺名唤作小海棠……如何、如何竟死在这里……”难以忍受,转身欲吐。 云鬟复看向那小海棠身上的水红衣裳,此刻才认出来,原来这竟是一件儿戏服,领口有些微微敞开,看着凌乱。 而从他额上的伤看来,是狠狠地撞在假山石上,故而里面儿有块凸出的石头上也沾着血。 徐沉舟脸色阴沉,慢慢地将小海棠放下。 见他起身,徐志清道:“哥哥,这、这可如何是好?现在报官么?正好县丞在我们家里……我去……” 徐沉舟喝道:“大年下的,请了这许多有头脸的人物吃酒,若这会子闹出人命来,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了么?” 徐志清没了头绪:“那该怎么料理?戏班子的人迟早是要知道的。何况也迟早是要闹出来的。” 周围几个小厮都垂着头,不敢做声。 徐沉舟打量了一眼周围,问道:“是谁第一个看见的?” 其中一个小厮上前道:“是小人、小人打这里经过,无意中看见的。” 不料才问一句,就听见脚步声响,众人忙抬头,竟见是徐员外扶着两个丫头沿路过来,遥遥地看见有个死人,顿时也变了脸色。 徐沉舟正要往下问,见状便停了,徐志清早走上前,道:“父亲如何来了?” 老员外唉声叹气,又面带惊怒之色,道:“我就知道必然是出事了!混账东西,好端端怎么竟死了人!” 徐志清道:“是戏班里的,我才跟哥哥商议,要不要报官……” 徐员外喝道:“胡说,这会子闹出去,我们徐家颜面何存?都是你……请的什么戏班子!龙蛇混杂……果然生事!” 徐志清一声不吭,云鬟见老头劈头便责骂,便说:“这个未必跟戏班子有碍。” 徐家父子均都看向她,徐沉舟眼神微变,却又不做声。 云鬟道:“方才徐大公子问是谁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我却也有个问题——这小海棠活着的时候,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是谁?” 徐志清莫名,徐沉舟闻言,却笑了笑:“小凤凰,你是在说我么?” 徐员外跟徐志清闻听,双双震惊:“什么?”徐志清忙问:“哥哥,你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 徐沉舟道:“应该就是我没错儿了,我原本跟他说话,被小凤凰打扰了,他就跑了……想来,是跑到这里的时候被人拦住了他……大概就是在我走后,他被人杀死了的,不然我也不至于听不见动静。” 徐员外瞪了徐沉舟半晌,却终于没做声,只拧眉想了想:“这件事我们自己压着是不成的,志清,你亲自过去,悄悄地别惊动旁人,只把县丞、主簿两位请来,他们是衙门的人……现在做个见证,以后行事也方便些。” 徐志清忙领命而去。 徐员外回头扫一眼那尸首,见是那般雌雄莫辨的打扮,便才沉声对徐大公子道:“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去招惹这些下九流的东西,如今终于出了事了!” 徐沉舟却不以为然,道:“又不是我杀的人。” 云鬟却仍是打量着他,徐沉舟眯起双眼:“莫非你觉着是我杀的人?” 云鬟摇了摇头,又看现场以及那小海棠的尸身,当望着那尸体之时,隐隐觉着哪里不对,便欲回想。 不料徐沉舟见她摇头,便露出笑意,竟问道:“怎么,你觉着不是我?为什么?” 徐员外猛地咳嗽了声,徐大公子方挑眉不语了。 众人原地等候,片刻,便见徐志清陪着县丞、主簿两人而来,两人见了尸首,都是大惊。 徐员外老谋深算,便低低同两人私语几句,县丞道:“此刻按下来,倒是使得的。不过方才我看里头众人已经有些听闻了,还有好些想出来看一看呢。” 主簿也道:“先前韩捕头辞去,一时还没寻到合适之人,偏偏大节里出了这等事,倒是棘手。” 徐员外忙安抚两人,又低低地商议对策。 这边儿云鬟见徐沉舟只顾听,就淡淡道:“大公子,你方才问人的话还没问完呢,何不继续?” 徐沉舟一怔,忽地反应过来,便叫了先前那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小厮,道:“是了,你当时可还看见什么别人了?” 小厮面露畏缩之意,犹犹豫豫。 徐沉舟喝道:“人命关天,又当着两位大人的面儿,你还不快说!” 那小厮才道:“仿佛、仿佛是……看见花老板匆匆离开……也或许是小人看错了。” 徐沉舟听了,脸色更是不好。在场众人脸色也是不佳,徐志清惊怔双眼,叫道:“说什么?花老板,这不能吧!” 徐员外却道:“我说什么来着?可见你请的这班子不好,如今怎么说!”又瞪云鬟。 云鬟并不言语。 因听说了有嫌疑人,偏偏这会儿花解语还在台上,一时倒也不好行事,当下徐员外让徐志清带两个家丁守在戏台楼处,等花解语唱完了,便即刻带来询问。 又因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便就近到了假山内一座亭子间等候。 徐沉舟见老父一直跟县衙两位商议,他便看云鬟,却见她站在门外,望着院中,神游物外。 徐沉舟因走到身旁,便问道:“你在想什么?老二着急时还记得把你叫来,可见对你十分倚重,难道你果然会看出什么来?” 云鬟默默地也不回答,徐沉舟见她神情冷淡,真是前所未遇,正欲再说,云鬟忽然道:“大公子,你跟小海棠相会,是为何事?” 徐沉舟闻言,便低笑起来:“你都说相会了,还能是为了何事?自然是……” 尚未说完,云鬟淡然道:“原来大公子有断袖之癖。” 徐沉舟哑然,笑吟吟看她:“什么断袖之癖,看你也似是出身大家儿的,难道你家里的大人们不好养戏子么?还是说你们北边儿不兴这个?在我们这却是常见的。” 云鬟并不看他:“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好这些。” 徐沉舟不由笑道:“你是拐着弯骂我呢?” 云鬟皱眉暗想:这徐沉舟这般风流,竟然跟小海棠有私,且听他的口气,却是毫不在乎这些事的,而那花贵妃的风韵姿态,更胜小海棠一筹,想来他自然更不会放过。 云鬟本想多问他几句,奈何此人可厌,因此竟不愿跟他多话。 那小厮又说曾见过花解语出现在此地,难道当真是因为其中莫可名状的恩怨情仇,故而花解语将小海棠杀害了? 正在此刻,便见前头徐志清陪着一人往此处走来,那人兀自身着戏装,雍容华贵,提着裙袍拾级而上。 第160章 这来者自然正是海棠班的头牌花解语,人称“花贵妃”的,身后且跟着班头,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大约也猜到有事发生,面上透着一股惶恐之意。 此刻,徐员外早命人将小海棠的尸首盖了,悄悄地抬到柴房内派人看守住了,县丞也让人秘密地去衙门,将仵作传来查验。 那花解语到了跟前儿,向两位大人并徐员外行了礼,神色却也平静,又大约是上了妆的缘故,看着不显慌张等色。 徐沉舟道:“花老板,可知我们叫你来,是为了何事?” 花解语沉默片刻,方道:“可是为了我徒儿的事?” 众人见他一猜就着,彼此惊疑,徐沉舟上前一步,盯着说道:“你仔细、想好了说话,你如何知道是为了小海棠?” 花解语方抬眸看他一眼,道:“开场之前,因众人都找不到他,我也跟着出来找寻,因此见过了的。”他的语气竟甚是淡然。 徐沉舟皱眉:“你见过了……是何意?” 花解语道:“意思是,见到他已经断了气了。” 众人又是一惊。徐员外已经忍不住道:“花解语,是不是你杀了小海棠的?” 花解语摇头,满头的簪缨珠翠随之摇晃:“并不是我。” 徐员外道:“不是你,却又是谁?” 花解语道:“我并不知是谁。” 旁边县丞跟主簿面面相觑,县丞道:“花老板,你这话可有些说不过去了,你既然自己承认见到小海棠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如何不赶快叫人?反而若无其事地上台开唱?” 花解语垂眸道:“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的,叫嚷也是无用。然而救场如救火,戏是不能被耽搁的。” 众人都是哑然,觉着这话实在偏执不合情理。 就算是寻常人见了死尸,都要厉声尖叫出来、慌张不已的。何况这小海棠是花解语的徒弟,同一个班子里相处的,感情自然更是不同,他却能在看见死尸之后,如无事人一样上场唱做,且如今又平淡冷静说出这番话来。 徐员外目瞪口呆,半晌道:“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欲盖弥彰。” 徐沉舟凝视着花解语,目光沉沉,并不做声。 县丞跟主簿两人低低私语。 云鬟站在旁边,此刻细看花解语,见他神色平静异常,也不知是因为头上勒子的原因把脸容绷住了所以没有表情,还是说他天生冷血。 不由又想起方才在台上……恁般艳光四射的美人儿贵妃,当时他初一登场,便活脱脱一个醉酒的杨贵妃,醉眼迷离,巧笑嫣然,种种娇态,天衣无缝,丝毫没有刚见过死人的半点儿慌张,也没有一丝眼见唯一徒弟身亡的悲痛感伤。 倘若他果然是真凶,那这人实在是冷静冷血的太过可怕。 徐志清忍不住也说道:“花老板,你、你这话是有点不近情理的,难道你……你不怕?你不惊么?你若是当时叫嚷出来,兴许、兴许会有人看到凶手呢?” 花解语道:“这不过是他的命罢了,人死了,戏也不能唱了,纵然找到凶手又能怎么样?都已经一了百了了。”语气仍是极漠然。 谁知才说了这句,他身后那戏班班头冲上来,指着花解语道:“你不用假惺惺地说这些话,一定是你杀死了小海棠!” 花解语抬眸,也不出声。 顶上徐员外跟县丞等人却精神一振,县丞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快些说来。” 这班头怒道:“回大人,小海棠虽然是他的徒弟,然而戏班里的人都知道,他对待小海棠非打即骂,简直当他是畜生一般,什么寒冬腊月跪天井之类,都是常有的事儿,前日还说他偷懒,狠狠地打了一顿呢,只怕这会子背上的伤都还没好。”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看花解语,却见他仍是端庄亭亭地站在原地,眼皮也不抬一下。 主簿问道:“这却是为何?” 班头又道:“他只说徒弟要严厉些才能教好,然而谁不知道呢?他因年纪大了,越发唱不动,可小海棠比他年轻,嗓子又好,近来好些客人都只点小海棠的戏,不大理会他了,他心里自然就不受用,常常狠罚小海棠,一动起手来,便是往死里打一样,又百般折磨。我前儿还听他打着说什么……你不如去死之类的话,今日小海棠果然死了,不是他做的,又是谁?” 县丞皱眉,便问花解语:“班头说的可是真?” 花解语道:“回大人,是真。” 县丞道:“你为何要这般对待小海棠?” 花解语道:“严师出高徒,我们这一行当,自来都是如此,我从小学戏,也是给师父棍棒底下打出来的,九死一生才到如今,若吃不了这些苦,就不配进这行。” 众人悚然,却无法质疑他的话。县丞道:“话虽如此,又岂知你是否暗藏私心?” 云鬟在旁留心,见花解语听了这句之时,眼睫方一动。 班头在旁听闻,犹犹豫豫地看了徐沉舟一眼,到底没敢开口。 忽地徐沉舟道:“你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眼睛看着花解语,语气有些冷。 班头闻听,这才忙说:“大少爷既然开口了,那么我、我就越发不敢隐瞒了,其实除了上面这些,还有一件事,只因为先前大少爷很捧场,可是近来却有些疏远了,反而很捧小海棠,所以花老板他大概就更加记恨……今儿进府之前,花老板本还不许小海棠跟着呢……是我一再相求,才许了来的。” 徐沉舟听了,眼神越发阴沉:先前小海棠偷偷跑出来跟他见面,或许花解语看见了,因妒生恨,新仇旧怨,果然杀害了小海棠,也是有的。 这样才能将他见了死人并不声张,反而偷偷走开的反常之举得以解释。 问到如今,众人几乎都认定花解语杀人嫌疑最大。 徐志清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别的嫌疑人,何况花解语的辩解也很是不利,正着急时,忽地听旁边有人说:“花先生看见小海棠尸身之时,现场是怎么样的?” 原来开口的正是云鬟,花解语闻听,也转头看她,想了会子,道:“他在假山里,我起初没看清,将走到假山口上才看见……” 说到这里,人才停了停,放低了声儿:“睁大了双眼,许多血……我见了那样,知道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云鬟道:“你可进到假山里头过?” 花解语道:“不曾。” 云鬟问道:“为什么?” 花解语愣了愣,凝眸看了云鬟半晌,忽地微微一震,张了张口,竟没有出声。 旁边县丞忍不住道:“方才他不是说过了嘛,他觉着人死了,戏就不能唱了,何必要再进去看呢。——这问的也是多此一举。” 云鬟置若罔闻,只看着花解语:“当时花先生去找小海棠之时,也是穿着这身戏服么?” 花解语不答,只微微地一点头,满头璎珞珍珠随之“飒”地一声,仿佛秋风吹动满地落叶。 那戏班班头也愤愤道:“穿着这戏服是不假,当时我们去找小海棠,他也从假山处下来,还说那处没人,我们才没去找的。”狠狠地瞪了花解语一眼,“何等狠心!” 云鬟道:“这就是了。” 县丞等见她问的古怪,都是莫名,徐员外正忍不住要叫她退下,却听云鬟道:“人并不是花先生所杀。” 众人震惊错愕。只有徐志清眼睛一亮:“贤弟怎么看?” 云鬟走到花解语身旁,道:“众位请看花先生这身戏装。” 花解语所着的这贵妃装,因要显出贵妃娘娘的威仪来,故而重重叠叠,繁复异常,里外足有五层,又有裙撑跟玉带,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却足顶的上三个人宽窄,且若有人站在他旁边儿,都要仔细留神,生怕踩到裙摆,或碰到玉带大袖等。 这一干人凝神看着,仍旧不解其意。 云鬟波澜不惊道:“方才众位也都看过那假山口,宽窄只容一个人低头走进去,花先生这般,怎能在假山内杀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先前徐沉舟又细细再审那发现死尸的小厮,才知他原本偷吃了酒,跑出来就近解手,因影影绰绰看见里头有个人,还当也是小厮在里头睡着躲懒,便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也不怕这儿冷么?快随我出去应卯了。”醉眼迷离地,将人一架,拖抱着往外。 将到出口觉着不大对,一转头,见满头满脸血,顿时就惨嚎出来。 云鬟说罢,现场顿时一片倒吸冷气之声,从这亭子居高临下看去,正也能看见那杀人的假山洞口,果然狭窄异常,只怕花解语还未进去,就被死死卡住了。 云鬟又道:“我先前见到小海棠衣裳上沾着些青苔湿泥,自是假山洞子里才有的,倘若花先生硬是入内,这戏服之上也不免会沾染些青泥跟血渍之类,然而正如众位所见,这戏服完好无损,更无任何污渍。” 徐志清已经恍然大悟,忍不住道:“贤弟说的很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儿呢?” 徐员外县丞三人都呆呆地,竟不知要说什么。 徐沉舟目光转动:“若不是他,又是谁人?” 云鬟并不回答,只又出神。 徐志清小声道:“贤弟……” 云鬟抬头看他,又看向徐沉舟:“先前大公子跟小海棠见面儿,他头上是不是戴了一朵珠花?” 徐沉舟一怔,继而说道:“我并未留意。”他原本跟小海棠也早有私,每次相见,只是贪色罢了,哪里还会留意他穿戴的什么? 云鬟便看花解语,花解语正也看她,闻言便道:“是有一朵彩蝶穿花儿的压鬓,原本是我的,先前赏了他,他十分喜欢,每次上场都要戴着。” 云鬟道:“今儿也戴着么?” 花解语道:“他出去的时候偷偷摸摸,我并没留意,假山里仓促看了眼,也没见着。” 那班头插嘴道:“那珠花是原先在苏州唱的时候,一位盐商老爷所给,价值不少银两,先前因找不到小海棠,我查过他的箱子,没见着那花儿,自然是戴了出去的。”又说道:“虽给了他,却还是戏班子里的东西,求老爷赏还。” 不料徐沉舟是个有心的,听云鬟只顾这样问,便道:“且等会儿,我先前虽没留意,可方才抱着小海棠的时候,记得并没见到什么珠花。”说着,又叫徐志清道:“老二,你去看一眼。” 徐志清为求确凿,忙带人去了,顷刻回来说道:“果然并没有,假山里各处都也没有。” 一时这几个人又都看向云鬟。 可云鬟眼前所见,却是在听见那一声娇笑后,小海棠转身离去的身影,那水红色的衣裙之上,发鬓边上,是两根蝴蝶翼翅似的钻花,随着他奔跑之态,轻轻抖动。 可是现在,已经没了,先前徐沉舟也详细又问过那几个小厮,自然并没有被他们私藏去了的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珠花儿被杀人凶手拿了去。 瞬间沉默,徐员外道:“我府内这许多人,要找一朵珠花,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何况就算是杀人凶手将珠花拿走,他倘若信手扔了,更加无从寻找了。” 云鬟道:“不必大海捞针,我大约知道是谁了。” 这一句,不仅县丞主簿,徐家父子震惊,就连花解语眼中也透出惊讶之意。 就在众人于后院内疑神疑鬼、紧锣密鼓地找寻凶手之时,前厅里的众位宾客却仍在看戏,此刻正演得热闹处,那孙悟空连番两次被白骨夫人所偏,第三回上,正欲奋起金箍棒…… 这自然是紧张之时,众宾客先前虽被那句“杀人了”惊得不轻,然而此刻却忍不住被戏所引,有些忘情。 正此刻,就见门口上县丞主簿徐员外等一行人复又回来,有几个人便站起来迎接,又问是不是出了何事。 那班头一挥手,孙悟空便收了金箍棒,同白骨夫人站在戏台上,不知如何。 满厅客人见他们神色肃然,当下也渐渐噤声,瞬间偌大客厅里鸦默雀静。 县丞看一眼云鬟,便道:“各位,不瞒各位说,方才徐府花园内出了事了。” 顿时之间,许多人脸色各异,面面相觑,都不知怎么样。 县丞高声道:“稍安勿躁,都坐着别动!听我说——乃是有个人被杀了。” “嗡”地一声,又嘈乱起来,有人甚至跳起来道:“杀了人?是什么人死了?杀人的是谁?”乱作一团。 徐沉舟跟徐志清两个,一左一右站在云鬟身旁,各怀心思。 却见她神色淡淡地扫着满厅客人,看了半晌,便举步往前而行。 两兄弟对视一眼,忙跟上,厅中客人们因为听了这样骇人的消息,一时也顾不得理会徐家的人,只纷纷议论,又有的按捺不住,便起身围过来向着徐员外县丞等打听,急得县丞大叫:“肃静,噤声!” 也有的看见徐家兄弟走过来,便拦着问,徐志清一心盯着云鬟,只顾随意两句便将人推开,徐沉舟阴沉着脸,那些人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敢来相扰。 在一片沸腾混乱之中,云鬟走到靠墙的一面桌前,双眸看定桌后坐着的一人。 徐志清被人绊住,徐沉舟先跟着她走了过来,看看那人,又看云鬟道:“小凤凰……” 云鬟目不转睛:“这位是?” 徐沉舟狐疑,还未介绍,桌后那人脸上掠过一丝惊惧之色,旋即起身笑道:“大公子,这位小兄弟是……” 还未说完,云鬟目光下移,看向那人袖口。 徐沉舟随着她眼神看去,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第161章 且说徐沉舟毛骨悚然,将那人当胸揪住,咬牙切齿道:“居然是你!” 那人慌张道:“哥哥,这是怎么说?” 此刻县丞、主簿、徐员外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徐志清也终于来到跟前儿,一眼看见如此,心中一惊,可却居然并不十分意外。 原来这人姓葛,人称葛二郎,祖上其实跟徐府是世交,葛二小的时候,还时常跟徐沉舟等人互相来往玩耍,只是他渐渐长大,性子也歪的不像样,最爱吃喝嫖赌,原本葛家还有些田产钱财,可经过他几年的挥霍,自然便见了底儿了。 倒是徐府,因为经营有道,子孙争气,便屹立不倒。 徐沉舟虽然风流花心,也时常结交些外头的人,偶尔挥霍几个钱,可其实是个有算计的,再加上徐志清也并无那些恶习,且颇为能干,因此徐府倒还是蒸蒸日上。 因小时交情,葛二也时常跟着徐沉舟厮混,徐沉舟对他倒也使得,有时候葛二无法求他救济之时,也还贴补几个钱儿,总不至于让他空手而回罢了,倘若有些场合,有时候忘了去请,葛二不请自来的话,也由得他。 云鬟是初来乍到的人,连葛二叫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他们两家私下里的底细了。 所以徐志清一看云鬟指出了葛二,心中反而一叹:虽不知道此中究竟,却也明白杀人凶手必然是他跑不了的。 此刻徐员外也道:“是怎么说?难道是葛小儿?” 徐沉舟将葛二的手腕往上一擎,徐志清在旁细看,却见他的袖口上竟有两块儿看着还算新鲜的血渍。 葛二原本也没留意,转头一看,才变了脸色。 徐沉舟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桌上,伸手于袖口摸了摸,又去胸前一探,双眸眯起,抬手出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枚蝴蝶穿花的珠钗。 前头蝴蝶的两只须子都是先前细碎宝石而成,于他手中颤巍巍地,最令人吃惊的是,一根须子上的宝石跟底下的珍珠已经是赤红色,却是被血染红了的。 葛二早已经面如土色,真个儿皮囊都似泄了气一般,软软委顿。 当下便水落石出,县丞即刻将葛二带回了衙门,细细审问了一番,很快定了案。 原来今儿徐府请客,徐志清安排名单,因念在葛二毕竟曾是他叫过“哥哥”的人,又怜他大年下里,便格外照拂,也请了他来。 谁知这葛二是个贪得无厌的性子,平日里徐沉舟虽时常接济,怎奈于他看来,徐家家大业大,徐沉舟每次却只给些散碎银子,有时候甚至几百钱而已,所以他心里竟生不忿。 但又因知道徐沉舟的性子外热内冷,是个不好招惹的,因此明面上却不敢抱怨什么,生怕得罪了他,以后便无法跟着厮混了。 这一日因来到,听说徐志清请了海棠班,葛二是个有心的,于这“色”字头上,也十分着紧,他又不像是徐沉舟一般有钱,自打落魄之后,不管去哪里,那些青楼妓女,打茶围的小幺儿等,见了他,无不避之唯恐不及,因此葛二心里很不受用。 更因为徐沉舟原本跟花解语极好,每次前去听戏捧场,葛二便也尾随,目睹了多少风流旖旎之事,他因没钱,也不如徐沉舟势大,自然没法子亲近花解语,只是心里却窝着一团火。 而花解语也是个高傲的性情,有时候葛二大着胆子要接近他,总被他冷言冷语打发,葛二求之不得,便转为唾弃诋毁。 后来花解语年纪渐渐大了,徐沉舟便喜新厌旧,又看上了小海棠,葛二心中暗暗痛快,可看着小海棠比花解语更加鲜嫩可爱,心里自然也痒痒的……又因为他每每跟着徐沉舟出入,打扮的也是人五人六的,心想小海棠年纪小,或许不懂事,会从了他也是有的。 却又怕贸然下手,给徐沉舟知道了是要不依的。 如此左右犹豫,暗暗觊觎了多少日子,不得下手,直到今日。 因葛二近来手头又紧,借着今儿徐志清请了他来,他便暗中忖度:因自小儿在徐府里玩耍,自然对这徐府内各处都十分熟悉,此刻年下,各房内只怕松懈,若是趁机能够耧些东西到手上,岂不一举两得? 因此他饱吃一顿后,趁着桌上众人都乱糟糟地,便偷偷跑了出来,沿着那僻静假山石头间往前摸去。 谁知偏巧看见了小海棠跟徐沉舟两个躲在假山丛中,徐沉舟搂着小海棠,两个人说说笑笑,十分情热亲密。 葛二见状,便把那偷窃的心也都扔了,只顾眼中着火。正好儿云鬟走来,小海棠便跑了,葛二见徐沉舟并未追上,他反而抄近路,躲在那假山洞子里头。 果然小海棠要从假山石洞内穿过,葛二一把抱住,便要求欢,小海棠起初吓了一跳,认出是他之后,自然抵死不从。 葛二口中乱嚷许些好话,怎奈小海棠虽年纪不大,却知道他不过是个贴在徐沉舟身上的吸血虫罢了,便百般辱骂。 他学戏的人,口头何等厉害,便骂得葛二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葛二羞极反成了怒,本来想放他走,此刻反而扑上去,狠狠地按着后颈,将他拉着往山石上一撞,道:“你也不过是个下贱戏子罢了,在大爷跟前儿装什么高贵,老子家里风光的时候,你这种小贱人都跪在脚底下舔呢!” 发狠撞了两下,却没听见小海棠言语,忙扳过身子来一看,却见额头正好碰在那块儿凸出的石头上,已经血流满脸了。 葛二魂不附体,忙松手,转身要逃,因见小海棠鬓边的珠花儿闪烁,他把牙一咬,便摘了塞在怀中,不提防就在那时候袖子上沾了血。 一场天大的祸事,却在转眼之间就已经告破,徐志清原本沉甸甸的心如一团云似的轻,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几乎就要扑上前把云鬟抱上一抱。 徐志清拉着她,喜不自禁:“好贤弟,你倒是怎么认出他是凶手的呢?” 此刻也有许多眼睛在看,许多耳朵在听,云鬟便淡淡道:“其实很简单,先前外头叫嚷说杀人了的时候,厅内众人都惊疑,我当时因看了一眼,见只有他坐在角落里无动于衷,因此已经怀疑了。方才县丞大人说外头有人被杀了,众人愈发惶恐,可他还是丝毫不惊……只有凶手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才知道是他。其实哥哥只要略微留心,也就会看见了。” 旁边众人听见,细细想想,都恍然大悟。 在座许多人,因见云鬟轻描淡写说着,他们稍微一听,解除了心头疑惑,自然也觉得此事简单的很了。 但是对有心人而言,只要转念再想想,却就知道并非如此。 徐志清起初也是点头,继而又疑惑道:“可、可厅内这许多人……” 这里头足有几十个人,且参差错落,人多眼杂形色各异,莫说看见人脸上的表情,就算是要找葛二,也要费上好一段时候才能寻见。 “谢凤”为何竟如此“目光如炬”? 云鬟只在他臂上轻轻一拍道:“横竖已经水落石出了,何必再想太多呢。”因见时候不早,便又告辞。 徐志清见状,只得先把那腹中疑窦收了,又同徐员外县丞等告知,亲来送云鬟。 正起身儿,忽然也有个人道:“我跟小谢同路,索性一块儿吧。” 原来正是周天水,云鬟不置可否,当下三个人一块儿去了。 这几个人去后,厅内众人兀自议论不绝,有的说葛二实在凶狠可恶,有的便说小海棠死的可惜,还有的就问云鬟的来历……或辱骂,或叹息,或赞扬。 众口不一之中,徐沉舟走到厅边,却见徐志清跟周天水一左一右,陪着那“少年”远去,眼中神色不定。 忽然听丞道:“原本韩捕头向大人推举这少年的时候,我们都还不以为然呢,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并非浪得虚名,还是韩捕头眼睛毒辣啊。” 主簿也道:“真是不同凡响,只可惜年纪尚小了些,看着又文弱,不然倒是可以入快门呢。定然是一把好手。” 徐员外也心服口服,无言以对,只是跟着附和罢了。 徐沉舟端量了会儿,目光一动,看向对面水阁,当下便迈步出厅,径直来到水阁处。 此刻戏班众人正卸妆的卸妆,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那班头见了徐沉舟,忙迎着。 徐沉舟一抬手,往内而行,果然见花解语坐在里头椅子上,正垂眸看着手上那朵沾血珠花。 徐沉舟思忖了会子,道:“今儿我差点错怪你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花解语已经卸了妆,露出底下一张很清秀的脸来,神情却依旧淡然,道:“徐爷不必如此,那原本也是人之常情。” 徐沉舟眉峰微动,又说道:“我听人说,你要收山不唱了?” 花解语一点头:“今儿算是最后一场了。” 徐沉舟道:“你……可是因为我……对小海棠的原因,才……” 花解语原本面无表情,听到这里,沉思片刻,便道:“既然以后收手了,有些话,说了也无妨。正如班头所说,我对小海棠着实有些严苛了。或许因为我觉着他跟我有些太像了,的确他的嗓子很好,正因如此,我也格外珍爱他,只不过我最恨他的是什么,徐爷可知道?” 徐沉舟并不知,便摇头。 花解语道:“这一门是下九流,没法子的人才会学唱戏,可是对我而言,戏,是最好的营生了,能唱好戏,能好好唱戏,是福分,至于其他,身不由己,倒也没法子。说句得罪的话——我指的,是逢迎似徐爷这样的有钱有势之人。” 徐沉舟眸色微沉,花解语把珠花放下,轻描淡写道:“这话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但是我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我从来只想清清净净唱戏,只是不能……但是小海棠,他的心思太多,他最不该的,就是一门心思扑在徐爷身上,而不是在戏上。所以我恨他……别人是被迫如此,他却是乐得如此,所以那天我才说他……自甘下贱,不如去死。” 徐沉舟闭了闭双眼。 花解语笑了起来,语中有些嘲弄之意,道:“你们还只当我是嫉妒他,却不知我心里多厌恶那些事……可是现在,一切都罢了,我也不必再为他操心,也不必再为自己操心,从此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度过余生就罢了。” 花解语说着,又低头看看手中珠花:“这是他的遗物,就留给徐爷做个念想吧。”将珠花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徐沉舟走到桌前,将那珠花拈起来看了眼,忽地一笑,信手往身后一扔,负手自去了。 且说徐志清送了云鬟跟周天水出门,又约了改日再去寻她,目送他两人并肩离开,才自回府。 旺儿因在门上,跟徐府其他小厮听说里头杀了人,都在乱猜一气,因笑着说道:“他们说是姓谢的小公子破的案子,我就猜是主子呢!果然就是,他们纷纷打听,我可是挣了好大的脸面呢!” 云鬟也不言语,周天水在旁打量她,便道:“方才你在厅内说的那话,听着简单,可真要做起来,一百个人当中,只怕也没有一个能做到的。 云鬟道:“大概是我眼尖一些罢了。” 周天水道:“只怕更加心细如发?” 云鬟一笑,因扫他一眼,忽地问道:“我先前在哪里见过周先生不曾?” 周天水诧异道:“这个不能吧?” 云鬟心中略想了想,仿佛只有那次逛街之时,曾经看见他在成衣铺子里站着,仅此而已。于是倒也罢了。 两人沿街而行,忽然迎面来了个醉醺醺的汉子,脚下趔趄,猛地竟撞向云鬟身上,周天水抬手轻轻在那汉子肩头一推道:“留神。” 虽看着并未用力,那汉子却向着另一边儿倒去,堪堪避开了云鬟。 周天水便笑道:“以后看着醉酒的人,倒要远远避开才好。” 不料云鬟看着这一幕,心底竟陡然想起另一场来—— 那次在酒馆内听韩伯曹说了春红内情,云鬟被酒气所熏,出门之时,也似这般趔趄欲倒,当时有个人将她扶了一扶。 那时候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是谁,只依稀看见那青绿色麻布衣裳跟靴子,但是现在因有所触动,凝神细想……那支曾扶着她臂膀的手,很大且有力,稳稳地握着,手指腹似乎还有些粗糙…… 脸色微变,脚步亦停了,胸口发闷。 周天水见状问道:“怎么了?” 云鬟抬手在额头上扶了扶,喃喃道:“不……不对……不可能。” 周天水忙扶了扶她的胳膊肘:“方才也没看你吃酒呢,是什么不对?” 云鬟定睛看向他的手,却见这支手干净修长,有些过分白皙,跟她记忆中的那支很不一样。 可最要命的是,云鬟所记得的,在雨中扶了她一把的那支手,她之前也曾见过。 她从来不会怀疑她的记忆,但是这一次却恍惚……无法相信。 ——那手的主人,曾从鄜州的时候护着她,一路伴随她到了洛阳,然后转至京中。 只要她见过的她都不会忘,且记得清清楚楚,她没有看见那雨中人的相貌,也没听见他出声儿,但她认得他的手。 那支手的主人,是巽风。 第162章 眼前那只手握着她的臂膀,往上轻轻稳稳地一扶,袖底淡青色的麻料衣裳随风一动,几点雨滴从那微弯的肘间淅淅沥沥地洒落,打在脚下湿漉漉水淋淋地青石板上,溅起极小的一簇簇水花。 一旦想起,那些场景便丝丝清晰,就仿佛着魔一般,不停地在眼前心底闪现浮现。 忘不掉,却又不敢信。 周天水见云鬟神情有异,脸色泛白,不由扶着道:“不会是方才在徐家受了惊吓吧?” 云鬟勉强摇头,却无心再应酬。 周天水十分识相,知道她身上不适,便一路安静地陪着她回到可园,又叮嘱说道:“大节下,可要好生保重才是,我改天再来探望。” 云鬟也举手做了个揖,默然无声。 周天水一点头,往前去了,走了不多时候便停下,回头看一眼可园门口,却见云鬟跟旺儿早已经入内去了。 周天水看了半晌,微微一笑,举手推门而入。 也是先前年底的时候云鬟才知道,原来周天水的住所,竟在可园旁边,乃是不大的一栋房子,连他在内,只一个负责茶饭的老妇,并三个随从。 自从十二日在徐府吃酒之后,云鬟再未出门,纵然前来请的竟比先前更多了数倍,都是会稽当地一些有名望的人家,只因在徐府见了云鬟之能,又亲听见县丞主簿等夸赞,因此纷纷想要结交。 反而把陈叔给忙了起来,他因是最早来会稽安家住脚的,但直到住了一年后,才得以认得几个差不多的人,却想不到,云鬟才搬来数月,便有这许多有头脸的士绅争相延请。 陈叔又惊又是喜欢。原来他也听说了徐府的事,知道云鬟又大大地露了脸,可惊喜之余,又有些叹息隐忧。 私底下,陈叔禁不住就跟林嬷嬷说:“我看着凤哥儿这样,真是苦恨她并不真的是个男儿……纵然现在这样,终究不是长法儿,若真的男儿,必然会有一番大事业做出来。”说到这儿,话语中便带了一丝苦恼惋惜。 林嬷嬷叹道:“可知我先前也曾这么说过?可是说这些也是没用,幸而凤哥儿是个有主张的,凡事倒是不用咱们替她操心,她如今这样儿,看着倒也和泰安乐,索性就由得她去、一切看天罢了。” 十五这日,因街上有花灯会,又是大节,陈叔便叫林嬷嬷领着云鬟上街散散心,毕竟这也是她在本地的第一个元宵,也可见识一番这南边儿的元宵夜热闹情形。 因此当夜,林嬷嬷便同露珠儿,晓晴,旺儿,一并陪着云鬟前去观花灯。 一路迤逦,不觉来到题扇桥上,只见夜风徐徐,两侧街头如天街一般,花灯逶迤不断。 河上也仍有乌篷船夜游,悠然有丝竹之声,船头同也挑着精致花灯,船上不知谁家少女,正俯身往水上放莲花灯,偶尔随水传来一两声娇语呢哝。 流水潺潺,灯火耀耀,同天上明月互相辉映,果然别有一番意趣,眼前街头衣影重重,笑语欢声,不时有孩童挑着灯笼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只留下银铃般笑声喧哗。 云鬟眼看此情此境,当真是前生今世都不曾亲眼目睹过的盛况,目光所至,逐渐地,心头那一丝隐忧稍微散开。 露珠儿跟晓晴两个早已经牵手自去玩耍,旺儿忍不住也跟过去,一边儿指点哪个花灯好,哪个粗一些。 林嬷嬷因看见毯子上的簪花精致,喜上眉梢,便俯身要挑几样儿。 云鬟眼看此情,心里喜欢,更加宽慰了几分,当下负手往前,不料才走数步,忽然转头看向旁侧。 却见在右手边儿,悬着数盏花灯。 当中一个,却是两个雪白圆润的童子,簇拥着一尾肥胖鲤鱼,栩栩如生。 云鬟定睛看了会儿,情不自禁走了过去,抬手轻轻地在那童子抱鱼灯上挑了挑,那灯便随之一动,上头的垂髫童子跟鲤鱼仿佛也活了一样,跟着抖了抖。 云鬟仰头看着,不觉微笑,双眸也透出几分光来。 那铺子老板忙道:“哥儿喜欢这个?我给您摘下来细看看……”说着便果然将灯摘下,递了过去。 云鬟正要接过来,忽然旁边多了一只手,轻轻巧巧地将花灯提了过去,笑说:“咦,这个童子灯做的还不错。” 店老板一愣,原本想说着灯已经有人了,不料一眼看见来人,那话就说不出口了,只是陪笑:“徐爷,您、您也喜欢这个?” 运来这忽然出现之人,竟正是徐沉舟,今夜他穿一件绛红色的绉纱袍,嵌玉乌纱罩冠,手中还握着一把扇子,看着竟有几分不俗气质。 徐沉舟目光一转,从童子灯上转到云鬟面上:“啊……我竟没看见原来是小凤凰。” 他的眼神竟是极亮,云鬟垂眸不看,只道:“徐爷。” 徐沉舟笑道:“怎么,你也喜欢这灯?” 云鬟淡淡道:“徐爷既然喜欢,我不夺人所爱,告辞。”举手作揖,转身便走。 徐沉舟见状,提着灯迈步赶上。 云鬟走开数步,徐沉舟道:“你这孩子如何这样不禁逗呢?我不过是信口说说,我知道你喜欢,就送给你如何?” 云鬟道:“不必费心。我若要,自己会买。” 徐沉舟皱眉道:“可惜这满街上只剩下这一个了,你难道不想要了?” 云鬟道:“已经归了徐爷,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徐沉舟道:“你既然不要,那我只好扔了它了。” 说着,徐沉舟竟果然将那灯往旁边路上一丢,烛心倾斜,顿时便冒出火光来。 云鬟吃了一惊,眼睁睁看着那童子鲤鱼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竟禁不住色变,略带怒意地看向徐沉舟。 徐沉舟笑道:“又怎么了,不是说你不要的么?你若是要,就不用烧了了。” 云鬟无话可说,扭身欲走,不防徐沉舟将她的手握住,道:“怎么,你恼了?罕见……先前在我家里,经过那件大事,都不曾看你恼过半分,如何就为了一个纸糊的灯笼恼了?” 他的手极大,几乎将她的手团在掌心,也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如何,十分灼热。 云鬟仰头看向徐沉舟,眼中已经透出几分冷恼之意:“徐爷请放手。” 徐沉舟垂眸看着她,忽然说道:“若我不放,又如何?” 云鬟还未回答,忽地见两个四五岁的小娃儿,一手提着灯笼,从人群中跑了出来,竟不偏不倚撞在徐沉舟身上。 徐沉舟一愣,低头一看,不禁恼怒:“混账东西们!” 原来这两个小孩儿另一只手还各自握着些糖串子、臭干子之类的吃食,尤其是那豆腐干,似是新炸出来的,上头还淋着各色酱汁,一顿扑在徐沉舟身上,顿时便把好端端一件上乘的袍子给污了。 两个小孩儿往后一退,见闯了祸,忙提着灯又乱窜着跑了。 徐沉舟提起袍子看了眼,“臭”味扑鼻,他是最爱干净整洁的,如何能不恼?且是这样花好月圆的大好光景,简直…… 才要说话,忽然心头一动,忙抬头望旁边一看,却见早没有了云鬟的影子。 徐沉舟呆了呆,看看身上那污渍,又看看地上烧毁了的鲤鱼灯,半晌,方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且说就在那两个小孩子直直地撞到徐沉舟身上之时,云鬟也愣了愣,且喜徐沉舟松了手,她便顺势往后一退,正要看究竟之时,身后却有人将她轻轻拉了一把。 云鬟何其聪明,顿时便反应过来,见徐沉舟正垂头看衣裳,她便悄然后退,转身没入人群中了。 略走了一会儿,觉着徐沉舟已经找不到自己了,正左右打量,忽然听见一个笑微微地声音道:“你是在找什么呢?”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竟是周天水,双手抱臂,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云鬟回头看看徐沉舟处,又看周天水,道:“莫非……” 周天水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悄声道:“咱们离这儿远些说话,这徐家大爷,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鬟还来不及开口,早已经被他拽着往前,又过了一座小桥才站定。 周天水放开云鬟,靠在栏杆边上,自顾自低头便看桥下流水,见送了几朵莲花灯过来,便道:“我从来只听流觞曲水,今日这般流水浮灯,还是第一次见呢。小谢你呢?” 云鬟见他这般说,便也回身看着河上,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双眸凝视那一盏盏莲花灯,朦朦胧胧,不知想起什么。 周天水抬头,见面前的“少年”,真真儿是清隽如画,加之气质微冷,不苟言笑,越发飘然出尘,恍若谪仙一般。 云鬟见他忽然不言语,只是望着自己的眼神略有些怪异,便道:“周先生?” 周天水方咳嗽了声,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云鬟道:“什么?” 周天水笑道:“我是说这南边儿的景致。这还是会稽小城,却不知如苏杭,淮扬几个地方,更是何等的销魂呢。” 云鬟淡淡一笑,周天水见她双眸仍是凝望那随波而行的莲花灯,不由眉开眼笑,道:“她们弄得怪有趣的,小谢,我们也去玩一玩可好?” 云鬟诧异,周天水却不等她回答,便握着她的手腕,引着走到桥边。 竟买了两盏莲花灯,便递了一盏给云鬟手上。 那卖灯的老妇人打量两人,慈眉善目笑道:“只要对这灯许愿,便会心愿达成,这灯随着水走的越远,便越见心愿真切呢。” 又指着不远处一堆少年道:“那些哥儿们,都是识字懂文的,若是把心愿写在纸上,放在莲花里,水里天上的神都是看着的,就更见灵验了。” 周天水喜道:“有趣。”便捧了一盏,也去旁边摊子上讨了纸笔,便低头写了起来。 云鬟见他明明看着斯文稳重,又是个生意人,不料竟是这样“童心未泯”,这些传说等话,连她都不信,周天水却一本正经去行。 云鬟捧着那盏灯,愣愣发怔之时,那边儿周天水已经写好了,便把纸团起来,放在莲花灯里,回头看云鬟不动,便推她道:“我好了,小谢快去写呀。” 云鬟啼笑皆非,见他不住催促,似还要等自己一起放灯,便只好也走过去,提了笔,略思忖了会儿,果然也写了两行字,便也放在那莲花里,回来道:“我也好了。” 周天水笑道:“你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云鬟眼睛眨动,忙捧着灯往旁边一避,周天水笑说:“哄你呢,倒是写了什么了不得的?怕我看见?” 也不知如何,虽然周天水的举止谈吐都有些亲昵、又似“自来熟”,可大概是他言行之中全是自在自然,并不似徐沉舟一般内怀阴郁而咄咄逼人,反让云鬟觉得自在,就如对着一个故友一般。 云鬟笑道:“那周兄你写了什么?可否给我看看?” 周天水闻言,眼神一晃,继而笑道:“罢了罢了,咱们还是放灯罢。” 说着,便又领着她到了河边儿,找了个空隙,又叮嘱:“留神地滑,这样冷天,掉进去可不是玩的。” 两个人挨着蹲下,周天水捧着那莲花灯,竟不舍得放似的,兀自闭眸嘀咕了几句,才小心翼翼地放下,又道:“可万万要飘的远一些。” 谁知话音未落,旁边不知是哪个顽童一竿子打过来,正正打在周天水那莲花灯上,顿时便“嘶”地一声,灯熄莲花翻倒。 周天水大怒,站起来要找那罪魁祸首,不料那顽童见势不妙,早扔了杆子逃了。 此刻云鬟也缓缓地将灯放下,那莲花灯在水里打了个转儿,便往远处飘去。 起初还见它随波逐流,自由自在,慢慢地有些远了,云鬟不由站起身来目送,却见那灯悠悠然地滑过桥下,竟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之中。 也许……真的有所谓“心愿达成”? 云鬟双手合什,垂眸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莲花灯晃晃悠悠过了石桥,随着水波荡漾慢慢地搁浅在岸边儿,岸上有个人俯身,宝蓝色嵌暗纹的衣袖一敛,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一拈,便将那盏灯取了起来。 幽幽浮灯,仿佛心火一簇,近在眼前。也映出那人如星般明,如渊般深的双眸。 第163章 云鬟回身,却见周天水兀自恼恨地盯着水上那盏将要沉了的莲花灯,她心中越发诧异,便说:“不如再买一盏?” 周天水甩手道:“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话虽如此,神情却有些失落。 因离了原地,不见了旺儿林嬷嬷等,云鬟生怕他们担心,又见周天水如此,便道:“我该回去了。” 周天水闻言:“怕什么?莫非还怕徐沉舟追来么?”又笑道:“横竖已经出来了,且放开胸怀,好生游乐罢了。” 当下便丢了那花灯不理,只陪着云鬟又走了一段,因又说起本地胜景来,便约云鬟改日同游兰亭、曹娥庙、戒珠寺等地。 正走间,便见旺儿露珠儿等正东张西望地找人呢,见了周天水陪着而来,才欢天喜地上来接着,道:“林嬷嬷见没了人,着急的了不得,快随我们回去。” 当下过了十五,才进了三月,本地却生出一件稀罕事来。 原来只因为韩伯曹辞了捕头一职,又选不上好的来,故而一直到如今,本县捕头尚且空缺,如今过了节,正是迫在眉睫,郑盛世因召集了县丞主簿,巡检,典史等,商议过后,便请了一人暂代捕头之职。 这位却不是别人,竟正是徐府的徐大少爷,徐沉舟。 云鬟听说这消息之后,只觉匪夷所思,想想徐沉舟那模样,万想不出他任职本县捕头到底是何情形。 这一日,因先前约好了,周天水绝早前来,请云鬟同游兰亭。 云鬟乘车,周天水骑马,出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 却见果然好一派风光,前有崇山峻岭,身侧茂林修竹,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路上又有许多古字题迹,景致怡人,风雅非常。 将近中午,便在骋怀亭内歇息,周天水见她今日着一件玉兰白的缎子衣裳,玄色束发,越发显得清净秀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周天水暗中赞叹,便道:“元宵那夜,我看你终于穿了我送去的衣裳,倒果然是极合身,也甚是好看,如今天气慢慢热了,待我再送两件儿这会子能穿的,必然更佳。” 云鬟忙道:“委实不敢再消受。” 周天水笑道:“哪里的话,我并不把你当外人,你也不必跟我客套,只要你别嫌弃,肯穿上身儿就行了。” 两人说了半晌,那边儿旺儿等滚好了茶,便奉上来。 两个人各自吃了半盏,又吹了会儿风,正欲沿路往回,却见旺儿从竹林后转出来,因说道:“方才我去茅厕,看见那扫亭子的老伯手里提着个包袱,说是不知哪个客人落下的,打开来看,竟是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并些碎银散钱等呢。” 周天水道:“白得了这些钱,这可是他的造化了。” 旺儿道:“造化什么?这老头子憨实的很,说这丢了包袱的人必然着急,竟非要等人来寻呢。” 周天水笑道:“难得,这地方倒也有些忠实之士。” 因他们要走,便也顾不得此事了,当下小厮们收拾了茶具等物,正欲往回,忽地听得嘈杂吵嚷之声,隔着竹林传来。 众人驻足观看,旺儿是个好事的,跑过去探头观望了会子,忙折身回来,摇头道:“主子你看,我说这好人做不得呢,原来是那丢了包袱的客人找回来了,那老伯只当把包袱给他就成,不料他翻了翻,硬说是还少了五两,非要拉着那老伯讨要呢。” 周天水闻言,道:“岂有此理?”先迈步往那处赶去。 还未到跟前,果然就见一个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正扯着那花白胡须的老者,叫嚷说:“快把私藏的五两还回来!” 周天水上前拦住:“做什么?” 他虽然身量不算高大,可这般信手一扯,那汉子便动不得,因回头道:“这老东西昧了我五两银子,我叫他还回来,又怎么样?” 周天水啐道:“他若是肯昧心,这二十多两早也飞了,何苦还在这里等着还给你?” 客人叫说:“谁又知道?” 周天水冷笑:“哦,我却知道了,这老伯并没说谎,你也并没说谎,既然如此,这个包袱自然不是你的,这是别人丢的二十两,你自去其他地方找你的三十两吧。” 旺儿听了也笑:“说的很对,这话在理。”又对老伯道:“您只管拿了去,别理会这浑人。” 谁知这老者虽受委屈,却不敢贪图:“不好如此的……将事情说清楚了便是……” 那客人见他们如此强硬,便有些畏缩之意,悻悻道:“罢了罢了,我也不争那一点儿了,只当我别处丢了就是。”扯过包袱,便要离开。 云鬟在后面看到如今,便叫道:“周兄。” 周天水闻言回来:“怎么?” 云鬟低低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周天水一怔:“果然?” 云鬟点头,周天水冲她一笑,复回来,竟二话不说,把包袱自扯了过去。 那客人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天水道:“这果然是你的包袱?” 那客人见他似是个难缠的人物,又听问的如此,便透出心虚之意,偏道:“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自是我的。” 周天水冷笑:“将晌午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一个穿红衫子的客人背着这个包袱,那人还比你高许多,又年轻,难道我看错了?” 云鬟在旁听着,心里自然有数,方才因见这客人跟扫地老伯纠缠不休,她看着那包袱,心中搜想,果然便想起先前闲游之时,曾见过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人背着这包袱上山,可见此人是冒领。 面上微笑乍现,却又极快僵住了。 云鬟抬头,眼前忽地又闪出一幕: 当时她同周天水且行且说,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红衣青年,倒也罢了。 然而此刻回想,双眸远望,却见那红衣青年之后的竹林路口上,有几道影子,疾驰而过。 那真正就是所谓“白驹过隙”的瞬间,对于一万个人来说,甚至绝不会留意曾在那狭窄的路口上,有什么人物经过。 可对云鬟不同。 在她凝神回想的那一刻,时光就仿佛定格儿在那数人纵马而过的瞬间,双眸渐渐睁大,而眼前所见——那个在风中亦万千蕴秀,姿容端方之人,其轮廓身形,也越发清楚起来。 云鬟惊心胆颤,茫然失魂。 此刻周天水跟旺儿正拦着那人质询,那客人听说的如此详细,顿时眉眼乱晃,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旺儿早明白过来,忙上前揪住道:“好囚攮的,原来你这厮是诈领!快点跟我去见官!” 那人听闻“见官”便慌了,再撑不住,便求饶起来。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忽然那扫地老者指着前方一人:“莫不是那位客人?” 周天水跟旺儿等回头,却见不远处,果然有个身着红色衫子的青年,低着头,边走边四处搜寻打量,满面焦急之色,忽地听见此处吵嚷,才抬起头来,当看见老者手中包袱之时,顿时满眼喜色,忙奔过来。 原来这青年乃是自外地才回来,包袱中是连年经商得来的全部身家,本来统共有三十两的样儿,后来这人把其中五两揣在荷包里,随身带着。 谁知只顾探看兰亭风景,自茅厕出来后便忘了带,路上想起,急忙往回来寻。 这冒领的客人,却是因为见他乱找一气,便问缘故,这青年并未防备,便同他说了端倪,忙中忘记荷包里的银子,只说丢了三十两。 谁知这人听闻便生了邪心,抢在这男子跟前儿找来,因为他又格外贪利,竟不信扫地老者所说的话,非要再讨回那五两。这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因不耐麻烦,旺儿便打了他一巴掌,喝道:“这样清雅的地方,偏你这种货色现世,别再给兰亭丢脸了,下次若还见你发坏,立刻扭送衙门,还不快滚!”那人连滚带爬而去。 剩下红衫男子很是感激,因红着眼眶道:“我宁肯年下也不回来,无非就是为了攒够银子,家中老小都盼着呢,方才回来找时,已经打定主意,若是找不回来,我便只在这里找个地方吊死罢了,老人家乃是我救命恩人。”便拿了块碎银要给那扫地老者。 老者拒而不受,笑道:“我只图个良心安稳罢了,若要收你这银子,可就超出本意了。何况,多亏了这些先生公子们提点,才没给人冒领了去。”那青年又团团道谢。 周天水见状,心头一块儿大石落地,因含笑回头看向云鬟,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倒退至花坛边儿上,正坐在那一枝子的红梅树下,一手扶着额头,脸如雪色。 周天水忙扶着,又探她脉,却觉着脉息突突乱跳,竟似血不归经,周天水吓道:“方才还好端端地,是怎么?” 云鬟笑了笑:“咱们……回去吧。” 周天水见她如此,便道:“你走不得了。”回头招呼小厮:“往前去招一顶藤轿来。” 那小厮飞快去了,半晌果然有轿夫抬了顶藤轿,便扶了云鬟坐上。 这藤轿云鬟却是头一次坐,只觉得软轻异常,还未反应,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看周遭越发清楚了,她心中更为不适,便抬衣袖遮住眼前。 周天水见状,便将那轿兜转了过来。 云鬟觉着眼前一暗,略睁开眸子,见那遮阳伞挡住了半个身子,外间自然看不到自个儿了……这才缓缓地又吁了口气。 坐了藤轿下山,才又换了马车,周天水却只骑马。 众人往回而行,将到城门之时,旺儿因道:“那不是新任的徐爷徐捕头?这是要做什么,好大的阵仗。” 云鬟掀起帘子看了眼,果然见城门边儿上,是徐沉舟身着捕头公服,斜斜地靠在一匹马上,身旁十几个公差分两列站着,正不知怎么样。 因深知此人性情,故而见他纵然穿着公服,那浑身上下也都透出一股子风流纨绔之气,云鬟便垂了眼皮儿,不去打量。 不料徐沉舟偏生最是眼尖多心,因瞧见了周天水,便赶过来道:“老周,你这是打哪里来?” 周天水翻身下马:“方才去兰亭游玩,徐爷在此是做什么?敢情有要紧公务?” 徐沉舟道:“可不是么?昨晚上郑大人就派人把我从被窝里掀出来,说是从……什么劳什子京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叫我带着三班兄弟们仔细迎接,别怠慢了贵客。” 周天水笑问:“哦?不知是什么大人物?” 徐沉舟道:“就是不知道呢,不过,据说是为了先前那连发的金行劫案来的,大概是跟三法司有关……只是我们从早上干站到现在,连个毛儿都没看见。” 说着扫一眼那马车:“里头是谁?” 周天水笑道:“是小谢。今儿便是跟他一块儿去游山的。” 徐沉舟早猜到是“谢凤”,闻言便笑得意味深长,道:“老周,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深藏不露的。” 周天水若无其事,含笑拱手道:“我还是不打扰徐爷的正经差使了,请。” 徐沉舟嘿嘿一笑,瞥着那马车,似笑非笑,只等车子进了城,才总算收回目光,又望着前方那空落落的大路,便伸了个懒腰:“罢了,打道回府吧。” 底下差人问道:“徐爷,这会子不等,倘若上差来了,怪罪下来怎么说?” 徐沉舟笑看那人,点头道:“你这资质,也很可以去当县太爷了。咱们大老爷这官儿当的很妥当,听了人家吹点风儿,就慌的乱转,岂不知等这风吹到他耳中的时候,早就是风尾,只怕人家那该办的事儿都办的差不多了,哪里该在这里迎接,倒是该在这里送神才是。” 底下众人似懂非懂,徐沉舟一挥手,道:“晌午了,咱们去汇翠楼喝了酒再回衙门吧,我请。” 众人听闻,大喜过望,纷纷簇拥着去了。 且说周天水陪着云鬟回到可园,见她下车,才要离开,忽然云鬟回身,道:“周兄,可否进来说话?” 周天水一怔,他们虽也算认识许久,只是云鬟极少主动请他进宅子里,此刻听了,眼珠一动,便叫小厮先把马儿牵回家里去,随着云鬟进了可园。 两个人一路往内,却是谁也并不曾开口说话,此刻陈叔人在店里,林嬷嬷跟两个丫头听见回来了,都迎出来,又见周天水陪同,神色才又拘谨起来。 云鬟道:“晴儿倒茶来。”便领着周天水进了书房。 不多时晓晴送了茶上来,云鬟又吩咐:“不用人伺候了,都退下。”晓晴见她神情不似平常,忙低头退了,露珠儿跟旺儿原本站在门口,晓晴便也将他们招了离去。 当下书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周天水瞅了一眼云鬟,便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的茶叶,问道:“你身子好了?方才在山上是怎么了?” 云鬟轻声道:“我已经好了,如今……是有句话想请教周兄。” 周天水笑道:“不敢当,你说就是了。” 云鬟并不立刻就问,只是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了一遍,周天水虽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儿,端着茶杯的手却不动了,半晌才笑问:“怎么了?倒是想问什么?” 云鬟这才问道:“周兄,可认得……巽风?” 周天水闻言,手禁不住一抖,却又极快止住,脸上虽仍带着笑,那笑里却依稀透出了几分警惕之意。 云鬟的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又看向他颈间,最后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周天水被她一眼一眼看着,忍不住竟转开头去,拢着口咳嗽了声:“我不认得,好生疏的名字。” 云鬟望着他笑了笑,忽地抬手,竟轻轻地抚上了周天水的脸。 第164章 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万家灯火,共度佳节之时,远在云州的晏王府,却并非如意团圆,相反,却更似提心吊胆。 晏王赵庄站在檐下,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圆月,澈然的双眸中有掩不住的忧虑痛楚。 他的背后,厅内灯火通明,使女内侍穿梭其中,纵然站在门口,亦能嗅到那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气跟熏人欲倒的药气。 赵黼是在年初七那日带兵回云州的,他出城之时,带的是三千兵马,然而这一次回城,身边儿所有伤兵残部加起来,也不过二百余人。 可这一场战役,他却仍是赢了。 只可惜是不折不扣的惨胜。 而这个,也是最让赵黼无法忍受的。 他原本不至于用这种近乎惨烈的打法来取胜。 拜先前的记忆所赐,赵黼很清楚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以及这战之中,他的那位劲敌素来的打法儿。 因为冬季,正是辽人物资短缺的时候,又值年下,因此先是小股士兵在边境骚扰不断,然后便是大队人马集结而来。 而这一次因为有花启宗统领,这位花将军,昔日是本朝大名鼎鼎的龙武尉教官统领,因为跟沈相爷有仇,自鄜州大营逃脱之后,便投奔了辽国。 因他生得一表人才,且又文韬武略,是个难得的人才,辽国皇帝十分器重,竟把金吉公主许配给他。 这一次边境之战,便由花启宗亲自率兵而来。 前世这一场战役,是晏王赵庄领兵迎战,却因花启宗诡计多端,设下圈套,将晏王围困。 当时赵黼人在京中,得到消息之后快马加鞭赶回,只不过那时候要救援已经来不及了,出了云州之后,茫茫原野,山峦起伏,甚至不知道晏王此刻被困在何处。 何况赵庄出战之时,调动了大部分的云州守军前往,就算赵黼赶回,云州能调动的士兵也已经有限。 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赵黼想出一道“围魏救赵”的法子。 他虽然不知晏王被围困何地,却知道辽人正如饿狼似的要吞掉晏王以及他所率领的云州军。 故而赵黼将云州最后的守军分出三分之一,又紧急把府兵调了三百,将所有精健马匹调出,临时组了八百军,每人身边儿携一支云州王旗,夤夜出城,不去别处,径直从雄县霸州旁边而过,直奔幽谷关。 天尚未明,幽谷关的辽军守卫忽地发现从城墙下爬上来数道影子,待有人发现异样示警之时,晏王府的府兵早已经占了半个城头。 赵黼一马当先,头系白色布条跃下城楼,杀过蜂拥而来的辽国士兵,硬是从里头将幽谷关的大门打开! 只因当时辽国精锐都被花启宗带了前去围攻晏王,且近来又传来将要大捷的消息,故而幽谷关的守军十分松懈,又哪里知道,会不知从哪里冒出这样一支可怕的云州死士呢? 府兵们在赵黼的代领之下,怀着必死之心也要救主,一百多人死在了幽谷关内外,却也顺利地将幽谷关大门打开。 外面的云州军一拥而入,满城行事,只将幽谷关所存的火药、粮草等仓库点燃! 与此同时,所有的云州士兵跟府兵都大喊:“花将军假意投降,里应外合,杀进辽都,活捉辽国狗皇帝萧西佐!” 那些本来顽抗的辽国士兵闻言,顿时都胆战心惊,不知真假,士气自然低落。 而云州军一鼓作气,大杀一通。 天将要明时,幽谷关爆炸的声音几乎传到了辽国都城,点燃的草料场等浓烟滚滚,方圆数百里可见。 天崩地裂的声响,将皇宫之中的辽国皇帝萧西佐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在得到翼州关的紧急军情之后,萧西佐狐疑起来。 原本他对花启宗并无疑虑之心,怎奈赵黼这一支军队神出鬼没,竟旋风似的拿下了幽谷关,倘若花启宗果然跟他们里应外合,把辽国精锐拖在外头,那下一个关卡便是翼州。 而过了翼州,便是辽都了。 辽国朝中本就有一半儿的大臣不满重用花启宗,顺势便更加吵嚷起来,萧西佐本甚精明,奈何云州军“气势如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 且根据翼州关所呈报的消息——云州军只是军旗就有近千,何况又雷霆般拿下了幽谷关,只怕精锐不下五千甚至万余,而并不是先前如花启宗所说的云州精锐都在晏王身边儿。 如此,不由让人疑心是不是花启宗跟晏王两人合演了一场戏。 萧西佐再也坐不住了,当下命人发金牌,紧急召回花启宗,以“回转护驾”之名。 如此一来,赵黼的“围魏救赵”跟“声东击西”果然生效。 花启宗几乎就要给晏王致命一击之时,被辽国金牌使者下令撤回,花启宗自不敢抗命,只得放弃围死晏王之计,功亏一篑。 但虽然救回了晏王赵庄,可赵庄毕竟受了重伤,正在云州仔细调养的时候……京城却又传来消息,说是晏王妃因病而逝。 赵庄本就生死一线,猛地听见了这消息,哪里还能撑得住,内忧外患,便也随之故去了。 对赵黼而言,这一场战役,痛心彻骨,也铭心刻骨。 早在之前从云州陪同晏王妃上京之时,赵黼便叮嘱过晏王,让他在将入秋之时,派人送信上京,无非是透露他患病的消息。 晏王虽不知如何,却也答应了。 更加上晏王妃挑选“世子妃”不力,且赵黼又被张振打的“受伤呕血”,故而京城对于晏王妃而言,留着也是没有意趣,何况她最是担心赵黼,再加上晏王“病了”,这种种之下,晏王妃自要陪着儿子回云州探望晏王。 在赵黼看来,晏王妃只要不留在京内,不跟他们分开,自然也不至于无故而亡。 至于花启宗,他当然不会让晏王来应付。 赵黼的用意有两个,第一是保全晏王。第二则是打败花启宗。 只是他想不到的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且……世间往往并无双全法。 赵黼因知道前世晏王是如何进了花启宗圈套的,便想出一条险计,他想要将计就计。 他亲率兵当诱饵,另一方面,却联络云州之后的齐州守军,要合齐州军之力,对花启宗的精锐大部进行合围,如此里应外合,必然给其致命一击。 ——倘若此计可成,辽国只怕三年内不敢再犯边境。 谁知赵黼算来算去,算错了一件事……或者说,是算漏了一个人。 齐州军的监军褚天文,其实是太子的心腹。 太子本就安排了棋子眼线在云州,褚天文当然不会坐看晏王立大功。 就在赵黼同花启宗对峙,准备生死交战之时,本该负责从外包抄、里应外合的齐州军,却极诡异的按兵不动了。 赵黼想不到的是,原本天衣无缝的计策,因为朝廷之中的势力倾轧,轻而易举地不攻自破,从而也让他陷入了前世晏王所身处的绝境之中。 有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一个“自己”再去“围魏救赵”“声东击西”地救援了。 当除夕夜,云鬟站在窗口看着外头青瓦上的霜冻之时,在北边儿冷到极致的寒雪地里,赵黼将手拢在唇边——尚不知他将面临人生之中最凶险的一次决战。 但是他的心跳的很急……北方的野地里极冷,但是他的心跟身上的血都却炙热,仿佛按捺不住什么似的在奔腾跳跃。 等待第一声喊杀响起、准备第一发利箭射出之时,赵黼看了一眼天上。 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地上雪色反射着冷冷地莹光。 但是就在这一刻,他却仿佛又能看到…… 多年之前,也曾是这样一个除夕夜,他快马加鞭从云州一路赶回鄜州,那时候……那时候的少年,也是似现在这样心急火燎,身体内的血液在咆哮沸腾,但是那时候他心里所有的,是一个很“坏”的想法。 此刻,他甚至都依旧能看清那马上少年,嘴角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在慢慢地将腰间刀抽出鞘之时,赵黼忽然想: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绝不能给那个人知道,不然的话,那可真真是雪上加霜了。 可是转念间,却又苦笑:就算他不说,难道她会不知道? 只怕……在看穿他的时候,她早就对所有都一清二楚了。 刀光划破黎明之色的时候,他心底的所有念想总算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个字:杀!杀!杀! 赵黼不欲父母担心,起初尚隐瞒着自己的伤情,只是私底下命军医官疗治罢了。 仗着他年少体健,精神强悍,所以自打回城后,陆陆续续又撑了三天。 晏王妃见他脸色苍白,也不爱动,还只当时这一场战打的吃力,所以耗损了元气,故而只命人每日多多炖熬些人参、鹿茸等补品罢了。 一直到了正月十一日,赵黼雪着脸喝下半碗参汤后,精神力终于撑到了极限,手一抖,那汤碗落地,而他一声不响倒下。 晏王妃还以为他是哪里不适当,忙叫太医来看,谁知太医将脉一诊,吓得倒退数步,几乎倒地。 原来此刻赵黼,竟已经没有气息了。 因王妃在跟前儿,太医不敢叫嚷,生恐是自己诊错了,忙又爬起来再探,终于战栗着收手。 但凡是病症,总有个起因,但是这数日赵黼并未让府中太医近身儿,因此苏太医打量了会儿,忽然道:“王妃,冒犯了,要请世子宽衣看看。” 晏王妃兀自不知怎地,道:“到底如何?好端端地怎么晕了?”又皱眉叹息:“早先在京内的时候,因为张家那个浑小子不知轻重,跟他打了一架,又从马上跌下来伤了元气,也晕过了一次,从那以后,我就觉着世子有些不对劲儿了。” 苏太医见她自顾自念叨,苦笑着上前,便将赵黼的腰带解开,又轻轻地将那玄色袍子系带解了。 才将这头一层衣裳解开,晏王妃就哑声无语地惊呆了。 苏太医是个经验老到的,方才诊脉的时候就看出端倪,如今瞧着,更加明白。 原来赵黼这外裳底下,是一层白色中衣,但是不知为何,这中衣之上,竟然血迹斑斑。 晏王妃咽了口唾沫:“这个孩子……是、是自打回城来就没换过中衣么?” 然而这般话不过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罢了,因此刻,那中衣上的血渍还是新鲜的。 晏王妃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衣裳上一探,指尖立刻便也殷红了,似乎还带一点温热。 晏王妃尖叫起来,因太过惊恐,那厉声尖叫却更似呜咽一般,她跳起来后退:“这是怎么了?” 此刻苏太医的手也有些发抖,好不容易将赵黼的中衣解开,却见底下,整个儿腰间缠着数层白色纱布,但血仍是从里头殷了出来,通红的一团,看着触目惊心,就仿佛这纱布底下的身子,被人剖腹剜心了一样。 晏王妃双手死死地捂着脸:“黼儿!黼儿!”想上前,却又因为极度的恐惧不敢,乱嚷了几声,又叫道:“去叫王爷,快去!王爷!”双腿都软麻了,直往地上委顿,身后的使女忙上前来死死搀扶着。 节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喜气洋洋的日子。但是对晏王府来说,却不仅是一个“愁云惨雾”能形容的。 赵黼命悬一线,每天换纱布擦身子,经常都是半盆血水。 跟这相比,先前在京内吐的那一口血,简直都瞧不进眼里。 圆月无声,皎洁柔和的月光普照世间,似有慈悯之意。 晏王出神,默默祷祝之中,忽听晏王妃连声叫道:“黼儿,黼儿!”带着哭腔。 赵庄心头一紧,忙抽身回到室内,却见王妃俯身床边儿,周围侍女跟太医都呆呆怔怔,战战兢兢。 晏王妃见他来到,忙抓住手儿:“王爷!黼儿醒了,方才我听他说了句什么!” 赵庄将她的手握了把,暗中深吸一口气,轻声唤道:“黼儿?” 刹那间,万籁俱寂,偌大的卧室中,只听见赵黼急促的喘息声。 半晌,方低低道:“崔……云鬟!”一个名字,念得咬牙切齿。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骂出什么来之时,赵黼又呜噜了声儿:“阿……鬟……” 这两个字,却仿佛幽咽叹息,竟是百转千折,有万种滋味,令人闻之禁不住鼻酸。 赵庄竟不知何意,回头看晏王妃,却见王妃满脸惊疑,顷刻,却又红着眼睛落下泪来。 第165章 话说可园之中,晓晴送了茶之后,便同露珠儿跟旺儿一块儿退下。 三个人来至观荷堂内,林嬷嬷正在廊下喂那两只狸花猫,见他们都出来了,便问:“怎么也不在留个人儿里头伺候着,就都跑出来偷懒了?” 晓晴便把云鬟吩咐的话说了,因道:“我看主子好似有什么正经大事要跟周先生说呢。” 露珠儿道:“先在外头游逛了一上午,难道话还没说完?还要特意回来商量呢?” 说着怼了旺儿一下,问道:“你是在外面跟着的,你说说看,倒是有什么事儿?” 旺儿笑道:“能有什么事儿?”忽然心头一动,就把那红衫男子丢了银子,他们帮找回来的事说了一遍。 林嬷嬷三人听闻又有事故儿,忙留神听,又不禁都赞叹。 晓晴拍掌笑道:“痛快痛快,得亏是你们跟主子在场,才讨回这个公道来。” 露珠儿也道:“我的乖乖,是那许多银子呢,若换做我,丢了的话我也要去寻死了。” 林嬷嬷啐了口:“才出正月多久?就张口就死呀活了的,大吉大利。” 那两只猫儿吃饱了,就在她脚跟上蹭来蹭去,喵喵地叫着撒娇。林嬷嬷笑道:“又蹭我一裙子毛。” 旺儿琢磨了会子,却道:“说起来,咱们主子可真真儿是能耐人,若不是跟着他,我也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顶顶聪明、简直像是神仙似的人呢。“晓晴跟露珠儿对视一眼,便笑问:“又怎么说?” 旺儿掰着手指头,说道:“从起初主子来到这儿,先是几句话就点破了王娘子跟张三郎偷情的事儿,那乌篷船上杨老大之死,你们大概不知道内情,我却是跟着跑来跑去,最知道的,然后就是徐爷家里金器行的事儿,紧接着就是戏班子小海棠被杀,再加上今日,你们瞧瞧,哪一件儿不是主子的能耐?照我看,若不是主子,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跟案子,只怕如今还破不了、世人也还不知道内情呢!” 旺儿因是跟着云鬟出入的,对这些案件自最是清楚,心里已经对云鬟敬若神明,偏偏云鬟又是这个相貌、性情,更是视若天人,一旦说起来,便眉飞色舞,打心底里透出敬服。 晓晴便得意起来:“这话说的在理儿。可不就是的呢?除了我们主子,别人也是不能够的。” 露珠儿笑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竟把主子吹到了天上去似的。” 旺儿道:“那也是真的有能耐,咱们才能吹得起呢。晴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晓晴点头笑说:“对极了。嘴儿真甜,怪不得主子去哪里都带着你。” 旺儿便挠着脑袋笑了起来。 林嬷嬷见他们说的兴起,便也不管,又去看那天井里的荷叶长的如何。 这几个人正在闲话,忽地门上老仆李叔跑进来,见林嬷嬷在,便忙道:“林大娘,外头有个女人拖着两个孩子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我问她,只是哭个不停,也不肯走。” 林嬷嬷道:“哪里来的什么女人?”林嬷嬷因是有心病,听有人寻来,不由有些心跳不安。 李叔摇头道:“哭的怪可怜儿见的,说是要找咱们哥儿呢。” 林嬷嬷心内诧异,便对旺儿道:“你去瞧瞧是怎么了,仔细些。” 旺儿是个腿快心活的,忙便跑出去,身后露珠儿瞅了一眼,捂着嘴笑说:“你们瞧瞧这旺儿小子,跑的颠颠儿的,像不像是那小哈巴狗儿?” 晓晴笑啐道:“好端端地,就你埋汰人!” 露珠儿道:“我这是夸他机灵呢,哪里是埋汰,你就这么护着?” 林嬷嬷却扬首往屋里头看,眼中透出几分忧虑来。 晓晴看了出来,便走到跟前儿问道:“奶娘是不是在担心主子呢?” 林嬷嬷点了点头,道:“这周先生,说来是不是有些跟咱们主子太亲近了些?原先盘下了王家的铺子,就在咱们隔壁,倒也罢了,谁知后来租住的屋子也在咱们家旁边儿……虽然看着是个极稳妥的,可我这心里……” 晓晴见左右无人,便道:“您老人家别担心,管他是什么来头,咱们主子却是个世间最有心的,若有什么企图,自逃不出她的眼去。” 林嬷嬷方笑道:“说的也是,我不过人老了,爱多操心罢了。”又对晓晴道:“我不放心,你偷偷去门上看看,外头来的是什么人?” 晓晴去了半晌,便同旺儿从外进来,说道:“打听明白了!” 林嬷嬷跟露珠儿忙围上来,便问究竟。 与此同时,就在可园的书房之中,云鬟举手抚来,竟把周天水惊得微微色变,忙站起身来。 手中尚且端着一盏雀舌,却再也喝不下。 周天水看看云鬟,又看看那茶水,急忙将茶杯放下,才勉强笑笑说道:“小谢……你这是?” 云鬟静静看他,双眸之中也隐隐透出几分极淡的笑意。 周天水狐疑莫名,便又道:“罢了,我瞧着你仿佛也没什么正经事儿,不然,我就走了。” 他咳嗽了声,顿顿足,便要往外而去。 谁知云鬟目视他的背影,轻声唤道:“周兄。” 周天水脚步一停,回头看她。 云鬟忽地说道:“周兄,你的胡须歪了。” 周天水一惊,忙举手摸了摸下颌,才笑说:“你、你又玩笑了。” 云鬟啜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歪了,比上回相见,又高了一毫。” 周天水神色微变,并不做声,只是凝眸打量她。 可园里人手本少,如今又把丫头小厮们打发了,这书房内外越发寂静,外头庭院内,竹筒中水滴跌落的声音都十分清晰。 云鬟将杯子团在掌心,又慢慢道:“其实周兄的易容之术十分高明,就连陈叔久经世故的人,也没看出异样,周兄不必忐忑。” 周天水深吸一口气,扭头要走,却又止步回身,脚下一跺,反而走回桌子旁边。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云鬟看了半晌,才拧眉低声道:“那么,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云鬟道:“我跟别人不同。”垂了眼皮,唇边似是一丝苦笑:“周兄既然知道我,又同我相处这许久,应该猜得出,我跟别人不同吧。” 过目不忘,对她而言,是一种天赋之能,却也似是一种沉重的束缚。 她永远无法摆脱,不管是她喜欢的,不喜欢的,有时候纵然无意,也会看出其中的……破绽。 周天水握了握拳,面上透出几分微愠之色,一按桌子,复又坐下,沉声道:“你且说来我听。” 云鬟笑了笑,薄胎白瓷杯子中,那雀舌浮浮沉沉,仿佛无声诉说。 云鬟道:“最初,是在徐府见面。” 周天水一脸匪夷所思,哭笑不得道:“你说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就看破了?” 云鬟道:“并不是,是在外头叫‘杀人了’之时,我看出些不对。” 周天水疑惑端详着她。 云鬟含笑垂眸,目光所见,却正是那日在徐府水阁厅内,当外头下人叫嚷“死人了”之时,她惊而回头,目光无意掠过厅内众人。 也正是在那一刻,这花厅内数十客人,甚至连同戏台上花解语跟其他小戏们,形态各异,种种情形,都在她眼底一览无余。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看见人群中葛二自顾自吃酒,面色不改。 也看见戏台上花解语神色如常,举止如常,只双眸中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怆之意——当时她回想到此事之时,还有些怀疑花解语,直到明白他身着戏装,无法进山洞杀人才释怀。 但就在那同时,她自也看见了周天水。 当时周天水正举着杯子要喝,听见这一声之时,面上并无寻常客人所有的惊疑不定之色,他只是眉头微扬,唇角斜挑,反而是一种类似“饶有兴趣”般的玩味表情。 而当县丞主簿等回到厅内,宣称外头真的有人被杀了之时,云鬟正全神留意找寻葛二,但当她迈步往葛二方向而行之时,却自也看见了坐在旁侧的周天水。 他也并没有似其他客人一样或跳或叫,却是正盯着她看,双眸之中,微微有光,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他似乎早就知道云鬟会有所行动,而且正期盼地等待着。 从那时开始,云鬟就知道周天水必然不止是一个成衣店掌柜而已。 那他会是什么身份? 周天水有些气虚:“可……可你是怎么看破我、我的装束的?” 云鬟点了点自己下颌,道:“胡子歪了,几乎我每一次相见,周兄的胡子都跟上次不同。” 对别人而言稀松寻常绝无破绽,但对云鬟而言却简直惊悚——哪有人的胡子一天一个样儿,胡须长的地方都跟上回不同。 周天水大窘,面上露出尴尬之色:“谁会留意到这样的细微之处?何况我已经很仔细粘在原处了。” 他竟然认了,只是神色有些悻悻地,仿佛觉着自己败露的十分可惜。 云鬟忍不住笑了:“另外还有。” 周天水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杯子喝了口清茶:“请说?” 云鬟目光移动,看向他的手,慢慢说道:“周兄的手,细白的很呢。” 周天水一惊,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又怎么样?本老爷擅长保养。” 云鬟忍俊不禁,悄声又道:“那……周兄的保养之术可甚是惊人,如何连男子的喉结也都保养的不翼而飞?” 这话一出,周天水面上泛出薄红来,忙举手在颈下按了一按,把那衣领又往上扯了扯。 这一回,却咬了咬牙,并没做声,只是蹙眉盯着云鬟,目光里透出又是恼恨又是不信之色:“你果然……果然都知道了?” 云鬟摇头道:“其实我并不习惯盯着一个男人细看,只不过有时候……会记住一些。原本我也不敢往别处去乱猜测,可是……周兄可还记得元宵那夜放莲花灯?” 周天水闻听,如坐针毡:“放灯又怎么了?” 云鬟张了张口,看着他有些焦虑不安的神情,忽地心头一动,便垂眸道:“并没什么,只是……周兄在那夜十分高兴。” 周天水略松了口气:“高兴又有什么不对?” 云鬟道:“你当时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曾高高地笑了两声。” 周天水一怔,继而色变:“你、你的意思是……” 云鬟微笑道:“我当时不禁疑惑,为什么一个看似稳重的中年男子,竟会有那样奇异的笑声?就类似是……” 周天水面上的红越发重了几分,忍不住又拿了茶杯来,低头看了眼,猛地又灌了一口,口中喃喃嘀咕道:“可恨可恨……竟给个小丫头把什么都看穿了,真真儿是没脸再回去见人了。” 云鬟却不笑了,只淡淡抬眸:“现在……周兄可以跟我说实话了么?” ——周天水出现的时机十分的玄妙。 云鬟本来心无旁骛,更如她自己所说,毕竟对方是个“陌生男子”,就算相处有些亲近,也从来是守礼守矩,哪里好死命盯着人家打量、搜寻什么破绽? 只可惜她不是寻常人。 那些破绽,浮浮沉沉,就如此刻杯中的雀舌,随着水流踊踊跃跃而动。 然后,是那日……从徐府回来,猛然触动的关于巽风的记忆。 她当然没有跟周天水说,年前她带着林嬷嬷等逛街的那天,正是周天水成衣铺子初开那日,她经过店门,从那半掩的门扇里看进去,曾看见过一道挺直的身影。 彼时铺子里光线极暗,那身影就似一道朦胧的剪影。 云鬟也未在意。 但就在想起了雨中那人是巽风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再然后,却是……在兰亭,望见那红衫男子之后的路口,那惊鸿一瞥白驹过隙的身影。 万千蕴秀,品貌端庄。 那个人是……白樘。 原本她还可以假装对于巽风的记忆错乱不实,但当看见白樘的那一刻,她心底已经透凉。 她自以为死遁离开京城,隐居这偏僻之地,此事做的不露痕迹,无人能知,却怎知道,竟仍是逃不脱有心人的天罗地网,明察秋毫。 周天水犹豫不答。 手中的茶几乎都凉了,云鬟捧起来,又喝了口:“是四爷命你来此的么?周兄……不,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周姐姐’。” 第166章 白樘身边儿的八卫,是按照五行八卦来排列的,最先成名且资历极深的两位,分别是乾天跟坤地,此刻虽仍在八卫之列,却已经极少露面儿。 后面便是震雷,巽风,坎水,离火,也是如今最常调遣派用的几位,最后入门的,便是似阿泽这般的少年。 当云鬟想通所有之后,周天水这名字,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云鬟并未对周天水提起的是,她得以识破周天水身份的另一个关键之处,是先前在京内,于刑部中无意中听见阿泽所说的一句话。 当时云鬟负伤在刑部调养,巽风时常来照顾,便引发任浮生的调笑。 阿泽偶尔来的时候,听见任浮生“抱怨”,便常常跟他斗口,有一回无意中说起来,因道:“你只管在这里挤兑咱们巽风哥哥,这会子幸亏阿水不在京内,若是她在,看饶不饶得了你。” 任浮生吐吐舌头:“‘风生水起’嘛,谁人不知,当着她的面儿招惹巽风哥哥,我是找死不成?” 两个人正说着,被巽风一记眼刀,双双封口。 云鬟不是个爱多嘴的人,自然并没有问他们说的是什么,只不过早已经默默地记在心里罢了。 那夜放莲花灯,云鬟捧着灯发愣之时,周天水已经迫不及待写好了字,又忙着将那纸上的墨迹吹干,当时河上的风儿吹拂……灯影下那小小地纸片掀动,云鬟无意中瞥了一眼,早已经将上面所写印入眼中。 巽风之所以并没有亲在云鬟身边护卫,一来是因为白樘所命——此中自有原因;二来,巽风却也知道自己留不得。 当初云鬟欲偷偷南下,他一路暗中护佑,也从未现身过,仅仅因为在危急之时低低出了一声,便给她认了出来。 巽风深知以云鬟之能,倘若他硬是留在会稽,只怕不管他如何小心,都是很快就会被她看破。 却想不到的是,纵然有周天水这样一个机智狡黠的人物在,也照样是瞒不过她双眼的。 周天水悚然惊动,早在奉命前来之时,她就已经听说了许多有关崔云鬟的传闻,有些话竟是“神乎其神”。 周天水年纪虽不算大,但出身极有来历,且在白樘手底却也跟了三四年,也算是个极有经验的老江湖了,心想一个小丫头罢了,竟会能耐到哪里去?还让那许多人为之兴师动众的。 却想不到,如今就是这“小丫头”,把她的脸打的啪啪作响。 两人面面相对,神情各异。 正在这会儿,忽地听外头脚步声响,是晓晴来到门口,小心翼翼道:“主子,外头、外头有个女人来了,哭得不成,说要让主子救命呢。我们赶她走,她越发跪在门口上……已经围了许多人看了。” 云鬟闻听,便起身道:“是怎么回事?” 晓晴悄悄说:“方才我跟旺儿出去打听,那女人说,好似是官府里冤枉了她家里的男人,已经逼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来求主子救命。” 云鬟道:“如何求我?不是该去官府鸣冤的么?” 晓晴道:“我们虽这么说,她只不肯走,跪在地上磕头呢,看着倒是……怪可怜的。” 云鬟回头看了一眼周天水,后者会意,便同云鬟一块儿出了书房,往外而行。 方才进门之时的心境,同此刻离开的滋味,可算是两别。 周天水且行且看云鬟,却见她依旧神色宁静淡然,就仿佛方才那一番话并不曾发生过。 两人还未出大门,就听见嗡嗡嚷嚷的声响,至门边儿往外一扫,果然见门口台阶下跪着一个女人,身边儿一左一右两个四五岁的孩童,外围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团团围的似个扇形。 有那认得这女人的,便说端详,因高声道:“霍娘子,你又跑来这儿闹什么?这是好端端地住家儿,可不是衙门,你若有冤屈,只管去衙门里罢了!” 旁边一个也笑说:“只怕她不敢去,她那汉子做下那种恶事,偏又跑了,官府尚且正找不到人撒气,她哪里有脸再去呢。” 霍娘子缩着肩,瑟瑟发抖,仿佛在哭,她旁边那男孩儿便回头叫道:“我爹爹不是坏人,是官府冤枉了他!” 人群中有人道:“小畜生不要嘴硬,若真是冤枉,如何这半年多都在逃,如何不回衙门说清楚?可见做贼的心虚。” 那男孩子叫道:“是谁瞎说,我爹不是贼!” 霍娘子道:“植儿,别做声。” 正此刻,人群中忽然飞出一块石头,霍娘子见势不妙,忙把男孩儿搂在怀中,那石头正砸在她额角,顿时之间便流出血来。 又有人叫道:“贼又能养出什么来,自然是小贼了,合该打死!”又打飞石。 云鬟见势不妙,正欲喝止,却见周天水跃出门去,袖底一挥,一柄折扇当空掠出,只听“啪”地一声,便将那飞石反打了出去。 人群中一声惨叫。 周天水横扇当空,扬眉冷道:“要打要骂,堂堂正正露头出来,倒也敬你是条汉子,躲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算什么?”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果然便见人群中挤出一个半大小子来,看着不过十二三岁,捂着脸颊——正是方才被周天水反击所伤。 少年昂头道:“是我打的,又怎样?” 周天水笑道:“哦,你倒是敢作敢当,你为什么暗中拿石头打人?” 少年转头怒视霍娘子一家三口,道:“我爹就是给霍城害死的!至今还捉不到霍城偿命,他们还有脸到处喊冤?我恨不得、恨不得……”握紧拳头,眼中透着怒火。 霍娘子额头流着血,却只是哭说:“不是,我家相公不会杀人,不是他做的。” 少年骂道:“官府都判了的,他如今又逃了,难道还有假!杀人凶手!你们都也是一窝的!” 霍娘子怀中那男孩子环儿见母亲被打伤了,再也按捺不住,便挣扎出来,扑到那少年身上,厮打道:“我爹不是杀人凶手!” 两人扭在一块儿,少年便将霍植推倒在地上,抬脚乱踢,红着眼嚷道:“你爹杀了我爹,我杀了你偿命!” 旺儿忙赶出来拦住,好不容易才将这少年拽开了,此刻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有说这少年可怜、霍家活该的,有说这其中或许也有内情的…… 霍娘子哭喊着将环儿抱住,却向着云鬟跟周天水道:“哪位是谢公子?” 周天水扇子对云鬟一指:“这位。” 霍娘子便俯身磕头,又道:“植儿,良儿,快给谢公子磕头,求他帮忙洗脱你们爹的冤屈。” 云鬟道:“快请起来。霍娘子,我跟你素不相识,你这是为何?”又见她双眼通红,衣衫褴褛,额上血流不止,身旁那女孩儿霍良儿见母亲跟哥哥受伤,便放声大哭,竟哭得气噎昏迷。 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头痛哭,十分凄惨。 云鬟欲言又止,叹道:“罢了,先扶了进去,请大夫来。” 那少年叫道:“不要理会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周天水见状,便对云鬟悄声道:“你想仔细,接了人进去,只怕就摆不脱了。” 云鬟道:“我并非官府之人,且也算初来乍到,但他们竟然求到这里,自然是因走投无路了,又怎能见死不救?” 周天水似笑非笑道:“好个菩萨心肠,只不过,这个已经是衙门判定了的案子,若是衙门无错,你自然白忙一场,也讨不了好,倘若衙门有错,你更当怎么办?” 云鬟淡淡道:“衙门若无错,我也已经尽力,无愧此心。衙门若有错,黑白不能颠倒,自也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周天水闻言敛笑,目光肃然,将云鬟从头到脚又打量一遍,忽道:“你这气质……倒是让我想起……”欲言又止,只一笑说:“既然如此,你我的话,改日再说吧。” 向着她一拱手,挥袖而去。 当下将这霍娘子一家三口接了进宅子,顷刻大夫来到,将她额头的伤稍加料理,又因小女孩儿良儿病了两日,那大夫也给看过了,说是因感了风寒,又饮食不调所致。 云鬟见他们三个面黄肌瘦,神情恍惚,知道日子不好过,便对林嬷嬷吩咐了一句。 顷刻,底下厨娘现做了三碗雪菜肉丝面,便端上来。 那男孩子霍植看着香喷喷的面,却不敢乱动,只看霍娘子,见他母亲点头,才上前抱着吃了起来。 当下才知内情:原来这娘子的夫婿霍城,原本是会稽镖行的一名镖师,武功是极好的,尤其一手连环刀,耍起来风雨不透,算得上是本地头一号人物。 去年六月,镖行接了衙门一趟差事,要帮知县郑盛世送一批物件儿回乡下,谁知行到半路后,这霍城忽然见财起意,竟暴起重伤同行的一名镖师。 其他两名随行捕快,一人重伤,一人当场死亡。 霍城把那两箱子的财物劫走,就此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如今城门口还贴着缉捕公告呢。 先前丢石头打霍植的少年,便是死去的那范捕快之子,叫做范小郎。 霍娘子无心用饭,哀哀哭告:“原本我家相公是不想去送这趟镖的,他私底下对我说,那些东西,都是郑大人收受的富商士绅们所给的私财,他不屑去送,奈何镖行点名要他去,我相公平日嫉恶如仇,连护送都不屑,又哪里会因为见财起意,杀人越货呢?” 这半年多来,霍娘子求告无门,因听闻近来有个姓谢的公子,为人甚是机警明白,最擅侦破疑案,先前的乌篷船案、金器行、以及小海棠之死等,多亏是他从中慧眼如炬,道破天机,连县丞等都赞不绝口。 加上小女孩良儿病重,霍娘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是绝境之中,索性就“病急乱投医”,来到可园求救。 霍植此刻已经吃光了面,连面汤都喝的精光,见母亲说完了,便也呆呆地含泪听着,说道:“爹爹从来都教导我,要做个正直之人,我不信爹爹会变成坏人。”说着,便流下泪来。 因霍良儿病着,霍娘子也有伤且体弱,云鬟便叫林嬷嬷先将他们留在可园内照看着,她唤了旺儿,叫了霍植,便出了可园。 谁知才出门,就见先前那少年范小郎蹲在门口,跳起来道:“谢公子,你别受他们骗!” 云鬟见他满面愤怒,却也明白这少年的心思,便道:“我不会受人欺骗,然而也不想当一个偏听偏信之人。” 范小郎一愣,云鬟道:“我并没有信他们所说的,其实事实究竟如何,只怕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相信自己的亲人罢了。如今我要做的,就是去找到此事的真相。” 范小郎道:“官府都定了罪了,还要找什么?何况年前霍城还出现过,想要对韩捕头不利,幸而韩捕头武功高强,虽不曾被他害死,却仍旧给他逃了。” 霍植握着拳,狠狠瞪着范品,却无法反驳。 云鬟道:“你们两个一个相信自己的父亲无罪,一个认定有罪,如今,不如我们一块儿去查一查,自己亲眼所见,才是最真的。你觉着如何?” 范小郎睁大双眼——他毕竟是捕快之子,虽然对霍家存着恨怒之心,然而听云鬟这样说,不禁也有些心动,想了想,便道:“那好,我就亲自捉到霍城,让他认罪!让你知道你父亲是个大大地恶人!” 云鬟因问范小郎,有关那霍城回来“袭击”韩捕头的详细,又叫他带路往事发之地而行。 范小郎道:“韩捕头并没多说此事,只说霍城想杀他,却被他打败逃走了。” 云鬟算了算时间,正好儿是在春红入狱,韩伯曹焦困之时。 他们四人正往韩捕头旧居而去,远远地见到一队人走来,当前一个,虽然身着捕头公服,却偏穿的松松垮垮,身上面上都透出春风荡漾之意,虽看着打扮像是捕头巡街,但这风流姿态,却随时都要去青楼嫖妓一样。 云鬟一看,便欲转一条路而行。 不料那人远远地早看见他们,人虽未曾到跟前儿,竟招呼道:“小凤凰,站着!” 云鬟只得驻足,却见徐沉舟带了人走到跟前儿,左右看看,笑道:“你带着这两个小叫花子去做什么?” 霍植瞪着不语,范小郎怯怯道:“徐爷。我们要去韩捕头……” 徐沉舟挑了挑眉,他是本地人,自然知道这桩案子的纠葛,便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了,必然是霍家娘子求到你门上了?” 云鬟道:“徐爷,若没别的事,我们要去了。” 不料徐沉舟道:“稍等,既然此事事关衙门,我身为捕头,自然也不能视而不见。”当下,便指挥手下众人,让分开继续巡逻,他自己却要跟着同去。 云鬟微微蹙眉,然心中转念,却也由他。 如此不多时候,果然来到韩捕头旧居,因这房子已经卖给了隔壁,只是尚未整修,也未曾有人入住,便锁了起来。 云鬟才到门前,便看见门口的白墙上有一道醒目的深深痕迹,目光转动,又依次看到有数处这样的深痕。 徐沉舟见她打量,便把他的捕头腰刀拔出来,手腕一抖,做出一个斜劈的动作,云鬟定睛细看,却见那刀锋的弧度,跟墙上的痕迹大致无二。 徐沉舟一手提着刀:“这些痕迹都是韩捕头所留?其实霍城的连环刀甚是厉害,我曾亲眼见过,如何不见他的刀痕?”又摸着下巴看云鬟。 云鬟来回看了半晌:“徐爷说的对,倘若霍城果然是来对韩捕头不利,这墙上不会只留下韩捕头的刀痕了,换句话说,若霍城的连环刀真有你们所说的那样厉害,韩捕头又怎会全身而退?” 徐沉舟扬眉:“你的意思是?” 云鬟道:“徐爷可知道县老爷那笔镖丢失之地?” 徐沉舟道:“这可就远了,在城外呢。你总不会也想去看?” 云鬟看天色已有些晚,便看徐沉舟道:“案发之后的证供……可还在县衙?” 徐沉舟道:“据我所知应该都在,怎么了?” 云鬟道:“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徐沉舟噗嗤笑了,道:“你可不是衙门里的人,外人是不能看衙门公文的。”他眼珠儿转动,忽然道:“除非……” 云鬟不语,知道他只怕没有好话。 不料霍植急着问道:“除非什么?徐爷,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做,求你……” 徐沉舟啐道:“我要你这小狗崽子做什么?” 云鬟道:“徐爷想怎么样?” 徐沉舟摸着下颌,意味深长地笑道:“没什么,瞧你一脸防备的,我只是说,除非你是衙门里的人,自然就无碍了。” 第167章 徐沉舟说罢,云鬟垂眸拱手道:“原本是我唐突了,方才的话,徐爷就当从未听过。” 霍植见她一口拒绝了徐沉舟,缓缓低头。 范小郎却道:“徐爷,我想入公门,就跟我爹一样当个捕快,专门捉坏人!”说到“坏人”之时,便又瞪了霍植一眼。 霍植自然察觉到,头垂得更低了,虽然无声,眼中的泪却忍不住坠了地。 徐沉舟扫了扫两个人,挑眉笑道:“可是稀罕,爷想要的人到不了手,这帮看不上的猴崽子却胡叫乱嚷。” 云鬟淡淡看他一眼,迈步而行,两个孩子跟旺儿忙都跟上。 徐沉舟却也不以为忤,只看了一眼昏黄天色:“天儿不早了,你要去哪儿?” 云鬟道:“徐爷自忙公务去就是了。” 徐沉舟虽风流,却并不蠢笨,先前见她一口回绝的如此痛快,他便忖度道:“你该不会是……看不见证供,就想去找人呢?” 云鬟果然正想着去寻那涉案的两人,见徐沉舟这般明白,倒也有些意外,便一点头。 徐沉舟笑道:“只怕你要白跑一趟了。你知道他们如今住在哪儿?” 云鬟见他话出有因,才又止步。 徐沉舟先前一心引逗,怎奈人并不上钩,当下便反而正色道:“听好了,先前那涉案的镖师早已经搬离本地,除非三天五日,不然你是找不见人的。至于之前受伤的捕快,他倒是仍在本地,然而如今已经不当捕快了,你若贸然过去问他发生的事儿,他也未必肯理会你。” 云鬟见他长篇大论说了这一会子,便道:“徐爷有什么法子?” 徐沉舟才笑道:“看你这么诚心诚意的,少不得大爷陪着你去走一趟,张一阑别人不理会,大爷的面子难道也不给?” 云鬟便道:“多谢徐爷如此古道热肠。” 徐沉舟不由又想胡言乱语,云鬟却早对霍植跟范小郎道:“徐捕头肯重查此事,此案必然能一查到底,水落石出,让你们得见真相,你们还不快快谢过徐捕头?” 霍植红着眼,跪地道:“如果真的能还我父亲清白,我给徐爷做牛做马。” 徐沉舟正愕然,见状轻轻踢了他一脚:“滚你的蛋!” 范小郎道:“徐爷,这件事当真有内情吗?” 徐沉舟瞥他一眼,又笑看云鬟,点头道:“我只是为了你,你倒是聪明,非要捎带上他们,想撇清是么?信不信我甩手走了?” 云鬟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徐爷如果真的怕惹事上身,我们也是不敢说的。” 徐沉舟忍俊不禁:“好好,好一张利嘴,这样骂人不吐脏字。若是这会儿我甩手走了,你是不是背地里骂徐爷是缩头乌龟呢?” 云鬟道:“不敢,公道自在人心罢了。” 徐沉舟靠近她,忽然说道:“人心……那是什么东西?” 两人目光相对,徐沉舟却又站直了些,手腕一抖,腰刀挽了个花哨的弧度,还刀回鞘:“趁着爷心情不错,就带你们这帮小混蛋走走罢了。” 此刻已近黄昏,初春的江南水乡,因被太阳晾晒了一整日,近黄昏之时,被柔和的夕照沐浴,小城反而透出暖暖洋洋的气息,只是水上的风徐徐出来,仍带些料峭寒意。 那捕快张一阑,自从事发之后,因受重伤,养了月余方才缓过劲来,自此之后便落下病根儿,外加年纪渐大,便顺势辞了这行,如今在家中经营一个临河铺子。 徐沉舟同云鬟等人寻来之时,张一阑的儿子正帮着收门板,见了徐沉舟,忙笑着招呼。 张一阑毕竟是做过捕快的,察言观色,便打发儿子先回家,自引了徐沉舟进店内落座,道:“徐爷这会子来找我,不知是怎么?” 徐沉舟道:“没什么大事,你多半也听说了,这霍娘子今儿又闹起来,非要说霍城是被冤枉的,这不是么,我带这小崽子过来,让他再听听你说的话,也好死心。” 这会儿霍植跟范小郎站在徐沉舟跟前儿,范小郎便道:“张伯伯,你告诉他,他爹是怎么行凶的!” 云鬟反而在徐沉舟身后,因打量店内,却见是许多丝织绣品,倒也有一两件是不错的,尤其其中还有个黑白熊双面绣品,虽比不上先前她送徐志清的那面精致,却也极难得了。 徐沉舟回头看她一眼,不由笑笑。 张一阑叹了口气,面露难色,道:“这件事我本来不肯多说,好多人问我,我都懒怠提呢,因为着实不是什么好事,过去就过去罢了,总提起来没得叫人难受……可既然徐爷亲自来了,我也不能推辞。” 因回忆了会儿,便道:“那天我跟范兄弟霍城四个,押着箱笼出城,要过兰渚山时,因口渴了,在山下歇息喝水,谁知不多时,我便觉着天晕地旋,眼前看不清人,只耳畔听到惨叫声,我试着去拿刀,浑身却没了力气,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被砍了一刀,而地上范兄弟已经死了,霍城提着刀正站在他跟前,刀上还滴着血,我大叫一声,霍城转过身,向着我走过来,我看他眼神极其凶恶,忙也抓起刀来乱挡……这时侯镖行的许兄弟也醒了,我忙叫他来帮忙,霍城见势不妙,就逃走了。” 徐沉舟早听人说起大概,今日也是头回听张一阑亲口叙说端详,便道:“既然你昏迷了,又如何知道是霍城杀人?会不会……还有别的人?” 张一阑摇头道:“我原本也不信,但他凶神恶煞似的,又并未见到别人,何况若不是他,他又如何要杀我?又如何逃走了呢?何况我们都被迷晕了,只有他清醒,我觉着必然是他事先趁人不备,在我们水壶里下了蒙汗药,水壶传给他的时候,他必然是假意喝了口,其实并没入喉,等我们都被迷倒了才动手。” 徐沉舟想了想,很是有理。回头看云鬟,却见她仍盯着那面黑白熊绣品。 徐沉舟笑道:“敢情你不是来问询,是来买东西的?”走过来,便将那绣品拿过去端详,道:“瞧着还不错。” 云鬟见他又做这种夺人所爱之举,也不做声,只假作无意地走开。 张一阑赶过来,笑道:“徐爷若喜欢,我送你就是了。” 徐沉舟道:“这是蜀绣,怎么能占你便宜?”从怀中掏出一块儿碎银子,约莫有一两多,便说:“可够了?” 张一阑忙道:“受不起!” 徐沉舟道:“听说你儿子才成亲了?我如今也在公门里,就当一点随喜罢了。” 张一阑忙道谢,又亲自将那绣屏仔细包扎妥当。 徐沉舟左右看看,指使霍植道:“给爷好生拿着,磕碰坏了,留神打你。” 当下张一阑便送了这几个人出门,临行之时,云鬟才问道:“张老伯,听说霍城连环刀甚是厉害,倘若是他犯案,如何只杀死一个捕快,反留下两个活口?” 张一阑愣了愣,道:“我、我跟镖行那兄弟都是重伤,算死里逃生,或许是他心慌了下手不准?” 云鬟点头,也并没多话。 一路云鬟默然,霍植跟范小郎你瞪我,我瞪你,当着徐沉舟的面儿,却也没敢斗口。 最终徐沉舟问道:“你心里想什么?” 云鬟脚下一顿,道:“徐爷,明儿能不能上山一趟?我想去案发地亲自看看。” 徐沉舟竟一口答应:“这有何难?那么我一早儿来叫你如何?” 当下说定了,徐沉舟也并未啰嗦,转身要去,霍植捧着那绣屏叫道:“徐爷,你的东西……” 徐沉舟头也不回道:“不是我的。” 或者愣了愣,他倒也聪明,即刻回头看向云鬟,云鬟张了张口,忽地想到元宵夜被他付之一炬的童子抱鱼灯,便道:“拿回去吧。” 将到可园之时,范小郎眼巴巴道:“谢公子,明儿我也去,可使得么?” 云鬟道:“使得,你明儿来找我就是了。” 范小郎才放心自去,云鬟目送他离开,正要转身进门,心中一动,便回头看向街角处,却见薄薄暮色之中,那处空无一人。 是夜,霍娘子一家便留在可园之中,霍植自把今日所行种种都跟霍娘子说了,虽并无进展,霍娘子仍十分喜欢,私下叮嘱道:“你爹出事之后,整个会稽的人都不待见咱们,不管是官府还是什么有头脸的人,一旦见了咱们,哪个不是喊打喊杀,或者不予理会,哪里有似谢公子这样的人,你们两个记住,不管这件事最终如何,谢公子都是咱们霍家的大恩人,知道了?” 两兄妹齐齐点头,霍良儿病已好了些,道:“我以为天底下的人都不理会咱们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谢公子一样的好人。” 霍娘子抱紧一双儿女:“只求老天庇佑……让谢公子快点查出真相,不管是好是坏,娘就算死,也瞑目的。” 次日一大早儿,云鬟便带了霍植出门,才开大门,就见门口石鼓旁边儿,有个小小地人缩头蹲着,竟是范小郎。 云鬟微惊,问起来,才知道他因怕被撇下,便早早儿来了,又不敢叫门,就在门口等候。 昨夜陈叔听说,便早命人备好了马车,还未上车,就见石板路上剔剔达达地来了一匹马,细看,正是徐沉舟,懒懒散散骑马而来。 云鬟本要让霍植跟范小郎随着坐车,他两个都不敢,于是便同旺儿跟在车旁而行,徐沉舟骑马相随。 不多时出了城,云鬟便觉车上一沉,抬眸看时,竟是徐沉舟俯身进来。 徐沉舟对面儿坐了,一抖袍子,道:“许久不骑马了,腿硌的生疼,对了,你会骑马么?” 云鬟摇头,徐沉舟笑道:“看你娇滴滴的模样儿,也不像是个会的。”云鬟不言语,恍若未闻。 徐沉舟打量她片刻,忽地抬手入怀,掏了一会儿,便掏摸出两本册子,丢在云鬟身上。 云鬟垂眸,眼神微变:“徐爷……” 徐沉舟抱臂笑看她:“若心里感激,也不必口头上说,倒是有个实实在在的好法子报答。” 云鬟闻言,就仍不做声,只急忙低头看去。 原来这两本册子,竟是县衙的笔录证供,并仵作的尸格。不想徐沉舟竟肯拿来,云鬟知道此人多变,生怕他又改主意,忙先翻看起来。 云鬟飞快看过了劫镖案中张一阑跟那镖师的证供,倒是跟张一阑所说并无出入,至于尸格上所写,那范捕快一刀毙命,快狠准,正是连环刀的手法。 将案册合上,云鬟蹙眉细思,无意抬眸之时,却见徐沉舟正盯着她瞧,神情异样。 云鬟还未出声,就听外头道:“主子,到了!” 徐沉舟低低咒骂了声。 当下下了车,却见果然来至兰渚山下,此刻因是初春,树木尚是苍苍翠色,前头有一块长长青石,宛若天然长桌,范小郎指着道:“就是这里了。” 云鬟打量了会儿,心中浮现方才所看册子上镖师跟张一阑的证词,眼前亦仿佛出现当时的情形:那时候车夫在旁边载镖的车上休息,张一阑霍城等便围着青石而坐,从左到右,依次是张一阑,霍城,镖师,最后一个是死了的范捕快。 张一阑先喝了水,又递给霍城,三人相继喝过了,才要吃些干粮,张一阑便头晕欲倒,而据那镖师所言,正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他觉得眼前发花,浑身无力。 药效发作之后,众人倒地,张一阑挣扎半晌,醒来后发现自己重伤,身边儿是昏迷不醒的镖师。 此刻范捕快已死,而霍城提刀站在范捕快身旁,发现他醒来,便提刀过来,两人遂交锋,惊醒了镖师参与混战,霍城逃。 两人挣扎而起后,又发现车夫亦死,马车跟镖不翼而飞。 云鬟歪头看了半晌,凭着方才所见,几乎将当时案发现场重现,可毕竟不如亲眼所见,只靠虚想,总觉得仿佛有什么缺漏。 正范小郎跟霍植在身后又斗起嘴来,徐沉舟仿佛有些心事,森森然道:“再聒噪,把你们两个都扔到水里去。” 云鬟忽地心头一动:“徐爷,请来。” 徐沉舟走上前:“看出什么了?” 云鬟不答,这会儿范小郎跟霍植也走过来,云鬟又招旺儿,才道:“我想请徐爷,霍植,旺儿跟小郎,仿效当日张捕快,霍城,镖师,范捕快四人……将案发之时的情形再演一遍。” 第168章 几个人一听,反应各异。 徐沉舟先笑起来:“小凤凰,难为你怎么想的,当徐爷是戏子么?” 霍植跟范小郎也呆呆地,旺儿却雀跃道:“好好好,主子既然这样说,必然大有主意,那我就扮镖师么?” 徐沉舟虽然哭笑不得,却终究在青石边儿落了座,霍植犹豫了会儿,便忐忑坐在他身旁,往下便是旺儿,范小郎。 云鬟道:“徐爷喝水。” 徐沉舟盯了她一眼,旺儿忙快手快脚去车上把鹿皮水囊取来,双手递了过去。 徐沉舟作势喝了口,便哼了声,随意传给霍植。 霍植犹豫片刻,却打开来着实喝了一口,又递给旺儿。 旺儿因最响应云鬟的话,便也实打实地喝了两口,还故作豪爽地抹了抹嘴,道:“好喝,痛快。”十分入戏。 最后接了水囊的是范小郎,因犹豫地看了徐沉舟一眼,举起水囊来,想喝,又有些不太敢。 云鬟盯着四人各自不同的神情举止,心头竟莫名惊了惊。 徐沉舟斜睨她道:“现在又该如何了?” 云鬟道:“现在药力发作。” 旺儿反应甚快,便捂着嘴道:“我眼前发黑,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作势挣扎了会子,便趴在青石桌子上。 霍植见他如此“唱作俱佳”,就也昏了昏,趴在桌上。 剩下徐沉舟跟范小郎面面相觑,徐沉舟苦笑道:“徐爷真是上了贼船了……”便也长长地吁了口气,故意拉长声音道:“老子也晕了……”翻着白眼往前趴倒。 范小郎见状,才也跟着“晕”过去。 此刻山空人寂,只鸟声啾啾,远远出来,四个人明明是清醒的,却偏趴着一动不动,只云鬟一个站在青石板前,仔细将这四人打量了一遍。 按照那证供上所说,霍城是假装昏迷,也是他先起来杀人的。 云鬟道:“霍植。” 霍植犹豫了会儿,才抬起头来,有些不知所措,云鬟见他惶恐之态,只得按下恻隐,道:“你要先杀谁?” 张一阑并没说明是自己先受伤还是那镖师先受伤,偏偏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在霍城身边,霍城要杀人,自然是先对他们两人动手。 霍植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三个,如何能动手?又想到自己扮演的是他的父亲,几乎哭出来。 云鬟道:“动手啊。” 霍植哭道:“不是我爹杀的。” 徐沉舟正“装死”,见状喝道:“叫你动手就快些!别啰嗦!” 霍植抽噎着,伸手在他后颈间,作势一砍。 徐沉舟仿佛渐渐入戏,便“啊”了声,要死过去。 霍植咬着牙,一不做二不休,回头把旺儿脖子上也来了一下,旺儿演技更佳,便惨叫了声,又抽搐了两下儿。 霍植连“杀”两人,又看云鬟。 云鬟一点头,霍植得了鼓励,便走到范小郎身旁,举手又要砍下去。 谁知范小郎冷眼旁观,早就心中愤怒,见他又要来杀“自己的父亲”,便跳起来道:“你休想!”竟跟霍植对打起来。 徐沉舟见状,方抬头喝道:“胡闹!” 那边两个人才讪讪地停手。 徐沉舟大摇其头,对云鬟道:“我演得倒是极好的,奈何这两个小的不上道儿,这就怪不得我了。” 谁知云鬟死死地盯着霍植跟范小郎,竟不应声。 那边儿霍范两人被她怔怔盯着看,两个人双双有些不安起来,霍植便先道:“不如、不如再来一次……” 范小郎也不敢强说,徐沉舟却凑近看云鬟,见她虽然似是盯着那两个小的,可目光却有些空悠,更像是透过他们两个,在看着什么不知名的…… 徐沉舟喉头一动,抬手在她眼前轻轻一挥:“小凤凰?” 云鬟被他一挡视线,才醒过神来,抬眸看看徐沉舟,忽然说道:“徐爷,方才霍植一刀看在你哪里?” 徐沉舟怔住,然后摸了摸后颈:“这儿啊。臭小子敢碰我……” 旺儿甚是机灵,不等问立刻也说:“我也是后颈上。” 云鬟道:“可是张捕快的伤,在胸前。”方才她看过仵作查验,以及证供等,自然记得分明。 徐沉舟一怔:“这……这也没什么兴许他变了个姿势?” 云鬟不答,左右看了看,终于走到离开青石板桌开外五六步处,道:“徐爷可知道,范捕快死在何处?” 徐沉舟左右看看,指着范小郎原先“晕倒”的地方:“那儿?” 云鬟摇头,道:“按照徐爷给我的仵作查勘记录,应该就是在此处——距离青石板桌三丈开外,丛竹之侧。”一语说罢,她身后的青竹刷拉拉一阵摇曳。 徐沉舟素来胆大无心,此刻竟有些冷飕飕地,狐疑走了过来:“果然是这儿?可……”此刻隐隐也有些觉着不对,只想不到到底怎么样。 云鬟道:“倘若霍城下了蒙汗药,张一阑跟镖师都在青石板旁被伤,如何范捕快竟死在此处?按理说范捕快也中药昏迷不醒,也该在石板桌旁才是。” 徐沉舟张了张口,说不出来。 云鬟又道:“且方才霍植演练,以霍城之能,对付两个昏迷之人,只须往后颈上便可一刀毙命,如何居然连连失手?” 徐沉舟眼底疑惑更浓:“你……的意思是?” 云鬟道:“范捕快死在这里,总不可能是霍城大费周章将他拉来此处杀死。可能性大概有二,第一,是范捕快并未中迷药或者喝的水少,药性尚浅,故而能够跟霍城相斗,才会倒在此处。可是,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张捕快的伤会在胸前,且跟镖师两人都未被杀死。”毕竟以霍城杀了范捕快的刀法,若再取他两人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徐沉舟不由点头:“第二个可能呢?” 云鬟道:“第二个,便有些可怕了。” 旁边的霍植,范小郎,旺儿三个都是一头雾水。可徐沉舟毕竟并非常人,见云鬟神色凝重,他不由眼神一沉:“你的意思莫非……杀张一阑跟镖师的并不是霍城?” 云鬟不答,只是重走到青石板前,道:“我原本并没想到这一层,不过,方才徐爷跟他们三人在这桌边所为,反倒提醒了我。” 徐沉舟道:“怎么所为?” 云鬟道:“谁真的喝了水,谁没有喝?” 徐沉舟想了想,不由有些汗毛倒竖——当时他因不满被当“戏子”,所以只作势喝了口,但是身边儿的霍植跟旺儿两个却着实都喝了,剩下范小郎,犹犹豫豫,终究也沾了沾唇。 云鬟道:“有没有可能,方才徐爷所演,就是当初发生的真相?” 徐沉舟越发倒吸一口冷气。 霍植此刻问道:“谢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徐沉舟拉开云鬟,避开两个小的,拧眉低声道:“若按照你所说的,张范两人并未喝水,那么这个局就变成了他们所设……”按照云鬟所说,那受害之人便反而成了真正的行凶者,那如今下落不知的霍城反而是受害人了。 这个推测实在是太过惊悚,简直将此案全部推翻了。 徐沉舟咽了口唾沫:“说不通,若真是张范两人设局,为什么张一阑还受了伤?” 云鬟道:“仵作尸格上只说范捕快死于快刀之下,但是张一阑的伤跟那镖师的伤,却都非致命伤,且镖师是伤在颈背,张一阑却是伤在前胸。” 徐沉舟默然不语。 云鬟回头,又命旺儿三人仍回到桌前,才对徐沉舟道:“徐爷,现在我们从这第二种可能,再演一次。” 徐沉舟通身微寒,这一次却并没说什么,只咬牙坐了。 旺儿虽不明所以,仍把水囊递了过来,徐沉舟神色凝重,作势喝了口就递给霍植,霍植犹豫了会儿,仍喝了口,旺儿也喝了两口,最后落在范小郎手里。 小郎已经有些不安,握着水囊,抗声道:“这到底是做什么!” 此刻霍植跟旺儿都已经晕了,徐沉舟却坐着不动,慢慢转头看向小郎,目光竟有些阴鸷。 小郎被他双眸看的发毛:“徐爷……你……” 徐沉舟霍地站起身来,吓得小郎也跳起来。 此刻山风飒飒,吹动诸人衣袍,虽明知是假的,现场的气氛却无比森然紧张,刹那间就仿佛时空交汇,又回到当日案发现场! 云鬟凝眸,目光所及,是霍城跟镖师晕厥,而张一阑跟范捕快却清醒地站在青石边儿。 忽然张一阑拔刀,范捕快笑容微敛:“张大哥你……” 话音未落,张一阑挥刀砍向那镖师颈间。 范捕快忙挡住,那刀锋却已经掠过镖师身上,顿时血溅当场。 范捕快叫道:“不是说只要财,不伤人命的?” 张一阑道:“老爷指名让霍城来押镖,这小子是个倔脾气,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杀了他们两个,再栽赃给山贼,一了百了,永除后患。”挥刀又砍向霍城。 范捕快道:“不可!”及时拦住。 两人大打出手,张一阑刀法毕竟不如范捕快,相斗之中,便被伤了胸前,顿时后退昏迷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候,霍城被两人相斗之声惊动,慢慢醒了,正好看见范捕快“杀”了张一阑,自然以为是他行凶要劫镖。 霍城的刀何其之快,何况范捕头本也并非无辜,自然百口莫辩。 正在霍城杀死了范捕快之时,张一阑起身相斗,竟指认他是真凶。 此刻霍城药性未退,又耗尽力气,怕被两人联手杀死,只得逃走。 幻象退散。 徐沉舟已彻底明了云鬟之意,面面相觑,方道:“别说这些听来匪夷所思,就算果然是真,也不会有人相信。除非霍城能够出面供认才知真假。然而霍城下落不知,要翻案只怕是难的。” 众人打道回府,一路上徐沉舟有些心不在焉,屡屡看云鬟,却见她袖手端坐,心无旁骛,无悲无喜之态。 进城之后,便往可园而去,云鬟掀起车帘往外看。 徐沉舟一眼不眨地看着,见车窗外光线明灭,落在那张清丽的脸上,竟是如此…… 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云鬟道:“徐爷可想找到霍城么?” 徐沉舟垂眸道:“想又如何?天下之大,谁知他藏身何处?” 云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徐沉舟猛地抬眸:“你说什么?” 云鬟道:“霍城甚爱他一双儿女,绝不会离乡背井而去。先前他冒险去寻韩捕头,只怕是有话要说,怎奈韩捕头当时心思不属,又当他是杀人越货的真凶,一见他便不由分说动了手,霍城才被迫离去,但是以他的性子,不管如何危险,都不会离开家人。” 徐沉舟道:“又是你的推断?就算他并未离开,可他要藏身,也是容易的。” 云鬟道:“徐爷。” 徐沉舟灵光一动,起身来到她跟前儿,云鬟将车帘子微微掀起,道:“徐爷可看见街角那个头戴斗笠的小贩么?” 徐沉舟顺势瞧去,道:“又怎么……” 云鬟道:“昨儿霍娘子一家跪在我门前的时候,此人也在场。” 当时云鬟因听闻有人跪在门口哭,便同周天水出外查看。 当时围在门口的人也有二三十个,本来有一两个商贩也不足为奇,然而就在范小郎拿石头砸伤霍娘子之时,众人之中,那“商贩”却猛地抬头,双眼中透出悲愤之色。 昨儿云鬟同霍植等回可园,依稀也看见街角有道人影,后来细想,岂非正是这“商贩”。 方才她一路寻思,听得外头霍植跟旺儿说话的声音,便又暗暗留神,果然又看见那“商贩”逗留在可园附近,且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霍植。 ——这人不是霍城,还能是何人? 徐沉舟按着腰刀,跃下马车。 街角那商贩正仍是盯着霍植看,猛然察觉有人逼近,挑着担子便要离去。 事不宜迟,徐沉舟拔刀出鞘:“霍城!” 那小贩将担子撂开,疾步而逃,徐沉舟见确凿无疑,喝道:“霍城,站住!” 此刻霍植跟范小郎旺儿等也听了动静,呆站原地片刻,浑身发抖,尖叫道:“爹!”拔腿也追了上去。 云鬟下了车,抬眸看向远处,眼中有些忧虑之意。 而那边儿霍城正急急而逃,忽然身前探出一条手臂,鹅黄缎子衣裳,袖口精致的吉祥纹,掌中握着一把扇子,将他当胸一挡道:“留步,别动。” 霍城才欲闪身,那人笑道:“怎么都不听劝?” 话音未落,霍城只觉胸口发麻,脚步踉跄,往后便倒! 第169章 猝不及防,霍城往后一倒,正欲挣扎,颈间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刀。 他定睛看去,却见是徐沉舟垂眸盯着,冷道:“动就死。” 霍城哑声道:“不是我杀人劫财。” 徐沉舟道:“是不是,到了衙门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正在此刻,听到霍植大叫:“爹!”飞奔过来,扑在霍城身上,死死抱着不放。 霍城顾不得颈间的刀,忙把霍植也紧紧抱住:“植儿!” 周围巡街的捕快们闻讯赶来,见捉住的竟是死罪逃犯霍城,顿时一个个惊叹咋舌,又纷纷赞扬徐沉舟:“徐爷能耐!连霍城都能捉到,大功一件!” 当下不由分说,簇簇拥拥,将霍城押回了县衙。 徐沉舟回头看着云鬟,目光相对,终于转身离去。 云鬟叹了口气,却见周天水走了过来,扇子敲在掌心,笑道:“已经拿住人了,如何还叹气呢?” 这会儿霍植因被捕快们推开,在地上嚎哭一阵儿,便发疯似的冲进可园内叫人。 半晌,霍娘子抱着良儿冲了出来,眼神乱晃,扑到云鬟跟前儿:“公子,果然找见我们家相公了么?” 云鬟不知该如何开口,还是旺儿道:“方才已经被带去衙门了。霍娘子别急,还是要再审讯的。” 霍植因见到方才捕快们擒拿霍城,就如群狼攻羊似的,越发泣不成声:“他们把爹爹抓走了!” 霍娘子惊心动魄,忍着悲怆道:“谢公子,改日再、再来……”慌里慌张地抱着良儿,带着霍植,往县衙方向去了。 云鬟一声不响,忽听又有人问道:“谢公子,霍城、霍城的确是杀了我父亲的凶手吧?”却是范小郎,此刻不再如昨日一样怒火冲天,反而有些忐忑,目光闪烁看着云鬟。 云鬟无法作答。 周天水望着她道:“怎么?不忍心?就如你昨儿对我说的,只问心无愧罢了,倘若霍城果然不是真凶,这样也是还他清白的大好时机。” 云鬟方道:“是啊,但愿……这一次真的黑白分明,水落石出。” 因这一宗“劫镖案”,徐沉舟是从头到尾跟着的,对云鬟所推理的内情等也是最清楚不过,所以纵然霍城被捉拿回县衙,倘若徐沉舟能够主持公道,霍城便应该无碍。 可云鬟心中仍是有些七上八下,竟不能安稳。 云鬟略一思忖,便索性同周天水前来县衙查看究竟。 正霍娘子带着一双儿女苦苦哀求,想要探望霍城。却被几个捕快冷言阻住。 只因明面上看来,毕竟是霍城杀了范捕快,所以众公差自然同仇敌忾,对霍家并没好脸色看。 徐沉舟从衙门里出来之时,正看见云鬟下车,又见霍娘子哭着跪倒在地,徐沉舟略一思忖,便对身边儿一名捕快道:“叫她们进去看看吧,只看好了别出事就成。” 那公差这才应诺,领着霍娘子跟霍植良儿三个入内探监。 云鬟上前一步,问道:“徐爷,不知里头情形如何?” 徐沉舟道:“我已经将内情告知了郑大人,不过看郑大人的意思,并不肯相信。” 云鬟道:“郑大人可要提审霍城么?另外……还有张一阑跟那位镖师,也要重新审讯才是。” 徐沉舟道:“这些我也都提过,然而看郑大人的意思,像是有些不耐烦。只追问那两箱子的东西找回来了不曾,让我拷问霍城呢。” 云鬟听了这几句,心里一沉,徐沉舟笑道:“你不会是第一次知道这衙门的差事不好干吧?不然先前韩伯曹怎么竟走了呢?” 徐沉舟迈步要去,云鬟道:“徐爷!” 徐沉舟回头:“还有事?” 云鬟道:“倘若大人懒怠……徐爷、可不可以……” 她尚未说完,徐沉舟已经会意,因说道:“你想让我当那能死谏的诤臣?你看我从头到脚哪点儿像么?” 云鬟暗中握了握拳:“原来徐爷同我们一块儿去查案,不过闹着玩么?” 徐沉舟笑着走前一步,几乎同她贴身而立。 旁边周天水瞧着,眼神里透出一丝冷意,手掌心的扇子微微捏紧。 徐沉舟视而不见,只望着云鬟道:“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不辞辛劳跟你们去胡闹,我哪里是为了破案,我只是想破……”目光一寸寸下移,不言自明。 周天水一笑扬眉,微微抬手。 云鬟瞥见,便轻轻按住她的手臂。 周天水转头看她,却见云鬟仍是波澜不惊地看着徐沉舟:“好,算是我看错了人。” 徐沉舟眼睛一眨:“是么?那你原本当我是什么样儿的人?” 云鬟道:“我当是再荒唐无忌的人,也该有些未泯良心。” 徐沉舟挑唇笑道:“你果然看错了,我原本说过,我都不知人心是何物,小凤凰,你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低头笑盯了云鬟一眼,迈步自去。 徐沉舟去后,周天水咬牙切齿:“原本我是不能曝露身份的,然而方才,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先打他一顿又能如何?” 云鬟道:“打他一顿事小,若给四爷知道了,对姐姐只怕不好。” 周天水哑然,继而笑道:“你竟这么替我着想?” 云鬟又道:“且别这样笑,给人瞧着甚怪。” 明明是个儒雅中年男子的扮相,一笑却眼睛生辉,十分灿烂……当初就是在元宵夜里,周天水因十分快活,高笑了两声,笑声清脆似二八少女…… 周天水咳嗽了声,果然敛了笑:“现如今怎么样,如何像是凶多吉少呢?难道霍城果然逃不脱死罪?不过这死罪也要通过刑部审批……只怕四爷那边儿是会看出破绽来的。” 云鬟低低道:“怕就怕在……这批文不是出自四爷之手。”天底下各州各县的死刑公文雪片一样,白樘纵然是天大能耐,也要一份一份细看,又哪里能顾得过来。 周天水欲言又止,原来她忽然想起来,这一阵子白樘并不在京中,只怕果然管不到此事了。而她之所以藏身此处,只负责一件事,其他的,原本不该她插手半点。 次日,郑盛世果然提审了霍城,据霍城招供:原来当日,一行四人围坐青石桌边儿,果然是张一阑取水来喝,霍城虽只喝了一口,片刻却觉得头目森森,便不省人事,等到神智恢复之时,一睁眼,看见的却是范捕快一刀将张一阑“砍死”——当时他自然不知张一阑其实并没有死,只见同行镖师“死”在地上,一时误以为是范捕快想要劫镖,当下拼命提刀相抗。 谁知一个失手,将范捕快杀死。 正当他发呆之时,背后张一阑却又爬起,提刀向他攻来,口中叫道:“有人劫镖!” 几乎同时,那同行镖师也呻吟了声,见状便也操刀加入战团,霍城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了,加上他体内药性未退,方才又同范捕快相斗耗费力气,见张一阑刀刀狠辣,显然当自己是“劫镖杀人”的真凶,想要置人于死地,霍城无法,只得逃走。 谁知很快,便传来他被通缉的消息,又因为杀死了捕快,所以会稽所有的公差都知晓此事,众人无不切齿痛恨,发誓只要捉到霍城,便要为死去的范捕快报仇。 霍城知道自己一旦被捉,便是死罪难逃,甚至可能来不及堂审,就会被愤怒的捕快们杀死,故而霍城一直不敢露面。 只因他知道韩伯曹是个精明的人,故而鼓足勇气,抽空私下见韩伯曹,本想跟他解释清楚——谁知那时候韩伯曹正为春红的事殚精竭虑,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又因先入为主以为霍城杀死了范捕快,且知道霍城刀法犀利,因此韩伯曹一言不发,立刻先发制人,要将他拿下或者杀死,竟是一个字儿也不能听他说。 霍城见势不妙,不敢再多发一言,立刻果断逃走。 霍城将这所有都供述了一遍:“范捕快的确是我所杀,只不过是因为我以为他杀了张一阑,起初我以为他是杀人劫镖的凶手,后来想起……反而是张一阑,他明明被范捕快所伤,但醒来后却一口咬定是我劫镖,且张一阑跟范捕快并不像是中了迷药的模样,是以我思来想去,竟觉着他的嫌疑反而最大。” 郑盛世拧眉听完,便问道:“那劫走的两箱子物件儿,你藏在哪里了?” 两边儿捕快们也都冷冷地看着,霍城闻听,越发透心儿凉,倘若这郑县官相信他的话,自然不会问出这句来了。 霍城便道:“大人,箱子不是我劫走的。” 郑盛世道:“哼,刁民,看样子不用刑你是不会招认的了。” 正在此刻,忽然徐沉舟道:“大人,既然霍城已经捉拿归案,我觉着,很该也传张一阑上堂,让他们两个对质,此案或许会另有发现。” 郑盛世果然点头,即刻命人前去传张一阑,谁知那捕快去了半晌,回来时候,脸色大变,竟道:“大人,我们去了张家传人,谁知去了才知道,原来张一阑今儿早上被一匹惊了的马踩死了!” 郑盛世目瞪口呆,徐沉舟也吃了一惊,忙传仵作,带人亲自去查看。 原来张一阑晨起上街,果然看见一匹马儿惊了,不知怎地他似没看见一般,直直便冲了上去,顿时被马儿撞飞,头碰在石板上,当场身亡,此事周围许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 徐沉舟暗中将张家搜了一遍,却也仍没找到当年赃物。 郑盛世闻讯,指着底下的霍城道:“混账,这下你还能诬赖哪个?” 当下竟命先拖了下去打二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几乎昏死过去。 因霍城“供认”不出财物藏在哪里,张一阑又死无对证,但范捕快一条命在霍城手上却十分确凿。 郑盛世便命加速结案,趁着霍城昏厥,按了手印,打入牢房。 不料,竟又因为此案是先前遗留案件,早就定了霍城死罪,请过刑部的,故而如今捉拿到了人犯,案情又无“反复”,是以不必再请,只自行斩诀就是。 霍家听说宣判,一家三口在县衙门口哭的天昏地暗。 此刻因有些百姓听说了内情,都觉着或许此案有疑,因此也不似先前那样痛恨霍家了,也有的终于敢为霍城说几句话,因道:“霍城先前是十分正直之人,所以镖行里的名头也最响亮,他绝不像是会杀人越货的。” 也有的说:“倘若真的是他劫走了财物,他又如何笨的再回来自投罗网,带着宝贝远走高飞岂不是好?” 范小郎因也听那些捕快说了霍城供认的“胡话”,虽绝不肯相信,但是因为那天云鬟带着他们四个在兰渚山下“案发现场重演”,他已经察觉不对了,心里滋味异样,没了先前翻江倒海似的愤怒,反而隐隐地十分难过,不知是为了自己跟死去的父亲,还是为了霍家。 这一天,日影有些奇异地昏黄。 徐沉舟来至可园,一路打量院中景色,果然清新动人,便啧啧说道:“当初我怎么不知有这好去处,不然早买下来了。” 旺儿笑道:“这可不成,咱们会稽,整个儿都是徐爷的也无妨,唯独这一块儿,得留给我们主子呢,没有这样相衬的去处,也留不住我们主子这样的人物。” 徐沉舟笑道:“哈哈,说的是,栽得梧桐,好引凤凰呐。” 说着来到书房,进内,见满室书香,云鬟坐在书桌前。 因近来天色转暖,身上着一件淡天青的绉纱鹤氅,散散松松地,里面是乳白色绢丝袍子,肩头绣着一枝横斜的含苞雪梅,乌发用天青色缎带束着,越发显得人如美玉,秀雅脱俗,通身简直挑不出一丝儿瑕疵。 徐沉舟道:“几日不见,凤儿越发好看了。” 云鬟起身相迎,置若罔闻:“徐爷是聪明人,大概猜到我为何请徐爷前来了?” 徐沉舟一撩袍摆,这会子,竟忽然觉着自己这捕头衣裳实在粗糙不堪,没来由竟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意,便道:“知道,不过是为了霍城的事,他不日就要被处斩,地方儿都选好了。” 云鬟道:“不知如何才能有转圜?” 徐沉舟手指弹过膝头一丝尘烬:“你想救他?” 云鬟道:“他若有罪,我自然一声不出。” 徐沉舟道:“可惜这世道便是如此,并不是所有真相都能大白于世的。” 云鬟道:“徐爷明明可以帮得上。” 徐沉舟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帮?对我并无任何好处。” 沉默片刻,云鬟道:“那徐爷如何才肯?” 徐沉舟眯起双眸,忽然道:“很简单……”一句话正要出口,望着对方清澈的几乎映出自己倒影的明眸,徐沉舟喉头一梗,终于说道:“你入公门吧,似你这样爱多管闲事的性情,入了公门,自能说话,就不必再求别人了。” 云鬟并无丝毫犹豫:“好,我答应徐爷,这样就可以救得了霍城么?” 徐沉舟愕然,上次在韩伯曹门口他曾这样提议过,当时云鬟一口拒绝,如今却……徐沉舟问道:“为何你这次竟这样痛快答应?” 云鬟垂眸:“不过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徐沉舟蹙眉看了她半晌,忽然笑道:“我真是越来越对你刮目相看了,小凤凰。” 云鬟起身道:“霍城的性命,就拜托徐爷了。”她拱手垂头,端端正正,深深作揖。 徐沉舟起身之时,似笑非笑地说:“你放心就是了,这次我必不负你。索性多告诉你一句:郑老爷只怕留不久了,我已得了机密消息,咱们这地方将得一名新官儿,听说来头不小,就是不知是黑是白。” 第170章 当天,徐沉舟带了三班衙役,出城直奔兰渚山下,又派四五个水兵,潜入照鉴湖,沿着湖畔摸索搜寻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有所得。 两个金丝楠乌木箱子升出水面,岸上众捕快慌忙接手搬了上来,徐沉舟试着踢了一脚,十分沉重。 旁边捕快笑道:“捕头真是神了,这也能找到?是怎么知道他们把赃物藏在这儿的?” 徐沉舟笑而不答:“留神干活儿罢了。” 捕快们大拍马屁:“可是的,什么能逃得过咱们徐爷的眼?那霍城逃了半年,无人知道他在哪儿,还不是撞在徐爷手里?” 徐沉舟笑道:“别耍嘴,快些把东西运回衙门是要紧的。” 又有人好奇箱子里的物件儿,便撺掇问道:“要不要打开看看到底是不是赃物?” 徐沉舟似笑非笑道:“这是大人所有的物件儿,你敢打开?”众人一想,方回味过来,不敢再提。 当下将箱笼带回了县衙,郑盛世听闻,忙赶出来。 等箱子被抬进厅内,郑盛世喜不自禁,急急拿了钥匙开锁,幸而虽在水下半年,那铜锁依旧完好无损。 徐沉舟因要避嫌,便只在外头站着。 谁知半晌,听到里头郑盛世哭了两声,徐沉舟不免探头看了眼,却见郑盛世跌在地上,哭道:“天杀的,真造孽。” 徐沉舟见他不似是个“喜极而泣”的模样,却并不入内,只问道:“大人,东西已经找回来,好端端地做什么哭了?难道果然不是?” 郑盛世哭道:“是,可是本大人宁肯不是。” 徐沉舟见说的稀奇,便迈步走了进来,却见两个箱子都已经打开,第一个箱子倒也罢了,里头放着几样儿古董,并些金银珠宝等物,无甚惊奇。 但是另一个箱子里,却是一片稀烂。瞧着竟像是些纸糊一样。 徐沉舟也觉着意外:“这是些什么?” 郑盛世趴在那口箱子上,哭得十分伤心:“这都是老爷连年来收集的名人字画……各种难得的绝响、遗迹,巧夺天工,叹为观止。本想运回乡下,等辞官退隐后好生日日欣赏,或留作传家宝,不料竟给这般蠢材劫走,放在哪里不好,偏偏放在水里,我的宝贝们……” 张开双手要捞摸,却又心痛绞动,大哭不已。 徐沉舟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只得随意安抚两句:“好歹财宝等都找回来了,大人且节哀。” 郑盛世悲从中来:“我宁肯金珠宝贝丢了,也不想这些绝世笔墨遭逢如此命运。”仍旧哇哇大哭,伤心至极。 徐沉舟见如此,便悄悄地退了出来,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天,无声一笑,摇摇头,转身下了台阶。 次日,郑盛世复开堂审讯,这一次却很快宣判,竟把先前所断尽数推翻,竟判了霍城无罪,当堂释放。 郑盛世于结案陈词中说道:“本案案情扑朔迷离,一度连本官也被蒙蔽,幸而天理昭昭,虽然一时迷雾不散,但毕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那辛苦收集的字画等却再不可得,便洒了两滴泪,又继续说道:“幸而本县新任的徐捕头,同本县谢凤小公子,两人联手,窥破其中玄机,才令好人沉冤得雪,也让本县未曾误杀良民。如今此案真凶已经相继伏法,不必再提,本县也会写陈情表上奏朝廷,自请查探不详不严之罪,也望治下子民以此为鉴,勿要以身试法,还当安分守己才是,退堂。” 衙差将霍城手铐脚镣去了,霍家四个人,抱在一块儿,喜极而泣。 云鬟因也来至现场,听了郑盛世这一番陈词,倒也连连点头。 此刻徐沉舟走过来,道:“我答应你的事如何?” 云鬟作揖:“多谢徐爷,果然一诺千金。” 徐沉舟笑扫她一眼,云鬟问道:“我听人说,是徐爷告诉了郑大人,说张一阑临死之前一夜,曾私下里托人告诉徐爷那宝物所藏地方,此话当真?” 原来云鬟也觉着张一阑的死情可疑,如何在捉拿霍城的第二天,偏巧就死了?且听人描述,说张一阑精神恍惚自撞了马儿,然而张一阑毕竟是当过捕快的人,身手极好,竟然一丝也闪避不得,反而以头抢地当场就磕死了? 云鬟心里忖度,只怕张一阑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所以选择一死封口,只要他死了,就算有霍城的口供,但是死无对证,何况他毕竟是公差,县衙的人自然偏向他多些。 先前徐沉舟曾提起,张一阑的儿子新成亲,故而他不想将事情闹大,一死了之,也是有的。 可既然他选择了死,又怎会良心发现告诉徐沉舟藏宝地方?岂不是要坐实了他的罪行? 徐沉舟闻言一笑,云鬟看见他这般笑容,就知道是他弄鬼。 张一阑自然不曾告诉过徐沉舟藏宝地方,这是徐沉舟自己想出来的。 当日云鬟安排他四人在兰渚山下“案发现场重演”,虽然揭破了张一阑口供有假,可是徐沉舟心中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个疑点:既然如此,张一阑跟范捕快将赃物藏在了哪里? 兰渚山下左右十里并无人烟,若是贸然将赃物藏在山中,或许会被人发现,何况那蒙汗药药效有限,霍城又是个习武之人,只怕很快醒来,若发现他两个不在,事情岂不是就暴露了。 且张一阑跟范捕快内讧,继而范捕快死,张一阑跟受伤镖师狙击霍城,这一系列都是连串发生,此后便是公差赶来…… 所以他们两人处置赃物的时间,只能在霍城跟镖师中药昏迷的那一小段时候里。 这样短的时间,把赃物放在哪里才最妥当? 徐沉舟暗中将现场留神打量了一番,心中已经有数。 后来他回到城中,明里暗里又打听了一番,果然张一阑在过去数月,曾几度出城,有人便在山下的照鉴湖边看到他,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案子”。 所以徐沉舟判定,这赃物不在别处,就恰恰在众人眼皮底下——水里。 果然派了水兵一阵搜摸,便将这两个箱子找到,找到箱子的同时,又在水底捡起两根断了的绳子,所以推断当时张一阑跟范捕快把赃物用绳索捆住,栓在岸边青石上沉在水里,后来范捕快死,无法来取赃物,张一阑又养了一个月伤,再来找时,不料不知如何绳索断开,箱子沉了水底……竟是让他几度徘徊,却终究无法得手。 徐沉舟将赃物捞起,并不说是自己找到的,只说是张一阑临死之前“其言也善”。 郑盛世虽然生性愚笨,又爱好附庸风雅,算不上一个聪明能干的官员,但却也并不是那一味好杀、爱草菅人命的,见徐沉舟说得有理有据,醒悟自己错怪了霍城,又见赃物起出,便当即决心改判。 这些话,徐沉舟也并未跟云鬟直说,只道:“当不当真,你心里自然猜得到,只答应我的话,别再反悔。”邪邪一笑,摇摇摆摆去了。 自此之后,县衙里果然便多了一名唤作“谢凤”的书吏,却并非如徐沉舟等在“快班”里,而是跟随典史身旁,负责一些缉捕、刑狱等的文书之事,每日里按部就班,除了偶尔会跟随典史出外差,其他都十分清闲。 这典史姓程,年事已高,却是个老当差了。 典史虽然是个没品级未入流的官儿,但却也是经由吏部正经铨选皇帝签批的“朝廷命官”,加上这程典史资历深,所以县丞主簿等都也敬他三分。 年极高的人,故事儿自也多,程典史闲着无聊,便说起些陈年旧案趣事,别的年轻人只怕会嫌絮叨不耐烦听,可云鬟天性跟人不同,反听得津津有味。 程典史见她年纪虽小,却如此恬和沉稳,便心里喜欢,时不时又同她说些办差等要留意的事项,都是老经验的,倒也受益匪浅。 这一日,云鬟自衙门往回,走到半路,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此刻旺儿正在衙门接了她,两人回头一看,却见竟是霍城领着良儿跟霍植两个,左手还提了一只大白鹅,霍植手中捧着个篮子,走近了看,见竟是十来个极大的鹅蛋。 云鬟道:“霍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霍城笑道:“正是要去可园,不想在此遇见了。” 云鬟低头看看两个小的,又看看那只嘎嘎叫的白鹅:“这个又是?” 霍城有些赧颜,道:“我才回家不多久,也没什么好东西,家里这只鹅是极好的,最能生蛋,我娘子让我亲自给谢公子送来。” 云鬟忙推辞:“不能要。” 霍良儿脆生生道:“哥哥你收了吧,只不过别杀了她,她很能看家,也能生蛋,你留着她生蛋吃好不好?” 因为先前霍娘子曾说要送这白鹅给云鬟吃,——她家里总共这一个活物,先前也多陪着她兄妹两个长大的,又能生蛋赚钱。虽然极感激云鬟,却也有些不舍这白鹅被杀死。 霍城忙道:“良儿。”又对云鬟道:“若是有好的,自不用送这拿不出手的东西来,我也知道谢公子自然看不上,可是毕竟是我们一片心意,若不是公子仗义执言,此刻霍城只怕早成地府游魂了。” 霍植也把篮子捧高,道:“公子,这个给你吃。” 先前因霍城“失踪”,霍娘子一家三口度日甚是艰难,鹅蛋都舍不得吃,一概拿去卖了换两个钱度日,这也都是省下来的。 云鬟看看霍城,又看那一篮子鹅蛋,便笑道:“也好,不过,我不要白鹅,只要这一篮子蛋吧。”说着命旺儿接了过来,又对霍城道:“霍大哥若不当我是外人,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霍城对上她的双眼,看出里头极清澈的恳切之意,他微微一笑,低头看看那嘎嘎叫的白鹅,点头道:“好!就听谢公子的。” 云鬟摸摸霍良儿的头:“快把她抱回家去吧,以后要好好待她。” 霍良儿欢呼一声,便把白鹅抱了过去,那鹅子仿佛知道死里逃生,伸长脖子嘎嘎地叫了起来。 当下云鬟跟旺儿回了可园,林嬷嬷看着那一篮子雪白的鹅蛋,笑说:“这可是稀罕物儿呢。” 云鬟端详了会儿,道:“改日让陈叔给他们家也送点回礼,我瞧两个孩子的衣裳都有些小了。” 林嬷嬷连连点头,云鬟正要叫人把篮子提回厨房,忽然林嬷嬷惊叫了声,众人忙看去,却见篮子中间一个蛋“噶”地一声裂开。 云鬟禁不住也瞪大双眸,便见从那雪白的鹅蛋壳里拱了拱,便挣扎着钻出一只赤淋淋毛茸茸的小鹅子来,伸长脖子看了会儿,便闪动着羽翼未丰的小翅膀,跌跌撞撞奔到云鬟跟前儿。 云鬟抬手捧起这小东西,不由嫣然。 暮春过后,暑热消退,秋风乍起,那才脱壳而出的小鹅,早也顺利长成了一只十分威武雄壮的大白鹅,云鬟给起了个名字,就叫“小雪”。 小雪名字虽柔弱,但生性猛悍,竟比看家狗儿还厉害,但凡有生人来,便会嘎嘎高叫示警,有一次徐沉舟来,不知为何惹怒了白鹅,这鹅子便飞跃起来,做扑击之状,大有侠客之风。 且说县衙之中,——先前因差点错判霍城之事,郑盛世上奏自请罪,又言明因“丁忧”之故,请辞官回乡守制。 两月后吏部公文下来,许了郑盛世辞官之请,会稽县衙事务,暂时交付县丞主簿并理,等九月新官上任,再行交接。 这几个月内,衙门大小事务不断,入秋之后,秋雨绵绵,忽然又出了一宗人命官司,偏偏典史因年高体弱,换季之时便病倒了,幸而云鬟跟了他数月,一应事务都能理会妥当。 这日,云鬟代程典史看过案发现场,便带着旺儿,买了几样补品,又去典史家里探病。 只因程典史并未婚配,也无子嗣,是以乃是独居,只一个负责做饭的老仆陪伴,多亏云鬟隔三岔五来探望,倒是让这凄风苦雨的日子多了几分温暖之意。 等出了程家,正欲回可园,迎面却见徐沉舟匆匆而来,一把抓着她道:“ 新老爷来了,正点卯呢,快随我去。” 云鬟只得忙随他回县衙,果然见三班衙役们精神不同往日,都雄赳赳地,隐隐听见有说话之声。 徐沉舟早先一步进内,只听堂上人问道:“典史人如何还不到?” 云鬟正要进门,听了这一声,便觉灵魂出窍。 第171章 堂上问罢,徐沉舟道:“已经……”还未答完,心里略觉异样,忙回头一看,却见门口空空如也,哪里有崔云鬟的影子。 徐沉舟十分机变,当即道:“已经派人去传,只是程典史近来病着,只怕是不能来,请大人恕罪。” 堂上那人闻听,方道:“既然如此,也罢了。改日再见就是。” 徐沉舟答应,退至旁侧,复转头看县衙门口,眼中透出疑虑之色。 很快,新县太爷来任的消息便飞速地传了开去。 不出两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有些见过新任县太爷的,便眉飞色舞地说起来,竟道:“那新老爷,看着年纪很不大,然而人物可是了不得,竟拿不出什么言语来形容,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好看出色的人物呢?又这般有才干,不然怎地年纪轻轻就成了县太爷?” 有那没见过的问道:“果然是很出色的人物么?” 先前那人道:“等你亲眼见了便知道了,若是你觉着有一丁点儿不好,我把脑袋揪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众人笑了起来,也有人略觉不服,便道:“这人物长的如何,不过是天生注定的罢了,岂不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说法?也算不得。既然当了县老爷,那必然要有些真才实学才是,谁知道他到底是个好的、还是第二个郑大糊涂呢?” 那见过县官的人便打包票似的道:“不是我给咱们老爷吹,但凡你看见他,就知道绝不是个糊涂人,那双眼睛……望见你的时候,好似能看到你心底里去……这样的人若还糊涂,天底下必然没有精明能干的了。” 众人热热闹闹,口若悬河地说了一会子,又打听这位老爷的来历,只听说是姓白,乃是新科进士,至于什么出身倒是不知道。 秋季里总是多雨,这外头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四五天,自打县太爷来后,就没停过。 众人说话的这会子,那雨下的越发大了,如蛙声吵闹,哗啦啦连成一片,连茶楼内都是一片湿气氤氲。 所幸在场的多是本地人士,都也习惯了,因望着外头道:“这雨下的絮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再下个几天,只怕河道便撑不住了。” 此刻旁边台子上,两个唱南词抱着琵琶、三弦,正说唱《白蛇传》,这白素贞的故事,南北皆通,当真是奇趣跌宕,老幼咸宜,令人百听不厌。 那听戏的便有人凑趣笑说:“应是白娘子又找不到夫婿,水淹金山,连累了咱们这儿了。” 因听那两位评弹先生嗓音婉转,唱作俱佳,声情并茂,众人一时停了聒噪,凝神都听唱词,果然是好戏,幽咽缠绵,从“断桥”一直到“金山”,引得众人都入了神。 半晌,外头雨仿佛小了许多,才有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去。 其中有一位冯公子,因未曾撑伞,又见天色不早,便着急赶回,冒雨而行,来至半路。 因他只顾避雨疾走,手搭在额前挡着,便不曾仔细看前面儿路,正狂奔间,不料一头撞到了一处软绵绵的地方,耳畔便听见有人悄悄柔柔地惊呼了声:“哎呀!” 风雨之中,蓦地听见这样娇柔声响,冯公子怦然心动,抬头看去。 却见面前撑着一把描摹粉红桃花的白色油纸伞,那桃花被雨淋湿,越发色泽鲜明,娇嫩诱人,就如真的春日桃花,乍然于眼前盛放一般。 刚在茶馆内听的弹词不觉又莺莺袅袅地在耳旁响起来,琵琶三弦淙淙咚咚,仿佛又开始一场好戏。 冯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油纸伞:莫不是今儿他走了桃花运,也注定遇见他的那位“白娘子”?不知她是不是也会含笑走到跟前儿,替他将伞撑开,然后携手同归…… 他发了痴念,便忙道:“小生一时鲁莽,可撞疼了小姐?” 因被雨伞遮着身子跟脸容,先映入冯公子眼帘的,便是那雪白色裙摆底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双红色的精致绣鞋,尖尖圆圆地一角,顶上嵌着颗红玛瑙,玛瑙珠底下则挂着一串红色流苏,被雨水湿了些许,簌簌地越发可爱。 虽还不曾看见其人模样,然而只看这双绣花鞋,便知道伞底下的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冯公子看直了眼,心急想要一睹伞下佳人芳容,又看左右无人留意,当下大胆伸出手去,轻轻握住那女子的手肘。 似乎是明白他的心意,那桃花绽放的油纸伞慢慢地抬起,冯公子满面含笑,惊喜交加看去,眼前所见,是对襟绣花边儿的粉红色外褂被风撩起,露出底下纤纤一握的腰身。 冯公子只觉得心跳几乎也都停了,神迷骨软,双眼似黏在了对方身上一般,鬼使神差且又迫不及待地往上看去。 纤腰,酥胸,整整齐齐的襟领,桃花伞的边缘慢慢抬起,底下的脸…… 猝不及防,惊惧的无以复加,冯公子的嘴慢慢地张大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刹那便从九重天宫坠落地府黄泉般,被雨淋湿的身子刹那如坠冰川,森寒刺骨。 就在他眼前发黑耳畔轰鸣的同时,一只手探出来,手底下雪光闪烁,利刃直直地顺着冯公子的嘴递送入内,又迅速自脑后穿出。 锋利的刀尖上一片血红,血滴在刀刃尖儿上汇合,自后脑滴落在衣裳上,被雨淋湿了的衣裳沾血,如一朵朵妖艳桃花,顷刻绽放。 冯公子眼珠转动,喉头格格作响,却发不出一句话。 整个人如木桩子般直直倒地,地下水花四溅,混合着新滴落的血。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刹那,呆滞的双眼中映出的,是那双大红的绣鞋,正逐渐地被殷着他鲜血的雨水浸没,染的颜色更艳。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啦啪啦的闷响。 急雨之中,街头上每个人都在忙乱避雨、赶路,有人撑着伞,垂首而行,自看不见旁边情形如何;有人抱头飞跑,也无心留意旁人;虽然也有少数几个路人看见地上倒了一人,却只以为那人是天雨地滑,不小心失足跌倒而已,于是急忙收回目光,只也仍加倍留神脚下,免得自己也会跌得那样难看。 血很快地从冯公子的口中流了出来,将地上水洼也搅的通红,那一小团水泊闪闪烁烁,倒映出站在旁边撑开的桃花伞,以及伞下那双眼空洞的骷髅似的脸——那并不似是一张人的脸孔。 并没有人留意这边儿,一声冷笑,桃花伞重又低垂,红绣鞋毫不在乎地踏过血水,将里头的倒影也踩的支零破碎,然后哼着曲儿,袅袅婷婷地走远了。 许久之后,沉寂的只有雨声的街道,才响起第一声惊呼。 徐沉舟带人赶到的时候,现场远远地已经围了许多路人以及旁边的住户,却都不敢靠前,距离那倒地的死尸有三尺远。 因为下雨的缘故,水流遍地,也把那鲜血带的到处都是,青石板的路本就有些颠簸不平,那血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肆意蔓延,看着就如满地揉碎了桃花红,凄厉惨烈,触目惊心。 最可怕的自然是那尸首,趴在地上,身体扭曲,脸色狰狞,嘴巴张大到极至,加上那有些外凸的眼珠,神情仿佛见鬼,偏偏那口中,还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这场景宛若噩梦,而死者这幅尊容,几乎让人认不出其本来面目。 徐沉舟弯腰瞅了一眼,便有些受不了,捂着嘴走开两步,挥手道:“快叫仵作。”又命捕快们询问路人,谁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有没有人看见案发过程等。 却有个旁边店内的住家,战战兢兢说:“先前我因雨下的越来越大,便想关窗子,仿佛看见这位公子因一个撑着桃花伞的姑娘说话……后来我关了窗户,便下楼了。” 捕快忙问道:“什么桃花伞的姑娘,说仔细些。” 这人想了想,道:“我没看见人长的什么模样儿,只是那把伞是极好看的,故而多看了两眼。” 如今已经是深秋,这会子却打那样鲜亮的伞,自然有些少见。 捕快问道:“那如何知道是姑娘?” 这人道:“我瞧见她的裙摆了,是了……还穿着一双红绣鞋,不是姑娘,难道是老爷们儿么?” 又问了几个人,都说并未看见什么。 第一个发现尸首的是个经过的路人,因以为是行人跌倒在地,刚要好心来扶,低头时候看见是这样,当即往后狠狠跌了个腚墩,连滚带爬,弄了满衣裳满手的血水,正被扶在旁边店门口坐着喘气儿。 捕快问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来,早已经吓得失魂落魄。 不多时候仵作来到,左右看了会子,也觉着惊心悚惧。 这也算是本地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一桩杀人案了。 仵作记录之后,便命将尸首抬回县衙,再行仔细勘验。 尸首虽然抬走,满地的血却依旧在,还是两边儿的住家忍无可忍,忙打了水,反复冲刷了多少遍,才将血冲的差不多,然而空气中那股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却是如何都挥之不去。 当夜,店铺住家的众人几乎都无法安睡,更有人说在半夜三更时候,听到隐隐地哭声传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徐沉舟忙了半日,到晚上才得闲,便同几个捕快在路边儿的小店内坐了。 众捕快都被白日的血案惊呆,吃了会儿酒,才回过神来,因说道:“邪门!先是下了这许多天的雨,县太爷次啊来,就又生出这样的案件,这个兆头可不好。” 另一个想到白日的情形,也有些心有余悸:“你们还漏了一样儿没说,程典史病了好些日子了,今儿怎么连凤公子也没来呢?自典史病了,平日里都是他替回话的?好端端地竟没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悄悄地说:“这新太爷,是不是跟咱们这儿相克啊?” 徐沉舟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光,握着腰刀起身,众捕快忙招呼:“徐爷去哪儿?近来这样邪门,晚上别乱走,让两个兄弟陪你。” 徐沉舟笑着一挥手,自去了。 今晚上徐沉舟并不当值,此刻原本该回徐府的,然而他走了会儿,却转向右侧,沿着河畔,竟往可园方向而行。 谁知还未到跟前儿,便见迎面一盏灯笼幽幽飘来,因夜幕深沉,今儿又有事,冷眼一看,几乎就只一盏灯笼飘晃,并无人影,着实吓人。 徐沉舟身上一冷,不禁按住了腰刀,细看之时,才见那是两个人。 正踌躇不前,迎面那两人已在可园门前止步。 可园看门的李叔便道:“两位何人?入夜了,我家主人不会客。” 头前那提着灯笼的小厮并未出声,他身后一人道:“去传话,就说是故友来见。”声音竟是极清冷无波的。 徐沉舟虽仍是没看清这人的脸,但是听见这把声,却蓦地想起来——这岂非正是新任的县太爷么?他心念转动,忙向旁边闪开,贴墙而立。 那边儿李叔入内通报,顷刻出来道:“请进。”门扇响动,是县太爷被请了入内。 徐沉舟站在门外,心中狐疑,然而外头院墙甚高,自然跳不进去,正在打量忖度,忽地听到身后有人笑了声:“这不是徐爷么?是找不到茅厕了还是怎地?如何只管原地打转?” 徐沉舟蓦地回身。 且说在可园之中,那新任县太爷被人引着往内而行,才转过一重堂,便吩咐小厮道:“你在此等候便是。” 李叔引着,又过了莲堂,往前指了指,道:“那开着门的,便是我们主子的书房,您只管去就是了。” 廊灯闪烁,映出少年如玉无瑕,如雪清冷的脸,仍是淡淡道:“多谢。”便举步缓缓往前。 过庭院之中,却见假山处白影晃动,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白鹅,在彼处伸长脖颈,似警卫般盯了他一眼。 少年来至书房门口,微微一停,才迈步入内。 却见屋里,正也有一个人站起身来,灯光之下,两人目光相对,刹那间……彼此竟都有些不敢相认。 半晌,门口的少年才举步来至跟前儿,此时此刻,清冷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果然……是崔姑娘。”望着对面的人,眼底也泛起一抹柔和之意。 云鬟缓缓地吁了口气,却仍是端正地拱手一揖,道:“见过小白公子。” 相视一笑,笑中滋味却是两般。 第172章 “晏王世子到!” 齐州府大营中,齐州监军褚天文听见这一声报,不由有些心虚。 当初晏王世子亲来齐州,定下合围辽军的计策,褚天文原本也听说过这位世子爷的名头,当面弄鬼却是不敢的,因此也答应了。 谁知就在战事开始之后,褚天文因接到了京内的密报,思来想去,便以辽军将对齐州不利为借口,阻止齐州军按照原本的计策行事。 褚天文一来不想让晏王世子大出风头,二来,便想借此机会,让云州军跟辽军互相消耗,只是想不到的是,花启宗所率的竟是辽军主力精锐,赵黼非但讨不了好,反而差点一命呜呼。 但就算如此,他所率的三千云州军,却同花启宗的八千辽军硬碰硬地抗了数日,到最后他身边儿虽剩不了几个伤兵了,花启宗却也折损了近五千人。 天时,地利,人强,交手数日却始终讨不了好儿,反损兵折将,这对花启宗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若不将云州军尽数覆灭,这一场战役对他而言已经算是输了。 因此花启宗摩拳擦掌,正欲狠狠撕了赵黼,却接到辽国皇帝萧西佐的金牌召唤。花启宗大为意外,只得按捺愤怒之意,带兵回辽京。 回转之后才知道,原来就在他全力攻击赵黼的时候,云州军打到幽谷关,八门大炮火力齐开,将幽谷关轰塌了半边儿,又有无数箭如雨下,有很多箭上带着布帛,打开来看时,写得却是:花将军里应外合,立取辽国萧西佐狗命。并一些劝降的话。 虽然说云州军并未打进城来,但是看攻势如此猛烈,幽谷关守将自然慌了,虽不敢全信那布帛上所写,却也不敢不信,当下忙命三百里加急,送往辽京。 萧西佐也是个多疑之人,当下才命花启宗撤军。 可对赵黼而言,原本他并没有想用这“围魏救赵”加“反间计”,毕竟在他计划中,只要齐州军配合妥当,花启宗自然在劫难逃。 如果这一会儿用反间计,让辽国皇帝反而把花启宗召唤回去,反而不美。 何况若要用这一招儿,其一,必须要有个精明能干武功高强的领头之人,其二,必须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有身为死士的觉悟,才能达到如他前世一般势若破竹的效果。 但如今两者都不具备,事情也并未到达破釜沉舟的地步,是以赵黼并没就想用这一招。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竟落入似晏王一般的境地。 而且诡异的是,花启宗仿佛事先知道他的行军路线,若非赵黼警惕,及时下令改道,只怕先要吃一个极大的亏。 也就是从那一刻,赵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次战役,好像并没有他原本计划的那样顺利。 果然,预感成真。 但当时,陷入苦战中的赵黼不知道的是,上天虽然给他安排了一个绝境,却也留了一线光。 这一世,地覆天翻,虽洞晓先机,但一切并未如他所料。 可是同样,还有一个变数,或者说,有一个人。 那人就是雷扬。 赵黼带兵出击之时,并未让雷扬随着上阵,反而留他在府中看护晏王跟晏王妃。 毕竟在云州的探子太过密集,王府内的眼线更是重重,好不容易将晏王妃从京中妥帖带出来,好不容易阻止了晏王亲自带兵出战,赵黼容不得父母有半点闪失。 他觉着自己足以应付所有情形,所以只要让晏王府万无一失。 战事发生在离云州城极远之地,因此对云州来说,依旧是歌舞升平,一片年下的祥和之气。 晏王跟晏王妃虽然挂念儿子,却也并没想到多么凶险的地步,只每日期望赵黼能够凯旋而归罢了。 可对雷扬而言,自从赵黼离开云州,他的心便有些不安。 雷扬心里,有个谁也不能言说的秘密,纵然发誓效忠赵黼,可是……这个秘密,偏偏对他更要只字不提。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另外一个人。 那是在京城之中发生的事。 自从赵黼在街头解围,雷扬便用他所留银子给母亲请医调治,可是老人家的病症,一来需要用药,二来需要各种昂贵补品调养,那一锭银子很快便用光了。 正有些山穷水尽的时候,却有个人找上门来。 雷扬自然认得这个人,起初还以为他此刻寻上门来,也似是昔日那些地痞流氓一般,是前来挑衅欺辱的。 正当他冷眼相看暗中戒备之时,那人上前行礼,含笑道:“雷先生,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雷扬见他神色温和,却仍是心存疑虑,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并不答话,只从旁边小幺儿手中拿了个包袱过来,双手送上,道:“这是有人托我转交给雷先生的。” 雷扬并不接,只皱眉问:“这又是什么?你想玩什么花招?” 那人摇头,秀美的面上有一丝无奈,却仍是含笑,很好脾气地说道:“雷先生勿要多心,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雷扬疑惑问道:“你所说的,是谁?” 那人道:“我答应过,不可透露她的姓名,只是她觉着雷先生是个孝子,不该沦落到不堪的地步罢了。”说着,复双手将包袱奉上。 雷扬愣住,这才迟疑上前,将包袱接了过来。 那人挥手,小幺儿会意,退了出门。 此刻院内再无他人,只有雷扬的老母亲在屋内不时地咳嗽两声,那人踏前一步,道:“另外,还有几句话,请雷先生一定要记在心里。” 雷扬本欲后退,可握着手中的包袱,却又莫名站住双脚。 那人果然凑近了些,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 雷扬虽听得明白,却是一丝儿也不懂其意,眉头深锁:“我……不明白。” 那人苦笑道:“休说是雷先生,连我也不明白呢。可是我只是如实转告而已,雷先生纵然不明白,却也要牢牢地记在心头,可好?或许……有朝一日,一定是会明白的。” 雷扬垂眸静默片刻,终究一点头,又凝眸问道:“是什么人,可以使唤到薛先生,是静王爷?还是晏王世子?” 对面儿站着的,果然便是薛君生,闻言笑着一摇头:“是个你想不到的人,也是个……心存慈悯的好人。雷先生只需受了她这份儿好意,再记得她叮嘱的话……或许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这便是足够了。” 说完后,拱手深深作揖:“另外我来此的种种,也请先生勿要向他人透露。” 薛君生去后,雷扬站了半晌,打开手中包袱,却见里头,竟是两锭足色的金元宝。 一锭五两,十两金子……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天价。 雷扬用左手死死地将金子攥在掌心,此刻虽然不知那人到底是谁,可是掌心的金子炽热,就仿佛……能真切地察觉到某种极良善温暖的心意一样,让冷心冷面,冷眼对尘世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所以当风风光光地伺候了母亲归西之后,苦练成左手剑的雷扬,便来至晏王世子府,一来是因赵黼那日赠银并点醒之意,二来,是为了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当外头探马回了王府,报说寻不到世子的踪迹,而齐州军按兵不动之时,晏王跟晏王妃双双着急起来,晏王更是要亲自带兵出城。 雷扬果断阻止了两人。 幸运的是,正在雷扬准备召集可用的府兵之时,又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云州。 这人竟是张振。 因曾“打伤”过世子爷,张振被父亲骠骑将军张瑞宁打了一顿不说,又被母亲念叨教训,这倒也罢了……连妹子张可繁也变了脸,镇日埋怨,说他下手太重。 张振回想种种,自觉里外不是人。 他虽然觉着自己当街那一鞭子当真不足以将赵黼卷下马来,可也百口莫辩,正当无奈之时,兵部却下了一道军令,竟是派他前往云州。 张振自觉诧异,便问相熟的上司,只因他自忖跟赵黼有些不合,自然不愿过去。 不料那知晓内情的人道:“我也知道晏王世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你不去也是不成的,是世子临出京前,亲自向着皇帝讨你,说要你过去云州,帮着训练几个顶用的斥候呢。虽然世子跟你打过架,可是他倒也算是个有眼光肯用人的,不然如何转头就讨你,不叫别人呢?” 张振听闻此言,虽然诧异,可心中难免嘀咕,只想:“谁知道那小子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或许是因为被我伤着了,所以特意调我过去,毕竟那是他的地盘儿,要摆布我呢。哼,难道我还怕了他?” 张振自也是个究竟风雨的斥候教官,将京中事务处置妥当后,果然便带了十几个随身侍卫,往云州而来。 谁知在途中,便听说云州起了战事。 雷扬要带兵出城之时,正赶上张振来到,两下一合计,张振听说雷扬的计策,深以为然,便将手下十个好手调给他用,其他的便随着张振出城,找寻赵黼跟花启宗交战之地,两人分头行事。 在赵黼被救出之后,因他重伤疗养,直到一个月后,才恢复了神智,身子也慢慢地调理起来。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了雷扬跟张振前来,问前去攻打幽谷关的计策是谁出。 张振挑眉道:“别看我,我只是个教官,并不是将才。” 赵黼便看向雷扬,却见雷扬面上隐隐地透出几分不安之意。 赵黼原本并没有多想,只是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想出跟自己前世一模一样的作战方案,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简直便是天才——他当然不是在夸自己。 可是看雷扬的表情,却让赵黼心头一动。 赵黼打量着他,问道:“到底是怎么样?” 雷扬原本记住那几句话的时候,也是想不到会有今日,就算按照那几句话行事的时候,也没料到赵黼竟伤的如此……此刻见他追问,竟有些无法忍心隐瞒。 张振也转头,有些好奇。 雷扬道:“张教官,你可否先出去?” 张振斜睨他一眼,一声不响,转身出外。 赵黼定睛看着雷扬,此刻已经知道必有内情,然而…… 雷扬略踌躇,方道:“只因此刻我要说的话,我自己也不信。” 赵黼的心忽然又不能自控地乱跳起来,虽然并不是伤处疼痛,却也有些难以禁受,可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你说。” 雷扬咽了口唾沫,才道:“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还叮嘱我记住。” 赵黼问道:“是什么话?” 雷扬深吸一口气,方一字一顿般,沉声说道:“夺幽谷关,用反间计,围魏救赵。” 几乎无意识地,赵黼的手死死抓住底下被褥,声音有些发颤:“是谁所说,地点,时间。” 雷扬将当时的情形略说了一遍,道:“薛君生只说是受人所托,不肯告诉是谁。时间……是在我于街头上遇见世子,一个月后。” 话音刚落,便听得赵黼笑了一声,声音却十分怪异。 雷扬抬眼看他,道:“世子莫非知道是何人?” 赵黼喉头动了动,却垂头道:“你、你先出去吧。” 雷扬听他的声音里似有极大克制,又见他脸色很不好,便欲言又止,只躬身退出。 才到外间儿,正却见晏王妃跟晏王也来探望,晏王妃跟张振道:“才好了多久呢,就跟你们说正经事了?这个孩子就是不知好生保养。”因知道这一次多亏张振带人前往及时救援,也算是出了大力,故而先前的那点龃龉便又抛开了。 晏王见雷扬出来,便问:“黼儿如何了?” 雷扬欲言又止,只默默说道:“王爷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晏王跟王妃面面相觑,担心儿子心切,忙先进内屋查看。 谁知进了门,便见赵黼斜倚在床壁上,合着双眸,静静默默,然眼睫底下,却满满地尽是泪。 晏王妃吓了一跳,忙赶到跟前儿:“黼儿,是不是伤口又疼的厉害?”抬手在额头一探,回头连声唤太医。 赵黼咬着牙,并不做声,嘴角扯动,仿佛想笑眼中的泪却顺着脸颊滚落。 晏王见状也有些紧张,握着他肩头道:“黼儿,是怎么了?” 晏王自知道赵黼的性子,先前受那样重伤,几乎把肠子都掏出来用酒烧抹一遍,常人早就疼得死去活来哭天抢地,他却硬是忍得闷哼数声,纵然疼得几度昏死,却也仍一滴泪也不曾流过。 这又是如何? 第173章 赵黼能下地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至齐州大营。 晏王竭力劝阻,一来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太医同军医官都说还要再休养两三个月方得妥当。二来,晏王也知道赵黼去齐州是为了什么。 他怕出事。 褚天文所做自然不对,一个褚天文也着实不算什么,只是他背后的不是别人,而是当朝太子,故而虽是个卑贱宦竖出身,在齐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褚天文仍能够横着走。 但是以赵黼的脾气,这一去自然会天雷地火,只怕无法收拾。 可是面对晏王的拦阻,赵黼只是笑道:“孩儿多大了,难道还似先前般不知轻重?父亲放心,这一行我是必去的,不然以后在他们眼里,咱们云州、晏王府,就如虫豸一般任凭拿捏了。何况我也并不是去打架,而是去讨个公道罢了,道理在我这边儿,去了京城也是不怕。” 不由分说便上了马车。 晏王在背后看了半晌,一直等马车消失眼前的时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正欲回府,身后忽然有人静静悄悄叫了声:“王爷。” 晏王回头,蓦地一惊:“云鹤?” 一身灰色布衣,杜云鹤看似风尘仆仆,来至跟前儿躬身行礼:“杜云鹤拜见王爷。” 晏王上下打量了会儿,道:“你是才来?” 杜云鹤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跟辽人一战,生死悬命,有些不放心,便特赶来一看究竟,世子呢?” 晏王长叹道:“你来迟了一步,他方才带人出城往齐州去了。” 杜云鹤一怔,面上露出思忖之色,旋即道:“也罢,世子从来不曾受这样大的困顿,让他出出这口闷气也好。” 晏王点头道:“杜先生进府内说话。” 杜云鹤应了声,将进王府之时,目光如无意般扫过周遭,却见影影绰绰,有些看似路人商贩的可疑人影晃动。 两人进门之时,杜云鹤道:“是太子的人么?这许多年了,竟仍是不肯放心殿下。” 晏王笑道:“太子是个多疑的人,由他去吧,这许多年我也都习惯了,没这些人在跟前儿晃,都觉着少些什么似的。” 不提杜云鹤忽然来至云州,只说赵黼带着人马,滚滚出城。 张振跟雷扬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两侧,这一次本不需要张振跟着,是他自己主动要求跟随……其实不过是想看赵黼的行事罢了。 云州距离齐州并不多远,不足百里的路程,半天也就到了,若非顾忌赵黼的伤处,弃车骑马的话,还会更早一些。 齐州军早得知消息,一时如临大敌。 世子赵黼带人跟辽国金刀驸马花启宗于盘山死战连日,几乎两败俱伤,惨烈非常,世子更因此几乎丧命,此事早已经传遍附近三州。 齐州知府早在半月前便借口家中事故,将齐州事务一概交付通判处置,自己借故逃走,只为避风头。 而在齐州大营中,一名探子飞奔进内,跪地道:“报!世子赵黼所带兵马,已经在十里开外。” 褚天文挥手,那小兵倒退出去,褚天文来回踱步,叹了数声,抬头看周围将官。 在座的都是齐州军中各校尉,参将等,却一个个面如黑铁,多半都垂头丧气,一句话不说。 褚天文端详了会儿,皱眉道:“众位,大家都知道世子的脾气,他这一次来,只怕来意不善,众位有什么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做声,褚天文道:“世子若发作起来,只怕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的,诸位为什么一言不发?” 褚天文说完,才有一个虬髯汉子拧着浓眉,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既然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儿,就该担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可说!” 旁边一个斯文些的将官劝阻道:“陈参军!” 那陈参军兀自满面恼恨,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本该是云州和齐州同心协力,可人家在前头出血出力,我们却在后面干看着,算是什么……” 还未说完,褚天文喝道:“住口!” 那陈参军转开头去,褚天文满脸的忧忠之色,苦口婆心似的道:“谁说我们是干看着,如此鼠目寸光!这毕竟是齐州的地界,当时探子报说,发现辽军向我齐州进发的踪迹,我们难道还要贸然出击?自然要以齐州的安危为要!行军用兵之道,自然要根据万变之军情做出调整判断,万没有撇开齐州,去救援云州的道理!” 也有几个人点头附和。褚天文皱眉想了会儿,又长叹道:“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且世子如今不是好端端的么?他若是明白大义的,自然不会造次。” 这样说了数句,又有探子来报说道:“世子的车驾已经在三里开外。” 众将士都有些不安起来,褚天文环顾周遭,道:“不必怕,晏王世子性子虽差,可是我们都是奉命行事,并没有错处,难道他敢乱来不成?这毕竟是军中,于军中作乱,非同小可!他若敢行,难道不怕太子、皇上也不饶他?” 有几个将官是褚天文的心腹,当下才慢慢地有些定了心,又拍马屁。 其中一个笑说:“监军说的极是,这世子素日胡闹,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倘若他果然犯了大忌,难道皇上还会护着他?他若是个聪明的,就不敢如此。” 另一个也笑道:“贾参军言之有理。” 有几个并不肯信服的,彼此对视,眼中皆有怒意,却敢怒而不敢言。 褚天文抖了抖衣袖,道:“看看世子也该到了,大家都振作些,随我迎接世子罢了。” 那陈校尉因心中不满,便走在最后,谁知却见一人扭身仍退回内堂,他看一眼,只以为或者另有什么事儿,也未在意。 众人才出门,就见一个小兵风似的跑进来,差点儿跟前头的褚天文撞个满怀,忙刹住脚道:“晏王世子……世子进大营了!” 褚天文忙问:“带了多少人?” 那小兵道:“看着有一两百人。” 褚天文听了,笑道:“听见了么?才一两百人。” 褚天文自忖:赵黼如果存心闹事,断没有带这么点儿人过来的道理。 当下挥退那小兵,放心大胆地往外而行,才转出军机堂,蓦地止步。 身后齐州将官们也都齐齐地刹住步子,却见眼前,来了一队人马,分两列往前而行。 人人都着清一色的黑色铁甲衣,腰间按刀,头上都绑着雪一样的飘带,随着行进随风扬起,仿佛白幡烈烈。 每个人都脸色肃然,静默往前而行,耳畔只听见嚓嚓地脚步声,虽然没有一丝说话的声响,却卷地一股肃穆而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令人打心底战栗。 正中间儿,却有四个兵士,抬了一顶驮轿,上头高高坐着的人,凤眸龙睛,气质殊然,身上是玄色滚龙袍,头上也同系着一条雪色缎带,只是那脸色,却仿佛也跟这缎带一样雪白,同那玄衣相衬,几乎黑白分明。 虽人有些清癯消瘦,揣着手儿,似懒洋洋地窝在驮轿里,可抬眸之时,眼神清冽肃杀,又因他人在高处,越发似俯视众生般,眼神之中,天然一种如藐视地上虫豸般的鄙夷轻慢。 褚天文左右看看,见这阵仗,不知所以,便笑了笑迎上:“不知世子前来,有失远迎。” 此刻赵黼仍是揣手在袖子里,眼皮儿也没抬一下儿。 抬着驮轿的士兵也并不理会褚天文,一径往前,来至军机堂前的屋檐底下,才停下,将驮轿缓缓放在地上。 此刻原本站在檐下的齐州将官们纷纷都避退,来至屋檐台阶底下见礼。 褚天文只得转过身来,见他如此怠慢,仍是不敢发作,便陪笑上前:“参见世子。” 赵黼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褚监军,见到本世子还活着,是不是深觉失望?” 褚天文忙道:“这是什么话?先前听闻世子被辽军围困,下官也是心急如焚,只不过当时因探马回报,辽国大军正欲兵临齐州,倘若下官带兵救援世子,他们必会趁虚而入,到时候不仅齐州,云州也会危殆……故而下官从大局着想,才未敢妄动,不然早就亲自带兵去营救世子了。请世子明察!” 赵黼听他说完,方抬头,缓缓地吁了口气:“那么来攻打齐州的辽军呢?” 褚天文道:“或许是看到下官带兵严阵以待,故而他们不敢进犯,便自退了。” 赵黼笑了笑:“辽国的精锐都被花启宗带着,哪里又分出一支军来,我倒是不知,何况云州跟洛州守军所报,根本没有什么辽国主力进攻齐州。” 褚天文正色道:“后来下官仔细想了想,或许这是辽军的疑兵之计,只是为了拖住齐州军罢了,也是探马侦讯不力,早在先前,下官便命人将负责查探的斥候、哨探数人,一概以贻误军机罪斩首!” 此言一出,原先出声的那陈校尉面上越发透出悲怒之色。 赵黼点了点头:“看样子,你已经找好了替罪羊了,褚监军,你真真儿是个人物,缜密,细致,阴狠毒辣,只可惜……都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褚天文眉头一蹙,赵黼微微欠身,双眸盯着他:“可惜啊,今日任凭你口灿莲花,本世子,不吃你这一套。” 褚天文心头微颤:“世子……” 赵黼道:“你忘了,你纵然把这齐州的所有士兵将官都斩了,监军也仍是你,统帅也仍是你,贻误战机,玩忽职守,都是你……你是第一个该死的。” 赵黼话音刚落,便有两名黑甲侍卫上前,竟擒着褚天文手臂,将他压倒在地。 褚天文不由叫道:“世子!你这是做什么!”又大叫:“来人!” 褚天文在此地自也有许多心腹,且一早听说赵黼要来,他也暗中有所安排,当下从外头涌进百余士兵,持枪带甲,两下相持起来。 赵黼却依旧安稳不动,只淡淡道:“都别动。” 目光扫过眼前的齐州军,眼神中睥睨之意更盛:“辽国士兵有虎狼之称,本世子干死了比云州军多两倍的辽军,你们这帮连辽军都不敢去拼杀的脓包废物,也敢来试试吗?” 他的声音竟似有金石之声,动人心魄,齐州军一个个手脚战战,又见面前的黑甲军眼中各带杀气,咬牙切齿,却仿佛要随时出击搏杀般,哪里敢动,有人甚至悄悄后退。 褚天文见势不妙,便大叫道:“你纵然是皇世子,可我是齐州监军,你并无权力如此对我!你莫非是想军变么!” 周围众将官见状,神色各异。 赵黼道:“你急什么?本世子不过是为国除奸,军法处置而已。”赵黼说罢,便又问道:“当日我定了两军合击的计策,都有谁知道?” 褚天文身后众将士面面相觑,还是那陈校尉往前一步,道:“原本负责作战的三路军统领跟副将都知道。” 赵黼扫了一眼:“人都到齐了?” 这一句话大不善,将官们顿时微微躁动,却又不敢大造次,陈校尉回头看了会儿,忽然道:“贾参将不在。” 赵黼眼神一变:“那是什么人?” 陈校尉道:“姓贾,名威,是褚监军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面上又透出些不忿之意。 赵黼眼睛闭了闭,便低低地笑了几声:“好极了……原来、原来如此……” 他连连点头,忽地道:“把东西拿进来。” 说完之后,便见有十二个黑甲侍卫从外头鱼贯而入,两人一队,抬着一个箱子,走到跟前儿,将箱子放下。 众人都不知是何物,那侍卫俯身,把箱子打开。 顿时之间,现场一片惊呼之声,原来这箱子里的,竟是一把把刀,且都不是新的,像是才用过的一样,有的连刀刃都卷了起来,可见砍杀之激烈,多数上头血迹斑斑,有的糊了厚厚地血,都干透了,几乎看不出刀身本来面目,就如一把血刀相似。 在场之人,都不明白这是何意,褚天文探头看了一眼,也不解。 赵黼道:“你们谁知道,这儿有多少把刀?” 一个侍卫推了把褚天文,他试着说道:“看似两三百……” 赵黼笑了笑,轻声道:“错了,这里是五百把云州军的佩刀。多么?不多。” 无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无人敢出声打扰。 赵黼却又问道:“你们又可知,这场战我方死了多少兵士?” 更加没有人敢回答。 赵黼道:“告诉他们。” 站在褚天文身边儿的副将死死地握着腰间刀柄,昂首挺胸,红着眼,咬牙大声道:“是两千六百三十二名弟兄!” 今日随着赵黼前来的,都是在这场大战中残存的士兵,这场战中死去的,有他们的兄弟,手足,几乎比亲人更亲之人。 话音刚落,众人眼中都流露出悲愤之色,牙齿几乎都暗咬的格格作响,目眦俱裂,却无人发一声。 顿时之间,满院静默,风撩起每个人脑后的雪色飘带,杀气跟怒悲之意冲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不知不觉中,原本冲进来的齐州士兵,陆陆续续松手,兵器坠地。 赵黼的声音仍是淡淡的,道:“我对死了多少人本来并不关心,毕竟既然投身从戎,保家卫国,纵然慷慨捐躯,也是死得其所。可是,倘若他们本不该如此死法,是有人暗中通敌谋害,这个,本世子绝不能接受。” 褚天文喉头发僵:“世子,我……” 赵黼道:“我今日来,便是为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讨一个公道。”他忽地微微一笑,“褚监军,你的身上,可以容得下多少把刀?” 褚天文回头,猛地看见箱子里那些沾血的腰刀,就仿佛一个个战死的亡魂,正向着他露出渴血的笑。 他忽然明白了赵黼将这些刀带来的用意,刹那间,几乎连每根手指,每根头发丝都疼了起来。 赵黼轻轻地扯了扯袖口,神色淡然,慢慢说道:“你最好撑得久一些,不然就不大好玩儿了。” 褚天文浑身发抖。 赵黼起轿离开时,听到身后褚天文声嘶力竭,厉声叫道:“不!放开我……赵黼,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太子的人!” 眼波微转,仍是清冽冷酷的,赵黼头也不回,被高高地抬着往外。 身后,是一声惨厉嚎叫。 第174章 自始至终,张振在旁跟随,从头看到尾。 纵然他从军多年,什么光怪陆离残忍境况都见识过,可却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场景。 先前虽然起不了身儿,但是赵黼早就命手下暗中详查,对于齐州军内部情形摸的一清二楚,但凡是褚天文的心腹之人,一概就地拿下,审后处置。 这些人当场看见褚天文的下场,多数都已经涕泗横流,没了魂魄,便将褚天文如何一手遮天,不许出兵救援、以及平日里贪墨克扣军饷、任人唯亲等事供认不讳。 同时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往京内,一份公文递交吏部,一份递交兵部,另一份则是送给静王爷赵穆的。 出了齐州大营后,赵黼道:“张振。” 张振正在回神之际,见状上前:“世子何事?” 赵黼道:“你近来教练的怎么样了?” 这月余来,张振负责调训云州的斥候,正初有些成效,见赵黼问,便道:“尚可,但还并不能抵用。” 赵黼道:“我听说你常常带他们出去训练?” 张振听这话似有弦外之音,便道:“不错,不能一味纸上谈兵。” 赵黼道:“甚好,我如今正有个极好的机会,你带他们去找一个人。” 张振眯起双眸:“什么人?” 眼前掠过在鄜州葫芦河畔柳林里所见的影子……与此同时心底泛起的,却还有另一人影。 赵黼将眼中的一缕柔软压下,冷冷道:“此人惯常混迹军中,生性奸猾异常,曾化名贾威,贾少威等。” 张振忽地发现赵黼看似冷漠无情的脸上有一刻的神色缓和,只是来不及细瞧,此人又已经漠然垂眸。 张振便问道:“是方才在里头提及的那人?” 赵黼道:“不错,花启宗对我的行军路线了若指掌,必然是他得知机密,暗送出去。就目前看来,他多半是辽人。” 张振道:“方才据那陈校尉所说,此人是才离开齐州大营的,必然是知晓事情败露,故而先行逃跑了。他多半会离开齐州,逃回辽国。” 赵黼却并不同意:“未必,我方才说过此人生性奸猾,他只怕不会轻易离开舜的地界,应该还会在边界三州逗留,好趁机搅乱浑水,窃取军情,另外……” 赵黼抬手一招。 张振会意,微微垂首,听赵黼在耳畔低语:“还有一个去处,你且多加留意……” 赵黼叮嘱几句,张振点头道:“我领会了,既然这般,事不宜迟,我先一步行事。” 赵黼又道:“稍等。”手在袖子里摸了摸,道:“这次虽似演练,实则暗藏凶险,但既然是张教官亲自出马,我想你必然不会空手而归。” 张振不由一笑,赵黼却盯着他,沉声又道:“生死不计,我一定要见到他的脑袋。” 张振抱拳,上马离去。 于他而言,赵黼如此执着地要找到贾威,自然是因为痛恨此人潜伏如此之深,差点儿害云州军全军覆灭,不过是为了报仇罢了。 然而张振不知道的是,于赵黼来说,一则是为了将这细作彻底格杀,但还有一个原因…… ——他曾经答应过那人,一定会替她找到杀人真凶,给青玫报仇。 进了车内,赵黼缓缓地躺倒身子,身上的伤处复又隐隐疼了起来,他慢慢地揣手进袖子里,从里头掏出那支嵌宝金簪,放在眼底看了会儿,复又掖回在袖底。 双眸似开似闭,手指轻轻抚过簪身,就像是将身上伤痛也逐渐抚平般。 自从崔云鬟“落水”失踪后,赵黼即刻派人追查她的踪迹。 就如同白清辉认为云鬟不会自尽一样,赵黼几乎也一心认定,知道她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寻死。 尤其是想起——崔侯府内林嬷嬷跟露珠儿都早一步不见了。 他虽然派了人前往鄜州素闲庄查看人是否在那里,心里却仿佛猜到,必然是会扑空的。 后来果然知道,连所谓陈叔等都一概不在。 原本只要她在京中,赵黼对其他众人也并不上心,此刻事出了之后,以前种种才陡然翻起。 原来她一直都未曾死心,一直都蓄谋已久,一直都在等待那一刻。 他几乎无法想象,这个人的心志到底如何坚韧,竟能在这个时机,用这样决然的方式告诉他—— 崔云鬟对他赵黼一丝一毫留恋都没有,她宁肯冒着会死的危险,也要离开。 故而当时,怒极呕血。 但是盛怒之下,赵黼逐渐恢复清明,他知道,若无任何准备,就算仗着绝佳水性让她逃出生天,可以云鬟一人之能,却也不会如此顺利就消失在京中,尤其是在他派了人四处找寻、却仍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后。 她简直如同神助,从他面前生生地不翼而飞。 上天入地,他所有的只有一个讯息:她或许会去江南。 可是江南何其之大?若她有心遁藏,没有十年八载,只怕也是难寻。 只因云州战事逼近,晏王也发信来京,事不宜迟,赵黼便命人一边儿暗中寻访,一边儿陪着晏王妃回到云州。 一直到如今他死里返生,思及此事的时候,越发觉着狐疑。 他派出的那些暗卫,自然也非等闲之辈,事发之后,将崔侯府,宣平侯府,建威将军府,甚至连白清辉那边儿……都曾秘密查探过。 甚至,因受了赵黼叮嘱,便格外留意京中南边儿来的客人,一概客栈等地方,详细查问找寻就在崔云鬟出事那两日离京之人的名单、身份,以及在前往江南的必要关卡设伏,搜寻。 原本就如天罗地网一般的行事,却仍是丁点儿水花都没有激起来。 赵黼原本只以为是崔云鬟行事缜密小心的缘故……毕竟她苦心孤诣忍了这数年,才一朝“行事”,自然会十分妥当。 但是经过这数个月来的沉淀,赵黼渐渐想通了一件事:不对。 不管云鬟如何能耐,如何细致布置,她绝不会一丝一毫的痕迹破绽都没留下,毕竟赵黼知道,除了她外,她一定有心腹接应的人,而且多半是陈叔等。 崔云鬟不像是白樘,身边儿会有高来高去的八卫以及刑部铁卫,她底下的人,无论怎么小心,毕竟不是精于此道的,怎会丝毫蛛丝马迹都没有? 除非……有极强大的人,在替她善后。 这个念头从心底浮出来的时候,赵黼只觉得周身一阵冷意。 ——崔印?不必去想。 ——蓝少绅?虽有能为,尚做不到如此天衣无缝的地步。 ——薛君生? 起初赵黼摇了摇头,毕竟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个柔弱的玩物罢了,然而转念一想……薛君生跟静王关系匪浅,且除了恒王府外,跟京内其他公侯家里都也很有交情。 且因崔印喜欢之故,他也经常出入崔侯府。 忽然想起雷扬所说的话,一阵心乱。 赵黼握紧掌中金簪,双眸微闭,皱蹙了眉头。 他心底算计了会儿……复摇头:不会是薛君生。 倒不是因为小觑薛君生的能为,倘若他真的想助崔云鬟一臂之力,倒是未必不能的……何况薛君生本也是个有心人,再借助各家权贵之力从旁行事…… 让赵黼否定了薛君生的原因,却恰恰是崔云鬟。 以她的性子,她绝不会让薛君生做这种事,尤其是她了解赵黼的性情,知道他若是想通之后,难免迁怒于人,若依仗薛君生的话,岂非反是连累了他? 赵黼暗暗地磨了磨牙,眉头皱的更深:那……还有谁人? 他渐渐地想到夏御史,又想到林国公府……这些都是曾欠过崔云鬟情的人家,却又都一一否认。 赵黼一手握着金簪,一手擎起,微微揉着眉角,头有些疼: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厉害,不动声色,不露痕迹……挡住他的眼,一手遮天似的…… 他苦思冥想,直到心里陡然浮现一个人的影子。 马车行的并不急,车厢微微摇晃,对赵黼而言,却仿佛地覆天翻。 赵黼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向虚空某处。 ——眼前,忽然闪现出那日在太平河边儿,那道蔚然不群的身影。 连下的数日的秋雨,于今夜变得绵密,雨丝斜斜细细,如将夜色也织在其中,如许曼妙氤氲。 庭院内,小雪舒舒服服地趴在假山石旁边,享受夜雨微凉,不时伸长脖子看一眼不远处的书房。 灯火幽幽,书房中两人对坐,同样是精致无匹的少年,一个清冷如天山雪,一个隽秀似画中人,正是明珠美玉,双璧生辉。 乍见的忐忑缓缓消散,白清辉打量面前之人,却见她比先前在京城之时,越发超逸脱俗,因是男装,又是清风秀月般的风度,方才相见,竟让他有些不能认出。 心底最初浮现的一个想法竟是: ——她很好,比先前更好。 继而朦胧又想:或许……当初她的选择果然是对的。 云鬟亲自端了茶来,给白清辉倒了一盏,缓缓落座。 起初一刻钟,两人几乎都不曾说话,只听见外头细雨绵绵,打在窗外芭蕉之上,发出细微刷刷的轻响,十分适宜。 白清辉忽然道:“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云鬟一怔,旋即轻声接道:“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两人相视一笑,心念相通。 白清辉举手,吃了一口茶:“向来可好?” 云鬟颔首:“小白公子如何竟来了此地?” 白清辉道:“你大约是不知道的,今年我跟季陶然都参加了科考,他留在京兆府,我原本也是要留京的。” 云鬟道:“那如何竟外放了?” 白清辉长睫微动,却并未回答,只道:“如今想想,这个决定做的倒是极对。” 云鬟不解。 白清辉复道:“因为来此,才会跟你重遇啊。” 白清辉的人冷冷清清的,声音也是同样,一句话直直白白说了出来,并无什么感情起伏,只仿佛是随意一句家常而已。 云鬟先是垂眸一笑,继而听出异样:“这么说,小白公子事先果然不知道我在此地么?” 白清辉摇头:“直到方才见你之前,我站在书房门口那一刻,尚且还不能确信真的是你。” 凝眸想了想,白清辉又问道:“想必我父亲是知道此事的?” 云鬟微微迟疑,继而一点头。 白清辉略叹了声,道:“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当初我说要来会稽之时,父亲为何竟是那样神情。” 先前在县衙门外,听见里头熟悉的清冷一语,云鬟听出是白清辉的声音,当即不敢入内,转身“落荒而逃”。 她万想不到新任县官竟然会是白清辉,在她记忆之中,白清辉明明一直都留在大理寺中,不曾外放过。 如今却不期然来到此处,真如惊天霹雳,更且情何以堪。 云鬟急急回可园之时,心里便想起白樘……难道是白樘跟白清辉透露了此事? 当即转去周天水宅子,敲了半晌门,里头仆人出来应道:“老爷今儿不在家里,有事外出了。” 云鬟无奈,回了可园后,便即刻装病,令人送了假辞去县衙。 直到次日晌午,周天水才回来,听闻云鬟派人找,便来可园相见。 云鬟同她说了白清辉来此地任职之事,又问道:“这可是四爷的安排么?” 周天水笑道:“据我所知,并不是。你也该知道四爷的性情,纵然清辉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怕也难告诉他这等机密。” 云鬟也觉得甚是,又问:“那为何小白公子竟会来此?” 周天水摇头:“我也是回城之时才接到消息,只说是圣上钦点外放的,让我留神随护,其他就不知了。” 云鬟越发想不通,只得继续装病,心里却如悬了个吊桶在空中,七上八下。 此刻见白清辉如此说了,云鬟才信果然不是白樘暗告了他消息。 云鬟心中一动,便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外放……又为何偏偏选中这个地方?” 清辉道:“好吧,第一,我之所以外放,是因为你。” 云鬟愣住:“我?” 清辉静静看她:“我虽猜出你假死逃生,可却不敢信你竟有这等勇毅果决。比我等须眉男儿尚强百倍。先前圣上点我在大理寺历练,可众人眼中,只当我是白四爷之子罢了。我并不愿一生于此,便有外放之心,圣上宽恩,许我自选一个地方,我便挑了此地。” 清辉挑唇:“至于为何偏是此地,父亲也曾问过相同的话。” 云鬟心头轻跳,却见清辉眸色微动:“其实很简单,是因为榴花书屋。”他顿了顿:“父亲曾提过的榴花书屋。” 第175章 夜雨濛濛,白清辉跟云鬟说话之时,就在可园之外,徐沉舟望着眼前之人,道:“周掌柜,你如何在这儿?” 周天水负手走到跟前儿,上下打量了徐沉舟一会儿:“才从铺子里回来,正好儿看到徐爷在此,便过来打个招呼。徐爷在此做什么?” 此刻虽然夜色深沉,徐沉舟仍能看清那双眸子极亮,滴溜溜地扫量自己,不知为何,竟叫他心底有些毛毛地,便哼道:“徐爷巡经此地,到处看看罢了。” 周天水笑道:“徐爷果然是公门中的典范,居然敢一个人巡夜,近来这街头可不太平呢,我依稀听人说什么女鬼杀人等话……” 徐沉舟喉头一动,喝道:“无稽之谈!” 周天水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徐爷这样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还是早些回家的是,若是真的给女鬼爱上……” 徐沉舟皱眉斜她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眼中刺刺的,还未想到说什么,就见身后两个公差吃完了酒饭,正结伴而归,徐沉舟忙道:“等我一等!”拔腿跑了过去,跟他们一块儿去了。 周天水目送他离开,才笑着往屋檐下悄悄地一站。 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正当周天水疑心白清辉今晚上是留宿可园之时,才听见门扇响动,李叔道:“地上滑,您慢走。” 白清辉道:“留步。”带着小厮,转身而去。 周天水叹了声,喃喃道:“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明明不会武功,这样森森黑夜,只带个小厮便出来走动,胆气也忒正了。” 次日,云鬟便依旧来至县衙,先前她在县衙这几个月,从县丞主簿到三班衙役等,都已经厮混熟络了,因见她生得极好,虽看着冷淡寡语,但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众人将她的行事看在眼里,因此都甚是喜欢她。 先前云鬟假意“称病”,众人还担心着,商议要去可园探望,只因为那一桩可怖的杀人案耽搁下来,又有人说道:“小谢不来倒是好的,不然的话,岂不是要吓死了?”因此反而乐意她如今在家中“养病”。 谁知今日竟来了,一时都围过来嘘寒问暖。 云鬟虽仍是淡淡地,心里却不觉也泛出一丝暖意来,便都谢过了。 不多时,徐沉舟来到,似笑非笑地对云鬟说:“老爷传你呢,叫一块儿去殓房。” 众捕快听了,都面露哀戚之色,同情地看着云鬟,有人道:“难为你了,谁让程典史病了未好呢,唉,你若在家里再躲两日就妥了。” 云鬟一笑起身,同徐沉舟前往后堂,见白清辉一身官服——端的是人物如玉,若不是气质偏冷,倒是大有“小白樘”之风姿。 云鬟上前见礼:“谢凤见过白县令。” 白清辉面色也仍是淡然:“不必多礼,我知道程典史病了,你暂且代他之职便是。”说着,便叫徐沉舟头前带路,往仵作房而去。 他两人说话之时,徐沉舟冷眼旁观,本想瞧出些“猫腻”来,不料却见两个人举止谈吐,并无异样,也非故意伪装,竟都是各人原本的性情气质。 若非徐沉舟昨晚看见白清辉亲去可园,必然以为他两个是素不相识的……见状不觉心里纳闷。 顷刻来至殓房,仵作早在门口迎接,云鬟因知道白清辉有那“不可言”的症,便先一步进了房中,遥遥看了眼,见还算干净,便在门口垂手而立,并未做声。 白清辉见她先一步而行,早知其意。 这会儿那冯公子的尸首,已经被仵作稍微处理过了,口中匕首也已经拔出,放在旁边木盘子里,用布盖着,又将下颌合拢……这样一来,整个人才自面目全非里透出几分人样儿。 徐沉舟原本在街头看过,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便只站在门口,不时地捂嘴扇鼻,恨不得立刻离了此处。 白清辉走上前打量了会子,问道:“确认这死者身份了么?” 仵作道:“他身上所有之物,无法确认,不过徐捕头已经发出公告了,不久应有回音。” 白清辉点头,又道:“看他的衣着,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 仵作道:“大人说的是,这是他身上的配饰。大人请过目。”说着,从旁亲捧了个托盘过来。 见里头盛着一块儿玲珑剔透的玉佩,燕双飞的葱绿荷包,一枚羊脂玉扳指,并一把折扇。 白清辉先将那荷包拿了起来,打开看时候,只有一些散碎银子,铜钱等。 又将那扇子拿了起来,徐徐展开,却嗅的异香扑鼻,丝绸之上描绘的是美人奏乐图,画工是极精细的。 云鬟在旁看了,便道:“这把是杭州檀记的雅扇,檀记是老字号,别地并无分店。” 仵作一怔:“谢公子这也知道?” 云鬟虚虚点了点扇面上一则印章:“这是檀记的招牌,我曾见过的,是以记得。” 仵作没想到一把扇子也有来历,只觉着这扇子精致罢了,印章模糊且小,哪里知道什么檀记李记。 白清辉翻来覆去看了会儿:“这扇子既然只有杭州有,莫非是别人赠给此人,又或者是他才从杭州回来?” 不料徐沉舟在外听了这句,便回头看来,当看见那尸首的侧面之时,略觉有些眼熟。 此刻白清辉道:“据路人所言,这动手杀人的极可能是个女子,只不过一个女子的手劲可有这样大么?” 仵作道:“正是呢,小人仔细查过,下手的力道又快又狠,把头骨都刺了对穿,可谓一刀毙命。” 白清辉因不能细看那些伤,便转开头看云鬟:“你怎么看?” 云鬟道:“这行凶者只怕是蓄谋而为,倘若信手杀人,通常只刺胸口或者身上各处……这般手法却有些太过奇特,像是一心要如此似的。” 白清辉道:“这样看来,莫非死者跟行凶者认识……或者两人有积怨之类?可看他被害之状,像是并未反抗过。” 徐沉舟正皱眉,忽见一个捕快飞跑过来,张皇失措道:“捕头,外头来了两人,说是他们家公子昨儿出门听戏,再没回去,担心……已经请了进来……要不要叫他们认尸?” 顷刻,果然见引着两个人来到,徐沉舟看见头前那人,越发一怔。 前面而行的,却是个衣着锦绣的中年肥胖男子,满面焦急,看见徐沉舟,便拱手招呼:“徐爷。” 徐沉舟来不及相问,那男子便问道:“昨儿死了的那人在哪里?”话音未落,已经看见里头那尸首,顿时如遭雷击,竟猛地倒退两步,身旁跟随的小厮忙扶住。 徐沉舟此刻顾不得多想,自顾自迈步进内,走到那尸首旁边,低头细看片刻,也变了脸色。 此刻身后那中年男子放声哭喊了一句,道:“朗儿!”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抚尸大哭。 原来这冯公子,正是冯员外家的大公子,先前去杭州游学,才回来有半个月,昨儿说出去听戏,谁知晚上也没归家,府内还以为他或者眠花宿柳,或者到了朋友家里,因落雨耽搁了……谁知次日仍是不见人回来,各处都找遍了都不见人。 又听说街头出了那样可怖的命案,才心慌慌想过来看一眼,谁知道竟真的是。 冯员外惊悲交集,几乎死了过去。 徐沉舟道:“我跟冯朗原本是认得的……不过也有五六年没见了,他一直都在外头,新近听闻他从杭州回来,只因我当差,便没得闲相见,不料竟……” 白清辉道:“昨儿徐捕头也是去了案发之地的,竟没认出?” 徐沉舟想到昨儿冯朗那个姿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别说是我,昨儿那情形,就算是冯员外亲去,也未必能认出来呢。” 白清辉点头,又问道:“这冯朗素日可有什么积怨之人?尤其是女子?” 徐沉舟皱眉思忖了会儿:“这个问他家里人比较妥当,我毕竟跟他多年不见,有关他的事儿,也多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他性子倒也风流,听闻在苏杭也有许多相好,至于有无纠葛,便不知了。” 白清辉见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既然徐捕头跟他认得,那便立刻去一趟冯家,将他家的情形,有无跟家中人结怨等问询清楚。并尽量搜查一番,看有无可疑物件儿。” 白清辉所说,自然是那桃花伞、红绣鞋之类。 徐沉舟虽不愿去,奈何人在其位,只得答应,临转身之时,灵机一动,便道:“小谢,你跟我一块儿。” 云鬟微微蹙眉,同白清辉对视一眼。 因程典史是负责刑狱、缉捕的,今日云鬟代他行事,跟徐沉舟前往,倒也理所当然,当下并未多言,只拱手作别白清辉,就同徐沉舟带了四五个捕快出门而去。 这冯家也算当地大户,上上下下也有四五十人,因得知噩耗,冯老太跟冯夫人等都死去活来,晕厥不起。 冯员外也仍萎靡不振,哭得不成样子。徐沉舟见人仰马翻,无奈,只得随意抓了些相关人等,问询了一遍,也并无什么破绽可疑之处。 徐沉舟也委实消受不了这悲戚气氛,正欲带人出府,始终在身边儿一言未发的云鬟对他道:“留下那个丫头。”徐沉舟一愣,随着云鬟示意看去,却见人群中有个穿浅灰衣裙的丫头,双眼微红,正低头欲走。 徐沉舟道:“怎么了?” 云鬟道:“我不知,可是她有话要说。” 徐沉舟忙将那丫头叫住,那丫头见状,略微慌张,被捕快拉到跟前儿,徐沉舟便冷看着道:“官爷来问,只好好地说实话就是了,信不信带你去衙门细问?” 丫头见状,才哭道:“官爷别抓我去衙门,我说实话就是了。” 徐沉舟本是听了云鬟的话故意诈她,不料竟然真的有事,忙又逼问。那丫头方哭着说了实情。 原来,自从冯朗从杭州回来后,在府内混天混地,不知怎地,就看上了从小儿伺候的一个名唤玲儿的丫头,谁知这玲儿是个有些烈性的,便不肯从,冯朗哪里肯放,借机便将那丫头强奸了。 府内众人虽知道,却哪里肯理会一个小丫头?都不当回事,有些人甚至还说是这玲儿“勾引主子,不知廉耻”,讥笑了数日,这玲儿便投井自尽了,等给人发现拉上来之时,早就面目全非。 这小丫头因跟玲儿素日是最好,是以深知此事的来龙去脉,心里始终记挂着。 徐沉舟听了,深吸一口气,便看云鬟。云鬟便问道:“这玲儿丫头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小丫头道:“她家里倒是没有人了,不过……” 徐沉舟咳嗽了声,小丫头才低头道:“不过,奴婢知道……门上的小厮阿明跟玲儿姐姐……好似是同乡,玲儿姐姐私下里跟我说,以后会求夫人……” 徐沉舟闻听,忙叫人将那叫阿明的小厮找来,云鬟问道:“那阿明是不是左边腮上有块儿黑痣的?” 小丫头忙点头:“公子怎么知道?” 原来方才云鬟让徐沉舟拦住小丫头之时,曾见一个左腮有黑痣的小厮匆匆出门而去,云鬟便道:“只怕他已经逃出去了。” 顷刻,捕快果然回报,说阿明不在府中,当下又派人出去缉拿。 不过半个时辰,捕快便将阿明缉拿回县衙,他却只供认说因玲儿的事的确有些记恨冯公子,但是却并未杀人,只是见冯公子死了,生恐疑心到他,故而才逃罢了。 白清辉见问不出什么来,便将他暂时羁押。 又两日,此案毫无头绪。冯家的人缓过劲来,便将冯朗尸首接了回去,要让其入土为安。 下葬这日,徐沉舟也来到冯府,毕竟曾跟冯朗相识一场……同来祭奠送别的,也有昔日认得的好些人,大家故友重逢,不免又寒暄几句,感叹数声。 将冯朗灵柩送出城后,众人四散。此刻正是正午,不知为何竟又下起雨来,其中一位来吊唁的青年公子,撑一把竹伞,独自往回而行,多半是方才所见触动心事,便只顾低着头。 走到半路,雨下的越发大了,激落地上,水花腾空,仿佛白蒙蒙地雾气一般,正恍惚间,目光所见,却是一双猩红的绣花鞋映入眼帘。 青年微微一震,尚未反应过来,便本能地抬头往上看,却见眼前,低低地垂着半面艳丽无匹的桃花伞,令人目眩神迷。 就在刹那,耳畔一声娇笑,那伞下的人迈步往前。 青年只觉得腹中剧痛,睁大双眼之际,却跟一张骨头伶仃的脸打了个照面。森然白骨跟伞上艳丽桃花相互辉映,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鲜血从腹部喷涌而出,青年往前扑倒,手中油纸伞坠地,随风滚了滚,飘乱伶仃。 桃花伞重又打好,伞下人影袅袅远去,只剩下几句幽幽曲词儿,依稀唱的是:“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 第176章 案发当时,徐沉舟正自冯家出来,才来至中街,听见有人厉声叫嚷,徐沉舟好歹也当了这数月的捕头,即刻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地上的水被踩溅而起,青袍的一摆也都被雨水打湿,秋雨冰凉,乱拍在脸上,湿漉漉地十分难受。 前方巷口已经有人头攒动,徐沉舟正欲上前,忽地心头动念,蓦地回首看时,却依稀只见到一片粉红色的袍摆,底下素雪色百褶裙,被风扬起,一闪便消失在左手侧的拐角。 徐沉舟来不及细想,仍向着巷口而去,将前头人群拨开,一眼看到地上卧着的书生。 浑身已经被淋透了,鲜血自腰间如溪流般,随着地上的雨水肆意蔓延,那股猩红凄厉的颜色被雨水带着,如同有灵性的活物般在地上蜿蜒。 怪不得这许多人都离得这样远。 徐沉舟疾步上前,此刻旁边已有人认出他,因道:“是徐爷,县衙的徐捕头!” 又有人问:“死的是谁?” 徐沉舟已经来到那倒地之人跟前儿,垂首俯视。 头上的文士巾微微倾开,头发脸容都被打湿,只双眸也依旧睁得大大地,自嘴角也反涌出些许血痕,同身下的血泊逐渐地连城一团。 然而看着这张侧脸,徐沉舟不由手上一动,油纸伞随风飘落坠地。 徐沉舟不顾淋雨,俯身探手,将那已无生气的脸微微正了正。 书生于是仰面朝天,雨水哗啦啦地涌进他的眼底,口中,他却一动不动,已经有些浑浊失了光彩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头顶灰蒙蒙、乱雨如箭的天空。 徐沉舟撒手,猛地后退两步,雨声哗啦啦涌上来,仿佛将他淹没其中。 一刻钟之后,有人道:“好了好了,谢小史来了!”只因云鬟在县衙跟从程典史行事,渐渐地崭露头角,人人认得,只以“谢小史”相称。 围观的百姓听了这个名儿,忙向两边让开,都看向身后。 却见青石板路上,疾风乱雨之中,身着墨青圆领袍的少年身形如竹,正同四五个捕快疾步向此处走来。 她的手中擎着一把浅褐色的油纸伞,伞下的容颜,仍旧宁静,恬和,似乎眼前的狂风骤雨都不复存在。 云鬟目不斜视,还未走出人群,就已经看见了地上的尸首,同时也看清尸首旁边站着的徐沉舟。 血流遍地,捕快们都小心翼翼而行,又分头行事,或盘问路人,或找寻目击者,又有眼明手快的上前,便给徐沉舟打起伞来:“徐爷几时来的?” 徐沉舟却并不搭腔。 云鬟来至死者身旁,凝眸看了半晌,又问徐沉舟:“徐捕头何时来到的?” 徐沉舟才哑声答道:“大概是他才死不久。” 云鬟见他脸色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徐沉舟喉头动了动,最终说道:“这个人……我认得。”因淋了半天雨,浑身也都湿透了,声音仿佛有些抖:“他叫杜远士,方才在冯府,给冯朗送葬的时候,他也在。” 云鬟未及答话,徐沉舟忽然脸色大变,仿佛想起什么来似的,竟迈步冲出伞下,又飞快地自人群中穿了出去,一口气跑出巷子,右拐而去。 那撑伞的捕快正莫名,云鬟道:“跟上他!”捕快才醒悟过来,忙打着伞也追过去。 竟现场看了一遍,云鬟便命捕快将尸首运回县衙,此刻徐沉舟仍未回。 云鬟本想回县衙向白清辉禀报详细,想了想,便也出了巷子,右拐往前,来至街口,却并不见徐沉舟的人影,连那打伞的捕快也不翼而飞。 此即天空轰隆隆仿佛有一声闷雷响过,云鬟缓缓抬头,见万点冷雨自灰沉沉的空中降落,看着就如万箭穿心而来一般。 县衙书房之中,云鬟详细说明案发现场,又将徐沉舟跟那死者认识之情说了。 现场而去的捕快们亦说道:“我等询问在场众人,都说并未看到凶手是如何杀人的,不过,倒是有两个人说,又看见过一个打着桃花伞的女子经过。” 另一个捕快道:“据说还听见唱曲儿的声音,十分可怖,如同哭一样。” 白清辉道:“死者身份呢?” 其中一个捕快道:“死的是杜远士杜公子,也算出身书香世家,只家道中落,他自己却是个有些才学的,看着性情也好,不似是个能跟人结怨的。” 白清辉道:“通知他家人前来认尸,再细查他家中之人有无可疑。” 捕快们应声而去,云鬟正也欲同去,白清辉道:“你不必前往。” 等众人去了,白清辉才道:“原本冯朗死的时候,我还当这或许只是一宗寻常仇杀案件,是以要详查他的家人。然而从今日看来,杜远士跟冯朗认得,他又是才自冯家吊祭而归便被杀……若说巧合也太巧了些。这竟像是一宗连环杀人案,所以应该跟死者的家人没什么大干系,叫他们去查问就是了,你不必再走一趟。” 云鬟点头:“大人说的是。” 白清辉道:“这杜远士跟冯朗两人之间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冯朗明明是才回本地不久的……”说到这里,又叫了一名捕快来,道:“派两个人,出去找寻徐捕头。” 此刻书房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因下雨,光线阴暗,白清辉走到窗户旁边儿,一言不发,只是静看。 云鬟道:“大人在想什么?” 白清辉道:“我在想……杜远士之死,是不是终结。” 云鬟眉头一蹙:“大人的意思是……还会有人死?” 白清辉道:“徐捕头的反应有些奇特,等他回来,再详细问一问罢了。”转身看向云鬟道:“你方才说杜远士是被一刀刺中腹部身亡,同上回的作案手法却大为不同,不知这是否有何含义?” 云鬟回想当时情形,道:“杜远士也同样是一脸惊骇欲绝之意,同样口角微张,以凶手下手的狠辣利落,我想只要凶手愿意,他完全可以按照杀冯朗的手法杀死杜远士,然而他偏换了一种法子。” 白清辉点头,忽然又道:“对了,你方才说他的伤在腹部,并不曾听你提起凶器。” 云鬟凝眸想了会儿,道:“是,我漏了这节,这一次死者身上的确并没留下凶器。” 白清辉道:“不打紧,我不能亲自去现场查看,你记得如此清楚细致,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哪里能事事周全。” 两人说了会儿,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门口人影一晃,却是徐沉舟湿淋淋地走了进来。 原来徐沉舟发现死者竟是杜远士后,不由想起来时所见那转过街角的一抹粉红裙摆,再联想到冯朗的死,自然便想到那打着桃花伞的凶手,当即便追了过去。 只不过此刻已经迟了许久,那街头上虽仍有行人来往,却早不见了那粉裙影子。徐沉舟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追了两条街,仍是一无所获。 徐沉舟将自己见到那一角裙摆之事说明,道:“我觉着那人便是凶手,只可惜并没追到。” 云鬟道:“方才我同县令大人商议,大人怀疑,凶手可能还会犯案。” 徐沉舟一惊:“什么?” 白清辉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既然徐捕头跟冯家、杜家都认得,此案你去调查最好,你将冯朗跟杜远士两人是否跟人交恶、两人素日交情、都跟什么人交往密切之类,一概详细查明。” 徐沉舟竟未答话,看似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飘忽。 白清辉看着他:“徐捕头?” 徐沉舟抬头,对上白清辉冷冽清明的双眸,抱拳道:“属下遵命。” 白清辉见他转身出门,才对云鬟道:“徐捕头仿佛有事情隐瞒。” 云鬟也看出徐沉舟有些异样:“会不会是因为故友接连被杀,所以有些心神不属?” 白清辉琢磨了会,并不回答,只问道:“你身边儿有什么可靠信得过……身手又好的人么?” 云鬟一怔。 原来先前云鬟出京后,京内众人各自际遇不同,除了白清辉跟季陶然科考外,蒋勋因身手出色,出身又佳,被兵部侍郎赏识,便让他进了兵部历练。 白清辉出京之时,因西北军情有变,蒋勋要随兵部使者往西北去,他本来想辞了跟清辉,然而从军是他向来所愿,清辉哪里肯让他因自个儿的缘故折了羽翼,只说身边儿有阿泽跟随就可,蒋勋方才去了。 不料阿泽因被白樘调去,是以白清辉竟是个孤家寡人而已。 白清辉见她不答,便说:“我们只说凶手跟冯朗和杜远士都认得,便让徐捕头去查这类人,可怎么忘了徐捕头就是在此一类呢?” 云鬟听他说了这句,即刻明白过来:“县令的意思,是想让人暗中跟着徐捕头?” 白清辉点头。云鬟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我倒的确是想到有个人,可靠机变,武功且高,只不过她并不是我的人,不知她肯不肯。” 话说徐沉舟离开县衙之后,也并不去招呼捕快,只自己低头往徐府而行。 走到半路,站定脚步踌躇片刻,又回头看看身后左右都无人,便反向着徐府相反的方向而去。 此刻雨已经小了许多,徐沉舟走了约略有两刻多钟,便来至一座宅院前,只见门扇紧闭,上头写着“罗宅”两字,龙飞凤舞,涂着金漆,十分气派。 徐沉舟上前敲了两下,门扇方打开,里头一个门子探头出来,一眼看见徐沉舟,便笑着道:“原来是徐大爷,今儿怎么得空来了?快请进。” 徐沉舟迈步入内,问道:“你们爷在家?” 门子道:“今儿爷并未出门,这个时候只怕在午睡呢,若知道徐大爷来,定然也不肯睡了。” 徐沉舟并不多话,只熟门熟路地往内,不多时来至内宅,里头早有小厮通报了,就见罗添披着一件石青色缂丝外袍,眉眼带笑,迎了出来。还未到跟前儿,先笑说:“徐爷,今儿是哪阵风吹动您的大驾?” 还未到跟前儿,便嗅到满身脂粉气息,夹杂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徐沉舟忙摆手道:“别过来。青天白日,在胡搞什么?”说着,便自顾自落座。 罗添哈哈笑笑,在榻上同徐沉舟对坐了,此刻侍女便送了茶上来,徐沉舟也不吃茶,只垂着眼皮。罗添道:“怎么了,好似有心事?” 徐沉舟道:“今儿是冯朗出殡,你如何没去?好歹认得一场。” 罗添苦笑:“我倒是想去,只怕去了,他地下的阴灵也要怪我唐突,你不是不知道,我早跟他们几个掰了。” 徐沉舟道:“过去的事,至于记恨这许久?” 罗添道:“我倒是不想记恨,但是两下见了,总觉着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何况前几年他去了外头,更加疏远了,就算他回来,相请众人,也并不曾请过我啊?故而虽说他出了事,我只在家里烧一炷香送他就是,我何必又亲自跑了去添堵?你过来这趟,总不会是特来责怪我呢?” 徐沉舟垂头,半晌道:“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罗添笑吟吟道:“这才是好兄弟,是为了何事?”端起茶来便要润喉。 徐沉舟道:“方才,杜远士也死了。——也是被那打着桃花伞的人杀死的。” 罗添听了,捧着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都洒了些出来:“你说真的?” 徐沉舟道:“尸首如今还在衙门里,他被杀时,我只隔着一条街不到,你说真不真?” 罗添慢慢地把茶杯放下,双眉紧锁,才问道:“既然如此,你如何……这会子来找我?” 徐沉舟转头同他目光相对,道:“先前我出县衙的时候,县令说,杜远士的死,只怕并非结束。” 罗添慢慢地瞪大双眼:“你的意思是,凶手还会再杀人?还要杀谁?为什么要杀?” 徐沉舟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罗添喉头动了动:“徐爷你……我又怎么知道?”他一拍桌子,“你总不会觉着我是凶手呢?我跟他们虽曾有不快,但如你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若真的为那个动怒,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徐沉舟道:“我并不是怀疑你,我是说,你觉不觉着此事,有些古怪。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冯朗跟杜远士?” 四目相对,罗添若有所思道:“我懂了,你是问我,他们的死是不是跟当年那件事有关?” 徐沉舟脸色微变,缄默不语。 罗添笑道:“徐爷,亏你还是捕头,这般杞人忧天,那是多早晚的老故事儿了,如今竟又来疑神疑鬼?照我看,是你多心了,指不定是他们两个私下里勾勾搭搭,得罪了什么牛鬼蛇神呢。再说,你也不必着急,不是说凶手还会犯案么?等再死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明白是不是跟那件事儿有关了。” 第177章 不出两日,坊间关于这两宗杀人案的传说越演越烈。 有人说,是一个打着桃花伞的女鬼,专门在下雨天阴气最重的日子,挑那些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动手,其实是吸取他们身上的精气。 也有人说,那女鬼半边脸貌美如花,半边脸却宛如鬼怪,只要一看见她的脸,就会动也不能动,又最爱穿一双猩红绣花鞋。——一时之间,坊间所有女孩儿都将自己的红色绣花鞋藏了起来,不敢再穿。 还有人听见那“女鬼”哼着歌,什么“白米红馅”,幽咽如同鬼哭,十分瘆人。 除此之外,倒也另有一种说法,便是说那冯朗乃是冤死,所以心中有怨气,才又把杜远士给勾了同去。 小城内一时人人自危,偏偏秋日多雨,百姓们只能尽量避免在雨天外出。 如此一来,便把本地的捕快们忙了起来,尤其是下雨的天气,人人都往屋里躲,他们反而一个个忙不迭地跑上街头,只为搜找那打着桃花伞的女鬼。 虽说捕快们气壮,然而因连日里听说那些传闻,不免也都有些心里打战,若是雨天里看见个撑花伞的人、或者穿红绣鞋的女子,都会如临大敌,几乎先去了半条魂。 县衙之中,因这凶手挑在嘈乱的雨天动手,得手后即刻离开,等到有人发现旁边死了人之时,他往往已经消失不见,连个看清楚的目击之人都没有,捕快们问过的,多半都语焉不详。 纵然有目睹那凶手的,也不过是说是举着一把桃花伞,裙摆下红绣鞋罢了,连脸是什么样儿的都没看见。 故而白清辉跟云鬟这几日来,便按照徐沉舟呈上来的名单行事,——乃是冯朗和杜远士都认得的人,多半是些青年子弟,少数亲眷。 白清辉便命将众人逐一传来县衙问话,无非是问两件案发当日,各人都在做什么之类。 众人有记得的,有那记忆模糊的,不一而足。 将这二十几个人都问完话后,也着实耗费了一番时候力气。 白清辉问话之时,云鬟便也站在旁边。问完了最后一个,白清辉休息片刻,喝了半盏茶,将跟前儿主簿所录又翻了几眼,便推了一张纸出来。 云鬟会意,上前接过,低头看时,却是两个名字。 但却并不在方才问话之人名单中。 云鬟心中一想,已经明白了,便道:“知县大人,你所记录的这两个名字,是方才有几人供说跟冯杜两人交情之时,口中无意中说出来的。不知单独记了出来是为什么?” 白清辉见她果然记得清楚,便饶有兴趣地看着,道:“那么,你可记得供出这两个名字的都有谁?” 云鬟略一想,便果然说了五个名字出来,白清辉看着手上那本名单册子,正好是他打过标记的五人,一丝儿不差。 白清辉笑了笑,道:“你这份能耐,天底下可谓无出其二。” 云鬟道:“算不得什么。”又问:“莫非大人觉着这两个人,跟此案有关?既然有关,如何徐捕头并未列在册子上?” 白清辉道:“你既然记得那五人是谁,也该记得他们的供词,他们五个人,两人跟冯朗交情深厚些,其他三个,却是杜远士的好友。然而他们说及跟冯杜两人相处之时,便都随口带出这两个名字来,可见这两个人,也跟冯杜两人认识。” 手指在案板上轻轻一敲,白清辉又说:“至于为什么没有列上,这个就要问徐捕头了,或许徐捕头觉着他们毫无嫌疑,或者……” 白清辉停口,又叫了一名捕快上来,道:“今日来的人中,有一名叫罗添的,派人暗中仔细跟着。” 那捕快面露诧异之色,白清辉道:“怎么?” 捕快道:“回老爷,这罗添,是咱们徐捕头相交的人……” 白清辉道:“我自然知道,这名单也是我命徐捕头交上来的,他自然明白是为公事。你也只公事公办,不许遗漏错失,不然本县便要追究你的责任。” 捕快这才答应着去了。 云鬟问道:“大人因何特别留意罗添?”方才她陪着看了许久,虽记得罗添此人的形容相貌,谈吐举止等,可却不明为何白清辉单独点出他来。 白清辉道:“他之目光闪烁,跟当日徐捕头的神情有些类似。” 云鬟闻听,复仔细回想。 当时白清辉问:“你同冯朗,杜远士素来的交情如何?” 罗添道:“起先众人年纪小时,尚相处甚好,后来渐渐都大了,便各自分散,冯朗离开了本地,已是很久不相见了。” 当时他是微微带笑说了这番话的,看着似十分淡然镇定,可是现在想想,被叫来问话的众人都隐隐透着惶恐之意,提起冯杜两人的死,也都惴惴忐忑。 当时云鬟还觉着罗添此人跟其他人不同,多半是年纪大些阅历多些的缘故,如今被白清辉点破,才觉异样之处。 主簿亦退下,白清辉淡淡一笑,对云鬟道:“徐捕头本是我可用的第一人,如今却如此欺上瞒下。幸而这县衙里还有你,不然的话,我岂非是什么也看不见做不成了?” 云鬟道:“徐捕头生性虽不羁,向来却还顶用,这次不知为何,只怕真如大人先前所说,徐捕头跟此案也有关联。” 白清辉道:“不知你派去跟踪那人有何所得。” 因想了一想,便又叫了六名捕快上来,同样吩咐道:“速去将卢逾,张小左依次请来县衙。”顿了顿,又道:“许他们会面,不许他们交谈。带来衙门后,分开安置。” 一刻钟后,最先被请了来的是张小左,也是一位青年公子,衣冠楚楚,看着教养极好,而后便是卢逾,两人都看见彼此,却来不及交谈,便给捕快分房间带入。 先问过卢逾,此人口风甚紧,天生一股警觉防范,不论白清辉问他什么,要么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要么说不清楚,仿佛知道白清辉奈何他不得,十分油滑狡黠。 白清辉却也不急不愠,传命带他下去,又叫张小左上堂。 白清辉道:“你可听说近来冯朗、杜远士被杀之事?” 张小左闻言,垂下头去。 白清辉道:“本县问话,如何不答?” 张小左方点头:“是听说了。”略微迟疑,又道:“说来,那日我去吊祭冯朗。还跟杜远士说过几句话呢。他并未乘车,我原本还想送他,他却执意不肯,只说要自个儿走走,倘若我果然拉他上车,只怕就避过这劫了。”说到这里,眼圈不由微红。 白清辉道:“你们说了什么话?” 张小左道:“只说……冯兄年纪轻轻,委实可怜可叹等,并无别的。” 白清辉道:“原来如此,那当时罗添可也去过?” 张小左神色微变,继而摇头:“他并未去过。” 白清辉道:“这是为何?” 张小左犹豫了会儿,道:“他们两个素来不太和睦……罗大哥、咳……他们很久前因什么争执过,详细如何我便不清楚了。” 白清辉道:“既然罗添跟冯朗有过龃龉,是不是他怀恨杀人?” 张小左一愣,继而摇头道:“不至于,断不至于如此。” 白清辉道:“你说你不明白他们争执的详细,如何竟这样肯定?” 张小左面上掠过一丝不安之色,旋即道:“毕竟、毕竟大伙儿曾是极好的。再怎么口角争执、也不至于就到杀人的地步……” 白清辉道:“那么……昔日那场争执,都有谁人在场?” 张小左睁大双眼,却不答话。 白清辉脸色略微缓和:“杜远士自然是在的?” 张小左喉头一动,点头说是。 白清辉拿起手上一张供词,仿佛看了一会儿似的,瞥着他道:“据卢逾……嗯,卢逾也在对么?” 张小左听了这两个名字,脸色泛白,目光看向白清辉手上的那张纸,犹豫着又点头,却已经无法出声了。 白清辉将供词放下,抬眸道:“本县的徐捕头,大概也在其中罢?” 张小左脸色发白,更不能言。 白清辉一按惊堂木,道:“你既然知道这几个人都在现场,又确信他们不会引争执而杀人,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执?可见你隐瞒不实!当着本县的面儿,还不从实招来!” 张小左浑身发抖,眼珠乱动。 白清辉道:“方才已有人招认了那桩恶事,是本县看你衣冠楚楚,才存爱惜之心,想你坦白从宽罢了,若你仍冥顽不灵,就不必怪本县无情了。” 方才白清辉作势拿着那张“供词”其实自然是先头随意录供的一张纸,可他言辞举止中,却透出一种误导之意,让张小左误以为方才那会子卢逾已经招了,这才不敢咬死不认。 如今听白清辉又口口声声说及那“恶事”,张小左脸色颓然,举手捂着脸道:“我、我也不敢瞒着大人……实在是,这件事已经……已经过去许久,我们没想会再翻出来。” 五年前的一个夏日,徐沉舟,罗添,卢逾,张小左,冯朗,杜远士六个人,都是翩翩少年,家世又都极好,便气味相投,时常聚在一块儿,斗鸡走犬,无所不为。 这一日,六人出城,去郊外野游,及至中午,便把带来的酒水都喝光了。 六个都有些醉意,便在那树荫底下乘凉假寐。 谁知过了片刻,从树林中忽然传出极清脆的笑声,继而又有些低低细语的响动,竟仿佛是有女子的声音。 这六个人中,冯朗是最好事的,当即爬起身来,醉醺醺入内查看情形。 半晌冯朗猫着腰儿回来,低低笑着,又指树林子里,因对其他五个人道:“你们都别睡得死猪一样了,快进去看好的!” 众人都不理会,以为他是诓骗呢,冯朗道:“光天化日,一对儿狗男女在做那等事呢,你们再不去,就完事儿了!” 这一起子都是些好事之徒,又都血气方刚的,听闻有此等野合之事,顿时睡困之意全无,便跳起身来,随着他悄悄地入内查看情形。 渐渐地摸到了那林子里,果然见前方树叶掩映,有一对儿少年少女靠在一起,十分亲密似的,在喁喁喃喃地说话。 那女孩子十分娇羞,只顾低着头躲避,那少年便凑过去,在她樱唇上轻啄。 众人见状,心跳加速,越发血脉偾张。 那罗添是个最好色的,顿时眼睛都通红了,连连咽下口水。 看了会儿,罗添便喃喃道:“真是淫贱……既然如此那就休怪……”竟按捺不住,拨开树枝冲了过去。 那一对儿小鸳鸯听见动静,又见一个男子发疯似的冲出来,吓得色变,少年忙抱紧了女孩儿,道:“你做什么?”话音刚落,就见罗添身后又走出几个人来,竟都比他高大。 冯朗正撒酒疯的时候,见了这等可喜之事,便大笑着走到跟前儿,说道:“小兄弟,看不出来,你竟有这等情趣,这小娘子是什么人?竟比那胭脂阁内的姑娘都风骚三分,你可是有福了。”他说着,便探手往女孩儿的脸上摸去。 那女孩儿大叫一声,少年攥住冯朗的手腕,将他用力往旁边掀开:“滚!”见势不妙,拉着那少女便跑。 谁知罗添早拦在旁边儿,见状一把抱住女孩子的腰,竟将她抱得往旁边滚了开去,却仍是死死不放。 少年急起来,不由大声叫道:“妹妹!”待要冲过去,又被卢逾拦住。 冯朗吃了亏,哪里肯罢休,才要跳起来打骂,忽然听了这声儿,便又笑道:“是什么妹妹?这是你妹子?是亲的呢还是……” 罗添因酒力发作,已经邪念横生,紧紧抱着那女孩儿,早就迫不及待地动作起来,那女孩子魂飞魄散,厉声尖叫:“放开!哥哥救我!” 冯朗身边儿杜远士皱眉道:“叫的这样亲密,难道果然是亲兄妹不成?光天化日,如何竟做这没人伦的行止。” 徐沉舟平素虽是个百无禁忌之人,但因他生得皮相绝佳,又且多金,故而那些小幺儿妓女都十分奉承,就算是府中的那些丫头们,也是十分心仪,因此不管是看上哪个,都是唾手可得。 徐沉舟从不屑强迫人,见罗添这样丑态倍出,本要出言阻止,谁知听了杜远士这一句话,便啐了口,转身离开了。 第178章 徐沉舟这两日总有种不祥之感,挥之不去。 不管是去县衙还是回徐府,他隐隐约约总觉着身后仿佛跟着什么人,然而当猛然回头看时候,却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有时候他故意假作散漫,却在拐弯之后,很快又转身跑回去查看……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反弄得他几乎有些疯了一般。 蓦地想起坊间那关于女鬼的传说,顿时觉着秋意更凉,似身入寒冬。 他虽按照白清辉所说,将跟冯朗杜远士有关的众人名单册子交上,可却偏偏避开了两个人:卢逾跟张小左。 卢逾过于油滑,张小左性子怯懦,他生怕若是两人上堂,会瞒不过新任知县的双眼。 之所以写了罗添,却因为相信以他之能,必然会瞒天过海,不至于露出过多破绽。 谁知偏偏是罗添做的太过“毫无破绽”,反而让白清辉一眼瞧破。 这日徐沉舟仍旧外出巡查,抬头看看天色,阴阴沉沉,仿佛又有一场大雨将至。 旁边的捕快道:“看这天儿又要下雨,不知会不会又出事。我现如今盼着冬天快点儿来呢,只要天冷了,雨也少了,看那女鬼还怎么出来作乱呢。” 另一个笑道:“有这份能耐发狠,快点儿找到凶手是正经。不然总觉着心里慌慌的,谁知道不下雨后,她会不会改成刮风、下雪、霜降?” 徐沉舟也忍不住噗地一笑,正行走间,却见两个衙门里的兄弟经过,中间儿还带着一人,竟是卢逾。 徐沉舟见状,心如擂鼓,顿时敛了笑,直直地盯着卢逾瞧了眼,只得假作无事,拦住两名公差。 此刻他手底的捕快便也凑过来问询,趁着一团儿乱,徐沉舟趁机对卢逾道:“做什么?” 卢逾道:“只说大老爷传唤。” 徐沉舟拧眉,假作无意状看向别处,口中道:“这新老爷不是好糊弄的,且记得别多话最好。”才一按腰刀,又拉着那几个捕快去了。 中午时候,随意吃了些饭菜酒食,天际一声闷雷响动,果然便落下雨来。 店铺内众人也都怨声载道,有人说:“我索性在这儿等雨停了再走,别真的碰见那女鬼。” 也有人道:“很不必,且看你生得贼眉鼠眼那模样,女鬼也看不上,人家爱的是风流俊美的少年,还要饱读诗书的呢。” 于是又翻做一团大笑。 徐沉舟听到“风流俊美”四字,不由想起先前那夜周天水曾提过的话,低低骂道:“真是邪门。”招呼捕快们出了饭馆,沿路巡街。 将到中街之时,蓦地止步,徐沉舟回头对捕快们道:“你们听见有什么动静不曾?” 伞下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疑惑摇头。 徐沉舟皱皱眉,原来方才一阵风过,他竟仿佛听见风中有唱什么“春雨桃花笑”,幽幽咽咽。 只是转头四顾,目光所及,只是满街或撑伞或披蓑急急而行的路人。 忽然徐沉舟目光一动,叫道:“快跟我来!”众捕快吓了一跳,不知如何,便忙跟他往前急奔。 跑出十数步后,众人才看清楚,原来前方店门处,竟撑着一把白底儿绘桃花的油纸伞,颜色娇嫩醒目,却因为那传说而令人惊心动魄。 徐沉舟一马当先,手中腰刀亦拔了出来,将到跟前儿,才要将那伞盖掀开,那人却举着伞回过身来。 目光相对,徐沉舟蓦地止步,手中刀几乎落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怎么是……你?” 那人双眼微睁,却笑道:“原来是徐爷,徐爷这急忙火燎的,是做什么呢?”又看身后众捕快,又笑说:“哟,好大阵仗,大家伙儿都来了?” 这人双眸很亮,笑容中透着几许精明之意,竟是周天水。 徐沉舟瞪着这人,又看那把艳丽的伞:“周兄,这是你的伞?” 周天水道:“我新买的,看着这花样子着实是好。徐爷也喜欢?” 徐沉舟喉头连动,咽了几口唾沫,才没好气道:“你自己留着罢了。”把刀回鞘,甩手往前就走。 众捕快悻悻跟在后,有人因方才跑的跟狗追的一样,便嘀咕道:“好端端一个大男人,用这样的伞,害我们虚惊一场。” 徐沉舟回头看一眼周天水,却见她仍盯着自己背影在看,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意味深长。 有一滴雨顺着脖颈滴落,凉浸浸地,徐沉舟竟觉得浑身不适,咬牙暗念:“这厮那是什么眼神,真叫人……” 正转身欲走,忽然见前方匆匆一队人经过,竟都是身着黑红色官服的公差,中间儿簇拥着的那人,却着一袭墨青色竹纹的圆领袍,厚底宫靴,身形略矮一些,但却偏是这群人中最打眼的。 徐沉舟眼前一亮,忙撇下此处,带人急赶过去,叫道:“小凤凰,你去哪儿?” 原来这人竟正是云鬟,脚下不停道:“大人命快去罗宅!” 徐沉舟一愣,此刻耳畔轰隆隆一声雷动,眼皮乱跳。 众人来至罗宅,门上的老仆见这许多人,吃了一惊,忙道:“方才有张府的马车来,说是徐爷有要紧事急寻我们爷过去,我们大爷听了,就忙上车随着去了。” 云鬟问道:“哪个张府,是几时去的?走的哪条路?” 老仆道:“就是跟我们爷交好的张公子,才走一刻钟不到呢。”观望了一会儿,手一指道:“往东去的。” 云鬟同徐沉舟对视一眼,云鬟的目光尚平静,徐沉舟眼底却透出一抹骇然。 这张府自然是指的张小左了,只不过张小左如今人在衙门,又怎么会派人来请罗添? 徐沉舟立刻命公差们四散开来,沿路往东找寻,又叫那老仆将罗宅的下人们着急起来,上街头寻人,他自己也迫不及待,早先一步往东而去。 云鬟因一路急急而来,已有些累了,此刻索性站在罗府门口,袖手而立。 却见雨中,有人擎着一把花伞缓步而来,走的如闲庭信步,十分自在。 云鬟见着那样的花色,本来一惊,待看见伞底下人的打扮之时,却又一笑。 周天水拾级而上,将伞收了,道:“你如何在这儿呢?” 云鬟道:“有些累。” 周天水很以为然,点头道:“自从程典史病倒,你就没歇息过,更加上白公子来了,又生出这一桩事来,我看你也该喘口气,毕竟原先并不是做这一行当的。我看着都累。” 会稽虽是小城,但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典史又是个负责刑狱缉捕的。 程典史病倒,这许多事情从大到小,便都落在云鬟身上,要处置妥当,自然需要费些心思,再加上近来果然忙乱…… 云鬟轻轻吁了口气:“累虽是累,我心里倒是觉着喜欢。比先前在京内时候……好多了。” 周天水笑道:“你难道是个天生忙碌命么?可知道你府内那林嬷嬷老谢叔等,都挂心的了不得,明明可以安稳做千金……公子哥儿。” 雨越发大了,风撩着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云鬟不禁抱起双臂,道:“他们也都是为了我好罢了,但如今我就是好好的,他们也都知道我这样很好,只也似你一般,心疼我累而已。” 周天水转头看她,见女孩子下颌又有些尖尖起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也放的柔和了些:“既然是你选的路,倒也罢了,不过……何必跟他们一块儿满街乱窜,你的体力到底不如他们,且又不似我习武,前儿不是教了你骑马么?以后出入只骑马就是了,又快又省力。” 先前这数月,但凡得闲,云鬟便请周天水教她练习骑马。 对周天水来说,这却是最聪明的一个学生,只要说过一遍的要领,即刻记住,学的也是飞快。 云鬟听闻这句,笑道:“那岂不是众人都看我了?” 周天水道:“你管他们呢,且听我的就是。” 两人说了会儿,一个捕快飞跑回来,道:“在八字街发现了罗府的车子,捕头请小史快过去看一看。” 云鬟跟周天水对视一眼,后者笑吟吟道:“如果不骑马,索性我抱你过去吧。” 云鬟咳嗽了声,撑伞下了台阶。 从罗宅到八字街,约莫有一段距离,云鬟便问:“那罗添可在车上?” 捕快道:“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好像是在的。捕头不许我们靠前儿,把车门关的紧紧地。” 云鬟心头一沉:“那……没看见那打着桃花伞的凶手么?” 捕快道:“只怕早就跑了,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呢。”说到这里,有些畏缩之意,便道:“小史,你说这果然是女鬼杀人么?” 云鬟道:“以讹传讹罢了,何况纵然真是鬼,岂不闻: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那捕快方笑着答应。 两人且说且行,身旁行人也不时经过,此刻雨点仍急,一阵风吹来,捕快忙把伞往下压过来,生怕被风掀翻。 眼见将到八字街,捕快指着前方道:“就是那处了。” 果然见前头有十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撑着伞,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等,踮脚抬头地张望。 云鬟点头,越过人群,正要走过去,忽地止步。 眉头微蹙,心底浮现一幕异样,她竭力回想,就仿佛时光倒回,回到方才那捕快指点马车所在的那刻。 那时云鬟抬头往前看,越过人群,果然影影绰绰看见一辆马车,数个公差徘徊周遭。 然而这些都非她所要看见的重点。 她随着捕快往内而行之时,那围观的人群纷纷让路……她径直从那让开的一条道上往前……风吹的雨伞倾斜……她微微低头。 是了,就是在那时。 云鬟凝眸,目光所及,是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之人。 此人原本也站在那里,似张望里头情形,后来又随着众人后退,给云鬟让路。 看似并无异常,但就在那一刹那,云鬟垂眸之时,眼角余光所至,是地上一双脚。 楞眼一看,那双足套着避水的高木屐,然而……当风撩起那人灰褐色衣摆之时,却透出木屐内侧殷红的一抹。 云鬟蓦地回神,放眼再看之时,却见那披蓑衣之人早就离开人群,且转身低头,正快步离开。 此刻徐沉舟因见她来了,却偏不靠前,正也走了过来,却见云鬟盯着那蓑衣斗笠之人,不知怎样。 徐沉舟正要问,云鬟走前两步,望着那人背影,道:“穿红绣鞋的这位,请留步。” 那人身形微抖,然而脚下却走的更快了。 云鬟高声道:“站住!” 徐沉舟虽不解她为何要喝令那人停下,也不知为何她对着一个穿木屐的人说什么红绣鞋,但见她如此,却当即拔刀追了上去。 此刻那人已经距离此处十数丈开外,徐沉舟正着急时候,便见前方街角来了一人。 云鬟心头一宽,忙叫道:“周兄,快拦住他!” 周天水正看见徐沉舟拔刀往这一处赶,目光转动,那披着蓑衣的人已风似的卷到跟前儿。 周天水反应极快,即刻出招,拳如雷霆,当胸击去。 那人避无可避,已经吃了一记,疼得闷哼了声,身不由己仰头,那头上戴着的斗笠便被甩脱出去。 周天水一击得手,若趁机再上,以她的身手,拿下此人不在话下。 可就在斗笠甩开的刹那,周天水望着底下露出的脸,竟“嗷”地大叫了声,迅速往旁边跳开。 那人见周天水避开,当下忍着痛,拔腿狂奔,很快转弯消失不见。 徐沉舟本以为周天水会将人拿下,谁知竟见如此反转,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你做什么!” 周天水握着胸口,兀自一脸惊魂未定,也忘了还嘴。 徐沉舟咬牙切齿赶过来,来不及责骂,扭身拐弯欲追,谁知却见眼前路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只木屐甩在路边上,孤零零地。 云鬟见两人追丢了,心下一想,倒也并不在意,只来至马车边儿。 两名捕快奉命守在此处,因跟云鬟熟悉,见她过来,便低声道:“小谢,你想好了,上头可很不像样儿,你果然要看么?” 云鬟垂眸想了想,点头道:“是。” 就如周天水所说,——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有的事,避无可避。 那两个捕快不再说话。 云鬟上了马车,车厢门打开的当儿,便嗅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定睛看去,只觉得浑身都森森然,寒意沁绕。 罗添已经死了。 凶手显然是用了极大的耐心来折磨他,几乎每一处特殊的伤痕,都能看出那满满地恨怒之意。 第179章 徐沉舟将那木屐拿了起来,回头怒视周天水:“你做什么给他让路?” 周天水瞪大双眼,看看他,又看看那木屐,张了张口,说不出来。 此刻有三个捕快也跟着跑了过来,见状道:“徐爷,怎么了?那个人是?” 徐沉舟捏着那木屐,抬头看向前方马车处,却见那墨绿色竹纹影子一闪下地,有个捕快从旁扶着她,不知问了句什么,忽然大声叫道:“小史!” 这会儿周天水也看见了,两人虽未出声,却都不约而同地奔向那处。 虽然徐沉舟人高腿长,可仍是周天水先到一步,将云鬟一把搂住:“怎么了?”低头看时,却见她半垂着眼皮,脸色发白,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却觉得小手冰凉。 徐沉舟随后赶来:“发生什么了?” 那捕快道:“不知怎么,小史看过上头……就有些脸色不对了。”低低地又补充一句:“或许……是因为上面那情形实在是太……” 周天水看一眼徐沉舟,眼中滋味莫名。 徐沉舟一言不发,只道:“我带小凤儿回衙门罢。” 周天水避开两步:“不必劳烦徐爷了,她这个样儿,只怕需要好生休息调养,还是我送她回可园的好。徐爷毕竟公务在身,还是在此料理善后罢了。” 徐沉舟沉沉看她一眼,回头又看看那马车,方不做声,只叫了个捕快跟随,道:“好生看着把人送回可园再回来,别出什么纰漏。” 周天水一笑,抱着云鬟将走,徐沉舟忽然道:“稍等。”走到周天水身旁,拧眉看她:“方才你为什么给那人让路?” 周天水张了张口,又叹了一声,方道:“你要是跟我似的亲眼看见他长得什么样儿,你也要避之不及的。” 徐沉舟皱皱眉,眼见周天水抱着人迈步而去,便吩咐手下捕快将马车带人一块儿带回县衙。 白清辉早听了捕快回来报说罗添已死,又听说尸首已经运了回来,便同县丞主簿一块儿外出查看。 如今程典史跟“谢小史”都不在场,少不得县丞要探一头的。 当下来至马车旁边儿,还未爬上去,只看一眼,腿已经软了,差些儿一脚踩空磕撞在马车上,忙掩面后退,瞬间脸上血色都退了个干净,被人扶着才算站住脚,却仍是原地呼呼喘气,又俯身干呕。 主簿也是个书生,见县丞尚且如此,自个儿哪里敢靠前? 白清辉早闻到那刺鼻的血腥气了,当下命仵作好生收拾现场,便看徐沉舟道:“徐捕头随我来。” 徐沉舟心里有事,便随他来至书房。 白清辉缓缓落座,问道:“罗添是怎么死的?” 徐沉舟因跟罗添相识,又见他死状那样,可谓如遭巨击,沉默片刻,才道:“四肢俱断,胸腹剖开,另外……” 这极简单的八个字,说来容易的很,只有亲眼看到现场,才会知道那场景究竟何其令人难以忍受。 白清辉垂眸:“另外如何?” 徐沉舟道:“另外……阳物也被切下……”纵然向来风流不羁如他,此刻说起来,仍是难以启齿,更兼罗添是他“好友”,越发口角艰涩。 听了这些离奇可怖之语,白清辉脸色却仍如常,点了点头道:“徐捕头大概已经知道,我传了卢逾跟张小左两位来县衙了罢?” 徐沉舟因向他禀告现场情形,又想起目睹的罗添死状,只觉浑身沉重,道:“是。” 白清辉道:“先前徐捕头是有意在名单上漏落这两人的?只是为了让本县忽略此事?” 徐沉舟明白他必然已经尽知内情,一时无言以对。 白清辉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凶手正是因为此事才如此疯狂杀人?上回在此跟谢书吏商议案情的时候,徐捕头应该就疑心此事了,倘若你直言相告,罗添未必会死的这样快。” 徐沉舟道:“大人恕罪,当时我虽……想到此事,可是……” 白清辉道:“可是如何?” 徐沉舟道:“可是据我所知,当年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双眸微闭,徐沉舟眼前又出现那几乎都被他遗忘了的一件事。 当时六个人在大树之下乘凉,冯朗发现树林中之情,硬是撺掇众人去看。 六个人都是冲动血热的少年,又吃了酒,哪里受得了那种情形,又因为是野外密林,人迹罕至,如法外之地,更是容易激发人心底的兽性。 罗添素来又是个最横行无忌的,当下便首当其冲扑了上去,将那女孩子抱着压住,一时耳畔都是那女孩儿厉声尖叫,以及衣裳被撕扯的声响。 那少年大叫着冲上前来,这六人当中,冯朗跟杜远士都是读书为要,虽会两招武功,但并非练家子,张小左年纪最轻,体格不好,也不顶用。 但除了他们三人外,徐沉舟,卢逾,罗添三个却不是好对付的。 他三人因为从来不好读书,镇日结交三教九流,磨练拳脚谈习武功等,手底自然有两招过得去的。 徐沉舟听了杜远士那句话,转身要走,那少年要上前救人,却被卢逾拦住。 只不过那少年竟也并非等闲,又因情急心切,厮打片刻,竟把卢逾打伤,顺势又扑向罗添。 罗添正心急火燎行事中,竟不肯舍了身下之人,便嘶声叫道:“老徐!” 徐沉舟跟罗添最好,见那少年疯虎似的冲了过去,罗添必然吃亏,他虽不屑罗添所做,却也无法袖手,当即抬手挡住那少年,将他逼退。 此刻卢逾因吃了亏,便爬起来,竟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刀子,擦擦嘴角鲜血道:“好小子,敢伤你卢大爷!” 冯朗也起身从旁相助,顿时便把那少年缠住。 徐沉舟见闹得如此,便道:“行了,都别太过了。” 谁知那少年因恨他挡住自己,竟从地上捞起一块儿石头,猛扔了过来,正从徐沉舟左边脸颊擦了过去,顿时划破一道血痕。 卢逾笑道:“哥哥想做好人,奈何这小子不领情呢。” 罗添已经呻吟起来,身躯扭动,显然已经得手,那女孩儿的叫声已经有些沙哑,挣扎着扭头看着少年。 少年也近似疯癫般,不由分说冲向卢逾。徐沉舟见“木已成舟”,又抬手抹去脸颊上的血,当下转身离去。 身后依稀传来罗添的叫嚷笑声,卢逾发狠辱骂之声,仿佛还有张小左的声音……徐沉舟心里烦闷之极,头也不回,直走回了大树下,见坛子里还有些许残酒,便抱起来喝了。 半个时辰左右,五个人才又回来,罗添跟卢逾竟是半身血,冯朗酒有些半醒,脸上神色恍惚,杜远士也有些阴沉不语,张小左眼中噙着泪,浑身发抖。 徐沉舟见状,便跳起来:“是怎么了?”起初以为他们谁人受了伤,仔细看时,才见并不是。 罗添跟卢逾对视一眼,罗添先笑道:“没事儿!” 卢逾便将血衣脱下,也不做声。 徐沉舟一一扫过众人,杜远士跟冯朗避开他的目光,只看向别处,只有张小左仿佛要哭出来,见徐沉舟盯着自己,忍不住小声说道:“都、都死了……” 徐沉舟心头一惊:“什么都死了?” 张小左捂着脸道:“那两个人……罗大哥跟卢哥哥……把他们……” 卢逾喝道:“胆小鬼,你怕什么!” 罗添也笑道:“不过是两个没人伦的小畜生罢了,死就死了,瞧你怕的这混账样儿。” 徐沉舟喝道:“老罗,到底是怎么样?” 罗添才道:“又怎么样?谁知道那丫头那么不禁弄,竟然死了,真是晦气……那小畜生见状,发了疯似的,口口声声要杀了我们……我们总不能等着他来杀呢?当然是先下手为强了。” 徐沉舟不知说什么好,瞪了这几人半晌,拔腿往林子里而去。 卢逾拦住他道:“哥哥做什么去?” 徐沉舟一言不发,卢逾道:“你若是想去看那两个,还是罢了。” 罗添也说道:“行了,别娘们儿似的,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去吧。” 徐沉舟见他两个如此云淡风轻,不由有些怒意,还未开口,却听杜远士道:“本来、本来不该出人命的。” 冯朗听了,也皱眉道:“就是,是罗大哥太性急了。” 罗添瞅着他两人,冷笑道:“如今知道说我太性急了?难道你们没那个意思?出了事儿,就都怪在我身上?” 又看冯朗:“你可别说你没消受过,这可真是提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不成。” 徐沉舟听话中有异,不由看向冯朗:“老冯,这是何意?” 冯朗酒力已退,脸上有些涨红,竟不能答。 杜远士拂袖,摇头喃喃:“罢了,罢了!不用再提了。” 经此一场,众人竟是不欢而散。 此后,众人虽绝口不提此事,但冯朗跟罗添却再不来往,卢逾倒仍是如先前一般,跟谁也一样交好。 是以冯朗从杭州回来,宴请昔日好友,竟也没有请罗添到场。 县衙书房之中,徐沉舟对着白清辉将此事说了一遍,便道:“到底那两个人因何而死,我也并没有细问,此事……发生之后,众人一直都讳莫如深,就当没发生过的一般。” 白清辉不言语。 徐沉舟又道:“我虽然……也想再回去看看,但是……”他本想回去看看那一对儿少男少女,可是想到罗添卢逾的话,知道以他们两人的心性,若起了杀机,自然不会留活口,就算回去看,也是徒增难受,并没什么用处。 因此竟狠心不曾回去。 白清辉见他说完,才道:“我正要同徐捕头说此事。” 徐沉舟抬头看他,白清辉道:“第一个被害的冯朗,是口中被插入匕首,我跟谢书吏说起来,都觉着这行凶手法极为特殊,至于杜远士,则是腹部中刀,再加上罗添的死状,更可以断定,凶手是为了当日之事复仇而来。” 徐沉舟怔怔听着:“这行凶方式,可有什么不同意思?” 白清辉道:“照你们所说,那一对儿少男少女是被冯朗首先发现,也是他张扬出去引出这场祸事,所以他是第一个身死,口中插着匕首,便是警戒他多嘴致死。“徐沉舟暗中握了握拳。白清辉道:“至于杜远士……他是第二个身亡,或许跟他当时所处境遇有关,毕竟从凶手角度出发,他是除了冯朗后,最易下手的一个,且根据张小左所说,当时众人搏斗,是杜远士捡了匕首,不想竟刺中了那少年腹部。此一次,只怕是以牙还牙。” 这件事连徐沉舟都不知道,顿时心更凉了几分。 白清辉道:“接下来,是罗添。他是罪孽最重的一个,所以如你所说……断了四肢,还有阳物被切,自不必说。” 徐沉舟仰起头来,长长地吁了口气:“据大人说来,这凶手只怕还会继续犯案,那下一个……” 白清辉目光仍是极清冷宁静的:“死了三个,接下来的张小左,卢逾,跟徐捕头。本来张小左是最易下手的,然而如今你们都在县衙,那凶手自然无法。” 徐沉舟道:“方才在罗添被杀现场,周天水跟凶手打过照面,还伤了那凶手。” “我自会再传来细问。”白清辉又道:“这凶手苦心孤诣如此,自然是复仇无疑。故而本县心想,是不是当日那两个人未死?” 徐沉舟头皮发麻。 白清辉道:“事不宜迟,我想立刻去找那两个被害人的尸首,不知徐捕头意下如何?” 徐沉舟迟疑道:“我……毕竟也是此案当事之人,且先前又向大人隐瞒此事,大人还要用我?” 白清辉淡淡扫他一眼,冷道:“目前最要紧的便是查明此事,将真凶缉拿归案。” 此刻张小左、卢逾两人仍被羁押在县衙里,再加上徐沉舟,又带了三班衙役,便往城外而去。 因已经过了正午,若不赶紧而行,天色便晚了,偏偏天阴路滑,自然难走。 徐沉舟跟白清辉都骑马而行,出城后小半个时辰,便来至昔日案发的树林外,徐沉舟望着那深秋苍苍色的林子,眼前顿时浮现昔日六人在此嬉戏的时光。 因事情过去太久,虽然三个人都在场,要找当日案发之地,仍是费了一场周折。 众公差在林子里刨了数处,却仍是一无所得,最后卢逾看看周围,道:“的确是埋在这儿的没错,我记得那棵大树。” 眼睛看着旁边那棵树,禁不住满面骇然——当时那少年满面鲜血,靠着树身倒了下去,此刻虽然五年已过,但是那树身上,仿佛还有少年血手死死抓过留下的痕迹…… 卢逾打了个寒噤:“莫非……他们都没有死?可是……” 张小左捂着脸,带着哭腔叫道:“难道、难道真的是鬼么?” 阴雨森森,树林里光线更暗,纵然是衙门公差,这许多人围在一起,却仍觉着阴气逼人,一时众人都汗毛倒竖。 不知哪里“嗖”地一声,吓得众人拔刀回看,却见乃是一只林中鸟儿,湿淋淋地从树叶后飞走。 徐沉舟持刀四看,仰头望天,却见密密的叶片遮蔽着阴翳的天空,竟不知此是人间亦或者地狱。 此一刻,恍惚中,徐沉舟耳畔忽又响起那幽咽的哼唱:“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伴随着女子欢快的笑声,荡漾回旋。 一声凄厉尖叫,近在咫尺。 第180章 兵部使者七月出发,到达云州的时候,已经进了冬月。 朔风吹在脸上,小刀子一般,一不留神嘴张的大了些,便是满口沙子。 晏王赵庄亲自出府迎接,兵部的来人是侍郎葛惊鸿,一下车看见王府门口立着一干人等,不敢怠慢,忙紧走几步,深深行礼道:“参见王爷……怎敢劳王爷亲自出迎?” 赵庄将他手儿一抬,含笑道:“不必多礼,自京城远来此地,路途必然多有风霜波折,侍郎一路辛苦了。” 葛惊鸿忙也笑道:“不敢,不敢。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抬眸一瞧,见赵庄身后站着一人。 玉立长身,秀若初林,锐若新锋,正是世子赵黼。 昔日在京内之时,自然是认得的,葛惊鸿忙又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赵黼道:“侍郎一路劳苦。” 葛惊鸿上下打量,蹙眉道:“世子比先前长了些,只是如何竟更清减了?” 赵黼笑道:“一言难尽。侍郎若早来两个月,只怕还认不得我呢,那时还是一把骷髅,近来却长了不少肉,已经是极好了。” 葛惊鸿是知道先前那场战役害得赵黼九死一生的,只在京内毕竟不知端地,如今见赵黼这模样,果然似个元气大伤后的模样,不觉唏嘘。 赵庄在旁道:“黼儿,快请侍郎进府歇息。”当下便迎了人入内。 身后众人尾随入内,自有王府长随等招待不提。 不料赵黼才要陪着葛惊鸿进内歇息,目光转动之时,却见他身后有个人颇为眼熟,仔细一看,不由挑眉。 那人正也看着他,目光相对,便遥遥地拱手作揖,赵黼又横他两眼,方转身而去。 话说在王府内厅,葛惊鸿同副手落座,略微寒暄,吃了杯茶,便先行安排住处休息。 赵黼见应酬完了,便出门来,才走两步,便见先前那人站在廊下,见了他,便走过来行礼:“参见世子殿下。” 赵黼将他上下扫了眼:“你如何在这儿?” 原来此人竟是蒋勋,一年不见,他的身量比先前更长了好些,大约是因为习武的缘故,也不似先前般总有股少年的纤弱,反越发透露出一丝勃勃地英武气息。 蒋勋生得本也俊秀,旁人一看这青年军官,自然心生可喜。 但赵黼却总觉着瞧他不顺眼,眼神之中充满狐疑,就仿佛看见一朵养在暖房里的花儿,忽然变成仙人掌的模样般,总叫他心里有些毛毛的。 蒋勋见问,便恭敬认真答道:“世子有所不知,先前我进了兵部,如今跟在葛侍郎身边儿历练,此番侍郎来云州,选了我当副手。” 赵黼不觉撇嘴:“这葛惊鸿也是个慧眼独具的,竟选中了你。” 蒋勋似没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反一脸正色望着他道:“我听说,世子在先前那场战役之中受伤极重,如今见世子比先前清减,可精神却好,我便放心了。” 赵黼的神情越发古怪:“哦……是么……我命大,死不了。” 蒋勋见左右无人,便道:“世子可否借步说话?” 赵黼本不想跟他多言,心中转念,便同他沿着廊下,过角门,到了花园之中。 因是冬日,此处又是内苑,更加无人。赵黼便道:“有什么事儿?” 蒋勋道:“想同世子说,先前世子因虐……杀了齐州监军褚天文,此事太子知道后,大怒,立刻进宫参了世子跟晏王殿下。” 赵黼点头:“然后呢?” 蒋勋道:“幸亏静王殿下先一步入宫,同皇上说明了同辽人一战中的内情,又把世子的亲笔书信呈送,圣上明白这其中缘由,才并没因太子的话而龙颜大怒。反而把太子申饬了一番,说他用人不利,差点儿害死了世子殿下。” 赵黼嘎嘎笑了两声:“我说我命大罢,自然是有贵人相助。” 蒋勋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世子,此次临行前,太子曾传召葛侍郎入府商谈……只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侍郎并非是个偏私太子的人,可……” 赵黼闻言,这才又重看了蒋勋一会儿,才笑道:“你为何竟跟我透露这些?你难道不怕……被葛侍郎知道?或者给太子的人听闻消息……” 蒋勋面上微红,低头道:“我、我知道世子是个真英雄,先前……那一战的缘由跟经过,我在兵部里也都听人说了,许多同僚跟我一样,很是替世子不忿,大家私底下都……”他毕竟也有些谨慎,停了停,只是又说:“我很敬重世子,不想世子……遭受不白之冤。” 赵黼面上的笑缓缓收了起来,半晌没言语。 蒋勋有些不安,道:“或许是我多虑了,世子自然不必我操心,我、我回去了。” 蒋勋转身要走,赵黼咳嗽了声,道:“蒋勋。” 蒋勋止步,赵黼瞅了他片刻:“不要动不动就脸红,你是个男儿,不是娘们儿。” 蒋勋闻言,脸更红了:“我……” 赵黼却又瞥着问道:“我记得你不是跟着小白的?就像是粘在他身上一样,如何肯舍了他了?” 蒋勋见问起白清辉,面上才又放松下来,含笑说:“世子大概不知道,清辉出京去地方为官了。” 赵黼意外,双眸微睁:“嗯?他出京?这不能吧……” 蒋勋道:“原本皇上想留他在大理寺,不过……清辉不知如何改了主意,想出外历练。” 赵黼眉头微蹙,想了会子,似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会儿,才又慢吞吞问道:“那么他去了哪儿?” 蒋勋道:“是会稽。” 赵黼眉头越发深锁:“会稽?那个是……是南边儿的一个小地方吧?如何竟选这个偏僻地方?” 蒋勋道:“听说是因为先前小时候,曾经听四爷说起这个地方,所以清辉心中惦记着。” 赵黼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蒋勋却又说自顾自道:“清辉是个心有筹划的,我本想陪着他做个护卫,他说我当在军中历练,不能总耽在他身边儿,那样就没了自己的天地了。我便听了他的话。” 赵黼笑道:“小白是个有意思的,难得他这样替你着想,你就好生在这儿历练吧,不过云州风大,外头的匪贼也多,你可要出入留意,人家看你动辄脸红,还以为是个女孩儿,掳了去就不好了。” 蒋勋脸色本正常了些,闻言,顿时又红了起来,却不知如何回话,只得讪讪道:“世子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去了。” 赵黼“嗯”了声。蒋勋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忽然听赵黼又叫道:“蒋勋。” 蒋勋忙回头:“世子还有什么事交代?” 赵黼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道:“多谢啦。” 蒋勋蓦地睁大双眸,半晌,却蓦地露出笑容,那笑竟透着十万分快活般。 赵黼见状,复又皱眉,却没再说别的,只状若无事地仰头看天,溜溜达达地负手走了。 蒋勋见他去了,才握拳回身,高高兴兴地自回歇息处,谁知还未进门,就见有个人探头出来,一身兵士装束,双眼骨碌碌乱转。 蒋勋一见此人,不由有些心惊。 词云: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话说众人在密林之中寻找五年前被杀的那一对儿男女尸首,却总也找不到踪迹,正在各自紧张之时,忽地一声尖叫,却是张小左因受不得这幅情形,抱着头,胡叫乱嚷起来。 徐沉舟忙到跟前儿,握住他的双臂:“小左!” 张小左瑟瑟发抖,叫道:“别逼我,我不要……不要!” 徐沉舟见他竟要挣扎,便略用了几分力,又高声道:“小左!清醒些!” 张小左这才醒悟过来似的,仰头看了他片刻,一把抱住徐沉舟,哭道:“哥哥!” 徐沉舟呼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谁知一抬眼之时,却见县令白清辉撑着一把伞,正淡淡地望着他,纵然是在这等阴森可怖的场景中,自始至终,他仍是一派冷静超然,眼神里却比平日多出一股细微地锐色。 因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此地不宜久留。白清辉便命打道回县城,张小左一路发呆,卢逾却拉着他低低地不时说话。 徐沉舟回头看了两眼,本想让卢逾别去烦他,却见白清辉俯身道:“徐捕头,去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徐沉舟来至两人身旁之时,正听见卢逾问道:“当时你也看的很清楚是不是?那两人明明都已经断了气的?” 张小左只是摇头,仿佛被吓傻了。 徐沉舟本来有心回避此事,但如今却已经是无可避免了,当下道:“老卢,你们果然弄清楚了么?不会是哪里出了纰漏?” 卢逾眸色沉沉,低声道:“是那丫头先咽了气的,当时因那小……那少年发了疯似的,几乎把罗添扑倒,所以我们几个都上去拉他,我戳了他两刀,手都软了,他还是不肯松手,还是罗添将他踢开……正好杜远士捡了我掉下的刀子,被他冲过去,正中肚子上……可他仍是没死,反向着杜远士冲去,我们七手八脚按住他,老罗不知从哪里捡了块石头,在他头上狠砸了数下……几乎半边眼睛都砸烂了……” 徐沉舟因没亲眼目睹,不知道此情,听到这里,顿时毛骨悚然,忍不住厉声道:“够了!” 此刻张小左又举手抱紧了头,口中呜呜咽咽地,仿佛失控之状。 卢逾被徐沉舟一声呵斥,吓了一跳,继而道:“我只是想说……他的确是死透了,只差脑子都……后来我们几个,就、就……” 说到这里,犹犹豫豫看了张小左一眼,便咽了口唾沫,道:“就把他们两个草草掩埋了,心想那个地方横竖没有人去的……” 徐沉舟因听了方才那一番话,心惊肉跳,竟无法平静下来,一连深深呼吸了几次,才道:“你们当时……当时有没有看见其他人在场?” 卢逾摇头:“不曾有。” 徐沉舟仔细回想,当时他在外头,确实也没见有人进林子,真真儿无解。 徐沉舟只得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再仔细想想,如果想起来什么,记得告诉我……如今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到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到底是不是那两个……” 不多时回到县衙,徐沉舟便将卢逾的话转述。白清辉听了,道:“先前你说周天水见了那凶手,吓得跳开一边儿?” 徐沉舟点头:“是,他还说我若是亲眼见了,也会吓得退开。” 白清辉徐徐出了口气,轻声道:“这杀人的,只怕就是那少年了。” 徐沉舟心头沁凉,皱眉问:“大人如何知道?” 白清辉在额角轻轻一点:“你方才所说,罗添将他半边脸都砸烂了……你再想坊间关于那桃花伞凶手的描述。” 虽说那些话多半都是捕风捉影,外加添油加醋之语,但毕竟街头人来人往,有一两个目睹的也是。何况若是不着边际的乱语,怎会特意编出“半边脸美艳,半边脸如鬼骷髅”的详细说法? 徐沉舟咽了口唾沫,白清辉却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那种漠漠冷冷的眼神,竟让徐沉舟莫名心惊,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白清辉缓声道:“要找一个死而复生、一心复仇的人,毕竟艰难,何况他潜伏了五年,自然计划周详……要满城找寻,就如大海捞针。” 徐沉舟咬了咬牙,白清辉道:“所以,接下来做的……是引蛇出洞。” 徐沉舟兀自有些不明:“何为引蛇出洞?” 白清辉抬眸:“如今张小左,卢逾都在县衙,那凶手自然无人可杀。现在,你便派人把他们各自送回府中,然后……” 徐沉舟微微倾身听着,虽觉着白清辉这计策极好,可眼皮却不由又跳了起来,心头的沉重更是一丝一毫没有减轻。 徐沉舟领命出外,唤了留个捕快,分头行事。 县衙中,白清辉换了常服,又叫了一名小厮,提了灯笼出门,竟往可园而去。 不多时来至可园,门上已经认得,不等回报立请了进去。此刻陈叔也在府中,听闻说白知县来了,忙亲自迎了出来,又道:“大人来了就好了,我们主子方才醒了,竟非要去县衙,好不容易安抚下来。” 白清辉问:“她身子可好些了?” 陈叔叹道:“已经请过大夫来看,只说是操劳过度,又受了些惊吓……”自忖不好同他多嘴,只得打住。 第181章 转过月门,沿着廊下往前,头顶挂着的风灯微微摇曳,光芒甚是柔和。 白清辉不由转头打量这幽静小院,墙角芭蕉依旧在雨中刷刷拉拉作响,因是深秋的缘故,只有假山石旁的一丛丛秋菊兀自倔强盛放,随风依稀有些清冽花香气息。 正看间,又见一抹白影在菊丛旁微微一动,似见人来,便“嘎”地一声。 陈叔忙道:“小雪,别吵。” 那白鹅似懂人言,长颈转动片刻,便又乖乖地伏身下去。 原来正是先前见过的那只白鹅,它竟然叫“小雪”,白清辉唇角微挑,却未曾做声。 将到云鬟卧房,就见露珠儿跟晓晴两人迎出来,双双见礼。 清辉来到内室,见云鬟已经起身,身上着一件乳白色的如意纹绫子圆领袍,不似平日那样系着扣带,领口微微敞开了一侧,露出里头的吉祥云纹。 长发也非先前那样整齐利落地挽做发髻,而只在发顶束起,余下的便散在肩头,因极长的缘故,发尾垂及腰间,宛若墨色缎子。 她的神色似有些很浅的倦,又仿佛是因才醒来,眉眼间略有些朦胧,在明黄色的灯光之下,更见韵致。 乍一看,就如哪家锦绣堆中养着的富贵公子哥儿般,清隽出尘,贵不可言,然而烛火微摇,偏让那本来偏冷的眉眼多了一丝婉约温和气质,真真是难辨男女,却偏是极引人眼。 清辉蓦地见了,心头竟微微一跳。 此刻心底无端竟忽地浮现赵黼的影子,一时莫名想到:“怪不得世子如此喜欢崔姑娘,就算是只看皮相,也是很值得人爱,何况竟还是个天生不俗的人物呢。” 彼此落了座,两个丫头并林奶娘早识趣儿地去了外间,清辉敛了神,便问道:“你身子好些了?”才一句,便嗅到一股淡淡药油的气息,从她身上透了过来,却并不难闻,同室内淡香之气相合,隐隐又带清凉之意。 云鬟道:“小白公子如何亲自来了?” 白清辉道:“听说你晕了过去,便想来探望,只是因出了一趟城,便耽搁了。是了,你今日为何会晕厥?” 云鬟早听人说他带三班衙役出城的事,知道自然是为了城外那两具被害人的尸骨。见清辉问,便答道:“大概是见了罗添被害的……所以一时有些禁受不住。”面上露出些许惭愧之意。 清辉摇头,却仍是淡声道:“不必如此,先前尸首运回县衙,县丞他们看了尚且禁不得呢。你已经做得极好了。” 说到这儿,又垂眸道:“有时候我恨我自个儿,那个毛病,也不知是怎么样,总累的别人替我受苦,先前是季陶然,如今又是你……季陶然也就罢了,只是……是我连累了你。” 云鬟忙道:“不是这样说,这是我……甘愿做的。” 清辉凝眸看她,声音略轻了些,似喟叹般道:“你毕竟、并非男子……” 云鬟眉尖微蹙,继而道:“可知我先前,也常这般怨念叹息。然而我如今所做种种,其实跟男子并没什么两别,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想做的更出色些……甚至比男子更强些才好。”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白清辉耳中,却宛如于无声处听惊雷般。 清辉盯着云鬟看了半晌,神色之中忽地透出继续不安。 云鬟见他默然不语,神情有异,不由自笑道:“我是不是太轻浮了?这些话,原本也不想跟人说,原本也并没想过……只是对着小白公子,不知如何就说出来了,还请莫怪。” 白清辉慢慢回神,方也道:“无妨,这些话很好,是极好的。并没任何轻浮之意,只是叫我……越发敬重……”此刻,那一声“崔姑娘”竟有些唤不出口,白清辉停了停,道:“以后我便叫你凤……凤哥儿可好?” 云鬟目光微微发亮:“是。自然极好。” 清辉转开头去,室内一时静寂,只有桌上烛光跳动,灯花结起,半晌,便发一声细微爆响。 静寂之时,仿佛能听见彼此细细地呼吸。 顷刻,清辉才又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下午因何出城了?” 云鬟道:“是,自然是为了那两名被害之人的尸骨。听闻是没找见?” 清辉道:“嗯,我疑心这两人之中,有一人未死。”当下,就把自己的推断同云鬟一一说了,又把“引蛇出洞”之事也同她说明。 此刻夜已深,夜色如墨。云鬟道:“此计好是好,只不过,大人放他们两个人出去,难道不怕那凶手谋划缜密,真的将他们……” 话音未落,便见清辉面上浮现一丝很淡的笑意,那笑竟有些冷飕飕地。 云鬟心头一动,不觉垂手在袖子上抓了一把:“大人……莫非……”这话说出来,只怕很不好,云鬟忙停口。 不料白清辉跟她心意相通,早明白她心头揣测,便道:“你并不是别人,我也不瞒你。那凶手作案手法狠辣果决异常,何况已经五年了,他从不曾求助官府,如今蛰伏发难,自然想要一杀到底的。我本来想将卢逾张小左……以及徐捕头一一追究其罪,然而就算将卢逾张小左羁押在县衙,那凶手也绝不会出面作证。何况,这凶手事先已经杀了三个人,这三人在当地又都是有头脸的人家,尤其罗家,甚至在京中有内亲。他们联手起来,再加上徐家,卢家跟张家……只怕到底如何,尚难论定。” 云鬟静静听着,白清辉的声调儿一如平常,毫无起伏,平平淡淡,仿佛诉说一件寻常之事,然而她却能听出底下的波澜涌动,以及那看似冰冷无情的语调里暗藏的一丝愤怒。 白清辉继续说道:“我原本还觉着那凶手下手太过狠辣,可今日又听了卢逾他们行凶的经过,却反而觉着,有时候天道实在是……倘若当时这凶手就被杀死了,那么岂非,他们一生一世,都没有喊冤叫屈的机会?他们从生到死,再也没有人留心注意,甚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两个人,被活生生地残害至死。而这犯下滔天罪行的几个人,却逃脱法网,自在一生。” 云鬟自觉眼底有些湿润,低低唤:“小白公子……” 白清辉依旧冷道:“凶手毕竟是凶手,不管是为了复仇,还是怎么样。我不会替他开脱罪责,但是……我想……让这两件案子,能更公平一些。” “引蛇出洞”,自然要放诱饵,至于这诱饵是不是会被吃掉,就不在所有人的控制预计中了。 云鬟并未说破,白清辉也并未说破,但是两个人目光相对,却俨然洞若观火。 云鬟知道,若此事给白樘知道,只怕他不会同意。然而这正是白清辉跟白樘的不同之处,虽然并不值得赞扬或者诋毁,可这正是属于白清辉的选择,他会以自己的方式,捍卫这世间的黑白跟公平。 夜雨淅淅沥沥,两个人各自说了心底的话,面对彼此,竟仿佛轻松了许多。 只是见时候不早了,清辉便起身告辞,想了想,抬头又道:“你若觉得身上不好,不必勉强,多休息些时日,这跟是否男女无关,可知县丞因为白日那一眼,已经同我告了假?” 云鬟不由笑了:“是,多谢……知县大人。” 清辉眸中也浮现浅浅的笑意,冲她一点头,便出门而去。 不等人转出月门,晓晴露珠儿两人便跳进房中,露珠儿问道:“主子主子!小白公子如何又来了?看他甚是关心你呢!” 晓晴并不做声,只瞪大眼睛看着云鬟。 云鬟摸了摸额头,懒洋洋道:“还有些头疼,不要只管聒噪,再给我涂一涂。” 露珠儿还未靠前,晓晴已经跑去拿了药油回来,又极快地洗了手,便挑了药油,手指头上轻轻揉开,就站在云鬟身后,给她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抚,一边儿低头问道:“主子,力道怎么样?若是重了你便说声儿。” 云鬟微闭了眼:“正好儿。” 露珠儿见两人都是一脸不关心,十分焦急,便又凑近了道:“主子,你说如何这样巧,小白公子竟也外放到这儿呢?这莫非是天注定的缘分?” 云鬟忍不住抿嘴一笑,微微半睁双眸:“是跟你这丫头的缘分么?你这样着急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打趣,露珠儿索性握着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道:“人家是为了主子着急,如何只管取笑我?” 晓晴在后叱道:“别只管动手,还不够你聒噪的呢,竟上了手了,没看我正给主子上药么?弄到眼睛里怎么好?” 正说着,就见林奶娘进来,笑道:“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外头熬好了药,也没人去端,还要我自个儿动手。” 露珠儿吐吐舌头,忙接了过来,又吹了吹道:“好好好,我也学的有眼力价些,主子,我伺候您喝药。” 晓晴不由也笑起来,道:“可恶的蹄子,瞧你那谄媚样儿!” 屋内众人一时都笑了,在这深秋寒冷,凄风苦雨之际,竟透出几分融融暖意。 白清辉才出月门,便听见身后那欢快的笑声,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那清冷如冰的双眸里,依稀有微光闪烁。 次日,从晨起天色便阴沉沉的,陈叔林嬷嬷等本劝云鬟再在可园内调养一天,她却并不肯,只得让旺儿撑了伞,陪着往县衙去。 行至半路,蓦地见一辆马车从前头经过,云鬟扫了一眼,便也罢了。 来至衙门,便去见白清辉,正有个捕快来报,竟道:“先前张家派了人前往卢府,相请卢逾过府,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白清辉将手头正在看的卷册放下,问道:“卢逾答应过府了?” 捕快道:“这会儿尚且不知呢。” 云鬟忽地想起方才路上看见的那辆马车,略有些异样,正欲细想,外头埋伏在卢府的一名捕快赶了回来,报说:“卢逾乘车往张府而去,按照大人布置,安排了三个兄弟一路跟着,那卢逾也仿佛甚是警惕,车边儿上跟了四个护院,前后左右护得紧紧的,应该是不会有事。” 两名捕快分别离去。云鬟便自去典史房中查看近来的其他案宗卷册,多半都是些邻里小事或者商户纠纷等,她自行便代替程典史处理了。 白清辉则自看治下其他地方的卷宗。 两人于县衙中各自行事,不觉将到晌午,窗外闷雷一声,落下雨来。 又一刻钟,白清辉合上手中册子,转头看向窗外,却见有一道雪亮电光闪过,凛凛竟带些杀气。 清辉转头,若有所思地打量那越来越急的雨,却见有人从窗前经过,正是云鬟,今日她着一件竹青色圆领袍,外罩银灰色鹤氅,行动处大有竹林之风。 云鬟进了门来,脸色却有些张皇,拱手道:“大人,我想起一件事。” 清辉正欲问是何事,就见一个捕快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跪地道:“大人,大事不好!卢逾死了!” 清辉同云鬟对视一眼,霍然起身,一前一后往外而去。 那捕快兀自惶惶道:“从张府出来还好好地,谁知到了府门口就发现……” 大雨倾盆,一辆马车停在卢府门口。 卢府众人都站在马车周围,外面儿却有几个撑伞看热闹的。 卢老爷跟卢夫人早闻讯出来,在马车尾上,嚎哭连天,几乎昏死过去。 白清辉赶到之时,见卢老爷正揪着一名护院,厉声大叫:“你们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跟随护着,如何竟都是瞎子聋子么?” 白清辉早将这几家来历摸清,除了罗家京内有路外,这卢老爷家中,亦有亲戚在州府做官儿,自然气焰格外嚣张。 因见那护院垂头无言,卢老爷又扑向一名捕快,当胸推了一把,跳脚咆哮:“混账东西,你们这些什么公差!都是酒囊饭袋,就眼睁睁看着这贼行凶!要你们有何用!” 捕快们竟也都不敢出声,因见白清辉来到,才忙都后退。 那卢老爷本要发怒,可见县官脸如霜色,眸中带冷,虽一言不发,但竟气势慑人,一时竟只张大了嘴,叫不出来。 清辉在前,云鬟在后,两人径直来至马车跟前儿,抬眸往内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把打开的十分艳丽的白底儿桃花伞,乍一看,就仿佛有烁烁桃花在这车厢内盛开一般,很是妖冶。 然而仔细再看之时,却见这伞背后,是卢逾斜躺车壁,双眸暴凸,血口张大,几乎变形的狰狞脸容。 第182章 卢老爷暴跳如雷,夫人惊哭晕厥,众护院家丁战战兢兢,捕快们亦不敢出声。 白清辉同云鬟往车厢内看了一眼,云鬟便轻声道:“知县大人。”竟从白清辉身后走上前,“让我来看吧。” 此刻因风雨飘摇,吹得车厢内的桃花伞摇来晃去,云鬟早看清底下的有血迹透出。 清辉正有些受不住,见状便自转过身去,暗中调息。 云鬟自上前,一名捕快扶着她上了马车,身后仵作也随着上了车。 此刻先前负责跟随的捕快上前,清辉道:“究竟是如何事发?” 三个捕快面面相觑,道:“大人,我们也是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样,从张府出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一路上车也不曾停过,也没见有人作乱,直到先前才……” 那几个护院闻听,也纷纷如此说,且指天誓日说路上并没有停车,更没有什么可疑人等靠近车子。 卢老爷听了,又欲大怒,白清辉瞧了一会儿,见云鬟已经自马车上下来,便道:“有何发现?” 云鬟低声道:“车内并无搏斗痕迹,也无其他异样,尸首颈间有一道刀痕,孟叔说胸腹处被刺数刀,仔细还要回衙门查验。” 白清辉点头,吩咐捕快们将马车带回衙门,卢老爷叫道:“你们做什么?” 云鬟道:“尸首要带回衙门给仵作查验。” 卢老爷死瞪她一眼,终于大叫起来:“整天说查查查,倒还有脸!这凶手已经杀了三……四个人了!你们查出什么来了?一群废物,现在人死了,又要糟践他尸首不成?不许带走!” 又瞥着云鬟跟白清辉,咬牙道:“一个是没来多久、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一个又是个来历不明的年纪轻轻的县官,指望你们?如今人都死了!我是不信的!还不如老子自己找那凶手!” 云鬟蹙眉,才要说话,白清辉将她手臂轻轻一拉,便道:“既然如此,告辞了。”转头向三班衙役道:“回县衙。” 身后孟仵作见状,想了想,忙先去马车上,把那把伞抄在手中合了起来。 云鬟看一眼卢老爷,又看看那马车,终于也跟着白清辉转身去了。 其他捕快们先前因被卢老爷臭骂一顿,却一句也不敢还嘴,如今见白清辉如此,均都暗暗爽快,忙齐齐跟上。 卢老爷目瞪口呆,指着白清辉背影,半晌叫道:“老子不会就这样罢休,你等着丢官罢职吧!”又回头对众护院家丁道:“给我满街上去搜!我管是人是鬼,一定要亲自杀了他!再给我放话出去,捉到凶手的,赏银一千!” 白清辉置若罔闻,只问云鬟道:“那凶器可在?” 云鬟道:“不在。”身侧孟仵作道:“我方才也通找过,并没看见凶器。只有这把伞。” 原来方才他因听见卢老爷不肯让人带走尸首,白清辉又叫撤离,他便先去将这桃花伞拿在手中。 云鬟不由道:“还是孟叔心细。” 孟仵作笑道:“跟随大人跟小谢久了,自然也要学的机灵些。” 众人正走间,就见街角处一道人影拐了出来,一路顶着风雨疾行飞跑,也没打伞,浑身都淋湿透了,手中紧紧地握着腰刀——竟是徐沉舟。 徐沉舟见白清辉带人往回,仵作手中还握着那把桃花伞,脚下猛然刹住,直直地仿佛钉在了原地。 不多时回到衙门,白清辉先叫跟随卢逾的捕快,将把详细经过一一说来。 原来今儿卢逾乘车来至张府,将近晌午才出门,已经是喝醉了,张小左亲自同人扶着出来,那时候卢逾还乱乱叫嚷了两声,说什么:“老子不怕!就让那鬼来抓老子就是了!” 张小左苦笑道:“哥哥醉得厉害,小心脚下。”便搀扶着送上了马车。 当时众捕快都暗藏周围,紧紧盯着看,并没有其他可疑人等出现,何况马车周围也都是卢府跟随的护院,除非真的有鬼,不然的话,无人能够近卢逾的身儿。 但就算是一路马车未停,却真的仍出了事,车停在卢府,众人等卢逾下车,他却不应,自以为是喝醉了睡着也是有的,当下打开车门相请。 谁知车门才一开,入眼先是那鬼气森森的桃花伞,竟把开车的那人吓得差点栽倒,起初还并没看见卢逾人在何处,真当是被鬼“抓”了去呢,谁知那伞随风轻轻流转的时候,才露出背后那骇人的一幕…… 白清辉听罢,云鬟将那把伞呈上,清辉轻轻打开,顿时之间,书房中绽放如此一株艳丽桃花红,透着妖异,令在场众人竟也忍不住身上阵阵发寒。 徐沉舟凝眸看着那柄伞,耳畔一时又响起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然而很快,那笑声一收,却陡然成了尖锐的呼救:哥哥救我! 从他耳畔钻入,直直地钻入心底里去,如毒蛇般蜿蜒吞噬。 徐沉舟抬手掐着额角,却又冲上前去,将那桃花伞夺了过来,用力撕开。 当着众人的面儿,他竟发疯似的,失去理智,将那伞奋力撕成数片,复又扔在地上,用脚乱踩。 白清辉蹙眉看着,并不做声。 云鬟张了张口,复又沉默,只几个捕快上来拦着,好歹将徐沉舟拉住。 清辉见他冷静下来,才又问道:“徐捕头,先前卢逾出事之时,你在哪里?” 徐沉舟脸色仍旧惨白,缓缓地吁了口气,道:“我因听闻小左叫卢逾过府,就也去他府里问问是为了什么。” 清辉道:“哦?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徐沉舟道:“他说是想起案发当时的情形,心里害怕,又想到其他人都死了,所以请卢逾过去说说话。” 白清辉眉峰微蹙:“他可还说什么别的了?” 徐沉舟默然,然后摇头。 原来徐沉舟听说张小左相请卢逾,只因他们要暗中盯着两人动静,等待那凶手出现,故而他按捺着不曾露面。 只听闻卢逾乘车回家之后,徐沉舟思来想去,才忍不住去了张府当面相问。 张小左因先前受了惊吓,见了他,不由又哭起来……徐沉舟很知道他这种心情,少不得安抚了半晌,直到听了外头捕快来报说卢逾出事,才忙飞跑出来。 白清辉端详他片刻,却也并没再追问,只说道:“如今只剩下张小左跟徐捕头了,徐捕头,你可要多加留意。”又吩咐再加派两人去张府外盯着。 众人各自领命去后,清辉沉思片刻,回到书桌后坐了,心底也是对卢逾之死百思不得其解。 若果然如捕快跟护院所说,并没有任何人接近卢逾,那卢逾到底是如何被人乱刀刺死的?且还如此明目张胆地留了一把桃花伞,这简直便如同凶手在公告天下般。 心底忽然浮现一个人的模样,清辉蹙眉想了半日,忽然察觉身前还有人在,忙定神看向云鬟:“凤哥儿,是有事?” 云鬟先前见他出神中,不敢出声打扰,此刻见问,方道:“大人,先前我本想同大人说,我想起了一件事。” 白清辉问道:“是了,我差点忘了,是何事?” 云鬟微微迟疑,才说道:“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冯朗回府后出殡,大人曾派我带人前去,暗中查看?” 白清辉点头:“是,就是当日,那前去吊唁的杜远士也被杀死。然而我记得你说冯府当日并无异样。” 云鬟道:“当时我并不认得杜远士卢逾等一干人,只在先前,我忽然想起,——那天大人审问张小左的时候,他曾提过,冯朗出殡之日,他曾相请杜远士上车,怎奈杜远士并未答应,这才被害,张小左说起此事之时,仿佛甚是愧疚?” 白清辉道:“是,我都记得。如何?” 云鬟道:“那天有人假借张府名义,派了马车去罗添府上接人……并将人在车上杀死。此前我细想这两件事,又回想冯朗出殡当日情形,果然记起来当时的确有张府的马车在门口逗留,但是……” 白清辉凝眸看她,却见云鬟面上略透出几分不安之意,嘴角翕动,仿佛为难。 白清辉便温声道:“不妨事,你说就是了。我会为你参详。” 云鬟本来有些犹疑,听白清辉如此说,才又吸了口气,道:“我记得,杜远士果然是并没上车,可是……就在杜远士撑伞离开之时,有人掀起车帘看了他一眼……” 彼时云鬟跟两个公差站在冯府对面儿暗中盯着前来冯府的众色人等,虽然并无所获,但一幕幕场景,一个个来人自然记在了心底。 又加上罗添死在了张家马车上,她又想起张小左当日在堂上供认的话,竟回想起当日来。 那时候下着雨,冯府门口来往宾客有些乱糟糟地,各府的小厮,随从,主子们……来来往往,车辆轿子也络绎不绝。 她从中挑出了张家的那辆马车——也正是张小左口中说起的那幕:请杜远士上车,却被拒绝。 但就在那一刻,风吹雨斜,车帘子轻轻撩起,就仿佛是被风吹起了一角似的轻微。 可云鬟凝眸看去,却明明看见,就在那缝隙之中,透出了——一只眼。 一只很亮很锐的眼。 仔细回想起来,甚至能从那眼睛之中,看出一股浓烈的憎恨怒意。 当时云鬟并没留意这种小微到风吹尘动般的细节。 但是一旦有所触动,一旦回想起来,云鬟确定……那只眼睛……并不是张小左。 或者可以这样说:当时马车上除了张小左,还有一个“神秘人”。 白清辉听了云鬟所说,也有些震动。 云鬟道:“我只是惊鸿一瞥,且那人似乎十分谨慎,只透过极小缝隙往外看了一眼,并未看见全貌……我也并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此人。” 白清辉抬眸看她:“你可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 云鬟摇头,白清辉道:“我方才想的……正是这张小左。” 云鬟诧异:“这是为何?” 白清辉道:“正如你所说,先前凶手假骗了张家的马车去接了罗添,罗添那种人,竟丝毫疑心都没有……这是其一,第二,便是今日,也是在张小左请了卢逾之后,卢逾便离奇被杀。” 云鬟道:“但是据众人说,卢逾离开张府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这正是症结所在,或许……有一种我们都忽略、都没想通的法子,”白清辉拧眉想了片刻,道:“其实我想同你说的,是张小左此人,你觉着这个人如何?” 云鬟道:“此人生性怯懦胆小……”说了这四个字,便再也想不到其他的词了。 白清辉道:“是啊,他也是第一个被我问出实话来的人,而此后去密林寻找尸首等种种,也可看出他生性胆怯。可是……对我而言,我觉着他像极了一个人。” 云鬟不由问道:“像是谁?” 白清辉看着她,却给出了一个让云鬟再想不到的答案:“蒋勋。” 对上云鬟惊诧的眼神,白清辉停了停,又补充说:“或者说,是昔日的蒋勋。” “蒋勋!” 一声清脆叫唤,让蒋勋停下步子。 他回头,却见是那个随军而来的小侍卫张繁,趾高气扬地来到跟前儿,问道:“你去哪儿啊?” 蒋勋道:“今日要去齐州,我陪侍郎大人。” 当日他见过了赵黼,回房之时,却发现这小侍卫探头探脑地不知在做什么,可蒋勋先前从未见过此人,且以他的服色身份,是不能入府的,便质问起来。 张繁被他问急了,便道:“你当我是贼么?不要小瞧人,我堂哥正是云州的斥候教官张振,你必然听说过他的名头吧?先前救援晏王世子,也多亏他出马呢!我这番就是投奔他来的,你敢小看我?” 蒋勋自然听说过张振大名,便问道:“你既然是张教官的亲戚,那也罢了,不过你只该跟外头侍卫们在一块儿,如何厮混到里头来了?军有军纪,且去吧。” 张繁便扯住他道:“我堂哥现下不在云州城内,我已经打听过了,不然我早投奔去了。我也不去外头,我要住在这儿……这里离着晏王世子近一些!” 蒋勋诧异:“你说世子殿下?” 张繁眉开眼笑:“是啊,我一路跟着来,就是为了见世子殿下。” 蒋勋不由问:“这是为什么?” 张繁道:“我喜……我仰慕世子啊,我常常听闻他是最能耐的,我想要学世子一样也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成么?所谓近朱者赤,我离他近一些,自然更好些。” 蒋勋听着许多歪理,嗤之以鼻,本要赶他出去,不料张繁竟有一股缠磨人的功夫儿,左一个“好哥哥”右一个“好哥哥”,蒋勋本就心软,被她如此乱叫了一番,只得暂时答应。他毕竟谨慎,又叫了侍卫统领过来问是否有此人,那人也答应无误,且的确跟张振是有亲的。 此刻张繁道:“你去齐州,那晏王世子呢?” 蒋勋见他口口声声围着赵黼转,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跟你说,世子虽是英雄,但最讨厌人家这样……” 打量张繁的模样,先前从赵黼口中学来的那“娘们儿”竟说不出口,只得咳嗽了声,正色道:“总之你别起歪心思,世子可不是好相与的,看你不顺眼,立刻一脚踢出去也是有的。” 张繁嘴唇动了两动,仿佛在咒骂,却又罢了,只叹气道:“那我一个人留着也没趣,我跟你去齐州吧。” 第183章 因拗不过张繁缠人之功,蒋勋只得答应了,暗暗又叮嘱了她几句,便欲出门。 不料才转出王府前堂,迎面有个人背着手溜达而来。 张繁一见,双眼放光,张手便要扑上去似的,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猛地又停步,回头对蒋勋道:“若世子问我,你别告诉他……别说我跟堂哥的关系。” 蒋勋不解:“何意?” 张繁道:“我不想世子误会我是靠堂哥才能往上爬的,你这也不知道?”瞪他一眼,又说:“我从那边儿出去,到外头等你。”竟不由分说,撒腿跑了。 蒋勋回头看了眼,不由皱眉:先前张繁还口口声声要见世子,不料如今世子就在跟前儿,他却又这样?不过……听他的口吻,倒也像是个有些志气的。 此刻赵黼已经来到跟前儿,目光也盯着飞奔离去的张繁,眼底透出狐疑之色。 蒋勋忙行礼,赵黼方收回视线,问道:“那个是……什么东西?”下颌微微一挑,向着张繁跑开的方向。 蒋勋才知他问的是张繁,哭笑不得:“那是随军的一个小侍卫。” 赵黼眉头拧起来,自言自语道:“京内的侍卫都这样不成气候了?” 蒋勋不明:“世子为何如此说?” 赵黼哼了声,道:“那分明是个没什么武功根底的,纵然有,也不过会些花拳绣腿,且跑的那样姿态,略调教调教,就可以送去当……” 蒋勋已经瞠目结舌,赵黼好歹打住了那刻薄的话头,可虽未说完,仍是满脸鄙夷,又问:“你们今儿是要去齐州了,我方才看葛侍郎已经在跟我父王辞别了,你还不快去?” 蒋勋忙行了礼,转身才去。 赵黼回头目送他离开,摸着下颌,自言自语道:“莫非真的是物以类聚?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娘儿气。”撇了撇嘴,自去了演武场。 且说蒋勋跟张繁在外头汇合,张繁便迫不及待地用手肘抵他,又百般拉扯他的衣袖:“世子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起我?” 蒋勋越发啼笑皆非,想到赵黼那些话,便道:“并没说什么,只叮嘱一路留神。” 张繁似乎有些不乐意:“是吗。”这才放了他。 行近晌午,终于才来了齐州,齐州知府前数日听闻京内使者将来,才也赶紧而归。也早率人出京,寒暄不提。 因要详细调查褚天文死因,葛惊鸿不免又去监牢,相见那些在那一日被赵黼拿下关押的文武官,多半都是褚天文的心腹之人。 众人见了葛惊鸿,似久旱盼甘霖,纷纷扑到跟前儿,诉苦叫冤,声声不断。 有道:“葛大人,救命!世子骄横跋扈,竟越州行权,干涉他州军务,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也有的道:“世子暴戾成性,当场将褚监军虐杀,我等有目共睹,实是被他屈打成招。” 又道:“世子无法无天,所行之事令人发指,前些日子孟大人因受了惊吓,已经一命归西了!何况就算褚监军行事不力,也不至于就遭受如此对待,而我等尽都竭心尽力,为了朝廷,为了圣上跟太子行事而已,反落得如此下场,求大人为我们伸冤,向圣上跟太子禀明此中冤屈呀!” 葛惊鸿只得一一安抚,又许诺他们会仔细调查。 蒋勋在后看着,一言不发。 众人因盼望多日,便将胸中受惊受怕之意尽数倾诉,多是指责赵黼行事过激,表明自己清白的。 葛惊鸿也并不说黑道白,多半只是听着,看似和蔼,莫测高深。 正吵嚷中,却听有人道:“你们现在这样冤屈,只说世子的不是,那倘若世子在那场战役中死了,自然就没有人来杀褚天文,也不会有人来追究你们的不是了,你们岂不是就逍遥法外,一点儿干系也不担?” 这声音极为清脆,把众人都惊得鸦雀无声,纷纷看向蒋勋的方向。 蒋勋一脸呆滞,不由也回头,却见张繁不知何时站在身旁,正一手掐腰,一手点着面前众人。 又道:“非但如此,只怕还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世子身上,横竖是死无对证,如今你们落得这个下场,是你们敌不过世子,不如他运高命大手段硬,所以那褚天文才会死,所以你们才会被关在这儿,——这就是成王败寇,也算是老天有眼,都且安心些闭嘴吧!” 那许多官儿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纷纷又看葛惊鸿,生怕是他的意思。 葛惊鸿忙划出楚河汉界,板着脸喝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兵?在此胡言乱语?” 蒋勋忙垂头:“是我新收了的小侍卫,年少无知,才口出狂言,求大人见谅!” 众人听了如此,才又纷纷指责张繁。 张繁兀自满脸不服,还想要反唇相讥似的。 葛惊鸿使了个眼色,蒋勋会意,把脸一冷,怒视张繁,喝道:“住口!你莫非想军法处置?” 张繁眨了眨眼,仿佛没料到他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张口结舌,蒋勋趁着这机会,便拉住他道:“出来!先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他看着并不是那等筋肉外露的男子,然而手劲竟奇大,拖着张繁轻而易举地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外间僻静处,张繁方回过神来,因指着蒋勋鼻子道:“你敢骂我?你……还敢打我?你信不信我告诉我哥……我堂哥……” 蒋勋见左右无人,才放松脸色,道:“你如何这样多嘴?是黑是白,葛大人心里有数,你没瞧他并不肯多话么?” 张繁抱臂道:“既然明白是黑是白,如何不说出来?我就瞧不惯那和事老的样儿。” 蒋勋不由又笑起来,点点头道:“你果然是年纪小,你不懂这其中的事儿。” 张繁翻着白眼:“有什么?不过是葛惊鸿怕得罪太子罢了,但没有人能两头讨好的,除非他敢得罪晏王跟世子。” 蒋勋本以为他不懂此中内情,猛地见她一语道破,又细想方才她在里头说的那些话,不由有点儿另眼相看。 半晌里头葛惊鸿出来,因问蒋勋道:“方才里头乱说话那小子哪里来的,我并不曾见你身边儿有这样一个人。” 蒋勋小声道:“不敢瞒大人,我也是才认得的,据说是跟留在云州的斥候张教官有些亲戚相关……” 葛惊鸿自然知道张振的出身,骠骑将军家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这才“哦”了声,并不再追究,只说道:“话虽是没错儿,奈何太难听了,以后多看着他些,这样容易得罪人。” 在齐州逗留了三天,葛惊鸿将众人的口供一一记录在案,又同齐州知府详谈了一番,才又返回云州。 回到王府,蒋勋因带着张繁往内而行,张繁一路聒噪,此刻也不肯停嘴,不停说道:“这会儿世子也不知在不在王府。”又说道:“若我堂哥在就好了,我就不怕了。” 蒋勋本想问他为什么张振在就不怕,他却又喋喋不休追问:“我说了这半天,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说?”竟不给人插嘴的机会,蒋勋无奈。 两人才拐过小如意门,就见正前方廊下,端端正正卓尔不群地站着一个人。 张繁本正盯着蒋勋,待发现那人之时,吓得魂儿都没了,忙转身要溜走,不料那人探臂出来,一把揪住了后颈衣领,竟生生地将他拉了回来。 张繁挣扎道:“救命!勒死人了!” 蒋勋不知如何:“世子?”想拦住又不敢,挓挲着手干着急,不知赵黼是怎么样。 赵黼扫他一眼,又看手底下百般扭动却无法挣脱的人,冷笑道:“我以为呢,京内的侍卫营再不成气候,也不至于选个那样娘气儿的货色在当中,原来果然是只耗子成精。” 张繁闻言停止挣扎,回头怒视赵黼。 只是张繁还未出声,就听见蒋勋道:“世子!”抬手攥住赵黼的手腕。 张繁见状,不由看向蒋勋。 赵黼也诧异转头,却见蒋勋不似平日里那样腼腆随和,冷道:“世子,放手。” 从北到南,在仍有冷雨纷飞的小城县衙中,白清辉说道:“张小左,就似昔日的蒋勋……” 那个父母双亡,流离失护,无依无靠的蒋勋。 可是在云鬟听来,却仿佛有另一重意思:对比此刻的白清辉而言,她自然知道另一种人生下的蒋勋。 一个自小长歪,后来更如迷失神智,作天妖地,声名狼藉,年纪轻轻便染了脏病、身故的蒋勋。 对比白清辉所想,云鬟所知的那个蒋勋,竟无端端跟现在的张小左有些气质相合。 云鬟问道:“大人是怀疑张小左?” 白清辉道:“就算我不怀疑他,然而罗添跟卢逾之死都跟他有关,倒是不由人不去想别的。” 云鬟道:“然而他也是当初害人者之一……” 白清辉道:“人是会变的。而你我更不能明白张小左心底的想法。你必然是记得的,当初他在堂上供认当年的罪行……只说到他们动手杀人就哽咽止住,竟无法继续……后来前去寻找尸首之时,他又曾失控。我觉着,张小左没说完的那些,才是最重要的。” 云鬟忽然道:“如果张小左真有嫌疑,那徐捕头会不会有危险?” 清辉思忖了会儿,蓦地起身:“不能等了,即刻去张府。” 阴雨绵绵,虽是过午,却如夜幕将临一般。 白清辉同云鬟来至张府,门口捕快却道:“徐爷先前进了府内,至今还未出来。” 当下捕快忙上前叫门,半晌,才有一名老仆过来开了门,众人一拥而入。 整个张宅异常安静,只有风声雨声,廊下也并无人影,仿佛是个无人居住的所在。 风雨凄凄,将衣袖袍摆都打湿了,云鬟跟在清辉身旁,心头竟按不住紧张:如何徐沉舟竟孤身进了张府,难道张小左果然是真凶,而徐沉舟也会遭遇不测?甚至已经…… 捕快们领命,飞快地奔过前厅,查明无人,又往后去。 忽然从二重堂内传来叫声:“找到了!捕头在此!” 清辉同云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步子,从厅内而出,也不饶廊下过,直接便往后堂而去,此刻堂中光线更暗,影影绰绰看有一个人站在堂中,云鬟瞧出那正是徐沉舟的身影。 捕快已经在堂外檐下雁翅排开,有的握着刀对着屋里,不知如何神色有些忐忑。 白清辉迈步进内:“徐捕头……” 一言未罢,目光之中透出惊愕之色。 此刻云鬟也随着进了厅内,目光所及,顿时浑身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寒意自生。 却见就在徐沉舟身前,袅袅站着一人,竟是身着粉红色的褂子,下面素白色百褶裙,裙底若隐若现,是一双带着琉璃珠并流苏穗子的红绣鞋。 这魅影来的太过突兀,白清辉跟云鬟瞬间几乎没了言语,还是徐沉舟道:“大人如何来了?” 白清辉目光落在对面那人身上,寒声道:“这是什么?” 徐沉舟笑了笑,道:“大人勿惊,这是小左,不是那杀人凶手。” 白清辉跟云鬟早也看的极清楚,见那人虽然穿着跟凶手一模一样的衣裳,然而看脸,却果然是张小左无疑,男子做女伶的装扮,看着甚是妖异,然而张小左本就生得瘦弱,又因受了惊吓般,看着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白清辉道:“我自然知道,只是问——这是何故?” 徐沉舟笑笑,自顾自在旁边坐了,眼神怅然,道:“我因想不通那凶手为何要穿那么一身儿,心里忧闷,所以叫小左打扮起来给我看……” 在徐沉舟说话的功夫,张小左却只盯着他,眼波闪烁,眼底竟不知是何神色。 白清辉道:“那徐捕头可看出什么来了?” 徐沉舟摇头。 白清辉不愿耽搁,道:“本县此番亲来,是想请张公子去县衙一趟。” 徐沉舟一言不发,张小左却道:“这样冷的天儿,大人既然来了,不吃一杯酒再去么?” 白清辉淡淡道:“本县不会吃酒,请。” 张小左仍是温温和和地:“既然如此,也罢了,请大人稍等片刻,我把这套衣裳换了下来,便随你们去。”他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徐沉舟,似乎有话要说。 徐沉舟扫他一眼,复又转开目光。 张小左微笑,低头转身,行动处那裙摆被风扬起,他走到内堂拐角,复回头看了徐沉舟一眼,又是一笑,才终于隐没身形。 此刻捕快将外屋都围住了,因此倒也不怕他逃了。 白清辉却兀自皱着眉,心底隐隐地有些不安。他回头看看徐沉舟,又皱眉想想张小左方才的神情,那临去一瞥,笑意中隐隐似有凄然决然之意。 清辉一震,忽道:“不好……”拔腿往内而行。 徐沉舟本垂头自想事情,见白清辉如此,一怔之下,也急忙起身,随着冲向内堂。 云鬟见状,便也紧随其后。 然而两人还未进内室,就听见一声尖利惨叫,正是张小左的声音。 徐沉舟一马当先,不由分说,抬脚踢开眼前的门。 门扇洞开,风鼓动衣袂乱飞,乱雨狂风涌入,而三个人在门口,将里头情形看了个正着,也同时寒透身心。 白清辉望着眼前那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尸首——粉色镶领外褂,素白绫子裙,最可怖的是颈部以上……头颅却不翼而飞,只有鲜血喷涌满地,如一片血海。 顿时天晕地旋。 云鬟只看一眼,忙转头看向清辉,见他脸色如雪,当即二话不说,上前紧紧搀扶住,又令他转开头去。 徐沉舟却一动不动地呆站门口,死死地盯着眼前场景,神魂两失,宛若泥塑冰雕。 第184章 县衙的捕快们闻声纷纷赶来,见此情形,都吓得倒退。 有胆大的想要进内查看究竟,却听徐沉舟哑声道:“都滚出去!” 云鬟扶着白清辉,回头看他一眼,便道:“大家分头搜寻,凶手只怕还在这宅子里,两人一组,仔细!” 众捕快闻言,才纷纷又行动起来。 清辉急急喘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叫仵作来,入内详查……徐捕头,捉拿凶手要紧。” 徐沉舟却道:“大人,我不想拿什么凶手了。” 云鬟道:“徐爷!” 徐沉舟慢慢抬起头,却并不回身:“你们搜完了就走吧,只是小左的尸首谁也不能动,他的后事我会料理。那凶手如果还想对我下手,那就让他来好了。”声音里竟是一片漠然。 清辉皱眉:“徐捕头,不要糊涂行事。” 徐沉舟笑道:“我可不就是在糊涂行事么?先前我还疑心小左呢……没想到……” 先前徐沉舟守在张府之外,望着那淫雨绵绵,心底竟浮现一个又一个昔日的影子。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众人虽然也常口角不合,但那件事之后,却仿佛冰层断裂,虽然每个人都像是把当年的事忘记了,但偏每个人心底都很清楚,有些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 只是想不到该来的终究来了,凶手仿佛是故意折磨他们,一个一个,有条不紊地杀过来。 徐沉舟的耳畔仿佛又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哼着小曲的声音,以及那凄厉的“哥哥救我”。 神智莫名地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他不顾捕快们的阻拦,撑着伞穿过雨幕,进了张府。 其实徐沉舟有日子没跟张小左见面儿了,几年前,还常来张府做客,但是……那件事后,彼此疏远,他也绝少踏足张府。 先前因为卢逾之事前来,才发现……印象中的张府早就面目全非,不再似少年印象里的葱茏雅致,反透出一股暮气沉沉的死静之意。 当时他还以为心情不佳而生出的错觉,但是今日重来,这种感觉更重了。 而且他一路进了内堂,除了在门口遇见的老仆,竟再也不曾遇见一个下人,偌大的张府,似乎所有人都神隐了。 直到进了二重堂,才见张小左坐在堂前的一张椅子里,正在仰头看雨似的,一脸落寞。 见他来了,张小左眼中透出一丝亮色,笑问:“哥哥你怎么来了?” 徐沉舟低头,见他比五年前仿佛也没怎么长高似的,便把伞放在门外,道:“你府里的人呢,怎么比先前我来时候更少了?” 张小左低头一笑:“还有一个贴身小厮不肯走,其他的……我怕连累他们,便都打发了。” 徐沉舟道:“这话怎么说?” 张小左请他入内,说道:“哥哥,我其实也懂得,知县大人并不是真的放我们回来,是不是?他如此做,不过是想让我们当诱饵罢了……如今,果然卢逾已经死了,接下来轮到的自然是我了。我又何必牵连别的人呢。” 徐沉舟喉头一动:“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想早点捉到真凶罢了。” 张小左道:“嗯……是我多想了,哥哥也想早点捉到真凶是不是?” 徐沉舟点头,走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 张小左道:“可是现在已经死了五个人,连真凶是人是鬼都还不知道呢。又该怎么办?”他仰头看着徐沉舟,仿佛盼着他回答。 徐沉舟无法回答,半晌,才道:“小左,当初……当初在树林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发生?” 张小左呆了呆:“哥哥指的是什么?” 徐沉舟垂头,继而道:“就是……卢逾跟你……仿佛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张小左神色一晃:“还有什么……会瞒着哥哥的?” 徐沉舟道:“当真没有?” 张小左转开头去,并不回答。 徐沉舟道:“先前,我问过前去卢府的你府上那家丁,他说,你命他去卢府,递了一封信给卢逾。” 张小左垂首,眼睫轻眨。 徐沉舟盯着他:“信上写得是什么?卢逾素来多心狐疑,且罗添又死在前头,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就赶来你府内。” 张小左低低道:“哥哥莫非是在怀疑我么?可是卢逾离开我府里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又跟我何干?” 徐沉舟道:“我不知道。” 直觉告诉他,卢逾的死跟张小左一定有牵连,但他跟白清辉一样,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其中那一丝关窍,到底是什么。 张小左轻笑两声:“哥哥,这凶手真是能耐,连哥哥你这样万事不关心的人,竟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你去了县衙当差的缘故,所以看谁也觉着可疑?” 徐沉舟拧眉,张小左却又笑说:“我很久没有跟哥哥喝过酒了,今日你来的正是时候,我陪你喝两杯可好?……毕竟,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跟哥哥喝酒了。” 徐沉舟才要点头,忽地打量着他:“小左,你可知道那凶手的打扮?” 张小左道:“自然知道,外头都传遍了。” 徐沉舟道:“其实,我见过那凶手。” 张小左睁大双眼:“哥哥何时见过?” 徐沉舟眯起双眸,想起那日从冯府出来,路上听见有人叫喊,忙着赶去之时,目光一瞥所见的那消失眼前的粉色裙裾。 张小左听罢,带笑道:“原来如此,我先给哥哥端酒去。”起身便入了内室。 这一次却耽搁了挺长时候,正在徐沉舟想入内查看的时候,张小左走了出来,徐沉舟乍看见那身影,惊得便跳起来,手按腰间刀柄。 张小左噗嗤一笑,拎着那裙摆转了个圈儿,身形竟有些灵动,笑道:“好看么?” 徐沉舟毛骨悚然:“你从哪里找来的这……这衣裙?” 张小左道:“外头都有卖的呢,这个是在……是了,就是谢小史家里那铺子旁边的成衣铺里买的,好多人买呢,我去的时候,只剩下……”说着嫣然又是一笑:“如果那凶手穿着这样来杀我,见了我这般,会不会错愕?” 徐沉舟竟无言以对,张小左将手中托盘放下,里头放着一壶酒,两个瓷杯,换了衣裳后,他的兴致仿佛颇高,又笑看徐沉舟道:“哥哥如何只管看?难道真的那样好看?” 徐沉舟心中忽地没来由有些难过:“小左……” 张小左道:“我若就这样死了,倒也使得,毕竟并不难看。” 徐沉舟喝道:“小左!” 张小左有些受惊似的抬头,看了徐沉舟片刻,忽然说道:“哥哥来吃酒吧,吃了酒,我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件事,好不好?” 徐沉舟迟疑看他,回头又看那酒壶,正欲走过去,外头便传来响动,竟是白清辉带着衙役上门来了。 谁知一别,便是永诀。 秋雨寒凉,偌大的宅邸,冷气森然,徐沉舟叫人抬一口棺木进府,放在堂间。 他不顾腌臜,亲自抱了那无头尸首,很慢很轻地放了入内。 并没有换衣裳,只是略微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皱了的衣襟……毕竟张小左说过,他很喜欢穿这一身儿,只不知道那凶手下手的时候看着这般的他,会是何种心情。 并没有再多的人在身旁,徐沉舟也不想有许多哄闹的声响,顷刻,来来往往的人陆续走的一干二净,这不祥之地,自无人愿意多行逗留。 期间,徐志清闻讯赶来,因见徐沉舟如此,不免担忧,本想劝他不要如此……怎奈徐沉舟哪里是会听别人话的? 徐志清陪着站了会儿,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叹息着离开。 很快地……天便黑了。 看门的老仆哆哆嗦嗦来点了灯,哭了两声儿,自己换了素衣,戴了白布条,灵前烧了两张纸,便退了出去。 徐沉舟自己跪在灵前,将那一叠叠的黄纸一一烧来。 薄薄地黄纸在盆内被火焰吞噬,卷起,又随着外头一阵风旋进来,微微起舞。 徐沉舟将原先那一壶酒拿来,仰头喝了两口,又将余下的浇落地上。 徐沉舟记得那个曾总是叫着自己“哥哥”的少年,张小左幼年失了双亲,家里长辈贪吝,曾想吞了他们这一房的田产,张小左无力反抗,是徐沉舟出面儿替他摆平了,以后又带他出入几回,周遭才无人敢欺负他。 自此之后张小左便跟随徐沉舟左右,看似好友,实则如小跟班儿般。 只是徐沉舟并不十分在意张小左,毕竟如他这样的人,结交的狐朋狗党到处都是,张小左……不过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 夜幕降临,偌大的张宅,不知从何处又传来吟唱的声响:“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 空洞阴森的灵堂里,徐沉舟一抖,双手陡然握紧。 刹那间,耳畔竟又响起少女的笑声,以及有人叫道:“哥哥救我!”此一刻,竟不知是那少女的声音,还是…… 眼前一阵混乱,记忆浮现,仿佛真真切切地听见有人在耳畔叫:“哥哥救我!” 声嘶力竭,从……密林中传了出来! 仿佛是门响——“吱呀”极沉闷嘶哑的一声。 徐沉舟蓦地抬头,此刻他已经什么也不怕,恨不得那凶手就立刻出现眼前,拼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 然而就在抬头的刹那,徐沉舟浑身汗毛倒竖。 入眼的,先是一双猩红色的绣花鞋,于棺木之后,触目惊心,再往上,仍是那白绫裙,镶边儿绣花的粉红色对襟褂子……徐沉舟深吸一口气,待看见那来人的脸之时,整个人一晃! 他以为是自己震惊过度所致,忙站起身来,谁知双腿一软,竟未曾站稳,膝头一屈,竟往前半跪下去。 百忙中,徐沉舟用腰刀抵住地面儿,咬牙抬头……脑中混沌不清,眼前所见也有些模糊,但是那个人的脸仍在眼前晃来晃去,似清楚,似迷幻。 徐沉舟眯起眼睛盯着那人,喉头动了动,额头有冷汗滑落,口中嘶哑含糊叫道:“小、小左……”眼前一黑,往前彻底栽倒! 是夜,云鬟并未回可园,而是留在县衙之中。 守在张府的捕快已经换了两班,据说徐沉舟一直跪在灵堂之前,悄无声息,并无异动。 白清辉望着面前一盏罩灯,已经出神许久。 县衙负责做饭的老仆端着托盘入内,云鬟接了过来,又示意他噤声,那老仆便悄无声息又退了。 云鬟将托盘放在旁边小桌上,打开看时,见不过是一碗青菜汤,一条干煎鲫鱼,一碟子梅干菜炒腊肉,外加两碗白米饭。 还未入口,只看了两眼,又轻嗅了嗅,便发现那菜汤有些油腻过甚,鲫鱼也略糊了,且是腌过的,透着一股齁咸之气,梅干菜炒腊肉倒是做的地道,只不过加了辣。 云鬟盯着瞅了会儿,又看白清辉,想不出他是如何在县衙里过了这许多日子的。 只看白清辉的为人,又看这些菜色,便知道不会对他的口味,能让他入喉的,大概只有这白米饭罢了,可偏偏清辉是北人……顿顿吃米饭的话…… 云鬟在可园内,都要每顿调剂,因不必她吩咐,林嬷嬷的口味已足够挑剔,因此每顿菜饭都是花样翻新,云鬟虽也不是个挑食的人,可跟清辉相比,俨然天地之别了。 因夜色深了,只得将菜饭端了出来,摆在桌上,才轻轻招呼道:“大人,用晚饭了。” 唤了两回,清辉方回神,也不答话,只是走到椅子边儿上坐了。 云鬟见他虽走了过来,眼神仍是直的,显然在想事情,便一笑,自己捡了筷子,倒过来双手递了过去:“大人?” 清辉不语也不动,云鬟往前轻轻再一送:“大人,您该用……” 话未说完,不防清辉抬手,手正碰在那筷子上,云鬟也不想会如此,手一松,那双竹筷便“啪”地落地。 云鬟一怔,忙俯身捡起来,才要叫人换一双,清辉却死死地盯着她。 云鬟察觉异样,且不忙着叫人:“大人,您……怎么了?” 清辉不答,只将她手中的筷子拿了过来,如同握着匕首般往自己胸前比划连连,又看看云鬟,再瞧瞧自己,复沉思片刻,眼中便泛出淡淡笑意来。 清辉道:“我想,我已知道了。” 云鬟问道:“知道了什么?” 清辉缓缓吁了口气:“我终于想通,卢逾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的了。” 第185章 当下,白清辉即刻出门,命人把当日在张府门口守着的捕快唤来,令其再细说那日的情形。 两个捕快见县官只顾再问这一段儿,又是不解,又且无奈,只得道:“那日卢逾喝醉了,张公子扶着外出,我们都暗中警戒,生怕这会子会有什么杀手凶手之类的出现,卢逾还大声叫嚷了数声,脚下差点儿滑倒,是张公子跟他府内一个下人,好不容易将人扶上马车,便是如此了。” 白清辉问道:“只是扶上马车么?还有没有别的,你且仔细。” 两人心想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如何县官只管纠缠?还以为白清辉是想责他们护卫不力,皱眉想了想,方道:“委实没有人靠前儿,许多眼睛看着呢,那时候卢逾还乱嚷几声,张公子进了车内似说了两句话……然后他终于才安静不言语,马车便离开了张府,一路上也并没再停。” 白清辉道:“你说,卢逾叫嚷的时候,张小左进了车内同他说话?” 另一个捕快抓了抓头,道:“回大人,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哦,是了,张公子还送了把伞给卢逾。” 毕竟这些都是小事,捕快们自以为无足轻重,若不是白清辉问的这样认真,只怕也想不起来。 白清辉看向云鬟,云鬟此刻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低声道:“当日车厢内,并无其他伞。只有那一把桃花伞。” 白清辉点头:“你也已经知道了?” 云鬟看着手上的筷子,点了点头。 当时卢逾在张府喝醉了酒,多半是张小左用了什么法子,或下药,或哄劝,卢逾神志不清,到了中午大雨滂沱之时,便被张小左跟一个张府下人扶着出门,欲登车而归。 张府的跟随之人,多只是防备周遭是不是会有“杀手”冲上来,又见卢逾醉醺醺地被扶着,自不会多在意他身上。 张小左扶卢逾上车,应该是借机相送之类,随着上车的当儿,将袖底藏着的匕首拿出,一刀割喉封住声音,然后再迅速地猛刺胸腹。 外间的人又哪里知道,咫尺相隔,他们想要保护的卢逾,就被人这样轻易地杀了,连挣扎都来不及。 张小左所拿的那把伞,自然不是寻常用的,而是那白底桃花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打开来扔在旁边,又拉起车厢门,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张小左兀自带笑寒暄退了出来,更给人一种两人正在相别的错觉,何况张小左跟卢逾本就“同病相怜”乃是“好友”,又喝了半天酒,那里就能怀疑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呢,而卢逾已经在瞬间一命归西。 方才云鬟因把筷子递过来,白清辉举手去接,谁知两差了,便碰落在地,谁知就是这一个动作,云鬟拿着筷子无声无息含笑递过来的模样,让他想破。 当时张小左,何尝不是这样含笑上车,举刀刺落,无声无息杀了人,又若无其事地下车的呢。 不管是护院还是捕快,留心提防的都是“外人”,或者是那“举着桃花伞的女鬼”,又怎会料想,不是女鬼,而是内鬼。 又以为人是活生生进了车子的,众人有目共睹,凶手必然是在路上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子,只顾往离奇古怪上头去想……却不知,其实卢逾在马车还未动之前就已经死了。 这也正是众人视线跟心理上的一处盲点。 只因云鬟无意中的动作,才让白清辉触动灵机,竟想通了卢逾之死的关键。 想通此事之后,白清辉道:“张小左明明是加害之人,如何竟如此反转,他到底是一个人行凶,亦或者还有帮凶?” 又看云鬟:“当日你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这个或许就是张小左的同党了,从这看来,他们两个,倒是有些像配合作案,可到底谁是主谋,张小左又为何意外身死?难道是起了内讧不成?” 云鬟思忖说道:“既然确认了张小左动手或者参与其中,那么先前徐捕头进入张府,不知张小左对他有无杀心?” 白清辉道:“当时七人同行,已经去了五人,难道独独会撇下徐沉舟?只怕是当时有所图谋,不过被我们前去,搅乱了他的计划。” 云鬟道:“那如何张小左又忽然被杀?” 当时张小左说进内室换衣裳,还不到半刻钟的时间,白清辉已经觉察不妙。 众人往内而行,同时快到卧室之时,便听见是张小左的惨叫声无疑——可见凶手便是在那间不容发的短暂时间内动手的。 而且从地上血流如涌的方式看来,张小左的确是活着被砍下头颅的,才能造成那样大片的颈血喷溅。 白清辉道:“此又是一大疑点,按理说我们去的甚是迅速,凶手却能在瞬间利落杀人取走头颅,且逃得无影无踪。只可惜徐捕头因张小左之死有些乱了心神,不然若是详查现场跟尸首,或许会有所得。”说话间,有些遗憾之色。 不料云鬟听了白清辉这句,便微微蹙眉,仔细回想当时。 那一刻徐沉舟将房门推开,云鬟跟白清辉在他身后,一左一右,便也看见地面的情形……可不过一眼而已,还未曾细看,就想起白清辉那症状。 因忙着去扶他,便未再仔细打量。 这会子听白清辉话中有些自责懊悔之意,云鬟便不言语,只是仔细艘新回想那一幕。 那时候——张小左陈尸在地,依旧是那一身儿粉色褂子白绫裙无疑,双足亦着一模一样的红绣鞋,脚冲着外头而倒。 就仿佛正进了门欲换衣裳,却被从门外进入的凶贼斩去头颅,故而仰面跌倒一般。 那血飞溅出去,几乎冲到了贴墙的书架上。 想到那幕场景,不觉有些不适。 白清辉因想不通这第二件事,又见饭菜果然备齐,便走到桌前,又要叫云鬟一块儿吃两口。 谁知回头,却见她神情恍惚,似神游天际般,当下搁了筷子,起身道:“凤哥儿,可还好么?”轻轻地将她手肘扶了扶。 云鬟却忽然说道:“不对。” 白清辉道:“什么不对?” 云鬟道:“不是同一件衣裳。” 白清辉皱眉,仍有些不解这意思。 云鬟蓦地回神,看向白清辉:“大人,先前张小左穿的那件褂子,跟死去之时穿的,不是同一件儿。” ——原来方才因白清辉那句话,云鬟竭力回想当时那尸首,虽看着是同样的打扮无误,但当云鬟细想在厅内活着的张小左,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细看了一番,却发现在他的褂子左边领口的花瓣旁,染着一点儿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一处墨渍,如人的手指甲沾了墨痕,不留神弹上去的。 可是,当细看那倒在地上无头尸体的时候,却并不见这一道污渍。 那墨痕除非下水才能洗干净,总不会张小左会在这极短时间内,有心擦洗墨渍,且擦拭的这般整洁。 所以云鬟确信,那必然不是同一件衣裳。 白清辉听云鬟说罢,也自惊疑:“你记得没有错?” 云鬟复细想了会儿,摇头道:“没有错。” 清辉深锁眉头:先前他因想通张小左或许涉嫌杀人,徐沉舟或许有危险,才亲自带人找上门去,可偏偏张小左又几乎如在众人眼前似的被杀……这两下里十分说不通,线索却由此断了。 纵然方才他又推断出张小左杀死卢逾的方法,可也无济于事。 虽然清辉心底曾也闪过一个念头:或许那死去的无头尸体并不是张小左? 但是一来徐沉舟拦着不许查验,一时找不出究竟;二来,这无头尸体跟张小左所打扮的一模一样,若是在半刻钟不到的时间内,换衣,杀人……这是谁也做不到的事儿。 所以白清辉才如进了死胡同般。 可此刻听云鬟说起尸首上的衣裳并非同一件,便又如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眼前豁然开朗。 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了,却没有人有心用饭,县衙书房内再度空无一人,只余一盏孤灯而已。 且说在张府之中,负责守夜盯看的捕快们被那冷雨秋风所扰,却又不敢睡,正靠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忽然听见拍门声山响。 那老仆开了门,却见是白日来的县官大人,去而复返。 不知所措间,白清辉已经迈步入内,里头的捕快们听了动静,又见是白清辉,忙迎过来,纷纷见礼。 白清辉问道:“徐捕头呢?” 捕快们向着内堂一指道:“一直都跪在棺材跟前儿呢,动也不动的,我们兄弟都不敢靠近。怪怕人的。”又问:“大人如何深更半夜来了?” 若不是当差,谁肯守在这“凶宅”也似的房子里,半夜不睡,担惊受怕? 这位新任知县大老爷倒是不忌讳、也不辞劳苦,顶风冒雨,一天里屡次跑过来。 白清辉闻听,一言不发,只抬步往内厅而去,众人只得跟在身后。 遥遥地果然见里头燃着蜡烛,只是不知何时被风吹熄了两根,剩下一根摇摇曳曳,在风中苟延残喘。 捕快们见状,汗毛倒竖,几乎就挤在一块儿,裹足不前。 只白清辉不动声色,脚步停也不停,一直往内而行,一边唤道:“徐捕头。” 那人却兀自跪着,纹丝不动。 此刻捕快们胆小的早就止步,咬牙颤颤发抖,胆大的跟在白清辉身后,握着腰刀,瞪眼鼓嘴。 云鬟心里虽也紧张,然而见清辉面色仍是如皎月微光似的,纵然在这样风雨阴森的天气中,依旧恬和安宁,让人一看,就如吃了定心丸药般。 云鬟便暗中握拳,只也跟在他身侧继续往前。 很快,两人迈步进了厅中,可徐沉舟依旧置若罔闻,更是一丝儿也不动。 那背影有些僵直,不像是个活人的身影……在那幽淡的烛影摇曳里,竟透出几分诡异来。 剩下几个大胆些的捕快,却死活也不敢再进厅内了。只在外头瞪着眼。 白清辉早在进厅的一刻,就已经看出端倪,他也不发声,只冷冷地走到徐沉舟身后,抬手在“他”头上一推。 白清辉仿佛并没用多少力气,然而那“人”却应声而倒,往旁边直直地摔了过去。 厅外顿时响起捕快们惨叫的声音,有几个便连滚带爬后退。 云鬟也变了脸色,可是就在刹那,却也看的清楚,——只见倒在地上的,竟是个皮子做的假人,套着徐沉舟的衣裳,戴着捕头方帽,身形略似,外加上有门槛挡着下半截,烛光又黯淡,乍一看,就如徐沉舟依旧跪着。 云鬟的心几乎提了起来,却又缓缓松下,只是那口气还未完全松弛,忽地又悬起来:既然不是徐沉舟,那么徐沉舟在哪里? 此刻外头的捕快们一连串惨叫之后,也看见倒地的是假人了,顿时反应过来,因接二连三重又进了厅内,呆道:“如何……如何是个假人?徐捕头呢?” 白清辉扫了一眼原本留守的几人:“这就要问你们了,你们不是一直都守在这儿的么?” 那些本要逃走的几个也壮着胆子进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他们虽然奉命守在这里看,但哪里能永不错眼儿地盯着?自也有偷懒的时候。 忽地一个捕快说道:“是了,将晚时候,一阵风把门吹得合了半扇,挡住了徐捕头的身影,我一时还以为他不见了呢,才要过来查看,谁知一阵风又过,我才看清捕头还好端端地在呢,难道就是在那个时候……” 白清辉心里明镜一般,盯着那倒地假人看了半晌,忽然转头,竟看向前面那具油漆黑亮的棺材。 云鬟早看见他目光所向,那手一时又握紧起来。 果然,白清辉回头,对众捕快道:“将这棺木打开。” 捕快们面有为难之色,然而一来先前被假人惊到,张皇失措不成体统,便想挽回颜面,另外在此地看守的那几个,自忖把好端端地徐捕头看没了,县令自然要责怪,开棺虽然晦气,可只能从命罢了。 当下众人都围到跟前儿,有四个上前儿,合力将那棺木盖子打开——幸而这棺材还未钉死,四人略微用力,便将盖子掀开了。 众人松了口气,有大胆的几个,不由扫了一眼棺材里头,影影绰绰却看见一张脸。 此刻一阵阴风扫过,卷的那蜡烛火舌吞吐明灭,然而许多人却已经看得极明白了。 棺材之中……并不是原本那死了的无头张小左,却是个有头的,且那头……却是个狰狞的骷髅鬼头一样,可怖异常! 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那抬着棺盖的两个捕快先“嗷”地一声,其中一个白眼翻动,往后倒地,竟昏死过去。 其他众人有那原本没看见的,被如此一吓,不由自主都也看向里头,一看之下,就如炸锅似的,顿时灵堂内鬼哭狼嚎。 众捕快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棺盖,也忘记了大人,撒开手四散奔逃,能跑的便屁滚尿流地窜了出去。 云鬟因先前也走了过来,猛然间看见这一幕,也忍不住踉跄倒退一步。 正摇摇欲坠,腰肢被人轻轻一揽。 云鬟仓皇抬头,却见白清辉双眸明灿,依旧面色淡然道:“不必怕。”复转头看向棺中那人,轻声道:“这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且他早已经死了多时,死尸是不会害人的。” 第186章 白清辉说罢,手徐徐松开,回头看外头惊魂未定的捕快们,淡淡道:“不必自乱阵脚,若我所料不差,凶手还在这宅子内,徐捕头生死一线,就看你们能不能及时找到他了。” 众捕快正哭天叫地,忽地见县官如斯超然镇定,不觉都愕然。 然而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又道“强将手下无弱兵”,有如斯冷静自若的县官在前,众捕快渐渐回过神来,又听说徐沉舟生死一线,不由都上了心。 可是看外头凄风苦雨,眼前横着棺木,里头又躺着一个似人似鬼之物,因此人人胆寒。 有捕快便颤声道:“大人,这宅子十分诡异,何况这样晚了,要找起来也是不便,不如我们明日天亮了在找?” 白清辉淡淡道:“等天明,只怕就只能给徐捕头收尸了。” 说着便对云鬟道:“到白日事发的房间……”犹豫片刻,又问:“你可……使得?” 云鬟一笑,身形站的越发端直了些,探手道:“事不宜迟,大人请。” 两人目光相对,纵然灵堂内阴气森然,然而在她一笑之际,在他双眸之中,却似有光芒耀落。 众捕快眼睁睁地看着白清辉同云鬟两人竟往内堂而去,这新来的县官也就罢了,看似俊秀少年,其实冷若冰雪,又是个官儿…… 可是谢小史……却是跟他们相处了这半年的人物,明明看着弱不禁风,很需要人呵护似的,却竟这般硬气无惧。 捕快们虽有退缩之心,然而见云鬟尚且如此,彼此面面相觑,不由都暗暗地提了一口气起来。 其中一位便道:“还是罢了,徐爷平日里待我们也不薄,哪里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何况,咱们兄弟许多人,难道还真的被鬼吓倒了不成?” 也有人说:“不错,小谢都陪着大人去了,咱们难道比他还不如么?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当下,便叫醒了那昏迷过去的,好歹互相三人一组儿,挨个房间便寻了过去。 且说云鬟跟清辉两人,自灵堂上取了一支蜡烛,来至白日案发的房间外头,见房门虚掩,随风透出一阵阵血腥气。 云鬟不由担心地看了清辉一眼,清辉道:“不碍事,我曾跟严先生说起过,先生说……这症状其实是能好的,还教了我两个法子。咱们只管进去。” 云鬟道:“大人,你掩着口鼻,跟着我进去,别看地上的血。” 清辉道:“好。”竟果然伸手,轻轻地握着云鬟的袖口。 云鬟把门推开,那血腥气更浓重了,烛光摇曳,映出地上有些凝固的血泊,黑影里暗色越重,也更触目惊心。云鬟领着清辉进内,一直走到那血泊前方才停下,叮嘱道:“大人别往地上看,也别回头看。” 清辉轻轻答应了声,才慢慢地松开她的袖。 此刻云鬟将房内的蜡烛也点燃了,清辉举目四顾,见除了外屋,里头还有个卧室——虽然白日没来得及搜查,可是徐沉舟将尸体运出去之前必然已经查过。 清辉入内看了一番,见不过一张床,一张桌而已,陈设十分简单,并无异样,也无任何血迹。 云鬟在外间端详,也并没发现什么,只因清辉不能往地上看,她便格外留意,回头之时,却见地上除了血泊之外,还有几处暗色,她忙秉烛细看,俯身看时,又哑然失笑,原来是方才她跟清辉进来之时,两人脚下在门外沾了雨水,踩了几个印记。 此刻清辉出来,见她如此,便问:“怎么了?” 云鬟才要摇头,谁知目光盯着地上脚印,眼前竟又掠过白天来至这房间时候所见—— 当时徐沉舟一马当先,将房门踹开,显出地上的尸首,云鬟一眼扫过去……除了那尸首身上穿戴之外,却也见到青砖地上似有几处浅浅水渍,只是再往内就是毛地毯,脚印自看不出。 但是令她在意的是,那尸首脚上所穿的绣鞋。 大红的绣鞋,鞋底仿佛也有些踩过的痕迹,但是……却并没有湿。 云鬟转身抬眸看向清辉,却见清辉正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目光相对,便垂了眼皮,似有些不大自在。 云鬟忙把自己方才想起来的同清辉说了,因道:“那尸首的双脚并没有沾水,可见死者先前一直都在这房间内并未出门,而地上的脚印……像是并无往外的痕迹。” 白清辉眼神一动,便将云鬟手中所持的蜡烛取了过来。 云鬟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清辉举着蜡烛,慢慢回身,竟照向那身后的一处书架。 死者的血因飞溅的极厉害,书架底下也被沾到,云鬟正要提醒清辉留意,清辉却偏将蜡烛往下照过去,而随着清辉如此动作,云鬟也终于明白他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尸首是从上往下倒下的,所以血从书架下方到地上,本形成了一个伞状的痕迹,然而云鬟所见,那伞痕往下,地面的血,却错乱了。 烛火摇动,是白清辉站不住脚,云鬟早有防备,及时搀扶住,将蜡烛接了过去。 清辉转开头去,低声道:“这书架……之后或许有密室,你拿着火……照一照。” 云鬟依计行事,将烛光抬高,清辉掩着口鼻,眯起眼睛看了会儿,便伸出手来,竟在上头一个不起眼的瓷白花瓶上一握,略试探片刻,便听书架发出“戛戛”声响,竟自动向内倾斜过去,眼前洞开,仿佛入口门扇,请君光临。 与此同时,里头一声狂叫响起! 清辉跟云鬟对视一眼,清辉在前,云鬟奉烛在后,忙闪身而入。 果然是一间密室,而在这密室中,两个人终于看见了本该“死了”的张小左,以及失踪了的徐沉舟。 徐沉舟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张沉重的檀木椅子上,口中勒着布条,双眸圆睁,正看着眼前一人。 那人手中握着一把尖削匕首,虽听见有人闯入,却并不惊慌,只笑道:“哥哥,知县大人果然是个极能耐的人,这也能找来。”说着,便往前一步,走到徐沉舟身边儿,才转过身来。 烛光下,这人脸儿略瘦,双眸大大地,自然正是张小左。 徐沉舟目光转动,看着进门的云鬟跟白清辉,眼底却苍凉悲感,无法出声。 云鬟目光转动,却见他大腿上濡湿一片,显然是被刺伤了,方才那一声,只怕就因此而起。 清辉脸色肃然:“张小左,你装神弄鬼,行凶杀人,已经被本县识破,还不束手就擒?” 张小左笑了笑:“白大人,你来得迟了一步。” 白清辉竭力不去看受伤的徐沉舟、以及张小左手中滴着血的匕首,淡淡问道:“何意?” 张小左道:“倘若你五年前来此地,或许……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倘若本地有个精明强干、肯为民请命的县官,或许罗家,卢家等便不至于气焰嚣张到以为能一手遮天,官风不同,治下民风亦不同,至少那些作奸犯科之人会收敛,至少那些违法乱纪的行为会减少。 白清辉淡淡道:“不一定。” 张小左挑眉,白清辉道:“人性善恶,有时候并不是一名好官能解决的。” 张小左忽地大笑起来:“不错,说的对!有人天生便极恶歹毒,只怕就算是包公在世也无法震慑,比如罗添,比如……”张小左停口,垂眸看向徐沉舟。 白清辉见他手中始终紧握刀子,且言谈举止大有狂态,生怕他对徐沉舟不利,便道:“你若是有些内情冤屈之类,如何不去县衙报官,却要用这种无法收拾的法子。” 张小左眼睫轻眨:“所以我说大人来迟了……早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已经计划好了所有行事,呵呵,谁叫那冯朗……回来的那样凑巧呢?” 白清辉道:“我不明白,你明明跟他们是一起的,如何竟帮着那人……谋划杀了他们?” 张小左嘴角牵动:“我跟他们是一起的?不,我从来都不是。”他说着,便猛地掐住了徐沉舟的脖子,一边抬起匕首,仿佛要刺下。 白清辉喝道:“住手!”无意中瞥了那滴血刀锋一眼,眼前陡然晕眩。 云鬟不动声色走近他一步,暗中扶着他的手臂撑住。 因白清辉无法出言,云鬟道:“你素来敬重徐捕头,如何竟跟他反目,难道素日你那些敬重,都是假装的?” 张小左似笑非笑:“你如何不问问他,在他眼中,我是什么?” 云鬟道:“你如何不解开他,让他自己回答?” 张小左看了徐沉舟一会儿:“不,这会儿他逃无可逃,他自然是最会骗人的,我答应过小童……一定要替他完成心愿。” 云鬟道:“小童,就是那死去之人么?他……是被你杀了的?你为何要这样?” 张小左面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忽地抓着头道:“我并不想杀他……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我不想的。” 云鬟趁着这空挡转头看白清辉:“大人……” 清辉向着她微一点头,示意无事。 这会儿张小左喃喃道:“不是我要杀的,小童本就活不长,先前又受了伤,他知道他将要死了,可是仍还有一个人没有杀……他也知道徐沉舟怀疑我了,所以设下这计策,让我杀了他,然后出其不意,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也……也是我最后的心愿!” 白清辉跟云鬟都觉诧异,张小左眼神闪烁,终于将徐沉舟口中的布条扯开,道:“哥哥,你恨我吗?” 徐沉舟口舌都给勒的麻了,然而这却并不是紧要的,他盯着张小左:“你为何要这样做?”先前他被麻药药翻了,张小左在他大腿上刺了一刀,他方疼得醒来,狂嚎一声,虽不能言,心底早就猜到八九分。 张小左道:“你不知道么?” 徐沉舟眼中透出怒意,原本以为张小左被凶手所杀,还要为他守灵,不想他反而借此来设计自己,徐沉舟从来不曾真心对人,没想到,一念恻隐,反而落得如此。 徐沉舟厉声道:“我曾问过,你不肯告诉我!” 张小左一掌掴向徐沉舟脸上:“我告诉你,莫非就能改变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吗?”似乎不能解气,他抬手,将刀刃逼近徐沉舟面上,刀尖儿竟直直地指着徐沉舟的眼睛。 徐沉舟纵然怒火冲天,一时竟不敢动,只说道:“你若受了冤屈,我自可以替你出气。” 张小左道:“小童说的没错,你总是会哄人,不过是想骗我放过你罢了,其实在你心里,何曾当我是个人?” 徐沉舟道:“小左!” 白清辉跟云鬟对视一眼:“当初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果然对本县有所隐瞒?” 张小左道:“这五年来,若不是小童,只怕我也早就死了,我以为是我救回了他,可是却想不到,他才是对我最好的人。而不是你。” 最后四个字,却是冲着徐沉舟说的。 徐沉舟冷笑,沉默片刻,道:“小童就是当初没有被杀死的那少年?他指使你杀了罗添他们五个人,你竟然还说他对你好?你这蠢材,你不过是被他利用了罢了。” “你懂什么!”张小左盛怒似的,身子发抖,刀尖乱晃。 徐沉舟见势不妙,竭力仰头闭眼,却觉得眼睛上一阵剧痛,几乎就以为自己已经瞎了! 一股暖暖的血涌了出来,徐沉舟无法睁眼,心底绞痛,忽地叫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啊!既然这样恨我,那就干脆杀了我吧!我是对你不好,所以当初才帮你讨回田产,所以才叮嘱罗添他们不许欺负你,所以以为你死了……就自己也不想活也要替你讨公道,还这么蠢的为你守灵!我从来没有对你好过!你杀了我啊!你这蠢材,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血流如注,将半边脸都糊住了,徐沉舟厉声大喝,豁出一切似的。 白清辉无法再看,早转开头去。 张小左也像是吓到了一般,忙松开徐沉舟后退。云鬟见他离得跟自己很近,若此刻上前,或许……侥幸的话可以将刀子夺过来,心思一动瞬间,手却被人紧紧握住。 云鬟转头,却见白清辉望着她,轻轻摇头。 张小左看看刀,又看看满脸血的徐沉舟,似要哭,又忍住,道:“你既然……既然这样,那当初为什么竟撇下我走了?” 徐沉舟吼了几声,气喘不定:“什么?” 张小左道:“当初你明明可以阻止他们,你为什么就那样离开,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我们三个!” 第187章 徐沉舟抬头,满面诧异,因半边脸全是血,倒也看不大出来。 张小左泪如雨下。 当初徐沉舟离开之后,罗添,卢逾轮番上阵,冯朗趁着酒兴未退,也冲上前,正发泄之时,却见那女孩儿早已经断气。 冯朗吓得跳起来,提着裤子,浑身冰凉,只受惊地叫:“她死了!” 此刻那少年因被众人一顿围殴,身受重伤,也奄奄一息,听了这一句,便发出垂死的急促喘气声。 罗添上前一探,果然发现已死,他便道:“呸,真他娘扫兴。” 张小左从方才就吓得一直尖叫,听说女孩子死了,更是放声哭叫,语无伦次。 罗添目光阴沉扫过在场众人,杜远士捅了那少年一刀,卢逾冯朗都沾了那女孩子,在场众人里,只张小左一个,既没有杀人,也没有强奸。 忽然又想起徐沉舟……罗添目光阴森,便把张小左拉过来。 张小左有些失去理智,越发大叫,罗添左右开弓打了个几个耳光,把沾血的石头塞到他手中:“你去打死他。” 那少年满头满身鲜血,只剩一口气,张小左哪里能够?手一抖,石头早落了地。 罗添骂了声,揪着他退到那死了的女孩儿跟前:“不然就弄她。” 张小左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越发惊怔,摇头道:“不……我不……”便叫道:“哥哥!哥哥救我!”转身要往外跑。 罗添将他拦住,揪着衣襟往地上狠狠一摔。 旁边杜远士看不过去,意图阻止,便道:“行了,别为难他。” 罗添厉声道:“这里只有他没沾手,他又是这样的脓包,迟早受不住会说出去……若透了口风,我们都得死,必须要他也下水。” 杜远士本还要说,闻言便皱眉不语。 张小左听了这句,乱滚带爬哭叫道:“不,我不会说的……放过我!徐哥哥救我!” 罗添俯身捡起石头,往那少年头上狠砸下去,状若疯魔,又道:“看见了么?你若是不干,就别怪我。” 不由分说揪着张小左,扔在那女孩子身边,又笑道:“看你整天贴着老徐,莫不是个兔儿爷吧,今儿给你个机会,让你也尝尝……” 密室之中,张小左轻声说到此,胸口一阵翻涌,仿佛又想到当日那不堪之境。 而在密室之外,有一道影子本要入内,听到这里,便静静地仍站着未动。 云鬟正也有些发抖,忽地略觉微暖。 却是白清辉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握住,云鬟抬头看看他,复又竭力镇定心神。 张小左直起身来,看向徐沉舟,道:“他们虽然无法无天,却还是怕你的,所以不许我说出此事去,可不用他们叮嘱,我也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我只是……觉着真不如当时被他们一块儿杀了的好。” 当时一行人做下此事后,便回到城中,各自归家。 然而张小左因受了这等刺激,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竟又乘车返回林中,他来至众人埋尸的地方,跪在地上,用双手疯狂地刨开上头的枯叶跟泥土。 或许,他是想告诉自己,这一切并不是真的,但是手指很快就碰到了尚未僵硬的“尸首”。 张小左望着浮在眼前的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想嚎哭,却又无法出声,天将黑了,冷雨落了下来,乱纷纷打在头脸身上。 张小左满心绝望,正欲起身离开,却见雨水冲刷过那“鬼脸”,血迹被冲去之后,那完好的一只眼睛,眼睫毛忽然动了动。 张小左将那少年小童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布抱着,唤了个心腹小厮带上马车。 怎奈那少年因受伤过重,张小左又不敢明目张胆给他请大夫,于是偷偷地治疗了四个月,人才渐渐醒来。 其实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好几次,鼻息都没有了,却又偏偏吊着一口气,仿佛有什么在撑着他,让他要活下去! 只不过因身上头上各处伤的十分严重,小童又在榻上躺了半年,才慢慢地能下地。 而他能下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到树林中,将女孩的尸骨小心掘出,重新选了一处桃花盛开的好地方安葬。 本来两个人的相处……可谓十分艰难。 但自从张小左帮助他安葬了女孩子之后,小童的态度才略微有所缓和。 第二年,小童的四肢才能动作如初,只是那张脸却毁的太过彻底,眼珠都已经摘除了,因为腐烂,腐肉都给削去,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可是面对这样怪兽恶鬼般的小童,张小左并不觉得惧怕,他反而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思,越发仔细地照顾他。 张小左原本交际就少,先前只一味跟随徐沉舟,但自从此事之后,他便不再主动去接近徐沉舟,自然跟其他人也都疏远了。 那几年里,跟他朝夕相处的,竟只是那少年小童。 或许是因为被罗添等强迫的原因,张小左对小童的痛苦感同深受。 第三年的时候,小童便开始锻炼身子,练习武艺,他虽然不肯说话,但是张小左从他那唯一的一只眼睛里可以看出难掩的痛苦跟怒意。 或许,正是因为这股无法熄灭的怒痛,才支撑他一天一天活下去。 第四年的时候,小童开始跟张小左交谈,他会说起跟那少女小桃昔日相处的点滴,又说她从小最喜欢戏,更喜欢戏里的小花旦,那粉色镶花边的戏服等等,只是家里穷,并买不起。 张小左为讨他高兴,便特意买了那粉红褂子白绫子裙,并红色绣花鞋回来。 果然,当他穿起来的时候,小童那只只透出怒意痛色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温柔之意,仿佛看到了昔日的恋人。 他教张小左唱那女孩子最喜欢唱的一首曲子:“粉腮似羞,白米红馅,春雨桃花,带笑看……” 两个人唱着曲子,静默而听的时候,就仿佛所有隔阂跟愁苦都不见了,只有那桃花盛开,少女欢快活泼地笑着。 可是他们知道,小桃再不可得。 第五年,小童说要报仇,张小左并没觉着诧异,反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起初他们并没动手,原因是冯朗在外地,可是仿佛是上天的安排,不几个月,冯朗回来……人都到齐了。 张小左道:“罗添跟卢逾,都怕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所以我只要派人去跟他们说一声,说我害怕是那两个人死而复活,来报复我们,我想要把实情说出来,他们两个就坐不住了。” 徐沉舟一声不吭。 张小左笑道:“你瞧,他们这样忌惮你,可是你做了什么?” 血把眼睛糊住了,又痛又沉,无法睁开。 徐沉舟道:“所以你恨极了我,这么多年来都恨着我?甚至想为了那个……杀了我?” 张小左盯着他,忽然说:“不,我改变主意了,徐哥哥,既然你看见了装作没看见,也不理会,那么,我就刺瞎你的双眼就成了,你说好不好?” 徐沉舟沉沉道:“小左,你还是干脆杀了我吧。” 张小左看着他,又看着手中匕首:“我把刀子刺进卢逾身体的时候,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我才发现,杀个人比我想象中更容易,怪不得当初罗添那样狠手对小童,原来我也可以跟他一样狠。可是……我原本不用这样儿的。” 徐沉舟轻笑了声,并不答话。 忽然白清辉道:“还记得我方才说人性善恶么?” 张小左蹙眉,回头看白清辉。 白清辉道:“先前我跟凤哥儿说,你很像是我的一位友人。” 张小左问道:“我?像是大人的什么人?” 白清辉道:“他也是个可怜之人,就如你一般,父母双亡,在家里被亲戚虐待,在学堂里,又被下作学生欺辱。” 张小左怔怔道:“你、你是不是哄我的?” 云鬟静静道:“今日在县衙说起你时候,大人便提起了那位公子,并非虚言。” 白清辉道:“我倒是宁肯这一切都是谎话,那他也可以少受些折磨了。然而偏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中之真,——当初我为了保护他,差点也被那些大学生们欺辱,你可知道,此后他是怎么做的?” 张小左呆呆道:“我、我不知道。” 白清辉道:“他哭着说,他想要变强。他想要……变得能够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我。” 张小左蓦地睁大双眼,烛光之中,双眸依稀有些发红。 白清辉道:“浊世之所以称为浊世,是有因的,魑魅神仙,君子小人,黑白美丑,无所不有。然而身为活于世上之人,是随波逐流,还是清明己心?我不能替任何人作出选择,因为我知道事实并没有这样容易,心疾更是难医。可是,我的这位友人,他并没有自暴自弃,也并没有怨天尤人,他反而每天勤学苦练,今时今日的他,已经足够能保护我,不……不仅能保护我,还能保护更多的人。他如今从了军,去了边关。” 他的声音一如昔日般清冷平静,在这血腥气蔓延,阴郁的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密室里,却如清风冷雪,让人于冰冷中,找到一份战栗的清醒。 张小左嘴唇颤动:“从军?保护……更多的人?我、我……” 白清辉道:“我也憎恨罗添卢逾等人,我也并不想指责你,可是……你真的,本来可以有另一条路。我如今面对你,只是觉着……很可惜。” 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双眼里滑落下来,张小左似乎想笑,却又是哭着的:“你觉着我……很可惜么?” 白清辉道:“是。我不仅作为一个县官,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也觉着你很可惜。” 张小左竟再也忍不住,手中的刀子竟握不住,“当啷”一声坠落地上,他双膝跪地,放声大哭起来。 将徐沉舟解开,自回徐府医治,后来发现,只是眼皮上划破了一道口子,眼睛倒是未曾伤着。 张小左被捆绑起来,送回衙门。 此后,张小左便将昔日五人所做,并同小童的复仇之举,一一供认不讳。 因此案是公审,百姓们听闻,顿时掀起轩然大波,而除了杜家之外,冯家,罗家,卢家尽数暴怒,拒绝相信此事,联名闹上公堂,罗家跟卢家更是动用家中关系,想要压下此事。 但不管如何,来听审的百姓们因听了这样骇人听闻的真相,才知道“桃花伞女鬼”的内情,一传十,十传百,此事早就传遍小城,甚至飞到州府里去,要想压住,谈何容易。 月余后,一日,忽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来至县衙,说是要找“小童”。 白清辉出来相见,原来那老妇人是会稽城外十里村之人,原本有个最小的女孩儿,名唤小桃,因外甥小童从小寄住家中,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不觉有些情意。 五年前,老妇人本想将小桃许配别家,那女孩儿竟不愿意,赌气闹了一场,一日就跑了出去。 谁知那小童也跟着不见了,老妇人本以为他们玩闹后便回来,还在家里苦等,只想着倘或回来,就索性成全他们罢了。 谁知从此不见音信。 老妇人只以为是那小童生了歹心,拐带了女孩儿私奔了……这等丑事,自然不想张扬出去,因此竟也不曾报官。 只是听说了众人传播的那“女鬼杀人案”内情,才想起来这件事,又因思女心切,便赶来一探究竟。 当仵作引着她前去义庄,让她辨认女孩身上残留物件之时,老妇人颤巍巍地跪地,放声大哭。 冬月时候,狱中的张小左忽然“急逝”。 云鬟跟白清辉亲去查看,见张小左平躺在木板床上,囚衣十分整齐,面带微笑,就如睡着。 良久,出来牢房,冬日的江南,天空仍有些许阴霾,却不知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地方,又是如何? 白清辉抬头望着暗沉天色,眼中似有些忧意。 云鬟问道:“大人,是在想什么?” 白清辉道:“我……忽然有些想念蒋勋。” 云鬟道:“是想念,还是担忧?” 白清辉回头看她一眼:“你知道我担心他?” 云鬟垂眸,半晌道:“大人放心,蒋勋不会变,你跟徐沉舟不同,也跟小童不同,你们种下的因各自不同。而蒋勋也不是张小左。”云鬟没说出的一句是:这一世,他会很好。 白清辉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跟你说话,最简便轻松。” 云鬟低头,她心中何尝不是一样。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州,蒋勋正面对他人生中最紧张的一刻,而世子赵黼……却刚刚要经受他这辈子里最难以启齿的折磨。 第188章 蒋勋抬手按住赵黼:“世子,请放手。” 赵黼正盯着张繁,见状抬眸,眼中透出几许诧异。 相比赵黼的意外,蒋勋心中却也十分紧张,复低头拱手,道:“他是个新丁,自有些做的不好之处,请世子见谅,别难为他。” 赵黼蹙起眉头,扫一眼张繁:“你说她……”他咂了咂嘴,“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 张繁忙叫道:“我就是个新丁罢了,世子高抬贵手,以后我会尽力、尽力而为的。” 赵黼嘴角一扯,不耐烦道:“你闭嘴。” 张繁嘟了嘟嘴,却仍是竭力回头,贼溜溜、亮闪闪地看赵黼。 蒋勋却道:“我知道世子从来英雄,所以对人的要求也极高,可是……可是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世子一般、天生就无所不能,我是如此,张兄弟也是如此。” 赵黼的脸色越发古怪,张了张口,复又停下。 张繁却又偷偷地看向蒋勋,却见他垂着头,无比郑重地又道:“然而只要有上进之心,人人都可以有所进步,我虽不敢说自己何其能耐,但是……相比较当年的蒋勋而言,现在的我,岂不是也大不同了么?这位张兄弟……虽然看着、看着貌不惊人……但是他也是个有心胸的。” 张繁听见“貌不惊人”四个字,瞪圆了双眼:“我哪里……” 赵黼忍俊不禁,“嗤”地笑了出声。 不料蒋勋以为他是嘲笑之意,双眉皱起,摇头又道:“我知道世子或许觉着我这番话可笑,可却是我的肺腑之言,世子或许不知,张兄弟跟世子所请的斥候教头张大人有亲,但他并不肯利用这宗关系,只想靠自己奋进。就凭着这点儿,难道不可敬么?” 赵黼啧啧道:“可敬,果然可敬。” 张繁见他笑了,又听这两声,才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出来,并没驳斥蒋勋的话。 不料赵黼白了张繁一眼,又似笑非笑地叹道:“蒋勋啊……你可知道她……” 张繁立刻又插嘴道:“世子,我一定会如同蒋大哥说的、一定会奋进的,你别赶我走啊,求你啦。”说着就要拉赵黼的衣袖,对上他的眼神,便又忙抱起双手,一下一下哀求似的作揖。 赵黼的白眼一发乱飞,蒋勋却愈加动容,看赵黼猫捉耗子似的拿着张繁,心中感慨万千:“世子……” 赵黼却已经没了耐性,打断道:“行了,叫魂儿似的,别跟我瞎说八道的了。” 当下不理会蒋勋,只看着张繁道:“你怎么来的?谁许你来的?此事有谁知道?” 张繁小声道:“是我、我央求我大哥帮忙……” 赵黼听闻家里有人知道,便道:“真难得,都把你娇惯的不知道怎么样,下回岂不是要偷入皇宫?嗯,只怕还真能做得出来呢。” 张繁道:“我、我才不想去皇宫,我只是很想……” 话未说完,见赵黼眯起眼睛,张繁见机极快,忙把那句话咽下去,又瞟一眼蒋勋,方低低说:“想来云州而已……” 赵黼嗤之以鼻:“这儿不是你这种……瞎闹的地方,赶紧收拾东西,滚回去!” 赵黼说完,把手一松,顺势一抖。 他虽未用几分力道,张繁哪里禁受得住,竟站不住脚,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蒋勋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见赵黼不由分说转头要走,蒋勋即刻叫道:“世子!” 赵黼听他声音有些不同,方止步回头。 蒋勋眼中透出几分恼怒,道:“世子,你不能总这样小看人。” 张繁红着眼,几乎要哭出来,却咬着唇忍住。 赵黼道:“我哪里小看她了?” 蒋勋回头看着张繁,见她泫然欲滴的模样,忽地把心一横,竟道:“求世子宽恩,将张繁留下,我会亲自训练他,假以时日,世子必然会对他另眼相看。” 赵黼不由微睁双眸,神情越发古怪。 张繁也瞪圆了眼睛,盯了蒋勋一眼,忽然福至心灵,点头道:“是是是!我会的,世子,别赶我走,我做什么都行。” 赵黼一听她说话,本能地就皱眉,欲张口呵斥的当儿,忽地心念一转,面上微愠之色竟陡然消退了大半,琢磨似的问道:“做什么都行?” 张繁急忙点头,蒋勋见他仿佛有些松动,忙也道:“世子若不信,我可以立军令状。” 赵黼嗤地又笑,却又忍住。 张繁听到“军令状”三字,便道:“蒋大哥,这个别乱说。” 蒋勋却道:“我是正经认真,不是乱说,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让世子对你刮目相看。” 张繁又瞪了眼,赵黼打量着他们两人,忽地含笑说道:“好啊,难得你竟有这份决心。那倘若她不能令我刮目相看,你要如何?” 蒋勋道:“我随便世子处置。” 赵黼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好极了,那你就带了她去。只是盯紧些,我以后不想看她像是耗子一样在王府里乱窜,尤其是别出现在我跟前儿。” 停了停,又道:“另外,倘若做不到让我另眼相看,你就要领二百军棍,怎么样?” “二百?”张繁叫起来:“岂不是会打死?” 赵黼道:“怕了的话,现在还可以反悔。” 蒋勋摇头:“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赵黼带笑看了两人一眼,负手缓步而去。 身后,张繁忙拉住蒋勋:“你做什么好端端地说什么军令状?” 蒋勋道:“若不如此,世子看不出我的决心。” 张繁目瞪口呆:“你什么决心?” 蒋勋思忖片刻,语重心长道:“樊弟,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争一口气。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儿,我们同吃同住,我一定会尽快让世子接受你。” 张繁本有些惶惶然,又听“同吃同住”,越发扭嘴,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眉开眼笑:“真的吗?” 蒋勋郑重点头,张繁举起手来道:“蒋大哥,那就也一言为定!” 两个人当空一击掌,发出清脆响声。 不提蒋勋跟张繁在外击掌立誓,只说赵黼负手入内,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个蒋勋,原来不仅人傻心实,眼睛也瞎的厉害。” 原来自从先前惊鸿一瞥看见了张繁的背影,赵黼心里就觉着有些怪,后来越想越是不对,特等他们回来,才一个照面,便认出此人是谁。 这哪里是什么侍卫张繁,竟是那骠骑将军府的小姐张可繁。 赵黼本想立刻踢她回京城,不料蒋勋居然“有眼不识”,只当张可繁果然是个“努力上进”的小侍卫而已。 这其实怪不得蒋勋,一来他并不似赵黼一样“目光如炬”,先前也不曾见过张可繁,二来,蒋勋从小父母双亡,家里的亲戚也不大亲近,竟只跟白清辉、阿泽最为亲近,从小到大,竟从不曾跟任何女孩子稍微亲近过,家里的贴身丫头算上,照过面的女孩儿也是屈指可数,见的最多的,连崔云鬟一个外人都能算得上数儿。 何况云鬟又不似寻常女孩儿般的气质,比起来,小时候的蒋勋反而比崔云鬟更见羞怯,更多似女孩儿一些。 这也是蒋勋从未疑惑过张可繁的原因之一,他原本的性情就是有些羞涩女孩儿气的,所以见了张可繁,并不疑心,反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一样,听闻赵黼“羞辱”她,心中竟大不受用,虽然向来敬畏赵黼,却也忍不住为了张可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赵黼越想越觉好笑,先前本想干脆撵走张可繁,然而她愿不愿乖乖回京是一回事,纵然真的回去了,以她的性情,只怕也要不消停。 横竖蒋勋愿意接手,那就叫他们两个厮混去罢了,只要别让那小丫头在他跟前刺眼就成。 谁知过了数日,赵黼无意中经过演武场,竟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顶着冬月的寒风刺骨,仿佛在操练。 赵黼走近几步,差点儿笑出声,原来是蒋勋站在旁边,一脸肃然,盯着面前一个人。 那人正扎着马步,半蹲着在练习下盘。 只听蒋勋道:“当初我师父教导我的时候,就告诉过,说是下盘最为要紧,跟人对敌,下盘不稳,就先输了一半儿了。” 对面的那人,虽是一身侍卫打扮,却显然是张可繁无疑,正摇摇欲坠:“蒋大哥,我的腿都麻了,浑身酸痛,让我歇会儿吧。” 蒋勋道:“不成,你才站了半刻钟不到,念你是初练,就先站一刻钟吧。” 张可繁哀求地叫了两声:“蒋大哥,我都要累死了。” 蒋勋板着脸,竟不似平日的温和腼腆,冷道:“这点儿累不死人,这还只是开始呢,你难道想让世子瞧不起你吗?” 赵黼远远看着,不由笑出声来,回身想:“这可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趁着两人没发现自己,便悄悄地回了房。 因赵黼的伤已经好了,只是毕竟伤了元气,这数月来一直都在每日调养,这天照旧吃了药,不觉犯困,本想在榻上小憩片刻,谁知合了双眸,竟慢慢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间,有个人在耳畔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方道:“王爷才回来,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却有个玄衣伟岸男子,背对而立,微冷道:“谁又跟你多嘴了?” 赵黼微微一震,眼前情境逐渐清晰,却见流苏摇曳,玉色的帐子之间,有道袅娜身影若隐若现,又隐忍地轻咳了会儿,才又说道:“并没有人多嘴,我自己难道不会看么?这院子里原先的的人多半都不见了。” 玄衣男子走到榻前,将帐子掀开,露出里面那人来。 发髻松松欲坠,余落的青丝散垂两肩,因死里逃生,虽调养了数日,脸色仍是如纸般。 赵黼情不自禁唤道:“阿鬟。”心里竟陡然绞痛。 此刻虽在梦中,他却已经知道了这一幕发生在何时,何处。 江夏王赵黼将榻上的人扶住,声音仍有几分冷意:“你只顾自己的身子就行了,先前受得艰苦还不够?还要操心别的?” 崔云鬟道:“我只是……不想王爷为了我杀人,若是下人们不好,赶走就是了,何必闹得赶尽……”话未说完,唇已经被他掩住。 赵黼道:“若只是赶走了了事,也无法以儆效尤。行了,你不用再说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丝不耐。 云鬟果然未再言语,只是悄悄地往后挪了一寸。 赵黼察觉,道:“怎么了?” 云鬟道:“没什么,我身上……药气太重。” 赵黼笑了两声:“是怕本王不喜欢?” 云鬟不答,只是垂着头,赵黼却反而往前倾身,竟将她下颌微微挑起,垂眸盯着看了片刻,便俯身吻落。 云鬟双眸微睁,却又很快合了眸子。 她并不曾反抗,只是任凭他为所欲为,在赵黼看来,就如同默请一般。 正情难自禁,无法按捺,忽地有轻轻地脚步声响,旋即有人道:“王爷……” 赵黼无法自持,只胡乱挥手示意退下。 谁知半晌,那人却又道:“王爷……太医曾……” 赵黼皱眉,暂且离开那叫他魂牵梦萦的唇,低低道:“滚出去!”复又迫不及待地倾落。 这回崔云鬟欲挣扎,却给他一把擒住手腕。 帐子外,那人战战兢兢,却仍颤声说完:“太医、说过,娘娘的身子需要静养……求王爷……” 赵黼蓦地皱眉,这才放开崔云鬟,回头时候,却见地上跪着的,竟是灵雨。 赵黼双眸中掠过一丝怒意,还未出声儿,手腕却被一只纤纤的手握住,是云鬟道:“请王爷息怒。”她因有些气喘难稳,说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赵黼回头,细看之时,却见她眼中带忧。 赵黼略平息了一番汹涌起伏的心潮,冷笑道:“你怕我也杀了她?” 地上的灵雨蓦地抖了抖,不敢出声。 云鬟低头,静静地轻声道:“灵雨也是、为了我好……” 赵黼笑道:“我难道不知道么?若不是看她对你忠心,她此刻还会在这儿?放心吧,我不会对她怎么样。” 云鬟闻听,原本并无甚表情的脸上才出现一抹很淡的笑意,手拢着唇边,咳了声道:“多谢、王爷英明。” 赵黼握着她的手腕,眼睛瞧着她,却把那也瘦了好些的手儿擎起在唇边,反复亲吻。 鼻端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淡香之气,合着那微苦的药气,一阵阵钻入他口鼻之中,在五脏六腑里萦绕。 本欲止渴,谁知如此一来,却更是口干心裂,仿佛浑身上下都在沙漠里暴晒了多日,累积了一团儿炽热的火,却无法宣泄。 猿臂轻舒,顺着腰间缓缓搂了过去,手底下的腰肢,已经瘦弱到不堪一握,于掌中摩挲,着实心火难消。 第189章 只因梦及往事,且又是如此缱绻情缠的情形,赵黼竟难以禁受,人随梦中之境,有些异样。 正在无法挣脱,甘愿沉沦之时,忽地耳畔有人道:“世子,世子?” 赵黼一个激灵,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却见面前是名少女,虽也是杏脸桃腮,姿色上乘,却并不是他魂牵梦萦一心痴缠的人,而是王妃派了来给他身边儿使唤的流苏。 先前在京中之时,这流苏本是王妃身边儿一等的大丫头,因生得格外好,人也伶俐懂事,是丫头里面拔尖儿的。 因赵黼正青春年少的,王妃见他从不在男女之事上留半点心,便暗暗着急。 正好儿赵黼因为云鬟的缘故把灵雨讨了去,王妃便趁机特意也把这丫头拨了他身边儿,其用意自然不言自明。 不料自云鬟离开之后,赵黼迁怒,越发不愿意让灵雨流苏在身边儿,只是念灵雨是个不错的,又曾是云鬟青眼的人,才终于又留下。 只因回云州后他伤的厉害,王妃忧心体恤,不免又放了几个丫头在他房内,只为婢女必定要心细手轻些,照料他也能格外妥帖的缘故。 方才赵黼做梦之时,流苏跟两个丫头都在外间,流苏因是个有心的,隐隐听到屋内有些动静,她便借口支开其他丫头,自己进来查看。 便见赵黼斜躺在榻上,竟是呼吸急促,脸色微微潮红,手抚在腰间,发颤似的。 流苏一眼瞧见底下有些不对,心中又惊又羞,只得假装无事,便上前来轻声唤醒,温声细语地说道:“世子可是做了噩梦了?” 赵黼惊醒之后,几乎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定睛看了流苏一会儿,低头又看自己身上,顿时皱眉,把衣摆一撩,喝道:“出去!” 流苏见他虽然面上带红,声音却冷,就似从阳春三月进到冰天雪地。 一时心里也凉了半截,还想再说两句,却又不敢,只得有些失望地行礼退下。 赵黼皱着眉,低头瞅了瞅,更是一腔火无处去,抬手一拳擂在榻上。 又过两日,并无他事。 赵黼暗中派人盯着,回来报说,蒋勋果然日夜不离地带着张可繁,这样冷的天儿,那小妮子每日寅时末必然起床,被蒋勋拽着在外头跑跳,什么拳脚武功,射箭骑马,无所不用,每日叫苦连天,吵嚷不断。 赵黼听罢,哈哈大笑,委实无法想象刁蛮的张可繁是如何甘愿被蒋勋摆布的。 这天,云州下了大雪,赵黼接到张振回信,想了想,便出了后宅往前面去。 到了演武场上,果然张可繁正在对着一面靶子练箭,一刻钟射了三发,一发也并未中。 难得蒋勋极有耐心,只顾教导她如何站稳,如何直臂,又道:“你的马步略有些起色,只是臂力很不够,明儿起,就锻炼臂力好了。” 张可繁原本保养的极好的小手儿被冻得如红萝卜般,脸儿鼻头也红红地,闻言恼极,竟叫道:“我不练了!”用力把弓箭扔在地上。 蒋勋道:“好端端地如何不练了?”俯身捡起弓箭,道:“世子说过,不是人人都能当神箭手的,你若是练得十箭里能中九……不,能中一半儿,必然也会让世子另眼相看。” 张可繁鼓着嘴,似乎十分委屈。 蒋勋又好言好语地说道:“你不是答应我了么?要好生练习的,大丈夫当顶天立地……” 张可繁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听,你又来了!” 一跺脚,转回身来,不料一眼看见赵黼站在远处,顿时双眼发亮,便拔腿跑了过去。 赵黼举手制止:“别过来,是不是想回京城了?” 张可繁生生停住步子,仍是委屈地看他:“世子哥哥,你还要赶我走?你看看我的手……”说着,便将双手伸出来给他看。 赵黼望了一眼,见她小手儿冻了,红红地肿了起来,十根手指如同小棒槌似的,若非如此,必然十分精致秀美,可如今这双手却在这儿练拳,射箭,甚至还要练什么臂力。 赵黼想笑,却又并未笑出来,只是看着张可繁的手,忽然莫名其妙地竟想起:“阿鬟现在在哪儿?不知手会不会也会冻坏……如果是阿鬟的手,必然比这小丫头的手好看百倍吧?” 神志恍惚中,蒋勋因走了过来,便拉住张可繁道:“世子不是说过么,不许你跑来他跟前儿的。”小心瞅一眼赵黼,却见他拧眉出神,并没格外动怒似的。 蒋勋才松了口气。 张可繁趁机便吐苦水,道:“世子哥哥,你撤回那军令状好不好?我已经很用功了。” 赵黼回过神来,便瞥了她一眼:“这是你自己选的,跟我说什么?要么走,要么就练。” 张可繁眼睛红了起来,撅着嘴仿佛又要哭。 蒋勋忙说:“世子,繁弟其实十分尽力,每日都操练的十分辛苦,可他都熬过来了,有些地方也很有长进。” 赵黼点头:“嗯……好将士都是苦练狠操出来的,不可松懈,除非她自己心甘情愿要走,不然就别放过。”说着又看张可繁,意味深长笑道:“怎么样?另外,这儿的风可比京城厉害多了,你不怕你的脸儿被吹花了?” 谁知张可繁竟只顾盯着他,也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他的话,脸上竟不为所动。 赵黼有些诧异,暗中琢磨:“总不会是跟着蒋勋这个实心呆子,也学了些呆气吧?” 谁知方才因他那样半带邪气的一笑,竟比平日更见神采,张可繁浑身血涌,竟不在意他话语中冷漠无情之意,叫道:“我要留下来!” 赵黼心中十足意外,不由蹙眉又斜睨向她。 因他重伤一场,身子尚未养好,冬日里格外怕冷,又加上今日下雪,因此便穿着黑狐裘大氅,头戴着同色帽子,越发显得脸如雪色,偏生眉目清俊如斯,因比先前瘦削的缘故,更透出一股如雪又如刀锋似的凛冽。 一笑之间,似正似邪,竟让张可繁移不开眼,虽然身上受苦,此刻却也不觉着苦了。 赵黼今儿前来,本是因接到张振来信,知道他将回云州了,张振那人虽平日冷静能干,可跟他哥哥一样,都是极为疼爱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如看见张可繁在这儿被草练的半死,还不知会是怎么样呢。 又见张可繁主动过来诉说委屈,便借机恐吓,又怎会想到这小丫头爱色不要命呢。 赵黼见她冥顽不灵,便敛了笑,冷哼了声,对蒋勋道:“别饶了她。”转头又慢慢去了。 张可繁一直目送他去了,才摩拳擦掌道:“我一定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 蒋勋笑道:“正是的呢,这才是有志气的好男儿。”抬手在张可繁肩头重重一拍。 张可繁“哎哟”一声,身子塌了半边儿,满面痛色,原来是因为这几天操练的缘故,自然受不了。 蒋勋忙放轻手脚,又哄劝道:“原本是我一时忘情了,等今儿回去,我给你揉揉,就当赔罪可好?” 张可繁本要答应,转念一想,愁眉苦脸道:“还是不用了。” 近黄昏之时,外头地上已经落了厚厚地一层雪。 赵黼看着那满目莹然雪色,不由想到那除夕夜前往鄜州之时的情形,忽然又想起白天看见的张可繁的手……由此鬼使神差,自然又想到云鬟的手。 可是他满腹的相思,又哪里是一只手能够慰藉的。 如此一来,便仿佛一发而不可收拾。 室内炉火本就旺盛,赵黼穿的又厚,想了片刻,浑身发热,便索性脱了外裳,上榻歇息。 双眸闭上之时,不由又想起上回梦境里回去的那一幕,当时他在外头苦战连月,欲火难忍,多亏了灵雨从中打断,可明知不成,仍是难舍。 当时灵雨虽听他说了饶恕的话,可见他又是这般情形,不由越发悬心。 云鬟生恐灵雨再出声会激怒赵黼,便觑空儿悄悄看着她,又暗使眼色让她出去。 不料赵黼有些察觉,便深吸一口气:“既然……那就陪我安稳睡会儿吧。” 松手转身,坐在床边儿,灵雨只得上前伺候他脱靴。 赵黼回身,将兀自呆坐的云鬟搂入怀中,去不敢动。 他从来随性而为,几层如此强忍过?因不能满足,便恨得牙痒,又冷哼道:“就看在如此上,那些人也是该杀。” 云鬟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只是一动也不动,被他搂在胸前,嗅着他身上那股凌厉的气息,微觉难受,只不敢大咳出来,手抵着唇,竭力隐忍,身子却一颤一颤地。 赵黼垂眸盯着她,忽然在她眉心亲了一口,云鬟心中微惊,竟把咳嗽吓了回去。 赵黼笑道:“就这么管用?” 她不再咳嗽,也不敢再动,赵黼垂眸打量,见她虽看似平静,实则隐隐战栗,似有畏怯之意。赵黼皱皱眉,索性将她的腰搂得紧了些,令紧紧地贴着自个儿。 云鬟仍是未动,但赵黼知道她不过竭力强忍罢了。 只是他的心底,却也正拼命按捺而已。 不知不觉间,夜漏更深。 赵黼仍是睡不安稳,正无法可想,煎熬之时,却是崔云鬟醒来。 她抬眸看他,眸色不似平日冷淡漠然……却竟有几许魅惑勾魂之意,娇轻地唤了声,纤纤如玉的素手抬起,竟主动贴了上来。 赵黼心头怦然擂动,就像是干渴太久的人得了甘霖般,当下不管如何,便将人死死拥住! 正意乱情迷之时,忽地觉着不对。 过了腊月,很快到了年下,可园众人早就提前一个月忙碌起来,置办年货,并爆竹对联门神等,因云鬟担了县衙的差使,料理本城各种事端,不免也结识了好些人,又有许多人感念“谢小史”为人清明悯善,便纷纷也送些年货过来。 陈叔不等云鬟吩咐,自己记录明白,也叫旺儿等小厮各自回礼不提。 这日除夕,衙门里也早早地就封了堂笔,收了印信等。 此是白清辉第一个离家在外独自而过的除夕夜跟新年,他虽然天生冷冷淡淡,可却是个有心人,家中众人倒也罢了,唯一惦念的,竟是蒋勋季陶然等人。 那负责烧饭的老仆人因是本地人,也要回家团圆的,便欲早些给白清辉准备下晚饭再回去,因毕竟是年下,要做些丰盛些的,便特去问县官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没有。 来至县衙书房,却见县官端坐书桌后,也不知是在看书,还是看卷宗,面上清冷淡然,并没有任何节下的欢欣愉悦之色。 那老仆正欲入内,忽然见廊下来了一人,他忙迎上去,笑道:“谢小史,如何这会子来了?” 云鬟道:“伯伯是来做什么?还没回家么?” 老仆便将打算说了,云鬟因笑说道:“伯伯不用操心了,只管回家去就是,我是来请大人去我家里的。” 老仆闻言,果然欢喜,便连连笑道:“这实在是太好了。”又看一眼书房,小声说道:“虽然这话原本轮不到我来说,不过呢,我看咱们大人年纪轻轻的……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一个留在衙门里,倒是有些凄惶,若是去可园便大好了。”又说两句,才去了。 云鬟回头相送,一笑转身之时,却见白清辉正站在书房门口,默默看着她。 云鬟微怔,她本有些顾虑,生怕白清辉不喜到别人家里过年,原本也想让陈叔来请试试罢了,谁知林嬷嬷笑道:“他是个知县大人,自然要有些体面,需要主子亲自去请才使得呢。” 露珠儿也说:“小白公子也是可怜,只比主子大几个月,就一个人在外头过年,好歹请了来大家一块儿乐呢,也算见旧日的交情。” 陈叔点头,晓晴却不言语。 一番撺掇,云鬟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旺儿亲自来请。 谁知白清辉听了她的来意后,只问:“可使得么?会不会……给贵府添麻烦?” 云鬟见他有应承之意,方宽心,笑道:“有什么麻烦,只怕大人嫌弃不肯去才是。” 白清辉才要同去,忽然踌躇问道:“我是不是要带些礼品之类?” 云鬟见这样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此刻面上竟露出犹疑之色,仿佛面对极重大案情似的问她,不由大笑:“只要大人肯去,可不就是最好的礼了?还有什么比得过呢?” 这句本是无心,白清辉看她一眼,见笑得这般烂漫光明,他便也一笑:“是,请。” 因此这一夜,白清辉竟是在可园度过的,众人分了里外屋,云鬟,林嬷嬷,陈叔跟白清辉一桌儿,露珠儿晓晴跟几个丫鬟婆子一桌,旺儿等小厮们又是一桌。吃过饭,又放炮仗烟花,热闹异常。 第190章 新年过后,衙门里发生了一件事,原本的典史程先生因年老多病,向衙门递了辞呈,同时也向白清辉递交了一份荐举信。 程典史亲自来了衙门一趟,面见白清辉。 两人在书房中谈了良久,后来云鬟才知道,程典史亲自向白清辉荐举她为新任典史,并且请白清辉同他一起向刑部推举。 典史一职所选,本有数个渠道,有从出色贡生里选择录用的,也有从县衙杂职做起、格外出色而担当的,也有本地乡绅等联名推举的。 当初程典史便是因在县衙当书吏,才被提拔到此一职上。 对县级的典史等不入流的职位,只需要有衙门官员举荐信做保,备本人履历,竟吏部审核批示之后,便可尘埃落定。 倘若不是因为知道云鬟的真实身份,只怕白清辉早就毫无犹豫地即刻跟程典史联名了。 只因他深明其中内情,故而有一宗顾虑,竟不能答应。 谁知程典史见他犹豫,竟着急起来,便道:“谢小史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少年后生,聪慧机敏、善于断案不说,且天生心地清明,绝不是那等奸邪见私之人,若是有他担当本地典史,乃是我城的一大幸事,百姓一大幸事,大人何故还犹豫?以他之能,若只留在我县内,已经是极屈才的了。” 程典史因年高,脾气向来是极好的,更不曾跟人着急过,此次因误会了白清辉不想用云鬟,竟忍耐不得,缠着白清辉坐了一个时辰。 等云鬟得知此事的时候,吏部的批文已经下来了。 程典史兴高采烈,亲自将吏部的任命文书送到云鬟手上,笑道:“我终究做成了一件儿最想做的事儿,也算是心愿圆满了。” 而云鬟看着那朝廷的正式名册书,耳畔“嗡”地一声,目光发直。 她原本在县衙当差,实则是因为先前被徐沉舟所要挟,不得不而已……或许内心里也是想做一点儿事的。 可当时不过是个闲散的文吏,来去进退自如,并不在朝廷入册,也非正式官员。 但是现在……又是怎么样?她竟然不知不觉中成了朝廷的正式命官? 程典史见她脸色似有些惊慌,因知道她素来的为人是平和低调的,这差事落在别人身上,自然都会喜欢,可对她只怕不一样。 程典史便忖度道:“你心里莫非不愿意么?可知我便是担心你如此?之所以瞒着你跟知县大人行事,就是想让你无从拒绝。” 云鬟越发怔忪,程典史叹了声,道:“凤哥儿,可知我曾跟县令大人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少年?你若不进公门,才是暴殄天物。” 云鬟惊问:“此事……知县大人也知道?” 程典史点头道:“若不是知县大人跟我一块儿推举,吏部又怎会如此顺利便批示了呢?” 云鬟的心怦然乱跳,程典史道:“我是要退了的,可有你当本县推官,我退也退得安心痛快,因为知道你必然比所有人更出色,将来或许……” 程典史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如此清雅不俗的相貌气质,却偏偏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或许……将来她的天地,并不仅仅只限于这一方小城而已。 程典史笑道:“好了,不管你是怨也好,是喜也罢,你毕竟还年轻……而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我心里知道,我所做的,是这辈子所做中,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抬手在云鬟肩头轻轻拍了拍,道:“以后若得闲,还去找我说话,可使得?” 云鬟忙敛了心神,躬身行礼道:“这是自然了,典史慢走。” 程典史笑了两声,点点头,才自去了。 程典史去后,云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任命册,忙转身去寻白清辉。 此刻白清辉正跟县丞商议事情,见云鬟匆匆而来,便停了口,云鬟本想等他们说完,便站在门口,只行了一礼。 白清辉打量她一会儿,便同县丞低语两句,县丞因起身告退,临出门时候,便笑对云鬟道:“恭喜小谢荣升本县典史,可喜可贺。” 云鬟一僵,不想他竟也知道了……或许这会儿已经满县衙的人都知情了,只得按捺还礼。 县丞去后,云鬟拿了任命册子进内,见无人,便开门见山问道:“大人,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程典史竟说是大人你写了……” 白清辉早知道她的来意,看了一眼那命册,静静回答:“是,的确是我亲笔写了举荐书。” 云鬟咽了口气:“大人……” 云鬟不知白清辉到底是怎么了,他是最清楚她底细的人,虽然她假死逃生,改头换面,一切都天衣无缝,但毕竟有最致命一点儿,——她不是男子。 县衙的差事,若是当个消遣做来,也还使得,如今真成了朝廷命官,虽是个没品级的,倘若将来有些差错……那、恐怕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白清辉见她眼中透出忧急之意,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淡道:“你放心,不会有事。” 云鬟哪里能放心的了,摇头道:“大人,你何苦这样做。” 白清辉道:“我原本也是顾虑重重,并不愿意答应程典史,只是他……有一句话触动了我。” 云鬟抬头,白清辉道:“当时他误以为我不肯用你,便说……以你的品性才干,若不能入公门,不能为民请命,便是暴殄天物,你若当差,才是本地之幸,百姓之幸,也是……朝廷之幸。” 他停了停,又道:“你可还记得那桃花伞的案子里,我们夜探张府,张小左说的那一番话?他说……若我早来本地就好了。” 云鬟自然记得,只不懂他为何此刻提起。 白清辉道:“当时我说,人性善恶,不是由官员决定的。然而若是一个好官,却是能判定善恶,分明黑白。于这滔滔浊世之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一怔,心里仿佛堵了些什么似的。 半晌,声音里透出些艰涩,云鬟道:“可是大人,你明明知道,我……不行的。” 白清辉问道:“你是因过去的身份觉着不成,还是因为你……是身为女子而不成?” 云鬟转开头去:“若是两者都有呢?” 白清辉道:“你如何不问问自己,你究竟喜不喜欢如今这样,——以你谢凤之名,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无惧无忧,只随心如愿行事?” 云鬟听了这句,双眸慢慢睁大,向来安静无波的人,眼眶却慢慢发红,眼底似有水光隐隐。 ——以我谢凤之名,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无惧无忧,只随心如愿行事。 ——判定善恶,分明黑白,于这滔滔浊世中,劈破一段清流。 云鬟竟无法回答,只是望着白清辉的双眼,他的脸在眼前,从清晰转而模糊,却又慢慢清晰。 云鬟闭了闭双眼,轻声问道:“大人,我……可以这样么?” 白清辉点头:“你可以。其实不管是崔云鬟亦或者谢凤,我都知道、也相信你可以。” 他只回答了这一句话。 ——很轻,却重若千钧;很简单,却意味深长。 心底眼前,仿佛有许多旧日的影子,杂乱无章地浮现上来,却又纷纷忙忙地退了下去,那些她曾深深畏惧的,躲避不及的,再痛苦不堪却无法遗忘的,却都似在白清辉的这一句话中,得了慰藉,慢慢地……尘埃落定下去。 云鬟抬手,在额头轻轻抚过,含泪一笑。 其实直到此刻,她心里仍是狐疑不安,但是这世间有这样一个人,比她自个儿更信任她。 相比较江南那氤氲的年,北方的新年,却过得如北风狂雪一般,透着一股暴烈和豪气。 云州军将几百坛的烧刀子用车子拉到军营内,为庆贺新年犒赏三军。 酒肉都是大块儿切大碗盛放,酒也都是用海碗倾倒,世子赵黼亲自陪饮,每个营都走了一趟。 三军将士本就都知赵黼威名,先前跟花启宗那一场更是让他在军中的威望无可动摇,见世子亲自敬酒同饮,众人越发喜欢。 孟惊鸿作为兵部派来的使者,见赵黼如此,他自然也陪着走了一圈儿,见赵黼这般洒脱无忌,浑然没有半分凤子龙孙的矜傲,上到将士,下到守门的小兵,他竟都认得,且熟络自在的寒暄招呼,那些将士们对他也是又爱又有些敬畏的,真真叹为观止。 是夜,赵黼因喝醉了,不想回王府,正欲随便到那个将官府中歇息一夜,王府里却派了人来接。 赵黼只得乘车而回,果然晏王妃跟王爷赵庄正在厅内翘首以望、原来先前两人都听说他在外头吃酒,晏王妃第一个就着急起来:“他的身子还虚着呢,又在外头乱吃酒,如何使得?”竟催着王爷去把他带回来。 赵庄只得安抚:“黼儿是个有主见的,不必拦着他。何况他每年都要往军营里去,都是惯例,那些底下的人也都盼着他呢,若他不去,反而不好。” 晏王妃捶着手道:“真是,从未见过哪个皇孙似他这样儿的,再说平日里身子好也就罢了,如今这个样儿,还不消停,年纪轻轻的若亏了根本,以后该怎么办呢。” 赵庄不由低低笑道:“你也说黼儿年纪轻轻了?如何那样替他着急他的屋里人?你又说他身子虚,怎么先前他要罚那丫头,你还护着呢?这会子往他屋里塞人,难道比喝酒能强些?” 晏王妃面上一红:“王爷,你如何也帮着他?” 王妃自然知道赵庄指的是什么。 年前那夜,赵黼因迷梦难醒,忽觉心心念念那人主动钻入自己怀中,他毕竟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正欲不管不顾按倒行事,鼻端却又嗅到一股脂粉香气。 此刻,身体虽仍叫嚣不休,心里却有些异样警觉起来。 赵黼竭力睁开双眼,烛火微光中,当看清面前之人时候,大怒。 心情就如从云端狠狠地跌在地上,盛怒之下,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颈间,用力扔了出去! 原来这进来的人,正是流苏丫头,身上只穿着胭脂红的小衣,单薄衬裙而已,被赵黼如此无情一摔,便跌落地上,一时竟起不了身儿。 赵黼指着她道:“下贱东西……”待要下地亲自杀了,只因方才做了那场梦,又惊怒交加,一时浑身微微发颤,竟无法使力。 赵黼忙收声,暗中调息了会儿,才咬牙道:“灵雨!给我死进来!” 此刻流苏总算缓过劲来,知道不好,便翻身爬起,跪在地上求道:“世子饶命!” 灵雨原本在外头守夜,早听了动静,忙披衣系带来看,猛然见流苏跪在地上,吃了一惊,又看赵黼满面怒气杀意,便也心头一凉:“世子……” 赵黼道:“叫人进来,把这个下作东西拉出去,立刻打死!” 流苏听他竟如此干脆,吓得失魂,灵雨也震惊道:“世子,这是为什么?” 赵黼已经调息过来,身上力气也逐渐恢复,便将拳一握,冷道:“你是要我亲自杀了她不成?” 流苏磕头连连,泪落不止。 灵雨也慌张起来,知道他这话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当下忙命小丫头们进来,把流苏拉了出去。 却不敢真的带出去“打死”,只悄悄催人快去告诉王妃——一来因不忍,二来,毕竟流苏也是王妃的人。 赵黼却又叫了灵雨进去,磨着牙道:“听好了,以后我的屋子,除了你之外,不许哪个丫头进来,若擅自乱闯的,不管是谁的人,总之一概打死!” 灵雨只得诺诺答应,赵黼又道:“去备水。” 灵雨知道他要沐浴,才答应了要去,赵黼又吩咐:“只要凉水,不许添些热的。” 灵雨吓了一跳:他的身子正是恢复之时,这样天气用凉水沐浴,岂不是不要命了?忙道:“世子……” 赵黼眼角微红,冷冷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顷刻王妃得了消息,扶着丫头来到,还未入内,就见灵雨退了出来。 灵雨忙上前,低低简略说了端倪。 王妃又看流苏只穿着单薄贴身衣裳,因惊惧异常,又且冷,便僵跪在地上,颤着求救命。 王妃低低道:“你也忒下作了,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何苦就闹得如此……如今惹了出来,叫我怜惜都难。”口中如此说,毕竟不忍,便叫人将她带回下院暂且安置,后来,因也不好再留流苏在身边儿,只得将她配给了一个门上小厮了事。 第191章 云州王府中,晏王妃见王爷赵庄说笑,不免抱怨两句,又道:“我倒也想不必着急,不过只是怕呢。” 赵庄点头:“我难道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是因上回那一场血战,黼儿九死一生的,便吓着了罢了,所以你想黼儿快些成亲生子对么?这会儿他不过还未开窍呢,等他明白过来,就不必你我操心了……” 晏王妃便笑起来,道:“上次那伤吓着我是一则,另一则,我却是……怕他早开了窍,还死犟地不改呢。” 赵庄挑眉,早先因赵黼昏迷伤中叫出云鬟的名字来……此后赵庄打听,也知道“崔云鬟”的典故。 这会儿见王妃话中有话,不由想起来,正要问是不是此意,王妃却招了招手,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赵庄诧异:“果然?” 王妃道:“可不是么?所以先前我不肯跟王爷说,他的身子才好,再如此胡闹……是要伤身的!若是他肯放低些眼界,放开些心怀,知道好生保养,我也不用苦心要给他屋里头塞人了。” 原来自从流苏之事后,赵黼隔三差五,必要沐浴,且必用凉水。 王妃听灵雨报说,隐约猜到原因,啼笑皆非之余,却生恐赵黼是为崔云鬟之故苦忍。 这倒罢了,倘若因此看不上别的人去了呢?试想流苏已经是个上乘美人儿,他竟宁肯沐浴冷水却不去碰……王妃越发担心,忍不住便同赵庄说明。 赵庄呆怔片刻,只说:“照我看,黼儿这样,或许是因他实在自律且懂事,故而不愿跟底下人胡闹,如今……倒不如给他找一房正经的妻室,他自然就安分了。” 王妃眼睛微亮,也道:“说的是,可知这几日我也是如此想的,先前在京内,我总打算给他挑个对他前途有助的大家闺秀,如今看来,是不是名门大家也不打紧,只要是模样周正,人品贤良,那就足够了。” 两人正商议中,门上报说世子回来了,两人才忙迎了出去。 赵黼满身酒气,原本如雪的脸上也浮现两抹晕晕的红,被两个随官扶着,见了父母,便上前跪地行礼,笑嘻嘻地说:“今儿是大年夜,孩儿祝愿父王跟母妃身子康健,长命百岁。” 晏王夫妇忙将人搀扶起来,王妃心疼地打量,却见他醉眼迷离,虽调养了这许多日子,下颌却仍是略尖,便道:“好了好了,喝的这样儿,还知道说好话呢?” 赵黼看看王妃,又看看赵庄,眼睛忽然红了起来,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可知……我是真心的这样想呢。” 说话间,竟将赵庄跟王妃两人尽数搂入怀中,低声道:“孩儿心里高兴!父王母妃一定要……好好的……” 晏王夫妇对视一眼,虽然诧异,却听出赵黼话语中的真切之意,心中自然大为感动。 此刻雪花纷飞,外头爆竹连响,冲天的烟火将空中的飞雪打碎,烟花火越发璀璨好看,赵黼同晏王夫妇站在厅门口,仰头看那满天飞雪搅着烟花,不觉子时已过,两夫妇送了赵黼回内休息,才携手回房。 灵雨进来看过,因赵黼醉了,便拿了湿帕子给他擦了脸了事。 灵雨退后,室内一灯如豆,赵黼翻了个身,将领口微微扯开,此刻他酒力发作,浑身又有些燥热,呼呼低喘着看着眼前帐顶,片刻,一翻身,从枕头底下摸了一根金簪出来。 手指在那簪子上微微用力,那金簪本就有些软,顿时便弯了。 赵黼吃了一惊,忙爬起来,仔细看过并无大碍,才小心翼翼将簪子又板正回来,举起来放在眼前看了半晌,紧紧握在手心里,往后躺倒,长长吁了口气。 开春儿之后,江南的景致便慢慢醉人起来,会稽小城也是春意盎然。 云鬟最喜可园里那几颗玉兰,玉白,粉红,紫色,淡黄……争奇斗妍,姿态曼妙,远看烁烁然,仿佛是许多大蝴蝶停在枝干之上。 每次从可园往县衙去,沿路所见,也十分可爱,沿河春水荡漾,绿树从苍翠色抽出新芽,新绿初起,生机无限。 今日正走过题扇桥,忽见有个人影在桥下河畔,一手撑着沿河柱子,一边俯身欲吐,旁边一名小厮竭力扶着,却被他推开。 云鬟微微一怔,认出那人原来是徐沉舟。 自打张小左之事后,徐沉舟回到徐府,起初请大夫调治,眼睛上的伤竟然无碍,只是眼皮被划破一道口子,虽经调理,到最后伤口愈合,却终究留下了一道小小地疤痕。 而从此之后,徐沉舟便再未回衙门,只徐志清亲自来了一趟,说是因病伤、要替大哥辞退捕头一职。 白清辉自然也准了,县内捕头职位空缺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了一名合适人选。 却并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劫镖案”中曾被冤屈通缉过的霍城。 自打上次那案件后,霍城虽被洗刷了冤屈,但再回镖行已经不可能了,他一身武功,本也可做护院等业,只是那些大户人家,因他先前涉及的那件事,不免有些“忌讳”,因此竟无人敢用。 霍城回到家中后起初的三个月,几乎一无所成,幸而家中白鹅颇有产出,霍家兄妹又懂事,隔日便提鹅蛋去卖,另外靠霍娘子白天浆洗,晚上做些针织功夫勉强糊口。 霍城不甘如此,便只好选些粗重的码头搬抗等事,每天好歹地也能算几个铜钱。日子虽贫穷,但霍家遭逢大变,此刻虽清贫,却也极为和乐。 云鬟因知道霍城的境遇,起初想让霍城来可园内当个护院,可霍城知道可园其实并不需要护院,知道是云鬟特要照拂他,因此竟不肯答应,仍只是在码头出死力。 云鬟见状,就让陈叔时常给他家里送些东西去,或是吃食,或是衣物,因此霍家好歹得过。 后来徐沉舟辞了捕头不做,白清辉因思忖要找一个继任,便问云鬟可有人选,云鬟即刻便想起霍城,当即向白清辉举荐。 次日,白清辉便叫人请了霍城来县衙里,于书房问询了几句话,见虽然是个衣着简陋的落魄男子,但是言谈却十分的谦和有气度,且又很有主张见地,当下又叫他使了几招连环刀法,果然甚是出色。 于是白清辉便聘了霍城,继任本地县衙的捕头。 霍城后来知道是云鬟举荐,又念云鬟素日的照拂,自然更为感激,当日便买了两包点心,又提了七八个鹅蛋,同霍植霍良儿登门道谢,云鬟自有叮嘱不提。 很快霍城成了信任捕头之事便散播开来,因他先前在那宗劫镖案中的无妄之灾,不免被些肤浅的人瞧不起,没想到如今竟一步高升,顿时后悔当初曾无知轻贱等。 而霍城的确是个能干精细之人,自打他上任,便带着捕快们每日操练,每日十几趟巡街,竟让本城的治安也都露出焕然一新的面貌,那些原本还对知县任用霍城存有怀疑的人眼见了,才心服口服,此事也不必细说。 自从那之后,云鬟便没再见过徐沉舟,过年后,渐渐地有些耳闻……听说徐沉舟自打好了后,比先前越发的放浪形骸,原先眠花宿柳之余,还能着手徐家的商行等事,但是如今,多半时间竟喝的烂醉如泥,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在青楼妓馆内度过的。 那些捕快因曾跟过他,自然常有议论,比如徐沉舟近来最爱那个妓女之类……言语中有些羡慕的,也有些叹息的。 而徐志清因经常来找云鬟,偶尔也会说起徐沉舟,每当提起自家大哥,却是满面忧色,只是叹气。 徐志清曾道:“那件事发生时候,大哥还年少不知呢,我知道罗添等都是狐朋狗党,也曾劝过,只是不听,谁知竟弄出那样的事,也是死有余辜。” 低低说完,又道:“大哥虽然绝口不提,可是我瞧他如今的样儿,倒像是破罐子破摔,只怕也是因为懊悔之心、却无力挽回罢了。我又不敢劝,父亲说两句,他便镇日不回家,父亲又不舍得责打他。” 徐志清说到这儿,便频频打量云鬟,心里有一句话,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云鬟倒是看出几分,因问道:“徐兄想说什么?” 徐志清才道:“我看大哥从来对凤哥儿你不同,倘若是你说的话……只怕他会听。” 云鬟张了张口,又无言。 徐志清因怕云鬟不悦,便又道:“先前他接了那捕头一职,虽然嘴上说不喜欢,但是我瞧他那段日子,竟是难得的意气风发……尤其是凤哥儿也在县衙当差后,他连胭脂阁都不去了。那些污糟之事更是半点儿不沾,我还当他真的脱胎换骨了,暗暗替他欢喜呢。没想到如今竟然……我只是怕他这样下去,就真的毁了。” 虽然徐志清请亲口求过,但云鬟仍是未曾去见徐沉舟,这也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再见徐沉舟。 却不想竟是在他这样狼狈的时候。 此刻还是一大清早,虽然有阳光初升,但是河道上隐隐地竟还有些白蒙蒙雾气,徐沉舟却竟喝得大醉。 看他衣衫不整的模样,又仿佛是刚从哪个相好儿的家里跑了出来。 前两日还有捕快暗中嘀咕,说徐沉舟跟什么停浪巷的小寡妇勾搭上了……又说那小寡妇是极有风情等话,引得徐沉舟也不去青楼了,镇日只窝在寡妇家中,那些楼里的姑娘都很是吃醋呢。 云鬟默默地看了会儿,正欲离开,那边徐沉舟因干呕了一阵儿,忽地抬起头望了过来。 两个人桥上桥下,目光相对,徐沉舟眼前所见,那人站在高高地拱桥之上,背后是晨起那极为新鲜的青天,白云缕缕,有清晨的霞光透出。 而她静静而立的姿态,就仿佛人在云端天上,清冷自若,不沾凡俗。 那淡然无波的双眸,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众生……以及、如同尘埃虫豸的他。 徐沉舟喉头动了动,忽地咧嘴一笑,抬起袖子擦擦嘴角,转身踉跄离去。 云鬟目送他离开,下了拱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心想:或许这毕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日也并没别的事,只料理了一件小小地偷窃案,还有一宗当街斗殴案。 后面一件儿无甚可提,不过是两个人一言不合便生了龃龉罢了,霍城很快带人赶去制止,那两人见公差这么快赶到,又听说要上公堂,即刻握手言和。 至于那偷窃案,犯案的却是熟人,竟是先前劫镖案中身死的、范捕快的儿子范小郎。 原本范小郎以为父亲是“因公殉职”,而霍城是杀人凶手,谁知道后来案情反转,范小郎自然有些难以接受,又加上有许多人背后指指点点,小郎越发生了逆反之心,竟时常于邻里街头上做行窃之举。 霍城因为“误杀”范捕快,心里毕竟过意不去,起初巡街之时发现了几回,便都及时拦住,只说他两句,并不肯多加为难。 谁知范小郎竟不思收敛,反有些变本加厉,今日在西仓街上偷了东西后,竟又打伤了人,被店主扭住,霍城想拦阻下,那人不依,竟一直送来了衙门。 当时白清辉正在跟县丞核对今年的税收账目,云鬟自出来外间,问明内情,又看那店主着实面上有青,且有两个店内伙计作证,所说无误。 云鬟便看那范小郎,问道:“他们所说是真?” 范小郎嘴角也被打破,流出血来,闻言却一声不吭。 云鬟知道他对自己也有心结,正沉吟时候,那店主道:“说起来,他在街头偷窃为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典史只要去我们街上问一问,便会知道。”毕竟不愿很得罪霍城,便不提霍城曾为他周旋之事。 云鬟想了想,便道:“知县跟县丞正在商议事情,且稍后片刻,自会料理。” 不料霍城在旁听了,便咳嗽了声。云鬟会意,同他走开两步,霍城道:“公子,能不能从中周旋周旋?” 霍城自打担任捕头,从来毫无偏私,这却是头一次如此要求,云鬟道:“可有内情么?” 霍城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小郎偷窃是真,可是,他从来不曾伤人,这一次,是因为店主辱骂范捕快……说他是贼的儿子,故而小郎才忍不住动了手……” 云鬟愕然,定睛看了霍城片刻,斟酌道:“虽然不该如此出口伤人,但他行窃是事实,我知道霍大哥是好意,不过若只是一味纵容,对他毫无帮助。” 霍城也明白这话,便叹了声,低下头去。 云鬟拍拍他的手臂:“霍大哥不必过于担心,我会将此事向大人详细禀明,一切由大人处置就是了。” 第192章 这一日,忽然有胭脂阁的人来报,说是楼内出了血案。 因春汛期间,白清辉跟县丞一早便出城去视察沟渠等状况,云鬟又听说霍城已经带人赶往,当下便也唤了两名公差并仵作,同往胭脂阁而来。 进了楼中,却见霍城已经带人站在厅中,正在同龟公跟鸨母说话,见云鬟来到,忙行礼道:“典史。”又飞快地将案情说了一番。 原来,先前有人发现,胭脂阁的头牌姑娘春兰忽然不见了,房中竟只有一大滩鲜血,当下众人惊动起来,在楼内找了一番未果,便忙出来报官。 霍城道:“方才我也命人各处搜了一遭儿,并没发现春兰姑娘的踪迹,正叫人盘问外间的小厮,看是不是被人暗害,或者偷偷带了出去。” 云鬟点了点头,道:“带我去春兰姑娘房中一看。” 那鸨母亲自领路,一边儿含忧诉苦道:“我们春兰,平日里是最乖巧懂事的,且还是正当红呢,每次她出来接客,从这上面下楼的时候,不管是新客旧客,眼睛都在她身上呢……楼里万万不能缺了她,如今竟不知怎么了,小史来了就好了,快给我们看看。” 云鬟边走,边打量周围,楼上楼下一时都扫过了。鸨母领着来到二楼一间房跟前,云鬟不觉怔住:原来,这正是昔日她因为乌篷船杀人案件前来,见到春红姑娘所住的那间房。 这鸨母倒也是个机灵之人,记得当初云鬟未曾进衙门之前曾来过此处,如今见她有些怔忪之意,便笑道:“这自然就是昔日春红住过的,只有我们楼里最当红的头牌姑娘才能入住呢。典史请。”说着推开了门。 果然便嗅到一股淡淡地血腥气。云鬟走到里间儿,迎面便见地上有很大的一滩血,猩红刺眼,旁边床榻褥子上也星星点点沾染着。 看这现场,就仿佛是有人在榻上,然后被人拿刀刺伤,最后死在地上流光鲜血一般。 云鬟走到跟前儿,见那血泊的边缘才有些干涸之意,便问:“何时发现的?” 鸨母道:“半个时辰……不对,是一个时辰前,春兰相好的欧阳大爷来找她,谁知道看见这样,吓得半死!” 云鬟在屋内里里外外,通走了一遍,梳妆台上各色物件儿,榻上窗外等尽数看过。 那鸨母在旁盯着她,仍是问道:“小史可看出什么来了?我们春兰到底是怎么样了呢?可还活着?人在哪里?” 云鬟并未回答,门口霍城道:“这位妈妈,谢典史虽然能耐,可也并不是神仙,哪里能看一眼就认出来的?” 那鸨母便讪讪地道:“原本是我太心急了。” 说话间,云鬟出来,因扫着底下众人,便对霍城道:“霍捕头,这屋里有些古怪,你有没有发现?” 霍城道:“有何古怪?” 云鬟道:“除了地上的那摊血迹,以及被褥上零星点点外,其他地方并没有沾染……” 霍城有些不明,云鬟解释道:“假设春兰被人刺伤,从榻上跌落地下,那么她身上的血洒落下来,被褥上应该一塌糊涂,总该留下什么挣扎的痕迹之类,然而我方才看过,所有血迹都极为完整,并没有被擦碰过的痕迹,尤其是被褥上的血,就仿佛是……”云鬟皱眉,欲言又止。 霍城却已恍然:“我方才一看那许多血,整个人就惊呆了,只当是死了人,哪里还会留意这些细节?” 自打霍城上任,便并没有出什么人命案子,他虽然是个能干之人,面对这些凶案现场,却到底是经验不足。 云鬟敛了思绪,道:“我也是因为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案子,有所触动罢了。” 原来云鬟方才看里头之时,忽然便想起鄜州的时候黄诚所经手的那“城隍鬼杀人”案子,当时凶手杀人之时,对方竭力挣扎,便留下许多血迹甚至血手印在被褥上,凶手因怕留下血手印,便不似鬼杀之象,便特意卷走了那被褥,却也因此反而留下破绽,难逃黄诚双眼。 但是云鬟看着方才春兰姑娘的房中,却仿佛是凶手特意而为,不仅被褥上的血迹完好,地上的血泊也有些古怪…… 云鬟思虑片刻,便问那鸨母:“既然如此,先前进出春兰姑娘房中的人,可都记得有谁?” 鸨母回头叫了声,伺候春兰的丫头梦儿便走了过来,低着头,战战兢兢道:“先前……给姑娘送了汤,姑娘说困了,要睡,叫人不许打扰,因此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姑娘房中的。此后,我便在下头厨房内做些杂事,并没留意楼上了。” 云鬟问道:“你确信你离开时候,姑娘就在房中?” 霍城道:“我先前也问过其他人,都说并没见可疑人等出没。” 鸨母在旁听了,不由拉出哭腔,道:“自从春红遭了事,春兰是楼里最当红的,如何好端端地又飞来这等祸事?一个大活人平白不见,难道就被鬼吃了么?” 云鬟道:“春兰姑娘平日里在楼里人缘如何?” 鸨母道:“因她当红,这里的姊妹们自然也有些嫉妒之意,不过我教的好,大家从来也都极安分守己……莫非典史怀疑是楼里有人杀害了春兰?” 云鬟摇了摇头,却走开两步,来到春兰旁边的房间,却见有个楼里的姑娘正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把葵花籽不停地嗑。 云鬟道:“方才鸨母说起春兰姑娘当红之时,姑娘好像很不以为然?” 鸨母在后,忙问道:“还不快回答典史的话?” 这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云鬟一会儿,笑道:“你是怀疑我杀了人么?还是别费心了,跟我不相干,我原先有相好儿在呢。顾不得别的呢。” 笑吟吟说了这句,又道:“不过,不过看在你长得这样俊秀的份儿上,我指给你……你只去找那房里的翠羽,她可是最眼红春兰,若说这楼里有人想杀了春兰,只怕她才是第一个。” 鸨母啐了口:“别只顾瞎说!”又对云鬟道:“这丫头说的对,一个时辰前她的确是有客的,只是听闻出了事,才吓得跑了。” 霍城早就去寻那翠羽,推开房门,却见那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打扮,仿佛对外头所有都毫不关心。 只见了霍城进来,才一笑起身,道:“霍捕头,怎么不进来坐呢?可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当捕头的人了。” 才要上前撒娇,就见云鬟出现门口,翠羽挑眉,道:“你是先前来找过春红姐的那孩子。” 云鬟举手行礼:“我今日来是为了春兰失踪的案子。不知姑娘可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不曾?” 翠羽噗嗤一笑,道:“我没事儿听她的动静做什么?那小蹄子的声儿,我听着便犯膈应,还听不够呢!” 霍城道:“好生回答典史的话。” 翠羽向他抛了个媚眼,道:“是,捕头大人。”声音竟娇嗲十足,说着,又回头去照镜子,抬手扶鬓边的簪花,十分喜悦似的。 云鬟望着她,忽地问道:“方才那屋里的姑娘说自己有客人,姐姐这屋里……先前是不是也有客人?” 翠羽手一停,有片刻的停顿,继而才回头笑道:“我这儿并没有人在。” 云鬟目光上移,打量她鬓边的那金灿灿的压角花:“这朵金花,想必是姑娘新得了的?” 翠羽目光有些游弋,鸨母在后看了眼,道:“这是哪个大爷送的?我如何不知道呢?” 翠羽竟不能答,云鬟道:“这个花儿,我方才在隔壁春兰房中,也看见过一套,有压角,发顶,跟耳坠子,姐姐的这朵,却很不打眼了。” 翠羽闻听,面上竟浮出恼怒之色,抬手将那金花摘下来,狠狠地甩在桌上。 云鬟道:“若我猜的不错,这花儿的做工,竟是徐记的手艺,……该是徐府徐大爷送给姐姐的吧?” 翠羽咽了口唾沫,赌气道:“是又怎么样?” 云鬟问道:“徐大爷方才可来过?” 鸨母一头雾水:“徐大爷先前的确来过,……是了,他几时走的?” 翠羽哑口无言,只是拧眉摆了摆手,仿佛十分懊恼。 霍城问道:“典史,这是何意?你指的是徐沉舟徐爷?他跟春兰姑娘被杀之事有关?” 云鬟淡淡道:“并没见着尸体,如何能说被杀?” 霍城也摸不着头脑:“可是那血……” 云鬟回头,低低问了霍城一句,霍城点头道:“是……所以我们没靠前儿。” 云鬟思忖片刻,复低低向着霍城叮嘱了一句,霍城答应,忙抽身出门。 云鬟在翠羽的房中来回踱了两步,走到窗口上看了一眼,才问道:“方才霍捕头说,他先来一步,搜寻春兰姑娘的时候,也来过你的房中,当时你房中有客人在?那客人,必然就是徐沉舟徐爷了?” 翠羽咳嗽了声,悻悻道:“你都知道了,还用问我?” 鸨母陪笑道:“典史如何只管问这个,徐爷可跟春兰的事儿丝毫关系都没有。”徐沉舟毕竟是使钱的大户,鸨母自然不敢得罪,何况徐沉舟先前又是捕头,哪里肯疑心他。 说话间,云鬟走到门口,往楼下看去,果然见霍城跑出来,向她做了个手势。 云鬟一笑回来,脚步挪动间,翠羽的目光也随着她走动而不由自主地斜移。 末了,云鬟走到那半垂着的里间儿帐子前,住了脚。 翠羽眼睛都直了,云鬟轻轻叹了口气,淡淡看着那静静垂落的帐子,道:“徐爷……可在?”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低笑了声,娇滴滴地说道:“果然给你说对了,真的瞒不住,又何苦闹得这样,把我的房间都弄脏了。” 鸨母闻听这声,顿时也灵魂出窍,正不知所措。却又听一个男子笑道:“我就是想亲眼看一看,你不也看了一场好热闹呢?” 说话间,便见一男一女从帐子后走了出来,女子婀娜娇媚,竟是先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春兰姑娘。 男子身材高大,脸容虽俊美,奈何因近来纵欲过度,眼圈儿微微发青,自然正是徐沉舟。 鸨母已经大惊大喜地走过来:“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春兰扫了徐沉舟一眼,便笑道:“妈妈,你随我来,我跟你说。”拉着往外。 室内,云鬟淡看徐沉舟,冷道:“徐爷,这也是能胡闹的么?你可知道,你如此虚报假案,是能被入罪的。” 徐沉舟不以为然,道:“报案的并不是我,我也并没做什么,你要如何拿我?” 云鬟想了想,果然如此。摇摇头,转身欲走。 不料徐沉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拽了回来,单臂擎起抵在壁上,将人困住其中。 云鬟并不如何惊怕,只是皱眉:“徐爷,你这是做什么?” 徐沉舟道:“你是怎么看破的?” 云鬟淡声道:“我没时间陪着徐爷玩耍。” 徐沉舟轻笑了声,忽地俯身下来,暧声道:“可是我却很想你陪着我玩耍……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口中尚有酒气,身上脂粉气极重。 云鬟道:“徐爷身上的气息很熏人,可否放手。” 徐沉舟眉峰斜挑,他自然知道他身上的气息不好闻,然而她身上却一如既往的干净,就如同在徐沉舟记忆中那一场初雪,干净无瑕的,让人眷恋、近乎贪恋。 徐沉舟不觉凑近了,深深地呼吸,依稀嗅到似是青竹山泉般清冽,令人不禁心旷神怡,突出的喉结动了动,徐沉舟迈步往前…… 正恍惚中,忽听云鬟说:“人心,那是什么东西?” 徐沉舟一愣,见云鬟抬眸,此时此刻,就算身处最污浊的青楼中,她的双眸依旧明澈纯粹:“这句话,徐爷只怕还记得吧。” 徐沉舟眯起双眸:“又怎么样?” 云鬟道:“当时我质问徐爷,徐爷便是如此回答的,你曾说你不知人心为何物,更不知良知为何物,那现在的徐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徐沉舟冷笑:“我知道什么?” 云鬟静静看着他:“你若是不知,那就仍做回以前那个无心不羁的徐家大爷,你若是知道、若是记得那些故去之人,你就不该如此自甘沉沦。” 徐沉舟的手有些微颤,却往前一步,咬牙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这人身上的气息,跟此刻有些邪狞的气势,竟让云鬟心中一晃,仿佛有个影子也同时浮了出来,便是如此擒着她的双手,困住不放,寒声质问。 察觉她脸色不对,徐沉舟眼神越发幽深,越发低下头来,离云鬟的脸近了些,口中喃喃道:“小凤凰……你到底……是什么人?” 酒气夹杂着荒淫之气,扑面而来。 往事翻涌,无法压制,亦无法挣脱,几乎分不清此刻彼时,云鬟闭起双眸,低呼出声。 徐沉舟正欲向着那清雪一般的脸上吻落,耳畔猛地听见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顿时僵住。 他睁大双眸,无法置信:“你、你方才说什么?” 第193章 徐沉舟猛然撤手,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双眸骇然又狐疑地盯着云鬟,正欲再问,忽听有人道:“典史!” 却是霍城去而复返。 徐沉舟一怔间,云鬟已深吸一口气,道:“我在这儿。” 徐沉舟眼睁睁地看她转身走开,竟无法动作,眼中满是震惊。 霍城因见云鬟出现,便道:“方才我看春兰竟同那妈妈在外头,典史,这是怎么回事?” 云鬟摇了摇头,此刻已经无力说别的:“霍捕头,陪我回……县衙吧。” 霍城心中无限疑问,见她神色有异,只得按捺,便随着往外而行。 云鬟出了门,转身才要走,耳畔却听见有人道:“是徐爷的主意……” 略镇定心神,云鬟回头,走到春兰房门口,却见翠羽跟鸨母都在房中,春兰正撒娇道:“只是好玩儿嘛,是徐爷求我的,还给了我许多东西呢。” 翠羽道:“你还有脸说,给了你那许多东西,我费了大力气藏人呢,才只得一朵花?” 鸨母不舍得打春兰,又怕得罪徐沉舟,闻言便在翠羽身上拍了一下,喝道:“作死的蹄子,还敢说嘴呢?这也是好玩儿的?老娘都要给你们吓出人命了!下次再来,看不揭你们的皮!” 正说到这儿,忽然见云鬟站在门口,忙又陪笑过来。 此刻身后翠羽的房中,徐沉舟也走了出来,目光沉沉地看着云鬟。 云鬟便看着春兰跟翠羽,对霍城道:“这两人跟徐沉舟涉嫌虚报假案,霍捕头带他们回衙门,等大人回来后发落。”说完之后,转身而行,从徐沉舟身旁而过,目不斜视下楼去了。 云鬟出了胭脂阁,一路往回而行,身后的仵作孟叔看了她几回,见她神不守舍般,几次竟差点儿撞到人。 孟叔担忧,便上前拉着袖子:“典史留神,是怎么了?” 云鬟眨了眨眼,定神看了会儿,才认出眼前是谁,又转头打量周遭,见回县衙还有一段路,不过此地距离陈叔的铺子倒是近些。 暗中吸了口气,云鬟只做无事状,道:“孟叔,你们先回衙门,我……有点儿事,待会再回去。” 当下别过众人,便一路慢慢地往铺子而去。 春日的阳光照在脸上,有些痒痒的,街头的青石板路上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天真烂漫,因有两个认得云鬟,便跑来她身边儿,围着打转。 有一个扯着她的官袍,娇憨笑道:“来捉我啊。” 云鬟站住脚,低头看了会子,眼中才透出几分笑意,俯身摸了摸几个小家伙的头,看着他们灿烂无邪的笑脸,瞬间,竟想起鄜州时候,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时光。 只不过这一次的记忆里,多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跟赵黼有关的记忆,十件里足有七八甚至九件儿是云鬟不愿触及的,但是,在她心中弥足珍贵的那段童年记忆中,却忽然掺和进了这样一个赵六。 当初在葫芦河的密林中见到那个影子,还未看清他的脸,身心的本能已经告诫不妙。 后来……终于照了面儿,然而他的性情举止,竟跟记忆中那阴冷暴戾的人完全不同,起初也曾生出“报复”之心,所以在坠入密室之后,曾一度想抛下他,从此果然就一了百了了。 然而竟无法。 于是慢慢地想,不如就淡看吧,毕竟已经是新的一世,就算此赵六是赵黼,他也是……无辜的。 而云鬟所做的,就是跟他一清二楚、互不相干罢了。 这个念头一直都在她心底,早就死死生根,不管今世的他如何之不同,也始终无法变更。 更何况后来随着上京,渐渐地发觉,此人原来“别有内情”。 在恒王府,看他跟雷扬比剑、险些重伤之时,心里本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误会了他。 可后来在建威将军府,他低头凝视,微微一笑之间,一切都已经戳破了。 原来他竟那样善于伪装,至于他从鄜州开始处心积虑地接近,到逼她上京后不依不挠地不肯撒手,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隐隐地猜到。 所以等真相揭开之后,冰凉的心底,更觉恐惧。 ——他果然是想报复她。 终究无法安然相处,必然要有一个了局。 然而…… 心突突乱跳,仿佛额角的血也跟着乱窜。 小孩子们围绕左右,簇拥着云鬟来至陈叔的铺子,云鬟见他们叫跳的十分欢快,便强打精神,让陈叔拿几个钱出来,让他们自去买糖吃。 众顽童大喜,纷纷谢过,便成群结队而去。 陈叔见云鬟忽然来到,便接到里头,把她常坐的那把竹椅子搬了出来,又去泡茶。 云鬟落座,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招呼,只是定定地看着店铺门口,从外头斜铺进来的一道阳光。 此刻因是午后,渐渐接近黄昏,地上的光芒泛出一股温柔的淡黄色,云鬟怔怔盯着,那恬和的色泽却在眼底跳动,逐渐变了色。 竟变成了一股血红的颜色,血红之中,却仍有跳跃的金光,那是……血火交加。 又来了,那于记忆最深处,埋着的最为深沉的噩梦,然而那同样也是……噩梦的终结。 年前,才进秋时候,云鬟便听说一些北边的消息,听闻云州军跟辽军在边境大战一场,却因为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晏王世子因此重伤,几乎奄奄一息。 当时正是桃花伞案发生之时,那消息就如飘在风雨中的那顶桃花伞般,绚丽妖异,凄凉无依。 再慢慢,便听说朝廷派了人去西北,而世子也慢慢康复。 消息陆陆续续传来的时候,已经是年下了。 就好像是给先前的种种都画下句读,她也终于可以安心过一个好年。 更因为白清辉的缘故,虽然接了典史一职,却让她觉着整个人都已经跟先前不同了。 直到徐沉舟那类似的威逼,而她竟难以自制地失声。 陈叔送上的茶,从滚开到慢慢冷却,门口的光,也从明亮变作暗淡。 陈叔开始有些担心,正欲上前问一问,却听门外有人道:“怎么听说凤哥儿今日不在衙门,是在可园么?”原来是周天水来到铺子里打望,顺便问了一声。 陈叔虽知道周天水跟云鬟“极好”,但他却不知周天水是个女子,便觉着她跟云鬟太亲近了有些不妥当。 谁知周天水是个急性子,说话间,便探头望了一眼,猛地见云鬟坐在里头,便笑着跳了进来。 陈叔无奈,只得回到柜子后面儿,假作收拾布料的,一边儿偷眼打量。 周天水见云鬟也不做声,又碍于陈叔在跟前儿,便上前道:“小谢,你如何悄无声息在这儿呢?我今儿出城了。” ——今日因白清辉出城勘查,周天水怕有不妥,便一路跟随,只因云鬟毕竟在本地已经熟络,又是官差,跟霍城等众捕快也都极好,所以倒也放心。 云鬟方道:“是了,大人可回来了?” 周天水拉了一张竹椅在她旁边坐了:“回来了,一路上倒也顺利,只是有一段山路,马失前蹄,差点儿把大人摔了。” 云鬟这才真正留心起来:“大人可还好么?” 周天水笑道:“你放心,虽看着跟瓷娃娃一般的人,可却很有血气刚性呢,等闲也摔不坏。” 云鬟啼笑皆非,忽然见天色暗了下来,忙起身:“我还要回衙门一趟。” 陈叔见她在店内恍惚了半晌,哪里放心,忙拦着道:“有什么大事呢,都这会子了,明儿再去也使得。” 云鬟摇头:“我只去说一声,即刻就回去了。” 周天水也看出她有些异常,起身道:“我陪你。” 陈叔本想劝阻,然而见云鬟并没说什么,只得作罢。 黄昏时分,家家炊烟,街头上玩闹的孩童也被叫了回家吃饭,街头竟变得寂静。 云鬟缓步踏过青石板路,一声不响。 周天水问道:“你怎么了?有心事?” 云鬟回头看她一眼,先是摇了摇头,又走片刻,眼见县衙在望,才道:“周姐姐,你有没有……心里格外钦慕的人?” 周天水听了,即刻笑道:“有啊。” 云鬟便问是谁,周天水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却并不肯说,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你呢?” 云鬟轻声道:“我、也有,我……想做像他那样的人,必定会强大,温和,百毒不侵,这世间没有任何困难能够让他退步。”说话间,眼底方透出些许亮色,仿佛能透过这蕴愁的黄昏薄暮,看到明亮微光。 周天水睁大双眸:“说的这样……那个人是谁?” 云鬟微微一笑,低头徐步而行。 周天水等不到回答,想了会子,含笑说道:“我心中那个人,他么……倒是也跟你说的差不许多,也是很强大,很温和,百毒不侵,无坚不摧……” 说到“百毒不侵”之时,便忍不住笑了,又轻声道:“可是呢,我不会做像他那样的人,一来做不到,二来,世间只有一个他就足够了,而我,只需要……” 向来明媚灿烂的女孩儿,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带了一丝温柔之意,慢慢也低下头去。 云鬟转头看她,虽然仍有些话想问,却觉得已经足够了,便点了点头。 如此寂寞的一段路,因为这寥寥几句的说话,竟显得意境悠远起来。 进了县衙后,知道白清辉此刻必在书房,云鬟便一路前往,县衙的玉兰树开的略早,薄暮之中,小径儿好些花瓣零落,云鬟慢慢止步,从地上捡起一片花瓣。 抬头时,见眼前一盏灯火幽幽,从开着的窗扇中,能看见白清辉端坐桌后,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仿佛是妙手雕成的玉人,因隔着十数步远,乍然一看,那股超然的冷静安稳气度,竟仿佛不是白清辉,而是另一个人。 云鬟出神瞧了会儿,夜风将手中花瓣掀动,吹了吹,便飘零在地。 白清辉见云鬟此刻来到,却并不觉着诧异,只抬头道:“可是为了胭脂阁的事?” 原来他从城外回来后,霍城便向他禀明了今日发生之事,今夜那胭脂阁的春兰翠羽两位姑娘,并徐沉舟三个人,都仍在县衙牢中呢。 云鬟道:“是。”又问:“大人,我是不是造次了。” 白清辉道:“你指的是叫霍捕头带回了他们三人么?无妨,你做的很好。”说话间,一直都并不抬头,说完这句,才把手中的卷册合起,道:“只不过,你是如何发现并没有人真的被杀死,只是徐沉舟跟春兰自扮自演出来的?” 云鬟也正是想来告知白清辉其中内情的。当下便道:“我初到楼中,见上下众人之时,便发现有数人神色不对,如春兰的丫头梦儿,以及邻房的妓女,而现场所见,地上跟榻上的血渍形状,更似是被人泼洒而成,毫无任何挣扎痕迹。” 白清辉点头,当时云鬟见此之后,心里已经疑惑,再加上那鸨母引她上楼之时曾极夸奖春兰,说她一露面便万众瞩目似的,再加上春兰乃是头牌,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有许多人留意。 可距离她房间最近的两人,却都是一脸无谓。 而且那丫头梦儿的表现也十分可疑,看着心虚,却并非十分慌怕,云鬟又听她说送“汤”给春兰,才叫霍城去厨房查看。 果然霍城领命后,在厨房内找到了那“汤”锅,虽是被浸在水中,边角却干着一层血未曾被洗净。 当下霍城便在底下叫了梦儿来审问,梦儿胆怯,才招认是春兰让她准备些鲜猪血,只做送汤的,拿来屋子里,又叮嘱不许给人知道。 再加上云鬟曾看过春兰房中的首饰——自知道出自徐记,又见翠羽对那金花爱不释手,若不是新的的,自然不会如此喜欢。 偏偏翠羽自作聪明,竟否认徐沉舟在她房中过,云鬟便猜此事有徐沉舟在内。 何况霍城曾带人上下搜查过一遍,却没找到春兰,想必是春兰泼洒了血之后,便趁人不备,躲到了旁边翠羽房中,当霍城搜寻之时,翠羽配合徐沉舟,只做出在榻上胡天胡地的模样。霍城自不会强自入内再细查,便如此瞒天过海。 综上所有,云鬟便知道必然是徐沉舟在内搞鬼,又见翠羽的眼神不时地往帐子后飘移,越发认定了,果然一问就着。 白清辉听了,面上浮出一抹笑意:“果然很好。”赞了两声,忽然问道:“是了,你下午做什么去了?如何这会儿才回来?” 云鬟见问,便垂了眼皮:“我、我忽然觉着身上不好……就……”她迟疑着说了个小谎,还未说完,白清辉已经起身,竟走到她身前,问道:“既然身上不适,如何还要强来衙门?是哪里不好?” 云鬟眨了眨眼,忽然口涩的很,竟答不上来。 白清辉默默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说:“若是累了,不要过于勉强,你毕竟才接手……索性就在可园多歇息些时日。” 云鬟正欲回绝,白清辉略微迟疑,又道:“另外,我想我该告诉你一件事……” 云鬟见他竟有难得一见的犹豫之色,不由问道:“是什么?” 白清辉道:“方才接到吏部发来的文书,说是江夏那边水匪为患,朝廷正在调兵,定在钱塘江操练,让本县配合……” 云鬟听到“江夏口”三个字,心竟一跳。 白清辉停了停,才道:“还有,我收到季陶然来信……他说,晏王世子主动请战,似乎也会来至钱塘练兵。” 桌上烛光随风一荡。 第194章 开春之后,葛惊鸿原先呈送京内的勘查批文有了回复。 兵部另选了一名齐州大营监军,此人姓王名焕之,乃是江南人士,原本在兵部担任主事职位,性情和蕴,行事从不张扬,也并不拉帮结派,平日里竟是个十分不打眼之人,直到皇帝御批后,除了兵部的众位,朝中其他诸人竟都不记得此人是谁。 同时皇帝也下了一道旨意给云州晏王赵庄,将孙儿赵黼痛斥一顿,责其很不该用虐杀的手段结果褚天文,命赵庄严加管教,严禁下次再犯。 宣旨太监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儿将皇帝的话大声读了一遍,葛惊鸿跟齐州知府楚天佑也都在场,因皇帝的口吻似十分严厉,不免听得战战兢兢,只听了前面大半篇,还以为立刻要把赵黼推出去斩呢。 晏王赵庄自然跪地领旨谢恩,又亲写奏书请罪,言明一定要对赵黼严苛教导等话。 于是私下里,众人仔细琢磨起来,皇帝的旨意虽看着“龙颜大怒”,实际上只是骂了赵黼几句,说他手段太过了些,叫他悔过。 然而实质性的惩罚却丝毫也没有,更加没有说他杀死褚天文的行为有错儿,只说他杀人的方式不对而已,可见皇帝虽然碍于太子的颜面做了点姿态出来,事实上还是明白其中详细,且护着赵黼的。 四月中旬,信任的齐州监军王焕之来到,同代领监军的葛惊鸿进行种种交接,把大印交出的刹那,葛惊鸿总算松了口气。 就如蒋勋暗中说给赵黼的话,葛惊鸿虽心里知道黑白,却也慑于太子之威,不敢自作主张,思来想去,便先到一个法子。 他叫书吏把在齐州大营所见所得,问过众将士的话,以及在云州军的所见所得,对那场战役种种细节的了解,一五一十,用整齐的蝇头小楷,记录誊写了足有三五百页,厚沉地一叠,原样都发往京城。 这份奏疏里他并没表明站任何一方,却只是把众人所供录的话递交上去,让兵部吏部的大人以及皇帝自己分辨罢了。 这一招,其实也是险招,倘若大人们跟皇帝没有耐心看完,只骂他偷工减料,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幸而事情是向着好的方向而去的。 葛惊鸿打点要回京之时,跟随他一块儿前来的蒋勋却遇上了一件为难的事儿。 蒋勋是随着葛惊鸿而来,本来也该当随他而归,只是蒋勋因见识了此地的风土军情,且又因极钦慕赵黼为人,竟觉着在此地更比于京中叫人痛快喜欢,他便有意留下,只是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先前曾为了白清辉要出京之事,蒋勋也曾左右为难,多亏白清辉是有极有见识的,便替他做了主,如今……白清辉却并不在身边儿。 眼见回京日期渐近,蒋勋心里竟惶惑起来。 这日,蒋勋正在屋内出神,忽然见张可繁跑了进来,望着他道:“蒋大哥,你怎么啦,我在外头找了一圈儿,你竟没出去呢?” 蒋勋道:“找我做什么?” 张可繁道:“你要教我用长枪啊,以前说过年后教的。” 蒋勋竟叹了声,道:“你堂哥知道了,一定又要不喜欢。” 张可繁眨了眨眼,掩嘴一笑。 就像是赵黼所说,先前张振因快回云州了,赵黼生怕他回来看见张可繁是这个贼眉鬼样儿,吓也要吓死,那倒罢了,倘若再怪到自己的头上,又或者趁机赖上他,那又往哪里说理去。 起初还恫吓了一番,谁知道张可繁“色”迷心窍,全然不理,反而要“逆流而上”。 赵黼只盼她熬不过,自个儿放弃,谁知这小妮子倒也有些倔性,跟着蒋勋又苦练了数日,倒果然也有些进步了。 赵黼冷眼旁观,心里也不觉有几分钦佩,原先在王府内惊鸿一瞥看见张可繁的时候,她正背转身跑的十分欢悦,步履轻盈,腰肢款动,故而赵黼说她稍微调教就可以去当姬人的话。 谁知如今经过蒋勋一番训练,别的不说,这行动上,再也不似先前样风吹杨柳似的,走路步履沉稳,腰肩都也直了起来,若再板着脸些,几乎连有经验的将官也看不出破绽了。 赵黼见她这般咬住不放,自然头疼,眼见张振几乎临近云州城了,赵黼忖度了番,这一日,便主动来找张可繁。 张可繁正跟着蒋勋练习射箭,她的臂力终究不够,但是经过这半月来的苦练,准头却已经有了几分,射出五六支箭,总也有一两只能中靶子,因此刻射中了,便乐得如偷到吃食的小耗子,喜得吱吱乱叫。 赵黼歪头看了半晌,叫道:“张……”咳嗽了声:“你过来。” 张可繁回头,见赵黼来到,顿时如天上掉下个宝贝,把弓箭往蒋勋怀中一塞,拔腿跑了过来:“世子,找我何事?” 赵黼看一眼蒋勋,便道:“我有话跟你说。” 张可繁倒也机灵,忙回头对蒋勋道:“蒋大哥,世子找我有要事,我先跟他去一会儿,回头再来跟你学。” 蒋勋狐疑看了会子,见赵黼并不似是个大有恶意的模样,虽然担心,仍是答应了。 当下两人便沿着廊下,竟来至张可繁的住处,赵黼入内瞅了会子,问道:“你……就住在这儿?你是跟蒋勋一个屋呢。” 张可繁道:“是啊,蒋大哥格外照料我,不过,是我睡里头,他睡外间。我们并没真的一块儿睡。” 赵黼脸色奇异,挑眉不语。 张可繁打量着,忽然笑道:“世子,你不会是担心我吧?” 赵黼嗤了声,说道:“我只是觉着,蒋勋对你挺好的。” 张可繁点头道:“那是,真真儿是个好人。”说着,忽然想到蒋勋至今没识破自己的身份,不由捂着嘴笑,“还有点儿傻呢。” 赵黼见她笑得这样,眼珠一动,便叹了口气:“可惜啊,他要倒大霉了。” 张可繁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忽地想到当初蒋勋说“军令状”的事,忙上前握着赵黼手臂,道:“世子,你不会真的要打他二百军棍罢?” 赵黼手一抖,道:“放开。”又扯扯袖口,才说:“我跟你一样,都觉着蒋勋是个有点儿傻……的好人,哪里真舍得对他不好呢,只不过我虽不忍,有人却恨他恨得牙痒呢。” 张可繁竟不知究竟,忙问:“是谁?难道是孟大人?” 赵黼道:“比他还厉害呢。连我都有些没奈何。” 张可繁倒吸一口冷气,忙道:“到底是谁?世子都有些无可奈何?那……我哥哥呢?” 赵黼才笑道:“你可知,恨蒋勋恨得牙痒的,就是你那哥哥?你如今想要他自己制住自己不成。” 张可繁目瞪口呆:“这是为何?” 赵黼点头说道:“可烦啊,你本是个聪明的女孩儿,如何竟想不通这情?你大哥哥跟二哥哥,无不是疼你疼得什么似的,你大哥把你送来此地,只当张振会好生照料你,谁成想张振不在城中,你反而……” 看着张可繁比先前有些略黑了的脸,笑道:“你反而跟着蒋勋这样辛苦呢。如今张振将回来了,倘若他看见你这样,必然是要心疼的,自然也要寻人晦气,首当其冲要遭殃的,自然就是蒋勋。”说到这里,又小声道:“你毕竟还跟他睡一个屋呢,就只凭这点儿,张振就要把蒋勋生吞活剥了。” 这一句话,不似恫吓,胜似恫吓。张可繁呆了呆:“这是我自愿的,何况,我们也没睡一块儿,他连我是女孩儿都不知道呢,从无逾矩行径。又怕什么?” 赵黼道:“你这丫头,如何连这个都不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当然是个不同流俗之人,并不在乎这些,何况我是相信蒋勋、跟你的品性。但是张振不同,他关心情切,或许……杀了蒋勋保全你的清白也是有的。” 张可繁叫道:“什么?” 赵黼道:“所以我劝你,趁机还是赶紧收手,我派人立刻马上送你回京,在张振回来之前,平息此事……你觉着如何?” 张可繁听到这里,才有些回味过来:“世子哥哥,你不会是想借机赶我走吧?” 赵黼道:“我是好心提醒,你反而疑心我,若不是看在蒋勋是个好人的份儿上,我懒得说着许多话。”作势欲走。 张可繁心头转念,忙拦住:“世子哥哥,既然不是赶我走,那如何不帮我想个好法子?” 赵黼自然知道她不会轻易妥协,只寻一个“甩脱干系”的法子罢了,便故意皱皱眉,才说道:“我哪里知道更多,不过张振最是疼你,所谓知兄莫若妹,可烦你又如此伶俐,哪里需要外人出什么法子?” 张可繁见他说这些好话,又是眉开眼笑,却道:“你若不给我想法子,我就跟哥哥供认,原本是为了世子才留下的。” 赵黼道:“我来救蒋勋,你却想害我呢。你一家子只怕都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云州的,有什么稀奇?可是你来了云州,也不是跟我睡一个屋里,也不是跟我射箭拉弓地抱在一起,摸来摸去,何况起初也是蒋勋起的头要留你,你也跟他一拍即合的,跟我什么相干,如今却做出这仙人跳的架势来?哼。” 张可繁见他说出这许多来,又有些脸红,又有些心跳,却知道他的性情,的确是个翻脸无情的,他若不认,也自然没法儿。 张可繁只得求道:“世子哥哥,我错了,我不供你出来就是了,可你要给我想个法子,别真的害了蒋大哥才好呢。” 不出几日,张振果然回了云州。原来他奉命带着那些训练中的斥候,出城追踪贾少威,那人果然是个最奸猾不过的,一路上竟凶险重重,什么小股辽军以及沙匪等,遭逢了几次,也折损了七八个人手。 多亏张振机警能干,见机行事,总算保存了大部分斥候军力,虽知此行难办,但想到临行前赵黼的叮嘱,自然不肯就这样无功而返。 渐渐地竟远离了云州,眼前荒漠连绵,那贾少威竟如鱼归大海,不见了踪迹。 张振咬牙切齿之时,忽然想起赵黼曾叮嘱过的一句,拿了罗盘定了方向,便带队往西而去。 这会儿地方虽偏,却仍是舜的地界,可因临近边境,时不时会有些零星辽军过界,张振带队潜行,不多时,果然来到一处村落,有男子闻讯握刀而出,虎视眈眈,目光大不善。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张振生平最不愿记住的几件之一。 等张振回过神来后,却是雷扬将染血的刀回鞘,道:“世子料到张教头必然下不了手,故而叫我带人尾随,若有不妥,便协助行事。” 张振冷面不语。 雷扬道:“教头方才也看见了,那贾少威便是此族之人,常年潜伏舜镜,为辽军效力,不知窃取了多少军机,行了多少破坏之事,害了多少舜人性命。这种祸患若不根除,流毒无穷,这些人偏同他一心,已是同党。”说着一指,地上大大小小地伏尸,整个村子已经死寂无声。 张振扫了一眼,脸色越发白了。 雷扬淡淡说道:“张教头不必这般,横竖是我指令下手的,只是教头心中自也知道,你不斩草除根,这些人从此便仇恨上你,日日纠缠,何况他们身为舜人,却与舜为敌,勾结外党,此等反骨奸细,竟比辽人更可恨数倍,只当杀之,从此也传信出去,但凡敢窝藏贾少威的,便如此例,好了,因这姓贾的狡兔三窟,找来此处到底晚了一步,现在他没了藏身处,只怕要逃回辽国,事不宜迟,若不辜负世子,还是尽快追上。” 张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后又同雷扬一路追踪,最后出了舜境,在往辽国的路上又发现贾少威的踪迹。 双方互相交手了几次,那贾少威受了伤,却极为强悍,仗着地势熟悉,竟几次三番堪堪又逃了。 最后,张振叫人从两翼包抄,几乎将贾少威拢入天罗地网之中,谁知也是此人命不该绝,正要致命一击,辽人察觉消息,竟派大股士兵冲了出来。 张振见状,只得放弃。 张振回来之后,便把此情跟赵黼说了,道:“是我辜负了世子嘱托。” 赵黼扫他一眼:“我知道并没这么轻易就能捉到人,只是料不到,张教头亲自出马也不能够。”淡淡一笑,并不见恼意,口吻也非轻薄,却像是喟叹而已。 张振因又问道:“世子如何知道贾少威会退回他族中营地?” 赵黼淡淡道:“我会洞察先机。” 第195章 赵黼未同张振说的是,前世赵黼兵镇西北之时,曾跟贾少威对上。 当时贾少威并不是在齐州大营,相反,他是在云州,隶属晏王赵庄麾下。 而赵庄陷入花启宗围困,也便有贾少威从中通风报信。 赵黼起初并不知此事,那时候所有一切都似雷霆万钧般发生,他从京中飞赶回来,围魏救赵,抢回赵庄后仔细养护,却又很快得知晏王妃在京中“病逝”的消息……紧接着,晏王也故去。 那一场打击,简直不亚于今生赵黼被围困所受的那几乎致命的重伤。 当时贾少威尚且十分胆大包天地仍在云州,正想趁着晏王故去,云州人心惶惶,想要借机策划一场里应外合,相助辽军拿下云州。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便已经派手下四处散播谣言,说什么因为云州军屡次作战不力,如今连堂堂地晏王也战败身亡,可谓大势已去,如今辽国反而如日中天,所以舜皇帝想着将云州及周边三州都割让给辽国。 当时在云州的百姓们听了这话,因又知道晏王的确身故,是以竟张皇起来,一天一夜之间,满城百姓逃去了三分之一,都纷纷携家带口往内而行。 就在这危难之时,赵黼得静王等的劝慰照料,因重振作起来,细想赵庄出兵遇袭种种详细,猜云州必然有辽国细作。 贾少威却是个最狡诈的,始终隐在暗处不与赵黼照面,嗅到不对后,立刻假借带兵出城巡查的机会,往荒漠边境逃之夭夭。 赵黼亲自率人追击,务必要将此獠杀之后快。 一路而去,得知贾少威被他的番族之人窝藏村落中,赵黼派使者前去商谈,让好生将人交出来。 谁知那些番族之人非但不听这话,反而将派去的使者杀害!将尸体高高吊起示威。 随后的事……便是在西北各地流传很久的传说了。 ——晏王世子赵黼,将番族众人,从上到下,老弱妇孺三百余众,尽数屠戮。 凶残成性,似魔神转世。 赵黼因记得前世这情,自打回到云州,便不动声色地从上到下彻查……谁知,却并不曾发现此人的踪迹。 他在云州筛箩似的,随时防备着这人跟老鼠般地钻进来,又怎会想到,这一回,贾少威竟偏偏潜伏在齐州呢?真真是功亏一篑,可见纵然是重活一世,仍有些事情没办法完全掌握。 话说张振退出之后,回到卧房,想到一路遭逢的,感慨万千,忽地见桌上放着一封信,才要拆看,忽地门口有人道:“张教头!” 张振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便答了声,低头见那信是京内来的,便只顾看,也没抬头。 那人却走了进来,竟一直走到张振身旁,又叫:“张大人。” 张振听口吻有异,这才抬头看了眼,却见是个毛头小子,身着侍卫装。 张振不以为意,低头淡淡道:“怎么……”话未说完,忽地觉着异样。忙抬头又看去,却见那毛小子满脸笑嘻嘻地,眼睛圆溜溜、亮闪闪地盯着自个儿。 张振无法置信,脱口道:“可繁?” 张可繁尖叫一声,跳起来将张振抱住。 张振又惊又喜、又再大惊,抱了她片刻,才反应过来,忙推开道:“你如何在这儿?这是……怎么了?”此刻仔细打量,却见张可繁并不似昔日在京中一样,原本精致雪白的小脸,比先前似乎黑了好些……只是身上这股古灵精怪的气质倒是有增无减,再加上穿着侍卫装,竟能以假乱真似的。 张振看看张可繁,又看看手中那封信:“难道……” 张可繁看看上头的字迹,笑道:“是我央求大哥送我来的,其实我也带了他的亲笔信了,只是他大概不放心,故而又特送了一封给你。” 张振闻听,喝道:“胡闹!你、你怎么可以……” 可繁嘟嘴道:“我整天在府里,闷得半死,谁让二哥哥你先前没答应我,你若应了带我来,我又何苦这样。” 张振本想怒斥一番,然而见可繁黑瘦了好些,心知这段日子他不在云州,只怕妹子是吃了不少苦……张振话头一收,只问道:“既然、既然你来了……如何是这幅打扮,难道世子没有好生招待你么?” 张可繁道:“我……我并没敢跟世子说。因为二哥不在云州,我怕世子知道后,会赶我回京。” 张振皱眉:“那你就自个儿厮混?大哥派了谁照料你?” 可繁喜笑颜开:“二哥哥放心,我倒不是一个人,有人好生照料着我呢。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他是随着孟大人从京中过来的,唤作蒋勋。” 张振拧眉呆怔,摇了摇头。 可繁道:“这段日子,多亏了他带着我,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张振欲言又止,只问:“你果然很好?没有人欺负你?如何我看你黑瘦了好些?” 可繁道:“因为我……初来乍到,自然有些水土不服,又常常……跟着蒋大哥练习射箭、强身健体……大概就有些瘦了,黑却不曾黑?” 张振皱眉,却也知道她毕竟是女孩子爱美,便只道:“罢了罢了,是二哥不对,也是大哥做事欠妥当,才让你受这些苦,既然我回来了,以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儿……不过,你贸然来云州自是不妥,虽然有大哥护着,难道母亲能放心?还是及早安排你回去。” 张可繁不依起来:“哥哥!你才回来就赶我走?” 张振耐心劝说道:“哪里是赶你走,是为了你好,趁着世子跟王妃没发现……倘若给他们知道了,你一个好好地千金小姐,做出这种事,难道他们心里不会看轻你么?” 张可繁不由嘟起嘴来:“怕什么,就当……就当我是来看望二哥的又怎么样。”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张振忙示意张可繁噤声,转头看向门口,却见来者竟是一位十分俊秀的少年军官,虽生得貌美,却透着英武之气。 张振还未开口,蒋勋已经走了进来,行礼道:“这位必然就是斥候教官张大人了?蒋勋有礼。” 可繁笑吟吟地向着张振挤了挤眼,张振只得勉强道:“是。原来你便是蒋勋。” 蒋勋道:“我先前便常常听闻教官的威名,只是无缘得见,偶然结识了繁弟,看他虔心向上、勤学苦练之态……” 还未说完,可繁忙举手捂住蒋勋的嘴:“没什么没什么!” 张振正不知蒋勋要说什么,忽地又见可繁如此,顿时喝道:“繁儿!” 张可繁怔了怔,忙又缩手。 蒋勋不明所以,看看张振,又看看可繁,一头雾水:“怎么了?” 可繁讪讪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其实我哥哥才回来,还没休息呢,蒋大哥,你不如……” 蒋勋这才会意,忙道:“是我疏忽了,既然如此,我先告退了。”又拉住可繁的手:“我们……” 张振眼神又是一变,一把攥住蒋勋手腕,厉声喝道:“做什么!” 蒋勋一愣,便觉得他的手如铁钳般捏着腕子,因笑道:“张大人果然不愧久负盛名,好大手劲儿,是因操练的时候到了,我带繁弟去练剑。” 张振咬牙切齿,才要说话,张可繁忙推他一把:“哥哥,你不是要休息吗?你快睡吧,我……我跟蒋大哥去去就来。” 张振被她推搡两把,不由自主放开了蒋勋,张可繁拉着蒋勋,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剩下张振独自一个站在原地,琢磨片刻,总觉得不对,哪里还有睡意,忙先把兄长的来信放下,也跟着奔了出去。 张振本以为既然自己回来了,可繁当然要留在他身边儿,谁知竟仍是跟蒋勋走的很近,这也罢了,照他观察所得,最令人震惊的是,两个人的行为举止竟极亲近。 倘若是两个男子,那倒也罢了,军中男儿自然豪爽,互相嬉笑无忌都是有的,所以在旁人眼里……蒋勋带着一个张繁,每日训练,自然也不足为奇。 可是在张振看来,却宛如头顶时刻惊雷滚滚。 张振自然不许如此,起初也强行把可繁留在身旁,只是蒋勋每每来找她,可繁竟也愿意跟着他去……还屡屡阻止张振在蒋勋跟前儿揭破她的身份。 反让张振有些不知所措了。 张振原本也信了可繁的话,以为赵黼对此一无所知。 又因看见可繁跟蒋勋两个如此相处,他反而有些提心吊胆,生怕给赵黼发现,那还不知如何收场呢,毕竟最自家妹子的名声最为要紧。 这一日,张振因埋伏在演武场外的墙角,偷着打量那边蒋勋教可繁练箭,当看着可繁射出三箭居然中了两支之时,张振心底大为诧异,可又看到蒋勋半抱可繁,示意她如何盯着箭靶之时,一时又双手握拳,蠢蠢欲动。 正在咬碎银牙之时,却听到耳畔有人道:“他们两个……看着很亲密无间啊。” 张振正怒火中烧无法宣泄,听了这话,便喝道:“放屁!” 谁知回头之时,却见赵黼脸上似笑非笑,目光正从张蒋两人身上移开,落在他的脸上。 张振心头发虚之际,望着赵黼眼神,忽然福至心灵:“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赵黼叹了声,摇头道:“我虽然知道令妹女扮男装来此,却不知道她跟蒋勋居然如此、如此的……” 张振勉强按捺,道:“可繁不过是年少无知,又且贪玩罢了,世子既然知道,如何不让她离那蒋勋远些?” 赵黼慢吞吞道:“我怎么好意思棒打鸳鸯呢。” 张振道:“可繁的心思都在世子身上,难道世子没看出来?” 赵黼望着前头那两个人影,眼底忽地浮现若有所思之色,半晌才说道:“张振,这话你说错了,有时候你的心思到底在哪一个人身上,连你自己或许也不知道……” 张振一怔:“何意?” 赵黼扫他一眼,道:“很简单,就是说……令妹自以为喜欢的是我,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觉着呢?” 张振微微震动,继而摇头道:“世子你错了,我妹妹不是那等水性杨花的女子,她如今不过是……” 赵黼笑道:“这跟水性杨花有何相干?谁没有看走眼,爱错了人的时候呢?” 轻轻一笑,转身而行。 张振越发呆怔,望着他的背影,心道:“如何他这两句说的这样高深莫测,我竟不懂?”回头看看蒋勋可繁,忙又追上赵黼,试着问道:“可繁先前跟我说,就借口是来探望我的,想正式去见过王妃,你怎么看?” 赵黼道:“母妃的性子我最清楚,她爱的是那种内敛慎密,知道分寸的女子,先前看可繁,不过是看上你们的家世罢了。如今可繁若贸然出现,母妃必然要当她是个迫不及待向男人投怀送抱的了。所以,万万不要。” 张振咬了咬唇,心中千难万难,虽有一万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赵黼看出他一脸苦大仇深,便带笑道:“行了,岂不闻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一个当兄长的,何必这样为妹子忧心,照我看,可繁是个有福气的,毕竟你也知道,蒋勋虽然人傻心实眼瞎,但却是个最温柔体贴靠得住的,你只求可繁早点开眼,自然就大事可成了。” 张振咂嘴叹气,匪夷所思,忽然问道:“你就这样看不上我妹子么?巴不得她喜欢别人?还是说……是为了那个什么崔云鬟?” 赵黼本“云淡风轻”,听了这个名字,脸色微微一僵,继而笑道:“怎么了,连你也知道了?” 张振道:“我如何能不知道?先前在京内我拦你之时,你正是为了她才那样急得?还因此摆了我一道。我起初不懂,后来慢慢地才想通了。” 赵黼只轻轻一笑,并不答话。 张振好奇,不由笑问:“那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子,竟让你这样牵肠挂肚?难以割舍?” 赵黼本负手而行,听到这里,就抬手挠了挠耳朵,口中喃喃道:“也没什么,就是个不听话的倔……罢了。” 张振愕然,想笑,却又道:“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我倒是很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赵黼闻言皱眉,就扫向他。 张振道:“做什么?” 赵黼忽然沉声说道:“千万别存这种想头,以后就算见了,也不许对她……” 赵黼虽未说完,张振却感觉到他身上话中那不善之意,大为诧异:“你在说什么?崔云鬟不是已经落水身亡?你如何说的好像我还能见着一样?再者说,就算她活着,我看一眼能怎么样?” 赵黼不再回答,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昂首快步而去。 张振莫名其妙,目视他离开,半晌道:“这人真是,指不定说到那一句,就戳了老虎鼻子眼似的翻了脸。” 赵黼一路回到内宅,进卧房里坐了,想着和张振方才的说话,心底恍惚浮现一些凌乱的场景,嘈杂的声音涌现,蓦地在耳畔飘过。 那是前世—— 有人道:“可听说了么?那崔家的女孩子,被贼人掳了去,只怕清白不保了,嘿嘿。” 又有人啧啧两声:“那崔侯府也算是京内有头有脸,如何容得下这种丑事,这女孩子可还活着?” “不仅活着,且听闻……有人欲上门提亲呢!” “哈哈,是什么人这样想不开?” “嘘!听说有几个大有来头的,仿佛……还有静王爷。” 第196章 神思浮动中,忽地察觉有人接近,赵黼微微睁开双眸,却见是灵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有一盏新熬好的药汁。 灵雨原本看赵黼闭眸假寐,正犹豫不敢上前,见状才走过来,跪地奉上。 赵黼接了过来,慢慢喝了。 灵雨打量他脸色,小声道:“方才王妃派了人来找世子,听说世子出去了,叫各处找呢……” 赵黼道:“知道了。”面无表情地将药汁一口喝光,又抬手抹去嘴角一星残痕。 灵雨见他如此,不敢再多说,收拾了药碗要走。 赵黼忽然道:“且站住。” 灵雨忙停住步子,回头听使唤。 不料赵黼却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灵雨等了半晌,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世子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却仿佛…… 灵雨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又不敢乱动。 赵黼察觉她的不安,方眨了眨眼,淡淡道:“罢了,你下去吧。”刹那间,神情已经恢复先前的平淡冷漠。 灵雨略松了口气,又行了礼,方慢慢地退了出去。 灵雨出了外间,正赶上王妃那边又派人来问,灵雨悄声道:“世子才回来,刚送了药进去吃了,王妃如何催的这样紧,可有什么事?” 那来人见左右无人,含笑道:“姐姐既然问了,我便不瞒着,果然是有要紧事,是齐州知府家里派了人来。” 灵雨道:“知府家里派人,如何叫世子呢?” 来人道:“是知府夫人派的人,姐姐这也想不懂么?本来王妃想叫那两个女人过来瞧咱们世子一眼的,又担心世子的脾气、怕不喜有人擅自来扰……所以想叫世子过去呢。” 灵雨一听,果然明白了。原来近来王妃十分尽心地替赵黼物色“世子妃”,只挑那出身清白、品貌俱佳的,想必这齐州知府家的姑娘很入王妃的眼了。 灵雨想到方才赵黼的眼神,便道:“既然如此,我进去说一声儿。” 当下便又进房内来,谁知却见赵黼已经睡下,灵雨甚是为难,却终究不敢出声,依旧悄悄退了出来,对来人道:“世子吃了药,才睡下,不敢打扰,妹妹回去同王妃说知可好?” 来人听了,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了数日,忽然齐州知府下了请帖儿,请晏王世子跟斥候教官张振过府饮宴。 赵黼本懒怠动,晏王妃叫了去,同他细说了半晌,赵黼便答应了。 这一日,便带了些亲随,同张振等一块儿来至齐州。 赵黼上回驾临齐州,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齐州大营里的人如今听见赵黼的名字,就如同听见煞星降临一般,又敬又畏,然而这一次本州知府相请,又生怕得罪,都不敢不来。 楚知府跟众将官在府门口亲自迎接,赵黼也带笑寒暄,竟有几分随和,不似昔日般冷峻肃然。 只是……虽然已经开春,地气渐暖,云州随冷,人人却也只着薄棉衣便使得,可赵黼今日竟穿的格外厚重,狐裘大氅,狐皮帽子,竟是全套大毛儿的。 在一干人等之中,毛茸茸堆澎澎地显得格外醒目。 楚知府见他是这般打扮,心里虽然有些诧异,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生接了入内。 在堂上稍微寒暄片刻后,便备好了酒席,楚知府亲自作陪,这一桌儿上除了赵黼跟张振,另还有齐州通判、监军王焕之,跟兵营将官等数名要人。 起初众人因忌惮赵黼,还有些拘束,然而见赵黼言语随意,挥洒自如,并不是传说中的天煞魔星似的难以相与,才都慢慢地放松下来。 不觉酒过三巡,不管是谁劝酒,赵黼竟来者不拒,楚知府见他这样赏脸,自然大喜……只有张振在旁看着,心里觉着古怪。 楚知府因见他吃酒也不脱毛衣裳,便斗胆道:“世子要不要更衣?” 赵黼挥挥手,有些醉醺醺地,道:“不了,上回因伤的厉害,太医叮嘱,不能再受了寒气,若是稍不留神寒意入骨,只怕命不长久。” 众人听闻,各自惊疑。楚知府更是吓了一跳,那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忙举起酒杯道:“只怕是危言耸听,世子正当青年,这话不过是叮嘱世子,让保重贵体罢了。” 赵黼举起杯儿跟他一碰,笑道:“知府大人跟我所想的一样,太医还说不许我吃酒呢,说怕是酒气跟体内的病寒毒气相激……会死的更快之类,我且不理,横竖只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着,便举起手来,将一杯满满饮了。 楚知府的嘴巴一发张大,手中端着的酒再也送不出去。 赵黼吃完之后,却猛地咳嗽了起来,身上的狐裘大氅、头顶帽子均随着抖动不休,看着就如同一只狐狸在垂死挣扎般,十分触目惊心。 张振在旁,原本还只是斜斜眼睛看着,见赵黼剧烈咳起来,才忙过来扶着,道:“世子如何竟又发作了?” 赵黼手拢着嘴,竟无法回答。 众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楚知府道:“叫、叫传大夫?” “不用……”赵黼硬生生憋出一句似的,身子又抖了两下,终于手颤巍巍抬起,却见掌心里一团鲜血。 刹那间满桌众人都惊呼起来,楚知府大叫:“世子如何吐血了!” 张振的眼睛几乎都飞了出去,却又反应过来,忙握着赵黼手臂,正色道:“自从去年跟辽军苦战,伤了根本,本不想来,只不过怕耽了各位跟知府大人的美意,故而挣扎着来了,或许是因为长途跋涉,一时又压不住旧疾了。” 此刻雷扬也抢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扶住了赵黼。 赵黼吁吁喘了几口,才道:“无妨,不至于即刻就死了。只是搅了大家的兴致,过意不去……就等改日身子好妥当了,再来跟众位、咳……痛饮。” 众人在厅内说话的当儿,偏厅的屏风之后,几道人影影影绰绰,停了片刻,便都悄悄地退入内堂。 原来竟正是知府夫人,带着爱女,先前偷偷地来打量赵黼其人。 自从晏王妃透露了几许意思之后,楚知府自然是求之不得,恨不得立刻事成。 怎奈知府夫人跟小姐两个,因听说赵黼在齐州大营的所作所为,心想那必然是个魔神似的可怖人物,如何能嫁? 上回派了几个女人去晏王府,本就想趁机看一眼……谁知道偏偏没见着。知府夫人自然更是狐疑了:若是好的,如何只管藏着掖着? 这楚知府是见过赵黼的,赵黼此人,除了脾性不大妥当之外,若论外表,自然是一等风流俊雅人物,又因皇室出身,天生清贵之气,若不是他生性“好杀”,偶尔“性情暴戾”,可谓是不折不扣的难得金龟婿。 因此听了夫人所说的种种担忧,楚知府便索性请赵黼过府,让夫人跟爱女在屏风后看上一眼,心想若她们一看赵黼的样貌,自然爱都来不及,那些妇人之见,自然就不翼而飞了。 谁知道人是请来了,却成了这样一个局面。 那知府夫人跟楚小姐,因见赵黼在这样天儿还穿的如此厚重,且身子又如此不济,身子不好且罢了,还如此不知保养,竟一味地死灌酒,可见是个没节制的人。 只是样貌着实是好的……倒是让人有些无法舍手,正在两难斟酌,竟见赵黼咳至呕血! 先前那场大战边界三州自然都知道,如今一年过去了,世子的身子竟仍没调养妥当,还是这个苟延残喘的样式……可见不是个福多命长的,就算天生出身显贵,若是个短命鬼,却也无法。 因此夫人跟小姐十分丧气,一边儿往回走,夫人一边儿念叨:“真真可惜了,这晏王世子,明明那样没挑拣的一个好样貌,偏是个痨病鬼似的。” 小姐叹道:“看他的言谈举止,倒是不像先前传说里那样凶神恶煞似的,可见传言不准。” 夫人道:“不似传言又怎么样,倒是宁肯他像传言一样,毕竟还有个身子在,脾性之类的,或许会慢慢改变,若是连人都没有了,又是王府……难道年纪轻轻让你守寡不成?” 正说到这儿,忽然似听见一声异响,似是人叫了声儿。 两人面面相觑,回头又看跟随的丫鬟等,只以为是谁人不留神弄出响动,倒也罢了。 小姐听了母亲的话,微微点头,忽然悄声道:“只不知扶着世子的那是什么人?” 知府夫人道:“你说那个看着十分精干的军官?他倒是不错……回头我问问你父亲就知道了。” 小姐脸上一红,两人方进了内宅去了。 谁知路上说话,草里有人。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就在隔廊墙的景窗之后,有个人便欲冲出来,却给另一人死死拉住。 先前那个,满脸恼怒之色,竟是张可繁,后面按着她的人,却是蒋勋,正低低在耳畔说道:“这儿是知府府里,繁弟你别造次,若惹了事出来,世子是要担干系的。” 今儿因赵黼和张振都来赴宴,可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当下便缠着张振要带着,张振也不放心留她在云州,生怕跟蒋勋瞎闹,便索性带了他们一块儿前来。 这些低阶将官自在偏厅用酒,只是可繁不耐烦吃酒,便拉了蒋勋出来在府邸里乱逛,不料竟偏听见这一番话。 张可繁素来对赵黼敬爱若天人,如今听这两名内宅夫人说什么“痨病鬼”又说什么“凶神恶煞”等话,已经十分刺心。 继而听到夫人说小姐“守寡”,更加愤恨,便忍不住嚷道:“尚且轮不到你呢……”一句话没说完,便给蒋勋捂住了嘴。 可繁又听那夫人跟小姐竟舍弃赵黼,盯上自家哥哥,心里更是不悦了,虽不能出声,却早就白眼乱翻,嘴唇掀动。 蒋勋察觉她的唇在掌心里蠕蠕而动,感觉甚是异样,原本还心无旁骛,又见她做出种种鬼脸之态,可在他眼中,丝毫不觉丑陋,反甚是可爱似的,心头竟然一动! 此刻那两人已经去的远了,张可繁用力将蒋勋推了一把,蒋勋方醒悟过来,忙红了脸撤手。 张可繁兀自怨念,啐道:“呸,什么货色,也敢觊觎我世子哥哥,就算是论先来后到,也是我第一个!”说着,又翻白眼。 蒋勋呆呆地看着她,问道:“繁弟,你说什么……先来后到,第一个?” 张可繁自知失言,忙道:“蒋大哥,我不过是觉着他们对世子十分失礼,我想……第一个过去打她们。” 蒋勋狐疑看她,可繁生怕他看出破绽,便拉着手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去吧。”她的手儿竟甚是绵软,蒋勋低头看了看,忽然没来由地红了脸。 两人才回前厅,就得知赵黼要打道回府了,当下忙也都跟着出来,可繁鬼鬼祟祟地跑到赵黼的车驾旁边儿,叫了两声。 张振探出头来,向她使了个眼色,道:“你还不回去,在这儿做什么?” 可繁眼巴巴问道:“是怎么了,为何忽然要走?” 张振含糊道:“有要紧事……”因周围都是些军士,放可繁这样一个女孩儿在其中,于张振看来,就如狼群里放了只无邪小羊羔似的。 相比较而言,蒋勋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当下便板着脸对蒋勋道:“好生看着她,回云州再说。” 蒋勋却痛痛快快答应了,拉着可繁,自回队列之中。 张振将床帘放下,回头看时,却见赵黼斜斜地歪在车内毛毯上,头上帽子,身上大氅早已经脱了下来,一边儿又胡乱去撕领口,嘴里骂骂咧咧,道:“差点没把老子闷晕了过去。” 张振见他原形毕露,几乎笑出声来:“这可不是你自找的?自古以来只听说过苦肉计,没听说过焐汗计。”说到这里,凑近看了眼:“只是佩服世子,穿这样厚重,自始至终,一滴汗也不曾出,又唱作俱佳,才得把那一桌子狐狸蒙过去呢。” 赵黼斜躺着,闻言随意伸腿,便轻轻地踢了张振一下:“你说本世子脸皮厚么?你倒也是机灵,知道我的用意。” 张振叹了口气:“只是我想不通,世子如何竟要如此,你见过繁儿,不喜她的性子也就罢了,这齐州知府的小姐,你见都没见过,难道就知道不喜欢了?” 赵黼不答,只懒洋洋地摇动手中的毛帽子,道:“你若喜欢你拿了去,楚知府一定求之不得。” 张振笑着摇头:“既然做出来了,世子不妨好生想想,回去该怎么跟王妃交代,何况躲过了这次,难道下次也要再想什么法儿?” 两人说到这儿,赵黼笑笑,轻声道:“不妨事,顶多骂一顿,也是舍不得狠骂的……至于下次?没有下次了。” 张振不解,赵黼沉默片刻,忽然道:“孟惊鸿一行半月后要启程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张振眉峰一动,赵黼盯着他:“大概你也听说了,朝廷有意剿除江夏口的水匪之患,要调兵往钱塘操练。” 张振有所领悟,方道:“世子可有什么打算?” 赵黼道:“我已经写了折子请命,派人加急递送京城了。” 张振越发震动,对上赵黼的目光,忽然说:“世子问我有何打算,莫非是想……” 赵黼一笑:“你是我从兵部借来的,也多蒙你费心,替我训了那十三个顶用的好手斥候,可对我而言,天底下却只有一个张教头。那才是求之不得的斥候之王。” 赵黼从未说过这样“正经”的话,张振竟觉有些心潮澎湃,盯着赵黼幽深双眸,此刻莫名竟想:“怪不得可繁见了他一次就喜欢上了,原来……” 赵黼又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妹子,或许想护送她回京……嗯,你不妨再想一想,回头给我答复就是了。” 第197章 因辽军多半都在冬天行动,开春之后草木茂盛,他们通常只做小股攻击。 又因先前那一场决战,大挫了辽军锐气,再加上云州军士气日益高涨,齐州宜州也都整肃军容,威慑之力更胜从前,辽人不敢直撄其锋,竟前所未有地安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赵黼才决定请命南调,而做出这个决定,自然是有两个原因。 这一日,孟惊鸿要回京去,张振竟也随行。 虽然先前有赵黼的话,但是对张振来说,不能舍弃放心的第一个,自是妹子张可繁。 这妮子自打偷偷来了云州,眼看也是半年时候了,期间京城家中连连飞来好几封信,都是问长问短,又催他快些护送可繁回去。 因此张振便打定主意,要先送可繁好生回京,再回头跟赵黼于南边汇合。 可对可繁而言,心里虽也想念家人,可却难舍外头这广阔好玩儿的天地,又听说赵黼欲南下,自然巴不得就紧紧地跟着。 奈何赵黼心里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回京城,再加上若还在外头疯玩,只怕果然是大没有体统了,在张振一番劝说下,只得答应回京。 但是正相反的是,蒋勋却反而要随着赵黼南下了。 原来蒋勋终于做了决定,自请留在世子赵黼身边。对此孟惊鸿虽然有些诧异,可心里也暗觉赞同,因私下里问道:“你如何想留下?” 蒋勋道:“虽然大人甚是厚待,可蒋勋觉着,留在世子身边儿,经过几场实战淬炼,才算真正的行伍中人,也定然大有裨益。” 孟惊鸿含笑点头道:“难得,你竟有这等志向。不过……你也须知道,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随时有性命之忧。何况南边儿的地方形势更为复杂,我心里其实是不想你过去吃苦的。” 蒋勋道:“多谢大人体恤爱悯之心,但当初既然选择了从军,便早已有马革裹尸的觉悟。” 孟惊鸿不由动容,打量了蒋勋半晌,方道:“很好,既然你如此说了,我也不再多言,只是有件事你且记住……”说罢,在蒋勋耳畔低语几句。 蒋勋诧异道:“这……是为何?” 孟惊鸿道:“总归你记得就是了。可知不仅是兵部,朝内许多人,都盯着这位世子殿下呢。”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含笑道,“你且记得我的话,好自为之。” 因此这天,蒋勋竟要跟张可繁道别。他虽自觉可繁比先前已经大有长进,赵黼没理由再赶她走,然而这一次,却是可繁的“堂哥”做主,因此他这个外人自然不便说什么。 可繁先是同赵黼道别,赵黼心里暗喜,面上依旧漠无表情,只说道:“好生回去吧,女孩儿毕竟该有个女孩儿样。来此胡闹的事儿,回去对谁也别提起,须知道一传十十传百的道理。” 可繁大为感动,又喜道:“世子哥哥,没想到你这样替我着想。不如你跟我哥哥说说,带我南下吧。” 赵黼抬头看天色:“当我什么也没说。”转身飘然离去。 可繁不舍,还要再去多说两句话,蒋勋却走了过来,唤道:“繁弟。” 张可繁只得止步,望着蒋勋的脸之时,才忽然又有些离愁别绪涌出,便道:“蒋大哥,你真的要随世子南下打仗?” 蒋勋点点头,望着她的双眼:“我原本以为你也会一块儿去,虽然不能,可未尝不是件好事,你的武功毕竟根基尚浅,去了只怕有危险。” 可繁有些蔫头耷脑的,蒋勋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串石榴果似的朱红玛瑙手串,道:“这是我娘留下的东西,我一直带在身旁,如今便送给你当个念想……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见了,你看着玉,好歹也能想起我来。” 可繁呆了呆,忙推辞道:“这样珍贵的东西,我如何能要?” 蒋勋道:“除了这个,我也没别的能送出手的,只是以后你回了京,且记得仍要勤学苦练,别一离了我,就懈怠下来,以后莫要被人笑了。” 他虽不知可繁的真实身份,这几句话,却着实情深意切。可繁不由红了双眼,张了张嘴,便是个要哭的模样。 蒋勋忙道:“别哭,世子最憎人动不动就哭呢。” 可繁只好忍住,点头说道:“蒋大哥,你去打仗,也要多保重自己,我在京城等着你们凯旋回去呢。” 蒋勋也用力点头,两人四目相对,蒋勋忽然一把抱住可繁,在耳畔道:“繁弟,别立刻就忘了我。” 可繁本是一惊,待要挣扎,却又也紧紧地把蒋勋抱住,眼中的泪就也掉下来,哽咽道:“蒋大哥,我会记得你的。”。 众目睽睽下,因是兵士离别,其他人倒也并不觉格外讶异,只是那边儿话别的赵黼跟张振两人瞧着这一幕,张振焦心之极,便要过去干涉。 赵黼一把拉住他道:“人家正正经经地告别,你过去棒打鸳鸯似的,反而露了行迹,又让你妹子情何以堪呢。” 张振咬牙切齿,又叹道:“得亏云州没认得她的,不然的话,张家的脸也都丢尽了。” “嘿嘿,”赵黼情不自禁笑了声,忽地见赵振眼神不对,忙又咳嗽了声,道:“没事儿,他们毕竟是年少气盛,岂不闻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啧啧,这会子可真像是十八相送啊。” 张振的眼神越发不对,刀光似的飞着赵黼,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张可繁“落得”这个境地,只怕跟这人脱不了干系,可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 赵黼却忽然道:“哎?不对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 张振勉强道:“何事?” 赵黼看着张可繁跟蒋勋两个,琢磨着小声说道:“可繁虽是个女孩儿,可此事你知我知,蒋勋却是不知道的……怎么我看他……神情举止都有些古怪呢?” 张振闻言一怔,半晌反应过来,便抖了抖。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各自转头看向别处。 送别了这一行人后,不多久,也到了赵黼该南下的时候,晏王夫妇自然及舍不得,但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又是赵黼主动请命,只得由他去闯荡。 晏王妃因担心再遇凶险,连日来每每想到,便流泪不止。 赵庄为安抚王妃,无法,便道:“凡事且往好的地方想,你只想着,黼儿去的是江南,自古以来这江南便多出美女,倘若黼儿在那里有什么良缘奇遇呢?岂不是都不必你我费心给他打量了?他的眼界高,口味高,挑中的人物,自然比你我所选的更好,你说这岂不是一件好事?” 晏王妃听了,不由破涕为笑,道:“照王爷说来,果然竟是一件好事了?”虽知道赵庄是抚慰的话,心里却也忍不住有了一丝念想,便喃喃道:“只盼上天垂怜,让这孩子少些灾患,多照拂照拂他才好。”说着,忍不住又眼红垂泪。 这一番赵黼南下,只带了三个云州军中的校尉,其他的军中心腹众人,却都留下来听从赵庄使唤,毕竟云州地方险要,丝毫也松懈不得,内有京内的眼线,外也有辽人虎视眈眈。 若辽人趁机再起事端的话,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至于左支右绌,照应不暇。 除了这三人外,赵黼随身所带的,一个雷扬,还有一个却是杜云鹤。 原来先前杜云鹤自辞了鄜州大营的监军一职,仍来晏王府听命,这一番也是赵庄亲自叮嘱他跟随赵黼的,只因杜云鹤年长,心思深沉些,又是旧时相识,对晏王极忠的人,有他在赵黼身边儿,也多一层放心。 赵黼带人四月中出发,一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如此紧赶慢赶,到达钱塘之时,已经是七月下旬。 正是夏日炎炎的午后,赵黼人在马上,遥望远处山峦,眼睁睁地看着一团淡色乌云从山边儿上笼了下来,紧接着,细细密密的小雨从天而降,即刻便淋湿了满头。 赵黼不由哈哈大笑:“这什么鬼天气,反复无常。” 因练兵之故,兵部跟吏部有命,本州知府不敢怠慢,命钱塘旁边儿的余杭,海宁,永兴,上虞,会稽五县竭力配合,不得有违。 而那些随调来操练的士兵,多半来自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中原腹地,除了家在河畔或者沿海人家外,多半都不会水,幸而正是夏日,人喜近水,正好痛快演练起来。 余杭、海宁两个县是负责安置士兵的,早安排妥当,时刻派人打听着晏王世子驾临日期,这天,两名县令便亲自出来迎接。 又过三日,永兴,上虞跟会稽的知县也都来到,跟赵黼以及将官们碰面,问询事体等。 几个才进厅内相见,赵黼一眼便先看见白清辉,身着官服,却比昔日看着有些成熟稳重之意了,只那股清冷的气质仍旧未改分毫。 耐着性子听过众人寒暄问礼之后,赵黼便走到白清辉跟前儿,望着笑道:“我心想着得闲要去找你呢,不想你竟来了。” 相比较赵黼的热络,白清辉却仍是淡淡地,拱手行礼道:“不敢劳动世子。今日下官是跟众位同僚一块儿前来,按矩而为,公事公办罢了。” 周围海宁永兴等县官看是这般情形,不觉咋舌。 原本事先因要安置驻兵,所以这负责配合应对的五个县的大人们也碰过几回面,众人虽都是芝麻官,却也毕竟是一方之主,五个人之中只白清辉年纪最小,但偏偏是个最冷淡的。 又因众人不知道白清辉的来头,只听说他虽年纪轻轻,但去到会稽后,官声却佳,因此才不十分排揎他。 然而毕竟因白清辉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这几个人背地里只当他“少年傲气”,看不起他们似的……颇有几句微词。 如今见赵黼竟跟白清辉乃是旧识,而面对大名鼎鼎的晏王世子,白知县仍是那副“凭你如何,我自岿然不动”的冷漠脸色。 四人面面相觑,心头震惊之余,不由才明白:原来白知县果然并不是有意慢待他们,而是天生性情如此。 当下众人才心平气和,再看清辉之时,眼神和善了许多。 赵黼却不理白清辉的“公事公办”,一边握住他手腕,一边儿对其他人挥挥手道:“没什么事儿了,就都散了吧。” 众人退后,白清辉问道:“世子可还有事吩咐?” 赵黼斜睨他,忽地笑道:“小白,你是怎么了,虽说一别经年,难道就不认得我了不成?” 白清辉淡淡道:“请世子见谅,如今出任外官,诸事繁杂,又因要配合练兵,委实不敢懈怠。” 赵黼叹道:“得亏才一年多不见,或再久些,只怕你果然不认人了。” 正说到这,便见有个人影在门口探头,赵黼一见,笑道:“你不认得我不打紧,不如再看看,你可认得他?” 白清辉回头,正见蒋勋从门外跑了进来,清辉双眉扬起,眼中透出几分明亮,竟往前走了一步。 而蒋勋早跑了上前,握着手看了片刻,便用力将清辉抱住。 赵黼点头笑道:“这下儿不公事公办了?还是果然亲疏有别,我竟比不上这个实心傻子。” 当日,竟不肯放白清辉回会稽,便留他在营中,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了晚饭,蒋勋便问别后情形,清辉只轻描淡写略说两句。 蒋勋却又口若悬河地说他的遭遇……竟还提起了张可繁。 白清辉听他提及可繁的时候,口吻甚是亲密,不觉也有几分留意,便多问了两句,又看蒋勋容光焕发之态,若有所思。 赵黼在旁喝着茶,冷眼瞧着他们两个,又听蒋勋双眼发光说什么“繁弟甚好”等话,心里只想笑。 当夜蒋勋便拉了白清辉同寝,因久别重逢,叽叽呱呱又说了半宿话。 次日,清辉才自告别,回了会稽。 等赵黼跟从上到下的将士们熟络后,已经从夏日转到深秋,那些原本如旱鸭子般的士兵,经过风里雨里、摸爬滚打的磨练,多半也都懂了几分水性,也学了好些水上作战的诀窍。 眼见钱塘大潮将临,当下暂命原地歇息整顿,不再下水。 是日,外头又是冷雨潇潇,赵黼外头巡了一趟营地,正要回房,忽然想到一事,便叫门上备马。 那随从官问道:“下这样大雨,世子要去哪里?” 赵黼吩咐道:“你叫个向导,我要往会稽一趟。” 第198章 就在赵黼人在钱塘练兵之时,相隔不远的会稽可园之中,却正有一件喜事。 原来露珠儿因年纪大了,渐渐地有了心事,不免有些恍惚躁动,从一言一行里透了出来。 云鬟虽并不在意家里的事,可林嬷嬷跟晓晴两个,同她朝夕相处,却看了出来。 两人私底下议论,一概认定,露珠儿似乎对旺儿十分有心。 林嬷嬷忍不住悄悄地暗中问她,露珠儿只是脸红,羞得不说话。 晓晴见状,便打趣道:“你不说话也就罢了,横竖我也觉着旺儿是不错的,既然你不要,那么我……” 晓晴还未说完,露珠儿已经急急说道:“你、你要怎么样?” 林嬷嬷打趣道:“她不想怎么样,只是想试探你的心意就是了。” 是夜云鬟回来,林嬷嬷就把此事同她回了。 云鬟先是诧异,低头想了会子,便笑道:“是我疏忽了,不想露珠儿已经这样大了,竟差点儿耽搁了她……也罢,倘若果然是郎情妾意的,却是好事,就成全他们也使得。嬷嬷你问清楚,做主就是了。” 早在鄜州的时候露珠儿就照料云鬟,一路随着上京,又转来此地,不禁岁月蹉跎,令人感叹。 云鬟因从不想男女之事,自也没留心其他,听林奶娘说,才恍然醒悟。 林嬷嬷十分欢喜,当下便又同露珠儿说了云鬟之意,露珠儿方红了双眼,默默地点了头。 这旺儿是本地人士,自小便父母双亡,幸而旺儿为人机灵,不是那等胡吃烂做的,本性勤快能干,人又干净利落。 他从小儿就懂得学做工养活自己,周围邻居乡里们见这孩子如此懂事,也怜惜他,时常周济,虽说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也还活了下来。 陈叔搬来可园之后,无意中看见旺儿替人跑腿,委实是个可靠又伶俐的,又打听他的底细,心里也又喜又怜,便才叫他来了可园。 因此这几年算下来,旺儿也是可园的“老人”了,他心里也自把可园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把陈叔林嬷嬷等看做“长辈”,等云鬟来了,又见云鬟果然是个神仙似的人物,更是敬重如神了。 此刻听说要将露珠儿许配他,旺儿喜欢之余,竟哭了出来,翻身便给陈叔磕头,又进去给林嬷嬷跟云鬟磕头。 当下林嬷嬷跟陈叔出面,两边牵线,安排妥当,果然将两人的姻缘合合。 旺儿勤苦这许多年,也攒了些体己,本想在外头买间房子,露珠儿因不舍得离开可园,林嬷嬷禀告云鬟后,索性在可园偏院里,拨了两间房给他们住下。 自此露珠儿跟旺儿越发尽心,不必多说。 这日,旺儿依旧陪着云鬟去衙门,经过周天水门前的时候,正看见那看门老仆出来。 因这些日子,周天水时常会陪着云鬟来去,十分相熟。旺儿便打招呼道:“伯伯,周爷呢?” 那老仆笑呵呵道:“我们爷昨儿绝早便出去了,晚上竟也没回来,大概不知又在忙什么呢。” 谁知云鬟听了,心里微微一沉,那脚步便有些逡巡不前。 云鬟知道周天水是在忙什么,她自是跟着白清辉去了。 而清辉在此番临行前,曾同她特意说过。 清辉自然是同其他几县县官前去余杭,同在钱塘操练水军的各位主事将官汇合,参详事宜。 而其中为首的那位,便是晏王世子赵黼。 当初,清辉同云鬟透露了赵黼将往钱塘之后,看着她的脸色,便又道:“你或许不必太过担心,毕竟负责安置驻军的是余杭海宁两县,到不了本地。” 云鬟勉强一笑,她又何尝不知? 但是赵黼那个人“飘忽不定”,仿佛必定要跟他隔着天南海北,她的心才会安些,如今只隔着一条江的话……就仿佛他随时都能翻波蹈浪地跳到跟前儿。 两个人一时都未做声,白清辉端详了会儿,知道她心里不安,便叫云鬟落座,又命底下送滚滚的茶来。 云鬟缓缓吃了半盏茶,心里的凉意才散了些,可毕竟神魂难宁。 正欲告辞,白清辉问道:“我虽不知……你跟世子究竟有何瓜葛,可是……先前在我看来,世子对你,虽多有逾矩妄为,但实则不像是大有恶意的……” 白樘是个极公私分明的人,等闲不干己事的人或者事务,从来不肯沾手,白清辉虽然面冷心热,可却也养成个泾渭分明的性情,尤其是这些几乎涉及“男女之情”的事,若是别人,只怕他也是一个“视而不见”罢了,更加不会贸然出口相问。 但这偏偏是云鬟。 云鬟见问,不由无声一笑,笑意里竟漾出几分苦涩。 白清辉试着又道:“我知道世子的性情,等闲之人无法消受……” 但崔云鬟宁肯假死也要逃离京城,若说此中没有避开赵黼的原因,白清辉自然不信。 是以清辉斟酌说道:“我并无打探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如此困苦为难。” 云鬟握着瓷杯,半晌才轻声说:“我深懂小白公子的关切之意,我跟世子的……纠葛,一言难尽,十足离奇。不过其实……细说起来,本该散为云烟,只可惜他仿佛并无此意,所以我才宁肯回避。” 白清辉虽不是十分懂,却点了点头:“世子的性情,如冰如火,除非是他自己想要舍手,否则的话,只怕是难的。” 云鬟又啜了口茶,唇齿间那股涩意越浓几分:“你曾劝我不念过去,怎奈……有时候竟无法按捺会想起,不惧将来,可是偏偏……大人,我……竟有些怕了,倘若我再躲不过去呢?” 云鬟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几乎就听不分明,而她始终低着头,垂眸看着地上烛火明灭的影子。 这也是她头一次对人说出心声,连林嬷嬷陈叔等都无法透露半句的话。 白清辉定睛看着她,片刻才说道:“我无法替你拿主意,也无法断言你的将来,然而……有件事我是知道的。” 云鬟慢慢抬头,烛光幽淡中,清辉道:“我会一直都在……凤哥儿的身边。” 此后,云鬟因前段日子受累,又加心底暗藏畏惧,便在可园内卧了几日。 周天水见她心情不快,便约她出外游山玩水,她也不肯动,此刻赵黼虽还在云州,对云鬟而言,却仿佛遍地都是他的影子,若随意出去乱走,只怕也会撞见。 如此龟缩委顿了数日,县衙内的众人只以为她病了,便有些陆陆续续来探望。霍城自也在其中。 霍城来时,因对她说了一件事,原来上回范小郎因偷窃被拿,便给白清辉判了半个月的监禁。 开释之后,近来忽然一反常态,竟要来县衙里做杂役。 霍城道:“我起初以为他又是来作弄人的,谁知竟不是,每日看他勤勤勉勉,竟仿佛果然改头换面了似的。” 云鬟闻听,略觉欣慰,又有些好奇,便问道:“难道是霍大哥你开导了他,才让他幡然悔悟?” 霍城摇头,云鬟想了想,点头道:“那或许是知县大人,上回我将详细禀明大人后,大人说了会妥善处置。只怕私下里同小郎说了什么。” 霍城笑笑道:“大人的确是跟小郎说过话,只不过,真正叫小郎变了的,不是我,也不是大人,而是一个你想不到的。” 云鬟疑惑起来:“是谁?” 霍城道:“是徐沉舟,徐爷。” 果然意外的很。 原来那日,被从监牢里放出来后,小郎一路回家里去,走到半路,便遇到一些少年,因都知道他被县官判刑,又想到范捕快之事,不免都围着取笑。 小郎按捺不住怒火,便推了其中一人,其他少年见状,哪里肯善罢甘休,便围上来,竟不由分说,把小郎痛打一顿。 正不可开交,便听到有人冷冷道:“够了。” 众少年回头,见了来人,吓得都唯唯诺诺,行礼之后,便忙不迭地飞跑离去。 小郎跌在地上,抱头抬头,却见来人,竟是徐沉舟。 因范捕快的案子就是在徐沉舟担任捕头时候被掀翻的,是以小郎竟也迁怒了他,便叫道:“你看什么!你心里很得意是不是!” 徐沉舟本是路过,此刻默默看了他半晌,方冷笑道:“你到底是怎么死,同我有何相干。” 他转身要走,谁知小郎难以自制满腔苦痛愤懑,竟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狠狠扔了过去。 徐沉舟未曾躲闪,石头重重地打在他背上,骨碌碌又落下来。 那刹那,小郎以为他要杀了自己,一时骇然,睁大双眼。 徐沉舟果然回过头来,莫测高深地盯了他片刻,忽然道:“你以为,错的是我,是霍城,或者凤哥儿?” 小郎咽了口唾沫,咬牙赌气道:“是,都是你们的错!”然而对上徐沉舟轻蔑的眼神,小郎竟忍不住,心底一片绝望,放声大哭起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半晌,徐沉舟走回小郎身边,将他下颌抬起,盯着轻声说道:“你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处境悲惨,还有很多比你更惨的人想好好地活着,却已经不能够了。” 小郎呆住,近距离看时,才发现徐沉舟的双眼竟有些微红。 徐沉舟却又很快松手,转过身去。 小郎呆看片刻,忽地站起来,也跟着他走了两步,方握着拳大声问道:“徐爷!徐爷!我到底该怎么做?” 徐沉舟头也不回,冷冷淡淡地说:“别问我,也别跟着我,我帮不了……任何人。” 但是与此同时,就仿佛有人在他的耳畔厉声叫道:“你当时明明可以做得到……” 徐沉舟用力摇头,将那影子跟声音赶走。 那一刻,他本欲冷冷离开,可心底仿佛有个捂着脸缩成一团的孩子,正在拼命哭泣,指责着他的漠视。 脚步慢慢地顿住,徐沉舟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倘若……想要好好地,那就去、找那能让你变好的人……不要找我这种人。” 身后范小郎问:“我不懂,徐爷你说的是……什么样儿的人,是谁?” 徐沉舟抬眸,眼前仿佛出现那日站在高高拱桥上、不染尘垢的影子,忽地,又似是那夜在张府密室中,强忍不适,三言两语便劝张小左放下手中匕首的那人。 徐沉舟目光闪烁,忽地一笑,道:“很简单,你心中想变成什么样儿,就去找那什么样儿的人。”缓缓地吁了口气,拂袖离开。 话说这日午后,薄暮冥冥,徐沉舟吃得微醺,便扶着一个小幺儿,从相好的倌人家中走了出来。 那小孩子因是风月出身,最会看眉眼高低,擅长逢迎的,便于门口拉着徐沉舟的衣袖,道:“徐爷别打这儿去了,就又被别人绊住脚,忘了再来,叫我们只空瞪着眼盼。” 徐沉舟见他如此娇痴,因搂着肩头,低低笑道:“说的可怜见儿的,叫我如何舍得……” 正在此刻,忽地听得马蹄声得得,徐沉舟循声抬头,却见隔着河,对面儿的青石板路上,竟走来两人,后面一个拉着两匹马,前面的人,却负手而行。 只一眼,徐沉舟便瞧出是个不俗的人物,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腰间挂镶金蹀躞带,带一把略短唐刀,脚踏黑色官靴。 虽意态疏懒似的,但体格矫健,自是高手,且生得龙睛凤眼,清雅高贵中,却偏透出一股不羁狂放的气质,让人一见,隐隐生畏。 徐沉舟正疑惑打量,那人因也留意到这边儿,就也散淡扫了过来。 当看见徐沉舟搂着那小幺儿之时,眼中便透出几分烦厌不耐,冷冷地又移开了目光。 徐沉舟在本地自然是头一号儿的纨绔狂妄的人物,纵然知道他天生风流荒唐,众人却也都屡见不鲜,背地里虽不免说上两句,当面儿却是一点儿也不能露的。 如今光天化日下,竟吃了人家的鄙夷白眼。 然而奇怪的是,被那双眼睛瞄过,徐沉舟竟不觉恼怒,心中只是禁不住地震颤,就似冰河水瞬间自心上流过,除了沁凉跟微微地惊栗之外,再无其他。 那小幺儿见徐沉舟打量那人,便也顺着看去,望见之时,不由笑道:“哟,好出色尊贵的人物,是哪里来的?必不是咱们本地的,徐爷可认得?” 徐沉舟摇头,眼睁睁地目送那人渐行渐远,看着……竟是往县衙方向而去。 第199章 让徐沉舟为之一惊的这人,自然便是赵黼。 他一路跟随向导,从余杭来至会稽,却见景致跟别处不同,且才进本城地界,那追了他一路的绵绵淫雨便停了。 赵黼抬头觑着那清朗天色,不由又笑道:“你这雨也是欺软怕硬,知道小白是个难相处的,故而也不敢乱下么?” 因又见遍地青石板路,甚是颠簸,索性下了马儿,且看且行。 忽见前方一座拱桥,高高耸立,两边儿绿荫摇曳,河面上乌篷船摇曳而过,看着古意盎然。 赵黼不由点头叹道:“此虽是个偏僻小城,倒也有几分可观之处。” 那向导笑说:“这便是王曦之曾留下题扇典故的题扇桥,世子若是得闲,可在本地多住两日,这城内的题扇桥,榴花书屋,以及城外的兰亭,西施殿,曹娥庙,戒珠寺等,都是名人墨客最爱去的地方。” 赵黼不以为然道:“我又没那么多墨水儿去附庸风雅,何况也没那许多闲心。” 那向导只得陪笑,当下便仍领着他往衙门去。 从西仓街上经过之时,赵黼打量这条街道,见都是些商铺,街头又有几个人走得飞快,且走且指指点点。 中间儿的正说道:“老马家那个不孝子又发疯了,快去看看。” 旁边一个道:“教出这样丧尽天良的子孙,也是老马两口儿造孽,竟似养了个难伺候的祖宗。” 另一人道:“我听说这回已经报了官了,不知是会如何处置,最好就把他捉拿起来,送进大牢里关几天。” 赵黼扬首看了会儿,不知怎样,往前走了几步,却见那几个人拐进了一条不大的胡同。 耳畔隐隐有人道:“大家快快让开,典史来了。” 赵黼听这声儿有些恭敬意思,不免探头看了眼。 正看见许多人围在前方不远处,有一角墨青色官袍在眼前轻摆,如一片深秋的苍翠落叶随风消失般,悄无声地进了一座宅子的门内。 身后两个身着公服的捕快,也紧随其后。 赵黼脚下挪动,想走过去,又有些犹豫。 就在此刻,听到那处有人嚎啕叫了一嗓子:“大人可替我做主啊,这个不孝子灌了些猫儿尿,就要打要杀的,这日子如何过得……”哭天抢地,诉说冤屈。 赵黼听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皱皱眉,复退了回来,指了指前方道:“县衙不远了么?” 那向导正也打量,闻言忙道:“最多一刻钟就到了。” 当下才又加快步子,来至县衙,门口的公差见他似有些来头,便拦住要问,赵黼理也不理,只问道:“你们白知县可在?” 那公差不由道:“在。” 忽然想起来,才要问是何人,赵黼已经背着手,自顾自走了进去。 那公差急得才要叫,向导忙拦住两人,低低道:“快别乱嚷嚷,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人?那是晏王世子殿下。” 两个公差目瞪口呆,他们都是本地之人,虽在衙门当差,可论理说,本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皇亲国戚的,如今竟听说世子降临,不免各自惊啧,又后怕,幸喜方才不曾得罪。 且说赵黼进了县衙,仍是闲散地边走边乱看。 谁知正遇见县丞跟主簿商议了事儿退出来,猛然见了此人大模大样逛了进来……主簿尚不知如何,那县丞先是一呆,继而紧走两步,深深地行礼下去:“不知是世子殿下降临,有失远迎。” 原来昔日白清辉前往余杭之时,县丞也随行在侧,因此竟是见过赵黼的。 主簿闻言,大惊失色,忙也上来见礼。 赵黼懒怠理会,只“嗯”了声:“白知县在哪里?”两人战战兢兢,亲自引路。 将到书房之时,赵黼道:“我自去见他,你们不必跟着了。”两人方又小心退了。 赵黼也不声张,只悄无声息地往前,经过那半开的窗户之时,往内看去,——却见白清辉端坐在书案前,身形端直,不苟言笑正看公折。 赵黼不由暗笑,心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再过两年,又是个白四爷了。” 他便来到门口,轻轻在门扇上扣了一下儿,又咳嗽了声。 那边清辉听见动静,便抬眸看来,当看见是赵黼之时,眉间忽地细微皱蹙,却直直地盯着他,一时并没开口。 赵黼略觉奇怪,旋即笑道:“怎么了小白,是不是看我亲自过来找你,觉着受宠若惊啊?” 清辉盯着他瞅了会儿,才起身行礼,又道:“世子既然前来,如何不叫人通报?” 赵黼啧道:“你这丁点儿大的地方,哪里有这许多规矩,我也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自顾自上前,就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他虽然坐了,却并不安生,握着扶柄左顾右盼,上下左右地打量,才又笑道:“小白,你这儿虽然小,不过倒也算干净清雅,跟你倒是有些相衬。” 清辉并不落座,问道:“世子是特意来探望我的么?” 赵黼道:“不然如何?” 清辉垂眸道:“我以为,是有些什么军需上的事,需要本县协助。” 赵黼笑道:“瞧你说的,若是公务,何须我亲自走一趟。” 清辉点了点头,忽然走到桌前,看了眼原本的卷册,便掩起来,道:“世子稍等。” 赵黼还未如何,清辉竟起身走到门口,叫了个仆人过来,道:“奉茶来,再看看霍捕头在不在,若在,叫他即刻来见我。” 那小厮忙抽身而去,顷刻,果然奉了茶水。 清辉道:“世子一路前来,必然辛苦,喝口茶润一润吧。”亲自捧了一杯,送到赵黼跟前儿。 赵黼笑嘻嘻地看着他:“总算认得六爷了?也罢,受你的情。”便捧了茶来喝。 这会儿霍城因也来到,白清辉便又出了门,往旁边走开一步。 才要说话,想了想,又多走开几步,方对霍城低低说道:“你去小藤花胡同,看看典史料理的如何了,若是完了事,你便同她说……”竟靠在霍城耳畔,越发密语了几句。 霍城疑惑不解,但见向来冷静缜密的县官如此吩咐,那自然是大有干系的,忙抱拳道:“属下领命。”转身疾风似的去了。 白清辉这才又回到书房,却见赵黼仍坐在椅子上,正吹着茶喝,他一边儿挑拣,一边儿咂嘴道:“这茶虽是新的,却是下品,味儿不太好。” 清辉不语,此刻忽然想起当年在京内崔侯府,赵黼也是这样挑剔云鬟房中茶水的。 赵黼见他静默,又道:“小白,你忙得很呢,来这儿也有一年了吧?” 白清辉道:“是,正是一年了。” 赵黼叹道:“当初听蒋勋说你来了这儿,我还吃了一惊呢,你要外放倒也罢了,那些大城富庶之地,哪里去不得,偏钻到这犄角旮旯里。” 清辉静静道:“世子言重了,不论去哪里,都是领皇命罢了。” 赵黼双眸烁烁,笑道:“跟蒋勋说的一样。不过,我却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跟你在这犄角里相见。” 清辉只得端了茶,自也喝了口,才道:“我也没想到世子竟亲自来了,是我的荣幸。”他的声音仍是那样清清淡淡地,虽说“荣幸”,面上的表情却仍一副“跟你不熟”。 赵黼不由笑了声,又站起身来,捧着茶来到窗户边儿,往外打量了会儿,忽然问道:“我听蒋勋说,当年在太平河畔,小白你曾说过,崔云鬟不会那样死?” 清辉见他竟提起云鬟,心头如有冰刺,只是他毕竟是个情不外露的人,竟仍是不动声色:“是。我的确曾说过。” 赵黼回身,探究看他:“为什么?” 清辉道:“因为我……同情崔姑娘。” 赵黼眼神微变:“同情?” 清辉似没发现他身上气息变化,垂眸淡淡道:“是,我同情她,明明是极好的女孩子,却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不愿相信她就此死去,故而那样说,对人对自己,若真的信了她没死的话,也算是一种心里好过些的慰藉。” 赵黼喉头一动,想笑,嘴角却只抽动了一下:“这样说来,你只是……想自欺欺人而已?” 清辉抬眸,眸色依旧冷澈:“是。” 赵黼终于笑了声:“你胡说。” 清辉问道:“如何胡说?” 赵黼道:“她不会死,我知道她没有死,或许就在这……” 偏偏说到这儿的时候,赵黼停了停,冷静如清辉,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双眼。 赵黼却又道:“就在这江南的某个地方。”说话间,便又转头打量清辉的书房。 虽然明知道他绝对看不出什么破绽来,清辉心中却竟仍难掩不安——这一刻,才感受到当初崔云鬟听说赵黼将去钱塘时候的那种感觉。 这位世子殿下,天生就有种叫人心跳失常的能耐。 清辉又喝了口茶,才问道:“何以见得?” 赵黼不答,只仍退回椅子上,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拄着腮,目视前方,有些发怔似的。 清辉端详片刻,忽然道:“世子,世子莫非,还想要找到崔姑娘?但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真的已经……故去。” 赵黼拧眉看他,瞳仁微微收缩。 两人目光相对,清辉心底仍有一句话,微微窜动,极想要说出口来,可是望着赵黼如斯警觉明锐的眸色,却仍是死死按捺住。 清辉垂了眼皮:“世子见谅,是我失言了。” 赵黼反应过来,却又恢复了原先那嬉笑无忌的模样,道:“罢了,还是不说这个了……对了,你仍跟季陶然书信来往么?” 清辉顿了顿,才“嗯”了声,赵黼又问:“那你来此,令尊可放心么?” 清辉不言,赵黼噗嗤一笑,却又口没遮拦道:“四爷真够狠心放心的,若我有这样出色的好儿子,早捧在掌心里,千疼百爱去了,哪敢放他出来这龙蛇混杂的不知名地方儿呢。” 这话虽有几分冒犯,但也只有他能这样若无其事地信口乱说。 清辉素知他的性情,也并不在意,只道:“父亲自有公务,何况我也大了。” 赵黼却倾身细看他,笑吟吟道:“小白,别怪哥哥没提醒过你,你出来一年了,可知道京内也有些变化?那个什么……什么朱三小姐的……听闻已经住在你们白府里了,只怕很快要成了你的继母了呢。” 赵黼一脸看好戏的神情,谁知白清辉波澜不惊道:“这个我早就知道,原先没出京之时,姨母就在府里了。” 原来这户部尚书家的三小姐朱芷贞,从来都极心仪白樘,先前因亡姐的关系,也常跟白府来往,名为亲戚相关,实则是大有再续姻缘之意。 白府内的白老太太等人,也有意撮合两人。 只不过因白樘向来公事繁忙,对朱芷贞也甚是冷淡,偏生凑巧,每当白府内欲谈论婚嫁之时,白樘都有公干出城。 朱三小姐苦捱良久,毕竟年纪有些大了,京城内又有些风言风语,终究耐不住,加上府内催促,便嫁了新科状元陈威。 谁知两人成亲之后,三小姐总觉着陈状元似不很如意,又忍不住心里暗暗把陈威跟白樘做比,竟觉着人品、相貌、官职等……哪一点儿也不如白樘,渐渐地将夫婿弃如敝履,而白樘却仍是天上月。 三小姐心里懊悔,每每冷言谤丧等,流露出来。 陈威却也心明,也看出夫人离心离德,两人勉强过了两年,便和离了。 自此后,朱三小姐竟一门心思地盯着白樘,又因毕竟是嫁过人了,不似做姑娘时候腼腆,起初还借着亲戚关系,隔三岔五地在白府里住上几日,奉承白老太太跟一干女眷,讨了女眷们欢心后,就借口要照顾白清辉,竟有个长住的架势了。 此时京内人人皆知,一时曾传为异闻。 得亏白樘几乎镇日都在刑部,要不然就出外公干,一去数月不回,极少在府内盘桓。 而满朝文武以及京内百姓们又素来知道白四爷的为人,才不曾传出更多不堪流言。 但虽如此,到底白樘得罪的人也不算少,因此那些对头便抓着这点儿,暗中编排了些谎话……倒也蒙蔽了一些不辨是非的百姓等。 此刻在书房中,赵黼说罢,见白清辉面沉似水,淡然不惊。 赵黼便摸着下颌道:“原来你早知道,看样子她果然就看上四爷,不准备撒手了呢?你难道一点儿芥蒂都没有?” 清辉道:“我如何想法不打紧,父亲自会拿主意。” 第200章 听了白清辉的回答,赵黼大笑两声,道:“妙极妙极,你们父子可真是同声一气。” 又问道:“是了,你好歹出来这许久,白四爷可来探望过你不曾?” 白清辉摇头,片刻才慢慢答道:“我听说父亲曾为了一件案子经过本地,可并不曾跟我见过面儿。” 赵黼挑眉又笑:“这可是本朝的三过家门而不入么?不知是什么案子,需要四爷出马?” 白清辉依旧平静,道:“此事并未大肆传扬,是以我也并不十分清楚,后来因猜测,去年本地跟周遭数县有金铺子连环被抢,想必是因此而惊动了刑部。” 赵黼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样大事,又发生在你的辖下,按理说四爷该告诉你才对。” 清辉道:“父亲行事从来自有主张,雷厉风行,想必觉着找我也无济于事,故而连耽搁也不曾。” 清辉说完,便又看赵黼道:“世子好似……对我父亲的事很感兴趣?” 赵黼才笑道:“哪里,不过是跟你见了,便闲话而已。” 如此又说了半晌,眼看天色不早了,赵黼便斜睨他道:“小白,今晚上我在你衙门里睡一晚吧。” 清辉一默,继而点头:“世子若不嫌弃此地简陋狭窄,自然欢迎之至。” 当下,清辉便叫人去准备下榻之处,赵黼因想到先前来时他正批文,又缠了他说了许久的话,自是耽搁了“白知县”的功夫。 赵黼便体贴道:“如今你不同往日,也是正经儿官吏了,你且忙,不必理我,我自己到县衙里转一转就是了。”说着,起身往外。 不料白清辉心底有事,转念间竟道:“世子难得来一趟,好歹要一尽地主之谊,我陪你。” 当下白清辉陪了赵黼出外,从书房一路沿着小径往花园而行,赵黼眼见这院子虽仍见逼仄,也并没什么百草千花,只墙角处有几棵芭蕉树,院中却零零散散地只栽种了十几棵玉兰树,于秋风中萧萧肃肃。 因是深秋,花儿早凋零了,地上厚厚地草荫枯黄中依旧透着几丝绿意,细长茂盛如美人长发,看着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赵黼随意看了半晌,回头对白清辉道:“好好,这个地方合该是你的。” 正在此刻,忽然见廊下有两个公差从门前经过,一个说道:“你不明白,原本还哭的什么似的,听闻要捉那马大进监牢,这一家人忽然又好了?反齐齐数落典史的不是。” 另一个问道:“居然敢如此?” 那人道:“可不是么?这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敢向典史动手,真真气死人也!幸亏霍捕头及时赶到……” 另一个也咬牙道:“叫我说,下次不必理会这些浑人,任凭他们互相打死……” 声音渐远,很快离去。 赵黼听见了,又想到方才白清辉唤霍捕头之事,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也不以为意,只对白清辉道:“你这小城里倒也热闹,我来的时候,就听什么马家驴家吵嚷一片,可见你当这芝麻官儿,必然也不轻松。” 白清辉正盯着那门口,闻言垂眸:“是。” 赵黼见他眼睫长长地抖了抖,不知何故,只当他是心系公务罢了,便道:“不过也算一番历练,好了,知道你忙,咱们回去吧。” 当夜,赵黼在县衙用了饭,那老仆只知道来了一位客人,于是把素日白清辉吃的饭菜,又加了两样儿罢了。 赵黼虽有些习惯了南边的饭食,见了这色香味皆少的一桌子,但白清辉却泰然自若,不觉又取笑道:“我真真儿疑心你们府里是把你虐待长大的,如何什么样的东西都咽得下口。” 白清辉道:“只需想想,世间尚有许多饥寒不足的人,就甘之若饴了。” “胡说,胡说,”赵黼正拿着筷子,一脸嫌弃地戳那条咸鱼,又道:“另外,这条鱼死了有半年了吧?如何不让它寿终正寝?” 白清辉啼笑皆非,只得不理他。 好歹那老仆识相,特准备了一坛子女儿红,赵黼才喜道:“这个合我的意。”因白清辉不喝酒,他便自斟自饮起来。 谁知晚饭尚未吃完,外头有公差匆匆来到,白清辉见神色不对,起身出外。 公差满面焦急,报说:“大人,大事不好,霍捕头出事了。典史已经去了小藤花巷,让我来告知大人。” 白清辉脸色微变,还未说话,就听身旁有人道:“出什么事儿了?” 清辉回头,才惊见不知何时赵黼已经走了过来。 那公差知道他身份尊贵,不敢不打:“禀告世子殿下,有人告霍捕头杀人。” 赵黼闻言,不惊反笑,对白清辉道:“小白,你瞧瞧你,这差事做的,风生水起,这种事儿也竟能遇上。” 白清辉哪里有心思跟他玩笑,只道:“世子且先用饭,我去看看究竟再回来相陪。” 赵黼一把拉住:“我正愁没趣儿呢,这会子还吃什么,跟你一块儿去。” 灯光之下,赵黼竟看见白清辉的双眸有一刻的锐色闪烁,正有些诧异,白清辉方道:“人命关天,这并不是什么有趣之事,何况偏僻小地,若知道世子前去,只怕众人惊动,有碍查案,还请世子见谅。” 赵黼听着有几分道理,便又哼了声,道:“好吧,知道你又要公事公办了,六爷乐得自在吃喝呢,你去奔波就是了。” 当下清辉才忙随公差出了衙门,且走且说,白清辉才知端地:原来先前小藤花巷的那老马家,竟出了大祸事。 白日里因马大醉酒行凶,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众人见情形不对,逼得报了官。 云鬟带人赶到后,马大兀自醉醺醺地,见云鬟询问状况,他非但不惧怕,反而仗着酒力,出言不逊,最后还忍不住动手动脚起来。 幸而两个捕快在旁护着,把马大一把推在地上,喝道:“不许对典史无礼!” 那马大跌的厉害,却又爬起来,冲上前更加要打要杀,云鬟见闹得的确不像样,便吩咐捕快将此人带回衙门处置。 谁知一声令下,最先跳出来造反的竟是马家二老,两人拼命拉住儿子,又百般求情。 云鬟因见马大娘子跟马老汉头上已经带伤,且这马大目中无人,连官差都要打,自然不肯放过。 两下相持,马家的人一看如此,顿时便翻了脸,不似先前一样数落儿子的不是,反而埋怨先前不该报官,又控诉官差不近人情,“无事生非”。 他们一边儿说一边儿挣扎推搡,把公差气得七窍生烟,又因是两个老家伙,不敢十分用力跟他们拉扯,生恐伤了人,因此一时竟无法撕攞开来。 不料那马大见爹娘架住了公差,他便从地上爬起来,装疯卖傻地又向着云鬟冲过去,口中且不三不四地说着。 正在此刻,幸而霍城赶到,一把攥住马大的手腕,往外一掀,轻而易举将人掀翻在地,喝道:“大胆,你想干什么!” 马家二老见状,忙扑上来,小心翼翼拉扶起儿子,哭天叫地,嚷嚷不休,就仿佛受了天大冤屈,马婆子还叫道:“没天理的,捕头打死人了!” 那马老儿则道:“这本来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又何须你们来插手?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虽叫的厉害,却都害怕霍城的身手,因此不敢再造次。 云鬟见这一家人都是奸刁之辈,而外头围观众人也越来越多,也有几个马家的亲戚,仿佛也有袒护之意,蠢蠢欲动。 云鬟同霍城对视一眼,因上前一步,喝道:“住口!” 马婆子哭声一收,四个人都看着云鬟,云鬟道:“既然说是家务事,不必官府插手,那在场各位都有个见证,以后若是有好有歹,不要再赖官府。” 马家二老立刻转怒为喜,道:“这次不知是哪个小挨刀的报了官,并不是我们的意思,以后自然也不会了,绝不再劳烦。” 当下云鬟便跟霍城出了马家,霍城就叫跟来的公差先行回衙门。他却陪着云鬟回了可园。 谁知先前,霍植来可园相报,说是马家出了事,马家的人竟口口声声说杀人的是霍城,还找上门来。 云鬟立刻命人来县衙通知,自己先赶去马家,两人竟是前后脚到。 却见胡同口已经挤了好些看热闹的在,里头有人叫道:“都说看的很清楚,不是你还会是谁?” 门口的人看见是知县跟典史来到,急忙让路,云鬟先一步进内,却见院子里也站了好些人,一簇围在一起,不知怎样,另一簇在堂屋门口,正围着霍城,或质问,或叫骂。 云鬟早看清情形不好,回头叮嘱白清辉道:“大人,你勿要入内。” 白清辉会意,便止步留在院内,叫公差带人上来问话。 旁边数人便上前行礼,道:“大人来了就好了,我们住在隔壁,傍晚要吃饭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了声杀人了,乱成一团,只因这马大经常在家里喊打喊杀,今儿白日也还闹过一场,公差都到过呢,我们只当又是玩闹,也没在意,谁知又听见似是马大的声音,嚎了起来,我们才有些怕,却也不敢管他们家的闲事,后来再听不见声响,才壮着胆子过来瞅一眼,谁知就见这四个人都死了。” 白清辉道:“既然人都死了,如何就说是霍捕头杀人?” 旁边一个说道:“只因先前马家吵嚷的时候,霍捕头又带人巡街经过,我们曾听见马大又站在门口浑骂,说他是多管闲事的……”毕竟是难听的话,竟不敢复述。 另一人道:“大人不知,白天的情形我们都看见了,必然是霍城因为马大这家人得罪了他,方才马大又骂的那样难听,就惹怒了他,毕竟他先前也是杀过人的,何况除了他,谁敢做这种杀人满门的事儿呢……” 白清辉皱眉,扫一眼前方,却见霍城站在门口,闻言死死握拳。 不提白清辉在外询问,只说云鬟自己走到堂屋门口,此刻有几个马家的人因围住了霍城,见她走了过了,才停了口。 霍城上前一步,似要分辩:“典史,我……” 云鬟道:“霍捕头不必着急,如今大人也来了,自会水落石出。” 淡淡安抚一句,迎面所见,却是白日里还叫嚣气盛的马家老汉,此刻坐在正中间桌子边儿的太师椅上,垂着头,几乎看不见脸,脖子上的血把衣裳都洇湿了,有的便流了下来,地上凌乱洒落。 而马老汉的裤管挽起,脚下一个木盆,里头的水也被血染红,——似乎正要洗脚的模样。 霍城见她面色冷静,而白清辉虽未上前,但站在院中,也依然是岿然不动的风范。 霍城压下心头惊悸之意,便对云鬟道:“我方才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去过,其他人的尸首在……”说着,指了指右手里间儿,并左边一间。 云鬟先往右手边去,掀开门帘,就见马婆子僵倒在炕边儿上,后心处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间房,也正是马家二老的卧房了。 云鬟统看了一遍,才退出来,又往左边房间去,才进了门,便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令人心中有些不适。 此刻屋内光线甚是幽暗,云鬟定了定神,才看见前方床边倒了一个人,走过去细看,却正是马大无误。 只是如今他已经没了气儿,死因也同样是脖子跟胸前的刀伤,床上被血染的一塌糊涂,血渍甚至顺着床沿滴落地上,马大的脸上表情甚是狰狞,恐惧之外,又仿佛带着愕然怒意。 马大脚下地上,挨着卧倒一人,自然正是马娘子,借着淡淡烛光看去,颈间也是鲜血淋漓。 云鬟按捺不适,通看了一回,却总觉着哪里仿佛有些遗漏,再细看周围,却看不出。 正要再加几分仔细,耳畔忽然听见有人道:“嚯,莫不是满城的人都在这儿了?” 在此等满地死人、众人惊慌的院子里,这声音却蛮不在乎,甚至依稀带有几分笑意。 此刻室内油灯光线暗弱,又且两具死尸在前,更添阴森,云鬟乍然听见这个声音,心陡然跳乱,而与此同时,在她的眼前,马大的尸身忽然一抖,竟慢慢地往前挪动起来。 云鬟竭力捂住嘴,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 第201章 只因赵黼被白清辉义正词严说了一番,只得打消去看热闹的念头。 然而他哪里是个闲得住的人,抱着一坛子酒喝光了后,精神越发振奋。 因白清辉并没许多下人,是以夜晚的县衙里,竟是静静寂寂,赵黼在门口一站,满院子只有树影子,就仿佛整个县衙只他一个人。 赵黼抬头望月,低头看影子,不由叹道:“小白啊小白,难为你,这性情可怎么了得。” 他来回儿走了一番,复回屋内,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睡。 也许是酒劲儿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心底竟烦躁不安,总有一股冲动,似乎这水乡小城之中,有什么在召唤着他。 赵黼因白日经过小藤花胡同,不用人指点,便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一眼看见那许多人围在门口,他便也走过去,正听见那些百姓们在议论老马家的事儿。 又有一个说道:“这马大也是作死,白日里闹那么一场,让衙门的人都面上无光,晚上霍捕头带人巡逻经过之时,他还站在门口挑衅呢。说什么……走狗之类,骂的极为难听。” 另一个小声道:“何止,我还听见他乱嚷,说什么让霍捕头有本事把他也杀了的话,你看这不是合该他死么?” 两人正窃窃私语,忽然听旁边一个人笑问道:“什么‘也’把他杀了,难道这霍捕头先前杀过人?” 几个人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名仪容出色的少年,星眸剑眉,微光之下,竟甚是惊艳动人。 众人一时都看呆了,忙行礼,有人问:“这位公子是?好似不是我们本地人?” 赵黼道:“我是经过的客人,看这儿热闹,过来瞧瞧。” 众人大悟,又见他生得天人一般,虽看着不同凡响,偏又是笑吟吟地,叫人又敬又爱。 那些人不由便说道:“怪道公子不知道呢,这位霍捕头,若不是机缘巧合,这会子只怕还不知流落在哪儿,还不知有没有命呢,如今能当捕头,多亏了……” 正说到这儿,忽然旁边一个人插嘴道:“多亏了咱们大人英明,县衙公差们能干,才洗脱了霍捕头的冤屈,也是霍捕头的运气,大人竟看中了他身手出色,便提拔他为捕头了,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你们说呢?” 众人听见,回头看时,却都认得是可园的小厮旺儿,此刻白知县正在里头,且的确堪称“清官”,当下便纷纷附和:“是是,哥儿说的不错。” 旺儿却又笑嘻嘻看着赵黼,问道:“公子是打哪儿来的?” 赵黼瞄他一眼,见他倒也并不很讨厌,便道:“从余杭过来的。” 旺儿道:“看公子仪表非俗,必然是大家公子,也能来我们这种小地方,真是难得呀。” 赵黼原本正往宅子里看,闻言又扫他一眼,却觉着这人实在聒噪,便往前走了一步,依稀瞧见白清辉人在那院子里头,正在同两个乡民说话,当下按捺不住,竟走过去。 旺儿盯着赵黼背影,眼珠骨碌碌乱转,想叫住,却又不敢。 且说云鬟正在室内细看众死者之态,因正觉马大这屋子里有些古怪,一时却看不出是什么。 正全神贯注之间,猛然听见外头那一声,却是让人铭心刻骨无法淡忘的。 偏偏就在这会儿,眼前的尸首有了异动。 云鬟紧紧掩口,双眸睁大,眼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跟外头一墙之隔的人物,同样都如幻觉一般,却偏比幻觉更可怖万倍。 马大的尸首动了动,倾身过来。 云鬟本能地后退一步,若非竭力自控,几乎早已经转身逃了出去。 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场景,却见马大的双眼也正盯着她,整个人一歪,就从榻上滚落底下。 一刹那,把那盆水也带翻了。 喉咙里冒出一声尖叫,旋即压下。 云鬟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然而当回头看着那扇窗户、想到外头可能站着的是谁后,却又生生刹住脚步,便战栗地捂着嘴,沿着墙边儿慢慢蹲了下去。 而在外头,因赵黼不请自来后,白清辉蓦地回头。 他果然是“神出鬼没,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防不胜防。 从白日来到,一直到如今,白清辉数不清自己被赵黼吓了多少次。 他突然在县衙出现;他曾经过小藤花胡同;他说云鬟“就在这”;他们去花园,遇见捕快们议论“典史”;他要跟着来现场;他又果然来了现场…… 可知哪一次,白清辉的心都要跟着狠狠紧缩。 ——这个人,简直是为了折磨人而生的。 若非清辉天生如此,遇事绝少慌张,只怕早就无法自控,露出马脚。 何况是在赵黼的跟前,这位世子的眼神之锐心思之敏,若有异样,也难以逃得过他的双眼。 四目相对,赵黼见白清辉神色“微冷”,并不知清辉此刻心底那难以形容的滋味,只当清辉是恼他擅自而来。 赵黼便假作不在意状,四顾瞧了一眼问道:“不是说出了人命?怎么没见死尸?”掀动鼻子嗅了嗅:“哦,在里头?” 他迈步要去看看,白清辉抬手,袍袖一扬,将他挡住。 赵黼止步,低头看看,只听清辉低低寒声道:“世子,莫非忘了我之前所说?” 此时此刻,赵黼心里才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白清辉,对他仿佛有些太过冷淡了,起初赵黼以为是因经年不见、各自年长,又加白清辉外放为官,不再似昔日少年相处般,也是有的。 可是这一会,清辉的话语中,那极冷之外,似乎隐隐地透出了一股…… 赵黼望着他的双眼,竭力寻思那种令他心里恍惚“不安”的是什么。 正在此刻,忽然间听见屋里头“彭”地一声,紧接着,仿佛什么被打翻,又像是水,哗啦响过。 赵黼一时来不及去寻思那种感觉到底如何,便问:“谁在里面儿,是怎么了?” 清辉唇角紧闭,冷静自持如他,此刻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而这会儿,仵作孟叔正好儿来到,清辉目光一动,便淡淡说:“是典史官在查看现场,孟叔,你且速去相助,且记得小心些,别碰了什么东西。”孟叔行礼,匆匆进门。 剩下赵黼跟白清辉两人对峙似的站着,旁边众人因多半不知赵黼的身份,只见他旁若无人似的进来,都各自打量,议论纷纷。 白清辉竟想不到该用何种方法,破开这个僵局。 不料赵黼因想不明白自己心底那感觉,便对清辉一笑,说道:“你不会当真动怒了吧?我不过觉着……” 清辉虽见他面露笑容,却不敢懈怠,只道:“我原本说过,人命关天,并非好玩的事儿,且今日死的是一家四口,世子莫非……觉着这很有趣么?” 赵黼听了这几句,“啊”了声,心想:“怪不得他不高兴了,原来死了这么多人。” 当下道:“好好好,是我唐突了行么?我不看就是了。不打扰白知县断案,如何?” 赵黼笑着说罢,举起双手摆了摆,又瞄了一眼那屋门口,最终转身,往外而去。 清辉一直盯着他,眼睁睁地看他走出了门口,那袖口中紧握的双手才缓缓松开,此刻,手掌心早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且说赵黼虽然去了,清辉仍不敢怠慢,他惦记着方才里头那一声响动,想亲自进内看看云鬟是否还好,可走到门口,一眼看到灯影下的血红,顿时摇摇欲坠。 霍城忙上前扶住,此刻,屋里头方传来孟仵作的声音,焦急地叫快去请大夫。 众人都不解,而白清辉自以为云鬟如何了,急忙又要入内,才一脚进门,膝头已经没了力气,得亏霍城死死扶着。 还好孟仵作已经走了出来,对白清辉道:“大人,原来那马娘子不曾死透,还有一口气在。” 白清辉问道:“典史呢?” 孟仵作一怔,继而道:“典史……略受了些惊吓。” 方才孟仵作因听清辉说了“典史”在内,谁知进门之时,不见人影,孟仵作还以为她在别间儿,便去查看那两具尸首,谁知竟发现马娘子没死。 方才转身要出来禀报之时,才见云鬟蹲在墙边。 孟仵作吓了一跳,待要相问,她却扶着墙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低低道:“我无事,孟叔先去……回大人就是了。”孟仵作只当她是被这情形吓到,安抚两句,便走了出来。 听仵作说罢,清辉勉强抬头,凝视那低垂的门帘,心下懊悔。 今日晌午赵黼初来,白清辉命霍城前去找云鬟,可却并没说明赵黼来到会稽的话,只让霍城看着,若是小藤花胡同的事儿没完结,便在那里料理,若是完结之后,便叫云鬟自回可园,他在县衙里有一位贵客要应酬,不能被人打扰。 是以云鬟竟不知道此情。 清辉只以为若是趁早儿打发了赵黼离开,云鬟自也少受些惊怕,没想到,左右竟躲不过。 而门外众人听闻马娘子未死,都轰动起来。 霍城反十分喜欢,抱住霍植道:“大人,太好了,马娘子不死,可以说出谁是真凶,自然可以证明我不是凶手了。” 而孟仵作又低声对白清辉说:“另外,我方才看见,马大的双脚竟是被烫坏了,仿佛是开水所为,皮开肉绽。” 先前云鬟进房间后,曾闻到一股怪味儿,却想不通是什么。只是当时马大的双脚兀自泡在水里,她自然不会去拿出来细看一眼。 谁知马大的尸首跌落后,带翻了洗脚盆,水漫出来,自然露出端倪。 却也因此,云鬟发现,原来并不是马大“死而复活”,却是因为地上的马娘子手拽着床褥,马大的尸首又紧靠床边儿,故而才跌落下来。 云鬟一边身不由己地看着眼前这诡异错落的情形,一边听外头白清辉跟赵黼对话。 满心里竟想:他果然来了。 先前被清辉告知后,云鬟在可园卧“病”数日,最后因听霍城说起徐沉舟的事……心里有些触动。 又过两日,她先前习惯了衙门中众事,猛然闲了下来,竟浑身不自在,便又想:毕竟两年过去了,兴许赵黼的那份执念早已经淡了,彼此年纪又长了些,也许……他另有奇缘,也许把她忘怀,也许真以为她死了……都有可能。 纵然这想法有些自欺欺人,可一旦认定这样想,心里便好过了许多。 正懵怔间,帘子一动,是清辉听着孟仵作说完,忍着不适,走了进来。 室内光线很是暗淡,因有尸首在,透着阴森死寂之气。 两个人面面相觑,清辉问道:“你无碍么?”只盯着云鬟,不让自己留意别的东西,可看久了那双虽暗影里仍明澈的双眸,就仿佛真的不会在意别的什么了。 云鬟唇角微动,哑声道:“他真的来了?” 清辉点头:“白日就来了,我、我怕你知道了会有碍,没想到……” 云鬟握了握拳。 清辉上前一步:“凤哥儿,你打算……怎么做?” 一句话问完,清辉猛然一震:他忽然醒悟,他先前瞒着云鬟不告诉她赵黼来会稽的事,并不仅是担心她而已,或许……在他心里,隐隐也担心着另一件事。 ——云鬟会不会因为赵黼的原因,再次选择离开。 天大地大,他竟然会在这里跟她机缘巧合,然而清辉心里知道,若真有下一次,只怕,便是永诀。 此刻孟叔叫人进来,要抬马娘子出去抢救,见他两个默然无声,不知如何。 沉默中,耳畔响起女子的呻吟,云鬟回头,看着满面鲜血的马娘子,她默默地看了会儿,心底竟又想起那让她永志不忘的八个字。 在清辉的等待中,便听见云鬟轻声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凶手,还霍捕头清白。”虽然声音极轻,却十分镇定坚决。 且说赵黼离开县衙,他的“兴致”被打断,心里不免有些不受用,便喃喃道:“幸而是你,若是别人,六爷一拳就……” 一边说一边往人群外走去,他虽一声不吭,可奇怪的是,众人见他来到,都自发自觉地让开一条路,赵黼竟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旺儿躲在人群中,打量他去了,才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好厉害的人物呀。” 赵黼沿路返回,眼见前头县衙在望,心里想着这一整日白清辉的举止言行,起初还当时白清辉个性天生所致,但一路走来……却渐渐地咂摸出几分异样。 入夜的小城,十分清幽,跟凶案发生的巷落不同,青石板沐浴在月光之下,幽然有光,赵黼负手而行,听着靴子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很轻微的吧嗒吧嗒声响,就如牙板轻巧,竟透出几分意境来,寂寥悠远。 “那个眼神……”赵黼盯着天上那轮月,“小白你那个眼神……” 脚步忽然停住,赵黼终于想起白清辉眼神中令他不安的是什么。 在那股冷静之下的,是不由自主浮出的——戒备之意。 没错,就像是有什么秘密,会被人发现,故而戒备而警觉地…… 赵黼蹙眉望月,苦苦出神,倘若有人远远地看着,还以为是某个文人雅士,月夜大发诗情,对月咏叹什么千古名句呢。 赵黼正在苦思冥想,忽地听见急促的马蹄声,马上之人翻身跃下,才要进衙门,一转头的功夫看见赵黼,面上惊喜交加,忙奔过来。 第202章 此刻渐渐夜深,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也逐渐散了,只有县衙的公差尚围在老马家门口。 另外便是旺儿,挑着灯笼等候云鬟。 正在袖手打哈欠,却终于见云鬟同白清辉两人走了出来,旺儿忙打起精神迎了上去,道:“主子,办完正经事儿了?” 白清辉忽然道:“我送你回去吧。” 云鬟摇头:“不必了,大人还是先回县衙,明日……还要问案呢。” 两个人彼此相看,各怀心事。最终白清辉道:“你不要多心乱想……” 不等他说完,云鬟道:“大人无须介怀,我想也只是想案子罢了。” 清辉见她流露笑意,略觉欣慰,当下两人才各自分别,一个回县衙,一个回可园。 旺儿因在前头引路,见左右无人了,便悄然对云鬟道:“主子,你猜我方才看见一个什么人?” 云鬟道:“我如何知道呢?” 旺儿道:“是个长的……长的几乎比白知县还好看的青年公子呢,北边口音,说是外地来的客人。” 云鬟几乎止步:“哦?” 旺儿道:“主子放心,我警惕着呢,他还打听霍捕头的事儿,都给我把话头引开了。”说着便一脸得意,仿佛等云鬟夸奖。 云鬟哑然。 原来自从清辉提醒她赵黼将去钱塘,云鬟在可园窝了数日后,陈叔跟林嬷嬷等都看出端倪,林奶娘细心打听,云鬟也隐约透了点口风,只说是有个她不能见的“宿敌”或许会来,故而忧心。 林嬷嬷跟陈叔私下里商议,露珠儿跟晓晴自然都知道了,露珠儿知道,旺儿也知晓了,旺儿因说:“原来有人跟咱们主子为敌?可恶,是什么人?” 露珠儿道:“你不要张扬,横竖以后若是看见外地人来,且多个心眼儿,别冒冒失失就乱说咱们主子的话,不然,反是害了她了。” 旺儿听了,果然谨慎留神,只不过一连几个月,虽然也看见不少外地人,但无非是来往客商,暂经的游客,并没什么称得上是“主子”仇人的角色。 直到今夜陪着云鬟来老马家,他在外头等候,猛然见了赵黼……心头竟一个激灵,没来由就警觉起来。 又见赵黼打听霍捕头的事儿,旺儿就拦在那些人讲典故之前,转开了话头。 云鬟虽对着白清辉的时候,并未表现的如何“张皇无措”,然而心底却仍有些空茫无依,此刻见旺儿得意洋洋地笑,其实他浑然不知背后到底是何事,却偏竭力维护……云鬟眼中竟有些潮热,幸而是夜间,眼底的水色也瞧不太分明。 云鬟笑笑:“你做的很好。”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下回若是见了他,你只走开就是了,尽量别跟他说话……那个人,不是好相与的。” 赵黼此刻多半没留心,若是他留意起来,任凭旺儿怎样机智,也是瞒不过的,越是话多,越是容易被他识破,自然也越发危险。 旺儿听云鬟如此说,知道果然被他认中了! 那个看着也神仙似的青年公子果然就是主子的对头,旺儿便道:“是,我听主子的。”又恨恨道:“哼,怪不得我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很不顺眼了,果然是个坏的。” 云鬟心底的些许愁苦,被这几句话击中,一时笑了出声。 举头望月之时,见那月轮皎洁,月光温柔如水,云鬟定睛看了半晌,那眉尖心上的阴霾才缓缓散了。 次日一大早儿,云鬟还未起身,衙门里便来了人,砰砰敲门。 云鬟只以为是因赵黼之事,不知端地,竟心惊肉跳,忙披衣出来相见。 正悬心之时,那来人却道:“典史,大人说昨儿的贵客已经走了,今日要好生审老马家灭门一案,让典史早些去衙门。” 云鬟几乎不信:“已经走了?可……没错儿么?” 那人道:“其实是昨晚上连夜走的,听闻来了个什么要紧的人接着的呢……详细如何,典史问了知县大人就知道了。” 云鬟竟坐不住,忙忙地盥漱换了衣裳,带了旺儿来至县衙。 果然白清辉也早起了,两人相见,清辉因说:“昨夜本想派人去告诉你,只是因夜深了,怕再惊扰了你反而不妥,所以等到早上……” 原来昨晚赵黼因回县衙,却正好碰上余杭驻军来的一名副将,说是京内有圣旨来,宣旨的公公如今正等在营中,所以才不顾夜间将至,快马加鞭来此地请赵黼回去。 赵黼听说是圣旨,无奈,只好叫了随身向导,又同县衙之人说明,甚至没等到白清辉回县衙,他已经匆匆去了。 白清辉说完此事,微微一笑,却又敛容道:“好了,言归正传,先前负责看护那马娘子的差人回报,说马娘子方才已经苏醒了。” 昨夜因马家变成凶宅,马娘子又是重要的人证,故而便带来县衙暂且安置。 来人来至偏院,入内相看。 这会儿马娘子躺在榻上,正睁着双眼发怔,那大夫看知县来到,便早迎了出来,门口上低低说道:“这娘子的伤十分险要,只差一寸便救不回来了,只不过总归失血过多,大人若要问话,可要留神。” 清辉点头,又问道:“她醒来后可说过什么?”?大夫道:“一言未发。” 清辉跟云鬟对视一眼,便走到里间儿,那马娘子眼珠儿也不转一下,清辉道:“关氏,你可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马娘子动也不动,清辉皱皱眉,道:“关氏,本县问你话,你如何不答?” 云鬟在旁见状,便上前一步:“马娘子,是谁伤了你的?”因见她仍似没有反应,云鬟又道:“你的夫君马大,双足被开水烫烂,这件事,可是你所为?” 马娘子听了这话,眼睛一眨,忽然自眼角流出泪来。 云鬟同清辉对视一眼,原来昨晚云鬟入内查看,当时马大双足仍在盆中,盆中的水没过脚脖,自不曾洒出去。 但是地上各处,却也汪着水儿,而云鬟细想,当时马娘子僵卧地上,衣裙头发等也见湿润带水。 而且外间马老汉也正洗脚,这种事在马家,自然是身为儿媳妇的马娘子来伺候。 这样冷天,马娘子头脸身上却湿着,以马大的暴戾脾气,只怕是因为嫌水凉水热,故而一脚踢翻,水泼洒身上,导致如此。 如果马娘子因此怒而报复,马大不明真相,伸脚进内,然后哀嚎——也正是邻里所听见的那声,自然说得过去。 云鬟试着说道:“是不是你因受够了他们三人的欺压,所以才……” 不等云鬟说完,马娘子竟决然道:“不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做过。” 云鬟蓦地停口,马娘子已经闭了双眼,眼中的泪也极快消退,冷冷说道:“杀人的是霍城,不是我,是霍城恨马大骂他是走狗,懦夫……霍城才持刀行凶的。” 云鬟跟白清辉双双皱眉,白清辉望着马娘子的脸,道:“关氏,你可要想清楚,你亲眼看见霍城杀人了?” 马娘子冷笑:“当然,他还想杀了我,可惜……我并没有死。” 白清辉道:“既然如此,你把当时案发经过,同本县细说一遍。” 马娘子沉默,终于说道:“那夜,吃了晚饭,我伺候公公跟夫君洗脚,给公公兑好了水后,又去伺候夫君,我先烧开了热水,便去厨下拿凉水来兑,谁知才打了水回来,就听见夫君惨叫了声,我跑进去看时候,见霍城正恶狠狠地杀了夫君,我吓了一跳,霍城又来杀我……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 白清辉道:“既然如此,凶手第一个杀的是马大,第二个是你,然后才是马老汉跟婆子?” 马娘子道:“多半是这样,我进屋里时候,公公还在洗脚。” 白清辉道:“那么霍城是如何避开马老汉,进入你们的卧房的?” 马娘子一怔,继而道:“谁知道呢,他武功那样高,或许……又是从窗户爬进去的。” 云鬟在旁听了,凝眸想了会儿:“这话不对,你们卧房中的窗户,是从内闩着的。” 马娘子皱皱眉,忽然道:“我的伤疼得很,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横竖我只看见了霍城杀人罢了。”说着,便又闭上双眼。 白清辉跟云鬟见问不出什么,便双双出来。清辉道:“你怀疑她是凶手?” 云鬟道:“我只相信,若是霍捕头要杀人,以他的武功,那刀口也太粗糙了。” 正说着,果然见孟仵作前来,拿了验尸的尸格,道:“大人请过目。马大脖子上一刀,胸口被连刺数刀,血肉模糊,伤的甚重,看着像是第一个死的,马老汉是第二个,正中颈间一刀毙命,马婆子背心至颈间被连砍数刀,根据伤口判断,砍马婆子的时候,刀刃已经有些不如先前锋利了,故而伤痕有些糙,所以判断她是最后一个死的。” 白清辉听了道:“分析的甚好,你莫非也看过严先生的《疑狱录》?” 孟仵作笑道:“大人英明。” 白清辉若有所思道:“那马婆子既然是最后一个死,自是听见了动静,逃进房中,却终究被凶手赶上,所以才背部中刀……那你能不能根据这三人的伤,判断凶手的个子高矮?” 孟仵作道:“这个却有些难。”因三个人或坐或站或逃,竟无法做出详细准确的判定。 白清辉道:“无妨。”又对云鬟说道:“果然不是霍捕头的手笔,若是以他的功力,就算是糙刀在手,也该一刀毙命。” 只不过虽然明知如此,但马娘子一口咬定,又能怎么办? 云鬟道:“有一件事,假设凶手是马娘子本人,她先杀了马大,又马老汉跟婆子,可她最后却仍是倒在自己卧房中,脖子上还中了一刀,这一刀,却是从何而来?” 白清辉道:“若并无其他凶手,那么……是马娘子自己所为?” 云鬟道:“若真是她自己所为,那凶器本该掉落身边才是,如何不在现场?” 孟仵作也证实:“当时看过三间房,都不曾见作案的凶器。” 白清辉负手,来回踱步,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上午时间,因真凶未落网,只得委屈霍捕头仍在牢房中,不过相比较上回而言,这一次,霍城却镇定自若,也对前来探监的霍娘子道:“不必担心,这一次不比上回,有白知县跟典史在,相信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霍娘子到底疼惜,便落了两滴泪,却也说道:“我很明白。所以竟不曾特意去求过谢公子呢。我知道他一定会为你尽心的。” 中午,那老仆仍旧做了饭菜送来,白清辉叫云鬟一块儿吃些,云鬟打开看时,忽然见今日菜色有些新花样,不由笑道:“伯伯,怎么今日跟昨儿不同了呢?” 老仆说道:“因为今日不是我做菜,当然不同了。” 白清辉正想案子,闻言便也看过来,他竟不知此事。 那老仆不等他两人问,便含笑说道:“昨儿有个什么柿子贵客……的来县衙,后来他去找我,说我做的饭菜不合大人的口味,让以后做的清淡些,我因想着,我做了一辈子菜,都是这个口味,如何能改?他竟拿了一锭银子出来,问我到底能不能改,且说最好要个女人来着手。” 云鬟已经愣住了,白清辉也浑然不知此事,两人都听得怔住。 那老仆笑说道:“有了银子,当然要改了,正好儿我小孙女做的一手好菜,我便答应了,从此就叫她特来给大人做菜,大人且尝尝看,做的如何?若不喜欢,我再叫我儿媳妇来试试。” 云鬟跟白清辉对视一眼,双双无语。 老仆兀自道:“这柿子不知是哪里的柿子,出手真是大方,知县大人别怪我自作主张,我看他倒也是实心实意地为了大人着想呢。” 清辉只得说道:“我明白了,你去吧。”老仆见他不怪,乐颠颠地便去了。 云鬟仍是无话,只看着桌上清淡菜色,打起精神道:“大人不如趁热吃。”低头打量,不知要先尝那一道,可还未入口,心里却早如打翻了五味瓶。 白清辉对面落座,也不知要吃什么好,习惯了吃那老仆的粗糙菜色,忽然换了新的,竟有些不大适应,想到昔日最爱吃那炒腊肉里的青菜,便要去夹,谁知还未落筷,心底忽地灵光乍现。 清辉抬眸看向云鬟,忽然说道:“凤哥儿,我有个想法。” 云鬟便问如何。清辉道:“不管是关氏自己所说,还是我们的推论,都先认定了关氏是最后一个倒下之人,但倘若,她的确是最后一个倒下之人,却并非最后一个被‘杀’之人呢?” 云鬟极快想通,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关氏才是第一个被‘杀’之人?但是既然……” 清辉微微一笑:“你先前的推论我已经知道,如今我只给你修改其中一点。你听听是否更合理些。” 第203章 因今日大闹了一场,虽然总算免除牢狱之灾,可毕竟马大霸道惯了的人,寻思着在众人跟前颇有些没颜面,自又窝了一股火儿。 晚上又灌了些酒,越发有了狂醉之意,因听见霍城带人巡街而过,竟不顾家里阻挠,跑到门口,走狗长懦夫短地乱骂一场。 霍城毕竟是捕头,加上为人也有些心胸,故而虽然恼怒,却并不跟他当真,反倒是那些捕快们很替他不平,霍城反一笑安抚,众人只愤愤地去了。 而马大痛骂了一回,见霍城闷声不应,心里方得意起来,回到里屋,又同他娘老子吹嘘了几句,便死回了屋里要睡。 这会儿那马老汉正要洗脚,关氏打了水来,又见马大醉醺醺地,便不想再叫他起来,谁知马大自己醒了,便喝骂叫打水。 关氏只得又伺候他,因耽搁了些时候,水有些冷了,马大嫌弃,发脾气一脚踹翻,溅泼了关氏满身。又骂道:“作死的娼妇,是想冻死我么?一会儿不打你,你就懒了。”不由分说,揪着头发过来,先打了几个耳光。 关氏抱着头,只是求救,马大一旦动手,便收不住,必要打的痛快才使得,顿时又踹到肚子上,扑到身上,乱拳如雨。 这会儿才将白日里受得气都发泄出来。 关氏哭叫嚷着救命,那两个老东西虽然听得分明,却哪里敢狠劝儿子,生怕惹恼了,连他们都打起来,只勉强说了两句,也全不顶用。 ——故而这会子外头的邻居们才听见那叫嚷救命的声音,所以此刻还并非凶案,而是马大正发淫威弄出来的。 顷刻,马大打的累了,终于松了手歇息。 关氏爬起来,浑身发抖,那婆子却站在门口道:“你还不去烧水?是还要讨打不成?” 关氏忍气吞声,挪步出外,重去烧水。 谁知那马家两个老的,见关氏被打,并不觉得怜惜,反而还百般数落,说她又馋又懒,手脚又慢,活该被打等话,一句一句,传到厨下的关氏耳中。 那灶膛里的火焰熊熊,将她带伤的脸照的有些变形。 且说白清辉因触动灵机,午饭也不肯吃了,叫了几个捕快,带了云鬟跟孟仵作,要出县衙一块儿往马家宅子而去。 谁知还未出门,就见范小郎迎了上来:“大人是要去哪里?” 其中一个捕快道:“去马家宅子。” 小郎竟道:“可是要去破案么,可否让我跟着?” 白清辉端详他一眼,便答应了。那旺儿还未回家,正在衙门口上跟两个捕快说话,见状忙也跟上。 不多时来至马家,门口还有个捕快在守着,见他们都来了,便忙行礼。 白清辉带人入内,站在院子中间,打量左手厢房是厨下,右手是杂间,对孟仵作道:“去厨下仔细验看。” 孟仵作昨晚因只看过那停尸的三件房,厨下各地只由捕快们飞快搜查了一趟,只看有没有疑犯罢了。 且又因天黑心慌,只怕有疏漏之处。 当下便再入内,过了片刻,忽然叫:“大人,有了。” 白清辉才要往内,云鬟道:“大人,我去看就使得。” 却见孟仵作蹲在厨房的灶边儿上,正在打量地上跟旁边堆放着的柴草。 云鬟定睛细看,见地上果然有星星点点的血滴,柴草上也依稀有些许干涸血渍,因过了一夜,不仔细看,更加看不出来了。 只因凶器并未寻到,两个捕快正在翻那些柴草跟灶下等处。 此刻白清辉来至厨房门边儿,道:“我说的如何?” 云鬟点头:“还是大人缜密。” 那关氏因被合家辱骂欺负,又才被马大打了一顿,起初还闷了气来烧水,因听着里间儿两个老货越发唠叨的不堪起来,又想到素日的遭遇,一口气憋在胸口,目光转动间,便看见旁边放着的柴刀。 她一时怒痛绝望,握了刀在手,一咬牙,便自往脖子上割了去! 颈间的剧痛让关氏陡然清醒过来,鲜血溅落在柴草上,也有些许洒在地上。 关氏愣怔,忙举手捂住。 谁知正在此刻,里头马大厉声叫起来:“天杀的贱妇,到底是烧水去了,还是挺尸去了?” 关氏听了这句,慌乱的眼神慢慢地静了下来,她并未将那染血的柴刀放下,只垫在水盆下头,便端着盆低着头,走出了柴房。 将进屋的时候,那马老头兀自说道:“水都凉了,也不知道添些,只顾偷懒,必然是打的轻了。” 关氏也不理会,径直进了屋内,将水盆放在地上,那马大早就按捺不住,嘴里不干不净地只是辱骂。关氏走到他身边儿,将他双脚握住。 马大还以为她是要伺候自己洗,正不在意,谁知关氏握着脚踝,用力往下,竟按在了滚烫的开水之中。 马大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刹那,察觉如一万根烧红了的针扎着双脚,顿时哀嚎起来,谁知还没叫完,关氏已经抽了刀起来,朝着脖子身上乱砍乱挥下去。 院落之中,清辉将这情同云鬟说罢,又道:“先前我听闻你破那劫镖案的时候,用过一种法子,叫做犯案经过重现,今日你不如也照样再试一试,或许会有意外发现。” 云鬟正也在想此情,旺儿跟范小郎在旁听了,都忙举手,云鬟打量两人,指着旺儿道:“你就做那马婆子。”范小郎就当那马老儿。 旺儿问道:“那谁是马大?” 清辉正要随意点个捕快过去,不料正在此刻,便听见门口有人道:“你们在做什么?”大家回头,却见来的是徐沉舟。 旺儿笑道:“徐爷来的正好儿,你当马大是最合适的。” 徐沉舟瞥他一眼,原来先前他见白清辉云鬟同这许多人一路匆匆,自知道是为了什么,他本来不想往这边儿来的,不知为何,心里像是存着点什么东西,便假作路过,来至此处,门口的捕快因是认得的,自然不曾阻拦。 当下众人安排妥当,云鬟自去当那“关氏”,按照先前白清辉所言,从厨下经过堂屋,范小郎坐在哪里,抬头看了眼,云鬟低着头,往里屋去。 当时屋内光线极暗,关氏又埋首遮挡,那马老儿又不会特意死盯着她看,因此未察觉异样也是有的。 白清辉看着,就对孟仵作低语了几句,仵作进了堂屋,并不往前头八仙桌边去,反而在门口处打量,果然就在门槛旁边发现些许血迹。 昨夜因马老儿身死,血溅各处也是有的,是以也并没格外留心此处,这会子被清辉指点,仵作才想到:这血飞不到此处来。 必然是关氏为躲避,进门之时留下的。 此刻云鬟进了里屋,便见徐沉舟站在榻边,却正望着她。 云鬟却只打量周遭,见地上铜盆滚落,她走过去捡起来,复放在原地。 徐沉舟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道:“那天,你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鬟手正握着铜盆翻看,闻言一僵。 但就在这一刻,目光垂落,却见铜盆边沿,右手处果然留有几个血手指印,虽然昨儿被血冲过,仍然模糊残存。 徐沉舟见她不答,便俯身下来,道:“小凤凰,我对你越来越好奇了。” 云鬟袖中带了一根柴房里取了的木棍,便垫在铜盆底下摆弄,闻言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忽然探手握住徐沉舟的脚腕。 徐沉舟一愣,正不知道她想如何,电光火石间,云鬟忽地抽出那根木棍,“啪”地一声,竟正打在徐沉舟脖子上。 徐沉舟本是有武功的人,原不会这样中招,只是他一来知道云鬟性情为人,二来正也有些恍神儿,因此猝不及防间,脖子上竟狠狠地吃了一下,疼得厉害。 幸而这并不是真的刀……徐沉舟痛呼了声,抬手按着脖子,惊疑交加:“你做什么?” 云鬟死死盯着他,这一刻,眼前所见的,竟也有些模糊,到底是马大,是徐沉舟,还是那个…… 她手中握着的虽然只是一根毫无杀伤力的木棍,可手却微微战栗,心也有些狂跳起来。 幸而此刻,外头有人叫道:“老头子,你的脚洗完了没有?” 声音尖尖细细,乍一听,宛若女子。 云鬟微怔,继而听出那是旺儿的声音,而范小郎也随之勉强说道:“快好了,水都凉了,如何不赶紧来倒了?” 旺儿道:“真是手脚不勤快,我当年做媳妇的时候……” 他们两个人竟一对一答,仿佛真的回到了昨夜案发之时。 云鬟回头看看徐沉舟,同他带着探究的目光扫过,或许他是马大,或许是徐沉舟,也或许是…… 赵黼。 昨晚上躲在这房间的感觉刹那涌上心头,或许是因也有几分入戏,或许隐约感受到关氏当时的心情。 ——她已经杀了马大,然而接下来,那两个老货自然不会放过她,不如…… 云鬟死死地握紧木棍,拔腿往外就走,徐沉舟在后盯着她的背影,眼色沉沉。 这会儿小郎还在愁眉苦脸地跟已经戏瘾发作的旺儿“对手”,因苦苦思索中,云鬟一步出来。 小郎正欲转过头来,脖子上早已经吃了一下,张口结舌。 云鬟双手握着木棍,得手之后,往前又走,正赶上旺儿不耐烦,掀开帘子出来,道:“你好生些说话行不行,不好生演,如何能……”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云鬟快到了跟前儿。 而那扮演马老头的小郎,也已经很知机地耷拉了脑袋,作出已死之态。 也不知是本能还是反应太快,旺儿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云鬟撩开帘子入内,正好乱棍打在旺儿后背,旺儿在这屋里的时候,早揣摩过,又看地上的血渍分布,便挣扎着爬到血最多的炕边儿,终于瞪眼吐舌地“死”了。 云鬟从马大的屋子到堂屋,又到这屋子里,连“杀”三人,不觉浑身发抖,虽不是真的,却也觉着呼呼气喘,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旺儿,又看看手中的“刀”。 正茫然不知所措,却听徐沉舟道:“好了么?” 云鬟一惊,忙迈步出了这屋,就见徐沉舟站在马大卧房门口。 两人目光相对,云鬟看了看手中的木棍,猛地松手,远远地扔了开去,就如那木棍烫手一般。 众人一时又都聚在院子内,此刻因周围的邻居们知道县官老爷在查案,就也在外头踮脚打量,只被捕快拦着,不得入内。 白清辉便问云鬟:“你可有什么发现?” 云鬟吁了口气,低声道:“若真的是关氏所为,连杀三人,刀刃都翻卷了,只怕力气也都耗尽,我想不通她最后为何又回了马大的卧房。” 清辉道:“那你方才是因何出来了?” 云鬟微震,方才她自是听见徐沉舟说话,一时看着清辉:“难道当时马大没死,关氏听了动静,才又返回来?” 清辉道:“或许如此,但还有另一个可能。” 云鬟问道:“是什么可能?” 清辉道:“你可还记得那不见了的凶器?既然你说关氏力气耗尽,她又是重伤之人,只怕不会再费心将凶器扔到别处,且除了厨下到此有些血迹外,其他各处都不曾有。” 云鬟道:“大人的意思是?” 清辉道:“这宅子里都是死人,凶器不可能无端端消失,我怀疑……除了他们四个,还有一个人来过现场。” 云鬟心头一动:“昨日霍植跑去可园找我,我心里就觉疑惑了,马家的人死了,为何有人立刻认定是霍捕头?纵然白日曾对峙,晚间也有过风波,可也未必就立刻指向霍捕头。” 清辉目光微变:“你说的对。”当下便叫捕快来,吩咐两句。 公差当即出门,不多时带了三个人进来。 清辉道:“是你们三人最先发现情形不对的?是谁第一个进门?” 左边圆脸男人道:“大人,是我。” 清辉道:“做得好。幸亏是你,才能惊动众人,及时报官,要知道越早发现案发,越易破案,你极好,本县自有嘉奖。” 圆脸男人原本还有些惶恐,闻言忙笑道:“多谢大人。” 清辉道:“那,又是谁第一个想到是霍城杀人?难道也是你?” 圆脸愣了愣,还未回答,旁边一人忙道:“大人,是我!” 清辉转头,见旁边这位,两撇鼠须,略瘦,满面含笑。 清辉琢磨道:“果然是你?这么多人,大家都听见了马大辱骂霍城,恐怕都会想到是霍城动手的吧?你可不要冒认。” 鼠须听他原先说要嘉奖圆脸,自也以为必有好处,便道:“的确是小人第一个想到的,不信可以问他们两个,大人,凶手果然是霍城么?” 清辉不答,回头看云鬟,却见她正盯着这鼠须男子,仿佛出神。 第204章 白清辉见云鬟不语,心中转念,便仍回头看那鼠须男子:“你是为何这般说?” 旁边的道:“大人,那霍城白日还跟马大动过手,晚上马大且骂他,让他有本事过来杀呢,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必然是霍城气不过,就果然偷偷地回来行凶了。” 白清辉道:“这话也是他说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才察觉有些不对。 这会儿云鬟走到跟前儿,在白清辉耳畔低低说而几句。 白清辉眉峰一动,将鼠须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之前还以为有什么好事,见状,不觉透出几分心虚来。 白清辉淡淡道:“霍捕头先前虽遭冤屈,但罪名洗脱之后,本县念他为人正直,便聘为捕头,自从他为捕头之后,从来秉公执法,众人有目共睹。“这几个听闻话头不对,都不敢吱声了。清辉又道:“他是否杀死马家三人,本县尚不能论定,如何你们一来并无真凭实据,二来也不曾亲眼看见他出入马家,持刀行凶,居然就敢靠捕风捉影之想象,认定他犯了罪?倘若到最后查明霍捕头无辜,你们三人敢承担诬告之罪么?要知道诬告官差,罪加一等。” 三人闻言,神色颓丧,那圆脸男子忙摇头道:“大人明鉴,这个跟我们不相干,一切都是徐平他说的!”另一人也同样口供。 徐平正是那鼠须男子,闻言苦笑,待要矢口否认,奈何方才一时心活,已经亲口说了。 清辉便道:“徐平,你怎么说?” 徐平苦笑道:“大人,我、我也是一时吓极了乱猜的,我是鬼迷心窍了!求大人饶恕!” 其他两人见风使舵,埋怨道:“我也觉着未必是霍捕头,你偏引我们瞎想,且我们是进去看过的,你却并不曾进屋里去看,你如何又受了惊吓?” 徐平神色微变,狡辩道:“我听说马家的人都死了,如何不惊?” 不料白清辉是个最仔细的,便问:“昨夜,原来你不曾进过里面看现场?” 徐平目光闪烁,那圆脸男子道:“是,大人,他奸猾着呢,让我们进去看,他在外头等。” 徐平讷讷:“我这人天生胆小,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白清辉笑了笑,道:“你到底是胆小,还是存心有事隐瞒?方才典史告诉我,邻舍之中,有人看见过你昨晚上鬼鬼祟祟从马家出来。” 三人都是大惊!徐平脸色更如见鬼一样。那两个邻居转头瞪着徐平:“这、这是怎么说?” 徐平虽然胆虚,却仍是死扛道:“大人,想是那人看错了?” 白清辉冷笑,目光下移看向他的手,道:“那人还说,当时你的双手上皆沾着血。说的这样详细,岂有看错之理?” 徐平骇然,忙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那两个邻舍也吓得不轻,齐齐地也倒退了一步,圆脸道:“好啊,原来是你杀了马家的人,你、你还栽赃霍捕头,让我们跟你一块儿污蔑霍捕头杀人?” 另一个一拍脑门,说道:“我知道了!先前我曾听马大得意的时候曾说什么……赢了徐平二两银子的东道!必然是因为这个他怀恨在心了!” 白清辉道:“这又是什么?” 那人忙说:“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徐平外号铁公鸡,是最一毛不拔的,只是前两天,他不知怎么跟马大打赌,竟输了二两银子给马大,他这人,一枚铜钱也看的价值千金,何况是二两银子,必然比挖了他心还难过,还因此跟马大闹过不快。也必然是因此才杀了马大一家的。” 被两个人如此指控,徐平脸又发青,忙道:“我没杀过人!大人,我是冤枉的!” 此刻那两人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不会有错儿了!” 白清辉道:“徐平,你还有何话说?” 徐平被挤逼的无法可想,又怕果然背上杀人的罪名,只忙噗通跪在地上,道:“大人,委实不是我,我、我的确是曾进过马家,不过我只是想偷偷地把我那二两银子拿回来就是了!我万万没那胆量行凶的。” 清辉道:“那你手上的血又怎么说?” 徐平无奈,不敢隐瞒,只得从头供认。 原来徐平这人,最是吝啬贪财,一日因不合被马大引诱着同他做赌,竟被马大赢了银子过去,徐平本想赖账,却给马大打了一顿,从此怀恨在心。 昨儿报官之人其实也是徐平,只想趁机让官差出面,最好把马大拿了监牢里去,他就可以趁机偷偷进马家把银子拿回去。 谁知马家之人如此无赖,马大越发得意。 是夜,徐平一直都心绪不宁,总盘算着该怎么把银子拿回来,他家就在左近,又听见马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他自也跟那些邻舍一样,以为又是马大喝醉了在家里练拳。 不料后来,听了几声嚎叫后,便没了声息,也不知众人是睡着了,还是都打晕了…… 徐平心头一动,觉着这仿佛是个好机会,便果然摸了进门,谁知才进堂屋,就见马老儿耷拉着脑袋,细看,却见颈间有一道刀上。 徐平大惊,本要转身逃走,可心里忽然竟又想:“这马大果然杀了爹娘不成?只是他倘若活着,如何一点儿声都没有,我不如……” 所谓“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这利字当头,徐平竟生生按捺下心头惊骇,壮胆往马大的房中而去,才掀开帘子,就见马大死在床上。 徐平呆看片刻,心头狂跳,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去翻箱倒柜的找,本来还蹑手蹑脚地,后来因仓促,不免碰到了桌上的物件儿,发出声响来。 可终究在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二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铜板,徐平狂喜!一概收入囊中,才要离开,忽然间门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 徐平大骇!本能地往帘子后退去,去见门口那人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儿,忽然一声不响地往前栽倒! 徐平见状,才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仍从后门跑出,本要回家去,正好儿遇见有两个邻居在那窃窃私语,议论马家如何如何了,见了他,还以为他才回来,就拉住了一起说。 徐平怕硬是离开,他们会疑心,因此只站着应付罢了。 徐平供认完毕,便道:“大人,我委实并没杀人,手上的血,是因不小心差点跌倒碰到的。说起霍捕头,不过是我一时失心疯了,乱咬人罢了,我已经知错了。”说到这里,又道:“听说那马娘子并没有死,不知她说的凶手是谁?” 白清辉见他眼中透着狡黠之意,心中不喜,疑心他并没完全说实话,便道:“来人,将徐平带回县衙。” 徐平慌张起来:“大人,为什么要拿我?” 白清辉道:“你自行供认进了马家,想来你的杀人嫌疑比霍捕头还要大,自然要细细审问。” 那两个邻居撇嘴斜眼地道:“这的确人不可貌相,若不是他杀的,如何一直咬霍捕头呢?” 徐平叫道:“冤枉!大人,真的不是我杀,大人不信可以问那马娘子。” 两个捕快早听见他污蔑霍捕头的事,不由分说,上了锁链欲带回县衙。 众人退下,云鬟低声道:“大人,他有一点说对了,并不是他杀的人。” 白清辉道:“我知道,你方才只同我说他的双手上有血,但若真的是他杀了那许多人,只怕就不仅是手上那么点儿了,且他并没换衣裳的时间。” 云鬟点头。 原来方才白清辉在问那三人之时,云鬟因看见徐平此人,忽地想起,昨儿白日她来徐家调停之时,这徐平也围在门口,眼神贼溜溜地。 后来昨晚上他们来到,却见徐平也跟那两个邻居在一块儿,答话之余,便时不时地伸手摸摸胸口,趁人不注意之时,嘴角一挑。 那不起眼的动作跟一霎时的细微表情,满院子之人又不会特意去留意,纵然细看,只怕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是云鬟回想之时,却将院内众人都瞧得一清二楚,——当时徐平握着胸口之时,嘴角竟似有一抹得意笑意。这会儿也是真相大白了,徐平之所以忍不住偷笑,自然是因为他费尽心思,终于把那二两银子拿了回来,因此马家之人尽死,也跟他毫不相干,反而是件好事了。 而那一刻,云鬟自然也看见他的手上有些残存血迹。 众人欲回衙门,白清辉兀自琢磨,便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无误,杀了马婆子的关氏听见这屋子里的动静——不知是徐平在偷窃,只怕以为是马大死而复生,所以她不顾精疲力竭赶了过来。” 云鬟道:“她毕竟是个女子,既然起了杀心,必然要拿着凶器。” 白清辉回想徐平方才所说,忽然说:“设想关氏走到床边儿,或因为失血过多或因为受惊才昏迷,她手中的刀自然便会遗失在现场。” 白清辉说到这儿,便止步,云鬟也停下来,转身看他:“那时候现场只徐平一个,若是凶器不见,最大的嫌疑自然是徐平。” 白清辉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说的不错,方才我听徐平供认,心里就隐隐觉着哪里不对,现在才想通了——是他撺掇众人说是霍捕头杀人,然而此人唯利是图,生性狡诈,细想来,竟不像是他信口而为。倘若,徐平是故意栽赃给霍捕头,他要做的是……” 当时徐平以为马家四口全都死了,假使他看见关氏手中提刀,自然知道是关氏不堪忍受杀人,但是他并没有就此逃走,反而…… 云鬟道:“他知道以霍捕头的武功,要杀人的话不会用一把柴刀,又或者那刀上留下什么痕迹之类……于是便将柴刀带走?” 白清辉道:“他如此行径,可见深恨霍捕头,多半霍捕头哪里有得罪过他,只如今不知他到底将柴刀藏在哪里。” 两个人参详对答,环环相关,句句相引,渐渐地真相仿佛就在眼前。 云鬟又看向徐平,却见两个衙役推着他,道:“快些走!”徐平出门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露出鞋底上的一抹青。 云鬟定睛细看,忽然道:“且慢!” 那边两个捕快止步,云鬟走到徐平跟前儿,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道:“你扔到哪里了?” 徐平眼睛一惊,咽了口唾沫:“什么?”目光却不由往旁边溜去。 云鬟瞥过他,转身出门,往马家右手侧而行,沿着偏墙到了后门处,却见因靠近河道的缘故,院墙旁边有极厚的青苔。 白清辉早也随着过来了,那两个公差押着徐平也亦步亦趋来至此处。 此刻徐平已经无力前行,畏畏缩缩,胆战心惊。 清辉跟云鬟对视一眼,两人便回头来看徐平。徐平看着他两人站在跟前儿,双双如天人下降,自带有一种凛然又清冷的天气正气,似绝不容任何奸邪欺瞒。 徐平再也扛不住,终于哭丧着脸道:“我招认了,大人,我招了!” ——徐平隐瞒不说的关键在于,当他在账后看见关氏出现门口的时候,关氏的手中,还提着一把似在滴血的柴刀。 徐平毛骨悚然,不敢做声,幸而关氏自己晕了过去。 徐平本要离开,正如云鬟跟白清辉方才分析所说,徐平昔日跟霍捕头因有些私人恩怨,又想到若是报官,霍捕头自会带人来调查,只怕对他不利。 因此徐平竟想出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想要嫁祸给霍城。 只是那关氏把刀握的紧紧的,若是仵作一来,立刻就能看出是她杀人,跟霍城却不相干,当下徐平下死力将关氏的手掰开,将柴刀拿了出来。 本欲扔掉,然而柴刀上因满是血,被他一握,便落下一个血手印。 徐平着实狡猾,因怕留下痕迹给仵作看出,忽然又想起来,若是霍城杀人,怎会选一把柴刀,索性带了柴刀,出后门,便扔在河里。 听了供词后,清辉当下叫了水兵来,下河道摸了一阵儿,果然将那凶器捞起。 河岸两边儿已经围了无数百姓,将这一幕看的明明白白,这才知道霍城乃是被冤枉的,真凶其实另有其人。 云鬟跟白清辉等回到县衙,早有捕快奔去告诉了霍城这个喜讯。 清辉云鬟两人来不及去见霍城,便来至马娘子养伤房中。 将方才审讯徐平的话说了一遍,关氏的脸上才露出怅然之色,忽地一笑,道:“原来是他?我起初还以为是那个畜生又活了呢。” 白清辉见她头脸之上,青紫未退,心内哑然,便道:“你果然……承认了?” 关氏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们。”此刻,神情竟十分平静。 清辉道:“那你为何要说是霍捕头?” 关氏一笑,道:“昨夜你们去的时候,我本已经有些苏醒,听到外头听人乱嚷说是霍城杀人。我、我死了一次,本以为逃不过……谁知竟又活了过来,又听他们不知是我……所以我怕了,就也说是霍捕头……”说到这里,眼底才露出一丝愧疚。 云鬟跟清辉对视一眼,轻声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做?为何不报官?” 马娘子漠然道:“报官有用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云鬟心头一震,马娘子笑道:“且那两个老不死的一直都护着他,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呢,哪里肯舍得他受半点委屈,尽管有时候他脾气上来,连他们也非打即骂,他们也只顶多怨念几句,骂上几声,过后仍是护着,反都拿我撒气,我竟不是个人了……哈哈,想不到最后是我送了他们的终了,可知我手起刀落的时候,何其痛快?” 第205章 案件真相大白之后,马家那些亲眷族群,无不对关氏切齿痛恨,但凡提起,必定要骂几声“毒妇”、“贱人”等言语。 坊间虽也有知道马家三口而为人、同情关氏的,却也不敢当着那些人的面儿说什么。 马家灭门案虽然结了,然而对白清辉跟云鬟来说,心头各自有一份沉重之意。 私下里,白清辉曾道:“听闻关氏家中之人虽也知道她的遭遇,奈何从来不管不问,先前关氏被打的厉害回了娘家,他娘家人畏怕,居然又劝她回到马家,如今果然害人害己……哪里有这等不晓事的父母亲眷,难道关氏不是他们的血脉不成?” 云鬟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又幽幽道:“虽是血脉,于有些人眼里,既然是女孩儿,便是可有可无,最易被撇弃的。何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过如此,世间哪个女子不是?” 清辉看她,瞧见那明眸中似有若隐若现的一抹阴翳,不由问道:“为什么你发这等感叹?像是有心事……” 云鬟张了张口,才一笑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随口说说罢了。” 清辉见她不答,就也不再多问。 且说这日,正是立冬,霍城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带着霍植跟良儿打街头过,忽然间,一堆少年飞跑而过,口中道:“快!快截住他!” 霍城毕竟是捕头,虽今日并不当差,却也警觉起来,便随着走去,将到拐弯处,便听见有吵嚷之声。 有人道:“你装什么?难道在县衙里扫地,就不把人瞧在眼里了?好有脸面的差事!” 另一个笑道:“他还以为自己是捕头呢?或者像是他爹一样,只不过最后反成了贼呢!” 原来是一帮少年,拦住了范小郎,正在出言不逊。 这会儿霍植因也看见了,竟有些按捺不住,便要冲出去跟他们理论。霍城忙将他拉住,示意儿女噤声。 却见那几个少年推推搡搡,取乐般地,范小郎起初还紧握双拳,仿佛要动手的模样,不知为何,却又冷静下来,是是低低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正有个人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郎,你是什么?” 霍城听到这里,正也有些无法容忍,才要出去阻止,却听范小郎道:“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因为我爹做了坏事。” 众少年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竟说出此话。 范小郎道:“然而我并不是我爹,我不会去做坏事,相反,我会做一个很好的……很好的人。” 众人瞪大双眼,有觉着好笑的,有皱眉发呆的,也有不知所措的。 范小郎闭了闭眼睛,才又昂起头来,大声道:“我不是龙,也不是凤,更不是耗子,我是范小郎,我想当捕快,我会很好,会比你们所有人都有出息!” 众少年一时都惊呆了,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顾怔怔地看着范小郎。 正静寂中,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好,有志气。”众人回头,却见是霍城,正缓步走了出来。 霍植也已经跑了过来,就站在范小郎跟前儿。 少年们忙后退,又向着霍城行礼。 霍城双眉微皱,看向众人,沉声道:“不管是龙,是凤,倘若一味以欺辱弱小取乐,那便比鼠辈更不如了。小郎有奋发之心,你们却因昔日跟他不相干的错误而刁难他,你们难道不羞愧么?” 众人彼此相看,最终答应了声:“是,捕头。” 霍城又道:“都回去好生想想,以后该如何待人行事。若一再这样下去,道德品行败坏了,将来指不定作出什么更丢人之事。今日你们讥讽嘲笑小郎的话,他日,就会有人同样如此讥讽嘲笑你们。” 众少年听了,才都行礼,复怏怏地都去了。 范小郎看看霍植,又看霍城,道:“多谢……多谢霍捕头。” 霍城一笑,在他肩头一拍道:“谢什么?你如何在这儿?” 范小郎道:“我、我娘病了,我去给她抓药。” 霍城道:“是什么病,可打紧么?” 范小郎道:“大夫说是着了凉,只不过三天了还没好。”说完之后,便向霍城告别,自去药铺了。 霍城目送范小郎去了,想了半晌,便对霍城道:“他们家里如今只靠小郎在衙门里当差,日子只怕艰难。” 说话间,从怀里掏摸了会儿,把钱袋子拿出来,掂量了会儿,本想掏出几枚铜钱,最终却又放回去,将口儿扎紧,对霍植道:“你偷偷地把这个给范娘子送去。” 良儿小声道:“爹,那是娘让你买米的钱。” 霍城摸摸她的头道:“不打紧,家里还有。” 霍植想了想,果然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果然好生送去范家,范娘子病中,并不肯收,霍植丢下便跑。 自此之后,霍植跟范小郎便彻底冰释前嫌,两人成了好友,因范小郎本有点儿武功底子,霍城便暗中点拨教导他。 到了年底的时候,一名捕快因事回乡,便有了个空缺,霍城同白清辉禀明之后,便提拔了范小郎上来。 而新年将至之时,可园里又有一件喜事,原来是露珠儿有了身孕。 众人上下大喜,林嬷嬷跟晓晴两个,赶工做了好多件儿小衣裳,林嬷嬷不由想起当年照料云鬟时候的情形,一时感慨万分。 想想当年跟着她去鄜州的时候,还只是个三寸高的小娃儿,如今,却长得这样“玉树临风”——“除了不能跟白知县比外,堪称本地第一的美男子。” 这话却是晓晴在外头听了,回来说的。 林嬷嬷起初只当晓晴是瞎说胡话,谁知腊月才过,竟有个人上门来,说了一件林嬷嬷惊讶万分,却又啼笑皆非的事儿。 原来……竟是给“谢典史”提亲来的。 林嬷嬷起初一头雾水,迎进厅内后,听那媒婆花言巧语地把云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她兀自觉着心里受用,浑然没意识到人家是把云鬟当作男子在夸赞。 只等最后那人说起某某家的千金如何如何貌美,如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纪又跟谢典史很般配,林嬷嬷才后知后觉,悚然惊动。 只得按捺着满心惊笑,好歹地就把人打发去了。 那媒婆兀自念道:“这家的女孩儿若不中意,我再给典史寻另外一个更好的呢……”竟是不死心。 是夜,同云鬟说起此事,云鬟只是笑。 林嬷嬷却皱眉道:“还笑呢,毕竟年纪也大起来了,难道一辈子不想此事么?” 云鬟原本还笑吟吟地,听了这话,便一言不发,默默起身入内去了。 林嬷嬷兀自叹道:“一说这个,就拉下脸来,到底是怎么样呢?再熬,就成了老……”总算掐住没说下去,只嘀咕:“如何了局。” 晓晴在旁边低声道:“既然主子不愿意,嬷嬷就别操心了,横竖主子自有打算。” 林嬷嬷道:“她有什么打算?她别的上头,是最有心能打算的,独独这件事,我看是完全没想打算才是。” 晓晴想了想,忽然说:“就算没打算,现在这样儿也是挺好的呢。” 林嬷嬷啐了口:“你这小蹄子,也是坏了,竟只想着哄她开心儿,什么也顺着她……你且罢了,如今露珠儿嫁了,下一个自然轮到你,等你有了男人,就知道我如今的心思了。” 晓晴脸上微微一红,却偏说道:“男人有什么好?既然奶娘说的这样郑重,如何奶娘不去找一个?” 林嬷嬷目瞪口呆,半晌道:“看我不撕了你那嘴!” 晓晴早笑着扭身跑了。 林嬷嬷起身追出去,气得道:“真是越发没体统,都是主子惯得你们,若不好生教训,日后要反了天呢……” 不妨云鬟在里间儿因听见晓晴的话,一时也转忧为喜,便仍是笑了。 这日,赶上云鬟休了年假,因想着许久不曾去榴花书屋了,便欲去一游。 她知道白清辉也喜欢那个地方,本想去叫着他一块儿,转念一想,却也罢了,就只自己带了旺儿前去。 正赶上徐志清人在金器行里头,然而因看门的仆人知道云鬟是二爷的好友,因此忙请了入内。 没了徐志清在耳畔“聒噪”,云鬟索性慢慢地且走且看,时而驻足赏玩,倒也别有境界。 忽地来至堂上,却见正中端端正正供着的,是她曾送给徐志清的黑白熊绣屏,跟着看着古老肃然的书屋相形成趣,倒也并不显得格外突兀。 如此饱看了一回,便略坐了歇息,早有小厮送了茶上来。 又问道:“典史,要不要去派个人把二爷叫回来?二爷可是天天盼着您来,若知道您在,必飞也似的回来。” 云鬟笑道:“万万别去,年下了,那铺子里的生意自然正是大好的时候,你家二爷忙都忙不过来,这会子因为我把他叫回来,岂不是我扯他的后腿了?” 那小厮笑道:“只是二爷知道您来了却不去告知,他必然要责怪我们。” 云鬟随口道:“放心,我吃了茶,往前街走走,若得闲,正好儿也去铺子里看看他。” 小厮道:“那敢情好!”这才喜喜欢欢退了。 因跟那小厮多说了两句,云鬟倒是不好就此回可园,又忽然想到露珠儿有了身孕,不论生得男女,倒要给她准备件儿礼物才是。 只听闻新生儿惯常送长命锁,正好就去徐志清的铺子里瞧一瞧,他那铺子里精致新巧的金器毕竟是最多的。 因想到露珠儿竟也从一个小丫头到要生子了,云鬟感慨莫名,倒是也十分喜悦。 谁知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旺儿竟跟着,若是看见她买长命锁,岂不是事先知道了? 当下云鬟止步,便对旺儿道:“我中午去徐二爷那边儿,大概跟他一块儿用饭,你且先不用跟着了,毕竟出来半天了,也该回去看看你娘子。” 旺儿忙道:“这不成,我不能耽搁了当差,回去的话,露儿也要骂我不尽心的。” 云鬟笑道:“你说是我逼着回去的,另外记得去前头那喜福斋里买点儿桂花糖,松子糕,捡着她爱吃的带一些去。” 旺儿才毕恭毕敬地答应,终究去了。 云鬟见他离了,心下越发喜欢,兴兴头头地往金器行去找徐志清。 谁知来到铺子里,见果然是人头攒动,热闹无比,因正是年下,仿佛满街头的人都挤在这儿买金器了。 店内的伙计已经多加了一倍的人手,兀自忙的不可开交,竟没有人来招呼云鬟。 云鬟张望了片刻,不见徐志清的身影,又见是如此忙碌,倒也不便去搅扰他,心想不如自己先挑拣看看。 当下便靠在柜前,问那伙计道:“有那花样新鲜,又好看的长命锁么?” 那伙计因认得她,忙撇下其他人凑了过来,叫道:“是典史,您如何得空来了?” 云鬟道:“要买东西,你们二爷不在?” 小伙计道:“先前因有一样货短了,二爷出去催了。才出门。典史不如先进内坐坐?” 云鬟道:“不必,只劳烦你给我挑一样儿好的长命锁,我要送人的。” 小伙计笑道:“典史要的,自然要挑那最好的。” 当下回身,从柜子上取了一个雕琢精细的木匣子,小心放在云鬟跟前儿,轻轻打开。 却见红缎子里衬,上面是一枚赤金足色的长命锁,正面儿写着“长命富贵”,边儿上是吉祥云纹衬牡丹花,底下三颗牡丹花状的小铃坠。 果然金光闪闪,工艺精美,形状圆润,毫无瑕疵。 小伙计道:“这虽然并不是最新的样式,但却是本店几十年长盛不衰的老款式,是做工最好,也是卖的最好的,典史仔细看看,若不中意,我再取几样儿。” 云鬟拿起来,放在眼前打量,果然越看越觉着喜欢,不由展颜一笑。 正想让这小伙计包起来,手还未探出,忽然有人在耳畔沉声道:“别回头。” 偌大的厅中,人声嗡嗡里,云鬟却已听出来者是谁,又听声音肃然,不同寻常,心头微微惊怔。 尚未反应,那人已靠近过来,又飞快低头,贴在她耳畔叮嘱道:“若是不想后悔,就别回头,也别动,听话。”说话间便大笑了两声,一只手臂勾过来,竟不由分说地把她搂入怀中! 第206章 话说自从入了腊月,金器行的生意便越发好了,从上到下,每日都应接不暇。 徐志清又管着徐家其他几个铺子,忙的分身乏术。 昔日徐沉舟还会来帮手,只是因女鬼杀人案,被张小左伤了眼后,就如元气神魂也都大伤,竟格外颓靡,镇日流连青楼楚馆。 徐员外从来偏心,虽偶尔说了几次,却也不肯十分责备他,最后因说不听,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徐志清暗中劝慰了几次无果,毕竟是兄长,便不敢再多说,只也由着。 只是近来徐志清偶感风寒,每日熬药看医,却仍是不敢歇息。 徐员外终于“良心发现”,把徐沉舟叫去又说了两句,徐沉舟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次竟并未如前几回一般赌气使性,虽嘴上不说,人却经常往铺子里走动,也略肯留些心了。 今日,徐沉舟便仍在金器行里,起初还在里屋休息,后来徐志清去调货,他听见外头人渐渐多了,便出二楼,往下打量照应。 本也没什么可观之处,只不过正百无聊赖间,却见到云鬟走了进来。 徐沉舟的眼神自是极厉害的,即刻便盯住了,自言自语笑道:“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大爷今日略勤快些,就看到一只小凤凰。” 喃喃了几句,眼睛却盯着云鬟,却见她来至柜子上,同那伙计说了几句,便拿了个长命锁在打量,似爱不释手。 徐沉舟居高临下,看得赏心悦目,因见了长命锁,便想起可园里有个丫头似乎怀了身孕,因此了然。 正盘算要不要下去说话,旁边有个随从道:“徐爷,你看!” 徐沉舟目光转动,随着看向进门处,乍一看,心中竟一惊! 因年下了,人多眼杂手乱,又加上前年曾差点儿被鬼刀那帮抢了,铺子里自然多安排了几个好手看护,已备万全。 这指点徐沉舟的,便是铺子的巡卫,不管是什么人进了门口,他都会第一眼看到,若有可疑之人,便暗暗留心,多加注意。 而徐沉舟看见才进门这人,一惊之下心想:“怎么是他?” 原来这进门的,竟是名丰神俊朗的青年,身着一件墨绿色袍子,仍是腰带一把小唐刀,鬓若秀裁,眸似朗星,身上散发着一种让徐沉舟不喜而忌惮的气质…… 却正是那日在河畔那倌人家门口看见的,那曾白了他一眼的“少年公子”。 徐沉舟心中忖度,眼睛却盯着那人看,却见他仍是负着手儿,初初进门之时,便左顾右盼,四处打量。 徐沉舟心中一动,脚下飞快移动,略往旁边柱子后隐了隐。 果然,才藏好身形,就见那人蓦地抬头,将整个二楼也通扫了一遍,虽看着像是玩儿般,但眼神却仿佛是在找什么似的。 徐沉舟微微戒备,不动声色盯着,见那人看了会子,就回头对旁边一个人含笑说了句什么。 那随行之人,却也是个青年公子,样貌俊秀,身形挺拔,看着是个会武的,若是放在人群中,也是极打眼的了,可偏偏在这人身旁,竟仿佛没了光华似的,就似星光之于冷月。 两人对答了几句,已经往内走了四五步,因人实在多,那墨绿缎子的少年仿佛不喜,便暂停了步子,又对旁边随行那公子说了句,那人点头,两个便欲转身往外。 徐沉舟见他们要走,心中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但偏是在这时侯,那墨绿袍的少年身形一顿,继而慢慢地转过身来! 徐沉舟双眸眯起,却见他微蹙眉头,抬眸看向前方,目光闪烁,似发现了什么,原本面上淡淡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双眸里有种令人越发畏惧的东西。 徐沉舟心头一紧,不由往前走了几步,俯身再度细看,却见那少年目光乱晃了会儿后,直直地看向了一处! 几乎心有感应,徐沉舟顺着那少年所见,转动目光看去,却见……他盯着瞧得,竟正是那拿着长命锁在看的“谢凤”! 明眸深沉幽暗,少年迈步往前而行,旁边有经过的客人不留神撞到他,他也全然不理不管,双眼竟死死地只盯着云鬟。 这般悄然无声、却又目标坚定地靠前的姿态,让徐沉舟倒吸一口冷气。 心底忽然想起那日在胭脂阁,崔云鬟无意中吐出的那句话。 那句让他疑惑不解,几乎以为是听错、或者想错的话。 几乎来不及多想,徐沉舟风一般地卷过栏杆前,顺着楼梯急急而下。 幸而云鬟所在之处正是下楼梯口,他扫一眼那少年,却见他仍心无旁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鬟……略显阴鸷深沉的眸子,若惊若喜若疑。 那时候云鬟因正对着光打量手中长命锁,原本背对着那少年,此刻,似要放下金锁转身,倘若转身的话…… 徐沉舟放慢步子,故意大笑了声,才又故意大步过去,风似的到了她的跟前儿! 云鬟见他突然伸手拦住肩头,心中大为不悦,皱眉低声问道:“徐爷,你做什么?” 徐沉舟手指在唇上一挡,又握紧她的肩,笑着说道:“你今儿如何偷偷地来,却不上去找我?” 云鬟本要将他推开,忽地留神看时,却见徐沉舟虽是笑着说这般轻佻的话,但眼底却丝毫笑意都没有。 因两人靠得极近,云鬟甚至能感觉他的身体微微绷紧,似乎……危险将至。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云鬟却终究未曾再动,也并未出声,只是冷冷静静地看着他。 徐沉舟见她果然会意,便低头略近耳畔,又带笑悄声低语:“做得好,再一会儿就好了。”说话间,把她的肩头往怀里又按了按。 在旁人看来,这般亲昵姿态,自然是风流的徐大少爷又不知跟哪个“相好儿”调情呢。 徐沉舟不敢过分去盯着对面几乎那最多只隔着十几步的那人,只因知道,这会儿若死盯着他看,必然会被瞧出破绽。 但眼角的余光中,却见那人果然就此止步。 徐沉舟的心却仍然绷紧,本来演这些荒唐不羁的调笑戏码,自是他最擅长的、几乎本色出演而已,但是现在,那脸上的笑几乎都要挂不住了。 幸而的是,那人似也认出了他,面上惊疑之色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便又是那日在河岸上所见的鄙夷不屑。 正在这会儿,那随行的青年也来至身边,在所有人声鼎沸中,徐沉舟竭力凝神,隐隐约约地听他问的是:“六爷,是怎么了?” 那“六爷”冷哼了声:“没什么,看错了罢了。” 这才转身,同那人一并出门去了。 这边儿,柜台内的小伙计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徐大爷不由分说过来搂住了谢典史,倒是让他大吃一惊,却又不敢做声,只得假装无事人似的暂且去应酬别的客人。 而徐沉舟见“六爷”去了,才微微放开云鬟,却叮嘱道:“你暂且不要出去,随我上楼。” 云鬟见他放松,知道“危险”已退,推开他道:“徐爷,到底是怎么?” 徐沉舟垂眸看她,见她虽然不悦,却仍是神情淡淡,一瞬想到方才那“六爷”的神情举止,周身气势,心底竟有一股寒意滋生。 徐沉舟缓缓吸了口气,才问道:“‘六爷’……是什么人?” 在他眼前,那双眸子慢慢睁大,里面骇然之色,无法掩饰,要问他从哪里听来的……却又想到方才!一时竟死死地握紧手中的长命锁。 果然,徐沉舟道:“方才,有个看着十八九岁的少年进门来,生得凤头麟角,锋芒外露……我听见有人叫他……六爷。” 徐沉舟略微犹豫,并没有把赵黼差点儿就走了过来之时告诉云鬟。 ——凤头麟角,锋芒外露。 徐沉舟阅人多矣,稽城内极少有他看得进眼的人物,但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这几个字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也不能够担得起。 云鬟心思已乱,本能地转过身要走,徐沉舟将她拉住:“你这会儿出去,只怕他还没走。” 正在此刻,忽然有人惊喜交加道:“小谢!” 徐沉舟抬头,却见是二弟徐志清去而复返,因看见了云鬟,便满怀欣喜地走了过来,拉住寒暄。 徐沉舟忙问:“你方才进来时候,看见两个气势不凡的青年不曾?” 徐志清是生意人,自不乏精明洞察,顿时就知道徐沉舟说的是谁,便道:“原来大哥也留意那两个少年了?我正要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出去,还打了个照面儿呢,真真儿是好出彩的人物,必然是外地客人,不知是哪里来的?” 徐沉舟问道:“他们可走了?” 徐志清道:“我特意回身看了眼,两个人骑着马去了。怎么了?”看看徐沉舟,又看看云鬟,蓦地看见她手中握着的长命锁,一时笑道:“原来小谢是为了这个来的?你何必亲自来,说一声儿,我叫人送去就是……我听说是露儿丫头有了身孕,必然是为了她准备的呢?” 徐沉舟见他又念叨起来,才要打断,云鬟却轻声道:“是了,我正是为买此物而来,好歹……是个心意。我、我颇为喜欢这个,不知价钱……” 还没问完,徐志清摇手道:“什么价钱,你看中了哪个,随意拿走就是了!说价钱是要跟我生分呢?” 徐沉舟本来心底满是狐疑,如今见自己的弟弟这般“慷慨大方”,不由一笑。 徐志清虽是生意人,但生性豁达,有些穷苦书生慕名前往榴花书屋,倘若言谈有趣,志同道合,徐志清还会暗暗资助他们,但也是适可而止,心中有度。 可却从未像是今日这般,这样真正的“挥金如土”。 徐沉舟又见云鬟眼底仍有惊怕不散,便也想冲淡些方才那紧张之意,因故意笑道:“老二,你疯了,拿铺子里的东西做人情?你不怕回去,父亲又要责骂你?” 徐志清笑道:“父亲若问起来,我只说是哥哥送出去的罢了。是了,哥哥如何下来了?” 徐沉舟道:“还不是看见了小……咳,所以替你下来招呼。” 徐志清拉着云鬟道:“眼看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可不许推辞,我好歹抓到这个机会的。” 徐沉舟打量云鬟,见她似要拒绝,他便不等开口,就说:“难得,你病了那许多日子,只因铺子里忙,都不见你按时吃饭,如今倒是有空坐下来正经吃么?” 徐志清道:“小谢来了,我当然要陪客,何况哥哥也在这儿,我身上的担子好歹也轻了些。” 他们兄弟两人一问一答,云鬟因心里仍漂浮不定,就仿佛踏出一脚,踩中云端,当下便由得他们两人张罗。 来至二楼,顷刻间,底下便在厅内收拾了一桌子酒菜。 期间徐志清下楼去料理了些杂事,又命人将云鬟所选的那长命锁仔细包裹起来,才又脚步不停地上来,总算坐定,吃了中饭。 桌上,徐志清不免说些年下趣事等,徐沉舟只是笑着打量,极少插嘴,云鬟偶尔应酬两句,实不想扫了徐志清的兴。 一刻钟左右,楼下又有人来请二爷,徐沉舟道:“你快去吧,今儿也算是你的福,看在他的面上,吃了些热饭。” 徐志清告了罪,自仍下楼处置店铺之事。 门开门关,外头嘈杂的声响涌入,又复退出。 室内,云鬟食不知味,一声不吭,而徐沉舟喝了口酒,疑思满腹。 两个人对面坐着,竟是默然无言。 半晌,徐沉舟才慢慢开口,道:“那六爷……来头毕竟非凡,是不是?” 云鬟垂着眼皮儿,不答。 徐沉舟道:“上次在胭脂阁内,你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竟也是……因为他,是不是?” 云鬟闭了闭双眼,手儿握紧,却握了酒壶,自斟了一杯。举起在唇边,想要喝下去,却又停着,那手无法自制地只是抖。 徐沉舟伸手将酒杯取了过来,道:“不能喝就不要喝,你在此喝醉了,难道不怕我……” 他的本性风流,这些话自然是随口而出,只不过话说一半,忽地打住,也不知是因唐突了,也不知是因提醒了。 云鬟抬手,在眉心按了按。 徐沉舟自端了她那杯酒,缓缓地一饮而尽,心底却想起那日在胭脂阁的一幕。 当时他逼住云鬟,正欲轻薄,而她双眸紧闭,满面涩痛,竟哑声叫道:“王爷,不要!” 第207章 当时徐沉舟听了这一句,心底的震撼无以言喻,后来虽疑心是自己误会了……但毕竟找不出合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直到今日看见了底下的赵黼,耳畔竟一直都回响着那句话,细究赵黼其人,以他的阅历自看出这少年来头不小,竟暗契合了那日云鬟之语一般。 徐沉舟见云鬟不答,便道:“你大概是不知道,上次……就是马家惨案发生的那天,我也曾见他来过。” 云鬟听了,确信无疑。 近了年关,云鬟早就同白清辉说过,要他年夜里仍去可园同度。这日,因县衙众人、三班衙役等多半都也休了假,整座县衙越发清幽寂静。 若换了别人,只怕消受不了,可对清辉而言,却是甘之若饴。 便又细看这一年多来的种种县志记载,又暗想来年的种种政务、治理安排。 正慢慢地写了几个字,门外忽然有人笑道:“你快进去吧,在这儿要干看到几时?他就像是那唐三藏,能如此坐一整天也不动,你难道也能站一整天?” 清辉听出这声音是谁,手一动,一滴墨汁跌落下来,在纸上洇开。 不料紧接着,却是另一个人笑道:“清辉!” 清辉一震,忙搁了笔,才站起身,那人已经从门口快步走了进来,满脸灿烂笑容,竟正是蒋勋。 两人又是数月不见,自然有一番喜悦,难以尽述。 彼此落座,说了半晌后,清辉便看赵黼,问道:“世子如何有空来此?” 赵黼道:“我原本忙得很,也没想来,是看蒋勋说要来找你,索性也顺便来看一眼。” 清辉默然,蒋勋笑道:“六爷其实也是挂念你一个人在县衙里过年,未免孤零零的,所以跟我做伴儿来探望。” 赵黼嗤之以鼻,却不反驳,只自己走到窗户边上,往外打量。 清辉看一眼他,又对蒋勋道:“你在军中可好?可别为了我……违了法纪。” 蒋勋摇头道:“哪里能呢。若真的为你,就不只来这一趟,早就三天两日往这儿跑了。” 赵黼背对着他们,依稀笑了声。 清辉瞄着他的背影,沉声道:“话虽如此,但驻军都是世子指挥,长久离了怕是不好。” 赵黼笑笑道:“无妨,这会子张振来了,有他坐镇我就放心了。” 清辉眉峰一蹙,又问道:“那上回,世子不知为何竟匆匆离去?” 赵黼回头看他:“你说那次?……说来,还跟你父亲有关呢。” 清辉诧异,才要问究竟。蒋勋插嘴道:“是京内派了一名内侍宣旨,先前浙东数县不是有金器行被劫么?刑部曾派了白叔叔过来料理此事,只因那鬼刀帮的营地都在海上,因此缉拿人等竟奈何他们不得。” 正赶上朝廷要剿灭江夏口水匪,便调兵在钱塘练习水战,如今好歹也将小半年,刑部便提议,要调请兵力,就近剿灭鬼刀,也算是考验之意,一试水兵威力。 蒋勋说完,清辉才知端地,便问道:“不知何时行事?” 蒋勋道:“暂时定在年后。” 两人说到这里,赵黼忽然又回头问道:“上次我听说那鬼刀也欲在本地行事,如何竟被识破?听闻还生擒了一名贼人?” 白清辉垂了眼皮:“是,不过那是上任知县在位的时候所发生的,我对此情掌握甚少,那名贼人也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赵黼啧啧了两声:“我今儿去了那据说是案发的徐记金器行,倒果然是个财大气粗的好地方。我要是鬼刀,一定要吞下这块儿肥肉。” 白清辉不料他居然先一步去了徐记,想到徐记,不由又想起徐沉舟,然后……当下不由咳嗽了声。 蒋勋接口道:“不过那徐记的防卫倒是好的,我跟六爷走了一趟,看他们安插了好几个守卫在暗处,可见是早有防范。” 赵黼闻言,哼了声:“这些防范,对付一般的贼寇倒是可以应付,只是那鬼刀既然曾横扫周围数个金器行,自然非同一般,且在上虞余杭,还有官差被他们杀死,可见气焰嚣张,若真的再盯上徐记,只怕他们也是难逃。” 赵黼说到这儿,不由摸了摸下颌,琢磨道:“倒是怪了,鬼刀行事,势若雷霆,他们武功极高,手段残忍,行动又快,往往令人防不胜防,一旦出手,总无落空,怎么偏在你们这儿栽了大跟头?” 清辉见他说到正事,却忽然又疑心到徐记之事,心中暗惊。 ——当时的县令虽是郑盛世,但清辉到任后,自把昔日的事都通看了一遍,不明之处,又叫徐沉舟来问询,早就知道是因云鬟窥破鬼刀行踪,这才先发制人,反而让鬼刀“失去先机”,功亏一篑。 清辉因知道详情,不敢让赵黼再细想下去,便问道:“世子既然亲自去看,莫非是收到什么消息……莫非鬼刀又欲对徐记不利?” 赵黼道:“并没有什么风声,只不过是我自觉古怪,想去看一看这徐记到底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罢了,另外……” 蒋勋见他皱眉,便问道:“另外怎么样?” 赵黼看一眼白清辉,忽然道:“小白,我不是想吓唬你。不过,按照我对鬼刀那帮人的了解,他们纵横浙东都没遇到敌手,偏在你们这儿吃了大亏,如果我是他们,我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蒋勋同白清辉对视一眼,蒋勋忧惊之余,灵机一动:“莫非白叔叔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才让兵部调我们去剿灭鬼刀?” 清辉还未回答,赵黼笑道:“你是怎么看你那位白叔叔的,就算他想到这一点,也不是为了小白而已。” 蒋勋摸了摸头,也笑说:“不管是为了什么,横竖是一举两得的事儿,我们也练了手,于地方百姓也是大利之举。” 赵黼叹道:“正是的,这法子也只有白侍郎能想出来。横竖不能让咱们闲着,他就舒坦了。” 说到这里,又笑看白清辉道:“令尊这般使唤我们,小白你也不能太薄待了,今儿可留神弄一桌儿好酒菜,我们吃饱了才好干活,不然的话……” 这两日,果然赵黼跟蒋勋就在县衙里住了,因厨下换了人,那饭菜也比先前可口了许多,赵黼难得地并没挑剔。 只不过,虽则他谈笑无忌,白清辉暗地里留心,却总觉得他有些心事重重。 但却并不敢问。 原来赵黼那日同蒋勋去徐记,本只是想看一眼这从鬼刀手下成“漏网之鱼”的金器行到底如何不同,只瞧了会儿,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店堂又大,气派非凡,虽有护卫,并不算是分缜密出色,倒也罢了。 谁知将转身之时,心底却显出一道影子,他几乎来不及细想是什么,便停步回头看。 虽然是背影,又是男子打扮,身量、站立的姿态等都跟心底记忆的不同,但是不知为何,心底有种极强烈的感觉,让他想要前去,一探究竟。 谁知还差十几步远的时候,就见昔日他才来会稽那天所见的那轻佻男子,竟当众搂住那人,一副风流饿鬼的混样儿,让赵黼大皱起眉。 心里原本以为会捕捉到她的影子,谁知竟只是个浪荡小倌儿。 简直…… 赵黼十分怄心,偏又说不出来,当即便同蒋勋离开了。 原定在除夕这夜,赵黼跟蒋勋是要回余杭的,因此白清辉就定在腊月二十九号晚上请他们,以备明日清早赶路。 这一夜,白清辉跟赵黼两个各怀心事,倒也罢了。 唯独蒋勋格外高兴,如今同桌之人,一个是他敬重钦慕的“豪杰英雄”,一个是他敬爱有加的“同窗好友”,这一顿的“年夜饭”,对他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求之不得的。 那老仆因知道那大方的“柿子”又来了,还带了客人,便特意叫自己的儿媳妇跟孙女儿一道,忙碌了半晌,精心整治了一桌儿菜,又特搬了两坛子的女儿红过来。 赵黼见他如此上道,十分喜欢,赞了两句,又赏了他些散碎银子。 是夜,蒋勋放开胸怀,痛饮了大半坛子女儿红,不出意外便醉了。 当下便缠着白清辉,又滔滔不绝地讲述军中之事,不知为何想起云州,便道:“唉,我们如今在此,有清辉你,也有世子,我心里什么都足了,只是有个遗憾。” 清辉问:“不知是什么?” 蒋勋酒力翻涌,早就失了自制,望着清辉,眼圈儿一红便落下泪来,道:“我想念我的繁弟。” 清辉一怔,还要再问,蒋勋抱着他,忽然叫道:“繁弟,你要在这儿就好了,当初不该放你回京城的。”竟呜呜咽咽,靠着清辉哭了起来。 清辉挣脱不得,见他如此失态,也不好就推开,一时为难。 旁边赵黼看见这样,几乎失笑,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清辉道:“你好生看着他,我出去走走。” 说着,便把剩下的半坛子女儿红抱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不提蒋勋在厅内跟清辉说长道短,只说赵黼抱着坛子,来至外间儿,见院中寂静无声,只听身后厅内蒋勋呜咽诉说。 赵黼不由笑道:“真是个呆子。”举起坛子喝了一口酒,又摇摇摆摆地往前去。 将到角门儿上,便听见有人说道:“伯伯,你如何还不回家去?” 先前那做饭的老仆便笑道:“不忙,明儿才是年夜呢,今儿大人又有贵客,我自然是在这儿伺候着呢。方才贵客还赏了银子呢。” 那两个本是值班等命的捕快,便笑道:“您老人家真是难得,临老了又有这般财运,我们兄弟们在外头跑来跑去,都没有人赏钱呢,做的不好,还要挨骂,哪里有你这样有福分。” 那老仆嘿嘿便笑:“都是托了大人的福罢了。” 赵黼听他们闲话,不想过去打扰,转身往院中小径欲去,谁知却听另一个捕快道:“听闻贵客明日便走了,我还以为是来跟咱们知县过除夕的呢,去年大人是在可园跟典史他们过,本以为今年去不成了。” 赵黼听见“典史”一词,颇觉耳熟。 正思忖中,捕快又道:“是了,如何这两天没见到典史来衙门?平日里每日都要过来看看的,是不是又病了?” “呸呸,别瞎说,典史身子虽弱,这大年下的,如何好咒他病了,昨儿我还看他高高兴兴地往徐记去呢。” “去徐记做什么?是找二公子?还是买东西?” “这个谁知道。” 这会儿那做饭的老仆便回了厨房,只剩下两名捕快。 两人见四周无人,又闲着无聊,忽然一名捕快笑出声来,放低了声音道:“我不怕典史去找二公子,只别去找咱们徐爷就行了,你也知道,徐爷那人,生冷不忌的,典史又是那个容貌性情,一旦落了他手里,可怎么说去。” 另一个道:“话虽如此,典史却是个正经人,不会同徐爷有什么苟且的,何况他又那样聪明,若不是他跟咱们知县,本地出的那些案子,别人也都侦破不了,就单说上次马家的事儿,若换了跟郑大糊涂那样的人,只怕霍捕头就真的又被冤枉死了。” 两人正尽情说着,忽然身后有个声音问道:“你们说的这典史,是什么人?” 捕快们回头一看,大惊,忙双双行礼。 赵黼笑道:“别怕,到底是怎么样?我不过好奇罢了。” 捕快方道:“是、那是本县的典史大人,为人是最机敏能干的,辅佐我们大人,屡破奇案……” 赵黼挑眉道:“说了半天,竟姓甚名谁?” 两人面面相觑,道:“自然姓谢,名字么……” 因自打云鬟入了县衙,上上下下,不是叫她“谢小史”,就是“小谢”,或者“典史”,竟没有人直呼过她的名字,此刻被赵黼问起来,一时居然想不明白。 赵黼见他两个发呆,不由噗嗤一笑,喃喃道:“我也是疯了,怎么也跟蒋勋一样,干这些没影子的蠢事。” 没头没脑说了两句,转身便走。 忽然身后捕快终于想了起来,叫说:“是了,徐爷常叫他小凤凰,他的名字,原本就一个‘凤’字,典史叫谢凤!” 话音刚落,就听见“啪嚓”一声,赵黼夹在肋下的那半坛子女儿红落在地上,跌得粉碎,一时之间,酒水四溢。 两个捕快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眼前人影晃动,却是赵黼闪身过来,死死揪着胸襟道:“叫什么?” 心惊胆战,捕快道:“谢、谢凤……” 还未说完,衣领一松,眼前已经没了赵世子的身影。 第208章 是夜,天凉如水,江南的冬跟北国不同,那股森冷寒意是入骨而来的,这点赵黼早有体会。 而此刻,他却像是一只冬日里急欲扑火的飞蛾,扑棱棱地穿过那静寂无人的青石板街头。 两个巡夜的捕快只听见极轻的哒哒声响,驻足看之时,却见前方街头上,刷地有一道黑影掠过,快的叫人看不清是人是鬼。 先前赵黼出了县衙后,才蓦地醒悟不知可园在哪个方向,正门子听了动静,探头来看,被赵黼一把抓住。 门子听了问,忙道:“世子原来是想去典史家里么?可园是从这里往右边儿去,直走过了西仓街口,从题扇桥上过,然后就能看见很大的门首……” 赵黼将他放开,如一阵疾风,消失在这清冷幽静,微微有些爆竹气息的夜色之中。 赵黼本猜测崔云鬟之所以消失的这样杳无音信,必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他算计过许多人,但最终目光落在了白樘身上。 可是,虽然从蒋勋口中早就知道白清辉被外放到会稽,他却并没就想,崔云鬟会也这样凑巧的在会稽。 因为这看起来,本就是一万个不可能。 若白樘知道云鬟在会稽,又怎会把白清辉放来此地?他明明竭力为崔云鬟“善后”,赵黼迟早会知道清辉的去向,难道不怕赵黼会由此怀疑? 后来跟清辉见面儿,赵黼旁敲侧击,白樘为了金铺案件曾途径此地,但却不曾停留,连见清辉一面儿都不曾。 以白樘素来为人,这般性情,他也绝不会多嘴到将云鬟的下落透露给清辉。 故而清辉会来会稽,只也是个巧合而已。 所以赵黼并没疑心云鬟如今偏生在清辉身旁,更万万不能去信。 却只是想从清辉身上探听到白樘相关。 他又怎会知道,偏偏白清辉跟崔云鬟选择了同一个水乡小城,而白樘的性情他的确是摸的很透——白樘果然并没跟清辉透露有关云鬟的事,甚至在听说清辉想到会稽之时,白樘虽然诧异,却也并未硬加阻止。 对他而言,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至于清辉的选择,他并不会格外干涉。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了。 ……谢凤。 典史…… 赵黼心底想到这个名字,这个称呼,想起自己初来会稽,经过小藤花胡同,眼前所见的那一角墨青色官袍。 想到当看见他不期而至,白清辉瞬间的错愕——只因他天生冷淡,所以赵黼当时才未看清楚他眼底那错愕底下的一抹惊悸之意。 后来,他特意起身叫了霍捕头,秘密地低声吩咐。 如今赵黼才明白,当时清辉,是叫这姓霍的去给崔云鬟通风报信,避免让他们两人不期而遇罢了。 怪不得他前往余杭之时,格外冷淡。 怪不得在县衙里说起崔云鬟,他会那样回答。 怪不得看见赵黼去了现场,他竟强硬阻拦。——那时候,他说“典史在里头……”,他竟正大光明,当着自己的面儿瞒天过海! 以及当时那种眼神!! 还有更多,更多…… 想笑,又想怒,最终交织混杂,竟像是湖底的水草。 他疾奔过县衙街,往前经过西仓街口,高高拱起的题扇桥在水面上,被河街廊上的灯笼光映照,就仿佛半轮幽暗巨大地月。 桥上也是空无一人,赵黼匆匆而上,两边儿河道中水光荡漾,有几艘乌篷船停靠在岸边儿,安静的仿佛已经入梦。 赵黼听见自己有些压抑的呼吸,急促的心跳,也看见从口中呼出的气息,在这水乡清寒的夜色中幻化出一团白濛濛地淡影。 过了题扇桥,他发现自己有些迷了方向,遥遥地看见临河廊下有两个小孩儿正在点爆竹玩儿。 爆竹的音信嗤啦啦作响,火花乱窜,两个孩子捂着耳朵正看,赵黼奔过去,抓着一个问道:“可园怎么走?” 那孩子怔怔地,把手中的香头往身侧一点,幽光一点,却如见了日色。 赵黼深吸一口气,扭身沿河往前。 正在此刻,身后的爆竹“啪”地一声炸响,就仿佛有一团花火在他背后燃烧而起。 随之便是孩子们的雀跃欢呼声,声声入耳,才让他有些恍惚的心神……在刹那觉着真实了些。 河畔上的风越发冷,带着些河水的微微腥气,因跑的极快,他所经之处,头顶的竹灯笼无风自动,光芒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淡,照的他的双眸也时而明灿如星,时而阴鸷幽深。 很快便从沿河长廊过了,眼前又是一条十字街分岔路,赵黼深深呼吸,转头四看,终于又再前行,正急赶之中,猛地停了脚步。 袍摆往前一荡,赵黼站住了,半晌才慢慢地回过身来,他抬起头,看见有一盏灯笼在眼前高处微微摇曳,映出模模糊糊的门首。 双眸微睁,脚步往前,这一次却走的极慢,一步一步往前,然后在门口站住。 风撩起他额前一缕鬓发,额头竟然有些亮晶晶地,那是汗意。 ——昔日为了拒亲,春回天里穿着大毛儿的衣裳饮酒应酬,脸上都不曾有过一滴汗。 赵黼缓缓抬头,看见门前匾额上的字迹:可园。 且说这一天,因白清辉早派了人来告知“贵客驾到”,云鬟又因先前受了惊,因此一连几天也并没出门。 因年下了,徐志清又派人来送了一批年货过来,云鬟让陈叔看着安排,又挑一些东西给霍家,范家,县衙的仵作孟叔等相识的人家儿送去。 而府内,因露珠儿有了身孕,有些活计自不能让她做,又是年下,内里伺候云鬟,缺了这样一个贴身的人,不免有些短缺处,只是若现从外头再找人,又不大放心。 于是只多忙了晓晴一个,一边儿尽心伺候,一边儿每日同林嬷嬷一块儿,指挥底下那些小丫头浆洗打扫等,幸而她身健手勤,又爽快伶俐,虽然一个人做了两三个人的活儿,却丝毫怨言也没有,也甚是周全妥当。 这日因外头陈叔在分东西,云鬟闷了两日,便出门来。 小雪本窝在门前细草上,见她往外,便也一摇一摆跟在后头。 一人一鹅同来到厅上,云鬟往外打量,无意却见林奶娘跟一个徐府的女人在交头接耳的说什么,神情有些“诡异”。 云鬟扫了一眼,仍看底下小厮领年货跟利是红包,一个个喜气洋洋地,她看了一会子,心里才又略松快了些。 陈叔见她在此,抽空进来,同她禀明了发放年货、以及对诸家的应酬,又道:“徐家今儿又送了这许多东西来,这次二爷却不曾亲自来,只是叫把这个给主子。”又商议回送些什么等话。 云鬟将那上头的一个锦缎匣子打开,看时,却见是那日她在徐记选的长命锁,后来因恍惚中忘了拿,便点点头。 又打开底下的,却见竟是个翠色的玉扳指,水色甚好,最难得是,有一角里头若隐若现的,仿佛有些淡色山峦纹路,古朴雅致。 云鬟一怔,拿起来试了试,居然正合适,且那翠色衬着净白的手指,竟是十分之美。 云鬟不由哑然笑道:“二爷可真是有心的很。” 陈叔才退了,林嬷嬷因走过来,也是满面春风,见了云鬟,便道:“凤哥儿到里间来,我有话说。” 云鬟只顾打量那玉扳指,就把盛着金锁的匣子给林嬷嬷,让她先给好生收着。 两人往偏厅站定,林嬷嬷道:“方才徐家派来的女人同我说了一件事。” 云鬟方问何事,嬷嬷笑说:“原来那徐家有个管事,因来过咱们府里两次,不知为何竟看上了晓晴,便是托了那女人来说媒,问行不行呢。” 云鬟诧异:“哦?这却是好事,那管事多大年纪,什么相貌?……叫什么名字?” 林嬷嬷道:“方才他来送东西,凤哥儿你还没出去看呢,不到三十的年纪,虽然是鳏夫,但是样貌人品都是极好的,且也颇有些身家。” 这徐府乃是本地第一号人家,他府里的管事,自然不同别家的,因时常走动,地方上头脸人物都认得,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了。 云鬟打听了名字,心里回想,果然便记起有个“张管事”,大大地眼睛,浓浓地眉毛,方正脸容,中等身材,人看着也似可靠…… 云鬟笑道:“瞧着倒是不错,只不知晓晴的意思,奶娘你问一问她就是了。” 林嬷嬷得了她首肯,当下兴冲冲便回里头去找晓晴了。 此后云鬟因留意此事,等回了卧房后,便欲询问,谁知竟不见晓晴在跟前儿。 自打露珠儿有孕不便,但凡云鬟在家,晓晴几乎都守在身旁,阖家里除了晓晴,另一个对云鬟形影不离的,便是小雪了。 云鬟左右打量了会儿,心想:“莫非是因那件事害了羞,躲起来了?” 半晌林嬷嬷回来,便嘟嘴皱眉道:“那蹄子疯魔了,还不等我说完,就一叠声地叫嚷不嫁,我再说,她就甩袖子跑了。” 云鬟诧异,林嬷嬷唉声叹气:“我看她性子真真儿是野了。以后不知怎么样呢。” 云鬟笑道:“兴许是害羞呢。”便不理论此事。 谁知到入夜吃饭的时候,晓晴也仍不见。 因明儿便是年夜,外头不由有些爆竹声响,云鬟独自一个吃了会儿,不免有些索然无味,便问道:“我一直听他们说桂花酒好喝,且不比女儿红一般烈,记得今儿徐府送的里头似乎也有?” 她素日从来滴酒不沾,林嬷嬷本要劝她,忽然想到已是年下,她又一年到头忙了这许久,就喝点子酒助兴无妨。 于是便出外叫陈叔找了来,果然是一个细白瓷瓶,看着有几分意思,上头凸起的字迹,乃是“浅流霞”三字。 云鬟暗暗称许,见林嬷嬷欲给自己倒,便说:“奶娘自去吃饭吧,我自己来就是了。” 林嬷嬷把烫酒的盏子预备了,不由抱怨道:“晓晴这蹄子到底躲哪里去了,这半晌不出来。晚饭自然也没吃了……” 云鬟问道:“不会出府了吧?” 林嬷嬷笑道:“并没有,我叫人看着呢。”这才出去自己吃饭去了。 当下云鬟自斟一杯,见酒色淡黄,嗅之果然有桂花香气,心里喜欢,试着浅尝一口,却觉着甜甜的,当下便慢慢地吃了一杯,竟觉着受用。 因无人在身边儿,云鬟自斟自饮,不知不觉竟吃了三杯,方觉着有些头晕。 心里一直犯困,便起身回屋里要睡,谁知起身之时,更觉晕眩,这才知道不胜酒力了,忙手撑着桌子,缓步往内而行。 正要进屋之时,双脚竟有些蹒跚,正摇晃,有人从后而来,紧紧地搀扶住了。 云鬟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人,便笑道:“是晓晴啊。你……方才去哪里了?” 烛光之下,晓晴见她满面酡红,醉眼迷离,显然竟是吃醉了,便道:“主子如何吃这许多酒?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吃酒的?我才离了这一会子……”念了两句,忙又停住。 晓晴扶着云鬟到了床边儿,令她坐了,便俯身替她脱靴。 云鬟虽是端然坐着,整个人却觉着眼前所有都微微倾斜,旋转……不由嘿嘿笑了起来,晓晴正蹲在地上,见状啼笑皆非,便起身扶着她,让她好生躺倒。 谁知云鬟冷不防往后一倒,晓晴一时没掌住,顿时便也倒在榻上,正压住了她。 伸手抚过额头,浑身酸软无力,云鬟垂眸看了看眼前人,又挣着舌头,颠倒说道:“不用……羞,就让嬷嬷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吧,赶明年,也像是露珠儿一样,快些生个宝宝……不用像是……像是以前一样……”她喃喃地,不知是说不下去,还是口齿不清,合眼要睡。 晓晴本要起身,闻言轻声道:“主子,我不嫁人!” 云鬟略睁开双眸看她:“什么……不嫁?你放心,会是个良人,总不会委屈了。我再……给你准备些好嫁妆,一定风风光光的。” 酒力渐渐发作,云鬟一阵阵犯困,眼皮禁不住合起来,口中兀自喃喃说:“不是妾……是正正经经、风风光光的……” 晓晴摇头,缓缓起身,凝视着面前正因不胜酒力迅速入睡的恬静容颜,喃喃道:“我要一直都跟着主子……” 她的眼睛微红,又有些略肿,轻轻捧起云鬟的手,这支手,柔美修长,从手指都指甲,都透着柔和明净的玉色,晓晴垂首,便在那手指尖上轻轻亲了一下儿。 这一夜,云鬟睡得十分恬静,大概是桂花酒的效用,所有的记忆都像是被甜香的酒意封存住了似的,整个人安然地沉酣而眠。 身子就如浮在云端一般,自在轻快,偏五感都变得极为迟钝。 只不知为何,隐隐地觉着有一丝异样,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有些难以言喻的受用,又有些无端畏惧……她忍不住含混出声,却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毕竟因酒力麻醉之故,意识复又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依稀听见“嘎嘎”地声响,叫的十分凄厉响亮。 云鬟起初还无法醒来,后来听那叫声几乎近在耳畔了,才勉强睁开双眼,模糊懵懂,不知如何。 正听见门外脚步声响,有人道:“小雪今晚上是怎么了?如何总不安静,快别吵了主子睡觉!” 小雪却仍厉声大叫,间或有“砰砰”的声响,似在撞门。 云鬟勉强起身,下地之时,只觉头重脚轻。 第209章 云鬟扶了扶床柱,隐约想起昨夜是喝醉了酒。 摇摇摆摆地出了里间儿,往外将门打开,外头却是陈叔跟林嬷嬷两人,陈叔正试图让小雪不要吵扰,但却无济于事。 门扇刚开,小雪就急不可待地冲了入内,雪白的大翅膀高高地扬起,这姿态,就仿佛是个要寻人打架的模样。 只是才跳进门槛,忽地往前栽倒过去。 云鬟吃了一惊,俯身将它按住:“小雪是怎么了?” 林奶娘道:“我听它叫了半宿了,起初还当有贼,叫你叔起来看了会子,并没见什么,如今更是离谱,跑到屋里来了。” 正说着,云鬟却发现小雪的长颈之下,翅膀边沿似有一点暗痕,在雪色的羽毛上显得格外醒目。 小雪平日里虽在院中随意栖息,只不过这大白鹅很是爱干净,且又喜水,是以身上始终都是雪白的。 云鬟低头细看,试着伸手指摸了摸,大惊,竟是黏黏湿湿的。 这会儿林奶娘将灯移了过来,三人凑近了看时,却见竟是血迹!? 三个人震惊之极,陈叔忙道:“是怎么伤着了的?”忽然想到小雪闹腾了这半宿,忙道:“莫非是有什么东西跑了进来?” 林嬷嬷道:“又有什么?小雪平日里对外面的人都极凶,有什么能伤着它?” 有一次范小郎随着霍植过来玩耍,因小雪第一次见范小郎,竟冲过来飞扑撕咬,范小郎虽会些拳脚,见这大白鹅如此凶悍,竟都不能跟他“一战”呢,霍植拦着都不行,多亏云鬟出面开脱才成。 陈叔思忖道:“莫非是有什么黄皮子之类的?” 林嬷嬷先前在鄜州的时候,因素闲山庄在郊外,也常有些野物出没,也见过几次黄鼠狼,知道此物也是有些凶悍的,若是它伤了小雪,倒是有的。 云鬟因有几分“宿醉”,头正隐隐作痛,无法仔细去想,听陈叔如此说,也觉有理,又道:“如何小雪直往我屋里撞?” 当下又惊起来,生怕这黄皮子偷偷跑了进来,陈叔同林嬷嬷两人便入内,里里外外看了一番,并没发觉异样。 小雪因受了伤,扑棱了会儿,却不再往屋里挣动,只伸长了脖子,转动头往外看,嘴里又尖叫了两声。 陈叔见状笑道:“罢了,只怕是跑了呢。”又对云鬟道:“主子别惊着了,还是先睡罢了,我带小雪出去。” 说着,便将小雪抱了起来。云鬟叮嘱道:“记得给他上药。” 当下陈叔抱了小雪出去,林嬷嬷屋里打量了会儿,对云鬟说道:“闹得这样,如何晴儿丫头还不来?昨晚上我明明看她回来伺候了的。” 云鬟依稀想到昨晚上模糊中似同晓晴说过“谈婚论嫁”的话,还记得她仿佛不愿,便道:“多半睡熟了,叫她睡去,奶娘也自歇息去吧。” 林嬷嬷知道她晚间吃了酒,便先去茶炉上取了茶,试着是热的,回来给她倒了一杯漱口,又吃了两口,见云鬟脱靴上榻,自个儿才挑着灯笼退了。 话说众人去后,云鬟一时再睡不着,如此翻来覆去过了许久,耳畔又听见小雪在外头叫了数声,不由一笑。 如此模糊又睡了片刻,耳畔忽然听到外头有风声响起,屋内也凉浸浸地起来。 云鬟将被子裹紧了些,最终有些受不住,便又下地来,要往那炉子里加些炭,谁知转头间,却见窗纸上微微泛白,就仿佛天将明了般。 云鬟不由走到窗边儿,却见窗栓并没上,因她每每要开窗通风,想是昨晚上晓晴一时忙碌,忘了闩好,当下将窗扇打开,抬眼看时,又惊又喜。 原来此刻,外头白茫茫地一片,起初云鬟还以为又是落了霜,细看来竟不是,屋檐上,假山石,地上到处皆是,忽地一阵风旋过来,面上竟沁凉湿润,竟是在飘雪。 云鬟大喜,也不顾关窗,将门扇打开便跑了出去。 此刻院内静寂非常,小雪因受了伤,被陈叔圈住在屋子里,不许出来。因此院中更见幽静了。 顶上的风灯随风摇曳,洒下一团柔和的浅光,照着廊下边沿儿,已落了薄薄地一层白,十分均匀。 抬头看时,天空灰蒙蒙地,仍有细碎雪花飘飘洒洒降落。 她来了南边儿,过了三个除夕,这还是头一遭儿下雪。 次日早上,晓晴早起来伺候云鬟盥漱,林嬷嬷因问:“昨儿你是真恼了不成?晚上闹得那样,你也不肯出来看一看?别的赌气倒也罢了,如何竟不理主子了?” 晓晴惊问:“我哪里不理主子,昨晚又是怎么了?” 林嬷嬷道:“昨晚上小雪不知被哪里来的野物儿弄伤了,闹腾了半宿呢。我本要揪你起来,是主子说让你好好睡的。你敢情真是睡死了不知道?” 晓晴寻思了会儿,怔怔说:“昨儿我伺候主子安寝,把茶都温好了,因想着要换件衣裳,便回了我屋里,本想换好了回来的,谁知不知怎么,衣裳还没换,就困得睡着,早上醒来还发蒙呢,何曾听见昨晚有什么躁动?” 林嬷嬷哑然失笑,方说:“那也罢了,必定是因为前几日你忙里忙外,太过劳累也是有的,还好从此年下,要清闲些了。”又叹道:“怪道凤哥儿不叫扰你,果然还是凤哥儿心细。” 晓晴闻言,抿嘴而笑,又说:“奶娘别尽管说了,年下时候还要请客,迎来送往的,到时候还要又有一番忙碌呢。” 只因云鬟当了这个差使,每日里东走西走,本城从上到下,认得的人不计其数,有些爱“谢典史”为人的,又有些敬她的,自有心来结交。平日里的来往就极频繁了,何况年下。 两人说着,来到屋内,却见云鬟已经起了,正坐在床边发愣。 晓晴忙上前,先给她披了一件儿衣裳,又蹲下穿靴。 云鬟垂眸看着她,忽然道:“晴儿,昨晚是你最后一个走的么?” 晓晴手一顿,继而道:“是我,主子喝醉了,是我送了上榻的。是怎么?” 云鬟眼神茫然,抬手在下颌处轻轻抚过,欲往上,又停住了,摇头道:“没什么。” 晓晴松了口气,笑道:“方才奶娘跟我说了昨晚上的事儿,难道真是黄鼠狼子不成?总不会是个贼呢,又有哪个贼这样不长眼,敢跑到典史官的家里来呢?也不怕给县衙的差爷们乱棍打死。” 云鬟见她巧笑嫣然地,不再如昨儿般,便也一笑说道:“说的是。” 当下收拾好了,吃了早饭,便出门看雪,这会儿林嬷嬷正指使小丫头们扫里头地上的雪,云鬟便从内往外而行,正饱览景致,忽地想到小雪,忙又拐去找陈叔。 正行间,就见小雪一摇一摆地从廊下转了过来,看见她,便扇动翅膀飞跑到跟前儿,只不过毕竟一只翅膀受了伤,翅子略耷拉着。 云鬟俯身,细看他的伤处,见已经上了药,倒也罢了,便摸着头道:“幸好并无大碍,以后可要机灵些,别再吃了亏了。” 小雪似能听懂,便昂着脖子,“嘎”地叫了一声,仿佛应答。 晓晴因跟在身后,见状便笑弯了腰。 就在这会儿,外头旺儿来报,竟说:“知县大人来了。” 云鬟忙迎出来,到了前厅,正见白清辉自扫清了血的中间甬道上走来,微微垂眸,似有些心事。 小雪虽仍跟在身旁,可见了清辉,却并不叫嚷,只有老老实实卧在门口。 两人厅上坐了,云鬟问道:“大人如何这样早就来了?” 云鬟自知道赵黼跟蒋勋来到县衙,心中便猜两人多半离开了,是以清辉才得闲,不由又低声道:“可是’贵客’已经去了?” 清辉见问,看了她片刻,方点了点头。 云鬟闻听,就仿佛卸下重担,却不便太过欢喜,却不由笑道:“也是凑巧,我本以为今年大人无法在可园一块儿过除夕了呢。这下子不用担心了。” 清辉见她双眸明亮,竟有些意气风发似的,心底那些话转了几转,终于又缓缓压了下去,也便微笑道:“说的是,我……也正是想来跟你说此事的。” 两人说话之时,外头仍有小厮在扫雪,云鬟心里松快,且因喜欢雪后景致,因便笑道:“我来此过了两个新年,这是第三年上才下了一场雪,倒不知雪后外头的景致怎么样,大人若是得闲,不如一块儿出去走走?” 白清辉一怔,眼神便柔和下来:“好,我也正有此意。” 起身之时,清辉垂眸,眼底方掠过一丝悒郁之色。 其实清辉今早来可园,并不是为方才他所说之事,反而恰恰相反。 本来……他是来警告云鬟的。 昨晚上因蒋勋吃醉了,十分厮缠,颠三倒四地说起在云州之时、跟张可繁的相处种种,清辉耐着性子听了许久,才恍惚觉着赵黼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好歹扶着蒋勋入内,将他安置妥当。清辉才来至外头,因不见赵黼,便问底下人。 因先前赵黼打听典史之事、而后却又瞬间消失无踪,那两个捕快本就疑惑震惊,如今见清辉问,不敢隐瞒,便将来龙去脉尽数交代。 清辉听了,竟是前所未有的惊心胆寒。当下顾不得,也不叫随从,自己忙忙地出了县衙,一路也往可园而来。 从县衙到可园,本并不长的一段路,清辉却想了许多可能,这会子赵黼如何在可园内大闹天宫,云鬟又是如何惊惧慌张,统统都是鸡犬不宁,天翻地覆的场景。 谁知来至可园,却见大门紧闭,细听,里头却寂然无声。 清辉皱眉思忖片刻,举手敲门。 半晌,那门上老仆才醒来开了门。清辉道:“方才可有人来过?” 老仆一愣,继而摇头道:“不曾有人来,今晚上只大人一个访客。您找我们公子有事么?我叫他们去传一声儿……”才要走,便被清辉拦住。 清辉犹豫了会儿,道:“里头没什么事儿么?” 老仆懵懂,又陪笑说道:“大人指的是什么?今天发了年货,晚上又吃了酒,大家伙儿都喜喜欢欢,睡得都格外早些。我听说我们公子都破例喝了点子桂花酒呢。”说着,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清辉听到这里,皱眉在心中飞快地思忖了一会子,便道:“既然如此,你不必入内禀报,我今日来之事,也不用对里头说。横竖……明儿我会再来,亲给典史说明就是了。你去睡吧。” 老仆躬身答应,又送了清辉出来。 清辉虽出了门,一时却并不曾走开,来回踱步数次,忽然抬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忙迈步往前而行,最终停在可园旁边的周宅门口。 白清辉再次见到赵黼的时候,仍是在县衙厅内。 清辉坐在桌前,望着赵黼一步一步从厅外走进来,他的脸色有些古怪,让清辉无法形容,也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怒,又仿佛只是一片风平浪静。 但清辉知道那是不能的。 赵黼缓步走了进来,在清辉对面儿椅子上坐了,沉默片刻,才抬眼看他。 终于他说:“你什么时候知道她在此地的?” 清辉淡淡道:“刚上任不久。” 赵黼笑了笑:“哦?如何知道的?” 清辉顿了顿,不答反问道:“世子想要如何?” 赵黼眯起双眸,却并不做声,只是默默地盯着清辉。然后说:“所以……你知道我去钱塘,就一直替她隐瞒?”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寒意,清辉仍是波澜不惊:“是。” 赵黼道:“为什么?” 清辉道:“世子第一次来县衙之时,我心里也有一句话,很想问世子,如今终于可以当面儿请教了。” 赵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听清辉道:“世子,不觉着你有些逼人太甚了么?” 赵黼双眉微蹙,却偏笑了笑:“哦?你指的是崔云鬟?” 清辉道:“我一直想不通当初凤哥儿为何要投水,纵然外头那些流言十分不堪,但那也不是她的性子,后来,我想起在季陶然家里,无意曾见世子跟以凤哥儿说话,我记得,当时她的眼神。” 赵黼瞳仁又有些收缩,清辉道:“她是为了避开世子,才宁肯选择这样决然的方式,这点儿,世子只怕也心知肚明吧。” 赵黼不语,似笑非笑。 清辉继续道:“如今她很好,世子何必又欺人太甚,她连假死那般凶险之事尚能做出,世子如何不想想,若再紧逼不放,难道……一定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听到此刻,赵黼方道:“小白,你如今对我说这番话,是真心为了她着想,还是为了你自个儿?” 第210章 白清辉思及昨夜,当时他因过于惊怔,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赵黼。 可是此刻,看着她的笑颜,他仿佛已知道那个答案。 年下清闲无事,应酬着吃了几日年酒,云鬟统共也只去过霍城家里,徐志清私下里请了一场,其他的人家儿不管如何相请,她也不过是抽空过去走动走动,只借口胃肠弱,不能奉陪了事。 到了十六日,忽然徐志清来见云鬟,两人于厅上互相致意,叙了寒温。 徐志清便说:“其实今儿我来找小谢,是有一件事想托付。” 云鬟问何事,徐志清道:“你可去过城外的戒珠寺?” 这戒珠寺,顾名思义,也有个典故,却跟王羲之相关。云鬟在之前的确是曾去过,尤其喜欢寺内那养着的许多白鹅。 当下问:“去是去过的,怎么了?” 徐志清道:“我是受人之托来相求小谢你的,这件事却不好透露给外人知道。” 云鬟自答应了,徐志清才将来意说了明白。 原来这戒珠寺,是东晋时候王羲之所建,曾经王羲之因癖爱玩珠,有一日接待一位故友僧人,手中也团着一枚明珠,因有事外出,将珠子放在桌上。 谁知故友去后,王羲之发现自己那颗名贵珠子不见了踪迹,心里便有些疑惑是被这老僧拿走。 这老僧隐约知道内情,明知自己被冤枉,又不好去辩,心里郁结,不久便死了。 而就在僧人去世后,王羲之养的一只白鹅忽然也“无疾而终”,后来,便从这白鹅的肚子里找到珠子,原来珠子是被白鹅给误吞吃了。 因为一枚珠子害死知己性命,王曦之后悔莫及,便从此发誓不再玩珠,并建了这座“戒珠寺”,将珠子供奉起来,以为警戒之意。 而如今这戒珠寺的主持僧人,名唤智善禅师,因他佛法高深,常能发些令人心目一亮的佛偈,故而地方众人都甚是敬重,禅师也自有好些相交。 前两天,地方上一位素来交好的名士邱老先生来见,在房中说了许久。 中途,禅师因出外会客,半晌回来,却发现原本存在房中佛龛内的那颗大珠不见了。——原来这颗珠子传说便是当日王羲之把玩的那颗,从古传到如今,可谓是镇寺之宝。 禅师大惊失色,第一自然是怀疑这位友人不告而取,然而又想到这戒珠寺的来历,倘若无端疑心别人,等同害人性命,何况又相信友人素来的品性,故而竟隐忍着不敢声张。 只忙抽身出外,吩咐寺僧将前后前后寺门都封住了,不许任何一人随意出入。 对外只假称说是供奉在大殿内的一颗“舍利子”不见了,怕是被歹人偷取,故而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文人墨客等,要一一搜身过后才能放行,众人随身所带之物,也要仔仔细细搜检过才罢休。 只因这戒珠寺声名在外,禅师的名望又好,因此众香客虽然有些诧异,却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只都仔细排队等待搜检,谁知从将晌午一直搜到了日影西斜,兀自没有看见那珠子的踪影。 那邱老先生因不知端地,也被搜检过了,里外衣裳,帽子鞋底,香袋荷包等,搜的仔仔细细,也无所得。 禅师无法,忧闷欲死,便索性关了寺门,不再容香客入内。 只是心想若是常此以往,珠子找不到,他却反而真的要步了前辈僧人的后尘了。 只因徐志清交际广阔,跟这老僧也是熟识,见他关了山门,不知究竟,便来询问端地。 智善却听说徐二公子跟县衙里的谢典史素来极好,而那谢典史的为人能耐,他也是听了许多,当下便心动起来,私底下求徐志清来请云鬟暗中行事。 且说厅内,云鬟听徐志清说完,便道:“可知道是几时不见了珠子的?” 徐志清道:“是了,禅师同我说,他离开禅房之时还行过佛礼,亲看了一眼,证明是在的,回来后就发现不翼而飞了。” 云鬟皱皱眉:“那……期间可有别的人去过禅房么?” 徐志清道:“并没有闲杂人等,只邱老先生睡着,另外,禅师的弟子圆能也去奉茶过,见老先生睡着,便退了出来。” 云鬟道:“这圆能可有嫌疑?” 徐志清摇了摇头,道:“并无可疑。禅师后来因要找这珠子,把底下僧众以及铺盖等也都搜过,不见踪影,他因发闷气,自打事情出后,便紧闭山门,约束寺众,不许乱走,更严谨外出呢。” 徐志清又道:“凤弟,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冒昧了,只不过若是报官,未免会瞒不住传扬出去,只怕果然于那邱老先生面上有碍,若一直不肯细查,只怕至善禅师也要‘无疾而终’了,好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知道使不使得?”说着,便连连作揖。 云鬟笑道:“徐兄都开口了,难道我要不应?只不过怕辜负所托罢了。” 徐志清方松了口气,道:“总之你肯答应,已经是事成了一半儿了。” 当下,云鬟便同徐志清出城,来至戒珠寺,才进寺门,就见一群白鹅扑闪着翅膀往外奔去,原来禅师虽约束众人不许进出,但这些白鹅却是每日都要出门放风,游玩嬉水无碍。 云鬟打量着这些白鹅,见那挥舞翅膀迫不及待之状,一时想到家里小雪,不由莞尔。 进到里面儿,那至善禅师接了,又亲把那日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引着云鬟来至禅房细细打量过后,又在寺内各处走了一遭儿。 云鬟因并没见过那珠子,禅师又道:“此珠大如雀卵,世间少见,在本地更是绝无仅有,但凡见了必然就知道是本寺之宝了。” 正说话间,便见寺内养着的那群白鹅回来,正从前方殿前摇摆而过,嘎嘎声不绝于耳,看着十分清闲可爱。 徐志清不由突发奇,想:“会不会也如那典故所说,也是被这些白鹅给吞了肚内呢?” 禅师笑道:“二爷又说趣话,不过,我倒是宁肯如此,总比大海捞针,再找不回来的好。” 两人说着,云鬟忽然道:“禅师,贵寺内养了多少只鹅?” 禅师见问,想了一会儿,道:“记得有二十四只。”又唤了小徒圆能来问,也道:“是二十四只不错。” 云鬟微微蹙眉,道:“这儿仿佛……不够数。” 原来方才云鬟进门之时,曾看见这群白鹅出去,方才又扫了眼,总觉得欠缺些什么,心底暗暗数了会儿,便发现不对。 至善禅师听了,忙又跟徒弟数了一遍,徐志清也在旁帮忙,果然,只有二十三只。 至善忙叫人出去找寻,又道:“平时都是一群出去,一群又回来,从不曾如此,到底是走失了,还是……” 心底忽然浮现徐志清方才那句话,不由又急道:“莫非真给徐施主说中了,是给白鹅把珠子吞了么?” 云鬟忙道:“禅师不必着急,那珠子好端端供奉在佛龛内,又怎会给白鹅吞了,纵然是白鹅要吞,也得有人将珠子先取出来。” 禅师越发惊愕:“莫非是有人偷走了珠子,又给白鹅吞了么?”想到这点儿可能,一时色变。 当时因发现珠子丢了,禅师立刻叫封锁山门,搜身搜物,那贼人若是还在寺内,自然无法将珠子带出去,或许这贼人也深知戒珠寺典故,所以把珠子给白鹅吃了,然后又趁机偷走了白鹅? 何况寺内几乎都掘地三尺了,人人也都搜遍,都没看见珠子,故而如今白鹅竟落了一等嫌疑。 正惊疑不定,心惊乱跳,云鬟又道:“这个虽未必不可能,只不过,一来白鹅吞珠子,也要看机缘,未必给它它就会吞了。二来,纵然是鹅子吞了,那贼人也未必就认得是哪一只白鹅所吞,所以禅师还请镇定些。” 至善听了这两句,才慢慢地又定了心,忙又叫寺僧把剩下的二十三只白鹅都围起来,不许外出,派人紧紧地盯着。 又叫人开山门,出去找那失踪了的白鹅。 云鬟和徐志清见他忙的这样,寺中又找不出其他端倪,便告辞先离开。 路上,徐志清因对云鬟道:“凤弟,还是你眼睛利,如何一下儿就认出少了只白鹅呢。” 云鬟笑笑,徐志清又道:“只是说来怪了,僧房内只邱老先生一个,难道果然是他?” 云鬟道:“哪里是他一个,不是还有圆能么?” 徐志清怔了怔,道:“圆能虽去过送茶,只他是本寺之人,偷珠子做什么?” 云鬟道:“并不是认定他所为,只不过事情未明之前,他跟邱老先生都是一样有嫌疑的。” 徐志清道:“然而至善曾说了,他回来之时就遇见圆能,圆能才出房两三步,至善就发现珠子不见,回头立刻叫住了他,然后便搜身等,并没有放他离开眼前,若说有嫌疑,毕竟还是邱老先生的嫌疑多些,毕竟他是后来隔了段时间才被搜身的,在那段时间内,他可以把珠子或藏或扔给白鹅吞了。” 云鬟点了点头:“有理。” 两人回到城中后,至善禅师因怀疑是白鹅吞了珠子,便不再封锁山门,只让寺众多多留意白鹅,并且多派人手出去寻那失踪的鹅子罢了。 因周围的百姓都知道这些鹅子是戒珠寺所有,故而从来不会去伤害它们,所以这白鹅丢的委实蹊跷。 只因再过两日,便是佛诞节,那些善男信女们,家家户户摆放素斋供奉菩萨。 这天云鬟正在县衙跟白清辉说那戒珠寺的事,忽然门外霍城进来,满面啼笑皆非之色。 云鬟便问发生何事,霍城说道:“并非大事,只是真真是可笑,不知哪里跑进城的一个流浪汉,仿佛是饿极了,把人家门口供奉的素斋抢了就跑。” 白清辉道:“抢素斋?可追到人了?” 霍城道:“跑的倒是极快,追了两条街,仍是给他逃了。” 这原本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倒也罢了。 白清辉便说道:“早上余杭发了公文来,因鬼刀在海上跟驻军交手吃了亏,有报说小股贼人或许会上岸逃遁,是以这数日城内的巡逻也要加倍些才好。” 霍城心中一凛,知道鬼刀不易对付,忙答应了。 谁知这里还未说完话,外头便有捕快来到,说道:“大人,典史,捕头,方才又有两家儿的素斋供被抢了,桌子都给推倒,他们都说是那流浪汉故意居心不良,兴许是毁佛谤僧一类的人物,众人都十分愤怒,在门外请求,想让县衙快些将此人缉拿归案,严惩不贷呢。” 白清辉听了,便对霍城道:“霍捕头,此事就交给你了。” 霍城领命,匆匆带人去街头缉拿那流浪汉。 云鬟因想着白清辉方才说鬼刀吃亏之事,这几日她也略微有些耳闻,仿佛是在钱塘练兵的驻军出海,几番追击交手,虽各有伤损,可毕竟鬼刀帮难以匹敌,竟是被击退溃散。 也依稀有人提起赵黼之名……只因不大清楚他的来历,就只说是有个十分英武能耐的皇族子孙在领兵罢了,本地百姓说起来,倒也一个个扬眉吐气,兴高采烈。 正在出神,忽然听白清辉道:“你方才说那圆能的嫌疑比邱老先生要小些么?” 云鬟忙敛住心神道:“是。看似如此。毕竟他还未出门,就遇见了至善禅师,又立刻被叫住去搜身,就算是他偷了珠子,也无法脱手。” 白清辉盯了她一会儿,忽然举手端起面前茶盏,垂眸端详。 两人因说了半晌,茶水都凉了,云鬟以为他要喝,忙起身去换热的。 正重斟了一杯茶,双手递过来,清辉却并不接,只是望着她。 云鬟不解:“大人?” 清辉道:“你方才说圆能是去做什么的?” 云鬟微怔:“是奉茶去的。” 清辉道:“那倘若邱老先生睡着,自不能喝茶了,那茶放在哪里?” 云鬟听了这两句,心头略有些豁然开朗:“大人的意思是……” 清辉笑笑,方将茶接了过来,轻啜了口道:“倘若是圆能动手,又知道至善禅师发现珠子不见后必定戒备搜查,这会儿最好的藏珠地方是哪里?” 云鬟会意,垂眸看着他手中那天青色的盖碗茶盏。 若真的是圆能盗珠,因被至善正好回来撞见,情急之下,圆能便把珠子放进盛着茶水的茶盅内,至善一心都在人身上,又哪里会留意眼皮底下的茶杯?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瞒天过海了。 第211章 既然知道圆能是如何把珠子盗出的,剩下的,就是寻他到底将珠子藏在了哪里。 清辉啜口茶,虽是赵黼挑剔的次品新茶,可清辉吃着,却只觉齿颊留芳,清甜无比。 一边儿打量云鬟在旁边苦思冥想的模样,他起初还有些笑意,过了片刻忽然想到一件事,面上的笑便慢慢敛了,眼神便有些微微地冷暗。 云鬟因想不通此情,便暂且放下,白清辉怕她苦恼,便道:“若得闲,便仍去戒珠寺看一看,或许再有所得呢。” 及至下午,眼看到了时候,云鬟便自衙门出来,同旺儿一块儿往可园去。 旺儿因笑说:“主子您可听说了?今儿满城里都给个流浪汉搅扰的不得安生。” 云鬟道:“啊,我听闻有个流浪汉专门抢素斋供的,霍捕头还要去捉拿,难道尚未拿到?” 旺儿道:“可不是么?这一下午,又连抢了七八家儿呢?也不知是饿疯了呢,还是真疯了。若果然饿了,抢个一两家吃饱不就是了?做什么跑这许多地方,这样只怕不等他饿死,先已经累死了。” 云鬟闻言心头一动,不由思忖:“是啊,若是饿了,抢几个吃了就是,这样连跑岂不累么?而且倘若真是肚饿之极了的人,体力不济,腿脚必然慢,如何霍捕头这许多人竟捉不到他?” 两人说着,将过题扇桥的时候,放眼看去,却见街尾又是一阵骚动。 云鬟驻足看时,就见一道人影如飞似的从前头路口一闪而过,手中还握着两个素供饽饽,身后几个捕快跟数个百姓,吵嚷叫喊着追逐过去。 旺儿大笑:“主子你快看!这不正是那个疯子么?” 云鬟遥遥看了会儿,那人已经跑的不见踪迹,果然是一等脚力,那许多捕快都被撇在了身后。 云鬟略想了想,并不下桥,反回头而行。 旺儿毕竟跟了这许多日子,最知道她的心意,便道:“主子你莫非要过去看看?” 两人下了桥往那被抢的人家而行,才走几步,云鬟转头,却瞧见有半边儿饽饽被丢在路边儿上,她正欲俯身欲捡起来看,不知哪里跑来一只黄狗,高高兴兴地叼着跑了,反把云鬟吓得后退一步。 旺儿忙扶着,又回头喝道:“这狗东西,不声不响地就过来了。主子不怕。”? 云鬟定了定神,方又往前去,却见霍城正跟那人家的家长说话。 那人因说道:“真是作孽,怎么这个疯子还没有被拿住?我白日因听说有人专门爱推翻供桌,抢走供品,所以等晚些才出来拜呢,没想到仍是给这畜生盯上了。” 霍城也是百思不解,便说:“三班衙役都出动了,满城都盯着这人呢,不想他这样胆大包天,可不知是为什么。” 那人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疯了似的,我们都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儿,所以才在佛诞日里行这好事,若他乞讨到门上,我们岂会不搭理他?这样不敬佛祖,我看他是要倒霉的。”念叨了半晌,方咬牙叫小厮来收拾,嘴里兀自嘀咕。 霍城此刻见云鬟来了,便过来道:“典史是要家去么?”因忙了一下午没捉到人,霍城也有是纳闷,又是窝火,便苦笑道:“是我缉拿不力。” 云鬟道:“我方才也看见了,那人跑起来的确飞快,我看连霍捕头也有些追不上他,究竟是哪里跑出来这样一号人物。” 霍城见她竟留意到,才忙也说:“我也留心到这个了,只是怕典史觉着我是因拿不到人儿推诿,便不敢说……这个人的脚力竟是一流,而且是个练家子,下午有一次,本已经堵住他在巷子里了,谁知他竟打翻了两个捕快,复又逃之夭夭。” 云鬟越发诧异:“竟然如此能耐?” 霍城点头道:“我的手下,虽不是个个高手,但他们两个人也非同等闲了,除非对方比他们武功更高明,可是这样高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等无聊龌龊的事?难道果然是个疯子?” 云鬟想不透,又问那两个捕快可有大碍。 霍城道:“伤的并不重,幸而对方没带兵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云鬟又问道:“那是否看清对方的样貌了?” 霍城摇头:“这人蒙着脸,头上也戴着毡帽,低低地压着帽檐,所以竟没看清,只是身子倒是有些魁梧。” 云鬟微微颔首,正要走,忽然又站住,拧眉出神。 霍城本要再去赶那流浪汉,见云鬟止步,就也暂时不动,道:“典史可还有什么吩咐?你放心,今晚上我纵然彻夜奔波,也要将此人捉到!” 正在此刻,那被抢人家儿的小厮因出来打扫地上之物,便道:“晚上都没有人出来斋供,那个疯子自然就不会出来了。” 霍城道:“这人如此疯狂,一下午来已经有许多人家听了动静,都不会在门口摆斋,都在家里了,若他真的不肯善罢甘休,岂不是会出大事?” 小厮忙道:“还是霍捕头想的周全,是我浅见了。” 因把地上果子等捡起来,忽然啧啧说道:“这个疯子倒是会挑,这些果品都不要,只把戒珠寺里领回来的素供给抢走了……”说着,便要回屋。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鬟回头:“你说什么?这素斋是哪里来的?” 小厮忙行礼道:“回典史,这个素斋,是我们主人年前就从戒珠寺里定的,这寺里每年只发放一百份儿素供,因从来做的极好,所以都要提早去定才能领到呢。毕竟是寺里出来的东西,若是用来敬佛,岂不是越发诚心?不料今儿偏给那混账给扰了。” 原来云鬟方才因看见地上那半块儿素供,忽然想起似不知哪里看见过此物,正在回想之时,便听见“戒珠寺”三字。 陡然想起,再无差错。云鬟只顾极快回想,一时竟没出声。 那小厮不知如何,忐忑不敢再说。 霍城却是知道云鬟的,当下便低声问:“典史可是想到什么?” 云鬟却又问:“你们这供品,既然是年前定好了的,那是几时送过来的?” 小厮忙道:“这个是前两天才送来的,因寺里人手不算极多,因此供品也是分批发放的,有些年前得了,有些十五之前得了,我们这儿是新做好的,也是最后一批得的。” 云鬟问道:“最后一批……就是十五之后的这些,统共多少个人家?” 小厮皱眉想了会子,陪笑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按照往日惯例,总要……二十几户人家儿吧。”忽然灵机一动,道:“典史若想知道清楚,就去问那住在甜水巷的宋大就是了,是他拿了单子挨家儿分发的。” 云鬟转头问霍城道:“今儿统共多少家被抢的?” 霍城道:“十三家。”又不等云鬟吩咐,道:“我即刻去甜水巷找那宋大。” 此刻云鬟也顾不得回家,旺儿在旁,知道她又是做正经事,便也摩拳擦掌地道:“主子,我能做点儿什么?” 云鬟道:“你不如先回家去,免得露儿盼望。“ 旺儿吐吐舌头,便只跟在她身旁。 幸而此处距离甜水巷不远,霍城脚程又快,很快飞奔回来,手中果然拿了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 云鬟接过来看了眼,却见底下一个名字已经揉搓的有些不大像样儿了,粗略瞧了一眼,并没有二十几家那么多,统共十七家而已。 云鬟便道:“霍捕头可记得今儿被抢过的那些人家?从上头划去。” 霍城仔细回想,从路边儿铺子里借了一支笔,果然将那被抢的十三家标出。余下四家。 忽然又有两个捕快跑来,道:“捕头,那贼果然疯的不轻,方才东街的陈家跟邻居王家被抢了。” 霍城哭笑不得,只得又把这两家点去。又对云鬟道:“下面这一家看不清楚了,我问宋大,谁知这厮好酒,醉得爬不起来。” 当下只剩下两家,云鬟看底下那个果然模糊不清,只上头一个还清晰,便对霍城道:“霍捕头带人速去这南桥的洪家。” 南桥距离方才被抢的东街有一段距离,若霍城赶得快,便能及时将那“疯子”拿住。 事不宜迟,霍城带人迅速而去。 云鬟因见吩咐妥当,且天色不早,便同旺儿一块儿先回可园。 暮色四合,光线越发暗淡,云鬟且走且看,竭力辨认纸上最后那一行字是什么,却终究难以辨认,低头嗅了嗅,还有一股刺鼻酒气,想必是宋大喝醉了所致。 正欲叠起来,忽然旺儿道:“主子你看……” 云鬟闻声抬头,却见前方不远便是可园门首,然而此刻,在可园门口处,却也摆了一张供桌儿,小厮丫头们正在摆放各种果品等。 刹那,云鬟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疾步而行,越是走近,便不由想到年下时候在府中各色琐碎之事,其中仿佛有零散的两句,是林嬷嬷道:“听说戒珠寺的斋供是最好的,他们都去提早订,不如我们也去订一份儿,好歹是个意头,若真灵验,也给主子求一求……” 陈叔道:“好的很,有道是:入乡随俗。何况如今主子这样出息,倒要多拜拜四方神明。赶明儿我叫来福去就是了。” 云鬟正想起这些,却见有一道灰扑扑的影子,从对面走了过来,几乎只一眼,云鬟便认出正是先前在题扇桥那边儿看见的“疯子”。 旺儿早看见云鬟脸色不对,如今见她死盯着那人,猛然也想起抢斋供之事,忙叫道:“你干什么!”抬手指着那人,拔腿便往可园门口跑去。 此刻那人也看见了云鬟跟旺儿,当下不顾一切地疾奔到可园门口,便去端放在中间儿的那盘子素供饽饽。 门口的小厮都惊呆了,反应过来后,纷纷叫嚷追打,灰衣人双手拢着饽饽,抬脚踹开两人,拔腿就跑。 旺儿见他来势凶猛,急中生智,回头大叫道:“霍捕头,快来!” 灰衣人猛然止步,怀中顿时掉出一个饽饽,而他陡然回身,沿着来路便逃。 云鬟扫了一眼,迈步上前,把地上那个遗落的饽饽捡起来。 旺儿急得吱哇乱叫:“快来人啊,快抓贼!” 几个小厮也飞奔去赶,此刻那灰衣人正跑到周宅门口,忽然无声无息地有人飞起一脚,灰衣人被当胸踹中,倒跌出去,怀中的四个饽饽尽数跌落。 他顾不得去应付现身之人,只翻身抓住一个饽饽,用力撕开,顷刻间,竟连撕了三个。 这及时现身之人,自然正是周天水,见这贼人不来迎战,反而去捡馒头,不由又惊又笑,便道:“混账东西,就这么不把周爷放在眼里么?” 见他要去捡那最后一个饽饽,周天水脚下一动,脚尖儿微挑,便将那馒头挑在空中。 灰衣人不顾一切,纵身跃起便去抢。 周天水单手一扬,手中扇子挥出,刷地落定,那慢头却在扇面儿上端端正正地放着,动作利落漂亮。 “还给我!”灰衣人低吼,复冲上来,这次却终于挥动拳脚,竟颇有力道。 周天水不慌不忙,扇子往上一挑,那馒头冲天而起。 灰衣人仰头,又欲跃起去抢,周天水要的正是如此,当下扇子一挥合了起来,当胸准确戳中对方胸前“气海穴”,灰衣人浑身脱力,顿时委顿倒地。 周天水呵呵一笑,单手当空一抄,复把馒头抓在手中,便笑着向对面云鬟摇了摇。 地上那灰衣人兀自挣扎不休,哑声叫:“是我的!” 周天水啐道:“想吃个馒头罢了,一文钱买去,何苦出来抢?” 此刻云鬟已经走到跟前儿,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人。 因打斗了会儿,他头上的毡帽已经滚落,竟露出一个亮亮的光头,上头几个香灰点疤,蒙面布也跌在唇边,正是那日在戒珠寺内见过的和尚圆能。 圆能拧眉抬头看向云鬟,哑声道:“是我的,给我!” 云鬟一笑,果然把手中的馒头扔了过去。 圆能惊喜交加,急不可待地撕开,捏了会子,又失望地撇在地上。 周天水见状,挥手一个耳光甩去,道:“天打雷劈的东西,这是吃的东西!” 圆能却又盯着她手中那个,周天水冷笑道:“你想要?喂鱼也比给你这货色强。”一甩手,那馒头腾空而起,然后便落在旁边河中。 云鬟见状,也并不劝阻,只是淡然看着。 地上圆能却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跳进河里便去乱捞。 这会儿,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霍城带了五六个捕快气喘吁吁而来,原来他们赶去南桥洪家,才知道洪家是最早儿被抢的,因他们觉着事小,就也并未报官,是以众人不知。 霍城本要回来找云鬟商议,谁知正好儿看到圆能在此抢素供。 众人站在岸上,看圆能在水里扑腾了会儿,终于拿了个馒头上来,迫不及待地掰开细看……却仍是一无所得。 两个捕快上前,将他死死绑住,圆能睁大双眼,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 云鬟上前一步,道:“你明明将珠子放在里头,如何却没有,对么?” 圆能满面骇然,云鬟问道:“你想知道那珠子如今在哪里么?” 圆能直直地看着她,用力点头。 云鬟淡淡道:“在此之前,你先回答我……你把那只被你弄死了的白鹅,放在哪儿了?” 圆能本有些狐疑,猛然听见她说出这一句,不由含惊带怒:“你又怎么知道,那只鹅是我弄死了的?” 第212章 那圆能万料不到云鬟连这个也知道了,又加上忙碌了整天,竟一无所得,当下气焰全消,没了主意,便道:“在寺里后面那口枯井里面。” 又说道:“那珠子到底在哪里,你且告诉我,不然我死也不能甘心。” 众公差因白日里围着这和尚,豕突狼奔地追了正正一天,一个个喘息如狗,腿都酸了,如今总算捉住了,便紧紧地捆鸡一样,押回县衙。 霍城便问云鬟道:“这贼秃方才说的是什么?” 云鬟道:“回头我同霍捕头详说,如今要你亲自往戒珠寺跑一趟,就告诉至善禅师,让他……” 低低地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霍城连连点头,不问究竟,忙回县衙牵了马,便匆匆而去。 剩下门口众小厮重新整理供桌,陈叔林嬷嬷等先前也吓得不轻,因见贼已经捉拿到了,才放了心。 这边儿周天水便对云鬟道:“恭喜,又解决了一个案子了?” 云鬟道:“值不得什么。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周天水拉扯着不肯放手:“好歹跟我说个详细,可知我最爱听这些。” 陈叔在旁看着,只得对云鬟道:“哥儿,桌子摆好了,先来拜拜再去说话。” 云鬟应了声,便先回府中,现换了一身儿衣裳。 里头小雪因见她回来了,当下不紧不慢跟了上来,云鬟出门祭拜,小雪也跳出门槛儿,紧紧地跟在身边儿。 一行人祭拜好了,陈叔方又指挥小厮将桌子撤了。 这边儿云鬟对周天水道:“进来说话。” 周天水果然陪着她入内,两人便到了书房里,晴儿上来献茶,又问道:“主子,方才我听他们说门上捉了个贼?不知是怎么了?” 云鬟道:“不碍事,多亏周先生在,又有霍捕头等,贼已经押去县衙了。” 晓晴看一眼周天水,便含笑道:“主子且自在说话。若叫人,我就在外间儿。”方低头退了。 周天水觑着晓晴,对云鬟道:“这晴丫头生得甚好,偏人也伶俐爽快。” 云鬟点头:“是不错的。” 当下,就把戒珠寺里丢了珠子,徐志清暗中托付之事同周天水略说一遍。 周天水听罢,道:“原来是寺内出了内鬼,只是这圆能信誓旦旦说把珠子放进了素供里,所以才发疯似的忙了一整日,我原本只听说城内有流浪汉抢斋供之物,却全想不到还有此种内情,你是如何发现的?” 云鬟道:“我起初也并不曾想到两者之间会有关联,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周天水笑说:“什么天意?你倒是跟我说仔细呢。” 云鬟道:“霍捕头尚未回来,如今我还不能断定,等他回来了,才见真章呢。” 因周天水说到天意,云鬟若有所思,半晌又道:“今儿在外头,那被抢的徐家先生曾说,这般不敬佛祖之人,怕要倒霉的。何况圆能身为僧人,不似脱离凡尘,一心向佛,反作出这样不守戒规的轻毁之事,只怕冥冥中果然自有天意安排。” 周天水见说的这样玄妙,笑道:“若果然一切都有天意惩戒,那岂不是省了刑部跟众差官的事儿了?就让坏人们自得其报应便是了。” 云鬟摇头,也笑回:“并非如此说法儿,刑部各位大人以及众缉拿贼匪宵小的差官,其实正也是天意的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是代天行事的手。人又常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是因为有这许多为秉公执法,明辨是非黑白的大人公差们,才可更好的维持这世间的秩序,让这法网、天网变得更为严密。” 周天水怔了怔,盯着云鬟不言语。 云鬟低低咳嗽了声,道:“是不是我又多话了?胡言乱语,一家之言罢了。” 周天水摇头,叹道:“有一句话,若是别人说起来,只怕我要打他的,可是此刻,我忍不住也想这样说了。” 云鬟奇道:“是什么话?” 周天水道:“你如何不生为男儿?真真是可惜了。” 云鬟哑然失笑:“罢了,何必又发这等腐朽感慨,何况如今,你我岂不是一样行事,并不比男子有何区别?” “其实,我只是觉着……”周天水本想说她若止步于此,实在可惜。 最终却欲言又止,摇头道:“罢了,你说的很是,横竖如今你我纵横无忌,凭心所为,就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了。” 云鬟见她说出“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句,隐隐觉着不祥,又仿佛有些其他意思。 她正在琢磨,外头报说霍捕头回来了。 不多时霍城进了书房,满面含笑,便道:“典史真是神了!” 云鬟见他一脸笑意,便知道果然有所得,心头大石坠地,笑问:“果然找见了么?” 霍城道:“我去了寺内,按照典史交代跟禅师说了,到了那后院……果然分毫不差!已经是找到了。” 云鬟不由念了一声佛,又道:“幸而不负二爷所托,也算是一件儿功德罢了。” 晓晴又送了茶进来,霍城吃了两口,眉飞色舞道:“禅师极为欢喜,同我说今日天晚,明日必亲自登门拜谢。” 又急急地问云鬟道:“典史,我竟糊涂了,为什么这圆能拼命来抢斋供,又为什么那枯井里的白鹅腹中,竟会藏珠?” 周天水也正瞪着双眼,滴溜溜地盼着她解释,又催说:“白鹅腹内藏珠又是如何?莫非是王羲之的白鹅显灵了么?如今霍捕头已经回来了,快些把你的’天意’告诉我们吧!” 云鬟见他两人着急,这才将事情的本原一一说来。 这戒珠寺的藏珠,因历代久远,且又价值不菲,不免有些宵小暗中窥探,更有些癖好此物的收藏家,知道乃是书圣之物,自然恨不得收为己有,因此在黑市之上,这珠子价值已逾千金。 只戒珠寺里也自有武僧守护,且至善禅师从不肯将这珠子轻易示人,只藏在自己禅房之中,因此要下手也是难的。 圆能虽是至善的徒弟,只是天生心术不正,受不住佛家清规戒律之苦,早有还俗享乐之意,只怕身无长物,无法在俗世安身。 因此竟留意上了这颗珠子,只因至善看的甚严,圆能几次欲动手,时机都不太对。 那日邱老先生歇息在房中,至善因事出门,圆能觑得这个机会,假借奉茶之名进入,将珠子擭去。 谁知才出门,就撞上至善回来,圆能心中大惊,知道接下来至善必然会严搜密查,他情急之下,便将珠子放进杯中。 果然至善发现珠子不翼而飞,立刻出门唤住圆能,让跟他一块儿往前去,圆能只假作无事,走到厨下之时,借口放茶杯,便拐进厨房。 此刻至善等在门口催促,圆能把茶杯放下,趁着转身之时,将珠子塞进旁边的斋供饽饽之中,掐破一点皮留了记号,只等脱身后再拿走。 谁知他们前脚走,后脚宋大就来将饽饽放进桶内,要运出去给那些施主家里分发。 宋大将出山门之时,寺僧已经接到禅师通知,让关闭寺门,只因宋大急着派送饽饽,何况又并无可疑,便将他身上检查了一遍,就放了他出去。 一直忙碌过后,圆能才知道此事,顿时又是惊心,又是胆寒。 只因这些素品,是为了佛诞节而用,一旦过了佛诞,或者散给街头之人,或者那施主家里自己吃用了……一旦如此,岂不是便会发现里头藏着的珠子? 偏偏因为丢失了佛珠,至善禅师一怒之下,便命关闭寺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又命武僧巡逻密查。 因此圆能虽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蚰蜒,却也毫无办法。 那一日徐志清陪着云鬟前来寺内,后来云鬟发现少了一只白鹅,众人都以为就如当初这戒珠寺的典故一样,白鹅身上必有蹊跷,多半是贼人将珠子藏在白鹅身上,趁着鹅群出去之时偷走了。 所以至善急的发慌,顿时便开了山门,让众人出外找寻白鹅。 岂不知,这一切都是圆能的计策。 其实,那白鹅原本并不是在寺外失踪的,而是在寺内。 因圆能出不去,而佛诞日渐渐逼近,如今又见至善请了人来,他急中生智,便趁着白鹅出入、人不留心之时,捉了一只白鹅掐死,假作是在外头被人偷去之意。 本来想自己向着至善点明白鹅少了一只,谁知竟给云鬟看了出来,而至善果然因此怀疑贼人在寺外、且已经得手。 圆能心底自暗暗得意,当下随着寺众出外,假借找寻白鹅,实际上把寺内发放斋供的名册取了,按照门户前往抢供品。 本来若时间长点儿,圆能也不至于用明抢这种鲁莽法子,只不过眼看佛诞日要过了,那斋供内的珠子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发现,圆能狗急跳墙,也顾不得了,便假扮流浪汉,一路抢了过去。 谁知一来惊动了本地公差,竟尾随而来,追的他也几乎没有停歇之时,然而圆能处心积虑才偷出这珠子,自诩以后的身家性命都在上头,自然无法割舍,竟宁肯铤而走险。 霍城跟周天水听到这儿,周天水便忙问:“他既然对这珠子志在必得,又怎会阴差阳错错失了?” 云鬟道:“可不正是阴差阳错么?多半……是佛祖显灵罢了。” 霍城也问道:“珠子既然在斋供里,如何却又在白鹅肚子里?且还是……给他掐死了的那只?这岂不是圆能自己把到手的宝贝扔了,反往难处寻?” 云鬟笑道:“要不如何说冥冥中自有安排呢。” 那日圆能将珠子塞进饽饽里头,那宋大来取,宋大是个惯常吃酒的人,多半不知如何,失手将那饽饽跌落地上,正赶上那群白鹅经过,便抢了去。 其中一只,便啄了那珠子进腹内。 周天水点头道:“这倒也罢了,昔日王羲之的珠子便是放在桌子上、无意落地后给白鹅吞了的,若说这饽饽也掉在地上给白鹅吃了,也是有的。不过,奇就奇在,如何这吞了珠子的白鹅,偏生是给圆能杀了的那只?难道果然佛祖显灵?” 云鬟微微叹了口气,道:“或者可以这样说,也或者可以说是……活该那圆能因此错失。” 因白鹅吞了珠子后,过了两日,在肠子里压住了,白鹅无法进食,自然精神不振。 那日云鬟跟徐志清前往寺内,正看见白鹅往外,最后一只白鹅,步子蹒跚,走的比其他格外慢一些,且总是垂着头,不似别的白鹅一样斗志高昂。 云鬟因见着小雪长大,自然熟悉白鹅的习性,知道白鹅这般,是因为“病”了。 当时她自然还不明白这白鹅因何而“病”,只是后来,这群白鹅从门外进来,其他的都簇簇拥拥在前头,那只得病的白鹅自然尾随在后面,走的极慢。 正圆能想要借白鹅来“声东击西”,如果捉当中间儿的,鹅群自然闹腾起来,见这一只落在后面,走的最慢,又病恹恹地,所以正好把它捉了,掐死了扔在寺院后面的枯井内。 当时云鬟虽不曾十分在意那只失踪了的白鹅,但是先前在可园门口,捡起那掉在地上的饽饽之时,脑中不由想起这戒珠寺的来历,以及那只病怏怏的白鹅…… 又因认出这灰衣人是圆能,而她回思当时在戒珠寺看见圆能之时的情形,曾见他身上有几许水痕,看着像是蹼爪的痕迹,自然是圆能捉白鹅时候,白鹅挣扎所留。 一时也即刻想通,“白鹅失踪”,不过是圆能自导自演,杀死白鹅藏起,以求脱身而已。 而据云鬟揣测:圆能在城内奔波找寻了一整天,都没找到那珠子,绝不会如此凑巧就在最后这两个饽饽里。 “病”了的白鹅,戒珠寺典故里那因吞珠而死的白鹅,以及滚在地上的饽饽,圆能……这几个点儿连在一起,云鬟才笃定那珠子不在别处,只在白鹅腹内! 周天水跟霍城听了这个,各自悚然而惊!这才明白云鬟话中“天意”到底是何意! ——圆能处心积虑要得那珠子,不惜杀死白鹅,也是想脱身出寺,去寻他以为藏在斋供内的佛珠,谁知那珠子竟正在鹅腹内……他本已轻易到手,却又生生地扔掉了。 果然是阴差阳错,果然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若是圆能知道此事,是不是会对他所轻怠欺谤的佛祖神明,生出一丝隐隐的敬畏之意? 第213章 次日一早,至善禅师便同徐志清亲临可园,相谢云鬟,又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鬟就把昨儿跟霍城周天水所说的经过,一一说明。 至善徐徐叹了口气,半晌道:“我只知道他有欲去之心,却想不到,竟走上邪路。” 徐志清安抚几句,又笑对云鬟道:“果然找你是最妥当的,这才几天的时候,就破了这谜了。” 至善举手行了佛礼,道:“果然该多谢施主,功德无量。” 因圆能已经被拿在衙门里,此事渐渐传开,人尽皆知,先前那邱老先生也知晓了,就去戒珠寺问至善端地。 至善就把如何发现没了珠子,如何把错疑心了人反而不美,就托徐志清暗中请本县典史相助,如何识破了流浪汉抢斋供,以及白鹅腹内藏珠、果然水落石出等话,一一说明了。 那邱老先生闻听这等异样趣事,自然也拍案称奇,道:“我昔日只在京城,回来本地后听人赞扬知县跟本城典史,还不以为意,如今亲听老友如此说,才知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可轻估啊。” 至善也叹道:“多亏了少年俊杰,不然的话,这一次抑郁而终的,只怕就是老衲了。” 邱老先生牢记此事,后来在有一次机缘巧合中,又将此情说了出来……竟无意中为云鬟命运的转变小小地推波助澜了。 柳絮初长,有传闻说钱塘驻军将继续南下,转战江夏口。 不多久,白清辉也得了公文,当即赶赴余杭,同其他几个知县一块儿相送。 谁知来到此处,才发现蒋勋居然受了伤。 蒋勋并不想白清辉知道,因怕被识破,便假称不在,躲了起来,谁知竟仍是给清辉找到了。 起初还只强装,怎奈清辉本就是一等的洞察力,哪里会瞒得过他的双眼,见蒋勋面白憔悴,行动时比平素多一份僵硬,便知道不好。 清辉因问如何伤着的,又要瞧他的伤处。 蒋勋见拆穿了,便笑道:“是在海战的时候一不留神,给水刺稍微扫了一下子,不打紧,没伤着内脏,只是皮外伤看着有些吓人,你就不必看了。” 清辉道:“若不打紧,如何还是这个情形,既然伤的重,不如就不去江夏了。” 蒋勋忙道:“真不打紧,好了一半儿了。” 清辉道:“你若是不好开口,我替你去跟世子说。” 蒋勋拦着他,正色道:“哥哥别去,世子本也想让我留在此地养伤,是我没答应的。” 清辉皱眉,蒋勋道:“我从京城到云州,从云州再到钱塘,不过是想随着世子征战罢了,虽然的确大有凶险,但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蒋勋的性子本有些温柔腼腆,在清辉看来,他着实并非适合上阵杀敌之人,只体恤他欲从戎之心而已。 原本还以为他会在兵部做个文职之类……不想竟走到今日。 如今见他又伤着了,心里又是着急,又有些不安。 清辉便道:“这怎么是半途而废,若是伤着了,不是都要休整养伤的么?你若带伤而去,又能做什么?将身子保养好了才是正经。” 蒋勋道:“你放心,我已经想过——从这儿去江夏口,总也要一个月时间,那时候早就伤好了。” 清辉见他竟十分固执,知道说不听的:“罢了。我不跟你说。” 清辉便撇下蒋勋,出外见赵黼去。 正赵黼在调拨三军,见清辉来到,便问:“见过蒋勋了?” 清辉垂首:“多谢世子。” 原来先前清辉来,其实也有跟蒋勋作别之意,谁知蒋勋避而不见。清辉因怕他果然有事,本也想不见的,是赵黼提醒了一句,清辉才特来相见。 赵黼淡淡说:“你不必谢我,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着了的?” 清辉道:“说是被水刺扫到。” 赵黼一笑,方道:“他并没有对你说完整的话呢,他是为了我才负伤的。” 清辉不觉诧异:“世子这话是何意?” 当时众人出海作战,那鬼刀帮虽势力不及朝廷兵马,然而却占地利优势,尤其是在海岛之间,底下的岩石,暗礁分布等,他们都是十分熟悉。 赵黼这边儿虽也有当地向导,只是这片水域却属于鬼刀所有,是以竟也不算十分熟络,又被鬼刀的船只所引,追击紧迫中,不合竟陷在暗礁之中。 敌船趁机开炮,趁着本船元气大伤,匪贼一拥而上,将船只包围,便欲攻陷。 又因知道船上带队的首领乃是当今朝廷的一位凤子龙孙,故而众贼人竟齐心协力,想要将赵黼置于死地,一来给朝廷一个震慑,二来,若是赵黼死了,其他的兵士群龙无首,自然就任凭他们宰割。 因此众贼竟提刀带枪,只向着赵黼攻击。一时之间如同群蚁攻象,场面叫人不寒而栗。 赵黼自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见状不惧反喜。 可周围的将官却怕了起来,均命不顾地过来救援,毕竟赵黼身份非同一般,倘若果然在贼人手中有些伤损,回头对朝廷也是不好交代。 只因救援心切,不免失了章法,其他底下的众士兵,有一多半是头一次参加海战,未免不熟悉,见本部的将领慌了,自然更不知所措,竟接二连三地或损或伤。 赵黼原本无惧贼徒,见状大怒,便喝令几个将领各自回去,各归其位,不许慌乱,违令者斩。 他自己却提刀向前,所向披靡,人到之处,即刻趟出一条血路。 赵黼杀的性起,因见船陷在暗礁中动弹不得,而敌方船只却贴在十几丈开外的一块儿大礁石旁边,耀武扬威似的。 他又瞧见那船头上有人指指点点,仿佛是贼首,看着本船,如同看着囊中之物。 赵黼冷笑,当下心头一动,竟提着刀,从船头跳了下去,正落在旁边一块儿浮在水面的礁石上。 众人见他如此,大惊失色,不知如何。 那些海贼呆了呆后,纷纷撇开军船,都去追击赵黼。 赵黼跳下之时早看好了落脚地方,不等贼人追上,纵身一跃,跳到相隔数丈开外的另一块儿礁石上,他的身形矫健利落,轻功又好,在几块礁上跳来跃去,撇开群贼,不知不觉中,竟靠近了敌方的船。 那些贼人才知道赵黼的用意,当下又惊又怒,都命也不顾地冲过来包围夹击,或从礁石上也跟着攀爬而来,或摇着舢板靠近,或泅水靠近。 而那船上的海贼首领因见赵黼靠近,虽然为他如斯之举而心生骇然,却也知道是绝佳时机,忙命射箭! 然而已是晚了,因先前要引诱朝廷军船陷落礁石丛中,贼人们仗着地势熟悉,便也沿着礁石丛边沿而行,方才因又看赵黼的首船果然无法动弹,便十分得意,竟有恃无恐地靠在这礁石边上。 开了两发火炮,将军船轰塌了半边儿,因认定了对方再无还手之力,又想要捉那“晏王世子”,便才派了贼前去攻船。 赵黼知道若死守本船,就算击退这些来攻的贼人,停在远处观察动静的贼船若再开炮,只怕本船便全军覆灭,无法挽回了。 因此他把心一横,已经打定主意。 他原先在礁石上看似乱跳一气,实则是事先算计好了那些杂乱无章的礁石之间的距离,选了最佳落脚的礁石,沿着心底所暗定的路线,迂回地往首船而来,果然给他得逞! 那首船上欲射箭之时,赵黼已经纵身跃上,手起刀落,两个抬着弓弩的贼徒自船沿双双跌落! 赵黼一招得手,更加势若破竹,恍若猛虎般冲着船首的贼头而去!竟视那些冲自己而来的群贼如无物。 这会子,原本围困军船的海贼们早就纷纷赶回,见赵黼竟敢只身跳到自己的首领船上,一个个又急又恨又怕。 而军船上的众将士见状,虽有心救援,但想到赵黼方才吩咐,便极快镇定下来,各司其职。 此刻雷扬因一直都护卫赵黼身旁,在赵黼起初跳下船之时,便也早随之下船,竟按照赵黼落脚之地,随他而行,只不过雷扬毕竟晚了一步,正赶上贼船上乱箭如雨,只得暂时后退躲避。 而赵黼上船之时,把对方的弓箭手冲的阵脚大乱,雷扬才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也竟跳上敌船,协助赵黼行事! 赵黼身边儿,除了雷扬,另还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见赵黼一马当先,如何敢落后?虽然凶险,却也不顾了,当下纷纷下船。 但是除了这些武功高强些的,其他轻功一般之人,自无法从隔着数丈开外的两块儿礁石上纵身跃落,只得乘着舢板下船,同敌方相斗! 此刻杜云鹤跟张振分别在其他两艘船上,也正迎敌,自顾不暇,而除了那些随着赵黼下船的人外,首船上剩下的,还有一个蒋勋。 蒋勋见赵黼去了,本也要跟着下船,可转念一想,却反而止步,只叫那底下的水军快些准备火炮。 方才因为船只陷落,众人惊慌失措,才要开炮,先被对方轰了半船,一门火炮已经哑了。 蒋勋只叫快些修好另外三门火炮,对准贼船。 那底下众人因说道:“蒋校尉,世子还在对方船上,可能开炮么?” 蒋勋道:“世子之所以只身冒险,便是为了给咱们争取时间,快!”又回头看看那船底下的水,问向导说:“这会儿是不是涨潮了?几时船能动?” 那向导正抱头缩身,闻言道:“是涨潮,还有一刻钟功夫,船便能动了。” 蒋勋把唇一咬,将几个火炮手推开,道:“快去修理,一刻钟的功夫,发炮,开船!” 周围众将士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忙也各就各位,又安排放小舢板去支援世子。 蒋勋吩咐完毕,回头看着对方船上,此刻那船上的贼早忘了还有开炮攻船这回事,只挥刀应接不暇。 赵黼雷扬跟那四五个侍卫,如同几只猛虎入了狼群似的,那一场厮杀之惨烈,自然并非平常可比。 蒋勋皱眉,双眼中满是忧虑之色:虽然吩咐底下人如此行事,但他并不知道赵黼跟那些人……是不是真的能撑到一刻钟! 那真是蒋勋生命中过的最慢的一刻钟了,每一分毫,都是极大的煎熬。 海水一波一波地围着船轻轻拍打,终于,盼望中的涨潮来了!船身随着激荡的潮水微微摇晃,蒋勋大喜,俯身看去,果然见底下的海水已经淹没了原本的暗礁。 而水兵们也准备好了开船,又过片刻,船随水上,终于摆脱了原本的困境! 与此同时,蒋勋咬牙喝命:“开炮!”素来有些温和的他,眉睫竟也满是杀气。 轰隆隆……巨响之中,敌船上冒出极大的火光,浓烟滚滚。 连环火炮一阵猛攻,敌船很快便倾斜了,蒋勋这才跳下一面舢板,同七八个水兵往敌船方向而去。 此刻只见水面上到处浮着死去的匪贼、还有本部水兵等,其他水贼跟士兵们正也交战,只因贼人们看见自己的首船被袭,心无斗志,一时许多人溃逃四散。 蒋勋叫人趁机掩杀,一面儿抢救那些未死的士兵。 眼见敌方溃败,蒋勋焦急打量对方的船上,只急切地盼着能看见那个人。 终于,在浓烟之中,隐约见到那个卓然不群的人影,握着栏杆起身,往外张望。蒋勋忙叫道:“世子!” 赵黼还未做声,船身忽然又是一歪,整个人竟是站不住脚了。 与此同时,有一名贼人向着赵黼挥刀而去,赵黼只得回身迎敌,起初还竭力握着栏杆掌住身形,待好不容易将那人斩在刀下,却也有些脱力了,手上一松,整个人顺着甲板往外滑去,竟直直地跌入水中! 蒋勋大惊,他知道赵黼的水性不算极好,先前在钱塘虽然也下过几次水,“苦练”了几次,不知如何,也许是天赋所限,总无法做的最好。 自保虽足够了,可是水下闭息作战的话,却是短处,然而这些贼人最擅长的,却是水下之战。 当下忙喝命几个水兵过去救援,又飞快划着舢板往那处而去,果然正见赵黼浮出水面儿,脸色极白,看着就如一团雪落在水上,倏忽间又被没入水中了! 蒋勋来不及多想,纵身便跃入水中,往那处游去。 蒋勋虽也是北人,然而自打来了钱塘,水性却突飞猛进,这或许也是个人的天赋所能,连负责教导的水兵校尉都赞他,说简直不亚于南边儿水中长大的人。 此刻正是冬日,水下冰冷,蒋勋勉强睁开双眼,却见前方水底,果然有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人黑色水靠,手中握着一柄雪亮的水刺,向着对方刺出! 那人正是赵黼,因也看见了,便竭力往后,堪堪躲过。 蒋勋屏息,几个起伏便到了赵黼身边,将他往身后一拉,从腰间拔出匕首,便同那人对敌。 谁知因贼船倾覆,许多贼人都落了水,因发现了赵黼也在此处,顿时又都围了过来。 蒋勋左冲右突,几乎支撑不住,正危急关头,幸而张振等率军赶来,贼人见大势已去,不敢强攻,遂四散,逃生的逃生,被掩杀的被掩杀。 当下将两人拉上大船,这才发现,赵黼身上虽有轻伤无数,但蒋勋胸口却被水刺划出颇深的一道伤痕,血洇湿半边身子,因被海水泡过,伤口外翻,显得触目惊心,又加上海水浸湿伤处,那疼更是钻心彻骨。 蒋勋才上船,晃眼看见赵黼,知道他无大碍,才肯放心晕了过去。 第214章 这伤势非同一般,自然是蒋勋为了救援赵黼,仓促中闪身推开他,以身挡住所致! 白清辉听罢,微有些失神。 赵黼道:“你也知道,我自来有些看不起蒋勋,虽然同小时候相比,他是有些脱胎换骨似的,然而我这人……一旦对人的印象恶了,便极少能再改回来。” 白清辉默默垂眸,并不言语。 赵黼又道:“不过这回,倒的确是如他自己在云州的时候所说,我对他……是有些另眼相看了。” 赵黼说到这里,才笑了笑,却又补充说:“并不是因为他舍身救我,而是因为,他竟然能在那种危急混乱的时候,代替领军之职,也指挥的甚是妥当,才令此战转败为胜。” 谁知正说了这一句,便听门口有人道:“并不是如此。” 两个人转过头来,却见是蒋勋出现在门口。 蒋勋上前,向着赵黼行礼,方道:“我不比世子,是第一次出战,且还是水上,其实早就慌了。其实在世子下船之前,我连手中的剑几乎都握不住……” 蒋勋说到这儿,因想到当时窘境,不觉红了眼圈——他一心向往沙场征战,建功立业,但正如白清辉所想,以他的性子,本不适合血战杀戮。 当时看着那许多贼人乌压压地冲上来,杀人如麻,狰狞似鬼,对蒋勋而言,这场景委实过于可怖,那连年来的锻炼、武功等,竟似不翼而飞,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由仪书院的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双腿战栗,几乎就要跌倒。 然面对这种骇人情形,赵黼却一丝一毫的惧意退意都没有,他就像是一团烈火,一柄散发刚猛之气的刀,杀气跟明锐之气刺人双眼。 他挺身喝退来救援的将官,挥刀砍刀一个又一个的贼徒……他人在战圈,看似被围困,看似属于被动之中,然而却偏给人一种感觉…… ——这个地方,是他的战场,这艘船,这片海,这所有的人,都是他做主! 所向披靡,掌控一切,那就是当时赵黼给蒋勋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原本几乎压倒了蒋勋的那股软弱之意渐渐退却,看着赵黼对敌的姿态,连同蒋勋在内,几乎每个士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不管是战船如何破损,不管是贼人如何凶残,因为有这个人带领着他们,他们就绝不会败。 就在赵黼不退反进,跳下船的时候,蒋勋忘记一切,霍然起身,冲到了船边儿。 他眼睁睁地看着赵黼在礁石上跃动,有的礁石没在水下,几乎令人看不清,但是他偏认得如此准确,脚尖一点,身形腾空而起,那姿态……真如行在水上的一尾……蛟龙。 让战事转败为胜的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是赵黼。 此刻回忆到当时的场景,蒋勋不禁握紧了双拳:“我只是尽量……想让自己做的更像是六爷一样,甚至后来我救世子,我也是心甘情愿,毫无他想的,因为……死一个蒋勋,十个、一百个蒋勋,都无所谓……然而……这世间只有一个六爷。” 白清辉望着蒋勋,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的极耀目的光华。 却也是同时,白清辉心中想:“已经拉不回来了……这个蒋勋,不管前方面对的是尸山血海,或者无间地狱,他都会跟着赵黼,义无反顾……” 昔日那个需要人保护的蒋勋果然是……荡然无存了。 可是白清辉却不知道自己该是欣慰还是…… 然而赵黼望着蒋勋,半晌,却对白清辉道:“你瞧瞧,这样一本正经地瞎说八道,果然是个实心的呆子。” 摇摇头,赵黼走到蒋勋身旁,本要拍在他肩头,转念却只虚虚地一拢——如此便不会牵动他身上的伤了,负手而去。 由此,白清辉并未再相劝蒋勋什么,只同他说了一回话,叮嘱了几句,便告了别。 蒋勋的过去,他可以维护,蒋勋的将来,他自己……却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为自小到大的挚友,或许能做的,只是希望他……得偿所愿,同时能够安好罢了。 将启程回会稽之时,在驻军辕门外,赵黼唤住了白清辉。 他正靠在一匹枣红马的身旁,手摸过那马脖子,骏马扬首,仿佛十分受用,温柔的大眼望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生性有多么“凶残”。 清辉道:“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笑道:“小白,我无意跟你为敌,如今话都揭开了说,你也不要再如此防备我了,可好?” 清辉垂眸:“世子言重了。” 赵黼方道:“你可知道那夜我做了什么?” 清辉面沉似水,轻声道:“世子做了什么?” 长长地吁了口气,赵黼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如水墨画一半儿婉约曼妙,道:“我赶去可园的时候,原本想大闹一场,然后……就把她留在我身边儿,不管是捆住也好绑住也罢,从此一刻也不会放她离开我眼前。” 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起,清辉道:“那世子,为何不曾如此做?” 赵黼又轻叹了声,双眸微微眯起:“多半是跟蒋勋那个呆子相处久了,染了些娘气,那心软的病不巧犯了罢了。” 蒋勋方才还以那般虔诚的口吻说他,如今他却又这般……虽是玩笑,清辉却禁不住蹙眉:“世子。” 赵黼一笑,眼前,却仿佛出现那夜的一幕:灯影之中,那人对桌独坐,乃是一身男装打扮,面色恬和宁静,容颜秀美绝伦。 事隔经年,虽然是最熟悉不过的人,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赵黼仍是惊住了。 ——他,几乎不敢认。 前头一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经过,赵黼敛神,淡淡地说:“你并未告诉她,这很好。小白你这样通透,自然知道,她再躲到天涯海角,也毕竟是徒劳。” 白清辉道:“我以为,若是喜欢一个人,最要紧的,便是能让那人自在快活。而不是逼死对方。” 赵黼倾身靠近,近在咫尺地对上清辉双眸,低声道:“你上次曾说,是不是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可知对我来说,得不到她,就比死更难受?” 白清辉拧眉,赵黼忽地笑起来,道:“罢了,别这样一脸恼恨,能让你动怒,还真是难得的很……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比我更想她‘好好地’活着,所以这回我才没有轻举妄动,难道你看不出来?” 白清辉见他笑得如此自然,几乎分不出这话的真假。 赵黼说着,翻身欲上马,忽然又回身对白清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府里那个童子抱鱼灯,你可知是哪里来的?” 清辉皱皱眉:“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唇边一挑:“你不如去问问她,为什么那些走马灯莲花灯狮子滚绣球灯她都不要,反喜欢那个。” 清辉本不愿跟他多话,见他此刻话中透着得意,便静静道:“我听说,是十五那日,有人送了一百个童子抱鱼灯去可园,她把其他九十九个都散给周围经过的孩童,只留了一个。” 赵黼白他一眼,磨了磨牙,哼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秋后我自然会来算账。” 清辉不由挑眉,赵黼终于翻身上马,高高在上地看着清辉道:“好了,江夏口一战非同等闲,小白你不祝六爷大杀四方,凯旋而归么?我可很想托你吉言呢。” 白清辉这才端正举手,垂首行礼道:“望世子马到成功,早日旗开得胜。” 赵黼笑看他一眼,扬鞭之前,又说:“嗯……另外你且放一百个心,这一回,我罩着蒋勋!包管他头发丝儿也不会再断一根儿!”一语未罢,人已打马去了! 白清辉在后,不禁转头目送赵黼离开,这一句话虽然狂傲十足,但不知为何,竟将白清辉心里原本那份担忧蒋勋之意瞬间熨平了似的。 云鬟因听说赵黼去了,心里着实松快了些,也竟没留意清辉眼底若有若无的忧虑之色。 春雨夏花,逐渐进了五月,可园内露珠儿一朝分娩,便喜得一女。 上下众人大喜,林嬷嬷早预备下了喜糖饽饽等物,里里外外,好一场热闹。 待孩子满月之时,又办了一场酒。 云鬟虽不想过分哄闹,只是素日相好的那些人自得知了消息,徐志清霍城等都送了礼来,其他得知消息的众人,因可园里极少会闹腾办事儿,所以也借着这个由头,都来送贺礼,暗是结交之意罢了。 因毕竟是一件喜事,云鬟也不便拒人千里,就只叫陈叔看着办罢了,自己便懒得操心。 这一夜,云鬟略吃了两杯酒,便早睡下,谁知模模糊糊中,便做起梦来。 起初,只听得满耳喊杀之声,十分惊心骇人,云鬟身不由己在其中,竟不知何所而来,何所而去,更不知此时何处。 然而目光所及,却只见血肉横飞之态,又有火光冲天,火色通红,就仿佛是无边鲜血燃烧而成。 云鬟跌坐在地,低呼了声,忙举手遮住双眼,急欲要逃开此处,但却举步维艰,转头四看,却见周围有荆棘丛生,且暗藏刀剑之色。 正进退维谷,忽地听见马蹄声响,有一道影子身披大氅,似一片冉冉黑云自血火光中而来,头盔之下的脸容竟有些晦暗不清,只是双眼极为明锐。 云鬟见了,竟心生惧意,忙往后退,手撑着地面,便被荆棘划破了,火辣辣地痛不可当,她举手看时,却见是满眼血淋淋地。 正惊呼之时,马上那人纵身跃下,一步步走到跟前儿,竟握着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他的容颜也越来越清晰,云鬟竭力挣扎,正无法可想,耳畔有人道:“主子,主子!”一声声着急呼唤。 云鬟用力一挣,终于睁开了双眼,这才发现人在卧房榻上,哪里有什么荆棘草丛,血火交加?只是仍是受惊不轻,心怦怦乱跳。 在跟前儿的竟是晓晴,因睡在她的外间儿,半夜听到她呻吟之声,便忙起身来看,见她紧皱着眉,手足挣动,满脸汗意,知道是做了噩梦,忙竭力唤醒。 见云鬟醒来,晓晴便去倒了杯水,又去绞了块湿帕子给她擦汗。 云鬟缓缓喝了水,心里那股干渴骇然之意才淡了些。 晓晴试探问道:“主子是做什么噩梦了?” 云鬟本不欲说,只是那场景委实真实而可怕,一时又无法入睡,便低低道:“我梦见……梦见了战事。”却刻意将那个闯入梦境的影子压下。 晓晴睁大双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主子……是不是因为六爷去江夏口,故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 晓晴原本并未上京,就随着陈叔来至江南,赵黼便是晏王世子的事,却是露珠儿来后,私底下告诉她的。 前些日子,坊间逐渐传说有个晏王世子在钱塘带兵,先是击溃了鬼刀,又转战江夏口……晓晴虽知道,但因也明白云鬟不愿提起往日之事,故而也随着讳莫若深。 近来隐约又有些战事消息传回来……可园底下那些人因不知道云鬟的真实身份,自想不到跟赵黼会有纠葛,也时常地说起来。 此刻听云鬟说战事,便忍不住也说了出来。 云鬟见她竟提起此事,不觉皱眉。 夏夜多雨,此刻窗外刷刷有声,伴随着轰隆隆地闷雷,虽开着窗,仍有些燠热难当,加上心里有事,越发难耐。 晓晴早察觉她不悦,忙垂头陪笑说:“是我多嘴了。” 云鬟凝视半晌,眼神微冷:“前日奶娘说给你说亲,你只不愿,我当是你看不上那徐家管事,倒也不为难你。如今索性问一问,你心里是怎么想法儿,究竟是看不上徐管事,还是……看上了别的什么‘贵人’?” 原来云鬟见晓晴忽然提起赵黼,不免想到前世的情形。 晓晴何其聪明,见她有疑心之意,口气也是这样,即刻跪地道:“我哪里有看上什么贵人?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主子……方才问起六爷,也不过是因为昔日的事,知道六爷对主子不同……我、我以为主子心里也……才大胆问一句的,主子不喜,以后我一个字儿也不敢再说了,求饶恕我这回。”说完,就磕头有声。 云鬟本欲警戒她两句,见如此,反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果然懂事,就是我的造化,你若心高志大,我就没法子了。” 晓晴哽咽道:“我心里委实只有主子……绝不会什么心高志大,若真生了什么外心,就即刻让天打雷劈,死在主子跟前儿。” 此刻外头电闪雷鸣,她竟在这会儿起这样的誓,云鬟叹了声,往后一靠道:“罢了,起来吧。” 晓晴摇头道:“我说错了话,就罚我给主子跪一夜。” 云鬟笑说:“行了,跪坏了腿,明儿找谁伺候呢?” 晓晴这才敢起身,云鬟将杯子递还给她,正欲再睡,外头一道闪电光映了进来。 云鬟年纪小时,最怕打雷天气,每每要林嬷嬷陪睡,后来渐渐大了,又出来历练这几年,便没了这宗毛病,只是一见电光,仍是心里颤栗而已。 晓晴从小儿跟着,知道她看不得这个,便忙细细密密地掩起帐子。 谁知云鬟盯着这道白光,心底影子慌乱,竟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 晓晴正将杯子放回桌上,忽见云鬟撩起帐子,有些急地说:“去外头叫个人,到旁边周宅……把周爷请来。” 第215章 夜雨霖霖,水流遍地,可园的小厮打着伞,匆匆地来至周府门口。 半晌功夫,周天水从内出来,略说三两句,便也随着前往可园。 古宅深深,灯火幽淡,从开着的窗扇内看进去,却是烛光之下,崔云鬟披着外裳,同周天水对面而站,神色凝重地低语。 一刻钟后,周天水别了云鬟,出了可园后,回到周宅。 但很快地却又立刻开门出来,此刻周天水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里头竟是劲装短打,外面又披着斗笠雨挂等,底下人也已经牵了马儿预备。 周天水翻身上马,马蹄声得得,飞快地消失在青石板路的街头。 三月底,正是赵黼开拔前往江夏的时候,在京城之中,却发生了一件奇事。 这日入夜,太常寺祭酒乘轿而归,行过清水街之时,正是酉时之初。 两个随从打着灯笼在前,边走边悄声闲话,有人说道:“这天儿有些阴阴的,不知晚上是不是会下雨。” 旁边一个道:“这几天总是阴天,可雨点却没有一滴。一整个儿春天雨水都少的很,听底下那些人议论,说是朝廷做的不大妥当……所以老天爷降罪呢。” 先头那便说:“哪里有这许多说法,不知是什么人闲传乱道的罢了,惯常也有个雨多雨少,哪里都能拐到人为上头。往年也有好些贪官污吏,那岂不是都要年年旱涝的?” “你说的有理,不过我只是总觉着今年有些怪异罢了。幸而北边儿倒是安静下来了,多亏了那位镇守云州的晏王世子,不然辽国人哪里有这样安分呢。” “话说的对,如今世子去了江夏口,先前在钱塘那边儿练兵,把浙东那里的水贼打的落花流水,果然是个能干的凤子龙孙,跟其他那些草……咳,总之不一样,只盼江夏口也打个胜仗,这样南边儿北边就都安宁了。” “其实皇室里也有几个能干的,比如云州那位晏王,另外静王也是个极好的,听闻上次世子得罪了太子的人,还多亏了这位静王爷从中周旋调停,才得无事呢。” 两个人悄然低语,正说到兴头上,忽然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些沁人的寒意。 前头仿佛有些烟雾飘过,一阵阵地蔓延开来,情形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两人疑惑,停下话头,提起灯笼打量,道:“如何好端端地竟起雾了?” 正说着,忽地听见一声低低嚎叫,仿佛是那狮子老虎似的狂哮……却离得并不远。 在这样夜间听来,格外瘆人。 两人忙止住步子,面面相觑,几乎以为是听错了,一个说道:“是什么声响?你可听见了?” 对面的道:“你也听见了?这好像……是什么野兽?还是谁家的狗呢?” 此刻抬轿子的轿夫也听见了声音,不知不觉都止住步子,有些猜疑地对视,纷纷窃窃私语道:“什么声音?” 轿子里的太常寺祭酒正有几分困意,因见众人停了,不由打着哈欠道:“耽搁什么?还不速行?” 众人自然不敢违命,正要再行,却忽地又听见一声咆哮,竟比上次更近了些似的! 两个随从越发惊慌,虽不曾见到什么东西,然而在空旷街头听得这种声音,自然叫人胆战心惊。 正要去禀告主人,谁知旁边那人叫道:“那、那是什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将手中灯笼高高地挑起。 乱晃的灯影下,众人忙都抬头看去,却见在正前方,那烟雾微微地弥漫之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朦胧的灯笼光芒下,依稀可见毛茸茸地头,微微张开极大的嘴。 就在众人痴痴怔怔呆看之时,那怪物复又咆哮了声,昂首抬爪地竟从烟雾里走了出来。 只见头上尖角,眼若铜铃,利齿如一根根地匕首倒插,爪子抓在地上,竟把砖石路生生地抓裂开来。 这怪兽盯着在场众人,复又张嘴咆哮了声,前爪在地上轻轻地刨了两下,便俯冲而来! 两个随从这才反应过来,早就胆战心裂,把灯笼往前一扔,转身便跑,因怕的极了,竟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欲逃。 轿夫们见状,也早不顾了,把轿子一扔,转身也没命地飞奔起来。 那轿中的太常寺祭酒隔着轿帘,也听见了咆哮之声,正在不解,忽然轿子跌落。 因坐不住,身子一歪,祭酒才要喝骂,谁知掀起轿帘子之时,却正见一个双目烁烁地怪兽,正以吞食天地之姿态,直直地冲了过来。 太常寺祭酒大叫一声,待要躲闪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 那几个屁滚尿流而逃的仆人轿夫们,只听得身后有怪兽的低狺声,以及祭酒凄厉的呼叫,只是才叫了两声便没了声息,接下来,便是吞噬的声响…… 众人听了,早就魂飞天外。 好不容易将拐出这条街,才见一队巡逻侍卫经过,见他们一个个面无人色,忙拦住。 几个人有的瘫软在地,有的仍欲再逃,那随从尖叫道:“有个怪物!吃了、吃了我们家老爷!” 巡城侍卫们看身后路上孤零零一顶轿子,来不及细问,忙纷纷直奔过去。 将到之时,却见有一道影子从那轿子前跃了出去,往街头疾奔,将拐弯之后,回头望着他们又狂哮了声,利齿上已满是鲜血,令人不寒而栗。 后,众人战战兢兢去看那轿子内的情形,顿时又有一大半的人吓得跌倒在地,又有几个当场吐了出来。 却见太常寺祭酒已死在轿子里,死状亦是极为骇人,竟是被开膛破肚,心也已经不翼而飞。 此事惊动了三法司,因太过匪夷所思,刑部便命不许张扬出去,但毕竟在场许多人看见,自然仍是透了风声出去。 此后,坊间便逐渐有怪兽夜间行凶的流言,只是因只三月里出了这一件事,又说的这般离奇,其他人也都并未亲眼目睹,众人便只当是传言笑话而已。 进了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 时移世易,人多善忘,那所谓怪兽吃人心的传言也逐渐地消停了。 是日,光禄寺主簿在外应酬,因吃醉了酒,便扶着小厮踏月而归。 正走间,却见前头有些云雾弥漫,竟看不清似的,前头随从先发现异样,便挑着灯笼看一眼,道:“仿佛是起雾了。” 那扶着主簿的小厮见状,不由想到月前的传闻,因说:“我听他们说,先前那怪兽吃人,就是先起了一阵云雾,总不会是……” 光禄寺主簿喝道:“住嘴,不可妖言惑众。”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咆哮,从那烟雾之中,走出一头狰狞怪兽来。 在场三个人都惊得呆了,眼睁睁看那怪物呲牙咧嘴欲靠近过来,顿时才有所反应,忙尽数转身,拔腿而逃。 灯笼滚落地上,发出一团儿灼热光芒。 那怪兽似乎畏惧,躲过灯笼,更如疾风般扑了上前。 光禄寺主簿因体型肥胖,跑的有些慢,那怪兽几个起落,将到身后,顿时之间,腥风阵阵。 那主簿骇然欲死,几乎跌倒,他的那随从甚是忠心,忙将其忙扶了一把,谁知这主簿因知道跑不过怪兽,见随从来扶,正中下怀,忙把随从往身后推去! 那随从浑然想不到会如此,还未惊呼出声,身后怪兽已经扑到,利爪一挥,血溅当场。 前头小厮见状,哪里敢停步?拼命边叫边逃。 主簿听到身后怪兽吞噬发出的声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正见怪兽口中咬着随从的一只手臂,用力扯落! 主簿哇哇惊呼乱叫,那怪兽被声音吸引似的,吐出口中的断臂,复冲上前! 这主簿虽是惊心怕死之余跑的飞快,到底是太过肥胖,气喘吁吁,渐渐体力不支,那怪兽却是如飞一般,从后跃起,立刻将他扑倒在地! 主簿厉声尖叫,怪兽低头咬住脖子,利齿一合,同时利爪在胸口往下一划! 前头那小厮依稀听见主簿惨叫两声,只顾夺命狂奔,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待巡城兵马赶来之时,那怪兽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有地上两具惨不忍睹的尸首,提醒着众人,方才那一场,并不是梦。 白樘亲自赶来现场查看。 三月底那一次,他也曾亲来,虽然有士兵们的佐证,以及太常寺祭酒随从们的口供,白樘仍是不大相信他们所说,如何京城内会有怪兽等子虚乌有的乱谈。 然而当初太常寺祭酒的尸首他也是亲自看过的,尸首上所留的种种痕迹,看似的确是出自野兽爪牙,只是那所谓的怪兽来无影去无踪,那些随从跟士兵们因惊呆了,都未敢上前追击,是以竟毫无任何线索。 只从被害的太常寺祭酒身上去找,却也并无什么嫌疑之人。 谁知,时隔一月,此事竟又发生。 白樘将两具尸首分别看过,这一回,光禄寺主簿的那随从虽是断了一臂,然而心腹完整,只主簿的死状跟先前太常寺祭酒的死状一样,都是没了心脏。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自此之后,九城加紧巡逻,每天巡夜的添了两倍人手,京兆府,三法司等也各自派了捕快密探等各处侦讯。 又因太常寺祭酒那些随从轿夫、以及后来赶到的士兵们看见过那凶兽,便命画师将其影貌画出,再加上后来那光禄寺主簿的小厮也目睹过,众人参详而为。 不料那画师听着众人描述,画来画去,忽然想到一事。 因出来,找了一本画册挟回,翻到某一页上,指着上面的一个凶兽道:“你们看看,是不是像是如此?” 众人探头看去,都是大惊,齐齐点头道:“是是,就是这个凶恶模样的没错!有一支角,爪子也是这样尖利……” 画师忙安抚众人,自己带了画册出外,便去见白樘。入内道:“侍郎,这件事只怕不妙了。” 白樘问道:“怎么,可是画出来是何模样了?” 画师叹道:“不用画。”上前将那本册子放下。 白樘见竟是一本《山海经》,不由诧异,画师翻开其中给那数人看过的一页,道:“大人且看。” 白樘垂眸看去,却见这一页上,绘着的竟是“凶兽饕餮”,便道:“怎么?难道……” “是,”画师点头,“我听他们说起来那野兽的模样,越听越觉着相似,便拿了这册子给他们看,果然他们都说是这个模样儿的不错。” 白樘唇角微动,却又无言。 画师满面惊疑,低低问道:“大人,这可是上古凶兽……难道真的会……” 白樘面沉似水,道:“事情未明之前,不能妄下揣测之言,此事不可对外透露半分。” 六月底,有一人风尘仆仆进京,策马直奔刑部,刑部门口侍卫见了,忙迎上前,道:“周爷回来了!” 这人双眸明灿,眉间英气飞扬,竟正是原本在会稽的周天水。 “四爷在么?”周天水翻身下马,一边儿往内一边问。 侍卫道:“在公房内。”话音未落,就见周天水人已经消失眼前。 刑部之中,白樘正在琢磨近来那凶兽杀人之事,虽然他已经严明众人不可大肆宣扬此事,但因为目击者甚多,因此传言竟无法遏制,刹那间满城风雨。 更有人认出这凶兽乃是上古四凶之一的饕餮,便暗道:“这饕餮是传说中之物,生性最凶,又且贪吃,好端端地怎会出现在京中,且连吃了两名朝廷官员?” 又有人说:“整个春日不曾下雨,那些种地的百姓都叫苦连天,如今又出现凶兽饕餮,这世道莫非要乱起来了……” 还有的说:“未必,我听高人曾言,这凶兽现世,是有所映衬的,这兽好杀贪吃,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且又是龙之九子之一,这必然是说皇子龙孙中……有那种贪杀无德之人……” 这些话私底下传扬开来,不知是谁猛地想到了一人!便道:“是了,这饕餮现世,必然是应在他身上!” 那不知情的人兀自懵懂,便纷纷地问。 那人悄声道:“众皇子都在京内,从来也都安分守己,又有谁好杀而无德的?我倒是听闻,曾有个人虐杀了齐州监军,又在南边儿大杀四方,弄得好端端一条江上都是浮尸,真可谓血流成河!这情形,岂不正是应在他身上?” 众人听了,顿时都明白指的是什么人了,却都噤若寒蝉,不敢说出口。 且说白樘正思虑此事,忽见周天水回来,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南边儿出事了。 第216章 且说白樘听周天水说完,面上掩不住流露些许惊疑之色,这在从来都坚若磐石、总似岿然不动的白樘来说却是极少见的。 白樘凝视周天水,沉声问道:“她果然这样说?” 周天水道:“是半夜冒雨叫了我过去的,因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让人传信儿,故而我亲自回来一趟向四爷禀告。” 回来的路上周天水曾想过,既然要向白樘传信,自然等同她的身份早就被云鬟识破,这本是周天水竭力隐瞒的事实,但是如今也顾不得了。 何况,白樘跟巽风众人本就知道那女孩子是有一份格外能耐的……只怕也早就猜到她的身份瞒不住多久。 果然,听了她所说,白樘丝毫不为她跟崔云鬟之间已经如此“无话不谈”而惊讶。 白樘沉吟片刻,复又问道:“她自然是并未告诉你……她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了?” 周天水道:“我也曾问过,她的确并未回答,只是说让我传话给四爷,四爷自然就知道了。” 白樘不由轻轻一笑,眼中透出极淡的怅惘之色:一别经年,那个孩子,只怕跟先前越发不同了吧…… 白樘轻声问道:“他们两个……可还好?” 周天水一怔,旋即道:“清辉跟……” 尚未说完,白樘忽然又道:“罢了,不用说了。” 周天水有些错愕:“四爷……” 白樘摇头:“有些事,不要告诉我。”此时此刻,眼神才有些幽暗起来。 周天水欲言又止,只答了一声“是”。 白樘正思忖中,周天水问道:“四爷,她说的……是真的么?” 白樘抬眸看他——周天水一路八百里加急地赶回,几乎连休息时候都没有,自然也没有空闲去听路边闲话等,是以竟不知道如今京内大轰动的,正是她飞马而回所传之事。 白樘道:“十有八九是真的。” 周天水倒吸一口冷气,眼前忽然出现那夜的情形,她被可园的小厮急急叫醒,门口道:“我们主子有要紧事,请周爷快些过去一趟。” 当时正是半夜,人人睡梦正酣,周天水不知何故,匆忙前往。 崔云鬟披着一件玉白色的外衫,袖口各有一朵含苞的淡色玉兰花,——那还是周天水亲自给她挑选的,自从开了成衣铺子后,几乎崔云鬟所有的衣物都是她一手操办了。 看着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简直如天生为她做的一般。 怪道满城里许多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旦提到县衙内的谢典史,一个个都脸红心跳,语无伦次,十分倾慕,大有怀春之状。 周天水心中自也十分喜欢,若非云鬟抗拒,更恨不得给她挑两套女装,看看她穿着女装又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之色。 那夜云鬟披衣来见她,神情虽然凝重,然而灯影下越发秀美可餐。 江南,夜雨,六月风光正好,美人儿半夜相约,披衣款款而来,这种情形,本该更有一番足可铭记终生的意境场景才对。 但是这美人儿开口之时,却偏说的是让周天水惊心动魄的话。 然而这一幕,却的确是足以让她“铭刻终生”了,在那极美之外,更添了一份惊悸。 忙敛了心神,周天水振作道:“既然此事如此凶险诡异,就让我留下来跟随四爷身边。” 白樘摇了摇头,道:“不必为我担心,你还是回去吧。” 周天水道:“四爷……”顿了顿,又道:“凤哥儿之所以让我尽快赶回来,一是想让我跟四爷将此事转达明白,有利于四爷料理;二来,也是为了四爷的安危着想。” 白樘淡淡道:“她说过我有性命之忧么?” 周天水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白樘打量她仍有些不太情愿,才道:“你只当京内凶险,便觉着那处无事了么?先前鬼刀被世子带兵击溃,死伤大部,但是还有残余党羽散落在浙东数地,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穷凶极恶,必然会弄出事端来,我已经派了巽风前去……” 周天水瞪圆了双眼:“巽风哥哥也去了?” 白樘颔首,又道:“且记得谨慎行事。去吧。” 周天水方欢喜起来,抱拳道:“天水领命!”转身要走之时,又回过头来,迟疑道:“四爷……您可一定要留神,不然,叫我爹来贴身护着可好?” 白樘一笑:“不必了。” 周天水有些踌躇,寻思说道:“凤哥儿反复叮嘱过我的……我怕这般急着回去,她……” 白樘听了这句,眼神一动,唇角微张,却又并没问出什么来,只淡淡道:“事不宜迟。去吧。” 周天水知道他的性情,当下只得拱手行礼:“四爷万万保重。”躬身下去,继而转身飞快出门。 身后白樘目送周天水离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复又缓缓握紧。 双眸略闭了闭,长长地吁了口气,白樘拿了一张宣纸,蘸墨落笔,写的竟是:三月二十八,太常寺,清水街,苏祭酒(原本不明) 五月九日,光禄寺,落英巷(原本不明),程主簿(原本不明) 六月十三,太仆寺,折柳胡同,不明 六月十七,鸿胪寺,不明,不明 不明,大理寺,不明,寺正卫铁骑 那些标着“不明”的,却是周天水转述的话,因如今已发生了两宗,白樘便记下了。而那日期,自然是她所告知的案发日期。 至于后面的名字……自然便是遇害之人了。 白樘端详了半晌,提笔又起了一行,这次他凝眸迟疑了半晌,方只写下一个极简的字。 白纸黑字,虽是极为端正挺拔的字迹,却隐隐地透着些杀气煞气。 或许只有此刻的白樘,跟远在江南水乡的那个人……才懂得这其中的凛然意思罢了。 且说周天水出门,正往外而行,却见阿泽跟任浮生两个说说笑笑正往里来,猛地见了她,双双奔过来。 阿泽喜道:“水姐!真的是你!方才听门上说,我还不信呢!” 任浮生也笑道:“你是怎么忽然回来了,如何事先连一个信儿也没有?是外头的任务都做好了?这次回来呆多久?” 周天水见了他两个,也自喜欢,只是听了这话,便苦笑道:“并没有完,这不立刻仍是要走呢。” 两个人都是诧异,往日众人虽也有外放之时,可最长不过是一年多的时光,就算昔日派了巽风去鄜州,也不过两年而已,然而周天水却已经呆到这会子了…… 且神秘的很,众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里、又做什么。 只是大家都是在白樘手底做事的,自然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打听的。因此都不问。 这会儿听周天水说了即刻要走,阿泽叹道:“我还当巽风哥哥去了,是替你的,不料你也有要走……”又道:“你若是早一个月回来,也能撞见巽风哥哥了。” 任浮生不由咳嗽了声。 周天水顾不得同他们玩笑,便跺脚:“两个猴崽子,别只跟我弄鬼瞎说。”当下拉着两个人往旁边走开一步:“我问你们,最近京内是不是不太平呢?” 两人面面相觑:“水姐也听说了?那什么饕餮……” 周天水知道事情紧急,且她又要立刻起身的,不等他们说完,便道:“如今震雷跟离火在不在京内?” 阿泽道:“都不在。”周天水皱皱眉头。 任浮生问:“怎么了水姐,可是有事?” 周天水把心一横:“你们两个听好——我……担心近来那件事,会对四爷有碍,偏偏其他人都不在,就只能靠你们两个人了,一定要紧紧地守在四爷身边儿!若真的四爷有什么不好,以后我必跟你们两个算账!” 阿泽跟任浮生两人起初还有些笑微微地,听了这句,双双色变:“什么意思?” 周天水知道不能再跟他们多说,给白樘知道了必然也是不好,便道:“总之你们记得我的话,打起十万分精神,知道吗?” 两个人虽是半懂不懂,但却明白周天水绝非说笑,忙正经答应了。 周天水又道:“若做的果然好,等我外头的任务完了,回来再跟你们喝酒。”当下便别了两人,往外去了。 两个人又跟着出来,直送了周天水策马离去,才面面相觑。 阿泽问道:“水姐是从哪里得来的机密消息?” 任浮生见此地不是说话地方,拉着他入内,道:“这饕餮食人案,非同等闲,若果然于四爷有碍,可怎么办?” 阿泽道:“还怎么办,不管是什么饕餮也好梼杌也好,敢对四爷不利,小爷弄死他!” 任浮生方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怕呢。” 阿泽也笑说:“以前是有些怕的,只是如果真的跟四爷相关,谁还顾得上怕呢?” 六月十三这日,过了正午,忽然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地上飞沙走石,行人躲避,一时之间天地之间都混沌不堪,都就如黑夜提前降临。 太仆寺员外郎王梓委顿在轿内,觉着身子有些无力,不由感叹道:“毕竟不是少年了,老了。” 方才他在别院内同那新买的美姬厮混了半日,竟觉着有些体力不支,可虽然如此,回味方才服了药后那种飘然的滋味,仍不禁淫笑起来。 此刻风大,吹得轿帘哗啦啦往内撞来,王梓皱眉,喃喃道:“早知道就多在媚儿那里多留半日。比出来吃土要好儿多着呢。” 正举起衣袖掩着脸,却听风中传来了低低的野兽吼声。 王梓尚且以为是幻觉,勉强定睛往外瞧了会子,却见风吹沙走,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更看不见前方的路了。 正疑惑间,忽地听两边儿随从叫道:“那个是……是凶兽!” 王梓诧异,虽也知道那凶兽食人的传闻,但毕竟是晚上才出现的,如今正是青天白日……正想到这儿,忽地见这般昏黑天色,一时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些不祥之感。 正在此刻,那猛兽的叫声越发近了,轿夫跟随从们见势不妙,哪里还顾得上大人,忙扔下轿子,抱头鼠窜,逃命要紧。 王梓顾不得腰酸腿软,也慌忙爬下轿子,才要逃,就见那狂风之中,一道彪悍影子,矫健迅猛扑来,隐隐可见双目烁烁,利齿闪闪。 王梓惨叫一声,连滚带爬,那猛兽饕餮一爪子搭上前,竟踩中了他的腿,利爪的尖儿便深深地刺入腰臀等处。 那王梓痛的吱哇乱叫,胡乱挣扎,濒死之际,已经叫的不似人声。 饕餮正欲将他撕碎,忽然风中传来利箭破空之声,只是毕竟因沙尘极大,风又猛,一时偏了准头,便擦在脖子上而过,箭簇碰到脖颈时,竟有些铁器相交的声响。 紧接着,更有数声箭响,竟都是冲着饕餮而来,风中也有数道人影,仗剑带刀,跃了上前。 饕餮仿佛嗅到危险将至,顾不得去咬底下人,纵身跃起,狂吼数声。 此刻饕餮身上又中了一箭,见人越围越多,便步步后退,此刻风中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如同哨音,饕餮扭身跃起,狂吼着往前冲去! 此刻从两边儿墙壁上跳下数道影子,本欲拦着去路,然而这凶兽体型甚大,若奔雷似的气势,只怕一堵墙也能撞穿。 众人竟不敢当面相抗,忙让开一条路,有大胆的奋力砍去,刀刃落在饕餮身上,发出“珰”的一声,竟被弹开! 那饕餮却趁机纵身一跃,竟跳的有一人多高,几个起落,早就无影无踪。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面上的惊惧之色。众位虽都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却几乎不能相信。 原本的演练虽看似天衣无缝,参加围捕的也都是刑部身经百战的好手,从来配合无间……可以面对任何一名穷凶极恶的凶犯而从容缉拿,但只有在遇上这猛兽之后才知道,这些刀箭竟无用,此兽更如刀枪不入似的,而他们的阻挠,在这“饕餮”跟前,就如小孩儿玩闹。 这太仆寺的王员外郎虽得了一条性命,只是因被那兽的利爪踩中腰臀大腿,因此整个人竟如废了般,且那伤连日诊治却不能好,挣扎哀嚎了两日,终究一命归西。 白樘回到刑部,将那记载中“六月十三,太仆寺,折柳胡同,不明”的一栏上,便添上了王梓的名字。 接下来……白樘目光移动,看着下面数行字,长长地叹了口气,便命人道:“去大理寺,将卫铁骑请来。” 第217章 卫铁骑最近自也为了这凶兽案件焦头烂额,听刑部来人说传他,即刻飞马赶来。 白樘素来有洞幽察微之能,卫铁骑渴盼他能有些此案的内情,又因隐隐听说刑部仿佛有过一次“围捕”行动,——只是不得详细,所以也着急想来打听。 卫铁骑一进门便道:“怎么我听说今儿你动用了刑部铁卫?果然是为了缉捕那饕餮?如何不同大理寺通一声儿?” 白樘看他一眼:“坐。” 上回崔云鬟尚在京内之时,因那卢离效仿鸳鸯杀的案件,白樘事先派了人在那案发地埋伏侦查,谁知仍给卢离窥知异样,竟“打草惊蛇”,几乎一败涂地。 故而这一次行动,白樘只挑了十几个最为可靠的好手参与,更加不曾将此事对任何人泄露,甚至对那些参与缉捕的铁卫们,也只说是要拿一个“极为棘手”的嫌犯。 到了现场之后,才说明是拿“饕餮”。 众人见白樘郑重其事,自也打起十万分精神,谁知道真的动起手来……仍是大为意外。 卫铁骑见他面沉似水,只得落座,却仍是坐立不安。 此刻小侍上来献茶,白樘道:“我在会客,不许有人打扰。”那小侍应声,缓缓退下。 卫铁骑这才又问:“你果然是行动了?你如何知道那怪物出没的地方?” 白樘端详着他,道:“我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更多。” 卫铁骑啧了声,又皱眉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何不告诉我,莫非连我也信不过?” 白樘看着眼前那张纸,道:“我来问你,如今死了几个人?” “若加上今日受伤的太仆寺王梓,有三个了。”卫铁骑想了想,忽然说道:“第一个是太常寺的,第二个是光禄寺的,咦,有些怪,竟都是五寺的人?” 白樘见他点出端地,便道:“不错。这饕餮正是向着五寺的人下手的。” 卫铁骑双眸微睁,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你是说……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难道接下来还会有……”忽地放低了声音,问道:“我们大理寺跟鸿胪寺?” 白樘点头。 卫铁骑见他确认,猛地抬手在桌上一拍,震得那茶盏也随着一跳,口中尚且喃喃低骂。 白樘不理他,只道:“如今死了的太常寺苏祭酒,光禄寺程主簿,太仆寺王员外郎,你可都认得他们?” “我……”卫铁骑才要回答,忽地皱眉,有些狐疑地看着白樘:“你问这个做什么,总不是在怀疑我呢?” 白樘道:“你只管回答。” 卫铁骑哼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哪里是那等长袖善舞之人,自然跟他们并不熟悉。” 白樘道:“我暗中叫人调查了一番,这三人平日里也并没什么交际,但是各有劣迹。” 卫铁骑不由睁大双眼:“是什么劣迹?” 原来就在苏祭酒跟程主簿遇害后,因无法从饕餮身上追查到线索,白樘便将两人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苏程两人,平日看来不过是一般的小小官吏罢了。 然而详查之下,才发现,这苏祭酒昔日为了争夺一份曲谱,曾“害”过一个外地而来的琴师,那琴师落魄街头,最后投水自尽。 那名琴师并非京城人士,且苏祭酒始终坚称那曲谱是他自己所有,这琴师又着实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就算上告了,官府也无法判定,只草草劝他了事。 是以此事虽有过一段小小地波折,最后也是偃旗息鼓、无疾而终罢了。 这一件故事因过去数年,几乎没有人记得,是刑部的暗探在太常寺里打听一个白了头发的老仆,那老仆昔日曾接待过琴师,也曾跟琴师相处过,听他诉说过苦水……本不敢对别人说,只如今苏祭酒死了,这老仆年纪也大了,才终于肯说出口,证明当初是琴师拿了那曲谱来求知音,谁知反被“知音”所欺。 至于程主簿,因在光禄寺任职,先前未升上来之前,却只是负责管理采买等杂务。 他却趁着这职务之便,收受贿赂,任意挑选底下的供给户子。 因有一处庄园未曾打点的他满意,他便故意刁难,不肯置买他们的菜蔬,竟让那庄园的当季菜蔬都沤烂在手里,底下许多的农户都也跟着遭了秧,种种叫苦连天,有许多人几乎饿死。 程主簿却已得意地中饱私囊,对底下所有疾苦艰难都视而不见。 白樘说完了这两个人的丑事,便道:“那太仆寺的王梓,自然也有些龌蹉劣迹,只是如今还未查证。但相信很快就会有回音了。” 卫铁骑听白樘说完,目瞪口呆,这些事世人都蒙在鼓里,他自然也全然不知。 而在卫铁骑震惊之余,白樘却也正打量着卫铁骑。 崔云鬟托周天水转告的名单里头,卫铁骑是倒数第二人,而以上这三位遇害者,显然都并非什么良善之辈,那么……卫铁骑呢? 虽然对那几个人并不清楚,但白樘自诩,对卫铁骑却是十分了解的,卫铁骑从来嫉恶如仇,并不是那些狭隘藏奸之辈。 那么,饕餮为什么还会盯上他呢? 卫铁骑自然不知道白樘看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为了什么,自顾自惊愕了会子,才说道:“既然如此,这饕餮倒是长眼的?专门挑那坏人的心肝儿来吃?倒不愧是什么’上古四凶兽’之一啊。” 他本是满腔愤怒,一心要杀死饕餮,如今听了白樘的话,却不由惊笑起来。 白樘挑了挑眉,心想:倘若卫铁骑知道饕餮也会对他下手,不知他还会不会笑得出来? 白樘沉思片刻:“你看,这被害的三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的正人君子,可私底下,却都是劣迹斑斑……可见人不可貌相。” 卫铁骑怒道:“简直衣冠禽兽!要不怎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咦,那饕餮故意把人剖腹剜心,是不是故意看看那心是黑是白呢?” 白樘不禁皱眉,卫铁骑忽然又想到先前所提之事,便不等白樘回答,又问:“是了,你方才说接下来是大理寺跟光禄寺……你今儿又是赶在那饕餮要吃王梓的时候出现,那接下来的两个人又是谁,你可知道?” 白樘先前说那番话,本想拐弯敲他,问问他是否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亏心之事,谁知卫铁骑又问起这句来,倒是让他不好再提了,否则以卫铁骑的反应,即刻就会猜疑起来。 两个人对坐半晌,卫铁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便道:“我听说,恒王爷府内养了好几条细犬,是最能打猎追踪的,不如我们去求一求王爷,将细犬借了来,不是说那饕餮的气味很大?兴许那细犬能带我们找到它的藏身之地。” 白樘心头一动,道:“你这个提议,倒有几分可行,只不过我跟恒王爷的交情委实一般,只怕求不来。” 卫铁骑道:“不用你去求,我已经想到一个人了,我去求他,让他去跟恒王爷说,便有七分可成。” 白樘心念转的甚快:“你说的……是宣平侯?” 卫铁骑笑道:“敢情你是我心里的虫儿?好了,事不宜迟,我去了。”说着,便起身往外。 此刻,天色黄昏,风却已经停了,然而这般“风平浪静”,两耳寂然之状,对比中午时候那场狂暴场面,却更让人觉着不安。 白樘盯着卫铁骑的背影,目光垂落,看着手上的名单,竟压不住心底的奇异之感,当即手上一动,将那张纸折了起来,道:“稍等。” 卫铁骑已经出了门口,闻言回头:“有什么吩咐?” 白樘已走过来:“我随你一块儿。” 卫铁骑有些诧异:“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不是跟宣平侯有些……” 白樘淡淡道:“我只陪你走一趟,不进府内就是了。” 卫铁骑哑然失笑:“随你。” 白樘才要出门,便有先前负责追查王梓的一名铁卫回来,因知道王梓当时是从偏院出来,就特意先去责问那美姬。 那女子知道是刑部当差,不敢隐瞒,她又是王梓最偏爱的枕边人,自然深知王梓的龌龊事迹,可却无非是贪婪好色之类。 那刑部之人一再催问详细,美姬搜肠刮肚,忽地又想起一件无意中听来的事。 原来数年前,王梓因宠爱一名小妾,为了要博取那妾欢心,便把先前强要了的一个丫头撵了出去。 当时那丫头已经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自忖出府之后,无处可去,便跪地哀求。 王梓很不耐烦,索性就命人给她喂了一碗落胎药。 不料那丫头服药之后,腹痛难禁,挣扎了半天,最后竟大出血死了。 王梓也不以为意,只叫拉了出去,埋葬而已。 白樘听闻此事,心头一叹。 当下两人便出刑部,阿泽跟任浮生因先前在折柳胡同也见过那饕餮之状,又记得周天水的叮嘱,哪里敢怠慢,都忙跟上。 四个人骑马便往宣平侯府而来,行到半路,天色越发暗了,街头行人稀少。 因近来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京内百姓官员等,将入夜之前就尽量地避免出门,只苦了那些负责巡城的士兵,幸而仗着人多壮胆罢了。 白樘跟卫铁骑两人在前,白樘因把王梓之事跟卫铁骑说了。 卫铁骑越发瞠目结舌,忽地磨牙道:“这王梓却是该死的很,这样草菅人命!我原本还以为他只是好色而已呢,真真是死有余辜。” 念了两句,又道:“不过,这些隐私琐碎之事,你尚且要暗中命人细查才知道,如何这饕餮便一吃一个准儿呢?” 白樘道:“这所谓‘饕餮’的出现,本就有些反常,今日我听到风中似有哨音,我怀疑这饕餮,是有人‘豢养’的,既然能养出这样反常之物,背后之人,自然也跟常人不同。” 卫铁骑道:“你的话太隐晦了,你不过是想说这背后之人,也是个……有些奇异的怪物罢了。”感慨了一句,又说:“假如不是闹得人心惶惶,我倒是乐意这饕餮多吃几个人的。” 白樘不知自己该是何表情,趁着卫铁骑感叹,便问:“老铁,你心里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 卫铁骑只当他是信口问话,因说:“我?我倒是想有,只是我的性子也容不得有那些,什么偏私,什么贪财,什么好色的……一概都没有那些爱好,难道你不知道我?我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不然哪里如今还身无长物,又只是个大理寺丞,上不去下不来呢。” 白樘自然深知,但听了他亲口如此说,不免仍安心多了一分。 两人且说且行,忽然之间,胯下马儿低低嘶鸣了声,慢慢止步,竟似有些躁动不安。 卫铁骑还未反应过来,道:“这是怎么了?”一抖缰绳,催促往前。 然而那马儿一发躁动起来,低着头,弓着身子,马蹄乱踏,竟是不住地往后倒退。 白樘眼神一变,低低道:“不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街头传来一声隐隐地咆哮。 与此同时,马儿长嘶一声,竟欲转身,卫铁骑此刻也有些知道了,拼命想拉住马儿。 那骏马因受了束缚,急切中竟前蹄飞起,往后一倒。 卫铁骑坐不稳,顿时松手跌在地上!与此同时,那匹马儿撒腿就跑! 地上卫铁骑又气又怒又惊,百忙中骂了声:“这畜生……”便欲从地上爬起来。 谁知一句未完,卫铁骑若有所觉,缓缓回身,却见在身后暮色淡淡,街头处有一头似狮子又似饕餮之物,双眸正死死地盯着他。 刹那间,身上汗毛倒竖,卫铁骑生平第一次,心底涌起战栗之意。 而饕餮盯紧了他,低狺片刻后,便势不可挡地向着这边儿冲了过来,这般架势,就仿佛千军万马在前也无法阻挡! 卫铁骑深吸一口气,握住腰间刀的一刻,听到有人焦急叫道:“四爷!” 电光火石间,那道暗蓝色的影子,纵身跃起,不退反上! 是夜,京城里许多人都难掩震惊地在讨论一件事。 ——据说,那食人的饕餮,这一日接连袭击两人。 其中一个,竟是刑部的白侍郎。 原本众人还不敢轻信,只是次日早朝,各家大臣在殿内等候之时,彼此伸长脖子观望,却仍是不见素日那道端庄卓然的身影。 以白樘一贯习性,若非重病重伤不在京内等不可抗的原因,绝不会缺席早朝,可见昨夜之事,并非传闻。 第218章 有诗云: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隔着千山万水,京城那骇人听闻的故事儿传到会稽之时,已经是七月了。 这一日,正是七夕,又叫女儿节,乞巧节。 七月又称“兰月”,故而七夕这一夜,也叫做“兰夜”。 这一夜,正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民间有穿针乞巧,种生求子等习俗,又拜织女,拜魁星,吃巧果等。 当天,因也是朝廷公假,云鬟便留在可园,见日色晴暖,又极当时,就兴起把些书拿出来晾晒。 晓晴却弄了些凤仙花跟桑叶等,要染指甲,因见云鬟坐在那鸡翅木的圈椅上,正在静静地看书,便道:“主子,你要不要染指甲?” 云鬟轻轻地一笑,摇头道:“不用,你自己行罢。” 晓晴眼珠转动,撺掇道:“不用都染,就染一个小指头可好?等闲也没有人留意,纵然留意,也只当是玩笑罢了。” 云鬟瞧她面前:通红的凤仙花瓣,明矾,小石碓臼,并些桑叶,彩线,这许多家什在跟前儿,也觉着趣致异常,便答应了。 当下晓晴把凤仙花跟白矾对着捣碎了,用银勺子挑了一点儿。 云鬟伸出手来,浅色绉纱袖口有两朵银线云纹,底下的素手纤纤如玉。 晓晴单膝跪地,便给她右手的小指甲上抹了,又用桑叶包了起来,彩线扎紧,叮嘱说:“最好是过半日再除去,颜色能长久些。” 云鬟只顾抬起手来打量,却见手指头上裹着那绿叶子,看着笨拙可爱,便笑着点点头。 是夜,众人围坐在院中,乘凉看月,吃巧食儿,说闲话。 露珠儿又抱了小孩子出来凑趣玩耍,林嬷嬷跟陈叔喜欢的凑在两边儿,那小孩子才有两个月大,生得粉妆玉琢,肥嘟嘟的脸儿,胸前戴着云鬟送的长命锁,被众人逗引,便时不时地笑起来,越发引得众人也跟着大笑。 云鬟在旁看着,心里好生欢喜,露珠儿又让她抱一抱,只说:“让这孩子也跟着沾沾主子的喜气。” 正高兴时,听有人叩门,却是白清辉来到。 云鬟忙迎了进来,两人略说了几句,清辉因见她尾指上裹的怪模怪样,便问究竟。 云鬟几忘了此事,见他发现了,略有些赧颜,便笑答是染了小指甲。 清辉垂眸细看了片刻,只笑道:“此事倒也风雅。” 云鬟见他虽面色如常,但似有隐忧,一时也想到近来的一些风闻传言。 略迟疑,云鬟便轻声道:“大人可也听说了……京内之事?” 白清辉见她开口,方道:“你也听说了?”因见无人在跟前儿,便对上云鬟双眸,道:“凤哥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清辉自打听了些传言,便想去跟周天水打听,谁知周天水偏离开了月余,清辉知道她跟云鬟相厚,即刻就猜到此事或许跟云鬟相关。 云鬟见他终于问了出来,目光有些恍惚地看着右手尾指上的桑叶,却几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很快又过了中元节,江夏口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原来,先前世子所率的军队一路急行军,不到一个月便赶赴江夏,稍事休整,即刻投入战斗。 这支队伍虽算是新建的,但因在钱塘操练的极好,又经过鬼刀一战挫练,因此就如同一柄磨得锋利的刀刃般,锋芒外露,势不可挡。 江夏口的匪贼原本分四大派系,因祸乱周边百姓,侵扰城池,连年来,朝廷也屡次派兵来剿灭,只是一来不如他们通水性、能水战,二来,那些兵马还未到,就已经听说这些水贼的手段之凶残,是以还未开战,心胆都已经寒了,及至动手,只纷纷地想往后逃,哪里有奋勇杀敌之心。 所以这些贼寇屡次获胜,很是嚣张得意,这一次得知朝廷派了晏王世子领兵,他们倒是隐约听闻世子赵黼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方有些不敢怠慢。 故而得知消息之初,贼寇们也早暗中令几个细作潜入钱塘,查探跟赵黼相关等。 然而因赵黼“神出鬼没”,委实地不可捉摸,这些人又不得近他的身儿,竟然摸不透他的性情、为人等到底如何。 只听底下军士百姓提起,有的说世子英明神武,有的说天生凶戾,有的说生得俊美如仙人,有的说狰狞似鬼怪,竟是众口不一。 这四方水贼摸不着深浅,不敢轻敌,竟前所未有地互通声气,准备联手作战。 本想仗着天时地利,又人多势众,给新军一个下马威,谁知竟全然打错了如意算盘。 负责指挥新军作战的晏王世子,简直如同诸葛孔明再生似的,仿佛提前预知他们的打发儿跟种种部署,处处先声夺人,抢占先机。 战役初初开始,水贼便屡次惨败。 一鼓作气,新军越发斗志高昂,节节取胜,四方水贼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渐渐地便有些传言,说是这世子赵黼乃是武曲星转世,最是能征善战,昔日在云州,将辽人精锐便打的落花流水。 如今又来南讨,又是如此的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这自然是因为神力护体,凡人无法相抗。 故而这贼人的士气竟越发低落,新军所到之处,匪贼望风而逃,长江左近被贼匪所侵扰的那些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 只是在六月中旬,战事正如火如荼,新军士气如虹的时候,忽然又不知从哪里传来些流言,竟说是朝廷有意罢免世子赵黼,并将新军撤回。 张振跟蒋勋得了消息后,便双双来寻赵黼。 张振问道:“外头怎么会有那种流言?到底是从何处流传而起的?” 赵黼对此却不以为意,口中咬着一根柳树的嫩枝子,唇齿漏风地说:“不打紧,这会子让他们说就是了,就算真有朝廷诏命,那使者来的时候,战役早就结束了,怕他怎地。” 随着他说话,那枝子便也跟着一上一下地抖动,几片叶子随之乱飞。 张振忍无可忍,上前揪住。 赵黼忙咬住,吐字不清道:“做什么?抢东西啊?” 张振见他跟一只狗儿护食似的,不能跟他硬拽,只悻悻地撸去几片叶子,方道:“你不用这样漫不经心的,你当这流言只是流言而已?咱们在这儿拼死拼活的,若是背后有人捅刀子呢?跟贼寇里外夹击,你我死也不知如何死的。” 赵黼心疼地看着那被他揪了去的几片叶子,才把柳树条吐出来,道:“六爷又不是没被人捅过,捅着捅着,就习惯了。” “噗。”连蒋勋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张振看着他,咂了咂舌头,道:“我看你真不像是凤子龙孙,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 赵黼蛮不在乎,道:“凤子龙孙是什么,不也一样都是飞禽走兽么,说屠戮也就给你屠戮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张振本以为自己说的已经够大逆不道了,没想到这个人自己竟说的更狠,当下无言以对。 赵黼却又长长地舒了个懒腰,拍拍他的肩:“放心罢了,咱们已经抢占先机,不会有事的。至于京内……” 他笑了笑,看着两人,道:“我跟你们说过没有,六爷有贵人相助,再山穷水尽,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张振见他虽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但语气中却隐隐透出笃定之意,不由问道:“贵人?世子指的是谁?” 赵黼笑而不答。 蒋勋听到这里,因犹豫了会儿,便低低说道:“虽有贵人相助,只是……也仍要提防暗箭才是。” 上回在云州,蒋勋向孟惊鸿辞行的时候,孟惊鸿虽欣赏他少年意气,暗中却也颇叮嘱了他几句话,蒋勋琢磨其意,竟是让他小心见机行事,不要真个儿当了“炮灰”。 蒋勋在军中这多年,又曾在京内兵部呆过,也有些明白如今的时局,太子原本就有些忌惮晏王赵庄,故而晏王才自请远避云州,然而世子赵黼生性“飞扬跋扈”,极为醒目,竟深得皇帝宠爱,且又屡建奇功,对太子而言,自如眼中钉般。 先前跟花启宗一战,尚且有个褚天文使绊子呢。 如今赵黼南下,若说太子会坐视他再立功,自然痴人说梦。 蒋勋说完,赵黼探臂将他一抱:“怎么,这么担心六爷?” 蒋勋一愣,脸慢慢地又有点红。 赵黼见状便将他放开,往前走了一步,眺望前方那一望无际的江海水,仿佛出神。 半晌,张振跟蒋勋方听他轻声念道:“醉别江东酒一杯,往年曾此驻尘埃。鱼听建业歌声过,水看瞿塘雪影来。” 不知为何,声音里竟似透出几许恍惚怅然。 两人瞠目结舌,不知这个主儿竟也有如此“斯文动人”的时候。 赵黼却摇头转身,负手欲走。 才走了两三步,忽然回头对蒋勋道:“不必操心别的,你就只管好好想想,该怎么回京……去见你的繁弟吧。” 蒋勋听了这句,眼睛一亮。张振在旁,闻言却翻了白眼。 赵黼嘿嘿一笑,迈步又走,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念道:“黄祖不能容贱客,费祎终是负仙才。平生胆气平生恨,今日江边首懒回……” 那英武修长的影子沿着江岸边儿徐徐而行。 江水一阵阵地往岸上涌来,嘶嘶有声,有几只白鸥自水上翩然掠过。 战船停泊在不远处的岸边,趁着天高云淡,远方层峦,说不出的波澜壮阔,气势豪迈。 张振一时看得怔怔地,不由轻叹:“平生胆气平生恨……这样的人物,为何不能做我的妹夫……可惜,可惜。” 正惆怅中,听蒋勋低笑了两声:“繁弟,是了……”不知想到什么,高高兴兴地去了。 张振还未感叹完,听了这声儿,便重又脸色一沉,喃喃道:“呸,两个混账。” 赵黼沿江溜达了会儿,自回了营内。 面前桌上,放着一副江夏的地图,上头种种山,河,岛屿,礁石,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赵黼前世因江夏一战封王,他自然对这场战事记忆极为深刻。 前世,他甚至并没有参与钱塘练兵,而是在后期,新军在江夏口连连吃亏节节败退后,他才临危受命,被紧急调往江夏。 仗着他天生悍勇,力挽狂澜。 正堪堪反败为胜之时,却又变生不测。 那时候,因京畿地区数月干旱,五月里又生了一件儿耸人听闻的案件,凶兽饕餮现世食人,天下不宁,人心动摇。 且又有妖言惑众,说是饕餮乃龙之九子,指的是皇室中有人残忍嗜杀,所以天降灾祸,京畿的干旱跟凶兽,都是被那皇室中的“灾星”所累。 要结束这场灾难,只能阻止灾星再行杀戮之事。 就在那时候,原本要调往江夏进行援救的武州军被一道诏命阻止。 更有传言漫天飞舞,说朝廷欲将赵黼召回,才燃起的军心斗志,在刹那都有些乱了。 而贼寇们闻言,原本有些低落的嚣张气焰重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叫嚣着欲反扑。 也正是在那种情况下,赵黼拒不退兵,甚至不惜将有退意的将领亲自斩杀,以明决心。 最终背水一战,以寡敌众,终于将负隅顽抗的贼匪尽数斩杀。 这一世,赵黼提前去到钱塘,接手了这一支本该在江夏一战中损伤大部的“新军”。 对于跟江夏水贼的交战战术,事先他早就仔细回想清楚,拟出对策。竟连同先前他并未接手的那一部分本是溃败的战事,都给一一扭转。 其实这些贼人败的也并不冤枉。 倘若一早儿便是赵黼领兵,以他之能,自然也会随机应变,临阵作出决策。 赵黼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一旦对上,便决定了“输”,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以及溃败的姿势罢了。 所以这一次赵黼胸有成竹。 他无惧面前的敌军,当然也不怕京内的乱流。 因为他知道,纵然乱流再急,情势看似极为恶劣,但却仍会有人替他顶住,竭力让那乱流巨大的冲力不会真正地落在正指挥作战的他身上。 赵黼的确是十足的感激那个人,但是隐隐地,对那个人……他的心里却也有着挥之不去的“忌惮”之意。 他当然无意跟那个人为敌,可是,仿佛也不能似对待静王般的亲近。 白樘,是他自诩最为难以琢磨的一名朝臣。 奇怪的是,白樘,却也似是他危急关头,最可靠的一位仰仗。 第219章 赵黼不知的是,这一世他急行军来至江夏,让战事提前开始。 远在千里外的京城之内,因为崔云鬟所传的消息,却也让她所担心的那件事提前了。 周天水亲自回京,一来为陈述复杂的内情,二来,是当面儿告诫白樘。 但是现实永远让人无法预料,偏偏因为她的这次警示,反而让白樘提早地迎接了他的命运。 那一日早朝,内侍一甩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群臣面面相觑,便有人出班:“臣有本奏。皇上,近来凶兽饕餮食人之事屡屡发生,京内民心惶惶,昨日这饕餮又现身,连伤了两名朝臣,连刑部的白侍郎也在其列,此事若不尽快平息,只怕民间惶然难以禁捺。” 当即也有人道:“据钦天监所说,近日有凶星犯紫薇,帝星光乱,如今又凶兽现世,连月干旱,其兆不祥。” 皇帝早也知道白樘被袭之事,皱眉道:“众爱卿之见,该如何处置。” 众臣面面相觑,终究有一名御史出列,乃道:“有民间传言,说凶兽饕餮,乃龙之九子,生性贪吃好杀,百姓们便议论说……是……” 皇帝道:“是怎么样?” 那御史道:“说是先前,晏王世子赵黼虐杀了齐州监军,且又无故杀死了百余番族之人。此两件事大干天和,如今又横扫江夏,因他行事无忌,竟连累死伤了不少的百姓,正是饕餮之像啊。” 皇帝怒道:“赵黼乃是去平贼的,如何会伤及无辜?且齐州之事,朕也已经责罚过他了,如何又旧事重提!” 那人垂头不语,却另有一名大臣道:“皇上,据臣所见,凶星,饕餮之说,虽有些子虚乌有,但晏王世子昔日在京中之举,众人都有目共睹,实在是有些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且从北到南,所到之处,皆血流成河,王御史之言也未必是耸人听闻而已,不可不防啊。” 皇帝皱眉:“那以你们看来,竟要如何?” 那臣子道:“先前虽调过兵部使者前去监军,只是世子妄自尊大,自不会听从劝告,不如从新再派一名朝廷钦差,领皇上圣旨,以为弹压辅佐之意,世子只怕会收敛些。不至于明为剿匪,实则让许多百姓也无辜身死,对朝廷竟无功,反大为有损。” 有几个人微微点头,那人便又说道:“连月干旱,苦在百姓。饕餮连噬大臣,伤在朝廷。再加上钦天监所测灾星犯紫薇之像……这三者分别喻示着子民,朝臣,以及圣上……总之种种之兆都极为不妙,求皇上圣明,尽快定夺,以免造成大祸,无可收拾。” 因近来饕餮连吃这许多人,竟把白樘也伤了,有些臣子自然也惶惶不安,原本还有些猜忌不肯信,如今听了这一番话,不觉有了七八分信了。 正在此刻,却听得有个声音说道:“天有阴晴不定,本是天时而已,若一定要说罪过,也是罪在世间众人,岂能怪罪一人身上。饕餮食人,不过是宵小所弄的假象,三法司正全力追查。至于把犯紫薇的灾星牵连在世子身上,只怕也是联想太过。” 众人忙都转头看去,却才听内侍道:“刑部侍郎白樘进见。” 话音未落,白樘缓步入内,他走的并不快,身形依旧端素岿然,走到御前,朝上行礼。 皇帝问道:“爱卿,你方才所说,是为赵黼辩解么?” 白樘道:“皇上明鉴,微臣并不曾为任何人辩解,只是从本心而言,分开明辨这三件事罢了。天旱,凶兽,星象,未必就是指向同一件事,但是有心人却偏将这三件事连在一块儿说,对此,臣不敢苟同。” 皇帝点了点头,道:“刑部负责追查这饕餮案,你是最知道内情的,听闻你昨儿跟那饕餮照面过,以你之见,这是怎么回事?” 白樘道:“微臣昨儿的确跟那凶兽对上过,也从他身上得了一件儿东西,只不能带上殿来。” 皇帝道:“是什么?拿来给朕看一看。” 白樘回头,却见一名太监手捧着一个托盘,里头用布盖着一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就站在白樘身旁止步。 白樘举手将上面的布扯开,露出底下一块儿三角似的锐铁模样。 因上殿不能带兵器等铁器,众臣见状,不由都惊呼起来,正有人欲出面相斥。白樘已经微微低头道:“皇上,这就是昨儿臣从那凶兽身上所得之物。” 皇帝往下细看了会儿,道:“这、这岂不是一块儿生铁么?” 白樘道:“不错,正是一块儿铁器,乃是有人用铁器等物,暗使密法,造出了一个怪物般的东西,放出来行凶,以妖言惑众。” 皇帝皱眉道:“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可查到是谁?” 白樘道:“请皇上恕罪,此事仍尚在追查中。” 皇帝沉默片刻,道:“也罢了,你的伤如何?” 白樘道:“微臣伤势无碍,只是有人想借此事,弹劾在江夏带兵的晏王世子,微臣虽信皇上英明,不至于被片刻短暂的流言蒙蔽,却也欲为各位大人解惑,所谓饕餮,并不曾真的现世,只不过是有凶手暗藏背后操纵而已。” 群臣这才了然,一时嗡嗡然。 白樘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复沉声说道:“世子在北,攘辽军于云州境外,南下,斩贼寇于钱塘江夏,虽世子为人有些骄纵傲慢,但却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忠臣,众位大人若因子虚乌有之事而胡乱猜忌,自毁长城,只怕往后,悔之莫及。可知道……可怕的并非饕餮,而是人言?” 群臣听了这一番话,有许多人便缓缓低下头去。 皇帝颔首,往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太子赵正身上,问道:“太子如何一直都不曾说话?你是何意见?” 太子赵正方说道:“儿臣也正要向皇上禀明,白侍郎所言甚是。” 皇帝道:“你可赞同派使者前往江夏之举么?” 太子顿了顿,正色道:“儿臣方才已深思熟虑过,上回因褚天文之事,父皇的确已经痛斥过赵黼,此事人尽皆知,儿臣并不信黼儿会这么快故态萌生,只怕是传言有误。何况如今想必正是胜负的紧要关头,只怕不宜在此刻派使者前往,若是因此而动摇了军心,只怕不妙,不如等此战完结之后,再派御史,细细地访查,看世子到底有无残害无辜之举。” 皇帝微微点头,道:“甚是,就从太子之言。” 一时退朝,白樘往外而行,群臣有跟他相厚的,不免过来询问昨日之事,白樘极少答话,只略寒暄两句而已。 正欲下台阶,身形却微微一晃,身后有人上来,轻轻握着他的手肘一扶。 白樘定了定神,回头看时,却见是太子赵正,忙站直了身子,才要行礼,赵正按着手臂:“你伤的哪里?” 白樘目光微动,抬手在左边肩头轻轻一按。 赵正目光掠过,微微喟叹道:“必然伤的不轻?” 白樘道:“多谢太子垂问,并无大碍。” 赵正笑了声,道:“不用瞒我,你方才已经出了冷汗了,脸色也大不好。若不是我拉着你,是不是要跌下去?” 白樘垂首不语,赵正道:“你捱着伤痛,就是要来为黼儿说两句话?你难道以为……所有人都要对他落井下石么?” 白樘拱手道:“臣不敢。” 赵正瞅了他半晌,道:“你既然这般信他,最好也盯紧了他,干旱虽是天时,饕餮虽是人为,灾星虽是天象,可这三者,未必就真的没有丝毫联系。你这样通透之人,就不必我多说了。” 赵正说完,便松开手,转身同众人自去了。 白樘挪步到玉栏杆边儿,凝眸望着他离去,左肩头的伤又发作起来,白樘暗中极快调息了会儿,才一步一步,下台阶而去。 将出宫门,便见任浮生等在门口儿,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扶住。缓缓地登了车。 任浮生眼睛发红,道:“四爷伤的这样,何必又亲来上朝呢,不管再为了什么,也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说话间,便给他解开朝服系带,将外裳微微打开,就见里头的白色中衣上,已经隐隐渗出血来。 任浮生一见,顿时急得眼泪乱掉:“这可如何是好,先前不是止住了么,如何又开始流血了?” 原来昨儿白樘陪着卫铁骑往宣平侯府去,中途遇上那凶兽,白樘见他势若雷霆,卫铁骑必然是挡不住的,当下便纵身跃起,挡在之前。 那凶兽额头的利角雪亮有光,再加上这奔雷似的来势,若是有人撞上,只怕立刻切做两片,白樘人未到,先运了八九分力道,接连拍出两掌。 他的功力自然非同等闲,可是对那凶兽而言,却仍是不能够,只是稍微将他的来势略阻了一阻,其速度同力道不再似先前那样骇人了,此刻阿泽跟任浮生因见他赶了上前,也飞身而来援救,两人各现兵器,一左一右辅助白樘身旁,相斗那饕餮。 谁知任浮生一剑掠去,正挡在那凶兽额头的角上,只听得“叮”的一声,震得任浮生虎口发麻。 与此同时,阿泽从侧面一剑刺了过去,竟也是被挡了回来,这兽竟果然是刀枪不入。 被三人阻挠,饕餮不住低声咆哮,巨大的头左右一摇,任浮生跟阿泽两个毕竟年纪轻些,如今当面儿看见这般比狮子老虎还可怕的怪兽,都有些心惊胆战,何况此物竟然刀剑都不能伤,又奈若何? 这会儿卫铁骑也反应过来,拔刀而起,冲了上来。 饕餮蓦地仰头怒吼,露出利齿,便直奔卫铁骑而来。 卫铁骑大喝道:“畜生,来得好!”一刀劈了下去。 卫铁骑的腰刀乃是特制,比寻常的腰刀要厚重且宽大,那怪兽似乎知道厉害,竟扬爪拍去。 卫铁骑正想倾尽全力给它致命一击,万万想不到它竟能还击,一时无法变招,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腕都像是折了,连人带刀便被拍的往旁边摔了过去! 饕餮见状,便要跳上去撕,不料就在此刻,背上猛然剧痛! 原来白樘先前纵身跃落之时,早就仔细打量这怪兽,却见他果然如上古窜出来的奇异之物,浑身隐隐有些寒光,且又见阿泽跟任浮生都刀剑无用,白樘想到中午在折柳胡同里那一战,便细心去看它背上! 果然,就瞧见在饕餮的右肩一处地方,隐隐地透着血迹,正是白日在折柳胡同被箭射伤之处。 此刻见饕餮向着卫铁骑冲去,白樘复纵身而起,竟往那饕餮背上而去,盯着那伤处旁边一块儿“麟甲”,用力掀起! 饕餮厉声嚎叫!顾不得去袭击卫铁骑,原地跳起,他痛极之余,扭身而回,挥动左掌抓去。 白樘因无法将那“麟甲”掀起,竟不肯撒手,只顾用力,正在甲片到手之时,那怪兽的爪子已经贴身而至。 任浮生跟阿泽拼命乱刺乱砍,那怪兽却只盯着白樘,间不容发之时,白樘握着甲片倒退,才躲开被撕碎之祸,可仍是因此被扫到了左边胸肩处。 那怪兽身上流血,低头舔了一口,又看向白樘,口中咻咻出声。 此刻夜色更浓,而觱篥声音也似更急了些,只幽幽呜呜,又带些尖锐,竟不知从何处而来。 饕餮盯了白樘片刻,终究又一阵风似的掠走。 白樘的伤虽看似并无性命之忧,可不知为何,那伤口竟无法愈合,不管加了什么金疮药,都无法阻止血流之势。 白樘见任浮生落泪,便缓缓吁了口气,半晌才说道:“不必哭了,没什么大碍。” 任浮生从昨儿看到今日,那血流的连他在旁看着,浑身都止不住的疼。闻言抽噎道:“四爷还只管说,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天水姐姐还特意叮嘱过的,她若见了,不知该多怒呢。” 任浮生说着,抬手揉眼,恨不得放声大哭。 白樘闻言,垂了眼睫,片刻才说:“不打紧……我……死不了。”低低说了声儿,心底想起周天水交代的一句话。 当时周天水道:“凤哥儿说……那凶兽杀了五人之后,最后遇见的就是四爷。请四爷万万留神,不能被那凶兽碰到……” 白樘问道:“这是为何?” 周天水道:“具体她并没说。只让四爷切记放在心上。” 所以……就在白樘所写的那张纸的最后,记录的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字:白。 那是他自己。 倘若崔云鬟知道,她让周天水千里而回传的这要紧的话,反而让白樘提前遭难……不知道她的心里,会如何想法呢。 第220章 过了中元节,江夏口大捷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 据说朝廷已经派了使者,传旨命新军就地驻扎,宣晏王世子赵黼、兵部王振、蒋勋等一干将领上京嘉奖听封。 这一次,众人却是从江夏口直接出发,往上经过武州,新州等地,直接回京,并不会转道浙东,更不会途径会稽小城了。 且又因为是皇命旨意,只怕无人敢违抗的。 起初云鬟还是半信半疑,后来,白清辉也得了通告公文,确认了此事,当下两处宽慰。 只不过,却并不觉着格外高兴些,只因自从京城内的怪兽食人、白樘负伤后,有关消息便光怪陆离,层出不穷。 毕竟是父子天性,白清辉面上虽淡淡地,云鬟却看得出他心里十分焦虑,又因没有个可靠的人可以问询打听,所有猜测忧虑,只埋在心里罢了。 上回女儿节的时候,白清辉去可园,趁机相问。云鬟并不敢同他多说,只道:“天水姐姐的确是为了此事回去的,这怪兽也着实有些诡异,不过,四爷是个谨慎人,若是知道了先机,一定会尽量避免有事的。” 云鬟自然记得这“饕餮案”,正是本朝大名鼎鼎的十大悬案其中之一。 连江夏王府的册子记录里都只一笔带过。 当时她因居于崔府内宅,消息闭塞,所有的话都是从下人的口中、或者那些府内妇人的嘴里只言片语听了来的。 某日某地,何人被饕餮吞吃等话……零零碎碎地从耳边飘入,无意中记在心里。 那夜电光闪烁,她自噩梦中醒来,见床帐上的闪电映出奇形怪状,就似猛兽择人而噬般。 云鬟几乎忘了……同样的日子,在干旱的京城内,会发生这样一件大事。 是以才不顾一切地叫小厮去找周天水来商议。 那些线索,也是她捧着头,拼命回忆想了起来的,已经倾其所有。 在她的印象中,这怪兽饕餮不知从何而来,频繁吃人,引发了种种的流言蜚语,正也如今世一般,有人暗中揣测,饕餮便喻示着当时同样血洗江夏的世子赵黼…… 至于这饕餮的下落,无人知晓,云鬟所记忆的,便是他最后遇上白樘。 但自从白樘往后,这饕餮便不知所踪,再也不曾现世。 倒仿佛,真的是上古神兽,行踪成谜般。 至于白樘……前一日,还有丫头说他被怪物伤到,流血不止,仿佛要死了,但是后一日,又有小厮在念叨,说他原来无事,因此云鬟也分不清,遭遇了饕餮的白樘,到底是有碍还是无事。 虽然说后来……白樘仍是平安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可是云鬟仔细想想当时那种可怖的氛围,总觉着,能遇见那样连吃了五个人、所有京内的好手都奈何不了的饕餮,纵然是白樘,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云鬟思来想去,有些偏信前一种说法,横竖叮嘱周天水,让她仔细转告白樘,好歹是有备无患。 可云鬟又怎会料想,恰恰适得其反? 这日,又下起了小雨,云鬟撑着伞来至县衙,手中还提着一包草药,旺儿在旁边跟着,手里捧着厚棉布包起的瓦罐。 兴许是因为担忧白樘的缘故,也许是着了凉,白清辉这两日竟卧床不起,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外感风寒,又有些郁结五内,让好生调养。 只是养了三天,仍是不见好,偶然听闻县衙里的小厮说起来,才知道清辉竟不大肯喝药,饭也懒怠吃。 这日,云鬟特意从药馆取了一副药来,交给底下让去熬好。 到了卧房处,旺儿将瓦罐小心递给云鬟,云鬟又说:“不用等我,中午我未必回去,你先回去就是了,傍晚再来接。” 当下云鬟便抱着罐子,进了房中,却见清辉正不知何时下了床,摇摇摆摆地似要去倒一杯茶。 云鬟忙上前拦着,让他坐了,自己去摸茶壶,早就凉冰冰的。 云鬟便道:“大人你稍等片刻。” 出门后本要叫人,谁知小厮竟不在跟前儿,云鬟打量了会子,只得自己去了厨下,捡了个青花瓷碗,又取了个木勺,方匆匆地回来。 清辉正俯身在桌上咳嗽,抬头见她一手握着勺子,一手拿着碗,瞧着有些古怪,不知究竟,便笑道:“你做什么?” 云鬟道:“听说大人病了,奶娘就熬了点汤,大人先喝一碗。” 说着,便将瓦罐打开,果然是香喷喷地鸡汤,又有些生姜当归的味道。 云鬟舀了一碗,嘴里道:“这是补气养身的,大人必然是前段时候劳累了。不如趁机略休息两天,县衙里的事务不必操心,交给县丞他们去料理就是了。” 清辉接了碗,慢慢地喝了一口,因一路走来,已经没那么烫了,一口咽了下去,五脏六腑也仿佛有些熨帖,清辉便不做声,只垂首喝汤。 云鬟又见他身上穿着单薄,便去取了一件米黄色的外袍来,给他披在身上。 清辉垂眸看了眼,手微微抖了抖,便将汤碗放下了。 云鬟见他喝了大半碗,便轻声道:“趁着热,再喝一碗可好?这里头放了不少生姜枸杞,喝了后躺一躺,若是发发汗就更好了。” 清辉不答,只是眼眶有些泛红。 云鬟低头看了两眼,察觉异样,心里一时也不大好过,想了想,便道:“大人也别太忧心了,四爷未必会有事……不,四爷一定会无事的。” 清辉见她忽地说起这个来,知道她误会了,却也不解释,只问:“怎么说呢?” 云鬟道:“总之你信我,四爷纵然会遇上点凶险,可终究是会化险为夷的。” 清辉方点了点头道:“多谢。” 云鬟趁机又舀了一碗汤道:“不用谢我,若真的有心,就再喝一碗。” 清辉笑笑:“好。”果然又举手接了过来,手指无意间碰到她的,如碰到上好的羊脂玉,带一点儿温润的暖。 清辉目光微动,望见那尾指上薄薄的凤仙花染出的红,那色泽浅浅地,偏如此动人。清辉不由道:“好看。” 云鬟起初竟不知他说的什么,顺着目光看去,便笑说:“大人别笑我。” 清辉道:“凤哥儿,私底下,别叫我大人……可好?” 云鬟忙道:“自然使得,那该怎么称呼……仍叫小白公子?” 清辉沉默了片刻,道:“你就,叫我的名字如何?” 云鬟怔了怔:“清辉?这……是不是有些太亲昵了?” 清辉抬眸,云鬟自知失言,便道:“我只是觉着,略有些逾矩。” 清辉道:“名字原本就是让别人来叫的,只要叫着喜欢,如何称呼都使得,何必拘泥?” 云鬟方点头道:“既然如此,以后……便叫……清辉?” 清辉不答,只低头喝汤,很快地竟将一碗汤都喝光了。 云鬟呆看着,竟见他的脸颊仿佛泛红,知道是两碗汤起了效用,忙道:“是不是觉着热?这会子万万别再吹风,快去床上。” 清辉闻言,脸越发红了,勉强起身,回到榻上,还有些无所适从。 云鬟仔细替他把被子扯起来,叮嘱道:“大人忍着些儿,趁机发发汗,把那寒毒发出来就轻快了。” 清辉静静躺着,闻言才道:“你又叫错了。” 云鬟失笑:“好,清辉……不可说话了。闷头发汗罢了。”把被子给他拉起来盖了头脸,又将帐子放下,把桌上的碗、勺子等重新收拾,才拉上门而去。 到了厨下将东西放了,云鬟自去公房,如此,一个时辰后,忽然有捕快飞奔而来,道:“典史,出事了!” 云鬟忙问何事,那捕快啼笑皆非,道:“是徐爷出了事,也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竟打了徐爷的闷棍儿,且将他的衣裳都剥了去,卸了双臂,赤条条地扔在河里呢。” 云鬟听闻,也是又笑又惊,本要亲自去看,听说“赤条条”地,就有些忌惮。因问:“出事不曾?这会儿捞上来了不曾?” 捕快道:“幸而徐爷很通水性,不然这一会儿只怕就淹死了,已经捞上来了。” 云鬟松了口气,又问:“那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了么?” 捕快道:“正是不知道呢,猜测是徐爷得罪过的人,可徐爷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又有哪个敢这样对他?不过奇怪的是……” 云鬟又问怪在哪里,捕快琢磨着说道:“徐爷倒是丝毫都不恼怒,被拉上来后,借了一件儿衣裳穿了,自己就去了。” 当时这几个捕快因在街头巷尾巡逻,听说有人落水,不知端地,忙去查看究竟。 谁知却见是徐沉舟在河面上载浮载沉地,大家伙儿吃了一惊,纷纷跳下去,七手八脚捞了上来。 又见徐沉舟是那个模样,知道多半是遭人报复了。因毕竟曾是“前捕头”,徐沉舟素日又不薄待他们,所以捕快们虽然惊笑,却仍义愤填膺道:“是哪个混账不长眼的,敢这样对待徐爷?兄弟们即刻给徐爷报仇!”一边儿给他接骨,又忙从路边住家要了一件衣裳。 徐沉舟痛的色变,却似笑非笑说道:“还是不用了。” 捕快们知道他的脾性,绝不是个“与人为善”的性情,若是吃了亏,势必要十倍奉还回来,因此听了这轻飘飘地一句,都甚是诧异,有那聪明的便道:“必然是徐爷知道那人是谁,想自己动手呢?倒是轮不到我们了。” 徐沉舟面色有些古怪,笑道:“行了,你们赶紧回去吧,今儿之事就当从未发生就是了。” 众人见他如此,摸不透如何,只得散开,背地里却当是一件奇事来说。 云鬟听了,也觉诧异,笑说:“倒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作弄徐爷呢?” 捕快道:“徐爷不肯说,我们也不敢就问,倒是罢了。” 因见云鬟一个人在此,便问道:“大人可好些了?” 云鬟才想起白清辉来,当即回去,却见仍是关着门,入内查看,见清辉已经露出头脸,脸色却比先前略润泽了些,仿佛正酣睡。 云鬟见状,便蹑手蹑脚出来。 还未回公房,就见四五个捕快从外回来,因招呼云鬟道:“典史用了中饭不曾?” 云鬟道:“尚未,各位哥哥才回来呢?” 捕快们道:“正是的,我们算是早的,霍捕头他们还在外头呢。”因近来仍有些鬼刀残余党羽作乱的消息,因此霍城竟十分警惕,日夜巡逻不止。 捕快们方才从外头回来,路上随意买了点吃食,当下就在院子里摆开,又请云鬟过来同吃:“典史若不嫌弃,同我们略用一些。” 其中一个便倒了一杯酒道:“典史尝尝看这新的竹叶青。” 云鬟想到自个儿吃桂花酒都醉,哪里敢尝这个,笑道:“使不得,好意心领了。”同他们推辞了两句,便自回了房。 半个时辰后,清辉方醒了,人果然比先前清爽精神了些,当下云鬟才又陪着他吃了中饭,又叫他服了药。 不觉一日将过,云鬟将出衙门之时,不免又叮嘱了清辉两句,只让留意身子之类,清辉答应,送她出了书房。 此刻夕照明灭,暮光暗暗,院子里几棵玉兰树零零散散地开着花儿。 清辉目送那道身影从小径穿过,自廊下转出,直出了角门。 他又站半晌,才回到书房里。 且说云鬟将出县衙,却听见旺儿的声音从旁边门房里传出,道:“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跟中邪了似的,一个两个的都往水里掉。” 云鬟走到门口,往内看了眼,旺儿见状,忙跑出来迎着。 云鬟便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中邪?” 旺儿道:“正要跟主子说呢,方才我来接主子路上,不知怎么的,像是被鬼推了一把,整个人便掉进河里了。——身边儿明明没有人。” 云鬟笑道:“怕是你的脚滑了。” 旺儿道:“兴许,只不过我脚滑就罢了,如何衙门里头几个捕快哥哥今儿也都失足掉了水里。” 云鬟诧异:“几时的事儿?” 旺儿道:“就下午时候的事儿,比我早一步罢了,四五个人一块儿落了水。我听老人家说,河里头如果有冤死鬼找替身,就常干这事儿,幸而今日都平安,不然……呸呸,大吉大利。” 云鬟见他眉飞色舞地说着,显然并无大碍,便也一笑了之。 两人回到可园,正欲进门,就听见“嘎嘎”地大叫声,紧接着,小雪直直地从门内冲了出来。 云鬟起初以为他是来迎接自个儿的,只是看他这个姿势,倒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敌情,剑拔弩张似的,不觉诧异,忙回头看周遭,却见只对面有两三行人,更无什么别的异样。 第221章 且说云鬟见小雪露出扑击之势,心中纳罕,只得唤住小雪,同入可园去了。 这一夜,云鬟因仍担心白清辉的病,虽说先前发了汗又吃了药,略好转一些,却仍是不能大意,本想自己去瞧瞧,不料奶娘因听闻白日里接二连三有人落水的消息,心里有些恐惧,就劝住云鬟道:“天又下雨,何必你亲自去一趟,让小厮们去就是了。” 话虽如此说,因听闻云鬟说白清辉爱喝那汤,先前她回来的时候,赶紧又叫熬了新的,当下正好儿就遣了门上一个小厮,带着去了。 半晌那小厮回来,便回说:“知县老爷很是喜欢,让我回来说谢过费心了。他已经好了,明日见了就知道。” 云鬟闻言,果然也才放心,当下就叫关了门,众人吃了晚饭,各自安歇不提。 此后两日,云鬟依旧前去县衙,白清辉的病也极快地大好了,一连数日,平安无事。 这天,忽地有胭脂阁的龟公来报案,说是阁子里来了几个外地的客人,嫖妓不给钱不说,还诬赖楼里的姑娘偷了他们的银子,闹得不可开交。 霍捕头虽然一早赶了去,却也没看出怎么样来,本要拉那几个客商来县衙问话,但他们却偏又说银子就在楼里,这会儿若离开了,自然就再找不回来,竟坚持不肯离,并叫嚷说什么本地的官儿袒护当地人,欺负他们外来之人。 云鬟听了,便同几个捕快往胭脂阁而来。 路上,有个捕快因看着河,忽然想起前几日那事儿,因指着笑说:“王大哥,那日你们怎么就无端端地跌进水里了呢?” 前面的那王捕快,正是昔日跟其他几个捕快一同掉进河内的,闻言也苦笑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事后我们几个商量了一阵子,也找不出头绪,都觉着仿佛是一阵鬼风,无端端的就把人推到了河里了。” 另一个捕快笑道:“只怕不是鬼风,是这河里的龙王爷瞧上了你们几个了。又或许是听你们说他的坏话,所以揪你们下河受用。” 王捕快想到往事,心有余悸,并不肯跟他们玩笑,便摇头道:“劝你们少奚落人,你们没经历的自然不知道那滋味,遇上了才知道可怕呢。” 众人说着,便到了胭脂阁。 云鬟还未进门,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有个长脸瘦削汉子站在旁边,喝道:“别在这儿鬼头鬼脑的,这是新的丝绸样子,别乱翻摸坏了。” 云鬟扫了一眼,就听得里头嚷嚷道:“你们是想护着这些污糟贱人是不是?我们却也不是好欺负的,今儿不把银子交出来,把你们这楼都掀了。” 又听是霍城说道:“官差在此,竟还敢如此放肆!再敢胡言乱语,就立刻抓起来回衙门。” 似是胭脂阁的女子们,七嘴八舌地叫说:“霍捕头,快捉了他们去,这一起子都不是好人!” 那几个客人听了,越发不依:“看看,先前说什么来着!你们是不是互相勾结呢?” 正吵嚷中,却见云鬟带着几个捕快来到,顿时都噤声。 鸨母忙同两个姑娘迎上前,行礼道:“典史来了就好了!” 她身边儿的一个女孩子,正是上次跟徐沉舟一块儿作假的春兰,也抿着嘴看着云鬟笑,娇声道:“给典史请安了。” 云鬟不动声色,只一点头而已。 那几个客人定睛一看,却见眼前的少年年纪很不大,可生得俊秀精致非常,却隐隐有种令人不敢亲近的清冷之意,顿时都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看。 其中一个低低说道:“这个便是本县的典史?是玩闹的罢?” 另一个也垂涎道:“倘若换上女装,这楼里的女孩子又算是什么?” 正窃窃私语,忽觉那少年抬眸看来,目光疏淡而冷静,虽然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但众人竟都情不自禁地收声,不敢再随意说笑。 云鬟楼上楼下看了一眼,便听那鸨母诉说经过。原来这几个客人是维扬过来的丝绸贩子,因交了货得了银钱,便来寻开心。 当时是几个二等姑娘相陪,半个时辰后,这五个人打点要走,却发现带的银子不见了。 楼里只当他们是来耍无赖的,自然不依,这些客人却说是楼里的人偷了他们的银子,双方互相指责,纠缠不清。 霍城上前,对云鬟道:“方才已经问过,这几个人的银子,都在那个叫做邱掌柜的手中拿着,邱掌柜坚称当时他便把包袱放在叫娇蓉的妓女房中,”说着,便指了指那女子,又道:“娇蓉说当时门是关着的,也无人出入。” 云鬟道:“是不是有别的客人趁乱行事?” 鸨母在旁忙道:“典史您放心,自打上回春兰这死丫头大胆弄出那件事后,楼里的防范也比先前更紧了些,绝不会出现此等事的,我是敢打包票的。” 云鬟回头,又看了眼那几个客人,这会儿那邱掌柜便道:“银子是从客栈出发的时候我亲自过目的,十二锭白银毫无差错,先前也的确将银子带了进房内,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空匣子,方才你们的人不信,还去翻我们的马车,还要搜我们的身呢,结果又怎么样?哪里搜出一锭银子了?若说不是这楼里出了贼,割了我的脑袋也不信。” 霍城道:“就是那个匣子。” 云鬟走到桌旁,却见桌上是个乌木匣子,拎着竟有些沉。 此刻楼上楼下众人尽数都看着这位“谢典史”,不知她要如何行事。 云鬟略思忖了会儿,转头又看向那五人,忽地问道:“门外那辆马车,便是五位的?车上不知有何物?” 五个人闻言,还是那邱掌柜不以为然道:“是我们的,又怎么样,方才说过了,车上是从维扬带来的几匹新样丝绸,是过来给本地的买家看的。” 云鬟道:“都是什么样儿的丝绸?” 五个人反应不一,有人便不耐烦,半是取笑道:“莫非这位典史有意丝绸买卖么?” 云鬟不答,只回头对霍城低低说了一句。 霍城神色微变,忙带人往外。 邱掌柜不解道:“是做什么?” 他身边儿那个瘦削男子上前一步,似有些着急之色,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云鬟瞥他一眼:“再搜一搜马车罢了。” 此人闻言,目光有些缩紧,喉头微动,却道:“方才已经搜过了,如何只管盯着我们?却不肯搜这楼里?” 其他四人闻听,也跟着鼓噪起来。 云鬟任凭他们叫嚷,只走到桌边儿,盯着那木头匣子,便问道:“你们盛放银子,需要用这样沉的木匣?” 那邱掌柜正因丢了银子,心浮气躁,无法自处,闻言便谤丧赌气道:“我们用什么样儿的匣子放银子,还要经过官府答应不成?好好地不去追回我们的丢银,反而在这人夹七夹八地,你到底是不是本城的典史,还是冒认的?” 几个捕快闻言,冲到跟前儿道:“好混账!还不闭嘴,再敢对典史无礼,立刻拿下了。” 邱掌柜见他们疾言厉色,方不敢大声,只嘀咕道:“我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等……” 话音未落,就听霍城的声音从外传来,惊喜交加道:“典史!”说话间,便从门外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怀中竟抱着一匹缎子。 这五个人见了,表情又是各自不同,有的惊,有的怒,有一个却透出心虚骇然之色。 那邱掌柜越发按捺不住:“这是在做什么?拿我们的缎子何意?” 云鬟早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淡淡道:“你们不是要找银子么?银子就在你们眼皮底下。” 邱掌柜呆呆怔怔:“说什么?” 霍城同她目光相对,早知其意,当下抱着缎子上前,将那匹缎子中间儿的档头用力扭了扭,在桌上磕落。 众目睽睽之下,只听得“啪啦啦”一声响,竟从那布料中滚出了十几锭白花花的银子!不多不少,竟正是他们丢了的那十二锭。 邱掌柜等人目瞪口呆,无法反应。 那胭脂阁的鸨母见状,倒是反应甚快,即刻叫道:“好啊,自己藏起了银子,却来讹诈我们人家,先前还咬牙咬的死紧,典史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 云鬟仍是不言不语,只扫着那几个客人。 邱掌柜见银子失而复得,不知怎么一回事,却也无法十分高兴的起来,见云鬟如此望着自己,心头发凉,生怕获罪,忙道:“这银子如何会在这儿,我们也不知情啊。求典史明鉴!” 那些捕快恨他先前对云鬟无礼,便上前将五个人分别押住,又呵斥道:“管你说什么,就叛你个空口讹诈,企图诈骗就是了。” 邱掌柜忙跪地求道:“大人饶命,小人着实不知情的。” 云鬟道:“你虽然不知情,可未必别人不知。”说着,便看了旁边那瘦削男子一眼。 这邱掌柜倒是个机灵人,随着她目光看去……心中转念,忽然扑上去揪着那人,喝骂道:“胡四,这是不是你做的?” 胡四色变,却忙否认。 邱掌柜盯着,琢磨说道:“从客栈临出发前,我的确看过银子,可后来却是你提了转给我的,你必然是趁着那个功夫把银子调包了。” 猛然又想到云鬟方才问那盛银子的木匣之事,顾不得惧怕,跑到桌子旁边儿,将匣子提起来拎了拎,气得扔在桌上,回头道:“我想起来了,这匣子并不是原先放银子的,竟比那个重了许多,必然是你这厮早预备下,好算计我们的?你把这空匣子给了我,我见着手沉,当然不会疑心,谁知你早把银子调包了……” 邱掌柜身边儿另一个人也想起来,便道:“也是胡四撺掇我们来逛青楼的,也是他说把钱先收着一块儿,给掌柜拿着比较妥当,好啊,原来不是好意,却是想借机一块儿卷走!”? 众人一起指控起来,那胡四百口莫辩,只得抱头认罪。 当下邱掌柜一行人百般告饶,又把嫖资加倍奉还。 那鸨母一边儿收钱,一边儿数落,一边儿感激云鬟。 此刻春兰走到云鬟身旁,笑嘻嘻道:“典史……先前还来找过我们春红姐姐,可见是个有心人,只是如何隔了这许久……再也不来我们楼里了?难道是怪我上回得罪了?奴家向你赔罪可好?” 云鬟见此地事了,其他事交给霍城料理就是,当下面无表情,微微点头道:“告辞了。” 春兰望着,惆怅地叹了口气道:“虽是个好人儿,却实在是太冷了些儿。” 云鬟回到县衙,将此事略同白清辉说了一番,道:“他们丢了银子,本要盯紧楼里,那汉子却偏对车辆十分上心。且种种反应,都跟其他四人不对,便猜是他早把银子调包了。” 清辉笑道:“若不是你,这些事只当落在我身上,好歹有了你,我不知轻闲了多少。” 云鬟便躬身行礼,含笑道:“多谢大人夸奖。”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是夜,将黄昏之时,天又闷闷地,入夜,便落下雨来。 云鬟先去书房看了会子书,因天儿正热,身上有些不大爽快,便叫晓晴备了水,沐浴了一番,才觉舒爽了些。 谁知正洗着,便听见外头小雪又乱叫了起来,嘎嘎声不绝于耳。 云鬟听吵得甚急,不知怎么样,便叫晓晴出去查看情形。 晓晴去了半晌,回来道:“并没什么,外头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墙外仿佛有旺儿他们几个巡夜经过,敢情是小雪听见、错认了?” 云鬟道:“旺儿他们都是家里的,小雪是熟了的,绝不会冲他们叫嚷。要不然就又看着了什么野猫老鼠之类。” 这会儿晓晴拿了丝帕子,便轻轻地给她在后颈上淋水,晶莹的水滴自那如玉的肌肤上缓缓滑落,随着她微微动作,光影陆离,颈线更见曼妙。 晓晴垂眸望着,也笑着说:“说起野猫,我倒想起来,前儿不也有一只野猫闯了进来?跟奶娘养的那两只打了半个时辰呢,最后小雪也惊动了,那只野猫倒也聪明,见小雪来了,才忙跑了。只是此后,仍时不时地见他过来偷吃的,方才只怕他又来了。” 云鬟闻言,便轻声道:“大概是饿极了才来的,若见了,也不必撵它,就喂些东西给它吃才好。” 晓晴道:“正是的呢,我因怕是野猫来了,小雪只顾乱吵,扰的主子不得安宁,便把它引到旁边阁楼院子里了。” 因听说一切无碍,云鬟才又缓缓往后,靠在浴桶边儿上闭目养神。 晓晴便放了帕子,给她打理那一头乌发。 此刻室内室外,都静悄悄的,那雨下的越发绵密,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透进来,入耳十分受用。 只大概是起了风了,无端又有些凉沁沁地。 云鬟睁开双眸,转头看了看四周,却见屏风在前,上头的花枝子影影绰绰地,云鬟忽地有些不安,便道:“去关了窗吧。” 第222章 烛火微微摇曳,晓晴忙去关了窗户。 云鬟披衣转出屏风,自回到了卧房之中。 晓晴早唤了两个小丫头,顷刻收拾妥当,待进屋里来,却见云鬟低头正又翻书。 晓晴便笑说道:“白日在县衙已经看了一整天了,如今又熬眼睛呢,又不是要去考状元,还是快些安歇罢。” 云鬟因方才无端有些心头惊跳,便欲看一看书定神:“你先去,我略翻一翻也就睡了。” 晓晴道:“我陪着主子就是了。”当下就去翻出针线簸箩,就在桌边儿上做起针线活来。 两个人各自忙碌中,听得门扇一响,却是林嬷嬷来看睡下了不曾,见两人都在灯影下,便笑道:“我听着没有声响,还以为睡下了。”当下就劝云鬟及早歇息。 云鬟正也有些困倦,便依言放了书册,上榻歇息,晓晴也自去外间儿。 是夜,云鬟竟睡得极沉,次日醒来,略觉有些怪异,竟是钝钝地一个梦也没做,浑浑噩噩地就睡了一夜。 正盥漱完毕,吃了早饭,忽然见旺儿从外头来,满面惊诧,对云鬟说道:“主子,不知怎地了,这胭脂阁清早时候竟失了火,这会子还在救呢!” 云鬟大惊,忙走出来看,却见墙外胭脂阁的方向,果然浓烟滚滚。 水火无情,云鬟生怕有事,急带了旺儿出门,过题扇桥的时候,正赶上霍城也带了两个公差前去查看究竟,当下一同前往。 一刻钟左右到了地方,才见楼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着三尺远,有些姐儿还衣衫不整地。 眼前一座楼已经烧塌了半边儿,幸而昨晚上才下了雨,又没有风,两边儿且不是民宅,波及不到什么。 早也有人来救援,因此在云鬟到的时候,那火已经渐渐熄灭了,只剩下这满楼的人惊魂未定。 霍城带人转了一圈儿,又急急问道:“人可都出来了?有没有在里头的?” 那鸨母早也将众人查点了一番,各位姑娘,底下的丫头,小厮,龟奴,做杂役的,竟一个不少。 霍城松了口气,对云鬟道:“幸而没有出人命,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好端端地如何会起火?” 鸨母道:“我们也不知道,多半是清早儿做饭的时候,不留神烧了厨房罢了。” 霍城就叫了那两个厨子来问,那两人叫苦连天,道:“冤枉的很!我们还没点火呢,就见里头火着了,委实不是我们不小心。” 此刻,有几个姐儿便唧唧喳喳道:“是不是你们不小心却不知道,只是幸而后巷里有人敲锣说失火了,不然我们都要窝在里头的。” 鸨母也心有余悸,说道:“我也听见了,得亏是有人发现的早,惊动起来,不然的话,哪里会一个人也不缺地都跑出来了呢。” 因见并没有人命案子,便留下霍城收拾残局,云鬟方回县衙去。 清辉正在书房,已经换了官服,正在看一样什么东西。云鬟上前将胭脂阁着火的事儿说明,又说并无伤亡。 清辉仿佛不以为意,点点头,便对云鬟道:“你来。” 云鬟不知何故,只得上前,清辉起身,将手中的一张纸双手递给她:“你看。” 云鬟看他一眼,方垂眸,当看见眼前白纸黑字的时候,一股鲜明的熟悉感扑面而来,略觉惊喜:“这是……” 清辉方笑笑:“是,这是父亲的亲笔信。” 原来先前自打听了那些传闻,白清辉早写了一封家书去京内,近日得了回信,竟是白樘的亲笔,言说他并无大碍,让清辉专心政事,尽忠体国而已。 虽然寥寥数笔,可清辉知道父亲安好,已经足够,因知道云鬟心中也自忧虑,当下竟也拿了给云鬟过目。 云鬟双手捧着那薄薄地一张信笺,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两遍,方又恭恭敬敬地双手还给清辉。 至此,两人心头的一块儿大石才似落了地。 不知为何,白樘的信虽来到了,周天水却不曾回转。 周天水机敏变通,武功又高,云鬟猜测她大概是被什么公事绊住脚了罢了。 因进了八月,很快就是中秋节。 这日,云鬟趁着休假,便带了旺儿,提了些节礼,去往程典史家中拜会。 在程典史的院子里略坐了小半个时辰,又同他说了些闲话,近来衙门中的情形之类,云鬟见他精神倒比先前更见好了些,心里自是宽慰,程典史早听闻她的行事出色,也很是嘉奖了一番,一老一少都各得其乐。 正往回迤逦而行,云鬟无意中抬头,却见前方路边儿一户人家的阁楼窗户旁边,似有一道影子正隐没。 云鬟怔怔地盯着看了半晌,旺儿因见她不动,便回头道:“主子,怎么了?” 云鬟也不回答,似懒懒地有些出神。 缓缓地出了巷子,两人本要回可园的,云鬟忽地转了方向。 旺儿忙跑回来,问道:“主子,可还要往哪里去?” 云鬟道:“许久不曾去过金器行了。今儿得闲,去看一看。” 旺儿笑道:“说起金器行,我又想起主子给小鲤的那长命锁,上回主子说去找二爷,还打发我先回可园,就是趁机买这金锁的对么?主子可真是有心,还特意支开我。” 云鬟见他想起来,只是笑笑。 旺儿又自顾自道:“说来,最近仿佛没见到徐爷,他仿佛也没再似先前一样总往青楼跑了,前儿我还听说他出城去谈生意了。这莫非是浪子回头了么?” 云鬟也曾听底下的捕快们隐隐约约提过一句,当时并未在意,此刻便问:“那他如今回来了不曾?” 旺儿道:“这个倒是不清楚,横竖去了金器行问一问就明白了。” 不多时来至徐记,见依旧是“客似云来”,只因又要到节下了,正又是金器行的好时候。 那门口的小伙计一看云鬟,立刻过来招呼:“典史来了,快快,里面儿请。” 云鬟问道:“今儿不知道是你们哪位爷在呢?” 伙计笑道:“典史来的正好儿,我们大爷刚刚才进门儿呢!” 云鬟闻言,正中下怀,她自然是来找徐沉舟的。 当下小伙计引着云鬟上了二楼,才转过楼梯口,就见徐沉舟陪着一人,谈笑风生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乍然抬头看见云鬟,那笑便微微地敛了敛,继而仍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如此,以后就拜托陈掌柜了。” 那陈掌柜亦满面笑容,同他拱了拱手。 徐沉舟一直送到楼梯口,又抬眼往楼下打量了会子,才转身回来。 云鬟也做了个揖:“徐爷。” 徐沉舟咳嗽了声,面上虽然带笑,却并不似昔日那样轻佻之意,道:“你今儿如何有空来了?” 他也并不请云鬟入内,只站在这二楼的栏杆前,回头看她。 云鬟见他这番做派,心头越发一沉。 云鬟便道:“听闻徐爷先前出城去了?这是要……改邪归正,接手徐家的生意了么?” 徐沉舟仰头笑了两声,那笑里却透着几分谨慎之意,道:“不知你看见我如此,是怎么想法儿?” 云鬟道:“浪子回头,可喜可贺。” 徐沉舟淡淡一笑,垂眸看着手上的一个玉戒,忽然道:“说罢,你今儿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何事?” 这会儿楼下人来人往,人影憧憧,云鬟也走到栏杆前,垂眸往下看去,确信她并没有看见那个让她心生忌惮的身影。 然而,纵然是什么都没看见,心里却仍是有些惊澜在不安地涌动。 眼前的人影似乎也都晃乱模糊起来,就如同一团团不太清晰的云雾。 云鬟轻声道:“先前听闻,有人跟徐爷不对,害得徐爷落了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徐爷可知道……是谁所为了么?” 徐沉舟见她问起此事,眼底透出些许笑意来,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糗事于我而言,自然也是不好多提的。你如何偏来揭人疮疤呢?” 云鬟转头看向徐沉舟:“徐爷知道是何人下手?” 徐沉舟缓缓地吁了口气,道:“那个人不曾露面儿,但是我自然能猜得到。” 云鬟道:“那人是谁?” 徐沉舟不答,微微转头,垂了眼皮儿,此刻,面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落了难得地一抹凝重。 只听他徐沉舟低低说道:“小凤凰,你何必来为难我呢。” 云鬟自不想为难他,甚至不愿再问下去,然而事到如今,回避又能怎么样? 若是她永远都一无所知,倒也使得,可偏偏…… 这一个月来的种种情形,忽然从心底闪现。原本并没往那上头去想,可一旦想起来,便似有惊涛拍岸。 云鬟禁不住抬手,将栏杆牢牢握紧,道:“那人是谁?” 徐沉舟不答。 云鬟舌尖微涩,道:“莫非他现在……也还在这儿?” 这一句话,说出口比存在心底的滋味儿竟更惊悚万分。 半晌,徐沉舟才慢慢说道:“从在我们府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历非凡,只是想不到……竟然仍是低估了。你今日既然来问我,自然就是心里有疑惑了。以你的性情为人,一旦生疑,难道还需要从别人口中证实么?你很该知道,那个人是谁。” 云鬟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 徐沉舟目光转动,终于说道:“还能有谁轻而易举地制住我,还能有谁让我不肯与他为敌。……那个人,自然就是那次你脱口而出叫过的……” 云鬟不等他说完,已经连连倒退两步,最终转过身,匆匆地下楼而去。 旺儿正等在门口,见她脸色大为异样,不知如何,忙上来扶住:“主子?” 徐沉舟转身,目送云鬟踉跄而去,又看了一刻,才自回屋内。 谁知黯黯地才开门,就惊见有一道极挺秀的身影,背对着他,端然坐在门口桌前。 此刻他手中捏着一个茶盅,正举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徐沉舟脚步一顿,迟疑片刻,却终于仍是走了进来,复将门掩上。 他略有些惊疑地盯着眼前的背影,却仿佛是看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刀刃,眼中忌惮而敬畏。 徐沉舟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那人却已经出声道:“你方才在外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沉舟不答,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该……如何称呼阁下?” 那人低低笑了声,声音里却透着寒意:“你不配。”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徐沉舟说话,连素来久经风浪的脸皮也有些微微泛白:“阁下……就是晏王世子……” 话音未落,就听得“啪”地一声,赵黼手中的玉杯碎裂,而他的声音亦比玉碎之声更清冽:“在我还能好好问你话的时候,你该珍惜这样的机会。”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回头,但是那股慑人之意,却逼得人无法喘息。 徐沉舟双拳紧握,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可却知道,在这个人面前儿,他并没有动怒的权力。 如果早知道崔云鬟是跟这样的人物有关,纵然她再国色天香世间难得,他也不敢动心沾手。 且说云鬟离开徐记,一路疾走,连连撞了两个经过的路人。 吓得旺儿不知怎么了,不顾一切冲过去扶着手臂:“主子,主子您慢点儿!” 这一声,却仿佛有效。 云鬟刹住脚,定睛看了旺儿半晌,……这种眼神,就仿佛才认得了他一样,旺儿愈发害怕,一手扶着她,一边儿抬手在她眼前微微晃过,担忧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云鬟瞪了他一会儿,心底却想起旺儿之前的话——“就像是被鬼推了一把似的……”,她忙将手臂抽出,后退一步。 旺儿目瞪口呆:“主子……”才又要过来,云鬟已经反应过来:“我、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先回可园去吧。” 旺儿摸不着头脑:“主子,您的脸色看来不大好,有什么事儿改天再做也是成的……我先陪您……” 云鬟喝道:“让你回去,不要啰嗦。” 旺儿一惊,云鬟绝少用这般近似严厉的口吻同他说话,一时又慌又怕:“是,是……主子您别恼。”只好迟疑地后退,又不放心留她一个,且走且回头看。 云鬟见旺儿去了,才抬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转过身,沿街往前而行,只捡着那人少的地方去,恍惚中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胡同、小巷。最终发现已经走投无路。 眼前是一片碧绿河水,她站在小码头的石阶上,茕茕独立。 迎面有一阵风过,云鬟闭眸,深呼吸了几次,才道:“你……出来吧。” 第223章 ——崔云鬟失踪了。 “我们主子不见了!”旺儿一路跑来衙门,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向来面无表情的清辉,竟陡然懵了。 他怔了怔,才问道:“你说什么?” 旺儿气喘吁吁,道:“大人!白日里主子带着我去金器行,当时徐大爷在,主子进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脸色就很不好,我要陪主子回家,他也不许,反而撵我先走,我不敢忤逆主子,只好暂且离了他。” 但是旺儿毕竟忠心,回头走到半路,心里越想越是不对劲儿,便原路返回,谁知却不见了云鬟的影子。 旺儿先进徐记问了问,小伙计说她并不曾回来。 旺儿只得出来,来来回回在街头转悠了近一个时辰,仍是没看见人。 眼见天色不早,旺儿便心怀侥幸,想她这会子只怕已经回可园了。 当下一路飞奔赶回可园,在门口上先问了一声,门上伯伯道:“你陪着主子的,你自然知道他并没有回来呢?” 旺儿的心仿佛凉了一半儿,又怕这门子年老眼花没看见,偷偷进来找了晓晴一问,果然是没回来。 旺儿知道不好,不敢隐瞒,忙跟陈叔说了,里头晓晴也告诉了林嬷嬷,当下一家子都禁不住惊慌了起来。 陈叔尚且掌的住,生怕云鬟一时有事,耽搁在相识的家里了,忙把小厮都派出去,分别去衙门,程典史家,霍家,徐府,榴花书屋,甚至戒珠寺等地都找遍了。 竟是一无所获。 旺儿因想着此事多半跟徐沉舟有关,只是徐沉舟势大,就算当面去问,只怕也难得明白,便一路跑来衙门,找白清辉出面。 果然,清辉听了旺儿的话,二话不说,立刻叫人去传徐沉舟。 另一方面,便传霍城来,让立刻出动三班衙役,四处找寻。 霍城先前回家,正听霍娘子说可园派人来找云鬟,且神情不对,霍城正出门要去可园查看究竟,听县衙来报信,吃惊不小,忙也一路飞跑而至。 众捕快听闻“谢典史”不见了,一个个振奋精神,急急地满城搜索。 而县衙中,徐沉舟也终于到了。 白清辉正垂眸沉思,见他来到,便问:“白日里谢典史去寻你,你们二人说了什么?” 徐沉舟面色有些古怪:“我听说小谢人不见了?大人莫非以为是因我之故么?” 清辉道:“就算不是你所为,但一定跟你所说的话有关。” 徐沉舟想了想,哑然失笑,却不回答。 清辉因心中极为担心云鬟,竟忍不住动了怒,道:“你笑什么,她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竟还能笑得出来?” 徐沉舟道:“大人何必着急,她不会有事的。” 清辉听似话中有话,便问道:“这是何意?” 徐沉舟张了张口,忽然心中转念,竟说:“大人跟典史,是不是乃旧日相识?” 清辉见他问起这个来,略一顿,道:“是又如何。” 徐沉舟挑了挑眉,道:“既然是旧日相识,只怕大人便深知他的底细了?” 清辉扬眉,冷冷地凝视着他:“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徐沉舟淡淡道:“大人既然知道,那如今小谢失踪了,如何只在我头上找寻?很该去找正主儿才是。” 清辉微微一震,徐沉舟又道:“此事我惹不起,也不敢碰,但大人既然是故友,只怕还是能管得了的。是好是歹,就托付大人。我先告辞了。” 徐沉舟躬身作揖,说罢,见清辉不做声,便转身出门而去。 徐沉舟去后,清辉方后退两步,挨在桌子旁边儿站住了,此刻脸色便如冷霜清雪一般。 清辉是个极通透的人,徐沉舟这几句话,他已经听明白了。 原先接到州府公文,知道赵黼等人要从江夏口上京,他以为自有皇帝圣旨所命,赵黼再胆大妄为,也不敢抗旨不尊的。谁知道……这个人果然是叫人无法臆测。 如今云鬟不见,倘若果然是他把人掳走…… 清辉抬手在额上抚了抚,不敢再往下想。 正在清辉无法可想之时,忽然听到耳畔一声熟悉的笑,有人道:“这大半夜的,竟都忙了起来,好啊,都勤快些,好生去找,给我挖地三尺啊。“清辉简直不能相信,他竟会在此刻听见这个人的声音。 清辉猛然回头,睁大双眸看向门口,果然便见门外那沉沉如墨的夜色之中,有个人负手走了进来,此刻他身上也着一袭靛青如墨的缎子圆领袍,圆圆地云纹在灯烛下微微闪着光。 一别数月,他仿佛比先前没什么不同,只气质上越发添了几许难以言说的凛冽练达似的,那是刀山血海里一步步趟出来、磋磨历练而生。 清辉来不及说话,疾步上前,抬手揪住赵黼:“你把凤哥儿……怎么了?” 赵黼眼中掠过一丝诧异,旋即笑着将他的手推开,道:“小白,看到你见了我,是这般欢喜之情难以自禁的,我心里也十分欣慰呢。” 清辉咬了咬牙:“世子!我说的是正经话,并非玩笑。” 面对清辉的怒意跟质询,赵黼却是丝毫也不动怒,反而极好脾气似的笑笑,自顾自上前,在旁边椅子上落座:“你瞧瞧,她是个多狠心的人,一次两次的,玩儿的没了够,对我是如此就罢了,如何对你这样……知己贴心的人,也能狠心不说一声儿的就走了?” 清辉原本满心恼恨,忽地听了这话,一怔之下,飞快地冷静下来:“世子你这话是……” 赵黼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顾已经冷了,也不顾是新旧优劣,一口气喝光了一杯,才道:“怎么,你还没听明白?——她又跑了,你够不够明白?!” 说到这里,嘴角才轻轻地一扯,眼中的怒意倾泻而出,抬手用力一甩,那瓷杯落地,化作齑粉。 清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心中无数个念头在转动:赵黼说的是真是假?原本以为是他掳走了云鬟,难道竟不是? 可如果真的不是,云鬟又去了哪里,难道真如赵黼所说,是她发现赵黼追来,故而又逃走了? 心念瞬息万变,清辉摇了摇头,定睛再看赵黼,却见他竟忽地又抬起头来,怒极反笑地说道:“不过不打紧,六爷有耐性,就跟她磨罢了,这一次她没工夫拖家带口了,可园那一大帮子的人还在呢,我倒要看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虽然是笑容可掬,清辉却看出他笑容底下那雷霆万钧的怒火,几乎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 只是清辉没时间在意赵黼的盛怒,只是回身走到桌边儿,低头望着书桌上的一张展开的宣纸。 书房内一时冷寂般无声,半晌,清辉忽然道:“世子是几时来到本地的?” 赵黼道:“仗打完了,我就来了。怎么样,你要兴师问罪啊。” 清辉道:“这么说,已经一个月了?” 赵黼微微一笑。 清辉回过身来:“这一个多月,世子此来有何所闻,又有何所见?” 赵黼眉头微蹙,对上他的眼神,方又笑起来:“小白,别跟我打机锋,我不懂那些,也不管。我就是为见她而来,听她而来,总之……就是为了她。”最后几个字,竟有些磨牙吮齿。 清辉道:“世子既然如此急迫,如何竟能不露声色地等待一个月?” 赵黼目光微变,张了张口,却不回答。 清辉盯着他看了片刻,不再追问,只是说道:“世子还记得上回在太平河畔,我曾说过的话么?我说以崔姑娘的脾性,不会做透水自尽那种事。而这一刻,我也想同世子说,以她的脾性,就算知道世子来了,也不会再次选择逃遁。” 赵黼面上的笑一寸一寸隐没。 清辉直视他的双眸,道:“之前她曾有机会这样做,她却并没有。这一次,也绝不会。何况……世子既然看听了一个月,该知道她何等重视可园众人,试问她又怎会撇下他们,独自离开?” 赵黼低下头,眼中透出些不安之意,却道:“或许……你说的对。或许她只是一时想不开,暂时躲起来了,明儿……” “不会。”清辉断然否认:“她不会让可园众人为了她而惊慌失措,四处找寻。” 就仿佛有人拿着钢针用力在赵黼身上刺了一下似的,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死死地盯着白清辉,无法出声。 清辉却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的心里也有同样的恐惧。 清辉道:“世子最好想想,你是什么时候跟丢了她的。” 赵黼抬手,用力在脸上摸了几把:“是在……在徐记的外头,我当时跟徐沉舟说了几句话,再下来,就不见了她。我还以为她是……因为知道了所以……” 赵黼无法再说下去,猛地抬头看着清辉:“她、她会是……怎么了?” 他原本一心以为云鬟又避开了他,找寻至此也没找到人,心头怒火万丈,索性便来到县衙。谁知…… 先前他因太过恼怒,竟完全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但是这会儿听着清辉的分析,却禁不住心里生寒。 清辉无法回答赵黼,只回到桌前坐了,仔细回想这两年来云鬟是否得罪过什么人,但是这两年来,她所破的案件虽多,却不似有什么人敢这样大胆,又能在光天化日下将人掳劫走了的。 思来想去,清辉忽然失声道:“难道是……” 赵黼急问:“什么?” 清辉喉头微动,抬头对上他急切的眼神,慢慢地吐出两个字:“鬼刀。” 当初因为云鬟插手,才破坏了鬼刀想要抢劫徐记金器行的计划,且害得鬼刀折损人马。当初赵黼也曾说过,按照鬼刀的行事,必然会加倍奉还。 先前虽然击溃了鬼刀的大部,但残余的帮众,却潜伏在浙东各县,是以这段时间,霍城仍是不敢丝毫懈怠,尤其格外留意金器行等地。 倘若真的鬼刀的残部想要报复,若是从首要坏他们行事的“谢典史”下手,自说的通,也只有他们,能悄无声息而迅速地将人掳走。 而赵黼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想:若崔云鬟是为了躲避他自行藏了起来,该是多好。 众人搜寻了一夜未果。 这一夜,县衙的三班衙役尽数在外奔波,而可园众人都无法安眠。 次日绝早,县衙里却来了一名意外之人,竟是徐沉舟。 在白清辉的注视下,徐沉舟上前,将一张破了洞的字纸递上:“这是今天早上,下人发现被一支飞镖扎在门口的。” 北钱塘,江水滔滔,一阵阵拍涌而来,船身微微荡漾。 细细地雨丝斜斜密密而落,落在脸上,被风一吹,有些凉凉地。 随着江水颠簸,头碰在船壁上,云鬟眼睫一动,缓缓睁开双眸之时,迎面却见到一张满是横肉的脸,正盯着她看。 猛地见她醒了,那人一愣,继而咂舌摇唇地嘀咕说道:“可惜是个男的。” 云鬟微微蹙眉,淡淡看他一眼,便又垂了眸子。 耳畔听到咽口水的声响,那人连说“可惜”,咒骂了几声,却又有些不舍地盯着她看,忽然道:“咦,怎么不太对……” 他伸出手来,将云鬟下颌一挑。 云鬟拧眉,竭力按捺,不肯出声。 那人望着那修长雪白的脖颈,眼中透出怀疑之色,喃喃道:“总不会是……”一语未罢,忽地扯着她的衣领,竟用力往下一撕。 正在此刻,却听得嘶嘶江水声中,有人喝道:“老三,你够了没有!人来了!快准备!” 那人忙收手,盯了云鬟一眼,纵身跳开,手中竟提着一柄极重的大环刀。 一阵阵带着淡淡腥气的风吹来,云鬟试着动了动。腿上跟手臂都被捆绑的紧紧地,她只能竭力挣扎着仰头看去。 却见此刻,人在一艘“渔船”之上,身边儿零零总总有十几个人,手中或者背后都带着兵器,众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云鬟顺着他们视线看去,却见在前方的江面上,鱼贯来了三条不大的扁舟,每条舟上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吞吞地摇橹,从这条渔船看过去,一目了然。 云鬟盯着看了会子,目光落在最后一条舟子的人影身上,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平淡无奇。 但只看了一眼,她便缓缓地吁了口气,重又贴着船壁静静地坐住,这一刻……心底的滋味,却如此刻的江水,咸涩难言。 当时她在那临河小渡口说出“你出来吧”之时,本以为会见到那个人,却不想,事实竟出乎她的意料。 但是他……毕竟来了。 何为命运?阴差阳错,终究还是要狭路相逢。 第224章 先前云鬟前往金器行的时候,因心神恍惚,只顾留意赵黼的踪迹,却不想竟忽略了另一面儿。 正如赵黼先前所说,鬼刀的残部的确在盯着徐记,只是一来因为霍城十分尽责,加上徐记本身也防范很是森严,竟让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顺利行事。 正在暗中侦查之时,却见云鬟来见徐沉舟。 鬼刀众人自然听说过这个颇有些名头的“谢典史”,也自知道之前那一次行动便是为她所坏,因此即刻就盯上了她。 谁知云鬟心惊意乱地,一路而行,模模糊糊察觉有人缀着自己,还一心以为是赵黼呢。 可鬼刀暗中跟踪之人,听见她那一声,便以为是她有所发现,只得现身,顺势将人掳走。 因此竟是两下儿都岔了。 群寇正愁无法下手大闹一场,听说满城皆在找人,将计就计设下赎金换人的计策。 因知道谢典史在本地很有名望,且同知县最好,又跟徐家两个公子大有交情,便开口讨要一万两黄金,限于次日落日之前,交到北钱塘口,又命不许惊动官兵。 他们已打定主意,就将此事哄闹出去,若是徐家不肯给,或者报官来剿灭,便杀了云鬟,横竖大闹一场。 谁知徐家果然竟筹集妥当,六箱黄金严严密密地运到钱塘。 黄金来至钱塘之后,鬼刀安插接应之人查验过,又不许任何徐府的侍卫小厮跟从,只叫把黄金搬上小舟,到江中交易。 当下便分了三条扁舟,迤逦而来。 江面辽阔,一览无余,自然可以看清楚江上岸上是否有官兵调动,可如今目光所见,毫无异样。 而鬼刀帮藏身渔船上的那十几个人见徐家果然依约行事,大为意外。 正仔细观望,忽听得水波涌动,水底有人翻身冒了出来,却是他们安排在岸上观望之人。 那贼接应了徐家送赎金的人,等他们上了小舟,就也一路泅水跟随,因水性绝佳,竟先一步而至。 此刻爬上船,笑说道:“徐家的人倒是听话,我方才查验过了,果然是黄澄澄地赤金无疑。按照大哥吩咐的,让他们只用小舟运过来。也没有什么官府的人跟随。” 群贼听说果然如此,都得意大笑。 为首那人回头看一眼云鬟,却见她静静地靠在船边儿坐着,神色不悲不喜,亦毫无惧怕之色。 那首领便笑说:“没想到这谢典史竟果然值一万两黄金,早知道,就该跟徐家讨三万两,便宜他们了。” 先前满脸横肉那汉子胡四跟着说:“大哥,真的要把他交出去?” 首领便道:“黄金是要,人也是要的,这徐家害了咱们好几个弟兄,听说先前晏王世子还跟本地的白知县大有交情,可见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徐家陷我们弟兄在前,又是那该死的世子把咱们赶尽杀绝的,可见这会稽跟咱们果然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收了黄金,回头再招兵买马,等兵强马壮后,回来杀他个地覆天翻。” 说着,又看一眼云鬟道:“待会儿便割了这小子的头,让他们带回去,也给那白知县一个警示!也让这地方的人知道,咱们的人还没死绝呢,凡是得罪了的,就是这般下场。” 先头那胡四还有些不舍之意,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大觉着可惜。 这一会子,就见那三条扁舟已经靠近过来了。 群贼因听了那哨探的回复,已经将舟上的黄金视做己物,便耀武扬威起来,喝令小舟靠在渔船旁边,方便搬运。 那首领之人仍心怀警戒,一边儿叫人看紧了云鬟,一边儿便盯着这舟上的三个人。 却见为首一人,身形高大,正是徐家的大公子徐沉舟,此刻站在舟上,拱手说道:“我们按照阁下等的要求,紧急筹集了一万两黄金,如今还请把人好生交付我们带走,多谢。” 那首领自然认得徐沉舟,便笑道:“徐大公子,没想到你竟敢亲自来押送,怎么,是怕我们吞了金子,不给人么?” 徐沉舟道:“大王纵横海上,自然是一诺千金的,不至于哄骗我等小民。” 群贼见他十分谦恭,均都得意大笑,首领道:“把他拉过来!” 满面横肉那胡四忙回头,就把云鬟拉了起来,又故意将刀放在她肩头。 徐沉舟一眼看见她发丝微散,脸上带伤,衣襟又似被撕破了,顿时脸色微变:“你们……” 首领笑道:“我常听人说徐大公子是个风流人物,又是男女通吃,莫非果然跟这谢典史有些内情?不然的话,你是个一毛不拔的生意人,如何竟为了区区这样一个人,敢出一万两黄金?” 徐沉舟喉头微动,才若无其事似的说道:“谢典史是朝廷之人,跟白知县又素来交好,我等虽然爱财,却也不敢跟朝廷中人为敌。请大王宽容。” 这首领原先也曾这样想,听他如此说,便笑道:“说的可怜见儿的,既如此,你便来接了他去吧。” 徐沉舟闻听,果然便从舟上跳上船来。 才要过去云鬟身边,两个贼已经举刀逼住他,徐沉舟叫道:“这是做什么?” 首领使了个眼色,又有两个贼人跳下船,便去打开舟上的箱子。 箱盖开时,只见满目澄黄耀眼,果然是赤金无疑!群贼又是大笑。 徐沉舟皱眉道:“黄金就在眼前,大王何不放人?” 首领斜睨着他,笑道:“我本来以为只杀一个谢典史就罢了,没想到你竟亲自前来,徐大少,你可别怪我,你们两个,就当一对儿冤死鬼吧。” 说着,便示意底下的贼人将黄金搬上来。 徐沉舟见他出尔反尔,只是紧锁眉头,看一眼云鬟,却见她只是淡淡地垂着眼皮儿,仍是波澜不惊。 然而徐沉舟却无法对架在她颈间的那大环刀视而不见,只是心头干着急罢了。 徐沉舟便道:“大王,有事好商量,你要多少金子,我家仍能出得起,何必非要闹出人命来。” 首领见他如此说,不由道:“你们的金子我要,命我也要,等改日我们杀回会稽,整个徐家也是囊中之物,何必跟你在这儿讨价还价?” 此刻群贼哄笑去搬舟上的黄金,却见旁边那舟上的“船夫”,竟自躬身搬起一个箱子。 有一名贼徒挥刀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却颤巍巍地举起来,竟似要往船上送。 众贼见他如此识趣,便呵呵一笑,有两个贼忙去接手。 谁知仿佛是因为这黄金太沉,这人勉强举起来,竟力有不逮,颤抖着将要撒手。 箱子倾斜,上面两块黄金滚落下来,噗通噗通两声,掉进水里! 群贼见状,尽数惊呼喝骂,那拽着云鬟的胡四不禁也松开手,抻长脖子看。 顿时渔船上早抢过五六个匪贼来,七手八脚地要去搬箱子,又喝骂那人:“不长眼的东西!混忙你娘的什么?谁要你多手?” 谁知不骂则已,一骂,那人越发没了力气,顿时半箱的黄金倾斜,那耀眼的金锭如下饺子似的往水里大落。 满船的贼均怪叫起来,也顾不上骂这人,有几个纵身跳入水里,不顾一切便去捞金子。 押着徐沉舟的那两个贼也看呆了,犹豫着也要赶过去。 徐沉舟见机不可失,手肘往后一撞,将两人撞开。 拉着云鬟的胡四正也跟着怒骂那“笨手笨脚”的船夫,闻声回头,却见徐沉舟跳过来,一脚踹中他腰间,顺势便把云鬟抢了起来。 先前,那为首的贼寇正也盯着纷纷掉入水里的金子,痛心疾首之极,又指着那搬金子的船夫道:“他故意的!快快宰了这厮!” 谁知话音未落,就见眼前人影一晃。 竟是那原本搬金子都手颤的船夫,此刻身形一飞冲天,人在空中,似大鹏展翅,单手扬起,就见一道剑光如白虹贯日,直掠下来。 电光火石间,令人目不暇给,无法反应,第二艘船上的人也有了动静,双手一扬,手底锐光闪烁,身侧的两名下船搬金子的贼人无声无息各自倒下,跌入水中。 此人一言不发,“嗖”地跳上船,二话不说动起手来,眨眼间,已经连伤数人。 那贼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自舟上袭来的“船夫”逼住,仓促中后退出去。 勉强抵挡两招,便觉对方并不像是寻常高手,定睛看时,却对上一张煞神似的脸,不由魂飞魄散。 原来此人曾是鬼刀的一名头目,在赵黼率领新军攻打鬼刀巢穴之时曾见识过的,赵黼从暗礁上飞跃上首船之时,他正跟在鬼刀帮主的身旁,对那一幕格外的印象深刻,简直如最深的噩梦。 本以为赵黼领旨回京去了,所以有恃无恐,踌躇满志打算卷土重来,又哪里会想到,竟会在此刻又见到此人! 只来得及沙哑微弱地叫了声:“你是……赵……” 一语未了,喉头寒痛,最后所见,便是对方一双明浚冷澈的双眸,冷冷地看着他。 鲜血狂奔,贼首往后便倒! 众贼见状,有负隅顽抗者,有忙不迭逃走者,那胡四从地上爬起来,大骂着挥刀欲冲向徐沉舟。 这会儿赵黼同他尚隔着十数步远,脚尖一挑,便把地上那贼首散落的刀挑起,微微用力,那刀凌厉破空,自胡四后心穿入,前胸透出血色刀刃。 胡四张口结舌,摇摇晃晃,往前扑倒。 只不过刹那之间,船的甲板上,已经满是鲜血,几乎无落脚之地。有几个贼人见势不妙,忙都翻身下水。 这会儿徐沉舟护着云鬟,也击倒了一个攻过来的贼匪,因见船上乱糟糟地,便顾不得,回身才要抱起云鬟,却有一个人比他更快。 这人闪身过来,便将云鬟抱住,顺势跃起,竟轻轻地跳到来时的那一叶扁舟上。 徐沉舟站在渔船上回首,却见那人已经去了斗笠蓑衣,正小心翼翼将云鬟放在舟上,自始至终,目光竟都只在她面上。 先前云鬟见众人大开杀戒,只得紧闭双眸,忽觉身子腾空而起,接着落在一处。 云鬟左右看了眼,却见人在扁舟之上,左右都是水,目光转动,不期然对上跟前之人的双眼,顿时之间,两个人都惊怔住了。 谁知正在此刻,扁舟用力晃动,竟如同要翻了一样。 徐沉舟顾不得,大叫:“水下有人!” 云鬟因手脚都被困着,被如此一晃,身不由己撞在旁边儿船板上,赵黼大怒,一边儿竭力稳住小舟,一边儿拔剑,俯身往水下刺去。 就见一股血从船底冒了上来,赵黼正要回头再看云鬟如何,忽见她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赵黼心知不妙,还未反应,水下有个人影冲上来,用力揪住他的手臂,往下一拉! 这舟子极小,禁不住两人如此相抗,若十分用力,即刻便翻了,赵黼见小舟随他倾斜,把心一横,不退反进,纵身一跃,便随着那水下的贼寇也落了水! 小舟颠簸数下,终于又慢慢稳住,云鬟无法置信,挣扎挪动着靠近小舟旁边,低头瞪向底下江水,却见水面平静,并不见有人出现。 嘴唇翕动,云鬟不由轻声唤道:“世子……” 并无人应答,只有旁边渔船上,杀声仍旧未止。 云鬟正紧盯着看,忽地觉着船身一抖,却是徐沉舟跳上来,握着一把捡来的刀,将一个想要翻上来的水贼杀落。 云鬟不理别的,只顾盯着水上看,慢慢地竟见一缕鲜红血迹涌上来,却又很快消散在水流之中。 云鬟颤声道:“赵黼?” 江水泛出一种将凉的苍灰色,平静的就仿佛没有人消失过,也不曾有过什么鲜血,云鬟只觉得心慌之极,不由大声叫道:“赵黼!” 徐沉舟在旁提刀提防着有贼人再冲上来,闻声看去,却见她双手仍被捆在身后,却只顾倾身望着江面,苍白的脸上,长睫乱抖,眼圈儿竟是微微泛红。 而云鬟才叫了一声,就见水花涌动,有个人从水底浮了上来。 因被江水浸润,那容颜越发鲜明,剑眉更似如同墨画,偏双眸依旧粲然无比,又因在水中浸过,湿漉漉地便看过来。 眉头情不自禁地皱蹙,却又微微展开,云鬟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赵黼忽地靠近舟边儿,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她:“你叫我?” 云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眼眶越发红了,眼底似有什么在闪,却又忍住,似无事地欲转开头去。 不料赵黼抬起手来,竟将她脖颈轻轻勾住,一扬首,便衔住了那因惊慌而有些颤抖、却偏强自按捺的唇。 第225章 此时此刻,目睹这一幕,除了在渔船上厮杀的众贼,其他人都惊呆了。 蓦地睁大双眸,却见到他近在眼前的长睫,似温柔低垂的弧度。 云鬟即刻反应过来,才要挣开,赵黼却已经松了手,只又凝视着她,复展颜一笑。 云鬟拧眉盯了他片刻,便转开头,一言不发地看向别处。 这场对战很快结束,渔船上那人早发了信号出去,埋伏在岸上的本地守备军纷纷涌出,有的便乘船前往搜查漏网之鱼,务必将所有鬼刀的残部一网打尽。 徐沉舟因见云鬟手脚被捆,才欲给她解开,赵黼已经纵身跳了上来,轻轻扫了他一眼。 就仿佛江风吹得浪动,叫人透骨轻寒。 徐沉舟只得后退,复又跃上渔船,远远地避开了他。 云鬟垂头不语,赵黼走到她身边儿,单膝跪了,先给她将腿上的绳索解开,因见捆绑的极紧,疑心伤了她的腿脚,便要掀开裤脚看一看。 云鬟察觉,猛地一缩腿,抬头瞪向他。 赵黼手一僵,忽地笑道:“瞪我做什么呢?我只是看看伤着了不曾。” 沉默片刻,云鬟才道:“多谢,不必劳烦了。” 赵黼微微眯起双眸,便又笑说:“好吧。”复又靠近过来,将她双手的绳索解开。 云鬟的手因被捆在身后,挣动之间,手腕早破了,渗出些血星来,原本如雪似玉的手腕,又是斑斑地青紫痕迹。 赵黼看在眼里,心里滋味竟有些酸酸痛痛地,待要捧着细看看,她已经抽手回去,仍是转头看向别处。 赵黼愣了愣,便在她身旁坐了,抬手将湿透了的衣裳拧干些,又叫道:“阿鬟……” 多少年没有听过这样的称呼,如今忽然传入耳中,云鬟只觉得寒风乍起,仿佛江风也都冷彻了下来。 赵黼转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一肚子的话,却不知怎么开口,然而看着她淡淡的模样,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便张开手臂,竟一下子便将她抱入怀中。 猝不及防,云鬟身不由己地撞在他的胸前,脸贴在他湿了的衣裳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当下忙伸手推了过去,手掌在腹部推搡了两下,却如铁板一般,纹丝不动。 赵黼盼了三年,虽一早就认定了她诈死而逃,但毕竟那么长的时间都没见着人,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如今终于,就踏踏实实地在跟前儿,竟再也忍不住,只想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从此再也不会放开。 云鬟无法挣动,只得叫道:“世子!” 赵黼听出她声音里的惊怒之意,但却也顾不得了,只仍死死地抱着她,手掐着那极细的腰身,只觉得身体里的血都在躁动,几乎无法自控,便转开头,又凑近那鬓边。 云鬟被贼人捆了一夜,整个儿有些脱力,又乍然跟他相见,真真儿是身心俱疲。 此刻被他搂在胸口,早有些喘不过气来。 云鬟勉强咳嗽了两声,双眸自他肩头,看见那一片似广阔无垠的水域,苍凉的白色水光跟灰蓝色的天际连成一片。 此刻,忽地想起昨儿在那小渡口,当时她看着前头那碧绿的河水,那种强烈之极的走投无路之感。 正在这时,却觉着舟子一摇,继而有人沉声道:“世子。” 赵黼闻言,才抬起头来,望着这人笑道:“巽风,有话待会儿再说,我忙着呢。” 云鬟正有些恍惚,听见一声“巽风”,眼神才慢慢恢复几分清明,忙又试着挣了挣。 当着巽风的面儿,赵黼更加不肯松手了。 云鬟终于忍不住叫道:“世子,请你放开我。” 赵黼才要说话,巽风也沉声唤道:“世子。” 赵黼咬了咬牙,冷冷哼了声,终于将她放开。 云鬟被他勒的身子都麻了,慢慢回头,见身前站着一人,虽也是船夫打扮,但身形挺拔魁梧,的确是巽风无疑。 先前她惊鸿一瞥,目光便被最后的赵黼所黏住了,虽依稀瞧出第一个是徐沉舟,但对第二人,自然没那么上心了。没想到竟是巽风。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心中才涌出一丝微暖的欢喜来,云鬟仰头看着他:“巽风,真的是你。”便要站起身来,然而此刻人在舟上,双腿又被捆了一夜,才站起来,便一晃跌倒。 赵黼在后才要抱住她,巽风已经抢先一步,将她手臂轻轻一扶道:“是不是腿上伤着了?” 原来先前,徐沉舟在前,巽风在后,他是三个人之中最冷静而果敢的,还未动手之前,已将全船的情形看了个明白,虽然闷不吭声地杀贼,实则也随时留意云鬟的一举一动,早知道她的腿上有伤。 云鬟道:“不碍事,只是有些麻了。” 因舟子并不大,赵黼探头道:“巽风,这儿盛不下你,你回船上去吧。” 巽风不为所动,沉静道:“世子不必着急,守备的船已经到了。” 赵黼回头一看,不禁失望,原来岸上来救援的船只果然已经近在咫尺。 巽风不等他再说,便对云鬟道:“我带你过去。你闭上眼,留神犯晕。” 云鬟道:“多谢巽风。”巽风便俯身将她抱起,在守备船靠过来之时,便纵身跃了过去。 赵黼回头看着,很是不悦,只是不便出口。 此刻有些水兵四处搜寻鬼刀残部还活着的,只见渔船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仅有一两个还有些气息的,当下便捉拿起来,又去搜查江面,陆陆续续也捉到了两三个想借水遁的鬼刀部众。 巽风将云鬟送到守备船上,白清辉迎过来接着,巽风道:“公子好生照料,我还要去再审问审问那些活口,只怕他们还有同党。”说罢,又看云鬟一眼,方转身去了。 这会儿徐家的人也纷纷赶了上前,就问徐沉舟那些金子如何,徐沉舟看着那第三艘船上只剩下一半儿的那箱金子,摇头苦笑道:“已算是不错了。”叫人收拾收拾,把剩下的金子好生护着,仍转回岸上。 当下众人各司其职。白清辉陪着云鬟到了船舱里头,叫她坐了,因细看她面上,双手,又道:“哪里可伤着了么?我叫人预备了金疮药。” 云鬟道:“只是小小地蹭伤了,不打紧。” 清辉见她脸颊上擦破了点儿皮,手腕上也有些淤青带伤,又见裤脚都皱蹙着,便缓缓蹲地,替她挽了裤脚去看。 云鬟忙缩了缩腿:“大人……” 清辉道:“不相干,我只看一眼。” 云鬟便不动了,清辉挽起裤脚,果然见双腿自脚踝到小腿肚子上,都有勒痕,勉强再往上又看一眼,却见膝盖上也带着伤。 清辉轻叹了声,将裤管放下,眼底有些黯然之意,便起身去取了药膏来,说道:“不可大意,你自己涂一涂罢,若哪里不方便的,我再帮你涂。” 云鬟只得接过来,又道了谢。 两个人在屋里说了这两句,便听门口有人啧啧两声,原来是赵黼走了进来,已经匆匆地换了一件衣裳,因他身子长大,那衣裳便显得短小不合体,他也不顾如何,就打量说:“如何我不能看,他却能看?” 原来方才他急急换了衣裳后,来到门边儿,正好见到方才那一幕。 云鬟不言语,也不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垂首。 白清辉回身行礼,口称:“世子。” 赵黼走到云鬟身旁,竟挨着她坐了,云鬟蹙了蹙眉,便站起身来,不妨赵黼将她一扯,云鬟猝不及防,往后跌坐在他腿上。 赵黼诧异道:“原来阿鬟是想这样做,为何不跟我明说?难道我会不许么?”洋洋自得地看着她。 云鬟的脸蓦地便红了,透出几分恼色,却不便同他信口胡说,就只低低道:“世子放手。” 赵黼用力将她环抱住,一时得意忘形:“你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叫我撒手了。” 清辉虽知道他生性狂放,却不料竟如此荒诞无礼,不由也白了脸,便道:“世子!你太过逾矩了。” 赵黼笑道:“只许她服侍你‘上床’睡去,不许六爷抱一抱?到底是谁逾矩?” 清辉一怔,旋即想起那日他因病了,云鬟送了汤药来,又劝他上床发汗,只怕当时赵黼就在左近,自然都听得入耳去了,这一口醋,难为他含了这许久,却又在此刻拿来断章取义。 云鬟早已又羞又气,脸红过耳,浑身轻颤,听到这里,便低低说道:“世子是特意要羞辱我吗?” 赵黼听她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绝望,才缓缓松开手。 云鬟好歹起身,远远地走开几步。清辉有心去扶一扶她,却因想着赵黼方才那一句,就只生生忍住。 三个人各据一方,默默无言。等巽风回来的时候,所见正是这略显奇异的场景。 巽风缓缓打量一遍,心里有些明白,便走到云鬟身旁:“方才腿上不好,如何还只管站着?” 因拉着她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又说:“上了药不曾?” 云鬟摇头,巽风道:“这点儿小事怎么也不会做了,出来这几年,以为你已经是三头六臂了呢。” 云鬟听了,才不觉一笑。巽风从旁边取了药来,云鬟忙道:“巽风哥哥,我自己来。” 赵黼正在旁斜睨,见状便翻了个白眼,也忍声不语。 云鬟挑了药,在双手腕上各自涂了,只是腿上的不大好去碰,就罢了。巽风说道:“脸上如何也伤着了?” 云鬟垂头:“不要紧。由着去吧。” 巽风回头看看赵黼,他毕竟是在云鬟还小的时候就在鄜州看顾的,年纪又大,自然懂得这几个人此刻的心情。 正清辉因见巽风进来了,赵黼不至于再随意地欺负人,就说道:“巽风你照看着,我出去看看。” 清辉去后,赵黼略微寻思,就也起身走了出去。 巽风并不在意,只低低对云鬟道:“我心里后悔着呢,你可知为什么?” 云鬟问道:“为什么后悔?” 巽风道:“我只当天水在这儿护着你,心想无碍,又因在别的地方被绊住脚。因此昨儿才追了来,你说我后不后悔?” 云鬟诧异道:“我叫天水姐姐回京给四爷传信去了,如何你不知道?她并未跟你说么?那她如今在哪里?” 巽风说道:“四爷交代,说是鬼刀散落在浙东各地,伺机作乱,若是州县防范不力,怕会引发一场大祸,故而叫我过来侦查提防。我在途中的时候,大概正是天水回京的时候。所以岔开了。这会儿……她大概还在京内罢了。” 云鬟点了点头,想到当初才来会稽之时于街头看见的那人,不由低低问道:“当初我才来这儿,是不是巽风哥哥也来了?那次在街头扶着我的,是不是你?” 巽风见她提起,笑道:“我便知道怎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生怕我留下来,迟早给你发现马脚,反而对你不好。”虽是笑,眼中却有些许悒郁之色。 云鬟回想当时,道:“我哪里经得起,劳烦天水姐姐在这儿已经很不敢当,幸而小白公子……也来了。倒还使得。”说到这里便顿了顿,轻声又问:“只是,巽风哥哥又是怎么知道我来了这儿的?” 巽风道:“可知这世间能瞒得过四爷的事儿并没有几件儿?四爷知道你不会轻易寻死,我又知道你欲去江浙,不瞒你说,当初在鄜州,你派了陈叔出去’讨账’,我已经察觉不对,事后我曾仔细侦讯,隐约知道他来了此地。所以……” 云鬟不由叹道:“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笑了笑。 巽风道:“你可会怪我多事?” 云鬟摇了摇头:“我哪里会怪,反而心生感激才是,而且……我、我原本以为,倘若给四爷知道了我在这儿,只怕就……” 她虽未说完,巽风已经明白何意。 复放低了声音道:“当初你出事之后,皇上命刑部彻查此事,其实……四爷也担了很大干系。但是如今……世子竟然也……” 巽风欲言又止。当初刑部奉命彻查此案,以白樘的性情,察觉云鬟未死,本来该即刻上奏,然后将人带回……以销此案的,谁知他竟选了一条与此截然相反的路,也大大地违背他素来的为人行事,让巽风都为之诧异。 但如今赵黼也知道云鬟在此,以他的性情,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因此这件事,倒要如何了局呢。 第226章 一刻钟后,船靠了岸,早就有车马预备妥当。 云鬟才上了车,就听得外头赵黼的声音,说道:“我又不会吃了她,你们做什么一个两个都瞪着眼?” 云鬟抬手捂着耳朵,却压不下一阵阵地心悸。 先前巽风说过的话又想起来,满心里只那一句:如何了局,如何了局。 此事的后续等,自交给白清辉跟当地守备料理,巽风做为刑部特使,也要负责些后续之事,竟只有赵黼一个闲人。 因云鬟要乘车回可园,赵黼便天经地义地也跟了来。 只因昨儿云鬟失踪不见,可园里简直便翻天覆地,早在钱塘救了人出来后,白清辉便派了捕快回来通知,只说已经无碍了。 众人大哭一场,又都翘首以盼。 云鬟的马车还未到可园门口,就见陈叔,林奶娘,晓晴,露珠儿抱着小鲤鱼,旺儿……以及霍植范小郎等,齐齐地站在门口,抻长了脖子打量。 只是对陈叔跟林奶娘晓晴这些旧人而言,主子还未看见,先看见了一个煞星似的人物,都禁不住惊了一惊。 先前回来的时候,因白清辉跟巽风等都看,赵黼便克制地骑马而回,只是在县衙分别之后,他便即刻跳到车内。 云鬟早知道他安分不了,索性闭眸养神,看也不看他一眼。 可对赵黼而言,只要看着她……至少在此刻来说,已经心满意足。 这会儿来到可园门口,赵黼先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就像是一只老虎窜出来似的,顿时把陈叔等惊得都后退一步。 赵黼却笑道:“怎么,都不认得六爷了不成?” 此刻因周围也有许多街坊,因昨晚上闹腾了一夜,都知道谢典史“失踪”,所以均关切地来围看,猛然见跳下来一个青年公子,虽衣着有些“不伦不类”,但掩不住天生风姿,且容颜之俊美,非同一般,因此都有些诧异。 陈叔吃惊之余,正要行礼,却拿不准到底怎么样,又该如何称呼此人。 此刻云鬟也下了地来,众人忙都撇下赵黼,齐齐地围了过去,一时之间又都喜极而泣。露珠儿怀中抱着的女孩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着实闹腾。 赵黼左右乱看了会儿,不理这些人,便迈步先进了院子。 身后陈叔跟林奶娘乱乱地问了两句,见云鬟看似并无大碍,方迟疑问道:“主子,如何他……” 云鬟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况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便同众人先回府内。 谁知众人才进了园中,猛地便听见刺耳的嘎嘎叫声,自是小雪的声音,连声不绝。 众人面面相觑,赶到里间儿,果然见小雪正扑闪着翅膀,向着赵黼飞奔过去,这一幅姿势,竟仿佛见到了平生大敌,有深仇大恨一般。 赵黼后退两步,口中道:“这扁毛畜生,是怎么了?崔……”回头要叫人,却见这许多人都在跟前儿,赵黼便生生咽了那一声,只道:“小凤子,快来把它赶走。” 云鬟默默地瞅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只对陈叔道:“我没什么大事,叔你放心就是了,对外也不必多说。” 又吩咐晓晴道:“备水,我要洗……”话音刚落,忽地皱眉,道:“罢了,稍后再说。” 当下陈叔等外头的才止步,只林奶娘陪着云鬟往内。 赵黼见云鬟不肯插手,便望着她的背影,竟叫道:“你不撵它走开,信不信惹恼了六爷,一把捏死了了事?” 云鬟闻言止步,回头看他一眼。 赵黼见她冷冷皱眉,便道:“好好好,六爷知道了,会‘爱屋及乌’的,成么?” 小雪却很不领情,趁机上来,在他腿上用力啄了一下。 陈叔见闹得有些不太像样,也怕真惹怒了他,才忙带着旺儿等,把小雪好歹地赶开了。 赵黼说话之时,晓晴也跟着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浮出一丝忧虑之色,旋即跟着云鬟头也不回地去了。 身后赵黼见众人拦住了小雪,他便也往里头缓步而行。 且说云鬟同林嬷嬷晓晴等进了里屋,林奶娘就问道:“昨儿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可知我们的魂都没了?这衣裳怎么……”看着云鬟领口被撕碎了,一时担惊受怕,说不出口。 云鬟回到可园,整个人也已经镇定下来,冷冷静静道:“奶娘别怕,不相干。” 此刻晓晴早打了水来,便拧了帕子叫她擦脸,又跪在地上,给她擦手。 因见裤管皱了,吓得手都有些僵,半晌才大胆挽起看了眼,瞧见底下的绳子勒痕,泪珠便禁不住流了下来。 晓晴咬了咬唇,起身入内拿了些跌打药酒等过来,便跪在地上给云鬟腿上上药。 正在忙的时候,就见赵黼负手走了进来,一边儿四处打量,道:“我喜欢这儿。”一边儿在云鬟旁边的椅子上落座,道:“你洗不洗澡了?” 云鬟脸色一变,冷眼看他,赵黼笑道:“你若不洗,让他们准备准备,让我洗一洗,先前跳进江水里,浑身都有鱼腥气,你觉不觉着?” 他说着,便抬起衣袖来,似想让云鬟嗅一嗅。 云鬟早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又见是如此做派,垂眸轻声道:“六爷是要在这儿常住不成?若要留宿,可去县衙。” 赵黼摇头道:“我就是喜欢这儿,小白那里太冷了,我住不得。你若不容我,我只得去住客栈,然而一天总也要跑个四五七八趟,你若不怕被人看见说闲话,我倒是也使得。” 云鬟略想了想,淡淡地吩咐晓晴道:“叫他们备水。……就放在竹苑吧。” 晓晴答应了声,便出去了。 林奶娘看了会儿,觉着气氛诡异之极,不敢逗留,也避开了。 剩下赵黼问道:“什么竹苑,你这小院子,难道还有许多院落不成?” 云鬟转头看他,道:“世子,莫非是第一次来?” 赵黼喉头忍不住动了动,被她的目光扫到,竟有些心虚,却道:“那不然呢?” 云鬟不答,只是又回头看向前方桌上的玉兰绣屏。 这一个月来,小雪每每躁动乱叫,当初还以为是野猫来偷食的,但是现在……还有那些时不时地异样之感。 隔了会儿,云鬟方道:“旺儿跟那些捕快,都是被世子捉弄的对么?” 赵黼咳嗽了声,云鬟问道:“六爷捉弄旺儿,多半是因为马家案件那夜,他故意多嘴之故,只是捕快们又怎么得罪六爷了,难道,只是因为我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赵黼见她认定了,索性说道:“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只不过那一天……” 那天赵黼暗中跟着云鬟,却见她带着旺儿出门前往县衙,竟是对白清辉百般地嘘寒问暖,其温柔体贴,或带笑劝慰或为其忧虑,在他而言,种种竟都是前所未见。 赵黼自不好对白清辉如何,心里却窝着一股火儿。 谁知郁郁出来之时,正听见原先劝云鬟吃酒的那几个捕快,因略多吃了两口,便背地里玩笑说:“我们知县大老爷生得是那个好样貌,偏偏典史也是这样清秀难得的人物,他们两个又这样好,难道……” 另一个笑啐道:“瞎说,咱们知县老爷是最清明不同的人物了,历来经过了这许多大老爷,这是我头一个佩服的,倒是典史……因跟咱们的徐爷有些瓜葛,却是说不好了。” 众人起哄笑说:“徐爷虽然也是一等风流的人物,只是典史看着跟知县老爷有些相似,只怕不会跟徐爷苟苟且且罢了。” 赵黼听他们背地里居然嚼这种舌头,心里更气,等他们巡街,趁其不备,空拍两掌,掌风所致,这些人腾云驾雾而起,不知如何就落了水了,还疑心到鬼神身上。 赵黼因说道:“你只管对小白好的那样,岂不知他们背地里说的闲话何其难听?” 云鬟倒是从未听见过这些,便道:“我们行的正,坐得端,怕什么闲话。岂不闻:谣言止于智者。” 赵黼皱眉看她,道:“很不该让你再跟小白厮混了,这副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是他了,有一个小白已经让人消受不起,再多一个,岂不要冷死六爷了。” 云鬟垂眸吃茶,想了想,又问:“那胭脂阁呢?” 赵黼见她连这个也猜到了,心里越虚:当时他见云鬟前去青楼料理案子,因恨那等天底下第一龌龊不堪的地方……竟让她沾了脚,简直不可忍受,便…… 赵黼咳嗽了声,顾左右而言他:“你这里虽然好,只不过底下的人忒没礼貌,茶也不给六爷一杯。” 才说着,外头晓晴来说:“水已经好了。旺儿在门口等着,请六爷过去竹苑洗澡。” 赵黼才起身,回头看云鬟一眼道:“是了,我没带衣裳,劳烦给我准备一套。” 晓晴在门口站着,等赵黼从眼前过的时候,便深深低头。 赵黼目不斜视自去了。晓晴才进了门来,轻声唤道:“主子……” 云鬟正目送赵黼去了,又见晓晴过来唤,心底又想着赵黼临去吩咐的那句话,此情此境,竟让她又想起前世在江夏王府的种种。 就仿佛,这一刻的时光,也同那时候重叠了一般。 杯中的清茶瑟瑟抖动,云鬟慢慢将茶杯放了,道:“也去备水,我……” 话未说完,晓晴已经道:“正要跟主子说,方才一并预备下了。” 云鬟一笑,方站起身来,因毕竟一整天没吃东西,眼前有些发晕,忙站住脚,扶着晓晴的手进了里屋。 因云鬟身上有伤,不敢多泡,只一刻钟便好了。因擦干了身子,晓晴迟疑着低声问道:“主子,这个还要么?” 云鬟看了眼,点了点头,于是仍旧一层层地裹了胸,方又换了一件圆领袍穿了。 对着铜镜看了会儿,云鬟徐徐吁了口气,便从里屋转出,谁知才到外间儿,就见赵黼坐在圆桌前,仿佛在出神。 此刻他已经换了一件淡黄色簇新的绉纱袍,倒也还合身,听了动静,便回过头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云鬟拱手做了个揖,赵黼长长叹了声:“可知你这样……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云鬟到桌子对面儿靠墙的椅上坐了:“世子,不如直说来意吧。” 赵黼笑了笑,道:“你发觉没有,这回咱们再见面儿,你没叫我……’王爷’了。怎么,是不合口了么?” 云鬟转头看向他身侧墙上挂着的水墨字画,道:“所以呢?” 沉默了会儿,赵黼仰头琢磨了会儿,说道:“小白曾对我说,喜欢一个人,要看她快活自在,而不是玉石俱焚,不死不休。你觉着这句如何?” 云鬟听到“玉石俱焚”四个字,便慢慢地合了眼。 赵黼点点头:“起初我知道你假死避开后,可知我心里怒极了?那时候若是让我找到你,我也不知到底会做出什么来。”当时怒极伤极,竟还呕了血,此刻回想,仍觉着心头隐隐作痛。 云鬟仍旧不语。赵黼说道:“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庆幸,还好不是在那时候找到你。” 赵黼低头笑了笑:“崔云鬟,你为什么逃?” 云鬟定睛,沉声道:“我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瓜葛,也不想再跟世子有任何纠缠。” 赵黼说道:“你前一句话,我深表赞同,可后一句话就不通了。” 云鬟问道:“有何不通。” 赵黼道:“你既然已经跟过去没有瓜葛了,如何在我身上,还要用一个’再’?我先前也同你说过,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一世,就好好地从头开始不成么?” 一句话,又让云鬟想起当日在凤仪书院外,他在车厢内的那种眼神。 竟有些心悸语塞,半晌,云鬟才道:“世子……” 赵黼道:“你肯叫我世子,而不是王爷,如何就不能好好地跟我重来。” 云鬟深吸一口气:“如何重来?” 赵黼见她问,便转头看她,双眸微微有光:“你跟我去云州,嫁给我。” 云鬟的手禁不住抖了抖,赵黼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儿:“先前在船上,巽风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也不想牵连白四爷对不对?只要你嫁给我,是我的人,谁还敢说什么?” 赵黼凝视她的明眸,心潮一时汹涌起伏,喃喃道:“阿鬟……”便俯身下去,向着她的唇上吻落。 云鬟抬手欲推开他,却反给他握住了,十指交缠,往前压下。 第227章 话说内室之中,赵黼倾身过来,双眸凝视眼前之人,呼吸声逐渐急促。 除夕那夜,他无意中听两个捕快道破玄机,一路飞奔前来可园后,目光掠过头顶门首那黑底匾额上的金字,面色平静而胸口起伏,竟有种患得患失亦惊亦惧之意。 他走到门口,将要推门之时,却听得里头传来欢声笑语。 蓦地收手,赵黼后退,又重新看了看着陌生的门首,两边的石鼓静静拱立,赵黼抬手摸了一摸,冰冷坚硬。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身形拔地而起,如一片黑色的雪花或者轻羽,悄无声息地掠了入内。 一墙之隔,入耳的欢笑声更加清晰了。 初来这陌生地方,赵黼居高临下,看见前厅处有几章桌子,灯火璀璨,让他恍然失神。 他就如同另一个世界之人,忽然来到了一个令他好奇而恐惧的全新世间。 直到他听见旺儿道:“这杯得敬奶娘,多亏这一年来为主子操劳。” 林嬷嬷笑说:“猴儿嘴,不用敬我,你多伺候伺候你娘子,我就高兴了。” 身旁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笑道:“他平日对我极好,今儿过年,让他多孝敬孝敬您跟老谢叔,没有你们跟主子,哪里有他的今日。” 笑语喧喧,不绝于耳。 赵黼眼中闪烁,蓦地笑了。 他看见了昔日熟悉的人,却几乎也不敢认这些人……他们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但却如此快活自在。 可不管如何,他的心总算安静下来,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一路往内,目光悲悲喜喜打量过这些陈设布置,他像是一个游魂,来到不属于他的所在。 直到抬头看见,前方窗户内,灯影下坐着一人,正举杯饮酒。 一身男装,清丽而温婉,灯影下,那眉目纵然是再绝世的丹青妙手也是描绘不出的…… 他大惊大喜,大起大落,知道是她,却几乎不敢认。 几度辗转,煎熬了多少岁月。 如今她终于就在跟前儿了,不是隔廊遥望,似远似近,却就在他手中。 这会儿于赵黼而言,就像是大雪封山,在那荒无人烟的山岩雪洞里忍饥挨饿了多少年似的,这份渴求之情,似地火奔涌,难以按捺。 云鬟见他如此,身子不禁往后微仰,却并不看他,只是双眉微蹙,透着一丝冷冷地愠色。 丹唇轻启,才要说话,谁知就在此刻,便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了来。 隐隐还有说话之声,竟道:“不妨事,凤哥儿若知道是阿风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鬟听见“阿风”,知道是巽风来了,一时略有些色变,闭上双眸轻声唤道:“世子。” 赵黼心里似沸水滚开,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本不肯退却,心念转动,终于把手握了把,即刻直起身子,后退出去。 正退后靠在桌边儿的当口,就见陈叔出现在门口,躬身笑说:“凤哥儿,你瞧瞧是谁来了。” 因见赵黼也在,忙又向他行礼。 巽风在旁侧,面上也微微含笑看了进来,目光扫了一眼旁边的赵黼,却见他正摇头晃脑地四处乱看,一脸欲盖弥彰之色。 陈叔引了巽风入内,因赵黼也在,又知道他们必然有要紧事情,便吩咐丫头们上茶,即刻去了。 赵黼不等巽风开口,便说道:“巽风,你的事儿都做完了?” 巽风道:“是,余下众事,有清辉公子在料理。”又对云鬟道:“公子本欲来探望凤哥儿,一时脱不开身,托我转话,说身子要紧,若是不好,索性歇息两日也使得。” 云鬟谢过,又请巽风落座。 巽风方才一路进来,且行且看,见这府苑虽然不大,但处处透着雅致精致,让人心生喜悦,合该是她的地方。 巽风不由道:“怪不得四爷常说……” 一句话未完,云鬟跟赵黼两个都看过来。 云鬟并未出声,赵黼却玩味问道:“四爷说什么?” 巽风淡淡道:“世子大概不知道,四爷年少时候,曾游历过此地,对本地的榴花书屋颇为赞赏,说此处大有意境。” 赵黼想了想,便不置可否地“哦”了声,又看云鬟。 云鬟依旧面无表情,便问巽风道:“鬼刀的事儿可完了?” 巽风道:“旁边孤山上还有些余党,已经安排了官兵仔细搜寻,三两天必然可以斩草除根。” 不妨赵黼说道:“巽风,事儿完了,你便能回京了吧?” 巽风垂眸:“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道:“我前儿隐约听说,四爷在京内出了事了,也不知要紧不要紧,本以为你会飞回去查看呢。” 巽风道:“四爷派了我此处的差事,我自要尽心竭力完成,何况四爷并非凡俗,纵遇艰险,也必然会转危为安。” 赵黼略一点头道:“但愿如此。” 云鬟在旁忽然道:“既然要过两天再走,这几日就住在可园如何?” 巽风还未回答,赵黼瞥着她说:“我来求住你还不肯答应呢,他都没开口,你乱请什么?何况他自然是在县衙里跟小白同住,你别夺人之美的多事啊。” 巽风一笑:“我正喜这院子小巧可人,若是凤哥儿不嫌我,自是乐意之至的。” 赵黼瞪着他道:“巽风,怎么这样儿没眼色?自管回去跟小白住去,四爷就那么一根儿独苗,你好不容易来了,如何不多跟他亲近亲近,我要是小白,不得人理我,只怕要哭的。” 巽风淡淡说道:“只怕要让世子失望了,清辉公子也是乐意我住在可园的。” 赵黼目瞪口呆:“他乐意什么?” 巽风道:“公子说如今凤哥儿身边缺个护卫,让我近便些好照应着。” 赵黼冷笑道:“你直说你们是来防备六爷的就罢了。”说着便跳起来,道:“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反而来盯着我,当初她何以消失的无影无踪,是不是你们在背后搞鬼?” 巽风同云鬟对视一眼,起身正色道:“我不懂世子在说什么。” 赵黼走到他跟前儿,道:“你别同我弄鬼,若不是白四爷暗中为她善后,我找一个人,会耗费这许多年也没头绪?你们主子好生厉害,领着皇上的旨意,暗中却瞒天过海地把人放跑,这件事若是闹出去,就算他是白四爷又能如何?” 云鬟见他似有咄咄逼人之意,不由起身道:“世子,你若要追究,我只在这里,要怎么样我领着,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 赵黼回头:“你真的能领着?若真如此,我自懒怠管别人怎么样,之前所有,也可以一笔勾销。” 云鬟才要说话,巽风静静说道:“不知世子有何凭据就说四爷帮衬凤哥儿?只靠揣测可是不成的。” 赵黼冷冷看巽风,点头笑道:“你别激我,可知我最吃这一套的。” 巽风道:“不敢,只是刑部办事,从来讲究凭证。且四爷的为人行事,从来有目共睹,我便敢替四爷说一声‘问心无愧’。巽风从来心直口快,若有得罪,还请世子见谅。” 赵黼哪里是肯让人的,当下扬眉,不料云鬟因先前捱了一夜辛苦,本要好生歇息,却因赵黼在侧,无法安枕,更未曾认真吃些东西,此刻又看他们两人互不相让,心里忧虑恍惚,不觉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 赵黼见状,忙掠过来,一手扶着肘弯,一手搭在后腰上,道:“你怎么了?”猛地见她脸色很不好,当下急忙收声,什么斗嘴斗气的心也没有了。 正这会儿晓晴因小心翼翼地来看究竟,猛然见这般,便跑进来照护。 赵黼不等她说,自抱了云鬟,熟门熟路地往里去,便将她轻轻地放在榻上。 云鬟虽然浑身乏力,其实意识尚存不曾彻底昏迷,见他这样入内,两只眼睛便又直了直。 赵黼回头道:“你们的大夫呢?” 晓晴道:“原没有请,我立刻去请就是了。”转身要走,云鬟却道:“站住,不必去。” 赵黼道:“怎么不必去?你不怕有个好歹,我还怕呢!” 云鬟不搭理他,只勉强吩咐晓晴道:“我饿了,去准备些吃的。再好生招待巽风……就叫他住在棠木院就是了。” 晓晴只得再度退下。 赵黼道:“棠木院?” 云鬟默默道:“世子,劳烦扶我起来。”因气衰力竭,心思浮动,竟无法起身。 赵黼忙过来将她扶起,又趁机抱了抱,才要笑,又皱眉道:“虽然身量长了,只是好似比先前更瘦了。”说话间,又狐疑地盯着她衣领往下,那句话在嘴边转来转去,又不大容易说出口来。 云鬟低着头喘了两声,道:“世子不是第一次来可园对么?” 赵黼道:“我、我自然是第一次了,怎么?” 云鬟道:“先前、约莫半年前,小雪……曾被什么伤着了,这必然是世子所为了?” 赵黼故作诧异:“半年前?还有这种事么?” 云鬟道:“是新年的时候……那天我还喝了三杯桂花酒。” 赵黼闻言,目光一直,情不自禁咂了咂嘴,嘴角也隐隐地上扬。 云鬟见状,手微微握紧,然后抬起,一掌掴了过去! 赵黼自来没有要躲的心思,忽然被打了一巴掌,虽然她神疲力弱,打的并不重,可赵黼何许人也,从小到大,谁曾这般相待,唯独被她……一而再。 赵黼不由站起来,怒道:“崔云鬟!” 云鬟抬眼看他:“那夜,世子是不是也曾来过。” 赵黼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本欲否认到底,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便道:“是!我是来过,又怎么样?” 云鬟气得眼前发黑,手指微微颤抖。 赵黼见揭破了,索性道:“我知道你恼,又怎么样?可知我心里更恼?我来过会稽多少次,先是小白那厮,跟我周旋冷淡的,百般阻挠,那什么马家驴家有案子的时候,我心里就觉着这城里仿佛有什么在叫我,鬼使神差地出去,当时你明明就在那屋里头!你也知道我在外间儿,你偏偏一声不出,小白也撵我走……明明会撞见你,都是你躲着,他从中拦着。” 赵黼说到这儿,见她垂头不语,便又道:“只是毕竟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知那夜我听那两个捕快说了你的名字,心里是怎么想法?从县衙往可园这段路,我又是几生几死?我竟怕找来,若不是你该怎么办?若不是你,我就杀了这一家人!若是你又如何是好?我恨不得也杀了你!” 云鬟轻声道:“那你杀了我吧,别牵连别人,这一世,由得你来结束,也许你的执念便不会再如此深。” 赵黼放开她,仰头一笑。 半晌,赵黼忽然道:“那天在季呆子家里,你说的那句话,是你真心的?” 云鬟道:“是。” 赵黼双眸眯起,觑着她道:“其实你说的对,起初,我的确是有过那样的想法儿。” 这会儿,巽风因怕赵黼仗势欺人,便跟着来看,谁知在门外却听他两人说了这些,不免摸不着头脑。 正踌躇要不要再听下去,却见廊下晓晴走来,知道她是来请去棠木院的,当下巽风只得跟了去了。 屋内,云鬟同赵黼两人重又目光相对,赵黼呼出一口气,气定神闲道:“你说的没错儿。我一早儿知道是你的时候,的确曾有过报复之心。” 赵黼神情微冷,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睥睨冷傲的气质,倘若不笑,便如刀锋冷对般,几乎叫人无法安然自处。 云鬟只是淡淡一笑。 赵黼凝视着她,缓声道:“我自问,原本也并没十分薄待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季陶然?” 沉默片刻,云鬟道:“或许不止是为了他,或许是从他开始,我只清楚的是,当时我不能再跟……王爷相处下去,可知,当时我跟你的每一刻,都生不如死。” 赵黼目光深深,闻言唇角轻轻一勾:“原来……果然是这样。” 他负手仰头,缓缓吁了口气,道:“你心里恨我,憎我,一时一刻也不愿跟我相处,所以……竟要亲手杀了我吗?” 赵黼说到这儿,便又转过身来,目光冷冷静静,沉沉默默地看着云鬟。 奇怪的是,嘴里虽然说着这样令人惊栗的话,面上神情却有些淡然,无恼无悲,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而随着他的一句话,云鬟竟觉窒息,虽是在榻上,却似有风火席卷而来,眼前通红一片,烈烈包裹住,让人无处可逃。 第228章 这日,旺儿从外回来,见露珠儿正在哄着小鲤鱼玩耍,他便上前也逗弄了会子,那女孩子已经会笑,便看着他笑得很是可爱。 两夫妻喜欢了半天,旺儿见屋内无人,便悄悄地问露珠儿道:“娘子,这新搬来咱们园子里的公子,真的是那个……传说中打败了辽国人,又打败了江夏水贼的晏王世子吗?” 露珠儿见他满面惊慌虔诚之色,便道:“这许多天了,莫非你还不知道?今儿又是从哪里听了风来了。” 旺儿跺脚道:“谢叔吩咐过,他们都不敢嚼舌,我是出去办事儿听外头人说的,原来衙门里的捕快哥哥们曾见过世子,认得正是他呢。今儿我出门,吓了我一跳……外头围着好多人想看稀奇呢。” 露珠儿不由失笑:“有什么稀奇的,也没有三头六臂哪吒似的。” 旺儿举起手来往上拜了拜,道:“阿弥陀佛,虽不是三头六臂,却也比哪吒还厉害呢?生得是这个不凡的模样儿,又果然是天家皇亲的气质,当初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知道绝不是平常人。” 露珠儿是听他说起马家血案那夜,他曾“欺哄”过一个外地的“青年公子”,当下笑道:“你说那晚上?那次你不是说他生得很凶恶,一看就不是好人么?” 旺儿忙捂着她的嘴,讪笑道:“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谁,如今这不是知道了么?说来也怪……当时看着的确有些怕人,可如今认得了,越看越叫人敬爱。” 露珠儿见他吹捧赵黼,却敛了笑,竟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懂什么。” 旺儿琢磨了半晌,又道:“我是如同做梦一般呢,也不知是哪一世里修来的福,能跟了主子,又能认得天神般的世子……真是梦里也要笑醒了过来。” 露珠儿哭笑不得,低声道:“劝你少说两句罢了,尤其是当着主子的面儿,万万别多嘴,知道吗?” 旺儿呆问:“这是为什么?主子跟世子不是极好的么?” 露珠儿悄问道:“你哪里看出极好来了?” 旺儿想了想,说道:“前儿主子遇难,还是世子亲自给送回来的,世子跟知县大人是极好的,偏偏不住县衙,却住咱们这儿,……是了,这两日主子病了,不都是世子伺候着的么?晓晴姐姐都不如他尽心了呢。” 露珠儿眼中透出惆怅之色,出神了一会子,才点点头道:“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儿罢了。” 旺儿见她似话里有话,便凑到跟前儿问道:“娘子,你说的什么缘法儿?” 露珠儿叹了口气,说道:“你别只管打听,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牢牢地记在心里,别只顾去亲近世子殿下,他虽然跟别的皇族不同,但毕竟是个皇孙,他喜欢了,跟你多说两句,他若不喜欢,一把掐死你也是有的……另外就是,别在主子跟前儿多嘴,切记。” 旺儿忙点头如捣蒜,又说:“我自然小心谨慎着呢。不敢有半点逾矩。娘子放心就是了。”说着,又去逗弄小鲤鱼。 露珠便把女孩儿送到他怀里:“趁着她不哭闹,你抱会儿。” 旺儿问道:“外头下雨呢,要做什么去?” 露珠儿道:“我去找晓晴说句话。”说着便出了门,往前面而来。 晓晴来至兰堂,才要穿游廊过去,忽地见竹影摇曳,影影绰绰地挡着一道人影。 她转身沿着小池子走过去,便唤道:“晓晴?” 晓晴正呆呆地站在池子边儿的栏杆上,手里握着一把鱼食儿,时不时地撒几粒,引那池子里的锦鲤浮上来争吃,见露珠儿来了,才忙站起来。 露珠儿见她头发都湿了,忙拉着她到了廊下避雨,道:“你怎么不去伺候主子,却在这儿淋雨玩儿呢?” 晓晴垂头道:“你又说胡话,主子一早儿便去了衙门了,我伺候什么去?再者说……就算这会子在家里,也轮不到我伺候了。” 露珠儿不由点点头,说道:“今儿旺儿也没跟着,必然是同世子一块儿去了的?” 晓晴面上露出忧虑之色,叹道:“正是的。” 前两日鬼刀的事儿平息后,世子赵黼便在可园住了,偏巧因被劫一事,劳神伤身,云鬟竟病了两日,今日才好些。 她又思想到了仲秋节下,衙门内未免事多,因此竟咬牙去了。 露珠儿打量晓晴,见她似喜似忧,便拉了她一把,又往竹林边儿走开两步,才悄然问道:“先前你不是总惦记着六爷……说他比小白公子还好的么?如今六爷果然找了来,如何你竟不似先前那样欢天喜地的了?” 晓晴见她问,便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自然是觉着六爷才是对主子最好的,只不过,我瞧着主子不甚开心儿似的,我心里也自过不去。” 露珠儿问:“那你可还喜不喜欢六爷了?” 晓晴拧眉想了会子:“主子喜欢,我就喜欢。主子不喜欢,我就……” 露珠儿忍不住笑了,又说:“你觉着六爷对咱们主子怎么样呢?” 这两日,数晓晴是跟赵黼相处最多的,只因她日常服侍云鬟,云鬟一病,赵黼也左右不离,故而总是照面。 晓晴长长地一叹,说:“我看,倒是极好的。” 露珠儿又左右看看,才跟晓晴低低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来了,你还私下里问我为什么好端端地京城不呆,却跑来这儿?” 晓晴点头道:“你只说侯府里的情形不好,亏待了主子,主子活不下去了,才要离开的?” 露珠儿道:“一来是为了这件事,二来……”凑过来,唧唧喳喳在晓晴耳畔低语数句。 晓晴惊疑不定,忙问道:“果然?” 露珠儿道:“那会子,我是常陪着主子的,六爷……时不时地就找机会去寻她,主子却每每淡淡地。我跟奶娘私下里说起来,六爷是这个没得挑的样貌,出身又尊贵,世人见了都要喜欢心动的。如何主子对他只管这般冷淡?奶娘也不告诉我,是我私底下琢磨出来的。” 晓晴催促道:“究竟是为什么,你快告诉我。” 露珠儿抬手挡在唇边,低低道:“这话你可不许说出去,不然我就要死了。” 晓晴忙点头:“我若告诉一个人,就立刻掉进这池子里,给王八吃了。” 露珠儿忍笑,这才说道:“因为当时大家都说王妃挑的是沈家的姑娘……我心想主子是何等心细?必然是早想到这个了。的确,以世子的出身,王妃自然要挑个高门里的姑娘,再轮不到侯府的,就算世子再喜欢,他也毕竟做不了主,如果闹的不好,主子也只能当……你说,咱们主子的性情,哪还能高兴的起来……” 晓晴震惊看她,这才明白。 露珠儿又低低道:“再加上侯府里着实亏待了主子,想来也是没有盼头,还不如素闲庄时候好过呢,所以索性一走了之罢了。” 露珠儿说完,叹息说:“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揣测罢了,未必都是真的。只是我本来都想会在这儿陪着主子到老的,谁知世子又遇见了……倒不知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提可园之中,两个丫头私底下谈论。只说今日赵黼陪着云鬟前往县衙,一路上有许多当地百姓,因都听闻了鬼刀劫持典史之事,十分关切,如今见了云鬟,齐来打招呼。 因此一路走来,竟十分热闹,寒暄声不绝于耳。 赵黼在旁撑着伞,颇觉无聊,只因并没什么人理会他,毕竟都是些当地平头百姓,认得云鬟的自比见过他的要多。 好不容易雨略大了些,街上的人才少了许多。 赵黼便看云鬟道:“小凤子,你的人缘极好啊,是怎么认得了这许多奇异古怪的人物。” 云鬟听了最后一句,才说:“他们都是良善百姓。” 赵黼笑道:“是,他们都是良善百姓,我却是个恶人。对么?” 云鬟转开头去,只看那旁边的河水,却见雨点打在上头,荡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此刻不知哪一家儿炒菜,多半下了许多辣椒,赵黼嗅到那股烟气,猛地打了几个喷嚏,道:“谁一早上混烧什么!” 云鬟见他没一刻安静,便道:“俗世烟火而已,世子若是回京,就不必在此挨熏了。” 赵黼笑道:“你又来挤兑六爷?” 云鬟定睛看了他片刻,终于还是转头往前。 赵黼在身旁不紧不慢走着,忽地扫着脚下那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便哑然失笑。 赵黼瞥一眼云鬟,点头笑道:“我忽然想起来,前一个月,我还躲的严严密密地,只能眼巴巴看着你跟旺儿打路上过呢。如今倒好了,总算不用羡慕那个浑小子了。” 当时江夏口的战役才结束,还有扫尾众事,赵黼一概不理,都交给蒋勋张振等。 虽然早有朝廷之人来报信,说是圣旨就在路上了,赵黼却一刻也等不得,头也不回地骑马跑了。 张振见他犯浑,忙骑马在后追了几十里地,因始终追不上,便气得勒马止步,望着前头空无一人的大路上骂道:“打仗的时候你是第一个在前头,跑的时候你也是腿脚这般快,好,有本事走了你就别回来,等抗了圣旨,砍你的头,跟我们不相干!”指天骂地了一番,只得愤愤回来。 后来圣旨来到,张振却还得跟蒋勋替他遮抹,只说他受了伤,被送到了一处隐秘地方疗伤……暂时不得被打扰,鬼话连篇后,又陪着说了几车子的好话。 幸而那传旨的太监是个好的,也很明白赵黼为人,反而安抚两个人,笑道:“两位大人辛苦了,只是你们别担心,当初世子在京内,经常进宫玩耍,我跟他是极熟络的,不会怪罪,咱们只慢慢地往回走就是了,等世子好些了,也会来赶上咱们,以他的性子,说快也是最快不过的,只怕比咱们还早一步进京呢。” 张振跟蒋勋听了,才总算松了口气,张振背地里不免又骂赵黼:“真是个恶人自有天命的。” 赵黼虽急切而来,却也不敢造次。 只因上次除夕惊鸿一瞥,让他心中震惊非常,却因军情在身,不能耽搁。这一次总算有了时间,便索性隐了身形,看云鬟在当地是如何行事。 却见她女扮男装,出入公堂,俨然是白清辉的左膀右臂;见她为了县内的琐碎之事奔走,淡然笃定地判定黑白,人人听命。 而当地百姓见了她,也无不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典史”,就如同真的对着一个令人敬重的朝廷官吏。 而她也时常会笑,同白清辉笑,同捕快们笑,同旺儿、以及街头的百姓,甚至一花一木,猫猫狗狗。 简直比前世在他跟前儿笑的所有次数加起来还多! 赵黼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崔云鬟,纵然他自诩是这世间最清楚她的人,然而却也想不到,她会有如此一面,超出他所有想象跟预计。 倒果然是比先前越发“大开眼界”。 细雨如织,因是入了秋,不免有几分冷意,两人正打一条胡同口经过,却见旁边有户人家的门首,探出一丛极大的刺月季来,艳红如火,因被雨水淋湿,沉甸甸地低垂下来。 赵黼自顾自感叹两句,忽地又问道:“是了,你为何会选着来这种小地方?” 云鬟眼睫一动,终于说道:“随性而至罢了。” 赵黼道:“这儿虽好,只是天太潮了,等你跟我去了云州,见那辽阔黄沙,茫茫草原,才知道仍是咱们北边儿的好呢。” 云鬟抬头,静静说道:“我不去。” 赵黼喉头滚了滚,对上她宁静而倔强的眸色:“难道你真的就想一辈子躲在这里?” 云鬟道:“此地甚好。“ 她迈步仍欲走,不防赵黼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右手一松,那把伞便坠了地。 赵黼拥着她,往前两步,便将人压在那胡同口的墙壁上,湿漉漉地墙顿时将她的官袍洇湿。 水汽氤氲,月季的淡香在深秋的雨丝里也沁凉地,有几滴水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从微微合起的眼皮上滑过。 云鬟皱眉:“世子,这是街上!” 赵黼却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二话不说,低头便吻了下来,因他倾身之故,碰到了头顶那一簇正竭力绽放的月季,花瓣跟枝叶上吸饱了的水珠儿顿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洒了两人一头一脸,赵黼却全不在意,只紧紧地压上那嫣红的唇瓣。 这个吻太过强势炙热,几乎不像是亲吻,而只是一种宣泄,夹杂着花瓣上的雨水,一泄如注。 云鬟身不由己地仰头,感觉他轻而易举地撬开牙关,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侵夺抢掠。 恍惚中,身后有人道:“世子。” 第229章 听到身后的声音,赵黼并没有立刻停下。 又过片刻,才缓缓地松手。 底下的双唇,艳色越重,比头顶的刺月季更加醒目,他禁不住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因方才粗莽之故,害得她有些衣冠不整了。 赵黼盯着云鬟看了会儿,便为她将帽冠正了正,又将有些乱的衣襟整理妥当,才缓缓一笑。 回身之时,却见身后不远处,是白清辉擎着一把伞,正冷冷地望着他。 赵黼俯身将先前那把伞捡了起来,笑道:“小白,你如何出来了?” 白清辉并不答话,只是走到云鬟身旁,见她被水淋过一般,便道:“随我进县衙里头。” 赵黼也不理会,看着他两人走远,便举手拽下一朵花儿,放在眼底看了会儿,掌心一团,便揉的粉碎,鲜红的汁子合着雨水自指缝中滴落,看着就如血一般。 进了书房,白清辉取了帕子,递给云鬟。 云鬟摇了摇头,并不接,也不等他说话,便后退两步,坐在椅子上。 清辉凝视着她,想到方才在外头所见那一幕,心中也着实难以言喻。 顷刻,清辉终于说道:“你病了两日,如何就这样快来衙门,很该多歇息几天才是。” 因见云鬟无言,便又说:“如今又淋湿了,只怕还要害病。” 无奈叹了声,便走到跟前儿,举起帕子,欲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可毕竟有些避忌,竟迟疑着将落未落。 正在此刻,云鬟抬头看他:“大人……” 清辉停了手:“嗯?我在。” 发鬓,眉眼都浸着雨水,连明澈的眼睛也是湿润润的,又有些朦胧之意,仿佛是秋日的湖面起了一层薄雾。 云鬟问道:“我现在,还能不惧将来吗?” 清辉微微一震,云鬟见他不回答,垂眸片刻,终于说道:“他让我……去云州。” 清辉身不由己地问道:“去云州做什么?” 云鬟张了张口,却是无声。 只门口有个声音带笑说道:“还能做什么?小白你问的实在无趣,自然是嫁给我。” 清辉眼底透出几分怒色,想到赵黼在外头那鲁莽无礼的举止,幸而当时街上并没别的人,倘若给人看见,将会怎么想? 清辉道:“世子你是想强行掳人么?” 赵黼道:“我哪里有,若要强掳,怎么会等到这会儿?现在只怕早在云州拜过天地入洞房了。”说着扫了云鬟一眼,却见云鬟的脸色本就白,听了这话,更显得双眸漆黑,唇瓣越发地红。 清辉自也看见了,摇头冷笑道:“原来如此,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她死也要逃开了。” 赵黼皱眉道:“小白,你什么意思?” 清辉道:“我原本还觉着,世子虽然强横,有时候逾矩不顾礼数,但是对凤哥儿却并没十分亏待,我还曾劝过她,可是现在看世子的为人行事,才懂了她的心。” 赵黼想笑,那笑影却又一闪而过:“小白,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白清辉道:“敢问在世子眼中,凤哥儿是什么?” 赵黼道:“是我喜欢的人。” 白清辉道:“只怕是世子的玩物罢了。” 赵黼目光一沉:“小白,你也是为数不多的我愿意亲近的人,你对我冷些没什么,但是,你别真的惹恼了我,尤其是在我跟她之间。” 白清辉置若罔闻,依旧说道:“在世子的眼中,她不过是你急欲到手的物件罢了,你何曾在意过她怎么想?世子方才在外面只顾得意,但你何不问问她是什么滋味?你可曾留意过……她伤着了?” 赵黼原本还隐隐冷笑,听到最后一句,便皱眉说:“什么?”竟站起身来,望向云鬟。 云鬟仍是一声不响,静坐如默。 白清辉走到她身边儿,抬起手来,略一迟疑,最终却真的落下,便将云鬟的衣领往外一翻。 赵黼蓦地睁大双眸,却惊见在她的后颈处,竟有三四道的新鲜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生生擦过一样,血把衣领都给染的通红狼藉。 白清辉只看一眼,便竭力转开头去。 赵黼走到云鬟跟前儿,无法置信:“这、是方才……”话未说完,忽然想起先前将她压在墙壁上之时,背后果然有一个耷拉着的刺月季枝子,只怕就是在那时候…… 当时他看着她满面痛苦隐忍之色,还当是因为他的缘故,现在想来…… 忽又想起事毕,他好整以暇地给她整理冠带,她蹙眉垂眸的模样。 赵黼压着心中惊怒之意:“你如何不告诉我!” 白清辉定了定神,道:“她怎么告诉世子?” 赵黼无言以对,忽然恨道:“你指责我做什么?你如何不问问她,为什么就不肯答应跟我去云州?难道真的要一辈子留在这个破烂地方,一辈子这样胡闹?” 白清辉道:“世子说的胡闹是什么?” 赵黼迎着他的目光,道:“这般……偷梁换柱,女扮男装,出入公堂,不是胡闹,难道是正统?”赵黼停了停,又看着云鬟:“这些抛头露面左右奔波的事,本该交给那些须眉男人去做,女子就该好好地呆在内宅,嫁为人妇,这才是正统!” 赵黼说完,书房内有一刻的死寂。 然后,却是云鬟开口,竟道:“好,我跟你去云州。” 赵黼一怔,继而双眸发亮:“你、你说什么?”便又跑到跟前儿,半喜半惊地看着云鬟。 云鬟道:“我跟世子去云州就是了,要怎么样,凭你处置。” 赵黼咽了口唾沫,忙俯身抱着她的肩膀:“好阿鬟,你说的什么,好似要奔赴刑场似的……你放心,你果然跟我去了,才知道我的心呢。”一刹那,竟仿佛从十冬腊月,陡然间又春暖花开了。 云鬟缓缓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将要走,却又举手将官帽摘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云鬟转头看向白清辉,道:“同大人相处了这两年,已经是极难得的,不过……的确如世子所说,这本非正统,所以我……多谢大人这些日子的厚待,我便……告辞了。” 赵黼看了看,见她浑然没有喜悦之色,心里自然有些疑疑惑惑,可她毕竟答应了要去云州,一时又高兴起来,便道:“不必这样跟以后再也见不了似的,等咱们成了亲,不免会上京……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 他竟迫不及待地握住云鬟的手,对白清辉笑道:“小白,你可看见了,这不是我逼她的,好了,你自个儿料理事吧,我们先去了。” 云鬟被他拉了出门,一直出了县衙,许多捕快等见了这一幕,不知道是怎么样,待要招呼云鬟,又忌惮赵黼,只得纳闷地看着。 赵黼同云鬟一并出了县衙,才站住脚,低头看看她,又心疼那脖子上的伤,便温声说:“先前是我错了,原本是我被你那句话惹怒了,一时情急,没了分寸……阿鬟你别恼我,大不了,你再打我一巴掌就是了?若还不出气,你就也拿针戳我两下子?我是不怕疼的。只要你别把恼存在心里。” 云鬟抬头看了看他:“世子要几时动身?” 赵黼想了想:“当然是越快越好……”一时恨不得今儿就走,转念间,却又说:“你喜欢什么时候呢?” 云鬟道:“若是方便,就过了中秋好么?” 赵黼闻听,越发喜出望外,竟忍不住又将她抱住,原地转了两圈儿,道:“那岂不是三天后了?这也是极好的,怎么这么懂我的心意呢?”恨不得香她两下,又觉着这是在大街上怕惹她不喜,便忙把她放下。 云鬟略觉着有些头晕,抬手在额角拢了拢。 赵黼察觉,便扶着她道:“我抱你回去可好?横竖这会儿街上没别人。” 云鬟道:“世子,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赵黼问道:“是什么,别说一件儿,一万件都成。” 云鬟道:“请先不要张扬我去云州的事儿,等过了中秋,我会跟陈叔奶娘他们说,可好?” 赵黼原先还隐约有些紧张,生怕她说出什么奇怪的话,闻言笑道:“这有什么不能的,都依你就是了。” 中秋节这日,天色总算晴好起来。 先头消失的周天水也总算又回到了会稽,与她同行的,还有先前去接她的巽风。 可园之中,周天水见了云鬟,却见她虽仍是男装打扮,但神情淡淡中越发透出几分懒懒之意,周天水便道:“我如何听人说,这几日你都不曾去衙门?是怎么了?” 云鬟道:“没什么,有些私事罢了。你如何才回来呢?京内一切可安好?” 周天水道:“暂且过得去。” 云鬟问道:“这是何意?四爷……可无恙么?先前有许多传闻,连小白公子也都很是担心。” 虽有白樘的叮嘱,周天水却因跟云鬟私下极好的,竟有些忍不住话,便悄悄地在她耳畔说道:“我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迟回来的……四爷他……” 她悄然说着,云鬟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最后看着她道:“现在如何了?” 周天水道:“现在还且养着,暂时不打紧。” 云鬟眸中透出忧虑之色,半晌只道:“罢了,这兴许就是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周天水握着她的手儿,道:“你可别又挂心忧虑了,我临行前四爷叮嘱过,叫报喜不报忧的。” 云鬟微微一笑:“我知道了,何况再担心也是没什么用处。” 两人正说着,就见巽风从外而来,周天水即刻跳起来。 不料巽风却只望着云鬟,问道:“你果然答应世子……要随他去云州么?” 云鬟神色淡然,点了点头:“是,是我答应了的。” 巽风一震:“为什么?”又问:“是不是他逼迫你了?” 周天水也才听说此事,忙抓着云鬟问道:“你说什么?你要去云州?世子……” 云鬟摇头,笑了笑道:“是晏王世子,这其中的事,巽风是极清楚的,你问他就知道了。” 周天水目瞪口呆,又转头看巽风:“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你快同我仔细说说。” 巽风看着云鬟,眼神复杂。 云鬟却只望向门外,却见小雪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站在厅门口上,嘎嘎地叫了两声。 云鬟不由笑道:“正好儿今日是中秋,你们又都回来了,何其应景儿,大家也好团聚一番。”当下就到门口,叫了晓晴来,吩咐道:“将晚上的饭菜做的丰盛些,再准备几坛子女儿红,桂花酒来。” 周天水虽觉着忽然离别有些奇怪,可见云鬟“兴致高昂”似的,便也不由道:“太好了,一回来就可以喝上桂花酒,我可是盼了小半年了呢。”又回头对巽风道:“哥哥也可以好好喝一回了,又甜又香,保准你也爱喝。” 巽风却只看着云鬟,此刻就算当真是什么王母娘娘的瑶池仙酿,金波玉液,只怕也难以入喉。 是夜,众人吃了晚饭,因城中自仍有花灯会,周天水想起往年之事,便私下里拉着云鬟的手道:“咱们再去放莲花船可好?” 云鬟笑道:“如何只是放不够?我可不去了。” 周天水:“上回我那个坏了,我要重新再放一个。” 云鬟道:“何必再放什么,如今人在跟前儿,怎么偏舍近求远的?” 周天水大惊:“你、你说什么?” 云鬟附耳过去,缓缓说道:“风——生——水——起?” 周天水睁大双眸,叫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待要问是不是巽风说的,却也知道巽风那个性子,是绝不可能的。 云鬟方笑说:“前年你放灯之前不是写字了么?当时我无意中瞥了一眼,瞧见了。” 周天水恍然大悟,却也慢慢地红了脸,便抓着云鬟,低低道:“你可坏透了,原来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只忍了这许久没告诉我,好啊,你既然知道我的,那你写的什么呢?我可没看见,你快告诉我!不然我不答应。” 云鬟思忖道:“我写的……” 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一声吵嚷,是晓晴跑进来道:“主子快来看看,世子跟阿风不知何故,竟动了手!” 云鬟还未如何,周天水却反应一流,脸色微变,纵身跃起,即刻掠了出去! 云鬟忙也跟着起身出外,来至天井院里,果然见赵黼跟巽风两个面对面地,气氛有些紧张。 周天水早已经闪身到了巽风身旁,道:“出什么事了?” 第230章 周天水对巽风从来有意,靠近过来把手一握,就知道他们两个过过招了,巽风虽看着面无表情,实则手掌正有些极轻微地战栗。 见巽风不答,周天水心中惊疑,巽风从来都是个最沉稳的,这一代的八卫之中,他是气质行事上最类似白樘的一个,怎会无缘无故地跟晏王世子动了手?且看他此刻的模样,竟仿佛还有些按捺不住,双眸看似沉静,其实已经隐有怒涛。 周天水不由抬头看向赵黼。赵黼却仍是那副不冷不淡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又仿佛随时都能迎接暴风骤雨。 赵黼瞥了一眼周天水,又看着巽风,竟道:“就像你方才所说的,你再不肯承认,她从来也都是我的人,是别人或者是她,不管如何费尽心思,依旧都只是我的。” 巽风眼神一锐,竟往前一步,周天水忙死死拉住他:“哥哥!” 赵黼一笑,还要再说,却见云鬟也已出来,正在台阶上看着他。 赵黼挑了挑眉,便停了口,只望着巽风的眼,带笑道:“你若还想松动筋骨,我随时奉陪。” 云鬟道:“世子。” 赵黼笑着回头,走到云鬟身边儿,忽然揽着她的腰,低头便在唇上浅浅一吻。 两个人正站在门口,里头的光照出来,半明半暗,略有些朦胧,将两个人的身影剪得恰到好处。 底下巽风跟周天水看着这一幕,神情各异。 云鬟垂着眼皮,只默默地将赵黼推开,赵黼偏握紧了她的手掌不肯放开。 正在这时,便见陈叔从外进来,见这些人都在院子里,未免有些诧异,却因有事,便不及理会,只对云鬟笑道:“凤哥儿快来。” 云鬟道:“怎么了?” 陈叔道:“横竖你来就知道了。世子、阿风,周爷,你们一块儿来看看热闹。” 因方才那一场惊险,周天水哪里还有看热闹的心思,只是有些担忧地望着巽风。云鬟也看一眼他们,便微微一笑,道:“咱们都去看看罢?” 巽风听她声音透着温和,心里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用意。 幸而是夜色之中,便慢慢地转开头去,垂了眼。 当下众人从里往外,越走越听见喧哗吵闹的声响,云鬟起初还心神不属,渐渐地不由也有些疑惑,本猜测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陈叔的模样,很不像。 一直到来到一重堂,忽地眼前大亮!整个院子竟明如白昼一般! 云鬟不由慢慢地睁大双眸,仔细看去,却见眼前这偌大的院子中,竟满满当当,放着有许多的童子抱鱼灯,有的放在地上,有的便挑在廊下、树枝上,还有的被些孩童提在手里,见了云鬟来到,便跑上前,笑着举高,口中脆脆地说道:“典史,这是送给典史的!” 云鬟不解:“给……我?” 赵黼是最知道这童子抱鱼灯的典故的,——最初是他先前在京内,偷偷把她带出来后之事。 后来年下,却是徐沉舟那厮,送了一百盏童子抱鱼灯过来给云鬟。这件儿赵黼当然也知道。 是以跟白清辉说起的时候,还因为这灯而记下了一笔账。 如今见满院子的抱鱼灯,还以为是徐沉舟故技重施了,正要打翻出醋坛子,猛地停了这话,不由也有些愣怔。 众孩童几乎一人手中提着一盏,闻言雀跃笑道:“是给典史的。” 灯火辉耀,照的众人脸上都一片明亮,孩童灿烂天真的笑脸竟如此好看。 云鬟仍旧有些迟疑不解。 这会儿,却是相识的一名地保出来,便笑着说道:“年下的时候,典史不是曾送了九十九盏花灯么?这些孩子们记在心里,知道你爱这个,今儿是特意给典史送花灯的。” 忽地有个女孩子道:“哥哥拿我的,这个花灯,是我娘亲自做的,叮嘱我一定要亲自交给哥哥呢。” 云鬟转头,却见竟是霍良儿,手中果然也提了一盏朴拙可爱的童子抱鱼灯,高高擎起,盼着她接。 云鬟犹豫着接了,正打量之中,便见本地一名甚有名望的耆老走了出来,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地,笑说道:“典史勿惊,这都是孩子们跟本地父老的一点儿心思罢了。这两年多来,典史的功劳众人有目共睹,你跟白知县大人,向来为本地多有操劳,前儿又遭了那样的惊吓,故而大家伙儿商议着,给典史送这吉祥花灯祈祈福,愿你少灾少难,以后永远的光明吉祥。” 当初程典史要退,选着要推云鬟为继任典史之时,这些知道内情的本地士绅、耆老们,一来因云鬟是个新来之人,二来,毕竟是年少的很,虽然早听说她各种能耐事迹,但毕竟心里有个看不起的意思。 谁知道自从接手典史一职后,这少年竟将所有都料理的井井有条,倘若是有离奇凶案,浑然不惧,竟跟白知县配合无间,所有再可怕的案件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当初令满城惶恐的女鬼杀人案,以及近来戒珠寺的案子,经过程老先生跟至善禅师的口,也是人尽皆知。 这也罢了,最可贵的是,因典史负责的是刑狱、诉讼等事,会稽本是个偏僻而小的水乡,百姓之间,最多的便是些类似“鸡毛蒜皮”的琐碎案件,比如邻里纠纷,家中不宁,偷盗失窃等等……若闹出去,都是她负责料理。 她竟也不怕劳烦,每每亲临调停,偏偏又目光如炬,心底明白,所判所言,连最难缠的人物也忍不住佩服。 是以这从上到下,满城百姓都甚是庆幸感激。 这耆老说罢,周围的孩子们便齐声叫道:“愿典史少灾少难,光明吉祥!”童言稚语,极为悦耳动人。 灯火盈盈,照着许多张天真的笑脸,每个人面上都是十分满足喜悦的笑容。 这浮光点点,笑语喧哗,如真如幻,云鬟双眸之中已经有泪滚落,竟是无法言语。 云鬟忍了泪,强打精神,叫陈叔奶娘等招呼众孩童去,叫发月饼,散果子给他们吃。 孩子们将抱鱼灯都放下,又高高兴兴地跟着去吃果子,有两个孩子走在一块儿,忽地其中一个大些的男孩子忽地说道:“我将来也要像是典史一样,当个好官,破许多许多案子。” 旁边儿的女孩儿也悄悄地说:“我也想做好官。” 那男孩子笑说:“妹妹,女孩子不能做官儿。” 此刻云鬟打量着满园花灯,想到众人方才所说的话,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苦涩,翻翻滚滚,竟再也无法按捺,愣愣地站了半晌,便捂着脸在灯丛中蹲了下去。 赵黼本要去叫她,忽地见她如此,虽然无声,可是肩头不停轻颤,显然是在哭泣。 刹那间,赵黼心头竟一疼,想要去拉她起来抱住,竟又不能,心口中像是堵着什么,难受的紧。 巽风跟周天水在后,一直看到现在,周天水便撒手,走到云鬟身旁,想劝她,又不知从何开口,自会能陪着她站着。 赵黼正呆呆看着,忽地听巽风说道:“无视她的悲欣,折断她的羽翼,囚于一人牢笼,真的就是世子平生所愿吗?” 赵黼猛地回头,灯影中狠狠地看着巽风。 是夜,夜深。 一轮圆月浮在头顶的青天之上,赵黼躺在院中,也不在意秋日露重,枕着双臂凝视那天际皓月。 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曾是这样一个圆月当空的日子,他模模糊糊地睡在京城的世子府庭院内,听着草丛中有虫儿喓喓地叫,那时候,有个人从屋里摇摇晃晃出来,走到他身边儿,打量着他。 半梦半醒里,他留意到了,想醒来,又有些不能醒。这个人本是他所轻视的,并不曾放在心上,但是却又知道,这个人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等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季陶然之时,他说:“六爷梦见你了。” 季陶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梦,竟是何等惨烈血腥的真实。 这个赵黼忽视着的、不起眼的季呆子……对崔云鬟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所以对自己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 便是因为他,曾经……一切都不同了。 赵黼眯起眼睛,觑着那一轮圆月,此刻天凉月淡,夜风微冷,他的身上心里,却仍是释不了的一团儿燥热。 正欲翻个身,忽地见有个人从前头过,似乎看见了他,便呆呆地驻足观望。 赵黼睁开双眼,却见竟是小厮旺儿,一眼看见他醒了,忙转身要溜走。 赵黼正不耐烦,见状便喝道:“回来。” 旺儿虽从来敬爱赵黼,却也知道这个主儿不好惹,何况露珠儿私底下又耳提面命过,今夜本是路过,不合多看了一眼,不料竟惹中了。 旺儿心惊胆战,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缩头缩脑地走了过来,又战战兢兢道:“世、世子殿下……”忽然想起对方是皇族,当下忙又双膝跪地,道:“小人给殿下请安了。” 正要磕头,却听赵黼道:“哪来的这些破规矩,你起来。” 旺儿只得小心翼翼爬起来,又不敢立刻走开,正悬着心,却听赵黼道:“我心里烦得很,你去拿一坛子酒来。” 旺儿一怔,旋即松了口气,忙答应了声,才要走开,又问:“世子想要什么酒?是女儿红,桂花酒?竹叶青?我们府里都有……” 赵黼皱眉道:“啰嗦什么?就……桂花酒吧。” 旺儿听他要这个,差点儿要笑出来,原来这桂花酒有些偏甜,多数是女子爱喝,或者那些不胜酒力的少年公子,但却哪里敢露出半点儿笑意,忙低头溜去拿酒。 旺儿却是机灵,到了厨下,又拿了几样现成的烧卤、小菜当下酒物,又麻溜儿地返回来。 在天井的小石桌上将各色东西铺陈好了,又倒了酒,旺儿垂手道:“世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赵黼先吃了一口,甜香入喉,脸上浮现一种怅惘之色,当下也不做声,慢慢地连饮了三杯才停住。 赵黼转头看着旺儿,忽然说道:“你在这里几年了?” 旺儿掰着手指算了算,忙道:“有七年多了。” 赵黼想了想,一笑。便又问道:“那你觉着这儿好么?” 旺儿眼睛一瞪,道:“这儿自然是最好的了。” 赵黼斜睨他:“怎么说?” 旺儿忙低下头,想了想,便说道:“不瞒世子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原先没来可园之前,都在街头上讨生活,每日饥一顿饱一顿的,都不知哪一日就会不知怎么就死了。后来……是老谢叔来了,收留了我,才算是活了过来。” 旺儿生怕赵黼不耐烦听这些,说到这儿,便偷偷打量了一眼,见他似听得出神,才又继续说道:“再后来,露儿跟主子也都来了,这日子便越发好了,主子又把露儿许配了我,现在都有了小鲤了,我在街头捡吃的那会子,哪里敢想到会有今日呢?”说到这儿,旺儿的眼圈不由红了,忙抬起袖子擦去眼中的泪。 旺儿又笑笑说:“世子大概不爱听这些,不过,世子问我这儿怎么样,这就是我心里的话。只不过,委实有点太好了,如今我半夜还常常惊醒,生怕自己是睡在街头上……非要摸一摸露儿跟小鲤鱼才踏实。” 赵黼原本只淡淡地,听到这一句,却不由地眉头微蹙。便低低道:“原来……你也会有如此感觉啊。” 旺儿不明白:“世子说什么?” 赵黼道:“没什么。” 旺儿忙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赵黼道:“那、你觉着……你们主子怎么样?” 旺儿闻言,忙放下坛子,眼睛一亮道:“我们主子?说起我们主子,那可是无所不能,天神一样的人物。” 赵黼才要吃一口,闻言噗地一笑,停杯说道:“你还挺能吹牛的,她怎么无所不能,又怎么天神了,你让她给我飞一个试试。” 旺儿因知道赵黼跟云鬟“极好”,知道这是在玩笑,便陪笑道:“小人就这么一说。打个比方就是了。不过我们家主子的确是一等一的能耐,世子就见今晚上那些来给主子祈福的老老小小就知道了,若不是做了无限好事,哪里得人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呢?” 赵黼“嗯”了声。旺儿因是个最知道头尾的——云鬟一来本地就是他陪着,见赵黼似有倾听之意,就把当初撞破成衣铺的内幕,又破乌篷船案等……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旺儿只顾说的尽兴,眉飞色舞道:“若不是我们主子,那吴老实跟他娘子两个人哪里能活命?还有霍捕头一家儿,哪里能似现在这样好,那小海棠也是白死了,还有戒珠寺的那一件……我们常常说,世子是武曲星下凡,我们白知县老爷是文曲星下凡,我们主子呢就是……” 赵黼又笑又是诧异,摸摸腮,道:“瞧你这唾沫横飞的,喷了爷一脸,到底是什么呢?” “小人一时忘情了,”旺儿又笑道:“岂不就是那小哪吒!” 赵黼大笑:“越发瞎说了。” 旺儿见他笑了,横竖没恼就好,便也跟着笑说:“因哪吒有那四头八臂的化身,很是能耐,我们主子料理本城事宜,也是一样的能耐,故而大家伙儿都这样说。” 赵黼听到这里,才慢慢敛了笑,道:“这算什么,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能干。” 旺儿原本不敢分毫忤逆,可听了这句,却忍不住认认真真说道:“说句世子不爱听的话,这个真的是换作什么别的人都不能够的,就算再怎么能,也是不如我们家主子的。” 赵黼不由微微恼怒,把杯子拍在桌上道:“瞎说,难道这许多男人都比不上她?” 旺儿才知失言,忙翻身跪倒在地。 第231章 且说旺儿见惹恼了赵黼,忙跪地求饶, 赵黼盯了他半晌,才又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起来!” 旺儿半信半疑地抬头,先看了他一眼,想揣摩他究竟是玩笑呢,还是当真的饶恕了。 赵黼却哼了声,道:“才说的好好地,忽然变出这个模样来,倒是吓了我一跳。” 旺儿方知道他的意思,忙爬起身来,道:“多谢世子不怪。” 赵黼自顾自又吃了一杯酒,舌尖上甜香可沁,不由让他想起曾经历过的滋味……一时竟有些忍不住想去找人。 赵黼长长地吐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罢了,她的确是有些过人之处。”想了想,又苦笑着嘀咕道:“倒也是的,六爷喜欢的人,又怎么会是一般人物呢。” 后面一句旺儿并没听清,但前面那句却是明白了,知道赵黼有赞同之意,便不禁又得意起来,便道:“那是当然了,我还没跟世子说呢,你也知道我们主子是这个模样,这个性情,天人似的,偏又能干,可知道本地多少名门小姐们都对他有意?前前后后已经有七八家来上门提亲的了呢,都是些没得挑的姑娘们呢。” 赵黼忍俊不禁,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么没得挑儿,居然也没定下一个,不是可惜了?” 旺儿道:“我们主子眼光高,看不上也是有的,不过主子年纪还小,将来必然还有更好的呢。” 赵黼摸着下巴,又笑道:“那自然会有个最好的。” 两人说了半宿,那坛子酒也都喝光了,赵黼听旺儿聒噪了半宿,心里已经满满地,便道:“时候不早,也该睡了。” 旺儿忙道:“我陪世子。” 赵黼摆手道:“不必了。”起身负手,穿堂而去。 此刻越发夜深寂静,赵黼从小游廊下经过,耳畔忽地听见大白鹅嘎嘎叫了两声,他站住脚,笑骂道:“这畜生。要不是看在你有个好主人,这会儿早叫你投胎几次了。” 当初他第一次来探可园,才进来这重院落,不妨一道白影冲出来。 黑暗里有些看不清,见那影子这般敏捷,还以为遇上敌人了,又是那种闻所未闻的“叫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过是只白鹅。 本要将它一把掐死了事,只是他才来,便要杀生,一时竟然下不了手。 怎奈这白鹅已经认定他是入侵之人,便奋勇扑了上来,又啄又咬,赵黼听它叫声极大,怕惊动里头的人,只得略用些力气,就把白鹅拍晕了。 后来……这白鹅却又醒了,竟嗅的他的踪迹,便冲过来报仇似的扑击门扇,赵黼气恼交加,弹了一块儿石子,想再将它打晕,谁知竟然无效,反而因恼怒之下出手略重了些,竟伤处血来……于是自此更加结仇了。 自从他住进可园,每次见到他,小雪都要摆出对阵的姿势,赵黼又要“爱屋及乌”,每次都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可园内也是鸡飞狗跳。 陈叔见状,只得先把小雪放进隔壁的院子里,免得让他两人……一人一鹅照面儿,就大闹天宫似的。 只是小雪听见他的动静,仍是要不甘示弱地叫上两声。 唇齿间桂花酒的气息犹在,赵黼脚步挪动,便欲往云鬟的卧房中去。 不知不觉间,来至她的房门外,此刻月色如银,四野寂静,赵黼抬头看着面前紧闭的门扇,双眸中似有明光闪烁。 次日一早,云鬟迟迟才起。 同赵黼的约定之期已经到了,吃了早饭,云鬟吩咐晓晴:“去把陈叔奶娘都请来。我有话说。”晓晴尚且不知究竟,忙答应着出门,谁知转身之时,却正见赵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他换了一件儿朱砂红的缎袍,越发显得面似美玉,贵不可言,晓晴忙行礼,赵黼也不搭理,只走到云鬟跟前儿,便打量她道:“昨儿睡得可好?” 云鬟望着旁边儿的书架,道:“多谢世子关怀,甚好。” 赵黼笑笑道:“我昨儿喝了一坛子桂花酒,都没半点睡意,反而愈来愈精神。你当初是怎么喝了三杯便醉的?” 事情虽揭穿了,难得他竟不当回事儿,如此泰然自若地提起来。 云鬟只当没听出来的:“难跟世子相比。” 赵黼点点头,顺着她目光看去,见那书架上各色书册,便道:“你都看完了?” 云鬟顿了顿,才道:“只看了一多半。” 赵黼忽然说:“在京内那个鱼灯,我并没有带去云州,只留在京中的世子府,这会儿也不知还在不在。” 云鬟不语。 赵黼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那姓徐的,又如何知道你喜欢?” 沉默片刻,云鬟才说道:“这些本是琐碎事情,无足轻重,又都是过去之事了,求世子不要再提。” 正说到这儿,便见陈叔跟林奶娘都来了,两个人进了门来,双双行礼。 陈叔又问道:“晴丫头说是有事呢?不知是什么事?” 云鬟这才抬眸看向两人,却见他们的面上都有些忐忑之色。 ——原来自打赵黼来了后,陈叔跟林奶娘两个旁边相看,私底下难免有些言语,都说是赵黼对云鬟跟别的很不同,且他一个堂堂地世子,留在可园也不是长法儿,只怕…… 所以今儿云鬟郑重其事叫请他们过来,两个人心里也十分掂掇。 云鬟面不改色,道:“是有一件要紧事。从今往后,我就不在可园住了。这儿仍留给陈叔跟奶娘……” 还未说完,陈叔跟林嬷嬷都叫起来,纷纷道:“凤哥儿,这是什么话?” 云鬟微笑道:“陈叔跟奶娘不必着急,我并不是去别的地方,只是跟着世子……去云州而已。世子待我极好,你们也放心就是了。” 赵黼在旁看着她,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陈叔跟林嬷嬷面面相觑,林嬷嬷方焦急说道:“纵然真的要去云州,也要带着人才是,我当然是要陪着的呢?如何说留下的话?” 云鬟温声道:“奶娘年纪大了,不便长途跋涉,陈叔也是,何况你们在这儿住的久了,已经习惯了,索性就当这儿是家很好,何必再变动。且露珠儿也已经成亲生子,你们向来就如她的家长般,若都走了,留她一个,未免凄惶,不如互相照应最好。” 陈叔跟林嬷嬷还要再说。云鬟又道:“好了,这件事我已经拿定主意了,你们都不必多说。只管听我的就是了,好好儿地把这里当家。总之彼此保重,以后……若有机会,大家还是能再相见的。” 两个人急得色变,可见她言辞坚决,又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正说到这儿,忽然外头脚步声响,是晓晴说道:“知县大人来了。”果然说话间,就见白清辉出现在门口。 赵黼自始至终,动也不动,只时不时弹弹手指,扯扯袖子。 清辉进门后,同云鬟对视一眼,最后却看向赵黼,道:“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黼笑笑起身,对云鬟道:“你安排着,我去去就来。” 云鬟见清辉忽然来到,不知他想如何,想起昨夜巽风之事,又怕他跟赵黼也起冲突,不免盯着清辉看。 清辉会意,回头道:“有几句话而已,回头找你。” 当下两人便出了厅内,来到外间儿,沿着廊下而行,赵黼问道:“小白,你今儿该不是来为我们辞行的?” 白清辉道:“世子说的很对。” 赵黼笑道:“那到底是怎么样呢?我着急的很,你且快说。” 白清辉站住脚:“世子前儿曾说,凤哥儿女扮男装,并非正统,是么?” 赵黼点头,清辉道:“可我觉着,世子所说的’正统’,未免偏狭。” 赵黼问道:“哦?愿闻其详?” 白清辉道:“我觉着,这世间的正统,是正义昭彰,公理明白,有法有度。而能维护这份正义跟公理,依照法度衡量的人,才是所谓正统。” 赵黼眉峰一蹙,笑道:“说得有理,只不过,她毕竟是女儿身……你该知道这在我朝是不容的吧?” 白清辉道:“世子的眼中,只觉着凤哥儿是女儿身,但我的眼中,却觉着凤哥儿是本城最为出色的典史官……这个,只怕会稽城的男女老幼,也是这样觉着。” 赵黼想到昨晚那一场盛大的童子抱鱼灯会,便笑了笑:“虽说的不错,但等他们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只怕唾沫都淹了她呢。” 秋风乍起,吹得前方那树杆竹子簌簌作响。 清辉道:“那世子觉着妇好,花木兰,秦良玉等如何?” 赵黼皱眉。清辉道:“女子所能做的,有时候丝毫都不逊于男子,甚至比须眉男儿更出色。” 赵黼抬手,轻轻地在眉间挠了挠,忽地笑说:“怎么在你心里,崔云鬟已经能比得上妇好,花木兰,秦良玉了?” 清辉道:“我并未这样想,只是说,女子做官,甚至领兵统帅,都是古来有之且传为美谈的。而且,我想跟世子赌一把。” 赵黼挑眉,眼底透出几分饶有兴趣:“你要跟我赌什么?” 清辉说道:“我想跟世子赌,凤哥儿,会做的比本朝许多男子更出色。” 赵黼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情,不由笑道:“你要跟我怎么赌?放她再去帮你,在这儿呆个三五年?” “并非如此。”清辉摇头,伸手入怀中掏了一份册子,“世子请过目。” 赵黼接过,低头相看。 清辉说道:“这个,是吏部昨日送来的推官铨选策令,要从天底下不胜其数的州县之中,选出三十人为刑部推官,凤哥儿便也在应选册子中。天下典史,数不胜数,此次参与铨选的,不下三五百人,但入选吏部推官者,必须是优之又优。若是她能够从中胜出,是不是就说明她比许多须眉男子更出色?” 赵黼缓缓将册子合上,抬眸看清辉道:“你想让她上京参与吏部铨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毕竟……你不怕她被认出来是女儿身?” 刚说完这句,忽地又道:“何况她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就算你有此意,你难道就笃定她还肯再回去?” 白清辉道:“第一,毕竟这许多年过去了,凤哥儿的气质容貌跟先前更大不同。第二,凤哥儿若不愿,我会同她说。这个世子就不必操心了。世子只说,要不要跟我赌一场。” 赵黼笑了两声,看着白清辉道:“小白啊,你可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你可想过……若是白四爷知道了这事儿,怕要给你活活气死?” 清辉道:“父亲有父亲的行事规矩,我也有我自个儿的。这便是我的行事。” 赵黼眼底泛着笑意,深深地看了白清辉半晌,便抬起手来,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们父子……虽然行事不同,可真的都是……很让我刮目相看的。” 清辉狐疑看他:“世子这是……答应了么?” 赵黼笑道:“我不禁想问,你这样处心积虑为她着想,是图个什么?你总该知道……你不能跟我争。” 白清辉道:“我从未想过跟世子争什么。对我而言,只要看见凤哥儿自在,就已经足够了。”他的语声仍是淡而清冷,就仿佛半分感情都不曾掺杂其中,然而底下的深意,赵黼却自知。 赵黼略敛了笑意,复深看他几眼,抬头看着这南边儿阴翳的天际,眼神变幻莫测。 白清辉在旁相看,却也拿不准他到底会如何回答。 两个人回到前厅之时,正听见晓晴哭道:“我要跟着主子,求主子了,不管去哪儿我都要跟着,别撇下我。” 林奶娘跟陈叔都无言语,奶娘正拿着帕子,默默拭泪,先前还好好地,乍然就说要走,任是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云鬟见两人回来,便站起身来。 白清辉道:“凤哥儿你来。”云鬟看一眼赵黼,却见他向着自己笑了一笑,那笑竟是意义莫名。 是夜,云鬟坐于灯影之下,正在出神,便听得房门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云鬟还以为是晓晴,便仍是默然沉思,谁知那人走到身后,竟探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只听那人在耳畔低低道:“别动,让我抱会儿。”又叹了声:“我总觉着,将来,会后悔今日之选择…… 第232章 赵黼拥人在怀,轻嗅着她身上那微冷的淡香气息,不禁在鬓边蹭了蹭。 还想着再亲一亲,却毕竟克制住了,因又道:“我看看你的伤可好了不曾?” 好歹将她松开了,又低头看她后颈上曾被月季刺所留的伤处。 却见玉颈之上,仍是四五道或深或浅的痕迹,虽然已经退了肿,伤痕却仍是极为鲜明,通红在眼前,似提醒着他那日的鲁莽行径。 赵黼叹了口气,问道:“疼不疼了?” 云鬟道:“早就不疼了。” 赵黼转头看着她:“心里还怪我呢?” 云鬟摇了摇头道:“并不敢。”又说:“世子如何还不回去歇息?” 赵黼听了,笑了两声:“你是烦了我了,还是在替我着想?” 云鬟不答,过了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会答应清辉所提之事?” 赵黼皱了皱眉:“不许叫他的名儿。”又道:“我只是觉着,倒是怪有趣的。白四爷是那个做派,小白又是这个做派,你猜……隔了这么多年,四爷还认不认得你?应该是瞒不过他的眼的呢,但倘若他知道是小白撺掇你去京内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天雷地火的情形?” 云鬟蹙眉问道:“世子的意思,是说四爷会跟小白公子因此起嫌隙么?” 赵黼道:“这倒是不至于。唔,倘若是,你会因此而放弃进京?” 云鬟抬眸看他:“小白……公子说,天底下有四五百的典史书吏等参与此次的铨选,倘若我在吏部就通不过呢?” 赵黼细看她的眸子,忽地心头一动,便道:“你是有些怕了?” 云鬟忙垂了眼皮:“我只是说有此可能。难道世子不觉着么?你肯答应我去……不就是觉着,我必然是通不过的?” 赵黼展颜一笑,却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道:“你叫他清辉,却叫我世子,我不喜欢。你改个称呼,我才跟你说。” 云鬟转开头去,道:“那就称六爷如何。” 赵黼道:“还是远了。不够亲切。” 云鬟道:“世子是故意为难人么,我从来不知什么是亲切。” 赵黼道:“你就叫我一声……”低头在她耳畔悄然一语。 云鬟长睫一抖,不应声。 赵黼笑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呢,又不是让你叫夫君。” 云鬟无声叹息:“世子且请去睡吧。明儿还要启程呢。” 赵黼道:“你不叫我一声,我睡不着,少不得就赖在这儿,让你陪着。” 云鬟站起身来,看了他半晌,才说:“只怕世子要得寸进尺。” 赵黼道:“我都已经退了多少了,才进一寸,你都不肯?” 云鬟咬了咬唇,脸颊上浮现一丝薄红,顷刻,才低低道:“我不叫那个,略改一改可好?” 赵黼问道:“改成什么?” 云鬟眼神闪烁,片刻,才低低道:“六……” 赵黼道:“我的耳朵都聋了,竟听不见这蚊子哼哼。” 云鬟低头,终于道:“六……” 赵黼蓦地听了这一声,不知为何,脸上却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呆呆了半晌,才说:“这个好,也不比先前那个差。还是阿鬟心里明白。以后可记着就这么叫。” 云鬟早已满面通红,先前唤巽风,阿泽,甚至徐志清等叫“哥哥”,从来也都心无旁骛,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这儿,就变了味道了,果然是因人而异的。 本来不会如此着急上京的,只是因赵黼得了京内来的密信,说是因为他连连得胜有功,云州处,晏王得了皇上旨意,也要进京。 赵黼是知道晏王赵庄性情的,生怕他独自上京有个闪失,便不敢在外头耽搁。 因此正好儿便陪着云鬟一同进京。 可园内众人虽然都是不舍,却也毫无办法,是以临别这日,众人几乎倾巢而出,都来相送云鬟。 更不知为何,本地的百姓们也知道了风声,白清辉,霍城,程先生等衙门里的众人自不必提,其他因跟云鬟打过交道、受过她恩惠的百姓们,也都扶老携幼出门相送,有的一大早儿便等在可园外头。 当开了门看见眼前情形的时候,云鬟似做梦一般,可看着众人依依惜别的真挚之情,却也不禁潸然泪下。 这许多人送出了一条街,才自停了,剩下白清辉霍城等几个相熟的,同陈叔等一路相送。 还未出城门,又见徐志清飞马而来,叫道:“稍等一等!” 众人止步,徐志清飞奔到跟前儿,翻身下马,上前握着手,含泪道:“如何说走就要走,也不给人一个预备的时候?我方才听见了,还当他们说笑。” 徐志清因先前出了城,一大早儿才回来,便听闻这个消息,当下不顾一切飞马赶来。 当下又同他话别半晌,徐志清方回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方方正正的缎子包起来之物,双手捧着道:“我先前在外头走动,因看见此物,知道是小谢你最爱的,临别无以相送,就把这个当做念想,只盼你若是铨选得中,也别忘了此地的故人。若是其他,也无须介怀,只牢记一定要速速回来,可知众人都满心记挂着的。”说话间,便已经落下泪来。 赵黼因他握着云鬟的手,早就在旁皱眉不悦,生生按捺着才不曾将他一脚踢开。 可看徐志清并不似徐沉舟一样……又是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样,且当着云鬟的面儿,他便勉强忍了。 终于送出城,已经将要中午了。霍城叮嘱了几句,也无非是祝愿高中,又盼早回之类。 最后白清辉走到跟前儿,两人面面相觑。云鬟待要叮嘱他几句,又觉着所有的话都轻飘飘地。 白清辉看着她,忽然说道:“我,曾听人念过一首诗,临别便赠与凤哥儿。” 云鬟道:“是。” 白清辉眸中渐渐有些温和之意,便道:“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赵黼在旁听见,眉睫一动。 云鬟盯着清辉,心头也自一惊,原来这首诗,是昔日她在京中之时,曾无意念过一次……当时季陶然陪着赵黼前来,多半是听见了。 莫非是季陶然曾念与白清辉听得?亦或者是他自己“心有灵犀”? 可却不便相问。云鬟收敛心神,便道:“多谢。我皆都谨记在心了。” 当下,便又叮嘱可园众人,因私下里说:“我去之后,叔跟奶娘务必要把小白公子当做家人一般,若是时冷时暖,记得多去探望,但凡节下,务必请他过府同乐,若他有些灾病,且记得好生相护,就如同待我一般才好。如此我纵然不再家里,心里也自是喜乐。” 陈叔跟林奶娘都答应了,又叮嘱晓晴一路上好生照料等话。 此刻露珠儿跟旺儿上前,带泪让云鬟再抱一抱小鲤鱼。 云鬟将那女孩儿抱在怀中,不免亲了两下,心想:“不知下回见面,会是如何模样了,是不是那时候她就会说笑跑跳了呢?” 眼见过了晌午,才自登车,同众人泪别了。 话说赵黼“陪”着云鬟,自运河北上,一路上并不停歇,不觉经过一个多月。 这日,便进了河北沧州地界。 晚上,因天渐渐凉了,晚上风浪略大,便停靠在岸边上歇息,明早儿再赶路。 当时因也有许多漕运船只,并一些客船等都并排停泊,便如一个水上的小小城镇似的。 赵黼本有些担心云鬟不惯坐船,想同她去岸上找客栈居住,然而云鬟不愿多事,又怕耽搁了赶路,因此只仍在船上罢了。 是夜,众船只停靠在一块儿,每艘船上的人各有不同,彼此甚至能听见咳嗽说话的声音。 云鬟因连日赶路,又的确有些不习惯船上的颠簸,便趴在靠窗的桌上歇息。 听耳畔运河水刷拉拉地拍打着船身,正有些朦胧中,却听得有些狗叫的声音。 云鬟转头看去,透过半开的窗户,却瞧见对面儿停着的一艘船上,跑出一条小狗来,在甲板上乱窜乱跳。 旋即有个丫头追出来,把那小狗抱住,又抱怨道:“怎么不好好地看着,这是奶奶最疼爱的狮子狗,朝夕不离的。若是跑丢了,看不把你的皮揭了去呢。”说着,就将狗儿递给身后赶来的另一个女孩子。 身后那丫头便念叨说:“既然是奶奶最疼爱的,如何不也一块儿带着去住客栈呢,反而把它留下。” 先前的气道:“你还敢犟嘴不成?只因怕客栈里人多手杂,更加容易丢了才留下的。” 云鬟瞅了一眼,不以为意。 这邻船的仿佛是个小小地官宦人家,白天停靠的时候,那中年男子一身绫罗,派头非凡,带着夫人便上岸去了,听那留下的丫头说,是怕夫人晚上晕船,故而去住客栈了。 正模糊欲睡中,晓晴进来要伺候她吃饭,见如此,正有些不敢打扰,云鬟转头说道:“我不饿,今晚上不吃了。” 晓晴略微犹豫,便小声道:“世子方才命人去岸上叫了几样菜,说都是主子爱吃的呢。” 云鬟眨了眨眼,道:“我现在吃不下,你出去说……” 尚未说完,就见帘子一掀,赵黼走了进来,问道:“怎么了,莫非是身上不好?” 云鬟只是有些乏累罢了,见他进来,便不由打起几分精神,略坐直了些,道:“并没有,好好的。” 赵黼笑问:“既好好的,如何不肯吃饭?”说着,便握着手道:“是从当地有名的‘第一楼’上叫的菜,你尝尝去,管保爱吃。” 云鬟知道若不去,他必然不肯依,只得随他出来。 果然见满桌子色香味俱全,不过是红烧铁狮子头,火锅鸡,瓦块鱼,爆炒鲜虾,又有油面窝窝,蟹黄包子等,并一瓶十里香酒。 自从一路而来,但凡是沿路停靠,赵黼定会叫人去寻当地有名的吃食来,纵然云鬟并不挑剔吃喝的,也觉十分尽心了,当下只得坐了。 赵黼说道:“连日乘船,天又凉了,热热地吃个火锅驱驱寒气倒是好。”不由分说给她舀了一碗。 云鬟本不想吃晚饭,被他一闹腾,便吃了半碗鸡汤,小半个狮子头,窝窝、包子也各自吃了两个,倒是鲜甜可口的很。 赵黼知道她不胜酒力,便自己喝那瓶酒,陪着吃过了,又叫小厮拿了冬枣脆梨来,捡着那圆润好看的挑给云鬟吃。 此刻夜幕降临,外头的船上都挑起灯笼,一眼看去,就仿佛来至城内,又有许多歌唱说笑之声,随水而来,竟比住家还要热闹。 赵黼因挑着冬枣,便对云鬟道:“可惜只是赶路,不然便带你出去四处逛逛也好。” 云鬟吃了两个枣子,已经有些受用不了,正想着要开口回去睡,赵黼已看出她的意思,便道:“才吃了饭,不可立即就睡,说会儿话,也好消食。” 他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就在那给梨子削皮,动作竟极为娴熟。 云鬟怔怔看着,见他的手稳且灵活,虽削的飞快,但那梨子的皮儿竟纹丝不断,片刻的功夫,桌上便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圈儿的梨子皮。 云鬟正盯着看,眼前便多了一个水汪汪的梨,赵黼已经笑道:“看什么看?是等不及了么?喏,吃吧。” 云鬟这才醒悟是给自个儿的,见那梨子又大又圆,摇头道:“吃不下……”又想是他亲手削好的,不肯拂逆,便道:“不然,切开罢了。” 赵黼挑眉:“不能分梨的,这你也不知道?” 云鬟呆呆地握着梨,不知该如何是好。 晓晴捧了银盆上前,赵黼洗了手,拿帕子擦了干净,又说:“我听你前儿有些咳嗽,若实在吃不下,就先放着,等让你的丫头给你加些冰糖雪蛤之类,熬煮了吃,又润喉又养肺。” 云鬟欲言又止,最终默默说道:“多谢世子。” 赵黼似笑非笑:“谢谁呢?” 云鬟一怔,抬眸看了他片刻,才隐约恍然,便转开头去。 赵黼含笑看她:“别赖账啊,我这儿记账,利息是要翻倍的。” 正在此刻,忽地听见外头有人道:“艾老爷,今儿不是要住岸上么,如何这样快回来了?” 有个略粗沉的声音道:“因那客栈也有些不如意,倒还不如回来住的好,何况明儿一早开船,也怕耽误了,因此吃了饭就回来了。” 云鬟闻声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是隔壁船先前带着夫人上岸的那“艾老爷”去而复返,身后便跟着一个披着大氅戴着风帽的女子,正是那艾夫人了。 云鬟见这一幕,心里仿佛有些异样,还未细想,下颌便给人捏住,只得回眸,却见赵黼轻声道:“如何又走神了呢?” 第233章 灯影之下,目光相对,恍然若梦。 云鬟欲避开他的手,赵黼微微用力,又笑说:“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此刻对面儿那些人已经入了船内,依稀听见几声狗叫声响传来。 有个女子叫嚷说道:“快快,快把这脏东西拿开。”很是不耐烦之意。 赵黼也听见了,便转头看了一眼,便说:“那有什么可看的?” 此刻那狗叫声越发大了,又有人乱纷纷在说什么,半晌,才有一个丫头又抱着那小巴狗儿出来外间。 赵黼见那狗儿雪白一团,不由靠近云鬟,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你家里的那小雪了?” 云鬟推开他的手:“该睡了,明儿还要赶路。” 赵黼道:“阿鬟,天儿都冷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睡?” 云鬟心一沉,抬眼看向赵黼:“世子是当真么?” 赵黼同她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说:“我是好意怕你冷罢了。做什么这样瞪我?” 云鬟当下不再言语,转身进了里间儿。 是夜,果然起了风,毕竟已快十月,河面上吹来的风越发冷了,晓晴起来给她加了个小小地炭炉,方觉着好些。 如此模模糊糊,将睡未睡的时候,便听到外头又汪汪地几声犬吠,依稀又有喝骂之声。 云鬟睡得很不安稳,辗转反侧了几回,听那犬吠的更加激烈,然后却响起很短暂地低低哀鸣,从此之后,便复又沉寂下来。 云鬟起初还不觉如何,将白日黄昏所见,到晚上种种统统想了一遍,不由略觉惊心。 当下翻身坐起来,坐在床板上又出神了半晌,待要叫晓晴,却听得她沉酣的呼吸声,于是仍旧打住。 只下了地,披衣往外而来。 赵黼睡在对面儿的船舱内,也未曾关门,只垂着帘子。 云鬟走到门口,悄声叫道:“世子?” 里头毫无声息,云鬟转身来至舱门处,往外打量了一眼,见此夜,天青月圆,所有船只都停靠在一块儿,灯火辉煌,竟仍有许多人未眠,依稀还有些许丝竹跟说笑之声。 然而对面船上却是鸦默雀静,狗叫声也消失了。 云鬟又想起先前所见那艾老爷艾夫人从岸上回船时候的光景,心里不由有些怦然而跳,终于又转回身来,走到赵黼房间之外,略一迟疑,撩起帘子走了进内。 里头已经熄了灯,光线暗淡,看不清楚,云鬟忽地有些后悔没有取一盏灯来,视线渐渐适应了里头的光线,借着背后幽淡的灯火光,便看清赵黼所在的床帐,云鬟走到前面儿,站定了唤道:“世子?” 里头悄无声息。云鬟只得走前一步:“世子,世子醒醒。” 仍是无声无息。云鬟几乎怀疑赵黼不在船上,当下上前将帘子轻轻掀起,依稀便见到里头躺了一个人。 略松了口气,便又唤:“六爷,我有事儿相告,且醒醒。” 赵黼仍不做声,这便有些奇异了。 ——这个主儿行伍出身,武功又高,其机敏警惕,异于常人。 何况云鬟又并非对他一无所知,自最明白他纵然是看着睡梦酣然,实则外间但凡有一丝异动,他都会第一时间反应。 又怎会如今夜这样?甚至连叫数声都不醒? 云鬟当即明白了几分,脚下往后一退,便要退出门去。 只是才一动之间,便觉着冷风嗖嗖,风中似有狗儿的哀鸣,眼前也又闪现那艾氏夫妇回船时候的情形。 云鬟止步,复站了片刻,才轻轻一叹,回身道:“六……六哥……” 慢慢地话音未落,就听见隐约有一声笑,旋即是赵黼懒洋洋道:“半夜三更的,怎么有猫儿叫呢。” 云鬟见他“终于”醒了,便敛手垂眸道:“世子,我有要事相商。” 赵黼坐起身来,又打了个哈欠:“六爷正做美梦呢,你偏来打搅,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能明儿再说么?” 云鬟道:“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赵黼诧异:“谁死了?”眼珠乱滚,“总不会是你那碍眼的丫头罢?” 云鬟咳嗽了声,皱起眉头。 赵黼方道:“我说笑呢,到底是怎么样,你过来同我细说。” 云鬟见他起身,如何还好过去,便走到桌边儿上,去找火折子点灯。 赵黼望着她的背影,本还想调笑两句,可是满心情绪乱涌,竟然无法开口说笑,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灯影明灭中的她的背影,眼底透出怅惘之色。 云鬟总算点了灯,望着那一团明光,徐徐松了口气,又听耳畔没有赵黼聒噪声响,便回头看他。 谁知他竟定定地正望着自己。 云鬟不知他是如何,心中寻思,正要说话。 赵黼忽然道:“你可知道,先前在可园里……中秋那晚上,我跟那小厮旺儿说话……” 云鬟见他忽说起旺儿,越发意外。听他道:“他说此刻他有妻有女,但每每却仍是会从噩梦中醒来,以为仍流浪于街头。你可知当时我是如何想法儿?” 云鬟道:“世子是如何想法?” 云鬟心里只是想:赵黼从来目无下尘,竟肯跟旺儿闲话,又听他说这些家常,莫不是心里觉着可笑? 不料赵黼道:“我听了后,心里感慨的很,原来这小子竟也会跟我一样。” 云鬟诧异:“旺儿怎会跟世子……有什么相似?” 赵黼忽地往后一倒,又躺了回去,思忖说:“我心里也自不信。但是,只有我自个儿知道,我也是跟他差不多的,睡梦中每每惊醒过来,都还以为是先前呢……整个人浑浑噩噩,非要仔细寻思半晌,才知道到底此刻……是前世今生呢。” 方才他正睡着,实则是睡不沉的,几乎在云鬟才打开她那间的房门之时,赵黼已经听见了,起初以为是晓晴,只听着脚步声大不同,才明白是她。 赵黼万万想不到她是来找自己的,只听她脚步轻轻悄悄地,心里竟有种大不祥的想法,后又听她来到自己门口略站片刻,竟又去了舱门处…… 那时候赵黼已经起身,几乎按捺不住要跳下床来。 谁知,最后她竟掀起帘子走了过来。 当时他躺在床上虽看着静静地,一颗心却仿佛要跳出胸口。 赵黼说着,转头看向灯影中的云鬟:“可是我又羡慕那旺儿小子,他说他醒来后,总要立刻摸一摸身边儿的他娘子跟那小鲤鱼,才会醒悟此刻是真的。但是我……” 云鬟此时此刻才总算明白了他是何意思,无言以对。 赵黼却又放低了声音,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是他一样,伸手一探,就能碰到枕边人?若是你在身旁,我看一眼,便知道今生前世,就不必那许多的苦苦挣扎反复了。” 云鬟垂眸,脚下不由往后撤了一步。 赵黼目光一动,却又转开头去,只隐隐地笑叹:“你六哥哥是不是在痴人说梦呢?” 云鬟只是静静默默地站着,赵黼眨了眨眼,忽然说:“你不是有事儿么?还不说,白在那里站着冻坏了。要不然就过来坐。” 云鬟见他终于问起来,才忙敛了心绪,道:“我、我疑心……邻船上出了人命案子。” 赵黼本懒懒地,听了这话,才又笑道:“什么?你看见有人杀人了?” 云鬟摇头:“并没有看见。” 赵黼道:“既没有看见,如何知道出了人命?” 云鬟道:“先前那艾老爷带着夫人上岸,说是要去岸上住宿,谁知先前咱们吃饭的时候他们竟回来了,我……当时看着艾夫人,她走路的姿势跟先前很不同……” 赵黼琢磨道:“夜影昏暗的,人又仓促,你如何就能看清?且单凭这个,怎能判定死了人?” 云鬟回想当时:白天艾夫人上岸,她也是见过的,当时艾夫人从甲板上往岸边去的时候,摇摇摆摆,小心翼翼,需要丫头跟艾老爷搀扶接待,才好歹地上了岸,还因此惊呼了几声呢。 然而回来之时,却走的平稳踏实,看那行止,气定神闲,就仿佛打这甲板上走过千万次一样。 且根据云鬟所见,这回来的艾夫人,虽看着脸儿是先前那位,却仿佛比先前那位在个头上略有些差异。 再加上先前丫头们说艾夫人对那小叭儿狗十分喜欢,但是这回来的艾夫人,听见犬吠,反而厉声呵斥。 而那小狗儿也仿佛不认得女主人了似的,一味狂躁地叫,先前又乱叫了一阵子,却又很快没了声音。 云鬟说罢之后,赵黼皱眉想了半晌,说道:“这狗嘛,毕竟不是人,或许一时性子躁动乱咬主人也是有的。至于你说的那女人上船下船样子不同,或许是她……先前身子有些不适,后来,或许是因为白天走了一趟,熟悉了自然不怕了,种种原因都是有的,何必细细追究这些没意思的?” 云鬟道:“世子……” 赵黼又说道:“何况这什么艾老爷是跟他夫人同行的,难道会不知道他夫人换了人?且仓促中又哪里偏巧找个跟他夫人一模一样的人去?” 云鬟道:“那倘若这艾老爷原本就图谋害死夫人,早就预备了这样一个人以偷梁换柱呢?” 赵黼皱眉道:“他吃饱了撑的是怎么?若是厌倦了正妻,休了就是了,何苦费这周章,又另外再找一个长的一样的,平白添堵么?” 云鬟见他振振有辞,无言以对。 赵黼见她低头不语,怕她不快,便跳下地来,笑道:“我看你是当那什么典史当的太长了,所以就养了个疑神疑鬼的毛病儿。好了,不要去管这些琐碎闲事了……站了这半天,你冷不冷?” 说着,便来握她的手。 云鬟却一甩手,后退一步,淡淡道:“既然如此,不敢打扰世子安歇,告退了。”说着便转身出门去了。 赵黼在后,目瞪口呆,半晌笑道:“好好,脾气越发大了……”叹息了几声,自己倒了一杯茶吃了,想到方才云鬟所说,便走到窗户边儿上,将窗扇推开,往外打量。 却见对面那艘船静静停着,仿佛众人都安歇了。 那什么艾老爷带着艾夫人下船上船的情形,其实有不少人看见,赵黼也自无意扫了两眼,只是多是看那艾老爷罢了,哪里会格外留意一个妇人,又哪里会在意她是高是矮,走路什么姿态? 入夜后,这邻船上种种声响,赵黼其实也都听见了,只不过这些无关紧要的他人之事,就算闹得天翻地覆,他也是懒得沾手,何况如今只两声狗叫而已。 且说云鬟回到自己房中,想到赵黼方才漫不经心之态,不由重重叹了两声,便又上榻去睡。 只是赵黼有一件事说对了,她毕竟当了两年的典史,的确有些养成习惯,一旦发现不妥,心里总是惦记着,竟不停地回想那艾老爷艾夫人两个上船下船之态,耳畔也不停似有犬吠声响,闹得心烦意乱,头也有些疼。 如此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睡了。 次日绝早,船家早起洗漱,做了早饭,准备吃饭后启程赶路。 而各艘船上众人也都醒来,纷纷各行其事。 赵黼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舒展身子,江上清早的风甚是清冽,赵黼深深呼吸两口,笑道:“好爽快!” 正在这会儿,却见对面船上,窗扇打开,露出一个妇人的脸来,生得倒是颇有些姿色,正是那艾夫人,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乌云松松地,尚未上妆。 此妇望见赵黼之时,微微一怔,继而笑了笑,又将窗扇缓缓落下。 赵黼瞥见这幕,不免敛了笑,有些若有所思之意。 此刻,便见对面的船头上那艾老爷也走了出来,两个人隔船相见,这艾老爷便忙向着他拱手笑道:“鄙姓艾,乃山东人士,往京城探亲去的。兄台器宇非凡,不知高姓大名?” 赵黼道:“姓赵。进京的。” 艾老爷笑说:“原来是同行,不知赵爷在哪里高就?” 赵黼道:“一介武夫罢了。” 艾老爷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原来是位军爷,失敬失敬。” 两人才说了几句,忽然间听见隔着三两艘船,有人尖叫起来。 赵黼扬首看去,却听那边儿有人惊慌道:“死了……死了!” 又有人说:“快捞起来看看!” 赵黼一听,回头看船舱内并无动静,当下便极快地从甲板上往那边儿船上去看究竟。身后艾老爷呆了会儿,便也跟了过去。 第234章 原来就在那靠岸的两条船之间,碧绿水中竟浮着一团雪白色的物件儿,旁边的店家正用钩子长渔网等物将其打捞起来。 赵黼早看清楚,这岂非正是艾老爷船上那条小叭儿狗? 众船家客商等也都围看惊啧,有的便说道:“这狗儿不是能凫水的么,如何就淹死了?” 又有的说:“这种叭儿狗是西洋种,极名贵的,不知是哪家丢了的?” 赵黼不言语,只斜睨身边儿之人。 正那艾老爷上前,满脸惊慌痛惜似的,道:“这原本是我们船上的,昨晚上忽然不见了的,原来竟淹死在水里,可怜我内人只以为走丢了,还伤心的很呢!” 当下唤了一个小厮来,就把这狗子包了起来,又吩咐说:“不必拿回去给奶奶看了伤心,只拿去岸上找个地方好生埋葬了罢。” 众人当下才都散了。赵黼便慢慢地踱回船上,正云鬟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正站在船头上相看,见他回来,便问:“可是发生何事了?” 赵黼道:“你随我来。” 当下两人进了船舱,赵黼才把方才发现死了的哈巴狗的事儿说了一遍。 赵黼又补充说道:“我看那狗不像是淹死的,脖子耷拉着,有些异常,反而像是给人捏断了颈骨而死。” 云鬟正想着昨晚上那一声狗儿哀鸣,闻言一惊:“果然是给人杀死了的?” 忽地又想起,昨晚上那一声犬只的哀鸣之后,仿佛果然有一声“噗通”之声。 想必是有人杀死这狗儿后,将那尸首扔在水中,本想让它随水而去,一夜之间,自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因昨夜一阵乱风,反而将这狗儿的尸首吹到了船只之间耽搁住了。 此刻赵黼抬眸看她,说道:“你……昨晚上说的那些话,可是当真的?” 云鬟点点头,赵黼又问:“可是你如何断言真正的艾夫人已经死了呢?纵然是李代桃僵,又或者她现在不知被藏在何处?” 云鬟见他认真说起案情,不觉也凝神道:“这个我也曾想过,然而这船是往京内去的,中途换人,自有个缘故,也该早就周详妥当,又怎会撇下一个活口留作后患呢?自然是杀人灭口最为利落干脆。” 这会子太阳升起,有些船只已经开始启航,舱外时不时地见有船慢慢驶过,悠然水上,倒有几分风景如画的意味。 赵黼道:“你既然想到这点儿,那……你能找到他们藏尸的地方在哪里?” 云鬟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连那个都知道了……不过……” 赵黼问道:“不过怎么样?” 云鬟道:“昨晚上他们上岸,是雇了轿子的,只要找到那抬轿的轿夫,查问他们一路去过何地,自然就会找到端倪。我猜他们既然要杀人,必然会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动手。” 赵黼点了点头,垂眸沉思。 云鬟同他说了半晌,心中一动,便问道:“为何六爷好似留意起此事了,昨晚上不还说……” 就算是看见那叭儿狗死的可疑,以赵黼的心性,只怕也是懒得管的,这却如何? 赵黼见她问,微微一笑,说道:“我方才在外头看见那艾夫人了。” 云鬟疑惑问道:“是么?然后又如何?” 赵黼抬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忽然想起……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 云鬟更为惊疑:“是在何处?” 这般关键时候,赵黼摊手笑道:“便是这个想不起来了。” 云鬟不禁也哑然失笑。 自然不是人人都似她一般,过目难忘,对赵黼而言,他一生之中见过的人不计其数,经历的事也光怪陆离,自不会样样儿都清楚明白。 比如之前云鬟遭遇的卢离事件,赵黼虽然影影绰绰记得有此事,只是若要他像是云鬟一样说出案发时间、地点人物等,那可是万万不能的,他紧紧记得一个首尾:崔云鬟在家庙被劫,以及最后的白樘破案。 话说至此,两人相对默然。 原来因为这话头,让云鬟想起先前的一件事。 云鬟心里反复掂掇了会子,才开口道:“我有一事不解,希望世子不会怪我唐突。” 赵黼笑说:“我怕你不肯唐突才是真的。” 云鬟只不理这话,停了停,便道:“先前……在京内的时候,恒王府跟雷扬对手,你为何……竟差点儿中招?” 在恒王府事件之前,云鬟就已经怀疑赵黼是跟自己一样儿的,只是在差点儿被雷扬所伤之后,却让云鬟有些不确定了。 直到在季陶然府内两人说了明白,云鬟每每想到此事,便认定是赵黼故意而为、好迷惑她的,心里还暗“敬”他够狠。 但是……现在却有些不大确信了。 赵黼见她问,哈哈一笑,就把雷扬前后的变化,以及阴差阳错用的左手剑之事都说了。 云鬟静静听完,也许是去了疑团,心里略觉着有些松快。 赵黼说罢,却又觑着她道:“你既然问了,那么我也要问问你。” 此刻晓晴送了茶上来,云鬟徐徐喝了口,吁了口气:“世子要问什么?” 赵黼道:“你叫我什么?” 云鬟瞥他一眼,看向船舱外头,却见河面上已经有白帆点点,已经有船只在赶路了。 云鬟便面不改色,轻声道:“六哥。请问你要问什么?” 赵黼低头一笑,才咳嗽了声,问道:“你既然恨我,又为何叮嘱雷扬,让他在云州帮我?” 一语方罢,云鬟手一晃,茶杯里的水也随着荡了荡。 云鬟却仍目不斜视,片刻才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极小的桌几,赵黼抬手,长指在她的额上轻轻一点,道:“你也不用装了,雷扬都跟我招了,是薛君生那个小子去传的话,这京内除了你,只有我四叔能指使他那样做,不是你,难道你让我怀疑四叔也跟你我一样‘未卜先知’?” 云鬟随着他的手指微微歪头,眼睛眨了眨,忽地睁大双眸:“我想起来了。” 赵黼见她话头不像,问道:“想起什么来了?” 云鬟蹙眉,盯着前方地面儿,说道:“我想起,昨晚上看见那艾老爷艾夫人之时,他们两人的大氅之上,曾沾了几个苍耳!” 赵黼也皱皱眉:“好端端地怎么又说他们。” 云鬟转头看他,肃然说道:“世子,他们原本是去城内吃饭的,而这苍耳子,只在野外才有,他们两人是乘轿的,深更半夜如何会去野外?” 赵黼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他们就在这有苍耳子的地方,杀害了真正的艾夫人?所以,只要找到这一段路上有苍耳的地方,就会找到尸首?” 两人说到这儿,赵黼起身走到舱外,扬首一看,却见邻船正准备扬帆而行。 云鬟此刻也跟着走了过来,见状道:“他们要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此刻船老大也来请示要不要立刻启程,赵黼心念转动甚快,便道:“不忙,且再稍等一等,你速速去岸上,到县衙里去,就说……” 那船老大忙忙地应声,果然便叫了一个能干的徒弟过来,让快快前往衙门。 半晌,果然有几个沧州府本地的公差鸡飞狗跳而来,进门见了赵黼,齐齐跪地。 赵黼道:“听好了,本世子怀疑昨晚上有人在本地犯了人命大案,并将尸首弃留于本地。你等速速去找昨晚上在这儿接了姓艾一家儿的轿夫,问他们一路前往何处,逗留几时,并格外留意路上会有苍耳的地方,细细搜查,不得有误。” 公差们听得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却不敢怠慢,只忙领命,又惶恐说道:“不知道世子竟然驾临,有失远迎,何况此事要细查也需要些时候,还请世子到府衙里去歇息等候才好。” 赵黼道:“我没这空闲时间,着急上京呢。你们只管去查,有了发现,便立刻派人快马去下一个渡口找我回禀。” 众人忙都答应,这才唯唯诺诺下船。 其中一个小声说道:“怎么晏王世子竟会来本州?又无端说什么人命案件儿,就叫我们去查,是谁行凶,是谁被害,头绪也好多些才是呢。” 另一个道:“你敢当着世子的面儿说这话?” 那人讪笑起来。那捕头便道:“都不必多说了,既然世子吩咐,大家就谨慎行事就是了,找到了,便是大功一件。横竖就去先找那昨晚接送艾老爷的轿夫。” 众人恭恭敬敬送了这船离开,才忙不迭地分头行事。 且说赵黼这一船扬帆而行,不多时,便看见艾老爷那艘船在前方。 船头上,风烈烈,云鬟微微侧身,问赵黼道:“你说沧州府会不会有所发现?” 赵黼见她避风,脚下挪动,转到她跟前儿略挡住了,才回答道:“只要你所推的不错,只要他们勤谨些行事,一定会有发现。” 只要艾老爷果然犯案,而云鬟推理的种种都中的话,事实便在那里。 何况有赵黼亲口的吩咐,这些公差们自然不敢怠慢懒惰,两下里相凑,在赵黼看来,绝不会落空。 云鬟听了这句,竟觉比所有的话都动听,心里踏实且受用,便垂眸微微一笑。 赵黼斜睨看见,心头却不禁一荡,喉头就随之动了动。 因此刻船顺风行的甚快,云鬟有些头晕,正要回去略坐一会儿,赵黼握着手臂,转身看着她问道:“先前那句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云鬟一怔,抬眸看他,却见他双眸闪闪,俯视过来。 云鬟心中竟是一悸,便道:“什么话,我忘了。” 赵黼道:“不打紧,我记得牢——你为何吩咐雷扬救我?” 云鬟转开头去,淡淡道:“说了此事与我无关。” 赵黼也并不恼怒,只轻声道:“你若不回答,横竖要回京了,我亲自去问薛君生就是了……” 他本来并没别的意思,谁知听在云鬟耳中,却仿佛要挟一般,顿时面色便冷了几分,眼底也泛出几分不悦来。 赵黼哪会不知?便笑说:“你这是什么和善的表情?你没回京大概不知道,你的薛哥哥如今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纵然我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的。不然我四叔恐怕也要不与我甘休。” 云鬟见他笑吟吟地,仍有些不敢放松,便道:“当真么?” 赵黼道:“骗你做什么,就差这么几步路就进了京了,我自己找不自在不成?” 云鬟略松了口气,便将手臂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转身走开两步,却又停下。 此刻船行如箭,底下河水溅起浪花,两岸苍山如墨画。 而眼前江面,涛走云飞,山峦城镇隐隐,江水泛波……甚是波澜壮阔。 云鬟凝视前方,半晌,略回头道:“我虽然想跟世子两不相干,但是……也并不想看你有什么意外。对我而言,世子虽则曾如夙世仇敌一般,但是对更多的人而言,世子却是……独一无二的守护者。不可或缺,也不容有失。” 她的声音很是平静,此时此刻,听着有些似是白清辉那种冷冷清清的声调,但是在赵黼听来,却仿佛惊涛骇浪,雷霆闪电,竟让他整个人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云鬟说完,便又走两步,进船舱之中去了。 当夜,船果然来至津门外码头,虽已经接近天子脚下,却因天晚了无法进城,因此数百艘船只都停在码头处,又有大半儿弃船上岸,寻觅客栈住宿,等待次日再乘车进京。 艾老爷的船只才停靠妥当,就见后面儿也有一艘船来到,回头细看,却见有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站在船头,正打量着他。 艾老爷忙满脸堆笑,拱手作揖:“赵爷,真是巧,这么快又遇见了,赵爷也是要上岸?” 赵黼只一点头,便道:“我正想呢,不知道哪一家儿客栈妥当,哪一处地方好玩儿。” 艾老爷哈哈说道:“八大胡同那边儿是最好玩的,要什么有什么,我住在狮子林那边儿的同福客栈,那是极好的,上京的官宦们都住那处。只不过要早些定好,不然晚了就没房间了。” 赵黼说道:“你像是很清楚这地方,倒是经常来呢?” 艾老爷还未回答,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笑道:“爷见了人就忘情了,有什么话,也上了岸再说呢。”说话间,便见艾夫人从舱内走了出来,抬头时候,便又瞥了赵黼一眼。 淡淡夜色中,赵黼眉头一蹙,此刻,他忽然隐约想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位“艾夫人”。 第235章 目下本朝兵部有两位侍郎,一位葛惊鸿,另一位杨侍郎,年事已高。 赵黼所记不错的话,杨侍郎将于半年后请辞,继任者,是现任的兵部主事隋超。 隋超乃山东人士,因外出游学之故,不免疏慢了家中,发妻因操劳过度早早亡故,只有一个妹子伺候父母。 等隋超考中科举之后,父母也因年老体弱相继离世,隋超便将妹子嫁给当地一名小吏。 后来隋超入了兵部,声名鹊起,他的妹夫——这名小吏因先前曾进京过两趟,着实羡慕天子脚下的风光。且又自觉在当地碌碌无为,又贪恋京城繁华之地,便百般撺掇娘子,终于选定某日,上京投奔隋超。 这一赌果然赢了,他们两口子上京之后,隋超于半年后从主事升为兵部侍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可惜……隋超是个福大命薄之人,在擢升为侍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暴病身亡。 当时赵黼也曾去“吊唁”过。 津门渡是天子脚下第一大渡口,码头上声音嘈杂,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赵黼不敢放松,见底下人搬运行李等,他便一手握着云鬟的手腕,一边儿将此事说明。 云鬟听罢,说道:“原来这艾老爷,就是前去投奔隋主事的那名小吏?” 赵黼说道:“应该就是此人了,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见过他,反而是他的那内人……我无意中曾瞧了一眼。” 云鬟琢磨问道:“她纵然上京投奔,也是个内宅之人,你如何能见到,又如何偏能记住?” 赵黼见她问的详细,那手忍不住顺着腕子往下,竟握住她的手儿,又在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云鬟侧目看他,眼神泛冷。 赵黼倒是不好说,看了她这种眼神,只会叫他越发心动难耐。 却很是知机地停了,又笑说:“我正要说呢,当时我去吊唁,她就站在灵桌之后,我无意看了一眼……当时觉着……她看我的样儿有些奇异。” 赵黼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不过一个内宅女子看他的眼神那般,自然也有些印象。 先前在沧州渡头,那女子抬窗一瞥间,赵黼只觉着略有眼熟,却想不起来,直到方才他跟艾老爷说话,那女子又走出来拦挡,那滴溜溜的眼珠子里似透着几分警觉,又仿佛是憎恨之意,这自然是极少见的。 联系他们乃是上京去的,只怕无误。 赵黼便道:“我本要再打听一下他们是否是去投奔隋超的,怕露了行迹,暂且作罢。” 云鬟垂眸道:“我……也依稀记得,当时好似因为隋超的死,有些风波来着……” 赵黼笑道:“你果然也记得?” 云鬟毕竟在王府内宅,听说的不过是底下的闲言碎语,赵黼又不会跟她详说外头的事儿,因此云鬟不免一知半解。 可此事,却是赵黼最清楚的——他在别的上头留心有限,但隋超这件事,非同小可。 当时城内有些流言,说的竟是……兵部隋侍郎的死,跟江夏王赵黼脱不开干系。 这其中却有个原因。 因在隋超出事的前半年,云州方面,辽军又因隆冬将至而进犯边界。 彼时镇守云州的是赵黼的部下何进,何进因跟随赵黼许久,也算是久经战事的,早已经熟悉了辽军的打法儿,因此并不惊慌,只按部就班行事。 谁知正在有条不紊击退辽军之时,兵部忽然下了一道策令,进是命何进迅速出击,歼灭来犯之军。 在冬日出战,本是大忌,毕竟漠北之地都是辽人的天地,地形等也都是他们熟悉,云州军只要将辽军挡住,过了半月,他们自然就退了。 然而兵部竟催的甚急,何进本想传信询问江夏王是否可行,然而因军情紧急,何况一来一去京城,最快也要两个月时间,何进无法,只得遵命。 如此贸然出击,正是以己之短,迎彼之长,很快就一败涂地,出城的两千兵马,折损了一半儿,辽军趁机掩杀残军,追到云州城下,若非守城将领死战,只怕云州也已经沦入辽人口中食了。 这一件事,三个月后才传回京中,赵黼竟不知此事!当下飞马来至兵部兴师问罪。 正兵部也因此事而惶然不已,众人团团围坐说起来,此命令竟是出自侍郎隋超之手。 正在质问隋超之时,赵黼已经赶到,因知道是隋超所为,不由分说,竟动起手来,一众兵部官员忙上来拉扯解劝。 隋超本是个文官,赵黼虽不肯用十分力,将他一推,便已经够他受得。 赵黼又咬牙骂道:“你到底是吃了什么脂油迷了心,你莫非是不灭我大舜将士不罢休?你到底是舜国的人还是辽人?大舜有你这种尸位素餐的官儿,只怕灭亡有日!” 其实早在此事之前,赵黼就有些察觉,仿佛辽军对于舜军的调动安排等,总会事先有些察觉,赵黼暗中怀疑是不是兵部之中有辽人的细作,正在暗暗查找之时,却又生出此事,当下一股火儿都在隋超身上。 众兵部官员听了这样的话,都是胆战心惊,如呆如痴。 隋超被他推得撞在墙上,便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听了他这几句,脸色从雪白转作通红,又慢慢面无血色。 半晌才说道:“此事……我会给众位一个交代。” 赵黼余怒未休,冷笑道:“交代?你且想想,就算奉上你的命,你能不能给云州那些被你害死的千余将士一个交代!” 此后,不出七天,就传来隋超暴毙的消息。 而外头众人竟都说,隋超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先被江夏王殴打了一顿,又抑郁成疾,内忧外患,药石无效,因此才一命呜呼的。 云鬟听赵黼低声说罢,不由道:“这隋超之死,只怕有些蹊跷。” 赵黼点头道:“我虽然深恨此人,不过也觉着他死的太过突然,所以当时我想去瞧一瞧他的尸身,却被那些无知之徒给拦住了。” 前世的江夏王嚣张跋扈,从来目中无人,然而毕竟“入土为安”,就算隋超跟他再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至于就掀了人家的棺材,因此在场众人齐齐上前阻拦,才惊动了后面的女人们。 云鬟听了,不由低声道:“该。说什么去吊唁,原来是去闹人家灵堂的,任凭是谁也不会答应。” 此刻人来人往,声音喧哗沸腾,云鬟只当自己低声嘀咕,赵黼是听不明白的,谁知他别的听不明白,但凡是她说的话,却是字字清晰,当下便握紧了手儿道:“你说什么该?” 此刻晓晴因走过来,说道:“东西已经都运到马车上了,我看过船上,并无遗漏的。” 云鬟才道:“吩咐他们往狮子林的同福客栈去。” 赵黼喜喜欢欢地同她一块儿上了车,晓晴在下面看了会儿,只得坐了后面一辆马车。 且说众人离开后,赵黼原本乘坐的那艘船上,那船老大便喜气洋洋地说道:“你们知道么?这位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晏王世子呢!” 因先前赵黼吩咐他去找沧州府的公差,故而才知道他的身份,战战兢兢了一路,也忍了一路的得意,这会儿见人走了,才终于说出来了。 旁边那船上的人听见了,也不忙做活,忙凑过来问道:“果然就是那个才在江夏口打了胜仗的晏王世子么?你别是胡说的,听说世子已经在京内听封了呢,怎么又会在这儿?” 船老大道:“我哪里是胡说?真真儿的世子!”当下就把在沧州府叫公差一节说了,因眉飞色舞道:“世子说那岸上出了人命大案,叫公差仔细搜寻呢!那些差爷见了他,都恭恭敬敬,老鼠见了猫儿似的,还能有假?” 那人惊奇问道:“出了什么人命案子,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船老大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听闻跟你先前载的那艾老爷有关罢了。” 谁知正在这会儿,跟随艾夫人的那小丫头因遗失了手帕子,便要回来找,就偏巧听见了这话,当下帕子也不找了,忙忙地就回到车上,把此事跟艾夫人说了。 那艾夫人听罢,问道:“他们当真这么说的?果然是晏王世子?还提到老爷?” 小丫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绝没有错儿,才赶紧回来告诉奶奶的。” 艾夫人眼神闪烁不定,却笑道:“你做的很好。行了,此事不用告诉别人,世子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听听就算了。” 是夜,赵黼果然来至同福客栈,也的确如艾老爷所说,这家客栈因大有名头,一早儿就客满了。 赵黼因想着要近便地盯着那两人,自然不依,正要闹腾,云鬟走了过来,低低道:“既然没有,你硬逼他也是无用的。”将他袖子一扯。 赵黼回头看她,云鬟因对那客栈老板道:“方才掌柜的翻看簿子,我无意扫了一眼,原来今儿所记录在册,预定要来住的有一位礼部的主簿大人?” 那掌柜吃了一惊,忙又翻回去细看,才陪笑道:“正是的呢,预定说黄昏时候必到的,虽然现在还没来,只怕有点什么路上耽误了,且这是位熟客,我们不敢得罪……” 赵黼心道:“你还不知什么叫得罪呢。” 却见云鬟仍是淡淡一笑,竟道:“不叫你得罪人,只是今晚上这位大人是来不了的。” 掌柜的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赵黼也看向云鬟,以为她要用什么法子哄骗这迂腐掌柜。只听云鬟正色道:“今儿南越派了使者,下午才到京内,礼部取消休沐,上上下下都忙着接待,哪里还有空离京?” 掌柜的大吃一惊,却疑心云鬟是在哄赚自己,便笑道:“这位公子,您别拿我们玩笑呢,若是回头林主簿来了,我们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云鬟想了想,道:“你这里京内客人云集,必然有下午来入住的客人,你只管问一问他们,今儿南越是不是来人就是了,礼部的接待务必要三天,我敢打包票,这位林主簿明儿还来不了呢。” 掌柜的心下忐忑,翻了片刻,果然找到一位京内来的客商,最是个消息灵通的。 悄悄一问,这客人笑道:“可不是南越来人了么?我下午便说过,南越使者的打扮甚是奇特,如何你竟没听见?听说今儿礼部安置了,明儿还要见几位王爷呢……这次南越使者来的仓促,今晚上礼部的人只怕要忙个通宵。” 掌柜的听了这实落话,方才满面春风,忙对云鬟道:“是我疏忽了,还是这位公子聪明有见识,我这就给您安排入住。” 当下忙点了房间,让小二带着上去。 上楼之时,赵黼边走边看着旁边的云鬟,见她目不斜视面色淡然地,便忍不住轻轻举起手肘,在她臂上碰了碰。 云鬟道:“做什么?” 赵黼喜上眉梢似的,又问:“你哪里听说南越使者来京的?连我都不知道。” 云鬟波澜不惊:“我记得的。世子贵人事多,自然不记得。” 赵黼皱紧脑门:“我倒是恍惚记得南越曾派人来过,却实在不记得是这一天,你如何都记得?” 忽然心思一动,想起那艾老爷家的事儿,——如何在那样黑夜里,她一眼就能看出艾夫人种种不妥,且那样夜色暗淡,寻常之人只留心看见人罢了,连脸如何尚不会十分留意呢,她竟如何还能瞧清楚他们身上沾着苍耳? 忽然又想起……很久之前曾听过的一个古怪的传闻。 赵黼不由转头又打量云鬟,沉吟不语。 云鬟正回头看去,却见晓晴跟在身后,当下放心。 两人上楼,小二领着来至房间门口,才打开门,赵黼已迫不及待进去瞧。 云鬟忽然想起一事,当下止步问:“这林主簿定了几间房?” 小二笑道:“哪里有几间,不过是一间房罢了,只是我们这房间甚大,还有个套间呢,两张床,一个罗汉榻,着实宽敞舒适,您看了就知道。” 云鬟呆了呆,回头又看晓晴。 小二忙道:“底下人住的也有,不过在一楼,我们自会安置。” 云鬟毫不犹豫,便道:“那我跟……” 这一句话没说完,屋里头伸出一只手来,把她轻轻拽了进去。 云鬟脚下踉跄,赵黼抬脚关了门,不等她开口,便道:“你现在是男装,还想跟我分房不成?不怕别人生疑?何况……你进吏部参与铨选,也要跟许多臭男人一块儿相处,若真这般避忌,索性不去了如何?” 第236章 且说赵黼逼着她说了这一句,云鬟无言,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只将他推了把,自走开了事。 极快之间,在屋里头略看了一回,倒果然如那小伙计所说,实在宽敞的很,虽说是一间房,却也算是个套房,隔了一个套间。 里面一张雕花大床,外头一张略窄些的,本是预备那富贵人家贴身带着的小厮婢女等歇息、近便伺候的所在。 而外间这房子,也可当作厅堂来用,有书桌、文房四宝,柜子等,靠着墙根儿又有一张罗汉榻。 赵黼方才早看了一遍,心道:“多事,弄这许多床做什么。” 正云鬟看罢,便道:“我在外头这床上罢。” 赵黼笑说:“里头的那张宽敞,你去睡那一张才好。” 云鬟敛手道:“自然要以世子为尊。” 赵黼打量着她:“既然口口声声说为尊为尊,如何我说句话你都不听?又没让你跟我一床上睡。” 云鬟见他又耍口齿,便不搭腔,走到里头看了一眼,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赵黼望着笑了两声,好歹没再说笑。 匆匆地吃了晚饭,晓晴来伺候洗漱了,因知道云鬟跟他同房,不免忐忑看着,又不好多嘴。 赵黼有不耐烦之色,只又不愿为难云鬟,便垂头吃茶。 云鬟对晓晴道:“不妨事,你去歇息罢。有事我再叫你。” 晓晴只得行礼,低头去了。 赵黼冷冷淡淡瞥了一眼,见房门带上后,便对云鬟道:“你何必留着这样碍眼的人在跟前儿?” 云鬟道:“哪里碍眼了。” 赵黼道:“你明知道,还要我说?” 云鬟才静静地说:“做下的事,便是做下了,不是把人打发了、就没发生了。” 赵黼皱眉,目光微变。 云鬟垂眸看书,又道:“何况已经时过境迁了,今世她并未做过什么……世子应该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 赵黼见她暗指自个儿,方磨了磨牙,哼了声,不言语了。 不料云鬟因他提起晓晴,一时竟想起先前在鄜州的时候,他见了晓晴,也是仇眉恨眼的。 先前知道晓晴要随着她上京,也很冷言冷语了一番,路上也时不时地刺两句。 云鬟知道必然是因前世的心病,待要问一问他当初为什么要纳了晓晴,可想到赵黼是这个性情,于这些私房之事上,竟是少碰为妙,免得更引出他一些其他的性子来,于是仍旧作罢。 虽然先前有他的话,可毕竟是同处一室,云鬟毕竟是有些不自在。 待要进里间去,又怕时候尚早,只怕他也要跟着胡闹的,因此就从包袱里拿了一本书出来,在灯下相看。 赵黼果然问道:“是看的什么书?” 云鬟道:“是本朝的刑律法文。” 明儿便能进京,吏部的考核自然不会十分轻松,毕竟是要从数百人里刷取三十人录用,故而从会稽往京内的路上,云鬟便已经翻看了五六本本朝的刑狱法文等。 赵黼说道:“这样用功,果然是害怕失了手考不上么?” 云鬟扫他一眼,且不回答。只顾看书, 赵黼索性在她对面儿的椅子上坐了,又瞅了会子,才问道:“先前小白向我提议的时候,我心里还不大在意,本以为你的性子……等闲是不肯回京的,谁知他竟果然有能耐说服了你,他倒是怎么跟你说的?” 云鬟本静心看书,听他提起白清辉,心思才一个恍惚。 自从赵黼现身后,云鬟见他的情形,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便知道再逃不脱的。 她本已经死了心了,横竖交代了可园众人后,往后是生是死,有什么遭逢,也早看的如同云烟,淡之又淡。 不料白清辉竟来至可园,因叫了她出去,便也把吏部的公文给她过目。说道:“我方才跟世子过了,要你去吏部参与铨选。” 云鬟甚是惊疑,不懂他是何意。 白清辉因淡淡说道:“自从世子来了之后,你虽然从不曾对我抱怨说过什么,看着也无事人一样,可我岂会看不出来?你有无限的心思,只是你知道说出来也是无用罢了,没有人能够帮得上,反而徒增为难辛苦,所以宁肯一个字也不说。” 云鬟略红了眼圈,低头唤道:“大人……” 白清辉仍是声调儿不变,道:“你想的其实不错,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奈何不过世子,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有他的脾性。只不过,有个人可以奈何他。” 云鬟忙抬头:“是谁?” 白清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你。” 云鬟愕然,苦笑道:“大人……莫非是玩笑么?” 白清辉望着她,道:“你大概不知道,世子虽然蛮横粗莽,然而我瞧着,他并不是一味不在乎你的想法,他只是……” 清辉说着,不由想到那日在县衙里两人的对话,赵黼说“正统”等言语,虽听着是“言规词谨”,然而白清辉却偏能听出他话语底下之意。 赵黼这人,是个最无法无天的,从来何曾将礼法正统等放在眼里?如今却不由分说地讲究起这些来,不过是想用这些话来支撑他自己,也压下云鬟之心罢了。 说穿了,他不过是想以此说服云鬟,让她死心依从于他。 又或者……在这曾意思底下,还有一层连赵黼也不肯承认的。 清辉从来是个最洞明人心,了然瑕疵的,当时虽然被赵黼隐隐激怒,此后细想,却也极快地回想过来。 此刻,白清辉顿了顿,说道:“我想,或许世子……只是惧怕,怕会无法将你握于掌心罢了。” 云鬟呆怔半晌,方道:“他一向这样,想要得到的,从不容半点儿不许。不管别人如何,他从不在意。” 不料白清辉道:“不是。” 云鬟复抬头,眼中有些疑惑。白清辉道:“先前世子如何,我不知道,只是这一次,世子有些不同了。” 清辉说着,往前走了两步,从吉祥花门口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之上。 云鬟缓步跟在身后,两人于那一丛绿竹前站住了。 清辉说道:“我方才跟世子打了个赌。” 云鬟问道:“不知是什么?” 清辉道:“我同世子说,你一定可以在此次吏部铨选中胜出。世子自不肯信。” 云鬟低低笑了声:“大人,你未免太高看我了,吏部铨选,自是集全国各地的英杰于一堂,我又算什么?不过是最寻常平庸的一个,又怎能跟那许多历练经验都不凡的大人们相比。” 清辉道:“你可以。” 云鬟皱眉不语,清辉道:“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寻常平庸之辈,你可以跟任何人相比。但是你心里对此毫无把握,而世子……他虽然对此嗤之以鼻,但我看他的心里,实则是半信半疑的。” 云鬟讷讷道:“我、不是很懂……” 白清辉直视着她:“你不必很懂,你只需要做出一个决定,你要不要上京参与铨选,要不要给我,给你自己,给世子一个明晰而确然的答案。” 云鬟竟觉有些紧张,无端咽了口唾沫。 半晌,云鬟才涩声道:“但是大人不是不知道,我……毕竟是女子,若是给人发现……只怕干系不小的。” 两人站在这雕花门口,同样都是冰雪清冷、美玉无双般的人物,就如一副隽雅图画般。 白清辉回头看她,说道:“前人有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试问千百年后,谁还能记得你我是何许人也。何况世途无常,谁会知道下一步发生什么?五年之前的崔云鬟,可会预计到此刻的你,竟在这小城之内,担当典史,且做的极为出色?可见既如此,何必还要唯唯怯怯,瞻前顾后?索性便去随心放手,也看一看此生,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此时此刻,言犹在耳。 白清辉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也历历在目,当时那簇青竹也随着簌簌作响,站在身前的清辉,竟让云鬟有些无法直视之感。 末了,清辉又道:“你不用惧怕世子,正如我先前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清澈无波的眼底隐约透出几分寂然怅惘之色,放低声音,叹息般道:“世子生性傲慢狂放,桀骜难驯,但若说这世间有人能拿捏住世子,那个人……就是你。” 那一句话,恍若惊雷。 ——曾几何时,她曾经听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阿鬟?崔云鬟……”叫了两声,那声音越来越近。 云鬟起初还在回想那日在可园,同白清辉的一番谈话,想到他最后那一句,仍忍不住有些心里惊悸恍惚。 待回神,却见赵黼不知何时,竟从桌子对面儿挪了过来,渐渐地靠着她身旁了,抬手在她眼前挥动。 云鬟眉尖微蹙:“世子过来做什么?” 赵黼笑道:“叫你怎么不应声呢?在出什么神?”又撇嘴:“是不是因为我提起了小白,你就想起他了?” 他虽然说中了,奈何是这种语气……真真是叫人承认也难。 云鬟只得回过头去:“世子是要安歇了么?我也去睡了。”说着,拿了书要去。 赵黼忙按住她的手:“别,这会儿还早得很呢。你听听外头多热闹,不如……我带你出去耍耍?也好逛逛这京畿之外第一繁华的地方。” 云鬟见他双目烁烁,精神十足,只怕她稍微一犹豫,他立刻就要行事了。 当下忙道:“不必,我已经累了。” 赵黼却也知道,连日里舟船颠簸劳累,他心里也有些忧虑她吃不消的。因此也便作罢,只道:“既然这样,就不要看书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云鬟见他主动开口,松了口气,便道:“是,世子也早些安歇。” 赵黼本想借机同她多说会儿话,只是一时嘴快,倒也没法子,只得看她挟书入内去了,有心跟去……又不好做的如此露骨。 眼睁睁看她把门掩了,赵黼便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小床之上,往后倒下,枕着手臂,万般惆怅。 且说云鬟到了里间儿,这往里的套间,虽然有门,只是并无门栓,只是做个意思罢了。 只得将门掩上,回身来到了床榻上,左右看看,果然好一张大床,想到赵黼在外种种,不觉微微一笑。 当下靠在床边儿,又翻看了几页书,此刻渐渐静了下来,隐隐听见外头赵黼咳嗽两声,云鬟想了想,就搁了书,放落帘子,也要安枕。 在船上晃了一个多月,这会儿在榻上躺了,身子兀自有些颠簸不安,仿佛仍在水上。只辗转反复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睡了过去。 因已经深秋,极冷的天气了,这屋子里也并无暖炉,夜里还觉有些冷。 何况云鬟才从南边儿回来,未免有些不大适应,慢慢地裹紧了被子,睡梦里还觉着有些沁寒呢,那手脚已经禁不住冰冷了。 心里虽模糊知道,又不愿起身惊动,生怕自己惊动了不妨,又惊动了外头的赵黼,便大不好了。 于是只忍耐着,不觉倒也重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早晚,却觉着身上有些暖了起来。 这会子因睡着了,云鬟不觉忘了身在何处,只当仍是在会稽可园里头,晓晴半夜送了个暖炉进来,当下一扫先前的苦寒之意,才缓缓舒展了身子。 正喜欢中,却又觉着有些太过暖热了……许是热气熏蒸,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儿来,胸口闷闷重重地,仿佛压着一块儿大石。 朦胧之中,云鬟想起自己今夜并未除了裹胸,只怕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便想抬手扯一扯衣领,或将被子掀开些,谁知手脚竟动不得,似有千钧重。 这会儿身上越发热了,隐隐地额上也仿佛有汗,想要张口呼吸,又仿佛整个人在瞬间坠入水中似的,越是张口,越似憋住了一口气,无法痛快呼吸。 手指勉强一动,依稀碰到软中带硬的什么。 心下兀自还不明白,只当是做了噩梦,谁知试探着摩挲了会儿,一时惊得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云鬟入睡之前,并未就熄灭里屋的蜡烛,此刻因床帐低垂,外间蜡烛的光模模糊糊地透进来,照见身边的那个人,那容颜轮廓,慢慢清晰。 因发现她醒了,他竟并不退却,反而将她的头颈一楼,唇上炽热,便不管不顾地压紧了过来。 云鬟忙挣扎起来,只是如何能抗衡得过,胡乱动了两下,才借着唇齿相错的当儿,叫道:“王爷!” 第237章 次日早上,晓晴起了个大早,便上楼来伺候。 谁知还未敲门,房门便被拉开。 晓晴一怔,定睛却看是云鬟站在里间儿,见了她,便道:“我盥漱过了,下去吃饭吧。” 晓晴本有些意外,听她说要一块儿用饭,才又喜欢起来,当下便陪着往外,又道:“我本来以为要在房内用早饭呢。方才那店小二还问我要在哪里用。” 晓晴只顾说,下楼梯时候才记起赵黼来,忙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身后门口,也慢吞吞地走出一道人影,正是世子,只脸上神情有些不同往日,似怏怏地。 晓晴不免疑惑,只是又不敢再多看他,只好低着头陪着云鬟下楼。 而在楼上,赵黼正打量云鬟之时,忽地听耳旁有人道:“原来是赵爷,果然您也住在这家儿?” 赵黼回头,却见是艾老爷正走出房门,见了他,满脸惊喜之色,只是细看,却像是惊大于喜。 赵黼只淡淡一点头,垂眸往下看去,见云鬟同晓晴已经捡了一张桌子坐了,小二便殷勤上来招呼,询问要何茶饭等。 那艾老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笑道:“是了,一直不曾问,不知道跟赵爷同行的这位小哥儿是?” 赵黼哼道:“是个没趣的人罢了。” 艾老爷嘿嘿笑了两声:“生得倒是个极好的相貌。” 赵黼闻听此言,便回眸看他,道:“你如何在这儿口水,你那娘子呢?瞧着像是个厉害的人,你留神给她听见了不喜。” 艾老爷忙停口,回头看了一眼,才笑说:“她才起身儿,正梳洗呢。” 赵黼淡淡问道:“对了,昨儿没仔细说,你们上京投奔的哪个亲戚?” 艾老爷道:“是我大舅爷,他如今在兵部当差。” 赵黼心中一想,果然对上了。 待要再说,却见那艾夫人走了出来,袅袅走了过来,对艾老爷道:“老爷如何不等等我,在这儿只管跟人说话。” 艾老爷笑了两声,道:“是是是,该吃早饭了,咱们一块儿下楼罢。” 赵黼又看了艾夫人一眼,便也随之下楼。 原先晓晴坐在云鬟旁边儿,见他来到,忙站了起来。 赵黼也不理她,只在云鬟另一边儿坐了,问道:“你早饭吃些什么?” 云鬟道:“无非是小二说的。您若是另有想吃的,单点就是了。” 赵黼忙道:“你吃什么,我自然就吃什么。” 这会儿那艾老爷跟夫人就坐在他们身后的桌上,听了这话,艾老爷便笑笑,仿佛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只叫了小二来,奉茶送饭。 赵黼又略坐片刻,便见厨下将饭菜送了上来,虽是家常便饭,做的也甚是丰盛精致,银丝卷,奶油饽饽,汤包儿,本地的芝麻煎饼,并几样清淡小菜,又有三碗白粥。 赵黼因昨晚上的事,心里不大自在,便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因对云鬟道:“你喜欢吃哪一样儿,我捡给你吃?这白粥是不是太清淡了,要不要另外要些汤饭?” 云鬟哪里理他,晓晴忙递了筷子过来,云鬟道:“坐了一块儿吃。” 晓晴哪里敢当着赵黼的面儿同坐,忙道:“主子先吃。不用理我呢。” 赵黼见果然得罪了,只得没精打采地低头,自己端了一碗白粥,举在唇边,赌气要喝一口,心里却又噎着什么似的,竟有些无法下咽,便懒懒地又将粥碗放下。 以他的脾气,这边儿吃了气,一定要在另一边儿出了才好,只不过当着云鬟的面,若使性子,她必然更加不悦。 赵黼心底左右反复,终又将碗捧了起来。 望着叹了几口气,正要喝,忽听云鬟道:“世子。” 赵黼忙抬头看来,却见云鬟盯着他,目光里竟有些紧张之意似的。赵黼问道:“怎么了?” 云鬟却不回答,只顾盯着他,神色凝重。 赵黼莫名其妙,以为她又是责怪自己,心里那口气再也压不住,便把碗一放,倾身道:“我那不过是一时冲动,毕竟是当着你……何况我平日里并没有这样,也从来没有别的什么人,你可知道我向来忍的……” 云鬟见他竟说出这几句话来,不由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赵黼盯了她片刻,重重一叹:“我知道了,你大概又要说什么不关你的事,哼。”冷笑一声,举起碗要喝。 云鬟见状,再无犹豫,抬手过来,死死地握住他的手腕。 赵黼这才察觉异样,停手道:“你……是怎么?” 忽地发现云鬟其实并不是在看着他,反像是盯着他手中这碗粥,赵黼毕竟是个反应力一等之人,只不过因心慌意乱,竟无暇他顾,此刻才有些醒悟,顿时身上一冷。 赵黼目光变化:“你……这粥是不是……” 云鬟不再看他,也不再看这碗粥,却盯着赵黼身后。 就在他们身后那桌儿上,艾老爷跟艾夫人对面儿坐着,此刻艾老爷背对着他们两人,艾夫人却是正对着的,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便撞在一起。 赵黼顺着云鬟目光回眸,却见那女人冲他两人笑了笑,又自顾自对艾老爷道:“昨儿太劳累了,我竟有些吃不下。老爷胃口倒是极好的。” 赵黼回头看云鬟,却见她摇了摇头。 旁边晓晴见状,忙问道:“主子,是怎么了,莫非这粥不合意思?我再叫他们另外准备些可好?” 云鬟道:“不必了。”又对晓晴使了个眼色,晓晴忙垂首过来,云鬟低语一声,晓晴忙抽身而去。 正在此刻,就见艾老爷听见晓晴的话,回头说道:“这儿的早饭是整个津门最丰盛可口的,这白粥又是用燕窝熬成的呢,很该多喝两碗。” 赵黼本正狐疑,闻言便道:“我偏生不爱喝白粥的,既如此,艾老爷就把我这碗也喝了罢。” 这艾老爷正有些意犹未尽,当下便笑道:“这个怎么好意思?” 赵黼早转身递了过去,目光掠过艾老爷,又看向他身后的艾夫人。 却见艾夫人眼神有些闪烁,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其他表情。只说道:“老爷,别只贪恋别人的,自个儿又不是没有,横竖再叫就是了。” 那艾老爷闻言有些迟疑,赵黼道:“我这碗已经快凉了,喝起来要顺口些。” 艾老爷闻言,便果然端了过来,艾夫人似笑非笑地,当下也不再做声。 就见艾老爷呼噜噜地,果然又将这碗粥给慢慢地喝光了。 云鬟本要劝阻,只是见艾夫人如此举止,便也噤声。 赵黼皱眉,就看云鬟。此刻他们这边儿一桌子的饭菜都不曾动过,对面艾老爷那桌儿却去了大半。 正小二见他们这桌上没动,便跑过来,问道:“客官,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赵黼还未回答,云鬟道:“饭菜很好,暂且不必动。” 此刻晓晴去而复返,袖口拢着一样东西,便递给云鬟,赵黼冷眼一看,乃是一枚银针。 因赵黼那碗已经给了艾老爷,云鬟便将银针在自己两碗里试了试,银针却并不变色。 云鬟面上有些疑惑之色,不妨小二见状,便笑道:“哥儿真是个谨慎人,只是您只管放心,我们是有名的百年老店,不会有碍的。” 此刻艾老爷一桌儿吃完了,便起身道:“我们要启程了,赵爷,回头京内见?” 赵黼点了点头,那艾夫人也跟着起身儿,两只眼睛盯着赵黼,旋即又落在云鬟身上……便随着艾老爷徐徐去了。 这两人走后,赵黼问云鬟:“那老东西没事儿,方才到底怎么样?” 云鬟因见银针不变色,艾老爷吃了赵黼那一碗也没事儿,便忐忑起来,道:“或许……是我多心了。” 赵黼摇头,追问道:“你必然是有个缘故才拦着我,到底发现了什么?” 云鬟略一迟疑,便将方才的情形说明。 原来方才赵黼跟云鬟说了几句,举起粥碗要喝,云鬟自不理会他如何,目光所至,也不看他。 因心里疑惑那艾夫人是个假的,便格外留些意,谁知却见那艾夫人只管紧紧盯着赵黼。 起初云鬟还以为她也不过跟自己一样,警惕赵黼罢了。 只垂眸要喝粥之时,又望见赵黼在那里“自怨自艾”地,把那一碗粥举起放下,可就是随着他的动作变化,艾夫人的神情也时而变幻。 云鬟心里疑惑,垂眸看看面前儿的粥,又看向赵黼,心头狠狠震了震,忙才将他拦住。 赵黼听云鬟说完,便道:“你觉着她很盼着我喝那碗粥?” 云鬟道:“是。” 虽然此刻看着一切都风平浪静,赵黼后背却仿佛有些冷汗涔涔。 此刻艾家的奴仆们早拿了行礼,结了房钱,艾老爷夫妇正乘车欲去,那艾夫人临上车之前,有意无意回头看了他两人一眼。 云鬟心里惴惴不安,垂头道:“多半是我猜错了。” 赵黼道:“未必。”当下就叫了小二来,让捉了一只活鸡,便喂了那鸡吃了一调羹的白粥,扔在地上。 小二哭笑不得,又不敢得罪,便道:“两位爷,这是做什么呢?别吓坏了其他客人们。” 赵黼道:“跟你不相干,走远些。” 云鬟劝道:“只怕不成的,兴许我这碗里没什么呢?”忽然想到艾老爷吃了赵黼那碗后也仍是兴兴头头去了,便又低下头去。 赵黼狠狠地盯着那只鸡,咬牙道:“老子便是不信你会错。” 云鬟正有些郁郁,猛然听了这句,便抬起头来,眼神微闪。 赵黼却并没留意,只仍盯着那只鸡。 却见那只鸡倒在地上,虽被绑着双脚,却仍见精神抖擞,头扭来扭去。 如此一刻钟时间,那只鸡还仍健在,店内吃早饭的客人却已经走了几拨了。 那店小二跟掌柜起初还有些担心,等了一刻钟不见动静,便纷纷散开去做别的事。 云鬟手拄着腮,有些无奈,又有些出神,时不时瞥一眼赵黼。 晓晴趁机已经上楼去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 最后,只有赵黼耐着性子,仍跟那只鸡在大眼瞪小眼。 这会儿日上三竿,住店的客人有许多已经离店赶路,又有经过的看这般两名天人般的公子盯着一只鸡看,以为有什么好耍,跟着看了半晌,什么也看不出来,便悻悻去了。 那店小二当面不敢劝,背地里就跟别人窃窃私语,指点暗笑。 云鬟只觉得脸上发热,忍不住咳嗽了声,悄悄对赵黼道:“世子,咱们也去吧?” 赵黼不答,云鬟只得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六爷。该启程了。” 赵黼抬头看她一眼,忽然道:“我糊涂了,是该赶路了……”又回头对晓晴道:“把这只鸡带上。” 云鬟啼笑皆非,晓晴也忍着笑,上前要抱那只鸡,云鬟忙对她道:“不必了。” 当下众人便欲出门,谁知才走到门口,就见外头匆匆地来了一名公差打扮的,猛然跟赵黼撞见,一惊之下,倒退两步,跪地道:“参见世子!” 赵黼问道:“你是何人?” 那公差道:“小人是沧州府快班张琳,奉命送信来给世子。” 赵黼精神一振,忙道:“有消息了?快说!” 公差道:“昨儿听了世子吩咐后,我们日夜不肯歇息,终于在今儿早上,于运河畔的小山坡底下,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赵黼回头看云鬟,这个诡异的消息,却让他精神一振,正欲说话,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惊叫道:“这、这只鸡怎么了?” 众人忙都回头看去,却见地上那只原本还精神的公鸡,忽然之间浑身抽搐,在地上死命地挣扎了半晌,便僵硬地动也不动,竟是死了! 别人看了这幕,还只觉得惊疑,只云鬟看了,却转头看向赵黼。 却见赵黼盯着瞧了会儿,便一脸了然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因对云鬟道:“你看看……我说你不会错的。” 云鬟来不及多想,只也微微一笑。 赵黼回头,对那公差道:“好生把那女尸看好。回头要对证的。” 云鬟本也要叮嘱两句,只心里实在有些滋味难言,便罢了。 赵黼搓手往外,又笑道:“这回那姓艾的还不死呢?” 店内众人起先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看见沧州府的公差如此称呼,才都了然,满堂的人,忙都齐刷刷地跪地行礼。 赵黼也不管他们,只叫了掌柜的来,本来要吩咐他去叫几个公差追去拿人,转念一想,对云鬟道:“去京内的路并不远,索性不惊动本地公差,只去了京内再拿捏他们,你说如何?” 云鬟拱手作揖:“单凭世子吩咐。” 赵黼一楞:“怎么忽然多礼起来了?”却也不以为意,只招呼着叫快快上车。 第238章 往京内这段路上,云鬟极少说话,多半只是闭眸养神。 赵黼虽在对面坐着,却也不肯安分,起初还只是看,后来见云鬟似乎对周遭之事并不在意,便趁着车子一个摇晃,借机转到她身旁坐了。 云鬟仿佛未曾察觉,只仍闭着眼睛沉思,赵黼见她这般安稳,连白自己一眼都不曾,疑心她睡着了,便转头盯着看。 却见她鬓丝清晰整齐,越发显得脸容秀丽绝伦,五官皆如同描画出来般,目光一顿逡巡,就落在那娇红的唇瓣上,虽只是看着,心里却浪涛起伏,不由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抬手按了按胸口,那处又怦怦乱跳起来。 赵黼忙转头,不敢再看下去,只是呼吸却又重了几许。 正意乱神迷,忽听云鬟道:“世子……当时为何会信我?” 赵黼一愣:“什么?” 云鬟睁开眼道:“先前在客栈里,那艾老爷吃了白粥,并无异样,那只鸡一时也并没有死,为什么世子会信我?” 赵黼这才知道她指的是此事,随口道:“这有什么?我只是知道你绝不会看错罢了。” “但……”云鬟微微皱眉,“人总有失手。” 赵黼见她当作正经大事似的来问起,歪头想了会儿,才说:“人大概总有失手,但是你跟我之间的关系不同。我虽然得罪了你,你虽然不理睬我,可是你却能在这样情形下发现异常,及时阻止我喝那毒粥。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云鬟蹙着眉心:“世子,换作任何其他一个人,我也会如此。” 赵黼仰头冥想片刻,说道:“我心里是什么样儿的滋味,也很难跟你说清楚,总之……我很喜欢就是了。” 云鬟无言以对,当下也不再追问。 车轮滚滚,不到晌午,眼见京城在望。 云鬟心里不由悸动,离京这许久了,再次回来,却是以全然不同的身份,竟不知迎接她的,会是吉凶祸福? 尤其是那些曾认得的人,他们如今是什么情形,若再相见,可会认出她?暗中深吸一口气,袖底的双手忍不住握紧了些。 不知不觉间,马车便进了城,赵黼见她始终不言语,心中暗暗计较,就说:“你进京住在哪里,就住在我世子府可好?” 云鬟道:“我自住客栈。” 赵黼道:“客栈里不免也龙蛇混杂的,很是不便,倘若再生出像是方才那样的事件来,可如何是好?” 云鬟道:“多谢世子关怀,我先去吏部看一看,或许吏部自有安排呢。” 赵黼才要再劝,忽地马车紧急停了下来。 云鬟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晃,正撞在旁边赵黼身上。 赵黼出手如电,忙将她搂在胸前,问道:“撞到了没有?” 云鬟还未回答,就听到车外有人道:“里头是什么人?还不下车!” 这声音竟满含怒气,赵黼听着不对,当即放开云鬟,道:“你别动,我看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 赵黼跳下车去,见到眼前之人时候,却几乎笑出声来。 原本他还想进京之后,再随意找京兆府或者三法司去料理此事,谁知此事仿佛非要落在他手里一般。 如今在他眼前的,竟是艾老爷的马车,里头隐隐地有些呜咽之声。 而旁边站着的,不是别人,却是老熟人,此刻的兵部主事隋超,身边儿几个随从都耀武扬威地瞪着车马。 只是见赵黼从车内跳出来后,隋超才惊动起来,忙敛了怒气,拱手行礼道:“不知是世子车驾,下官鲁莽了。” 赵黼扫一眼艾府的车,却不见艾老爷的身影,只是隋超双眼发红地横在这儿,赵黼便问道:“隋大人,你是在做什么?” 隋超飞快定神,道:“因舍妹跟妹夫定在今日会到京城,所以下官亲来接他们,谁知道……” 赵黼道:“谁知怎么样呢?” 隋超抬头看向赵黼,目光透出不善之意:“敢问世子,是不是跟下官的妹夫认识?先前还在同一家同福客栈里吃过早饭?” 赵黼索性抱起双臂,说道:“没有错儿。” 隋超道:“世子是不是给我妹夫吃过一碗粥?” 赵黼点点头道:“是。” 隋超满面悲愤,道:“我妹夫跟世子无冤无仇,世子如何竟要害他?”说到这里,艾老爷的马车内呜咽之声便高了几分。 赵黼挑眉道:“谁害他了?是他自己说喜欢喝,拿了去的。而且他离开客栈的时候活蹦乱跳,所有人都是看见的,莫非出了事了?” 两人才说到这儿,就见一队巡城兵马迅速而来,又有一名老熟人也风一样席卷而至,竟是京兆府的盖捕头。 盖捕头原本是听说兵部主事派人报说出了命案,便忙带人来查看,谁知不期然正好儿遇见赵黼,当下又惊又喜,忙行礼道:“世子如何在此?” 赵黼笑道:“才回来,怎么你也来了?” 盖捕头还未回答,不料隋超因见他两个熟络,便道:“是下官派人去报了官的。” 赵黼问道:“你因何报官?” 隋超走到那艾府的马车跟前儿,将车厢门用力一推,道:“因为世子毒杀了我妹夫!” 车厢开时,便听得那哭声越发大了,盖捕头忙走到车前,往内看时,却见里头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首,细看,却是五官出血而亡!死状有些可怖,自然正是艾老爷。 尸首旁边儿跪着一名妇人,并一个丫头,正哭得死去活来。 赵黼也跟着走了过来,笑道:“哟,果然是死了啊?” 盖捕头见他竟满面不在乎,不由拉住了:“世子,如何还能笑?隋主事可是在告你毒死了人呢!” 赵黼说道:“不是我做的,有什么可怕的,我还要告他一个老眼昏花,讹诈良人呢。” 隋超闻言,便悲怒交加道:“世子虽然向来声名不佳,但我素来敬重你是一位英雄,不料竟也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只因我妹夫言差语错,便要将他毒害,也忒歹毒了!世子虽然势大,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替我妹夫讨一个公道。” 这会儿因马车停在大街上,很快也围了些看热闹之人,听了这话,顿时议论纷纷。 盖捕头忙劝隋超:“主事大人,不可先妄下断言,世子并不是这等人。” 赵黼嗤之以鼻,道:“你叫他只管说,不过是一个糊涂虫罢了。待会儿真相大白,让他哭着向老子道歉!” 隋超闻言,越发气得要死过去。 且说众人在外议论,云鬟在马车里,听赵黼一位高高在上似的口吻,心里暗暗着急,只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倒是不好贸然出面。 正在犹豫,忽然听赵黼道:“小谢,你出来,告诉盖捕头事情到底是如何的。” 云鬟猛然听他叫的是自己,不免震惊,这会儿因众目睽睽,又有一名京兆府的捕头,云鬟心中实在不安的很,一时竟有骑虎难下之感。 箭在弦上,外头许多只眼睛都盼着,那许多声音嗡嗡然涌上来,不绝于耳。 云鬟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心底想起白清辉临行之言,他说:“索性去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又道“愿君光明如太阳……” 云鬟把拳一握,迈步下车。 这是京城,不是僻远的小城会稽,这是京城,处处都有她昔日熟悉的人,熟悉的影子,并不是曾对她一无所知的水乡。 但是自从出了车厢,下车之时,云鬟却仿佛又成了小城之中人人敬重的谢典史,那个看着面无表情,谨慎寡言而明辨是非的典史大人。 在场的众百姓,猛然见出来一个十分隽秀清丽的少年,都觉眼前一亮,纷纷议论这是何方神圣。 隋超见了,先是皱眉,继而瞥一眼赵黼……便淡淡哼了声。 盖捕头睁大双眼,见云鬟气质非凡,便问赵黼道:“世子,这位是?” 赵黼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是进京来参与吏部铨选的,南边儿的人。” 吏部铨选,盖捕头自然也是知道的,忙点头道:“常听闻南边儿的人多半生得文弱,果然不错。”又见云鬟年纪不大,却已经有资格来参与铨选,心中不由有些狐疑。 此刻隋超冷哼道:“你是何人,有何话说?” 云鬟拱手,端正作揖后,方道:“在下谢凤,江南人士,隋大人既然已经报了官,此事只该上公堂解决才是。” 不料隋超因见此事跟赵黼有关,且此人又是新近战功累累,生怕进了公堂后,不管京兆尹还是三法司的人,只怕都要卖他面子,便执意要闹大出来,因道:“是非黑白,在哪里说都是一样的,又怕什么?如今盖捕头也在此,苦主也在此,你若果然能说出个明白来,让天理昭彰,人尽皆知,岂不更好?” 云鬟见他性子如此固执,便点头说道:“既然主事大人执意要求,也罢。只是我要说的真相,十分骇人听闻,且跟大人的私事有关。主事可想好了。” 隋超冷笑:“我从无苟且阴私,难道还怕你?” 云鬟走到车厢旁边,往内看了一眼,道:“事情的起因,便从这位艾夫人——也就是主事大人的妹子说起。” 隋超皱眉:“何意?” 云鬟看向车厢内的艾夫人,正她也抬头望过来,目光相对,云鬟道:“这位夫人,乃是假的。真正的艾夫人,已经被他们杀害了。” 周围众人闻听,均都轰然惊动起来。 隋超也大惊,忙走过来,先往内细细看了一眼,才斥说道:“胡说八道!是我的亲妹子无疑,难道我还会看错?你……你竟然当面胡说!是不是失心疯了!” 云鬟不答,只是回头,却见赵黼站在身侧,真抱着双臂,笑微微地看着她。 云鬟这才又回过身来,正色道:“大人稍安勿躁,听我将经过仔细说来。” 当下,就把船停沧州,如何看他们下船上船,如何看出异样,那叭儿狗如何死了……后来沧州府发现尸体,客栈里下毒等等,一一说来。 云鬟因在会稽历练了这两年多,对于处理案件,十分熟练,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讲明白这样复杂的案子,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且若有言差语错表达不明,极容易让听者迷糊,然而她口齿清晰,语言练达,短短一句话却每每直中要害,竟是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百姓们早惊疑议论起来,盖捕头不由拉住隋超,低声问道:“这少年说的这样有来历,隋大人,你可看清楚了?这位果然是令妹不是?” 隋超目光中流露狐疑之色,闻言却斩钉截铁道:“我自己的妹子,我难道能认错了?”因见盖捕头疑惑,便顾不得了,到车厢边儿上,道:“阿妹,且节哀,你先下来。” 那艾夫人闻言,便果然下了车。 盖捕头在旁相看,面容里果然有几分跟隋超相似,隋超又将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正是我妹子,不错。” 因回头又瞪向云鬟道:“你那推断,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何况你也说当时是夜间,必然是你看错了。” 艾夫人也红着眼说道:“方才这位公子的话我也听见了,哥哥,你送我的那叭儿狗,我本来甚是喜欢,所以上京也要带着,只是那一夜它不知如何发了狂,竟跑了出去,最后听说是淹死了……并不知道是被人杀死的呢?或许是别的船上有人不喜欢它,便歹毒害死了,可知我心里已经极难过了,如今偏偏老爷也……他们又说我做了那些古怪的事,可见这一行,委实不该来……”说着,就伏在隋超肩头,哀哀地又哭了起来。 围观人众听了云鬟的话,本正疑心此女,忽地又见她声泪俱下,不觉又有些同情。 隋超安抚了两句,道:“我妹子屡次遭逢不幸,已经极为可怜,偏你们又一派胡言,必然是推脱罪责的狡辩之词!谋害了我妹夫,又来诬陷我妹子。” 云鬟道:“既然如此,沧州府的女尸如何解释,我想大人应该先认一认尸,才好说这些话。” 隋超哼道:“一具女尸罢了,我妹子好端端在跟前,我为何要去认一具无名尸首?” 赵黼皱眉之余,心中有些后悔,应该让沧州府的人把尸首运来此处,扔在隋超面前,且看他会不会闭嘴。 谁知云鬟因见这艾夫人很有“有恃无恐”之意,且提到尸首之时,她只是轻微色变而已。 云鬟便猜一来或许这艾夫人吃定了隋超的性情,知道他绝不会跋涉认尸,二来……只怕他们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尸首就算在隋超跟前儿,隋超也难以辨认。 云鬟心下转念,有些犯难。 这会儿围观之人越发多了,纷纷指指点点。 隋超见云鬟不语,便道:“怎么,无话可说了?” 赵黼见状,心里着急,便上前来说道:“好个有眼无珠的糊涂鬼,错把个害了你亲生妹子的毒妇看做亲人,却不听好人言。你想知道这女人的真假?很容易,你走开,让我给你一试就知道了!” 隋超见他来意不善,似要动手般,忙紧紧地护着艾夫人,怒道:“世子!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一个妇人动手?你、你实在是……令人发指!” 赵黼笑道:“别急,还有更令你发指的呢……” 不料正在此刻,却听得云鬟道:“不必世子动手,便能辨认真假。” 众人转头齐齐看向她,却见云鬟离开这边儿,反向着人群方向而去。 此刻围观的百姓里,贵贱贫富皆有,又是京城繁华地方,围观者中,有一名富家子弟,手中便抱着团雪白的叭儿狗,正也眼巴巴看着。 云鬟向着那男子行了一礼,道:“劳驾,可否借这只狗儿一用?” 第239章 那青年正随众相看,忽地见云鬟含笑相问,不由魂飞天外,忙道:“当、当然……请!” 说着,就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狗儿递了过来。 那小叭儿狗也是浑身雪白,毛儿长长,眼珠乌溜溜地,看着甚是乖巧,被递过来,竟然不发一声。那青年瞧着云鬟,鬼使神差又道:“他叫来福儿。” 云鬟微微一笑:“好名字。多谢。” 那青年见她人物秀美,一笑越发生辉,不由便红了脸。 云鬟抱着来福,转身走了回来,此刻隋超已被赵黼气得浑身发抖,见云鬟如此,便道:“不是说有法子?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云鬟道:“隋大人不必着急,我借来的这只狗儿,叫做来福,不知夫人那只叫什么?大人勿言,我问的是夫人。” 隋超皱眉,低头看艾夫人,却见她略一迟疑,并未立刻回答。 隋超便唤道:“阿妹?” 艾夫人方道:“我自己养大的狗儿,我难道不知道?叫做吉祥,因是哥哥给的,所以起个意头儿名字。” 云鬟面不改色,又说道:方才夫人曾说,跟吉祥朝夕不离,故而特意带着上京,谁知中途不知为何丢了,甚是伤心?” 隋超有些不耐烦,道:“这里的人自然都听见了,不错,又怎么样?” 云鬟道:“那不知,那丢了的吉祥长得什么模样,跟来福相比如何?” 云鬟说话之时,那狗儿在她怀中,探头抬脑,舔舔手掌,且时不时地仰头看她,仿佛觉着十分喜欢,丝毫惧怕不安都无。 赵黼羡慕,心里叹道:“这小畜生倒是受用。” 而云鬟问罢,隋超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鬟仍是温温和和地,道:“这话,我仍旧是问夫人的。” 艾夫人闻言,顿了顿后:“自然是差不多的。” 云鬟道:“那不知有些哪里的不同呢?比如,他比来福高?还是比它矮小?眼睛之大小,毛色深浅,夫人既然跟朝夕不离,自然是极为清楚的?” 艾夫人听她问的如此详细,忽然掩面道:“没了吉祥,我已经伤心欲绝,你偏又来拿这些话来刺人?我哪里有闲心再比较这些?” 隋超似有不忍。 云鬟一笑,便又问道:“那好,便不提这些。只是吉祥跟来福相比,嘴边的确是多了一处黑点儿的,不知是左边嘴角,还是右边?这个夫人总是能回答的。” 艾夫人身后的丫头听了,正欲张口,便听云鬟咳嗽了声,目光淡淡冷冷地瞥了过来。 那丫头倒也机灵,忙紧紧闭嘴。 此刻艾夫人双眸盯着云鬟,目光闪烁后道:“是……左边。” 云鬟一笑道:“夫人的丫头仿佛有不同见解。” 原来那丫头听见艾夫人回答后,竟诧异地睁大双眼。 众人忙看向那丫头,那丫头胆怯,死死低了头,不敢做声。 云鬟道:“姐姐不必怕,当着隋大人的面儿,直说就是了。” 丫头左右扫了眼,终于小声说道:“本来、本来来福嘴边并没有黑点呢,又或者……是婢子们看的不仔细,忽略了也是有的。” 旁边一个丫头也点点头。 现场一片低低疑惑的声响,隋超皱皱眉,继而道:“也许是这丫头说的对,兴许有些细微之处,别人自不会留心,只我妹子跟来福最亲近,才发现得了,有何稀奇?” 云鬟笑道:“不瞒隋大人说,方才我这句问话,不过是信口胡说的,吉祥就如来福一般,通体雪白,当初既然是隋大人亲手所赠,只怕也会知道。” 隋超一愣,艾夫人闻听,道:“是这几年才生出来的,难道我养大的,竟不如你清楚?你不过是误打误撞的说中了罢了。” 云鬟听到这里,点头道:“兴许的确是我误打误撞的多心了。不过,既然夫人先前说来福跟吉祥两个生得差不多,如今我向来福的主人暂时借了他,倒是可以暂给夫人抱一抱,以解痛失爱犬的愁闷之意。” 云鬟说着,便抱着来福往前走来,隋超见她不过是一介文弱少年,言辞也和缓,并不似赵黼般一句话就能噎死人,因此心下并不十分警惕。 又看那小叭儿狗十分乖巧,双眼乌溜溜地,他心里一叹,低头看艾夫人。 谁知艾夫人见了云鬟走过来,竟本能地后退一步,却又察觉隋超在打量自己,于是便生生止步。 云鬟道:“夫人请。” 艾夫人目光闪烁,待要再提“痛失”“伤心”等话,又自觉说不过去,只是犹豫着不肯靠前,云鬟道:“夫人?” 隋超见状,便举手将来福接了过来,道:“阿妹,你抱一抱罢了。” 艾夫人见他亲自递了过来,不敢不接,谁知狗儿才到了手里,艾夫人皱眉,顿时便打了个喷嚏。 那来福因此仿佛受惊,“汪”地就叫了起来! 艾夫人大惊,松手将来福往地上远远地一扔——幸而这狗儿身形小巧,动作敏捷,四爪着地,却又叫了两声,直接奔回他原主人身边儿去了。 那青年忙将来福抱起来,伸手百般抚慰:“不怕不怕。”心里却大惑不解,不明白这女人如何竟如此对待可爱的叭儿狗。 此刻隋超也正震惊地看着艾夫人。 艾夫人却顾不上理他,只有用力打了两个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很快之间,那下颌跟手上便都红了起来。 云鬟见状一笑,便道:“看样子,夫人是抱不得这种小猫小狗儿的。体质因人而异,有人在桃花开的时候,会起桃花癣,有人遇见猫儿狗儿,会浑身发痒,正如众人所见,夫人脸上手上都起了疹子。那请问夫人,昔日是怎么跟吉祥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的?” 云鬟的声音并不高,可是现场众人均都鸦雀无声,因此竟人人听得明白,后面有人听不清的,即刻有人转述,竟一层层传了开去。 那抱来福的青年叫道:“这位公子说的不错!你才抱了来福,就迫不及待把它扔开了,此举绝非素日养狗之人所为!这人甚是可疑!” 他的声音甚大,百姓们闻听,均都点头说是。 隋超双眸微睁,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艾夫人脸颊发痒,咬牙强道:“我不惯抱别的狗,只习惯吉祥,又能如何?” 云鬟冷笑一声,道:“既然你只习惯吉祥,如何在我问它名字的时候,你犹豫了一下?你显然是不记得,刚又细细想起来的。何况我问你吉祥跟来福相比是大是小,你竟也只支吾过去。我又假说吉祥嘴边有黑点,你竟上当……你亲自养大的狗儿,按理说是绝不会弄错的。再加上你方才扔开来福又起疹子,种种这些,只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从来没有养过狗儿,也从没有亲近过狗儿,因为你不是真正的艾夫人!真正的艾夫人,就跟狗儿吉祥一样,都给你们害死埋在了沧州河畔!” 这几句话,方大了些声音,一字一句,声声入耳,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晰明白。 听完之后,顿时轰然出声。 艾夫人死死地盯着云鬟,竟不能言语。 两人目光相对,云鬟却转头看向隋超,道:“我知道隋主事跟亲人多年不见,至为想念疼爱,然而真相便是真相,纵然再不可接受,也已经发生了。其实主事心里,应该也疑心了这位‘夫人’了吧?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隋超正睁大双眸,骇然地盯着“艾夫人”,听了云鬟这几句话,那眼眶便极快地红了。 隋超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方涩声对艾夫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艾夫人道:“哥哥……” 隋超怒喝道:“住口!你不是我妹子,你到底是何人,你把我妹子妹夫……” 艾夫人止步,她并不回答,只是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变得十分诡异。 隋超怒喝声未落,就听得赵黼道:“阿……小心!” 云鬟乍听此声,一惊之下,还来不及反应,便见眼前一道影子闪过。 却是赵黼风一样掠到跟前儿,左手一扬,同时右手大袖一挥,将迎面射来的两枚暗器卷住,挺身遮在她跟前儿。 此刻艾夫人长笑一声,纵身窜出,袖口微扬,只见一团灰色粉末从天而降。 围观的众人尚且懵懂之中,赵黼喝道:“沙子有毒,都快快闪开!” 这一切发生的着实太快,那众百姓起初还不知怎么样,听赵黼示警,又闻惨叫声响起,才纷纷叫嚷着四散逃开。 赵黼回头,看盖捕头正跳到了隋超身旁,问道:“主事您如何了?” 赵黼咬牙道:“还不快去追拿这贱人!” 盖捕头才忙带着众士兵,也绕开人群,追踪而去。 顷刻之间,原本热热闹闹地街头,一片惶然,有些不慎沾了毒沙的百姓,抱头大叫。 云鬟万想不到竟会如此,忙着要去查看,却被赵黼一把拉住道:“别去碰,有毒的。”又抬头环顾周遭,警惕这艾夫人还有别的同党。 那隋主事站在原地,脸色灰败,如槁木死灰。 原来方才他终于喝破那艾夫人身份之后,那女人竟暴起发难,双手一扬,手底暗器,分别射向云鬟同隋主事身上。 赵黼自从疑心了“艾夫人”之后,自然肯留心打量了,早瞧出此女身怀武功。 因此见先前云鬟说了案情后,隋超仍旧不信,赵黼便想不如用“以暴制暴”的法子,逼得此女露出原形。 谁知云鬟又抱了狗儿回来。赵黼自然不知她有何打算,本还有些担心她无法应对这女人。 只是看云鬟步步为营,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之下,却一句一句揭穿了这女人的底细,赵黼才算是信服了她,索性抱着手臂,在旁含笑看戏。 虽然也料到被云鬟揭穿,这艾夫人只怕会恼羞成怒,图穷匕见,故而心里早也提防,虽看着不在意似的,脚下悄无声息地,早靠近了云鬟身畔。 却没想到这艾夫人果然竟有如此能耐,且十分歹毒,暗器竟分做两方。 她不过是算准了,要牵制赵黼从而脱身罢了。 赵黼果然以救护云鬟为要,只是看那糊涂隋超也首当其冲,情急之下,便摘下了腰间玉佩,扔了出去,堪堪地替隋主事挡住了射向胸前的暗器。 这会儿,那艾夫人便也随着流窜的百姓一块儿,逃之夭夭了。 而这隋超,先是痛失了妹夫,如今又见妹子也是被人假冒的,当真痛心彻骨,忽然生死关头转了一圈,真真儿是雪上加霜,无法言喻。 赵黼不睬他,见不曾还有人来袭,便看云鬟:“没伤着呢?”又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回。 此刻又有京兆府的公差们赶来,赵黼吩咐:“别碰那些沙子。” 众捕快用汗斤包住手,小心翼翼扶着受伤之人,带去医馆。 赵黼见事情已了,便道:“咱们走吧。” 云鬟略有些迟疑,终于转头看隋超:“隋大人,节哀顺变。” 隋超闻言,才慢慢转头:“你……” 云鬟同他对视一眼,回头又看了看那马车,道:“也许这样说会让大人心里好过些,令妹身死,其实这艾老爷也掺杂其中,他是同这凶手一块儿共谋的。后来世子发现端倪,只怕这女子知道了,就欲下毒谋害世子,谁知世子机警,就把那碗粥给了艾老爷……所以他死的也并不冤枉。” 这神秘女子要假冒艾夫人,自然是容易的,隋超跟妹子多年不见,虽记得容貌跟素日的性情,毕竟有一层隔阂了,要瞒过他,也是可行。 但艾老爷跟夫人乃是夫妻,种种细节自然不能比,故而这神秘女子大概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艾老爷,哄劝他一块儿行事,于沧州杀人,换了身份,本以为来到一个陌生之地,神不知鬼不觉行事,谁知道偏偏遇到了克星。 这艾老爷多半不知神秘女子的真实身份,更加不知此女比他所知的更加心如蛇蝎,所以神秘女子要下毒暗害赵黼跟云鬟等之事,也多半并未告诉他。 而对神秘女子而言,因事情败露,以赵黼的为人,一旦起疑,自然会穷追不舍,若赵黼来到京城,必然会找上门来,那原本定下的计划竟不能行了。 且艾老爷性子无用,又误喝了那毒粥,路上发作起来。 这女子索性便用一石二鸟之计,除去艾老爷且嫁祸赵黼,又抢先挑唆隋超当街发难。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算差了赵黼身边儿多了一个崔云鬟。 第240章 听了云鬟所说,隋超想到方才那女子狠辣出手,心中最后一丝希冀便也破灭了。 隋超仰头长叹了声,便道:“当年我背井离乡,留下发妻跟小妹伺候父母,发妻亡故后,只小妹一个独立支撑,我自觉亏欠她良多,不想因此竟差点中了奸人的计策……” 说到这里,强忍悲愤,转身对着赵黼行礼道:“是下官一时被人蒙蔽了双眼,误会了世子,下官甘愿受罚,明日也会亲自上书请罪,不管圣上是何处置,隋超都绝无怨言。” 赵黼看了他半晌,难得地竟没再说别的,只道:“你既然已经知错,我也不是那种很的睚眦必报之人,何况你也有几分胆色,敢当街拦着我……”淡淡一笑,又拉云鬟道:“咱们走吧。” 隋超站在原地,目送两人又上了马车,便低下头去,想到唯一的亲生妹子却埋骨他乡,自己还差点儿错信了歹人,几乎就把杀人凶手当作亲人看待……不觉又气又伤,洒下泪来。 且说赵黼拉了云鬟自去,车厢内,云鬟想到艾夫人临去之态,便对赵黼道:“她的计谋被世子所坏,又被世子所伤……也不知盖捕头众人能不能将她缉拿。” 赵黼道:“别担忧,她那暗器上是淬了毒的,先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够她受用的了,就算得了性命,一时也难出来兴风作浪,只要细细找寻,总会拿下。” 云鬟想到他方才闪身上前救护,便道:“是了,方才多谢世子相救。” 赵黼闻言不喜:“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护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 云鬟便不言语,只想了片刻,才又打量着他,便道:“那隋超先前得罪了世子,如何世子还肯救他?” 赵黼点头道:“这人的脾气虽然又臭又硬,不过他也是个好样的,敢当面儿冲撞我……不是那等欺软怕硬好耍奸使坏的,倒也罢了。” 云鬟不由又道:“先前世子说,要让他哭着道歉,方才如何也没有趁机奚落?” 赵黼白她一眼:“你当我真是个没心肝的?这隋超毕竟已经没了亲人,我再去跺一脚,成个什么人了?” 云鬟一笑,便低下头去。 赵黼端详她片刻,忽地凑近问道:“阿鬟,你先前抱了那小狗儿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要放狗去咬她呢……你倒是怎么知道她不肯亲近那狗儿的?” 云鬟想了想,道:“当初在沧州渡头,此女一见那狗儿,便十分不悦,痛骂‘脏东西’云云,后来我细细想来,想起她曾打了几个喷嚏,又说身上痒之类的话。” 那时候,神秘女子进了船中,那狗儿自然认出不是主人,当即大叫。神秘女子即刻就叫丫头将狗儿抱出。 当时云鬟还以为,她只是怕狗儿总是叫的话会让人起疑。 到了当天夜里,云鬟因思量此事无法入睡,便也听见邻船上那些嘈杂之声,而后不多时,那狗儿便杳然无声,自然是她忍无可忍,便弄死了扔掉了事。 次日早上,那狗儿被发现死了之后,云鬟正在窗边暗暗打量,便见那两个丫头抱了几件儿衣裳等,曾低低嘀咕:“如何连这些都不要了?这可是奶奶先前最爱的衣裳,还有这个垫褥,吉祥最爱趴在上头的。” 另一个谁道:“大概是奶奶怕看见了这些,又想到吉祥,更加伤心呢?索性交给他们,一块儿跟吉祥埋了就是了。” 种种情形。 云鬟便对赵黼说道:“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不喜欢狗儿,后来才想起来,她必然是不能碰触狗儿,故而吉祥一靠近她,她便会打喷嚏起疹子,所以才叫把昔日真正的艾夫人所穿的衣裳跟吉祥的垫子都扔掉。” 赵黼啧啧两声,才要大发赞美之词,忽然听到外头马蹄声响。 还未反应,就听有人喝道:“世子可在车内!” 赵黼闻言,便对云鬟道:“别出声。” 不料一语未完,就见车厢被人一把推开,随即车厢一沉,有人竟不由分说地弯腰窜进车厢。 那人本以为车内只赵黼一个,不料抬头之时,还未看见赵黼,先看见一个斯文俊秀的少年,坐在彼端,正静静地看着他,双眸蕴光,气质竟是十分沉静。 这人反倒愣住了。 目光转动,望见对面赵黼的时候,才醒悟过来,便皱眉道:“世子。” 赵黼吃了一惊,没好气地看了来人一眼:“张振,你瞎跑什么?也不说一声就窜进来?” 张振道:“世子当初逃走的时候,又何曾对我们说什么了?” 说话间,因瞥着云鬟,犹豫问:“这位是?” 云鬟才要行礼,赵黼按住她的手,对张振道:“跟你不相干。你来做什么?” 张振垂眸,看着赵黼的手,又狐疑看他。 云鬟也不动声色地抽手,赵黼方咳嗽了声,回头对云鬟道:“我送你去世子府可好?” 云鬟低头拱手道:“劳烦世子送我去吏部就是了。多谢。” 赵黼自听出她话中的坚定之意。若是此刻张振不在跟前儿,倒是可以用些功夫,缠磨起来,好歹让她答应,如今…… 赵黼叹了口气,只得回头看张振:“你急急地来找我,不会只是来瞪眼的呢?究竟是有什么事儿?如何又哑巴了。” 张振皱眉道:“的确是有要紧大事。”因又看了云鬟一眼,便附耳过来,在赵黼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赵黼陡然色变:“什么?”忙又抓住张振,竟脱口颤声问:“我父王有没有碍?” 云鬟一听,不由也抬眸看来。 张振本不知她的身份,有避忌之意,如今听赵黼说出来了,便才道:“因护卫得力,倒是不曾给他们得手,只不过也损失了一半随扈之人。” 赵黼双手握拳,片刻,才对云鬟道:“阿、小谢……我有急事,先送你去吏部……你自个儿且好好地,回头我去找你。” 云鬟道:“是。”停了停,又道:“世子保重。” 赵黼向她点了点头,眼见吏部在望,便送了云鬟下车。 青天白日,也不好如何,何况他心里有事,便只将手紧紧地握了一把,便仓促分别了。 晓晴自后面马车上下来,加上赵黼所留的一名随从,并一个可园里跟来的小厮,三个人作为云鬟的跟班儿,同她跟着站在吏部门口。 云鬟望了那远去的马车一眼,才暗暗深吸一口气,吩咐三人稍等,自往吏部而行。 那吏部的门官见她气质斯文出尘,模样标致,又带了随从,知道是来参与铨选的,——只因自打铨选令下达各州县后,近来也有不少各方的志士能人前来。 那门官便笑道:“公子必然也是来参与铨选的?不知是从哪个地方而来?” 云鬟道:“在下谢凤,正是领了策令,从会稽而来。” 门官见她生得出色,谈吐清雅,道:“原来是浙东来的,你们那里的兰亭甚是有名,如今见了这般人物,倒也是人如其名儿的,你们浙东已经来了几个县吏,因初来乍到,吏部要接待各地之人,人手也有些短缺,所以都是各个地方的会馆出面招待的,你且稍等,我给你去叫个人来。” 那门官去了片刻,就见一个身着湖蓝绸衫的中年男子走来,见了云鬟,满面惊喜之色,大老远地拱手作揖。 原来此人便是浙东会馆里负责迎接来京参与铨选的士子书吏们的管事,姓常,都叫他常管事。 当下常管事问过了姓名,便亲自领了云鬟,先进吏部书记官处报了名,领了腰牌,才复又出来。 常管事见云鬟面嫩,年纪又小,不免说道:“别的穷地方来的,多半都只是无人管理,多半是有亲友的投靠亲友,没亲友的就自住客栈。然而我们浙东是不同的,此次一应上京来的,都住在会馆里,所有的吃住等都不必操心。” 云鬟道:“多谢先生。只是上京的人众多,可打理得过来么?” 常管事笑道:“这是当然了,我浙东又不比别的地方,乃是富庶之地,如今京城内来来往往的客商老爷,或者朝中的大官儿,便有不少咱们的乡党,你放心就是了。”又看晓晴他们三人,道:“这都是小兄弟的跟从?” 云鬟道:“是……” 此刻才惊觉仿佛带的人有些多了,正思是不是有些麻烦,不料常管事反而喜欢,竟点头道:“好好,一应具全,甚是气派。” 当下便叫了马车来,仍是做两辆车,载着往会馆而去。 马车行过吏部大街,过十字街,云鬟从车帘中往外看去,依稀看见远处曾熟悉的府邸,心中却忽地想起张振方才同赵黼所说的话,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不过两刻钟左右,车子便停在了浙东会馆,常管事下车,便又对云鬟道:“小谢也可以先同格外熟络熟络,他们比你早来京内,知道的事情也多些,彼此或许有个照应。” 还未进门,会馆里的小厮们早跑了出来,因知道是新人来到,都来帮忙提行李,寻地方安置等,不免又忙了好一会子。 云鬟趁机便将这会馆略打量了一遍,因时间所限,只看了大概有三分之一罢了,却见门口倒是平平,只是入内,才见大有洞天,一重一重院落,雕栏画栋,飞檐斗拱。 再往内而行,便见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绿竹幽幽,竟大有江南之意。一时不由想起了在会稽时候的种种。 想起会稽,不免又想到白清辉。便想着既然安置了,很该给他写一封信报平安。 那常管事亲自领了云鬟,正往里走的时候,便听见前方有人说道:“既然曾传说刑部的白侍郎都受了伤,如何却说是假的?你这话才不通的很。” 另一个人道:“你也说是‘传’,既然是传言,又怎能做的了数?想那饕餮不过是上古神话中所有的,几百年里都不曾有人见过,只怕是有心人假意谣传……底下自有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罢了。” 云鬟因连月乘船,舟车劳顿,先前又遇上了艾老爷一家之事,未免殚精竭虑,正想快些回到房中歇息,猛然听见这两句,便放慢步子。 前头常管事听了,却司空见惯,对云鬟笑道:“你再住两日就知道了,这里头有咱们那里参与铨选的,在议论先前的案情呢。因为他们觉着此次吏部出题,里头必然也有往日的疑案,这两日里,每天都要推演一阵儿。” 云鬟这才释然,忽地又想起白樘之事,不免问:“先生,您是在京内常住的,却不知这饕餮食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传说刑部白侍郎受伤,可又如何?” 常管事道:“这件案子,却的确扑朔迷离,没有人知道真相的,你在京内打听十个人,就有十个新鲜故事儿可听呢。” 正说着,因走过厅前,里头几个大声议论之人便停了下来,五六个人,十几只眼睛,都看向云鬟。 云鬟见状,只得驻足,转身向着众人,微微躬身,做了个揖。 那些人见她虽生得秀美过人,然而看着只似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罢了,因此都不放在心上,仍又说话。 常管事见状,随口说道:“这位是会稽而来的小谢,也是参与铨选的。” 正要给云鬟介绍其他众人,不料那三人之中,有一位却站起来,皱眉说道:“会稽来的,又姓谢,莫非是相助白知县破了女鬼杀人案的谢凤谢典史?” 另一人听了,诧异道:“是不是替戒珠寺至善禅师找回王羲之手珠的会稽谢典史?”然而打量眼前人,却都一概地狐疑。 云鬟还未回答,那常管事吃了一惊,回头仔细打量云鬟道:“这位哥儿……真的就是会稽来的典史?” 云鬟莫名,只得说道:“是,在下正是谢凤,在会稽任典史的。” 这常管事在吏部之时,明明知道她的姓名来历,此刻却像是头一次听说般,着实让云鬟不解。 谁知常管事“哎呀”了两声,竟说道:“是我有眼无珠了,先前邱老先生已经百般叮嘱过,叫好生招呼典史,我竟是当面而没认出来!” 原来这“邱老先生”,自然正是戒珠寺至善禅师的好友,也在京中甚有门路的,此番云鬟参与吏部铨选,实则也有邱老先生从中举荐之力,他也一早叮嘱浙东会馆之人,说有一位极为能耐、天赋资历极好的典史从会稽上京,叫务必好生照料招待。 谁知这常管事听说“极为能耐,资历好”等话,便想必然是个有年纪的老先生,先头见了云鬟这般清丽少年,虽也一脸笑地接了,心里只当是少年心性,前来玩耍的罢了,更没听云鬟提“典史”两个字,故而想不到……竟几乎当面儿错过真佛。 正在跌足叹息,忽然外头有小厮来报,竟说道:“京兆府派了人来,问是不是有个’谢凤’在此,叫立刻去京兆府一趟。” 第241章 既然是京兆府来人传唤,当下不敢怠慢,云鬟来不及回房,由常管事亲自陪着外出,也并不带晓晴跟小厮,只赵黼给的那个随从自请跟着。 常管事因知道她的确是自个儿要等的人,早叫门上备车,好生送了云鬟前去。 且说云鬟离开之后,那些书吏士子们,顿时更是沸反盈天,议论纷纷起来。 此刻也不说案子了,只说“谢凤”,竟把昔日耳闻目染,云鬟于会稽经历的各色案件,你一言我一语地尽数说来。 半晌,有人方叹道:“我原本虽听闻大名,却从未曾见过其人,还当是何等精干强壮的前辈呢,谁知道竟是个如此面嫩的少年……实在叫人感慨万分,我等俱已老矣。” 又有个说道:“耿兄所言极是,我原本也还当是个满腹诗书的老先生,虽曾听说典史年纪不大,只是不肯信。试看我等,均都是熬到这把年纪,才得上京的机会,哪里想到,这般一个似未弱冠的少年,竟如此能耐,我辈竟无一能比。” 也有人说道:“所谓’甘罗十二为丞相’,还只当传说故事罢了,如今见了谢典史,啧啧,真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 众人正感慨之中,忽地听得角落里有个声音冷冷地说道:“叫我看,各位哥哥很不必妄自菲薄,如今只见了一面儿,何故就把此人捧上天去,把自个儿跺入泥里似的?” 大家伙儿回头,却见角落里坐着个灰衣少年,看着二十来岁,却是他们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乃是上虞人,曾是县衙内的快手,名唤柯宪。 众人道:“并不是我们妄自菲薄,着实是谢典史功绩了得,难道弟不觉着,着实高不可攀么?” 柯宪越发笑了起来,道:“你们谁也不曾跟他共事过,只听说种种事迹罢了,但焉知这事就是他做出来的?我倒是听闻,会稽的白知县,那才是个最厉害不过的人物,女鬼杀人案,也是他才上任后的第一个案子,此案也全亏他冷静调度,也是他最后率人前往那张府,将真凶缉拿的。如何竟全落在了谢凤的头上?”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这……” 柯宪不屑一顾道:“且从方才看来,这人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罢了。我倒也听闻,他跟会稽本地徐府的徐大爷二爷交情都甚‘好’,只怕他这般厉害的传闻,也不过是众人给徐家两位爷面子,虚捧出来的。” 忽地有人说:“那戒珠寺一事呢?可是至善禅师亲身经历的。” 柯宪越发冷笑,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既然都知道谢凤会来参与铨选,难道事先不曾仔细将他的事打听清楚?这戒珠寺案子,也是徐志清徐二爷陪着的,至于捉贼,那是会稽捕头霍城的功劳,可被你们说来,却都像是谢凤所为似的,何其荒谬。” 柯宪说着,又笑道:“横竖如今大家都来到京内了,是不是真有本事,只要参加铨选就知道了。我看他……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不提众人在背后你言我语,只说云鬟坐车来至京兆府,一路寻思,心里其实也有些猜到所为何事。 她才来京,并不曾做别的,唯一一件事,自然就是艾夫人李代桃僵的案子了。 果然便给她猜对了。 下车之后,自有差人领着入内上堂,行礼完毕,那京兆尹打量云鬟,问道:“你就是跟随晏王世子一块儿上京的谢凤?” 云鬟答道:“正是小吏。” 京兆尹点头道:“我已听说了,你是从江南来京,参与吏部铨选的,如何竟卷入命案之中了呢?你可知,今儿沧州府发了公文过来,说是应世子的命令,在沧河渡口不远发现一具女尸,询问要如何处置呢。” 原来因赵黼一声令下,沧州府果然不敢怠慢,只是找到尸首,却不见苦主跟真凶,倒也难办,虽是天气日渐冷了,那尸首也毕竟不能久留,于是只得发公文往京兆府。 正盖捕头将艾老爷尸首带了回来,隋超也把所听所得,一一说明了。 京兆尹听得如醉如痴,若非是晏王世子亲自插手,而隋超也亲临口述,必然也是难以相信竟会有这般曲折迂回之事。 一路从沧州,到了津门,再进了京畿……一件案子,竟牵扯了三个地方,两条人命,外加一只狗儿。 偏偏赵黼早跑的不见人影,要详细再问也是不能的。 其实就算赵黼在,京兆尹也有些打怵这位主子,不大敢当面相问。 只看在兵部主事痛失亲妹的面上,京兆尹便即刻发信,让沧州府把尸首运往京城,又问那陪着赵黼同行的少年乃是何人。 隋超仔细想了想,道:“说是江南人士,看他年纪不大,仿佛是上京铨选的,这会儿应该是去了吏部了。” 因此京兆尹忙叫人去吏部找人,一打听,才知道去了浙东会馆了。 云鬟亲把所经历的一一说了一遍。又说道:“大人,目下最紧要的,便是尽快将那杀人真凶缉拿归案,那人被世子所伤,应该逃不出很远去,不知先前盖捕头带人追缉,有无发现?” 京兆尹道:“盖捕头回来说,追到了安禄坊一带,便不见了踪影,正如你所说,此前地上还见血迹呢。”说到这里,又皱眉道:“本官也知道该尽快将其缉拿归案,先前被她用毒所伤的几个百姓,仍在医馆里急救呢,听说情形很是不好。” 云鬟并不知道此事,一惊道:“这毒如此厉害?” 京兆尹面有忧色,道:“已经请了一位太医前去了。” 京兆尹敛了神思,只让主簿将录好了的证言给云鬟过目落字,又对旁边主簿道:“是了,去问问季参军,沧州一行取那女尸,他要不要去。” 云鬟闻言止步,回头悄然相看,见主簿起身,便往偏殿出门而去。 云鬟迈步出了大堂,才下台阶,却又停下,见左右无人留意自己,便往右手廊下,于大堂旁边的角门处一站。 就见那主簿正穿过夹道,又往后而行。 云鬟看了一会儿,终于不曾过去,又怕被人撞见了不好,当下只得迈步重又回来,出了京兆府。 却见常管事竟已经来至门口等着迎接,云鬟有些不过意,殷勤谢过,当下乘车而归。 那常管事因不知京兆府传唤是为何事,不免问起来,云鬟只略答了几句。 因知道常管事久居京城,对京内一应事务只怕是极熟悉的。心中一踌躇,便说道:“方才见了京兆尹大人,倒是极和蔼可亲的。” 常管事道:“这位大人,倒是个不错的,京城这般龙蛇混杂的地方,也甚是能吃得开,对我们也多有照料。” 云鬟道:“是么?我初来乍到,并不知道这些,还要先生多多指教才好。” 常管事笑道:“哪里哪里。” 故意又停了会儿,云鬟道:“方才临出来时,又听他们说什么有个季参军,不知是做什么的?” 常管事想了想,道:“典史所说,只怕就是那个‘名闻遐迩’的法曹参军罢?” 云鬟道:“法曹?如何不是司仓……”忙打住口,说道:“这又是怎么说?” 常管事道:“说来,这位参军出身倒也显贵,是勋贵之后呢,可自从进了京兆府后,因任了这法曹参军,专门管刑狱等事务,这倒也罢了,最叫人惊疑咋舌的是,他竟跟着人学那些仵作之事,时常跟尸首打交道,您说可怕不可怕?” 云鬟心头竟禁不住微微地乱跳:“跟……尸首?”据她所知,季陶然,是个最胆小不禁吓的。 常管事只当她也觉这惊疑,便点头道:“可不是呢?这本是最下三滥的营生,他竟也不忌讳……听说将军府里闹了几次,只是不改……且如今的年纪早就大了,换做别人,也早成家立业了,只因他这一宗怪癖,那些有身份的大家闺秀们,哪里肯嫁?是以如今还只是只身一人呢,可看相貌性格,却是极温和好容貌的公子哥儿,唉,真真是可惜了。” 正说话间,就见几个京兆府的人,骑马奔驰而过,常管事忙咬着舌尖不敢吱声。 过了会子,才悄悄对云鬟道:“当真是白日不可说人,您看,那不正是咱们说的季参军么?这又是往哪里去?莫非是哪里又发现了什么尸首了不成?” 云鬟从车窗上往外看,却只看见一道灰白色的人影,同几个公差急匆匆往前,看方向,正是要出城……往沧州去似的。 云鬟呆呆看着,不妨这常管事又念叨说:“但凡是京内出了人命案子,亦或者哪里发现了无名尸首之类,这位参军,从来不惧那些可怖可憎的情形,非要亲自去看呢……听说每次看过,都会大病一场,下次却仍旧要第一个赶去看……你说这是不是怪的很。” 云鬟早放下帘子,将身子贴在车壁上,抬头轻轻地呼气。 不多时回到了会馆,常管事亲自带了入内,道:“住处已经都安置妥当了,就在锦华阁那边儿。” 云鬟并不在意于哪里栖身,只想着方才那惊鸿一瞥,心神有些不宁。 来至住处,却见竟是个单独的幽静院落,二层小楼。院子虽然不大,但却也有假山,许多盆栽,兰草小松等,十分雅致。 且墙边儿有几棵芭蕉,另一侧是一棵老梅,衬着后面的白墙,竟如画儿一般。 早有晓晴迎了出来,常管事笑道:“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万不要见外才好。” 云鬟谢过,常管事见她面有倦色,忙知机退了。 晓晴扶着云鬟入内,上了二楼,因说道:“好不容易进了京,偏又遇见那种不晓事的人拦路,同他们聒噪了半天,还没坐会儿喝口茶,又叫去京兆府,主子累不累?” 让云鬟在八仙桌前坐了,就把先前沏下的香茶捧来,给她倒了一杯。又站在身后轻轻地捶肩,说:“这屋子倒是好,我偷偷地去看他们别的人的住所,都不似主子这件屋子宽敞明亮,还是独院儿呢。” 云鬟早就渴了,但此刻却有些无知无觉之意,只举杯喝了两口,仍是心不在焉,虽听晓晴话中透着欢喜之意,怎奈她却高兴不起来。 晓晴又跪下揉腿,仰头问道:“主子,是不是有什么事?” 云鬟回过神来,方一笑摇头:“没有事。”把茶喝了,极快地洗漱了一番,便上榻安歇。 云鬟回来之时,已经近了黄昏,因心神倦怠,如此一睡,竟入了夜。 期间晓晴想叫她来吃些茶饭,云鬟却只顾贪睡,不肯起来。晓晴只得守在外间屋里罢了。 如此,渐渐夜深,晓晴因口渴了,便模模糊糊起来,想要倒一杯茶吃,再看一看云鬟睡得如何。 谁知睡眼朦胧中,却见外头门口,有一道影子映在哪里。 晓晴起初还以为是小厮阿喜,试着叫了两声,那影子却鬼鬼祟祟地闪身走开了。 晓晴这才心惊起来,才要出门查看,就听见外头“啊”地一声,又仿佛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 晓晴大惊,顾不得去叫云鬟,忙开门跑了出去,左右看看,并无人影,只往前一步,走到栏杆前往底下看去。 谁知不看还罢了,一看之下,便“啊”地尖叫起来。 原来此刻楼下地上,竟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个死人,借着屋檐底下的灯笼,可清楚的看见额头上鲜血淋漓,嘴巴大张,两只眼睛也瞪得大大地,仿佛死不瞑目,极为狰狞。 晓晴尖叫连连,几乎晕了过去,往后退了几步,便要进去叫云鬟。 谁知双腿极软,便抓着门扇摇摇欲坠。幸而此刻云鬟因听了动静,起身披衣下地。 云鬟见晓晴这般,忙过来将她扶起:“怎么了? 晓晴不敢回头,只是手指颤抖着,道:”那、那里……” 云鬟见她骇然如斯,情知有异,心中警觉,一步一步走到栏杆旁,往下看去。 今夜月光正好,再加上灯笼的光,照的庭院里也十分清晰,云鬟目光所及,院落中空空如也。 云鬟定睛又看一遍,并无任何异样,便回头问:“是怎么了?” 晓晴道:“楼下有个、有个……”仗着云鬟也在,勉强回头,往下瞥了一眼。 谁知却见地面儿上一无所有!晓晴直了眼:“主子,方才那里、那里明明有个死人的?眼睛瞪得那样大,满头是血的呢!” 云鬟疑心是这丫头睡糊涂了,但晓晴不比露珠儿,本是个大胆心细之人,又怎会轻易看错?云鬟便道:“别急,我下去瞧瞧。” 第242章 云鬟见晓晴受惊不浅,忙安抚住她,自己转身下楼查探究竟。 这会儿秋深露重,月至中天,满园银白。 云鬟拾级而下的当儿,不料因先前晓晴厉声尖叫,早也惊动了外头的众人。 有浙东会馆的巡夜,早提着灯笼赶来,也有住在左近的一些会众,纷纷披衣查探。 因云鬟这所是独院,晚间晓晴已关了门,那些巡夜的人便在外头拍门,一边儿叫道:“谢公子,可是有事?” 此刻云鬟早在原地巡查了一回,却见地上干干净净,别说是什么尸首,竟连血渍都不曾见一滴。 云鬟见晓晴还未下楼,便自己前去开了门。 外头巡夜的人见了她无碍,心先安稳下来,忙哈腰道:“公子,是怎么了?如何听见这院子里大叫呢?” 云鬟回头看一眼晓晴,又扫过那地上,方道:“是我的丫头方才看见有个人影从楼上跳了下来,因此我在查看,你们来的正好儿,便四处帮着看一看。” 晓晴听了,不由怔住。 那巡夜的人吃了一惊,说道:“莫非是有偷儿?只是咱们这儿向来安泰,哪个偷儿这样大胆?”又叫两个人,打了灯笼入内,果然里里外外又找了一番,果然也不见什么异样。 巡夜的人又问道:“可看见那贼人的影貌了?” 晓晴见院中人多起来,也便安心,这会儿才忙也跟着下楼,便站在云鬟身后,迟疑说道:“没、没看清。” 当下那巡夜众人又安抚几句,说道:“大概惊动了,别处去了,我们再去细细看看。” 有两个左近的会众听说,便各自返回屋中,生怕贼人也潜入其中,盗取财物。 正说到这儿,忽然看见有两三个人走了来,正是白日里曾见过的耿彪,柯宪同另一个叫做杜惟忠的。 那杜惟忠便道:“是出什么事儿了?我们正看过书,盥洗了要睡,如何听见有人叫喊?” 晓晴只管看着云鬟,见她脸色淡淡地,就不做声。 云鬟转头,看向来的三人,却见耿飚跟杜惟忠两人衣冠整齐,只柯宪身着中衣,披着一件外衫,正抱臂挑眉地看过来。 此刻那巡夜人就将有贼的话说了,那三个面面相觑,柯宪笑道:“着实有趣,我们来此住了这许多日子,也不曾见有半根贼毛,如何谢大神探头一次入住,这贼便如此给脸?难道这贼不曾听闻咱们谢典史的大名儿,偏来撩虎须不成?” 晓晴心里本还有些忐忑,忽地听他这话里头似有挑衅嘲讽之意,便忍不住道:“你说什么?” 柯宪道:“我说的这般清楚,如何你不懂?这会馆之内向来安静,怎么住了个是非之人,便生出是非来了。只怕是试图无中生有,指望鼓惑人心,也未可知。” 晓晴竖起眼睛,道:“你不用在这里胡说八道,指桑骂槐的,原本是我亲眼看见的,那贼……那贼……” 柯宪笑着斜睨她,见她杏眼桃腮,颇有几分姿色,便打断她的话头,道:“你们家的公子,多大年纪了,还要个丫头来贴身服侍?我们浙东的人,虽被人称呼文弱,却也不曾如长不大的奶包儿一样,就算上京铨选,也要丫头不离身儿的呢。” 晓晴原先被那“死人”吓得失神,此刻被柯宪激的火起,便从头到脚看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我们公子天生富贵衬得起,配带着丫头贴身儿服侍!不像是有的人,贼眉鼠眼一身穷酸恶气,别说是丫头,连个小厮也是配不起的!” 耿飚跟杜惟忠听了,双双笑起来,又道:“好个伶俐口快的丫头。” 柯宪不想晓晴竟会这样牙尖嘴利,一时语塞,却又面带怒意。 晓晴还要再说,云鬟举手示意她停口,道:“既然同住会馆,参与铨选,便是缘分,这些口角请哥哥不必放在心上,既然今夜无事,还请各自安歇,我的丫头多有冒犯,我替她赔个不是。”说着,便团团做了个揖。 那耿飚跟杜惟忠见了,忙也举手回礼。 只柯宪哼道:“你却来做好人?我却不领这情。是了……早听闻谢典史的大名,在会稽一带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才上京就遇见贼踪,不知谢典史能不能将此贼捉到,让我等大开眼界,心服口服呢?” 云鬟看了柯宪片刻,目光从他面上移开,方淡淡道:“这贼只怕并无恶意。何况此刻已经走了,不必再惊动,时候不早,还是各自安歇罢了。” 杜惟忠道:“小谢说的是,咱们还是回去睡罢了,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也使得。” 柯宪皱眉,狐疑不定地看了云鬟片刻,终于也跟耿飚杜惟忠两人一块儿去了。 当下晓晴便跟云鬟同又入内,关了院门,晓晴便拉住云鬟:“主子……” 云鬟吩咐道:“明儿你叫阿喜跟阿留两个都进来住吧。” 原来云鬟虽从可园带了小厮阿喜,赵黼又给了一个阿留,可云鬟自忖身份特殊……因此并不特意让他们两个在院子里,只住在会馆另外安排的住处罢了。 晓晴忙答应了,两人又上楼进了房中,晓晴惴惴不安,又道:“主子,我真的不曾扯谎,果然看见有个死人,主子方才……怎么不告诉他们呢?” 云鬟道:“这件事有些蹊跷,何况咱们初来乍到,又无凭无据,贸然闹出来,只怕不妥。” 晓晴心有余悸,又疑惑说道:“主子,我亲眼见了死人的,如何一转头的功夫竟然无影无踪了?主子,我有些怕。” 云鬟笑了笑:“你也有怕的时候呢?” 晓晴见她笑影比灯火之光还明亮三分,才也跟着露出笑容,却又道:“我也跟主子一样,觉着这件事很古怪,那个死人,满头是血,样子又可怕,这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了,总不会是我见了鬼呢?” 云鬟若有所思道:“你可记得咱们先前从鄜州上京,在洛阳客栈里的那件事么?” 晓晴如何不记得?当时是林奶娘看见杀人,又夜半见到临窗死尸,吓得几乎也跟着死过去,最后还是云鬟跟薛君生两人联手查出究竟,此事还正惊动了白樘白侍郎。 晓晴忙道:“主子,难道这次也是有凶手害死了人,不慎给我瞧见,又飞快藏起来了么?” 灯影下,云鬟抬指轻轻敲着桌面儿,思忖说道:“未必……你把方才经过再仔细同我说一遍,不得有什么遗漏。” 晓晴忙细细又想,才说道:“我当时口渴,想起来喝茶……”说到这里,忽然又道,“是了,我并不是因口渴醒来的,我听见有些古怪动静从门外传来,就仿佛有人在推门似的,只是当时记不得了。” 云鬟点头:“然后呢?” 晓晴道:“我被惊醒了后,想吃口茶,又听见一声响动,转头看见外头有个影子……我起初还以为是阿喜,可转念一想阿喜不跟咱们住一个院子,我叫了两声,那影子惊动了,便晃动要逃似的,我还没过去,就听见一声叫,然后噗通地响,我出去看,二楼上没人,低头才看见那人跌死在地上了……” 云鬟问道:“你觉着他是失足从楼上掉下去跌死了的?” 晓晴点头:“我猜他是被我发现了,想逃一时来不及,所以就摔下去……” 云鬟道:“你又说他满脸鲜血?还瞪大双眼?” 晓晴回想当时,又忍不住按着胸口:“可不是呢?样子都变了形似的,看不出是谁,大半边脸都是血呢。实在怕人。”说话间,不由自主又靠云鬟近了些。 云鬟转头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若他是失足掉下楼跌死了的,照你所说仰面朝天的模样,那就该是后脑着地,很该是脑后出血,就算是因摔得狠了,口鼻有些血迹,也不至于满头满脸……” 晓晴听了这一句,蓦地惊动:“主子,果然是这个道理,我如何没想到?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鬟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是有人在楼上将他杀死,推下楼去。又迅速带走尸体,但是……这案子跟先前客栈那个又不一样,就算凶手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从院子里消失不见,就算他真的有此等能耐,这被害人坠地,总该在地上留下些血渍之类,然而我方才下去细看过,并无任何血迹残留,所以这第一种可能,微乎其微。” 晓晴听得呆呆地,又问道:“那,第二个可能呢?” 云鬟笑而不答:“第二个可能,明儿就知道了。” 晓晴想到方才在门口那一幕,便低着头,小声问道:“主子,你会不会觉着,是我看错了的?” 云鬟笑道:“我并没有疑心你。你只管去睡罢,你所见的那个,未必就是死人。” 晓晴目瞪口呆:“那、那又是什么,难道真是鬼?” 云鬟见她越发往不好的地方去想,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是,未必真的有人死了,只管睡去罢了。” 晓晴怔了半晌,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只仍满腹疑窦。 次日绝早,云鬟醒来,撇开帘子,却见晓晴在床边儿的桌上趴着正睡,云鬟一怔,知道她必然仍是害怕,故而不敢去外间儿。 她一动之间,有些响动,晓晴惊醒过来,忙过来伺候。 盥漱完毕,趁着云鬟吃早饭的当儿,晓晴便出外把阿喜跟阿留叫了进来,吩咐他们从此就住在这院子里。 且说云鬟吃了饭,便一路出外,相看这会馆内的景致。 如此转了一圈儿,慢慢地将到会宾堂上,迎面就见耿飚杜惟忠两人走来。 他们两个正且行且说什么,见了云鬟,便笑着称呼:“谢典史。” 因又同她一块儿进了堂内,却见柯宪早就在座儿,正同两个会众说话,抬头见了云鬟,便笑道:“谢大神探来了。我们正在说昨晚上你院里遭了贼的事儿呢,大家都听得新奇,不知为什么这会馆向来太平,您一来,就有事儿发生。” 耿飚跟杜惟忠对视一眼,忙说道:“罢了,只怕是有些不认路的小毛贼罢了。” 云鬟不理他,落座后说道:“方才我看着会馆内的景致,果然是极为壮观的,是了,两位哥哥如今是住在荟萃楼那边儿么?” 耿飚跟杜惟忠都说是,柯宪道:“我们可比不上谢典史,有邱老先生的举荐,可以独住小院儿,我们都是挨在一起,一排而论,起居之声相闻,不过也正是因此,才不曾遭贼,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耿飚咳嗽了声:“柯兄,罢了,不要再提此事。” 杜惟忠也打圆场道:“不错,都是过去了,横竖人无碍就罢。” 柯宪面露不屑之色,却果然不做声了。 谁知云鬟忽道:“我方才正好儿也经过了荟萃楼那边儿,那楼跟我住的锦华阁隔着一座院子,的确是有些偏远呢。” 三个人尚且没听出什么意思。 云鬟便对耿飚道:“昨晚上我的丫头叫有贼,不知是哪位哥哥听见了的?” 耿飚一怔,就看杜惟忠,杜惟忠转头,看向柯宪,柯宪道:“我们都听见了,又怎么了?” 云鬟道:“这就怪了。” 耿飚道:“哪里怪了?” 云鬟起身,作揖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哥哥们随我来。”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也跟着起身,其他会众都在旁边儿,见似有热闹看,哪里肯放过,忙都跟上。 浙东会馆的常管事今儿才又要去吏部等候接人,谁知经过会宾堂的时候,却见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往后院而去。 前面几个人,正是耿飚杜惟忠柯宪三人,被簇拥中间儿的那个,却是“谢凤”。 常管事一愣,见如此架势,生怕有事,当下也不忙出门了,忙也跟上,便拉着一个人问道:“是怎么了?” 那人满面好奇,笑道:“小谢典史说有件有趣的事儿,请我们大家伙儿去看呢。” 不多时候,众人竟又回到了荟萃楼,云鬟踱步往前,道:“三位哥哥的房间,便是这连着的几间了?” 耿杜两人点头,柯宪紧锁眉头,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身后跟着的那许多人也都议论纷纷。 云鬟道:“请各位噤声。” 众人不知如何,忙都静悄悄地。一瞬间,荟萃楼这边儿鸦默雀静,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第243章 早上云鬟出来之时,是阿留跟在身旁的,此刻他却站在荟萃楼门口,见云鬟一声令下,便举手拍了两下儿。 众人正按照云鬟所说,痴痴呆呆等候,忽地听见掌声响起,不知究竟,都看过来。 顷刻,依稀又听见两声拍掌,众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均都莫名。 柯宪正满腹狐疑,等了将近一刻钟,只听见掌声又传了回来,侧耳再听,并无其他动静。 柯宪不由恼怒交加,道:“敢情谢大神探,是闲着没事儿,拿我等做耍呢?” 云鬟一笑抬头,道:“诸位方才可听见了么?” 众人道:“听见了什么?” 云鬟道:“从锦华阁里传来的尖叫声。” 在场的许多人不由都呆了,问道:“方才我等屏息静气,何曾听到有什么尖叫声?” 云鬟道:“不瞒各位,我方才叫阿留跟阿喜击掌为号,等在锦华阁的丫头听了动静,便会如昨夜般厉声惊叫。” 大家仍是不明白,便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道:“不曾听见啊,是不是那丫头还没叫喊?” 耿飚跟杜惟忠两个皱着眉,也正有些想不通。 只有柯宪望着云鬟,垂眸想了片刻,猛地抬头,眼神惊疑不定。 正云鬟也望着他,目光仍是沉静无波,柯宪咽了口唾沫,却不做声。 有人便道:“不如让那丫头再叫一次?” 柯宪咬牙道:“只那丫头在,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喊了,耿兄杜兄,不如你们去看一看。” 耿飚跟杜惟忠听了,若有所思,便答应了,常管事见状,便道:“我随你们去。”当下这几个便去了。 一刻钟左右,那边儿传信回来,人已经到了锦华阁。 云鬟对阿留示意,几声拍掌过后,众人越发敛神侧耳,却仍是一无所获。 柯宪的脸色有些发青,紧闭双唇盯着云鬟。 众人又等了片刻,就见耿杜两人跟常管事气喘吁吁回来,问道:“可听见了没有?” 常管事又笑说:“那丫头真是一把好嗓子,叫的我耳朵都聋了。” 众人自然都摇头,说什么都没听见。 常管事见这样大费周章,知道必有个所图,只是不解,当下就问云鬟道:“既然如此,不知又是何意?” 云鬟转头看向柯宪:“这个就要问问三位哥哥了,方才这许多人都没听见锦华阁的动静,如何昨晚哥哥们竟然会循声而去?” 柯宪早就猜到她的用意了,此刻竟不能答。 耿飚杜惟忠两个先前似懂非懂,听云鬟这般说,心头也各自一震。 常管事恍然大悟:“说的是,昨晚上你们如何竟能听见的?” 耿杜两人脸色讪讪,齐看柯宪,柯宪道:“那是因为……当时我出了这荟萃楼,到了外头,散步间……偶然听见的。” 常管事道:“可先前明明说是你们三人都听见的呢?” 耿飚才要说,柯宪使了个眼色,道:“因先前没想到谢典史会做的这样仔细,且当时我因提起说锦华阁里有动静,他们两人自然也有些疑神疑鬼,觉着也听见了。” 云鬟听到这里,便道:“是么?这样说倒也有些合乎情理。” 耿杜两人齐齐松了口气,不料云鬟又说道:“只不过……昨晚上三位出现在锦华阁的时候,耿兄跟杜兄,都是衣冠楚楚,偏偏是柯兄,只穿着中衣,披着外衫,而且,脸上鬓边还有才洗过的水渍。” 柯宪慌而不乱,问道:“这、这又如何?” 云鬟笑道:“我先前以为柯兄是洗漱完毕正要入睡,只不过柯兄方才又说自己出了荟萃楼……难不成,柯兄有脱衣洗漱之后再出门散步的习惯?还是说,你是听见了外头的动静……特意回房脱衣洗脸后,再来锦华阁看热闹的?” 这两者自然都说不通。柯宪张口结舌:“我……我……” 云鬟淡淡道:“柯兄说不出?不如我来替你说——只怕是后者罢了?因为柯兄并不是在荟萃楼外听见的动静,而是在锦华阁里听见的,且又因为一个‘不得不’的理由,又特意回房洗了脸换了衣裳,才撺掇耿兄杜兄一块儿过去的,我说的可对?” 耿飚跟杜惟忠两个哑口无言,都只有些心虚地看柯宪。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常管事忽然说道:“可是这又是为何?小谢你说的‘不得不’的理由,又是怎么样?” 柯宪双手紧握,几乎不敢相信,但眼前所见,耳畔所听,都如此清晰而真实。 云鬟道:“柯兄,可要我再继续说下去么?” 柯宪把眉头用力一皱,终于忍无可忍,道:“好!是我认输了!但是我不明白!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耿飚跟杜惟忠听他招认了,齐齐苦笑。 旁边众人却都摸不着头绪,纷纷追问究竟。 柯宪倒也是个痛快的人,见大势已去,也不再隐瞒,当下说道:“此事其实是我所为,昨晚上也并不仅仅只是有贼那么简单……” 原来柯宪因一直怀疑云鬟徒有其名,又见她生得如此清秀可人的……心中不服之意加倍。 先前跟众人抱怨过之后,私底下同耿飚杜惟忠两个说起来,便道:“我实在不服气的很,我们这等在地方县衙厮混了多少年才熬到一个机会上京,如今竟要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块儿参与铨选,如今我想出一个法儿,可以试探他的深浅,若他果然是个无能之辈,只怕就会因此知难而退。” 耿飚忙问如何,柯宪便将自己计划说了一番。 耿飚是个老成的性子,怕另外闹出事来,便说:“还是不要如此,这毕竟是天子脚下,若是哄闹起来,弄得不好,你我都要担干系的。” 杜惟忠也说道:“且我看小谢生得委实文弱,若是他不经吓,吓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造孽?” 柯宪道:“老杜,你听听你说的话,你们先前把他捧到天上去,说什么乌篷船杀人案、女鬼杀人案等都是他解决的,试问,那样骇人听闻的鬼面桃花案子都能迎刃而解,难道他还会被这个吓倒?若果然被吓倒了,岂不是正说明他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而已?如此也算是给他一个小小地教训。” 耿飚道:“话虽如此,倘若给人知道我们私底下如此,只怕不好。” 柯宪笑道:“你们放心,我做事,自然是干净利落,绝不会让别的人看出破绽,只专门吓退他一个罢了。” 是以当夜,柯宪便换了衣裳,拿了事先准备好的猪血,偷偷地摸到锦华阁。 当时晓晴听见的那些动静,其实是他故意而为,就是想惊醒云鬟,让他出来查看,好借机行这惊吓之事。 谁知晓晴睡在外头,倒是第一个听见了。 柯宪见果然惊动了人,便按照事先设下的计策,又发怪声,从二楼重重跳落地上,把准备好的血涂抹在脸上,直挺挺地躺平,专等人来看。 果然晓晴开门,探头看下来之后,吓得半晕。 柯宪早算准会如此,当即跳起,——他是个做捕快出身的,自然武功不错,飞快地跑到墙边儿,纵身跳了出去。 所以等云鬟出来的时候,早不见了“那尸首”的影子。 柯宪往回走的时候,就见巡夜的人赶了去,知道必然会闹出来。 当即飞快地进内把脸上的血渍洗了干净,又将衣裳脱下,因来不及再另换,就只披了一件外裳——横竖装作将要歇息的模样,更无破绽。 当即就叫了正在等候的耿飚杜惟忠两人,过来看云鬟的热闹。 本以为那“谢典史”会吓得面无人色,大大地闹一场,谁知到了地方,却见云鬟十分平静,且只字不提那“可怖死尸”之事,竟只说是发现了贼踪。 柯宪疑心她是怯懦怕事,便狠狠地挖苦了两句,谁知当时云鬟虽然不肯出言相辩,实则早就心里隐隐有数了。 柯宪说罢,众人方如梦初醒。 常管事连连叹道:“胡闹,胡闹!”又说:“这得亏是遇上了谢典史,倘若是别的什么人,只怕真的要大闹出去,又不知会吓得如何了呢!” 试想若是遇上个镇不住的,必然就如柯宪原本所料:一定要嚷嚷出了人命,或者鬼怪之谈等,必搅的整个会馆彻夜不宁,只怕还要惊动官府呢。 而柯宪先前所盼的也正是如此,横竖就算官府来查,也查不出任何踪迹,到时候所有人的诘责、干系等都只落在云鬟身上,她势必要大大地丢脸。 只是如意算盘敲得极响,却偏遇上了这样一个令人难以估算的主儿呢。 柯宪向着常管事作揖赔礼,又问云鬟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当时那丫头明明看见‘尸首’,这样大的事,你竟然无动于衷,不肯张扬?” 云鬟一笑。 她曾经在洛阳客栈里经历的“藏尸”案,比此事更可怖十倍,倘若柯宪知道,只怕也不至于这般小看人了。 何况她性情本就淡然,再加上这两年多在会稽的历练,早已经不是当初才上京时候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了。 云鬟道:“事有反常必为妖,正如柯兄所说,我是初来乍到,而这会馆又素来太平无事,且昨日我看底下的人也都十分尽责规矩,怎会在我第一次入住,便即刻生出此等诡异命案?倒像是故意来为难我的一般。” 耿飚跟杜惟忠两人面上皆红。 云鬟又道:“再加上已经半夜了,耿杜两位却衣冠楚楚,柯兄又是那般……很难叫人不起疑心。后来我听丫头细说起那所谓尸首的死状,你我众人都是勘验过不少命案现场的,长久以来,至少都已有些本能直觉了。” 柯宪听了这一句,神色微动,长长叹了声:“我此刻才知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果然是……小看了你了。”说着拱手道:“是兄弟莽撞无礼,我向谢兄弟赔罪了!” 耿飚跟杜惟忠忙也跟着举手致歉。 常管事跟其他的人都十分叹服,柯宪却又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这锦华阁里的声响传不到此处来,是我所留的最大破绽,但倘若能传到此处来,你是不是就不能破解此案了?” 云鬟笑道:“我能。” 柯宪挑眉:“这又是凭什么?” 云鬟道:“我既然已经怀疑了你,自然不会放过柯兄的房间。”她说着,走到柯宪房门处,轻轻地将门扇一推,道:“我现在虽未搜查过柯兄的卧房,但是我笃定,昨晚上你‘作案’时候所穿的衣裳,只怕还在里头,兴许上头还沾着血迹呢。” 在场众人都看柯宪,不知此话真假。 连耿飚跟杜惟忠两人都也盯着他瞧,柯宪瞪了云鬟片刻,便抚掌大笑道:“好好好,我如今才算真的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说话间,他竟迈步进了房中,径直走到自己的床前,弯腰从床底下轻轻一扯,果然便拉出一件青色长衫,青衫的胸前还淋着些许血渍。 众人瞠目结舌,耿飚问道:“小谢,你又是如何料到柯宪会留下血衣?可知我们跟他合谋的,都吃不准的?” 杜惟忠也对柯宪道:“你如何还留着这个?我以为你早就‘毁尸灭迹’了,可知道凶手作案后,第一要义就是把这些东西都销毁?” 柯宪看着云鬟,对上她明澈的双眼,早就失去了再质问之心,仰头叹道:“我因为自觉此事做的天衣无缝,小谢自然怀疑不到我头上来,所以肯大胆地留着这血衣。另外,我也是想等他灰头土脸之后,就拿了这血衣到他跟前儿,把自己所做的事儿再给他说一遍……本来是想来羞臊他的,谁知道……竟成了自己的罪证了!”说着,又是羞愧,又是信服,竟大笑起来。 在场众人见状,一则解除了疑惑,二则又看了一场精彩的对手好戏,顿时也跟着鼓掌大笑。 柯宪说完之后,长叹了声道:“谢兄弟,你的确名不虚传,是难得一见的断案高手,我柯宪无话可说!此番铨选,刑部的推官,舍你其谁?!”其他人尽数点头,都觉此话极为有理。 谁知,虽众人一概笃定云鬟必然铨选得中,怎奈世事偏难尽如人意。 第244章 此后又过数日,云鬟始终留在浙东会馆,足不出户。 自打“假尸”案后,柯宪深为云鬟之能“降服”,便一改先前的偏激偏见,诚心结交起来。 有时候他们众人要到街头玩耍游逛,或者聚餐会饮,自然也叫着云鬟,云鬟每次却只推脱,并不曾随他们出门。 柯宪原本还以为她是心有芥蒂,只是留在会馆之时,众人看累了法典,便闲话,又说起先前案子之时,彼此推演起来,云鬟却也同他们照旧说话,商议切磋等,一概平常。 很快柯宪等也都释然,明白她只是天生内敛稳重,并不是那等爱玩乐的性情而已,因此竟更加敬重。 这一日,因外头有些阴雨连绵,众人便留在会宾堂里,又说起往日的案情。 柯宪因说道:“如今最难办的,就是那饕餮食人的案子了,就如我先前所说,我觉着此案一定大有隐情。” 耿飚笑道:“你又来了,到底是什么隐情,却偏说不出来。” 柯宪便看云鬟:“小谢先前所办的那鬼面桃花案子,岂不也是凶手用这耸人听闻的障眼法,来掩盖底下的真相?此案必然也是如此,若我选不中就罢了,但凡有机会入刑部,一定要追查此案,查明真相。” 杜惟忠摇头叹道:“以我看来,却想宁肯一辈子也不再见到那所谓饕餮现世才好,此物名头便不佳,但凡出现,定然有腥风血雨。何况,最近听闻晏王世子回京听封,晏王不日也会到京……若再冒出个饕餮来,岂不是……” 他们也自听说这饕餮是暗合世子赵黼等话,闻言都懂此意。 柯宪道:“我等虽无缘见过世子,只也听闻英名了,北打辽人,南击水寇,哪一件儿不是利国利民的不世之功?也不知是哪个包藏祸心的,偏偏把世子跟饕餮说在一块儿,叫我看,只要找到这口风传出之源,必然跟饕餮有所牵连。” 云鬟心头一动,耿飚笑道:“我的天神,一说起此案,柯兄就入了魔障似的,总有惊人之语。还是罢了,三法司那么多大人都无能为力呢,何况你我?” 柯宪见云鬟不语,便问道:“小谢,你对此案有何见解?” 云鬟斟酌,谨慎道:“只凭着些捕风捉影的话,我也实不知如何说起,不过听柯兄所言,倒有些意思。” 柯宪大笑:“你的能耐自然一流,你既然说我说的有理,只怕我说的是真的,也未可知。” 耿飚跟杜惟忠两人齐齐摇头,又对云鬟道:“小谢,你万万别顺着他说了,他原本就自鸣得意,你再夸两句,越发不知姓什么了。” 渐渐地,风闻说晏王进京了,又有些流言蜚语,说晏王中途遇到了山贼,差点儿有些凶险……故而世子亲自去接了回来等话。 云鬟想起那日张振匆匆而来,赵黼那难得一见的慌张之色……此刻听说晏王平安进京,不觉松了口气。 因各方的士子能吏等相继进京,浙东会馆来参与铨选的也有多了十几个人,其中有两个是曾在会稽的时候跟云鬟略打过交道的,此刻相见,自然比先前更加不同。 这两日,却又有一件喜事,原来是会稽处白清辉托人带了书信来给云鬟。 望着那笔迹清隽超逸的信笺,仿佛能听见白清辉在耳畔清清冷冷的声调,除了报平安,问端详,以及替可园众人问好之外,另说了几件本地的琐碎之事。 其中,竟有一件是说徐沉舟的。 原来自打云鬟上京之后,会稽本城的典史一职自然空缺,不知为何,竟有人推举徐沉舟暂代。 因徐沉舟先前曾担任过捕头的……可毕竟有些劣迹,白清辉起初尚且犹豫,想了几日后,才终究下了决心。 白清辉写信之时,徐沉舟已经代了典史职位半月,按照清辉所说,这人……倒也做的十分合格。 能让清辉说出“十分合格”四个字,便是说徐沉舟做的极好了。 其实徐沉舟原本就是个能人,只是心性上亦正亦邪的,叫人无法亲近,不能信任。 然而若是他决心要做好一件事儿,以他的性情能为,自然不在话下。 云鬟把白清辉的来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想到徐沉舟昔日所作所为,心中颇有些感叹。 只因上京铨选的人员渐渐到齐,云鬟见能人云集,又多半是些年过而立、在地方做了数年甚有经验的前辈,她自省乃是“半路出家”的,年纪又是这些人里最小的,所以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怠慢。 更加上清辉信中多有勉励嘉许的话,是以云鬟越发自惕,每日加紧看些刑文法典、本朝典册之类,想要多记一些是一些,每天晚上竟也挑灯夜读,要过了子时才罢休。 柯宪等见她如此用功,不觉也受了感染,心想这般有天分的少年尚且如此勤勉,他们又有什么借口懒怠?因此竟也不再任意出门玩耍见识,也自在会馆里勤下苦功。 这一日,天色阴沉,寒气沁人,常管事早就送了木炭过来,小楼里倒也暖和。 云鬟仍未外出,只偎靠在椅子里,腿上盖着一床毯子,举着书册字看,晓晴在桌边儿坐着,便做些针织活计,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云鬟,眼底笑吟吟地。 上回从鄜州“进京”,过洛阳之时,晓晴却跟陈叔去了会稽,谁知阴差阳错,竟仍是她陪着上京,且是以这种身份,也算是世事难料、个人缘法了。 如此又过了两刻钟,晓晴起身,把方才泡好的热茶拿来,给云鬟倒了一杯吃。又含笑说:“这几日主子实在用功,还是歇一会儿,留神那眼睛。” 云鬟方把书放下,吃了口茶,晓晴在旁看着,又给揉肩,便道:“其实主子何必这样费心耗神,他们都说主子是必中的。” 云鬟不置可否。 晓晴察言观色,又说道:“其实我也觉着主子是必中的,主子这样断案如神的若是不中,天底下就没有人配当那推官了。” 云鬟方摇头一笑,道:“好了,不要妄言。可知世间的事儿是极难说的?” 云鬟说这句话的时候,还不知竟然会一语成谶。 很快便到了铨选之期,吏部的铨选,分为文选跟武选两种。 所谓“文选”,便是写字答卷,无非是从《法典》《律法》等典籍之中选出题目,让考生作答。 这个却是难不倒云鬟的,一来她准备妥当,可谓“博览群书”,比许多老成干练的书吏都要博学,二来,她又有那样一宗天赋,自然是众人所不能及的。 只要她过目的书,便绝不会错儿,而吏部所出的题目,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吃不准的,其他都答得极为顺利。 而出场之后,柯宪耿飚等人,却有些叫苦连连,尤其是柯宪,他本是捕快出身,这些文字题目上自然缺乏的很,虽然临时抱佛脚读了些,勉勉强强能答了大半儿,有一些还是胡诌。 参与考答的生员之中,也有不少似是柯宪一样的出身,也都一脸的如丧考妣,彼此相见,唉声叹息。 云鬟见这样“哀鸿遍野”,不敢说自己答得极好,耿飚等来问,她只说“尚可”而已。 而“文选”之后,便是“武选”,这“武选”,却并不是名目上的论武功而已,却是模拟具体案情,让考生根据线索,找到其中的“真凶”。 这些案子,多半是从历年三法司所侦办的疑难奇案中精选出来的,又经过考官们衡量编纂,自不轻松。 柯宪等人一早就知道会有此等试题,所以曾经在浙东会馆的会宾堂内做过许多次案件推演。 云鬟虽并不十分惧怕,可心里也仍有些紧张,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谁知今日,众人正在外头紧张地等候入场,敛声静气之时,却有个吏部官员来到,高声问道:“谁是会稽谢凤?” 云鬟正揣手定神,闻言抬眸,举手道:“小吏便是。” 那吏部官员道:“你随我来。” 云鬟不知究竟,柯宪耿飚在旁,也都莫名,柯宪又着急道:“将进考场了,是有什么急事?能不能立刻叫你回来?别耽误了!” 云鬟心里忐忑,面上还只如常,反而安抚他们道:“无妨,各位哥哥好生等候,不必理会他事。” 当下便随着那吏部官员离开,转过回廊,竟来到一所小小房间之前。 那人止步,示意她入内。 云鬟深吸一口气,虽然满心惴惴,依稀惊跳,却也强自镇定,迈步走了入内。 室内光线略有些阴暗,云鬟抬头看了一眼,见前方桌后,坐着一位官员,看着是礼部五六品主事打扮。 云鬟上前行礼,道:“不知大人唤小吏前来,有何要事?”这会儿很快就要武试了,此人没有道理不知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个不可抗拒的理由。 云鬟几乎不敢问,但却别无选择。 那人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见眼前少年静默如水,皎然如月,容颜秀丽竟无以比拟,且风姿大好。他不由一怔。 只是飞快地,眼神往旁边一瞥,方又垂眸道:“你便是会稽的典史谢凤?” 云鬟垂眸道:“正是小吏。” 这主事停了停,道:“本官接到了京兆府的文书,发现……原来兵部主事隋超亲妹被谋害一案,是你参与其中的?” 云鬟见提的是此事,便道:“是。” 主事“嗯”了声,道:“根据这案情记录上所写,也是你当街说明案情经过,拆穿那假冒’艾夫人’的?” 这些事自然无错,可此人的声音听起来,却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云鬟道:“是。” 果不其然,主事冷笑了声,道:“你既然敢这样做,如何还肯觍颜来参与吏部铨选?” 虽有些心理准备,乍然听了这句,云鬟耳畔“嗡”地一声,素来恬淡的人,眼睛居然瞬间热了起来。 她猛地抬头看着书吏,竭力镇定,才问道:“大人……不知此事,小吏做错了什么?” 那主事冷道:“你还来问我?我看过你递呈的资历记录,你在会稽做了两年半的典史,难道你们那里的断案,都不上公堂,只在大街上不成?” 云鬟只微睁双眸,盯着此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主事道:“看来你仍是不明白,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你可知道,当日被那贼人毒沙伤到的百姓里,有一人不治身亡,一人重伤?多人都有所伤损?你说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云鬟不语,只是袖子里的双手却慢慢握紧了。 主事又道:“事到如今,你总该明白了罢?谢凤,你身为典史,却毫无朝廷命官的自觉,反而一味想出风头,以至于让罪犯当街逃跑,且伤及无辜百姓性命。似你这等轻浮狂浪,怎敢还觍颜来吏部铨选,又怎能为刑部推官?” 云鬟双耳轰鸣不已,心底似有惊涛骇浪。 一路从会稽到京城,从未有这样令她神魂俱碎的时刻,就仿佛一直以来辛辛苦苦战战兢兢所要追随的东西,眼睁睁便在前方毁灭、消失殆尽了。 她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那阴暗的小小房间,又是如何出了吏部的,最后耳畔所听见的,是主事道:“出去!回你的会稽去,永远不要回来。你之品格言行,尚不配为刑部推官!” 而云鬟不知的是,就在她浑浑噩噩出了那房中之后,原本疾言厉色的主事,忽地站起身来,转身向着身侧的屏风后拱手行礼,道:“不知下官做的如何?” 顷刻,屏风后有人沉声道:“甚好。” 吏部主事苦笑道:“下官自觉,方才的言辞似有些太过了。其实……凭心而论,以谢凤的资历,入选做推官是绰绰有余的,他甚至比……”似乎还想说两句,可瞥一眼那静默如山的屏风,竟不敢再言了。 乘车回了会馆,云鬟总算唤回些许神魂,便吩咐晓晴收拾东西。 晓晴本要问她到底如何了,见她脸如雪色,竟不敢多言,只得下去叫阿留跟阿喜准备。 云鬟站在楼中,心底那勉强压住的浮浪似的鼓噪,复又涌起来。 目光一转,看见旁边案上放着的厚厚的许多书册,忽然竟无法按捺,冲过去用力一拂,只听得哗啦啦哗响,所有一切,尽数坠地。 云鬟抬手捂着脸,手指即刻被泪水打湿。 正在彷徨绝望之际,忽然听见晓晴在底下“啊”了一声。 云鬟勉强抬头,深吸一口气,才恍若无事般问道:“怎么了?” 等了半晌,晓晴却并不回答。 云鬟复深深呼吸,才迈步出门,走到栏杆处,往下看去。 却见晓晴垂手低头地退在檐下,庭院正中,有个人飒然而立,此刻正仰头看着她,笑得如深秋里的一枝独秀。 第245章 楼上楼下,两两相望,云鬟看了赵黼片刻,略定了会儿神,便转身又自回了里屋,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书册,便走过去,俯身一一捡起。 正收拾中,却听身后赵黼道:“这些书怎么了?”原来他等不及,便飞身而上,悄无声息跟了进门。 云鬟不答,只是默默地整理妥当,重又放在桌上。 赵黼疑惑地打量道:“我听说今儿是铨选最后一天,特意去吏部等你。其他人还在那儿煎熬呢,你如何就回来了?” 云鬟听到这里,回头看他一眼:“世子既然去过吏部,莫非不知道我为何回来?” 赵黼已经走到她身后,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恨不得飞过来,谁耐烦再问什么?” 先前赵黼去往吏部,因知道云鬟的性子,便只在外头等候结果。 谁知门上有人见了他,忙来问安。赵黼毕竟心急,便只做无意状,问起“谢凤”如何,那门官因是见过云鬟临考离开的,当即便禀明“谢凤”未考离场。 赵黼虽问如何就离开了,那人却不清楚,赵黼因急着见云鬟,也并未入内,只思忖只要来问她,自得究竟。 因有多日不曾相见,此刻靠近了,只觉云鬟身上一股极清淡的冷香,沁然绕遍五脏六腑,心尖儿却不由地似那风中的芦苇,摇摇摆摆起来。 赵黼见云鬟默然不语,他便咳嗽了声,瞥着道:“你大概也听说了,这几日我父王因才进京,我便陪在左右,多半时候又在宫里,本想抽空来找你,又知道你一心一意准备这劳什子,只怕不肯让我多扰,是以今日才来看究竟……却又是怎么了?” 云鬟听他说“一心一意准备”,心头不由一片悲凉,只摇头说:“没什么。” 赵黼本是乘兴而来,可细察之时,见云鬟委实跟素日不同,因此问:“可是吏部那边儿有事?” 云鬟不答,赵黼试探着问道:“总不会是……铨选出了差错?” 云鬟抱着那几本书,索性走开一步。 赵黼挑眉道:“果然?”忙走到跟前儿,握着她的手臂道:“到底是怎么个结果,你倒是同我说呢?” 云鬟本要将书放进箱子里,被他一拉,哗啦啦又散落在地上。 赵黼微怔,云鬟见状,却再也无法忍受,便用力甩开他的手,咬牙道:“没什么结果,已经完了就是了。” 赵黼目睹此情,耳闻此声,越发诧异:“什么叫完了?” 被他一问,云鬟耳畔似又响起那主事的话“你之品格言行,不配为刑部推官……”又道“回你的会稽去,永远也别回来”。 云鬟禁不住抬手捂住耳朵,却又反应过来,低低道:“我要回南边了。世子且让开。” 赵黼拧眉思忖,半喜半惊:“这么说是没选上?” 云鬟见他隐隐地面露喜色,心头越发悲冷难以自禁。 赵黼却紧紧地握住手,又想到她方才的话,便道:“回什么南边儿去?当初小白跟我是打过赌的,你若铨选中了,自放你留在京里,我不会扰你。你若是不中,可得从此跟我!” 云鬟又气又恼,欲将手抽回来,挣扎了片刻,赵黼只是不放。 云鬟不由叫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赵黼因不知究竟,盯着她的眼,却见她眼底水汪汪地,赵黼顾不得许多,认真说道:“到底是不是没选中?可知你要抵赖却不行,何况这件是小白跟我赌的,你抵赖试试看!” 云鬟听到他把白清辉抬出来,又想到方才在吏部那主事的种种话语,一时万念俱灰,更深有辜负了白清辉之感,便咽了一口泪,冷笑道:“谁抵赖了?是,我是不配铨选,也不配进刑部为推官,我是没中,从此以后……都听世子的,世子要我生就生,死就死,世子可满意了?” 赵黼闻听愕然,继而大喜,笑道:“呸,好端端说什么生生死死,没中更好。做什么劳什子的推官,又不是一品宰相二品大员,有什么值得争抢的,又有什么值得颓丧的?你嫁了我,当世子妃,岂不是比当什么苦差好?” 他只顾喜欢,又说:“你可知道,早上皇爷爷封了我做辅国大将军,代金吾卫副统领,统镇抚司专管军纪军务。要我留在京内,我还推辞不肯呢,你说,你要去云州还是在京内?都凭你。” 云鬟瞅了他一会儿,见他这样喜气洋洋,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当初若不是因赵黼,她也未必会进京参与铨选,激发了心底的那一点儿志气;但若不是因赵黼,她自也不会当街戳穿艾老爷夫妇被杀案,惹下祸端,如今被吏部扫地出门、灰头土脸似的。 云鬟淡淡道:“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世子做主就是了。” 赵黼今日前来,本有些忐忑之意,因也不知结果如何,谁知竟得了这么一句,顿时似眼前豁然开朗,当下顺势将云鬟抱入怀中,道:“哎哟!可终于是我的了。” 两人一个悲怒忧闷,一个欢天喜地,倒果然是“此之砒霜,彼之蜜糖”了。 话说赵黼正高兴时,却听见外头隐隐有吵嚷之声响起,有人大声道:“瞎说,我是不信的,若说小谢没资格铨选,我们这些人哪配进吏部的门。” 又有的道:“柯兄,我亲打听过的,吏部的人说了,的确是因为一件事儿,革了他的名儿,连铨选也不能够了,不然如何我们都不曾看见他回去呢?” 赵黼听了这两句,一愣回头:“他们说的什么?怎么是革除名了?” 云鬟低低道:“不用提了。横竖已成定局。” 赵黼还要再问,就听见底下又有人嚷道:“小谢?小谢……”原来是柯宪,还未进门便大叫两声。 因不见云鬟回答,便回头说道:“这事儿十分蹊跷,只怕是有些隐情,不管论资质还是能耐,小谢都在我等之上,先前文试还好好的,如今武试连参选都不让,我第一个不服!” 旁边耿飚劝道:“你的急脾气又犯了,你不服又能如何?这是吏部的官儿老爷们做的决定,难道你能去闹?” 柯宪道:“横竖有理走遍天下,若吏部做的不公,我自然也要闹。” 忽地有人道:“话不能这样说,吏部的大人们既然作出这种决定,必然有理有据,我们只问问谢典史究竟是个什么原因就知道了。” 赵黼回头看着云鬟,眼中大有狐疑之意,便上前一步问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吏部为何革除你的名儿?” 忽地见云鬟低着头,眼睛微红之态,赵黼想起方才那一地的书,又回想她的神色种种,不由眯起双眸。 云鬟忍了泪,低声道:“世子不必问了。” 赵黼冷哼道:“怕什么?你说明白,若真的不公,我替你讨回公道就是了。” 云鬟诧异看他,赵黼话一出口,忽然有些后悔,忙又陪笑说道:“不过倘若你不屑回去,自然更好,咱们痛快回云州可好?” 云鬟便不言语了。 此刻楼底下,又有常管事跟几个会馆的主事人来到,只因先头赵黼来了,——他是个不羁如风的性子,哪里耐烦等门上报,早不见了踪影。 那门上的人也不认得是谁,只听他打听谢凤住处,忙随后报知楼里之人。 常管事等匆匆赶来,忽然见许多参与铨选之人都涌进了锦华阁,忙抢上前拦住:“怎么都围在这里?” 柯宪道:“吏部的人办事不公,无端除了小谢的名儿,我们都不服,过来问问是何原因。” 常管事道:“罢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横竖吏部已经下了决定了,铨选也都过了,是再难更改的,问了又如何,徒增小谢的难堪罢了。” 柯宪道:“什么难堪?小谢的品行,难道大家都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不配铨选,我们越发该各自回乡的了。” 忽地有人道:“我看常管事说的倒是有理,只怕果然有我们不知道的缺漏不足之处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 柯宪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听说柯大哥先前也跟小谢不对付,还对他百般挑剔看不上眼,后来同他搅在一块儿后,却好的要穿一条裤子似的,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他的确有本事呢?” 这说话之人,却是后来上京的,也有几分恃才傲物,且柯宪“考验”云鬟的时候,他也并不在场。 自打进京,会馆里的人但凡提起谢典史,都是满脸崇敬,且说必中的,这人心里就不服,听闻云鬟被除名,心里暗暗称愿,这会儿见柯宪始终维护云鬟,不免就有些歪声邪气出来。 不等柯宪说,这人又满面鄙夷,道:“索性跟你们说明白了,我曾打听吏部的侍从,据他们说,曾听闻那位钱主事说什么‘狂浪轻浮,不配为推官’等话,这几句,说的自然是谢典史的私德了,所以劝你们还是别去贸然打听人家私隐,免得更漏出不好的来。” 耿飚等大惊失色,常管事等几个人也面面相觑,先前听闻此事后,他们也曾暗中派人去打探原因,却问不出详细,只门外伺候的书吏们听见只言片语,却果然跟此人说的大同小异。 京城内官场上的水本就极深,也是他们这些人都不敢淌的,是以虽然心里替云鬟惋惜,却也讳莫如深,不敢插嘴。 柯宪却并不信,便冲上前揪着道:“再敢胡说!”竟要动手。众人忙拉扯住。 且说此刻小楼之上,赵黼原先还一心想拉云鬟回世子府去,管他吏部如何,铨选如何呢,横竖这个结果是很称他的愿,巴不得就赶紧把人抱回去了事。 谁知越听底下人说,越是皱眉,最后连“狂浪轻浮”都出来了,又联想云鬟先头对他也曾说过“不配为推官”等话,当时他还不知,此刻回味,可见必然是那什么钱主事说的了。 赵黼不由冷笑,回头见云鬟沉默垂眸,才明白她先前的心情。 云鬟在会稽为典史,赵黼好歹也暗中跟了一个月,她的为人行事,他虽然自觉“看不惯”,但平心而论,却是无可挑剔。 而进京路上,她每日必刻苦用功,不肯懈怠,他也是看在眼里。 虽然百般不肯承认,但对赵黼而言,心底深处却也知道,崔云鬟虽是个女子,但论起资质能耐,以及品格行事等,担任那劳什子的什么推官,也足是绰绰有余。 如今,却给人说什么“轻浮狂浪”,着实叫他十分不爽。 可知他素来最怨念的便是云鬟的无情无趣,倒不知这四个字是从何而来,什么意思了。 底下众人仍在喧闹,赵黼攥着云鬟的手腕,拉着往外。 那众人正鼓噪撕扯,忽然齐齐仰头,鸦雀无声。 却见楼上有两个人现身,其中一个,自然是“谢凤”无疑,但另一个,身着银白色江崖海水团花纹的麒麟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显然是皇室之人。 虽生得俊美非凡,气质高贵,偏又英气煞气并重,竟叫人不敢直视。 常管事跟会馆内的几个主事之人到底是常在京内行走、人面儿极广的,赵黼进京数次,他们隐约也曾目睹过此人风采,此刻见了,齐齐大惊,不知是谁先叫了声“是世子殿下”,顿时都反应过来。 柯宪见云鬟露面,本正要问,猛地听见这句,又仔细端量赵黼片刻,蓦地醒悟过来:若非是那个传说中南征北战的少年将军,又有谁有这份叫人打心里慑服的气质? 一时之间,在场的几十人众都屏息静气,齐齐拱手作揖,口称:“参见世子殿下。” 赵黼也不理会,只拉着云鬟下了楼。 众人见他径直走来,忙向着两边让开。 赵黼欲行又止步,目光扫过眼前众人,冷道:“方才是谁说,谢典史私德如何?” 那人早就心虚,此刻双股战战,汗出如浆。 赵黼瞥着:“再敢背后嚼舌,就让你无舌可嚼。” 那人颤声道:“小人……再不敢了。” 赵黼目不斜视,握着云鬟手腕,出门而去。 背后“噗通”一声,却是那人再站不住,跌倒在地,其他众人也不敢去搀扶,目送赵黼去了良久,仍是呆呆痴痴地站着。 眼见将出了会馆,赵黼仍无止住之意,云鬟只得问:“世子,你做什么?” 赵黼冷道:“这钱主事是个什么东西?敢那样说你?他若给个正经理由,我反而拍手称快,这样瞎说八道,如何能饶得了他?我去问问到底是为什么。他若说不出来,别说是他,连吏部也打的稀烂!” 第246章 云鬟见赵黼发狠,只得说道:“世子不必如此,这件事,的确是有正经理由。” 赵黼回头,这才止步:“是什么理由?你倒是说说我听呢。” 云鬟心知他是个言出必践的,若不解释,只怕他果然去吏部胡闹。 当即不再迟疑,就把事情的原因经过,略同他说了一遍。 赵黼听罢,大为意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竟是为了此事。 一时皱眉说:“这个跟你什么相干,当时在大街上隋超拦住,本来也是我硬拉你出去的,算起来,第一是隋超太过固执,第二是我……如何都算在你的头上?” 却不等云鬟回答,点头叹道:“我知道了,必然是他们看隋超是兵部的人,且是苦主,不便诘责。他们又不敢来惹我,就只能拿你出头了。不妨事,依旧过去找他们说个明白。” 赵黼说完,又要前行。 谁知此刻,云鬟却已经冷静下来,因停步说道:“世子。” 赵黼道:“又怎么了?你不必怕,有我在呢。” 云鬟定睛看了他片刻:“我并不是怕。” 赵黼道:“那是怎么了?” 云鬟缓缓地吁了口气,道:“我知道吏部之所以怪在我头上的原因,只因为不管如何,细算起来,当时那种情形下,我才是负责断案的判官,虽然当时未曾参与铨选,但毕竟曾做过典史,且又有志为推官,自然很该知道断案的规矩。” 赵黼眼神闪烁,云鬟低头道:“所以此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行事欠妥。若不是出了人命,只训诫一番或可使得,但如今一来逃了人犯,二来伤了百姓性命,所以吏部众位大人觉着我失格,不配为推官,这样决断,也是应当的。” 赵黼见她静静说出这番话来,心头转来转去,浮浮沉沉。 他眨了眨眼,方倾身过去,缓声说道:“阿鬟,你想好了,这会子去,他们怕我,或许重新给你一个机会,也未可知。然而我若不去的话,你、就只能……” 轻轻说出这一句,却仿佛把心又悬在了喉咙口,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几乎不敢说完,因生怕在她听来……会是什么要挟、适得其反之类。 云鬟垂眸,她自然明白赵黼的意思,顷刻方道:“我不想世子因我违法逾矩,更不想吏部会因世子的缘故,为我破例。” 赵黼听了这句,心头一宽,但却并没有先前的狂喜之意,只深深看了云鬟半晌,才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到这儿,忽然听见有人道:“主子!”回头看时,原来竟是晓晴追了过来。 却又畏惧赵黼,不敢上前,只垂手站在不远处,有些张皇地望着云鬟。 云鬟还未说话,赵黼道:“你回去,她跟着我,不用你伺候……”心上转念,却又一笑道:“方才我看你们在收拾东西,倒也好,你去把东西收拾妥当,连人带物,一块儿去世子府。” 不等云鬟跟晓晴再说,赵黼大笑一声,仍旧握着手腕,带着出门而去了。 赵黼原本是骑马来的,出门之后,本要叫一辆车,谁知云鬟道:“我骑马可使得?” 赵黼闻言侧目:“你几时竟学会骑马了?” 云鬟因自知已经无法达成所愿,以后再如此只怕也都是奢侈之举了。 先前在会稽请周天水教了骑马,从今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呢。 之前她一来因忌惮京内的旧人旧物,二来想潜心参与铨选,故而自打进了浙东会馆,便再不曾外出,如今把那些顾忌便都抛下,就看赵黼,一笑道:“原来我的事,世子也有不知道的?” 原先在鄜州的时候,彼此年纪小,身份不明之时,云鬟还常常地对赵黼笑,后来上京,相见多有不便,除了那两次偷偷溜出去逛街,见她笑脸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又分离了那几年,在会稽重逢后,她的样子虽是淡淡的,赵黼却明白,她心里只怕恨不得离他千尺百里远。所谓“笑”,竟不知何物了。 此刻乍然见她冲自己一笑,忽地竟让他想起鄜州之时的情形来,当下便把她拉过来,道:“你骑我这匹。” 赵黼今日骑得是一匹胭脂马,通体赤红,没有半根杂毛,且膘肥体壮,十分高大健美,云鬟迟疑:“这是世子的坐骑……” 赵黼道:“那你敢不敢?” 云鬟方走到马儿旁边,看了看眼睛,抬手摸了摸鼻梁,那马儿瞥着她,便一仰头,要打个响鼻似的。 这马儿原本出自西域,极为难得,且性子本有些烈。赵黼深知,生怕伤了云鬟,忙过来拉着缰绳,又对云鬟笑道:“你好大的脸面,让六爷给你牵马坠镫。” 云鬟道:“多谢。” 便拉着缰绳,脚踩马镫,翻身欲上。 赵黼见她动作虽然娴熟无碍,只是这胭脂马到底比别的马儿要高大,当下又过来一步,抬手在她腰间轻轻地一拖。 云鬟觉着身上一轻,这才翻身坐定,顿时便居高临下地看向赵黼。 赵黼仰头看她一眼,旁边的随从将自己的马儿拉过来,赵黼一手拉着胭脂马的缰绳,一边儿也翻身滚上,两人并辔而立,赵黼方同她慢慢地打马而行。 马儿缓步往前,赵黼频频地只是打量她,云鬟不管不顾,索性放开胸怀,只顾观看周围景致。 上回年纪尚小,被赵黼拉着偷偷跑出来,其诧异新奇之意,前所未有。然而此番重回京城,于大道上骑马而行,不再似先前般羞怯藏躲,生恐被人看见之态,反身在高处,无忧无惧,视野也越发广阔,所见所感,比上次又有不同。 然而想到此后只怕就再也没有这般机会了,那笑容里头便多了一丝极淡的悒郁之意。 两个人且行且走,渐渐地经过闹市,路边儿的百姓因见这般出色的青年,均都抬头看来,有人见赵黼的气质打扮,便指指点点,有认得他的,便暗自咋舌惊叹。 又猜云鬟的身份,云鬟虽然听见了,却恍若未闻。 赵黼因怕她不自在,便道:“你要不要出城?” 云鬟本漫无目的,闻言说:“可使得么?” 赵黼道:“你去哪里都使得。我陪着你。” 云鬟才笑了笑:“好啊。那便出城走一走罢了。多谢世子。” 赵黼说道:“这会儿你高兴,如何还是这般称呼?” 云鬟从善如流:“多谢六哥哥。” 赵黼哈哈大笑,见前方人少了些,便轻轻地挥鞭,那胭脂马听得号令,便小步奔跑起来。 云鬟从未骑过这样高大的马儿,虽然喜欢,心里难免有些惊慌,忙伏底些身子。 赵黼才要叮嘱,见她做的极好,不由道:“好阿鬟,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云鬟并不回头,只是微微地搂着马脖子,一路往城门处而去,将过十字街的时候,忽然便见一顶轿子从街中而来。 云鬟才扫了一眼,胭脂马便一纵而过。 马蹄声极为响亮,惊动了那轿中之人,便出言问道:“是什么人在京内大街上纵马?” 前面的侍卫道:“回大人,看着像是世子的赤兔。” 那轿子里的人“哦”了声,不置可否。 侍卫又道:“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乘着赤兔的,不是世子,是个不认得的少年,世子反陪在旁边儿,看方向,是出城去了。” 轿中一阵沉默,顷刻说道:“知道了,回刑部吧。” 且说赵黼进京这段日子,便以这胭脂马为坐骑,因此看守城门的侍卫都认得,远远地瞧见两匹马并辔而来,又看见赵黼,忙便让开。 两个人纵马出城,来至外头的官道上,人越发少了,胭脂马最喜阔朗,来至外头,便跃跃欲试,逐渐加速。 赵黼知道云鬟虽会骑马,但毕竟并不习惯于此,便想要让马儿慢些,谁知云鬟竟一抖缰绳,那马儿会意,顿时长嘶一声,更似腾空入海。 赵黼吃了一惊,忙道:“阿鬟,你慢些!” 云鬟置若罔闻,伏底了身子,抬手在马背后轻打了一下,胭脂马得意,越发奔雷腾云似的往前飞驰而去! 赵黼震惊,他所骑得这一匹马儿,自比不上那名马一流,很快竟落后数丈。他极担心云鬟有危险,本要打唿哨让马儿停下来,可看云鬟身子伏在马背上,那天青色的袍袖衣摆随风飘荡起伏,一时竟心下犹豫。 云鬟人在马上,起初还觉着马儿颠簸,渐渐地身子就跟马儿一样起伏奔腾,再也不觉着其他了,眼前的景物也逐渐从清晰到有些模糊,连赵黼的声音也抛在脑后,只顾腾云驾雾似的,似豁出一切,而前路永没有尽头。 然毕竟她不是惯于骑马的,这胭脂马又偏膘壮,云鬟很快便觉着手臂发酸,双腿脱力,身子微微摇晃,有些坐不住马背之意,只是心里倒也丝毫不觉惧怕,反而有种畅快淋漓之意。 正在信马由缰,顺其自然之时,身后响起几声唿哨,马蹄声奔雷似的来到,接着,一道影子纵身过来,云鬟只觉得身后微微一沉,有人探臂过来,将她搂入怀中。 云鬟双手早握不住缰绳,顿时便往后倒去。 原来是赵黼,觑得时机,便跃了过来相护。 赵黼一手搂着她,一手接过缰绳,慢慢地控住马儿,双眸低垂,看向怀中之人。 却见因一路狂奔,云鬟的发簪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鬓丝散乱,且因一路风急,乱吹乱扑,弄得脸上也有些红红地。 只是双眼跟脸颊上仿佛有水渍未干,此刻被他揽在怀中,却恍然失神般,双眸眨了眨,便合了起来。 赵黼徐徐出了口气,此刻马儿也停了下来,赵黼抬头看去,却见前方有哗啦啦水声,竟已经到了太平河边儿了。 那马儿一路跑来,正好歇息,见主人并不催逼,便低头,一嘴一嘴地拽那枯草来吃。 赵黼低头,手指在云鬟脸上轻轻擦过,指头上湿湿的,弄得他的心里也有些涩意。 赵黼沉默片刻,才问:“你方才怎么了,可知是极危险的?” 胭脂马本就比平常马儿要快,那样风驰电掣的速度里她若掉下来,只怕必死无疑,赵黼又不敢立刻喝令马儿停下,是以一路屏气悬心,默默紧追。 云鬟缓缓睁眼,轻声道:“我有些累了。” 赵黼闻听,便翻身下马,又接了她下来,就在河畔的草地上坐了,仍抱她在怀里。 此刻因天渐渐冷了,河畔更是无人,只官道上偶尔有些车马经过。 云鬟浑身似散了架,索性也不动,也不言语。 赵黼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比如问她是不是真的放弃吏部铨选,比如问她为什么方才纵马狂奔,可看她这般,却最终只是抱紧了她,不再做声。 河畔风自然大些,赵黼用尽量替她挡着,有些后悔自己出门没带大氅,实在失策。 虽有心让她歇息,又不敢着实让她睡过去,便温声道:“好阿鬟,咱们回府里去睡可好?这儿风大,天又冷,留神你着凉了。” 云鬟置若罔闻,更似睡着一般。 赵黼心里窜动了两下,便慢慢地低头,想要在那樱唇上亲上一口。 谁知才低头,云鬟长睫一抖。 赵黼竟十分心虚,忙停下来,左顾右盼,假作无事。 云鬟睁开眼睛:“王爷,我有一件事不解。” 赵黼心里本噗通噗通乱跳,猛然听见她叫“王爷”,顿时紧皱眉头:“你……你叫我什么?” 从不曾对云鬟说的是,赵黼心里怕她这样称呼。 起初他倒也没觉着什么,只是天长日久,才琢磨出其中滋味。 但凡是云鬟叫“王爷”的时候,便说明她的心神仍似在前世那样的情形下,而在她眼中心里,他就是那个江夏王赵黼,仍有着难以历数的恩怨纠葛。 有时她会叫他世子,倒也中规中距,不过是代表今世,疏疏淡淡而已。 在鄜州的时候,以及后来重逢,她偶尔会叫“六爷”,那就是两个人之间一丝很难言的熟悉之意。 所以赵黼私心盼望她不要如相称,至少对目前来说。 最好,是用“六哥哥”,取代所有。 云鬟道:“可世子迟早会封王的,不是么?” 赵黼眼底暗影浮动,轻轻捏住她的下颌:“总之,不许这样叫!不然我……” 云鬟不等他说完,忽地问道:“当初,王爷到底为什么……会派人去崔侯府提亲?” 赵黼听她问的是这个,手微微一抖,刹那间,竟顾不得在意她的称呼了。 第247章 赵黼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他宁肯把这个答案毁尸灭迹。 云鬟见他不答,琢磨着问道:“莫非不能告诉我吗?” 赵黼一笑,道:“没什么不能的,只是……也并无特别,我不过是……”他心中极快地转动,想找一个合适的回答,可越是情急,越竟说不出来。 云鬟看了他半晌,淡淡道:“既然这样,等世子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使得。” 赵黼无端竟有逃过一劫的感觉。 因云鬟的钗子在半路上颠簸丢了,发丝散乱,她便坐起身来,抬手拢着头发,便想找一根树枝簪住。 赵黼在身后呆看片刻,忽地想起一事,忙探手入怀,摸索了会儿,才心头一松。 当即掣出一物来,对云鬟道:“用这个。” 云鬟抬头,却见他掌心握着的,赤金闪烁,竟是昔日曾送给自个儿的那御用的金簪。 云鬟不由问道:“难道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赵黼笑笑:“幸好没丢了。” 云鬟略微一静,终于抬手接了过来,果然低头别在了发间。 赵黼凝眸看着,忍不住俯身,将她低垂的脸儿轻轻抬起,情不自禁便吻落。 云鬟微微蹙眉,往后一退,却又避无可避。 又过一刻钟,眼见天近黄昏,河畔风越发大了起来,赵黼将云鬟抱起,两个人骑马回城。 这一次,他却不敢再让云鬟骑胭脂,且为防万一,还牵着那匹白马的缰绳在手里,一路迤逦而行。 进城之时,暮色四合,两人才过中街,忽然间前头也有两匹马驰来。 云鬟一眼看见,忍不住心中震动,只面上仍旧淡淡地。 赵黼也早看见了,忍不住先瞥一眼云鬟,见她兀自镇定,才略微放心。 此刻那两人也看见他们了,其中一个便放马上前,笑着招呼道:“原来是世子,这是从何而来?” 云鬟早就垂下眼皮,不去看此人,只是握着缰绳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这人天生一副好皮相,虽经过数年,可也只添了些儒雅气息罢了,仍是斯文秀气的容貌——竟正是云鬟的父亲,侯爷崔印。 可是让云鬟心中越发惊动的,不仅仅是一个崔印而已。 而是崔印身旁的那位。 在云鬟印象之中,总是面上带笑的那人,如今,却竟内敛沉稳起来,气质上竟带出一丝微冷来。 竟正是季陶然。 崔印跟季陶然这两个人,就算是遇上一个,也足够云鬟毛骨悚然,如今竟如此双双地“狭路相逢”。 赵黼早就笑着招呼:“方才出城了一趟,侯爷这是打哪儿来?” 崔印道:“从陈翰林家里吃酒,路上偶遇见了陶然……他便送我回府,再顺便拜会他姨母。”声音里果然透出些许醉意。 赵黼目光转动,却见季陶然正盯着云鬟看。 因夜色渐重,有些看不清季陶然的脸色,只是双眼微光似的。 赵黼便咳嗽了声。才要说话,崔印忽地也看向云鬟,竟问道:“这位公子是?” 云鬟心里发涩,哪里能回答得上来,只缓缓地拱手,向崔印低头作揖。 赵黼道:“这是我南边儿认识的一位兄弟,新来京城不久,本是要参加吏部铨选的。” 崔印闻听,笑道:“原来是少年才俊,不错,不错。我听说此次参与铨选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虽然都并不是什么高官厚禄的,可却尽数都是有真才实学,来历等都是经过吏部审核的,毕竟不可小觑,这位公子看来年纪不大,不想也有如此惊人之能,了不得,了不得。”竟然连连赞扬。 云鬟本不知该说什么,听崔印说了这么一番话,不由低低笑了声,道:“侯爷过奖了,小吏并未通过此次铨选,已经是名落孙山,不值一提了。” 赵黼转头端详她,而崔印停了停,却说道:“公子此言差矣,岂不闻——莫以成败论英雄?能有进京参与铨选的资格,就已经足以证明公子才能过人,何必妄自菲薄呢?且你们在各个底下州县,刑狱诉讼,侦讯断案,所做所为,也都是真真切切的,难道只是一句名落孙山就能抹杀的?” 云鬟本是见崔印面对自己的女儿……当面不认得不说,反如此赞扬,只是赌气说了那一番话,不料崔印竟煞有其事地如此回答,反倒让云鬟愣怔了,不由若有所思地看着崔印。 正在此刻,季陶然忽然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云鬟面对崔印,尚可以直面而言,且语带讥讽,但听见季陶然沉沉一问,不知为何,竟无法出声。 这会儿,赵黼忽地笑说道:“季陶然,你做什么,才说了人家名落孙山,又来问她的名字,岂不是要羞辱人么?我这兄弟脸皮儿薄,你可别羞坏了人家。” 赵黼说到这儿,又问道:“听说你先前去了沧州府一趟,不知道有何所得?” 季陶然的目光慢慢从云鬟面上移开,才道:“照世子吩咐,沧州府公差发现的那具女尸,因脸已经给毁了,竟认不出本来面目,是隋主事从那女尸手腕上的一点胎记,才认出正是他的妹子。” 赵黼叹了声,说道:“难为你了,竟还亲自跑去一趟。” 崔印打了个嗝,也道:“我常常劝他不要如此,奈何他只是不听,必要亲自受累。” 季陶然忽然问道:“听说此案,世子从沧州发现不妥,一路追踪至津门,再到京畿……我还听说,是跟世子同行的一人破解的此案?莫非……就是这位公子?” 赵黼见他竟然知道,当下道:“你说的不错,正是他了。” 季陶然却只看着云鬟,道:“公子小小地年纪,果然却能耐的很,如此人才,却不能通过吏部铨选,实在是朝廷的损失。” 崔印睁大双眼,也又看了云鬟一眼,却见暮色之中,依稀可见少年轮廓清秀,便也说道:“不过倒也不妨,这位小兄弟看着年纪很不大,此番铨选,权当一次历练就是了,以后自然更有机会,须知许多人似他这个年纪,尚且万事不懂,又哪里有资格进京应试呢?小兄弟,你不必气馁,听本侯的话,依旧好生为朝廷效力,你必然是前途无量的!” 云鬟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得哑声道:“多谢侯爷。” 赵黼因见同他两人耽搁甚久,他心里毕竟有些忧虑,便道:“既然如此,大家改日坐下再叙,侯爷,季陶然,咱们暂且别过。” 崔印忙道:“世子此番大胜回京,又受了圣上封赏,自然值得大贺一场,来日我在府内设宴,还要请世子赏光呢。” 赵黼一口应承,便同两个人道别。 且说彼此别过后,季陶然一路送崔印仍往侯府而去,崔印因趁着酒兴,便道:“方才跟世子同行的那少年,看着倒仿佛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季陶然道:“是么?我倒是并没看出来。” 崔印拧眉苦思冥想,却到底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便叹道:“罢了,想的脑门疼。多半是我眼花看错了。” 不多时来至侯府,崔印下马,季陶然扶着交给门上小厮,崔印见他止步,不由诧异回头道:“不是说要去见你姨母的么?” 季陶然拱手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宗要案,倒是不能耽搁的,即刻要回京兆府看一看卷宗,就劳烦姨夫回去,同姨母说一声儿……我改日必来拜见。” 崔印笑着摇摇头:“你何时来不打紧,只不过也别紧着公务,倒也要好生保重身子才是。”说话间,探臂搂着季陶然脖颈,低低在耳畔道:“你姨母先前曾私下里同我说,让我劝着你些儿……毕竟是这把年纪了,花开堪折直须折……且要及时行乐才是,你若有看中的女孩儿,可别错过了,你若是没有,姨夫给你挑几个极好的如何?” 季陶然知道他吃醉了,便只笑着应了两声,目送小厮扶着崔印进府,他才翻身上马,竟拨转马头,顺着来路而去! 另一方,赵黼陪着云鬟往世子府而回,因想着方才的情形,便同云鬟道:“侯爷醉了,也幸而是醉了,我倒是有些担心,若他认出你来可如何是好?” 云鬟道:“世子也有怕的时候呢?” 赵黼笑:“跟你不相干的事儿,我一概无所畏惧,可但凡牵扯了你,我自要多方顾虑呢。”说到这里,因又问:“方才季陶然的举止有些古怪,你说……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云鬟想到方才种种,心头也禁不住乱跳,于无可追寻之时,忽地抬头对赵黼道:“世子,你先前说,我可以选择去云州或者留在京城么?” 赵黼正在心底琢磨季陶然的异样举止,闻言眼前一亮:“那是自然了?你要怎么样?” 云鬟道:“我想去云州。” 赵黼大喜过望,几乎就跳过来抱住她。 见左右无人,索性倾身过来,握住她的手儿,放在嘴边亲了口,道:“这才是我的好阿鬟呢。” 此刻两人正在旁边的街灯之下,灯笼的暖黄明光中,云鬟微微一笑。 两人相视之间,忽地听见马蹄声烈烈而来,赵黼松手回身,却见在拐角处,一匹马正立在那里,马上之人在暮色中,有些看不清容貌了。 云鬟也随着回头,当看见来者之时,一颗心却蓦地悬了起来。 两个人驻马原地,那人却打马行来,越来越近,容貌也越来越清晰。——竟是季陶然。 云鬟微睁双眸,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缰绳,身体之中似有一股本能想让自己飞快逃走……可是却偏动不了。 她本来以为这次回京,纵然遇上昔日众人,也会坦然相对,毕竟这三年多过去了,物是人非,人人都有大变。 但是就在方才,仅仅是隔着夜幕的注视,她竟极不安起来,原来有些人,不管过了多久,依旧无法坦然相待。 赵黼如是。 季陶然也如是。 赵黼微微蹙眉,只得若无其事般道:“季陶然……你、可是有什么事忘了?” 季陶然的目光只在云鬟身上,双眸里似有什么在闪闪烁烁:“你叫什么?” 云鬟不答。赵黼本想回答,却又噤口。 季陶然道:“你们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了么?当街揭破艾夫人被李代桃僵事实的,是一个来京参与铨选的会稽典史,姓谢名凤。我说的可对?” 赵黼拧眉,云鬟张了张口,又紧闭双唇。 季陶然打量他两人,目光在云鬟面上、以及她发间的金钗上逡巡过,最后哑哑地笑了两声:“我如何竟没想到呢……会稽,那可是清辉做官的地方,我只是、不能相信,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 几乎来不及反应,泪已经夺眶而出。 季陶然死死地盯着她:“妹妹,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吗?” 云鬟蓦地抬头,赵黼见状,纵马上前,竟将她挡在身后,冷冷道:“季陶然,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眼前的,只是个铨选未中、即将离京的小吏而已。” 季陶然问道:“离京?去哪里?” 赵黼昂首:“去云州。……以后你若得闲,也可以去云州做客。” 季陶然微微仰头,眼中的泪便斜入鬓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似哭似笑地念了两句,竟拨转马头,更如飞似的离去! 身后,云鬟颤声叫道:“表哥!”声音嘶哑,不似原来。 她急着回马去追,赵黼将她的手按住:“让他去。就此了断,对他反而好。何必再给他痴念。” 云鬟用力抓着胸口,几乎窒息。 赵黼见状,暗中叹了声,才要带她回世子府,忽然脊背挺直,转头看着季陶然离开的方向。 云鬟还未发现异样,便听赵黼急促说道:“阿鬟,你听好……你记得世子府的路……现在快去!不许回头!听话!”说着,狠狠在她的马儿身上抽了一鞭。 云鬟正因跟季陶然重逢又忽别而无法自持,不料马儿被赵黼一鞭,忙奋力往前疾奔,几乎将她颠落。 与此同时,赵黼却也拍马往前,竟跟云鬟背道而驰! 云鬟死死抓住缰绳,正在混沌之时,耳畔忽地听见一声嘶吼,如狮如虎,似遥远,又似近在耳畔。 云鬟几乎不敢置信,人在马上,急急回头,却见身后赵黼的胭脂马如夜色里一道暗红流光,奔雷闪电般往前而去!正是迎着那厉吼来的方向。 云鬟心头恍有惊雷,猛地想到了这一声怪吼的来历,不由脱口叫道:“表哥……”双手死命地将缰绳拽住,转开马头,也沿着赵黼离去的方向,风驰电掣般追去! 第248章 赵黼所骑的胭脂马,又称胭脂兽、赤兔,乃是马中极品,生来就性烈凶悍,若是急奔之时,咆哮长嘶,似腾空入海之态,更是凡马所不能及。 还是当初他在云州之时,漠北的一名异族族长所赠,乃为相谢他驱赶辽人之功,主持正道之能。 故而他纵马扬鞭之时,就真如一阵风过眼似,乍然消失不见。 云鬟所骑得白马虽然也非寻常,却仍是不能比,且才出街头之时,白马忽然停住去势,竟在原地做踏步不前之状。 云鬟正忧心如焚,忙夹紧马腹,白马却更加焦躁,头颅低垂,鼻端发出咻咻声响。 云鬟连催了几次,这马儿皆都不肯往前,再催之时,竟开始往后倒退,马蹄声敲在地上,发出急促的碎步声响。 直到此刻,云鬟才发现有些不妥,当下不再催逼白马,踏着马镫,翻身而下。 才站住双足,白马竟长嘶一声,自调头跑了个无踪无影! 云鬟回头看了眼,压着心头惊疑,忙又往前而去,谁知才走了五六步,就见前方路口,有一道影子烈焰雷霆似的,狂飙而至。 起初云鬟还以为是赵黼或者季陶然去而复返,忙又快走了几步,谁知当看清这来者之时,脚下一停,双足似钉在原地一样,再不能动。 这一会儿,云鬟便明白了那白马为什么竟不肯往前,反而“落荒而逃”。 原先那饕餮还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纵然听说出没京城的传闻,凭空想象,却也不觉着如何可惧。 但是此时,云鬟站在原地,身不由己地睁大双眼,望着前方来者,就仿佛是最离奇而真实的梦境,就在眼前。 身形比一人还高,通体凛冽,面孔狰狞,独角若一则刀刃,上头还沾着赤红血迹。 遍身麟甲,宛若刀枪不入,于夜色之中,烁烁似有银光,四足踏地,一步步火花乱溅。 云鬟再不能动,这一刻,就仿佛街道,屋宇,高树,灯笼,白马等尽数消失无踪,只有她独自一个,跟面前漆黑的世界。 一只异兽似从远古的虚空中腾空而出,裹风踏火,席卷至身前。 它居高临下,就在咫尺,明黄色的眼珠儿往下瞥着云鬟。 云鬟看见这异兽口角微张,露出里头锋利的牙齿,甚至能看见齿缝间未干的鲜血,不知是从何而来。 是季陶然的?还是赵黼的? 哪一种想法都令人心悸不安,云鬟缓缓仰头,细微的动作却引得异兽越发焦躁起来,从口中喷出温热的腥臊之气。 而随着它微动,一滴血从独角上跌落,正打在云鬟的额上。 就在这一刻,饕餮的头因慢慢移动,云鬟蓦地看见,它一只眼虽透着明黄如火之色,但左边的那只眼睛,却插着一柄短些的匕首,血顺着眼洞流了下来。 惊心动魄,额心却有些痒痒地,又微微发热。 云鬟禁不住抬手抹去,手指上血色淋漓,有一点异样凉意。 随着手指擦抹,那血迹在额心划过,就如留下了一个如火的印记。 醒目的血痕映入饕餮的眼珠之中,它呲了呲牙,蓦地张口,毫无预兆地低吼出声。 巨吼之中,那股令人窒息的野兽气息破喉而出,血盆大口就在眼前,利齿闪着锐光。 云鬟脑中一片空白,往后便倒。 几乎就觉着要命丧在饕餮口中之时,耳畔依稀听到有人喝道:“孽畜!” 有道影子从后掠来,在电光火石之间将云鬟一揽,拥入怀中。 而对面饕餮见了来人,竟忽地后退一步,旋即四蹄奔腾,复冲入沉沉夜色之中。 云鬟恍惚懵懂之即,依稀看清眼前有张脸微微晃过,那似是久违隔世了的容颜,双眸却是极宁静温和的,就仿佛春朝秋夕的日光。 她想看清楚些,然而眨了眨眼,却终究陷入了混沌之中。 耳畔最后听见的,是饕餮远去的低吼,以及有些尖锐的觱篥之声,隐隐……似乎还有踏乱的马蹄声响,有人唤道:“白……” 后面依稀像是她的名字,又仿佛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再度醒来之时,眼前有个人影晃动。 云鬟张了张口,还未叫出声来,便听那人唤道:“主子,主子?” 心头一动,复凝眸看去,才看清眼前之人,原来正是晓晴。 头仍有些昏昏沉沉,云鬟欲起身,晓晴会意,忙过来扶住了。 云鬟看了她一会子,转头四顾,见室内一团明亮,竟是白昼时候。 云鬟见并不是浙东会馆锦华阁的布置情形,便问道:“这是哪里?” 晓晴道:“主子,这儿是世子府。” 原来先前赵黼忙忙地扔下那一句后,不由分说带了云鬟去了,晓晴虽然听得明白,只是并没得云鬟吩咐,一时竟不敢擅自做主,便只仍回到锦华阁内,坐着等候。 这会儿,先前柯宪耿飚等尚且不曾散开,只因方才赵黼突然现身,把众人惊得失神,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原先曾嚼舌过的、跟其他几个心怀鬼胎的,哪里敢再有半分言语,更无心逗留,忙忙地去了,只剩下常管事跟其他两个馆内主事之人,同柯宪杜惟忠等站着,面面相觑,虽有猜测,却不敢擅自出口。 众人见晓晴回来,又不见云鬟跟赵黼,柯宪才壮胆问道:“晴儿姐姐,敢问世子殿下如何竟跟小谢是认得的?是旧时相识?” 先前柯宪虽得罪过晓晴,可毕竟此后跟云鬟甚好,先前又曾为了她出头,晓晴便道:“你们都是做公的大人,如何消息这般不灵通呢?你们前些日子还说那兵部隋主事妹子一案,可知道当初就是我们主子帮着世子,才侦破了那案子的?只不过我们主子是个不爱张扬的人,不曾对你们夸口罢了。” 柯宪等人虽知道此案涉及三地两命,甚是轰动,也曾推演过,但官府对外的言辞,只说是赵世子所为,更不曾提过“谢凤”两字。 他们又不似季陶然一样能够看见三法司的内部公文,是以竟都不知道。 如今听说,不觉又惊又叹,柯宪后知后觉,击掌道:“你们听,连隋主事的案子都是小谢插手,如何吏部竟无缘无故把他除名了?岂有此理,我可是万万想不通。” 耿飚杜惟忠等跟云鬟交好的,不由点头。 此刻晓晴因进了屋内去了。常管事是个精明老成之人,便低声说道:“行了,我的大人们,以后不必再为了小谢如何了,难道方才你们还没看见?世子明明跟小谢交情匪浅,若此事吏部真的有亏,以世子的性情,岂会善罢甘休?世子一出手,岂不是比你们在这里七嘴八舌地思谋闹事要好呢?” 众人听了,都觉着有道理,柯宪才点头道:“说的也是……” 忽地又转忧为喜,笑道:“我们常常说世子是个不世出的英雄,只可惜人家是皇亲贵胄,等闲难得一见,没成想,今儿拖了小谢的福,竟有如此缘法,能亲眼一见世子,这一趟上京,就算铨选不中,也是不虚此行了!” 大家伙儿都齐声称是,自不必提。 只晓晴在会馆内等了半天,将近傍晚之时,才有世子府的人急急而来,催促着她出门,乘车来至世子府。 晓晴见云鬟懵懵懂懂,又说道:“我来了才知道,主子不知怎么晕了,世子本以为我已经来了,因不见人,才催促着把我,阿喜阿留又带来的,行李等也都搬了过来。” 云鬟不答,晓晴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又问道:“主子,昨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一顿复问:“咱们真的要住在世子府么?” 云鬟虽听见她在耳畔相问,却已经听不进去,只拧眉回想昨日之事,忙抓着手问:“表哥呢?” 晓晴一愣,云鬟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才想起晓晴并不认得季陶然,便又说:“世子呢?世子……可无碍?” 晓晴道:“世子先前才来过,只方才王爷召唤,便去了,世子自然无碍的,主子为何这样问?” 云鬟一则宽心,一则又悬心,当下不再催缠此事,只忙起了身,换了衣裳,盥漱完毕。 晓晴又捧了药汤来喝,说道:“这是人参安神汤,主子喝一口,是世子特意吩咐给预备的。” 云鬟捧着喝了半碗,晓晴又叫吃早饭,云鬟哪里有此心情,只急急地出了房门,往外而行。 先前云鬟因在世子府住了多日,因此自然也认得路,当下只往外而去。 不想才出门,迎面便见一人来到,见了她,面露喜色,上前行礼道:“哥儿!你可醒了!” 云鬟乍见此人,更觉如梦,原来这人竟是灵雨丫头,行礼过后,又细打量云鬟,眼底满是笑意。 原来这次晏王奉旨上京,因知道灵雨是赵黼身边儿第一个“得用”的人,便随身带了来,想让她在京内好生伺候着人。 昨儿赵黼把云鬟抱了回来,灵雨一看,自然认得是昔日跟随赵黼身边儿的“书童小凤子”,先前无缘无故不见,如今竟失而复得,自然是大喜过望。 顷刻,云鬟方问赵黼何在,灵雨含笑道:“方才在王爷那边儿,哥儿有事,我去通报一声。” 云鬟拉住了她,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道:“灵雨姐姐,昨儿我怎么回来的,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 灵雨道:“没有别人了,是世子抱着哥儿回来的……也并没说什么缘故。” 云鬟着急要知道季陶然的究竟,便来不及同灵雨多言,只道:“我有急事,要出门一趟,回来再跟姐姐说话。” 灵雨见她面有忧色,便只点点头,送了两步,才止住了。 且说云鬟往外而去,正转过檐下,就听得一墙之隔,有人道:“你如何又来?且离我远些。”竟是赵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 云鬟脚步略停,不知他在跟谁说话,竟是这般声气谤丧。 就听另一个人道:“我如何不能来,先前你不在府里的时候,还是我多陪着王爷说话呢,王爷可很是喜欢我。”这声音清清脆脆,却是个女孩子的声响。 赵黼道:“是吗?你必然也很喜欢我父王呢?” 那女孩儿只当是好话,便天真无邪回答道:“王爷性情和蔼,谈吐高雅,人物尊贵,我自然也喜欢呢。” 赵黼道:“那好说,我母妃先前正张罗着给父王纳妾呢,你要不要认真想想?” 那女孩儿这才回味过来,一时气道:“你、你瞎说什么!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黼哼道:“我的嘴一贯如此,你不爱听,就离远些儿。” 轻微的脚步声响过,是那女孩儿忽然道:“我知道了,先前皇上嘉奖世子哥哥打了胜仗,特意赐了你四个宫女,你会不会是给那些狐媚子绊住了?” 赵黼竟笑道:“咦,你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是啊,皇爷爷给的,都是人间绝色的尤物,我爱的了不得,昨儿睡一个,今儿睡一个,明儿后天大后天也都排的满了,她们个个知情识趣,性子又温柔如水,老子简直乐不思蜀,如此……你可死心了么?” 女孩子嚷起来:“你瞎说!我不听我不听!” 赵黼忽地放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可烦,你如何只管在我这里胡搅,我听说蒋勋自打上京以来,到处找你,因找不到,伤心的很呢?你竟狠心不理他了?” 云鬟听到这里,便迈步转过角门,往外而去。 云鬟的小厮阿喜虽跟着搬进了世子府,却因无事,就在门上闲晃,忽然一探头,远远地看见云鬟从内匆匆出来。 阿留忙跳起来迎上去道:“主子!”又问:“主子要去哪里?” 这瞬间,便听外头一声咳嗽,有许多响动。 云鬟因急着要去见季陶然,也未在意,一撩衣摆出了世子府的大门。 正欲下台阶,忽一抬头间,却见门口的众侍卫竟都跪在地上。 一顶嵌宝墨蓝色八抬大轿缓缓落在门口,前面内侍举牌,此后随侍肃立,轿子旁长随躬身搭起帘子,有个人从内下来。 云鬟一见此人的形容打扮,意外惊疑之余,要退后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屏息静气地忙转下台阶,也随着众侍卫跪地行礼,口称:“参见王爷。” 却见出了轿子的这人,身着银红色江崖海水的五爪蟒袍,头戴银翅缠龙白玉王冠,面容俊美,气度沉稳,竟正是静王赵穆。 赵穆抬眸,目光便落在云鬟身上。 第249章 且说静王赵穆垂眸看了云鬟片刻,转身仍往世子府内而去。 正转过厅房,就见赵黼急匆匆地从对面而来,见了他,忙站住行礼,又道:“四叔且入内,我回头说话。” 赵穆不等他走,举手捏着胳膊,笑道:“你忙什么?如今都是被封为大将军的人了,还这样张皇失据,如何使得?” 赵黼只得笑说:“四叔,我有急事,你自入内,我父王在里屋呢。” 静王摇头,便说道:“我是听了昨夜的事情,特意来找你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 赵黼顿了顿足,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静王瞧着他的神色,蓦地想到方才所见,便试探问道:“你是去有事,还是为了人?” 赵黼见他问到了端地,神色略有些异样。 静王同他最是知心,即刻便明白了,因问道:“方才那从府里出去的少年,是个什么人?” 赵黼便想支吾,不料静王略一寻思,笑说:“我知道了,必然是同你一块儿进京,当街破案的那个叫谢凤的地方小吏呢?” 赵黼见果然瞒不过,索性道:“就是他了。四叔怎么这样清楚。” 静王斜睨着他,点头叹道:“我还知道他先前被吏部除了名,也正是因为此事呢。你啊,可是连累了人家呢。” 静王说着举手,在赵黼胸前轻轻地捶拍了两下。 赵黼不想静王知道的这般详细,因说道:“我知道这件儿了,本来要去吏部讨个说法,只是她不肯,说什么……原本这件事儿也是她的责任,不该逾矩之类的,我有什么法子?就随她罢了。” 静王挑眉,思忖道:“他竟如此说?倒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知道进退的人物,嗯……年纪这样小,看着又文弱,不想竟能如此豁达自敛,很有担当。倒是极难得的。” 赵黼见他称赞云鬟,虽想高兴,却又不敢过分高兴,且又惦记着云鬟去往何处,不免心不在焉。 静王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又问道:“你如何又把人弄到府里来了?” 赵黼只得说道:“因为她落第了,有些闲言碎语的,我看不过,就劝他来此住上两日。” 静王看着他,眼神竟别有深意。 赵黼略觉心虚,又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四叔如何这样看我。” 静王道:“没什么,只不过,我却是头一次看你对别的男子这样上心呢。”轻轻地笑了两声。 赵黼怔了怔,才懂了静王的意思,顿时矢口否认:“我不是……” 静王却不等他说完,便笑道:“知道你不是。不过就算你是,难道就比人小了么?行了……跟我进内,把昨儿的事好生跟我细说一遍。” 赵黼见他执意拦着自己,委实无法,他素来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生平只有几个心里敬重、不肯违逆的人,静王赵穆偏就是其中一个,当下只得暂且收了心意,只随了静王入内。 且说世子府外,云鬟见静王入内,暗松了口气。 门口的侍卫们因跟她不相熟,却也知道她是赵黼“带”了回来的,不便管束,便任由她去了。 阿喜紧紧地跟着要走的当儿,阿留也跑了出来,将云鬟唤住,问她何往。云鬟因见赵黼不在跟前,便道:“我要去京兆府,寻法曹参军季大人。” 阿留忙回头,叫府内小厮备马,又对阿喜道:“我陪着公子就是了,你留在府内吧。” 当下两人各自骑了一匹马,就往京兆府而来。 一路云鬟心头悬吊异常,生怕季陶然不在京兆府,若他不在,自然便说明昨儿没讨了好。 昨天跟那饕餮近近地打了个照面,那怪兽的模样在眼前甚是清晰,此刻还有身为游魂之感呢,实在不知季陶然是否能安然脱身。 不多时来至京兆府,阿留上前报了,门上的人听闻找法曹参军,便说道:“有些不巧,方才因有一件紧急案子要处置,季大人出门去了。” 云鬟听说出门,心先放下一半儿,当下又仔细打听了去往何方,就让阿留带着,仍是骑着马一路而去。 原来今日,季陶然去的是平禄坊,因有个孩子丢了,多日都未找见,虽然发动了亲戚百姓,并满城捕快搜寻,却仍是一无所得,因此家长无法,早早地又去京兆府哭求。 季陶然身为法曹参军,向来负责侦讯刑狱等事,当初此事才出后,其实就已经前往平禄坊查探过了,只是并没发现什么可用线索,思来想去,只得又回这苦主家里去再看一遍。 阿留领着云鬟,走到不认得的地方,便打听几句,一路来到那苦主门庭之外,早就见许多人围在那里,议论之声不绝。 只听有的说道:“已经这许多天了,倘若是拐子所为,此刻早就去了天南海北,只怕是再找不回来的。” 也有的说:“起初我还当是王小郎自个儿走丢了,必然会回来,谁知竟不是……这拐子拐走了倒是小可,最怕的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这许多天过去,真的是……无法可想。” 第三个道:“这季大人倒也是有心了,连日里来过三四次了,只可惜,这大海捞针的,又从哪里找去?可怜。” 云鬟从众人之中慢慢地走到前头,见王家院门半掩,依稀可见里头人影走动。 她因惦念季陶然,便不由上前一步,走到台阶上,往内看去,却见几个百姓男女在院子里,却仍是不见季陶然。 想必是那王小郎之母,哭道:“求大人救命,我们委实没了法子,求大人好歹帮忙,不然小妇人只有一死了。” 这王小郎乃是王家的独苗,向来爱逾性命,一旦不见,便阖家不安。 果然,又一个男子道:“我母亲因思念小儿,已经病了数日,渐渐地连人都要认不得了。倘若没了小的,再去了大的,我们也就不能活了。” 哭泣哽咽里,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住。 可却总没听见季陶然的声音,云鬟靠站在门扇旁边,心里正犹豫要不要将门推开,忽眼前一亮,门扇竟自动打开了。 云鬟因要听里头说话,贴得甚近。 愕然之余,便见门后站着一个人,身着京兆府五品官的服色,她的目光所至,竟只到他颈下。 虽未曾看见他的脸,却也已经知道是谁了。 昨儿暗夜相见,他人在马上,并不曾看的清楚,如今才知道……果然是长了许多,比先前越发高了。 云鬟缓缓抬头,果然正看见了昔日曾极熟悉、再也认不错的那人,只不过往日总是笑吟吟如春风和煦般的脸上,此刻竟冷冷淡淡地。 季陶然垂眸盯着她看了会儿,便似不认得般,转开头去,竟理也不理她,径直负手走开了。 云鬟本要唤他,那一声“表哥”冲到嘴边,又生生按住。 略犹豫间,季陶然已经下了台阶,往旁边走去,身后苦主们的哭声越发大了。 云鬟心底很不是滋味,盯着他的背影,本能地随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默默地看着季陶然渐渐远离了自个儿,想到昨夜薄薄暮影中他去而复返,那一句“妹妹”,竟牵的心头隐隐作痛。 或许……真的如赵黼所说,很该就此了断。 毕竟就算跟他相认了又能如何?她很快就会离开京城,从此只怕再也不会见面。 一念至此,云鬟低了头,才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旁边有个人惊喜交加地说道:“是……谢公子么?” 云鬟抬头,却见眼前站着的,是个略富态的青年男子,怀中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叭儿狗,那狗儿见了她,便“汪”地叫了声,想要凑过来似的。 云鬟略一寻思,便想起是何处见过此人了,——这不正是那日她随着赵黼才进京,被隋超拦住……为了点破假冒艾夫人之时,曾向他借了这叭儿狗来用的青年? 此刻,倒像是这叭儿狗也还认得自己一样。 云鬟微微一笑,作揖道:“原来是这位兄台,当日多谢了。” 那青年见她如此多礼,且还记得自己,又惊又喜道:“不必不必,可知能帮得上忙,我心里高兴的很呢?来福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来福?”说着,就握着那叭儿狗的爪子,往上一抬。 那狗儿十分通人性,便也“汪”地又叫了声。 云鬟因心里有事,不欲久留,正要借口离开,不料青年走上一步来,道:“谢公子这一次来,莫非也是为了王小郎失踪之事?” 云鬟见他误会了,才要否认。青年又说道:“自从那日王小郎走丢后,京兆府接手追查,却向来都没有踪迹,我是见过谢公子的能耐的,您既然来了,一定使得!” 云鬟摇头道:“我……”忽地心头一动,问道:“您说的’那日’,是何意?” 青年道:“就是那天,您跟晏王世子破案的当日呢,这王小郎的祖母带着他出去玩耍,不料因那女贼作乱,大家一通乱跑,就把他们冲散了,从此就找不到人了呢。” 云鬟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原来如此,多谢……”说到这里,便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季陶然已经快出了巷子。 云鬟忙又说:“我还有一件急事,先告辞了。”转身之时,往王家院内看了一眼,见似是有许多亲戚跟四邻等人正在安抚王家之人。 且说季陶然出了王家大门,不期然跟云鬟面对面后,便狠心不看她一眼,只低头而行。 王小郎失踪的案子,自接手到现在,将要一个月了,却丝毫线索都没有,今日又见王家众人这般模样,虽那些人并没说重话,然而季陶然心中的挫败之感,却越来越重。 尤其……是经过昨日之事后。 他虽觉着必有一日,他会再见到云鬟,也曾设想过千万种跟她重逢的情形,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好至圆满完美的,也有令他彻夜不眠噩梦连连的。 但是却无论如何料不到,会是在那种诡异的情形下。 当他打发了崔印,匆匆回来后,看见的却是那样一幕。 所有的渴盼期待,希望绝望,均都交织在一起,化作酸甜苦辣的滋味,排山倒海似的向他压了下来。 这是季陶然第一次在京内不顾一切地放马急奔,一路泪落。 泪眼模糊心神恍惚中,竟没留意到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而前方路口,也出现了令人骇然的异样。 直到胯下马儿放慢速度,旋即猛地刹住。 季陶然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整个人腾空而起,复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这一摔自然非同小可,眼前发黑,耳畔嗡嗡,季陶然一时之间竟都无法动弹,连头脑都被这狠狠地一摔弄得浑噩不堪。 正欲挣扎爬起,竭力睁眼之时,却忽地听见一声厉嘶,近在耳边。 季陶然蓦地循声看去,却惊见让他噩梦般的一幕。 一只狰狞巨大的怪兽腾空而起,利爪轻轻地一挥,他方才所骑的那匹骏马哀嘶一声,脖颈断裂,血如泉般喷涌。 马儿重重跌在地上,已是很快毙命。 季陶然目眦俱裂,几乎不能相信,心底依稀想起来,这是……饕餮兽! 种种有关饕餮的传说一涌而出,就如同那马儿身上的鲜血如河流般蔓延而出,逐渐将他浸没其中,季陶然欲动,却又不能够,因方才那一摔,四肢百骸都断了一般,再动不得。 那怪兽落地,利爪在砖地上敲了敲,竟有金石之声,明黄色的眼珠斜睨着地上的季陶然,一爪踩进地上的血泊里,顿时又是血花四溅! 季陶然满心震撼,无以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恶兽步步靠近,腥风扑鼻,濒死等候。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候,地上的血泊却起了小小地震动,就仿佛河面上荡起了些微的涟漪般。 与此同时,有些茫然的双耳畔,也隐隐地听见了马蹄声响,旋风似的狂飙逼近! 黑夜之中,有个人冷冷喝道:“好个畜生!有种冲你六爷来!” 季陶然虽不能抬头看,然而在那明亮的血泊之中,却依稀看到了一则倒影,——那人自马背上腾空而起,身形矫健,若飞龙过天,手中短剑出鞘,似一道耀眼而冷冽的白虹,划破沉沉暗夜! 就算此刻是青天白日,身边人潮涌动,但回想起来,心里仍旧有些悸动不安。 季陶然抬手在胸前轻轻按了按,缓缓吁了口气,才又要前行,却见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沉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他多时。 第250章 季陶然一看是云鬟,垂了垂眼皮儿,便转身要走开。 不防云鬟不慌不忙,淡淡道:“季大人请留步,我是为了王家孩儿失踪之事而来的。” 季陶然听她叫“季大人”,心头又是一抽,遂缓缓止步,直至听了后面一句,不由皱眉。 只听背后云鬟道:“这样,大人还是不肯看我一眼吗?” 季陶然愣怔,想起昨夜,他也曾似这般说过一句。当下缓缓地又出了口气,才总算回过身来。 只是当双眼又看见她之时,那心底的抽痛竟无法止息。 季陶然勉强移开目光,冷道:“你说为了王家孩儿失踪之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鬟走前了两步,季陶然虽不许自己去看她,然而见她一步步走到身前,竟忍不住瞥了过去。 这许多年不见,他心头想象过多少次……倘若崔云鬟还活着,那么她将会是什么模样儿的,然而此刻人在身前,他竟无法仔细认真地将她看一遍。 可是一瞥之间,却见脸色仍是冷雪一般,双眸漆黑清澈,似能看穿人心,脸白眸黑,唇却是如涂了胭脂般。 通看起来,这面容虽半点脂粉也不曾有,但眉眼口鼻,却看着如同仔细描画出来的般,委实精致好看的太过了。 季陶然本想冷冷瞥一眼,然而目光竟不由他自主,就粘在上头,但是越看,鼻子却竟酸了起来。 正在怔然之间,手臂被人一握。 季陶然低头,却见云鬟已经握住了他的胳膊,道:“总不成是在大街上说话?” 季陶然来不及回答,云鬟拉着他,转身而行,走不多时,便见了一间小小酒馆,云鬟上下看了一会子,拽着季陶然入内。 当下捡了个靠里的桌子,两个人对坐了,云鬟问道:“可喝酒么?” 季陶然心里忧闷,也不答话,云鬟便吩咐小二,叫筛了几角酒,炒了两样菜来。 季陶然怔了半晌,把脸转开:“你到底有何话说,直说就是了。” 云鬟举手,亲斟满了一杯酒,放在季陶然跟前儿,也给自己倒了一盏,便说道:“我知道你的酒量不佳,只不知这几年是不是长了些。我却是毫无长进的。” 季陶然慢慢地低下头去,云鬟举杯,沾了沾唇道:“江南的酒中,有一样儿桂花酒,喝着十分香甜,我勉强能喝一两杯,其他的却不敢多喝。” 季陶然闻言,冷笑了声:“那你何不留在江南,自在了去。何必回来。” 云鬟笑了笑:“是,其实我也并没想到,我会回来。” 季陶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云鬟举起杯子,道:“我敬……季大人。” 季陶然见他如此相称,便抬眼看她,云鬟看着他,举杯喝了一口,烈酒入喉,不由紧锁眉头,喉头又呛又辣,却只是忍着。 季陶然咬了咬唇,仰头长叹,见她似又要喝,便劈手将那残酒夺了过来,自己一饮而尽,才含怒喝道:“你不能喝,逞什么强?喝醉了谁来理你。” 云鬟见他如此,反而笑笑,垂头之时,眼圈儿便有些微红了。 云鬟低低道:“表哥,并不是真的怪罪我,是不是?” 季陶然听她轻声叫了一句“表哥”,那眼睛也飞快地红了,一言不发,低头把自己跟前的酒杯端了起来,一扬脖子,便又吃了。 两个人对桌而坐,谁也不曾出声,正小二送了一碟子素炒什锦上来,云鬟方提了筷子,给季陶然夹了菜,道:“你吃一口,压压酒力。” 季陶然吸吸鼻子,果然便将那筷子菜吃了。 半晌,季陶然才涩声说道:“你为什么……就那样走了?” 云鬟道:“我当时那样做,其实也并没有十分把握,也是半生半死,投水之时,其实也是存了会死之心的。” 此情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当时深秋,太平河水冷浪大,云鬟虽通水性,但自上京去就未曾练习过,何况她身子又弱,能潜水逃离,一则是运气,二则靠了一股韧性。 季陶然攥紧了拳头。 云鬟道:“我自有个必离开不可的缘由。然而此刻才知道,不过是徒劳罢了。” 季陶然假作挠痒痒地,抬手飞快地把眼角一抹,才又说道:“此事,清辉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云鬟摇头,就把自己如何离开,又如何偶然跟白清辉重逢,此后便在会稽做典史等等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季陶然听罢,略微出神,原本他以为白清辉必然知情,谁知两个人却是无意间凑在一块儿的。 他毕竟深懂白清辉的性子,细细想想,就算白清辉知道了云鬟在会稽,可的确也不便将这消息告诉他。 毕竟,以季陶然的脾气,倘若知道这信儿,一定不顾一切,便要找到会稽去的。 何况云鬟既然一心要隐姓埋名,且又存心不再上京,清辉自会替她隐瞒保密,不敢再节外生枝。 季陶然心底的波澜略平静了些,又或者是酒力微涌,身子竟觉有些轻快,便又问道:“那么,你又是如何跟世子在一块儿的?” 云鬟目光游弋,顷刻才说道:“你自然也知道世子的为人,小白公子虽然可以容我纵我,世子却是不肯的。所以,小白公子跟他打了个赌。” 季陶然听云鬟说过后,才恍然明白,慢慢地自倒了一杯酒,似喝了才能压住心底那些波澜。 昨夜乍然相遇,毕竟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算是身着男装,人在马上,他却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见赵黼有意遮掩,崔印又在身边,故而强自按捺心头的惊涛骇浪。 此番听云鬟说起往事种种,才将心底疑惑,冤屈,不解等一一解释。 然自觉如身在舟中,随波荡漾,竟仍有些不真实之感。 季陶然心中转念,便又问道:“昨夜,世子说你会去云州,可是真的?” 云鬟淡淡道:“是。愿赌服输,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季陶然猛地伸出手来,便握住了云鬟的手:“我不许你再离开!” 云鬟见他目光有些迷离,知道有些酒意了,轻轻地将手抽了回来,把酒杯挪开,道:“不要再喝了。” 季陶然眼中已经有些泪光涌现,昔日那沉埋心底的万般委屈,一时都涌了出来,虽哭不出声,却都化作泪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忙抬起袖子拭去。 幸而此刻不到晌午,酒馆内客人甚少,那小伙计见季陶然身着官服,也不敢过来叨扰,远远地避开了。 两个人说一阵儿,停一阵,云鬟见左右无人,便也又问起昨夜的究竟,季陶然就把赵黼如何及时相救,如何跟那饕餮搏杀,以短剑伤了那怪兽的眼睛等话,一一说了。 云鬟虽知道那饕餮难以应付,但毕竟赵黼并非常人,不管身手、智谋机变等,都是超然之选,他就算敌不过那异兽,若要自保的话,也决计无碍。 是以云鬟并不如何担心赵黼。 只听说是他及时赶到,相救了季陶然,却又有些惘然之意。 季陶然道:“我当时摔得七荤八素,动弹不得,撑着见世子伤了那异兽之后,不知怎么就晕了,此后到底如何,却也不知道,再醒来人就在将军府内,据说是世子派人送了我回去的。我本来……”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云鬟道:“本来什么?” 季陶然垂首道:“本来想去问问世子,然而……”然而因想到云鬟跟赵黼“在一起”,季陶然心里赌着一口气,便未曾再去追问什么。只支撑着仍去京兆府罢了。 云鬟有些会意,也并不追问,只说道:“身上果然无碍么?然毕竟受了惊吓,也不知歇养两天。” 季陶然笑笑:“若是在家里闲着,心思更多了,反而不如出来做事要好些。”又怕她担心,便道:“只是蹭破了些皮儿,并没内伤就罢了。” 两个人说过了彼此之事,又提到公事。季陶然不由就想到云鬟先前所说王家失踪的那孩童,因又问:“妹……”咳嗽了声,“你如何说知道王家案子的事?” 云鬟几乎忘了此事,才说:“我原本并不知,只是离开的时候,有个人拦着我,因说起来,我才知道那王家的孩子,正好儿是在我进京那日失踪了的。” 当时那抱着叭儿狗的青年拦着云鬟寒暄,季陶然是听见了的。 当时他也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因他为了此案子时常过去平禄坊,也认得这青年,便道:“那个是王富,倒是个热心的,原来他跟你有这等缘法。然后又怎么样?” 云鬟正色问道:“哥哥只说,那丢失了的王家孩子,是什么模样,当日走失之时,领着他的那人,又是怎么样的?” 季陶然虽未曾见过那小孩子,却听过其家人详尽描述,且那家病了的婆子也是见过的,当下便说了一番:“有五六岁了,扎着一根冲天辫,戴着个银项圈,眼睛是大大的,至于那婆子……” 云鬟听他详细说明,早就暗中回想当日的情形。 当时——因她点破了假冒的艾夫人,那女子忽然发难,却被赵黼反伤,她狗急跳墙,洒落毒砂,一帮人如被冲垮了巢穴的群蚁,张皇四散而逃。 刹那间,就如同又回到了当日案发现场一般,云鬟站在场中,凝眸四看,却见那女贼纵身掠过人群,百忙中尚且回头看了赵黼跟她一眼,眼神之中满是怨毒之色。 而在她身前,赵黼正大喝:“都散开……有毒!”一边儿将她护在身后。 仿佛时光凝滞,在右手边身侧不远处,是隋超惊讶骇然的脸,目光从远去的女贼身上移开,看着胸前被赵黼击落在地的暗器。 云鬟复将目光放的更广了些,又看见那抱着叭儿狗的王富正也撒腿而逃,怀中的来福趴在他肩头,汪汪地乱叫不已。 周围人影憧憧,错综复杂。 ——“那孩子五六岁,扎着冲天辫,银项圈……” 耳畔响起季陶然的话,云鬟越发谨慎仔细了几分,一寸一寸细搜过去,终于,在那重重叠叠的人群的缝隙之中,看见了一道小小地身影! 这会儿,季陶然见云鬟忽然不做声,只是怔怔地双眸放空,便道:“我疑心是有拐子趁乱将孩子拐走了……只是若这拐子当即离开京城,要追查也是难得,同僚都劝我把此事撇下,然而我总是不忍心的……” 一时又有些忧闷,自己倒了杯酒。 谁知正说着,听云鬟道:“我方才,在王家院子里看见一个男子……尖尖瘦瘦地脸,二三十岁的模样,不知是谁呢?’ 季陶然抬手按着额角,回想了片刻:“你说的那个,是王家的一位远亲,王家的人都叫他二哥,数年前从乡下来的。你问他做什么?” 云鬟问道:“这个人……既然是远亲,莫非是住在王家?” 季陶然道:“据我所知,并不是,他好像是在香料铺子里做工的。”因见云鬟打听得详细,季陶然又想了会儿,喃喃道:“也算是个有心人,仿佛我每一次去王家,他都会在……” 云鬟倾身低头,轻声道:“我觉着表哥、我觉着季大人该多留意此人。“季陶然双眸微睁:“这是为什么?” 云鬟道:“我方才想起来,当日在街上,那女贼逃走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过有个小孩子,就如表哥方才所说的形容,当时拉着这小孩子的人,却是个男子,且仿佛跟……这王二哥有些相似。” 季陶然正苦于此案无处下手,闻言愕然,忙道:“你说的是真的?” 然而先前云鬟还未离京之前,季陶然就知道她素有一种能耐,如今听她说小孩子失踪跟王二哥有关,就如同在黑夜之中见了曙光一般。 云鬟见他脸儿红红地,心下有些后悔让他喝酒,便又给他夹了些菜,一边儿说道:“你回头多留意此人,可以先不必打草惊蛇,免得他抵赖,只试着派人暗中跟踪,如果真的跟他有关,必然会露出马脚。” 季陶然默默地看着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心头复沉甸甸地起来。 云鬟见他只顾看着不肯吃,脸上却有些红润带汗,便抬手入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来,递过去道:“擦一擦那脸上。” 谁知抬眸之际,云鬟手儿一僵,竟复捏紧那方丝帕。 季陶然正要去接,见状微怔,正要问她之时,眼前光线一暗。 却见赵黼站在桌边,眼神不甚和善地打量着他两人,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可是相谈甚欢呢,酒都喝了多少了?这脸上红的如此?” 第251章 且说赵黼说罢,季陶然仰头看他,竟一笑道:“说来,我倒要也敬世子一杯。” 赵黼不解,垂眸见他脸儿红红,目光闪闪,便道:“季呆子,你喝的糊涂了不成,你敬我做什么?” 季陶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若不是世子,这辈子,只怕我再也见不到……”望了云鬟一眼,低头握了酒杯要喝。 云鬟忙劝止:“别再喝了。” 赵黼先握住她的手挪开,又把季陶然手中的酒拿出来,自己一仰脖喝干了,方笑说:“我吃你这杯酒就是了,只不过我带她回来,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季陶然道:“我自然知道,然而我仍是承情罢了。若不是世子这番私心,自仍是相见无期。” 云鬟握着那块帕子,无法言语。 又恐怕季陶然吃的醉了,更不知会说出什么来,赵黼是个性情不定的,说不好那一句话就惹了他不快,云鬟便道:“方才所说的那件事,还要尽快去料理才好。你方才说,每次去王家,他都会在,可见他盯得甚紧,若是那孩子已经遭了不测,便不必说了。倘若还有命在,此人见你仍是不放开此事,只怕会起更不良的想法。” 果然,季陶然闻言警醒起来,忙竭力压住酒意,待要起身,却觉着有些晕眩。 云鬟回头让那小二准备些酸辣醒酒汤来,季陶然却等不得,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道:“事不宜迟,我且先去了。” 云鬟见季陶然定要走,只得放了些钱银结账。 赵黼便半扶半抱着季陶然出门,唤了一辆车,把人簇拥了上去。 上了车,季陶然便闭目养神,赵黼也陪着进了车内,又问他们所为何事,云鬟便将王家孩儿失踪的经过同他说了一遍。 赵黼道:“原来那日还有此事,这么说,已经有了嫌疑之人了?” 云鬟皱眉叹说:“人虽已经有了,却也尚未确认,又不知那孩子到底吉凶如何。” 赵黼看季陶然闭眸不语,便往云鬟身边蹭了蹭,道:“既然是那天发生的事儿,如何现在还没查明白?你又怎么知道那嫌疑人了?” 云鬟道:“我才想起,那日我似看见过那人领走了孩子,方才又在王家院子里见了一眼。且想,那孩子已经是五六岁,早懂了些事,若非是素日亲近认得的人,其他陌生之人也难毫无声息把他带走。” 赵黼定定地看着她,虽不敢造次,却早暗暗地把手握在掌心里,放低声音说道:“你如何又要帮季呆子行事?” 云鬟道:“我并没有帮谁行事。” 赵黼揉着那手,竟再不舍得放开。便问道:“还说没有?那现在又是如何?” 云鬟又叹了声,转头看他:“世子。” 赵黼会意,便不再尽着揉搓,只却仍是不肯放开。 谁知车行半道,颠簸之下,季陶然胸口有些不适,忙命停车,自跳了下去,在路边儿吐了一回。 赵黼按住云鬟,自己下去给他捶了两下背,看他狼狈之态,又捂着鼻子笑道:“明明知道自个儿不能喝,却偏逞强,你们倒不愧是亲戚,这份性情倒是如出一辙。” 云鬟在车上听了,疑心酒馆中她跟季陶然的话多半都给赵黼听了去。忙潜心回想了一遍……自觉并没什么破格逾矩、不可被他听见的言语,倒也罢了。 季陶然吐了这阵儿,整个人却比先前略清醒了几分,赵黼又叫随从往旁边儿店家里要了一碗清水,灌了他喝下,越发明白了。 不多时候,车停在京兆府门口,季陶然下了车,谢过赵黼,又对云鬟道:“此事若有进展,改日我去世子府寻你告诉。” 云鬟道:“案子要紧,可也要多留意身子。” 季陶然答应,转身入内,自去寻盖捕头,布置跟踪侦讯等事。 这边儿赵黼自陪着云鬟回到世子府,将进门时候,云鬟便问:“静王爷可去了么?” 赵黼答道:“已经去了。是了,先前他见了你,可同你说过什么不曾?” 云鬟道:“静王爷又不认得我,如何会跟我说话?” 赵黼方一笑:“说的也是。”忽地又补充说:“只是毕竟阿鬟生得这样好,我担心四叔会格外留意……以后你可要留神些,别任意四处乱走,要知道京内不仅有什么饕餮异兽之类,凶险的事儿多着呢。” 云鬟见他突然竟问起静王,本正觉着有些古怪,见他又说出这几句,却不由心头一动,便对赵黼说道:“我因担心表哥,故而想去亲自看一眼,见他无碍就好了,昨儿夜晚的事,他也同我说了。” 赵黼嗤之以鼻:“有我在,他如何会有事?杞人忧天。”他是狂放惯了的性情,且又因为说的是实话,便脱口而出。 谁知云鬟点头道:“这次真真儿是多亏了世子了,若没有你,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赵黼见她竟顺着自己一本正经这样说,心里居然有些虚虚地不大自在,警惕地望着她,问道:“你……是真心这样想的?” 云鬟回想昨夜之事,不由道:“我先前曾听过那饕餮的传闻,无不说的匪夷所思,昨夜我亲眼所见,才知道竟比传闻更可惧十倍。我虽相信以世子之能,不至于会有碍,但亲眼见时,却又有些吃不准。直到……表哥告诉了我经过……” 赵黼不等她说完,已经明白她是真心这样想无疑的,便站住脚道:“你是因为救了季陶然而感激我呢?还是因为我能耐,你喜欢了故而夸我?” 赵黼身量比季陶然还要高些,云鬟只见到那雪白中衣交叠的领口齐齐掩着,露出底下突出的喉结,她本要抬头相看,这般目光一晃间,突然意乱。 云鬟转头:“我赞世子之能,也谢你救表哥之恩。不必再说别的。” 迈步要走,赵黼却一把将她拉住,便困在那雪白的墙壁上:“倘若你真的要谢,我可不要这轻飘飘地一句而已。” 云鬟问道:“那世子要什么?” 赵黼道:“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云鬟耷拉着眼皮,轻声叹道:“我已经答应跟世子回云州了。” 赵黼道:“那是早说好的,算不得。” 云鬟抬头,眼中透出几分疑惑。 赵黼看着她不施脂粉,极为素净的脸:“阿鬟,你……”低低一语。 目光烁烁之下,就看着面前素雪似的脸缓缓地添了一层薄红。 赵黼赏心悦目,又意犹未尽,握着手正要再说,便听隔壁有人道:“谢天谢地,这位小姐好歹是回去了,我们总算也得了几分清静。” 云鬟一怔,赵黼也正有些不解这话。就听另一个人说道:“可不是呢?倒是有些古怪,张家是名门大族,这位可繁小姐也明明是大家子出身,如何只不顾体统似的往我们府里来呢?果然是看上了咱们世子不成?” 两个人笑了几声,又说:“可是世子却仿佛不喜,先前我还听冷言冷语的呢。” 另一个道:“说来世子的确是有些怪……似是太洁身自好了些,先头皇上赐的那几个宫内的女官,也都是极难得的,怎么世子一个都不去碰?” 云鬟听她们提起“可繁小姐”,这才明白指的是什么。 赵黼因怕她误会,才要将那两个背后乱嚼的喝止,不料她们接着又说出这两句话来,当下便忙咬着舌尖停口,庆幸自己并没急躁开口。 云鬟不觉看向赵黼,却见他正也盯着她。 四目相对,两个人又都有些不大自在,各自转开头去。 那两个丫头只顾说的高兴,因转过弯来,又道:“你莫非忘了?先前在云州的的时候,因为流苏姐姐半夜爬上世子的床……” 还未说完,忽地听见一声咳嗽。 两人抬头一看,却见正是赵黼站在前头,脸色冷冷地,丫头们顿时魂飞魄散,忙双双跪在地上。 原来先前赵黼听她两人把自己“洁身自好”的事儿都说了出来,正暗自喜欢,觉着在云鬟前甚是面上生辉。 猛然下一句,竟又拐出了云州那件糗事,顿时又转喜为怒。 两个丫头知道他向来的性情,吓得只是求饶。 不料赵黼看一眼云鬟,便淡淡说道:“谁许你们在背后胡说的?以后都留意些,再有下次,必然饶不得。” 两人跪在地上,本以为大事不妙,听了这话,似是饶恕之意,顿时又惊又喜,忙谢过恩典。 这边儿赵黼便拉着云鬟,径直又入内去了。 云鬟见他忽喜忽恼,心里略猜到几分。 赵黼赌气带了她入内,又问了经过的婆子,知道赵庄在书房内,因此便特意拐过那边儿,只回到了自己房中。 将门关了,赵黼才问道:“你如何也不问我,可烦是怎么一回事,皇爷爷赏赐的宫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鬟道:“这些都是世子的私事,我如何能多嘴?” 赵黼瞅了她一会儿,脸色大不悦。 静默了会儿,云鬟才又说道:“可繁小姐,圣上所赐的人,或者流苏之类……世子都不喜欢?” 赵黼眼神沉沉,听了这句,才说:“你要说什么?” 云鬟心里却想起上京路上,在同福客栈里他急切之中说出的那些话。便道:“其实世子很不必这样自苦。” 赵黼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鬟道:“世子毕竟是这把年纪了,其实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说是圣上曾有意给世子许配沈相爷家的姑娘等话……” 赵黼冷笑道:“不是传言,是真的,只不过我没要就是了。所以又给了那些宫女。” 云鬟道:“圣上也是疼恤之心。” 赵黼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收了她们?” 云鬟默然,继而说道:“若今生是因为我的缘故……” 话未说完,就见赵黼站起身来,竟一把擒住云鬟的手腕,拧眉道:“不错,正是为了你的缘故,所以才一直如此,眼里心里只有你,别的人谁也看不上,你想叫我不必自苦是么?那很简单,只要你把自个儿给了我就是了,你既然如此关心关切,就索性答应了,如何?” 云鬟变了脸色,赵黼冲口说道:“你怕什么?又不是没经历过……”话一出口,不由有些后悔,便将她的手松开。 赵黼回身,略平静了一会儿心绪:“我已经想好了,这会儿你的身份不能揭穿,不然的话……我是不怕的,怕的是会牵连别的人。” 说到这里,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过两天,我会向皇爷爷请辞回云州,到回了云州,便向父王母妃说明,我要娶你。你也说过我是这把年纪了,他们两人先前虽然挑剔,然而此刻,不管我是要娶谁,只要开口要娶,他们必然是只顾着高兴,也不会计较你的身份来历,到时候你的身份就只是我的人,一辈子在云州也好,就算再回京来,也没人敢说半个字。” 赵黼说完,心才略安定了几分,就又走到云鬟身边儿,将她重抱入怀中:“你觉着我的打算好不好?所以这会子不想让你见父王,只是少节外生枝罢了。” 顷刻,才听云鬟默默说道:“是,都听世子的。” 赵黼凝视半晌,心头一荡,手指勾着下颌,才要吻落,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 赵黼皱眉停手,却见灵雨走到门口,见他们两人都在,半惊半喜,继而忙道:“世子,宫里来人了,王爷叫世子快些出去会客。” 赵黼诧异道:“这会子宫里来人做什么?”只得对云鬟道:“那你先歇息片刻,我去去就来。” 云鬟见赵黼去了,后退一步,便呆呆地坐在桌边儿。 灵雨忙上前来,见她脸儿微红,便道:“哥儿是吃了酒么?” 云鬟点了点头,灵雨忙出外倒了一杯茶进来,道:“快喝一口,脸上都看出来了。” 云鬟听她温声细语,满面关切,心头暖意涌过,双手将茶接了过来,微笑道:“多谢姐姐了。” 灵雨只顾打量她,久别重逢,又似失而复得,双眸之中都流出喜悦之色来。 且说赵黼往前厅而去,还未进门,就听见厅内寒暄之声。 赵黼才进门,那王公公便站起身来,笑着行了礼。 王治是宫内首领太监,皇帝鲜少派他出宫,此番竟亲自而来,就算是来世子府,也是罕见之举。 赵黼因问道:“公公今儿怎么特意来了,有什么要紧事么?” 王治笑着说道:“世子还是这样快人快语的,好利落的脾气,不错,老奴今儿的确是有一件事儿,听说有个叫谢凤的小吏,在世子府上?皇上从静王那里听说了他的那些奇人奇事,便欲一见呢。” 第252章 且说王公公说罢,赵黼心底竟似有冰水覆过般,倏忽竟想:“四叔啊四叔,你到底做了什么!” 此刻云鬟正从赵黼房中自回了居处,灵雨陪着她,且走且说别后之情,又问云鬟的情形。 云鬟便把人在南边儿等事略提了几句,灵雨喜不自禁道:“可是有缘的很,世子从京内到了云州,后又从北到南,这样远的两个地方,终究还是能遇上,这是何等的巧法儿。” 云鬟笑笑,这到底是缘法相关,还是有心人相关?倒不必说了,或许真的是缘,解不开的“前情孽债”。 才转过廊下,就见晓晴倚门而立,正凝眸张望。 远远地瞧见了她们,顿时面露喜色,忙迎了上来。 晓晴便拉着衣袖,左看右看:“主子是去哪里了?”见身上无恙,又看脸色微红,隐隐有些酒气,便道:“怎么……是喝酒了?你不能喝酒的呢?” 云鬟道:“不碍事。只喝了一小口。” 晓晴见她神色如常,方松了口气,因见灵雨在旁打量,才回过神来,忙道:“灵雨姐姐。” 灵雨笑道:“我把人送回来了,也该回去了,预备着世子有什么吩咐呢。”说着又向云鬟行了个礼,才自去了。 晓晴见她去了,才又拉着云鬟进了房中,便说道:“主子,以后出门,可带着我好么?” 云鬟道:“怎么了?” 晓晴道:“我半天看不见您,也不知是怎么样,悬心的很,这儿又不比会稽,阿喜又不似旺儿般伶俐,我生怕伺候不周到。” 原来先前云鬟去了后,晓晴出门打听,却见阿喜并没有跟着,晓晴心里又气又急,骂了他两句,便怀怒回来。 云鬟见她有忧虑之色,便道:“只管放心,我会照料自己,另外也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往京兆府走了一趟。” 晓晴端详着她,忽地欲言又止。云鬟道:“又怎么了?似是有话?” 晓晴拉着她的手,挨着半蹲在地上,求道:“总之,以后出门带着我可好?我什么也能做,也不比旺儿差,主子是知道的。” 云鬟笑道:“罢了,你难道忘了?上次在会馆里,柯兄误会我的时候,还酸我出门带着丫头呢,若现在还带着你在外头逛,越发该有些言语了。” 晓晴忙摇头道:“我不会让主子为难的,我有法子。” 云鬟奇道:“你有什么法子?” 晓晴按着她的手道:“主子等我片刻,一会儿就成!”说着便起身跑到里屋去了。 云鬟回头看了眼,不由笑道:“这丫头,怎么也有些疯魔了?再说……我以后也不……” 想到以后不会经常外出了,且又会去云州,便缄口不语,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口,因已经凉了,滋味越发苦涩,舌尖上滚了滚,却终究“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如此半刻钟左右,晓晴从里头跑出来:“主子?” 云鬟抬头一看,哑然失笑:“你这是……” 原来晓晴此刻穿着的,竟是一身浅蓝色的男装,头发也拆散了钗环等,绾做发髻,乍一看,便如同个清俊小厮般。 晓晴见她并无恼色,反见了笑意,便越发跑到跟前儿,拉着手儿道:“主子,我这样可使得?以后不拘去哪里,带着我可好?” 云鬟见她求的可怜见儿的,又想到以后多半没机会出门了,又何必说话伤她的心呢,便抬手在她眉心一点,道:“好。” 晓晴大喜,把云鬟的手握在掌心里:“主子最好了!” 云鬟见她这般喜悦……心想不管以后如何,此刻她这份狂喜之情,却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然而……心念转动,便压下心底那份叹息,只恍若无事般问道:“这衣裳哪里来的?” 晓晴道:“是我自己缝制的。可适合么?”说着,便起身张手,转来转去地给云鬟看。 云鬟道:“甚好,我还以为是成衣铺子里买来的呢。” 两人正说到这儿,便见外头赵黼进来,神色竟极古怪。 云鬟见他来到,方慢慢敛了笑意,晓晴也是天生就怕他,见状忙敛手后退,又行礼。 赵黼本盯着云鬟,不料竟瞥见晓晴这幅打扮,一怔之下认出是她,顿时喝道:“胡闹什么?” 晓晴吓得后退,身不由己便跪在地上。 赵黼指着说道:“混账东西……”还未骂完,云鬟起身道:“世子,这是我许了的。” 赵黼见她拦着,便回过头来,道:“是你许了的?你却是谁许了的?都因是你这样胡作非为,所以才……” 云鬟见他神色大不如先前,一进门又发脾气,便问:“是……有什么事么?” 赵黼被她一问,才压住心头那口气,转头看见晓晴,便很不耐烦道:“滚出去!” 云鬟忍不住提高声音:“世子!” 赵黼握了握拳,转身长吁了口气,道:“你……换一身衣裳,王公公在外等候,要带你进宫面圣。” 云鬟不能信:“什么?” 赵黼重重一叹,低下头去。 先前王治说完之后,赵黼惊心之余,哪里肯应,便想胡乱编寻个不能进宫的理由。 正想扯谎说云鬟不在府中,谁知方才他才带了人从外大模大样地回来,自不能够,便只说道:“那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又从未见过大场面,如何能叫她进宫?只怕吓也吓坏了,皇爷爷也是的……” 他胆大包天,竟要抱怨皇帝。这边儿还未说完,赵庄咳嗽了声,皱眉道:“黼儿,怎么又乱说话了?” 王治因知道他的脾气,便不以为忤,打圆场道:“王爷不必在意,老奴耳朵背的很。” 赵庄才笑道:“多谢公公。”又对赵黼道:“我听说你方才带了人回来,既然他这样有福分,有得见天颜的机会,连你也跟着面上有光呢,还不去叫人来?” 赵黼道:“非要去不可么?我怕她御前出丑,或者惊吓到了皇爷爷就不好了。何况……她方才喝了酒,只怕醉得不能见人了。去了也白惹祸,王公公不如回去说一声儿……” 赵庄见他又说出这些话来,很是无奈,皇帝跟宫内这些老人虽然甚是厚待他,只是毕竟也要有个度,何况如今是王治亲自出宫来接人,又怎能平白扑了空呢。 因此赵庄便看着他道:“黼儿,你再胡说,父王要恼了。” 若是赵庄不在跟前儿,赵黼只怕耍个赖,便也能哄弄过去,如今见父亲这样,不敢再说。 王治见状,怕他面上过不去,兀自含笑打趣说道:“昔日李太白酒醉被唐明皇宣召,还是被抬上了金銮殿的呢,不知今儿这位谢小吏,倒又是什么不俗的风采?只是被抬着进宫也是没什么,就是别像李太白一样,让奴才们给他脱靴呢!” 赵庄便也大笑起来,又催赵黼。 赵黼听“被抬进宫”的话都说出来了,夫复何言,只得起身进来。 顷刻间,云鬟换了一身暗蓝色纻丝袍,正了忠靖冠,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虽然这三年多来她一直习惯了男装,然而想到要去见的是皇帝,心里仍是有些忐忑,竟抬眸看向赵黼,虽想问,又出不了声儿。 赵黼打量了会儿,对上她的双眸,先前虽百般不愿她“抛头露面”,然而此刻却是骑虎难下,因此反而不似先前般暴躁,只替她将衣领整了整,道:“这样很好……我陪着你去,凡事帮着你照应。你又聪明机变,就算面圣也是无碍的。皇爷爷……其实性子跟我差不多……” 云鬟听到他缓声安慰,心也微微平静下来,只听到“性子跟我差不多”一句,才又睁大了双眸。 赵黼本有些“千愁百绪”,忽然间云鬟这般表情,才失笑道:“怎么?我的性子不好么?” 云鬟见他笑了,不由也跟着笑了,很轻地说道:“是好的。” 赵黼听了这三个字,心里又是一动,抬手将抚上她的脸颊,却又强按捺住。 赵黼握紧手,把那有些不听使唤的双手背在身后去,叹道:“我的阿鬟也是极好的,皇爷爷一定会喜欢你。” 云鬟低着头,眼睫轻轻一眨。 当下出来相见王治,果然王公公一见,很是惊艳,连连叹道:“好好好,果然是少年俊才,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这一行人出了世子府,随着宫内的车驾往皇城而去。 当下马入宫门之时,云鬟仰头,望着眼前巍峨矗立的皇城,宫墙宫门,龙盘虎踞的近在眼前,朱红的墙壁隐隐地竟有些刺眼。 当她抬头打量之时,隐约竟似听见了一声低低地咆哮,就仿佛那夜所听过的那饕餮的吼叫,似曾相识。 云鬟还来不及细看,前方王治已经领路往前,赵黼走到她身边儿,抬手在臂上轻轻地一按,两个人对视一眼,赵黼道:“不用怕。”向着她一笑,迈步先行。 云鬟抬头,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在前,虽是入宫,他却仍是如常,就像此刻所走的不是宫道,而是会稽小城的青石板路,就像这会儿迎面而来的不是北地皇城依稀有些肃杀的风,而是江南水乡里的漠漠丝雨。 他在前领路似的,大步流星,却又似闲庭信步。 云鬟看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将肩端的更直了些,微扬下颌,黑色官靴往前一步,暗蓝色的袍摆迎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宫门。 此刻在宫内,皇帝赵世并不在金銮殿上,而是在太华殿内,看着面前新造好的江山地理图,将一面小小地旗子插在面前的“皇城”门口。 赵世满意,回头对骠骑将军张瑞宁道:“张大将军,这样如何?” 此刻随侍皇帝身边儿的,除了张瑞宁外,恒王跟静王两人却也正在场。 张瑞宁闻言,上前端详片刻,指着浙东一处汪蓝处,道:“这儿若是能再加几处驻军,多几艘战船便好了。” 赵世挑眉,蓦地笑道:“不错不错,朕如何忘了?这儿是黼儿曾立过功的地方,的确要标记一下才好。” 身边儿的内监听了,忙去传命,不多时,便果然捧了几艘早就雕刻预备妥当的战舰过来,便摆放在那“钱塘江”处。 这江山地理图是户部跟工部联手钦天监、地理司几处,新制出来的,将大舜的疆域,从南到北,所有要塞关隘,江河大川等,做的栩栩如生,也是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用了二百余人,才安放的妥帖明白。 赵世看得神清气爽,指着北边儿一处道:“如今南边儿水匪已平,现在让朕忧心的就是辽人了,嗯……云州之外这一片,若是打下来便好了,以后……可看黼儿能不能替朕实现这个愿望。” 恒王闻言便说道:“黼儿年纪虽小,但向来征南逐北,所向披靡,人人都赞他是本朝一代军神呢,只怕不出两年,便立刻替父皇达成所愿。” 静王笑道:“黼儿虽然能干,但正如王兄所说,毕竟他年纪小,尚需要好生磨练才使得。” 赵世点头道:“不错……虽是能为,但也不可忒劳了他。何况辽人若是这样好对付,就也不会打了十几年,还是相持不下了。” 正说到这儿,便听得外头报说:“世子同会稽小吏谢凤见驾。” 赵世回头对张瑞宁道:“你瞧,他敢情是有顺风耳?朕才说了一句,他就立刻来了。”挥手叫传。 恒王在旁偷偷撇嘴,静王瞧在眼里,便笑了笑。 赵世因年纪毕竟大了,又站了半天,有些累了,便回了龙椅上坐定。这会儿,王治早先进内回禀了,仍站在赵世身旁。 赵世吃了口参茶,抬眼的当儿,就见赵黼意气风发地走了进门,赵世见了他,便觉喜欢,才要笑着开口,目光一动之间,瞥见了他身后的云鬟,却见竟是这等秀丽文弱的少年,不由眉头紧皱。 慢慢地将茶盏放了,赵世略微抬头,仍是蹙眉打量着云鬟一步步上前,跪地见礼。 正赵黼也行礼,赵世听着他的声儿,才勉强移开目光,望着赵黼道:“朕命人去传谢凤进宫,怎么你也跟着来了?” 赵黼笑道:“可巧,我正想皇爷爷了,才也要进宫来,王公公就去叫人,这不是心有灵犀么?我自然要跟着一块儿来。” 赵世见他笑的狡黠,便哼道:“你想花言巧语地哄瞒你皇爷爷呢,朕信你才有鬼,你倒是跟朕说清楚,——无缘无故,你把这么个人藏在家里是为什么?如今还保驾护航似的随着他进宫来?哼……想好了再说,若有半句虚言,朕叫人打你屁股。” 第253章 皇帝的口吻竟然有些不善,云鬟跪在地上,因紧张,额角眉间竟见了汗,双手贴在冰冷的琉璃地面,几乎渐渐地麻木了。 赵黼回头看她一眼,却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哪敢哄皇爷爷,若是我不该来,我走就是了。”他说着,便作势转身出外。 在场众人见他这般放诞,都瞠目结舌,偏赵世笑道:“你这浑小子,给朕站住!你敢就这么走了?” 赵黼这才驻足,回头道:“谁让我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呢,为了不受皮肉之苦,还是少自作聪明为妙,以后也少进宫来才好……只怕皇爷爷心里也盼着我赶紧滚回云州呢。” 恒王在旁听了,越发翻了几个白眼。 静王却越发露出笑容,闻言又摇头。 赵世听他不由分说地说了这许多,一时又恨又笑,便道:“你还说不敢自作聪明?你这不就是自作聪明呢?谁让你滚回云州了,你就好好地给朕呆在京城,哪里也不许去!” 赵黼本来是借着玩笑的话,说出心里的想法,不料赵世竟如此回答,他的回答,却不像是玩笑。 赵黼便挨过来,道:“皇爷爷,我也是好久没回云州了,我母妃还想着我呢?你不如早点放我回去吧。” 赵世淡淡道:“那又怎么样,你若想你晏王妃了,朕命人传她进京跟你同住就是了。” 赵黼愕然,当下噤口,不敢再提此事,只暗地里寻思。 原来赵黼生怕赵世果然这般做了,要知道他心里可还打算着同云鬟自去云州呢。 此刻赵世因见他不言语了,才道:“如何不跟朕犟嘴了?你可还没答朕,你跟这个……小小官吏,是何关系?” 赵黼道:“自然是关系匪浅,才许她住在世子府。” 赵世眯起眼睛,倾身靠他近了些:“倒是怎么个关系匪浅?” 赵黼说道:“皇爷爷先告诉我,又是如何叫她进宫来见的?” 赵世道:“原本是静王跟朕说起他的种种奇事,又说他住在你府里,朕一时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竟值得你如此另眼相看的。” 此刻,才方又扫了云鬟一眼。 赵黼见云鬟仍跪在地上,不由心疼,只不敢这会儿提起来,毕竟赵世的性情最类似他,若此刻再相护,只怕越发激反了皇帝之心。 因此赵黼不看云鬟,只回头望了眼静王,说道:“四叔跟您说的,大概就是兵部隋超那件事了罢?” 赵世道:“嗯,便是这件儿。又怎么了?” 赵黼道:“那不如让黼儿再给皇爷爷多讲两个故事?” 赵世笑道:“你竟有故事说给朕?嗯……可要好听的,若是不中听,仍没你的好果子吃。” 赵黼说了声“遵命”,抬头看看在场的两位王爷,一名大臣,心头转念,便将那乌篷船之案,小海棠被杀案,劫镖案三件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黼曾为了留意云鬟是如何度日,在会稽跟着她“闲逛”了一个月,对这些昔日她经手的案子,自也打探的明明白白。 连云鬟都不知道,他竟对她的事儿知道的如此清楚,竟如同他也在场亲眼目睹的一般。 赵世本不以为意,谁知听着听着,不觉就入了神。 除了静王依旧面色如常外,其他众人,恒王一改起初不屑一顾之色,睁大眼睛只顾听,王治等内侍都也全神贯注。 听过了这几个案子,众人都有些叹息之意。 赵世紧锁眉头,问道:“杀死杨老大的那个妓女……心狠手辣,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不过……” 赵黼问道:“不过怎么样?” 赵世不答,就看恒王道:“恒王是怎么看?” 恒王说道:“此女甚是歹毒,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被一把火烧死委实便宜了她。” 赵世又问静王,静王想了想:“这春红妓女,虽是律法不容,然而却是个有些血性的女子,也算是风尘中的侠士了。” 赵世不言语,目光掠过赵黼,才看向地上的云鬟,道:“谢凤,这三件,都是你经手的案子?” 云鬟道:“回皇上,正是小吏曾经手过的。” 赵世拧眉瞅了她半晌,沉吟说道:“若说乌篷船之案中,你是无意之间看见了那凶手乃女扮男装……倒也说得通,可是,小海棠被杀,你是如何从那满厅的人中,确凿无误地发现杀人真凶的?” 云鬟沉默片刻,才说道:“小吏、只是眼睛略准些。” 赵世又笑道:“只怕不是略准,朕听静王说……隋超亲妹那件案子,你在沧州渡口,不过是跟她一面之缘,便能立刻看破不是同一个人?黼儿也算是个极会看人的了,连他尚且蒙在鼓里,如何你竟有这般能为?”皇帝虽然笑着,眼底却是一片肃杀。 云鬟无法回答,总不能直接告诉皇帝,她有这种“过目不忘”之能。 毕竟早在极小的时候,尚未懂事之前,她就习惯隐藏这种能为,不敢告诉一个人的。 且云鬟也不知道,倘若此刻说起来,皇帝到底会不会相信?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只是稍微犹豫之间,却如何能瞒得过皇帝的眼,赵世冷笑道:“你在隐瞒什么?当着朕的面儿,你倒还要耍心机不成?” 赵黼本是要替她开脱,不料赵世偏偏看事儿如此的“偏”,赵黼顾不得避嫌了,便道:“皇爷爷,你如何只管逼问,我原先说过,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吏罢了,生恐她进宫后于御前出丑,她本就无知,哪里禁得住您这样催逼?再者说,人家能一眼看出哪个是凶手,这自然是她的天赋之能呢?又怎么跟您说出个子丑卯寅?” 赵世侧目:“你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护着了?” 赵黼见他瞧破了,索性不再一味遮瞒,便道:“好好好,瞒不过您的眼,我就是护着她了成么?我正是因为知道她有这份能耐,才高看一眼,听说她要上京铨选,索性同路,原本我也有些疑心她并非真才实干,谁知道又遇上隋超妹子那回事儿,才算真的心服口服……只不过,偏又因为这件事,连累她不中铨选,所以我才愧疚,将她暂时安置在我府里呢……可万万别再因为我这一念之仁,又再惹了皇爷爷您的不欢喜,更加对她有碍……若真如此,我的债可是越发还不清了。” 这一连串话说下来,赵世却才露出笑意,道:“哦,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因为惜才之故?倒也罢了。” 赵黼见他口吻缓和,心头一宽,谁知赵世却又看向云鬟,敛笑说道:“你果然如黼儿所说,有这份天赋之能?” 云鬟道:“小吏不敢当。” 赵世缓缓起身,王治忙上前搭手,赵世一步一步,走到云鬟跟前儿。 赵黼在旁边紧随,心也有悬吊起来。 赵世居高临下地望着云鬟,道:“你抬起头来。” 云鬟屏住呼吸,才终于缓缓地扬首,赵世见她眉目如画,清丽过人,简直无人能及,心中却微微一刺。 赵世目光闪烁不定,顷刻,复回头看了一眼赵黼。 赵黼本也正看着云鬟,若有所觉,忙转开目光。 赵黼见赵世打量自己,心里竟然忐忑,他本也算是只狐狸了,怎奈在他跟前儿的,却似是狐狸的祖宗,不知为何,迎着赵世阴晴不定的眼神,赵黼心里竟有种不妙之感。 赵黼却猜不透为何皇帝竟会如此“格外”针对云鬟,可他却想不到,赵世之所以如此看云鬟不顺眼,正是因为他。 ——赵黼年少便精明强干,又是皇孙,又是难得一见的良将。于赵世而言,如此儿孙,自该早些成家,开枝散叶,壮大皇室。 起先还可用他年纪尚小来搪塞,但最近已经是年纪日大,却偏偏对妻室女色等毫不放在心头。 先前他凯旋进京听封,赵世曾想给他赐婚,怎奈却给他巧言掠过,于是只得送了几个绝色的宫女。 然而最近却又听说,赵黼竟不曾沾那些宫女的身儿。 听静王说起谢凤这个人的时候,赵世心里就觉着古怪了,所以传云鬟入宫,不仅仅是因为听说那些奇案而已。 谁知一见,竟是这等年纪弱冠、绝色姿容的少年。 倘若赵黼对待云鬟,也如对待张振蒋勋等人,赵世倒也罢了,偏偏赵世看得出来,他这个皇孙儿,对这个叫谢凤的,非同一般,种种紧张关护之色,纵然他想竭力掩藏,却又哪里能瞒过赵世的双眼。 若此刻赵黼已经娶亲,再弄个娈宠,赵世也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偏偏…… 这些话,皇帝自然不会说出来。 然而赵世心头阴云密布,面上却还带着几分笑,道:“你既然,有这份天赋之能,又屡破奇案,倒也是本朝之幸了,连黼儿都对你另眼相看,只不过,朕从未亲眼见过你的能为,倒是有些半信半疑的。“赵世说着,便道:“你起身来。” 云鬟跪地久了,双膝竟有些麻木,闻言谢恩,勉强站了起来。 赵世道:“你随朕过来。” 云鬟不知他究竟要如何,只得迈步跟从。 赵世领着她,来到那江山地理图跟前儿,指着说道:“你瞧,这就是朕的万里江山,你觉着如何?” 云鬟本守规矩,未曾四处乱看,被赵世指点,才抬头看去,果然见面前一尺多长的地理图,所有的关隘城池,都是做的极玲珑真实的,又有许多旗帜点缀着,某处某地某名之类,重重叠叠,精巧细致,就如天下版图,在眼前栩栩如生。 赵世道:“看清楚了么?” 云鬟垂眸:“是。” 赵黼跟静王等都不解这意思,赵黼正要问究竟,不料赵世便一笑,竟抬手,握住地理图的一端,用力掀起! 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动,所有的山川城池,战舰旗帜,如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倾泻而落!在琉璃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云鬟后退一步,忙跪地下去,心神大乱,不知自己是怎么惹了皇帝如此震怒。 恒王静王跟张瑞宁等见状,也以为龙颜大怒,忙都诚惶诚恐跪地,口称“圣上息怒”。 只有赵黼抢上一步道:“皇爷爷,您这是做什么?” 赵世还未开口,忽地外头听外头有内监道:“刑部侍郎白樘进见。” 云鬟跪在地上,闻言蓦地睁大双眸,反应过来后,越发不敢抬头。 有些慌乱地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却见明亮的琉璃地面儿上映出她的脸容,旁边儿静静地跌着几枚从地理图上滑落的小小旗帜,并一艘极精巧的战船。 再不远处,是皇帝赵世,以及赵黼等的模糊影子。 这一刻,外头白樘已经进了殿内,忽地见众人都跪在地上,便也跪地见礼。 赵世看一眼赵黼,对静王等道:“都平身,跟你们不相干。” 静王恒王等谢恩站起,云鬟却依旧跪在地上。 赵世面色平静,回头道:“爱卿如何此刻来到,可有什么要事?” 白樘早扫见地上的云鬟,见她默然不动,身边儿周围杂陈许多自山河图上跌落的山峦城池等,场景甚是诡异惊悚。 白樘道:“圣上容禀,因潘尚书病退,故而让臣代替进宫,同吏部丁尚书一起,向圣上禀明此番铨选之事。” 赵世点头道:“原来是为此事。” 白樘又问道:“不知这是……怎么了?” 赵世思忖了会儿,笑道:“爱卿你来的正好,朕正要找个精明人,同朕一块儿看看,这人到底是真有天赋呢,亦或者是个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辈。” 赵黼紧锁眉头,握拳不语,只胸口微微起伏,他自然最清楚赵世的性情,正是跟他如出一辙:换作此刻的他,倘若有人在这会儿出言辩解,绝对会适得其反,越发激怒。 但到底要如何周全? 却听白樘道:“请圣上恕罪,臣不明白这话。” 赵世笑道:“这个很简单。” 赵世说着,便转头看着地上的云鬟,道:“你说你眼睛准些,才能看见那满厅众人里的真凶,也能留意那以假乱真的女子……既然如此,你便当着朕的面儿,把这江山地理图,给朕恢复原貌。若你真能做到分毫不差,朕便信你是有真才实学,天赋能为的。” 他停了停,扫一眼白樘,继续说道:“如今刑部侍郎也在此看着,顺便做个见证,——你若过关,朕会破例,从此准你入刑部。但——倘若你不能……朕,就判你个欺君之罪,立刻推出午门,斩首。” 赵世说的很慢,最后的“欺君之罪”四个字,越发沉缓阴冷,叫人听着,就仿佛刀架在脖子上,在慢慢蹭动一样。 恒王,静王,张瑞宁,听了这话,又是惊诧,又且叹息——这山河地理图上,不下数百城池,数不胜数的山峦,旗帜更是乱如星罗棋布,皇帝此举,不过是个要杀人的借口罢了。 是以在他们眼里,此刻的“谢凤”,已经是个死人了。 赵黼自觉仿佛身在一条夹道里,前面是刀山,后面是火海,竟叫人无从选择。 “皇爷爷……”才说一声,就给赵世举手拦住。 静寂中,白樘目光微变,却依旧沉静,他凝视着地上的云鬟,忽然冷冷道:“谢凤,你本已被吏部除名不得参与铨选,如今圣上开恩,竟又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不快谢过圣上恩典?” 这一句话,在静王恒王等听来,简直十分可笑:这谢凤明明是死定了,白樘却还叫人家谢恩,岂不是太过狠辣无情了? 然云鬟听了,眉睫却微微一动。 白樘见她仍是静默,复拧眉道:“谢凤,你可听明白了?”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崔云鬟的声音很轻:“是,已经明白了。” 贴在地上的手一动,将旁边一艘战舰紧紧握住。 云鬟站了起来。 第254章 众目睽睽之下,云鬟站起身来,眼睛仍盯着地上散落的那些山峦城池等。 赵世眯起双眸,一挥手,王治忙叫了两个太监跟宫女,要帮她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不料云鬟抬手,示意众人皆不要动。 宫女内侍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王治回头看皇帝,却见赵世笑了笑,又瞥了赵黼一眼。 赵黼站在云鬟身侧,目光明晦交替,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恒王反应过来,忍不住便对云鬟说道:“罢了,何必自讨苦吃,痛快些认罪,向圣上求饶就是了。这般瞎乱折腾,终究不成,也白费我们的时候呢。” 张瑞宁因一向待见赵黼,此刻因看出赵黼很是重视这“谢凤”,也欲为她求些情,至少要保住性命。 只是因两位王爷在场,他贸然开口倒是不好,于是就打量静王,心里想要让静王表个态,最好两个人一块儿求情,胜面儿自然也能够大些。 谁知静王正看着白樘,似是察觉有人打量自己,便回过头来。 刹那间同张瑞宁四目相对,静王一瞧,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向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会儿恒王说罢,却见无人应声,他拧眉看去,见崔云鬟俯身,双手在地上掠过,已经捡了好几个城池山川,拢在袖子里。 云鬟徐步来至那山河图跟前儿,垂眸打量了会儿,就如下棋一般,不慌不忙,缓缓将几个城池安放妥当。 旁边地理司钦天监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上前细看了会子,不由都有些诧异之色:原来竟一丝不查。 赵世原本也是睥睨冷然的,见这几个臣子如此反应,又看崔云鬟不慌不忙十足淡定之态,他不禁也走前一步,低头扫视。 ——只因这地理图甚是繁杂,一时之间,连他也有些认不准到底崔云鬟新安放的这几个城池是否正确,然而看众人的反应,自然是无误的了。 赵世蹙眉片刻,对着众人使了个眼色。 那钦天司会意,同地理司的人一顿低语,忙回身,就把原先设计这地理图时候所描绘的卷册取了出来,几个人当场展开,便眼见着对照起来。 这会子,崔云鬟复又来回了几遭儿,又排布了些山峦城池等,她起初还是慢慢地动作,细细地扫视,十分谨慎。 可逐渐地,举止便快了起来,很快就将原本散落在她身侧的那些城池等都捡放了妥当,又去收拾旁侧的那些。 此刻几个钦天监地理司的人团团乱看,几乎有些目不暇给。 恒王原本还在旁边嘀咕不屑,见云鬟竟径直而为,目不斜视,又是如此地从容不迫,一丝不苟,浑然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仓皇无措,不由纳闷。 恒王伸长脖子看了会儿,怎奈方才赵世指点江山的时候,他虽然也在旁边看了个仔细,然而若是论起来,恒王所记得的,最多也只有京城内几样儿罢了,这还不是因为记忆,而毕竟因为京城是他所在的地方,毕竟熟悉些,而京畿之外的地方,则是一团乱。 恒王由此推彼,起初还疑心云鬟是胡乱布排,糊弄而已,谁知那些钦天监的人从旁死命盯着,一边儿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同时抬手指指点点地,然而却竟不曾出言喝止等。 恒王看的疑惑,忙也走到他们身边儿,也看那卷册上描绘的地理详细。 张瑞宁毕竟是领兵打仗,走南间北的人,对本朝地理大致熟悉,起先看了会儿,见云鬟所安放的城池竟毫无差错,他也还当是略记得这几个,倒也罢了。 谁知慢慢地过了一刻钟,她起手落定,从南到北,从中间儿到边缘,竟大有章法。 张瑞宁忍不住,也走到钦天监身后,对照着那卷轴上所绘,一一看去,看了半晌,面上略露出震惊之色。 而不管旁边的人是惊呼还是指摘,云鬟仿佛听而不闻,一丝儿也不理周遭如何,双眼只在那地理图跟琉璃地板上散落如棋子似的种种山,城,屋宇,船只等。 她每次回到桌前起手填落,钦天监跟地理司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低低地指点争论了一番后,却又哑口无言。 赵世,赵黼跟白樘三人,原本站的略远些儿,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地理图上的城池已经齐备了大半! 赵世方也往钦天监众人身边儿走去,静王白樘见状,便一左一右,也跟在身后。 只有赵黼仍是紧紧地看着云鬟,半晌,反而望她身边儿走了一步。 原来因总是俯身捡拾、垂首安置等,破费力气,云鬟来回之间,略有些晕眩,走起路来,步子有些虚晃。 赵黼站在身后,想叫她歇会儿,可这是什么情形下?皇帝,两位王爷,骠骑大将军,刑部侍郎……都在场,那一只眼睛是好糊弄的?当下只得咬牙不语。 云鬟脚步止住,抬手在额角上轻轻一支,略吁了口气,才又走到桌边儿,目光扫过,把手上的一座城池安在边沿。 赵世眯起眼睛,看见那正是“云州”,地方纹丝不差,他不由又瞥赵黼一眼,见赵黼只目光沉沉地望着云鬟。 此刻,云鬟除了这地理图跟地上散落的众物,眼中似再看不见别人,而对赵黼而言,眼中却只有她,也再无别人。 云鬟又吁了口气,把手中另两样东西又慢慢地放下,这一次,却是天南海北,是在浙东边角,放下了一辆战舰。 赵世不由吐了口气,面上有些似笑非笑之意。 这个战舰,他是认得的,正是先前经过张瑞宁指点,他自己亲手加上的,连所放江上的位置都半点不差! 张瑞宁静王等也很知其意,不由对视一眼,眼中既有震惊之意,又有叹服之色。 只恒王看了这半日,虽对照之间觉着没什么错漏,然而一个人有多大记性?勉强记得七八个排布,已经是不错,若是十几二十个,就是了不得,可是他在旁边看着,崔云鬟俯身起手之时,早就放了二百余的地理山川等。 恒王看不懂,便不耐烦起来,忍不住便对钦天监的人嘀咕道:“到底怎么样?他、他难道真的都做对了?” 此刻赵世也正在身旁,钦天司满面通红,道:“竟是没有出错。” 恒王叫道:“这怎么可能?” 地理司的人也小声说道:“回王爷,圣上,我们方才一一对照,的确是并没有错处。” 恒王虽是眼睁睁看过的,可是这种事如何能信?便道:“瞎说!你们是不是眼瞎了,再仔细看!别给他遮了眼。” 此刻张瑞宁在旁道:“王爷,着实不怪他们,当真是没有错儿。王爷看,这一次他拿的是蜀中的青城山,你瞧,正是这个方向……是了,这个是桂林的姑娘山,不错!正是这里无疑,圣上您看。” 这两处地方,也是相隔甚远,中间更隔着许多山峦路径。 赵世早看出来了,从来都沉若深海的眼底,忍不住惊疑之色越重了。 此刻地上散落的众物已经被捡的七七八八,云鬟后退几步,望着几处的旗帜,俯身要捡,不料眼前一黑,几乎就往前栽了过去。 赵黼早留意了,忙上前一步,将她手臂拉住:“可还好?” 云鬟一时无法回答,咬着牙,微闭双眸,撑了片刻,才说道:“多谢世子,无碍。”慢慢地将手臂撤回来。 赵黼只得复又后退,勉强压住心中忧虑。 云鬟深吸一口气,把地上的几枚极小的旗帜都捡在手中。 此刻恒王因无论如何不能信服,便暗暗地对钦天监地理司的人道:“都仔细看着,就算是有一处的地方出错,也算不得他赢了。” 众人的心暗中怦然乱跳,双眼却仿佛粘在了云鬟的一举一动之上。 殿内越发寂静,连云鬟举手插落旗帜的细微声响,都显得十分响亮。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然而殿内众人却都不觉时候已过,只顾盯着看,一个时辰就似弹指一挥而已。 先前曾说过,这地理图乃是钦天监跟地理司等二百余人人,费了三四个月时候,仔细排布才得妥当的、被赵世一把掀翻之时,就仿佛是许多沙粒落地,纷纷乱乱,如何能认得仔细,又听赵世说出那种条件,自然也以为必不可能。 谁知世上竟偏有这种不可能之事。 云鬟虽看着平常,浑身却已经被汗湿透,脸色也越发白了,因裹着胸,如此俯身抬头,又殚精竭虑,呼吸也都有些艰难。 放眼四看,从斜角稍远处,将一排绿树捡了起来,手指垂地间,有汗珠子跌落在琉璃地面上,云鬟眨了眨眼,复又起身。 脚下一动间,额头上的又有一滴汗滑落下来,几乎迷了双眼。 眼中有些涩疼,前方许多人影也几乎都模糊了。 云鬟抬手拭了拭双眼,并来不及细看对面众人的神色表情,只顾重重地呼吸了两口,才走到地理图前。 此刻众人虽都紧紧地盯着那地理图在对照着看,但是那些明显的山城等物,还可查明哪里有缺漏,哪里有错处,可是这十分不起眼的一派绿树,又是哪里之物? 钦天监地理司的人都忙乱起来,眼睛四处逡巡,赵世也已经忘了别的,只盯着云鬟的动作,却见她面色平静地,目光重又扫了一遍,左手撩着右手袖口,俯身,把那一排树放在了山西晋中的晋祠边儿上。 赵世倒吸一口冷气,耳畔响起群臣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恒王又惊又怒,索性走到地理图旁边,俯身细看,想看她是不是信手乱落,然而他又能看出什么来? 张瑞宁也早走过来,看了会儿,叹道:“的确是这里无疑,当初地理司的人为了好看,各处但凡有山峦,便用四排绿树格外标示,好让山显得醒目些,你们看,这儿只有三排树,中间少了这个,必然是方才圣上掀翻之时,这一排便跌落出去了。” 张瑞宁说罢,抬头又看云鬟,含笑赞道:“难得,难得,若不是今儿老夫亲眼所见,只怕是再难相信的,世上竟会有这般心聪目名的奇异少年俊才,怪不得能屡次侦破那许多奇案……” 张瑞宁还未夸完,恒王哼道:“这还没完成呢,大将军就先夸上了……到底如何,总还要圣上亲自评定。” 张瑞宁这才忙道:“圣上恕罪,是臣一时忘情了。” 赵世不置可否,云鬟也仍是面无表情,看了张瑞宁片刻,并不做声,转身又离开此处了。 恒王哼道:“真真儿是无礼的很。” 静王听了,方缓缓说道:“并不是无礼,照我看,这谢小史此刻正专心图上,只怕无心旁骛,不管是张大将军夸他,还是王兄贬他,他应该都听不见的。” 恒王嗤道:“更是放肆了!这般目中无人,圣上可还在跟前儿呢,他竟也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静王见他无事生非,吹毛求疵,便一笑无言。 赵世举手,示意恒王噤声。 此刻云鬟转身四处看了会儿,众人也都低头打量,并不见地上还有什么散落之物了。 钦天监等众人看着手中的地图,又看看那已经被恢复完好了的地理图,均都叹为观止,五体投地,就把那卷册重新又收了起来。 云鬟打量这片刻,身子已觉有些轻飘飘地,连走路都有些艰难,只勉强回来,垂首又看那地理图。 赵世便望着云鬟,道:“你已经做好了?” 云鬟道:“是……” 赵世淡淡地笑了声,才要开口,云鬟忽然说道:“请圣上……且稍等片刻。” 众人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却见云鬟闭上双眼,皱眉苦思。 恒王耐不住,不由道:“放肆,这是在做什么……” 才斥了声,却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连赵世也只静候,恒王才讪讪地停口。 且说云鬟闭眸拧眉片刻,睁开眼睛,转开头去,竟看向赵黼。 赵黼正也盯着她,四目相对,便皱眉问道:“是怎么了?” 云鬟缓步走到赵黼跟前儿,忽然矮身,竟慢慢地半跪了下去。 赵黼不知是怎么样,忙问道:“你做什么?” 才要去扶她起来,却听云鬟道:“劳烦世子抬一抬脚。” 赵黼闻听此话,这才半信半疑地抬起左脚,并不见如何,复抬右脚……猛然惊呆了,却见在脚底下,竟踩着一面极小的红色旗帜。 原来赵黼方才因担心云鬟,曾走过来扶住,不料无意中踩了这枚小旗帜。 赵世静王等见她连这样最细微之处都能留意,均都悚然,哑口无言。 云鬟举手将这一面旗帜拿了起来,重走到桌边上,端量了片刻,便稳稳地插在了漠北平州城外。 耳畔响起赵世大笑之声。 第255章 且说赵世笑道:“好好,今日朕果然是大开眼界。” 皇帝打量眼前的地理图,点头又叹:“这份才能,可当真是古今无双。朕先前竟是小觑了你了。” 云鬟敛手低头,道:“小吏不敢。” 赵世带笑看了过去:“你是天生如此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似的?” 云鬟垂着头,眼睁睁地看着汗滴从额头脸上滴下来,打在琉璃地面上,从一滴连成小小地一片,如湖泊般明亮。 身体里的疲惫之意透骨而出,云鬟听到自己恍然答道:“是……自来如此。” 赵世又大笑了几声,仿佛又说道:“众位爱卿都看明白了?恒王、静王……你们……” 皇帝的声音涌入耳中,却又仿佛轻风一般掠过,浑然不入。 云鬟竭力定神,想要听清皇帝在说什么,然而他的声音就好像远在天边,越发飘渺,支零破碎的字句跳起来,说道:“还是黼儿慧眼独具……知能识贤……” 云鬟闭了闭眼,琉璃地面上模模糊糊映出一道影子,似曾相识,陡然惊心。 而皇帝又说道:“白爱卿……既然、那么你……” 云鬟已无能为力去听,只是盯着那道影子,眼前忽然闪现上京后,那令她至为难堪的一幕,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 云鬟晕厥之时,赵世正在传命,本是白樘离她最近。 白樘脚尖挪动瞬间,却又生生停住,这一刹那的功夫,就见赵黼掠到跟前儿,将人半扶半抱了起来。 仓促中赵黼低头看去,见云鬟脸白如纸,气息奄奄,且鬓边发丝都已经湿润了,原本嫣红的唇瓣竟也有些泛白。 他本有满心的话跟念头在胸口蠢蠢涌动,然而见她是如此模样,那些念想却在刹那间灰飞湮灭了。 皇帝赵世诧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樘道:“想必是因方才一场殚精竭虑,劳累过度,故而晕厥。” 赵世道:“既然如此,快传太医。” 王内侍正欲传旨,却听赵黼道:“皇爷爷,没什么大碍,既然已经风平浪静,我即刻带她回去就是了。” 赵世挑了挑眉,目光在赵黼跟云鬟之间转了转,方笑道:“也好,那你带他去吧,等好了,得空你再带他进宫来,陪朕说话解闷。” 赵黼去后,赵世回头看一眼那完整如初的江山地理图,摇头笑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我原先还当黼儿是别有隐衷,才对这少年另眼相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个罕见的俊才。”说着又回头看白樘道:“这样的人物,足以进你们刑部了罢?” 白樘躬身行礼:“皇上隆恩,自然是谢凤的荣幸,谢凤既有这份才能,若能用于民事,自也是万民之福。” 静王从旁笑道:“这也是本朝正当鼎盛,才得如斯俊才。很当恭喜圣上。” 恒王横了他一眼,却听张瑞宁也笑道:“的确该恭贺圣上。如今武有世子,文又有白侍郎等俊杰,又新得一名后起之秀,果然是盛世赫赫,天佑我朝。” 赵世兴致甚高,笑道:“都说的极好,朕心甚悦。” 因赵世毕竟倦了,众人都告退往外,恒王因方才有些吃瘪,便不理会静王等,一径先去了。 剩下静王,张瑞宁,白樘三个且走且说。 张瑞宁因被方才那一幕震撼,此刻仍有些不能回神儿,便对白樘道:“白侍郎,如斯人才,是怎样的出身?他既然这般能为,又如何却说被吏部除名?” 白樘道:“据说谢凤乃是会稽县衙的典史,至于为何会被吏部除名,却是因兵部隋超那个案子。”当下略提了几句。 张瑞宁跟兵部最为熟悉,早知道隋超亲妹之案,便道:“我只听闻是世子插手,还当世子果然有这种能为,不仅能带兵打仗,还能细心如斯地破了奇案,原来是有个帮手,怪道世子对谢凤格外不同。若我得了如此之人,也要捧在手心里的。” 静王道:“可也要恭喜白侍郎了,从此以后,刑部多了一名好手。” 白樘不语,张瑞宁道:“不错不错,只因为无心之失而削除了他铨选的资格,害得明珠从此蒙尘,我也觉着可惜呢,还好峰回路转,是你的依旧是你的。” 静王道:“何为‘是你的’?” 张瑞宁道:“王爷如何不懂这话,是他刑部的,自然就仍错失不了。” 静王大笑,继而说道:“虽则这是一件大好事,不过,我知道天赋能为之人,未免多有些怪癖,这谢凤有如此异于常人之才能,还不知有什么古怪性情呢,以后入了刑部,就该白侍郎操心了。” 白樘一笑,张瑞宁道:“照我看,既然是可造之材,倒是恨不得多一个是一个,管他有什么怪癖,就如我们习武之人,若看见资质上佳骨骼清奇的,都恨不得收在麾下,好生调教打磨,若将来真的大有一番作为,于国于民于己,都是大利大幸大快之事。” 三人说着,便出了宫门,静王因道:“我要去世子府一趟,这谢凤忽然晕厥,还不知怎么样呢,瞧小六急得那个样儿,我倒要去安抚安抚才好。”当下各自作别。 这会儿天已近黄昏,静王来至世子府,门上远远地看见,早往内报知。 晏王赵庄先迎了出来,笑道:“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赵穆看着兄长,也含笑说:“我是来为哥哥可惜的。” 赵庄道:“这是从何说起?” 赵穆携着赵庄的手,便往内而行,一边儿就把今儿在宫内的情形同他说了个明白。 两个人在厅内坐了,赵庄凝神听罢,半晌愕然道:“先前王公公来叫人,我还悬着心呢,本想一块儿进宫,怎奈黼儿定要跟随,我心想若我也去,未免有些太兴师动众了。因此只是在府里等候,谁知竟会是如此?” 底下侍儿送茶,赵穆吃了口,又道:“我嘴里说来,到底有限,比不得亲眼所见一样叫人满心里震颤。连父皇那样的人物,也都被谢凤震住了。” 赵庄忙问:“可有冲撞之处不曾?” 静王道:“哥哥瞧我的样子不就知道了么?若有冲撞,我怎会如此。是了,如今他们如何了?” 赵庄道:“先前黼儿急急忙忙回来,又抱着人,吓了我一跳,本跟着去看的,他却不由分说推了我出来,说是并无大碍,自叫了太医在看呢。” 静王点头道:“说来我倒是服了小六的,他惯常结交这些奇人异士。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偏偏给他撞见了。” 赵庄叹息:“他那性子从来有些古怪别扭,跟那些奇异之人气味相投,也未可知。……其实不瞒你说,这谢凤,我也是今儿才照面呢,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弄了回来,我都不知是什么来历。唉,真不知他这样,到底是福是祸。” 静王道:“什么是福是祸,自然是大大地福气。” 两人说了半晌,静王便要去见赵黼,赵庄相陪着往内,路上正遇见灵雨同另一个面生的丫头,端着汤药而行,见了他两人,忙行礼。 赵庄问道:“这是要给谢小史送的?他可好些了?” 灵雨道:“回王爷,正是。先前才醒了来。” 片刻便来至门外,正听见里头赵黼说道:“你问那些做什么?眼下就好生休养就是了!”声音依稀透出几分不悦。 灵雨忙咳嗽了声,道:“王爷跟静王爷来了。” 屋内才没了声响,两位王爷才进内,就见赵黼从里屋转了出来,上前见礼。又吩咐丫头道:“你们进去,伺候吃药。” 静王便问道:“他可好些了?” 赵黼不答,只神色古怪问道:“四叔如何亲自来看?” 静王笑道:“我一来见他忽然晕厥,心里担忧。二来看你着急的那样儿,也不放心。” 赵黼瞥着说道:“四叔说什么担忧不放心,既如此,何必又在皇爷爷跟前说起她呢?” 赵庄见他出言直撞,便道:“黼儿,你怎么对静王这样失礼?” 静王道:“哥哥别计较这些,我跟他惯了如此的。”又对赵黼道:“那日你说起来,谢凤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被带累没了铨选资格,我又听说他是那样别有心胸极有担当的人,便不肯这样的人才埋没,因此才对圣上提起,谁知也是机缘巧合,竟很投了圣上的缘,非要立刻召见他……不过,若非我多了这嘴,今儿又如何能见如此盛况呢?可知圣上多日不曾这样开心儿了?” 赵黼叹了口气:“你们都开心了,你瞧她累的那样,只剩下一口气了。以后这样的开心儿再多几次,只怕她就死的快了。” 赵庄啼笑皆非,索性不理他,只到旁边落座。 静王却望着赵黼,放低了声音道:“说来也是怪异,就算是爱才,你对这谢小史,也有些关心太过了。” 赵黼片刻才说:“罢了,我对他如何关心太过都使得,只要四叔以后别再提她就是了,不管是在皇爷爷跟前儿,还是别的什么人跟前儿。” 静王笑道:“好,你说的话,我自然要听呢。以后再不提了如何?” 赵庄不免摇头:“你太纵了他了,这样如何了得?” 赵黼原本因静王多嘴之事,心里有些不受用,然而见静王一味谦和退让,反让他有些不过意,当下才将此事撇下。 静王又问道:“谢凤已经好了么?” 赵黼道:“才醒了。还要再养一段时候。” 赵穆道:“再养一养倒也好,不过,你先前也听见了,圣上许他进刑部,白樘也在场,倒也不可一直拖懒着不去,毕竟白樘的性子你也知道。” 赵黼皱眉道:“他不会去刑部。” 静王诧异:“说哪里话,谢凤去刑部是圣上亲准了的,金口玉言。再说当时我们可都在呢,莫非你没听清?” 赵黼低下头去:“虽是听清了,但此事我会再想法子……” 静王忙走过来握住手,悄悄说:“你想什么法子?你皇爷爷可正高兴,且进刑部不是谢凤的心愿么?却是为什么又变了主意?” 赵黼皱眉,他倒是有心说云鬟早答应了跟他去云州的事,然而这种事说出来,谁知静王又会怎么想法?赵黼便道:“四叔你也看见了,她身子弱,很不该去行那些劳心劳力之事,白侍郎又是个眼里毫无闲人的,一旦进了刑部,岂不是要给他……” 静王眉头蹙起,不知要说什么。赵庄因听见了,过来问道:“黼儿,是圣上决定了的事儿,你可别胡闹。” 赵黼知道赵庄的性情,便笑道:“父王放心,我几时胡闹过了?” 静王跟晏王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想:“不如问你几时不曾胡闹过的好。” 顷刻,两位王爷去后,赵黼转到内室,见灵雨跟晓晴已经伺候云鬟喝了药,她依偎着床边儿半坐,脸色总算恢复了几分正常。 赵黼挥手叫两个丫头出去,才到跟前坐下,道:“头可还疼?” 云鬟道:“不疼了。” 赵黼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低头看着:“方才四叔来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云鬟道:“听见了。” 赵黼抬眸:“那你……怎么打算?” 云鬟同他目光相对:“你为何不想我进刑部?” 赵黼淡淡说:“我从来就不赞同你如此,只不过是因没忍住,才跟小白打了那个赌罢了。” 云鬟问道:“若我说,我想去呢?” 赵黼眼神微变:“为什么?你是想借机离了我,还是另有所图?” 云鬟道:“我只是……” 眼前蓦地出现在吏部之时,那道被瞬间日色掠过,映在地上的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当时吏部那人义正词严地说明她被取消铨选资格等话后,云鬟是真的相信了这一切都是出自“公事公办”。 当赵黼出现在会馆锦华阁下之时,她有过一刹那的念想,觉着赵黼或许……但是那念想却微乎其微,几乎并未成形便泯灭了。 不知为何,她本能地知道赵黼性子虽恶劣,却不会在此事上背地动作。 一直到在文华殿她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那刹那,白樘从外进来,她无意中看见地上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无端竟想到吏部时候的光景。 白樘不想她进刑部?那些话都是白樘指使那位主事所说? 云鬟不能信。 所以在皇帝问她能不能恢复山河地理图的时候,她几乎忘了该怎么回答,几乎就索性……被推出午门斩首,也是一了百了。 直到白樘说了那句话。——她如何听不出来?他是在暗示,只要她接了皇帝的条件,便会许她进刑部。 云鬟着实不懂白樘之心,然而在那一刻,她忽然想要拼一把。 第256章 她果然拼了一把,且已经赢了。 室内静悄悄地,只门外笼子里的黄莺儿在啾啾乱叫。 两人相对,赵黼看着她脸色变化,终于说道:“我何必来问你,当初只答应了小白让你参与铨选,然而如今……却已不是铨选的范围之内,我很不必再遵守昔日的赌约,且你也已经答应了随我回云州了。” 赵黼说到这儿,便凑近过来,在云鬟的耳畔道:“崔云鬟,你不能出尔反尔。” 不等云鬟回答,赵黼已经起身,他转身往外而行,随口又道:“今儿的情形你也看见了,皇爷爷很疼我,虽然是什么金口玉言,我去跪求,他未必不会答应。你就安心养着身子,他日随我回云州。” 云鬟见他迈步要走,不由叫道:“世子!” 赵黼略转头看她一眼,脚步稍微迟疑,旋即又往外而去。 云鬟翻身下地,叫道:“六爷……”毕竟是才醒来不多时候,脚下踉跄,便来至桌边儿上,手撑着桌面,才勉强站稳。 赵黼放慢了步子,却仍道:“这一回,你得听我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云鬟俯身望着他冷冷地背影,脱口叫道:“六爷,六……哥哥……” 赵黼心头一抽,复又变得软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却惊见云鬟正握着袍摆,缓缓地双膝着地,竟直直地跪在他身后。 赵黼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鬟并未看他,只低着头说道:“六哥,这样离开,我……我真的很不甘心。” 赵黼道:“你为何不甘心?” 云鬟闭了闭双眸,昔日在会稽,同周天水说过的那一番话复又出现在眼前。 云鬟的眼睛有些湿润,喃喃道:“从来,我不过是卑微无力,随波逐流,甚至每每自保都不能够,可是我……不想如此,我想变得强大,想要有所作为,想能够……如自己所愿的活着。” 赵黼并不十分懂这话:“你……” 云鬟眉睫一动,低低说:“就像是六哥一样……就像是……” 她并未说下去,只是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看向他:“我想进刑部。我想要……成为一名官员。” 眼中的泪跌了下来,云鬟俯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求你了,王爷。” 一直以来,对赵黼而言,“王爷”都不是一个很好的称呼,然而此刻,却并非如此。 他懂崔云鬟此刻叫他“王爷”的用意。 因为……他正又处在掌控她命运的关键时候。 而这也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如此全心全意、主动而急切地向他,“讨要”一样“东西”。 半晌,赵黼一步一步走回,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我可以答应你。” 云鬟抬眸,眼中惊疑交加。 赵黼道:“可是,你要用一样东西来换。” 正在这时,外头灵雨的声音依稀道:“京兆府季大人派了人来,说是有话传给谢公子。” 赵黼回头冷道:“不见。” 房门在眼前关上。灵雨迟疑着退下,心里一动,就把阿喜叫来,让他回禀京兆府来人,就说谢公子暂时不便见客。 阿喜果然出外说了,那小吏道:“其实也并没特别的事儿,只是季大人叫我来传话,说是已经缉拿了王二哥,明早儿会去查那香料铺子,劳烦得闲,能转告则转告罢了。” 阿喜笑道:“知道了,你自管放心,待会儿我告诉我们晴姐姐,是无碍的。”那人谢过,才便去了。 原来先前季陶然因得了云鬟的指点,飞速回到京兆府,传了盖捕头前来,这般如此叮嘱了几句。 盖捕头亲自带人离去,暗中监视着那王二哥。 正王二哥从那苦主王家走出,因他是在香料铺子里做工,便一路往铺子而去,下午时候只在店内打杂,并未出门过。 而季陶然醒了酒,便又传了那王家人来,细细问起王家诸位亲戚如何,其中自也有那王二哥。 一问之下,才发现居然大有内情。 原来这王家如今的儿子,并非王婆子亲生的,而是从堂兄弟家过继而来,虽早早娶了妻,但子嗣之上十分艰难,而立之年还没得子。 这王婆子忧心香火之事,不免动了歪心,便想让王家一个在乡下的远亲,再选一个男丁过来,以为传宗接代之意。 这前来的人,却正是这王二哥,因他先前在乡下也是个游手好闲之辈,听闻京内有这等好事,自巴不得赶来。 本以为从此之后,吃穿不愁,王婆子必然还会给张罗一门极好的媳妇,正满肚子美梦,谁知他还未到京城,这王家的女人就怀了身孕。 王二失了着落,却不肯就此回去,王婆子念在是亲戚的面儿上,起初也留他住在家中,多有照料。 谁知这王二因自忖不能再“当家做主”了,心情失落不说,暗地里便编排,说着王娘子的肚子来的蹊跷。 几次三番,流言蜚语传入了王婆子耳中,当即就把王二赶了出去。 这王二气愤愤地,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暂时找了个铺子做工。 从最初到现在,也换了四五分工了,这香料铺也是才转了不久的。 幸而他是个脸皮厚的,若是到那无着落之处,便仍旧去王家蹭吃蹭喝。 王婆等看他有洗心革面之意,且又有了正经营生,再加格外能说会道,便也不似先前一样冷待。 季陶然又打听了这王二的住处,叫人去暗中通知盖捕头。 盖捕头因见王二仍在铺子里,就先带了几个捕快,悄无声息赶去他的住所,也并不撬门开锁,只翻身进了院子里,便搜查起来。 然而仔细翻找了一番,却并没发现王小郎的踪迹。 盖捕头叫手下仍旧盯着王二,自己便急急回到京兆府。正季陶然送别了王家众人,盖捕头上前,将搜查等情形一一禀明。 季陶然听闻一无所获,未免有些失望,不料盖捕头举手入怀中,便掏出一物,又对季陶然道:“虽然并没发现那小孩子,却看见了这个。” 季陶然垂眸一看,又惊又喜,却见盖捕头手中拿着的,却是一个孩子的银项圈,下头缀着个长命锁,花纹样式,正是王家之人描述过的。 盖捕头道:“这物件儿藏在屋梁上的纸包里,也得亏我老盖眼尖仔细,季大人,你觉着如何?” 季陶然心想,若是王二回了家中,发现此物不见了,势必会打草惊蛇,京城内人多眼杂,若是他借机逃走了,岂不是又要费一番周折? 因此忙叫盖捕头带人将王二缉拿归案。 天黑之前,王二哥果然被拿到了京兆府。起初尚且咬口抵赖,季陶然便将那银项圈拿了出来。 王二哥一见,才变了脸色。 季陶然便道:“王小郎失踪当日,曾有人看见,是你把他带走了的,故而本官才格外命人盯着你,如今又在你家中翻出此物,可见此事果然跟你脱不了干系,你可还想抵赖?” 王二哥咽了几口唾沫,眼珠骨碌碌乱转,他到底是个奸猾之人,便说道:“我当日、的确是见过小郎不错,只不过,我因为当时赌钱输了,手头吃紧,便哄劝他将项圈借给我使唤,他是个小孩子,不懂怎么样,果然就把项圈给了我,我拿了项圈自走了,谁知此后竟出了事?” 季陶然见他果然抵赖,便道:“你既然说赌钱输了,自该把项圈拿去抵债,如何这项圈还在你家中?” 王二哥道:“我当时并没立刻就当了,因还是怕王家的人发现小郎项圈不见了会来追讨,本想等稍晚风平浪静了再去,谁知道当晚就说小郎找不到了,我如何还敢把这项圈拿出来?” 季陶然见他竟答得如此,便走出来,道:“香料铺的人带来了不曾?” 盖捕头道:“他们说天黑了,不敢出门,说明日必来的。” 季陶然知道是因近来又隐隐约约流传的那饕餮之事,当下便命将王二哥暂时关押牢房,自己却回了公房,仍是细想此事。 是夜季陶然独坐,于格外无声之时,竟十分想念清辉,又觉着若是有个人在身边儿参详就好了,他起身走到门口,本想亲去世子府一趟,却又停步。 季陶然几度反复,勉强让自己静心下来,便细想此案:云鬟所见自然不会错,王二哥也承认当日见过小郎,可却拒不承认小郎是被他所掳。 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季陶然拧眉苦思,忽然想起来:他每次去王家查探,这王二哥几乎也每次必到。若此人果然如他所说的一般无辜,又何必如此? 如此一来,这王二哥犯案的可能性便甚大。 倘若小郎果然是给他所掳走,他又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无声息把个孩子带走、藏匿起来? 季陶然心头一动,便将地图拿了出来,仔细看平禄坊周遭的路线分布,跟王二哥有关的无非是四个地方——那女贼作乱的街道,往前,是王二哥做工的香料铺,过了香料铺不远,才是他的住所,最后才是苦主王家。 季陶然暗忖:这几处地方,香料铺是最近便的,只不过铺子里人来人往,王二哥又要如何行事?若他把小郎藏在此地,小郎又如何才能噤口不嚷出来? 这一夜,季陶然竟也在京兆府中,只为王家这案子苦苦地思量了一晚。 次日清早,天才蒙蒙亮,季陶然叫了两个捕快,便骑马出了京兆府,竟直奔那香料铺而去。 因是一大早,街市上大半的铺子还未开门,那香料铺自也门扇紧闭。 季陶然叫捕快上去拍门,有半刻钟的功夫,才听里头道:“什么人,一大早地做什么呢?” 那捕快道:“京兆府来查案,昨儿来过的,快些将门打开。” 又过片刻,才听得门扇“吱呀”响声,有人开了门,竟是这店铺的掌柜,披衣站在门内躬身道:“不知道是京兆府的大爷,既如此,请入内说话。” 季陶然下马,迈步进了里间儿,却嗅的有些许多异样香气,有些混杂在一起似的,气味混淆着清晨的寒意,略有些古怪。 两个捕快便在店内四处走动查看,季陶然问道:“那王二哥可是你们店中的伙计?” 掌柜的低着头说:“正是。不过他是新来的,才做了三个月不到呢。大人可是找他?今儿他并没有来。” 季陶然道:“知道,他如今在京兆府。”又问:“你可还记不记得?他有个亲戚王家,在那次街头女贼作乱中丢了个孩子,那一日,你可见过王二哥?” 掌柜的想了半晌,摇头道:“这个小人不记得了,王家丢了孩子的事儿,隐约听他说过几次,至于什么女贼……小人一心做买卖,在这些上头不大留意。” 季陶然道:“那你店内的伙计们呢?”说着转头看了眼:“如何不见人?莫非都是另住?” 掌柜说道:“是有两个小伙计在店里,因一大早儿还未醒。” 正说到这儿,忽然听捕快喝道:“什么人?” 季陶然蓦地回头,却见一名捕快站在铺子入内处,指着里头,那边依稀站着个黑影,掌柜的忙道:“是我的伙计。” 捕快闻言,方道:“既然是伙计,木呆呆地站在这里做什么?反吓了我一跳。”手才从腰刀上松开。 掌柜的便唤了那伙计过来,季陶然打量了一眼,见生得五短身材,身形有些膘壮,便又问起王二哥的事,不料这伙计只顾摇头。 掌柜陪笑说道:“他原本有些呆症,话也很少,当日发生的事还留心的有限呢,更不会懂大人所说的那些了。问了也是白问。” 季陶然见果然问不出什么来,便叫了那两个捕快,正转身欲走,忽地听得楼上有人咳嗽了声,竟是个女子的声响。 季陶然驻足往上看,随口问:“这又是谁?” 那掌柜神色微变,也跟着往上看了眼,口中道:“这个……这个是我的内人。” 季陶然本想叫此妇下楼,相问是否记得王二哥当日举止可有异等话,但一想到此刻清早,倒不好贸然传询。 正忖度间,便听楼上那女子幽幽说道:“底下的这位季大人,是否认得新近声名鹊起、又同晏王世子交好的那名谢姓小吏?” 季陶然正欲出门,听了这声,一时蹙眉。 目光微动间,却见那掌柜向着伙计暗使眼色,那看着木讷的小伙计,眼神透出寒光,手却往腰后拢去。 季陶然心念急转,来不及多想,忙叫道:“这些是贼人!快动手拿下!”?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惨叫。 季陶然回头的功夫,早见身后一名捕快血溅当场。 与此同时,香料铺的门被迅速关起,季陶然眼前一片漆黑,而楼上却响起了低低地笑声,那女子的声音道:“好得很,我正要报仇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第257章 话说香料铺中,季陶然发现不妥之时,已经迟了。 两个随身带着的捕快们因毫无提防,遭逢急变,一个早已倒地,另一人忙拔刀抵挡,不过三两招,也已经负伤倒地。 此刻那掌柜的也早抽兵器逼着季陶然站定,季陶然见那小伙计挥刀欲杀捕快,便喝道:“住手!”抢身欲上,又给掌柜推了回去。 那伙计甚是彪悍,哪里肯听,仍是欲杀,却听得那楼上下来的女子厉声道:“停手。”伙计方堪堪停住。 季陶然抬头,见那女子生得中人之姿,虽是个良家妇人的打扮,然而双眼之中透着不善之意。 那女子来至身前,盯着季陶然,笑道:“我问你话,你如何不答?” 季陶然冷道:“你们是什么人?混迹京城,光天化日杀害公差,是不要命了?” 女子笑道:“季公子,你还是先担心自个儿的性命罢了。”举手在季陶然脸上轻轻一拍。 又有两个伙计提着刀过来,其中一个道:“留着他们做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 女子闻言,挥手掴了一掌,骂道:“蠢材,只知道杀!谁让你先前露出行迹来的?” 那伙计吃了一记耳光,却仍是说道:“是这个公差眼睛厉害,我并没有怎么样动作,他就发现了。” 女子啐了声:“我在楼上都看见你摸刀了,混账东西!” 掌柜上来道:“女使,现在该怎么做?” 女子看一眼地上的尸首,又看看受伤的公差跟季陶然,才说道:“本来还可以支撑些时日,再悄悄地换个地方,如今他们陷没在此,京兆府只怕很快就会惊动,此人又跟赵黼有关,若再招惹了他……只怕这儿一个也逃不了!” 掌柜说道:“这赵黼同我们有不同戴天之仇,偏偏奈何他不得,既然这季大人跟赵黼有关,我们要不要从他身上下手?” 众伙计闻听,咬牙齐声道:“杀赵黼!” 原先那伙计不曾开口说话,掌柜的还用木讷愚笨遮掩,如今一开口,季陶然才听出异样,又闻听他们这般议论赵黼,便道:“你们是辽人?” 女使道:“季大人好聪明,如何一猜就准?” 季陶然看向那小伙计:“他是漠北的口音。且辽人向来视世子如眼中钉,你们想对世子如何?” 女使笑道:“不愧是京兆府的大人,只可惜你流年不利,谁让你竟撞到这里来呢,又谁让你偏偏认识赵黼跟那谢凤?” 季陶然眉头一皱:“你如何知道我认识他们两人?” 赵黼倒也罢了,只是云鬟毕竟才上京不多时候,算起来,两个人也只前日见过那一次,如何这辽国探子竟这样知道内情? 女使道:“我当然认得他们,赵黼就不消说了。偏偏,不知哪里跑出来一个姓谢的,搅了老娘的好事。”说到最后,便面色狰狞起来:“你跟谢凤当街说话吃酒,显然熟络……既然季大人跟他们认识,不如且告诉我,这谢凤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季陶然敛住惊心:“我跟谢凤其实只见过一面,且那不过是个才上京的人,如何竟也得罪你们了?” 女使冷笑:“季大人你追查的这件案子,不就是因我而起么?你细想想,这谢凤是不是得罪我了。” 季陶然听了这句,才陡然明白过来,原来这辽国女贼果然正是那日逃之夭夭的、假冒隋超妹子之人。 季陶然细想这一节,不由毛骨悚然。倘若不是偏遇见赵黼跟云鬟,真让这辽人细作得手的话,就等同在兵部放了一个眼线,以后如何了得。 季陶然定了定神,问道:“你不是逃往安禄坊而去么?” 女使笑道:“那自然是调虎离山之计,做给你们瞧得。” 季陶然想了想,又问:“那么王家那孩子失踪之事,可也跟你们有关?” 女使又啐了口:“我们避难,哪里肯再去生事,只是这帮蠢材眼瞎,偏招了姓王的那个,才又招惹出这一番来。” 季陶然道:“那么王小郎如今何在?” 女使道:“我们如何知道,他又不在此处。” 季陶然闻言,反倒略松了口气,看这些人如此穷凶极恶,若是王小郎在此地,只怕早也就死于非命了。这样不知下落,却也还算有一线生机。 掌柜便道:“女使,不要只顾跟他说,且安排一下眼下如何行事才好。” 女使哼道:“快些收拾东西,趁着此即人少,赶紧出城为妙。若迟了一步,京兆府的人吵闹起来,再也走不脱。” 当下众人飞快把季陶然绑了,才分头四散收拾行囊包裹,只留一名伙计看守两人。 季陶然见那捕快受伤不轻,便道:“你们这是香料铺,自该有止血的药,快拿出来给他敷一敷。” 那伙计冷道:“迟早晚也是死,何必费事。” 季陶然不由怒道:“你们这些辽人,甚是可恨,在边境烧杀掳掠,贪得无厌,却又潜伏京内无事生非,依旧酷杀成性,真是该天诛地灭!” 伙计也怒说:“南夜叉也杀了我们许多人!” 季陶然皱眉:“南夜叉是谁?” 伙计道:“就是晏王世子赵黼!” 季陶然冷笑道:“你们不去侵犯云州,又怎会死人?” 伙计满眼杀气,把刀一横:“闭嘴!你不要命了?” 季陶然道:“说的好像我们理亏似的,说不过我们,便就要杀人灭口?” 地上的捕快挣扎着想要维护,那伙计知道女使有命,留着季陶然有用,当下便要杀鸡儆猴,转身向着那捕快走去。 那捕快见他凶神恶煞似的,心中亦是惧怕,连连叫了两声,季陶然忙跳起来,喝道:“住手!” 与此同时,楼梯口女使也正下来,见状正欲喝止,忽地变了脸色。 极厉害的双眼往外一扫,即刻沉声喝道:“有人来了!快抄家伙!” 季陶然正不知所以,就听得“嗖”地一声响,一支利箭竟破门而入,正中那持刀杀人的伙计胸前,那人身形晃了晃,仰天倒地,刀自手中跌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之声。 声响未落,楼上楼下的辽人细作才纷纷跃下窜出之时,耳畔听得“轰隆”一声,香料铺的两扇门被用力踹开,眼前大亮! 季陶然早捡起地上贼人的刀,捏在手中防备他们又过来动手,抬头见状,越发惊怔,就见有数道人影从外头一跃而入,看打扮,都是平民,可是身手却竟都是一流! 两拨儿人马当即打了个照面,便二话不说,动起手来。 百忙中,又有两人上前,分别扶着季陶然跟地上那捕快,从刀光剑影之中跑了出去。 季陶然边走边回头看,从许多闪烁的人影之中,发现有一道熟悉的影子迎了那女使而去! 季陶然细心再瞧,心头一震,便问那扶着自己之人道:“你们是刑部的人?” 那人一身百姓的常服打扮,甚至还戴着一定斗笠,闻言一点头,并不多言,只护着季陶然跟那受伤捕快到了街对面。 另一人从怀中掏出伤药,便为那捕快料理伤处。 季陶然见那捕快胸口的血很快止住,心头略安,又回头看向那香料铺子里,见里头呼喝之声不止,但因刑部毕竟人手众多,因此这一场交手很快便分出胜负。 底下那掌柜兀自负隅顽抗,却听得“哗啦”一声响,有人从二楼的窗户口,破窗而出,自空中如一只折翼飞鸟似的,踉跄扑棱跌在地上,却正是先前那名女使。 此女还支撑要逃,却另有一人似大鹏展翅,陡然落地,手上刀锋一转,便架在女使的脖子上:“别动。” 那女使瞪大双眼,狠盯着此人,忽然说道:“你是八卫之一。” 对面站着的人,身形魁伟,气度沉稳,身着青缎子长衫,额前罩着黑色抹额纱冠,却正是白樘身边儿的巽风。 女使因先前跟巽风交手负伤,此刻竟有些不支,抬手在胸口捂住,吐了一口血出来,道:“我不明白,刑部的人如何会出现在这儿?难道……”她满面惊愕,忙地回头。 巽风并不理会,举手封了她身上两处穴道。 很快过来两名刑部铁卫,将此女捆绑着,自带走不提。其他铁卫却仍在屋里来来回回搜查了几遍,才自退出。 季陶然如梦初醒,望着道:“巽风……你们怎么会这样及时前来相救?” 巽风此刻才略露出几分苦笑之意,道:“我们并不是特意来相救的。至于具体详细……等季公子去问四爷就知道了。” 巽风说完后,便仍留了两人守着他们,自个儿又追着铁卫回刑部去了。 剩下季陶然众人在原地,不多时,便有巡城兵马赶来,见这屋子已经贴上了刑部办案的封条,又有刑部的人负责看守,便只忙将季陶然送回了京兆府。 话说这日早上,在世子府内,天还未亮,晚晴便跑来灵雨房中。 灵雨昨夜也同样无眠,只有不敢擅起,正睁着眼睛发怔,便听得外头道:“灵雨姐姐。” 听出是晓晴的声音,灵雨忙披衣起身,将门打开,果然见晓晴衣着整齐,只满面忧急之色,道:“世子……他们……” 灵雨“嘘”了声,把晓晴拉到房内,才说道:“我半个时辰前去瞧过,仍是闭着房门。” 晓晴眼睛红红地,几乎要哭出来:“这是怎么说呢?” 灵雨也有些不安,见状却强自镇定,便安抚笑说:“傻丫头,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呢。世子对凤哥儿另眼相看,所以才跟他……同寝罢了,其实这也是常有的事儿,早先世子年纪小的时候,还常常在静王府跟王爷同睡呢。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晓晴怔怔地盯着她,满心的苦楚,却不好跟灵雨说云鬟是个女儿身等话。 灵雨打量她着实不安,便又叮嘱说道:“你可别当个新鲜事一样嚷嚷出去,这样反而不好了。横竖……世子是最能耐不过的人,凤哥儿又格外的聪慧,他们两个自然知道,不用我们底下人来操心的。” 晓晴红着眼:“我们主子……虽然看着是那样好脾气的,实则自有心性,我只怕……世子是那个脾气,倘若难为了她……以后只不知道能不能活出来了。” 灵雨见说的严重,忙笑说:“你也太小看你们主子了。毕竟……是跟世子从会稽一路同行来到京内的,他们两个之间的情分……只怕别人也不懂。何况世子虽然有时候脾气急些,可也不是个不肯疼人的。如果凤哥儿不喜欢,又怎么会一晚上没什么动静?如果凤哥儿真的有什么话,世子也未必会紧着难为他。” 晓晴听了这几句,才略略心安。 如此又勉强捱过了小半个时辰,灵雨已重新盥漱收拾妥当,晓晴不住地撺掇跟她一块儿去打探。 又加上的确时候不早了,两人便斗胆而来,谁知才过月门,就见阿留从外进来。 阿留见了灵雨,忙住脚道:“姐姐在这里就好了,方才外头有消息来,说是京兆府的季大人在平禄坊遭遇凶险,身边儿所带之人一死一伤。” 灵雨正好得了借口,当下忙飞奔来到赵黼卧房之外,敲了敲门,便道:“世子,有要紧事禀报。” 如此说了两回,才听里头脚步声响。 灵雨忙后退一步,见眼前门扇打开,是赵黼站着问道:“有什么事?” 灵雨先偷偷地瞥了眼,见他竟然仍身着昨儿的袍服冠带,只是略有些凌乱皱褶,却看不见云鬟何在。 灵雨不敢再打量他是何脸色,只忙把阿留所说传了。 这边儿话音还未落,就听得赵黼身后道:“是……季大人有事?” 赵黼咳嗽了声,叫灵雨退下,灵雨迟疑问道:“世子,要不要奴婢伺候盥漱?” 赵黼犹豫了会儿,才道:“也好。” 灵雨松了口气,又往内看了眼,却听得“噗通”一声响,不知怎么样。 赵黼却忙回头入内去了,灵雨满心纳闷不解,只得去打水。 话说赵黼来到里间儿,见云鬟半伏在床前地毯上,正扎挣着要起身,一时却又爬不起来。 赵黼也不上前扶起,抱臂道:“你又忙什么?有本事插上翅膀飞过去?如今在地上王八乱爬是怎么样。” 云鬟抬头看了他一眼,咬牙撑着起身,半边身子却是麻了的。 赵黼又翻了个白眼,这次却上前去,便将她轻轻拉扯起来扶住,嘴里仍是没好气地说道:“你可万万别出这个模样儿,让人看见,还以为我对你干了什么呢。” 云鬟本来只惦记季陶然如何,听了这句,面上方有些不自在。 第258章 两个人极快地收拾妥当,赵黼已叫门上备车,便一块儿乘车前往京兆府。 下车入内,里头季陶然正在审讯王二哥,听了通报,便叫先押回牢房,自起身出外。 云鬟见他并未受伤,便问起究竟。季陶然即刻将香料铺子里的遭遇说了一遍,又道:“多亏了刑部的人及时赶到,不然的话,我也不知最后会如何了。” 虽知道无碍,云鬟仍是捏了一把冷汗,道:“这一番着实凶险,以后哥哥行事当越发谨慎,身边儿也该多带几个人才是。”季陶然连连点头。 赵黼却对她道:“稀罕,你倒是有心叮嘱别人,好似你是高手一般。” 云鬟道:“我怎么了?” 赵黼嗤之以鼻:“你也听见季呆子说了,那个辽女一直都盯着你的动向呢,你统共就跟季陶然见了一面儿,她居然就知道了。且她恨你恨的那个样,倘若你一朝落单,你还以为会平安无事么?必然比季呆子更惨!所以上回纵然知道有阿留跟着,我却还不放心,总要着急寻你回来,你还不领情,以为我打扰你们……亲戚相见呢。” 云鬟怔了怔,尚未开口,季陶然却对着赵黼深深做了一揖,正色道:“这个的确要多谢世子,多亏世子考虑周全,不然的话,妹妹着实是大有凶险。” 赵黼没得了云鬟相谢,反见季陶然如此,倒是意外,便努嘴哼说:“行了,我又不是为了你。” 云鬟听到这里,便又思忖问道:“可是刑部的人如何恰好出现在那里?” 季陶然苦笑道:“我原本还以为是刑部之人知道我遇难,故而紧急相救呢,然而也实在没有那样快而巧的。回来后问过了府尹,才知道详细,原来,刑部一早就盯上了那家铺子,只不过一直都未动手,想要看他们在京内到底有何活动,跟谁联络,乃是顺藤摸瓜想要多拿下几个奸细之意,不料却被我……” 原来自从赵黼进京之日那女贼逃后,京兆府的人一无所获,然而此事毕竟跟兵部之人有关,且那伤及人命的毒砂又非同一般,故而刑部便暗暗地接手了此事。 连日来虽看着平安无事,实则刑部的哨探在平禄坊、安禄坊这一带屡屡出没侦查,这些人都是谨慎好手,一来二去,自然发现了这香料铺有些古怪。 只不过却并未立刻动手捉拿,乃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毕竟辽人的细作在京内也并非一朝一夕了,暗桩数不胜数,他们个个武功极高,私下又自有一套隐秘的联络的法子,故而要耐心等候。 谁知道季陶然因为查王小郎失踪之事,竟会查到这铺子头上。 今日季陶然带人前来敲门之时,外头负责盯着的刑部哨探吓了一跳,想不到他竟会亲临,待要阻止,又怕露了痕迹,忙只叫人快些上报,询问如何处置。 勉强等到巽风带人前来,里头早就动上手了。巽风耳力过人,听到有喊杀之声,知道事不宜迟,即刻便命人攻入,幸而也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京兆尹说明这些后,季陶然才明白当时巽风为何是那种表情。 季陶然说罢,便面有惭色,对云鬟道:“竟然是我坏了白侍郎的安排,着实过意不去。” 赵黼却道:“白四爷行事就是太机密了,分毫都不透露,你又不知情,撞上了也难怪。”说完,又看云鬟,嘴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 云鬟又问道:“那么那王家的孩子,可有下落了?” 季陶然道:“我跟贼人们相持的时候,曾问起过,他们都说不知情,在那种情形下,他们没必要说谎,因此我方才正又审问王二哥,只是那个人是个极奸猾的,似乎吃定我奈何不了他,竟不肯招认。”说着,又把先前从王家所得的有关王二等事又略说了一回。 赵黼不以为然,随口说道:“是个什么奸猾的人?既然不招认,大刑伺候就是了。”因不耐烦听这些,便走到门口往外看去。 身后云鬟道:“世子所说,倒也不乏是个主意。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王二带走小郎,是因为他继承王家家业落空,所以报复。如今他有恃无恐,自然绝不会招认是他所为,倒不如……” 季陶然见她面露思忖之色,便问:“不如什么?” 云鬟琢磨半晌,便对季陶然低低地说了一番,季陶然听罢,又惊又笑,道:“这个法子极好,可以一试。” 赵黼在背后看他两人交头接耳,便又哼了声。 且说那王二哥正被押在牢房之中,忽然听得狱卒说道:“王二,有人看你来了。” 王二哥抬头看去,却见竟是王婆子,身后跟着个丫头,手中提了个食盒,来至外头。 王二见状,忙靠前道:“您老人家如何来了?” 王婆子哭道:“我原先只在家里想念小孙儿,谁知道听他们说你又被京兆府的人捉了,隐隐约约还听他们说是你拐走了小郎?” 王二忙赌咒发誓:“这可是瞎说!我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婆子道:“可知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把他们大骂了一通,谁敢乱嚼舌头,我必然不依。”说着,又仔细打量王二,道:“可怜见儿的,都瘦了好些了。” 王二道:“不碍事,横竖我是清白的,关我几日,老爷们查清楚了,自会放了我。” 婆子点点头道:“你放心,待会儿我也会去向大人们求情的。”就叫丫头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给那王二吃。 王二见有酒有肉,很是喜欢,这两日他虽然勉强按捺,可是嘴里却是淡出鸟儿来。当下忙道:“还是您疼我。”忙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婆子也并不离开,只在旁看着,王二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您老人家不要伤心,等放了我出去,横竖会好生孝顺您的。” 婆子呵呵笑了笑:“果然如此,我还要什么儿子孙子,横竖都也是过继的……何况一早知道小郎会丢了,早便认了你,也省得这许多揪心的事儿。” 王二甚是得意,便道:“有您老人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谁知才说到这里,手中的筷子忽地落在地上,王二眉头一皱,捂住肚子。 婆子问道:“你怎么了?” 王二道:“不知怎么,大概吃坏了肚子。有些甚痛。” 婆子慢慢地变了脸色,竟道:“只怕不是吃坏了肚子,是吃错了东西。你只顾吃的高兴,难道没尝出里头有什么不能吃的?” 王二听了这话,忙道:“您老人家说什么?” 婆子忽地站起身来,指着说道:“你果然当我是年老糊涂了不成?当初叫你来承继家业,谁知有了小郎,你自然不平了,这次若不是你把小郎带走杀害,你又如何心虚地时常去家里探听消息?我知道你不肯招认,官府也治不了你,所以我气不平,就在酒菜里加了些毒老鼠的药,你害死了我孙子,我便送你一块儿下去见他。” 王二瞠目结舌听着,忙俯身作呕,可是他已经吃了半晌,如何能吐出来? 此刻腹中越发疼痛了,王二忙道:“快!快去叫人给我灌些青汁!” 原来坊间有些经验,若是猫狗不慎吃了毒老鼠的药,只要用青汁灌出来就无碍了。 婆子却咬牙切齿道:“你休要做梦!今日我拼了老命,也必要让你给小郎偿命。谁拦着也不行!” 王二抠喉咙,又捶胸,总是没法子,忙回头,呲牙吣口地说道:“小郎、小郎又没有死,你何必这样!” 王婆子听闻,忙上前道:“你说什么,小郎没死?他在哪里?……你是不是又哄骗人呢!” 王二忍痛大叫来人,一边儿又吼叫道:“他在城外十里乡我一名认得的相好家里,你快叫人拿青汁来!” 王婆子后退一步,此刻却又有脚步声响,王二抬头,却见是季陶然跟几个捕快走了进来,望着他道:“你方才所说果然是真?” 王二自忖命不久矣,哪里还敢嘴硬抵赖:“我都要死了,大人,我已经招认了!我罪不至死,这婆子却给我下药……” 季陶然又问那相好姓甚名谁等,王二一概都说了。季陶然便命几个捕快迅速出城寻人。 此刻那王二因肚疼越甚,已经忍不住在地上乱滚,头上的汗也滑落下来,只奄奄一息地叫道:“快……取青汁,我、罪不当死……” 季陶然看了他片刻,道:“你不是说若是你做的,便不得好死么?”摇头冷冷一笑,转身自去了,身后传来王二厉声痛嚎的声响。 季陶然出来牢房,那婆子喜出望外,拉着季陶然道:“大人,那畜生说的果然是真么?我孙儿真的没有死?” 季陶然道:“他以为他吃了毒药,自然不会再说谎了。您放心等着就是了。” 此刻因王家几个人都在场,纷纷也围上来问长问短。 那婆子一一都说了,又向季陶然跪倒,含泪说道:“多亏了大人设下的妙计,果然诈出那畜生的真话来,若果然顺利救出了小郎,大人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了。” 季陶然忙扶起那婆子,只叫他们在府衙等候,自己却又往前而行。 将到公房之时,却见云鬟跟赵黼站在门口上,不知在说些什么。 季陶然顿了顿,方走上前,对云鬟道:“你那法子果然奏效,这贼人真的招供了。已经派了人去找寻,若无意外,孩子必然是会回来的。” 云鬟笑道:“幸而孩子安好,恭喜将要顺利结案了。” 季陶然道:“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置呢。” 云鬟却摇头道:“若不是我,你也自会想出法子,只不过我帮你提前想到罢了。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说到这里,季陶然看了一眼赵黼,便压低声音道:“我先前也才知道,原来昨日,你进宫面圣了?如何我隐约听我们大人说……你可以进刑部了?” 云鬟敛了笑,垂头不语。 季陶然道:“你真个儿要去?” 云鬟默然问道:“是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季陶然停了停,道:“对天下任何其他女子来说,自然是匪夷所思,但是对你而言,却是顺理成章。” 云鬟抬头,季陶然肃然道:“你有天赋之能,也有心胸机变,就算我等须眉男儿都不及。——你自己若是不愿走此路,倒也罢了,但倘若是你心愿的,如何使不得?” 云鬟目光闪烁,正欲说话,赵黼在旁冷冷说道:“季呆子,怪不得你跟小白交好,你们两个是串通好了一气儿的?” 季陶然道:“世子莫非……不喜欢此事么?” 赵黼嗤道:“我何止不喜欢。先前跟你说过,她是要跟我去云州,跟我成亲的。如果去了什么刑部,你让六爷守寡到几时?” 季陶然瞠目结舌,云鬟也禁不住蹙眉:“世子。” 赵黼道:“怎么,不爱听么?那换一句……让我独守空房怎么样?” 云鬟只得抬头看向别处,季陶然也笑着咳嗽了声,同也举头四顾。 只有赵黼走到云鬟身边,说道:“我可不是说笑,你的确是个最冷心冷面、无情无欲的天人,倒也罢了,你哪里知道我的种种煎熬难过?” 云鬟面上有些薄红,只得小声道:“世子,这儿是京兆府呢。” 赵黼磨牙道:“那好,回去悄悄说。” 季陶然站得近,忍不住又瞥了过来。 赵黼恨得牙痒,偏偏说道:“你看什么看?我们昨晚上……” 云鬟见他非但不收敛,却要越出惊人之语,便狠狠地咳嗽了声。 谁知赵黼此刻火气复涌了上来,任是谁也讨不了好,见状便低头道:“你若再瞪我,我便亲你。” 季陶然虽知道他的性子不羁,却也闻言呆怔。 云鬟叹息低头,赵黼白她一眼,哼道:“十足胆小。” 谁知目光逡巡之间,忽地看见云鬟“平平如也”的胸,顿时又大皱起眉。 赵黼咂了咂嘴,眼前恍惚,不由想起昨晚上的事来。 原来那会儿,两个人因为云鬟要进刑部之事,一言不合,赵黼将灵雨关在门外,回身逼近云鬟。 云鬟不由后退,想到他方才所说,不免问道:“世子……要什么来交换?” 赵黼低低道:“你自然是知道的。” 此刻云鬟退到了床榻边儿上,身后硬挺,竟是贴上了床柱,再无可退。 赵黼笑道:“可惜,如何不直接到榻上呢?省了我的事儿。” 手扶着下颌,低头便亲了下去。 其实赵黼本就是个百无禁忌的性子,前世这会子妻妾都有了,雷霆闪电,呼风唤雨,毫无克制。 但今生,一把年纪……却仍是每夜独对床柱,委实凄惶,他又不是那种清心寡欲之人,偏偏是个最热血冲动的,每每煎熬起来,也是一言难尽,无法形容。 那唇香甜娇软,就仿佛有花蜜一般,碰不到的时候口干舌燥,碰到了之后却又贪得无厌,舌尖就如他的胭脂兽听了号令,长驱直入,左右捭阖,无法阻挡。 他的屋内并无炭炉,但身子却愈发升温,似地火奔腾,熊熊烈烈。 当下便在耳畔咻咻说道:“我要你。你可给么?” 却不等回答,欺身再上。 云鬟似想躲避,却又并没有挣扎,只暗中紧握了双手。 赵黼早已经猛虎似的,乱扯乱撕一通,喉间几乎发出咆哮之声,正磨牙吮齿地想要一口咬落,目光所至,手却忽然停住了。 第259章 因见赵黼终于闭口不言了,栏杆之前,季陶然便对低低地对云鬟道:“是了,我昨儿想起清辉来,倒想着给他写封信才好,你可跟他联络过了?” 云鬟也低低答道:“我将要到京的时候,给他写过一封,还得了来信,近来虽也想着写,只还没得空,今日回去再写。” 季陶然道:“甚好,我今日也写。如今你回来了,只他一个在那里,我怕他有些凄惶。” 云鬟点了点头,季陶然忽地又说道:“对了,先前蒋勋倒是回来了,不过我看他仿佛……”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得赵黼重重地叹了声,又跺了跺脚。 云鬟跟季陶然不知究竟,只猜他不知为何又要发作,两个人忙都噤声,只齐齐地又看向远处,只做若无其事的。 谁知赵黼横着眼睛,把云鬟又瞥望了几回,却终究也没说什么。 既然季陶然安然无恙,赵黼便想离开。 奈何云鬟因插手了王家这案子,便欲知道那王小郎的结果,于是赵黼就只陪着她在京兆府里等候,不料京兆尹因知道了赵黼在此,忙便过来相见,忽地又看见云鬟,于是又大大地赞美了一番。 原来前日云鬟上殿面圣之事,静王回府之后,自会跟府中的门客等说起,张瑞宁也自不必说,因此这些京内高官们竟都风闻了。 如此又寒暄半晌,终于那负责出城寻人的捕快回来了,果然将王小郎毫发无损带回,又押了那王二的相好来。 当下即刻又审问了一番,王二这相好却并不是格外难缠的人,很快招供。 原来王二因想谋夺王家的家产,那日趁乱便起了歹心,将小郎好言好语地哄骗走开,只骗他说要带他出城玩儿,飞快地领了出城后,就放在相好儿家里,让看管起来。 本来想等着事态平息一些,可以远远地把小郎卖到他乡,一了百了,谁知京兆府竟始终不放此事,季陶然更是隔三岔五地过王家询问,追的甚紧。 因此王二一直不敢贸然把小郎脱手。 这王二哥自然非善类,也曾起过杀人灭口的心思,只是他那相好因见小郎生得可爱,竟不忍心,这才保住了小孩子一条性命。 那王家众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嚎啕大哭,又拉着孩子,阖家给季陶然下跪拜谢。 季陶然忙叫扶起,又见这件案子终于水落石出,这段日子来压在心头的郁郁之气可也总算烟消云散,当下便去负责处理剩下之事。 云鬟见状,也自心头喜悦,当即告辞离开。 不料两个人才出了京兆府大门,就见有一人骑马而来,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忽然照面,云鬟竟有些忐忑不安。 原来此刻的来人,竟是崔印。 因崔印听说了季陶然遇险之事,心里牵挂,便来查看究竟。 才翻身下马,便见里头出来两人,崔印眼前一亮,忙上前行礼,笑道:“世子殿下!”又看向云鬟,略一犹豫,才说道:“这位就是那日夜间偶遇了的谢公子了?” 赵黼瞥一眼云鬟,却见她脸色如常,正拱手作揖道:“正是小吏,见过侯爷。” 自从男装之后,云鬟说话之时,便只放低声音,因此声线略显低沉,又似白清辉一般,是淡淡冷冷,并无感情掺杂的,因此竟也叫人难分雌雄。 崔印上下打量了她一回,笑道:“那夜我吃醉了,竟有些没看仔细,如今再见,却果然是金玉之貌,稀世之才啊。” 赵黼笑道:“侯爷,你别乱夸坏了她。” 崔印笑道:“夸不坏,何况又是名副其实的。是了,世子跟谢公子怎会来此?” 赵黼装模作样道:“因我知道季……季陶然他早上遇险,我不放心,过来看看罢了。侯爷也是为此而来?” 崔印才说道:“我也正是听闻消息,过来看看,陶然可无碍么?” 赵黼道:“他甚是命大,有刑部的高手护卫呢。侯爷既然来了,快请进去看一眼罢了。” 崔印点头,将走的时候,忽然又止步,因对赵黼说道:“上次相见,说若世子得闲要去我府里饮宴的,说来我倒还欠着这一顿酒席呢,不知两日后如何?” 赵黼道:“使得。只有叨扰了。” 崔印笑道:“求之不得才是真的。是了,世子过去,不妨让谢公子同行,我甚是喜欢这些少年俊才……不知谢公子可也赏光?” 云鬟道:“因有些杂乱公事,尚且不知,先领谢过侯爷的好意了。” 崔印道:“不妨事,自然是前途要紧,只不过……但若得闲,就跟世子同去无妨。”说完之后,才一点头,转身入内去了。 两人上了车,赵黼瞅了云鬟一会儿,终于说道:“我觉着崔侯爷方才表现略怪,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云鬟低着头道:“或许是看出有些相似,只不过……应该想不到会是我罢了。” 赵黼仰头出神了片刻,点头道:“许是如此。” 云鬟不再出声,只是心底难免竟又想起了崔侯府的数人,其中最令她惦记的,便是那个曾顽劣的弟弟……也不知过了这几年,他如何了,是不是长进了许多。 谁知赵黼在旁,因见她不言语,他的目光逡巡来去,不觉又想到一些不该想的,因凑在耳畔,低低说道:“你以后,能不能少裹缠那些东西……至少,别那样紧……我看着都……” 云鬟顿时飞红了脸,转头瞪他道:“世子,你、你又说什么。” 赵黼悻悻地:“说也不成?” 正在僵持之时,便听隔着车壁,有人问道:“敢问里面的可是晏王世子殿下?” 赵黼掀起帘子看了眼,道:“你是静王府的人,如何来寻我?” 那人果然是静王府的长随,见了赵黼,忙满面堆笑行礼道:“是我们王爷派我去世子府,相请世子过府吃酒呢,因府里的人说世子一大早儿出了门,小人还才去京兆府寻了一回,可算是追上了。” 赵黼说道:“我今儿不得空呢,改日再去。” 谁知那人道:“世子!王爷特特有请,还说要请谢公子一块儿呢。” 云鬟原本拧眉不理他,闻言才睁开双眸。 赵黼回头对云鬟道:“我四叔请你,你去不去?” 云鬟摇头,打起精神道:“我算什么?然而世子跟王爷素来交好,您还是去吧。” 赵黼见她不去,自己竟也没意思,正要回头叫那人回去,不料那长随求道:“求世子万万赏脸,王爷再三吩咐,今儿一定叫请到人,且一定请世子跟谢公子同去呢,求世子可怜小人一路从王府跑到世子府,又从世子府跑到京兆府……腿都断了才好不容易追上的面儿……不然小人回去就要给王爷打死了呢。” 赵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他说的这样可怜见儿,便笑对云鬟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然咱们还是去罢?何况四叔既然待见你,你自然也要受人抬举些,且昨儿殿上好歹他也替你说话过。” 云鬟心中转念,觉着此话有理,便道:“既然如此,不好拂逆,就随你是了。” 赵黼看着她,心中有件事儿待说,想了想,却只一笑。 当下竟乘车往静王府而来,下车入内,到了兰桂堂之上,静王早就等候多时,便迎了出来:“去了这半日不见人回来,我还以为今儿必然是不来了呢。” 赵黼道:“别的人尚可推却,四叔是谁?我自然立刻飞来。” 静王笑道:“罢了,当着小谢的面儿,如何也这样口没遮拦。” “可知我当着她就越……”赵黼本也要调笑两句,猛地想起那日静王暗示自个儿的话,便反而收声了,反而淡淡地说:“不妨事,她是个正经人,闲话半点儿也不往耳朵心里去。” 云鬟上前行礼完毕,三人就在厅内落了座。 即刻有宫女送上茶来,赵黼问道:“四叔今儿如何好兴致,请我们吃茶?” 静王含笑瞥着他说道:“你是有些坏了,先前在京中,三天两头便要过来一趟,如今我不请你,你就不来了。” 赵黼笑道:“哪里,我不是有些事绊脚么?来得勤了,又怕你跟皇爷爷一样嫌弃我。” 静王大笑道:“连圣上都奈何你不得,我又敢怎么样?” 说到这里,就听外头有人道:“薛公子来了。” 云鬟跟赵黼听了,面面相觑,赵黼心想:“我怎么竟忘了他?” 云鬟心中想:“当真是薛家哥哥?”眼皮竟也突突地跳了起来。 静王笑道:“君生来了,甚好,真是时候。” 却见有人从外头进来,生得面若美玉,气质温柔,着一袭月白纻丝长衫,正是薛君生。 君生上前行礼,又拜见赵黼,目光一动看见旁边的云鬟,见她垂眸淡静之态,薛君生怔忪了片刻,却又神色如初,笑问:”这位公子是?“赵黼不答,静王道:“这位是会稽上京的谢公子,昨儿殿上面君的那位。” 薛君生忙深深作揖道:“久仰大名,今日相见,不胜荣幸。” 云鬟只也起身回礼,默默道:“先生不必多礼。”此刻才抬起双眸。 两个人目光相对,顷刻却又彼此移开。 因赵黼在跟前儿,薛君生只在静王身侧站着侍立,看着安安静静,时不时地替众人倒些茶水。 静 王同赵黼说了些闲话,很快到了晌午,便移步到侧花厅内用饭。 正要落座,却见一名宫女走来,说道:“王妃听说世子爷来了,很是喜欢,命厨下多做了几个世子爱吃的菜色。” 静王笑道:“知道了。”又对赵黼道:“待会儿你不如去见见你婶子。” 赵黼面色淡淡道:“内外有别,无端端去见婶子做什么?” 静王笑道:“哪里话,都是亲戚,什么别不别的。” 云鬟听说“王妃”两个字,心里方想起来。 ——先前云鬟在凤仪书院的时候,认得沈相爷府的沈舒窈跟沈妙英姊妹,也记得前世之时,静王的王妃便是沈妙英…… 当初她假死水遁,离开京城的时候,静王还不曾娶亲,这数年果然天翻地覆,静王已经有了王妃了。 只怕仍还是沈妙英罢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一眼赵黼……当年的赵黼,这会儿岂不已经是…… 此一时彼一时,这个人,果然是变了许多? 当下便一桌儿吃酒,静王又不由分说叫了薛君生在自己旁边坐了。 赵黼也并不十分理他,只顾吃酒,同静王说话。 因当着静王的面儿,赵黼对待云鬟却甚是正经,不似先前在京兆府当着季陶然似的,虽是饮酒,却做出一副以礼相待,毫不逾矩之态,连什么轻薄的言语都不曾有过。 如此酒过三巡,薛君生起身,借取酒水的话离席,临出门前,依稀回眸。 云鬟目送他出门,犹豫片刻,才要起身,忽然手被人握住。 云鬟低头,却见赵黼的手在桌子底下,不由分说已握住了她的,偏偏面上仍是若无其事地,正跟静王说道:“四叔,这几年薛老板必然有许多好看的新戏?” 静王道:“咦,你又不在京内,如何竟知道?” 赵黼笑说:“若不是有难得的新戏,怎么四叔听了这几年都没听腻呢。” 静王笑道:“好啊,你是在打趣我。” 赵黼嘿嘿笑笑,举手将跟前儿一杯酒仰头饮尽了,左手却仍死死地握着云鬟的手。 因此云鬟竟不能动,只得打消了出门之心。赵黼同静王说话之余,又瞥她几眼,这才缓缓地松了手。 两刻钟后,薛君生才姗姗回来,手中捧着一壶新酒。 赵黼斜睨道:“如何去了这半天呢?” 薛君生笑道:“因他们弄错了地方,好不容易找到这一坛子寒潭春。”走上前之时,却极快地扫了云鬟一眼。 薛君生给三人都倒了酒,才自落座,如此吃了午饭,静王便对赵黼道:“你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如今随我去拜见婶婶吧。” 赵黼蹙眉道:“说了不去,何况我半醉了,没了体统如何是好。” 静王握住手腕:“你也知道什么叫体统?”竟不由分说,拉着去了,赵黼且行,且又回头张望。 赵黼去后,偏厅之中,云鬟跟薛君生对面坐着,一时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今日日色极好,先前因众人都吃酒,身上发热,就开了半扇窗户,这时明亮的日影从外斜照进来,窗口的一盆兰花,翠色千丝万缕,恍若透明。 第260章 虽是初冬,这一刹那,却宛如身在春朝。 静默之中,薛君生开口说道:“听闻谢公子来自江南,可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 云鬟道:“并不是。” 薛君生道:“那又是如何?” 云鬟道:“是数年之前迁居于彼。” 薛君生笑了笑,道:“怪道谢公子的口音不似江南人。” 薛君生原本出身江南,最是一口吴侬软语,云鬟虽仗着过目不忘,又在会稽住了三年多,也能应付说上几句,可毕竟是口音大不同。 如是又略坐片刻,薛君生方又说道:“谢公子的样貌,有点像是我昔日认得的一位故友。” 云鬟道:“是么……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也是有之。” 薛君生轻轻笑了两声,复道:“先前我进来时候,看见谢公子,还以为……” 云鬟眼睫微动,袖内的手暗暗一握。 薛君生望着她,慢慢道:“我还以为,是世子从哪里找了一位,跟她相貌极为酷似之人。” 云鬟咽了口唾沫,仍是不肯做声。 薛君生道:“只不过,人的容貌、气质或许可以变,偶然有些错认的时候,可是有一样是变不了的。” 云鬟抬头看他:“不知是什么?” 薛君生望着她的眼睛,道:“我是打小儿学戏的,可知我对什么最为明白?” 云鬟心头一动,已经猜到了。 果然,薛君生轻声说道:“纵然你压低了嗓子,可是我又怎会听不出来?可是你本来不必跟我隐瞒的,可知道,这天下若是还有一个人是我心里在乎、日夜祈求她平安喜乐的人,那就是你?” 云鬟闻言,缓缓站起身来,仍是不大敢看薛君生。 君生却也起身,上前一步,低头默默地望着她,才道:“我……其实并不想勉强你如何,只是想让你知道……有生之年,能再得见你平安无碍,我就算即刻死了,也是心满意足,别无遗憾了。” 云鬟抬起头来,眼中已经蕴了泪光:“薛哥哥……” 薛君生双眼泛红,却冲着她展颜一笑,又道:“不要这般叫我,还是如前叫我先生就是了。这会儿虽无耳目,但也不能疏慢。” 云鬟忍了泪,道:“是。” 薛君生含笑凝视她良久:“世子果然是个手眼通天的人,这样也能给他寻到。只是世子看着你甚紧,我们不如去外头说话,免得给你招了嫌疑。” 薛君生本就心思敏锐,且又长久逢迎,自然极懂察言观色,他早知道赵黼不待见自己,且先头他意欲请云鬟出外说话,云鬟却未动,回来又见赵黼是那个情形,他就猜到原因了,因此举步往外而行。 云鬟跟在身后,两人出了偏厅,来至廊下。 云鬟因见薛君生在王府内来去自如,不由想到赵黼曾说过的那些话,便道:“这数年,……可还好么?” 薛君生闻言回头:“尚好,如你所见。因有王爷护佑,其他的人也不肯十分为难我。连恒王世子都不似先前一样了。” 云鬟垂首默然。 薛君生又望着她,问道:“如何我听王爷说起来,似是圣上金口御准,许你进刑部?以后你莫非便要如此行事?” 云鬟道:“我是有此打算。” 薛君生笑道:“甚好。” 云鬟诧异道:“什么甚好?” 薛君生道:“自然甚好了,想我自小儿男扮女装,上台唱戏,又演了那许许多多的代父从军,穆桂英挂帅,孟丽君等戏码,如今我眼前亲见一个这般的传奇人物,自是甚好。” 云鬟才笑道:“原来是拿我取笑。” 薛君生也笑了两声,便引着云鬟,且走且看王府内的景致,又说些昔日今朝的话,只再不提彼此的身份等了。 两个正说着,忽然远远地看见一名宫女经过,云鬟不经意扫了眼,心头却不由愣怔住,心想:“她怎么会在这儿?” 薛君生见她不语打量,便也看了眼,随口说道:“这个是王妃的贴身丫鬟,叫做如茗的。” 云鬟听了这个名字,微微惊动,目送如茗远去,便对薛君生道:“我才上京,竟不知静王妃是哪一家的姑娘?” 薛君生道:“说来你该是……知道的,正是沈相爷家的女孩儿。” 云鬟忙问:“沈家的,可是沈妙英姑娘?” 薛君生笑着摇头,道:“并不是,王妃的闺名唤作沈舒窈。” 云鬟闻听此话,震惊之余,哑口无言。 且说静王引了赵黼入内,相见王妃。又说道:“算起来,自打我成了亲,又加上你回来,你竟从来不曾见过你婶婶一面儿,自家人如何能这样生疏,莫非……你竟是因为昔日的事,心有芥蒂?” 赵黼知道静王说的,是晏王妃当初曾相过沈家两位姑娘,意图给他选世子妃的话,因此笑道:“四叔当我是那气量狭窄的小娘子么?想这些做什么?” 静王笑道:“可知当初定下她的时候,我也有些迟疑,生怕以后你见了会有些不痛快,偏那时候你又不在京内……” 赵黼说道:“横竖只要是四叔爱的,管别人做什么?” 静王赞道:“她的年纪虽小,但难得性子沉稳,向来跟京内各家的命妇们相处也甚是和洽,再譬如像是你二婶那样难应付的人物,她也能应对妥当,两下里时常来往,我是放心的。” 赵黼笑说:“人家是沈相爷家出身的,哪里是那些心思简单的呢。我看四叔不是娶了个王妃,却是得了个左右手。” 静王大笑,拍他道:“你的嘴越发坏了。” 当下入内,赵黼少不得上前行了礼,沈舒窈忙起身道:“世子快别多礼,折煞我了。”声音里透着一股温良谦和之意。 赵黼也不抬眼,只顺势站住,只是并不做声。 沈舒窈却仍是温温含笑,对赵黼道:“世子连年在外,南征北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勋,着实叫人可敬可叹。” 因见赵黼不语,沈舒窈顺势又看向静王,仍是面不改色地带笑说道:“王爷可要好生犒劳款待世子,又是皇孙,又是良将,真是天下无双,怪道圣上竟这般疼惜宠爱呢。” 静王也笑道:“知道了,以后会多叫他进府来的。是了,今儿你安排的菜肴也甚是可口,你瞧他吃的脸都红了。” 赵黼道:“不过是多吃了几杯酒罢了。生怕酒气大,又酒后无礼冲撞了婶婶,本不该进来的。” 沈舒窈才笑说:“真真是多礼多心了,都是自家人,我心里也跟王爷一样看待世子。且比王爷更多几分敬重呢。” 赵黼听到这里,才抬头看了一眼,见她身着王妃的品级大妆,面容神情仍是端庄雍容,温和大方,一如既往,毫无挑剔的。 赵黼见状,心头莫名竟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也只淡淡地转开头去,对静王道:“我方才喝多了酒,有些犯晕了,再待下去只怕真的要无状……四叔,你且在里头多陪陪王妃,我且先出去透口气了。”也不等静王回话,便举手做了个揖。 静王道:“既然如此,我叫个人扶着。” 赵黼笑道:“真的要跌跤了不成?快罢了。”说着,又飞快地向着王妃行礼过后,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而去。 身后只听静王道:“还是这个急性子,当了大将军也改不了呢。” 赵黼出了后宅,站在外头长长地深吸了几口气,方又往前厅而去。 静王娶了沈舒窈的事儿,赵黼自然早就知道。之前来静王府的途中,他因忽然想起来,本欲对云鬟说的,只不过转念一想:特意跟她说明,倒仿佛显得此事很重要似的,故而赵黼竟只字未说,只当不值一提罢了。 只不过当真见了沈舒窈,仍觉着心里有些怪异。故而竟不肯多留。 又加上心里惦记着云鬟,所以出门之后,便径直往偏厅而回,谁知才从回廊之下转出来,遥遥一看,就见到前头廊下,是薛君生跟云鬟两人并肩而立。 这一会儿,偏薛君生微微低头,在云鬟耳畔说了句什么,她便蓦地笑了起来,又向着薛君生摇头。 两个人竟仿佛是相见大欢。 赵黼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鼻子眼里也冒出火来。 此刻因薛君生也看见了赵黼回来,虽想不到他竟回的如此快,却也罢了,忙敛容行礼。云鬟也敛了笑。 赵黼没好气地瞪了薛君生一眼,又看云鬟,故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这般乐,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云鬟道:“并没什么。” 赵黼道:“她不肯说,薛先生告诉我如何?” 薛君生哪里能说,便低头道:“实在是方才说了句玩笑话,是我一时冒昧了,世子见谅。” 赵黼见他如此,越发冷笑道:“竟然还是我不能听得玩笑话,不错。” 这一刻,竟仿佛才喝了烈酒,又吃了一坛子醋,烈火酸醋,那种滋味当真了得。 云鬟见他又发作了,便问道:“世子见过王妃了?” 一句话,引得赵黼回了神,打量着说道:“你……”若有所思地瞥了薛君生一眼,便知道是君生嘴快告诉了。 赵黼便说道:“我有些醉了,要回去安稳睡一会才好。劳烦薛先生帮我向四叔转告一声儿,我改日再来。” 薛君生只得说道:“是。” 云鬟向着他拱手做了个揖:“告辞了。” 薛君生举手还礼的当儿,赵黼已经握着她的手腕,转身拉着而行。 薛君生站在原地,抬头目送两人离去,久久未曾挪步,直到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人道:“黼儿跟谢公子回去了?” 薛君生方回头,向着静王行礼道:“世子让我转告王爷,说改日再来。” 静王笑道:“知道了,我先前还跟王妃说,他就是那一阵风似的脾气。不过……你跟那谢公子说过话了?” 薛君生低着头道:“是。” 静王叹道:“我看你对他颇为留意,你必然因为他是从江南来的,触动了心事,故而特别留心他?所以我才故意带了黼儿进去,好给你个机会叙叙乡情呢。” 薛君生道:“多谢王爷体恤。” 静王慢慢握住他的手道:“横竖你如愿就是了。罢了,不说他们,咱们去喝杯茶罢。”两个人便仍回花厅去了。 且说赵黼同云鬟出了静王府,上了马车。赵黼想了一回,便按下一个,先问道:“你知道王妃是沈舒窈了?” 云鬟说道:“方才我看见……看见如茗经过,所以问起薛先生,才知道的。” 赵黼才明白:“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他真的这样嘴快,什么也同你说呢。” 赵黼又问道:“那……我回来的时候,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惹得你那样快活?” 云鬟道:“是玩笑话。” 赵黼道:“是什么玩笑话?” 云鬟是领受过他左性之厉害的,只得说道:“不是我们不肯说,只是怕说出来,越发惹了你不高兴。” 赵黼呸了声:“你们?什么你们!他是什么……”忽地回神儿道:“他可是认出你来了?” 云鬟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黼深锁眉头,想了会儿,道:“他该不会告诉我四叔吧?” 云鬟道:“不至于。” 赵黼不满道:“你对他倒是十足放心?” 云鬟又点头:“是。” 赵黼恨得不成,便又问道:“好,那他到底说了什么玩笑话,你到底说不说?” 云鬟叹了口气,只得如实禀告:“薛先生只是因想起来那些《女状元》,《代父从军》,《穆桂英挂帅》的戏码,又想到我,所以对我说……将来或许也可以为我做一出新的戏码……我觉着这话甚是好笑,所以才……” 赵黼闻听,心里释然,想了半晌,却也噗呲笑了声,道:“这个薛君生,可真会逗你开心儿呢。” 云鬟咳嗽了声,不愿让他的心多在薛君生身上,不然指不定又挑出哪点儿不好来。于是问道:“你觉着古怪么?明明静王的王妃,该是沈妙英的,如何成了她?” 赵黼听了,果然说道:“我最初听说的时候,也觉着有些怪,不过倒也罢了,横竖跟我无关。” 云鬟见他毫不在意,便笑了笑。 赵黼问道:“你笑什么?” 云鬟因此事突然,本欲也说个玩笑话,然而又不敢惹他的性情上来,就摇头道:“只是觉着世事变幻莫测,连王妃好端端地也能换了。” 赵黼盯了她半晌,才凑近了说道:“这有什么莫测的,我的王妃,不也是换了么?” 第261章 赵黼虽然吃了些酒,只是他酒量甚好,先头在静王府不过是说辞罢了,然而这会儿因对着云鬟,便把一分酒意化作十分,慢慢地挨到身旁,假作酒力犯了之态,就靠在她的肩头。 起初还闭着眼睛装睡,慢慢地就悄悄睁开眼打量她,却见云鬟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只仍是淡淡静静地,更透出玉人之姿来,睫毛长长,唇圆微翘。 赵黼忍不住,咕嘟咽了口唾沫,忙又闭上眼,不敢再乱瞧。 如此倒也相安无事,回到世子府,才下了车,便有门子上前,道:“世子,先前刑部派了人来,送了一份公文,说是给谢公子的。” 赵黼忙同云鬟进了府内,那份文书却是灵雨接了,给他放在书房里。 当下便径去书房,取了来看时,却是一份刑部的录招公文,言明谢凤已授刑部正七品推官,主理刑狱讼等事,叫及早前去报道,两日之后正式上任。 赵黼看了眼,便递给云鬟,自己坐了吃茶。 云鬟捧在手中,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一回,不知为何眼睛有些发热。 赵黼一边吃茶,一边打量她,半晌才说道:“芝麻大小的一个七品官儿,小指头也能捻死,你就这样高兴?” 云鬟将那刑部的公文掩起来,眼睛仍是湿着的,过了片刻,才百感交集地说道:“我不知道,兴许是……觉着毕竟,在别人的眼里不似废物一样、不配为官了。” 赵黼听了这话有些内详,就把茶盏放下,道:“谁说你废物一样不配为官了?” 蓦地想起那日在浙东会馆内的情形,便道:“你还惦记着那件事儿啊,那不过也是个无知图口快的小小主事罢了,你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做什么?” 云鬟不肯撒手放了那公文,抬头看赵黼:“世子,我能去么?” 赵黼本来满心不悦,然而见她目光闪闪期盼似的问起这句来,并不似先前一样淡然不惊,可见心里有他的话。 赵黼的心微微摇曳,故意做思忖状:“我当然是不想你去的,只不过……且让我再想一想。” 云鬟道:“既然如此,下午……我先去刑部一趟可使得?” 赵黼见她事事相问,心里竟有三分受用,便道:“使得,只是不要一个人乱走,我……”本想要自己跟着,对上云鬟眸子,只得强忍道:“让阿留好生跟着。去过刑部后,立刻就回来,别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在外头吃酒。” 云鬟不觉嫣然一笑,忙道:“知道了,多谢世子。” 赵黼见她一声声地答应,心里就有五六分受用,便慢慢走到跟前儿,握着手说:“倘若你以后都这样……我……”却并不曾说完,只摸了摸小手,嗅到上头一阵清香沁人,却又忙放下。 如此又过了约半个时辰,云鬟复换了一阵衣裳,便叫了阿留跟随,一路出门,往刑部而来。 下车之后,云鬟抬头看着刑部那偌大门首,便想起几年前,曾跟着赵黼来此相见白樘的种种情形,那时候又怎会想到,果然有朝一日,她会再回来此处?且以如此的身份,真是如梦似幻。 刑部门上接了,知道是来应推官的,便说道:“正好今儿还有个来应名的,先来一步,还在里头呢。” 云鬟被领着入内,到了公事房,忽地见一人站在跟前儿,细看,竟是柯宪,见了“熟人”,不由心里喜悦,先前那微微惶恐之意就也退了一半。 正柯宪办妥了入补等事,见了云鬟来到,也喜不自禁,便上前道:“我隐约听他们说小谢你也在此,只是不敢当真,原来果然不错,也实在是老天有眼,不然的话,兄弟我在这儿当差都当的不安稳。” 寒暄几句,忙送了云鬟进内。 那负责接待的刑部书吏见了她,笑道:“果然是个好齐整的人物,可知你人没到,刑部上下已经都在猜测了。” 云鬟不解:“如何猜测小吏?” 那人道:“你的来历这般传奇,众人当然会传说纷纷呢。” 原来刑部之人何等的眼精耳明,早把要来的新人推官都打探清楚,柯宪倒也罢了,唯独云鬟,一来是跟世子赵黼一同上京,且破了三地两命那案的,偏偏因为此事,又被吏部除名…… 只是上天并没绝人之路,偏叫此人在殿前大出风头,得了皇帝特许才入刑部,因此人虽然未至,在众人心目之中,却已经是个传奇人物了。 那接应官说笑了几句,把一应的印信,官袍,梁冠等都奉与云鬟,又嘱咐她改日来,去找哪位官长。 云鬟一一答应,又道了谢,才捧着众物件儿自出来。 柯宪却正等在外头,见她出来,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笑说:“以后就是同僚了,偏你我都是新进,有了你在,可知我的心安妥十足?” 云鬟见他甚是亲切,便笑说:“以后就由柯兄多多照拂了。” 柯宪道:“这段日子,你莫非都在世子府里住这?”自从云鬟被赵黼引了去后,柯宪等人暗地里议论纷纷,却都不敢过分揣测,今日当面相见,才敢问上一声。 云鬟点了点头,柯宪倒是聪明,不敢多探听私情,就又说道:“是了,耿飚也是中选了,分在了京兆府。他的品级却比我们还高一级呢,杜惟忠却自回去了,前日我们还给他践行来着。” 柯宪说罢这些,因多日不见,便欲请云鬟吃酒叙话等。 云鬟想到临出门前赵黼的叮嘱,便只推说改日。 两个人边说边往外走,柯宪只顾眉飞色舞地说着,不妨外头走来几个人,当前一个,如仙池玉树,风姿卓然,自是刑部侍郎白樘,他旁边左右跟着几个人,十分脸熟。 云鬟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皮儿,用手肘抵了柯宪一下。 柯宪抬头看见,心头震惊,忙跟云鬟一起往旁边推开一步,低着头,微微躬身,侯这些人先过去。 白樘率人缓步而行,却始终目不斜视,只他身边儿的那人不由微微侧首看了云鬟一眼——这人自然正是巽风了。 而在白樘左侧的,却是任浮生跟阿泽两个。阿泽虽看见了有两个生人在路边,却也知道今日有新的推官来报道,故而也不在意,只顾跟任浮生说话。 云鬟只听阿泽说道:“实在是你太冲动了,你只悄悄地记下,改日怎么对付他不成?偏当众闹出来,还要惊动四爷亲自去一趟,幸亏我们在左近查那‘联诗命案’,不然看你怎么脱身。” 任浮生道:“你是没在跟前儿,你若是在跟前亲眼瞧着,必然也是忍不住的,再说,凤哥儿已经不在了,她的弟弟这样被人欺负,难道我们都不管?” 正说这两句,是巽风道:“行了,不要吵嚷。”他们两个人才都噤声不言了,这一帮人也都去的远。 不料云鬟在后听了,心头惊动,连柯宪跟她说话都没听见,忙忙地出了刑部,便跟柯宪作别。 才要上车,忽地听到身后有人道:“谢推府请留步。” 云鬟止步回身,却惊见乃是巽风在跟前,这才忙仓促行礼,近前问道:“方才……” 巽风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不等问完,便拦住了道:“我正是要同你说此事的,你万万不可慌张,且听我说,先前是因为浮生无意中撞见有小学生跟崔承打架,他也是玩心不退,见对方人多,就忍不住帮了崔承一把,谁知偏把恒王妃的小舅子给打了,你知道恒王爷是最护短的,没事儿还要三分浪呢,四爷正在左近查案,这才惊动而去。如今已经平息了,崔承也没事儿,只是小孩子们爱闹,混战里挨了几拳罢了,早也给崔侯爷领了回去了。” 云鬟听罢,才道:“多谢相告。”又问道:“巽风……承儿向来可还好?” 巽风笑笑道:“你可放心,这个小子好的很,打起架来也极狠的,他有一分伤,那些动手相斗的至少要三分伤,故而我叫你不必担心。” 云鬟不禁惊奇问道:“承儿有这样能打?” 巽风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如今在尚武堂里读书,拳脚功夫自然不在话下。” 云鬟得巽风这番开解,才总算平定心绪。 巽风回头看看那车马,又道:“你如今还在世子府里栖身?” 云鬟道:“是。” 巽风道:“你来刑部之后,部里也自有下榻的地方……你可以再想一想。” 云鬟自然明白巽风的意思,就也答应了。当下两人才互相告别,云鬟仍乘车而归。 本以为赵黼会在世子府,谁知竟然不在,据灵雨说来,却是往镇抚司去了,这才记起他在京内其实也是有正经职务差事的。 云鬟便回到房中,把官服梁冠等放定,晓晴跟灵雨一起凑过来看,又惊又喜,彼此说笑不绝。 正看处,忽然间晏王赵庄那边遣了人来相请,云鬟不知如何,忙便振衣去了。 赵庄却正在书房之中,见云鬟来到,微微一笑道:“不必拘礼,且坐就是了。” 云鬟如何敢托大,只站着道:“王爷跟前儿,哪里有下官的坐处。” 赵庄见她如此,也不强求,便说道:“我听闻你今儿跟着世子外出,还去过静王府呢?” 云鬟道:“是。无意正逢静王相请。” 赵庄道:“嗯……先前世子回来,我看他面上有些春色,我似是很久不曾见他如此快活了。许是因为打了胜仗又受了封赏的缘故?” 晏王这话说的有些迂回,云鬟心头一动,便道:“也许是世子跟静王爷感情向来极好,故而有些放开心怀了。” 赵庄笑道:“你说的也很是有理。对了,我方才命人去寻你,却又听说你去了刑部?不知是去做什么?” 云鬟道:“接了刑部公文,两日后便要进部里当差了。” 赵庄点头叹道:“我素来也见过许多青年才俊,只不曾见过似你这般,又年少,又有相貌,且又这般能干的,怪不得黼儿对你也很是另眼相看呢。他素来结交的人也甚多,比如先前的雷扬,虽也许他跟在身边儿,却也不曾兜揽在内宅,可见他对你甚是不同。” 云鬟听到这里,心里已经十分明白了,便道:“下官心里也甚是感激世子一片赤诚。只不过,因领受了刑部的差事,刑部也自安排了下榻之处,便于处理公事,故而竟要向着王爷跟世子请辞,以后只能在部里住了。” 赵庄见她反应如此快速,微微一怔之下,笑道:“凭你的年纪、机变,只怕是前途无量。既然有这份为国为民的心胸,我如何肯阻挡你?只怕世子也是欣慰的。” 云鬟道:“多谢王爷嘉许,世子跟王爷的盛情,无论如何,下官是永不敢忘的。” 赵庄去了心事,大悦,便又问了她几句话,便叫她去了。 云鬟回到住处,晓晴跟灵雨忙问王爷为何召见,云鬟便将将搬去刑部住的话说了。灵雨惊道:“如何就搬去那里?虽然住着近便,然而伺候的人手哪里比得上府里?” 晓晴也呆了,拉着问道:“主子,你去刑部不打紧,我是不是也跟着?” 云鬟却忘了晓晴这回事,停了停道:“只怕不能够。”晓晴闻听,泪刷地涌了出来。 灵雨要劝云鬟,情知劝不成,只得又劝晓晴不要哭了。半晌,才又对云鬟道:“虽然哥儿执意要去,只是且也要世子答应才是。” 云鬟道:“我知道,然而王爷已经许了。世子只怕也不肯忤逆。” 灵雨百般难舍,却仍强打欢颜,又劝晓晴道:“不要哭了,哥儿升了官,本是好事,再者说,他毕竟是在京内,时常会回来的,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晓晴听了这两句,方慢慢止住哭声。 是夜,赵黼竟极晚才回来,因他前几日疏慢了些,不曾去过镇抚司等处,今日便一概走了一遍,有些事务等顺势料理妥当,不免便晚归了。 正兴兴头头往回,便见灵雨迎上来,面有忧色,低低禀明了云鬟先前的话,赵黼闻听,像是有人把心揪了一把,忍怒往里而去。 不料才推门而入,鼻端便嗅到一股似麝非麝,似香非香的气息,赵黼定了定神,往内紧走两步,听得屏风后隐隐有些水花响动,他心头一动,转过去看了眼。 谁知一看之下,双眼蓦地便直了,一颗心也怦怦地跳乱不休。 正呆呆看着,忽地觉着嘴上热热地一片,赵黼抬手抹了一抹,手上却湿嗒嗒地,低头看时,却见竟是一手的血。 … 第262章 只因这天晚上,赵黼迟迟未归,晏王那边儿自派人去问究竟,那人回来,只道是镇抚司内有些事务一时未曾理完,只怕晚上不得回来了,让晏王不必担忧,也不用等,早早地歇息就是了。 灵雨得了消息,自然便同云鬟说知了。 正云鬟因忍了两日不曾洗澡,又加上要去刑部了,闻听赵黼不会回来,便起了意。 起初还怕消息不真,谁知等了半宿,果然不见人回来,这才叫晓晴备了水,痛痛快快洗了起来。 先前因水有些凉了,晓晴便出外去催,因此竟开着外头的门,谁知赵黼竟偏在这会儿赶了回来,竟撞了个正着。 云鬟因难得这样放松,便靠在浴桶边沿,仰着头歇神儿,虽隐约听得脚步声响,还以为是晓晴回来了。 半晌不闻她开口说话,才微微睁开双眼。 谁知却见眼前人影一晃,那人已经极快地退回到屏风后面去了。 云鬟愣怔之间,瞧着那道挺拔修长的影子,才蓦地明白过来,忙探臂要去够旁边的衣裳,却又有些远,玉臂晃了晃,便溅了些水出来。 云鬟心慌,又不好贸然起身,情急之下,只得缩身进浴桶之中,口中说道:“你如何回来了?” 赵黼早忙不迭地从袖口把帕子搜扯出来,便忙去揩拭唇鼻上的异样,又道:“我如何不能回来?” 云鬟咬唇道:“王爷那边儿的人说今夜你不回来的。” 赵黼道:“我偏回来,又怎么了?” 说了这两句,心里蠢蠢欲动地想再回头,谁知心思动时,眼前蓦地又出现方才所见,一时鼻子又一股湿热,忙竭力仰头朝上,拿帕子用力堵住了。 云鬟见他未曾贸然动作,才松了口气,隔着屏风,又影影绰绰地看他动作古怪,不由又有些悬心:“世子你如何还不出去?” 赵黼道:“你管我?” 云鬟听他的声音嗡嗡然,仿佛是捂着口鼻似的,越发惊疑:“你在做什么?” 赵黼道:“我、我……”有些气虚,声也不由颤了,便咬牙道:“你真好啰嗦!” 正在此刻,晓晴因提了水回来,蓦地看见赵黼站在跟前儿,脖子往后仰着,模样古里古怪,却把她吓了一跳。 晓晴惊魂未定之余,几乎把那桶水摔了,忙顿住在原地:“世子?” 赵黼脸上已经通红,着实不肯在这丫头跟前儿露出行迹来,便越发假凶喝道:“做什么!” 晓晴见他无缘无故便凶神恶气,忙低下头去。 赵黼趁机迅速擦拭干净,回头又看一眼,心兀自大跳,情知不能在此呆下去,急忙压低声音道:“我有话同你说,你……洗好了就来外头见我。”说着,往外疾走。 晓晴见他走去外间,才勉强松了口气,忙提水转过屏风。 却见云鬟正抱着双膝,缩在水里,露在外头的脸颊跟脖颈都泛着粉润之色。 晓晴忙把外裳扯了一件儿过来,先替她披在身上。 且说赵黼来到外头,心仍是惊跳不休,眼前总闪现方才惊鸿一瞥那场景,简直如白雪红梅,又似腻玉珠樱,美不胜收,荡人心魄。 只是却不能细想,整个人身上熬热之极,摸了摸跟前儿的茶壶里有水,忙倒了一杯自喝了。 耳畔兀自听见哗啦啦地水声,并晓晴云鬟低语等声响,有意无意地撩入耳中。 赵黼抬手揉了揉双眼,呼呼地又喘了几声,胸口如擂鼓之意却未曾消退半分,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快步来至屋外。 初冬的夜晚,寒气凛冽,被冰冷的气息裹住,却仍不得纾解。 幸而目光所至,却见前头有假山的小池子里,水色在月光下闪闪有光,赵黼忙跑了过去,掬水洗了脸,那冷冷地清水从脸滑入脖颈,整个人一激灵,才总算爽快了几分。 一刻钟后,赵黼方又回到房中,正云鬟也已经穿戴妥当,因仓促间,头发仍是湿的,只披散在肩后。 赵黼见了她,目光不由从那唇红齿白的面上下移,却见微微玲珑凹凸,虽是衣裳掩映,然而那副天资曼妙,早深深印在心底,顿时之间又想要回身跳进池子里去。 赵黼本是“兴师问罪”而来,然因受了如斯情形,心神难以自持,哪里还有半分兴师问罪之心,勉强静坐片刻,才嗡嗡低声道:“我如何听说,你要去刑部住?” 晓晴垂头站在身后,替云鬟擦拭那湿了的头发,云鬟道:“是,白日里已经同王爷禀明。王爷亦答应了。” 赵黼才哼道:“你是用父王出来压我?” 云鬟静静道:“世子,你自也要考虑王爷的心意,他也是乐意我去刑部的。” 赵黼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 晓晴的手一抖,云鬟抬头示意,晓晴便才躬身退了。 云鬟道:“世子,你总该知道,就算不考虑王爷在内,在京城里众人看来,我住在世子府,也是大不像。” 赵黼怎会不知此话,然而他一心亲近,又哪里肯顾忌那些?便道:“你是为了我着想,还是为了你自己?亦或者只想远远地离开我?” 云鬟轻声唤道:“世子。” 一直到此刻,赵黼才敢转头看她,却见云鬟望着自己,道:“昔日在金殿上,世子本可以揭穿我的身份,然而却仍能为我周旋,可知我虽未曾说过,心里却是承情的。” 赵黼神色微动,嘀咕说:“我可并不是纵容你的意思,只是怕惹出来我兜不住,害你获罪又连累旁人罢了。” 云鬟沉默片刻,又道:“再比如前夜……世子本可以……然而你却不曾,可知我心里,对世子是感激的。” 赵黼有低低说道:“我也并不是不想,你知道的。如果可以,我宁肯不要你的感激承情,我……” 云鬟一笑,道:“世子要如何,自然都可以。只不过,如今……世子能为我有一分的着想,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赵黼原本仍有些心思浮动,然而听了她这两句话,心思不觉缓缓地有些沉淀,却又有几分酸涩之意。 两人一时都未曾说话,只有烛光不时明灭。 半晌,赵黼才道:“倘若我所做的这些,能够让你心里……不似先前那样仇视于我,我倒也,并没有白白地苦熬。” 云鬟转头看向他,张了张口,却只无声。 赵黼拧眉,沉吟良久,才下定决心般道:“你要去刑部,使得,要去住,也使得。我不再为难你,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云鬟道:“是什么?” 赵黼转头盯着她的眼睛,正色说道:“我自忖我熬不了太久,最多两年的时间,我只给你两年,两年后,我要你,绝无二意地嫁给我。” 云鬟微微蹙眉,目光闪烁。 赵黼知道她心中迟疑,便不等她回答,又道:“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你允诺我,我放你两年。你不允我更好,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立刻就要你,也管不了其他许多了。” 这两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已经是用尽他毕生的克制力跟耐性了。 可说完之后,赵黼却宁肯云鬟不允这条件,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在拼命叫嚣,不满他才说出口的这些话……他分明已经一刻也等不得了。 只要云鬟稍微说一个“不”字,只怕再也没有任何可能。 这一瞬间的对视,却仿佛极长的煎熬,两个人目光相对,终于云鬟轻轻答道:“好。” 赵黼的手暗中握紧:“你答应了?” 云鬟垂眸:“是。” 赵黼站起,倾身靠近:“两年后,你要甘心情愿地嫁给我。” 云鬟低头道:“是。” 赵黼索性抬起她的下颌:“我要你……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 云鬟抬眸,明眸如水,红唇轻启:“是。我都……应承六爷。” 赵黼闻听,身不由己地低下头去,顺势便吻落在唇上,本要用力,却又不敢十分凶狠,便只克制地吮着红唇。 虽仍是娇甜如许,然而他的心里,却有些酸酸胀胀,似喜似忧,有些难描难写的滋味。 他终于得了她一句承诺,然而……却要在两年之后,才能彻底地拥有她。 这到底是他的幸,还是他的煎熬? 然而此时此刻,半拥着她在怀,他所盼所欲得的这个人,甘美香甜,宁静皎洁,或许,的确是他的幸。 也正因为这种“幸”,纵然是受些煎熬,他也甘心情愿。 毕竟,他曾经差一点错失了她。 ——前世,赵黼自江夏回归京中,才被封为江夏王不久。 那时候京内最轰动的事儿,便是传说崔侯府家的小姐被歹人所掳,失了清白,外间一时谣言四起。 赵黼自听了许多,然而他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因为那时候的他,尚不知崔云鬟是何许人也。 让赵黼上心的起初,是无意听人说起,有人欲去崔侯府提亲,其他倒也罢了,当中竟还有静王。 赵黼因父母皆都不在,因此静王在他心目中,竟是个如父如母般的存在,听了这消息,心中意难平。 当下赵黼便奔去静王府相问究竟,只想得静王一个否认的话。 不料静王听了他的来意,便笑道:“你听得没有错儿,我是有此意的。” 赵黼大为意外,忙问道:“这是为何,四叔你要个什么样的妾侍不成?偏要个清白有污之人?” 静王道:“那崔家小女,听说容貌品格都是极好的。何必如此说人家。” 赵黼断然道:“不成,四叔是堂堂王爷,要多少好女不成?怎能由此等人相配?没得辱没了。”说到这里,忽然心头一动,问道:“四叔如何偏要纳崔家的女儿?你……是哪里见过她不成?还是说有别的什么原因?” 静王笑而不答,只摇头道:“罢了,你如何只管问,横竖我心念已决,你不必再多言了。” 静王虽然随和,赵黼却哪里是个能按捺下这口气的。回头拧眉苦思之后,因知道静王不会改变主意,他竟赌气抢先一步,派了人前往崔侯府提娶。 赵黼的本意,只是不愿静王纳一个名声有亏的女子为侧妃,所以宁肯自己代替要了。 却不知道,他任性随意的赌气而为,却成了他前生今世最至关重要的决定。 “崔云鬟……”赵黼叹息似的唤了声。 云鬟抖了抖长睫,赵黼又道:“你真是六爷的孽障,六爷认了。” 所以当她问起为什么会去崔侯府求娶的时候,赵黼说不出口。 他不想告诉云鬟,也决心一辈子隐瞒此事。 这辈子情孽如此深重,或许正是因为上辈子欠下的,他后知后觉的心花,一旦为她而绽放,就再也止不住。 喃喃一句,复又覆落。 唇齿相交的这瞬间,心底如火的欲却不似先前那样无法克制,就仿佛在尝到那种甘甜香软之后,也染到她身上的宁静,逐渐地,如野马被驯服,似激流入河道,肆意而驯顺,澎湃而缱绻,是一种奇异的……煎熬,欢喜,却又有莫名的惘然跟些许餍足。 他曾错了漫长的一世,这辈子,不如陪她慢慢而行。 两日后,赵黼早早儿起身,欲送云鬟前去刑部。 房门开时,却见云鬟已经整装妥当,正迈步出来。 赵黼挑眉,眼前光华乱闪。却见她身着七品的鸂鶒红罗上衣,内着白纱中衣,外头补子上是闪金地蓝,绿深浅云纹,间以八宝八吉祥。寻常的一件官袍在她身上,竟显得美不胜收。 脚下黑履白袜,腰束革带、佩绶,头戴梁冠,雅致贵气,利落风流,乍一看,便是个俊美飘逸的少年官吏无疑。 赵黼摸着下巴打量,啧啧道:“如何先前看别人这样穿的时候,都不觉是这样好看呢?” 云鬟拱手作揖:“多谢世子赞扬。” 赵黼却又倾身过来,在她耳畔低低说道:“然而我还是喜欢你什么也……的样儿。” 云鬟知道不能跟此人较真,便只当没听见般,转头看向别处。 两人上了车,往刑部而去,赵黼只顾目不转睛地打量,一边儿想到什么就叮嘱几句,云鬟也都一一答应,今日是她头一遭儿到刑部应差,心里也不由紧张的很。 眼见到了刑部,才欲下车,忽地听外头一阵鼓噪,有人说道:“四爷又去了?还是因为那联诗命案?这次死的是谁?” 另一个说道:“是徐太尉的公子!” 有人问:“是怎么死的?到第几句了? 那人答道:“我怎么知道?这个要问四爷跟风爷他们。” 赵黼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便对云鬟道:“这是些什么?” 却见云鬟蹙眉垂眸,想了半晌,喃喃念道:“联诗命案?是了,联尸命案!这一次……应该是‘庄生晓梦迷蝴蝶’了。” 第263章 就在云鬟念了那句之后,几乎与此同时,在京城的徐太尉府中,也有人喃喃道:“庄生晓梦迷蝴蝶……” 今日阳光甚好,自窗户上透进来,略有些暖意。 雅致的书房,也显得十分亮堂,书桌之后,那花梨木的圈椅上,正坐着一个人,身着皂色纻丝圆领袍,此刻正撒着双手,往后竭力地仰着头,以至于站在正面儿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看着就仿佛不慎睡过去一样,然而走到跟前儿,细看其脸之时,才能见到满面透着一股死灰色,身体僵硬,却并非睡着,而的确是死透了。 “该是这句了,可是……” 低低念了这声,白樘拧眉,目光从面前那具尸体上移开。 他再度仔细看着手中握着的一张极洁净的白纸,上头写着很俊秀的八行诗,然而前面三行,却已经被用赤红的血给涂抹去了。 白纸,黑字,那有条不紊地红色划痕,尤显得触目惊心。 而这整首诗,却正是李商隐的《锦瑟》,被涂去的前三句,分别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以及现在的这句——“庄生晓梦迷蝴蝶”。 本是极淡情缠绵的一首诗,却因为背后一连串的命案,而显得惨厉而酷烈起来。 且说白樘念罢之后,回想之前的两件案子,略觉异样。 他本正疑惑这一句诗如何竟有些不太对景,忽地目光一动间,便微微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 看着眼前的情形,心头似有一丝微微战栗的寒意掠过。 此刻已经进了冬月,所有一应大小的草虫,蜜蜂,蝴蝶等早就绝迹。然而就在他的眼前,从徐公子那半开半闭的嘴里,正微微蠕动着钻出了一个东西! 白樘的身边儿,却是巽风跟阿泽两人,阿泽年少,眼见这般诡异情形,不由惊呼出声,倒退一步。 室内另一个,却是徐公子的父亲徐太尉,正站在旁边垂泪,听了惊呼,才抬起头来。 白樘跟巽风两人早定睛看去,却见自死者嘴里慢慢钻出来的,竟是一只形似毛虫的蝴蝶,细小的长足在那有些苍白的嘴唇上踩了踩,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身子。 忽然间,背上那双翅膀极快地舒展张开!竟是闪紫色的大翅膀,中间点缀着雪白的点儿,看着如乍现的妖眼。 众目睽睽之下,这才似破茧而出的蝴蝶,挥动旗帜似的双翅,振翼飞起! 这一切就如梦幻一般,却如此真实,因为真实,更透出诡异的可怖。 只听得“啊”地惨叫声,原来是站在旁边跟着观望的徐太尉,受惊不浅,倒地晕厥了。 白樘一震,忙对巽风道:“快将门扇关起,将此蝶捉住。” 巽风闪身而出,把房间的门紧紧闭上,吩咐外头看守之人不许擅入,因先前他们来时已经查看过,知道窗户紧闭,但因白樘吩咐,巽风还是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生怕有一处遗漏,走了这奇异的大蝶。 那紫色蝴蝶在众人面前翩然飞舞,阿泽惊呆之余,有些反应过来,忙捂着嘴道:“会不会有毒?四爷,巽风哥哥留神!” 原来这蝴蝶飞舞之中,翅膀上似乎有些淡紫色的粉末随之而落,看着有些怕人。 巽风本欲徒手捉住,白樘忙道:“谨慎些。”举目四顾,便看见书桌上的一个蚕丝鸟雀灯罩,当下飞身过去取下。 正那蝴蝶翩然正飞到阿泽跟前儿,阿泽因惧怕这种小物,又想着蝴蝶才从死尸嘴里飞了出来,一时避之唯恐不及,便忙跳到旁边儿去了。 可那大紫蝴蝶却仿佛喜欢上他似的,竟紧追不放,于他头顶不停盘绕。 阿泽回头,看着那紫色翅膀上的白点儿,就如鬼怪的眼睛般凝视着他,越发惊惧:“离我远点儿!” 巽风哭笑不得,幸而他离的近,眼见那蝴蝶只在阿泽头上盘旋,便纵身跃到跟前儿,把阿泽往下一按,又对白樘道:“四爷!” 电光火石间,几乎不等他开口,那边白樘早一扬手,蚕丝灯罩腾空而起,堪堪落在巽风手边儿。 巽风把手一抄,向着阿泽的头顶一旋,那紫蝶逃之不及,便被罩在其中,又忙扯落一块儿帘子,将上下都封住了。 隔着灯罩,仍听见那蝴蝶在内“扑棱棱”乱撞的声响,甚是有力气,就如一只鸟雀在内似的。 阿泽见消停了,才忙在身上到处乱拍,生恐那蝴蝶的粉末落了下来有碍。 白樘走到跟前儿,同巽风对视一眼,此刻再看手中的那一句诗……心底的滋味已经大不一样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果然,一点儿也不错。 白樘其实是从三个月前接手了这案子的。 起初案子在京兆府,京兆尹跟盖捕头、季陶然等商议后,立刻转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先前也还不以为意,然而在第二次案发之后,大理寺就立刻把此案递给了刑部。 因为这案子,着实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第一次案发,死者是英国公府的二公子,案发之地是国公府的内宅,二公子的妾室房中。 当时第一个看见现场的自是府内的侍妾,只看了一眼,便惊吓过度,晕死过去,以至于醒来后,还有些语无伦次。 二公子死状甚是惨烈,竟是被琴弦生生勒死,颈子血淋林地,被勒至半断,血把满床都染透了。 起初京兆府的人只当时普通情杀或者仇杀,便严加审问那妾室跟府中众人,因为当时二公子跟长房有些嫌隙,国公府内的情形又复杂,还颇在这上头耽搁了许多日。 还是季陶然重查现场,无意中发现了在床底下有一张字纸,拿出来看时,正是写得这一首《锦瑟》,且第一句已经被抹去,那血色已经干涸。 季陶然询问跟随二公子的众小厮婢女等,问这纸张哪里来的,如何在床下。 众人都说不知,这房的侍妾丫头竭力回想,便道:“从来不曾见过,不过那日因开着窗户,又有风,大概是风把这字纸吹到床底的。” 国公府众人又说上头的字迹并不是二公子的,阖府内的人都不认得。 季陶然谨慎起见,也对过了二公子以及众人的笔迹,果然一无所获。 季陶然忙将这一张纸拿回了京兆府,私下里,便对府尹道:“大人,我觉着这案子不是看来的这样简单。” 京兆尹问道:“你有何发现?” 季陶然将那张纸递上,说道:“其一,已经将国公府内的情形通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人能下如此狠手,而且据众人口供,能进入内宅的,只有丫头跟内宅夫人,期间也不曾见过可疑人等出入;其二,这张纸来路不明,大人且看上头的诗,第一句已经被血划去,正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偏偏二公子是被琴弦所勒死,手段又如此残忍。” 京兆尹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说……” 季陶然道:“凶手留下这张纸,又明目张胆地划去首句,难道这般做只是无意之举而已?必然有个缘故。我怀疑,凶手蓄谋已久,才能这样不露痕迹而又残忍地杀了英二公子,这张纸应该是他留下来昭告我等的,接下来,只怕还会再有凶案发生。” 京兆尹虽有些半信半疑,但毕竟是个极机变的人,当下便说道:“若是普通凶案,我们负责料理倒也无碍,如果真的更牵扯出别的来?比如这首诗有八句,难道就注定要死八个人?罢了罢了,我们缉拿些毛贼,管理些百家之事还闹不清,哪里还有力气料理此等诡怪之事,还是规避规避罢了。” 当下,竟命人将此案转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中,卫铁骑接了手,虽听季陶然说明了自己的推论,却不大肯相信。 还当季陶然毕竟年青,倒委实能异想天开,把一件普普通通的谋杀案想的如此可怕,便不以为然地接手了。 谁知卫铁骑正全力调查国公府内的情形,隔了一个月后,第二件案子便发生了。 这一次,却是林御史府的公子。 这林公子,却是死在自家府内的地窖里。 但凡京城大户人家,多数蓄有地窖,预备夏日藏冰之用,这林御史府却也正有此物。 因天气渐冷,用不着冰了,因此一连数日并没有人来到,这日掌管地窖的那人因想趁着冬月将临,再储备些冰块,便才开了地窖门进内查看,谁知道,却见其中一块大冰似乎有些异样。 此人起初还不以为意,待上前细看之时,隐约看清冰雪之中似有张脸,顿时吓得大叫一声,魂不附体。 原来这冰上雪下,竟冻着一个人。 当时林府因多日不见了林公子,又生恐公子在外流连,不敢贸然惊动官府,只让底下人私下寻找而已。 正没有着落,这边儿那司库之人连滚带爬出去,多多地叫了几个人,打着火把下来再看,许多双眼睛壮着胆子瞧的时候,才看出来,原来正是失踪多日的林公子林华。 于是忙报了官,先是京兆府的人来到,季陶然看着这般骇人的情形,心也是怦怦乱跳不已。 勉强围着走了一遭儿,却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只除了那冰块之上,放着的一张纸。 这张纸上,竟也是写着李商隐的《锦瑟》,只不过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回,除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之外,连“一弦一柱思华年”也被鲜血抹去了。 而林公子躺在那冰柱之上被雪覆盖,须发凛冽泛白,倒果然似是个“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态。 季陶然原本就猜此案另有蹊跷,见了这个,越发无误,忙叫去通知大理寺。 卫铁骑飞马赶来,下来地窖后见是这般情形,原先那等闲的心早就烟消云散。 季陶然暗问:“上次国公府的案子,可查出什么来了?” 卫铁骑面有惭色,他一直追查国公府内众人,倒也的确挖出些许不为人知的内情,比如这二公子似乎暗中跟长房的妾室偷情……卫铁骑起初还以为得计,正想着从此着手,查一查是不是长房的人报复暗害了呢。 如今见了这血诗,又看林公子死的这样……叹说:“的确是我疏忽了。不过,倘若真如你所说,凶手是要按着这首诗一行一行杀下来的话,那么岂不是还有六个人?” 卫铁骑自忖已经错了一次,不敢怠慢,当日便亲去刑部找寻白樘,把此案详细同白樘说过了,然后便将这案子移交刑部专理。 所以今日徐太尉家来报案,便是白樘亲自赶来。 又看有蝴蝶自徐公子口中钻了出来,真正是毛骨悚然。 徐家的人已经在外哭的死去活来,又有许多人如丧考妣,嚎做一团。 开了门,白樘等出来,又叫人进内将徐太尉搀扶住。徐家二爷忐忑问道:“白侍郎,可发现什么端倪了不曾?” 原来方才白樘巽风在里头捉拿蝴蝶,外头听了动静,都是莫名。 白樘自知说出此节,这案子自然传的越发离奇了,便道:“不相干,只是太尉一则悲恸,二则受了些惊吓,还请好生照料。” 徐二爷低低道:“白侍郎,如何我听说,这案子乃是连环杀人?” 发现徐公子尸首的是一名送茶的丫头,起初还以为徐公子睡着了,谁知推了推,浑身僵硬,才知不妥,忙尖叫着跑了出去。 这徐二爷是最先来到之人,见徐公子这般情形,也曾经见了桌上就放着那张诗笺。 起先国公府跟林家出事后,徐二爷也是隐约听闻的,只是其中的种种细节,不管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因受了白樘的叮嘱不叫透露内情,所以众人不知详细罢了。 白樘道:“二爷稍安,此事还要再行调查才知结果。至于徐公子的尸首,倒要先带回刑部,等仵作查验之后,再行还回。” 徐二爷迟疑了片刻,终究也答应了。 当下白樘又问了一番那送茶水的丫头,那丫头吓得紧了,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不成声气,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来,又追问徐府内可有可疑人等出没,也是一无所获。 当下只得又带人重回了刑部,巽风把尸首跟那灯罩困住的大蝶一径送到行验所去。 白樘因思此事怪异棘手,便欲去请严大淼出山查验,只因严大淼年纪越发大了,近来轻易不敢惊动,上两次案发也都未曾去请,然而这徐公子的尸首的确太过诡异,严大淼一则经验丰富,二则见多识广,只怕会知道些内详。 白樘心中打算妥当,正要出门,就见前方,有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捧着很厚的一叠文书,似乎在出神。 第264章 原来先前云鬟无意听见刑部门上众人议论,因想起这联尸悬案来。 其实相比较饕餮案的轰动跟满城风雨,这联诗命案,却着实有些扑朔迷离。 那会儿云鬟因遭了事儿,加上江夏王府提亲,所以竟对这些外头的新闻并不上心,而且崔侯府众人,自然也正为了她的亲事议论纷纷,哪里有空闲说别的事,是以耳闻的也甚少。 是后来她进了江夏王府后,于那密册之上一一查看,这联诗命案,却也正在本朝十大悬案之中。 因为本案用一首诗做序,每一个人的死,都是根据一句诗的含义,所以又叫“联诗案”,或“联尸案”。 那时候多半是刑部接手,白樘命封锁消息,但不知为何,坊间仍有歌谣唱起,乃是说:“一首诗,八条命,怨怒死,血案止。” 那册子上也曾记录: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腊月春心无。 云鬟看此案的时候,正是腊月大雪纷飞之时,望见此句,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藏书阁之中因平日无人来,自然并没有炉火,她站了半晌,浑身都有些麻了,看了这般可怖的案子,越发冷上心头,竟不寒而栗。 当下便合了册子,迈步出门。 因老皇帝冬日犯了旧疾,赵黼人在宫中陪护,云鬟迤逦回宅的时候,无意抬头,却看见雪地里有一串足印。 凌乱之中,却有一枚看着有些宽大,不似是女人的。 然而这是往内宅的路,又怎会有男子的脚印?起初她还以为是赵黼回来了,正踌躇欲躲开,便见前方,从沈王妃的偏院,几个人,其中一个披着大氅,兜着雪帽。 云鬟不欲多看别人私事,便转身自另选了一条路回房,将近傍晚时候,才听人说,原来是静王妃派了来了几个婆子探望。 此刻车内,云鬟因想起这一宗悬案,不觉神思绵长起来。 赵黼因见她喃喃了两声又不言语了,便问:“你说什么迷蝴蝶?好端端地念什么诗?” 云鬟才忙整仪下车,赵黼本欲跟着下去,见云鬟回头忐忑地瞧了他一眼,仿佛防备他会下来一样。 赵黼才一笑,放下车帘,自去了。 正好柯宪也正来到,两个人便一块儿入内,按照先前那接应官所示,前去找到主事的官长。 那官长姓齐,乃是刑部主事,便领着他们又在里头走了一遭,介绍了各处地方。 又远远地指着前方那门可罗雀处道:“那就是行验所了,你们若不是胆大的,尽量别往那边儿去。否则会给吓得半死,不吓死也要连日做噩梦呢。”又道:“不过近来因严大人不在此处了,比先前略能好些。” 又沿着廊下再往东去,云鬟远远地早看见几颗梧桐树摇曳,果然,就见那主事回头,向着他们做了个手势叫噤声,才指着说道:“前面儿是侍郎办公的地方,你们若无传唤,不要擅自来此,冲撞了四爷,不是好耍的。” 柯宪早激动难耐问道:“原来这就是白四爷做公的地方?”探头探脑,难掩喜色。 主事袖手笑道:“你们都听说了四爷大名了?当然也该听说他生性严谨,最厌烦轻浮无能之人,你们都是曾曾选拔考验上来的,想必不是那浪得虚名之辈,只要好好地做,自然会得四爷青眼。” 训勉了几句,便带了他们出外。 原来云鬟跟柯宪做工的地方,却是跟白樘的公事房隔了两重院落,乃是底下书吏们聚集之处。 那主事安排他们在一间大房内站定,却见这房间虽大,一侧是许多书架,放着好些的书册及卷宗等,有几个书吏穿梭其中。另一侧却是空的,有几张桌子排放。 只中间一个火炉,一进来便有些透心凉,只是谁也不敢出声罢了。 那主事指着两张桌子,叫他们坐了,便叫了个书吏过来吩咐了两句。 顷刻间,那书吏去而复返,又带了一个人,手中各自捧着些厚重卷册,分别给柯宪跟云鬟放在跟前儿。 主事说道:“这些,都是已经定了罪的案卷,但凡天下判死的案子,都要送到刑部来审批,你们是新来的推官,没有什么案子给你们,就把这些先过目罢了,若察觉有那不妥不实不真的,便挑出来禀告。” 两个人起身行礼过了,主事才扬长而去。 因此这一上午的功夫,云鬟跟柯宪两人,便在这如冰窖似的工房之中,翻看天下各处递送过来的旧案宗。 期间也有些来取案件卷册的刑部中人,看见他们两个在墙角埋头看册子,都抿嘴暗笑。 有的便打量着云鬟,低低私语,道:“这就是那个曾被吏部除名,然后却又得见天颜的……” 云鬟起初还听了一二句,后来只细看卷册去了,倒也来不及理会别人,只是有一宗,这冷的着实难受,不一会儿的功夫,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而那些来往取卷册的人,不过来了就走,自然不受影响。 柯宪自是捕快出身,最不耐烦这些文书工作,勉强觑着眼睛看了半个时辰,已经有些头大眼花。 见左右无人理他们,就悄声对云鬟道:“你说这是不是折腾我们呢?如何这儿也没别人,只咱们两个在这里苦蹲,这北边的冷,又跟咱们那里不一样,我的双腿都冻麻了。” 却见云鬟脸颊跟鼻头都有些红,嘴唇也越发红了,正搓着手呵气,又说道:“我们是新来的,必然要派些苦差事给我们干,好磋磨性子,不要多说,只快些完成罢了,免得叫主事大人笑话咱们惫懒无能。” 柯宪叫苦道:“好歹给一杯热水呢。这样是不是要磋磨咱们,倒是要弄死咱们呢。”话虽如此,却也搓了搓手跟耳朵头脸,又低头细看那卷宗。 如此渐渐到了晌午,云鬟看了七八份,柯宪只看了四五份。 那负责来送卷宗的书吏来说:“两位歇会儿,前面的大人都走了。后院里备了饭,你们可以去吃些热汤水,或者不爱这里吃,外头吃也是使得的。” 柯宪问云鬟道:“你哪里吃去?” 云鬟略一犹豫,便问那书吏:“不知道白侍郎回来了不曾?” 书吏道:“才回来不多久呢。又生了案子了,是巽风大人亲自又押了一具尸首去了行验所。” 柯宪一听“行验所”,心里不大自在,便不想在这里吃,正要撺掇云鬟出外,云鬟因道:“我想把这看完的卷册送还主事,且也还不饿,哥哥就先去吧。” 柯宪因冻饿了一上午,也没有心情跟她谦让,当下忙便自去了。 云鬟便抱了那些卷宗,思量着给主事送回去,只因又念着那联诗案子,不知今日白樘所看的到底是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又到底有没有什么线索。 她心里所知的虽然少……可毕竟是些线索,因此便有些掂掇不知要不要告诉白樘,如此,不觉过了一重院子,却又止步犹豫。 不料白樘正出外欲见严大淼,两下竟遇了个正着。 且说白樘瞧见云鬟,心中转念,便也驻足。 却见她抱着那些卷册,往前一步,却又停住,是个犹豫不决之态,竟没发现白樘人已在廊下了。 白樘不由咳嗽了声。 那边儿云鬟才听见,蓦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惊慌之色,继而远远地躬身行礼:“参见侍郎大人。” 白樘下了台阶,瞥着她,拧眉道:“你今日是头一天来刑部,不去做工,在这儿徘徊来去是作甚么?” 云鬟听他声音冷冷地,有些慌张,才要说话,白樘又问道:“怀中抱的是什么?” 云鬟忙道:“是……是各地递送的死刑批文,主事大人叫我们审阅查看。” 白樘点头,方沉声说道:“休要小看了这些批文,每一本卷册,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家庭出身,若是案子确凿无误,自然无碍,然而若是案件有些不真不实之处,便是毁了一家子的人。你可明白?” 云鬟悚然惊动:“是!” 白樘方道:“你去吧。” 几乎毫无犹豫,云鬟本能地便答应了,恭恭敬敬后退两步,正转身欲走,忽地想起心头要说的话来,忙转过身,却见白樘早大步流星地出门而去! 云鬟微微蹙眉,长长地叹了一声,只得抱着卷宗又往回走。 因白樘行色匆匆,也不及听她说话。云鬟心中却想着白樘临去的叮嘱,终于打定主意,便回头去寻主事。 正那主事跟几位同侪一起,要去吃饭,一边儿说说笑笑,忽地见她来到,便止步说:“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云鬟低头禀告道:“这些是下官看完了的卷册,要送还给主事大人。” 主事不以为意,问道:“这些都看完了?是几份?” 云鬟道:“是八份。” 主事笑着对左右道:“不错,你也算是勤勉能干的了。”又说:“你们认一认,这就是谢凤,从会稽提拔上来的。” 众大人早就纷纷盯着云鬟看了,云鬟抱着卷册不便行礼,只仍垂首道:“下官参见各位大人。” 众人都笑道:“果然是不错,十分肯干。” 主事又吩咐道:“既然你看完了,就送到我房里就是了。回头再去小陈那里领几本。” 云鬟先应了“是”,见主事迈步欲走,又忙道:“大人,其实,这里有一份不妥当。” 主事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云鬟把怀中所抱的卷册中,拿起最上面的那本,道:“河北齐家凹的这个案子,好似有些内情。” 主事目瞪口呆,打量了云鬟半晌,拿过来看了会儿,便淡淡道:“行了,知道了,你先放回去吧。” 云鬟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大人……” 主事道:“我回头自看。不用说了。”便不再搭理,同众人一块儿去了。 云鬟纳闷,只得往前去了那主事房中,把怀中的众卷册放下,想了想,就把那本存疑的摆在旁边儿……又怕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信手乱放,见桌上有笔墨,于是又写了个“此案存疑”的条子,便夹在那册子之中,又小心露出一个存疑的角来。 云鬟做完了这些,才松了口气出来。 想柯宪已经出门吃饭去了,她便不愿再劳动,沿着路往后院而去,想打些饭食吃就是了。 因刑部的公事忙起来便没日没夜,故而自有厨房,凭君来领,先前那主事也是领来过的,云鬟并不觉十分饿,便且走且看,渐渐便嗅到饭香味儿。 才欲进门,忽地听见隔壁厅堂里有人说道:“虽然看着是个机灵的,只是太机灵过头了,才夸了他能干,他即刻就要显摆了。”竟是先头的齐主事的声音。 云鬟一愣,心道:“这……是在说我?” 果然,听得另一个说道:“这谢凤的确是个不错的,这样的相貌,男子里也是万中无一,怪道晏王世子对他另眼相看……”说到这里,众人就笑了起来。 那齐主事却道:“嗐,我看你们不要没影子的瞎说,倘若真的是靠关系,并无真才实学的话,他又如何能进得了咱们部里?听说那日殿上面君,咱们四爷也是在的,若他真是个绣花枕头,侍郎如何肯要。” 众人方才不言语了。 这一刻进去,只怕双方面上皆不好看。 云鬟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身才要走,就听得齐主事又道:“不过,的确太聪明外露了,才夸了他,立刻便不可一世了,那些卷册我先前是看过的,如何都没发现有案情不妥的?他偏偏说有,照我看,大概是因为急于表现,想惹人注意罢了。” 有人附和说:“毕竟年轻,太过浮躁了。” 云鬟抬手,挠了挠眉心,也不吃饭了,低头自回公房。 正那书吏小陈吃了饭回来,见云鬟坐在桌子前发愣,便问:“谢推府,你如何不去用饭?” 云鬟忙站起身,行礼道:“多谢,我并不饿。” 小陈见她谦和多礼,便笑道:“就算不饿,难道不冷?虽然是新人乍到,也不必这样谨慎用功。” 云鬟道:“是。”候他去了,才自落座。 此刻公房内静悄悄地,毫无人迹,云鬟茕茕呆坐,忽又听白樘的声音,道:“每一本案册,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家庭出身……若有不真不实之处,便是毁了一家子的人。” 言犹在耳,云鬟攥了攥双手,又拿了一本新的案册来看。 不料正看了几页,忽然听得门口有人道:“敢问谢推府可在?” 云鬟听得这声音熟悉,忙回过头去,见了来人,不由嫣然一笑,起身相迎。 第265章 云鬟回头,却见来者竟是季陶然,手中拎着两包东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那一声“表哥”几乎到了嘴边,却又改口笑道:“季大人如何竟来到刑部了?” 季陶然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道:“今儿是你第一天上任,我自然要来探望探望。是不是没用中饭?” 云鬟道:“并不饿。” 季陶然摇头,看看中间儿有炉子,他便自己把两张椅子拉了过去,又自搬了一张桌子靠前儿。 云鬟不由道:“这是在做什么?” 季陶然道:“自然是靠火近些,吃饭。”说话间,才把那两个油纸包打开,便闻得有些肉香气。 云鬟一看,竟是一包熟肉,一包卤菜,并三个还冒着热气儿的白馒头,并两双筷子,云鬟禁不住又笑:“你如何拿了吃的东西来?” 季陶然道:“何必诧异,我先前正寻思去哪里用饭,自己一个人吃怪没趣的,才想起你今儿第一天来,正好来寻你。” 云鬟见他自在,就忙去洗了手,也在对面坐了。 季陶然分了筷子给她,道:“就算菜色一般,两个人吃,总比一个人吃有滋味。” 云鬟见他满面明朗,却不似先前才上京时候所见的那个阴翳满目的季陶然了,又见他这般盛情,心里忍不住也有些暖意涌过。 忽见门口人影晃动,却是书吏小陈去而复返。 小陈见季陶然在座,便上前笑道:“我听人说京兆府来了人,还以为是公文呢,原来是季大人……您跟谢推府也认得?” 季陶然道:“虽是新认识,却似旧相识。” 小陈手中却端着一碗白米粥,送到桌前来,闻言笑说:“这话说的好。” 又对云鬟道:“因谢推府是南边儿的,怕你吃不惯那面食,我去厨房讨了这碗粥来,好歹喝些热热身子也好。倒是没料到季大人也来了,我再去要一碗。” 季陶然拉住他道:“不必,我又不是南边儿的,承情了。” 小陈去后,云鬟看着那碗白粥,心里越发暖了,当下便同季陶然对坐,又吃了半个馒头,并些肉卤等物,一时身心皆暖了起来。 吃罢了饭,两人对坐烤火,季陶然又问起第一日来刑部感受如何。 云鬟不想同他说些烦心挫折之事,便只笑说:“自是甚好,这里的大人们都是前辈,我跟着也多学些知识能耐。” 季陶然见她身着官服,比先前越发“沉稳”了,便说道:“你这样新鲜,倒是让我想起先前我刚进京兆府的时候。” 云鬟忙问究竟,季陶然道:“因我家世之故,何况我先前也屡次往京兆府跑,因此上下都认得我,也多方照料,因此人际上是极好的,想必你没有这般待遇。” 云鬟见他半真半假地口吻,知道他必然猜到她不好过,便笑道:“初来乍到,不过如此。” 季陶然点头道:“真正让我难为的,是选择进殓房。” 云鬟听了这句,才慢慢敛了笑,沉默片刻,道:“你是因为我……才如此的?” 季陶然叹了声,道:“一则是因为你,我总不知你的下落,心里悬挂,竟生出些臆想来,生怕有一日,从别人口中得知……所以才想习此行,不过是博个心里上略安。” 云鬟垂眸不言,季陶然又道:“二则,却是因为清辉,你也知道他有那宗毛病,可他向来向往此行,当初还非要拽着我去看那些尸首等呢。后来他去了南边,我也渐渐放开心怀了,他不能为的,我替他为了……哈,如此倒也是一举两得。”云鬟想不到会如此,哑然失笑。 季陶然拿了火筷子去拨那炉火,又说道:“至于其三,我自觉我并无清辉那样敏锐的洞察,也没有你这样的才能……武功又是一般,故而我便越发有意让自己往这行当上历练,若不是碍于家里劝阻,就也……” 云鬟皱眉道:“都说不必这样妄自菲薄了呢?” 季陶然摇头笑道:“这叫自知之明。不过,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大概不知道呢,当初,可是严先生亲自教导过我的。他还说,我在此行的悟性不比清辉差呢。” 云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说道:“其实验官不过是个差使,只是世俗眼光把他看低了,细说起来,应该也并非看低,只是世人有些畏惧此行,故而避之不及敬若鬼神远之罢了。比如做到严先生这个地步,连圣上都亲口嘉奖的,刑部上下,连四爷见了也要恭敬,世人又哪里敢看低分毫呢?” 季陶然笑道:“可知,这多年来,你是头一个对我这般说的?严先生都不曾这样说过。” 云鬟想了想,道:“小白公子没说过?” 季陶然道:“我怕他悬心,并没有告诉,他自然不会提起此事。” 两人说了半晌,眼见时候不早,季陶然便起身欲去。 云鬟亲自送了出来,正往外行,便见前头白樘正好儿回来。 两下里撞见,季陶然跟云鬟忙一前一后地行礼,白樘才要经过,忽地打量着季陶然,道:“季参军如何在此?” 季陶然道:“来会谢推府,白侍郎从何而来?” 白樘淡然不惊道:“说来巧的很,我正去见过了严老先生。” 季陶然道:“是么?我多日不曾过去看望了,不知先生可还好?” 白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先生身子甚好,不知季参军此刻可有些空暇?” 季陶然见他话出有因,便道:“侍郎大人可是有事?” 白樘点头道:“若是得闲,可否随我入内相谈?” 季陶然回头看了一眼云鬟,便道:“小谢你留步,我且去了。” 云鬟垂首道:“请。” 且说白樘同季陶然两人仍是一路往内,竟来至白樘的公房之中。季陶然心中有些疑惑,不知白樘郑重其事地请自己进来,是为何故。 却听白樘道:“我方才去寻严先生,其实是为了近来的一件奇案,本想找他出手的。” 季陶然方一笑:“先生曾跟我说过,他年事已高,再不会沾手刑狱之事,只想清淡余生,侍郎大人这一趟,只怕白去了呢?” 白樘道:“倒也不算白去。先生虽不肯出手,却向我指了一人。” 季陶然才要相问,忽地对上白樘的双眸,若有所思道:“侍郎的意思……莫非……” 白樘道:“先生说他毕生所学,已经传了大半给季参军,只不过……参军毕竟身份不同,因此我心里也有些踌躇。” 季陶然道:”侍郎大人踌躇什么?方才我跟小谢也曾说起来,她还说验官行当,也不过是个差事罢了。只不过我资历极浅,先前又只是胡做乱为,并没章法,如今连严先生的十分之一尚且不能够呢。” 白樘闻听,心里反踏实了些,便道:“你可知,这话先生也同我说过。” 原来白樘先前找到严大淼,便说起近来这件案子,严大淼自然是拒绝了,又指他来找季陶然出马。当时白樘便有些犹豫,怕季陶然不顶用。 严大淼才说道:“他虽然年青,又缺乏经验,然而好手都是从点滴做起,当初我才入这行,难道就即刻飞升了不成?也还是从一次次错漏里头找到出路的。我先前已经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他,他如今缺乏的,便是历练。假以时日,自有一番作为,端看你敢不敢用,能不能将他磨出来就是了。” 白樘心里才有些信服。当下便谢过欲别。 不料严大淼又说道:“其实我心目中最属意之人,自然便是清辉公子,只可惜……世上并无双全法,如今清辉公子还在会稽?” 白樘答“是”,严大淼叹息了声,竟而道:“四爷你什么都好,只于这’情’上头,着实太过单薄了,然而人生不过百年,也自弹指一挥的事儿,清辉是个难得的,若是有机缘……不管用些法子也好,把他调回来留在身边儿罢。” 白樘不免便愣怔,严大淼虽一向偏中意清辉,然而因做的是这个行当,心性情绪自然是极内敛的,且又这把年纪,通晓世情,自然不会贸然插嘴人家父子关系,如今说出这话,却有些突兀,且语声里颇有些沧桑感慨之意。 白樘只当他毕竟上了年纪,性情上多半有些变化罢了,因此也随口应承,这才退回。 且说季陶然听了白樘转述的话,若有所动。 白樘顺势便道:“先前那联诗案,最初便是你接手的,今日又新出了第三句案子……”当下,就把今早上那诡异情形同季陶然说了一番,末了道:“如今我想由你来验徐公子的尸首,不知可使得?” 季陶然略有些紧张,虽然在京兆府他也查验过不少尸首,然而这却是在刑部……又当着白樘的面儿,这可是他从小儿敬仰之人,生怕出糗。 当下道:“我并不敢推辞,只是……又生恐负了所托。” 白樘笑道:“不必在意,只需尽力就是了。” 两人说罢,便起身往行验所而去。 先前英二公子跟林公子的尸首,此刻因早就各自带回,由家人掩埋了。故而所需看的只有今日徐公子徐晓的尸身。 行验所的侍者自然跟季陶然熟识,过去数年,季陶然便常常由严大淼领着,亲来看他检验尸首等,是以跟底下众人也都认得。 又见白樘亲自陪着来,不敢似往日般说笑,只肃然侍候。 季陶然上前,却见徐公子的头仍是有些往后背着,只因死的时候保持如此姿势甚久,一时竟拗不过来。 季陶然见他脸色灰中透着青黑之色,又拿起手看了眼,见指甲上也隐隐泛黑,便道:“这是中毒而亡的迹象,只不知是何毒。” 捏着下颌,勉强掰开口看了眼,见嘴角上沾着些紫色粉末,再看里头,舌头上竟也是紫黑一片。 季陶然因听白樘说过有紫色大蝴蝶从他口中飞出的一节,便皱眉道:“这种紫色,看着像是……那蝴蝶何在?” 这会儿巽风因得了消息,早把那蚕丝灯罩罩着的大蝴蝶拿来,隔着蝉翼般的丝帛,那大蝶仍旧在里头上下飞舞,试图破帛而出。 季陶然细看了会儿,顿时认出来,忽然说道:“我曾在严先生的《百物书》书中看过,这个是滇南特有的帝王紫蛱蝶,素来以食腐肉为生,如何竟会从尸首口中脱出?” 白樘见他果然认得,不由面露笑意。 季陶然回头看了尸首片刻,吩咐道:“给我银夹。” 旁边的侍者忙捧着托盘上来,季陶然取了夹子,一手捏着徐公子下颌,将夹子探入里头,掏摸了会儿,竟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枚极薄的碎壳儿似之物。 侍者忙又捧了干净托盘上前,季陶然举起来迎着光打量,白樘跟巽风也忙上前细看。 巽风道:“这个似乎是……” 却听白樘接口:“是蜡衣。” 季陶然道:“这蜡衣壳内有些紫粉,凶手就是将紫蛱蝶藏于此中,然后置放死者喉头,死者既然死去,自然咽不下去。然而死者口角微张,透出一丝光来,紫蛱蝶挣扎出来后,自然奔光而出……” 白樘不禁道:“说的甚好,既如此,可能看出徐晓究竟是被什么毒物所害?” 季陶然道:“这个有些复杂,只不过这紫蛱蝶虽然看着可怖,却是无毒,自然另有毒物。” 巽风不由说:“无毒就好了,把阿泽吓得半死,正在里头沐浴呢!” 季陶然笑了笑,将蜡衣放回托盘,忽然又拿起死者的手,翻过来道:“这个黑……却不是因为毒引起的,这是什么?” 众人忙又看,却见死者的手指上,依稀有些黑痕,巽风道:“难道……是墨渍?徐公子是死在书桌边儿上的……”说到这里,转头看着白樘道:“四爷,你可记得当时徐公子旁边的砚台里有墨水么?难道……” 白樘猜出他的用意,便道:“我记得。不过现场那一副字,并不是徐公子的笔迹。” 这话触发季陶然的记忆,便说道:“很是,我在英国公府内发现的那一副字,也不是死者英二公子的字迹。后来在林府里发现的字,字迹跟国公府的那副不一样,可是偏也不是出自死者林公子的手笔。如今……四爷你在徐府发现的这幅,自然也不会是死者徐公子的了。” 季陶然自顾自思忖说着,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樘神色微变,拧眉看着季陶然,眼色沉沉。 巽风看出端倪,问道:“四爷,怎么了?” 白樘慢慢说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只顾查看案发现场的那一副字是不是死者的手笔,结果自然都不是。如今,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们随我来。” 季陶然跟巽风忙便跟上。竟又回到了白樘的公房之中,白樘把今日所得的那一副字,跟先前两件命案现场发现的字都展在跟前儿。 果然三幅字,三种不一样的笔迹跟字体,清楚明白。 季陶然跟巽风仍不明白,白樘道:“我为了查证,曾经分别研究过英梓锦,林华的笔迹,如今我依稀还记得,英梓锦的小楷是最好,林华却擅长隶书,然而你们看……这个是出现在林府的字,这个是方才在徐府的……如此,可看出异样来了?” 季陶然跟巽风凝神,刹那间,各自心惊,几乎不敢相信! 第二件命案,留在林府的这绝命诗,竟是一笔很好的小楷;而今日案发徐府现场所留的,却是极佳的隶书。 第266章 巽风跟季陶然本有些茫然,在白樘一番指点之下,又详细比对几份诗笺,终于两人都明白了。 除了英国公府的那夺命诗笺不知所出之外,在第二宗命案现场、也就是林御史家地窟内发现的诗笺,竟是出自英公子之手。 而今日发生的徐太尉公子丧命现场的诗笺,却偏偏是出自林公子之手。 如此看来,这先前的死者,写了夺命诗笺给下一人。 这样上下联系,就如同在交接传递死亡讯号一般,如何叫人不悚然惊心? 为求确凿,白樘又命人将三位死者生前的手迹取来,一一对照查看,果然证明他的推断确凿无误。 三个人面面相觑,巽风道:“四爷,既然这样看来,今日这徐晓必然也是写下了诗笺,他手上的墨渍或许就是在写的时候仓促沾上的。只不知道,这一张夺命诗,将会递传给何人?” 季陶然道:“不错,这徐公子通身看着干净整洁,可见是个注重仪表之人,若手上沾了墨迹,自然会立刻去清洗妥当,之所以并未擦拭清洗,只怕是因为死在临头,没时间料理了。” 白樘见他两人已经推测妥帖,便忖度说:“既然这两份诗笺的出处都有了,唯一可疑的,便是这份……这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 白樘所指的,自然是国公府弦断现场的那一张。只见字迹清隽,却到底无从追查起。 三人都无头绪,白樘只得换一个方向,便问季陶然道:“先前据你说来,这帝王蝶只出现在滇南湿暖之地,如何竟会出现京城?且又是在这样冬月天气?这京城里会有谁人能够养有此物不成?” 巽风道:“不错,这帝王蝶既然如此罕见,这拥有它的人自有嫌疑。” 季陶然皱眉想了半晌,面露犹疑之色,白樘问道:“怎么了?” 季陶然道:“我隐约记得,以前跟严先生闲话起来,曾说起这天南海北的异物,严先生无意中提起过一句,说是京内也有权宦皇亲等饲养此等稀罕物,只并没提到底是谁人罢了。” 白樘闻听,眉峰也有些皱蹙起来,他心底却已经想到一个人了。 这一日,眼见天黑,云鬟跟柯宪两人熬了整天,手上的案宗却仍是未曾看完。 云鬟心底且记挂那份递交上去的存疑卷宗,本以为齐主事看过后,兴许会派人来叫自己过去问话,谁知半天之后,仍不见人。 那书吏小陈便来催促他们放下手上公务,云鬟便问道:“不知道齐主事如今可还在公事房不曾?” 小陈道:“哪里话,主事两刻钟前就已经走了。” 云鬟怔然:“主事……可曾留下过什么话不曾?” 小陈笑道:“会有什么话呢?我并不曾听说有。推府可是有事?” 云鬟摇头,却有些忧愁之色。 柯宪便道:“你怎么了?仿佛有心事一样。” 云鬟无计可施,就悄悄地对柯宪道:“我今日看的卷宗里,有一个案子有些疑点,中午时候我跟齐主事说过了,只是他仿佛并不在意此事。” 柯宪笑道:“咱们是新来的,只怕他眼里瞧不起呢。何况他们上头的贵人事忙是有的。” 云鬟道:“我本留了字条了,人命关天的……不知为何毫无声息。” 柯宪挑眉道:“只怕明儿再找你也未可知。好了,今儿咱们在这里蹲了一整天,我可是搪不住了,都天黑了,咱们一块儿去吃杯酒。” 柯宪说着,便拉云鬟往外去,云鬟心里惦记着那份案宗,走到半路,又到底去齐主事公房探了一眼,果然见房门紧闭,当下只长长叹了声,同柯宪出了刑部。 两人沿街走了片刻,却见街角一个露天的面摊子,孤零零地立在拐角处,还未到跟前儿,就嗅到一股葱花跟熟食的香气,倒也叫人食指大动。 因这一条街都是各部衙门重地,因此最近的酒肆也还要走一刻钟。这面摊的掌柜就借拐角的这一处地方便宜,竟做了几十年,风雨无阻,吃食又快又好,因此部里上下都认得。 柯宪便对云鬟道:“我晌午就是在这儿吃的饭,部里也有好些人光顾呢。你又不在外边住,索性在这儿吃了,然后再回部里,岂不便宜?” 云鬟也对这些吃住上不甚挑拣,便同他走到摊子前,在一张矮桌边儿坐了。 这摊子看着小,吃的东西倒也齐全,当下要了两碗卤肉面,两碟小菜。 墙角那偌大的铁锅里烧着滚开的汤水,热气在薄暮之中化作一团白雾,看着倒是别有滋味。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很快热腾腾地两碗汤面便送了上来,上头有数片白肉同些葱花,喝了一口汤下肚,只觉得齿颊生鲜,且肚内暖融融地散开,才觉得四肢百骸有些苏醒过来了。 柯宪道:“掌柜,可有酒么?”白日他因还要当差,便未曾起意,此刻便有些按捺不住。 那老汉笑道:“只有烧刀子,大人可要么?” 因刑部上下常常会出公差,日夜作息不定,尤其是冬夜严寒,那些捕快等劳碌无法之时,便会来此坐上一块儿,飞快地吃一碗面,喝两杯酒挡挡寒气,再去行事等。 当下果然打了两角过来,柯宪尝了口,便咋舌对云鬟道:“我们那里虽也有这一味,却始终是此地的较为正宗。委实辣的很。”又叫云鬟也尝。 云鬟如何能吃酒,便道:“哥哥慢吃,我从来不胜酒力,就不陪了。” 柯宪笑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数的人,就不劝你了。”便自斟自饮起来。 云鬟却慢慢地吃了那碗面,虽有些受用,却因仍记挂那存疑的案卷,思谋明日再找一找齐主事。 柯宪吃了酒,便有些话多,因打量她的神情,说道:“你莫非还惦记着那存疑卷宗之事?叫我说,你不如且放下,主事既然不肯搭理,只怕他心中早已有打算,你若强去追问,只怕不妥,岂不闻’官大一级压死人’?” 云鬟无言以对,柯宪见她仍旧不开心,便道:“好罢,不说这些,吃菜吃菜。” 两个人又略坐片刻,那掌柜已经将小灯笼点了起来,果然有几个晚归的捕快经过,欲坐了吃饭。 因看他两人都是推官打扮,便都拱手作了揖。 柯宪打量着笑道:“想当初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忙得无法,就在街边上立着胡乱吃些东西罢了。又哪里有坐着的空档呢。” 眼见时候不早了,两人才各自分别,云鬟起身欲走之时,蓦地止步回头。 却见右手侧的街上,空荡荡地,只柯宪负手而行,因他无意回首,见云鬟正看着自己,还以为是目送他,便笑着挥手道:“我无碍,去罢!” 云鬟才一笑,也低头自回了刑部。 本是要自回住处,忽然想到白日未完的案宗,便先折去公房,将那一叠抱了自回。 过角门之时,便听得前方有人道:“你不在场,所以不知道,那蝴蝶是从死尸嘴里飞出来的,谁知道有没有毒?你却只管笑。” 另一人说道:“白日里季参军来勘验,说是这帝王紫蛱蝶是没有毒的,你可放心了吧。” 原来这两个,一个是阿泽,一个是任浮生。 云鬟听他们说的是联尸案,脚下微微踯躅,就听阿泽又道:“你们都是后知后觉,这会子说的轻飘飘地,倘若真的有毒,我早死了,看你还怎么说嘴。” 任浮生道:“当时四爷跟巽风哥哥都在场,如何会轻易叫你死了?” 阿泽道:“我就是说个比方罢了。以后再出这种案子,我可不跟着去了。不被毒死,也生生被吓死了。” 任浮生道:“你也跟了四爷多年了,偏还这么胆小。” 两人正说着,阿泽忽地道:“谁在那里?” 原来这会儿灯影摇曳,把云鬟的身影照了出来,在地上微微晃动,却给阿泽看见,当下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云鬟见被发现,只得走前一步,在门口处站定,躬身道:“下官正欲回房,行经此地,不慎打扰了。” 阿泽哼道:“你鬼鬼祟祟……”说了一句,忽地停住,歪头打量云鬟,便道:“你、你抬起头来。” 云鬟只得慢慢抬头,果然见阿泽跟任浮生在前方,一个身着皂罗袍,一个却是银白色的圆领袍,两个人都盯着自己。 阿泽瞪大眼睛看了她半晌,便走到跟前儿又细细打量了会儿,才对任浮生道:“你看……这像不像是……” 任浮生也看出来了,便诧异笑道:“果然是有些像呢。” 阿泽道:“何止是有些?不过……” 因见云鬟神色淡然宁静,气质飒然自在,又身着官袍,端庄如肃,不由跌足叹道:“真是可惜了。” 任浮生问道:“可惜什么?” 阿泽努嘴道:“还能什么?可惜不是罢了。” 任浮生道:“你真是多嘴挑剔,正经话一句没有。”又对云鬟道:“这位大人,不知高姓大名?先前如何没见过你?” 云鬟方道:“下官谢凤,是新进部里的推官。” 两个人方恍然大悟,任浮生道:“原来正是新推府,怪道不认得。” 云鬟仍是神色如常,轻声道:“若无他事,下官告辞了。” 两人无意阻拦,云鬟便行了礼,仍是慢慢自往前去。 身后阿泽跳起来,盯着背影看了会子,便对任浮生道:“如何生得这样相似,莫非是凤哥儿失散多年的亲戚?” 任浮生道:“胡说,天底下长相酷似的人多着呢,如今不过是给你遇上一个罢了,有何稀奇。” 阿泽却又道:“我不喜欢此人。” 任浮生道:“这可怪了,人家才跟你一个照面,如何就不喜欢他了?” 阿泽道:“凤哥儿生死不知呢,我可不喜欢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在眼前,惹我心烦。” 任浮生笑道:“罢了,人家自有差事,又不是每日都会遇见你的。何况长相乃是天生,如此对他,也忒不公平了。” 两个人肆无忌惮,不防略高声了些,云鬟走的又慢,自是听见了。 刹那,心中也不知该是何滋味。正微微叹息之时,却见前方有人道:“不必在意,他们两个只爱瞎说罢了。” 云鬟抬头,见竟是巽风,忙上前道:“巽风如何在此?” 巽风道:“本要早来看你,谁知忙到这会儿才得闲,不过,我看你也自甚忙。”目光在云鬟手中那一堆案册上掠过,眼中含笑。 云鬟道:“这是白日没看完的,我想不如趁着晚间……” 巽风点头道:“你勤力自然是好,只是也要留意身子,量力而为才好。” 云鬟答应了,因又想到他方才说忙到这会儿的话,便问:“巽风可正是为了那联尸案……咳,是为了今日诡异的凶案奔忙?” 巽风只当她是从阿泽任浮生口中听说的,便道:“是,今儿跟四爷去查询那可疑紫蛱蝶的出处。” 云鬟本欲问是否查到,一想,这案子并未叫她插手,倒是不好只顾探听,就只说道:“我、我其实……” 正忖度如何开口,巽风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无妨,我不是旁人,你只管说就是了。” 小时候巽风陪着她,从鄜州又一路上京,曾见识过她种种的匪夷所思,此刻见她先问起来,又有些吞吞吐吐,便即刻猜到了。 云鬟听闻这话,方低声道:“并不是什么有用的话,只是……我听说过一句坊间孩童传唱的话,是……’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冰月殁(mo)春心。’。” 巽风闻言敛笑,盯了云鬟半晌:“可还有别的?” 云鬟摇了摇头,巽风才温声道:“好了,我会转告四爷,时候不早,你便回去歇息罢……另外,若有什么不便之处,你不用寻别人,自管来找我就是了。” 云鬟答应,两人才各自别过。 云鬟自回了下榻处,推开门入内,顿时又似坠入冰窖,寒意扑面而来。 原来这刑部安排的住所,因空闲许久未有人住,自然是透着一股淡淡腐朽气息,又因冬日,越发冷冽。 云鬟本想先看看拿回来的案卷,见如此冷法儿,自坐不住。只好暂且放下,自去厨下要了些热水,回来盥漱完毕,才移了那灯到榻前,自己只脱了外头官服,便裹紧被子,暖和了会儿后,才又拿了案卷来看。 虽是如此,不多会儿的功夫,手仍是有些冻僵了,忙又呵一呵,如此慢慢地看了两份案卷,忽地听到外头敲门之声。 云鬟一怔,未及问询,外头人道:“谢推府可还未睡?有东西送来。” 云鬟忙把案卷放下,披衣下地,又低头仔细查看整理了一番,觉着无碍,才去开门。 第267章 门开时,却是一名刑部的侍从,手中竟提着个炭炉,旁边跟着一人,怀中抱着一物,又提着个双层食盒。 云鬟正欲询问,那人笑道:“天儿冷,给推府放在房里的。” 当下便入内,将各样极快地安排妥当,才告退去了。 这两人去后,云鬟上前,那炭炉倒也罢了,桌上那圆圆地用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看时,却是个铜手炉,触手生温。 云鬟不觉有些惊喜,握了片刻,复去看那食盒,却见最上面一层竟是些甜梨脆枣,下面一格却放着碟桂花茯苓糕,一壶热茶。 云鬟握着手炉,望着这些东西,心中越发惊喜交加,因想:“这是谁安排的?总不会是刑部自有的,若如此,早便送来了,如何会这样晚?难道是巽风?还是……” 思量了会儿,便将此事抛下,抱了手炉,复又上榻查看案宗。 话说这夜,白樘亦在部内。正也在参详这联尸案件。 白日他因想到京内谁养过这紫蛱蝶后,便带了巽风出门,却竟是往静王府而去。 此刻静王赵穆却并不在府中,只因听说寒同寺的早梅开了,便去赏梅未归。 白樘心中记挂,便顺势前往寒同寺,果然见静王的侍卫们于寺外列卫。 因众人知道白樘跟静王来往亲密,便入内相报,顷刻竟请了白樘入内。 白樘进门之时,却见静王一个人在小桌旁坐着,桌子上却有两杯茶,只不见他人。 行礼过后,静王笑道:“你哪一次找我,都必然是为了公事,横竖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今儿特特追来,又是为什么?” 白樘看了一眼内室,见静王恍若无事人般,才道:“只因下官在追查一种帝王紫蛱蝶的出处,听说京城内,恒王世子曾养过这些私宠,所以就想请王爷出面,问一问是否有此中紫蝶,又可曾流落他人之手?” 静王点头笑道:“方才我忘了说,你不仅每次来寻我都是为了公事,且还是极为棘手的公事呢。你明明知道我跟恒王爷也有些不大相对,却偏来难为人。” 白樘道:“王爷可愿意相助?” 静王道:“那你且告诉我,是为了哪个案子?” 白樘也并不瞒着,就把死了三条人命的事儿同静王说了。 静王诧异道:“原来这三人果然有牵连?我还当是巧合呢。竟又是这等诡奇,怪不得你要亲自寻来。” 沉吟片刻,便痛快说道:“也罢,想来这个也非我出头不可。” 事不宜迟,静王即刻起驾,便出了寒同寺,白樘道:“如此劳烦王爷了,下官便回刑部等候佳音。” 静王道:“佳音就未必,可知恒王跟世子两个,性情都有些古怪,倘若知道我是为你去探听消息的,只怕不会容我好过。”话虽如此,仍是一笑而去。 两人由此分别,静王径直来至恒王府,一打听,恒王爷竟去了太子府,幸而世子赵涛在府内。 静王便去寻他,赵涛虽有些顽劣,但面对静王,倒也很有恭敬之心,忙行礼迎了。 两人坐定,静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话,因说起近来有什么好吃食,有什么好耍的……倒有些合了赵涛的脾胃。 静王因说道:“涛儿近来因何竟不大去我那里?是在忙什么?” 赵涛道:“也并没忙什么,只前些日子父王命我读什么书,因此才没大往外跑。” 其实赵涛跟静王隔着一层,却也有薛君生的原因在内,毕竟昔日他曾针对薛君生,却从赵黼那里吃了个大大地苦头,从此本想找个机会再摆弄这戏子,谁知又给静王收做身边儿人。 赵涛因自忖若是前往静王府,时不时也会遇见,脸上却过不去,所以有心避忌。 静王笑道:“原来你是在用功,那我先前说的,岂不是都成了坏话,若让二哥知道了,别以为我故意引逗你玩耍。” 赵涛笑道:“我也正闷得紧,盼着四叔跟我说些话呢。” 两人便又吃了会儿茶,静王道:“是了,先前我影影绰绰听说你有一个密房,里头栽种些奇花异草,冬日也能开放?现在可还有么?” 赵涛问道:“四叔听谁说的?” 静王道:“自然是你自个儿说的,前年你在我府里吃醉了酒,还说要带我看呢。我因也忘了,刚才想起来。” 赵涛果然也忘了此事,便笑说:“我醉得必然不轻,竟也忘了跟四叔说了此事……只因我父亲叮嘱,不叫我往外张扬,四叔也知道,皇爷爷不喜奢靡之举,这些事传到他耳朵中,只怕又要骂人胡作非为等的话了。” 静王笑道:“可知我生性也是爱玩,所以圣上向来也有些不大喜我?幸而我偶然还做几件正经事,所以才不肯骂我了。你以后也抽空做两件让圣上刮目相看的事儿,自然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赵涛闻听,面上才有几分喜色,静王又道:“你的那房子果然还有?不知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赵涛跟静王说的投气儿,趁兴便允了,当下起身领着静王往外而行。 不多时来至花园里,便去东南角那一排三间的房子前,自有看守之人迎了,将门打开一道锁,赵涛自有取了身上钥匙,开了另一道,可见防守严密。 赵涛对静王道:“四叔可记得,今儿见过的,别对外张扬。” 静王道:“难道我是嘴快之人么?放心就是了。” 入到里间儿,静王抬头一看,却见眼前竟是一片垂地的帐幕,竟看不清里头的东西,正莫名诧异,赵涛掀开那厚厚地帘子,请静王入内,这一进去,便是迥然天地。 头顶的屋梁竟是开着的,却仿佛是用了些水晶石构架而起,因此光线竟是极充足的,又因为周围帐幔重重,贴地低垂,是以里头竟也极暖。 而面前郁郁葱葱,果然有好些奇花异草,隐隐又听嗡嗡声响,竟宛若步入春日。 赵涛有些得意,便对静王道:“这个可是我用了三年时间才造成的暖房,顶上都是水晶薄片,又透光,又隔暖,这些花草才能长成。” 静王不由心悦诚服,对赵涛道:“涛儿,你这番心思也算是奇巧无比了。纵然是圣上见了,只怕也只有嘉许,不会责怪你的。” 赵涛见他竟如此夸奖,更加喜欢了,一路引着静王往内,又叫他去看那蜂房,静王笑道:“极高明!有些花儿自然需要这些蜜蜂前去传粉。难得难得!” 赵涛揣着手,得意洋洋,静王忽地又道:“只有一件缺憾,这儿有花有草,又有了蜜蜂,如果再有些蝴蝶翩翩飞舞,那就越发巧夺天工了。” 赵涛听了,笑道:“这有何难。”便又引着静王往内,到了最后一间房。 此刻,却嗅到些不大好的味道,虽不浓烈,却也有些难闻。 静王正疑惑,赵涛踟蹰道:“不过我的蝴蝶,不是寻常蝴蝶,我先同四叔说好了,四叔可别怕才是。” 静王道:“蝴蝶么,又有什么可怕的?” 赵涛神神秘秘笑了笑,果然掀开帘子,却见前方又是个一人高的水晶柜子,里头果然有些紫色之物,翩翩闪烁,隔着水晶有些如梦似幻,却的确是蝴蝶无疑! 静王目瞪口呆,心中却想:“这个必然是老四说的那什么帝王蝶了。”故意问赵涛道:“这种蝴蝶,果然奇异!我那花园里每当夏日,也有好些蜂蝶,却从不曾见过此物,倒是什么品种?” 赵涛道:“这个原本不是北地所有的,乃是滇南密林里独有之物,叫做帝王紫蛱蝶。” 静王心里确认了,却笑道:“这个阿物儿,长的自然是极好,只是名字忒也霸道,如何叫这个名儿呢?” 赵涛道:“四叔只管再细细看看。” 静王被他示意,便凑到柜子前方,越靠近,那股异味越是浓烈,赵穆不由掩住口鼻,目光所至,却见柜子上头虽然有许多紫蛱蝶在飞,然而紫蛱蝶聚集最多的,却是在底下,仿佛在贴着什么东西…… 静王凑近了再看,隐约看清之时,忽地“啊”了声,猛地倒退回来。 被他一声惊呼,里头的紫蛱蝶听了动静,纷纷振翅飞了起来,便越发露出底下那物件儿了。 赵涛忙将他扶住,静王变了脸色,指着说道:“那是……那是什么?” 此刻因紫蛱蝶都飞了起来,下面原本被蝴蝶覆盖住的东西显露出来,却见竟是有四肢的,隐约还能看清楚头颈身子等……只是已经腐了,看不出是什么獐、鹿、或者其他…… 静王惊魂动魄,张口结舌,赵涛道:“我原本告诉四叔,叫你不要怕的,却不想真的惊吓到你。这蝴蝶之所以名字霸道,便是因为它并不是吃花蜜而生,却是吃这腐肉才能存活。” 静王勉强看了一眼,心中大为不受用,道:“原来竟是如此,我、我却看不得这个……” 赵涛见他脸色大变,又惊又笑,却不敢笑出,忙扶着静王出来。 静王道:“涛儿,这个可万万不能给你皇爷爷看见,不然就不只是骂你一顿了。” 赵涛笑道:“我不活了才去跟皇爷爷说呢。” 静王想到方才所见,又被暖房内的热气熏蒸,心里难过的很,一时只顾捂着口鼻,也无法吱声。 两人一直出了暖房,静王深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才觉好了些。因叹息了几声,说道:“这世间造物果然奇特,这蝴蝶原本是草虫,居然不吃素,反而食肉……” 赵涛笑道:“我也是摸索了许久,才养活了的。” 静王道:“想必这京内有如此能耐的,只有涛儿了。” 赵涛不疑有他,便老实说道:“其实倒也未必,我最初养这东西,也是向人取过经的。” 静王忙问道:“向谁取经的?” 赵涛道:“是个南边儿来的药师,他是最擅长饲养这些虫豸奇巧等物。我所得也不过皮毛而已。” 静王便又打听了那药师的名姓,住在何处,赵涛也都一一说知了。最后又道:“他前日还来过一趟,看了我养的紫蛱蝶,还夸我养的好呢。” 此后,静王便将所得消息告诉了白樘,白樘忙带人前去赵涛所说的深巷,敲了半日门,不见应答,闯入之后,却见一名白发苍苍的枯瘦老者伏在地上,上前查看之时,身子僵硬,早已经死去多时了。 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竟中途又断了。 这一夜,白樘坐在桌前,看着摆在面前的三张诗笺,从左到右,原本是一道血划痕,然后是两道,最后三道…… 白樘皱眉看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思,脸色微变。 忙提笔蘸墨,取了一张白纸来,依次写下三句: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白樘凝神端详片刻,却又分别在这三句诗的后面添上了这三个命案之中,当事人的名字。 于是纸上便又变成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英梓锦 一弦一柱思华年——林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徐晓 白樘死死地盯着这三句诗,悬在掌心的墨笔往前,便又标了几处。 他有些意外,不知道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他无意中发现了凶手使用这首诗的原因所在。 巽风进门的时候,正看见白樘低头盯着面前的那数张纸。巽风上前道:“四爷……” 未及开口,白樘道:“你过来看。” 巽风只得走到跟前儿,垂眸看去,却见他写得正是代表那三宗命案的三句诗,只不过,每一句诗旁边都有受害者的名字。 更加不知为何,每一句诗上跟名字上,各都圈着一个字。 巽风目光逡巡,心里已经明了。 白樘道:“你也看出来了?你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巽风摇头:“只怕并非巧合。” 原来,第一句的“锦瑟”之锦,暗合了英梓锦名字中的一个“锦”字。 第二句的“华年”,却中了林华的“华”。 第三句,自然是一个“晓”字。 白樘沉吟了会儿,道:“原本我们只知道英梓锦,林华,徐晓三人互相认得,却没想到,这诗里竟嵌着他们的名字,既然如此,只要再找出跟此三人认识的人,名字里跟剩下五句诗有所重合的,便是凶手的目标了。” 巽风道:“四爷,这首诗显然不是凶手随意挑选的,只怕这被害三人也心知肚明……早知道此诗的,若知道此诗,只怕也该知道凶手选择这首诗的缘由,岂不是有利我们查明真凶?” 白樘道:“另外,倘若剩下那六人的确跟此诗有关,如今看见英,林,徐三人丧命,他们心里难道会毫无想法?原先我们还只秘而不宣此事,看样子,不能再掩盖了,必要敲山震虎。” 白樘说罢,才问道:“是了,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巽风忙把云鬟先头的话转告了,白樘皱眉道:“如果谢推府所说是真,那么,下一次命案发生在腊月,至于’殁春心’,难道是说……”摇了摇头,便对巽风低低地叮嘱了几句。 同巽风商量完毕,白樘出了公房,往前而行,过了两重院落,竟来至云鬟的卧房之外,他抬头看时,却见里头灯影静静,显然是还未睡。 白樘脚下无声,徐步而行,将到门口之时,忽又悄然止住,此一刻,竟想起白日相见时候,斯人踌躇不前之态。 第268章 且说云鬟因头一遭夜晚自己独处,也没有人管束,不知不觉任性看到半夜。 子时过后,眼睛便觉干涩起来,有些困倦瞌睡。 本要吃口茶,茶水却都凉了,勉强喝了一小口了事。 次日一早起身,愈发有些不便。 因她是新进刑部的,品级又低,自然没有贴身侍从给她用。故而竟要事事亲力亲为,将官服冠带整理妥当,才自个儿去打了水。 谁知忙碌中,自忘了兑热水,于是冰冰冷冷地盥漱完毕,手都僵了。直到此刻,才愈发想念有晓晴的好来。 好歹去厨房吃了碗热粥,才觉受用了些,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带了文书卷册回到公房。 却见柯宪正在跟那书吏小陈说话,见了她来,又看带着许多公文,便笑道:“你昨晚上熬夜了?” 云鬟道:“并没有。” 柯宪看着她有些泛青的眼睛,道:“还说没有?都看出来了。”又问在刑部内住的可妥当之类。 云鬟哪里肯说别的,只说甚好。 不料柯宪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么?我住在南门那边儿,是一个前辈给我找的地方,又便宜又好,周围也多是咱们部里的人相邻。我又请了个院公跟做饭的娘子,端茶送水,打扫庭院,伺候的甚是妥当。我看你自个儿住在刑部,又没有人伺候,必然难过……是了,你那伶牙俐齿的丫头呢?” 云鬟叹了声,道:“她不曾跟着来。” 柯宪道:“她既然跟着你上京,自然是朝夕不离的了,你缺了她,一定似没脚蟹一样。”说着,便又指着云鬟濡湿的发鬓跟被水打湿的袖口,笑道:“我说的不差吧?” 云鬟咳嗽了声,自把文书放下,又去拉扯袖口,又掏出帕子来擦发鬓。 柯宪凑过来道:“我还没说完呢,昨儿我回家后,我那老院公跟我说起来,原来他认得一个主儿,也是咱们刑部的官员,因为高升了,所以搬迁了大房子,原先租住的那小院便空闲了,正问我有没有人要去住呢。你要不要想一想?” 云鬟怔了怔,却道:“还是……不必了。” 柯宪道:“这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你在这儿,吃的住的都不尽意,迟早晚闹出病来,做咱们这行,最要紧的可就是身子了。” 云鬟有些迟疑,才说:“那……我再想一想。” 柯宪见她有些松动之意,眼睛一亮,道:“不要想了,那院子我是看过的,极雅致干净,再叫上你的丫头过去住,何等自在。”说到这里,又小声凑过来道:“何况你住在刑部,这儿距离行验所可是不远的,夜半三更的,你不怕有那劳什子来……” 云鬟皱皱眉打断:“柯兄!” 柯宪方嘿嘿笑笑,只道:“我是为了你好,你可快些答复我,那院子因极不错,盯着的人也多呢,是好东西要赶紧抢到手里才是。” 云鬟隐隐觉着柯宪对劝她在外租房的事似有些太过“热心”,但想到他生性如此鲁直,倒也罢了。 先前云鬟因听闻巽风说刑部自有下榻地方,加上她自觉跟赵黼住在一块儿不便,再者晏王又旁敲侧击了那番话,所以她才绝意搬了出来住。 在京内其他地方租住,倒也极好,怕只怕若是出去了,赵黼知道此事,只怕又要扑过去,岂不多添些烦恼? 昨儿在这的一天,他竟然并没露面,云鬟心中还觉着有些诧异呢。 大概是习惯看他在跟前罗唣,一时没听见那人的声响,竟觉着有些……少了什么。 小陈见他们坐定,自去拨好了火,又去取了新的案卷来给他们,又问昨日的如何了。 柯宪跟云鬟各自把审阅过的案卷送与他,小陈自拿了递呈给齐主事,回来后云鬟特意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并无别的话传。 云鬟心中只是纳闷,却也不便再说。 这半日,云鬟同柯宪便又查阅那些新的案宗。 眼看将到晌午,齐主事那边儿竟仍是毫无音信,云鬟按捺不住,便把手头一叠看过了的卷宗抱起来,出了公房,往齐主事公房中而去。 正齐主事跟几个同僚起身欲去吃中饭,见云鬟来到,几个人敛了笑。 云鬟上前,行了礼,问道:“我昨日递送了一份案卷,言明是存疑的,不知主事可过目了?” 齐主事淡淡漫漫道:“看过了,并没碍。”扫了云鬟一眼,往外而行。 云鬟忙道:“大人,大人既然看过了,难道没发现那死刑犯的口供前后有异么?” 齐主事微微止步,回头道:“哪里有异了?我看了是前后一致,你休要自恃聪明,信口胡说!” 那几个同僚听他口吻不大好,便互相使了个眼色,走到门外。 云鬟见他动怒,然而却也顾不得了,忙忙地说道:“的确是有异,主事且细看,先前的口供里,那死刑犯言语粗鄙,因他是个农夫出身,自然不会文绉绉地,然而后来的供词,却很有文理,竟似……” 话还未说完,齐主事已经不耐烦道:“行了!” 齐主事喝罢,自知失态,便又冷哼道:“你自然能干,我们皆都知道,然而刑部上下也都不是些酒囊饭袋,并不是你所想的一样无用。看在你天资聪明的份上,我且教一教你,为人要懂得‘韬光养晦’,别太‘锋芒毕露’了!你若是想在刑部留的久些,出人头地,那就要懂得察言观色,会做人些才好,不要仗着有几分才干,便任意行事,把人都得罪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云鬟听到这里,心头微微发堵,便低低说道:“我、我并没有自恃聪明,也不过只是按照主事所说,挑出了有疑点的案子罢了,如何就是任意行事了?” 齐主事耐着性子说了先前那些话,见她这样说,反以为她是在还嘴,当下冷道:“我好言点拨,你反而不领情,那也罢了,我知道你不忿安排你去看这些文书,所以总想耍性子挑错,你不如去跟上面说,或者去跟侍郎大人说……在这里是屈了你的才干,索性安排你直接顶替侍郎的位子如何?如果那也不能,那就请你适可而止,要么听从长官命令,要么回那能容你的地方……” 云鬟一句一句听着,本还心底筹谋该如何好生劝他细查那件疑案,谁知听到最后那句,耳畔蓦地想起当初在吏部的时候,那主事也是如此说:滚回你的会稽! 当日那种真切的耻辱复又记起,此刻几乎分不清是当日还是现在。 脸刷地雪白,眼中几乎涌出泪来。 齐主事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口有人轻轻咳嗽了声,他知道是同侪在招呼自己,便不再说下去,只冷冷地瞪了云鬟一眼,迈步往外而行。 谁知才走到门口,将要迈步出门槛的时候,忽然耳畔听到“啪”地一声,声音竟极响亮。 齐主事受惊回头,却见云鬟竟把原本抱在怀中的那许多案卷,尽数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齐主事大惊失色:“放肆!你干什么?是反了不成?” 云鬟对上他惊怒交加的眼神,面色却极冷肃,一字一顿,清晰说道:“每一份案宗,都是一条人命,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其亲戚家庭,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这个,主事可曾听过?但若我们发觉疑案,上司却不理会,我们还何必辛苦?” 主事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鬟道:“不错,我的确想留在刑部,我想出人头地,想有所作为,想让人另眼相看!但是我更不想有愧于心……”声音微颤,眼中竟有些酸涩。 云鬟强忍翻涌起伏的心绪,继续说道:“我不顾一切,就算赌上将来,也要进入刑部,并不是为了只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讨好上司的,如果明明知道有疑案而不出声,如果只有昧了良知才能出人头地,那么,我宁肯滚回那能容我的地方。” 主事倒吸一口冷气:“你……” 齐主事的官职虽不算大,但官场惯例,后进之人,自当敬奉前辈,毕竟他们厮混久矣,一则资历老到,二则人脉广阔,三后进者自要谦卑,才能易于相处以及前程。 是以从来那些新进的小官儿等,无不对他毕恭毕敬,又哪里曾有人敢这样当面怒斥似的? 且还摔了卷宗,这着实让人猝不及防,竟不知要破口大骂,还是要服她的勇气。 齐主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云鬟却又道:“我从来性迂,不懂何为察言观色,从来只知道案件务必要求真求实,若是主事觉着我无事生非,肆意妄为,冲撞无礼,大可上奏,降罪或者将我革职,但是这件案子,务必请主事再行检看,这是谢凤唯一的请求。” 云鬟说到这里,便拱手,深深地做了个揖,然后垂眸,目不斜视地往前,迈步出门。 门口站着的,自然正是先前跟齐主事一块儿的数个刑部主事。 然而这会子,他们在瞠目结舌之余,却又个个面有惶惑之意,都向着一个方向,微微地低头躬身,似甚是恭敬。 云鬟因孤注一掷,心情难以安泰,竟并未留心这丝异样,只向着这几个人也拱手行了礼:“冒犯了。” 后退两步,转身欲去。 谁知才一转身间,额头竟突地撞上一个人,云鬟莫名,捂着额头望去。 当看见面前之人时候,云鬟只觉整个人的魂儿便仿佛飘然升天。 其实在她面前的,赫然竟站着两个人。 她撞到身上的那个,正是白樘。云鬟瞪了他半晌,目光身不由己转动,却发现白樘身旁的那位……竟然正是赵黼。 云鬟无法辨明此刻自己心中竟是什么感觉,她仰头望着白樘,又微睁双眸看向赵黼……心突突乱跳,只有一个想法:她方才所说的话,他们是不是都听见了? 刹那间,几乎有种毁天灭地无地自容之感。 白樘垂眸打量着云鬟,依旧的面色沉静如水,不见怒色,也并无惊愕之意。 赵黼却似笑非笑地,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此刻,忽地屋内齐主事道:“这个混账,真的是目无官长,毫无规矩,把东西扔了一地就走了……” 他的那几个同侪有心通风报信,却也不敢再“咳嗽”了。 齐主事咬牙切齿,叫侍从把地上的卷册都收拾了,自己出门来,兀自愤愤道:“我等都是在部里多年的了,你们可曾见过这样嚣张跋扈的新进之人?” 正自顾自怨怼,却见众人都如泥胎木塑似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有几个面露苦色。 齐主事才要再说,忽地福至心灵般转头看去,一眼看见四五步远处是白樘跟赵黼两个站着,顿时也是一个“魂飞天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心中更是咸辣苦酸泼翻了,无法言喻。 云鬟跟他相比,自也好不了哪里去,仓促中后退一步,忙拱手行礼:“参见侍郎大人,参见……世子。” 深深地低头躬身,恨不得将头埋在泥土里去罢了。 耳畔听得齐主事也行了礼,却听白樘淡淡道:“你们方才说的,是哪个案子?” 齐主事叫苦不迭,只得答道:“是河北齐家凹的那件儿强奸女子致死案。” 白樘道:“卷宗呢?” 齐主事忙转身进房内,从桌上的案卷底下,将那一册文书翻了出来,方出了门来,毕恭毕敬双手送上。 白樘翻开来,双目如电一行一行扫过。 齐主事忐忑不安,不停偷看他的脸色,却见始终是波澜不起状,可越是如此,越叫人心里害怕没底儿。 刹那间,现场只有白樘不时翻动纸张的声响,其他众人如被施展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也不敢乱动。 远处有些经过此地的刑部官员们,遥遥地看见这一幕,哪里敢再靠前儿,忙都绕路走开。 方才白樘一步往前之时,云鬟忙不迭地后退一步,又往旁边退开给他让路,仍是低头恭立。 此刻见白樘亲看着案子,云鬟暗中咬了咬唇,虽然她深觉此案有疑,甚至为此不惜跟长官翻脸,几乎葬送前程……然而此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又是白樘亲自料理此事,却反而叫她更加紧张不安起来。 正恍惚,却见赵黼走过来一步,几乎贴着肩站定。 云鬟本来只顾等待白樘的“判决”,分神不暇,见赵黼走过来,便看他一眼,正要默默地移开一步,却听赵黼低低地在耳畔道:“没想到,你在这人人都惧怕的刑部,也能翻天覆地,拳打南山猛虎,脚踩北海蛟龙?” 云鬟正无开解处,闻言苦中作乐,几乎失声笑出来。 忽地赵黼又悄然道:“可是……什么叫不顾一切,赌上将来?” 云鬟生生咽了口气。 这会儿,前方的白樘将案卷一合,先扫了齐主事一眼,又回头看向云鬟。 第269章 且说白樘看过那案卷,回身看来。 云鬟正因赵黼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见状忙敛容正色,深深低头。 白樘方问道:“你对此案宗有何看法,且仔细说来。” 云鬟正了正肩,垂眸道:“是。”心头略一打理:“回侍郎大人,这份公折之上,有凶犯孟千的数份口供,前面几份供词,言语甚是粗鄙。且提起被害者陈女之时,皆都以’那妇女’称呼。从头至尾,并未提陈女的名姓。且……” 云鬟略一犹豫,抬眸看看白樘,又瞥一眼旁边赵黼,方又定神,低低咳嗽了声道:“且他起初并未招供的供词里,提起犯案经过,说的是……‘并未弄那妇人’。” 在场的那几个主事面面厮觑,白樘面无表情:“然后呢?” 赵黼却瞥着她,嘴唇动了一动,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云鬟悄悄地松了口气,又道:“后来他招供的录状之中,言语却有些跟之前不同了,开始用陈女的名字称呼她,且有一句说是’见她颇有些姿色,无法按捺,是以强奸’等话,案宗上记录,这孟千乃是个做苦力的,这样目不识丁之人,如何能说出’见她颇有些姿色’,’无法按捺’之类的话?倒是先前那几分供词才像是他的本色,是以下官觉着这份供词有些不实,竟仿佛前后两个人的口吻。” 云鬟说到这里,又扫一眼白樘,见他只是静静听着,神色莫测高深。 云鬟把心一横,索性又道:“按理说主簿负责记录,自不会再替凶犯润色,若要润色,如何却只在最后招供的时候动手?所以下官大胆推测,这凶犯孟千的口供,若非是别人教唆他说的,就是根本不是他亲口所录,是有人凭空捏造,不管如何,这一份案宗,总归是透着蹊跷,显得不真不实。” 白樘听完了,方又回头对那些主事道:“你们听了谢推府所说,意下如何?” 众人彼此相看,点头道:“听着……倒似有些道理。” 齐主事大气儿也不敢出,心中越发叫苦连天,白樘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也算是刑部的老人了,资历所在,看低这些新进的,也是人之常情,然而你最不该的就是……连你本该所为的职责都一概轻慢了。” 齐主事几乎跪地,勉强道:“侍郎大人,原本是下官一时疏忽了……” 白樘打断说道:“身为刑官,拿捏的都是天下百姓的性命,所担非轻,定要自惕警醒才是正理,然而这一次的事,谢推府发现本案中的疑点,再次三番地请你重查,你却赌气不肯。你疏忽在先,轻怠在后,已经并非无心,反是故意渎职了,所作所为竟比所谓’疏忽’竟恶劣百倍。你如今尚有面目替自己开脱?” 齐主事心惊胆丧,无法出声。 白樘唤来一名侍从,叫把齐主事带下看押起来,又将案宗递给他身后的一名主事:“仔细查看,打回重审,再派专人盯看,倘若该县有匿藏瞒报、渎职枉法之举,决不轻饶!” 那人躬身接过,自去料理。 白樘处置完毕,又吩咐其他两人:“将齐主事先前经手的案宗仔细查过!不许有半分怠慢……你们也都留神,已有前车之鉴,勿要步其后尘!” 那两人战战兢兢,只得也领命而去。 云鬟在旁看着,不觉有些呆怔,她原本以为白樘亲自插手,不过是若看出破绽,便叫发回重审罢了,没想到竟如此雷厉风行,把齐主事都立刻关押起来了,又将这许多人申饬了一番。 云鬟想到前儿才进刑部,也多齐主事各处引点介绍,却不想他落得这个下场。 云鬟竟有些于心不忍,因道:“侍郎大人,齐主事虽然疏忽,可是、毕竟是一时赌气……” 白樘回过头来,道:“你想替他求情?这一次,倘若不是我撞见了,你就此走开,他置之不理,那孟千岂不是枉做冤死鬼,到时候谁给他求情?” 云鬟浑身微寒,竟再也开不了口了。 白樘又道:“何况,我的话还尚未说完,齐主事渎职在先,难道你就没有过错了?” 云鬟一惊,抬头看向白樘,有些茫然。 却听白樘道:“你方才说’要回到那能容你的地方去’,虽是逼于无奈一时赌气的话,可也很不像是刑部推官所为,你既然为官,手中便握着正义公理,掌握他人性命,如今遇挫,你只想赌气退却,可想到此后的事?倘若齐主事冥顽不灵呢?你又白白地走了,公理不得昭彰,人命也救不回来。” 云鬟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无言以对。 白樘又道:“既然不顾一切,赌上将来也要进入刑部,如何竟这样轻易就要退却?既然如此,先前的不顾一切又有何意义?何况,如果真正明辨黑白的人都似你一样退却了,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了,你可知道?明哲保身自然容易,如何在激流之中迎难而上,剖白公理真相,才是刑官之责,而不是为一时之气,轻易撒手。” 云鬟微微战栗,头又低了几分,低低答道:“是……” 赵黼在旁听到这里,便才笑着说道:“侍郎大人,好了,她是个簇新无知的人,哪里能跟身经百战的四爷相比,如今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叫人……另眼相看了,何况别的人也做不到她所为的这些。如何只管数落,——你倒是也夸她两句呢。” 白樘淡淡道:“我正是因见她做的不错,故而更要严格些。” 云鬟听到“做的不错”,眼中便透出几分明亮来。 白樘却又看向她,问道:“昨日巽风同我说了你转述之话,我一直想要再问你一问,据你所知,可还有别的不曾了?” 云鬟知道他说的是联诗案,便道:“我只知……这或许是个悬案,且坊间,也自有童谣流传。” 当下便又将那“一首诗,八条命,怨怒死,血案止”的话说了。 白樘思忖道:“怨怒死,血案止,看来这是复仇杀人……” 当着赵黼在前,却也并不再说别的,只嘱咐:“你若还想起什么来,便立即去寻我。” 又对赵黼道:“世子自在,下官且去。” 赵黼笑道:“侍郎慢走。” 眼见白樘去了,云鬟就仿佛浑身脱力,便长长地吁了口气,情不自禁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自觉额头有些汗津津地。 手还未放下,赵黼已经到了跟前儿,说道:“你又叹个什么?怕成如此,他有这么吓人么?” 云鬟道:“并不是可怕吓人,只是四爷的行事,叫人钦……” 赵黼盯着她,目不转睛。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便停住了话头,只问道:“世子如何却在刑部?” 赵黼说道:“你进了这个厉害地方,也不知是好是歹,有没有被人吃了,六爷不放心,故而来探望,谁知道你不曾被人吃了不说,反还在咬人呢。” 云鬟想到方才他玩笑的那些话,不由又有些赧颜,讷讷道:“世子如何只是打趣我。” 赵黼道:“不是打趣,我不过是有些意外罢了。” 此刻见左右无人,他便凑近过来,低声又道:“你的脾气已经极古怪了,方才白侍郎又说了那些话,你可别认了真儿就听他的。” 云鬟正色道:“侍郎大人所说的自然是至理名言,如何不叫我听他的?” 赵黼道:“你毕竟是个女子……难道真的还要跟他似的留芳千古不成?何况已是这般惊世骇俗,若再学会那个性子,将来如何了得?” 想到她方才在里头痛斥齐主事那种气势,若有所思地啧了声。 云鬟心里想着,不好跟他一味地强辩。便噤声不言。 不料赵黼又问道:“是了,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我。” 云鬟举目看向别处,左右顾盼了片刻,置若罔闻道:“世子探过了,也好去了吧?” 赵黼哼了声,说道:“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如何立刻就走了,你带我去你的住处瞧一眼,我看看是不是比世子府更好。” 云鬟止步,赵黼挑眉:“你那是皇宫?难道还看不得?” 当下只得领了他去,又问道:“晓晴跟阿喜不知如何了?” 赵黼道:“我昨儿看灵雨跟她嘀嘀咕咕的,大概又在哭天抢地罢了。” 云鬟不由挂心,忙问道:“她怎么哭天抢地?” 赵黼淡淡道:“多半是一只跟着的主子忽然把她扔了,新主子又琢磨着给她配个小子,所以在那儿不乐意罢了。” 云鬟竟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配……配什么!” 赵黼笑道:“反正留着也是没用,且碍眼,不如打发了。” 云鬟皱眉道:“谁说没用的。再者,他们是我的人,你不可替我做主摆布他们。” 赵黼笑道:“这口吻我倒是怕起来,若我真的替你卖了那两个,你会不会也追究我的刑责呢?” 云鬟方嗤地一笑,此刻因走到房门外,便推门而入。 因白日里她不在此间,故而房间内的炭炉都熄了,迎面又是冰冷寒气。 桌上却兀自摆着昨夜的茯苓糕跟那些果子之类,还有一个茶盅,里头盛着半盏残茶,是昨晚上她想喝却又觉凉了,就只放在这儿,茶盏旁边,又放了两枚冬枣核,只早上又忙着洗漱,且她又不惯做这种事,因此竟无暇收拾。 先前忙,并没留意,此刻带了赵黼来,定睛一看,自己先觉着过不去,本欲遮住收了,却知道他目光如炬,只怕早看了个明白,何必欲盖弥彰呢。 赵黼来回瞄了几眼,果然道:“你这里,活脱脱一个……”忽地见云鬟面上不自在,便停了口,又望着那些枣儿之类:“哪里来的?” 云鬟见他不知,便道:“是昨晚上部里的人送的。” 赵黼笑问:“是别人都有呢,还是单单送给你一个的?” 云鬟摇头:“不知。” 赵黼一笑,回身自坐在了,挑剔道:“这里哪里比得上世子府半分,偏你这样爱自讨苦吃。不过,六爷自疼你,待会儿我去跟白侍郎说声,不如就送晓晴进来贴身伺候,他应该不至于驳回我的面子,许了也未可知。” 云鬟忙道:“这不成!” 赵黼哼道:“怎么不成?于你,于她都好,不然我就卖了她。” 云鬟道:“世子……休要乱来。”略顿了顿,方觑着他道:“其实我有一位同僚,劝我搬出去住,到时候就让晓晴出来伺候就是了。……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赵黼闻言笑道:“搬出去,好啊……不知是什么地方,可妥当?” 云鬟见他不提别的,心里略放松:“据同僚说是极妥当的。” 赵黼摇头叹息:“那敢情好,只要你别在这儿跟个野人似的,怎么都成。” 两人说了片刻,云鬟见时候不早,便欲出门。 赵黼随口问道:“对了,你先前跟白侍郎说什么一首诗八条命的?” 云鬟因把联诗案的大概略说了,赵黼撇嘴道:“原来那日你念的那首诗,是这个意思。” 两人出了门,云鬟将门扇带上,回头却见赵黼正摸着下巴出神。 云鬟道:“世子请。” 赵黼方回过神来,就对云鬟道:“被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个蝴蝶的典故,我也是听过的。” 云鬟一愣:“是紫蛱蝶?世子哪里听过?” 赵黼道:“我记得……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差不多,我曾听四叔提过,说是赵涛私下里养了那些古怪玩意儿,我也没甚留意。” 难得他竟记得跟案情相关的事,云鬟忙又问:“可还有别的了?” 赵黼揉了揉下颌,拧眉想了半晌,笑对她道:“仿佛还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不过……” 云鬟道:“不过怎么样?” 赵黼道:“不过你若是亲我一亲,兴许立刻就想起来了。” 云鬟没好气儿地斜了他一眼,举步往外而行。 赵黼不紧不慢地随之在后,如此将到前方厅上之时,赵黼忽脱口道:“啊,是了……” 云鬟生恐他又是作弄人,便只回头看他闹什么花样。 赵黼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云鬟见他不似玩笑的,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赵黼瞥她一眼,道:“也没什么,许是我记错了……恁久之前的事儿了,何况我的记性又不似你一般好。” 云鬟端详他半晌,问道:“世子只管说就是了,是怎么样,我自会参详。” 赵黼慢吞吞说:“我只是忽然记起一件事,似跟这联诗案有关……” 云鬟急又催问,赵黼却又悄悄笑问:“你真的不亲我一下?若亲了我,或者就想的更明白了。” 云鬟见他仍是口没遮拦,倒也不好转身走开,只低低道:“人命关天,不可玩笑。” 赵黼拧眉回思:“当时大概是年下了,恒王府不知怎地起了一把火,听说圣上传了恒王爷跟赵涛进宫申饬,我当时在静王府吃酒,四叔听说了这件事儿,才跟我提了赵涛养那些劳什子的话,说起那紫蝴蝶吃肉之类,后来又莫明说了句什么‘郭司空’如何……想不开……还是怎地,又有‘做下大案’等……” 这自然是极要紧的线索,然而云鬟听赵黼说什么“年下,静王府吃酒”,心里竟想起另一件事,当下脸色微变,就转过身去,不再看赵黼。 赵黼苦思冥想回忆起来,喃喃道:“也可能是什么别的,周吴郑王司空司徒之类……毕竟我在这上头并不留心,是了,这话是不是很要紧的?可有用?” 不料却见云鬟低头往前,自顾自竟走了。 第270章 且说赵黼终于想起案件相关,正欲邀功,却见云鬟头也不回而去。 赵黼莫名:“也不谢一声就跑了?”才欲追过去,猛然间心中转念,竟也想起一件事来。 那却是他从静王府吃的半醉后……回到江夏王府后发生的了。 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赵黼凝视着云鬟的背影,此刻虽看不清她的脸色,却也心有灵犀地知道,她必然是也想起来了,正因为想起来……所以才这样极快地离了他。 他对那些什么奇案漫不经心,记忆模糊,然而对他所做的这件事,却竟极为清晰,甚至太过清晰了些。 赵黼深深地呼了口气,心竟怦怦地跳了起来,凝视那道隽秀身影转过回廊,一时有些看痴了。 赵黼一直觉着女子就该戴钗簪环,娇袅可人,然而见惯了崔云鬟如此,却忽地觉着,这般打扮也甚是适合她,清冷风流,端庄可喜。 目光窜动,依稀可见那细细窄窄地腰身,就仿佛那个酒醉后的冬夜,他掐着那一把纤腰,在暖阁之中,迷乱不堪…… 一念至此,竟打了个寒噤,滋味甚是异样。 可虽然盯得死死地,此刻却竟不敢追上去。 赵黼呼一口气,闭眸调息。 半晌,方抬手在额上抚了抚,摇头欲去的当儿,蓦地又想起先前她痛斥齐主事那一幕。 其实这绵里藏针,雪中隐炭的性情,他是领教过的,且教训十分惨烈。 惨痛到他竟不敢再肆意随性。 因想到这一节,才把先前那熊熊烈火又尽数冰冷压下。 赵黼负手正走间,却见前方来了一人,竟是柯宪,见了他,便避站旁侧,躬身行礼,口称“参见世子”。 赵黼“嗯”了声,瞄了他一眼,眼中透出淡淡笑意,便仍往外去。 翻身上马,身后随从们都一一跟上。 两刻钟后,正越过朱雀街,因到了闹市之中,便听得人声鼎沸,其中仿佛有人说道:“怪哉,这什么《锦瑟》,好端端地诗,怎么就暗藏杀机了?只怕有人胡传的。” 赵黼瞥了几眼,见是酒楼里,有几个闲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又有人道:“据说已经是死了人了,到不可以等闲视之。” 赵黼不以为意,纵马而过,便见前头有一顶轿子摇摇而来。 那些酒楼里的人也看见了,依稀有个说道:“这个不是郭司空府的轿子?听说司空大人染病多日,今日如何出门了?” 正在此刻,风掀起轿帘子,百忙中赵黼回头看了眼,却见轿子里果然坐着一位老者,许是轿中光线阴暗,见他脸色不佳,透着些铁灰之色,只是神情倒是十分淡然,气质亦佳。 赵黼心想:“怪了,先前我才想起,前世四叔曾跟我提起有个什么司空司徒的,立刻就遇上这个……难道就是我口中的正主儿?” 只是他对这些案事兴趣缺乏,便仍是头也不回地自去了。 只因赵黼在京内有几个职位——这一次江夏大捷,按照前世,自是封王。 然而今生因晏王好端端地自在,皇帝为了嘉奖爱孙,便安排了几个要职给他。 因此他有时候在兵部,有时在大内,还要每日都去镇抚司。 这一日,赵黼估摸着兵部并无什么情况,宫内也懒怠去,便仍是前往镇抚司,还没进内厅,就听见厅中有人道:“世子到底去哪里了,你再不肯跟我说,我就不理你了。” 赵黼听了这声,脚步一停,左右逡巡,便欲往另一处去。 谁知里头又有人道:“世子忙着呢,你勿要只去打扰他,岂不知他的脾气也有些厉害?惹急了他,你也讨不了好果子吃,就好端端地在这儿岂不是好?” 赵黼方笑道:“这浑小子。”当下果然不进厅内,悄然无声地从廊下拐过,往后面屋内而去。 原来这厅内对坐说话的,一个是张可繁,一个却是蒋勋。 此刻的张可繁,依旧身着男装,蒋勋却因升了职,如今在镇国军之中为右军统领,封扬威将军,着从四品的的军服。 前头蒋勋进京后,挂念着他的“小兄弟张繁”,然而四处找寻,都说并没有这个人,因此蒋勋心中很不自在,又有些难过,生怕张繁出了事。 连季陶然都看了出来他有些不对。 对张可繁而言,她自然知道蒋勋凯旋而归,倒也想趁机出府跟他相见,然而张振是深知内情的,便一再暗中告诫她不许胡作非为,不然就把昔日之事跟父母披露出来。 因此张可繁才勉强按捺,未曾贸然行事。 其实张振阻止可繁跟蒋勋相见,也因敬慕赵黼是个不世出的人物,很想妹子也能同此等之人相配罢了。 幸而张可繁也对赵黼很是挂心,得知他“受伤在外寻访名医医治”后,更加慌张不安,等赵黼回来后,便立刻往世子府探望。 谁知赵黼自是个无心冷绝的,只不过晏王赵庄因见过张可繁,却甚是喜欢她的活泼性情,因此有时候赵黼不理会,赵庄便会同小姑娘说上一会子话,免得她面上不好看。 赵黼因见张可繁傻呆呆地,却有一股执念,因此很想祸水东引,便想起蒋勋来。 待张可繁厮缠之时,他便每每提起蒋勋,说他如何有计谋,骁勇善战,又如何记挂着她等话……张可繁听得摇摇摆摆,虽然目下并无男女之情,却也对蒋勋十足记挂了。 终于一日,张可繁借口去世子府,却偷偷地换了衣裳,寻到蒋勋。 两人相见,自有一番感人情形,蒋勋抱着哭了一会儿,道:“繁弟,我如何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出事了,你竟去了哪里?” 张可繁见他这般深情,也有些感动,便胡扯说道:“我、我因先前被分到了京郊地方……他们都不知情,所以你找不到我,这一次才得闲回来。蒋大哥,你别来无恙?” 两人便相对坐了,诉说别情,张可繁问起作战的情形,蒋勋也都一一同她讲述明白,听得可繁眉飞色舞,两个人倒是十分投契。 自此之后,张可繁眼见张振不在府内,便会偷偷跑出来跟蒋勋相会玩耍。 这几日,因风闻赵黼厚待一名“小吏”的故事,张可繁便越发坐不住了,因又来寻蒋勋打探详细。 可蒋勋知道赵黼的脾气,有关他的事儿,又哪里敢多言,便只支吾。 张可繁缠问了许久,见劳而无功,便站起身道:“哼,你不用瞒我,我听说那个人是进了刑部为官,你又不肯说世子去了哪里,我猜定然是去找他了,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物。” 张可繁说着,迈步往外边走。蒋勋忙拦住她:“繁弟!你不要轻举妄动。” 不料张可繁乃是诈他,见他如此,便笑道:“原来果然是去了刑部。”当下竟拉扯住蒋勋道:“我们索性一块儿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难得的人物,会让世子对他这样青眼。” 蒋勋本欲劝阻,却反而被张可繁拽着,不由分说地出门而去。 赵黼在内堂,只听底下人说这位“张小爷”跟蒋勋终于离开镇抚司了,赵黼自觉终于清净,哪里还去问他们到底浪到哪里去了。 且说那两个惹事精来到了刑部,刑部门上自然不认得张繁,可却认得蒋勋。 蒋勋小的时候,就常常跟清辉季陶然等一块儿来刑部找寻白樘,先前自江夏口回京后,蒋勋也是第一时间就来拜会白樘,故而上下都认得,也对他十分热络。 今日见蒋勋来到,还以为又是来寻白四爷的,自然便放他入内了。 张可繁跟着他,一路贼溜溜、骨碌碌地四处打量,道:“张大哥,你总是瞒着我不肯告诉,莫非你先前见过这个人?” 蒋勋道:“我并没有见过。” 这却是实话,当初蒋勋虽也去过会稽,却始终不曾跟云鬟照面,后来赵黼私下所为的那些事,蒋勋也一概不知……是以虽然“谢凤”的名字如雷贯耳,却竟未曾照面过。 张可繁有些不信,回头望着他,耸了耸鼻子道:“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世子常了,只怕也跟他一样学坏了。” 蒋勋见她神情甚是可爱,不由有些脸红,便道:“世子并不坏,何况……我跟着他只有学好罢了。” 蒋勋说着,又踌躇道:“我既然来了,倒要去拜会一下白叔叔。” 张可繁哼了声:“陪我看过那人再去。” 因打听了谢凤在大公房,便拉着他前往,谁知却见房中虽有几个人,但看着面目平常气质庸俗,并没有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 正在端详,那书吏小陈因看见蒋勋,忙过来行礼道:“蒋爷如何得闲来此?” 蒋勋还未开口,可繁问道:“那个叫谢凤的人呢?” 小陈诧异看她一眼,道:“谢推府么?方才去见侍郎大人了,尚未回来。” 蒋勋才说道:“我也正想去见白侍郎呢。先告辞了。” 当下才又同可繁离开公房,欲去拜会白樘。 不料可繁因知道白樘的名头,生怕躲不过白樘的双眼,弄巧成拙。正想找个借口避开,忽听蒋勋“啊”了声,竟站住脚。 可繁问道:“怎么了?”跟着抬头看去,陡然间,却觉着眼前的风景迥然不同起来。 本是极寡淡的廊下,因正静静走过一个身着七品官服之人,便显得景致如画,栩栩生动起来。 那人眉若墨画,双眸秋水,明亮微寒,虽无顾盼之姿,这般宁静恬淡之态,却竟十分动人。 ——世上竟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张可繁只觉心怦怦乱跳,不由睁大双眼,只顾死盯着看。 虽然此刻尚且不认得云鬟,心中却已经认定:这个人必然就是谢凤! 可繁目瞪口呆,便拉扯蒋勋道:“他……他是不是就是那个……” 一抬头的功夫,却见蒋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眼神里仿佛有些困惑之意。 可繁本正为云鬟之姿容所惊艳,谁知见蒋勋目瞪口呆似的仿佛看傻了,她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因用力拉了蒋勋一把:“蒋大哥!” 蒋勋方回神,低头看了她一眼,却来不及回答,复抬头看向云鬟。 可繁见状,不可置信,心底却生出一丝气恼来。 这会儿云鬟因也看见了他们两人,目光掠过蒋勋之时,眼底略有一丝波澜,却一闪即逝,仍是淡淡地走过来,向着蒋勋拱手做了个揖,便欲经过。 不料可繁喝道:“站住!你就是谢凤?” 云鬟止步,回头看向可繁。 蒋勋忙道:“繁弟不可无礼。……这位,想必就是谢推府了?“云鬟复作揖道:“正是下官。” 可繁听她声音温和,虽然不高,却甚是动听,又看蒋勋仍是盯着她,便撅着嘴皱着眉,白了云鬟一眼,又甩手喃喃道:“可恶。” 云鬟听她声音大有娇态,又看是这般小儿女的举止,目光一动,将可繁上下扫了一眼,便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孩儿了。 想云鬟男装这许多年,毕竟身体跟男子不同,因想要扮得相似,也自有一番功夫,平日里裹胸缠腰等都也罢了,衣裳也穿的比别人更厚些,靴子更要晓晴林奶娘等特制的高些,加上她素日行事谨慎,等闲并不多话,是以竟无人发现端地。 然而可繁只是任性胡闹,自然并没这许多顾忌,仗着她年纪小些,身形未曾十足变化,但这幅女孩儿的姿态跟声气儿,却自会叫有心人一目了然。 云鬟看看两人,便不动声色问道:“蒋大人可有事?” 蒋勋道:“并没有。请自便。” 云鬟淡然而过。身后可繁道:“站住……”却又被蒋勋拦住。 可繁兀自道:“我还没问他跟世子是何关系呢?哼,先前你为什么只管盯着他瞧?” 云鬟挑了挑眉,回头看时,却见蒋勋正低着头,似乎在哄那女孩子。 不觉一笑。 先前虽然得了赵黼的话,云鬟因他语焉不详,不知该不该跟白樘说明,思忖反复,才终究下了决心。 离开蒋勋等后,很快来至白樘公房之外,却见离门首稍远,站着两名不认得的侍从,以及一员伺候白樘的书吏,都鸦雀无声地肃立。 那书吏迎着道:“谢推府有事?且要等等,侍郎大人会客呢。” 云鬟止步:“不知是谁?” 那书吏悄声道:“是郭司空。” 云鬟问道:“你说谁?” 书吏道:“是如今的郭抚郭大司空。” 与此同时,就在白樘的房中,两人落座,白樘问道:“郭司空今日亲来刑部,可是有事?” 第271章 郭司空语出惊人,白樘眉头皱蹙,眼神却仍是冷冷静静:“不知司空大人,此话怎讲?” 郭司空神色如常,道:“此话自然属实,侍郎大人勿惊。” 因见白樘皱眉,便泰然自若地继续笑道:“其实,昨日,杜学士的公子已经去了我府上了,白侍郎猜,他是做什么去的?” 白樘摇头,郭司空叹息了声,垂眸看着手上捏着的那一串手珠,转了几颗,才道:“杜颖问我……英梓锦,林华,徐晓三人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 白樘道:“杜公子为何竟这般问?” 郭司空目光转动,两人四目相对,方道:“白侍郎专理此案,可会猜到?” 公房之中,寂然无声,令人心窒。 顷刻,白樘念道:“一首诗,八人命,怨恨死,血案止。” 郭司空眉峰一动,眼底透出诧异之色,原本捻着珠子的手指蓦地停住,指骨泛出青来。 身子竟有些发颤,郭司空看着白樘问道:“这一句,侍郎从何得知?” 白樘并不回答,只说道:“凶手杀人,是因怨恨,所以我想凶手是为报复行事,杜公子既然找上门去,自然也猜到此事跟他相关,——他是心虚。” 郭司空点头笑道:“是啊,心虚,心虚的并不只他一个。其他的人虽也猜到几分,只不过还未敢登门质问罢了,只因他们不想显得过于心虚。” 白樘目色沉沉:“只不知,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郭司空闭了闭双眸:“原因?白侍郎可记得两年前,太平河内淹死人之事?” 太平河因是城郊第一条大河,每年自也有许多人爱在河中翻波涌浪。当时英梓锦林华等七人,互相交好,那年夏日,便郊游来至太平河畔。 因天气炎热,人困马乏,众人下马歇息,不知是谁起了头,便要下河里游泳洗澡去。 当时一番厮闹喧哗,林华笑道:“去年这河里还淹死了崔家的一个姑娘,至今也未找到尸首呢,你们好大的胆子,就这样下去了,也不怕给她揪了去做对鬼夫妻?” 英梓锦边脱衣裳边笑道:“怕什么?我可是听说,那崔家姑娘生得国色天香,是个尤物,如果真的遇上了她,自不必她动手,我也不放过她的。” 徐晓笑道:“好个色鬼,难道城内那许多绝色的佳人还不够,竟要找女鬼来做耍不成?” 英梓锦笑道:“我自是荤腥不忌,你若喜欢,可也与你同乐。” 徐晓啐了口,众人说说笑笑,便相继下河。 只有郭司空之子郭毅,有些犹豫,便道:“你们看着天儿边有一片乌云,待会儿兴许会下雨,这里又空旷,风浪也大,若是刮风下雨起来,可是十分凶险。” 那几个已经跳下水里的,便往上泼他,一边笑道:“你怕什么?好个胆小鬼,咱们七个可都是在诗里头挂了名儿的,就算真的要死,也都是要联着一块儿死的,如今我们都下水死了,就你一个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还不下来?” 郭毅仍有些迟疑,不妨岸边儿的杜颖见他磨蹭,便冷然间窜起,用力将他的手臂一拽,竟狠命他扯落河水之中! 郭毅猝不及防,撞入河中,幸而他有些水性,虽然呛了两口水,却也终于浮了上来。 正喘息中,众人却都大笑着,互相打闹起来。 至此,七个人竟都在水中翻波涌浪起来,因毕竟天热,这水里十分凉快,郭毅渐渐地也放松下来,自在游了会子。 正高兴时候,就见天色阴沉了下来,郭毅抬头看了眼,又道:“要下雨了,咱们上去吧。” 众人正玩得尽兴,哪里肯听他的,见郭毅要往上去,他们反而过来拉住,又按着他的头往水里去,笑说:“你怕什么,真的怕那崔家姑娘来把你招了女婿不成?” 郭毅竭力憋气,抽空儿终于又浮上来,当下不敢再跟他们玩笑,也不敢招呼,只任由他们在水里快活,他自己却抽个空儿,悄悄地上了岸。 谁知正在整理衣物之时,便见那天阴的越发厉害了,毫无预兆地,平地一阵风起! 顿时之间,原本还平静无波的太平河,竟掀起了极大的浪花! 那六个人原本也都见了阴天,然而仗着精通水性,还并不惧怕,只仍是大说大笑,打打闹闹,只到见起了风,才都有些慌张起来。 几乎不容人反应,风推着浪,河水一阵阵地翻涌起来,排山倒海之力似的,那徐晓跟林华靠河边儿比较近,见势不妙,纷纷奋力往河畔游来。 此刻英梓锦杜颖等,却在河中心,见状也都忍了慌张,拼命欲回。 此刻另一位邱公子早上了岸,惊魂未定之下,便大声呼喝,叫他们快回来。 郭毅站在旁边,也有些张皇失措。 忽然间,因一阵大浪推来,把英梓锦跟杜颖推的更远了些,两人拼命挣扎呼救。 郭毅见势不妙,便对邱以明道:“不好了!我们要救一救他们。” 邱公子见浪涛翻涌,如吞噬人的怪兽,如何敢说什么“救”,便推诿道:“虽然有心,然而无力,这会子下去,连我们都爬不上来了。” 此刻杜颖跟英梓锦在水中声嘶力竭叫唤,邱公子眼睁睁见这情形,反而倒退一步。 正吴玉跟林华两人好不容易爬了上来,邱以明就假装忙碌之状,忙去拉扯吴玉。 郭毅见徐晓在水里挣扎,虽靠近了河边,却因体力耗尽,有些上不来,他再无犹豫,立刻跳入水中,便拽住徐晓的手,将他好歹拉了上岸。 徐晓喘了两口,回头见英梓锦跟杜颖还在水里挣扎,便道:“快救一救他们!” 因见邱以明似正忙着救护吴玉跟林华,他便推着郭毅道:“我们这些人里,你的水性最好,你快去救一救!” 郭毅因早先上岸,并未耗费体力,原本他就存着救人之心了,又听徐晓这般说,当下再无二意,竟不顾那滔天的波浪,骇人涌来,只忙脱了外衫,便跃入水中。 邱以明吴玉林华等人在旁看见这幕,均是惊心动魄,目瞪口呆,却见郭毅奋力往前,竟破开波浪,游到了英梓锦身前,一把抱住,便拖着往河边来。 谁知英梓锦因为被水灌得有些糊涂了,见有人来救自己,便忙似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揪住了郭毅。 英梓锦年长,力气又大,郭毅几乎被他束缚住了双臂,无法动弹,拼命挣扎出来,英梓锦却仿佛怕他把自己推开,一味地乱挥乱舞之下,竟勒住了郭毅的脖子。 郭毅本正慌张,被他如此用力,顿时几乎昏死过去。 两人在水中挣扎半晌,郭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英梓锦勉强带到靠近岸边之处,岸上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英梓锦拉了上去。 郭毅此刻已经有些精疲力竭,正欲上岸,徐晓却挨过来撺掇道:“小郭,你果然能耐,再去救一救杜颖!” 英梓锦是国公府的公子,杜颖是杜学士的独子,杜学士乃是太子的亲信,得罪不得,又素来跟他们最好,因此徐晓众人生怕出了事,担待不起。 郭毅哪里想到这些了,正欲摇头,便听得身后水中,杜颖大叫“救命”,又叫:“小郭救我!” 郭毅到底于心不忍,皱紧眉头,只得咬牙又下了水,向着杜颖身边游去。 郭毅本就是强弩之末,只剩了一口气撑着,好歹追到杜颖身边儿,便扯着往岸上来,谁知将到岸上之时,又是一阵狂风而来,河水居然打起旋。 郭毅见势不妙,叫道:“哥哥们快来帮忙!” 岸上众人只站在岸边,哪里敢冒险下水,不知从哪里找了跟长木棍,绑在一段马缰绳上,便扔了下水,叫他们赶紧握住! 郭毅在前,一把攥住木棍,又拽着杜颖往前,岸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往上拉扯。 谁知那棍子毕竟不算结实,竟容不得两个人的力,此刻水流更加急了,一阵阵地把两人往河底拖似的,这感觉果然如河底下有什么未知的力量拉住了双足,且力量越来越大。 杜颖魂飞魄散,生死攸关之时,再也顾不得了,便抱紧了郭毅,死命往前一挣,伸手握住了那根木棍。 郭毅见他握住木棍,还松了口气,以为两个人都可获救了,他手上不免一松,谁知杜颖趁这机会,用力在郭毅身上一踹,接着这一股反冲之力,向着岸边窜了过去! 加上那边儿众人齐心用力,果然就把他拉了上去。 但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郭毅被他踹开,又没了木棍,又加上本就力气消耗殆尽,哪里能抗衡水底那股漩涡的力量,几乎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就给巨大的水流旋力一把拽入河底! 岸上的六个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吴玉林华等不由大叫起来,英梓锦跟杜颖只顾喘息,徐晓捂着嘴,邱以明往后跌坐…… 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下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后来,这六人回到城中之后,只说是七个人下河游泳,因起了风,郭毅被河水翻浪,不慎卷入漩涡,众人虽然竭力相救,却也最终回天乏术。 郭司空也自然信了这话。 这一节,白樘也是隐约听闻过的。 当初因为“崔云鬟”落水之事,他还命水兵在此打捞过,然而太平河看似平静,底下暗涌却极多,且河水一直往西去,几乎跟泾河相接,再往外可就是出海口了。 故而竟一无所获。 而郭毅出事之后,因郭司空之故,朝廷又调遣了水兵前去打捞,陆陆续续忙了一个月,都并没找到郭毅的尸首。 一直到四个月后,才终于在下游岸边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因为天热又泡过水……那尸首早就面目全非,骇人之极,无法辨认了。 然而郭司空接到消息前去认尸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他的亲生儿子。 房中又是一片死寂。 郭司空将此情一一说完,嘴角虽然颤颤微挑,但是眼睛通红,眼底泛着血丝,隐隐地有些薄薄地泪光。 白樘暗中握了握拳,才问道:“既然……他们说是郭公子自己不慎才被漩涡卷走,先前司空跟京兆府的验官等也都确信无疑。如何……郭司空竟然会得知此情呢?” 郭司空凄然一笑,道:“或许是小儿死不瞑目,故而暗中指引我发现真相罢了。” 郭司空府内有个小厮,名唤万儿,原本是贴身跟随郭毅的,故而和其他六人的跟班儿也十分熟悉。 自从郭毅横死之后,郭司空心里难过,便把卖身契还给了这小厮,又给了他些银子,让他自出府外安居度日。 因郭毅素来为人忠厚赤诚,这小厮万儿也很是敬爱他,出了此事,心里也有些自责当日并不曾紧紧跟随,然而老主人却如此相待,因此小厮狠哭了一场,心中十分感念。 那一日,这万儿正在街头行走,忽地听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却是旧日认得的,原本是杜学士府上的跟班,一年前也辞了出府。 两人相遇,便说起别后各自的情形,那人听万儿说起公子横死,自己在外度日等话,便面有犹豫之色。 万儿也是个精明的,见他这般,便问缘故。 那人迟疑了会子,才说道:“我不在杜家了,才敢跟你说这话,其实你们那公子,不是自个儿淹死的!” 万儿听闻,毛骨悚然,急忙抓着问详细。 那人就把当日的情形说了,又道:“你道我因为什么不在杜家做事了?委实我们那公子是个没心肝的,有一次跟国公府的那位吃醉了酒,还笑说什么……郭毅在水底里不知怎么样,是不是真的跟那崔家的姑娘做了一对儿鬼夫妻……又说了好多不堪的话……” 万儿打听了详细,当街竟哭的死去活来,流泪道:“我只当公子是自己命运不济,原来竟是被他们害了的!可恨这些人,被公子救了,还这样狠毒,可怜我们老爷,还被蒙在鼓里!” 万儿又怕自己说的话不真,便许了要给这人些银两,拉着他前往郭府,当着郭司空的面儿,就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尽数说了。 先前因郭毅之事,郭司空已经极受打击,听了这话,越发如被人生生地剖开胸腹剜去心肝,大叫一声,吐血倒地! 白樘听完郭司空的一番讲述,原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眼圈却也微红,忙转开头去,看向别处。 顷刻,白樘定了定神,才问道:“既然这样,那么,英梓锦,林华,徐晓三人之死,便是郭司空所为了?” 郭司空淡然道:“正是。” 白樘道:“然而我不明白,既然您要报仇,为什么……却在这会儿前来出首?” 郭司空从怀中掏出帕子,擦干了眼,才笑道:“我知道这案子转到了四爷手里,就知道您迟早晚必然会察觉端倪,我郭某人一生行事磊落,不愿被人找上门去,索性自己来出首。” 白樘看着他从容淡定之色,心中疑云重重。 第272章 白樘出门之时,云鬟却已经自去了。 白樘便唤了书吏,吩咐道:“命人即刻前去杜学士府,将杜公子请来。” 刑部之人往杜府而来之时,就在杜学士府,公子杜颖正也跟一人在对话。 这人,却正是邱翰林的公子邱以明。 杜颖眼神冷冷,道:“这回已经是藏不住,果然跟那件事有关。你也不必问,我昨儿已经去找过郭司空了。” 邱以明忙问:“他怎么说?” 杜颖哼道:“那老儿老奸巨猾,我想起来就可气,只郭毅没学到他老子半点奸猾,不然也不至于……” 邱以明默然低头,竟无言语。 原来因那《锦瑟》的夺命诗在传开之前,第一桩命案发生之初,因其他的五人跟英梓锦交情匪浅,自然便去国公府探望,却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是何人下此毒手。 毕竟因头一次接了报案的是京兆府,众公差虽然亲临过,却因大风卷了那夺命诗在床下,无人发现,是以还只当时普通的仇杀而已。 林华徐晓两人自然也曾来过,私底下,几个人碰头,杜颖还道:“二公子也是流年不利,怎么就死的那样惨,我听说是他们府里的人所为,倒不知是什么人这样心狠手辣。” 徐晓悄声道:“难说,梓锦兄生性风流,他房内的那几个妾室尚且不够,还要在府内搅扰,听闻还跟长房的……不清不楚呢,倘若是哪个不惯戴绿帽子,一怒之下……也是有的。” 杜颖笑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不过是玩物罢了,还真的因为头顶绿了去杀人?能成什么大器。” 只林华狐疑,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们不觉着有些怪异么?纵然是他们府内因为些私怨仇杀,不拘用什么刀子、长枪之类的也就罢了,纵然勒死,也有现成的汗斤子等物,如何竟偏偏用一根琴弦?且我偷偷探听过,那琴弦原本还不是二公子房中之物。” 杜颖跟徐晓面面相觑,徐晓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莫非这凶手擅长弹奏乐器,所以信手自带了一根琴弦?这倒也是个线索。” 林华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然而看他竟想偏了,却一时不做声了。 当下众人闷闷地吃了一顿酒,才各自散了。 谁知道接下来,便是林华丧命地窖。 林华绝命之前,众人其实已依稀听闻京兆府从国公府内找到一首血诗之类的话,林华还撺掇徐晓等一块儿去打听仔细,隐隐听说是什么《锦瑟》,众人不免惊疑。 林华面无人色,吓得便道:“你们看,我说用琴弦杀人有些古怪,如何还有这样诡异的一首诗?” 杜颖道:“现在只是听说,未必是真,许是小子们听错了,就算真的是,那兴许也不过……巧合罢了。” 林华道:“我听闻那诗的第一句被抹去,岂不是正昭示着二公子之死?那接下来会不会……” 众人惊心,却齐齐啐了口,制止他说下去。 其实此刻,这几个人心里已经有些疑惑了,只不确信罢了。 一直到林华绝命之后,这些人才复又惊动起来。 但毕竟因为大有心病,因此竟不敢大肆哄闹,只叫徐晓杜颖两个又胆大又机变的去探听消息。 却只知道林华死在冰窖,同样留有一首那样的诗,也沾着血的。 先前下地窖那些人都是底下的奴仆,自不认得字,语焉不详。杜颖跟徐晓两人还待向林御史打探,然而林御史因丧子之痛,无心应答他们,便只说大理寺正料理此事,旁者一概不管。 杜颖跟徐晓两人闷闷而出,徐晓因思忖道:“先前是林兄说出二公子被断弦勒死,事有蹊跷,如今他又死的这般模样,所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竟像是一语成谶了……” 杜颖心里也自有些不痛快,闻言顺口道:“真给林华那乌鸦嘴说中了,不过倘若真是如此,那接下来可就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岂不是轮到你我了?” 徐晓本是个口无遮拦之人,只不过因连连死了两个旧友,他竟有些不敢再乱开玩笑,便忙摆手道:“罢了,还愁不够骇人的么?” 这一首诗,如何却能连起这七个人来?还要从先说起。这些人因都是官宦子弟,从小认得,交情自然是极好的。 原本只有英梓锦,林华,徐晓,杜颖,邱以明,吴玉六个人,有一日,在酒楼上吃的正酣,那邱以明忽然道:“各位,我方才察觉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众人忙问究竟,邱以明便笑道:“我发现我跟众位的交情,其实是古来注定了的。” 这几个人都只当他是喝醉了胡嚼,便齐声哄笑。 不料邱以明拍拍桌子,正色道:“我并不是玩笑话,你们也不必急着嘲笑,自细细地把那李商隐的《锦瑟》诗来想一想,就知道我的用意了。” 众人闻听,将笑又止,各自默默地想了会儿,渐渐地有所领悟。 原来,这《锦瑟》一诗的前面六句,却果然各自嵌了在座六人名字里的一个字。 正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锦——英梓锦 一弦一柱思华年——华——林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晓——徐晓 望帝春心托杜鹃——杜——杜颖 沧海月明珠有泪——明——邱以明 蓝田日暖玉生烟——玉——吴玉 六个人因察觉这点儿,彼此相看,又是震惊,又是欢喜,便越发兴致高昂。 只不过这一首诗毕竟还有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还未曾组起来以得圆满。因此这几个人虽然因此自得,心里却也各自留意,想着倘若再结识两个青年才俊,那岂不是千古佳话? 一日……那吴玉无意中认得了郭毅,忽地想起这“毅”跟“忆”同音,不有份说便拉住了,同这几个人相识了。 郭毅是个有些忠厚老实的人,见这几个人这样热络相待,他只当是一片好意,因此此后也常常跟他们有些来往。 郭司空知道此事……倒是有些不乐。 因先前英国公府,林御史,徐太尉,杜学士等这些人,隐隐都是太子一党的,所以这几个少年公子才也一贯交好。只是郭司空在朝野之中,看着并无立场,私下里其实有些偏向静王,且对晏王为人也甚是推崇。 先前赵黼在云州怒杀了褚天文之后,一块儿殿上替赵黼说话的,便也有郭司空。 所以按照郭司空私心所见,本不想郭毅跟这些人交往,起初还劝阻了两句。 然而郭毅是个别人对自己好,就也要百倍对别人好的……他又颇为粗心大意,有时候英梓锦徐晓等开些过分的玩笑,他也只当是玩笑罢了,半点不放在心上,仍是跟他们说笑玩耍。 郭司空见他高兴,渐渐就不说了,也由得他去。 众人原本“联诗”之时,还想当作一件千古佳话,谁知却成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 是以林华死后,徐晓跟杜颖私下里参谋,于无可计较之时,徐晓忽然问道:“咱们联诗的事,起初因为人没凑齐,便并未往外昭告天下,只想秘密地凑齐了人再说……谁知先前因为郭毅死了,大家的心都淡了,就一直都不曾再把此事提起,所以除了咱们这七个人,竟是没有人知道此事。如何事隔经年,却又翻了出来?到底是什么知情的人从中弄鬼?” 杜颖目光闪烁,道:“咱们本是七个人,是郭毅先死了的……你说会不会,是跟这件事有关?” 徐晓吓了一跳,说道:“那郭毅死了多早晚了,尸首都快没了,如何说这话?” 杜颖道:“郭毅是没了,可是还有个老家伙,你难道忘了?” 徐晓知道他说的是郭司空,顿时也噤口,半晌才苦笑道:“就算郭司空在,然而他也不知真相,何况就算知道……其实也怪不到我们头上,谁叫郭毅自己力竭了呢?难道他就狠心要把我们都杀了?” 杜颖喝了口酒,摇头道:“除了这一点儿……我再想不到别的了。” 两人因猜不出来,便互相叮嘱了好生留意,才各自归家。 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个死的,居然正是徐晓。 杜颖听闻这消息,整个人毛发倒竖起来。 当日他虽然有些怀疑郭司空,可是想他不过是个体弱多病的老朽,又怎会潜入国公府,杀死身强力壮的英梓锦?林华那边儿也越发不可能。是以他想了一通后,便把这一节抛下。 毕竟英梓锦素日花天酒地,且又爱结交些江湖之人,他又是那个性子,指不定哪里得罪了什么高手,才让人盯上。 因此杜颖只顾往英梓锦林华平日里得罪的人头上去想。 一直到徐晓也死了,杜颖嗅到了大不祥的气息。 先前他还玩笑,说接下来便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没想到果然徐晓先行一步。 杜颖急来徐府暗中打听,又从徐太尉的口中得知那蝴蝶之事,当下再无疑问——若是江湖人寻仇,又怎会按照这首诗上的情形一一布置杀来? 故而杜颖得知此事后,思忖再三,便寻到郭府。 郭司空老年得子,发妻因此早亡,他又无意续弦,虽有两个妾室,只是应景儿罢了。 自打郭毅死后,郭司空性情越发懒怠,素日相交的人也一一疏远,而司空府一日比一日冷清。 渐渐地,一个妾室也郁郁病故,另一个倒还妥当,在府内端茶送水地伺候,就算近来郭司空的身子越发病弱,也仍是不离不弃。 杜颖见到郭司空的时候,却有些诧异,老头儿看着面容枯槁憔悴,只是双眼竟然极为明亮,且衣冠楚楚,整洁端然。 而且郭司空的反应,竟像是早知道杜颖会来到一样,丝毫不惊,端坐在厅上,在杜颖进门之时,那双眼睛便落在他脸上,一眼不眨地盯着。 杜颖原本是个心狠冷血之人,见了这般明锐眼神,竟心头一颤。 只得先向前行礼,还未开口。郭司空先说道:“你终于来了。” 这淡淡地一声,却宛如惊雷。 就仿佛最杜颖初听说了徐晓的死讯时候,浑身毛骨悚然。 杜颖对上郭司空的目光,缓缓落座:“老世翁,是在等我?” 郭司空笑道:“老朽不仅在等你,而且知道你的来意。” 杜颖蹙眉:“哦?我的来意又是如何?” 郭司空眼神淡然:“你是想问,英梓锦,林华,徐晓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对么?” 杜颖深吸一口气,却又发不出声来,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两步,几乎就立刻夺路而逃。 因近来这诡异之事,杜颖出门之时自也带了几个侍卫之人,然而却料不到郭司空这样快就揭了底牌——他既然这样问,自然是说那三个人的死是跟他相关了,他既然敢承认,那岂不是还要继续杀人灭口? 杜颖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侍卫们冲进来,郭司空却道:“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了。” 杜颖见他仍是端坐未动,便止步道:“他们三人,果然是你杀死的?可是……” 郭司空一笑:“可是老朽身弱多病,又哪里能杀死那许多人,且用那样巧妙的法子呢?” 杜颖目光闪烁:“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郭司空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杜颖不解:“你说什么?” 郭司空道:“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把昔日我毅儿之死的真相公告天下,另外,我要你披麻带索,从郭府门口,一步一拜,到我毅儿的坟上。向他致歉请罪。” 杜颖死死地盯着他,闻言嘴角一牵,似笑又止,喝道:“你、你疯了么!” 郭司空道:“这么说,你不肯?” 杜颖咬了咬牙,冷笑道:“郭毅是自己死的,又跟我何干?凭什么要我……笑话!而且……” ——而且,如今他已经知道是郭司空暗中行事,难道还用怕这冢中枯骨似的老人? 郭司空漠然看着他,道:“你要活命的话,最好及早决定。” 杜颖见他这般,想到已经有三人死在他手上,又见厅内并无旁人,不由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郭司空领口,狰面狞语地说:“老东西,你算什么……你……” 郭司空被他一把提起,浑然无惧,反而笑道:“怎么,你怕了?” 此刻有人从后转出来,叫道:“老爷!”便扑过来。 杜颖见是个女子,知道是郭府妾室,当下将郭司空放开,盯着他后退两步,才转身出门。 迈出门槛之时,身后兀自听到郭司空的声音:“记住,一个月!” 第273章 刑部的人上门之时,杜颖正对邱以明说了相见郭司空的事儿,只是隐去了郭司空要求他披麻戴孝一节。 杜颖冷哼道:“想那老泥鳅,又能翻出什么大浪?先前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今都知道是他了,又何须怕他分毫?如今你我商议一番,如何把他供出去,让官府将他拿下,判他个凌迟处死,抄家败名,方解我心头之恨。” 邱以明心头七上八下:“原来果然是郭司空,他必然知道了郭毅之死的真相,所以才弄出这许多事来……可若是昔日的内情闹出去,我们岂不是也……” 杜颖喝道:“什么真相,又什么内情的!真相不过就是他自己体力不支,落水身亡罢了。哪里还有别的,这老儿自己胡思乱想,又丧心病狂地杀人,这才是真。” 邱以明点点头,又道:“如今此案已经归了刑部,听说那侍郎大人是个最严明公正的,若是知道了郭司空杀人,必然饶不了他。” 杜颖道:“正是如此。” 两人正合谋该如何去出首,外头便报说刑部有人来到。 杜颖不知刑部来意,听催的急,只得出门,临行对邱以明道:“回头跟吴玉说声,且叫他不必慌张,此事即将解决。” 当下叫门上备马,便同刑部来人一径而去。 飞马过中街的时候,因路边有一滩水,那马蹄一脚踩进去,不免泥水四溅,把旁边一个行人的衣裳污了半边。 那人吓了一跳,继而骂道:“眼瞎了怎地?这么急着赶去投胎不成?” 杜颖从来只横别人的,哪里吃别人横他,何况如今他遇上此事,闻听这话,怎会不刺心? 顿时勒住马儿回头,却见是个青衣少年,正低头撩着那溅了溺水的衣摆。 杜颖转马回来,冷着脸,一鞭子便打了过去! 那刑部之人要劝阻已经来不及了,少年只听到马蹄声响,见他回来,兀自骂道:“你想怎么样?”却没想到杜颖竟不由分说动了手! 眼见便要吃亏,少年惊呼一声,本能地抱住头。 间不容发之时,他身边一人却猛然探手,竟堪堪将那马鞭一把攥住,同时顺势将少年护入怀中。 一气呵成之下,才抬头看向杜颖:“这位兄台,何必动怒!” 杜颖转开目光,见这位竟是个武官打扮,面容清秀,英武非凡,依稀有几分眼熟。 正打量中,那刑部差人上前,一惊下马,抱拳道:“蒋爷如何在这儿,先前不是在部里么?” 原来这人,竟是蒋勋,怀中抱着的,却是张可繁。 杜颖见刑部之人对蒋勋如此恭敬,心中震动,才忙缓和了面色,此刻也想了起来,便道:“原来是蒋爷,我一时眼拙,没看出来。” 蒋勋道:“无妨,没有大碍便是了。”当下放开手。 杜颖将马鞭收回,翻身下马。 先前因猝不及防,张可繁不免被吓住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怒,便骂道:“什么没有大碍?你是什么东西!动手就要打人,若不是蒋大哥护着,我已经受伤了!你担待得起吗?” 杜颖此刻才细看,却见可繁生得面嫩聪灵,声音又清脆,不由诧异。 再定睛看去,依稀见一只耳朵上有耳洞,另一只上贴着块小膏药。 杜颖也算是个风月场中的熟手,当下便看出端倪,便一笑道:“原本是我一时冲动了,这位小兄弟是?” 张可繁见他目光晃动看着自己,心里不喜,又想到此人方才那副凶狠模样,便啐道:“呸,贼头狗脸的!跟你说?没得污了我的名儿!”拉着蒋勋,转身就走了。 杜颖在背后望了片刻,暗中咬了咬牙,低声骂了一句。 这才重新上马,又到刑部。 入内相见白樘,杜颖恭敬行了礼,便道:“不知侍郎大人传唤我,有何要事?” 白樘面色淡淡地,不见喜怒,道:“确有一件事,是郭司空大人先前来刑部,告杜公子为首的数人,谋害了公子郭毅。” 杜颖听到“郭司空”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听完这话,大吃一惊:“什么?” 白樘又道:“郭司空言说,先前众人所认定的郭毅溺亡,其实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谋害,行凶者正是杜公子为首的几人。” 杜颖又惊又怒,道:“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对上白樘的眼神,忙又躬身道:“侍郎大人且恕罪,我不过是一时激愤才失言了,只是……这郭司空,是老朽糊涂了不成?竟说出这般没体统的话来。” 白樘道:“既然如此说,你是否认了?” 杜颖道:“这是自然,郭毅明明是自溺身亡,跟他人无干,何况我们七人从来情同手足,又怎会行什么谋害之举呢。请大人明鉴。” 白樘点点头道:“本官正是因为难以分辨真假,毕竟此事过去甚久,暂时又无任何凭证,故而传你来问一问。你可再当着我的面儿,把那日的情形一一说来。” 杜颖听他如此口吻,只得细想,道:“事情过去这么久,有些未免也记得不真切。”勉强又说了一回。 旁边自有人记录了。白樘看了眼,道:“你可还有什么别的话向本官说明?” 杜颖正在心底盘算此事,不料郭司空竟“恶人先告状”。 先前他还跟邱以明商议如何出首,如今听白樘问,正中下怀,因此他便露出愁苦之色,道:“我不知该不该说。” 白樘道:“这是刑部,一切以查明真相为要,但凡有利于真相水落石出的,但说无妨。” 杜颖方行礼称是,又道:“其实原本,小侄也曾听说一些风声,说是郭司空此人,不知为何好像误解了郭毅之死,所以对我等颇为仇视。前日我便往郭府,本是想跟郭司空说明旧情,让他释怀之意,不料,郭司空竟然说……” 白樘道:“他说什么?” 杜颖道:“他竟然同我说,英梓锦,林华,徐晓三人都是被他所杀,他还限我于一个月内给郭毅披麻戴孝,跪到坟头,不然、也要取小侄的性命了。”说着,便又挤出两滴泪来。 白樘皱眉道:“此话你可信么?” 杜颖一怔,旋即道:“本来,我是不信的……” 白樘道:“不错,你先前说,郭司空是年老体虚,未免有些糊涂,想来当日看见你,也是癔症发作,所以说了些胡言乱语。” 杜颖微睁双眼:“可是……” 白樘道:“可是什么?” 他虽是淡淡地坐在那里,通身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杜颖咽了口唾沫,道:“没、没什么,只是当时郭司空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有些吓人,小侄几乎就以为他当真了呢。” 白樘点了点头,道:“他因丧子之痛,自然就有些异于常人。只不过,倘若那三宗案子都是他所为,试问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先前他来刑部告你,才说了几句话,便咳嗽不止,晕了过去,如今还在里头歇息呢。这般身子,如何杀人?” 杜颖深吸了口气,有心再说两句,然侍郎都发话了,夫复何言。只得道:“果然如此就好了,唉,只盼郭司空解开心结,不要再贸然仇视我等了。” 白樘道:“只不过,杀害英梓锦,林华,徐晓的到底是何人,却是棘手之极。” 杜颖道:“是。” 白樘道:“凶手既然是按照那《锦瑟》诗杀人,且如今已经死了三个,按理说,剩下的还有五个,这郭毅自是第七个,故而本官不知的是,剩下那个是谁?” 杜颖见他知道的如此清晰,便忙道:“不瞒侍郎,这首诗只有我们七个人,第八人其实尚未找到,故而小侄……也不知这凶手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了。” 又说了几句,白樘见问不出别的来,便道:“既然如此,你且自回。” 杜颖松了口气,缓缓后退,才欲转身离开,白樘忽地叫住他,慢慢问道:“郭司空所说,是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杜颖心又悬起:“是。” 白樘不做声,只望着杜颖,目光如刀。 杜颖想说话,却又生怕多说了一句,便有一句的错,因此几度迟疑,竟仍不敢开口。然而沉默对峙之中,却渐渐觉有些寒意层层袭来。 这一刻虽然身在刑部厅堂,却仿佛又回到那日的太平河中,隐隐有狂风巨浪,呼啸如鬼哭,而也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冰冷苍白,却十分有力,纷纷地拉着他的双腿,想把他拽到那不见天日的窒息黑暗所在。 几乎站立不稳,正浑身发抖,耳畔听到白樘道:“你去吧。” 杜颖如蒙大赦般,忙后退出门。 眼见杜颖去了,白樘回头,拿起桌上方才所录的供词,端详了会儿,又唤了一名书吏来,低低吩咐了几句,那书吏抽身而去。 如此,不觉又过了数日。 这几日,云鬟也已经从刑部搬到了外间,果然柯宪并未空口说白话,他所说的这院子,甚是雅致干净,虽然并不大,可也有两重明堂,十几座房屋,虽不如可园精致,也不似素贤山庄阔朗,然而在京中这般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算是难得的很了。 云鬟本来抱着看看的心思,谁知一看便喜欢了,价格又且合适的很,当下便决定搬来,又叫人往世子府送了信儿,就把阿喜阿留跟晓晴一块儿叫了来。 柯宪又给她找了两个可靠的婆子,负责做些粗活之类,并一个老成门公,厨子却竟是赵黼送的。 云鬟原先担心自己搬出刑部的最大一则,是怕赵黼趁机来罗唣,谁知他除了送了个厨子跟一个负责看门守院的随侍外,竟一次也没来过。 云鬟暗觉纳罕,还是晓晴私底下对她说:“因近来年下了事多,军中跟镇抚司都有许多杂事,宫中的防范也自加强,所以世子竟每日都忙到晚间才回府内呢。不过,王爷倒是夸他总算出息了。” 晓晴先前因无法跟着云鬟,每天惆怅忧虑,如今总算又出来了,便喜欢的无可不可,说到最后,便笑了起来。 云鬟闻听,却也喜欢。 而住在外头,果然便比在刑部要便宜受用许多。 柯宪因住在左近,每日去刑部,就也过来招呼,两人便骑马同去。 两人在刑部中,仍是看些各地送来的出觉案册,渐渐地也习以为常,也算见识了更多形形色色的案件罢了。 不觉过了半月,已经进了腊月。 天儿越发的冷了起来,每日早晚,风如刀割似的,云鬟便改乘坐马车,先前还邀柯宪一块儿同乘,谁知柯宪只说:“我惯了骑马,不耐烦坐车。”竟然不肯。 每日仍是冻得眼鼻发红,到了部里要跺着脚烤半日火才得缓和。 这日因是休沐,云鬟难得清闲,晚间洗了澡,早上也不必早起,正自在安睡,却听得外头有人道:“世子!” 云鬟正睡得香甜,蓦地听了这声,比最厉害的号令还管用,刷地便坐了起来。 才抓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就听得房门“吱呀”一声,云鬟暗暗叫苦,只忙又倒下,把被子拉起来,假装睡着。 耳畔听晓晴低低道:“世子,主子还没醒呢。” 赵黼道:“我有个妙法,立刻就能让她醒来,你信不信?” 晓晴正诧异,赵黼走到床边,低头凑近,望着那有些泛红的耳坠,便低低说了句什么。 才说完,云鬟已经又坐了起来,垂着眼皮道:“世子请出去,我要更衣了。” 赵黼道:“这法子真是百试百灵。啧啧。”果然转身出了外间儿。 晓晴又惊又笑,忙进内伺候,半晌穿戴妥当出来,却见赵黼正自在喝茶。 云鬟问道:“世子如何这会儿来了?”半个多月没见他,眼前的人,似熟悉,似陌生。 赵黼瞥她一眼,道:“你忘了?先前你应允崔侯爷要去他府内吃酒的,前几日他催了我两回,还说知道你新进刑部,不敢贸然去扰,知道我们关系匪浅,故而托我转告你,让得闲便去府里呢。今儿你不是休沐么?正好我也有空儿,就去吃他一场可也。” 云鬟不想他竟是为此事而来,怔忪片刻,有些忐忑。赵黼觑着她道:“怎么了?不敢?” 云鬟道:“我……” 赵黼道:“你皇帝都能见得,区区一个侯爷罢了,怕他怎地。” 当下便出了府内,乘车往崔侯府去,赵黼抱着双臂坐在对面儿,看了她半晌,忽然说道:“我听说前两日,有人去刑部缠你来着?” 云鬟抬头道:“你说的可是张家姑娘?” 赵黼笑道:“你认出她来了?我就知道她迟早晚闯祸。怎么样,她是不是甚为’可烦’?” 云鬟一时失笑,却道:“并没有,张姑娘甚是烂漫可爱,令人……羡慕。” 第274章 其实在那回张可繁前往刑部之后,可繁不死心,又曾再度找过云鬟。 只不过因怕撞见白樘,她并未进门。 这一次,却也是蒋勋陪同。 云鬟见到他两人的时候,正张可繁拉着蒋勋的衣袖,低低问道:“他是不是长得比我好看?” 蒋勋笑道:“谢推府自生得出色,只是大家都是男子,如何竟比相貌?” 可繁皱着眉,白着眼看蒋勋,依稀不忿。 蒋勋见她不快,便哄道:“你何必只管来找谢推府呢?世子对他只是惜才而已,你瞧,近来他入了刑部之后,世子就不曾来寻过了。” 可繁忍不住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嘟囔道:“那你说我们谁比较好看。” 张可繁自负美貌,如今竟连一个“男人”都比不上,心中便憋着一口气,又想起当初蒋勋初见“谢凤”时候目瞪口呆之态,——她自不知蒋勋看直了眼是因为觉着“谢凤”有些眼熟,因此心里越发不平。 蒋勋无法,只得说道:“论理说他比较好看些。” 可繁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蒋勋,才要发作起来,蒋勋又道:“然而天底下只有一个繁弟,却是谁也比不上的。” 可繁听了这话,才慢慢地又合拢了嘴。 刑部那两个门子以及门口的侍卫们听了这些话,暗笑。 云鬟在门内听到这里,也有些忍俊不禁,这会儿虽是冬日,却觉着有些异样气息蔓延,当下便迈步走了出来。 正蒋勋觉着有些失言,便咳嗽了声,忽转头见云鬟出来,忙迎着道:“谢推府。” 可繁一看,顿时剑拔弩张。 云鬟分别行了礼,道:“蒋爷如何竟在这里?” 蒋勋只得扯了个谎道:“因有事从这里经过,谢推府向来可好?“云鬟道:“拖赖,一向安泰。” 可繁在旁盯着云鬟看了半晌,见她肤白貌美,清秀殊丽,真似清水明玉,漾漾灵光,令人倾倒。 可繁不由瞪着问说:“谢推府,你跟晏王世子是如何认得的?” 蒋勋见她张口便来,忙拉了她一把,可繁却不理会,只不善地盯着云鬟。 云鬟转头看她,笑道:“是偶然间在南边遇见的,一向多蒙世子照拂,哥儿如何这样问?” 可繁道:“因为我听说些流言,说世子对你……哼!” 云鬟面不改色,淡声道:“哥儿也说是流言了,自然是那些没见识的小人编纂出来的,哥儿这样聪慧的人,自知道是不真的。何况……我听你的口吻,竟像是跟世子极熟络相识,既然如此,自然也该很懂世子的为人性情呢。他自然是最热心惜才的,于我危难之时带挈一把,我心里着实感激,因不愿世子被无谓流言伤及,才一入职便立刻搬离了世子府,也是怕瓜田李下之嫌,我不打紧,只伤了世子英名,便万死莫辞。” 可繁听她娓娓说来,合情合理,心中才受用了起来,便道:“果然只是如此么?” 云鬟道:“只是如此。” 蒋勋见“谢凤”这样耐心答复,心中甚是过意不去,便拉住可繁,对云鬟道:“我们也该去了,谢推府,多有相扰,告辞了。” 当下才不由分说拉了可繁离开。 且说赵黼听云鬟说“令人羡慕”,眼神微变,却也并未说什么。 不多时,两人来至崔侯府,云鬟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门首,竟自紧张。 赵黼跳下地来,里头早有人迎出来,毕恭毕敬地从正门接了入内。 才走了片刻,就见崔印满面春风地从内也走出来,大老远便向着赵黼行礼,走到跟前儿,又拱手向着云鬟致意,道:“盼望多日,可算来了。” 才请两人入内说话,忽然又见一人,湖蓝长袍,面带笑意,竟是季陶然。 云鬟一见他,心里便自高兴,紧走两步:“季大人。” 赵黼却道:“季陶然,你的腿怎地这般长?” 季陶然同云鬟对施礼罢了,才又向赵黼行礼道:“世子,今日是侯爷请我来陪酒的。我听闻世子驾临,自然立刻就来了。” 赵黼道:“咦,是为了我?可真叫本世子受宠若惊。”说这话之时,偏瞟了云鬟一眼。 当下众人入内落座,暖阁之中,春意融融。 崔印因最擅长交际,自然招待的甚是周到,谈笑风生。 云鬟起初还有些拘谨,细细观望之下,见崔印言谈举止,一丝儿异样都无……对待“谢推府”反而比对待“崔云鬟”更自在和煦些似的。 幸而季陶然在座陪着,云鬟便自放开心怀,也陪着吃了中饭。 席间,彼此便又说些闲话之类,崔印因是个包打听,便说起近来的“联尸”一案,因问云鬟道:“我听说凶手是按照《锦瑟》一诗一句一句杀过来的,这话可真么?” 因这话早就传扬出去,云鬟也不支吾,便道:“是真。” 崔印道:“我隐隐地又听闻,凶手所杀的人,名字里都有那诗里的一个字……先前三件案子也着实证实了,只不知接下来会死的是谁?这句‘望帝春心托杜鹃’指的又是?” 因京内众人知道了这首《锦瑟》,又听说如此离奇,又是惊惧又且好奇,便把《锦瑟》后面的五句背了个滚瓜烂熟,但凡名字里跟着五句中一样的,竟有些惶惶之意。 云鬟道:“下官因新进刑部,尚且无法接触要案,是以竟不知。” 崔印笑道:“我实则知道,主理这案子的是白四爷,有些内情之类的,自然不便透露出来。”说到这里,忽然指着季陶然道:“我不过是替陶然担心罢了。” 云鬟问道:“这是为何?” 崔印笑道:“他的名字里有个‘然’,你说可怕不可怕?” 三人一听,知道他指的是那句“只是当时已惘然”,不由都露出笑容。 正说到这儿,却听得外头有人道:“承哥儿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见这许多人在跟前儿,便欲上前行礼,谁知目光转动间,竟瞧见了云鬟,一时便睁大双眸。 崔承正目瞪口呆,崔印因转身道:“承儿,世子殿下跟刑部的谢推府在此,你如何不行礼呢?” 崔承又看了云鬟一眼,才转开目光,分别扫过崔印跟季陶然后,才上前给众人见礼。 云鬟早站起身来,道:“小公子不必多礼。” 虽不愿盯着崔承看,然而眼睛仍忍不住瞥过去,却见昔日的孩童已经长的几乎跟自己一样高了,叫人怎不生出时光荏苒,岁月惊心之意。 赵黼瞥着崔承道:“听说你如今在尚武堂里?做的如何?” 崔承答道:“回世子,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罢了。” 季陶然道:“承儿会谦虚了,这却是好事。” 赵黼道:“什么谦虚,必然是因做的不十分好,故而这般说罢了,倘若真的尽力,就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好极’。” 季陶然挑眉,知道他性子如此,便只向云鬟一笑。 崔承却道:“世子教训的极是,以后承儿必然会加倍勤力。” 赵黼见他脾气果然收敛了许多,方笑道:“好,有志气,我最喜欢这样上进的少年了,来,吃一杯酒!”赵黼说着,就把自己跟前儿那杯举起来,递给崔承。 云鬟见状,几乎脱口制止。 却见崔承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来,道:“多谢世子赐酒。”竟举着,一仰头喝了个精光! 云鬟看着这一幕,眼圈莫名便红了——这就是承儿,先前,先是嚣张跋扈,后又缠着她不放的承儿,如今隔年重逢,他却已经长得这样大,又这样懂事,连酒都能眉头不皱地喝下去。 云鬟有些想笑,却又莫名地心头微微酸楚,只忙低下头去,假作思忖状,将眼中那隐隐地酸涩湿润竭力逼回去。 崔承吃了酒,忽地看着云鬟道:“我早听闻刑部新进了两位推官,今日一见,也甚是荣幸,我也该敬推府一杯才是。” 他竟快手自斟满了,又给云鬟跟前儿斟满了,道:“请。” 云鬟本要推辞,然而对上崔承的双眸,便道:“请。” 赵黼咳嗽了声道:“你不是……”话说了一半,不知为何便停住了。 云鬟便也举起杯子来,抿了一口,却见崔承早已经痛快饮尽,旁边季陶然道:“谢推府……”待要拦阻,云鬟深吸一口气,也终于一鼓作气将酒喝光了。 崔承笑了两声道:“好酒量。”这才将杯子又双手还给赵黼。 赵黼笑扫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回头看云鬟,却见她垂眸盯着桌上菜肴,只竟不吃。 赵黼便夹了片桂花糯米藕给她,慢悠悠说道:“吃一口。” 崔印便对崔承道:“不要只顾贪杯,你是从外头才回来?可去见过老太太跟你祖母、母亲等了?” 崔承道:“还不曾。” 崔印便道:“那你且先去,免得里头都惦记着你。” 崔承便向着在座又团团行了礼,才后退出门去了。 只因为喝了这杯酒后,不到一刻钟,云鬟便觉得头重脚轻起来,眼前天晕地旋,便只顾手捧着头,一言不发。 耳畔听到赵黼跟季陶然崔印等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时间像是极短,又仿佛很是漫长,后来,恍恍惚惚里,是赵黼道:“小谢不胜酒力,我便带她回去了。” 崔印道:“不如留在府中暂时歇息片刻,睡饱了再去也使得。” 赵黼道:“不必了,下午正还有事儿呢。何况以后自会常来,不争在这一时。” 季陶然见他扶着欲去,便也起身道:“我陪世子。” 赵黼笑了几声,不知说了句什么,云鬟便觉有人把自己扶起来,将大氅披上,又戴了风帽,半扶半抱地出了暖阁。 一阵凉风吹来,寒沁沁地,内热外冷,胸口顿时翻涌起来,便只顾伸手捂着口,踉跄地出了崔侯府。 赵黼把她抱上车,便命往回,才走了一会子,云鬟已经按捺不住,满车里乱拱,只是想吐。 赵黼起初还抱着她,见她脸色通红,才后悔起来,便低低埋怨道:“不能喝如何只管逞强呢。” 云鬟再受不住,便叫停车,只因声音微弱无力,外头也并未听见。 赵黼好生劝道:“你如今浑身出汗,又热的如此,出去被风一吹,立刻就要害病,何必麻烦。就在这车内吐就是了。” 说话间,把袖子一拢:“往这里也使得。” 云鬟哪里肯,将他推开,死死忍着。如此又行一刻钟,外头也不知到了何地,听着有些闹哄哄地,心头越发难受。 终究按捺不住,云鬟推开车门,喝令停车,马车还未停妥当,便要跳下去。 赵黼见她执意如此,早先下了车,又把她抱了下地,不敢撒手。 云鬟眼睛乱晃,正找不到地方,忽然依稀见眼前有个痰盂似的东西,便忙奔过去,双手扒拉住了,俯身便吐。 耳畔就听有人大叫:“混账,是做什么!当老子的箭壶是什么!” 云鬟闭着眼睛,只觉得那痰盂有些摇晃,她生恐弄到外头去,便竭力抓着不肯放。 就听得赵黼道:“闭上你的鸟嘴,就是吐到你的头上,你也乖乖地接着。又能怎地?” 云鬟见他出言不逊,百忙之中还道:“世子,不可、如此……”因酒力发作,声音都是迟缓不清的。 赵黼暗笑,那人却已经认出他来,当下哪里还敢做声,只乖乖道:“是是,原本没看出是世子爷,不打紧不打紧,随意就是了。” 云鬟心里痛快了几分,又自觉此人甚是好心和善,喃喃道:“多谢。” 赵黼不由又笑,因见她醉态可掬,便索性站定,就随口问那人道:“你们是在此做什么呢?” 原来这乃是一家客栈,人来人往中,门口站着这三人,却个个虎背熊腰,带刀背弓,这人的马背上便悬着一个箭筒,里头有七八支箭,却被云鬟错而“征用”。 这人忙道:“我们是杜学士所请的护卫,今日是陪着杜公子出门的。” 赵黼道:“杜学士?”正在思忖是哪个,不料云鬟人是醉极,心思却转的更快,便笑道:“莫不是偏这样巧……你们这位公子,敢情是杜颖杜公子?” 那侍卫道:“这位认得杜公子?” 那日云鬟去寻白樘,得知他正在会见郭司空,这也罢了,只郭司空去后,刑部之人又领了杜颖前来,云鬟便猜到了几分。 云鬟笑道:“一面之缘,你们……公子在这儿做……”到底醉得狠了,浑身无力,舌头又开始发僵,虽想如此问,话说出来,却是呜噜一顿,含糊不清。 侍卫却有些机灵,答道:“我们公子是在这儿会客的。” 赵黼哪里管什么杜学士杜公子,见云鬟已经是好了,便只扶抱住了,便要带回车上。 谁知还未上车,忽听身后客栈之中,响起一声惊呼,乃是女子的声响,像是见了什么骇人可怖之物般。 赵黼惊而回头,眼神狐疑,那些侍卫却早就如离弦之箭,纷纷窜入客栈中。 霎时间,依稀更有人叫道“快来人救命”之类,声音凄厉,声嘶力竭,显是惊怕之极,里头也是一片骚动,惊呼声此起彼伏。 赵黼心下惊震,他起初还只觉着声音隐隐熟悉,此刻,却已听出此是何人。 若他所料不错,客栈里大叫的这人竟是……张可繁。 第275章 赵黼虽听出端倪,却因守着酒醉的云鬟,生怕有个闪失,因此竟便将她抱上马车,安置妥当,又叫阿留等好生看着,才下了车往客栈内去。 此刻客栈之中炸锅一般,早有许多人争相奔逃出来,又有的尖叫“杀人了”等话,一片凌乱。 赵黼撇过人群,目光一动,却又听得二楼上吵嚷:“拦住他,不要叫走了!”又喊道:“速速报官!” 赵黼回头看向马车,却见车帘一动,是云鬟懵懵懂懂地看了出来。 他正犹豫要不要上楼去看一眼,却听有个声音道:“你们不必着急,也不必慌张,我自在这里等官差来就是了。” 赵黼听了这句,方蓦然震动,当下再无迟疑,忙飞身往楼上而去。 却见二楼的廊道里,许多人都看着一个方向,而在那一处的房间之外,也簇簇拥拥了十几个客栈中的人,把房门拦的水泄不通。 正一个人说道:“好凶狠残毒的人,竟作出这等令人发指的恶事,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如此……” 赵黼满腹狐疑,走到外间往内看了一眼——他毕竟生得比寻常人要挺拔些,因此虽然许多人堵在跟前,却仍看的分明,当下脱口叫道:“蒋勋!” 原来就在赵黼身前的房间里头,桌子前正站着一个人,此刻面带忧色,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跟方才楼底下那“杜颖公子”的保镖打扮一样打扮的青年,正满面惊怒警惕地将他看住。 房间内其他三人,却正是方才在楼下侍立等候的。 几个人面面相看,脸上神情皆如见鬼一般。 而被这几名保镖跟客栈众人围住了的那人,眉清目秀,武将打扮,却正是蒋勋无疑,此刻虽然也惊疑困顿,却仍不失镇定。 猛然间听外头有人唤自己,蒋勋抬头看去,正有些看不清,那围着的众人因听见有人叫,便齐齐回头看来。 望见赵黼之时,见他气质打扮不俗,虽知道来头非凡,却不明何人。 还有人竟质问道:“你跟这凶手认得?” 赵黼皱眉,还未出声,那杜颖的保镖早看见了他,忙叫道:“这是晏王世子!大家不得无礼!” 在场众人听闻,吓得忙倒退行礼,赵黼眼前便蓦地空了出来。 他正欲进内,鼻端忽地嗅到一股很香的气息,微微一怔放眼看去,却见蒋勋身后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菜肴,中间还有一个正滚着的火锅,炭火烧的正旺。 有一名保镖因奔出来,急急地行礼说道:“世子来的正好,我们公子被人残忍杀害了!还请世子相助我们,做个见证。” 赵黼哼道:“你们都慌张的跟没脚蟹一般,到底是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会儿赵黼已经走进了房间里,又打量一遍,除了蒋勋跟着几个侍卫以及客栈老板之外,并不见其他人,不由暗暗纳罕。 因进来了,鼻端所闻到的那股香气越发弄了,夹杂其中的,却是极浓重的血腥气,室内本就关门锁窗,如今被火锅的热气一蒸,更是熏人。 用不着众人指点,赵黼早也看见了这引发所有骚乱的起因。 赵黼正拧眉瞪着眼前所见,蒋勋低低道:“世子不必担心,他们已经报官了,京兆府的人很快就能到。” 赵黼还未答话,就听门口又有人道:“这案子……得报刑部,咳,快去刑部,请白侍郎大人亲自来看。” 别人闻言还则罢了,赵黼却一个箭步跃了过去,把来人堵在门外:“你怎么上来了?不是让你在车内好生歇息么?” 蒋勋这会儿也走了过来,那几个杜颖的侍卫却死死拦着他,又因发现他跟赵黼相识,心里不免七上八下,闻听说报刑部,几个人对视一眼,急忙分出一个人来,下楼前往。 这上来的,自然正是云鬟,云鬟因不合吃了崔承所敬的那杯酒,几乎醉倒,方才在底下吐了些,心里才觉好过了。 本昏昏欲睡,听得客栈里外吵嚷不休,她忽地想起先前所说杜颖在里头的事,又听“杀人了”的话,顿时之间酒醒了三分。 于是便撑着上来相看。 赵黼因方才见过了那可怖情形,如何能让她再瞧。便拦住不许入内。 云鬟因勉强上楼,身上无力,便暂且止步,握着他的手臂问道:“死者果然是杜颖么?” 赵黼答应了声,道:“是……” 云鬟竭力回想案情,便又问:“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赵黼踌躇不答,旁边那客栈掌柜愁眉苦脸地说道:“正是这一节凶恶怕人,这位公子……看着竟像是被人开膛破肚的!” 赵黼不禁横了他一眼,只是这掌柜因店中遭了这样横事,一时竟没留意别的,只又问云鬟道:“这位公子又是?” 云鬟听到“开膛破肚”,即刻就想到那“冬月蝴蝶舞,冰月殁春心”的话,又勉强道:“我便是刑部的人,你们不必惊慌,顷刻侍郎大人自会来勘查,只不许闲人再往里去,免得坏了现场。另外,此刻在店内的人,也不要放走了。叫人……看住店门,预备有些嫌疑之人出入。” 客栈掌柜正无法可想,听了这吩咐,才忙叫小二快些行事。 这会,那杜颖的保镖因听云鬟自报了身份,又说的这样有章法,忙走过来道:“原来是位大人,我们有眼不识了。只不过,这凶犯自然已经有了。” 云鬟道:“哦?凶犯何在?” 那保镖指着蒋勋道:“就是此人。他便是凶犯的同党。” 云鬟道:“此话从何说起?”按捺惊诧之意,扫了蒋勋一眼,又将室内情形扫了一遍,只是目光所及,不见杜颖的尸首,想必是在旁侧。 只也嗅到一股香气飘来,定睛看去,也见火锅底下炭火通红,烧得里头的水咕噜噜翻滚,因为众人都留意命案,自也没有人去熄火。 保镖道:“先前我们上来的时候,原本有个小子在房内的,手上都满是血,我们本要捉住他,不料这位……进门阻止,那小子趁乱就走了!” 云鬟疑惑地看向蒋勋,蒋勋却微微低下头去。 赵黼却道:“什么小子,我上来的时候也都没看见,别是你们惊慌失措地,一时看错了呢?” 当着赵黼的面儿,保镖们不敢如何,便只谨慎说道:“回世子,委实不单单是我们,这些客栈中的人也自看见了,待要拦下,却偏给他阻住,那小子跑的又快……不过好歹留下此人,等刑部的大人来了,也自有分晓。” 此刻云鬟道:“世子,你且让我进去看一眼。” 赵黼道:“没什么可看的,血呼啦地,看着白惹不痛快。” 那掌柜失魂落魄,也念叨道:“的确是有些怕人,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差点没晕死过去,唉唉,阿弥陀佛,不当人子。” 门口众人,有的是看见的,有的是没看见的,一时议论纷纷,却自不敢贸然闯入。 赵黼见云鬟脸儿仍红红地,便又劝她下楼。 云鬟因又想到一事,便道:“是了,现场可有什么诗笺、纸张留下?” 众人鸦雀无声,有个小二哥白着脸,怯生生道:“大人,我方才跟着掌柜进去的时候,看了桌子一眼,仿佛瞧见火锅旁边压着一张。” 有个保镖听了,急要去取,云鬟道:“不必动,等侍郎亲来查看。”那人才忙缩手。 云鬟心里虽想着去看一看这诗笺的真容,只是赵黼在跟前儿拦着,竟死活不许她进房间里去。 又加上她在房门口站了许久,闻到那湿热香气一阵阵飘了出来,其中似又夹杂着一股血腥气,的确有些难受,便以袖掩面,果然倒退了两步。 赵黼见她不再坚持入内,才忙跟上道:“我说罢?你总是喜欢自讨苦吃,我说的好话全不听,几时给你栽个大跟头,才知道我的好意。” 云鬟扶着栏杆,勉强定神。 那小二却也机灵,便道:“大人可是原本吃了酒,不胜酒力?小人给你打些水来洗脸可好?” 云鬟忙道:“如此再好不过,劳烦了。” 小二急忙去了,顷刻果然端了水来,就在隔壁房间内安放,云鬟洗了脸,又掏摸出帕子自擦拭干净,整个人才爽快了许多。 因见这房间正是杜颖遇害的隔壁,云鬟手中拿着帕子,抬头端详。 正看时,便听得外头道:“好了,刑部的大人来了!” 云鬟闻听,才忙出外,往下扫去,果然见来的正是白樘,身后带着阿泽等数名公差。 还未上楼,先见她在场,白樘面色却一毫未改,只是阿泽看着她,面露诧异之色,又撇了撇嘴。 客栈掌柜等早奔到楼梯口处,躬身迎接,云鬟亦至跟前行礼。 白樘脚下不停,问道:“谢推府如何在此?” 云鬟跟在身后,禀道:“途经此处,听闻有命案,故上来一看,因发现死者或许跟联诗案有关,才命他们去刑部请侍郎大人。” 一问一答间,白樘早已经走到那案发的房间,因又见赵黼也在,便拱手行了个礼,继而入内。 赵黼仍是紧紧地拦住云鬟,低低道:“你不许进去。” 云鬟无奈,阿泽在后面听得分明,哼了声后,翻着白眼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只是才进去片刻,便低呼了声,又极快地退到门口。 赵黼道:“阿泽,你怎么了?见了鬼了?” 阿泽迎着他的目光,强作镇定道:“四爷在里头不要我打扰。我才出来的,又怎么了?” 赵黼笑而不答。 此刻,白樘却在里头看了分明。 在他进门之后,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那张方桌,以及满桌的菜肴,火锅下的炭通红,锅子里的涮菜等随着汤滚儿微微翻涌。 然而一转头间,便见就在左手侧,床前不远处,放着一张长背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拼命地大睁双眼,一脸惊骇欲死的表情。 因太过骇异,眼角竟有些血丝沁出,仿佛又因流了泪,血泪交融地沿着腮边蔓延过。 再往下,便见上身的衣襟敞开,袒露出胸前到腹部,可胸腹之间,却仿佛被人用利器生生切开了一样,露出血洞一样的内里。 今日跟着白樘来的,是刑部的仵作,见场景如此血腥,不免咬牙上前查探,半晌道:“死者是被人在活着的时候剖开胸腹的,致死之因,也应该是因此伤势过重……” 白樘淡淡道:“再看仔细些。” 验官只得回头又看,忽地发现杜公子胸口处似乎有些血迹模糊,当下忙又取了一把长镊子,将胸前微微拨开,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侍郎,这人的……心、心竟不见了。” 白樘要的正是这一句话,走上前也看了一眼,便微微叹了口气。 门口众人也都轰然有声,虽不敢鼓噪,却个个惊恐低语,只云鬟因早有些预料,却仍是面不改色。 此刻刑部众人在屋内又细细搜检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他异物。 白樘走到桌边,却见火锅底下压着一张纸,不必拿起来便看的很清楚,正也是那首《锦瑟》,只是这一次,已经划到了第四句——望帝春心托杜鹃。 云鬟听到验官说了那句话,便扫了赵黼一眼。 赵黼道:“原来心竟没有了,我还没看出来呢。只是这人的心却去了哪里?” 阿泽便道:“想必是给那凶徒带走了。” 杜颖的保镖们闻听,忙又指着蒋勋道:“必然是给他的同伙拿去了。” 白樘回头淡然扫过,众保镖急才无声,蒋勋却垂着头一声不响。 白樘不动声色,复又转身看向桌上的绝命诗,因在火锅旁边,里头的汤水涌动,四溅出来,打的有些油渍。 白樘才欲举手拿起来,忽地目光一动。 沉静无波的双眸缓缓上移,掠过那通红的炭火,一路往上,最终落在那兀自汤水翻滚白气濛濛的火锅上。 里头的汤色已经有些乳白,不知炖煮的是什么,白樘盯着道:“这里头是什么?” 掌柜如梦初醒,忙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是小店秘制的羊肉锅,煮的自然是羊肉、菜蔬。” 白樘微微挑眉,伸手从旁拿了一双筷子,在火锅里略翻了翻。 随着他的动作,一枚拳头大小的圆滚滚之物慢慢地负了上来,因被底下的汤推涌,便在筷子上也簌簌颤动,看起来就如同活的一样。 目睹此情,那店掌柜兀自呆呆痴痴道:“这是何物?我们汤锅里并没此料。” 那验官看出不妥,上前细细一看,越发色变:“四爷……这个该不会就是……” 白樘淡淡道:“不错,是他的心。” 第276章 勘验过现场,将一干涉案人等均都带回刑部,白樘出门之时,见云鬟站在廊下,脸色有些略红。 因先前白樘捞出那物,在场众人有不少大为作呕,如此一来,引得云鬟也复又难受起来,只忍着罢了。 白樘看了她两眼:“你并未入内看过现场?” 云鬟道:“是。” 白樘道:“身为推官,第一时间赶到自然是好,只连现场也不能看,又能有何用处?” 他虽仍是面沉似水,那股冷意却自每一个字里头透出来。 云鬟低低垂首:“……是,下官知错了。” 赵黼不料自己的好心竟又成了她的罪证,忙道:“四爷,原本是我……” 白樘却淡声道:“部里尚有事,世子再会。”拱手作揖,自带人去了。 阿泽跟在身后,便向着赵黼吐了吐舌头。 赵黼瞪着这一行人远去,只得回头对云鬟道:“你别放在心上,这人从来就是这样冷心冷面的。明明是我不叫你进去的……何况你原先吃了酒都醉了,能上来已经是难得,偏遇上这样克善尽美的……” 云鬟听他抱怨白樘,便轻声拦阻:“世子……” 赵黼缄口:“好,我不说就是了。” 两人下楼上车,一路上云鬟一言不发,赵黼对面看着,终于忍不住道:“白樘的话便这样管用?你就认了真了?” 云鬟道:“四爷所说……句句至理名言,自然要听得。” 赵黼“哈”了声,道:“他有那样能耐么?那么我说的呢?” 云鬟道:“侍郎大人是我的上司,这如何能比?” 赵黼便凑到跟前儿,半笑道:“那我还是你的夫君呢,夫君是天,自然比他大,你说是不是……” 云鬟眼睫轻眨,复又敛眉垂眸。赵黼见她默然,便道:“是不是?” 顷刻,云鬟方低低道:“是。” 赵黼蓦地一笑,才觉喜欢了几分。 云鬟因听他低笑,便说道:“是了,蒋勋如何竟在现场,世子是最早去的,可知情?他们所说什么……跟蒋勋认得的小子,又是谁?” 赵黼见她问起来,却无言以对,只出神了半晌,才喃喃说道:“没想到,这蒋勋可真是个痴情种子。” 云鬟道:“世子……指的是什么?” 赵黼瞥她一眼,本欲回答,然而想到白樘方才神色,却又不语。 云鬟早看出他有所隐瞒,便轻声道:“我不知道自不打紧,只不过如今蒋勋跟着四爷回了刑部了,只怕,不管内情如何……他是再瞒不过四爷的。” 赵黼皱眉,长长一叹。 且说白樘将这一干人等带回了刑部,先将杜颖的几个侍卫审问了一番。 根据这五个人供说,这一日,杜颖带人出府,便径直来了这家客栈,叫人准备酒菜,送到二楼天字房中。 不多时候,酒席齐备之时,便来了一个矮个子的少年,说是要找杜公子,气势汹汹地进了门。 原本杜颖叫三个保镖在客栈楼下等候,两个人在楼上房门口上,那三人因等了半天,颇觉无聊,便来门口透气儿。 其他两人却仍是在楼上看守。 谁知杜颖因叫他们走的远些儿,只别离了这层楼就是了。 这两人会意遵命,便离开门边儿,却也只在这廊下徜徉,不敢走远。 渐渐地半个时辰过后,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竟从杜公子房中传来。 两人各自惊动,仔细看时候,却见房门口处,有个店小二惊叫着,一边儿指着屋里大叫出了人命。 此刻这两名侍卫已经到了跟前儿,往内看时,正看到先前那少年惊慌失措地站在里头,手上全是鲜血! 侍卫大惊,跳进内一看……便看见杜颖已经被开膛破肚,死的不可言说。 两人大惊,立刻就欲将少年擒住,谁知就在此刻,外头有些住客因听见动静,也赶了来看,又有一个青年跳进来,把两名侍卫挡住,叫那少年快走! 白樘听到这里,便道:“这后来的青年,就是蒋勋了?” 两个侍卫齐齐点头,又道:“我们虽然动了手,然而竟敌不过他,这会子那少年已经飞跑不见了。” 另一个道:“又因有许多人围上来,我们见乱糟糟地,只怕追也没用,因此只看押住了蒋勋。毕竟他也脱不了干系。” 白樘思忖了会儿,忽然说道:“那少年是何人,你们不知?” 侍卫们摇头,迟疑了会儿,才有些为难地说道:“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的,我们只当是杜公子想……所以指使我们离开,又哪里敢多嘴相问呢?” 白樘听了这番话,心中总觉着哪里似有些不对之处,一时却又想不到,只便叫两人暂且退下。 于是才叫人将蒋勋带上堂来。 白樘细看蒋勋,见他始终垂首低眉,看着十分镇定……甚至比平日里所见更加冷静三分。 白樘便问道:“蒋勋,你今日为何会在云来客栈?” 蒋勋道:“卑职是去寻人的。” 白樘道:“你寻的是什么人?” 蒋勋道:“请侍郎恕我不能告知。” 白樘眉峰微挑:“有什么不能告知的?” 蒋勋道:“我不能告知他是谁,然而却知道他绝不会杀人。请侍郎明察。” 白樘道:“没有人说他杀了人,然而,既然有此人在,那么他也算是极要紧的目击证人,本官自有话要问他,此事关乎真正的凶手是否能水落石出。你且从实招来,此人到底是谁?” 沉默片刻,蒋勋仍是说道:“四爷,他生性胆小,先前见了那副场景,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我不能再让他背上嫌疑。求四爷见谅。” 白樘喝道:“胡闹!你如此做,岂不反叫人越发怀疑此人?” 蒋勋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默然。 白樘见他如此,因隔了片刻,才说道:“你既然不能透露此人的身份,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人在云来客栈的?” 蒋勋张了张口,却又摇头。 白樘道:“这个你也不能说?” 蒋勋深深垂头:“四爷若想降罪,蒋勋一概领受,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白樘盯着他,微微冷笑了声:“罢了,既如此,便如你所愿。” 当下叫人上来,便把蒋勋领下去,脱去官服,关入大牢。 审问了这半日,白樘眉头深锁,便起身出门,竟往内而来,不多时来至一重院落,廊下正走时候,便听到咳嗽的声响传了出来。 又有人低低求道:“老爷,求你回府去住好么?这里吃用服药等皆都不便的很,老爷的身子如何能受得?” 郭司空说道:“你放心,我一时是死不了的,毕竟要看到一个结果,才肯瞑目去找我的毅儿。” “老爷。”那人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自从那日郭司空来至刑部,从此之后便留歇于此,虽然按照他所说那些话,也很该将他发于大牢,然而白樘一来心有疑虑,二来郭司空年纪大了,若在那冷恶的大牢之中,只怕不出几日就撑不过去。 白樘站了一站,便来到门口,却见是郭司空的那侍妾,正跪在床前,拿着帕子拭泪。 郭司空抬头见了他,便欲下地,那侍妾忙扶住,却又因白樘来到,只低着头道:“老爷,我自去了。”说着,便徐徐后退,出门而去。 白樘见她离了,才对郭司空道:“司空可听说了么?” 郭司空道:“听说了什么?” 白樘道:“那杜颖,方才已经被害了。” 郭司空微睁双眸,继而笑道:“快哉,快哉,死得其所。” 白樘面带寒霜,郭司空笑罢,才对白樘道:“侍郎大人为那畜生可惜么?我本指给他一条明路,谁让他执意不肯呢?” 又悠然说道:“侍郎也不必替他可惜,你不是已经尽力了么?可惜他也不能领情。” 白樘垂眸不语。 原来先前白樘召见过杜颖之后,又相继传了邱以明,吴玉两人。 邱以明也似杜颖一般说辞,那吴玉多半时候一言不发,来了刑部一趟后,回去便又病倒了,听闻现在还有些缠绵病榻不起。 也正是前几日,白樘派出去的人找到了两名太平河附近村庄内的住户,据那两人回忆,郭毅被淹死当日,他们是目睹过那一幕的,只因太过骇异,一直难以忘怀。 白樘审讯一番后,便命人将杜颖复带来刑部,便将那两人的供词给他看。 杜颖看罢,十分诧异,叫道:“这是冤枉,不过是污蔑罢了!” 原来,根据那两人的回忆,那一日太平河畔,的确来了这七个风姿不凡的贵公子,这两人见状,自然远远地避开,却见他们打打闹闹,竟渐渐地都下了水,唯有一个公子站在水上不肯下去,却被一个人冷不防地拉了下去,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片刻,这七个人又闹腾起来,攥着那被拉下水的公子头发,死命地往河水里按落,竟像是要将他弄死一样,两个人吓得不敢再看,生怕惹祸上身,便才逃了。 后来听说太平河里淹死了人,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这一幕,都怀疑是那几个人害死了那名公子的,只不过却不敢说出来罢了。 白樘道:“当初因并不曾怀疑你们所说,所以未曾详细调查,如今已经寻到证人,你还有何话说?还不肯将实情招供么?” 杜颖不屑一顾道:“这些人糊涂,我们那是跟郭毅玩闹而已,他那时候也玩的甚是高兴。” 白樘冷笑,拿起先前的一张供词,扫了一眼道:“是么?然而上回你来刑部的供状上如何并没提到此节?反而说’郭毅一个人游的极远,也不跟众人一起’的话?” 杜颖目瞪口呆,继而忙道:“这个……是因为我一时紧张记不清楚……” 白樘盯着他道:“你所言明明前后自相矛盾,可见必有隐瞒不实,且先前我也审讯过邱以明吴玉两人,他们两人所说,也是破绽多多。” 杜颖张了张口,无言以对,心中暗惊。 白樘道:“你自恃乃是管家子弟,便目空一切,连这刑部大堂也不放在眼里?可知当堂做假证供,也是大罪?今日不让你知道官法如炉,只怕还要狡辩。” 因此即刻命人掀翻在地,打了二十大板,又下在牢中。 这杜颖从来横行,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只是他是个极恶之人,心性非比寻常,虽然知道大事不妙,却仍是铁口不认,白樘再问他之时,他怕说错,索性缄默。 白樘见他如此顽恶,便命人将邱以明,吴玉两人分别带来再审。 那邱以明虽仍咬牙,然而吴玉因为死了三个人,忐忑不安,病了多日,又因白樘催问的厉害,又且听说郭司空告的是“谋害”,且又有证人在,种种挤逼之下,慌得无法可想,便将过往之事,一一说了明白。 连那首诗的来历,是他先认得了郭毅,介绍入伙……如何共同玩笑,他们如何瞧不起郭毅,太平河那日,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巨细靡遗地尽数说知。 白樘先前寻了那两个人证,所做那样的口供,其实自也知道,这果然正是“片面之词”。 因这两个村民看那六个纨绔子弟凶恶,又因偏偏看见他们作弄郭毅时候的场景,次日又听闻郭毅死了,自然就疑心到是被害。 然而白樘要的正是如此,就是想用这严苛的罪名,逼得杜颖,邱以明,吴玉三人坦承当日太平河郭毅身死的真相。 毕竟就算是“误杀”也自好过“谋杀”。 因白樘心中觉着,倘若这三人当真能当堂供认,把郭毅之死大白天下,或许郭司空也不至于怒恨至此。 毕竟已经死了三个人,而白樘要做的,便是有罪必究,且让真相剖白。 谁知杜颖邱以明竟冥顽不灵,并不肯招认,只吴玉一个说了真相。 偏在此刻,杜学士同邱翰林上门,要保儿子出去,言之凿凿,说明两人无罪。 且当日作证的两个村民也忽然改口,只说当时隔得远,看不清,另一个说事情过去太久,记得不真了。——自然是杜邱两家暗中行了事。 只是万想不到,杜颖才被放出去两天,便横死在云来客栈。 若他们肯老老实实留在刑部,只怕还未必会死的这样快,然而他们不知的是,有“白阎王”之称的白樘,其实只是秉公行事,而他们所犯的过错,细算起来,当然罪不至死。 真正想要他们性命的人,却始终暗中虎视眈眈,他们自以为逃出天罗地网,谁知却是一脚踩入了森罗殿门,最终在劫难逃。或许这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白樘对上郭司空淡笑的双眼,这数日来,郭司空面色越发晦暗憔悴了,然而双眼却仍是炽亮非常,他似乎在拼赌着一口气,要看到那个令他瞑目的结局。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来请。 白樘起身出外,却见乃是阿泽亲来,忙忙说道:“四爷,那邱公子来了!一脸吓得要死的模样,又请您快去见他呢,多半是因为听说杜颖的事儿,所以坐不住了。” 白樘来至外间儿,那邱以明站在厅中,丧魂失魄,如丧考妣,见了白樘,忙上前行礼:“侍郎大人!” 白樘瞥了眼,仍波澜不惊道:“邱公子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邱以明似要哭出来,抬手一招,他的小厮从外进来,战战兢兢把手中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又忙不迭地后退出去。 邱以明咽了几口唾沫,颤声道:“大、大人看过这个便知。” 第277章 阿泽在旁,本来正不屑一顾地斜睨,见那匣子平淡无奇,却令这些人色变,便只顾好奇打量。 白樘本欲自己打开,见阿泽如此,便向着他使了个眼色。 阿泽忙上前,便将那匣子打开。 匣子还未开之时,邱以明已经倒退一步,脸色越发灰白,竟似如临大敌。 阿泽正睁大双眼看,却蓦地见里头血赤鲜红一团,血迹拖着,看着甚是新鲜。 阿泽脑中“嗡”地一声,几乎将那匣子摔了,忙不迭后退:“这是什么东西!” 若非今日在客栈里曾见过那个……这会儿望见此物,只怕阿泽也不会多想,然而才见识了那种,又撞见这阿物,一时心突突乱跳。 白樘漠然打量了片刻,便吩咐道:“去,将今日去客栈的验官叫来。” 早有书吏去传,顷刻间那验官来到,行礼罢,白樘问道:“今日带回来的尸首你仔细检验过了?” 验官道:“回侍郎,正在查验。” 白樘道:“除了心不见了,可还发现什么别的了不曾?” 验官道:“尚未。” 白樘指了指那匣子:“你且去看一眼,这是何物?” 验官闻言上前,一看之下,脸不由慢慢地紫涨起来,半晌,才带汗道:“这个……似是人的肝脏。” 白樘道:“你可查过那杜颖的尸首,有没有缺了此物?” 验官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侍郎饶恕!是下官疏忽了!” 原来这验官因发现杜颖的心不见了,自当已经无事,便未曾再细看里头究竟,谁能想到竟有这样一重? 白樘淡扫过去:“你带着此物,立刻再去检验一遍。”说着,又对邱以明道:“邱公子请随同去。” 邱以明已有些六神无主,只得随了白樘前往那行验所,进了房中,只觉阴气森森,入眼先看见一具尸首直挺挺地躺着,胸腹却是血肉模糊地被剖开。 邱以明目光乱窜,看清楚那人的脸……却又几乎不敢认那就是杜颖,慌的倒退。 此刻验官到了跟前儿,掰开胸骨,往内看了一眼,果然空空如也,忙把那肝从匣子里取出来,两下比对,汗颜道:“回侍郎,的确是死者身上摘下的肝脏。” 只听得“呕”地一声,是邱以明逃窜出去,俯身大吐。 白樘不为所动,只看着验官道:“死者已无法开口说话,他的尸身,便是唯一的证供,你要如主审官一般仔细翻查细审,才能发现蛛丝马迹,似你这样粗枝大叶,非但不能有助于查明真相,反而适得其反!” 验官低低躬身,不敢做声。 白樘又道:“因严先生威名,刑部的行验所向来为天下众验官仵作称羡,然而似你们这等行事,只怕很快就要成为笑柄。且仔细,我不想看见下次!” 白樘说罢之后,出了门,见邱以明扶着柱子,吐得死去活来。 白樘见他停了,才问道:“邱公子是如何收到杜颖之肝的?” 邱以明听了这句,几乎又忍不住,勉强道:“是门上……说是有个小孩儿捧着送来的,说是故人的东西。” 白樘道:“小孩儿?” 邱以明道:“是,我……因先前听说杜兄出了事,忽地见了这个,才、才来了刑部,侍郎大人,杜兄的心,果然被……” 白樘道:“望帝春心托杜鹃。虽不知凶手是如何做到,但的确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便是’沧海月明珠有泪’了。” 邱以明闻听,几乎崩溃。 事到如今已经死了四个人,一个弦断颈,一个雪埋身,一个蝴蝶舞,一个殁春心,真的是各有死法,十分新奇,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凶手又特意把杜颖的肝儿也送来,这其中的恶意几乎逼人窒息。 至于“珠有泪”,是个什么意思,却让人不敢细想,因各种可能皆有,细思极恐。 邱以明喘了片刻:“若……果然是因为郭毅之死而如此对待我们,这也……忒狠毒了些。听说郭司空如今在刑部,他又如何竟能做出这些惊世骇俗的事来,侍郎难道……没有法子了么?” 白樘道:“我原本是想让你们如实招认,当着郭司空的面儿向他请罪,然而谁知道你们竟不肯。” 邱以明叫道:“我其实是肯的,只是杜颖他、他说郭司空人已被刑部看押,他奈何不了我们了,所以我才听了他的话了……我如今已经知错了。” 白樘见他着实是惊惧失态,便道:“原先本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他已经杀了四个人了,你当他如今还能收手么?” 邱以明道:“侍郎!求你让我面见郭世伯,兴许他可以原谅我呢?原本郭毅的死也跟我没有关系,我、我什么也没做……” 白樘看了他半晌,终于点头。 且说刑部院落中,郭司空喝了药,正靠着床边闭目养神,忽地听到门口有人怯怯叫了声:“郭世伯。” 郭司空微微睁开双眼,看清楚门边儿的人,却丝毫也不觉着诧异。 邱以明迈步进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比先前的所见,他越发瘦了,几乎形销骨立,颧骨高耸,棱角突出,显得阴冷而森严,也越发叫人惧怕。 邱以明抖了片刻,蓦地上前,竟跪在地上道:“郭世伯,我是来认错儿的,当初……当初郭毅的死的确是有蹊跷,我不是不想说,只是他们、他们逼着我们,不许我们传出去。” 郭司空半闭着双眼,闻言才微微睁开:“是么?” 邱以明心中升起一线希望,竟抓住郭司空的手,道:“是,郭世伯,我知道错了,可我是无辜的!您该也知道,我什么也没做,当时……当时是徐晓劝郭毅下水,是英梓锦勒住他脖子,杜颖……踹他进了漩涡,我、我可是真的什么也没做!” 郭司空一直面无表情,听到这里,才微微一笑道:“是,你什么也没做,你……只是看着罢了。” 邱以明听他声音淡淡地,以为有所转圜,忙点头:“是……我真的只是看……”蓦地住口,呆呆看着郭司空,仿佛觉着不对。 郭司空果然睁开眼,眼神亮且冷,却带笑道:“当初毅儿跟你们结交的时候,我还曾劝过他,然而他那样喜欢,当你们都是兄弟般敬爱,全然不提防你们,可是你们呢?”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和,邱以明却觉察到一丝绝望。 郭司空道:“你们从来都瞧他不起,就算他死在你们跟前儿,你们也是无动于衷的。倘若这次不是闹出来,难道你会在跟前求我?你是不是仍跟杜颖他们一起谈论,说’郭毅如今在水底怎么样了’之类嘲笑戏谑言语?你们从来没把他当成兄弟看待,或者说……你们根本没把他当做一个人。” 郭司空停了停,又微笑道:“然而他在我心中,却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他不值得为了你们几个畜生枉送性命。” 郭司空说到这里,抬手在邱以明头上抚摸了一把,道:“好好地下去陪他,他一个人在水里的确十分寂寞……见了他,记得对他好些。” 邱以明直直地看着郭司空,极至的恐惧之下,让他失去理智,他猛地跳起来,发疯似地抓住郭司空,厉声叫道:“你这老鬼!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认错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那不过是个意外罢了!我们也不想他死的!” 郭司空身子本就虚弱,被他一阵乱晃,几乎晕了过去,幸而有人闪身入内,揪着邱以明的后颈,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动手的却是阿泽,在阿泽身后,白樘站在门口,静默无言。 阿泽扶住郭司空:“您没事儿么?” 郭司空握着他的手臂,勉强站住,深吸了几口,才定了神。 他看看门口的白樘,又看向地上的邱以明,忽然慢慢说道:“倘若你们……知道我作为一个父亲,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的心情,而我……在失去毅儿之后,日日夜夜所承受的苦痛煎熬,就会明白,不管我如何对待你们,都不为过。” 白樘听了这番话,不知为何,心底竟浮现前些日子,严大淼曾叮嘱过有关清辉的几句。 后,白樘再度推算此案之时,把客栈掌柜,小二,保镖,蒋勋等的供词重又看了一遍。 据蒋勋而言,那逃走的少年必然是他所熟识的,但以蒋勋的品性,只怕不会结交能犯下“联尸案”的凶徒。 既然如此,凶手便不可能是逃走的少年。 可是据走廊中的保镖说来,当时客房内只有杜颖跟后进去的“少年”,他们又始终在廊下不曾离开,案发后又一拥而上将门堵住,自然不会有人跑出来。 且当日他在那客房内看了一遍,也发现了窗扇都是从里头闩住的,如此,又哪里凭空跑出来另一个杀手? 白樘为此事殚精竭虑,寻思一夜。 次日,依旧又将几份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思,凝眸出神片刻,便叫了书吏来,道:“去把谢推府叫来。” 此刻,云鬟正在公房内,对着一份从山西递上来的案卷出神,正拧眉寻思之时,却见书吏来请。 云鬟才忙放下手头之事,随之往外,且行且问道:“不知侍郎大人传我何事?” 那书吏道:“详细不知。只是侍郎近来为了那联诗案费心费神,先前也一直在翻看相关证供,只怕叫推府过去,便是为了此事。” 云鬟听闻,略觉忐忑。 书吏问道:“听说上午那杜家公子身死之时,推府也在场?到底……真的是传说里那样可怖么?” 云鬟道:“我虽在场,只不过并未目睹。” 书吏叹道:“这种事,没看见反而是福气。我倒是敬佩你们做推官的,恁般强悍过人,若我每日去见那些血肉横飞的,只怕我要折寿几十年呢。” 两人说着,不觉到了白樘公事房。当下请了云鬟入内,上前行礼毕。 白樘抬眸看她一眼,道:“我听闻,上回蒋勋来部里,曾跟你见过?” 云鬟见他果然问起蒋勋,嗓子眼里发紧,敛着手垂头道:“回侍郎,是见过。” 白樘道:“如何我听说,他身边儿似还跟着一个少年?” 云鬟的心愈发有些跳:“是……” 白樘盯着她道:“你可认得此人是谁?” 评心而论,云鬟是绝不敢也绝不肯向着白樘说谎的,然而她早也知道蒋勋拼着顶罪嫌疑、宁肯入狱也不愿意招认张可繁……若是她对白樘泄露了,后果将会如何? 更何况蒋勋尚且不知张可繁乃是张家小姐,若此事再捅了出来,可繁又将如何自处? 云鬟左右为难,却也知道白樘目光如炬心明如水,只怕瞒不过。云鬟便道:“是,认得。” 白樘挑眉道:“此是何人?” 云鬟道:“听蒋勋称呼她为’繁弟’,又听世子说,乃是蒋勋军中认得之人。” 白樘见并不是一语道破那少年的身份,便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昨日在云来客栈之外,可曾见过此人?” ——既然那些保镖跟客栈掌柜等都说少年“逃走”了,以云鬟在宫内面圣时候之能,自然不会逃过她的双眼。 云鬟一怔,继而道:“实不瞒侍郎大人,昨日……因去崔侯府饮宴,略吃了一杯酒,便有些醉了,当时连马车停在何处都不知道……所以竟不曾看见……” 云鬟这句却并未说谎,当时里头惨叫声响起的时候,赵黼正扶着她转身回马车去,客栈里众人都往外乱逃之时,她眼睛乱晃,依稀回头看了眼,只看见许多人影窜动,朦胧恍惚。 白樘顿了顿,终于再又问道:“那么,你可看见有个店小二跑出门不曾?” 云鬟不解:“店小二?” 她因一再无法回答白樘的问话,心中自有些羞愧不安。迟疑了会儿,便微微蹙眉,竭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那会儿她被赵黼扶着回车,因听身后乱哄哄地,却无法看清,后来到车边儿,赵黼因有些迟疑停顿,她便也勉强又回头看了眼,依稀瞧清楚几道影子,此刻对照那日在楼上店小二的打扮,并无相似。 后来,赵黼抱她上车,车内她因回过神来,便拉开车帘往外看,从客栈门口一路顺路看去……那道长街上,车行马走,也有许多自客栈里跑出去的人…… 因当时的神智清醒了几分,记忆也自清楚了些,云鬟凝眸细看,喃喃道:“没有店小二……也没有……” 蓦地回神,便忙低下头去,道:“据……下官所见,并没有见什么店小二出门。” 白樘闻听,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鬟问道:“大人因何竟问这个?” 白樘才道:“只因我方才想通了,凶手是如何从众目睽睽之下逃走的。” 云鬟虽不知其中经过,也未曾看众人供词,只因听白樘要找那小二,极快便明白过来:“侍郎的意思,是那凶手假扮店小二,趁乱随着众人逃走?” 白樘见她如此机变,不由道:“你如何这样快就猜到了?” 云鬟道:“当日在鄜州的时候,袁家的冤魂索命案里,也有类似情形。故而下官斗胆猜测。” 白樘虽知道昔日黄诚为鄜州知县时候,那袁老先生的爱女密室身死疑案经过,只是却不知这一节详细,当下令云鬟又说了一遍。 白樘听罢,不由一笑道:“果然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昔日那书生自是冤屈,可这一次的‘店小二’,必然是凶手无疑。” 第278章 云鬟便问道:“大人为何这样断定?” 原来白樘先审问那两个保镖之时,曾听他们提到一节,此两人说并未离开那道廊口,原本也并未发觉任何异常,只在听到有人惊叫才复又回来。 他们所说的“有人惊叫”,便是个“店小二”在门口指着里头说杀人了。 白樘当时听了之后,心里就觉异样,只一时转不过来。后来反复查探,才看出端地。 那两个侍卫只因太过惊骇,又看是小二张扬,便只顾查看杜颖的情形,自并未理会那小二哥。 然而试问他们两人是负责看守门扇的,又因有杜颖的吩咐,故而远远走开了,就算是店小二来开门,他们自然也会看见并立刻阻止。 他们两人虽不在门口,却仍在左右徘徊,又如何连个店小二走到了门口都没看见,还要小二嚷嚷出事了才发觉? 果然,此前白樘又细问那两人,据他两个回忆,在那小二大叫“杀人”之前,他们的确并不曾留意到有此人经过身边。 而且事发之后赶到现场的客栈掌柜跟小二,两人也曾见过……当时第一个叫嚷杀人的那位却再也不曾露面。 所以白樘推测,那小二其实并不是从外而来的,而是——从屋里头走出来的。 倘若他就假装无事般走出来,那两个侍卫看见了自然不会依从,只怕会揪住问他何时进去的。 但倘若他趁人不备,开门转身,反看着里头大嚷大闹,说死了人——假作个来送东西、偶然发现案发的样儿。 那两个保镖惊慌失措之下,只想看杜颖的情形,又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店内的人突然前来,便不会留意。 因此,白樘断定那小二才是凶嫌。 白樘对云鬟道:“那两人又仔细回想,说是小二当时手中拎着一把广口铜壶,还以为是倒茶来的……事发后却不见了踪迹。所以这凶手原先应该是躲在室内,动手杀了人后才趁乱离开了现场。” 云鬟听说,点了点头。 白樘复看着她问道:“你果然不知道……跟蒋勋同来过的那少年名姓么?” 云鬟缓缓低头:“是。” 沉默了会儿,白樘方道:“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云鬟答应了,才慢慢后退两步,将到门口的时候,才转身离开。 身后白樘微微眯起双眼,盯着那背影出了门,才又扬声叫了书吏进来。 且说云鬟仍回到公房,柯宪便问:“侍郎叫你做什么?” 云鬟道:“问了几句话。” 柯宪道:“可是有关那杜公子被掏了心的案子?” 云鬟苦笑道:“是。” 正说话,小陈来到,问:“两位,先前的案册看的如何了,我要给主事送去。” 柯宪便把自己看过的递了。云鬟也递了几份,又拿了那山西来的一份道:“这个……有些不大对。” 小陈诧异,问道:“有什么不对?” 因刑部上下都知道齐主事遭殃的那件事,小陈不敢轻慢,忙恭恭敬敬地问:“难道又有什么冤案?” 云鬟有些为难,道:“这案册上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只不过……这案子还是再重查一遍最好。” 小陈不甚明白:既然案册上并无异样,为什么还要重查?齐主事那案子众人都是知道的,的确是那囚犯前后证供有些差池…… 只毕竟“前车之鉴”,不能等闲视之,小陈也不便追问,更不敢就这样轻放了过去不当回事儿,因此说道:“既如此,我告诉主事大人,让他理会这件案子就是了。” 云鬟略松了口气,起身道:“多谢。” 小陈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只要是推府说的,我是半点儿不敢怠慢呢,免得也步了齐主事后尘。”笑了两声,抱着去了。 身后柯宪便追问道:“是不是你先前叫我看过的’杀妻案’?那案子既然没异样,如何你叫重审?” 原来先前云鬟看卷宗看到这件杀妻案之后,沉吟良久,便悄悄托付柯宪帮着详细看了一遍,柯宪只当她发现异常,忙也警惕地从头到尾看过,谁知竟没发现有何破绽。 一应凶犯,主审等,清清楚楚,毫无差池等处。 云鬟一笑道:“虽如此说,只是觉着有些内情似的,只叫他们再查一遍,毕竟妥当。” 柯宪笑道:“不是我说,因齐主事那件儿,部里的人虽也有信服你能干的,却也有人嫉妒你锋芒外露,你可要收着些儿,别再总是干那些戳人眼珠儿的事了。” 云鬟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这些必须要为的,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去发声呢。” 果然,那小陈去了半晌,回来对云鬟道:“主事唤你过去。” 云鬟只得起身便去相见,到了房内,果然那主事拿着山西那杀妻的卷宗,正拧眉端看。 因见云鬟来了,便叫上前,问道:“谢推府,我却是看不出来这份案宗有何问题,这凶犯一开始便是自首了的,说是与妻口角,一怒之下,愤而杀之。审问了数回,皆是如此。县衙查探也并无异常。你是因何要打回叫重审的呢?” 云鬟道:“大人恕罪,下官……虽也觉着这字面上有些挑不出来。然而……然而据四邻所言,这凶犯向来跟妻甚是相爱,忽然反目杀人,有些古怪。” 那主事拧眉看了她半晌,心中便觉着这个真的是有些“吹毛求疵”了,勉强道:“上头却也写了,这凶犯因一时冲动之下,才忘了昔日恩爱,所以杀人后才也立刻投案,岂非很合情理……”毕竟“齐主事”的事在前头悬挂,倘若不是这一则,早就斥责起来。 主事虽然隐忍,云鬟早听出他话中的无奈之意,便想起柯宪所劝那些话。 心下微微迟疑,顷刻,却仍是坚持说道:“总之,下官觉着此案该再次重审,只怕凶犯的话中有些不实之语。” 主事见她如此固执己见,不由笑道:“好罢,既然是你一再要求,本官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就如你所愿。叫发回重审……且看看结果到底是怎么样呢。”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便淡淡瞥了她一眼,言语虽然按捺,眼神里却透出冷然之意。 云鬟低头退了出来,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你当云鬟为何对这“杀妻案”如此上心?且这份卷宗表面看来,凶犯叙述的甚是有条理,也无错漏,也无矛盾,一应所说十分清楚明白。连云鬟也看不出不对。 可她仍旧坚持要重查,却是因为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只因云鬟知道,在前世的时候,约略一年之后,大理寺拿了一名屡次奸杀女子的采花贼,那贼人将所犯的案件,陆陆续续说了有七八件,当中有一件儿,却正似今日云鬟所接手的这“杀妻案”,地点同样都是合谷,时间、情形上也对得上,总给云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故而云鬟思忖半晌,便才提出要重审,乃是生恐其中自有内情,白白冤死了一条人命而已。 就算最后真的证明是她错,遭受众人耻笑,也总比袖手旁观坐视要好,横竖问心无愧。 当日黄昏,将公事都收了,云鬟便同柯宪一块儿出刑部而去。 正看见巽风从外匆匆地进来,因见柯宪在,不便多言,便遥遥地向着云鬟点了点头,云鬟跟柯宪也遥遥行礼。 云鬟自乘车回到家里,才下了车,老门公迎着,笑道:“大人总算回来了,有客人来了呢。” 云鬟不由问道:“是什么客人?” 门公道:“是崔侯府的一位公子。来了有一刻钟了。” 云鬟心头微震,忙便整衣整冠,迈步入内。 此刻天色已暗,府内各处点了灯火,云鬟进了厅内,果然见崔承正坐在堂前的桌边,低头静默。 晓晴早迎了出来:“主子!”云鬟将她的手一握,那边崔承也站了起来,对她行了礼,口称“谢推府。” 晓晴又亲去捧了热茶来献云鬟驱寒,云鬟同崔承对面儿坐了,略吃了口茶,便道:“小公子今日如何忽然来到?” 崔承打量着她,片刻才说:“昨儿因见推府醉了,我心里有些担忧,又自忖冒失了不该惹你喝酒,故而亲来请罪。” 云鬟不由一笑:“不妨事。也牢你记挂着。” 崔承喉头动了动,低头也喝了两口茶,才抬眸盯着她,道:“听说谢推府是江南人士?” 云鬟道:“是。” 崔承又沉默了会儿,才又问道:“你们江南……可有什么好耍的?” 云鬟见他问的是这些,便道:“那不过是个小地方,不过倒也有些可堪观赏的地方,譬如兰亭,榴花书屋等,都是文人墨客最喜之地。” 因见崔承似有倾听之意,云鬟少不得又多说了两句。 此刻天晚,眼看是晚饭的时候了,晓晴见他两个一味说,又听闻崔承的身份……隐隐猜到云鬟的心情,便特意来说道:“主子,晚饭都布置妥当,不如且留小公子在府内用饭?” 云鬟便看崔承:“可有心留下用些便饭?” 崔承一笑道:“既蒙赐饭,当然求之不得。” 当下果然在厅内摆了饭,崔承低头,见一应菜色,南北皆有,尝了几筷,精致可口。 云鬟见他吃的香甜,她却也时常地捡着崔承爱吃的菜色,夹到他碗里,崔承也都一一吃了干净。 两个人用了晚饭,又吃了茶。 崔承坐了两刻钟,又说了些闲话,才起身告辞,云鬟送出府门,又见天色已晚,便吩咐阿留亲自护送。 崔承临上马前回头,望着云鬟,黑夜之中灯影之下,少年的目光闪闪地,隔了片刻,才说道:“那个戒指……却是很好。” 云鬟本正也看着他,闻听此言,手上一抖,虽大袖微微遮着手儿,仍是忍不住将左手掩住了右手指,刹那竟不知回说什么。 崔承本要踩镫上马,此刻忽然走了回来,竟用力紧紧抱住云鬟。 门口众下人都怔住了,云鬟直直站着,只微微睁大双眸,此刻才察觉,崔承果然已经极高了,这样相拥,下颌竟抵在自己肩头。 崔承抱得甚紧,却又很快将她放开,望着笑道:“承蒙谢推府款待,多谢,且留步。” 这才转身上马,飞马去了。身后几个侍从并阿留自跟上不提。 云鬟站在门口,目送崔承离去,此刻,手指轻轻抚过,摸到尾指之上的那枚金戒指,似冷似热。 这正是当初还在京内侯府的时候,崔承买了送给她的。 她打定主意假死遁逃之时,所带的东西甚少,也不过是崔承所送的戒指,季陶然的小牛犊,还有几本书罢了。 上回同赵黼一块儿往崔侯府去,她事先有所准备,便将尾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 此后又照常做公,自然便仍是戴着。谁知今日……崔承竟然亲自来到,必然先前厅内对坐之时,给他看见了。 云鬟怔怔地站了良久,阿喜跑出来道:“晴姐姐让我来看,如何主子还不进去呢?晚上风大,主子留神着凉。”云鬟方转过身,仍入内宅去了。 次日,才至刑部公房内坐了不到一刻钟,外头便有人来到:“侍郎大人唤谢推府。” 云鬟忙起身随行,入内依旧拜见。便问何事。 白樘抬眸扫她一眼,道:“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便欲让你去做。” 自打进了刑部,只在公房内坐着看公文,除了那日无意中遇见杜颖一案外,并无机会接手别的。这也是白樘第一次给她派差事。 云鬟精神一振:“不知是何事?请侍郎吩咐。” 白樘道:“可记得昨儿我问你,跟蒋勋同行的那少年是谁?” 云鬟抬头看向白樘,却见他依旧面色沉静:“昨日我派人去详细查看,虽还未查的十分凭证,却也有些线索了。” 云鬟暗暗咽了口唾沫,勉强镇定:“不知……是怎么样?” 白樘道:“蒋勋不会无缘无故就赶去云来客栈,因此我命人去兵部查问,才知道……原来案发之前,蒋勋不是一个人出兵部的。你猜跟他同行的是什么人?” 云鬟无法作答,更不敢妄自猜测。 白樘瞄她一眼,淡声道:“是了,你自然是想不到的。那人出身来历非凡,正是先前跟晏王世子以及蒋勋一块儿从云州南下的斥候教官……也是当今骠骑大将军张瑞宁的二公子,名唤张振。” 云鬟又悄悄地吸了口气,已不敢再看白樘,垂头道:“不知这人跟此事……有什么干系?” 白樘道:“你昨儿不是说蒋勋叫那少年’繁弟’么?你可知,张家有一位姑娘,名字里也有一个’繁’字?” 几乎毫无预兆,云鬟的脸腾地红热起来。 第279章 白樘扫过她脸颊上可疑的薄红,却只恍若未觉,又吩咐道:“此案事关重大,牵扯的也都是非同等闲之人。不可贸然而为。只是你向来心细谨慎,故而交付你去做,望你尽力而为,莫负所托。” 云鬟领命,缓缓退了出来。 严冷地朔风扑面,冰凉彻骨,她抬头看着眼前晦暗不明的天色,目光几番闪烁,转身自回。 这一日,晏王世子赵黼来至兵部。 略说了几句话,赵黼便转了出来,径直便去寻张振。 谁知竟扑了个空,一打听,原来张振一大早儿地便回府去了,似有要事。 赵黼在他房中自等了半晌,正不耐烦要走,张振却终于回来了。 乍然见赵黼也在,张振有些意外,继而上前行了礼。 赵黼上下一扫量,见他脸上有些掩饰不住的忧色,便问道:“听人说你是回府去了,可是有什么事儿呢?” 张振却有些心不在焉,答道:“并没有什么事儿。世子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赵黼道:“果然没有事?” 张振坐了,自倒了杯茶喝,闻言道:“世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此刻侍从等都在外头,屋内只他两个,再无旁人。 赵黼走过来一步,道:“你妹子现在可还好?” 张振陡然色变,紧紧捏着杯子,抬头看他。 赵黼抬手在他肩头一按,道:“你不用吃惊,也不必瞒着我,那天我已经看见了。” 张振眼中惊疑交加,又带戒备,忙将那杯子放下,站起身来:“世子……”声音竟有些沙哑。 原来那天,赵黼扶抱着云鬟回马车之时,曾回头看过这客栈,当时却见人丛之中,是张振抱着一个人,神色冷峻且又有些仓皇地疾奔出来。 那被他抱着的人,蜷曲着身子,脚步虚浮几乎无法落地,头也低低地垂着,仿佛是个受了重伤的样儿,又像是方才崔云鬟酒醉之态。 张振起初还只扶着,走了两步,目光转动,索性便将她抱了起来,跳上旁边一辆马车,便命人打马而去! 此刻赵黼说罢,张振见他竟知道了,兀自狐疑警觉,最终道:“世子,可将这话告诉过别的什么人?” 赵黼摇了摇头,心底想起崔云鬟来,那日云鬟因酒醉神智不清,后来虽问起来蒋勋是为谁掩饰,赵黼却也忍住并未告知。 倒不是信不过云鬟,只不过如今她毕竟是在刑部当差,她又染了些白樘的刚正性情,若是给她知道了……倘若牛脾气发作,要“秉公执法”,或者因要相助白樘破案,立刻把张可繁禀供出来,岂不是不大妥当…… 索性便瞒着她,也不至于让她由此负担乱想。 张振见他否认,缓缓松了口气,喃喃:“多谢。” 赵黼道:“你不用忙着谢,那日到底是怎么样?如何可繁跟那种东西在个客栈里?还把蒋勋也搅了进来?” 张振才又颓然落了座,道:“我也问过可繁,然而她……她只是哭叫,毕竟那情形太过吓人了,从那天我带她回府,到如今还一直都水米不沾,恍惚着呢,母亲以为她病了,又或者吓着,连请大夫去看,她却谁也不见,只是乱嚷乱叫,状若疯癫……” 张振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又道:“我本来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以及……有没有被那恶人欺负着……她这个模样,却是如何能问的了?” 赵黼不料张可繁竟是受惊若此,皱眉说:“这件事可麻烦了,那死了的杜颖,涉及白侍郎所查的一件案子,这别人还好,一旦跟白樘沾了边儿,我担心只怕瞒不过。” 张振忙道:“世子,你可万万别透露出去!蒋勋……他既然决意留下来,就是想替可繁挡灾,他也不会供说的……他不说你不说,世间自然没有人知道。世子,你也清楚,这件事不能张扬出去,不然可繁就……” 赵黼歪头看了他半晌,忽然道:“虽然如此,然而白樘如今已经把蒋勋下狱了,若一直拿不住那凶手,再把蒋勋当作凶手,又如何了局?” 张振道:“不会!白侍郎自会明察秋毫……我们只需要再等一等。” 赵黼自知道他从来爱妹如命,便不多言,只又问:“对了,可繁虽然不说,你跟蒋勋却是如何赶了去的?” 张振叹道:“原本妹妹前两日一直往外跑,我也是隐约知道的,只是一来她求的怪可怜见儿的,二来,我还当她是去找你……” 赵黼竟略心虚:“所以你就没理会她?” 张振道:“我现在才后悔,的确是太纵了她了,倘若当时狠下心来不许她乱跑,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 赵黼见他眼睛发红,泪光莹然,忙道:“行了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做什么?” 张振已忍不住哽咽道:“那是我妹子,自小娇生惯养的,何曾想会遭遇这等飞来横祸?我也不敢跟家里说内里的详情。然而……妹子年纪小爱胡闹倒是没什么,只是我……自是我失职没护好她……若是她从此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只有一死了!” 赵黼咳嗽了两声,想要安慰,又无从说起,只得道:“何必说的这样严重,可繁那个性子,断不会有事。” 张振越发泪落,道:“那是因为你没看见过她的模样儿,躲在房里头,谁也不见,又仿佛谁也不认得,大哭大叫的……合府已经大乱了,只是严禁下人们往外透露而已。” 赵黼垂头,也有些无计可施。 张振镇定了片刻,才将此事同赵黼一一说来。 那日,张振又发现张可繁乔装改扮,鬼鬼祟祟,他便拦着问去哪里。 张可繁只说是去世子府,张振道:“不要扯谎,我明明听说前两次你跟蒋勋一块儿,还去过刑部呢,到底是在胡闹什么。” 张可繁见他知道了,忙拱手作揖求道:“哥哥,我不是有心瞒着,不过是因为有蒋勋陪着我,行事有诸多便宜,比如我去找世子,都也不用那许多啰嗦,说见就见着了。” 张振见她说到最后竟面有得意之色,便道:“蒋勋可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儿?” 张可繁扬首笑道:“当然啦!他对我可好了呢,我说什么便听什么。” 张振嗤之以鼻,打量她耳朵上贴着的小膏药,叹道:“人家府里的小姐,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倒是好,玩出花样来了,只别玩出火来,不然没有人给你收拾。” 可繁抱着他的手臂,即刻撒娇道:“我会留心的,多谢二哥,二哥对我是最好,我心里知道。” 张振见她笑语嫣然,十分受用,便假意走开,默许她去了。 此后张振见平安无事,趁机也出了府,径直来兵部,谁知却见蒋勋在跟一帮军官说笑。 自打上京之后,蒋勋只在他昔日的老宅住着,只当差时候才来兵部。 张振见他在此,不免道:“你今儿如何不在府里?” 蒋勋道:“昨儿因吃了几杯酒,就歇在部里了。张大哥有事?” 张振迟疑,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可繁去寻的事,外头门官却来报,说外头有人急寻蒋爷。 张振只当是可繁来了,便有心照应,因跟着蒋勋一同外出。 谁知见到的却是跟着可繁出门的一个府内小厮,猛然见张振也在,脸色更见忐忑之色。 张振见可繁不在,又看此人是这幅神色,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蒋勋也问道:“咦,是你?我繁弟呢?” 那小厮惴惴不安,便道:“小人正是来说的,先前陪着……小主子本是要去蒋府的,谁知车行半路,不知哪里跳出个闲人忽然拦着,不知跟主子说了句什么,主子便气冲冲地叫马车转头。” 张振睁大双眼:“去哪里了?” 小厮道:“我隐约听了句云来客栈。本跟着追了会子,主子却叫我先去蒋府……我本想去寻蒋爷告诉,怎奈蒋爷不在府内,只得来兵部了……” 张振听了“云来客栈”一句,心几乎都凉了,张可繁是个无知少女,并不知这“客栈”的意思,只当是个歇脚吃饭的地方罢了,人家说在那里相见,她二话不说就赶了去,听着小厮的腔调,还有些很不好。 当下来不及多想,便急翻身上马,蒋勋也正担心可繁,便一块儿策马赶来客栈。 正上楼的时候,便听见里头尖叫声响起! 张振将这些说罢,因又说道:“那时候我还在楼下搜寻,蒋勋却去了楼上,是他先到现场的,我后去一步,却见他正拦着两个高手,又竭力将妹子推了出来,我立刻上前拽住妹子,却见她……神情恍惚,满手的血……” 张振自是个武将,对这些本司空见惯,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妹妹手上沾血,因此说到这一节,不由皱紧眉头,满面痛色。 当时张振仓促中扫了室内一眼,自也瞥见了满桌酒菜跟桌边儿那个血人……也幸而那已经是个死了的,不然只怕他要冲过去打死。 虽然还不知道内情如何,但却也料到了这厮必然是想对张可繁不轨,故而才特意引了他来此,却不知怎地竟死出这个模样来,他死就死罢了,惊吓了可繁,又惹出那案件麻烦。 赵黼说道:“唉,原来是这样,幸而你及时带走了可繁,不然的话……” 张振摇头道:“我知道对不住蒋勋,然而也顾不得了。” 赵黼摸着下巴,思忖道:“既然那杜颖想对可繁不轨,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可繁一怒之下,就把他给……” 张振睁大双眼,却并无气愤之色,反而道:“我倒宁肯是妹子亲杀了这畜生的,只可惜我知道妹子不会这样做……事发后,我也仔细打听过这案子,原本这是个连环案件儿,此案现场也还留下了那劳什子的诗呢,自然是跟先前三件血案的凶手是同一人。而且,这杜颖的心、肝都被人掏走了,此事我尚且做不出来,别提我妹子了。” 说到最后,张振又是悲从中来道:“以后我只要护着妹子,从此再也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赵黼本想说白樘是个不好应付的,然而见张振面色不好,便不想再刺激他,只缄口出神。 谁知正在这会儿,便听得外头有侍从来禀报道:“刑部来人了,要见张都司。” 张振陡然色变,便看向赵黼。 赵黼也满面疑色,道:“刑部这会儿来人?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当下张振叫传,两人均都默然无声。 赵黼本想暂且回避,然而一想,此事他知,王振蒋勋知,刑部怎么这么快便得知消息了?因此他索性也留在堂中,且看刑部的人怎么说法。 过了片刻,却见门口上朱红的袖子一晃,有人出现门外,尚未进门,赵黼先已经有些呆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刑部来的人,竟然会是崔云鬟! 四目相对,云鬟也有些诧异,她也自想不到,竟会在刑部遇见赵黼,然而很快地,云鬟便转开目光,走前几步,向着张振行礼:“刑部推官谢凤,见过张都司。” 张振拧眉看着云鬟,望着她清秀绝伦的五官,顿时道:“是你?” 张振记性眼力自都一流,一眼便认出来,当日赵黼才进京,他赶来告知晏王遇袭,当时此人就在马车之中!正也是此后被众人所传、跟世子关系甚密的那人。 张振因深了解赵黼为人,自然不会轻信那些流言。然而此刻见了云鬟,却不由又看了赵黼一眼,心中狐疑隐隐。 彼此落座,张振问道:“谢推府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云鬟来之前,心里也想过千万遍该如何开口,然而真正相见,却又知道,原来那许多准备都不管用。这儿的气氛实在是大不对。 云鬟暗中镇静,便道:“下官奉命前来,有两件事想询问张都司。” 张振道:“不知是为了何事?” 云鬟问:“云来客栈命案当日,都司是否曾跟蒋勋同在客栈?” 赵黼皱蹙眉头,微微张口,却又未曾出言。 张振眼神微冷,道:“我不在。” 云鬟颔首,又说:“可是,有人言说,那日都司是跟蒋勋一块儿前往云来客栈的。” 张振冷笑,斩钉截铁道:“说了我不在,你是耳朵聋了没听见?没去过就是没去过!我已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且赶紧说,若是没有,我便要送客了!” 赵黼在旁见状,便挑了挑眉。 第280章 厅内肃然,气氛紧张。 赵黼不由道:“你何必这样,她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张振冷冷地哼了声,云鬟却看向赵黼,说道:“世子,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被当面而斥,她仍是神情冷静,不怒不愠。 赵黼道:“怎么样?” 云鬟轻声道:“我此番前来,乃是问案,可否请世子回避?” 总算有些回味过来,有赵黼在跟前儿,她竟有些无法定心,就算赵黼袖手旁观一声不吭,她也无法完全忽视此人。 张振瞥向赵黼,听他道:“你们说的案子,当时我也在场,又何必这样费事,我听听不打紧。” 云鬟低低道:“还请世子成全。” 赵黼默默看了她片刻,终究起身,临去又道:“王振,你的脾气可收敛些儿,别把人吓坏了。” 张振仍旧不语,赵黼负手迈步,便往内堂去了。 于是只剩下两人在厅内,张振一想,先开口道:“方才谢推府问了一个问题,如今我却也有个问题,——请问如何刑部会找到我头上?” 赵黼一去,耳畔眼前连同心底,都仿佛静寂下来。 云鬟便道:“侍郎大人曾命人查探,得知当日是王都司跟蒋勋一同前去云来客栈,是以都司不必再否认,骠骑将军乃国之柱石,侍郎因担心此事涉及张家名誉,不便兴师动众,故而才命我暗中来询问都司,故而,还请都司配合下官,不胜感激。” 张振听了这话,想到那日他跟蒋勋出入兵部,的确有许多人看的分明,若说听见去“云来客栈”,自不稀奇。 张振便道:“好,那你还想问什么?” 云鬟道:“我还想问的是……那日在云来客栈,跟杜颖相见的人,是谁。” 张振喉头动了动,死死地盯着云鬟。 云鬟见他不答,便静静说道:“蒋勋已经招认,说是前去寻人的,而这个人,很可能是杜颖被杀一案的重要证人,因此侍郎命我来相问大人。” 张振道:“蒋勋既然招认是去寻人,如何没有招认此人的身份?” 云鬟道:“他自然是想维护此人。” 张振道:“这就是他的回答?” 云鬟望着张振。 张振对上她的眸子,只觉得眼清且明,虽则年轻,自有一股凛然清正的气势。 怪道赵黼对此人另眼相看,又怪道白樘竟派“他”来兵部。 张振一笑:“既然如此,我的答复是:我不知道。” 张振的脾气本就有些激烈硬倔,得此答复,也是意料之中。 云鬟垂眸,片刻道:“我大概并未跟张都司提过,先前蒋勋曾带着一名少年前往刑部,我有缘得见一面。” 张振眯起双眼:“是吗,这又如何?” 云鬟道:“当时,蒋勋曾称呼这名少年为‘繁弟’。” 张振屏住呼吸,微微抬起下颌,冷冷地望着云鬟。 云鬟低低又道:“这名少年,右耳之上贴着一块儿小小地膏药,但是左耳……却有一个耳洞。” 张振霍地站起身来,想说话,却有忍住,双眼眯了眯:“你想说什么?”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身上散发出淡淡地杀气。 云鬟恍若未觉,仍继续道:“我想说的是,但凡要详细查探,总会有些端倪可寻。一味隐瞒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如今侍郎正是不想伤了张家的体面,才遣我前来,这番意思,难道都司不懂?” 张振深深吸气,道:“说的好动听,什么隐瞒,又什么体面!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绕。两个问题,你也已经问完了,如今自然可以走了。” 张振负手,冷傲站住,斜睨云鬟,做出送客之态。 云鬟只得起身,眉峰微蹙。 将走之时,又转头看向张振:“我自然体恤张都司的心意,然而,毕竟纸包不住火,若是按照刑部素来的行事,这会儿,人早已经去了张府了,那时节……” 张振眼中便透出鹰隼似的锐色:“你说什么?” 云鬟淡声道:“据说令妹的名字之中,便有一个‘繁’字。” 话音未落,张振身形一闪,已经到了跟前儿。 云鬟猝不及防,还未如何,就被张振捏着脖子,往后推出几步,只听得“砰”地一声,后腰便撞在了桌子边儿上。 云鬟疼得闷哼了声,张振却逼到跟前儿,道:“你再说一句,我让你出不了兵部的大门,你信不信?”他气咻咻地,吐气似乎都喷到脸上。 云鬟本欲说话,然而张振的手如铁钳一般,哪里还能出声儿,此刻,便真的如鹰隼掐住了雪兔。 正在无法可想之时,却听得有人厉声道:“张振!” 人已疾风般到了跟前儿,一把攥住张振的手腕:“放手!” 张振对上赵黼含怒的眼神,道:“世子,你果然对待此人大为不同,若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必然以为……刑部上门是你通风了。” 手上松开,后退一步。 云鬟握着喉头,躬身连声咳嗽,赵黼将她拉起来,抬着下颌仔细看她颈间,却见两侧已经显出异样的红来。 赵黼还未及开口,云鬟勉强吸气,抬头望着张振道:“我来,便是侍郎体恤之意,然而张都司若不领情,那便罢了,刑部差人到张府之时,自然满城皆知。” 张振怒极反笑,抬手点着她:“不要以为有人护着你,我便不敢对你怎么样。” 云鬟推开赵黼,重站直了身子:“我是刑部的人,护着我的是刑部律法,是这国法。”她的声音仍有些嘶哑,却说的十分坚定。 张振闻听此言,眉峰一动,又冷道:“你不用拿刑部跟白樘来压我,就算是刑部又怎么样?我堂堂张家若连自己家的人都护不住,那还谈什么开疆僻壤,护卫这江山社稷!” 话已至此,云鬟无话可说:“既如此,告辞。” 云鬟出门之后,赵黼望着张振:“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方才他虽然答应云鬟回避,实则因有心病,并未远离,只在内堂听着罢了,可纵然知道张振性情如火,却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动了手。 张振道:“你跟他向来私交甚好,莫非没同他说,我从来讨厌人家要挟?” 赵黼道:“她并没有要挟,只是在提醒你,你仔细想想,她说的其实句句是真。今日你拒绝了她,改日,白樘自会正大光明派人前往张府,你竟会如何了局,真的把刑部的人拒之门外?张大将军那边儿,又当如何交代?” 张振听了这几句,方不言语了。 赵黼道:“其实白樘也算是让了一步,看在大将军的面上,才肯如此权益行事。你且仔细想想。” 赵黼说罢,才忙转身离了这屋里,左右看看,见云鬟已经过了前头角门。 赵黼急追过去,越过角门,却见她扶着山墙,一手握在脖子上,正俯身咳嗽。 赵黼到了跟前儿扶住,却见那原本白腻如玉的脖颈上,指痕之色更深了些。赵黼便握着手,领着她往外去。 云鬟欲止步,又身不由己,只好随行,又挣扎说道:“世子,你做什么,我即刻要回刑部。” 赵黼道:“你这个模样,如何回刑部?果然跟白樘说你被张振打了?” 云鬟又咳嗽了声,这会儿喉咙竟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沙哑着嗓子道:“我自然不会这般说。” 赵黼道:“你不说,他难道不会自己看?” 赵黼自带了云鬟,一径回到了世子府。便叫府中太医过来查看,只不许上手。 那太医左右看了半晌,咋舌道:“好凶险,这是谁人下此狠手,再多几分力道,这喉骨也就生生地捏碎了。” 又道:“万幸没真伤了骨头,只是不免要受几日的皮肉之苦了,三两天里,这疼痛是免不了的。”当即开了副化瘀散毒的药,又拿了一瓶外敷的“玉琮膏”,嘱咐了如何用法,才退了。 灵雨送了太医,回来嗳叹道:“这到底是谁这样心狠手辣的?哥儿如今可还是朝廷官员,这人是不要命了不成?” 云鬟道:“不碍事,不必忧心。”一出口,那声音更是沙哑沉闷,忙噤口。 灵雨怎会听不出来,煞是心疼:“造孽的很,怎么世子也不管……” 只顾抱怨,忽地想起赵黼在旁边,忙也低头瞥去,却见他坐在旁侧,不知为何竟一言不发,灵雨因关怀云鬟心切,又因赵黼静默,便几乎忘了他。 此刻赵黼却醒过神来,因对灵雨道:“你出去。” 灵雨只得退下,赵黼才看向云鬟:“阿鬟,我有一件事不解。” 云鬟正在想该如何辞了他回刑部,闻言道:“何事?”声音仍是低哑。 赵黼略停了停,才问道:“白樘从兵部查到蒋勋跟张振一块儿前往云来客栈,自然使得。白樘知道蒋勋曾带张可繁去刑部,也使得。可是……白樘又如何会神机妙算地料到,蒋勋护着的人,就是可繁?” 云鬟一怔。 赵黼端详道:“可繁女扮男装,纵然你细心看了出来,但白樘并未跟她照面儿,何况此举又十分匪夷所思。故而按理说,白樘不至于会联想到可繁身上……毕竟张振跟蒋勋两个在兵部相熟的人也着实不少。如何白樘一下子就认为是可繁了?” 云鬟见他这样问,便吁了口气,低低道:“是因为我……” 赵黼眼神沉沉:“哦?” 略静默了会儿,云鬟才道:“昨日白侍郎问我,是否认得跟蒋勋同去刑部的少年,我说……不认得。他又追问详细,我便说了……听过蒋勋叫她‘繁弟’,或许,侍郎正是从这点儿上查到的。” 云鬟虽违背心意,替张可繁隐瞒,却鬼使神差地说了一个“繁弟”。 本来正如赵黼方才所说,她以为张可繁乃是男装,何况兵部之中蒋勋所认识的人,未必没有名字里是这样读音的,白樘纵然去查也无妨,横竖他查不到一个将军府内的一名闺阁女子身上。 可她却毕竟低估了白樘之能。 赵黼听云鬟说罢,点头道:“原来你并没有直接告诉他,蒋勋护着的是张可繁?” 云鬟本欲答应,忽地听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便抬眸看去。 此即赵黼起身,走到她身边儿。 云鬟还未站起,赵黼忽地俯身下来,望着她道:“阿鬟,你为什么要进刑部?” 他忽然竟问了这个问题,云鬟不解:“我……” 赵黼笑道:“是了,是因为我跟小白的赌约……你当时说什么来着?你求我的时候,说的是……不想被人看做没用的废物一样,我说的对不对?” 云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世子,你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赵黼道:“我只是忽然间想了起来罢了。我说的可对?” 云鬟道:“是。” “近来我发现,你似乎把刑部看的太重,或者,不仅是刑部,而是……”赵黼望着她颈上的伤,慢慢地敛了笑:“我当时以为,你说的那句话,指的是那吏部的混账主事,可是渐渐地我竟觉着……你所指的应该不是他。” 云鬟垂头,赵黼却将她下颌抬起,又道:“那日在宫内面圣,皇爷爷发怒,掀翻了那地理图,当时你跪在地上,我以为你要放弃了,可是……” ——白樘忽然说了那句话。 当时赵黼并没细想,然而这会儿想起来……正是因为白樘的话,崔云鬟才变了。 从原先濒于放弃边缘,到忽然有了斗志。 然而这个发现,跟先前所联想到的那许多,让他心头悚然。 赵黼唇角微微挑起:“阿鬟,你在意的那个人是谁?不愿意被他看低的那个人是谁?你也曾说过,想有所作为,就像是我一样,就像是……你没说出的那个人,是谁?” 云鬟闭上双眼,赵黼却又道:“你口中所指的,原本就是一个人,对不对?就是那个……在皇爷爷面前把你叫醒了的人,对不对!” 手上用了几分力道,云鬟仍是不做声。 赵黼却又松开她,就在云鬟跟前儿,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把她的手握入掌心,指尖儿抚过那宛若温玉似的手背,目光所见,五指纤纤,水葱一般,因在刑部做公,总要翻书执笔,那公房内又冷,有几根便冻得红肿起来。 赵黼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竟这样坚持,受尽苦楚,也九死不悔。 然后他抬头看着云鬟:“阿鬟,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被他这样相待、被他这般宛若温柔的口吻相问,竟会是如此的难受跟煎熬。 心头悸动,似寒流过境,云鬟听到自己哑声道:“世子,你在说什么?” 赵黼道:“我说的是……前世那个让我至死都没法儿明白的谜题,你至死也不肯向我透露的谜题。” 云鬟想要将手抽回来,赵黼却紧握掌心。 战栗中,便听他轻声又道:“那个人,不是季陶然,不是白清辉,是……白樘。” “阿鬟,我说的对不对?” 第281章 赵黼原本不想再提前世之事,何况这件事,正是他心里头的一根尖刺。 那时候他各种猜测,甚至连些不大相干的人也都疑心上了,可是,却从未提到过白樘。 其实有那么一刻,心中曾掠过这个影子,但是却又极快按下。 只因对赵黼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大不可能之事。 一来,两个人年纪相差甚大,辈分有差,让人完全想不到也无从疑心。二来,便是白樘的品性。 先前曾说过,赵黼一生真心敬服的人并没几个,白樘便是寥寥可数首屈一指的那位。 故而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从不曾疑心过白樘半点儿。 一直到今生。 再见到季陶然,白清辉,王振等众人,赵黼暗中曾看云鬟同这些人相处时候的言谈举止,却都是泰然自若,毫无异样。 若不是他万分信赖心底的那份直觉,必然会以为先前他种种所做,不过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而已。 然后是她进了刑部。 综看崔云鬟一步一步而行的路,所有待之不同的人中,最不同的一个,竟然是白樘。 而反观看来,白樘对她,也算是殊为有异了。 他曾亲去素贤山庄,为了保护她又安排了巽风等人逗留。 在她上京路上,两个人在洛阳相见。 崔云鬟在侯府之时,为了查案,白樘跟她屡次碰面。 后来……崔云鬟死遁,却也是白樘替她善后! 原来赵黼并没有想到这一切。 但是后知后觉,一概想起来后,所有这些都关联来看,才觉着竟有些地覆天翻的感觉。 如果说,这一切不过只是长久岁月中的种种巧合,那么崔云鬟回京后,皇宫内面圣,白樘又如何肯冒着欺君的罪名,当面点拨,虽看着冷漠,却竟大有照拂之意。 以白樘那种以律为重近乎六亲不认的严苛个性,怎会这般破格? 赵黼望着云鬟颈间的伤,心底恍惚。 当在兵部看见来见张振的竟然是云鬟之时,不得不说赵黼心中一凉。 云鬟是知道张可繁女扮男装跟随蒋勋的事儿的,当初赵黼怕她泄露给白樘,还曾故意隐瞒不说。 如今看到她亲来,——张振当时狐疑是他泄密,而赵黼怀疑的却是……云鬟向白樘坦诚了一切。 她虽然敬重白樘,然而却毕竟是个女子,天性良善,也不失人情味儿,倘若果然向白樘禀明所有,那便意味着,在她心底……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得上白樘。 所以在内堂中,听着张振跟云鬟在外的对话,赵黼看着面沉似水,心底却也是狂风骤雨,只能一声不出地扶着椅背,缓缓地落了座。 那时候他已经在怀疑,并且为自己的怀疑而觉着隐隐地恐惧。 然而现在,毕竟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赵黼望着云鬟,对上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双眸,同时也看见向来有几分淡然却总是冷静清明的眼神中,透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晃乱。 就算是在兵部那时候,被张振猛然擒住几乎生死一线,她的眼睛里都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张皇惊惧,仍是淡然镇静如故。 那么此刻,又是怎么说? 还有什么,是比生死更令她看重的? 云鬟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却又并没发出声音。 赵黼干笑了声。将她的手放开,缓缓起身,倒退了两步,便转身走了出去。 赵黼一路出了房间,却见灵雨垂头站在门外。 赵黼瞥着灵雨,然后说道:“好生看着她,别让她走了,若是人不见了,我要你的命。” 灵雨又惊,又且茫然。 里间儿,云鬟正抬手拢在颈间,闻言蓦地抬头,听见灵雨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世子……” 云鬟忙起身,跟着往外而行,叫道:“世子!”然而声音越发嘶哑且轻,就如同被蒙在石堆之下发出的声响。 赵黼置若罔闻,仍要离去,云鬟忙上前一步,死死地拉住赵黼的衣袖。 此刻赵黼才止步回头,看了她片刻,便轻声道:“你安心留在这里,我会去刑部替你请辞。” 云鬟摇头,眼中的泪顿时便涌了出来:“六爷,你答应过我。”勉强说了一句,喉咙里沙沙地痛,因擅自动作,更似扭断了般难受。 赵黼道:“我答应你什么?我答应让你进刑部为官,可并没有答应成全你的私心。” 说罢,赵黼抬手在她额角轻轻抚过,又道:“大夫叮嘱过不许你多说话,你就不必说了。” 他握着云鬟的手,将她的手指从自己的袍子上移开。 云鬟仰头看着赵黼,一只手被他拨开,却又竭力再握过去,终究不肯放开他。 赵黼忍无可忍,攥紧她的双手:“够了。” 云鬟只是坚持不放,一味挣扎,纵然知道徒劳也不肯撒手,虽然无声,眼中的泪却不停地沿着脸颊跌落下来。 赵黼望着这幅模样,眼睛却也红了起来,不由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停了停,问:“我做的还不够么?” 将她的手握住,又问:“到底你心中……当我是什么?” 那天在马车里,因见她对白樘态度那样恭敬,简直奉若神明般,他虽然觉着白樘的确值得如此相待,但却隐隐地察觉了不对,便才说了那句——“我还是你的夫君呢,夫君是天,你要听我的话……” 当时她回答:“是。” 那一刻他才稍微心安。 可是谁又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她心中一直藏着、供奉着的人是白樘。 他又是什么? 前生今世,都无法改变? 赵黼缓缓沉声又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云鬟垂头,再也忍不住,肩头轻轻颤动,泪纷纷地打落在他紧握着她的两个人的手上。 这样无声而泣,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他痛彻骨髓。 赵黼垂眸看了半晌,蓦地松开手,便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我并不想伤害你,”赵黼抱着她,喃喃地说:“阿鬟,你别再逼我。” 他将她紧紧地抱了一抱,却又用力推开,转身而去。 云鬟被他一推,身不由己撞在墙上,只觉得喉头似被人砍断了般疼痛,此刻,却仿佛有十双手在掐着她的脖子,其煎熬苦痛,比先前在兵部之时更甚十倍。 抬手在领口抓了一把,竟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这会儿灵雨跑过来,将她扶住:“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先前站在门口,见两人情形大异,想靠近又不敢。 云鬟几乎站不住,抬手在唇边一掩,忽地觉着手心有些湿热,缓缓地张手一看,却竟是一抹血红在眼前晃动。 耳畔响起灵雨的惊呼声:“这是……血?哥儿!这可如何是好……” 又叫:“世子!世子!” 云鬟站立不稳,双膝一屈,往前软软地倾跪了下去。 正当将要落地之时,却有一只手臂探过来,将她当腰一揽,抱了起来。 泪眼朦胧,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云鬟却知道这人是谁。 她只能胡乱摸索着,拼命地抓紧他。然后不顾一切,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别去,别……” 今冬的第一场雪,于今夜悄然而至。 世子府内人手本少,在这冬日雪夜,更见寂静。 内堂之中,晏王赵庄满面诧异,望着面前的侍女道:“你说什么?” 侍女道:“回王爷,先前有人看见世子带了那谢大人回来的,后来……后来就在房中不曾出门。” 赵庄满面匪夷所思,从来好脾气如他,竟也忍不住:“太不像话!” 赵庄迈步出门,径直便往世子住所而来,迎面正见到灵雨低头走来,满腹心事似的,竟没看见他。 赵庄喝道:“站住。” 灵雨一惊,忙抬头,又急行礼。赵庄看了一眼屋里:“世子呢?” 灵雨嗫嚅道:“回王爷,世子、世子在歇息呢。” 赵庄道:“他几时回来的?跟谁一块儿?” 灵雨早知道瞒不住,幸而赵庄今儿去了静王府,是黄昏才回府的,当下忐忑道:“是下午,跟……跟刑部的人。” 赵庄嗤之以鼻:“别跟本王耍心机,刑部什么人,还是那谢凤?” 灵雨深深低头。 赵庄磨了磨牙:“真是反了天了,我也不能这么纵着他。”越过灵雨,向内而去,灵雨急忙唤道:“王爷……”顿了顿足,只得跟上。 赵庄推开门,进了内室,却见鸦默雀静,仿佛无人一般。 他竟有些紧张,生怕看见些奇异的情形……试着再入内几步,却果然见赵黼靠在床边,竟坐着地上,在他身后床上,却躺着一个人,还未看清脸色,只看那身上的官袍,就知道是何人。 赵庄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越发恼怒。 赵黼正低头出神,听得脚步声响才抬起头来,猛地看见父王在跟前儿,忙欲起身,不知为何却又停了下来。 刹那间,晏王睁大双眼,已经看清,原来那榻上之人虽然是躺着,可是右手垂落,竟正紧紧地揪着赵黼肩头的衣裳,看着甚是用力,那指骨都有些泛白起来。 赵庄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那个人,那只手,又看向赵黼:“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黼终于半站起身来,却仍是没离开床边儿,回头看看那只手,小声道:“父王,她受了重伤,我……我看着呢。” 赵庄忍无可忍,走到跟前儿,便要将他拉开,又去抓住云鬟的手,想要拽落。 赵黼忙拦住,又叫道:“父王不可!” 赵庄目瞪口呆,就在此刻,却听得榻上的人含糊不清地叫道:“王爷……”声音嘶哑,却依稀有哀婉凄然之意。 父子两个一块儿色变,齐齐看向云鬟。 赵黼咽了口唾沫,赵庄道:“他……” 赵黼道:“他虽然昏迷,却有些察觉是父王来了,只不便起身见礼请罪,也算是有心了。” 赵庄狐疑,看看云鬟,又盯着赵黼,因见身后众人并未跟进来,便低低:“你这是做什么?还真的是断袖的典故了不成?” 赵黼道:“什么断袖,没有的事。” 赵庄指着那抓着他的手,又看看他仍是微微矮着身子的别扭姿态,道:“那这是什么?我看比那断袖还厉害!那汉哀帝虽然可恶,却还能有勇气拿剑割断衣袖,你呢?你连割都不舍的?!” 相传西汉汉哀帝跟朝臣董贤同榻,次日汉哀帝醒来,发现衣袖被董贤压住,他不忍惊醒董贤,才拔剑割断了衣袖,这便是断袖之癖的来历。 赵黼听了,竟道:“他拿刀割断了衣袖,才是断袖,我又没割,又断的什么呢。” 赵庄见他尚且振振有辞,气的抬手要打,却又不舍得,便道:“你快些跟我出来。” 赵黼踌躇道:“父王,总之父王你放心就是了,我真的不是那什么,我喜欢的是女人。” 晏王无法可想:“得亏你母妃不在这里,若给她看见了,只怕被你活活气死。” 赵黼只得低头。晏王又试着拉了他两把,他却只不肯离开。 正榻上云鬟又高叫了声:“王爷!求你……”这一句,更是百转千回。 晏王毛骨悚然,呆若木鸡道:“他……” 赵黼道:“其实她今日差点儿被张振掐死,白日又吐了血,又是受伤,又受了惊恐,我不过是为惜才之故,所以才在这儿看守着她……父王何必多想,倘若我真的是那断什么袖,这会儿我哪里坐在这里?不是早在上头抱着了么?” 赵庄双眸微睁,又觉着这话可怕,又觉着有些道理,便道:“你真的不是?” 赵黼道:“我要是,早就是了,何必等到这会儿才是?” 赵庄缓缓地吁了口气,道:“只为你如今还没成个家,父王心里才不安稳,其实也并没多疑心你是……只是……未免对这位谢推府太好了些。不过,我向来信你是个自有主张的,既然你这样说,便由得罢了。” 赵黼松了口气,赵庄想了想,却又说道:“不过说回来,你的终身大事的确该考量考量了,先前……骠骑将军家的那姑娘时常来府内,我觉着她伶牙俐齿、颇为可爱,倒是很中我的意,只最近怎么不常来了?” 赵黼道:“我也不知道。” 赵庄道:“你不如想一想,张姑娘不论出身,品貌,都也能配得上你了,你可不要再搪塞,另外索性同你说明,今儿我跟你四叔见面儿,他同我透露,你皇爷爷正在悄悄地给你找人家呢,你可想好了,他老人家那个性情,一旦找到他以为合适的,便由不得你了,故而我劝你,趁着能自个儿张目的时候,且多想想罢了,别到那无可挑拣的地步再后悔。” 第282章 赵庄说罢,在赵黼肩头一拍,又瞥见那只紧紧拽着他的手,仍有几分刺眼,可又不便再多言,只仍复叹了声,转身去了。 雪落无声,可因室内太过寂静,赵黼竟似在云鬟浅浅地呼吸声外,也听见了那雪花绵密而落的声响。 他靠着床边儿仍是垂头坐着,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已到几时。 期间灵雨进来看过一次,见状,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于是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仿佛过了子时,赵黼忽地觉着肩头一动。 他抬眸,却见那玉白的纤纤长指在他肩上轻轻地抓了一把,赵黼还以为她又是处于梦境之中,便仍是垂头默默。 然而那手却又动了一动,他听到云鬟低哑的声音唤道:“世子……” 赵黼眼睫一抖,方慢慢地抬起头来。 顷刻,云鬟叹息般道:“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赵黼知道她是醒来了,闻言皱皱眉,便将她的手推开,淡淡道:“我叫灵雨进来。” 他本要起身,云鬟却又握紧他肩头衣裳。 赵黼冷笑道:“怎么?怕我去刑部?这会儿半夜三更了,外头雪大寒气重,我懒怠出门。” 云鬟道:“六哥。” 赵黼眼神一变,嘴唇动了动,想回头看她,却又咬牙不肯。 云鬟静静说道:“你若要去,早就去了。” 赵黼把头一扭,不看她,不言语,却也不曾走开。 云鬟咳嗽了两声,手却仍不松开他,带的赵黼也跟着颤了颤。 赵黼不由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她脸色通红,样子竟是很不好,看着比带回来的时候更重了五六分似的。 赵黼吓了一跳,忙靠近过来,低头又看。 却见她颈间被张振捏过的地方,都已经紫青肿了起来。 赵黼倒吸一口冷气,忽地想起先前因心神震荡,并没有给她涂太医给的玉琮膏,当下大为后悔,忙要唤灵雨,谁知一转头却看见那膏药正放在旁边桌上,忙转身去取了来。 赵黼拔开那药瓶子,看了一眼云鬟,终于把心底那许多杂乱思绪压下,只用指头轻轻地给她涂在伤处。 云鬟本来是喉咙里肿了发疼,如今又加外间皮肉的疼,便咬牙忍着。 赵黼却看出来,便故意冷道:“又怪谁呢,自讨苦吃。” 云鬟也不答话,赵黼嘴里虽硬,心却仍是软的,却也不说了,只顾赶紧给她涂了,又去洗了手。 云鬟微微转头,看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为何,眼睛便又有些湿润。 正打量中,赵黼却又回头过来,不期然目光相对,两个人都有些发怔。 片刻,赵黼才又移开目光,耳畔听云鬟道:“我、有些口渴。” 赵黼身不由己地走到桌边儿,探手摸了摸那茶水,已经冷了,便出外叫灵雨。 灵雨正在外间昏昏欲睡,听了呼唤忙起身,便去端水来。 赵黼走回床边儿,冷冷道:“你还有什么吩咐?” 云鬟问道:“外头下雪了?” 赵黼“嗯”了声,云鬟看着他微冷的脸色,道:“我忽然想起,在鄜州时候的情形。” 赵黼本不想理她,听了这句,便禁不住又瞥过来。 云鬟道:“那时候你本是回云州过年,如何又跑了回去?” 赵黼见她问的是这个,便胡说道:“我自己喜欢,又怎么了?” 云鬟道:“你当时,是打什么主意?” 赵黼心头一跳,便不回答。 云鬟望了他一会儿,却也不再追问,只有道:“你可知道,那时候我在佛前许的是什么愿望?” 赵黼眨了眨眼,心里虽想知道,却仍道:“你不是不肯说么?” 云鬟道:“我当时心有芥蒂,自然不愿意跟你说。如今说也无妨。我当时许的是……这一世平安喜乐,前世冤孽尽消。” 赵黼眼睛微微眯起:“你总不会……在那时候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云鬟道:“我当时连你跟我一样都不知道。甚至对你的身份存疑,后来……才回味过来的。” 赵黼问:“回味过来什么了?” 云鬟垂眸:“你所打的主意。” 赵黼冷哼了声,走开两步。 这会儿灵雨进来奉了茶水,又道:“其实汤药也并没有喝呢,先前都熬好了。” 赵黼便让快拿来,不多时灵雨把药送上,云鬟下咽甚是艰难,却也慢慢地喝了。 灵雨见他两人在说话,只愿融洽相处倒好,伺候好了后,便又悄悄退到了外间。 卧室之内,只听云鬟道:“其实你说的对,我是喜欢……白四爷。” 赵黼蓦地回头,死死地瞪着她。 云鬟轻轻一笑,淡淡道:“我从来无依无靠,遭人欺负冷待,笑里藏刀的多少。只有四爷虽然看着冷,可是对我多有照料,别人或者不明白,也没留意,但是对我而言,却是不可磨灭的。” 赵黼握紧双拳,又是嫉妒,又且痛恨。 云鬟却继续道:“这一生,我原本想一走了之,山水永不相逢。直到小白公子跟你的那个赌约,我忽然发现,我从来没有像是今世一样离他这样近,所以……我只想靠他更近一些,或者……能变成他的样子……” ——温和,强大,百毒不侵,无坚不摧。 赵黼凝视着她:“你……” 云鬟对上他的目光,坦然道:“我的确曾有私心,可是一路至此,我发现……相比前世的崔云鬟、我更喜欢的……是现在的谢凤,这才是我想要留在刑部的理由。” 云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喉咙便受不了,又微微地躬身咳嗽起来。 这会儿,外头北风卷着雪花飞舞,轻轻敲窗。 室内,通红的炭火跃动,噼啪有声。 那微光照在赵黼的脸上,原本极冷的神色,看来竟有些微微地暖。 次日一早,门扇被悄悄敲响,赵黼睁开双眼,转头看了看身旁之人,便悄无声息跃下地上。 门开处,却是灵雨,垂头道:“世子,外头有个刑部的什么柯推府来到,说是相告世子,因昨儿谢推府没回刑部复命,听闻侍郎不悦,他叮嘱让谢推府及早去刑部请罪呢。” 赵黼皱眉,灵雨却又悄悄问道:“谢推府好些了么?” 赵黼回头,却见云鬟正移步从内走了出来,官袍略有些褶皱,脸色却不似昨夜的通红,而是雪白。 云鬟上前道:“我方才已经听见了。世子,能不能再劳烦你一件事?” 赵黼道:“你真的要为刑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成?” 云鬟道:“以侍郎的性子,我昨儿没做成事,今日只怕他立刻就去张府。所以……”望着他,竟笑了一笑。 虽然一脸病容,然而这般一笑,却仍是叫他忍不住心旌而神摇。 赵黼不由笑叹:“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克星。” 云鬟见他默许,便又看向灵雨:“也还要姐姐帮忙。” 灵雨吃了一惊:“我?” 赵黼也有些惊奇,云鬟道:“请世子稍等片刻。”握着灵雨的手,转身进了房中。 这一日的清早,骠骑将军府上,来了一位客人,却正是晏王世子赵黼。 张振因在府内,闻言先迎了出来,见赵黼身着银红色的灰鼠里圆领袍,披着玄狐大氅,负手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各自披着大氅,戴着风帽。 张振倒是鲜少见他如此排场的,迎着问道:“世子如何这般早就来了?” 赵黼想到云鬟颈间的伤,倒是有些恨他昨日出手太重,偏偏那时候因为他心神不属,竟拦的迟了一步,当下懒懒道:“你虽然是那个爆裂脾气,但是我却不能不义,听你昨儿说可繁不大好,我今日亲来看看。” 张振见他这般说,方面露喜色,道:“我正因为担心妹妹,所以昨儿就回来了,妹妹如今谁也不认,只怕还认得世子。”忙请了入内,带到内宅。 张振先飞快地去见了母亲,说了一番。 张夫人正因可繁的“病情”棘手,一夜无眠,清晨也在淌眼抹泪儿的,听张振来说,反而似见了一线光明,也不顾避嫌,就叫他赶紧带赵黼入内。 略寒暄了两句,便亲自同张振一起,领着赵黼来见可繁。 却说不多时,来至可繁闺房之外,还未进门,就听得里头“啪嚓”一声,似是摔碎了东西。 很快有丫头退了出来,盘子里托着些碎了的碗盏。 因见张夫人来此,便忙低头道:“小姐不肯用饭,又推翻了。” 张夫人挥手叫退了,不免又掏出帕子来拭泪。 强打精神,带了赵黼进里面儿去,才进门,就嗅到极浓重的药气。 张夫人先进内见可繁,可繁仍是躲在床上,见母亲来问询,也不答话,张夫人多说两句,她竟呜呜地哭叫起来。 张夫人无法,只说:“好好,母亲不说了,今儿世子亲来探望你,你可高不高兴呢?” 可繁听见“世子”,才慢慢地停了哭。 张夫人退了出来,又含泪对赵黼道:“殿下,且多照拂可繁,她如今病着,若有冒犯,也别放在心上。” 赵黼道:“放心,我理会得。” 张振也安慰母亲道:“妹妹从来敬慕世子,只怕见了他当真有用。” 此刻赵黼已经走了进去,却见可繁抱着膝盖,缩身埋首地坐在床内。 赵黼叫道:“可繁?你认得我是谁么?” 张可繁徐徐转过头来,忽然叫道:“世子哥哥!”便扑过来,赵黼忙后退一步,把身后的“侍女”揪住,便推了过去。 那“侍女”忙扶住张可繁,低低道:“姑娘……”声音颇有些沙哑。 可繁却警惕起来,忙离开她:“你是谁?” 却见这侍女脸色白净,气质恬和,如初晨之露,清水芙蓉,道:“我是伺候世子的丫头。” 赵黼探头过来道:“她叫阿鬟。” 也许是因为见了赵黼,张可繁竟并未如见旁人似的哭叫不休,看看赵黼,又看看“阿鬟”,竟皱眉自忖道:“我在哪里见过你。” 阿鬟道:“姑娘常常去世子府,自然是见过我的。” 张可繁才垂头不言语了。 张振因安抚了母亲,也跟着走了进来,因怕靠近了可繁不喜,便略在门口站住。 赵黼回头看他一眼,便又问道:“可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了?可是哪里受了什么委屈?” 张振皱皱眉,才要阻止,赵黼回头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嘴。 张振停口。果然张可繁见问,脸色微变,却不言语。 赵黼只得又问道:“可繁,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如何?” 可繁竟摇头,有些后退之意。赵黼挑眉,便看阿鬟。 阿鬟想了想,便低低地对可繁道:“姑娘,你觉着我们世子厉害不厉害?” 可繁点头。阿鬟道:“我们世子听说姑娘病了,气得了不得,在世子府内曾说,若知道是谁得罪了姑娘,一定给姑娘报仇呢。” 可繁听到这里,才慢慢抬起头来,双眼之中竟蕴了泪。 张振见状,正有些诧异,又听这侍女的声音嘶哑,便想走近了看个明白。 赵黼将他拦住道:“低声道,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心病还须心药医’?” 这会儿阿鬟见可繁虽然安静,却仍不做声,便道:“姑娘是不是真的受了委屈?就告诉世子好么?” 张可繁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泪,忽然“哇”地哭了出来,竟哭道:“死人!一个死人!好多血,肚子……” 张振见她终于开口说话,又说的如此骇异,生怕外头有人听见,忙先抽身出去。 阿鬟忙抱住张可繁,又看赵黼一眼。 赵黼会意,忙温声道:“可繁不怕,世子哥哥在这里,会护着你的。”他本是假装,声音却十足温柔。 许是赵黼的声音太过温柔了,可繁果然渐渐停了叫嚷,道:“那个坏人,说认得我……” 阿鬟道:“是那个姓杜的公子么?” 可繁道:“是,他说要揭穿我,我……就去找他算账。谁知道,他……摆了一桌酒席,笑嘻嘻地,我不肯吃酒,他自己吃了一杯,忽然向我扑过来!” 可繁说到这里,又厉声尖叫起来,引得外头的张振也忙跑了进来。 阿鬟本半抱着她,可繁却挣扎起来,叫道:“放开我!” 她手脚乱动,阿鬟痛的闷哼两声,忍着道:“姑娘,是我们,不是坏人。” 赵黼也从旁连叫了数声,可繁只不肯停。 张振护妹心切,便要叫赵黼暂退,正手忙脚乱之时,赵黼忽地挥手,一个耳光掴了下去。 “啪”地一声,把可繁打得歪倒。 张振震怒,用力揪住赵黼:“你做什么打可繁!” 赵黼看看手掌,忽地笑说:“你打我的人,我打你妹子,也算扯平了?” 张振莫名其妙,气得正要动手,忽然阿鬟哑声喝道:“都停下!” 张振忙回头,却见阿鬟小心翼翼地将可繁扶了起来。 可繁呆呆怔怔,目光转动,看着眼前这许多人,半晌,猛地又尖叫起来。 张振以为她又“发病”,谁知可繁却向着他扑过来,大声叫道:“哥哥!” 张振正满腔悲愤怒火,闻听这声,灵魂出窍,忙将可繁抱紧,一时喜极而泣:“妹妹!你可……可终于认得哥哥了!” 身后,“阿鬟”跟赵黼对视一眼,赵黼叹息般道:“好,不愧是我的好阿鬟。” 第283章 且说张夫人先前被张振“请”到了外间儿,如今听说可繁“好”了,忙也跑了进来。 果见可繁能认人了,只因委屈,便抱着母亲呜呜地哭。 因这屋里人多,赵黼见办不成事,便拉了张振过来道:“你妹子如今好了,你识相的,快点把这些人打发了,让我问一问她,问仔细了,可以去刑部交代,若是不妥,你就等白樘找上门来吧,到时候看你怎么担干系。” 张振正在因妹子好歹“清醒”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当下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你要问的话自然使得。” 应答之间,忽地看见旁边的“阿鬟”,一时微怔。 只是还未看仔细,已经给赵黼推开,叫他快去干事。 张振因也忌惮白樘,不敢怠慢,忙过去找些理由把母亲支开。 屋内才慢慢地又安静下来,赵黼上前道:“可繁,你好了?” 张可繁蓬头垢面,又哭了一场,两眼如桃儿一样,吸吸鼻子道:“世子哥哥,你如何来了?” 赵黼啼笑皆非:“可繁,你快把那日发生的事儿仔仔细细给我说一遍,这样才好去捉拿凶徒。” 可繁虽仍有几分畏缩之意,可因赵黼跟兄长都在跟前儿,少不得仔细想了想,才向两人道来。 事情的起因,却偏是那日可繁撺掇蒋勋去刑部找云鬟而起。 当时两人出刑部往回的路上,正杜颖被刑部的人带着前往,马蹄溅了可繁一身泥水。 可繁不忿,骂了杜颖,当时被蒋勋拦挡住了,可杜颖却已经认得了可繁。 偏此后一日,可繁因跟张夫人前往相府做客,正杜颖也去相府,遥遥地看了一眼,才知道可繁竟然是张将军的小女儿。 杜颖因把此事存在心里,此后一直暗中留意张府,那日可繁偷偷跑出去找蒋勋,杜颖便派人当街拦住,偷偷发以要挟之语,果然可繁经不得这个,立刻无知无畏地亲自前来。 杜颖一来贪恋可繁美貌,二来欺她娇纵任性,心想若是降服了她,从此跟骠骑将军家里做个姻亲,从此京城谁人敢欺,更不必怕那什么郭司空,岂不是一举两得。 也是合该他死到临头,才鬼迷心窍,生出这种妄想来。 可繁回想当日,便道:“那坏人向我扑过来,也不知怎地,我竟然晕了过去,等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在床……” 张振忙咳嗽了声,可繁奇怪地看他一眼,又道:“我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却见那贼坐在身前不远的椅子上,我想起先前的事来,气急了,便跳下地,上前揪住他……” 可繁声音颤抖,脸上毫无血色。 那日杜颖的确是坐在椅子上身死,只不过椅子正对着桌子,却是背对着床,所以可繁只顾看见杜颖坐在椅子上,却不知他正面儿如何。 因此跳到跟前儿,揪住了便喝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谁知手上湿嗒嗒黏糊糊地,但眼前所见,却更加骇人。 可繁几乎疑心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眼前的杜颖,眼中跟嘴里都流出鲜血来,最骇异的是身上,竟然从胸口到腹部,一道深深地口子,甚至能看见里头的…… 可繁来不及多想,便厉声尖叫起来,几乎没直接晕倒过去。 众人听到这里,都鸦雀无声,张振忙安抚可繁:“妹子不怕,哥哥在这儿呢,那大胆贼徒已经死了。” 可繁眼中含泪,道:“那情形好怕人,我从来没见过的,那时候起,就吓傻了似的,整个人懵懵懂懂。” 赵黼不做声,旁边阿鬟问道:“姑娘,当时屋里还有别的什么人么?” 可繁吓得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人了?不过是个死、死人。” 阿鬟道:“姑娘,你且仔细再想一想。” 可繁皱着眉,眨了眨眼,半晌方道:“我只记得,我看见那可怖东西后,大叫了声……然后……就有人赶来了。” 阿鬟道:“最先赶来的是谁?” 可繁道:“是……哥哥、不、不对……是蒋大哥!” 阿鬟不由也皱皱眉,她本想问可繁是否见过那“小二哥”,可是可繁自己不说,她却不能提醒引导,以防备口供不实。 赵黼见阿鬟为难,便道:“可繁,你再好好想想,你平日里那样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这次这样胆小的,那不过是个死人罢了,六爷跟你哥哥在战场上,这种玩意儿每次不见个几千上百?当初你还偷偷地扮士兵去云州呢,难道就这么没胆儿?” 可繁本畏缩着不肯细想,被赵黼一激,不由定神,便又竭力回想了会儿,忽然道:“我想起来了!” 众人忙又看她,可繁睁大双眼道:“我记得,我看见那贼人死的模样之时,不是我先叫出来的,是……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在门口。” 阿鬟见她果然记起来了,精神一振,可繁捧着头,又想了会儿,道:“是个店小二!他,他……先叫起来的。” 阿鬟问道:“姑娘,那小二是什么模样儿?” 可繁睁大双眼:“我、我没看清……他好像还提着个东西……好似、是一把壶。” 阿鬟又问:“那……他当时是在房间内,还是在房外?” 可繁皱眉道:“我、我也没留意,我只顾看那个死人去了……后来,就有一堆人冲进来,说我杀了人,幸好蒋大哥及时赶来了,他拉住我,叫我快走。” 张可繁说到这里,不由看向张振道:“哥哥,蒋大哥呢?” 张振无言以对。赵黼道:“蒋勋在刑部呢。” 张可繁兀自不懂,问道:“在刑部做什么?” 张振又咳嗽了声:“没什么,配合调查罢了。” 可繁眨了眨眼,才说道:“那到底是谁杀了那个坏人的?” 赵黼看向阿鬟:“刑部尚在调查呢。” 此刻张振也转头看着阿鬟,目光闪动间,便扫过颈间,依稀看到那高高地衣领底下,若隐若现的指痕。 张振眉头紧锁,却并未出声,只一双眼不停地在云鬟身上扫来扫去,满目狐疑。 赵黼察觉,便道:“既然这儿没事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阿鬟看向可繁:“姑娘,你若有什么想起来的,可以……转告令兄或者世子……毕竟如今蒋公子还在刑部,若是姑娘所说的有利,他便也可以早些脱困。” 可繁呆呆道:“脱……脱困?” 赵黼白了张振一眼,对可繁道:“蒋勋是为了你呢,我也是想不到,他为了你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这样好的男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张振见他们欲去,有心“相送”,又怕可繁仍受惊恐,便先留下来陪他,只看着两人,沉声道:“世子……改日再相谢。” 赵黼只哼了一声,也不搭腔。 赵黼带人出了将军府,上了马车,便问道:“方才说的,可有用么?” 阿鬟道:“至少可以向侍郎交差了。也不至于再正面儿对上将军府。” 两人对面的,却是灵雨,只顾偷眼打量,却不敢插嘴。 原来先前在世子府,云鬟拉了灵雨入内,便要了一套她的衣裳,拜托她给自己梳了个丫头的发髻。 先前赵黼一怒之下同她口角之时,灵雨虽站的远,那一声“阿鬟”却是听见了的。 灵雨自知道赵黼昔日曾经为了崔侯府的那位姑娘“寻死觅活”的传闻,且又见云鬟是这个模样性情,回想往事,自然便知道了几分。 趁着在里头给云鬟梳妆的当儿,看着镜子里那极秀丽的容颜,灵雨忍不住便在耳畔低低问道:“凤哥儿,原本是个女孩子是不是?” 云鬟并不惊异,只低低道:“姐姐,对不住。” 灵雨虽早猜到了,见她这样答,仍是忍不住停了手,片刻才道:“其实当初……世子第一次把哥儿带来的时候,我就觉着有些怪呢……只不过这一次再见面儿,哥越发出息,竟当了官儿,我就彻底的不敢想了……谁知,居然真的是……” 云鬟垂头,灵雨却又一笑:“不过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云鬟才问道:“为什么放心?” 灵雨道:“先前因世子虽然爱护哥儿,可毕竟是个男子……又能怎么样呢,所以我暗中心焦,如今知道了真相,我自然是放心了。阿弥陀佛。” 云鬟便低了头,又道:“还请姐姐不要对别人声张。” 灵雨捂住嘴,又道:“可知我纵然死了也不会说一个字儿的。” 云鬟却听不得她口里说那个“死”,便道:“何至于谈到那个,若真那样,宁肯你说。” 灵雨抿嘴一笑,目光盈盈地看她,忍不住低头在发端轻轻亲了一下,道:“总之是太好了,我心里着实是喜欢着的。” 云鬟终于跟她敞开胸怀,瞬间也觉着比先前亲密了许多,便也莞尔一笑。 当下回到世子府,正要随灵雨入内将女装换下,不料赵黼握着手道:“等一等。” 云鬟回头,赵黼望着她,蓦地重重一叹:“可知我多久没看你女儿打扮了?我几乎都忘了……” 云鬟不由也垂头看了会儿,忽然有些不自在,问道:“是不是有些怪异?许久没穿了,自觉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动……” 赵黼笑道:“并不怪,很好看,我宁肯你永远也别换回去了。” 云鬟有些紧张:“世子……” 赵黼眼中透出几分伤怀之色,盯着她看了半晌,便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云鬟略动了动,赵黼道:“别动,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 身后灵雨见状,便悄然后退,想先去把她的官服拿来预备着。 谁知才退到门口,忽然几乎撞上一个人。灵雨吓了一跳,忙回头,却见是晏王赵庄,正也睁大双眼看着里间儿。 灵雨刚要开口,赵庄向她做了个手势,便将她拉了出来。 两人来至外间儿,赵庄面上惊喜交加,忙不迭问道:“那丫头是哪个?黼儿如何对她……” 灵雨心中叫苦,只得支吾道:“是新来的丫头,叫……阿鬟。世子……对她其实不错。” 赵庄喜不自禁:“什么不错,我看分明是……”欲言又止,只嘿嘿笑了两声,道:“原来我果然是白担心了,好好好。”喜欢完了,又叮嘱灵雨好生伺候,要多长些眼色之类的话,便才舒舒坦坦地自去了。 且说云鬟换了女装,重着官服,便往刑部来。因担心白樘行的快,便一路急赶,果然,远远地就见刑部门口备了两匹马,有人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此刻马车缓缓停下,云鬟见白樘正欲上马,先道:“侍郎!”忙忙地下了车。 白樘转身,又见是世子府的车驾,便道:“谢推府,为何拦路。” 云鬟躬身道:“侍郎大人,先前侍郎吩咐之事,下官已经完成了。” 白樘听她声音沙哑低沉,不知何故,却仍淡问:“昨儿为何不见?” 云鬟道:“因有些事情耽搁……” 白樘道:“你在刑部当差,难道还有天大的事情耽搁你办差?” 云鬟低头:“下官知罪。” 白樘冷笑了声:“你且退。” 云鬟来不及多想,上前一步,躬身拦阻:“大人!” 此刻巽风因跟在白樘身后,见状便忙过来,将她肩头一握,低低道:“你做什么!” 谁知垂眸的瞬间,便见她颈间青紫肿胀,因周围都是冰莹雪光,她的肤色又且白皙,因此照的愈发清晰。 巽风目光一动,略微意乱,定睛再度细看,却才认出竟是指痕,又想到她的声音不同往日,当下震怒,脱口问道:“这是谁人所为?” 云鬟不料他竟发现了,忙拉了拉外头的披风:“不碍事,已经好了。”又抬头看向白樘道:“当日在客栈内那人的口供,下官也已经问明,求大人听上一听。” 深深地躬身一揖。 当即重回部里,于白樘公房之中,云鬟将前往张府,所见张可繁的种种一一说明,她自然是记忆最好,所复述的竟是一字不差,宛若白樘亲临。 白樘听罢,虽印证了他那日对于店小二的推测,但线索却又由此中断。 微微沉吟,便对云鬟道:“你颈间的伤,是怎么回事?” 云鬟抬手把领子往上揪了揪:“没……” 白樘道:“可是张振所为?昨日……可也是因此而没返回?” 云鬟只得道:“是……” 白樘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事出有因,那就罢了。只是你是刑部的官差,被人所伤,该如实上报,自会按律追究其人罪责,怎可藏匿隐瞒?” 云鬟忙道:“大人,我不想追究谁人之责。” 白樘道:“你身为推官,该做的是依法行事,而不是你以为如何便能如何的。这个道理,从此之后望你牢记。” 云鬟听出他似有所指,只得低头称是,正欲退出,白樘道:“你的伤势未愈,今日且回去歇息。明日再来。” 第284章 心头十分感激,云鬟缓步退了出来。 当下便回公房,自先同小陈跟柯宪说了声儿,两人因见她脸色果然不好,便都叫她快回。 正将行到大门处,远远地看见一名女子被差人领着,自另一侧廊下而过。 云鬟定睛看了片刻,因不认得,便问旁边经过的书吏:“这位娘子是何人?” 那书吏看了一眼,道:“是郭司空的侍妾,这司空大人,老大年纪,脾气却更大,竟要在部里不走了呢,倒是累了这位娘子,不管下雨刮风,都要每日探望,不过倒也算是忠心耿耿令人动容了,世间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多少,她不过是个小小地侍妾,却竟有这般心意,也是难得。” 云鬟遥遥地看了一眼,自出门而去。 顷刻回了府内,昨晚上因未回,幸而阿留曾到府内报信,说去了世子府了。 如此,晓晴还是暗暗有些担心,一大早儿就又派了阿喜去刑部打听消息,正好儿就遇见云鬟,便接了回来。 只因被张振伤了颈间,加上昨日又呕了血,不免有些伤了元气。 云鬟虽不说,脸上却看了出来,晓晴心头惊疑,忙好生扶了入内,替她解衣的时候,便看见了颈间的指痕。 云鬟因强撑着喉咙不适,在外头周旋了半晌,这会儿回了府内,就仿佛卸下肩头大山,便忙不迭地去睡下了。 晓晴不敢多问,幸而不多时,世子府上,灵雨却亲自来了,将昨儿太医给开的药跟玉琮膏送了来。 这会儿云鬟因累倦的早睡了,灵雨便不肯相扰。 晓晴正满腹疑窦,便拉着灵雨来到外间,就问起那伤痕的来历。 灵雨才道:“是昨日世子带哥儿回去,我才看见他伤着了的,隐约听说是被什么兵部的人所伤的。” 晓晴听说不是赵黼动的手,先松了口气,又道:“是哪里狗胆的人物,敢对主子动手?” 灵雨道:“这个倒是不知道,不过兵部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以后少跟他们打交道才是。“晓晴啐道:“呸,不管是谁,敢动主子,叫他的狗爪子明日就断!” 两个人低低说话的当儿,外头阿喜兴兴头头跑来,门口道:“外面有个信使来,说是有会稽的信给咱们主子。” 晓晴起身接过,看着笑道:“这像是小白公子的笔迹,太好了,主子一定高兴。”又叫阿喜不要动,忙回身到里间儿拿了五百钱出来,吩咐给那信差。 灵雨见她这般喜欢,便道:“你说的小白公子,是不是就是白家的那位小公子?” 晓晴道:“自然就是了,不过他如今是知县大人了。” 灵雨道:“我只听说那位公子外放为官,原来是跟凤哥儿去了一个地方。可也是’他乡遇故知’了。” 晓晴笑道:“可不是呢?小白公子人又好,又能干,当初在会稽,跟我们主子两个,破了多少奇案,众人都称道呢。” 灵雨忙细细打听,晓晴正闲,便同她坐了,捡那有趣儿的同她说知。 且说两个丫头说话之时,云鬟在里睡得也并不如何安稳,半晌隐隐听见晓晴说南边的事儿,她不觉一时也有些恍惚,倒不知白清辉跟可园众人如今怎么样了。 这一觉混混沌沌地,竟睡过了晌午,云鬟起身之后,灵雨早就回世子府去了。 晓晴先伺候她盥漱了,又细看她颈间的伤痕,见已经比先前略消肿了些。当下又亲给她涂了药膏,端了汤药等来服下。 云鬟因喉咙不适,也不愿吃饭,晓晴早料到这节,先前跟灵雨便商议过了,只用粳米熬粥,加金华火腿,炖的烂烂的入口即化,云鬟才勉强方吃了一碗。 晓晴将她吃了粥,才又将白清辉的来信递上,笑道:“主子若不肯吃粥的话,我是不给的。” 云鬟诧异,本正面无表情,见了这个,才蓦地喜出望外,忙又叫取水洗了手,将信笺小心拆了,打开看时,见抬头写的是:凤哥儿见信如唔。 这一行熟悉的字迹,乍然映入眼帘,刹那就如江南那濛濛地烟雨在瞬间都又涌现在眼前,所有无法忘却清晰鲜明的那些。 ——可园,县衙,窗边儿的芭蕉,假山下的小雪,雨湿的青石板路,爬满藤蔓的题扇桥,以及……县衙里伶仃的些许玉兰树,还有那个端坐在书房之中的人。 云鬟捧着信,一时竟无法言语,满心只是对旧日的回味跟眷恋,以及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挚友跟亲如家人般的可园众人的无限祈福之意。 而与此同时,就在小城会稽的县衙之中,白清辉将一份公文放下,道:“先前数月,本县十分太平,多拖赖两位劳苦。如今眼见年下了,自然事多杂乱,还请徐典史跟霍捕头两位多多留意。” 身前,徐沉舟跟霍城两人一个躬身,一个抱拳,口称:“是。” 霍城又问道:“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白清辉道:“并没有了。” 霍城跟徐沉舟面面厮觑,徐沉舟使了个眼色,霍城有些为难,待说不说的当儿,白清辉一抬头,看见两个人互使眼神,便问道:“怎么了?可还有事?” 霍城闭口不言,徐沉舟无奈,才终于道:“大人,如何我们听说,大人……过了年后,便要回京述职了?” 白清辉手上一停,继而答道:“你们听说的没错,前日我才接到公文。” 两人闻听,脸色齐齐变了,霍城忍不住道:“大人……这么说是真的了?大人以后、以后就要调离本地了?” 白清辉道:“这个尚未可知,一切去留,自有朝廷安排罢了。” 徐沉舟见他神色仍是冷冷静静,声音也依旧是淡淡冷冷,便轻轻叹了声:“罢了,其实这是好事,知县大人在本地政绩极佳,这一次回京,自然是会高升的。我们……很该为大人高兴才是。” 霍城也地垂了头,一时竟如斗败了的公鸡。 白清辉看两人神色有异,便道:“你们怎么了?” 霍城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方低低道:“我们……我们不过是有些舍不得大人罢了。” 清辉眼睫一眨,方道:“天高地阔,我能来此地,本就是缘法相关,既然众人曾经相识过,已是难得。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乃人之常情,霍捕头不必如此。” 霍城无言以对,徐沉舟苦笑道:“我们都是凡人,境界自不比大人……何况……” 白清辉问道:“如何?” 徐沉舟索性道:“本地好不容易得了一名青天大老爷,如今这么快又要走了,谁知下一位大人,是个什么样儿的,倘若又是郑大糊涂那种,却叫这些人如何自处?” 白清辉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他两人片刻,忽地说道:“霍捕头曾经被人冤屈,生死一线,后虽洗刷冤屈,但仍是千夫所指,可知本县为何竟用了你?” 霍城不知他为何会说此事,不由微怔。 白清辉又看向徐沉舟:“徐典史也曾随性沉沦,后来却在谢典史去后,主动请任典史,可知本县为何会准?” 徐沉舟蹙眉,跟霍城对视一眼,齐看清辉。 却听白清辉道:“霍捕头蒙冤受屈,却仍不失正直心胸,徐典史虽做错许多坏事,却也终究未曾迷失本性,我所看重者,是你们两人九死未灭之心志。” 白清辉道:“下一位知县是好是坏,又跟你们有何相干?只需记得你自己到底是何样儿的人,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或事改变了你之本性。这才是最要紧的。” 如雷贯耳,徐沉舟跟霍城两人双双拱手深揖。 不到来年开春,腊月方过,京内已派了新的知县到任。 进了县衙交割了印信公文等,新知县望着白清辉,面有忐忑之色,试探问道:“敢问……白知县,可跟刑部的白侍郎大人……有何干系么?” 徐沉舟跟霍城等众人听到“白侍郎”三字,不由皆惊。 清辉却仍是先前那般淡冷神色,道:“正是家父。” 新知县满面惊喜惶恐,深深作揖道:“失敬了!本以为是同名同姓,不知竟果然是公子!” 清辉道:“何必如此,你我都是同级知县。” 新知县方忐忑起身,仍有些战战兢兢。 白清辉本要出门,见状止步,回头看着他道:“我等为官,不论出身,只看政绩。我在此三年多,于民于地方上,无愧于心,只盼知县大人亦能不负圣恩跟民心才是。” 新知县一愣之下,拱手深揖,几乎到地。 身后霍城徐沉舟闻听,均都红了眼眶。 清辉写信给云鬟之时,尚未接到京内公文,是以在信中并未严明此事。 云鬟自不知情,然而见清辉于信中将本地各事娓娓道来,又说可园中众人之情,虽仍似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却也别有意趣。 她因新进刑部,又当隆冬,连日来本甚是倦累,把清辉的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心里才觉舒畅,恋恋不舍地收了起来。 次日一早,仍来部里,才进门,就见小陈迎上来,笑道:“恭喜谢推府!” 云鬟略觉诧异:“一大早的,喜从何来?” 小陈笑道:“前日派去河北齐家凹去重查命案的特使今儿回来了,这案子果然如推府所料,的确是有冤屈,行凶者正是跟当地县尉有亲的一名本地富户,因此那县尉才从中周旋,本要让这人当个替死鬼的。” 云鬟原本正心悬此事,另外就是先前山西那一宗,如今见这个有了着落了,便也笑了笑,正要入内落座,忽然小陈又道:“前儿推府可是去兵部了?” 云鬟回身:“是。” 小陈道:“说来奇了,昨儿白侍郎派了铁卫……不知为何,竟把兵部的张都司给押了回来,如今还关在牢房里呢……” 第285章 云鬟听闻,忽地想起白樘昨日曾说过的那番话,依稀明白是为了什么,倒也不好多言,便只坐了看卷宗。 谁知才看了一份儿,小陈又来说道:“谢推府,主事大人叫你去呢。” 云鬟忙起身往外,小陈笑说:“该不会是为了河北那件儿案子,大人要嘉奖你呢?可知昨儿你不在,这部里上下都传遍了,很是轰动。” 云鬟也不知何故,便前去见主事大人。 进了门,果然见主事面带微笑,见了道:“我听闻你昨儿歇了病休,今日可好些了?” 云鬟道:“多谢大人记挂,已经好了。” 主事笑道:“想必你也听说,河北那件案子有了下文了。果然如你所料,分毫不差。唉……若不是你坚持己见,差点儿就害了一条无辜人命,幸甚,幸甚!” 其实先前主事因云鬟对山西杀妻案“无事生非”,心里还有些不乐,昨儿因听闻这消息,后怕至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亏当时顺了她的意思,倘若一气之下回绝了她,岂不是真成了第二个齐主事。 云鬟却不惊不喜:“这不过是下官应当尽的职责。” 主事又赞了一番,才说:“是了,你跟柯宪进部里也有段时日了,据上下看来,你们两人,勤勉能干,都是极不错的。” 云鬟复谢过,主事便回身,从案上拿了一份公文道:“先前叫你们看各地的处决案宗,不过是刚进部里推官的必经之路,又是考验之意,如今,倒可以给你们些现成的案子。” 云鬟这才明白其意,忙上前接过,主事道:“这个案子,是杨家告史家投毒谋害人命,你便同柯宪一块儿去看看罢了。” 且说云鬟接了案子,退出公房,自回去寻柯宪。 柯宪闻听有案子,顿时摩拳擦掌起来,迫不及待要出门一般。 小陈在旁,看见他两个如此兴高采烈,便笑道:“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了些儿,这仍是主事大人在为难你们呢。” 柯宪道:“此话怎讲?” 小陈道:“你当这杨家是什么人?这史家又是什么人?” 柯宪笑道:“你如何只卖关子,到底说就是了,难道这两人来头很大?” 小陈笑道:“来头其实也并不算很大,只不过,这杨家的家主杨御史,是沈丞相的门生,至于这史家,却是恒王世子的舅哥。这一件案子,他们争了有两三个月了,没有人敢管,所以主事给了你们,你们可别当是个美差。” 柯宪挑眉道:“原来都是皇亲国戚,只不过我们只负责断案就是了,难道还需要怕他们?” 小陈道:“如今是杨家的人被毒死了,他们认定是史家所做,杨御史为此还参奏了恒王好几回,私下里几乎没跟史家的人打起来,倘若你们接手,若真的铁证如山倒也罢了,倘若弄得不好,得罪其中一边儿是轻的,只怕把两家也都得罪了呢。” 小陈叮嘱了几句,便自去了。云鬟想起当初为了薛君生一事,差点儿在恒王府闹出来,便悄悄地对柯宪说:“恒王最护短的,行事又向来跋扈,这果然是个苦差。” 柯宪道:“苦不苦,好歹也要去干,难不成才交给我们差事,就推辞了?更叫他们看低了咱们。” 两个人合计了一番,便出了刑部,叫了两名公差跟随,一路便先往杨家而来。 杨御史住在金花巷,门首虽大,看着却有些简陋破旧,云鬟不由想起自己所住的那宅子,随口问柯宪道:“柯兄,你说杨御史大人这个房子,是租的,亦或者自有?” 柯宪道:“瞧着有些年岁的了,倒像是自有的,好该修缮修缮了。” 原来柯宪觉着杨御史好歹也是朝堂上有头脸的朝臣,住处不该这般简陋才是,在京为官的这些,除了实在囊中羞涩无法之外,谁不是风风光光的。 两人正在墙外说话,便听得墙内有人道:“是什么人在外嚼舌!” 云鬟跟柯宪甚是意外,才走到门口,就见大门打开,有个带着文士黑纱罩冠,身着鹤氅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双眼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因见竟都身着官员服色,便道:“你们两人是……刑部之人?” 云鬟跟柯宪行礼,道:“我们是刑部所派的推官,前来调查毒杀一案,阁下可是杨御史大人么?” 这文士哼道:“刑部终于敢管此事了么?我还当他们要装聋作哑一辈子不理了。” 云鬟道:“但凡有冤屈,刑部自会追查到底,请大人放心。” 杨御史看看他们两人,一个面嫩的少年,一个却又透着些粗莽之意,便冷笑道:“我不是叫你们来耍嘴的。刑部也是没人了不成,派两个新进后生。” 柯宪忍不住道:“老大人,我们虽然是新进,可也不是白吃饭的。” 杨御史听了这话,才道:“既然如此,且就看看你们到底有几斤几两,随我来。”说罢转身,领路往内而去。 云鬟跟柯宪跟在身后进门,却见庭院之中,野草丛生,几棵大树,遮天蔽日,看着统共有七八间房,两重院落,屋顶上瓦片都有些是破碎的,又自瓦砾缝隙里生着些青苔、枯草之类。 进了客厅,更是满目萧瑟,一应桌椅陈设之物,都仿佛是用了几百年的物件儿,透着森森冷意。 堂中央却挂着一幅醒目的字,唤作:明心堂。 杨御史自在匾额下坐了,也不叫奉茶,因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柯宪方才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老妪从角门走向里面,疑心这儿连个丫头也没有,便道:“请老大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我们详说一遍。” 杨御史面露不屑之色,可却仍是将案发经过同两人说知。 原来,三个月前,杨御史的四十大寿,因杨御史生性耿直,又好弹劾人,故而朝中跟他不对付的人却也有许多。 杨御史又不爱热闹,因此寿辰也过的悄没声息,只朝内两三个相好儿的朝臣记得,亲来祝贺。 只不过,倒是收了几样儿的贺礼,都是那些素来敬重他人品,却又“只愿远观而不能近处……”的人所送。 杨御史随意翻看了一遍,因众人都知道他的心意性情,竟没有送他贵重物件儿的人,不过都是些日常所见常有的罢了,有一件衣裳,有一串手珠,有送糕点的,也有送酒水的。 这所送之物,自然来历都极明白,可是只有一样儿,竟没贴名签。 杨御史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打开来时,却见是一碟的寿包,杨御史笑道:“是谁这么用心,寿包都给我备好了。” 因当时在吃酒,杨御史又只喜这个彩头,实际并不爱吃这些面食,便没动这些东西,只叫拎放在旁边。 谁知晚间,杨御史的侄子来到,进内见夫人时候,看见了这些吃食,便道:“伯伯如何不赶紧吃了,放到明日,只怕都坏了,岂不可惜了的?” 御史夫人便道:“我跟你伯伯都不爱吃面食,你若喜欢,便拿了家去吧。” 这侄子闻听,便笑道:“这可如何使得?我来拜寿,还没带什么礼物呢。” 御史夫人道:“不必你的礼物,你的心意到了就是了,何况放在这里也是白坏了。你拿了家去吃了,又不浪费又好。” 这人听如此说,索性把一匣子寿包都提了家去。 谁知次日,才吃了一个包子,便翻来覆去,不出一刻钟,七窍流血地死在了地上。 那侄媳妇本要跟他同吃,因忘了粥饭,便自去取,回来却见地上丢了半个包子,自个儿的夫君抽搐在地,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包子里有毒。” 杨御史说罢,便横眉怒目道:“我那侄媳妇见了,还以为我故意谋害,便哭闹着来我府上寻晦气,我的夫人听了这消息,气得晕厥在床,两个月不曾起身了。是我说着寿包原本是外头送来的,当场又有许多同僚做见证,因此京兆府才又放了我回来。” 柯宪道:“老大人,恕我直言,如何就断定你侄子是吃了寿包而死的?何况他把包子拿了回去,又隔了一夜吃了才死,焉知不是谁人暗中下毒了?” 杨御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下毒的是我侄媳妇罢了?哼,京兆府也是这般说的,不过是无能的说辞罢了。我侄媳妇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难道还要存心害自己丈夫不成?事发后那剩下的寿包,都给京兆府的人拿去检验过,竟个个有毒,就算我侄媳妇要害她的夫君,何必费事的把所有包子里都下毒?何况有的寿包表面并无破损迹象,京兆府的人不知如何试过,还说……包子皮上无毒,只有包子馅有毒,你们可还有何话说?” 若这难得是侄媳妇或者别人下毒,也不至于只包子馅有毒,可见的确是那送寿包的人所为。 柯宪哑口无言。 云鬟问道:“御史大人,你又是因何疑心到史家的呢?” 杨御史道:“只因事发前几日,我正弹劾了史家的人孝期饮酒,害得史宝被革职。加上先前等事,他们必然是记恨了,所以想要谋害我,没想到我并没有吃那东西,反而白白害死了我侄子……” 云鬟沉吟道:“除了揣测,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杨御史道:“我当面质问史宝,是不是他派人谋害,他反而冷笑说该死的并没有死,反叫别人做了替死鬼。这话难道并无嫌疑?” 云鬟道:“是了,不知道那寿包是什么样儿的?” 杨御史道:“过去那许久了,谁还记得,想来不过寻常摸样罢了。何况当日都给京兆府的人拿了去。” 云鬟道:“除了史家,可还有什么人跟杨御史有过节么?” 杨御史道:“我身为弹劾御史,得罪的人自然数不胜数,然而真正想要杀了我也有能耐如此做的,便是史家了。毕竟有恒王撑腰,谁奈何得了。” 云鬟便同柯宪又在杨御史房内走了一遍,后宅之中,果然见杨夫人卧病在床,只一个丫头伺候,一个老妪便在旁熬药,桌子上放着些许糕点。 出来屋外,云鬟见这住地里外简陋,因问:“御史大人,先前冒昧了,这里果然是大人的祖居之地?” 杨御史道:“是又怎么样?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云鬟不由一笑,这话却仿佛耳熟。便道:“大人放心,我们定会竭力而为,尽快还大人一个公道。” 第286章 杨御史本要旁敲侧击几句,然而见她如此文质彬彬,谦恭温和,心中的气便压了压,只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哼,恕不远送!” 扔下一句,竟拂袖自去了。 两人离开杨宅,云鬟心头想杨御史说京兆府的人检验过这包子,也不知是不是季陶然经手的,便想着也要去京兆府一趟才是。 只是转念间,云鬟便道:“我们倒要先去一个地方。” 柯宪道:“你说的,莫非是那被毒死的侄子家里?” 云鬟正是此意,当下两个人便又拐了两条街,方来到那杨家侄子家中。 却见竟是一座四合院子,因那侄子已经死了,侄媳妇如今早回了娘家,院门落了锁。 柯宪左右看看无人,便从腰间摸索出一个口袋,不知掏出个什么,在锁头上扭来扭去,竟咔地一声打开了。 云鬟本正欲离开,见了这一手,又惊又笑:“柯兄,这是怎么?” 柯宪道:“你我是办差而来的,难道还真的要去乡下找那女子回来再调查么?顾不得这许多了。” 柯宪领头,云鬟在后,便进了这旧宅子,却见院落不大,只眼前三间房并两间厢房罢了。那屋门却也是锁着的。 柯宪仍上前如法炮制,开门之时,便嗅到一股尘灰腐朽之气扑面而来,光线甚是暗淡。 两人在门口站了片刻,复看向地上,却见桌椅板凳有些凌乱,桌上放着一个笸箩,里头空空地,柯宪道:“我进内看看。”撩起帘子,自走了进内。 云鬟站在堂间,看了片刻,目光落在那空着的笸箩上头,杨御史的侄子被毒害之后,这妇人草草行了后事,便自回娘家去了,从现场看来,竟像是走的极仓促,也不想回来了一般,东西都没收拾妥当。 云鬟也自进了卧室,柯宪指着衣橱道:“那妇人仿佛把些衣物给带走了。”又问:“你真觉着这女子并无嫌疑?从我查案经验来说,一旦是夫妻两人出事,活着的另一个是嫌疑最大的。” 云鬟道:“若真如此说,前儿我还求主事重审山西那个杀妻案子呢。可是又做错了?” 柯宪方道:“不过事无绝对罢了。” 正说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尖声叫道:“什么人、在里头!我要报官了!” 两个人忙出来,柯宪在前,云鬟在后,到了堂屋里,却见眼前站着个妇人,手中挽着篮子,猛然见柯宪闪身出来,吓得后退一步,篮子跌在地上,里头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柯宪忙道:“我们是刑部之人,大嫂不必惊慌。” 那妇人正步步后退,闻言方止步:“刑、刑部?” 柯宪道:“正是,我们前来调查杨义被毒害一案。大嫂你又是何人?” 妇人道:“我是杨娘子的邻居,她临去前交代,让我帮着多看顾门扇,今日经过,看见门开了,还以为是她回来了,谁知却是……两位官爷。” 柯宪闻听,一笑道:“惊吓了娘子,过意不去。” 妇人也松了口气,便俯身去捡篮子。 柯宪见她篮子里原来是几个红柿子,就也帮着去收拾,其中有两个柿子钻到墙角柜子底下,柯宪俯身要够出来,因不衬手,便歪头看过去。 谁知却见柜子底下,除了两个柿子外,竟躺着一整个儿干了的寿包,并两三块碎瓷片。 柯宪一愣,忙先把柿子拨拉出来,又将寿包探了出来,此刻云鬟已经发现异样,忙也过来看,见状道:“难道是那天的……” 柯宪转过来看了眼,却见寿包因放了三个月,幸而是冬日,便不曾坏,只是硬邦邦地。 再看,边角却有明显地一处豁口,像是被什么咬过似的,并不是被人咬了口,便忖度道:“难道是老鼠?” 那妇人在旁看了,忽然说道:“大人,这是不是就是那毒死了杨大郎的寿包呢?” 柯宪道:“大嫂,你认得?” 妇人摇头道:“我自不认得,只不过,前些日子,有一只老鼠忽然死在我家院子墙角儿,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毒死的,我却并没有下过什么药,现在见了这个,莫非是老鼠吃了这寿包,所以毒发死了的?” 柯宪挑眉道:“说的有些道理。” 云鬟见柯宪自柜子底下掏出此物,心中暗想,必然是当日那杨义毒发,把包子打翻,其中一个便滚到底下去了,京兆府的人也并没发现。 云鬟便任凭柯宪跟那妇人说话,自己却又蹲下身子,转头看那柜子底下,却见仍有两三碎片留在里头。 云鬟举手将碎片也拨出来,看了会儿,便对柯宪道:“柯兄,这个也收拾起来。是物证。” 两人看完了之后,从杨义家中出来,柯宪问道:“现在是不是要去史家了?” 云鬟抬头看了眼,见去道:“这儿距离京兆府近便,不如先去京兆府。” 云鬟本想当面而问问季陶然,当初是如何检验这包子的,不料到了才知,原来季陶然竟去了刑部。 负责接待的一位参军殷勤问道:“两位推府,寻季参军可有急事?” 柯宪便说起那毒杀案来,参军道:“原来是为了此事,当初京兆府接手,也着实大闹了一场呢。的确是季参军亲检验的那些包子,法子也十分的……”说着就笑了起来。 云鬟见他笑的古怪,便问:“到底是什么法子,可有效?” 参军道:“自是有效。季参军为了检验那包子是否有毒,先用银针探过,银针刺到了包子馅的地方,一概乌黑,然而包子皮的地方却未色变。后来,参军又命人捉了几只老鼠,分别喂养他们吃包子馅跟皮外的部分,果然,吃了包子馅的老鼠都死了,吃外面那层皮儿的倒是无事,你们说奇巧不奇巧呢?” 云鬟跟柯宪对视,均都点头:“果然巧妙。” 因此季陶然虽然不在京兆府,两个人却也得了欲得。柯宪道:“如今可要去史家了吧?” 云鬟笑道:“你倒是迫不及待了呢。” 两人便一径往史家而来,两刻钟后,来至史府门口,却见这府邸便跟杨御史所住的,宛若天壤之别。门首巍峨,飞檐斗拱,门口停着一顶轿子,又有小厮门人等候迎送。 因见他们两个官员服色,早有那有眼色的小厮上来,行礼道:“两位是?” 柯宪报了身份,小厮便陪笑道:“原来是刑部的大人,请稍后,我立刻报知我们爷去。”一溜烟儿地入内去了。 他们两人站在门外等了半晌,方有人来接了入内。 又走了一刻钟,越过几重院落,才来至内堂相见。 还没进内堂,远远地却见有一人站在堂上,身着银红色的长袍,头戴银冠,束发一丝不苟。此人正是保宁侯史宝。 云鬟面虽平静,心中一叹——她其实是见过保宁侯的。 因崔印最爱呼朋唤友,前世,也几乎请了半个京城的人物进府做客,无意中,云鬟便曾见过这位保宁侯史宝,只不过是惊鸿一瞥罢了。 云鬟正思量,因进了厅内,目光转动间,心底大吃一惊,原来厅中并不只是保宁侯史宝一人,在他身边儿,左侧坐着的,赫然竟是恒王世子赵涛,右边儿的那位,却也是老熟人了……竟正是宣平侯蓝少绅。 心头似有波涛涌动,面上却依旧静若平湖,同柯宪两人入内,拱手见礼。 保宁侯道:“听闻两位推府都是新进京来的,只怕还不认得,我来给两位介绍,这位便是恒王世子,这位是宣平侯蓝侯爷。” 柯宪早见赵涛打扮的非同一般,而宣平侯气质又格外出众,正猜测,忽听竟是皇孙跟侯爵,微微色变,不由先看一眼云鬟,却见她仍是一贯的冷淡脸色,正拱手道:“下官参见世子殿下,参见侯爷。” 柯宪忙也收敛忐忑心情,跟着拱手见礼。 此刻,宣平侯跟世子赵涛两个,却都不约而同地盯着云鬟,只不过两人眼中之色,却是各有不同。 柯宪因不知一下子撞见两个大人物在跟前儿,竟有些心悸讷言。 正紧张时候,见云鬟神情淡静:“我同柯推府两人来此,正是为了查清当初杨御史告毒杀一案,有些问题想问史侯爷,还请勿怪。” 保宁侯史宝笑道:“有什么可怪的呢?可知我天天盼着你们赶紧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好打那老匹夫的脸?省得他整日哓哓不休。” 云鬟道:“既然如此,下官就开门见山了,听说,因为杨推府参了史侯爷孝期饮酒之事,侯爷记恨在心,甚至生出杀意?” 史宝道:“我记恨是不假,可因此而杀人,就太过了。只是那老匹夫的妄想罢了。” 云鬟问:“那么,杨御史生辰那日的寿包,是不是侯爷所送?” 史宝哼道:“我送一把刀给他还差不多呢,送包子?还是下了毒的?这也太下作了。” 赵涛也笑:“要料理他,哪里需要这样拐弯抹角……” 云鬟眼尾一动,却又克制并未看他。 宣平侯道:“两位推府可是信了杨御史的话,今日上门,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 云鬟道:“回侯爷,并非如此,今日只是来调查问案而已。” 史宝便说:“我当呢,无凭无据,就咬说是我毒害,你们且快些细细地调查明白,若水落石出,我要反告这老匹夫诬告良人,看他的老脸往哪里搁。” 赵涛笑道:“你留神逼人太甚,杨御史一时想不开,羞愤死了就不好了。” 史宝拍掌道:“死了倒好,落得从此耳根清净。” 只蓝少绅一直面带微笑,却时不时扫一眼云鬟。 云鬟见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玩笑,人多口杂,便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告辞了。”退出厅门之时,尚觉着有几道目光正盯着自己。 从史府一路往刑部回,柯宪道:“这保宁侯跟恒王世子有些太过嚣张了。我倒是巴不得他们是凶手了呢。” 云鬟一笑,心底却想着蓝少绅当时的眼神,只怕他也觉着自己的容貌有些“类似”云鬟罢,自打回京,她偶尔会想起蓝夫人跟泰儿,然而却也只是念头初起便又压下罢了。 回到刑部,先向主事禀告了今日所得,退出之后,便同柯宪分头走,云鬟径直去寻白樘,谁知扑了个空,才欲先回,就见白樘同季陶然两人自廊下而来,且说且走。 云鬟上前行礼:“杜颖被杀那日,侍郎问我是否曾看见过店小二……” 白樘道:“你可有发现?” 云鬟点头:“是,下官记起,虽然并不曾看见店小二,然而却看见有人提着一把颇大的铜壶,而且,还上了一辆车。” 第287章 白樘闻听,便对季陶然道:“且稍等。” 因走开数步,才低低问云鬟:“可还有别的?” 云鬟道:“正要禀告侍郎,我虽未曾看见车内之人的脸,却看见了他探手出来,今日往保宁侯府,当时宣平侯跟恒王世子在场,我……发现恒王世子……” 白樘神情微动,拧眉道:“你是说……” 云鬟迟疑了一下,才肃然答道:“是,我发现……恒王世子,正是那日马车里的人。” 静默了片刻,白樘问道:“你如何这般肯定?” 云鬟道:“因我认得恒王世子的手。” 那日云鬟因醉了,被赵黼扶了往回,当时云来客栈门口一片混乱,许多客人仓皇乱走,也有百姓挤来看热闹。 云鬟第一次回头之时,目光就如流光拖曳,自然什么也看不清。 先前白樘问她是否看见过张可繁,是否看见过店小二,她一概摇头。——只因张可繁是比店小二晚出来的,正当可繁被张振抱出之时,云鬟正被赵黼抱上马车,自然看不见。 而那所谓“店小二”,却早不是店小二了,先前因在保宁侯府有所触动,回来路上,云鬟竭力回想,却记起曾是个穿着寻常长衫、头戴纱帽的男子,只身材略有些矮小。 本来她也不知道此人跟“店小二”相关,令她警醒的,却是此人手中那一把铜壶。 曾经白樘审问那两名保镖,两人口供所说,是那店小二提着一把壶,似要来倒茶。 后来,是可繁的口供之中,也曾提过小二提着什么。 三下里的记忆在刹那间重叠。 偏今日前往见史宝,因赵涛在座,柯宪只为赵涛那浑然天成的可厌气质侧目,谁知云鬟关注的却大不同。 云鬟瞧见他的手,右手食指上,不知为何有一块儿很小的伤,食指上戴着赤金嵌翡翠的戒指,拇指上是个松石纹的扳指。 正是那日,撩开车帘,探向那手提铜壶之人的手。 原来她晃眼之间,是曾看见过的:那把壶,以及那凭空消失似的“店小二”。 白樘看着云鬟,因向来知道她的能耐,此刻竟无法再问“你可确定”之类的话。 但是心中却极想多问一句,只因这个发现,实在非同等闲。 倘若果然恒王世子跟联诗案的杀手有关联,倒也说得通,毕竟第三句诗的时候,徐晓口中飞出的那只帝王蝶,便是出自赵涛之手。 然而世子又如何要这样做?且涉及皇亲国戚,这连环案难上加难! 白樘去后,季陶然走过来问道:“听说你今日出外了?一切可顺利么?” 云鬟道:“尚好,你如何在这儿?” 季陶然见左右无人,便说:“上回因为那联诗案的第三句诗,是我去验看的,先前第四句的时候,前验官竟漏看了尸首,所以白叔叔叫了我来,又看了一遍。” 云鬟好奇此事,便问:“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季陶然道:“这死者好像是被麻翻了,所以任凭凶手施为,竟一动也不动,所以手脚都没有被捆缚过的痕迹。只是这凶手也着实高明了,虽然麻倒了死者,却仍能叫他保持清醒,这法子可非同一般,所以……” 季陶然说到这里,便放低了声音道:“那杜颖,应该是在清醒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掏出心来的……” 云鬟想象那副场景,一时也打了个冷战,跟季陶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季陶然又小声说道:“另外有一样奇异。” 云鬟问道:“是什么?” 季陶然道:“现场并没有凶器,可见是被凶手带走了的,据我判断,那应该只一把不大的剔骨尖刀,极锋利,可是不知为何,杜颖身上的伤并不是一线平整而下,反而像是划开一段后,停了停,又才继续。” 云鬟只觉得有些寒气森森,看季陶然之时,却见他面色坦然,并无惧怕畏怯之意。 想当初季陶然连行验所都十分忌惮,如今却能对这耸人听闻的凶案侃侃而谈,这三年多里,他自然也经历了许多非人可想之事。 更或者,这也算是季陶然“长大”了吧。 云鬟心中感慨,面上却并不露声色:“这又是何故?“ 季陶然道:“我跟四爷分析,这凶手若不是想故意折磨杜颖,就是……力气不支。” 云鬟并没亲眼看过杜颖的致命伤,想了想:“要造成那样的伤势,大概是极耗力气的……” 季陶然摇头道:“并不是,如果是我……或者四爷那样的人,只要心狠,一刀便可以切到腹部。” 云鬟哭笑不得,却有些听不下去,便道:“如何做这样的比方。” 季陶然见状,才醒悟过来,便摸着头道:“我忘了,竟跟你说了这许多,不过我只是想说,若是个成年男子,伤口不该是那样磋磨之状。” 云鬟道:“这是说,莫非凶手是少年?” 季陶然忽然道:“也或者是个女子。” 两人说到这里,季陶然因自省竟跟她说了这半日可怖的验尸情形,如今又且晌午了,心里后悔,便道:“是了,我倒是还有一件好事想告诉你呢。” 云鬟忙问:“是什么?” 季陶然笑道:“白叔叔的意思,是有意让我来刑部当差,先前还问我呢,若我首肯,便要去京兆府要人。” 云鬟意外之余,忙问道:“叫你过来做什么,可也是当验官?” 季陶然道:“应该就是了。” 云鬟瞅了眼,便不言语。 季陶然见她沉默,便问:“你在想什么,莫非你不愿意么?” 云鬟摇头道:“并不是不愿意,只不过,这世人约定俗成的眼光可恶的很,我只是怕你受委屈。” 季陶然金玉之质,出身且好,本有更好的前途。 季陶然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只不过,若是能跟白叔叔和你一起同事,可知叫我做什么,我心里也是喜欢的。” 云鬟笑笑,又想了会儿:“只怕府里头有些不乐意。” 季陶然便不回答。 云鬟知道他家里只怕有些阻碍,便也不忍给他添烦恼,于是又说:“也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前儿,承儿去我府里了。” 季陶然越发低声道:“我并不知道此事,他去那里做什么?他可是……认出你来了?” 云鬟想起崔承临去时候那个拥抱,便道:“他心里大概晓得三分,然而承儿竟大懂事了,并没有就认我。” 季陶然点了点头,思忖了会儿,才说:“这样是极好的,不要太露了行迹,不然的话,侯府又自然有一场大波澜。” 两人说了会子,云鬟又想起那寿包案来,因又请教了季陶然一番。 季陶然因还有事,便自去了。云鬟回到公房,正柯宪准备去吃饭,便拉了一块儿。 随意在部里的厨下领了些饭食,一边吃着,柯宪便说起今日之事,道:“起先小陈说事情难办,我尚不当真呢,没想到今儿不过走了半日,便见了御史大人,保宁侯,宣平侯,恒王世子几位。若还再走一会子,不知又遇到什么呢,难道是王爷、圣上?” 云鬟“嘘”了声,道:“柯兄,依你之见,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柯宪道:“我看保宁侯气焰如此嚣张,只怕此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云鬟自不言语,柯宪忙问:“你怎么看?” 云鬟却只盯着面前放饽饽的青花瓷碟子,略有些出神。 柯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云鬟才反应过来:“要查凶手,就要先查那寿包到底是何人所送。” 柯宪拿着手中的饽饽,道:“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果然那么好查,岂会搁置这几个月也没有下文?何况时隔数月,这’物证’也都没有了,今儿我们虽侥幸找到那个,却也干硬霉坏,何况一个包子罢了,要找到是谁所送,岂非大海捞针?” 云鬟道:“你想,这包子虽然容易得,然而这馅儿里有毒,只怕跟包包子的人脱不了干系,所以这杀人的凶手,只怕就是制作寿包之人。” 柯宪愣了愣,旋即道:“就算你说的有理,然而又哪里找那包包子的人去?” 云鬟一笑,道:“你忘了,物证可不知是一个包子而已。” 柯宪道:“你是说……” 云鬟伸出手指,在面前的那盘子上轻轻地敲了敲。 柯宪睁大双眼:“你真的是指那两片破盘子碎片?”这会子,才想起在杨义家中柜子底下,那寿包旁边的确曾找到两块瓷片,若云鬟不说,他几乎忘了还有此事。 云鬟点头道:“正是那破盘子碎片,柯兄,我想再回一趟杨御史府中。” 柯宪道:“又回去做什么,还没给人骂够么?” 想到保宁侯嚣张跋扈,跟恒王世子旁若无人之态,又想到杨御史唾沫横飞,横眉竖眼之状,不由叹了口气,便把手中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撒气。 下午时候,云鬟跟柯宪两人正要出门,谁知却见白樘从内出来,忙避让在旁边,静候他们先过。 谁知白樘瞥见他,忽然止步,竟说:“谢推府,你有什么案件?” 云鬟道:“是杨御史府上的寿包毒害人命案子。” 白樘道:“你们上午就是忙于此事?” 云鬟答道:“正是,上午已经去过杨御史府,那杨义家中,以及保宁侯府。” 白樘便看柯宪道:“想必该问的已经都问询过了,此案就交给柯推府去做,你随我来。” 柯宪听得如此,本来心颤,却忙领命。云鬟迟疑了会儿,只得跟上。 背后柯宪目送他们离去,头大之余,忽然喜道:“我进了部里虽然这多日了,却从不曾亲自拜会过侍郎大人,如何侍郎竟知道我是谁?”一时心花怒放,便自往杨御史府而去。 第288章 话说柯宪独自一个来至杨御史府,见房门紧闭。 敲了许久,才有个老门公开门迎了出来,觑着眼问:“是找谁?” 柯宪道:“杨御史可在,我是刑部推官,上午来过的。” 老门公道:“御史先前出门,并不在家,你改日再来。” 柯宪虽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不在家里正好儿,便不必看那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了。 见老门公欲关门,便忙上前拦阻,说道:“我奉刑部侍郎大人命令,前来查先前寿包案,今日有些疑惑之处,仍要进府亲看一番。” 门公眯着眼瞅了他片刻:“你说的是白侍郎么?” 柯宪忙点头,门公才道:“既然是白侍郎的命令,那就放你进来,其他的人,是万万不可擅入的。” 柯宪心中暗笑,便迈步入内,老门公又叫了个小厮来,道:“快领这位公爷进内,不要躲懒,好生看着,更别惊吓了夫人。” 当下便随着入内,柯宪心道:“虽然杨御史不在家,他的下人却也不遑多让。” 先从外层厅堂入内,那小厮回头瞥着柯宪,因上午来的时候,他也曾见过,便问:“这位大人,这样快又回来,敢情是看出什么来了?” 柯宪道:“暂且尚无。对了,如何杨御史这房子如此破败?” 小厮道:“我们大人是个两袖清风的官儿,祖上也没别的田产,只这一座大房子罢了,虽然破损,大人也没什么钱修补,就暂且住着。” 柯宪听了,倒有几分钦佩。 因渐渐到了内宅,隐隐又听见咳嗽声,柯宪便低声道:“你们夫人的病还是不好?” 小厮道:“自从那寿包毒死人后,夫人就惊吓病了,一直卧床不起呢。为治病花了多少银子。” 柯宪皱眉道:“怪不得,上午我来,见夫人房中只有一个极小的炭炉……” 小厮道:“可不是呢,本来就没多少积蓄,因夫人的病都挥霍了,近来天冷,晚间难熬的很……唉,再熬个数日,我也就走了。虽然主子是个清官,但是我们也不能饿死呢。” 柯宪心中感慨万分,不由对杨御史生了一丝怜悯之心。 谁知这小厮因听他揭出自己的苦楚来,便又说道:“其实大人本来不必如此的。” 柯宪便问缘故,小厮道:“这个房子,虽然破旧,然而地角是极好的,您瞧隔壁……” 柯宪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是簇新的二层小楼,看着像是新起的,十分气派,便问:“这是谁家?” 小厮道:“正说呢,您大概也知道,我们老爷跟保宁侯不对付,好死不死,这个地方是保宁侯的产业,保宁侯虽不常在这里住,可是却一直惦记着我们老爷的这房子呢。头两年,还要来买这房子,只是我们老爷那脾气,哪里受得了,便骂的狗血淋头的,总不肯卖他……” 柯宪因对保宁侯印象恶劣,对杨御史也观感一般,听了这句,便噗嗤一笑,觉得两个可厌的人对上,倒是有趣儿痛快。 小厮见他笑了,微觉惊奇,柯宪便道:“那后来呢?” 小厮道:“后来……保宁侯因吃了瘪,便不肯罢休,越发发狠要买这房子,陆陆续续又加了四五倍的价钱,足够我们老爷下半辈子不愁吃穿了,可老爷兀自不肯卖,谁来说情都不行。于是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柯宪心头一动,便想:保宁侯急欲想要这杨御史的房子,杨御史偏不肯卖,这好似也是保宁侯下毒杀人的一个理由。 柯宪忙把此事记在心里,正踌躇要不要进内宅相看,却见里头有个青年后生走了出来。 小厮见了,便称呼道:“二爷。” 那青年见柯宪身着公服,便道:“这位是?” 柯宪道:“刑部推官,姓柯,您是?” 小厮介绍道:“这是我们御史叔伯家的二公子,今日是来探望我们夫人病的。” 那青年忙向着柯宪行礼,又问道:“大人可是为了那寿包的案件?不知查的如何了?” 柯宪道:“仍在调查之中,你可知道些线索么?” 青年道:“这个我也并不知情。” 柯宪问道:“当日杨御史做寿,你是否也在?” 青年尚未回答,小厮已赞道:“二公子当然也是在的,二公子着实能干,我们府里极少有人多繁忙的时候,逢年过节,多亏了二公子帮手是真,我们老爷做寿那日,也是二公子帮着迎来送往。” 青年笑道:“值不得什么。都是我应该的。” 柯宪便道:“既然你当日在迎客,自然知道那寿包是谁送来的?” 青年道:“那些不曾来的客人,有的递了名帖送了礼物,可有的却只送了礼物并没加名帖,我当日又忙,就只叫底下人负责收礼,因此竟不知道是谁送的。” 柯宪也知道只怕问不出什么来,毕竟事情过去这许久了,且京兆府只怕早也问过好几遍了。 那青年去后,柯宪忽地想起一事,便问小厮:“这人是杨御史的叔伯家之子,那死了的杨义呢?” 小厮道:“您有所不知,杨义是我们御史亲弟弟的儿子,他家里落魄了,才是那个情形……今日来的这位公子叫杨广,他的父亲,算来是我们老爷的堂哥,所以隔着一层。我们老爷因膝下无有所出,所以多亏这些后辈们照应。” 柯宪打听明白,便又入内略转了一遭儿。 因没发现异样,正要打道回府,忽地又想起云鬟指着那碟子一节,便对小厮道:“你家里厨下在哪里?” 就在柯宪于杨御史府中搜检细查之时,云鬟随着白樘出刑部,一路竟是往恒王府而来。 云鬟起初并不知是来王府,走到一半儿,记起路来,才蓦地明白。 不多时来至王府,门上入内禀报,顷刻自有人领了入内。 这会儿恒王爷正在午睡,世子赵涛听闻白樘亲临,不敢怠慢,便出来相见。 赵涛跟白樘略说几句,彼此坐了,云鬟便跟巽风两个站在旁侧。 侍女奉茶后,赵涛问道:“不知今儿侍郎亲自来到,竟有何事?” 白樘道:“因近来一件案子要紧,故而唐突前来,还请世子见谅。” 赵涛道:“不知是什么案子,还要侍郎亲自出马?” 白樘道:“正是近来那轰动一时的联尸案。” 赵涛果然微微色变,片刻问道:“这件案子,我也是略听过的,只不过,白侍郎如何来王府……却是叫人不解。难道恒王府竟跟此案件有关系么?” 白樘道:“世子勿惊,只因先前,云来客栈命案之时,曾有人目睹世子人在客栈门口出现过……故而特来相问。” 白樘缓缓说来,赵涛的脸色渐渐不好,听到最后,便眼神闪烁道:“胡说,是什么人所说?本世子哪里会去什么客栈!” 白樘闻听,便看向云鬟,道:“谢推府,你把目击者所述,向世子再说一遍。” “是。”云鬟上前,垂首道:“据证人所言,世子当日乘车前往,停在客栈之外,在命案发生之后,接了一个身着青衫头戴纱帽之人,那人手中还提着一把铜壶。” 赵涛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冷笑道:“那么,这证人可看见本世子了?” 云鬟道:“那人说,世子当日,手上戴着赤金点翠的戒指,并一个松石纹的玉扳指……” 赵涛闻听,抬手在右手上一捏,此刻他的手上,仍戴着那玉扳指,只翡翠戒指却并不曾戴。因见说的如此详细,一瞬心慌起来。 白樘不等云鬟说完,便道:“恒王府的珍藏,自非等闲,这两样物件儿,只怕京内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世子,证人所说可是真么?” 赵涛涨红了脸:“是谁所见,叫他出来。” 白樘不答反又问道:“既如此,世子是承认当时在场了?” 赵涛对上他双眼,心头发紧,竟无法否认,正在惶惑之时,便听见呵呵笑声从内传来,有人道:“白侍郎,你又跟小儿玩笑了。本王只问一句,难道这位证人看见了小儿的脸了么?” 这出面之人,自然便是恒王了。 白樘忙起身,云鬟巽风也躬身行礼。 恒王踱步出来,瞪了赵涛一眼,便自落座,又道:“我知道侍郎你聪明独绝,只是,这一套诈问犯人的手段,如何好用到世子身上?毕竟,你也没有十足凭证,证明世子当日在客栈门口是么?” 原来到底姜是老的辣,恒王先前因听人说白樘来到,也是心中悸动,毕竟白樘的身份是那般,他又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此番上门,必然有事。 出来后,果然听见白樘在诈问赵涛,恒王见赵涛立刻要招供似的,忙才现身,以话语拦住。 白樘道:“王爷这话虽然有理,但是证人所见的确无误,且……世子方才也未否认。” 恒王瞥一眼赵涛,道:“涛儿不过是一时受惊激愤,所以才忘了否认。至于那戒子,虽是难得,却也不防有些匠人仿冒……当不得真。” 白樘见恒王如此善辩,略一想,便道:“既然如此,那案发之时,世子人在何处?” 赵涛才张口,恒王拦住,替他说道:“自然是在王府中。” 白樘道:“可有人证?” 恒王扬首一笑:“我记得那日他闷闷地,自在府内熟睡,还要什么人证?若真的想要,伺候他的那些人都算是凭证,如何?”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白樘忽地一笑,竟温声道:“其实王爷错怪了,下官并不是兴师问罪而来,只是因有人说起,故而来证实一句。想来或许不会是世子,毕竟……当时那酷似世子之人,从云来客栈接上车的,乃是个妙龄女子……” 恒王正皱眉诧异,忽地听内堂有人道:“我就知道……你果然外头有人!” 第289章 白樘话音刚落,便听得内堂哄闹起来。 恒王怔忪之时,赵涛早起身喝道:“你还不滚回去!” 谁知他不出声还罢了,一出声,那女子便越发哭叫道:“好啊,如今更作出这样的凶神恶气儿来?当初哄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又哭道:“当着父王的么面,索性说明白!那日因出了那样可怕的命案,我心里担忧的了不得,谁知你回来,我就闻着身上一股子狐媚子的气味,你偏说只在我哥哥那里吃酒……后来我暗地问了哥哥,原本说没有!我还装糊涂不理,只为保全你的颜面,谁知你竟这样坏心下作,家里的姬妾成群尚且不够,还要外头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 赵涛不等说完,脸上早复通红,也顾不上道失陪,忙拐了回去。 两人在里头对了几句,那女子的声音方慢慢停了,也似被渐渐拉走。 此刻白樘在内,便看着恒王,道:“方才里头说话的,可是世子妃么?那么据世子妃所言,案发当日世子竟不在王府,也并不在保宁侯府?那……” 恒王见已经如此,深吸了口气,索性不答话。 白樘道:“王爷,事已至此,王爷还要替世子遮掩么?其实我忖度此事,应该跟世子并没极大的牵连,故而才不曾惊动,只悄悄地带着两个人过来,无非是想探世子一句真话,说出他所接的那人到底是谁,也好及早解决此案。” 恒王垂眸,仍是装作听不懂的。 白樘淡淡又道:“王爷自然也深知,此案死的,都是太子所看重的人,又是朝中大臣,因此不管是圣上还是太子殿下,都催此案催的紧,王爷若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别无他法,也只能将所有详细,尽数向太子、圣上禀报了。” 白樘说到这里,见恒王仍不做声,便站起身来,向着恒王行礼道:“冒昧来扰王爷,还请恕罪,下官告退。” 恒王见他后退两步,转身便走,眼神极快地变了变,才蓦地叫道:“侍郎留步。” 白樘缓缓止步,恒王起身,含笑道:“本王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如何竟当了真了?这不过是区区小事,若真的能相助刑部破案,恒王府又何乐而不为呢?” 巽风跟云鬟在后,对视一眼,便又双双低下头去。 顷刻,赵涛因安抚了世子妃,便自出来,却不知情形已经大变。 恒王面色淡冷,道:“涛儿,方才我已经跟侍郎说了,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同他一一说来,也好相助侍郎早日破了命案。” 赵涛没想到竟如此,惊疑交加,踌躇了片刻,竟仍有为难之色。 恒王瞥着道:“怎么了?” 赵涛才硬着头皮,说道:“我当日,其实、只是路过的,并不知道会发生命案,只是赶巧了罢了。” 白樘问道:“那世子去接的到底找何人?” 赵涛瞅了一眼恒王,低低说道:“那个人侍郎不认得,原本……她是王府里的,只是后来犯了错,被父王逐了出去。” 恒王转头又看赵涛:“你说的,难道是……朱姬?” 赵涛目光闪烁,却一点头:“正是她。” 恒王眉头皱紧,看了赵涛一会儿,却并不做声。 白樘道:“这朱姬是何人?” 赵涛道:“她原本是王府内的歌姬,因为犯了错被撵,听说是郭司空见她可怜,便收她为妾……那日我经过客栈,听到里头吵嚷,无意中看了眼,却见是她从内出来,竟是个男子的打扮。我见她脸色有些慌张,又见众人都奔逃,不知何事,才带她离开的。” 白樘听到“郭司空收为妾”的话,回头看向巽风。 巽风早就会意,立刻悄然退出。 赵涛说罢,白樘道:“那,世子可问过当日这朱姬在云来客栈做什么?” 赵涛道:“我当时只顾带她走了,竟不知客栈里头究竟,问她,她也并不说,后来我听闻杜颖死在里头,这才回味过来有些不对。” 白樘忖度了会儿,又问道:“那,除了这次,世子可还跟朱姬有过其他接触么?” 赵涛即刻摇头:“向天起誓,再也没有了!” 恒王冷哼了声,脸色阴沉。 白樘又问了两句,便起身道:“王爷不罪下官冒昧前来,更不吝配合,下官十分感激,改日再登门道谢。” 恒王方露出一丝笑意:“侍郎不必客套,横竖都是为了早日破案。” 当即白樘便告退,身后恒王眼见白樘跟云鬟两人离了厅内,渐渐去的远了,便抓起桌上一个杯子,狠狠摔落地上:“你干的好事!” 赵涛面如土色:“父王恕罪!孩儿、孩儿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恒王道:“你私底下会见朱姬,又是怎么?你那套偶遇的说辞,连我也骗不过,如何骗得了白樘!” 赵涛咽了口唾沫,恒王道:“你还不如实说来?你到底跟她有没有瓜葛?” 赵涛忙道:“父亲,我真的没跟她怎么样……只不过、只不过先前因为那徐晓之死,那死了的口中飞出蝴蝶,然而王府内养有紫蛱蝶之事,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又想到那郭司空的爱妾是朱姬,当日朱姬却也是帮着喂养紫蛱蝶,又跟那被杀的药师认得。所以我疑心是朱姬暗中杀人,才偷偷地跟着她……不料云来客栈闹腾起来,我怕朱姬被人发现,会连累到王府,这才忙带她走了,只是如此而已,再没有别的了。” 恒王想到先前世子妃所说,狠狠地白了赵涛一眼,道:“明明不至于有事,你如此一闹,反而会弄出事来。罢了,你果然没再跟她多加接触?” 赵涛道:“再也没有了。” “如此我便念佛了,”恒王重重一叹,顷刻又吩咐道:“你……赶早儿便把那些紫蛱蝶都处置了罢,若没有此命案还好,如今牵扯进去,我怕迟早会传扬出去,若给圣上知道了,必然又斥为邪物。没我们的好果子吃。” 赵涛惊道:“这是为何?白樘明明并没有提起,如何会闹出去?” 恒王冷笑:“白樘虽然没提,难道他会不知道?当初你说你四叔跑了来,特要看你的暖房,我就起疑心了。你四叔从来跟白樘最好,你再想想,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赵涛一想:静王当时来的那日,岂不正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案发之时?惊疑不定道:“四叔难道……是为白樘哨探来的?可是、可是白樘为何一字不漏?” 恒王道:“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他若提起此事,自然会把静王卖了,何况若提此事,于你我面上也不大好,若你我否认,难道他真的有胆量搜检王府?哼……所以他只是把此事当作筹码罢了,没拿出来的筹码,才是最厉害的。” 赵涛道:“既然他不敢搜检,那、那如何先前父王竟叫我供认?我们只仍否认不就是了么?” 恒王啐道:“你看看你的世子妃,成何体统,竟闹到这里来了,若不是她,我又如何会向白樘服软?先前是我们占上风,可惜她经不起激,泄了我们的底气,我若再坚持不认,只怕逼得他真的做出来,不管是向太子还是圣上透露恒王府跟此诡奇血案有关,又该如何?毕竟白樘那个性子,是不可捉摸的。趁着他还顾存体面,不如下了台阶。” 赵涛这才低下头去。恒王又道:“切记,那蝴蝶留不得。”叮嘱了一句,忽然又说:“当日你既然偷偷前去云来客栈,如何有人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赵涛却也不得其所,只低头沉思。 且说云鬟随着白樘出了王府,上马回到刑部,见白樘在前,云鬟忍不住紧走两步,低声便道:“恒王世子所说,只怕有些隐瞒。” 白樘扫她一眼:“你听出来了?” 云鬟道:“区区一个歌姬,又是多年不照面,如何世子会停车相助?何况,徐晓被杀时候的蝴蝶就是从恒王府流出……另外朱姬既然只是个歌姬,如何有能耐连杀四人?” 这被杀几人之中,除了杜颖死在客栈,其他英梓锦死在国公府,林华死在御史府,徐晓死在太尉府,却都是高门大户,寻常难以进入的,这朱姬却能悄无声息潜入,且神不知鬼不觉杀人。 白樘道:“我先前曾听闻,恒王府内多养有一些奇人异客,各怀能为,行一些隐秘之事……这朱姬多半也是其中之一。” 云鬟叹道:“原来如此。其实那日我还在刑部见过她,见那般瘦弱矮小,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白樘听她口吻有些怨叹之意,便道:“故而人不可貌相……”尚未说完,忽地目光微动,看见前方一道人影。 云鬟因正顾念那朱姬之事,此刻正回想当日所见朱姬的容貌举止,却是个敛眉垂首、看着沉默的女子罢了。而在云来客栈外所见那道男装人影,着宽大长衫,低低戴帽,又未曾看见脸容,因此竟当面不识。 她一边儿想,因又想听白樘说话,便只微微低头,目光瞥着他的天蓝色的袍摆,循循而行,也并不看路。 正欲拐弯之时,忽然见白樘身形停住,耳畔听道:“参见世子,世子如何在此?” 云鬟蓦地抬头,却见前方一步之遥,果然是赵黼立在那里,正笑吟吟地,目光逡巡在两人之间,笑道:“我如何不能在这儿?” 白樘道:“世子可是有事?” 赵黼道:“并没有什么要紧大事,只是我看侍郎跟谢推府倒像是有‘事’?” 云鬟正垂首,闻言眉心微蹙。白樘仍是神色淡然道:“方才略说了几句有关案情的话。此刻我正有要事,且稍后再奉茶。” 赵黼道:“先前我见巽风如被鬼撵似的跑了过去,可见事急,侍郎且去就是了,不必理会我。” 白樘又行一礼,迈步而行。 云鬟跟在身后,才走到赵黼身旁,赵黼便举手拦下,故意对白樘道:“我找谢推府有些事儿,还请侍郎大人成全。” 白樘止步回身,依旧面无波澜,淡声道:“请自便。” 眼见白樘转过廊下,云鬟道:“世子有何事?” 赵黼围着她转了一圈儿,打量着问:“你几时竟跟在他身旁当差了?昨儿明明不是这样的?” 云鬟道:“先前侍郎去恒王府,用到了我。”又加一句:”原本巽风也在,只是事情紧急,才先回来的。“赵黼眉间原本已经有些冷意,听了云鬟末尾一句,便撇了撇嘴,道:“以后不许跟他单独一起,看着碍眼。” 云鬟无语,只得问道:“你今儿来是有事?” 赵黼道:“还真的是有正经事。” 云鬟抬眸,赵黼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这都想不到?我今儿是特来探监的。” 第290章 赵黼满面幸灾乐祸,说罢又问道:“是了,今儿既然是去恒王府,却又是为什么案子,恒王跟世子没刁难你们么?” 云鬟因思谋联尸案的细节倒是不好都跟他说,便只道:“因有个嫌疑人跟世子有关,侍郎才去查问。” 赵黼却立刻又问为何要带着她。 云鬟只得如实回答:“那日……我们从崔侯府回来,醉酒经过的时候,其实我曾看见过恒王世子,今日才想起来……所以侍郎叫我去做个指证。” 赵黼解除心头疑惑,便笑说:“如此倒也罢了,只别什么三三四四的事儿,也都拉扯着你。” 云鬟见他始终在意此事,心底想了片刻,便认真说道:“我在刑部当差,侍郎若有差遣,自然要从命,又不是故意怎地。” 赵黼眯起双眸,走前一步:“你说什么?” 云鬟不由后退一步,赵黼却又再次逼近,云鬟见再退便只能退至墙边儿,便住脚轻声唤道:“世子。” 此刻周遭无人,只有栏杆外残雪皑皑,两只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梳羽啄翎,自得其乐。 赵黼垂眸看着云鬟,却见她垂首敛袖,从他的方向,忠靖冠下,便可见那羽扇般的长睫,一道挺秀的弧往下,是嫣红如画的唇。 这样的官服,在她身上……却无端多几许风流妩媚,百般可喜。 赵黼便低头道:“如果现在不是在刑部,我必要……” 云鬟不等他说完,手在他胸前一推,拔腿欲走。 赵黼握着手腕,顺势下滑,将那手儿团在掌心里,却觉得玉手冰凉,抬起来看时,先前的冻疮越发厉害了,红肿透紫,几乎要绽破似的,先前她骑马回来,手自然都冰了。 赵黼本正有些思情缱绻,蓦地见了这只手,那满腹的缠绵心意便慢慢消散了,只是垂眸定定看着,直到云鬟忍无可忍,将手抽了回去。 赵黼的目光却兀自朦胧。 云鬟只怕他造次,忙把手又拢在袖子里,道:“世子若是没别的事,且先去吧,我今日尚还有案子要料理。” 赵黼抬眸看向她面上,道:“我从未觉着,时日竟有这般难过。” 云鬟道:“这是……何意?” 赵黼淡淡道:“我跟你的两年之约,才过了两个月零九天,算来整整还有六百六十天才能到期,我忽然……有些怕,怕我等不到那时候……” 云鬟垂头不语。赵黼忽然低低问道:“你就不能改变主意么?” 云鬟仍是不动,赵黼笑笑,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忽地重重吁了口气:“知道,我走了。” 赵黼说罢,果然迈步就走,竟头也不回而去。 待他去的远了,云鬟却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赵黼早就不见了人影。 云鬟凝视许久,才慢慢转身,走了十几步,就见阿泽跟一个差人从里头出来,见了她,便斜睨了眼。 云鬟便略止步,那公差不免向她行礼。 阿泽却并无动作,只经过之时,又瞥了她一眼,道:“先前四爷带你去恒王府做什么呢?” 云鬟道:“不过当差罢了。” 阿泽哼道:“也不知四爷为什么留着你,难道不觉得刺眼么?”撂下一句,便翻了个白眼仍行。 且说跟阿泽同行的那公差,因见他如此相待,十分惊疑不解,私底下问道:“泽哥儿怎么如此对谢推府,可知他极能耐的?先前种种传说且不提,只前儿为河北那冤案跟齐主事那当面儿摔公文,做的何其爽快干脆?” 阿泽道:“我又不曾说他没能耐,我只是说,若是他换张脸就再好不过了。” 公差方噗嗤笑了,道:“谢推府生得清秀文弱,却也不难看,如何泽哥儿这样说。” 阿泽道:“虽不难看,奈何撞我的眼。”因不愿提起此事,便道:“罢了,还是快去郭司空府上,看看巽风哥哥有无所得罢了。” 然而阿泽带人去后,正赶上巽风出了郭府。阿泽见他脸色郑重,便道:“没找到?” 巽风点头,当下便跟阿泽自回刑部。 先前因在恒王府得知真相,巽风明白白樘的心意,自忖这会儿郭司空的妾室应该在刑部探视,便旋风般赶回,谁知一问,才知道那女子先前恰好离开了。 巽风不及审讯郭司空,便忙先追到郭府,谁知那女子居然不曾回府,竟扑了空。 两人碰头,阿泽因说道:“四爷先前回去,知道你追了出来,特叫我来叮嘱,若是那人不曾发觉,就先不必打草惊蛇。” 巽风道:“我也正有此意,已经安排了埋伏。只盼我先前来的甚快,又没带别的人,那女子还未发现异样罢了。” 阿泽也道:“我们一路上来,也格外仔细留意,并没看见有人跟踪。” 当下众人忙撤离了郭司空府上,阿泽又道:“四爷吩咐了我后,便去审问郭司空了,不知有无所得。” 与此同时,就在刑部之中,白樘正在后堂,跟郭司空对坐。 刑部本就威重,堂内虽有暖炉,因门半掩,寒气一阵阵透了进来,吹得火炭时明时暗。 自白樘前来,郭司空始终淡静非常,听白樘问起他的小妾之时,便笑道:“侍郎问一个不相干的妇人做什么?” 白樘道:“司空大人心中自然明镜一般。” 郭司空笑了两声,道:“侍郎……可是从哪里听了些闲言碎语?” 白樘道:“司空,事到如今,又何必还做如此虚言。司空的爱妾,原本出身恒王府,听闻恒王素来爱招揽些江湖上的能人奇士,想必这位姑娘也是其中一个,所以就算高门大户都拦阻不住,又能用各种奇巧方法杀人。司空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正是因知道我们疑心不到一个弱女子身上。我说的可对?” 郭司空仰头,长笑数声,思忖道:“空说无味。我倒是有个提议。“白樘静候,听郭司空道:“不如,我回答侍郎一个问题,但是同时,侍郎也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一个只能换一个,彼此也只能问对方三个问题,如何?” 白樘对上老者精明冷绝的双眸,郭司空自从听说了爱子溺亡的真相,昔日的悲痛均都变作滔天般恨意怒火,自从那日他来至刑部出首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 郭司空毕竟是久经朝堂的老臣,心思坚毅非同一般,白樘纵然有千般手段,只怕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什么可用之情。 沉默片刻,白樘道:“好,我答应司空。” 郭司空双眸仍是半点波澜也无,静静问道:“当日我来至刑部,白侍郎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一首诗,八人命,怨怒死,血案止。我却不知道……这首诗白侍郎是从何听来?” 白樘见他问的是这个,眉尖微动,回答道:“是有个人透露给我。” 郭司空打量着他的面色,点了点头:“侍郎可以发问了。” 白樘道:“朱姬如今人在何处?” 郭司空又笑了数声:”侍郎你答我的,顶多只能算是半个问题,你却如此刁钻,好……我自回答你,以示诚意。朱姬如今人在……“郭司空闭眸想了会儿,手指好整以暇地弹了弹:“这会儿她只怕在朱府了。” 白樘心中一窒,暗暗握紧了拳。 郭司空一笑:“轮到我了,这次我的问题很简单,是谁透露了那句话给侍郎,我要一个确切的名字。” 白樘闭口不言,目光微微闪烁。郭司空笑道:“怎么,侍郎不愿意回答了?” 两个人彼此相看,互不相让。 良久,白樘终于启口,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谢凤。” 郭司空闻听,神情异样,半晌道:“这个人……我听说过,是先前从南边儿进京,立刻就破了兵部主事亲妹被害之案的那位谢推府?” 白樘道:“司空大人,这是你的第三个问题么?” 郭司空闻听,方呵呵一笑:“是老朽失口。那好,侍郎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白樘道:“朱姬会何时动手杀人?” 郭司空道:“先前大夫来看过,说我还只有一个月的命数,所以,我的回答是……在一个月之内。” 白樘不语。 郭司空问道:“我的第三个问题是:这位谢推府,又是如何知道这首诗的?” 白樘淡淡道:“我不知道。” 郭司空挑眉。白樘道:“谢推府的确并未告诉我原因,但却只说了另一句。——‘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冰月殁春心’。” 郭司空神情虽仍安静,但唇却忍不住轻抖了抖。片刻道:“多谢。侍郎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了。” 白樘道:“我最后的一个问题,就是这四句之后的那四句。” 郭司空双眸微微睁大,继而笑道:“侍郎大人不愧是刑讯的高手,老朽还是小看了你了。不过,你如何知道这四句诗是出自我的手?不,你绝不可能知道,因为……” 郭司空满面狐疑,盯着白樘。 白樘淡然道:“我为何知道,司空大人不必问,因你已经问完了三个问题。现在,请司空大人回答我。” 郭司空敛了笑,垂眸看了白樘半晌,终于慢慢说道:“有眼却无珠,其身焚做灰,亡魂水中唱,何时与子归!” 一字一句,宛若坚冰狠碎于地,狠辣决裂,凄然冷厉。 纵然是身在房中,白樘仍觉着那股透骨的森冷。 最后,白樘起身欲离开之时,郭司空忽然道:“白侍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白樘回身。郭司空道:“我想……见一见这位谢推府。” 第291章 白樘听了这般请求,却只漠漠地看了郭司空一眼,转身出门。 门扇半掩的瞬间,身后传来郭司空剧烈咳嗽的声响,就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也都咳出来一般。 白樘眼皮微垂,脚步却终究未曾停下。 此刻云鬟因回到公房,正柯宪从杨御史府中回来,兴冲冲地。 柯宪见了云鬟,便上来道:“你可知今儿我在御史家里发现什么了?” 云鬟见他满面喜色,问道:“是什么?” 柯宪在怀中一掏,便拿出一个盘子来,竟是个紫藤花边儿描金瓷盘,云鬟一看,不必问他,就知道缘故了,一时忍不住也略露笑意。 小陈早也看见,不解问道:“柯推府,你卖的什么关子,哪里买了这样一个旧盘子,却来当宝一样放在怀中?” 柯宪笑道:“非也,这不是买的,而是方才在杨御史府中发现的。” 小陈便打趣:“好个推府大人,跑到御史大人家里偷东西不成?” 柯宪道:“切莫胡说,这个是物证,你自不懂,只怕小谢知道。” 云鬟点点头,见小陈有问询之意,便道:“先前,我们去那寿包案的被害之人杨义家中查看,因无意中从柜子底下找到当时的一个寿包跟几枚瓷片,想必是杨义毒发倒地之时带翻了瓷盘跟寿包。瓷盘跌碎,跟寿包同飞入柜子底下,那瓷片上头就也是这样紫藤描金的花纹。” 小陈睁大双眼,忽地问道:“可……倘若这瓷盘是杨义家中原本有的呢?” 云鬟摇头:“杨义家中穷困,我们曾查看过,一应的碗碟,都是粗瓷,并没这般精致的。必然是杨义当日从杨御史府中带回的。” 柯宪见云鬟所说果然无错,便道:“不错,我特问过杨夫人,她虽记不得当日的碟子是什么样儿,却证实杨义是把一整盒的寿包都带回去了。”又道:“先前咱们吃饭的时候,你说那物证不仅仅是寿包,还有那瓷片,我虽然不懂,却也记在心里,先前去杨御史家中查看,正没着落处,忽然想起这一宗来,因此格外留意他家里的物件儿,果然给我看见此物!” 其实这瓷盘子,云鬟是见过的,当日他们第一次去杨御史家中,里头杨夫人正养病,那屋里的陈设,不过是暖炉,汤药锅,并且点心等物,其中有个盘子里,便放着几枚果子。 当时云鬟虽记在心里,却并不以为意,只在杨义家中也发现那些类似瓷片之后,才略有些疑心,只是并不曾说出来。 不料柯宪果然有举一反三之能,竟果然在杨御史家中找到了这盘子。 柯宪说明此事,又把在杨御史家中遇见杨广,种种探听所得,都同云鬟说了。 柯宪便道:“我发现这盘子之后,因觉着事情蹊跷,生怕……凶手是杨家宅子里的人,当时杨御史又不在家里,所以我就壮着胆子亲见了杨夫人,悄悄问起来,幸而杨夫人是个大度的,不似杨御史火炭般脾气,她虽然病中,却仍是仔细回想,告诉我这盘子原本不是杨府里的,乃是杨广先前送了些新做的点心来孝敬,便用这盘子盛着送了来……后来这盘子他们也忘了取去,这边儿也忘了送。” 云鬟道:“原来是杨广家里的?” 柯宪道:“可不是么?我听了这话,反应也是同你一样的……我们原本只当时保宁侯毒害,谁知竟会如此?虽然说这天底下一模一样的瓷盘子不可胜数,然而这也忒巧合了些,难道真是我们错怪了保宁侯,凶手是……杨广或者他府内的人?” 柯宪说罢,又思忖道:“然而杨府的人提起杨广,便是众口一词的夸奖,说他极有孝心的。” 云鬟道:“且慢,保宁侯的那房子又是怎么样?’ 柯宪道:“保宁侯因奈何不了杨御史的倔脾气,最近大概是偃旗息鼓了,大概也是怕了那杨御史……毕竟这毒寿包的案子,杨御史一口咬定跟他相关,很有穷追不舍之意,只怕保宁侯也是有些忌惮的。” 两人说到这里,云鬟道:“如今既然得了这盘子,倒要再追查一番,这盘子是何处买来,京城内是遍地都是呢,还是卖的有数。” 柯宪道:“你赞一赞我,我才肯说。” 云鬟失笑道:“又做了什么?总不会已经查明白了呢?” 柯宪笑道:“我打听了杨御史家里那个多嘴的门公,据他所说,那金花巷不远,便有一家瓷器店,又便宜又好,因此周围众人都多从哪里买杯盘碗盏……我本来要去查问的,因急着想告诉你详细,便先赶回来。” 云鬟闻听,果然欢喜:“柯兄,果然有你的,做事端的利落。” 两人说了明白,自觉事不宜迟,见天色不早,便匆匆出了刑部,要去那金华巷的瓷器行,问一问这紫藤描金碟的销路等。 谁知因天冷的缘故,那瓷器行竟早早地闭了门板,一时又打听不到店主住在哪里。 柯宪跟云鬟两人无可奈何,只得等明日再来。 两人骑马往回而行,却见这条街上行人寥落,因天冷,多数店铺都已经闭了门,只有些卖熟食跟馒头等吃食的铺子开着。 柯宪嗅到香气,早耐不得,便下了马儿,买了些卤肉等物,又问云鬟:“你不来一些么,这东西就着烧刀子,是极够味的。” 柯宪毕竟来了北地这许久,口味也渐渐顺了,更爱上了那辣喉的烧刀子,每日晚间必要喝上两杯。 云鬟笑着摇头,两人打马又行了会儿,云鬟忽地听见一声尖尖细细的声响,若隐若现从旁侧的巷子里传出来。 柯宪见她转头打量,便道:“看什么?” 云鬟道:“我方才听见……”因听那声音没了,便一摇头,正欲再走,那声音却又幽咽凄凉地响了起来,只是断续的很。 云鬟挑眉,当下便拨转马头,往那巷子中而去,柯宪见状,叫道:“小谢!”忙也跟上。 这条巷子比金花巷更阴暗些,又且狭窄,两匹马并辔的话,便就塞满了。 云鬟才走了会儿,便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旁边儿。 柯宪顺着看去,却见竟是个黑洞洞地小铺子,挂着一盏纸糊的灯笼,光线幽暗的很,几乎不知道卖的什么,却有个小孩儿,坐在门边儿的板凳上,正低头在吹着一样儿什么。 柯宪不认得此物,只听那声音有些凄然,便道:“这是什么?不大中听……” 云鬟尚未回答,那小孩儿因停下来,抬头脆生生道:“这是觱篥,你好无见识,若是吹好了,是极好听的。” 柯宪笑道:“你这孩子好牙尖,听不得一丝坏话不成?” 此刻云鬟早翻身下马,俯身道:“我跟我的朋友都是头一次见此物,故而不认得,这个却怎么吹,你教教我可好?” 小孩儿本也正是练习,忽然见云鬟如此和颜悦色地请教,顿时挺胸道:“这有何难?” 这孩子正好为人师,颠三倒四地指点,却听得有人笑道:“小宝,如何又在瞎说呢?” 却见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对云鬟跟柯宪行了个礼,因看出他们身着官服,忙躬身惶恐道:“原来是两位大人,不知今日如何会来到小店?” 云鬟道:“只是路过,此物便是觱篥?” 男子道:“正是。小店专卖各色的乐器,大人们若是喜欢,可随意挑选。” 云鬟早看清里头琵琶,笙箫,琴瑟等皆有,便道:“既如此,可也有此物?” 男子道:“自然是有的。” 不等云鬟吩咐,忙回身,顷刻取了一个长长地匣子出来,道:“这个是西域传来的乐器,因京内认得的人少,会的也少,因此小店只有这两件儿,一件儿给小儿拿着玩了,大人若喜欢,便把这个送给大人便使得。” 云鬟道:“不可白拿你的东西,须得照价才好,另外还求您一件,我并不会吹奏,不知有何学习的法子?” 男子笑道:“这个容易,我送一份曲谱给大人,只要按照图上所写,时常练习,假以时日,必然妥当。” 那孩子闻听,便抱怨道:“阿爹,你骗人,这个明明甚是难练,我练了四五个月,如何还吹不成调儿呢?” 男子咳嗽了声,果然拿了一份曲谱放在匣子里,仍是推让叫云鬟拿着。 云鬟见他不肯要钱,自己去荷包里翻了会儿,找出约莫一两银子来,道:“这孩子甚是聪明,给他买些糖吃。” 那店东呆怔,忙道:“大人,给多了!”急急追出来,却见云鬟已经翻身上马,跟柯宪一块儿去了。 当夜,云鬟吃了晚饭,便自在府中,翻看那店主给的曲谱,果然见方法详细,因她过目不忘,看了一遍,自便记得,如此反复连了几回,已经隐约能吹出些调儿来了。 晓晴见她拿着这等怪模怪样的乐器,练了半宿,便笑道:“主子,你越发能耐了,这个调子,我却是第一次听,又是哪里的东西?” 云鬟道:“这本是西域传来的,唐诗人李颀曾有诗说:‘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又说’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等,只是我才练习,不免难听。” 晓晴道:“哪里难听,我却觉着好听的紧,许久不曾听主子奏乐了。” 先前在素闲庄的时候,云鬟尚且偶尔抚琴,到了会稽,兴之所至,便也飞笛弄箫,自从来京,因诸事繁忙,便不曾动过任何乐器,今日却是头一遭。 又练了两刻钟,自觉略有些手熟,才方停下。 是夜,云鬟忽得一梦。 她独自行在一条长街之上,似看不到尽头,亦无来路,正行走间,前头出现一头巨兽,金黄色的独眼,死死地正盯着她。 与此同时,自无尽的黑暗中,陆陆续续飘出了觱篥的曲调。 似幻似真的睡梦之中,云鬟微蹙眉心,那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弹动,就仿佛是在吹奏一首曲子似的。 第292章 次日云鬟起身,蓦地想起昨夜梦境,心下诧异,便不忙盥漱,垂头细想,那幽咽细微的觱篥之音却宛若在耳。 才吃了早饭,将上车之时,晓晴忽地从内跑了出来,道:“主子,拿着这个。” 低头看时,却见是一副极软和的小羊皮手套,云鬟道:“如何又做这个?我已经有了护手了。” 晓晴道:“原本是我料想不周,主子在部里,自然要时常出外,遇上急事骑马的时候,难道也戴护手么?怪道那手冻得越发厉害。” 云鬟便接了过去,晓晴叮嘱道:“主子且记得,以后出来的时候,倒要仔细戴着,勿要大意了。” 今日云鬟跟柯宪两个却是一前一后来到刑部的,两人骑马仍去那瓷器行。 柯宪因想起昨晚的觱篥,便道:“你如何喜欢上那种怪模怪样的乐器?那曲子吹的人的肠子都要断了。” 云鬟心头所想的自然是因这觱篥而起的另外一件事,却不知该不该这会儿跟柯宪说。 正盘算,柯宪却已不再纠缠此事,只又道:“杨御史这寿包案,总算见了眉目,你说,京兆府搁置数月的案子,倘若到了我们手里,三两天就断案,这回上面只怕要嘉奖我们的?” 云鬟道:“如今八字只得一撇,就想着嘉奖了,还是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柯宪笑道:“若是跟别人在一块儿,我当然得未雨绸缪,然而如今是跟名噪京城的谢推府一同查案,叫我如何不信心满满?”昨儿因得了云鬟的提醒,才寻到那证物瓷盘,柯宪信心倍增,自然兴致高昂。 不多时两人来至瓷器行,正那店东才开了门,见两位公差上门,忙诚惶诚恐迎接了。 柯宪拿出那盘子,便问是否是他们所卖,卖给何人。 店东拿来看了两眼,笑道:“若问别的,我自不大清楚,然而这种的,我却深记得,因有些贵价,花纹少见,故而只进了一批,不过才十二个,屯压了半年,赶上前面保宁侯的新宅落成之喜,那管家便采买了一批瓷器,其中就有这一套十二个,我还松了口气,庆幸不曾砸在手里呢,那保宁侯府又财大气粗,连还价都不曾,我派人小心送到府上后,店伙计还得了赏银呢。” 云鬟跟柯宪面面相觑,又问可有字面凭据。 店东便去翻看了先前的账目记录,道:“是六个月前的事儿了,然而因这一笔账目极大,便写得十分清楚,就是这里。” 两人看了眼,果然见写得分明。柯宪笑对云鬟道:“可有着落了么?” 云鬟吁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解。 两人拿了那店东的账簿,便出来外间,云鬟道:“若这碟子是保宁侯府新宅里的,如何落到了杨广的手上,倘若这个果然是物证,杨广如何竟大意又把这碟子送了出来?” 柯宪道:“多半是他有恃无恐,觉着先前那碟子早就碎的无影无踪,所以剩下这个,自然是’死无对证’。” 云鬟蹙眉道:“倘若是杨广跟保宁侯……合谋要毒死杨御史……谁知却误毒死了杨义,以保宁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如何这三个月来都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柯宪道:“这个是极好说的,毕竟杨御史见毒死了他侄子,便大闹出来,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保宁侯如何还敢逆流而上,杨御史若真的也被毒死,其他的弹劾御史们只怕也不会缄默。” 云鬟听着有理,便不再言语,只是心中默默思量:如今的情形是,送毒寿包的盘子,是出自保宁侯府,第二个盘子,是杨广所送,可见保宁侯跟杨广有些牵连,接下来,便是如何才能证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柯宪却也自有计较,便对云鬟道:“保宁侯既然图谋杨御史的产业,这杨广,大概是被保宁侯收买,所以想毒死杨御史从中得利,如今我们只先带他回刑部,只从这盘子着手问起来。另外,杨御史做寿那日,是他负责迎来送往,若说从中搞鬼,真是极容易的了。” 云鬟见他踌躇满志,便也答应。 当即便派了公差,前往杨广家中,便将杨广带至刑部。 两人先一步转回,云鬟因手上冻疮发痒,忍不住坐下轻轻乱挠,正苦不堪言,却见小陈手中托着一物,笑吟吟进来:“谢推府,你的东西。” 云鬟见是个小玉瓶子,上头还贴着鹅黄签子,看着有些名贵,却不认得是什么东西,便问:“这是何物,并不是我的。” 小陈道:“这叫做金丝玉指膏,如今已经是谢推府的了,是有人托我交给推府的,叫早晚抹在手上,冻疮发作了也可以涂一涂,是最容易好的。” 说了这句,又凑近了道:“这是宫内娘娘们御用的保养之物。外头可是千金难求的。”说了这句,便含笑去了。 云鬟听到“金丝玉指”之时,已经明白了几分,听了小陈这句,便垂眸将那玉瓶握住,又忍不住挠了挠手上的冻疮,许是这冻疮果然发作的厉害,竟渐渐地令她浑身也不自在地有些燥热起来。 慢慢地涂好了手背指头各处,果然便觉清凉了许多,又且淡香扑鼻,清甜怡人。 正柯宪向主事禀告了杨御史案的进展,回来道:“主事也甚是同意,叫我们速提审杨广。” 忽地掀动鼻子道:“这是什么气味?怎么又似有些奶香气。”他一边儿嗅动,一边儿向着云鬟的手靠过来。 云鬟忙咳嗽了声,柯宪也蓦地停住,这才后知后觉,便讪笑道:“我怎地忘了……”瞄一眼云鬟,却又咬住舌尖。 云鬟觉着他的话头有些古怪,待要再问,外头报说杨广带到,两人对视一眼,出门至堂上。 杨广乃是头一次来至刑部,先前虽然也去过京兆府几次,然而刑部毕竟同京兆府不同,眼神里便透出些不安之意。 云鬟跟柯宪两人堂上坐了,柯宪开口道:“杨广,可知今日带你来刑部,是为何事?” 杨广道:“小人不知。” 柯宪道:“哼,你如何不知,我昨日前去杨御史家中,还遇见过你,你明知我去是为何事,如今竟仍否认,可见心虚!” 杨广忙道:“小人虽知道是为了那寿包案,但是……却不知大人因何叫小人前来?” 柯宪道:“叫你前来,自然是因为发现你跟此案有关。如今本官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你可慎重!” 云鬟暗暗点头,这般不由分说,先以“威严”逼迫,若是杨广是个胆小的,只怕便会扛不住,然而杨广因经过京兆府审讯,自有一番说辞,便道:“小人着实不知,求大人恕罪。” 柯宪冷笑道:“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官就明告诉你,杨御史寿辰那天,是你负责迎送,你本该知道一切贺礼的来路,却假说不知那寿包何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寿包是你自己所送!” 杨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柯宪道:“你只怕要跟本官要证据,来人!” 底下公差上前,便把两样证据端了上来,一个,是几片瓷盘碎片跟那大半个寿包,另一个,却是那完整的紫藤描金瓷盘。 云鬟道:“杨广,你可认得这碟子?” 杨广抬头看了一眼,还有些发怔,看着那完整的碟子喃喃道:“这个……好似是我们府里的……”话音刚落,又瞥着那碎片,忽然失声道:“啊!”神情陡变,透出骇异之色。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云鬟冷冷道:“早同你说,若无十分证据,刑部怎会贸然传召。杨广,你还不如实招来,你跟保宁侯到底有何勾连,他府里的碟子,如何落在你的手上!” 杨广见说的这样详细,越发不能言语。半晌,方结巴道:“这、这碟子……是、是我们自个儿买的,跟保宁侯没有什么关系。” 云鬟越发冷道:“刑部大堂,不是你儿戏的地方,可知我们在召你之前,已经查过了这瓷盘的出处?你且小心,再满口胡言,留神杀威棒无情。” 杨广倒吸一口凉气,忙噤声不言。 柯宪同云鬟对视一眼,便举手一拍惊堂木,喝道:“杨广!你是如何贼心欲毒害杨御史的,又跟保宁侯如何勾结,还不从实招来!” 杨广匍匐在地,语无伦次道:“小人、小人并没有……想毒害叔叔……” 柯宪见他兀自嘴硬,正要叫人给他点皮肉之苦,门外却有人道:“住手!”话音未落,便见杨御史大袖飘拂,极快走了进来,朝上道:“且慢动手。” 因杨御史品级比两人高些,云鬟跟柯宪不由双双起身,躬身见礼。 杨御史兀自满面怒色,说道:“敢问两位推府,因何要带杨广来此!” 柯宪道:“杨御史有所不知,杨广正是这寿包案的主谋。”便极快地将紫藤花瓷盘等事说了一遍。 不料杨御史听完,道:“这瓷盘……老夫虽不知是个什么缘故。然而杨广绝不可能因为祖屋而起意谋害老夫!” 柯宪跟云鬟都不解,云鬟问道:“御史因何这般肯定?” 杨御史哼道:“因为我早就提前立下过遗嘱,若是我身死,那座大宅便是侄子杨义的,杨义也不能再变卖给任何人。既然如此,杨广如何要害我?我若身死,于他半点好处都没有。” 柯宪大为意外:“杨御史,果然有此事?” 杨御史见他不信,便一哂道:“那遗嘱我有一份,杨义自有一份,我也早跟公族说过,众人都知道,你们若不信,自去打听!” 柯宪云鬟见他言之凿凿,都有些怔忪。 地上杨广听了,那绷紧的身子才慢慢地放松,趁机抬头道:“叔父救我,我着实是被冤枉的。” 柯宪拧眉,觉着杨广嫌疑自然最大,然而他们原本以为杨广跟保宁侯勾结,要夺去杨御史的房产,可若御史死了,杨义继承,又无法变卖,自然跟杨广没有半点干系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费心毒害杨御史呢。 柯宪拉住云鬟,低声道:“或者……是他被保宁侯重金收买,只叫他毒杀杨御史以出气?并不是为夺去祖产,也是有的呢?” 云鬟却想到那日在保宁侯府,史宝跟赵涛一唱一和,旁若无人之态,赵涛虽嚣张,有一句话却没说错:他们要摆布杨御史,并不必用那样迂回的法子。 两人为难之时,杨御史便对杨广道:“放心,刑部从来明察秋毫,不至于冤屈了你……只不过,这新进的两位推府,却有点……太过稚嫩了。”眼白瞥着两人,意义不言自明。 柯宪闻听,心中恼怒不忿,却也无法。 云鬟心中转动,忽地说道:“先前我跟柯推府前往御史家中的时候,御史曾经说过一句话……说是因不爱吃面食,故而把那一篮子的寿包给了杨义?” 杨御史微怔,继而道:“如何,老夫是说过,我先前外放过南边儿,夫人也是南边儿娶得,所以随了她,不是很爱吃面食。” 云鬟道:“此事……是不是人人皆知?杨广可知?” 杨御史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老夫的饮食习性,家里众人自然都知道的。” 云鬟瞥一眼杨义,道:“御史大人,我有个推测,您不如想一想有无道理:假如这送寿包之人,早就知道您不爱吃面食,而杨义家贫,来拜会之时,夫人必然会相送此物……” 堂上这几个人一时都看着云鬟,却见她双眸清明,语声微寒:“所以本案其实并不存在‘误杀’,——这凶手,本意并不是想害御史大人,他真正想杀的,其实就只是杨义。” 第293章 杨御史闻听,大吃一惊,瞪了云鬟片刻,张口喝斥道:“简直荒谬!你又是在……” 然而说了这句,却忽地有些说不下去。 杨御史回头看看地上的杨广,紧锁眉头又想了会儿,便道:“杨广,你同他们说!” 杨广正目光游弋,闻言便道:“叔父,我是冤枉的,我、我怎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又对云鬟道:“大人,我同杨义都是同宗兄弟,虽谈不上情同手足,向来却也是极好的,他家里偶然有周转不过来的时候,我还时常暗中资助,请他去我家里吃饭……我若要害他,早就动手了,又何必对他好,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云鬟问道:“那你又如何解释那瓷盘之事?” 杨广低头寻思,便道:“只因为……我内人跟保宁侯那新宅的管家娘子有些交际,或许,是他们私底下互相有些馈赠之类,我其实并不清楚……” 云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是不知情的。” 竟不再问杨广,只回头跟柯宪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柯宪点了点头,便先出门去了。 杨广禁不住抬头,目送柯宪去了,只觉心神不宁。 云鬟同杨广问答之时,杨御史只时不时地盯着杨广,竟不做声。 正在柯宪离开不多时,门口有公差禀告道:“报谢推府,门外有一妇人来到,说是杨义的娘子。” 云鬟道:“快传。” 先前第一日时候,柯宪跟云鬟两个前往杨义家中查探情形,惊动了一个邻舍妇人,柯宪帮那妇人将跌落地上之物捡起来后,便问起杨娘子如今在哪里,又如何能找到她。 那妇人因知道是刑部的公差,便同他们说明,原来杨娘子因有了身孕,又想保全杨义这一点骨血,便回了乡下娘家休养,倒是不远,出城数里便是。 因此柯宪便派了公差前去找寻那杨娘子,只同他说刑部如今接手此案,让她前来刑部,配合调查。 当时天晚,妇人又有身孕,刑部的人不便直接便带回来,而杨娘子得了消息之后,反复思量,终于在父兄的陪同之下,来到了刑部。 顷刻间,杨娘子来到堂上,却见除了刑部的大人外,另还有杨御史跟杨广在。 妇人看见杨广,面上就有些畏惧之色。却忙上前跪地,忐忑问道:“听说大人是为了亡夫身死之事传召民妇,不知……到底找到凶手了不曾?” 云鬟道:“此案正在审讯之中。杨娘子,你且把当日案发经过再详细说上一遍。” 杨娘子闻听,顿时垂泪,道:“先前京兆府的大人们都已经问过了,总无着落……” 杨御史道:“义儿媳妇,你只管把你知道的一一说来就是了。不必畏怯,更加不可隐瞒,可知这些日子来,我也日夜不安,总惦记着义儿之死,始终想着给他讨个公道?” 杨娘子匍匐在地,哭道:“是,多谢叔父。” 当下,果然便又重将当日案发的前后经过仔细说来。 杨娘子因道:“我公公早早亡故,家中本就贫寒,向来也没留下什么可用的金银田产等物,公公去后,日子便一日比一日艰难,多亏了叔父时常接济,我夫君这个人,原本也有些游手好闲,近来因终于晓事了,便在街上找了一份活计做着。叔父寿辰那天,听说去了些有头脸的大人物,我夫君本也想去的,可是家里也找不出一件体面衣裳,他又自忖身份卑微,便不愿去给叔父丢脸,只得晚上偷偷地去拜个寿罢了。” 杨御史悄然一叹。 杨娘子说到这里,拭了拭泪,又道:“我原本想叫他借几个钱儿,买些面粉,我亲手给叔父做些寿辰用的点心寿桃之类,谁知他说,叔父家里上下都不爱吃面食,且不必浪费钱了,我说总比出去买的要便宜些,且见心意……还因为这个跟他口角了几句。” 云鬟道:“后来呢?” 杨娘子道:“后来他被我念叨烦了,竟空手去了,我在家里哭了一场。谁知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却兴兴头头地,还提了好些礼品,我看了看,见有些寿桃糕点之类的,还说他太贪得无厌,空着手去,却拿着这许多回来,谁知他说,这些叔父跟大婶都是不爱吃的,放着也可惜,不如回来跟我一起吃,因当时我也才有了两个月身孕,时常嘴馋,他又因先前跟我吵嘴,所以又特拿了那寿糕寿包等给我吃,我因当时肚子饿,吃了饭,不想吃寿包,就只吃了点寿糕。” 杨御史默然不语,心头惨然。而杨娘子想到当时那恩爱情形,越发潸然泪下,便道:“当夜自然无事,次日早上,他说那些甜的可以先放一放,留着给我当点心吃使得,只是寿包却要快些蒸了吃,免得放久了坏了,我便去厨下又蒸了蒸……” 才说到这里,云鬟问道:“杨娘子,当时杨义拿了寿包回去,是用什么盛着的?” 杨娘子道:“是用个食盒。” 云鬟道:“只有食盒?” 杨娘子怔了怔,忽地说道:“是了,东西是放在食盒里,是用一个极好看的碟子盛着,我当时去蒸的时候,还想过这碟子好看,只怕价贵,想着要还给叔父家里才好,生怕放在厨房里忘了,就仍是用这碟子盛着寿包端了上来。” 云鬟点了点头。杨娘子又道:“夫君因赶着去做工,便先吃了起来,我忽然想起还有米粥,忙又回去端,谁知才回来门口,就听见里头一声响动,我只以为是他不留神打碎了家什,生怕把那贵价碟子打碎了,便慌忙进去瞧,谁知才进门,就见他捂着心口跌在地上,包子也都落在地上,那碟子果然也打碎了!我不知怎地,忙过去搀扶,他却指着那包子,说肚子里疼得厉害,让我不要吃那包子,我还不信,可是他在地上翻滚了会儿,不多时竟吐血气绝了。” 杨娘子放声大哭,顷刻又道:“我当时还当他是急病,后来京兆府的老爷们查验,说果然是中毒而死,我才信了他的话……还因此错怪了叔父……” 云鬟见她如此伤情,便敛了心头戚戚然之意,将先前那碟子拿起来,道:“杨娘子,当日可是这个样的碟子么?” 杨娘子拭泪,抬头看了眼,道:“正是这个,可是那个已经打碎了,如何竟还好好地?” 云鬟只问道:“杨娘子,杨义临死之前……可曾有过什么异样举止?比如……有些什么奇怪的话之类?你仔细想想。” 杨娘子见她容颜秀丽非常,且杨御史也在旁,那惶恐之意不知不觉竟减淡了几分,怔了会儿,便道:“其实,是有一件事……只不过是在叔父寿辰之前。” 云鬟道:“是何事?” 杨娘子扫了一眼杨广,迟疑说道:“原本……前两年,广兄弟那边儿……跟我们家里并不熟络,彼此见了也都淡淡冷冷地,大概半年前,不知为什么,便跟我们家好了起来,时常叫我夫君去吃酒说话。” 这一句……却有些跟杨广先前所说有几分相合。 杨娘子又道:“叔父寿辰前几天,夫君从外回来,面上有些气恼之色,我便问他是怎么了,他答说是给广兄弟叫去吃酒了。” 杨广听到这里,便出声说道:“嫂子,我那是好意,同哥哥多吃了几杯,兴许说了几句胡话,惹了哥哥不痛快,自打哥哥去了,我每日里也思量后悔呢,你何必要怪罪我?” 云鬟道:“杨广,本官并未问你话,再敢多嘴,必不轻饶。” 杨广勉强止住,杨娘子却有些不大敢说了。 杨御史道:“不要迟疑,先前你要说什么,一概说出来,刑部的大人厉害的很,不至于冤枉无辜,也不会放过一个歹人!” 杨广微微一颤,想抬头看他,却又不敢。 杨娘子这才壮胆道:“是,我当时便问夫君,兄弟吃酒是极高兴的事,如何竟不悦,他起初不答,只晚间歇息的时候,才跟我说起,原来,广兄弟请他吃酒,并不只是吃酒而已,两人吃的高兴之时,他竟然对夫君打听……打听叔父房子的事儿,意思是问若以后房子落在夫君手里,他可有意变卖没有。我夫君虽然受贫,可因曾答应过叔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变卖祖产,广兄弟便劝他,说什么有一笔很大的利之类……夫君便不高兴地回来了。” 一番话说罢,杨御史的脸上早就挂了寒霜。 云鬟仍是淡淡地,便问杨娘子道:“这话你可曾跟京兆府的人说过?” 杨娘子哭道:“当时我已经哭死了,又要顾及腹中孩儿,一时哪里会想到这许多,更何况……就算想到,又怎会疑心自家兄弟身上?若贸然说了,只怕叔父也要不待见我,说我挑拨他们兄弟关系,且我先前因误会了叔父,还跟他大闹了一场,若还又乱说话,岂不是更活不出来了?这些,是在娘家的时候,才想明白的,只是仍旧没处儿敢说一个字,今日见大人这般相问,才肯斗胆说明。横竖就如叔父所说,是非罪过,都有大人判定罢了。” 杨御史冷问杨广:“她所说,是不是真?” 杨广兀自强辩道:“那会儿……我吃多了酒,必然乱说了几句,事后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了。” 杨御史扫了他几眼,仰头出神。 云鬟却走过去,查看主簿所记录的种种,看时候差不多了,又吩咐将杨广暂且带下,杨娘子下去歇息,御史大人亦请进内堂。 如此又过片刻,外头柯宪回来,道:“人已经到了。” 第294章 柯宪入内落座,此刻他身后堂门口,有一名女子迈步进入,上前行礼道:“民妇杨王氏见过大人,不知大人传民妇前来,是为何事?” 云鬟道:“娘子不必惊慌,并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有件小情要询问娘子几句话。” 杨王氏见这位官员好生相貌,看着又面嫩,声貌皆好,并无什么威仪似的,心中便放松了下来,因道:“大人有什么话,只管问就是了,民妇知无不言。” 说了这句,又左右张望。 云鬟问道:“你在找什么?” 杨王氏道:“先前听说我夫君被传来刑部,不知……现在他在何处?” 云鬟回头看一眼柯宪,道:“怎么柯推府没跟你说么?先前杨广因问完了话,便已经去了,哦……想必你们来的时候走岔了路。” 杨王氏闻听,越发一块儿石头落地:“多谢大人告知。” 云鬟便道:“听杨广说,你跟保宁侯那新宅的管家娘子甚是相熟?” 杨王氏见问此事,有些诧异,又听她知道端地,便答道:“因彼此相隔不远,因此都认得。” 云鬟问道:“私下里可有什么来往?” 杨王氏略有些不安:“虽有来往,却不算亲密,大人,可有不妥?” 云鬟一笑道:“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近来因有人报官,说是那新宅里有些不太平,时常丢些东西之类的,一应上下,都有嫌疑,连时常过去那府里的,也要查问。毕竟保宁侯是那个身份,疏漏不得。” 杨王氏略松了口气:“原来这样,大人,我是不相干的。” 云鬟回身,从桌上帕子底下拿了那盘子出来,道:“那娘子可认得此物?” 杨王氏呆了呆:“这个……这个是哪里来的?” 云鬟道:“这是定窑出产的,唤作紫藤花描金瓷盘,价值不菲,那府内丢了数个,这个,便是从杨御史府中,由柯推府找到的,据说……是娘子所送?” 杨王氏听说,这才明白过来,忙摆手道:“大人,误会了,这个并不是小妇人偷的,是我跟那府里的管家娘子相好,她们私底下有些东西相送,有一次,因送了些果品,便是这样两个盘子盛着送来的。” 云鬟道:“哦?这话我回头是要证实的。不过,如今只得一个盘子,另一个呢?” 杨王氏微微迟疑,云鬟道:“娘子可有什么不便启口的么?” 杨王氏忙道:“并没有,只不过,这是许久之前的事儿了,小妇人一时都不记得了,更加不知那盘子的下落……” 云鬟皱眉道:“我如何不明白这话,如此含糊,敢情是有意隐瞒?” 杨王氏见她不悦,忙道:“这个、这个……原本是许久前,因要送人东西,就一并盛着送了去……” 云鬟道:“送的什么?又送给何人?” 杨王氏听追问的紧,且又开了头,竟有些骑虎难下,索性把心一横,说道:“并不是小妇人有意隐瞒,只是这件事儿说来,有些瓜田李下的,不过既然大人问了,小妇人只得禀明罢了。” 原来,在杨御史生辰前,一日那杨广回去,吩咐杨王氏,叫做些寿包。 那几日杨王氏受了风寒,不得过去杨御史府内,听见“寿包”,只当是给杨御史的,便吩咐厨下好生料理,她又是个好颜面的人,亲自选了史府管家娘子所送的那个精致碟子盛着,交付了杨广带走。 谁知杨广晚间回来,杨王氏问起来,杨广却否认,说并不是给杨御史的,问他是给何人的,才知道是送到了城外寺庙里供奉去的。 杨王氏听了,心疼那个盘子,然而因为是敬佛的,便也罢了。 谁知次日,便听说杨义死了,后来又听闻是被寿包毒死的,却把杨王氏吓了一跳。 堂上,杨王氏说罢,道:“故而先前小妇人说,这事儿有些凑巧罢了。” 云鬟道:“既然是供佛的,自然就不是毒害杨义的那寿包了,可见娘子是多虑了。本官哪里会连这个都不懂。” 杨王氏笑道:“的确是小夫人愚拙了。还是大人英明。” 云鬟也微笑道:“是了,娘子可还记得,那寿包是什么馅儿的?“杨王氏想了会子,便满面春风回答道:“我原本以为是给叔父的,又知道叔父喜欢吃白菜猪肉的,因此便是白菜猪肉馅儿。” 云鬟道:“原来是白菜猪肉的,那不知,这荤腥的东西,可是能供佛的么?” 杨王氏先前被她所引,戒备心逐渐去除,哪里还能想到这一件,如今听了这句,如五雷轰顶,一时呆怔:“这个……” 云鬟抬眸看她,此刻眸子里才透出冷意来:“巧的很,先前在杨义家中发现的那些有毒的寿包,正是白菜猪肉的,另外……” 柯宪早知其意,便将那几片碎瓷片拿来,云鬟道:“这个,也是在杨义家中发现的。娘子如今,还有何话说?” 杨王氏脸白如纸,张口结舌:“这、这个……小妇人……” 云鬟同柯宪对视一眼,云鬟便道:“带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杨御史跟杨娘子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另一边儿,却是捕快押着杨广,——杨广面色颓丧,望着杨王氏道:“你这愚蠢妇人,害死我了!” 此刻杨娘子早放声大哭:“果然是你们害死了我夫君!” 杨御史在旁,眼圈发红,望着杨广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广见事情败露,无可辩驳,索性深吸了口气,才抬头看向杨御史,道:“我有什么比不上杨义的,难道我对叔父不够好么?逢年过节请安见礼,送果品吃食,孝敬衣物,从不曾有任何缺漏,那杨义,半点儿好处都没见,如何叔父偏偏对他那样,宁肯把房子留给他?” 杨御史闻听,上前一个耳光狠狠掴了下去,道:“你哪里跟他比,他毕竟是我亲生侄子,何况你从来衣食不愁,他却总是受饥受寒,我对他好些,难道不该?你先前说你们是同宗兄弟,难道你眼睁睁看他落魄,宁肯自己锦上添花,也不能给他雪中送炭?” 杨广咬牙道:“世人多是如此势利,难道只我一个?” 杨御史摇头,道:“何况杨义虽然不晓得奉承我,然而我知道他心地是极好的。上回你婶子病了,也是义儿媳妇过去、贴身照料了半个月,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谁好谁坏,难道我没有眼睛?难道我也如你一般,只把些身外之物看重?他们两口儿,自然比你们好上千百倍!” 杨广无言以对,只是恨恨。 杨御史道:“我原本只以为是我得罪了保宁侯,所以他处心积虑要害我,却反而误害死了杨义,却没想到,原来是你这种狼子野心,处心积虑的要害他……你是为了什么?就只是为了那房子?” 杨广道:“不错,他死了后,那房子自然便只能给我。” 杨御史道:“所以你先前跟保宁侯那边儿的人勾结,就是想到手之后,便转卖给他们?” 杨广道:“我转卖了,才是正经道理,这满京城的人,哪个不是竭力求好,哪个如您一般,宁肯忍饥挨饿也要守着那破烂房子?好端端地高床暖枕,广厦大屋不要,又得罪保宁侯那种权贵,将来可有什么好儿?若不是看中这宗利,我也懒得去奉承……” 杨御史抬手扶额,欲笑又笑不出来。 杨王氏此刻反应过来,便上前道:“不要说了,你倒是求一求叔父,救一救你才是。” 杨广垂头不语,他虽然狠辣,却也是个明事的,知道进了刑部,又犯了死罪,杨御史又是那个脾气,死的且是杨义,简直般般件件都是个死,再也救不得,因此才出言毫无顾忌。 杨娘子在旁哭的泪人一样,哽咽欲死。 杨御史红着眼眶,看也不看杨广一眼,只对杨娘子道:“义儿媳妇,不必哭了,保重身子要紧,你也不必担心什么,且随我家去,我自有计较。” 杨御史吩咐完毕,又看向云鬟跟柯宪两人,张了张口,半晌才拱手作揖,道:“原本是我老眼昏花,糊涂心肠,非但害死了亲侄子,差点儿还错怪了两位推府,今日之恩,改日再谢。” 云鬟柯宪忙还礼,杨御史便领着杨娘子自去,杨王氏叫道:“叔父,叔父!” 杨御史却始终置若罔闻。 当下,两人便又再审讯杨广。杨广因知道大势已去,也不再狡辩隐瞒,便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先前,保宁侯买房不成,又吃杨御史抢白了一场,受了些恶气。 那新宅的管家们私底下寻思,总要想个法子替主子出气才好,正杨广的娘子跟这边儿管家娘子相交,那管家娘子私底下便吹风,说是保宁侯如何如何想要得这房子,若是能做成此事,只怕谢银至少也要千两。 这杨王氏听说,顿时心动,回头就同杨广说了,又百般撺掇,不肯舍手。 杨广也正因杨御史厚待杨义,心里有些不平,听闻能从中获利不少,自然也动了念,因此才主动跟杨义相交。 后来他因透露口风给杨义,遭杨义拒绝。杨广恼羞成怒,才知道杨义虽看着穷酸,脾气却也跟杨御史是一个样儿的,都是软硬不吃。 正赶上杨御史寿辰,杨广百般思量此事,终于想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法子来,意欲神不知鬼不觉地借刀杀人。 他怕杨王氏嘴不牢,因此竟瞒着妇人,并未告知。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杨御史一一家一来不爱面食,二来,杨御史夫妇又因知道杨义家中情形,素日逢年过节都要给些东西,今次自然也不例外,果然便把寿包给了杨义。 可杨广料不到,一切从保宁侯府的新宅巨利而起,一切,却又因新宅的瓷盘子结束,“因”是杨王氏的撺掇,“果”又是杨王氏泄密——这真是百密一疏,或许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295章 只是,后来听说杨御史竟将那座祖屋变卖了,也正是卖给了保宁侯史宝。 本来按照保宁侯的性情,这一场案子落幕,他便有些不肯罢休之意,然而毕竟起因是新宅的管家们想要邀功,私下撺掇行事,因此竟不曾再闹出来,只也息事宁人罢了。 再加上杨御史主动肯让这座房子,保宁侯越发“心平气和”,自然不再理会别的。 直到有一日,云鬟无意遇见了杨御史,便问起当初为何变卖祖屋之事。 那时候杨娘子已经顺利生产,竟是个白胖的小子。 母子平安,都跟杨御史夫妇住在一块儿,杨娘子也未曾改嫁,只安心把杨御史夫妇当作公婆般侍奉,又抚养孩儿,衣食无忧,倒也自得其所。 听了云鬟相问,杨御史一笑,竟道:“我原先,一来不愿舍弃祖屋,二来,不想向保宁侯那种人低头,然而……竟让有心人盯上,白白没了杨义的性命,幸而天可怜见,让他还有个遗腹血脉。那日结案之后,我同义儿媳妇说过,她是一心想要替杨义守寡,要生下孩儿继承杨家香火,故而我便把那房子卖了……没了眼中刺,却得了傍身的金银,也是极好。以后,且好生把孩子养大,便是一生所愿了。” 云鬟点了点头,便并未再说别的。 当日杨娘子跟杨义本要一块儿吃那毒寿包的,或许是天意怜悯,让杨娘子阴差阳错错过,保存了杨家这一点血脉。 真凶死罪,又有麟儿,杨义泉下有知,或许也可含笑。 只说是日结案,往上报了主事大人,主事看过了各色供状,拍案叫绝,把两人大大地夸赞了一番,说是给刑部争了颜面。 不多时,刑部上下都听说了,便有许多相识过来道喜。 这一天晚间,柯宪便趁兴同云鬟道:“这案子,算是咱们两个进刑部正式接手的第一个,一开始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是不是值得大大地庆祝一番?我请你去酒楼里吃酒如何?” 云鬟道:“天冷,若是柯兄要热闹,不如去我家里,我让人整治一桌儿酒就是了。” 柯宪横竖只要吃口酒,取个喜福意头,因此无有不从。 当下便随云鬟回了府内,晓晴闻听,吩咐底下人准备酒菜,自己奉茶上来。 柯宪见了她,不免打趣道:“晴姑娘,你近来可好?” 晓晴道:“好的很,柯爷也好。” 柯宪搓搓手道:“我不大好,今儿我看见小谢戴着的那副护手套,甚是羡慕,如何我也得一双那么精致呢?” 晓晴白了他一眼,道:“柯爷府里不是有个会做女红的婶子么,自管让她做去,如何却来指使别人。” 柯宪嘿嘿笑了两声,便不说了。 两个吃着饭,柯宪便琢磨道:“我们结了这件案子,你说侍郎大人会不会知道?” 云鬟道:“侍郎大人这几日忙的很,不过……迟早会知道的。” 柯宪笑道:“那侍郎会不会嘉许咱们?” 云鬟见他一脸期待,便道:“侍郎等闲不会随意嘉许人的。至多只说一个‘好’字罢了。” 柯宪悠悠然道:“那也使得,可知上回咱们遇见侍郎,他竟叫出我的名姓来,叫我甚是受宠若惊呢。” 云鬟笑道:“知道。” 两人闲话片刻,柯宪忽地又想起来,便道:“侍郎手头如今办的这件儿联尸案,已经有了眉目了?” 云鬟摇头:“具体不知。” 柯宪道:“我现在盼着侍郎叫咱们也加入其中,那必然也是一个势若破竹,很快结案。” 云鬟笑道:“罢了,你是喝多了。只顾说些大话。那案子棘手的很,不是咱们能够碰的,明儿还是老实去看卷宗是正经。” 柯宪摇头道:“谁说的,只要有助破案,难道还分品级高低?当初我没考入刑部做推官的时候,曾跟杜兄耿兄他们推演案子,还曾说过那饕餮案,你也是知道的。” 云鬟听见“饕餮”二字,心头一动。 柯宪也想起此事来,便道:“我还是那句话,这案子底下必然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且想,京城里人多眼杂,要养那样大的一个畜生,还要做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连三法司都无可奈何,你只管猜猜看,这背后的人来路该何等不凡,又是何等可怕。” 云鬟忙道:“柯兄,不必说了。” 柯宪却越发兴起,道:“我是不怕的,我平生最大的志愿就是破解此案,若这案子在我手上告破,死也瞑目。” 云鬟喝道:“柯兄!” 柯宪才笑道:“罢了罢了,玩笑而已。不说了如何?” 云鬟方叹了口气,心中转念,便道:“你可知,前儿我因何买了那觱篥?” 柯宪道:“是了,你如何会买那西域的奇异乐器,我当时问你,你还不答呢。” 云鬟皱皱眉,然而才低声道:“我曾见过那饕餮。亲眼见过。” 柯宪呆了呆,本来想笑,以为云鬟是在哄他的,可是对上她的眼神,又笑不出,不由屏住呼吸:“你当真?” 云鬟点了点头:“若你亲眼所见,就会知道……那种凶兽,绝不是咱们寻常人所能招惹的。委实……太可怕了些。” 柯宪生生咽了口唾沫:“那是什么模样儿的?” 是何模样,对云鬟来说自然是历历在目,可是偏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形容描绘,想了半天,便只说道:“总之,当时我看到那兽的时候,依稀仿佛,也听到了有觱篥的声音。” 柯宪眨了眨眼,恍然:“所以你才买了那觱篥?” 云鬟一笑,却并没有再告诉他,她甚至连凶兽出现之时,黑暗中所响起的那觱篥的曲调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两人因说了这番话,不知不觉便一个时辰已过。 柯宪酒力发作,又知道时候不早,便忙告辞,云鬟怕他醉得厉害,就叫阿留亲自送了回府。 云鬟盥漱完毕,想起方才跟柯宪所说,便起身,从桌柜子里又将那觱篥拿出,才要吹奏,忽然想起先前梦中所得。 默默地出了会儿神,手指弹动,轻按下去,才吹了两声,忽然竟有些心神不宁,忙便停下。 不觉夜深,外头的风越发大了,隐隐地竟仿佛有些虎啸龙吟的声响。 云鬟不知不觉竟握紧了被子,心头无端慌得厉害,虽知道不可能,可是眼见那窗纸上影子晃动,就仿佛那凶兽随时都会破窗而入一般。 因一念心动,那夜跟凶兽劈面相逢的一幕便也不停在眼前出现,记忆如疯了似的,总是要定格在那一幕,那饕餮气咻咻地喘息,跟那熏人欲死的气息,近在耳畔眼前。 逼得她拉起被子,死死地蒙住头。 不知过了多久,正不得安眠,忽不知哪里涌入一阵风,呼呼更响。 云鬟恍惚里察觉,犹豫欲看,翳风穴似被轻轻抚过。 顿时间,便不由自主地意识昏沉起来,起初还有些不安惊惧,身子却仿佛坠入一个安稳牢靠的所在,被紧紧地包围护着。 饕餮的影子才在脑中渐渐退散,云鬟陷入沉睡酣眠之中,再无知觉。 此后数日,云鬟跟柯宪仍只在公房内安稳地看卷宗。 这段时日里,山西那杀妻案也有了结果,经过反复侦讯查问,那男子总算承认了其实妻子并不是他所杀,而是被人强奸之后杀害。 他因素来夫妻恩爱,却无能为力阻止爱妻被害,又不想事情传出去,让亡妻再背负被辱之名,所以索性承认是自己所杀,乃是存了个同生同死之心。 从这两件之后,刑部中人看待“谢凤”之时,眼神越发不同,轻视不屑者越少,多数是敬而重之,连一应上司等,也无不客客气气,丝毫不敢以势压人。 这天云鬟递交了卷宗,便往回走,正过廊下之时,忽地前方走出一道影子来,将她拦住。 云鬟抬头,却见面前站着的人,身材高大,髭须微露,下巴上显得有些青郁郁地。 双眸锐利,人物齐整,面上两三分憔悴,却掩不住天生那股冷傲。 云鬟扫了一眼,便淡淡地垂首行礼道:“张都司。” 这人果然正是张振,见云鬟如此,便笑了两声,目光又在她脸上跟身上转来转去,却见她生得秀丽绝伦,大非寻常男子可有的姿色,只气质清冷淡定,却又不是一般女子该有的气质,分毫娇柔脂粉气都不曾有,反而大有木叶风肃。 面容虽秀美,双耳垂却并没有耳洞,身形虽卓然挺秀,可是那…… 张振目光何等锐利,云鬟隐隐察觉,便不同他多话,迈步要走之时,张振忽地低头道:“那天跟世子去我家里的,是你,对么?” 云鬟仍是面无表情,长睫都不动一下儿,若非张振对自己的眼神有十万分自信,必会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张振见她不做声,便又靠近几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问道:“谢推府,你到底……是男是女?” 云鬟抬眸,双眼更是清风朗月般的明澈,冷冷瞥了他一眼,置若罔闻,迈步自去了。 张振在后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半晌,唇角才微微一挑。 手指摸了摸下颌上因几日牢狱之灾而生出的短短髭须,喃喃道:“这个人,倒是有趣。” 且说张振出了刑部,迎面便见蒋勋迎着:“张大哥。” 张振走到跟前儿,拍拍肩头叹道:“你在里头呆了几天,我也呆了几天,咱们跟这刑部可都极有缘的。” 因见张可繁不在,便道:“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蒋勋神情有些失落,却仍微笑道:“是。然后,我也是顺便向张大哥道别的。” 张振诧异:“道别?” 蒋勋点头道:“是,我已经向兵部请命,再过几日,便会去云州。” 张振皱眉看了他半晌,低低问道:“你去了……那张繁呢?” 蒋勋本是想笑,眼圈却微红起来,道:“繁弟……跟我说了,以后不会再跟我见面儿,我心里也想过了,这样的确不大对,所以,不如且就这样吧,横竖如今他没有事,张大哥也好端端地,我于愿已足。” 张振本一颗心都在可繁身上,先前也巴不得蒋勋离她远些,可是此刻听了蒋勋这几句话,却竟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因张振被白樘派人押入刑部牢房,张瑞宁虽然知道白樘行事从来妥帖,但如此雷厉风行不由分说,却也大出他意料,因此竟亲来探问究竟。 两人一番秘谈之后,张瑞宁便出了刑部,自此便严明府中看紧门户,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这件事,张振却还不知道。 故而张振别了蒋勋回到将军府后,骠骑将军见了他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捆起来!” 两边士兵上前,即刻把张振五花大绑。 第296章 且说张振回到将军府,入内拜见父亲,一句话未曾说完,便已经被捆翻在地。 张振忙道:“父亲,这是怎么了?” 张瑞宁冷梭着他:“你这畜生,尚来问我?枉你这把年纪,又在军中担任要职,却竟这般不知轻重,差点儿害人害己,惹出弥天大祸,你莫非以为在刑部关押几日,便已经万事大吉了?” 骂了几句,便又喝令左右:“都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狠狠地打死!” 张瑞宁身边儿这些人,自都跟张振相熟,然而碍于老将军颜面,不敢明目张胆地放水,只得依言将张振压在地上,举起杀威棒,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张振也自知行事有些差池,这一次若不是蒋勋从中拔刀相助,又加上白樘顾惜将军府的体面,只怕张可繁的名声扫地,连带将军府也颜面无存。 因此张振虽然被打,却仍是强忍着疼痛,不敢出声。 一直打了三四十的几军棍,里头夫人闻讯,急急忙忙出来解劝,张瑞宁才勉强息怒,叫停了手。 此刻张振已经被打的皮开肉绽,走不得路了,叫了两个军汉扶着进了里屋。 张可繁在内虽然听说,却因近来被看得紧,竟不得出来探视。 这边儿,张夫人因心疼儿子,便哭哭啼啼,怨念不已。 张瑞宁道:“且不必哭了,我曾跟你说过,好生看着女儿,偏是不听。先前差点闹出大事。如今不给他们一个重重地教训,以后更加做出来,谁也挽救不得。” 张夫人拭泪道:“其实也怪不得振儿,都是可繁忒会胡闹,先前你也纵的比我厉害,如今偏只埋怨我。” 张瑞宁无话可说,负手走了几个来回,便说道:“儿女之事,终究是债,我想了这几天,只想出一个法子。” 张夫人问道:“什么法子?” 张瑞宁道:“为今之计,只有将他们兄妹的亲事各自安排妥当为妙。振儿如今是没成亲,若是成亲,只怕行事会更稳重些,可繁也是同样,镇日胡闹,心都野了,若再传扬出去,只怕终身是患。” 张夫人怔忪道:“话虽如此,仓促里如何找合适相衬的人物?” 张瑞宁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振儿么,倒还其次。只是可繁……原本想她跟晏王世子……不料竟闹得如此,我看世子的心思全不在可繁身上,难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只是京内这些高门公子哥儿里,一时想不到会有什么合适的。” 张夫人也跟着出了会儿神,忽然道:“前日可繁病了那几日,还是晏王世子亲来探才好了的,就只看这一则,难道他们是没缘法的?” 张瑞宁见左右无人,把夫人拉了一把,低低道:“当初可繁偷偷跑去云州,足见深意,世子尚且全然不动,若真有心,早就来提请了,何至于拖延这多年?他虽是皇孙,可我们这般人家,难道还要不识相地求着不成?” 夫人长叹了声,又想起一件事来,道:“是了,可繁病好了后,我见她常常拉着振儿,私下里鬼鬼祟祟地,有一次,听她连叫了几次什么’蒋大哥’,甚是关切似的,那倒不是个什么人?” 张瑞宁欲言又止,却又满心烦乱:“罢了,不提此事。” 又两日,有人前来张府探望张振,却正是赵黼。 此刻张振因臀上之伤,只能趴伏在榻上,赵黼进了门来,见他是这样,便笑道:“张兄,我看你是流年不利,上回探你是在刑部大牢,如今探你,又是这个榔槺之态,下回却不知又是怎么样呢?” 张振转头瞅着他,道:“世子如何不说,你是单挑我狼狈不堪的时候出现的?倒好像我一倒霉,世子就会立刻出现。我素日好端端地时候,从不曾见你这样勤快来探。” 赵黼在他旁边拉了张凳子自坐了,笑嘻嘻地打量着,又道:“瞧你说的,本世子天生是个热心肠,最喜雪中送炭了,见人遭逢灾殃,自然要大发善心前来解慰……我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说话间,竟抬头去掀张振身上盖着的被褥。 张振忙抬手,用力打了过去,又掩住被子:“不要动手动脚的。你嘴上损人过瘾就罢了,还要一饱眼福不成?适可而止罢了。” 赵黼笑道:“怎这等说?我瞧瞧你究竟伤的怎么样,我也好给你弄点儿好药,你全不知我的心意。” 张振道:“我只知道你是幸灾乐祸的心意。上回在刑部牢房,你站在囚栏外那眼神,岂不就是看街头耍猴似的那些闲人似的?” 赵黼道:“小人之心,活脱脱地小人之心度本世子的君子之腹。” 张振便翻了个白眼。 不料赵黼趁他不备,终究飞快地出手,将那棉被掀起来,却见底下只着中衣,下面却因打的狠了,上了药,不得穿裤,便露出光溜溜地两条腿,臀上遮着纱布,点点地仍有些许血迹。 身下一阵凉意,张振气得喝道:“世子!” 赵黼忍着笑,叹道:“啊……张将军真是心狠手辣,教子有方,下手竟如此不容情,啧啧。” 张振握着双拳,若不是不能动,此刻便要跳起来撵他出去。 张振正愤愤地,谁知看着赵黼那神色,忽然心头一动,便问道:“世子,上次你来看望可繁的病,跟你同行的那个丫头,看着倒有些眼熟。” 果然,一语方罢,赵黼便敛了那嬉笑之态,扫他一眼道:“你说什么呢。” 张振道:“我总不会看错了罢?那丫头若是换上男装,竟就是那刑部谢凤的容貌……” 张振还未说完,赵黼已经探手,将他的头用力往下一压,低低道:“别不识相,我好心好意‘治’好了你妹子的病,你就这般胡言乱语来报答?” 张振被他压在底下枕上,几乎闷死,半晌方又抬起头来,却也放低了声音道:“我只是疑心,故而问一问,也并没有说别的,世子这样紧张,莫非我说对了?” 赵黼哼了声,此刻面上的笑也都隐去了。 张振见室内无人,因又说道:“先前我在刑部遇见这人,也认真地又看了一回,怪异的是,虽生得有些女相,是只那身子……” 张振回想当时所见,正皱眉回想,赵黼忽淡淡道:“你再不住口,就要死了。” 张振抬头看他:“我说什么了?就要死了?” 赵黼板着脸道:“说了我不爱听的。” 张振打量着赵黼的脸色,又回想先前种种所见所闻,忽然道:“世子,你总不会……真的是……” 赵黼道:“是什么?” 张振眯起双眼,忽地身上有些不自在,悄悄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道:“没什么。” 谁知赵黼看了他的动作,又看他神色异样,早就猜到了,因笑道:“你这混账,六爷就算是,也看不上你这种粗糙货色,你倒是很惜你的皮肉!” 说话间便起身,“我走了,懒得跟你浪费口舌。” 张振起先松了口气,见赵黼走了出去,才又有些回味过来:“我怎么就粗糙了?”手指又在下巴上摸了摸,因髭须仍旧未刮,仍有些扎手。 且说赵黼出了张振房中,便往外而行,忽地有个丫头跑来,叫道:“世子!”忙忙地行礼。 赵黼止步,转头打量。 那丫头怯生生道:“世子,我们姑娘有请世子入内叙话。” 赵黼道:“有什么话呢,私下里是不能随意相见的。”正仍要走,那丫头道:“姑娘说是有关一位蒋爷的。” 赵黼一想,这才跟那丫头往内又走,才过角门,就见里头院落门口,张可繁探头扬脖地正张望,见他露面儿,便用力招手。 那丫头忙悄然退开,赵黼走到门口,打量道:“可繁,你是怎么了?脚不能动了?还要六爷亲来看你?” 张可繁拉着他袖子,道:“我爹叫人看着,不许我出二门,只能请世子哥哥过来了。” 赵黼笑道:“早该这样儿了。”又问:“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可繁迟疑道:“世子哥哥,蒋大哥可还好么?” 赵黼道:“你问他做什么?你不是说以后都不见他了么?按理说你是很知道他的性子的,你说了这样的话,就该知道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张可繁低下头去:“因为上次的事儿,我爹不许我再出门一步,我是抽空出去见了他一回的,我心想着……以后再不能见了,所以就趁机绝了他的念头罢了。”说了这句,也有些微微地难过。 赵黼便不言语,可繁喃喃又道:“其实这样也是为了他好,这一次他为了我坐牢,又不肯招供我出来,得亏事情解决了,不然,我却不知该如何结局。” 赵黼负手看天,淡声道:“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何必又来问他怎么样?其实你也不必担心,蒋勋以后也不会烦你了。” 可繁睁大双眼,不解这话。 赵黼道:“你大概还不知道,今年大雪,我又不在云州,辽人蠢蠢欲动的,时常有些小股战乱。蒋勋已经主动请缨,要去镇守云州了。” 可繁叫道:“什么?” 赵黼一笑,忽地又道:“其实我倒是有些明白你的心思,你虽然感激蒋勋种种维护照顾,可欠人情分多了,有时候那情反而成了债,那人也就更碍眼了,倒不如那人不在眼前最好。你以为蒋勋真的傻呢,他果然只当你是繁弟看待?先前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回京后,难道他还不知道张振有个妹子叫张可繁的?难道你那些小动作伎俩,天长日久都能瞒过?每一次你去找他,他都只高高兴兴陪你玩乐,这次又为了你宁肯得罪刑部,你当是怎么样?他活该欠你的?” 赵黼说到这里,心中若有所动,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并不是,他并不欠你……他只是……心悦一人罢了。” 第297章 赵黼极少同可繁这样耐心地“长篇大论”,且说的又句句惊心。 张可繁目瞪口呆,无法反应。 赵黼长叹一声,蓦地苦笑:他虽是说人,却也如自说一般。 当下也不再理会可繁,转身自出府去了。 正行至半路,忽然间一队刑部铁卫呼啸而过,赵黼歪头看了会儿,不由策马赶上,却见前方路口跑了几匹马出来,其中一个竟是任浮生,脸色微微泛白。 赵黼招呼道:“浮生?是在忙什么?” 任浮生百忙里扫了他一眼:“世子!”白着脸道:“出了一件突发之事……” 才说了两句,忽然又听有人道:“刑部办差,闲人回避。” 赵黼回头,却见路上又来数道身影,竟是白樘在前,身侧跟随着的却是季陶然。 任浮生见状,顾不得跟赵黼寒暄,忙上前去,低低向着白樘快说了几句。 白樘面色冷峻,见赵黼也在,只向着遥遥拱手,便一言不发仍是急赶而去。季陶然也只招呼了声儿,紧紧跟上而已。 赵黼自然也曾听闻季陶然从京兆府调到刑部当差,如今见白樘亲自而出,知道必是大事,不由好奇心起。见他们如此匆匆,他便也跟在后面儿。 不多时,竟来至了一座府邸,门首灯笼上是大大地一个“邱”字,此刻赵黼还不知道这邱以明正是联尸案其中一个环节,只见白樘季陶然均都入内,赵黼就也跟着走了进去。 很快过了一重院落,便听见喧哗声响,依稀有人道:“有话好生说,不可伤人!” 赵黼迈步入内,却见在前方院子里聚集着十几个人,都如临大敌似的围在邱府的书房之外,距离书房门口却又数丈,像是极为忌惮般不敢靠前。 赵黼自不认得邱以明,白樘季陶然等却是熟悉,却见邱公子虽也正在场,却被十几个侍卫严严密密地护在身后,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此人。 此刻任浮生上前道:“刑部白侍郎已经到了!” 院内众人当下都转头看来,白樘走到书房门口,往内一看,却见在书房之中,邱翰林正坐在书桌之后,脸色惨白,神色惊惴。 在他身旁,却站着一个小厮打扮之人,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正架在邱翰林的颈间。 邱翰林一眼看见门口之人是白樘,如见救星,忙叫道:“侍郎救我!” 那持刀之人却道:“侍郎大人且停。” 白樘本要入内,闻言止步。 那人又道:“我知道侍郎大人是个深藏不露的,所以不敢让您进来。您若是执意不听的话,我便只好先杀了邱翰林了。” 白樘道:“你……是朱姬?” 小厮低低笑了两声,道:“瞒不过侍郎大人的眼。”这一次,说话的声音却变得轻柔了些,能听出是个女子来了。 外间众人均都面面厮觑,赵黼远远地隔着庭院,正好儿从敞开的门扇看了进去,将里头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只听白樘道:“你的易容术也算是登峰造极了,我们在邱府搜寻了这两日,都未曾发现破绽,你是如何做到的?” 朱姬缓缓地将匕首抬高,逼着邱翰林颈间那大脉,道:“大人不必套我的话,更不要想要让我分心,好伺机行事。”只要她略用力一滑,刺破大脉,神仙难救。 白樘见她如此防范,袖底的手指缓缓屈起,到底没十足把握。 朱姬盯着他道:“可知我虽然成功瞒得过这许多人的眼,却仍无法接近邱以明?这两日邱府内防范如此森严,又到处都是铁卫潜伏,自然是因为白侍郎从我们老爷口中探听了实情了?” 白樘见她猜到,便道:“郭司空年老体虚,又且处心积虑,因此身体情形甚是不好,才同我说明,意在阻止你之行事。” 朱姬笑了两声,道:“侍郎大人,你不必诈哄我。我跟了老爷这多年,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性?而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白樘轻声道:“那你想要怎么样?‘有眼却无珠,其身焚做灰’,你想如何对待邱公子?” 朱姬扫了一眼门外众人,微笑道:“侍郎高明,竟然连老爷的亲口吩咐都知道了……只不过,我如今又能如何,这厮防范甚严,如今事情败露,我越发不能近他的身了……幸而我有一个最后的法子。” 白樘道:“是什么法子?” 朱姬将手中的匕首往邱翰林颈间一推,道:“这个法子很简单,那就是……以儿子来换老子。” 白樘目光沉沉,早知其意。 邱翰林却战战兢兢道:“你说什么?” 朱姬淡淡道:“这件事本是邱公子造孽,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牵连家人,只要他愿意以身换您,我便立刻放了翰林老爷。” 邱翰林睁大双眼,目光乱晃,又惊又怕地望向外面。 却见院中,众多侍卫簇拥,邱公子躲在人群中,几乎看不清人在何处。 朱姬笑道:“翰林老爷,您不如叫邱公子出来。毕竟,您的话,公子不至于不听。” 邱翰林收回目光,又晃向白樘。 白樘道:“朱姬,你想让公子换了翰林,再对公子动手?但是如此,你仍旧逃不脱……” 朱姬道:“那已经是后话了,我只要先结果了他而已。” 说到一个“他”,目光往外,正好儿邱以明探头出来瞧,刹那间目光相对,邱公子忙抓住一个侍卫挡在身前。 朱姬冷笑,匕首微微用力,邱翰林只觉得颈间剧痛,忙道:“住手,有话好说!” 朱姬淡淡道:“一命换一命,那是老爷的儿子,你生他养他,他本该可以拿命来救你的,天经地义,对么?” 邱翰林惊惧交加,又觉着匕首切着自己的肉皮,不由叫道:“以明!” 邱公子虽然听得分明,然而又怎敢露面?只叫道:“父亲,孩儿在,父亲切莫上了这恶人的当。” 邱翰林无可奈何,本想让邱以明出来劝解两句,或者说动朱姬改变心意,便道:“她要杀你父亲,你、你且救一救为父。” 谁知邱以明道:“可是……她也会杀了儿子的!” 邱翰林愣了愣,忽然怒道:“你这孽子!你说什么,难道你便不管为父了不成!” 这邱府内因为要提防着“朱姬”对邱以明下手,因此邱公子身边儿日日侍卫不离身,就连贴身丫头靠前也要留神警惕,却没有想到,朱姬竟会舍弃邱以明,却对邱翰林下手以要挟。 自邱翰林被挟持,邱以明虽在侍卫护卫之下来到,却终究不敢出面,邱翰林起初还只是对这“杀手”满腹的惊怕憎恨,只想白樘早点来到,将此人拿下杀死,可是事到如今,见儿子如此凉薄相待,不由更加惊怒。 血从伤口流下来,又疼又难受,且因性命攸关,邱翰林气道:“都是为了你不孝,惹得如此祸端,如今你竟不敢出头,我……我养你何用!” 邱以明听闻,仗着白樘也在场,便勉强从侍卫丛中走了出来,稍微靠前了几步,道:“父亲,不是儿子不肯出头,只是……只是这恶人甚是奸猾,只怕她只是缓兵之计罢了,且、且如今侍郎来到,自有计较……” 白樘道:“朱姬,我来替了邱翰林可使得?” 朱姬大笑:“侍郎大人,你不必想了。就算你自断双臂,我也不敢如此托大。” 不等白樘答话,朱姬又对邱以明道:“邱公子,你真的如此心狠绝情,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死在跟前儿?” 邱以明面如死灰:“你、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就是了,别伤我父亲性命!” 朱姬道:“我的要求就是,你过来换了他。这般简单,难道你也做不到?” 邱以明嘴唇抖动,竟无法直视邱翰林的目光,只怯懦地看着白樘,求救道:“侍郎大人……” 朱姬已经扬声笑道:“当初在太平河畔,你可也是这样对待我们郭毅的?你对司空说,你并没有犯错,你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连救几人、绝望身亡而已,你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你没有罪?” 书房内跟庭院中都极为惊悸,朱姬的声音并不很高,但里外之人却都听得格外清晰。 朱姬语声一冷:“所谓’风水轮流转’,现在摆在你眼前的,是同样的选择,你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救邱翰林,也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邱公子,你要怎么选?” 邱以明听了这些话,眼前蓦地出现那日太平河中巨浪滔天的模样,仿佛郭毅正在水中挣扎,叫道:“邱兄……” 又是邱翰林唤道:“以明!” 邱以明大叫道:“住口!” 邱翰林眼中一片死寂暗淡。 朱姬唇角微挑,道:“看样子,邱公子已经做出了选择。” 白樘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邱以明。 却见邱公子上前一步,可极快之间,却又往后退了两步。 朱姬道:“今日刑部最公正严密的白侍郎在场,邱公子,当着白侍郎的面儿,当着你父亲的面儿,你可也敢说一句——你什么也没做,你并没有错儿么。” 邱翰林摇了摇头,邱以明无法回答。 朱姬道:“白侍郎,你说呢?” 律法上自无任何规定,要人非要牺牲自己前去换取另一人的性命的,然而…… 白樘只说:“不管如何,不可连累无辜。” 朱姬一笑:“司空便是知道,律法无法处置这些人,所以才让我代替行事。可是,何为无辜?最无辜的,当是我们毅公子,若非机缘巧合让真相浮出水面,他便是白白冤死了。” 朱姬说到这里,便又盯着邱以明道:“邱公子,请你仔细看着、好生记住,——这把刀,其实是在你手上,是你亲手杀了你父亲。” 话音未落,手中的匕首缓缓地从邱翰林的脖子上划过,随着刀刃拖过,一道血痕极快显现,鲜血很快喷洒出来,将邱翰林颈下的衣裳飞快染的通红一片。 邱以明身不由己看着,只觉得双眼几乎都要瞎了,而邱翰林晃了晃,身形倒地。 第298章 朱姬动手的非常突然,匕首的薄刃切开皮肉,血似流水倾泄。 白樘盯着那刀痕划过之处,目光微动间,人也已经动了。 几乎就在邱翰林倒下的同时,白樘到了跟前儿,在朱姬胸前轻轻一掌。 朱姬倒退出去,跌在地上。 不等吩咐,任浮生从白樘身后闪出,将朱姬押住。 白樘单膝半跪,扶住邱翰林,抬手掩住他颈上喷涌如泉的伤处。 邱以明跌跌撞撞进来,跪在旁边,叫道:“父亲!” 邱翰林紧闭双眼,自无法答应他。 邱翰林其实并没有死。 就在朱姬动手的那一刹那,白樘就发现了,她并没有向着邱翰林的大脉下手,且巧妙地只切开皮肉,却避开了致命伤处,因此虽然看着如“死状可怖”,实则喉管等都不曾伤及。 然而邱翰林早就吓得昏死。 若此刻不管,只怕邱翰林也要因伤重失血而亡,可幸而白樘在旁边儿,当即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又命人取伤药,叫大夫,才堪堪救回了邱翰林一条命。 任浮生叫人绑住朱姬,押着往外。行走间,朱姬看见前方的赵黼。 不知为何,朱姬步子略停了停,任浮生不知怎地,便转头看她。 朱姬盯着赵黼,忽然行礼说道:“曾受世子恩惠,只是今生无法报答了。” 目光相对瞬间,赵黼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又想起“郭司空”的名号,依稀认出了眼前的女子。 多年前,恒王做寿,赵黼同许多朝臣做客府中,期间一名姬人上前,不知因何,竟撞翻了恒王席上菜盏,泼洒出来,把恒王的衣裳都给污了。 恒王正是兴起的时候,见状大怒,便命拉下去打死。 赵黼从来是个不管别事的人,何况一名低贱姬人罢了,因此竟不理会,群臣畏惧恒王威势,也都不敢多言。 座中只有一人出面道:“此女不过是无心之失,王爷何必大发雷霆,做此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举?” 这人正是郭司空。 恒王因吃的半醉,更加不肯理会别人言语,便道:“原来是司空大人,怎么,你要替这贱人说情?这可奇了,你莫非是看上了她不成?” 郭司空道:“臣不过是说出实情,何况今日大好日子,求王爷饶恕此人性命。” 恒王道:“她惹了本王不痛快,为何要饶恕?休要多言!” 郭司空道:“王爷……” 恒王道:“你给我闭嘴,再敢多说,一块儿撵出!” 此刻许多朝臣忙劝郭司空收声,又有的竭力说笑想要缓和气氛,不料郭司空倔脾气上来,便道:“王爷要迁怒也使得,只不过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求王爷不论如何,高抬贵手。” 当场许多人都呆了,不知郭司空为何竟如此不识相,只怕恒王又要大发雷霆,一时满座噤声。 恒王正因众人的解劝而有些转怒为喜,忽地听郭司空这般说,忽地却笑道:“好的很,不料司空大人竟是有些侠义心肠,既然如此,本王有个提议,你只要心甘情愿地替这贱人挨二十板子,本王就饶恕了她,如何?” 恒王本是要作弄郭司空的意思,挫他的孤傲之气,谁知郭司空闻听,竟道:“王爷开口,便不可反悔。若臣愿意替她受二十板子,王爷便放过她。” 恒王见状,却觉着有些趣味,因笑道:“这是自然了。” 郭司空便起身,走出厅外,竟撩起衣袍趴在地上,恒王又惊又笑,便叫人上前动手。 群臣见状,虽有的觉着如此很是有辱斯文跟官体,可毕竟是郭司空自愿的,且恒王又醉了,因此众人都不敢出言排解。 正在要动手打的当儿,忽地听有个人不耐烦道:“好端端地吃酒,打的鬼哭狼嚎的什么意思?二叔,你醉得也忒厉害了。” 众人都震惊看去,才见出声的正是先前闷头吃酒的晏王世子赵黼,正一脸满不在乎,攒眉撇嘴地不甚欢悦。 恒王正要看手下打郭司空,不料听了这话,便道:“难得有这样有趣的事儿,黼儿怎么这样扫兴?” 赵黼把酒杯搁下,道:“二叔别怪,只是这人的脾气又臭又倔,倒是有些中我的意。且给我个情面,放了这两人。” 恒王几曾被人这般当面相怼似的,便似笑非笑道:“若我不给黼儿这情面呢?” 赵黼笑了声,竟站起身走到外间,将正在发怔的侍卫手中的棍棒一把擭来,众目睽睽之下,双手微微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粗壮的木棍从中断裂。 赵黼将断了的棍子扔在地上,蛮不在乎地笑道:“那我就只能硬讨了。” 恒王那时候气的脸色铁青,却终究并没有对赵黼如何,恰恰相反,恒王很快转怒为喜,甚至当场把那女子赐给了郭司空为妾。 若不是今日朱姬当面儿这样说,赵黼早就忘了还有此事。 朱姬被带了出府,邱翰林也被抬进了内室,季陶然走到赵黼身旁,悄问他跟朱姬有何瓜葛。 赵黼便将昔日之事同他略说了几句。 两人正说中,白樘出来,因问道:“世子怎会来此?” 赵黼道:“不知发生何事,过来瞧个热闹。”又道:“那邱翰林死了么?” 白樘摇头,赵黼道:“可惜可惜。” 季陶然咳嗽,赵黼却似没听出他的警示之意,看着白樘道:“难为侍郎了,明知道这些不是好人,可还是要护着。” 白樘淡淡说:“我并非护着他们,而是护着律法。” 若是别人说出这话,赵黼只怕要大笑几声,然而这人偏是白樘,因此竟无懈可击。 赵黼便不辩驳,只转头看向别处。 朱姬被带回刑部之后,便要求见郭司空。 白樘起初不许,谁知审问了她几次,都是一言不发。 这会儿郭司空因病的愈发厉害,几乎无法下床,白樘便命人带朱姬前去,朱姬虽被锁链捆缚着手脚,却仍是扑到跟前儿,跪在地上,哭道:“老爷,您怎么样了?” 郭司空正是恍惚之间,听见声音,便回头看来,看了半晌方认出是朱姬,因道:“你回来了。” 朱姬道:“是。” 郭司空道:“事情都办妥了?” 朱姬点了点头:“是。” 郭司空缓缓一笑,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坐在床边儿,咳嗽了数声,才道:“那就好,辛苦你了。” 朱姬道:“老爷,以后我无法再伺候您了。” 郭司空摇头道:“不必说这话,我很快也不用任何人伺候了,只不过,倒是劳乏了你。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朱姬方一笑道:“老爷说哪里的话,能为您完成心愿,朱姬也是死而无憾。” 郭司空抬起手来,近来他越发瘦了,手干枯皲裂,青筋越发明显,颤巍巍地便要落在朱姬头顶上。朱姬跪在地上,便往前蹭了蹭,仰头,动也不动,靠在郭司空腿上,仿佛紧紧依偎似的。 白樘在后,听到他两人对话,心中隐隐惊跳。 正思忖中,见朱姬垂头贴在郭司空膝头,那模样竟渐渐地……白樘暗惊,便看一眼任浮生,浮生忙上前道:“起来了。” 朱姬动也不动,浮生也察觉不对,忙过去拉了一把朱姬,朱姬身子随着一晃,竟往旁边倒了过去! 任浮生惊呼一声,后退出去,白樘凝眸看去,见朱姬唇边挂着一丝血迹,早已经气绝身亡了。 不多时,季陶然来到,简单查验了一番,道:“这自是中毒而死了。” 任浮生忍不住道:“先前将她捉拿回来后,便一直关在牢中,也自有押妇曾搜检过她身上,并没发现别的东西,又如何会中毒而死?” 任浮生有些怀疑是不是郭司空偷偷给了朱姬毒药,然而先前两人相会时候,白樘始终在侧,自然不会毫无发觉。 季陶然拨开朱姬的口,往内看了会儿,道:“自有一种毒物,不至于让人当场身亡,又或者以特殊法子服下毒药,比如镶嵌在蜡丸之中等,除非蜡衣破碎才会毒发……就如同上回徐晓口中飞出那只蝴蝶是一样道理。” 任浮生咋舌,只觉得闻所未闻。 自始至终,郭司空却始终毫未色变。白樘道:“司空大人,这样值得么?” 郭司空淡淡地:“听说白侍郎也有一个独子?” 白樘道:“是又如何?” 郭司空道:“我不知别人是怎么样,但是对我而言,为人父母者,必要不惜所有保护自己的孩儿,或是不惜所有地为他报仇。” 白樘眼神有些锐,道:“就算你想要报仇,那么,那被杀的药师,先前差点儿死了的邱翰林,还有朱姬,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郭司空道:“等你真的到了我这一步,就知道,不管前方挡着的是什么,也决计不能阻止。” 白樘一笑,转身欲走,郭司空忽然道:“侍郎可还记得上回我的提议么?” 白樘回头,郭司空道:“我想见谢推府。” 此刻季陶然跟任浮生并未离开,闻言双双愕然。 白樘道:“司空不必枉费心机了。” 郭司空道:“你以为一切都是结束?一首诗,八人命,现在还欠两条,终究是要圆满的。” 白樘回头,郭司空笑道:“侍郎不信是么,那你便等着看就是了。” 话说这日,云鬟跟柯宪因又被顶头上司委任了一幢案子,便出刑部前往南城,不知不觉便又到了黄昏。 两个人骑马而回,柯宪因说道:“听说那联尸案的凶手已经捉拿住了,也已经毙命,这案子终究要了结了,只不过为什么并没见部里张扬此事呢?” 云鬟道:“我也并不知道,横竖侍郎自有定夺。” 此刻彤云密布,天越发黑了几分,柯宪道:“今晚上多半又要下雪,我们在南边儿,盼个几年才能得一点儿雪,来了这里,冬日天天可见这稀罕物,就是忒冷了。” 云鬟笑道:“不如再去我府里吃两杯酒。” 柯宪却吐吐舌头道:“这个……就算是吃了豹子心肝,也再不敢了的。” 云鬟问道:“这又是怎么说?” 柯宪讪讪笑道:“没什么……只是,那晴姑娘的嘴厉害,我怕我一时忍不住,更惹了她不快。” 云鬟才也一笑,正快要到家了,风中忽然传来虎咆龙吟的声响,云鬟起初还以为是风,扭头四看,又听了会儿,隐隐听出是从身后来。 胯下马儿躁动起来,那咆哮声响也越来越大,云鬟浑身森寒,还未想到那物,已经叫道:“柯兄,快跑!”用力抽了柯宪的马儿一鞭子,自己也加了一鞭。 柯宪不知所以,才要问怎地了,那马儿已经发了疯似的奔跑起来,竟差点儿把他颠簸下来,烈风扑面,让人睁不开眼。 渐渐地,柯宪有所知觉,在马上艰难回头,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那握着缰绳的手一松,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便滚下马来! 云鬟正也急急奔命,见柯宪如此,心头大惊,忙也回头,却见在身后的苍凉暮色之中,那匹久违的野兽,正似踏火乘风似的,狂飙而来! 第299章 云鬟见柯宪落马,忙叫道:“柯兄!”急急地勒住缰绳,奔到柯宪身旁,想拉他起来上马同逃。 谁知柯宪只顾盯着身后疾奔而来的饕餮,整个人已经神失魂殁,只顾愣愣怔怔地呆看,震惧太甚,几乎连惊怕都不知何物了。 此刻,才明白云鬟先前所说“并非凡人可能相对”究竟是何意。 听到云鬟大叫,柯宪才醒神,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握着她的手,勉强爬起身来,待要上马,通身却几乎没了力气,蹬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此刻饕餮已经旋风般逼近,只隔了数丈远,那股狞威越发扑面而来,柯宪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拼命跃起,到底爬上了马背。 马儿低低嘶鸣了声,往前飞奔。 柯宪回头看了眼,见饕餮利齿微露,几乎下一刻就会扑上前来,将他们连人带马尽数吞噬而尽。 柯宪自觉心几乎都要跳裂开了,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碎碎颤颤说道:“这就是……饕餮?” 云鬟顾不得回答,听身后蹡蹡铿铿地轰然乱响,便扭头也看了眼,便见饕餮呲闪着牙,却只有一只眼睛明晃晃地,死死地正盯着她! 刹那间,云鬟便想起上回所见,饕餮的左眼上曾插着一柄短匕首,血顺着滴答下来。 后来她时常想起这一幕,自是真中之真,却因为太诡奇可怖,又有些幻中之幻,此刻相见,却是上回所见的后续接上。 此刻,兴许是那饕餮赶的厉害,起初马儿尚且拼命而逃,这会儿,便渐渐地放慢了速度,四蹄甚至竟打了趔趄起来。 云鬟只顾要快些,更不料这马儿嗅到身后野兽逼近,竟无力再逃,前蹄软倒,顿时便把马背上的两人颠得坐不稳,倾滚而坠。 凶险之间,柯宪知道云鬟文弱,这般急的时候落了地,只怕也要重伤,百忙里赶紧拢起双臂将云鬟护着,双双滚落下来。 柯宪却在下面儿撑着,一时跌得腰臀疼痛钻心。 此刻那马儿因撇下了人,又跳了两跳,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云鬟抬头看去,见饕餮已经扑到了跟前儿,正魂飞魄散,柯宪在身下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跃起,向着旁边掠了开去。 只听得“嗤”地锐响,甚是刺耳,却是饕餮利爪扑落,正落在他们原先耽落之地,利爪深深地勾入地上砖石中,击的砖屑乱飞,声势惊人。 正在这会儿,便听得马蹄声响,有人于这危急时刻拦冲上前,腰刀出鞘,挡在饕餮前面,却正是先前跟随云鬟的阿留。 原来云鬟因入刑部做公,寻常并不出刑部来,因此一向吩咐,只要阿留接送她来回刑部便是,今日她同柯宪外出查案,回来的要早些,因此误了时辰。 阿留虽是受命保护云鬟,然而却也是头一次见这等异兽,见这等邪威,手中的刀几乎竟握不住。 饕餮低吼一声,便冲上来,这般千钧势头,怎会是凡人能够抵挡的? 阿留生怕它冲过去伤及云鬟,虽自知是挡不住的,却也仍拼死挥刀砍下。 只听“珰”地一声,刀刃砍在饕餮头顶,阿留虎口发麻,再握不住,那刀便腾空被弹飞出去。 与此同时,饕餮上前,不见如何动作,阿留闷哼了声,身子便如断线的纸鸢般,被狠狠撞飞!复落在地上,早晕死过去。 柯宪跟云鬟双双看清这一幕,更加无法可想。 那饕餮撞飞阿留之后,势不可挡地冲了过来,将到身前,动作忽地微微放慢,扭动颈子,独眼扫落地面,一直停在云鬟身上。 原来先前因柯宪抱着云鬟跃开,躲了那致命一击,只不过毕竟他力气耗尽,落地之时竟无法拥紧,此刻便跟云鬟分别落在两个地方,只是彼此之间相隔也不过两三步而已。 云鬟正扭头也看,忽地见饕餮如此,心中一震,对上饕餮那只独眼,却察觉它仍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此时柯宪色变,却也瞧出那饕餮奔着云鬟逼近,他便忙要爬起身来,有意阻挡。 还未动作,忽地听云鬟低低道:“柯兄,你别动。” 柯宪一怔,转头看来。 云鬟不敢旁看,只顾盯着那饕餮,一边压着嗓子道:“待会儿它过来,你便跑开,没必要……皆都死在这里。” 不等柯宪回答,云鬟说话间,试着略往旁边挪开两步。 才动作,那饕餮爪子在地上一磨,便向着她跃来。 云鬟见状,爬起来便跑,一边儿叫道:“柯兄,快走!” 柯宪大惊,忙叫道:“小谢!不可!” 云鬟不敢回头,眼前所见,却是地上那巨大的黑色影子,正从后一跃而起,向着她扑了过来。 云鬟不由闭上双眼,只是等死。 然而就在性命攸关此刻,忽有个人斜刺里冲了出来,竟及时将她抱住,闪身跃开。 那饕餮正蓄势足发,想要将人撕碎,忽然间爪牙皆又都落了空,愤怒异常,便咆哮起来。 柯宪正在身后,见饕餮扑向云鬟,眼前几乎也都黑了,又见有人及时来救,那颗心几乎都给晃到了半天。 那人把云鬟抱开,回头看着饕餮,亦是满脸震惊骇异。 云鬟自以为必死,谁知如此,忙睁开眼看去,却见这来人尖尖地下颌,一双利眼,竟然是张振! 张振一手抱着云鬟,口中喃喃道:“这是个什么怪物。” 此刻饕餮独目烁烁,向着两人咆哮出声,那低吼仿佛平地惊雷般,带着咻咻腥气。 云鬟忙道:“张都司,这兽像是冲我而来,你不必搅入其中。” 张振虽然骇异,却毕竟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将,便道:“你让我把你喂给它吃了?当老爷是什么人?” 此刻那饕餮早又冲上来,张振仗着轻功尚佳,复又跃开。凝神尽力地躲避了三两个回合。 张振却也有些支撑不住,身上汗出,却不为别的,只为他的臀上旧伤其实还未好,这般动作之间,竟有些“旧伤复发”,疼痛难忍,动作一时有些不灵便了。 那饕餮却步步紧逼,利爪舞过,便把张振一角衣袍划住,嗤啦啦一声,衣袍破碎了是小事,却几乎把张振跟云鬟也生生地拉扯入兽口。 云鬟早察觉张振动作迟缓下来,便道:“张都司,放手!” 张振发了狠,拼力跃开,将云鬟放下,叮嘱说:“我挡住它,你且快走!” 云鬟本要阻止,忽然想到饕餮倘若是冲自己而来,留下来却也无益,便不发一言,倒退两步。 电光火石间,云鬟正心中盘算,不料那边儿柯宪因壮胆靠近,不过他毕竟只是个推官,身上并无兵器,而张振也是途径此地,空着双手……又能如何? 可说到底,别说两人是空手,其实就算两人此刻手中握有十八班兵器,也照旧奈何不了这饕餮的。 刹那间,自然是险象环生,被饕餮一掌拍去,柯宪躲避不及,顿时滚倒在地,已经负伤。 张振见状,回头对云鬟道:“快走!”握拳跳上前道:“畜生,冲你张爷来!” 饕餮本要去啃食柯宪,见张振如此作死,便扭头又冲了过来。 张振起初还引着它逃了数丈,毕竟体力不支,被饕餮爪子勾到腿脚,顿时扑倒在地,那饕餮踏上前,低头便欲咬死。 这里闹的动静越来越大,已经有巡城听了动静,匆忙赶来,然而见是饕餮现身,谁又敢上前儿?有人虽认得是张振遇险,却也无法出声,早逃的逃,剩下的也都吓得半死半痴了。 张振躺在地上,见那畜生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头颅咬来,他心中虽然惊惧,却竟想:“料不到这条命不是在杀场上葬送,却是死在这样一个怪物口中。” 正在这时侯,忽地听见一声尖利哨音似的,破空传来。 张振起初并未在意,只不知怎地,这饕餮听了此音,动作竟忽然停了停。 那哨音一顿,颤颤地复又响起,这一次,声音便渐渐清晰起来。 张振正等死,忽然见饕餮动作停下,心中诧异。 目光乱晃间,却见不远处的墙边儿,站着的正是云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捧在手中,似在吹奏。 张振不可置信,浑然想不到自己将死之时,她还有心思奏乐,此刻因死到临头,竟也不觉得恐惧,反觉有趣而好笑。 只不过饕餮闻听,那探出的爪子却慢慢放下,竟循声转头看去。 张振本正啼笑皆非等死之中,猛然福至心灵,偷偷抽动身子,想要趁机逃开。 他一动之间,那饕餮发觉,又便欲回头攻击,只是被那幽咽细碎的哨音吸引,眼中竟透出迟疑之意,并不曾出杀招。 顷刻,反后退数步,缓缓地调头,竟又走到了云鬟身前。 张振只当它又要去袭击云鬟,才要出声,心头转念,忙又打住。 旁观众人更是如痴如醉,如同梦幻之中。 自始至终,云鬟仍旧垂眸静吹,仿佛并不曾见饕餮又逼近自己。 一人一兽,骇异对峙,饕餮金黄色的独眼死死地盯着云鬟,似乎想靠前,又似要退后,却又犹豫不决,进退难定。 这一瞬间,天地无声,只有那有些奇异的细细曲调,在夜色之中时起时落。 正在这会儿,便听得铁甲声动,似有许多兵马来到,饕餮闻听,低哮一声,盯着云鬟倒退两步,便蹦了转身,飞也似的跑的不见了影踪。 这会儿,现场众人尚且无法动弹,张振兀自倒在地上,睁大双眼望着饕餮离开的方向,又看云鬟,满心的惊惧变作惊疑。 马蹄声急促,一道人影从马背上如云般掠了过来,正好儿落在云鬟身旁,不由分说地探臂搂住。 那饕餮虽然离开了,云鬟却仍旧未曾停下吹奏,一直到此刻,才松开手,倒在那人怀中。 第300章 今日赵黼原本是进宫去了,因皇帝甚是爱他,便留的这会儿才出宫,行到半路,不知怎地,竟觉心惊肉跳。 他本是要回世子府的,谁知心神不属中,便放马而行。 待回过神来,却发现乃是往云鬟府上的方向。 赵黼不由抚摸着胭脂兽的脖子,笑道:“你这混账东西,难道也是惦记着那没心肝的人了么?可知她见了你我,就如见鬼般。” 虽是说笑,可赵黼心里却是个极明白的,知道自己这会儿若去叨扰,白白地只惹她些不快。 于他自己,更似是望梅止渴,因此默默地出了会儿神,便要仍回马转世子府。 不料才在踌躇之间,耳畔便听得隐隐地咆哮声响,正在魂荡不信,又见许多人连滚带爬地放马而逃,有的便胡喊乱叫。 赵黼忙拦住一个问发生何事,那人指着身后叫道:“那、那饕餮……” 猛然抬头,赵黼魂儿飞,他如何会不知道,那个方向,正是往云鬟家里的路。 因此纵马而来,这才及时地正赶上了。 且说云鬟晕厥,手中的觱篥坠地,赵黼拥着她,见她脸如白纸,额头汗津津地,一滴冷汗沿着脸颊往下滑落,又握了一把手,也是冰凉的。 这会儿,那些周围的人才终究壮胆过来,有的扶起张振,有的去扶柯宪跟阿留。 细看时候,却见阿留胸前极大一道口子,脸色灰白,竟是已经气绝了。 柯宪肩头也带着伤,同昏迷不醒。 三人之中,只张振还好些,虽然衣衫破损,可幸喜不曾被伤及筋骨。 张振看看阿留的惨状,又看柯宪,咬牙一瘸一拐地扶着人,走到赵黼跟前儿。 才要问话,赵黼已经说道:“我带她先去了。改日说话。” 张振张手要叫住他,赵黼抱着云鬟,走过阿留身旁,略站了一站,又看了一眼柯宪,便翻身上马,打马自去了。 身后跟随他的几个亲兵见状,便自去料理善后不提。 此地距离云鬟家里并不多远,不到一刻钟,已经到了。 里头兀自不知出了事,晓晴正高高兴兴等着回来,不料赵黼抱了回来,便知道不好,忙问道:“是怎么了?” 云鬟半路其实已经醒了,这会儿便道:“世子,请放我下来。” 赵黼并不理会,一径送入房中,安置在榻上。云鬟哪里能安睡,惶惶惑惑地找寻,又问道:“阿留呢?柯兄呢?还有……张都司……他们可都还……” 还未问完,赵黼道:“只管你自己就是了,只问别人怎么。” 云鬟见他避而不答,心越发悬挂起来,忙抓住他的手:“世子?他们怎么样了?” 赵黼知道迟早瞒不过,便道:“阿留死了,柯宪……受了伤,一时死不了,张振无碍。” 云鬟曾目睹阿留被饕餮撞飞之态,早知道凶多吉少,只不过还留着一线希望罢了,闻听此言,眼中的泪便涌了出来,抬手捂住脸,压着几乎冲口而出的哭。 赵黼便将她揽在胸口,道:“不必哭了,能护得你周全,也算是他死得其所。” 云鬟听不得这话,忍泪道:“世子,别这样说。” 赵黼叹了口气,在她背上轻轻地抚了抚。 这会儿晓晴进来送汤水,见状便止住步子,正欲回避,云鬟慢慢地推开赵黼,低头仍是垂泪。 因阿留是赵黼送的人,云鬟素日跟他并不怎地亲近,只知道是个话不多的侍卫,几乎并没认真看过一眼,先前饕餮来时,他却不顾一切地上前挡住,虽明知会死,却并未后退一步。 此刻回想,便倍觉痛心。 晓晴上前来,低声道:“这是才煮的桂圆汤,主子喝一碗压压惊。” 云鬟道:“我不吃。”心头翻涌,似被泪海填满,哪里还能再吃什么汤水。 赵黼看了眼,自从晓晴手里接了过来,便舀了一勺,轻吹了吹,喂给她喝。 云鬟摇头,仍是不肯吃,赵黼定定看着她,道:“如何别人不顾性命保护着的人,却这样不知爱惜自己?真的要叫人死不瞑目不成?” 云鬟睁大双眸,眼中泪光浮动。 赵黼举着调羹,默默道:“张口。” 云鬟双眼一闭,两行泪扑簌簌地滚落。 晓晴见不用自己伺候,便退到外间,听候召唤。 云鬟喝了会儿汤水,略定了神,便又问:“柯宪呢?” 赵黼道:“不用问,我吩咐人去照料了。” 云鬟神思浮动,又想起一事,便问道:“世子,上次……第一回遇见这凶兽的时候,我因晕了,不知究竟,后来也一直都机会问起,到不知道下文是怎么样?” 那一次跟饕餮狭路相逢,因季陶然也遇了凶险,云鬟当时只顾探知他的安危,那后续之事一时便淡了。 而对赵黼来说,却也不很想要跟她细述,因此两下都避开,便都未提。 此刻见云鬟问了起来,赵黼道:“那一次,我因知道季陶然遇上了,便去相救,厮斗之中,便用自带的匕首插坏了那畜生的眼,那畜生却也逃的快,我一时追赶不及……” 云鬟红着双眼,眼睛湿漉漉地,目不转睛看着他。 赵黼对上她的眼神,便垂了头,长指捏着调羹,将那银匙在碗里转了转,又舀了一勺子给她吃。 云鬟只顾看着等候回答,便默默地又张口吃了。 赵黼又扫了她一眼,慢慢地就有些心不在焉,继续说道:“后来……后来……就追丢了。” 云鬟一愣,却知道赵黼隐瞒了些细节,还要再问,却又止住。 只说:“那么,真的找不到它的踪迹么?毕竟是这样大的猛兽,在京城之中,要瞒着人养的如此,也是极难的。” 那饕餮吼叫起来,其声如雷,若是在民坊中,必然人人皆知。云鬟一时又想起柯宪所说的背后有大隐密等话。 赵黼咳嗽了声,说道:“其实……其实是追到了一个地方。” 云鬟忙问:“是哪里?” 赵黼把碗盏放下,便握住她的手,将她往身边拉了过来,附耳轻声道:“追到皇宫前头,就不见了。” 云鬟心头微震,这才明白为何上次那样骇人的一场事故,最后竟悄无声息地,更没有人多加传说。 不由问道:“这是怎么说?难道这饕餮,是从宫内跑出来的不成?” 赵黼道:“并不是,其实只是避忌罢了,我因领了金吾卫的统领职责,近来更常常进宫,宫内各处也算走遍了,并没有发现异样。” 云鬟道:“那它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 赵黼摇了摇头,不愿她为此忧心,便道:“这件事白樘在追查,让他料理就是了。” 云鬟道:“倘若这事跟皇族有关,侍郎如何能料理?” 赵黼沉默,继而说道:“你是为了他的安危担忧,还是为无法捉拿到饕餮担忧?” 云鬟见他有动疑心之意,便不做声了。 赵黼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道:“只因早就料到危险重重,所以我先前劝你不要再女扮男装、在刑部厮混,你只不听,虽然送了阿留在你身边,现如今又怎么样?” 提起阿留,心中又难受起来,云鬟便转开头去。 赵黼道:“你不爱听,我也是要说的,就算如此,你还是不改心意么?” 云鬟道:“世子……” 谁知赵黼垂眸,不等她说完,手便顺着脸颊滑到了后颈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儿,便微微用力一兜,凑上前去,便吻住了双唇。 云鬟再想不到会是如此,愕然微睁双眸,却见赵黼闭着眼,近在咫尺。 那手掌在她的后颈上,轻轻抚过,沿着衣领微微斜入几分。 云鬟往后一挣,赵黼随之倾身过来,一寸一寸,将她逼着贴近了壁上,手便滑了开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十指纠缠,交织缠绵,不肯稍微放开。 眼前一暗,云鬟无法呼吸,觑空忙低低唤道:“世子……” 赵黼略停了停,道:“你好久没那样叫我了。”说着,便又凑过来。 那唇齿间似有桂圆的甜香,又像是别的什么甘美,可不管取一分还是十分,终究不能令人餍足。 云鬟有些僵住,顷刻,才终于又得了一寸空隙,当即叫道:“六哥!” 赵黼并不离开,唇齿之间,几乎只隔着一厘,他垂眸看去,却见眼前的樱唇微微颤动,就像是春风里绽开最艳的那朵桃红,让人迫不及待想要采撷手中。 云鬟几乎不敢再看,趁着他愣怔的功夫,便道:“好好地说话,不要这样。” 赵黼不由道:“我正是跟你好好地说话呢,却有那句你不爱听的?”欺身上前,越发有些蠢动。 云鬟有些心慌,便唤道:“晴儿!” 赵黼见她叫人,眼中反而更透出几分恼意,虽知道晓晴很快要进来,偏又靠近吮住了,就如蜂蝶采蜜一般,只觉得甘甜满腹,骨髓舒泰,哪里肯有片刻分开。 那边儿晓晴因听了叫,便忙进来,谁知一下儿便看着这一幕,震惊之余,便羞红了脸颊,垂着手,不知道如何进退。 云鬟挣了一下,彼此间便发出些怪暧昧的响动。 赵黼毕竟怕她动了真怒,勉强遏制,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仍是看。 云鬟终究羞红了脸,又知道晓晴都看见了,眼中就复透出泪光来,咬唇不言语。 赵黼深知道她的心意,更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情形,便道:“明日,我再拨一个人过来贴身保护着。” 云鬟本不想再理会他,忽地听了这句,一时就忘了恼怒,脱口道:“我不要。” 因阿留为了她身亡,云鬟心里难过,更不想再要一个人在身边儿,免得再遇上什么事儿,枉送了性命。 赵黼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慢慢道:“你若不要,我也有个法子。” 云鬟疑心他不会说出什么好法子来,果然,赵黼道:“那不如就让我来陪着你上下来回,这样,也不必担心别人护佑不力,也不必担心别人因而送命。你举着如何?” 云鬟决然道:“断断不行,我消受不起。” 赵黼探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是我,还是另一个阿留,你自己选,要不然……也有个一了百了的法子,那就是别在外头乱走,规规矩矩在后宅里,自平安无事。” 这一夜,却是个多事夜晚。 街头有饕餮妖影不说,而在邱翰林府中,正夜半三更之时,底下人忽地听见一声厉嚎,竟是从邱公子的房中传来。 外头丫头们吃了一惊,忙进内查看,眼前所见,却叫众人都不寒而栗。 只见邱以明跌坐在床边,双眼却如两个血洞般,邱公子手中各自握着一枚银针,针尖上便滴着血,竟是生生地把眼睛戳瞎了。 第301章 ——注意!小伙伴们一定要看作者有话说,各种萌蠢有趣或不可描述的小剧场奉送,而且推理剧情案情接近真相的有爱留言,还有机会召唤到作者赠送的小红包哦天知道她的这父亲,望之烨然如神人,且必然一肚子文韬武略的模样,实际…… 前世他是怎么爬上一品尚书之位,位极人臣的? 然而应兰风毕竟不是普通的泛泛之辈。 应怀真前世被娇养的太好,朝堂跟政事完全不关心,有应兰风跟李贤淑的保护,什么大人的龌龊之事也从来侵扰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爹是厉害的大臣,却不知应兰风如何厉害法儿。 应兰风浑身上下只有两个软肋,李贤淑跟应怀真,故而在两人面前不管如何的做小伏低出尽洋相都罢了,毕竟也是应公府长大的,御前面过圣,泰州做了四年官,治理一个县管理万把人,虽然不至于明察秋毫,却到底并没有什么大的差错,民间风评也极佳……怎会是个单纯的草包而已? 听了应怀真的介绍,应兰风抬头见了两位,便站起身来,袖子遮着面略一转头,轻轻地把眼中面上的泪拭去,再抬头时候,面上那酸楚悲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风清云淡的儒雅笑容。 应兰风举手作揖,正色道:“原来是两位先生相救小女!应某感激不尽!” 应怀真目瞪口呆,在她面前,方才还啰嗦悲戚的父亲,忽然变成了十足合格的应知县,这份瞬间变身的功力,委实非同等闲。 林沉舟跟小唐正欣赏父女重逢的感人情形,忽地看到应兰风拂袖站起,形象光辉夺目,这份突兀之感当真叫人有些无所适从……然而毕竟大家都是混迹官场的好手,——林沉舟自不必说,乃是老辣风骨,小唐更是朝廷将来的中流砥柱,一个备选的高高手……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手来还礼,口称:“大人言重了!” 林沉舟眯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袖手缩肩,楞眼看来仿佛有几分受宠若惊似的,而小唐也是毕恭毕敬谨慎小心之态。 目睹这一切的应怀真,嘴角又有点抽搐。 应兰风如此端起架势来说话,同林沉舟和小唐站在一处,三人对视而笑相互作揖寒暄的这场景……那已经不是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了,俨然神似三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但只有应怀真心中知道,此刻在场的外来那两只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狐狸,而另外一只……最多只能算是披着狐狸皮罢了。 因为此刻的应兰风,不管是资历或者心机,跟眼前这两人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幸好外表比较唬人。 此刻李贤淑终于上前来,不胜欢喜地向着林沉舟和小唐行礼,又抱着应怀真入内去了。 应怀真在李贤淑怀中,频频回头,很是担忧。 正看着,却见小唐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应怀真把头靠在李贤淑肩窝里,心里重重叹了声。 李贤淑把应怀真抱到里屋,便问她此前的遭遇,应怀真尽量简单地说了,只说自家无事,李贤淑不放心,又仔细翻看应怀真衣裳,见她身上果然并没任何伤痕,才叹道:“亏得我的宝贝福大命大,又人见人爱,才不曾被那贼折磨,真真心疼死娘了。”鼻子泛酸,便掉下泪来。 应怀真举起小手,替李贤淑擦擦泪:“娘别担心,我好着呢,且那坏人也被大人捉住了……” 应怀真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依稀地想:正因为这拐子遇到了她,才没捉去张珍,如今更是免除后患了。 李贤淑见她这样懂事贴心,更加感动。应怀真便问:“娘,我听你们说前日子家里有亲戚来,亲戚呢?” 李贤淑一怔:“什么亲戚?”忽地明白过来:“你说的莫非是郭家那小公子?他早走了!” 应怀真心中仍牵挂郭继祖的案件,听说走了,便又旁敲侧击地问,才得明白。 原来当日应兰风判了郭继祖后,本以为郭建仪会翻脸,不料小公子仍是淡然自若,丝毫不见气急败坏之色不说,态度还越发温和。 应兰风把他之前送的鱼胶燕窝等取来交还,郭建仪竟推辞不收,逼得急了,便才带了三分忧色,皱眉道:“我这次来虽则是为了堂叔之事,难道就不兴给侄女儿一点见面礼了?这不过是亲戚之间的寻常礼数,又不是为买通表哥……若想那样,也不至于带这些不值钱之物了,如今表哥执意叫我带着些回去,莫非是怕落嫌疑,或者怪罪我贸然前来?不认我这个亲戚了么?” 应兰风见他如此,便只好收了,郭建仪才举手告辞,也并没有再在郭继祖案件上多加纠缠什么,这份不愠不躁地表现,让李贤淑都为之叹服。 应怀真听说详细,心头一块儿石头落地,委实高兴。 然而一宗事完结,另一件却又沉甸甸地出来。 应怀真趁着李贤淑离开的当儿,悄悄跑出房,来到前面花厅,她蹑手蹑脚躲在假山石后面,踮脚探头,遥遥地看到厅内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但是细看,就能发现端倪,表面看似谈笑风生,相谈甚欢,实际上小唐跟林沉舟之间暗中目光交流,波涛汹涌加刀光剑影,双剑合璧,一唱一和,配合无间,于不动声色里试探应某人的深浅。 只听应兰风正恨恨说:“合该把那拐子千刀万剐,我要发公函到齐州府,还请早些把那贼移送过来才好。” 大约是林沉舟跟小唐说了那拐子的事,故而应兰风恨极那人。 林沉舟笑说:“这贼人的确该被千刀万剐,听说他招认,起初是想绑贵地的张家小少爷的,阴差阳错碰上了令爱。” 小唐点头道:“这贼人原来是个惯犯,都是冲着大富大贵的人家动手,他习惯觑空里把孩童掳走勒索赎金,然而这又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就算他得了赎金,孩子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的回来,一旦被他盯上,极难逃脱毒手,这次令爱是替张家公子挡了这劫了,幸而有惊无险。” 本来若是那拐子落到衙门手中,并不会如何重视,多半只淡淡审讯然后扔到监牢罢了,可是齐州衙门的人见过小唐的腰牌,所以竟丝毫不敢松懈怠慢,把那贼拉上大堂,用尽十八般法子审讯,那贼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接二连三地竟把自己以往所犯的案件一一招认了。 几个月前他在京内也刚犯了一件大案,竟把京兆尹一个妾的儿子绑了,京兆尹家里交付了银子,那孩子却已经没了……因此京内掀起轩然大波,风声甚紧,这人才一路奔逃到泰州,也盯上泰州首富张家,可惜一直盯了数日不曾得手,他心中不甘,索性又顺手绑走了应怀真。 应兰风听了,一阵后怕,更是切齿痛恨:“我家真儿才不过四岁,又这样玉雪可爱,那贼竟能下手……” 林沉舟道:“令爱的确是人见人爱,且聪慧难得,据那贼人说,她一路上十分乖顺,哄得那贼人失了防备,也才不曾为难她……不成想她竟懂得当街向我们呼救,还清清楚楚报出大人的名号,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真真令人惊叹。” 应兰风转怒为喜,大笑说:“总之我家真儿是个有福气的,才得遇两位贵人相救,我都要好好地相谢二位……对了,不知二位来泰州,是行旅呢,亦或者经商呢?” 林沉舟见他转开话题,便把早先想好的一番托词来道:“我跟侄子在京城有个专营各色果品的商号,听闻泰州产的好枣子,故而过来看一看。” 应兰风目光一亮:“不知贵宝号是哪一家?” 林沉舟知他是京内的出身,恐怕通晓商号,不敢肆意糊弄,便笑道:“是祖传的小买卖罢了,怎么,大人感兴趣?” 应兰风面露喜色道:“不瞒先生,今年我泰州大旱,稻米不足,然而枣树耐干旱,是以产的极好,也并不贵,好些还烂在山中无人收拾……若先生有意,倒是一桩好买卖。” 林沉舟越发意外,却不动声色道:“莫非大人有意要做这桩买卖?” 应兰风道:“如果先生有意做这笔买卖,自然是极好的!我可以全力促成此事!” 林沉舟跟小唐听了这话,均都暗中皱眉,林沉舟呵呵笑了两声,便道:“大人如此热衷,倒是好事,不过小民还要先看看枣子如何,才能定夺。” 应兰风见他不言语,隐隐地有些失望,听他如此说,才又笑道:“是是,那先生就多费心了,如果要看枣子如何,我可以派人领两位去,不知两位原先打算要多少?” 林沉舟见他市侩之气四溢,并不像是个英明的清官模样,心中已经不悦,面上却还是笑微微地,只是这笑却已有三分冷意。 小唐在旁做玩笑般问道:“林大人对这买卖好似十分心切……莫非是急等银子用么?” 应兰风居然一口答道:“可不是着急么?简直是火烧眉毛……” 窗外假山后,应怀真竖起耳朵,听到应兰风说起绑匪之事,以及两只狐狸越来越莫测高深的眼神,感觉抽抽的已经不仅是嘴角,而且连她的心也吊在半天里晃动。 一直到听到后面,应怀真默默地举起两只小手捂住脸,心里叫苦不迭:“爹啊爹,你这是把自个儿往老虎嘴里送呀。”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笑说:“小怀真,躲在这里是做什么?” 应怀真吓得抖了抖,回头却见唐毅不知何时踱步靠近,负手浅笑。 应怀真定了定神,叫:“唐叔叔……” 正当黄昏,夕照洒满庭院,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过来,唐毅脚步微动,竟正站在那道光芒中,他脸色有些暗淡不清,应怀真眯起眼睛,耳畔依稀听到他的笑声,而这略带三分熟悉的笑声,就像是一道极寒坚冰,从她头顶插下。 连这一刻的时光都好像被寒冰狠狠冻住,应怀真手足僵硬,无法动弹,甚至呼吸都梗住。 她以为自己记起了小唐的身份,那就已经是所有。 可并不是。 事实上,她跟唐毅的缘分,并不仅仅是权臣之女跟朝中大臣偶尔惊鸿一瞥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更有一层极为亲近而直接的关联。 元嘉七年,有双绝之称的凌绝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礼部唐尚书门下。 ——唐毅,是凌绝的恩师。 第302章 且说那人敛着大氅,走到近前儿,俯身瞅了一眼,不由大惊:“白侍郎?” 白樘勉强看了一眼,依稀认得模样,此刻心里已经有些恍惚了,竟无法做声。 那人见他唇边带血,眼神微乱,纵然是夜色之中,脸色雪里泛着醺红,更是诧异了,忙叫了一个侍从,又自己上前,搀扶着白樘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在侍从相助之下,好歹将白樘扶到了原先的轿子里,安置妥当。 这人却并不上轿,站着踌躇。 他旁边的侍从问道:“主人,如今要怎么样?是要前去,还是回府?” 这人原地想了会儿,方道:“前去。” 侍从忙让了一匹马出来,这人翻身上马,其他人仍旧抬着轿子,又牵着白樘那匹马,一路仍是往前。 走了不多时,就见前方露出一座门首,上头挂着两个灯笼,写着“谢”字。 早就有小侍上前,报说:“我们公子今来拜会谢大人,烦请通报。”说着,递上了名刺。 老门公接了过去,回身入内,递给阿喜,阿喜飞奔进去,到二门上给了丫头,又一路送到里头。 不多时,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叫请。 门口上,那来人方快步进来,尚未进二门,就见云鬟从内迎了出来,两下相见,便对了一揖。 云鬟口称:“薛先生。” 原来这来人正是薛君生,来不及寒暄,上前低声说道:“外头还有个人,你可方便么?” 云鬟诧异问道:“是什么人?” 薛君生低低说了一句,云鬟陡然色变。 薛君生打量她神色,又道:“我因正要往你这里来,不想半途而废……且也离你这儿是最近的,你又是刑部的人,故而我近便而来,你若觉着不便,我便再多走几步,送去刑部……或者王府都使得,你且不必为难。” 云鬟道:“并不为难,救人要紧。”当下忙又唤阿喜,便跟薛君生出门。 薛君生那顶轿子,却正停在门口。 云鬟同他上前,薛君生将帘子亲自掀开,云鬟定睛看去,果然见白樘斜倚其中,昏迷不醒,唇边仍有血迹未干。 云鬟见状,不觉满心惊恐,她竟从未见白樘这般情态之时。 当下忙又叫阿喜进去,把个软轿抬出来,又小心扶了白樘出来,才抬了入内,也不叫往客房安置,就只扶到自己房中去。 正往内而行的时候,却有个老者,带着药童,背着药囊要去,云鬟一眼看见,忙上前拦住,道:“太医留步。” 这太医见她拦住,便道:“推府可还有事?” 原来,这太医正是赵黼传了来的,谁知云鬟只说无碍,并不想被他诊治。 这太医无法,就只“望闻问”了一番,开了个药方而已。 又因先前薛君生来到,云鬟竟起身亲自出迎。太医见状,十分识趣,正要收拾告辞。 云鬟拉着他道:“正有个人,要太医看一看。” 太医闻听,便也跟着入内,正薛君生站在外间,太医一看,越发诧异——原来君生这数年来奉承于静王府,京内一干权贵、有头脸的人等也都是认得的,太医自不陌生。 忙见礼了,口称:“薛老板。”正猜疑要看的人是不是薛君生,云鬟道:“请往里面。” 太医满腹纳罕,忙跟着进内,却见白樘人事不省,躺在那里。 太医震惊起来:“白侍郎怎会在此?” 薛君生在后说道:“是我前来此地的途中,正看见白侍郎坠马,因离此地最近,谢推府又是刑部的人,故而竟带了来了。烦请太医给看一看,到底是怎么样了?” 太医不敢怠慢,忙上前端详切脉,半晌,面上浮现烦恼忧重之色。 云鬟跟薛君生两个站在身后,面面厮觑,悬着心等候。 太医诊过了,回身看向两人,沉吟不语。 云鬟忙问道:“侍郎如何了?” 太医道:“有些古怪,不好说。” 薛君生道:“如何古怪?” 太医苦思片刻,说道:“侍郎好似服了些滋阳补壮之物,故而脉象浮乱,内热不宣。” 云鬟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何意,薛君生已经知道了,便轻轻咳嗽了声,见太医仍有忧色,便问:“可有排解法子?另外呢?” 太医自顾自说道:“这个只要捱压过去便使得,我再开一味凉药相助散一散,可是……怪就怪在,侍郎体内似另有一种热毒,故而跟着春药相合,才会导致气血乱行,内息不……” 云鬟听见“滋阳补壮”之时,虽觉着用词有些特殊,可毕竟心无旁骛,只当白樘是吃了些补品罢了。 正思忖为何如此会引得脉象浮乱,忽然听到“春药”二字,才蓦地反应过来。 然而却又不信,一时看看太医,又看看白樘,几乎以为太医是看错了,亦或者是自己听错了。 正在惊怔意外,却听薛君生道:“这果然奇哉,又是什么热毒?” 太医摇头不解,只说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只是探着是有些凶险的。如今我只谨慎,先施针看看能不能让侍郎醒来说话。” 太医说罢,便从药箱里取了银针出来,轻轻地在风府等各处穴上轻轻刺过。 不多时,果然白樘眉睫一动,竟有些要醒来之意,几个人一起盯着瞧,谁知等了许久,他却终究不曾张开双眼。 太医摇头道:“有些难办。” 云鬟焦虑问:“太医,侍郎身子可有大碍么?” 太医道:“我自来没见过这样奇异的情形……” 云鬟心头掂掇,薛君生便低声道:“不如叫人传信去刑部,让他们派人过来瞧一瞧?” 云鬟先前太过震惊,几乎忘了,当下忙出门吩咐人快去刑部。 太医也不敢立刻离开,就守在跟前儿。 云鬟同薛君生彼此相看,都无言。其实君生这一番来,本有几分叙旧之意,不料偏遇到白樘,此刻倒是不便说别的了。 顷刻,薛君生低声说道:“听说今儿,是白老夫人的寿辰,看侍郎的样貌,似是在府里吃醉了酒。” 白樘是这般身份,以薛君生的为人,自然不会直说什么。 然而云鬟却已经听出来了,便把他往门口拉了一步,问道:“你的意思是……侍郎身上所中的那……那药,是在府里……” 薛君生道:“你也不信是侍郎自己服用的罢?” 云鬟摇头:“侍郎绝不会如此。” 薛君生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只问道:“你今夜可还好么?” 云鬟一怔,四目相对,知道他听说风声了,便道:“并不算很好。” 薛君生见她承认了,才说道:“我先前其实是在静王爷府里,因有人跟王爷报说……外头仿佛有什么饕餮又出现了,隐隐地还提到了你。我便有些不放心,从王府出来后,就想着来看一看,会不会是唐突了?毕竟又这样晚了,本不该来。” 云鬟道:“何必这样见外,先生惦记着我,我十分承情。何况若不是你,侍郎还不知会如何呢。” 薛君生回头看了一眼白樘,又说道:“这也是事有凑巧。对了,你果然见了那饕餮?详细如何?” 云鬟见问,便把路遇那猛兽之事略说了一番。 薛君生听罢,也捏了把汗:“惊险的很了……幸而你是个福大之人。” 感慨了几句,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便问云鬟:“这位陈太医,我记得素来是在世子府的,如何却在此间?” 云鬟本掠过赵黼一节,见他问起,答道:“因世子先前送我回来,他不放心,便传了太医过来……先前世子府内王爷着急传唤,世子便回去了。” 薛君生不由苦笑:“原来是这样,倒是果然凑巧的很了,倘若世子在这里,只怕又要不快了。” 云鬟不答。薛君生踌躇了会儿,见里头仍是鸦雀无声,便又低低问道:“世子……对你……”想要问,却又不知如何相问。 正在此刻,忽然外间是晓晴的声音,才“啊”了声,就见门口人影一晃,有个人闪身入内。 人未到,冷风先卷了进来,云鬟跟薛君生齐齐停口,都看此人,却见来者竟是巽风,拧着眉心问道:“四爷呢……”尚未问完,一眼看见里头,便来不及说,忙又闯了入内。 太医见他来了,自也认得,忙起身见礼。巽风上前飞快探视了一番,又问太医是如何,太医自说了。 这会儿,云鬟跟君生两人就也入内,也把在路上无意见到的事儿说了一番。 云鬟也问:“巽风,太医说侍郎体内有一股热毒……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 巽风闻听,便蹙眉低了头。 云鬟见他不答,不便再追问。 此刻薛君生因见情势如此,便悄悄对云鬟道:“你既无碍,我自放心了,我又不便在此久留,就先去了。且记得保重就是。”向着云鬟点了点头,又叮嘱她不必相送,便自去了。 薛君生去后,巽风看看白樘仍昏迷不醒,便迈步出了外头。 云鬟会意,因跟了出来。果然巽风道:“并不是我不想跟你说,只不过,这件事四爷叮嘱过,不叫声张。” 云鬟仰头看他:“什么事?若实在为难,也不用说给我。” 巽风定了定神,道:“听闻你今夜又遇见饕餮了?” 云鬟道:“是,你也听说了?” 巽风虽见她好端端地,却仍握着肩膀,上下又扫了会儿,道:“没伤着就是万幸了。” 云鬟心中一动:“是怎么?” 巽风俯首,近她耳畔道:“你可知道四爷体内的那股热毒是怎么回事?我……只跟你说,上次遭遇饕餮,四爷因被那畜生弄伤了,伤口一直血流不止,幸而……请了早就隐居的八卫坤地回来,才总算是止住了血,但因坤地所用的药是有以毒攻毒的,所以……虽保住了性命,可对身子却难免有些损伤。” 第303章 且说云鬟听巽风说罢,受惊不小,只顾定定地看着他,竟一言不发。 巽风见她仿佛吓呆了,便抬手在肩头轻轻地一按,说道:“我今日同你说的,你且记得,不可透露给其他任何人。可明白么?” 云鬟怔怔地点头,巽风又道:“只盼能吉星高照罢了……好了,咱们再进去看看四爷。” 当下两人又走了进来,这会儿那药童早被晓晴带了去熬药,太医尚且守在跟前端量,巽风又问了几句,太医道:“只因侍郎体内气血不稳,他自己又似在运功抗衡,故而一时半会竟醒不来,此刻尚不宜移动,等煎好了药,吃过了再作计较。” 云鬟道:“劳烦太医多加留心了。” 太医道:“放心,我是万万不敢怠慢分毫的。” 巽风跟云鬟在里头站了半晌,云鬟便请他坐了,自己陪坐旁边儿。 此刻因天色越发晚了,巽风知道她今晚上也经历过一场惊魂,必然倦累,便体恤道:“我跟太医守在这里,你且去歇息罢。” 云鬟哪里能放心,便道:“不碍事,我陪着等一等。” 两人对座桌边儿,不知不觉熬过了子时。 晓晴见不睡,便奉了茶,又把药送上来,太医在巽风相助之下,好生喂给白樘喝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方听白樘低低咳嗽了声。 云鬟想到他先前曾吐了鲜血,不由越发惊心。忙跟巽风一块儿又上前查看,却见白樘面上的红略褪去了几分,却仍是不醒。 两人面面厮觑,各怀忧心。 因退了回来,巽风压着心里忧虑,又劝云鬟去睡,云鬟不知吉凶,更加无法撇开,只仍是陪他坐等。 四个人在室内,静静悄悄,烛影摇晃,显得外头风声越发清晰。 云鬟拄着腮,目光朦胧,仿佛出神。巽风见她眉宇之间透出些许倦意,只这般倔强,却叫人无法。 巽风想了会子,便对云鬟道:“是了,其实今夜还有一件事。” 云鬟低低问道:“是什么事?” 巽风便把邱府里的那些事同云鬟说了,道:“那府里都惊吓坏了,派了人去刑部请四爷。我因想着今日是白老夫人的寿,四爷好不容易得闲回去,竟不好在这个时候再去打扰,因此只我亲自去了一趟。” 听说白樘出事之时,巽风其实是才从邱府回来,早知如此,就该不用顾忌那许多,该立刻去请了白樘出府,只怕就没有这些糟心之事了。 云鬟听着,不免又想到那诡异的药,想问,又不大好出口,就也垂头,心里只管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忖度了半晌,便只忙去想那案子,免得心无着落处。 云鬟便道:“这邱公子因何竟戳坏了自己的双眼?” 巽风听问,便回想当时情形,先前他带人进了邱府内宅之后,因邱夫人先前受惊,今夜听闻又生出事来,竟不敢靠前儿,只在内宅放声嚎哭。 而邱翰林因颈间的伤还未好,也不宜动弹,只有几个仆人围在邱公子房门之外,战战兢兢伺候。 见了巽风等刑部公差来到,才都松了口气。 今夜跟巽风前来的,却是季陶然——他因选择了进刑部,家里众人听闻后,本以为是好事,谁知渐渐知晓他竟本意做那验官……便又大恼。 是以季陶然这连日都在刑部住着,听说案发,正白樘不在,便同巽风一块儿来到。 季陶然上前打量了会儿,却见邱以明蹲坐在床边儿,两只眼睛如血洞一般,竟不能看……面上却挂着奇异的笑,喃喃道:“这下儿看不到了,终于看不到了……” 手中原本握着的银针早就扔落地上,季陶然上前捡了起来,见针尖儿尖锐,上头仍沾着血。 邱以明双手跟衣袖上也血迹斑斑,他心头骇异非常,捡了银针便退了出来。 巽风对云鬟道:“季大人看过之后,我便又问了邱以明为何竟如此,你猜他怎么回答?” 云鬟本有些困倦之意,听得如此可怖之事,不觉又清醒起来,便摇头。巽风道:“邱以明说,自朱姬死后,他但凡看见水,就会看见死去的郭毅,朱姬,甚至还有邱翰林……有一回邱夫人跟他说话,他说……竟看着邱夫人眼中也滴出血水来。他便觉着这是个兆头,今夜终究受不住,便刺瞎了自己双眼。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还是,他真的看见了什么?” 云鬟想象那番场景,周身竟觉微冷,便缩了缩肩头,半晌问道:“巽风,这朱姬到底是什么人?” 巽风便将朱姬的来历同她说了。云鬟道:“原来她曾是恒王府的异人,怪不得行事这样手段通天,令人防不胜防似的,不过……” 巽风问道:“不过怎么样?” 云鬟道:“我曾经在刑部看见过她一次……后来又在云来客栈门口见了一眼,瞧着是极貌不惊人的瘦弱女子,竟能做出这许多骇人听闻的事。然而,既然她这样能耐,如何恒王竟轻易放了她出府,又如何在郭司空身边儿呢?” 这件事,原本是赵黼最为清楚,只不过云鬟并未曾打听,赵黼自然也不会主动跟她说,因此云鬟竟不知情。 巽风却也是从季陶然口中知道的,便又告诉了她。 云鬟听罢,道:“原来两个人是这样结缘的,怪不得朱姬愿意为郭司空鞍前马后,甚至愿意为他而死。” 巽风索性便道:“还有更奇异的呢。你可知道……”回头再看一眼白樘,见他兀自未曾醒来,便附耳低低说了几句。 云鬟微睁双眸:“他、他竟这样说?” 巽风道:“当时我跟季陶然都在场,听得明明白白,郭司空的确曾如此说过。只是侍郎并没想理会他。可是,当时不信他的话倒也罢了,如今邱以明果然如那几句话上所说了……所以我也有些意乱。” 云鬟先前告诉巽风的是: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冬月蝴蝶舞,冰月殁春心。 郭司空续了那剩下的四句话,说的却是:有眼却无珠,其身焚做灰,幽魂水中唱,何时与子归! 这上下四句连起来,正好儿做了那《锦瑟》一诗的注解了,所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子弦断颈:英梓锦 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子雪埋身:林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冬月蝴蝶舞:徐晓 望帝春心托杜鹃——冰月殁春心:杜颖 沧海月明珠有泪——有眼却无珠:邱以明 蓝田日暖玉生烟——其身焚做灰:吴玉 此情可待成追忆——亡魂水中唱:郭毅 只是当时已惘然——何时与子归——这个却尚且不明。 如今,只剩下吴玉跟最后一人了。 巽风跟云鬟沉默相对之时,陈太医已经靠在床柱上,正假寐歇息。 外头更鼓咚咚作响,竟已经到了寅时。 云鬟细听了会儿,才说道:“这一首诗的前六句,却都隐隐约约点明了被害者的死法,亡魂水中唱自然是郭毅无疑,那么何时与子归是……”心中虽有个猜测,却不便立刻说出来,生怕误导了人。 巽风道:“早先,侍郎因发现了每一句诗里都镶嵌着被害者的名字,原本也想《锦瑟》这一首诗的最后一句,恐怕就是指的那凶手。后来从郭司空口中得知这’有眼却无珠’等四句后,仔细推敲,却发现……” 云鬟眨了眨眼,巽风却问道:“你可知道郭司空的本名叫什么?” 云鬟摇头,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可心中却越发沉重。 巽风道:“郭司空的本名唤作‘正时’。——郭正时。” 云鬟深深地吁了口气,默然道:“我听了‘何时与子归’这一句,便觉着有些意有所指,原来果然这样,既然如此,那么……郭司空其实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跟这些人同归于尽?” 巽风想到郭司空那形销骨立之态:“他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 云鬟悄然问:“那、那他为什么要见我?” 巽风也是满面疑惑:“我也不知缘故,只是你不要去见他最好,郭司空虽然曾是个可怜人,然而……此刻他为了复仇,也落得满手血腥,几乎丧失了理智,更何况也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主意,你见了他,只怕会有什么意外。” 云鬟却道:“这邱以明举止如此诡异,莫非真的是朱姬安排好了的?那么剩下一个吴玉,会不会也……” 两人只顾商议案情,说一会儿,思量一会儿,再去看一会儿白樘,不知不觉,寅时将过。 窗纸上微微地泛出灰蓝之色,遥远的巷落里,有鸡鸣犬叫的声响隐隐传来。 室内寂静,炭炉里的灰烬明灭。 桌上蜡烛燃了一夜未熄,烛光静止,也似睡着了一般。 榻上,白樘轻轻咳嗽,然后慢慢地睁开双眼。 太医忙起身问道:“侍郎觉着如何?身上可怎么样?” 白樘定神看他:“有些口渴。” 此刻云鬟却正在外间,趴在桌上睡着了,毕竟昨夜她连连惊魂,又守了大半夜,耗心费神且又身倦,委实精疲力竭,不觉睡沉。 巽风因是习武之人,早在白樘咳嗽之时已经清醒,便出去吩咐晓晴拿水。 白樘翻身坐起,左右微一打量,又看见外头云鬟。 目光停滞,凝视片刻,白樘垂眸:“我……已经无碍了。且先回刑部罢。”便缓缓地站起身来。 谁知才往前一步,身形便晃了晃。 巽风忙搀扶住,太医也搀着左手,劝道:“侍郎不要逞强,先……”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听云鬟轻声道:“不要死……” 三个人微微愣怔,见云鬟肩头抖了抖,复叫道:“四爷、四爷别死!”声音竟带了哭腔。 第304章 正晓晴进来送水,见状忙把杯子放下,上前扶着肩头唤道:“主子?” 云鬟通身一震,蓦地爬了过来,睁大双眼发怔。 晓晴问道:“主子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忽听里头太医笑道:“唉,谢推府也跟着守了一夜,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很为侍郎担忧啊。” 云鬟惊疑转头,这才看见室内三人。 这会儿才总算清醒了,又忙站起身来,却不知该上前还是如何。 直到白樘走了出来,看着她道:“谢推府一夜劳苦。我已无碍,先去了。” 云鬟望着他平静的脸色,忙举手行礼,有些艰涩说道:“侍郎无碍就好,我送侍郎。” 白樘本要叫她留步,可看着她双眸茫然,面颊上甚至被衣裳压出的一道印子,便并未出声。 云鬟怕外头风大,便叫稍等,顷刻晓晴取了件儿大氅来,便给白樘裹了,这本是她的衣裳,虽是加宽加长了的,白樘披着仍是见短了好些。 此刻天蒙蒙亮,一路送出了府中,白樘仍是骑马,同巽风两人离去。 太医站在门口,笑对云鬟道:“好歹白侍郎无事,我也松了口气,该功成身退了,谢推府,您趁着还有点时间,也该好生歇息会儿,我便收拾收拾,先回世子府去了。”说着便入内去唤药童,取那药箱。 云鬟正也要回府,谁知目光转动间,却怔住了。 却见就在她身侧左手边儿的街上,有一人一马,人在马上,身形如剑笔挺。 在晨曦之中有些看不清脸色,但云鬟却一眼就认出来者是何人。 正相看间,那人已经打马来到了跟前儿,冷绝的眉眼越发清晰。 人却仍是在马上并未下来,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云鬟,道:“是白樘?” 云鬟咽了一口气:“是。” 赵黼蓦地笑了出来,声音有些古怪:“他在你这里,过了一夜?” 云鬟道:“世子……侍郎他昨晚……” 不等她说完,赵黼已从中打断,冷道:“我问你,他是不是在这里过了一夜!” 云鬟握了双手,竟而心跳,答道:“是。” 此刻那老门公跟小厮阿喜站在门侧,因都认得赵黼,便不敢靠前儿,却都察觉气氛不对,都有些战战兢兢地。 两人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台阶前,如同对峙,又如同观望。 只听赵黼又怪怪地笑了两声,道:“崔云鬟,你能耐的很啊。” 云鬟听他语气大不对,知他误会了,便欲解释:“世子,侍郎昨夜是因中……” 本想说清楚,忽然间又刹住,要如何跟他说?说白樘昨晚上中了毒?又中了什么毒?那么……岂非更加说不明白? 可就在这微微迟疑的当儿,猛然听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飞溅碎裂。 云鬟受惊,电光火石间,只觉额头上一阵刺痛,继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有些湿湿的,几乎迷了她的眼。 身后阿喜呆若木鸡,却又不顾一切跑到跟前儿,惊呼叫道:“主子!” 惊见血从额角渗出来,顺着眉峰滴滴答答流落。 马上赵黼见状,那握着马鞭的手也微微一震。 原来方才赵黼盛怒之下,一鞭子挥了出去,竟把台阶旁边那个石鼓击毁了大半,刹那间,石鼓迸裂,石块飞溅,也伤着了她。 云鬟微睁双眸,半晌才抬手,略在眉角抹了一把,果然见手指上都是鲜血。 她还未曾出声,就听得赵黼道:“你……太过了些。你好似忘了……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马蹄声如同惊雷,是赵黼纵马狂奔而去。 阿喜魂不附体,死死地拉着云鬟衣袖:“主子,你怎么样?”因见她一直都不做声,又看血流的这样急,几乎把半边脸都糊住了,着急的竟哭了出来。 云鬟却动也不动,只是看着血红的手指。 幸亏在这时侯,陈太医因取了药箱,唤了药童要离开,忽然听得哭喊一片,忙紧走几步,猛地看见云鬟半张脸的血,吓得倒退:“这是怎么了!” 相比较众人的惊慌,云鬟却仍是淡淡地,道:“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罢了。” 她转过身欲走,双腿却一软,忙扶着门扇站稳了些,才又往内回去。 陈太医见状,暗暗叫苦,道:“怎么说的呢,这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下也顾不得再走了,忙又跟着回府。 虽然云鬟说只是皮外伤,可赵黼怒极出手,何其厉害,这石鼓的碎石幸而是擦过,若是正面击来,只怕人早就神仙难救。 陈太医战战兢兢给她料理了伤口,道:“我当是推府自己跌倒了呢,原来是……只不过世子如何会这般?昨儿还急不可待地叫我来给推府看伤呢,明明甚是关切……” 任凭他说什么,云鬟总是一声也不言语。 陈太医也是没有法子,只给她上了药,看血止住了后,才劝道:“虽伤的不算十分厉害,可毕竟也不轻,推府不如且在府内休息个三五日妥当,近来天儿又这般冷,别遭了风,弄出个好歹来。” 云鬟道:“多谢,我无碍。” 晓晴在旁便抓住手:“主子不许去了,要听太医的话。” 云鬟一笑,推开她的手道:“我是在刑部,如何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并没有这般娇气。都不必说了。”略收拾盥漱了,便出了门。 因昨遇饕餮之时,柯宪也伤着了,只不过昨晚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又加上赵黼说已经派人照料,是以并不曾亲去看他。 故而云鬟出门后,便先往柯宪家中去,阿喜上前问了,却答说昨晚上柯宪并未回来。 当下只得先回刑部,因她额头有伤,陈太医又怕透风,便给裹得十分严密,看着自然十分醒目,云鬟本想拆了那纱布,摸索了会儿,手指头碰到有些湿润,低头看去,仍见有猩红的血丝渗出,只得作罢。 刑部上下见她伤着,自然都来相问,云鬟只说是不留神擦伤了。 众人都不疑心,多数只劝她好生歇息而已。 于公房内看了两份卷宗,小陈便来唤,说是白樘传她过去。 云鬟起身前往,将到之时,便见阿泽跟任浮生站在门口,忽地见她额头带伤,两人噤声。 任浮生便问:“你果然伤着了?是怎么弄得?” 云鬟道:“不留神摔了一跤。” 阿泽冷眼相看,却咳嗽了声。任浮生会意,又见里头没有动静,才又低声问云鬟:“我们才又听说,昨晚上你遇见饕餮的事儿,你果然能用一样奇异的乐器,镇住那饕餮么?” 云鬟还未回答,就听里头道:“谢推府进来。”云鬟向两人一拱手,入内拜见。 公房之中,白樘一抬头,见她额上如此,目光一闪,却并没有问,只道:“昨晚上遭遇饕餮的事,谢推府同我细细说来。” 云鬟便把昨夜经过一一禀明,也并没有隐瞒吹奏觱篥止住饕餮的一节。 此刻阿泽跟任浮生在外头贴着门扇偷听,两个都听得分明,任浮生便喜不自禁道:“你可听见了,果然有这般本事!” 阿泽却道:“你我又不曾眼见,只听他胡吹大擂罢了,我还会说我能一拳打死那野兽呢。” 任浮生不屑一顾道:“这个我却是亲眼看见过的,你连用剑都奈何不了它。” 里间儿,白樘又问道:“你如何会吹奏觱篥,又如何能制住那饕餮?” 云鬟便把曾记起饕餮出现之时,听过那觱篥曲子、而后又慢慢记起来,暗自练习过等内情一一说了。 白樘眼神变幻,望着她垂眸沉静之态,最终只道:“你做的很好,可见这曲子的确对饕餮有效,以后……” 正沉吟中,云鬟问道:“侍郎,请问……侍郎可知道柯宪如今在哪里?” 白樘点头道:“方才有人将他送了回来,只不过……他如今的情形并不好,你且不必前去看了。” 此刻云鬟最担心的便是柯宪,哪肯依从,便躬身道:“求侍郎让我探一探柯推府,昨晚上……他也是为了护着我才受伤了。” 白樘却也答应了,又唤任浮生进来领了她前去。 随着浮生拐过两重院子,不知是因为走得太多,亦或者天气太冷,额头上一阵阵凉飕飕地疼。 任浮生却只惦记着她吹觱篥制住饕餮的那奇事,便道:“谢推府,你不如教一教我那觱篥曲是怎样的调子?下次若我遇见了饕餮,可也要一展神威了。” 云鬟额上突突地乱跳,也顾不得跟他玩笑。 任浮生却又说:“唉,还是罢了,我宁肯不会,也不要遇上那野兽,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四爷见了都去掉半条命,柯推府也……” 云鬟问:“柯推府果然大不好了么?” 任浮生叹道:“若不得那解药,只怕凶多吉少。” 云鬟道:“解药?” 任浮生道:“我曾听八卫的传奇前辈说过,被此兽所伤,伤口不会愈合,除非得到控兽主人的解药。”任浮生说到这里,便想起一件事来,忙打住话头。 两人说着,便来到一重院外,任浮生指着前头门口道:“柯宪在里头,两三个太医看着呢,能不能好,就看他造化了。” 云鬟早奔了过去,推门而入,扑面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令人窒息,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里头果然有三四个太医,正不知商议什么,竟没留意云鬟。 从柯宪房中出来之后,任浮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云鬟独自一个站在门口,深深调息了数回,才又往外走去。 方才所见的种种,却已经深深地印在心底,柯宪惨白的脸色,疼得变形的神情,以及那身上、不管换了多少次,都被鲜血浸湿透了的纱布。 由此及彼,她仿佛也看见数年前,另一个人所遭逢过的这场大难。 冥冥之中,忽地有个声音在耳畔低低窃窃地响起。 “他会死……会因此而死。” 额头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仿佛血液不受控的飞流而起,要从那伤口里奔涌出来一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血真的又渗了出来,她的一只眼竟似是血红的,又有些滚烫的疼,以至于眼前所见的种种,也浸润在一片透红之中。 云鬟抬手,轻轻地拢着那一处伤,可似乎却不仅仅是那一处伤在疼,而像是浑身上下,四肢百骸。 也有许多旧情场景又涌出来,无法遏制,却又又隐隐贯通。 那个声音又道:“你知道的……所以……要不要及早决断?” 她慢慢地躬身下去,又缓缓地蹲在地上,无法出声,无法静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声苍老的咳嗽,有人道:“这位,可是谢凤,谢推府?” 云鬟抬头,眨了眨眼,才认出面前这人,正是郭司空。 她左右看了会儿,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正是软禁郭司空的院落之外,不知为何,今日门口并没有看守郭司空的人。 云鬟撑着墙,重又站起身来,冰冷的砖石硌在掌心,反而觉着有几许痛快。 云鬟站稳身形,向着郭司空行礼:“正是下官。” 第305章 郭司空上下打量着云鬟,道:“早就听闻谢推府大名,今日终究得见,果然是卓质清姿,望之消俗。” 云鬟道:“司空谬赞了。” 郭司空笑了数声,望了一眼她额前的伤,说道:“不知白侍郎可曾同谢推府说过了不曾,当初,我曾求侍郎,许我见一见推府。” 云鬟道:“我同司空却是素无交情,不知司空因何要见我?” 郭司空道:“只因老朽有一事不解。想当面请教。” 此即院中别无他人,只有些风萧萧瑟瑟地吹过,郭司空见她绛衣如火,衬得脸无血色,只是额前的纱布底下却隐隐地透出红来。 司空便道:“请推府同我屋里说话。” 云鬟便随他而行,两人到了厅中,彼此落座。 郭司空静了一静,才问道:“听侍郎所言,那‘一首诗,八人命,怨恨死,血案止’的言语,并那‘一子弦断颈,一子雪埋身’的四句,都是推府所言?” 巽风并未告诉云鬟此情。云鬟眼睫眨动:“是。” 郭司空微微一笑,问道:“那不知,推府又是从何处知道的呢?” 云鬟沉默不语,恍若未闻。 郭司空笑道:“推府不必多心,我并无别的意思,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已经是如此,正是风中残烛,没有几日了,心中除了复仇外,不做他念,只是想临死之前,破解了这点疑窦罢了。” 郭司空停了一停,又说道:“实不相瞒,这‘一首诗,八人命’的话,倒也罢了,只是点破诗中的意思,若是因有人提前窥破《锦瑟》中的玄机,做此推论,倒也不足为奇,然而后面这四句,在听见白侍郎说出之后,却不由地老朽不惊心了。推府可知道为何?” 云鬟略一摇头:“下官不知。” 郭司空道:“推府不知,只是……侍郎却是知道了的。因为这几句,加上下面那四句,都着实是出自老朽之心。” 云鬟听到这里,才抬眸看向郭司空。 郭司空呵呵笑道:“见推府如此,可知我心里越发疑惑了,推府既然不知这几句是出自老朽,如何竟会知晓呢?老朽确信——除了朱姬,这几句话,天底下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 在郭司空听说了郭毅的遭遇真相后,日夜难安,心如在荆棘丛中一般。 又因他从郭毅口中知道这《锦瑟》的来历,一天,推想昔日之事,又想郭毅遭逢之时,不觉心中灵光闪动,杀机交织之下,便起了一种意思。 所以从这《锦瑟》一诗上,便草草地拟了那五言的八句,每一句,都可以做《锦瑟》一句的辞注,同时也代表了这句诗中镶嵌人物的死亡方式。 比如第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说到了弦,所以英梓锦便以弦勒断了脖子,这也正合了他当日在河中,拼死挣扎之时,也曾勒紧郭毅的脖子,几乎先害死他。 而“一弦一柱思华年”,林华死于冰雪之中,直挺挺地动也不能动,喻示他当日在河边只是袖手旁看,尸位素餐。 “庄生晓梦迷蝴蝶”,那食腐的花花蝴蝶从徐晓的口中飞出,却是因在郭毅生死之时,徐晓只顾掀动三寸不烂之舌,撺掇他自去送死。 至于“望帝春心托杜鹃”更不必说了,杜颖本是个害死郭毅的直接凶顽,且毫无悔意,他的心肝都被掏出,便也是直指他毫无心肝罢了。 …… 这许许多多缜密细致的安排,都是出自郭司空之心底,身边知道的,也只朱姬一个而已。 所以当日白樘说出之时,郭司空才那般震惊。 因见云鬟绝少言语,司空沉吟片刻,道:“当日我跟侍郎说话之时,曾提了一个法子,我问他一个问题,他也会回问我一个,如此方见公平,不知推府意下如何?“云鬟低声道:“纵然我回答了,司空也未必会信。” 郭司空道:“老朽在朝中几十年,自问也见识了许许多多之人,或者钩心斗角,或者尔虞我诈,是忠是奸,是谎是真,这点眼力应该还是有的。何况我看推府为人,也不是那种迷魂藏奸的。” 云鬟轻轻地叹了声,道:“既然如此,司空想问的是什么?” 郭司空见她答应了,才问说:“我便是不解,推府竟是从哪里知道……那四句杀人的诗的?” 里外静悄悄地,云鬟垂着眼皮,眼前却又出现那个大雪纷飞之日,藏身在江夏王府之时那种阴冷森然。 顷刻,云鬟抬手,便把旁边的茶盏拿了过来,掀开盖子,以手指沾了茶水,便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郭司空见她如此举止,微微诧异,便忙低头细看,却见那纤指之下所写的竟是:江夏王府,藏书阁。 郭司空不由直了直后背,目光中透出疑惑之色。 半晌,方低低道:“但是据老朽所知,那所宅子,早就废弃多久……”郭司空是朝中的老人了,昔日因为有些公事,也曾去过那废弃的居所,至于藏书阁,虽然有之,可里头却并没有什么典籍,早就搬的一空,若说里头有东西,不过是蛛丝尘网罢了。 云鬟静静地对上郭司空的双眸,并不多话。 郭司空端详了她一会儿,自然看得出她并非虚言,然而就算她真的是从江夏王府所看见的,那自也说不通……除非是有鬼神,才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的那些。 想到“鬼神”之时,郭司空忽然轻轻震动,脸色更加诧异起来。 云鬟仰头出神,道:“我要问郭司空的是,邱公子为什么竟会下手自残?” 郭司空正在骇异思量,听了这句,便道:“是朱姬。” 提到朱姬的时候,郭司空双眼中透出几分怅惘:“朱姬的来历,只怕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可其实……那并非全部。” 当初朱姬被恒王惩罚是真,郭司空出面说情也是真。 然而,朱姬被罚的原因,却并不仅仅是因为碰翻了酒菜污了恒王衣裳,而是因为她并没有动手害人。 朱姬原本是滇南女子,自小被带到恒王府,暗中习练各色异能。只是她天性良善,几次三番不曾完成恒王所付任务,因此在这宴席之上,恒王便借故发作,索性便想除了她。 谁知郭司空竟出面说情,这倒也罢了,赵黼更出来闹动。 恒王见状,便改了主意,便赦免饶恕了朱姬性命,反而把她赐给了郭司空。 只因郭司空跟静王最近,跟晏王也颇有些交情,所以便顺势把朱姬安排在他身边儿,也算是个眼线。 谁知天长地久,朱姬真心实意地敬爱起郭司空来,加上郭毅从来忠直孝顺,朱姬更是安乐自在,比在恒王府喜乐百倍。 直到那一场翻天灾祸之后,一切都变了。 云鬟却果然不知道这些,竟比巽风告诉她的更加详细。 郭司空说罢,便道:“朱姬很知道我的心,我本想买凶行事,只是朱姬说,买凶毕竟有风险,她可以代我而为。” 昔日朱姬因为不愿害人,才被恒王所弃,没想到事到最后,竟心甘情愿如此行事起来,怎能不叫人叹息。 云鬟默然,郭司空道:“你大概仍是不解,我索性跟你说明白,朱姬是滇南的人,可知她们那一族里,最擅长的是什么?” 云鬟转头看他,郭司空一笑,却也效仿她的行为,先抹平了桌上的字迹,又举手蘸了些茶水,在桌上慢慢地写了一个字:蛊。 郭司空说道:“你这下儿可明白了罢。” 云鬟目光盯着桌上那用水写出的字,心中暗惊。 却听郭司空道:“现在又轮到我来问了,你是何时,在王府看见这份记载的?” 云鬟不由抬眸看向司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云鬟唇边一动,露出一丝苦笑:“老先生方才对我所说甚是详尽,我若只说是这个时候,你只怕仍是不懂的。我只问老先生一句,您对生死轮回,或‘死而复生’,是怎么看法?” 郭司空原本见她写江夏王府四个字,心中早就起疑,所以才问她是何时间所见,如今听她提“生死轮回”,便凝眸相看,眼睛竟有些发红。 云鬟却转头,淡淡叹道:“有时候,死亡……并非就是终结。” 郭司空却仍是盯着她,双眼中竟滚出泪珠来。 良久,郭司空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拭干了泪,又看了云鬟一会儿,才说道:“你第二个问题,却是什么?” 云鬟想了想,道:“我先前跟同僚推测,接下来的三句诗代表的三个人,分别是吴玉,郭毅,以及……司空您。不知对不对。” 郭司空一笑:“老夫名为’正时’,最后那两句诗意思又是承接,要推测出来也非难事,这点儿,更加瞒不过白侍郎。这个问题做不得数,老夫不占你的便宜,你自再说一个罢。” 云鬟见他如此说,便道:“那……又会怎样对吴玉动手,他也真的会死?” 郭司空道:“先前我答白侍郎时候,玩了一点心机,我只告诉他当时朱姬在邱府,只是……他不知的是,——朱姬去邱府之前,应该已经见过吴玉了。” 司空道:“不错,我虽不知朱姬如何安排,但,吴玉也一样会死。” 正此时,外头忽地有人道:“谢推府可在?” 云鬟便站起身来。 正欲往外,郭司空忽说:“生死轮回,并非终结,这话若是在先前,我只怕……可是现在,我倒是盼着,能有地狱黄泉,能有生死轮回,因为我……” 郭司空并未说完,云鬟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云鬟迈步将走到厅门口之时,忽然止步,回头问道:“先前您说,那一场宴席上,恒王是想让朱姬动手害人,不知朱姬不肯害的那个,是何人?” 郭司空答道:“晏王世子,赵黼。” 第306章 话说云鬟听了郭司空的回答,无声一笑,举步出门。 她思忖此事:当时朱姬或许是不想害人,或许是不敢,但不论如何,她都做了正确的选择。 毕竟赵黼那人本就古怪,倘若给他发觉,自讨不了好,到时候恒王却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也是个死。 是以她竟不曾动手,反而从死里又翻出一条生路来。 只能叹这造化因果,一饮一啄。 出了门时,却见外头张望四顾的,正是季陶然。 云鬟方才在里头已经听出是他,才要招呼,季陶然一眼看过来,当看见她额头的伤之时,忙快步走到跟前:“这是怎么伤着的?” 原先刑部里的人因见云鬟负伤,自然沸沸扬扬地说,季陶然不知端地,没头苍蝇似的忙去找人,又听闻她来寻柯宪,便又跑了去,兜兜转转,终于捉到。 又见她似伤的不轻,越发惊心。 云鬟却只说是自己不留神跌了一跤,可季陶然做的是验官,虽然不曾揭开纱布,见这模样,便道:“胡说,我是不信的。到底是怎么样?你且说实话。”又问:“我早上才知昨晚遇上饕餮的事,这总不会也是……” 季陶然是知道那饕餮厉害的,说了这句,眼睛便直了。 云鬟道:“真个儿不是,是我自不留神伤了的。” “侥天之幸,”季陶然吁了口气,又道:“可毕竟伤的如此,竟还来部里?到底是命要紧还是公事要紧。”当下拉着她,便往自己住所而去。 进了门,靠了暖炉令她坐了,季陶然又吩咐侍从快取个手炉来,便亲自把她的冠帽取下,纱布揭开,仔细看去。 却见不知是不是因天冷的缘故,伤口竟未曾愈合,仍微微绽开,触目惊心。 季陶然虽猜伤的不轻,没想到竟是如此,一时心悸手颤:“到底是怎么弄的?这个……这个需要缝一缝才得妥帖。” 云鬟打了个寒战:“什么缝呢,又不是衣裳。” 季陶然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恨不得打她一顿:“你着实胡闹,是谁给你料理的伤?” 云鬟道:“是陈太医。” 季陶然道:“太医没说要缝起来?” 云鬟不耐这种痛,想一想便浑身抽痛不已了,便假意说:“太医原本问过我,只因不是大伤,不用那样。” 季陶然咬牙切齿,忽然道:“这位陈太医,是不是在世子府的那位?难道……这伤跟世子有关?” 云鬟没料到他竟想的这样快,摇头:“不是,你不要问了,横竖养两日就好了。” 季陶然冷笑起来:“你的口吻,倒像是个极有经验的太医,验官一样。” 云鬟见他一反常态,不似素日里温和,知道是逼急了,见屋内并无他人,便低声道:“表哥,你别恼了,横竖事已至此,不如你再给我上点药,可是只别给我缝个什么。” 此刻这份疼她尚且能忍,若真的要缝几针,只想想便要死了。 季陶然听她低低说了这句,本又要狠狠地刺上几句,可见她面上着实有畏怯之色,她又从不曾这样求人的口吻,便大不忍心起来。 季陶然按捺恼怒,坐在旁边,又看了几眼,叹道:“大了几岁,反竟这样不知轻重,可知你这伤,能大能小?这般冷的天,你在外头乱转,如何能愈合的妥帖?留疤倒是寻常。若再冒了风,你就不知怎么样了。” 起身进内,翻了一会儿,总找不到什么好药,叮嘱道:“今日你不能再在外头走动了,既然来了部里,且也不必出去,只在我这里罢。” 云鬟道:“我方才跟郭司空说了话,有几句要告诉侍郎。” 季陶然道:“若真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同我说,我自转告就是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恼怒,便回头道:“因知道你喜欢在刑部做事,所以我也才也跟着喜欢,然而你若不知自惜身子,一味任性胡闹,倒不如还是以前那样平平安安的让人放心了。可明白我的意思?” 云鬟低下头去,季陶然见她耷拉着脑袋,受了伤还要被人如此说,他便打住,走到身边,在肩头轻轻握了握:“好妹妹,你且……听我的话罢,别真的到那无法可想的时候……” 云鬟只得把郭司空所说转告了季陶然,自己留在房中。 闷坐片刻,便挨在榻上,本想歇息会儿,不料闭上双眼,却很快地睡着了。 季陶然在外奔走半晌,先向白樘禀告了云鬟所述,又去寻良药,回来后,却见云鬟靠在床边儿睡着,手中还抱着暖炉。 云鬟生得自然是极精致的,五官若画,肌肤更是雪腻晶莹,故而更显得额头那道伤狰狞非凡。 季陶然本想给她上药,手指发抖,竟而不敢,他也算是“久经杀场”,不知见过多少比这更可怖的场景,可是这伤在她身上,却叫人感同身受,更痛百倍。 只竟不知是怎么造成的。她那说辞,他自然不信。 到晌午,忽然陈太医寻来刑部,却是来找谢推府的。季陶然听闻迎了,便问何来。 陈太医陪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早上我给推府看了伤,当时劝他在家里休养个几日才好,他偏倔强出了门,倒是叫人不知道究竟,因此特来看看。” 季陶然悄声道:“太医可知道,推府的伤是怎么弄的?” 陈太医哪里敢多嘴,便道:“早上还好好地,像是失手……失足跌了伤着的。” 季陶然皱眉道:“怎么陈太医却去给推府看病?” 陈太医道:“是昨儿晚上,听说推府受了惊,世子遣我前去的。” 季陶然见问不出,只得带了他去看,陈太医细细瞧过,见伤口重新包扎过了,并无其他异样,才松了口气。 晌午时候,陈太医又叫药童熬了汤药,云鬟因也觉得头疼且晕,便都喝了,又怕季陶然说什么“缝针”的话,便不敢再往外去。 只是柯宪此刻生死一线,倒要尽早找到那控制饕餮的人才好。 云鬟在室内假寐的时候,心底便百般筹谋,到底想了一个法子,只不知是否可行。 下午,季陶然回来,说白樘亲带去了一趟吴府,询问吴玉是否跟朱姬接触之事。 据吴玉说来,却并不曾见过“朱姬”,这几日也并没有什么异样。 白樘叫人通查了一遍,也未发现有何异常。 倒是吴玉的父亲,吴学士道:“若果然是这些人害了郭司空的公子,我也是明白郭司空的怨恨之意的。我先前听人说,郭司空曾要他们从京内磕头,一直往郭毅坟上去,诚心悔过,便可饶恕,若真如此,让玉儿去做,倒也无妨。” 白樘闻言意外,谁知吴玉却道:“父亲,不必了。” 吴学士回头,呵斥说道:“总归是你先前太过胡闹,跟他们那些人走的太近了些,最终害人害己,如今已经死伤了这许多,你还不知悔改么?” 吴玉垂头不语,吴学士竟大骂了一场。 是夜,刑部之中便出了一件事。 却竟是郭司空……挨不过寒夜,终于一命归西了。 此刻因在吴府内尚有人守着,回报说吴玉却兀自好端端地。 因郭司空亡故,家中几个亲故便来将尸首接了回去,奴仆小厮们因感念郭家父子向来恩义,便竭力齐心将后事安置妥当。 停灵三日里,前来吊唁的人也并不多,第三日的黄昏,却来了一个意外之人。 正是吴玉。 郭家之人对于吴玉的出现,很是惊诧。却见他穿着一身素衣素服,进了门后,行礼上香,便跪在地上。 只因郭司空临去之前所留的话,白樘便命巽风跟阿泽两个跟在吴玉左右,以防出现什么不测之事。 而除了他两人跟数个公差之外,季陶然也在场。 季陶然却并不是跟着吴玉的,他是奉命守在郭府里的。 因郭司空报仇之事,先前死去的英国公府,林御史府,徐太尉府等各家都心知肚明,自然便甚是仇恨郭司空。 这几家且势力庞大,所以一些原本跟郭司空交好的,也不敢前来吊祭,因此郭府内外竟十分冷清。 若不是郭家还有两个有些情义的亲戚,跟一些忠仆效力,只怕连后事也无法操办。 季陶然看了这两三日,自然是极清楚的。 此刻见吴玉来了,季陶然便悄悄地问巽风道:“他怎么来了?” 巽风说道:“是吴学士坚持叫来磕头,何况如今郭司空又死了……” 季陶然一点头,鼻端忽地嗅到一股异样气息。 正在放眼四看,却见有道人影从白幡之后转过,消失在内堂。 季陶然正定睛看时,正吴玉跪在地上,伸手拿了几张黄纸,放在那火盆里头。 黄纸幽幽然地燃了起来,火舌边沿闪着蓝汪汪地光,迅速往上蔓延。 季陶然皱眉看了一会儿,忽地叫道:“放手!快离开那里!” 吴玉尚且不知是怎么回事,呆呆回头看他。 巽风反应甚快,猛地跳了过去,便拉吴玉。 然而就在瞬间,奇变已生。 吴玉回首的瞬间,就像是火盆里的火苗儿有了灵性般,猛地席卷上来,就在间不容发之时,便把吴玉的手吞噬,然后……便是全身! 火焰不容分说地将吴玉整个人吞噬,巽风的手才搭上他的肩膀,就觉着手底下一阵炽热掠过,下一刻,火光已起,手指上一片滚烫刺痛。 巽风心惊抽手,手早已经被灼伤了。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季陶然大叫:“取水来!”自己冲上前,不顾一切地将吴玉背后正炽热燃烧的披风拽下,远远地甩开。 吴玉无处可逃,厉声叫着滚落地上。 第307章 灵前乱作一团,尖叫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一阵风自外头卷入进来,白幡纷纷舞动,只有中间儿郭司空的灵牌位,黑底白字,冷冷地矗立着,仿佛在凝视着这一场骇然惊魂。 事后,面对巽风骇异的目光,季陶然仓皇道:“这多半是火粉,他身上如何竟会有此物?” 巽风无法回答,看着手指头上的烧伤:“这火粉又是什么东西?” 季陶然道:“我是在严先生所传的典籍中看见过,这火粉乃是从骨头或者特有的火石之中提炼而出,甚是难得,遇到火之后便会极快引燃,等闲无法扑灭,方才我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尚且没想到真的是此物。” 此刻吴玉已经被吴府的人抬了去了,身上脸上都烧伤非轻,几乎不能看了,只侥幸因巽风等救的及时,还有一口气在。 众人战战兢兢,收拾残局,巽风跟季陶然两人便回到刑部,向白樘禀明此事。 白樘听罢,因想:“当时郭司空说,是朱姬用了蛊。如何吴玉竟是死于火粉,按照季陶然所说,这火粉是洒在他的身上才有效用,难道朱姬竟是未卜先知,事先把吴玉所穿衣物上洒落了此物?又或者说……原本还有一个我们都没留意的凶手?” 然而这一个案子,除了邱以明跟吴玉两人尚且苟延残喘外,其他的四人,跟郭家父子,并行凶的朱姬,却都已经死无对证。 白樘思忖了会儿,便唤了主簿来,低低吩咐了几句。 巽风见人去了,便对白樘道:“四爷,这件案子是要了结了么?” 白樘道:“嗯。” 巽风道:“可此案仿佛还有些蹊跷在内。” 白樘知道他也必然是为火粉之事困惑,便道:“不必再提此事了,我自有计较。” 巽风听如此说,便作罢了。 白樘又说道:“今日谢推府可来了么?” 巽风因一直在外头陪同吴玉,并不清楚。季陶然上前道:“已经来了。” 白樘道:“昨儿你转述的话,我想过了,倒是可以试一试。” 季陶然一震:“侍郎……” 白樘淡淡道:“你且去看看谢推府如何,若无异议,我想今日便开始。” 季陶然躬身退出,便去寻云鬟。 原来先前在郭司空去世的那天晚上,云鬟回府之后,竟有些发起烧来。 起初尚且清醒,渐渐地便有些混沌了。 陈太医一整日都是跟着身边儿的,被晓晴唤醒后,忙进来查看,敷药用针,忙了整整半宿,不敢合眼。 次日虽好了些,陈太医却再不肯放她出府,好歹又调养了一日。 云鬟因心底记挂着柯宪的生死,便想加快行事,趁着季陶然来探望之时,把心中所想之事告诉他,请他转告白樘,一切由白樘定夺。 季陶然来寻云鬟的时候,却见她正拿着那支怪模怪样的觱篥,有些出神似的。 这一日的下午,云鬟自刑部出来,旁边却是巽风跟随着。 两人各自骑马,且行且说。 巽风问道:“你的伤可怎么样了?本来该多歇息几日才是,何必急着来呢。” 云鬟道:“不妨事,已经好了大半了。” 巽风道:“这两日我看季行验都愁眉不展,问起来才知道你伤的果然不轻。” 巽风说到这里,沉默了会儿,便问:“那日清早,陪着四爷离开之时,我曾回头看了一眼,倒好象看见了世子……真的是他对么?” 云鬟不愿再相瞒着,便道:“是。” 巽风皱皱眉:“果然是他所为?我就知道。” 云鬟道:“他不是成心的,鞭子打碎了石鼓,擦伤了。” 巽风哼道:“无缘无故做什么要打碎石鼓?必然又是因为看见四爷跟我,所以才闹性子?这般脾气,从来都改不了。” 云鬟只转头查看周遭,巽风又想到一事,便问道:“是了,他如何那样早去你府上?总不会也是听闻了风声呢?” 云鬟道:“并不是。只不过因为遭遇了饕餮的事儿,折损了世子送我的一位侍卫哥哥,世子本要再送我一个,我怕又连累无辜,不想要,大概他便亲自来了。” 那日,便果然是如云鬟所说,赵黼因她不要别的侍卫,正中下怀,便想从此便负责送她上下来回就是了。 那天早上,也早早儿地起身,焕然一新、兴兴头头地前来寻人,谁知道……竟偏偏见了那一场。 天崩地裂,真如把一个火药包给点燃了般。 说话间,已经出了刑部这条街,巽风指着前方道:“再过前头那十字路,就是第一次那饕餮出没之地了。” 云鬟道:“我记得。” 先前他们众人在刑部之中,便把京内的地理图拿了出来,将饕餮几次出现的地点一一标了出来,从最初的“五寺案”到昨日最新出现的那次,饕餮出现的地方虽然不定,然而…… 根据这多日来的搜问查询,依稀也能标出其他几处饕餮出现的地方路线。 唯一追的最远而确切的一次,是那回饕餮被赵黼所伤,众人壮着胆子追踪,却发现饕餮消失在皇城左近。 当时白樘道:“这饕餮显是被人所控,且每次出动,都有其目标之人。” 比如最初的五寺之中的几位大人,比如赵黼上京之后的陡然遇袭,再往后,却是向着崔云鬟而去。 众人分析到这里,白樘琢磨道:“饕餮起初吞噬五寺之人,我倒是明白其意为何,当时毕竟世子在南边儿交战,若是有心人想趁乱散播谣言,是有的。至于后来上京之后遇袭,也可以得到解释,毕竟放出饕餮之人对世子仇恨入骨,想要用饕餮对付他,也是有的。可是……前日这一次,却是叫人费解了。” 云鬟知道说的是自己,也想不通,便道:“前日这次,此兽好像是冲着我去的,却不知为何。” 巽风看她一眼,心中有个揣测,却不便出口。 白樘却道:“你如何确定是冲着你的?” 云鬟道:“我、我是自它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说了这句,略觉有些难以说服,便道:“另外,我当时跟柯宪一起落地,它撇下柯宪,却冲着我过来。它……好像更想杀我。” 白樘这才颔首,道:“这饕餮先前出现的两次,一为生事、另便于除去世子,第二次索性直接对上世子了,只这次忽然转而向你,倒是不知如何,既然如此,就姑且用你的法子,引蛇出洞试一试。” 众人又细细分析了地理图,发现饕餮出现的地点,虽然看似杂乱无章,纵横交错,可综看起来,却果然都是围绕着皇城,几乎是以皇城为中心行事的,且被人发现曾留踪过的街道,也都是通往皇城的方向。 因此事非同小可,只白樘,巽风,季陶然跟云鬟四个知道,更严谨泄露。 此刻,巽风便陪着云鬟,在玄武大道上而行,此刻日影昏黄,且喜并没什么风。 巽风便道:“你如何竟想出这样古怪的法子,可知我听说后,替你捏了把汗?真盼着四爷不许……谁知道……” 云鬟道:“我却盼着四爷许,也盼着有用。柯宪已经挨不了多久了。” 巽风道:“你爱护手足,自然是好,只不过如此的话,自然便把自己置身险境了。可知道面对那种怪兽,连四爷也是没有把握的。” 云鬟听到这里,便问道:“巽风哥哥,若是捉到了那幕后之人,找到解药,是不是就能……” 正说到此,忽地听见有人道:“谢推府!” 云鬟听得声音熟悉,回头看时,却见有个人在马车上,脸容有些瘦削,双眸极亮,却是张振。 云鬟跟巽风便停了下来,云鬟道:“张都司如何在此?” 张振扫一眼巽风,对云鬟道:“我本想去你府里寻人,正好在这里看到了,你在此做什么?” 云鬟道:“有些私事。” 张振挑眉,又瞄了瞄巽风,便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且不打扰,改日再去拜会。”向云鬟一挑唇,放下车帘。 张振的马车去后,巽风记得上回他对云鬟出手狠辣之态,便道:“他怎么忽然对你这么热络?” 云鬟摇头:“不知道。” 巽风道:“张振性情耿直激烈,其实不下于世子,以后你可要留神。” 云鬟自也答应了。 两人绕着皇城周遭的大街走了一圈儿,不见异样。 而此刻因天色渐暗,街上行人也少了许多,巽风看一眼云鬟道:“你想好了么?当真要如此?” 云鬟不答,只从袖底摸出了那支觱篥,捏在手里,垂眸想了片刻,便轻轻地吹奏起来。 路上的人虽稀少,却也颇有几位过客,听得这样奇异的丝竹之声,不觉侧目。 巽风心无旁骛,目光冰冷,一手按着腰刀,陪着云鬟往前。 两人的马儿走的极慢,觱篥的声响,就如游魂吟唱,在冬日的黄昏之中飘荡,叫人背上发寒。 慢慢地便走过了一条街,云鬟歇息了会儿,手都有些冻僵了,几乎握不住觱篥,便将觱篥放入怀中,搓了搓手。 巽风低声道:“不如今日且到这里?” 云鬟道:“不妨事,再走一走。” 两人端详了会儿,便又往同禄街上而去,一刻钟后,耳畔忽地听见些喧嚣吵闹的声响。 云鬟虽仍吹着觱篥,却抬眸看去,蓦地看见夜色之中前方的那座高楼,就仿佛青天白日底下所有的场景都撞到眼前。 一时之间那调子便有些乱了。 正停手要转个方向,却见路边儿两个行人经过,因低低说道:“真是奇了怪了,这晏王世子如何竟爱上了听戏,且他听戏也就罢了,如何还要自个儿一个人听,其他的人都赶出楼里去?” 另一个说道:“正是的呢,原本薛老板的戏就难得,一个月里好不容易有两三天在楼里,偏偏这位世子又霸占住了,可苦了咱们这些苦哈哈等了大半个月的人了。” 长吁短叹,十分抱憾。 巽风正也因为听见里头的鼓乐声响,想要跟云鬟换一条路去,闻言便回头问:“前头畅音阁里头,是晏王世子在么?” 因夜色朦胧里有些看不清,那路人只当也是两个看戏的,便道:“可不是呢?两位爷若也是去听戏的,劝你们还是回头罢了,那世子威风大的很,自个儿一个人包了场子了,闲人免进呢。” 那两人去后,巽风看看云鬟,道:“你觉着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云鬟垂眸看着手中觱篥,轻声道:“或许……世子果然爱上了听戏,也未可知。” 巽风失笑。 第308章 云鬟说罢,巽风大笑,却也并不再提什么。 眼见天色黑了,北风又大了起来,巽风便道:“你的伤尚且要留神,今日又有些天寒,不如暂且到此。” 当下便陪着她往回,云鬟把觱篥放进怀中,又呵了呵手指,沁凉寒气里,耳畔只听马蹄声哒哒而响,背后仍传来畅音阁方向那鼓乐声动,依稀还有些熟悉的戏腔,若有若无。 这一夜便自无事。 次日云鬟来至刑部,先看了几部公文,便拿着其中一份去寻主事。 进内交代了之后,因出了门,站想了一会子,又去看柯宪。 这数日,有四五个太医出入,只因先前白樘曾也有过这么一回,当时自是无计可施,却也略得几分经验,如今又逢了此事,太医们少不得越发殚精竭虑,虽想尽千重法子,却也收效甚微。 云鬟见柯宪命悬一线,暗中曾问巽风,能不能再请那位八卫的前辈出手。 巽风告诉她说道:“你不知道此中情由,八卫昔日相助四爷行事,做了许多惊世之举,后年纪大了,便隐姓埋名,遁世而居,不理世事,若非万不得已,是惊动不了他们的,何况他们原本也不住在北地,要请也是专人去请……所以这其中有许多难处。” 白樘自不是别人,他性命攸关之时,才能劳动八卫首领出动,至于其他人,自然难以去惊扰,这话好说不好听,然云鬟深懂,便不再相问。 进了门后,却见柯宪靠在床壁上,不过几日而已,却已经形销骨立,原本的方脸孔,如今都削尖了似的,两只眼睛也眍?了,脸上透着灰青之色。 云鬟一见,心中大为难过,只不便露出来,便走到跟前儿,却不知说什么好。 柯宪本正恍惚,一时也没留意她来了,半晌睁开眼睛才见着,因笑了笑,道:“小谢你几时来的,如何也不出一声儿?” 云鬟这才坐了,道:“见你小憩,怕打扰了。” 柯宪道:“不必这样说,可知我如今最怕的,竟是这一顿小憩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么?” 云鬟心中一发惨然,幸而她素来是个看似冷清的,且又不欲柯宪看见,面上便还过得去。只说:“太医们都在苦心孤诣的为你调治呢,且不要瞎说。” 柯宪此刻看见她额头的伤,便问了几句,云鬟含糊遮掩过去。 两人相对,一时有些沉默,柯宪慢慢地仰头,半晌呼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如今连动一动都是极费力。” 停了停,又道:“当初我跟你说起这饕餮,你劝我,那会儿我还不当怎地呢,直到这次遇上才明白你那意思,果然是个凶猛的恶兽,我却是自不量力的很了。” 云鬟垂眸不语,却见他肩头隐隐地透着血渍,这多日了,竟还未全然止住。 柯宪因见她不做声,便又歪头看了会儿,忽然说道:“前天耿飚来看过我,也曾说起你。只是你当时不在部里。咱们几个从南边同来,其实也算是有缘的,以后我若是……”待要说几句后事,又觉着有些悲怆,便打住了。 云鬟却明白了,便道:“不必先这样悲观绝望起来。部里自有太医调治哥哥,外面正也紧锣密鼓的布置着要捉拿那兽,你且放心。” 柯宪精神一振,便问:“可是有眉目了?” 云鬟道:“已经有了个法子。” 柯宪心里却也知道她只怕是在安慰自己,因这几日病体日渐衰弱,让柯宪也没了心志,想了会儿,便长叹了声,说道:“我在南边儿,从小小捕快做起,一直到捕头,这次进京,本以为能够崭露头角,不料又是一个出师未捷身先……” 云鬟不等说完,便咳嗽了声,柯宪笑道:“不必忌讳,我并不只是在说我自己,倒好象咱们南边儿过来的人,跟北地的水土不能相合一样,想当年,我一位相交极好的哥哥,也似咱们一样过来铨选推官,后来却也不知下落了。” 云鬟见他志气衰朽,便引他说道:“如何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柯宪道:“你知道才是怪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在我们那边儿,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能干人物,只不过这京城内精明强干的人自然是多,只怕来了后……不似先前一样能够轻易出头,泯然众人或者遭遇变故,都是有的。” 柯宪回想起往事,便又道:“先前耿飚来到,我也曾跟他说起过此事。不瞒你说,先前我一心想留在京内,除了想要一展拳脚外,也存着想要找到蔡哥哥之心,当初,可正是他引我进公门的,是以始终念念不忘。先前我看了你在吏部铨选时候那样遭遇,本以为他大概也有这些不为人知的经历,故而籍籍无名,无处可寻。因耿飚在京兆府,毕竟便宜些,我私下里便托付他帮我查一查,他查了有些日子,才得了一点消息,原来蔡哥哥其实是中了铨选的,且还是当时的第三名,可见果然了得。” 云鬟也有些动容,问道:“果然是能干的人,那如今他在哪里,真不知道?” 柯宪道:“京兆府的记录毕竟是少,耿飚也只得了这一点。” 柯宪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天下能人奇士,尽数汇集于斯,但最后熬出头的又有几个?似蔡哥哥,似我,我起初以为他或许如你一样的遭遇,可现在再想,又或者他是如我一样的遭遇……是横死了呢?” 云鬟皱眉:“世事变幻,何况京城甚大,或许他虽不在官场之内,却也平平安安地在某个地方,安分度日呢?何必只往坏处想。” 柯宪眼睛亮了亮,道:“若是如此,倒也是极好的。”忽地看着云鬟道:“小谢,我知道你从来有一种非常之能,如今,我能不能托付你一件事儿?” 云鬟道:“你说就是了。”又问何事。 柯宪道:“你帮我找一找我这哥哥可好,临死之前,若是能见他一面儿,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云鬟摇头:“你好好地想见人,我帮你找自然无碍,你若是存着这样心思,我却不能从命了。” 柯宪方笑起来:“好罢了,不说那些。既然如此,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他毕竟说了半天的话,一笑之下,又咳嗽不止,肩头的血又涌出来,外头太医忙走进来看护。 因已经几日,流的血却比先前少了……云鬟起初还当是件好事,此刻见柯宪越来越白的脸色,才蓦地明白过来,他身子里的血越来越少,流的自然也是少了。 云鬟出了院落,满心惊栗幽寒,便自忖去寻季陶然,正走着,忽然听有人说道:“太子府的顾詹士跟金吾卫厉统领亲来找侍郎,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 另一个道:“兴许是私交罢了。顾詹士算是太子的左右手,金吾卫管的是皇宫大内,怎会有什么事。” 一个噗嗤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另一个便问,那人道:“如今金吾卫的副统领可正是晏王世子,那可是个没事也会生非的人,莫不是惹出什么来了?” 先前那人啐了两声:“我当是什么话,这也是能玩笑的?快且收声,免得隔墙有耳。” 云鬟不敢逗留,便径去找季陶然。 季陶然仍在行验所,云鬟入内之时,正见他盯着一张薄纸,似在发呆。 云鬟便问道:“在看什么?” 季陶然抬手将她一挡:“别碰到这个。有些危险。” 云鬟见是一张白纸,无甚稀奇,笑道:“这个有什么凶险?” 季陶然见她不信,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了火头,又叫彼此后退一步,才将那火向着白纸移了过去。 两者之间还隔着一臂之遥时候,桌上那白纸忽地“腾”地一声,竟凭空而起,自行烈烈燃烧起来! 火光大亮,灼热逼人,云鬟不由咋舌。 季陶然见那灰烬缓缓落地,才松了口气,道:“这两日我在想吴玉身上起火之事,我不信是朱姬未卜先知……故而仔仔细细又把吴府的人、以及巽风等跟在吴玉身旁的众人尽数又问了一遍,想看看哪里有什么异样不曾,果然,吴府伺候吴玉的一个丫头记起来,说是吴玉先前临出门之时,一阵风把屋檐上的雪裹住飘了下来,抖落了吴玉满身,他本是想回去换一身儿的,又怕耽误了时辰……” 云鬟道:“你是说,有人趁机把火粉混在雪中,借风吹洒落?” 季陶然叹道:“这会儿是冬日,倒也罢了,若当时有一丁点火,吴玉便也逃不过。他身上落了火粉而不自知,所以一旦在灵堂内靠了火,自然在劫难逃。” 季陶然发现这件后,便叫巽风又去吴府查看,只不过这两日因雪都融了,因此屋顶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若是季陶然推测是对的,那便证明此案还有“凶手”。 四目相对,云鬟低低道:“我听说,侍郎叫封存此案了?” 季陶然道:“听闻是太子奏了圣上,因涉及此案的都是朝廷大臣,恐传扬出去有失官体,又说群臣痛失爱子等等,求存体面,所以圣上准了,叫到此为止,封存罢休。” 云鬟才明白因何前世有关此案的详细等都不曾留下,原来果然事有缘故。 当下云鬟便把柯宪所交代之事同季陶然说了,季陶然满口答应,又道:“既然如此,等晌午吃饭的时候咱们过去如何?” 云鬟才要应声,却见阿泽从廊下来,也不靠前,只远远地叫道:“谢推府,侍郎有请。” 第309章 云鬟忙别了季陶然,走上两步。 阿泽瞥着她道:“你几时跟季行验这般相熟?他怎么待你也甚是热络似的,昨儿还留你在房中呢。”说着,那嘴唇嘟起,几乎碰到了鼻子上。 云鬟垂首道:“因季行验为人甚好的缘故,故而有些相熟。” 阿泽却偏道:“并不是这样,你不过是这张脸占了些便宜罢了。” 云鬟只当听不懂的,便问道:“侍郎传我何事?” 阿泽道:“话真多,去了不就知道了?我可不耐烦同你细说。” 云鬟一笑,果然便不问了。 顷刻来至白樘公房之外,阿泽报了,里头便叫传。 云鬟举步入内,将抬头的当儿,却见白樘身边儿有两位大人落座,目睹两人形貌,刹那便想起先前不期然听见的对话。 左边第一位,乃是个中年文士,着一袭青绿色团纹缎袍,看着几分儒雅,自然便是太子府的顾詹士。下手一人,四十开外的模样,军官服色,透着勇武之气,便是厉统领无疑。 两人见云鬟来到,反应各有不同,厉统领斜睨一眼,便垂了眼皮,顾詹士却一挑眉,仔细打量。 云鬟上前见礼,白樘又介绍了两位,命她见过。此刻顾詹士笑道:“常常听闻谢推府的大名,果然是见面更胜闻名,良才美质,旷世难寻。” 云鬟忙躬身,口称“不敢”。 白樘恍若未闻,只淡淡问道:“詹士大人,现在便要去么?” 顾詹士才笑道:“现在若能去,自然是最好的。” 云鬟一头雾水,白樘只对她道:“谢推府,你便随顾詹士走一遭儿吧。我已经吩咐阿泽跟着了。” 云鬟见吩咐,只得答应。 顾詹士起身拱手作揖,笑道:“多谢侍郎。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又向着厉统领拱了拱手,对云鬟做了个“请”的手势,往外带路而去。 两个人去后,厅内只剩下了白樘跟厉统领,厉统领便皱眉道:“这毕竟是个新进京不多久的,没什么经验根底,让此人自行前去,你可放心?” 白樘道:“毕竟是太子府点名要的人,总不能推辞不肯。” 厉统领摸着眉角,道:“但凡跟太子府相关的,必然是棘手的厉害之事,我只怕你的这个小推官不能胜任,这倒罢了,倘若再给你惹了祸出来呢?” 白樘仍是淡然道:“谢推府虽看着年轻,但却也是屡破奇案的好手了。自应付得。至于是否惹祸,自然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厉统领有些意外:“难得听你这般夸赞一个人。” 白樘便垂眸不言语。 不料厉统领笑了两声,忽思忖道:“不过这谢凤,生得太女相了些,怪不得外头有那些谣言蜚语。” 白樘问:“是么?” 厉统领道:“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只他跟赵黼的那些话,就已经满天乱飞了,赵黼那人虽然向来任性,却也不失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跟别的皇子皇孙不同,所以我原本是不信的,可方才见了……这般容貌,比女子更出色,倒的确是个能……” 白樘咳嗽了声,举杯啜了一口茶。 厉统领瞧他眼角的冷意,笑道:“好罢,说正经事。” 且说云鬟随着顾詹士出了刑部,虽不知何事,但既然领命,就也见招拆招罢了。 三个人上了马,竟是往东宫而去,阿泽虽然跟着她,心里却有些不甘愿,一路上便撅着嘴,总没好气儿。 顾詹士不住地从旁打量云鬟,见她轮廓清丽,眉眼秀美,却又天然地清冷端然,心中暗自称奇。 不多时来至太子府,顾詹士亲陪了入内,到了二门上止步,便低低对云鬟道:“现如今我带你去见的是太子妃,因有件事想请推府相助,故而今日来此的种种,还请勿要告诉别人知晓。” 云鬟道:“侍郎……可都知道么?” 顾詹士道:“我同侍郎说过了,他也是应承了。才许推府前来。” 云鬟听白樘许了,自然无碍。 顾詹士又对阿泽道:“内宅里并无别的,你就在这里等上片刻罢了。” 阿泽哼了声,也并无话。 里头通报了,当下顾詹士便引着云鬟入内,却见宅院深深,又走了一刻钟,便见许多宫女林立外间廊下,却是鸦雀不闻。 有人报知里头,掀开帘子,请他两人进入。 进了厅内,并不见人,也无声响,又往右侧而行,在镂花圆门前停了,里头架着六扇屏风,绘的是春朝太宗出游图。 才方站定,便听得里头隐隐地有人声道:“太子妃且不必忧心,一切自有结果。”声音柔和平缓,听着甚是舒服。 云鬟不期然听了此声,眉尖蹙起,原来这说话的人,听着竟是沈舒窈! 又听太子妃道:“如今也顾不得了,终究要查个究竟。”顿了顿,道:“你们且先出去。” 许多宫女内侍们便鱼贯而出,有一个心腹的内侍出来,对顾詹士道:“您辛苦了,这儿交给我就成。” 顾詹士看一眼云鬟,垂首倒退而出。 那内侍手捧拂尘,瞄一眼云鬟,却见她生得如斯清丽喜人,眼中便多了几分笑意,轻声道:“长得倒是个极标致的,不知道心思是怎么样呢。” 此刻偌大的房中,竟只有云鬟跟着心腹内侍,里头的,便是太子府跟静王府沈舒窈两人。 云鬟行了礼,隔着屏风,里头太子妃道:“早就听闻谢推府的名头,当日在殿上面君,太子虽不曾在场,后来也听恒王静王说起过,甚是钦佩。如今我有一件为难的事儿,有劳谢推府相帮,不知你能否为我解忧?” 云鬟道:“娘娘有何吩咐,下官自当效犬马之劳。” 太子妃道:“很好,若解决了此事,我自当告知太子,重重有赏。你上前一步。” 那内侍在旁示意,云鬟便上前,到了屏风之后方站定,便听得太子妃道:“你或许是知道了,府内皇太孙于两年前娶了亲,只是一直无有所出,去年又纳了个妾,六个月前,终于有了喜讯,只不过近来……不知怎地,她竟有些精神恍惚似的,每每乱发癔症,说有人要害她……好些不像样的胡话。弄得阖府不宁。” 云鬟听到这里,尚且不懂为什么要叫她前来。 太子妃道:“甚至有些更不堪的话,让人惊心。先前太医调理了数日,本已经好转了,忽然三日前,竟又闹得越发厉害,说是有人给她下药,皇太孙没了法子,便赌气叫太医查看那汤药,好让她熄心,谁知果然便发现了里头竟有不利养胎之物……” 云鬟才略有些明白。听太子妃叹了声,道:“这种事,本不能张扬,然而却又非同小可,太子也被闹得没有法子,又听闻你是个最能耐的,便请你来给暗地里查一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存不轨之心。” 这种涉及皇家隐私之事,本就棘手,然而既然接手,此刻自然无法退却。 云鬟只道:“下官会尽力而为,只望不负太子跟娘娘所托。” 太子妃听答,略松了口气,道:“我便叫安顺带你去看一看,你不必格外顾忌,只管放手详查,务必查出真相就是了。” 那内侍安顺悄悄笑道:“谢推府,随我来罢。” 云鬟将转身之时,便听屏风后低低又响起数声说话,依稀是沈舒窈道:“听着倒是妥当……”之类言语。 内侍安顺领着云鬟出了太子妃房中,一路又往后而去,便频频打量道:“瞧着你年纪不大,不想这般有能耐,果然是他们所说,皇运昌隆,才得俊才呢。” 云鬟道:“公公谬赞了。” 安顺道:“你真的、亲自独力将那山河地理图恢复原貌了?” 云鬟道:“是。” 安顺拍手道:“那图我原本是看见过的,当初太子也曾负责打理,那时候还未全然造好呢,我只看了一小半,整个人天晕地旋,连京城在哪都是糊涂的。” 云鬟见他只顾闲话,便缄口不言,行了片刻,安顺指着前方道:“你瞧,那就是皇太孙起居所,旁边的偏院,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安顺正要带她过去,便见有两个女孩子自廊下走来,见安顺带了个“男子”过来,各自诧异,其中一个便悄悄拉住了他,问道:“公公,这位大人是?” 安顺道:“这是谢推府,你们不得无礼,快走开。” 两人彼此对视,见云鬟这般清姿,便狠狠地又看了几眼,便道:“都是那院子里闹得,所以惊动了刑部的人了,娘娘也太好性儿了,竟百依百顺。明明就是那人无事生非,仗着肚子争气,就……” 另一个不等说完,忙拉着去了。 安顺背后对云鬟道:“这两个,是伺候咱们皇太孙妃的。” 云鬟置若罔闻,安顺见她面淡若水,波澜不惊,心中越发喜欢,便领着她到了皇太孙侧室的院落之中。 那丫头见安顺亲自来到,不敢怠慢,迎了入内。又面有难色,小声道:“夫人先前喝了安神汤,才睡着了。” 安顺道:“既如此,不必惊动,我们自站一站就走了。” 又叮嘱道:“是了,这位是刑部的谢推府,如今刑部最能耐的人,你们便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他就是了,他必会查一个水落石出。” 丫头打量着云鬟,见这般年轻,似有不信之意。 就在云鬟耽搁于太子府之时,季陶然因惦记着跟她约好了的,见她有事不回,他自己又有个空闲,便骑马来至京兆府,同相熟的主簿说了,自去书库里翻找昔日的卷册履历。 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翻出了一份破烂卷册,才要看时,眼前的书架忽然摇晃起来。 季陶然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地动了,不料那书架轰然倒了过来,端端正正地便把他砸到底下。 灰尘落下来,迷了眼,那架子又重,季陶然几乎喘不过气来,正闭着眼睛乱摸,动弹不得,便听到有个声音喝道:“是什么人!” 季陶然听得那声音熟悉,忙挣扎叫道:“世子,救我!” 第310章 赵黼跳上前来,握着书架,轻轻用力抬起。 季陶然双目刺痛,无法看清眼前,只觉着得了自由,忙飞快地爬滚了出来。 赵黼才将那书架放下,外头有人听见动静,便也赶了进来,见此处一派狼藉,忙问究竟。 季陶然迷了眼,只顾流泪:“不知怎么,这书架就倒了。” 有个书吏道:“想必是推摇的厉害?或者不慎跌倒撞翻?” 季陶然摇了摇头,众人彼此相看,不知怎地,只好重又去把书架扶了起来。 赵黼站在季陶然身旁,见他面上有些灰尘,因泪冲出来,把脸上冲出两道明显的痕迹,看着甚是可笑。 正季陶然觑眯着眼,掏出帕子来擦拭,赵黼忍不住道:“别胡揉乱搓了,想瞎了不成?这个你用水洗方好。” 书吏们听闻,便分了一个人去打水。 季陶然又竭力眯缝眼睛乱瞅,道:“我方才找了一本卷册……”因看不清,便蹲在地上,胡乱摸索,连翻了几本,却都不是。 此刻书吏们齐心协力,把那坠落的册子都又重新捡拾,整理妥当。 赵黼冷眼旁观了会儿,又扫了几眼,就从旁边儿一堆书底下扯出一本来,拿在手中翻看。 此刻季陶然回头洗了脸,擦了双眼,正欲又找,赵黼把手中的书册递过来:“可是要找这本?” 季陶然一怔,接了过来定睛一看,满面喜色:“正是!多谢世子!” 不料才翻了几页,忽然却发现有一页竟是被撕了去的。 季陶然顿了顿,前后看看,十分疑惑,便问书吏:“这是谁撕去的?” 众人围上来看了半晌,都摇头说不曾撕毁,毕竟这是京兆府入库的卷册,等闲岂敢毁损。 正狐疑之时,赵黼拉着季陶然走到旁边,问道:“你拿着这破烂册子,在找什么?” 季陶然道:“是……谢推府托我找些东西。” 赵黼便阴沉了脸,冷笑道:“原来是跟她相关,那就当我没说。”说完之后,仰头负手,踱步自去了。 季陶然原本不在意,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册子,忙便追了上去。 两个人出了书库,站在门首,赵黼四处打量,半晌才回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季陶然问道:“世子如何在这里?” 赵黼道:“我正经过,听说你在这儿,想叫你一起去喝酒。没想到……” 季陶然道:“世子可看见什么了?” 赵黼哼道:“我看见什么了?” 季陶然掂量着手中那卷册:“这上面撕去的一页,断口很是新鲜,且方才那架子无缘无故便倒了下来,我怀疑……” 赵黼见他这般说,便笑道:“不用怀疑了,你这呆子,若不是六爷天生是你的福星,这会儿你只怕已经死在那架子底下了。” 季陶然紧张起来,忙抓住他道:“世子,你果然看见了?” 赵黼推开他的手,扭头道:“如果这件事儿跟那谢什么的没有关系,我就什么也看见了。如果跟她有关系,六爷就是瞎了,哼。” 季陶然见他这般,不由道:“这是怎么说?你……你跟谢推府闹了别扭?” 赵黼喝道:“闭嘴,谁跟她闹别扭了?我也没这个闲心,我忙着呢。” 季陶然思忖片刻,道:“她额头上的伤,到底是怎么留下的?” 赵黼听问,便狠狠地瞪了季陶然一眼,眼中的恼意怒意四处飞溅似的,转身快步下了台阶。 季陶然忙追上去:“世子!” 赵黼脚下甚快,季陶然追了两步,忽地觉着腿上有些疼,原来他方才被书架砸到,先还不觉着,这会儿才试出身上有些麻痛,蹦跶着追到京兆府门口,才勉强追上赵黼,不顾一切地握住手臂。 赵黼抖了抖,却并没用十分力,又斜睨季陶然道:“你干什么?别乱拉扯,不然连你也打。” 季陶然吃了一惊,双眸圆睁,又惊又疑地瞪着赵黼。 赵黼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心里泛出无限懊恼,正要甩开他,忽听季陶然道:“世子你方才说……想同我一块儿喝酒?”声音竟极平静。 这回,却换了赵黼诧异。 且说在太子府中,丫头紫菱将昔日之事般般件件同云鬟说罢,见她始终心平气和之态,不由地去了戒心,又道:“我起先也觉着是夫人多心,后来……便真的有些不对呢。比如有一天半夜,还看见窗户上一个鬼影,披头散发,仿佛在看着我们呢……” 紫菱说到这里,便吓得握住脸,又小声道:“所以这不怪夫人乱闹,实在是吓人的很,能保住孩子已经是极难得。夫人原本也不想声张的,只是怕哑忍下去,或许会更生出些可怕的事来,就更加没有人信了,大人,求你一定要查个明白。” 云鬟思忖了会儿,道:“平日里对夫人的饮食之上,可留心的紧么?” 紫菱道:“这是自然了,自从夫人有孕,便分分地不敢放松,但凡有吃食,都要让小丫头珠儿先尝过后才能进食。” 云鬟道:“那……那日珠儿可也喝了那保胎药了?” 紫菱愣了愣,旋即道:“这个、这个倒没有……” 云鬟道:“我听说夫人服用调理身子的保胎汤药已经有些日子了,难道都不必让珠儿试过?” 紫菱张了张口,忐忑道:“有、都要试过,只是……毕竟珠儿没有身孕,怕检验不出好坏,所以那次就没有让她……”说到这里,忽然皱了皱眉,自觉前后的口吻似有些不一了。 果然云鬟道:“既然没让她试过,如何夫人就知道汤药里有毒呢?” 紫菱深吸一口气,神色张皇起来。 云鬟道:“姑娘要信我,据实相告,我才好着手调查,若姑娘总是隐瞒,只怕我也不过是白来一趟。” 紫菱闻听,面上发红:“夫人……夫人是乱嚷的……” 云鬟道:“此前夫人喝药,可也有乱嚷过?” 紫菱无言以对。 云鬟也不追问,淡淡道:“既然姑娘不肯说实话,我先告辞了。” 紫菱见她要去,忙拦住,又见安顺在外头,便含泪低低说道:“并不是奴婢不肯说,只是……求您万万别告诉太子妃这事,只因、只因府里的人都不管这件事,所以我跟夫人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只为让太子跟太子妃重视此事罢了。不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眼中坠泪求道:“若是您透露出去,奴婢也只有一死了。” 正在此刻,便听得里头有人轻轻咳嗽了声,继而说道:“这不过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想出的自保法子而已,若有人要你死,就是也要逼我死呢。” 云鬟抬头,便见皇太孙的侧室李夫人从内走了出来,虽是怀有身孕,并没浓妆艳抹,但目含秋水,肤若凝脂,姿色风韵无不绝佳。 李夫人凝视云鬟:“早就听闻刑部新进的一位推官,乃是个百里挑一之人。谢推府果真叫人耳目一新。” 云鬟垂首道:“夫人过奖了,下官惶恐。” 李夫人温声道:“我不过是个侧室而已,谢推府却是堂堂地朝廷命官,很不必对我如此恭敬。” 云鬟不语。 李夫人端详了她片刻:“谢推府其实不必迟疑顾忌,好不容易请了您来,自然要有个结局方好,正如这丫头所说,若非被逼的走投无路,又怎会用那种不堪的法子?我跟腹中孩儿的性命,就都托付您的手上了。” 李夫人屈膝行礼。 云鬟忙道:“不可!” 紫菱也忙起身帮着扶住,又赌咒发誓道:“只除了这件儿,其他再无不实。” 云鬟对上李夫人盈盈双眸,终于道:“夫人放心,今日所得,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并不会往外泄露。” 李夫人含笑道:“多谢。我承谢推府的情了。” 既然李夫人醒来,云鬟不免又问了她两句话,李夫人态度坦然,不卑不亢,所答之中也并无什么隐匿不实等言语。 见时候不早,云鬟便暂且告退,李夫人命紫菱送出院子,安顺亲自送她往外,正沿着廊下而行,却见前方,静王妃沈舒窈跟一个人正缓步而行。 云鬟乍然看见这一幕,霎时间就似时光在眼前翻天覆地,几乎就停下步子。 沈舒窈身边那人,云鬟也并不算十分陌生——皇太孙妃万氏,在前世太子尚得势之时,她偶尔会前去江夏王府。 云鬟有时候便会见到沈舒窈跟她一块儿而行,“相谈甚欢”似的模样。 云鬟因自知身份,等闲便不去人前晃眼,尤其是在有外客来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便只在自己房中。 可在那偶然相遇的几次里,她眼中的万氏,看着她的时候,眼底似有些莫名的怒意跟鄙薄之意。 云鬟竟不知这从何而来,毕竟她极少跟这位皇太孙妃相见,就算见了,也不过是规矩见礼,自忖从不曾有什么失礼之处。 想来想去,多半是因为她当时的妾室身份,因此才轻视怠慢罢了。 故而此刻在太子府看见了这原本极熟悉的一幕,云鬟乍惊之下,心中却又是滋味莫名。 原本是江夏王妃的沈舒窈,成了静王妃……但是这幕场景,却仍是出现了,造化真真奇异之极。 两下相遇,云鬟便站住脚,垂首往旁边肃立,恭候两位过去。 万氏因知道太子妃请了刑部的人来,正是为了查李夫人“汤中下毒”之事,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却毕竟没说什么。 沈舒窈也淡扫了云鬟一眼,眼中透出几分若有所思之意,却也并没出声。 两位女眷缓缓进了内宅。 安顺送云鬟出外:“方才那位是静王妃,谢推府大概是没见过罢?” 云鬟道:“的确是第一次见。实在惶恐。” 安顺见她虽说“惶恐”,面仍平静似水,便笑道:“静王妃可是没得挑,我们这府内,这几位主子,她竟都能说得相合。”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不管万氏还是李夫人,沈舒窈都应付的妥妥帖帖,她也的确有此等手段。 云鬟回头看了一眼,此刻静王妃跟万氏早进内去了。 回首之时,云鬟闭了闭双眸,心底浮现如此一幕: 半年后,万氏无端病故,而最后顶着皇太孙妃名儿的,是生下了麟儿的李夫人。 所以如今这太子府的诡异情形,又是怎么说? 又在外略耽搁了会儿,才总算出府,将上马离开之时,却见里头也有人出来,竟是静王妃。 此刻众人都垂首回避,云鬟便也跟阿泽后退一步,低头敛手,等沈舒窈经过。 一阵香风飘过,眼前裙裾款款,静王妃进了嵌宝香罗八抬大轿,众宫女内侍挑灯举牌,轰轰灿灿地起驾而去。 云鬟本欲回刑部向白樘禀明今日所得,一路上,阿泽本好奇太子府到底有何事,却又碍于颜面,不肯“下问”,就只憋在心里。 谁知将到半路,就见素日跟随薛君生的一名小侍赶了来,匆匆行礼道:“谢大人在此就好了,我们公子叫我来传话给您,若是得闲,且快去畅音阁一趟,季公子跟世子在那里喝醉了。” 其实听闻“喝醉”两字,云鬟心底是不愿前往的。 直到一进门便看到:季陶然满面酡红,握着酒瓶,对着赵黼挥舞着……语无伦次地叫道:“你这混账……我跟你不能甘休!” 云鬟长长地吁了口气,以手扶额。 第311章 而赵黼倾身探臂,一把抓住季陶然,便将他拽到跟前儿,竟道:“好啊,你倒是要怎么不跟我甘休?” 云鬟见状,正有些悬心,赵黼捏着季陶然下颌,轻轻地摇了摇,又笑道:“还敢乱骂,反了你了!” 季陶然胡乱挣扎,手中的酒坛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一边儿。 正嘟囔着乱动,蓦地看见了云鬟,当即喜欢起来,叫道:“妹……” 赵黼一震,捏着下颌的手微微用力。 季陶然吃痛,便叫不出来。 这会儿,赵黼回首扫了一眼,冷然的目光隔空跟云鬟相对,又在她额角伤处掠过,复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他一边儿压着季陶然,一边儿便捏了一杯酒,仰脖喝了,神色已从方才的嬉笑变作冷峻。 此刻薛君生因听了动静,便也从里间儿转了出来,他竟仍上着妆,却似是个青衣花旦的打扮,身段风流,形容可喜,双眸也越见妖娆动人。 只可惜这偌大的畅音阁,却被赵黼霸住,上下看戏的,也不过赵黼跟季陶然两个罢了。 赵黼一眼又瞧见了君生,便哼了声,道:“这可是扮好了?如何不快些唱上?让我们干等着,好大的架子。” 薛君生只得对云鬟略施一礼,低低道:“且先自便。”来不及多说话,缓缓后退去了。 顷刻,便听得鼓乐声响,热闹起来。 赵黼端然坐着,半分也不看云鬟,只季陶然在他手底挣着道:“放开我!不要当自己是皇亲贵戚,就要以势压人,你若是敢再对我妹妹……” 赵黼暗暗咬唇,举手扎了个肉丸子,便准确无误地塞在季陶然嘴里。 季陶然含着那肉丸子,支支唔唔,方无法做声。 云鬟只得上前见礼,赵黼仍不看她,轻描淡写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谢推府,你不在你刑部好生呆着,跑来此处是做什么?” 这会儿季陶然总算把那丸子吐了出来,模糊听了赵黼的话,虽然醉极了,心里仍有些明白,便捂住嘴,语无伦次道:“谢推府……是了,不能说的……” 云鬟道:“今日原本跟季行验有约,故而前来寻他。不想竟是跟世子在吃酒。” 赵黼冷笑道:“你倒是忙的很,今儿跟这个约见,明儿跟那个约见,你们那白侍郎也没你这般忙碌罢?” 云鬟静默无言。 这功夫,那戏台子上已经人影走动,粉墨登场,各路人马唱念做打起来。 赵黼漠漠然看戏,看了片刻,便道:“谢推府你博古通今,天底下的事无所不知,你倒是跟我说说,这一出是什么戏?” 云鬟回头也看了片刻,却见正出来一个伶俐丫头,眉眼极灵活地,念道:“伴绣飞针巧,嬉春扑蝶勤……” 云鬟只听了一句,便知道了。只是心里有些踯躅。 还未回答,赵黼道:“怎么,你难道不知?” 云鬟方说道:“这唱得是《西厢》。” 赵黼笑道:“可不正是?你再猜,这一出戏里,我最厌的是谁?” 云鬟垂首摇头:“并不知道。” 赵黼眯起双眸,看看她,又看看台上,低低说道:“我最厌的,就是那自以为是的红娘,身为下贱婢子,不思守规守矩,却在那对男女之间,穿针引线,作出那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来,故而是最令人厌的。” 云鬟心头一动,觉着他大有言外之意。 赵黼又问:“不知谢推府觉着我说的如何?” 季陶然忽认真道:“你说的不对,红娘明明是极大胆可爱,若非是她,莺莺小姐如何能跟张生喜结连理,流传这千古佳篇?” 赵黼啐道:“呸,她是第一个该杀的人!” 云鬟见他神色不对,又听了这几句,早明白他所指为何。 几个人说到这里,便见薛君生所扮的盈盈小姐露面,委实地花容月貌,亚赛嫦娥,袅娜正唱:“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 那崔欢郎便问:“姐姐,那木兰姑娘她愁的什么呀?” 薛君生唱道:“弟弟,那木兰当户织停梭惆怅,也只为居乱世身是红妆。” 赵黼特意点了这一出戏来唱,却正是因为他知道那一夜,是薛君生将白樘带了去云鬟府上,这连日来他始终为难薛君生,也正为此故。 本来想要借题发挥的,谁知却忽然偏听了这两句,唱词之中,竟又说起木兰从军的典故。 薛君生唱腔清亮婉转,唱作俱佳,旁边季陶然本正不知所以,闻声竟转过头去,呆呆看了起来。 赵黼皱眉,不禁暗暗瞥了云鬟一眼,见她正也凝神看那台子上,双眸一眨不眨,似也听看的入神了。 赵黼很不自在,便重重地咳嗽了声。 云鬟忙又缓缓低下头,缓了缓心神,便道:“世子既然有此雅兴,我便不打扰了。” 才要告退,赵黼忽然说道:“你说巧不巧,这崔莺莺居然也姓崔。” 云鬟轻声道:“世子……” 赵黼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那‘张生’是姓什么?” 云鬟见他虽然面色沉静,可桌上杯盘狼藉,只怕也喝了不少,毕竟三分醉意,惹不得的。心里思忖着欲退,赵黼忽道:“你站的那么远做什么?” 云鬟道:“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拧眉道:“你给我滚过来。” 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并不高,加上周围并无别人,一桌儿坐的只一个季陶然,却也正手托着腮,睁大双眸看那戏,因此竟没留意他们。 云鬟站着不动,静静道:“世子,我还有公务在身。只怕不能奉陪了。” 赵黼凝视着她:“我今儿又救了季呆子一次,就算上辈子对不住他,这一世,总也还得过了吧。” 云鬟尚且不知此事,不由抬头:“发生什么了?” 赵黼不答,反而道:“只是我不明白,对你,我到底要做多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季呆子也比不上?” 戏台之上,是一个乾坤世界,戏台之外,又是一个乾坤世界。 台上的人虽唱念做打,目光心思,难免也被此处所引。而台下的人,有的沉浸戏文之中,有的心不在焉。 到底谁是看戏之人,谁是戏中之人,谁又是那无法抽身之人? 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一时竟都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有个小生登场,竟念道:“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 赵黼一笑,转头自顾自又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方才是我错了,其实这红娘倒也并不是最可厌,假如这崔莺莺不是自个儿先春心大动起来,就算一百个红娘又能如何?” 他仰头喝了酒,冷道:“你不是有公务在身?还不离了这儿,是要刺人的眼多久?” 云鬟见他手中捏着酒杯,脸色虽冷,可雪白的脸颊上隐隐地有一抹淡红,显然是喝多了。 话到嘴边,谁知季陶然目不转睛看着戏台,道:“嘘,别吵。” 云鬟只得低头:“是。”后退两步,转身而去。 季陶然本正全神贯注看戏,忽然听到“啪”地一声,蓦地回头看时,却见赵黼手中握着个杯子,此刻竟生生捏碎了。 季陶然忙道:“怎么了?”起身看他的手是不是伤着了。 却见手指的确是割破了,一滴鲜红的血顺着滑了下来,季陶然呆呆道:“世子,你如何这样不小心?” 赵黼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先前不是要打我的么?这下岂不是如愿?” 季陶然道:“我何曾……”忽然又想起方才之事,忙抬头四看:“我好似看见妹妹来过……” 赵黼往外瞥了一眼,却见崔云鬟正举步出门去了。 心头竟似有一股寒气,赵黼低头,半晌肩头微抖,笑了出声。 正季陶然想去找寻云鬟,赵黼抬手将他揪住:“谁也不曾来过,是你看错了,快点陪我喝酒。” 且说云鬟出了畅音阁,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 仍能听见薛君生的声音,还有赵黼的笑声,依稀却见他拽着季陶然,正要劝酒。 云鬟深吸了一口气,迈步下了台阶。 云鬟回到刑部,便把今日往太子府的情形向白樘禀明。 又道:“我听了李夫人跟丫头的说辞,觉着有些不对,一问之下,果然得知所谓汤药里下毒之事,竟是她们自己所为,只为了引起太子跟太子妃的注意罢了,可是除了这些,的确还有别的异样,所以她们两人的担心也并非没有道理。故而我答应她们两人,在查明真相前不会向太子妃等泄露此事。” 白樘道:“你还发现有什么异样?” 云鬟踌躇道:“那窗纸上,确被点破,而底下的小丫头们曾说过一件事,李夫人院子里本养着两只凤尾鹦哥,一夜之间竟然不见了踪影。我在后院里查看之时,无意发现夫人后窗之下的泥土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白樘道:“难道谁人杀了鹦哥埋了?你可让人掘开看过了?” 云鬟道:“大人见谅,我并不曾声张此事。” 白樘问道:“这是为何?” 云鬟道:“因后院极冷,檐下有些许雪结成冰,掩着底下那土,只是,当时我细看之时,却发现冰下影影绰绰地似乎是个符印子。” 白樘一直听到这里,才有些动容:“什么符印子?” 云鬟走到跟前儿:“请恕无礼。”将白樘的笔取了,便拿了一张纸,缓缓地在纸上画了一个星芒似的印记。 白樘垂眸盯着,眼神一点点地越发冰冷,半晌才问:“你确信……你看见的是这个?” 云鬟点头,白樘举手将这纸攥入掌心,揉了个粉碎:“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云鬟答应,又忐忑问道:“侍郎,我隐约听闻,昔日宫内有……”话未说完,对上白樘冰也似的目光,蓦地噤口:“是我多言了。” 忽听白樘耳语般叹道:“或许……的确不该让你插手此事……” 第312章 这一夜,巽风仍陪着云鬟前去巡街。 因天甚冷,街头行人亦少。巽风见云鬟被冻得脸色发青,鼻头通红,便叹道:“这饕餮莫不是怕冷,不肯出来了罢。” 云鬟正呵手,顾不上答他。 巽风又问道:“你今日去太子府,是为了何事?” 云鬟握着觱篥,才道:“四爷派了个差使,如今尚且没完,大概明日仍要过去。” 巽风见她不说详细,知道是机密,便只叮嘱:“太子府是个机要地方,不管怎么样,且记得行事务必谨慎。” 云鬟点头,便又细细吹奏起来,风卷着那幽然调子,原本有些凄凉的曲声仿佛也被凝水成冰,掷地有声似的。 两个人在街头不觉绕了一个时辰,天越发黑了,云鬟因心里着急,便道:“今夜我们往皇城那边儿多靠近些可好?” 巽风道:“倒也使得。” 于是便又往皇宫方向走了一刻钟,就见巡城兵马迎面来到,远远地便喝令站住。 靠前来见是巽风,那统领才笑道:“我们当是谁,原来是风大人,如何夜间来此?” 巽风道:“有公务在身。” 统领又道:“辛苦,只是前方不可再去,已是禁行的了。” 寒暄两句,两方便分头而行。 云鬟见“风平浪静”,夜又有些深了,只得叹道:“今日却又无事。” 巽风笑道:“罢了,无事难道不好?我送你回去。” 当下巽风送了云鬟回府,也并未进门,便自去了。 倒是晓晴知道巽风来到,便对云鬟说:“主子既然没吃饭,只怕风大人也是不曾用饭,如何不请他进来吃一碗面?” 云鬟笑了笑:“夜深了,他自回去更妥当些。” 吃了饭,匆匆盥漱,便自安歇。 是夜北风狂啸,云鬟听着外头那般声响,一时并无睡意,探手摸到枕边的觱篥,便又搜心回想那曲调。 正好端端回想之时,那幽然调子之中,忽然竟又夹杂了别的场景在内。 却是那一夜,她在内室习练曲调,却因听着外头风声狂吼,有些莫名地慌乱心惊,如梦如醒的时候,仿佛…… 那倚靠,却甚是熟悉。 云鬟皱了皱眉,手抓住觱篥,又慢慢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便重重叹了一声。 外间儿晓晴却也并没有睡,因风大,正擎着灯进来看看门窗是否牢固,闻声便道:“主子如何叹息,还没有睡呢?” 云鬟问道:“你如何也没有睡?” 晓晴便把灯放在桌上,靠近说道:“这北风吹得人心里怪慌的,鄜州跟会稽都没这样大的风。主子要不要喝口茶?” 云鬟摇头,晓晴凑前,又看她额头的伤:“若是没有别的事儿,且早些睡,明儿还要顶风冒雪的又去刑部呢。” 云鬟笑了笑:“知道了。” 晓晴给她掖了掖被角,忽地道:“主子……前儿灵雨姐姐过来,跟我说了一件事儿。” 云鬟道:“什么事儿?” 晓晴迟疑道:“她说,圣上有意给世子赐婚呢。” 云鬟垂了眼皮:“是么……” 晓晴心头几番犹豫:“灵雨姐姐说,倘若是圣上赐婚,世子就没法儿自己选人了,主子您看……” 云鬟不答,烛影之中,面色浸润其中,明明灭灭。 晓晴顾不得别的,便握住手臂,道:“主子,世子对您……是不是还是先前那样?倘若是真心对主子好,那为什么就不能……” 云鬟不等说完,便道:“还是早些睡罢。” 晓晴噤口,终究垂下头:“我只是替主子着急,毕竟……这是个好时机,不过,若是主子觉着现在如此便很好,主子心里有数就行了。” 晓晴去后,云鬟枕着手臂,心里烦乱的很,便又拉起被子遮住脸。 窗外风声杂乱,云鬟闷听半晌,把被子慢慢扯下来,眼睛往外瞟了会儿,才终究又闭眸睡了。 次日才去刑部,季陶然寻来,忙忙说道:“对不住,我昨儿……不知怎地吃醉了,耽误了正经事了。” 云鬟问道:“昨夜是怎么样?” 季陶然道:“我人事不省的,是世子送了我回来……今早上才清醒呢。” 云鬟有些责备之意:“你是个不能喝酒的,如何便陪着乱吃,若是两个人都醉得不省人事,如何使得。” 季陶然道:“以后再不会了。只不过,昨儿是因为……”抓了抓头,有些赧颜。 云鬟按下此事:“是了,为何昨日我听世子说,他又救了你的性命?” 季陶然见问,便把昨日在京兆府的种种说了,又从怀中掏出那本册子,道:“你瞧,就是为了这一本……后来世子对我说,他来到之时,看到有个人影晃过,却也并没有看清容貌。” 以赵黼的身手,当时若要追的话,自然是易如反掌。 只不过偏那时候季陶然因听出是他,大叫“救命”,他又是赵黼的心病,生怕有个闪失,自然万事都以季陶然为首要了。 季陶然又道:“古怪的是,这个人竟把里头的一页扯了去。我昨儿没得空看,今早上记起来,忙忙地翻看了一遍……你瞧……” 季陶然见卷册里撕去了一页,且又知道那书柜不会无缘无故倒下,自然是有人要害他。 为何无端端会有人想要对他不利?恐怕跟这被撕去的一页有关。 他是受了云鬟所托来找那蔡力的资料的,起初就以为撕去的必然是有关蔡力的记载,谁知早上看时候,却竟不是! 季陶然翻开卷册,云鬟垂眸看时,却见被翻到的一页,竟正是有关蔡力的记载,看着也甚是平常,无非是籍贯,年岁,资历,并在吏部铨选中得中名次,又被派到大理寺的话,只并无下文。 云鬟听季陶然说册子被撤了一页,也正疑心是蔡力的载录,不料他的资料竟好端端地,忙又翻到那缺页的地方,道:“这一页写得是谁?” 季陶然道:“我也纳闷,竟不知道是谁的。”又说:“不管是谁,那推倒书柜的人,只怕就跟这失踪一页之人有关。” 云鬟道:“另外,你是为了柯宪去寻那蔡力的,怎么有人这么快发现异样跟上了你?难道,这被撕去一页上的人,跟蔡力相关?” 季陶然道:“我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去找蔡力,只说是找当年吏部铨选时候押录单子,这人怎会如此未卜先知是为了他?我看,只怕这失踪之页上所记,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故而心虚,先下手为强撕去了。” 云鬟道:“说的是。柯宪说查不出蔡力的下落,这人又急欲撕毁记录,只怕真有内情隐瞒。京兆府入库的录册不会只一份,这份纵然毁损了,去吏部只怕也能找得到,到时候一查便知。” 季陶然也道:“吏部不比京兆府,要进入他们的书库更加难了,不怕查不出来。” 事不宜迟,两人便径直前去吏部,书库主事听闻,便带了去找寻,果然便翻出一本入库案册,两下对照翻看,果然找到那失踪的一页记载。 却竟是一名叫“王兴”的,记载是河南人士,先前也是跟蔡力同来京参与铨选的一批,后来被选入了京兆府当差。 季陶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怪哉,我在京兆府多日,怎么不记得有个叫’王兴’的推官?若说这许多年来升了官,从府尹往下的众人我也多半认得,竟没听说过此人。” 当下便借了这份案册,又回到京兆府,便寻那管库的老人来问。 果然有一个人记了起来,说道:“这个人早就不在京兆府了,故而你们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季陶然忙问道:“那他下落如何?可是遭遇什么不测?” 那老库管道:“我隐约急着……是有不测。”回身去书柜上翻找了许久,才终于拿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会儿,指着说道:“你们看。” 季陶然跟云鬟低头看去,双双诧异。那老库管道:“当年这王兴才选入京兆府不久,忽然他家里来了信,说是老父去世,因此他就匆匆地回了河南,后来就自请留在当地,并未再上京了……” 季陶然呆道:“这样说他并没有死?也不在京内?” 老库管笑道:“这是自然了,当时众人都削尖了脑袋想留在京中,偏他这样去了,故而我记得格外清楚。” 季陶然跟云鬟两人出来,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季陶然忖度道:“这王兴既然并未遭遇不测,又不在京中,难道是这王兴……知道有关蔡力的什么内情?或者知道别的什么隐秘?横竖很有蹊跷。我们不如发信去河南,问他一问。” 云鬟却不答,只是凝眸出神。 季陶然道:“怎么了?” 云鬟问道:“先前你拿这册子给我的时候,要找蔡力相关的一页,还翻了许久才找到。” 季陶然道:“是啊,如何?因为这许多记载,我一时找不到也是有的。” 云鬟道:“先前你在京兆府,是刚拿出这册子,就有人出现……那这人出现到离开,有多长时间?” 季陶然皱眉想了会儿道:“没多久,因世子来的甚快,他也不敢耽搁。所以只怕脚还没停就去了。” 云鬟笑了笑,双眸微亮。 季陶然看见她这般笑容,便有些福至心灵:“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云鬟唇边一抹笑意,道:“你只管细想,我们要找蔡力的那一页,还要翻上许久,如何这神秘人一出现,就能把王兴的记载准确无误地撕了去?” 季陶然兀自有些不懂:“是啊,为什么?” 云鬟道:“原因只有一个。他并没有特意翻找,而是……仓促中随意撕去的。” 季陶然张口结舌:“可、可这是为什么?” 云鬟道:“因为他想引开我们的注意,从而掩藏他真正不想我们看见的东西。” 季陶然睁大双眸:“我、我还是不懂……他想掩藏的是什么?” 云鬟看看手中的案册,道:“很快就知道了,只要我们去一个地方。” 第313章 大理寺中,卫铁骑听闻门上报说刑部来人,还以为是白樘有什么公干,忙叫传进来。 不料进门的,却是季陶然跟云鬟,卫铁骑笑道:“是怎么了?有什么重大要事,要派你们两个人来找我?” 云鬟道:“并不是白侍郎派我们前来。只是……是下官有一件昔日之事,想要问卫大人。” 卫铁骑道:“什么昔日之事?” 云鬟道:“昔日有一位名唤蔡力之人,曾入选大理寺推官,不知卫大人可记得此人不曾?” 卫铁骑起初满面迷惑茫然,想了片刻,忽然一震:“蔡力?” 云鬟跟季陶然对视一眼,卫铁骑紧锁眉头,眼神不悦:“你们如何又提起他来了? 云鬟道:“请卫大人先告知我等此人的下落。” 卫铁骑扫了扫她,负手走开一步,仰头想了片刻,才说道:“蔡力……这会儿在哪里,我却不知。” 云鬟略觉失望:“那当初蔡力进入大理寺,后来如何便杳无音讯了?” 卫铁骑道:“这人其实倒是个可用之才,天资聪颖,本来前途无量……后来不知怎地,竟辞了官。” 云鬟听了这话,觉着卫铁骑仿佛有些什么隐瞒:“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就辞官,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卫铁骑不屑道:“原本好端端地,并无任何事。我自觉……多半是他吃不了苦,所以自己退了罢了,我尚且去找过他一次,只是并未见到他本人,既然他志愿如此,自然不好勉强。” 季陶然道:“我听闻这位蔡推官,却也是个极有天赋,出类拔萃的,何况好不容易从地方上选进来的,自当珍惜在京为官的机会,怎会轻易就辞官?” 卫铁骑面上有些不耐烦之色,道:“人各有志,我如何知道?何况有时候,并不是一个’极有天赋、出类拔萃’就能够为刑官的。” 卫铁骑说到这里,便问道:“你们到底为何来问他?莫非……知道了他的下落?” 云鬟道:“正是要找寻他的下落,才来请教卫大人。” 卫铁骑道:“那可是让你们失望了,我并不知情,我尚有别的事,不能奉陪了。” 云鬟见他欲去,便道:“卫大人且留步,我还有一事请教。” 卫铁骑回头相看,云鬟道:“当初京内饕餮第一次现身,连伤了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四寺的人,而最后一人,却是大理寺的卫大人。” 卫铁骑闻听是说此事,大为意外:“不错,又怎么样?” 云鬟道:“我曾翻阅此案,知道先前所死的那四位大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劣迹不堪之事。这个卫大人只怕也知情?” 卫铁骑一哂道:“不错,当时还是四爷对我说的呢,他也有些疑心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莫非就是这个意思么?” 云鬟道:“不错,卫大人可有什么亏心做错之事?” 卫铁骑断然道:“没有。当时我答白侍郎的时候,就说的很明白,我卫铁骑向来坦坦荡荡,无愧天地。” 云鬟道:“对蔡力呢?” 卫铁骑愣怔,继而一脸匪夷所思:“对他又怎么样?你难道以为我做了什么害他之事?简直无稽之谈。” 卫铁骑说完,忽然反应过来:“等会儿……你先前说的是饕餮,如何又转到蔡力……你又问我打听蔡力的下落,你……” 卫铁骑渐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云鬟。 云鬟却仍沉静如水,道:“大人不必惊讶,这点儿原本还只是我们的一点揣测而已。” 卫铁骑走前,盯着她:“一点儿揣测?” 因也听说过“谢凤”的名头,虽觉着此事诡谲,但却不敢等闲视之,沉声问:“你凭什么会如此揣测?” 云鬟便把柯宪被饕餮所伤,托付她们找寻蔡力,而季陶然在京兆府遇袭,又有人故意声东击西、试图混淆他们目光之事说了。 云鬟道:“我因想到蔡力曾在大理寺,又想到当时饕餮伤五寺之事。故而觉着此事有异,才来询问卫大人。” 卫铁骑瞪着眼睛,直直地看了云鬟半晌,负手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道:“这件事,白侍郎可知道?” 云鬟摇头:“因我无法确定,故而先来问卫大人,尚未跟侍郎禀报。” 卫铁骑苦笑一声,眼神变来变去,起初他本以为云鬟跟季陶然只是单纯为追问蔡力而来,却不想背后竟牵引出饕餮之事。 又思忖了会儿,便道:“其实当初蔡力离开,我隐约听说……他是投奔了恒王府去了,我自觉他很爱攀龙附凤,并不是推官之选,故而我有些瞧他不起。你们先前问时,我也不愿再提此人。” “恒王”两字入耳,云鬟跟季陶然都且一惊。 季陶然忙问道:“如今他可也在恒王府么?” 卫铁骑道:“我因厌憎此人,所以不愿再留心他的动向,起初听闻他在恒王府很吃得开,后来就渐渐不知道了……” 卫铁骑说完,便惊疑又问道:“难道这蔡力果然跟饕餮有关?” 云鬟道:“此刻尚未有十足证据。” 然而如今跟蔡力相关的人之中——柯宪被饕餮所伤,命在旦夕;卫铁骑当初差点儿也死在爪牙之下,却是白樘几乎以命换命。 卫铁骑浑身微冷,又道:“若果然跟他相关,我……却并不记得我哪里有对他不住的地方。” 云鬟不欲:正如卫铁骑方才所说,他的确是个坦荡无私的人,生平只怕的确并未做什么亏心事,只不过,卫铁骑脾性耿直,而这世间之情,千姿百态,你自觉无愧于心……殊不知,在那些有心人眼里,或许……你早就罪恶滔天。 卫铁骑因百思不解,便苦笑道:“我所能帮者只有这些,不如,你们回去告诉白侍郎。当时我带蔡力之时,多会跟他碰面……他那人比万人都仔细,只怕他知道的比我还多呢。” 当下两人谢过卫铁骑,便又返回刑部,将推测所得,追寻所得,一一向白樘说明。 白樘听罢,定睛看了两人片刻,才道:“蔡力?” 眼前即刻掠过一个年青人的脸,生得并不难看,只是隐约透着傲气,又有些精明外露。 双眉皱蹙,白樘垂眸沉吟,顷刻方道:“不错,我记得此人,当时他跟随卫铁骑办案,卫铁骑有名的铁面无私,对下属要求苛刻,有时候脾气急了上来,也会呵斥几句……” 云鬟道:“言语伤人,虽然难堪,然而……若说蔡力因此辞官,却仿佛有些不大可能?” 白樘又寻思了片刻,道:“话虽如此,可是……”说到这里,白樘静看云鬟,道:“当初因齐主事几番阻挠,你不是也摔了案册,意气用事了么?” 云鬟愕然,浑然想不到白樘竟会拿她做例子,一时脸上发起烧来。 白樘却又转开头去。 此刻季陶然道:“侍郎觉着如何,这蔡力果然跟饕餮一案相关?” 白樘道:“当初蔡力辞官,我还甚是可惜了一番,只是就如卫铁骑所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他虽天资绝佳,可若心智不坚,留在刑案行当,也未必会尽心而为,我也听闻他投奔了恒王府……只如今,到底去了哪里呢……” 白樘抬笔写了一张字,唤了书吏进来,将字纸递去:“速去查询此人。” 书吏去后,白樘才又问云鬟道:“倘若这蔡力当真跟饕餮案相关,甚至是此案的背后之人,那么上回饕餮袭人,只怕并不是冲着你而去。” 云鬟道:“是。当时我因见饕餮只盯着我,便误以为是冲我而去的。先前才想起来,是我错了。” 当时云鬟跟柯宪两人骑马而行,发现情形不对之时,她便带柯宪双双而逃,中途柯宪落马,云鬟回身相救。 其实就在那刹那,目光所见——饕餮的确是直直冲着柯宪而去的,只不过云鬟拉他上马之时,引开了饕餮的注意。 后来两人坠马,饕餮本也是要先杀柯宪,之所以追着她,是那一夜北风狂啸,云鬟握住觱篥的时候忽然想到的。 当时同样风大情急,风吹过觱篥,不免发出些许轻微声响。 饕餮只剩下一只独眼,可野兽的耳力最为灵敏,饕餮又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故而竟撇下真正的猎物,只随她而行。 一旦确认了这点儿,便要问了——饕餮为何要杀一个才上京不久的柯宪? 云鬟本以为,柯宪先前时常会发出些有关饕餮的言论,各种耸人听闻,或许被有心人知道,从而招致杀身之祸,可是在追查蔡力的途中,得知他跟大理寺的关系,又再联系饕餮食五寺之事…… 那书吏去了半晌,终于回来,捧了两页录押呈上,白樘看了会儿,脸色微变。 季陶然道:“侍郎,可有关于蔡力下落的记载?” 白樘不答,只是抬手自眉心划过,长指向着两人一招。 云鬟跟季陶然不解,齐齐上前。 毕竟连卫铁骑都不知道蔡力下落,吏部跟京兆府都也没任何记录,白樘难道会如此神通广大? 两人不知的是,因蔡力天赋极好,白樘对其印象深刻,他又生性敏密,知道蔡力辞官,便命人将他此后的去向暗中记录,如今派人去找,果然发现端倪。 此刻两个人走到白樘身侧,双双看去,一行行看到最后,季陶然怔道:“小灵山?这不是……圣上蓄养珍禽灵兽的御苑么?” 云鬟早也看见了,心中却想到当日众人所推测的这饕餮跟皇宫有关……原来如此。 白樘一言不发,忽然问道:“方才说,卫铁骑叫你们回来问我?”却不等回答,就把卷册合起来,起身往外。 将到门口,止步回身:“谢推府随我来。” 就在刑部数人随着白樘速往皇城而来之时,皇宫之中,太华殿前,两个人影迤逦而行,身后数丈,跟着五六个随从。 其中一人,金冠玉带,气质雅贵,却是静王,正笑对身边人道:“如今我是不是要恭喜你了?终于要有着落了。” 赵黼哼了声,懒洋洋地望着远处阴翳的天色:“什么着落,难道我没有人要么?” 静王“噗嗤”一笑,探手将他肩头抱住:“行了,你也着实不小,如今又讨了圣上欢心,父母又放心,岂非两全齐美?” 赵黼却终究淡淡地,一直听到“两全齐美”之时,便抓了抓耳朵。 静王才又要说,忽见赵黼扬首看向前方,眼神异样。 静王随之看去,也觉意外:“白樘?咦……今日如何带了这许多人?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第314章 静王跟赵黼双双看去,却见白樘自己往宫中而来,到近前行礼过后,静王问道:“你今日怎么这般大阵仗?” 白樘便对静王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静王便随他往旁边走了开去。 赵黼瞄了一眼,并不在意,只顾斜睨宫门外头那几个人。 却见是云鬟跟巽风离火,阿泽任浮生,并六七个铁卫精锐,却都垂首缄默,个个肃然。 赵黼心中纳罕,却也不愿过去相问,回头又看静王跟白樘两个低低地正说什么,虽听不清,可两个人也都满面凝重。 赵黼心头不快,便揣着手往外而行。 巽风等见了他出来,少不得行礼,口称:“参见世子。”云鬟自也随着行礼。 赵黼本要径直走过去,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气竟散不开,便冷冷说道:“你们这一帮子人在这里,是想怎么样?不知道近年下了,等闲人不许靠近皇城么?本世子身为金吾卫副统领,可要担干系的。” 巽风虽知道他有些“无事生非”之意,不过这样说倒也挑不出明错,便回道:“侍郎有紧急案情,要进宫请示皇命然后行事,故而带着我等,让在此稍候片刻,还请世子见谅。” 赵黼道:“有什么要紧事,需要你们都赶来这里等?难道是跟皇宫有关?” 赵黼本是随口而问,不料竟然歪打正着了。 可是毕竟此事非同一般,巽风也不敢擅自泄露给他,便道:“因事情重大,侍郎还未告知,要等他回来才得吩咐。” 赵黼哪里会信这等话,便冷哼道:“你不用跟我隐瞒,若果然跟宫内有关,难道还要绕过我行事?”他如今负责皇宫大内的防御等,若真的要在宫城范围内行事,倒是果然需要向他告知明白。 巽风道:“一切只等侍郎回来,若需要世子相助,侍郎必然会告诉。” 赵黼又哼了声,扫过云鬟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能跳能飞的好手,来料理重大案情,倒也罢了,这个人又是怎么样,难道是来跟着你们坐镇看热闹的?” 巽风道:“这也是侍郎的安排,我们却是不知的。” 赵黼口中似是对着巽风说话,眼睛偏仍看着云鬟,道:“是了,刑部如今只白侍郎只手遮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都是提线傀儡,都唯他是命罢了,他若叫你们去趟那刀山火海送死,你也自会去的。竟然比圣上的旨意还管用呢,是不是?” 云鬟察觉他是冲着自己说话,却无可辩驳,更不能跟他辩驳。 巽风也知道赵黼正有借题发挥之意,便道:“世子言重了,我等不过听命而为,为朝廷效力罢了,自是我辈职责所在,不能推卸。” 赵黼暗地里磨了磨牙,点头叹道:“不错,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什么样儿的领头,就有什么样的办事……瞧瞧这一水儿的冰冷无味……” 阿泽跟任浮生两个在旁,起初还顾忌巽风,连听赵黼说了这几句,两人便低低窃窃说话。 正在这时侯,身后静王走了出来,因都认得巽风等,便点了点头,众人也自都行了礼。 因看赵黼脸冷眼冷地,静王又瞟了一眼,不免也看到巽风身侧的云鬟,因格外又说道:“谢推府也在?” 云鬟道:“是,参见王爷。” 静王含笑道:“不必多礼,白侍郎入内面圣去了。你们且稍候。”说罢,便对赵黼使了个眼色。 赵黼见状,便随着他去了。 静王原本是乘轿而来的,因要跟赵黼说话,便往旁边缓步而行。 赵黼却是个火燎的急性子,耐不住,拉着他道:“四叔,方才在里头跟白樘嘀咕些什么?” 静王道:“正是有一件要紧着急的大事。” 赵黼便问何事,静王道:“我倒是不想瞒着你,只担心跟你说了,怕你又不安分。” 赵黼不忿道:“到底是怎么样,你们都知道,难道只瞒着我?” 静王方附耳过来,低语了几句。 赵黼神动色变,微睁双眸:“什么?在小灵山?” 静王道:“方才白樘是这么说的。所以着急来面圣请旨呢。” 赵黼思来想去,满腹惊诧,又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先前白樘竟拉着四叔,我还当有什么要你跟着出头的呢。” 静王却道:“白樘正是因为不想我出头,才跟我说了的。” 原来先前白樘请开静王,暗暗地同他说了饕餮藏在小灵山的话,静王只当白樘告诉自己这个,是想他跟着一并上殿面圣,好请皇帝的旨意。 谁知白樘另有一重忧虑,只因为这蔡力先前曾是投奔恒王府的,且不知这许久以来跟恒王府有无什么瓜葛,故而白樘并不愿静王插手此事。 毕竟都是皇族之人,不管事成事变,不论是在皇帝跟前儿,还是恒王跟前儿,对静王皆都不好。 是以静王得了他的消息,正好回避。 赵黼脸色变化,自忖道:“原来白樘今日带着许多人来,是想拿那饕餮,然而,他为什么竟还带着她来……” 赵黼曾两度跟那兽对上,自知道其厉害,就算千军万马当前,要将其拿住也非是易事。 白樘带的虽都是好手,可要对付那种兽,在赵黼看来,却也着实并无十足把握。 赵黼心头忖度之间,静王打量他脸色,道:“你是在想什么?” 赵黼道:“没什么。”心中又暗自想:既然此事要让静王避嫌,只怕也不会惊动他,此刻金吾卫的厉统领自在宫内当值,白樘同他交情甚好,只怕是去寻那人了。 静王见他默然不语,叹道:“若不是白侍郎亲自对我说,只怕我也不信,那惊动天下的异兽居然近在咫尺。唉,试问假若这控兽之人图谋不轨,放出此兽,那圣上岂不是……也会大受一番惊扰?” 又道:“若不是刑部查明,谁能想到区区一名小吏,竟然能搅出如此风波来?也真是防不胜防了。不过,这次你可不要插手,横竖宫内有厉统领在掌着。” 赵黼一直听到这里,才道:“他们又没请着我去,我乐得自在看热闹呢。” 静王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方才我看你站在谢推府跟前儿,还以为你担忧他的安危要跟着呢。” 赵黼皱眉道:“我担心她做什么?是好是歹,是她自己找的。何况白樘领着,巽风他们都也跟着,难道会让她给饕餮吃了?” 静王听到最后,便挑眉道:“是了,为什么白樘这次竟带着谢推府?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又不通武功,这样凶险的事,本来要让他远远避开才是。难道……” 赵黼问:“难道什么?” 静王笑道:“难道真的是送来给饕餮吃的?这般细皮嫩肉,瞧着又精致,那野兽自然是喜欢的。” 赵黼的脸色一下子便黑了下来。 静王觑着他笑道:“同你玩笑呢。我倒是听闻,谢推府擅奏觱篥之音,对那兽有些效用,白樘应该是念在此情,才带了他同行的。” 赵黼却半点宽慰都无。 且说白樘进宫面圣,不多久便退了出来,陪他一块儿的,便是金吾卫大统领厉广平,点了一队人马,便同刑部众人一块儿来至小灵山。 小灵山便在御花园之外,虽包含于皇城之中,其实却也算是个独立的地场,离中间皇宫少说也有半个时辰的路。 地方倒是甚大,分有珍禽园,奇兽所两部。 众人分头行事,两部自侧翼角门入,一队便从大门而入,绕过珍禽园,只往奇兽所而去,门口看守见状,早也派人去通知苑侍。 白樘等因不欲耽搁,便先自往内,行走间,迎面有几个御苑的侍从经过,见这场面,不知何故,忙来见礼。 巽风问道:“蔡力蔡院侍在何处?” 两人面面相觑,指着东南方向道:“早上还看见在狮虎院那边,后来就不知道了。” 立刻又叫带路,如此行了两刻钟,才来至狮虎院外。 尚未进门,就听得轰然吼声,连天震雷似的,惊得众人心中暗自战栗。 领路的侍者却见怪不怪,道:“这是狮院内的响动,各位不必惊心,狮子都在院内关着好端端地呢。” 正说了一句,忽地又听到一声巨吼,却仿佛近在咫尺。 那侍者也觉着有些古怪,正要再安抚两句,忽然阿泽指着前方道:“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地转头看去,一时都惊得无以言语。 原来,在前方角门处,慢悠悠地探出一个金黄色的毛茸茸的头来,两只莫测高深的黄眼睛转了转,便看向了此处。 那侍者瞪着双眼,眼珠子几乎也跳出来:“这、这个……狮子怎么跑出来了!” 白樘仍是岿然不动,沉声道:“不可自乱阵脚,快去传驯师,另外速速关大门!别放了野兽跑出御苑!” 此刻那边儿的雄狮已经发觉了猎物似的,便张开血盆大嘴,又巨吼了一声。 巽风见那侍者只顾惊怔,便揪着领口往后一扔,对阿泽道:“带他出去,照四爷说的做!” 阿泽也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头狮子,听了吩咐,才跳起来揪着那人一阵风似的去了。 狮子盯着这边儿,整个儿就从角门里走了出来,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众人跟前儿的时候,纵然连铁卫都忍不住色变。 只是因不得白樘的命令,故而一个个仍是站在原地,只是腰间刀剑都出了鞘,雪亮地握在手中,齐齐指着前方那野兽之处。 白樘左右看看,道:“去查看里头是何情形。” 巽风应声而起,竟并不后退,反而往那狮子的方向,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 第315章 那头狮子本是要扑上前的,猛然间却见一个人冲了上来,大概也是莫名,便扬起那毛茸茸地兽头,瞪着眼看。 云鬟在旁,也自惊心,幸而她天生冷静持重,便不曾惊呼出声。 眼睁睁看着巽风扑上前去,身形腾空而起,那雄狮反应倒也快速,巨掌当空一挥,却哪里能扑到巽风——他是人如其名,真如那风般轻灵敏捷,刷地一下儿,人已经掠上了高耸的院门头顶。 狮子一时顾不得底下众人,回头瞪着高高在上的巽风,便又吼了几声,示威似的。 此刻巽风低头看去,虽然人在高处,仍忍不住心头寒气凛然。 原来里头这一重院子里,竟有数道土黄色的影子,穿梭其中,却都是狮子。 而廊下一滩鲜血,竟是一个侍者被杀死在那里,有几只野兽正聚在旁边,发出啯啯啅啅,吞噬之声,这般场景,着实瘆人。 巽风目光闪烁间,来不及说话,身形一晃,竟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门外众人便听得那院内响起无数野兽咆哮狺狺,仿佛在围攻猎物,想要分而食之似的动静,令人闻之不安战栗。 任浮生第一个忍不住,担忧叫道:“巽风哥哥!”又忙拉住白樘请他的示下:“四爷……” 白樘眉头拧起,待要制止他,已经晚了,那原本被巽风引开的狮子,听了动静又回过头来。 因为先前没捉到“猎物”,狮子便一摇头,发声怒吼,作出狰狞之态,继而向着众人飞奔而来! 白樘对任浮生道:“护着谢推府。” 浮生正想也上前,看看里头巽风到底怎么样了,闻言忙敛了心神,握着云鬟的手臂,仗剑后退。 却正在此时,御苑的驯师们纷纷赶到,手中提枪握棒,还有的拎着弓箭,带着鞭子绳索等物。 那狮子因是被众人看守惯了的,见了驯师,竟然有些畏怯,驯师们却也不敢贸然上前。 两下对峙中,其中一人便搭起弓箭欲射,怎奈因紧张之故,一时竟射偏了,擦着那野兽身上而过。 狮子吃痛,越发惹得它性起,当下不顾一切冲到跟前,挥起巨掌,立刻把其中一人拍飞出去,那人惨叫声中,狮子又向着前方一人扑去,张口便欲撕咬,众人抢救的抢救,怼狮的怼狮,乱作一团。 慌乱之中,白樘却仍镇静,见那人所带的箭头乃是红色的,便举手拿了过来,竟问道:“射哪里最好?” 那人见同僚被打伤跌倒,正惊恐中,闻言结结巴巴道:“脖颈最好。” 话音刚落,白樘波澜不惊,张弓搭箭,瞄准那正扭头摆尾、大发威风的猛兽,只听得“嗖”地一声,箭无虚发,穿过人丛,直直地便射中了那狮子的颈间! 那雄狮正在呲牙咧嘴,想要择人而噬,蓦地脖子上吃痛,便猛地蹦了起来。 这一跳之下,竟有一人多高。 大约是疼极了,原地不住地蹦跳摇头,却又无法将那嵌在颈间的箭拔出,愤怒之下,便回头怒视前方的众人,又低吼着冲了上来。 数个铁卫上前,将那野兽挡住,几个回合,互有伤损。 铁卫武功虽高强,却终究挡不住这狮子庞大迅猛,终于给它冲破人圈,直冲白樘而来。 那几个驯师见状,吓得扔了枪棒,乱逃乱跑,一时险象环生。 白樘在后看着,却仍是不动声色,也并不上前。 就在这混乱惊慌之时,忽地见一道人影,从前方院子里跳了出来,竟正是巽风。 巽风还未落地,就见那狮子扑开驯师,大吼一声,腾空而起,直扑白樘。 巽风正要抢上前去救援,才走前两步,就见白樘踏前一步,身形闪动间,抬手一掌挥去,不偏不倚,竟正打在那野兽的额头。 狮子被他一掌拍中,重重地跌坠地上,还想再起身,却是爪重头沉,两只眼睛乱动了会儿,便趴倒于地,再不能动。 那些被狮子拍抓弄伤了的铁卫、驯师们见状,缓缓起身。 几个驯师大着胆子上前,又取了绳索,将狮子捆绑起来。 任浮生跟阿泽在后看的明白,不由道:“还是四爷厉害,一出手就制住了这野兽。” 离火在旁道:“先前四爷射出的那支箭上,多半有厉害的麻药,方才四爷是估摸着这野兽药性发了,正是时机,便才出掌给了致命一击。” 前方白樘只问巽风道:“里头如何?” 巽风道:“不知怎地,竟是满院的野兽,我又看那门是开着的,有几只也似要跑出来,便顾不得,先下去把门关了。” 白樘点头:“做的好。”回头问院侍:“狮院在此,虎院呢?” 几个院侍正勉强收拾了狮子,闻言灵魂出窍,生怕不妥,忙分人往前又去。 白樘一抬手,离火便跟阿泽跟随而去。 巽风道:“四爷,这狮子自不会无缘无故出来,难道是那蔡力知道我们要来,故而用了这一招?可他又怎会知道我们会来?” 白樘不答,只看向旁边的御苑管事。 先前他们来时,守门侍卫便派人通禀了御苑的管事,先前那管事来到,正看见群狮乱舞,一时顾不得相见,此刻才上前见过白樘,心中还想着要如何解释这样“失职”之事,便闻白樘问道:“先前大理寺的卫大人来过不曾?” 管事一愣,忙道:“是,先前的确来了一位卫大人,说是要找蔡院侍的,我本要相陪,他却仿佛大有急事之态……” 云鬟在后早听见了,不由诧异抬头。 白樘便对巽风道:“我来之时,派人往大理寺去了一趟,果不然,卫铁骑先前匆匆出门,不知所踪。” 又回头看了云鬟一眼,道:“卫铁骑自然也查到了蔡力在这小灵山,只怕他先一步来找寻了。我正是因为猜到这个,才也立刻行事。” 云鬟按下心底不安,道:“卫大人若是来了御苑,此刻却在哪里?” 想到此地如此凶险,心里不由忐忑……有些后悔当时应该先禀告白樘,再去找卫铁骑的。 白樘道:“这狮虎院,时常有野兽巨吼,所以方才就算狮子出来了,这些人仍不以为意。故而这个地方正是藏匿饕餮的绝佳所在。这会儿光天化日之下,只怕蔡力不会纵饕餮外出,应该还是藏匿在院中。” 此刻前去虎院的阿泽回来,道:“老虎尚且关的好好的,并没出来。” 白樘看向狮院道:“放出狮子,阻住我们,此刻他们必定还在这狮院之中。” 当下白樘便叫巽风离火等,拿了那御兽特制的红箭,几个人飞身上了院墙,把在院子之中自由嬉戏或者啖人的狮子们一只只射倒,有那距离远的,巽风离火便仗着一身武功,竟跃入院中行事。 一刻钟之后,药性发作,狮子们果然摇摆倒地。 这才又开了门,那些驯师们战战兢兢入内,将倒在地上的狮子们横拖竖拽,又重拉回铁笼子里去,牢牢关了起来。 白樘进门,从那横倒竖躺的狮群众径直走过,云鬟任浮生等跟在后面。 云鬟几曾经历过这等极至诡奇之事,那些狮子虽被麻倒,却尚有知觉,时不时地伸伸爪子,或者摇一摇头,几乎把人吓死。 就算是任浮生阿泽,也不禁咬牙咋舌。只得紧紧地跟在白樘身后。 过了这重院子,往后,那股野兽的腥臊气息越发重了。 巽风离火跟众铁卫便四处搜寻,谁知里外都搜了一遍,却并没发现蔡力跟卫铁骑的踪迹,连饕餮兽都毫无影踪。 正一筹莫展之时,白樘道:“都噤声。” 众人不知所以,便忙噤口,此刻因院中的狮子都被麻倒下,整个狮院寂静无声,那些功力尚浅之人,比如云鬟等,自察觉不到异样,然而对巽风跟白樘而言,却依稀听见一声闷然低吼。 巽风转头四看,渐渐地又望向院后的方向。 白樘也自了然,叫了管事过来:“这院子之中,可有什么密室地窖之类?” 管事呆了片刻,才蓦地醒悟道:“原先的确曾有个储物的地窖,因先前有个人无故死在里头,又传说闹鬼,所以众人都畏惧,不肯入内……久久不用便废弃了。” 当下便头前领路,来至院落左侧,却果然是个逼仄且旧的二层小楼。那管事领人入内,转到楼梯之下,指着道:“便是这里了。” 地窖入口敞开着,散发着一股比先前所闻更加腥臭数倍的气息,阿泽已经忍不住掩住了口鼻。 方才巽风离火和数个铁卫跟随白樘走了下去,只叫阿泽浮生同云鬟守在此处。 浮生便问道:“这凶手果然藏在底下么?卫大人也竟在?那饕餮兽呢?” 阿泽愁眉苦脸道:“我希望那兽不在,可还记得上回四爷命悬一线的情形么?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才说两句,便听得底下一声巨吼,然后,是有人厉声惨叫的声音。 三人都惊了起来,当下不顾一切,相继而下。 这地窖却竟极深,那股气味更令人窒息。 云鬟跟在阿泽浮生之后,随着头顶的亮光一点点隐没,紧张之际,心底竟忽然浮起在鄜州袁老先生家中、不慎坠入那密道时候的情形。 当时,此刻,两下情形交织,在眼前闪烁,前方依稀有火光跃动,阿泽的身影也随之摇晃,有些瘦削的背影,看着竟像是…… 心神晃乱,脚下不慎踩空。 正阿泽回头看她如何,见状忙及时扶住。 云鬟不由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脱口道:“别去!” 一声说罢,慢慢看清是他的脸,才缓缓松开手,又道:“多谢。” 第316章 阿泽听了这一句,尚且以为她是害怕。正诧异中,便听前头任浮生叫道:“快来!” 忙也回过身来,随着转过弯儿,却见又是一重往下台阶,底下黑黢黢地,火光似幽灵般飘忽,仿佛通往地狱黄泉。 耳畔那躁动咆哮的声音却越发清晰,又有一人在大声疾呼些什么,听着似卫铁骑的声音。 三个人都有些心悸,若是此刻那饕餮从底下扑将上来……也自不足为奇,只是当下了台阶,逐渐看清眼前场景之时,却又恍若噩梦中的情形一般。 原来就在前方不远处,竟是个巨大的铁笼子,笼子中间是被隔开的,左边儿囚着的,是伏在地上,动也不动的饕餮兽,而在笼子右侧,却是卫铁骑。 此刻白樘跟巽风等先下了这地牢的这数人,却并没看这笼子,而是看这笼子之上的一个人。 那人站在高高地笼顶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其实这人生得并不难看,只不过脸色惨白,在那摇曳不定的火光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虽先前并未见过,众人却也知道,这必然就是他们在寻找的蔡力了。 阿泽便跳上前去:“四爷,如何不快些把此人拿下?” 巽风低声喝道:“住口,谁叫你们下来的?”又道:“快些出去!” 谁知顶上蔡力笑道:“既然已经来了,如何能再走,都不许走,人越多越好。” 巽风眼中透出恼意,却也知道不能过于责怪他们三人,只得停口。 却听白樘道:“蔡院侍,你到底有何要求,只管说出来,不要一错再错,万劫不复。” 蔡力凝视着他:“白侍郎,你是我心中最敬重之人,上回你因此受伤,并非我的本意……你若要怪,就只怪卫铁骑罢了。” 白樘道:“那是我自己所为之事,我并不怪任何人。你既然这般说,那么为何不能听我一句,放下屠刀,不要再明知故犯。” 蔡力笑了两声,道:“然而我已经回头无路了。” 这会儿,铁牢中的卫铁骑道:“蔡力,我自忖并不曾做过对不起你之事,你为什么竟对我如此恨之入骨?纵然我死,你也让我死个明白。” 蔡力沉默,片刻才道:“你竟来问我,我因为你丢官罢职,落得去讨好恒王父子,最后来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却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卫铁骑道:“我不知道,我一生坦荡磊落,你不要血口喷人!” 蔡力怒极反笑,道:“你闭嘴!”他高声一喝,底下的饕餮兽受了惊扰,便慢慢地动了动,爪子一动,发出铁石之声。 卫铁骑屏住呼吸,一时顾不上理会蔡力,只看着眼前饕餮。 虽然隔着一重栏杆,然而若是惊动了饕餮,猛撞过来的话,这层栏杆只怕也挡不住。 蔡力见状,复低笑出声。 忽地白樘道:“你既然恨卫铁骑,为什么会纵放饕餮,连伤了五寺之人,又对晏王世子等不利?” 蔡力听了他问,才说道:“白侍郎自然也知道,那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的几个所谓大人,其实都是劣迹斑斑的鼠辈、囚徒!只不过一时无人知晓,不能入罪而已,然而我却发现了他们罪大恶极,故而才叫饕餮去惩治了这数人……自然也包括他!”便冷看卫铁骑。 卫铁骑咬了咬牙,并未出声。 蔡力又道:“我这样做,自是证明,我会做的比那些刑官更加出色。亦能查到他们所不觉,能做到他们所不能做。” 白樘道:“那么,晏王世子呢?” 蔡力目光闪烁,含糊道:“赵世子,我是受人所托。” 白樘道:“是什么人?” 蔡力却并不回答。白樘复又问道:“可是跟先前借着饕餮之事散播谣言,想不利于晏王世子的人有关?” 蔡力摇头道:“白侍郎,你不要问了,我是不会回答你的。” 白樘微微颔首,又道:“那么……第三次,你为什么要杀柯宪跟谢推府?” 蔡力眼珠转动,看向云鬟,便道:“我知道柯宪一直想找我,本来我心里还有些感动,只不过,后来他追查的太紧了些,我知道他的聪明不下于我,再追查下去,只怕迟早会明白我跟饕餮的关系,自然就会找到这里来。所以……” 云鬟闻听此言,再也忍不住,便道:“你可知道,柯宪他受伤性命垂危,可却仍托付我找寻你的下落?他心中当你是兄长般敬重惦记,你却一心想要杀他?” 蔡力眼神黯淡,冷道:“谁让他一相情愿。” 云鬟握紧双拳,道:“你方才说,你比那些刑官更出色……可是从这点看来,你自私冷血,哪里配当刑官?” 蔡力双眸睁大,隐隐有些暴怒之意:“你说什么?!” 云鬟不知他怎地竟大怒起来,却也毫无畏惧。 蔡力死死盯了她良久,忽地笑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当时用觱篥逼住了饕餮……你怎会知道那首控兽的曲子?” 云鬟不答。 此刻,卫铁骑却忽然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众人都又看向他,蔡力道:“你知道什么了?” 卫铁骑道:“我知道你因为什么迁怒记恨于我,也是因为这句话对不对?” 蔡力不语,只是盯着他,卫铁骑若有所思地苦苦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是我多心了。没想到你果然是这样不堪一击、偏狭心窄之人……” 蔡力听到这里,纵然于昏暗的灯火光中,仍旧脸色赤红,咬牙切齿道:“我不堪一击?偏狭心窄?” 随着话音刚落,便听饕餮兽低吼了一声,竟慢慢地站了起来。 因为这异兽的苏醒,地窖内的气氛一时凝滞。 卫铁骑也忍不住又倒退两步,却又不敢乱动,总觉着饕餮正盯着他,随时都会扑过来般。 昔日遇上这异兽之时的种种惊惧,复又涌现心头,竟无法按捺地恐惧战栗起来。 沉默之中,只听白樘道:“谢推府。” 云鬟一怔:“在。” 白樘道:“先前你参与吏部铨选之时,吏部的钱主事跟你说的什么话?” 云鬟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白樘,无法置信。 白樘静静道:“你何不向着蔡力再说一遍。我知道你必然是记得的。” 蔡力疑惑道:“白侍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白樘尚未回答,便听得云鬟道:“钱主事对我说——‘你身为典史,却毫无朝廷命官的自觉,反而一味想出风头,以至于让罪犯当街逃跑,且伤及无辜百姓的性命,似你这等轻浮狂浪,怎敢觍颜来吏部铨选,又怎能为刑部推官?’” 云鬟的声音很低,然而在这万籁俱寂似的当儿,却仿佛一字一惊雷般。 蔡力紧锁眉头,盯着云鬟,却听她又道:“——‘出去,回你的会稽去,永远不要回来,以你的品格言行,尚不配为刑部推官!’” 蔡力浑身微震,却又强笑:“白……侍郎,你是哄骗我的?” 白樘道:“你大概也听说了,谢推府在入刑部之前,曾被吏部取消铨选资格,这便是当日吏部主事对她所说的话。” 蔡力转向卫铁骑:“倒是跟卫大人当初训斥我的话异曲同工。” 白樘道:“这是自然,你难道忘了,当初卫铁骑训斥你的时候,有许多人在场?若我记得不错,这钱主事也是其中一位,只怕他对当时那一幕印象深刻。” 蔡力目光越发阴沉,恨恨地看向卫铁骑。 而云鬟说完之后,便垂头一声不吭。 当初在金殿面圣之时,因看见琉璃地面上他的影子,便想起那日淡淡日影中映出的屏风后那道影子……可是事到如今,才算确信,的的确确……就是白樘。 又听白樘道:“这些话是不是极过分?当时我听见了,也觉着太过了些。那时候我便想到了你……本以为,谢推府也会成为第二个蔡力,从此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蔡力有些震动,目光掠过云鬟。 巽风任浮生等,虽知道云鬟曾被吏部除名之事,却并不知这种内情,一时都看向她,却见她只是垂首静默。 白樘也看她一眼,道:“然而谢推府,很是出人意料。” 白樘这一句,如此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 然而恐怕……只有崔云鬟自己一个人知道,她的所谓“出人意料”,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波折起伏,难以胜数,难以描述。 云鬟虽低着头,双眼却湿湿热热地,庆幸此刻光线幽淡,无人看清。 蔡力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白樘道:“并不是只要天赋异禀,本性聪敏过人者,就能为刑狱中人,身为刑官,其自身的操守品行至为重要。当初你销声匿迹之时,我还曾惋惜,然而现在觉着,卫铁骑并没有做错。你……的确不配为刑官。” 蔡力原本站的极稳,此刻便有些颤抖摇晃:“白樘……你、你别逼我!” 白樘道:“卫铁骑错就错在他说了真话。而你,却也并没有错,你现在所表露出的一切,才是你的本性,你非是刑官,而是……罪犯。” 一声铿然响动,是饕餮兽起身,走到了跟卫铁骑相隔的栏杆之前。 仿佛是感受到了地窖之中的气息,饕餮兽张口“吼”地叫了一声,那股气息如狂风骤来,吹得卫铁骑几乎闭过气去。 蔡力站在高处,忽然发出古怪笑声,道:“白樘,或许你说的对。然而,你的激将法……对我来说无用。” 白樘眸色微沉,而蔡力微微昂首,说道:“卫铁骑,你听好了。” 地窖之中只有他的声音,冷漠沉沉地说道:“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在你的身旁右手侧,有一个机关。” 卫铁骑回头,却见果然有个长长地把手。只不知是什么。 蔡力道:“只要你转动那个把手,饕餮这边的门就会打开,饕餮会奔出去,你的性命就会得以保全。” 卫铁骑大喜,忙伸手便去握住。 正要扭动,蔡力又道:“你可想好了,你放了饕餮出去,站在你面前的白侍郎这些人……可却也难逃一死。 卫铁骑听闻,吓得一阵冷汗,忙又缩手回来。 蔡力又对白樘道:“白侍郎,谁让你交友不慎,如今怪不得我了。方才你们都进来之后,我已经暗落机关,此刻往外的地道上,加了数道铁栏杆,故而你们是逃不了的了。” 白樘淡淡听着,面不改色。巽风看一眼白樘,又看向云鬟,却见她仍是冷冷静静,倒似置身事外般。 此刻浮生跟阿泽双双回身掠出去,果然见台阶之上,垂下了一道栅栏,举手试了试,竟无法撼动。 浮生才明白先前巽风的意思,略后悔有些行事贸然。 却听蔡力又冷笑说道:“在你左手边上,也有一个把手,你试着转动。” 这回卫铁骑学乖了,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蔡力道:“这个,是打开你跟饕餮中间那道门的。” 卫铁骑怒道:“你想怎么样?” 蔡力慢悠悠道:“这就是给你的选择。你有两条路可选,一个,就是打开饕餮往外的门,让白侍郎他们死;另一个,便是打开饕餮向你的门,你——自己死。” 卫铁骑瞪大双眼,盯着蔡力,满面怒意跟骇然交织。 蔡力唇边挑起一抹笑:“卫铁骑,你要怎么选?” 第317章 蔡力入选大理寺为推官那年,正是卫铁骑领着他。 当时恰发生了几宗采花案,那采花贼武功高强,又擅长隐藏行踪,六扇门多半追踪不到,偶有几次交手,反而折损了好几个六扇门的公人。 当时大理寺卿便想将此案转给刑部。卫铁骑心中不服,便亲求着接了此案,日以继夜地追查。 那会儿蔡力跟在身边儿,是最懂卫铁骑拿贼之心的。他却果然是个精细能干的,将这贼人犯案模式细查一遍,竟给他从杂乱无序之中找到一点线索。 只因怕推的不真切,因此那天,蔡力便同一个公差,往他所推的动五恰坊去查看。 才进了一户黄员外家,小厮引着往内,蔡力因腹疼,便先叫那公差跟着前往见员外,他自己却去了茅厕。 半晌从茅厕出来之时,却觉着满园分外寂静,跟之前大为不同。 蔡力毕竟也是个公人,当即便发现不对,他本要叫那同行的公差,此刻便噤声不语,放轻脚步,往内而行。 还未过一重堂,就听得里头一声惨叫。 蔡力毛发倒竖,知道不好,忙悄然闪进厅堂,将出后堂屋之时,里头的声音便低了下去,却换了个人,依稀叫道:“救、救命!” 蔡力屏住呼吸,跳下台阶,将进里头院子之时,却见眼前人影一晃,有人猝不及防地便栽倒门口。 他目光一瞥之间,便看清那个正是跟他一块儿前来的公差,竟被人当面狠狠劈了一刀,皮开肉绽,面目全非,不可言说。 蔡力乍然见了这等惨状,几乎灵魂出窍,吓得心跳停止。 他因是推官,并无兵器,手在腰间抓了一把,待要冲进去,却忽地想起有关这贼的种种传闻。 先前被这贼杀了的好几个公差,哪一个都是武功比他高强的六扇门快手,如今跟他一块儿来的这差人又也被杀死了,此刻他出去,岂不是白白地给那贼送人头? 何况他是为了追踪此人而来,若是死在这里,于案子又有何益处? 蔡力一念徘徊,便不曾立刻跳出去。 正沉默之中,便听得里头脚步声起,他本以为这贼人将跑出来了,因退也来不及了,正在毛发倒竖地准备生死相搏,那脚步声却渐渐远去,竟是往内而去了。 蔡力大大地松了口气,宛如死里逃生,忙扭身出外,要趁机前去叫人,来捉拿这贼厮。 谁知才进了堂屋,耳畔忽地听见里头有女子低声呜咽的声响。 蔡力蓦地止步,这才想起,这黄姓人家里,的确有一个妙龄美貌的独生女儿,也正是他追踪到这里的原因之一。 而此刻屋内的挣扎吵嚷声又急了些,夹杂着衣物被撕裂的声响,女子的求饶痛哭声,自然是那采花贼动了手了。 蔡力回过身,心里想着要进内救援,然而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那被杀死的公差的尸体就横在前头门内,鲜血横流,死不瞑目地正盯着他。 若这会他冲进去,最多只是惊动了那贼,就算那贼受惊离开,保全了两个人的性命,那毕竟还是捉不到贼人的。 更何况,还有最糟的结局。 此贼生性凶残,如果惹起他的凶性,把两人都一气儿杀了,那岂不是更加不合宜? 蔡力飞快转念之时,里头女子的哭叫声便小了下来。蔡力把心一横,自想兴许此刻那女子已经遭人玷污,进去也是无济于事。 于是转身便出了门,飞冲出去,找到周围的巡城兵马,又派人飞快回大理寺请卫铁骑。 如此一来,巡城兵旋风似的赶至,卫铁骑也飞马而来,正遇上巡城兵在同那采花贼交战,那厮衣衫不整,却仍是凶神恶煞般地,已经有两三个巡城兵或死或伤。 蔡力远远看着竟是这般凶狠,更是庆幸自己先前不曾轻举妄动。 卫铁骑因被这采花贼怄的极苦,心中一腔愤怒,便喝退众人,冲上前去,亲自动手。 十数招后,那贼毕竟体力不支,便被卫铁骑一刀劈中了肩头,倒地不起。 旁边的公差一拥而上,将他捆得如粽子一般。 卫铁骑拿下这作恶多端的贼,才出了一口闷气。又知道是蔡力发现贼人踪迹的,因此越发赞赏喜欢,也夸了他几句。 只不过这户人家,除了那被糟蹋了的女孩儿,其他的人连同那公差,都已经遭受了毒手。 后来,那女孩儿,因自觉被人玷辱,家人又亡故,生无可恋,因也寻了个空儿,自缢身亡了。 只因这案子告破,毕竟也算是有功,大理寺卿便欲给蔡力请功,又因见他生得一表人才,精明强干,便亲自叫到跟前儿,着实地夸赞了一番。 当时有些刑部吏部的人也都在跟前儿,因都听闻那采花贼凶恶难捉,却被大理寺得了功劳,都也钦佩赞赏,便也随着说了许多好话。 大理寺卿便道:“这等年青后生,似他这样临危不乱的人实在太少,必然前途无量。”众人都也说是。 蔡力被这许多大人围着赞扬,面上有光,也自十分喜欢。 正其乐融融中,却见卫铁骑黑着脸从外进来,一言不发,横眉怒目。 大理寺卿便笑道:“卫主事,你又怎么了,如今大案告破,又得了一员好手,不该高兴么?” 卫铁骑闻听,便冷道:“大人说的好手,是蔡力么?” 大理寺卿笑道:“那是自然了,这一次,若不是他见机行事,拿捏的极好,此贼早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卫铁骑道:“大人如何不问一问,他是怎么个见机行事的?” 众人听他口气不对,不由面面厮觑,窃窃私语。 有人问道:“卫主事,这话何意?” 蔡力见卫铁骑如此说,便想起那一点心病。便也说道:“主事,我有做的不对之处,自请主事点拨教训,我必虚心接受。” 众人见他谦逊,又是点头。 大理寺卿道:“这般的后进,又能见机行事,又知道进退大体,已经是极难得的了。” 不料卫铁骑闻言,便看向蔡力,道:“既然如此,你且说说,那黄家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大理寺卿一愣:“不就是被那贼人玷辱了的么?” 蔡力正不答,卫铁骑已走到跟前,盯着说道:“当时你说发现了那贼人的踪迹,故而前去通报,倒也罢了,那徐公差是跟你一块儿的,如何他死在里头,你却毫发无损地跑了出来?” 蔡力道:“我的确是跟徐公差一块儿去的,只因腹痛去了茅厕,回来才见事发,此事已经说过了的。” 卫铁骑道:“那好,你自茅厕出来发现异样,当时那黄家的女儿又是如何情形?” 蔡力顿了顿,才道:“那贼正在里屋,我怕惊动,故而并未入内。” 卫铁骑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贼在屋里,便当然知道他是在做什么……可是你并不是怕惊动,你只是怕进到里头,那贼会连你一块儿杀了罢了。” 蔡力道:“主事,我只是一心为了破案,掂量之后才如此决定的。不错,当时我若是进去,那贼杀了我倒是其次,以后自又逃之夭夭,岂不是会祸害更多的人?因此我才隐忍不发,退了出来去请救兵的,难道这也有错?” 大理寺卿跟众人虽略觉异样,可听了蔡力的解释,却也觉着有理:当时情形下,他这样抉择,倒也无可厚非。 卫铁骑却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用跟我说的天花乱坠,你不过是自私冷血,见死不救罢了!若真的是个心怀正义的公差,看到贼人作恶,哪里会想什么杂七杂八,只管拔刀冲进去杀就是了!而你,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同僚被杀,看着那黄家的女孩儿被贼糟蹋!自己却能镇定地再跑出来,半点愧疚都没有,却又在这里沾沾自喜地邀功?!” 蔡力道:“事情不能两全。我只是从大局着想。” 卫铁骑越发冷笑:“好一张利嘴,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如今想来,倒是大错特错,人命在你眼里算得了什么?你只不过是一心想要求功,出风头罢了,你根本连当推官的资格都没有。” 卫铁骑口不容情,句句如刀,被当着这许多大人的面儿如此狗血淋头骂了一顿,蔡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大理寺卿还欲打圆场。卫铁骑不由分说地又道:“大人,当初他进大理寺,是让我带着,让我考核,是去是留,也是由我,如今我对大人说一句,这个人不能留。” 蔡力睁大双眼,无法相信。 卫铁骑因才得了事情真相,怒不可遏,便厉喝道:“速速给我滚!从哪里来,便滚回哪里去,你这样低劣的品性,根本不配当刑官,我的眼里更看不得你这种货色!” 阴暗令人窒息的地牢之中,卫铁骑看着暗影中的蔡力,想到昔日的情形。 汗一滴滴地从脸上跌落下来,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战栗似风中落叶。 卫铁骑从来胆气最壮,不知恐惧为何物,可是面对这饕餮,他第一次觉着,人之卑微无力。 从先前街头撞见此兽之时,心底已经种下恐惧的种子,万想不到,竟又有这样的一天。 顶上蔡力的眼中透出讥讽之色,道:“卫大人,快些把握机会,你若不选,我便替你选。” 情不自禁地战栗之中,卫铁骑忽然明白了蔡力的心意: 他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不过是重现那日,他跟那采花贼对上时候的情形,到底是逃避自保,权益行事,还是…… 卫铁骑看着眼前的饕餮,那如地狱中逃出的怪兽正盯着他,若是开了闸,他便会立刻过来,把他撕成碎片,跺成肉酱,吞入腹中。 卫铁骑几乎听见体内魂魄抵抗的尖叫声,双腿都有些站不稳,只能紧紧地靠着背后铁栅栏。 也许是嗅到了他的恐惧,饕餮又往前一步,爪子贴在栏杆边,每一只爪,都如铁钩般尖锐锋利,爪子擦过铁栏,发出刺耳的扎扎声响。 蔡力道:“卫大人?” 卫铁骑抬起手来,慢慢地摸向右侧的把手。 复扫一眼白樘等人……却见白樘岿然而立,虽暗影中仍皎然如月。 忽然想:以白樘之能,或许,真的可以抵挡住饕餮,这个,好似也正是他逃避的理由…… 顶上蔡力见状,唇边笑意越发浓了几分。 谁知,卫铁骑的手抬起,复又死死落下,只又抬起左手,将左边的那机关用力地按了下去,口中叫道:“畜生,来啊!”话音未落,铁闸已经打开! 旁观的众人以及蔡力,均都色变。而那饕餮长吼一声,便咆哮纵跳出闸! 第318章 大喝一声,手起闸开,卫铁骑紧贴在栏杆上,闭目等死。 谁知耳畔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却并不觉着身上痛苦。 卫铁骑睁开双眼,看到眼前情形之时,整个人悚然惊动,不知所以。 原来,此刻闸门的确是开了,只并不是他跟饕餮之间的那道闸,却是饕餮那一侧、通往外头的闸。 卫铁骑毛发倒竖,他所选的明明是通往自己的那道闸,如今却是怎么样?忙抬头又看蔡力,却见他正也盯着自己,满面惊愕。 卫铁骑不明白,蔡力却是极明白的……而这会儿,白樘也自了然。 因蔡力昔日被卫铁骑所逐,怀恨在心,潜伏这许多年,杀卫铁骑不成,便又设了这个局。 蔡力的确是聪明绝顶,只可惜他太过自负聪明,他本以为人在生死关头,必然都是自私的,所以笃定卫铁骑会放饕餮出去,从而自保。 故而他先前,说起那两道闸门的用途之时,故意说反了,——事实上,蔡力右手的那个,才是通向他自个儿的那道门,左手那个,却是往外的。 蔡力自忖卫铁骑必然要自保,所以故意说反,便是想揭穿卫铁骑所谓的“光明磊落不曾亏心”,更想亲眼看看,卫铁骑发现自取灭亡之后的情形。 谁知道卫铁骑竟不是他料想的那一种人,竟意欲牺牲自己,以身饲饕餮,所以,恰恰相反地开了饕餮往外的门。 卫铁骑惊怔之时,那饕餮早就跳出了牢笼,扭身盯着白樘等人,浑身麟甲在烛光下耀耀有光。 这般狭窄的地牢之中,遭遇如此可怖的异兽,简直如置身修罗场一般。 白樘盯着眼前野兽,目不转睛,低声吩咐道:“留神,巽风护着谢推府,其他人随我。” 这些人之中,只云鬟一个不会武功,无法自保。 而巽风的轻身功夫最好,且临战经验丰富,又机敏灵变,他护着云鬟,自是最佳人选。 巽风果然后退一步,立在云鬟身侧。 此刻阿泽跟浮生两个,各仗兵器,一左一右跃起,挡在白樘身前,离火跟四五个铁卫压后。 却听白樘道:“留意,攻此兽的眼睛,另外,它背上有一处并无麟甲遮盖之处,只管下手。” 三个人都答应了,正严阵以待,那饕餮察觉此处杀气最重,便冲了上来。 若是寻常的野兽,倒也罢了,只是这饕餮一则身形庞大,二则刀枪不入,因此一旦奔跑起来,就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一般,又哪里能奈何得了? 阿泽跟浮生两人只虚晃一招,几乎无法对准下手,便忙燕儿似的掠开去。 白樘巽风等也各自行事,巽风揽着云鬟的腰间,趁着底下众人引开饕餮的注意力,便腾空跃起,竟是往那牢笼处而去。 云鬟紧闭双唇,眼睁睁看着底下,却见众人围斗那饕餮,却十分不便下手。 因地方逼仄,渐渐地露出险况。 此刻卫铁骑才反应过来,便叫道:“蔡力,你为什么这样做!” 蔡力看一眼底下,又看向他,目光甚是复杂。顷刻才问说:“你又为什么这样做?你明明……也是怕死的。” 卫铁骑皱眉道:“我自然是怕死,然而我并不是畜生。何况若是死我一个,强如伤及这许多人!你……你为什么反而……” 蔡力冷冷地笑了笑:“好、好……我本来以为你会选……”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原来这会儿,底下白樘身形一晃,竟向着蔡力的方向掠来。 蔡力忙噤声,急急后退出去,身形落地之时,便又按落一个机关,蔡力滚落其中,同时一道铁栏落下,把白樘挡在外头。 蔡力见铁栏在前,才松了口气,道:“白侍郎,你想怎么样?” 白樘道:“制住这兽。” 蔡力苦笑道:“原来你想拿下我,让我制住饕餮?只可惜,就算让你捉住我,也是不能的了。” 白樘皱眉,蔡力道:“你不信么?就是因为他。”往旁边一指,竟是指向了云鬟。 这会儿巽风却带着云鬟,竟把她送到了原先关押饕餮的那牢笼,正对卫铁骑道:“放下铁栏。” 云鬟发现他的意图,正欲阻止,忽地听了蔡力如此说,微微一怔,不知怎地。 白樘也并不明白,蔡力说道:“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控兽的曲调,自从上回之后,饕餮就有些不听我的号令了。” 正此刻,听得底下一声惨呼,原来是一名铁卫躲闪不及,被饕餮勾住肩头,用力一甩,落在地上。 饕餮冲上前去,着口一咬,竟将头也撕扯了下来,刹那便见鲜血迸溅! 旁边一名铁卫因惊心之故,反应慢了,又被饕餮一掌拍倒。 阿泽跟任浮生虽则武功高,跟着白樘也自见过些场面,可这般血腥残忍,却是头一次见,两人都白了脸,几个铁卫也都惊心动魄,只恨此时后退也无路了。 巽风忙道:“别看!” 云鬟脸色惨白,顾不得说什么,探手入怀,手指发抖,却终于将那觱篥掏了出来。 蔡力见状,笑道:“你若不信,自管试一试。” 云鬟握着觱篥,手竟仍不能自抑地抖动,咬了咬牙,将觱篥举起。 此刻,耳畔又听到众人惊呼惨叫,纷纷叠叠。 因那饕餮吃了人血,更添狂性,竟又冲着浮生而去。 浮生正因心跳难禁,连闪了几次,惊险万分,阿泽见势不妙,便来抢救,剑尖一刺,却偏扎在那怪兽的麟甲之间,一时竟抽不出来,亦扎不进去! 阿泽挣扎之中,那兽不耐烦,扭头猛吼了一声,口中血腥气跟腥臊气息一冲而出,阿泽头目森森,往后一晃,几乎跌倒。 就在这惊险时候,却听得一点幽咽调子,破空而出。 那饕餮本正冲着阿泽紧逼过去,听了这一声,便有些顿住了。 云鬟听不到饕餮猛吼之声,心头一动,略安宁了几分,便又垂眸静静地吹起来。 底下众人见饕餮竟停了下来,都是惊惊疑疑,正呆看中,却听白樘喝道:“快停住!” 云鬟虽听得分明,却并没想是冲自己说的,只是微睁双眸,待要去看白樘为何如此指使。 谁知才抬眸之中,却见那野兽竟不知何时已经扭身过来,独眼盯着她,沾血的牙齿微微地呲出。 云鬟正诧异,白樘又喝道:“谢推府,快停下。” 云鬟这才震动,忙便停了下来,然而就在这刹那,那饕餮猛吼一声,竟冲着这铁笼子势若惊雷地奔了过来。 巽风本正在旁侧,见状忙道:“快放下铁栏!” 卫铁骑在对面儿反应过来,急急探手过去,才堪堪地将栅栏放下,巽风已经护着云鬟后退两步。 霎时间,饕餮已经猛地扑了上来,只听得“铿”地一声,整个铁笼子震颤起来,前头那两根人臂粗的栏杆有些微微地弯曲了。 饕餮兀自不肯舍弃似的,冲着笼子里的人猛吼出声,竟似无比愤怒之态,幸而巽风还在身旁,把云鬟护在身后,不叫她看着极为可怖的模样,又挡着饕餮嘴里喷出的那些污浊气息。 只是那巨吼声里,却令地牢里每个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那些武功低一些的,几乎都有些站不住脚,心神不属,身形微微晃动。 云鬟虽然紧紧地捂着耳朵,却仍能听见那骇人的惊吼,仿佛把人的心魂都震得粉碎。 此刻蔡力方道:“我费了六年多时间,才训好了此兽,本来只能辨认我的指令,谁知他不知哪里学了去,那一次我放饕餮出去袭击柯宪,却被他用觱篥制住,可正是因为出现了第二种以假乱真的调子,再加上先前受伤之故,这兽越有些混乱,竟不能辨认先前的指令,如今它已经分不清哪是杀令,哪是撤身,更几乎连谁是主人都认不得了。” 白樘原先的确是想趁乱拿下蔡力,命他制止饕餮,谁知却又生意外,如今连觱篥之音都无用了,一时便皱眉不语。 蔡力道:“听说当时卫铁骑逐我之时,侍郎曾为我说过话,因此我心中十分感念,上回见竟伤了你,才把饕餮召回,但是这回,我却无能为力了。” 说话间,那饕餮果然狂乱不已,因进不得笼子里,便伸掌乱拍,又低头啃咬,利齿划过铁栏,那声音,越发叫人难以忍受。 地牢里众人屏住呼吸,虽知道它未必一时就攻破笼子,但却也都心头寒起,竟无一个敢出声。 就在窒息之时,忽然听到“铛铛”数声,竟从身后而来。 众人正慑于那饕餮之威,兀自未曾醒悟,只白樘扫向地道入口,却见有个敏捷的身影正跃了进来。 来者一身军官服色,手中提着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刀,那皎白如银的刀光迎着地牢里的火光,照出那人的脸,却见满面肃然,眸光亦如刀光般。 这人才进来,便飞快掠过在场众人,仿佛在找什么似的,因找不见,那眼中便透出几分恐惧之意。 这来者自然正是赵黼,他跳进来之后,双眸乱梭,只是目光所至,竟不见那道影子。 只见几个铁卫靠墙而立,阿泽任浮生相互扶携,地上两具尸体,一概的血肉模糊,其中一个竟然没了头颅。 前方饕餮正趴在笼子上,发疯似的啃咬,笼子里关着两个人……虽认得是巽风跟卫铁骑,却也顾不得。 另一侧是白樘,正跟个陌生人站在一起。 赵黼看不见想找的那人,正要去搜寻地上那两具尸体,目光一动间,终于看见笼子里第三道身影。 原来先前巽风因把云鬟护在身后,他的身形高大,自然将云鬟遮的一丝儿不露,所以赵黼起初竟没发现。 第319章 赵黼终于看见了心里想见的,才暗暗松了口气。 眼底的那些慌乱,刹那间如狂潮退却,流云飘散。 却也并不更多理会,只又扫向阿泽跟任浮生,竟自顾自笑道:“哟,这里好生热闹,你们在玩什么,如何也不带挈带挈六爷耍耍。” 阿泽跟浮生看他乍然出现,又且这般从容自在,惊疑呆怔之余,忙问道:“世子,你从哪里进来的?” 赵黼道:“哼,本世子自然是神兵天降。” 此刻白樘退了回来,道:“地道里落了铁栅栏,世子如何能进来?” 赵黼将手中长刀一晃:“这如何能拦得住我?两下里便切断了。” 说着又扫一眼前方饕餮,才问:“白侍郎,这又是怎么了?你怎么把刑部的人关了起来。” 白樘还未回答,那饕餮因啃不开那铁栅栏,又听得这边聒噪,便又回过头来。 事不宜迟,白樘便对阿泽浮生道:“你们且先退!” 阿泽道:“四爷呢?” 浮生也道:“我们跟四爷一起。” 才说两句,那饕餮已经一步步走了过来,赵黼盯着那兽,道:“你们不顶用,我在这儿就罢了,休在这里送人头,又分神添乱。” 白樘颔首,又命几个铁卫道:“你们一块儿,速出去等候。” 手下众人听了,这才从命,缓缓地往外退出,只离火自请留下。 这会儿饕餮因听得人都退了,便发一声吼,冲上来搏杀。 赵黼道:“你这畜生,这么迫不及待地找死,可还认得六爷么?”长刀一挥,腾空而起。 只见一道白虹掠过,陡然削去,只听得“珰”地一声,竟削落一片麟甲。 白樘早看出他手中所持并非凡品,此刻见状,越发笃定。 白樘身上从来身上不带兵器,此刻便俯身,把地上那死去的铁卫遗留的腰刀也捡了起来,握在手中,同赵黼一左一右,夹击这饕餮。 离火便在旁边,捏着两柄暗器,从旁伺机行事。 饕餮跟赵黼周旋了会儿,似乎知道他手中握着的宝刀凶险,竟也并不硬碰,腾挪跃动,虎啸龙吟,好一场人兽之争。 此刻在那牢笼里头,巽风见了如斯情形,便对云鬟道:“你留在此处,我出去相助四爷跟世子一臂之力。” 因见卫铁骑仍被锁住在对面儿,忙叫开了中间的栏杆,过去解开了卫铁骑身上的锁链:“卫大人可使得?” 卫铁骑道:“我无碍。”松了松双臂,同他一块儿出了笼中,只留云鬟在内。 卫铁骑先前从云鬟口中得知蔡力之时,虽猜到蔡力是为了当日那件事心怀仇恨,可他自诩此事他秉公处置,并未做错,故而其实也不甚相信蔡力真的是为此报仇……私下来找,便是为了确认。 谁知两下相见,便被蔡力骗来此处,虽然被制住,却侥幸并未伤重。 此刻两人出了牢中,兵分两路,巽风自去相助赵黼跟白樘,卫铁骑便往囚着蔡力的栏杆旁边去。 蔡力见他靠前,便警惕道:“卫大人,你想怎么样?” 卫铁骑道:“这饕餮伤了人后,那伤者会流血不止,这是为何?” 蔡力不想他竟然在这个时候问起此事,不由皱眉。 卫铁骑却又道:“柯宪受了伤,命在旦夕,你若还有一点良心,且把解药给他。” 蔡力闻听,眼神有些奇异。 正此时,赵黼觑了个空子,飞身起来,那宝刀往下,雷霆万钧般地,便从饕餮先前被白樘卸去麟甲那处砍将下去。 刹那间,便见鲜血飞溅,鳞片斜落,又听得饕餮巨吼震颤,那股威势,竟让旁侧不远处的蔡力跟卫铁骑双双身形摇晃。 云鬟更是猝不及防,忙紧紧地捂住双耳,却仍是被震得心头血气翻涌,难受之极,不由地顺着栏杆跌坐地上。 赵黼一招得手,却因太过用力,那宝刀竟深深地嵌在饕餮的背上,杂鳞带甲,一时竟无法拔将出来。 饕餮却拼力乱跳起来,赵黼见势不妙,只得松手,身子轻飘飘倒飞出去,落在地上,虽未受伤,虎口也有些麻麻木木。 白樘见损了这把宝刀,这饕餮却未死,又发疯了似的乱跳,虽然心头焦急,却仍找不到一招毙命的法子。 只见饕餮又冲赵黼而去,白樘腰刀当空一挥,使了个剑招,便迎着那饕餮的独眼而去。 先前本也有此意,只是饕餮自也防范,不得得手,此刻因饕餮吃痛,垂死挣扎之时,便有些疯癫难禁,竟凭着莽力冲来。 白樘敛眉,把刀当剑似的,斜刺而出。 那刀尖破空,悄然无声,刹那间,便斜斜斩入了那饕餮的独眼。 然而毕竟饕餮来势凶猛,白樘一招得手,即刻拔刀,同时身形倒跃飞起,便从那饕餮的头顶翻了过去,衣袂飘飘,双足落地之时,却正在那饕餮之后了。 饕餮连受了这般重伤,哪里能禁得,仰头便雷吼出声。 卫铁骑离得近些,被那雷音一震,脑中发疼,抬手轻轻摸过鼻端,竟有两股鲜血涌出,卫铁骑摇摇晃晃,头晕脑胀。 蔡力也顾不得理会他,倒退两步,死死地抱着头。 那边云鬟也忍不住,拼命捂着耳朵,却无济于事,唇边一股腥咸气息,沿着嘴角流了出来。 而白樘等见暂时占了上风,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不可怠慢,巽风因从地上捡了一把腰刀,扔给赵黼道:“世子接着。” 赵黼举手招住,不由自主地又扫了一眼牢笼里的云鬟,虽面对饕餮尚且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可看见她靠在栏杆边忍痛之态,心里却突突地乱跳起来,几乎无心迎敌。 正此刻,白樘道:“留神。” 原来因为巽风扔刀,让那饕餮听见了,那畜生耳力何等厉害,便又冲了过来。 赵黼见他来势凶猛,又没了那削铁如泥的宝刀,不欲跟他硬碰,便闪身跃开。 所谓“垂死挣扎”,这饕餮此刻便是如此,两翻疼痛都是深入骨髓,一时便越发触动了他疯狂兽性,上蹿下跃,左冲右突,竟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因几度发疯猛扑,却终究碰不到这些人,饕餮站住原地,喘了两口,便听见身后不远处卫铁骑等人的声响。 饕餮急欲择人而噬,当下调头便冲了过去。 白樘生恐卫铁骑有失,忙叫道:“快闪开!”可是这饕餮去势何等厉害,卫铁骑纵然有心,却也无力躲避了。 正此刻,却听得低低觱篥声响,复又传来。 赵黼回头,却见是云鬟,跌坐在地上,低着头,却正吹奏那觱篥。 果然,饕餮正堪堪冲到卫铁骑身前,听了这声音,便又吼叫一声,反向着关押云鬟的牢笼冲来。 赵黼心头一乱,不顾一切地横刀掠来。 那饕餮一头撞在牢笼上,狂性发作,整个铁笼被撞得簌簌发抖。 云鬟的曲音一顿,喉头翻涌,脸色雪白,只能掩口捂住。 赵黼生恐饕餮狂怒之下,掀翻牢笼,情急之下便挥刀乱砍,道:“畜生,你六爷在此呢!只管乱撞做什么!” 白樘见他情急心切,失了章法,忙跃到跟前,把赵黼拉开道:“世子,他的爪牙厉害之极。” 此刻饕餮便也回过身来,滴血的眸子盯着两人。 正这会儿,巽风忽地咳嗽了声,回头看时,一震叫道:“四爷!” 白樘正应付那饕餮,无法回头,鼻端却嗅到一股淡淡地烟气。 百忙中瞥了眼,心头暗惊,却见竟似是从地道口上,飘进了一缕白烟。 这会儿蔡力也看见了,面露骇然之色,便倒退数步,贴身在墙壁处。 白樘情知上头必然是出事了,然而此刻却也管不了那许多,边应付那饕餮,便想要如何才能给这饕餮致命一击。 顷刻间,从地道里飘进来的烟雾更浓了,这地牢之中本就暗无天日,如此一来,更是烟雾迷蒙,几乎对面看不清人。 但是这般情形,自然更加可怖,这烟雾如同云雾,那怪兽出没其中,更比先前越发难叫人应付。 白樘跟巽风屏住呼吸,不敢多发一声儿,先前还仗着这怪兽瞎了双眼,他们能够抢的先机,如今却是这份先机也都没有了,情势竟然还比先前更加凶险。 此刻,赵黼却始终都立在栏杆边上,垂眸看着里头的人,忍了再忍,终于道:“外头像是着火了,那机关在哪里?快开了这门!” 白樘听得这动静,正要提醒他不要出声,便听得饕餮吼叫起来,往前一撞。 因彼此相隔不远,又隔着烟雾,赵黼猛然见烟雾之中露出一个兽头,一惊非同小可。 幸而他向来灵精过人,于间不容发之时闪身而过,那饕餮蓦地撞在栏杆上,又是一阵巨响,再爬起来,仍咻咻地。 赵黼也被这烟雾熏得眼睛疼,心里更似点了一把火,见状咬牙道:“你这泼畜生,缠着老子做什么……” 正欲再上先结果了它,耳畔听得有人咳嗽了两声。 那饕餮听闻,忽地倒退出去,不多时身形便隐没在了烟雾之中。 白樘听得饕餮的脚步声响,怪异的是,却并不是冲着他们而来,反而越来越远似的。 顷刻,白樘震动起来,道:“不好,那蔡力呢?” 地牢之中,却悄然无声,白樘凭着记忆,走到蔡力原先躲闪的地方,往内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囚牢竟打开了,而里头的蔡力竟然不翼而飞! 不仅仅是蔡力不见了,此刻地牢之中静悄悄地,竟似连那饕餮也不见了! 白樘忖度道:“这里必然还有一处暗道,蔡力定然是从这里跑了。” 这会儿离火回地道去查看端详,顷刻回来,低低道:“四爷,上面仿佛着火了,竟出不去!” 白樘早有所料,便命众人找那另一处密道的机关。 此刻烟雾越发浓烈,众人双目刺痛,几乎不能视物,要找那所谓机关,也自甚是艰难。 赵黼却仍在那栏杆边上,催促云鬟道:“你听到了没有?快点起来,开了这该死的门!” 巽风把云鬟关在牢中,本是想让那野兽伤不到她,谁知先前被那饕餮一阵乱撞,又巨声如雷,几乎将她震得晕厥,原本已有些晕晕沉沉,听了赵黼的声音,才有几分清醒。 那烟气熏蒸,云鬟咳嗽了几声,低低唤道:“世子?” 赵黼听她回答,心里安稳了些,又催促道:“快开门!” 云鬟握着栏杆,慢慢地站起身来,回身摸摸索索着去找那机关。 半晌寻到,便试着压下,谁知竟无法拧动。 第320章 烟雾弥漫,危急时刻,忽听离火的声音,叫道:“找到了!” 耳畔传来扎扎的声响,又听是巽风开口道:“世子,机关在这里的一个圆环上,你接了谢推府就从此而出,我先同四爷追凶去了。”话音未落,人也闪身而出。 赵黼也不去理别的,只是等牢中云鬟的动作。依稀看见她起身摸索,谁知半晌,却仍是不得动静。 举手晃了晃那铁栅栏,却纹丝不动,毕竟是关饕餮的所在,铁栏有人臂粗细,先前因被饕餮乱撞,才稍微弯了些,然而仍是坚固非常,别说是徒手,就算此刻那削铁如泥的宝刀在,也必要费上一番周折。 赵黼心里着急,勉强按捺道:“怎地还不打开?你到底在做什么?” 忽地听得云鬟说道:“世子……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赵黼微睁双眸,试图看清她的脸,怎奈只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眉头皱起,赵黼停了停,才没好气地喝道:“是静王爷觉着此行凶险,叫我来相助白侍郎的。怎么着,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以为我是……” 口吻之中满是明显的讥讽嘲弄,说到这里,好歹便停了下来。 依稀听云鬟笑了笑,道:“我自然没有想世子是为了我而来,毕竟世子心里早已经厌弃了我,我很明白。” 赵黼暗中握死双拳,偏冷道:“你知道最好!赶紧滚出来,我没空儿在这里耽搁。” 却听云鬟道:“说的正是,如今、侍郎已经去追那贼人跟饕餮了,世子何必在这里白白地耽搁,岂不是得赶紧去相助?” 赵黼倒吸了一口气,却偏被那烟气呛到,一时猛咳嗽了几声:“你……你……” 云鬟道:“世子且请放心,我只等在这里无恙,可世子若是带了我出去,万一那饕餮又回头袭击过来,岂不是对我有害?也必然会拖累了世子,故而世子请便,不必在此做无谓耽误。” 赵黼听到“无谓”两字,两眼又有些发黑:“你、你还不闭嘴!你没看外头着火了么?竟是想在这里被呛死不成?再说我在这里,什么饕餮能害着你!” 里头却并无回答。 赵黼只觉得不止外头火起,自己的头顶也是火星乱冒,只得生生按捺:“崔云鬟!别跟我啰嗦,如今这儿没别人了,快些出来我带你走。” 又过片刻,才听云鬟也低低地咳嗽了两声,道:“世子口口声声说要相助四爷,如今四爷不知如何,世子却只管在这里磨蹭,莫非……根本不是为了四爷,而仍是为了我而来么。” 赵黼焦躁之极,复咬紧牙关:“我为了你?天大笑话。” 云鬟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了几分,道:“我听说……圣上将给世子赐婚了,这可是真的么?” 赵黼忽地听她提起此事,默了默:“不错。我已经答应了。只怕很快就有旨意下来。” 云鬟笑了笑,轻轻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恭喜世子了。” 大概是烟雾越发浓了,赵黼竟觉着窒息,双眼也被熏得干涩难言。 虽知道此刻不是好时机,他仍忍不住问:“你放心什么?” 云鬟道:“那两年之约,毕竟可以放下了。” 赵黼听到自己有些略粗的呼吸声,因每一口都伴着烟气,便觉着有些喘不上来,胸口难受的紧,那烟气之中,仿佛有无数荆棘小手,正狠命扒拉着他的眼皮跟心口,刺痛难当。 却听云鬟又淡声说道:“好了,休说闲话。世子快去相助四爷罢,我会在此等四爷回来。 良久,赵黼低笑了两声:“好啊,原来……你连我相救都不愿受,只想他回来救你?” 云鬟的语气仍旧十分平静,道:“并非如此,只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饕餮凶恶,侍郎很需要世子相助,我这里却是暂时无碍。” 地道口的烟鬼魅似的,又涌了一波进来,悄悄地填满了这不大的地牢,也挤逼着里头的两个人。 烟雾弥漫中,赵黼目光渐渐冷峻,他抬手在口鼻上捂了一把,才道:“那好,你自恃命大,那就好生留在这里等着他来救你吧。” 赵黼说罢,转身往巽风原先发声的地方而去。 冲破曾曾烟雾,果然找到一处圆形机关,轻轻一按,面前的墙壁两侧分开。 赵黼迈步走了出去。 烟雾在后随之一涌而出,场景看来甚是魔幻,赵黼却头也不回,更加不在意那两扇门慢慢地又关上了。 如此行了片刻,就见地上鲜血淋漓,前方隐隐地还有些奇异声响传来。 赵黼满心空茫,只顾身不由己地迈步往前而行。 一刻钟左右,便见有两个人挨在墙边儿,动也不动。 赵黼驻足,却见一个是卫铁骑,另外一个,竟是蔡力。 那蔡力浑身鲜血淋漓,伤口无数,大睁着带血双眸,竟已经是死了。 卫铁骑坐在他的旁边,双眸怔怔地望着前方,似乎出神。 赵黼也不做声,只冷冷地瞥了两眼。 他虽不知具体情形如何,可是见蔡力身上的伤口之状,就知道必然是被饕餮所伤。 原来先前蔡力见烟雾弥漫,一则危险,二则正是个时机,因此当机立断,顺势偷偷开了往外的密道,纵身潜入。 这地牢本有两个出入口,平日里蔡力只从奇兽所这小楼里进出,而地下的这一方密道,则是通往御苑之外的,正是每次纵放饕餮出入所用,毕竟饕餮身形庞大,若是从奇兽所内行动,自然多有不便。 蔡力此举原本的确精明,只可惜他忘了一件事。 ——这密道原本只供饕餮出入,因此饕餮对于密道开放的声响格外敏感,且又嗅到地道内的气息,因此在蔡力逃出后不久,这饕餮便也循声辨息地窜了入内。 起初还只跌跌撞撞,后来竟赶上了蔡力,因饕餮此刻已经全然发了狂性,再也不认昔日的主人,只碰到一个活物,便即刻冲上去当作猎物般地撕咬。 蔡力猝不及防,无法抵御,即刻被重创至奄奄一息。 他本是一手制造了这怪兽的人,最终却又死于兽口。 正卫铁骑白樘等人从后而至,那饕餮才放开蔡力,又自逃走。 卫铁骑其实是比白樘更先一步进了密道的,只是他因受伤,故而行动不便,白樘等人见蔡力已经只余下一口气,便自顾自去追踪饕餮,只卫铁骑留了下来。 果然蔡力并未支撑多久,便自断气了。 卫铁骑望着此人也有些模糊不辨的脸,想到昔日种种,不知为何,心中竟有种酸涩难言之感。 当初蔡力才进大理寺的时候,看着这意气风发的青年,卫铁骑心中其实是十分喜欢的,暗中寄予厚望。因为如此,便更想着加倍地严格训练要求蔡力,想把这青年磨练成一个前途无量的好刑官。 直到明白蔡力舍弃了被害者的真相后,卫铁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心底的愤怒跟失望。 他亲眼看着蔡力的崭露头角锋芒毕露,也亲眼看着他走向疯狂惨然陨落,卫铁骑原本觉着自己所做一切都并无任何过错,但是现在,这冰冷血腥的尸身就在旁边的时候,卫铁骑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跟懊恨。 赵黼扫了两眼,不予理会,便径直走了过去。 忽地听卫铁骑道:“我当时虽是真的失望怒极,只不过,我心中却也仍存着一丝希冀,想你能够幡然悔悟,若你真的能知道自己错处何在……” 赵黼侧目,却见卫铁骑仍是出神似的,口中喃喃,道:“然而我错了,我估错了你的性情,你本来就是那种宁死不悔的性子,就算是错也绝不会认错,所以才一直走上这条死路。” 赵黼站着不动。 卫铁骑回头,看向蔡力满是鲜血的脸:“你很聪明,可是聪明人往往被聪明误……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大概仍觉着全然是我的错,是不是?” 卫铁骑说着,眼中的泪便悄然坠落,举手搂住蔡力的肩膀,道:“我并不是为了你难过,我只是为了……你为什么没走到正路上……难过。” 卫铁骑垂头哽咽,不能自持。 赵黼斜睨了他们片刻,迈步又自走开,走了十数步,便停了下来。 密道里的气息并不好闻,阴冷,晦暗,湿寒,又透着血腥气,然而在那血腥之外,却仿佛又有一丝烟火之气,若有若无地弥漫。 赵黼定睛望着前方,耳畔却想起方才崔云鬟所说的话: “莫非并不是为了四爷,而仍是为了我而来?” “必然也会拖累世子……世子请自便。” “如此我就放心了,恭喜世子。” “只是……为了大局着想。” 赵黼闭上双眼,紧锁眉头,顷刻,便蓦地转身,闪身往来路而回! 靠在墙壁上的卫铁骑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已经消失无踪。 卫铁骑回头看了一眼,依稀看到那人的背影,竟隐隐有些踉跄狼狈之意。 赵黼飞快地回到密道出口处,却见密道早就落下,只从底下透出些许白色烟气,可见里头早就烟雾满了。 赵黼生生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哑声叫道:“崔云鬟!” 抬手一拳砸在壁上,那两扇门却兀自不动。 赵黼连叫数声,拳打脚踢,却又反应过来,忙从壁上取了火把。目不能视物,他强忍不适,勉强又叫两声,铁笼中却仍死寂一片。 第321章 得不到回应,更看不清里头的情形,赵黼握着那铁栏,拼命摇晃撞击。 先前在那密道之中,无意听见卫铁骑跟蔡力那些话后,赵黼心底那股异样之感越发明显了。 他忽然想了起来,那不是崔云鬟的行事风格。——让他去相助白樘倒也罢了,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更加提起他赐婚的事。 她虽然极少性情外露,但他又如何不知,看似淡然谦和,对白樘唯命是从,对他更是极少当面相争。 然而她骨子里实则是孤高自傲的。 他从来都知道,就算前世跟她肌肤相亲,做尽种种亲密之极的情形,可要看懂她的心,却是一个谈何容易。 她心中自有笃定打算,自有一份执着坚固,谁也靠近不得,谁也撼动不了。 赐婚这件事,以她的性子,虽然心里知道,但他若不提,只怕她也不会主动说起一个字。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 “崔云鬟!”声音被烟雾熏的沙哑低沉,又连连咳嗽数声。 赵黼先是在周围摸索找寻了许久,却终究未曾发现外头有什么机关。 先前他来时,也只见过巽风叫卫铁骑从内关门,何况这铁笼的机关又隐秘,一刻心慌,更加难寻。 又听不到云鬟的回答,赵黼屏住呼吸,便气运丹田,抬掌向着那栏杆一掌击去。 那铁栅栏发一声响,却仍旧不动如山。 赵黼凝眸沉气,连连击出,地牢里响起沉闷的铿铿声响,那无坚可催的栏杆竟然有些微微地弯曲了。 最后赵黼实在暴躁难耐之间,蓦地变掌为拳,一拳猛地撞了过去。 只听得“咔嚓”声响,拳骨已经碎裂。 十指连心,赵黼浑身战栗,却并不以为意,正欲换手提气再来,却听得一声低微的咳嗽声。 赵黼一愣,忙俯身下去,睁大双眸之时,却见隔着栅栏,里头有一道模糊的声音,虽然模糊不清,却毕竟是在。 赵黼先是惊怔,继而狂喜:“崔云鬟!” 忙探手去拉她,怎奈相隔甚远,竟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这份煎熬,更胜从前,竟只能看着不能相碰。 正在着急之时,那边儿云鬟略动了动,像是要抬头,却终究无力。 赵黼只是叫她,声音也渐渐地嘶哑了,这会儿真恨不得变成一个鹪鹩虫儿,忽悠悠地飞进去却好。 正在又气又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之时,却见云鬟那边儿,竟极慢地探出手来。 赵黼正无计可施,见状急伸手过去,双眸盯着她的手指,只顾叫道:“阿鬟!好阿鬟……再过来一点儿!” 云鬟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那手指一寸一寸地靠了过来。 赵黼死死盯着,奋力挣动,自己的手指跟她的指头碰了一碰,却又竭力握过去。 那娇嫩纤细的手指,对他而言,却仿佛能救命的至大期望,好不容易盼着她又递过来一点儿,赵黼不顾一切地握紧,运力往此处拉了过来。 总算拽到了跟前儿,赵黼忙握住肩膀:“阿鬟?” 云鬟动也不动,赵黼捧着她的脸,却见她双眸低垂,静默寂然。 赵黼心中知道是被烟熏的晕厥了,便一把将她抱紧,隔着铁栅栏凑过去,吻在那唇上,又拼命度气过去。 连连吹了两口气,才觉得怀中的人瑟瑟地一动。 云鬟略比先前清醒了几分,便道:“世子、你怎么……”声音喃喃,几不可闻。 赵黼哪里还管她此刻说什么,额头贴着额头,低低便道:“你听好了,不用再弄花招,我不会走……你也不许死!” 云鬟虽模糊听见,奈何无法回答他。 赵黼又凑过去,重又给她度了几口气,说道:“你可听见了?你不许死!更别想打发了我,如果你死了……我就……我就杀了季陶然,杀了崔承,还有……还有白樘!然后我……” 他却再也说不下去,只竭力探臂进那铁栏杆里,把她死死地揽在胸前。 云鬟又低低咳了声。 赵黼低头细细端详,极想要她睁开双眸,却见烟雾之中,只长睫略眨动了一下。 赵黼抱紧了人,又欲给她度气,却听云鬟道:“不……死……” 赵黼不懂她是何意,忍着胸口的不适,仍凑过去,唇贴着唇。 才两三口,云鬟闷闷咳嗽了声,拼尽全身力气,低低说道:“机关、上……笼子顶……” 赵黼怔了怔,才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抬头看一眼,哪里能看得清顶上是怎么样,却仍不放心:“你别哄我!” 云鬟闭眸低语:“这次、不会……” 赵黼咽了口唾沫,又在她额头上亲了口,便将她轻轻地放下,仰头看一眼笼顶,便飞身跃了上去。 上头的烟雾越发浓烈,赵黼才上来,便窒息似的,忙屏息眯眼地去找。 幸喜天可怜见,便让他在旁边墙壁上发现了一处机关,忙按下,悬心之时,便听得底下轻微发声。 此刻赵黼虽然在烟雾里头,目不能视物,听了这声响,却仿佛有光明乍现,忙飞身跃下,却果然见那铁栏往上吊起了些许,虽然窄,却也可以一试。 赵黼忙拉住云鬟,小心从底下拽扯出来,果然奏效,忙把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因察觉了她复又失去知觉似的,当下不敢耽搁,扭身冲到那密道口上,打开机关,便掠了出去。 地道之中虽然气息难闻,终究比那地牢里好许多,赵黼一手抱着人,一手捏着下颌,又运气给她度过去。 如此两三回,云鬟有些醒觉,连连咳嗽了几声,却因为被烟熏得久了,仍是无法彻底醒来。 云鬟虽然无法清醒,其实意识却是有些明白的。 先前赵黼跑到铁栏杆外头,便催促云鬟打开机关,云鬟依他所言,便欲去扭那开门的把手,谁知连连用力,竟纹丝不能动。 云鬟诧异,双手且都用上,用尽了浑身气力,仍是半毫也动不了。 原来,因被那饕餮乱撞了几回,巨力所致之下,铁笼虽然坚固,却把那机关撞的卡住了,别说是云鬟,连赵黼也是扳不动。 这会儿,白樘跟巽风等已经入了密道,赵黼又在催促,云鬟本想告诉他这机关打不开,话到嘴边,忽然又收住了。 她自然很明白赵黼的心性,倘若告诉他机关坏了,他又有什么法子? 这铁囚笼,纵然是饕餮都无法撞开,若是告诉了他,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肯就此离去,必然要留在这里再想法子。 然而此刻烟雾越发浓烈,呼吸都有些艰难,哪里还能再撑多久? 难道真的要他留下来,跟她一块儿死么? 云鬟心中转念间,便索性只字不提机关之时,反而引他说起那些别的。 果然,最后便激的他一怒去了。 云鬟跟他说话的时候,本就是强撑了,见他进了密道,整个人再也撑不住,便跌在地上。 心中一片空白,也不知是绝望,还是解脱。 只是本能地又往牢笼旁边爬了一会儿,渐渐地,浑身力气不济,头脑也更昏昏起来,自忖必死。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里,便又听见撞击栏杆的声音,云鬟神志不清,只以为是饕餮又来了,因自觉将死,却也并不怕。 谁知又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依稀辨认出是何人,胸口那口气盘旋来去,便轻咳出声。 其实就在赵黼离开后不多久,云鬟便想起来,这外头其实也是有开门机关的。 当时蔡力人在笼子顶上,威胁卫铁骑的时候,曾提过一句:“你若不选,我便替你选了。” 蔡力之所以这般说,自然是因为笼子的机关对他而言,触手可及。 云鬟失去神智之前,仔细回想,便想起当时蔡力手指的方向。 只可惜,却已经晚了,纵然记起来,却再没有人在旁边行事了。 可是心中虽有一丝遗憾,却也……并不觉着后悔。 一阵清凉的风拂过脸颊,胸口挤压欲死的那团迷雾慢慢地消散,云鬟慢慢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却是赵黼的脸,一双眼睛炯炯然地正盯着她,见她醒来,那眼神才露出几许缓和之意,眼尾也略细长了些。 云鬟张了张口,口中却干涩的很,仿佛喉咙口仍有烟火气冲出来。 正欲咳出声,赵黼回身,不知怎地,待又回头,却捏着她的下颌,不由分说地将唇凑了过来。 云鬟一愣,还未反应,口中已经度过来一口极清冷的水,她不由自足地吞了下去,心底郁积的那股烟火气才似被浇灭了。 目光从他面上转开,看向周遭,却见竟是一片林子,秃枝乱桠,映衬着苍凉的天色,仿佛是个荒郊野外,又像是世人遗弃的所在。 云鬟几乎疑心自己已经死了,此间的光景,却似黄泉。 还要再看,赵黼已经又握着下巴,令她看着自己,问道:“觉着怎么样?” 云鬟张了张口,虽有疑问,到底才醒过来,神智难明,竟不知要答什么,要问什么。 赵黼有些着急:“崔云鬟,我是谁?” 云鬟咳嗽了声,才哑声道:“世子……” 赵黼眼睛一亮,用力把她抱入怀中,因勒的太紧,云鬟呼吸又困难起来,身子发抖,乱咳了两声。 赵黼忙将她松开,又见她脸上沾着血跟些烟灰,狼藉一团,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两只眼睛依旧灿若星辰。 他忙又抄了一把水,给她把腮边的血跟灰都抹了抹。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云鬟方又清醒了几分,便问道:“这是哪里?” 赵黼道:“是那密道的出口所在。” 云鬟道:“侍郎……他们呢?” 赵黼眸色微沉,并不回答,孰料云鬟目光转动间,忽地看见他的右手上满是鲜血,仔细又多看两眼,才见皮开肉绽,指骨都有些透了出来,显然伤的非轻。 第322章 云鬟双眼发直,本以为是跟饕餮相斗所伤,转念之间,耳畔忽地响起在地牢里那“铿铿”的声音。 赵黼见她留意盯着,便将手垂到旁侧去,淡淡道:“劝你不必操心别的,那兽受了重伤,白四爷那种人,自知道该如何将它拿下,何况还有两个好手跟着。” 终是忍不住,便哼了声:“你怎么不替你自己多想想。” 云鬟道:“世子的手……是如何伤了的?” 赵黼沉默,过了片刻才说道:“是为了救你出来伤了的,所以……你又能怎么样?” 目光相对,云鬟慢慢想起先前,她激他离开之时、两人的种种言语,便转头看向别处,道:“只怕无以为报。” 赵黼将她的下颌一抬:“不必含糊其辞,你知道怎么‘报’。” 云鬟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便坐起来。 却见旁边正是一条小小溪流,水流潺潺,倒是极清澈的。 她勉强起身凑了过去,自己掬水洗了一把脸。 赵黼在后看着,见她行动无碍,倒也罢了。 此刻才低头看自己的手上,见果然是难看的紧,便不欲她再看见,正忖度着想掏出汗斤子绑起来,却是云鬟走了回来。 赵黼只得停手,佯装无事。 云鬟看他一眼,却走到跟前儿,单膝跪地。 赵黼诧异正看,见云鬟手中竟拿了一方帕子,原来方才借洗脸的时候已经浸湿了,这会儿一手托起他的手,一边用那湿了的帕子,轻而小心地给他擦拭那边上的血渍。 赵黼通身微震,却见她眉尖若蹙,望着自己手上那伤,小心翼翼避开那伤口之处擦抹,如呵护至宝。 她毕竟极少目睹这般皮开肉绽的伤处,长睫轻轻忽闪,唇角也时不时地抿一抿,不忍之色,难以遮掩。 赵黼只顾看,几乎忘了痛。 才清理了一会儿,那帕子早就染的血红。 云鬟难以遏制地手抖,竟难以为继:“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做那种莽撞之举,若是……这手从此有个妨碍,却如何是好。” 赵黼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说道:“当时着急起来,谁还在意这些,自然有什么就使什么。” 云鬟也无法应这话,又见帕子都被血浸透了,便起身欲去再洗一洗,不料赵黼拉住她,道:“阿鬟。” 云鬟双眸泛红,眼中隐有泪光,却只忍着,轻轻地将他的手拨开,又去洗了帕子,如此两三回,才总算把血擦净了,只是伤口仍是渗血。 那些支棱着的骨头,却叫人难以料理。 云鬟心惊肉跳,又着实不敢碰,只看着就觉得眼睛心里难以承受了。 赵黼看出来,便道:“不妨事,你不用管,回头叫太医处置就好了。” 云鬟默然垂头,自把官袍撩起来,将里头中衣掀起,咬破了一角,撕开数根长条,才慢慢地给赵黼将伤口轻轻地扎了起来。 雪白的绢丝料子很快被血染红,却终究比那些骨头也露在外头要强许多了。 云鬟见赵黼始终不发一声,便问道:“是不是极疼的?” 赵黼本摇头,忽地又道:“疼。” 云鬟也知道疼,上回她的额角被他误伤,后来季陶然说什么要缝起来,她只想想,就已经浑身发抖似的疼。 如今看赵黼伤的如此……他却自始至终都不哼声,她却感同深受,几乎替他疼得钻心彻骨。 只是听他忽然承认了,便道:“那以后,不要再如此了。” 赵黼不答。云鬟见他又不做声,道:“世子这一次过来,真的是为了我,是不是?” 赵黼“嗯”了声,目光乱转,才移开去了。 上回因白樘夜宿之事,惹得他心中怒恨交加,发誓绝不会再理她,所以从来见了也“冷冷”相对,更不肯承认这一次来也是为了她。 谁知道…… 云鬟道:“如此心软,这不是六爷的性子。” 赵黼哼道:“我又何尝不知。” 云鬟道:“如今既然蒙了圣上赐婚,以后……” 赵黼不等说完,便道:“你要说什么?” 云鬟打住口风,摇头道:“没什么。” 赵黼却如何不知,当即怒视着她,道:“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答应皇爷爷所说,我都不能在你府中留宿,怎么偏偏白樘就能了?” 云鬟本不想跟他辩,然而已经走到如此田地,便说道:“那夜本是凑巧,侍郎毒发了,才留他照料,何况太医也在。” 赵黼道:“我当时并不知太医也在,所以才……”目光掠过她额头的那伤,咬了咬牙,又说:“所以我最痛恨那多事的薛君生……那么多地方人家,为什么只送你那里去,难道多走两步路去静王府……就会死了么!” 云鬟轻轻道:“世子。” 赵黼即刻抓住:“怎么,我说了他一个’死’字,你就立刻不受用了?” 云鬟道:“你恼我就是了,何必迁怒于人,逞这口舌之快……” 赵黼笑道:“我不逞这口舌之快,还能逞什么只快?对着你,打又打不得,骂又不能骂的狠了,又偏不能动……你说我还能怎么样?” 云鬟袖手低头,只好说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可好?” 赵黼愈发恼怒:“你还惦记着他?那你自己回去就是了!” 云鬟眉尖蹙起,才温声劝说道:“六爷,咱们回去罢……你的伤要及早料理才是。” 赵黼听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心里不禁动了动,忽又恼道:“你又哄我?我偏不上当。每回你说三两句好话就赚了六爷……我难道就这么好被你糊弄?” 云鬟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到跟前,抬手将他衣袍上的一枚枯叶片摘下,道:“你虽然不声张,可是这种伤,就算是我看着,都受不得,何况伤在你身上。你虽然自来英雄,但也仍是有血有肉,难道真的就不疼么?又何必在这里空说赌气的话,早些叫太医疗治,便早一分好,倘若果然耽搁出什么事来,我才是万死莫辞了。” 这几句,却说得郑重端肃。 赵黼抬眸看她,却见明眸之中,水光氤氲。 赵黼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是担心我受伤受苦,于心不忍呢。还是担心我的手坏了,你从此会欠我的情分?” 静寂之后,云鬟轻声道:“谁欠谁多少,我早就分不清了。” 赵黼目光闪烁:“这是什么意思?”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她的记忆力自然是举世无双,同他一路而来的种种,也自然记得历历分明,只不过,前生今世,纠缠至今,那其中的恩怨情仇,心中的所知所感,却并不像是每一件事一样历历分明。 这世间也并没有一杆秤,可以将所有的情分、仇怨、心底的酸甜苦辣等,一一仔细,量出个高低。 云鬟将那许多思绪压下,抬手轻轻地握住赵黼的衣袖,道:“咱们回去吧。” 将转身之时,赵黼左手一转,反将她的手腕握住,右手虚虚地在腰间一照,往前一步逼近。 云鬟尚未知道如何,身后顿住,却是挨在了一棵树身之上。 耳畔听赵黼问道:“还疼么?”手指轻轻地从她额角的伤旁边抚过。 云鬟怔怔道:“不……不疼了。” 赵黼道:“虽是我脾气急,只不过也不能全怪我,你方才说,看着我手上的伤,自己也受不得,可知当时伤了你,我心里懊悔的什么样?” ——那天的前夜,他本来想留在府中陪伴她,只不过晏王府中,王爷派人来传他回去,二来云鬟也坚持不肯让他留下,赵黼知道她的性情,不愿让她为难,便依依不舍的自回王府了。 次日一早,他绝早起来,盛装出门,正是想要来陪着她去刑部,谁知道偏偏看见白樘从府中出来。 如果是别人,只怕赵黼也不会这般震怒。 但那是白樘……在她心里,一万个人也比不上的白樘。 偏偏同时也是他心里……隐隐敬重的那个人。 故而妒怒交织,几乎失控。 云鬟缓缓吸了口气,觉着两人相对的这个姿势有些危险,便道:“不打紧,现在已经好了。” 赵黼看出她强忍的战栗之意,便低下头来,在她伤处轻轻地亲了口,低低说:“你在怕什么?终不成……我会吃了你。 云鬟道:“世子……” 正觉着不妙,赵黼果然俯身低头,便压了下来。 云鬟才挣了一挣,蓦地想到他手上有伤,生怕妨碍着,顿时便停了下来,赵黼察觉她一挣却又静止,越发欺身而为。 先前他为了救人,不知度了多少回气,也喂她吃了几口水,然而当时心无旁骛,却不似现在。 舌尖启开那柔嫩的樱唇,不由分说地直闯而入,勾住他朝思暮想的香舌,抵死相缠。 他就像是渴久饿极了的人,不管遇上什么都要扫荡一空,都想要占为己有。 两世为人,独独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无法自拔的迷恋之感,赵黼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看似瘦弱的身躯,每每冷清漠然的容颜……却竟有他所想要急于得到的一切。 甚至,有他急于得到、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切渴求。 纵然寒风凛冽,此刻赵黼却觉着身如炭火,咻咻地散发着热气,几乎有些难耐地贴近怀中的人,想要同她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到毫无间隙、彼此融合的境界。 云鬟因先前被那烟气熏蒸,才好了几分,又被他如斯相缠,竟又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觉着他果然是要真个儿吃了自己一样,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那唇齿吸去殆尽,身子一个劲儿地欲往下滑去。 正在此刻,耳畔忽地听见“啪”地一声,就仿佛有人不小心,一脚踩断了树枝般,隔着不甚远。 混沌之际,云鬟心头一惊,忽然想到了白樘等人去追踪饕餮之事……顿时浑身绷紧! 而赵黼的动作也停了停,双眸微微睁开,向着旁侧瞥了开去。 却仍不曾放开云鬟,只淡扫了一眼,复低头继续。 直到云鬟举手,勉强在他身上推了数下,赵黼才住了。 云鬟睁大双眸,转头看向旁侧,她记得那声响就是从左手方向而来,然而此刻,那边儿却空空如也,并无人踪。 赵黼看她面上惶惑,便道:“在找什么?” 目光逡巡,却见因一番厮缠,樱唇娇红,水色宛然。 云鬟仰头:“方才、方才……”心中却有种莫名恐惧,无法问出。 赵黼道:“方才怎么样?”意犹未尽地俯身,衔住她的耳垂。 云鬟窒息:“世子!” 赵黼才又停住,又端详她的脸色。 却见云鬟仍是惶然四看,赵黼道:“难道你怕被……什么人看到么?放心……并没有人,我听得清着呢。”唇角微挑,透一抹笑。 第323章 且说赵黼同云鬟回至御苑,远远地就见门口上许多公差守卫。 夹杂服色中,看着竟还有王府中人。赵黼却是熟悉的,当即认出乃是静王府的府兵。 不待他开口,那门口的侍卫们早已经看见了,忙上前见礼,惊喜交加问道:“世子这是打哪里来?王爷先前听说里头失火,世子却在地窖之中,正急得不知如何呢。” 赵黼道:“不打紧,我进去瞧瞧。” 云鬟见此处的公差都是先前随着而来的,待要问问白樘回了不曾,赵黼已将她一拉,双双进了门。 往内而行,却先听见虎啸狮吼,原来那些野兽最怕火,虽说火势不曾蔓延,却也察觉到那烟熏火燎之意了,因此均都躁动起来,把御苑的上下众人急得亦团团乱转。 赵黼悄悄地对云鬟道:“你怕的话,靠我近些儿无妨,须知我不会吃了你,他们可不认得人。” 云鬟心中有事,全不理他的玩笑言语,目光却不禁掠过他的手:“手可还好么?可万万不能耽搁,世子不如先回去,寻太医医治可好?” 赵黼见她这般询问,心神便有些飘荡,也忘了玩笑,说道:“这点伤其实不算什么。你别忧心。” 云鬟默默地看他一眼,自己摇了摇头。 进得里间,里头那二层小楼早已经燃烧殆尽,毕竟是座年久老朽的废屋,干燥易燃,呼啦啦地火头四窜,幸而周围的房屋隔得远,才不曾波及。 饶是如此,却也不可轻视,众人如临大敌,周围围着足有数百的御苑守卫、侍从,公差,以及王府的府兵,一个个提着水桶,正在救火。 纷杂之中,却听有个人失声叫道:“快快找寻,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旁边有人劝道:“王爷莫惊,万万不可以身犯先,让我们去就是了。” 赵黼仰头看了一眼,他生得高挺,便见里头众人拽着一个,却是静王爷赵穆。 赵穆死死地盯着那火烬未全灭的楼址,踉踉跄跄地,正欲奔上前去,因情急之故,又靠的火近,脸都通红了。 赵黼见状,便叫道:“四叔!” 静王正伤若自失,心乱如麻,闻声回头,却见是赵黼回来。 他一惊之下,忙自人群中快步而出,竟不顾所有地将赵黼一把抱住,又上下飞快地打量了一番,却见他面上虽有些灰尘,身上沾着血迹,只并无大碍,——除了手上缠着雪白的布带。 静王顾不得问他何以脱险,便小心抬起手来,细看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赵黼道:“不碍事,不留神伤着了。” 静王呆了呆,又将他通身扫了会儿,问道:“是了,白侍郎可是跟你一块儿的?” 赵黼略觉意外:“先前是在一块儿的,后来便分头行事,怎么……侍郎还未回来么?” 静王道:“尚未见到他,不过既然你无碍,只怕他也会逢凶化吉。”忧心忡忡,又看了看他的手,回头吩咐道:“快叫太医前来。” 云鬟在旁听了,也有些忧心,扬首左顾右盼里,蓦地看见那小楼旁有两个熟悉的人影,正欲跑过去,却给赵黼一把拉住:“别靠那火!” 静王并不在意别的,只道:“你怎地这样不听话,我说了此事侍郎自有安排,谁却让你私自跑出去的?倘若有个闪失,可要怎么样?” 赵黼轻咳了声,偷偷地瞥向云鬟,却正同她清澈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想到先前那些赌气的话,赵黼略觉尴尬,却笑道:“原来四叔担忧我,我还当你是恼我偷拿了你的宝刀呢。” 静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用笑,今日的事,我要跟你父王说知。” 赵黼忙道:“我已经全头全尾地出来了,何必又告诉父王,让他后怕忧心呢。” 静王忧虑道:“这事闹的如此之大,迟早晚要传到他的耳中,别说是他,圣上只怕也会知晓。” 两人正说着,忽然云鬟急急走了开去,赵黼一时未拦住,忙回身时,却见是巽风从门口走了进来,同云鬟对面低低说了几句话。 顷刻云鬟回来:“王爷,世子恕罪,侍郎已经先回了刑部,我也要回去了。” 静王忙问:“怎么白樘已经回刑部了?可安好?” 巽风也上来道:“王爷跟世子且放心,侍郎无碍,那兽也已经伏诛了。” 赵黼听闻饕餮伏诛,笑说:“我就知道,有你们四爷出马,哪里还能让它再逃了。故而我一点儿也不忧心。” 虽是对巽风说的,眼睛却瞥着云鬟。 因那小楼被烧得几乎干净,只剩下几根大梁同柱子撑着,摇摇欲坠,众人大叫危险,便有几道身影从里头闪了出来。 巽风转头看去,却见竟是阿泽跟任浮生,并两名铁卫,那几个人被火烧得衣裳破损,头发蜷起,满面灰尘夹杂泪痕。 巽风忙叫了声,那边儿听见,才纷纷地跑了过来。 阿泽便拽着巽风道:“哥哥从哪里跑出来了?” 任浮生道:“四爷呢?” 巽风见他两个狼狈非凡,便道:“我们都无碍,底下另有出路。你们却是怎么样,如何叫这楼烧了起来?” 阿泽一则因以为白樘等被埋在底下,难过流泪,二则也是被烟熏火燎,那泪水便簌簌地落个不停,任浮生揉着通红的眼,哽咽道:“我们先前上来后,本是在这里守护的,不料有个御苑的人匆匆来到,说是听见虎园那里有些喊杀之声,我们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便留了两个人在此守候,自己便去了。” 两人同几个铁卫来至虎园,谁知却见也有一名侍者死在地上,几只老虎逡巡左右,见了他们,便冲了上来。 阿泽跟任浮生不知如何,跟铁卫同老虎厮斗片刻,好歹等了御苑的驯师来到,正齐心协力将虎群控制,便见身后已经火光冲天! 两个这才知道不妙,忙飞奔回来,火却已经无法控制。 他们毕竟是其中最年轻的,遇见此事,便都慌了,几次欲冲进火里,又给旁人拼命拉住,到火势终于停了些后,才又进内搜查,却见那地道入口早就给压得不见旧踪,又依稀看见原本守卫此处的两名铁卫的尸身。 此刻见巽风说无恙,阿泽先张手抱住,又哭了两声。 巽风也不忍再苛责:“行了,此情回去再跟四爷禀告。我还有正事。” 巽风又叫了几名铁卫,前去将这御苑的主事等人看押住了,不得走脱。 谁知来到那主事的房中,却惊见此人竟已经在屋内自缢身亡了。 不提巽风处理御苑之事,只说云鬟同阿泽任浮生先回刑部而去,那赵黼见她走了,才觉得手钻心地疼了起来。 静王见他脸色不对,便道:“可是伤口疼?先同我去王府。” 两个转身而行,静王却又端详着他手上包扎的模样:“这是谁给你裹的伤,倒也细致,这用的是什么?” 赵黼忙抽手,手指轻抚那绢面,又抬起在鼻端,竟似嗅到一股很幽淡的香息,若有若无,令人魂消,一时便也有些失神。 静王皱眉斜睨,道:“你怎么了?” 赵黼道:“没什么。” 静王疑惑道:“是了,你先前为什么跟那谢推府一块儿回来?莫非你的伤是……” 才说到这里,赵黼蓦地停了步子,竟叫道:“不好。” 静王吃了一惊:“什么不好?” 赵黼急急匆匆地说道:“四叔,我想起一件事来,要先进宫去趟才好。” 静王忙拉扯住他:“手上有伤,又忙什么进宫?先料理了妥当。” 赵黼却道:“顾不得了,有比这伤更重百倍的事呢。”扯出袖子,转身往外风一样而去。 静王顿足:“你看你的模样,怎么能进宫里去!” 毕竟在地牢里熏了那许久,又从密道而出,树林而栖,身上烟尘泥土、鲜血枯叶皆有之,实在狼狈不堪。 然而赵黼哪里是个肯听人说的,这刹那间,早走的无影无踪了。 静王目送他去了,身后巽风因见了那主事身死,便复回来在小楼旁边勘查,静王回身端详,渐渐地敛容静默。 巽风因看了一番,便行礼欲去,静王道:“方才并未问的详细,白侍郎可无碍么?” 巽风道:“劳王爷惦记,侍郎并无大碍,只是跟那兽拼斗的时候,耗多了内力,是以才不曾亲来。” 静王揣着手,仰头吁了口气,点头道:“且让他多保重身子。我如今要先去一个地方,回头再去刑部探望他。你且忙去罢。” 巽风道:“是。我自也回向侍郎禀报王爷惦念之意。” 巽风先带人而去,静王在后,徐步出了御苑,侍从问道:“王爷可要回府?” 静王蹙眉道:“去恒王府。” 这一行人径直往恒王府而来,正行之间,便见天际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下雪来。 静王因先前往御苑赶得着急,竟并不曾乘轿,只是骑马而来,此即见风大雪急,便把风帽兜起来,只顾赶路。 经过十字街的时候,目光转动间,却见先前离开的巽风拉着马儿,就在左手侧路边儿站立。 在他之前,却是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身形卓秀,看绛红的官袍跟姿态,竟是先前离开的谢凤。 另一个,起初因离得远,并不曾看的真切,直到马儿要掠过街头的时候,才看的清楚,只见人物端庄,容貌秀隽,气质若天上冷月,飒飒然于飞雪之中,更见出色。 静王蓦地认出此人,心中又惊又喜,竟挑眉笑了声道:“呀,是他回来了。” 本想勒住马儿,过去说上会儿话,然而看那几个人此时仿佛正在诉说别情似的,倒是不便此刻打扰,何况他心中也自有事,因此只得按捺,仍是纵马而过罢了。 第324章 话说静王来至恒王府,恒王爷听说,亲自出迎。 两人便在厅上对坐,宫女奉茶,恒王爷吹着茶,淡淡问道:“你今儿怎么得闲来了?” 静王见恒王似有些醉意,便道:“二哥今日不曾出门么?” 恒王道:“天冷的这般,谁耐烦往外走。”打了个哈欠,又问:“你这般顶风冒雪的,敢情是有急事?” 静王见他懵懵懂懂,仿佛全不知情,心头瞬间犹豫。 厅内一时静默,恒王吃了口茶,略清醒了几分,打量静王的神情有些不对,便道:“说罢,到底是有什么事,你总不至于是特地找我来静坐的。” 静王才说道:“二哥难道不知道,今日御苑那边儿失了火?” 恒王挑了挑眉,道:“我才醒了酒,果然还不知道,怎么那些人这等不小心?” 静王道:“二哥果然不知道,其实失火的地方倒也罢了,要紧的是,失火当时,刑部的白樘正带人于那里办案,而且黼儿也正在场。” 恒王原本一脸轻慢,直到此刻,才把手中的茶盏放下,惊疑交加地问道:“你说什么?” 静王便将白樘查到蔡力之事,循着而去御苑,遭遇饕餮,又遇上火袭、性命攸关的事一一说了。 恒王怔忪,眼神闪烁不定,听罢静王所说便问:“你特意来,就是为了跟我说此事?” 赵穆垂头不语。 恒王不由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莫非以为,这件事跟我有关?” 赵穆道:“我并不敢这样说。” 恒王道:“你不敢,那心里可也如此想的。不然,你为何会特意过来?” 赵穆仍不回答,恒王怒气滋生,提高了些声音:“是谁让你来的?白樘?还是圣上?” 赵穆摇首:“二哥误会了,并没有人让我来,只是二哥不要怪我多心。且听我说完了,再动怒不迟。” 恒王面泛不忿,果然便等他分解。 赵穆说:“二哥且细想,近来京内发生的几件事,杨御史跟保宁侯的官司,以及郭司空跟六家臣子家的纠葛,再有这桩饕餮案子。” 恒王哂笑:“这又怎么样?” 赵穆道:“这三个案子,头一件,一直闹了数月,才终于被刑部解决,其中却牵扯进保宁侯,竟是也同王府有些关系。第二件联尸案,还是圣上亲自下命叫封存的,只因影响着实大不好,所以不叫张扬于坊间市井都知道,可是这案子的主要凶嫌,却又是出自王府的朱姬。” 恒王听他连说了两件,便紧锁眉头,脸色略微惴惴。 只听赵穆又道:“如今又说这饕餮案子……只喂养饕餮的蔡力,当初,可也是投奔恒王府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去御苑……这个二哥可知道么?” 恒王双眸一睁,喝道:“荒谬!虽然这三个案子或多或少跟王府有些牵连,但却半点干系都没有,至于这蔡力……” 恒王皱眉想了半晌,摇头道:“我竟几乎都不记得此人是谁了,又怎会知道他几时去的御苑,又怎会喂养出那劳什子的饕餮?当初饕餮横行的时候,我可也是受惊匪浅。若跟我有关,我又何必担惊受怕?” 静王对此却并不觉意外,点头道:“我其实也是担忧之故,所以想确认一下,心里安泰。” 恒王瞥他一眼,哼道:“老四,你有此心,我承情了,只不过你怎么什么脏事都往我身上想?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赵穆摇头道:“我怎么想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另一个人怎么想。” 恒王倒也明白,眨了眨眼,道:“你说的是圣上?” 赵穆沉吟片刻,又说:“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问二哥,这蔡力先前从大理寺退职,便投奔王府门下,按理说他并没有门路再进御苑……此事既然二哥不知道,那么……府内其他人可知不知道?” 恒王才要嗤之以鼻,张口之时,却有些定住。 静王觑着神情,却试着问:“不知道涛儿这会儿在不在府中?” 恒王咽了口唾沫,冷然无声。 静王缓声道:“我这次来,别无他意,只是想二哥明白,但凡是我们能想到的,圣上自然也都会想到。他疼爱黼儿更甚他人,且圣上不似白樘等,白樘是需要十足证据才能定案的,可对圣上而言,一旦起了疑心,只怕从此就……” 恒王听到这里,肃然喝道:“够了!不要危言耸听,纵然……以前的事跟涛儿有些干系,但是今日放火杀人之事……” 静王不等他说完,便道:“黼儿今日在我的兵器库中拿了一把宝刀急急出门的时候,涛儿也正进门,他便问了一句,我当时并没在意,信口答了他。故而黼儿去御苑的事,我只对他一个人说过。” 恒王嘴角的肉微微惊跳起来,静王对上他的眼睛,又道:“二哥,不管有什么解不开都好,我绝对不希望黼儿被人伤损,更不希望手足之情彻底坏了……所以今日我才冒险前来,同你说这番话,二哥是极聪明有心的,自然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静王站起身来,向着恒王行了一礼,道:“若有些失言得罪,还请二哥见谅。我去了。” 静王转身欲行之时,恒王忽地道:“老四。” 赵穆驻足,慢慢转身回看。 恒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你今日的情,我心领了。只是……透露口风给涛儿一节,望你帮为兄一个忙……不要告知他人。”眼中透出一抹殷切。 目光相对,静王一点头,才转身去了。 身后厅中,恒王静坐片刻,张手将桌上茶盏扫落地面,握拳怒喝道:“世子在哪里,快给我传来!” 且说赵穆出了恒王府,见天际雪下的越发密了,而王府门口却多停了一定八抬暖轿。 王府的长随上前禀奏道:“王妃听闻先前王爷急匆匆出门,又见落了雪,生恐王爷受凉,便叫小的们四处打听,知道王爷在此,便特来恭候迎接。” 静王笑了笑,躬身进了轿子里。听外头起轿之声,心中转念,便道:“去打听打听,晏王世子如今是不是还在宫内呢?” 那随从果然飞马去探,一刻多钟回来,道:“世子如今还在宫内,听王公公说,今晚上只怕不会出宫了。” 静王一来担心赵黼的伤,二来见他那样着急入宫,生怕他又手足无措的惹怒了皇帝,故而想进宫去瞧一瞧他,听了后面一句,又看天色逐渐有些暗淡了。便道:“去刑部。” 与此同时,在皇宫之中,赵黼趴在榻上,旁边儿几个宫女,高挑银灯,照的殿内如白昼般,两三个太医,或站或坐,正细细地看他的那只手。 只因撞碎了手骨,那些骨头若不回复原位,长不好的话,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且又有皇帝的命令,因此众人战战兢兢,不敢分毫怠慢。 原来先前赵黼跟静王说话之时,猛然间便想起一件要紧大事,因此才不顾一切地飞马入宫来。 正皇帝因看了一下午的折子,便有些困倦地在龙椅上瞌睡。 赵黼来到门口,探头瞧了一眼,便把首领太监捉住,问道:“公公,先前圣上跟我说过的那件事儿,怎么样了?” 王公公笑问:“世子只顾着急,老奴愚钝,究竟是什么事儿啊?” 赵黼道:“就是……说是要给我赐婚的事儿呢?圣上总不会当真了罢?” 王公公闻听,即刻正经道:“这却是圣上心底的头一件大事,又岂会半分儿戏?圣旨都拟好了。” 赵黼目瞪口呆:“圣旨?” 王公公道:“可不是?先前圣上过目,已经叫传旨太监拿了去,今儿天晚,最迟明日便宣召了。” 赵黼的嘴巴大张,王公公笑道:“老奴先恭喜世子了,瞧世子高兴的这个样儿,可知老奴也替世子喜欢?” 两人说了这许久,王公公却终于发现他脸上有灰不说,胸口袖口各处还有血迹,便缓缓地敛了笑。 赵黼见他错会了意思,却不说破,只笑问道:“不知圣旨如今在哪里?” 王公公答道:“自然是御书房里。世子是着急等不得了么?还是说……不知道圣上赐婚的是哪家姑娘?特来打听打听?” 赵黼摆摆手笑道:“不消说,我心里自然知道是哪家的。” 竟半点不耽搁,转身往御书房去了。 王公公背后看着,点头笑道:“可真真是个急性子。也不知以后成了亲能不能改着些儿。”目光一动,看见他垂着的那只手,一时又疑惑起来。 由此,王公公便在殿外伺候,顷刻皇帝赵世醒来,吃了口参茶,问道:“先前可有人来过不曾,如何我仿佛听见黼儿的声音了?” “可不正是世子?”王公公便忙把赵黼先前来过之情说了,又悄悄地笑道:“只怕是不放心皇上给他指的人,自个儿跑去偷看了呢。” 赵世闻言,也眉开眼笑道:“这个浑小子,真是什么都能干出来,你信不信?倘若他不满意朕给他选的那人,只怕还会立刻来求朕给他改了呢。” 王公公道:“陛下给世子选的,自是百里挑一,世子必会喜欢。” 赵世摸了摸下颌,道:“这个倒是未必,黼儿虽然像我,只不过……罢了。” 一摇头,问说:“先前御苑起火的事……” 一语未完,就见外头有内侍急匆匆来到,跪地战战兢兢道:“皇上,不好了!” 赵世皱眉:“怎么了?” 那内侍几乎哭了:“方才、方才世子在御书房,把一道圣旨给……给烧毁了。” 第325章 赵世跟王太监双双瞠目。 赵世虽格外宠爱赵黼,却不想竟能做出这种逆天之举,一怒之下,便叫推出去廷杖。 此刻风雪满天,几名金吾卫将赵黼“擒”了出去,就在太和殿外打了起来。 因赵黼领了金吾卫副统领职位,这些侍卫都也算是他的手下,何况素来又跟他好,又且知道他是皇帝心头上的人,哪里敢下十分狠手,便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落在臀上,不过是半分力气罢了。 怎奈殿内赵世亲自监工,见他们有意惫懒,越发怒不可遏,叫道:“给朕狠狠地打,不给他一个教训,他以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呢!谁敢周全他,自己便替了他挨打!” 侍卫们闻听,也怕惹怒了皇帝看出来不像样,到底三四板子里有一下儿是带五六分狠的。 偌大的紫禁城中,白皑皑一片空茫,朱红的殿阁前,飞雪衬着廷杖,场景看起来有些惊悚。 不管是轻轻地板子也好,是重重的也罢,横竖赵黼只不吭声,他十分乖觉地趴在那冰冷的地面上,雪花不停地打在头脸之上,又飞快化成水,心中却只想着先前的那个人。 也不知为什么,眼睛里有些朦胧,大约是落进了雪。 渐渐地,面前的凌乱飞雪里,浮现那人的影子,她所有的一颦一笑,每一句话,仿佛在此刻随着雪花闪现,飞舞、沉淀于心。 赵黼长长地吁了口气,从在静王府偷拿宝刀冲到御苑,到下了地牢发现她好端端地在……从被她气的赌气离去,到发现不会折身而回。 又经历此后种种惊险,他的心弦始终是紧紧绷着的。 直到此刻,才放松下来,这冰冷的玉石地面,却仿佛最舒坦的床一样。 赵黼也不顾寒冷,浑身乏力之下,脸贴着地,合了双眼。 那身旁的金吾卫打着打着,发现不对,忙凑过来看,一查情形,几乎吓得魂也没了! 忙回身报说:“圣上,世子……世子昏死过去了!” 赵世原本在殿内,恨恨地看着外头,以老皇帝的历练、心性,自然也知道这些金吾卫不会下狠手,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原本倒也不舍得对赵黼如何,只不过赵黼闹得着实破格,便着意想给他个教训。 谁知道才打了这十数下,人竟昏了过去。 当下赵世也顾不得死撑颜面,忙命人把赵黼扶进来。 此刻王公公才也颤声道:“原本没来得及跟圣上禀明,原来先前御苑那一场失火,的确是因为白侍郎他们办案时候所起的,一干人等都遇了险……而当时世子也在场,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呢。” 赵世竖起双眼:“说什么?” 王公公道:“圣上不信的话且看,世子身上脸上都是被烟熏得灰,这还受伤了呢……”说着忙把赵黼的手小心抬起来,给赵世看那伤。 可怜,因赵黼一路飞马进宫,到方才那一场磋磨,伤口早又渗出血来。 赵世因看不真切,忙叫太医来拆开那布带,当伤口出现眼前,望着那赤红血肉里透出的森白骨茬之时,在场众人都惊得失声。 连无所不经的老皇帝忍不住也倒退了一步,心头如被人狠狠重击。 赵世直愣愣地,惊怒交加:“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公公虽也知道赵黼受伤,却万没想到,竟是这样惨状。 不期然看见之时,早吓得捂住眼睛,回过身去,又连连叫“阿弥陀佛”,听见皇帝问,王公公才忙又回身道:“这个、这个老奴也不知情……” 赵世原本还大恼赵黼胡作非为到如此地步,很想给他点苦头尝尝,谁知得知这般内情,又看赵黼果然脸色发白,原本清俊的脸上也挂着灰尘,神情倦怠里透出一点悒郁。 身上尤其是胸前各处,血迹模糊。 他唯恐赵黼身上另有他伤不知,便叫人解了他的衣裳,又细看了一番,才得放心。 赵世命太医好生看顾,自己便来到外间儿,叫立刻传刑部侍郎白樘进宫。 而此刻……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皇宫内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赵黼却世事不知,昏昏沉沉地大睡了一场。 也幸而如此,太医们给他整治手骨的时候,便也侥幸没再吃一回疼痛。 赵黼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 他是从一个梦境里醒来的,像是仍陷在御苑那充满烟火气的地牢里不曾出来,他绝望地拥抱着铁笼里的崔云鬟,却又因在临死前能抱住她,而觉着有一丝庆幸。 然而同时,他却又像是在前世……那个他不敢去回想的场景,那个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也轻易不敢提及的最后。 在这两种场景中穿梭,他心惊肉跳,觉着累极了,又痛苦的很,唯一得到安慰的,是抱紧她之时那种真切的感觉。 “阿鬟,阿鬟!”他情不自禁地叫,“阿鬟……别死,别死。” 大约还乱叫了些别的,可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真是混乱之极的梦境。 可这所有,都不如在醒来之时,发现床边是赵世在凝视着他的那一刻惊悚。 赵黼定定地望着老皇帝,几乎分不清此刻是在梦中还是真实。 然后随着他的苏醒,手上的痛也苏醒了,赵黼还未开口,便呻吟了一声。 赵世垂头看了一眼他搭在边上的手,沉沉地问道:“知道疼了?” 赵黼即刻醒悟,忙笑道:“皇爷爷……” “住口。”赵世喝止了他,道:“不要对朕嬉皮笑脸的。今日的事,不会这么轻易过去。” 赵黼咽了口唾沫。 赵世道:“就算是你不满意朕给你挑的人,你只管告诉朕,给你再换就是了,为什么却做出这种逆天之举?难道你烧了这个,朕就不能再叫人另写一道了?” 赵黼忙道:“皇爷爷,别再写了。” 赵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黼心头转动:“因为……因为孙儿觉着大丈夫当志在四方,荡平天下之后,再想什么儿女之事。” 才说完,赵世便笑着说道:“放屁。” 赵黼听堂堂帝王如此粗俗,略露出眼白。 听赵世又道:“我跟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太子跟恒王都出生了!兴起的时候,一天多宠几个妃子都是有的。你若是半点不想男女之事,朕才是活见鬼了。” 赵黼的眼白越多了些,赵世屈起手指,在他额头弹了过去,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朕难道说的不对?朕从来觉着,这许多儿孙中,你最像是朕,所以最知道你,你敢说不对?” 赵黼喉咙里咕哝了两声,却未说出口来。 赵世打量着他,道:“其实朕懂得,你坚持不肯成亲,或许自有你的缘由,然而……朕却也有一点私心,毕竟朕已经是这把年纪了,难道,你想让朕到死,也看不到你成亲生子?” 赵黼一震,方唤道:“皇爷爷……” 赵世眯觑着眼睛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法,倒是跟朕说明白,只别胡扯那些没有用的!或许你看上哪家的姑娘……或者是什么不可得的人物,终归只要你开口,朕都帮你得到手里,如何?——只要你一句话,朕都依你。” 赵黼听了这一番话,心忍不住怦怦而跳,就仿佛眼前有个极可口的果子诱惑着他,他很想要过去一口吞下。 祖孙两个面面相觑,半晌,赵黼才说道:“既然皇爷爷说了,我也不瞒……其实,我心里的确有一个人……” 赵世眯起双眸:“是谁?你说。” 赵黼摇头道:“我、暂时不能说。” 赵世道:“怎么不能说?” 沉默间,赵世忽然说道:“朕听说,昔日晏王妃在京的时候,曾看上过当时的静王妃……你总不会是……” 赵黼起初尚不明白,呆了片刻,才失笑道:“皇爷爷,你在说什么?沈舒窈?那种……”话到嘴边,忙又打住,只道:“再者那是我四婶了啊,阿弥陀佛!我是发疯了不成?!” 赵世却微微松了口气,笑道:“幸而不是,倒也罢了。那么……你心里那个人到底是谁,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道是瑶池的王母,月里的嫦娥?这样了得?让我的孙儿都忌惮三分?” 赵黼道:“倒并不是。——要娶她自然容易,只是……我想要她的心。” 赵世目光越发阴沉。 赵黼蓦地醒悟:“皇爷爷,您可万万别乱猜,也别……别插手。这是我自个儿选的,我想等她,我也……等得起,大丈夫一诺千金。” 赵世思忖说道:“你当真是这样想?女人……不过是……” 那些轻贱的话,在唇边盘旋了会儿,却并没真正吐出。 赵世抬手,在赵黼肩头轻轻地按了按,忽地说道:“有一句话你总能回答朕,你心里那个……是女人对么?” 赵黼失笑:“那是自然了。” 赵世长长地松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嗯,总归是个女人,能给你生儿育女,能给皇家传宗接代的……朕也放心了。” 赵黼忍不住拉着手道:“皇爷爷,您不逼我成亲了?” 赵世回头,却见他双眸之中仿佛有两团火在跃动,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些火光熄灭,这对他而言,易如吹灰,只不过……面对这般的心意,他竟不忍。 赵世沉声道:“然而你也不要等太久,女人是不能一味纵惯的,就像是驯马,你要懂得勒住缰绳,时常挥鞭,教导她们谁才是主人,而不是一味让她自己去跑,留神久了……心意都野乱了。” 赵黼凝神想了会儿,道:“她不会。” 寝殿内响起皇帝苍老的叹息声。 次日,皇帝赵世宣召恒王进宫,将恒王申饬了一番,种种御下不力,家奴作乱等罪名,本要他在府中禁足三个月,只因近了年下,便出了正月再罚。 赵黼并不理会此事,昨儿他虽被打了板子,只是对他而言自不算什么,趁着静王跟晏王进宫的当儿,便随着出宫了。 晏王道:“到底是怎么样?如何三天两头就要闹出点事来?”因见他的手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看不出端倪,更加狐疑不已。 赵穆尚且为他打圆场:“黼儿其实是知道分寸的。何况还有圣上照看着他呢,若真的闯了祸,圣上也自不饶的。” 晏王忖度道:“只因年下,我想回云州去,如今看是这个模样,着实放心不下,不如跟圣上求一求,咱们仍回云州去,在这京城里,总是时不时叫人心惊肉跳。” 赵穆道:“三哥别总惦记回云州了,前两天我听圣上的意思,是想让你们回京来安居了。” 晏王微惊,赵穆笑道:“又怎么了,难道不喜欢兄弟们处的近么?” 晏王见赵黼并未仔细在听,便拉开赵穆:“你真的听父皇透出这个口风了?” 赵穆道:“父皇毕竟是年老了,难道三哥没留意?我听王公公说,父皇有一次曾念叨说,’该让晏王妃也上京来,那就团聚了’……之类的话。” 晏王赵庄呆了会儿,摇头道:“的确父皇是年老了,考虑事情竟这样不周详,太子哥哥向来对我有些戒备之意,黼儿又有些树大招风,若真的回了京,将来太子登基,他若念及亲情还好,若是不念……” 静王敛了笑,道:“三哥怕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原本父皇属意的继位人选,就是三哥你啊。” 赵庄骇然:“说什么!” 静王道:“我说的是实话罢了。三哥心里明白,只是怕听见人说出来而已。” 赵穆说到这里,回头看一眼赵黼,才又低低道:“黼儿这般能耐,要藏也是藏不住的,放在哪里都会被人视作眼中钉,昨儿的事,就是一个例子,如今父皇这般喜爱黼儿,三哥你不如想想……” 话未说完,晏王后退一步:“行了!” 第326章 话说静王跟晏王两个低密而言,神情各异。 不料那边赵黼耽地望天,双目无聊乱梭之间,忽地瞧见前头太监领了一个人进来。 赵黼起初以为是看错了,定睛再瞧,却看清雪中那出色的眉眼儿。 心喜之余,便撇开两位王爷,快步迎了上去。 那人正随着内侍规规矩矩往内,抬头却见迎面赵黼如风雷闪电而来,满面竟是掩不住笑意。 愣怔之时,赵黼已招呼道:“小白!” 头前领路的太监忙止步,躬身见礼。 白清辉也停了下来,拱手向着赵黼行礼,口称“世子”,一语未罢,赵黼已经来到身前,左手抬起,用力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又握紧了:“你几时回来的?” 白清辉见他如此热络喜欢,眼底也微微多了几分暖意,道:“昨儿才回。” 赵黼跌脚道:“怪道我后知后觉,昨儿我先是忙乱,后又在宫内,不曾在外头。你一路可好?” 白清辉道:“多谢世子惦记,向来甚好。世子可也安好?”才说一句,蓦地瞧见赵黼垂着的右手,裹着厚厚地绢布。 赵黼一叠声说道:“好的很好的很,见了你回来,越发更好了。你今儿进宫是面圣?” 白清辉道:“是。” 赵黼便又放低声音道:“这次回来,可便是京官了罢?” 白清辉摇了摇头:“这个尚且不知,且看圣上安排罢了。” 赵黼却密密地说道:“别再出去了,四爷不疼你,六爷我疼。咱们这些人都在京内,独你一个在外头有什么意思,都也不放心。” 白清辉目光涌动,垂眸说道:“是。” 赵黼却笑道:“咦,可别又恼我说话口没遮拦、得罪了呢?” 白清辉唇边才多了一抹极淡的笑意,沉声道:“不,我知道世子是真心为我。” 赵黼挑了挑眉:“好了,你能说这话,我的心也总算没白费。”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见静王跟晏王双双走了过来。 静王早同晏王说了清辉的身份,清辉忙且见礼。 晏王见白清辉如此容貌气质,不免大赞了几句,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大有白侍郎端庄清肃之风。” 赵穆也问询了几句,又道:“且先去面君,这次年下回来,果然是极好,我府里的年酒是免不了的?” 白清辉只道“不敢”。 却也提醒了赵黼,赵黼便嚷道:“是了是了,不过我却等不及吃年酒,好不容易盼着回来了,要尽快聚一聚才是。” 白清辉并不见格外如何,只是极有分寸地相谢过,才辞了两位王爷跟赵黼,仍入内面圣去了。 直到他去后,晏王尚且不停地跟赵穆赞叹,说他“少年端庄”“稳重可喜”“绝非俗类”等话。又看赵黼,不由比对着说道:“瞧他年纪比你小许多,且看人家的谈吐应对,再看看你素来的行事……” 赵黼道:“方才是谁说虎父无犬子,想来他那样,也不独是他自己的出息,而我这样,大概也不仅仅是我自己的……” 一句话未完,晏王斥道:“你说什么!” 静王笑道:“罢了。其实也是怪哉,黼儿的性子,却跟三哥三嫂大不相同。” 赵黼对静王道:“四叔,你从来偏向我,如今当着父王的面儿,就也开始学着褒贬我了。” 静王大笑。 众人出宫之后,静王乘轿先去。 赵黼左右看看,见天际仍有些阴霾,他心中惦记着那个人,只是父亲在身旁,倒是不好露了行迹。 因此便只陪同晏王自回王府,一路进内,赵黼瞧着晏王似有心事,便问道:“先前在宫内,四叔跟父王说些什么?” 晏王如何能跟他说明,便只道:“不过是些闲话……是了,我听闻这次是刑部办案,你如何插手进去了?” 赵黼道:“我只是觉着有趣,故而去凑个热闹。” 晏王呵斥道:“胡闹,这有什么热闹?性命攸关的事,你是先前打仗打不够,在京内实在闲的不住?不如快跟你皇爷爷求一求,依旧放你回云州去,在那里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赵黼陪笑道:“我又没大碍,父王怎么就动怒了?好了,以后不再如此就是了,父王且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晏王本来只是借题发挥,不料见他这样笑嘻嘻地说话,又且身上有伤,且还听闻昨儿挨了皇帝一顿廷杖,打的晕厥过去,晏王爱子心切,如何肯十分说他,皱眉看了两眼,才叹道:“幸而你母妃不在这里,若在,这一次指不定又要怎么哭了。” 晏王教训了两句,又问:“你皇爷爷先前明明要给你赐婚的,今儿如何毫无动静,更且对我只字未提,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赵黼道:“皇爷爷他从来心思难测,谁知道是不是又变了想法呢。父王你也不必着急,横竖他老人家自有安排。” 晏王思忖问:“我怎么听说你今儿在里头挨得那顿打,是因为你把……” 赵黼忙打断了,道:“听他们瞎说,都是以讹传讹。”说着,就叫嚷手疼。 晏王虽疑惑猜测,却也担心他的手伤,因此不多追问,叮嘱两句,便自回房。 这边赵黼也自回去,灵雨接着问道:“怎么听说世子昨儿在御苑那里受了伤?伤的怎么样?” 赵黼道:“看我两只脚走回来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事,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 灵雨忙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又看他浑身上下,果然只有手被裹着,又见他右手不动,只左手举杯,便知道伤的不轻。 灵雨迟疑了会儿,打量他脸色跟昔日不同,便壮胆试探问道:“又听他们说,是刑部在御苑办案,世子前去,可是为了谢大人?” 赵黼“嗯”了声,一听到“谢”字,不由浑身发痒,连那被包着的手也有些微微地痒,极想要挠一下。 前几日赵黼因白樘留宿的事,赌气而归,从那日起,镇日便没有一个好模样。 灵雨早看出不对,期间暗中借机前往谢府,同晓晴说起来,才略知道内中详细,又知道竟然伤了云鬟,灵雨也自惊心。对坐之中,灵雨不免又提起皇帝要赐婚的事。 虽然赵黼向来信任灵雨,可在他的私事上,灵雨却也不敢过问,何况赵黼又是那个性情。 是以两个丫头各自怀着忧虑,不知两个主子到底作何打算,又会是怎么结果。 此刻听赵黼直接认了是为云鬟,且答应的时候,眼睛里还透着些微微地笑意。 灵雨心里先念了一声佛,只觉憋了这多日,总算看见了晴光。 灵雨松了口气,趁机便又道:“我好些日子没见着谢大人了,不知她可还好么?” 赵黼哼道:“她自然好着呢,仍是那样死犟不改的性情,看着可恨。”话虽如此,脸上却遮不住的笑意。 灵雨看得分明,便抿嘴一笑,却不敢再往下仔细打听,只心底忖度,等改日去谢府的时候,再同晓晴商议询问罢了。 赵黼回榻上躺下,一时想到御苑地牢里那许多百转千回,一时又想到林子里那些缠绵景致,翻来覆去,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微笑,没个消停。 灵雨在门边儿探看了几次,总见他不安分,如此熬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睡着,灵雨便蹑手蹑脚地进来,给他拉好锦被,放下帐子。 正悄悄地退了出来,就见有个小丫头从外来到,对她说道:“姐姐,外面那谢大人府上的晓晴姑娘来了。” 灵雨一听,正合心意,她原本还想着抽空去谢府,不料这般快就来了,就如及时雨般,当下忙叫快请。 顷刻晓晴进了门,灵雨亲自接了,只去了自己房中。便问道:“你怎么这一刻来了?” 晓晴笑说:“我想姐姐,自然就来了。” 灵雨见桌上还放着一盒子东西,便道:“你来就来了,这又是什么?” 晓晴起身打开盒子,说道:“我因想着好几天不曾见姐姐了,昨儿做了两样糕点,便过来瞧瞧,顺便送点心给你。” 灵雨笑道:“有劳你惦记,这样的天气还亲自跑一趟。” 晓晴将盒子里的点心取了出来,忽地又道:“对了,还有一样东西。” 灵雨正催丫头倒茶,却见晓晴从盒子底下,又取了一个不大起眼的长颈瓶子,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会儿小丫头倒了茶,把点心摆了,又自端了两样果子进来。 灵雨看着问:“这又是什么稀罕物?” 晓晴道:“这个,叫做什么‘断续膏’,是滇南地方的偏方膏药,对骨折疗伤之类是最有效的。” 灵雨诧异,便问道:“好端端地给我这个做什么?” 晓晴咳嗽了声,见那小丫头退了出去,才低声道:“不瞒姐姐,这个不是我要带的。” 灵雨心里猜到两三分,问道:“那又是怎么样?” 晓晴低低笑着说:“是昨儿主子回去,琢磨了半天,写了一张单子,吩咐阿喜跟底下几个人,从昨儿到今天,跑了好几个药房才找到的呢。我竟不知是做什么的。” 灵雨想到赵黼手上的伤,便心中欢喜。 晓晴又道:“早上主子出府的时候,忽地又问我,说是许久不曾见过姐姐了,又跟我说,府中无事,叫我不要怕冷惫懒,多出来走动走动。我忖度语气不对,便说正打算来探望姐姐,不料主子听了这句,就吩咐我说不忙,叫找到那膏药之后再来,来的时候且带着。” 灵雨笑着点头:“好,好。” 晓晴早也猜到几分了,便问道:“姐姐,其实昨日我也听说了,御苑的方向起了火,又闹腾的不像,难不成是世子也……” 灵雨含笑指了指自己的手,道:“世子的手受了伤呢。” 晓晴一拍手掌:“我就说,不会无缘无故催我过府来的。又叫带这东西……果然是给世子的。只不过偏不跟我直说,亏是我聪明知意,若是个愚笨的,待上三天两日也不来,又怎么说呢。” 两人说了一回,又吃了茶果点心,晓晴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这日,云鬟将晚方回,因这一日忙得很,便把早上交代的事忘在脑后。 直到吃了饭,盥漱完毕,将要歇息的时候才想起来。 云鬟便问:“你今儿去见过灵雨了?” 晓晴道:“见过了,东西也带了去了。” 云鬟佯问道:“什么东西?” 晓晴道:“是我亲手做的点心,还有……那一瓶药膏。” 云鬟轻咳了声,道:“你没有跟人多嘴么?” 晓晴嘻嘻笑道:“我都不知主子为什么叫我带着那药膏,又怎么多嘴呢?” 第327章 这日云鬟依旧前往刑部,先去探望柯宪。 原来自从蔡力亡故,又诛杀了饕餮后,卫铁骑拿了一颗丹药,说是蔡力所给的解药。 太医们忙给柯宪服下,果然立竿见影,那血很快停了。 柯宪本已奄奄一息,却于这生死关头,又挽回了一线生机。 昨日又调养了整天整夜,人却逐渐好转起来。 柯宪虽仍面容憔悴,精神却好,道:“我本以为是必死的,竟想不到命这般大。只对不住阎王爷了,他可白盼了我一回。” 云鬟见他已经能开玩笑,心里也轻快了许多:“既如此,且好生调理,快些好起来,我一个人看公文可累的很呢。” 柯宪满口答应。云鬟又略说几句,便起身出外。 外头两个太医正在说话,一个道:“这药果然有效的很,幸而是有,倘若没有,又倘若差一刻,人也便救不回来了。” 另一个道:“本当仔细研究一下,这药是怎么调制的,只可惜耽误不得。不过好歹已经风平浪静,倒也罢了。” 云鬟听了这两句,不知怎地,忍不住有些大不自在,心底浮浮沉沉,有一幕将翻出来。 正凝眸回想之时,外头有人来到,说是:“谢推府,太子府来人了。侍郎请你速去。” 云鬟来不及细想,忙急急前去相见。 来至内房,白樘果然正跟那顾詹士对坐,那顾詹士正道:“太子隐约听说了风声,不知究竟,只因府中的这件事,分外烦心……” 正说间,见她来了,便停了口。 白樘便道:“太子府的事是你所接手,倒要有始有终才好,你便去罢,好生谨慎行事。” 云鬟垂首称是。 白樘又对顾詹士道:“太子的心意,我亦明白。然则太子乃是储君,所谓流言,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不可先自乱阵脚。” 顾詹士道:“白侍郎说的极是。” 白樘道:“今日且再让谢推府去一观,若太子尚且疑心不安,我明日亲自过府。” 顾詹士起身行礼:“有侍郎此言,我的心便定了。” 白樘颔首,起身相送。两人出门沿着廊下而行,不多时,便见阿泽从后赶来,不声不响地就随着而行。 云鬟回头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泽道:“四爷叫我跟着的。很奇怪么?” 三个人才出刑部,上马而行,还未过街口,就见旁侧路上来了一人一骑,身后跟着个侍从。 阿泽先看见了,便叫:“世子!” 却见赵黼头上戴着银鼠暖帽,披着大氅,拢着护手,打扮的十分暖和,早也看见他们,那目光飞快扫了一遍,却只盯着顾詹士道:“你不是太子府的人么,如何在这里?” 顾詹士忙行礼道:“世子如何在此,我才去刑部请人来着。” 赵黼道:“请什么人。我正要去太子府探望哥哥,不想在这里遇到你。” 顾詹士虽然意外,却忙笑道:“大好,大好,正可跟世子同行了。” 云鬟忍不住看一眼赵黼,又瞟他的手,却见右手仍是垂在腰间,并不曾握缰绳。 赵黼一抖缰绳,凑近云鬟身侧,故意扬声道:“谢推府,真是巧了。你也要去太子府?” 云鬟道:“是。” 赵黼又对顾詹士道:“请谢推府去,是为公事?我跟着不会打扰了罢?” 顾詹士哪里敢说半句他话,笑道:“平日里盼着世子去府里还不能呢。怎地说这般见外的话?” 赵黼嘿嘿笑了两声,便含笑扬扬地瞟云鬟。 此刻阿泽上前来,说道:“世子!”赵黼见他似有话说,便放慢马速。 阿泽果然道:“先前在御苑里,我听巽风哥哥说多亏了世子相助,且多谢啦。” 赵黼道:“又谢个什么。” 阿泽有些难过,道:“我们没用,护不了四爷,多亏了有世子在。不然若是四爷有个闪失,我跟浮生都是死不足惜了。” 赵黼本来想说他去地牢不是为了别人……听了阿泽这两句话,回头又见他眼睛微红,鬓边发丝兀自有些卷曲,便道:“好了,你们四爷又非常人,怎会轻易有事呢,堂堂爷们儿,哭哭唧唧地做什么,叫我笑你不成?” 阿泽才破涕为笑。 不多时来至太子府,府内之人知道顾詹士去了刑部,如今见赵黼一块儿来到,自都诧异,却都不敢流露出来。 早有人往内通报了,此刻太子虽不在府中,皇太孙赵峰却在。忙迎了出来,同赵黼寒暄。 云鬟则被顾詹士领着,自入内宅去了。 且说赵黼同皇太孙赵峰寒暄了几句,便觉着无以为继。 原来他哪里是来太子府的,只因昨儿睡得沉,到了半夜方醒,吃了些许汤药,又觉着手肿了起来,越发疼了。 灵雨听他低低念叨咒骂,便拿了那药来,用玉匙挑了给他涂在手上,果然便觉清凉受用。 赵黼也不以为意,又自顾自倒头睡了。 次日,灵雨告知他昨日晓晴前来之事,赵黼才知道昨儿用的那药,是云鬟搜心所得,惊诧之余,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又责问灵雨为何昨夜不告诉自己。 然而灵雨因知道这位主子的性情,明白若告诉了他,只怕意思上来,也不会管是不是夜黑风高北风怒号,说出门,就要出门了,只是他身上有伤,又且劳累,若再冲动行事,自对身体有碍,所以只到早上才说。 赵黼正欢天喜地,也并不真的跟她计较,便一心一意欲来刑部找人。 这果然如灵雨所料,一刻也再等不得,也不管心里有没有想好借口,只想立刻见人而已。 谁知天有凑巧,正好遇见云鬟欲往太子府来,因此便随意编出一个借口。 虽然同在京中,又算是堂兄弟,因诸般隔阂,赵黼跟赵峰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可数,此番相见,话题自然也是寥寥。 赵峰忽地看见他手上的伤处,便问道:“我听闻,先前御苑那一场火起,是刑部白侍郎为了缉拿那所谓饕餮引起的风波,而你也在场,这手莫非就是那时候伤着的?” 赵黼说道:“正是。” 赵峰道:“好生凶险。那饕餮乃是传闻中的神兽,我又听人说其生得极为可怖,又食人无数,想来只有白侍郎跟黼弟能降服得了呢。” 赵黼笑道:“其实并不是什么饕餮,据白侍郎所言,这本是西域的惊天兽,不知被用了什么怪异法子驯化,又用寒铁,把身子披麟挂甲地改造了,才变出那样骇人的模样。” 赵峰诧异道:“竟还能如此?着实地匪夷所思,只不知道,此人为何竟要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赵黼道:“那人也有些失心疯似的,所作所为自然也不能从常理测度。不过他最后也还是被自己养出的怪物咬死的,可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赵峰叹息道:“我只风闻了一二,待要询问仔细,却不得真切。又听父亲说,近来因连生了几件极恶劣的案子,于年景的兆头不好,所以皇爷爷很不喜欢,责令刑部尽数封存,不许人打听,我心里骇异着呢,今日才知道几分详细。” 赵黼道:“这种事,其实少知道为妙,哥哥是尊贵人物,也不必理会此等琐碎之事。” 两人说到这里,赵黼便问道:“对了,我先前看见刑部的人上门,不知是怎么了?” 赵峰面上才露出忧色,道:“这件事有些说不出口。” 赵黼因知道崔云鬟是因此而来,自要打听的明白,便道:“我又不是外人,都是家里的,若能给哥哥分忧岂不是好?” 赵峰说道:“其实是我的妾有了身孕,这本是件好事,只是她总说有人要害她,前儿竟从汤药里查出毒物来,所以府内十分不安宁。” 赵黼问道:“哥哥有几个妾?” 赵峰道:“不过是两个。” 赵黼道:“是不是争风吃醋导致?” 赵峰摇了摇头,道:“事发了之后,母亲也疑心如此,便叫人把另一个妾看管起来,跟她却无干系。” 赵黼摸着下颌,心里想了会儿,本是要记起些什么来,怎奈对于这些内宅详细,他却是一无所忆。虽有猜测,却不好出口。 两人正沉默相对之时,顾詹士却豕突狼奔地跑了来,进门道:“太孙且快入内!” 赵峰起身道:“怎么了?” 顾詹士惶恐色变,压低了声音道:“出了事了,李夫人的丫头紫菱,不知怎地……竟发了疯,在里头大闹起来!” 赵峰也大吃一惊:“什么大闹,压不住怎地?” 顾詹士叫苦道:“可不是压不住么?太孙看了就知道。” 赵峰待要出门,顾詹士又道:“须带两个侍卫!” 赵峰越发诧异,赵黼便道:“哥哥莫慌,我陪哥哥去看看究竟。” 两人忙一同转往内宅,将到李夫人院落之时,便见门口有许多下人,个个不安躁动。 隐隐地就听得里头有人长笑道:“那些把戏我都知道,你敢来害一害我!” 赵黼听这声音果然癫狂凄厉,生恐云鬟有碍,忙跳入内。 一眼却看到她站在门边儿,被阿泽护在身后,神情却也并不见如何恐慌。 赵黼松了口气,赵峰因慢了一步,此刻才进门,刚欲问话,便见李夫人的贴身丫头紫菱,被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压住。 赵峰正欲呵斥,不料紫菱挣扎之下,不知怎地,那么多人竟压不住,居然给她挣脱。 有个婆子躲闪不及,紫菱扑上前,向着颈间一口咬落。 那婆子惨叫起来,却甩不脱,刹那间,鲜血四溅,把紫菱满脸染的血红。 第328章 眼见如此情形,皇太孙赵峰咬住舌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这才明白为何先前顾詹士叫“带几个侍卫”。 而那些丫头婆子,起初还以为紫菱是发了癔症,如今见如此凶恶可怕,顿时此起彼伏地尖叫,纷纷后退的后退,逃走的逃走。 那倒霉的仆妇被生生咬断脖颈,浑身抽搐,倒在地上,已经毙命。 紫菱双眸通红,满嘴鲜血,又怪笑两声。 顾詹士在赵峰身后,叫道:“保、保护皇太孙!” 这一声却惊动了紫菱,她转头看向门口处,竟张手扑了过来。 阿泽见她满脸满手的鲜血,胸口更是染的通红,着实骇人,才欲掩护云鬟退后。 眼前人影一晃,却是赵黼上前挡住。 赵黼正欲动手,却听云鬟道:“世子别碰她。” 此刻紫菱却扑到跟前,竟全然不认得赵黼似的,张牙舞爪便欲抱住撕咬。 赵黼右手不能动,左手当空一挥,掌心催动了五六分力道,在天灵盖上虚虚一拍。 紫菱身子一顿,踉跄后退两步,却仍屹立不倒。 赵黼见状,不由也有些震惊,他因不想立刻杀了此女,所以只用了五六分内力,可寻常之人被他如此一拍,只怕立刻晕厥不起,何况紫菱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婢女? 正自心惊,才见紫菱身形晃了晃,终于直挺挺地跌在地上,不知生死。 就算如此,周围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都是惊心动魄地观望。 仗着赵黼胆大,便走到跟前儿,微微俯身看去。 云鬟虽面无表情,心中却也甚惊,目光转动间,便见紫菱的手指在地上微微而动,急得道:“世子小心!” 几乎同时,就见紫菱直直地起身,张嘴欲咬。 刹那间,满院子尖叫声都响彻了,众人魂飞魄散。 赵黼虽然有所防备,可见她行为如此异于寻常,却也不由受惊,想也不想,抬脚踹了过去,这一下,却没控制住力道。 紫菱被他踹开,身子往后滑去,头顶便撞在了台阶上,顿时头破血流,脖颈也已经折断了。 只是眼睛兀自大睁着,仿佛仍在死死地盯着人。 惊叫过后,整座院落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靠前。 虽知道紫菱是死透了,却因见了方才那一幕,仍觉着随时都会再跳起来。 静寂之中,有个人却走上前,举手握住赵黼的衣袖,往旁边拉开几步。 赵黼回头,眼中泛起些清浅笑意:“你做什么呢?” 拉开他的人自然是云鬟,云鬟抬头看他一眼,眼底有些责备之色:“世子也太冒险了。” 赵黼道:“怎么,你怕我出事?” 这会儿因满院子没有一个做声的,只他两个人说话,声音虽低,却自然显得格外清晰。 云鬟见他竟然如此,便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对阿泽道:“快去请季行验来此。” 阿泽因见赵黼在场,料得无事,便出外而去。 赵黼见她这般,知道是不悦了,他心中转念,便对赵峰道:“哥哥不必惊怕,这已经死了。” 赵峰正在门口处,几乎随时都要逃出这院子,见状才忍着不适,略走上前一步道:“果然死了么?” 原来先前赵黼给了紫菱那一下儿,他虽然知道用的力气不足以致命,可对旁观这些人而言,竟以为他是一掌拍死了紫菱,后又见紫菱猛然坐起,是以心有余悸。 赵峰勉强来至赵黼身旁,仍大有忌惮之意,道:“好端端地,怎会变得如此?”忽又叫道:“李夫人呢?” 赵峰一念之间,忙奔进屋内,直到里间,才发现李夫人倒在榻上,竟已经昏迷过去。 细看,才发现颈间依稀有青紫的痕迹。 这会儿,赵黼便悄问云鬟:“这是怎么了?” 云鬟摇头道:“世子不该插手此事。” 赵黼笑道:“若不是你来,我懒得管这些呢。” 这一刻里头赵峰连连叫人,院内院外的仆妇侍女们才反应过来,忙去请太医前来。 趁着此时忙乱,季陶然又不曾来,云鬟便同赵黼将方才的经过略说了一遍。 原来先前云鬟来时,紫菱却好端端地,只是有些愁眉不展,欲言又止之态。 云鬟问起缘故,紫菱便垂泪道:“上回曾跟大人说过,夜间外头有鬼来窥视,前两天又出现了。” 云鬟道:“鬼?” 紫菱嗫嚅道:“其实并不是鬼,那一夜,我拉着小丫头一块儿装了胆子看,才看清那鬼的脸,竟然是……” 才说到这里,李夫人从里间出来,拦着说道:“这种没影子话,怎么好对大人说?” 紫菱便哭起来,道:“若不对大人说,别的人更不肯相信了,她若是真的要对夫人不利,又该如何是好?” 李夫人面露凄然之色,也红了眼。 云鬟催问之下,李夫人便自回房,只紫菱低低说道:“那夜夜来窥视的鬼,不是别人,正是皇太孙妃。” 说了这句后,紫菱又求道:“只怕是因为夫人有了身孕,她心里不忿,是以时常来偷看,总想害夫人。求大人快给我们做主,我心里惊跳的很,总觉着……有种不好的预感……” 里头李夫人咳嗽了几声,紫菱拭干了泪,进内伺候。 云鬟便叫把那小丫头唤来,正问了两句,就听得里头一片响动。 云鬟忙进内相看,谁知却见紫菱双手掐着李夫人的脖子,把她按在榻上,李夫人竟似毫无反抗之能,几乎被掐得翻了眼白。 云鬟忙上前拉住,谁知紫菱竟力大无穷似的,用力将她一掀,云鬟往后趔趄,几乎摔倒。 幸而阿泽在外头,闻声冲了进来,才将紫菱揪住,扔出门口。 此刻因外间有人听见动静,便进来查看。 正遇上紫菱发狂,几乎不认得人了,见了人便扑打,院外本也正有人听说刑部来了官差,都来偷看,被顾詹士叫来按住紫菱。 且说赵黼听了云鬟的话,问道:“真的说是我那嫂子?” 云鬟道:“嗯。” 赵黼思忖道:“我几乎连她什么模样都不记得。” 见云鬟不言,赵黼又问道:“你觉着真是她?这丫头的死,也是跟她相关?” 云鬟方道:“看着倒的确有些杀人灭口之意。不过兹事体大,暂时还是不要声张为妙。” 只凭着紫菱临死的话怀疑万氏,又且死无对证,太子府若反目,或者个中另有内情的话,只怕无法收拾。 两人说话间,自有太医前来,进内查看李夫人的情形。 来来往往的人,都避开地上的两具死尸。 赵黼问道:“假如真的是杀人灭口,这手法可也高明的很了,先前我一掌之力,竟然无法制服她,你说怪不怪?” 忽地门口又有人影晃动。原来因听说这院落出了事,皇太孙妃便也带人前来查看,谁知还未进门,先看到地上紫菱的尸身,顿时吓得倒退出去,陪同之人也都受惊匪浅。 赵黼远远地看了一眼,喃喃说道:“我虽记不真切,可仿佛不是这个模样呢?” 云鬟见他记起,便悄然说道:“因为将来的皇太孙妃,不是这位,而是里头那位会诞下麟儿的夫人。” 赵黼张口结舌,忽地说道:“难道,这件事真的是这女人所为,故而以后见弃?” 云鬟道:“尚未可知……若说要见弃,理由自有许多,也不单单是这一个。” 赵黼抓了抓耳朵:“这怎么话里有话似的。” 又过了一刻钟,里间李夫人缓缓醒来,太医道:“夫人受惊匪浅,又被伤了贵体,以后可要用尽万分小心,不然的话恐怕于孩子身上有碍。” 李夫人受惊之下,有些语无伦次,痛哭不已。赵峰便不曾出来,只在里头相陪。 这会儿皇太孙妃万氏早就带人离去了,季陶然却赶了来,当即把现场勘验了一遍,才命人将尸身抬回了行验所。 是夜,云鬟竟留在太子府上,跟她一块儿的,是阿泽跟赵黼。 依照紫菱临死之前的口供,说的是夜间曾见万氏过来窥伺,而此后云鬟也暗中问起同在院中的小丫头,那丫头被紫菱之死吓得失神,好不容易才吐露实情,却也跟紫菱所说相差无几。 可是让云鬟想不通的是,倘若她们所说是真,那万氏又来这妾室的偏院做什么?何况从皇太孙妃的正房到偏院,要经过至少两重门,晚间各个门户都要上锁,难道万氏能飞檐走壁不成? 云鬟并未跟赵峰说起紫菱临死之前的供词,只说要留一夜以便破解此案。 赵峰因被白日紫菱那举止吓得魂不附体,又怕李氏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故而便答应了云鬟请求,将他们安置在厢房之中。 赵黼见云鬟留下,便自告奋勇地说要相助,赵峰亦答应了。 这一夜,赵峰先是在李夫人房中安抚,渐渐夜深,才自去了。 阿泽又出外巡查院落,屋内便只剩下了赵黼跟云鬟。 外头更鼓敲了几声,赵黼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见暮色沉沉,院中寂静,他便走到身旁,把那受了伤的手探出来,翻来覆去地给云鬟看。 云鬟道:“做什么?” 赵黼带笑道:“多承上心。” 云鬟只当不知的:“什么上心?” 赵黼道:“你派人送去的膏药,果然好用,我原本疼得厉害,涂了之后就好了,这必然是因为有你的心意在里头。” 云鬟见他说的明白,不好直接否认,只得道:“毕竟是因我受伤的,只盼世子早些好起来就是了,并无他意。” 赵黼见她只盯着那盏灯说话,便抬手在额头上戳了一下:“你敢看着我说?” 云鬟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那双眸烁烁含笑。 目光相对的刹那,云鬟不由咳嗽了声:“听说你在宫内的时候,被圣上廷杖了……不知伤的如何?” 赵黼道:“不甚重,不然就不能跑来找你了。” 云鬟问:“圣上向来宠爱,又是为了什么杖责?” 赵黼见她主动开口问起来,求之不得,俯身在耳畔道:“为了你。” 不等她相问,赵黼便又道:“你挂心的那件事,我已解决了,你可喜欢不喜欢?” 云鬟忍不住道:“我挂心什么事了?” 也不知是因烛火摇动,还是如何,赵黼竟见她的脸颊上浮着淡色的胭脂红,便道:“自然是……你跟我的终身大事。” 说到这里,也不理房门开着,情不自禁地便凑过去,在那腮上嘬了口。 云鬟才欲起身,赵黼左手摁在肩头,俯身侧脸,便又在唇上亲了下去。 却在这一刻,外间阿泽因巡了一遍回来,正欲进门,不期然却看见了这一幕。 第329章 太子府中,檐下灯笼高挑,风摇影动,夜色冰寒。 阿泽坐在桌边儿,虽看似抱臂不动,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旁边那两人。 赵黼跟云鬟两个,一左一右坐在那罗汉榻上,窃窃喁喁。 其实多半是赵黼在说,只见他时不时地俯首同对面的那人低语,也不知他怎地有那许多话说,大半夜了都仍不住聒噪。 说就罢了,还总是一脸笑意,这幅模样,总是让阿泽想起那狡黠的狐狸,又招摇又得意,不知得了什么好儿似的。 云鬟却是少言寡语,似听非听。 而虽然听不清赵黼说些什么,但从云鬟面上神情,却也能分辨一二。 多半云鬟只是淡淡然,这大概是赵黼在说些不相干的;偶尔她会脸色微冷,这必然是有些不中听的话。 有时候,却会蹙眉瞪赵黼一眼,这必然是大不中听的话了,因为每当这时,赵黼都会适当停口,等此人恼的轻了,才又继续喧嘈不住。 阿泽虽看得极为有趣,然而想到先前所见那一幕,联想起来,心里却忍不住又有些哆嗦。 他们在此熬了大半夜,云鬟想是倦了,又或者着实被赵黼聒噪的无可忍,便起身往内。 赵黼本能地站起来跟着,云鬟回头看他一眼,他才若无其事似地站住了。 阿泽仍是觑着眼看,正赵黼因不得跟着进去,回头却见阿泽在偷看,便索性走过来,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地盯了六爷大半夜,是想怎么样?” 阿泽见他竟然察觉了,一时有些无以应对。 赵黼笑道:“是不是觉着本世子英明神武,举世无双,把你也迷倒了?” 这话若放在以前,阿泽只怕会嗤之以鼻,只当赵黼又开始胡吹自擂了,可是因先前所见那情形,却不由打了个寒战,忙道:“我没有。” 赵黼见他居然有些不自在,所答又是这般,便歪头盯着看:“你脸红什么?” 阿泽狠吃一惊:“谁脸红了?” 赵黼道:“不是你,难不成还是六爷?你自己瞧那脸,说……心里想什么见不得人的?” 手指在下颌来回摩挲了片刻,瞅着阿泽,忽地笑了两声,问道:“总不成是在思春?” 阿泽被他连连言语相刺,猛地跳起来道:“我没有!我才不像是……” 赵黼挑眉:“不像是什么?” 阿泽跺跺脚,又怕高声惊动了人,便低低道:“我才不是那种!”此刻却已经脸红过耳,又恼羞又嫌弃地看了赵黼一眼,索性打开门,跳了出去。 赵黼在后望着他出去,想了想,隐约有些明白,便无声而笑。 不料里头云鬟也听了动静,便出来看了眼,见阿泽不在了,因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又吵嘴了不成?” 赵黼道:“没有吵嘴,我怎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云鬟不信这话,便疑惑地看他。 赵黼才又笑说:“是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思春了,方才给我说中心事,还恼我呢。” 云鬟正半信半疑,谁知阿泽虽出了门,却并未乱跑,只站在窗户底下,乍然听了这句,恨得道:“你才思春……没想到你是、是……忒不正经!” 云鬟越发诧异。 赵黼自倒了杯茶,啜了口:“听听这话,就好似我对他做了什么什么似的。” 又扬声对窗外笑道:“小阿泽,你放心就是了,六爷真对你做了什么……一定对你负责。” 阿泽忍不住大叫一声,终于拔腿跑了。 云鬟虽不知道原委,听了这两句,便认真道:“阿泽从来心直,你休要只是欺负人,也不要见了谁都要言语调戏。” 赵黼嘿嘿笑了两声,盯着她道:“那好,以后我就只‘欺负’你,对你……言语调戏,如何?” 云鬟见又胡言乱语起来,便转头进了里屋。 赵黼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又有些上上下下,想了会儿,因起身走到门边儿,便往里看。 却见云鬟坐在床边儿,靠在床柱上,微闭双眸,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赵黼放轻了步子,悄悄地走到跟前儿,云鬟因等了大半夜,有些困倦,竟没留意。 赵黼便在旁边轻轻落座。 如此一来,云鬟却察觉了,睁开眼看见他时,一惊欲去,赵黼拉住胳膊道:“你忙什么,坐坐都不成么?” 云鬟忙扯出衣袖,心不由跳乱。 这还是两个人头一次如此“相安无事”地坐在……床边。 先前虽已经练得心平气和,此刻,却又忍不住有些紧张,呼吸也很快紊乱。 赵黼耳目过人,早听出来,心中转动,便道:“你觉着……今晚上会有什么收获么?” 云鬟没想到他竟说的此事:“我方才也想过,今日才出了事,原本说不至于立刻便有异状的。不过……” 赵黼问道:“不过怎么样?” 云鬟叹道:“不过这件事有些不能按照常理测度,所以便守株待兔看一看罢。” 赵黼点了点头:“果然是透着诡异,那丫头死的也怪。看着纤弱,却把那许多人都甩开,竟似力大无穷了般。” 云鬟被他引了两句,心神不由放松下来。 只顾去想案情,忖度道:“我便是见她如此怪异,便叫你多留些心……先前表哥来的时候,也叮嘱他小心不要碰到,表哥听了症状后,却也跟我想的一样,早有预防,却不必我提醒。” 赵黼听到这里,便往她身边靠了靠,道:“你那时候去拉着我,可知我心里……喜欢的什么样儿?” 云鬟一愣,转头看过去,幽暗烛影里,却见他双眸微粲,唇边一抹浅笑。 赵黼道:“那许多人都只顾着后退自保,没有人敢靠前,你却走过去拉住我。” 他也不顾有伤不能动,便覆在云鬟的手上,道:“你待我总是冷冷的,然而我心里清楚,你对我的好。” 赵黼说着,便小心捧着她的手,送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下去。 云鬟只顾呆呆听着,见状本欲抽手,见他手上裹着厚厚地绢布,因此未动。 赵黼看她螓首低垂,鬓丝齐整,更把那精致秀巧的轮廓五官显了出来,因低着头之故,竟并无素日的冷清,反瞧出几分温柔。 崔云鬟通身上下,从里而外,赵黼本是最清楚熟悉不过的,然而每一次看,却都百看不厌,仿佛每一次都是初看时候的惊艳。 不管是她身着女装时候的妩媚婀娜,还是身着男装时候的风流清肃,无不叫他心湖潮生,波澜荡动,难以自持似的。 赵黼低低唤了声:“阿鬟……” 不由地探臂出去,轻轻地将她抱了过来,察觉她有些发僵,便刻意放轻了动作,只在帽檐跟额头处克制地亲了一亲。 正不知今夕何夕,却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是阿泽跳了进门,道:“世子,谢推府……”忽地见屋里无人,一愣停口。 云鬟听见,早醒悟过来,忙起身出外。道:“怎么了?” 阿泽见她脸色仿佛有异,却顾不得细想,只说道:“我方才在院门口走动,听得府内仿佛有些动静。” 此刻赵黼也跟了出来,又无奈又怀恨地瞥了阿泽一眼。 云鬟却早拉着阿泽,一块儿出门查看去了。 这偏院却仍是安安静静的,只出了院门,才依稀听到些许吵嚷声响,从前方传来,云鬟抬头看了眼,道:“那是皇太孙的正院。” 赵黼道:“我们在这儿守株待兔,难道今晚上那兔子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三个人齐齐地便往正院而来,将到门口,便听得里头道:“都不要吵嚷,自退下!”竟是皇太孙赵峰的声音。 又说道:“今夜的事都不许透露一个字出去。” 赵黼扬眉,赵峰的声音虽轻,却似乎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正思忖时候,却听得前方的院门“呀”地一声打开,有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云鬟等定睛看去,本以为是下人之流,谁知却见眼前站着的那位,虽是在寒冬夜间,却只着雪白中衣,青丝披散肩头,正直直地走下台阶,转身往此处而来。 阿泽先惊得跳了一跳:“是鬼?!” 赵黼道:“什么鬼,你看仔细些。” 这会儿云鬟却也看出来了,原来这出了门来的,竟正是皇太孙妃万氏。 只不过此刻的万氏,竟闭着双眸,神色平静,一步一步地往此处走来。 阿泽虽也认出是皇太孙妃,可是这情形如此诡异,更加害怕:“她是怎么样,中邪了不成?” 云鬟道:“不是中邪,这是夜游迷症。” 正说了一句,就见院子里又走出一人来,面色冷峻,身上披着一件狐裘大氅,自是赵峰。 赵峰看见他三人在外,愕然之余,便走了上来。 此刻万氏直挺挺地经过三人身旁,一径往前。 赵峰交握着手,眉头微蹙,神情有些尴尬。 赵黼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赵峰无奈道:“是她症候发了。” 赵黼道:“是那什么夜游迷症?” 赵峰见他竟知道,抬头问:“黼弟从哪里听说的?原来你也知道此症?” 这边儿说话时候,那边万氏已经渐去渐远了,雪白一道影子缓缓消失于夜色中,看着瘆人。 赵黼道:“我从哪里知道的不打紧,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不知走到哪里去?” 赵峰苦笑。 云鬟道:“皇太孙大概是知道皇妃往哪里去的?” 赵峰看她一眼,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随我来。” 第330章 被云鬟一语道破,皇太孙领着三人一路而行,不多时,已经回到了李夫人的院落。 因他们赶得快,将到门口的时候,正看见万氏的身影,慢慢上了台阶,竟自推门而入,平静的宛如走过了千百回。 赵黼悄悄对云鬟道:“原来那些丫头们说的是真。” 云鬟便问赵峰:“皇妃这病症,是多久了?” 赵峰道:“已经有半年了。” 众人进了门,却见万氏拾级而上,在前面的窗户前静静地站了片刻,又往后绕去。 阿泽心里发毛:“她又要做什么?” 赵峰道:“不妨事,她只是来走一遭,什么也不会做。” 云鬟便低低问道:“世子既知道皇妃有如此病症,如何竟由得她?” 赵峰越发苦笑道:“我先前也拦过几次,可最初那几次,强自把她摇醒,她醒来之后,竟不知发生何事,反而大受惊吓,状若疯癫,最后大病一场,几乎送命……太医说此症状十分罕见,也有的人因此忽然猝死,因此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一面儿叫太医给她吃药,一面儿照应罢了。” 赵黼问:“这病果然古怪,我还是第一遭儿见,不知是因为什么得的?” 赵峰道:“太医说……无法确知是如何得的,只知道典籍上记载曾有过此例,只因极少,无从追究,只开些宁神益气的方子罢了。” 阿泽道:“这些方子可有效?” 赵峰道:“起初好了一段日子,后来便变本加厉似的……我也是没了法子。” 因皇妃得了此病,每夜按时便起身去李夫人房中窥伺,赵峰想了百种方法无效,硬加阻挡,更对万氏身子有害。 幸喜虽然万氏有此症状,却向来平和无事,因此赵峰才命下人,于此一个时辰之内不许乱走乱动,只是为了防备被众人看见这异状罢了。 赵黼听罢,又看了赵峰几回:万氏竟有这等奇特病症,难得赵峰不弃……不过,难道前世万氏见弃,不是因为李夫人院中隐情,而是因为有病的缘故? 又想:因赵峰十分维护,只怕太子跟太子妃尚且不知此事,但一旦两人知道,是何反应,尚且不知。 众人一边儿低低说着,就也往后院而去,却见万氏转到屋后,也仍站在窗户底下,一动不动。 屋后的光线越发幽暗,四个人远远地盯着看,见一道白影站在窗户旁边,青丝垂在腰下,动也不动,宛若鬼魅。 这幅情形,任是谁看见也会吓得半死。 夜风透骨,阿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低低道:“皇妃这是图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来这里干站着?” 无人回答。都只顾看着万氏,却见她站了有三刻钟,便才转身,复往回而行,幽魂一般飘过四人身旁,竟自去了。 顷刻,李夫人房中才有烛火燃起,似是李夫人的声音,哽咽问道:“已经去了么?” 小丫头答道:“像是已经去了。夫人勿惊。” 李夫人低低抽噎了会儿,道:“竟似是来索命一般,偏偏紫菱又死的凄惨,不明不白……” 小丫头道:“夫人何不跟皇太孙说明?若太孙不管,何不跟太子妃说知?” 李夫人低低道:“不可,太孙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他既然不声张,只怕自有主张,你们也切记不得出去胡言乱语。如今刑部的大人已经来查了,自有分说。” 四个听到这里,便悄悄地退了,又跟着去看万氏,见她果然好端端地又回了房,才复转回来。 来至偏房内坐定,云鬟道:“既然说皇妃先前都好端端地,只半年前忽然得了这病症,那不知半年前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赵峰踌躇了会儿,才说:“其实并没什么,我也不知……是不是跟那个有关……” 赵黼道:“是哪个?哥哥只管说。” 赵峰才道:“不瞒你们,半年前,皇妃曾小产过。” 赵峰将往昔之事,同三人说了,原来半年前,皇妃万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一日不知怎地,竟腹痛难禁,便滑了胎。 此后皇妃痛不欲生,身子调理好了后,却添了这般症状,是以赵峰格外姑息照应。 赵峰道:“我起初以为她对李氏有什么怨念,谁知问起她,她却全然不知夜间之事。何况她素来也是贤德的,李氏又有了身孕,素日她待两个妾也甚是妥当,府内众口一词的称赞,只是这个病古怪罢了,我只盼着不知哪一日,她忽然好了,也未可知。” 这一夜,便再无他事。 次日云鬟到了屋后又看了会儿,却见原先那符印似的已经被踏平了,云鬟盯着看了会儿,就叫阿泽从那处挖下去。 才挖了片刻,就碰到一物,阿泽最不禁吓,却只得忍着心惊,好歹将那物拨拉出来,却见毛茸茸地,乃是一只鹦哥,不知几时死的,早僵硬了。 那伺候李氏的小丫头远远地看见,忍着惊怕道:“那是我们夫人先前最喜欢的凤头鹦哥,先前只不见了,怎么在这里?” 赵黼打量了会儿,道:“是被人拗断了脖子死的。把个死鸟埋在这里,莫非有什么讲究不成?”赵黼自不曾见过那符印,可却也本能地觉着此事蹊跷。 阿泽道:“紫菱,死鸟……还有那皇妃,难道紫菱跟鹦哥的死,都是皇妃夜游中干的?” 赵黼道:“这话不通,那丫头是白日死的。” 阿泽道:“总归这院子里发生的怪事,是跟皇妃脱不了干系的。”又道:“昨儿夜晚那夫人所说的话,倒显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怪道太孙宠爱她。” 赵黼道:“说的你很懂似的?” 阿泽道:“我也不是很懂,只是人之常情罢了。不过后宅里女人多了,就是事多麻烦。” 赵黼哼道:“难道男人就不麻烦了?” 阿泽张了张口,忽地见他竟又正看云鬟,——阿泽不知赵黼是有心病的,只当他又是迷魔性情发作,心中大为不适,忙走开了几步离他远些。 云鬟因想将昨晚所得回刑部禀明白樘,正思量出府,却见顾詹士来到,说是太子召见。 赵黼暗中对云鬟道:“见了太子,你想怎么说?”毕竟赵峰替万氏隐瞒病情,若是太子问起来,必然要捅破了。 云鬟道:“实话实说。且昨日已经闹出人命,儿戏隐瞒不得。” 赵黼不觉撇嘴:这简单的一句话,竟品出几分白樘的气质来。 进了太子府的东书房,却见除了太子赵正外,赵峰却也垂手侍立旁侧,脸上神色不甚好。 果然,赵正问起昨日的事:“谢推府可查出什么来了?为何先前汤药风波尚未平息,昨儿又死了人?”停了停,又看一眼赵峰,哼道:“我还新听闻,皇妃有夜行之疾?” 云鬟道:“殿下所说无误。那汤药风波其实已经明了,只因紫菱发现有人夜晚窥伺,又恐府内不信,才自己下毒,演了一场。” 赵正拧眉道:“好个贱婢,亏她已经死了,不然决不轻饶。” 云鬟又道:“至于丫头如何身死,此事尚在查证。” 赵正叹息:“多事之秋,眼见年下,又偏如此。既然已经惊动刑部,就多劳谢推府用心。我也知道侍郎是个有分寸之人,此事还请勿要张扬。” 因先前寿包,联尸,饕餮等案,皇帝本就不喜,若太子府又生事,自是雪上加霜。 云鬟道:“下官明白。” 赵正又看向赵黼:“我听峰儿说,昨日多亏了你在,才挡住那发疯的丫头?” 赵黼道:“不值一提。” 赵正笑道:“不怪圣上偏疼你,可知连我也着实羡慕晏王,有个如龙似虎的好儿子。” 赵黼道:“多谢太子殿下夸赞,只是我父王常常骂我不长进,说我举止轻浮,给皇家丢脸呢,太子若见了父王,当着他的面儿多夸我两句才好。” 赵正微笑:“使得。只不过你天生本事,有目共睹,是好是坏,早已经不在别人的几句话上。” 赵正又道:“对了,前天我也听说,圣上有意给你选妃,听说是沈相家的小姐?” 赵黼诧异道:“只怕太子叔是错听了,我昨儿从宫中出来,皇爷爷也没跟我说,何况我哪里有那福气,得相爷家的小姐呢。” 赵正也有些意外,看了他片刻:“也罢了,兴许果然是我听错了。只不过,你若不配相爷家的小姐,还有谁配?若此事成真,倒果然是郎才女貌,堪称佳话。” 赵正说了几句,便放他们出来。 阿泽道:“世子,这赐婚的事儿只怕不假,原来是沈相爷家的小姐?那却是极好的。” 谁知赵黼冷道:“知道你也是年纪了,不如我替你求圣上,给你也选个极好的如何?”阿泽忙走开。 赵黼因赵正那几句话,怕云鬟不自在,便低低地对她道:“太子也是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如何只管盯着我?” 云鬟淡淡道:“世子的亲事,自然也是京城内的头等大事。” 赵黼察言观色:“你恼了?” 云鬟摇头不语。 一直出了太子府,顾詹士相送止步,赵黼才打马又到身旁,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又生闷气了不成?原本跟你说了这件事已经解决,莫非不信?就不理人了?” 云鬟才回头道:“世子。”神色语气却极平静。 赵黼眨了眨眼,云鬟道:“太子府里耳目众多,世子就不能少说两句么?” 此刻阿泽在前头隔着数丈,云鬟停了一停,便又垂眸道:“你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赵黼细琢磨这句的意思,怦然心动。 第331章 云鬟从来寡言,也绝少曝露心迹,这无意中的一句,却叫赵黼觉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来。 正在心曲款动之时,却听云鬟又道:“我其实很懂太子的意思,你本就树大招风,若圣上给你选了相爷家的小姐,自是扶持的意思,太子是以关心。而我也觉着,其实沈家的女孩,对世子而言,的确是上上之选。” 这话若是先前,赵黼只怕要大怒起来,只当她是故意撇清的。 可是此刻对上她的眼神,却明白,云鬟这般说,并非负气,也绝不是撇清,是真的为他“着想”,只是这番“着想”,非他所愿罢了。 赵黼道:“我忽然记起来,太子何以为圣上不喜了。” 云鬟道:“是为什么?” 赵黼道:“我记得有一次入宫,正皇爷爷召见白樘,我在外等候,曾听了一句话。” 那日也正是个寒冬,皇帝单独召见身为刑部尚书的白樘,两人说了有一个时辰。 因皇帝的身子日渐虚弱,赵黼已经许久不曾听赵世那样愤怒地高声了,就算站在殿外,仍能听得极为清楚。 皇帝怒吼道:“细作都已经潜伏到他身边儿了,难得他仍高枕无忧,这大舜莫非要改姓萧了不成!” 赵黼只听了这一句,又过了一刻钟,白樘才自退出,却仍是面沉似水,不露行迹。 云鬟闻听,心中惊疑:“难道……太子府里有辽人的细作?” 赵黼道:“这个并不稀罕,先前那辽女不还差点儿潜到兵部么?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指的是谁,必然不是个等闲之辈,不然皇爷爷不会那样动怒。” 云鬟想到先前那个符印子,一阵心惊肉跳:“既然此事是侍郎查明的,很该把此刻太子府内的种种也向侍郎禀明,只怕有助于尽快侦破。” 赵黼“嗯”了声,道:“其实我告诉你此事,并不是为了破案。” 此刻来至闹市区,前方阿泽早飞马先一步而去。 赵黼见人来人往,不是说话之处,便停了口。 云鬟虽不解此话,见他不言语,便也罢了。 如此过了闹市,赵黼才说道:“对了,小白回来了,你可知道?” 云鬟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日他回来,我路上正好遇见。” 赵黼道:“我已经跟他说好了,要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呢。你说定在哪一日好?” 云鬟道:“如何让我来说,自是你们的事。” 赵黼笑道:“难道不请你?正好趁此机会乐一乐,我都想好了,季陶然,还有崔承……还有……” 正说到这里,就见迎面一个人来到,唤道:“世子。” 又看向云鬟道:“谢推府,向来可好?”身着武官服色,精干而不失英武,竟正是张振。 赵黼见他骑马,便哼道:“你的伤已经好了?” 张振面不改色道:“早已经好了,世子也好了?” 赵黼笑骂:“滚你的。” 张振笑笑,又问云鬟道:“谢推府去哪里来?” 云鬟道:“才去过太子府有些公干。” 张振道:“原来如此,怪道昨日我去府上拜会,竟说不在家里。” 云鬟微觉意外,问道:“张都司寻我?可是有事?” 张振含笑打量,道:“并没有,只是想去拜会而已。” 赵黼在旁听到这里,便道:“这可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张振道:“世子好似很有经验。” 赵黼觑着眼睛瞪了他一会儿,便对云鬟道:“你不是说着急回刑部么?还不走?” 云鬟忙跟张振告辞,只说改日再会。 赵黼见她欲去,故意又道:“先前同你说的那话,却不能请此人。” 不提赵黼跟张振背地说话,只说云鬟回到刑部,入内相见白樘。 白樘正在看什么东西,头也不抬问道:“你如何迟了回来?” 云鬟道:“因路上遇上张都司,略耽搁了。” 白樘方扫了她一眼,道:“听闻晏王世子也跟你们同行,他如何不见?” 云鬟道:“世子先前跟张都司去了。” 白樘当即沉默。 云鬟隐隐觉着气氛有些不同。想了想,便对白樘道:“先前阿泽可将太子府种种同侍郎禀明了么?” 白樘才又淡淡开口:“你可知……你才是此案的负责推官,只因你迟了,才由他来禀明。” 云鬟回味过来,忙躬身道:“下官知错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寂静,白樘道:“你且把经过详细说上一遍。” 当即,云鬟便把所见所闻,统跟白樘说罢。心里却兀自惦记着赵黼那一句听来的话,盘算着该如何跟白樘透露。 耳畔听到他翻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云鬟道:“侍郎可还记得上回……我同您说的那个印子么?” 白樘应了声:“如何?” 云鬟道:“那印子,却仿佛跟关外辽人有些干系?” 白樘放下手中卷册,抬眸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不知怎地,他无喜无怒的一把声,却叫云鬟心里不安,仿佛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错一样,可毕竟已经说出了口,便道:“我、我曾翻阅一些书库记载,比如一本《番辽论记》里头,便记载各色辽人的行事习俗,里头曾有一页,仿佛便描绘的是这样印记。” 白樘道:“你确信?” 云鬟道:“是。” 白樘目光沉沉,看了她许久,才道:“这句话,不可对别人提及。” 云鬟仍旧答应,白樘又道:“尤其是对晏王世子。” 云鬟禁不住抬头,却正对上白樘恍若洞察所有的眼神。 两人对视中,她还来不及开口,白樘已经说道:“他已经知道了,是么?” 云鬟很想说赵黼知道,并不是她所说的,恰恰相反,是经过赵黼的提醒,她才敢把这印记同辽人联系在一起,更因此想起她曾在江夏王府翻阅过的《番辽论记》里头,曾有过这样一页记录。 但是事到如今,只得咬紧牙关道:“是。” 白樘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让云鬟浑身也都发起冷来:“侍郎……” 白樘的声音里透出一抹冷,道:“谢推府,你可知道身为官员,不仅要看其能为,也要看私德?” 云鬟听到“私德”两个字,几乎窒息:“知、知道。” 白樘道:“望你留意此事。”默然片刻:“去罢。” 云鬟一个字也无法相驳,只悬着一颗虚寒的心退了出来,站在门口,魂魄也似浮飘着。 白樘从来只论公事,可既然出言提醒她,自然便是知道了什么……且所知道的,是他无法容忍的。 云鬟虽暗忖侥幸,觉着他不至于会……但是只因他淡淡的一句话,却把她心底所有的“私”都搅乱出来,让她禁不住冷汗涔涔。 此刻阿泽不知去了哪里,云鬟站了片刻,才往回而去,本来想去行验所看看季陶然,问一问验尸如何结果,只是心神恍惚中,便一路茫然越过廊下,依稀跟一人几乎擦肩。 还是那人叫道:“谢推府。”见她不应,便举手握住肩头:“谢推府。” 云鬟这才回神,抬眼看时,见竟然正是季陶然,原先她竟然一毫也没留意。 忙举手揉揉眉心,道:“我、我方才走神了。” 季陶然道:“吓了我一跳,到底是在想什么?若非我躲开,你竟要撞上我了。” 云鬟道:“没……什么,是了……我正想着去寻你,不知道太子府的那两具尸首,检验的怎么样了?” 季陶然笑道:“我正要去跟白侍郎禀明呢,你跟我一起去,省得我说两遍。” 云鬟哪里敢再见白樘,忙道:“不必了……那你、且先去跟侍郎禀明,回来再跟我说。” 季陶然见她脸色跟平日不同,便暂时按下此事,问道:“是不是太子府里发生什么了?昨儿听说你要在那里留一夜,我可也悬心呢,听闻世子跟阿泽也在,才略放心。终不成真的出事了?” 云鬟摇头道:“并没有事。你快去跟侍郎报之罢了,别怠慢耽误了。”见他不走,便推了他一把。 季陶然才说道:“也罢,那我先去,回头找你。” 云鬟回到公房里,那小陈见她回来了,便来打听问道:“太子府的公干如何了?到底是有什么事?” 云鬟道:“没什么大碍。” 小陈低低道:“先前季行验带了两具尸首回来,有人说是从太子府运回的呢。” 云鬟只笑了笑,问道:“近来可有公文给我看?” 小陈道:“并没有,因柯推府病着未愈,你又有外派公干,所以主事并没发折子下来。且也歇一歇。” 云鬟点了点头,见他去后,便从桌上掀一张纸,提了笔,端详半晌,方写下一个字:私。 还要再写下去,才撇了一撇,蓦地醒悟,低头看了片刻,忙拿起来揉成一团扔了。 两刻钟后,季陶然才又来找云鬟,便把检验所得同她说了,因道:“那仆妇是被咬断了颈间大脉而亡,无甚出奇。只是那紫菱,你定然猜不到她是怎么个情形。” 云鬟也不急着问,只是打量季陶然,季陶然一笑,才同她说了真相。 原来那紫菱因被赵黼踹开,撞碎了头颅折了颈子,又因口中还含着那仆妇颈间一块肉,满嘴血肉,死相可谓狰狞。 季陶然又要防备她身上有什么莫名之毒,是以行事格外小心。 只是经过检验后,却并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正不知从何下手,便想起曾看过的严大淼的载录里,曾有过关于狂症的记载。 自古以来的仵作跟医馆等,一旦人出现狂症,多半唤为“失心疯”,只说是同“心”有关,可是严大淼却有不同见解,他主张是跟头颅,也就是“脑”有关。 也不知他是如何查验的,便自留下了一套观察所得。 严大淼的刑狱之作虽有多本外传,但是给季陶然看的大多部书,却是他毕生心血精华汇集,并不是不想公之于众,而是太过耸人听闻,只怕世人不信不说,还会视作歪理邪说。 只因对季陶然另眼相看,才将这些传授给他。季陶然因山穷水尽时候想到此事,便格外检验紫菱的头颅。 这却是他头一次亲手开颅,自有一番惊心悚骇,不必详细。 季陶然便对云鬟道:“因眼睛看不出详细,我灵机一动,便用了磁石,果然便得了一根细若牛毛的针,竟不知用了何法,钻在脑中,是以紫菱的脑跟寻常之人的不同,这只怕就是促她发狂的原因。” 云鬟听了这一番骇人听闻的话,正在想是谁人有如此能耐下针。忽地季陶然又道:“是了,你可听说过什么《番辽论记》?” 云鬟随口道:“啊,是听过……你如何提起这个来?” 季陶然道:“我先前去见侍郎的时候,他正问管库的书吏,要寻这本书……不过那书吏说,那什么《番辽论记》,是翰林院最近才开始编纂,尚未完成,还问侍郎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第332章 季陶然自顾自说着,又笑道:“既然你们都知道,只怕是本好书,改日我也要寻来看看。” 谁知云鬟听了季陶然的话,就如同耳畔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那脸便极快地通红了起来,心跳如擂,惊悸惶恐,无法形容。 当时于白樘跟前儿提此事的时候,心头就隐隐不安了,没想到果然百密一疏,噩梦成真似的。 倘若白樘发现有异,又或者追问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她竟敢如何回答? 云鬟一念之间,无地自容,又几乎有种想要快些落荒而逃之感。 季陶然见她忽地脸红非常,神色窘迫,不免诧异,因问:“怎么了?” 云鬟舌尖也有些发麻,垂头讷讷道:“并没什么。” 季陶然见她神不守舍似的,又看房内别无他人,便低低叮嘱道:“是了,我向来想同你说,虽是公事要紧,可也要留意身子才好,近来我看你比先前清减了许多,可万万别熬出病来。” 虽说从小到大云鬟都并不曾丰腴过,然而兴许是一入刑部,诸事不消,又加上要劳心劳力,几乎只有晚间回府之后才有一刻放松,是以竟比先前更瘦了些。 若不是衣物底下自有些打理,她又是个天底下最心明清定,不躁不惊的,才能于诸般行事上规谨认真,毫无纰漏。否则,在这样上下都目光如炬的刑部出入,只怕早给人看出端倪来了。 季陶然一来对她最熟悉不过,二来他已经入了验官行当,对世人的容貌、身形等自然是格外留意,云鬟衣裳底下虽暗藏玄机,却也瞒不过他的眼,更何况脸儿的确也有些清减。 云鬟因为满心惊跳,竟无心他话,只随口答应了便是。 季陶然见她如此,心中诧异,便暂且去了。 这一整日,云鬟始终提心吊胆,生怕白樘唤自己过去,若然问起那《番辽论记》的事,又该如何回答。 她苦思冥想出了几个搪塞说辞,只不过以白樘的为人,又怎会轻易被糊弄过去? 惶然之中,一整天无惊无险而过。 白樘竟始终不曾来问她、或者叫人传她过去。 将近黄昏,云鬟出了刑部,兀自回头打量,心中暗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疑惑。 乘车回到府中,一路兀自寻思,几乎想的心里烦乱起来。 直到滚鞍落马之后,老门公迎着道:“大人可算是回来了,里头正要派人去找呢。” 云鬟兀自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 门公道:“有个白公子来拜访,才在里头坐了一刻钟了。” 云鬟听说是白公子,便知道是白清辉来到,当下百愁暂消,喜不自禁,忙快步往内而去。 果然是白清辉来到拜会。 晓晴先前因见“旧人”,也是欢天喜地,好生迎了,问茶问水。因见云鬟还未回来,怕她在外自有应酬,还想叫阿喜去寻。 此一刻两个人相见,比上回街头不期而遇,更有一番不同意味。 白清辉眼中带笑,道:“事先也未告知,便这样来了,你可别见怪。” 云鬟道:“小白公子说这话,才是见怪了。” 白清辉笑了笑,道:“本前天就想着来,只是家里困住了,又要去吏部等琐碎事情。” 此刻晓晴进来添茶,道:“小白公子还带了好些南边的东西,并可园里他们叫捎着的呢,奶娘跟露珠儿的手工,陈叔叫带的刺绣,并干货吃食等,应有尽有。” 云鬟忍不住一阵阵喜欢,只道“十分劳烦”。 白清辉见她满面生辉,便道:“有一些是我自送你的,还有些,是你家里的人叫带来的,只当算是礼轻心意在罢了。” 两个人便说些别后的情形,又叙些寒温。 眼看时候不早,白清辉本欲告辞,只是晓晴早已经准备了晚饭,云鬟也自挽留,清辉便未再推辞。 吃过了晚饭,又坐了喝茶。清辉道:“我从会稽一路而回,原本心里仍有些忧虑。上次在街头看见了你,见了你是那样的精神样貌,便放心了。” 云鬟一笑。清辉又道:“可见当初所做的决定,正是对的。” 说话间,清辉看向云鬟,却见她比昔日更多一份冷静沉稳,可见刑部这段日子的历练对她而言大有裨益。 清辉看着,心底不由想起当初赵黼忽然出现,那时候的崔云鬟…… 就仿佛魂魄离体,神不守舍,虽人在而似非,令人心惑无安。 这次第晓晴退了出去,因外头天寒,便将厅门掩起,清辉便轻声问道:“世子他……向来也可好?” 云鬟想不到他会问起赵黼,便道:“是。” 清辉问道:“不曾为难你么?” 云鬟摇了摇头,略一沉默,便把京内连环的那些事,比如遇上饕餮,比如前日的御苑惊魂,赵黼受伤等各色事宜……同他说知。 倘若是对着别人,云鬟自不会主动提起跟赵黼相关,然而此刻她能走到如此一步,却是离不开白清辉从中出力相助,所以云鬟不肯瞒着他,更尽量告诉他些内情,让他放心。 只是并没有提跟赵黼的那“两年之约”,以及两人曾有的那些波折纠葛。 清辉听罢所说,点头叹道:“世子这人,虽则偶有些冲动偏激,然而却非性窄小人,不失为一个真性情的豪杰,他行事又每每出人意表,常常为人所不能为,虽然我不同意他的有些行为,可是却未尝不也羡慕他的恣情快意,嚄唶风云。” 云鬟听着白清辉的声音,一瞬恍惚,就仿佛此刻仍在会稽县衙里的光景,许多山山水水,风土人物都浮现眼前。 不知怎地,这会儿竟有些向往那时候的时光。 清辉看她一眼,试着问:“你……仿佛有些心事?” 云鬟急忙压下心里那沉甸甸的,抬头笑道:“并没有。只是忽然想到昨儿太子府的事罢了。” 白清辉是个能见人世冷暖、人心黑白的,他虽那样称赞赵黼,然而他自己却也是个极了得的人,眼界之开阔心胸之朗明,皆在万万人之上。 何况他见人见事,向来睿智独到,昔日在会稽云鬟似走投无路之时,便是他拨开迷雾。 云鬟心底虽也有事想请教他,然而两人才方重逢,竟不好在初初相见之时给他添些烦恼。 更何况……云鬟所欲吐露的苦恼,正是跟白樘有关呢。 白清辉见她不答,且也罢了,又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云鬟亲自送出门来,直到他上了暖轿,一路消失在街头,才转身回来,叫关了大门。 而就在两人分头行事之时,却有道矫健敏捷地影子,从谢府里悄然无声地翻了出来。 他看看墙内,又看看白清辉离去的方向,低声笑道:“当着六爷的面儿冷冷冰冰,背地里倒是说起我的好话来了。你们两个的性子……真真儿是像极了。” 这人,却正是赵黼无疑。 你当赵黼如何会在谢府内出现?原来先前白清辉来谢府拜会,赵黼是知道的,因先前白清辉在会稽,同云鬟两个瓜田李下,甚是“配合无间”,赵黼虽相信两个人的品性,但他毕竟把云鬟看的无比之重,清辉又且是个出色之人,因此他竟不肯放心。 故而看着白清辉来到,他便也偷偷地潜入谢府,想要暗中窥听两人说些什么,是否会有些过分的言语之类。 毕竟这两人许久不见了……谁知道会不会“私情复炽”之类? 谁知道……竟听了半宿平淡叙旧的话。 这两个人,却是一脉相承的性情似的,怪道他们竟能说到一块儿去,虽然分开许久,再重逢却仍似熟络多年的好友,你一言,我一语,听着并无什么格外的缠绵情意在内,却是字字句句都自见深厚交情。 令赵黼惊讶,也令他感叹。 两个人吃了饭,又自说话。赵黼在外听得闷闷,正欲去之时,便听见白清辉提起自己。 赵黼本有些担心。 第一,他是怕云鬟会抱怨些什么。毕竟跟云鬟相处至今,并非一路坦途,而是波折横生,也算是跌跌撞撞,才得现在这柳暗花明之态。 所以赵黼怕云鬟背着他,会跟白清辉说出些令他无端心寒的话。 赵黼第二担心的,却是白清辉会如何议论自己。 虽说清辉对待赵黼向来都冷冷淡淡地,然而他心里,却着实当清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友,因此生怕听到些不好的。 谁知道,他的担心却是多余的。 这一夜,京内无事。 太子府上,因万氏夜游之症被太子知道,皇太孙生恐惹怒了太子跟太子妃,便多加了一倍的药剂,万氏吃了汤药,果然一夜不曾有事。 只是云鬟却一夜噩梦。 晨起之时,竟觉着鼻塞眼重。云鬟看着兀自黑蓝色的窗户纸,捶着头想了想,梦中情形,凌乱无章,令人不悦。 正晓晴进来服侍,云鬟呆呆愣愣问道:“我今儿……能不能不去刑部了?” 晓晴大惊:“主子怎么了?”自打云鬟回京,入刑部后,就算日常有个头疼脑热,都不肯缺一日,今日这话,却是头一次听见。 云鬟道:“我、我有些头疼。” 晓晴抬手在额头上试了试,果然隐隐地有些发热,便道:“今儿又刮大风,出去的话症候只怕更重了,不去也使得,我叫人去告假就是了。” 晓晴却也巴不得云鬟歇息几日,忙要去叫阿喜,云鬟却道:“罢了,其实疼得也不甚厉害,还是去罢。” 云鬟倒不是因为身子不适,只不过仍惦记着昨日那书的事,生恐今日白樘仍问起来,会无话可答罢了。 可是又一想,躲过一日,躲不过长久,除非她不在刑部了,因此便又鼓足勇气,盥漱更衣。 正着了官袍,晓晴替扣纽子,却听外头有人叫了声。 还未真切,就见赵黼进来,笑道:“我没来迟么?” 第333章 云鬟心底七沉八浮,正仍胡思,虽看见赵黼进来,却仍未有所反应。 此刻晓晴退后行礼,口称:“参见世子殿下。” 赵黼身着银白色的团花万字吉祥纹麒麟袍,腰系着镶金嵌玉十八子母环宝带,金冠束发,脚踏宫靴,一发显得风流英武。 他眼睛一晃,看见云鬟支棱着双手,呆呆地仍在等晓晴给她整理衣裳,模样竟是十分可爱。 赵黼笑笑,径自走过来道:“这是干什么,等六爷来伺候你不成?” 说话间,将她领口轻轻一提,又看那肩头的翠玉纽子未曾扣起来,便举手过去,亲给她扣住了。 云鬟欲回避,却已来不及,只得由他。待他扣了衣纽,才后退一步道:“世子你怎么来了?” 赵黼道:“先前说好的。” 云鬟蹙眉:“先前说什么了?我如何不记得?” 赵黼只管盯着那百看不能厌的眉眼,轻声道:“你不是从来记性最好么?如何忘了,上次阿留之后……我就说了,以后由我亲自护送你上下来回。” 云鬟听他提起“阿留”就已经明白了,然而昨日白樘才提点了她“私德”,今日却竟要变本加厉起来了么? 虽然白樘并未特指什么,可是于云鬟而言,却几乎认定就是跟赵黼了。 何况另还有一宗心病:那日在小灵山外的树林中,她曾听见似有人靠近的声音,虽赵黼说无人,但是那种惶惑之感,却直到如今仍旧挥之不去。 云鬟摇头道:“世子,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当的,何况如今饕餮已灭,京内风平浪静,很是不必……” 赵黼白了她一眼,不等她说完,便捉着手腕往外而行。 云鬟知道他脾气又上来了,便道:“好,我答应就是,只是世子且放手。” 赵黼哼了声,道:“口是心非。” 云鬟看他一眼,也不理论。当下两个出门,却同乘了车,便往刑部而来。 车行摇摇之间,云鬟见他右手仍自垂着,也裹着绢纱,便道:“世子的手如何了?” 赵黼道:“还时常有些疼的麻木。” 云鬟不似他般多心,怎会知道这是诳人的言语,便道:“可给太医看过了?愈合的如何?那药膏……可也有用过么?” 赵黼见她一连声问出来,心里笑开了花儿,面上却还道:“太医说伤的厉害,是以愈合的慢……那药膏么……我却是不舍得用。” 云鬟道:“怎么不舍得用?” 赵黼道:“是阿鬟的一片心意,因此我舍不得。” 云鬟依稀有些回味过来,便看了他一眼,不再做声。 赵黼上车的时候便靠坐在她身旁,此刻便又凑近了些,道:“你不知道,受伤的人有各种不便,这手伤着了,更是难做的很……连吃一口粥都要洒出来。” 其实赵黼一身武功,就算右手不得动,若是左手行事的话,自然也比寻常之人强上百倍,只是如今要博同情,自然便怎样可怜就怎样说。 云鬟半信半疑,便道:“让灵雨姐姐伺候就是了。” 赵黼道:“她也有伺候不到的地方。” 云鬟问道:“又是什么?” 赵黼低低笑了两声,却不做声了,只盯着她看。 云鬟一见他这般眼神,耳畔那“私德”两个字便冒了出来,忙便将脸色肃然了些,淡淡道:“快到刑部了。” 赵黼道:“有这样快么?” 云鬟“嗯”了声,赵黼不信,左手掀起帘子看了眼,果然见马车拐弯,前方刑部在望。 赵黼叹息道:“平日里骑马都要半天,怎么今日一转眼就到了。” 云鬟听他哀叹,忍不住便笑了,转念间,忙又掩了笑容。 马车来至刑部,云鬟示意赵黼不必下车,赵黼只得叮嘱道:“傍晚别独自乱走,我来接你。” 云鬟本待不答,又想他是个倔性子,若是不回他,待会儿却又乱嚷起来,岂不是弄巧成拙,因此便道:“好。多有劳烦。” 赵黼笑道:“不劳烦,夫君接娘子,天经地义。” 云鬟毕竟不够厚颜,顿时双颊微红,忙转身下车。 是日,上头主事送了几分折子过来,云鬟正看,外头阿泽来说道:“谢推府,侍郎传唤。” 云鬟即刻色变,双耳嗡地一声响,几乎听不见阿泽再说什么,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僵硬起身,自廊下前往。 将到白樘公房之时,正欲入内,眼前人影一晃,却是白樘走了出来。 云鬟因正握着心,见状忙后退一步,又忙低头道:“侍郎。” 白樘神情却是淡淡地,道:“我要往太子府一趟,此事最初是你接手的,你且随我一同。” 云鬟听得是这样吩咐,意外之余,就如拨云见日般,忙应承道:“是。” 除了云鬟之外,跟随白樘的,还有阿泽跟离火两人。 离火倒也罢了,阿泽一路却频频偷看云鬟,神色十分古怪。 因早派人来府内通知,顾詹士早在门边儿站着迎接,又道:“有劳侍郎亲自跑一趟,太子在东书房内等候。” 亲陪着来至书房,白樘便叫三人在外等候,自己入内相见太子殿下。 三人在门口等着,阿泽又打量云鬟,终究忍不住,便道:“谢推府,你跟世子……究竟是怎么样?” 云鬟早察觉他一路盯着自己看:“何意?” 阿泽咂了咂嘴,道:“世子好似对你……” 云鬟心中虽跳,只当不懂的。便道:“世子天生热络,对谁也是如此。” 阿泽听了这等言语,忍不住撇嘴:赵黼的确天生热络,只不过却也不是对谁都是用嘴打招呼的。 只是这话,阿泽自然说不出来。 不过……因看云鬟是这幅模样,阿泽心中不由想:“莫非世子是因为他生得跟崔姑娘相似,故而移情了么?毕竟当初世子因崔姑娘之死,是那样痛心彻骨似的。只不过……难道一个男人,也可以当是女孩子般喜欢么?” 他不由试着想了一下,最终却只龇牙咧嘴,觉着实在无法想象,不能接受。 于是阿泽得出结论:晏王世子赵黼,的确是个不同凡响、能人所不能的人物。 小半个时辰后,白樘方跟太子一块儿自书房内出来,太子脸色肃然,低低吩咐了顾詹士数句,又道:“叫内廷的各管事前来,把后宅使唤的众人,齐聚在后院之中。” 顾詹士即刻听命而去。 太子便同白樘来至后面福春堂上,太子府的人手甚多,虽是后宅,也不下百人。庭院虽大,却也挤挤挨挨,因此便只先放三十人进来。 后宅使唤,多是些丫头仆妇,均不知所为何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太子赵正坐在中间儿,便道:“只因前日,府内有丫头不明不白死了,孤问过钦天监之人,说是府内有些小小邪祟。他教了孤一个法子,可以铲除邪祟,今日便来试验。你们且看好了。” 此刻白樘在堂内,旁边却是太子府的一名管事跟一名掌家娘子。 白樘便对云鬟道:“可还记得……会稽徐家小海棠命案?” 云鬟正在看太子是在耍什么把戏,忽地听见了白樘这般说,一头雾水:“自然记得,侍郎的意思是?”忽地又想:“原来他也知道这案子?” 白樘淡看她一眼,道:“你且好生看着这些人。如今,便要借你的这双眼。” 云鬟眉头微蹙,虽隐约猜到几分,却不敢妄想,只得照他吩咐,仔细看向外头。 此刻顾詹士拍手,两名太子的近身侍卫抬了被布盖着之物上来。 太子便道:“这是钦天监教导的驱除邪祟法子,只要上前来碰一碰,自然百病全消。尔等一个个依次过来,以手碰触即可。” 众人闻听,才都纷纷地松了口气,又思忖是什么东西。 正好奇之中,顾詹士将那盖着的白布扯落,便露出底下一面木板,上头有个用通红朱砂描绘的奇异的符号,足有人头大小,中间弯弯曲曲,似乎是些蝌蚪字迹,又仿佛天书一样,并不好看。 众人虽则疑惑,只不过太子有命,哪敢违抗,因此依次上前,以手碰触。 云鬟看到这里,却已经明白了白樘的用意。 半个时辰,内宅的百多仆妇丫头们,均都在那朱砂上留过手掌印了。 云鬟已经看得极明白,太子府的管事先生在旁,配合离火一一记录。 人退后,白樘将名单拿了给太子过目,太子看了片刻,目光沉沉,便对管事道:“都拿下。” 即刻起身,叫人带了那朱砂印,又往外而去。 才出了院门,就听隔壁有个女人的声音,哭叫道:“不要拿我,不要拿我!我并没作恶!” 众人正经过旁边的院落,云鬟转头看去,见正是先前被她指认出来、记录在册的一名下等粗使的妇人,正被两名侍卫擒住,一边儿挣扎,满面泪痕,哭叫不休。 此处乱闹之时,其他两名侍卫,却被顾詹士指着,去拿另一名女子,那却是个伶俐丫头打扮的,面露畏缩之色,一径后退。 顾詹士望着笑道:“翠姑娘,得罪了。” 云鬟这会儿才也记起,原来这丫头竟正是伺候皇太孙妃万氏的,那紫菱身死之时,她曾陪着万氏在门口出现过。 正诧异中,两个侍卫到了跟前儿,一人抬手便要去拿下,那丫头见退无可退,便叫起来:“你们想要如何?无缘无故是要怎地?” 顾詹士道:“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 此时,忽地前头万氏面带怒色而来,喝道:“你奉谁的命?我身边的丫头,难道是贼么?” 第334章 皇太孙妃正拦住怒斥,太子赵正踱步出来,淡淡道:“如何?这是孤的命令。” 万氏方不敢造次,垂首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只是……不知道翠儿到底所犯何错,竟要将她拿下?” 赵正扫了她一眼,道:“孤做事,难道还要向你诉说详细么?” 万氏蓦地抬头,双目微红,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赵正不再理会,仍是率人而去,背后万氏盯着他的背影,眼中泪光闪烁,最终抬袖子拭去泪痕,低头去了。 此刻侍卫们将翠儿跟那妇人压下,翠儿兀自叫道:“皇妃救我……”却终究亦被押下,那同行的妇人便一直哭告不停。 云鬟远远地看着,心中滋味有些异样。 此刻赵正已经出外,白樘见云鬟不动,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阿泽忙拉她一把道:“走了,发什么呆呢。” 众人又来至二重门上,于那府中的习练场的空地上,命管事将外间府中所用的人手召集起来,依旧如法炮制。 因外面的使唤人手比里头更多,自然越发耗神,防备也更加森严。 云鬟不敢顷刻疏忽,只顾盯着看,一个时辰之后,终究陆陆续续地也筛选出了三个人。 这三个,却比里头的翠儿跟那妇人难办多了,他们早听说里头有变,如今见上头指指点点,其中一个立即便跳起发难,趁人不备,从腰间拨出一柄解腕尖刀,不由分说间连杀两个下人,便又向着赵正冲来。 被这般鼓舞,另一名细作也跳了起身,这两人的武功竟都不弱,周围又都是些不会武功的仆从,顿时数人血溅当场。 云鬟见是这般,便想回过头去避开。 谁知才略一动,却听白樘的声音传来,竟吩咐道:“仔细看着。” 云鬟忙又忍着不适,打起精神来看着现场众人的反应。 因为事发突然,这些在场的太子府下人跟侍卫们,多半都是惊愕恐惧,有人逃走,有人大呼,有人委顿倒地……然而…… 云鬟凝眸定神细看,只不知为何,刀剑相交,金铁之声中,耳畔也仿佛有些轰鸣重响,扰得她头越发疼起来。 只仍是咬牙盯着。 此刻偌大的院落,便如修罗场似的,那两名杀手砍翻数人,便同侍卫们战在一块儿,早又有太子的贴身侍卫,将赵正围在中间护住。 赵正目睹这一场,恨得冷笑道:“这帮辽人,当孤的太子府是什么?”才要吩咐统统杀了,忽然想起还要留活口,便只咬牙忍住。 又过片刻,侍卫们伤损了几个人,那两名杀手却一死一个重伤,剩下一人本趁乱欲逃,却给早有防备的阿泽拦住。 阿泽的武功对付此人,却是绰绰有余。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足有两刻多钟才结束。 云鬟看的眼花心跳,脑仁也越发疼了起来,突突乱窜似的。 耳畔起初还能听见喊杀声,到了最后,便只听见“嗡嗡咛咛”的刺耳声响,竟不知从何处而来,难受至极。 白樘见大局已定,低声问道:“除了这三人,可还有可疑者么?” 云鬟凝眸盯着场中众人,一幕一幕地回想方才那两名杀手发难之时,在场众人的反应。 白樘见她不言语,反而只是目光空空似地盯着场中,便静默等候。 不多时,云鬟抬手,指着左侧一名侍卫打扮、看着其貌不扬之人道:“他。” 所有人都是一惊,赵正皱眉道:“谢推府说的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白樘却道:“拿下。” 电光火石之间,那侍卫见势不妙早拔刀而起,只可惜毕竟晚了一步。 离火闪身上前,不由分说地错开手腕,腰刀坠地瞬间,又在后颈上重重地以手刀一斩,那侍卫便匍匐倒下。 赵正见状,久久无语,只是面露骇然之色。 白樘躬身道:“请太子恕我方才擅自下令之罪。” 赵正咽了口唾沫,才勉强笑道:“侍郎何罪之有?只不过……我太有些震惊了,没想到……府内侍卫里,竟也混有辽人细作。” 太子的侍卫军,选拔何其严格,却仍给细作混了进来,却让赵正如何不心惊。 赵正忍不住满面惶然,却又看向云鬟,迟疑道:“只不知道……谢推府是如何看出来的?” 白樘正也转头看向云鬟,却见她脸色发白,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白樘来不及回答,迈步回到身旁:“怎么了?” 云鬟闭了闭眼,抬手在额上一扶:“没事……” 耳畔却又传来方才内宅那妇人的叫声:“不要拿我,我并未作恶!” 云鬟极想抱头蹲地,只是面前是白樘还有太子……便只强撑站立。 白樘见她目光闪烁,大异平常,便道:“后事我自会料理,你累了,且先歇息片刻。”回头招了阿泽过来照料。 这会儿太子府的人便将现场清理妥当。赵正便对白樘道:“原先侍郎向我提出这建议之时,我还并不以为意,却想不到,竟是这等立竿见影之效。若非如此,孤且不知,府中果然有这些贼子潜伏呢。” 白樘道:“辽人细作防不胜防,纵然今日拿下这些人,却也保不准还有潜藏的更深的。” 赵正道:“所言极是。以后孤行事必然会越发谨慎。” 白樘很知他的意思:“太子放心,此事太子只可约束底下众人,我也不会上奏圣上,若有人问起,只说是在此查案,遇到辽人行刺就是了。” 赵正眼中才透出一抹笑意,握住他的手道:“甚好。” 原来因云鬟同白樘说起太子府内的印记之后,也曾提起昔日宫内之事,此事虽是隐秘,白樘却也是知晓的。 因当时辽国同舜国修好,便送了一名辽国妃子进宫,不料此妃心如蛇蝎,竟暗中用辽国之魇魅法,画血咒意图谋杀宫内得宠有孕的妃子。 所以当时云鬟第一次看见那符咒、画给白樘并提及宫中旧事之时,白樘知道兹事体大,心中忧虑。 偏偏后来又提起此事,更挖出了死鸟儿,坐实了血咒,白樘见无可回避,这才决心行事。 此举既然是辽人所用,云鬟偏又提到那《番辽记》一书,其实此书虽然还未编纂完成,但大部分资料却是齐全的。 白樘亲借了细看,发现信奉这血咒的辽人,至为忌惮的便是魔神咒,便是今日他拿了来、让太子赵正假说是钦天监驱除邪祟的那个图咒。 若是纯正的舜人,自然不知道这是何意,就算知道,也并不在乎。 可是对辽人而言,见了魔神咒,便似见了真的鬼魔一般,自是打心里抗拒。 比如那被拿下的第一个妇人,别说是云鬟,连白樘都看出她的战战兢兢、不愿碰触之意。 其实这妇人也着实并未碰到那魔神咒,只是颤抖着做了个样子罢了,深怕被魔神诅咒。 所以就算翻开她的手,也看不见沾染的朱砂。 而其他按落掌印的舜人,都是满手的红。 当然,并不是所有辽人细作都是如此无用,毕竟要当细作,自然有非常人的心智,比如那翠儿丫头,又比如外间的这些被拿下之人。 他们只也学其他人的模样,义无反顾地按落罢了,若是验看翠儿丫头的手掌,便是满手朱砂红。 但是有一点他们是遮掩不住的,那就是——当他们在看见魔神咒时候的第一反应。 所以当时白樘才对云鬟说起会稽小海棠的事。 因白樘深知云鬟之能,当时她既然能从满堂宾客里看出那躲在角落的凶手的微小表情,自然也会在一刹那间,发现满院众人里,有谁在第一眼看见这魔神咒的时候,是厌恶恐惧的。 事实证明,云鬟不负所望。 他果然是对的。 只不过,倘若太子府一气儿拿下这许多辽人细作的事传扬出去,自然太子面上无光,威信也…… 白樘很懂赵正的心意,且也为了社稷稳固着想,便同他挑开了说,不会把此事张扬。 白樘跟赵正说罢,又道:“若太子信得过,这些拿下的活口,我想押回刑部仔细审讯。” 赵正无有不从,竟道:“侍郎行事,我甚是放心,你自管料理就是了。” 白樘来时,只带了离火,阿泽跟云鬟三人,先前便命离火去传铁卫,不多时来至太子府,秘密地将留下的几个活口押到刑部不提。 赵正又问道:“那么,先前那丫头紫菱之死,莫非也是这些人所为?” 白樘道:“还要审讯完毕才知。” 赵正道:“如此,就多劳侍郎了。” 正说着,便见离火匆匆而来,报说:“其他人都好端端地在,只是那叫翠儿的丫头不知因何竟不见了。” 白樘跟赵正忙入内相看,太子便喝问那看门之人,道:“这般废物,光天化日,如何连个丫头都看不住?” 两个侍卫跪地:“太子饶命!”又低声道:“先前是皇太孙妃来到,说是要跟丫头说几句话,我们却也不曾疏忽,谁知送走了太孙妃,后来那丫头就不见了。” 赵正满面怒色:“难道是她?” 白樘道:“太子稍安勿躁,未曾查证之前,倒是不可先下定论。” 赵正颔首道:“侍郎提醒的甚是,此事孤会小心求证。” 毕竟是皇妃,白樘倒也不好亲自审讯,见此地事情已了,便告辞离去,太子亲自相送出府。 因离火随着铁卫先一步回了刑部,只剩下阿泽云鬟两人跟随白樘。 仍是骑马而回,慢慢地行至半路,云鬟的马儿渐渐地落了后。 阿泽因想到她跟赵黼那样不清不楚,便仍旧不去理会。 白樘回头看了几眼,却慢慢地放慢马速,正盯着看的时候,却见云鬟竟是趴在马背上,身子随着马儿颠簸,随着东倒西歪。 白樘皱皱眉,正有些不妙之意,就见云鬟一歪,毫无知觉似的,整个人顺着马背上滑落下来! 而就在此刻,刑部之中的行验所外,赵黼眼望着铁卫们带了数人自眼前掠过,便问季陶然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哪里捉拿了这几个来?” 因白樘要低调行事,太子府的人押出来之前,都是变了服色的,因此赵黼看不出来。 季陶然挑眉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人是活的,又不是死的。” 赵黼失笑:“果然是隔行如隔山,如今你也会说黑话了呢?” 季陶然也自笑而不语。 赵黼却啧了声,又叹道:“可恨的很,怎么又带着她出去公干了,难道刑部没有第二个能人可用了么?她今儿可还身上不好着呢。” 正感叹中,便听得有人道:“侍郎回来了!” 赵黼正精神一振,不料那人又道:“怎么听说谢推府晕厥了?” 赵黼还未笑出,就已经凝固了。连季陶然也跳起来,两人不约而同,一块儿忙往外奔去。 第335章 云鬟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太子府,又是如何爬上马儿的。 起初还只凭一丝意识行事,知道若是跌落,甚为不妥,于是强忍不适慢慢伏底身子,试图抱着马脖子而行,岂料很快便万事不晓,连如何坠马都且一无所知。 待醒来之时,人却已经在谢府之中。 已是午后近黄昏,因为阴天,屋内光线格外黯淡,只地上暖炉微微有光。 尚未睁开双眸之时,便听得旁侧有人说道:“是你们都纵着她才如此,若真闹出大病来又怎么样?” 另一个低声劝道:“世子休要只说气话。” 云鬟睁开眼看去,却见正是赵黼跟季陶然两个,赵黼满面恼色,季陶然也略带几分愁容。 见他两个似有不快,云鬟便欲起身,只是头竟十分沉重,只一动间,便又觉着晕眩。 此刻那两人却已经发现了,忙双双上前,赵黼轻轻按住:“做什么?才醒过来,不必着急起来。” 云鬟道:“世子在说什么?” 赵黼见问,知道她是听见了,可他却向来知道云鬟的心意,虽心有怨念,却不愿在这时候更令她不快,便道:“没说什么。” 季陶然看他一眼,却也明白,便安抚云鬟道:“觉着如何?太医说你受了风寒,晴姑娘看着人熬药去了。” 云鬟渐渐地记起些经过,心底忐忑,便挣扎着起身。 赵黼俯身探臂,将她肩头轻轻地一握,微微用力,只是才扶她起身,忽地想起自己的右手本是“不能动”的,忙缓缓地缩手。 幸而云鬟心不在这上头,亦未留意。 云鬟皱眉问道:“我怎么回来了?我记得先前,是从太子府往回……” 赵黼道:“你再不回来,是要在刑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到底忍不住,脸上透出十分不悦之色。 云鬟见他不答,便看季陶然:“怎么你也在家里?” 季陶然问说:“你都不记得了?” 云鬟扶着额头,身上竟仍有些发热,苦恼道:“我只记得……大概是还没回到刑部……” 季陶然正欲说话,赵黼道:“并没大事,只不过你在马背上晕厥了,我跟季呆子听说,便忙出来看望,正好遇见,如此而已。” 季陶然看向赵黼,却也并未做声。 云鬟揉了揉额角:“原来是这样,还好……” 赵黼道:“还好?” 云鬟道:“当时我是跟着侍郎的,侍郎有无不悦?” 赵黼闻听,再忍不住,便怒道:“事到如今你尚且管他?你如何不问问我是否不悦?” 云鬟抬头,赵黼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正晓晴从外端了汤药进来,几乎正撞上。 晓晴捧着药进门,本诧异赵黼竟气愤愤地,忽地见云鬟醒了,忙上前问道:“主子觉着怎么样了?” 云鬟道:“不碍事。” 晓晴忙将汤药端了,一口一口喂了她吃。 季陶然见赵黼去了,略觉犹豫,思来想去,便道:“你很不必忧虑,侍郎并未不悦,相反,他甚是担心你。故而才叫我一路陪着送你回来的。” 云鬟略觉心安,道:“我只是怕……侍郎会觉着我无用。” 季陶然不由苦笑,走到跟前说道:“你还要怎样?难道真的三头六臂不成?你也算是历来进刑部的推官之中,最出色的一个了。可知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部里上下众口一词的话。” 云鬟意外道:“这、是真的么?” 因先前才进刑部之时屡屡吃瘪,又连得罪了人,是以云鬟自觉在部里众人眼中心里,她也多半是个不讨喜的了,不料季陶然今日竟说这话,在云鬟看来,却似是故意安抚她的。 晓晴见她只顾留心季陶然的话,便道:“主子吃药。” 云鬟只得复吃了一口药汁,很觉苦涩。却仍看着季陶然。 季陶然道:“如何不真?只是并没有人当着你的面儿乱说就是了。” 刑部上下虽认“谢凤”之能,只猜不透她到底跟赵黼是何干系,自并没有许多人敢来亲近。 吃罢药,晓晴拿帕子为她擦了嘴角,云鬟道:“表哥不如回去罢,若是部里事多,岂不是又为我耽搁了?” 季陶然见赵黼不在,便拉了凳子靠前坐了,道:“不要只说胡话,什么能比得上你好端端的?先前因你晕厥了,仓促里又未来得及问,如今正是时候……你且告诉我,你随着侍郎做什么去了?一点子风寒,断不会就如此厉害。” 云鬟想起太子府的种种,便想起白樘跟太子说话之时的郑重低密,刹那间又想起曾那辽国符印之时,他那句“你已经跟他说了”。 云鬟如何还能同季陶然多说,便只道:“仍是为了紫菱的死而去,谁知……遇见几个刺客。大约是当时受了惊吓。” 季陶然忙问:“刺客?你可还好?有无伤着?” 云鬟一笑,季陶然回味过来:“是我糊涂了。”又想起他跟赵黼在檐下看见的那些神秘人,便道:“原来那些被押入部里的,是太子府的刺客。” 眼见天黑,季陶然便欲告辞,又叮嘱了云鬟几句,不许她下地。 季陶然才出到外间,就见赵黼坐在桌边儿,静静悄悄,先前竟不闻一声动静。 季陶然问道:“世子竟没走?我且要去了,要不要一块儿?” 赵黼道:“你且去,我还有话要同她说。” 季陶然看了他一会儿,放低声音道:“先前在里头,你为何没有提……是白侍郎将……” 话未说完,就见赵黼变了脸色,刹那间就似面覆冷霜般。 季陶然疑惑停口:“怎么了?你不同她说,她还当侍郎恼她无用呢,实则……” 季陶然说罢,赵黼叹道:“季呆子,你真真是个呆子,前生今世……” 忽地停下:前生季陶然最后未曾说出的那个名字,却会是谁?是不是……这个呆子最终也似自己一样后知后觉,明白了崔云鬟心中珍藏的那个人,是…… 白樘。 季陶然仍是不解,赵黼双眼一眨,笑着摇头说道:“罢了,不说了。你且先回,我还有一件事要同她说。” 季陶然颔首,却又道:“世子,妹妹身子不适,你不要难为她。” 赵黼道:“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她好好地,不必啰嗦。” 季陶然去后,室内复一片寂静,赵黼沉吟片刻,起身入内。 却见云鬟靠在床边,仰头闭眸,眉尖若蹙,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 交叠的衣领掩不住秀美的脖颈,因这般姿势,下颌微翘,红唇轻抿,偏是这般最简单不过的姿态,偏能准确地击中他的眼同心。 虽方才答应了季陶然,只是看她这般,赵黼仍不由自主地走到跟前儿,呆呆地凝视了片刻,手指抬起,在她眉心轻轻地抚落,便想为她将那一缕薄愁都抹去一般。 长睫抖动,云鬟睁开双眸。 她尚未开口,却听赵黼道:“太子府内的那些人,真的是刺客?” 面对季陶然,尚且能想着白樘的那句话“你已经说给他了?”,可是此刻看着正主,云鬟嘴唇动了动,却终于道:“不是。” 赵黼冷笑道:“我想也不至于这般巧,白樘带人过去的时候,刺客偏就出现发难了。上回我跟你说过是白樘查出了太子府内有辽人的细作,这么快白樘就亲临太子府,只怕也是跟此事有关罢了?” 几乎不必她细说,他竟已经猜到,云鬟无言。 赵黼盯了她一会儿,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云鬟问道:“什么事?” 赵黼缓声说道:“当初太子被废,正是因为皇爷爷知道了他府内的辽人细作之事,如今白樘提前带你们清理了细作,那是不是可以说……太子不会被废了?” 室内刹那无声。两个人彼此相看,云鬟暗自惊心,本想问赵黼:倘若太子真的仍继承大统,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却竟又无法问出来。 静默之中,赵黼道:“可还记得上回,你告诉我娶沈家小姐于我有益的话?” 云鬟道:“是。”当时赵黼并没直接回答她这句,而是提起了记忆中白樘密奏赵世一幕。 赵黼端量着她,并未立刻就说什么。 ——沈家的沈舒窈已经嫁给静王为妃,按理说,皇帝不必再叫一个皇族跟沈氏联姻。 所以赵世如此安排,背后之意便叫人浮想联翩了。 赵黼虽是皇族,却是武将,功勋卓著,皇帝器重偏爱,何况又许的是沈相爷的正经嫡出小姐。 这样,反而把沈舒窈比下去了……间接的,连静王也差了一头。 再加上赵庄素来很得圣意,先前一直在云州还被太子忌惮,如今回了京,又有个如此生龙活虎的带兵世子,于世人眼里虽是无碍,对有心人而言,却已经是极了不得的大事。 若赵黼真娶了沈妙英,甚至可以算是晏王要跟太子分庭抗礼的一个征兆。 半晌,赵黼盯着面前有些空惘的明眸,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若是欲得,只会靠我自己之能,绝不会借助别人之力;我若是志在必得,休说是没有相助,就算是有千重阻挠,也不足为虑。” 俯身吻落,却觉着她双唇如火,跟素日的微温微冷大为不同,自是因为受寒发热之故。 只是如此,却更叫他心头星火窜动。 单手揽住她欲退缩的肩,渐沉的呼吸声中,赵黼却想起先前在刑部所见的那一幕—— 当他跟季陶然听说云鬟晕厥,双双出外相看,谁知才走片刻,就见白樘抱着云鬟,疾步流星地从外而入。 别人看见这幕倒也罢了,只纷纷问谢推府如何了。但对赵黼而言,这可真真是拿了一把剑戳他的心窝。 他心头火炽,不由越发力重而深入。 第336章 不觉动作粗鲁起来,想要竭力抹去什么,又似是要一力证明什么,几乎忘了如今她是病中。 待发觉不妥,却见怀中云鬟脸色通红,双眸紧闭,竟是再度晕厥过去。 这一夜,子时左右,天际飞雪。 相隔不算太远的太子府中,虽经历过白日那场惊心动魄,可劳累了整天,众人多数都已进入梦乡。 皇太孙赵峰吃了参茶,便问丫头道:“皇妃如何了?” 那丫头答道:“皇妃晚饭也不曾吃,方才奴婢去看,已经安寝了。” 赵峰叹息一声,便也自去安枕,因见万氏背对着自己,赵峰想了想,悄悄说道:“你也不必太在意,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更倘若果然是个细作,让人捉了去岂不是好?好歹去了心腹大患。” 万氏一声不响。 赵峰又道:“何况这是父亲亲自下的命令,刑部白侍郎佐从的,还能冤枉了她?所以我劝你放开心怀,不必再多想了……父亲那边儿,也不要去说情,你难道不知他的脾气?不可自讨没趣。” 然而任凭赵峰说什么,万氏从来不回一句。 赵峰盯了片刻,疑心她已经睡了,倒也罢了。 如此朦胧睡到半夜,赵峰若有所觉,仿佛万氏有些异动。 因万氏晚饭也不曾吃,自然并没有服那些治病的汤药,赵峰以为是她病情发了,想要看一看,只是不知为何竟睁不开双眼。 身边窸窸窣窣之声,却似乎比平日更加长久。 赵峰竭尽平生之力睁开双眼,依稀却见果然是万氏坐了起来,黑暗中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因是帐子内,又且并未全然睁眼,故而看不清轮廓,只是一道似是而非的影。 虽是同床共枕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眼见这般情形,仍是叫人有些毛骨悚然,赵峰竟不敢再看。 顷刻,万氏起身下地,看她动作,仍是跟昔日夜游症发作时候一样,赵峰勉强瞥了一眼,想坐起身来,却偏动不了,急切里想叫人,却又无法出声。 赵峰疑心是梦魇住了,这一刹那,那边儿万氏已经游魂似的走了出去。 外间几个守夜的婢女都已经睡了,万氏闭着双眼,从容不迫出了房门,转过廊下,开了院门,自走出去。 轻车熟路地,仍是下台阶,看方向,竟又是往李夫人的院子而去。 先前因为万氏这个病情,赵峰暗中观察了几回,见她竟然一定要进李夫人院子才甘休。 有几次因为院门关着,她便在外不停地磕头撞门,仿佛不死不休一般,额头都给撞破过。 因此赵峰暗中命李夫人院中的小丫头留意夜间不许将院门关死,好了却她心愿,仍是一切平安无事。 可是自从事情给太子太子妃知道后,便严用药物调治,何况李夫人身边紫菱又亡故了,因此这两夜,李夫人的院门竟然是关紧了的。 幸而万氏服了药,也不曾过来了,才叫这院子里的人心安不少。 这一夜,院中人正睡下,便听得外头似有敲门声响。 小丫头挑着灯出来,问道:“是谁?” 那人却并不答话,小丫头疑惑,怕是有事,忙壮胆开了门,迎面却见是万氏直直地站在跟前。 小丫头才要惊叫,又想起李夫人的叮嘱,只死死地捂住嘴,不知如何是好。 幸喜万氏仿佛没看见她一样,仍是沿路往前而去,小丫头又惊又是无奈,挑灯跟在后头,正上了台阶,便听得房内李夫人问道:“是谁?” 小丫头不敢答应,生怕惊动了万氏,便迈步先进房内禀报。 李夫人正披衣撩起帐子,探身查看,小丫头把灯笼放下,走到跟前儿,愁眉苦脸地把看见万氏的事儿说明。 李夫人听着,皱眉道:“怎地又……” 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便瞪大了双眼,竟看向小丫头身后! 那丫头莫名其妙,略略反应过来,才也回头看去,谁知却见在幽暗的烛光之下,身后竟悄无声息站着个人——正是皇太孙妃万氏,白衣青丝,双眸微闭,正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小丫头吓道:“这、她怎么进来了?” 李夫人也有些受惊,忙往床内靠了靠,此刻,万氏已经走到床边了。 屋内两个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万氏双眼紧闭,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小丫头见状,便颤声道:“夫人,是皇妃又发病了?她、她难道要在这里站上一刻钟?” 李夫人一手扶着肚子,一边道:“快、快去叫皇太孙过来……” 一语提醒,小丫头忙跑了出去。 李夫人看万氏仍旧静静默默,看了两眼,正要悄悄地下地,才一动之间,便见万氏蓦地睁开双眸,眼睛竟极清明寒彻。 当那小丫头领了赵峰等人来到之时,眼看现场的情形,里里外外的人都惊呆了。 只见室内桌椅翻倒,而皇太孙妃万氏倒在血泊之中,腰间竟深深地插着一柄匕首,似是已经死了。 而李氏站在旁边,身上手上亦沾着血,正满面惊慌地盯着她。 身旁立刻响起数声此起彼伏的叫声,赵峰看着李夫人,不可置信地叫道:“是、是你杀了她?” 李夫人忙道:“太孙,不是我,是她自己……” 赵峰咬牙道:“她是个有病之人,来过这多少次了,只不过看看便走,你又何须这样无法容忍,竟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法杀人?” 李夫人后退两步,双眼中竟涌出泪来,叫道:“太孙!我并没有伤害皇妃,真的不是我,你相信妾身……” 然而这话,却是谁人能信?连那伺候的小丫头竟也不信的。 毕竟她离开的时候,万氏仍是静默无害似地矗立在床边,她只当时李夫人忍无可忍,是以下手,只觉惊心罢了。 太子闻讯赶来,见状也大惊,忙叫人将万氏抬起,唤了太医,幸而虽然伤重,却仍有一丝呼吸。 万氏家中,本是功臣之后,虽也是有些家道中落,但毕竟也算是军中之人,也自有些昔日的人脉。万氏自己又品貌端庄,是以当初才给太孙择这一户人家。 先前知道万氏有夜行之症,太子虽然不悦,却也不便随意出口叫休妻,只叫太医用药物调理罢了。 谁知现在竟是这般,倘若这宠妾灭妻的罪名传出去,只怕连太子也要担干系。 次日太子府的人飞马前往刑部,白樘得了消息,便又亲来太子府上。查问端倪。 东书房内,太子亲把昨夜之事说了一遍,赵峰也说道:“昨晚睡得甚是沉重,醒来之后听得外头有人聒噪,便去查看,谁知道竟然……” 太子道:“家门不幸。幸而儿媳自有天助,虽受伤极重,却不曾殒命。而那李氏也已经被暂且关押在柴房了,等候白侍郎查明发落。” 白樘问道:“太孙妃现在如何了?” 太子叹道:“尚未苏醒。” 白樘点了点头,便道:“既如此,且先问一问这李氏。” 太子唤了人,叫将李夫人带来,又道:“问她倒是无妨,只是她甚是嘴硬,竟推得一干二净,只说是儿媳持刀自戕,着实可恨。” 这李夫人乃是个孕妇,虽是赵峰怜惜,将近天明之时才命人带去柴房,熬到此刻,却仍有些憔悴。 进了门来,李夫人便落泪道:“妾身是冤枉的,不是妾身动的手。” 白樘见她臂上有伤,神情惶惑,便道:“你且将昨夜之事,详细说来。” 李夫人定了定神,才又将昨夜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小丫头去后,李夫人因害怕,便慢慢往床边挪去,想要下地避开。 谁知正艰难挪动间,眼角余光却见万氏手一抖,竟从袖底翻出一把雪亮匕首来。 李夫人双眼瞪大,还未出声,抬头之时,便对上万氏凝视的双眼。 电光火石之间,万氏匕首一挥,竟是向着李夫人刺落! 李夫人正是个要下床的姿势,十分尴尬,且又是孕妇,动作不便,百忙中只抬手一挡,那匕首顿时刺破了胳膊,血流如注。 万氏一击得手,闷声不响地挥刀又连连地刺了下来,李夫人尖叫两声,来不及下床,只往内躲闪进去,刹那间险象环生。 外头那丫头却迟迟不回来援救,万氏却仿佛势必要娶李夫人性命一般,匕首乱挥之中,竟几度向着李夫人的肚皮而去! 李夫人退无可退,便道:“皇妃,你想干什么?”抬起手臂,向着她腰间用力一推。 这一股力道之下,万氏身形倒撞出去,踉跄撞翻一张桌子,又后退数步,才跌在地上,那匕首也随之坠落地上。 李夫人见状,忙趁机下地,一边儿防备着她,一边儿欲逃出门去。 只是万氏虽然倒地,却仍挣扎着起身,终于爬到那匕首身边儿,抬头看看李夫人,又看向匕首。 终于举起匕首,竟向着自己腰间扎落! 一刹那,鲜血四溅,万氏起身,向着床边走近两步,便跌在地上,不知生死。 李夫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无法置信,亦不能出声。 就在此刻,外头脚步声响,有人来了! 李夫人起初还并未有什么别的想法,然而当看见赵峰以及他身边众人的面色之时,才知道大事不好。 李夫人说罢,又哭道:“太子,太孙,侍郎大人,妾身所言千真万确,的确跟我无关。” 白樘尚未做声,太子道:“一派胡言,她一个夜游症的病者,这半年来都不曾伤到一只蝼蚁,难道是突然发疯了不成?必然是你趁着她无能为力之故,故意刺杀又且陷害!” 第337章 这日晨起,赵黼竟有些鼻塞喉疼,他的身子从来最强健不过,也鲜少有什么小病灾。 此刻觉着大不适,举手捏了捏鼻子,忽地想到昨夜的那场情形,便明白这病痛是从何而来了。 灵雨早听到他有些咳嗽,因知道他必不爱一大早看太医,便命备好姜汤,督促着叫喝。 赵黼不耐烦,勉强喝了几口,便放下了。 灵雨觑着脸色,问道:“世子昨晚上怎地那么晚回来?还以为是有事耽搁在衙门里了呢。” 赵黼哼道:“我倒是不想回来。” 灵雨听了这话,就知道并不是跟衙门相干,便笑道:“还是回来好些,王爷也放心。” 赵黼看她带笑,自也知道这丫头明白。他本要出门,想了想,竟回头道:“你跟她向来极好,照你看来,我该怎么做,才能……” 赵黼对灵雨虽跟别的丫头不同——却也正是因为前世只有她跟晓晴两个是深受云鬟器重的,毕竟云鬟此刻不能时时刻刻都在身边,因此留灵雨在身旁,权做个念想罢了。 只是心想灵雨跟云鬟既然投契,只怕……女子更懂得女子的心思,因此才破天荒的开口,一句未完,又觉着有些难堪。 赵黼从不曾跟灵雨说起这些,此刻虽未说完,灵雨却已经明白了。 灵雨愣了愣,心中转念,才道:“若说极好,是不敢的,只不过,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对我很是和善,我、我也不瞒世子,原本在王妃身边我是排不上的,并没有人对我那样格外好些,多的是挤压的,只有她是真心待人好。又是个天人的模样,又是那个性情,因此我便打心里觉着她好。” 这话说的笨拙简单,可赵黼听了,心里却有些暖暖地。 灵雨又道:“其实她外面看来,是有些冷,可是心里是热的,只是不肯露出来就是了。照我看,她对世子也是极热的,只是……毕竟面皮薄,哪里能说出来呢。” 赵黼不由睁大双眸,眨巴了数下,才说:“她对我是极热的?我看未必,倒是一门心思贴着别人呢。” 灵雨诧异,赵黼却又皱皱眉,低头道:“兴许她心里的确有我,只不过,一旦遇上是跟那个人相关的,‘我’也就不知是什么了。” 灵雨隐约听着有几分哀怨似的,还待要劝说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好。 赵黼却也一摇头,转身自去了。 因昨夜落雪,地上皆白,赵黼出门,上马欲行之时,心想:“要不要再去看一看?不知她今儿会不会又硬撑着去刑部?” 倘若真的又去了,只怕他必定又要心寒发怒,一念至此,就恨不得不去探听才好。 可是……这陪她的话,每次才说了就要有事情出现,比如上回是看见白樘从她府中出来,自此落空;比如这次,才陪了她一天,又偏是这般。 赵黼思来想去,最后便道:“罢了,大丈夫一言九鼎,何必跟她那样小女子一般见识,说一路护着她的,难道一个不如意就撇下了?岂不是显得我格外气量狭窄?” 自此仿佛找到了极好的理由,当下便不再思忖,只打马往谢府方向而去。 来至门上,那老门公跟小厮正在门口扫雪,见了他,忙拄着笤帚行礼。 赵黼问道:“你们主子今儿去刑部了不曾?” 两人躬身道:“主子病了,今儿不去刑部。” 赵黼闻听,那嘴角便挑了一下,故意道:“怎么病得还没好么?我且去看一看。” 昨夜因云鬟复晕厥过去,他守了半夜,离开谢府的时候,心中愤懑难当,憋着一股热气,又因为淋了那雪水,自然更病加一重。 如今回来,念着灵雨的话,又想到云鬟并未去刑部,心里竟宽慰了些。 里头晓晴正又送汤送药,见他来了,面色有些惶惶然。 昨夜的情形,晓晴在外窥知了一二,又知道赵黼素来是个不消停的,是以心有余悸。 赵黼也不理会她,只一路进了内间,也嗅到浓浓地药气,他一眼看见云鬟在榻上,便故意道:“谢大人,你今儿可不够勤勉,如何只是偷懒不思公干?且快起身去刑部当差,迟了些儿,留神有人会‘不悦’。” 云鬟靠在床头,只披着一件外衫,见他这般大摇大摆进来,却也无法。 又听出言夹枪带棒,云鬟只当没听出来的,便道:“世子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往刑部去一趟。” 赵黼皱眉,暗暗警惕,却问道:“是什么事?” 云鬟道:“请世子上前来。” 赵黼听了这句,笑容昙花一现又收住,仍是作出不耐烦的模样走到跟前。 近便看她,却见不似昨夜般脸上通红,他不由伸手在云鬟额头按了一下,觉着额头的热减了好些。 云鬟盯着赵黼:“世子你……” 原来方才云鬟就听赵黼声音有异,方才他探手一试,手却极热。 赵黼以为她又是提醒自己不可“动手动脚”,便没好气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倒是快说。” 云鬟道:“是有关太子府之事……我想世子去向白侍郎通个消息。” 赵黼又是不情愿,可又因跟白樘有关,总强似她自己去打交道,因此便只撇着嘴听。 顷刻,赵黼听云鬟说完,脸色却狐疑起来:“你、你确信么?” 云鬟道:“是,当时我看得极明白。世子只要将此话告诉侍郎,侍郎自有定夺。” 赵黼眼珠转动,偏道:“本世子忙得很,要先去进宫,然后去镇抚司,百忙中为你送消息……难道就白跑腿?” 云鬟垂头道:“我也知道求的唐突了,只是觉着只有世子才能谨行此事,倘若不成,我……” 赵黼道:“你就怎么样?莫非亲自去找白樘?” 云鬟叹道:“我只好请季行验过来代劳而已。” 赵黼暗中磨了磨牙:“迟早有一日,你……” 且说赵黼出了谢府,自先往刑部去,谁知打听得白樘此刻人在太子府。 他本不愿多往太子府跑,上回因是云鬟在,他也才跟着罢了。 可是又因云鬟叮嘱的事有些敏奇,他倒是不上心于白樘会如何,只是怕耽搁了云鬟的交代不好。 当下只得前往太子府,谁知进到府中,见府内众人神情各异,问了顾詹士,才知道李夫人刺伤了万氏。 进内拜见太子等,赵黼便对白樘道:“侍郎大人,我才自谢府而来,谢推府托我向您告个假,她昨儿过于劳累,身体欠佳,不能鞍前马后随行,还请勿怪。” 白樘道:“何劳世子亲自前来。”对上赵黼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对太子道:“请太子见谅,我有几句话托世子。” 白樘起身出外,赵黼见他这般机变,点头笑道:“咦,我本来不想说了的,侍郎果然是手眼皆能通天不成。” 白樘道:“世子可还有事?” 赵黼见左右无人,便略凑近白樘耳畔,也如云鬟交代般低语了几句,白樘道:“当真么?” 赵黼道:“她如何说,我如何传,如此而已。” 白樘沉吟片刻,忽地问道:“世子如何一大早便去谢推府府中?” 赵黼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跟她交情非同一般,侍郎难道不知道?” 白樘一脸漠然,又过片刻,才道:“我正也有一件事,要求证谢推府。” 赵黼忙问:“什么事?” 白樘盯着他,眼神变了两变,终于说道:“应该是不必了,不会有错。” 赵黼见不说,低低哼了声。 白樘转身要再进厅内之时,却又止步,回头看着赵黼道:“谢推府虽才能出色,只是身子毕竟弱,只怕不堪繁重刑狱之务,世子既然跟推府交情匪浅,如何不劝一劝,让保重身子为要。” 赵黼愣住,见白樘欲去,竟不顾一切拉住袖子,问道:“侍郎这是真心话呢,还是赌气的话?” 白樘本是神情淡然,闻声便微微一笑,道:“世子……何时见过我跟人赌过气?” 赵黼错愕,又道:“你、你肯放她去?” 白樘语气平淡道:“谢推府才干难得,刑部上下众口一词称赞。至于我……能有如此下属,着实难得。自也不会再无理将其革退,但若是推府主动求辞,我等自也不敢强留。” 赵黼错愕之中,白樘已经抽出衣袖,自入内去了。 赵黼兀自站了片刻,才满腹心事地出了太子府。 当下进宫盘桓了一阵子,复又前往镇抚司料理诸事,不觉过午,眼看时候差不多了,才打马重来至谢府。 赵黼入内,便将传话之事说明,又把太子府的命案说知。 云鬟听万氏被刺,喃喃道:“终究慢了一步……” 赵黼不服:“什么慢了一步,满京城你能找出比我更快的?哼,只顾指使我白跑腿,用不着我的时候,只怕叫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云鬟回过神来,见他怨念,便道:“晴儿。” 晓晴正在外间,闻声忙进来,云鬟道:“你熬的汤药,端一碗过来。” 晓晴略有些意外,原来方才云鬟已经喝过了,只是当着赵黼的面儿,也不便多说什么,就应了退下。 赵黼看她这般,又冷笑:“你才是个小小推官,就敢指使人摆架子了,将来若是有升迁的一日,还不定把六爷当成什么了呢。” 刹那想起白樘的话,便忖度犹豫,不知要否立刻说出来。 这会儿晓晴捧了药回来,云鬟亲接了过来,道:“世子。” 赵黼回头道:“做什么!” 云鬟道:“你喝了这碗。” 赵黼愣怔,蹙眉盯着云鬟:“你……” 云鬟道:“听世子的声音像是也染了风寒,这病症虽小,不可轻视……” 赵黼嘴角微动,却又强自忍着,便走过来床边坐了:“心疼六爷了?” 云鬟叹道:“趁热喝了罢。” 赵黼看看那黑黢黢的汤水,又看看她,道:“太苦,我不爱喝。” 云鬟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赵黼觑着她,拿捏道:“如果……有人愿意喂我,我才肯喝呢。” 云鬟举手拿了那调羹,轻轻拨了拨,便舀了一羹匙,送到唇边。 赵黼眼中透光:“你错了,我要你用这里喂我吃。”便举手在嘴唇上轻轻地点了点。 云鬟双眉皱蹙,才要抽手,赵黼却往前一衔,便把那调羹含在嘴里,一寸一寸把里头的汤药都吃光了。 他虽是吃药,双眼却始终死死地盯着云鬟,云鬟虽只看着手中的药碗,却不知为何,脸上又一点一点红了起来,手也些微地有些发抖。 对赵黼而言,哪是吃药。一口入喉,缠绵百转,荡气回肠。 吃了的这碗,虽是治疗风寒的苦药,却强似那十全大补汤。 第338章 且说赵黼放开先前愁闷,心飘意荡,神魂颠倒之时,就在太子府上,却另有一番风云变幻。 白樘因送别了赵黼,又回书房之中,此刻李夫人因悲恸惊悸,有些不适,毕竟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便叫两个仆妇搀扶着,到了旁边偏房里暂且安歇。 太子正跟赵峰说着什么,神情不悦,见白樘入内,便停口问道:“黼儿可去了?” 白樘道:“是已出府,世子说因另有要事,便不进来辞别了,托我向太子说声恕罪。” 太子笑道:“难得他这般多礼,谁不知道他是个浑不怕的性情呢?不必介怀。”又思忖道:“只是,黼儿今日竟是特意为了那位谢推府来向你告假的?他们两人的交情果然是与众不同。” 原来太子自忖这几日府上很不太平,能压下的那些,比如昨儿铲除细作之事,多亏白樘之情,才未让世人得知。 可是如今万氏受伤,自无法再瞒,偏偏赵黼在这时候来到,太子心里难免有些不大受用。 白樘知道此情,更不肯说赵黼是云鬟差遣来说案情的,否则只怕太子心中更加猜忌不悦。 白樘便只一笑,不予置评。只道:“如今府中两位涉案之人,皇太孙妃兀自昏迷不醒,李夫人却又身子不适,竟叫人不能着手审讯,不如且让两位暂且调理,等太孙妃脱离险境,李夫人身子无碍,再行审讯,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道:“如今此事已经托付于你,自是依你之言。” 白樘又道:“另还有一件事,因此乃是内宅私事,又闹得人尽皆知,圣上那边儿必然会问起来……到那时候,下官便只能照实直言。” 太子道:“前日已多承了侍郎遮掩之情,今日之事,自然是依法而行,只拖赖侍郎,尽快查明真相就是了。” 白樘道:“太子放心,此事下官心中已经有数了。” 当即白樘便离了太子府上,门口上马,巽风问道:“侍郎,太子府近来格外事多,圣上迟早会知情,只怕不悦。” 白樘马上回眸,轻声道:“眼见年下,储君府中如此不太平,实非幸事,故而我宁肯将昨日的事压下,不过如今连皇妃也出了事,也是合该如此,且罢,横竖圣上自有定夺。” 巽风道:“只是这件案子扑朔迷离,倒要怎么处置?”又问:“世子先前特意过来,不知是为何事?” 白樘道:“是带了一句要紧的话。也正是破案的关键。” 巽风挑眉:“既如此,想必侍郎心中已有真相,那如何今日不肯行事?” 白樘道:“案子易破,但是涉事之两人却无法回话,自然也无法验证我的推论,是以且等一等。” 巽风听他语气稳重,面色淡然,知道必然是心有成竹了,因此才不问。 将到刑部之时,白樘忽地说道:“昨日借谢推府之力,将太子府中的细作铲除大半,却也因此劳累了,我本该亲自去探,只是……” 白樘素来性子直正,极少说这些人情类话,巽风忽地听见这般,不觉凝神静听,却见他并不说下去,只话锋一转:“此刻无事,你便去探一探吧。” 巽风心中其实也正惦记着云鬟,忙道:“是。”又问道:“侍郎可还有别的吩咐?” 白樘双唇紧闭,目光直视前方,片刻才答道:“并没有。也不必提是我的意思。” 巽风微微地胧忪,却忙也答应了一声,眼见将送他到了刑部,便拨马而去。 只说白樘回至刑部,才进门,就见一位相识的主事经过,见了他便满面笑容,迎着拱手道:“恭喜侍郎了。” 白樘不知何故,那主事道:“侍郎大概还不知情呢,方才听人说,小公子新选了大理寺为推丞呢,岂非皇恩浩荡,喜事一桩?” 白樘实则早有所知,只是听人恭喜,便也笑说多谢罢了。 是夜,白樘本仍欲在刑部照常料理公务,然而心念转动间,便整衣出外,带人回了府中。 今日因白清辉的任命才下来,阖府也是喜气洋洋,欢天喜地非凡,前来恭贺的亲眷以及朝内的人,将晚还络绎不绝。 饶是白樘回来的晚,却也仍遇见了两个才去的朝臣,彼此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不提。 门口小厮们见白樘回来了,更是既惊且喜,忙进内报之。 白樘入内,依旧拜见了家中长辈,也并不多言,自便退出。 问起丫头,得知此刻白清辉却也正于他自己的小书房内。 白樘负手前往,将到书房,却见廊下冷冷清清,并没人来往,里外皆都寂静,若非书房内燃着灯火,必让人以为里头无人。 白樘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扇,迈步进入,往内一转身之时,才见里头书桌之后,白清辉端然坐着,不知在看什么,竟未曾察觉有人进来。 白樘见状,心中竟有一抹踌躇,先前他并没多想,故而就随意推门进来了……如今看白清辉出神似的,却又后悔,该在进来的时候敲一敲门方好。 只是如今退出也自晚了,白樘便止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这会儿,白清辉才察觉,蓦地抬头见是白樘,便把手中之物合了起来。 白樘扫了一眼,却见像是一份卷宗似的,也不以为意。 清辉起身,转出桌子,恭敬向着父亲行礼道:“不知父亲来到,孩儿怠慢了,还请父亲见谅。” “不必多礼。”白樘走到桌边儿,一撩衣摆,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道:“今日听说你放了大理寺?” 清辉转身对着他,仍是站着:“是。” 白樘道:“可合你的意思么?” 清辉神色平静,道:“不管放在哪里,不过都是圣上的隆恩,也是为朝廷效力罢了。儿子并不敢挑剔,只沐恩体国而已。” 白樘听了这话,一笑颔首。 清辉转身摸了摸那一壶茶,早就凉了,才要去叫人送茶来,白樘道:“不必忙了,我来不是为喝茶的。” 清辉忙又袖手站着,全程却并不看白樘,只是垂着眼,极安静之态。 白樘打量着他,虽说清辉回来后,两人也相处了几回,但是至今相看,仍有种隐隐隔阂生疏之感。 比前几年,清辉身量长了好些,通身的气质,也并不再似少年时候那样冷清外露,坚冰寒雪似的,反而在漠然冷静之外,透出几分凝重自持,精干内敛。 白樘眼波微动,轻轻叹了口气:“你且坐罢。” 清辉道:“孩儿侍立就好。” 白樘便不多言,只道:“我先前并未细问,你在会稽那段,可过的如何?” 清辉道:“劳父亲记挂,但正如孩儿家书中所言,一切安好。” 清辉外放会稽这几年来,虽也隔上几个月便写一封家书,可却都是寥寥几句,无非是问上请安,然后浅说几句自己安好,末了表明会尽忠体国之心,言辞大同小异,别的私事私话,冷暖喜忧,一句不提。 白樘仍默默地看着清辉,半晌道:“你虽不言,我却也知道地方官不是好当的,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比如……那几个棘手的案子。” 清辉亦沉默片刻,才道:“父亲着实不必担心,虽如父亲所言,的确曾有难熬之时,然而庆幸的是,在我最艰难之时,也有挚友知己相伴身旁,是以竟不觉着格外苦困。” 他本是极宁静淡然的口吻,可说到最后一句,却不禁带了一抹暖意。 白樘眉睫微动:“你……指的是……” 白樘自然知道清辉指的是谁,若不是很懂清辉的为人,连白樘几乎也要怀疑,当初清辉选择去会稽,是因为他“未卜先知”了。 然而此刻,清辉眼前心底,所见所思的,却是在会稽的种种。 比如那除夕夜的时候,在可园内,大家伙儿围着桌子痛快吃喝说话的情形。 自打他回京以来,自然也经历过不少场合,家中的,府外的,然而却无一场一次,能让他感受到如在可园那种自由自在,畅然快活的气氛。 那小城总是湿漉漉地青石板路,总是爬满了藤蔓的桥梁,每个人的笑颜,甚至是那雨中的芭蕉,檐首的灯笼,不紧不慢迈着八字脚经过的大白鹅……无不让他至为怀念。 白樘见清辉面露怅然之色,便打住话头。 可是相顾之间,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严大淼曾无意感慨过,郭司空也曾提醒过……所以,白樘并未告诉任何人的是,清辉这一次回京,的确是有他在暗中使了一分力。 可是如今儿子就在眼前,却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般。 只是他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尚且能淡然自持,无情无拘,可是面对清辉……这样精锐机敏、外冷而内热的孩子…… 白樘不再令自己为难,最终只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且你在外头历练这数年,的确也大有长进。只是回了京来,却绝不比外头轻快,我知道你心底有数,便不多说了。” 清辉垂首:“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白樘起身,将行之时又道:“是了,你自回京来,始终应酬不断,只是且也要留神身子,倒换水土必然有些不适,不必强撑,得歇息之时,且好生歇息调理。” 清辉眼中透出几分诧异,忙又低头道:“是。” 白樘出了清辉的书房,本欲去刑部,可因方才跟清辉会面,那心思竟有些浮动难平,走了几步,却又回身往自己房中而去。 正走到半路,忽地见迎面有一人走来。 第339章 这来人身长七尺,下颌一缕淡髯,正是白樘的二哥白翎,远远地见了,便笑着招呼住。 白樘见礼过了,白翎含笑说道:“我先前听人说你回来了,还只不信。以为近了年下,你必然更加忙碌百倍……不料果然是回来了,定然是因为清辉高升之事?” 白翎人在光禄寺里,只也做个主簿的闲职,他生性又散漫,因此跟白樘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间,白翎陪着白樘行了一段路,便又问道:“今夜在府中安歇?” 白樘颔首道是。 白翎见左右无人,笑说:“先前一直没顾着问,老太太寿那日,你本要歇在府中,却又匆匆去了,是为了什么?” 此事于白樘而言,宛若奇耻大辱,何况又因此差点闹出事来,因此白樘不语。 白翎恍若无事,低低说道:“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是你二嫂偷偷跟我说,那夜有丫头看见你走了后,是朱姑娘从你房中出来……” 白樘方淡淡道:“哥哥,这话不可胡说。” 白翎一脸会意,又道:“不消担忧,我自然知道,所以也叮嘱过你嫂子,她又训斥威吓了那两个丫头叫不许多嘴……因此世人都不知,你可听见丁点风声了?” 白樘道:“哥哥有心了,多谢照应。” 白翎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且我知道你的意思,若此事传扬出去,对谁也大不好,只想不通那朱三小姐是怎么鬼迷心窍,竟做那等逾矩之事,连我也觉骇然好笑呢。幸而如今她总算是知难而退,我且还听说,她将得个好归宿呢。” 白樘听似话中有话,便道:“这是何意?” 白翎哈哈笑了两声,说道:“天底下竟然还有四弟你不知道的事?”又低声对白樘道:“前日我跟朱公子吃酒,他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朱芷贞极有可能进静王府……你说着是不是个好归宿?” 白樘甚是诧异:“竟有此事?” 白翎点头道:“朱公子既然亲口跟我说,那此事只怕不假。” 白樘正思忖中,白翎说道:“不过如此也好,这朱三小姐,先是错嫁了陈威,又如此对你死缠烂打的,闹得不像话,这件事才消停了些,她又一鼻子灰地去了,若她有个想不开如何的,也是一件麻烦事,倒是不料静王竟会看上她……也算是无形中去了一桩麻烦事。” 白樘若有所动,略略沉吟。 白翎道:“我又听说,潘尚书已经递交告老辞呈,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只怕毕竟还是四弟你的,这当口上可是万万不能出一点儿事,不过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你操心半点儿,祸事便消弭于无形了。” 白翎说罢,复笑了数声。 此刻两人已经来至白樘卧房之外,白樘见他并无离去之意,且比素日更加多话,隐隐有些知晓,便问道:“哥哥可还有事么?” 白翎方停了笑,面上略有些讪讪地,道:“确是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白樘道:“哥哥请讲。” 白翎咳嗽了声,道:“其实有些难以启齿,你、也知道你嫂子那个人,略有些眼皮子浅,先前被人撺掇,竟瞒着我拿了些体己……在外头放着,今日来我才知道,她赌咒发誓说已经收手不行此事了……” 白翎说的含糊,可白樘已经明白了,这竟是严二奶奶曾在外私放印钱,此事自然于国法不容。 你道白翎如何竟主动曝露自己房中的丑事?原来两个月前,府中曾出了一件事。 先前曾说过白樘的生父早亡,只是还有个寡母齐夫人在,这齐夫人其实出身小户人家,因自得一子,又忌惮白樘能干,素来便有些敌视白樘。 齐夫人家中又有个兄长,也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后来家中败落,就全靠着齐夫人接济度日。 起初这齐大舅倒也还安分守己,日积月累,便有些耐不住。 毕竟白樘在这个位子上,满京城里忌惮他的、敬仰他的,数不胜数,起初没有人知道这齐大舅的名声,后来偶然有一次知道,顿时“惊为天人”,因看着白樘的颜面,恭恭敬敬,几乎把这齐大舅敬捧到天上去。 这齐大舅从万人冷落到尝了这般滋味,当下难以割舍,一发不可收拾,从此但凡出外行事,先要自报家门,只说白樘乃是他的外甥,那些京城里的人,哪个不卖些颜面给他? 起初齐大舅还有个分寸,只是跟人逢场作戏,吃吃酒吹吹牛之类,只是招摇之下,不免吸引了一批游手好闲之辈,又有些图谋不轨的人,围在身边,出谋划策,更是越演越烈,竟又打着白樘的名头,做起事来。 京城里但凡是三四品以上的官儿,认得白樘的,知道他的行事为人,自然不会被欺骗哄瞒,但是那些底下的小官儿,无法得见此人,自是敬慕居多,尤其是那些外地的官儿,更摸不着边儿了。 是以竟也让齐大舅做成了几件坏事。 白樘起初并不知,是铁卫暗中收到风声,便告知了巽风,巽风知道非同小可,便立刻禀告白樘。 白樘闻讯,并未犹豫,便自去监察院说明此事,让立即立案,秉公处置。 监察院的人正也收到些许消息,见白樘亲自前来,即刻雷霆万钧地动手查理此事。 把齐大舅跟一帮狗腿尽数擒拿,连审讯了七天六夜,把些做过的大小之事,尽数口供详细,监察院的人又细细梳理,并没发现跟白樘相关的任何。 但只因毕竟是有亲的,因此便如实禀奏了皇帝。 赵世看过之后,又知道是白樘主动前去监察院督促立案,且他的品性又是最明正端方的,因此非但不怪罪,反而大加赞赏。 此事在朝野中也颇引发了一番轰动。 不提外头的众人对此事褒贬不一,只说在白府里,其他人倒也罢了,唯独齐夫人,每日哭的死去活来。 只因齐大舅罪不至死,便打了五十棍,判了个流放三千里,从此自再也回不了京了。 齐夫人如何能忍得,因白樘总不回府,齐夫人连催了几次叫人传他,又去老夫人跟前百般哭诉。 白老夫人深知其情,便说:“不必哭了!这件事跟老四并无干系,你倒是要怪罪你那不成器的哥哥才是!他好大的胆子,借着老四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差点儿把老四毁了不说,整个白府也要遭受连累,你如今又在哭什么?” 齐夫人却是个不晓事的,仍是哭道:“我哥哥不过是一时糊涂,其实所做的也没有什么大恶,又何必他亲自去揭发?唯恐连累了他……我虽不是他生母,好歹他也叫一声‘母亲’,竟一点儿情面也不讲。” 白老夫人笑道:“律法面前,你说什么亲戚情面?我不是偏向老四,这件事他做的委实是对,若不是他当机立断,给御史或者别的什么人参奏起来,必然是天大的祸事!” 因此白老夫人竟全不理会齐夫人,又吩咐底下道:“把去刑部叫四爷的人拦住,我的话,若有人私自去搅扰他,立刻打断双腿。”又另外派了心腹的人去告知白樘,说此事他做的甚好。 白府众人见老夫人如此发付,面面厮觑。 白老夫人趁机又道:“你们也都听好了,既然事情发生了,那就正好拿此当个例子,别说是舅爷犯了错没有情面可讲,就算是咱们府里的大爷二爷等犯了错,也依旧是要照常法办的。你们别当家里出了个刑部侍郎,就一个个要仗势反天似的,下次真有人弄出丑事来,不等四爷动手,我第一个不饶!” 故而再没有人求情,一概噤若寒蝉。 这白翎的夫人严二奶奶,本是个爱钱的,先前听说门路,便在外头放钱收利钱用。 谁知齐大舅事发,二奶奶心中掂掇,又知白樘为人厉害,生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听闻了此事,也不留情面地闹出来。 起初还不敢跟白翎说,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间不由梦话嚷嚷出来,给白翎听见,一顿逼问,只得说了实情。 白翎却是个聪明的,知道纸包不住火,心头掂量之下,便索性向白樘明说。 白樘默然看着,莫测高深。 白翎不知深浅,握着惶恐道:“她如今已经不做此事了,且当初也只做了不久……本不敢跟你说,只是怕日后若真的有个透风漏雨……你从别人口中听说,却是不好,因此才……” 白樘道:“上回因齐大舅之事,老太太训话时候,哥哥也是知道的。” 白翎浑身汗出:“是、我明白……” 白樘又道:“若真的已及时收手,此事我也可只当不知。哥哥回头自与嫂子说,且好自为之,切勿更犯。毕竟我身为刑官,亲戚众人更该严以自律,否则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再不容情的。” 白翎如蒙大赦,连声称是。 次日白樘出府,且先不往刑部去,只去静王府。 静王整衣振冠而出,在堂上见了,先问说:“有什么大事,这般早就来见?” 白樘道:“昨日听说一件事,特来相问王爷。” 静王吃了一口茶:“且说。” 白樘便把从二哥哪里听来、有关朱芷贞的事说了,因问:“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静王笑道:“我本要悄悄地,不想偏又这么快传出去了,不错,是有此事。” 白樘沉默片刻,才问道:“向来并未听说王爷有纳妾之心,如何忽然起意,且还是朱三小姐?” 静王道:“多纳几个妾,有什么打紧的?何况你也知道,如今我尚无子嗣,正王妃劝我,便动了意了。至于为什么是朱三小姐,是有一次朱尚书无意提了一句,我看他似有愁女嫁之意……你想,她是个贵门小姐,与我为妾,到底是委屈了,若非是再婚,也自轮不到进王府,是以如此竟是彼此停当,你觉着如何?” 第340章 且说白樘听了静王分说,无言以对。 静王见他如此,便笑道:“此乃好事,何况朱尚书也已经欣然答应了,你也很该替我欢喜才是。” 事已至此,自不必多说。 白樘才回刑部,太子府便来人相请。 只得立即率人来至太子府中,赵正亲自接了,说道:“昨夜儿媳已经醒了,太医查看,说是暂无性命之虞了,只是因夜深,不便惊动。今日可行事,此案一刻悬而未决,我心也无一刻安生。” 白樘道:“太子不必忧虑,今日必得分教。” 因万氏如今仍不得起身,便同太子往房中而去,正太子妃跟皇太孙在照看着,太子妃听闻刑部侍郎来了,便先回避。 白樘道:“因为问案之故,不免冒犯,还请太子,太孙同皇妃见谅。” 太子道:“不必说了,幸而是请你理会此事,若是叫宗人府的人接手,更是不知怎么样了。你且只管自在行事,如今孤只要一个真相,尽快了结此事。” 白樘领命,因上前一步。 里头万氏被宫女轻轻扶着,却仍不便大动。白樘道:“皇妃可记得前夜发生何事?” 万氏道:“全不记得。”气若游丝,似有若无。 白樘道:“既如此,可是因为那夜游之症发作了么?” 万氏道:“自是如此。” 白樘道:“听闻先前皇妃只是走至李夫人窗外,这一次却是走进了屋里,不知是为何?皇妃可知晓一二?” 万氏道:“同不知道,连身上负伤,也是醒来后才知道的。” 万氏一问三不知,外头太子跟赵峰彼此相看,都不知何以为继。 白樘早就料到如此,便对太子道:“往下所问的话,有些逾矩,请太子,太孙同皇妃莫怪。” 太子点头示意,白樘道:“听说皇妃这夜游病症,是从半年前开始,且正是在那个时候,皇妃曾小产过?” 里头万氏一声不响,白樘道:“我曾查过当时太医载录册子,发现皇妃是因为误食凉药,导致滑胎?” 室内格外寂静,依稀听得里头万氏有些压抑的吸气声。 白樘回头看着赵峰道:“据闻当时皇妃悲痛难当,只是却不知那凉药是从何而来,府内暗中查了数日,并无着落,太子为息事宁人,便叫停了,此事就此罢休?” 此事的确曾有,但太子一来不信府内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二来不想此事张扬出去,因此只暗中料理而已。 不料白樘竟然会连此事都查明了。 赵峰只得答道:“是。”又问:“我也曾想过她的夜游之症,或许跟此事相关……莫非真的如此?” 白樘道:“这就要问皇妃了。” 里头仍是默然无声,白樘回头对太子道:“殿下,毕竟乃是皇室血脉,殿下本该郑重追查此事,如何竟无疾而终?”说着,便向着太子使了个眼色。 赵正见状,暗中一寻思,便道:“哪里有什么可追查的,不过是儿媳自己不留神罢了,何必无事生非,又怪别人?” 赵正说罢,便听得里头万氏低低地哭了一声,叫道:“不是!” 外间三人面色各异,白樘道:“皇妃此话何意?” 里头万氏急促地呼吸数声,便颤声道:“你们不过只是想大事化无罢了,竟然把我的孩子也视作无物,正如侍郎所言,毕竟是皇室血脉,将来、将来是会继承大统的,如何竟这般轻轻掠过,就当不存似的?” 一旦开了口,便无法停止似的,万氏呼呼气喘,又说道:“明明、明明是那贱人下的毒手,她害死了我的孩子,自个儿却有了身孕……所以我知道了,你们之所以不理会我的孩子生死,便是知道,死了一个,以后自还有千百,你们只顾想整个府内平安无事,生怕此事闹出去给圣上知道会迁怒不喜,所以竟宁肯说是我自己不留神!” 赵峰深锁眉头,看一眼太子,便道:“不要胡说。” 白樘眼神变幻,做了个手势,又道:“这样说来,皇妃的心疾,就是从那时候得了的?我听太医说,忽然患了夜游症,多半是从心病而起,所以皇妃才每夜游走到李夫人窗外,只怕便是因心底暗暗地怨念她?” 万氏说不下去,便低低地哭了起来。 白樘叹了声,复道:“那一夜,我遣谢推府前来府内查案,当时晏王世子陪同,他们两人目睹过皇妃夜游之态,据说那夜皇妃仍是未曾进李夫人屋内,可是?” 万氏哽咽道:“是……”一顿之下,补充道:“我、我是后来听他们说的。” 白樘又道:“我也听说,当时皇妃夜游之时,似因地滑,几乎摔倒,这个皇妃只怕也不记得吧?” 万氏道:“毫无印象。” 白樘道:“是晏王世子及时扶了一把,才令皇妃转危为安的。” 万氏道:“是么?那该多谢世子了,我竟不知。” 太子跟赵峰见白樘提起其中详细,都不知何故。因太子当时不在场,便看赵峰道:“果然如此?” 赵峰轻声道:“是,不过黼弟极快便撤手了。”不知白樘因何说及此事。 此时白樘道:“皇妃病发,当时且又闭着双眸而行,不知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有一点让我不解的是……” 万氏问道:“是什么让侍郎疑惑?” 白樘道:“据谢推府回禀说,当时世子相助之时,皇妃曾也扶住世子的手?” 万氏道:“方才说了……我并不知情。” 白樘道:“皇妃莫急,我并未说完,谢推府说,皇妃当时扶住的,是世子的左手。” 赵峰忍不住道:“侍郎,当时我也在场看见过,纵然她扶过世子,只因发病之中,自不知情,如何只管问此事?” 白樘微微一笑,道:“当时世子的右手受了伤,裹着厚厚地绢纱,太孙可记得?” 赵峰点头:“此事众人皆知,又怎么样?” 白樘道:“世子情急之下探出双手,但是皇妃当时……却选了世子的左手扶住。试问,皇妃当时是病发,又是闭着双眸,如何竟能避开世子的伤手,只选他的左手搀扶?” 太子赵正,皇太孙赵峰,两人均都一惊,有些明了:按理说万氏梦行之中,并不知谁人搀扶,自不会忌惮什么伤手,既然格外避开,那就是说…… 白樘凝视帐幔里头,沉声道:“其实当时,皇妃也并不是病发,而是故意假装,让众人看见是么?也就是说,前夜,皇妃也并非病发,而是蓄谋行事。” 里间儿静默非常,赵峰不由掀开帘子冲了进去,问道:“果真是这样么?你、你倒是说话呢?” 太子也按捺不住,惊心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李氏所言就是真的?的确是她蓄谋要杀,又行自戕制造假相?我几乎竟被她骗过了!” 万氏见他父子这般,低笑了两声:“我孩儿被害死的时候,殿下已经被骗过一次了,又何须在意这一次。” 这一句话说完,便等同承认了。 室内一时死寂,而后赵峰呆问:“你、你为什么竟要……” 万氏蓦地站起身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贤德,一直哑忍?为什么不能替那孩子讨回公道?为什么还要看你们把那贱婢当作宝一样相待,前日竟连翠儿也不放过!你们逼得我忍无可忍,如今还要问我为什么?” 太子早就色变,哼道:“无知蠢妇……只为了此事,便闹得家宅不宁……” 正说到这里,万氏推开赵峰,捂着腰间,踉跄走了出来,道:“殿下只顾要颜面,却不思公道,却怪我自行讨回?” 太子从来高高在上,几曾被人这般面斥,怒不可遏:“你……” 白樘微微拦住,看着万氏问道:“那翠儿也是皇妃放走的么?” 万氏冷笑道:“侍郎虽断案如神,可却高看我了。我虽有心,却无能为力,只是去探望了她一次,算作主仆情分罢了……”声音更低,身子也慢慢委顿下去,腰间已经血染一片。 太子厌恨之极,竟不再理会,拂袖出门。 赵峰扶住万氏,想到她所做种种,喃喃道:“你为何这样……为何……” 万氏疼着痛,失声哭了出来。 白樘静了一静,便对赵峰道:“太孙切勿伤感,且快叫大夫要紧。” 白樘叮嘱过后,转身出门,却见太子站在门口,满面惊恼懊恨。 太子见他出来,叹息说道:“不过一个女人罢了,竟能掀起这般腥风血雨……她竟然、竟然还能想出这般诡异的法子,甚至不惜用如此激烈的手段……” 赵正想不通万氏为何竟如此,感叹之余,切齿痛恨。 末了又道:“幸亏李氏并无大碍,也多亏了你才明察真相,不然的话……岂不是要中了这蠢妇的计了?” 白樘见他停口,才说:“太子,此事尚且未完。” 赵正胧忪问道:“何以未完?她不是已经招认了么?” 白樘道:“皇妃虽然招认,然而第一,紫菱并不是皇妃所杀,她没有那般能耐;第二,翠儿也不是她放走的……这放走翠儿的人,或许也是辽人的同党。” 赵正为万氏之举被搅乱心绪,几乎忘了紫菱翠儿之事,闻言眼睛直怔,身后发冷:“你、你是说……还有人潜伏于府中?那此人是谁?” 白樘道:“杀死紫菱的人,同时,也是放走翠儿的人。” 就在白樘于太子府断案若破竹之时,谢府之中,也有人问道:“你不说,我几乎都忘了,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做?” 说话的人,却是赵黼,手中握着一把糖炒栗子,因右手仍旧不灵便,动作竟十分迟缓,一个栗子要拨弄半天才剥开。 云鬟偎靠在藤椅上坐着,捧着一碗莲子百合燕窝羹,吃药一般慢慢地喝着,眼睛却时不时地瞥着赵黼动作。 闻言道:“我原本也不记得了,只是那日在部里,我因也出神而行,连表哥从前方过来都未察觉,还是他拦住我,才醒悟了的。” 赵黼听到这里,便挑眉盯着对面的那人。 在他对面,却竟正是季陶然,着一袭君子兰的墨蓝色锦衣,举着一盏茶在喝,笑道:“是么?原来我无意中竟立功了?” 原来季陶然因惦记云鬟,故而今日也特意跑来探望,谁知正赶上赵黼也在。 赵黼听他邀功,立刻握了一把栗子皮,兜脸打了过去,警告他闭嘴。 云鬟却道:“的确是表哥提醒了我,才想起来那夜的详细,其实那时候我就觉得皇太孙妃的表现有些古怪,只是未曾真如其人,故而想不通。等到身临其境的时候,才知道其中的差异。试想——若果然神游天外,连有人在身边都不知,又怎会刻意避开世子的伤手呢?” 赵黼洋洋得意道:“听明白了么?立功的是六爷。” 一语未罢,忽地看见季陶然正偷偷拿着他剥好的栗子吃,顿时气得跳起来,抓着他道:“我忍着手疼,是剥给阿鬟吃的,你给老子吐出来!” 季陶然无法挣脱他的蛮力,呃呃乱叫:“妹妹救命!” 云鬟蹙眉道:“世子。” 赵黼停手,又怀愤把栗子推给季陶然让他接着剥,回头问:“既如此,那么太子府这些事,只怕都是皇太孙妃弄出来的了?” 云鬟摇头。 季陶然抱着栗子欲剥,见状问道:“不是她?那又是谁人?” 云鬟道:“我原本也不知道,昨儿巽风来了一趟,带了四爷的一句话,我才明白了。” 第341章 赵黼听到“四爷”二字,天生反应,眼睛便乜斜向云鬟。 季陶然却只顾问道:“且快说,又是什么话?” 原先在太子府发现那个符印,云鬟先前并未对赵黼说明,此刻便将这节同他两人说过。道:“我隐约记得曾见过那符,是个辽人常用的诅咒血符。后来跟阿泽和世子前去,又挖出那血祭的鹦哥,便更确信了。” 季陶然道:“辽人的诅咒血符在太子府?又、又是怎么个诅咒法?” 云鬟道:“是咒胎儿不保的。” 季陶然咋舌,赵黼却不理此事,只问道:“故而你就跟白侍郎都说了?” 云鬟道:“奉命查案,自然要如实禀奏。” 季陶然惊愕了阵子,催问道:“然后呢?” 赵黼白着眼,却又侧耳细听。 此刻云鬟又而想起那颇露了马脚的《番辽记》之事,心底便略觉不自在。低头喝了口燕窝汤,才点头说道:“毕竟是侍郎,那样细微之处,我都未曾发现,他竟能察觉此中的不同,上一次巽风哥哥来,便是向我求证此事。” 赵黼终于忍不住,道:“知道,很不用你赞,满天下都知道他比一万人更能耐呢。” 季陶然见状,便拿了先前他剥好的栗子,给云鬟道:“世子亲手剥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你若不爱吃,我替你吃了。” 赵黼道:“你敢!” 季陶然笑道:“她若不吃,岂不可惜了。” 赵黼道:“她不吃,我自己吃。” 云鬟举手拈了一枚,慢慢地嚼着吃了,却又起身到窗下桌子旁,提了一支小毫,在纸上顷刻间画了一张图。 季陶然低头细看,赵黼忍不住也走了过来。 云鬟却又另拿了一张纸,极快地又画了一张图,乍一看,却跟先前那个图案一模一样。 季陶然跟赵黼两人彼此相看,都觉疑惑,不知她怎地特意用两张纸,画同一个图案。 赵黼咂嘴:“这个鬼样子,果然不似是个好东西。” 云鬟搁笔,看见他两个的疑惑错愕的表情,不由失笑:“你们果然也看不出来。” 这一笑,却似雪后初阳,其娇其艳,灿烂明耀,无可比拟。 赵黼在身旁,蓦地见她露出笑容,刹那间心跳加速,转不开眼,此刻忽地暗暗厌恨起季陶然来,倘若此刻他不在屋里,自然大有可为。 与此同时,在太子府上,宫女带了李夫人进了东书房。 休养了这两日,李夫人已是无碍了,只面见太子跟白樘,仍是面有惶然之色,慢慢地行了礼,站在地上。 太子因经历了万氏那一场惊心,已经是无话,只看白樘的行事。 白樘定睛看了李夫人片刻,见脸容憔悴,大有楚楚之意,便问道:“夫人伤的如何了?” 李夫人垂着头道:“多谢侍郎大人垂问,已是无碍了。” 白樘道:“先前皇太孙妃醒来,本官已经审讯过,原来那夜,果然是如夫人所说,正是皇妃自己所演的一场罢了。” 李夫人愕然道:“她、她果然认了?” 白樘道:“正是。” 李夫人抬手抚了抚胸口,道:“我其实并无别的心思,只是见太子殿下跟太孙都误会我,故而说出实情、为了自保罢了,只是想不到,娘娘为何竟要如此对我。”说着眼圈儿微红,垂下泪来。 白樘道:“皇妃因何如此,夫人不知么?” 李夫人道:“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白樘道:“皇妃得夜行之症的时间,正是她失去腹中胎儿的时间,夫人莫非对此也毫无联想?” 李夫人唇角微动,才说道:“私底下虽然也有些猜测,只是不敢妄想,更从不肯妄言。”说着长叹了声,道:“若娘娘果然如此才得了病,岂不是也是极可怜的,她昨夜所作所为,只怕也是身不由己罢了。其实、其实妾身并不怪娘娘,若是使得,还求太子从轻发落。” 太子本淡淡地,听到这里,却也忍不住对李夫人有些另眼相看。 白樘说道:“夫人既如此说,莫非已经明白皇妃为何每次夜游都会来到你的院中?” 李夫人低头道:“妾身想……大概是、因为娘娘的孩儿没了,可妾身却有了身孕,故而有些怨念难平罢了。” 白樘颔首,却又道:“除此之外,却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李夫人道:“不知还有什么?” 白樘便道:“据皇妃所说,先前滑胎之事,跟夫人有关。所以始终气愤难平。” 李夫人花容失色,急忙分辩:“这如何可能?妾身对天发誓,绝没有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白樘道:“夫人莫惊,我们并未就信皇妃所言。只不过,从她半年之前病发直到如今,皇妃只是盯着夫人不放,这股恨怒,自然不是无端而来,只怕皇妃必然是发现端倪,故而怒恨夫人。夫人可细想,就算是你并无害人之意,但夫人身边的人,莫非也都能保得无事么?” 李夫人握着双手,左右徘徊。 白樘道:“如今事情已定,本官很快便要回去定案,只差一个皇太孙妃动手的理由。请夫人务必配合。” 说着又看着太子,道:“太子为了此事忧心如焚,时时不安,也极想要快些定案,好还整个太子府平静无事,否则,若拖延下去,给圣上知道,只怕会迁怒整个府中,故而夫人只管细想,须知纵然是一点不起眼的线索,也可能大有相助。”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白樘,白樘却又看李夫人,却见她犹豫了会儿,终于说道:“既然侍郎这般说,我、我倒也想到一件事……” 白樘问道:“是什么事?” 李夫人道:“是我的贴身丫头紫菱,先前……有一次我无意中撞见她跟底下的丫头说话,依稀曾听得说什么‘太孙妃’有了身孕,越发不把我们当人看’之类的,我怕惹事,便怒斥了一顿,不过自此之后,紫菱便消停了好些。” 白樘道:“那小丫头是哪个?可能做人证?” 李夫人点头道:“正是我院内的那个丫头,侍郎只管去问,此事她是知情的。……虽然过去已经大半年多,可是因我极少对紫菱发脾气,只怕那一次,她是记得的。” 太子会意,立刻命人去叫那小丫头来。 白樘问起此事,那丫头起初呆愣,想了想,果然记起是有此情,当下也一五一十说了,又道:“因夫人平日里对紫菱姐姐是极好的,那一次却不知为何变了脸,骂的姐姐一声不敢出。是以奴婢记得。” 白樘问道:“你可知道紫菱因何说出这般犯上的话?” 小丫头有些畏缩之色,不敢言说,太子便喝道:“若有隐瞒,立即打死。” 丫头才战战兢兢道:“只因为夫人得宠,太孙妃多有些不喜,明面上虽好的很,暗中却时常冷眼冷语的,紫菱姐姐就被太孙妃身边的丫头训斥刁难了好几回,所以紫菱姐姐心里不高兴了。” 白樘问道:“那此后她可还曾说过什么没有了?”丫头摇头。 白樘思忖道:“你再想,太孙妃滑胎之前,紫菱可有什么异动不曾?你只实话实说,横竖此事不与你相干,若是能有助此案,太子还会有赏。” 丫头苦苦想了半晌,道:“事情过去这样久,我也记不得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是在太孙妃滑胎之后,不知为何,紫菱姐姐有些不大高兴,好几日都没开口说过话。” 白樘追问紫菱因何不高兴,小丫头却着实不知道,再问别的,也没什么可答的。 这小丫头出去后,白樘跟太子对视一眼,又看李夫人道:“果然夫人说的无误,既然紫菱有这种怨念,会不会是她趁机从中下手,毒害了太孙妃?” 李夫人复落泪道:“那丫头虽然偶有不逊言语,只是不像是个这样胆大包天的。” 白樘道:“既如此,那夫人就是从未怀疑过皇妃滑胎跟紫菱相关?” 李夫人摇头道:“哪里敢?只是今日侍郎问起来,才不由想到。” 白樘沉吟道:“偏紫菱如今死了,竟是死无对证……嗯,说起来,是不是因皇妃认定是夫人跟紫菱联手谋害,故而她一心报仇,不知用什么法子,先杀了紫菱?然后又欲谋杀夫人?” 李夫人怕道:“妾身着实不知道。” 白樘不置可否,只举手从袖口掏出一物,竟是两张纸,他把其中一张慢慢展开,道:“夫人可看此物,你可认得么?” 李夫人抬头,当看见白樘手中的图案之时,竟手掩着肚皮,后退了一步,脸上惊恐之色一闪而过,忙且低头。 白樘道:“夫人可认得么?” 李夫人嗫嚅道:“这个……看来古怪的很,并不认得。” 白樘一笑,又将另一张展开,道:“那夫人可认得这个?” 李夫人勉强抬头又看一眼,这一次,却并未后退,肩膀反而不为人知地一沉,摇头道:“这个……也不认得。” 太子在旁边细看半晌,道:“侍郎,这两张上的,不是同一个图形?是什么意思?” 白樘道:“夫人也觉着,这两张上的,是同一个图形么?方才夫人的口吻,仿佛不是。” 李夫人犹豫了会儿,道:“是似有些不同的。” 太子问道:“哪里不同?如何我看不出?”又细看了一回,却见圆形之中,套着星芒,周围许多弯弯曲曲的痕迹,看似凌乱不堪,正中也是几道扭曲花纹,似是图像,又似是文字,着实难认,然而却瞧不出两张纸哪里有什么不同。 白樘眸色深深,道:“夫人可说。” 李夫人要否认已经晚了,骑虎难下,低低道:“第二张图……中间的两道花纹,是朝上的……” 太子经由提醒,凝神而看,这才恍然。 第342章 且说太子虽然醒悟,却毕竟不明白,便苦笑道:“怪哉,这却又是有什么意思不成?” 李夫人死死地垂着头,不敢再跟白樘的目光相对。 白樘问道:“夫人或许知道……这是何意么?” 李夫人道:“着实不知。” 白樘道:“这两幅图,多少人看了,都只觉着是一样的,如何夫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这细微差异?” 李夫人无言以对,白樘道:“夫人不答?我便替夫人说如何,只因夫人是极熟悉这两幅图,故而一眼就能认出。” 李夫人紧闭双唇,终于又小声道:“侍郎,我只是……只是无意中认出来罢了。” 白樘并不反驳她这话,便对太子道:“殿下,我有个提议。” 太子赵正起身先行,宫女扶着李夫人在后。 正出了书房,就见赵峰匆匆而来,见状道:“这是要去哪里?” 白樘道:“正是去夫人的偏院。” 赵峰问道:“去哪里做什么?”白樘不答,赵峰不知如何,只得随行,众人来至李夫人所居别院,因白樘曾吩咐过,三日内不许叫动屋内的任何东西,故而一切仍旧保持原样。 进了卧室,见里头桌椅斜倒,地上血迹宛然。 李夫人脸色有些不大好,站在门口,不发一语。 白樘道:“通常在遇到无法破解的谜案之时,我会用这现场推演的法子,时常会有所得。” 赵峰道:“何为现场推演?” 白樘道:“便是将案发当日的情形,再重新演上一遍。” 赵峰皱了皱眉,白樘道:“请夫人回至榻上,就如案发那夜一般情形。” 李夫人依言,默默走到床边儿,宫女搀扶着坐在榻上。 白樘道:“太孙得罪了,你就当做是皇太孙妃罢。” 又叫那小丫头上来,按照那夜发生的顺序行事。 赵峰哭笑不得,却只得按照安排行事,那小丫头惶惶恐恐地,推开门,先跑到床边做报信状。 赵峰慢吞吞地也随之进了门来,便到了床边。 那小丫头起初甚是紧张,见如此情形,又觉有些怪异,紧张之心便褪去几分,站在床边道:“夫人!不好了,太孙妃不知怎地竟进来了。” 李夫人不答,却抬起头看着赵峰。 小丫头回头看着赵峰,做惊吓状跳起。 李夫人默默道:“你快去请太孙过来。” 丫头领命出门,剩下李夫人看着太孙,挪动着要下榻来,一动之下,便看着赵峰垂着的袖口,道:“我因下去不便,正想法子,谁知却看见她手中拿着匕首,竟向我刺来,欲要取我性命一般。” 赵峰无奈,举手做杀刺的动作,李夫人躲避了几次,起初还不当如何,渐渐地想起那夜的情形,便有些惊怕起来,一手捂着肚子,哀求地看着赵峰道:“别伤害我的孩子!” 赵峰见她十分辛苦,便停手回头道:“侍郎……可以了么?” 白樘道:“此刻,据夫人所说,是你忍无可忍推了太孙妃一把,将她推开,才得以下榻的。” 李夫人点头道:“是。”果然也在赵峰腰间一搡。 赵峰顺势后退一步,李夫人便欲下榻。 这时,白樘却道:“且停。” 两个人都停住,太子道:“是如何了?” 白樘看着赵峰住脚之处,目光一路斜滑过来,在地上血渍上转了转,道:“当时,皇妃是倒在这里的,对么?” 赵峰是第一个赶来的,看的清楚:“不错。” 白樘道:“据夫人所言,夫人自始至终并未还手,只推了那一次而已?而皇妃倒地之后,即刻举刀自戕?” 李夫人点头:“是。” 白樘把手一指,道:“既如此,便有些怪了,如何夫人在床边推了皇妃一把,皇妃竟会在这里倒地?” 李夫人的卧房虽则不大,但从床边到万氏血染之地,足也有三丈开外。 李夫人既然不曾跟万氏动手厮打,但从床边到万氏倒地之处,桌椅均都斜倒,既非厮斗所致,自是万氏撞翻的。 那么,如今的问题是……李夫人那一推之力,竟会有如此强悍?竟能把皇妃生生地推出三丈远? 休说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就算是皇太孙赵峰,竭力而为的话,也不过只叫人倒出一丈左右罢了。 太子跟皇太孙起初仍旧不明,又叫了个丫头进来,亲自试了一下试,两人竭尽全力,才只把丫头推跌出一丈开外。 此刻李夫人靠在床畔,脸色灰败。 赵峰心中忐忑,道:“兴许是皇妃一时站不稳,被这些桌椅等绊倒了……”这里有毕竟勉强,尚未说完,便打住了。 白樘只看着李夫人,道:“夫人可有什么话说么?” 太子皱眉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些说来。” 李夫人道:“我并没什么可说,只不过想保住我的孩儿罢了。一时情急,才推了娘娘。” 白樘道:“既然夫人不肯招认,我便替你说了就是。” 白樘将手中那张符纸打开,道:“这个印记,原本是谢推府第一次来府内侦查之时,在夫人的窗下所见。推府觉着可疑,便暗中记下图形,回头绘了出来。” 太子道:“这个图形又是何意?” 白樘道:“这个符文图样,原本属于辽人信奉且常用的,起初我跟谢推府都错认为,这是有人欲对李夫人不利,谁知我们竟都猜反了。” 白樘将两张纸放在桌上,道:“谢推府发现的这张,正如夫人所说,中间两道纹路是向上的,可是这一张,纹路往下。我也是无意中才察觉不同。” 自从云鬟绘制了那图形之后,白樘便将其深藏在上了锁的柜子里,后来又听她说起《番辽记》那本书,打听得翰林院尚未编纂完成,然而好歹有许多珍藏资料已经齐备可查。 白樘一番查找,果然找到了记载辽人符印的数页,因都是些辛苦搜集来的原件,不敢外借,白樘心念一动,便照样抄画了下来。 因拿了回来,才把云鬟所绘那张拿出来,两下对比,却果然是一模一样。 若换了别人,只怕便会忽略此事,可白樘是个最机变微敏的,那一夜,灯下看这两张纸,忽然心动,便把两张纸叠在一起,对着灯影照了过去。 其他的笔画描绘,一丝不错,对着灯看,就如影中之影。 只是中间一处,一上一下的两道交叠,竟分别交成了一个叉。 白樘发现不同,忙又连夜请教礼部的番辽使,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图案,虽然只差这细微,含义却是正好相反,南辕北辙。 那向上的,代表着吉祥光明,可保大小平安;那向下的,却的确是个血咒,意在夺人之命。 而在李夫人窗外的这个,却是前者。 既然知道了这个,那有人欲害李夫人的推论自然不成立,相反,画下这符的人,是为了她好。 白樘说罢此情,问道:“不知夫人是否知道,这画下保命符的,是谁?” 李夫人道:“我怎会知道。” 白樘道:“可是死去的紫菱?这符本是辽人常用,紫菱又害了皇妃的孩子,只怕果然是辽人细作,在太子府中兴风作浪。只是她毕竟以夫人为主子,故而才有此举?” 李夫人道:“或许……如此。” 白樘道:“我原本以为是这般,所以皇妃使法杀了紫菱报仇。然而本部的季行验,在紫菱的头颅之中找出一根细若牛毛的针,试问皇妃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如何有这般能耐?” 李夫人道:“那、兴许是别的人。” 白樘道:“夫人所说的别人,是指的谁?首先不会是太子跟太孙的人,他们要处置紫菱,不至于用这般阴毒隐秘的手法。” 赵峰道:“会不会是翠儿!是了,翠儿是伺候皇妃的,若是想为皇妃报仇而下手,也是有之。” 白樘道:“翠儿是辽人细作在逃,若紫菱也是辽人细作,他们为何竟要自相残杀?” 赵峰语塞,白樘看向李夫人,道:“何况,被关押在房中的翠儿,竟然能光天化日之下不翼而飞。所以我想,杀死紫菱的,放走翠儿的,一定是这府中潜藏着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高手。” 白樘停了一停,道:“比如,能够一掌把皇太孙妃拍飞三丈开外的……夫人你。” 李夫人摇头:“不,不是我。”又对赵峰道:“太孙,你要相信我。” 赵峰握了握拳,道:“侍郎……”要辨白,却不知如何分辩。 白樘道:“先前我拿出那诅咒符文的时候,夫人瑟缩了一下,你又一眼认出两个图案的不同……由此,我不由有另一种推测,譬如说,夫人你也是辽人?” 太子跟赵峰早就心惊,闻言更是双双色变。 白樘道:“这样说来,就好推断了。夫人不如听听我的说法对不对。” 卧室之中,众人屏息,白樘便将心中推断一一说来。 李夫人本是辽人,紫菱却并不是,毕竟紫菱行事轻浮,若是细作,不至于敢对皇太孙妃口出怨言,而李夫人不欲透露行迹,便呵斥紫菱一番。 谁知紫菱因此怀愤,更加恼恨万氏,暗中下药令万氏滑胎。 此事事发,李夫人知道她坏事,越发责怪,是以小丫头才说那几日紫菱闷闷不乐。 后来万氏得了夜游之症,被太医诊治后好转,却仍怒恨难平,日日前来窥视。李夫人有孕,担惊受怕,生恐有损,故而暗中画这保胎的符文。 紫菱因万氏常来侵扰,又想扶持主子上位,便故意以下毒的手法,引来太子妃的注意,她本意是想趁机让万氏失宠,自家主子上位……可这只怕并非李夫人所愿。 第343章 毕竟以李夫人的身手,倘若有心要暗害万氏,必定有一万种法子。 但是她隐忍不发,便是不想太子府生事,毕竟,只要她顺利诞下孩儿,不愁不能安稳上位。 偏偏紫菱所做的种种,却打破了这份平静。 李夫人暗斥紫菱自作主张,谁知紫菱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那一日,竟道:“夫人怕什么?如何只管抱怨我?先前她每夜来探的时候,夫人不也是提心吊胆的?偏偏太孙不肯理会,你也只顾无用。如今只要刑部的大人查出太孙妃的病症,太子太子妃知道了,必然容不得她,正好叫她彻底倒台,一举两得。” 李夫人见她如此无知,心中恼怒,却不敢多说。 上次云鬟前来查案,三言两语便从紫菱口中问出蹊跷,若非李夫人当时出面周全,只怕紫菱自己兜不住那下毒之事。 李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格外张扬,所以纵然知道万氏的异样举止,却只隐忍,一来不想生事,二来也是得太孙之心。 可紫菱却偏是个按不住的性情。 第二次崔云鬟来的时候,李夫人因察觉“谢推府”此人,非同一般,生怕紫菱自作聪明,更加坏事。 李夫人借故将紫菱叫进房中,训斥了几句,谁知紫菱皱眉,竟道:“先前这位大人来的时候,发现了窗户下的一个印记,我看他好似很上心似的,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李夫人惊心问道:“你说什么?” 紫菱道:“我是夫人的贴身丫头,夫人所做自然看的明白,那东西是夫人亲手画……” 李夫人听到这里,就知道紫菱是留不住了,外头又有云鬟在等,当下便假做笑容,叫紫菱停口。 又说道:“我其实哪里不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不过,我在京内无依无靠,到底比不上人家功勋之后,所以行事务必要收敛些……” 说话间,抬手在紫菱头上轻轻抚过,道:“实则我是知道你的心……的。” 说到“心”的时候,已经动了手。 只是那针细如牛毛,李夫人手法又巧妙,紫菱一时竟毫无察觉,只隐隐觉着似是头发丝被扯断了一根儿似的些许刺疼…… 过了片刻,才发狂躁动起来。 李夫人索性放手,只作出被她制住之态,再加上紫菱临死之前,正且说万氏的“坏话”,自然无人疑心柔弱的李夫人。 然而紫菱虽死,李夫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这样一个不起眼似地小小丫头,却在太子府引出了一场难以预料的腥风血雨。 白樘竟会因此猜到有辽人细作潜伏在府中,竟又用了那样无比诡异精怪的法子来辨认刺客,刹那间,潜伏的细作纷纷落网,多年的经营几乎都在瞬间毁于一旦。 这倒也罢了,只得亏太子尚未疑心到她身上,倘若也叫她去看那魔神咒,岂不是连自身也难保? 然而万氏并不信翠儿是细作,她因滑胎,一向自责之余,又觉着府中太子太子妃等对待自己大不如从前,如今又见拿下了翠儿,便以为是有意针对。 万氏给翠儿求情未果,便去见过翠儿,以全主仆情义。 李夫人因此动手,趁机将翠儿救走,又把这一节嫁祸给了万氏。 谁知万氏因受了刺激,再也无法隐忍,是夜竟孤注一掷,意图谋杀,李夫人本只欲躲避周旋,见万氏十分凶狠,几乎伤到自己腹中孩儿,她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奋力拍出一掌! 本来无人看见,自不会流露踪迹,谁又知道,白樘竟会根据室内所留的痕迹,推断出当时的情形? 白樘说罢,太子赵正只觉得一阵阵地晕眩,他虽然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赵正站立不稳,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两步,叫道:“来人……” 外间侍卫一拥而入,赵正指着李夫人,切齿怒恨道:“杀、杀了!” 李夫人听了这话,脸色越发惨白:“殿下!” 侍卫正欲上前动手,白樘道:“太子。” 赵正转头,低低道:“这件事……我担不起……就算是孤欠了侍郎一个情,你交给我来处置。” 这次白樘却并未后退,反道:“请太子恕罪,我要将此人带回刑部。” 赵正拧眉:“你……” 两人正相持之时,却听李夫人哽咽着分辩道:“太孙,你要信我,我真的并没有恶意,我也并未做些恶行,只是想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而已!太孙你信我!” 赵峰咬牙切齿,双眼发红:“你、你真的是辽人?” 李夫人道:“你相信我,我、我不是……” 赵峰道:“那翠儿是不是你放走的?” 李夫人双眼闪烁,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道:“我放走她,只是怕她知道我的身份,把我供出来,可是我并没有为他们效力,我只想保护好这个孩子!” 赵黼大叫道:“你住口!你当我,当我会相信一个辽人细作的话么?” 太子深吸一口气,挥手道:“拿下!” 白樘举手挡住:“太子!” 正在这紧张之时,忽听一声惊呼,竟是李夫人纵身跃起,竟一把擒住了近在咫尺的皇太孙赵峰。 众人大惊,李夫人叫道:“都不要过来!” 赵峰无法置信,又不能擅动,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想做什么?” 李夫人道:“我只想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而已,我又做错了什么?太孙你如何竟不信我的话?非要逼我如此?” 赵峰道:“你是辽人!” 李夫人无言以对,只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都退下,让我离开,不然的话,我不知会不会伤到太孙。” 众侍卫都看向太子,赵正怒视着李夫人,还未开口,就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道:“放她走。” 众人回头,却见来者竟是皇太孙妃万氏,脸色苍白,微微伛偻着身子,扶着一个宫女,站在门口。 原来方才白樘陈述详细的时候,万氏已经在外间听得分明了,此刻望着李夫人,双眼中透出异样之色。 太子喝道:“你出来做什么?” 万氏轻声道:“殿下恕罪,我如今尚且是太子府的儿媳妇,自然要护着皇太孙,殿下不能决断,我却要顾及太孙的性命。” 此刻挟持着皇太孙的李夫人目光转动,同万氏双眸相对,两个女人彼此相看,都看见对方发红的双眼,里头千丝万缕的无法形容。 就在太子府里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在谢府里,却仍是一片其乐融融。 赵黼双手捧着一个栗子,不知不觉又在开剥,一边问道:“这么说,这万氏跟李氏,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云鬟点了点头:“只怕她们各有隐秘内情。” 赵黼眨巴着眼,忽然叫道:“倘若这李氏真的是辽人细作,那么……那么这件事岂不是压不下去?难道说太子会因此被……” 季陶然在旁盯着他的手,见状道:“太子会因此被如何?”又催促道:“世子如何都不剥了?” 赵黼停手:“滚滚滚。” 索性凑到云鬟身旁,低声在耳畔道:“如果真的如此,岂不是跟前世一个样了?” 云鬟面有忧色:“此事无法预料。毕竟不知……侍郎会如何打算。” 赵黼哂笑道:“就算是白樘有意替太子遮掩,只怕也遮掩不住,毕竟这样大的事,皇爷爷年纪虽高,人却精明的很。” 至此,忽地又冷哼了声:“你们只知道太子府里有辽人的细作,焉知没有别人的细作?” 云鬟见他口没遮拦,便道:“好了,不要多说了。”想了片刻:“此刻侍郎在太子府上,也不知如何了……” 赵黼随口道:“放心,太子再一手遮天,也不敢对刑部尚书动手。” 季陶然道:“什么刑部尚书?” 赵黼道:“你难道不知,这尚书的任命,就差一道圣旨了,只怕年后便名分有定。” 季陶然笑道:“好极了,我也正盼着呢,侍郎擢升尚书,才是众望所归。” 赵黼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无声的喃喃。又扭头说道:“别只顾自己吃,给六爷剥几个。” 炭炉里的火噼噼剥剥地响动,室内有一股糖栗子的甜香气息。 赵黼只守在云鬟身旁,季陶然在旁看着,不知心底是何滋味,只得笑笑。 如此过了晌午,忽然外头阿喜领了他的贴身侍从急急来到,竟道:“殿下,宫内来人,说圣上旨意,叫即刻进宫。” 赵黼诧异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 只是毕竟皇帝的命令,只得起身,又止住云鬟不许她往外送。 赵黼将出门之时,又想到一件事,便对云鬟道:“我若不回来,不许留他吃饭。” 季陶然问道:“这是为何?” 赵黼道:“你在这里吃饭,让六爷喝风吃醋,哪里有这个道理。”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赵黼去后,云鬟便劝了季陶然回刑部,一则有公务在身,二则探听探听白樘在太子府行事如何了。 下午时候,天色阴霾非常,北风渐大,吹得天昏地暗。 晚间,云鬟吃了些汤水,见桌上还有几个糖炒栗子——这本是季陶然带了来的,三个人吃了一场,只剩下了四五个。 通红的皮儿,咧开着口,似是大笑的模样,云鬟拿起一个看了半晌,便又缓缓放下。 是夜,早早地便关了府门,云鬟因想明日要去刑部,便提早歇息。 大概是服了药的缘故,整个人昏昏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着身侧略有凉意。 朦胧之中,云鬟睁开双眸,却见床帐前立着一道人影,这情形自是吓人,云鬟定睛看了会儿,竟唤道:“世子?” 原来虽是隔着床帐,依稀仍看出那人玉立长身之态,额前的金冠,肩头的锦云角,腰间蹀躞带微微地支棱着,是她所熟悉的弧度。 听得她的声音,帘子被撩开,云鬟正起身的当儿,赵黼却已经倾身过来,竟张手将她紧紧抱了。 他似是才从冰雪里来,通身带着一股寒意,让云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起初以为他又是要轻狂,便道:“世子!” 谁知赵黼只顾死死地抱着她,冰凉的颈贴着她的腮边,不知是不是外头下雪了,一股湿湿地沁凉,引得云鬟森森然汗毛倒竖。 顷刻,云鬟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何事?” 赵黼却不回答,只顾转过头来,没头没脑地在脸上胡乱亲吻,竟又抬腿倾身,滚倒在那暖香蔼蔼地温柔帐中。 第344章 寒气裹身,赵黼的力气奇大,唇上也是冰水般沁凉。 云鬟竭力转头避开,唤道:“六爷!” 赵黼顿了顿,顺势却又压下,他埋首在她颈间,连着又亲了两下,才停了下来。 暗影之中,云鬟低声道:“是……出了何事?且起来说话。” 赵黼反而把双臂一紧,闷闷地说道:“且让我多抱会。” 云鬟怕惹出他逆反性情,便只好也不动不言,不多时,便觉那股寒凉逐渐退却,只是毕竟他压得略重,让人有些不适。 轻轻咳了声,猜测忐忑中,却听赵黼道:“你可知道皇爷爷召我进宫,是为了什么?” 云鬟本就想或许是跟宫内相关,见他主动说了,便问:“为什么?” 赵黼的眼神也更暗淡了几分,道:“正是跟太子府的事有关。可还记得下午我跟你说过的么?太子府的事,皇爷爷果然早就知道了。” 话说先前在太子府上,太子跟白樘两人意念相反,谁知李夫人趁机挟持了皇太孙,要挟让路。 又有万氏露面,侍卫们迟疑地让开两边,李夫人勒着皇太孙往外而去。 赵正惊恼非常,不便再多言,只是盯着看。 谁知李夫人毕竟身子不便,将出门口之时,脚步移动,有些缓慢踉跄。 就在此刻,赵峰举手,手肘向后用力一撞,正中胸肋之处。 李夫人不想他会如此,惨呼出声,来不及如何,捂着腹部,后退数步。 赵峰趁机忙跳了出去,众侍卫顿时又将李夫人围在中间。 李夫人抬头看向赵峰,豆大汗滴从额头滑落,眼中却透出绝望之意。 赵正见状,正欲趁机叫人拿住,不料白樘手下一人跳上前,早先一步把人制住。 赵正见状,回头看白樘道:“侍郎,你是何意?” 白樘淡淡道:“此女既是辽人细作,自要带回刑部好生审问。得罪太子殿下了。” 赵正走前一步,敛眉低语道:“你这样做,岂不是会举国皆知?你、你是想害死孤么?” 白樘摇头道:“太子,为今之计,已并不是一味遮掩所能够的。太子不如及早细想,该如何对圣上禀明解释此事的好。” 赵正不由面浮怒色,只是毕竟对他心有忌惮,因此不敢妄动。 那边儿,李夫人含泪带汗,被搀扶着往外而去,赵峰竟转头不看。 万氏在旁,从头到尾见了这一场,眼圈却更加红了几分,无声笑了两笑,回身扶着宫女自去了。 且说白樘带李夫人出了太子府,自回刑部。府中,太子赵正同赵峰回至书房,赵正坐了,满面怒恨道:“这贱人竟是辽女,你跟她同床共枕那许多日,竟丝毫不知?” 赵峰道:“这个又如何知晓,她最初进府的时候,是人牙子带着,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丫头,说是冀州来的孤儿,自愿卖身,起初还是母妃身旁伺候的人,因见她格外伶俐识大体,才放到我身边的,至今已经六七年了,又怎么知道居然是个辽人?分明丝毫异状都无。” 赵峰悚然心寒,道:“能在府内潜伏这许久,暗中还不知做了多少事……再者说我们对她全无防备,若是她起了歹念,把你我等皆都暗害了,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一会儿,又想起白樘所说那紫菱被用牛毛针暗害之时,回想往事,真真如履薄冰,后怕的背心冰凉。 赵峰怔忪,想到昔日跟李夫人相处的种种,又想到她方才临去之时的眼神,不由道:“父王,莫非这辽女果然并没恶意?不然的话,她的武功不凡,这许多年,多少个机会可以置人于死地,却始终不曾动作……” 赵正喝道:“住口,你怎可相信她的话?她忍而不发,只怕是有更大所图,你不如且想想,先前有些什么不可为人知道的机密曾透给她的好,如今白樘不由分说带她去了,倘若问起来……” 赵峰心惊,回想了半晌,道:“她、她毕竟只是个妾,我自然不会跟她说些正经大事。” 赵正见他面有犹豫之色:“你可想好了。那白樘,是个石狮子也能问出话来的人物,与其让他问出来说给我,倒不如你自己说给我的好。” 赵峰道:“着实不曾有过。” 赵正见他拒而不认,便也罢了,点头道:“幸而如此,事到如今,且只想个补救的法子罢了。” 谁知赵峰低着头,心中却想着一事,只因这李夫人性情温柔,最懂人意,赵峰私下里有些难以开脱的事,偶尔不免抱怨几句给她。 其他倒也罢了,唯有一次,是赵黼在云州跟花启宗决战之时,赵峰曾对李夫人道:“父亲听了幕僚的无知言语,竟然对三叔他们十分忌惮,暗中命手下束缚他们的手脚,可知这是生死交战,哪是儿戏,我怕迟早弄出事来。” 李夫人道:“太孙仁慈,这想法并无不对,只是切勿当着太子的面说这话,免得太子对你不喜。” 赵峰想起了此事,忽地又心中转动,寻思道:“劝父王要提防三叔的幕僚,会不会也有辽人的细作?或者也跟她有关?所以当时她才劝我别在父王跟前多嘴?” 因这两日事多,不由疑神疑鬼。 父子两人各怀心绪,不觉半个时辰将过,外头来了一名宫中内侍,道:“太子,太孙,圣上请两位进宫说话。” 两人都是有心病的,只得担惊受怕,前往宫中。 而赵黼进宫之时,太子跟太孙两个尚未到场,赵黼便自去见皇帝,道:“皇爷爷叫我何事?” 皇帝将手中的紫毫放下,道:“你从哪里来?” 赵黼道:“在个亲友家中。” 赵世笑了声,道:“什么亲友?” 赵黼本怕给他知道在谢府之事,会另有想法,所以含糊其辞,见隐不过,只得说道:“跟刑部的季行验,在谢推府家中。” 赵世失笑:“你拗口什么,谁问你跟谁一同了?” 赵黼吐舌不语。赵世打量着他的脸色,说道:“既然说到刑部,今日刑部白樘去了太子府,你可知道了?” 赵黼道:“听是听说了一些。” 皇帝道:“不用搪塞,只怕你知道的比所谓听说更多。” 赵黼说道:“皇爷爷如何只问我,难道要让我背地里说太子叔的闲话?现成的有个白侍郎在,只问他岂不是又妥当又准?” 皇帝道:“我自会问他,只是先在问你呢。你且说来,你都知道什么?” 赵黼见催问,便道:“我听闻先前太子府里有辽人刺客行刺,却被白侍郎拿下了。今儿如何,就不知了。” 皇帝一笑:“据朕所知,那谢推府,正是先前第一个插手太子府案子的人,那季行验,又是为那发狂而死的丫头验尸之人,恰巧你们三人凑在一起,难道你所知的,只有这一点儿?” 赵黼虽知道太子府内不仅有辽人的细作,大概还有皇帝的眼线,却也不料赵世竟谨密至此。 皇帝道:“你从来不是怕事的性子,如今却是怎么样?” 正说到这里,外头小内侍进来道:“太子进宫了。” 赵黼并不知宣召太子之事,正意外中,赵世对他说道:“今日,叫你看看……太子是怎么行事的。” 赵黼忪懵惊心之际,赵世随手指了指偏殿方向,对他说道:“你且去那里暂时等候。” 听皇帝的口吻,竟不像是要让他回避的,赵黼心中狐疑,因此只依言退到偏殿。 才站住了,便听脚步声轻轻响起,是太子跟赵峰的声音相继响起,参见皇帝。 赵世不紧不慢道:“听说,太子府这两日不大安生?到底是发生何事了?” 太子道:“父皇竟也听闻了?原本是有些辽人的刺客闹事,只如今已经尽数被刑部拿下了。” 赵世道:“那是前日的事了,此后一向安泰么?” 太子微微沉默,才道:“原本……是峰儿的内宅有些不大停当……” 太子心中有数,见赵世这样问起来,心知他必然已经知情了,当下只得忍着羞惭,就把万氏因恨生了杀机、夜游窥伺,自戕嫁祸等情说明。 说了万氏一节,太子想到白樘已经带了李夫人去,迟早晚也要禀明的,因此又把李夫人杀害紫菱,纵放翠儿等话也都说了。 太子说完,跪地请罪道:“是辽人细作无孔不入,也是儿臣懵了双眼,才会如此生事,求父皇宽恕。” 赵峰也跪地道:“也是孙儿的过失,这内宅之事,都是因孙儿疏失所致,皇爷爷若要怪罪,则罚孙儿,休要怪父王。” 赵黼在里头听得惊心,虽然他早知道万氏跟李氏两人都有些蹊跷,但却想不到此中内情,更比所料还要骇异三分。 于是便看赵世是如何示下,却听得皇帝对赵峰道:“朕如何会怪你,倒要赞你才是,若不是你内宅疏失,让太孙妃因恨生杀,引出这一场事,刑部的人又如何能插手,又如何能让这许多细作现行?”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赵世又道:“再者,若非如此,以太孙妃的手段,自比不过那辽女的心机,日后这辽女便成了皇妃,再生下孩子,……你们觉着,这天下还能姓赵么?” 赵正跟赵峰均心慌起来,便磕头道:“求圣上宽恕。” 不防赵黼听见皇帝最后那句,竟也心惊,此刻,却宛如前世的情形,只不过又提前发生了罢了。 却听赵世道:“带上来。” 第345章 却见门口两名内侍,搀着一人走了进来,到太子跟赵峰身旁才将其放下。 这人素衣散发,正是赵峰的妾室李夫人,手脚都上了锁链,跪在地上。 太子父子虽见此女,无法出声。 只听皇帝道:“今日白樘要把人带走的时候,太子拦住不肯,可有此事?” 赵正道:“是。” 赵世道:“你想留下此女,是为什么?” 赵正早就汗流满面,只觉得这殿内的炭火太盛,令人支撑不住,道:“因为儿臣觉着此事荒谬,又是家丑,故而不想外扬。” 赵正笑了笑,道:“朕知道你的意思,故而从刑部将人讨了来。” 赵正疑惑,不明所以,赵峰正也转头看李夫人,却见她脸色惨白,头发散乱,狼狈憔悴非常。 目光相对,李夫人道:“太孙,我着实并无恶意,试问,我若真的想对太子跟你不利,为何这许多年都不曾有动作?” 赵峰嘴唇蠕动,道:“你先前还想挟持我……” 李夫人泪落道:“我只是想借太孙之力出府,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否则太孙怎能全身而退?”以李夫人之能,若做拼死挣扎,赵峰的确不会毫发无损。 却听赵世道:“你跟太子府中其他的细作,素日可有联络?” 李夫人伏地道:“回皇上,因为我进太子府早些,起初虽是怀有任务,可是因送我进府的那人忽然断了联络,我又不想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故而也未曾再找寻同党。也并未向任何人曝露身份,是两年前,翠儿发现了端倪,曾试探过,我只当做不知搪塞,实在是从未为了他们做过一件恶事。” 赵世道:“可你毕竟还救走了翠儿?” 李夫人道:“奴婢只是怕她被刑部审讯,抗不过会把我供认出来,只是想要……自保,以及保住这个孩子。” 她抚着肚子,泪水涟涟道:“皇上明慈仁德,还求皇上网开一面,杀我无妨,只是求皇上让我留下这个孩子。” 赵世看向太子跟赵峰,道:“你们觉着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太子道:“辽人狡残之极,这话自然不足信。” 赵峰看一眼李夫人,也道:“一切但凭皇爷爷处置。” 赵世道:“她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她若要加害,你们这会儿就不能在朕面前了。”沉吟了会儿,便轻描淡写地对太子道:“既然人是从你府上拿回来的,就交由你们来处置吧。” 太子一愣:“父皇?” 赵世道:“当时你拦着白樘,阻止他将人带走,自然是有更好的处置法子,你是朕的太子,朕信任人,知道你不会让朕失望。” 殿上陡然寒寂,顷刻,是李夫人的声音,哀哀求告道:“太孙,太子……求看在这孩儿的面上,且先留我一命,只要能保住这孩子……要妾身如何都使得。” 赵峰不语,也不肯再看李夫人。 太子看看高高在上的皇帝,终于道:“儿臣遵旨。” 赵世回身坐下,此刻太子起身喝道:“下贱辽女,你混迹太子府中,其心可诛,罪大恶极,如何还敢求饶? 李夫人哭道道:“太子垂怜,这孩子,毕竟是太孙的骨血……” 太子冷道:“闭嘴!” 赵峰一跳,睁大双眼看着太子。太子把心一横:“来人,把这贱人拉出去。” 李夫人大哭起来:“不!饶命!”却被两个内侍擒住,往外拉去。 赵峰回头,通身有些微微发抖,轻声叫道:“父王……”似有求情之意。 太子站在原地,闻声一震,忙看一眼赵世,却见皇帝手捏着下颌,目光森然。 太子拧眉,忽然叫道:“站住。”握住赵峰手腕,竟拉着往殿外而去。 此刻内侍正把李夫人扯出殿门,赵峰不知所措,被太子亦扯了出来,惶然叫道:“父王?” 太子举手,把侍卫腰间的刀拔了出来,递在赵峰手中,吩咐道:“你亲手杀了这贱人。” 赵峰双眼发直:“父王?” 太子低声说道:“你皇爷爷在看着呢,家中竟养着一个细作枕边人,如何才能赎罪?正好让你皇爷爷看看你的决心同魄力。” 赵峰握着那冰凉的刀柄,无法置信,又看向李夫人,却见她正抬头望着,泪珠从通红的眼中滚下来,喃喃道:“太孙……” 太子道:“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这万里江山重要?” 李夫人叫道:“太孙,求你,我真的并没有害你之意……” 赵峰咬着牙,手不停地颤抖,太子道:“峰儿,皇上正看着你呢!” 李夫人大叫道:“太孙!” 阴沉的天际,有一片雪花慢悠悠地飘了下来,掠过那金碧辉煌的画廊檐角,零落委地。 赵黼的声音很轻,几乎凑在云鬟的耳畔,呼气的声音也随之而入,然而云鬟的心却无法遏制地冰冷寒凉。 赵黼说到这里,伸手又把她往胸前搂紧了些。 云鬟忘了别的,只顾问道:“你、是说……皇太孙亲手把……” 赵黼沉默,他虽是个武将,见过无数尸山血海,更亲手斩杀过无数辽人,最知道辽人乃是世仇,不共戴天,然而亲眼看见赵峰手刃李夫人……却仍是忍不住骇然震动。 起初赵黼并没想到会如此,毕竟赵峰在他眼中,向来是个有些内敛略见文弱的性情,故而赵黼不信他会如此。 何况李夫人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如此一尸两命,而且……还是赵峰的骨血。 就算铁石心肠如他,那一刹那,也不禁心头冒出寒气,满心搅动。 事后。皇帝唤他出来,赵黼却已没了才进宫来时候的嬉笑轻松,先前的刀光与血色交织,让他竟失了神。 皇帝道:“方才你可看明白了么?” 赵黼不由道:“皇爷爷如何叫我看这个?!”心中竟有些恼怒之意,语气里也透了出来。 皇帝笑道:“怎么,恼了朕了?你如何还在乎这个?” 赵黼无法形容心中那复杂的感觉:“皇爷爷,非要如此么?虽然此女是辽人,然而,毕竟是哥哥的血脉。” 皇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 赵黼摇头:“可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那副场景,让他心中大不适,似乎超越了对赵峰举刀的意外,对李夫人一尸两命的怜悯。 皇帝道:“看你的意思,倘若今儿你是峰儿,只怕你无法下手了?” 赵黼呼了口气,竟无法作答。 皇帝道:“峰儿也不愿意这样,但是他不得不如此,这是他自己所犯的错误,必须他自己亲手解决,太子也知道这点,故而催着峰儿亲自动手。” 赵黼道:“那为何要让我看?” 皇帝道:“就是要让你看看,太子为了权力,能做到何种地步,再让你知道,成大事者,务必谨慎自明,必要时,也要冷绝无情,至亲可杀。” 这天气冷极,凝水成冰,却不敌皇帝两句话。 赵黼道:“这个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又不当太子,也不是皇太孙,再者说也并没犯错。” 皇帝见他兀自恼恼的,眼中笑意略敛了几分,道:“这个真跟你不相干么?” 赵黼抬头,皇帝道:“你觉着,经过此事,朕还会容下太子么?” 赵黼舌尖微涩:“皇爷爷你的意思……” 皇帝道:“今日的太子跟太孙,对你而言就是一个例子,你既然不喜欢,且记得时刻自省,千万别步了后尘。” 他仰头想了会儿,回头又对赵黼道:“你大概也猜到了,今儿若是峰儿不动手,朕也会替他解决这个麻烦。” 赵黼后退,他似乎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然而又不敢问,生怕一问便坐实了心中所想。 心头转念,赵黼勉强说道:“皇爷爷,您别吓我,我素来只知道领兵打仗,平日里胡玩乱闹,从来不是个明智之人,何况就算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妥当……那不是……还有恒王爷静王爷么?” 皇帝笑道:“你如何不提你父王?” 赵黼道:“只因父王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他长居云州,早养成个懒散的性子了,只能做个清闲王爷,也无法担当大任。” 皇帝道:“你竟敢这样说?” 赵黼道:“虽不中听些,毕竟是实话。就算皇爷爷亲问我父王,只怕他也是这样回答的。” 皇帝道:“那好,倘若晏王不是你所说这般,你当如何?” 赵黼心中一乱,皇帝道:“朕当初选择太子,是为了‘稳’,然而这多年来,却渐渐地显出了他的许多毛病,比如妒贤嫉能,御下不严,昏聩残忍,叫朕如何能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他?其实朕并不是问你的意思,黼儿,你该知道,朕择太子,是为了国祚万年考虑,若朕真的选定,也由不得晏王或者你……说半个‘不’字。” 至此,赵黼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特叫他进宫来……看这样一幕令人不适的恶戏。 当他走出金銮殿的时候,殿前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上头甚至落了淡淡白地一层细雪。 就仿佛方才那一幕生死惨状从不曾存在过。但赵黼仍嗅到这冰冷的气息里那一丝血腥,萦绕不退。 赵黼本不想跟云鬟说此事,然而若是连她也不能说,还能告诉谁去? 附耳低低说罢,赵黼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阿鬟,我心里跳乱的紧。” 他说了这一句,便用尽全力把云鬟抱住,低头在她脸上吻个不停:“阿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似乎只有紧抱着她,感觉到她的存在,心头那惊乱才能好些,只是心头的惊急恼愕种种,交织起来,成了一股莫名的邪火,且又于暗影昏沉里,温柔满怀,他胡蹭乱动之下,自然而然竟有了反应。 第346章 上一世,晏王早逝,恒王劣迹斑斑,不堪大任,太子又因种种不德被废,故而最后立为储君的,竟是一直都看似安然世外的静王赵穆。 满朝文武,也多半拥戴静王。 静王对赵黼而言,又是个最亲近的人,所以赵黼也觉着如此便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如今皇帝竟透露出别样的意思,让赵黼惊心错愕之余,惶惑难为。 云鬟见他这般躁动不安,只顾厮缠,又觉他身上不大妥当,不免心悸,略高声道:“世子!” 谁知晓晴睡在外间,隐隐听了动静,便披衣起身,随口问道:“主子怎么了?是不是口渴要茶?” 云鬟浑身汗毛倒竖,紧闭双唇,却又反应过来,忙道:“并不渴,你不消起来。” 晓晴却已经下了床,又轻轻打了个哈欠:“那如何出声,是做噩梦了?还是觉着冷呢?” 仍是举着一盏灯,徐步进来,先照了一照床帐,果然见帐子放着,只略有些凌乱似的。 晓晴不以为意,便把灯放在桌上,走过来道:“如何都弄乱了?”举手握着帘子,微微往内看了眼,却见云鬟正倾身欲起似的,对她道:“没事,快且放下……我正好睡呢。” 晓晴毕竟才醒,双眸朦胧地,也未细看,只忙给她又把帐子密密地整理妥当。 回身再看看那炭炉,把火略拨了拨,添了几块炭,问:“果然不吃茶么?” 云鬟道:“不吃。”才答完,忽地低低闷哼了声。 晓晴正要走,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云鬟低低道:“没什么,被……戒子硌了一下儿。你且快去,我要睡了。” 晓晴笑道:“只是不好好把东西收起来……” 这才又撩起帘子走了出去,把灯放下,仍旧吹熄睡下。 此刻里屋,那帐幔里头,幽幽暗暗里,是云鬟含怒凝眉,望着身后锦被之中。 那被子底下,就如藏了一尾活龙般,叫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只能狠狠地掀起被子,竭力地握着肩头,压低了声音道:“世子!你、你……” 此即,幸而并无灯光照耀,她的脸上已然通红一团了。 原来方才晓晴进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把赵黼打发了……云鬟情急之下,便挪到外间儿,把赵黼死命往下推去。 赵黼却也明白,便缩身团入锦被里头。 云鬟掀起被子将他蒙住,又怕晓晴看出来,便微微欠身挡着几分。 谁知她辛苦遮掩,他却在里头百般作怪,手而舞之,足而蹈之,竟果然如龙游于水,越发地意乱情迷,不可收拾。 云鬟含羞忍怒,银牙微微作响,冷道:“你再这样,我真的就……” 因不能跟他高声,又无法按捺惊怒,声音带颤,却反别有一番意味。 在宫内那一场,令赵黼无端地身心森寒,可此刻“同榻而眠”,又趁机做了好些平日敢想无法做的,竟把先前那森寒之意尽数驱散。 偏加上晓晴起身一闹,被云鬟仓促中蒙在被子里,赵黼懵胧之下,鼻端只嗅到一股娇香暖馨之气,几乎令人如在云端,哪里还记得什么宫内,什么皇帝……此刻已经人在天界。 赵黼毕竟是个食髓知味的,可偏偏今生被魔障住了,一向竟似做了和尚般清苦坚忍,如今面对这销魂情形,自不免又想起往日的那许多荒唐不可言说,哪里还能按捺得了。 又仗着云鬟不敢出声对晓晴表明,那一双手,早就如鱼儿得水,暗暗地欲畅游山峦丘壑,至于唇齿,也似那翩翩蜂蝶,迎着春风,喜滋滋地咂遍千甜万好。 可是这“肌肤之亲”,对云鬟而言,便是隔世的事了。 此刻被他偷偷舞弄,不期然便想起此前的遭遇,那脸上之红便飞快而退。 云鬟暗中调息片刻,才说道:“世子,我有正经事要说。” 赵黼正俯身在她腰间,爱不释手,道:“你平日里都裹着那几千重布,不觉得沉重么?” 因云鬟要掩饰身份,可毕竟女子身形跟男人的天生不同,所以她的衣物鞋袜等都是特制,譬如肩头需要垫高些,而身上从腰间到胸前,寻常都要裹着厚厚地,令胸平上一些,也令腰显得粗壮些……才像是个男人,不至于格外显眼。 赵黼早知道此中秘密,可是这会儿紧紧贴着,却觉着腰肢玲珑,几乎不盈一握,又想到她素日的辛苦,令他又是心爱,又是怜惜。 赵黼抱着,哪里肯放手,喃喃道:“什么正事?鬟鬟,不如……不如你辞了官,我也求皇爷爷放我回云州,咱们自在在云州过活好不好?我……我真的受够了这般……”一句话未曾说完,早又俯首下去,又急不可待地掀那衣裳。 云鬟忍不得,举手挥了下去,“啪”地一声,打在赵黼头脸之上。 外间晓晴正朦胧欲睡,忽地听到这般响动,微微侧耳倾听,却又觉里头一片沉默,于是仍翻了个身,再度睡了过去。 而赵黼被打了一下,整个人才略清醒了几分,道:“做什么打人?” 云鬟转开头,不看他的可恶姿势,只低低道:“世子,你且细想,如今皇上有意晏王爷,太子又不是笨的,素日又忌惮王爷,只怕毕竟会察觉一二,你且要万分留神,是不是会有人对王爷不利,毕竟先前王爷曾经遭受过……” 云鬟并未说完,赵黼已经明白了,此刻他欲火焚身,似乎万事也无法阻挡,可是唯独事关父母,却叫他无法视而不见。 赵黼闷而停止,沉默了片刻,便道:“我也想过此事,如今且不知父王的意思,等我回去跟他商量商量。” 云鬟道:“事不宜迟,可知现在半点也疏忽不得?” 赵黼却又有些迟疑,试探问道:“一夜……兴许不会有事呢?” 云鬟淡淡道:“不必说一夜,一刻也足以发生许多事了。” 赵黼被她几句言语,刺得心里不安,虽然太子府的人手都是他训练出来的精锐,然而毕竟人命关天,何况他夤夜不归,只怕晏王又要担忧,倘若还不放心亲出来找寻,再由此生事,岂不是罪大恶极? 赵黼转念中,心复又跳乱,便磨牙咬齿地说道:“可恨。平白又生事。” 云鬟便将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挪开,轻声道:“不必多说,且快去是要紧的。” 赵黼重重地叹了声,却又扑上来,不由分说吻住嘴唇。 正云鬟以为他真的忘乎所以之时,赵黼却又放开,只道:“那我安置妥当,改日……再来……” 窗外仍有冷风呼啸而过,新添的炭火发出轻微噼啪声响。 帐子里,两个人低低的呼吸声,彼此交错。 却听云鬟静静说道:“切记不必过于慌张,诸事留心,如今,更是一点错也不能出的时候。” 赵黼因一向深深爱慕,格外贪恋跟她难得的相处时光,故而情难自禁,又因是这个年纪了,冲动起来,自是欲大于理智。 然而此刻听了云鬟这句叮嘱,那躁动之意却慢慢敛退,手捧着她的脸,道:“有你这句话,我今夜便没白来……你放心……” 底下的话他并没再说出来,只是凑过去,重重地在额头上亲了口:“好阿鬟,我先去了。” 赵黼去后,云鬟却久久再不能睡,被他混闹了一场,帐子里仿佛都有他留下的气息,格外明显。 本想叫晓晴起来,撒两把甜香冲一冲,又怕反而让她疑心,只得暗自忍着罢了。 又想到他方才做出的那些光景,竟让她也想起前世……越发睡不着了。 云鬟本自性淡,偏偏遇上赵黼那样火性的人,被他厮缠了一世,所留下的尽是可惧可畏。 想到将来终有一日无法避过,心也都乱了,昔日今朝,种种都涌到眼前。 辗转反侧之时,忽地复想起一个人来。 那就是沈舒窈。 虽然今生赵黼拒娶沈舒窈,可是……没来由沈舒窈竟会嫁给静王。 以沈相的眼神,自然是看好静王的,故而前世才把嫡亲的沈妙英嫁过去。 如何今生静王妃却变成了沈舒窈? 云鬟不觉凝神:沈相不至于变了眼神,沈妙英跟静王也并无变动,思来想去,变化的只沈舒窈一人。 故而此事的契机,多半便是因赵黼拒婚开始,沈舒窈嫁不成赵黼,故而才归了静王。 先前云鬟虽一直跟沈舒窈都淡淡地,但心底却也是知道她的。 正如赵黼先前所言:这些京内贵女,每个人有一万个心机,是她所不能比的。 沈妙英虽也聪慧,但跟沈舒窈相比,却也差上许多。 倘若沈舒窈从中行事,以她的能耐,左右沈妙英的亲事,亦可有之。 云鬟思来想去,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本是想压下跟赵黼的种种,但一想到沈舒窈跟静王爷,心中却又仿佛有光影闪烁,隔着一层薄薄地花帘纸,希微晃动。 如此又过数日,越发近年下了,再过个三五天,衙门歇工,各放年休。 柯宪的身子也已恢复,每日同云鬟来回刑部,同理公事。 而在年休之前,刑部之中,也接连发生了几件大大小小的事。 第一件头等大事,便是白樘从刑部侍郎,被正式擢升为尚书,这本是众望所归、也都心照不宣的,但当旨意真正下来那一日,刑部上下仍是欢天喜地了一番,这在通常都是肃然清寒的部里却是极少见。 在这件大事之下的另一件小事,却是跟云鬟相关的,却竟是升为正六品的刑部主事,却是补了先前齐主事的缺。 至于这第三件事,则是周天水从外地回来了,因许久不见,自然更有一番喜欢情形。 此日,云鬟把几份案册递给书吏,抬头时候,忽地见一人立在门口,着一身军服,眼神锐利,下颌的胡茬,透着微青之色,正是张振。 云鬟起身道:“张都司何时来到?” 张振打量着她:“才来,你可在忙么?” 张振是斥候出身,眼神何其厉害,纵然被人打量对云鬟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可被这样的人照面儿细看,仍是不自在的很。 云鬟便道:“尚可。都司可是有事?” 张振进门来,四处打量了会儿,落座道:“无事,只是来看看你,听闻你高升了,还未当面相贺过呢。” 云鬟离他有一丈之遥,陪站着道:“多谢。” 张振见她无喜无怒,面色如水,气质清冷,却有种雌雄莫辨之意,若非他亲眼所见,又向来相信自己的心性眼力,必然会当那一日陪赵黼去将军府的“丫头”,是他错看的呢。 第347章 张振心底啧惊思量,忽地又想起另一事,便道:“向来并没得空问谢主事,上回在街头遭遇那饕餮一节,谢主事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制住了那凶兽的?此事我一直记在心里,排遣不得。请务求为我解惑。” 云鬟待不同他细说,又恐张振始终惦记此事,越发不得清静,因说道:“是因为有一次,我曾见那兽走出来,也听见了那觱篥声,故而暗中学会了,当时其实也并未有把握,只是试一试,侥幸奏效罢了。” 其实这段时间里,张振也从别处打听过了,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才自相信。 张振点头笑道:“这觱篥我是知道的,西域各国里曾有此调,我朝却鲜少听闻,只是……谢推府只听闻一次便即刻记住了,又能自己学得十足相似,真乃奇才,匪夷所思。怪道我又听闻,昔日曾在圣上跟前儿独立恢复那山河地理图,起初我还只是疑心他们夸大呢。” 云鬟道:“误打误撞罢了,委实不值一提。” 张振见她始终冷冷清清,一笑起身,竟徐步走到身前,才又说道:“先前因为舍妹之事,我心里恼怒,无意曾几乎伤了主事大人,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云鬟道:“已是过去之事,且也早得了料理,都司也不必放在心上。” 张振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生恐你因此仇恨了我。” 云鬟道:“不敢。” 张振点点头,他毕竟身量高大,垂眼看去之时,只见眼前之人秀眉微扬,长睫静默,更见眉目如画。 因站得近,隐约嗅到身上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并不似是香粉香袋等物,反像是天生天然。 人虽在跟前,却似真似幻般地,张振竟一时竟失了言语。 沉默之中,云鬟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沉声道:“都司可是要去么?” 张振方道:“啊,是该去了。就不扰谢主事,改日得闲,必会亲临府上拜会。” 云鬟眉峰微动,道:“多蒙不弃,随时恭候罢了。” 张振一笑,又瞥过去,见她静默立于门首,玉立亭然,无惧无忧。 且说张振离开房中,往外而行。 才走片刻,便见前方有两人站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个正是巽风,同他说话那个,面容清秀,身量中等,张振却并不认得是周天水。 巽风跟周天水两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人物,张振才一现身,便都知道了,不约而同地停了口。 张振见他们两个脸色郑重,仿佛是在说什么要紧的事,见他来了,却有些戒备之意。 他却只做不知的,自顾自到了跟前儿。 巽风做了个揖:“张都司如何在此?” 张振道:“来探望谢主事。” 巽风眸色微动:“可是有事?” 张振道:“没什么,只过来打个招呼罢了。”拱手一笑,向着周天水一点头,便自去了。 张振去后,巽风沉吟未语,周天水却道:“怎么兵部的人来找小谢?” 巽风道:“不知道他是何意。” 周天水道:“我知道这个人,是有名的斥候教官,眼力是最不错的,只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倒要提醒提醒小谢。” 巽风也有此忧虑,见她主动这般说,正合心意。 此刻左右无人,巽风便又对周天水道:“你方才所说,果然是真……没别的法子了么?” 周天水道:“我在滇南求守了这许久,何况我又不是别人,若真能想出法子,难道还要瞒着?再者说,他们二老也是极想侍郎、尚书……” 巽风忽地咳嗽了声,周天水会意停口,回头却见角门处,是阿泽跟任浮生两个追追斗斗地极快奔来。 阿泽远远看见,便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还要特意避着人?” 周天水目光略恍惚,嘴角一挑,又跺脚道:“谁避着人了?只管瞎说,你过来!” 巽风却喝道:“你们又在乱跑什么?让人见了,成何体统?” 阿泽本要跟周天水说笑,见巽风满面肃然,却不敢开口了。 周天水怕他当真动怒,劝道:“横竖都快年休了,让他们高兴高兴也使得,不用只是这般。”说着,暗暗扯了扯巽风的衣袖。 巽风脸色缓和了几分,叮嘱说:“在外头闹便闹罢了,只别跑到里头去,留神给尚书看见。” 阿泽跟任浮生双双答应,又因他们知道周天水素来的心意,见他两个人私下里说话,生怕搅扰了,于是又飞快跑的不见。 目送两人身影离去,巽风眼中,那重重忧色又透出来。 周天水温声劝解道:“巽风哥哥,你别太忧心了,虽则暂且并无好法子,但是……兴许以后就想出来了,也未可知呢。” 巽风知她宽慰之意,便答应了,心中却仍是沉郁难解。 周天水暗暗打量,本还有些话要跟他说,只是如今却并不是个好时机,于是只好咽下。 且说张振离开了刑部,自转回兵部而去,心中却想:“很是古怪,那日他女装打扮,分明是个清秀出尘的绝代佳人,可如今扮作男装,又看不出什么格外蹊跷,难道此人可男可女不成?” 又想:“赵黼素来是那个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脾气,对他竟是另眼相看,非比寻常,可是以赵黼的性子来说,绝不会对个男人这般亲近,所谓‘爱才’之说,别人或许能信,却如何瞒得过我?难道……这谢主事真是个女子,若如此,赵黼对他似猫儿见鱼般的姿态,才可解释。” 张振竟寻思了一路,过坊街的时候,正当年下热闹,街头上有商户舞狮子,放炮仗,许多百姓笑呵呵围着看。 张振也随看了片刻,正要走开,却见有个熟人从前路而来,也是边走边四处赏玩。 这人却是兵部的一位石主事,素来相熟,张振刚要同他打个招呼,忽地心头发寒,那将出口的一声便叫不出了,忙举头四看。 张振斥候出身,目光犀利,反应且极快,一扫之间,即刻发现端倪,却见人群之中有一道灰衣身影,虽看似是夹杂着其中看热闹,实则是向着石主事的方向靠近过去。 起初张振还只觉此人行动异样,谁知那人越来越近之时,袖底一闪,竟有一抹雪亮晃过。 张振见状大惊,然而那石主事却并未发觉异样,自顾自东张西望,慢吞吞地,浑然不知死神将至。 正在那灰衣人手腕一抖,狠狠刺向石主事之时,眼前一花,有个人及时挡了过来,闪电般一掌拍出。 灰衣人倒也敏捷,脚下一转,竟撇下张振,又再度袭向石主事。 张振大喝道:“混账东西,竟敢如此!”探臂出去,竟擒住那人腕子,微微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声,手腕已经断了,匕首跌在地上,当啷一声。 石主事在张振身后,忽见有人挡在身前,尚且不知怎地,看见匕首,才大惊起来。 那灰衣人见势不妙,左手一挥,把旁边一名过路百姓拉过来,撞向张振,逼得他只能松手。 这会儿正处在闹市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动手竟十分不辨,张振又怕伤及无辜,便大声叫道:“都且闪开!” 旁边的百姓也都发现不对,忙尖叫着四处逃开。 可张振虽然喝退了周围百姓,然而那灰衣人见势不妙,早往后跃起,趁着人群混乱,逃之夭夭了。 张振虽还想再将那人擒住,可现场如此混乱,又怕这贼人尚有同党,只得作罢。 那石主事惊得呆了:“张都司?”此刻才认出是张振。 张振回头道:“可无碍么?”石主事瞪大双眼,此刻仍恍若梦中。 顷刻间,巡城兵马赶来,便问发生何事,周遭许多百姓围看,张振便将有杀手欲行刺之事说了,又描绘那贼人的形容打扮。 石主事呆呆愣愣,对张振道:“张都司,你可看清楚了?我向来跟人无冤无仇,怎会有人来刺杀我呢?是不是有误?” 张振啼笑皆非,道:“你尚且做梦呢,若不是我拦的及时,这会儿你已经横尸街头了。” 石主事面如土色,颓丧不语。 张振暗中便又问他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石主事只是摇头,张振灵机一动,忽然说道:“有了,这件事交给一个人,包管便会水落石出。” 石主事呆问:“是什么人?” 张振道:“正是刑部的谢主事。” 石主事却也听过“谢凤”其名,毕竟一名地方微官,进京不到半年,名声鹊起不说,即刻又升了官,是以他们众人私底下也时常谈论此事。 石主事忙道:“是那个揭破隋侍郎亲妹被害案,又于圣上跟前恢复了山河地理图的谢推府?可是为此惊动刑部,只怕太兴师动众了?” “可不正是此人么?”张振又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如何叫做兴师动众?”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刑部而来。 谁知这次却扑了空,此刻云鬟并不在部里,张振略有些失落,那负责接他的陈主事道:“张都司不必着急,叫我说,不如且到大理寺报案,毕竟此事涉及朝廷官员,何况如今大理寺里,也多了一员好手,必然不会让张都司失望。” 张振知道他说的是白清辉,有道是“虎父无犬子”,且白清辉跟“谢凤”都是会稽出来的,倒也的确是个不错人选。 临去之时,张振又问:“那谢主事到底去了哪里?” 陈大人道:“先前因崔侯爷亲自前来,据说有个棘手的案子,尚书便把谢主事叫了去,似吩咐他负责主理此事,因此是跟崔侯爷一同出门公干去了。” 第348章 话说云鬟跟着崔印出了刑部,竟是急急地往尚武堂的方向而去。 崔印从来都是个最讲究的人,但凡冬日出行,一定要乘坐马车,狐裘暖帽,手炉清酒,丫头小厮,一应具全。 然而今日,崔印却只穿着一袭银狐里子棋盘领的长衫,带着两名侍从,顶风冒雪地骑马而来,简陋的如同出逃一般。 其实也不怪崔印着急,只因为事出突然,且事情更是万分火急。 因为崔承出事了。 云鬟原本也不知详细,先前她好歹送走了张振,才松了口气,就听见白樘传唤。 进了堂内,白樘却只淡淡地吩咐叫她跟着崔印去,并未说所为何事。 路上,崔印不顾风冷冲喉,便断断续续向她说明事情原委。 原来,崔承此刻已经自尚武堂进了军中,跟着一名姓邓的年青校尉历练。 前几日,因到了年底,尚武堂便有一场每年必有的比武大会,邓校尉他们这些“前辈”,也自会回来捧场,他们并不参与比斗,只是在演武场上旁观罢了。 谁知好端端地比斗之中,邓校尉忽然不知为何跳了出来,站在台上,大声道:“如此比斗,有些无味,不如我们这些老人做个样子给他们。” 众人不解此意,邓校尉便指着同来观看比试的一名叫做董锥的郎官,道:“不知道董大人愿不愿意跟我过招,给他们开开眼界?” 这董锥正抱着手臂在看,忽地听邓校尉主动挑战,便笑道:“我自然是比不过,委实不敢动手,还是放他们自在比试罢了。” 谁知邓校尉不依不饶,越发言语挑衅道:“不要畏畏缩缩跟个娘们儿似的!是男人,就拿兵器!” 当着满座许多人的面,董锥十分为难,可底下又有些好事之徒跟着起哄,董锥笑着摇头,也站起身来。 崔承在旁看着,很有些意外,他隐约觉着邓校尉今日行事似有些莽撞,可毕竟比试并非儿戏,何况他也以为邓校尉是一时手痒,倒也不忍心开头相劝拂他的兴。 又听得众人欢呼鼓噪,于是也只耐心等看高手过招罢了。 此刻董锥无法再退,只得从架子上取了一根长枪,邓校尉也自捡了一根,仍是冷笑道:“今天就跟你分个胜负,看看谁才是真男子。” 说话间,两个人就此在台上比试起来,只见双枪挑斗,嚯嚯有声,枪花乱舞,委实精彩。 董锥跟邓校尉你来我往,各展其能,战了足有十数招,邓校尉一直都咄咄逼人,董锥仿佛到底是稍逊一筹,每每后退,幸而虽然有些窘迫,却也能够自保无事。 如此又过几招,人人都看出董锥似有些不敌邓校尉。 忽听邓校尉道:“有种不要一直躲罢了!” 长枪如同狂蟒出洞,邓校尉大喝一声,身子腾空而起,使出一招“苍鹰缚兔”。 底下董锥仍是步步后退,枪花乱舞,要将他逼退,怎奈邓校尉气势惊人,雷霆万钧似的直扑下来。 董锥仿佛慌了,脚下后退之际,谁知身子撞到了背后的栏杆之上,他一下卡顿,惊而回头去看,却冷不防手中长枪也随之晃动…… 电光火石之间,邓校尉人在空中举枪将落,身形已经无法改变,眼睁睁便见董锥手中的长枪摇晃,竟直直地扎入了邓校尉胸口。 邓校尉的坠扑之势何其厉害,顿时从前胸扎到后心。 刹那间,董锥手中整个枪头跟抢柄,都是血红的了! 那董锥正慌地乱看身后,察觉手中长枪有异的时候已经晚了,大惊回头之时,那邓校尉已经惨叫一声,人坠跌之力,竟把董锥的枪带的落在地上。 董锥无法相信,叫道:“邓校尉!”忙放手,冲了上去扶住。 此刻底下众人,不管是将官还是学生,都也被这惨烈惊魂的一幕镇住了。 崔承跟几个素昔跟邓校尉交好的震惊之下,纷纷跳上台子,便欲抢救。 只可惜邓校尉伤的着实厉害,只怕是大罗神仙在此,也是回天乏术了,果然也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一命呜呼了。 云鬟听了个大概,便问崔印道:“原来是比武出了损伤,只是这跟……小公子又有何干系?” 两个人相谈之间,已经到了尚武堂,双双翻身下马。 崔印走到云鬟身旁,便道:“我也甚是不解,今早上才有人去府里找我,说是印儿出事,十万火急。” 崔印听说,本要第一时间便赶来尚武堂查看究竟的,只是来送信的那个,却是崔承的好友,因低低叮嘱说道:“承弟被关押起来之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快去刑部找叫谢凤的主事大人。我因心想着,我去找未必得行,故而才先来跟侯爷说明,但求侯爷快些发力。” 崔印这才抛却所有,先奔来刑部请云鬟。 此刻尚武堂门口有人迎着,见是安平侯跟刑部之人来到,便引到里头。 才走了数步,里间早也听闻,便有数人迎了出来,彼此简单寒暄,崔印问道:“听说小儿不知犯了何罪?竟被关押起来?” 那尚武堂的管事便道:“我们方才已经派人去侯府相告,也自通知了镇抚司,只怕镇抚司的人很快也将来到。” 因崔承是军中的人,军中之人出错,属于军纪军务一类,却是得归镇抚司处置,不必告知其他三法司。 这管事自然明白,又笑看云鬟道:“又多累了谢主事走了一遭儿了。这件事只怕不必刑部插手。” 云鬟着急之故,忘了此事,便和颜悦色道:“我同崔公子其实也是认得的,就算此事不归刑部管,我作为友人,也可探望的呢?” 崔印也道:“正是如此,谢大人是跟我一块儿来的。” 崔印原本是个好性儿的,不管见谁都是带笑,此刻挂心崔承心切,又见管事众人推搪,便带出几分不悦。 众人倒也不好拂逆,便道:“自然使得。” 便叫人领了两人往后而去,却在一座偏厅之中,见到了被软禁的崔承。 崔承见父亲跟云鬟进来,目光逡巡来去,先按照规矩行礼,道:“劳动谢大人,甚是惭愧。”云鬟微微摇头。 此刻外间仍有两名守卫,并几个尚武堂之人,聚在廊下,不知低语什么。 崔印上前拉住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吓死为父?那样火烧眉毛地派人前去,却又语焉不详……那邓校尉被误杀一案,不是跟你不相干的么,你为何又搅了进来?” 崔承道:“父亲不必着急,且听我慢慢说来。”又看云鬟一眼,却见她站在旁边,面色沉静,神情安然。 崔承略觉宽心,踌躇一刻,低声道:“我、我怀疑邓校尉的死有疑。” 云鬟微微挑眉。 崔印呆了呆,道:“你、你在说什么,此事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么,不过是比武误伤罢了,多少人见证,又有什么异常了?” 崔承又看向云鬟反应,道:“我起先也并未察觉异样,可是,后来想想,邓大哥为人向来甚好,最是急公好义,两肋插刀的,他的性情虽然有些急,可是那天……不知为何竟忽然对董郎官发难,那许多行事,我越想越是不对。” 崔印喝道:“糊涂,只靠你的胡乱推测,是想怎么样?” 崔承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其实……照我看来,那董锥的武功,明明是在邓校尉之上,可是在比武之时,他却总是后退不敌……” 崔印道:“你又瞎说,你也知道邓大人性情有些急,必然是董郎官会做人,他自然要谦逊些,难道上来就要压邓大人一头?” 崔承叹了口气:“父亲,你是不信我了?” 崔印张了张口:“我不是不信你,毕竟此事无凭无据……对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却如何又把你关起来?” 崔承道:“我、我去找董郎官,本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内情的。谁知……” 崔印道:“谁知怎么样?” 崔承道:“因他在兵部,我便自去寻,本没十分恶意。有个兵部的仆从带着我去找他,不知怎地,竟然误入了军机阁……偏偏我因为防备,又带了腰刀……所以……” 崔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军机阁乃是兵部大人商量军务的机要之地,寻常之人不得擅入,更不必提带着刀了,若无意外,带兵器擅闯军机阁,便是一个死罪。 连云鬟也在旁大为意外,怪不得方才尚武堂的人面色如此古怪。 崔承懊悔道:“我是一时失神,发现进去的时候,便忙抽身回来,谁知到底给人发现了……我知道大事不好,才转回尚武堂,兵部的人也追了来,就把我软禁在此了。” 这还是碍于崔承乃是侯门之子,若是个平常之人,此刻早就捆绑起来,解入大牢了。 崔印惊心之余,捶胸顿足道:“糊涂东西,明明无事,偏偏生出这天大的是非来,这可如何是好?” 崔承见他哀叹,便望着云鬟道:“你也觉着我的推测无理,是无事生非的么?但是……邓校尉素来待我甚好,我实不忍……” 忽听得外头有人道:“侯爷,谢大人,镇抚司来人了。” 崔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 云鬟回身道:“我们尚未说完,还请宽限些许。” 那管事道:“我们自然是无妨的,只是镇抚司的人等不得。” 正说了这句,便听外间有人朗朗而笑,道:“谁说等不得了?她就说一辈子也等得。” 第349章 还未见其人,先闻起声。 尚武堂众人忙躬身见礼,下一刻,是那人身形出现于门口,却见玉立长身,着一袭玄色朱绣的军服,身后垂着同色的毛里大氅,腰系金扣带,脚踩宫靴。 头上却是一顶罕见的墨玉冠,从头到脚如此庄重之色,却偏显出面若雪色,唇似涂朱,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不消说,这来人自然是赵黼了。 云鬟早在尚武堂之人说惊动镇抚司的时候,就想到了赵黼,只是万料不到,竟是他亲自而来。 崔印早上前见礼,道:“世子……”因碍于尚武堂众人也在场,不便格外寒暄亲近,只道:“犬子这件事,着实是有内情的,求世子明鉴。” 赵黼道:“侯爷不忙,我们虽然比不得刑部上下人人都三头六臂,可却也不是一帮酒囊饭袋,是非黑白,总也会辨个清清楚楚。” 他瞄一眼崔承,却又看向云鬟,道:“谢主事,我说这话,你别不受用啊,我实则对刑部各位是高山仰止的。” 云鬟拱手道:“下官不敢。” 赵黼笑了两声,便又左右一扫,轻描淡写道:“既然我们接手了,这儿却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把人带回镇抚司罢?终究要细细地审问才是。” 当然没有人敢说别的。身后两个士兵上来,便将崔承带了下去。 崔承见赵黼来了,心里反而越发安稳了,出门之前,便略微驻足,叮嘱崔印道:“父亲不必着急,横竖不会冤枉了孩儿,父亲回府,也不可对家中女眷们透露,若是不慎给众人知道,且多多安抚才是。” 崔印原本只是着急,蓦地听了这几句,反而有些悲从中来:“知道了。” 赵黼在旁又笑道:“这是做什么,又不是让你们生……”那“生离死别”四个字尚未说出,总算懂得及时停口。 跟尚武堂之人略说几句,交割完毕,赵黼便出门来。 崔印跟云鬟却早先等在外间,见他出来,崔印上前,作揖道:“世子!请万万周全犬子!” 赵黼道:“侯爷放心,不必多说,我心里是有数的。” 云鬟问道:“先前邓校尉被杀一案,可也是世子接手的么?” 赵黼咳嗽了声,手在鼻梁上按了一下。 云鬟便知道答案了,因问道:“不知是何人经手?” 赵黼道:“这种事自然是我手下的人料理。不过我听说已经完结了,昨儿有一份案册递了上去,我略看了几眼,倒也妥当,怎么又闹出事来?” 云鬟听他说的含糊,便知道他并没仔细看那案子,心中隐隐着急。 崔印忙道:“方才我问过承儿,据他说来,是被人误导,才进了军机阁的……委实不是成心。”可是崔承怀疑邓校尉之死有疑点,这个崔印却是不敢出口的。 毕竟赵黼也才说了:此案已经完结,倒也妥当……难道现在说出来,打他的嘴不成? 赵黼沉吟不语。 云鬟心中转念,道:“世子……倘若……倘若可以,能不能让我看一看那案卷?” 赵黼唇角微挑,却偏皱眉道:“这个只怕使不得,你又不是我们这边儿的,你可是刑部的大人……我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来着。” 他说这话之时,甚是语重心长,在崔印看来,似是一本正经在考量而已。 然而在云鬟听来,却察觉了他话语之下的揶揄之意。 云鬟只当一无所知,静静道:“我来此之事,尚书大人是知道的。” 赵黼仍是忧心忡忡,问道:“那谢大人去镇抚司,是不是也得跟尚书大人回禀一声?” 云鬟心中已经有些忍他不得,奈何崔印还在身边担惊受怕,崔承又被带了去……云鬟便道:“世子放心,不必回禀尚书。” 赵黼似笑非笑道:“我只是怕尚书大人’不悦’,他若是不悦起来,那可是天塌下来了一般。” 这一句“不悦”,本来是云鬟先前因晕厥之后醒来,怕白樘见她如此,便问说了那一句,不料他竟记在了心里,得闲就翻出来嚼口。 崔印在旁听着,有些插不进嘴去。 幸而赵黼还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便对崔印道:“侯爷,你且放心,这话我只对你说罢了,咱们的交情……是从什么时候就有了的,承儿我看着更如亲弟弟一样,他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崔印等了半天,终究等了这一句话,那心才亮堂起来,双眼发亮看着赵黼道:“世子!”伸手要握,却又见地方不对,便又垂手道:“既如此,我替承儿跟阖府上下都多谢了。” 赵黼瞄一眼云鬟,道:“不用阖府上下,有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够了。” 崔印满心感激喜欢,也顾不得咂摸其他意味。 赵黼却又转做肃容,正色道:“事不宜迟,此事只怕已经传扬开去,如今侯爷快些回府,安抚夫人等,我便跟谢主事回镇抚司,料理此事。” 崔印听得如此,便似一锤定音,忙拱手道:“感激莫名!若真得承儿无事,世子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恩人了。” 崔印又对云鬟道:“此事就劳烦谢主事同世子一块儿料理,承儿的性命,便在你们二人手上了。” 崔印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紧盯着云鬟,眼圈儿微红,声音也略低沉,并不似格外客气,反有几分似是深沉的叮嘱。 云鬟一愣,跟崔印目光相对的刹那:她几乎就错觉,此刻崔印并不是真的把她当作“谢主事”来看,而是……“崔云鬟”,——他的女儿。 但是云鬟来不及细看,崔印已经向着赵黼一拱手,回身上马,扬鞭而去! 地上有些未消的残雪,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卷了过来。 赵黼见云鬟兀自抬头凝望崔印离去的方向,便举手给她衣袖上抚了抚,道:“只管看什么,我们也该走了。” 云鬟回神,才要上马,赵黼拉着她道:“痴子,你的身子还能经得起多久折腾?人家当官坐轿,何其受用,你当官就骑着马四处乱跑。”竟拽到靠墙的马车旁边,催促道:“快上去。” 云鬟这才知道原来是他的马车,只得上车,车厢内暖意融融,一扫外头的寒意。 这数日一向不曾见过赵黼,也不知他在忙什么,只彼此无事便是最好。如今再相见,不由就想起上回分别之时的情形,心里就不大自在。 赵黼却自顾自将个锦匣打开,里头却是一把小巧的镶天马铜壶,他提了出来,又取一个茶盅,竟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喝了。” 云鬟双手接过,嗅了嗅,果然是茶,且有些生姜的味道,这会儿喝却是最适宜的。她便握在掌心,问道:“世子如何来的这样快?” 赵黼道:“我原本是懒怠理会,听说是崔承的事,自然不能不理。” 云鬟道:“多谢。” 赵黼道:“不必谢我,我是半点也不知道,只听说他带到进了军机阁,按律是要斩首的。要救他,得你来想法儿。” 云鬟点头道:“先前世子没来之前,承儿说过一件事……所以我想去镇抚司看看记录的案卷。” 赵黼凑过来,问道:“什么事?” 云鬟道:“承儿怀疑那邓校尉之死有些可疑之处。” 赵黼略一回想:“我虽然不在场,也未曾十分仔细看那卷宗,可却是知道的,是那邓校尉主动挑衅,刀枪无眼,董郎官又不是故意而为,自然怪罪不得,且现场那许多有经验的将官们都看得明白,若是有可疑,早就提出来了。”说完之后,见她茶喝光了,便又添了一盏。 云鬟捧着茶盏,目光朦胧,喃喃道:“据承儿所说,以邓校尉的性情,不至于主动挑衅谁人,虽然看似并无疑点,但是……我相信承儿的心意眼光,他毕竟是跟随伺候邓校尉的,此中必然有什么……”还未说完,便觉得颈间痒痒地。 原来赵黼靠着她坐着,车内暖意熏蒸,不由便嗅到云鬟身上那股极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赵黼不由想到那夜在谢府的情形,便情不自禁贴过来,轻轻亲了一口。 云鬟皱眉道:“说正经事呢。” 赵黼道:“你说,我听就是了。”慢慢探臂过来,便搂在腰间。 云鬟举手推开:“世子,现如今说的,是有关两条人命。” 赵黼道:“哪里是两条……再加我一条罢了。”目光转动,看见红唇开合,当即倾身过来,不由分说便吻住了。 云鬟被他如此,身子震动,手中的茶几乎都泼了出去,忙举手移开,只顾好生擎着,待要让他住手,嘴却无法出声。 因才喝过了姜茶,那唇上有些甜意,再尝一尝,却还有些微微地辣,偏又香嫩异常,却叫人如何把持得住? 耳畔那沉重喘息之声越发响了,云鬟一则恼怒,却莫名地又担心那茶水泼出来,微睁双眸,瞥向右手上握着的那盏茶,却见随着他的动作,那玉色茶盅里的淡红茶汁轻轻晃动,涟漪澄澈。 赵黼见她一动不动,心中又是喜欢,又觉得无法餍足,一手揽着人,却因右手仍是不灵便,隐隐恼火。 赵黼暂离了她,双目烁烁,低声道:“先前在你府里,床上咱们说的那些话……回头我跟父王提过了……” 云鬟自那茶盏上将目光转开,一时却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只“床上”两个字,分外扎人。 赵黼轻轻一笑,举手替她将那茶杯取了出来,道:“可还要喝?“云鬟不知是计,只当若是自在喝茶的话,自然就不必被他相扰了,于是点头,谁知赵黼望着她,勾唇一笑,举手将那杯茶吞在口中。 云鬟只顾看,又以为他要另外倒一盏给自己,可却实在低估了此人,只见赵黼随手将那空了的茶盏一扔,抬手将云鬟的下颌一挑,便以唇压下。 云鬟猝不及防,香唇轻启,就觉着一股暖流自他口中渡了过来,她这才明白赵黼是想做什么,当即瞪大双眸。 可毕竟无法抗拒,身不由己地将那姜茶吞咽下去,本以为已是结束,谁知却只是开始。 马车不知经过哪里,微微地颠簸,两人的身子便也随着上下,不免起了些蹭碰之类,格外不妥。 赵黼低喘了几声,左手在底下撩了两把,终究不得便宜,于是凑在耳畔,对云鬟低低说了一句话。 云鬟还当是错听了,疑惑看他。 赵黼低低笑了笑,脸上浮现有些不太正常的晕红,复凑在颈间,一边亲吻一边呢喃道:“阿鬟,你帮一帮我。” 云鬟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第350章 且说先前,张振因寻云鬟不着,便伴随石主事前去大理寺报案。 大理寺卿见兵部的大人亲自前来,不敢怠慢。张振直说要请白清辉来料理此事,大理寺卿正打怵要接什么烫手山芋,如今见他指明要白清辉,反而喜欢,忙便差人将清辉唤来。 清辉听了来意,道:“这名刺客胆敢白日动手,且又选在闹市人多之地,如此张扬不惧,只不知究竟是为公为私。” 又问道:“主事可尽力想想,素日里可曾跟什么人结怨?” 石主事道:“先前王都司也问过,可我着实想不到,究竟会有何事、让何人动了要杀人的地步。” 白清辉于是又问他这些日子来有无异常之事,或者是否经手过什么机要公干。 石主事又冥思苦想了阵子,仍是摇头。 清辉见问不出,何况所谓刺客又逃之夭夭,要擒拿起来自然如大海捞针,就算是审讯也要费些时日。 清辉心头思忖时候,仍是不停端详石主事。 张振在旁相看,却见他目光清冷若寒冰之水,心中不由惊叹。 听清辉道:“这一次刺客并未得手,保不准还有下一回,我现在派两个侍卫,便暂且跟在主事身旁,以为护佑,主事觉着如何?” 石主事惶恐道:“这个似不大妥当,至于惊动如此么?何况我来去兵部,若给人看见我带着侍卫,问起来,又怎么说呢?” 张振道:“何必这样畏首畏尾,什么比得上性命要紧?难得白少丞如此上心,你便委屈两日,若风平浪静,自然是好,若有个万一,也可及时救护。” 石主事见如此说,才也答应了。当即白清辉便唤了两名公差,吩咐跟着石主事,不离左右,保护行事。 张振相谢了清辉,又道:“有人敢对兵部的人下手,这件事倒是可大可小,先前我听闻太子府上揪出了好几个辽人刺客,这次不知是不是仍有辽人踪迹在内?” 清辉道:“多谢张都司提醒。待我亲往兵部一趟,再行细查。” 张振见他谈吐清雅,气质之上竟也跟“谢凤”有些类似,可是却又偏是截然不同的两人,越发赞叹,便问道:“听说少丞先前是跟刑部谢主事在会稽共事过的?” 清辉道:“正是。都司因何如此相问?” 张振道:“只因我看谢主事那人,非一般人物,且又跟他有过几次交际,心中仰慕的很。不知少丞觉着其人如何?” 清辉一笑道:“背后不可说人,然我心中却也如都司一般想法。” 清辉是个外冷的人,多余的话不肯说一句,张振跟他谈了片刻,隐约竟觉着跟在刑部同云鬟相对似的,因见公事也已经了了,便起身告辞。 门口相送了,正卫铁骑经过,见状问道:“兵部的人来做什么?” 清辉行礼道:“少卿。”便把石主事遇刺,正好被张振所救之事说明了。 卫铁骑皱眉叹道:“真是怪哉,将年底了,事情也愈发多起来,竟不要我们消停不成?太子府才接二连三地出事,尚武堂演武场的那件事又起风波,如今兵部也节外生枝。” 清辉先前也听说演武堂血案,便问道:“如何又起了风波?” 卫铁骑才从外头来,消息灵通,便把崔承带兵器进军机阁的事说了,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镇抚司的人马往尚武堂去了,多半是去拿人了。” 清辉闻听,蹙眉道:“崔承么……” 卫铁骑这才想起来,便道:“我几乎忘了,你仿佛也是跟那崔家有些交际的?可认得那小公子?” 清辉道:“曾经见过几次,却不知他如今已在军中了。” 卫铁骑说罢,自行走开。 清辉独自回了房中,心中想了一会儿行刺的事,又想了会儿演武场血案跟崔承的事,眼见将晌午了,便唤了一名侍从,出大理寺往尚武堂而去。 而几乎同时,在镇抚司的马车之中,云鬟蓦地明白了赵黼的意思,神情大变,当即举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推。 却无从奏效,反被赵黼握住,扣着不放。 此刻呼吸一发沉重急促,眼神也迷离光闪,犹如两团焰火,烁烁然能把人灼伤。 千钧一发,车速逐渐放缓,隐约听得外间有些吵嚷声响。 听得有人道:“快闪开,这是镇抚司的车驾。” 原来前方有几个路人吵闹,忘了回避,侍从正在驱赶。 刹那间,赵黼略微有些分神,手下微松。 便在这时,云鬟奋力一挣,抬手打开车厢门,竟不顾一切地提着袍摆,急匆匆地跳了下去。 事发之时,赵黼正侧耳听车窗外的声响,虽见她挣开,却也不以为意,只想举手抓她回来罢了。 谁知云鬟动作极快,竟不同于往日。 赵黼瞠目结舌,举手之时,云鬟却已经开了车厢门,眼睁睁地看着她袍袖一扬,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耳畔听到一声闷哼,夹杂着有两三声错落惊呼。 车门外冷风阵阵抚了进来,将他通身热气吹散。 赵黼忍着错愕惊异,忙喝令停车。 他探身往前,转头看去,却见身后的路边儿上,云鬟弯着腰,手扶在脚踝上,有些颤颤地正站直了身子起来。 来不及多想,赵黼紧锁眉头,纵身下车。 此刻路上自有许多百姓,忽然间见一个“大人”自车内跳了出来,不知何故,正自惊愕,有的人便放慢了脚步围看。 谁知正看之间,却又见赵黼现身,有些认得的,不由低低口耳相传道:“这是晏王世子殿下,那位又是何人?” 赵黼急急奔到云鬟身旁,抬手将她好生搀扶起来,怒道:“你如何竟敢……” 质问一声,却又压下,只问:“怎么样了?” 云鬟低着头,也不回答,只撇开他,欲离开此地。 赵黼将她拉住,云鬟只觉脚腕钻心疼痛,一时有些站立不稳之意。 赵黼喝道:“别动!” 许多目光注视之下,赵黼竟蹲下身子,将她官袍一摆略掀起来。 云鬟欲要后退,赵黼抬手握住,手指才触及脚踝,耳畔便听得一声隐忍的痛呼。 赵黼先被她惊坏了,只顾关心她的安危,见脚踝似无大碍,又听她低呼,心里才生出恼恨来,恨恨念道:“活该活该!” 云鬟暗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又见许多人围着看,不免略觉窘迫,便道:“世子。” 赵黼站起身来,冷哼道:“可见是人不可貌相,从来想不到你竟有动作那样快的时候……莫非,是要我时时刻刻都贴着你才妥当?” 云鬟不理,迈步强要往前。 赵黼气地一把拽住,云鬟身形摇晃,正欲站稳之时,却被他顺势打横抱起。 云鬟这才略急了起来,道:“世子,许多人看着!” 赵黼道:“我难道怕人看么?”抱着便往前走。 云鬟道:“你放我下来。” 赵黼道:“你早在跳下来之前,莫非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如今还废话什么?你若是不跳,自然不会伤着,我自然也不会如此!” 云鬟道:“谁让你……” 赵黼道:“我怎么了?” 云鬟深吸一口气,不再跟他争执。 赵黼重抱了她上车,也不理她相拒,只管将朝靴除下,白袜褪去,裤脚高挽,却见眼前一缕玉白的脚踝,此刻红肿隆起,显是方才跳下去的时候扭伤了。 赵黼暗中咬牙,看一眼她强撑的模样,故意用了两分力道,手指在上头按了按。 云鬟缩了缩,却仍忍着不出声。 赵黼点头叹道:“好阿鬟,可知六爷服了你?” 忽然又忍不住嘿嘿地笑道:“只是这回伤了一只脚,我若再怎么样,你可就插翅难逃了么?” 云鬟半信半疑,略带惊讶地回头看他,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 赵黼仔细看了骨头,幸喜并未伤折,又看她带两三分防备,便啐了一口。 云鬟知道他毕竟是过过嘴瘾,才有些放心。 赵黼又道:“可知你是个世间最大煞风景的人?有时候我真想不管不顾……任凭你怎么样死活呢……可就是偏偏狠不下心来。” 说了几句,恼怒加倍,趁着查看伤势,索性把裤脚挽起来,又看小腿到膝上。 重重衣袍底下,掩藏的是他曾熟悉的冰肌玉骨,这般完美无瑕……如今看着眼前,恍若隔世,又是新鲜,又是喜欢,手指禁不住自下到上滑过,几乎就要俯身去亲上一亲。 正复有些心猿意马,忽听云鬟轻声道:“世子,你跟我约好了的。” 赵黼口干舌燥,道:“我先前不是求你了么?” 云鬟道:“我、我不想。” 赵黼悻悻道:“不想的话,你直说就是了,又跑个什么?还自不量力地学着跳车,真当自己也是有武功的?” 赵黼虽然嘴硬,只他也无法确信,方才若是云鬟说“不”,他是不是就会真的停止。 谁知云鬟抬眼看他,竟道:“既然如此,下回我说就是了。我说了……世子就会停是么?” 赵黼目瞪口呆:“越发能耐,学会趁机套话了?不成,已是过期不候了。” 云鬟一脸“早就知道”的淡冷,不理不睬。 赵黼却又心痒起来,只是先前那团火被她一跳熄灭,自无法再行事了,便恨地伸出双手,作势在她脖子上掐下去,说道:“真想一把掐死你……或者就干脆……”满腹心思,合着口水咽了下去。 两人斗了几句,马车便到了镇抚司,赵黼先下了地,又将她扶抱下来,云鬟才站稳了,却见旁边的一顶轿子里,有人弯腰走了出来,本是面无表情,望见云鬟之时,目光里才透出几分诧异。 第351章 赵黼也早看见了,便笑道:“小白,你如何在这里?” 白清辉躬身举手,道:“我听闻崔承出了事,便欲去尚武堂探望,走到半路,才听闻人被镇抚司带走了……故而前来。” 赵黼啧啧说道:“你如今大理寺当差,敢自不忙?这样游手好闲地四处乱逛,大理寺上下若都似这般散漫,那也怪不得总是给刑部压一头。” 云鬟见他不由分说又来乱语,便打断了,对清辉道:“先前侯爷去刑部告诉我,我也才知道此事,先前跟世子正在尚武堂遇上,多亏他周全,才许我一同前来。” 两人目光相对,清辉眸色宁静如常,道:“我原本不知你也随去,若知道,就不必过来了。” 赵黼重重一咳,没好气地对云鬟道:“你的脚伤不疼了?在这里要说到天长地久?” 镇抚司便是赵黼的地头,他自江南回来后,便只在此地跟宫内两处厮混,当下三人入内,侍从奉接。 赵黼因知道云鬟的心意,正好白清辉又在,简直神兵天降,如虎添翼,不等他们开口,便叫手下将前两日演武场血案的结案卷宗拿了上来。 云鬟不顾脚疼,便跟白清辉两个在桌边翻阅起来。 赵黼瞅了会儿,叫人又取了个炭炉过来,又送了些茶果。 他们两人因凝神看案卷,谁也不曾出声,只听见炭火轻轻噼啵有声,间杂书页翻动声响。 这次第,却如又回到了会稽县衙里的那段时光,微微紧张,却也叫人有些放松。 门外有侍从官来到,递了一瓶子药给赵黼,又退出掩上了门。 赵黼自拿了,走到桌边儿,见云鬟兀自未曾发觉,他便蹲了下去,轻轻捏住脚。 云鬟回头,赵黼轻声道:“不妨事,看你的卷册就是了,我给你敷药,只管忍着些儿疼……” 对面白清辉抬眸看了一眼,却又很快又垂头去看供词,恍若未觉。 云鬟对着赵黼摇了摇头,又道:“不必,是轻伤。” 赵黼把她的腿抬起来,竟握着搭在自己腿上,他便坐在旁边,脱靴扯袜:“你最好快些看,我怕有人来催我结案呢。” 云鬟蹙眉,却终究不敢耽搁,又见清辉浑然未查似的,便掩了不自在,垂首看卷。 赵黼也又偷眼看清辉,忖度着他在对面儿,桌子挡着必然看不见,才更放心行事,露出那伤处后,玉匙挑了些药油,轻轻地给她按揉起来。 云鬟到底瑟缩了一下,幸而他神色肃然,并无嬉乐之意,当下只仍细看卷宗,不叫自己多去留意罢了。 他们三个人默默地各行其事,半晌,药油擦好,卷宗也自看完。 赵黼早给云鬟重新整理妥当,又叫人打水洗了手,拿帕子擦着问道:“如何,两位大人可看出什么来了?” 复又笑道:“崔承这小子,几世修来的福分,竟让刑部跟大理寺的两位大人齐齐为他效力。” 清辉跟云鬟对视了眼,说道:“我看到有位邓校尉的同僚,曾说过一句,在比试开始之前,他曾看见邓校尉跟董郎官两人说话……只不知说些什么。” 云鬟也道:“我也留意到了,是那位牛校尉。”说着便翻开其中一页,将一行细字指给赵黼看。 赵黼扫了眼,笑道:“咦,这人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你们怎么都留意了,似老子一目十行,哪里看得到。” 云鬟对他说道:“这些人都说,邓校尉性子虽急,却也素来和善,急公好义,肯为人两肋插刀……这都跟承儿……崔承说的一样。” 赵黼道:“这又怎么样?六爷也是个最急公好义与人和善的,若惹急了我……”眼睛斜睨云鬟,不言语了。 云鬟见他只顾歪话,只好又对清辉道:“小白公子跟我想的一样么?牛校尉既然看见他两人说话了,邓校尉又毫无预兆地发难……那么,他们两人这番谈话便至为重要,很可能因为他们的这番相谈,让邓校尉主动出场挑衅。” 白清辉也道:“正是如此,而且,可疑的是,我也翻遍了这些供词,也细看过董锥的供词,但他通篇却并不曾提过一句跟邓校尉相谈的事。” 云鬟道:“他亲手’误杀’了邓校尉,总不成就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只有一个可能……” 清辉道:“他是有意隐瞒,因为这一番话……至关重要。” 赵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他两人一句接这一句,竟让他无从插嘴,赵黼心里焦急,忽然高声说道:“我知道了!” 清辉跟云鬟一起看他,赵黼深思熟虑道:“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件事,或许此案就水落石出了。” 两人道:“何事?” 赵黼道:“去问董锥。” 两人闻听,不约而同一笑,赵黼道:“我说的如何?” 两人齐齐起身,行礼道:“世子英明。” 赵黼原本得意,听他两个异口同声地,那股得意顿时又打了折扣。 当下即刻命人去将董锥叫来镇抚司问话,期间白清辉见时候不早,因要回大理寺,便对云鬟道:“这案子由你来查,想必不用我插手,我手上正也有个兵部主事当街遇刺的案子,耽搁不得,便先回去了。只是你若需要,便派人去告知就是了。” 赵黼对“兵”之一字身为敏感,问道:“哪个兵部主事被刺了?” 清辉略说了两句,出门乘轿而去。 又过了一刻钟不到,外头带了董锥前来。 先前云鬟同赵黼商量了会子,并教了他几句要问的话。因此赵黼审问的时候,云鬟便退在偏厅之中。 那董锥上前行礼,赵黼问道:“可知今日叫你来,是为何事?” 董锥道:“下官揣测,多半是为了前些日子演武场的那件事。” 赵黼道:“你说的不错,我今日翻看众人的证供,发现一件事,原来在尚武堂开始比试之前,你跟邓校尉是碰过面的?” 董锥道:“这个……下官一时忘了,的确是曾跟邓校尉碰过头。” 赵黼哼道:“原来你是忘了,才不曾提起?” 董锥答应,赵黼又问他们两个说了何话,董锥道:“其实也并无特殊,只是……偶然遇见了,邓校尉……” 赵黼见他回答的有些迟疑,立即喝道:“仔细,你若是胆敢有所隐瞒不实,这里可不是刑部或者什么大理寺,那样软手绵脚……何况你同他说些什么,都在这里记着呢!” 赵黼将手中案卷往下一掷,直落在董锥面前:“你慢慢好好地答,答完了再自己看,不过……且小心对不上。” 赵黼本就是个威重之人,只不过平日里对着云鬟、白清辉、季陶然等,这些他待见的熟人才嬉笑无忌,这样便把身上那股煞气冲淡了,实则在别人眼里,却不折不扣是个猛虎慢行似的人物。 先前云鬟跟清辉也曾说过,那牛校尉只说看见两人密谈,因隔着远,并不曾听得分明,是以赵黼如今只是诈他罢了。 但是他如此一番做派,自叫人有些魂飞胆颤。 董锥噤声,眼睛盯着那卷宗,眉心竟有些汗,目光逡巡来去,终于说道:“下官绝对不敢隐瞒,乃是因为、因为年底了,部里考核,我跟几位郎官皆有升迁机会,邓校尉不知哪里听说了此事,便向我祝贺。” 赵黼闻听诧异,连偏厅的云鬟也有些意外,本以为两个人有些口角才导致刀兵相向,却不想竟是这样。 赵黼心里虽愕然,面上却仍冷峭十足,俯身道:“果然?” 董锥喉头一动:“下官不敢隐瞒,不然……大可与人对峙。”口气却是坚定的。 赵黼瞥一眼偏厅,此刻他自然看出来,这董锥绝非说谎。 赵黼便问道:“那可怪了,他既然向你道贺,如何转眼又要跟你相争?” 董锥道:“这个下官委实不知道了……下官被邓雄所点的时候,也自惊疑的很,起初还不敢同他相斗……就是怕再生事,谁知终究免不了。” 厅内寂静下来,赵黼因他答案意外,几乎忘了还要问什么,皱眉又想了半晌,才终于又道:“那么,崔承去兵部寻你,又是怎么回事?” 董锥道:“下官并不知此事,是事发后,才闻听崔承去过军机阁。” 赵黼冷笑:“他本是因邓校尉的事,为寻你对质才误入军机阁的,你竟推得一干二净?” 董锥摇头道:“世子明鉴,下官着实不知此情。” 赵黼便问道:“如此,事发之时你在何处?” 董锥道:“小人正在兵器库当值,此事有许多同僚可作证。” 这时侯,真乃山穷水尽,赵黼绞尽脑汁,再想不出有什么可问,便挥挥手,令他退了。 董锥自出了厅中,又紧走几步,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不敢再多留片刻,忙疾步出镇抚司而去。 赵黼便叹道:“你听见了,若不是这董锥实在狡狯过人,那就是说……他的确是无辜的。” 云鬟迈步出来,因脚上仍疼,便扶着门扇站住,此刻也有些无计可施,目光一动,看见地上那份卷宗,便欲过去捡起来。 赵黼看她一瘸一拐,啼笑皆非,自抢先一步,将那案卷拿了起来,又觑着她叹道:“可怜,阿鬟变成个跛脚残疾之人了……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云鬟翻开案卷,只顾看,不防他见厅内无人,便张手将她环腰抱住,低头在颈间嗅了嗅,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有恃无恐的,因为你笃定六爷会娶……对不对?好了,六爷必然如你所愿。”自顾自说了两声,胡蹭乱动,又不安分起来。 云鬟将案卷合上,正想着一定有些什么是他们没发现的,思来想去:“此路不通,幸而还有一条路……” 赵黼手上一紧,警觉道:“什么?你又想什么别的?” 云鬟微怔,继而醒悟他是误解了,哑然失笑:“我是说,为今之计,只有再问承儿。” 第352章 那一幕惊心动魄,崔承记得尤其清楚。 事实上,自从那骇人的悲剧发生之后,他几乎夜夜噩梦,时常看见邓校尉惨死之态。 当赵黼云鬟相问之时,他的眼前顿时浮现邓校尉被长枪贯胸而入,厉声惨呼,直坠跌落。 就仿佛邓校尉仍在眼前,正是垂死,他瞪大双眼看看胸口,似不相信,又转动有些僵了的眼珠看向董锥,满眼惊疑骇然。 崔承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泪,方道:“我后来想了无数回,当时,校尉想说话,却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曾抬着血手,似要举起来指着董郎官一般。” 云鬟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云鬟问道:“此前邓校尉跟董郎官是认得……或者有些交情的么?” 崔承摇头道:“我是伺候校尉身边的,校尉从来不曾跟此人结交过。” 云鬟对赵黼道:“既然并无交情,如何那日邓校尉特意去道贺?” 崔承问道:“什么道贺?” 云鬟便把董锥供认的话同他说了,崔承怔然道:“我怎地不知道有此事……是了,先前有几个月,校尉在京外围场练兵,这半月是才回来,多半不知是哪里应酬的时候认得了的。” 云鬟便又问起兵部之事,崔承细说个中,又道:“带我入内的,不过是个看似寻常的侍从,我也并未留意,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不见了,我还当是他走的快,追了几步,才蓦地发现已经闯到军机阁了。” 云鬟问道:“若再给你看见,你是否认得此人?” 崔承道:“他总是低着头,我……拿不准。” 云鬟已经笃定是有人故意设局引了崔承误闯,只不过崔承乃是为了演武场之事前去寻董锥,那么背后设局之人,自是为了此事要将他灭口。 虽然看似不可能,但第一嫌疑者,却还正是董锥。 崔承拭干了泪,复道:“是了,另还有一事,邓校尉一向忙于军务,虽定下了鸿胪寺皮主簿之女,却一直未曾成亲,两人年纪都且大了,近来因好不容易回了京,又趁着年下,本来想要将亲事妥办的……如今出了这等意外……那皮家必然也不好过。” 云鬟见他十分伤感,只得又安抚几句。 赵黼道:“我常常听人说,’赌近盗,奸近杀’,这人既然有个订了亲欲过门的未婚妻,莫非跟她相关?” 云鬟眼前一亮,却觉着这个提议很是可行,便道:“世子,要不要即刻去寻那皮主簿问一问详细?” 既然是她开口了,对赵黼而言自然无有不许,即刻答应。 即刻命人备车,赵黼见她又一瘸一拐,无奈笑着摇头,忽地突发奇想,便对云鬟道:“不如我把你从刑部要来镇抚司……放在我眼底,总比放在别的地方强上许多。” 云鬟充耳不闻,闭目养神。赵黼翻了几个白眼,也自罢了。 那皮主簿因忽然痛失了“女婿”,一向在家里也休了几日,这两天才来至鸿胪寺当差。 忽地听闻晏王世子来寻,忙出来迎着,便入内堂相见。 赵黼说明来意,皮主簿听说是为了调查邓校尉之死,便说:“原来仍是为了此事,只不过,我听人说已经要定案了呢,如何还要再查呢?” 赵黼道:“谁说定案了的?”镇抚司呈上的案册,若非他首肯,自无人敢私自放行。 皮主簿踌躇道:“我隐约听众人都在传,何况……这本就是个意外,那董郎官不过是失手罢了。” 赵黼挑眉:“你又不在场,怎地知道?” 皮主簿生怕说错了话,忙道:“并不是下官妄自揣测,是因为……一来当时许多人看着,二来,事后那董郎官亲自上门,向着我磕头赔礼,说是一时手误伤了贤婿的性命……我看他话说的十分恳切,是以也这样认为了。” 赵黼瞥一眼云鬟,见她不言语。他便随意发挥起来,竟道:“老先生,我知道你女儿跟邓校尉有婚约的,如今他忽然横死了,你的女儿不是要守寡了?” 皮主簿哀叹了声,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只不过……当着世子的面儿,下官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幸而女儿不曾嫁过去,倘若嫁过去了再出此等事,岂不是更加的……” 赵黼颔首道:“不过才欲成亲就出事,倒也不算是庆幸,毕竟人言可畏之类的,万一说你女儿是个克夫命之类,那可如何了得?” 这些刺人的话,也就是他能面不改色、大喇喇地说出来。 皮主簿苦笑道:“却是给世子说中了,下官这数日,也的确听过些风言风语,只不过……倒也罢了,横竖女儿年纪不算极大,慢慢地再给她找个好的就是了,横竖并不是每个人都信那种无稽之谈。” 赵黼问道:“那董郎官成亲了不曾?” 皮主簿一怔,旋即道:“据我所知,是不曾成亲的。” 赵黼道:“你女儿未嫁,他又未娶,会不会可成一对儿?” 皮主簿大惊,又惊又恼,又有些窘迫:“这、这是怎么说……这如何使得……”更不敢跟赵黼发作。 赵黼笑道:“我是个直性子,也说句不中听的,其实这董锥是误杀,何况他又亲来赔罪,你又怕女儿背着克夫的名儿,如此天长地久,那死了的又不会跳起来咬人,再做个好姻缘也未尝不可。” 皮主簿满面通红,只是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云鬟在旁听着,见他把那个“奸近杀”推论发挥的淋漓尽致,几乎叫人无从招架,便咳嗽了声。 赵黼这才不再逼问,两人自出了鸿胪寺,云鬟便:“世子,你再多问几句,只怕皮主簿要被你气得晕死过去。” 赵黼道:“我说的不过是实话,他气什么?我还是觉着一定是跟男女奸情有关。不然,那董锥怎么还要特意上门请罪呢?这不是提前来拜见老丈人、留个好印象么?” 云鬟无言以对,忍笑道:“是,是,是。” 赵黼也笑道:“我要说让你帮我的时候,你也这般痛快就好了。” 云鬟不睬,暗中寻思,便道:“既然于这私情上暂时查不出头绪,我想调一调邓校尉的档册,也许跟公务上有关也未可知……” 赵黼道:“可是要去吏部么?我陪你去,便宜的很。” 果然便又来到刑部,把邓校尉的档册调了出来。 那陪同的书吏见晏王世子跟着,伺候的格外小心,赵黼见云鬟翻看那案册,他多了个心眼,就道:“去把那董锥的案册也拿出来看看。” 这边儿云鬟将邓校尉的档册翻了翻,双眉紧锁。 此刻两人立在书库的书架之中,高高地书架挡着光线,格外晦明暗淡,云鬟为看清楚些,便往甬道尽头的窗户边儿走过去,借着光看。 赵黼徐步踱到跟前儿,她在看书,他却只看着她的脸,却见那脸微垂着,随着书页翻动,光线明灭,那面上的光景、神情也各自有些细微不同。 她的嘴角一抿,长睫眨动,赵黼看的细细致致,从无遗漏,点滴都落在眼中心底。 云鬟将邓校尉的档册来回翻了几次,眉间微蹙,忽地转头对赵黼道:“世子,你可记得么?就在镇抚司里,那董锥是如何称呼邓校尉的?” 赵黼心不在焉,怔了片刻才道:“不过是邓校尉罢了,还有什么称呼?” 云鬟道:“不是,他当时有一次……不是以邓校尉称呼之。” 赵黼失笑道:“什么时候?我如何不记得了?” 云鬟道:“我记得。” 赵黼举手投降:“好了,我知道了,只不过为何无端提起此事来?” 云鬟道:“因为……当时董锥提起的那个名字,跟这上面的名字不同。”她倒转卷册,便给赵黼看。 赵黼定睛看去,却见邓校尉的卷册之上,赫然写着三个字:邓雄飞。 赵黼念了两声,道:“有些耳熟。” 云鬟将卷册合起来,道:“是有些耳熟,因为当时董锥唤的是’邓雄’,而不是’邓雄飞’,一字之差。” 赵黼不解:“这却是为何?又有什么关窍不成?” 正此刻,书吏取了董锥的档册前来,赵黼接过,转而递给云鬟。 云鬟复打开,从头到尾细看,不到一刻钟,便抬头看向赵黼。 赵黼对上她的眼神,灵机一动:“可有什么发现?” 云鬟将董锥的档册打开,放在窗台上,又把邓校尉的档册打开,并排放下。 赵黼胡乱扫看,他自是个最没耐性的,不过扫来扫去,却也有所发现,便诧异道:“如何他们两个……年少时候竟是同在宿州大营里当差的?” 这吏部的存档之中,自然记载了曾经的履历、功绩种种,而邓校尉跟董锥的履历之中,却都有“宿州大营”四个字,细看,且都是勤务小兵。 赵黼发现此点,一时敛住风花雪月,也凝神道:“好个混账,他不是说跟邓雄……飞不认得,也没有交情的么?同在一个营中当兵,又如何能不认得?” 云鬟道:“莫不是营属太大,故而不曾照面?” 赵黼却是军中出身,对此最是熟悉,便嗤之以鼻道:“一个军中的弟兄,同气连枝似的,情义非比寻常,别说他们两个都是做勤杂的,就算是军官跟士兵之间,驻扎两三年之久,也自会彼此熟络,我敢打包票,他们两人必然熟识。” 云鬟道:“既然熟识,如何两人竟都不曾让众人知道?”又道:“是了,我们先前想不通为何邓校尉向着董锥恭喜,如果是曾熟识的,便自说的通了。” 赵黼道:“既然是旧相识,那邓雄飞为何会挑衅董锥,两人不死不休?” 忽地突发奇想:“难道是两个人都喜欢那皮主簿的小姐,所以争了起来?又或者是……邓校尉发现董锥跟那小姐有奸情,毕竟他先前不在京中足有半年多,兴许就被好兄弟钻了篱笆……邓校尉不知如何发现戴了绿帽,自觉奇耻大辱,一怒之下,跟奸夫立地决斗……” 赵黼只顾滔滔说着,却不防云鬟脸色微微地有些不自在。 赵黼猛地醒悟,戛然而止,又道:“我、我是说……” 云鬟垂落长睫,沉默无声地转过身,她跛着脚慢慢走了两步,不知如何竟又扭了一扭,脚腕处一阵钻心地疼,忙去扶着书架,一挥之下,却误把些书册拂落下来,哗啦啦,扬起些灰尘,纷纷乱舞。 正几乎跌倒,身后赵黼赶上,及时将她抱于怀中。 第353章 赵黼是在成亲的当夜,就看清了崔云鬟的容貌。樂文小說|而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位名声不佳的崔家嫡女。 那夜他虽饮了不少酒,但以他的酒量,只当得四五分醉罢了。 趁兴进来,本是想看一眼“稀奇”,谁知道却瞧见那样令人心震魂摄的容貌。 当他诧异于眼前崔云鬟的长相之时,却想不到,就是眼前这个人,会在此后的日子里,让他着实领略何为“求不得,爱别离”,何为…… 情之一字,刻骨铭心。 虽则因成婚而浓妆,满头珠翠琳琅,喜服华贵艳丽,却掩不住那股天生淡而疏离的出尘气质。 更是垂眸敛眉,不惊不动,恬静若水。 只看了一眼,就勾起了他心中无端之火。 可是当他略带粗鲁地得到之时,却忽地察觉……她并不似传说中一样失了贞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处子。 这意外的发现,让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然而当他低头再度细看身下女子之时,却见她只是微蹙眉头,闭着双眼,转头对着别的地方。 她的身体明明是紧绷的,但是她从头到尾、一声也不曾出过,看似平静的让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靠她近了些,试着定睛再看,才发现她眉头皱蹙,凝着隐忍的痛楚,眼角有一抹水色,无法自制地沁出,而红唇嫣然,微微张开,正有些战栗地无声吸气。 原本只有四五分的酒意,忽然便成了七八分似的。 时光流转,再世为人。 吏部的书库之中,赵黼将云鬟及时抱住,问道:“怎么不留神些……” 云鬟忍着脚疼,待要站起来,又无能为力,偏偏方才拂落的那些书册,扬起的尘灰,有些便飞到眼睛里。 刹那间,那泪珠儿自作主张地乱窜出来,流个不停。 外间儿的书吏见状,纷纷也赶了进来,慰问的慰问,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 赵黼道:“有没有歇息的地方?谢主事的腿脚不方便。” 忙分出一人,领着赵黼前去暖阁里暂时歇息。 赵黼不等云鬟开口,便又将她抱了起来,随着那领路的书吏,出门拐到了旁边儿不远的暖阁里。 扑面暖意融融,此刻时光近了黄昏,夕照的明灿光芒,温温金黄地从窗棂上透了进来,把室内的光影晃得斑驳迷离。 赵黼轻轻将云鬟放在罗汉榻上,身后书吏道:“可要紧么?我去寻个药油擦擦。”后退出门,又吩咐侍从快些上茶。 云鬟见他去了,便对赵黼道:“不碍事,只是一时不小心,不可再兴师动众。” 赵黼打量着,见她举手揉眼,双眼微红,仍是流泪。 他心头一动,此刻竟想起才成亲那夜她忍痛而泪之态。 赵黼本不是个记忆强悍之人,但是这一节,却无端地记得十分鲜明。 赵黼呆看片刻,忽然又记起她的帕子原先在镇抚司给了崔承用了,当下忙急急入怀,掏了一块儿出来,凑到跟前儿跟她细细擦拭。 云鬟怕给人看见不像,才欲推开,赵黼沉声道:“别动。” 到底细细地把她的眼睛上的泪渍擦拭妥当,又道:“想必是进了灰尘,要不要我给你吹一吹?” 云鬟如何肯从,只说不必,赵黼便把帕子赛在她的手里,回身也自坐了。 赵黼因一念回顾前尘,一时便停了聒噪,不曾开口。 云鬟捏着他给的帕子,却见雪白的素缎,闪着些许光泽,因沾了些泪,透出几分深色。 赵黼虽是成亲那夜就看见过云鬟容貌的,可对云鬟而言,却是进入江夏王府三日后,才总算认明白了赵黼。 起初他身带酒气而入,不由分说地便行事起来,她虽天生性淡,却是头一遭切切地经历此事,何况先前“卢离”之事里,尚有些不好的记忆,心中自然惊惧非常。 待要求饶,却知道使不得。 原先在崔府里嬷嬷教导的话句句字字在耳,——贴身的林嬷嬷在,也有两个老太太房中派来的,围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姑娘真是几世修来的,老太太先前还夸姑娘福大呢,如今进了王府,正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还望姑娘谨慎留意,好生伺候王爷喜欢。” 另一个道:“我们姑娘是个聪明的,必然早已经知道。只是以后入了王府,毕竟不似在家里一样闲散不讲究礼数了,那王府高门,规矩且多,自要步步留意小心,一来是为姑娘自己好,二来,也自是侯府的颜面,老太太可百般叮嘱过呢。” 两个人夸夸其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才又叮嘱她些床笫之间伺候的话。 因众人都以为她曾被卢离玷污了,故而两名嬷嬷倒也不甚避讳,说的略有些不堪,眼神瞥着她的时候,也自另有些意味在内。 但那些异样言语听在云鬟耳中,每一个字都如巨石从天降落,几乎打得她身如齑粉,魂飞魄散,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想不到,真正经历之时,却更比那时候可惧难熬百倍。 不敢再想下去,虽身在暖阁,却仍偷心彻骨地冷了起来。 云鬟毕竟不是赵黼,赵黼只记得些许细节片段等,可是对云鬟而言,一旦回想,却种种细微之处都无法按捺。 这瞬间,手中的帕子早被捏的皱褶起来。 静默之中,只有窗外的夕照光影缓缓移动,云鬟所坐之处,便被那暖色光芒笼罩,却越发显得脸色渐白,就如晚照之下的冷雪一般。 赵黼暗中打量,却并没想到她跟自己一样,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初初成亲时候的情形,然而两个人虽回忆同一件事,可是心境感触,却大相径庭。 正两两无言,外头侍从送了茶汤上来,被如此一扰,云鬟才想起还有要事待做,便忙压下心绪,道:“世子,我们走吧。” 赵黼见她有些恍惚之意,便道:“不急,先吃一盏茶。暖暖身子也好。” 云鬟只得吃了一口茶,道:“我好了,可以行。” 赵黼看看天色,道:“这会儿还要去哪里?” 云鬟道:“想要再去兵部一趟。” 赵黼道:“你是想再去询问董锥?时间不早,兵部的人应都散了,去也未必找得到,何况你行动不便,明日一早就叫董锥亲去镇抚司罢了。” 因时候果然不早,当下只得作罢,两人略坐片刻,便出了吏部。 赵黼打量着道:“这时侯了,你自不必回刑部,我送你回府。” 当下便又上车往回,赵黼察觉气氛不对,有心说两句开解,心里却也是有些不大自在,因此竟不曾开口。 只是人在跟前,虽不能言,眼睛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从头到脚,分分寸寸。 心里恍然闪动,又想起许多再世荒唐来。 因打量她强忍之态,不知怎地,心里的火更加旺盛。 赵黼动作略略停顿,再度开始,却是变本加厉的狂风骤雨。 耳畔似听见她闷闷地低呼了声。 他早已沉浸于那无法抵挡的快慰之中,难以自拔,尽情狂浪。 此后,赵黼渐渐地有些明白。 不管是进入王府,还是侍候他,崔云鬟都是不喜欢的。 可是却向来隐忍,极少抗拒。 只因她虽则不喜欢,却知道这些都是她该当做的。 赵黼也懂得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起初也并不在乎,只是不知不觉里,却后知后觉地在意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意她的所有,也一心想得到她的所有。 车辆微微摇晃,云鬟闭着双眸,是以并未看见赵黼眼中透出的一丝怅惘。 跟素日不同。 云鬟想起她第一次正经看见江夏王时候的情形。 那是她进王府三日后,赵黼又来到兰苑。 那会儿她因身子不适,便歪靠在床头看书,也不知怎地,外头竟无人通报。 她看书之时,心无旁骛,等听见脚步声不同其他人,抬眼才见那人已经悄然走到了身前。 她的脸上虽并无格外惊愕意外的表情,手中的书却“啪”地掉在地上。 目光相对,她看见那人冰冷眼底里透出的很淡的一丝诧异,然后,在她正欲下地行礼的时候,江夏王赵黼俯身,便把那册书捡了起来。 他略扫了一眼书名,双眉扬起,似笑又未笑。 云鬟才下了地,想要将书拿回来,却只得先行礼,垂首屈膝道:“不知王爷驾到……” 不等说完,赵黼把书随意往旁边桌子上一丢。 云鬟转头的当儿,却被他一手搂着腰肢,一手挑着下颌,抱在身前。 那冰冷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笑道:“看不出……我的侧妃,还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呢,那个你可看得懂?还是说……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云鬟道:“妾身不敢。” 赵黼拥着她,往前只一步,便抵着床榻而立,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最后附耳过来,带着三分笑意低低道:“不过……本王却是很喜欢的。” 下一刻,便是被猛地推倒,天晕地旋。 就如人从噩梦中惊醒,云鬟身子往后猛地一倾,头亦扬起,重重撞在车壁上。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拢着唇声声咳嗽。 赵黼忙道:“怎么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毫无预兆地就见她溺水似的,呛咳了起来。 云鬟猛抬头跟他目光相对,起初骇然,待看清他双眸之中的忧色,人却极快地平静下来。 第354章 赵黼压下满腹心事,故意笑道:“你说你,如何还能在刑部当差?跳车崴脚,凭空呛咳,这般多愁多病的,很该让六爷……” 那“金屋藏娇”四字还未说出,就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去。 这些玩笑话,以前说倒也罢了,此刻却是时机不对。 马车从宽阔的玄武大街上行过,拐个弯,车头挑着的镇抚司的牌子微微一晃,随行侍卫道:“世子,谢府到了。” 赵黼先跳了下来,还未站稳,便看见旁边一顶轿子放着。 他的目光犀利,即刻便认出是薛君生素来所乘。 此刻那门公诸人上前行礼,赵黼问道:“谁在里头?” 果然答道:“是薛公子来拜会大人,正在里头坐等。” 云鬟却也慢慢挨了出来,赵黼上前,手夹着肋下,略微用力,把人抱了下来,又小心放在地上。 两人往内而行,不多时,里间听闻了,也迎了出来,果然便见薛君生亦在其中。 云鬟早拱手作揖道:“薛公子。” 薛君生向着两人见礼。 赵黼惯常看不顺他,但凡见了,必定要刺上两句,只因先前回想往事,心境很不同,因此竟默然无语。 三个人到了厅内,晓晴便问:“主子腿怎么了?” 云鬟道:“不必失惊打怪,只是扭了一下,并没伤着筋骨,也敷过药油了。” 赵黼等她说完,才问薛君生道:“先生今日如何得闲来此?” 因他在跟前,薛君生只是站着,又听问的客气,便道:“因年下了,这几日并没别事,故而过来拜会。” 赵黼笑了笑,道:“亏得你今儿是一个人来的。” 薛君生听了,知道指的是上回他送白樘来一节,只因那一事,让赵黼缠着他,几乎单给他唱了小半月的戏。 当时他在台上,被赵黼狮虎盯着肉食似的目光盯着,那种滋味,着实“销魂”难忘。 赵黼却是个聪明的,知道当着自己的面,薛君生有话说不得,连带云鬟不自在,他便起身,拂衣道:“罢了,横竖送了你回来,我还有事,且先去了。” 云鬟道:“我送世子。” 赵黼忙把她按住:“脚上有伤,自己多留心些,不必这些虚言假套。是了,明儿我来接你。” 云鬟道:“是。” 赵黼又看一眼薛君生:“你们自在说话罢了。”果然出门而去。 薛君生送到门口,才又回来。 他见云鬟受伤,就问了几句端地,才道:“我听闻崔公子出了事,不知道你是怎么样,便来看看,还请休怪冒昧。” 云鬟道:“是有劳惦记才是。我方才也正是因为此事在外奔走。” 薛君生道:“看着有世子陪同,想来必然无碍。” 云鬟颔首,心中因想起一事,欲问又怕对君生面上不大好看,略微迟疑。 不料君生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便问道:“可是有事么?” 云鬟道:“确是有一件事,只不过是有关王府之情……” 君生笑道:“你要问什么,只管说就是了,难得我有能相帮的时候,这还犹豫什么?何况跟你说的话,我也是不会多口到跟旁人提及半个字的。” 云鬟见他这般知情知意,微笑问道:“我有件事情不大懂得,静王是这样的身份,若是跟沈家联姻,自然是沈家正经的嫡小姐才更相配,如何竟是个同族内的女子?” 君生道:“原来你问的是这个,这件事,当初我心里也有些疑惑,只毕竟是王爷的私事,不该是我问的。但你也知道,我时常出入,王爷也待我跟别人不同,这几年来,我于各家府内行走,零零碎碎隐约听说了些内情,才知道了。” 云鬟见果然问对了,忙侧耳细听。 君生见左右无人,低声道:“其实沈相爷原本定下的,的确是妙英小姐,后来不知怎地,他家的老夫人叫人算过八字,却说妙龄小姐跟王爷的年纪相差太大,八字逢年相冲,主家中长辈多病,亦有损运道。且那舒窈姑娘,素日又很得偏爱,故而这老太太竟做主,沈相爷无法,便只得如此。” 云鬟早料到此中必有蹊跷,问道:“那静王爷竟毫无意见?” 君生苦笑道:“王爷是个心宽之人,私下里曾跟我说,他的年纪相配妙英小姐,的确是相差甚大,且舒窈小姐的性情温顺缜密,却也的确是贤妻之选,因此他毫不在意此事。” 云鬟点了点头,道:“果然是自有姻缘……沈王妃端庄大方,明理能干,跟王爷两位,必然是琴瑟和鸣,叫人称羡的了。” 君生道:“倒的确是相敬如宾的。” 云鬟便不再细问,又同君生说几句闲话。 君生体恤,知她劳累了整天,又有脚伤,略说几句,便自请辞。 晓晴搀扶着,送到厅门口,又扶着回了屋子,亲脱下靴子细看脚踝,果然仍是红肿,且冰凉异常。 晓晴轻轻地揉了揉,把赤脚捧住,放在怀中抱住,意欲以心口之热,叫她的玉足暖和起来。 云鬟道:“这是做什么?” 晓晴低头道:“这大冬日的只顾在外头走动,受了伤还不消停呢。” 云鬟道:“有什么。没什么大事。” 晓晴抬头,眸中竟有泪光,道:“主子,不如、不如咱们别当这差事了。” 云鬟一呆,旋即笑道:“这丫头,今日怎么了?” 晓晴道:“就算不这般辛苦,咱们素闲庄上,可园那边,都是有产业的,也同样能好生过活……主子明明可以吃好穿暖,像那些贵小姐般锦衣玉……玉……这样辛苦奔走,图个什么?” 云鬟听了这几句话,忽地想起赵黼在车内没说完的那句。 瞬间,车中想起的前世的光影也纷迭而来。 云鬟哑然失笑,在晓晴头上轻轻抚过,道:“傻丫头,你不知道……纵然这般辛苦,我心里反而是自在喜欢的?” ——倘若晓晴知道她前世曾经历过什么,大约才会明白为何她今生,要如此执着地选择这条看似更艰难的路。 暮云合璧,天色昏沉。 赵黼自谢府出来后,乘车往回,心里兀自惦记着崔承还在镇抚司,倒要回去格外地交代两句,免得那孩子吃了苦。 如此又转去镇抚司,吩咐妥当,才又回世子府来。 此刻已经掌灯时分,赵黼进了厅内,却见静王赵穆也在,跟晏王正说话,便上前给二位王爷行礼。 晏王见他回来,道:“难得你这样早就回来,外头事毕了么?” 赵黼强打精神回话。 静王道:“我正跟你父王说起来,听说你今儿忙得很?” 赵黼道:“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个不大懂事的小孩儿,误入了军机阁,正在审问呢。” 晏王道:“是什么小孩儿?” 赵黼道:“父王不认得,叫崔承的,是前日演武场血案里,伺候邓校尉的小兵。” 晏王道:“是崔侯爷家的小公子?” 赵黼道:“就是他了。” 晏王因是知道赵黼昔日痴恋“崔云鬟”的,微微沉吟,便道:“倒也罢了,只是你领受了军职,却也要留意要处事公正,不可偏私负了皇恩才是。” 赵黼也自答应了,晏王见他似恹恹地,生怕他累了,便叫他进内歇息。 赵穆道:“黼儿今日似乎意兴不高?” 晏王道:“我也看出来了,兴许,正是因为崔家的这件事?” 赵穆笑道:“哥哥不说,我还不信呢,黼儿果然痴情如此?只是那崔家姑娘却是个无福消受的。如今黼儿为了她的弟弟尽些心力,倒也使得。” 晏王叹道:“我倒是不想他这样,岂不闻‘情深不寿’?” 赵穆道:“哥哥莫要忧虑,黼儿是个自有主张分寸的。” 赵黼出门之后,走的甚慢,隔着窗子隐约听见了两人的话,尤其是听着静王的声音,这般相熟,竟又引起他眼前景色晃动。 那时候,赵黼派人去崔府提亲的事,早就为众人所知。 一日,静王来至府内,相见之后,来不及寒暄,便说道:“你怎么竟对崔家的女孩子起了意了,且又是这般‘先下手为强’的做派?连跟我商议一声都无,就去提亲?” 赵黼道:“我看你们都抢着要,必然是好东西,难道我要落后于人么?自然要先抢到手里。” 静王哭笑不得道:“说的什么话!这又不是争前争后的好事。” 赵黼道:“四叔知道不是‘好事’,怎么还一心想沾手?” 静王欲言又止,最后只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无法更改,终不成叫你悔婚?只不过……你纳就纳了,且记得,以后对人家好些,莫要一味强横欺负了人家。” 静王向来慈和,只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竟这般关切,却也叫赵黼意外的很。 待要追问静王跟她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可想到静王素来的为人品性,无可挑剔,便未曾多口。 赵黼将走到菱花门,想到此事,脚步不由停住,慢慢回身看了一眼厅门处。 思前想后,忽地又想起静王今世纳了朱芷贞之事。 别人不清楚,赵黼自是明白的,这朱芷贞,先嫁状元陈威,中途和离,又苦缠白樘,后来不知怎地,传出要出家的风声,间或还有什么朱芷贞几度寻死的话,不知真假。 当时静王早有了沈妙英当王妃,府内却也有几个侧室,但那时候,却并不曾主动去纳朱芷贞,因此在赵黼的印象之中,最后朱芷贞仿佛就出了家……然后杳无音信了似的。 回到屋内,灵雨上前迎了,伺候洗漱,又换了衣裳,因见他今日的神情不似往日,却不敢擅问,伺候妥当,便悄然退下。 赵黼无心用饭,倒在床上,枕着手臂,只顾出神。 耳畔听着窗外风声呼呼,不觉间竟昏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那风声越发大了起来,这一次,却似是风吹着火,燎然扑到跟前儿,烤的赵黼的脸皮生疼,而风火声中,又似传来谁人的大叫。 赵黼眼前火光闪耀,眼珠子都似要裂开了,猛然大喝一声,坐起身来,回过神后,通身已经大汗淋漓。 第355章 次日,云鬟因惦记崔承之事,一夜辗转,又格外早地起身。 晓晴最关切她的脚伤,穿靴之前,又抱着仔细看了看,幸而已经消肿。 当下伺候盥漱更衣,正欲坐了吃早饭,就见赵黼进门来了,那两只眼睛竟有些略微红肿。 云鬟心下诧异,而赵黼不等说话,便坐在桌子边上,道:“你就吃这点么?” 云鬟还以为他是要嫌弃,谁知竟道:“给我也盛一碗饭,还没吃呢。” 晓晴忙亲自去厨下督促,云鬟问道:“世子怎么不吃早饭,这样着急就来了?” 赵黼打了个哈欠,叹道:“昨晚上……做了一夜的噩梦,几乎没好生睡过。” 云鬟便把自己面前那碗粥先推了过去,道:“做了什么噩梦?” 赵黼慢慢吃了一口粥,眼神略微飘忽,道:“还是不说了。”只怕说了后,她便连饭也不吃了。 两个人一桌子吃了早饭,同出门乘车,云鬟道:“我昨日未曾回刑部,倒要先回去跟尚书大人说上一声。世子可先去兵部,我随后赶到。” 赵黼道:“不用麻烦,我在外头等就是了。” 云鬟也知道有他随行,去兵部才更能便宜行事,因此到刑部便下车进内,寻到白樘,把昨日详细禀明。 白樘道:“既如此,此事可交由镇抚司料理,我们不必插手了,毕竟是军中的事,旁人干涉乃是大忌。” 云鬟挂心崔承,不愿在这个时候放手,便道:“尚书,我、我只是帮着参考,想助快些水落石出,求尚书准许……”她对白樘的命令从来言听计从,鼓起勇气说了这句,又道:“就再给我……这一天的时间。恳请尚书答应。” 堂内有顷刻的沉默,白樘方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罢,只记得,倘若有事,也是你自己担着。” 云鬟甚为宽慰,深揖下去:“是,多谢尚书。” 她垂头恭恭敬敬地后退到了门边儿,才转身出门自去。 桌子后面,白樘凝视着她离去的身影,半晌,无声而短促地一笑,复垂首继续看公文。 且说赵黼正等得有些不耐烦,见她回来,便道:“我以为你被白樘扣下了,不肯放你出来呢。” 赵黼本想回镇抚司,然后传命董锥前往,只不过从刑部这里往前,过不多远,便也到兵部了,因此索性直接便来至兵部问询。 两人才进内,有主簿迎着,因知道来意,便命人去传董锥。 这主簿亲陪,又道:“董郎官这件事,难道还有什么疑点么?竟劳动世子亲自来查?” 赵黼道:“因证词里的确有些令人不解之处,自然要认真查证,不必担心,倘若董郎官是清白的,自不会冤枉了他。这不是么?本世子生怕自己断案能力不足,才特意请了刑部的主事大人来辅佐,你可就放心了罢?” 主簿笑道:“不敢不敢,当然当然。” 赵黼寻思了会儿,又道:“是了,听闻董郎官要升了?不知到底如何?” 主簿诧异道:“升?世子从何处听来的?据我所知,原本并无此事呢?” 赵黼跟云鬟双双诧异,赵黼道:“你确信并无此事?” 主簿细想了想道:“年底的核考已过,董郎官不在此列,下官正好是经手过此事的,是以知道的最为清楚。” 说话间,董锥带到,赵黼便问道:“董锥,你先前在镇抚司供认,说是邓校尉向你恭贺升官之事,如何方才本世子查证并无此事?” 董锥苦笑道:“回世子,此事原本系误传,不知怎地邓校尉听说了,便向我道贺,我因一头雾水,却见他是好意,只得虚应着。昨日世子问起他跟我说了什么,我也是如实供认。” 赵黼笑道:“哟,你这个人的嘴,着实厉害的很,问到你什么,你便说什么,若是想不到没有问起的,你便只字不提了?” 董锥忙低头道:“世子恕罪,卑职着实只是一时忘记了罢了。实在并非故意隐瞒。” 赵黼慢悠悠问道:“好罢,如今本世子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好好地想想,你到底还有什么‘一时忘记’,却跟邓校尉和此案有关的内情,你若是还不说,本世子可要当你是故意隐瞒了。” 那主簿也叮嘱督促说道:“郎官且想仔细些,勿要因此而平白生出许多误会来。” 董锥仔细想了会儿,摇头道:“不曾有了。” 赵黼道:“果然没有了?” 董锥点头。 赵黼冷笑几声,对云鬟道:“你瞧瞧,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 主簿惶恐,却不明所以。 赵黼道:“你既然记性这样差,少不得我来提醒,你可记得’宿州’二字?” 董锥只顾低着头,闻言似毫无反应。 赵黼道:“董郎官,请答话,再不回答,就当你是故意抗命处置了。” 董锥避无可避,才说道:“世子恕罪,并非不答,只是听世子说起宿州,卑职正在仔细回想。” 赵黼哂笑道:“仔细回想?你回想什么?” 董锥道:“正是……没想起什么来。请世子饶恕。” 赵黼见当面扯谎如此,气不打一出来,指着笑道:“好嘴硬,这要不是按律行事,必然打个稀烂。” 主簿道:“世子,下官斗胆,不知因何说董郎官扯谎呢?” 赵黼道:“昨日我亲去吏部查证,董锥的履历,跟邓校尉的出身履历上记载,两人都同在宿州大营当过差。” 主簿睁大双眼,正惊疑里,董锥面露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世子指的是这个,是了,怪道邓雄主动向我打招呼,或许,是在宿州大营的时候,他见过我,故而记得,只不过卑职却从未跟他有过交际,是以竟不记得。” 主簿听了这般解释,似有些道理,赵黼却也心悦诚服:“董郎官,你果然是个人才。” 就算他推断两人一定认得,可是董锥矢口否认,此地再派人去宿州,一来一回也要半年之久,何况时过境迁,也难以保证会有人记得那大营之中的两个当差小兵。 正赞叹,忽地回头看向云鬟,却见她口角微张,似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赵黼起初茫然,心头急转,果然也想起一个关窍。 赵黼道:“董郎官既然矢口否认说在宿州大营不认得邓校尉,那么……‘邓雄’这个名字,不知是从何而来?” 董锥百密一疏,先是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露出马脚,可是赵黼总不会无缘无故问起此话,他暗中想了片刻,顿时回味过来,那脸色便才变了。 主簿却听出异样,问道:“邓雄?世子问的可是邓校尉?他的名字明明是邓雄飞呢?” 赵黼笑道:“可不是?你知我知,按理说董郎官也不该叫错才是,怎么他接连两次,都以’邓雄’相唤?难道……是故人的旧名不成?” 赵黼本是他事不挂心,但若留心搜寻,自无遗漏,——昨日吏部之中,云鬟曾提过此话,可倘若是董锥跟邓校尉不熟悉,错叫了也自是有的。 可是邓校尉毕竟是他亲手所杀之人,名字都叫错,委实有些匪夷所思,一次也就罢了,方才在回话之中,他鬼使神差地竟又以“邓雄”称呼,这自然不会无缘无故。 赵黼毕竟带兵出身,见过许多形形色色之事,也知道军中之人,因为各种缘故,偶尔会有改名字的情形出现,比如有的嫌弃本名不中听,有的嫌弃不够威风,还有的是算过命,觉着再改一个可升官发财或变运道之类,许多状况。 若是两人少年时候便于宿州大营认得,对董锥而言,记得最深刻的自然是邓校尉的本名、旧名,故而赵黼猜测“邓雄飞”这个名字,是邓校尉后来改的。这个只要再去调邓校尉的旧档,也自然会得以印证。 这一猜,却果然是准确无误。 赵黼拄着下颌,冷笑道:“是了,且快快想,该怎么才能把这个谎圆过来?” 董锥一声不吭,更不辩驳。 赵黼又道:“方才我可说过了,你若还是隐瞒不说,就视作抗命。既然如此,就随我去镇抚司一趟罢了?” 这一次去,自然并不是作为人证或者“误杀”的无辜之人。 那主簿见状,也知董锥必然有内情隐瞒,因肃然道:“但凭世子处置罢了。“自有侍卫上前来,押了董锥下去。 云鬟悄对赵黼道:“世子,你先前以牛校尉的证词诈董锥,他当即供认。方才提起升职有误,他也顺势解释的天衣无缝……以他这般机变的性情,按理说被你旁敲侧击之时,他很该顺势承认宿州大营两人之事,谁知却死咬不认,何况昨日我们去吏部,也并非机密,只要有心自然知道,也会猜中我们是去看档册的,但董锥仍铤而走险,坚持否认此情,可见宿州的确是一切的关键。” 赵黼道:“嗯,只不过如今急切间,谁能跑到宿州去查问?何况来回也需要时间,找人也需要时间。” 云鬟道:“他必然是因为笃定如此,才坚决否认。” 两人且说且往外而行,才转过廊下,却见一名大理寺公差打扮的站在前方门口。 云鬟抬头看了一眼:“大理寺的人如何在此?” 赵黼道:“你忘了?昨儿小白说过,他也有个案子,跟大理寺的一位石主事被刺相关。” 谁知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刚落,便见白清辉自角门现身,旁边也有一位兵部之人相陪。 三人相见,彼此见礼。赵黼道:“我才跟谢主事说,你也有个案子呢,必然正是为此而来?” 清辉道:“不错,世子跟主事可欲去了么?” 赵黼道:“此地的事完了,剩下的回镇抚司料理。” 云鬟也道:“既然少丞身有要务,不可耽搁,请。” 并不啰嗦,清辉也一拱手,便往那石主事的公房而去,大理寺的侍卫见他,便上前禀报。 这边儿赵黼跟云鬟依旧往前而行,赵黼说道:“对了,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其实演武场的那案子,我本该批了的,只因心里有些不自在,就搁置了,谁知果然另生波澜。” 云鬟问道:“世子哪里觉着不自在?” 赵黼琢磨道:“我看过那在场众人的供词,别的倒也罢了,只留意到一点,就是说及他们两人过招之时的……” 一句话未曾说完,就听得身后有人着急叫道:“快!快去请大夫!” 两人均都听出,这是白清辉的声音。 第356章 且说白清辉自去见涉案的石主事,那主事正举着喝茶,见清辉来了,忙放下起身相迎,拱手道:“少丞如何亲自来了?” 清辉也行了礼,便问道:“此案尚无头绪,故而亲来一看。这向来可想起什么?可有异常?” 石主事道:“少丞辛苦了,向来安泰。”又请清辉落座,思忖道:“其实我昨夜睡不着,也思量了许久,倒是记起了一件事。” 清辉便问是何事,原来石主事有一位同僚,也是兵部当差,姓王,人称王令史。 两人几十年的交情,原本相交甚好,石主事有一子,王令史家中有一女,年纪相若。 他们两人因十分知己投契,便思谋着成儿女亲家之事。 只是半月之前,两个因一件事起了争执,弄得不欢而散。 石主事本想不过彼此一时赌气罢了,过后自好,谁知事后再去说话,三两句不到,王令史怒而发作,不由分说骂了两句,竟道:“我家小女虽则蒲柳之姿,也无过人品德,却也不必给人褒贬挑拣,似你们家这般势利,我也高攀不起。” 石主事听着有异,待要再问,王令史却是个爆炭脾气,不由分说把他推了出去,紧闭门扇。 自此之后,两人偶然相见,王令史也自冷冷相对,自不似先前了。 石主事无奈,便也不再主动亲近。 石主事简单说罢,道:“虽跟他闹翻了,但这本是些微小事,故而少丞问我,我才记不得,昨晚上又细想了想,勉强记得此事,只不过,想他的性情也不至于因为些口角之事,便起杀机。但除了此事,当真再无别的了。” 清辉问道:“却不知两位大人起初是因何事而口角?” 石主事才要答话,忽然脸色不对,眉头皱起,举手在胸前捂住。 清辉道:“主事如何了?” 石主事道:“不知怎地,竟忽然心口疼,想必是吃坏……”还未说完,便觉那疼越发厉害,不由大叫一声,竟从椅子跌落地上。 清辉忙抢过去,便叫人速传大夫来看。 云鬟跟赵黼赶到之时,正见石主事躺在地上,脸色发白,蜷缩着身子,清辉又吩咐那守卫道:“看着门口,不许人再进来。” 赵黼道:“这人是怎么了?忽然发了心绞痛不成?” 清辉想起自己进门之时,石主事正捧着茶盏,当下起身走到桌边,将那白瓷茶杯端详了眼,举手握着嗅了嗅,道:“是中毒了。”又看一眼里头茶水道:“幸而是吃了一口,多半有救。” 顷刻大夫赶来,闻听是中了毒,便先取出些青汁给他灌入。 石主事吞了后,胸口翻涌,抱着痰盂吐出了大半茶水,兀自有些气虚奄奄,又继续再灌,如此反复几次,才算把吞入的毒水祛除了大半。 那大夫道:“幸而吃的不多,又救援的快,大人并无性命之虞了。”又取了一味自配的解毒丹给他服下。 这边忙了两刻钟,外头有些兵部官员不知发生何事,便走来看顾,却因门口有侍卫,不得而入。 正看时,却听得有人道:“世子,谢主事!啊,白大人也在。” 众人回头,却见来的竟然是张振。自顾自走了进来,那侍卫见他三人都认得,也不敢拦阻。 张振道:“我听说出了事,就猜是石大人,果然不差。如何有人跟着,尚且能出意外?” 此刻石主事气虚体弱,又受了惊吓,竟有些无法回话。 白清辉低低道:“有人在茶水中下了毒,只不知这送茶来的是谁人?” 跟随的差人到门口又说了一次,顿时有个侍从走了出来,战战兢兢道:“方才是小人来送的茶,难道有什么不妥?” 清辉见他一脸懵懂,便问道:“是谁让你送茶来的?” 侍从道:“并没有人,只是大人每日都在这时侯吃茶,我便按例送来的。” 清辉道:“这茶都是谁经手过?” 侍从越发不安:“都是小人亲自沏茶送上的,不曾有别人动过。” 清辉道:“你且想仔细些,比如你送来之时,有没有别的异常。” 侍从呆呆想了会儿,道:“是了,我送来的时候,路上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我听叫的着急,怕洒了茶,就把茶水放在栏杆上,跑去看,谁知隔墙却并没有人,我才又回来端了茶过来的。” 赵黼跟张振云鬟等彼此相顾,都知道必然是有人故意调虎离山,然后下毒,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连跟人照面儿都不必,更不曾留下什么线索了。 赵黼道:“能在兵部来去自如的,只怕也没有别人,只仍是兵部的人罢了。” 张振道:“世子也能来去自如……” 赵黼啐了口:“我瞧你最是可疑。先前不是你察觉案发的么?只怕是贼喊捉贼。” 清辉见他两个斗口,正思忖,云鬟道:“已经接连两次欲害人未果,不知可有什么嫌疑者了?” 这会儿门外仍有几个官员在,清辉便问那侍从道:“王令史可在其中否?” 侍从还未回答,便听得旁侧廊下有人高声叫道:“是叫我怎地,莫非是我毒倒了他么?” 众人忙让出一条路来,却见一个身长七尺,矮胖结实的官员走了出来,满面愠怒之色。 旁边有人劝道:“令史不必恼怒,不过正是审讯之中,何况主事也无性命之虞了,慢慢说可也。” 王令史哼道:“有什么慢慢说的,我生平最恨人往身上泼脏水,先前倒也罢了,这回又是,说句不中听的,且莫说我跟他之间并未到生死相见的地步,就算真的有,也自正大光明地做出来,怎么要行下毒这样鬼祟的妇人手段。” 赵黼道:“这个莽夫的性子倒是有意思。” 张振道:“这王令史我是知道的,他现在虽是文职,先前却从过军,后来受伤才退了,是以仍是这个脾气不改。” 此刻那王令史浑然不惧,走进门来。清辉见许多人围着,人多眼杂,便请令史到里间,问道:“令史方才说话大有缘故,我又听闻你先前跟主事相交甚好,如何竟一朝反目了呢?” 王令史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因见众人都在外间,赵黼等也不曾进来,他便一抚后脑,说道:“本来这件事不便张扬出来,只是如今,倒也罢了!原本是那日我跟他喝酒,说起近来京内的局势,以及诸王的品性,他说静王最好,我却觉着晏王爷最佳,彼此都喝多了,便争执起来,所以才……” 清辉心中明镜一般:虽然王令史只说评论诸王的品性,实则大概是涉及了一些譬如“承继大统”之类的破格逾矩的话。两人心目中各有推崇,又加酒力,自然不欢而散。 清辉问道:“既然当时大家都醉了,醉后言语自然不足为论,如何此后主事去寻大人,大人仍是拒人千里?” 王令史才又怒道:“说起来我便生气,我跟他反目,却不是因先前醉后的事,而是因为儿女亲家之事,原本说的好好的,要把我女儿许配给他家,谁知道他竟背地里嫌弃,说小女品貌皆非上乘,进他家门乃是高攀,我如何能忍得这个?小女又不是嫁不出去了!是以才跟他绝交。” 清辉诧异道:“这话……可是主事亲口所说?” 王令史道:“并不是,是我无意中听别人说起,若不是他家里传出来,别人如何知道?” 清辉再问是谁说的,令史却答不出来。 清辉见这令史虽然怒不可遏,可自有一股坦荡磊落之意,便知道非他下手害人。又问道:“是了,令史既然跟主事曾交好,可知道他得罪过什么人……尤其是兵部的人不曾?” 王令史皱眉想了想,摇头道:“这个倒不记得有过,我跟他相交几十年,他是个最谨慎的性情,不至于得罪人。更不会得罪人而不知。” 因这是大理寺的案子,云鬟便并未跟着清辉进门,只在外间儿站着。 赵黼跟张振却已经分坐,赵黼瞥过桌上那被下了毒的茶盏,心里忽忽闪闪,很不受用。 因见张振只顾往云鬟的方向瞥看,赵黼便道:“你看什么?” 张振心中总无一个确切答案,便如一个谜题吊在眼前似的,见赵黼询问,却不敢直言问他,就道:“你如何又跟谢主事在一起了?” 赵黼道:“问的稀奇,我什么时候跟她分开过。” 张振啧啧了两声,赵黼怕云鬟听见,便问:“是了,你妹子怎么样了?” 张振眼神飘忽,答道:“乖巧了许多,不过也是因为爹娘看的紧了罢了。” 赵黼笑道:“这才是正经,好生看管着,别叫她总是出来闯祸。” 忽见云鬟走来,对张振拱手道:“张都司。” 张振来:“谢主事,有何指教?” 云鬟道:“我跟世子因另有要案,不便在此逗留,劳烦待会儿白少丞出来的时候,请转告一声。我们先去了。” 张振略微失望,却也一口答应。 赵黼在旁整衣而起:“走了。”抬手一按肩头,张振顿时肩膀倾斜,疼得呲牙,他却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两人出了刑部,上车往镇抚司而回。赵黼道:“小白这个案子,好似比咱们这宗更难,这一件儿好歹有个确凿凶嫌,小白这个,又哪里找人去。” 云鬟道:“的确难办,此刻尚不知为公事私事呢,若是刑部的人,倒还可查。” 赵黼笑道:“你说怪不怪?兵部该找人看看风水,如何连着出事?一个错手杀人,一个莫名被人杀。” 不料云鬟听了这句,忽然有所触动。 第357章 话说被赵黼一句话,引得云鬟若有所思。 车行摇摇,云鬟忖度片刻,便道:“先前张都司说过……那王令史是从军中转为文职的?” 赵黼道:“不错,又怎么样?” 云鬟道:“小白公子在内相问,我在外头听着,王令史说跟石主事有几十年的交情,既然他先前在军中从事,那么石主事呢?” 赵黼本不知她为何竟要问起这个,正欲打听是何缘故,云鬟又道:“演武场血案,误入军机阁,以及主事被刺,前两件是彼此相牵你我皆知,那么最后一件呢?是否跟先前之事毫无牵连?还是说……” 赵黼道:“你是说,石主事被刺,也跟我们的案子相关?” 云鬟道:“先前那王令史又曾说,他着实想不到石主事曾得罪过什么人,竟招致杀身之祸,那倘若真的是一件儿,他们都想不到的无妄之灾呢?” 赵黼道:“想不到的……无妄之灾?你指的是什么?我几乎也有些糊涂了。” 云鬟压下心头疑惑,便问赵黼道:“是了,世子先前要跟我说的话是什么?” 被白清辉的案子一扰,赵黼几乎忘了此事,忙又定了定神,才说道:“我也不知说的对不对,你且听着,权当给你个参详。” 原来赵黼先前看案宗的时候,对什么别的经过,并不算十分留心,唯独对在场众位将官所描述的——董锥跟邓雄飞两人的打斗经过,十分在意。 赵黼本身是个高手,又且是兴趣所在,虽做不到如云鬟半过目不忘,可是此刻不带卷宗,说起两人交手的经过,彼此所用的招数,却也是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云鬟因不懂武功,听他报出什么“苍鹰缚兔”,“大鹏展翅”,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真真是似懂非懂,云山雾罩。 赵黼见她瞪大双眼,无比认真地听着,模样甚是可爱,眼中却有些茫然之意,他便笑道:“你可是听不明白么?如果有个人跟我比划比划,想必会更清楚些。” 云鬟道:“我只听懂了,他们两人打斗的十分激烈。” 赵黼摇摇头道:“不对,便是这点儿有些可疑,虽然那些人也跟你说的一般,都说是什么‘性命相搏’,‘不相上下’之类的话,可是我从头到尾看下来,却觉着这两人的招式……有很多花俏不实的地方。” 云鬟道:“何为花俏不实?”又道:“他们两人都竭尽全力想要分出胜负,怎么会用那些不实用的招式?何况人人都说是招招凶险夺命,令人目不暇给,所以最后才逼得董锥退无可退……又仓促出事的。” 赵黼皱着眉,摩挲着下颌道:“不是!我觉着不是这样……唉,倘若六爷在场就好了,一眼分出真假。” 云鬟道:“怎么又说到‘真假’了?” 赵黼乃是脱口而出的,也未曾细想,被她追问,便一怔笑道:“我不过是、一时之感罢了……” 云鬟拧眉,不时打量赵黼,正打算再问他几句,外间忽地马蹄声响。 赵黼开了车窗,却见是一员镇抚司的缇骑飞马而来,拦住道:“世子在此就好了,且快回衙门,宫内来人了,立等回话。” 赵黼问道:“来做什么的?” 那缇骑道:“卑职打听,是为了误入军机阁那件事,皇帝陛下遣了内侍来问究竟。” 赵黼叫他先回报信,自关上车窗,不再言语。 云鬟未料想此事竟震动了皇帝,难免不安:“圣上必然是来催问的,世子该如何回答?” 赵黼怎会不知她的心意,探臂在她手上一握,沉声道:“不必忧心,有我在呢。” 他仍是用的左手,力道并不重,手心却微微地暖,云鬟垂眸看去,心头飞絮般游走的惊惶也随之尘埃落定。 顷刻回到镇抚司,赵黼叫人领了云鬟自往偏厅,他却亲去见宫内来者。 却也是个素来相识的公公,见了他,笑行礼道:“世子可算是回来了,奴婢正怕圣上等不及,想先回宫回复呢。” 赵黼也笑道:“劳久侯了,然我可不是出去玩耍了的,正是为了查案而去。” 内侍笑道:“先前我也听说了,世子果然是尽忠职守,且又谨慎仔细,圣上知道了,必然喜欢。可知这一次遣奴婢出来,就是因不放心前儿兵部那件事?” 赵黼请他坐了,道:“这件事我来料理,自然不会出差错儿,劳烦回去禀奏圣上,说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内侍迟疑道:“世子爷,这件事果然还有什么内情呢?” 赵黼道:“要不然如何我一大早儿便奔前忙后。” 内侍见左右无人,便站起身,走到跟前儿,小声道:“世子爷,你休怪奴婢多嘴,先前有人跟陛下进言,说是世子……包庇那崔家的小公子,才有意拖延断案的呢……故而圣上才特派奴婢出来打探究竟。” 赵黼微一思忖:“这般嘴长,是太子的人,还是恒王的人?” 内侍笑道:“瞒不过您,是恒王殿下的人。” 赵黼道:“承情了,不过公公放心,此事我已经查出眉目了,劳烦您回去,跟皇爷爷说明,这件事我定然会给一个满意的答案。” 内侍方舒心道:“世子客气了,有您这句话,可知奴婢也放心了。既然如此,我便不耽搁了,尽快回宫复命了。” 赵黼很知皇帝的意思,赵世关心的其实并不是案子的结果,而是赵黼如何料理此事……如何,才能服众而不叫有心人抓到把柄。 内侍去后,赵黼命将董锥复带上来。 可董锥虽然露出破绽,却仍狡辩道:“名字或者有叫错,卑职的记性也实在不好,可是这些,却跟卑职误杀了邓校尉并无干系的……且是邓校尉主动约战小人,落得那样下场,也是无妄之灾,没有人事先想得到,卑职着实冤枉。求世子明察。” 又是一个“无妄之灾”。 赵黼叫军士上来,先打了十五军棍,这军中的棍棒何其厉害,顿时臀上便皮开肉绽。 可就算吃了皮肉之苦,董锥仍是拒而不认,更绝口不提宿州之事,被逼问的紧,便道:“当年在宿州,卑职年纪尚轻,又加上过了这许多年,是以曾认得些什么人都几乎忘了。” 董锥如此,自是因为邓雄飞死无对证,要查昔日的事又要多费周章,所以有恃无恐。 因皇帝已经派人来催,云鬟又只向白樘求了一天的时间,若无法料理,只怕不知怎地收场。 云鬟深吸一口气,便自偏厅出来:“你自恃邓校尉死无对证,故而咬死不认,但是昔日宿州营地里,并不只是邓校尉一个。” 董锥转头看她,眼底狐疑。 云鬟正要赌上一赌,外间忽地有侍卫来到,说:“大理寺白少丞拜见。” 暂时停了审讯,两人出外相见清辉,便问所来何故。 不料清辉问道:“那董郎官可招供了什么?” 赵黼道:“并没有,你如何来问此事,不是另有案子要料理的么?” 清辉道:“世子且听我说,先前我问王令史的时候,他说他跟石主事有几十年的交情……” 赵黼跟云鬟对视一眼,却听清辉继续道:“这本并无什么稀奇,只是……” 当时因王令史说了他跟石主事的恩怨等,清辉便道:“其实我有一情不解,你们既然是几十年的交情,一时口角,倒也罢了,难道竟不知彼此的为人?你且说主事为人谨慎,故而从不曾跟人交恶,试问这般的人,又怎地背地里非议令爱?” 王令史一惊:“少丞的意思是说……他、不曾么?” 清辉道:“你若当真认他是几十年的好友,就该当面问的一清二楚,何况此话并不是真从他口中听来的。若是……有心人故意挑拨……” 王令史是个急脾气,也是个直性子,被清辉点拨,沉思良久,扶额道:“我、我是被气糊涂了……倘若此事果然是冤屈了他,又倘若他因此死了,我岂不是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浑人?” 清辉见他有些悔悟之意,便道:“且也不必着急,幸而主事如今无事,待他身子恢复,再行对质罢了。” 王令史呆呆地半晌,忽地苦笑叹道:“少丞说的是,少丞年纪轻轻,便看事如此透彻,想我的年纪都活在狗身上……本来从宿州大营的情谊开始到如今,我着实不该就一心认定是他嚼口……” 两人出来查看石主事如何了,却见他因服了药,有些混沌未醒。 王令史看了会儿,忽地红了眼眶,喃喃道:“你这样不与人为恶的,怎么却有人想害你?也是怪,才死了一个邓雄飞,又轮到你……” 王令史只顾自言自语,殊不知清辉是个最有心的,道:“说的可是演武场血案被误杀的邓校尉?” 王令史道:“可不正是他么?我们未曾反目之前,有一次饮酒里,他曾提过一句邓校尉,说来,邓校尉还是他一手提拔的呢。” 清辉正觉着此案毫无头绪,听到这里,真如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赵黼眼中带笑看着云鬟,道:“先前她也更我提过一句,说是那王令史跟石主事几十年交情,张振那厮又多嘴说王令史曾在军中,故而我们也猜是不是这石主事也曾有军职呢,原来果然不错。” 云鬟问道:“既然如此,那王令史可说起董锥或者邓雄飞了么?” 清辉道:“我再问他,他却全然不知,原来他只在宿州呆了两个月,便调到别处了,反而是石主事在那里呆过两年。” 第358章 话说到这里,已经确凿无疑:演武场血案,误入军机阁,以及石主事被刺,根本都是互相联系的。 而这三案的起因,必然是在宿州。 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让董锥策划了演武场血案,杀死了邓雄飞。 崔承察觉不对,上门质问,董锥知道不妙,便设了圈套,想要借刀杀人。 石主事也曾在宿州军中,必然是涉及进了他们之间的事,董锥生怕他泄露机密,便三番两次地刺杀。 但是董锥拒不承认,邓雄飞死无对证,现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关键的石主事。 白清辉道:“我来之前,已经命人妥善照料,必定保他无碍,只要等他清醒过来,便可以问话。” 直到此刻,云鬟才略松了口气,既然三案合一,当下便把自己这边儿所查到的同白清辉说明。 清辉道:“原来一切都是因宿州而起?先前因石主事想不出跟何人结怨,我也曾调了他的档册查看,虽看到在宿州担任过军中参事,却因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故而并未在意。” 赵黼忽地说道:“且慢,先前因为崔承进军机阁,我们曾审问过董锥,当时他却是在军器库,且有人证的,既然如此,又是怎地把崔承引去军机阁的?” 云鬟也正想着此事,接口道:“是,石主事遇刺的时候,正王都司从刑部离开不久,也正是崔侯爷前去找我的时候,可见主事遇刺同崔承进军机阁之间时间扣得很是紧密。” 赵黼道:“你说的紧军机阁跟主事遇刺,虽猜是先后顺序,到底时间上无法确定。但是方才我们去兵部,传了董锥问话,后来派人带他先回镇抚司,此后石主事才吃茶中毒,按理说他并无作案时间……” 清辉已经明白:“你们是说,董锥还有一个帮手。” 云鬟点头道:“董锥杀了邓雄飞。他兵部的同党引了崔承进军机阁,当街刺杀石主事的多半也是此人,否则张都司应该会认出董锥。下毒的也必是此人。” 赵黼道:“很是,按理说张振先前跟那神秘人交手过,张振又是兵部的,虽不能认得上下全部,却也毕竟是时常出入的……那人竟仍能如此大胆行凶,可真非一般人了。” 清辉皱眉道:“此人混迹兵部,行事却似比董锥更加缜密,接连三次动手,竟然分毫破绽都未留下……何其可怕。” 赵黼等不及,便道:“果然不可小视,我们还是先去兵部,再问石主事。如今可只剩下这一个能说话的活口了。若是给人暗害了,那可向哪里再说理去?” 三人竟又复乘车往兵部而来,将到兵部之时,忽地前头闹哄哄起来,似有事发生。 赵黼最担心石主事被人暗害,顾不得,便叫清辉跟云鬟在车上等着,他自己先掠下身去。 却果然见是些兵部的侍卫们,正在门口聚集,赵黼疾风似的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统领道:“回世子,先前有刺客意图行凶,幸而被人及时发现,张都司跟其交手,却被他逃了。” 赵黼暗惊:“伤了人没有?” 统领道:“只张都司伤着了,其他并没听说。” 这会儿马车到了跟前,三个人才同又进入。来至内间,却见王令史跟几个兵部主事聚在厅内,正围着一人,却是张振坐在中间,一名大夫正给他臂上料理伤口。 赵黼扫了眼,见伤的不算甚重,才道:“你这是怎么了?整天上山拿虎下海擒龙的,竟给个无名小卒伤了?” 张振知道他必要揶揄,悻悻道:“这次是冷不防,下回就没这么容易了。” 云鬟跟清辉来不及相问,便入内查看石主事。 赵黼却过来坐了,问张振道:“经过如何,跟我细说说。” 张振道:“快且休提。先前白少丞离开的时候,我也正要出去有事,见他行色匆匆便多问了一句,少丞才说,石主事这案子多半跟先前演武场血案有关,我越想越觉不对,中途便折了回来,正看见有一人捧着汤药欲往这屋里来……” 张振毕竟是跟那刺客交手过的,虽则没看清脸容,对于这人的身形、动作等,却有特殊记忆,顿时察觉不对。 张振本不欲惊动,想上前细看端地,若真有异,便立刻拿下。 那“侍者”仍是捧药徐步往前,似一无所知、浑然不觉有个人从后靠近。 直到张振走到身侧,才蓦地发难!把手中滚烫的汤水往他身上一扔,袖底白刃闪烁,划破了张振的胳膊。 张振被那汤药泼洒到,臂上一疼,眼前那人却纵身一跃,竟闪过庭院,飞身上了屋顶。 毕竟慢了一步,再追已经迟了。当下只惊动了兵部侍卫,张振吃了个哑巴亏,满心不乐。 张振道:“镇日打雁,今日被小雁啄了眼。” 赵黼笑道:“你本想‘螳螂捕蝉’,谁知道反被人‘兔子蹬鹰’了,哈哈,只是不必这般嘴脸,且偷着乐罢了,毕竟此人匕首上并未下毒。” 张振哭笑不得:“有你这般安抚人的么?” 赵黼道:“从另一面来说,也多亏了你,否则……兴许就被那人害了石主事了。故而这血流的还是值得的。” 张振叹了口气,摇头道:“世子还是别说话了,听你说话,比身上带伤更难过。” 赵黼嘿嘿一笑,起身入内。 只因太医救护得当,先前外头又一阵哄闹,石主事已经醒来。 赵黼一眼看他坐起身来,脸色已经恢复了几分,心中宽慰,谁知却又见云鬟跟清辉各怀心事似的,并不见格外喜色。 石主事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王令史跟太医忙左右扶住,令他坐在椅子上。 赵黼只管问道:“怎么了?” 云鬟道:“主事方才说……他并不记得宿州发生过什么什么异常之事。” 好不容易留下一个活口,若是一无所获,怪不得两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赵黼也自不悦,回头道:“快些仔细想想,必然有什么天大的事,不然那董锥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杀了邓雄飞?又如何要处心积虑地杀你?难道就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 若不是顾惜是个才中毒未全愈的人,此刻必然要揪住了。 石主事脸色如同见鬼:“世子、世子说什么?邓校尉……是被董郎官杀死的?他、他还想杀我?” 因云鬟跟清辉着急要问他宿州之事,来不及把这些同他说,且跟他说了,他必然更加惊心,只怕越发想不到什么了。谁知赵黼情急嘴快。 石主事吃惊不小,昏昏沉沉,果然又要晕过去似的。 赵黼冷哼道:“快点好生想些有用的出来,不然的话……你晕过去就别想醒来了!” 石主事又是惊晕,又欲强撑,死去而活来。 清辉道:“主事莫慌,你且细想,一定有什么,是你忽视……可是对董锥跟邓校尉两个却至关重要的。” 石主事满面苦色,他原本就不记事,又受了惊吓,脑中竟一片混沌。 云鬟正也垂头,因全心细想,焦虑之下,不觉牙咬着手指,一点一点地用力。 赵黼回头看见,忙握住手不许她啃咬。 云鬟抬头相看:宿州之事,演武场之事,邓雄飞临死之前的话,白清辉转述——王令史说石主事提拔邓雄飞……这其中,有个极不可思议、又极微小的相似点。 事关崔承性命,云鬟此刻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疑点”,哪怕微乎其微。 云鬟道:“令史曾说,在宿州之时,是主事提拔的邓校尉,主事只细想此事。” 石主事本茫然无措,被云鬟提醒,便竭力回想此事,这个却并不太难。 石主事道:“当时……当时是军中比武……” 云鬟,白清辉,赵黼三个听见“比武”,神色各异。而对云鬟而言,那微小的“相似点”,赫然已经变成两个了。 石主事抚着额头:“当时邓校尉跟另一个人对手,那人叫什么我却不记得了,因邓校尉表现的实在太过出色,将那人打的无还手之力,最后一记长棍,把那人推出场外,动作甚是利落、出其不意……故而我很是赏识……” 赵黼道:“那跟邓雄飞对敌的,是不是董锥?” 石主事苦笑:“我、着实想不起来是叫什么,模样更也不记得。” 才得了希望,却又仿佛失望。 赵黼恨声道:“这厮虽记不得,我却知道,一定是董锥,昔日被邓雄飞所辱,所以趁着这次对敌才一雪前耻,你们听我的,再没有错儿。” 清辉道:“可是据你们所言,是邓校尉主动约战,董郎官还一再推让。” 云鬟蓦地站起身来,对赵黼使了个眼色,又看白清辉一眼。 两人会意,便跟着她走了出来。 赵黼道:“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法子让那奸猾招供?” 云鬟道:“董锥先前被打的那样都不肯招认,除非让石主事跟他对质,偏石主事想不起什么来……只怕这情董锥也没料到,不然就不必费心刺杀……不过,我要说的不是此事。” 清辉道:“先前你特意提醒石主事回忆提拔邓校尉之事,莫非是这点有异?” 云鬟道:“你们记不记得,先前那牛校尉的供词里,说看见邓校尉跟董锥约战前相谈甚欢,董锥又被世子诈出说是邓校尉恭喜他将高升?” 赵黼点头:“我自然记得。可是兵部之人说并无此事,董锥也又澄清说是邓雄飞误听,怎地了?” 云鬟看看两人,道:“但是我们认定,一切都是董锥的设计,——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所谓邓校尉的‘误听’高升的话,也是他设计中的一部分?” 清辉心思转动最快:“今日的高升,跟昔日宿州邓雄飞的‘升’,这便是一个相同点。再加上董锥又想杀石主事灭口,所以一切,都是从这‘升’开始。” 云鬟道:“崔承之所以会去找董锥质问,便是觉着那日邓校尉的行事跟他素日之风大不相同……而且世子也说,两个人的比武,看起来有异。” 赵黼心头震动:当时他对云鬟说起此事的时候,实则并未十分当真,信口一说罢了。不想此刻她竟珍而重之地说出来。 清辉却不知此事,云鬟便给他说了一遍。道:“邓雄飞自也是兵部的人,怎会‘误听’且信了?自是董锥有意叫他误认为这般,但邓雄飞为何这样笃定董锥会升,又为何一反常态……当着那许多在场将官的面儿,坚持要跟董锥比武?又如何……世子竟说两人的比试并非真心争斗,而是‘花俏不实’?” 赵黼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隐隐猜到云鬟之意,又不敢就信。 第359章 三个人彼此相看,清辉道:“如此说来,这董锥跟邓校尉先前或许只是做戏?所以……才有人证看见他们约战之前似相谈甚欢?但是邓校尉事先并不知董锥是假做戏、真杀人?” 云鬟道:“正是如此。” 赵黼问道:“可当年邓雄飞胜出从而升职,今日如何竟肯答应配合他演戏?” 云鬟看着道:“你不是说跟邓校尉当年对战的那个正是董锥么?或许,邓校尉这一次……是想投桃报李。” 赵黼嘶了声,拍拍额头,自觉着其中甚是迂回,匪夷所思。 清辉仰头细想片刻,道:“既然想将石主事灭口,自便是说当年之事极为重要,不可被人知。或真给世子说中,他是为雪耻而来?” 云鬟道:“为今之计,只有再审董锥。” 镇抚司的黑牢之中,董锥趴在冰冷的板床之上,臀上的棒伤未愈,冷丝丝地疼。 董锥仰头看着头顶那一方人头大的透气孔,一道微淡亮光从彼处透了进来,射在地上散碎的稻草上,有只灰胖老鼠伏在底下,鬼鬼祟祟地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忽地有人大叫一声:“你不用不说,可知你不说我也知道,邓校尉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脱不了干系!” 董锥听出那是崔承的声音,他记得那个伺候邓雄飞身边的少年,面孔稚嫩,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似曾相识的伤悒,让他想起当年的一个人。 那是他自己。 董锥知道这少年有心事,却不知他的心事是什么。 就仿佛此刻的他回顾当年在宿州大营的自己,他知道那时候董锥的心事是什么,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隔壁不远的监牢里,崔承握着栏杆,冲着董锥的方向叫道:“我劝你还是及早招供,世子既然要查,以他的脾气一定会查的水落石出,不管你是为什么这样做,一定会真相大白,让众人都知道,你是真凶!你……” 忽地一个狱卒走来,无奈陪笑劝道:“崔公子,您还是省省力气,叫了这许久了,敢自不累么?” 只因赵黼早有吩咐,让好生照料崔承,不许为难了他,故而这些狱卒并不敢高声呵斥,只是劝住。 崔承才道:“我就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邓校尉那样好的人……” 狱卒道:“是是是,不过横竖世子已经在查了,您方才也说,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就不必跟那囚徒计较,他都将是要判死罪的人了。” 董锥听了“囚徒”二字,眨了眨眼,无声一笑,又趴了下去。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道:“带董锥。” 狱卒忙过来开了锁,因董锥被打,动作不便,两个人便搀扶着往外。 经过崔承牢房的时候,崔承早等在旁边,见他经过,便又叫道:“你快些招认了吧!你这般毒辣算计害人,又如此执迷不悔,难道不怕邓校尉泉下有知,亡魂找你索命么?” 董锥微微止步,转头看向崔承,两个狱卒见他欲停留,不知如何,才要催促,却见董锥盯着崔承,低低说道:“他若早明白这个道理,又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董锥的声音很低,崔承又是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他却又随着两个狱卒去了。 崔承呆了呆,才又大叫道:“你方才说什么?姓董的,你什么意思?!” 董锥被带上堂,却见堂上除了赵黼之外,另有两个人,虽然服色不尽相同,容貌相异,气质上却大为类似,一个似雪,一个如冰,分别立在赵黼左右,相映生辉,宝玉琳琅。 董锥缓缓跪地,忽地笑道:“如何这个案子,把刑部跟大理寺的大人都双双惊动了?” 云鬟跟清辉对视一眼,清辉道:“不知你可听闻过,我接手了兵部石主事遇刺一案。” 董锥道:“是听说过,又如何呢?” 清辉眼神微变,继而道:“你不正是因怕石主事泄露当年宿州之事,故而下手谋害的么?” 董锥沉默了片刻,才笑说道:“大人怕是误会了。我并不曾做过这种事。” 清辉道:“你自不曾亲手做过,你在兵部的帮手之人,今日已经事败现行。” 董锥皱了皱眉,低下头去。 清辉跟云鬟的目光碰了碰,两人又看向赵黼,却见他并不言语。 云鬟便道:“董郎官,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招认么?” 董锥道:“不知大人所指的招认是何意思?” 云鬟道:“你是如何以‘升官’诱骗邓雄,说服他答应跟你假比武的?邓雄本是一片好心,又怎知道竟反中了你的圈套,只怕他到死……也不知你为何要这般算计他,竟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云鬟说着,董锥的脸色便一寸寸地变化,听到最后,嘴角却挑了挑,似是一抹冷笑。 竟说道:“大人们所说的,都不过只是妄自揣测罢了,到底有什么真凭实据拿出来?” 赵黼见他这般相答,冷道:“要什么真凭实据?因为石主事是当年提拔邓雄飞之人,自然记得当初你们比武之事,你因为比武败给了邓雄飞,故而记恨于心,今日遇见,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故而诱骗他答应比武,却下毒手杀了他以雪前耻,你难道还敢否认?” 董锥听着这些话,面色却有些平静,甚至比先前云鬟说话的时候更多一丝轻松之意。 云鬟跟清辉双双看着,心中各自疑惑。 赵黼见他始终不肯老实招供,怒恨难以自禁,冷道:“你先是在我跟前儿前后言语不一,屡屡隐瞒,不肯说真,种种抵赖支吾,都有堂上记录,如此一个刁钻囚徒,好言相问你自然不受用,只怕非要狠打才肯招供。”当下叫了堂官,叫大刑伺候。 云鬟虽做的是刑官,却绝少动用刑罚问案,白清辉却也同理,此刻侍卫如狼似虎般上来,把董锥压翻,他原本臀上伤就有些重,如此粗鲁动作,顿时疼得闷哼出来。 赵黼反笑道:“还未用刑呢,就叫痛起来了?这如何熬得下面的种种?” 董锥脸上有汗珠滴落下来,脸色煞白,却仍是咬紧牙关不语。 云鬟知道赵黼的性子,劳他左右奔走,费心尽力,到这般已经是极难得的耐心,倘若董锥执意不认,惹了赵黼性起,当真一顿打死,也自一转眼的功夫。 云鬟起身,垂首道:“世子,还请且暂缓用刑。” 赵黼道:“怎地?”对上云鬟恳请的眼神,才哼了声道:“且慢。” 清辉见云鬟阻住了赵黼,他盯着董锥,忽地站起身,缓步走到跟前儿。 这会儿差官们后退,董锥仍是趴伏在地上,因身上的伤,要起来却有些艰难。 清辉俯身看了他片刻,轻声道:“你并不是因为败给了邓雄而恼羞成怒,对么?” 董锥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双眸,虽未回答,清辉却早看出异样。 清辉便又问道:“你说我们只是推测,并无真凭实据,不错,到目前为止,的确处处都是猜测,你若咬口不认,毕竟拿你没有办法。但是……真相一直都在,并不会因为你否认而不存在。” 董锥的目光飘了一飘,清辉道:“崔承说,邓校尉向来急公好义,两肋插刀,这样的好人被人陷害至死,无怪所有人都会为此不平。” 董锥听了这句,复露出几分冷笑之意。 赵黼见清辉对他和颜悦色,本不知如何,听到这里,才有几分明白。 清辉盯着董锥,道:“你不同意我的话?莫非你觉着邓校尉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董锥眼中透出几分怒色,嘴唇微动,却仍是并未出声。 清辉端详他一会儿,忽然说道:“石主事你自然是认得的,那么王令史你自然也知道,他们两个人,据说是几十年的交情,可是最近却因为一件小事交恶,不知你知不知内情?” 董锥道:“这个跟我有什么相干。” 清辉扫他一眼,道:“方才我在兵部,问起王令史来,他说,是因听了有人传说石主事嚼口,说他女儿的各种不是……所以心生不忿,他竟不肯当面质问,只顾跟主事离心起来。是我同他说,既然是几十年的相交,如何连对方的人品都不能信任,被别人三两句话挑拨。王令史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自己误会了石主事。” 董锥却也是个聪明人,语带讥诮道:“呵,你是说我误会了邓雄?” 清辉道:“你确信你并未误会邓雄么?” 董锥冷冷道:“我当然确信!” 董锥一句话冲口而出,却又蓦地噤声。忙低下头去,自悔失言。 赵黼微微一笑,望着清辉,眼中透出几分赞赏之意。 清辉回头看云鬟,云鬟会意,便说道:“跟邓校尉交好之人,都赞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如何只董郎官恨他欲置于死地?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董郎官如何不想想,或许症结只在你自己身上?” 赵黼也嗤道:“技不如人,败于人手,就该愿赌服输!或者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堂堂正正地赢了对手,如此才是正经!像是你这样受挫后记恨于心,又用卑劣手段暗害的,算是什么东西!就算你杀了他又怎么样,跟他相比,你仍是只卑微地虫豸!” 董锥听他三人你来我往,衬和无间,句句直击心病,就如同山上压着的雪,一层一层渐渐重起来,以至于再承受不了,原本平静的表象出现第一道裂纹,然后飞快地分崩离析。 董锥的脸微微扭曲:“住口!你们知道什么!” 第360章 且说董锥大叫一声,清辉却依旧波澜不惊,道:“我们的确不知,然而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倘若你果然有天大冤屈,或者真的邓校尉是个内藏奸诈的小人,你如何不直说出来,让天下人皆知?” 董锥怒愤之下,脱口道:“他哪里只是内藏奸诈,且冷血无情,卑鄙可耻。” 赵黼道:“他到底是怎么个奸诈无情法儿,你倒是说个明白。” 董锥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终于握紧双拳,道:“他、他先前在宿州的时候……” 正说到这里,忽地门口有侍从来到,禀告道:“世子,恒王爷驾到,已经过了中门了。” 说话间那侍从退下,就听到有人笑道:“这是正在升堂呢?本王正好也来看个热闹。” 话音未落,就见恒王袖子一甩,出现在了门口。 赵黼皱皱眉,便站起身来,向着门口走了两步迎接,道:“王爷怎么竟忽然来了?”云鬟跟清辉两个在后行礼。 恒王笑道:“总听有人说你这儿热闹,先前在宫内,偏圣上又说,你近来在办案,只是众人传的沸沸扬扬,不知真假的,故而圣上叫我亲自过来看看究竟。回去好跟他老人家宣扬宣扬。” 说了这句,忽地看见地上的董锥,又见身上带血,便道:“这是怎么了,动了刑了?” 又对赵黼道:“我听闻你要审的是误入军机阁的那个崔家小子,怎么又搅乱到这人身上了?他不是演武场误伤了邓校尉致死的那位?案子不也是要结了的么?” 因先前董锥都要认了,偏这会儿恒王到来,一番搅扰,赵黼生恐节外生枝,便对恒王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几个案子是互有牵连的。”因请恒王落座。 恒王入座,又道:“分明是隔了多少天的两个案子,怎么又有牵连?” 扫了一眼侍立旁侧的云鬟跟清辉,笑道:“竟然刑部跟大理寺的两位也在,可谓是你的左膀右臂了,不过这军中的事,怎么牵连了这两司?” 清辉道:“回王爷,下官是因查兵部石主事遇刺案,也追查到董郎官身上,便一同随审。” 云鬟道:“先前崔侯爷前去刑部报案,本以为是尚武堂的案子,才参与追查的。” 赵黼接着说:“我见谢主事来了,自然不肯放过,都是为了快些破案。” 恒王上下打量云鬟,道:“谢主事嘛,本王是知道的,跟世子交情匪浅……” 赵黼不等说完,便打断道:“王爷,还是先问案吧。” 恒王挑眉,便对董锥道:“董郎官,你且快些细说端地,不得隐瞒。” 谁知董锥见恒王来了,又听恒王口风不对,便复握紧双拳,把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低头默然。 恒王道:“如何他竟不言语?”看好戏似的瞥向赵黼。 赵黼却也明白,若他此刻用刑,事后恒王还不知要如何添油加醋,兴许会说他是严刑拷打才令人“屈打成招”。 赵黼便冷哼道:“董锥,这样首尾两端的,亏得你做出来。” 恒王却笑道:“其实本王乃是为了军机阁的事来的,这些儿却有些不关心……倒不如,请涉案之人出来过堂?” 赵黼不觉扫了云鬟一眼,见她脸色还算平静,他便命人带崔承。 片刻崔承带到,见这许多人在堂上,不免有些诧异,又看董锥跪在旁边,因一直想不通他先前的话,几乎忍不住要上前质问,对上云鬟的眼神,才生生按捺住了。 昨日把崔承带回镇抚司的时候,已经问过了他,只今日恒王在堂,赵黼便道:“崔承,你当日为何要去兵部?细细说来。” 崔承便把怀疑邓校尉之死,前去兵部询问,却被人误引入军机阁的话又说了一遍。 赵黼道:“你可记得那带你入内的那人?” 崔承道:“只记得是个不打眼的兵部侍从,中等身量,我因一心寻人,并未看清。” 恒王道:“这是何意?此侍从是谁?” 赵黼道:“王爷,今儿我们去兵部的时候,正兵部里捉拿刺客,——也正是为了白少丞的那件案子,那刺客又要行刺石主事不得,竟伤了张都司跑了,此事轰动兵部。而这逃走了的刺客,亦是侍从打扮,也必然正是引崔承误入军机阁的元凶,整件事,都是他们背后操纵,崔承只不过是中了他们借刀杀人之计策罢了,故而我才一心审问董锥。” 清辉也道:“下官也是查到石主事曾驻守宿州大营,邓校尉、董锥两人却也曾在宿州驻扎。” 恒王颔首,便道:“既然他不认得那侍从,倒也未必就确信,除非将那人着实擒拿归案。不过你既然认定是董锥操纵此事,且再问他。” 崔承却是才知道此事,睁大双眸,似有疑惑之色。 正此刻,却听得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道:“崔承是向来伺候邓校尉的,邓校尉日常之事自也知道,不知邓校尉可提过有关宿州大营的事?”开口的自是云鬟。 赵黼便问崔承:“可听见了?我们查到邓校尉跟董锥都是出身宿州,你可记不记得,邓校尉是否跟你提过有关宿州的情形?” 崔承原本正在想此事,见问便道:“邓校尉甚少跟我提起过去的事,只是有一次他吃醉了酒,曾说过几句酒后之语,我是记得的。” 赵黼便问是什么话。崔承道:“我听他念过有个人名,什么‘花’之类的,又有什么‘宿州的时候对不住’之类。” 董锥听了这句,便猛地抬起头来,转头看向崔承,又惊又疑似的。 云鬟道:“你务必再细想,此事至关紧要。” 崔承皱眉回思,道:“那次校尉说了好些,只不过都不懂什么意思,比如什么‘跟他好好地,比跟着我强’……还说什么‘会成全你的心意’,当时喝的着实醉了,只抓着我,像是把我认成了另一个人,我还当他是撒酒疯呢。等他醒来后,我问起宿州是怎么样,校尉却不答我,只说曾在那里驻扎过。” 董锥直直地盯着崔承,脸上的神情渐渐地骇然,身子也摇摇摆摆,最后竟跪不住,咕咚一声,栽倒下去。 旁边的侍从忙上前扶住,一探鼻息,道:“他晕过去了!” 恒王也吃了一惊,见状道:“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受刑太过?” 赵黼道:“王爷,他明明是听了崔承的话,受惊晕厥的。” 恒王道:“是么?” 赵黼道:“打冷水来浇醒了他!” 崔承看着晕厥的董锥,有些愣怔,不知董锥是怎地了。 清辉问道:“崔承,你再细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了?” 崔承绞尽脑汁,最终只是摇头,忽然又道:“邓校尉虽不曾再跟我说过什么,但是他跟我说过一句。”说着,便指着董锥。 赵黼问道:“他说什么?” 崔承就把先前董锥被带出来之时所说的那句供述了。 此刻堂官正打了水上来,云鬟忽地对赵黼道:“世子可还记得,咱们去询问皮主簿的时候,您所说的那句话么?” 赵黼道:“我说了许多话,是哪一句?” 云鬟咳嗽了声,赵黼看着她的脸色,忽然道:“你是说,赌近盗,奸近杀?可是……” 赵黼本想说那不过是他信口乱说的,何况当时还惹了云鬟不快,然而想到崔承方才所说,又看看地上的董锥,忽然道:“难道果然给我说中了?这案子,还是跟男女奸情相关?” 清辉道:“原本我们猜测,董锥是因为在宿州比武失败而记恨邓校尉,可是先前审问他的时候,他的反应已是否认了。方才听了崔承的回答,又是如此,只怕果然跟男女之事有关。” 崔承问道:“原来世子去找过那皮主簿了?不知他是怎么说?” 赵黼道:“他一无所知,还甚是称赞董郎官,问是不是错怪了他。” 崔承咬了咬牙,又喃喃道:“真真天理何在,这厮亲自杀了校尉,主簿却替他叫屈?我还当主簿跟小姐不知会哭的怎么样呢。” 恒王在旁听他们一人一句,便哼了声。 “哗啦”一声,一盆冷水泼了下去,董锥抖了抖,猛地爬起身来。 如梦初醒似的,董锥举目四顾,眼神惊疑交加,因浑身被冰水湿了,抖个不停,脸色发青,嘴唇颤动,却仍不发一言。 崔承近在咫尺,见他脸色白里泛青,不由问道:“董锥,你先前对我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董锥转头看他一眼,脸上仍有冷水,眼睛里仿佛也沁了水,眼神十分复杂地望着他。 此后,不管是谁人问话,董锥是失魂一样,一言不发。 恒王见状,哂笑道:“你们虽然猜测这人跟军机阁的案子相关,只不过照本王看来,却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料得一个小小地郎官,哪里能够如此覆雨翻云似的?连演武场的这个案子还疑云重重呢,那邓校尉主动挑衅,董郎官错手误杀,都是板上钉钉的,如何又翻出来,平白要污蔑他杀了人呢?你们不是说皮主簿都认同是误杀了么?皮主簿是邓校尉未过门的岳丈,也算是半个亲人,他都如此说,夫复何言,还是休要无事生非,诬赖好人清白了。” 赵黼忍无可忍,对恒王道:“王爷当日也未在演武场相看,如何便如亲眼所见似的笃定?我有一个法子,立刻便能验证是误杀还是故意杀人!” 赵黼霍然起身,指着董锥道:“你且起来!” 恒王道:“世子,你想做什么?” 赵黼还未回答,外间忽地又有人道:“静王爷到,兵部徐侍郎到。” 第361章 恒王在内闻听,脸上便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顷刻间,静王跟兵部徐侍郎两人一前一后出现门口,赵黼还未开口,就见静王笑道:“大老远就听见你又发脾气,是在说什么呢?” 因见恒王在场,静王上前见礼,徐侍郎也前行作揖。 恒王道:“静王,我是奉圣上旨意过来的,你怎么也来了?” 赵穆道:“实在是凑巧了,我原本不知二哥在此,只是听徐侍郎说起兵部近来风波横生,所以有些担心,便同他一块儿过来看看情形。” 恒王哪里信这话,却也并不直接说破,只道:“你来的却也正好儿,叫我看,这案子着实没什么可审的,这个董锥么,不过是比武之时失手误杀了,可你瞧晏王世子把人打的什么样儿了?方才还晕过去了一次,又被他叫人使冷水生生地浇醒了。” 恒王说着,又颇有弦外之意地瞟了徐侍郎一眼。 这董锥好歹也是兵部的人,恒王不过是想“祸水东引”,让徐侍郎对赵黼发话罢了。 众人闻言看去,果然见董锥有些可怜,因通身浇了冷水,这数九寒天里,浑身湿淋淋,又筛箩似的。 静王笑道:“只怕二哥言过其词了,又或者是没看过问案,所以不知这其中的究竟。叫我看,当着二哥的面儿,世子如何肯动大刑呢?”又看了眼董锥的伤,道:“何况我看这伤,也不似是才受了的,只是旧棒伤罢了。” 恒王白了他一眼,静王不等他开口,便对赵黼道:“此人先前为何竟晕厥了?想必是牢里受了风寒身子弱?” 清辉在旁道:“只怕并非风寒,而是董郎官心病发了。” 静王道:“何为心病?” 清辉回头看向董锥,道:“这个就要问董郎官了。” 云鬟亦道:“少丞说的很是。先前董郎官熬受棍棒,都不曾发一声求饶。究竟邓校尉那些话里有何玄机?才会让你难以承受,至于晕厥?” 可不管是王爷驾到,还是赵黼所指,清辉跟云鬟的诘问,董锥却总是置若罔闻。 静王却对徐侍郎道:“你我竟迟来了一步,仿佛大有内情?” 徐侍郎道:“这究竟是如何一个缘由?” 赵黼见审问一个案子罢了,这许多人竟接二连三地来了,虽然恒王是来监视并找茬的,静王却是来保驾救场的,他心里却也愀然不乐,更懒怠多话了。 幸而有个崔云鬟跟白清辉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快便把来龙去脉,其中种种纠葛皆都梳理妥当。 静王跟徐侍郎如在梦中,面面厮觑,无法做声。 忽然恒王道:“世子,先前你赌气说,有个法子可以验证董锥所说是真是假,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呢?” 云鬟先前见赵黼按捺不住的时候,就已经猜到,竟不敢让他说出口来:“世子只怕的确是赌气的话。” 赵黼虽然知道她在替自己打掩护,却仍说道:“我的确有个法子。” 静王见云鬟似有拦挡之意,笑说:“你能有什么法子,好好地回座上审你的案子罢了,别只顾想什么歪法儿。” 赵黼却明白,来了一位恒王已经是极难缠,本来这董锥已经要招认了,偏给他阻挠打断,如今恒王一直在这里坐定的话,要审到猴年马月才行? 赵黼早就耐不得:“先前我曾跟谢主事白少丞说过,当初我看演武场众人供词的时候,就觉着有些怪异,我记得,你们审案里曾经有个法子叫做、叫做什么重演来着……” 清辉跟云鬟对视一眼,各怀心思,道:“犯案现场重演。” 赵黼一拍双掌道:“就是这个了。” 静王失笑道:“说你歪法儿,果然歪的很,当着恒王跟徐侍郎的面儿,可休要胡闹。” 徐侍郎却道:“听来倒是有些意思,不知究竟是如何?” “很简单,”赵黼指着董锥道:“让他跟我,把那日在演武场的情形再现一遍就是了。” 恒王道:“你说的轻巧,人都给你打坏了,要怎么重现?” 话音刚落,便听董锥轻声道:“既然世子命如此,卑职情愿奉陪。” 这话一出,众人都觉意外,云鬟在旁看着,很觉不妥,只是如今静王恒王都在,兵部侍郎也正盯着,竟不好说什么。 因董锥浑身湿透,便命人带他下去,先行收拾。 正静王爷在跟恒王说些什么,徐侍郎陪听。云鬟好不容易寻了个空子,便对赵黼使眼色。赵黼起初只当不知,见她流露几分着急之意,才寻了个由头,缓步而出。 清辉略站一站,也跟着走了出去。 在堂外,云鬟便对赵黼道:“世子如何竟这般提议,你难道不知这比试十分凶险?” 赵黼道:“怕什么?你也忒小看我了,我又不是邓雄飞,何况就算是邓雄飞,若他事先肯防范这董锥,也不至于落得这样下场。” 云鬟道:“但凡沾了兵器,就有三分凶险,何况你的手伤未愈,且董锥居然一口答应,你不觉着十分可疑么?他倒仿佛胸有成竹似的。” 赵黼见她着实急了,不由握住手,悄然问道:“你是心疼我,还是担心我?” 云鬟还未回答,就见清辉从内走了出来,云鬟忙抽手,幸而赵黼背对着清辉,挡了个正着。 清辉走到两人身边,便对云鬟道:“以我之见,你不必过于忧虑,这董锥答应比试,未必就是胸有成竹之意。” 云鬟问道:“那又是如何?何况我们本就推断他们两人乃是假戏真做,就算真的试出来了,也无非是让恒王爷哑口无言,难道董锥会因此供认不讳?” 清辉道:“尚未可知,或许有这个可能。” 赵黼见有人撑腰,便笑道:“你可听见了?我说的话你不信就罢了,小白都开了口,你总该没什么疑虑了罢?” 云鬟见他喜笑颜开,目光往下掠过他的右手,便轻叹了声,转开头去。 不多时候,侍从陪着董锥回来,他已经擦拭过了头脸身上,又换了一套新的衣衫,看起来干净整洁,焕然一新,几乎也看不出身上有伤的模样。 这镇抚司自也有个演武场,当下众人来至此处,两位王爷屋檐底下摆椅子坐了,徐侍郎下手陪坐,云鬟清辉两人立在台阶之下。 赵黼举起右手,道:“你受过棍棒,不要说本世子欺负人,我的这只手伤着了不能动,就陪你用左手过招。” 董锥道:“多谢世子赐招。”他的目光眨动,忽然说道:“世子曾问过我,当年宿州比武,是不是败于邓雄之手。” 赵黼又捡了一根长枪,在左手里乱晃试招,随口问道:“怎地了?” 董锥道:“这一次演武场的对战招数,世子可都记得了?” 赵黼道:“记得。” 董锥道:“当年的招数,跟这一次的一模一样。” 赵黼这才抬眸看他,却听董锥道:“只不过,当年,我跟他的角色,正好儿是对调的而已。” 此刻阶下的云鬟跟清辉都听得清清楚楚,徐侍郎坐的略近,也隐约听见,恒王却问道:“在说什么,如何还不开始?” 徐侍郎俯身禀明,静王诧异道:“他为何在此刻说这些话?难道……世子所查果然是真?” 恒王嗤之以鼻。 场中,赵黼跟董锥对视片刻,董锥举手也自提了一杆枪,手腕轻轻抖动,便挽了几个雪亮的枪花,虽然在座各人多是外行,但见这般威势,却也着实喝彩。 董锥道:“世子不信么?也只有如此,我跟他才不必过多演练,便能对打的十分精彩,甚至轻而易举地瞒天过海。因为这对他跟我而言,都是最为难忘的一场交手,他对我的招数十万分熟悉,我对他的招数也十万分熟悉,甚至就算闭着眼都能演练。” 董锥说着,忽然握着枪,一招“大江奔流”,又一招“横扫四合”,便冲上前来! 赵黼见他来势凶猛,心中却一怔,——原来董锥此刻所使的,正是那日演武场上众将官口供里所提过的招数,只不过……这两招,都是最开始的时候邓雄所使的进攻之式! 赵黼心念转动,脚下后退,连环撤出了四五步,才单手挥枪,跟董锥的枪一抵,一个翻身,避开了他首波攻势。 此刻恒王因道:“这样乱打一气,是什么意思?” 阶下云鬟跟清辉听了,云鬟便回身,垂首道:“此刻世子所演的,正是当日的董锥,而董郎官所演的,却是当日的邓校尉。方才董郎官连用‘大江奔流’跟‘横扫四合’两招,正是当日邓校尉进攻之时所用。”说话间,又瞥了一眼。 却见赵黼纵身避过之后,董郎官丝毫不给他喘息机会似的,只听得“嗤嗤”破空之声,竟是他枪尖连刺出去,招招不离赵黼身上要害。 云鬟口中竟有些干涩,只顾盯着赵黼的身影看,一时未曾出声。 徐侍郎问道:“现在又是怎么样?” 清辉虽欲替她回答,只是清辉一来未曾看过当日众人的证供,二来纵然看过,也不会如她一样记得确凿无误。 清辉便只说道:“放心罢了,世子只是陪着演练,此刻他大约只用了三分力。” 云鬟跟他目光相对,一点头,才又禀奏道:“方才董郎官用‘凤凰三点头’进攻,世子用‘高山流水’避开。也都是当日的对招无误。” 如此,云鬟在此说着,那边两人却越战越酣,董郎官更似是越战越勇似的,浑然看不出臀上新受了伤。 若非清辉知道赵黼的能耐,只怕也要误以为赵黼毫无还手之力了。 交战中,董锥又使一招“星垂平野”,万点寒光从天而降似的,按照当日的情形,此刻赵黼本该用一招“铁板桥”堪堪躲过,可赵黼想必是有些不耐烦了,枪尖虚点,竟也同样是一招“星垂平野”,硬碰硬,只听得“叮”地一声,两个人的枪尖相碰,董锥蓦地倒退出去! 赵黼单手持兵器,一哂道:“我之所以会觉着你们的比试花俏不实,便在于此,其实从最初到现在,你本有许多机会可以破解邓雄飞的招式、将他击败,可是偏偏未曾。” 董锥被他一撞,虎口发麻,似要裂开,勉强站定,一笑说道:“不错,这本就是我们安排好了的,务必要让一个人占尽上风,却在最后给予致命一击,这才更叫人印象深刻。比如当年,石主事便曾夸他虽身怀绝技,却偏偏一味谦和退让。” 赵黼道:“你为何对我承认这些?” 董锥目光掠过他,却看向阶下的清辉。 董锥不答只道:“从现在开始,我扮我自己。”招式一换,却果然是演武场当日他自己所用的枪法了。 赵黼艺高人胆大:“随你!” 如此又战了片刻,眼见便是最后关键的致命一击了,却见赵黼果然纵身跃起,长枪如龙,直指下方的董锥。 董锥后退,仿佛是因为棒伤发作,单膝一屈,跪在地上,手中却仍旧握紧兵器,雪亮的枪尖如蛇吐信,迎着空中那人。 这一刻的情形,果然正似那日一模一样了! 电光火石,在场众人均都屏住呼吸,眼见董锥兵器晃动、刺向空中赵黼,赵黼人在空中,自己一个鹞子翻身,于那惊险不可能之时轻巧翻过,同时长枪脱手而出。 两杆枪几乎逆向并行,正当赵黼的兵器要自董锥肩头掠过的刹那,董锥忽地单膝用力,竟生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只听得“嗤”地一声,长枪穿胸而过!然而那雷霆去势不减,带的董锥踉跄疾步后退,胸口鲜血狂喷! 第362章 赵黼双足落地,回身看时,正见董锥趔趄倒下。 此刻,在场众人都被这一幕急变惊得呆了。 白清辉跟云鬟两人先反应过来,齐齐上前,坐在檐下的静王跟恒王也双双起身,徐侍郎仓皇奔下台阶,有些无所适从地往前几步。 几个人先后来到董锥身旁,清辉跟云鬟一左一右,试着扶住他,然而却见那长枪贯胸而入,血流不止,连口鼻都激出鲜血来,显然是已经救不得了。 徐侍郎亦走到跟前儿,满心惊骇,无以言语。 身后两位王爷也徐徐走前几步,静王一直走到赵黼身旁,道:“这是……是怎么回事?” 恒王站在赵黼身后,微微冷笑。 赵黼挑眉不语,众人都看着地上垂死的董锥,却听董锥道:“邓雄被杀……的确是我谋划。” 声音虽微弱,然而在场之人却几乎都听得清楚明白,刹那间脸色皆变。 徐侍郎道:“你、你说什么?” 董锥手动了动,却因毕竟没了力气,只一抬,又垂落下去。 清辉看出异样,道:“董郎官,你要找什么?” 董锥笑笑,目光下移,看着胸口处。 除了清辉,其他人都不曾会意,清辉却道:“你身上有东西?”抬手在他胸前、避开伤处略摸了摸,果然察觉异样,小心一探,竟掏出一张纸来,边沿已经被血染湿了。 徐侍郎上前一步:“这是什么?” 董锥道:“我要供认的,都在这上头了,看过便知。”毕竟重伤,说了这两句,嘴角的血带着沫子,涌得更急了。 徐侍郎哆嗦着手,将那张纸接过来。 董锥却又看向清辉,道:“后悔……未曾及早认得少丞……” 清辉隐隐领会他是何意,未曾答话。 董锥却又转动眼珠,对云鬟道:“劳烦转告、崔承……我、去地下向他赔罪、去了。” 勉强说完了这句,董锥口角微张,鲜血似河水般涌出,他身子用力挣了挣,然后双手撒落,脖颈一歪,便已经绝命了。 恒王跟静王背后看着,恒王道:“这是怎么说,又闹出人命来了。” 赵穆看向徐侍郎:“这张纸写得什么?” 徐侍郎忍着骇然之意,将那沾血的纸打开,却见虽然边角都被血染,可到底字迹仍旧清晰,上头潦潦草草地写着一页,底下还有个血指印。 赵穆走到旁边,同他从头到尾飞快地看了一回。 两人各自皱眉,静王长叹道:“原来如此。” 恒王道:“到底是怎么样,闷葫芦似的。”竟也走上前来,也随着看了一回。 恒王阴沉着脸色,道:“这个果然是董锥亲手所写?只是他先前人在牢中,又哪里得闲写这样供状?总不会……是人假冒的罢。” 云鬟道:“王爷容禀,先前因董锥身上湿了,有人带他前去换衣裳,来回足有小半个时辰,只怕是趁着那时候写下的,问跟随的兵士便知。” 清辉道:“不错,他揣了这封供状,想必心中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方才世子那一枪,本不会伤到他,可是他偏偏……” 恒王不停地瞥他两人,便哼了声。 静王赵穆叹道:“此人先前所做虽然可恨,但到最后却幡然悔悟,倒也令人感慨。” 徐侍郎将那张纸收了起来,道:“是,的确是真相大白了,这个便当作证供罢。” 云鬟跟清辉两个并未看过,是以并不知情。云鬟因想董锥一死,崔承那案子只怕也要断了,正忧心中,徐侍郎将那纸双手递给赵黼,道:“世子且请过目。” 赵黼从头看了明白,不由一笑,摇头叹道:“这个人临死倒是做了件好事。” 举手就把这纸又转给了云鬟。 云鬟因正担心,忙接过来,同清辉看了起来,越看越是诧异。 赵黼回头看一眼死了的董锥,负手道:“既然他都已经供认,那这三个案子也该完结了,真凶知罪伏法,崔承也该无罪释放,至于董锥的同党,便仍要劳烦大理寺追查了。” 旁边云鬟跟清辉两人已经极快地将董锥的供状看完,彼此对视一眼,心情各异。 原来这董锥跟邓雄,昔日在宿州大营一块儿当值,董锥性情内向,邓雄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两人因在后勤当值,不受重用,虽有些气闷,却因彼此意气相投,日子倒也得过。 只一日,两个人去镇上采买的时候,无意遇见当地几个有名的无赖正在调戏一位姑娘,董锥因两人是出来公干的,且对方人多势众,不愿另外生事,便欲拉着邓雄离开,谁知邓雄是个耐不住的性子,竟不听劝,冲出去相救。 董锥见事已至此,生怕邓雄吃亏,当下也只得冲出去相助,接过他们两个人打伤了五六个地痞,救了那叫“桐花儿”的女孩。 此后,那几个无赖便告来军中,长官查下来,便将他两人推出去打了一顿。 谁知那桐花姑娘听说了,便偷偷跑来探望。 原来因上回邓雄英雄救美,桐花儿便已经喜欢上他了。 董锥知道军中法纪不许私下如此,也劝了几次,邓雄非但不听,反而不管是休假时候,还是出去采买,都会偷空去见桐花儿姑娘,因邓雄跟董锥感情最好,他又是个乐天性情,便也时常拉着董锥。 谁知一来二去,董锥暗暗地也喜欢上了桐花儿的活泼烂漫,只是不敢透露罢了。 桐花儿因年纪渐大,便偷偷跟邓雄商议,要他留在本地,再叫个媒人说合,两个人好歹做成长久夫妻。 正将到了军中一年一度的比武,得胜者便有提拔的机会,只要升为将官,便可以主动提请驻留当地。 董锥虽然暗恋桐花儿,却也一心为了他两人着想。他又是个机敏多心的人,当下便想出一条计策。 两个人都会参加比武,各自竭力过关斩将,最后董锥会主动约战邓雄,却假意失败,邓雄起初不肯,可是想到心上人、又加董锥一力催促,因此便答应了。 果然如董锥所料,两人的决战果然引起了石主事的注意,并提拔了邓雄。 邓雄如愿获胜,董锥大喜,那一夜两人痛饮大醉。 谁知此后,邓雄却渐渐地疏远了桐花儿,而在他被升为将官之后,更是主动请求调离了宿州。 董锥知道后,十分惊疑,起初还以为是上官命令,便找到邓雄,问他为何会如此。 谁知邓雄道:“我想过了,大丈夫还是要以四海为家,建功立业,怎么能留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呢?” 董锥不能相信:“你、你说什么?那么桐花儿呢?” 邓雄回过身去,背对着他,片刻说道:“有道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以后、以后我若是出人头地了,要多少出色的女子没有?她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罢了,我哪里看得上?” 董锥的眼珠儿几乎都要跳出眼眶:“你……” 邓雄忽地又回身笑道:“对了,你以前曾跟我说,你想在这镇上买一座房子,安居于此,为了谢你先前相助,我已经跟石大人商议过了,特许你仍留在宿州。” 董锥早被他先前那几句话激的心寒冷彻:“你、你先前不过只是利用我而已?” 邓雄一愕,继而道:“也不能这般说,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眼神复杂地望了董锥一眼,转身欲走。 董锥大叫一声,再也忍不住,便扑上来一拳挥了过去,把邓雄打翻在地。 两个人先前经常在一处切磋武功,身手也是不相上下的,只不过邓雄好像不肯还手,受了董锥几拳后,才将他撇开,道:“你且……好自为之。”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董锥跪坐地上,挥拳砸地,鲜血横流。 此后邓雄果然极快调离了,董锥留在宿州,又服了一年兵役后,便退了下来。 正当时有个人家着急要卖房子,地脚好,价钱又格外便宜,连当时市价的一半儿都不到,还附送当街的一个小店面。 真是平日没有的运气,董锥以为自己时来运转,忙便留了下来。 却说因为邓雄不告而别,桐花儿甚是伤心,多亏了董锥时常偷偷跑出去安抚解劝。 桐花儿姑娘渐渐地释放心结,在董锥退役置买了产业后,便立刻派人上门提亲,桐花儿家人便答应了,很快给两人办了亲事。 两个人成亲后,桐花儿甚是贤惠,董锥心满意足,两人过了一年多和美日子,然后桐花有了身孕。 若一切都这样平平淡淡下去,董锥的人生,便是另一种轨迹了。 但是……就在桐花生产之时,偏偏难产,她熬了两天两夜,终于撑不住了…… 桐花临死之前,紧紧地握着董锥的手,说道:“哥哥,我其实知道,当时邓大哥不是被迫调走的,那天他……跟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在林子里都听见了。” 因董锥怕桐花伤心,邓雄走后,他便编造了一番谎言,只说邓雄是迫不得已听军命而去的。 董锥瞪大双眼,桐花望着他,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道:“我本来不想活了,只是多亏了有你,才多自在快活地活了这几年。我……并不后悔,且满心感激……” 眼中的泪纷纷坠落,桐花儿声音渐低,道:“我、真想跟哥哥就一起、到……只是没有这福气了……” 桐花儿去后,董锥如行尸走肉,万事不理,只是一夜,他反复思量桐花儿临去的话——是邓雄约他到那片树林外,跟他说那些绝情话的,桐花儿又如何那样凑巧出现在那里?想来……是邓雄故意叫了她去。 第363章 董锥因想通了此情,回忆跟桐花儿的过往种种,万箭穿心,痛不可挡。 又想到邓雄,切齿怒恨之余,便认定:倘若不是邓雄,一切都不会发生,桐花儿就算不认得他们,也不至于会惨死;而若没有邓雄的始乱终弃,桐花儿也自不至于就落得如此下场。 因此董锥竟舍弃了在宿州的产业,苦心孤诣,重入军伍。 他生性机敏,一心复仇,用了几年打听到邓雄下落跟处境,同时终于如愿进了刑部,找到了绝佳的报复机会。 ——他便是要在邓雄命运转折的那一场“戏”里,再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让他去见死去的桐花儿。 剩下的种种,便是如赵黼,云鬟,清辉三人所推的了。 所以,当时赵黼说董锥只是为了一雪当日战败了的耻辱,董锥的表情才流露出一股不屑之意,而清辉早看了出来。 所以云鬟才对赵黼说他的那个“奸近杀”的推论,竟有些歪打正着了,可不正是因为男女之事引发的? 因在堂上,清辉以石主事跟王令史之间的纠葛点拨董锥,董锥兀自不信。 后来,是崔承回忆邓雄酒后之言。 董锥听到崔承转述、邓雄那些“成全”等话,别人虽莫名其妙,他如何不知? 这一惊,却比当日邓雄站在他跟前儿,对他说要抛弃桐花儿时候,更且惊心彻骨。 原来那天,因他们的计策成功,邓雄跟董锥都喝醉了。 董锥一则替他们两人欢喜,一则替自己愁闷,满怀无法释去,必然是借着酒醉吐露出几句真言,让邓雄知道了他的心意。 邓雄原本是个直性子,喜欢桐花儿便是喜欢,接受董锥的好意便也接受。然而对他来说,得了董锥所爱,又蒙他相助才得升职,这样两全齐美,董锥却一无所有、只苦闷无地而已。 董锥既然能为他做到这样,他又如何能自私如此,如何不能为他舍弃? 所以邓雄才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话,想要成全他的心意。 可当时董锥还觉着这句甚是可笑:邓雄连他都要撇下,如何还说什么兄弟如手足? 一旦宽了念头,想起的便多了。 董锥又想起,邓雄曾提起他曾梦想在镇上久居之事,而后来,他在镇上置买房子的时候,可巧有个最廉价不过的房子落在手里,人人提起都觉着不可思议,说他“时运极高”,似白捡了一座好房子。 可是这世间哪里会有什么“白捡”的好事,只怕是邓雄事先早安排好了的。 白清辉曾说过,——他们既然相识相知,又怎会不知对方的脾性,可是董锥一心陷入妒恨火焰中,竟是九死未悔。 所以董锥想通了所有后,恨不得即刻投于泉下,正赵黼提出要重演当日情形,那时候,董锥已经存了死志。 他借着去换衣裳的当儿,求请两名侍卫赐了纸笔,飞快地写了前情。 这封绝笔供状的最后一行,是董锥写道:“又,因怕石主事泄露昔年之情,所以串通同党刺杀主事,又怕崔承察觉端倪,便叫人诱他进军机阁,一切种种皆是董某无知心窄所致,如今亦唯有一死谢罪,同他人无干。” 清辉是个最谨慎的人,从头看到尾,却见这一行字是挤在纸的最下面,字也都极小,像是写完了之后才又想起来,故而匆匆补上的。 清辉目光一顿之间,便想起在堂上的时候,他们说起董锥伙同党羽行事,董锥当时的反应。 ——那时候董锥乍闻之下的反应,明明像是个不知情的。 当着两位王爷跟兵部侍郎的面儿,清辉一声不响,只看向云鬟。 却见云鬟徐徐松了口气,自然是因知道崔承无碍才宽了心。 清辉见状,便紧闭双唇。 今日之事,因有这许多要人在场,除了恒王仍是阴晴不定,静王赵穆跟徐侍郎都了然此情,当下赵黼命人将董锥尸首抬下,又叫军司将三件案子彼此相连,种种情由一一写明。 恒王早先出衙门而去,静王赵穆见状,便悄悄地催赵黼道:“不可怠慢,叫人快些行事,写好了案词,立刻送进宫内去,最好你亲自进宫禀奏,须知恒王这一去,难保进宫说些什么……” 赵黼便叫人马不停蹄去料理,又命把崔承从牢房之中放了出来。 那徐侍郎便也先回兵部,想兵部尚书禀明此事去了。 静王见此地事情料理的差不多,便又对清辉跟云鬟道:“这一次,多蒙有两位相佐世子,才得如此神速破案。” 两人各自称不敢,只说乃是分内罢了。 赵黼正吩咐人去行事,百忙中回头问道:“是了,四叔怎么会这样及时地带着兵部侍郎过来?” 静王笑了笑,道:“我本来就是要过来的,至于徐侍郎,却是别人叫他来的,其实跟我不相干。” 赵黼问:“谁让他来的?” 静王不回答,眼中带三分笑,轻轻瞥向白清辉跟云鬟。 赵黼见他如此情态,心中即刻猜到了。 清辉却也猜到了,只云鬟因一心等待崔承,心不在焉,故而并没多想。 正崔侯爷前来探听消息,听闻崔承无碍了,竟有些喜极而泣。云鬟却只谨慎克制,心里宽慰欢喜,眼底有光。 赵黼因督促人整理案档,又立刻要亲自进宫向皇帝禀奏,竟不得闲。 清辉便对云鬟道:“咱们且先去吧。” 赵黼道:“等我忙完了再去找你们。”眼睛却看着云鬟,见她仍端庄地拱手行礼,便低低笑啐了声。 崔侯爷相谢了赵黼,带着崔承也来至门口,正遇到两人,便寒暄了几句。 崔承因听说董锥死了,不知缘故,不免又问了几句。 清辉略解释了来龙去脉,崔承听得这般内情,原本那对董锥切齿痛恨欲要拍手称快的心,竟转作一片漠凉,似有冰渣掺和其中涌动,甚是难受。 正欲分别,却见有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却并不敢靠近镇抚司,只远远地停下了,车上跳下一个人来。 云鬟抬头看见,便对崔印道:“侯爷,既然已经风平浪静,我即刻回刑部回禀尚书大人了。” 崔印道:“实在……承情的很,改日再设宴致谢。” 崔承眼睛看着云鬟,他终究转危为安,一时有些不舍之意。 这会儿那人正走了过来,起初眼睛还在崔承跟崔印身上乱晃,又惊又疑似的神情,不期然看见云鬟,便怔了一怔。 清辉早看见了,便也不动声色地对云鬟道:“我也要回大理寺,和你同去。” 云鬟答应,两人便仍上了镇抚司的马车。 崔承起初为董锥之事惊动,又复一心留意看着云鬟,竟未发现背后那人渐渐走近。 直到目送云鬟两人去了,才听道:“父亲!承弟……已经无碍了么?” 父子两人回头,却见身后站着的,正是崔钰。 崔承皱眉看着,崔印却淡淡问道:“你如何来了?” 崔钰试探问道:“我因担心承弟,所以想要来打听打听消息……果然是无事了么?” 崔印道:“是,已经查明白了。且回府再说就是了。” 崔印先前是飞马来的,当下便一块儿上了崔钰的马车。 车辆行了片刻,崔钰忽地问道:“先前……在门口上跟父亲说话的两位大人,一个像是大理寺的白公子,另一位……瞧着有些眼熟?不知是谁人?” 崔承眉头深锁,有些不悦地看他。 崔印淡淡道:“那位,正是刑部的谢主事,这次承儿的案子,多亏了晏王世子,白少丞跟谢主事三人之力。” 崔钰“啊”了声,道:“原来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谢大人?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只是不知怎地,觉着有些眼熟,明明是没见过的。” 崔钰问着,目光又打量崔承。 崔承不耐烦道:“哥哥能不能消停些,我在牢房里挨冷挨饿,那里又冷的地窖般,几乎几夜没有合眼,你且让我安生片刻。” 崔钰才忙道:“是是是,承弟说的对,是我疏忽了。”这才掩口不语。 且不提崔家父子自回侯府,只说云鬟跟清辉两人上车而回,清辉心中原本想的是董锥跟邓雄两人的纠葛,可因见了崔钰,不知怎地心里竟有些不自在。 只是云鬟不曾开口说及,清辉思忖片刻,才道:“往后行事,要越发留意了。” 云鬟竟道:“嗯,我知道。” 清辉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云鬟道:“你是说……方才见过钰儿的事……” 清辉一笑:“你既然自有警觉,就不必我多言了。”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了然释怀。 只听得车行辘辘,清辉不觉又想董锥之案,便道:“董锥跟邓雄原本兄弟情深,两人对桐花儿姑娘的情意,也算是极真的,只是因为一点误会,竟弄得不死不休……且不知世间还有多少误会不解之处,弄得有情翻做仇人,甚至闹得如今这个下场,岂不叫人可惜可叹?” 云鬟心中一动,默然片刻,道:“这邓校尉也叫人不解,既然对桐花儿情深,怎地轻易就抛却了?虽然是世间安有双全法,也不至于用这样令人切齿痛恨的法子……董锥变得如今这样,虽有几分是性情使然,因起,却是邓校尉的‘无情’。” 清辉道:“邓雄那人,天生性直,是个很钻牛角的,一旦认定了,便不肯回头,其实两人虽是一水一火,却也都是自有一股执拗,怪不得他们昔日那般气息相投,最后又是这般惨烈收场。其实上天本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他们两人重逢京中,若肯将昔日的情形说个明白,这死结未必不会解开,可偏偏两个人竟都隐瞒不提……” 清辉轻声一叹,殊不知云鬟听着他的话,胸口忍不住砰然乱跳。 第364章 云鬟回至刑部,向白樘回禀查案的经过以及结果,白樘听罢,也并无什么特别表示,只令她自退。 本以为就此太平无事,然而过不两日,忽然御史上了一道弹劾折子,指明说是演武场一案之中,刑部擅自插手兵部之事,矛头直指白樘,且说他身为刑部尚书,明知故犯,罪不可赦。 朝堂上仿佛还因此有一场极为激烈的争辩。 正是吃中饭的时候,柯宪跟季陶然两人跟云鬟一桌儿坐着,邻桌便有人说了此事。 柯宪忍不住道:“按理说,三个案子相互关联,何其高难,也多亏有你,白少丞,世子相互配合,不然若换了别人,也难以查明真相。这些御史真是吃饱了撑的,消停些不成么?” 季陶然在旁悄悄说道:“话自然是这样说不错,要不然邓校尉不就白死了么?连崔小公子也是白生死未卜……是了,还有个石主事呢。但是御史并不管人死没死,他们看的是合不合规矩,若按照他们说法来讲,倒的确是他们占理,只望别真个儿波及白尚书罢了。” 云鬟听到这里,食不知味,低低问季陶然:“尚书回来了么?” 季陶然道:“饭前尚未听说回来,这会子不知道。”见她似要起身,忙一把拉住:“好歹吃了饭去。” 云鬟等不及,又匆匆吃了两口菜,便起身出外。 季陶然不放心,便也不吃了,出外随她一块儿去见白樘。 两人还未到尚书房,便见巽风跟周天水两人一前一后而来,周天水且行且道:“风哥哥,你听我说,你别走这样快,我又不会咬人。” 巽风也不理,只一抬头功夫看见云鬟跟季陶然,便放慢了步子。 周天水趁机跃到跟前儿,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 又因看见云鬟,笑道:“小谢,你这是要去哪儿?” 巽风试着将手抽回,周天水却握紧不放,且又瞪了他一眼。 云鬟满心忧虑,难以强笑,便道:“想去看看尚书回来了不曾。” 巽风看了出来,便问道:“可是因为御史弹劾之事?” 云鬟过意不去,垂头道:“是……不知道……尚书可怎么样了?” 巽风道:“尚书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儿还应付得。” 周天水也道:“不过你若是想去看……那就去是了,现在尚书正在房中。” 巽风忽地哼了声,周天水道:“怎么啦?”巽风却不答。 云鬟谢过周天水,便仍前去,身后巽风回头相看,周天水见状,便伸手挡在他眼前,遮了视线。 巽风道:“你干什么?” 周天水道:“不许看她!” 巽风道:“休要胡闹。” 周天水笑吟吟道:“是不是胡闹,你知道的。” 巽风心头震动,垂眸细看周天水,周天水却又笑起来:“是了是了,且就这样看着我就好,不许看别人了。” 巽风皱皱眉,无声一叹:“把手放开,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转身往外。 周天水果然听话撒开手,却仍是亦步亦趋跟上,又笑道:“巽风哥哥,我先前说的话,不是玩笑,你别当耳旁风好么?” 巽风瞥她一眼,眼中大有无奈之意。 且说云鬟跟季陶然两人来至尚书房外,听得里头鸦雀无声,两个不敢擅自前往,便站住了。 彼此相看,季陶然小声道:“若是不想进去,咱们且回去好了。” 正徘徊中,却见离火从内出来,看他们在外间,也不格外惊讶,只道:“若是有事,且请入内罢了。” 季陶然咳嗽了声,对云鬟道:“你去罢,我在这儿等着。若是尚书骂你,你……” 云鬟苦笑道:“无妨,可知我巴不得尚书骂我几句呢。” 云鬟入内,才要行礼,却见案桌后空空地并不见人。 正诧异中,忽地听到几声轻微咳嗽,从里间传来,云鬟不敢擅动,便道:“尚书大人?” 唤了一声,却并无应答,云鬟有些不安。 才要过去看,却见人影一动,正是白樘徐步走了出来。 惊鸿一瞥里,他的脸色略有些异常地白,竟透出几分薄胎细白瓷似的颜色。 云鬟不敢乱看,便只袖手低头。 白樘自回桌后坐了,淡淡问:“你有何事?” 云鬟道:“听闻有人弹劾尚书……然而演武场以及军机阁那案子,却是我插手的……” 白樘道:“当时那般说,是想你知难而退之意,然而你并不在意。可知虽是你插手,却也是我默许的?” 云鬟蓦地抬头,却见白樘举起手来,在唇边微微拢着,竟又咳了声。 顷刻,白樘放手,复道:“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何况御史弹劾,也并不全是为了此事。若无别的事,你且去罢。”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地沙哑,比起平日来似觉有一丝无力…… 云鬟疑心他身子不适,待要问,又觉逾矩,只得答应了声,徐徐后退。 将转身之时,却又忍不住抬头看向白樘,却意外地看见他正也望着自己。 目光乍然对上,云鬟一愣,不由问道:“尚书……可还有吩咐?” 白樘垂眸看向别处,语声格外轻淡:“并无。” 云鬟吁了口气,才又拱手行了一礼,复退出了。 才出门,就见季陶然整个人贴在门口,俨然正在偷听,姿势有些难看,壁虎般地趴在墙上。 云鬟本正疑虑,见状却哑然失笑,低低道:“做什么呢?” 季陶然抖抖衣袖,道:“我怕尚书责骂你,心想着若是听见动静,便入内救场也。” 云鬟叹道:“可惜尚书并未责骂我,若是痛骂我一场,我心里或许好过些。” 季陶然笑道:“得亏不曾,不然我的心里就不好过了。” 离火自廊下回来,手中却捧着一个药罐,见他们去后,便进了屋内,谁知却见白樘伏在桌上,手捂着嘴,肩头咳的微微颤抖。 离火叫道:“四爷!”将药罐一放,匆匆掠到身边扶住,却见白樘手心里一团耀眼猩红。 又过两日,京内各部都陆续歇了年休。云鬟也得以清闲在府中,休养生息。 只是她忙碌惯了的,忽然闲了下来,竟有些无所事事,却只乐了晓晴,平日里她去刑部,只晚间才得着人,如今总算能镇日相守。 灵雨因知道他们都休了假,便也时常过来探望,又说些世子府内的闲话,倒也和乐。 在暖烘烘地炭火气息、以及满城连绵不绝、喜气洋洋的爆竹声里,过了除夕,便是新年。 云鬟因做了刑部官员,年节里倒也有几家要相酬的,她能推脱的便自推脱,素日交好的,便过去应一应。 这一日初八,却是崔侯府做请。 云鬟自然知道这日子,崔印因交游广阔,年下安排也络绎不绝,每到初八日,便请京内素日跟他相交的官宦等人,每次都有几十人之众。 因上次曾见过崔钰的缘故,云鬟便不欲过去,以免生事。 谁知这日赵黼过来探问她去不去,云鬟寻思着问道:“莫非也请了你么?我不去,你去就是了。” 赵黼道:“你不去的话,我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明儿咱们两个一块儿吃酒,又自在又好,你觉着呢。” 云鬟望着他发光的双眼,不由笑道:“那还不如就去呢。” 赵黼眯起眼:“你说什么?” 云鬟咳嗽,抓了一把松子握在手里剥着吃,赵黼见她指甲修的干净整洁,且纤纤手指,玉琢一般,看着不好用力,剥起来甚是费事。 他便握着手,将那把松子自取过来道:“我帮你剥就是了。” 云鬟见他用的右手,便问:“手如何了?” 赵黼道:“好多了……就只是刮风下雪的时候,还有些酸酸麻麻地痛。” 云鬟盯着看了会儿:“不可大意,太医怎么说?” 赵黼道:“太医说让我不要动怒,要时常心情欢喜。” 云鬟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赵黼笑道:“我怎知道,他们只说这样便好的快罢了。”忽然道:“阿鬟,你可知道我怎么才能欢喜?” 云鬟虽知道他多半是说笑,然而她毕竟曾亲眼看过这手伤势之重,因此竟不敢松懈,也不便玩笑,道:“罢了,且先不要使力,还是我自己来罢了。” 赵黼却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忽含笑道:“这样玉手,如何能做此等粗糙之事?何况若真有心……那上回如何竟然跳车了呢……” 谁知云鬟闻听,鬼使神差地想起上次在马车里他的那句话,耳根顿时先红了。 ——未曾进江夏王府之前,云鬟听说过许多说法,比如有人说江夏王天性凶狠残忍,面貌狰狞,王府更是龙潭虎穴,进去者,九死一生。 然而日子一长,却觉着那些传言,有些对上的,也有些不对的。 比如赵黼时常凶狠倒也罢了,面貌狰狞倒是未必,九死一生或许有之,龙潭虎穴么,倒也见仁见智。 横竖于她而言,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是龙潭虎穴,却也只得随遇而安。 那日,赵黼忽地命人传她到前书房。 这前面的书房,是赵黼接见属僚、门客等外男的地方,平日里连个丫头也都少见。 云鬟不知他今日是怎地了,然而这位王爷的性情从来莫测,是由不得人妄自揣测的,便只好随着前往。 云鬟来到之时,书房之中静悄悄地,门口小侍从道:“王爷吩咐了,娘娘来后且请直接入内就是。” 及到了里间儿,仍是鸦默雀静。 云鬟垂眸敛手,目不斜视,谁知不期然之间,却见赵黼坐在书桌之前,两条长腿却是惬意地舒展着,双脚就那样搭在桌子上。 行礼完毕,赵黼斜睨她,道:“你过来。” 云鬟走到桌子前面,赵黼一笑,在腿上拍了拍:“是到这里来。” 云鬟眸色一暗,双足未动,静静道:“这里是王爷做公的地方。” 赵黼将双腿放下,歪头看她,道:“是么?那……你以为叫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难道……你觉着叫你过来这里,不是做公,是做私的?” 云鬟只道:“不管如何,都于礼不合,妾身告退了。”她垂首后退,谁知才走两三步,扑面一阵风过,才要抬头,身子便撞入一个怀抱。 尚未回首,耳垂上便一热,是赵黼贴着耳畔低语:“两天没教规矩,胆子就大起来了?” 云鬟望着地上那西域进贡的缠枝莲花毛毯,葳蕤纹路扑面而来,一道道竟似鞭子般,脸上心底隐隐做疼。 云鬟淡淡道:“王爷请自重。” 赵黼叫她来,其实的确是有别事,可见她如此,反而动了意外之兴,竟笑道:“有趣。” 就在这一刻,外间隐隐传来脚步声响,有人问道:“王爷可在么?” 第365章 此刻那人已经来至门口,含笑相问。 侍从因毕竟知道赵黼的性情,这会儿自然是不好被打扰的,便将人拦下,只低低笑道:“王司制,可有什么要事么?咱们王爷虽然在,只是此刻不得见客。” 来者低笑道:“王爷莫非是在歇息?” 侍从道:“这个……” 如此迟疑之间,便听到里头一声闷钝痛呼,却似是赵黼的声音。 来者闻听,再无迟疑,忙唤道:“王爷!”他生恐有事,竟来不及说话,忙不迭地便冲了入内。 因奔赶的十分仓促,进门之时,袖底一扫,没留意竟把旁边儿桌上沙盘勾住,只听得“哗啦”一声,上头琳琅满目的排布旗子等尽数散落,有的在桌上,有的于地下,凌乱无章。 正当此刻,赵黼手掩着嘴边,却从内徐步走了出来,见状双眉紧锁,脸色越冷。 那闯进来的王制使脚步一顿,忙躬身行礼道:“王爷可无碍么?” 又道:“卑职原本以为……请恕卑职鲁莽之罪。”目光转动间,却看见里间儿门边上,依稀有一道淡鹅黄的影子闪过,心中惊动之余,自忖有些冒失。 赵黼的手在唇上轻轻抹过,手指上却沾着一星血,原来是唇上不知何故竟破了。 双眸之中尽是森森寒意,又见满地狼藉,赵黼心中越发火炽,便道:“拉出去!杖责二十!” 这王制使本以为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何况起初也是因担心赵黼出事的缘故、才无意带翻了沙盘,如今见赵黼竟毫不迟疑地这般吩咐,顿时魂飞九天,忙跪地道:“求王爷饶恕!” 外间门边伺候的那侍从听得里头如此,暗暗叫苦,心道:“说了不叫他鲁莽,偏偏就急脚鬼似的,真当有个宫内当差的爷爷,自己就也是皇帝身边的人、要比别人尊贵三分么?也不看看现下是在什么地方……这倒好,果然是正撞在了虎口里,自己能担着还好,若自己担不住,火烧到我们头上,又向谁叫屈说理去。” 赵黼见他兀自求饶,便冷笑一声,道:“谁给你胆子,让你就敢这般擅闯进来?” 王制使听语气更不好,面如土色,不知要说什么,却也不敢再说什么。 赵黼手指按在唇上,火辣辣丝丝地疼,回头看一眼里间,便又冷哼道:“也罢,省得说本王不近人情,除非你能将这沙盘恢复如初,不然就滚!再敢多说半个字,再加二十!打死了事。” 王制使情知覆水难收,若真的惹了赵黼捕快,果然打死也是有的。 何况这二十棍也并不是好捱的,若那些杖责的军士不讲情面,只消得十棍便可以要人性命了,何况更多。 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要出去领受板子,正要转身之时,却听得里间有人道:“这沙盘,是可以恢复如初的。” 声音极淡,就如同春日午后,一阵卷着白云而来的风,无忧无喜,无情无欲。 王制使一愣,猜不透说话的是什么人,却又心想:“是何人这样大胆,敢当着王爷的面如此说话,是不要命了么?” 因听出是个女子的声响,又想到方才惊鸿瞥见,忽地又心头震动:“难道,是王爷的姬妾之人?怪不得先前小金拦着不让我进来。” 想到这里,竟忍不住抬头看向赵黼,却见他下唇上破了一点皮,渗出一星星血来,只是目光却正凝视着里间,脸色并不见如何惊恼。 王制使正诧异担惊之中,听赵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然是问那里面之人。 那人道:“回王爷,妾身说,可以将这沙盘恢复如初。” 赵黼挑眉,复回头看一眼王制使,望着他脸儿雪白、双眸略有些惊慌之态,更加不喜欢。 赵黼便冷笑道:“你的口气倒是大的很……” 本来想一口决绝,可是刹那间心头转念,略一停顿,便又笑道:“不过,想来倒也有些意思,不如这般,你既然说能让沙盘恢复如初,本王便让你一试,但是——你若是不能成功,本王,就再加罚他二十板子……那会儿可就真打死了,你可仍要如此么?” 里头的人并无迟疑,道:“是。” 王制使胧忪之中,赵黼笑看着他,道:“你觉着怎么样?” 屋内屋外无人做声,那门口的小金只心中嘀咕:“不要应!免得白送命。”又不敢说出来。 却听王制使道:“卑职愿意。” 赵黼挑眉笑道:“好!”又微微带冷看他一眼,道:“那你就出去门口等着……受死罢了。” 王制使因知道里头的确是赵黼的侧妃,自不敢逗留,后退两步,果然便退出了门口。 那小金瞥他一眼,眼中有几分怜悯之意,不知他为何竟这样想不开。 两人在外间儿,等了大概有两刻钟,里间始终悄然无声。 小金想要偷偷看一眼,却又不敢,正双双悬心之时,却听赵黼道:“你……” 声音才出,却又极快低了下去。 后来,赵黼也并未再唤王制使入内,只打发他直接去了。 小金因不曾进书房,也不知端地,只是当天夜间,伺候了赵黼安歇,小金曾扫了一眼书房内,却见那沙盘好端端地堆在桌上,他是个外行,自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却只觉着也是跟先前的一模一样罢了。 小金虽猜测是侧妃真的做到了所说的话……却又有些不能相信,毕竟并未亲眼所见,且这沙盘乃是关外辽国的地形图,十分复杂,试问侧妃一个内宅妇人,又怎会有如此神通呢? 多半是她用了什么媚惑人的法子,让王爷喜欢、故而心软了罢了…… 但具体究竟,也只有当事之人才能知晓罢了。 对云鬟来说,那一次,不过是一时未曾按捺住。 但于她而言,却并非一件坏事。 恰恰相反,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 因为原本云鬟所看的,只是进王府的时候,随身所带的两箱笼书……有些是她先前从素闲庄带进京内的,有些是在崔侯府之时,崔印所送,其他的,就是季陶然的心意了。 然而只因她过目不忘,一本书看过一次,即刻便记得清清楚楚,云鬟怕看的太快,以后无书可看,便有意放慢速度,就如珍藏的上好糕点般,要细细品尝才可以。 就算如此,她有时候枯燥无地之时,还是拿出几本都已烂熟于心的旧书出来,权当是“温故而知新”罢了。 可她恢复了沙盘之后,赵黼盯着那沙盘,看了足有一刻钟,才问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以前……看见过?”可就算是看见过,也不至于就恢复的这样毫无差错。 何况这是关外辽境的地形,以及各色关隘暗堡排布所在……除非她…… 赵黼本疑心只有辽人才会对这疆域如此熟悉,然而又有哪个辽人细作,会这般不开眼地主动作死。 且他是知道的,崔云鬟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贵女罢了。 果然云鬟仍是波澜不惊地低低应道:“是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的。” 赵黼想了想,自先把王书悦打发了,才负手,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儿,双眼只不离她的身上,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最后道:“看不出,你竟有些小聪灵之处。” 赵黼毕竟只当云鬟是个闺阁弱女、后宅眷宠而已,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只当她是三分运气,三分机灵、或者还有几分不知的缘故罢了…… 自然不信、也想不到她其实身负那种天赋异能。 至于在多年后,那一场再世为人里,云鬟会做出比恢复沙盘更加惊世骇俗的行止,自更是赵黼所想不到的了。 原本赵黼因不遂心意,又被她大胆所伤,赵黼心中怒火交织。 何况这来人又是他素来不喜的一个,所以借机发作,将所有火气想泄在王制使身上。 可被云鬟这一番打搅,赵黼心中那团火早不知飞到哪个天外。 双眸发亮看了她半晌,只觉趣味的很,便笑道:“倒也罢了。”趁着心情尚好,他回身走到桌边儿,竟把桌上那厚厚地一叠书抱了起来,走到云鬟身边儿,便往她身上直直地怼过来。 虽未用力,云鬟仍几乎后退出去,她愣怔抬头,不解这意:“王爷?” 赵黼道:“你不要?” 云鬟迟疑伸手:“这、是什么?” 赵黼道:“我听你的丫头说,你带的那几本书,几乎都看完了,这些是底下人在外头采买的,说是市面儿上正风行的好书,你拿了去看罢了。” 云鬟微微睁大眸子:“这是……给我看的?” 赵黼对上她的双眼,却见这明眸婉转流光,里头闪闪地有种他无法形容、说不明白,却又不敢直视的东西,虽然微小而柔弱,可却叫人不能忽略。 隔着胸腔,心怦然乱跳。赵黼竟不安起来,忙转开头去,故意冷笑道:“你若是不想看就罢了。”说话间便撤手。 谁知这书足有二三十本,是以又高又厚重,云鬟本就未曾接住,被他乍然撤手,顿时便撒落一地。 赵黼没想到会如此,心中倒是有几分后悔,只是事已至此……难道竟要他亲自蹲下给她捡起来?因此只昂首站着,眼角余光斜睨她如何反应。 却见云鬟缓缓俯身,竟逐渐把地上的书册都捡了起来,然后统统地抱于怀中,向着赵黼屈膝,轻声道:“妾身……谢过王爷。”声音虽仍平淡如初,赵黼却敏锐地听出似有一线柔和。 赵黼见她捡起书来,又听了这样的话,心才又舒坦起来,谁知嘴角一勾之间,便觉那伤处又疼起来,便道:“你还知道谢,你就是这般谢本王的?”手指不甘不休地在唇上轻轻一点。 第366章 初八这日,云鬟换了石青色吉服,才整理妥当冠带,赵黼便已经来相接了。 原来先前云鬟因不愿前往崔侯府,赵黼道:“你在京内四处奔走,哪里还差那一处地方,何况躲避又非长法儿,若真有人疑心,众人都去,只你避而不去,自然就更加疑心了。” 上回崔承的事,崔印去刑部请求相助,也是云鬟帮手,后来御史还因此弹劾白樘,更闹得人尽皆知。 是以赵黼说的也有些道理。 且前儿季陶然也派人来问询她要不要去,云鬟不想让他们为此担心,便从了赵黼所说。 是日,崔侯府宾客盈门,车水马龙,崔钰因毕竟是庶长子,加上又并无官职,因此府内事宜向来都是他掌着,今日自也不可或缺。 崔家父子们接了宾客入内落座,云鬟这一桌儿上,却都是熟人,不过是季陶然,白清辉,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 然后便有两位翰林学士,一位户部郎中,看着都是温和面善、有些涵养之人。 赵黼却并不跟他们一块儿,在里头跟宣平侯等人同桌儿。 清辉因不胜酒力,只沾沾唇做个样儿。 云鬟也自有数,竟滴酒不沾,只季陶然趁兴喝了两口,因这桌上他算是主配,便又举杯相劝众人,照应的十分妥帖。 他们这一桌是在角落处,坐的都也是性情内敛的安静之人,因此甚是不打眼。 正温文应酬,忽然见门口人影晃动,有两名丫鬟,簇拥着一个妇人进来。 妇人怀中抱了个看似五六岁的孩子,年纪虽小,生得粉妆玉琢,浓眉俊眼,被抱着自往前入内去了。 云鬟抬头看了一眼,依稀觉着这孩子有些眼熟,正思忖中,旁边季陶然低声笑道:“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公子?” 云鬟摇头,季陶然道:“怪道你不知道,你又从未见过,这便是宣平侯的小公子了。” 听了这话,云鬟猛然震动,待回头再看,那孩子早不见了。 宣平侯跟蓝夫人的小公子,说起来还是多亏了云鬟之功,才将前世的命运转折,又喜得麟儿。 这孩子的名字唤作“泰”,也正是应蓝夫人所求,云鬟给起的。 时过境迁,蓝泰已经能够满地乱走了,又且出落的这个模样,云鬟心中涌动,又是惊诧,又且百感交集地欢喜。 虽有心再看一看泰儿,然而毕竟此刻她的身份不同,却也只能相望而不相亲罢了。 忽听清辉道:“这小公子生得倒是极好。” 旁边那户部郎中便也笑说:“可不是么?宣平侯这位麟儿,可是得意的很呢,怪道侯爷夫人都爱若性命。” 如此酒过三巡,忽地有一个意外之人前来,却是崔钰。 崔钰先跟众位见礼,又对季陶然道:“表哥,有劳你了,可要好生招呼各位大人,尤其是白少丞跟……谢主事,他们两位可是我侯府的大恩人呢。” 先前崔承出事,后来又有御史弹劾白樘,是以满城之中几乎无人不知,这一桌子上的自然也都懂他指的什么。 季陶然道:“我早知情,不必吩咐。” 崔钰却又自斟一杯,又给云鬟和清辉满上,举杯道:“我原本就想当面相谢两位大人,只怕没这机会,如今多蒙两位赏光,让我能一尽心意。我便先干为敬了。” 崔钰说着,一饮而尽,其他三位同桌的大人不知何故,只见他这般礼数周全,便都点头赞叹。 然而看云鬟跟清辉两人,却真似是那冬夜的冷月光照着雪地一般,两个人的脸色均都淡淡地。 白清辉先开口道:“公子的好意,某心领了,只不过从来不善饮酒,还请见谅。” 崔钰哑然之时,云鬟也道:“我亦如此,唯恐不胜酒力,见笑人前,二公子莫怪失礼。” 季陶然便笑道:“钰儿不必客套。我是知道他们两个的,从来严谨自律,我竟不曾看见过他们两人吃醉酒的时候。” 一位翰林便道:“这个是正经,白少丞跟谢主事都是从刑狱的,自要始终保持清明,且白少丞乃是刑部白尚书之子,尚书大人从来也都是个端然自矜之人,故而这许多年来才官声蜚然,圣上且格外青眼器重。少丞亦很有尚书之风范,将来成就,想来不在尚书之下。” 满座皆都点头称颂。 崔钰也笑着赞同,却又对云鬟道:“听说谢主事是南边儿之人……却不知家中尚有何人,可也有父母兄弟等?” 白清辉早就察觉,先前众人说笑之时,多半都看着他,可崔钰的眼睛却只在云鬟的身上。 云鬟依稀觉着此话有些刺耳,季陶然也觉有异,正在此刻,却听有人道:“哟,这里好热闹。” 众人转头,却见是崔印带着崔承走了过来,崔承脸色不大好,盯了崔钰一眼,又将目光转开。 崔钰见他两人到了,便忙后退了一步,暗中打量众人行事。 崔印依旧面色如常,上前来团团寒暄了一番,相谢了众人捧场,才又问崔钰道:“钰儿是在做什么?” 季陶然道:“叮嘱我好生陪客呢。” 崔钰也带笑回答道:“因先前承弟的事,多亏了白少丞跟谢主事,故而特意过来相谢。” 崔印道:“你做的很好,我本来要带你弟弟亲自相谢的,改日还要亲自过府拜会道谢呢。不过外头又有人来送了帖子跟拜礼,底下人正忙乱呢,你且好生照管着要紧。” 崔钰忙道:“是。”又向众人行了礼,才往外而去。 那户部郎中是个实心的,便笑道:“大公子甚是能干,先前我来,看他派遣调度,一些儿不差。” 崔印笑道:“可不是么?家中之事,多亏了他了。” 同桌儿翰林道:“我也时常听众人赞叹小公子之名,比如这次演武场的血案,若不是小公子尽心为邓校尉着想,也未必会闹得如此之大,也未必会让真相大白。小公子身手又佳,为人且忠义,将来只怕前途无量。” 崔印回看崔承一眼,含笑带嗔,道:“到底年纪小,虽有热血,却甚冲动,这次若不是贵人相助,连他也折进去了。” 户部郎中道:“侯爷过谦了,有儿如此,夫复何求,大公子跟小公子两个,可谓是侯爷的左膀右臂了。” 众人齐声说是。 崔钰此刻走到门口,听到这里,便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崔印笑意盈盈,正跟众人说话,崔承站在身旁,两只眼睛却看向谢凤。 谢凤低着头,却一声不响,亦看不清是何脸色。 崔钰眼中泛起几许阴翳,正暗中窥视,忽地觉着有道视线,冰冰冷冷地扫了过来。 崔钰心惊,定睛看时,却见是云鬟身旁的白清辉,虽看似面无表情,但是那目光,却如冰河之水,又似刀刃锋芒,叫人望而生畏。 崔钰仓促扯了扯嘴角,作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低头去了。 众人正说话中,忽然又听得小孩子的声音,齐转头看时,却见是宣平侯牵着蓝泰走了出来,那蓝泰因见了崔承,便撒欢往这边跑。 原来先前蓝夫人因跟侯府疏远了……但云鬟“去”后,崔印的继室罗夫人思虑万千,想到云鬟临去之前的种种,暗自感伤。 罗夫人是个聪慧有心的女子,当下便暗中教导崔承,让他得闲多往宣平侯府去,也算是代替云鬟“亲近”之意。 因此崔承跟小蓝泰之间竟格外的相好。 宣平侯被儿子扯着,身不由己却也笑意吟吟地走到跟前儿,蓝泰已经扑到崔承身上,道:“哥哥!陪我玩。” 崔承摸摸他的头,本想先打发开他,谁知见云鬟正望着蓝泰,崔承心中一动,便道:“好啊,你要玩什么?” 蓝泰摸着脸想了会儿,认真说道:“要骑马打仗。” 在场众人忍俊不禁,都笑起来。 蓝少绅笑道:“罢了,方才在里面见你出来了,便坐不住,你且领着他去,省得在这里吵嚷的众人都不能安生吃酒。” 其他宾客都纷纷说“侯爷客气”,又说不会。 崔承便抱了蓝泰,却并不走,只对季陶然道:“表哥,我有个东西要你捎着,待会儿你来一趟。” 季陶然从来最懂他的心意,如何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便笑着说道:“我懂了。” 崔承才抱着蓝泰出去了,蓝少绅跟崔印又说两句,两人便自回去吃酒。 这边儿季陶然早跟云鬟低语透风,才故意起身,向各位说了声,便出去了。 云鬟正思量该要找个何样的借口,清辉扶额淡淡道:“方才沾了一口酒,头有些晕,谢兄可陪我出去透一透。” 桌上众人见了,都纷纷请他保重。 当下三人前后来至外间,早见崔承拉着蓝泰,站在角门处徘徊张望,见他们出来了才放心。 清辉同云鬟快步走来,崔承带着他们几个,一路来到自己房中,又将丫头指使了出去。 四个人坐在桌边儿上,蓝泰见来了这许多好看的哥哥们,也不怯场,忽闪着眼睛打量,又问崔承:“什么时候玩骑马打仗?” 云鬟望着小孩子如此烂漫的模样,眼眶早就红了,也几乎无法再看下去,便起身走到旁边儿,从袖中扯出帕子,暗暗拭泪。 正有些难以自持,忽觉有人蹭了过来,云鬟诧异低头,却见蓝泰靠在自己身边,仰头望着她,问道:“你是谁?” 云鬟未及答话,两行泪已经掉了下来。 第367章 蓝泰问罢,云鬟缓缓俯身,便将他拥在怀中。 蓝泰小孩儿,不明所以,只当是喜欢自己,竟只是咯咯地笑。 这会儿,季陶然跟崔承双双起身,走到两人身旁,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有清辉走到门边,负手看向外头,一边儿细听里间。 却听得蓝泰道:“你怎么啦?”原来他毕竟发现云鬟流泪,便诧异相问。 云鬟抱了他片刻,才放开,道:“没……只是觉着……泰儿很是可爱。” 蓝泰笑道:“是么?”转头却看向崔承。 崔承先前看着云鬟痛抱蓝泰的模样,心里也自触动,他明明知道云鬟的身份,但却并不能依从心愿,同她相认相亲。 望着两人,竟也想起上回在谢府门口那一抱,心里也痛痛酸酸地。 崔承眼中也有些泪光,勉强一笑,道:“哥哥夸你呢,还不多谢?” 蓝泰果然道:“谢谢哥哥。”扎手扎脚地抱着云鬟,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云鬟眼中带泪,被他如此,却不由也笑了出来。 季陶然见她露出笑容,才松口气,忙扶她起来,道:“眼睛都红了。” 云鬟转身避开蓝泰的目光,将泪渍擦拭干净。 那边儿崔承便对蓝泰道:“泰儿是从里头出来的,那你的母亲可好么?” 蓝泰道:“母亲很好。因为我多日没见到哥哥了,就叫乳母带我出来玩。” 故意问了两句,一则让蓝泰分心,二则是让云鬟听了安心罢了。 如此略坐片刻,忽地清辉仍面不改色地走了回来,却轻声道:“大公子来了。” 众人知道有异,崔承皱眉道:“他想做什么?” 季陶然低低道:“莫不是起了疑心?先前他问的话就有些不太对。” 崔承咬牙切齿,清辉便道:“二公子只当不知最好,你若多话,他便知道了。”又道:“这茶水有些冷了,不如叫人来换一换。” 崔承会意,压了心头气,便扬声叫道:“小屏,来换茶水。” 外间要丫头答应了声,重去取水。 正在此刻,便听得有人道:“你在这儿是做什么?” 屋内几个人都意外,却听这个竟是赵黼的声音。 只听是崔钰有些慌张似的,答道:“参见世子,我因有件事儿,想来找承儿的。世子却又是……” 赵黼道:“巧了,我也找他。他在哪儿呢?” 崔钰道:“就是前面那屋子,我去叫他出来。” 赵黼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有腿。是了,你找他什么事儿?” 崔钰道:“是里头宣平侯夫人派了人出来,叮嘱说是若小公子哭闹,便叫送回去。故而我亲自来告诉一声。” 此刻崔承走出来,淡淡道:“只是为了这件?我已经知道了,泰儿好着呢,劳烦哥哥回去说声儿,叫姨母放心就是了。” 崔钰点点头,因见赵黼在身旁,身上自带天生煞气,竟叫他不敢逗留,便又躬身退了。 赵黼回头看了一眼,又问道:“一屋子的人如何都没了,是不是都在你这里?” 崔承道:“世子指的是谁?” 赵黼笑着啐道:“别跟我弄鬼,方才你那哥哥鬼鬼祟祟地往门口去,若不是我赶得巧,谁知道你们说什么给他偷偷听见。” 崔承越发皱了眉头。 正这会儿,蓝泰也跳出来,只不知为何,见了赵黼,便有些怯生生地,靠着崔承身边儿站着,不似先前面对云鬟清辉等人般自在。 随后,便是清辉,季陶然跟云鬟三人,相继而出。 赵黼笑道:“我就猜你们都在这里自在,避出来也就罢了,独独撇下我是什么意思?” 往回的车上,赵黼见云鬟不言语,便道:“先前你从崔承房中出来,为什么眼是红的?” 云鬟摇了摇头,赵黼道:“总不会是跟崔承相认、抱头痛哭了罢?” 赵黼虽然猜中一半儿,但他毕竟不懂蓝泰对云鬟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竟错以为是为了崔承。 毕竟又怕云鬟不自在,认真想了会儿,便劝说道:“不要哭了,那小子不是好的很么?何况这偌大的府里,多半也只他一个对你有心罢了。横竖那些闲杂人等都不打紧,毕竟还有我在呢。” 说到这里,瞄一眼云鬟,半真半假地说:“不过呢,倘若你真的情难自禁,想要跟他们相认,倒也使得,只要你跟我说一声儿,我去跟皇爷爷求,只要说我的媳妇儿有着落了,他一定会准。” 赵黼起初还带三分试探之意,说到最后,自己先心意飘动起来,忍不住举手将云鬟轻轻一搂,拥在怀中,便在鬓边轻轻蹭了蹭。 云鬟因心有所思,便未曾理他。 赵黼看着她兀自泛红的眼角,又怜又爱,凑过去小心亲了一下儿,道:“别哭了,不然,我倒是要后悔劝你来了。” 渐渐到了正月十五,正是万家灯火的团圆之时。 这一夜,谢府之中,晓晴等也自准备了节下的果品肴馔,门口跟府内各处也都高悬了红灯笼,当夜,又放了烟火,却终究不似在可园之时热闹了。 这一夜,宫内也有“家宴”,太子太子妃,几位王爷王妃,皇太孙、世子等,尽都在宫内伴驾。 白清辉季陶然等也自有归处,因此谢府之中,只有一人,却是柯宪。 柯宪也是“外官”调任,到了这一刻,未免也有些思乡之情。便凑在谢府里吃酒,又同云鬟说起些南边的事,权当遣怀罢了。 云鬟只吃了半杯便停了,柯宪却只顾尽兴,竟吃的半醉,手里仍握着酒杯,醉眼迷离说道:“原先没进京的时候,觉着进京就如登天一般,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的,谁知道来了……也终于如愿了,却竟觉着……” 柯宪嘟囔了两句,又笑道:“何况,又差点儿闹得九死一生,几乎把命都丢了。我昏迷不醒的那几天里,就觉着,还不如就留在故地呢,好歹不算是个客死他乡了。” 云鬟笑道:“大好的日子,且不要胡说。” 晓晴在旁听得不快,劈手将他的酒杯夺过,啐道:“呸呸!大吉大利,瞎说什么,也不许再吃酒了,不然谁管得了你。” 柯宪大笑:“晴姑娘,可知我最喜欢你骂人?当初在会馆里,你竖着眼睛骂我的时候,那模样……可真是好看的紧。” 晓晴意外,噗嗤一笑:“可是怪了,居然还有人喜欢被骂的,那以后我便要多骂你几句如何?” 云鬟道:“不可对柯大人无礼。” 柯宪摇头道:“无妨无妨,在家里没有什么大人、小人的。晴姑娘万万不可拘束。” 晓晴越发高兴,对云鬟道:“主子你听听,他自己求的,这可怪不得我了!”转身吩咐人煮醒酒汤。 云鬟在旁看着两人,却见柯宪虽是笑语,眼睛却盯着晓晴不肯移开。 但是晓晴却浑然无心似的模样,这……却有些如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倒也是,世间哪里有那许多两情相悦的好事?不觉哑然失笑。 逐渐夜深,柯宪因醉了,便叫阿喜等送了他自回,云鬟因也吃了酒,有些困倦,也入内安枕。 她若是烂醉,倒也罢了,脑中心底全然不想任何事情,却也平静。 可如今只吃了个似醉非醉,一时之间,便又有许多景象,宛若野马奔腾似的,狂策而出。 那天,赵黼在书房把许多书给了云鬟后,她虽然惊诧,却极欢喜,拼力抱着自回兰苑。 因王府里毕竟规矩多,只是也格外枯燥,云鬟又不太喜欢女红等,寻常便只看书练字。 她又对衣食等皆都不上心,最看重的,竟也只有书籍了。 所以赵黼竟派人给她采买了这些书来看,不管先前他如何相待,对云鬟而言,却的确是意外之喜。 这些书毕竟重,云鬟抱着走到半路,已有些累了,身上微微发热。 偏先前领她过来的那丫头无影无踪了,廊下又静悄悄地,竟无人相助。 云鬟见左右无人,便把书放在栏杆旁边,自己顺势坐了,取了一本翻看了几页。 新书的气息让她心里莫名喜欢,不由凑在鼻端嗅了嗅,正笑了笑的当儿,却听得一声咳嗽。 抬头看时,却见来的正是王妃沈舒窈,前后跟着五六个嬷嬷宫女等,有几个人看她在此,面上都露出些异样之色。 云鬟忙起身,垂首道:“不知王妃驾到,是妾身疏忽了,还请恕罪。” 身边儿的人脸色虽精彩纷呈,沈王妃却仍是和蔼而笑,道:“你如何在这里呢?这些……又是什么?” 云鬟道:“先前王爷召唤,赐了这些书给妾身看。”这本是很淡而无波的一句,不料却又惹得人色变。 不等王妃开口,一名嬷嬷肃然喝道:“放肆!前面儿的书房,内眷是禁止踏足的,侧妃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何况,身边竟连个跟随之人都不带,自己随意自在而行,难道……竟把王府内的规矩浑然都抛在脑后了?” 云鬟微微地有些白了脸色,只道:“是我一时大意了。” 沈王妃温声道:“嬷嬷很不必这样言重,毕竟不是妹妹自己要去的,是王爷传唤,于她何干呢?妹妹亦不必如此。” 抬手在云鬟的手上轻轻地握了握,又含笑道:“王爷也是极体恤你的,知道你爱看书,便特意赐这些书给你消遣解闷儿,这可是别人没有的好儿。我也替你高兴。” 这几句话,竟说的格外动听,掏心掏肺似的,又是极贤淑温和的脸容,让人几乎无法不动容。 云鬟仍是低着头,轻声道:“多谢王妃。” 沈王妃笑了笑,道:“又何必跟我见外。”含笑看了云鬟片刻,又道:“只是王爷虽是好意,到底是有些大意了,如何竟不叫人给你送去妥当?如今叫你亲自搬运这些,岂不劳累?” 王妃说着,便叫了两个宫女,吩咐道:“帮侧妃把这些书好生妥帖地送回兰苑。” 云鬟道:“着实不敢当。” 王妃把她的手儿一紧,笑道:“又见外了?快回去罢了,看你才出了汗,又在这风地里坐着,留神风邪入骨,我是要心疼的。” 云鬟见这般知冷着热,不便推辞她的好意,因答应了。 当下果然两个宫女过来,帮着将书搬起,一人一些儿,陪云鬟自回。 不多时候,便回到了后宅,三个人过小径,要从穿堂过。 其中一个宫女走到那假山清水池旁边,忽然错踩到了湿滑的苔藓,脚下一滑,尖叫了声,手中的书撒了出去,只听得噗通声响,下饺子般,竟有一大半儿掉进了池子里! 云鬟本走在前头,见状忙奔回来,见地上的书无碍,池子里的却浮浮沉沉,云鬟顾不得,忙举手把近便的几本先捞上来,又看有几本沉了下去,有几本飘远,情急之下,便纵身跳进池中。 第368章 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仿佛又回到那天下水后生病的时候。 那两个丫头想不到云鬟竟会如此,站在旁边都呆了。 顷刻反应过来,毕竟也怕出事,忙便过去相助。 晓晴等丫头见云鬟湿淋淋地,不知发生何事,都有些慌张,云鬟叫她们把湿了的书拿去晾晒,又自打发那两个丫头去了,那两人心下忐忑,不敢多留。 当即,云鬟便有些鼻塞,晓晴知道受了寒,便欲去请太医,云鬟叫她不必声张,只暗暗地熬些姜水来用就是了。 谁知第二天,沈舒窈亲自来到,竟主动问起昨日的事。 云鬟道:“不打紧,是踩了青苔,失了脚,怎么王妃竟知道了?” 沈舒窈道:“我原本也不知情,是身边的嬷嬷听她们在嘀咕,说什么你跳了水池的话,我叫人打听,才知道竟有此事。”说了这句,便探手过来,在云鬟额头轻轻按了按,皱眉道:“仍是很热,怎么不叫太医?” 竟自回头,便命快请太医来。 云鬟道:“已经喝了姜汤水了。又让王妃操心。” 沈舒窈道:“这话糊涂,你若只是强忍,一直不得好的话,我是管这府内后宅的,自也是我的粗心不是。何况此事说来是因我的丫头而起,我本是好意,却反成了罪。” 云鬟见说的言重,便垂首不语。 沈舒窈道:“那两个丫头,手脚如此不利落,我已经降了她们两个,叫去底下做些粗使杂工了。也算是以儆效尤,以后若有人行事,自当越发留心。” 云鬟哑然:“王妃……也忒严厉了。” 沈舒窈握着手道:“我这个不能算严厉,反而对她们是好的,若是王爷知道了,只怕打死罢了。” 后来赵黼果然知道了,因沈舒窈已经料理,他便不管,只对云鬟道:“你是不是蠢死了的?几本书又值几何,以后我叫人再拿一些来就是了,值得就去搏命?” 云鬟道:“当时并没有多想……” 赵黼搂着腰道:“那以后遇到这种事,且再多想想,听明白了?” 却也似因祸得福一般,等云鬟病好,渐渐地,赵黼不再令人特意采买书籍,竟特许云鬟可以在南书房跟藏书阁里走动,起初府内自然有些异样声音,但一来因是赵黼亲自下的命令,二来,沈舒窈因上次丢书之事,处置了那两个丫头,因此明面上对云鬟的针对也少了许多。 云鬟一度安分守己,自拙自愚,不过是想安生些度日罢了,谁会知道后来竟会走到那一种无法了结的地步? 正沉迷往事,似真似幻,忽觉得冷风扑面,恍惚中有人来到身边,将她抱住。 云鬟不知这会儿是假是真,只因吃的半醉了,眼皮却有千钧重,勉强睁开眼看去,黑暗里依稀见有个人,她心中却恍惚知晓,若论突兀而来,又且这般相待的,除了赵黼,却再无旁人了。 心思依旧沉在旧日之中,云鬟喃喃道:“王爷回来了。” 这人抖了一抖,定睛细看云鬟,云鬟又闭上双眸,叹息似的说道:“我已明白,以后再不会了。”酒力之下,却也并不十分惧怕,反隐隐地有种熟悉之感。 身边之人手臂微微一紧,却并未说话,也并未再有动作,黑暗中,只一双眸子,烁烁有光地盯着她。 云鬟见他如此异于寻常地“安静”,略有些绷紧的心弦才又慢慢放开,又趁着酒力,便复睡了过去。 只在次日醒来,云鬟记起昨夜的情形,又且心惊,又是狐疑,便让晓晴传阿喜来。 阿喜来至外间,躬身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云鬟道:“你去世子府里,悄悄地打听打听,世子可还在府里不曾。” 阿喜领命而去,半个时辰后方回,竟道:“我去世子府打探,门上的哥哥因认得我是咱们家的,偷偷告诉我,原来昨天晚上世子就匆匆地赶回云州去了,现如今晏王殿下却仍在京内。” 晓晴在旁,也是惊疑问道:“说的什么话,世子怎会无缘无故就回云州去了?可问过为何了么?难道是辽国人又来作怪?” 阿喜道:“那位哥哥并未告诉我,只说世子走的甚急,是从宫内直接走的,竟连世子府都没回呢。” 云鬟心中悚然,又扶额细想昨夜种种。 阿喜见她不言语,便问道:“主子可还有吩咐么?” 云鬟挥了挥手,阿喜方自退了。 才过早饭的时辰,季陶然便匆匆来了,也对云鬟道:“你听说了没有?世子回云州去了,怎地走的这样匆忙?正是大节下呢。” 又忖度道:“我才听闻,便来找你,寻思了一路,虽怀疑是辽人进犯,可是兵部并无军情呢?” 云鬟道:“只怕不是为了公事。” 季陶然道:“不是为公事,难道是为私事?”正要问是什么私事,见云鬟面有忧色,便噤口不言。 节假过后,依旧回刑部公干,只不知为何,一连两天,白樘都未曾在部内,据柯宪等人传说,是“偶感风寒”。 云鬟心中略觉异样,私下里问起季陶然来,季陶然也正不明,便道:“尚书大人身子素来强健,这一次病的也着实突然,总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儿罢了。” 又对云鬟道:“等今日回去,我问一问清辉,便知端地。” 因才过了新年,部里倒也并不似年前繁忙,云鬟便跟季陶然一块儿往大理寺,正白清辉还在做公,两人入内相见,季陶然便问起白樘来。 清辉道:“偶感风寒?原来父亲不在刑部?” 云鬟跟季陶然见他竟不知情,双双诧异,清辉蹙眉道:“其实父亲这两日并不在府中,我们只当他仍是在刑部罢了。” 云鬟无端心头惊跳起来,三个人面面厮觑,白清辉道:“又或者是有什么秘密之事需要掩人耳目,昔日父亲也曾如此行事过。” 正思忖间,却见卫铁骑从外经过,清辉起身唤道:“卫大人。” 卫铁骑止步,回头之时,才发现云鬟跟季陶然也在座,便道:“唤我何事?” 清辉道:“不知卫大人可知不知道,我父亲这两日在忙什么?” 卫铁骑眼神微变,却道:“我、我怎会知道?” 然而白清辉向来洞察细微,崔云鬟也不是个好搪塞的,如何能瞒得过他两人的眼睛? 卫铁骑却也知道这点儿,说过之后,又眼神慌乱,急匆匆道:“我尚有要事,回头再说?”不等三个人回话,便飞也似的去了。 云鬟心头疑云缭绕,清辉也知道事情可疑,但因极为相信白樘为人能耐,又吃不准他是不是真的以风寒为名,实则有要事侦办,因此面对云鬟跟季陶然,也并未表现的何等焦虑,只淡淡地。 又过数日,白樘总算是现身刑部,云鬟因无公事亲禀,也不敢贸然去看,只远远地跟着众人瞅了一眼,却见他形貌如故,一时也信了清辉的推测。 话说这日,晏王赵庄正独坐府内,惦记着妻、子,不知何如,心下自有些闷。 忽地门上来报,竟说刑部谢主事来拜,赵庄诧异,便整衣到厅内相见。 赵庄先前因赵黼对云鬟太过亲昵,颇有些心病,此刻见了,仍有些不大自在。见她行礼过后,便问所为何来。 云鬟道:“听闻世子出京去了,殿下向来可安?” 赵庄道:“你是特意来问安的?多谢挂念,本王甚好。”一边闲闲说着,一边狐疑看她。 云鬟本不想来,两两相对,颇有些尴尬。 又转念间,便道:“下官乃是外地进京,人生地不熟,承蒙世子照料,心甚感激。如今世子急事出京,倘若王爷有什么需要之处,只管吩咐。” 赵庄听这样说,便当她是来示好、亦或者巴结的,笑道:“原来如此,本王知道了。” 云鬟着实如坐针毡,且也没别的话再跟他说,就只顺势起身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先告退了。” 赵庄一点头,叫人领了她出门而去。 云鬟出了世子府,站在门口,觉着额头有些汗津津地,伸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不觉里竟出了些冷汗。 云鬟略觉窘然,心道:“不该来的。” 可是若真的不来,却又放心不下。 原来那天晚上,云鬟因吃醉了,寻思前世之事,不觉有些心神迷乱。 当赵黼来时,她若有所觉,却分不清是今生还是他生。 次日细想,记起晚上种种详细,是赵黼在耳畔叮嘱说道:“云州来了密信,说是母妃有碍,催我快些回去。” 又道:“我即刻要走了,只有一件不放心,本来要跟父王一块儿回去,然而皇爷爷不许,竟执意叫我们两个留一人在京内,故而只得叫父王留下,然而,你也知道我的心病,我怕父王……会有个万一。” 最后,赵黼低低密密地道:“虽说我已经做了相应安排,也叮嘱过父王,但是仍有些不放心,阿鬟,我知道你是个格外心细的,我不在京内,你得闲去探一探父王……帮我多照看着他,好么?” 他的唇有些颤抖,印在耳畔,似亲非亲,半暖半寒。 直到催阿喜去世子府问了详细,云鬟才确信夜来,的确是赵黼来过。 这几日里,云鬟一直思量赵黼所说的那几句话,虽然说晏王留在京内,可毕竟身份是王爷,她如今不过是个低阶刑官,就算有心,却也不好无缘无故地贸然拜会。 可是赵黼那夜的话,却时不时地总在耳畔响起,仿佛他并未离京,仍是在耳畔催促她似的。 故而云鬟才按捺不住,终究来世子府探了一面。 第369章 话说云鬟回府,却见门口上停着一辆马车,看着竟是崔侯府的。 云鬟以为是崔印来到,正欲问,那老门公道:“崔府的什么大公子来拜会,才进里间儿。” 云鬟意外,既然说“大公子”,自然就是崔钰了。 入内还未进厅里,就见果然是崔钰迎了出来,满面含笑,行礼道:“谢大人,我才要走,可巧大人就回来了。” 云鬟道:“崔公子亲自登门,可是有事?” 崔钰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多承谢大人昔日相助承儿之情,我心里着实感激,又素来仰慕谢大人的为人,是以冒昧前来,些许薄礼,还请笑纳。” 云鬟早见桌上有几样礼盒,又淡瞥崔钰一眼,却见他的目光仍在自己身上转动,便道:“很不必。崔侯爷也亲谢过。何况我为刑官,不可受人的礼,崔公子若无他事,我便不留了。” 崔钰见她冷冷地,却丝毫不恼,只又笑道:“大人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既然不收,我只拿回去就是了,只容我跟大人略说几句话如何?” 云鬟道:“还有何事?” 崔钰道:“委实有一件儿小事想求大人,只不知如何开口。”说着,竟踏前一步,离云鬟差不多只有一臂之隔了。 云鬟皱眉冷然相看,崔钰被她一瞥,不敢再靠前,只低声道:“其实、是我的妻弟,前两日因吃醉了酒,跟人口角,一时没按捺住,把人打伤了,如今被京兆府监禁牢中……” 见云鬟不语,崔钰又道:“不知大人能不能跟京兆府的人知会一声儿,周全周全?” 云鬟心中又惊又怒,便道:“这是什么话,且莫说我是刑部的人,管不得京兆府的事,就算能管的,这种徇私舞弊的行径,如何肯做?崔公子这话,若是随口说说,我便当没听见,若是认真的……可知道贿赂朝廷官员,罪名轻的,也要杖责四十,监禁三个月?” 崔钰敛了笑,道:“大人……这是不肯么?”对上云鬟冷澈的目光,便笑道:“罢了,我只是玩笑而已,难道当真?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大人先前相助承儿,已经是莫大之恩了。” 云鬟忍他不得,拂袖道:“送客。”头也不回地去了。 门口阿喜跑了过来:“崔公子请了。” 崔钰回看云鬟的背影,咬了咬牙,从鼻端冷哼了声,也一甩袖子,出府而去。 次日过午,云鬟将文书看罢,正揉眼中,却见季陶然走来。 两人略说了几句,季陶然竟道:“我要嘱咐嘱咐姑父,倒要好生看着崔钰。” 云鬟道:“怎么?” 季陶然道:“他的小舅子打伤了人,被京兆府拿下,他居然想让我相助。只看我口风不对,才止住了。” 云鬟想到昨儿崔钰的所作所为,不由微微冷笑。 谁知季陶然见她脸色大不同于寻常,便道:“怎么了?莫非……他总不会大胆找你了吧?” 本只是猜测,却见云鬟点头道:“我并没答应,他还不受用呢。” 季陶然眼中透出恼意来:“这混账东西!今日我必去跟侯爷知会。竟然烦到你的头上了。” 云鬟却思忖崔钰昨日的神色言语,低低道:“我最怕的不是这个,而是……”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外头一阵嚷闹。 两人走到门口,便听得有个正说:“是尚书晕厥了?是不是误传?” 云鬟跟季陶然大惊,急忙前往白樘的公房,将到门口,却见外间守着两名书吏,又有几个人围着,却不得而入,只原地张望低语。 书吏见他两人来到,竟也说道:“两位大人止步,尚书略有些身子不适,正在里头歇息,不得惊动。” 众人围了会儿,那书吏只是安抚说并无事,有一半儿的人便自散开了。 季陶然便对云鬟道:“兴许无事,我们只是大惊小怪,围在这里似不妥当。” 云鬟听里头鸦雀无声,也同季陶然返回。 两人行了片刻,季陶然感慨道:“尚书这样强悍之人,近来却也时常小病小灾的,只怕果然是积劳成疾了。倒要好生保养才是。” 云鬟皱眉听着,竟莫名地有些心慌难安。 正此刻,前头柯宪匆匆走来,劈面问道:“我才回来,怎么听人说尚书晕厥了,是真是假?好端端地如何会晕了?” 季陶然道:“误传罢了,没有大碍。再说又有什么病症能为难了尚书呢?” 谁知云鬟看着柯宪来了,心中没来由竟想起了一件事。 那竟是在捉拿饕餮的时候,于御苑那地牢之中,烟雾弥漫生死攸关的一刹那。 耳畔嗡嗡地有人说了一句话,似是季陶然,又似是柯宪,又像二者皆不是。 云鬟凝神之间,记忆转来转去,终于定格于某一刻:那时候,是卫铁骑冲了出去,揪住了蔡力,询问他解药何在,好救柯宪。 因场面混乱,当时并没其他人留意下文如何,可是此时云鬟回想之中,却是蔡力极微弱的声音,道:“解药?什么解药?” 他低低笑起来:“从来就没有解药。” 犹如冰刺入心,云鬟扶了扶额头。 然而后来,是卫铁骑拿着一颗解药,交给太医,给柯宪服了。 ——在那个时候,蔡力没有再说谎的必要,既然如此,卫铁骑的那颗解药,从何处而来? 其实当时听说卫铁骑带了解药,云鬟心中已经隐隐觉着不对,只那时正欲细想的时候,却偏被打断了。 云鬟一声不响,转头往回。 季陶然见她忽然疾步离去,忙也跟上,又问:“你做什么去?” 云鬟置若罔闻,一径往前,将到白樘房中,却见巽风从里出来,身边是周天水陪着,两人脸色都甚是颓丧,低低地说着什么。 云鬟蓦然止步,竟有些不敢上前相问。 可那两人却已经看见她跟季陶然来了,周天水先开口道:“你也是听说尚书……晕厥之事了么?” 云鬟道:“是……”又直直地看巽风。 巽风一反常态,竟避开她的目光,只看向别处。 周天水见状,便咳嗽了声,先走开了两步。季陶然也聪明,自跟她走到旁边儿去。 云鬟见他们避退了,便直接问道:“上回从御苑回来,柯宪命悬一线的时候,卫大人拿了一颗解药……那解药,真的是蔡力给的?” 巽风见她一语说中,眼皮更红了几分,紧闭双唇,不肯回答。 云鬟心凉:“不是蔡力所给,对不对?” 整个京城里,只有白樘曾被那饕餮所伤然后又活转过来,这自是那两位八卫前辈的功劳,本来柯宪垂死之时,云鬟有心欲求八卫的前辈相助,但巽风曾跟她说过其中缘故。 蔡力不曾给过解药,唯一能救活人命的八卫不曾到场,试问柯宪何以无碍? 巽风微微战栗,才用一种几乎耳语的声音道:“我曾跟你说的,你自然都知道了,因这毒无法彻底清除,坤地回滇南之后,苦心孤诣,用几样天底下难得的珍稀药材,调制出了一颗丸药,秘密遣人带来京城,叮嘱说让四爷在毒发之时吞下,或许可以救命,可是……” 白樘却偏偏把那一颗救命的药丸,给了柯宪。 云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刑部,又是如何乘车回府的。 连门口停着一顶宝顶青呢轿子都不曾留意,依稀又听得有人向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是不理不睬,怔然无知地向内而行。 正从廊下往前,厅门处有个人正走了出来,见了她,便负手站住,面上浮现一缕笑意。 云鬟却视若不见,自转身,竟从角门往内而去。 那人大惊,笑僵在了脸上。瞪直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所见。 门边上伺候的小厮,却是阿喜,也自目瞪口呆,忙跪地请罪道:“王爷恕罪,我们大人……大概是没看见王爷,我去告诉他一声儿。” 原来这等着之人,竟正是晏王赵庄。 上回因云鬟去探望了一番,此后赵庄想起来关于她的种种传说事迹,又因他一个人留在京内,毕竟凄惶,若得闲了后,只是担忧妻儿罢了。 因此这日动了意,便压下成见,亲来谢府。 赵庄惊呆之时,阿喜早一溜烟地跑到里间,见云鬟正在前头走,他便冲到跟前儿,拉着袖子,焦急大叫道:“主子!王爷在厅内等着,如何竟不理呢?” 云鬟挥挥衣袖,仍是听而不闻,阿喜看她行为跟平日大不相同,不敢十分阻劝,只又连叫两声,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正此刻,晓晴因听说回来,又知道王爷在,怕底下人应酬不当,正欲出来照应,见两个人这般情形,不知何故,便来拦着问询。 云鬟满耳只听得两人唧唧喳喳,不停地叫“主子怎么了”,又“王爷在等您”之类的话,不由怒上心头,竟大喝道:“都住嘴!” 云鬟绝少高声,更不曾这般动怒过,顿时便将两人吓住,双双呆怔地看她。而云鬟大叫一声,神智却也清醒了几分,长吁口气:“镇定些,莫要慌张。” 她神慌意乱,府内的事一丝儿也不清楚。这一句话,与其说是叮嘱两人,不如说是训诫自己。 阿喜觑着她冰冷脸色,不敢做声,晓晴道:“主子,晏王殿下来了,正在厅内等您呢。” 云鬟深深呼吸几次,才转身往厅内而回。 谁知才走了四五步,便见又有人来到,急急道:“王爷出府去了!” 第370章 且说晏王出了谢府,正欲上轿,目光一转,却见在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正鬼祟地向此处张望,行迹颇为可疑。 晏王定睛看了会儿,那人察觉,忙隐退了。赵庄便问侍从道:“那是何人?” 侍卫早也看见,回道:“看着像是崔侯府的大公子。” 晏王忖度道:“是么?他如何在这里探头探脑?”然而却也并不很在意,便上轿自去。 这在谢府之外窥探之人,的确正是崔钰。 因见晏王赵庄出入谢府,又似留意到自己了……崔钰不敢造次,便灰溜溜地先回了侯府。 他从内往外而行,因满腹心事,竟没发现前头有一人站在廊下。 正将走过的时候,那人悄然无声地走出来,唤道:“哥哥。” 崔钰吓得一个哆嗦,定睛看时,却见正是崔承,这才拍拍胸口道:“原来是承弟,我当是谁呢,吓了我一跳。如何不声不响地在这里?” 崔承冷冷觑着他,道:“做贼的人才心虚,哥哥怕什么?” 崔钰一愣,旋即笑道:“这是什么话,似你这样躲在这里,是谁都会吃一惊的。”因看崔承拦着不走,便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崔承道:“我听表哥说,哥哥为了你小舅子的事儿,去拜托表哥到京兆府疏通?” 崔钰笑着摇头:“怎么表哥竟也跟你说了,他不帮忙也就罢了,到处宣扬又是什么意思呢。” 崔承道:“哥哥可还去劳烦别的什么人了不曾?” 崔钰本不以为然,听到这句,才道:“你是指的……谁人?” 崔承道:“我问的是你,你如何反问我?你去劳烦过什么人,你心里敢自不清楚?” 崔钰的笑里透出了几分玩味,道:“我知道了,你指的自然是谢……主事,对不对?” 崔承见他认了,双眸之中几乎喷出火来,勉强按捺住,低声喝道:“你是疯了?不懂事到这地步?求表哥也就罢了,无端端跑去搅扰不相干的外人,到底想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两句,崔钰却反而若有所思,道:“不相干的外人么?”说话间,前后看了看,因见无人,崔钰便上前一步,笑嘻嘻对崔承道:“承弟,可还记得先前我说过的——觉着这谢主事眼熟的很么?前两日我认真思量,果然竟给我想起来,你猜他生得像是谁?” 崔承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崔钰道:“可不正像是昔日投水死了的……咱们的姐姐么?” 崔承双拳已经握紧,却仍磨着牙齿,冷然说道:“你果然是失心疯了,竟把个男人说成像是个女子。” 但虽然竭力隐忍按捺,崔承的脸色却已经有些泛青了。 崔钰将他的神情变化,一点点看在眼里,笑道:“究竟是我失心疯,还是有人胆大包天?容貌相似倒也罢了,巧合的是,先前那被休了的崔云鬟的生母,也是姓谢的呢,偏偏崔云鬟的小名儿,就叫做凤哥儿……你说这……” 话未说完,只觉得劲风扑面,崔钰尚未反应,就觉着下颌陡然剧痛!如同被人猛然掀掉了下巴颏一样。 崔钰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趔趄。 崔承不等他倒地,竟跳上前来,揪住衣领,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崔钰被打得眼冒金星,脑中昏沉,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忙道:“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这一句却有些含糊不清,口中咸涩带腥,显然是打出血来,伤了舌头了。 崔承冷笑看他,道:“我打你不为别的,只为你别信口开河,含血喷人,别人会忍你,我可不会忍的。惹急了我,一条两条人命也算不得!——哥哥你难道忘了,我还是进过镇抚司大牢的人呢,我可不怕再进第二次!” 崔钰听了这样狠辣的话,满心胆战,不敢再提别的,只道:“我不过是玩笑,你如何当了真了?手足兄弟,何必说这种狠话?” 崔承盯着他的眼睛道:“以后可还去不去烦扰人了?” 崔钰忙摇头,又赌咒发誓:“再也不会了。” 此刻,前头角门传来说话声响,有两个丫头经过,见此情形,都惊呆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崔承低声道:“你最好记得!”放开崔钰,冷冷一瞥,转身才去了。 崔钰兀自拢着口唇,手指在唇间擦了擦,果然见鲜红一道。 背后两个丫头面无人色地,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就只往墙边儿垂头站着,崔钰也不言语,含血往地上啐了口,低头含恨而去。 且说自从知道白樘之事后,云鬟在日常刑部办案之外,便多了一件营生,那便是搜罗些有关医药记载的书籍来看,每夜都要过子时,被晓晴连番催促,才肯去睡。 晓晴看在眼里,见她这般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的阵仗,却有些像是当年才上京,在浙东会馆内备考时候的情形了。 晓晴不知何故,有时候偷偷翻了翻她所看的书本,却见有的上头还带图形,描绘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蔬菜瓜果模样。 晓晴毕竟跟云鬟久了,略微认得几个字,连猜带蒙,知道是些医书,只不过好端端地如何要看这些?只当是跟什么棘手的案情有关。 对云鬟而言,虽然说白樘用那唯一的一颗解药救柯宪,是白樘自己的选择,依照白樘的为人品性来说,做出如此舍己为人的行为来,也的确是会有之的,但是云鬟心中竟有一股莫名地不安。 她甚至胡思乱想:当初若不是她执意上京,执意进刑部,自然不会跟柯宪同行,若不跟柯宪同行,那夜遇到饕餮,只怕柯宪就已经被……白樘自然不会再做出选择了。 虽然这样想很是不该,也并无什么用,但却无法按捺。 这日休沐,云鬟依旧足不出户,只仍在府内看医书。 阿喜从外而来,指挥着小厮们,把些才采买回来的草药放在桌上,退出来后,便悄悄地问晓晴道:“咱们主子是要做什么,难道要改行当大夫了么?又是看医书,又是办这许多药品。” 晓晴啐了口,道:“不要嚼口。叫你做什么,只照办就是了。” 阿喜叹道:“我倒是乐意照办,只求咱们主子保重,上回王爷来了,竟是那样儿相待……可知我的心都要跳没了,生怕王爷一怒之下就……” 阿喜说到这里,却又笑道:“不过,我常常听人说晏王殿下是个贤德王,先前他在云州,还不知怎地,上次亲眼见了,才知道果然是个大大地贤德有涵养的王爷,被主子那样对待,他竟也若无其事,若是换了世子……”说到这里,就吐了吐舌头。 晓晴不由也笑道:“你作死呢,世子是晏王殿下的亲生儿子,你一边夸老子,一边说儿子,且当心些,世子虽不在京内,耳朵却长着呢!” 果然是虎走威风在,阿喜不敢再说,轻轻地打了一下嘴道:“该死该死!我一时忘情了。” 因为云鬟这数日甚是忙碌,季陶然白清辉等都知道,因也不肯来打扰。 过了正午,门上却忽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你道是何人?却正是崔钰。 崔钰身上略有三分酒气,被门上一拦,他竟不依起来,趔趄摇摆地走了进来。 晓晴出来看时,有些不悦,便道:“我们主子正忙着呢,不见外客,崔公子请回吧。” 谁知崔钰听了便嚷道:“什么外客,你去问一问她,我可是外客?我是正经的内客!”叫了两声,又冷哼道:“趁早儿把大爷请进去,不然的话,我让你这官儿也当不成!” 晓晴聪明,听这种话很不像样,又看他有些酒意,便不跟他斗口,免得更加引出他的胡话来。忙入内跟云鬟说了。 云鬟正看书看得头晕眼花,便将书册放下,道:“叫他进来。“晓晴含恼而出。 崔钰冷笑着走进屋内,却嗅的一鼻子的药气,环顾周遭,便道:“这是在干什么,开生药铺么?” 云鬟坐在桌后,并不动,静静地问道:“崔公子是想做什么?” 崔钰踉跄走到跟前儿,手撑着桌子,一边指着自己下颌,道:“你看看,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你那个好弟弟打的?差一点儿就打死了我!” 云鬟听他直口说了出来,脸色虽未变,心中却陡然震动,见晓晴站在门口,她便道:“出去。”又向着晓晴使了个眼色。 晓晴会意,因这厮叫声甚大,生怕他嚷嚷出去,给有心人听见,当下便退出来,站在廊下左右张望。 崔钰见状,越发得意洋洋起来,他后退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舒展开手脚,道:“我果然是没猜错,就是你,对么?你们不必想瞒过我,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疑心了。” 云鬟道:“崔公子在说什么,我竟不懂。” 崔钰仰脖儿笑道:“不必装了,我本来也以为是猜测了,毕竟一个女子,如何可以假扮男人,而且还能进那森严如阎罗殿的刑部当官儿呢?所以我不敢怎么样,可是越想越觉着可疑……” 云鬟不语,面沉似水。 崔钰因喝了酒,口中干渴,左右看看,见桌上一壶茶,他便不由分说过去,举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饱,也不管茶水泼洒出来。 崔钰将茶壶放下,才说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想做的很简单,崔承那个小子,仗着有些蛮力,老太太又宠爱,很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告诉他,让他对我放尊重些,另外,我要你到京兆府,把我的小舅子救出来,不然的话……你就休怪老子把你的事抖搂出来,呵呵,那可真是全天下第一件儿奇事了。” 云鬟淡淡道:“想要得人的尊重,自要做出个令人尊重的样子来。至于后一件儿,我上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必多言。” 崔钰啐了声,回头指着道:“呸!你不要跟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现在尚有这个能耐,就赶紧给老子办成此事,再敢啰嗦,我让你丢官罢职不说,连命也没了!” 云鬟道:“你想如何?” 崔钰道:“我去刑部,去大理寺……去监察院,告发你是个女儿身,你是崔云鬟,不是谢凤!你这是欺君之罪!” 云鬟仍是淡然不惊道:“好,你只管去。” 崔钰愣怔:“你说什么?” 云鬟道:“你只管去就是了,且看看众人是信你还是信我,你贿赂要挟本官不成,反而在此胡搅蛮缠,含血喷人,你以为,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乃至当今圣上,会信你这无赖小人的话么?你莫非忘了,我在圣上面前,一手恢复过江山地理图,圣上还亲口夸赞过我,你若是觉着圣上的双眼尚且不如你,你便自去,且看看是谁领那欺君之罪!” 崔钰张了张嘴,却无声可出。 崔云鬟太冷静了,通身上下,面上表情,丝毫的畏缩恐惧之意都没有,崔钰本料定她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流露害怕或者惊慌的表情,然而他却彻底失望,失望之余,却又有些心虚。 崔钰把心一横:“好!你、你不信是么?那么咱们便走着瞧!我就不信,你真的会是……”他狗急跳墙般,急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此夜,刑部之中,白樘因略觉身子好了些,正想把连日来累积的案宗看一看,却见巽风从外而来,面上竟有些张皇之色。 白樘道:“怎么?” 巽风上前,声音里透着颤:“晏王世子府……出了命案了!” 复又极快地附耳说了一遍,白樘越听,眼中的惊愕诧异越难以掩住,起身道:“速速跟我前往。” ——晏王世子府的确出了命案。 这死了的人,竟是崔钰。 而凶手……不是别人,却正是崔云鬟。 第371章 且说上回晏王去后,云鬟抽空又去过世子府一趟,只赶得毕竟不巧,那次晏王却在静王府做客。 自赵黼去后,晏王无一刻不忧虑妻儿,独自在府中,虽也有些门人清客闲谈解闷,却也不免时有凄惶。 赵穆深知其情,不出三两日,便来探看或者邀约,今日便又设宴款待晏王,且叫薛君生陪侍。 君生更是个最解人意的,何况静王也是个心思玲珑细致的,有他两人陪解宽慰,晏王始放开心怀,席间,说的高兴之时,静王又叫君生清唱了一幕《拜月》,虽未扮上,却也着实娇娜可人,声调清柔,令人倾倒。 晏王久居云州,边境毕竟苦寒,又是交战之地,不常有此道。 虽有些戏班子逢年过节进府奉承,却都粗糙不堪,又哪里比得上君生形体婀娜,唱腔婉转,仙姿天籁,声色俱佳。 晏王也听说过赵穆深宠薛君生,今日见识,才知究竟。只觉这般姿色才艺,举世无双,更是风华绝妙,竟比个女子还不换。 晏王不觉多喝了几杯,话便隐约多了,因对赵穆道:“唉,圣上因何竟执意留我在京内,我若同黼儿一同回去,岂不是好?” 静王轻轻笑道:“哥哥怎么不懂父皇的心意,他便是怕叫你跟黼儿一块儿去了,以后倘或有事,鞭长莫及,你们一时赶不回来,所以必定要留一个在京中,免得飞便飞远了,这是他老人家的长远之见。” 晏王停杯,一时哑然,顷刻才皱眉道:“我在京中并无根基,父皇何必只是多想?何况……说一句不中听的话,纵然太子跟恒王都不成,也未必就是我,你不是不知,我也从无此心。” 赵穆失笑:“哥哥醉了么?休再提这话。” 晏王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什么。” 赵穆道:“我虽知道,只是哥哥万别乱说出去,不然于哥哥身上不好不说,我也是要大祸临头的。” 晏王把酒盏放下,想了片刻,叹道:“兄弟四个里,只你最投契,从来对黼儿又好,所以这些话就不瞒你,我跟黼儿私底下也议论过此事,——太子跟恒王,都从来有敌视我们父子之意,所以大概父皇也有些忧心这个,毕竟父皇略偏爱黼儿些。可是你就不同了,你在京中多年,先前我跟黼儿在外,也多亏你照应,以后若是你继承大统,只怕才安……” 晏王尚未说完,静王举手,把晏王的手一握:“哥哥。” 晏王会意停了,又道:“横竖我就是这个意思,黼儿也知道。剩下的,就看你怎么想了。” 静王苦笑道:“哥哥,别陷我于不义境地。” 一席话,两个人忍不住都有些愁闷,竟也不再吃酒,君生上来,陪说了两句话,气氛才又有些缓和。 正欲再举杯之时,却见有宫女端上几样菜来。 晏王本无心动筷,忽地一看,不由笑道:“怎么有这两样儿?” 静王瞧了瞧,并不是寻常京内的菜肴品相,便回头看宫女道:“这又是什么?” 那宫女躬身禀奏道:“回晏王殿下,殿下,这是王妃吩咐人特意煮的,因王爷先前曾提过一句,说是晏王殿下久不回云州,只怕有些思念云州本地的风味,所以命人准备了这几道菜,只不知合不合晏王殿下的口味,让勉强用罢了。” 晏王更是意外了,看着静王笑道:“原来是你多嘴,不过王妃却也着实心细,这几样,都是我心喜之物。”原来晏王跟前,一道炙羊肉,一道同心生结脯,更有一样清蒸牛乳白。 晏王早提了筷子,挨个尝了尝,果然大有云州风味,不由叹道:“好好,有这样菜,我可以多喝两杯了。” 宫女又道:“启禀王爷,这里还有马奶酒。” 晏王越发惊讶,那宫女上前呈上,又对静王道:“王妃叫奴婢悄悄告诉殿下,晏王殿下虽不是外人,但也叫殿下留意,别只顾尽兴,可知酒醉伤身,若晏王殿下吃醉了,却也是殿下的不是了。” 静王笑道:“知道了,明明送了酒来,却仍说扫兴的话。” 晏王也笑说:“并非扫兴,这正是你的王妃仔细知心之处。” 晏王自然也知道沈舒窈的来历,晏王妃昔日曾想选沈舒窈的事他也知道一二,如今几次来静王府,虽只跟沈舒窈见过两次,那容貌气质倒也罢了,只是这行事,却着实叫人挑不出任何来。 静王随意提一句话,她便放在心上,难得竟安排人做了这样地道的云州风味菜肴,且都是他喜欢的,这份心意安排,却也是极难得的了。如何能叫人心里不觉受用? 因此是日,晏王果然吃的微醺,静王便劝他留在王府内安置,次日酒醒,又吃了早饭,才自回归。 所以云鬟竟是扑了个空。 晏王回府之后,虽知道云鬟来见,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将要回书房之时,便又想起一事,便让人去把灵雨唤来。 顷刻灵雨来至书房,晏王问道:“我听说先前刑部的谢主事来时,是你接待了的?” 先前灵雨知道是云鬟来到,——赵黼在府里的时候,是相熟惯了的,今日也亲自迎了,同她说了半晌话,竟并未格外顾忌。 此刻见晏王问起来,便道:“是。” 晏王道:“先前世子未曾出京前,你好似也经常过去谢主事府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灵雨心中微惊,晏王向来不留心这些事,更是从来半句也不曾问起,今日却为何忽地如此,偏偏赵黼又不在。 幸而晏王向来是个随和无害的,灵雨却也并不十分惧怕,从容说道:“因世子跟谢大人交好,谢大人府上也有个叫晴儿的侍女姐姐,所以向来也相熟了,才时常过去相见的,世子也知道此情,是准过奴婢的,今日谢主事来,奴婢见王爷不在府中,才大胆代为迎接,求王爷恕罪。” 晏王道:“原来如此。”却并未立刻放灵雨离开,思忖了会儿后,道:“我还有一件事,从来未曾问过,记得先前,正经是骠骑将军家里有事之时,世子曾经对府内的一个丫头……很是不同。我远远看了一眼,却不知这丫头是哪个?” 灵雨先是疑惑,继而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却又如何作答?便低头说道:“是个、现如今已经不在府里的了。” 晏王诧异:“如何不在府里了?我看世子仿佛甚是喜欢,还抱……” 晏王咳嗽一声,只催灵雨:“你且说清楚些。” 灵雨无奈,虽有心打掩护,却也不敢当着面儿扯谎:“这……是世子亲自所为,奴婢实在有些不大清楚。” 晏王不大满意这个答案,可是却又一向知道赵黼的独断性子,何况灵雨又是赵黼身边最得意的一个人,他便也不想多为难这丫头。 晏王道:“罢了,你且去。” 灵雨松了口气,正缓缓后退,晏王却又唤住,若有所思问道:“是了,你方才说谢主事府上跟你交好的侍女,叫什么?” 灵雨忙道:“叫晴姑娘。” 只因在静王府内见识了沈舒窈的为人手腕,晏王不觉又触动心事。 灵雨去后,晏王幽幽叹息:“若不是黼儿牛心古怪的,当初就娶了这沈家姑娘,也未尝不可。” 又回思赵黼亲近过的那“侍女”,不知他到底把人弄到哪里去了。 晏王自然知道赵黼,儿子委实不是个滥性之人,——当日对府内那丫头的暧昧情态,前所未有,又怎会无缘无辜,悄无声息地抛却?因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日,晏王进宫回来,经过刑部,忽然触动心事,便打发人去探听。 那人回来报说:“今儿是休沐之期,那谢主事不在部里,只怕在府里。”又问晏王是不是要过去,上回去过,所以认得路,打从刑部这里过去,却并不远。 晏王想到上回在谢府的遭遇,纵然他好性儿,毕竟身份如此,便不想就立刻再去,免得自折颜面,当下只叫回府。 正经过通往谢府的街口之时,晏王撩起帘子,往那一处远远地扫了一眼,谁知一看之下,却发现了异常。 竟见有个人遥遥站着,身形趔趄,几个侍从小厮围着,仿佛在劝,这人指手画脚,似乎在骂骂咧咧地,最终却又被小厮簇拥着,好歹上了马车。 虽隔了一段,晏王却认出这位,岂不正是先前他去谢府、出来后瞧见在拐角处窥视的崔侯府的崔钰? 如今看他身处的位置,晏王疑惑,心道:“他这莫非是去过谢府?”又想:“却是怪哉,他先是暗中窥伺谢府,此刻又如此气急败坏般的模样,却是为何?” 云鬟相助赵黼、联手白清辉两人查明了演武场跟军机阁那案子之事,晏王也是知情的,按理说“谢凤”对崔侯府自然有恩,所以如今看崔钰如此表现,自然大惑不解。 只是晏王并未出声,随着轿子款款摇摆,心里也上下忖度,不知何时,竟蓦然想到一个名字:崔云鬟。 当初赵黼跟花启宗一战,生死交关之时所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崔侯府、崔钰……谢凤……崔云鬟? 忽地又想到赵黼对“谢凤”恩宠亲近,无法言喻,晏王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眼前仿佛有一层轻纱笼罩,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却偏叫人一时无法触摸。 正惊心掂掇,听得马车响动。 晏王心中一动,撩起帘子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见是崔侯府的马车,因他们看出了王驾在此,不敢靠近,只远远地避让着。 晏王便叫了侍从官来,吩咐了几句。 原来崔钰因在云鬟处又碰了一个极冷硬的钉子,不敢当着面儿如何,走出街口,才难以按捺地大骂了起来,随从的人无可奈何,也怕惹出事端,好歹劝上车。 谁知正行间,却见是王府的侍卫骑马来到,迎着问:“是崔侯府大公子么?王爷令速去世子府。” 崔钰在车内,吓得酒醒了大半,忙滚出马车问道:“不知王爷召唤我,是有何事?” 那侍卫道:“去了便知,不得耽搁。” 崔钰提心吊胆,他毕竟素来也做了几件亏心的事,不知哪一件儿发了,因此竟无法安然处之。 不多时来至世子府,入内书房,战战兢兢拜见了晏王,便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袖手垂着头。 却听晏王问道:“你先前是从谢主事府上出来?” 崔钰冷不防问的是这个,便道:“回王爷,正是。” 晏王道:“你仿佛跟谢主事过从甚密?” 崔钰暗暗咽了口唾沫:“王爷、言重了,并算不上,只是谢主事相救过府中之人,所以,所以过去拜会……” 晏王道:“如何我看你之前的模样,不像是相谈甚欢,反倒是谢主事得罪了你似的。” 晏王虽然性情宽和,可看崔钰之态,就知道是个藏私的人,便故意冷道:“上回,本王就见过你在谢府之外,形容鬼祟,难道……竟是想对朝廷命官有什么图谋不轨?今日又看你骂骂咧咧,可见是有几分了,如今当着本王的面,你快些从实招来,胆敢有半分隐瞒……让你狗头不保!” “噗通”一声,是崔钰跪在地上:“王爷饶命,小人万万不敢!” 晏王盯着他,道:“那你到底为何去谢府,跟谢凤又有什么瓜葛,快说!” 半个时辰后,晏王走出书房,神色凝重,喝令贴身近侍道:“即刻去刑部谢主事府,务必把人给我‘请’来!” 第372章 此正是黄昏时候,夕阳的光从薄云之后透出来,昏黄的微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地上,影子斑驳迷离。 书房内虽是有人,却悄然寂静,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晏王坐在书桌之后,一声不响,双眼微微眯起,细看眼前之人。 却见她垂手立在面前,脸容身上,均被淡黄色的夕照映着,闪闪烁烁,几乎叫人看不清脸色神情。 晏王的心也如此刻的光影一般,隐隐约约,扑朔迷离,他忍不住换了个坐姿,道:“你上前一步。” 云鬟闻听,先应了一声“是”,才迈步往前,距离桌边一步之遥处停下。 两人离得近了些,晏王再度定神看去。 起初因赵黼对此人太过亲近的缘故,让晏王心底先入为主,觉着谢凤此人,男生女相,且容貌偏阴柔,叫人不喜,是以竟始终未曾认真正眼打量。 然而此刻定睛打量,却见容颜俊秀,五官清丽隽美,通身上下,端庄出尘,卓然超逸。 身形虽看着有些……说不上来,但若真的往那一方面去想…… 夕光仍是驻留在她的脸上,似乎不忍离开般。 那容颜甚是恬然宁静,温柔微暖的淡黄光芒将她身上向来的清肃减去了三分,是以眉间竟多了一许柔和似的。 只是毕竟肌肤有些太过白皙透净,被光一照,越显得无瑕,眉目若画。 不管是外貌,行止,气质,都跟方才崔钰于晏王面前的张皇猥琐不同。 这人身上,有一种虽天生疏离淡然,却无法不让人心生亲近的气质。 晏王放下先前那些成见,改换眼色,如此看着看着,心里那股恼怒不知不觉竟消散开去,忽然也有些明白为什么赵黼对待“他”,竟是那样的不同寻常了。 沉默过后,晏王道:“听说你虽是从南边来的,却并不是南边土生土长的人?你原来籍贯何处?” 云鬟听问的是这话,便仍是垂眸道:“回王爷,下官原本是冀州人士。“晏王笑了笑,又问详细地方,家中可还有什么人之类的,云鬟越听越觉异样,可也仍一一应答。 晏王从头细问下来,见她仍是不动声色,回答的也轻和缓慢,绝无任何仓促慌乱之意。 这等人物,倒果然不愧是在众人都是格外耳聪目明的刑部里、也能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 就算晏王将崔钰所说信了七八分,但此刻直面当事之人,却仍不敢就彻底确认。 晏王便道:“你可知本王为何竟问你这些?” 云鬟道:“下官不知。” 晏王笑道:“其实,是今儿跟静王爷一块儿吃酒,不觉说起你来,原来静王妃认得京中一户官宦家的女孩儿,正是妙龄,也算是品貌双好,你也正是这个年纪了,本王便起意,想给你们做个月老,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鬟虽在答晏王所问,实则心里也在暗暗地想他究竟何意,突地听见这句,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些诧异之色。 晏王对上她的目光,却见澄澈清蕴,犹如两汪明湖之水。 晏王不觉又将她通身看了一回,心中竟恍惚想:“若真的是那样……却也不差……跟黼儿……” 正不由自主乱想时候,云鬟轻声道:“王爷虽是美意,只不过,下官目前并无此心。” 晏王一笑:“这却是为何?正是郎才女貌……” 这种事,却是云鬟最不愿提起的几件儿事之一,心中有些窘然,也不愿跟晏王信口乱说,因此她并不认真去想什么理由搪塞,只默然道:“下官着实无心于此,请王爷恕罪。” 晏王缓缓地敛了面上笑意,道:“莫非你心有所属?还是说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云鬟摇头。晏王追问道:“当真都没有么?” 云鬟道:“是……” 尚未说完,便听晏王唤道:“崔云鬟。” 云鬟乍闻这一声,浑身犹如寒风绕过,虽不曾抬头,双眸却已经睁大,垂着的双手也不由交握在了一起,手指微微用力,指节略微显出,亦似是透明的玉色。 虽是在静谧的书房之中,却似有焦雷隐隐连绵。 云鬟心头惊扰,口中干涩,她不知道晏王在这时候叫出自己的名字,是因为什么。 只是有一点,他自然不会是无故这般。 忽地又想到晏王故意所说“提亲”的事,只怕也是试探,可见,必然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可是,满京城之中知道她的身份的人,赵黼,白清辉,季陶然,巽风,崔承……他们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往谁人透露半分…… 心中震动,云鬟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崔钰。 可巧崔钰上门要挟,可巧晏王就知道了她的真名。 这极快的瞬间,云鬟已经猜到。然而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却叫她如何面对,何以选择? 屏住呼吸,双眸微闭,耳畔却听得晏王道:“你如何不答?” 就像是有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森森然逼近。云鬟道:“下官,不懂王爷此言何意。” 果然,晏王道:“无妨,我可以告诉你,只因有人跟本王揭发,说你其实是女儿身,真正的身份乃是崔侯爷的嫡女,崔云鬟……你对此有何话说?” 那绝望之意飞快散开,云鬟问道:“王爷所说的,是崔钰么?” 晏王见她竟然一猜就中,便道:“不错,正是崔钰。我因见他在你府外鬼鬼祟祟,便拿来审问,他惧怕之下,便招认了。” 当时被晏王一番威吓,崔钰魂不附体,只想脱身。 何况他先前在侯府里被崔承打了一顿,心中早就怒火难以按捺,今日吃了酒,趁着酒性上门大闹,又偏被云鬟赶了出来,他心里的火积压着,可想而知。 本来正寻思着该如何教训两人,不料晏王偏发现他形迹可疑,捉来审问。 崔钰战战兢兢之时,心中一动,便想:“我正愁无法奈何崔承那小子……偏偏崔云鬟这贱人又死不肯承认,我难道就真的去监察院大理寺闹出来?父亲的意思尚不知道,倘若因此也迁怒于我,又如何说?偏偏这个王爷来问,我不如顺势就把那贱人供了出来……横竖他们不给我好儿,我便也让他们知道得罪了老子的下场。以后父亲问起,就说是王爷逼迫所致。” 崔钰心中转念,当即再无犹豫,便把怀疑谢凤乃是女儿身,且正是崔家原本投水而死的嫡女之事说了。 晏王原先虽觉着眼皮底下有些真相难以看穿,却完全想不到这点,听崔钰说了之后,才似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似的。 当即心中飞转起来,因想:“是了是了!我怎么竟没想到,这谢凤是崔云鬟?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只有如此,黼儿才会对他那样异常。” 可是惊怔之余,却又有些担心,便道:“你休要瞎说!谢凤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你这般诬人,若是追究起来,你所罪非轻!他纵然生得跟崔云鬟有些相似,毕竟你没有十足凭证!” 谁知崔钰道:“王爷容禀,我是有凭证的。” 晏王几乎站起身来:“你、你有何凭据?” 原来崔钰此人虽然性情有些阴险,可却也并不愚笨,方才晏王问的时候,他心里也自寻思,却真的给他想起一个人来。 崔钰一笑,道:“王爷不知,这谢凤身边,有个丫头,叫做晴姑娘,是从南边儿跟着来的。” 晏王即刻想起先前灵雨所提过的那个,却不动声色问道:“又如何?” 崔钰面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道:“先前那崔云鬟小的时候,在鄜州那边住着,父亲曾亲自去探望过她,随身带了几个嬷嬷跟丫头,后来那些人不知怎地得罪了崔云鬟,便给父亲撵了回来,我听其中一个丫头曾抱怨提过,说是崔云鬟身边儿有个叫什么晓晴的,是最牙尖嘴利不饶人……我今日看见过这晴姑娘,的确也是个牙尖的,只要让我们府里的丫头认一认……必然就能看出端地,又或者派人去审问审问,试问一个毛丫头罢了,又哪里经得住审问拷打,必然会如实招供。到时候王爷就知道一切真相,不至于被那贱……被那谢凤蒙蔽了。” 崔钰只顾洋洋自得说着,差点儿脱口而出。 不料晏王听到最后,脸色阴晴不定。 晏王又问了崔钰几句,便叫侍卫来,让把崔钰的嘴堵起,押下去,暂时困在柴房。 崔钰没想到竟得如此待遇,忙叫道:“王爷!这是做什么,我说的句句属实,王爷不信,可以叫她来,我跟她对质!” 那侍卫不许他说完,早封住嘴拉走了。 晏王说罢,便看着云鬟道:“你还想否认么?”不等云鬟回答,晏王道:“其实,本不必这许多证据,只要做一件事,就立刻能够知道真假。你应该明白。” 云鬟虽仍是静静站着,却仿佛被冻成了冰柱一般。 晏王未曾明说,可她也是知道……其他人行事,或者仍会顾忌“谢凤”的刑官身份,而她或许可以直言抗辩,就如同先前震慑退了崔钰一般。 但晏王身份毕竟不同,而云鬟……也的确不想跟晏王花言巧语或者玩弄心机。 云鬟长吁一口气,舌尖儿却真似冻住了一般。 室内重又死寂,晏王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云鬟才低低道:“王爷,可信崔钰的话么?” 晏王道:“我本来是不信的。” 云鬟抬头看他,晏王会意,一笑之余,便道:“你可知道,当初黼儿在云州跟辽人交战,伤及了腹部,被开膛破肚,遭受那般非人的苦楚……他生死一瞬之时,叫的是谁人的名字?” 云鬟并不知此事,满心震彻,越发不能出言。 晏王盯着她,沉声道:“他叫的,就是’崔云鬟’三字。” 云鬟慢慢转开头去,无法再听。 晏王道:“后来他跟你那样狎昵,虽然他强辩说是惜才,我委实想不通是哪种惜才,会让他守在床榻之前,宁坐一夜也不离开的。” 复笑了笑,晏王道:“他对崔云鬟用情至深,我不信,竟会那样快移情到别人身上,除非,你跟她,本就是一个人。” 云鬟已无言相对。 晏王出了会儿神,继续说道:“原本听了崔钰所说之后,可知我心里其实是震怒之极的?我不信,世间竟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女子,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虽然你……的确有些能为,可是毕竟不合世俗。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欺君,甚至,不仅仅是你自己。” 云鬟听了这句,便缓缓地跪地下去。 晏王望着她,道:“你做什么?” 在等云鬟来的时候,晏王又细想过:倘若崔钰所说是真,除了崔云鬟自己跟赵黼外,此事京内还有谁人知道? 他想到了白樘,毕竟,白樘是当初追查崔云鬟“投水而死”之人,自然对这女孩子是极熟悉的,何况以白樘的为人,纵然崔云鬟能瞒得过天下人,又怎能瞒得过白樘,乃至做到当面不识? 除非白樘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而且照赵黼的性子,倘或崔云鬟出了事,他又怎会置之度外?只怕也有一场泼天大闹。 因此晏王细思极恐,不敢轻心。 云鬟跪地道:“王爷,此事若是揭破,我一人承担,不与任何他人相干。” 晏王道:“就算你如此想法,难保圣上是什么意思,这般大事,就算是迁怒整个刑部,也未可知!” 云鬟心头一凛,晏王又道:“且黼儿的性情,你难道不知道?他待你如此之重,又怎会许你出事?” 云鬟似听出晏王的意思,道:“王爷……是想说什么?” 晏王起身,缓步走到她的跟前儿,垂头望着眼前之人,道:“我已经想好了,你,立即辞官,然后我会派人秘密送你去云州,你便在云州跟黼儿成亲……横竖你成了世子妃,再随意假借一个云州本地的身份,便无人再敢说什么了。就算怀疑,也无任何凭据。” 这一句话,却有些像是昔日赵黼曾劝过她的。 云鬟震惊之余,本能说道:“王爷,我、我不能走。” 目光再次相对,晏王拧眉道:“趁着现在一切安泰,尚且能抽身,如何不走?倘若以后无法收场,只怕数败俱伤,无法挽回。” 云鬟尚未回答,晏王道:“你莫不是还担心崔钰?放心,我会处置此事。” 晏王竟自己拿定主意,口吻里多了一丝急迫。 而云鬟如吞了黄连汁,面对赵黼的时候,她尚且能够拼力一求,得他约定。 可晏王从来跟她并不相熟,且又是个王爷,就算她开口相求,晏王又何必理会?又何必听从?他并不肯立刻治她的罪,已经算是意外大恩了。 云鬟怔然之时,晏王琢磨了会儿,抬手指着里间儿,道:“你暂入那里等一等。” 云鬟不知他何意,却遵命起身往内退去,却见里头是间小书房,陈列着罗汉榻,并一个小小书柜,是主人暂时歇息的地方。 不知何时,夕照已经隐没不见,冬日的傍晚显得格外幽暗,里屋并未燃灯,更见黯淡阴凉。 云鬟走到罗汉榻前,木然缓座,心乱意浊,无处妥帖。 此一刻,竟无比盼着赵黼在此,若他在,或许事情会有转机,也未可知? 正胧忪之时,却听外间晏王吩咐了几句,半晌,有声音道:“王爷,人带到了。” 第373章 且说白樘跟巽风来到府中之时,却见书房之外,林林总总站着许多人,除了世子府的侍卫跟属官之外,另还有几个,竟是崔侯府的侍从打扮。 白樘举步入内,扑鼻一股血腥气,便见地上仰天躺着一具尸首,双眼骇然圆睁,张着口,胸前一个血洞,正是毙命伤所在……死者,自是崔钰。 同时扫见云鬟坐在旁边儿的椅子上,因听见外头的声响,便站起身来。 巽风见她神情有些恍惚,但毕竟还是镇定的,而白樘一眼看见她满手跟衣袍上,都沾着血迹。 有两名侍卫跟一名长随立在云鬟身旁,那长随便迎着白樘,道:“尚书大人亲自来到就好了,此事实在是……”满面苦色,竟不知从何说起。 白樘站定听说,巽风却赶到云鬟身旁:“到底是出了何事,如何竟说你杀了崔钰?” 云鬟不答,目光闪烁掠过白樘,轻声道:“尚书的身体还须保养,怎么就又亲临来此?” 巽风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一来是在世子府内发生的事,非比寻常,二来,你毕竟也是刑部的人呢。又怎能绕得开尚书?” 此刻,那长随便又低低对白樘说道:“王爷原先跟谢大人在书房内议事,后来,便传了这崔钰前来……不多时就听见惨叫声,侍卫跑进来看时,却见王爷晕倒在地上,谢大人手握着刀……那崔钰却已经死了。” 白樘道:“可见过谁杀的人?” 长随一愣,继而道:“自然是谢大人……这、尚书是何意思?”因发现白樘问的有些怪,便又道:“谢大人是刑部的人,向来跟我们世子又交好,我们都知道的,只不过这一次,着实是无可推卸,当时只王爷,谢大人,还有这个崔钰在书房内,我们王爷都晕厥了,崔钰又死了,这凶手自然就是……何况还握着凶器呢。” 长随说完,又忙指着外间儿那几个崔侯府的侍从道:“他们,他们也都说谢大人就是凶手呢,还说……今儿本来崔公子去谢府,不知到底在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出来的时候就恼火不已,还骂了几句,说什么要揭露谢大人的事,让其后悔莫及之类……所以那些人都嚷说是谢大人杀人报复等话……” 白樘道:“谢主事自己认罪了不曾?” 长随摇了摇头:“谢主事一声也没说过。” 白樘道:“那就不要先下定论,如今只是查证而已。” 长随挑了挑眉,却也只得答应,心中却想:“好厉害的人物,怪道都说不好相与,屋内只三个人,一个是王爷,一个是死了的,一个就是谢大人,若这会儿还存疑,难道竟要怀疑我们王爷不成?明明铁板钉钉的事儿,偏这样护短。如今王爷尚且不知怎么样呢,若有个好歹,只怕再怎么也护不住。” 转念又想:“怪哉,世子跟谢大人明明好的像是要穿一条裤子,怎么谢大人敢在府内杀人?他总不会也对王爷做了什么,才导致王爷晕厥了吧?” 却听白樘问道:“晏王殿下如何了?” 长随道:“还是晕厥不醒,已经传太医诊看了,但愿无事。” 白樘问过此人,便走到尸体旁看了一眼,又来至云鬟身前,问道:“是怎么回事?” 巽风在旁,也是满眼疑惑,原来他方才问云鬟到底发生何事,云鬟竟不回答。 白樘问罢,云鬟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知道。” 白樘皱眉:“说的什么?把事情经过同我说来。” 云鬟低下头去,仍道:“我不知道。” 白樘简直不信,而巽风心下骇异,忙道:“莫非是吓坏了?你别急,只好生想一想……” 此刻旁边那长随跟侍卫都眼睁睁地看着,外间儿崔侯府的人也都伸长脖子,议论纷纷,又有人说道:“看着斯斯文文这般清秀,竟是这样凶狠……” 另一个低低说道:“毕竟是刑官……又或者是咱们爷真的有什么得罪……” 这些人虽然不敢高声,可白樘跟巽风耳目绝佳,自也听得八九不离儿,白樘看一眼云鬟,回头吩咐道:“把外头这些人全都带回刑部,一个不漏。” 巽风应声而去。 白樘看看死者,忽也放低声音,竟对云鬟道:“你是在忌惮什么?” 云鬟一震,双手悄然握紧,却不回答。 白樘眼中透出一丝恼色,道:“你总该知道,你是刑部的人,此刻我来的快,尚且能照应,可按理说,本部之人犯案,不能由本部审理,是要将你移交大理寺或者监察院的。” 云鬟嘴唇动了动,终于道:“尚书……且保重身子要紧。” 白樘嘴角一抿,眼中恼色越重了几分。尚未开言,便听外头道:“陈御史到了。” 几乎话音刚落,就见有个人来至书房门口,往内看了一眼,才向着白樘行礼道:“尚书大人如何在此?” 白樘的目光从云鬟面上掠过,回身之时,眼底已经淡然无色,道:“御史来的好快。” 陈御史道:“听闻世子府出事,自然不敢怠慢,何况还有刑部的人参与其中……想必尚书大人也该明白,本部的人犯案,为避嫌,本部不得插手?” 白樘道:“多亏了御史大人提醒,我一时竟不记得此事了。” 陈御史摇头笑道:“听说尚书大人近来身子欠佳,倒不如趁机多休息休息,免得丢三落四,神不守舍地,上一回贸然插手兵部之事,幸而圣上偏袒你,倒也罢了,如今可切莫再明知故犯,这一次,可未必像是上回一样幸运了。” 白樘道:“怎么,御史又要参奏我一本么?” 陈御史道:“这就看尚书大人的表现了。” 两人正暗潮汹涌,云鬟忽然道:“尚书大人方才已经提醒我,说此事不会本部经手,陈状元何须哓哓不让。” 云鬟声音淡淡冷冷地,也并不高,陈御史却不觉色变。 原来这位陈御史,本名陈威,正是先前曾娶过朱芷贞那位新科状元。如今在监察院当差。 只因跟朱芷贞那点心病,陈威素来对白樘自然是有些不可言说……上次弹劾之事,知道内情的人就暗中偷笑。 此刻他贵为御史,早不是什么状元,可云鬟却以“状元”称呼,正是讽他当初娶朱芷贞时候,那会儿却是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但对陈威来说,自不是什么值得格外回顾的一段时光。 只因云鬟不喜他针对白樘,便忍不住出言讥讽。 陈威眼神阴沉:“你说什么?” 云鬟道:“请恕失礼,一时不察竟叫错了。御史大人宽宏大量,必不会计较。” 陈威冷冷瞥了她几眼,道:“说的好,我自不会在这上头计较,要计较的,是你的杀人之罪而已。” 此刻巽风回来,道:“人都给他们拦下了。”他方才奉命带崔侯府的人回刑部,正赶上陈威带人前来,竟挡了个正着。 白樘同陈威目光相对,淡淡道:“交给陈御史就是了,此案事关重大,想来御史大人不会因为成见而一叶障目、处置偏私。” 陈威哂笑道:“尚书大人不必夹枪带棒,监察院行事,也不用别人置喙。”当下便命勘察现场,带云鬟回去。 正在忙碌之时,外间一人进来,便在陈威耳畔低语了一句。 陈威回头扫一眼白樘,嘴角挑起,却并未说话。 众人在世子府逗留了有半个多时辰,此间晏王却始终未醒,据太医说来,晏王是因受惊过度,导致晕厥,倒地的时候只怕也跌伤了,是以仍旧不醒。 于是刑部跟监察院的人分别推了,而云鬟……也自被陈威带走。 世子府门口,白樘跟巽风两人站在台阶下,遥望那一行人离去,巽风忍着心底焦急,问道:“尚书,这件事着实诡异,她明明是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却不肯说?且……对大人也不说?” 夜色之中,白樘的脸色有些冷峻,道:“或许,谢主事自有其缘由。” 巽风道:“陈御史是个难缠之人,不知会不会为难她。” 白樘不答。回头看一眼世子府,却见门庭默然森严,白樘端详片刻,道:“让人把天水叫来,让她留在这里……好生照看着晏王殿下。” 白樘吩咐完毕,正要走,却见有两匹马踏着夜色而来,到了世子府门口,齐齐翻身而下,一人是卫铁骑,另一个却是白清辉。 卫铁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得了你的消息,我们即刻前来,谁知到底让陈蛮子赶在前面。我本要来跟他抢一抢的,是清辉拦着我……” 白樘略把情形说了一遍,卫铁骑惊啧不已。 原来白樘先前接到巽风所报后,知道此事不宜亲自插手,便即刻叫人去大理寺报信,想让卫铁骑等抢在监察院之前接理此案,却没想到陈威竟来的这般迅速。 卫铁骑本欲硬抢,清辉自大局出发,毕竟此案刑部避嫌,而他身为白樘之子,若陈威强辩起来,也是要落于下风,起了冲突反而不好,因此才拦下了卫铁骑。 清辉道:“谢主事绝不会杀人。更不会杀害崔钰。她可说什么了?” 巽风道:“正是这点棘手,她什么也没说。” 清辉也自意外,不料白樘看着他,忽然若有所思,竟慢慢说道:“明日,你去监察院探一探谢主事……只看陈威放不放你。” 清辉正寻思着要去看望云鬟,闻听也未多想,便应承了。 次日早上,清辉果然来至监察院,说明要探望谢凤。他跟白樘起初都担心陈威会拦路不放,不料陈威只略忖度了片刻,便应许了。 原来昨夜,陈威将云鬟和跟随崔钰的一干人等带回监察院,便连夜审讯起来。 谁知那些随从们,一个个都语焉不详,虽知道崔钰跟谢凤起了龃龉,却终究不知真相如何,只有两个心腹之人,供认道:“原本是先前谢主事出力救了我们二爷,我们大爷的小舅子又在京兆府吃官司,所以大爷念叨,想让谢主事也告诉京兆府的人通融通融,不料主事竟一口拒绝,所以大爷恼怒了。” 陈威问道:“他怎地说不肯干休,又要让谢凤后悔之类的话,他可……想做什么事?” 两人却摇头不知。又问他们怎地去了世子府上,也都说不知。 再提云鬟之时,她却从始至终,只说“不知道”而已,因毕竟是刑部的官,陈威虽恼恨非常,却不好即刻用刑,竟白熬了一夜。 见清辉来到,陈威却心生一计。 且说清辉被领着带到监牢,见牢狱这般黑暗龌龊,心中先难过起来。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往内一看,见云鬟坐在角落里。 狱卒唤了声,清辉早就靠前,两个人隔着栏杆相见,云鬟道:“你如何来了?” 清辉见她双眼之中,满是血丝,竟憔悴许多般。 清辉竟难忍难过之情,竟探出手去,将她肩头一握,往跟前拽了过来。 云鬟猝不及防,隔着围栏撞在他的胸口,正愣怔间,清辉贴着她的耳畔,急急低低道:“别动,暗中有人偷听看着呢。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你并没告诉父亲……至于你不跟他说的理由,我也猜到几分,但是,你总该相信我。”云鬟素来最敬白樘,如今竟一反常态,理由必然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真相告诉白樘,必会更加于事不妙。 云鬟听了他一番话,呼吸急促,眼睛也越发红了。 清辉举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仿佛低声安慰的模样。 旁边的狱卒见状,不知怎生情形,便后退了数步,正此刻,清辉听云鬟轻轻地耳语数句。 第374章 周天水奉命来到晏王世子府,几乎与此同时,静王赵穆却也匆匆地带着侍从到了。 原来赵穆听闻世子府出事,他关心情切,便急急赶来,跟天水正是一前一后。 侍从听闻天水是刑部来的,便接了进内。 里间儿,是晏王的一名贴身随侍小金迎了出来,问道:“你是白尚书派来的?” 天水答应,小金打量她生得斯文干净,先有三分好感,又因向来钦敬白樘,便对她说道:“本来我们世子临出京前,曾安排好了的,叫众人务必打起十万分精神,绝不许王爷有半点儿事故,哪里想到这么快就打脸了呢。得亏虽出了人命,王爷却也没什么大碍,不然我们都是死罪了。” 周天水道:“王爷自然是福大命大,哪里就容易出事,横竖有惊无险的就罢了。” 小金听她这般会说,心里喜欢:“说的是。不过我们日防夜防,竟也想不到,会是跟谢大人一块儿的时候出事的,你是刑部的人,自然知道谢主事跟我们世子之间关系匪浅,按理说……”说到这里,便捏着下巴思忖。 天水见是个话唠,便问道:“按理说怎么样?” 小金道:“我是私心忖度,按理说谢主事不似会做出那样恶行的人。” 天水趁机便问事情具体经过,小金便滔滔不绝地把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她,无非是王爷如何吃酒回来,如何叫崔钰问话,又忽地传云鬟来……秘密地在书房内不知商量什么。 后来也不见人出来,便又叫崔钰进内,半晌崔钰竟死在里头。 天水问道:“可知道王爷因何叫那崔钰?” 小金见左右无人,偷偷道:“曾隐约听跟随王爷的侍卫们说,王爷是看见那崔钰在谢主事府窥视,行迹可疑,才叫他回来问话的。” 天水将此话记在心里,又问是问的什么话,小金却再不知情。 天水来至晏王卧房外,看了一眼,见门口侍卫林立,围得十分森严,有世子府的人,也有静王府的人,天水见这般情态,便未靠前。 这一夜,周天水便自在世子府上守护。 只说过了子时,渐渐地窗纸泛白,将平明时候,晏王才苏醒了。 而静王赵穆这夜却并未离开,竟在外间陪侍睡着,听了动静,便忙起身上前。 监察院也自有驻守的在,大家围了上去,正欲嘘寒问暖,却见晏王一怔,双眸微睁看着众人,竟有些惊疑,问道:“怎么……这许多人?是做什么?” 又看静王:“你如何也在这里?难不成,是……发生何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水在外听了片刻,见许多人围着不散,便想先出去传信给白樘。 正往外之间,便见前方门处,有个人站在那里,面带愁容,往此处凝望,眼睛红而带泪,却是个小丫头。 天水见状,心中一动,且不忙出去,只往角门处走来,那丫头见了她,似有回避之意,正转身欲去,天水唤道:“姐姐留步,我并无恶意。” 丫头站住脚,却并不回头,天水道:“我是刑部的人,奉我们尚书的命令,在这里看护晏王殿下,昨晚上的事,姐姐大概也听说了?” 丫头听说“刑部”两个字,方回过头来看她,道:“你是刑部的?那你认得谢大人了?” 天水见她面有情急之色,便一笑道:“何止认得,可知她没进京前,我就跟她相熟了?” 丫头一怔,有些疑惑,问道:“不知这位公爷如何称呼?” 天水道:“我姓周。” 原来这丫头正是灵雨。昨晚上她在里间儿,忽然听说外头出事,又听闻是谢主事杀人,惊得魂不附体,不知真假,当时里外一团乱,灵雨虽然心急,却也无可奈何。 勉强熬过一夜,便来探听消息,不料正遇见天水。 天水又问道:“昨晚上的事,姐姐可听说什么没有?” 灵雨摇头道:“我起初还当是有人误传了。周爷……谢大人是不会杀人的。” 天水道:“我自然也知道她的品性,所以正查探,希望早日水落石出。” 灵雨点了点头,又拭泪道:“我方才听说王爷醒了,王爷可说什么了?” 天水道:“难办,王爷似不记得发生何事。” 天水正愁此案交给了监察院,且晏王身边围着这许多人,外人人插不进去,她心头一动,见左右无人,便对灵雨道:“我如今要去回禀尚书,姐姐毕竟是这府里的人,行事方便,王爷身旁,还请多多照料查看……” 灵雨如何不晓得此情,道:“我明白了,周爷放心就是。”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得隔墙有些声响,天水忙先回来,却见前方晏王居处,几个侍从都缄口躬身,也有人道:“使不得!王爷保重身子要紧。” 也有静王道:“什么天大的事,我也能替哥哥做了,何必亲自劳动。” 只听晏王有些焦急地说道:“此事蹊跷,怎么立刻就把人拿去了?我必要亲自看一看……” 天水便知道晏王说的,必然就是云鬟之事了。 原来晏王醒来,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底下众人才将昨夜惊魂一场告知,晏王闻听,如在梦中,连呼道:“这怎么可能?” 静王问道:“昨儿到底为什么唤了崔钰,又如何叫了谢主事?” 晏王才要张口说话,却又忙噤声不语。 静王见他色变,便知道有隐情,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就不问了,只说道:“当时崔钰为什么身死,是不是真的是谢凤动的手,哥哥难道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晏王茫然喃喃道:“我、我全无印象……他怎么竟死了呢?还是谢……谢凤所为?不能,这不可能。” 昨日晏王打发了云鬟入里屋,便命侍卫把崔钰带进来。 崔钰跪在地上,不知祸福,便听晏王说道:“先前听了你所说,本王已经派人去查验过了,你完全是一派胡言,实属诬赖朝廷命官,你说,本王该如何处置你?” 崔钰被关在柴房半日,担惊受怕,又有些懊悔,——若起初未曾冲动行事,这会儿自也不会落得这样一个不生不死、半天吊着的下场。 这会儿听了晏王所说,崔钰呆问道:“王爷、真的派人去查过了?” 晏王道:“难道你还疑心本王的话么?” “不不不,”崔钰忙摇头,又道:“小人……是万万不敢的。” 晏王道:“你最好不敢,也最好别再有什么其他想法,可知道本王因听了你的话,也差点得罪人?既然今日已经验明了,以后就不必再提此事,不然的话,本王先拿你的狗头。” 崔钰虽有些意外,可听晏王的口吻,却像是不再计较似的,却也算是“转危为安”,他不由松了口气,……至于其他,以后再慢慢图之罢了。 晏王想到这里,抬手在额头揉了揉,记忆竟似在此处戛然而止。 而在监察院的牢房之中,白清辉听完了云鬟所说,甚是惊心,无法做声。 云鬟道:“这话说出去只怕也没有人信,何况干系太大,我……不能冒险。” 清辉道:“我明白,你做的很对。” 云鬟仰头,却见清辉的双眼依旧坚定清明,他道:“不必担心,那许多的莫测诡案都能解开,这个也不必怕,不管真相为何,一定会水落石出。” 两人正说到这里,便听一声笑,却是陈威从后走了过来,道:“先前只听人言,尚不知真假,如今见了,才知果然,少丞跟谢大人也是关系匪浅。” 清辉缓缓松开云鬟,站起身来,仍是淡然不惊地道:“正如陈御史所说,人尽皆知,我昔日地方做县官的时候,主事正是典史,我们之间,自然非同一般。” 陈威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谢主事可是跟许多人都非同一般,比如晏王世子……如今世子出京,却又蒙王爷召见,至于王爷因何召见,不知为何竟不肯配合说明,少丞既然跟他如此亲厚,可知道原因么?” 清辉淡淡道:“既然御史知道谢主事跟晏王世子交好,世子不在京内,主事陪着王爷说话解闷儿,又有何不可?” 陈威道:“如此说来,此中并无他事?” 清辉道:“又有什么他事?正是因为没有他事,说出来只怕御史不信,故而主事索性不提。” 陈威挑了挑眉,道:“那崔钰如何也在王府?” 清辉道:“这个,御史问王爷岂不更快?我来之前,隐隐听说王爷已经醒了,毕竟王爷也……”却并未说完,便止住了。 陈威原本许他进来探看,就是想借两人相见,真情流露的时候探听些内情,不料清辉这般精明,竟是无懈可击,口齿又厉害。 陈威便道:“不劳操心,我自然是两面都要询问的。” 正说到这里,外间有一人进来,对陈威行礼道:“安平侯跟刑部的季行验来了。” 陈威挑眉:“苦主来了。白少丞若问完了,也请回罢。” 陈威在前,清辉别了云鬟跟着出了牢房,越角门分道扬镳,回眸一瞥间,正见陈威迎了崔印,两人不知在说什么。 季陶然站在身旁,眉宇间写着忧色。 崔钰虽是庶出,却毕竟也是亲生儿子,却不知崔印是个什么反应。 清辉远远看了一眼,心里虽更替云鬟担忧,却也不便插手,只转身自去了。 巽风却正等在监察院门外,见他出来,即刻迎上:“小公子,可问出什么来了么?” 白清辉看他一眼,忽然说道:“巽风,你是跟随父亲身边的,若是我告诉了你,而父亲再问你真相,你说还是不说?” 巽风愣怔间,白清辉向着他一点头,翻身上马,自回大理寺去。 不到中午的时候,季陶然来到大理寺,同清辉相见,问道:“早上我在监察院看见过你,只是当时陪着姑父,又着急探望,便不曾招呼。你是已见过她了?” 清辉道:“见过了。” 季陶然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其实,清辉并不是不信巽风,只是巽风毕竟是白樘的人,清辉对巽风的信任、同巽风对白樘的忠诚,两者却并不能对等。 可是季陶然不同。 清辉深吸一口气,耳畔依稀响起在监察院大牢之中,云鬟对自己说的话:“是王爷。” 她将声音压至最低,就算清辉跟她靠得极近,也要凝神细听才能明白,只闻她道:“是晏王殿下杀了崔钰,我听了动静出来,正见殿下将刀刺入……我忙去拦时,却已经……” 那时候晏王让云鬟在里间等候,她因心神不属,依稀听得外头晏王叫人唤了崔钰进来,又恩威并施地说了几句话。 云鬟不由起身,握着双拳,想要出去阻止晏王,可是……却竟又未敢。 她站在门口,正徘徊中,却依稀听得崔钰低语了句什么。 云鬟现身之时,却见晏王的刀,正极快地没入崔钰的胸口,有血渗出。 震惊之下,云鬟忙去阻止,崔钰却已摇摇欲坠。 云鬟只来得及唤了声“王爷”,手搭在刀柄上,想让他松手。 却是这时,随着崔钰倒下,那刀子竟陡然拔了出来,鲜血溅出,污了云鬟的衣袍。 所有事情都发生的太快,几乎叫人无法反应,云鬟拦刀,崔钰倒地,而晏王……本站着未动,却在她手搭过来之时,通身一震,竟也不声不响地往后倒地。 云鬟本能地过去扶住,却反而被他带倒,此刻,外头侍卫听了动静,便破门而入。 第375章 话说在监察院中,白清辉崔印等一干人去后,陈威再度提审跟随崔钰的一干侍从小厮,仍是如昨夜一般的说法。 他因思云鬟不认,便也要从她身边人下手,当即派人前往谢府,将几个谢府的家人拿了来。 其中便有晓晴,阿喜,并那老门公几个。 陈威先问门公,确认那日崔府大公子前往,又问先前是否也曾去过,所为何故,以及谢主事跟崔家其他的人是否有瓜葛恩怨之类。 那老门公满面惶恐,又甚是耳聋眼花似的,时常答非所问,陈威问上三句,才勉强能答一句似的。只道:“崔家的其他人……也似来过?只小人年纪大了糊涂,有些记不真切了,求大人恕罪。” 陈威见他果然头发花白,颤巍巍地,倒也罢了。 又叫阿喜来问,阿喜跪在地上,瞧着胆小慌张,却只说道:“我平日在外头行事,主子近身的事情一概不知。主子素来也不常跟什么崔家侯家相交,闲情也从没有,且主子性情和善,从来不跟人结怨,大人可别冤枉好人,求大人英明,还我们主子清白。” 陈威有些不耐烦,问了其他几个仆妇,知道伺候云鬟最贴身的是晓晴,且当日也是晓晴负责引崔钰入内的,陈威便着意审讯晓晴。 自从昨日云鬟被晏王传往,阿喜一路跟着,就在晏王府外等着接人。 没想到夜晚,却接到那惊天消息,当即发疯似的跑回家去,跟晓晴说了此事。 晓晴慌乱之际,却又忙打发阿喜,先让去把柯宪叫起来,又让去白府、季家分别找白清辉、季陶然报信救命。 她因悬心吊胆,顾不得,又乘车亲往世子府来,走到半路,却听闻已经被转到监察院,忙又前往,然而一则夜深,二则衙门门高,又哪里是他们能随意进入的? 又岂料今日,竟有人特意来“请”。 陈威见堂下的丫头生得倒也娇俏,便道:“你就是谢凤的贴身丫头,唤作晴儿的?” 晓晴道:“是。” 陈威道:“昨日安平侯府崔公子去寻谢凤,当时你是在场的?” 晓晴道:“在场。” 陈威一笑,问道:“他是为何而去,跟谢凤都议了些什么?你可知道?” 晓晴道:“知道。” 陈威倾身:“如实说来。” 晓晴道:“昨日,那崔大公子喝了酒,样子很不好,我本说我们主子不见客,他却不听,只顾闯进去,我们主子好涵养,不与他计较,他便借酒发疯,说要主子救他的什么小舅子,我们主子就说,刑部的官不可干涉其他衙门,这是规矩,且也不会跟他做这些知法犯法的事,便让他离开。他不乐意,还怨念了几句。” 晓晴口齿伶俐,满堂皆听得清清楚楚,有人便暗中点头。 陈威微微皱眉:“还有什么?” 晓晴道:“没有了。只有这些。” 陈威道:“那谢凤、私底下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晓晴道:“主子是个菩萨性情,且又忙,出门会客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有空余跟无聊的人生闲气,若按照我的脾气,更不啰嗦半句,只一顿打出去。” 陈威啧了声,正琢磨再问什么。 晓晴忽然道:“大人,怎么听闻把我们主子捉拿来了,还说她杀了什么人?你们不会是弄错了吧,我们主子从南边儿开始进京,一路破了多少案子,解了多少冤屈,救了多少人命,做尽好事的人,怎么就要平白冤屈她?大人,我看您生得相貌堂堂,可别是个‘花木瓜,空好看’,绣花枕头满肚草的人!” 陈威一怔,即刻喝道:“放肆!”两边儿的官差也都忍着笑,低喝威武。 晓晴却浑然不怕,仍是脆生生道:“先前还好生问话,怎么即刻就翻脸了?想是话问完了,就不用再哄着人了?卸磨杀驴,大人翻脸比脱裤子还快。” 公差们忍不住,都笑起来。 陈威咳嗽了声,喝道:“你再口没遮拦,本官就要治你藐视公堂之罪了。” 晓晴竟道:“好啊,大人既然冤枉我们主子,那也快快把我也抓进去,我正担心我们主子一个人在里头受苦,让我进去伺候罢!” 陈威无法,便喝令斥退。 陈威见一个两个都问不出来,自忖道:“没想到半个有用的也没有,还得从谢凤身上着手。” 当即叫人带云鬟上堂。 几乎与此同时,在大理寺内,听清辉说罢详细,季陶然亦觉毛骨悚然,几乎如坐针毡。 两人相坐片刻,清辉问道:“你陪着安平侯去过牢房了?安平侯怎么样?” 季陶然定了定神,昨夜他在府内,先是得了白樘派人来传的信,继而又有谢府人来,说是主子在晏王世子府出事,让快去救。 然而季陶然毕竟住的远些不便,虽尽快赶往,到底晚了一步。 又因他是刑部之人,不便夤夜擅去监察院,当夜便只回了刑部同白樘等商议而已。 季陶然叹道:“昨日崔钰入夜未归,只有个小厮回去说人在世子府上,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后来崔钰身死,世子府里面传了出来,崔府的小厮回府告诉,崔老夫人听说,极为骇然,里头薛姨娘起初不信,后来见说的确凿,便晕死倒地,被救醒来后,又几番哭死。 罗夫人虽也惊异,却还镇定,催着人去寻崔印回府行事。 原来崔承这两日随军公干,早出了城,而崔侯爷当时也并不在家里,反在外头同些相交吃酒,找了半夜,才寻到人。 昨晚上崔印其实已经来过了监察院,但却只看过崔钰的尸身,毕竟是亲生的儿子,自是痛心疾首,又听闻是死在世子府,被“谢凤”所杀,崔印心慌意乱,几乎支撑不住。 众随从便将他劝了回府,勉强歇息了一夜,养好些精神,正季陶然前来,便陪着一块儿前往监察院探看。 又勉强将崔钰尸首检看了一番,便入大牢相见云鬟。 隔着监牢栏杆,崔印望着云鬟,目光涌动,终于说道:“听闻是谢大人杀了我钰儿,此话可当真么?” 云鬟默然看了崔印一眼,便将头转开,并不回答。 崔印上前一步,略提高了些声音,道:“到底是不是谢大人所为?若然是,又是为了什么?竟要下如此狠手?” 最后一句,眼睛却红了起来,深深盯着云鬟,急欲要一个答案。 身后陈威远远地看着,也不做声。 云鬟却仍是不言,崔印嘴唇有些发抖,心如刀绞。 正有些心灰意冷之时,云鬟不忍看他颓丧之色,终于低低地说道:“事情确是因我而起的。对不住侯爷了。” 陈威见她开口,生恐错过一句,便慢慢上前一步,拧眉又听。 谁知季陶然来之前,便得了白樘叮嘱,见状便道:“姑父,且节哀顺变。”又对云鬟道:“谢主事,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鬟看看他,又看崔印,陈威,终于回过身去,道:“我已无话可说,请众位自回吧。” 崔印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终于苦笑一声:“老天,老天,这是怎么说的,救一个,又杀一个?” 摇了摇头,转身疾步往外去了。 季陶然见崔印脚下趔趄,甚不放心,且当着陈威的面儿,一些知己的话毕竟也无法出口,便只好跟着崔印先去了。 季陶然想到当时的情形,心里格外窜跳不安。 两人将各自所知都说明白,季陶然道:“其实我也早觉着事有蹊跷了,昨夜我虽未曾及时赶去,然而今日陪着姑父前往,近看了一回,那伤口深且宽,可见用刀之人手劲极大,绝非女子能做出来的,只有晏王,他可是曾带过兵的王爷,若要杀人,自易如反掌……” 白清辉沉吟道:“虽然是谢主事亲眼目睹,绝无差错,然而晏王殿下向来宽和仁善,与人无扰,怎会无缘无故狠杀崔钰?” 在监察院那仓促之间,云鬟只同他简略说了眼见晏王杀人之事,又提了一句晏王从崔钰口中得知她的身份的话。 是以清辉虽然知情,可是以晏王的为人,也大不至于用这等法子来封崔钰的口,何况崔钰也是正经的侯门公子,又是崔云鬟的庶弟,所以亲自动手杀人,正是下下策。 故而清辉无法得解。 季陶然道:“说的是,而且王爷突然晕厥,也甚是可疑。” 两人各怀心思,竭力想了半天,无有头绪。季陶然叹息道:“偏偏晏王殿下竟不记得昨夜的事了,你说怪不怪?” 先前天水派人传信回刑部,季陶然正在白樘跟前打听情形,自也是听闻了。 清辉道:“忽然发难,又忽然晕厥,且不记得事情的经过……只有两个可能,一时故意假装,第二便是身不由己。” 季陶然瞪眼看他:故意假装……晏王自然不是那种人了,但…… 季陶然问:“‘身不由己’是怎么说?” 清辉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儿过去的案子来。你可记不记得,联诗案的第五句?” 季陶然拧眉,这案子他是经手者,便道:“沧海月明珠有泪?如何提起这个?” 清辉道:“那当事者邱公子是怎么自残双眼的?” 季陶然眨了眨眼,低声道:“这个为听妹妹说过,是她跟郭司空私底下相见,据郭司空所言,朱姬是滇南那边的出身,擅长的是‘蛊’……” 清辉道:“世人说起蛊,多半以为是有形体的,但倘若乃是另一种意思呢?我听说有一种摄魂之术,可以令人暂时失去神智,作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行止来……” 季陶然道:“你说的这个,岂不是跟昔日太子府上,皇太孙妃的夜行之症赫然相似么?” 清辉道:“不错,太孙妃的夜行之症,虽做尽诡异之事,可是本身却不记得。且又不许人惊扰,一旦惊扰,便会狂躁或者晕厥。若谢主事说的无误,当时……王爷或许也是中了这摄魂术,暂时失去心神,杀了崔钰……所以被她惊动喝止之后,才陡然倒地。且醒来之后,也并不记得经过。” 季陶然“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人推演到现在,便觉着事实可能真的跟此相差不远。 半晌,季陶然才道:“可纵然我们知道,又没有凭证?就算是说出王爷杀人……只怕没有人信。” 清辉轻轻哼道:“没有人信还是其次,你想,若我们推断是真,那必定有幕后之人,这幕后者为何要这样操纵王爷?” 季陶然又吞了一口唾沫:“是、想要……害王爷么?” 清辉道:“我正有这一点儿想不大明白,若这人有心害王爷,既然有这般厉害的蛊术,直接要了王爷的性命,也是平常,为什么要害他杀人?” 季陶然抓了抓头:“你说的我糊涂了,难道又不是为了害王爷?” 清辉且按下这一宗,道:“那且言归正传,总之你想,按照这幕后者的筹划,他下手之后,——王爷杀了崔钰,若非谢主事抢先拦挡、将罪名兜揽过去,此刻传遍满城的,只怕就是晏王杀人了。” ——晏王名声向来极佳,若是亲手杀人的话传出去,只怕真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不管是真是假,名声先俱毁了。 季陶然口干舌燥:“的确是……” 清辉低低道:“你最近有没有听说,圣上不喜太子的话?所以竟把先前久居云州的晏王父子调回京中,且不放晏王离开?” 季陶然张口结舌,脸色灰败:“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一个案子,竟涉及夺嫡之争?” 清辉冷笑道:“但凡涉及皇室,就任何匪夷所思,也是有的。” 季陶然霍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最后到清辉身边:“这又如何是好,倘若背后动手的人,是太子、恒王……他们有心陷害晏王的话,那妹妹,岂不是成了替罪羊?如何脱身?” 清辉道:“谢主事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纵然亲眼目睹晏王杀人,却也绝口不提……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我也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分毫。” 季陶然跺脚道:“那就任由她在监察院的那大牢里受罪不成?” 清辉眼中掠过一丝黯淡之色,道:“昨夜惊变,她是亲眼所见首当其冲的,可却仍是一个字也未曾吐露,明知要被带去监察院,也仍是不肯说明真相。她早就料到所有,却执意如此。” 季陶然愁眉苦脸,却只当云鬟是察觉异常才“深明大义”做出选择。 可对清辉而言……或许事情并不是表面这般。 崔云鬟在监察院,仓促中只对清辉说看见晏王倒地,然后就被冲进门的侍卫误以为是凶手。 可是当时在场的那些侍卫,却明确地说——“谢主事手中握着凶器”。 清辉听见这句的时候,心里就疑惑了。 若说以前的崔云鬟不过是个闺阁少女,不懂规矩,但是自从在会稽开始,从最底层的典史做起,她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匪夷所思的凶案,多少难以侦办的现场,她如何会不懂得在凶案现场的第一法则是什么。 ——不可随意碰触现场的任何东西。 就算云鬟去拦晏王,也不至于就那么巧地在瞬间,刀子从晏王手里落在她手上。 就算如此,在侍卫进门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仍是淡然地握着凶器。 除非,她是故意而为。 故意让侍卫看见她手握着凶器,从而把有关晏王杀人的嫌疑完全撇开。 这才是她的用意。 崔云鬟现在毕竟是刑部的人,面对白樘,她本该做出身为刑官的第一选择,且她也该深信白樘的能力,知道他一定会查明真相。 可她仍是违背所有,不管是她的刑官之责,还是她素来心之所向。 只是为了护住晏王。 清辉跟寻常之人不同,他惯能洞察人心,且又向来跟云鬟知己,两个人竟“心有灵犀”般,他自也隐隐猜到云鬟为何这般选择。 虽然白清辉并不知道,那一夜赵黼临行之前,曾叮嘱过云鬟一句话。 她虽然不太喜欢,也未曾当面答应,但却比许多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更加……“一言九鼎”。 清辉跟季陶然商议至此,季陶然便起身欲回刑部。 就在此刻,卫铁骑从外进来,脸色铁青,道:“他娘的陈威。” 清辉道:“发生何事?” 卫铁骑咬牙道:“我本来想去探听探听案子如何了,谁知……却听人说,陈威这厮,给谢主事用了刑了!” 清辉遍体飒寒,而季陶然目光一直,然后一语不发,冲出门去! 第376章 云鬟一直觉着……她是忍不了痛的。 上回被赵黼无意伤到了额角,季陶然说要“缝”起来,那时云鬟心里便抽搐,好歹并未成真,叫她躲过了一劫似的。 可偏偏人生之中,仿佛总也避不开一个“痛”字。 前世最刻骨铭心的,自然便是那一次莫名中毒,最后连辗转反侧的力气都消散了,满心只想着:却不如即刻死了痛快。 就如此时此刻,她心中又涌出这样同样的想法。 当陈威有些忍无可忍地叫用刑的时候,云鬟的脸色却依旧平静如昔,当看着公差将刑具拿上来之时,她定睛看着那些看着可怖的物件儿……并不陌生,却极熟悉。 从会稽到刑部,她见过许多刑具,可却从未用过,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到自己身上。 因为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所以也不觉着怕,只是心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紧。 陈威在上头,打量着她的脸色,想看出她流露心虚害怕之类的表情,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只看见“谢凤”目光淡然地扫着所有,浑然不为所动。 陈威将这视作一种挑衅——或许,这皇帝面前的红人、刑部尚书的得意门生、晏王世子刻意亲近的相交……以及那些什么兵部、大理寺等司看重的“谢凤”,自恃身份,所以并不以为他会认真动刑。 先前从底下人口中问不出什么,陈威便叫带上云鬟,然而她口中所说,除了提及崔钰是求她通融的之外,其他的竟多半只是个“不知道发生何事”。 陈威冷问:“晏王殿下为何要见崔钰你不知,那为何叫你前往,你也不知?” 云鬟道:“只是闲话而已。” 陈威再问闲话了些什么,云鬟仍是一个“不记得了”,此后室内都发生何事,自然更不可能记得。 陈威明知道她有所隐瞒,可她偏也是个刑官出身,那些寻常的问话自然对她无用。 因此陈威才故意用“用刑”一招,其实起初不过是想要恫吓罢了。 就如同那“请君入瓮”的典故。“谢凤”是刑官,自然最知道那些刑具的厉害,若因此而招认也未可知。 但是看她脸色平淡如水的模样,陈威心道:“莫非是吃定了我不会动真么?还是觉着我会怕了白樘?” 两边儿的公差都知道“谢凤”的身份,哪里是个随意可以被用刑的人,不料陈威往下使了个眼色。 四人看见,只当是大人故意做个样子的罢了,便上前,对云鬟道:“谢大人,得罪了。” 云鬟见他们靠近过来,到底从未经历过,略有些慌张。 眼睛看着他们动作,当公差的手碰到双腿之时,云鬟忍不住竟瑟缩了一下。 堂上陈威看的分明,略觉自得,便道:“谢凤,你还是执意不肯说么?” 云鬟想退,可是此刻却退无可退,索性沉声道:“御史大人,我是从四品的命官,未曾被革除功名,你也未有十足的人证,如今你要动刑,是逾矩违律了。” 这话虽说的有理,可陈威听来,这自然是惧怕了的意思。 陈威冷笑道:“你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该明白知法犯法的道理,上了堂来,不好生招供实情,一味抵赖,自然罪加一等。” 云鬟还未回答,陈威喝令道:“夹起来!” 公差们见他竟如此认真,只得无奈对视一眼,又对云鬟低低说了声得罪,便叫她趴伏下去。 云鬟身不由己伏倒,满心惶然。 公差们将夹棍上在小腿上,云鬟回头,情不自禁心惊肉跳,色变起来。 陈威高高在上,问道:“谢凤,你招不招?” 云鬟从未经过这般难堪的时候,不,不对……除了前世、在江夏王府的有些时候。 生死刹那,莫名思及往事,目光便有些飘忽。 陈威见她竟仍缄默,便大喝道:“动刑!” 公差们吓了一跳,不知陈威竟要动真,正迟疑中,陈威又道:“大胆,还不动手?” 四名公差暗自叫苦,只得上前,将夹棍拉紧。 云鬟只觉得小腿上一阵钝痛,复又清醒过来,勉强抬头看向陈威:“陈状元,你不要一错再错。” 陈威猛地听她仍用这个称呼,越发怒不可遏,拍了惊堂木道:“加重些!” 公差们只得再度用力,云鬟吃痛,微微闷哼出声。 谁知陈威毕竟看出这些公差有意放松,便又斥道:“混账东西,再给本官装样子,先治你们的罪,给我用力!” 这些人毫无办法,只得狠心加重力道。 云鬟便觉得双腿如同被什么碾住过似的,骨骼似乎都“咔嚓咔嚓”在发出难以忍耐的痛楚叫声。 她还来不及细想,额头上已经有汗迅速冒了出来,疼得浑身发颤,胸口翻涌,眼前模糊,似乎要晕过去似的。 然而这会儿却不是晕厥的时候,不然的话,只怕会被人看穿…… 云鬟死死撑着,但凡有些意识模糊,便咬一咬舌尖,才得保持一丝清醒。 陈威见她流露忍痛之色,心中才略平了些,森然道:“谢大人,若不想受皮肉之苦,且快把昨夜的经过,如实招来,你到底跟崔钰有什么过节,又是如何持刀杀人的?” 云鬟疼得哆嗦,几乎无有力气回答,只往上看着他,竟喃喃道:“何必呢。” 陈威示意公差停手,问道:“你说什么?” 云鬟看见汗滴从额头落下,打在眼前青砖之上,不由低语般道:“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因为一时之气……” 云鬟声音虽低,耐不过堂上静默,就连一滴汗落在地上也似有声。 陈威陡然脸白,却几乎不信,问旁边主簿道:“他说什么?” 主簿正提笔落定,听问便道:“谢主事说——‘良禽择木而栖,何必因为一时之气……’。” 陈威紧紧盯着云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一滴汗……或许是泪,微微刺痛,模糊了视线。云鬟缓缓吸了口气:“大人觉着,真的是红颜祸水么?或者,只是个借口罢了,且……悬崖勒马……” ——陈威陈威,她其实是知道的。 前世也曾去过江夏王府做客的陈威,其实是投奔太子一党的陈威,如今他这般紧紧逼迫自己,或许,便是想让她说出什么对晏王不利的话么? 只是委实太痛,疼得让她只顾颤抖,无法仔细回想,甚至无法自制、想到什么便说了什么。 陈威嘴角牵动,眼神几变,终于道:“给我再用力!” 公差们吓了一跳,偷眼看过去,却见小腿的绢裤之外,隐隐已经透出血渍。 只是陈威催的急,众人左右为难,正不知怎生是好,便听得外头有人叫道:“杀人了!监察院的人草菅人命,屈打成招,杀人了!” 陈威一惊,抬头往外看去,喝道:“去看,是什么人在外喧哗。” 不必公差往外,就见有几个人呼啦啦地从外闯了进来,竟是晓晴,阿喜,老门公,还有谢府的一名仆妇跟小厮,都在门口搅嚷起来。 晓晴跟阿喜看见云鬟趴伏在地上,两人更难忍住,便大叫着欲冲过来。 陈威急忙叫拦住,其他的人却都扭打冲突起来,一时不查,便给晓晴跑到跟前儿,见云鬟腿上流血,人也湿淋淋地,满面含泪。 晓晴因厉声高叫道:“主子!”要抱起来,又不能够。 云鬟听到众人吵闹,虽然有些意识不清,却还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说道:“此是……是问案地方,不可……不可厮闹……” 一句话尚未说完,便有公差来将晓晴拉去。 陈威道:“这几个人咆哮公堂,一个也逃不脱!” 云鬟听了这句,心里明白,便道:“都是因我而起,大人何必……” 晓晴拼命挣扎,暴跳大叫道:“你这挨千刀的糊涂官,竟敢这样对待我们主子,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威怒不可遏:“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一个个皆是刁滑难缠之辈……” 正要喝令官差乱棍打出,却听得外头道:“不是在审案么,如何闹得不可开交?” 这声音有些苍老,却甚是威严。 陈威忙从案后转出来,却见一名有些年纪的老者从外而入,身着官袍,细看,却是监察御史的服色,正是陈威的顶头上司。 陈威行礼,忐忑道:“梁大人,您如何来了?我正在问案,不料这些人冲进来搅闹公堂。” 梁御史回头看看晓晴等,又看见地上的云鬟,便皱眉道:“如今罪名未定,谢凤又还是刑部的官员,怎么就动了刑了?” 陈威道:“只因他不肯配合,委实顽赖的很。” 梁御史斥责道:“胡说!这便是你动刑的理由?我知道你破案心切,可也不能用这般法子,给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知道,不骂我们,也自笑死了,难道我们监察院办案,都是靠得如此手段?” 陈威不敢做声,梁御史道:“昨晚上白尚书亲临了世子府,却还是把人交给你带回来,已经算是很识大体又给我们颜面了,你又何必闹得这样,让彼此都面上无光?到底同朝为官,何必非要撕破脸面?若白尚书兴师问罪起来,你自担待。” 梁御史呵斥了一番,便命人将云鬟搀扶起来,含笑道:“谢主事,你受委屈了。” 云鬟双腿早已经动不得,才要回话,便往前一栽,幸而被人扶着。 身后晓晴带着哭腔,叫道:“放开我!要不然你们快些把我也打死,要不然就把我跟主子关在一块儿!” 梁御史笑呵呵地,道:“真是个忠仆。只不过这里并没这个道理,就暂时再委屈谢主事了。” 当即叫人扶着云鬟回牢房中。 陈威见上司发话,只得从命。陈威其实知道梁御史跟白樘有些私交……但因梁御史行事从来不失正直,且虽然明知他跟白樘不对,向来却仍是多有照料,并未刻意针对什么,因此陈威对梁御史也自有些敬畏之意。 且说那两个公差送云鬟自回,见背后无人了,便抱怨说:“陈御史是疯了不成?铁了心要得罪人,犯不着把我们也牵连了。” 另一个附和数声,便对云鬟道:“谢主事,您且休怪,都是陈御史不晓事,他一向跟你们尚书有私怨,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又逼迫我们……可不是我们有心要给您用刑的。” 就如陈威所思,满京城内谁人不知,谢凤是刑部白樘的得意下属,也是跟晏王世子私交甚厚,大理寺白清辉卫铁骑,兵部王振隋侍郎等……且虽进京时间不长,在最难出头的刑部竟也立即升官,且种种传奇早就深入人心,这样的人物,怎好轻易得罪。 云鬟听着两个差人念叨致歉,却已经无力答话,身不由己地被送回牢房,便倒在木板床之上。 那两人略看了会儿,才商议着离去。 半晌,云鬟动了动,爬起来扭头往下看了眼,果然见小腿处,绢裤破损了几处,都沾着血迹。 她伸手想摸一摸,看伤的到底如何,却因方才忍痛,浑身虚脱似的,便无法动,只是趴在板床之上,似生非生,似死非死。 恍惚之中,那种似曾相识的非人之痛,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江夏王府内,正奄奄等死的一刻。 身边儿有人走来,却又离开,幽魂般,所有人影跟声音都在耳畔飘拂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依稀有铁链声响,有人走到身边儿,俯身将她轻轻地扶了起来。 云鬟勉强抬眼看去,望见一双恍若隔世的眼睛,她却并不觉着惊讶,仿佛此刻他出现,乃是顺理成章,早就料知的。 第377章 “王爷有令,让侧妃娘娘快快去东书房候驾。乐—文” 传话的是赵黼的贴身内侍,站在门口吩咐了一句,又道:“王爷喝了酒,不可耽搁了。” 云鬟放下手中的书,低声问道:“王爷今晚上不是宴客么?” 灵雨道:“的确是在宴客,前面还有丝竹管弦的声响呢,听闻请了许多大人,格外热闹。不过王爷大概是想见娘娘了,还是尽早儿快过去的好。” 当下忙伺候换了衣裳。 谁知走到半路,前方有人急急来拦住,道:“王爷转到翼然亭了,让娘娘去那里。” 虽是意外,但谁敢质疑? 于是只好转道而行,行了片刻,眼见将到,云鬟心下沉吟,便缓缓止步,回头吩咐灵雨等:“你们不必跟着,且回去吧。” 灵雨迟疑:“娘娘……这不合规矩……”虽如此说,心里却也明白为什么云鬟让众人回转。 这会儿夜深,王爷又喝了酒,特意叫侧妃到翼然亭,能有何要事? 倘若不知王爷的性情,倒也罢了,只是这几年看着,竟是兴致所至,便完完全全是一个放浪形骸,百无禁忌。 每每于白日青天、众人眼前也能从心所欲,又何况是现在。 侧妃让他们退下,竟也是情理之中罢了。不然,难道要留他们在跟前儿自取难堪? 云鬟见他们都退了,才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拾级往前而去。 花影摇曳,遮了山石。 她忽地觉着不对,缓缓抬头之时,终于看见亭子里的一道人影。 刑部。 白樘沉吟许久,叫人备马。 先前在世子府中,崔云鬟一反常态竟不肯说明实情。 倘若是她自己行凶,以她向来的性情跟行事,也不会是这般情态。 故而白樘才让清辉前去询问,毕竟知道他两个之间的感情跟别人不同。 谁知清辉问是问到了,两人却都是同样的选择。让白樘又觉无奈,又是微愠。 白樘暗中派人前往梁御史府上,同他打过招呼。以确保云鬟不至于在监察院内真正受苦。 另一面儿,白樘来至世子府上。 晏王已经恢复神智,只不过任凭他如何绞尽脑汁,却仍只能回想到叫崔钰来问话的那一幕,中间具体发生的详细,却仿佛被人一刀切去了似的,干净利落,毫无印象。 期间赵穆不免又问他为什么传崔钰进府……晏王定了定神,才说道:“我、我因路上偶遇了他,见他从谢府方向而来,脸色大不善,我便叫人传他来问详细。” 毕竟昨儿有许多人跟着崔钰来,迟早晚给人问出来。因此晏王只说如此。 赵穆道:“那到底是怎么样呢?可知道了?’ 晏王怎敢提起云鬟身份之事,便道:“他……并没有说明。” 赵穆忖度着,便低声道:“哥哥竟没问出来?可知因先前谢主事帮着崔承洗脱了误入军机阁的罪名,正那崔钰的什么舅子犯了事关在京兆府,他便想谢主事也帮着通融。” 晏王惊道:“竟有此事?” 赵穆道:“可不是么?想必这崔钰也怕丑,所以竟不肯跟哥哥承认。” 晏王低头思忖,赵穆自言自语道:“只不过,谢主事又因何要杀崔钰,横竖不答应他就是了。何至于伤人性命呢?” 晏王听到这里,才道:“我看未必是她……是谢主事所为。” 赵穆笑道:“哥哥怎说这话,当时屋内只你们三个人,不是谢主事所为,还有什么人?你自然是不可能,难道是那死了的崔钰自己想不开了不成?” 晏王眼透狐疑。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人来到:“刑部白尚书求见王爷。” 晏王即刻叫请,赵穆道:“谢主事是刑部的人,因此这案子白樘竟无法插手,这一次来,只怕是问哥哥案情相关的……不过,按理说这也是不该的,他这样谨慎的人,这次竟也张皇了不成?” 晏王道:“我倒是知无不言,只不过……”他伸手轻轻捶了捶额角,叹道:“委实难办的很。” 赵穆安抚道:“哥哥别急,横竖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就是了,白尚书也是通情达理的。” 说话间,果然见白樘被内侍引着走了进来,上前行礼道:“王爷可好些了?” 晏王道:“已经没有大碍了。有劳尚书亲自来一趟。”寒暄两句,便令落座。 赵穆问道:“谢主事如今可还在监察院呢?” 白樘道:“是。” 赵穆道:“我听说接理此案的是陈威,他跟你可向来是有芥蒂的,你是不是担心他奈何你不得,便对底下的下手?” 白樘道:“王爷说笑了,陈御史该不是那公报私仇的人。” 晏王先前虽不常在京城,可也依稀听闻朱芷贞的典故……见状看看他两人,忽然对静王道:“你的侧妃,原先嫁的可就是陈御史?” 赵穆笑道:“哥哥说对了。” 晏王忽地不安起来,道:“这般说来,白尚书,跟你,却都似是跟那陈御史有些龃龉,偏偏黼儿又跟你们不错,这一次……” 赵穆道:“哥哥可是担心谢主事了?” 晏王道:“我总不能平白看着谢主事陷在那里。何况侍卫们也并没就亲眼看着她动手,只看见拿着刀罢了。” 且晏王心里知道云鬟的真正身份,又仔细打量过,是那样比花更娇比雪更洁的女孩子,怎会杀人?又如何能在那冰寒黑牢中多呆一分?禁受不住不说,倘若一不留神,给人发现了异样,却无法收场。 晏王想到这里,五内俱焚,白樘看的明白,便道:“王爷要保谢主事出来,只怕……有些难,只不过,毕竟昨晚上发生何事,只王爷跟谢主事在场,先前谢主事竟只说记不得了,对任何人也不肯吐露,倘若王爷能亲自前去相问,或许谢主事可以对王爷说,也未可知……” 晏王点了点头,白樘又道:“我向来深信谢主事为人,绝不是个滥杀的性情,只要谢主事肯说出真相,又有王爷作证,监察院自然奈何不了了。” 晏王再无法等,立刻起身欲去。 赵穆劝道:“太医说,哥哥的身子还要好生调养,怎宜奔波?” 晏王铁心执意要去,赵穆无法:“既然如此,我便陪哥哥走一趟罢了。”白樘自忖不能相随,便送两位王爷到门口。 正要分道扬镳之时,便见前方是任浮生气急败坏地来了,道:“四爷快去监察院,有消息说谢主事被用了刑了!” 这一句话,不仅是白樘,连晏王跟静王两个都惊呆了,还未反应,就见白樘翻身上马,对两人道:“两位王爷,请恕我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一提缰绳,已经打马而去。 剩下晏王满面惊惧,声音都怒极而颤,道:“怎么竟然用刑?也是陈御史所为?好个混账东西!” 赵穆忙催促马车快行,又道:“这陈威,是跟随太子哥哥的,如今事情出在世子府上,自然是要大张旗鼓地弄出来。” 晏王道:“什么弄出来?不好好查案,是想做什么?” 赵穆叹道:“哥哥只管自己细想就是了。” 两个人在后紧紧追随的当儿,前面白樘已经带了任浮生,飞马先到了监察院。 监察院门口侍卫远远地见了,自都认得是刑部尚书,不敢阻拦,正欲行礼的功夫,那人已经一片云似的从马上掠了下来,脚尖点地,自眼前闪身而入。 身后任浮生动作慢了些,抬头却见白樘早就入内,那几个侍卫面面厮觑,还未说话,任浮生也跳了入内。 而此刻监察院内里厅上,却也热闹,几个侍卫跟随从等站在门口,都看着厅中。 眼前,陈威却正同一人对峙,因喝道:“你是刑部之人,本该回避。先前因是陪着安平侯的,便只当亲戚论处,已经算是宽大了。如今何必又来横生事端?不要不知进退,速速离开此地。” 那人却正是季陶然,咬牙道:“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今日我一定要见到谢主事。你不要得意,如今案情未明,谢主事且还有官职在身,你就敢对她用刑,你真当刑部是这样好欺负的么?” 陈威才要呵斥,就听得外头道:“他并不是当刑部好欺负,而是当刑部无人了!” 抬眼看时,却见白樘面带寒霜,冷若寒山似的举步而入。 陈威见他现身,心中一凛,皱眉道:“白尚书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樘道:“我说的,你该听得很清楚,你若不是当刑部无人,当刑律于无物,怎敢这样放肆大胆,对朝廷四品命官用刑?” 此事的确是陈威情急理亏,倘若换了个别的什么不知名儿的官,又或者是真的罪名铁定之人,略用些刑罚,别张扬出去,倒也罢了。 先前也不是没有过些失势的官员被用刑的旧事,不过心照不宣罢了。 可陈威却想不到,这一次,却是他错惹了人。 听白樘的语气不同寻常,陈威张了张口,才勉强说道:“白尚书这是在指点我们如何办案么?监察院行事,几时需要刑部插手了?” 白樘嘴角一动,握紧的拳又松开,抬手指着陈威,道:“你以办案之名违背律法,对我的人用刑,我本该也以你违背律法之名,教你知道……” 白樘并未动作,陈威听得这样锋芒毕露的语声,却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因先前两人的“恩怨”,他时常格外针对白樘,可不管他如何挑衅,白樘从来只是淡淡地,似乎浑然不放在心上,似今日这等话语之中剑拔弩张的情形,还真是头一次见。 却是不见不知,一见,才知是何等令人心悸骇然。 白樘盯着他的眼,道:“只怕动起手来,你尚经不住我一指……只且好生记住,这笔账,我跟你记下了。” 白樘说罢,转身往外而行,门边上那些人见状,纷纷垂首避退,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只肃然恭候他经过而已。 身后,陈威本要反驳几句,然而满身竟像是被压了一座大山,竟有千钧重,且又冷彻身心,脚下竟有些站不住,才要动,反而身子一晃,忙扶着桌子站定。 对面季陶然起初满心愤怒,却转而被这一幕惊呆,此刻反应过来,忙转身出门跟上白樘。 陈威慢慢地也醒过神来,正要叫人去拦住白樘,忽地外头有人道:“晏王殿下驾到,静王殿下驾到!” 且说白樘来至牢中,那狱卒不等吩咐,早手忙脚乱地开了锁。 白樘一眼看到云鬟靠在墙边坐着,面无血色,长睫低垂,几乎不知生死。 他闪身到跟前儿,将她轻轻扶住,想要唤她一声,却又叫不出来。 打量中,云鬟缓缓睁开双眼,抬眸看见他,眼中虽然泪光闪烁,唇角却微微挑起。 正当白樘以为她是要笑的时候,云鬟眼中泪如雨下,望着他,竟失声哭了出来。 白樘从未见过她如此……从小到大,这还是崔云鬟第一次在他面前失声大哭。就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能给她可靠仰仗的大人。 白樘愣了愣,迟疑地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握。 季陶然因晚了一步,此刻急急匆匆赶来,还未到跟前儿,隔着栏杆看见这一幕,便缓缓停了步子。 就在季陶然相看的时候,身后脚步声响,却是晏王跟静王两位在监察院御史的陪同下,双双来到。 第378章 晏王正满是焦急地说:“何至于如此!太过鲁莽……” 静王劝道:“哥哥息怒,别气伤了身子。”监察院的人在旁也自赔礼。 季陶然来时,白樘已经听见了,只是见怀中的人哭的这样伤心,似有无限委屈一般,竟一时不忍将她放开,向来漠然冷静的眼中,也略有些微澜扬起。 此刻,白樘极快地收敛心神,低头道:“好了,我请了王爷前来。不要哭了。” 云鬟听到一声“王爷”,哭声戛然停住,含泪左顾右盼,又因方才哭的急似的,身不由己抽噎了两下。 她的目光掠过白樘,又掠过监牢内的情形,才举拳擦了擦泪,喃喃道:“这是……监察院……” 白樘无声叹息,将她的肩松开,垂眸去看她腿上的伤。 虽然隔着一层,但见外面的布料已经破碎,好几处沾着血,白樘仍能想象底下的伤是如何凄惨。 床边放着一瓶伤药,却原封未动。 原来是那些狱卒奉梁御史命令送来的,只是云鬟一来忍着伤痛,二来神思恍惚精疲力竭,哪里还有精力去动。 白樘后退一步,却仍站在木板床边。 而晏王从牢门口疾走进来,身边跟着静王赵穆,因有两位王爷在前,毕竟不是时候,季陶然便只随着站在白樘身旁。 晏王先看见云鬟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都苍白干裂了似的,早心疼起来,复低头看见腿上的伤,更是揪心的色变。 晏王伸出手去,想要再细翻一翻看,却又觉着不宜如此,便气得一甩衣袖,怒道:“怎么竟然下这样的狠手,我竟想不到……” 赵穆也有些诧异,却仍勉强劝慰。 晏王怒不能熄灭,回头怒视陈威:“你、你……本王一定要严惩……” 陈威道:“王爷恕罪,下官也实在是迫不得已,毕竟事情出在世子府,又涉及王爷,自要尽快破案,然而谢主事竟拒绝配合……” 晏王道:“所以你就可以用如此大刑?倘若她受刑不过,被你害死呢?” 陈威道:“这……” 晏王气不打一处来,索性道:“你给我滚开!我要带人回府。” 众人皆惊,只白樘仍面沉似水。 陈威斗胆道:“王爷,案情尚未查明,这人还须留在监察院……” 晏王道:“闭嘴,既然这样说来,当时本王也在现场,据说本王身上也有血渍,那么本王是不是也有嫌疑?你若执意关她在此,是不是也要把本王也关起来!” 赵穆忙拦阻道:“王兄,切莫说些赌气的话。” 谁知晏王本是随口所说,谁知说完之后,脑中竟有瞬间恍惚,他举手扶在额头,身不由己后退了一步。 白樘眼疾手快,探臂扶住,赵穆也忙扶着,监察院众人见晏王被“气”的踉跄,均都胆战心惊,不敢再言。 晏王紧闭双眼,似要回想,却又只能触及些模糊不清的影子,慢慢地缓了口气,才道:“总之今日本王一定要带走谢凤,谁敢阻拦?就算再有什么干系,也都落在本王身上!” 晏王说着,便叫人去准备软轿,来抬了云鬟出去。 云鬟不想竟会如此,欲要拦阻,却见白樘竟然不发一语。 云鬟素来以白樘马首是瞻,此刻见他不言语,只当白樘也是愿意如此,便不再抗拒,只问陈威道:“我的家人们可如何了?” 先前晓晴阿喜等在公堂上一番大闹,陈威本想将他们统统抓入大牢,然而梁御史临去吩咐让把他们都放了,陈威只得从命。 晓晴等却都不愿意走,又行嚷闹,陈威只好叫人撵了出去。 陈威还未回答,就听得晏王道:“你不必着急,我们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府里的丫头小厮们都围在外面,如今就带你出去相见。” 云鬟听并未被关押起来受苦,便才放心。 当下一行人便出了牢房,正往外行的时候,迎面狭路相逢来了一队人,赵穆早看清了,便对晏王低低说道:“对头来了。” 顷刻间,对面人来到跟前儿,原来却是太子府的顾詹士,团团地行了礼。 晏王问道:“詹士如何竟来了监察院,可是有公干?” 顾詹士看看旁边的云鬟,道:“给王爷说中了,太子听说世子府出了人命官司,便叫下官过来督审。不知这又是如何?” 晏王道:“既然如此,那詹士随意,具体详细只问陈御史就知道了。如今谢主事被无故刑伤,性命攸关,本王且带她回去诊治。” 顾詹士闻言,虽是带笑,却道:“王爷且慢,听闻谢主事正是此案的凶嫌,也正是要仔细审讯之人,如何就要带走?” 此刻季陶然把衣裳解开,替云鬟盖在身上,晏王回头扫了一眼,道:“该说的我方才跟陈御史也都说了,就算谢主事真的是凶嫌,横竖是本王带她走的,难道还会插翅飞了不成,若是有什么如山铁证,再去世子府拿人!其他闲话休提!” 晏王从来以好性情著称,这还是第一次说话这般刚硬不留情面。 顾詹士本不敢犯威,只是毕竟奉命而来,硬着头皮道:“王爷饶恕,只是太子有命,说是要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下官才好回去回复。” 晏王怒道:“你是何意,要拦着不成?” 顾詹士深深低头:“下官不敢……” 晏王不耐烦跟他啰嗦,便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是怕无法对太子交代罢了,你回去,只对太子说,人是我带走的,他若迁怒,只在我身上,就算是告到圣上那里,也都在我身上,如何?” 晏王说罢一挥手,自己迈步往外而去。 身后众人均都跟上,顾詹士无可奈何,跟陈威对视一眼,有些灰溜溜地跟在身后。 这许多人出了监察院,果然见晓晴等眼巴巴地等在外面,见人出来,忙都一拥而上,几乎也都失声痛哭起来。 云鬟欲起身,奈何又冷,又倦,又伤,才一动,又被晓晴按住。 晏王叫人好生送她上了马车,晓晴跳上去,白樘季陶然等随车而行,很快去的远了。 且说陈威跟太子府的顾詹士站在门口,目送车马去后,彼此对视一眼,顾詹士道:“罕见的很,晏王殿下从来不是这样个与人为争的急性子,今日怎地一反常态?竟还敢跟太子对上呢,哼……” 念了一声,又问:“你果然没问出什么可用的来?” 陈威道:“并没有,这谢凤嘴硬的很,问他什么,只说不记得了。我又怕夜长梦多,才忍不住用了刑。” 顾詹士叹道:“依你之见,却是如何?” 陈威道:“多半是谢凤所杀,王爷要袒护他罢了。” 顾詹士忽地冷冷一笑,陈威道:“怎么?” 顾詹士道:“你当我为什么这样着急来了?” 陈威不解,顾詹士在他耳畔低低说道:“有人密告太子,说昨晚上其实……” 陈威听在耳中,面无人色:“你说什么?这可……不是玩笑。” 顾詹士道:“这个怎么敢玩笑?太子闻听,才叫我来查看究竟,没想到晏王殿下这样快把人抢回去了,我看他这般仓皇着急不顾一切的,却如欲盖弥彰,这密告的话,岂不是有几分一丝了?” 陈威咽了口唾沫:“这、这……既然如此,谢凤为何竟不招供?还……宁肯受那皮肉之苦?” 顾詹士皱了皱眉,答非所问地说道:“到底是刑部出来的人物,啧啧。” 两人说到这里,顾詹士便想回太子府禀告详细,正欲走的时候,却见大路上飞快地来了一辆马车,顾詹士遥望过去,尚未看清之时,就见那马车后面,飞也似地赶上来一匹马,生生地便把那马车喝止了。 顾詹士看着奇异,身边陈威也停住了脚,两人齐齐眺首相看,虽一时没看清马车是谁家的,但是拦着马车的,却很好认,竟是安平侯崔印。 眼见崔印气急败坏似的,不知对着马车呵斥什么,因毕竟隔了一段,只听他说:“不要胡闹……再不许说半个字……”之类的话。 顾詹士不由对陈威道:“安平侯弄的什么名堂?” 陈威也道:“马车里不知是谁?在闹什么?”心念一动间,便叫两名侍卫过去查看究竟。 崔印也见监察院的侍卫来到,便又对马车道:“谨记我说的话,不然……” 此刻侍卫上前,拱手道:“侯爷,不知是否有事?” 崔印道:“并没有事,多有惊扰,我们立刻要走了。” 侍卫道:“车内的是……” 崔印道:“是小女。” 侍卫应了声,正要走开,却见陈威跟顾詹士两人走了过来,听了个正着。 陈威道:“侯爷跟小姐来此,不知何意?” 崔印见他们靠近,只得也下马道:“没什么别的事,只是小女……因知道她哥哥之事,手足情深,想要来看……我想那死的遗容,不是好的。又怎是这些妇人能看的,岂不惊吓坏了。所以才叫她回去。” 两人闻听,倒也合情合理。 当下略说一句,才要离开,忽地听得马车里一声呜咽,道:“不是……” 崔印脸色一变,陈威回头:“什么……不是?” 马车里竟道:“我哥哥一定是被他杀了的,就是那个、那个谢主事,他其实……” 话未说完,崔印脸色铁青,厉声大喝道:“蓉儿!” 陈威跟顾詹士对视一眼,陈威皱眉问道:“侯爷,令嫒说的,是跟案情有关的话,她说谢主事怎么样?” 崔印道:“小女因受了刺激,近来有些口没遮拦,又听人说是谢主事杀人,所以便毒恨起来,妇人失心狂妄之语,陈御史不必放在心上。” 崔印说罢,便对那赶车的怒喝道:“还不快些把人拉回府中,是要出来到处丢人现眼不成?再随意带人出来,就休怪我全都打死!” 那些人吓得战战兢兢,便赶着车飞快去了。 崔印回头道:“家门不幸,连连出事,实在让人焦心的很,改日再跟两位大人相见,我先回府了。” 两人见他疾言厉色,也大不似平日,只得嘿然无语,拱手作别。 不提陈威跟顾詹士两人背地猜疑,只说崔印随车回到侯府,把丫头们尽数撵了,将崔新蓉锁在房内,便道:“你是疯了不成?跑到监察院是想怎么样?” 崔新蓉道:“父亲做什么拦着我?我是去跟大人们揭发的,哥哥是被那谢凤害死的……不对,她不是谢凤,她……” 还未说完,崔印挥掌过去,狠狠掴在崔新蓉的脸上,打得她后退跌在了榻上。 崔印上前,咬牙道:“到底,是谁对你说了什么混账胡话,让你迷了心,要去害人害己,甚至祸害整个侯府?” 崔新蓉捂着脸,落泪回头道:“是哥哥跟我说的,哥哥临死之前,曾对我说过,他发现一个大秘密……” 那会儿崔新蓉从夫家回到侯府,崔新蓉问他,他那小舅子的事儿如何了。崔钰道:“现在还没有眉目,不过大概很快就要解决了。“崔新蓉见他胸有成竹似的,便问道:“怎么解决?我可听说,你去了京兆府几次都没有用。何况承儿最近才出了事,只怕越发不好办。” 崔钰笑道:“正是因为承小子出了事,才好办了呢。” 崔新蓉见他说的糊里糊涂的,便催问究竟,崔钰道:“你因不在外头走动,是以不知道,你若是见了那帮了承儿的谢大人生得什么模样儿,只怕就明白了。” 崔新蓉越发不懂:“你说的什么疯话,我无端端做什么去见外头的男子?” 崔钰笑道:“外头的?男子?只怕都不是!” 崔新蓉皱眉:“罢了,你真是疯癫了。我虽然不在外头走动,这位谢大人可也是听说的,是南边儿上京,不到一年就擢升了,又屡破奇案,可谓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人人敬仰,我家里都也是听说过他名声,委实了不得。” 崔钰更是哂笑:“什么了不得,等我再细探一探,若我猜测是真,那可真是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妹妹你等着看罢,若是确信了,我再跟你说……” 崔新蓉好奇之极,哪里能等,就又逼问。崔钰只得透露道:“我怀疑,这谢大人根本不是个……你可记得,当初我们投水死了的姐姐,她的生母姓什么?她的乳名又叫什么?偏巧……我见过他,这人生得样貌,跟崔云鬟,一模一样!” 当时崔新蓉惊骇不已,但是却并不敢、也不能就信,只是劝崔钰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天底下巧合的事儿甚多,何况对方是刑部厉害有名的人物,若是等闲得罪了,还不知如何下场。 谁知崔钰竟如此死了。崔新蓉惊魂之余,思来想去,却觉着必然是因为崔钰的猜测是真,所以才导致杀身之祸。 今日她怒昏了头,便欲来监察院亲自一见崔云鬟,辨别真伪究竟。 多亏崔印及时听说,将她拦住。 崔新蓉兀自哭道:“哥哥必然是因此被她杀了灭口的,父亲,你要为哥哥讨回公道……”又道:“父亲,哥哥都察觉异样了,如何您整天在外头行走,跟承弟两个也多跟那谢凤交往,怎么竟也被蒙在鼓里?没有把她看破呢?” 崔印寂然不答。 崔新蓉蓦地停口,抬头看向崔印,却见崔印站在原地,面上表情,有些痛苦,有些感伤,却并无惊疑之意。 崔新蓉似明白了什么:“父亲,您莫非……”猛然伸手掩住嘴。 却听崔印低低道:“是,我的确跟谢主事多有交往,当面不识,从未看破……不然,又能如何?” 第379章 崔印说罢,又道:“你给我听好了,如敢对外泄露半个字,或再无事生非地搅扰起来,我必叫你后悔莫及!你若不为侯府着想,不为你夫家着想,不为你娘跟你的儿子着想,你就再胡闹出来!把他们都害死!” 崔印虽然对待子女们从来淡淡地,不甚上心,可从来却也没打骂过,今日却都全了。 崔新蓉怔怔地,只得含泪忍怨地应了。 且说晏王直接带了云鬟回世子府,也不叫旁人近身,除了晓晴外,便又把灵雨传了来。 因是冬日,天甚干冷,有的地方血把布料都干糊住了,要掀起来甚是为难。 两个丫头一边儿泪落不止,一边用温水把帕子浸湿了,轻轻地润透,又用银剪刀把那一截裤脚小心剪开,才露出底下伤情。 本朝的夹棍之法,夹棍里缀着铁棍,岂能是血肉之躯能抗衡的,若是再用刑下去,腿骨也必然折断了。 纵然如此,看起来也够为触目惊心的了。 小腿都肿了起来,雪肤之上道道血痕,杂着青紫之色,让人不忍卒读。 白樘在回来的途中,便叫人去刑部自取了一瓶伤药,季陶然送了进来,又将伤处认真看了一番,确信并未有骨折等情。 两个丫头把血渍轻轻擦了,又细细上了药。 云鬟因先前哭了一场,心里反而好过了许多,又见两个丫头皆都眼睛噙泪,连季陶然的眼圈都是红的,她反而若无其事,只说道:“不打紧,虽看着重,其实不疼。” 晓晴之前忍了半天,如今“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跪在榻前:“主子,你吓死我了。” 在监察院内的时候,晓晴虽看着最镇定,实则心中早慌得不知如何,她虽然泼辣,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又看用了刑,心中已想尽了各种不好,只当云鬟若有三长两短,她便也立刻碰死在这监察院的大堂上就是了。 如今起起伏伏,转危为安,可毕竟受了这苦,心中难过竟无法形容。 灵雨也回过身去,掏了帕子拭泪,又也忍不住说道:“世子才离开多久,即刻便生了事,若是给世子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只怕把监察院的屋顶都翻过来。” 云鬟低头,勉强笑了笑,正此刻,便见晏王走了进来。 两个丫头忙起身相迎,晏王道:“我有话问谢主事。” 灵雨拉了拉晓晴,两人便退到门口。 云鬟欲下地,晏王早拦住:“你别动,弄坏了伤口不是好玩的。” 云鬟只得告罪,又道:“王爷要问什么话?” 晏王道:“我想问你,昨儿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鬟道:“王爷……王爷不知道么?” 白清辉跟季陶然在大理寺里的那番推论,云鬟自未曾听说,她虽本能觉着昨夜晏王的表现有些古怪,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到是中了“摄魂术”之类。 晏王便将所记得的情形尽数跟云鬟说了,问:“白樘说,你不肯告知他昨夜的真相。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云鬟迎着晏王询问的眼神,虽说晏王是当事人,但既然他不“记得”,若是贸然告诉他他手上沾血、乃是真凶的话,却不知他是什么反应? 这一会儿,在外间,静王赵穆中途有事,自回王府去了,是以外间只季陶然跟白樘两人。 季陶然想了一会儿云鬟,目光却不觉地飘到白樘身上,心中想起在监察院所见的那一幕。 他心中隐约觉着哪里似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正偷看中,白樘道:“怎么了?”虽是轻声问话,眼皮仍是垂着的,也未看他。 季陶然心中一凉,生生咽了口唾沫。 心中飞快转念,季陶然道:“尚书、我只是想……先前在监察院内……”虽是左右无人,仍是上前一步,低声道:“晏王殿下所说的那一番话,您觉着,有没有几分可能?” 白樘道:“你是说,殿下说自己也有嫌疑的话?” 季陶然见他一语中的,显然白樘心中也有猜疑了。 先前他虽答应过白清辉不会向人泄露,尤其是不会向白樘泄露,然而今日亲眼所见云鬟受刑的模样,此案又未曾终结,万一再起波澜,又如何是好? 因此季陶然忍着不说,只盯着白樘。 却听白樘道:“虽有猜测,但毕竟做不得真,除非当事之人自己开口。” 白樘说到这里,才抬起双眸,这是一双洞彻所有的眼睛,同他对视之时,就仿佛会被读出心底的所有私藏一样,季陶然竟不敢与之对视,忙转头看向别处。 正晏王在内相问,白樘跟季陶然在外相商之时,世子府的一名长随小步匆匆来至门口禀告道:“王爷,宫内来人了。” 晏王闻讯而出,至厅上相见,却见一名内侍道:“传圣上口谕,命刑部主事谢凤进见。” 晏王甚惊,他才将人从监察院带了回来,且又有伤,这会儿如何能进宫面圣? 那传旨的内侍见晏王不语,便笑道:“王爷,怎么不应呢?” 晏王道:“圣上可知道昨晚上世子府出事了?” 内侍道:“自然知道。京内什么事儿能瞒得过圣上?” 晏王又问道:“那……圣上可知道监察院带了谢主事去,且还用了刑,如今已经是动不得?” 内侍这才面露诧异之色:“怎么竟动了刑了?不过,毕竟圣上命即刻进见,倒是不能耽误的,王爷不如催一催。” 若换了别人,倒可以推搪,然而既然是皇命,晏王也自不敢,当下只得忐忑回来,先告知了白樘,道:“不知道圣上在这个时候叫她进宫,是为了何事。”白樘也揣测不透。 晏王道:“尚书觉着,我跟着进宫如何?” 白樘道:“既然亲来世子府传旨,便知道人在此处,若要王爷陪同,自然早就说了……” 晏王忧虑道:“且莫说腿上的伤非同小可,我最怕的是吉凶难测。” 原本不知道“谢凤”的身份,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是赵黼的心上人,晏王却是看的比什么都要重,是以看见云鬟受刑,才一反常态勃然大怒。 只因毕竟知道赵黼性情,若是云鬟真的出了事故,赵黼只怕也要做那第二个孙猴子,闹得“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罢了。 被白樘劝说,晏王入内告诉,晓晴跟灵雨也是悬心忍惊,忙伺候她更衣打理,又扶着下地。 云鬟只觉得两条小腿似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忍着剧痛,仿佛随时都要折断般。 从卧室到了外间,额头上已经隐隐汗津津地。 晏王看的甚是不忍:“你不必去,我亲自进宫跟父皇禀明!这样一来一回,是会出人命的。” 云鬟轻声道:“王爷切莫着急,我并无碍。” 白樘在旁默然相看,眼中却仍是无有喜忧,只对晏王道:“王爷恕罪,我有一句话叮嘱谢主事。” 晏王叹了口气,示意他且自便。 白樘走到云鬟身旁,望着她被汗浸湿了的眉,以及虽然痛不可挡却依旧忍耐,因此微蹙的眉端,只一眼,眸色越发幽深了几分。 沉默片刻,白樘才低语道:“我虽难以揣测圣意如何,但……多半是问你昨夜之事。先前出监察院的时候,太子府的人拦着未果,也兴许是太子或者恒王进宫说了什么……你自己多行留意。” 云鬟竭力站稳身形,拱手道:“是,下官知道了。”又看看白樘,心中虽有几句话,却不好此刻说。 晏王又特命贴身的内侍小金并阿喜跟随伺候,把两人格外叮嘱了一番。 不提众人各自不安,只说云鬟随着内侍入宫,阿喜跟小金一左一右,竭力搀扶着她,虽是如此,进金銮殿的时候,仍旧有些汗湿重衣,几乎虚脱,双腿早就疼得麻木。 内侍入内禀报,一声传唤,小金跟阿喜不便再跟随入内,只目送云鬟自己走了进去。 小金在后盯着,不由对阿喜道:“想不到这谢主事也是个狠的,听说在监察院受了刑,那哪里是好担当的,方才走路都察觉他在颤,却竟一声儿也没哼出来。我原先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跟他那样好,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阿喜又是难过,又是好奇,问道:“明白什么?” 小金道:“这谢大人,看着文弱,风吹吹就倒似的,实则也是个硬骨头,我们世子生平最敬重英雄豪杰了,自然是惺惺相惜。” 阿喜眨了眨眼,叹道:“我却觉着还是在我们南边儿的好,也不必当个什么英雄豪杰,也不必吃这许多苦,遭这许多难了。” 小金瞅了他一眼,道:“那有什么出息?京城是天子脚下,万种富贵之处,天底下人人向往,人生自要来此一遭儿,才算不枉。” 阿喜道:“我跟你是话不投机三句多。” 小金啐道:“你这无知的小南蛮,我难道愿意跟你说么?” 两个人一言不合,各自转头,却不知金銮殿内,却是一番风云雷霆,变幻莫测。 皇帝坐在龙椅上,俯看底下之人,早看出她走路姿势有异,便道:“不必跪了。听说你受了刑?让朕看看。” 因之前云鬟在世子府住过,灵雨那边儿也收着好几套她先前的衣裳,方才出来之时,正好翻出来换上,底下也自是新还了的。 云鬟忙道:“圣上恕罪,伤的不堪,恐怕有污龙目。” 赵世笑道:“当年朕拼杀战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且不说见过多少不堪入目的伤处,就亲自持刀砍落人头,都也记不清次数了,还怕你这点儿么?” 两边侍从闻声上前,竟要帮手。 云鬟忙道:“我自己来就是了。” 侍从将袍摆撩起的当儿,就见底下,小腿儿到脚踝的绢丝之上,绵绵不绝地染着点点血迹,宛若乱梅零落。 赵世眉峰皱起,心里有数,喝止道:“好了,不必了。” 打量着云鬟,又道:“去搬一个凳子来给谢主事落座。” 云鬟起初不敢,赵世道:“朕有话要问,可不想问着问着,人就晕了。” 云鬟只得谢罪坐了,赵世又看她片刻,问道:“昨晚上世子府命案,你是在场的……听说你在监察院内不肯吐露实情?所以才受了刑,可是不是?” 云鬟道:“命案发生之时,罪臣着实在场,只不过……” 她尚未说完,赵世道:“你想好了再说,这会儿是在朕跟前儿,可别让朕办你个欺君之罪。” 云鬟闻声缄口。 赵世一笑,悠然道:“想好了么?说罢,朕可不耐烦等。” 云鬟垂眸,刹那间,想起临行之时白樘叮嘱的话,便道:“圣上,不知可曾听说过包拯包青天的典故?” 赵世皱眉道:“怎么答非所问,又关包拯何事?” 虽如此,却也难免有些疑惑。 云鬟道:“圣上容禀。这个案子是如此的——且说有一日,一名百姓向包拯报案,说是自家的牛的舌头被人割去了。包拯闻听,便叫这人回家,将牛肉卖掉。” 赵世眯着双眼,不置可否:“然后呢?” 云鬟道:“那人听命回家,果然将牛肉卖了,然后立刻有一名邻人向包拯举报,说是有人私自宰杀耕牛。包拯闻听,便将此人捉拿起来,质问他为什么割了牛舌头,原来此邻人便是真凶。” 赵世挑眉,显然有些意外。 云鬟道:“圣上英明,必然该知道包拯的用意。” 赵世眼神变幻,忽淡淡道:“朕问的是昨夜的真相,你却拿这话来搪塞。你且听好,除非你将昨夜案发如实说来,不然的话……今日你虽能进宫来,却未必还能出得去。” 第380章 京城之中,金銮殿外。 身旁的内侍们都习以为常,如泥胎木塑般不言不动。 小金跟阿喜两个,缩头袖手地站着等候。 小金毕竟是伺候晏王的,倒也罢了,阿喜却无法安分,不时地偷偷东张西望,眼睁睁看着天边儿飘过来一片阴云,笼在跟前儿。 阿喜心中竟有种不大好的预感,脚步蹭动,便想到殿门口往内看一眼。 小金早看他蠢蠢欲动,见状忙扯住:“你这土包子,是想去干什么?你当这是你们家门口,想怎么瞅就怎么瞅呢?” 阿喜道:“我们主子在里头,我看看怎么了?” 小金白了他一眼,道:“不怎么,也就是掉个脑袋罢了。” 阿喜磨了磨牙,恼恼地不做声了。 小金思忖了会儿,好歹宽慰说道:“圣上格外偏爱我们世子爷,知道世子爷偏爱这谢大人,只怕也是爱屋及乌,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阿喜听了这几句,却觉着有些顺耳。 正略觉喜欢,便听得里头老皇帝一声怒喝,道:“把他拉出去!” 两个人猝不及防,听得这一声杀气凛凛地,阿喜灵魂出窍:“你、你这乌鸦嘴!” 小金捂着嘴,惊慌失措。 两人魂飞魄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内侍拖着云鬟走了出来。 阿喜尖声叫道:“主子!”要扑过去,却被小金拉住。 云鬟脸色雪白,神情却仍不失镇定,只因腿疼,仍是艰于言语。 此刻一阵北风掠过,扑面凉津津地,原来是天际有雪花飘了下来。云鬟仰头看去,缓缓呼了一口气,眼前如烟似雾,袅袅飘过。 先前在殿内,赵世说罢,又盯着她道:“好了,现在说罢,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鬟垂头默然:“罪臣,着实不记得了。” 殿内一片静默,让人心窒。 半晌,便听得赵世森森然道:“你宁肯死罪,也不肯说明真相?” 云鬟深吸一口气,方道:“罪臣虽不知那夜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然而却也明白,此事必有蹊跷。崔钰跟晏王殿下仅是一面之缘,又从无恩怨,为何第一次进世子府,便无故身亡。昔日包拯叫人卖了牛肉,反让作奸犯科的人自动现形。如今世子府的事,也正如是有人割去牛舌,而等待控告主人的时机,晏王殿下素来大有清誉,若因此事而让名誉受损,岂非正中了‘割牛舌之人’的心意?” 云鬟说罢,缓缓起身,跪地道:“圣上欲求真相之心,罪臣自明白,然而此事非同一般,圣上若想知道内情,单靠一司之力,只怕单薄,罪臣斗胆,此案倒不如让三法司联手审讯,自然会知来龙去脉。” 赵世扫视着:“巧舌如簧,可就是不说。谢凤,你当真好大的胆子。” 云鬟道:“求圣上恕罪。”俯身磕头。 赵世道:“敢这样,在朕面前也死不开口的臣子,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云鬟心头一震,赵世冷然道:“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朕便如你所愿。来人,把他拉出去!” 一声令下,便有内侍上前将云鬟架了起来,不由分说带出殿外。 天际风云变幻,阴霾不散,云鬟举头看着,竟觉着这变化莫测的天色,正如老皇帝的心思一样。 他究竟想如何?既然偏爱赵黼,按理说不至于对晏王不利,然而又为何竟一心要让她说明昨夜的真相? 倘若是要护着晏王,这会儿,应该是把罪名按在她的头上才是。 而且包拯断牛的典故她已经说得那样清楚,就差直说有人意欲对晏王不利,以老皇帝的心智,不至于不懂。 既然他懂,又为何一再逼问她? 云鬟不敢赌,——晏王持刀杀人,且被杀的是侯门公子,这毕竟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白樘面前她尚且不敢冒险,何况赵世的心思,比白樘更加难以揣测。 云鬟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会儿,也不知赵黼到了哪里,是不是平安……也不知云州到底是如何情形。 风吹在脸上身上,如小刀子一般。 看着这空旷冷寂的皇城,云鬟忽地想起在小灵山御苑里,她最后跟赵黼“告别”时候。 那时候自忖必死,故而平日里不肯说出口的话,也都说了出来。 如今的心境,却也似当日那样。 只是那时候,是赵黼去而复返,但是今日,却是不可能的。 双眸有些微微泛红,身后仍听见阿喜的哭泣叫喊声音,云鬟回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色却又模糊起来。 从世子府事发之后,始终绷紧的心弦,似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云州边境,凉月峡外。 入夜,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郊野之中狂奔。 领头一人,身披玄色大氅,绣罩遮面,只露出一双微寒的眸子,正是赵黼。 赵黼自觉在云州的安排可谓慎重周密,除了王府内外的侍卫,就算是晏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里,也有他安插的人,本不至于出什么意外。 然而乍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赵黼还是在瞬间有些慌了手脚,毕竟他是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人,只是想想,就已经摧心折肝。 因此只来得及匆匆跟云鬟一别,便不顾一切地冒雪出京,一路往北。 晓行夜宿,本来半年多的路程,旋风似地赶了一个多月,总算进了云州境地。 虽然是将到四月初,云州这边,却仍是冰天雪地,严寒天气。这一夜,赵黼率人经过凉月关,因赶了一天的路,人困马嘶,四野冰冷不说,时常还有野兽出没,因此夜宿是极凶险的。 可已经连续行了六七个时辰,也错过了宿头。 幸而赵黼对云州的地势十分熟悉,知道再走十里,便有一座废弃的庄园,便想要去那处过两个时辰。 正风驰电掣,欲穿越凉月峡的时候,赵黼目光闪烁,望见前方两片山峡,如同被巨人用长刀从中劈开的一般,透出中间一道阴暗狭长的甬道。 赵黼正欲带人冲入,忽地一扬手道:“停下!” 身后跟随他返回的,乃是他近身心腹的三十六骑,因是紧急行事,故而只是轻骑简从。 这些随从都是跟赵黼从云州到南边,征南战北的,反应自也一流,见他抬头,即刻都勒马停住。 顺着看去,见前头山峡,耸立黑暗之中,宛若黑魈魈的诡异巨兽,静寂不动,看着并无什么异样,只不知赵黼因何命人马皆停。 冷风扬起地上的沙尘,扑面而来,一弯新月,勾魂似的悄然贴在天际。 这般对峙,却仿佛是对着虚空而已,副手有些按捺不住,正欲上前询问,目光一动间,却望见自那峡谷之中,有一盏“灯”,若隐若现地“飘”了出来。 人还能掌的住,胯下的战马却有些躁动起来,渐渐地,那灯光越来越多,伴随着的,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低嗅之声。 此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飘出来的又哪里会是“灯”,而是眼睛……是这边漠旷野之中,野狼的眼,随着越来越靠近,月光底下那幽幽淡绿,却宛如幽灵鬼魔似的盯着这一队人马。 众部属暗自心惊:“晦气,怎么就偏遇上这帮畜生。” 旁边一个道:“有些古怪,好像数目多了些。” 虽然云州地僻,但这毕竟不似云州之外的辽境,虽然有些野兽出没,也不过是单独而行,或者三两只,四五只,最多七八只聚居而已。 但是如今在众人面前的,粗略看来,却足足似有二三十只。 野狼的战力非同一般,成群结队起来,越发凶残,寻常的狮虎等几乎都不敢直撄其锋。 有时候冬日里,狼群若是饿的急了,还会横扫村落,那些偏远地方的小村落,甚至会被他们啖食殆尽,鸡犬不留。 跟随赵黼的这些人都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自也明白这个道理,此刻见这般规模,不由得不略觉心惊。 赵黼环顾周遭,忽道:“你们刚才听见了没有?” 众人问道:“听见什么?” 问答之间,那些狼群已经逼近过来,这些人虽然不以为意,马儿却都慌动起来,若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早就四散奔逃了。 赵黼道:“列梅花阵,六人一组,三人护马儿,三人外围防护。” 众人应声领命,因朝夕相处,心意相通,赵黼一声令下,纷纷行事,眨眼的功夫,便分组而成,形成一个不大的梅花攒心阵。 赵黼之所以未曾带人疾冲,是有两个顾虑,第一,马儿虽跑的快,难免被狼群所伤,马伤了,人自然也无法脱身,就算脱身,前行也是困难。第二,部属们见他在凉月峡前止步,又见狼群出现,还以为是他洞察先机,发现野狼部落,却不知赵黼心中尚另有疑虑。故而并未带人直冲。 与此同时,就在凉月峡的顶上,有数人站在岩石旁侧,以岩石掩映,挡着身形,观察底下的情形。 其中一人见底下结阵防护之势,不由赞叹道:“好个赵世子,果然不愧是个行军用兵的天才,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作出如此精准决断。啧啧。” 身旁一人皱眉道:“王爷且莫赞叹,这赵黼竟然不肯上当,我们又该如何?” 先前那“王爷”道:“狼群虽凶猛,只是照我看来,却只能阻得他一时……待会儿他依旧还是要从此过的。” “方才他一直往峡谷内张望,莫不是发现了异样?若还是不肯入彀呢?” “若他还是不肯,那只能说大舜气数不灭,只能听从国师之言了。” 先前那人脸上流露焦急不忿之色,那王爷微笑道:“启宗,你放心,就算皇上真的从了国师的表奏,也不会对你有碍,毕竟你的出身,我们人人皆知,也都知道你是被大舜昏官冤屈了的好汉,何况如今你还是我辽国的贵人驸马呢?” 原来这说话的两人,一个是辽国的睿亲王,另一个,却正是赵黼的死敌花启宗。 花启宗道:“皇上跟王爷对我的恩德,我自知道,只不过……若如此,以后岂不是无法报仇了……”他说到这里,回头看向底下,咬牙道:“不如我此刻下去,跟赵黼决一死战……” 两人说话的功夫,底下却几乎已经分出胜负了,只见狼群进攻的势头大为减弱,地上横着十数条狼尸,其余的虽仍在跟赵黼的人缠斗,但狼性也灵,许是嗅到了这群人不好对付,便有退缩之意。 睿亲王笑道:“你跟赵黼,虽是天生的对头,但你心中所恨之入骨的人,却并不是他。这会儿你挟怒而去,同他硬碰硬,能有什么下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仇岂不是更加报不得了?昔日又不是没有过教训。” 花启宗握着双拳,含怒说道:“从鄜州开始,他便始终是我的绊脚石……上回若不是他,此刻……云州早就归辽国所有了,大舜的朝堂,也早就翻天了。” 睿亲王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只不过,能除掉他固然是最好,但若用尽所有法子都不可得,又何必白白地折损我方精锐?倒不如另寻良策,曲线而行。” 睿亲王说到这里,目光掠过底下,忽地精神一振道:“留意,他要进峡谷了!” 花启宗也忙噤声,定睛往下细看,果然见群狼溃散,而赵黼一马当先,竟向着凉月峡处疾奔而来。 睿亲王面上露出狂喜之色,道:“他上当了!哈哈,天灭大舜!” 来不及多说,即刻命左右仔细准备。 不多时,只听得“轰隆隆”,连声巨响,凉月峡里,闪出数道火光,然后硝烟碎石,弥漫四溅,仿佛连整个峡谷都崩塌陷落了一般。 第381章 京城,金銮殿内。 赵世坐在那高高地龙椅之上,望着殿外天边,风云幻化似龙腾于空际,隐隐发出闷雷般吼声。 而在那咆哮嘶吼的腾龙之下,殿门处,是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风扬起那绛红色的衣袖,看来几仿佛要随风而去。 却偏挺立不倒。 冷漠深沉的眼中,透出几分意外。 对老皇帝来说,纵横叱咤一生,也自见识过不少蠢人愚人,奇人妙人,但是却头一次,见到这样……不同寻常的……看着外柔内刚、却又似刚柔并济的人物。 就算是皇威胁迫,就算是将死之刑,都不能令其低头、易志。 赵世目光闪烁,刹那间,心底转过千百万个念头。 旁边王公公打量着皇帝,虽然是向来最知道皇帝新衣的贴身内侍,此刻,仍是为了门口那位大人捏着一把汗。 正踌躇之时,才见赵世向着自己,做了个手势。 王公公一时竟不敢领受,躬身迟疑相看。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道:“太子殿下,恒王殿下,晏王殿下、静王殿下、刑部白尚书求见圣上。” 赵世挑眉,便对王公公笑道:“今儿来的好生齐全。” 顷刻间,众人鱼贯而入,晏王跟白樘两人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才进殿上前拜见。 赵世打量着,笑道:“你们是商量好了的?来干什么的?” 太子跟恒王对视一眼,晏王赵庄,静王赵穆两人也互看一眼,晏王先开口道:“启禀圣上,儿臣正是为了昨夜发生在世子府的事儿来。” 静王也道:“儿臣也是。”太子跟恒王竟都也称是。 赵世打量着几人:“朕才叫了谢凤进宫,你们就都赶着来了,不过,朕方才问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他竟只说‘不记得了’,何其狂妄可恨,故而朕想叫人把他打死了事。” 众人听了,却不约而同道:“圣上息怒,此人杀不得。” 赵世笑道:“你们都是来替他求情的?” 晏王跟静王都看向太子,毕竟众人之中,太子最高。 当下太子赵正便先开口道:“是,父皇,儿臣求父皇饶恕谢凤,毕竟他是当事之人,杀了他,则死无对证,真相也无可知晓了。” 赵世道:“什么真相?” 太子面露迟疑之色,竟转头看了晏王一眼,继而道:“事情未明之前,儿臣不敢擅自就说,故而想留下谢凤,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让他招认。” 赵世道:“你仿佛知道些内情,此刻在你跟前的,又没有外人,何况还有一位刑部尚书,自会参详。你且说无妨。” 太子皱眉,旁边恒王道:“启禀父皇,其实是这样的,太子昨天接到有人密报,说是杀死了崔钰的,其实并不是谢凤,而是……”也转头看向晏王。 晏王被他两人连连相看,疑惑之余,明白了几分,因惊心道:“恒王因何看着我?而是怎么样?” 太子见恒王已经说了,便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明说了。有人向太子府密报,说是崔钰乃是晏王所杀。” 晏王色变,失声:“说什么,这……” 静王拧眉肃然道:“这怎有可能,密报之人是谁?叫他出来对质。” 恒王道:“都说了是密报,又怎敢现身呢。所以太子殿下才心怀疑虑。” 赵世听到这里,兀自面不改色,却对晏王跟静王道:“太子跟恒王的来意,朕已经明白了,他们是想让谢凤吐露实情……或者做个人证……” 太子道:“儿臣只是想水落石出,查明真相而已。” 赵世瞥他一眼,又继续道:“晏王,静王,你们来又是为了什么?” 晏王被太子恒王两人所说的话惊到,竟有些心神不属。 静王道:“启禀父皇,我们也觉着此事有些蹊跷,故而也想求父皇手下留情,留谢凤一命,等待真相大白。” 赵世道:“这也是晏王的意思?” 晏王道:“正是儿臣的意思。” 赵世道:“可是根据太子的密报,你才是杀人凶手……你觉着,谢凤可留吗?” 晏王静了静,咬牙道:“可留!” 赵世挑了挑眉,忽地又道:“据侍卫说,进门之时你已经昏厥,只谢凤手持凶器,可见他的嫌疑最大,若你是否也这么觉着?” 晏王道:“谢凤……不似杀人凶嫌。” 赵世道:“那你就是自认了?” 晏王道:“儿臣……儿臣着实记不得了。” 赵世笑了两声,道:“你说记不得,谢凤也说记不得了,你们两个,究竟是真的记不得,还是有人在故意说谎?”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有人道:“圣上,臣有话说。” 赵世转头见是白樘,便问:“白爱卿,你有何见解,且说。” 白樘道:“此案涉及晏王殿下,死的又是侯门之子,非同一般,先前臣为了避嫌,将此案交付监察院,谁知……监察院陈御史竟不按律例,擅自对谢凤用刑,已经有挟私报复,屈打成招之嫌。故而臣建议,不如此案由三法司共同审理,一定可得水落石出。” 赵世听到这里,便道:“你可知,谢凤先前也对朕这般建议?” 白樘眉峰一动:“臣着实不知。” 赵世仰头想了会儿,道:“白爱卿,你可有把握让此案水落石出?朕是说……一定要一个真凶。不管这真凶,是朝臣、还是皇亲……” 赵世说到这里,目光在底下太子,众位王爷身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白樘面上:“你可能做到?若做不到……朕是要治罪的。” 白樘道:“臣可以。” 赵世笑了两声,道:“好,既然如此,此案,就按照爱卿所言,由三法司共同审理,刑部由你主审。” 白樘道:“臣领旨!” 赵世又对太子,晏王等道:“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都说没有异议,赵世顿了顿,目光从几个人身上飘远,看向外间,那道影子立在殿外旁侧,绛红色的衣袖随风晃动。 赵世道:“监察院陈威滥用刑罚,降一级,罚俸三月。至于谢凤,就交给大理寺暂时羁押候审。” 云州,晏王府。 晏王妃咳嗽了两声,把手中的一张纸丢开:“这个不好,生得虽美,只是不像。” 旁边宫女忙将纸张捡起,自收了起来。 又有宫女入内,跪地呈上汤药,晏王府喝了口,道:“京内仍没消息传来?” 旁边一名贴身宫女道:“回娘娘,没有消息呢。” 晏王妃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样,我可是整一年没见着儿子了,本以为年下能见着,这倒好,不知道圣上到底是作何打算。” 宫女道:“皇上自然是喜欢世子爷,所以才留他在身边儿的呢,世子爷先前又立了大功,如今又升了官职,瞧着,倒像是皇上有意要留世子在京内久居一样……说不定……往后也会请娘娘一块儿入京呢。” 晏王妃转头看看她,便笑了笑,道:“若是能跟黼儿、王爷一家子团聚,到哪里却也都是一样的。我呀,就怕这样一年都见不着人,他先前又是在南边儿打仗,真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晏王妃吃了汤,又道:“还有没有了?尽快拿来我看看。” 宫女回去,又取了几张过来,晏王妃一个一个细看下来,忽地盯着倒数第二张道:“这个……看起来还不错,有个三四分相似。” 端详琢磨了片刻,便交给宫女,道:“让府官尽快安排,我要亲眼看看这女孩子。” 晏王妃理完了事,又歇息了片刻,便觉着胸口有些发闷。 起来往外看时,不知何时天色阴沉下来,晏王妃皱眉看了会儿,竟有些心惊肉跳,才要叫人进来,便听得外头一阵忙乱脚步声,又有宫女内侍们匆忙而慌张地唤声,因隔了太久不曾听见,竟有些不真切。 晏王妃不由站起身来,睁大双眼看向外头,正在定睛发愣的时候,就见门口上人影一晃,有个身材修长高挑的青年出现眼前。 隔年相见,晏王妃几乎都不敢相认,呆呆看了会儿,才失声叫道:“黼儿!” 赵黼站在门口,瞪大双眼看着里头的王妃,目光从上到下通扫了一遍,确认王妃无碍,才忙上前,顺势跪倒地上,道:“黼儿参见母妃,给您请安了,母妃可无恙么?” 晏王妃扶住他,低头不住地打量,连声道:“无恙,无恙,你如何……这样快就回来了?事先也没有个通报消息?” 赵黼双眼发红,道:“孩儿听闻母妃出了事,便马不停蹄从京内而回,母妃如何……”赵黼因赶得快,自也顾不上叫人先行传信,何况那些传信之人,也未必比得上他的脚程快。 赵黼细看晏王妃,却见她仿佛比先前略清减了些,看着微微气虚,可是除此之外,却瞧不出什么大碍。 王妃见问,便忙扶着道:“你先起来,母妃再跟你说。” 赵黼只得站起身来,王妃握紧他的手,又仔细认真地端详了会儿,才道:“比先前更长高了好些,也更出息了。” 两个人走到桌边儿,相对坐了,赵黼心里微微疑惑,又道:“母妃果然无事?” 晏王妃笑道:“无事,看你急的……”忽然见赵黼衣裳以及颈间仿佛有些深褐色斑痕,便道:“这是怎么了,是哪里弄脏了么?”王妃自袖底掏出帕子,轻轻给他擦过。 因赵黼身着玄色袍服,那些痕迹自有些不显眼,然而帕子轻轻擦拭,却见竟似是干透了的血渍。 王妃吃了一惊:“这是血?是怎么了?” 赵黼道:“不是孩儿的血,母妃勿惊。母妃只说……为何会有人去京城报信,说是母妃出事了?” 晏王妃握着他的手细细看了会儿,手指上虽也有几道伤痕,毕竟不算十分厉害,晏王妃略松了口气,才说道:“那是我故意派人上京的……” 赵黼着急:“母妃是什么意思?” 晏王妃半是嗔怪半是怜爱地道:“你这孩子,急什么,娘一年都没看见你了,还是自个儿一个人在这王府里过的年,若不如此,你皇爷爷怎么会放你回来?” 赵黼大出意料,目瞪口呆。 一路上赵黼设想了千百种可能,连最坏的一种都想到了,却哪里知道,竟是虚惊一场? 赵黼呆呆地看着晏王妃,一则为了晏王妃平安无事而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另外,则是为晏王妃如此……而有些哭笑不得。 王妃见了儿子,只顾欢喜,因见他愣怔,便道:“你怎么了,不高兴了么?母妃是想你才这样的,可别真心恼了呢。” 赵黼苦笑道:“孩儿自然知道,只是……以后母妃万万别再如此了,可知孩儿自从听闻,一直都担惊受怕,一路上……” 赵黼毕竟是至孝之人,不欲多做埋怨,便只道:“母妃拿什么其他的做缘故都成,只是何苦拿自己来说?” 王妃却是满心里喜欢,只顾含笑道:“我只怕用别的法子,你就不上心了。好好,我知道了,以后再不如此了,母妃答应你,如何?” 赵黼甚是无奈,然而见王妃这般高兴,倒也不忍扫兴,勉强道:“既然、母妃无事,我便先去稍加整理,这两个月都未曾好生洗漱过,浑身甚觉腌臜。” 晏王妃笑盈盈道:“好好好。”忙吩咐宫女们快去准备热水等物,又实在不舍得赵黼,便亲送了他回房,才又乐不可支地回来。 赵黼关了房门,想到方才跟王妃相见,恍若一梦,哑然失笑。 这可真似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防范所有,只是未曾“防备”……自己的母妃。 连日来赶路,精疲力竭,更加上前几日凉月峡一战,更是耗神耗力,又全无任何歇息的机会,此刻仍觉着头目都有些森然晕眩。 心身一时放松下来,才欲落座,忽地又想起一事,便扬声道:“速速把杜管事叫来!” 杜云鹤原先随着赵黼前往江夏,后来功成,赵黼因见一时半会儿回不到云州,杜云鹤此人又心思缜密行事慎重,让他坐镇云州王府,自是最佳人选。 因此杜云鹤此刻竟是晏王府的内管事,王府内的情形,都在杜云鹤掌握之中,所有呈送赵黼的密报,都是他经手过,是以最为可靠。 当初赵黼接到王妃有碍的消息,也是杜云鹤派人呈送,故而赵黼才毫无疑心,又怎会知道有人敢在这上头弄虚? 方才见到王妃无碍,只顾惊讶狂喜去了,此刻反应过来,赵黼心中怒起,拍案立刻叫人。 话音刚落不久,便听得门外有人道:“听闻世子传唤?”竟正是杜云鹤的声音。 赵黼忍怒:“杜先生请进。” 杜云鹤推门而入,却又小心将门掩上,上前垂着手问道:“世子唤我有事?” 赵黼见他神色淡定,心中早气得开花,问道:“杜先生,你如何假传我母妃出事的信息上京?” 杜云鹤道:“这个乃是王妃的主意,并不是我的想法。” 赵黼冷笑道:“那么你就眼睁睁看着王妃传假讯息?倘若今日传信的不是王妃,而是辽人的细作,引我入圈套的,那我要你何用?” 杜云鹤听了这话,神情才有些松动,又将赵黼上下打量了一眼,试探问道:“世子路上……可遇到意外了?” 赵黼道:“你说呢?” 杜云鹤皱了皱眉:“这个,我却是没有料到的……辽人的细作消息竟这样灵通……” 赵黼见他自顾自没事人一般,连丝毫的悔改之意都无,竟有些按捺不住:“你这是承认了你的无所作为?” 杜云鹤见他怒发,仍旧不惊:“世子且慢,我还有话说。我是迫不得已传了假消息,只不过……并不完全是因为王妃的意思。” 赵黼冷笑:“不是王妃的意思,只怕是辽人的意思?” 杜云鹤笑了笑:“正好相反。” 赵黼侧目,隐约听出些弦外之音。 杜云鹤道:“世子聪明绝顶,只不过因为王妃的事乱了心神,难道竟想不通,除了世子,还有谁的命令是我违抗不了的?”说着,抬手微微地往上指了一指。 赵黼心头急转,明白他的意思,凛然道:“你说的是……” 这刹那,就如同凉月峡那一场轰然震动,复在耳畔响起。 杜云鹤脸色平静,沉声道:“不错,能压着我,叫传假消息给世子的,正是当今圣上。 第382章 云鬟虽名义上被羁押大理寺候审,然而谁不知她是刑部得意的人,且晏王静王两位王爷,为了保此人亲自进宫面圣,甚至太子跟恒王也都甚是“关心”她的性命,故而大理寺竟也不敢怠慢,便从轻便宜“处置”,将人安置在衙门内的一间暖房之中,且请御医调治。 这一日,有两人前来探望云鬟,却正是崔侯府的崔印跟崔承。 为了好生照料云鬟,晏王暗中知会,便把晓晴跟灵雨两人送来,专门伺候,因此经过两日无微不至地调养,云鬟的腿伤总算大有起色。 听闻崔家来人,云鬟被两个丫头搀扶着,下地相迎。 先进门的,竟是崔承。 先前崔承人在京外,营中知道他家里出了事,便自准了假令他回府,崔承听闻云鬟也涉及其中,惊心忧急,匆匆回府探问究竟。 崔承见崔印脸色颓然,神情低落,比先前不同,便道:“父亲是怎么想法?” 崔印哼道:“我还能作何感想?只能说是前世的孽障罢了。” 崔承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也有些知晓父亲的脾气,便道:“父亲可是……可是责怪谢主事?” 崔印笑了笑:“竟说什么责怪,再说,责怪又有什么用处,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崔承闻听,眼神微变。 此刻室内并无别人,崔承低头:“我并不觉着谢主事是会下此毒手的人,另外,我也不觉着是什么前世的孽障。只能说是自做孽,不可活。” 崔印略觉刺心:“纵然钰儿多有不好之处,可如今他已经横死了,又何必说这般的话?” 崔承摇头,把先前崔钰所做种种、包括上门要云鬟帮他私下通融之情说了,便道:“我当时听闻这话,甚是愤怒,便把他打伤了,这些父亲该都知道吧?” 崔印也是后来才听说崔钰意图“贿赂”云鬟的话,而崔钰先前下颌受伤,他也是略微知情的,可崔钰并未告状,崔承也未提起,因此崔印虽听府内有些风言风语,却也只当兄弟胡闹,并没放在心上。 见崔印不语。崔承道:“当时我警告他,不许他再去胡乱搅扰,如何我听说他又去了谢府,还骂骂咧咧地?父亲知道他的为人,自会猜到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凭什么有这般底气,敢上刑部主事的门求人家办事,又如何求情不成,就如此反目?” 崔印心中一动,知子莫若父,他自然知道崔钰恼羞成怒会做出什么来。 崔承却冷笑道:“当时我并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实话跟父亲说,我若在京中,就不必别人动手了。” 崔印到底是有些禁不得这话:“胡说!你说这话,不怕折寿?” 崔承道:“我有什么可怕的?当初从戎,不就随时准备马革裹尸么?” 崔印疼惜儿子,便只唉声叹气,不肯多加责备。 崔承看他一眼,走开两步,望着窗外,忽地说道:“父亲知道,我心里曾多后怕么?” 崔印诧异:“你后怕什么?” 崔承笑了笑,道:“我每每想到小时候那么些胡作非为的举止,就很是后怕……倘若我从小,没有姐姐当时的点拨照应,没有她当头棒喝,我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也想象不出来……恐怕,比崔钰更加不堪,也是有的。” 崔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你说的什么……” 崔承道:“我说的,是我心里的话,一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崔承小时候不懂事,人家奉承什么,只当好意,纵容着他,也当是好事,甚至生母罗氏教训的严厉了些,反而对罗氏生出畏惧疏远之心。 一直到遇到了那位从鄜州回来的长姐,虽看着冷淡无情,可是偏偏……成了对他影响最大的人。 原先崔承还不觉着怎么样,只是这几年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懂事,想到以前的种种,再想想现在,竟捏着一把汗。 崔承道:“我记得她的行为举止,更记得她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她……她临去之前的那些话。我始终牢记心中,这会儿,才活的清醒明白,而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 崔承道:“父亲也说‘人死不能复生’,当时我虽不信她就这样短命,可也不敢指望她仍活着,但……幸而老天眷顾,给了这样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她虽并不是复生,于我而言却真如复活重生了一般!故而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坏事,更不许任何人害她!我会豁出所有保护她!” 崔承回头看着崔印,一字一顿道:“所以父亲该明白,当时我若在京中,知道崔钰做的那混账事,父亲要承受的,就不仅是失去一个儿子,而是两个!” 崔承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几乎让崔印毛骨悚然。 再相见,崔承看着眼前的人,先前在崔印面前狠辣绝情的少年,忽然红了眼眶。 崔承上前一步,一言不发地将云鬟抱在怀中,眼中的泪如雨,纷纷跌在她的肩头之上。 云鬟起初听闻崔家来人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惴惴,毕竟,崔钰……那是她的庶弟,别人不知也罢,可是崔承……是以云鬟最担心的是崔承的反应,倘若崔承也错认或者怪罪她,虽然不至于如何,可心里毕竟是过不去。 想不到崔承竟是这般反应,这一抱,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却仿佛已经说了万语千言:他心里都懂,也都明白,也并未怪罪她分毫。 却只是……疼惜她受得罪。 云鬟来不及多想,眼中便湿热起来,原本心头那虚虚地冷寒,竟被他一抱之间驱散了。 崔印在后看着,他向来是个情缘浅薄之人,不管是对妻,对子,可现在见了这般情形,不觉动容。 想到崔承先前那些话……似他这样生性凉薄似的人,儿子却是如此深情决绝,跟他恰恰相反,如何叫他不心生感叹? 至此,心里原本对于云鬟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怨念,竟缓缓地消退了。 四日之后,三司会审。 刑部,大理寺,监察院三部,便在大理寺中,提审晏王世子府命案的一干人等。 世子府内的侍卫,长随等,跟随崔钰的小厮,侍从等,以及谢府之上的众人……一一过堂。 云鬟上了堂来,正中自是本案的主审官白樘,两边陪审的,一人是大理寺的胡少卿,一位是监察院的梁御史。 因云鬟有官职在身,自不必跪。 那胡少卿便先问她跟崔钰是何关系,当日的详细经过,云鬟一一作答,只说崔钰因为贿赂一事,两人不欢而散。 胡少卿问罢,梁御史便道:“晏王殿下传你去是为何事?” 云鬟也只说乃是闲谈。 梁御史便对白樘跟胡少卿道:“素闻谢主事跟晏王世子交好,世子不在京中的时候,主事也曾去过两次世子府……这一次再往世子府去,可见也是稀松平常的。” 白樘忽地问道:“这一次,谢主事跟王爷谈的是什么?要详细所言。” 云鬟一顿,继而道:“无非是……些闲话。” 白樘道:“王爷传你前去之时,崔钰被王爷绑在柴房内,王爷可并未跟你提起此事?” 云鬟道:“并未。” 白樘道:“王爷传你前去,跟崔钰被绑全然无关?谢主事,你仔细些回答。” 云鬟抬头,对上白樘沉静的眼神,顷刻才道:“其实,是王爷……问我,崔钰因何上门之事。” 白樘“嗯”了声,道:“你如实说了?” 云鬟道:“是。” 白樘道:“王爷如何反应?” 云鬟道:“王爷,说他自会料理。”话一出口,忽地觉着不大对,便道:“王爷的意思,是要将此事告知、京兆府。” 白樘却不再追问,只淡淡道:“请晏王殿下。” 云鬟的心噗通噗通跳了两跳,不知怎地竟觉不妙,抬头看看白樘,却见他依旧面沉如水。 此刻殿外,晏王赵庄走了进来,众位大人起身相应,又布置椅子,请晏王落座,这才又落座相问。 最先开口的,仍是胡少卿,依旧问晏王那日为何传崔钰。 此话晏王曾当着静王跟白樘的面儿说过,这会儿便又说了一遍。 梁御史有心照应,便问道:“方才审问谢主事,主事说王爷传他去,是为了崔钰一事,还说主事说会料理此事,敢问王爷,是想将崔钰交付京兆府么?” 晏王看看云鬟,道:“我确有此意。” 梁御史道:“王爷跟谢主事相交甚好,见他被人要挟,自不能置之不理,这般处置,倒也妥当。” 白樘一直到此,才出声道:“请问王爷同谢主事说此话的时候,崔钰何在?” 晏王道:“在柴房内。” 白樘道:“那后来崔钰如何又被带到书房?既然王爷已经准备把他送到京兆府,想来不必再多见他一次了?” 晏王咳嗽了声:“只不过交代他两句罢了。” 白樘道:“请王爷把那夜,崔钰被带进门,然后王爷跟他所说的话,详细供述。” 晏王皱皱眉:“这个有些记不太清了。” 白樘道:“那么,从崔钰进门,到王爷昏迷不醒的这段,王爷所做了什么,可记得清楚么?” 晏王点点头。白樘道:“能不能有劳王爷,将那夜的情形,为我们再演习一遍?” 晏王诧异,白樘回头示意,便见任浮生走过来,白樘又唤了两名公差,道:“此地权当是在世子府的书房中,浮生便做是崔钰,这两人是王爷的侍卫,有请王爷。” 说罢,又对云鬟道:“谢主事,你当时在哪里?请。” 云鬟握了握双拳,压着心跳,站起身来。 她的记忆自然鲜明非凡,乍然回顾,这赫赫公堂便翻做了世子府内书房,而她迈步往内,走进了隔间。 时光流转,却仿佛回到了那夜的书房之中。她呆呆地走进里间榻上,外面,晏王叫侍卫:“把崔钰带来。” 侍卫应声而去,顷刻回来,便听得书房的门响了一声。 云鬟坐着,耳畔听到晏王数声训斥,崔钰答应,然后……她蓦地醒悟,忙早一步起身走到门口。 此刻,回忆中的崔云鬟,并未迈步出门。 但是公堂上的崔云鬟,却已经先一步走出里间。 因为她知道,这会儿她不出去,再顷刻,晏王就要手刃崔钰了,而她将不知如何“演”下去。 然而随着云鬟迈出这一步,眼前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她看到了记忆中她本不该看到的一幕。 云鬟正凝神相看,晏王忽地捂住额头,倒退两步。 梁御史跟胡少卿见势不妙,双双起身,却听晏王喃喃道:“是我、是我……” 众皆不解,独白樘问道:“王爷如何了,是在说什么?” 晏王满面痛色,抱着头道:“是我、是我杀了崔钰!” 云州,晏王府。 这是赵黼回来云州王府的第三日,晏王妃自然欢天喜地,无可不可。 整天吩咐厨下,整治些山珍海味,各色补品给赵黼服用,又说他虽然长高,然而瘦了好些,必要补回来才好。 赵黼见虚惊一场,本欲着急回京,然而听了杜云鹤的禀告,心中思虑再三,竟是猜不透老皇帝的意思。 何况才跟母亲重逢,自不好立刻就分开,因此一时便难以启口罢了。 这一日,晏王妃满面春风地来到赵黼房中,道:“正是开了春儿,好不容易又回来了,如何不知道出去走走呢?” 赵黼哪里有游玩的心思,先前这两日里,也见过了昔日的旧部跟云州的相交之类,正满腹盘算着如何回京。 见王妃如此,赵黼心要想个借口推辞,正此刻,杜云鹤匆忙来到,满面凝重道:“世子,城外有辽人使者来到!” 第383章 且说赵黼出王府,径来城门楼上,往下看去,果然见远处大路之上,横着有五六匹马,都是辽人服色打扮。 云州城头的士兵们早就人人张弓,瞄准过去,是以这些辽人不敢再往前而行。 那守城官便往下道:“楼下辽人听着,我们世子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辽国来使正仔细张望,领头使者眯起眼睛,早看见一名英武少年探身露面,生得龙睛凤眼,有朗日耀月之姿,着实不同俗辈。 这使者见状,几乎忍不住翻身下马,忽地听得旁边侍卫一声轻咳,才勉强按捺,因大声叫道:“奉我们大辽神勇无敌国主、通圣皇帝之命,特来同大舜国晏王世子殿下,商议重大之事。” 赵黼便对副手道:“老子都还没说什么神勇无敌,通神通圣,辽国的皇帝倒是脸皮厚的很。” 话虽如此,只因云州这边儿,在城外也放了不少斥候,每日查探,若是辽军有些异动,自然早就知晓了,如今并无大军调动的回报,这批人的来意倒是值得一听。 赵黼便道:“大舜同你们辽国,如今正是交战之期,你说奉你们皇帝的命,有何凭证?且拿国书来再说。” 那使者举手从腰间取下一道锦帛,双手捧着,朝上道:“晏王世子殿下,现有我大辽护国国师的亲笔使书在此。” 赵黼提“国书”,本是故意为难。却见这些人竟带着国师的手书,不免有些意外,心中转念:“竟然做的这样周全?且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城门官见他欲出城相见,忙劝阻道:“世子且慢,就算要接见他们,也不必世子亲自出马,辽人狡狯,倘若包藏祸心,想伺机动手,又如何是好?” 赵黼道:“无事。他们这几个人,能反了天么?再说若有伏兵,斥候早就报知了,这几个人不成气候。” 城门官道:“虽如此,仍不可大意,世子不要跟他们过于接近,我叫伏兵守在城门处,若有不妥,即刻救援。” 城门官如此,倒不是怕了辽人,而是赵黼身份委实非同一般,因此半分疏忽都不能,何况面对的是常年劲敌,必要严加防范护卫为上。 赵黼下了城,翻身上马,吩咐开城门,带了左右四名副将纵马而出。 远处的辽人使者见他在马上,铠甲鲜明,耀武扬威,虽看着年轻,却偏一股锐盛之气,凛凛烈烈,几乎叫人无法与其直视,一时目眩神迷,心生仰敬之意。 赵黼带着几位将官,同辽使之间隔着四五个马头停住,他握着缰绳,也扫视对面辽人。 却见这队使者,深入大舜地界,又有些势单力薄似的,但人人背箭挎刀,皆有强悍之意,并不见任何畏缩惧怕之色。 赵黼同他们对手多年,自然知道,这几个人看似平常,但身形彪悍,训练有素,头上所戴的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金色鹰羽,却正是辽国负责护卫国主的金雕神卫。 金雕卫是负责辽国皇帝近身侍卫,箭术,马术,身手都是一流之选,不管是远袭还是近便交锋,皆能应付得当。 赵黼虽跟辽人交手过无数次,但是金雕卫却还是头一次对上,且是这样近的距离。赵黼端详着,心底不由暗暗地把这些人跟自己身边儿的三十六骑相比较,判断优劣得失。 此刻那使者捧着国书,道:“晏王世子殿下,这是我国国师的手书,还请过目。”打马往前,便要交付。 杜云鹤迎上接过,仔细看了一眼,又特意展开,见其中并无机关毒药等物,才转身呈给赵黼。 辽国众人见状,个个面有不忿之色。 赵黼瞥他们一眼,也不理论。垂眸飞快地扫了一回,面露诧异疑惑之色。 将这一道手书交给杜云鹤,赵黼抬头看向眼前之人,道:“你们这是……要议和?” 赵黼身边几位将官,本也都人人抖擞精神,盯着对面辽人,严阵以待之中。 蓦地听了这句,也都人人意外,面面相觑,虽听在耳中分明,却仍是不能相信。 两拨人马孤零零地对峙云州城下,竟不知现在是如何之局。 京城,大理寺堂上。 话说晏王赵庄一句说罢,在场的众人,也都是恍然如梦,匪夷所思。 胡少卿跟梁御史早上前扶着晏王殿下,请他复又落座。 梁御史惶恐问道:“殿下是怎么了,想必是头风发了?乃至于语无伦次?” 胡少卿看他一眼,然晏王毕竟面带痛色,便道:“既然王爷旧疾发作,速请太医来。嗯……殿下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审?” 话虽如此,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白樘,唯他马首是瞻。 堂上一刻沉默,继而白樘道:“既然两位大人都如此说了,今日且暂时到此。请晏王殿下好生歇息休养。” 两人如释重负,不敢怠慢,忙忙地搀扶着晏王外出。 云鬟目送晏王去后,不由回头看向白樘,却见他正同主簿在说什么。 主簿犹豫着递过一张纸,正是当堂的供状,白樘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将供词交给主簿,白樘抬眸,同她目光相对,略沉默之后,他道:“也请谢主事暂回。择日再审。” 云鬟下堂往回,心事重重,正走间,见白清辉跟季陶然双双而来,道:“王爷怎么了?” 云鬟道:“王爷方才忽然头疼发作。”又把晏王忽然莫名说出那一句的事同两人说知。 清辉道:“你可记得我跟陶然所推的话?” 云鬟道:“是。” 清辉道:“你觉着如何?” 云鬟长叹了声,道:“我信你们推说的了,只不过方才殿下说了实情,此事尚书大人已经记录在案,只怕他以后便要往这上面追查。虽说有你们的推测,可若无真凭实据,这罪名不免还落在晏王殿下头上。” 季陶然道:“这两日我翻看严先生留给我的册子,倒也找到有关这种‘摄魂术’的案例,不过并不是在京内,是在云贵地方,乃是一名妇人用此术,遣一名无辜之人替她杀了其夫,那人被捉拿现行,醒来后兀自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说是被鬼迷了……” 云鬟道:“那后来又是如何窥破的?” 季陶然道:“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又说‘擅泳者溺于水’,是这妇人忽然得了失心疯,竟自说出来了,众人虽听闻,却并不以为真,只严先生觉着此术是可行的。且记载说:就让人如同睡梦之中般,做出种种自己都不知的事来。” 严大淼毕竟浸淫刑狱几十年,天下各地的奇异案例,几乎都经手或者听闻,不免有几件儿类似“摄魂术”的案子,皆都记在密册之中。 清辉道:“若是知道所用的法子,或许可以追根究底,不知这术是如何实行的?” 季陶然皱眉道:“我格外仔细翻看了几本,才勉强得了些线索。据说要设定一个开始,跟一个结束的标记。”他说着,便指着栏杆外一枝冷梅,道:“比如我是施术之人,想要对你实行摄魂,便诱你看着此花枝,你虽无知无觉,但已经中了我的术,以后这花枝再现的时候,你便会心神皆失,只不知不觉地按照我的吩咐行事。” 清辉跟云鬟各自暗吸冷气,一则觉着此事诡绝,二则十足棘手。 云鬟道:“既然如此,那么对王爷施术的人,必定是跟他照面过的。” 清辉道:“不仅如此,照你的话,那晚上王爷前一刻还好端端地,忽然之间又动手发难,照这般说来,那施术的人,岂不正在眼前?” 三个人都有些悚惧,清辉跟季陶然就看着云鬟:“你是最清楚的人,那夜除了你,王爷,还有崔钰,又有什么人在场?却能于那间不容发之间,对王爷动手?或者一定有第四个人,是你、我……众人都忽略了的。” 云鬟闻听,若有所思地走开两步,便想起方才在堂上,白樘吩咐将那夜案发重演的时候。 本该留在里间的她,提前一步出了房门,所以眼前所见,本该是她并未见到的。 那时候晏王吩咐了崔钰,崔钰答应,本要起身退出,可是就在那一刻变故突生,晏王…… 云鬟回头道:“王爷的刀子……” 清辉道:“那凶器?” 云鬟道:“王爷身边并无兵器,那刀子是从何而来?” 抬手在太阳上轻轻按住,云鬟回想当时,晏王,崔钰,两人所处的位置,以及那一刻,书房内的各色陈设,桌椅箱笼,灯盏帷幔……一一出现眼前,栩栩如在。 云鬟逐一打量过去,此刻,她虽是观察者崔云鬟,却也似是晏王,崔钰。 刹那间分做三方,彼此相看,互相凝视。 忽然“崔钰”道:“此刻我已经要告退出去了,王爷在这时侯,忽然动手杀我。” “晏王”则道:“我突然动手杀人,只不过凶器从哪里拿出的?”他左顾右盼,又摸了摸身上,各处都无。 两个人无奈地看向云鬟。 云鬟忽然说道:“在桌子上。” 随着她一声提醒,“晏王”跟“崔钰”两人,也都转头看向旁边的桌子。 桌子就在晏王身侧,那里本是空空如也,然而随着云鬟一句话,就在晏王手边儿上,竟缓缓地凭空出现了一把凶器。 “晏王”盯着看,点头道:“不错,就是它了……正在举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握在手中,即刻杀人,正好让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崔钰”道:“王爷站着的方向,挡住了刀子,我也并不会留意。本也没防备王爷,如此忽然发难,自然是死定了。” 说话间,“晏王”蓦地抬手,竟拿起刀子,用力戳向崔钰胸口。 就在生死一刹——白清辉忽然走了出来,道:“等一等。” “晏王”“崔钰”两人停手,齐齐看向白清辉。 清辉道:“按照陶然所说,这时侯,该有个触发王爷之物……毕竟先前他还好端端地,若没有接收到幕后者的指令,怎会贸然杀人?” “晏王”满面茫然,道:“我的书房中,又有什么触发之物?” “崔钰”哼了声,道:“你连刀子都准备好了。还有别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旁边云鬟道:“刀子只怕不是王爷所备。” “崔钰”啐道:“不是王爷所备,难道是你准备的?” 云鬟却正色道:“不是我,也不是王爷,是第四个进过这房间的人。” 季陶然道:“哪里还有第四个人?” 白清辉若有所思:“你知道谁是第四个人了?” “晏王”,“崔钰”,白清辉,云鬟,一块儿转头看向门口。 随着云鬟目光,掠过那”无“风而动的帐幔,看见那原本该紧紧掩起的书房门扇,竟微微地有一道缝隙错落。 冷寂夜风,幽幽送入,云鬟定睛细看,却见那门缝之中,有光诡谲。 竭力凝神,画面一层层在眼前清晰,那是……一只森然凝视的眼! 浑身寒意滋生,云鬟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举手要将门扇拉开。 耳畔有人脱口叫道:“谢主事!” 熟悉而急切地叫声接连响起,云鬟猛然回神,眼前世子府书房内的幻象如同云烟般纷纷消散崩塌,无影无踪,而她身处的,仍是大理寺的后廊檐下。 云鬟目光所至,却见一人站在跟前,她的手正握着衣裳,把那官服上原本平整的云凤四色花锦绶图案,扯出了几道褶皱。 第384章 云鬟震惊之下,有些站立不稳。 白樘伸手欲扶,手指自她腕底轻轻掠过,却并未就立即握住。 与此同时,云鬟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大手,宽袖垂落,露出里间一角雪色中衣袖口,同样修直挺括。 百忙之中,云鬟却仓促探臂,竟在旁边栏杆上一按,终于顺势站住。 白樘见状,那探出的手,便轻轻地拢了起来,复又垂在袖底。 此刻白清辉跟季陶然两个走到跟前,双双行礼。 却听白樘淡淡道:“是在做什么?” 清辉道:“方才跟谢主事将那夜的情形又演练了一次。” 白樘道:“哦……然后呢?可有所得?” 清辉看向云鬟,云鬟深吸一口气:“那夜,书房内其实并不仅有三个人。” 白樘道:“还有一个是谁?” 云鬟道:“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 当时晏王叫她入内,又传侍卫去带崔钰,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落在晏王跟崔钰身上。 所有人只纠结于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何事,崔钰被谁所杀因何被杀,却并没留心,其实还有个不起眼的第四人进入过书房。 白樘明了,问道:“是晏王殿下的侍卫之一?” 那夜在场以及赶到现场之人,都曾被提审过,并未察觉有任何异常。 直到此刻,白清辉才将他们众人的推论向白樘如实供述。 白樘看看三人,终于唤了离火,命把昨夜先进入书房的两名侍卫带来。 白樘吩咐过后,也自去了。季陶然才走过来笑云鬟道:“你方才是怎么样,好端端地抓到尚书了。” 云鬟未及回答,清辉淡淡道:“若不是尚书,只怕就要不妙了,你看。” 两个人顺着清辉目光看去,却见原本白樘所站的地方,正是一道台阶。 原先清辉跟季陶然只顾盯着她,瞧她是如何举止,却都忽略了云鬟脚下,若不是白樘及时过来挡着,只怕云鬟便被绊个正着。 三个人彼此相看,季陶然跟云鬟各自哑然。 顷刻,季陶然才道:“是了,如果真的是那侍卫所为,殿下的清誉自然无碍了。” 云鬟点了点头,却仍是有些忧虑之意。 季陶然问道:“怎么了,有这般重大发现,破案有望,你很该喜欢才是。” 云鬟道:“虽然是该高兴,不过,殿下身边的人,世子先前都是见过的,以世子的为人,怎么会看走了眼?若真的有人能藏得这样深,那么……” 若真的有人能瞒得过赵黼,在晏王身边安插棋子,既然有第一个,未必没有第二个第三个。 白清辉明白她的担忧,便道:“横竖如今终于有了新的发现,当务之急,便是先将晏王殿下的罪名洗脱。” 且说白樘因命离火去传那夜的两名侍卫,不多时,两人皆被带到。 只因案发之后,监察院,大理寺分别都问过若干次,两人都有些无奈,只竭力谨慎细想回答罢了。 白樘先将之前的供词拿出来通看了一遍,便问其中一个叫做窦鸣远的,道:“你,且再把那天……从遇见崔钰开始的情形详细说来。” 窦鸣远寻思了一番,终于说道:“那天,小人跟随王爷从静王府而回,半路便看见崔公子在街头吵闹,不知为何,王爷便叫传他进府。后来便在书房内跟他不知说了些什么。因世子临去前有吩咐,叫好生护卫王爷,我跟楚汉两人怕有些妨碍,便在外头侍候。等了半晌,王爷叫我们入内,让把崔钰的嘴封住,扔到柴房。” 白樘点了点头,再问楚汉,他也是一样说法。 窦鸣远又继续说道:“我们把崔钰带出来,随意唤了个小厮,让押着去了,王爷又吩咐我们去叫谢主事。谢主事来后,仍是我跟楚汉在外头侍立,王爷跟谢主事密谈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又让带崔钰回来。” 正说到这里,白樘道:“且慢,当时晏王殿下是如何吩咐的,你再说仔细些。” 窦鸣远一怔,然后说道:“王爷、王爷原先关着书房的门,因听见王爷召唤,我便开了房门,入内听命。” 白樘道:“好,且继续。” 窦鸣远道:“我出来后,吩咐底下的兄弟去传崔钰,楚汉还悄悄问我,说今日王爷有些举止有异……他有些心里不安呢。” 白樘道:“然后崔钰来了后呢?” 窦鸣远道:“崔钰来后,我便将他带入书房,见王爷不需要我们在旁伺候,才又退出来。” 白樘双眉皱起,听窦鸣远说道:“这一次却没隔多长时间,就听见里头崔钰惨叫一声,我们推门进内的时候,却见是谢主事手中握刀,刀上尚且滴血,地上王爷跟崔钰都倒下了,起初我们还以为是谢主事刺杀王爷,几乎就将他先行拿下……” 楚汉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说道:“窦大哥说的是,当时我也这样以为,只以为王爷有碍,我们辜负了世子所托,急得腰刀都出鞘了,幸而谢主事只是站着并未反抗,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话,听楚汉跟窦鸣远说起,白樘才也察觉……原来那一夜竟是如此凶险四伏。 而崔云鬟却也是只字未提这些,只是平平静静的一句“不记得了”。 白樘沉吟片刻,又让楚汉也自说一遍。自然跟窦鸣远所说相差无几。 白樘道:“我看你两人最初的供状,到现在的,楚侍卫的供词,最初极为简单,还曾遗漏过几处地方,比如先前王爷让封住崔钰的嘴,你并未提起。” 楚汉有些忐忑:“尚书大人见谅,是我一时情急忘了。” 白樘道:“是情急,还是故意隐瞒?” 楚汉微微汗出,终于一咬牙道:“尚书大人明鉴,委实瞒不过,其实,起初第一次说的时候,的确是忘了,后来虽想起来,却因崔钰死了,我……担心那样如实供认,会对王爷不利,所以才瞒着。再往后,因为窦大哥已经说了,所以我也只好跟着说了。” 白樘却又问窦鸣远:“你并未有如楚侍卫一般的想法,怕对晏王殿下不利么?” 窦鸣远怔然,道:“小人因觉着……崔钰乃是谢主事所杀,跟我们王爷毫无关系,我想着只有如实招供,才会尽快定案,所以并无隐瞒。” 白樘道:“既然如此,你们两个的供词虽各有不同,却对晏王殿下都是一般的忠心。” 两人皆都称是。 白樘叹了声,却道:“可我有一点不解的是,楚汉的供词,这几次下来,皆有不同。只是窦侍卫,为何你从第一次的证供到现在这次,都是分毫不差?” 按理说人在慌张之时,很容易脑中一片空白,以至于忘记许多细节,楚汉的证供便是如此,时常丢三落四。 但是窦鸣远……方才白樘又将他几次的证供看了一遍,竟是出奇的一致而详尽。 云州城外,北风扬尘。 话说赵黼看过了辽国使者送来的国师手书,便有些狐疑不信。 原来这辽人竟是来“议和”的,两国交兵了几十年,此刻又是僵持之时,忽然间辽人主动提出议和,让他如何能信。 见赵黼有些疑惑,辽国使者含笑道:“世子殿下不必忧虑,自从世子跟我国花驸马一战之后……我国主便有休兵之意,最近终于才达成此议,故而派我前来,跟世子接触交涉,传达我国友好之意。请世子尽快将此意传于贵国皇帝知道,若是两国可以从此休兵,岂不是一大好事?” 赵黼打量着他,总觉着心里有些不踏实:“话虽如此,也有你国国师的手书,然而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我前脚将消息传送京城,你们后脚又出尔反尔,又当怎么样?岂不是反把我陷了进去?” 辽使道:“世子若是不信,可以押我等在城中作为人质。” 赵黼挑眉:“你不过是个使者,又不值几何。至于他们几个,都是难缠的人物,放你们进云州,若是有朝一日跟外头里应外合起来,又怎么说,难不成让我每天都绑起来关起来?我可不耐烦伺候。” 几个金雕神卫听了,其中一人便鼻孔里喷气,道:“听说晏王世子是个不世出的少年英雄,只当是个痛快直爽的豪杰,没想到竟是个婆婆妈妈的性子。” 赵黼还未如何,他身旁的副将却难以容忍这话,厉声喝道:“放肆!敢对世子无礼!” 赵黼一扬手,却笑着道:“那是你们不够分量,若是换了你国皇帝亲来,且看我是如何对待,自然就痛快直爽起来了,至于几位么……”他咂了咂嘴,仿佛在评头论足。 金雕神卫们越发不满,他们虽是侍卫,却因是精锐中的精锐,又深受皇帝信赖器重,各亲王见了都要客气相待,这般面斥的话,不屑之容,却是头一次听,头一回见。 那使者见双方又是剑拔弩张,忙道:“且慢,世子这般说,自然认得这几位的身份,他们都是我皇身边的金雕侍卫,这一次由他们陪我前来,足见我皇隆重之意。世子何必多疑呢?” 赵黼道:“不是我多疑,若要议和,有国书前来,再加一位身份尊贵的……最好是皇亲,才足以代表诚意……不如你们且回去,再请一位亲王之类的,来我城内做个‘定金’。那时节,咱们就一桌子坐了,该议和议和,该吃酒吃酒,岂不痛快?” 使者脸色微变,那几个金雕侍卫均手按腰间,眼中透露怒色。 赵黼不动声色,仿佛未曾察觉,只他身后跟随的几位将官,却也不约而同地按住刀柄,双方皆虎视眈眈。 正仿佛一触即发之时,赵黼笑道:“啧啧,可别这么快就露出马腿来。你们金雕神卫的名头我的确早有耳闻,然而都看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再动手不迟。——不管真意假意,毕竟也是使者,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是若使者动起手来,本世子被逼无奈,也自没有法子,只好让金雕变成死鸟了。” 他轻描淡写说着,有两个金雕神卫腰间“戛”地一声,几乎弯刀出鞘。 一阵北风贴地而起,扬起黄沙,从两队人马中,如一道迷人眼的帐幔飘过。 就在此刻,便听得细微地“叮叮”之声,夹杂着两声闷哼。 只是霎时间一转眼的功夫,随着黄沙尘埃落定,两队人马仍是彼此对峙,仿佛什么也没有变过。 然而辽人使者回头看时,却见身旁,那两名原本有些按捺不住想拔刀的金雕神卫,手腕上竟渗出血来,他们胯下的马儿也隐隐有些躁动,扭头摇尾,如后退之状。 赵黼仍是若无其事,笑吟吟道:“可见识了罢?这云州的风大,有劲儿,比你们都城的风还厉害呢,刮破了肉皮儿不打紧,下一次刮到心里,那可就真的金雕变死鸟儿了。” 使者掩住满脸诧异之色,回头笑道:“世子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如今便即刻回去,让我皇另派使者前来。” 赵黼懒懒看了他一眼:“请啦。” 使者勒马后退数步,金雕卫们盯着赵黼,先是中间儿的人马陪着那使者转身,策马而行,两边的见他们去的远了,才停下戒备盯视,也调转马头,追随而去。 一直等这些人都去了,赵黼才笑道:“差点就有烤鸟儿吃了。” 身边的将官们闻听,皆都哈哈大笑起来。 辽国使者去后,赵黼带人回城,杜云鹤问道:“辽人为何竟忽然要议和,难道只是试探而已?” 赵黼却敛了笑意,目光沉沉问道:“前日我路上捉回来的那人,如今还在牢中?” 手底的一名将官道:“在王府地牢里,严加看管呢。” 赵黼目光中透出一道亮光,挑唇道:“去看看!” 一行人飞马回到晏王府,也并不入内,只去地牢方向疾风而去。 守牢的狱卒忙迎上,杜云鹤问起前日那人之事,狱卒禀道:“虽审问了几次,他却未曾招供别的,但按照世子的吩咐,并未对他用刑。” 赵黼一径入内,狱卒带着来至一间牢房外头,却见里头关押着一名身着深蓝色圆领袍服的囚犯,看着四五十岁,生着三绺胡须,身形挺拔,且衣冠楚楚,透着斯文气象。 通身上下,只头发微乱,神情倒也镇定。 两人牢内牢外对视一眼,赵黼低头看看狱卒呈上的审讯记录,以及从此人身上搜出的路引等物,道:“你叫……宋漠?” 那人拱手,恭敬回答道:“回世子殿下,正是敝人。” 赵黼道:“你是豫州人士?” 宋漠道:“不错。” 赵黼道:“这么说,你是不折不扣的大舜人,那如何跟花启宗那叛徒厮混在一起,更在凉月峡企图伏击本世子?” 宋漠从容道:“世子容禀,小人先前已经供认过了,这一场实在是无妄之灾,本来是贩运些绸缎来云州,路上却遇到那一批人,因小人知道凉月峡的地形,故而挟持小人前往,让小人引路、又帮忙安排,只说是要对付一些仇家,小人委实不知道……他们要对付的,竟是世子殿下,否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助纣为虐的。” 赵黼抓了抓唇角,不知为何,这叫“宋漠”的人,虽然言语之中毫无差错,听着诚恳,生得也不差,但面对着他,竟让赵黼的手有些痒痒地,很想冲此人脸上来上一下儿。 赵黼道:“既然你是不知情,倒也不必怪罪。只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那夜,我从凉月峡内捉到你的时候,为什么那些伏兵竟都争先恐后地向我攻来,倒像是我抢了他们的宝贝一样。” 宋漠道:“他们只不过……是想要进攻世子罢了,毕竟世子威名远扬,他们在那里伏击,就是想杀死世子立大功,这般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赵黼皱皱眉,道:“可是,他们在那峡谷内埋了好些炸药,本来可以点燃,让我们尸骨无存,如何竟眼睁睁地又看着我带着你跑了呢?” 宋漠拱手,一本正经道:“他们必然是被世子你的英武神勇气象震慑,所以不敢动手冒犯天威。” 赵黼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385章 宋漠闻声,脸上略有些不自在。 赵黼却觑着他,慢悠悠道:“说罢,你到底是辽国那位贵人?” 先前赵黼过凉月峡之时遇险,他因发现不对,便命部下止步,果然引得狼群出袭。 谁知赵黼心中早就有所预料。 首先,在云州境内,极少有野狼这般成群结队,且先前他隐约听见风中似有哨音,便猜是有人故意驱使狼群袭击,而这驱使野兽的法子,却多是辽人所为。 其次,赵黼毕竟身经百战,且天生敏锐,异于常人,先前定睛看峡谷之时,已经有所察觉,后跟狼群缠斗之时,却也仍留意查看峡谷之状,他的眼力何等犀利,新月之下,隐约瞧见峡谷上方似有影子闪烁,是以虽然不动声色,却早就看准了方向。 当他将狼群解决的差不多了之后,打马往峡谷内风驰电掣而去,看似自投网罗……然而就在马儿冲往峡谷中,晦明交替的那一瞬间,借着黑暗遮蔽,赵黼纵身跃起。 因战马一冲而去的势头,提一口气,宛若鸢飞戾天,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冲往上! 只见他运起轻身功夫,手足并用,间或在那陡峭如刀削的峡谷边沿,借一块儿岩石立足再行借力而为,不过几个起落,眨眼之间,就已悄然无声地到达了峡谷峰顶! 而那时候,峡谷顶上,睿亲王花启宗等人,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冲入谷中的战马,等花启宗发现马背上其实无人之时,悚然回头,却见那人却似鬼魅腾空般,已经在身后了! 这一幕场景,对花启宗而言,简直不可想象。 当时睿亲王兀自盯着底下的马儿,正在想要不要即刻下令点燃炸药,见花启宗反应不对,才跟着起身回头看去。 结果,便瞧见新月之下,那人从空中冉冉落地,脚尖点地无声。 衣袂在风中飘然扬起,原本清秀俊美的容颜,在冷月之下,有些清寂模糊,可是双眸却是嗜血般炽亮。 睿亲王跟花启宗不同,他是个从来都养尊处优的王爷,故而这一幕,真是他人生之中至为恐怖的一幕场景,似见到暗夜魔魅于眼前现形。 众人反应各异,但对花启宗而言,几乎来不及惊愕,本能地纵身而上,花启宗原本还曾向睿亲王请命,想不到赵黼竟自己赶上前来,反被他占了先机,心中自然又惊,又恨,又怒不可遏。 赵黼偏偏好整以暇似地笑道:“老花儿,隔年不见,甚是想念呐。” 话如此说,手在腰间一扬,长刀出鞘,间不容发之时,就见月光之下,似有无数流星交错乱划而过,却是赵黼跟花启宗两人,在眨眼间已经过了数招。 正如花启宗先头所言,他跟赵黼的孽缘,早在鄜州的时候就解下了,但是他未曾跟睿亲王以及任何人提起的是,提起此事,他便后悔莫及。 那时候,在细作贾少威的相助之下,花启宗好不容易逃出鄜州大营,却不料身后赵黼追踪而至。 对花启宗而言,其实并不放在心上,毕竟那时候的赵黼,还只是个弱冠少年,虽然悍勇且身手出色,可也毕竟年纪幼小,内功火候不到且气力不济,又哪里是他的对手。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赵黼追缠的功力竟如许“深厚”,且纵然被他伤的极重,这少年却仿佛咬住了大象腿的蚂蚁一样,竟死也不松口似的。 也许……是因为当时,对这少年的韧性起了一丝的敬意,又或者是因为怜悯之心,所以花启宗在最后一击、看着他摇摇欲坠倒地之后,也并未再置他于死地,只是看了一眼那遍体鳞伤的少年,转身自去了而已。 但是再料不到,这一念之仁,成了他生平至为后悔的一件事。 因为,当年在他手中,几度濒死的少年,渐渐地,成了他无法忽视的死敌。 若说先前那几乎定两国国运的一战,让他见识了赵黼的用兵之狠,那么今日的相逢,则让他领略了长大后的赵黼、用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让他知道……昔日那个在他面前几乎没什么还手之力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狭路相逢,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甚至连身边还有个睿亲王也忘记了,更不必提这一趟来的任务。 花启宗的眼前只有赵黼,与其说是他的生死对头,不如说是毕生难见的独一无二的敌手。 只见月光之下,两道人影在落足都有些困难的峰顶之上,殊死而斗,刀光剑影,沾染着冷月之色,宛若雷电之光闪烁,又似绝大片的雪花撒落,耳畔那叮叮之声,仿佛最诡异的敲击之乐,伴随着峡顶的风声,勾人魂魄,动人心弦。 这一场旷野之中,高峡峰顶的刀剑之争,用一个精彩绝伦且不足以形容。 睿亲王在旁惊的呆了,时而看见花启宗步步后退,几乎到了峡顶边沿,身子摇摇欲坠,忽地又见他腾空而起,剑花绽放,把赵黼逼得纵身跃开,身形纸鸢似的摇摆掠动,每一次都惊险万分,生死一线,都几乎让睿亲王惊呼出声。 直到几个亲随反应过来,忙抢到身边儿,半扶半抱着,将睿亲王拉扯着从侧面离开。 直到睿亲王被护送着下了峰顶,花启宗才听得底下异动,这才反应过来。 ——这一次的伏击已然失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要保护睿亲王的安危,倘若睿亲王再出了意外,只怕他真的万死莫辞。 然而有道是“欲速则不达”,花启宗原先并未想到此事的时候,还可跟赵黼战个平手,然而因一分心,剑招自然便缓滞下来。 赵黼笑道:“老花儿,有六爷陪着,你还有心惦记别人?” 他哪里是个会容情的人,嘴里虽然说得甜蜜,手下却是一招比一招狠辣,趁着花启宗分神的当儿,三招连环,“大江东流”“星垂平野”“一剑光寒”,刀势里夹杂剑招,又是诡异莫测,又是霸道狠厉。 花启宗步步后退,被他夺命一刀刺来,本能地跃起闪避,谁知道脚下竟踩了个空。 原来不知不觉里,赵黼已经把他逼到了峰顶边沿,便是算计到他分神之际,必然只忙于自保而忘了立足之地。 花启宗心头一凉之际,已经晚了,身形宛若流星般直坠往下。 赵黼踏前一步,横刀往下看去。 花启宗坠落的当儿抬头看,却见赵黼头顶一弯凉月漠然,而他持刀而立身披清辉之姿,真如魔神下降一般…… 赵黼旋风似的纵身上峰顶之时,众人正在凝神往下看,是以赵黼并未发现众人对待睿亲王跟对别的人有何不同。 只在随从们护送睿亲王离开的时候,才扫了一眼。 如今见花启宗坠了下去,生死不知,赵黼也来不及查探,就只也纵身顺着侍从们原先退去的方向直追过去,只见他如披月沐风般,身形弹丸似的在那山石之上,纵来跃去,甚是自在灵活。 而护送睿亲王往下的那些侍卫们,跟他想必,便迟缓滞慢的几乎叫人不忍卒读。 众侍卫见他追来,便有几人迎上来,欲要阻住他,赵黼如何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只听得山谷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正战的兴起,忽然听到马蹄声急促,原来是跟随他的部属也冲入峡谷之中,就在这一刻,便听有人隐隐低低说道:“快些点燃火药!” 赵黼闻听心惊,原来他虽料到有人在此埋伏,却并没未卜先知到敌人连火药都用上的地步,心中暗叫不好。 目光一动之间,果然见一道火光闪烁,引信被点燃,嗤啦啦地如火舌蔓延。 赵黼见情形紧急,顾不得再想,长刀扬手而出,只听得“咚”地一声,深深钉入那边山石之中,准确无误地把那引信也死死地切断了。 然而凉月峡足有两三里之长,里头且不知还埋伏着多少人,若也还有火药,就算令部属止步,保得人员没有伤损,但是堵住了去路,却又怎生回云州好?从峡谷之外的乱石凹间过,却似迷宫一般,要多用个几天几夜方能走出。 故而这凉月峡竟是必经之路。 正也有些无计可施,却见有十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人,仍是从峡谷旁边匆匆逃去。 赵黼对睿亲王本并未十分留意,只电光火石间瞥过去,却见其中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人。 ——赵黼本是凤子龙孙,身居高位,自然知道底下人惯常是如何相待,而此刻这侍卫的姿势,虽是惶急中,却也透出十万分谦卑。 赵黼正是心急无法之时,蓦地见了这一幕,眼神微变,灵机闪烁,就如同那高空盘旋的鹰隼,忽然发现了心仪的猎物。 他是个想到便要做到的人,心念一动间,已经纵身而起,竟果然似鹰隼试翼般,掠往睿亲王的方向。 而那些护着睿亲王的侍卫,见了赵黼来到,却果然也像是被惊到了的雏鸟,纷纷过来维护。 只是一旦给他盯上,却又如何抵敌,赵黼势在必得,所向披靡,从那些侍卫从中飞快地打出一条血路,轻而易举把睿亲王擒住。 这过程虽然快,睿亲王的手下也早有安排,被赵黼灭了一处引信,早也有两三处引信也点燃了,只听得轰然雷动,山上被炸裂的碎石滚落,一时之间地摇山动,宛若世界末日。 赵黼也是胆折心摧,往下一看,却隐隐听得马儿嘶鸣,显然是自己的部属遇险遭困。 此刻又有许多辽人向着此处围了过来,赵黼看看怀中之人,又看看底下受困的部属,双眉一扬,笑道:“死就死了!”竟纵身往下一跳! 睿亲王在他怀中,本正不知所措,忽地见如此,也惊得大叫一声,自忖必死。 谁知赵黼下坠之势虽猛,怎奈他艺高人胆大,这般纵身落下的时候,早看准了立足点,如此几个起落,仍是有惊无险地跳到地面上。 正跟随他的那三十六骑进来了一半儿,因躲避碎石,人人灰头土脸,又折损了两匹马,幸而这些武将都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方才各自躲避,只有三人受了些轻伤。 众人起初不见了赵黼,心中焦急,如今见他从天而降似的,才各自大喜,赵黼跟众人目光相对,便道:“众人,随我冲出去!” 部属们喝道:“听令!” 当下齐齐翻身上马,马儿伤损了的,便两人同乘一骑,跟随赵黼,往那幽异阴暗的峡谷深处直冲而去! 此刻因先前的爆炸威力,仍有许多山石坠落,这些人却似亡命之徒一般,视而不见,嚄唶大呼着,往前疾奔。 让赵黼意外的是,除了先前那两声爆炸,此后的一大半儿路途,再也没有一声响动,只有仓促地几点箭响,夹杂着有些尖锐的哨声。 眼看将出峡谷,赵黼一招手,身后副将打马上前,赵黼做了个手势,便抱着睿亲王先冲出去。 身后副将唤了一名将领,那人领命,环顾四周之时,张弓搭箭,蓦地射出! 那弓箭冲出之时,箭头上竟带一点微弱地红光,一直等到射落之时,埋伏着的辽军才知不好。 原来那箭簇边上,竟缠着一个火折子,偏偏箭头射中的,是绑在石上的火药包。 三十六骑冲出峡谷的当儿,便听得又是连声炸响,从背后传来,轰然绵延,宛若为他们送行。 众人虽多数负伤,可是经过方才那一场生死跌宕,反而觉着十分刺激,彼此相看,旷野中那豪爽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第386章 一路惊魂,赵黼虽不知他擒来的这人是何来头,却也本能地嗅出不对,又因忙着要去见晏王妃,便命人将他关入王府地牢,只叫详细审问,只是不可对他用刑。 且赵黼急赶回来,见王妃无恙,大惊大喜,复精疲力竭,此事又交给底下审理去了,自己便未曾十分留心。 今日辽人前来议和,又用这些金雕卫护送,人数虽少,阵容非同一般。 何况又以“议和”之名,若是换做别的什么官员,听闻可以止战,必然欢喜连天,怕不立即恭迎他们入城,详细座谈。 谁知偏遇到赵黼,竟连云州的城门都没摸到,便自碰满头灰而去。 岂料如此一着,却偏打草惊蛇,让赵黼疑惑起来。 其实原本辽人想要偷偷行事,也颇送了几个细作潜入云州城内,然而城门易入,这王府却似龙潭虎穴一般。 原本赵黼就怕晏王妃有事,故而人虽不在,却始终严加防范,里三层外三层,铁桶般地围着,闲人半个也进不到一重门。 何况如今他回来了,煞气四开,更是一只贼苍蝇也是飞不进去。 可从另一方面而言,凭心而论,辽人此次打着“议和”的旗帜而来,却也并不算是完完全全地扯谎,只不过偏巧这“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对罢了。 且说赵黼问罢,里间儿的宋漠眨了眨眼:“世子殿下……如何竟这般说?” 赵黼笑道:“还给我装?你身上那羊膻味,隔着栏杆都把老子熏晕了,还装我大舜的人?” 宋漠的脸上忽地浮现一丝微红,有些恼羞成怒,道:“世子这话,未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一来小人没觉着自己身上有什么羊膻味,二来,就算真的有,也并不能成为我是辽人的证据?” 赵黼见他并不慌张,忖度道:“你要证据?你说你是豫州哪里的人?” 宋漠道:“晋城。” 赵黼道:“那你的官话说的不错啊,并没晋城的味儿呢?” 宋漠道:“走南闯北,说官话自是习以为常了。世子不也是一样的么?” 此刻,神色举止等已经不似先前般谦卑了,眼中竟也隐隐透出一股不逊微利之意。 赵黼啧了两声,回头道:“把老寇叫来。” 不多时,便见一名络腮胡子的大汉走了进来,道:“世子叫我有什么吩咐?” 赵黼下颌一扬,道:“这个人说他是豫州晋城,有道是‘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你跟他说会儿话?” 这姓寇的人,正是赵黼麾下一名将领,却也正是豫州人士,听这般吩咐,不明所以,便走过来跟宋漠攀谈。 说了几句,便又用晋城话,这宋漠却也以晋城话作答,两人渐渐地说的倒也算投契。 赵黼在旁相看,越发诧异,却见宋漠一边儿跟老寇说话,一边儿频频看赵黼,眼中竟透出几分得意之色。 赵黼只觉匪夷所思,不由道:“如今的辽人探子,竟是这般无所不能了?” 杜云鹤上前悄声道:“世子何必跟他废话,叫人大刑伺候就是了,这人看着油口滑舌,必然是个怕用刑的。” 赵黼道:“这个虽容易,只不过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些投鼠忌器。另外,这般问不出来却使刑罚逼供,却叫他小瞧了老子。” 正窃窃说到这里,却听那边老寇正道:“我先前在的好时候,最爱吃的就是阳关那老陈家的酸辣角汤,一顿能吃三碗!想起来口水都流下来,这会儿若再叫我去,我能吃五碗。” 宋漠笑道:“谁不知大名鼎鼎的老陈记酸汤?本地人人都爱吃,我也经常光顾,委实鲜香爽口,怪不得能撑百年而不倒。” 赵黼听他故意提高声音,似有卖弄之意,显然是故意说给他听,便啐了口,正无计可施,忽地心头一动。 当下咳嗽了声。那边老寇正说的满嘴口水,闻声恋恋不舍回来,赵黼道:“说够了没有?” 老寇擦擦嘴道:“说便说够了,就是馋虫也勾上来了。” 赵黼嗤之以鼻,却一招手,在老寇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又道:“你能不能?” 老寇双眼放光:“能,当然能!” 赵黼道:“赶紧去。”老寇乐颠颠地便走了去。 身后宋漠却道:“世子是让此人来故意试探我的?如今却不知是否满意?” 赵黼道:“满意的很。” 宋漠道:“小人本是正经买卖人,一时不查中了辽人的圈套,虽然有罪,但不知者不罪,还请世子宽宏大量。” 赵黼笑道:“我自会宽宏大量,还要赏你呢。” 宋漠挑眉,有些不解他的意思。 如此小半个时辰之后,外间脚步声响,众人回头看去,却见是老寇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士兵,手中端着个木托盘,里头竟是个大海碗,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宋漠正不解,赵黼道:“这就是本世子赏你的,吃了就可以去了。” 狱卒将牢门打开,宋漠半信半疑,踱到桌边儿,却见是碗红油汪汪地,里头浸着似面非面之物,宋漠疑惑。 赵黼道:“你总不会不认得这是何物?” 宋漠看看他,又看看老寇,他倒也格外机智,便道:“我当然认得,这是酸辣角汤。” 此刻老寇笑道:“我的手艺虽然比不上陈家,味却是我们那地方的味儿,宋先生,我们世子吩咐我亲手做的,请尝尝看。” 宋漠看看他,又看看那半碗油腻,竟无法下手。 赵黼道:“怎么不吃?” 宋漠只得缓缓落座,举手握起筷子,勉强抄了一筷,才送入嘴里,脸色便变得十分古怪。 来不及吞咽,忙吐出来,一时咳嗽不停,脸色也通红了。 但他虽然如此狼狈,举止却并不粗俗,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才想起原先的帕子给搜了去,便勉强扯了衣袖拭了拭嘴角。 忽地眼前人影一晃,是赵黼坐在旁边,道:“你不是最爱吃这个的?这又是怎么了?赶紧吃。”把碗又往跟前推了推。 被赵黼虎视眈眈,宋漠皱眉又吃一口,只觉酸中有股微臭的气息,偏偏格外之辣,就如在吃一桶泔潲水般,转头“哇”地一声。 周围众将士见状,面面相觑,老寇呆道:“不至于难吃到这种地步?” 宋漠摆手,只顾捂嘴呛咳。 赵黼摸着下颌,笑道:“是不是这粗糙的晋城小食,不合你大辽尊贵睿亲王的脾胃呢?” 宋漠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来历,蓦地抬头:“你、你如何……” 赵黼笑道:“是不是被本世子的英明神武惊呆了?我听说,辽国有个睿亲王,是最聪明过人、无所不知的,甚至还是个过目不忘似的奇才。方才你跟老寇应答的那般顺利无误,所以我就想,一个辽人,怎么会这样清楚晋地的风土人物,说的一毫不差呢?那自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奇才了。” 睿亲王满面通红,不知是因为方才吃了两口食物,还是被赵黼话语中的嘲笑之意羞辱所致。 老寇跟众将官终于反应过来,老寇惊怒:“原来这厮是辽贼……”气愤不已,却被人拉了下去。 赵黼道:“不过,任凭你怎么博古通今,说出花儿来,老子就用一碗面食,就能试出你的真假来,你服不服?” 睿亲王既然敢潜入大舜,自然是有备而来,他编造的晋地身份,也是有根可究,一来是因为他身边有个舜国的贴身之人,教会些乡土方言,二来他自己博览群书,对晋城的风土人情摸了透彻,所以说起来头头是道,绝无差池。 只不过毕竟是辽国贵族,这些酸酸辣辣的地方独特小食,又如何亲口吃过,更加是吃不惯。 睿亲王脸色渐渐肃然,终于道:“你原本并不知我是辽人,如何这一次来,就知道了?” 赵黼道:“辽国派人来议和,陪同的还是金雕卫,我自然不信,既然不是来议和的,那定然是另有所图。” 睿亲王自不知此事,面上透出懊恼之意,却又说道:“那你怎知道我是辽国贵族?” 赵黼道:“能让金雕卫出面的,当然不会是闲人。何况你先前的行为举止,哪里像是个商贩。” 方才睿亲王落座,那般提筷,以及被呛到后的种种,皆是教养极好的上位者才有的反应举止。 睿亲王见已经无可抵赖,垂眸片刻,再抬头时候,却气宇轩昂道:“不错,我正是大辽国的睿亲王萧利天,此番不慎落在世子的手中,也是命该如此……世子有勇有谋,本王败在你手里,无话可说。” 肩头一沉,睿亲王转头,却见是赵黼将手在肩头一搭,望着笑道:“可不必无话可说,让我白养着你在这儿不成?要多说些有用的才好,不然……” 睿亲王以为他是以用刑要挟,不料赵黼端起桌上那一碗酸辣角,道:“你既然对我国种种无所不知,那就也该知道何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好好吃,别浪费。” 睿亲王色变,竟觉比受刑更难过,忙道:“且慢,我的确有一件事要传达给世子。” 赵黼道:“何事?” 睿亲王道:“我虽不知这一次金雕卫来是不是真的为了我,但是,在我出帝京之前,国师曾向皇上建议,要跟大舜停战议和。”神色郑重,不似作伪。 睿亲王又道:“是以世子也该好生想想,若下次使者来时,大舜该如何行事。两国交战多年,各有损伤,若是停息干戈,两国修好,才是利国利民之幸事。” 赵黼端详他片刻,脸上的笑转作几分凉意,轻声道:“当时黑水河边两州,都是我们舜地所有,是你们将两州百姓杀戮殆尽,县镇都夷为平地,才引战至此,如今却来提‘议和’两个字?要不要议,能不能和,到底该如何行事,老子心里有数,很不用你教。” 赵黼说到这里,手中那碗酸汤往睿亲王脚边儿一掼,碎瓷汤水污溅了睿亲王半袍。 赵黼转头冷道:“给我好生看着这辽贼,他的狗命或许大有用处。” 睿亲王叫道:“世子!” 赵黼头也不回地带人一路出外去了。 睿亲王上前一步,又被狱卒侍卫拦住。 且说赵黼出了地牢,又吩咐了多加了人手在此仔细看押,免得有什么纰漏。 身边众将士都觉惊异,浑然不知原先擒到的竟是如斯一个大人物,道:“只听闻睿亲王是辽国皇帝最宠爱的一个王爷,真似有神相助一样,竟让世子亲自擒住了他。” 也有的说道:“怪不得那些辽人忙来议和,原来是怕伤着这个宝贝。” 又道:“不过他最后那句,却并非作假似的,倘若辽人真的想议和,我们却是要如何?”都看向赵黼。 赵黼听众人七嘴八舌,心里仍有些愤愤,又觉可笑:“议和?等老子带兵杀入他们帝京,踏平他们黑兰之山,才好跟他们议和。” 旁边将官们有的惊异,有的拍掌大笑。 因完了此事,赵黼吩咐众人自退,仍是回内宅去。 不料才进角门,就见前方有两道人影,彼此对面而立,背对着他的那个可巧转过身来。 赵黼瞬间有些失神,竟脱口叫了声:“阿鬟?” 第387章 只见那女子,生得眉若远山,目含秋水,竟是个绝代佳人,然气质却似深谷幽兰,着一件淡鹅黄的素色衣裳,更显得人淡如菊。 赵黼正有些愣神之际,便听得身边有人说道:“咦,这位姐姐是什么人?”转头看去,却见来者竟是蒋勋。 先前蒋勋自请来到云州后,便在营中统兵,云州风沙大,气候酷烈冷寒,蒋勋原本是个白面清秀的青年,如今风吹日晒的,肌肤竟有些微微地麦色,然而五官却也更长开了似的,比先前越发沉稳大气。 赵黼自打回来,也早见过蒋勋,此刻见他来了,便又扫了那女子一眼,却见她正垂着眼皮,波澜不惊地缓步走开。 赵黼皱皱眉道:“不知道是什么人。” 蒋勋目送那女子走开,却见其姿态容貌,却很是眼熟:“怎么看来像极了一个人……” 赵黼咳嗽了声:“是么,像谁,我怎么没看出来?”话虽如此,忍不住又看,却见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廊角,消失不见了。 蒋勋微微一笑道:“那方才世子口中唤的,是谁的名字?” 赵黼见他竟听见了,“老”脸一红,啐道:“好小子,也是学坏,敢来诈老子了?” 蒋勋才敛了笑意,道:“我听闻世子擒回来的那个,是辽国的睿亲王?” 赵黼道:“方才去牢里看过,他起初还想瞒着,却怎地瞒得过我的双眼?一诈就诈出来了。” 其实纵然一碗酸汤诈出了“宋漠”并非晋城人士,或许也可以从他的举止言谈中判断是辽人贵族,然而一下就认出是睿亲王,却也的确是赵黼的运气。 他毕竟跟辽人打了这许多年,对辽国皇亲贵戚,摸了个大概,只是这睿亲王,深居简出,却是个有些神秘的人物,算来他是当今辽国皇帝萧西佐的侄子。 睿亲王的父亲,是萧西佐的皇兄,原本是个名望甚高的皇子,只是短命了些。 而睿亲王的大姐姐,却也是个传奇,当初曾入舜的皇宫,为赵世妃子,颇为得宠……后来却又惨死了的那位。 睿亲王也算是他家里唯一存活的一人了,传闻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生得容貌秀美,谈吐风雅,所以很为萧西佐喜爱器重。 当时,赵黼见睿亲王那侃侃而谈事无巨细的模样,不知怎地便想起了崔云鬟,因此才诈萧利天,果然竟一猜即中。 蒋勋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又听他们议论说辽人想要议和?” 赵黼道:“这萧利天也是这般说法。” 蒋勋道:“世子意下如何?” 赵黼笑道:“不把黑水两州的仇报了,掀翻他们帝都,我始终是气难平的。如今又让我捉到这萧利天,可见是老天也帮咱们,正好行事。” 忽然见蒋勋似有忧虑之意,赵黼便凑近了些,问道:“怎么了?是在想议和的事呢,还是想京城那妮子的事?” 蒋勋被他一晃,匆匆笑说:“无端端又玩笑起来。” 赵黼道:“你既喜欢那妮子,怎么偏偏跑了呢?” 蒋勋皱眉,本不欲回答,想了想,到底又说道:“她的心不在我身上,我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本来我觉着那并无所谓,只要能看着她就好了,可她总是看着、看着……” 蒋勋瞅赵黼一眼,终于又一笑道:“罢了,横竖现在我都忘了。” 赵黼眼神晃了晃,不知怎地,明明是在说蒋勋,此刻,却引得他的心也有些乱跳。 赵黼咳嗽了声,摸着脸道:“其实那种聒噪的小丫头,也难为你这样深情。不过谁叫六爷天生丽质太招人喜爱?罢了,我的错儿,好歹相见,如今便请你吃酒当赔罪!”不由分说搂着肩膀。 蒋勋哭笑不得,只得同他而去。 京城,晏王世子府。 静王赵穆来回踱了两步,道:“哥哥是不是哪里记错了?” 晏王道:“我也不知怎地,忽然间就想起来了。” 赵穆道:“先前并不记得有,如何忽然就又想起来?这话也当不得真。” 晏王苦笑道:“未必不真,我本来就怀疑了,那时候书房内只有我,崔钰跟谢凤三人,谢凤的品性,决不至于动手杀人,我又什么事也不记得……想来,毕竟事情的症结就在我身上。而谢凤一再缄默不说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她知道内情,她不肯说,原来是为了我着想……” 晏王原先听云鬟只坚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中还隐隐猜疑她此话的真假,毕竟里外两间,几步之遥,外头有什么动静,里面都会听得清清楚楚,她何至于竟只字不提? 一直到在大理寺堂上,他忽地想起来那夜的一些影像,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心中竟万般感慨,便道:“当初在金銮殿上,父皇曾问她那夜到底是怎么了,且是以死相逼,那孩子还不肯说呢。先前被当做凶嫌被擒去大理寺,又受了刑,却仍是……唉,这份心意着实叫人……” 晏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中颇觉暖慰,不由默默想道:“怪道黼儿那么……” 赵穆微微一笑,道:“那也是因为谢主事识大体,知道此中必然是有些内情,他不想张扬出去让局面更乱,且还坏了哥哥的声誉罢了。” 晏王道:“不管如何,有她这份心,我就足了。” 原先晏王不知谢凤是女孩儿的时候,心里只是不喜,后来虽知道了……可也只是看在赵黼的面上罢了,毕竟女扮男装,当朝为官,这般破格逾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惊世骇俗之举,然而晏王爱屋及乌,倒也罢了。 直到此刻……才着实地喜欢中意起来。 忽地外间道:“刑部白尚书拜见王爷。” 顷刻,就见白樘进了门来,朝上行礼道:“王爷身子可好些了?” 晏王命坐,道:“尚书此来……不知何意?” 毕竟都知道白樘向来的行事为人,先前晏王因供了实情,一时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白樘将如何处置。 白樘道:“我这番亲来,是想王爷再细细想想那夜之事。” 晏王见这般说,皱眉沉吟,道:“此事怪的很,原本那夜我不知何故晕厥后,心底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后来……那次我去监察院带谢主事回来,无意中说了那一句话,心里就有些恍惚似的,仿佛倒真的是曾那么做过。” 晏王所说,自是为了保云鬟出狱,所以提那句“我也是凶嫌”的话。 白樘跟赵穆都明白此意,晏王又道:“之前在大理寺,尚书叫我们演习那夜的经过,那些影子才更加清晰了,只是仍旧难以置信,虽然记起来了,但是……却不像是自己亲手做过的,反像是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所为。”他举起手来看了看,满面疑惑。 那夜,晏王叫了崔钰进来,说完之后,崔钰便要退出。 就在那一刻,不知怎地,看着眼前之人,心中竟生出一股杀机,晏王顺手将桌上的刀子抄起,不由分说便刺了过去。 却就在那时候,耳畔听到有人唤了声,一只手探过来,要拦那刀子。 心里那杀机不退,本欲再行动手,但晏王毕竟也曾是领兵打仗之人,意志之力不同寻常,虽身不由己,也几乎不知道赶来的人是谁,却知道此人是不能伤害的,于是竟生生地刹住,心神激荡之下,便倒地晕厥。 晏王说罢经过,白樘道:“王爷莫惊,王爷如此,极有可能是中了摄魂之术。” 晏王静王双双惊诧,白樘道:“如今已经有了嫌疑之人,然而还须王爷再度细想,那把凶器既然不属于王爷所有,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桌上的?王爷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神’的?” 赵庄道:“那凶器,在我跟谢主事说话的时候应该还不曾出现。”他冥思苦想,头又疼了起来。 白樘早也问过云鬟,据她所说,她进书房之时,尚且没见到那凶器出现。 以云鬟的记忆力,自然不会有差错。 白樘便道:“倘若是在案发之地,想来更易于记起那些细微之事。” 赵庄正有些混乱,闻言起身道:“是了,我竟忘了,请随我来。” 三人来至书房,赵庄一边儿心底拼命回想,一边儿踱到那也所站之地,回头又看看桌边,然后看向门口,来来回回地观望半晌,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是在谢主事进去之后,我……我……我唤了人来去传崔钰,仿佛就是在那一刻,有些恍惚不清了。崔钰来的时候,我隐约记得在桌上看见过这刀子,当时却并没觉着诧异,只想了想怎地会有此物出现……” 晏王因中了摄魂术,自把所有异常都看淡了,只顾按照指令行事,如今回想,才悚然起来,便问白樘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樘道:“症结自然就是在王爷觉着失神的那一刹那。也就是王爷唤进来,交代带崔钰的侍卫身上。” 一直到现在,白樘才把云鬟,白清辉,季陶然他们三人所推测的,以及传唤窦鸣远等事一一说了。道:“那侍卫的供词果然有些问题,只不过再审,他便不说了。” 白樘虽查到跟窦鸣远有关的一些线索,只是过于敏感,此刻仍不便告知两位王爷,便只看他们的反应。 晏王大为意外:“虽然当夜的确是传他进来,但是……他向来是个忠心耿耿之人,且是黼儿亲自挑选的,应该是没有外心才是?” 白樘道:“当夜除了死去的崔钰,谢主事跟王爷,也只他曾在那时候进过书房。何况王爷方才所说的,也正指明了凶器是在谢主事进里间儿、崔钰进门前出现在桌上,自是他趁机放在彼处,也趁机对王爷行了摄魂之术。” 晏王毛骨悚然,身心皆寒冷:“我、我仍是不能信。” 赵穆道:“如此说来,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肯招供是何人指使么?” 白樘道:“如今有了王爷的证供,下官会再行审讯,必会水落石出。” 晏王勉强收敛心神,道:“既然如此,那么谢主事是不是无碍了?” 白樘道:“我来之前,谢主事已经回府去了。” 晏王松了口气,这却是至今为止他所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与此同时,太子府。 殿上,太子赵正坐在屏风之前,转头看着左手一人,却正是监察院的陈威。 太子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陈威道:“确凿无误,如今白樘认为晏王的近身侍卫窦鸣远大有嫌疑,偏巧,窦鸣远的一位表舅,正在太子府上当差,两人曾暗中相见。” 赵正道:“我全不知道此事,此事又怎会跟我有什么干系!” 陈威道:“太子虽然是清者自清,奈何如今白樘已经怀疑窦鸣远跟太子府也有牵连。正在详查此事。” 赵正道:“任凭他查,孤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陈威身侧一人,却正是太子府的顾詹士,道:“殿下,话虽如此,自古以来多少忠臣良将便是被诬陷至于百口莫辩的?何况如今正是生死存亡之秋,殿下可不得不防。” 赵正道:“白樘是个精细之人,不至于在这一件事上糊涂。” 顾詹士跟陈威对视一眼,道:“殿下,当初在金殿上,圣上曾责令白樘领受此案,还特意说不管是皇亲还是臣子……都要一视同仁处置,殿下不觉着意有所指吗?” 赵正拧眉默然,顷刻转头问道:“恒王是如何想法?” 恒王道:“别的我并不是很清楚,只是近来总是听人说晏王殿下如何如何出色,圣上又偏疼他之类的话。太子殿下总不会一点儿也没听说罢?” 赵正看向陈威跟顾詹士:“你们也都听说了?” 两人对视一眼,面有难色,却终于说道:“其实,微臣等的确也有所耳闻,大家都在传说,圣上有意晏王殿下,本来以为晏王出了这宗事,总不会再翻身了,谁知道白樘竟又查到殿下身上,因此竟是大为不利。” 赵正重重地吁了口气,道:“照你们看来,如今孤该如何是好?” 两名幕僚不肯做声,恒王道:“倘若晏王如今还是在云州,一切自然太平无事,若是他先前跟赵黼那小崽子一块儿去了就好了,偏偏还留他在京内,就如一个眼中钉似的。倘若父皇要把皇位传给他,我可是头一个不服。” 赵正道:“未必真的如此,暂时不过都是揣测罢了。” 恒王道:“满城风雨了,但凡朝内有些头脸的大臣,谁不知道此事?亏得太子殿下还安然容忍,如果是我,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我就……” 赵正有些震惊:“你说什么?” 恒王道:“罢了,我什么也没说。只不过假设罢了。太子又不是我当,自也不必我操心,我只不过替殿下不平而已。” 恒王说到这里,又道:“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见殿下。” 恒王去后,殿内一片寂静,顷刻,便听得顾詹士道:“恒王殿下的话,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赵正转头看他,蓦地喝道:“休要胡说!” 顾詹士低声说道:“殿下,距离皇位只一步之遥了,如今在殿下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如恒王所说,除掉眼中钉肉中刺,另一条则是……” 一声宛若惊雷,赵正站起身来,走到殿门口往外看了会儿,才回头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行了吗?” 陈威道:“臣之见,恒王殿下的话,行不通,倘若圣上真的是有意于晏王,那纵然是除掉了晏王,还有恒王,还有静王两位呢……且晏王一死,圣上岂非更疑心太子?因此并非万全之计。” 顾詹士忽道:“如今晏王世子不在京城,正是一个好时机……” 赵正忍无可忍,道:“够了,不要说了!” 第388章 赵正怒喝一声,甩袖出殿,竟道:“吩咐人备轿!” 顾詹士忙追上问道:“殿下要去哪里?”赵正并不理会。 太子的车驾一路来至刑部门口,此刻白樘才自大理寺回来,闻讯亲自出迎。 将太子接到了堂中,白樘道:“不知殿下今日因何驾临?” 赵正当中坐了,道:“世子府那一案子,你审的如何了?” 白樘道:“已经有了一名凶嫌。” 赵正道:“是什么人,莫非不能说么?” 白樘道:“殿下相问,岂敢不说,正是晏王殿下的一名贴身侍卫。” 赵正便冷笑了声,看着白樘道:“我原本当你是个清正谨慎的正直之人,谁知道一旦遇到了碰不得的人,也懂得识做绕弯了?” 白樘道:“臣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意?” 赵正道:“此案明明晏王的嫌疑最大,我又听闻先前他是当堂招供了亲手杀人的,你竟不将他拿下,却反而又立刻找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侍卫当替罪羊?你这不是识做,又是如何?” 白樘敛眉,赵正又道:“还有那谢凤,当时人在现场,他分明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一开始却隐瞒不说,难道不该治他的罪?白樘啊白樘,枉我还高看你一眼。” 白樘道:“殿下容禀,晏王殿下杀人一节,实在是有隐情,殿下应是中了窦侍卫的摄魂之术,行凶的凶器是毫无预兆出现桌上,也并非晏王府所有,再加上谢主事供认的,皆是侧证。至于谢主事,并未故意开口误导,只是缄默不提的话,是无法定其罪责的。何况纵然要定罪,先前在监察院内,谢主事也因此而受过刑了。” 赵正听了这几句,便又道:“谢凤的事暂且不提,那只说晏王之情,不必说什么摄魂之术等耸人听闻的话,你毕竟未有十足证据证明。但是——亲手杀人,则是他自己供认的,这个总该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难道一句中了摄魂术,就可以逍遥法外?以后若是有人蓄谋杀人的话,也拖赖这般借口,你岂非无法查证?” 赵正因心神不宁,挟怒而来,此刻竟是咄咄逼人。 毕竟这种案件并无前例可以依照,且对方又是位王爷。白樘默然,道:“那依照太子殿下所言,该当如何处置呢?” 赵正喝道:“我是问你,你才是刑部尚书,如何反问我起来?我只不过是觉着,你在此案之上,处置不公罢了!你自己难道不觉?” 赵正怒气不休,又道:“我倒是有些惊奇了,到底是什么,让向来独断直行的白樘也缩手缩脚,难道,你也听说了外头的传言,说是圣上偏爱晏王的话,故而你便提前奉承起来?” 白樘抬头:“殿下。” 赵正被他一声,才蓦地噤口,自知失言。 但说了便是说了,何况正在气头上,赵正道:“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我听说你查窦鸣远,知道他跟我府内的一人有些牵连?你是不是觉着,我也跟此案有关?” 白樘道:“殿下,事情仍在查证之中,如今说这些言之过早。” 赵正眼中阴晴不定,终于说道:“好,我不怕你追查,却只怕你偏私,只要你能秉公处理,追究到底。我便拭目以待,到底是谁在背后摆布这个局。” 赵正起身往外,还未到门口,便又回头看向白樘,道:“你虽然不说,但是我却知道,你心中认定的人并不是我,可是……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选的……不一定对。” 白樘随着送了出来,自始至终,仍是一般的面色冷然。 直到看着赵正的车驾远去,白樘抬手在胸口轻轻地抚落,仿佛听见胸腔里的心沸然乱跳。 他并不回身进刑部,只是站在门边上,良久,忽然说道:“备轿。” 话说此刻,谢府之中,云鬟因终于被放回,谢府上下总算是驱散漫天阴云似的,人人欢天喜地。 因晏王有事,灵雨便赶回府中照料,此刻便不在。先前季陶然跟白清辉两人却在这里坐了半晌,才离去不久。 晓晴见云鬟仍是举着一本书看,眉毛皱蹙,便道:“主子,好歹歇会儿,这才从鬼门关上爬回来,还不知道保养?” 待要给她夺出来,又有些不敢。便只是抱怨。 云鬟正看得入神,竟没听见她说什么。晓晴嘟着嘴,终于甩手跑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才又开,恰云鬟终于将这一册书看完了,眼睛发酸,便举手揉着,一边儿道:“你不用再说了,我累了自会歇息,好了,再给我换一本来。” 却无声无息,云鬟道:“做什么,真的恼了?”不由笑道:“这丫头也是小气了。” 正笑叹了声,便见一人缓步走了进来,云鬟蓦地看见,又惊又吓,几乎不知怎生是好,忙从榻上翻身下地:“尚书……” 才要行礼,又见自己只穿着家常的一件素白堆花圆领袍,未系腰带,肩头披着一件月白色对襟鹤氅,因忽然动作之故,那外裳便滑落下去,当下忙又举手去抓那衣襟。 这一番慌乱之下,脸色已经通红。 白樘默默地看她一眼,走前几步。 云鬟见他靠近,心中竟更加不安起来,脚下身不由己地往外轻轻挪动,从床榻左边挪到了右边。 此刻白樘已经走到榻前,也不理会她的异动,只低头看着她原先放在桌上叫晓晴换的那本书,翻了两页,道:“好端端地,怎么看起医书来了?” 云鬟眨眨眼:“我……” 白樘回过头,对上她的眼睛,云鬟被他目光注视,竟答不出,讪讪地停口,低下头去。 白樘问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不知怎地,云鬟竟越发局促,不知是因为自己此刻“衣冠不整”,还是因为这个问题,要不要说谎…… 但是当着白樘的面,那谎自然便说不出,可偏偏真话却更难出口。 白樘见她脸色如烤了火,不由一笑:“罢了,我不问就是了。你不必费心了。” 云鬟睁大双眼,白樘却转头四处扫了一会儿,见这居室布置的古雅简朴,陈列的多半都是书籍,墙上几幅山水字画,于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香之外,略有些苦涩的药气,自是她仍服用汤药之故。 白樘便道:“腿可好些了?” 云鬟道:“已经无碍了。” 此刻才神魂归位,忙道:“尚书且坐。”又叫道:“晴儿奉茶!” 白樘在桌边坐了,道:“不必吃茶,我片刻就走了。” 此刻,云鬟忽地发觉他的神情不同以往,忙道:“尚书亲临,可是有什么要事?” 白樘本垂眸看向别处,闻言道:“我,的确是有一件事。” 云鬟道:“尚书请讲。” 白樘顿了顿:“你、当初誓死不肯泄露晏王殿下杀人,其中缘故,究竟是为了什么?” 云鬟再想不到白樘说的是此事,便道:“只因我觉着事有蹊跷,所以……” 白樘道:“那么短的时间内,纵然是我,也未必会立即会反应过来,我只问你:是什么缘故,让你拿了凶器,故意误导侍卫、以为你杀崔钰?” 此事,白清辉心中早有推论,但清辉不曾跟任何人提起,也不曾对云鬟说过。 因此云鬟以为,这一则小之又小的细节,她不提,自无人会留意。 但白樘毕竟是白樘。 惊动之余,飞快忖度,云鬟只当白樘厌她如此行径,有违刑官操守,脸上的红便极快褪去:“尚书……求尚书恕罪……” 白樘淡淡道:“我不想听任何谎话,我也并没想追究什么,只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此刻身上外间披着的那鹤氅,早在不知不觉中跌落地上。 云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觉有些瑟瑟发冷,茫然看着白樘,在神智恢复清明之前,已经身不由己地说道:“因为、因为世子临去前,托付我、让我……好生守护晏王殿下……” 白樘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看了她半晌,道:“好。” 云鬟以为他心生不快,道:“尚书!我,我错了……” 白樘道:“你错在何处?” 云鬟张了张口,还未及说话,白樘道:“倘若让你再选一次,你将如何?” 脸色越发雪白,云鬟紧闭双唇。 白樘看了她半晌,忽地慢慢说道:“我,有些后悔了……” 云鬟不解:“尚书……” 白樘却望着她,竟缓缓地笑了笑,然后不发一言,起身往外而去。 云州,晏王府。 赵黼扶着一个小校,醉意熏熏地正欲回房安寝,却有个丫头来报说王妃有请。 当下只得匆匆忙忙地洗了一把脸,才又出来,前去拜见王妃。 来至房中,行了礼,一抬头的当儿,却忽地瞧见王妃身旁站着一人,十分打眼,正是先前惊鸿一瞥的那个女子。 赵黼已经有了四五分酒意,乍然见了此人,不由微微眯起双眸,又细瞧了一眼。 此刻,晏王妃也察觉了,便笑道:“阿郁,给世子安座。” 那女子低头走了过来,果然将一把椅子正了正,低低道:“世子且坐。”声音也是轻轻地。 赵黼又是皱眉,便对晏王妃道:“这是谁,看着眼生,母妃最近买的丫头?” 阿郁闻听,脸上略有些红,便又退到了晏王妃身侧。 王妃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别见怪,他看着聪明,实则是个武将,一味鲁莽。” 又对赵黼道:“这是我的一名远亲家的女儿,唤作阿郁,算来也是你妹妹,近来才来到府内,我很是喜欢她,便留在身旁陪着。人家是好性,你可别真当是丫头对待。” 赵黼道:“母妃家还有什么亲戚,我怎么从不知道。” 晏王妃道:“难道个个都是你知道的?你知道那军中有几匹马、几个人,家里的事儿,你又如何知道半点。” 赵黼狐疑又看阿郁一眼,起初在院中一眼,他还当是自己思之欲狂一时错看,可是蒋勋当时也那样说。 如今咫尺相见,竟见越发像了,不仅是容貌,连那种略带清冷的气息都像。 赵黼越看越是心疑,加上有几分酒力,不由冷笑道:“我不信世间有这般相似的人。” 晏王妃瞥着他,问道:“黼儿,你说什么?” 赵黼笑道:“并没说什么啊?母妃恕罪,孩儿有些醉了,不便多留,若母妃无事,且先回去睡一觉。” 晏王妃道:“知道了,你且去罢。”又对阿郁道:“催催厨房,给你哥哥弄碗解酒汤。” 阿郁行礼,便退了出去。赵黼重重叹了口气,看晏王妃道:“这女孩子,真的是亲戚?” 晏王妃道:“不然又是怎么样?” 赵黼道:“挺好。”便也起身自回房去了。 仰天倒在榻上,赵黼呼呼喘气,心头有些燥。 忽地想到刚才那女孩子,眉头一皱,又想起京内的云鬟来,却又扭了两扭,恨不得立刻赶到她身边儿才好。 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 赵黼微睁双眼,却见阿郁走到桌旁,把一碗汤水放下。 赵黼冷眼看她动作,却见她只是站在原地,垂首静静道:“世子,请喝解酒汤。”却并不靠前,甚是规矩。 赵黼见这般做派,忽然冷笑了声:“王妃从哪里找你来的?” 第389章 面对赵黼冷然质问,阿郁却仍是垂首安静之态,似乎丝毫没听出他话语之中的不善之意。 阿郁道:“我并不懂世子的意思。” 赵黼索性坐了起来,仍是斜睨着她,道:“我自来没听说母妃家里还有这么个亲戚,你当本世子是瞎子?还是自觉我甚是好糊弄?” 阿郁不惊不惧地,静静答道:“我只是听王妃所命,来给世子送解酒汤的,不懂什么别的话。也不敢自以为世子如何。若世子没别的事,我便告退了。”说着便垂首行礼,后退往外。 赵黼没料到她竟说走就走,且自始至终都是淡淡地,也并没抬头看他一眼。 心中不由诧异,只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阿郁已经退出门去,且给他将房门带上了。 赵黼瞪着眼睛,又扶额出神片刻,嗤嗤冷笑道:“装模作样,倒是个什么东西。” 也并不去动那醒酒汤,只随意将靴子踢落,自己翻身睡了。 次日赵黼起身,却见室内空荡荡地,也没个人在。 只因昔日他在王府的时候,经历过丫头爬床之事后,一怒便把些伺候的人都打发了。 此后只留下灵雨一个贴身伺候,如今因回来的急,灵雨不便跟随,因此屋内竟没有人了。 赵黼转念一想,出去叫了两个小厮,伺候着洗漱妥当。 自始至终,并没见别的丫头,那阿郁也从未出现。 赵黼吃了早饭,便道:“把杜总管叫来。” 不多时,杜云鹤带到,便问他何事。 赵黼道:“你可看紧了么?这府内怎么多了几个面生可疑的人,是哪里来的?” 杜云鹤不动声色,脸儿板板地问:“世子指的,可是王妃身边的阿郁姑娘?” 赵黼见他一猜就中,便道:“你如何这样聪明,我不说你便知道?” 杜云鹤呵呵笑了两声,不答反道:“阿郁姑娘是王妃的远亲,别人是不敢说什么的。世子又问她怎地?” 赵黼道:“我只说面生可疑,你便说是她。不如你告诉我,她哪里面生可疑?” 杜云鹤淡淡说道:“其实并不面生,也没什么可疑的,恰恰相反,十分有些面熟罢了。” 杜云鹤从鄜州开始就认得云鬟,因此心中早有计较罢了。 赵黼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我让你负责管理王府内的事,人物进出,自然也是你过目许可才是。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杜云鹤却正色道:“请世子恕罪,这件事王妃有命,不许底下人乱嚼舌头。” 赵黼道:“且闭嘴,只快说实话,我知道你必然是查过了才肯放她进府的,到底是怎么样?” 杜云鹤见追问起来,便道:“告诉世子无妨,只世子不可在王妃面前揭穿,不然以后在王府内我却不好行事了。” 赵黼果然答应,杜云鹤才将所知同他说明。 原来数月之前,王妃忽然起意,嫌弃王府内丫头们不够伶俐,便要添加些。 杜云鹤暗中皱眉,唯恐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顺着潜入,趁机弄事岂不糟糕? 谁知王妃竟道:“也不必人亲自我看,画个画像来呈上,我看着顺眼再见就是了。” 这样却妥帖许多,当即派了七八个画师出去,搜罗选捡。 如此且看且挑,这数月虽也见过几十个,留下的却也只一两人,杜云鹤都一一查过身世,都是云州本地,清白出身的小户家女孩儿。 然而这阿郁姑娘,却是最近两日才进府的,谁知王妃一看,就喜欢的不成,且并不当丫头看待,只对下吩咐说是远亲。 阿郁却非云州本地之人,算来是南边人士,听闻原本也是个落魄官宦之后,家中遭难,父母双亡,才随着哥嫂流落云州,生计渐渐地无法支撑。 困顿中,她哥嫂听闻王府之中要买丫头,给的钱多,又是个好出路,便让给她画了画像,果然很得王妃喜欢。 两口儿得了一大笔银子,欢欢喜喜仍回关内去了。 杜云鹤道:“她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形,那哥嫂我也详细盘问了,的确是徽州人士,可是她生得这个样子毕竟让人不放心,我也暗中派人去徽州详细查询了。” 赵黼点头。杜云鹤又道:“至于阿郁此人,虽说官话,却隐约有南边口音,照我看来,也不是个会武功的,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古怪,却仍在查看之中,世子觉着呢?” 赵黼道:“不用其他的,她最大的古怪,就是那张脸了。” 杜云鹤这才扯动嘴角笑了一笑,道:“世子想赶她走么?还是抓起来细细地审问?” 赵黼道:“都不必,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杜云鹤揣着手儿,缓缓道:“提醒世子一句,如果真是巧合,那也就罢了,也许竟是好事呢?但如果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那可就……真是一个‘匪夷所思,深不可测’了。” 若阿郁真的是有人故意安排,那这背后之人,必然知道赵黼对云鬟情根深种,至少会知道崔云鬟对赵黼而言,是最为不同的那个人。 这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阿郁生得非但十分肖似云鬟,就连身上那股气质,以及说话口吻淡淡的方式,竟也又四五分像。 且阿郁的脸并不似是易容而为,毕竟要瞒过杜云鹤跟赵黼两个人,何其艰难。 尤其赵黼对云鬟是至为熟悉的,若是易容,早就看出破绽。 这样天生跟崔云鬟相似的人,性情又相似,若真的是有心人故意为之,也绝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赵黼跟杜云鹤说罢,仍叫他暗中派人盯着阿郁,王妃身边更命人加倍警惕防范就是。 料理了此事,才又来至书房,叫书吏修书传信回京。 次日,京中却也来了两封紧急书信。 赵黼打开过目,脸上顿时翻做冷雪飞霜,将那信攥在掌中,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才要叫人,却又停下。 原来这两封信,一是世子府中幕僚所传,说的是世子府无端命案之事,信上报晏王安泰,只谢主事被疑为嫌烦,人拘在大理寺中。 另一封,则是静王传来,因比上一封迟了两日,写得便似是上一封信的后续了。——说此案已经由三司会审,谢主事跟晏王均都无碍,正在审问一名侍卫,叫赵黼放心,又问他如今可到云州了不曾,情形如何,早报平安等话。 赵黼倚门南望,半晌才回到房中,仍旧将两封信收了起来。 下午,城外斥候回报,说辽都方向有些异动。 赵黼叫人严密监视探查,又亲去大营、城门上巡视了一趟,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黄昏过半,掌灯时分。 尚未进门,便听到里头晏王妃的笑声,竟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竟是连乐器都懂。” 赵黼正听得一缕幽沉乐声,心中好奇,走近往内看了一眼,不觉吃了一惊。 却见是阿郁坐在晏王妃身旁,手中捧着一根长箫,正徐徐停了下来,这般低眉静坐的模样,更是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幕。 赵黼眼看这般情形,双手不由握紧。 京内,大理寺。 太子府录事吕陵被带上堂来,行礼过后,便有些惴惴问道:“不知各位大人,传唤下官来此,是有何事?” 白樘道:“吕录事,你可认得窦鸣远?” 吕录事道:“这……他是下官的外甥。自然认得。” 白樘道:“你可知道他犯事了?” 吕陵面带苦色,愁眉苦脸道:“回尚书大人,晏王世子府一案,轰动京城,此事下官自然也是听闻了的,只不过……鸣远向来是谨慎稳重之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做出此事,只怕是有些误会蹊跷在内。” 白樘道:“本官正跟大理寺、监察院两位大人详审之中,是非黑白,自有定论。你只说,你先前跟窦鸣远见过几回,彼此曾说过些什么话?” 先前公差前往太子府请人之时,里头听闻,是顾詹士亲自出来,抓住询问又叮嘱了一番。 如今吕陵见问的可疑,心里便掂掇起来,道:“回尚书,两位大人,既然是亲戚,平日里总会有些碰头的地方,究竟哪里见过,又怎会记得清楚,相见之时,也无非说些闲话之类的……也自记不太清了。” 白樘道:“也罢,那你们私底下,可有什么互赠东西之类?” 吕陵起初还只眨眼,片刻,便忙低下头去:“这个、鸣远偶尔会带些糕点之物,我也常送他些时鲜果子之类……都是亲戚寻常之举而已。” 白樘道:“只有这些,并无什么特殊物品了?” 吕陵强笑:“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 白樘道:“比如……兵器之类?” 吕陵喉头一动,待要说,又有些说不上来,白樘不等他细想,便道:“拿上来。” 有公差上前,手中托着木盘,里头却盛着一柄带血的匕首,只有男子的巴掌长短,刀刃薄且锋利,把儿上缠丝,尾端嵌一朵极小紫薇花。 吕陵看着,眼睁睁地便色变,忙又低下头去。 白樘道:“吕大人,可认得此物?” 吕陵讪讪,心中大乱,更加不敢说了。 白樘眸若寒潭,静静瞥着他,道:“第一次看见这凶器的时候,我便觉着有几分眼熟了。后来才想起来,曾经见过东宫内侍卫随身佩戴过。” 那次,因为皇太孙妃夜游一案,刑部插手。白樘因而又发现有辽人细作潜伏府中,故而用那法子诈出众细作,当时场景大乱,太子府的侍卫们纷纷出手,便是在那时候,白樘见到有侍卫从靴筒里拔出这匕首,近身交攻。 先前收了这凶器,因查明并非世子府所有,仓促间又无线索,正云鬟等人推论,提出了窦鸣远……又引出了太子府。 两处细微点交织,让白樘蓦然想起。 吕陵见点破端地,刹那屏息静气,心头窜动。 白樘道:“录事,你可认得此物,为何不答。” 吕陵答涩声道:“是,正如尚书所说,这个……是东宫太子近侍所用。” 胡少卿跟梁御史对视一眼,隐隐惊动。 白樘道:“大概你也猜到了,这个,就是那夜留在世子府书房,杀死了崔钰的那一把凶器。既然此物是太子府所有,试问竟如何出现在世子府内?吕大人,你可能为我们解惑?” 吕陵哪里敢认:“下官不知!委实不知道此事。” 白樘道:“你可知道,太子府的兵器的支取使用,是有严苛记载的,并无乱拿乱放之事,就算有多出来的,也必有去向……吕大人,你是要继续否认?还是要本官叫人上来对质,看看那多出来的一支匕首,被谁人领走的?” 吕陵再无法否认,无奈招供道:“尚书大人,不必费事。下官说就是了,的确,有一次鸣远跟我相见,我曾说圣上特许了一批新的兵器给东宫,因得了一把多的,便拿出来给他看,谁知他一看便喜欢上了,竟央了去。我着实不知……他后来又是做了什么。” 白樘道:“先前本官问你是不是有其他私物相赠,你还坚称没有。如今且好生想想,还有什么隐瞒不实的。比如……你跟窦鸣远相见,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之事?譬如世子府的血案相关?你若还不肯招认,等本官从窦鸣远口中审出来,你就是那刺杀的同谋,罪无可赦。” 吕陵听他字字沉重,几乎山似的压在身上,双股战战,膝头发软:“尚书大人且宽恕,下官说就是了。” 第390章 原来,吕陵因是太子府的人,自对太子忠心耿耿,而晏王上京,声威日盛,太子府内不免有些议论之声,吕陵也有些焦急不安。 偏顾詹士不知哪里打听了他跟窦鸣远有些亲戚相关,便私下里说道:“你得闲或可跟你那外甥亲近亲近,毕竟他们新上京,那世子又厉害的紧,咱们的人一时半会儿竟到不了身边儿,倘若有个现成能用的,于太子面前,也是一件奇功了。” 吕陵即刻明白顾詹士的意思,是想他去“策反”窦鸣远罢了。 只不过因吕陵知道窦鸣远的性情,生怕弄巧成拙,便有些不大敢贸然开口。 只彼此来往了几回后,眼看有些时机成熟,吕陵才隐约于话语中夹杂着透出这个意思。 不料窦鸣远闻听,便义正词严地道:“我跟舅舅虽然是亲戚,然而各为其主,自也各自效力。大丈夫岂能做那不忠不义、反复无信之举?何况世子御下严明,王爷又是个宽厚深恩的人,我纵然是万死,也不能做那背主无义的举止。” 因此竟严词拒绝了。 反把吕陵弄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很过不去,私底下抱怨了两句,觉着窦鸣远不近人情、不识抬举,可却毕竟不便当面发作,且就罢了。 此后顾詹士再问,吕陵只说窦鸣远倔强执拗,“夏虫不可语冰”等话,就把此情撇下了。 白樘听到这里,目光盯着吕陵面上,却见他提起此事,兀自三分难堪三分微愠,显然所说是真。 吕陵叹息了声,又继续说道:“此后,我本来想就此作罢,也就算了,他仿佛也有意避嫌,就不大来见我了……谁知道有一天……” 吕陵回想那日,眼中也透出几分疑惑之色。 原来那天,窦鸣远忽地主动来找他,竟约他酒馆之中相见,说话中,便提起了近来甚嚣尘上的太子被皇帝见弃之事。 吕陵很是意外,起初还当他是来试探的,又怕似是先前一般碰一鼻子灰,便只含糊相答。 谁知彼此吃了两杯后,窦鸣远忽道:“舅舅上次说的话可还记得么?” 吕陵越发吃惊,支吾道:“怎地了?” 窦鸣远皱眉道:“近来我恍然想明白,太子毕竟是储君,也是正统,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自也要为储君效力,我已决定弃暗投明,追随太子了,请舅舅向太子表达我的诚意。” 吕陵起初还只不信,谁知窦鸣远竟又透露了几件晏王跟静王私下相处,所说的机密言语。 吕陵的心才又动摇了起来,一次两人相见,窦鸣远看见他的匕首,便索要,吕陵本只是想让他欢喜,越发为太子尽心效力,自也慷慨给了。 吕陵又说完了详细,道:“我原本只是想刺探些消息,在太子面前立功罢了,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做出此事,求尚书明察,饶恕下官之罪。” 太子跟王爷之间,乃至几位王爷之间,甚至于大臣与大臣之间,彼此都会安插密探等,本不是什么新奇之事,只是都是私底下的勾当,说出来未免有些撕破脸皮、不好听罢了。 胡少卿跟梁御史彼此相看,又看白樘,哑口无言。 白樘道:“那你可知道窦鸣远因何一反常态,又答应背弃晏王了?” 吕陵道:“这个却实实地不知了,下官所知,已经尽数说明。” 白樘道:“还有一件,太子可知道你跟窦鸣远之事?” 吕陵道:“以下官的品级身份、还不足以面见太子,只是告知顾詹士而已。” 白樘看过了主簿递过来的记录供词,同梁御史跟胡少卿两人低语商量了几句,便又命将窦鸣远带上来,跟吕陵两人当堂对质。 原本窦鸣远不肯招供,上堂之后,因见吕陵在场,便有些色变,又听白樘说吕陵将两人昔日私语、赠刀的事说明,窦鸣远不由面带怒色,频频瞪向吕陵。 白樘道:“窦鸣远,吕陵所说,是不是属实?” 窦鸣远仍是一言不发,白樘道:“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当初你口口声声说不做那不忠不信、无义背主之徒,后来如何竟又做了自己口中那不齿之人?” 窦鸣远眉头微皱,喃喃道:“不忠不信,无义背主?” 白樘见他仿佛有些疑惑之色,便道:“吕陵说你之时,你曾以此话回他,莫非这么快便不记得了?” 窦鸣远抬头看向白樘,神情有些怪异。 胡少卿在旁道:“这厮为什么竟不回话?可是要大刑伺候么?” 正此刻,外间有人道:“晏王殿下到。” 话音未落,便见晏王同另一个人前后走了进来,几名侍卫立在外间。 白樘跟胡少卿梁御史三个早起身相迎,却见晏王身后那个,青色袍服,容颜如玉,正是崔云鬟,向着三人行了礼。 晏王来不及入座,转头看着地上的窦鸣远,眼中仍是透出凝重不信之色。 云鬟站在他身侧,也随着垂眸端详。 这窦鸣远是从云州一路跟随赵黼去了江夏,然后又进京的。云鬟进京后,也在世子府多有盘桓,她虽不曾留心那些侍卫之类,但却无意中见过了许多次,此刻定睛细看,果然也记起些昔日的景象,以及窦鸣远的举止,却也并无什么异样之处。 窦鸣远缓缓抬头,也看向晏王,目光之中闪闪烁烁。 却听晏王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窦鸣远张了张嘴:“我……” 晏王道:“你跟随黼儿多年,向来忠心耿耿,也是近来才留在我身边儿的,是黼儿信任你才留你护我身侧,你如何竟然作出如此不忠不义的行径?” 窦鸣远听见“不忠不义”四个字,脸上竟红了起来,身子也渐渐发抖。 他举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皱眉低头,不知何故。 晏王只当他已经认了,失望之余,问道:“你好歹,告诉我一个因由。或许我哪里有亏待了你,才让你心生不忿……” 忽然窦鸣远道:“不曾……” 晏王道:“你说什么?” 窦鸣远捧着头,道:“不是,不……” 晏王见他似有痛苦之色,不由走前一步,问道:“你怎么了,到底是想说什么?” 谁知就在刹那,窦鸣远蓦地抬头,出手如风,竟闪电般袭向晏王! 云州,晏王府。 赵黼还未起身,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有人说道:“这是王妃新给世子做的衣裳,让我送来,给世子替换的。” 恍惚里听得这把声音,正是他长夜乍醒,懵懵懂懂之际,错认之下,几乎就蠢蠢欲动起来。 赵黼暗中咬了咬牙,自知道心底那一丝期许不能当真。 门外小厮道:“世子还没醒呢,姑娘交给我们就成。” 阿郁答应,交接之后,悄然无语,想是自去了。 赵黼心怀懊恼,正要起身。却听得门口小厮窃窃道:“王妃这般器重阿郁姑娘,不知是何意思?” 另一个道:“又听说是王妃的亲戚,只怕是给世子准备的人呢,不过这个模样儿性情,倒是百里挑……” 尚未说完,赵黼冷冷咳嗽了声。 外间两人吓得色变,忙咬舌不语。半晌才猫腰进来,其一手中果然捧着套新衣裳,试探问:“是王妃叫阿郁姑娘送来的,叫给世子替换呢,今儿便穿这套?” 赵黼点头,小厮抖开衣袍,要给他披上。 谁知才贴身儿,一股淡香扑鼻而来,赵黼猝不及防,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回过神来后,赵黼恼羞成怒,就把那衣裳夺过来,远远地扔了开去。 两个小厮不知如何,还以为是冒犯了他,忙跪地请罪。 赵黼皱眉瞪了地上衣裳一眼,道:“不关你们的事,将这一套……远远地拿开,我不穿。” 因先前斥候回报,说是辽国国都方向有兵马调动,赵黼自忖府内又扣着一个棘手的宝贝,因此不敢怠慢,也无法再着急回京。 吃了早饭,心中略一打算,便先去地牢。 看守的亲随道:“这睿亲王向来倒也安静,只有一样,他向我们要书看呢。” 赵黼笑道:“要什么书?” 亲随道:“他说随意什么书都使得,只是我们大舜的书,做什么要给辽狗看,何况他向来也不肯老实招供,因此我们都未曾理会他。” 赵黼笑了两声,入地牢相见萧利天,却见他坐在木板床之上,盘膝静坐,数日不见,脸色略见憔悴。 听见动静,萧利天睁开眼,下地走到监牢边上,望着赵黼说道:“我皇帝陛下必然会派人来救我回去,世子若有什么条件,此刻提起,陛下一定会答应。” 赵黼道:“当真都会答应?” 睿亲王点头:“不错。” 赵黼道:“那就把你们辽都给本世子玩玩如何?” 睿亲王紧闭双唇,眼中透出凝重之色:“世子何必总是介怀往日之事,若两国修好,便会挽救更多人命。” 赵黼仰头一笑,瞥着他道:“当着我的面儿这般口灿莲花,让你吐露你们辽人在我国潜伏多少细作,有什么图谋打算,你怎地就惜字如金了?” 睿亲王见他虽是含笑,实则双眸凛寒,刹那竟又想起那一夜凉月峡里,乍然见他从天而降之时的那种恐惧。 不料赵黼将他下颌一挑,笑道:“不对,倒的确可以拿你换点东西。” 睿亲王略觉窘然,转头避开:“世子想要什么?” 赵黼道:“有两个人,我是势在必得的。” 睿亲王倒也聪明:“世子想得的人,我知道花驸马是一个,不知另一个是谁?” 赵黼笑道:“上回我派人追他到了你们国都,仍是给他跑了,先前他潜伏在鄜州当细作,后来又在齐州潜伏,化名贾少威的,你可知道?” 睿亲王道:“我知道此人。” 赵黼道:“拿这两人来换,倒还有些可商量。” 睿亲王目光闪烁,却道:“只怕要让世子失望了。” 赵黼有些诧异。睿亲王道:“驸马已经投诚我国,他又是个英雄,若是交给你们,一来他必然会被折辱而死,二来,将来岂不是无人敢再投诚我辽国了?” 赵黼听了这话,又怒又笑:“你这辽贼,偏有些狗见识。那么你不愿意换,就准备死烂在这地牢里么?还是我把你送到京城……” 正说到这里,外头有侍卫来到,匆匆请了赵黼外出,禀道:“辽人一队兵马,足有百余人,并未掩盖行踪,一路招摇往云州而来,头前两名探马递了书信。” 赵黼展开书信,从头看罢,却见果然如睿亲王所说,这一队是奉辽国皇帝之命,前来议和的。 赵黼皱眉思忖道:“这辽人也是贱,当初要跟他们好好地隔河为界,友好毗邻,他们偏要杀要打,如今我们要打,他们偏又来求饶议和,我虽不想跟他们啰嗦,只是不知道皇爷爷他们是怎么想法,可是京城内的回信尚不知几时来呢……” 把书往侍卫怀中一扔,问道:“他们何时能到?” 侍卫道:“明日一早儿,大队便能到果子沟。” 赵黼道:“不可掉以轻心,再多派几个斥候带队,格外侦查他们是不是另有伏兵。” 是夜,赵黼跟蒋勋在外随意吃了饭,不大舍得跟他分开,便拉回了府中。 两人在书房内,高谈阔论。 正说起议和的事,互有些争议,却见阿郁来到,门口行礼道:“王妃知道世子有客到,特叫送了一壶好茶。” 赵黼看一眼蒋勋,叫她进来。 阿郁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果然将茶壶茶盏等布置妥当。 赵黼见阿郁站在旁边,只指点小丫头行事,并不乱看,那一种严禁自矜的风范,真是无可挑剔。 他不由笑道:“真像真像,我都不忍心说你是个赝品了。” 阿郁道:“世子说笑了。不知何为赝品?” 赵黼对蒋勋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毕竟对方是个女孩子,蒋勋便笑笑不答。 赵黼横了他一眼,便把香茶望他跟前推了推:“尝尝看,有没有毒。” 蒋勋见他推茶,还以为是客气,听了后一句,才又哑然失笑。 阿郁正要退下,外间杜云鹤手中捏着一物进门,道:“世子,京内有书信来。” 赵黼才接到过世子府跟静王的信,却不知又是谁的来,便道:“拿来我看看。” 杜云鹤双手呈上,赵黼信手接过,低头一瞧那封皮儿上的字迹,顿时浑身一震,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在眼前看了几回,脸上早就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之色。 才要拆开看,忽然想起还有闲杂人等,便对阿郁等道:“都出去!” 阿郁跟杜云鹤等各自退出,蒋勋便问:“是谁的?” 赵黼笑道:“你猜。”忙去洗了手,才拿银拆刀将信小心拆开。 且说众人出了书房,杜云鹤看一眼阿郁,道:“可知道世子接的是谁的信?” 阿郁道:“这个我们如何好过问?” 杜云鹤瞥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能留在这王府里,多亏了写信的那个人,你不知道么?” 阿郁轻轻摇头:“不知道。杜总管是什么意思?” 杜云鹤一笑,并不解释,负手而去。 身后阿郁缓缓止步,回头看书房门口,并未见人,却听到里头赵黼似叹息了几声,唤道:“阿鬟,阿鬟!”似乎心潮澎湃,情难自已,虽是短促两声,却叫的荡气回肠一般。 阿郁听了这般声响,原本宁寂的眼中忽地泛起些许光刺似的,却又如流星转瞬即逝。 第391章 话说窦鸣远忽然发难,晏王虽会武功,全无防备。 距离晏王身边最近的却是云鬟,因见窦鸣远的举止有异,正有些惊心,本上前想劝晏王后退,却蓦地见如此情形。 当下不及多想,叫道:“王爷小心!”举手挺身,挡在晏王之前。 几乎与此同时,窦鸣远以手为刀,斜刺至颈间,虽然未曾碰到,却觉劲风扑面,刺得肌肤隐隐生疼,连双眼几乎也难以睁开。 千钧一发之时,有一物腾空而来,正中窦鸣远的手腕。 只听得“咔嚓”一声,窦鸣远腕骨折断,整个人也随着斜飞出去! 此即门口的侍卫都已经察觉,纷纷涌了进来,将晏王护住,又把窦鸣远逼在地下,纷纷喝道:“不许动!” 窦鸣远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眼神慌乱,本要起身,脖子上却架着无数把雪亮腰刀。 云鬟兀自灵魂出窍,脚下一晃。 晏王急将她扶住,忙问道:“可伤着了不曾?” 云鬟摇摇头,垂眸看时,却见原先打断窦鸣远手腕的,却是一方沉重的惊堂木,跌在众侍卫脚边儿上。 因变故突生,谁也料想不到,堂上三位大人都纷纷走了下来,查看端倪。 却听得地上窦鸣远道:“我、我对不住殿下……” 白樘喝道:“撤刀!”然而却已经晚了,只见鲜血迸溅,将窦鸣远颈间架着的数把刀都血染了。 云鬟听窦鸣远开口之时,本正也转头细看。 谁知白樘一声喝时,人也转到她的跟前,竟把她遮的严严实实,再看不见那边儿的情形。 云鬟起初还当白樘是无意,一愣之下,脚下转动,想再看彼处的情形,白樘却又皱眉回头,道:“晏王殿下受惊了,谢主事且陪他入内歇息。” 云鬟迎着他的目光,隐隐有些了悟,便不再强看,只低头道:“是。” 晏王却将那一幕看了个清楚明白,刹那又是震惊,又且意外。 云鬟扶着,便在几位侍卫陪同之下,转到内堂暂时压惊。 而堂上主簿,则将三法司联手审讯的经过,至此,一一记录在案。 白樘,胡少卿,梁御史三人看过窦鸣远的尸身,胡少卿道:“这厮是畏罪自杀了么?敢当堂刺杀晏王殿下,可是罪大恶极,该诛九族呀。” 梁御史道:“倘若先前所问的是真,这窦鸣远可是效忠太子的,吕陵虽有口供说太子府的事他只跟顾詹士接洽,但顾詹士是太子的心腹……难不成真的是太子……” 两人不敢再言,便看向白樘,只等他的意思。 此刻公差将窦鸣远的尸身拉下,拿水洗地。白樘伸手在眉心揉了揉,也觉着此案是前所未有的棘手。 话说偏厅之中,晏王想到方才那一幕,心中不免难过,道:“我至今仍做梦一般,窦侍卫怎会如此,嫁祸不成,竟动了杀机?他竟这样急欲要我的性命,可见是恨我入骨了。” 想到竟被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毒恨着,晏王心里也忍不住有些生寒,想到自己带来的那些侍卫,不由又道:“我本是极信任窦侍卫的,如今,却不知自己该信谁,不该信谁了。” 喃喃念了两句,目光转动看到旁边的云鬟,想到她素来的维护之意,又想到她方才奋不顾身挡在身前,眼底才透出几分暖色。 就算整个世子府,乃至整个京城都没有他可信之人,至少,身边这个一定是。 忽听云鬟道:“王爷,我觉着……不对……” 晏王道:“怎么不对?” 云鬟道:“我觉着窦侍卫……” 云鬟举手,在额头轻轻抚过,眼前却一直闪过窦鸣远扑上来之时的场景,虽是看着凶狠狰狞,然而…… 云鬟微微闭上双眼,凝神之时,窦鸣远飞身那一刻的场景,顿时便定格在眼前。 就仿佛她此刻仍身在公堂之上,身旁的是晏王,猝然遇险,震惊地睁大双眼,眼中透出骇然跟惊怒之意。 但是她的面前,那看着凶神恶煞般的窦鸣远,眼中透出的,竟也是……跟晏王类似的,骇然,惊怒! 而绝非是晏王所说的毒恨之意。 云鬟忽地觉着身上寒意滋生,竟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晏王见她面色不对,便道:“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惊吓着了?且先坐下。” 云鬟身不由己地往后,怔怔然坐在椅子上。 霎时间,昔日有关窦鸣远的种种影相,一一从脑海之中闪现,她虽然坐在大理寺的偏厅之内,身边只有晏王,但刹那间,于她眼前身边的,却是无数个窦鸣远,来自不同的日期,不同的情形之下,不一样的打扮,各色喜怒哀乐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容貌。 再定神之时,却见眼前除了晏王外,还有一个人,——白清辉。 清辉因听说出事了,生怕有碍,他毕竟是大理寺的人,便极快赶来相看,谁知进了厅内,已经跟晏王行礼过了,云鬟却仍是置若罔闻,兀自看着虚空,竟全不知道他来到。 清辉有些明白,只静默不言,相侯而已。 云鬟见他不知何时来了,却来不及惊诧,只说道:“可还记得我们推论,说晏王殿下曾中过摄魂术么?” 清辉道:“自是记得。” 云鬟道:“如今我们只当窦鸣远是凶手,但倘若,他也是被害者呢?” 清辉毕竟同她公事过数年,且又脾气相投,心有灵犀,顿时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 正如晏王所说,窦鸣远是跟随赵黼的人,从来忠心不二,按理说赵黼亲自挑选的人,敢让他放心留下守护晏王的人,不至于会出错。 但如何才会让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卫,忽然变成一个反叛弑主的人呢? 道理就如同——让从来宽和深恩的晏王,也变成一个狠绝杀人的凶手一样。 白清辉跟云鬟对视着,虽都未曾说话,却已经明白对方心中的想法。 清辉道:“虽大有道理,但是,并无证据。” 云鬟道:“你说的是,并没有证据。”其实是有证据的,就在云鬟的心中,只可惜拿不出来。 方才她将昔日无意中所见到的窦鸣远,跟近来的窦鸣远,几百张样貌都摆在眼前,一一对照比对,终于发现的不同便是:窦鸣远的眼神。 她把眼前那几百张的面孔,从中分成两拨。 一拨,是眼神明亮坚毅的窦鸣远,另一拨,是眼神深沉锐利的窦鸣远。 虚空的回忆幻象之中,云鬟抬起双手,把这两种不同的窦鸣远,用双手遮住了脸,只露出他的眼。 很难想象,同一个人,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眼神。 差异之大,就如同一只驯顺的狗,跟一匹嗜血的狼。 而把两者之间分开的时间——就是在云鬟惦记着赵黼的嘱咐,前往世子府拜会晏王的那一次开始。 也就是说,窦鸣远的改变,的确是在赵黼离开之后。 晏王虽听清他两人说的话,却浑然不明所以:“你们在说什么?” 清辉道:“王爷,我们……怀疑窦侍卫也是中了摄魂术而不自知。” 云鬟见他已经说了,便补充道:“不同的是,王爷只是那杀人的一瞬间失去心神,但是窦侍卫……” 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自从世子走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晏王瞪大双眼,若是放在之前,只怕他绝不会相信这话,还会嘲笑他们两人发无稽之谈。 但是,在亲身经历过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跟可怕之后,晏王很难再笑出来。 忽然震惊地领悟:“既然这样说,那窦侍卫、他就不是真的背叛我跟黼儿?” 云鬟眼前复又出现窦鸣远飞身袭击晏王时候的那种眼神,点头:“当时窦侍卫的眼神,分明是不想伤害王爷。” 就在此刻,又有个声音道:“他虽然袭向王爷,但是,当谢主事为王爷挡之时,他的手点的是谢主事颈间方向,谢主事比王爷要矮,因此,若谢主事不以身相拦,窦鸣远的手,刺中的是王爷的胸前,而非喉咙,造不成致命伤。假如他们所说是真,那么窦鸣远本身是不想要王爷死的。” 或许窦鸣远是中了摄魂术,然而在身不由己行事的一刹那,他终于记起来自己的本性,出于本能,便刻意避开了晏王的要害。 既如此,最后他的自戕,也耐人寻味了。 晏王见白樘也这般说,再无异议,后退跌坐,眼圈微红:“原来、原来如此……” 白樘先前来时,听见云鬟跟清辉两人在里头对话,白樘早就有些疑心,听他们一说,即刻融会贯通。 白樘道:“只可惜他竟一心寻死,再无活口了。” 清辉道:“再审问吕录事跟顾詹士如何?” 白樘道:“如此更加重了东宫的嫌疑。” 清辉道:“最初的确是吕陵主动去接洽窦鸣远的,如今窦鸣远身不由己做出这许多事,难道就跟他们毫无干系?除了太子府之人,又有谁这般视晏王如眼中钉般呢?何况,窦鸣远武功高强,能接近他身边又令他毫无防备地中招的,自然是他熟悉或者亲近之人。” 白樘沉吟之时,外头梁御史进来,道:“宫内有人来,说是圣上催着问此案的进展。尚书要不要先进宫……将迄今为止所得向圣上禀明?毕竟,如今凶犯已经自戕了……” 白樘道:“凶犯虽然自戕,尚有许多疑点。” 梁御史道:“然若不尽快给圣上一个交代,只怕……” 白樘道:“梁大人不必担心,当初是我在圣上面前领受的,若圣上怪罪,我自责无旁贷。” 梁御史忙道:“尚书不必这样说。既然如此,我便先出去打发了那位公公就是了。” 这一夜,云鬟自回了府中,勉强看了两册书,正欲洗漱安枕,忽然听得外头有些马蹄声响,嘈杂而过。 晓晴也听见了,探头往外看了一眼,道:“大半夜的,怎么有人在外头跑马呢,巡城司也不管管。” 耳听着这一队兵马呼啸而过,正要伺候云鬟去睡,却听得砰砰拍门的声响,半夜里,叫人心惊肉跳。 半晌,却是阿喜陪着一个人仓促跑了进来,这来人手中握着兵器,却竟是柯宪。 晓晴见他如此,吓道:“怎么了,走了强盗了?” 柯宪摆手,却对云鬟道:“且不要睡,出事了!” 云鬟还未问如何,耳畔“吽”地一声锐响,抬头看时,却见外头有一道白光冲天,与此同时,又是马蹄声疾,铃儿乱摇,喧喧而过。 柯宪听静了下来,便压低嗓子道:“我方才听见动静,探头看了眼,却见动的人马,不是九城巡检,竟有几个人的服色,像是东宫的府兵。” 云鬟心头一凛:“府兵?”入夜宵禁,街上走动的,只该是官府巡检司,其他不管是王府还是东宫,府兵出,若无皇命在手,便是反叛。 近来满城都知道京内局势紧张,这会子东宫的府兵上街做什么? 云鬟心念转动,拔腿往外便跑。 晓晴忙拉住,柯宪也挡着道:“做什么去!” 云鬟焦急道:“若真的是太子欲行不利,那晏王殿下便有危险了。” 柯宪道:“不怕,世子府的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你只这会儿不能出去,神仙打架,殃及凡人,街头都是兵,若是不认得你,白白伤了性命!何况他们不在这里作乱已经是侥幸了,还敢送出去呢?” 正欲再想法子,却听得外间“砰砰”乱响,又是一阵杂乱拍门声。 晓晴跟阿喜面无人色,柯宪握紧了腰刀,却也紧张的流下汗来。 第392章 正彷徨时,外头又有敲门,门公因先前得了柯宪的吩咐,不敢擅开,只颤声问了句:“是谁?” 外间道:“刑部的人。” 门公闻听,才长松了口气,忙忙地开了门扇,果然见是阿泽跟任浮生两个,相继跳了进来,又吩咐:“关门。” 两人闪身到了厅边,正迎上云鬟柯宪等,便道:“老柯也在这里?你想是知道了?” 柯宪见他们来了,才把刀又送回鞘中,道:“我见暗夜有人明火执仗行动,觉着不妙,便想过来照应,到底是何事了?” 任浮生道:“东宫兵马异动,四爷吩咐我们来府内,一则通知,一则守卫。叫主事此刻万勿外出,且留在府内,静候消息。” 云鬟道:“可知道晏王世子府的情形如何?” 任浮生道:“听说入夜的时候,晏王殿下被传进宫内去了。” 云鬟虽觉诧异,但以现在的情形而言,晏王人在宫中,算来该比在别处要安稳些儿。 此刻忽地又想起来,便问道:“四爷如今何在?” 任浮生道:“四爷仍在刑部。” 云鬟见他两个来到,又听如此回答,料得白樘不至有事,才复心定。 当下众人仍回了厅内,晓晴送了茶水,又带丫头送了些糕点上来,几个人围着桌子而坐。 柯宪忍不住说道:“先前世子府的那案子,听闻查到了太子府上,更兼先前太子府内事端不断,引得圣上很不喜,难道正是因为这个,东宫才有异动?” 柯宪并未参与,只听刑部的人隐约说起,当下连同浮生阿泽,都看云鬟。 云鬟便道:“先前的证据虽对东宫不利,但尚书说仍需追查,未必没有转圜。” 阿泽忽地冷笑说道:“不过这个时候行事,选的倒是个好时机,世子并不在京内,可算是少了一个棘手的对头。” 几个人在内说着,便听得门外街上,一阵阵地马蹄声同脚步声响,时紧时慢,有几次似是停在了门口,引得浮生跟阿泽柯宪等甚是紧张,跳到厅门处望着戒备。 幸而有惊无险,不知不觉过了寅时,看看天明,外头的兵马声动才消停了。 云鬟在里间和衣而卧,柯宪却跟任浮生阿泽等都守在外头,两人伏在桌上,一个歪在椅背上,见天明了,才复醒来,晓晴叫丫头们取水来,匆忙洗漱了。 浮生道:“先不要出去,我们去打探打探。”便拉着阿泽出外,叫阿泽守在门边,自己出门。 拐过弯儿,才见一队巡城司的人马经过,并不见其他的府兵,街头也见到几个寻常百姓出没,也并不见巡城司的人拦挡。 浮生见是这般,料得无碍,便拦下一个巡城司的统领,将刑部的令牌掏出,问道:“现在的情形如何了?” 那统领道:“上峰只命我们严加防范,并未有其他说法。” 浮生正思量要去刑部一看究竟,统领又道:“是了,方才见到宫内的一位传旨的公公,像是圣上命人请了几家的大人进宫议事呢。刑部的尚书大人想来也在其中。” 浮生谢过此人,忙回来府内,便把探听所知说了一遍。 云鬟道:“既如此,我们也去刑部如何?”柯宪点头答应,便先回去换了官袍。 浮生跟阿泽索性护送着他两人来至刑部,果然白樘先前领旨进宫去了,此刻部内也有许多人已经到了,彼此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都说昨晚上的事。 其中一人便道:“听闻昨晚上东宫的府兵调动,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晏王世子府也有波及……” 另个说道:“我也听说,昨晚圣上召见了恒王跟晏王两位殿下。” 又一个道:“听闻六部的尚书大人,几位有功赏的爵爷,静王殿下等,一大早儿都被召进宫内去了,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正人心浮动之时,却听有个声音,脆生生说道:“尚书进宫前曾有令,让各位大人专注留意自己的公事,勿要因此而怠慢了差事,须知天下狱讼紧急,却并不因此而推延或者避生,不管如何,各位静守己心,陈位就列,恪尽职守才是正经,尚书回来,也是要查的。” 众人如闻纶音,忙才四散,各去行事。 说话的却正是周天水,又见云鬟跟柯宪来到,她便走到跟前,道:“你们也来了?” 云鬟跟柯宪行了礼,柯宪知道两人熟络,怕他们有体己话说,便自找了个理由先行一步。 周天水才拉着云鬟,窃窃说道:“可知道么?要翻天了。” 云鬟道:“只听说昨晚上太子的府兵四出,到底是怎么样?” 周天水道:“太子昨晚上意图逼宫,只是……不知怎地,又给圣上召进宫内,一夜未出,府兵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云鬟道:“方才他们说,恒王晏王两位殿下昨夜也在宫中?” 周天水道:“正是。方才又有内侍传了尚书跟数位重臣进宫议事,只怕,这议的便是废太子的事了。” 云鬟悚然惊动:“废太子?那、那……若是另立储君,便是恒王殿下了?” 周天水道:“便是这个不知道。若是按照长幼顺序,自然就是恒王,可若是取其才干么……”说到这里,又有些疑惑不定。 云鬟知道她身为八卫,跟随白樘身边儿,消息是最灵通的,便问道:“怎么了?” 周天水忽地问道:“若是取其才干,你觉着晏王殿下好呢,还是静王殿下好?” 云鬟越发吓了一跳:“这个……” 周天水瞥她一眼,忽地说道:“我虽然知道晏王世子跟你关系匪浅,你近来也跟晏王极好,然而……我不瞒你,凭心而论,我是要选静王殿下的。” 云鬟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干,想说一句,却又觉着这种事,又哪里是好争执议论的,何况乃是君国大事,又非私德等话。 周天水又道:“我并不是私心如此,而是有些论据,你想想看,过去二十年来,晏王殿下都在云州,他的根基不在京内,人脉等也自浅薄,虽说世子的威名重,然而毕竟那只是儿子罢了,只看晏王殿下而言,殿下虽是带兵王爷,但性情甚是柔顺……可是静王殿下就不同了,长居京内,名声甚好,且人脉也佳,更不必提还是相爷的姻亲了,从来行事也很得人心,虽看着绵静,但却……” 云鬟见左右无人,低声问道:“是不是……四爷心里也是想着静王最佳的?” 周天水见她问了出来,便一笑:“你才知道?四爷的心中,静王殿下自也是最佳之选。” 云鬟蹙眉不语,周天水戳了戳她,笑问道:“怎么了,见我们都说静王,你心里不受用了么?”忽地掩着嘴,看着云鬟笑了起来。 云鬟见她笑的古怪,便问道:“你笑什么呢?” 周天水道:“我笑的是,世子对你是那个样儿。倘若这回是晏王殿下被扶立为太子,那么……世子将来岂不就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了?若是世子再娶了你,那你岂不是……” 云鬟先是凛然,继而脸上微红,竟不知如何辩驳,只脱口斥道:“瞎说什么!” 曾经虽答应了赵黼的两年之约,只是晏王素来游离皇位之外,赵黼也从无此心,是以云鬟更加从未想过此事。 如今周天水一句一句入耳,声声若惊雷般,竟叫她十分惊心,甚至隐隐有些恐慌。 周天水见她有些鲜见的恼羞之意,便笑道:“这可不是瞎说,而是真中之真,你只是不肯去想罢了。” 云鬟咬了咬唇,忧心忡忡。 周天水道:“怎么啦?是真恼我了?” 云鬟叹息道:“横竖不管如何,只要晏王殿下平安无事,便是妥当。” 周天水道:“殿下自会无事,这一次的崔钰被杀案子,何等的凶险,若不是你救护在先,四爷拨乱迷雾在后,只怕殿下就陷了下去也。想来这必然是东宫所为无疑了,如今见阴谋败落,便才孤注一掷。” 云鬟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皇家之事,难说,难说。” 周天水道:“横竖不与我相干,至于你,可也就是一个’难说’啦。” 云鬟横她一眼,便不理会,转身道:“我去做公了。” 周天水上前拉住:“好不容易正经说会儿话,怎么说走就走?自从上京来,咱们却少亲近了,你是故意跟我疏远不成?还是觉着以后或许就是我们的……所以事先对我摆出架子来?” 云鬟又涨红了脸,便站住脚,正色道:“姐姐再跟我说这话,就真恼了。” 周天水吐吐舌,道:“又怎么样,你难道心里没有晏王世子殿下?自打他走了,若不是你对晏王殿下那般尽心,殿下又怎会如斯安泰,你对殿下这般尽心,难道不也是爱屋及乌?” 云鬟见她越发口没遮拦,反变本加厉起来,甚是没法子,便垂头叹了口气。 周天水道:“我虽不知你与他先前到底是有什么恩怨,可是自从上京来,我冷眼看着,你们倒也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且世子那个年纪,按理说早就妻妾成群了,如今仍是孤身一个,我也猜到该是为了你的缘故。这般深情,夫复何求?” 瞅了云鬟一眼,又道:“你的年纪也是不小了,终不成一辈子都做这个行当?将来的事,也是时候该好生想想了。” 因又拉了云鬟一把,凑在耳畔低声说道:“虽然我跟四爷都觉着静王妥当,可是……早就听说圣上的心是偏向晏王殿下的,保不准……真的会出一个意外冷门呢,所以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也不是玩笑。你是聪明人,且细细寻思,自然懂得。” 云鬟无法,便只说道:“你只顾说别人,说的这般尽兴,你自己又是如何?” 周天水愣怔:“我?” 云鬟道:“风生水起,又是几时?” 周天水脸色顿时不自在起来,云鬟才有几分受用,便笑道:“怎地,说起别人来便口若悬河,轮到自身,就哑口无言了?你这会子可才懂我方才的心境了呢。” 周天水横她一眼,道:“你不用揶揄,风生水起,自然会风生水起,等京内的事儿暂且定一定,然后……” 忽地皱眉,透出凝重忧色。 云鬟本是拿私情跟她玩笑,好堵着她的嘴,见她这般模样,却不安起来,因问:“怎么了?” 周天水重重吁叹了声:“我如今不怕别的,只担心一件事。” 云鬟问道:“什么事?” 周天水频频看她,终于忍不住道:“虽然他叮嘱我不许多跟你提,只是我猜你这般灵透,必然瞒不住,……我忧心的是四爷的身子。” 不提还好,一提,云鬟自觉心也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原先脸上的浮红便极快退了个干净。 周天水低低说道:“我自不怕巽风哥哥跑了,可是……可是我只怕四爷万一有个、有个……可叫人如何是好?” 她这一句说的断续且无头脑,云鬟却明白:对巽风而言,白樘自是个如父如师的角色,容不得他出丁点儿意外,因此周天水说这句的时候,对云鬟……却也是感同身受。 既然说开了,云鬟默默问道:“真的、丝毫的法子都没有吗?” 周天水摇头:“当初那颗药丸,用尽了几种珍奇难得的药草,譬如其中的一味,叫做半叶莲的,十年生叶,十年开花,等到花开才能入药,天下虽大,要找这正是时候开花的半叶莲,又谈何容易。” 最后,天水用几乎只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天水回过神来,因觉气氛沉重,正欲开解几句,抬头之时,却见眼前已没了人。 第393章 云州,晏王府。 赵黼迫不及待地将云鬟的来信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云鬟写这封信的时候,自然比世子府跟静王修书的时间都要晚。她是世子府命案之事看似尘埃落定,而京内也仿佛恢复平静的时候,写下此信的。 就如同是对前面那两封信的概述跟总结。 赵黼起初接到之时,只顾满心狂喜,几乎还没开始看里面写的什么,便已经情难自禁,在那隽秀清逸的字迹上用力亲了几口。 蒋勋在旁看得又是皱眉,又是忍不住笑。 只不过当他终于勉强定神、看明白纸上内容的时候,赵黼脸上的笑才飞快敛了。 他想不到,这薄薄地两张信笺里,承载的却是似山般沉重的消息。 对普通百姓甚至如云鬟这般中下级官员来说,京内那一场暴乱,其实并不算十分的“惊恐”,只是“变化”而已。 因在他们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场默然之中进行的角力,却也是天底下至为凶险敏感的角力,——并不仅是关乎一人之生死,而是因一人之命运,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也是后来,云鬟才知道京内那个夜晚,是怎样的惊涛迭起。 事情的起因,自然便是世子府的血案,三法司联手审讯之下,矛头直指太子府。 本来宫中内侍前往大理寺之时,白樘该即刻进宫、禀奏如今为止的所有案情及重大发现,然而白樘因谨慎起见,决定再压一压,继续查下去,直到真正“水落石出”,再行禀告皇帝。 只可惜,白樘虽有这般胆量跟手段,有的人却实在是等不及了。 那便是太子殿下赵正。 先前因太子府内的种种事端,皇太孙妃夜游,辽人细作作乱,以及李氏在宫中被皇太孙手刃……这一连串事情下来,已经让太子心中十分惴惴。 正如顾詹士所说,晏王世子府出了命案这件事,他们本以为晏王毕竟会受波及,太子府可以松一口气了,谁又能想到,此事竟偏偏又死死地掐住了东宫的脖子。 周围的传言,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摇摇欲坠似的境地,让太子再也无法按捺。 事发这夜,宫内东昭门的侍卫统领正是太子的人,可以暗开宫门,里应外合。 先前巡城司的人马,原本赵黼能够自由调动,如今赵黼偏回了云州,自然正是可乘之时。 再加上朝中也自有一半儿的人是太子这边的,只要事情行的机密果断,让赵世即刻称病传位,便也是顺理成章,十拿九稳的。 因此赵正终于决定,成败在此一举。 就在他们决定动手、计划都周全之时,赵世忽然派人召见晏王恒王进宫,正在东宫接到消息之时,宫内来请的内侍也旋即到了。 赵正只得佯作无事,问道:“这会儿城门都要关了,如何又传人进宫?” 内侍道:“圣上先前突发了心疾,所以才传几位王爷跟太子进宫伴驾呢。” 赵正心头一动,道:“恒王跟晏王都已经进宫了么?” 内侍道:“回太子殿下,两边儿也自有人请。这会子只怕正也启程进宫呢。” 赵正入内,同幕僚们飞快地商议了几句,约定了行事之号,便随着内侍进宫而去。 不多时来至万安殿,就见门口上晏王站着,也是才来,见了赵正便转身行礼。 赵正道:“你如何还未进内?” 晏王道:“方才看见是太子殿下来到,便想稍等一等。” 赵正将他打量了一眼,却不知他这般恭敬,是真心还是假意。因问道:“恒王呢?” 晏王道:“我来之前,看见恒王正进内去了。” 赵正不置可否,当下便同晏王一块儿进殿,果然见恒王立在地上,皇帝赵世坐在榻上,正在吃一碗汤药。 两人上前行礼,太子道:“听说父皇身子有恙,不知可如何了?” 皇帝慢慢将药递给旁边侍从:“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毛病自然便多了,只不知为何,一时半会儿仍是死不了,叫人着急。” 几个人面面相觑,太子忙道:“父皇何出此言,父皇正当康年,千秋鼎盛。” 赵庄跟恒王也都称是。 皇帝道:“是吗,你们心里,都没想过要朕快点死吗?” 赵庄先跪在地上:“父皇说这话,叫儿子们无地自处了。” 太子跟恒王也相继跪下请罪。 皇帝却仍是淡淡地,望着三个人道:“朕听人密报,说是近来,有人暗中调动京城兵马,意图不轨,你们……可曾听说此事?” 如此一句,叫人毫无防备。赵正心怀鬼胎,闻言身上森森寒意,恍惚听赵庄说不知,他便也道:“儿臣也从未听说此事。” 皇帝冷笑了声,道:“那么,东昭门的守卫……也是无碍了?” 赵正猛地听见这话,汗刷地便从脸上滑落,猛抬头看向皇帝。 对上皇帝有些阴鸷的目光,赵正几乎魂不附体,却仍道:“儿臣,竟不知父皇此话是何意?” 赵世说道:“恒王,你同他说。“ 赵正吃了一惊,猛地转头看向恒王,却见恒王看他一眼,竟说:“太子殿下,我接到密报,说是殿下这两日频频调动京内兵马,我因有些不解,还以为是父皇授意,故而方才对父皇提起,谁知父皇竟全不知此事的……” 赵正无法置信,盯着他道:“你……” 恒王却是满面肃然跟疑惑,道:“不知太子殿下,是不是真有此事,又是什么用意?” 赵正咽了口唾沫,脸色发青。 晏王在旁看的蹊跷,忙问:“是不是消息有误?”然而看着两人互相对峙似的情形,晏王心头一震,隐约有些知晓。 忽地听得皇帝说道:“先前世子府的命案,当真是扑朔迷离,原先以为凶手是谢凤,谁知……又是晏王,今日朕听说查的有八九分了,本来命人去传白樘,谁知他竟推说尚未水落石出。” 恒王接道:“其实此事的确已经明白了,晏王当时杀人,乃是中了人的摄魂术,身不由己罢了,至于那侍卫窦鸣远,却跟太子府的吕录事是亲戚,且曾许诺为太子效忠,晏王杀人用的匕首,都是太子府禁卫所用,可见真相如何了。倒是不知白樘因何不肯结案。” 晏王在旁,听着他说的竟一丝不差,比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都明白。 赵世道:“晏王,是不是如此?” 晏王只得道:“是如此,然而白尚书说此案尚要继续追查,只怕还有内情。” 赵世转头问道:“太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太子自觉足下所立之地,摇摇欲坠,便道:“儿臣对此事,一无所知。曾也私问过底下人,顾詹士虽承认曾撺掇吕陵说服窦鸣远效力,可是崔钰被杀之事,却是分毫无关。求父皇明察。” 赵世笑了笑,仰头出神片刻,忽然说道:“你们可知道,那日我传谢凤进来,询问他当夜发生何事,他并未如实招供,反说了一个典故?” 晏王不由问道:“是什么典故?” 赵世便将那“包拯断牛”的故事说了一遍,道:“当时朕只气他口灿莲花,却不说实话。谁知道后脚你们便都进宫来了。谢凤说,只有切了牛舌之人,才巴不得那牛主人犯错,所以一看到牛竹将肉贩卖,便立刻出首举报。偏偏……太子你急不可待地来跟朕说,收到密报,说晏王杀了人。” 赵世当时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之怒,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子这才明了,脸色青中泛白:“父皇,我是真的……接到密报,只是想要查明真相而已呀!” 赵世禁不住喝道:“你是想查明真相,还是想趁机搞垮晏王?” 太子浑身战栗,此事他自然是有私心的,任何在他位子上的人,只怕也都有私心,加上晏王的确对他极为威胁,当那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在眼前的时候,他竟无法自制。 也因为那件事跟他无关,所以他自忖“光明磊落”,所以才敢要求彻查,却又如何能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何况偏又有那个“典故”在先。 至此,太子才隐约觉察今日皇帝召他们进宫的用意。 深吸一口气,赵正抬头说道:“其实,在父皇心中,儿臣早就不堪大任了,是不是?早在未曾立太子之前,父皇就偏爱晏王了。” 赵世道:“你的确不堪大任,气量狭窄,行事偏私冲动,御下不力,耳根软……但是,当初朕仍是立你为太子了,并非朕偏爱谁,谁就一定会是储君,不然,朕早就立晏王了!” 太子赵正紧闭双唇,恒王在旁,嘴角微微一挑,流露一丝薄笑。 赵世咬了咬牙,又道:“当初东宫那么多烂事,朕却仍旧在忍,本想你只要做一件儿让朕刮目相看的事就罢了,朕可以、既往不咎。只是想不到……你非但没有,反而更让朕忍无可忍……” 世子府的那件案子上,倘若那日太子进宫,是为了晏王求情的,赵世看在他珍惜手足之情的份儿上,也未必那般愠怒厌弃。 一直到如今……到了要动刀兵的地步,皇帝终于知道,他的忍耐到了尽头,而赵正的太子位,也到了尽头。 次日,金銮殿上。 几乎一夜未眠,皇帝似乎更苍老了几分,只是精神仍旧强悍,坐在高高地龙椅上,双眼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一般,扫视着底下的诸位大臣们。 有些沧桑的口吻,沉重而威严地问道:“朕有意废太子,众爱卿可有意见?” 只有两名老臣出列,说了些太子虽有过,但也有功之类的话,只因毕竟大势已去,若是无昨夜那一场府兵异变,或许还可力挽狂澜,但意图逼宫,已经是罪无可赦。 如今说太子也曾有功,不过是挽回些颜面、表表昔日情分罢了。 因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赵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忽地问道:“若是立储,当立何人?” 群臣静默,片刻,便有人出列道:“按照长幼之序,当是恒王殿下。” 另一人道:“且恒王殿下对圣上忠心耿耿,这次若不是殿下早有防范,也未必能够……看破京内暴乱的图谋。是以臣也觉着恒王殿下最佳,一则名正言顺,二则堪当大位。” 恒王在列,微微地面露得意之色。 龙椅之上,赵世不动声色,睥睨下臣众人,终于说道:“昨夜,的确是多亏了恒王报信不错,但是……朕不解的是,素来恒王跟太子是关系最好的,如何竟会主动出首?” 恒王脸色微变,继而道:“回父皇,儿臣跟太子自是手足之情,故而互有来往,只不过,太子此举实在大错特错,竟丝毫不念父子君臣之礼,故而儿臣两下权衡,自然要痛下抉择。” 有几位臣子也点头赞赏。 皇帝道:“那你可曾面劝过太子,叫他不要行差踏错?” 恒王道:“这、这……儿臣平日里虽有些规劝言语,但是这件事毕竟非同小可,儿臣生怕,生怕劝不住太子,何况他一意孤行之下,倘若儿臣劝谏不成,反而走漏了消息,深受其害,更加没有人能跟父皇报信,此事便无法可想了。请父皇谅解儿臣之心。” 赵世便不言语了,只问晏王道:“晏王,你觉着如何?” 晏王迟疑,继而说道:“此事轮不到儿臣置喙,自然是父皇跟几位辅政大臣们决定。” 赵世又看静王:“静王呢?” 静王道:“儿臣跟晏王是一般想法。” 赵世的目光在两位王爷面上扫来扫去,然后移开,又看向底下大臣,终于点名道:“沈相,你意下如何?” 沈正引出列,双眉微蹙,道:“圣上,此事不该微臣参与。” 赵世道:“为何?” 沈正引道:“圣上莫非忘了,老臣家的一位堂侄女,此刻是静王妃。” 赵世笑道:“朕并没有就糊涂到那种地步,只不过,古人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只管说就是了。” 沈正引道:“既然如此,微臣觉着……静王爷堪当大任。” 此话一出,在场竟有半数以上的大臣们点头称是,又有人出列,盛赞静王,六部尚书之中,除了兵部,刑部并未表态,工部尚书意在恒王外,其他的礼部,户部,吏部均都赞赏静王。 静王见状,忙跪地道:“求父皇宽恕,儿臣万万不能。” 恒王在旁,微微冷笑,忽地晏王道:“父皇,儿臣觉着静王的确堪当大任。” 赵世盯着他看了一眼,却不做声,目光在底下扫来扫去,忽然看向一人,便问道:“白爱卿,你如何不出声?” 白樘闻言出列:“臣在。” 赵世道:“你心目之中属意的储君人选,却是何人?” 刹那间,整个金銮殿上寂然无声,每个人都看着站在中间那道端直的身影,就连地上的晏王,静王两人,也都抬头看向白樘。 静默之中,只听得白樘道:“臣属意的是……晏王殿下。” 一片死寂之后,“嗡”地一声……臣子们按捺不住。 沈相面上是掩不住的震惊之色,连素来内敛温润的静王,也罕见地于眼中流露意外之意。更不必提晏王了。 只有高高在上的赵世,望着白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此后,恒王,晏王,静王三位王爷离开金銮殿,只臣子们在内,自又有一番激烈争执不提。 群臣清早进宫面圣,一直到过午,才鱼贯出宫而回。 六天之后,皇帝发诏书,废太子,储君却仍未定,相比较群臣的焦急,赵世却出奇地冷静,仿佛在等待什么。 直到三个月后,云州方向传来一个消息,对皇帝赵世而言,他所期待的“天时”,终于到了。 第394章 赵黼看信的当儿,蒋勋在旁,啜了几口香茶,果然滋味上佳,便自又倒了一杯。 那茶色碧绿,有些雨后新竹的气息。 心底浮现许多旧日影子,蒋勋晃了晃杯子,忽地又想起阿郁那似曾相识的脸。 若非见过“谢凤”,蒋勋定也以为崔云鬟已经死在了那滔滔长河之中,只不知道,若是赵黼也这样以为的话,再见到跟崔云鬟长相如此酷似的人,他会如何相待? 虽然嘴上说着“赝品”,但是以他那种独断绝然的性情,却一反常态地并未将人诛灭或者驱走,虽有王妃的原因在内,但也已是极破格的了。 蒋勋自也说不清,倘若有朝一日,出现一个跟张可繁面貌酷似性情相似的女子,他会如何自处,或许,不至于再如先前一般心动了,但是……退而求其次的话,当然也未尝不可。 因又浮出心事来,蒋勋无意久留,将茶吃了,正要告辞,却见赵黼的脸色凝重,不似先前一般欢天喜地了。 蒋勋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黼把信笺慢慢收起来,道:“你再想不到的。” 蒋勋道:“是不是朝堂上有了变故?”若是私事,赵黼此刻早就该“喜怒形于色”了。 赵黼问道:“你如何一猜就猜到了?” 蒋勋笑了笑,道:“我近来在军中,常常听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起京内的许多事,有的说,太子殿下跟咱们王爷不合,若是登基,只怕对云州不妥……以前有几次跟辽人冲突,太子都主张息事宁人、什么不动干戈,是以让大家伙儿很是颓丧,有人便说若是王爷当太子就好了。” 赵黼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半晌才叹息道:“叫你们这班人说嘴,如今好,果然废太子了。” 蒋勋几乎一口茶喷了出来:“说什么?当真?那、那王爷……” 赵黼见他竟满面的惊喜交加,他却哭笑不得,道:“你高兴什么,现如今还未曾另立储君呢,再者说,纵然立储,也未必就轮得到我父王。” 蒋勋双眸微亮,道:“这倒是未必。先前王爷一直不回云州,底下人就都议论纷纷了,如今果然废太子……” 蒋勋毕竟跟赵黼熟络了,听闻此事,一则是兴奋异常,二则,不由笑道:“六爷,将来恐怕要改换称呼,叫您一声皇太孙了。” 相比较蒋勋的高兴,赵黼却显得有些忧心。道:“你懂什么,父王如今一个人在京内,如今又偏卷入这种凶险之事,太子,恒王……若是逼急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当初我离京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出这种事端,偏偏无法避免。” 赵黼长叹一声之余,忽然心中一动:“杜云鹤的意思,是皇爷爷压着不许透信给我,那便是说皇爷爷有意调我离开京中,难道他预先料到会有此事,故而才调离我?可是……为什么要调我离开?” 任凭赵黼聪明机变,却也想不通究竟。 蒋勋高兴中,忽然想起京内众人来,才忙回神问道:“清辉,四爷他们……张将军等可无碍么?” 赵黼道:“无事,且以白樘的为人,那种性情,怎会波及到他?不过张将军是谁?我怎不知。” 蒋勋当然知道他有意揶揄,便道:“世子,不要玩笑,我指的自然是骠骑将军。” 赵黼啐道:“呸,你直接问张家有没有被波及就行了,放心罢了,若是连张瑞宁也动了起来,太子哪里就这么容易被废掉?” 张瑞宁身为骠骑大将军,统管兵马,若他随同太子谋事,只怕京城也翻了个个儿。 蒋勋这才松了口气,赵黼道:“瞧你这般怂样,只顾背后担心人,哼。我劝你且不要再惦记,张可繁年纪也不小了,只怕很快就要婚配,你既然决定撒手,以后她嫁为人妇,你更是巴望不得,张家是好是坏,最好你也尽早儿撇开。” 蒋勋本要一笑了之,却竟笑不出来,眼底嘴角满满地苦涩。 赵黼看在眼里,反有些不忍,便道:“好了,你别不自在,我玩笑的罢了……你要真扔不下那妮子,等我回京,给你想个法子,好歹得了她就是,又不是公主,有何难为?就算真是公主,也仍旧容易。” 蒋勋知道他这人,虽看着玩笑,但却真能做出来,便忙道:“世子,不要如此说。” 赵黼道:“你到底怎么样?” 蒋勋道:“如今尚且能跟她好聚好散,那般强扭的手段,我做不来,若是翻做仇人,又怎么说。” 蒋勋本是自心的话,赵黼听着,却觉着耳朵里塞了许多刺儿梨,他伸手掏了掏,喃喃道:“这说的是谁呢。” 因辽人的使者次日便要抵达云州,赵黼早请人去通知齐州、幽州的驻地,请两地的驻军长官跟知府前来。 次日清晨,却是个难得的晴天,众部官长齐聚在云州,说起辽人来意之事。 有说是以议和之名,暗怀不轨的,有说既然已经来过一回,这一次,竟也见了些诚意,且不妨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因又听闻赵黼擒拿了睿亲王,众人大加赞赏,道:“世子英武,竟连睿亲王都能拿得住,那可是辽国皇帝面前第一红人,怪不得辽人害怕,他日若是踏平辽都,擒住他们的皇帝,也是易如反掌,如今他们来议和,也算是聪明之举了。” 边境三州,虽然地处僻远,但却不乏一些消息灵通之士,云鬟的信虽也是世子府的人八百里加紧送回来的,可是京内废太子这般如同地动似的大事,当然也瞒不过这些人。 此刻储君虽然并未立,但毕竟晏王人在京中,倒也是不可小觑的,因此众人此番前来,比先前相见赵黼的时候,越发多三分恭敬了。 一派赞扬声中,却听齐州监军王焕之道:“倘若辽人真是为了议和而来,我等可会做主?仍是要传信回京等圣上的旨意,且若真的要议,昔日的账目,边界如何限定,将来是否朝贡互往等条目,也要一一商议,如何进行,我们且要有个准备才好。” 这王焕之正是当初,褚天文后的继任之人。 赵黼正不耐烦听那些赞颂声音,闻听这般清流,便问道:“你有何建议?” 王焕之道:“世子不如尽快上奏,请圣上派一位能主事的皇亲前来坐镇,若真的能商定有利于我大舜的议和条文,也算是功在社稷百姓了。” 赵黼咂了咂嘴,尚未说话,便听楚知府道:“何必舍近求远,世子不就是皇亲么?先前在京内又身担要职,可见圣上甚是信宠,一切由世子做主,必然妥当。” 王焕之挑了挑眉,不再出声。 赵黼笑道:“妥当可是未必,照我看来,就算这帮辽人想议和,以他们向来的行事风格,也未必会退让许多,这能不能和的成,还是未知,若以我的脾气,不能叫我高兴的,干脆就不必议,只打就是了。” 众人原本还有些兴高采烈,听到最后一句,便都哑口无声。 只王焕之道:“不错,当初挑起战事的是辽人,此番他们主动提议议和,自要一切由我方做主,比如黑水两州的赔偿,以及边界重新界定之类,一定要言明,不然的话,就算仓促答应了他们议和,在辽人看来,大舜仍是好欺负跟糊弄的,他们卷土重来,自然指日可待。” 赵黼笑看了他一眼,觉着此人倒是有些见地,说的话有些很中他的心意。 众人商议妥当,外头小校来报:“辽人派了前锋来了,要求面见世子。” 那前锋使者被带到,进内扫了一眼,便向着中间赵黼行礼道:“启禀大舜晏王世子赵黼殿下,奉我大辽神勇无敌国主,通圣皇帝之命,我国使者前来递送国书,表达与大舜议和交好之意,车驾已经在城外三十里,先锋官特来通报。” 三日之后,入夜。 赵黼回到王府,便即刻有王妃身边儿的宫女前来请他前往。 来至王妃跟前儿,却见王妃的眼圈儿略有些微红。赵黼不由一惊,这几日他为了辽人来议和之事,多半都只在军司厅内行事,昨夜更是一夜未归,自不知发生何事。 忙上前跪地道:“母妃是怎么了?” 王妃正拿帕子拭泪,便道:“你还问我怎么了,你说,京城内的事,你知是不知?” 先前赵黼接到世子府跟静王的信,虽知道父王有事,但自忖有人照应,不至于如何,故而并未就跟王妃提起,生恐王妃心焦,毕竟彼此相隔千里,纵然担忧,只是徒增牵念,未免伤身。 直到得了云鬟的信,知道平安无事,却也罢了,若是再跟王妃说起,自不免提起废太子的话,只恐又另生枝节,因此赵黼仍是未提。 见王妃说起,竟不知她问的是晏王的事,还是废太子的事,忖度王妃神色,道:“母妃可是为父王的事忧虑么?那件事已经解决了,不是大事,如何竟落泪?” 王妃啐道:“什么不是大事,我听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到了你的口中,竟无事人一般。得亏这次有惊无险,若是真的有个什么,你倒是要如何告知我?” 赵黼笑道:“父王吉人自有天相,又有贵人相助,必定逢凶化吉,母妃何必忧虑呢。” 晏王妃见他嬉皮笑脸,点头叹道:“你只当母妃是内宅妇人,故而什么事也不跟我说,你父王的事瞒着我,废太子这般大事,竟也瞒着……” 赵黼皱皱眉,转头四看,却见阿郁站在王妃身后,仍是淡静之态。 晏王妃嗔怪道:“你看个什么?你不说给我知道,也不许别人说了不成?” 赵黼冷看了阿郁一眼,笑道:“哪里话,只是不知哪个嘴快的,这么着急想讨好母妃。” 晏王妃道:“是今日楚知府夫人来,跟我说起来的。你就不必乱猜了。” 赵黼却漏了这节,咳嗽了声道:“这楚夫人的消息倒也灵通的很。” 晏王妃回头看了眼,阿郁即刻会意,垂首行礼,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晏王妃才握着赵黼的手,低低说道:“你实话跟我说,你父王……这次会不会……” 赵黼敛了笑,轻声道:“母妃,最好别这样巴望。多少事端,都是从这一点儿巴望而起。” 晏王妃道:“你这孩子,不是巴望,只是做足准备罢了,如何楚夫人还跟我说,皇帝已经命人往云州这边儿来,听闻是带了旨意的……” 从晏王妃房中出来,赵黼回到书房内,出了会儿神,便又从抽屉里把云鬟的信拿出来。 他逐字逐句重看了一遍,云鬟这信中,满纸竟都是讲述京内的事,只在最后才多出一句,道:“……不知王妃是否安泰,祈望平安康健。另,边境苦寒,辽人性恶,还请世子务必珍重自恤。” 落款,却是“谢凤”两字。 赵黼的目光在这一行上来来回回,逡巡了十数次,竟每个字都能背出来一般。 又看她的落笔,那一个“凤”,飘逸俊秀,行云流水,那般翩然之态,竟让他眼前也渐渐浮现云鬟的影子,仿佛便在这玲珑的笔画之间,穿梭而行,低眉垂首,向他念出这一番看似平淡,实则暗寄深意的话。 赵黼长长地吁了口气,将信纸举起来贴在胸口,让她的手迹同他的心贴的更近些,似乎也能听见她的心跳跟温文叮咛之声。 一时之间,黯然销魂,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在信笺上亲了口,见字如面似的,喃喃道:“你放心,我会尽快料理好此间的事,回京跟你相会。” 说到“相会”二字,更是意动神驰,正要再亲一口,却忽地察觉有些异样,抬头之时,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正不知要进要退。 第395章 自从上回周天水对云鬟说过,白樘属意的人是静王后,云鬟深信不疑。 谁知又过几日,才知道那一天宫内御前议事的时候,白樘所提的竟是晏王。 事后,周天水也还特意来找过云鬟,偷偷叮嘱道:“我曾跟你说的那话,你可万万别透露出去,是我一时失言了,不该妄自揣测四爷的心思……只不过这多年来,四爷明明跟静王爷……”疑惑了一句,却忙又捂着嘴:“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可否?” 云鬟笑笑:“你也太过小心了,难道我还会跟人多这种嘴么?值得你特意来叮嘱一句?” 周天水挽着胳膊,笑道:“我并不是为这个特来叮嘱的,只是为了另一件事我说中了,特意提前来给你道个喜而已。” 云鬟疑心不是好话:“又说什么?” 周天水果然附耳过来,在她耳畔低低嘀咕了一句。 云鬟闻听果然不是好话,咳嗽了声,冷脸才要推开她,却见阿泽跟任浮生从前方而来,浮生倒也罢了,阿泽却瞪着这边儿,目瞪口呆。 难为周天水还在咯咯地笑,全不当回事。 云鬟只得瞪她一眼,做若无其事状,转身自行走开。 这日,清辉忽地来至刑部寻云鬟,竟同她说起近来的一件棘手之事。 清辉道:“原本不想让你忧心,只不过此事隐隐地诡异,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不好瞒着你。” 云鬟见他说的郑重,忙问缘故。 清辉静了一静,才果然说出一番让云鬟惊心不已的话来。 数天之前,宣平侯府上出了一件怪异大事:原来竟是蓝泰不见了。 宣平侯中年得子,蓝泰又且聪明伶俐,竟是个人见人爱的。 事发的时候,正是乳母领着在花园内玩耍,蓝泰正是活泼爱动的时候,在花丛中不停地跑来跑去,跟丫头们躲猫儿。 正玩的兴高采烈,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灰衣蒙面人,不由分说地将蓝泰抱去,光天化日之下,飞快地掠出高墙,逃得无影无踪。 事情发生的甚快,丫头婆子们都惊呆了。 宣平侯府的侍卫们竟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加上因是在自家府内,也并未料到会有人这般胆大包天,而事发时候,蓝泰身边儿围绕的都是些乳母丫头等,侍卫们都不在跟前,所以要追竟也来不及了。 宣平侯府的人追出府外,却早不见了疑犯身影。 宣平侯担心贼人掳走蓝泰必有所图,因此竟也不敢大肆张扬四处找寻,只是忙来大理寺报了案。 白清辉接了之后,第一时间也去了宣平侯府查看,当时蓝夫人已经得了消息,已是哭的晕厥过去,不能会人。 清辉只得询问了蓝少绅几句话,又问了在场的丫头婆子、侍卫们。一时倒也并没有什么线索。 云鬟听闻是蓝泰不见了,早就魂不附体,颤声问:“我怎么一毫也不知道,现在有消息了不曾?” 清辉道:“你别急,蓝泰且并无事,你听我继续说。” 原来清辉问过宣平侯府的众人之后,发现那蒙面人从现身到掳走蓝泰,真可谓是一眨眼的功夫,快的连花园门口的侍卫们赶过来都来不及。 清辉根据众人所说,还原了那蒙面人从出现到离开的路线,他反复推论,发现这一条出入之路径,竟是最快且便捷的一条,且正好避开了外间的侍卫。 因此清辉便想,这蒙面人若不是曾常出入宣平侯府,至少,对侯府十分熟悉。 清辉便怀疑下手的,乃是侯府中的人,或许跟侯府有紧密联系者,一一排查之后,发现府上有一名侍卫甚是可疑。 那侍卫起初并不承认,清辉无法之下,几乎要大刑伺候,却在这时,蓝夫人求请要见此人一面,清辉见她形容憔悴,哀伤欲死,便答应了。 蓝夫人跟那侍卫相见,也并不痛斥责骂,只是哭的泣不成声,啜泣道:“你只要把泰儿还给我,你要什么,我跟侯爷都会答应,你的罪我们也不追究,只要泰儿好生回来,我们也会拼全力帮你洗脱罪名。” 蓝夫人竟又跪了下去,哭道:“泰儿就是我的命,若是他不回来,我也必然不能活。求你大发慈悲,把泰儿还给我,哪怕是要我死也使得。”连连磕头有声。 清辉在外间看着,心中甚是不忍。 旁边的蓝少绅更是按捺不住,冲进去抱住蓝夫人,一时也落下泪来。 蓝少绅对监牢内的侍卫道:“我自问……向来并没得罪你之处,你到底……将泰儿弄到哪里去了,且快说了吧。” 两夫妇哀伤之情,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那侍卫似也有所动,才供认道:“我、我将小侯爷……交给了一个往南去的客商,这会儿,只怕已经出京了。” 接着又交代了那客商行走的路线,蓝少绅忙派人,大理寺里的公差也随之而行,紧紧地追了两天,终于在冀州将人追到,果然小侯爷好端端地跟着那人,只不过换了一身布衣,看着却也并没受什么苦,见公差来到,还当是玩耍,仍是笑嘻嘻地。 当下蓝少绅才又将蓝泰抱了回去,蓝夫人见了,才仿佛捞回了一条命来似的,抱着孩儿放声大哭,却是因失而复得,喜极而泣。 清辉将此事从头到尾说罢,云鬟的心才也放回肚子里:“这么说,泰儿是无事了?” 清辉道:“救是救回来了。” 云鬟正欲松口气,闻听这话,又有些揪心:“还有他事么?” 清辉道:“虽然小公子无恙,此事也仿佛是皆大欢喜,可是我心里总觉着,有些怪异之处。” 云鬟问道:“哪里有什么怪异?” 清辉道:“比如那侍卫,无端端为何要掳劫小公子?他虽说是因睚眦小事怀恨了侯爷,但照我看来,话中竟似多有不实之处。且据那带走小公子的客商招供,说是这侍卫在送小公子给他的时候,百般叮嘱要好生照料,不可轻慢,还给了他百两银子,你说可怪不怪?” 云鬟果然也有些怔了:“既然是报复,最后大不至于这般殷殷嘱咐,若肯如此行事,又何至于凶狠到把泰儿掳走?” 清辉道:“这话我也只跟你说,那天在监牢里,宣平侯跟夫人问那侍卫话的时候,我在旁看着……心里终究觉着不大对。” 清辉当时在场看着,虽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也想不到症结所在,后来方慢慢地察觉些许异常。 两人才说到这里,便见季陶然满面含笑,摇摇摆摆地来了,还未进门,便笑道:“我听说清辉来了,也不知真假,果然你来了,又有什么要紧事?也跟我说说。” 两个人不便再说下去,云鬟定了定神,问道:“你先前不是去京兆府有事么,如何这样快回来了?” 季陶然笑道:“事情已经办完了,只是也听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我思忖着你不知道,便先回来跟你说一声,省得叫别人先跟你说了。” 云鬟跟清辉对视一眼,清辉问道:“是什么要紧事?” 季陶然自倒了一盏茶,吃了两口,才又笑说:“云州那边儿,辽人正求议和呢,听说辽国皇帝的国书都已经发了,先前圣上下旨让世子全权处置此事,料理妥当后,即刻回京。只怕这会儿……也该启程了。” 云州,晏王府。 且说赵黼正神不守舍,一眼看见那人,脸色就冷了下来。 当下便把信笺好生收了起来,淡声道:“那鬼鬼祟祟的是做什么?” 这来人却正是阿郁,垂首道:“王妃使我给世子送参汤,说世子这两日甚是劳神,让喝了汤水补一补气血。” 因方才正想得心思摇动,这会见了阿郁,赵黼冷眼相看,心中略觉叹恨。 小丫头来到门口站定,托盘高举。阿郁把参汤取了,轻轻送到里头桌上,道:“世子慢用。” 倒退数步,正要转身出门,赵黼道:“你且稍等。” 阿郁垂首站住:“世子有何吩咐?” 赵黼打量着她,道:“你会吹箫?” 阿郁道:“算不上会,只是胡乱吹两腔儿罢了。” 赵黼道:“哪里学的?” 阿郁道:“先前在南边,有个师傅教的。” 赵黼带一缕笑,轻声问道:“是风月场里的师傅?” 阿郁紧闭双唇,并不回答。赵黼笑道:“终不然呢?” 阿郁才道:“是昔日家里,请的一位老学究先生。” 赵黼“啊”了声,道:“那我倒是错怪你了。既如此,你便捡那拿手儿的,给我吹一曲。” 阿郁竟道:“王妃还等着我回去回话……” 赵黼道:“母妃不是宁肯你就留在我身边的么?难道还有不许的?” 阿郁闻听,回头对那小丫头吩咐了几句,丫头即去了,片刻回来,果然送上一支长箫,又道:“娘娘说了,不妨事,只别扫了世子的兴就是了。” 赵黼淡淡道:“我说什么来着?” 当即便在桌旁坐了,略一思忖,果然吹了一阕“钗头凤”,原来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竟也吹得腔调十足,幽沉低郁,情愁百转。 赵黼垂眸听着,不觉有些怅然。 偶抬眼看向前方,望着那半是熟悉的脸容,心底念想之余,竟也翻起许多隔世的段落,于那箫声之中飘荡起伏。 赵黼一时神思恍惚,没了言语。 且说赵黼在书房内听阿郁吹箫,那边儿内宅,王妃忙问那回来的丫头道:“如何了?” 丫头禀告道:“世子留了阿郁姑娘,在听她吹箫呢。像是甚是喜欢。” 王妃闻听,先念了一声“佛”,道:“若真个儿看好了,也不辜负我素来的一片苦心。” 原来王妃因知道赵黼的那点心事,知道他终究丢不下“崔云鬟”,偏那女娃子福薄死了,倒是没奈何……又见赵黼这多年也仍是不想男女之事,不由着急起来。 王妃竟“病急乱投医”,想出这个“李代桃僵”的计策来,便满城里搜寻跟云鬟长相略有相似的女孩子,本来只是试一试罢了,谁知那天,竟发现了阿郁,起初还以为是画师之力,当面相见,才见这女孩子的谈吐性情,甚至容貌,竟跟记忆里的云鬟差不许多。 当真似正瞌睡间有人塞了枕头过来,王妃一时之间,觉着如有神助般。 正赵黼回来了,王妃虽不便直接就把人送到房里,却也暗暗盼望赵黼能察觉阿郁的不同……今日听闻如此,竟是喜不自禁。 且近来又有辽人前来议和的消息,今日楚知府夫人来见,言语之中,比平素里越发显出恭谨之意。 想他们这些封疆大吏,消息自然是格外灵通的,若不是有些探听,怎会这般刻意示好亲近。 王妃面上虽不说,心里着实喜出望外,真真似双喜临门。 这一夜,赵黼竟不曾回房,只在书房之内过了一晚,而阿郁也一直都在书房中伺候着。 王妃探听了半夜,心满意足睡下,次日,又忙问消息。 底下便有丫头报说先前不多久,阿郁才从书房出来。 王妃忙叫传,顷刻阿郁走来,王妃略一打量,见她脸色微白,有些憔悴,又仿佛体力不支似的,袖底双手难以自制地发颤,唇也肿起。 王妃又惊又疑,又有些略喜,忙遣退左右,便问:“这是怎么了?” 阿郁面有难色,王妃又催问两句,只叫她莫要怕羞。 半晌,阿郁才终于说道:“世子,叫我在书房内,吹了一夜箫。” 第396章 晏王妃大惊失色,却又哭笑不得,怔了半晌,只得叫阿郁先回去歇息罢了。 接下来数日,赵黼多在军司厅内,点检查看云州本地的军务,又召集边境三州的将领,商议军务事体。 虽然京城内的旨意尚未到达,赵黼心中却隐隐地有些预测,因此连日来马不停蹄,进行了好些人员升降、将士操练,内务整治参漏补缺等事。 有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是日,接了京内的使者,宣读了圣旨。 赵黼领了,那传旨的内侍道:“殿下向来辛苦,圣上惦记的很呢,临行又叮嘱奴婢,叫让世子尽快料理妥当,同王妃一块儿快些上京相聚。” 赵黼道:“劳烦公公传信。”当下便叫人带了进内歇息,他自己却进内又告诉了晏王妃。 王妃听闻消息实落,也算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急着上京跟王爷相聚,便叫底下人收拾东西。 赵黼却往地牢里去,却见睿亲王仍是被关在监牢里,正拿着一本书看,见赵黼来了,便翻身下地。 隔着栏杆,睿亲王含笑道:“世子可有决定了?” 赵黼瞄着他,道:“不日我便要回京,到时候,少不得由亲王跟着走一趟,也见辽国的诚意。” 睿亲王道:“自然使得,我先前也早听闻大舜物品丰茂,人物杰出,而京城更是至为繁华所在,不想竟是机缘巧合如此,倒也是因祸得福了。” 赵黼不由笑道:“你这人倒也有些意思。” 睿亲王毕竟是辽国皇亲,锦衣玉食惯了,若是其他人,被关押此处,自然叫苦连天,萎靡不振了,他倒是一如寻常,且还能按压心气儿静静看书,这番定力跟遇事不慌之能,倒也非同一般。 睿亲王又道:“其他的议和条文,该是没什么异议了?” 赵黼道:“勉强使得,一切等上京之后,看圣意再做定夺就是了。” 睿亲王笑看着他道:“实话说,若不是因为世子,我国也必然不会这般一再求和,且又退让这许多条款。” 赵黼淡淡道:“先出拳的人若是输了,自然要被打的惨一些,这叫做自作自受,打死无怨。” 睿亲王见他说的无情,也不恼怒,只点头道:“若是我辽国有世子这般人物,这会儿的情势,该是倒过来了。” 赵黼觉着这话刺耳,便哼道:“你们配么?” 原来赵黼先前跟辽国来的使者接洽,同齐州幽州两国的长官们审明辽人来意。 正皇帝的密信来到,竟是叫赵黼权益行事,只尽量促成议和之事。 赵黼见圣意如此,才耐下心来跟辽人商议种种条款。来使本要先赎回睿亲王,赵黼回绝,赵黼要花启宗跟贾少威,辽使却也搪塞不肯。 两下一言不合,几乎反目,还是州官等劝说赵黼,辽人那边儿也十分顾虑,双方彼此磋磨了三日,才暂且商定了议和条款,包括黑水两州的赔偿,边境的划定等均有涉及。 赵黼道:“你们的国书,我无权处置,毕竟要送到我们京城给皇帝陛下过目才是,正如今睿亲王在此,便由他奉国书上京,如何?” 辽使听闻,忙道:“睿亲王素来养尊处优,近来多受惊吓,去京城又且路途遥远,只怕受不得,不如另换人。” 赵黼道:“他好着呢,近来正看书,几乎乐不思蜀。” 睿亲王最爱看书这个习惯,辽人自是知道,便要求见睿亲王,赵黼也许了,只叫他们正使外加一个副使,一块儿跟睿亲王相见,也不知萧利天对他们说了什么,相见之后,两人便答应了赵黼的提议。 赵黼始终觉着辽人的议和底下,似乎埋藏着什么东西……然而毕竟皇帝的意思是能和则和,虽说如今并不怕辽人,但是连年来的征战,又加上先前江夏一战,国内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再不必提正又闹出立储之事来了,若是能把辽人这边儿平定下来,自是大功一件。 不提赵黼雷霆万钧地进行交割等众事,且说京中,这日云鬟休沐在府中,看书的间隙,先想了一会儿京内之事,复又忧心起清辉对她说的蓝泰失踪之案。 当时因季陶然来略微打断了,后来清辉才又将话说完,原来,那时候在牢房中,蓝夫人上前求告的时候,侍卫在监牢里,显得有些不安,只是却仍是不肯开口,目光却频频看向他们所站之处。 起初清辉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然而回想起来,才了悟,侍卫看的人,是蓝少绅。 然后蓝少绅不忍看夫人伤心,上前扶住,也同样哀告侍卫。 这会儿,侍卫才低头看着蓝少绅,但是目光之中,却并非愧疚,仇恨,或者嘲笑等意,反如同像是……在仔细盯着他,在探寻什么似的。 清辉对她说:“我也不知这种所感对是不对,可是这两日,心中总觉着不安的很,故而来跟你商议,想听听你的意思。” 云鬟当然知道清辉非同一般人,他既然有这种感觉了,只怕必然事出有因。可照清辉说来,难道蓝少绅知道那侍卫掳走了蓝泰?可是……却为什么要行这样一场? 云鬟心里思量着,便极想亲去宣平侯府看上一看,然而她却又无法想象,当面对蓝夫人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也能自制的好好的,毕竟对她而言,蓝夫人……是母亲之后,对她最为亲近的一名女性长辈了。 因惦记此事,一夜不觉做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清晨醒来,头十分之重。 云鬟想了半晌,便叫阿喜前去崔侯府,只探看崔承是否在府上,若在,便即刻请来。 不料崔承虽在京内,却宿在别处,一直到下午才闻讯赶来,云鬟将手头医书丢下,同他略叙了两句寒温,便直接问他进来可是否去过宣平侯府。 崔承见她问起这话来,即刻说道:“你莫非也听说泰儿的事了?” 云鬟道:“你也知道了?”便叫他将所知的细细说来。 崔承讲述了一遍,满面后怕,道:“事发的时候我不在京内,回来听母亲说了后,几乎吓死,立刻跑到侯府,亲眼见了姨母抱着泰儿,才放下心来。得亏的是有惊无险。” 云鬟道:“他们可都还好么?” 崔承道:“姨母自然是受了些惊吓,还因此病了一场,我去的时候兀自有些病恹恹地,泰儿倒仍是如常。” 云鬟迟疑着问:“那宣平侯呢?” 崔承道:“侯爷?”想了一想,才道:“我只顾看泰儿去了,并未多留意侯爷,他仿佛……还好,只是像是有些心事。” 崔承说完,若有所觉:“怎地了,莫非有什么不妥?” 云鬟道:“并没什么,只是……我担心蓝夫人的病情,你几时又要出城?” 崔承笑道:“因辽人议和了,又加上将到端午,便放了我们半个月。” 云鬟道:“泰儿向来跟你极好,又经历了这番惊恐,你得了闲,便多去探望探望……可使得?” 崔承已不是昔日那无心少年了,见云鬟悄然叮嘱了这句,他便留意,道:“你放心,我知道了。必会好好看着他,不至于出事。” 有了他这一句,云鬟的心才安了几分。 次日,云鬟依旧去往刑部,因近来并无凶恶大案,便只翻看些旧日的档册,上头也无别的吩咐。 晚间时分,柯宪来唤,便一同往外,柯宪因说道:“每日都是府中,部里,两处乱走,趁着今日清闲,且出去吃一杯酒可好?” 云鬟信口道:“你又要去哪里吃酒?” 柯宪道:“我有个好去处,你大约也是知道的,今日,是畅音阁薛先生出场的日子,你要不要跟我去看戏吃酒,热闹耍子?” 云鬟心中一动,自从先前薛君生送白樘进府,又遭了赵黼那场磋磨后,这向来却也少见君生,不知如今是否可好,只听闻他仍是在静王殿下驾前奉承。 柯宪见她不言语,当即不由分说拉住道:“可知他们都说你年纪虽轻,人却似尚书般老成呢?今日一定要你同去。” 云鬟失笑:“怎么这些人背地里乱嚼舌头。” 当即一个乘车,一个骑马,先自回府内各自换下官袍,更换常服。 不多时来至畅音阁,此刻黄昏将至,薄暮之中,见楼上已经灯火通明,亦是人声喧哗,楼前更是车水马龙,有人道:“已经是客满,不可入了。”摇头叹息,甚为可惜。 柯宪吐舌,便对云鬟道:“我们还只挑肥拣瘦,说要不要来呢,原来纵然想来也不可得了。” 云鬟因见如此热闹,却也有些退意,便顺势道:“既不可得,咱们回去罢了。” 谁知正在此刻,一个阁子里的小幺眼尖,便瞧见了谢府的马车,当即分开众人,赶到跟前儿,拦着马头道:“敢问是刑部谢主事大人的车驾?” 随车的阿喜道:“正是,如何?” 小幺儿满面喜欢道:“主事如何有空前来?快请里头相见,我们先生若是知道了亲自前来,必不知喜欢的什么模样。” 柯宪诧异,云鬟才开车门道:“听说已是人满为患,且改日再来。” 小幺儿道:“主事如何跟寻常人一般?快请下车,我带主事入内。必有好位子好茶食呢。” 众目睽睽之下,云鬟见着实盛情,只得下车,那边柯宪也翻身下马,便笑道:“主事好大的面儿。” 自有楼里的人将车,马儿一并带去料理,那小幺儿亲自领了云鬟跟柯宪,竟从后门而入,也不去前厅,只去后台。 早有人眼尖,看见了云鬟,便入内告知了薛君生,此刻君生早已经妆点妥当,闻听她来到,忙站起身来,此即小幺儿已经领了进来了,喜洋洋道:“谢主事来了!” 薛君生回头——这会儿云鬟跟柯宪一前一后进来,两人都觉得眼前煌煌闪烁,竟是一位盛装的绝代佳人,拧身立在跟前儿,因一转身间,满头的珠翠微微摇晃,更是绝色不可方物。 君生略行了个礼,便隔着袖子拢着云鬟的手,温声道:“如何今日得闲?” 云鬟道:“一时兴起,只别相扰了才好。” 虽是上了浓妆,但眼底的喜悦之意,却仍似满溢而出,君生道:“人来了就好……”心里虽也还有许多言语要说,只是眼见登场的时候将到了,便说道:“我先叫人安置你们,稍后再细细地说话。” 便唤了个贴身的小厮,让引着他们两人,好生照料安排不提。 因云鬟等来的迟,楼内的其他宾客都已经落座妥当了,渐渐地都鸦雀无声,静候开场。 小厮引着两人,迎面却见楼中管事,便拦住说道:“这是先生的贵客,要安一个极好的地方。” 那管事的想了会子,道:“有位沈爷定的座儿,却未曾来。正好请两位爷过去。” 往那处走的当儿,便听得后台上一声鼓响,眼见便要开场了。 楼上的廊道都铺着厚厚地毯,管事领着两人,密密无声地走过楼道,将一间房的门扇推开,见里头酒食都是现成儿的,因满面含笑道:“两位大人自用。若有吩咐,只管唤一声就是,外头自有小幺儿服侍。” 柯宪道:“多谢。” 那人退出,将门带上。云鬟跟柯宪对面坐了,却见面前垂着帘幕,打开之时,正好可见台上的光景。 柯宪低低笑道:“果然是绝好的地方,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云鬟恍惚思量方才那管事跟小厮低语的一句,不知这“沈爷”又是何人。 正忖度间,便听得鼓乐声响,正是粉墨登场之时。 今日唱得这一出,唤作《玉簪记》,说的是潘小生跟道姑陈妙常之间的故事,也正是薛君生的拿手好戏之一,一字一句,转瞬顾盼,皆都情丝百结,屡看不厌。 连柯宪这原本不耐烦听戏的,也都被勾了魂魄去似的,眼睁睁看着台上,目不转睛。 只云鬟略看了片刻,虽然薛君生唱作皆是一流,然而她的心里却有些突刺起来。 因为这一幕戏,她却是极熟悉的。 当年,在江夏王府内听过的。 先前曾说过赵黼虽瞧不起薛君生,但却也甚是欣赏他的才艺,曾几次请他入府侍奉。 而这《玉簪记》,对云鬟而言,却在熟悉之外,更有不同的记忆。 耳畔听着君生唱道:“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这每一字句,她自记忆鲜明。 身上渐渐地也有些发热,就仿佛那人坐在身旁,搂着肩膀,也这般含笑低低道:“阿鬟是不是也跟着小道姑一样,见了人的时候就假惺惺地,不在你身边儿,你就心里不安分了?” 鼓乐声中,赵黼的声音却近在耳畔。 云鬟猛地回头,却见身边空空如也,只有柯宪正听得如痴如醉。 却听君生又唱:“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奴孤零……” 赵黼却笑道:“有本王在身旁,必然不会叫你孤零零地……恰恰相反……”那低语声悄,呼吸声渐重。 云鬟心惊肉跳,竟无法再听下去,霍地便站起身来。 旁边柯宪正因见君生那般娇怯夺魂之态,不知不觉口角流涎,猛地见云鬟站起身来,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云鬟的心怦怦乱跳,虽然此刻身遭无人,却仍有些不安,便勉强道:“没什么……柯兄自在看戏,我出去片刻。” 柯宪只当她是解手之类,也不言语,吞了口唾沫,仍是看戏。 可刹那间,台上君生有意无意往上看了眼,见云鬟转身往外之时,眼中便透出几分浅浅地疑惑之意。 话说云鬟推门出来,见楼道里空寂无人,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胸前,迈步将走。 正有小幺自旁边一间房内走出,将门打开。 云鬟依稀听得一声笑,不经意瞥了眼,却见里头坐着个粉色衣裳的优伶似的,身段窈窕。 云鬟不以为意,正要走开,谁知随着脚下挪动,眼角余光瞥去,却见那粉衣之人斜靠向旁边一人,那人端然而坐,眉目甚是清正,然而脸色微红。 竟正是……白樘。 云鬟蓦地睁大双眼,无法置信。 那小幺儿把门带上,里间白樘却似有所觉,微微抬眸。 在门将关上的刹那,两个人的目光相对。 第397章 云鬟忘了所有,身不由己睁大双眼看着,门扇却在眼前关上,也掩起那令她无法置信的一幕。 那小幺儿奇怪地看她一眼,还未及说话,云鬟却极快转身,倒退回先前的房中,猛地将门掩上。 里头柯宪正仍看得眉飞色舞,春心大动,猛然听见门响,又吓得回过头来。 却见是云鬟回来,便道:“怎么这般快?” 云鬟瞥他一眼,却又紧紧闭嘴,回到桌边坐了。 哪里还有心思听戏,只顾侧耳听门外是不是有动静。 柯宪好歹地从戏文里清醒过几分来,因问道:“你是怎么了,脸色如见了鬼一般?” 云鬟很想堵住他的嘴,却又无法,只是心乱如麻。 因听不见外头有声响,方略松了口气道:“咱们、回……去罢?” 柯宪瞪圆了眼:“什么话?才来,且正演到好处呢?” 云鬟提心悬胆,喉头又干涩非常,见这般回答,又有些焦心。 低头见桌上有茶水,便倒了一杯,举起来忙不迭地就饮。 柯宪只顾看戏,待要阻止已经晚了,只是忍笑相看。 云鬟一口喝光,才察觉不对,喉头有些微微地辣,她伸手抚住脖子:“这是……” 柯宪笑道:“这般好戏文,自然是配酒更佳。” 云鬟哭笑不得,想要吐出来,却也晚了。 要叫小幺,又怕惊动了隔壁,这般犹豫之中,那饮下的酒水已经发力,腹中略有一丝温热之意升了起来。 咳嗽了两声,眼前逐渐地朦胧起来,那娇婉可人的唱腔在耳畔盘绕,然后钻到心里去,把她压在旧事上的大石一把掀开。 诸多杂事宛若蝴蝶一般,迫不及待地纷纷振翅飞舞而出! 这一夜,云鬟是在畅音阁内度过的。 然而她却毫无此夜的记忆。 只是次日醒来后,发现人在一间精致的卧房之中,锦被里透着蔼蔼香气,软烟罗的帐子上搭着绣香囊,墙上贴着嫦娥奔月的美人图,红木桌上供的都是时新的鲜花儿。 正跳下地,门轻轻被打开,定睛看时,进来的却是薛君生。 他着一件初雪白的绢丝长衫,发丝分毫不乱,神色宁静如常。 薛君生见她呆呆地站在地上,便点头笑道:“我觉着也该醒了。” 云鬟怔道:“我、我如何在这儿?” 君生道:“你昨晚上如何竟吃了酒?醉倒了,便在此过了一夜。” 云鬟揉了揉额头,回忆中景象飞舞,只有君生在台上做尽情仇恩怨之态,以及耳畔那些熟悉的唱,还有的,竟只是赵黼…… 忙摇一摇头,将那些不堪的记忆挥去。 云鬟小心翼翼地问:“我昨晚,可做了什么不曾?” 君生微微一笑,道:“便是怕你会做什么,才索性留你在这里的……只是你可别怪我,我委实是怕有人看见你醉了的样子,会趁机做什么文章。因此自作主张了。你府上,也派人去通知,因不知你几时起来,刑部里也派人去告假了。” 云鬟听见“刑部”,才大叫一声:“现在几时了?” 君生笑道:“罢了,不必叫了,已经日上三竿了。” 云鬟果然见窗户边上透进来极明亮的日色,一时满心懊恼,才要问自己喝的什么酒,蓦然间,却又想起昨夜在走廊上的那惊鸿一瞥。 云鬟眨了眨眼,本要问一问君生,昨夜在他们包间儿的隔壁,是谁人……然而舌尖竟艰涩卷曲,仿佛不肯配合,不愿出声一般,她几度鼓起勇气,却又颓然作罢。 小厮们打了水,君生亲伺候她洗漱了,又叫她吃了些早饭,云鬟心里惶然,便要回府。 君生凝视着她,道:“我有几句话同你说,说完了就送你回去,可使得么?” 云鬟只得暂时安坐,却听君生道:“先前世子府出了命案,你也被卷在其中,我并未去探望你,你心里可怪我么?” 云鬟道:“以为你说什么,原来是这个,那一件事,又不是等闲小事,你纵然有心,也自无法插手,何况情形复杂,我知道你也不会贸然参与,免得横生事端。” 君生见她这般回答,方含笑点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没有这些的。可是我不去……却还有一个原因。你猜是什么?” 云鬟问道:“是怎么?” 君生忽地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你必然无碍。” 云鬟一愣,略觉不自在,便慢慢将手抽回。 君生目光微黯,垂眸看了一眼,却又微笑道:“我听说世子已经返京途中了,嗯……你说,将来晏王殿下成了储君,世子便是皇太孙了,你……可有何打算?” 他不说还可,一说,昨夜种种重又张牙舞爪地奔涌出来。 云鬟几乎是低声呻吟着道:“我不知道。” 君生莞尔道:“罢了,是我的错儿,本不该提此事的,也不为难你了,只是想着,这会子世子不在,毕竟宽限些,等世子回来,我要见你,越发是难如登天了。” 自嘲般笑了笑,君生道:“我派人送你回府罢。” 两人起身,云鬟往外之时,总算理了理心绪,因站住脚对他道:“这一次,事有不巧,我出来一次,却也不易,只是你若得闲,便去我府内相见无妨。” 君生见她面色端静,才笑道:“知道了,有你这句,我就足了。” 当下乘车回府,一路颠簸,仍是半醒半寐。 下车之时,云鬟伸手在额头上扶了扶,总觉得头仍有些重,正摇头的当儿,却见旁边停着一队人马,定睛看时,却是晏王的车驾。 云鬟看的分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从上次世子府命案之后,晏王对待云鬟不知不觉里竟亲近了好些,虽然云鬟仍如先前般,不经常去往世子府上,可晏王却隔三岔五地便会来走一遭。 纵然有时候不来,还会派人来请云鬟去世子府,有时候是请她吃饭吃茶,有时候是有些新奇玩意儿或者书籍等物,让她玩赏。 晏王虽是一片好意,对云鬟来说,心里却有些古古怪怪地,幸而她生性淡然,面上却仍看着是淡淡地,没什么不同。 入内之时,果然见晏王人在厅上,正一脸若有所思。 见她回来了,便笑道:“我正要去,可巧就回来了?” 云鬟却不免有些心中忐忑,无端心虚似的,晏王既然来等了这半晌,必然知道她人在哪里了。 这般神不守舍之时,晏王打量着她,却不动声色,又叫她上前坐了。 晓晴趁着送茶的功夫,偷偷打量,见云鬟无事,便又识趣退了。 两人厅上坐了,顷刻静默。晏王仍是端详着云鬟,见她神情有些恍惚,跟昔日大不不同,便道:“可是……有什么事么?” 云鬟竭力定神,道:“回王爷,无事。” 晏王轻声道:“听闻昨儿,是歇在畅音阁里?” 不知怎地,晏王的声音虽温和,云鬟却觉着心中一刺,几乎坐不住,便仍垂首低眉道:“是。昨儿同僚叫去听戏,不合……吃醉了。”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并非她的错儿,因云鬟并未故意吃酒。 只是若平白仔细解释起来,倒显得心中有鬼,何况此事一言半语也并不能说清。 但这样简单一句,却仿佛是去“花天酒地”了一般。 晏王不答,云鬟低着头,也自不能看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乱跳个不停。 沉默了片刻,才听晏王又出声说道:“是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都未曾寻到机会,——上回我匆匆里那般决定,你心里可是怎么想的?” 云鬟一时转圜不过来,便问道:“王爷指的是什么?” 晏王对上她的双眼,道:“便是我想让你辞官、去云州的话。” 云鬟喃喃道:“我、并无什么想法,只是……感激王爷不罪之恩罢了。” 晏王看了她半晌,也瞧不出这是真心还是怎地。却笑道:“然而如今,这条路却也是不能够了。” 云鬟自知道他的意思,这几日里,几乎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辽人主动议和之事了,且还派了辽国皇帝最宠信的睿亲王、跟随晏王世子一同进京,以示诚意。 原先辽国锋芒最盛的时候,百姓们众说纷纭,都说辽人天生凶残无比,且又力大无穷,打起仗来更是鬼怪一般,再加上先前正是舜国极弱之时,连吃了几场败仗,更加弄得人心惶惶。 只是近些年来,有晏王父子镇守云州,不知不觉中情势才有了变化,尤其是赵黼跟花启宗那一战,堪称转折,才让民间对辽人的惧意大大地减轻。直到如今,听说辽人主动议和,百姓们的喜悦可想而知。 云鬟见晏王主动提起此事,面上虽无事,心里却又微微窜跳起来,却不知晏王是否又有别的安排。 晏王见她无声,便道:“只是……不日黼儿就回京来了,不知你作何打算?” 又是这般问话,先前在畅音阁内,薛君生也曾这般问过。 短短地半天之内,竟有两人一本正经地问她这句。 可知云鬟从来最头疼这件事,说是自欺欺人也罢,一味回避也罢,总是不肯仔细去想此后……尤其一想起跟赵黼的相处,种种皆是难以面对……就如昨夜。 云鬟伸手用力握了握脸,似宿醉未醒。 脑中嗡嗡然发声,情不自禁地轻轻捶头。 晏王见她敲头,又看脸色隐约苦恼,心头一动:“说起来,我竟是忽略了一件事……” 云鬟深深呼吸,勉强问道:“不知何事?” 晏王含笑道:“我自然知道黼儿对你是情深一往,却并不知你对黼儿,又是怎么样?” 可话虽如此问,晏王却也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在他看来,赵黼年青有为,俊美英武,出身皇族,又难得情深一往,这般人物,怎会不被人青睐? 云鬟再想不到晏王问的竟是这话,慢慢地红了脸,又如何能回答,只是越发地不自在。 晏王见她窘然,只当羞怯:“其实我原本还不觉如何,只是现在,越看越觉着,还是黼儿的眼光最好。” 可是毕竟,太“非同一般”了些。 别的尤可,这整日跟男子厮混在一起,昨儿又夜宿畅音阁,醉酒…… 晏王忽凝视着云鬟的双眼,低低说道:“我虽明白你不同于寻常女子,只怕黼儿喜欢你,也正是因如此,可是……黼儿毕竟年纪这样老大,你也……因此我还是觉着,虽然云州不可去了,等黼儿进京后,你们之间,总要尽快有个结果。”这几句话虽轻,声音却肃然。 云鬟屏住呼吸,晏王道:“你可懂我的意思么?” 云鬟几乎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作答,怎样应酬,也不知道晏王是如何离去的。 只是后来,她闷头大睡了半天,但虽觉身心疲惫,但耳畔聒噪低语之声,却几乎从未断绝过。 是薛君生在幽幽地唱:“ 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荫。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一会是赵黼在耳畔窃窃低语:“这小道姑实在可恨,跟男人夜间私会,还说什么冰清玉润呢……” 却又是晏王,道:“你放心,经过上回的事,我自会留神……毕竟,还未看见黼儿成家,还未曾抱孙儿呢。” 又笑道:“是了,昨夜我听闻静王也在畅音阁,你见未见到他?” 云鬟睁开双眼,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第398章 云鬟歇了半日,过午醒了,沐浴更衣,才觉身心皆受用些。 在书房内看了会子书,毕竟心头有事,竟难看得下去,随便写了几笔字,想到终究前途未卜,不由搁笔走到窗前,胡乱打量外头景色。 素闲庄,可园,一直到如今这府邸,相比较前世而言,她已算是走出了那曾困禁她的地方,然若想起,那一山一石,人物花草,却仍历历在目。 此刻精神尚好,不似昨夜般迷乱,一念触及,倒算能撑得住。 正发愣中,便听见有说笑之声,隐隐从廊下传来,听着像是晓晴跟人说话。 却听晓晴道:“我还当你只管来的这样勤,留神王爷不喜欢,却没想到是王爷叫你来的。这会儿可算心安了。” 另一人道:“正是的呢,忽然王爷说你们这府里人手缺乏,我又原本是伺候世子的,如今世子未回,在府内用不上,所以叫我在这儿住一阵子,我心里也诧异,还当听错了呢。” 原来这答话的竟是灵雨,说了这句,又道:“不过近来王爷对主事比先前上心许多。听说今儿还来过?” 晓晴道:“正是,来的时候主子不在家,还特等了会子呢。” 灵雨道:“主事可好么?” 晓晴道:“昨夜给那柯蛮子拉着去看戏,不知怎地吃醉了,竟歇息在了畅音阁里,那蛮子自个儿倒是甩手回来了,等着他来,必要痛骂一顿。” 灵雨笑着劝解道:“主事自打进京,一向忙于公务,也极少有放开心怀的时候,偶然出去消遣消遣也没什么。只是无事就罢了。” 晓晴道:“就是怕有事,主子吃不得酒,先前回来还有些恍惚呢,又睡了半晌,才起来不多久,又在书房里用功了。” 云鬟听她两人渐渐靠近,怕站在这里吓着两个,便又后退到桌边儿坐了,抬手在额头揉了揉。 不多时候,晓晴引着灵雨走了过来,进内行礼,又含笑说道:“王爷说世子又不在府内,嫌我在府里躲懒清闲,又说主事这边儿人手少,故而遣我过来给主事使唤。” 云鬟听了这般温声软语,又见她们两人巧语嫣然,便也微笑道:“我本是受不起,只是晏王殿下一片心意,叫人不敢推辞,就暂且委屈姐姐了。” 灵雨抬头一笑。自此,镇日里就同晓晴两个负责云鬟的日常起居之事。 只不过灵雨虽那般说,然而对云鬟而言,晏王特意叫灵雨过来,却仿佛另有一层意思。 毕竟,才出了她在外头“酒醉”夜宿的事,后脚晏王便送了灵雨来……此中,兴许便有让灵雨留心她的行止之意,也未可知。 是夜,柯宪自刑部归来,果然来看望。 晓晴见了他,便先拦住质问,道:“柯大人!昨儿明明是你撺掇我们主子去看戏,如何你一个人回来了?” 柯宪作揖道:“我的错我的错,只不过我自然知道不至于有事,所以才放心回来的。” 晓晴道:“你说的轻巧,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罢了。幸而是无事,若是有个万一,你可担待得起?” 柯宪见她刁蛮,只是吐舌。 灵雨在旁忍笑道:“罢了,让柯推府入内见主事罢,想必还有话说呢。” 晓晴仍是哼道:“下回若还这般,以后你便不许来府里了。”愤愤地放了柯宪进内。 云鬟果然也有话问,见他进来,便道:“柯兄,昨夜到底是怎么样?” 柯宪道:“你果然都不记得了?” 云鬟道:“错把那酒当茶水喝了后,便醉得死了一般,哪里知情。你怎么把我撇在楼里了?” 柯宪忙道:“委实不是我有心的,当时你醉了,只顾趴在桌上睡,我当时却也并没想到是因醉了……只后来薛先生来看,才见你脸儿红红地,叫又不醒,扶也不走,才知道醉倒了。我便想叫阿喜来帮忙带回车上……” 当时,柯宪虽提议如此,薛君生劝道:“不可,是酒醉了的人,又出了一头汗,这会儿一出去冒了夜风,必要一场大病。不如且在阁子里安歇一夜。” 柯宪道:“这个……只怕使不得,还是回去妥当。” 薛君生笑道:“我同谢主事也是相识,如何使不得?何况醉得如此,若给有心人瞧见了,只怕又多些流言蜚语。” 柯宪因见了他的戏,也甚是喜敬他的为人,正有些犹豫不决,忽听有个声音道:“不妨事,就留在这里住一夜停当,管保一根头发丝也丢不了。本王的话,是再没有错儿的。” 柯宪大出意外,原来竟是静王。 果然,就见门口上,静王推开半扇门,含笑瞧了一眼里间儿。 有王爷发话,柯宪自然不敢违拗,便从了。 当即,薛君生竟叫了两个干净的小丫头,扶抱着云鬟,安置在一间精精致致的阁子里头,柯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见行止这般谨慎仔细,这才放心而去。 云鬟听柯宪说完,呆了呆:“果然是静王殿下?” 柯宪道:“正是,我们只顾看戏,竟不知道昨儿静王殿下也是在楼里,若不是王爷发话,我也不敢把你留在那里了,只因我知道静王殿下跟世子爷是……” 柯宪戛然而止,举手拢在嘴角,轻轻咳嗽了声。 云鬟瞅了他一眼,道:“怎么不说了?” 柯宪自悔失言,只得道:“没什么……闲话罢了。” 云鬟道:“你说静王殿下跟世子爷怎么?” 柯宪讪笑道:“无非是殿下跟世子爷向来极好……所以知道静王殿下的话不是坏的,并没什么别的。” 云鬟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倒也并没再说什么。 柯宪暗里松了口气,因见她问的仔细,试探道:“你如何问起来,是在阁子里有什么不成?” 云鬟摇了摇头,问道:“今日部里无事么?” 柯宪道:“一切都如常。” 云鬟又踌躇了会子,却到底并没再问出别的来。 是夜,吃了晚饭,又看了会儿书,便早早地睡了,次日仍来部里,照例行事。 不觉日影正中,外间门扇上一声响动,却是季陶然过来叫她一块儿去吃午饭。 云鬟收拾了东西出来,季陶然道:“总是在部里吃,也有些腻了,今日不如且去外头。” 云鬟道:“你又要去哪里?不如且凑合着用些罢了,出去还要现找地方,我还有公务呢,别耽搁了。” 季陶然道:“并不远,骑马半刻钟就到了,请你吃点好的。”竟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而去。 云鬟诧异笑道:“做什么呢?没见着有强拉着请客的。” 季陶然道:“这会子你不去,改日等他回来了,要去只怕也难了。” 云鬟一愣,季陶然才撒手。两两相对,云鬟道:“你说的是世子?” 季陶然叹了声,低下头去。 云鬟道:“就算世子回来了,难道能拦着人吃饭?” 季陶然欲言又止,把她拉着又走了一会儿,来至廊角僻静处,便说道:“我近来听他们闲言碎语,说是因世子打服了辽人,辽人才求议和,西北平定,世子立了这番大功,圣上又迟迟不肯立储,只怕便是等世子上京后才会行事……圣上因何这般迟疑?自然是跟晏王相关了。倘若殿下成了太子,世子又对你那样儿,只怕……将来越发了不得,哪里还有机缘吃喝相处呢。” 季陶然又盘算笑道:“所以我想着趁着如今未曾定局,世子又还没回来,奈何我不得的时候,咱们且多自在乐一乐,以后他纵然知道,也是无法。” 云鬟喃喃道:“怎么都这么说,就好像我一定会是什么……” 季陶然忖度她的意思,便道:“你当然一定会是,只因想到这一点儿,我的心也还有些服气。” 云鬟道:“这话更糊涂了,什么服气?” 季陶然道:“糊涂什么?我原本有些担心世子那个脾气,对你好歹之类,可是……倘若将来你真个儿是咱们大舜的皇……” 一句话还未说完,云鬟仓仓促促阻断喝道:“行了!” 季陶然陡然住嘴,略觉话多。 云鬟已经恼红了脸,颤声道:“别人胡说就是了,你怎么也跟着胡说。” 季陶然道:“我……我哪里胡说……” 云鬟见他兀自不改口,扭身便走。 季陶然忙跟上:“罢了罢了,我不说了就是了。咱们去吃饭可好?” 云鬟赌气不理,季陶然只好且走且哄劝。 正走间,却见前方有几个人缓步出现,其中一个,却正是白樘,他身侧陪同两人,都是同朝大臣。 云鬟慌忙止步,因季陶然只盯着她,还未发现那处,云鬟急把他死死扯住。 只见白樘陪着那两人,目不斜视地过门而去。 云鬟见白樘没看见此处,才出了口气,回头看季陶然之时,却见他仍是眼巴巴盯着自己。 云鬟苦笑:“只要你别再提那件事,咱们便去吃饭。” 季陶然忙应承道:“是是,再不说半个字了。” 云鬟方转恼为喜,又同他谈笑如故。 两人复又往外而行,谁知才出了角门,就见对面不偏不倚的,正是白樘去而复返。 竟又相遇,云鬟屏住呼吸,同季陶然站住行礼。 白樘徐徐走前一步,竟吩咐道:“谢主事随我来。” 云鬟惊疑交加,按捺心跳,答了一声“是”。 季陶然见吃饭又化作泡影,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云鬟跟随白樘去了。 且说白樘在前,一路缓缓而行,仍是回到自己公房之中。便转到桌后坐了。 云鬟站在桌前,不知他到底是有何事。 却听白樘道:“昨晚上,你都看见什么了?” 真是怕什么便有什么,云鬟愣怔,然而那句“什么也没看见”竟说不出口,便道:“尚书大人因何这样问?” 白樘道:“你如实说就是了。” 云鬟定了定神,才低声道:“我、仿佛看见尚书……跟一名、一名……甚是亲近。”断续的一句话说罢,自觉难堪。 依稀听白樘轻笑了声。 云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听白樘又道:“昨儿,是静王殿下请我去听戏,你看见的那个,是陪酒的伶官儿,当时是静王殿下一句戏言,他便故意调戏的,实则并未有什么。” 云鬟蓦地抬头,越发惊疑。 目光相对,白樘竟果然带一抹很淡的笑意,道:“怎么,你不信么?” 云鬟忙道:“我自然是信的。” “本来,我行事从不必要向人解释,”白樘说罢,复又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跟你说这些?” 云鬟垂头,面有惭色,讷讷道:“知道。” 白樘道:“哦?你……知道?” 至此,云鬟心头一块儿石头才落了地,说道:“其实我……我当时的确看见了,只是并不敢、不敢乱说。因我只当尚书是在……我实不该妄自揣测,更不该小人之心地质疑尚书的品行。” 白樘为人自然正直光明,怎会做那种狎昵伎人之事?只因白樘当时也看见了她,所以知道有些误会。 难得的是他竟亲自开口澄清,可见胸中磊落无私。 悄然静默,白樘并未答话。 云鬟不知他究竟是何心意,也无只言片语,莫非仍是愠恼?正要抬头看一眼,却听白樘道:“若我说,不是因为这个呢?” 第399章 忽然听了这一句,云鬟不解,壮胆抬头看向白樘,却见他正站起身来。︾樂︾文︾小︾说|云鬟忙又垂首,双眼只管盯着地面,却见底下朱红的袍摆掠过来……竟是白樘走到身前。 云鬟虽低着头,眼睛却慢慢瞪大,正不知怎样,瞥见他又静静地走到身侧,站了一站。 如此怔怔地呆看间,却见那袍摆微动,他竟又走出她的视线了。 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云鬟鼓足勇气,正要再问,却听得门外有隐隐地说话声传来。 侧耳听去,却说的是:“总之,我可不能让巽风哥哥戴……” 又有个笑道:“你别只管瞎说。” 先前那个道:“我哪里是瞎说?那天你难道没看见?阿水跟他……拉拉扯扯,竟比跟我们还亲密呢。” 云鬟却也听出来了,这两人,前一个是阿泽,跟他对话的,却是任浮生。 却听浮生笑道:“也不看看到哪里了,还不收敛,留神给四爷听见你这般嚼口,看怎么收场。” 阿泽道:“你当我傻呢?先前四爷陪着翰林院两位大人出门了,哪里能这么快回来,再者说,给四爷听见也使得,正好儿我觉着刑部的风气该整一整了,若是我们巽风哥哥的头顶都绿了,那可真……”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一声轻轻咳嗽,从房中传来。 两个人却如听雷震,猛然止步,彼此对视一眼,更不敢再说一个字。 正进退维谷,呆若木鸡,便听得房中淡淡道:“还不走?” 两人闻听,如蒙大赦,比约好的还整齐,猛转身撒腿便跑。 顷刻掠出数丈开外,阿泽且苦着脸嘀咕道:“乌鸦嘴……” 浮生道:“你还敢说嘴!”刹那间走了个无影无踪。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云鬟才自白樘的房中出来。 她垂着头走了十几步,便听耳畔有人默默问道:“尚书叫你有什么要紧事?” 竟把云鬟吓了一跳,转头看时,才见是季陶然。 季陶然见她吓得脸色都变了,忙笑着扶住道:“发什么呆?果然吓着了?” 云鬟定神道:“你怎么在这儿?” 季陶然摊手道:“你不和我一块儿去吃饭,我一个人去也是没意思,索性来等你。” 云鬟哑然,禁不住回头看一眼,却见廊下寂寂静静,便又拉着季陶然离了此处。 出了这重院落,季陶然才又问道:“怎么了?尚书到底有何要事?” 云鬟长睫微动,轻声道:“没什么格外要紧的。是了,咱们去吃饭。” 季陶然道:“这会儿去,回来也就迟了……还是去厨下胡乱凑合一顿罢了。” 云鬟眨了眨眼,忽地微笑道:“不打紧,晚上去我府上,叫晓晴做几个菜,自在吃一餐如何?” 季陶然闻听此言,喜不自禁:“好极了!” 两人商议妥当,便自去厨房里胡乱吃了几口,又分头各行其事。 如此过了月余,不觉入夏。 这段时日,季陶然便时常往谢府来,有时候索性在府内歇息一两日,同云鬟柯宪一块儿去部里,又一同归来。 横竖不管是刑部还是谢府的人,都知道他天生性情热络和善,又跟云鬟皆是刑部的人,两下亲近,也是有的。 这日,三人仍往刑部而来,正下马欲往内,忽见大街上有一匹马飞奔而来,去势甚急。 刑部的公差即刻上前挡住,喝问如何。 那马上的人翻身而下,竟是跪在云鬟跟前儿,道:“谢大人,我们爷命我来传信儿……” 云鬟早认出是崔侯府的小厮打扮,忙令侍卫退了。 那人起身,低低地说了一句,惹得云鬟跟季陶然都变了脸色。 云鬟忙道:“你说的可真?” 小厮道:“是才发生的事儿,我们爷十万火急地叫我来告诉。” 季陶然紧锁眉头,道:“这非同小可,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云鬟慌乱欲走,忽地回头对柯宪道:“柯兄,劳烦给我们告个假。” 不等答复,云鬟跟季陶然两人复又上马,带两三个侍从,便随着这小厮一径前去。 不多时,来到了宣平侯府。 云鬟抬头看了一眼这虽则事隔经年,却在她心底毫无褪色过的熟悉门首,心中又惊又有些禁不住地慌张。 季陶然将她的手按了按,两个人才一块儿下马。 因事出突然,宣平侯府已经戒备起来,门口有十几个侍卫林立,虽见是刑部的差官,只因并未往侯府里走动过,是以仍是拦住。 两人正欲报名,里头有人跳出来道:“是承二爷请的大人,休要阻拦。” 这才放行,随着往内,一路上见府内的丫头小厮们,个个都面带惊慌茫然之意,满府内没头苍蝇似地撞来撞去。 正赶间,见崔承从内出来,眼圈泛红。 劈面相逢,云鬟失声道:“泰儿……泰儿真的不见了?” 崔承道:“是,今早上随着侯爷出外玩耍,没想到竟然……” 云鬟双耳轰鸣,心突突而跳:上回蓝泰已经被劫过一次了,好歹安然而回,可如今又行出事……这一次,却比先前更多添了几分未知的凶险。 崔承此刻也是意乱惶惑。先前,他因牢记云鬟曾叮嘱的话,不敢怠慢,只是他毕竟在军中任职,自然身不由己。 昨日才休假回京,略微整顿,今日便来探望,谁知还未进门,就见门上满面慌张,说是小公子走失了。 只因是随着蓝少绅外出游玩,那边儿发觉不见了,起初还怀着一线希冀,只当是蓝泰淘气,或许自行带人回家,藏在哪里玩耍,便命人详细寻找府内。 可整个府中翻了个个儿,仍是不见踪迹。 崔承便道:“你要不要去见一见姨母?” 云鬟红着双眼,还未回答。季陶然道:“报了大理寺了不曾?” 崔承道:“已经催着去了。” 季陶然安抚云鬟道:“莫急,泰儿是个机灵孩子,福大,不至于有事。” 谁知云鬟因听季陶然问是否报官,不觉想起上次白清辉对她说过的话,便问崔承道:“侯爷可也在府内?” 崔承道:“听他们说,发现泰儿不见后,侯爷带人四处找寻,并不曾回府。” 云鬟正要叫崔承带自己去见蓝夫人,却听身后有人匆匆道:“大理寺白少丞来了。” 众人回头,却见果然是白清辉来到,神情仍是冷肃,无喜无怒,走上前道:“你们也来了。” 云鬟虽然还能勉强自持,毕竟关心情切,阵脚微乱。 如今见白清辉来到,那颗心才无端安稳起来,即刻道:“泰儿又不见了。我正欲去见……侯爷夫人。” 清辉道:“是,自是要先见夫人,再询问底下众人。” 云鬟得了这句,越发安心几分,当下崔承陪着,三个人一块儿入内。 因蓝泰又失踪,这番打击,比上回却更甚。蓝夫人神魂失据,竟是连哭也哭不出了,呆呆地坐在里间儿,双眸空茫含泪。 云鬟才进门,见得如此,心头巨震,几乎忍不住便扑到跟前儿。 季陶然跟白清辉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季陶然更是不由拉住她的手腕,生恐她冲动行事。 崔承上前,忍泪道:“姨母,大理寺的白少卿来了,还有……”回头看了一眼,道:“刑部的谢主事跟季行验。” 蓝夫人置若罔闻,竟也不看。 清辉上前道:“夫人。” 蓝夫人听见他的声音,便低头喃喃道:“少丞大人,你来了?只是你大约是白来一趟,泰儿一定会好端端回来的。” 清辉皱了皱眉,道:“夫人……如何这般笃定?” 蓝夫人竟道:“那样可爱的孩子,自不会有人想伤害他,所以我知道,不过是有人跟我玩笑……把他藏起来一会子,不多时就送回来了。” 清辉见她口吻虽听着平静,实则神思恍惚,大有失常之意,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便不再询问。 身后云鬟见状,一发悲从中来,双眼中的泪簌簌而落。 清辉同云鬟低语两句,便转身出外,又叫伺候的众人前来,一一询问。 崔承虽关心蓝泰,可见蓝夫人这般,竟也不放心。 云鬟着实按捺不住,便欲推开季陶然的手,过去同蓝夫人说话。 季陶然忙低声道:“夫人伤心过度,你这会儿过去,只会叫她更受刺激。且只叫丫头们护着……何况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蓝泰找回来,只要人回来了,她自会好端端地。” 一语点醒梦中人,云鬟死死忍泪,双目盈盈看着蓝夫人,心中暗暗发誓:“姨母,泰儿一定会无事,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把心一横,转身出门。 崔承跟季陶然见状,便也随着出门而去,只安排了些贴身侍女,近身照料夫人。 此刻外间儿,白清辉正在询问伺候侯爷夫妇的近身丫头们。 那些人知道上回多亏清辉才将蓝泰找来,此刻如见救星,纷纷说道:“因上回的事,夫人格外留意,更没有再放小公子出外走动,歇息时候,也不叫去别房中睡,而是留在自己身边抱着睡了月余……近来才渐渐地又分开,谁知道竟又出事呢。”说着便也哭起来。 清辉道:“没有陪着的人么?又是如何发现不见了的?” 底下人道:“是乳母跟两个丫头在房中陪着,各处门上又有侍卫护着,防范的很是严密……只是因为小公子数月不曾出门,前日便吵嚷着要出去玩耍,夫人好歹答应了今日让侯爷带着他去城外走动……谁知道不多时,就传了消息回来。” 只因蓝泰人虽小,却甚是可爱精灵,侯爷夫妇待下也从来宽厚,因此这些丫头婆子也自然十分喜欢那小孩子,如今见又出事,便个个感伤,均都哭做一团。 白清辉微蹙眉头,只看云鬟。 云鬟正握紧了手听着,察觉清辉打量自己,便走开两步。 两人碰头,清辉压低嗓音道:“你……可觉不觉着古怪?侯府内防范这般森严,侯爷又是个有武功的人,又非粗鲁之人,怎么会一带出去,立即生事?” 云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毕竟上次清辉也曾跟她提过一些内情,便道:“不管你的猜测是真是假,我们须即刻去寻侯爷为上。” 清辉道:“说的是。” 崔承跟季陶然见两人议论,便走来问道:“怎么?” 云鬟道:“宣平侯不知何时能回?” 崔承道:“只怕这会子也疯了似的在外头找人,一时半会该回不来。” 正商议几句,忽然听里屋传出蓝夫人的哭叫声音,竟语无伦次道:“昨日花园中有许多老鸦聚集在叫,我的心也跳的极慌,其实我早知道今日不宜出去,一定会出事,偏偏不忍心那孩子闷着……”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云鬟只觉眼冒金星,勉强吩咐崔承道:“你且在这里守着夫人,别叫有个好歹,我跟少丞即刻出去找侯爷。” 崔承道:“姐……”匆忙噤口,又道:“劳烦少丞跟主事大人,泰儿就拜托两位了。” 云鬟点头,又对季陶然道:“只怕柯宪说的不明白,你先回刑部,把此事禀明尚书……看看尚书是何意思。” 季陶然亦答应,当下众人分头行事。 云鬟决定跟白清辉两人出去找寻宣平侯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他们会在哪里见到宣平侯。 ——正是……太平河畔。 那个曾叫云鬟九死一生,刻骨铭心的太平河畔。 在听人报说之时,云鬟的心头“嗖”地掠过一丝寒意,直到跟清辉飞马出城,在河堤上看着宣平侯站在河边的模样之时,她才明白自己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心底那缕寒意是什么。 下马的时候,身不由己绊了一跤,身后大理寺的差官上前扶了一把,云鬟才愣愣地站住。 连清辉这般七情六欲皆不上面的人,此刻的脸色也凝重的如落霜雪。 两个人下了河堤,清辉远远地先唤了声:“宣平侯!” 因是逆风,多半蓝少绅并未听见,清辉又走前两步,叫道:“侯爷!” 蓝少绅这才若有所觉,身子一晃,慢慢地转了过来。 宣平侯盯着眼前的两人,眼底有些血丝隐现,顷刻才道:“白少丞,谢主事……你们一块儿来了?” 两个人匆忙行礼,清辉道:“侯爷因何在此,可有了小公子行踪了?” 蓝少绅眨了眨眼,道:“你们都是为了泰儿而来?” 云鬟终于忍不住,道:“泰儿在哪里?” 蓝少绅目光转动,看向云鬟:“你们来迟了一步。” 云鬟只觉得站在悬崖之上,整个人摇摇欲坠,清辉探臂将她一揽,双眸却仍是盯着蓝少绅:“侯爷,为什么这般说?小公子何在?” 蓝少绅的眼珠转动,目光从云鬟身上移开,在白清辉面上一扫。 不等清辉细看,宣平侯已经转过身去,他看着眼前不远处那滔滔绵延的太平河,道:“因为……他……在那里。” 他蓦地抬手,手指向着河中一指! 一阵狂风乱舞,虽是入夏,但是河边的风,却仍透着一股阴凉之意。 太平河虽名为太平,却并不太平,昔日的“侯门贵女”传说,近来郭毅之死,牵扯出那“联尸案”,京城内外的人提及太平河,都似觉鬼气森森。 而此刻这阵风,呼啸狂鸣,直射人的眼眸,刺得双眼生疼。 云鬟眼前模糊昏黑,只听白清辉仍是冰冷地问道:“侯爷为什么竟这样说?” 第400章 异样地情绪波动,引得周遭虚空之风荡起,吹得花树上花瓣纷舞,洋洋洒洒坠下,当空竟旋舞起来。 秀行抬头看去,忽地叹道:“师叔,我翻看记录,虽不可追溯源头,但自九渺开宗立派不久,神君便驻山了,我不清楚,为何要让灵台镜特选有缘之人,料想所谓辅神,无非是伺候神君,九渺山弟子众多,何必另挑任选,辅神又究竟有何别的意思?” 秋水君正定睛看漫天花舞,闻言一笑,望向秀行,道:“你这孩子,倒是跟别个不同,其他辅神者听闻自己被选中,莫不是高高兴兴盛装而来,只有你,喜欢刨根问底,还方一见面便得罪了……哈,也罢,既然你问了,我便将我所知告诉于你,只不过我知道的却也有限。” 秀行有些赧颜:“师叔你不会怪我多嘴罢,我只是好奇而已,若是不能说的话,就不必告知我。” 秋水君思忖道:“不会,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这也是极古之事了,因先前我所说的那个缘故,清尊同九渺渊源匪浅,又为九渺所奉神君,自不能有任何差池,但他自身又偏是妖体修成,……当时,掌教向天庭求了封之后,从女娲同人王的大重殿内飞出一道金光圣帖。” 秀行震惊道:“女娲娘娘同伏羲人王的大重殿?莫非是真神感知,特降神旨么?” 秋水君道:“正是如此,那道圣神帖上共有九字:‘石中灵,梦中身,万年劫’。” 秀行听得这一句,懵懂恍惚。 秋水君又道:“旋即是女娲娘娘圣音,道若想九渺安稳,便将灵台镜安放于金顶玉阁内,灵台镜光芒所指之人,上山侍神,便能定九渺,安天下。” 秀行回过神来,浑身热血沸腾:“师叔,原来真个是女娲娘娘神旨。”一时之间稍微平息了些对清尊的不忿之心。 秋水君点头:“灵台镜原本是悬在大重殿内的宝镜,当时的掌教真人将镜子取下,安放于金顶玉阁,便是辅神之来历。” 秀行道:“既然是女娲娘娘的神旨……那必有用意了,只不过,师叔,侍神到底要做些什么?” 秋水君道:“便只跟随清尊身旁,做个三年弟子,行弟子侍奉师父之礼便是。” “哦……听起来似并不艰难,”秀行似懂非懂,眼珠一转,又问道:“那师叔,历来众人,莫非都不知自家所伺候的乃是大妖本身么?” 秋水君道:“因辅神者都是半灵体,因此其中数人曾有所察觉。” 秀行道:“那他们又是如何反应?” 秋水君望着她,笑道:“她们……嗯,依旧如常。” 秀行皱眉,摸摸头皱眉自忖:“莫非我是不正常么。” 秋水君听她自言自语,略微沉吟,才道:“秀行,你可知道么,神君他生得……极美。” 秀行愕然,有些意外地看着秋水君,却见他卓然而立,道袍极为宽大,深蓝色近墨,显得整个人凝重端庄,人如其名,真似秋水般出众。 “我方才也听过,究竟如何之美?”秀行问道。 秋水君道:“无法形容。” 秀行面露不屑之色:“若是妖体的话,自有一股天然……咳,总之男人么,生得那么美作甚,莫非惦记着嫁人么?” 秋水君正犹豫如何对她说,听她口没遮拦如此,忍不住笑出声来,道:“秀行。”却无责怪之意,略带无奈地笑。 秀行吐吐舌头:“这些话我只当着师叔面儿说,以后也都不说了。” 秋水君目露嘉许之色:“孺子可教……总之,昔日前来的辅神者,几乎个个都对神君心生……好感。”点到为止,说的甚是含蓄。 秀行伸手摸额头:“我知道了,师叔的意思是,他们被神君迷住,喜欢上他了。” 秋水君哈哈一笑,道:“秀行,你的性子很好,丝毫也不扭捏……不过神君一来生得极美,二来,他似乎天生有种叫人为之心动的能力,——这绝非是因他故意,而是自然而然地,详细如何,我却说不上来,你懂么?” 秀行半张着嘴,极快摇头。 秋水君笑道:“莫非你毫无感觉么?” 秀行哼了声,道:“我只是感觉我极讨厌他……”忽地又哭丧着脸说道,“且他也极讨厌我……” 秋水君望着她生动神情,看着她已然光洁的额头,忍着笑道:“可以想象,只不过这件事有些古怪,神君是千年的不动无明,对你倒是屡屡破例。……但这样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他的声音极低,秀行正在沉思,一时也未在意,张嘴道:“师叔,我忽然有个猜测。” 秋水君问道:“是什么?” 秀行道:“师叔你说,我会不会就是他要等之人呢?” 飞旋虚空中的风忽然停了,停得毫无预兆,凌乱飞舞的花瓣树叶,缓缓落了一地。 秋水君竟未察觉,只因极意外,愕然望着秀行道:“这……何出此言?” 秀行摸着下巴,望天道:“我总觉得我跟他之间一定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我就是他要等的仇人,他似想将我杀死而后快呢……” 秋水君这才反应过来,复又一笑,才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又在胡说了。” “师叔,他是妖,或许真的会杀死我呢?” 秋水君道:“清尊历经的辅神者数不胜数,从未有一个……被他亲手所杀的,你且安心,不必多想。只要你好好地守礼,他绝不会伤你分毫。” 秀行只觉得秋水君这话里似有些古怪,一时却又反应不过来,就点头道:“这倒是,他总是会恐吓人罢了,哼,难倒我会怕他么?” 秋水君见她朝气蓬勃,信心十足地模样,欣慰而笑。 地上的花瓣随风颤抖,像是冬日受寒之人颤着身子。 秀行问道:“对了师叔,方才你说你放心了,放心什么?” 秋水君望着她明亮的眸子,微笑道:“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如那些辅神者一般,喜欢上神君……因此忧虑,这样看来……” 秀行道:“是师叔你杞人忧天啦,唉,我现在只盼能相安无事,熬过三年去,然后大家其乐融融,分道扬镳,而且……”脸微微红着一笑。 秋水君看她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既然你如此想便好,神君其实不算是个难相处之人,你多留心……勿要惹他动怒便是。”说罢又看看天色,神色中略见温柔,“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秀行有些不情愿,但到底不能再啰嗦,便道:“师叔,多谢你提点我这些,我牢牢记在心上,那么我先回去了。”说罢,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转身欲走。 秋水君道:“且慢。” 秀行站住脚,回头看他:“师叔可还有其他事么?” 秋水君踏前一步,抬手将秀行发髻上沾着的一枚花瓣取下,放在手心,那花瓣随着微风悠然飘去,而他一笑,笑影温柔动人。 秀行看得呆了,呐呐道:“师叔?” 秋水君抬眸看她,当真目如秋水,明澈无尘:“何事?” 秀行伸手挠挠头,道:“师叔,你先前所说的那些辅神者入九渺……当真个个都对神君动心么?” 秋水君眉头一动:“是啊,怎么?” 秀行望着他,道:“难道就没有一个对师叔动心的么?” 秋水君骤然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秀行却忽地涨红了脸,摆摆手往后一步:“师叔,是我唐突了,我并无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随口问问,你别放在心上。” 秋水君望着她晕红的脸颊,温和一笑,道:“不过是闲谈小事罢了,无须介意,好啦,快回去罢,迟了留心神君要怪责你,且记得,万万不可任性忤逆,要听从清尊的话,他自不会为难你。” 秀行胡乱点头:“放心了师叔,我理会得。”转过身便跑。 才跑几步,身后传来秋水君的叫声,道:“秀行!” 秀行停下步子,迟疑回头看他。秋水君望着她,遥遥问道:“你方才,为何要问是否有辅神者对我……” “啊……”秀行眨了眨眼,望着秋水君犹豫之色,笑道:“因为师叔也生得极美啊!” 而且平心而论,若是给她来选,她心里头更喜欢这个温和宽容的秋水师叔,神威如岳。 说罢之后,又慌忙转身,脚不沾地一溜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剩下秋水君在原地,笑着摇头。 秀行跑回了后山,远远地便望见两只守门仙鹤恹恹地,伏在树荫下,一动不动。 蹑手蹑脚进了牌楼,前头便是清凉殿,自中堂进去,便能直接转入后方居处,秀行脚步轻轻到了清凉殿门口,扒在门扇边儿探头张望片刻,不见清尊人影。 “或许还未回来……”松了口气,正要迈步从此进去,却听到身后有个冷森森地声音道:“你还知道回来么?” 秀行惊跳转身,却见身后站着之人,正是清尊,一双金色迷离的眸子,透过面具看过来,他不言语之时,周身散发奇冷无比气息,简直如同冰雪雕像裹了一层道袍罢了。 秀行反应过来,急忙垂手低眉:“参见师父!” 清尊冷冷地望着她,他的身形甚是高大,秀行年方十五,体态玲珑些,如此低眉垂头之态,更见身形娇小,只到清尊手肘处。 “你若是以为留在九渺,便是遍山乱行,胡乱玩闹,那便趁早离去。”淡淡地声音,重又响起。 “弟子绝对不敢如此想。”秀行低着头,一本正经道,“弟子对师尊满心敬爱,以能侍奉师尊为毕生最大荣幸,起先是看师尊不在,才出去找寻的……” 清尊轻声一笑:“说的极好。” 秀行低着头,心里已经“千妖怪,万妖怪”地将清尊骂了个遍。 清尊望着她垂头之态,道:“既然你如此忠心,那你便随我来。” 他说罢之后,转身而行,秀行大大声道:“徒儿遵命!” 清尊在前,行过清凉殿,便顺着廊下往前,此刻是夏季,庭院里头一株古树郁郁葱葱地,树叶间点缀着白色的小小花朵,清香郁郁馥馥,秀行跟在清尊身后,一边观望周遭,一边望清尊的背影,他蓝色的袍服,袖摆袍摆随风缓缓起伏,那银白色的长发荡漾其中,秀行本离得远,只顾贪看间不知不觉便靠得近了,那发丝随风飘起,有几缕竟飘到秀行面上。 那发丝随风高高低低,秀行看清尊不曾察觉,便探手拨弄开,正好玩间,冷不防清尊停了步子,秀行急急跟着停下,到底慢了一拍,差点儿撞上清尊身上,匆忙中急探手,勾住旁边的柱子,才生生地将身子拉开去。 清尊皱眉回头:“你做什么?”望着她紧紧抱着柱子之态,声音却仍旧波澜不起地。 秀行讪讪地松开手,摸摸柱子道:“师父,这柱子好粗,是什么木材制成的?” 清尊面无表情,——戴着面具,且也看不出有无表情,半晌哼了声,将手一推,推开旁边门扇走了进去。 秀行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清尊居处,见他未曾发难,便松了口气,正站在门口,听得里头清尊道:“进来。” 秀行略一踌躇,便迈步进去,道:“师父,你唤我何事?”正说一句,便见眼前蓝影拂动,竟是清尊将袍子解开。 第401章 话说这几人驻马而立,看看那边儿的光景,却又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看云鬟。 除了清辉外,张振跟季陶然皆都惊诧不已。 云鬟淡淡瞧了片刻,便拨转马头道:“咱们该去了。” 张振忙道:“那个女子……” 清辉早随着转头而行,季陶然呆了呆,才欲说话,见他两人这般,便也忙跟上。 顷刻间只剩下张振在原地,他看看世子府门前,又瞧瞧离去的云鬟,“嘶”了声,扶额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逵遇上李鬼了不成?” 只说季陶然匆忙追上两人,略一犹豫,便道:“方才你们看见了没有,世子接下车的那个……是什么人?怎么生得这样像是……” 清辉道:“看打扮,像是王府随行的女眷。” 清辉眼力自然最准,方才见那女子并非侍女打扮,反像是个有身份的,何况赵黼竟亲自…… 季陶然惊疑之余,心中焦急起来:“这是怎么说?世子到底是在做什么?” 清辉也抬眼看向云鬟,却见她面色平静,仿佛不曾听见。 只因两个人都盯着她看,云鬟方回头道:“王府内的事,我们如何议论得?何况如今有更为紧急的案子。” 清辉道:“极是。” 季陶然却仍是有些神不守舍。 这一行人来至宣平侯府,崔承早在等候。 清辉问道:“发生何事,如何不叫人告诉?” 上回蓝泰失踪,崔承还遣小厮告知,但是这番却只说了一声“出事”,可见反常。 果然崔承道:“我怕姨母……要不好了。” 原来自从蓝泰再次出事后,蓝夫人便缠绵病榻,始终未愈。 虽宣平侯竭尽全力照顾,请遍了天下名医,但因蓝夫人所得的是心疾,有道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寻常药石又哪里能治得好。 今日崔承依旧来探望,却听得里头大放悲声,吓得他忙入内相看,才知道蓝夫人闭气过去。 崔承道:“如今姨母信了泰儿的噩耗,却也不知真相到底如何。少丞,若是有什么法子,可要尽快使出来,不然就晚了。” 清辉看向云鬟,云鬟默然道:“少丞,去做罢。” 清辉吁了口气:“宣平侯何在?” 先前清辉跟云鬟虽有猜测,但一来碍于宣平侯的身份,而来,宣平侯到底也算是苦主,何况向来对蓝泰爱若珍宝,此也是有目共睹人尽皆知,若是贸然怀疑到他身上,却似大不近人情。 且又无十足证据,若贸然怀疑,传出去,岂不是大伤宣平侯名声。 然而事到如今,却是顾不得了。 厅中,蓝少绅出来相见,他的面容也比先前憔悴好些,神情肃然,并不见格外的哀痛,反透着冷浸之意。 宣平侯道:“如何劳烦白少丞跟谢主事季行验亲临?泰儿之事,且也算是尘埃落定,剩下的只是追凶罢了,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然而若是想来探望内子……”说到这里,便看了云鬟一眼,才又垂眸道:“我便先心领了。” 清辉道:“请侯爷见谅,令公子的案子,有些未解蹊跷之处,如今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侯爷,若有冒犯,还请勿怪。” 蓝少绅道:“白少丞不过是尽责而已,又有什么可怪的?只管问就是了。” 清辉便问:“先前我一一审过这次跟随侯爷外出的侍卫们,却发现一处疑问。” 蓝少绅道:“不知是什么?” 清辉道:“众人说,在茂林,令公子进林子之时,曾有几名侍卫恐有凶险,要入内跟随,却是给侯爷喝止了?不知侯爷因何如此?” 蓝少绅道:“因泰儿那时候吵嚷,说是许多人围着他就不好玩了,故而放他自己去自在片刻,若是料到会出事,自不会如此轻率。” 清辉道:“那因何侯爷也不入内相陪呢?让小公子一个人在林子里,任谁想来也是不放心的。” 蓝少绅道:“是泰儿说……要躲起来,不许我入内打扰,所以我只故意等了片刻。” 清辉点头道:“按照侯爷所说,一发现不妥,侯爷便即刻去追了,且是亲眼见到贼人将小公子丢入河中,如何……侯爷竟未去抢救?” 蓝少绅沉默片刻:“我因见那一幕,痛彻心扉,张皇失措,起初只是想拿住那贼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清辉皱皱眉:“原来如此。只是有件事想让侯爷知道,先前审问的录供等都在大理寺,因此案重大,我特意请了卫大人相助,按照众人的口供,重现了当日的情形。” 蓝少绅神情微动,转头看向清辉。 那日在卫铁骑的相助下,便调了大理寺几名公差,就按照那日蓝少绅出游的安排,从茂林案发,到蓝少绅追到太平河畔,重新演练了一遍。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 清辉道:“奇怪的是,我们试了三次,倘若侯爷口中的那蒙面人出现过的话,他绝不可能在那种情形下逃脱。” 从茂林到太平河,中间一条官道,两边树林连绵,如果真的按照蓝少绅所说,追的甚急的话,除非那蒙面人直接打马从树林中逃走,才有走脱的可能。 但是,此人还要将蓝泰扔入河中,从堤坝到河畔,行动不便不说,若是做完此事,蓝少绅跟其他侍卫们早就围了过来,竟是插翅难飞。 卫铁骑配合演练了三次,他本是擅长追踪的好手,便对清辉道:“宣平侯身边的侍卫们,都是好手,且对他极忠,小主人出了事,肯定要个个争先,怎么会叫这样一个人害了小主人后白日逃走?” 又道:“按照此处地形,若要追踪,也非难事,而那蒙面人要逃,可非易事了。这案子真真蹊跷。” 蓝少绅身旁的侍卫自然一等一的忠心,比如上次那个“掳走”蓝泰的侍卫,不管清辉如何审问,只说是一时鬼迷心窍,宁肯受牢狱之灾,也不肯再多话。 蓝少绅听了清辉所说,闭了闭双眼道:“是么?然而那日的情形甚是混乱,我有些记不清了。” 清辉道:“可是侯爷先前的供述,明明是极明白的。” 蓝少绅不答。 清辉见他始终镇定相答,无法作答之时便缄默否认,心中微凉:“侯爷,还记得上次的鹿侍卫么?” 蓝少绅道:“自然记得,如何又提起他?” 清辉道:“当时我们百般审问,他都不肯供认,侯爷一出面,他忽然就招供了。但他明明口口声声说是因怀恨侯爷故而行报复之事,如此岂非前后矛盾?” 蓝少绅垂头道:“也许,是他良心未泯。” 季陶然听了这许久,忍不住道:“侯爷,你屡屡支吾,含糊不清,是不是瞒着什么?” 蓝少绅皱眉起身,呵斥道:“泰儿是我的儿子,我难道能做什么对他不利之事?我又有何隐瞒?如今府内乱作一团,内子又病倒,你们却来质问我是否有嫌疑?滑天下之大稽,请恕我不奉陪了!”一甩衣袖,疾步而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无法做声。 别了崔承,三人出了宣平侯府,想到方才蓝少绅坚持否认之态,都有些心情沉重。 季陶然咬牙:“能不能直接便把人拘到大理寺……详细审问?” 清辉道:“谈何容易,侯爷有爵位,且毕竟是受害者,我们虽知道有蹊跷,但此话传出去,谁人肯信?” 季陶然道:“等等,若是侯爷真的有嫌疑,他又为何要如此?” 清辉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云鬟始终静默,只听到这里,才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只不过,也许有些危险……且未必能够成功。” 季陶然忙凑近了些,清辉也催促道:“你且快些说来。” 如此低语了数句,季陶然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这个,只怕……” 清辉忖度了片刻:“我觉着,未必不可行。” 云鬟道:“以我对宣平侯为人的了解,他心中最看重的,便是……若此事真的跟他相关,他这般忍耐不说,兴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只能逼他一把。” 如此又说了几句,眼看将到刑部。 清辉正欲作别,却见前方路上,有一队人马呼啸而过。 季陶然眼尖,立刻道:“是世子!” 云鬟抬头看的时候,只望见像是晏王府侍卫服色的,在后跟随而过,哪里能见到半个人影。 这一夜,蓝夫人自睡梦中醒来,便对宣平侯道:“大约是我福薄,故而留不住泰儿,我方才做了一梦,梦见他到了观音菩萨座前,仍是昔日那个活泼样子,想是成仙享福去了。” 宣平侯微怔,继而道:“你说的对,必然是如此……泰儿离了我们,大约更好……” 蓝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是,我这样一想,心也有些宽绰了。只不过,你说泰儿在太平河殒身,然而至今他们仍没找到他的尸身,叫我心里仍是如锥刺一般。我因想着,不论如何,倒是不可叫他孤零零地,侯爷,你陪我去河畔祭祀祭祀可好?” 宣平侯有些意外:“这……你的身子这般,怎好轻易劳动?我并不是不想去,只不过毕竟你要先养一养才好。不然……泰儿见你如此,恐怕也不得心安。” 蓝夫人果然有些放开心怀似的,精神略见好了些。 宣平侯才觉心安,又挨不过蓝夫人的请求,便答应了。 是日,趁着天色晴好,一块儿陪她出了城。 车行缓缓,终于来到太平河畔,河边毕竟风大,却因是夫人的心意,倒也罢了,当下命人摆放各种祭品,点心果子,元宝纸扎等物。 宣平侯扶着蓝夫人下车,见她形销骨立,落足都颤巍巍地,不仅低声道:“夫人留神。” 蓝夫人握着他的手,往前几步,见那太平河波光粼粼,两边绿草如荫,好一片风光,不由道:“此处风景,倒是不错。” 宣平侯不知该如何回答,蓝夫人却又道:“只可惜,这条河跟我有仇一般,先是把我的鬟儿没了,如今,竟又轮到泰儿了……” 宣平侯微睁双眸,面有不忍之色。蓝夫人却凝视着那河面,微微一笑道:“当初鬟儿没了,我还时常觉着她一个人在里面,未免凄惶,却想不到……泰儿的名字是她起的,如今泰儿……却也陪着她去了,他们姐弟俩一处作伴,却也是件好事,对么,侯爷?” 宣平侯无法回答,只转开头去。 蓝夫人松开手,来至供桌前,烧纸焚香,往天跪拜了一回,看着甚是虔诚。 宣平侯正欲打起精神,劝她回府去。蓝夫人却向着河畔走了两步,口中道:“且让我看一眼……我苦命的鬟儿,泰儿!”刹那间,竟放声大哭起来。 宣平侯惊心,眼中便也涌出泪来,两个丫头上前,搀扶住蓝夫人。 宣平侯深吸了几口气,正想劝慰夫人的时候,却听得长堤之上,有马蹄声急急而来。 宣平侯一怔,拧眉远望,却见其中一个是崔承,而在前方的那位,身着刑部官服,袍袖在风中飞扬,竟是崔云鬟。 宣平侯只当他们又是来问案的,当着夫人的面儿,却很是不便。 正有些愠恼间,却见云鬟滚鞍下马,也不顾跌倒在地,只忙着向他的方向,叫道:“夫人,夫人!姨母……拦住她,侯爷!” 宣平侯原本不觉如何,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最后一句,才蓦地回过头去,此刻却见蓝夫人回眸嫣然一笑,继而撇开两名丫头,猛然跳向河中! 宣平侯大叫一声,想也不想,跟着狂奔过去,身后崔云鬟也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冲到河边,纵身跃入! 第402章 虽然入夏,骤然扑入这般长河之中,那股冰冷之意让是让人禁不住在瞬间窒息。 云鬟屏住呼吸,却拼命地睁大双眼,寻找蓝夫人的方向。 才跳进水中,水流纷乱,只模模糊糊看见水泡四散,影子晃动。 因太着急的缘故,几乎身不由己叫出声来,口中“咕噜”吐出一个水泡,旋即不见。 惊慌地寻觅中,终于看见前方有一道影子,飘飘荡荡,随着河流往前,却又迅速地下沉。 云鬟心神一振,急忙往那处靠近,猛力下潜! 越是深入,眼前越有些昏暗,流水在眼前一层层被拨开,尘世的喧嚣都被阻隔在水流之外。 这种感觉,何其熟悉。 云鬟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回到这太平河中来。 她本以为上一回的假死遁逃,便是最后一次。 水流荡起无形的波纹,被一层层地推了开去,水面上的阳光照进来,那波纹缓缓扭动,却因为她往河底而去,光影逐渐地黯淡。 于云鬟眼前,便如一层层台阶般,指引着她一步一步而行。 就如江夏王府,翼然亭的台阶。 那时候,云鬟屏退了灵雨等,独自一人,拾级而上。 夜影幽淡,月光洒在台阶上,明明灭灭。亭子旁的一株花树,在夜色里独自绽放,随着夜风吹拂,阶面上也随之摇曳变幻出各色匪夷所思的形影。 云鬟始终是低着头的,默默地走过台阶,进了亭子里,周遭却悄然无声,只有虫儿低鸣。 直到她抬头看时,才发现旁斜坐着一道人影。 仓促里虽看不清是谁,但,却并不是意料之中的赵黼。 亭子内的光影自然比外头更加黯淡,那人半垂着头,扶着额,不知是怎么样。 正欲退时,乍然一眼,云鬟依稀认出是何人,竟有刹那的失神。 “白尚书?”忍不住脱口而出,却又忙掩住口。 那人抬头,声音有些低弱:“是……侧妃?”他仿佛有些怔然,旋即起身:“娘娘如何在此?” 云鬟皱眉看向亭子外:“原本是王爷相唤,大概是、错了地方……” 自忖不便多话,便只点了点头,想要离开。 谁知脚下一动,就见白樘身形摇晃,竟似站不稳般。 云鬟吃了一惊,往前一步,却又生生止住:“尚书是怎么了?” 因今夜赵黼宴请群臣,云鬟便又揣测:“莫非吃醉了?我叫人来相助。” 白樘轻轻咳嗽了两声:“不必。我……非是酒醉,也已经无碍了。告辞。” 他低头仿佛致意,后退一步,转身欲下台阶。 谁知才一迈步,整个人便往前栽了过去。 云鬟正担心,见状忘了顾虑,急忙跑了过去:“尚书留神!” 白樘蓦地刹住去势,倒退回来,手顺势在她肩头一扶,不知怎地,竟把她半抱住了! ——大概是太久不曾游水,乍然入水,无法适应,眼睛很快便涩了起来。 云鬟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那道影子就在眼前了,她拼命划动手臂,赶到跟前儿,用力一把将她抱住! “姨母,姨母!”纵然无法出声,心中却已经大叫起来,“你不会有事,不会……” 云鬟抱着蓝夫人,扭身倒退,她仰头,狠狠盯着头顶那有光明闪烁处,奋力往上划去。 透明的水流碎裂,又复合。 影子晃动,心神迷离。 所以……前日里,才会那样震惊。 正被蓝泰出事所打击,心神溃散,又被白樘冷言相逼,竟是无法自制地流露脆弱的一面。 本以为白樘从来瞧低自己,所以就在那退无可退的时候,终于说出心里的话。 但是云鬟怎么也想不到,他竟并非是厌憎她的缘故。 在她说完之后,自觉刑部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也不想再被白樘斥责……便要即刻自行离去。 正欲走的瞬间,眼前光影闪烁,却是白樘抬手,将她的手臂握住。 云鬟挣了挣,他的手劲却竟奇大。她不知白樘到底想做什么,难道……竟要再骂完了才许她离开? 却听白樘道:“你错了。” 云鬟缓缓抬头,想问他“错在哪里”,谁知下一刻,却被他拥入怀中。 她满面的泪痕血渍,都在刹那间,擦在他的官袍之上。 云鬟愣愣地,身不由己……也不能相信。 可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出那似曾相识的一幕:翼然亭中,那面目晦明难分的人! 身子一颤,手抬起,正欲将白樘推开,几乎与此同时,白樘已松开了怀抱。 云鬟只顾睁大双眸,也忘了哭泣,只是呆看着面前的他——眼中的泪如此碍事,让她一度仍是看不清白樘的脸,就似在翼然亭内那种隐约惊心的感觉。 那也是所有最不幸的开端。 回忆如同包围周身的流水,将她层层包围,而长河之水,也仿佛都是令人迷惑的泪水一般,遮蔽眼前。 大概是沉在水中太久,胸口憋的似要炸裂开来,身上的力气却如飞星似流逝。 不觉又想起了……那天,同样的遭遇。 当她布置好了所有,决意死遁。 她当着崔侯府丫头们的面儿,跳入河水之中,并不是为了救人,只是为了自救。 而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自救。 她潜在水中,忍受着那刺骨的冰冷,拼命往前游去,拼命要离开那些岸上之人的视线,也拼命要离开京城那个禁锢她的圈子。 或许……还有离开所有纠缠不清的往事,以及……赵黼留下的阴影。 正如云鬟曾对赵黼所说过的一样:经历过那些种种匪夷所思,艰难惊险,他们之间,早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恨,而是难以理清的纠葛。 但是对那时候的云鬟而言,她无法面对这样的赵黼,倘若他并不是跟她一样……都是“重生”而来,倘若只有她自己扛着那些难堪的荒唐的记忆,那么,她或许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偏偏不是,他从来都跟她一样。 赵黼的存在,像是一把避无可避的兵器,醒目地立在她的眼前,时刻提醒着过去那个不堪悲惨的崔云鬟。 但是她竟无法对他彻底而纯粹地痛恨。 ——事实是,恰恰相反。 她有些憎恶、也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 逃走,是她唯一而必须的选择。 就算是用九死一生的方式,她也必须让自己……从这寒彻如黄泉的长河之中……重生。 此刻仍记得那时候,于水中拼力挣扎的那种绝望悲凉之感。 可是此刻,眼前的光明慢慢地黯淡下来。 她几乎精疲力竭,手中抱着的蓝夫人也仿佛用力往下坠去,云鬟忽然有些惊恐地发现,或许自己出不去了。 这种无力感,让她痛苦,也让她憎恨。 她怀中抱着的是蓝夫人,却也像是她自己。 眼中的泪跟长河的水交融,难分彼此,若是水中能够发声,云鬟必然已经嚎啕大哭。 耳畔忽地有隐约的声响,从水面传来。 云鬟重又闭了闭眼,拼最后一丝力气,将蓝夫人抱紧,最后往上一挣!! 水流破开,有个人冲过来,鹞鹰捕鱼似的将她一把拉住,纵身跃起,乍然出水。 蓝少绅带着云鬟,抱着蓝夫人,纵轻功跃到河岸上。 季陶然早抢上来把云鬟抱住,而此刻她已经全然失语,整个人几乎晕厥。 身后,是崔承湿淋淋地从河水中爬上来。 云鬟皱眉,约略睁眼看去,却见蓝少绅将夫人抱在怀中,耳畔是季陶然慌乱地叫声,叫道:“压她胸口,将水控出来……”声音断断续续地指挥。 云鬟却不愿季陶然如此对待自己,这般想时,喉头猛地呛咳起来。 云鬟陡然起身,伏身吐出两口水,大口大口地喘气。 季陶然扑过来,一边扶着,一边在她背上捶打,一边又忍着慌张一叠声问:“如何如何?” 云鬟的双耳有些失聪,只听见他嗡嗡几句,伸手掏了掏耳朵,才总算听清水声风声,吵嚷之声。 季陶然见她回过气儿来,早忙把自己的外裳脱下,便给她罩在身上。 云鬟只顾回头打量蓝夫人的所在,却见宣平侯照季陶然所说,果然蓝夫人吐了些水出来,却仍是不醒。 云鬟爬起身来冲过去,按照在鄜州时候所学的救援之术,如此半晌,才听得蓝夫人喉头“咯”地一声,双眸缓缓地睁开。 蓝夫人双眸朦朦胧胧地,忽地又莞尔一笑:“鬟儿……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云鬟正俯身忧心看着,听见这句,眼中的泪滴共发端的水珠,纷纷如雨点般摇曳坠落。 且说先前,季陶然跟云鬟清辉三人路上惊鸿一瞥,所见的赵黼一行人浩浩荡荡,却是进宫面圣去的。 因他毕竟才回京来,入宫乃是头等大事,自决计不敢怠慢,何况这一次,还带着辽人“俘虏”——睿亲王,以及辽人的其他使者,更加事务繁重了。 赵世见了他,自然欣喜非常,又见他比先前仿佛更出落了,一时喜不自禁,便命他在身边儿,细细地将路上遇到伏击,又如何化险为夷,且突袭生擒了睿亲王的种种经过,详细说来。 赵黼毕竟是个“能说会道”之辈,把赵世逗得眉飞色舞,笑声不绝。 连王治都在身边凑趣道:“圣上见了世子……不过是这片刻,却比过去几个月来笑的都多呢。” 皇帝摸着赵黼的头道:“要不朕如何一直都盼着他回来呢?” 赵世颇为舒心,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一回,晏王妃也进京了,你那小小地世子府便有些住不下,朕先前已经想过了,就把西掖那个宅子给你们一家子罢。” 赵黼一惊:“皇爷爷说的,可是……可是开国太子的旧居?” 那个,却正是赵黼曾居住过的“江夏王府”,自然不由得他不惊心。 赵世笑道:“可不正是这个地方么,旧是旧了些,但是气派,稍微修缮整理一下儿,东宫也没有这般气势。你可喜欢么?” 赵黼干笑了两声,却道:“不大喜欢。” 皇帝要赐的东西,他竟敢这般狗胆。王公公在旁听了,吓了一跳,可虽是意料之外,但却是赵黼的行事之中,不由苦笑,不敢插嘴。 果然赵世笑道:“你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疯魔了?敢当面这般说。”因问赵黼:“为什么不喜欢,莫非是嫌弃老旧了?还是,你有什么顾虑?” 这宅子虽是开国太子居所,那光武太子也着实是个能征善战的奇才,为新朝立下汗马功劳,却因诸子之争,被卷入其中,蒙冤而死。 直到后来才恢复其名号,光复其功德。是以曾有人隐隐地说居处不祥。 赵黼自然并不在意那些,便道:“并不是,只是毕竟是太子的旧居,敢收不敢住,住进去岂不是眼中钉了?” 前世的他,却并未有这般忌惮心肠,横竖皇帝所赐,他也百无禁忌而已,但此刻回绝,自然是怕有人若是“故地重游”,未免更生出许多不快来。 但这话当然说不得,故而只拿借口搪塞。 不料赵世闻听,只当他真心这般想,便若有所思道:“不用怕,并没有人敢说什么。” 赵黼见他竟似发了固执之心,正要再转圜推辞推辞,赵世却道:“罢了,此事不必再说,横竖朕有主张。” 赵黼目瞪口呆,王治在旁也半哄半笑地道:“好世子,这是圣上一片美意呢,只快谢恩就是了。” 赵黼无法,只得不提。 心中却也另有盘算而已。 如此在皇宫中便盘桓了老半天,又宿了一夜。 次日出宫,本想着去谢府转转,怎奈府内晏王又催得紧。 赵黼也想先把手头的事都料理料理,才好得大空闲好生相处,否则仓促一见,又有些闲人来打三扰四,岂不颓丧?因此便也喜气洋洋地先回世子府了。 在晏王府内,晏王却也正是纳闷之中。 总算等了赵黼回来,晏王瞥着他满面春风地,问道:“见过你皇爷爷了,可还好么?” 赵黼行礼落座,先喝了口茶润喉,才道:“当然是极好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父王这么着急叫我回来?” 晏王啧了声:“那个阿郁,是怎么回事?” 赵黼笑道:“这件事母妃最清楚,你不如去问母妃,那可是她的‘远房亲戚’。” 晏王语塞,他之前自然也曾问过晏王妃此事。 晏王便瞪着赵黼道:“虽是你母妃安排的,但是你……先前在街头怎地对她那样?你果然……对她有心了不成?” 赵黼道:“父王怎么这般关切起来?先前不也跟母妃一样,急着要让我成家么?这会子来了个人,您很该也雀跃鼓舞才是?” 晏王一哂,道:“那是因为我以为那崔……”忙噤声,压低了嗓子道:“如今她好端端地,且……也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孩子,你怎么竟然又……难道你真的移情了?” 晏王既然有心倾向了云鬟,见赵黼忽然对个相貌如此相像的人不同,不免有些闹心,狐疑地打量他。 父子两个正说到这里,门口近身侍卫来道,竟急急说:“禀告王爷,宣平侯出了事,刑部的谢主事因此还跳了太平河……” 原来晏王因知道云鬟的身份,故而特派人暗中专注她的举止行动,有什么风吹异动的,自然立刻知道。 晏王正大惊失色,身边一阵风过,却是赵黼已经窜出门去了。 第403章 且说蓝夫人含笑看着云鬟,说罢复又晕厥。 因太平河边沿已经有些围观之人,远远地相看,不宜久留。 宣平侯将夫人抱回车中,又命几个跟随的丫头仆妇同乘最后一辆车,分了一辆给云鬟。 当下宣平侯亲去陪蓝夫人,季陶然陪着云鬟同乘一辆,崔承骑马,共同往回。 还未进城,白清辉也带了几个大理寺的差官赶来,原来先前云鬟跟崔承季陶然出城的时候,也派了人去告知白清辉,只毕竟慢了一步。 清辉忙先到马车边问询,季陶然报了平安。 如此这一干人等,匆匆进了城中。 季陶然因见云鬟浑身湿透,便想先回谢府,云鬟却道:“不妨事,此事必要顺势而为,借着这个机会,让宣平侯说……”还未说完,便听外头有些喧哗声响。 原来是一匹马急匆匆地冲了出来,拦住去路。 季陶然掀开车帘看了眼,起初不以为意,谁知见了来人,便吐舌。 即刻将帘子放下,对云鬟道:“你猜是谁来了?” 云鬟还未回答,便听得外头崔承又惊又喜地叫了声:“世子!” 来者果然正是赵黼,正四处端量云鬟在何处,见白清辉跟崔承都跟着第二辆马车,即刻心有灵犀。 赵黼打马过来,先匆匆对清辉道:“小白!”眼睛瞥着马车问道:“她在里头?” 清辉尚未作答,崔承道:“是。” 赵黼一拍马鞍,纵身落地,又轻轻一跃,姿势甚是灵动敏捷,便上了马车。 崔承甚至还来不及说第二句话,人已经消失在马车里了。 且说赵黼入内,惊见季陶然也在,而云鬟裹着他的衣裳,人仍是湿淋淋地,一缕发丝贴在脸颊上,忍着冷湿,却忍不住正哆嗦。 见他进来,抬眸轻轻看了一眼,长睫忽闪,眼珠却是漆黑微光,又因湿漉漉地,任是无情,更胜有情。 赵黼心里一时酥软怜惜,不可胜数。 因云鬟在前,赵黼只来得及匆匆一盯季陶然,便不由分说跳到云鬟身畔:“你是怎么了?平白跳河!” 举手把季陶然的衣裳扯下来,扔回他怀中,又问:“你是怎么看着的?” 季陶然收了衣裳:“世子不在京内的时候,可知发生了许多事?” 赵黼一边儿解衣,一边儿道:“不要唬我,我人虽不在,心却是时时刻刻在的。” 季陶然忍不住“嗤”地笑了声,赵黼则飞快地把外裳脱下,给云鬟裹在身上,又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云鬟才低声道:“世子。” 她脸色透白,脸颊边上一滴透明水渍,顺着滑下,赵黼越发心疼:“做什么?你还没说,因何跳河?” 他的性情自然如此,要知道的,必要知道的事无巨细。 云鬟道:“姨母落水了。” 虽然赵黼将她抱在怀里,却仍是察觉那身子仍在细细地发抖。赵黼且又焦虑起来,便喝道:“那轮得到你去救么?宣平侯是死人?何况我看崔承跟小白也跟着……还有你呢?”最后四个字,问的却是季陶然。 季陶然道:“我不会水。” 其实也是因季陶然晚到了一步。而那时候,会水的崔承早跳了下河,却因蓝少绅沉浮着挣扎,崔承见势不妙,只得先将他拖了上来。 如此一来一回,耽误了时候,直到最后见云鬟终于冒出水面,蓝少绅才得机会出手。 赵黼喝道:“没用,我都会了,以后记得去学。” 季陶然见他又蛮不讲理起来,只笑着转开头去。 赵黼则垂眸看云鬟,道:“可怜的阿鬟,又成了个落汤鸡的模样。是不是因我不在罩着你,你就处处吃亏呢?”又从腰间将一方大红色的汗巾抽出来,给她在头脸、颈间轻轻地胡乱擦拭。 云鬟避了几回,忍不住道:“世子,我自己来就是了。”举手按住,好歹地将汗巾扯了过去。 季陶然见两人这般,思忖着赵黼先前的话,却触动了一点心事。 当即目光烁烁地看着赵黼:“世子,我有件事想请教。” 赵黼正打量云鬟,久别重逢,目光仿佛黏住了般,无法挪开。 季陶然道:“世子!” 赵黼好歹懒懒瞥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出声儿?” 季陶然道:“不能。” 赵黼先前见季陶然在里头照顾云鬟、且云鬟又披着他的衣裳,叫他有些不爽,然虽则如此,这两个人却仍是静坐相对,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却叫赵黼又略受用。 因此见季陶然这般,赵黼便哼道:“到底想怎么?” 季陶然道:“昨儿世子回来,带的那个美貌佳人,不知是谁?看打扮像是府内女眷。” 一字字听来。赵黼瞪大双眼:“你……”又看向云鬟:“你们……” 季陶然哼了声,冷冷嗖嗖地说道:“不错,我们都看到了,当时我,清辉,张都司都在场。” 赵黼将错愕生生吞了,嗤之以鼻:“哟,显你们人多啊。” 季陶然道:“世子,你还未回答我的话呢。” 赵黼嗤道:“那个美貌佳人叫阿郁,是我母妃的远房亲戚。” 季陶然道:“世子同她倒是极亲密的。” 赵黼不理他,只有看云鬟道:“阿鬟,你别理季呆子挑拨离间。” 因见云鬟面无表情,便又左右打量了会儿,道:“你不会也生气了罢?其实那时候我是去接母妃的,谁知道她先出来了,我便想着将错就错……” 季陶然心急,便又插嘴道:“何为将错就错?” 赵黼正要呸他,却听外头有说话之声,掀开帘子一看,竟是到了宣平侯府。 赵黼意外,便道:“怎么又来了这儿?回谢府,或者世子府……”后面这个提议,他自己也觉着不成,声音都放低了些,又看向云鬟。 云鬟静静说道:“你可知道泰儿不见了?若是无法水落石出,我、我怎么也不放心。” 赵黼这才拧眉,他毕竟才回来,只顾料理自身的事就忙不过来了,竟不知蓝泰的事。 但赵黼却深知蓝泰对云鬟而言,意义非凡,便不再勉强:“那也使得,只这一身儿湿淋淋地如何处置?又要害病。” 众人进了宣平侯府,蓝少绅先陪送夫人入内,又更换了衣裳,便出来相见白清辉季陶然。 今日相见,滋味却跟先前不同。 蓝少绅面容颓然,下颌上新冒出的胡须青郁郁地,透着些许落拓似的,跟他素来精致风雅浑然不同,整个人看着竟似比之前沧桑了好些。 清辉道:“侯爷,今日是怎么了?” 蓝少绅不答,季陶然道:“侯爷可知道夫人因何要跳水?” 蓝少绅听到这里,才问道:“昨日你们来过之后,我知道承儿偷偷地跟她说了什么……她才求我去祭祀……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季陶然跟清辉对视一眼,还未开口,崔承却按捺不住:“不错,是我跟姨母说了,我说,是姨夫可能瞒着她做了些什么,让姨母用个法儿,逼你说出来。” 蓝少绅喝道:“你胡闹!” 崔承忍不住道:“我自然想不到,姨母竟会如此决绝……然而,连我们都看出姨夫瞒了些什么,姨母毕竟跟你同床共枕,难道竟会一无所知?何况我只是提醒她,让她想法儿求个真相。可她竟说也不说,便如此选择,你难道猜不到原因?” 蓝少绅起初还瞪着他,渐渐地目光闪烁,却并未做声。 季陶然见他们已经摊牌,便道:“不必怪承儿,这法子是我们几个人一起想出来的。然而承儿说的对,我们却料不到夫人竟会真的投水。可知今日若不是谢主事,一切便无法挽回了?但若是夫人心结不除,只怕救了一次,救不了下一次,侯爷还要瞒着什么?” 蓝少绅终于喃喃道:“可知,我之所以这般做,正是为了她好?” 清辉凝视着他,道:“侯爷自觉是为了人好,殊不知,有时候这种好,却叫人承受不来,若今日夫人因此死了,便等同侯爷亲手杀死的一般。所以你觉着是‘好’,实则却是害。” 蓝少绅的目光有瞬间的空惘。 事情的起因,说来有些不可思议。 四个月前,蓝少绅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境十分的诡异,可又十万分的真实。 梦境中,他看见自己的孩子蓝泰,确切的说,是长大了的蓝泰,手中握着一把血淋淋地刀,正在折磨一个人。 那被虐杀的人,竟然是蓝夫人。 梦境中,蓝少绅大怒,却也甚惧,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只是眼睁睁看着。 当蓝泰举起刀子,向着蓝夫人胸口刺下的时候,蓝少绅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 身边的蓝夫人吓了一跳,蓝少绅的脸色惨白骇然,瞪着蓝夫人半晌,才用力将她抱入怀中。 蓝夫人只当他是做了噩梦罢了,便温声软语地安抚。 起初蓝少绅也并未在意。 谁知此后,一连数日,他断断续续地梦见类似的场景,以至于醒来后,甚至仍能感觉梦境中那种血腥熏人欲死的感觉,因为这骇异梦境,在见到蓝泰的时候,他几乎也有些无法面对。 宣平侯再受不了,便找了钦天监张遐龄,便想他给自己解梦,只是他毕竟无法启齿说是蓝泰杀母,就只说梦见一个陌生之人提刀追杀罢了。 张遐龄道:“侯爷府内家宅不宁,且让我算算宅中各位的八字。” 宣平侯便先把蓝泰的八字说给了他,张遐龄算罢,皱眉道:“少见少见。” 宣平侯道:“什么少见?” 张遐龄道:“令公子的八字,四柱全阴,藏干薄虚,算着竟是个极阴之命,这般命数,注定克父克母……” 宣平侯虽然惊心,却仍是有些不肯相信,只张遐龄外号“张天师”,有名的好卦算,无人敢当面质疑。 宣平侯便道:“那……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张遐龄把宣平侯跟蓝夫人的八字又各自算了半晌,眉头皱的越发厉害,喃喃道:“古怪,古怪。” 宣平侯又问如何古怪,张遐龄道:“侯爷,我因跟你交情非凡,就不同你弄虚了,令公子的这命,竟是个鬼命,便是说世上本来并无此人,却自虚空里绰来了似的……然而既然乱了轮道,轮道却自有一番平衡之术,冥冥中定要圆合了这异数的。” 宣平侯道:“我仍是不懂。” 张遐龄道:“这就是说,谁给了他这份不存之鬼命,他便要向谁索讨了去……” 宣平侯心中巨震,却如同跟自己那梦境相合了一样,又想到他说“克父克母”,便又问破解法子。 张遐龄想了半晌,苦笑道:“不是我不肯说,说了,怕侯爷骂我。” 宣平侯道:“骂你什么? 张遐龄便道:“一个字:舍。” 宣平侯说内情的当儿,赵黼却亲陪着云鬟入内。 他并不放心别的小厮或者丫头伺候,自然亲自看护,叫她把那些湿衣裳换了下来,又先借用了几件儿宣平侯不曾穿过的新衣裳,暂时应着。 云鬟在内更衣,赵黼站在门边,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响动,心里就仿佛有只耗子也在鬼鬼祟祟地爬过,或因为饿极了,便捧着爪子,迫不及待地偷偷啃咬。 甚至转头往内张望了几眼,只瞧见屏风后人影晃动,是湿了的衣裳被换下来,搭在上头,随着动作,隐约露出半边玲珑雪色的藕臂,贴身的小衣湿嗒嗒地贴在上头。 赵黼听到“咕咚”一声,是咽了口唾沫的响动。 正捧着手搓了搓,煞是熬煎,却听外头脚步声响,赵黼忙站直了,正色喝道:“谁!” 外面的人停住,恭敬答道:“我们夫人醒了,请谢主事过去说话儿呢。” 第404章 云鬟尚未整理妥当,听得外头这般说,不免有些着急。 赵黼将人打发了,探头道:“你慌什么?可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帮你如何?” 屏风之后,云鬟道:“不必。”却因毕竟不是自己府中,且又没晓晴在旁帮手,未免弄得不甚利索,一时忙得面红气喘。 赵黼靠在门扇上,心里掩不住想入非非,又听得她的呼吸渐重,不知怎地,竟引得他的内息也有些紊乱。 正索性迈步往内,却见眼前人影一晃,是云鬟走了出来。 两下相对,都是一愣。 赵黼见她身着宣平侯的衣裳,——毕竟宣平侯身量高出许多,便松松垮垮地,袍角甚至垂落地上,只不过,却也别有一番慵懒风流意思。 赵黼嗤地一笑:“你却像是打哪里偷来的衣物一般。” 云鬟却甚是忐忑,心里倒是有些后悔原先没听他的,本该先回谢府整理整理才好,如此这般,大无仪容,有失体统了些。 当下只得默默,自己将换下的衣物仔细卷了起来,包在一起。 赵黼早看出她不自在,便走到身前,将下颌轻轻一抬,道:“怎么了?” 垂眸打量这般眉眼——门外的光透进来,照出这般清水面容,却偏肌肤瓷白,明净无瑕,双眸明泉似的,却仍有些湿湿地,看着比素来的冷清,多了几分缠绵之意。 她仓促地扫了他一眼,又转向别处。 赵黼一怔,想到数月未见,在云州之时日思夜念,梦寐以求,如今总算在眼前了,只是却仍是如梦。 忍不住便低头下去,在那微暖且润的脸上亲了一口。 云鬟忙欲后退,赵黼在腰间一揽,道:“别怕,我又不会做什么,毕竟这也不是地方。”此一刻,却有些口是心非。 只得咳嗽了声,看着她手中包袱道:“我帮你拿着。”不由分说地便接了过来。 云鬟也由得他,只道:“我该去见夫人了。” 赵黼道:“好好,我陪你。”忙握住她的手,团在掌心里。 云鬟挣了一挣:“世子。” 赵黼道:“没有人看见,不打紧。” 云鬟轻声道:“别这样。” 赵黼叹了口气:“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倒还有多少日子煎熬。” 云鬟已经抽手往外走去,听了这句,忽地缓缓回头,打量着他。 赵黼道:“你看我做什么?” 云鬟唇边一动,似笑非笑:“世子府中,如今不是有一位‘美貌佳人’了么?何不‘将错就错’?” 美貌佳人,将错就错,自都是他曾说过的话。 赵黼恍神的功夫,她已经出门去了。 屋内,赵黼兀自迷惑于云鬟那一笑,心里想:“如何这么说,到底是嘲讽我,还是……” 一时竟猜不透她的意思,心里更如猫爪乱挠起来。 话说云鬟自往蓝夫人卧房而去,一路且走,且提一提袍子,走到半路,便放慢了脚步,听得身后静悄悄地,疑心人不在,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谁知一瞥的功夫,才见到赵黼原来就跟在身后十数步,正抱着那团湿衣裳,一边望着她。 云鬟本以为他并未跟着,谁想到竟是这般,当下忙转回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如此又走片刻,正迎面一名丫头来到,接着说:“我们夫人正叫我来看看大人如何了呢,请。” 云鬟虽熟悉宣平侯府,只毕竟如今身份不同,正好随着入内。 到了里间,却见门口仍有许多伺候的丫头仆妇,正躬身退避,里头立即通传了。 其实,蓝夫人在回府的路上已经醒来。 先前,也的确是云鬟想了个“破釜沉舟”法子,让崔承偷偷地告诉蓝夫人,好逼迫宣平侯吐露实情。 他们本是定的计策,谁知对蓝夫人而言,却自然是晴天霹雳一般。 她自嫁了宣平侯,相敬如宾,恩爱如海,也算是经历生死。后得了蓝泰,除了云鬟出事……正如过了数年神仙般日子一样。 原本以为蓝泰这事乃是外力,忽然竟似枕边人所为,真似挖心掏肺,痛不可挡。 车厢之中,宣平侯便问道:“你为何竟这般鲁莽,有什么话不好说的?竟做这般傻事。” 蓝夫人竟不知如何面对,顷刻,方对宣平侯道:“侯爷,我有一事不解。” 宣平侯道:“是怎么?” 蓝夫人问道:“泰儿的事,可跟你有没有关系?” 宣平侯惊道:“谁同你说的?” 蓝夫人见他竟如此反问,眼中顿时泪涌。 宣平侯本欲立即否认,然而见她如此,竟说不出来,只道:“你不必胡思乱想,一切都会过去。” 又过了一会,蓝夫人才道:“其实我原本就有些想不通,只不过怕是误会了侯爷,又怕伤了你的心,所以不敢乱猜。侯爷是无所不能的人,底下侍卫也都甚是忠信,如何上次先出了那件事?这一次,偏偏是侯爷带了泰儿出去,就又生事,就算贼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至于就这般轻易从你手中抢走了泰儿,何况又不是毫无防备的。” 宣平侯无言以对。蓝夫人却笑了声,道:“侯爷说一切都会过去,殊不知,对我而言,只有一死,这一切才会终结。”说罢便转过头去,再也不看宣平侯一眼。 云鬟入内的时候,蓝夫人想到此情,正拿着帕子拭泪,一个贴身侍女在旁边轻声劝慰。 见她进来,蓝夫人一抬手,那侍女便悄然退出了。 室内竟只剩下他两人。 虽则相见,却不知该如何相对。 云鬟在听说蓝夫人请她见面的时候,也猜到夫人必然有些知晓了,只是毕竟兹事体大,且又情何以堪。 云鬟勉强行礼道:“夫人……” 话音未落,蓝夫人道:“你是鬟儿,是不是?” 云鬟双手缓缓放下,默然无语。 蓝夫人凝视着她,才退下去的泪又涌了上来,先前在河畔她一心寻死的时候,正云鬟赶到大叫,蓝夫人回头一瞥,看见了她,当时还以为是濒死之际,望见了幻觉,故而更加义无反顾地跳下河去。 后来被救上来,又见云鬟在前,那时候兀自神志不清,便叫了她的名儿。 直到回到府中,又问贴身侍女当时的情形,侍女们道:“那赶来的大人,是刑部的谢主事。” 蓝夫人问及名姓,——她原本也曾听说过“谢凤”这个名字,只因未曾见过其人,倒也罢了,如今回思种种,如何还不明白? 蓝夫人因才溺水的人,又加上之前亏损了身子,竟有些无力动弹,便撑着对云鬟道:“你过来。” 云鬟只得走到窗前,蓝夫人又打量了她一会儿,抬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我现在,可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可跟我说一声呢?” 她的声中含悲带戚,云鬟终究忍不住,便后退一步,挨着床边跪了下去,含泪道:“姨母!” 蓝夫人浑身一震,垂眸直直地盯了她一会儿,蓦地张开手臂,将她抱住,哭道:“鬟儿!我的好鬟儿!” 两个人在里头抱头痛哭的时候,外间儿,赵黼站在门口,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当初云鬟死遁,开始时候,赵黼自是怒火冲天,恨极了她,虽知道她多半是为避开自己,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竟敢如此。 然而一路上翻林越岭,跋山涉水至此,随着经历的事多,跟她相处日多,却也已经约略明白了些云鬟当初绝意要去的心思,此刻见两人重逢,如此悲恸,他心里竟也有些不大自在。 便听里头云鬟解劝了几句,蓝夫人又哽咽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竟走了?可知我只当你已经……心中日夜如刺?幸而你弟弟在,不然的话,只怕也早就……”又哭起来。 赵黼抓了抓脸颊,只好轻轻叹了声。 两人叙说了会儿别情,重又说起蓝泰的事来。云鬟道:“我知道侯爷对姨母是最真的,本是想用计让侯爷承认,姨母如何竟真的寻短见?” 只听蓝夫人冷冷静静地说道:“夫妻多年,我虽知道他如此做必有苦衷,但为人母之心,我宁肯死,也不要听到是他害了泰儿,我宁肯他杀了我,也不要泰儿有半点事。” 两人在内,又哭又说,约略过了有半个时辰,云鬟才红着眼走了出来。 一抬头,却见是赵黼在眼前,云鬟怔了怔,便低头往前而行。 赵黼心虚,抱着包袱跟在身后。 一前一后走了片刻,云鬟忽地止步。 不防赵黼只顾盯着她、满心胡思,一时没反应,便撞过来。 他虽是无意,却毕竟是个勇武男子,天生的力气,顿时把云鬟撞了开去,往前一个踉跄,才勉强站住。 云鬟回头,满面不可思议。 赵黼慌忙过来扶住,问道:“怎么样,可伤着了?我并不是有心的。” 目光相对,云鬟察觉他却是真的慌张,不由微微一笑,扶着站稳身子。 两人到了前厅,却正见宣平侯跟崔承两人出厅而去,白清辉同季陶然站在门边。 云鬟问道:“如何了?” 清辉便道:“侯爷招了。”极快地将蓝少绅所说,复述了一遍。 原来蓝少绅受了张遐龄的指点,知道要破解这命数的最好法子,自然是将这本不该存在的人彻底出去,免得仍有后患。 但蓝少绅终究为人父,下不了手,便想把蓝泰远远地送走,横竖跟他们不相干就是了。 谁知第一次……因蓝夫人哭跪,他一时心软,便放弃了。事后越发心惊肉跳地不安,终于又觑得机会,安排人带走蓝泰。 上回因无意中惊动大理寺,故而这回,他绝意“斩草除根”,只说蓝泰被人扔入河中,不过是想让有司停止追查罢了。 谁知道白清辉云鬟等早看出他身上可疑,竟不肯放弃,终究查了出来。 别的还且罢了,只是云鬟听到那张遐龄所算的八字,心里不安。 她还未出声,赵黼已经皱眉道:“真是胡闹的很,如何做个梦就能生出杀机?又是什么八字吉凶,也只他会信这些无稽之谈。” 清辉忽然说道:“那……倘若此事放在世子身上,世子会如何行事?” 赵黼张口要答,忽然看向云鬟,瞬间口中发干。 蓝少绅因恐怕儿子真的克父克母,又或者真的做出如梦境之中般的惨绝人寰之事,伤及蓝夫人……但倘若事情换在他身上,他若真的也梦见云鬟被……到底是不是会嗤之以鼻,还是也如蓝少绅似的如此选择,亦或者更狠,真也是尚未可知。 赵黼一个犹豫,清辉却已经知道了,便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季陶然道:“听来像是佛家偈语?” 清辉道:“正是。只因用情至深,故而唯恐变故或者失去。宣平侯所做,虽看似匪夷所思,实则也是情理之中。” 赵黼正在心中反复那句“由爱故生忧”的话,不由又去看云鬟。 却见云鬟望着清辉,叹道:“素来看着像是个最冷清无情的,然而偏是你,竟最懂得这人间之情。连我在内,就算千万人看宣平侯,只怕都会觉着他冷绝无理,只有你会这般想。” 赵黼虽也觉着白清辉所说有理,云鬟所说更加有理,但却不喜她称赞别人,就哼道:“罢了罢了,得亏他没有真的把蓝泰杀了,不然的话,管他有情无情,有爱无爱,必也要让他吃一刀罢了。” 清辉跟季陶然听了,都是会心一笑。 独云鬟看着赵黼,心中陡然间想到的,却是前世季陶然那件旧案。 第405章 因不放心蓝夫人,云鬟便仍在宣平侯府上,相陪坐等。 她不肯去,赵黼自然头一个要陪着。 如此直到晚间,宣平侯才匆匆返回,从马上抱着个孩子下来,自然正是“失而复得”的蓝泰。 原来宣平侯这一次,是叫人带了蓝泰,要将他远远地送到寺庙里去,因此要找寻下落,侥幸容易。 里间儿蓝夫人听说孩子回来,早不顾一切地挣扎下地,奔往外头,蓝泰大叫:“母亲!”撒腿飞快地往前,扑在蓝夫人怀中。 蓝夫人早忍不住,倒在地上,紧紧抱住,放声大哭。 蓝泰吃了一惊,道:“母亲哭什么?难道是不舍得孩儿?”竟是浑然不知发生何事。 原来这一次带走蓝泰的人,只对他说,侯爷要送他去寺内学武,蓝泰是个顽皮活泼的男孩儿,虽然想念母亲,但一想到可以习武,自然满心期待,谁知中途被人揪了回来,此刻见母亲如此,便大惑不解。 蓝夫人见他并未受任何惊恐,心中才有几分安慰,又想到差一点母子便不能相见,仍是泪流不已,只得抱着说道:“母亲自然舍不得你了。宁愿跟你一起去。” 蓝泰也伸手抱住:“泰儿实则也舍不得母亲,只不过心想着若是练成一身好武功,自然可以光宗耀祖,母亲也必高兴呢。” 蓝夫人听是这样的言语,更是情难自禁,又喜又痛,泪流满面。 宣平侯在旁看着,微微动容。 可虽然蓝泰已经回来,但他心中所担忧的事情,却仍旧存在。 忽然听有人道:“侯爷只想着或许公子会不利于父母,然而照夫人的情形看来,纵然你送走了公子,夫人难道就会平安无忧地长命百岁么?” 宣平侯正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个,所以才飞奔去寻蓝泰回来的。此刻回头看着清辉:“可是,以后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梦境之中的场景,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清辉却答不上来。 正此刻,云鬟走前一步,道:“若真的如张大人所算,比要轮道平衡……那么要填补那平衡之人,只怕也并不是夫人。” 宣平侯一愣,回头看向云鬟,云鬟却只说道:“侯爷勇毅,夫人仁善,教导出来的孩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见蓝夫人正母子相聚,无暇他顾,云鬟辞了宣平侯,转身往外。 清辉仍在后,跟宣平侯不知说些什么。季陶然原本要跟着,因见赵黼已紧紧跟着去了,他便一笑摇头,只随清辉。 不提宣平侯府内,喜忧参半。只说赵黼云鬟两人出来,仍是上了马车。 车行了一会儿,赵黼打量着云鬟若有心事,便问道:“在想什么?” 云鬟抬眸看他,说道:“你可知道……前世……本没有泰儿?” 赵黼暗中寻思,想起昔日的那“蔷薇血衣”案。 赵黼到底并未亲身经历,并不知这其中若不是云鬟出力,蓝夫人早亡故了,蓝泰也不会出生……然他毕竟心思机敏,见云鬟为此沉吟,便也猜到一二,点头问道:“怎么了?” 云鬟道:“所以,那张大人所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赵黼道:“莫非你担心,他说的话会成真?” 云鬟道:“倘若……有个万一呢?” 赵黼看出她眼底有些忧虑之色,便慢慢挨过来,问道:“你怕他真的会对侯爷夫人不利?” 云鬟想了会子,终于道:“没什么了,我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赵黼见她温淡答话,情难自禁,凭空想了会子,便低低问道:“分开这几个月了,你可想过我不曾?” 云鬟咳嗽了声,赵黼道:“怎么不回话?到底想过不曾?” 云鬟道:“忙得很,世子难道不忙么?听闻……跟辽人定了和约?” 赵黼道:“忙里偷闲,也自然能想的。我时常想你,难道你真半点没想过我?” 云鬟见他说的白,又咳了一声。 赵黼趁机便去捂住她的额头,道:“是怎么了只管嗽,难道是先前落水,着凉了?” 云鬟道:“没有。”却也并没有推开他的手。 赵黼心里喜悦,原先按捺着的那些柔情蜜意顿时都要涌出来,不由说道:“阿鬟,先前说的那个‘美貌佳人’,你也看见了?” 云鬟见他主动提起,便道:“看见了。” 赵黼道:“原本是我母妃的主意,我也没理会她……不过倒是因此想出一个法儿来,你且听一听成不成?” 云鬟道:“什么法儿?” 赵黼道:“她生得有六七分像你,我便留她在府内,让众人看见,以后悄悄地把她打发了,你若是变作女装,在府内出入,自然就没有人留心了,这叫做‘瞒天过海’之计,你觉着怎么样?”他只顾想的好,说到这里,便又臆想起跟云鬟种种自在,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把她弄了进府内去。 谁知却见云鬟皱皱眉,赵黼问道:“你觉着不好?” 云鬟不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那位姑娘叫什么?” 赵黼道:“叫阿郁。” 云鬟道:“她既然生得貌美,又是王妃的亲戚,又何必用什么‘瞒天过海’,世子为何不……” 云鬟并未说完,赵黼却明白了,因一把抱紧她道:“你瞎说什么?” 云鬟道:“不过是实话。” 赵黼将她抱着摇了一摇,半真半假道:“你再说一句,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云鬟静默无语。谁知赵黼望着她,却忽然又想起在宣平侯府内她那句话,福至心灵,便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吃醋了?” 云鬟蹙眉,然而脸颊上却慢慢地浮出浅浅地薄红来。 眼见这情,赵黼不觉心情驰荡。 却不料外头马蹄声响,有人来问道:“世子可在此处么?” 赵黼不等外头回答,道:“不在不在!” 云鬟一愕,旋即忍笑。 那外头人忙禀告道:“是晏王殿下派卑职前来的,要告诉世子一声,若是无碍,还请世子尽快回府,且有事呢。” 赵黼听是晏王的命令,才不敢高声,只叹了口气,对云鬟道:“我本想把那些杂事都料理妥当,再去寻你,咱们好生相处,自在说话,谁知竟出了这种事,到底又是仓促相见。” 云鬟已经又恢复肃容,道:“世子且还留心去做正事。” 赵黼道:“什么正事,除你之外,都是杂事。” 云鬟转开头,又不答话。 赵黼道:“是了,你听好了,以后再不可做这种凶险之事,什么跳河之类……这一次就罢了,下一回,若给我知道你为救人这般,不管你救的是谁,我定要……” 那个“杀了”的话尚未说出来,就见云鬟回头瞥了一眼,眼神有些冷。 赵黼便停下来,道:“不说就不说,横竖你心里明白。我可不是玩笑的。” 先前听闻云鬟跳了太平河,他匆忙出府赶去的当儿,心头之慌乱,若行于冰河之上,而马蹄踏开碎冰,其惊恐惧怕,无以言喻。 若无第一次的死遁,倒也还差一些,尤其是两者一块儿想来,岂不叫人神破意碎? 这般叮嘱了一句,才又狠狠地在脸上嘬了口,到底下车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朝廷调任专人,一一敲定两国和约之事,辽人方面儿,睿亲王乃是正使,议定辽人退出黑河二州,且赔偿昔日侵扰黑河二州的款项,以牛羊毛皮等抵偿,且互通商贸往来等,各项不必赘述。 这也是两国交战了近五十年来,头一次议和达成,皇帝昭告天下,群臣百姓,举国共贺。 议和之后,却又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舜国储君之事。 正如一部分大臣早先预料到的,皇帝册封了晏王赵庄为太子。 只因晏王几十年不在京内,到底不如几位京中的王爷名声响亮,京城其实还算使得,尤其是些距离京城远些的州府,因晏王始终淡出视线,乍然提起,一时竟不知乃何许人也。 只有一些有识之士,却深知晏王的来历,便说起来,道:“你们不知晏王不打紧,总也该知道晏王世子罢了?这一次辽人主动来求议和,正是世子的功劳,晏王是世子的父亲,当然也是个极能耐的王爷。” 这才恍然大悟,有人便笑道:“不管谁是太子,横竖只要能打败辽贼,让天下太平,给咱们大舜争气,那就是好太子,好皇帝。” 太子册立大典之后,那原先的世子府便有些住不下了,按照皇帝诏命,早收拾好了西掖的开国太子旧居,便命晏王一家搬入。 一来是册立之喜,二来是乔迁之喜,因此一连十数日,新太子府皆是门庭若市,委实热闹。 因新太子册立,四夷来朝,文武百官也要登门拜贺,这一日,季陶然便对云鬟道:“我的话,说中了一半儿,如今世子果然成了皇太孙了……” 云鬟笑了一笑,季陶然便道:“四品以上的官儿都已经去拜贺了,好歹我们也跟世子相识一回,要不要也去拜贺?” 云鬟略觉为难,毕竟此刻她也算是有品级的官员,若还是当初小推官,自然爬不进太子府的高门槛,但现在是这般不大不小,按理的确该去恭敬见礼的,至于太子会不会接见,那便是人家的事儿。 是夜回到府中,却惊见灵雨也在,见了她回来,便迎着笑道:“大人回来了。我奉世子的命,给大人送些吃食过来。” 云鬟见桌上放着两个食盒,不由道:“好端端地送什么吃食?” 灵雨道:“因这两日太子府宴客,世子吃了两样好东西,说是要给大人也尝尝,因此特意叫人做了,让我送过来。” 云鬟哑然:“又劳烦姐姐多走一趟了。” 灵雨道:“可知这样的差事,我是最喜欢的?” 略寒暄两句,便说道:“这两日,我听闻好些官员去太子府见礼,大人先前跟王爷那样好……如何竟还没去呢?” 云鬟一笑,灵雨何等机灵,即刻笑说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不如来看看送的东西合不合胃口,世子还叮嘱过,叫看着大人吃了才回去,要告诉他爱吃哪样儿,不爱吃哪样儿,预备以后再送呢。” 云鬟道:“哪里还敢劳烦。” 晓晴早拿了碗筷过来,又跟灵雨一同打开食盒将吃食端出,一边说道:“姐姐还叫世子呢,如今该改口了。” 灵雨笑道:“是,一时叫惯了,竟忘了。” 云鬟又去洗漱更衣,才回来落座,却见两样点心,是玫瑰酥同芸豆卷,四样菜肴,酒酿海参并葱烧台蘑,清炒素虾仁,豆花一品,另一碗肉丝汤饭,淮山瑶柱汤,并两个小小地金丝卷子。 晓晴先笑说:“怎么拿了这许多,哪里吃得了?”又对云鬟道:“是皇太孙的一片心意,主子尽力多吃些。” 云鬟抄着筷子,果然捡着吃了几样,倒觉着都很合口,但到底还剩了大半儿,只叫晓晴跟丫头们拿去吃了就是。 当夜,灵雨去后,晓晴伺候云鬟歇息,却总是频频打量。云鬟道:“可是有事?” 晓晴才道:“主子,我怕说错话。” 云鬟把手中的书放下:“什么话?” 晓晴道:“如何今日灵雨姐姐来,跟我说起,原来太子府里,王妃身边儿多了个什么阿郁姑娘,且生得……竟有几分跟主子相似。” 云鬟道:“原来是这个,我知道了。” 晓晴见她已知,忙又扒着膝道:“主子,你不觉着这件事可疑么?怎么凭空冒出这样一个人来?” 云鬟若有所思,问道:“灵雨还跟你说什么了?” 晓晴会意:“她还说,六爷对那个阿郁倒也一般,并没格外亲近,只是阿郁时不时地过去端茶送水,格外殷勤似的,故而灵雨心里有些疑虑罢了,今日才跟我偷偷说起来。” 恰这日,东宫派了人来,递了请帖。云鬟同季陶然碰头,才知道他也得了,且清辉也得了。 因此这一日,众人便齐往新太子府而来,却见今日请的,多都是些年青些品级低些的官员,却都是出类拔萃之辈,这些人素日里互有交际,或又有耳闻的,彼此相见了,各自寒暄了一阵子。 赵庄亲出来相见,赵黼便陪在身边儿,云鬟跟季陶然、白清辉站在一处,暗中相见,却见晏王仍是昔日的模样态度,并未有改。 赵黼跟在身旁,也自同众人招呼,这些后进官员,虽听闻他大名赫赫,却因是个难交际的人物,因此多只是遥遥见过一面,今日亲眼相见,却见他并不是传说中的锋芒毕露令人难受,因此心中均都暗自赞赏喜悦。 赵庄亲自陪了宴席,过午之后,众人方都渐渐退了,云鬟三个人也上前同赵庄辞别,赵庄笑道:“不必着急,待会儿花厅吃了茶再去不迟。” 见赵庄有挽留之意,自不便再强行离去,此刻又有几个后进过来行礼,他们便先退出,站在廊下说话。 这府邸对云鬟来说,自是最熟悉的,然而此处招待宾客的殿内,她却还是第一次踏足,打量眼前那些大树高墙,耳畔忽地响起熟悉的蝉鸣之声,一阵阵叫的甚是紧促不安。 忽闻季陶然道:“在发什么呆?” 云鬟回神,见他好端端站在身旁,言笑晏晏,那原本因蝉鸣而急跳的心才缓缓安了下来。 即刻有一名随官来请三人入里间儿书房说话,正自廊下而行,忽听有人道:“皇太孙先前进内见王妃去了,姑娘莫非不知?” 有个声音轻轻说道:“我才自院子里来,只怕是错过了。” 三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去,却见有个人影正从左侧的菱花门边出现,走了几步,若有所思地回头,正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第406章 头前领路的那随官见状,回头低声笑道:“那位是太子妃的远亲。” 又格外瞧了云鬟一眼,却不敢再多嘴。 赵黼回京那日,三人遥遥相望,却不如今日这样相隔不远,看得愈发分明。 见那女子离去,季陶然悄悄道:“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相似的人物?怎么连气质,甚至说话的语气……” 清辉却淡淡道:“反常必妖。” 云鬟看看他两人,也未做声。 此刻晏王跟赵黼都未曾出面,三人也不敢坐,只是站着等候。 白清辉是个天生安静的,便只垂手肃立,云鬟更是什么也不肯去看,也是屏息静气地,只有季陶然,因见只门口两个侍从站着,也无人阻拦,他便东张西望,趁机看了个饱。 毕竟晏王是从云州上京的,这新东宫又是最近才修缮过,虽然圣上赐了好些东西,可毕竟仍透出几分简朴空旷来。 季陶然道:“是了,你们可听说这府邸的传说了?” 清辉道:“你是说开国太子的传说?” 季陶然笑道:“正是,我隐约听说了几句,不算很好。本以为这宅子要永久荒废下去呢,谁知今儿来这走了一遭,才知道,若然荒废,可真是可惜了。” 清辉道:“怎么可惜?” 季陶然道:“好生气派,你可不觉着么?我也曾见过几家好宅邸,就算是昔日废太子的居处,都不如此地。大气的很,也只有世子……也自有六爷这般的人物能当居之。” 云鬟仍是置若罔闻之态。原来这书房,正是先前赵黼叫了她来,又赐给她书时候的那间。 虽然陈设等有所不同,然而只要她细细回想,自然也仍是一个身临其境:他摆放的沙盘,桌案上布置的文房四宝,乃至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历历在目。 一旦回想起来,自然会引起别的记忆,便只竭力按捺而已。 正等候里,外间那随官来到,匆匆地说:“三位大人,方才太子派了人来说,原来是辽人的睿亲王来到,太子跟皇太孙正在前面应酬,要让三位大人再等候些时候了。” 云鬟便道:“不如我们改日再来拜会,别耽搁了太子殿下的要事。” 清辉跟季陶然也都称是。随官笑道:“不妨事,那睿亲王是突然而来,又没有什么正经要事,只寒暄几句就罢了。” 随官又叫人来换了茶,季陶然道:“原来是睿亲王到访,我听闻这几日里,此人在京内走动的甚勤,且但凡跟他有过交集的大臣们,无不称赞此人博学多才,并不似粗莽无礼的辽人。” 清辉道:“这人我也是见过的。的确看着不太像是辽人。不过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辽人之中自然也有粗莽而残忍成性者,也有似此人般斯文些的。可是不管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季陶然道:“你几时见过?” 清辉道:“他去府里拜会过父亲。”顿了顿,又道:“听说还去见过相爷。” 此刻在厅内,赵庄父子接了睿亲王,寒暄数句。 原本赵庄镇守云州的时候,跟睿亲王正是生死相斗的对立双方,谁知竟会有如此一日。 又见睿亲王亲自来到,虽面上含笑相应,却委实不知说些什么好。 赵黼却仍是谈笑如故,问道:“亲王在京中可过的如何?” 睿亲王道:“甚好,果然不愧是大国风貌,物品之丰盛,人物之出色,皆令人倾倒。” 赵黼笑道:“虽丰盛出色,都是我们的,你可不要只顾垂涎。” 睿亲王道:“殿下又说笑了。如今两国议和,自然是百年交好,只盼我大辽也会如舜这般……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话虽如此,然而辽国人最擅长牧马放羊,却不似舜这般农耕同商贸皆都拔尖,所以他们才每每思量劫掠。 赵庄问道:“亲王在京内还将盘桓多久?” 睿亲王道:“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我便想多呆些时日,好生见识见识。” 赵黼瞄着他,却也知道睿亲王跟沈相爷等来往,只不过正当两国交好的时候,不便如何干涉。 等睿亲王起身告辞。赵庄便道:“这睿亲王果然跟寻常的辽人不同,唉……” 赵黼道:“父亲为何叹息?” 赵庄若有所思:“其实,辽国皇帝这个位子,原本也该轮到他坐的。” 赵黼道:“父亲是指那个辽国的传闻么?” 在辽国跟边境曾有个传闻,现如今的辽国皇帝萧西佐,其实有些名不正,原本前辽皇传位之时,选定的人,却是萧利天的父亲,也就是萧西佐的兄长,却不知为何,此人暴毙身亡,有人暗中流传,说是萧西佐为了夺位,害死了兄长。 赵庄点头道:“此人气度沉稳,不是个等闲之辈,可惜了。” 赵黼却哼道:“萧利天很有些诡诈智谋,我忽然后悔当时并没当机立断杀了他。幸而辽国皇帝不是他,不然谁知会不会另生波澜?这几日他在京内,借着议和之风,东窜西跑,让我甚是担心。” 赵庄道:“可派人盯紧了?” 赵黼道:“父王放心,盯得死死的。” 父子两个往内,赵庄又想起一件事来,便道:“先前,我本无心太子之位,当初还一心想你四叔成事,谁知道圣上竟如此偏爱,倒也没有法子,可我心里总是掂掇,生恐你四叔不受用。你得闲便多去静王府几趟,同他亲近亲近,免得冷落了,也让他多心……” 数日后,赵黼前往静王府,谁知正赶上这日赵穆心情好,居然扮了戏服,同薛君生两个在王府的戏台上自娱自乐。 虽听闻赵黼来了,却也并未收起,只叫人传他进来。 赵黼进内之时,正看见两人扮《玉簪记》的一幕。 只听赵穆正抚琴唱道:“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衾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徬徨。” 薛君生道:“此乃雉朝飞也,君方盛年,何故弹此无妻之曲?” 两个人唱得极好,扮相均有绝佳,煞是动人。 赵黼见状,也不打扰,从下面随意捡了个座儿坐定,便看台上唱戏。 这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情挑,赵穆本就生得风流颜正,如此扮上小生,更是俊俏异常,薛君生的陈妙常自也不必说,只看脉脉双眸,已然勾魂。 赵黼原本只是好玩之心,谁知听着听着,倒是不免惹动了心绪起来。 原来因两人熟悉的唱词场景,却让赵黼记起来,这《玉簪记》,他自然也是看过的…… 回想过去种种荒唐不堪,竟也禁不住有些情丝缠荡。 正赵穆唱道:“仙姑啊,更声漏声,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寒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只怕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薛君生道:“潘相公出言太狂,莫非有意轻薄于我?” 赵穆唱道:“巫峡恨云深,桃源羞自寻。仙姑,你是个慈悲方寸,忘恕却少年心性。” 赵穆道:“她把心肠铁样坚。” 薛君生道:“岂无春意恋凡尘?” 赵黼口干舌燥,毕竟忍耐不住,便咳嗽了数声,举手投降,笑道:“罢罢罢,知道你们唱作俱佳了,只快停一停,我可委实地受不住了。” 鼓乐声住,薛君生于台上向着赵黼行礼。 赵穆笑道:“饶你白看一场好的,你还只管挑拣呢。” 赵黼道:“委实不是挑拣,只是看的我的火儿都动了,只没地方出去。” 赵穆越发大笑:“混账东西,已经是皇太孙了,如何竟还这般口没遮拦,只管胡言。” 当即赵穆下了台子,入内洗去油彩等物,换下戏服,薛君生也自行事,不多时,两人才相继出来,相见赵黼。 静王道:“你如何突然就来了?这几日不是甚忙?” 赵黼道:“再忙也要来看看四叔,谁知四叔比我更忙,我却是打扰了。” 静王笑道:“你又来揶揄。回去可别跟太子告我的状。我不过是闲着无聊,才串一串的。” 赵黼道:“虽然四叔只是随意串戏,但却比许多名角还唱得好。薛先生,我说的对么?” 薛君生在旁执壶添茶,闻言笑道:“殿下说的很是。” 眼见日影西斜,静王命人设宴,留赵黼吃晚饭,赵黼也并未推辞。 足有一个时辰多,眼见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赵黼才起身告辞。 因吃了些酒,便略有几分微醺。静王命人备车相送,赵黼笑道:“车里怪闷的,四叔不必麻烦,我仍骑马就是了。” 静王仍是不大放心,亲送了出门,见他摇摇摆摆上马离去,才自转回王府了。 且说赵黼信马由缰,口中不知不觉竟哼起了下午听来的曲子,因道:“三星照人如有心。只怕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念着念着,眼前却浮现一个人来。 当即便打马转了个方向,急急而行,片刻却见前头有一辆马车经过。 赵黼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灯笼上字,顿时喜不自禁,飞快赶到跟前儿。 那赶车的见是他,才要停下,赵黼已经跃到车上,不声不响地打开车门直扑到里头去了。 众人见状,虽是惶恐,却也是有些习以为常。 这车内,果然正是云鬟,因才从刑部回来,仍着官服,正揣着手,闭眸出神。 毫无预兆,便觉着马车一沉,云鬟睁开眼睛之时,赵黼人却已经到了跟前儿,不由分说地抱住,没头没脑地乱亲下来,喃喃低声道:“阿鬟,阿鬟!” 云鬟稳住心神的功夫,已经被他连亲了数口,甚至整个人都被他压着摇摇欲坠,几乎身不由己地要倒下去。 又怕外头听见了,云鬟便道:“六爷,你做什么!尊重些!” 赵黼听着她的声音,嗅到颈间的清香,哪里还能按捺,道:“我想你,想你想的紧……你怎么只管这样狠心?“云鬟哭笑不得,试着将他推开,又嗅到满身酒气,道:“是去哪里吃醉了?” 赵黼道:“静王府,四叔跟那薛君生唱玉簪记呢……” 意乱情迷之时,忽又低声哼道:“你是个慈悲方寸,忘恕却少年心性……”这一句,自然正是戏文。 谁知云鬟听他提起《玉簪记》,自然也触动心事,一时胧忪。 赵黼浑身燥热难当,挨在她身上,只道:“好阿鬟,你、你且帮一帮我,好么?” 这番场景,他是曾做过的。 云鬟微怔妙眸,意外之余,蹙眉道:“不要总是……死性不改的。” 赵黼却也想起来,忙将她按住了,道:“上一回你跳了车,这一次可不能了。” 酒气扑在脸上,弄得云鬟也有几分微醺似的,含愠带恼喝道:“够了,快些放手。” 赵黼道:“我不放你又怎地?”便在她身上乱蹭乱动。 云鬟叫道:“六爷!” 谁知赵黼听了声音,一发情动,便去吻她的嘴,云鬟挣扎未果,心里有些慌张,心念一动,手脚便极快僵了。 她垂着眼皮,睫毛轻颤。赵黼察觉,一时不再乱动:“好,我不为难你,只是我也是好生求你了,你……就不能成全我一次?” 云鬟红着脸,赵黼忖度她的意思,忽然灵光闪烁,便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就往下滑去。云鬟发颤,挣了挣,却有些使不上力,赵黼长吁了口气,引着她的手,往那不可言说的地方按落。 才被碰到,通身就弹动起来。 赵黼闷哼,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手底之感,竟异常地坚挺且硬。 云鬟到底受了惊吓,便欲抽手,却已经晚了。 赵黼拉着她的手,揉搓按捺,却又顺势而为,顿时遍体舒泰,几乎就立刻受不住了,只是无法形容的美妙飘然之感,像是通身上下,四肢百骸,几千万个毛孔都浸润在春光春风之中,被最温柔的手抚弄着,竟叫他情难自禁,一时又哼了数声,不由自主起身,紧紧吻住她的唇,一边儿却又加快动作……其旖旎缠绵,莫可名状。 第407章 夜影幽幽,门前的灯笼在微醺的风中摇摇曳曳,仿佛也是半醉了。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车上的人却迟迟未曾下来,门口上,阿喜,老门公等彼此相看,又不敢上前打扰。 正呆看间,才见车门打开,是云鬟猫腰出来,跃了下地,信手将袍摆轻轻一甩。 她低头要进门却又止步,微微回头又不曾真的看过去,门首灯笼的光洒在面上身上,秀美的容颜朦朦胧胧,又隐隐浴着微红。 眼波转瞬,长睫半垂,云鬟轻声吩咐道:“殿下醉的睡了,好生送他回太子府。” 这才提着袍角进门去了。 那谢府的马车便又摇摇晃晃,直到东宫。 车才停了,赵黼悄然跃落,疾步入内,那样流星阔步,又哪里有半分醉意? 只是来不及去见父母,只到房中匆匆收拾了一下身上狼藉。 灵雨因是贴身伺候的,见他回来,本要相助更衣,谁知却被他赶了出门,自己一个躲在房中,鬼鬼祟祟,又叫打水。 灵雨疑惑,却也只得照办。赵黼自乱了半晌,才换好了衣裳,此刻外间早有赵庄派人来叫了几次,都给灵雨暂时挡住了。 赵黼出来后,便先去拜见太子府,来至房中,却见赵庄也在座,当下一并行了礼。 两个人见赵黼面有春色,又微微有些酒气,彼此诧异,赵庄问道:“你一下午都在你四叔府里吃酒?” 赵黼道:“正是。” 太子妃笑道:“我没见你们叔侄这样好的,只叫你去探一探罢了,你竟当真的盘桓起来,又喝的如此才回,是醉了没有?” 赵黼道:“哪里就醉了?我的酒量,再来一场也是使得的。”先前他在马车之中,却只是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太子妃打量着,越看越是心喜。 赵庄隐约看出些不同来,便问道:“只是吃酒,你就吃的这样满面春风的?” 赵黼道:“不然又怎么样?” 如此略说几句,太子妃道:“黼儿,其实母妃有件正经事同你说。” 赵黼隐约有种不妙之感,扫了一眼赵庄,却见他只看向别处。 只听太子妃道:“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你父王也成了太子了,咱们就也该好生为以后打算打算,如今你是功也有了,名儿也有了,只缺了一件儿。” 赵黼早知道了,便闷头不语。 太子妃道:“不瞒你说,自打我上京,上门来说亲的竟一日也没有断过,只母妃知道你的心意,所以不肯跟你提起。且当时又不知圣意如何。现在终究去了一大半儿心事,剩下只是你了。也必要你说一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终不能一辈子不娶亲?” 赵黼才又面带笑意,道:“娶是一定娶的,只没这么急,明年,最迟明年一定娶回来。” 太子妃笑道:“你说的倒是好听,既然明年,那人是哪个?难不成到了明年,就随便拉扯一个?可见是搪塞人的。” 赵庄在旁,又是想笑,又是不大敢笑。 赵庄虽跟妻子感情甚笃,只不过却也深知太子妃的性情,何况云鬟女扮男装的事何其骇人,只怕告诉了她,必然会泄露出去,反而酿成祸患,因此赵庄并未透露半分。 赵黼咂嘴道:“人是真个儿有的,只这会儿不能给您看。” 太子妃叱道:“胡说。”又回头对赵庄道:“您看看他,当面扯谎呢?” 赵庄只得说道:“倒也未必,兴许他真的在外头有些……相识,也未可知。” 太子妃先是一愣,继而点头道:“这可真是上阵父子兵,不肯帮我,竟只帮着他?”说罢,便对赵黼道:“我不能再纵着你了,既然是皇太孙,便要有个自觉,不能像是先前一样毫不在意了。必要尽早地开枝散叶。” 赵黼若有所觉,问道:“母妃说的这样,莫非给我看好了?” 太子妃道:“这个么……罢了,我跟你说就是,阿郁你也瞧见了,生得这个模样,难道你还看不到眼里去?她的身份自然不足匹配,可收在房内却是无碍的,只再挑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当正室,你觉着如何?” 有道是: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赵黼被父母催逼之时,在谢府之中,见云鬟归来,晓晴迎了入内,伺候她更衣洗漱,好用晚饭。 谁知才给她解开腰带,却见官袍腰角之处,隐约有些皱蹙,又有一块儿极不起眼的润湿似的。 晓晴随口道:“哪里沾了什么来?”抬手欲去拂拭。 云鬟垂头看去,满面桃红,便忙转身避开,道:“你……且先去备水。” 晓晴一愣,问道:“才回来,还没吃饭,吃了饭再洗罢了,空着心头泡水,只怕又要犯晕。” 云鬟低低道:“天热,不耐烦……且快去。” 晓晴只得领命,便先出去张罗。 剩下云鬟在屋内,低头又盯了片刻,却见幸而只拇指盖大小的一块儿,却正好在那鸂鶒鸟的下角儿。 云鬟忙摸出帕子要去擦拭,却又无法下手,一时恼的将帕子扔在桌上,默默地有些生闷气。 晓晴在外吩咐完毕,回来见她似有恼色,不知何故,只得好言好语地劝慰,云鬟才将官袍脱下,吩咐晓晴去浆洗了。 是夜,云鬟看了会儿书,约略是因为天热了,身上竟有些不自在,便无心再看,撇下书闷闷地睡了。 半梦半醒之中,却仿佛又回到了江夏王府——起初场景却是那日,因新太子殿下的邀约,便跟季陶然,白清辉两人一同前往的,三个人在书房内等候太子接见,一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忽然之间,不知怎地,却竟又有几个侍女走来,眉眼略冷地对云鬟道:“王妃召唤呢,侧妃还不快去?站在这里是做什么?” 云鬟大惊,低头看时,身上却并不是穿着官服,却竟是女装,也正是昔日身为侧妃的时候一概服色。 心神恍惚起来,那边儿侍女竟开始催促,又有个低声道:“王府内的女眷,如何竟擅自跑出来会外客了?着实是没什么体统规矩呢……” 白清辉跟季陶然却也都听见了,一时都看过来。 此刻,云鬟早已经心神迷失,又被她们三两句,引得“回味”过来,也认作自己仍是王府的侧妃,如此行径自然很不成体统,竟无法可想。 于是惭愧无地,忙低了头,便随着那两人走出书房。 那侍女们兀自嘀嘀咕咕,云鬟怔怔地跟在身后,有些无所适从。 不多时来至王妃面前,云鬟抬头,却见沈舒窈坐在对面,望着她温和地笑……此刻她的打扮,像是记忆中的情形,却又有些不同,似在哪里见过,想了想,仿佛是前太子府内。 一念又似恍惚。云鬟便道:“王妃传我,不知何事?” 沈舒窈道:“原本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有人告诉我,你如何竟不守规矩,擅自跑出去见外头的男人呢?” 云鬟想到方才跟白清辉季陶然站在一处,心中不安,无法回答。 沈舒窈笑道:“罢了,我并没想责怪你,只不过若是给王爷知道了,只怕有人要遭殃了。” 云鬟的心突突乱跳,忙道:“王妃!那不过是个误会罢了,并不是有心的,求王妃不要告知王爷。” 沈舒窈却忽然似想起什么来般,慢慢说道:“我竟忘了,原本不用我告诉,王爷早就知道了的。” 云鬟微怔,也仿佛记起来赵黼已经知道了……正惶然,沈舒窈叹道:“妹妹,你怎么忘了,可怜季大人不还因此而亡么?” 云鬟低呼了声,眼前却又出现季陶然倒地之时的情形。 举手蒙住脸,因不愿面对,挣扎中忽地想到:“不对!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不同,我不是在王府,我……我是谢凤!是刑部的谢主事,不是什么侧妃!” 场景忽然变了。 人斜靠在床边儿,窗户打开着,窗外,却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亭台楼阁皆都银装素裹,飞雪片片,有的被风卷着吹到头脸之上,飞快融化,有些湿润之感。 然而眼看此景,惊悸的心方有些慢慢地放松下来。 云鬟不由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冰冷的气息沁入心底,让她茫然的心境隐隐地有了几许清醒。 正苏醒之中似的,耳畔有人道:“妹妹好兴致,大冷的天儿,这是在做什么?” 云鬟惊地回头,却见是沈舒窈盛装打扮,从外头进来。 云鬟欲起身,她却走过来按住,顺势坐在旁边儿:“身子才好一些,怎么便如此糟蹋?” 回头吩咐侍女将窗扇关了,又道:“若再害了病,可并没有人替你熬苦的。”明眸相看,甚是关切。 云鬟道:“多谢王妃。” 眼睁睁看着窗户关闭,室内的药气便涌了上来,云鬟咳嗽两声,又觉有些窒息。 沈舒窈握住她的手,问了几句冷暖等话,才说道:“我知道妹妹的心思,必然始终是放不下先前季大人无故身亡之情了?我其实也知道,你跟季大人是亲戚相关,自然跟别人不同。” 云鬟轻轻吸了口气,冰冷的气息直入心底,丝丝地疼。 沈舒窈回头,示意伺候的众人都退了出去,才低声道:“按理说,不该我说这话,只不过你我姐妹相称,我看着你如此,心里也自不好过,原本王爷待你也有些太过……” 云鬟无话可言,沈舒窈打量着她,踌躇片刻,便又道:“你且听好了,我是为了你着想,才跟你说这些的……先前因你总是郁郁病着,王爷很是不高兴,竟命底下人炼制了一种丹药,叫做什么忘忧散……” 云鬟只当是寻常的治病之药物,还并不以为如何。 沈舒窈道:“听闻吃了这药的,就会忘记之前的所有事情,且会迷失本性,只百依百顺地随人摆布去了……你可知道,这药王爷是拿来做什么的了?” 云鬟听到这里,双眸才不觉睁大,却不大肯信。 沈舒窈叹道:“唉,其实王爷也是太心急了,毕竟季大人是你的表哥,你因他的死而如此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王爷那个脾气,最恨人家忤逆,见你这般,只当你是有心跟他顶撞,若是逼急了他,只怕……” 云鬟道:“难道、难道那药,是给我的?” 沈舒窈道:“难不成呢?所以我心里怜惜你,才肯冒险来同你说知。如今只劝你一句,王爷毕竟是咱们的夫君,他又是这样无所不能的人,朝野谁不忌惮他三分?你且也把那倔强性子收起来,只凡事顺从着他,若是惹了他喜欢,自然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你是个最聪明的,我这话,你可懂呢?” 云鬟抬手掩着口,轻轻地咳嗽起来。 沈舒窈忙扶着她,见她浑身颤抖,因病了数月,瘦弱的一把骨头,不由又道:“其实也怪不得王爷着急,你若总是这样下去,只怕这病也始终好不了,所以他才逼于无奈,叫人调那种药,然而若是你服了药,竟是前尘皆忘,谁也不认得,我们的姊妹之情自也没有了,所以我……着实不忍,你且听我的劝,好生想想该何去何从了。” 沈舒窈又叮嘱了几句,叫人留了几样补品,便起身带人去了。 云鬟几乎无法呼吸,拼命地俯身咳嗽了一阵儿,便挣扎起来,将窗扇猛地打开。 外间的雪被如此一带,便也扑了进来。 云鬟仰头,且嗽且窒息,喉头腥甜微涌。 她直直地望着空中,却惊见漫天飘零的飞雪逐渐变灰,而这一片银装素裹的洁净世界,光明骤然速退,整个天地浸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408章 且说晓晴灯下做了会儿针线,正收拾要睡,忽地听云鬟呼吸加重,仿佛有些不安之意。 当下忙又进来查看,却见她皱着眉,双手握紧,微微发抖,又似做了噩梦的模样。 晓晴忙扶着肩头,轻轻地叫了两声。 云鬟用力挣了挣,才蓦地醒来,满眼却仍有些怒色。 晓晴吃了一惊,她从小儿跟在云鬟身旁,却也是绝少看到她面露怒容的时候,忙道:“主子,是怎么了?做了什么噩梦?” 云鬟盯了她半晌,眼中的怒意才似潮水般退去,复缓缓吁了口气,道:“我……口渴了。” 晓晴忙去给她倒了杯茶,云鬟握在手中,慢慢地喝了两口定神。 晓晴又问道:“到底是什么噩梦,像是见了什么仇人似的?” 半晌,云鬟轻声道:“没什么,都过去了。” 是夜,太子府中。 赵黼终于听太子妃念叨罢了,便随赵庄一同出来,仍回书房里去说话。 赵庄详细问起他今日往静王府的情形,赵黼便把薛君生跟静王扮戏的事儿说了。 赵庄失笑:“这位薛先生,倒的确是个绝色优伶,上回在王府听过他清唱,并无任何鼓乐相衬,反更有令人倾倒之意。” 赵黼想到先前那一曲缠绵的《玉簪记》,又何尝不是魂动魄销?怪不得赵穆甚是相爱。 赵庄道:“是了,我近来听人说,宣平侯自请要合家前去云州……到底是怎么样?” 上回蓝泰失踪的事,因见宣平侯将蓝泰找回来,云鬟跟赵黼离开府中。 背后,白清辉却暗叮嘱了宣平侯几句,此后对外,竟只称是被强人掳走了蓝泰、但在大理寺跟宣平侯府齐心追查之下,才将蓝泰顺利救回无碍。 并没有就追究宣平侯的罪责等。 当时因为赵黼听说云鬟出事匆匆离开,赵庄命人打听,虽也听说了些,只并不十足明白。 只等赵黼回来,才抓问详细,然而赵黼“爱屋及乌”,不肯曝露宣平侯府的这些骇异之事,就只支吾过去而已。 谁知近来这段日子,宣平侯竟自上表,请求外调云州,欲为国效力。 赵黼见父亲问起来,才索性把昔日的详细同赵庄尽数说了,赵庄甚是惊疑,呆看着赵黼,竟不曾答话。 赵黼未曾留意,只道:“既然父王并不知情,只怕是小白替他遮掩住了,不过这事也委实不大好传出去,不然可做不做人了?虽说……他其实也是有些苦衷……” 原本若不是白清辉问他那一句“若是世子这般境地又如何”,赵黼将心比心,无法抉择,此刻才话语缓和,不然早就破口大骂。 赵庄打量着他,隐隐出神。 赵黼自顾自道:“兴许宣平侯觉着没脸面见人……又或者想改换地方,或许可以破解那劳什子的八字诅咒?父王?”原来他终于发现赵庄心不在焉。 赵庄忙道:“也罢,随他就是了。只是我也有一件事……原本该早些跟你说,只是你才回来,忙得分身乏术……这件事,是关于谢主事的。” 赵黼闻听跟云鬟有关,自然打起十万分精神。 赵庄将无意发现崔钰窥探谢府,如何逼问出真相……崔钰忽然死在府中,云鬟维护,最后查出窦鸣远被人用了摄魂术等话,一一同赵黼说了。 其实此事,赵黼才回京不多久,原本世子府中他的心腹就曾告知了。但是如今从赵庄口中说来,滋味更是不同。 赵庄道:“所以我觉着,那孩子的确是个非同一般的,你喜欢她也自有理由,只不过如今你母妃着急了,却又该如何?我已经跟那孩子商议过了,让她好生想想……若是使得,则及早叫她抽身,安排成亲之事才好。” 这个却是赵黼头一次知道。 呆了会儿,赵黼索性道:“父王既然这般说了,我却也不瞒着,先前她才回京的时候,那阵儿歇在世子府内,父王还记得我守了她一夜么?便是我答应了她,要给她两年的时间,如今眼见要一年了,故而我笃定跟母妃说,明年必娶人回来。” 赵庄目瞪口呆。 赵黼苦笑道:“横竖我已经等了这多少年了,竟也不在乎还有一年……” 赵庄看着他隐约惆怅的脸色,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父子两人说罢,赵黼自回房中,却见原先扔在屏风上的衣裳都给收拾了去,却不见灵雨的身影。 待要叫灵雨来问一问,因心里有事,倒也罢了。 是夜,赵黼枕着手臂,想到先前在马车内的情形,正是浑身发热,忙坐起身来,缓缓地吐纳调息,才终于将那火气压了下去。 当下不敢再胡思乱想,生恐“走火入魔”,只想些正经朝堂上的事,譬如睿亲王,沈相……静王等,不知不觉却又想到白樘。 想到其他人,倒也罢了,独想到白樘的时候,就仿佛头上吊着一盆冰雪水,或者是许多尖锐冰凌倒悬,摇摇欲坠,令他浑身发凉,先前那些风花雪月柔情蜜意,早就不翼而飞。 赵黼对白樘有一种奇异的敬重之意,似乎与生俱来,挥之不去。 先前是因为太敬重了,只当做是如师长父兄般的长辈人物,故而并没有把所谓“奸夫”这种污名儿,往白樘身上靠半点儿。 也正是因为这股敬意,所以,纵然知道云鬟对白樘不同,他也只是醋海翻腾,却并未就想着要对白樘如何。 但偏是如此,这个人的存在,如此碍眼,叫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赵黼抓了抓脸,恼恼地睡了。 前世季陶然出事之后,两个人之间越演越烈,互不相让。 起初赵黼逼迫云鬟行事,她还会挣扎反抗,渐渐地,却也不怎么理会他了,仍是昔日那种逆来顺受之态,似乎是苦头吃够,也学乖了。 因她从来都知道,再多的反抗,只会换来他更加激烈地相待。可是这种顺从,以季陶然之死为转折,先前的是“逆来顺受”,之后,则是“行尸走肉”般地了。 一日,赵黼前往静王府,才进内殿,就听得一阵笑声。 赵黼入内,见赵穆手中捧着一粒红色的药丸,见了他,便招呼道:“黼儿你来。” 赵黼上前,道:“在看什么,兴致这般高?” 静王笑道:“你猜这是什么药?” 赵黼道:“叫四叔这般喜欢,难道是长生不老药么?” 静王大笑,便故意将药丸望他跟前一送:“是长生不老的,你且尝尝。” 赵黼挑眉,果然取了来,痛快干脆地往口中一掷。 静王没想到如此,顿时色变,跳起来道:“使不得,快吐出来!” 竟不顾有人在侧,跑到他跟前儿,便掰他的嘴,又捶他的背道:“快吐出来!”声音竟是十分焦急。 赵黼俯身干呕了两声,却又笑出来,探出右手,展开来后,正见那一颗药丸,兀自好端端地在他掌心里握着呢。 静王呆若木鸡,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方才不过是做个样子,然而赵黼的手法极快,因此竟叫人看不出破绽。 赵穆便哭笑不得:“这也是好玩儿的?你可吓死我了!” 赵黼见状问道:“这到底是什么药,四叔这样着急,莫非是穿肠毒药?” 赵穆先接了过来,仍是放回了瓶子里,才说道:“你不知道……这不是好的。” 赵黼道:“若是不说,我越发心痒了。” 赵穆才又低低笑道:“此物唤作无忧散,乃是张遐龄那老不正经的,不知调制什么丹药,忽然弄出这个来,说是会迷神的催情药,不管是什么贞洁烈妇吃了,都会变成……乖乖地被人摆布,我只不信,这老东西就疯了,竟把这一瓶子都给了我。” 赵黼笑道:“那四叔岂不是大有艳福了?” 静王道:“我用这个做什么,又何必用这个?” 赵黼道:“说的也是,四叔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不必用药也自然百依百顺投怀送抱了。” 静王把瓶子向着他晃了晃,道:“你要不要?” 赵黼本只一笑,不以为意,谁知心念转动间,便道:“给了我也罢。” 静王正要叫人收起来,闻言道:“你要这个?做什么用?” 赵黼道:“横竖有用。我留着玩儿也成。” 静王笑道:“好好好,不管你怎么玩儿都成,只记得别自己乱吃。”果然就把那一瓶子给了他。 纵然是在睡梦之中,赵黼依旧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次日,云鬟依旧前往刑部,才欲入内,就见白樘等一行人往外而来。 她忙往旁侧避退,举手行礼。 白樘未曾止步,径直离去,云鬟这才又往内而行,心中却忽地想起来,方才一瞥之间,见白樘竟未着官袍,穿的也非是寻常的公服,反而是一身整齐吉服。 不由一怔,忙细细一想,今日却也并不是什么节日,正不明所以,便听得有人道:“难得尚书今日告假。” 有一个笑道:“是府内的喜事,自然要破例了。何况昨儿晚上尚书又在部里一夜呢,按理说该早在府内了,毕竟是外甥女儿订亲呢。” 云鬟心中纳罕,却也并未多想。 如此中午,季陶然来叫去吃饭,也并未往部外去,只在小厨房内用饭,却听周围同僚们竟也有些在说白樘去赴宴之事。 季陶然见她似乎有些关注此事,便说道:“你大概是不清楚的,咱们尚书在府内排行第四,不过他还有个庶出的妹妹,早就嫁给顾翰林家里了,育有一子一女,如今订亲的,正是这位小小姐,你别看尚书对人都冷冷地,妹子又是庶出,实则对妹子是极好的,所以今日才去赴宴。” 云鬟“哦”了声,季陶然却又想不起来了,回头问说:“尚书大人的这位外甥女儿,是跟谁家订亲来着?” 身后一位主事经过,闻言道:“这怎么也能忘了,是保宁侯家的小公子,生得甚是一表人才,如今在金吾卫当差,跟顾翰林家里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季陶然才想起来,笑道:“不错,就是他了。其实清辉跟我提过一次……今日清辉也去赴宴了。”他忽地又琢磨了会儿,便放低声音对云鬟道:“只怕六爷也会去。” 云鬟道:“这是为何?” 季陶然道:“你怎么也忘了,六爷如今还是金吾卫的副统领呢,这保宁侯之子官在金吾卫,自跟六爷相熟,且如今六爷身份越发不同了,哪里敢不请他过去?” 下午将要黄昏的时候,白樘才回来部里。 云鬟并未亲见,据季陶然说他面上有些微红,可见是吃了些酒。 两人一块儿往外同行,季陶然思量此事,道:“罕见,今儿尚书必然高兴,不然不会吃的这般,不知清辉醉了不曾。” 云鬟道:“应该不会。” 季陶然一笑,忽然看着前方,道:“清辉醉了与否我不知道,不过,我却是知道六爷……” 云鬟顺着回过头去,却惊见赵黼倚马站在刑部门外,不知正跟门上说着什么。 云鬟见了他,蓦地便想起昨日那不堪的情形,左右顾盼,本能地就要避退,谁知赵黼早就看见了,便冲着这边儿笑的春风荡漾。 当即,云鬟只得无事人似的往外,行走间便微微低头,对季陶然道:“今儿去我府里吃晚饭可好?” 季陶然乍听此言,喜出望外,一拍即合:“好极。” 两个人出了门,赵黼过来握住手腕,道:“磨蹭什么,叫我等了这半日?” 云鬟瞟他一眼,赵黼望着那似愠似羞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低头,便看向她的手,却见手指纤长明净,宛若玉雕一般,却偏比玉生温带香。 顿时又想到昨夜车中那销魂情形,舌尖在唇上轻轻地舔过。 云鬟早看见了,便也不顾会不会露出行迹,大力将手抽了回来。 季陶然在旁,并不懂这情,便道:“六爷等我们做什么?” 赵黼“嗤”地一声:“不要自作多情,谁等你了?” 季陶然笑道:“那是等谢主事么?又有何要紧事?” 赵黼满面不可思议,道:“当着她的面儿,要你这传声筒是怎地?” 待要将他推开,云鬟忽地伸手握住季陶然的袖子,道:“我相请季行验去府内用晚饭。” 赵黼双眸一眯,旋即笑道:“好啊,我也正想找地方吃饭呢。” 云鬟皱眉,赵黼很通她意,咳嗽了声,肃然道:“罢了,不跟你说笑,我来找你,是有正经要事。”说着就瞟季陶然,意思是让她快将这碍眼之人赶走。 云鬟道:“季行验并非外人。” 赵黼见她又犯了执着之性情,却也知道必然是昨夜那一场的后遗,当下顾不得,便握着她的手腕,强拉着从刑部门口走开两步。 云鬟却不肯放开季陶然,因此三个人做一串儿似的,拉拉扯扯地走开了,看的刑部门口那几个侍卫叹为观止。 赵黼将人拽到马车边上方停下,季陶然被强行连拽了过来,实则也有些不自在,却也只强装无事状。 赵黼才靠近云鬟,低声说道:“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么?” 云鬟不解这话,只斜睨他。 赵黼道:“那你总该知道白樘去赴宴了?” 云鬟这才有些留心:“如何?” 赵黼见她全然不提别的,哑然失笑:“你也有不记得的时候?” 云鬟道:“到底是怎么样?” 赵黼重重地叹了口气:“白樘的外甥女儿顾氏,要嫁给柳纵厚,你难道半点印象都没有?” 云鬟见他脸色郑重,便搜心想了会儿,摇头道:“我不记得……怎么了?” 赵黼跺跺脚,皱眉瞥着她:“他们成亲后不到半年,柳纵厚就被杀了,凶手却是……” 云鬟心头一颤,抬头望着赵黼,轻轻说道:“顾氏?” 第409章 云鬟果然是不大记得这件事。故而先前季陶然跟她说起来,也并没什么格外的印象。 但是此事对赵黼来说自不一样,——就算是前世,赵黼领受的也是京内的官职,而柳纵厚在金吾卫当差,也算是赵黼的下属。 尤其是这种在新婚之后不多久便被杀死的惊悚异事,赵黼当然记忆鲜明。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赵黼道:“你怎么知道?” 云鬟摇了摇头,前世此案发生的时候,正是季陶然出了事,而她浑浑噩噩,半生半死的时候。 那会子,也再无心思管别的了……且因是新发生的,江夏王府藏书阁里自然也并无记载。 只是因为赵黼的提醒,让她无意中回想起前世王府内,曾无意中听见底下侍女们的只言片语而已,毕竟此案甚是诡奇莫名,故而众人都当作奇事暗中谈论。 云鬟想不到赵黼果然是有正经要事来寻,因也转移了注意力,喃喃道:“这件事……有些古怪。” 赵黼问道:“怎么古怪?” 云鬟先看了看左右并无别人,季陶然贴在马车边上,观天望地,甚是识趣地并未来扰他们两人。 云鬟小声道:“尚书跟顾夫人甚是亲厚,这位顾小姐……我虽不曾见过,但想来必然也是品貌皆佳的人物,又怎么会做出那种谋杀亲夫的行径?” 赵黼也说道:“可不是么?这柳纵厚也是个不错的人,当时上下人等都甚是骇异不信,觉着死的委实太过冤枉,偏偏这顾氏杀人后又当众自戕,竟叫人无从探查真相。” 赵黼道:“先前他们请我去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这姻缘却是孽缘,只是今日看他们花团锦簇的,却又怎么样?只好跑来跟你说了。” 云鬟也叹了口气,两人默默地都低了头。 这顾小姐既然也算是有白家血脉的女儿,又跟白樘亲近,自然不会是个浪蕊浮花品行不端的人物,而柳纵厚又是众口一词称赞的男子,满城都说是郎才女貌,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宗姻缘,结局为何竟会如此惨烈? 季陶然因“刻意回避”,在旁甚是无聊,见她两人此刻都默然不语,才大着胆子道:“时候不早了,可该回府吃晚饭去了?” 当下乘车返回,谢府之中,晓晴见来了两位贵客,忙叫人去准备些精致菜色。 三个人到厅内落座,便先吃茶。 季陶然见他们两个窃窃私语,虽然好奇,却又不敢贸然相问,只是闲话。 因提起宣平侯的事来,季陶然道:“你们说,侯爷可是因为蓝泰的事,所以想远去云州的?然而清辉明明给他善后了呢?而且天底下那么多地方,为何独独要去云州?” 赵黼笑道:“季呆子,你仿佛瞧不起云州?” 季陶然道:“毕竟是个苦寒偏僻之地。然而我却并不是瞧不起的意思,只觉着以侯爷的性情,本是该去个享福的温柔乡才是,且还带着夫人跟泰儿呢,这般路远辛苦,如何经受得。” 云鬟早也知道了此事,这两日想起来时常不受用。便默默问道:“如今已经定了么?” 赵黼道:“尚未。”凑近说道:“你是不是不舍得?只消我跟皇爷爷说声,他便走不了的。” 云鬟摇头:“不,六爷不必插手此事。” 赵黼笑笑,打量着云鬟,忽地说道:“不过,宣平侯若是去云州,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云鬟跟季陶然都看他,不甚明白。赵黼意味深长道:“你们忘了云州是谁的地盘儿么?邪魔外道毕竟跳的少……” 季陶然似懂非懂,云鬟深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三人说了片刻,酒菜陆续上来。 赵黼其实不饿,只是听闻季陶然要来,势必不能退缩而已。 此刻绰着筷子,只顾在几样菜上点来点去,实则瞥着云鬟。 殊不知云鬟先前正是怕他缠着,又似先前那场似的无法解脱,因此故意地要留季陶然“做个伴”而已。 见他甚是不老实,云鬟便道:“世子若不饿,且请退。” 赵黼道:“我如何不饿,饿了十几年了。” 季陶然起初不解这意,才要笑,忽地看见赵黼望着云鬟的眼神,心中猛地抽搐了一下,略有些隐痛,口中的菜就有些嚼咽不下了。 云鬟瞟一眼赵黼,只顾垂头自己吃饭。 赵黼闲着无趣,便又叫晓晴来,挑拣起来:“这种酒如何入喉?我要那最好的,你们主子爱喝的。” 晓晴虽不敢违背,又不知云鬟的意思,便偷看云鬟。 云鬟见赵黼这般,便想起昔日她未曾死遁之前,在崔侯府里他也甚是挑拣茶叶,叹道:“若要好的,如何不回东宫?” 赵黼笑道:“我就要你这儿的。” 云鬟恐他又说出跟好听的来,便对晓晴一点头。 晓晴这才抽身而去,顷刻却抱了一坛子的桂花酒来。 云鬟虽有些意外,却也不由一笑,原来这桂花酒虽是她在南边儿的时候最爱的,但是对赵黼而言,自然是太过甜腻不够劲儿的,想他未必喜欢。 季陶然却是得意,忙也要了一盅喝。 云鬟嗅到那甜香,因思量好久不曾饮酒,便也让晓晴倒了一杯,放在跟前儿。 季陶然方才已经喝了两杯惠山泉酒,又饮了半杯桂花酒,一时有些飘飘然,又看云鬟安然在跟前儿,眉眼里无惧无忧,他便更加喜不自禁,索性把剩下半杯也饮了。 晓晴见他兴致高,立刻又给斟满。 云鬟劝道:“留神不要喝醉。” 只是季陶然一来量浅,二来心里欢喜,一时放开心怀,三分酒力也涌做六分,便道:“不会喝醉,纵然醉了,也是喜欢的。” 赵黼是见过他撒酒疯的模样的,见状便笑道:“季呆子半醉了……又有热闹可看。” 季陶然本只看着云鬟,早把他忽略了,如今听了,便道:“六爷,你说什么热闹?” 赵黼道:“没什么。” 季陶然道:“你不要打量我们不知道,你不怀好意。” 赵黼挑眉:“怎地不怀好意?” 季陶然哼道:“我近来听闻,皇太孙……收了一个新的侍妾,还生得跟……”看一眼云鬟,便道:“一模一样,你难道是想享齐人之福?” 赵黼虽嗤之以鼻,却怕云鬟听了不悦,道:“不要理会他,醉里言语,当不得真。” 季陶然道:“明明有人说……”赵黼夹了一筷子酥肉,准确无误地塞在季陶然口中,令他一时无法出声。 云鬟正端着酒盅,慢慢地吃了半盏,并不言语。 赵黼唯恐她真的放在心上,便亲自给她又斟满了一杯,笑吟吟劝饮。 晓晴也生怕季陶然酒醉多话,惹了赵黼不快又该如何?便在旁低声劝慰。 赵黼不睬他们,便对云鬟说道:“我知道父王私底下跟你说了些话,你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我已经把我们之间的事儿,跟父王说明白了……他也并没有格外说什么。” 云鬟听到这里,皱眉抿了半杯酒。 赵黼知道她的酒量也甚差,有些担忧她喝多了,却见她喜喝,又不忍心拂她的兴,于是又给她斟了半盏。 季陶然因吃的高兴,不胜酒力,云鬟便叫晓晴扶着他,令去罗汉榻上歪着,吃茶休息。 眼见季陶然退了,赵黼便也吃了两杯酒,给云鬟布了些菜,因怕她在私情上用心不悦,就故意又说起顾小姐的事来。 因思量道:“你说顾家跟保宁侯家这件事儿该怎么是好?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成亲后再自相残杀?” 云鬟正举着杯子,似喝非喝,猛然间听见这句,琢磨“自相残杀”这个词,竟是用的绝妙,忍不住看向赵黼。 赵黼察觉她的眼神有异,便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云鬟眼神有些微微晃乱:“没什么。” 赵黼道:“其实我是好意,你难道不放在心上么?今儿我可是看见清辉跟白……白尚书了,唉,两个人平日里看着冷冷地,今儿白樘竟罕见地笑了呢。” 云鬟不由问道:“清辉呢?” 赵黼道:“想必也笑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白樘都笑了,小白自然也……” 云鬟凝眸想了会儿,道:“既然已经说了,总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倒是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清辉或者……”皱皱眉,说不出来。 赵黼琢磨道:“你若是跟清辉说,倒也使得,我看他向来的行事,真真的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这点儿却跟他老子不同。” 云鬟低头出神。 赵黼因见她握着杯子,默然不语,然而因吃了酒,脸上便显出来了,润润微红。 此刻夜色沉沉,桌上灯光闪烁,明灭如星光灿灿。 有道是: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然而此刻灯前影下,在赵黼的眼中所见的,自然也是“另有一番情景”跟“滋味”了。 赵黼眼睛望着,忍不住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本来并不吃菜,如今看着这般颜色,酒力缠绵秀色,却胜过世上所有最美味的酒肴。 极快之间,竟连饮三杯。 禁不住又心跳起来,却把先前的话都抛在脑后,赵黼不由说道:“阿鬟,要不然……咱们就把那两年之约抛开,你这会子、这会子就嫁了我,可好?” 云鬟抬眸看他,赵黼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口,又舍不得松开:“可好?”见云鬟星眸璀璨,秀色越发可餐,便歪头过来,向着那唇上吻落。 正在此刻,晓晴送了季陶然回来,蓦地看见这幕,一时失神。 云鬟酒力发作,心思懵懂起来,见灯火一晃,略有些回神,便推开赵黼。 赵黼求而不得,不由迁怒旁人,便喝道:“出去!” 晓晴吓得一颤,正欲退下,忽听云鬟冷道:“六爷若要使唤人,自回东宫,有大把的人听任调遣,何必在这里对人使脸子。” 赵黼道:“我不过是……” 云鬟起身道:“六爷若已经吃过了,且请回,我不送了。” 赵黼举手拉住,云鬟正有些醉意,猝不及防便跌往后,晓晴欲上前来扶,却早给赵黼抱了过去。 云鬟滚在他怀中,蓦地又想起先前马车内那情形,顿时挣了开去。 赵黼见她脚步踉跄,便又将她扶着抱紧。 晓晴见赵黼如此,甚是不放心,便过来道:“殿下,让我来扶着主子……” 一句话未曾说完,赵黼信手一推:“走开。”晓晴踉跄倒退出去,竟跌在地上。 云鬟抬头看见,一时怒道:“你做什么?” 赵黼虽非有心,但他从来不在意这些底下人,何况此人是晓晴?便冷哼道:“她自找的。” 云鬟一则愠怒,二则酒力发了,竟指着门口喝道:“你、你走!” 赵黼虽对她从来最是好性儿,可是此刻还当着晓晴的面,略略有些难堪,便道:“崔云鬟,你不要……” 云鬟却不等他说完,便笑道:“我如何?再给我吃忘忧散就是了!” 赵黼眼神立变,直直地瞪着她。 云鬟冷笑一声,转身往内,赵黼双拳握紧,一把将她拽住:“你说什么?你如何知道……” 云鬟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赵黼道:“那你可知道,我如何没给你服下?” 云鬟对上他又浮现几许锐利的眼神,苦笑叹息:“你现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赵黼道:“我对你是真是假,你难道不知?” 云鬟眼中潋滟,也不知是泪,亦或者是火光:“顾小姐跟柳公子天作之合,人人称赞,还会‘自相残杀’呢,何况你我?” 赵黼尚未言语,云鬟已尽全力将他挥开,赵黼见她脸上渐渐通红,明白她酒力发作,加心情激荡之故,又见乱动的厉害,索性将她双臂也困住,道:“崔云鬟!” 她挣不得,气喘吁吁,垂着头,心神混乱,终于哑声道:“我忘不了,忘不了……” 赵黼道:“既然忘不了,那就不必忘。” 云鬟想哭,却又忍住:“我心里难过。” 赵黼将她抱紧:“这辈子,我陪着你。” 静默良久,云鬟道:“那你、到底为什么没给我吃忘忧散?是……还没来得及?还是……” 赵黼道:“是不舍得。” 把人紧紧地搂在胸口,赵黼道:“我也曾想过,然而,吃了药之后的崔云鬟,是不是还仍是你?若只得到了一具身子,又跟千万人有什么不一样?那东西……早被我给扔了,我要的是你,只是你而已,难道你还不明白?” 第410章 只因外甥女儿订亲,这日白樘甚是兴高,破例饮了十数杯酒,返回刑部的时候,面上已经微红,虽有些微醺,尚能自持。 入了内房,一时还有些不定心,也办不得公事,暂且就在里间儿的罗汉榻上略微歇息片刻。 浮生送了解酒汤进来,见他假寐,不敢打扰,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白樘静卧了片刻,心绪未曾得安,却反而越发浮躁起来,举手在领口上轻轻地一拨,虽合着双眸,心底却泛出些异样的情形来。 白樘察觉不对,便陡然起身,呆坐了片刻,隐约听得外间有窃窃低语的声响,因格外小声,只觉嗡嗡嘈嘈,一时听不明白。 虽不明白,却也听出是浮生跟阿泽两个。 白樘也不做声,想到先前浮生送了醒酒汤进来,自忖心里这般烦搅,只怕是酒力发作之故,倒正好喝上一碗。如此默默地起身,踱步往外。 踱步到门口的时候,那声音也清了几分,是浮生说道:“四爷今儿怎地这般喜欢?” 阿泽道:“顾夫人虽然是庶出,然而府里头,四爷这一支也只她一个妹子,且又是个极懂事的,故而四爷也待她不同。从来多有照料,如今见外甥女有了着落,自然也是打心里喜欢。” 浮生道:“今日只见过保宁侯家里的人,那小侯爷看着倒也是个不错的,怪道四爷也高兴。” 阿泽道:“说的是。”忽然又道:“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咱们小公子还比小姐大两岁呢,如今且还不知要怎地,只是看如今这个情势,却也有些像四爷的风范,只是终身上,可别像是四爷才好。” 浮生道:“你又说鬼话。”却也惆怅道:“可惜了四爷,倒不知天底下有什么出色的女子能配得上,四爷虽不在意,只我眼睁睁看着,心里却未免有些空落落地。” 阿泽笑道:“你空落什么,只怕你也年纪大了,想找归宿了?” 浮生啐了口,想起那醒酒汤放在桌上,白樘迟迟不醒的话未免凉了,便想要拿出来再去换一碗,入内却见桌上的碗里已经空了。 浮生吃了一惊,竟不知白樘是几时出来,又几时吃了汤水的。 浮生想入内瞧一眼,却又不敢,只是悄悄咽了口唾沫,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阿泽本正要说话,见他手中捧着空碗,便也张口结舌,不敢再言。 入夜之时,白樘方退了酒力,才欲用晚饭,外间有人来到,说:“静王府派了人来请尚书。” 灯影摇曳,映出他沉静如海的眸色,片刻才道:“备轿。” 行了两刻钟,便至静王府,随官引着入内,却见殿中侍女鱼贯退出,却正好儿备齐了酒菜。 白樘入内相见静王,行了礼,赵穆笑道:“左看右看都不到,我还思忖你是不是不肯赏光呢。” 白樘道:“不知王爷召唤,有何事?” 赵穆道:“我便是没什么事,只想叫你来吃两杯罢了。难道非要无事不登三宝殿?” 两人分别落座,赵穆便说起今日顾小姐同小侯爷订亲之事,将双方都赞一番,笑说:“我知道你向来甚是照顾他们……如今见终究觅了好归宿,应该也放心了?” 终究是喜事,白樘不由微微一笑。 赵穆举杯相敬,白樘谢罪,道:“今日多喝了几杯,下午歇了许久才缓过来,委实不宜再饮,请王爷恕罪。” 赵穆便将杯子放下,让人倒茶。又对白樘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不喝酒不打紧,只别跟我无话了才好。” 白樘道:“王爷说哪里话,臣如何敢。” 赵穆便只以茶相敬,白樘举杯,两人各自啜了口,又劝吃了些菜。赵穆叹道:“先前圣上立三哥为太子,你便少与我来往了似的,可知我心里有些过不去?” 白樘沉吟片刻,道:“那日在朝上,我举晏王殿下,王爷可心生怪罪了?” 赵穆笑道:“若说我意外,那是真真意外的很,只是怪罪……你未免把我想的太气量狭窄了些。我怪罪什么?你是个最眼明心亮的,我从来敬你的便也是这点儿。” 白樘复一笑:“多谢王爷。” 赵穆道:“只不过我倒是有些不解,如何你竟看好了三哥呢?他……”静王一停,抬眸望着白樘:“你是知道我的,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觉着你也素来瞧不准三哥的,如何那日竟然……” 白樘道:“虽然的确如殿下所言,然而殿下难道没看出来么?圣上的确有心晏王殿下。” 静王沉默,继而一笑。白樘道:“且,我琢磨圣上的心意,或许也并不是为了晏王殿下,而是……” 白樘并未说完,静王却已经明白了:“你是说,是因为……黼儿?” 白樘轻轻地吁了口气:“皇太孙殿下,委实是个精明能干的,圣上向来偏爱,也并非无缘故。” 静王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我认得的几位宫内的老人……暗中曾也说过,说……黼儿竟最像是年青时候的父皇。故而怪不得父皇偏爱。” 两个人停口,又吃了会儿菜。 白樘方又说道:“且当时在殿上的情形,相爷也偏向王爷,群臣中多半也都如此,虽看似是一片祥和……可是既然圣上心中已经有定,以圣上的性情,见众人这般,只怕他反而会猜忌不喜。若那时候我也偏王爷,对王爷而言……或许非但无功,反而有过。” 赵穆静静地听他说罢,眼中透出几分笑意:“我知道,你必然是个有打算的人,不管做什么……必定是有因而行,有备而行的。” 白樘道:“本以为王爷会因此而怪罪,……却也是我多虑了。” 赵穆笑道:“我还不知你的性情为人?又并不是第一遭认得你。” 白樘道:“只是相爷颇为不解,只怕心里有些疑我了。” 赵穆道:“不打紧,相爷只是一时不明而已,慢慢地自会想通。且……对我而言,却也并没有十分奢望那个位子,先前若没有三哥,倒也罢了,如今有了三哥,黼儿偏又是这般能干,我又有什么不能甘心、无法放手的?” 白樘不答。赵穆道:“怎么,你难道有不同想法?” 白樘才说道:“纵然王爷真的无心,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穆微微蹙眉,半晌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说是……相爷……” 白樘道:“可是别人如何,不打紧,只要王爷心中自有分寸便是。” 静王点了点头:“知道了。”却又一笑道:“可知如今这般日子,我过得甚是清闲太平,且我也深知三哥跟黼儿的性情,决不至于于我身上有碍,正可放开心怀,今朝有酒,花开堪折。” 白樘听他说的洒脱,眼神微动,最终却也笑道:“那我也要祝王爷……今朝有酒,花开堪折,富贵长安。” 静王笑道:“有你吉言,我更加喜欢了,只不过你偏不能陪我吃酒,如今且记下,改日再来,必要同你不醉无归,如何?这是多少年了……都未曾看你醉后之态,也真叫人心中遗憾。” 这一会儿,外头有人来道:“薛先生要回去了,叫奴婢来回禀王爷一声。” 静王应了,那人便退下。 白樘道:“怎么……薛先生之前还在?” 静王道:“打算叫你来的时候,本想留他出来相陪,只是他偏着了凉,身上不适,因此就叫他在内歇息罢了。” 一刻钟之前,就在白樘跟静王两人吃酒的当儿,静王府的后宅书房外,有人道:“先生可醒了?” 书房之内,薛君生正在整理衣裳,闻言道:“可是如茗姐姐?” 门口上如茗笑笑,进来道:“听闻先生身上不适,王妃命人特意煮了一盅冰糖雪梨炖雪蛤,最是滋补养肺、对保养嗓子也最好的。” 君生谢过,贴身的小幺儿忙接过来。 如茗打量他静色秀容,仍是含笑道:“是了,王妃还说,先生的《玉簪记》唱得甚好,以后,还盼着有更多新样儿好看的戏文呢。” 君生仍是恬和微笑之态,道:“王妃的意思我已经懂了,且请放心。已经在想了。” 如茗笑道:“如此甚好。那先生且慢用汤水,我便回去了。” 君生道:“相送姐姐。” 眼见如茗等去了,小幺儿揭开盖盅,啧啧道:“王妃真是心细如发,又果然是最得人心的。主子且快趁热吃了。” 君生回头看了一眼,却道:“我并不爱吃甜的,你替我吃了就是。” 小幺儿道:“这如何使得?这般好东西,且又指明了给主子的。” 君生道:“不必啰嗦。” 小幺儿吐吐舌,便果然欢欢喜喜地捧着,尽力吃了两碗。 君生见他舔嘴咂舌,似吃得甚是满意,无奈一笑,便往外而去。 又吩咐:“你方才说殿下如今在陪白尚书,我便不过去了,只叫人去告知殿下一声。” 小幺儿自去转告了,陪着他出府自回畅音阁。 半路,君生撩起帘子往外看去,心头转念,便把小幺儿叫来,低低吩咐了几句。 这人飞快地跑走,半晌回来,道:“主子只怕去不成了,听说皇太孙殿下、以及刑部的季行验两位都在府上呢。” 君生道:“去不成了么?” 帘子垂落,里头传出一声轻笑,如同冷风掠过秋水,掀起些许彀纹。 就在此时,谢府之中。 赵黼跟云鬟两人,一则酒力所致,一则无可忍的地步,阴差阳错,竟将话说开了。 之前赵黼呵斥晓晴出去,晓晴虽然惧怕,可又担心他对云鬟不利,因此仍是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 又听他两人说了这些话,懵懂疑惑,心跳忐忑。 只是她毕竟从小儿伺候云鬟,见云鬟起初虽有冷怒之色,可同赵黼所说的那些话,却仿佛大有内情,又见最后潸然落泪,竟并不是方才的敌对抗拒之意了。 晓晴高悬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来,知道两人之间,必有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缘故,又看是这般……却不好在此打搅。 正犹豫着想要退出,却见赵黼在云鬟耳畔又低语了几句,竟将云鬟打横抱起,便往内而去! 晓晴一惊,本欲叫一声儿,又忙捂住嘴,眼睁睁地看赵黼抱着云鬟,轻车熟路地走出厅中,竟往她的卧房而去。 晓晴方才平复下去的心跳复又大乱,在原地呆了会儿,便忙不迭地跟上,因走得急,几乎摔倒。 一前一后,绕过廊间。 赵黼毕竟腿长脚快,晓晴紧追几步,才看见人在跟前儿,却偏偏不敢靠近过去,只惶惶然跟随。 幸而云鬟贴身的丫头只晓晴一个,平日里近身伺候、能在她卧房内随意出入的,也只晓晴,故而赵黼一路而来,并没碰见底下之人。 晓晴跟到门口,欲要入内,房门却在眼前蓦地被撞上了,晓晴双眸圆睁,手抓在门扇上,欲要推开,却又并没这个勇气。 正死死盯着看的时候,却听得一声低低地呜咽,隔着门扇传了出来。 晓晴攥着拳,却只顶在自己唇上,她睁大双眸,慢慢转身,沿着门扇缓缓蹲在地上。 这会儿屋内,却如同狂风吹动蔷薇架,自有一番雨狂风骤、花摇蕊摆的情形。 原来赵黼才进门,将门撞上的当儿,便顺势抵住。 许是因为喝了桂花酒,她的唇竟格外娇软香甜,赵黼原本是想温柔些,谁知却违背了本来的心意,毕竟太过急切。 两个人的力气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如此对他来说自是轻而易举。 云鬟因酒力作祟,且又心神激荡,倒也并没多想,谁知道,下一刻竟是这样一场暴风骤雨? 他的手竟十分灵活,动作亦巧妙,平日里云鬟自己解带都不曾做的这般利落。 云鬟头晕目眩,神智越发昏沉,又听得狂喘乱息,眼前且光线晦明,更有些分不清前生今世。 第411章 且说白樘于静王府吃了晚饭,陪坐喝了会儿茶。 眼见时候不早,便命备轿,静王送他出门。 先前因殿前选了晏王一节,白樘虽然有些问心无愧,只不过面对静王,仍觉有些异样罢了。 正如周天水所说,白樘心中认定的人,其实一直都是静王。然而他却又是个最敏锐的人,当时赵世迟迟不肯表态,白樘早就觉着不妙。 且沈相在朝中势力极大,虽然静王从来名声极佳,群臣也似很“齐心协力”,可若是皇帝的意思不在静王身上,群臣如此……岂不是竟有些团团“结党”之意? 但是……白樘并未跟静王所说的是,他那会儿选择晏王殿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 是一个促使白樘改变心意,同时不能对静王直言的理由。 这一会儿,他于轿中,这无人窥见的私密所在,也同样是端然静坐,眼皮低垂,默然神思。 正行走间,听得外头马蹄声响,隐约似传来熟悉的声音。 有人叫道:“殿下……” 那马蹄声不疾不徐,缓慢靠近。 白樘睁开双眸,虽然这来者尚且未曾出声,白樘却已经猜到来的是谁。 果然,便听那声音朗朗地,穿透夜色,穿过轿帘,直传入进来,说道:“原来是白尚书,这是打哪里来,到哪里去?” 轿子早就停下,白樘俯身而出。 抬眸之时,便见赵黼人在马上,虽在随意问话似的,也并无特别表情,却不知为何,在白樘所见,这位殿下面上,竟隐隐地仿佛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得意气息。 白樘淡然拱手:“不想竟在此遇见殿下。方才去静王府,如今且回刑部。” 赵黼见他如此,忙翻身下马,笑道:“尚书怎么如此多礼?” 因走前一步,暖蔼地夜风之中,他身上透出很淡地甜香桂花之气。 白樘不由复抬眸看去,却见赵黼的双眸格外之亮,月光之下,脸颊上也似有些异样绯色。 白樘问道:“这会儿,殿下却又是……要去哪里?” 他本要问赵黼是自哪里来,话到嘴边,却又换了如此一句。 果然,纵然他有心不问,赵黼却巴不得地供认说道:“方才在谢主事家里喝了两杯酒,这会子回府里去。” 白樘唇边一动,却并没怎么笑,只道:“原来如此。” 此刻银河天悬,月华如练。 两人目光相对,白樘的双眸依旧沉静无波,似月下的海面,只有些明明灭灭地光罢了,然而赵黼的双眸却如同星灿,又仿佛带些烈阳之色。 正是一冷一热,两个极至似的。 这一夜,赵黼虽未曾宿在谢府,季陶然却是睡得香梦沉酣,无知无觉。 直到次日早起,晓晴早吩咐了两个小丫头过去伺候,自己却在屋内伺候云鬟洗漱。 更衣之时,便见到颈间数个不大不小的红点,便道:“帐子里进了蚊子么,如何主子也不叫我?” 云鬟起初不解这意,到铜镜前照了照,忙举手掩住,却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晓晴道:“怎么了?” 云鬟只得垂眸道:“没……拿些粉遮一遮可好?” 晓晴细看了会儿:“只怕遮不住。” 云鬟道:“尽力一试。” 云鬟生得白,颈间肤色更是雪色无瑕,因此那几个点儿竟甚是醒目,且寻常的粉涂上去,却又因肌肤甚是细腻,哪里沾的住?最后,下面儿的几个勉强用衣领挡住,下颌的两处,便剪了两块小膏药贴在上头,预备有人问的话,就说划伤了。 晓晴见她这般大费周章,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昨夜的事……有心想多问几句,又怕不是她该问的。 正季陶然整理妥当,出来厅内一块儿吃早饭。季陶然便道:“我昨儿怎么就醉了?也没喝多少呢。”又道:“那六爷呢?他昨晚上可也歇在府里?” 云鬟道:“他回去了。” 季陶然“哦”了声,低头喝粥,孰料目光转动间,看见云鬟颈子上两块膏药,随口问道:“是怎么了?” 云鬟举手摸了摸:“方才被花枝划到了。” 两人用了早饭,便一块儿往刑部来,云鬟因惦记着顾小姐之事,便吩咐季陶然:“抽空可否请小白公子过来,有件事同他商议。” 季陶然道:“这有何难,待会儿到了部里,叫个随官去告诉他一声就是了。” 眼见过了晌午,季陶然估摸着这会儿白清辉也无事,便唤了人来,让去大理寺报信儿。 这刑部的随官来至大理寺的时候,偏白清辉不在,一问之下,才知道出了大事。 出事的,却正是辽人。 原来因睿亲王萧利天喜欢大国风貌,有意在京内多盘桓些时候,多长些见识。今日也带了几个属下,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出城游览山水。 辽人性喜猎射,有些不耐烦如此游山玩水的“平和”之态,睿亲王倒也罢了,他的几个手下将官却催问道:“那打猎的好地方呢?快带我们去!” 因商定了议和,皇帝吩咐要对这些人以礼相待,礼部的官员不敢怠慢,往上请示了一回,只得引着他们到了城外的兰剑山,从围场里放了几只猎物出来,让他们围猎消遣。 这些辽人果然十分勇猛,不过是半个时辰,便将放出的猎物打了大半,一个个耀武扬威,呼呼喝喝,气势惊人。 不知不觉将到正午,天气炎热起来,这些人也不回城,只是将所打的猎物拖到一起,就地围拢了些干枝枯木等,便生起火来。 又有几个人,便从腰间掏出匕首,竟手法利落地把猎物剥皮,放在溪水里洗剥干净,立刻串在长长地树枝上,竟就地烧烤起来。 礼部跟太常寺的陪同官正因不得回城,捱着这树林子里的燥热跟蚊虫,苦不堪言,见状一个个皱眉咋舌,只碍于他们的身份,不便多嘴,便只另在一边儿,不去凑他们。 睿亲王看着手下操办起来,也并不理,顷刻香气渐渐飘散出来,却是猎物烤好。 有一人便拿刀子切割,先分出的头一块儿好胸脯肉,自然是给最尊贵的人,他们也不管舜国的官员,只呈给睿亲王。 然而睿亲王一来不太喜这种食物,二来因天热,毫无食欲,便只叫他们自在分吃罢了。 礼部的几个人低低说道:“瞧这些人,茹毛饮血一般,竟似未曾开化。” 另一个道:“着实凶猛异常,可知昔日太子在云州跟他们相抗是何等不易。” 嘀咕的当儿,有两个辽人听见,有个跳起来道:“你们鬼鬼祟祟地是在说什么?” 这跳起之人原本是睿亲王手下的一员猛将,因一身蛮力,也蒙赐了皇姓,便唤作萧忠。 因睿亲王来议和,他便随同护佑,是个脾气甚急躁的人物。 礼部陪同的刘侍郎起身,便含笑道:“我们只是在自己说话罢了,不知鬼祟两字,从何而来?” 谁知萧忠见刘侍郎虽然含笑,口吻却淡淡地,他便有些怀愤。 正要发作,听睿亲王说道:“你好生吃东西就是了,何必生事。” 这萧忠虽然性急,却最听睿亲王的话,当即便不言语了。 刘侍郎回头,吩咐两名手下道:“罢了,且少说两句,别跟这人一般见识。” 他的属官道:“只是这人忒嚣张了,看他这般凶恶,也不知手上沾没沾我们舜人的鲜血,真叫人……” 谁知萧忠虽然在吃,耳朵却听着,模糊听了两句,便跳起身,竟把手中没吃完的一支獐子腿猛地扔了过来,正砸在刘侍郎的肩头。 这侍郎是个文官,萧忠又有蛮力,顿时便给他打的斜倒在地上,官服污脏了不说,肩头也更像是断了骨头,极为疼痛。 刘侍郎身边两名主事,几个侍卫见状,如何忍得,纷纷都跳起来,喝骂道:“你这蛮子,是做什么!”按着腰间的佩刀,几乎就要动手。 萧忠却哈哈大笑,道:“大舜没用的酸书生,谁让你们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半点力气都没有,还敢怎地?” 他身后几个辽人也都猖狂大笑,有见侍卫们将拔刀似的,便也围拢过来,眼中透出好勇斗狠之色。 此刻主事们将刘侍郎扶了起来,又问端地。 睿亲王见闹得不像样,喝道:“胡闹什么?都退下!” 那些辽人闻听,才缓缓散开,仍是就地吃肉,眼睛却仍不善地梭着这边。 睿亲王又对萧忠道:“谁让你动手的?还不快向侍郎大人赔礼?” 又走到跟前儿,掏出帕子亲给刘侍郎擦拭污渍:“他是个粗人,就算在本国也时常惹事,还望侍郎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刘侍郎虽然心中盛怒,但毕竟是两国之交,不便就此小事大动干戈,何况睿亲王亲来赔礼,倒也罢了。 他便也对侍卫们道:“无碍。”侍卫们压着怒意,将刀回鞘。 因天热,几个辽人吃了一顿,因见那溪水清凉,有几个便索性脱了衣裳,赤条条地便去那旁边的湖泊之中洗澡。 那萧忠便也在其中,因才吃饱了,水里又凉快,十分受用,就在里头胡扑乱舞。 舜国的官员们见了,个个面露憎恨鄙夷之色。又因先前刘侍郎受伤,越发不平。 有个便说道:“若此刻还是交战的时候,必然杀了这厮泄恨。” 旁边叹道:“罢了,还是以和为贵。” 两刻钟后,下水的辽人纷纷地复又上来,一个个捞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披挂,又见水里仍有个人横着,点算了一下,其他众人都在,却是萧忠在里头。 只当萧忠玩不足,便纷纷笑骂,催他上来。 谁知萧忠竟然不动,仍是伏在水里,有几个看出不妥的,当即扑腾跳下河,便往萧忠方向去。 连岸上舜国众人也都纷纷靠近岸边儿,眺首看向水里,见几个辽人游到了萧忠身旁,将他抓住,用力翻了过来。 不动还可,如此一翻的当儿,原本碧绿的湖水顿时便染做血红,大团的鲜血飞快地濡染出去,顿时将几个人所在之处,都变成深色的通红。 众辽人被浸泡在血水之中,有几个低头看去,望见萧忠模样之时,竟忍不住厉声叫了起来。 众人松开手,纷纷倒退,却几乎忘了人在水中,太过惊恐,无所适从,一边儿鬼哭狼嚎,一边在水里浮浮沉沉,胡乱扑腾,生死一线。 这场景,纵然是站在岸上的睿亲王,以及舜国众官员见了,也都无不悚然惊魂。 刘侍郎见势不妙,立刻命人回京,分头报知大理寺跟刑部。 清辉早随着卫铁骑出城而来,而那传令之人前往刑部之时,正是季陶然派人往大理寺之时,正好儿是错开了。 卫铁骑跟清辉赶到之时,却见礼部跟太常寺众人站在外面一圈,刘侍郎脸色惨白,其他的属官等也好不到哪里去,满是惊慌恐惧,还有几个躲在远处正俯身大吐。 清辉看了一圈儿,却又见睿亲王为首的辽人站在岸边,每个人的脸色也都不同,隐隐地透出些惊惧悲愤之色似的。 有几个人还赤着身子,有几个虽穿着衣裳,却也是胡乱披挂,衣衫不整。 睿亲王脸色凝重,一声不吭。 刘侍郎陪着卫铁骑跟清辉上前,卫铁骑道:“是怎么死了的?” 在他眼前的地上,是萧忠的尸首,身上盖了他原先穿的袍子,却只挡着中间儿,露出头跟底下的的腿脚。 刘侍郎迟疑未答,睿亲王道:“卫大人跟白少丞看了便知。” 萧利天在京内这许多日,人人都称赞他是个不同于一般辽人的奇才,但凡跟他见过一面儿的人,他都会记得,清辉倒也罢了……毕竟是白樘的独子,他先前去白府拜访过,有些认得不足为奇,可卫铁骑从未跟他照面过,他竟也认得。 卫铁骑见萧忠神情安详,若不是硬梆梆地,只怕还以为是睡着了,当下有些不明所以,便上前一步,将盖在他身上的袍子掀起来。 清辉早在旁有些心神不宁,正欲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随着卫铁骑手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喷了出来,清辉倒退一步,便转过身去。 正在此刻,耳畔脚步声响,清辉还未来得及看,却有个人跑到跟前儿,将他扶住:“怎么样?” 清辉定神,道:“没什么。你……你也来了,且快去查看。” 原来这来到的,正是季陶然,跟他一块儿来的,却是白樘,此刻在旁边瞥了一眼,却往前走到萧利天身前。 季陶然叫了一名随差,扶了清辉走开了几步,才又上前,查看现场以及尸首的情形。 此刻卫铁骑因看了一眼,——虽他也是个刑狱中的老手,却因毫无防备,一时也雪了脸色,倒退开去。 原来这萧忠因被遮住了大半身子,单看脸色十分平静,然而掀开袍子后,却露出底下,竟是被开膛破肚,伤口极长……因是从水中好不容易倒腾上来的,那些零件儿松松散散,也不知齐不齐全,有的还拖拉在伤口之外。加上萧忠身形本就肥胖高大,场面更加悚瘆惊人了,就算是这些杀人如麻的辽人也都无法镇定。 萧利天先见清辉倒退,又见卫铁骑如此,便低低哼了声。 正此刻,却见季陶然走到尸首旁边,他却丝毫不为这般惨烈之态所动,神态自若,凝神细察。 萧利天见他生得清秀,看着仿佛是个文弱书生,但这定力却非同一般,不由留意起来——他却不认得季陶然。 正端详中,白樘上前,道:“不知事发经过如何?” 睿亲王还未回答,旁边一名辽国官员道:“不必问了,是他们——是他们干的!”抬手一指,竟是指着刘侍郎众人的方向。 第412章 此话一出,在场的辽人纷纷鼓噪起来,数人举手拔刀,仿佛要扑上去厮杀。 面对这般狺狺咆哮之态,白樘却视而不见似的,只道:“若已经有了真凶,自然是极好的,是你们亲眼目睹?那么是谁人杀人,如何下手,且请说来。” 他的声音仍是素日的冷淡沉稳,句句理在,这些人却哪里能说得出来,只道:“先前是萧忠伤了他们,这些舜人十分狡诈,不敢当面对敌,只暗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暗害了他。” 又对白樘叫嚷道:“你也是大舜的官儿,当然是要护着你们自己人了!” 白樘不去理会,只看着睿亲王道:“殿下是怎么看?” 萧忠跟在睿亲王身边良久,见他死得如此惨烈,睿亲王心中也是骇异交加,且又有些罕见地愤恨。却仍是忍着怒痛,道:“此事的确有些可疑。先前萧忠跟侍郎等众人有些口角,且……我也正听见侍郎底下的人在偷偷商议,说若是能将萧忠杀了泄愤,就最好不过的话……” 先前众人躲着私下议论的时候,睿亲王远远地斜靠在椅子上,看似仿佛睡着,没想到他竟然听得如此清楚。 刘侍郎大出所料,脸色不由微变,他手底下的两名侍卫更是面面相觑。 白樘问道:“可有此事?” 刘侍郎忙分辩道:“那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语罢了,他们毕竟是使者,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如今两国交好,我们难道是那样不通事体之人么?” 睿亲王道:“那如何他们前面说完,后面萧忠就立刻死了?两者之间难道丝毫关联都没有?” 又对白樘道:“白尚书,我们是在贵国的地面上出了事的,请务必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话里,也隐隐地有些不利要挟之意。 白樘面不改色,道:“不论是辽人出事,亦或者是舜人出事,只要是在我大舜地面上的,不过都是一视同仁,务必会查明真相罢了,请亲王放心就是。” 睿亲王回头看一眼萧忠,眼睛便红了。 他手底下的将官见状,叫道:“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他们大舜人自然护着大舜人了!谁肯信?” 刘侍郎因见白樘在前,便不与他们口角。 他身后一名主事忍不住道:“此事又不是我们做的,谈什么放过不放过的话?原本是你们挑衅在先,我们侍郎纵然受了伤,却还是顾全大局,我们又怎么会……” 谁知那几个辽人不是爱听解释的,见主事如此说法,还只当是挑衅,顿时便要冲上来报复。 然才扑来两步,胸前忽地多了一只手臂,青缎子的常服,袖口整齐非常,丝毫褶皱都无,静静轻轻地往外一挥。 那辽人去势本来甚急,被如此一挡,却蓦地刹住,反而踉跄后退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忙举手捂着胸口,只觉得方才被那手臂轻轻地一挡,却仿佛身子狠狠地撞在了金刚石上般,震荡疼痛异常。 旁边几人见他本势不可挡地跳了过去,忽然又“弹”退回来,都甚是不解,纷纷扶住。 睿亲王在旁看的甚是明白,双眸微微眯起,便对白樘道:“尚书大人……好修为。” 方才那辽人想越过白樘身边儿,他却动也不动,只静静地抬手一挥而已,脸上神色都未曾动过分毫。 萧利天最知道手底下将官的能耐,若说别的武功倒也罢了,只是素日里,这些辽人最喜的便是扑击之斗,这般卯足力气扑过去,就算是一头野牛也会被掀翻在地,然而却被白樘轻描淡写地一“挥”,反击的倒退。 萧利天虽早听闻白樘之名儿,但自从上京见面,白樘始终都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文官之态,萧利天只当他是德高望重,断案入神,才声名远播的罢了,今日亲眼一见白樘小试身手,才知道果然不俗。 白樘若无其事地收手,平平静静地看着萧利天,仍是冷静说道:“萧忠乃是水中遇害,当时靠他最近的,却是亲王手下的这些人,何况要在避开众人耳目的情形下潜入水中杀人,跟随刘侍郎的这些主事以及侍卫里头,又有哪个有这般能耐?何况他们身上个个都是干净的,证明并没有任何一个人下过水,亲王觉着如何?” 睿亲王脸色微变:“你总不会是说,凶手在我的人其中?” 白樘道:“我不过是按照常理推论,当然,或许凶手不是亲王的人,也非侍郎的人,而是另有神秘人,早就埋伏……也未可知。一切尚待仔细查证。” 睿亲王才松了口气,若有所思。 白樘又道:“正如睿亲王所说,事情是在我舜国发生的,一切自然由我们负责,一切,也等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定论,如何?” 萧利天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信白尚书。”他身后那些将官,虽然有些不服气,却也不敢再鼓噪。 正在此刻,季陶然因查验过了,起身走了过来,白樘道:“如何?” 季陶然道:“有些怪异。” 白樘道:“怎么?” 季陶然道:“按理说此人伤的如此厉害,神色不该这般平静。”又皱眉出神,大惑不解。 白樘知道此地并非说话之处,便不再追问,只对睿亲王道:“殿下,事发经过种种情形,还要劳烦你跟众位配合。” 睿亲王回头看一眼萧忠,咬牙切齿道:“自然,我一定要找到是谁……竟用这般手段害了我的人。” 因此案刑部接了,卫铁骑便同清辉一块儿先回大理寺。 季陶然正吩咐手底下的差官将尸首先运回行验所,一抬头见清辉去了,便忙先急急地追了上去,同他说了云鬟有事的话,清辉道:“知道了,我会尽快去一趟。” 说了这句,清辉又看一眼身后的白樘跟睿亲王等人,略微迟疑,便道:“你且多留心睿亲王。” 季陶然道:“怎么了?” 清辉道:“我也说不清,只是这般感觉。” 卫铁骑旁边听了,突发奇想道:“难道说是这睿亲王害死的萧忠?可是睿亲王并未下水,又怎会将萧忠开膛破肚?” 清辉摇头,先同卫铁骑上马而去。身后白樘随同季陶然料理他事,睿亲王便带着那一干人等,自回城去。 这一日黄昏,清辉更换便服,便来至谢府。 两个人碰面,云鬟不由便问起辽人使者被害的案子,清辉将自己所知说明。因问道:“季陶然说你有事找我,不知何事?” 云鬟委实不想告知他那些不好的话,然而若是不说,迟早发生的话,便也是悔之晚矣。 云鬟便道:“听说,先前顾小姐跟柳公子订了亲?不知几时成婚?” 清辉道:“据说定在来年开春,怎么?你要说的事难道跟此有关?” 云鬟道:“我要说的话,自然有些匪夷所思,只因你跟别的人不同……你若听了,可不要怪我。” 清辉见她神色凝重,竟有些紧张。 只听云鬟低低道:“我觉着,这一门亲事,并不是好的。” 清辉盯着她看了良久,因向来知己,也隐约知晓,便道:“详细怎么样?” 云鬟咳嗽了声,道:“只怕……”忽地想起赵黼那个“自相残杀”的词来,很是难以启齿,便道:“有些两败俱……亡。” 清辉听她说“两败俱……”之时,还以为是两败俱伤之意,没想到最后是那一个字,顿时忍不住微微地睁大了双眼。 心颤起来,清辉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云鬟道:“是。”有些难过,便低下头,隔了片刻,才道:“所以我想跟你提前说知,好歹……或许想个法子,或许……这门亲事不成的话,就不会发生不好的事儿了。” 清辉面上透出怅然若伤之色:“可是我看姑姑甚是满意这门亲事,而且表妹,对于小侯爷也甚是中意,且已经订了亲……” 云鬟勉强开解道:“又或者,我所想的不对,毕竟……” 刹那间,云鬟忽地想到了自己跟赵黼,原本岂不也是不死不休似的,岂知隔世相见…… 可谁又能料得准,顾小姐跟柳纵厚之间,会不会也有所改变? 清辉见她面有难色,沉吟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你同我说这些话,也正因为不当我是外人而已。其实说起来,我心里着实并不如何喜欢这位小侯爷,然而毕竟是姑姑他们看中的,便不好说什么,如今……如果你说的是真,只怕这小侯爷果然有什么不好,所以才会闹得那样,与其坐在这里嗟叹,倒不如认真查一查,兴许他真的有什么隐秘劣迹,若是确凿,要取消这门亲事也未必不成。” 云鬟见他这样快就理出头绪,甚是安慰。忙又问道:“你如何不喜欢这小侯爷?” 清辉道:“说来也怪,明明看着没什么挑拣,但是每次我见到他,心中总有种不喜靠近他的感觉,不知究竟。” 清辉停了停,道:“可是若他有什么劣迹,父亲自然也会知道,毕竟父亲对姑姑跟表妹是最好的。自不会让表妹嫁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云鬟却也想到这一则了,跟清辉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且说就在辽人出事的三天后,宣平侯一家因被恩准迁居云州,近日正准备启程了。 云鬟得信儿,便在崔承的陪同之下来至侯府,同蓝夫人跟泰儿告别。 蓝夫人早屏退了丫头们,招了云鬟上前。 蓝泰坐在身旁,眼珠乌溜溜地,道:“你是谢哥哥,在承哥哥府内见过的。” 云鬟见他可爱精灵的模样,摸了摸头:“是。泰儿还记得我?” 蓝泰竟认真道:“当然记得了。母亲还说,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云鬟看向蓝夫人,却见她眸中含笑,只是眼圈微微有些红而已。 蓝泰道:“以后我们搬去云州了,不知还会不会见面儿呢?” 云鬟握着他的小手:“若是泰儿乖,凡事都听母亲的话,我们就一定会再见的,我同你约定可好?” 蓝泰乱点头答应,又得意:“父亲跟我说,云州是皇太孙殿下的出身之处,我在那里,也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大英雄,母亲一定会喜欢的。” 这般童言童语,无忧无虑,惹得云鬟莞尔。 说了几句,蓝夫人道:“乖泰儿,去看看你父亲准备的如何了,会不会漏了你的小木剑?”蓝泰果然很是关心,跳起来便去了。 云鬟见蓝夫人支走了蓝泰,只当有什么体己话说。 果然,蓝夫人叙了寒温,又叮嘱几句,想到分别在即,泪落当场。 拭了泪珠儿,又道:“侯爷把为何要送走泰儿的话,跟我说了。” 云鬟并不意外,毕竟两人鹣鲽情深,且宣平侯做了此事,若不解开蓝夫人的心结,只怕夫妻不似从前。故而他一定会和盘托出,才能求得蓝夫人的谅解。 蓝夫人道:“我只对他说,仍是那句,——就算是我死一千次一百次,也不会让泰儿出事。何况,假如我会把泰儿教坏,让他成了那弑母克父的孩子,若我死在他手,自也是我的报应才是。我如此说,便是自信我不会把泰儿教坏,你可信么?” 云鬟点头:“当日我也是这般对侯爷说的。” 蓝夫人握紧她的手:“我们这一去,最舍不得的便是你了。” 目光相对,蓝夫人慢慢地将她拥入怀中,正在云鬟百感交集的时候,蓝夫人在耳畔低声说道:“侯爷叫我提醒你一句,要留神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另外告诉皇太孙,要防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简单地八个字入耳,云鬟道:“我、不太明白。” 蓝夫人道:“我也不懂,但侯爷既然郑重交代,对殿下自是有用。” 云鬟忽地问道:“姨母,侯爷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迁去云州?” 蓝夫人有些不安,道:“他并未告诉,但是我知道……侯爷在怕!” 第413章 且说白樘为了睿亲王属官被害之事,将刘侍郎等带回刑部,询问当时的情形。 刘侍郎先将跟萧忠龃龉的详细说明,又道:“本以为他们吃饱了,便该回城,谁知又下水闹了起来,因我们心里不自在,也并没怎么细看……只记得几个人起初玩闹,那萧忠也尽力闹腾,后来时候差不多了,便都上岸来,这才发现萧忠趴伏在水里,叫了数声,仍是不动,那些辽人才慌地跳了下去……” 起初刘侍郎等只以为辽人仍在嬉闹,并未在意,直等到连呼数声萧忠不动,才察觉不对,都站起身来往哪一处打量。 此刻那些辽人已经纷纷脱衣的脱衣,跳水的跳水,往那边儿奔了过去。 直到赶到身边,才发现异常。 刘侍郎想到当时,抬袖擦了擦额头。 虽然辽人性子凶悍无礼,陪同这些人并不算一宗美差,但却也着实想不到,非但不美,反而噩梦似的情形,他毕竟是个文职,哪里见过这般骇人的场景。 开始,远远地望着湖水中一滩血渗出,还以为萧忠出了什么意外,或许水里撞着什么磕碰伤着了之类,然而那些靠近他的辽人,却个个鬼叫着躲避不及,有的慌乱之下,几乎在水中扑腾不起,挥起的水花,都是血红。 等到终于勉强镇定,好歹地咬牙把萧忠的尸首弄了上来,众人眼见那样零零落落……宛如那市井里屠夫杀了一口猪、又尽力洗剥过肚子掏出内脏等的场景,十个里头,竟有五六个当场吐了的。 那些辽人本要呵斥,谁知自己也受不住,顿时也吐了三四个。 此刻回想,兀自叫人承受不了,刘侍郎额头不住冒汗,道:“当时便是如此了……尚书未去之前,那些人就在叫骂,说是我们动的手,只是他们都在水里,谁又能这般神鬼不知地下水杀人?”又小声嘀咕道:“再者说,我们又不似他们般凶恶,就算真个儿要杀死,也不必用这般血淋淋的残忍手段。” 白樘思忖片刻,问道:“在他们上岸之前,可留意到萧忠是怎么样?是不动……还是也仍在闹?” 刘侍郎拧眉想了会儿,道:“尚书恕罪,这个我却是并未留意。” 白樘又道:“那,这些辽人上岸后才发现萧忠未动,当时湖水可变色了?” 刘侍郎又忐忑道:“好像是不曾有……只是这一场实在可惧的很,下官着实有些恍惚不清了。” 又唤了在场的其他官吏同侍卫们询问,所说也都是大同小异。 只在听了白樘最后两个问题后,却也有个侍卫道:“因为这萧忠着实无礼,侍郎吩咐我们不要理会,更不要擅自打量他们,免得他们借故无事生非。所以我们也极少去端详什么。可我因气他无礼,也略看了他几眼……” 这些辽人原本是舜人的死敌,只因议和,却也罢了。又受了他们的气,侍卫们心里自然含怒,见他们在湖水里乱闹,这侍卫白眼瞪着,心中便想:“若是把这辽狗淹死在这里才解心头之恨呢。”这般想时,不由多横了几眼。 正那时候几个人纷纷地上岸来,然而萧忠却兀自趴伏在原地未动。 这侍卫道:“我当时看见了,心里还觉着奇怪,莫非是天随人愿,果然让这辽狗死在里头了?”这想法自然是因怒生恨的泄愤之意,可却万万想不到,竟是成真了。 另一名鸿胪寺的官吏道:“虽说当时情形骇乱,然而据下官记忆,那些人下水之前,并不曾见水中有什么血色……当然,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远,有些看不清楚。” 再问可看见其他陌生人浮现水面或者周遭,却都摇头。 问过了舜这边儿的官,便请睿亲王的那些随官前来回话。 白樘便问这些人是谁下水,谁第一个下水,在水中又在做什么,各种方位,谁靠着萧忠最近等话。 辽人本就性急且粗鲁,又见白樘问的如此详细,那些知道分寸的,还耐心规规矩矩供述,有两个毛躁的,又因回想不起来,便吱哇乱叫。 只是不管他们怎么闹,白樘只淡淡地看着,睿亲王因也是一块儿来的,便从旁呵斥了几句,这些人才总算不甘不愿地答话。 白樘又问那两个问题,这些人抓耳挠腮,唉声叹气,终于有两个说道:“起初萧忠还跟我们一起闹,后来就没见他的踪影了。” 另一个说:“我还嘲笑他是不是没力气了,他也不理,只是埋头在水里,我当他不知在弄什么,正大家伙儿都要上岸,我就也跟着去了。” 至于那湖水色变的问题,却是睿亲王所说,道:“当时我远远地看着,那湖水之中看着并没什么异样。只在他们下水救人的时候,才乱漾开了。” 睿亲王比别人不同,是有名的博闻强记,他的话自然是没错儿了。 只是说了这句后,隐约有点心神不宁的意思,看白樘一眼,便不做声。 白樘却也看出他面色有异,便只示意将其他人带下,只留睿亲王一个。 白樘便道:“不知殿下可看出什么来了?” 睿亲王咳嗽了声:“有什么?” 白樘道:“其一,我问萧忠何时没了动静的,却是在众人上岸之前就见了端倪。其二,这血是何时渗出的?却是在众人下水之后。——倘若在众人上岸前,萧忠便被破腹,那么血迹扩散,众人不必上岸就能看出端倪。” 睿亲王道:“尚书的意思,是说在我的部属上岸之前,萧忠还没被破腹?是重新下水之后,才……” 白樘道:“如今有两个疑点,第一,萧忠为什么会忽然不动了,第二,凶手是如何悄然无声破腹,又消失无踪的。” 如果说排除在场的众人,那凶手必然是潜伏在水中悄然行事,意思是这凶手必然是个潜水高手,秘密地自水底靠近,给了萧忠致命一刀后,便又从水中瞒天过海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睿亲王跟白樘目光相对:“尚书怀疑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白樘道:“以殿下对萧忠的了解,他当时会不会是跟众人玩笑,故意将头埋在水中闭息不动的?” 睿亲王蹙眉想了片刻:“倒也有这般可能,然而从众人上岸到下水救援,足有小半刻钟,萧忠的水性并未好到这种地步,若说他故意玩笑,除非是玩笑过了份,自己晕厥了……可他并没有笨到如此,因此不该是玩笑。” 白樘本要询问萧忠水性的话,不料睿亲王心思灵通,自己说明了。 白樘道:“既然不是玩笑,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或许那时候萧忠已经遭遇不测。” 睿亲王震动:“你莫非是说,他那时候已经死了?可是……水中并无血迹,又怎么说?” 白樘道:“倘若让萧忠致命的,并不是那一刀呢?” 睿亲王这才明白:“若不是那一刀,又是什么?” 白樘道:“我在等行验所的验尸尸格。想必季行验处会有发现。” 正说着,就见季陶然捧着一本簿子走到门口。 才要抬手叩门,蓦地见两人在内,季陶然将簿子夹了,行礼道:“尚书,亲王殿下。” 白樘道:“季行验请进,方才我正同睿亲王说起你,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季陶然走了进来,将簿子双手呈上,白樘接了过去,从头到尾看完,便转给睿亲王。 睿亲王也看了一遍,皱眉道:“什么?凶器有异?” 季陶然道:“不错,刀,枪,剑,戟,或者直刀,砍刀,剑,匕首,钩、刺等,留下的痕迹各有不同,但是萧忠尸首上的痕迹,跟当日侍卫身上佩戴的全不吻合。下官又命寻了几样……终于发现,有一样留下的痕迹相似。” 白樘道:“是什么?” 季陶然道:“弯刀。” 睿亲王神情更有些不好:“弯刀?凭什么这样说?” 季陶然道:“弯刀刀尖细而利,刺入之时,因要使力压入,故而在尸首留下的伤痕,会呈现一个如弯刀刀锋似的小小弧面,且根据尸首内脏被损的程度推断,寻常的刀剑、直刀砍刀或者匕首、刺等,都不会造成那样重大的伤损,起初我并没想到是弯刀,只是在用钩试验之时,发现若是弯钩挂住了内脏,才会弄成如我们所见的那般惨状,只是若仅仅是钩子的话,尸身表面的切口却不会那样平滑……所以我才认为是弯刀。” 睿亲王垂眸,暗中吸了一口冷气。 白樘将簿子合起来,心中了然,便看睿亲王道:“方才我同殿下说起来,萧忠身上的伤痕,是在众位属官再次下水之后才出现的……凶手或许是个潜水高手,一直伏在水中伺机动手,又或许,凶手并没有别人……” 白樘顿了顿,忽地问道:“不知殿下的几位属官,用的是什么随身兵器?” 这也是方才听季陶然说完后,睿亲王脸色不妙的原因。辽人所用的兵器,跟中原之地不大一样,因他们是行猎出身,惯常用的是那种锋利的弯刃,先前在湖边上洗剥猎物的时候……也曾用过。 只是前一刻还在兴高采烈地肆意追杀猎物,谁知转眼间,自己就也成了被杀的那个。 睿亲王狐疑惊异,哪里肯认:“尚书,你莫非是怀疑我的人?岂有此理,我随身的人,又如何会自相残杀?难道你真的是想找替罪羊,护着你们自己人?” 白樘淡淡道:“我只看证物说话罢了。” 睿亲王冷笑道:“倘若真的如你所说,那么请问,他们又是如何动的手?当时都急着去救护萧忠,水里人手众多,岸边也众目睽睽……” 季陶然忽道:“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可以杀人的,而且还会叫人看不出端倪。” 睿亲王皱眉:“这是什么话?” 季陶然道:“先前我听谢主事说过在南边儿的一个案子。有一名凶手,就当着被害者随从的面儿杀了那人,可众随从却仍一无所知。” 睿亲王道:“笑话。难道那些人都是痴傻了?” 季陶然道:“并非痴傻,而是被手法蒙蔽了罢了。” 季陶然所说的这个案子,自然就是骨面桃花案,那张小左便是神不知鬼不觉,谈笑间除掉了卢逾,卢家的人还当是在路上被神鬼所害。 此案白樘自然也甚是清楚,将头绪一理:“当时是在水中,倘若凶手表面似是救援,实则借着湖水遮掩,刺杀了萧忠……且当时情形慌乱,在旁人看来,自然不会有任何疑心。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了为什么先前众人并没有看出湖水里有血迹,却只在他们靠近的时候,血才瞬间涌漾。” 白樘说罢问道:“殿下,当时最先靠近过去的,不知是谁?” 睿亲王紧闭双唇,不肯回答。 这一日,宫中。 赵黼陪着皇帝说了半天话,候着皇帝困倦睡了,又且无事,便要出宫。 正走到乾和殿,便看见前方有几名侍卫打扮的在低语说笑。 赵黼本不以为然,谁知目光转动,看见其中一人,他便走上前去。 这些人见他走了过来,又都纷纷见礼,赵黼道:“小柳儿,你怎么在这儿?” 被问话的却正是保宁侯之子柳纵厚,忙道:“今日轮到我当值,正进来换班的,殿下是要出宫么?” 赵黼道:“是啊。对了,前日你家里那一场办的甚好,我记得明年便要娶亲了?” 柳纵厚笑道:“还未曾谢过殿下赏光呢,殿下记得不错,正是明年二月初三。” 赵黼点头道:“这新娘子也不错啊,你们见过了没有?” 柳纵厚咳嗽了声,道:“不瞒殿下说……有一次我去顾翰林府里做客,曾远远地看了一眼。” 赵黼见他虽不曾多嘴品评,但是脸上含笑,显然是个极满意的模样,便笑道:“如此便先恭喜了,真真是郎才女貌。” 柳纵厚又忙谢过,又说了到时候请去等话,赵黼便撇开,自己出宫而去。 翻身上马,赵黼心想:“我问新娘如何,他也不恼,自提起新娘之时,也并不见轻佻之色,竟似是个君子。左看右看都挑不出什么不好,难道过错出在白樘的那外甥女儿身上?嗯……白樘镇日冰山似的压人,他那外甥女只怕也是个棘手的人物。” 正且行且想,却见前方一队人马经过,赵黼定睛一看,笑道:“白天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说鬼,如何想想就看见了?既如此,我且多想想阿鬟。”他本是玩闹,心念一动却当了真。 如此闭起眼睛,竟一阵狠想,不多时,果然隐约察觉有人悄悄地靠近身边,赵黼怦然心跳:“终不成真的这样灵验?”急忙睁开眼看。 第414章 且说赵黼正“摇卦”似的念着云鬟的名儿,察觉有人靠近,心中又惊又喜。 忙睁眼看时,却见一张脸正在面前,双眼狐疑地觑着自己。 满怀喜悦陡然凉了,赵黼呸道:“不声不响地是在做什么?扮鬼吓人?” 原来来者竟正是张振,因笑道:“我倒是想问殿下,你方才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喃喃有词,看着中邪似的,是怎么样?我是担心才过来打量的,反怪我呢。” 赵黼哼了声,懒怠理他。 两人并辔而行,张振打量他两眼,道:“辽人在兰剑山下离奇身死的事,殿下可听说了?” 赵黼道:“听说了,只死了一个人而已,不足提。” 张振笑道:“听说此案交给刑部处置了,那些辽人还嚷嚷说是礼部的人弄死的呢。” 赵黼冷笑道:“他们也能叫的出口,这跟着来的都是一帮好手,我们要去弄死,还得费些力气,若是轻易就给礼部的人弄死的,那还哪里用得着我们拼死拼活?也不知他们是太看不起自个儿了,还是太看得起那些文官了。” 张振道:“殿下果然不愧是殿下,说的如此有理。我竟无言以对。” 赵黼斜睨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来做什么?” 赵黼本是随口戏谑的话,却见张振脸色有些细微地忸怩,赵黼惊讶:“你真的有事?” 张振只得讪笑道:“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赵黼见他如此反常,便催问。 张振只得说道:“殿下可还记得沈相爷家的妙英小姐么?” 赵黼哑然且意外:“这是自然,无缘无故提她做什么?” 张振道:“父亲近来同我说……有意要同沈家的女孩子……联姻。” 赵黼先是微惊,继而蹙眉,却不答话。 张振道:“我先前有所耳闻,当初太子妃有意选沈家的女孩儿……如今有一个已经是静王妃了,这一位又是嫡出的小姐,且殿下你还未曾成亲呢,故而我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赵黼道:“你问我做什么?难道问我娶不娶沈妙英?” 张振眨了眨眼。 赵黼笑道:“若是如此,你且放心,我从来没打过这个主意。” 张振又一声咳嗽,低声道:“殿下,我多一句嘴,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了,且也的确是时候该娶妻生子,这才有利于承继江山社稷……你若是娶了沈家的女孩子,自然大有裨益。” 赵黼摆摆手道:“不娶不娶,你爱娶就娶去,不要啰嗦。” 张振点了点头:“不过,若不是妙英小姐,是别的什么门当户对的,倒也使得……”屡屡眼波晃动。 赵黼这才回过味来,转头看他道:“敢情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来问我沈妙英的?” 张振肃然道:“我只是一心一意为了殿下着想而已。” 赵黼道:“去你的!沈妙英我不要,你那妹子我却也无福消受,你要么自己留着,要么就……”赵黼顿了一顿,说道:“可繁总不会还是那样死性不改?” 张振叹息:“却也有些异样。” 赵黼问道:“怎么异样了?” 张振道:“先前你匆忙离京,妹子竟也并没格外显出忧心的意思,后来王爷被册封太子,她也并未格外喜欢……先前连去你们府里恭贺,也有些懒懒的,不似先前一样雀跃。” 赵黼笑道:“妙,小丫头是不是终于懂了。” 张振道:“什么懂了?” 赵黼道:“自然是学会惦记她该惦记的人了。” 张振眉头皱蹙,赵黼道:“我劝你还是别替她操心,也别乱配鸳鸯,你若真为她好,只去问问她的心意到底如何,便知道了。” 别了张振,赵黼看看时候,便又转往镇抚司,点卯批文,不在话下。 正专心理事,外间一名缇骑来到,躬身道:“殿下,有要事相报。” 赵黼听罢,早跳起来,且走且命备马。 且说先前,审问了两边儿的人后,白樘推演案发之时的种种情形,又加上季陶然的验尸尸格,认定了凶器是辽人常用的弯刀,便推断凶手是睿亲王的人。 可睿亲王不肯轻易承认,反而质疑。 是夜,白樘查看此案相关的种种记载,又把季陶然所呈的尸格看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一点细微关键之处。 次日早上,白樘便派人去请睿亲王、以及当日案发之时的那些辽人护卫将官等,竟又重回到了兰剑山下的湖边儿。 睿亲王淡淡道:“尚书这是何意?我今日在醉红楼定了午时一刻的桌儿呢,尚书最好在此之前便完事妥当。” 白樘扫他一眼,又看他身后的那几个辽人,便把那日跟睿亲王的推论当众说出。 这些辽人听了,神色各异,有的恼怒,有的惊疑,吵嚷道:“胡说,我们怎么会自己人杀自己人?” 白樘身后跟着的,除了巽风离火,阿泽浮生,还有季陶然跟云鬟两人,见辽人敢如此无礼,他们自然也暗自不忿。 白樘却并不在意,只道:“不必着急,我有一事想问。” 睿亲王抬手制止了众人的鼓噪,却听白樘道:“各位进京,随身带几件兵器?” 一员辽将道:“我们虽然日夜兵器不离身,但是因为是来议和,不是来打仗的,所以并没有带大兵器,只是每个人一把匕首防身罢了,前日射猎用的弓箭还是跟你们要的呢。” 白樘道:“那么各位的匕首,现在可都在么?” 此刻云鬟打量在场众人,却早看见有一人蓦地低头,抬手摸了摸腰间,竟面露忧虑之色。 其他人却笑道:“当然是随身带着的,如何,难道要见识么?”不等吩咐,彼此相视,竟齐齐地拔刀出鞘! 只见十几把如同弯月的锋利匕首,在日影下寒光耀耀,这些人又都目露凶光地盯着白樘,自然是想要用这阵仗,将眼前的舜人吓倒。 可让所有辽人意外的是,虽然他们是趁其不备突然亮刀,然而对面的白樘巽风……乃至云鬟季陶然等,却都无动于衷,只季陶然挑了挑眉而已。 众辽人略觉失望,这架势就仿佛这边儿做尽姿态,自以为天下无敌,在对方眼中,却显然不值一提。 睿亲王道:“尚书可看见了,我们的护身兵器都在。” 辽人们哂笑了会儿,自又将弯刀重新送回鞘中。 却听得一人道:“且慢。” 出声的却是云鬟,竟指着中间的一名辽人道:“请这位将军,借弯刀一观。” 那被点中的辽人略有些色变,却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睿亲王看看云鬟,又回头看了眼,道:“耶律単,把你的兵器给这位大人看看。” 耶律単不敢抗命,这才重又拔出弯刀。 云鬟只略微扫了一眼,便对白樘道:“大人,就是他了。” 睿亲王听说的古怪,不等白樘开口,道:“耶律単,把你的兵器给我看看。” 耶律単闻言,越发透出几分忐忑之色,双手将弯刀呈上,睿亲王举手要拿,他身边另一名侍卫道:“亲王且慢!” 睿亲王一愣,那人将匕首接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竟道:“这不是你原来的那柄,这是假的!亲王请看。”转身将匕首递给睿亲王。 睿亲王接过来一看,即刻看出端倪。 原来这几个随侍将官的贴身匕首,都是辽国军中配发之物,故而所有刻花形体等大小一致,只是众人随着自己喜好,在把手之上有的自行雕刻名字,有的坠上些骨雕等物罢了。 可是此刻耶律単手中所拿的这柄,大小虽则一样,但是细看起来,把手上的花纹不同,且弯刀刀锋也不似他们原先配发的那样锋利精致罢了。 睿亲王也喝道:“耶律単,你原来的那柄弯刀呢?” 耶律単见被发现,只得说道:“殿下,我那柄弯刀……昨日发现不见了,因找不到,只得先去买了这一把。” 睿亲王眼中透出狐疑之色,看一眼白樘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总不会,是在萧忠死后不见的?” 耶律単脸色发白,终于答道:“是。” 睿亲王身侧的那些辽将原本还一脸猜疑,听了这句,又想起先前白樘所言以及叫他们所做的,顿时也都有些反应过来,一个个看向耶律単,有性情格外急躁的已经跳起来:“你说什么!” 耶律単道:“我说的是实话,那会儿因萧忠出事,我跟着下水相救,还没顾得上穿衣,贴身弯刀等自也放在岸上,谁知等拖了萧忠上来,却发现匕首不见了,我只当是先前着急救人的时候,不留神掉到哪里……四处细细地找了一顿并没找到,因当时事情紧急,才未曾声张……” 正在此刻,白樘道:“殿下。” 睿亲王跟众人一块儿回头,白樘却仍是淡然不惊的神情,转头看向湖面,道:“昨日我又将案发之时的情形推演了一遍,倘若凶手真的是殿下的随官,是在借口救援的时候动的手,那么,因当时还有其他人跟随,他定然只来得及杀人,绝不会再胆大到将凶器也又重新带回身上,免得给人看出异样来。” 睿亲王道:“你是说,他把凶器……”也随着看向水面,“扔在了这湖里?” 两人说完,众人更是色变。白樘道:“只叫人去找一找,就知道端地。” 原来他来的时候,已经唤了一队水兵来,此刻纷纷地下水,就按照昨日众人所指示的方向,在底下摸寻起来。 如此,不到两刻钟,有一名水兵浮出水面,手中果然握着一把匕首,叫道:“找到了!” 虽然隔得远,然而那匕首的光在太阳之下,竟极其耀眼,众辽人走前一步,回头又看向耶律単,却见他倒退两步,目光中透出些许慌乱,忽然道:“必然是那些舜人趁着我救人之时偷偷拿了去,然后不知如何就扔在了水里……这是栽赃陷害,殿下,请为我做主!” 白樘道:“方才你说匕首是何时不见了的?” 耶律単道:“是我救人回来,发现不见了。” 白樘道:“那就是说,原先一直都在。” 耶律単道:“不错。” 白樘道:“因你们不喜礼部官员随同,故而他们一直都跟你们隔着有一段距离,纵然是发现湖中内幕,他们也都只是站在十数步开外,如何就能偷偷拿了?且你说你上来后仔细找了一番,并没找见。而且我赶到之后,也立刻将刘侍郎等众人带回了刑部,因此他们竟不曾踏足湖泊边沿半步,又如何能拿走你的匕首?” 这一句句,说的耶律単哑口无言。 睿亲王虽有心护短,此刻却也有些说不上来,忽然有一名胖粗将官出列,揪住耶律単,一拳便打了过去,道:“摆明了是你拿弯刀趁机杀死了萧忠,不然还有谁?” 也有一个说道:“原先因为耶律単赌输了赖账,萧忠打了他一顿,一定是因为这个记恨了萧忠,可怎么就要杀了他!你这无耻卑鄙小人!” 耶律単先是被打了两拳,后又被人围着喝骂,正有些惊慌欲分辩,不知怎么,忽然叫说:“不是我,不是我!”厮打中,奋力将那矮胖汉子推开,顺势竟将他腰间的弯刀拔了出来! 睿亲王骂道:“耶律単,你做什么!” 耶律単挥了挥手中弯刀:“殿下,真的不是我!有人栽赃……陷害我,我并没有杀萧忠。”又要挟其他人道:“别过来!” 正穷途末路,耶律単眼前一晃,只觉如一阵风过,同时腹部被狠狠击中,疼的整个人倒飞跌了出去,捂着肚子呻吟,弯刀却早落在地上。 这些辽人本来正惊怒交加,只见有道人影闪电似的掠过,下一刻,耶律単便倒地不起。 大家定睛看去,却见出手的,正是白樘身旁那名始终默然肃静的年青人,此刻正俯身,将地上的弯刀捡起来,回头往那矮胖将军一扔。 那将军慌忙接住,脱口道:“多……多谢。” 剩下那几个人却一拥而上,将耶律単压住,不由分说又痛打乱挥,也不听耶律単的解释。 睿亲王听耶律単的叫声变作惨叫,忙喝道:“都住手!” 那些辽人才站起来,又纷纷向着耶律単吐出口水。 睿亲王心中一叹,转头对白樘道:“白尚书果然明察秋毫,原先是我错怪了。” 白樘却望着耶律単,面上毫无喜色,道:“既然亲王如此说,人我便带回刑部继续审讯了。” 睿亲王忙道:“且慢!” 他原本以为是舜人所为,如今见是自己人作乱,委实大为懊恼。 睿亲王便道:“既然已经水落石出,请尚书将人留给本王……他毕竟是我辽国的将官,需要引回我国、按照我国刑律处置,还请尚书成全。” 白樘道:“原先接手的时候曾说过,他是在大舜地界上犯案,自按照大舜律法行事。” 睿亲王笑道:“我知道尚书劳苦,此案我也会亲自向皇帝陛下报之,想必陛下也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睿亲王不等白樘回话,便道:“带耶律単走!” 白樘道:“王爷。你逾矩了。” 睿亲王心急,耶律単毕竟是辽国将士,谁知道落在白樘手中会不会被套问出别的机密军情等来,便道:“何况耶律単已经重伤,若是有个万一,想必也不是白尚书愿意见的,快把耶律単送到车上!” 这一行人除了睿亲王,其他都是骑马而来,因睿亲王向来怕晒,特意乘车。 此即一声令下,那几个辽人自然会意,忙七手八脚把耶律単抬着,果然扔到了睿亲王的车上。 睿亲王见白樘未曾阻拦,略松了口气,忙道:“改日再相谢尚书帮忙找到杀人真凶。” 终究担心迟则生变,就挥手让马车先行,他后退两步,跟众人翻身上马,匆匆追上。 巽风道:“四爷,如何不拦下他们?”只要白樘吩咐,要硬抢自然不是问题。 白樘还未出声,季陶然忽道:“有些怪。” 云鬟道:“ 怎么怪?” 季陶然嘬嘬嘴,只顾盯着那辆马车,思忖道:“不大对……” 一语未罢,只听“轰”地一声,惊天动地,而那疾驰的马车竟轰然炸裂,碎片四溅,发出团团火焰。 连旁边儿跟随的马儿都受到波及,睿亲王等几个靠得近的侍卫,均都被那股巨大的气浪掀翻,从马上滚落在地! 第415章 当时炸飞的碎片四散,虽无法波及此处,但气浪鼓动,卷的树摇叶动,热风扑面,也是灼热吓人的很。 季陶然忙踏前一步,张手护住云鬟。 白樘扫了眼,便纵身往睿亲王处掠去,巽风仔细看云鬟无碍,也才追上白樘。 两人冲到近前,见睿亲王被一名侍卫护着,压在地上,却是灰头土脸,衣裳之上尽是泥土树叶,头发也都被热气烤的微微卷起。 因大力跌撞,虽有侍卫相护,却仍是有些昏昏沉沉。睿亲王勉强回头瞥了一眼,见马车早就面目全非,残余火光兀自闪烁,车中的耶律単,也早就死无全尸了。 睿亲王只来得及闷哼了声,整个人便晕厥过去。 因现场也有些惨不忍睹,白樘便命浮生先回刑部调人,又叫巽风阿泽护送睿亲王等人回城,云鬟也自随行。 赵黼在镇抚司内听说的,自是这个消息,他本欲去刑部探望,只是看时候已经不早,便思虑这会儿她该已经回府了。 当即急急跳了出门,便往谢府而来。 他策马而行,走的甚快,才拐弯的当儿,远远地正好儿见谢府的马车停了下来。 赵黼忙睁大双眸细看,却见先下来一个人,看着行动自若,赵黼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又皱起眉头,原来这下来的竟不是云鬟,而是白清辉。 顿时手底的缰绳一勒,便放慢了马速,此刻又有一人下车,正是云鬟。两个人竟双双进内去了。 赵黼因见云鬟似并无伤损,毕竟先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却不往前去,只翻身下马,让后面赶上来的侍卫牵着马儿走开。 他自己却又是故技重施,悄然翻身跃起,无声无息地进了内墙。 略拐了片刻,见晓晴正厅内出来,赶着叫小丫头去备茶。 赵黼见左右无人,便足下无声,来到窗户边儿上。 此刻在厅内,清辉同云鬟彼此坐了,清辉道:“幸而有惊无险……只是这案子却又扑朔迷离起来,明明真凶已经找到,居然也同样离奇而死?” 云鬟道:“可不是么?不过那耶律単始终喊冤,我看尚书的意思,仿佛也还存疑一般。” 丫头进来奉茶退下,两人复开口时,却是清辉道:“是了,我本来是想跟你说那件事的。” 云鬟悄然道:“莫非是顾小姐的事?” 清辉颔首:“因先前你提醒我的话,昨日我借故去了姑姑家里,见了表妹一面儿。” 云鬟道:“可看出有些什么来了么?”虽如此问,却也并不如何期望。 毕竟两家子是亲戚,若真的顾小姐异样外露,只怕也等不到这会子被看出来。 果然,清辉道:“表妹见了我,却似是个很喜欢的模样,也并不见什么异状。”他忽然面露迟疑之色。 云鬟问道:“怎么了?” 清辉道:“我不太清楚,或许是……我有些关心情切,又因毕竟从来跟她也不算熟络,故而略说了两句,就告辞了,且我心想,先前我从来对她不如何上心,忽然间她订亲了后,再特特去见她一面儿,未免有些古怪……” 云鬟道:“你是怕露了行迹?” 清辉点头:“是,我有些担心会适得其反。” 云鬟道:“你担心的有理,毕竟是自己的亲戚,想当初承儿出事,我也是关心则乱,没有章法……”因此白樘还痛斥过一场。 见白清辉仿佛有些为难,云鬟劝道:“不如且别去见她了……再另想法子。” 清辉素来是个清净人物,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事挂碍,云鬟道:“天色不早,不如留下吃晚饭?” 清辉才似回神,双眸净彻,看了云鬟半晌,忽说道:“其实,家里头近来也在留意我的亲事了。” 他猛然间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让云鬟错愕:“是么?” 清辉却又有些后悔说了这句,眉头一蹙,起身道:“我且先回去了。” 云鬟怔了怔,也随着站起来,清辉向门口走了两步,缓缓止步,回头短促一笑:“放心,我无碍,改日再来就是了。” 这才往外,极快地离去了。 厅内,云鬟凝望着他的背影,琢磨方才那一句话。 正寻思中,便听有人哼了声,道:“小白,哼,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音刚落,赵黼从门口走了进来,云鬟见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便问:“你……殿下几时来的?” 赵黼道:“你猜猜看。” 云鬟道:“可是……听了我们说话了?” 赵黼道:“不然呢?……‘家里近来也留意我的亲事’,哼。”却竟是学着白清辉的语气。 先前两个人说的是顾家的事,忽然毫无预兆地冒出这一句来,让云鬟错愕,直到目送清辉离去,才隐约回味过一些儿,想不到偏就给赵黼听了去。 云鬟默然转身,往内而行。 赵黼走前几步,道:“你怎么不说了?” 云鬟淡淡道:“有什么好说的?该听的,六爷不是听见了么?”悄然止步,回头说道:“辛苦殿下总不放心,如今终于听见了一句不好的,却也是个一个‘功夫不负有心人’,还要怎么样?” 赵黼忽地听见这句,一时语塞。 先前在清辉回京后,来探云鬟的那次,他也是偷偷来过的……自忖此事做的机密,云鬟不至于会知道,可是却又难免心虚。 只是倔口道:“我哪里……总不放心了?” 云鬟轻声道:“还用我说么?殿下心里不是最清楚的?” 赵黼恼羞成怒,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是,就是因为我不放心你,你若是早点儿答应嫁了我,岂不是没事了?” 云鬟对上他的眼神,仍是静静地问:“是么?” 赵黼忽地想起:倘若今生他可以赖云鬟女扮男装行事,可是前世……她却好端端地在王府内,他却依旧捕风捉影起来。 他这一次来,本来是关心之故,想来看看她有没有伤损之类,没想到竟偏闹得如此。 是夜,赵黼无精打采回到东宫,灵雨见他神色不对,便道:“殿下怎么了?” 赵黼不言语,往后一倒,灵雨道:“吃过晚饭了不曾?且先起来换换衣裳,去给太子跟太子妃请安,再回来睡觉。” 赵黼哪里有心情吃饭,也不肯再起来,只道:“我困了,你只说我累的睡了,且不去请安了。” 灵雨道:“使不得,今日下午,太子妃便嚷说心口疼,我本来想派人去叫殿下回来……是太子说不必惊扰,我才没惊动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如何不去看看?” 赵黼毕竟是个孝顺之人,听说母妃身子不适,立刻跳了起来:“怎么不早点说?”也不顾洗漱更衣,便忙忙地出门去请安。 进了太子妃的房中,果然便嗅到一股药气。 赵黼心中不安,放轻了脚步入内,见太子妃侧卧榻上,正有些气息微弱地问:“黼儿回来了没有?” 赵黼忙上前见礼。太子妃回头看一眼,似要起身,赵黼忙劝止了,问道:“母妃如何身上不好?” 太子妃凝视着他,忽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儿,道:“还不是为了你!” 赵黼惶恐起来,忙道:“不知孩儿哪里做的不对?” 太子妃道:“你还不知道呢?当初我给你选人的时候,还有那许多可挑选,如今,一个成了你四嫂,孩儿都要生了,一个也要嫁人了,只有你,还是一个光杆儿!连个影子也没有!” 赵黼这才明白又是为了此事,一时头大。 太子妃咳嗽了两声,道:“只怕我就算死了,也看不见……” 还未说完,赵黼忙拦住:“母妃!” 太子妃垂头看着他,忽地伸出手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抚,道:“先前我常常叮嘱,你只是不以为意,如今我却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了,黼儿,你且听母妃一句话,叫我安心些可好?” 赵黼无言以对。 赵黼在太子妃跟前守了半个时辰,才自回房,心里总是有些不大痛快。 正似睡非睡,听得门轻微响动,还当是灵雨添茶送水之类,也不理会。 然而那脚步声却一直来到床边儿才停下,赵黼因心不在焉,略觉疑惑。却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正不知如何,床帐一动,有只手过来,轻轻地搭在肩头上,旋即,一具暖玉温香的身子便挨了过来。 赵黼虽未言语,却皱了眉,正要将人甩开,却听耳畔那人低低道:“殿下睡了么?”那声音有些清淡,却像极了云鬟在说话。 赵黼一怔,竟未曾动作,那手悄悄地搭在腰间,这才轻轻说道:“是太子妃叫我来侍寝的……” 赵黼闭上双眼,却觉着那只手在腰间停了停,便顺着往下滑去。那人也贴上来……夏日的衣裳单薄,她似乎更是未着寸缕一般,种种娇柔之感,触觉分明。 赵黼深吸一口气,道:“停手。” 背后的人自是阿郁,似乎没料到他会在此刻叫停,且声音如此之冷。 沉默过后,又低低道:“殿下,是太子妃的吩咐。” 赵黼只道:“正是因为是太子妃的吩咐,所以我给你三分颜面,不要逼我动手。你会后悔。” 搭在腰间的手有些僵,继而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妃会选中我,直到……先前太子宴请群臣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一位大人,我好像……跟他有几分相似。” 阿郁问道:“殿下,喜欢的可是那位大人么?” 赵黼道:“你问完了?” 片刻,她道:“是。” 赵黼道:“滚。” 那只手慢慢地缩了回去,阿郁无声起身,下地而去。 赵黼听到门扇关上,才睁开双眼,心中竟烦乱异常,仿佛无法开解。 这一夜,在谢府之中,云鬟却也有些难以入眠。 渐渐进了盛夏,天气燠热,云鬟沐浴过后,略看了会儿书,想到今日在兰剑湖畔的惊魂,仍觉那股热浪扑面。 忽地又想起赵黼那匆匆而来,又有些含恼似的匆匆而去。心里竟也有些不可说。 不知不觉将书放下,伏在桌上,半梦半醒,晓晴进来看了几回,叫她去床上睡,云鬟道:“不要扰我,你且先睡。” 晓晴退了出来,在灯下也发了会儿呆,终于先闷闷睡了。 这会儿万籁俱寂,府中各人也多半都安寝了。云鬟徐步出门,沿着青砖甬道缓步而行。 两侧草丛花枝底下,传出虫豸低鸣之声,又有些萤火之虫,挑着灯笼,上下左右翻飞,又孤寂,又快活似的。 月移中天,地上清光一片,云鬟低头看着自个儿的影子,正禁不住有些叹息,目光前移,却见那影子的对面,也默默地立着一个人。 她微微睁大双眸看了片刻,才松了口气,却又不解:“你……半夜三更……” 赵黼已经走到她身前,垂首说道:“我白日,是因为担心你被火药伤着才来的,不是什么不放心……” 云鬟道:“我知道。” 赵黼有些诧异,又眯起眼睛:“你知道?知道还怄我生气?” 有几只不知喜忧的萤火之虫,偏偏地拎灯笼舞了过来,在两个人之间翩飞穿梭。 云鬟看着他幽幽的脸色,敛了恍惚之意,摇头道:“先前你走了,我也有些后后悔,因为、有件要紧的事儿,要跟殿下说。” 赵黼道:“不要叫我殿下。”他深深呼吸,口干舌燥,焦虑难耐:“你前儿那晚上……是怎么叫我的?” 夜色之中,萤虫翩绕,映着脸上一抹樱红。 第416章 是日下午,白樘查看过现场情形,便又急转回城,探望睿亲王。『樂『文『小『说|这一刻京内的众人因听闻,各自惊动,早有礼部跟鸿胪寺众人前往驿馆探望,也有人报知了宫内。 白樘赶到之时,睿亲王总算又醒了过来,只是头上受了伤,御医看过,又上了药,只说并无大碍,可仍要静养两日才使得。 随行的三个侍卫有一人伤的略重,两人轻些,马匹也有所伤损,自不必提。 白樘上前问安,见睿亲王略有些神情恍惚,毕竟是死里逃生,却也还算镇定。 睿亲王在额角扶了扶,问道:“耶律単可是已经死了?” 白樘点头:“是,此刻季行验他们正在勘查现场。” 这火药像是在车厢内,炸的整车四分五裂,耶律単自然是首当其冲。季陶然虽看过许多案发场面,也亲手料理过不少案发现场的情形,但是如此这般……连尸首都要一点点四处找寻的,也委实难为。 幸而如今的季陶然,已非昔日那个连行验所都不敢进的人了,先前历练了若干年不说,近来因进了刑部,便一心都在行验之上,只当做是一件儿要务来做,所谓眼界、心思,见识,都早已非常人可比,若是清辉见了,也必然会赞敬不已。 季陶然耐着心思,把那散散落落的死尸收理在一块儿,他手底下的几个仵作,虽也算见过些世面,可这种惨状却仍是第一次见,比如有些尸首零碎,竟挂在树枝上…… 众人骇异,有问道:“行验大人,这人已经死的如此,为什么还要细找他的尸首,如此艰难,只叫给底下公差们搜捡就是了。” 季陶然道:“怎么说出这般外行的话来,尸首找到,看其损伤,再加上这车马现场的状况,才能判断那火药藏在何处,有了地方,才好推断是谁人所藏,自然便有利于破案。” 众人只得又忍着不适,细细找寻。 睿亲王听罢:“照尚书之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是有人故意杀了耶律単灭口么?还是……” 白樘道:“叫耶律単上车,是殿下临时决定的,又怎会预料到会有此节?” 睿亲王道:“耶律単杀了萧忠……我心中觉着不仅只是为了泄愤之故,既然如此,会不会这车内的机关,也是他的手笔?” 白樘道:“尚未可知。” 当时耶律単因败露,被众辽人鄙夷不齿,狠狠打了一场,自顾不暇,被众人拎着腿脚扔到车上,他也的确挣扎叫嚷过几次……竟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事先知道车上有火药。 睿亲王忽地说道:“若真凶是耶律単,他自作自受,反受其祸,倒也罢了。但如果真凶并不是他呢?” 此刻睿亲王也不禁有些心头没底儿,身边儿这些侍卫,本以为都是忠勇无二之徒,没想到竟出了这等祸事,若是真凶未除,那如何是好? 白樘不语。这倒也是睿亲王的运气,若不是他一心要把耶律単弄回来,也不会借口耶律単受伤让他上车,若耶律単不上车,上车的自然就是睿亲王,这会儿就不会在这里说话了。 白樘道:“另还有一件事,火药自然是在马车上,敢问殿下,一路而来,又追随而去的时候,可发现什么异样了么?” 睿亲王叹道:“我原本订好了正午去醉红楼吃那有名的三杯鸡,看掌上舞的,被你所传,只得匆匆而来,一路却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这醉红楼盛名远播,是京内最为贵价的酒楼,要在那一处吃饭,必须要提前同店家预定,不然恕不接待。 睿亲王也是早就定好了的,本来因萧忠之死,有些兴致不高,然而一想再度预定的话,还不知几时能轮的上,倘若启程回辽国,岂不是错过可惜? 没想到终究无缘。 睿亲王又揉了揉额头:“必然是有人将火药事先放在车内,可是有一点不通,这火药是如何点燃的?” 白樘先前问话的原因却也在此,正是想让他回想当时跟随的侍卫们是否有什么异动。 睿亲王后知后觉,拧眉回想,他毕竟也是个记忆极强的人,半晌道:“当面并不曾有人动过手脚,这点儿我是确信的。” 且据白樘看来,当时耶律単似多有辩驳之意,是否真凶,本还待仔细审问,没想到睿亲王一心要揽人,如今又死了,自然无法。 白樘道:“殿下的这些部属,可有擅火药的?” 睿亲王摇头:“没有这等人物。” 直到此刻,白樘才道:“这火药出现的蹊跷,若不是为了杀耶律単灭口,只怕是冲着殿下来的。” 睿亲王早也隐隐猜测这个了……按捺心惊,盯了他片刻,问道:“那么,动手的是何方神圣?” 白樘道:“杀死萧忠的人,用的是耶律単的兵器,正如我先前所说,他的兵器只殿下身边的人能动,若火药非耶律単自作自受……” 睿亲王道:“你是说,杀死萧忠的人,或许跟放置火药的人有关?既如此说……动手的就仍是我身边的人?” 白樘不置可否,只问道:“殿下在辽国,可曾跟人结怨不曾?” 睿亲王正欲说,却又拧眉噤声。 但凡是一国,又加上是皇亲,其中的恩怨纠葛必不可胜数,且睿亲王的出身本有些复杂。 见睿亲王不答,白樘也不催问,只道:“殿下可仔细想想……除了耶律単之外,是否还有谁人可疑。” 睿亲王因撞伤了头,又费神了这半天,加上惊惧,头便又疼了起来,面带苦色道:“委实是不知。” 白樘道:“殿下不必着急,且先好生保养。只是有件事要跟殿下说明。” 睿亲王道:“何事?” 白樘道:“为了保证殿下的安危,我会全力调查此事,但是殿下的这些部属只怕不肯听令……” 睿亲王连见了两名部属以离奇骇异的方式而死,且方才听白樘句句说来,动手的且是他身边的人,纵然他再聪慧过人,如何不怕?不等白樘说完,便道:“尚书放心,我会命他们听从尚书指挥,全力配合!” 白樘道:“有殿下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话说这夜,谢府院中。 被赵黼一句话,勾起云鬟记忆。那夜意浓情迷之时,再难自禁,竟被他困在臂弯之中,为所欲为,几乎沦陷。 此刻听赵黼复又提起,云鬟甚觉难堪,便道:“我真有正经事跟你说。” 正是夜深人静,旁侧无人,云鬟便顺势在赵黼耳畔,将蓝夫人所说的话悄悄告诉。 赵黼本正嗅着那身上清香,觑着月下的秀容,听云鬟说罢,眼中绮色才极快退了,迟疑问道:“真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云鬟点头:“我只知道是《千字文》里的句子,你可知这是何意?” 赵黼皱皱眉,低头寻思了一回:“怪道你不知,这本是私下流传的机密,也只少数几个人知晓。更没有任何书传记录等…” 云鬟道:“什么……机密?” 赵黼道:“传说早在本朝开国之前,有个‘太极会’,我只隐约听说,这会中的人物,都是些位高权重亦或者深藏不露的,身份不为人知,神秘异常,因此并没有人明白端地,只听闻有此存在罢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四句便是太极会的会旨。” 天地玄黄,出自《易经》,说的是天玄而地黄之意;至于宇宙洪荒,则出自《淮南子》,本意是上下四方叫做宇,古往今来叫做宙,这寥寥几句,竟涵盖了天地宇宙,日月星辰。 云鬟悄然忖度,道:“再加上‘太极’这个名,气象万千,果然是大有来历的,只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跟侯爷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赵黼叹道:“我早疑心蓝少绅不会无缘故就走了,他既然能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两句来,只怕跟太极会有些牵连,亦或者是会中人、也未可知……” 云鬟惊疑不安,道:“那倘若侯爷是太极会之人,又怎要离京,又怎么要告诉你我这些?” 赵黼道:“他肯透露这消息给你,或许一来是因感激你屡次相助,二来,大约是有些向我示好之意。至于他因何要离京,自然无人知晓,可是他去的是云州……” 说到这里,赵黼微微冷笑道:“我是这般想的,有两种可能,第一,宣平侯跟太极会有故,故而知道太极会的存在,但太极会势力不容小觑,按理说不会有他们揽不下的事儿,可是宣平侯仍匆匆离京,所以说这个可能推翻了。第二,宣平侯跟太极会结仇,故而躲避云州,又特意托你提醒我,只怕太极会也将对我不利……” 云鬟仰头看他:“因何要对你不利?” 赵黼见她眼中透出担忧之色,却笑着贴耳道:“你瞧你夫君如此英俊,偏又这般能耐,自然有许多人暗中嫉恨,从来且没消停过,这有何担心的?” 他竟还不忘玩笑。 云鬟低低道:“先前是先前,然而这会儿……太极会岂是其他的小小波折阻挠能相提并论的?”竟没反驳那句“英俊能耐”的话。 赵黼面上笑意越发浓盛,道:“我也知道,这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父王被册封太子后就露出爪儿来,为了什么,我自然也能猜到几分。” 云鬟一窒:“是为了帝位?” 赵黼哼道:“这太极会真如传说中的无所不能的话,爪子伸到龙椅上头,也未必不可能……或许父王跟我不是他们看中的人物罢。” 云鬟从头听到此,又想起连宣平侯那样的人物都远远躲避了,可见“太极会”三字之能,不由握紧了赵黼的手臂,道:“若真的对你跟太子不利,如何是好?” 目光掠过她握着自己袖子的素手,赵黼含笑道:“你若真的为了我担忧,不如且快些跟我成亲,然后早些生几个皇子皇孙,只怕就把那些鬼鬼祟祟的人物都气死了,也害不到咱们了。” 云鬟的脸既红且白:“你怎么、总是……”本是一片忧怀之心,奈何他竟总是以玩笑相对。 赵黼见她有些不乐,解释道:“我并不是玩笑,一来亲事对我来说,自然也是一件重要大事……” 略一迟疑,毕竟没把太子妃病了的事告知:“二来,我也并不愿你为了这个忧虑。放心罢,我有数了,会好生警觉提防的。” 云鬟方觉有些心安,忽然又想:昔日的江夏王赵黼又哪里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物,他不去对付别人,就也罢了……又何须她来为他担心? 一念至此,云鬟忙撤手:“我……已经说完了。” 赵黼正色道:“是,正经事说完了,那么,要不要做些不正经的?” 若不是亲耳听着,倒是万难想象他能神色肃然地说出这种话。 云鬟淡淡瞥他一眼:“殿下该回去了,以后这种行径且也少做,叫人看见了,不像话。”将人一推,转身便欲回屋。 谁知才走了一步,身后的人上前,举手从腰间勒住,轻轻又揽入怀中。 赵黼低头,仍是贴在耳旁轻声道:“你叫我什么?” 云鬟道:“殿下。” 赵黼道:“不对……”无法忍耐,低头乱嗅其香,乱品其甜。 这刻,却跟上回不同,上次云鬟乃是才回府,并不曾宽衣解带,有重重阻碍。 然而这一次却是要安寝的时候,身上层层束缚都解了,赵黼只一探便知究竟,竟比上回越发意轻神恰,无法想象。 月色幽淡,花树轻颤。 第417章 次日清早儿,在晓晴醒来之前,赵黼便悄无声息地跳出门,翻墙而去。 他的脚步轻快,飞也似地回到太子府,鸟雀不闻地一路自回房里去。 自廊下往前,远远地就见灵雨垂手站在门口。 赵黼不知她是几时来到的,心想只怕是她早上来伺候,敲门里头无应,故而在此等候罢了。 因心情畅快,便悄悄地走过去,故意要吓她一跳。 脚下无声地到了跟前,果然灵雨还是没发现他,赵黼站住脚,这才负手,故意咳嗽了声。 灵雨受惊,猛地抬起头来,望见他在跟前儿,又惊又喜,又有些惶恐:“殿下……”声音却有些悄悄地。 赵黼因心里快活,便笑道:“你是没睡醒么?一大早儿过来站着做什么,我又不紧等着你伺候。” 灵雨面有难色,看看他,却又转头看向屋里。 正要说话,赵黼却并没特意等她回答,早就双手将门推开,迈步而入。 灵雨暗道不好,犹豫了会儿,只得垂头跟在身后。 此刻,赵黼正笑吟吟地往内,谁知一抬头看见里头的情形,顿时笑影变作错愕之色。 幸而他是个颇为机变之人,忙咳嗽了声,正色上前,诧异说道:“怎么……母妃怎么在我这儿呢?” 原来这会子在内坐着的人,竟是太子妃,面上有些不虞之色,见赵黼上前,便道:“我还当你不肯回来了,没想到倒还记得路呢。” 赵黼虽知道有异,却只当听不出的,道:“母妃不是身上不好么?有什么事就叫人传我过去便是了,怎么竟自己过来了?” 太子妃打量他:“别跟我遮抹,你昨晚上去哪里了?” 赵黼道:“没……去哪里呢。”眼角余光略扫一眼身后灵雨,赵黼忽地明白,太子妃必然是已经审问过了,只是他也不曾告诉灵雨去哪儿……可是以灵雨的聪明,只怕猜到了。 幸而灵雨忠心,应该不至于说嘴。 却听太子妃一声冷笑,道:“你越发能耐了,竟跟我当面扯谎。我给你找的人你看不上,若是去找好的了,我却也放心,只怕你并不是去找好的,只找那些不三不四的,说,昨晚上去哪儿了?” 赵黼道:“我、我只是去外头住了一宿。” 太子妃喝道:“府里是有老虎,竟逼得你跑到外面流离失所的?到底是在哪里?且说明白。” 这会儿有些瓜田李下,太子妃又是盛怒,赵黼哪里敢说半个“谢”字,心里飞快想了一想,道:“也并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只是在镇抚司里。” 灵雨蓦地咳嗽出声,不料赵黼嘴快,早已经说了。 太子妃闻言,竟抬手一拍桌子:“你、你……再说一遍!” 赵黼听灵雨示意,又见如此光景,心中也有些不好,便道:“起初是在镇抚司里,后来,因觉着一个人没意思,就去找张振了。” 太子妃面露狐疑之色,气却比先前轻了,道:“当真么?张振……是张将军家里的公子?” 赵黼道:“自然就是他了。” 太子妃打量他半天,又寻思了片刻,道:“你不要跟我扯谎,回头我是要查问的。” 赵黼道:“这个有什么可扯谎的?母妃多虑了。” 太子妃道:“好,我不跟你论这个,你只说,昨儿晚上你为何把人赶出去了?” 这自然是说阿郁之事,赵黼道:“这、孩儿并不喜欢……那个。” 太子妃急道:“你怎么不喜欢了?先前不是为了那女孩子要死要活的么?如何有了个跟她这般相似的,却又不喜欢了?” 赵黼道:“这毕竟不是同一个人,相似又管什么用?” 太子妃目瞪口呆。 赵黼忙道:“母妃不必忧心了,说过明年便把人娶回来,就一定会有的,也不差这几个月了。” 太子妃眼圈红了起来,忽地低头,竟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赵黼大惊,来不及花言巧语,忙劝问。 太子妃哭道:“那孩子已经是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个长相差不多的,你如何又不要,难道要一辈子也不娶?只拿话来支吾,竟叫我要等到何时?” 赵黼忙赌咒发誓:“绝不是支吾,明年一定会成亲。” 太子妃含泪道:“我再不听你的话,再者说,就算明年一定会娶亲,那也不妨碍多两个侍妾,如今我且为你做主,你便先收了阿郁在房中,你只告诉我,你从不从?” 赵黼听到“侍妾”,心头如有芒刺。 话说这日,刑部之中,云鬟正检看了些积存的案件,将一个存疑的转给书吏叫自呈上。才欲歇息片刻,就见门口上人影一晃。 却是季陶然走了进来,两只眼睛底下有些黑青之色。 云鬟知道他这两天都在位睿亲王那案子操心,便道:“差使如何了?” 季陶然走到桌边儿,见她手头有一盏茶还剩大半儿,便拿起来自吃了,才道:“真是千载难寻的案子,若是叫了严先生回来,他必然有兴趣。我没日没夜地拼了这两日,才总算将那尸首跟当场的各色之物拼凑的差不多。” 云鬟骇笑,问道:“有劳有劳,可有什么发现?” 季陶然道:“才去见过尚书报了一通,原来这耶律単的左侧身子伤损的最为严重,皮上还有些烧燎之意,不同于其他火烧之状,大约是那火药贴在腰侧炸裂开来,我因思忖这火药多半是放在车中……但却不会明晃晃地扔在里头,免得叫人发现。” 云鬟见屋内无人,悄悄道:“总不会有人习惯随身带着火药,这一场必然是蓄谋而为的。乘马车的只有睿亲王一个,可见此事多半是冲着睿亲王。不过有些不通,先前睿亲王乘车而来,若这背后凶徒想要杀的是睿亲王,如何先前大好时机,竟未曾动手?” 季陶然道:“尚书大人也如此问过。” 云鬟一怔,季陶然笑道:“幸而你们问的人是我,若不是我,只怕满京城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忽然道:“不对,还有一个人会知道,只不过你们也难请到他了。” 云鬟见他大有得意之色,便忙催问真相。 先前季陶然去将行验的种种禀明白樘后,白樘问了此话。又道:“我详细问过睿亲王、以及跟随他的其他侍卫,当时他们都随着马车而行,并没有发现有谁对马车之中出手。是以自然不会有人在那时候引燃火药。除非是马车里的耶律単自己所为,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凡是寻常火药,要炸裂的话,必须要点燃引信。可是在此案中,马车外的众人都不曾动过手脚,却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 季陶然揉着两个发青的眼圈,道:“大人有所不知,症结在一个点儿上。” 白樘问道:“是什么?” 季陶然道:“这一次炸裂的火药,并非是普通火药,大约是特制的。” 云鬟不解:“这是何意?” 季陶然道:“大人还记得那联尸案么?最后的郭毅灵前火焚事件?” 这件事自然印象深刻,白樘点头。 季陶然道:“当时我发现,吴玉的身上仿佛有些不对……后来才发现乃是火粉。” 火粉此物,并不需要用火点燃,只要气温略高,譬如烈日之下,便可自行燃烧,且极难熄灭。 白樘诧异道:“你说此案之中,也有火粉?从何看出?” 因那炸裂之势极为猛烈,故而马车内可燃之物几乎都燃烧殆尽,要查验自然是极为难的。 季陶然道:“我原本的确并未想到,只是因为当时查看现场的时候,收集耶律単的尸首,发现有……”咳嗽了声,道:“有一块儿皮肉落在地上,可是上面火却未曾熄灭……当时我并未特别留意,然而在行验所里仔细查看后,想到前情,又加上尸首自身的异味之外,还有一种让我总觉着似曾相识的气息,我苦思冥想了这两日,才想到火粉。” 那天在兰剑湖畔,季陶然目送睿亲王等离开,曾念了两声“不对”,因他毕竟是入了行验行当,对这些可疑气息十分警觉,纵然众人都不知,他却察觉了一二,只是当时不能验证、无法作准罢了。 季陶然道:“此刻我无法得到火粉,然而在这般气候炎热的时候,火粉只要保存不当,便会自行燃烧,若是当时车内不知何处藏着火粉,偶然洒落,又同火药相合,那么自然就会引发一场……” 云鬟听罢,又觉着匪夷所思,又觉着甚是钦佩,不由道:“表哥,你竟这般厉害,如此难以察觉的细微线索都能给你发现?”又忙说道:“尚书大人可赞你了?” 季陶然见她目光闪闪地看着自己,方负手昂头笑了一笑,道:“如何,我能耐么?尚书大人也赞了我几句……能得尚书的赞可是殊为不易。” 云鬟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委实厉害的紧。” 季陶然因无意中发现这世人都难以留意到的一处极关键处,心里很是得意,可见云鬟满眼钦佩,却又有些不大好意思,便摸摸头道:“还成,还成……总算不再一无是处。” 云鬟正色道:“什么一无是处,满京城里的验官,如今只怕,也没有人能比得过你的。” 季陶然嘿嘿而笑。 原本季陶然跟清辉,云鬟等都是从小玩到大的,他们两个都在刑狱行当,清辉是天生有天赋之人,云鬟自然也不遑多让,竟如双璧一般。 只季陶然略有些平庸,他虽然性子豁达,但每每落后于人,无能为力似的,那滋味毕竟不大好过。 可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总算在验官一行里崭露头角,连向来极少赞扬人的白樘也亲口称赞。 两人正欢喜说话,外头有一名书吏忽然匆匆来到,竟道:“宫内来了人,说是请谢主事即刻进宫一趟。” 云鬟听到“进宫”两字,本能地便心惊。季陶然也敛了笑:“可知是因为什么事?” 书吏道:“那公公并没有提,只说圣上立等着呢。” 云鬟那般淡然的性情,此刻却也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上次进宫的情形兀自历历在目……那九死一生的经历,着实一次就够了。 但却是躲不了,当下反而安抚季陶然道:“无妨,这会儿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去去就来。” 话虽如此,云鬟心中着实忐忑,只是面上恍若无事罢了,略整理了一下衣冠,便迈步往外,且行且问道:“不知尚书大人可知道了?” 书吏笑道:“不必另行通知,尚书也在被召之列,要跟你同去呢。” 云鬟来不及意外,就见前方白樘正从廊下而来,当下忙低下头去,移步侧身恭候,等白樘先行一步,才慢慢跟上。 那传旨太监正在外间等候,见两人出来,寒暄了几句,便往外而去。 云鬟虽不知吉凶,但因有白樘同行,却仿佛有些主心骨似的,不至于太过虚悸。 一行人飞马入宫,至午门下马,随着内侍往前。 不多时,竟来至御书房中。 进到里间儿,山呼万岁,尚未抬头,就听见有人笑道:“莫非朕要输了?” 这一句来的突兀,云鬟忍着并未抬头。却听另一个人说道:“不敢,不到最后一步,胜负难以预料。” 云鬟听到这个声音,禁不住越发诧异,原来这人竟是睿亲王。 忽听皇帝道:“暂停一停,朕的刑部尚书来了。”因又说道:“白爱卿,谢凤,且上前来。” 云鬟眼见白樘迈步往前,当下亦步亦趋跟着,如此走了数步,才敢抬头看去,却见原来皇帝正跟睿亲王对坐,面前放着一盘棋,两人竟正在对弈。 赵世便对白樘道:“白爱卿,听说你的棋艺不错,你觉着这盘棋朕是输是赢?” 白樘道:“圣上恕罪,观棋不语,方为君子。” 赵世大笑数声,却又看向云鬟,问道:“你可会观棋么?” 云鬟道:“只是略懂皮毛罢了。” 赵世笑道:“尚书不肯跟朕说实话,你不必学他,你实话说,这一局,我跟睿亲王谁输谁赢?” 云鬟早就看出睿亲王棋胜一着,心知白樘必然也看出来了,便道:“请圣上恕臣愚钝。竟无法分明。” 此刻睿亲王道:“谢主事原来对下棋上并不精通,只是这查案上像是极有一套的。” 赵世道:“怎么说?” 睿亲王道:“前日在湖畔,我的下属们拔了弯刀出鞘,谢主事竟一眼便认出了耶律単的弯刀跟众人的不同。叫我甚是诧异。” 毕竟这些弯刀,将官们都也用过一段时候,或新或旧,或者装饰之物各有异样,且在那样短暂的时间内,要从这许多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弯刀里准确地挑出唯一一柄不同的来……自然也有些不可思议。 睿亲王也是个记性超过寻常人的,然而……自问却也做不到这点儿。 赵世笑道:“怎地,你仿佛不信?” 睿亲王道:“请圣上恕罪,我只是略有些不解罢了。” 赵世便道:“谢主事,亲王不明白,你便给他解一解这心头之惑罢了。” 云鬟拱手道:“臣遵旨。”便说道:“其实先前,尚书说要看众人的随身兵器之时,耶律将军就面露惊疑之色,当时我便留意了,等众人一起探出兵器之时,他的动作却又慢了半拍,有藏掖之意,故而我当时只格外留心看他的弯刀就是了,要跟旁边的分出不同,也就容易了许多。” 睿亲王万想不到竟是如此,怔然之下,便笑起来,道:“聪明……我如何没想到?” 白樘垂眸而立,沉静无波。 倘若睿亲王见识过昔日云鬟于废太子府内、从满院百余人之中挑出细作的盛大情形,便知道这转眼间找出一柄跟其他都不同的匕首,对她而言,不过也是“牛刀小试”而已。 此刻赵世举手又欲落一子,白樘随之扫去,眉头微蹙。 睿亲王打量着棋盘,便道:“大舜果然是人才济济,只怕这案子也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赵世微笑道:“这个就要看白爱卿的了,爱卿,你可会让朕失望么?”皇帝口中说着,手里拈着那棋子,将落又未曾落下的当儿,忽然间一个失手,那织金绣锦层层地龙袍袖子撇落,竟把满坪的棋子都拂乱做一团,原先那枚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第418章 事出突然,赵世跟睿亲王都愣住了。 只见满盘的棋子跳来跳去,有的跌落地上,有的撒乱一团。 睿亲王摊手苦笑,道:“这……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下儿可是分不出输赢来了。” 赵世扶着自己的手腕,叹道:“年纪大了,但凡天阴落雨之时,筋骨都疼得厉害,且朕这只手腕,早年是受过伤的,方才举了半晌,竟有些受不住。亲王莫怪。” 睿亲王忙道:“圣上说哪里话,一盘棋罢了,圣上既然累了,不如暂且歇息片刻。” 赵世却微微摇头,道:“亲王有所不知,朕有个怪癖,做不完的一件儿事儿,总会挂在心里,不免难过。” 说到这里,忽地转头看向云鬟道:“谢主事先前,曾一人独力将地理图修复……不知今日,可能将这满坪的棋子恢复如初么?” 睿亲王挑眉,微露好奇之色。 萧利天因也算是个“大舜通”,因此对中原各地的风物民俗,出色人物等皆有所知。 云鬟虽是新人,可进宫面圣又将山河图恢复之事,也曾传的沸沸扬扬。只不过在睿亲王看来,有些荒诞不真。 方才云鬟说起刹那看穿了耶律単弯刀不同之事,在睿亲王觉着,也不过是“小聪明”、运气罢了。 此刻听赵世所说,睿亲王竟有些不以为意,心中未免觉着老皇帝有些太过托大,竟想出这般主意来挽回颜面。 他们的这局棋,几乎已经到了最后几步,故而满盘黑白子错落,这谢凤乃是才来,只扫了一眼,如何就能立即恢复? 只不过睿亲王也看出来赵世将要输了,心下忖度,这皇帝说自己手腕酸疼失了手,不过是借机打断棋局、免得输棋面上不好看而已。 云鬟乍然听皇帝如此说,竟有些不敢应承,心中犹豫掂掇,不由自主瞥向旁边的白樘。 正白樘也看向她,目光相对,白樘轻声道:“谢主事,如何还不领旨?” 云鬟听了这淡淡地一声,方拱手行礼:“臣遵旨。” 睿亲王微睁双眸,唇角一挑。 他向来算是个异人,且这一局棋他跟赵世从头下到尾,每一步都甚是清楚,印象也有些深刻,如要恢复原样,费一些时间……倒也能恢复十之八九。 故而此刻见云鬟领旨,睿亲王便抱臂,笑而不语,只静观其变。 横竖他心中记得棋路,如果这谢凤弄错了……正好可以取笑。 几个内侍上来,将散落的棋子尽数收起来,放在旁侧,云鬟便抓了一把,她竟想也不想,随意似的,把些黑白子往棋盘上放落。 睿亲王起初本想看好戏,忽地见云鬟如此信手落子,便皱起眉来,几乎忍不住便要喝住她。 待扫一眼白樘跟赵世,却见两人都甚是淡静之态,睿亲王心道:“这都是在陪着胡闹么?”暗暗冷笑,只好耐着性子,垂眸又看。 而就在睿亲王心中转念这瞬间,云鬟又在棋盘上飞快地落了七八子。 萧利天撇着嘴,勉强看去,一眼之下,忽地愣住。 原来云鬟落子,却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信手而落”,比如倘若是睿亲王来恢复这盘棋,他自然要从跟赵世对弈的最初,一步一步地按照两人所行排布,这才是最谨慎妥帖的法子。 可是云鬟毫无章法,黑白子乱下,故而起初睿亲王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是等她下了十几子之后,棋盘上的棋步便初露雏形,睿亲王不由地瞪大双眼,神情从最初的轻慢不屑,转作惊讶错愕。 萧利天扫一眼云鬟,便再也顾不得,只是双眸死死地盯着期盼上,心中匆匆描绘先前的记忆,想要验证她所下的有没有错儿。 不到一刻钟,那原本凌乱一团的棋盘上,就显出了原先赵世跟睿亲王对弈的那盘棋。 只差最后两三步。 睿亲王的脸色却早已经不能用一个“震惊”来形容。 倘若云鬟按照他的法子,从两人最初对弈的步数而行,睿亲王或许会以为她是个对弈高手,所以懂得两人的路数,故而记忆的一毫不差。 但她偏偏是随意乱落,就仿佛一个顽童,肆意玩闹信手落子而已,偏偏一步未错,这也忒惊人了。 “啪”地一声,最后一个黑子落下。 睿亲王打量着眼前完美无缺的棋图,双手握着膝头,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对云鬟来说,这自然是最容易不过的,她虽然并非对弈高手,但是要恢复原本的棋路,却着实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云鬟见已经成了,正欲后退,忽地白樘道:“谢主事,还有一步。” 云鬟一愣,白樘举手从钵里取了一枚白子,看一眼棋盘,又看向云鬟:“圣上还落了一子,不记得了么?” 云鬟这才明白,白樘指的,自然是赵世在最后拂落满盘的那一个白子。 可是……当时赵世还未落子,又怎么知道他会将这一子落在哪里? 又倘若弄错了,落子无悔,害皇帝败了的话…… 呆呆地看着白樘,身不由己地抬手,掌心朝上。 白樘将那一枚白子擎起,微微落下,不偏不倚地放在她的掌心里。 云鬟瞧着那白色的玉石棋子,掌心里一点凉,又有些微温,她抬眸怔然,却见白樘深看她一眼,复又转开目光盯着棋盘。 心头一动,云鬟微微眯起双眸,沿着白樘的目光看过去……他,像是在盯着某一处。 云鬟暗中屏住呼吸,将白子捏了,低头看着棋盘,果然便缓缓地落了下去。 云鬟虽在落子,双眸却盯着白樘,却见他的眼中透出些许笑意,暗暗松了口气,“啪”地一声,白子落定。 睿亲王正在惊异于她居然真的能将整盘棋恢复如初,待听得这一声时候,略有些回神,便凝眸看去。 谁知一看之下,却又惊得双眸微睁,有些不敢信似的。 原来云鬟这最后一子,正是赵世捏在指间,将落未落的那一子,然而却并非是下在中央,而是在旁侧犄角上“顶”了一下。 这一角,是赵世跟睿亲王两个都忽略的一步棋,甚至从未想到可以在这一处废弃之地落子。 但偏偏在此一顶,原先赵世已经透出败像的棋路,忽然便“活”了过来。 看似是一处废棋,却仿佛牵制了睿亲王的种种后招,果然是真正的“金角银边”,杀招立现。 睿亲王几乎不敢信,看看落棋,又抬头看向云鬟,继而看向赵世、白樘……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世此刻正也在打量那一步棋,眉峰微动,老皇帝笑道:“好!” 云鬟回过头看白樘,却见他向自己轻轻眨了眨眼。 此刻赵世悠悠然对睿亲王道:“亲王,该你了?” 睿亲王连吃了两个憋,一口气几乎喷不上来,先前的锐气全消,勉强拿了黑子,端详了半晌,终于弃子,道:“果然还是皇帝陛下棋高一着,我认输了!” 赵世抚掌大笑,又道:“亲王这会儿可信了么?” 睿亲王明白,果然是老皇帝故意做给他看的,然而此刻也顾不得再有其他想法,只是一个心悦诚服罢了,拱手垂首道:“大舜人才辈出,我国所不能及也。” 因赵世要询问白樘案情详细,便命云鬟先行出宫,睿亲王顺势起身告退。 云鬟先出了御书房,头前内侍领着,才走了数步,便听得身后睿亲王道:“谢主事且留步。” 云鬟回头,见睿亲王快步追了上来,含笑道:“我也正出宫,就跟谢主事同行如何?” 虽然睿亲王生得不似辽人般凶恶,谈吐又似风雅,但毕竟是辽人,云鬟心中不免忌惮防范,便道:“殿下可是有事?” 睿亲王道:“没什么事,只不过同你闲话罢了。” 云鬟不语,只碍于对方的身份,便同他一块儿往外而行罢了。 睿亲王见她默然无声,便仔细打量,却见生得白皙秀丽,风姿卓绝,不由道:“我先前曾见过白尚书的公子,那也是个金玉冰雪般的人物,先前虽然早听闻谢主事大名,只不过亲眼相见,才知道竟如此难得。” 云鬟只垂着眼皮道:“亲王过奖了。” 睿亲王笑道:“我是诚心诚意,果然天地灵秀之气,都在中原地方了。这番我上京来,见识了多少不凡的人物,皇太孙殿下自然不必提了,再比如你们的白尚书……” 云鬟长睫微微一动,睿亲王见那内侍在前头三四步远,便放低了声音道:“方才最后那一步棋,并不是皇帝陛下原本会落的棋路,应该是……白尚书暗中指点你下的,我说的可对?” 云鬟想不到他竟也察觉了,心中虽惊,面上却仍是淡然之色,道:“我并不懂亲王殿下在说什么,我不过是按照殿下跟圣上对弈的路数恢复的罢了。” 睿亲王见她不认,便只一笑。 云鬟知情与否,萧利天不知,但他却明白,倘若云鬟只将棋局恢复,只怕并不是老皇帝心里所最愿的,恢复棋局事小,至关重要的,是最后那一子。 赵世为什么会抚着手腕,为何会发那些感叹,萧利天知道,白樘只怕也知道。 所以,才会有最后那关键一子。 金角银边,反败为胜。 ——刑部尚书,那可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物。 渐渐地两人出了午门,睿亲王的那些侍卫们见他同云鬟出来,便都打量。 云鬟跟白樘进宫,只阿泽跟一名刑部的差官随身跟随,这会儿见她出来,阿泽便道:“四爷呢?” 云鬟道:“尚在宫内。我先回刑部,你在此等候四爷便是了。”翻身上马,跟那差官先行。 睿亲王因先前负伤,养了两日,虽好了大半儿,今日却仍是乘车来的。 上车前吩咐了几句,有个随从便先去了。 阿泽仍等在午门外,见云鬟先去,睿亲王一行人又风雷滚滚而去,他回头看了眼,望着那伙辽人马嘶人呼远去之态,竟有些不自在。 且说云鬟跟那刑部差官,行了片刻,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 自然知道或许是睿亲王的车驾赶来,云鬟便放慢了马儿,贴边而行,想让他们先过。 谁知那马蹄声如雷,奔到身旁,却陡然停住,竟拦住在她的马头之前。 云鬟猝不及防,生恐两马相撞,忙用力勒住缰绳,那马儿见拉的急,又看恶人拦路,不觉前蹄跳起。 云鬟坐不住马鞍,顿时便跌落下来。 那拦路之人大笑起来:“我们亲王殿下请你去喝酒。” 云鬟踉跄下马,几乎磕碰伤着,那差官早也飞身下来扶住,忙问:“谢主事如何?” 见云鬟无碍,便抬头喝道:“怎么如此莽撞无礼?又哪里有这样请客的?” 云鬟拧眉看向那辽人:“请告知睿亲王,刑部尚有公事要做,无暇奉陪。” 那辽人见差官呵斥,早竖起眉毛,又见云鬟拒绝,便道:“亲王殿下请你,不要不识抬举!” 差官忍无可忍:“休要如此无礼!” 那辽人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老子说话?” 云鬟忙挡住那差官:“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说话间,睿亲王的车驾已经到了,撩开帘子看出来,面上带笑道:“谢主事,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然有缘在宫内相见,可否赏光去共饮一杯?” 云鬟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身上另有公务,不便奉陪了。” 岂料拦路辽人不耐烦起来,竟从马上跳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殿下叫你去,你只乖乖地去就是了!”伸手便来抓云鬟。 刑部差官挺身挡在云鬟身前,疾言厉色道:“胆敢对主事无礼,还不退下!” 云鬟早见他按着腰刀,似要拔出一般,忙拦住:“不可冲动。” 那辽人耀武扬威,丝毫不将两人放在眼里。 睿亲王见这般,也恐闹得不像话,才要喝退,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人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第419章 说话间,便有一队车驾缓缓近前,头前的一顶八抬海青色宝顶大轿缓缓落在地上。 睿亲王回头看见,忙下了车,此刻那轿中的人也走了出来,身着银白色五爪蟒袍,头戴玉冠,虽并未十分装束,却雍容贵雅,透出一派天家气象,正是静王赵穆。 两位相视一笑,彼此拱了拱手。云鬟跟随属差官也自行礼。 静王问:“我当是谁人在此,原来是亲王殿下,不知是发生何事?” 睿亲王道:“方才面圣而归,本欲相请谢主事饮宴,下属一时莽撞,竟惊动了王爷?” 赵穆道:“我也正欲进宫去,听得此处喧哗,不知何故,故而一观,无碍那就最好不过了。” 赵穆又看向云鬟,道:“谢主事这也是进宫才回?” 云鬟应了。赵穆笑道:“既然是亲王殿下好意,可要赴宴么?” 云鬟道:“亲王相请,本不敢辞,怎奈部里事务繁忙,下官委实不敢耽搁。” 赵穆点了点头:“都知道你们尚书是个最醉心于公务的,你们这些手底下的,也一个个不遑多让,大有其风,好极好极。” 便又笑对睿亲王道:“听闻进来亲王身旁两名侍卫离奇死亡之事,也交付了刑部料理,只怕他们果然是不敢怠慢,要加紧侦办的。如此……恐要让亲王失望了。” 睿亲王道:“理当如此。”也看云鬟道:“既这般,那就以后再请谢主事了。” 云鬟只垂首做了个揖,睿亲王便同静王道别,上车而去。 静王目送辽人离去,便问道:“主事可无碍么?” 云鬟道:“多谢王爷,并无碍。” 静王叹道:“这位睿亲王萧殿下虽还称得上斯文,只他的这些部属仍是改不了那个蛮横脾气,以后要多留意,若遇上他们,且不可硬碰硬,以免当面吃亏。” 云鬟道:“王爷教诲的是,下官铭记在心。” 静王笑笑,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眼,问道:“你一个人进宫来着?有何要事?” 云鬟才要回答,忽地听马蹄声渐近,两人转头看去,却见竟是白樘同阿泽两人一前一后来到。 白樘翻身下马,先向静王行礼,又问:“殿下如何在此?” 静王道:“淑妃娘娘召王妃进宫说话,我怕她行动不便,便送过来。” 云鬟这才知道后面一顶轿子中的竟是沈舒窈,欲要抬头看过去,却仍按捺。 静王又道:“我才问主事一个人进宫做什么,原来你们是一路的?” 白樘道:“是。” 静王在他臂上轻轻一握,含笑道:“至于其他的,你只问主事就是了,我且先进宫去了,免得娘娘等急了。” 白樘跟云鬟等忙恭送,静王重又回了銮驾之中,起驾而去。 只等王驾过了,白樘便问起来。云鬟不欲另外生事,又叫白樘忧心,便只道:“是睿亲王派人相请,正相持里,静王殿下解了围。” 那差官见她轻描淡写,竟不忿道:“并不是相请,卑职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要硬抢,还惊了马,差点儿伤了主事。” 早先静王耽搁,白樘便疑惑了,闻言沉了眼色:“伤着不曾?” 云鬟摇头,白樘见此在宫道上,不便多言,便复又上马,带人自回了刑部。 此刻日影西斜,夕照的光在廊下,如铺了一地一墙、满世界的金。 有几棵紫玉兰正是时候,从庭院内舒枝展叶,本有些妖娆的姿态,在温暖的晚光中,又有些如梦如幻之意。 云鬟本欲自回去理事,只是白樘头也不回,倒是让她几度欲开口而不得,只能随着他一路且走且思忖。 过了角门,眼见将到白樘公房,云鬟终于轻声唤道:“尚书……” 还未说完,白樘脚步微微一顿。 云鬟忙止步,离他三四步之遥停下。 阿泽也跟在身侧,见状便站住脚,却见白樘回过身来后,竟向他微微示意。 阿泽有一丝意外,却也只得垂首侧退两步,自去不提。 白樘盯着她看了片刻,说道:“怎么?” 云鬟垂首道:“若尚书并无吩咐,我便告退了。” 白樘忽然道:“睿亲王的案子,季行验已经跟你说过了么?” 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有何看法?” 此事云鬟暗中也曾忖度过,却是毫无头绪,便道:“只觉着,有人意欲对睿亲王不利。听闻萧忠对亲王是最忠心不二的,只怕他的死,也跟此事有关。” 白樘转开目光,看向庭院之中,道:“你提到萧忠,近来我也始终思忖一件事,根据众人的供述说:萧忠被拖上岸前,已经伏在水里大概半刻钟,且并未动过,如此十有八九该是毙命了。那为什么凶手还要再补上一刀?只是因为吃不准他到底死了没有,亦或者为了让他死的更加彻底?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这行为却有些太过冒险。” 云鬟不由道:“既然这样,一定有个让凶手值得去冒险的理由。如果萧忠之死真的跟睿亲王的安危有关,或许……是萧忠知道了什么内情,需要被灭口?” 白樘道:“不似。以萧忠的性情,若真的知道,应该不会闷在心里,只怕早就会嚷闹出来。” 云鬟喃喃道:“那还有什么理由,让凶手一定要杀他不可?” 白樘负手,望着金色夕照中那一簇紫色玉兰,花儿迷离妖娆,倒影在古井无波似的双眸之中,原本清冷的眸中,竟也似有花影微微。 白樘道:“罢了,先不提此事。你……回去罢。” 云鬟拱手行礼,答了一声“是”,才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在宫中、睿亲王对自己说的话。 脚下一停,回头看白樘之时,却见他正也看着自己。 不期然目光相对,白樘微蹙眉头,转头又看向庭外,淡淡问道:“怎么,可还有事?” 云鬟道:“先前在宫内,最后那一步棋……” 白樘道:“如何?” 云鬟鼓足勇气,道:“据我看来,圣上明明并没有想走那一步……” 白樘一笑:“是么?” 云鬟道:“尚书因何要让我补上那一步?” 白樘目光悠远,片刻才说道:“你以为将棋局恢复就算完成了么?你却并不知圣上的心意。” 此刻,有一只花雀飞来,蹬在那枝子上,荡秋千似地摇晃。 白樘凝望彼处,道:“当时圣上说手腕昔年受过伤,故而总是犯疼,可还记得?” 云鬟点头:“记得。” 白樘道:“你大概不知道圣上的手、是以前年青时候跟辽人交战时候伤着的,当时几乎整只手都断了,幸而随行医官高明,才抢救回来。” 云鬟果然不知此事,白樘道:“所以那时圣上提起此情,并不是无意。尤其对弈的是辽国的睿亲王,在这种情形下,如何能输?” 云鬟屏息静听,当时听了睿亲王所说,还并不觉如何,此刻,却隐隐地有些后怕。 那会儿她听了赵世所命,只当这是一件儿极容易的事,哪里想到各种内情? 倘若不是白樘在侧指点,若她贸然恢复了棋局,而赵世又输给了睿亲王……倒想不明白此举究竟是福是祸、有功亦或有过。 白樘道:“对了,还有一件儿……” 云鬟恍惚抬头,白樘道:“当年跟辽人短暂那段休战,辽人送了那位皇室女子来和亲,后来……薄命而亡……那辽女,便是睿亲王的长姐。” 这话,在侦办废太子府上事件时曾提及。白樘又看云鬟一眼,这次的眼神却有些奇异。 云鬟怔然思量,眼前衣摆微动,却是白樘转身去了,只得拱手恭送。 是日,太子府上。 赵黼因被太子妃训斥了一番,略有恹恹,幸而赵庄过来解围,好歹将太子妃哄劝去了。 灵雨才敢上前,道:“昨儿晚上殿下才走了不多久,太子妃就叫人来问,不合给发现了不在里屋……便问我,我却也不知道……” 当时听说赵黼不见了,赵庄夫妻双双过来查看,又审问灵雨。 灵雨心中自然明白,这半夜里赵黼除了一个地方,绝不会去别处……可是却半个字也不敢说,不管如何恐吓,只是咬牙说不知罢了。 赵庄却隐隐也有些知晓,也是不敢吐露。 太子妃起先是恼,又见儿子不见了,便担忧起来,哪里肯撂手,便命人去静王府、镇抚司两处最可能的地方找寻,可可地都不在。 几乎一夜未眠,清早儿便又来探望,含惊带怒地,竟堵了个正着。 赵黼在外跟灵雨说话的当儿,太子妃自然知道儿子无碍,顿时那焦心担忧之意便尽数退去,只剩下惊怒了。 此即,赵黼在椅子上摊手摊脚地坐了,叹息道:“唉,我要赶紧把人娶了才好……” 灵雨忙过来问道:“殿下能这会儿娶亲么?” 赵黼见她有些惊喜,便斜睨问:“你倒似比我还着急?” 灵雨垂头道:“奴婢不过是……为了殿下着急罢了,横竖若真的娶了过门儿,太子妃也不用着急上火了,就皆大欢喜了。” 赵黼笑了两声,咂嘴道:“难道我不着急么?只是我们也不过是干着急,谁叫她不乐意呢。” 灵雨忧愁道:“我每每想起来,也觉着有些发愁,该当怎么了局呢,可别闹出别的事来才好。” 赵黼道:“又能有什么别的事?” 灵雨见他虽被太子妃训斥,然看着心情还好,便斗胆道:“我有句话,只怕殿下不爱听……” 赵黼道:“你说就是了,什么话?我自己会分辨。” 灵雨认真小心说道:“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事关那位大人,性子便有些着急,倘若殿下能改一改……耐心些儿,必然也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在话下的。” 赵黼大笑,原先的几分忧愁都被这几句话化解了去,便摸着下颌道:“这几句话却是好的,我自然知道,放心吧,我们好着呢,不至再有事了。” 灵雨的心怦怦跳了两跳,趁着这会儿情势缓和,越发放低声音问道:“昨儿,殿下真的是在……府上过夜的?” 赵黼倒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只是不能罢了,但跟灵雨说说,却也算是小偿所愿,便道:“除了她那儿,我还能去哪里?” 灵雨脸上不觉微红,便咳嗽了声道:“殿下要不要沐浴更衣?” 赵黼见她微窘,鬼使神差地也想起上次那件儿悄无声息被收了去的脏衣裳,举手挠了挠额角。 极快地收拾妥当,换了一身,因怕被太子妃捉到念叨,便借口司内事忙,也不吃饭,只叫人备马,急急出门了。 别的地方不去,先去兵部寻张振。 谁知却并不在部内,命人去打听,张振却正从府内出门,听见是他找,便飞也似赶来相见。 张振道:“殿下有什么急事?” 赵黼道:“若是太子府有人去打听,问我昨儿晚上是不是跟你一块儿,你且给我认下,别说漏了嘴。” 张振眼神奇异看他:“这是何故?” 赵黼道:“你只记下就是了,不要啰嗦。” 张振故意为难:“太子府派人询问,我又怎能扯谎,若是太子怪罪下来……如何使得?” 赵黼啐道:“你几时这样胆小?当初我帮你兜着张可繁那件事儿,我也没怕骠骑将军不饶呢。如今是你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张振打量着问道:“那殿下昨晚上到底在哪?” 赵黼笑道:“这个你便不需知道了。” 张振毕竟有些知晓他的为人:“莫非……”虽是猜到,却不敢说,只隐隐意乱。 第420章 两人说罢,分头而去。 赵黼先回镇抚司,将手头之事料理过了,便想起昨夜云鬟说的有关太极会的话。 正肃然沉思,外间随侍来到,报说:“殿下,不知为何,外头有个人求见,赶他走,他却说是世子的旧识,叫做什么张繁。” 赵黼起初尚未在意,听到“张繁”两个字,便道:“带进来我瞧瞧。” 不多时,果然便见随侍领了一个人来到,还未进门,赵黼早看得分明,的确是可繁无疑。 含惊忍笑,挥手叫随侍去了,赵黼问道:“可繁,你怎么又来了?” 张可繁仍是穿着男装,见左右无人,便跑到桌边,道:“殿下,我是求你帮忙来的。” 赵黼道:“难道我生得这般面善?是喜欢帮人的不成?” 可繁低低地嘟囔道:“我家里要给我定亲了!” 赵黼挑了挑眉:“这是好事,我倒要恭喜你了。” 可繁呆呆看着他,眼圈儿便飞快红了:“我不要嫁人。” 赵黼道:“瞎说,女孩儿哪里有不嫁人的,你又不是那庵里的姑子。可别胡闹了……你这次出来,又是偷跑的?” 可繁点了点头,道:“我不想嫁。殿下,你帮帮我。”便抓住赵黼的手臂,眼汪汪地看着他。 赵黼将手臂拽回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帮什么?难道要娶你?那可是不能的。” “没有让你娶,”可繁叫道:“而且殿下你比我大多了,不是也没成亲?我听说太子妃着急你的亲事呢,你怎么不说自个儿呢?” 赵黼哑然,又斥道:“我、我跟你哪里能一样。” 可繁道:“哪里不一样?” 赵黼皱眉看她一眼,终于说道:“我心里是有人的,你心里难道也有人?” 一句话,问的可繁怔住了。 赵黼却又忙道:“虽然六爷的确人见人爱,但你可别说是我,不然立刻就把你扔出去了。” 可繁扭开头,退开两步,默默坐了。 赵黼见情形不对,想到先前张振跟自己说过的话,便道:“怎么了?有什么话倒是说呢?” 可繁忽然问道:“先前……你回云州,可看见过……蒋、蒋大哥?” 赵黼听她竟问起蒋勋来,心头一动,正要笑,却又忙忍住,只说:“蒋勋啊,唉。”重重地竟叹了一声,忧心忡忡。 可繁听他声气不对,急得站起来:“他怎么了?” 赵黼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可繁忙又跑回来,抓着问道:“殿下哥哥,蒋大哥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啊?”眼睛一红,里头竟然涌出些泪光来。 赵黼虽是绷着脸,然而悄然见可繁是这个情形,心中那原本的取笑看戏之意却慢慢淡了,咳嗽了声,道:“我说死不了就死不了罢了,只是云州那个情形,他又是在军中,苦头自然是不免的……且时常出城侦查作战之类,大大小小也受了些伤,有那么一两次,也颇为凶险……” 这话却并不是说谎,也非夸大,实在是边境之地,百般凶险,就算如今已经议和,也要处处戒备提防,其艰难凶恶之处,也无法胜数。 可繁一边儿听,眼中的泪便扑簌簌地坠了下来,最后竟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可繁本来就是个随心任性的人,先前假扮男装,不过是仗着军中有人护着,且蒋勋又接手过去,百般照料遮瞒而已。 其实是在是瞒不过人的,尤其再这般放声一哭,顿时声音便传了出去,却是个呜呜咽咽的女子声音。 门口上那守卫的侍卫听见,各自讶异,频频转头。 若不是赵黼并未传唤,只怕早也窜动进来查看究竟了。 赵黼没想到她竟如此,吓了一跳,忙道:“你哭什么?快停下!” 可繁却是悲从中来,一时半会儿哪里停得下来。 赵黼道:“还不住口,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不提则已,一提,可繁越发放声大哭,又道:“蒋大哥不在,你也不帮我,我是要死了。” 门口上侍卫身影晃动,赵黼瞥见,无奈说道:“行了,快停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就是了,我能帮便帮,还不成么?” 可繁闻听,才抽抽噎噎地停了:“真的么?” 赵黼道:“你怎么这般无赖呢?跟你二哥哥一样。” 可繁破涕为笑,却又泪汪汪道:“我若是二哥哥一样,就好了,就不用这样哪里也去不成……什么也做不了主的。” 赵黼道:“你还不够做主么?你这丫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且张将军跟夫人给你择夫婿,自然是选个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匹配……虽然必定是比不上我,但天底下也没几个比得上我的。嗯,你又有什么解不开?” 可繁闷闷地说道:“我不想嫁。” 赵黼道:“你要去当姑子?” 可繁道:“我不是。” 赵黼忖度她的意思,敛眉悄然问道:“你真的……心里有人了?” 可繁吸了吸鼻子,垂头不言语。 两人在内说了小半个时辰,赵黼方叫了两名缇骑,暗中护送可繁仍转回将军府,半晌缇骑回报,说是人已经好端端回府了,赵黼方松了口气。 正略有些心神不宁,忽然外间又有人来报,竟说道:“先前静王陪着王妃进宫请安,方才传出消息,说是王妃在宫内胎动,竟生了一名小世子,母子平安。” 赵黼又惊又喜,笑道:“这样巧?此话东宫知道了不曾?” 那人道:“只怕早也知道了。殿下要不要进宫看看?” 赵黼虽然对沈舒窈有些介怀,然毕竟向来跟静王最好,便道:“自然要去看一看。”便命门上备马,极快地往宫中而来。 正赵庄也赶到了,父子便一块儿入内探望。 内侍引着往后宫而去,进了延华殿,却见赵世坐在当中,静王陪侍旁侧。 皇帝怀中竟抱着个襁褓,正笑呵呵地逗弄,见他们两人来了,忙传到跟前儿,喜道:“快来看看这孩子。” 两人到了跟前儿相看,却见那婴儿极其瘦小地缩在薄被里头,脸皮还有些红彤彤地皱着。 赵黼看了一眼,啧啧叹道:“怎么这般小,头尚且没有我拳头大。” 皇帝笑对赵庄道:“你听听这话,可见他并不是当过爹的人,这才生出来的孩子,能有多大?别看你现在这般张狂,当年也是差不多如此的。” 赵黼又撇了撇嘴,回头却看静王笑道:“四叔,恭喜你啦。” 静王含笑,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虽未言语,面上却也难掩喜色。 赵庄陪着皇帝逗看那小婴孩儿,半晌,赵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对赵黼道:“如今你四叔也有了孩儿,你呢?” 赵黼大惊,浑然想不到自己在府内被母妃追逼,进到宫内,竟也不免如此。便笑道:“今儿是四叔的大好日子,皇爷爷怎么说这话,这不是喧宾夺主么?” 静王笑道:“这可不是,父皇说的,也是我的心里话,我们都替你着急呢。” 赵黼横他一眼,讪讪低头。 赵世道:“你可听见了?可好生想想该如何解决此事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黼一眼,却并不再说,只将孩子递给旁边的乳母嬷嬷。 不多时,太子妃,恒王跟恒王妃等闻讯都进宫来探望。只是废太子一家,先前被远贬穗州,不得相见,自不必提。 因静王妃才生产了,不宜挪动,便只在内宫里暂住,由专人照看。 皇帝兴致极高,这夜,便留众人在宫内用膳。 赵黼把赵庄拉出来之时,天色已暗。 “你叫我出来做什么?”赵庄回想皇帝欢容,忍不住道:“皇室添新,你看你皇爷爷何等高兴?你啊……” 赵黼咳嗽了声止住父亲话头,忽道:“是啊,也着实是凑巧的很,偏偏奉召进宫,就生了……怪道皇爷爷格外喜欢。” 赵庄看他一眼,似觉着他话语之中仿佛有些弦外之音:“怎么了?” 赵黼却又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件事儿要跟父王说,——今晚上我不回府可好?” 赵庄挑眉道:“你又要去哪里?” 赵黼道:“镇抚司里近来事多繁忙,我今晚便歇在那里。” 赵庄觑着他,道:“你若在那里,倒也使得,只是别乱跑到不该去的地方,弄出别的来……” 赵黼正色道:“当儿子是什么人呢。” 赵庄却也猜到他躲避的原因——毕竟静王得子,今夜回去,太子妃只怕又要念叨不休,叫他出去避开了清静,却也使得。 赵庄便道:“既然如此,那你不如趁此机会先出宫去,省得待会儿你母妃见了,抓着不放。” 这本是与他方便的意思,谁知赵黼竟摇头道:“不着急,我好歹陪着父王跟母妃出宫了再说。” 若按照赵黼先前的个性,这会子早跳出去了。赵庄疑惑:“你……” 赵黼笑道:“好了,别叫皇爷爷等急了,且先入内罢。” 终于又陪着赵庄进了殿中,众人又说了会儿话,恒王先行告退,然后赵庄也求退。 赵黼果然一路陪着父母出宫,又相随到了太子府,才自转路前往镇抚司。 只是脱开先前那些人多热闹场景,如今总算一人独处的时候,那满面的笑也极快地荡然无存了。 赵黼抬手在眉心轻轻一抚,脸上露出罕见的忧难之色。 这一夜,赵黼竟果然老老实实地人在镇抚司,哪里也不曾去过,只是在半夜时候,外头有几声异样响动,赵黼抬头问道:“发生何事?” 那侍卫出外查看,顷刻回来道:“是刑部的人在追拿囚犯。” 赵黼道:“什么囚犯?” 侍卫道:“依稀听说,是个辽人……” 赵黼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却听那声响已经远去了……虽料得无碍,却仍说道:“点一队人马,出去巡查,若能相助一二,不必迟疑。” 那侍卫便去传令不提。 与此同时,就在京城的玄武大道上,巽风为首,阿泽在旁,并七八个刑部差官,正将一名辽人围住。 那人逃了许久,见天罗地网似的,无处藏躲,正张皇失措,偏偏路边有个巡夜的经过,见势不妙,扔了灯笼梆子等要跑。 却被这人翻身过去,将他揪住,又呼喝道:“都不许靠前!” 正相持之际,却听得马蹄声急,自街头上奔来的,却是睿亲王一行人急急赶来。 阿泽道:“这会儿他又来搅合什么?巽风哥哥,要不要趁机将此人拿下?” 众人都见过在兰剑湖畔睿亲王的护短之举,巽风正有此意,又看他们赶得快,便来不及回答,纵身上前。 那辽人也发现睿亲王来到,不由有些张皇,错神儿间,巽风已经神鬼莫测地掠到身前,举手掠过胸前,这辽人便半身微麻。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阿泽紧随其后,将那巡夜人一把揪住,往后一扔,两个刑部差官扶住。 辽人仓皇后退,却被巽风拦住,匆忙过了数招,终究不敌,错乱中被一拳击中胸口,向后倒下。 巽风趁机又点了他两处穴道,身后差官一拥而上,将其五花大绑。 这会儿,睿亲王一行才到跟前儿,向那辽人喝骂道:“耶律齐,原来是你!” 那被擒的耶律齐紧闭双唇,却不言语。 睿亲王身后一人也道:“殿下对你不薄,你怎么恩将仇报,这样狼心狗肺!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巽风道:“亲王殿下,人我要立刻带回刑部仔细审讯,案情真相,且到刑部再询问不迟。” 一挥手,这些人押着耶律齐欲走。 谁知睿亲王身后众辽人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向前围住,却又听得马蹄声响,抬头一看,却是镇抚司的人马匆匆来到。 阿泽回头看见,不由笑道:“好好,六爷居然派了人来,真是个有心的。” 果不其然,一名缇骑上前道:“奉殿下命,前来相助刑部捉拿贼徒。不知风大人有何吩咐?” 巽风微微一笑。 原来先前,白樘因想不通真凶下手的原因,便亲去了行验所。 因为天热,耶律単的尸首不宜久放,便也同萧忠的尸首一块儿存埋。因此季陶然的公房内所有的,只是些马车的碎片等物。 季陶然正也在摆弄端详,见白樘来到,忙迎着,问道:“尚书如何亲临?这里气味不好,有什么事传我就是了。” 白樘道:“只因总想不到头绪,故而过来看看。” 季陶然道:“听闻先前圣上传尚书入宫,可是为了此案?” 白樘颔首:“圣上甚是关切,因目前的证据表明下手的乃是辽人,倒也还说得过去……” 如今证明是辽人自相残杀,跟大舜无咎,尚且使得,倘若是凶手是舜人,那便更复杂了不止一层了。 略说两句,白樘便把先前跟云鬟提及的疑虑说明,道:“若是萧忠已然身死,凶手大可不必再冒险加上一刀,难道萧忠当时并没有死?” 季陶然道:“正要同尚书说明,那会儿他已经死了。” 白樘问道:“何以见得?” 季陶然毕竟也算是阅尽千“尸”,侃侃而谈道:“先前验尸之时,便发现有些异样,昨儿开始又翻遍严先生所留的著作,经过详细翻阅,发现严先生记载:生者跟死者,在两种状态下被人刺入剖开杀死,肌理等状态也自不同,先前我检验萧忠的尸首,创口肌理松散,可见是死后又被杀。” 也跟先前季陶然屡次验尸所得经验相合了。 终于解决了一个难题。白樘面露赞赏之色,却复思忖:“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两人面面相觑,季陶然道:“至于这萧忠为何死在水里,因尸首被毁,自然也无法确认是不是被淹死的……” 白樘一边听着,一边儿拿起那尸格册子又看,翻了两页,拧眉道:“萧忠的脏器残缺不全,半个胃都不见了?” 季陶然道:“正是。肠断不说,还连心都给剖开了……真真是‘血海深仇’也不足以形容。” 白樘听到“血海深仇”四字,脸色微变,扶额想了片刻,回头吩咐侍从:“速速去把谢主事叫来。” 第421章 云鬟匆忙赶到行验所,却不知如此着急,是为何事。 白樘正跟季陶然低语,见她来到,便止住道:“谢主事,我有一件事相问。” 云鬟道:“尚书请讲。” 白樘道:“那日在兰剑湖畔,水军捞取此凶器弯刀之时,你可也看见湖面情形了?” 云鬟点头。白樘道:“你且细细想想,当时湖面上,可有任何异状?” 方才云鬟未到之时,白樘也问过季陶然这话,然而当时天儿热,心情又且紧张,当时听调遣水兵打捞,季陶然也盯着看了半晌,却记不得湖面有过什么异状。 而云鬟听了白樘询问,便凝眸回想当日情形。 刹那间,虽人在行验所,却仿佛又来至那一刻的兰剑湖畔。 白樘,巽风……以及自己跟季陶然,对面的睿亲王一行,均在眼前,栩栩而立。 当时白樘说明凶器便在湖中,几个水兵早就准备妥当,当即潜入水中打捞。 云鬟目光转动,放眼看去,见远处湖光山色之中,四五道影子消失在碧湖之上,水面儿彀纹层层推出去,偶尔有两只水鸟翩然掠过……似乎一切如常。 ——“你可看见湖面情形了?可有任何异状?” 耳畔又响起白樘的话,云鬟凝神,又格外留意湖面上,却终于看到那远处湖面,似乎有些白点漂浮。 “那是什么?”怔了怔,云鬟不由上前两步,再度看去。 那些小且模糊的白片儿慢慢扩大,终于看清轮廓。 ——“是鱼。” 季陶然跟白樘在旁边儿,乍然听见这句话,反应各自不同。 白樘不言语,只是眸色平静看她,仿佛对这话并不觉得意外。 季陶然懵懂问道:“什么鱼?” 云鬟回神,便道:“我记得……当时湖面上有些鱼,奇怪的是,是已经死了的鱼,足有十几条之多。” 季陶然道:“我不太懂……死鱼,又是何意?” 白樘却缓步走到桌边儿,长指轻轻地在他的那本尸格册子上点了点。 季陶然垂眸看去,却见那修长干净的指尖所点的,正是那个“胃”字。 刹那间,季陶然心头灵光闪烁。 当即,由离火跟任浮生作陪,季陶然亲自前往兰剑湖查看。 可毕竟因为天气炎热,那些漂浮的死鱼,有多半已经腐烂,也有的被水鸟等类吞食。 季陶然勉强捞了两条,任浮生远远地站着,捏着鼻子道:“季行验,自打你进了刑部,这行验所越来越五花八门了,先是马车搬了进去,如今又来捞死鱼,下次不知是什么?” 离火笑道:“不要打搅季行验办差,你若觉着无趣,你也去捞。” 任浮生道:“我自己找不受用呢?唉……原本是个好地方,没想到被辽人一来搅合,就变了风水似的,这鱼死了,鸟儿也死了。” 季陶然正在包起那两条鱼,听说鸟儿也死了,便顺着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白鹭死在旁边草丛中,季陶然上前拨弄了两下,见白鹭通身并无任何伤痕。 任浮生目瞪口呆:“莫非这死鸟儿也要?”答案自然不言自明。 离火道:“你这乌鸦嘴,可千万别再说,不然指不定又要捞什么呢。” 季陶然嘿嘿一笑,道:“罢了,捞这些已经是好的,原本还要下湖里捞那萧忠的内脏呢。” 任浮生作出欲吐的模样,却又牢牢闭嘴:“我再不说一个字。” 季陶然将所打捞到的鱼跟鸟儿带回刑部,用利刃小心剖开,果然便在二者之中发现了一种异物。 这就是那真凶为什么要冒险给了萧忠一刀的原因。 那青色的、似肉块般的东西放在眼前,有些怪异。云鬟问:“这是什么?” 季陶然道:“若是猜的不错,这是獐子肉。” 云鬟道:“是哪里来的?” 季陶然道:“便是你所说的那鱼腹内剖出来的。至于鱼是从哪里吃来的……”他回头看一眼白樘,白樘却对云鬟道:“莫要靠的太近。” 季陶然醒悟,便把云鬟往后拉开两步,说:“是,这物唤作青花,是辽国稀有古树取汁液所制的一种剧毒之物,虽然被泡过,又几经转折,现在毒性已经不如先前般猛烈,却也不容小觑。” 却听白樘道:“我们原先都在想萧忠是死在水中,故而格外留意水中的情形,然而却忽略了萧忠众人在下水之前做了什么。” 云鬟看看桌上那物,若有所觉,道:“听闻他们打猎……又就地洗剥烤了吃,打的好似正是獐子……” 白樘道:“说的不错。关键便在这獐子肉上。” 因辽人的规矩,首块儿好肉必定要献给最尊贵之人,故而头一块胸脯肉自然便送给睿亲王,谁知睿亲王因觉天热,不耐烦吃,便顺便赏赐给了向来最贴身的萧忠。 却不料,这肉中早就给人下了毒的。萧忠狼吞虎咽吃了,起初毒发的慢,自然不觉。 后来众人张罗下水,萧忠也下水乱舞,那药力逐渐发作,萧忠极快地失去意识,想呼救也无法出声,就这般悄然死在水中。 这青花毒,顾名思义,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中毒者的内脏会变成青色,尤其是胃。 起初这行凶者的目标是睿亲王,倘若睿亲王被毒发身亡,两国当然便会立刻交恶,辽人也绝对不会将睿亲王交给大舜人来“验尸”。 但是偏偏这块肉给萧忠吞了,这凶手自然也风闻大舜刑官的厉害,生恐舜国的人插手,立刻发现真相,祸及自身。 故而才铤而走险,借着前去救援萧忠的机会,顺势用弯刀刺入,将他内脏毁损,且又是因在水中,自然无处找寻,毁尸灭迹,简直天衣无缝。 谁知当时萧忠的胃被切碎,里头的獐子肉便随之散落,湖水中的鱼儿吃了后中毒浮了上来,又被岸上的鸟儿把鱼吃了,同样毒发倒毙。 幸而白樘听了季陶然一句话,触动所思,只是他尚有些不敢认准,便特叫云鬟来印证,果然从鱼、鸟身上找出线索。 如此迂回曲折,取证之法又这般怪异,也算是自古以来绝无仅有的一宗案例了。 这一切整理妥当之后,已经入夜。 事不宜迟,为防备那凶手再此下手,便叫人传睿亲王一行人前来刑部。 睿亲王听了所说,皱眉道:“青花?”其他辽人也都色变,却不敢叫嚷,只是窃窃私语。 白樘道:“那日在湖畔,是谁人将肉献给殿下的?” 那矮胖将军跳起来道:“是萧忠!” 睿亲王点头,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两班部属,白樘见他神情不对,便暂且不言。 果然,睿亲王端详了片刻,忽然道:“我记得当时,是有个人将烤好的肉切开,由萧忠转送给我的。” 白樘道:“人可在场?” 睿亲王摇头道:“不在场,那日马车忽然炸裂,他受了伤,如今还在驿馆里头养伤呢。” 睿亲王身边的几个越发震惊,纷纷道:“殿下说的,可是……耶律齐?” 当即叫巽风带人前去驿馆,寻到内房,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那人已经不在了。 想必是此人奸猾,先前见白樘紧急传睿亲王,有所察觉,便逃之夭夭,当下急急出外追踪。 两帮人才在街头遇个正着。 话说睿亲王见镇抚司也派了人来,又知道镇抚司里赵黼是个领头儿,自然不敢如何,便制住手下,让巽风带人离开。 谁知才走开一步,耶律齐忽然尖叫了声,伸手竟抓向自己喉头。 押着他的官差不知如何,正要喝令他老实些,巽风看出不对,忙道:“快放开他!” 正此刻,耶律齐口鼻之中流出血来,嘴里又嗬嗬了两声,猛地往前栽倒,身子诡异地抽搐几下儿,便很快地不动了。 睿亲王一队人马跟巽风这些人、以及镇抚司的众人,都看得分明,眼睁睁看着耶律齐倒毙,却不知所以。 睿亲王跳下地来,奔到旁边,巽风将耶律齐翻了过来,鼻端忽地嗅到一股奇异的气息,忙一把将睿亲王拉开。 两个人对视一眼,睿亲王道:“是青花?” 巽风脸色凝重。 当下,巽风命人卷起尸体,回刑部禀明,镇抚司的人马也自回告知赵黼。 睿亲王有些神不守舍,也不想再知道详细,便同手下众人自回驿馆。 只因这一通忙碌,连带云鬟也晚归了。 才进门,却见晓晴迎着说道:“今夜如何这样耽搁?小白公子在这里等了许久,一刻钟前去了。” 云鬟一怔:“是么?可是有事?” 晓晴道:“他虽说并无什么事,不过,若真的无事,如何竟肯在这里等小半个时辰呢?只是不便跟奴婢等说就是了。” 当下伺候着她洗漱更衣,云鬟任凭晓晴动作,兀自出神。 她虽猜测清辉来必然是为了顾家的那件事……只不过她跟顾小姐从无交际,跟柳纵厚却也一般,这本又是件喜事,因此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兀自出神。 晓晴在旁看着她双眼放空,心不在焉,那筷子探出去,夹了几次,却也没夹到一根菜。 终究看不过,晓晴上前帮她夹了一筷子,道:“主子张口。” 云鬟果然张口,顺势嚼着吃了,也并不看夹的是什么,自也不知好不好吃了。 晓晴又是诧异,又觉好笑,抿嘴道:“主子且快回神,白日在刑部还做不够,回来仍是发愣,饭也不好好吃,竟如何使得?” 却只置若罔闻。 夜间睡前,云鬟又想:“若把此事告诉尚书,又会如何?” 次日,静王殿下添了一位世子的消息早传开了,京城内百姓,因久慕殿下是个贤德之人,也有好些颇为他喜欢赞扬的。 刑部之中,却仍是一切按部就班,云鬟因思忖顾家的事,本想找时机告诉白樘,只是因昨儿那耶律齐忽然中青花毒身死——拿不准他是自己服毒自尽,还是被人所害。 为防万一,刑部先又将驿馆上下人等严查了一番。 云鬟几度试着前去,在门口远远地张望,却总见白樘公房的方向人影不绝,竟始终忙碌。 乃至正午用饭的时候,都不曾见他露面。 云鬟本想下午再看看有无机会……谁知千呼万唤,等白樘露面之时,他却又是前呼后拥,鬼神退避地,竟要进宫面圣去的。 当下只得也退避三舍。 眼见日影黄昏,今日要说已是不能够了。而明儿又是休沐……云鬟长吁一口气,只得死了这条心,打算先回府,再寻白清辉相谈就是了。 坐车往回途中,便又改了主意,道:“去大理寺看看白少丞是否还在。” 小厮匆忙而去,半晌回来:“少丞不在,打听去了何处,也无人知道。” 无奈欲回府,忽然车外有人说道:“是刑部谢主事的车驾么?我们亲王殿下有请。” 云鬟意外,这来者竟是睿亲王的人,想到上次宫门外的情形,当即便要回绝。 谁知那车外之人道:“亲王殿下说,在场的还有大理寺的白少丞,所以务必请主事赏光。” 云鬟正惦记着白清辉,听闻被睿亲王请了去,略一犹豫,便叫车驾转道,且也去睿亲王下榻的会同馆中。 进了会同馆,远远便听到一阵鼓乐之声,侍从引着她往前,不多时来至门口,有几个胡姬正在殿内翩然踏乐起舞。 云鬟目光转动,果然见白清辉坐在右手侧,握着一杯酒,欲饮不饮的光景。在他旁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正含笑侍奉。 第422章 云鬟见清辉果然在座,本心一宽,又见他如斯情形,莫名又有些忧虑之意。 正打量间,睿亲王令歌舞暂停,笑道:“终于请了谢主事来到,委实不易。” 将一盏银杯放下,又举手让道:“主事既然来到,人便是齐了,且快请入座。” 原来除了白清辉外,在座的还有另外几位,有的认得,有的面生,品级却也都差不许多。 却只有两位睿亲王的侍卫官左右陪列。 云鬟拱手团团作揖,众人也忙都起身回礼,那两名侍卫中有一人起身,另一个却仍是坐着未动。 侍者引着,却在清辉旁边儿坐了。 云鬟不由看向清辉,却见他正也望了过来,两人彼此互相一点头。 睿亲王在主位上,举杯说道:“本王今日甚是欢喜,能得诸位大人济济一堂,想诸位都是大舜的中流砥柱,将来前途无量,本王心甚幸之,便先干一杯为敬。” 向着两侧略一示意,便果然仰头一饮而尽。 底下官员们见睿亲王这般谦和,也都略说了几句,陪饮了两口。 云鬟自知酒力不佳,便只做了个样子,又斜睨清辉,却见他竟喝了半杯。 云鬟微微犹豫,终于道:“清辉。” 白清辉听到相呼,果然转过头来,云鬟微微倾身,叮嘱道:“不可贪杯。” 清辉眼波闪烁,向着她轻轻颔首:“好。” 此刻堂上的睿亲王见了,便笑起来,道:“谢主事如何跟白少丞两个交头接耳?素来知道两位大人交好,怎地到了这里,仍是悄悄默默地?却不知是有什么要紧的话?” 清辉应道:“并没什么,只是主事大人知道我不胜酒力,唯恐当众出糗,故而提醒了一句罢了。” 睿亲王道:“原来如此,谢主事可真是细心体贴之人。” 当即又叫舞姬上来,歌舞弹唱,也有几个小侍儿,捧着酒壶上来给各位添茶劝酒,原先跪在清辉身后的那位也上前来,竟道:“少丞若怕吃醉了,且喝一口这甘露茶。” 温声软语,举手添茶,清辉果然举杯,轻轻啜了一口,道:“好茶。” 那侍儿又转过来,却对云鬟道:“谢大人还未吃酒,莫非是嫌酒水不够好么?” 云鬟道:“酒量浅,饮不得。” 侍儿道:“主事难道竟滴酒不沾?这是新酿的兰陵酒,格外甘甜入喉,人人皆爱的,尝一口也醉不倒人,却是无妨。”竟亲自捧了起来,笑盈盈地劝酒。 果然几位大人都在交口称赞酒好,云鬟便道:“多谢。”举手接了过来,果然入口干咧绵甜,并无呛辣之感。 因见几位大人都到了,底下侍者端上菜肴,那驿官便亲陪了一趟,说了几句话,又请各位慢用。 睿亲王道:“本王在此叨扰许久,有劳向来照料的甚是妥帖,许大人万勿客套。” 这许驿官便道:“奉旨接待,又怎敢怠慢?殿下觉着妥帖,才算我等不负圣上旨意也。” 忽然,先前未起身迎接云鬟的那名辽国侍卫官道:“别的倒的确是甚好,只不过那日我们在外头遇袭回来,尔等竟粗心至没在亲王殿下房中安放冰块,明知道殿下耐不得这里的暑热……加上那日受伤,几乎把人憋闷坏了。” 许驿官笑道:“是是是,我也已经训斥过负责此事之人了,委实是一时忘了。多半……以为那天殿下是要在醉红楼里歇息半日,故而不曾安排冰。” 那侍卫官道:“明明是偷懒,没有冰也就罢了,亲王最爱的一个玉宝镯竟也不见,明明好端端放在桌上,可见是你们不知哪个大胆偷了去。哼……原来你们不仅当官,还要做贼呢。” 许驿官日常迎来送往,见惯各色人等,却也是好性儿,苦笑道:“这个万万不能的,我们都是食朝廷俸禄,小心伺候,只望不至获罪就是了,哪里还敢惹事,只怕是不知放到哪里……或者不留神丢到哪里了?” 侍卫官道:“放你……” 还未骂出来,睿亲王已经厉声喝道:“萧撸,今日是我请各位大人来饮宴的大好日子,你怎地又来多嘴?” 萧撸闻听,才起身低头道:“卑职不敢了。只是那宝镯是殿下素不离身的,丢了倒是可惜……不如叫他们仔细找找。” 睿亲王笑道:“行了,那日忙乱,谁知道落到哪里去了,何况今日也不是说此事的时候,你且落座,静静地喝酒,再来打扰我等的雅兴,先赶你出去。” 萧撸这才坐下,果然闷声不响地喝起酒来。 许驿官见睿亲王将此事压下,略松了口气,又道:“殿下的镯子果然不见了?我叫底下人仔细再找一找,兴许真的不知落在哪个不起眼儿的角落了呢?” 睿亲王道:“甚是有劳了。” “这是下官分内之事。”许驿官又团团行礼,道:“各位大人慢用。”退了出去。 此刻,白清辉道:“方才所说的‘遇袭回来’,不知指的是哪一件?” 睿亲王道:“便是那日兰剑湖旁……谢主事当时也在场的。” 云鬟才知道是马车被炸裂的那一日,便不言语。 忽地又有个官员问道:“亲王的玉宝镯,不知是何宝物?” 睿亲王也露出几分苦涩笑意,道:“那个……那原本是我的家传之物,故而一直随身带着,时常把玩把玩,那日因白尚书催的急,一时就将它放在桌子上……后来……” 因睿亲王被那马车炸裂之时的气浪掀翻,受了伤,忙忙地运了回来后,里外进出的人等甚多,睿亲王又一时无暇他顾,竟忘了此事。 直到近来伤好了,思量着要找此物,遍寻不着。才想起来从那日就不见了。 睿亲王虽暗暗地叫手下人等搜检找寻了一番,却并无所获,碍于近来事多,便未曾将此事大肆张扬出去。 睿亲王说着,眼底伤郁之色掠过,复举杯道:“今日只说乐事,不提那些,快歌舞起来!” 当即那些胡姬又翩翩起舞,场面瞬间复又喜乐起来。 眼见夜色深沉,云鬟便欲告辞,又不知清辉的意思,便频频看他,却见他脸上泛红,双眼盯着面前杯子,目光有些迷离。 云鬟咳嗽了声,清辉才转头看她,云鬟问道:“要走么?” 清辉眨了眨眼,颔首答应。云鬟便起身请辞。 清辉也随着起身,身形竟微微一晃。 云鬟忙去扶住,清辉面红笑道:“不碍事。”手在她腕上一搭。 睿亲王见如此,笑道:“果然少丞不胜酒力,既如此,本王便不留两位大人了。” 见他们两人告退,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起身,睿亲王起身相送。 云鬟同清辉出了驿馆,外间跟随清辉的小厮们过来搀扶,云鬟站定,要送他先上轿,谁知清辉抬头看她,道:“可否去府上说几句话?” 云鬟见他双眸微亮,瞬间踌躇后,道:“自然使得。” 小厮们帮手,把清辉扶着上了马车,云鬟才随之登车。 因天黑,云鬟点了灯笼,照的车内一片暖色柔和。 清辉靠在车壁上,起初尚且闭着双眸,随着马车前行,便有些睁开眼来。 云鬟抬眸看去,正对上他闪闪烁烁的双眼,云鬟心下微怔,便转开目光。 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安,云鬟定神道:“方才在席上,睿亲王说起那丢了的玉宝镯子,神情有异,你可看见了?” 清辉道:“嗯……只怕那镯子对他而言,自有一番意思。” 云鬟道:“原先我并不曾见过辽国人,如今见了,才知道是这般的……也有粗鲁武夫,也有斯文如睿亲王者……却跟咱们大舜都是差不许多,都甚是水深复杂。” 清辉笑道:“辽人,舜人,却都是人,自也都有七情六欲。只不过分有些格外恶狠的,有的不失良善的罢了。” 云鬟也微微一笑,心中只想捡着些公务正事来说,正思忖中,忽然清辉轻声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蓦然间听见这句,云鬟复看向清辉,有些惊疑不信。 清辉抬眼,直视着云鬟双眸,继续说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两个人彼此相视,却谁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有清辉的声音,如同冰玉相交,却……隐隐地透出一些别样。 云鬟无法出声,直到清辉道:“你、懂我的意思么?” 袖中的双手不由紧握起来,云鬟屏住呼吸似的,道:“懂。” 清辉缓声道:“这份心事,在南边的时候就已经萌生,然而我从未敢说,……六爷,却是唯一知道之人。” 云鬟的心钝钝地跳疼起来,清辉望着她,又道:“如今我不得不说了,崔姑娘……”微微一顿,清辉改口:“云鬟,你对我……” 四目相对,清辉的眼角有些许微红。 云鬟竟无法直视他的眼神,慢慢地转开头去,呼吸已经乱了。 清辉见她虽不答,可这般动作,心里却仿佛已经明白了:“你……” 他从来不肯表露心迹,今夜,偷着多吃了两杯酒,借着酒力,再忍不住,虽然早就有些预料,可要亲耳听见、亲眼所见,知道了再无所望,怎不叫身心如冰。 清辉失笑:“是我唐突了、我……”他似想笑,却到底笑不出来,红着双眼,却几乎要涌出泪光,“停……” 一声“停车”,还未出口,便听云鬟道:“这一世,我最不想亏对的两个人,可知是谁?” 清辉正要往外,闻言便止住身形:“你、说什么?” 身后,云鬟道:“我最不想亏对的,想要竭尽全力相护相报的,有两个人。” 清辉眼神微动,却并未出声,只听她说。 云鬟道:“第一个,便是表哥。第二个,便是你。” 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闪过:京内跟他初次相见,南边儿的相扶相携,在她自忖绝境,如槁木死灰之时,是他挺身而出,拨暗见光…… 直到如今。 云鬟道:“若不是小白公子,就没有今日的谢凤,若无法相报,反而伤到你半分,我已无地自处。” 清辉并未回头,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车门,水光在眸子里涌动:“你何必这样说……” 云鬟道:“可是你或许不知道,走到如今这一步,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一生我自觉甚是幸运,有你,表哥,承儿……为了你们任何一个,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命相换相护,但是……” 手按胸前,眼中泪水如鲛人珠泪,盈盈剔透,四散跌乱:“对不住……” 清辉回首,望着她肩头微颤,垂首落泪之态,亦红着双眼道:“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 云鬟道:“我、只是恨我自己。” 清辉缓缓挪了回来,跪坐在她身前,虚抚过她鬓边脸颊,道:“何必如此,可知你所恨的,正是我所悦的人。” 云鬟抬头,泪眼朦胧。清辉端详着眼前的容颜:“不打紧,你并没伤着我,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想试一试罢了,兴许,我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 终于将云鬟脸上的泪珠儿缓缓拭去,道:“一切恩爱会,无常亦难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或许,我该感激,毕竟是你叫我懂得了其中滋味。” 仿佛所有言语都成了泪涌,所有的都化成一句话:“对不住……” 白清辉笑:“早知道了,虽看着冷冷无情,心却比谁都软。值得哭的这样么?只是我喜欢你罢了,一切在我,又与你何干?” 第423章 早在先前,清辉留下那句“家里已经在留意我的事”之后,云鬟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清辉对她好,但清辉从来都冷静超然,虽不似白樘般沉稳,却似对所有都胸有成竹,万事无扰。 云鬟隐隐感知,也隐隐地怕。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也不由自主地替他忧心,故而方才上车后,察觉意思不对,便竭力只说公务。 谁知仍是避不过,仍要直面。 清辉对她的恩,无以言表,也不必说出来。 前世之时,亲情单薄,孤零零似无依无靠,凡有人对她的一丁点好,都会记得牢牢地,不肯放开,自然也永不会淡忘。 今生,清辉为她所做的种种,云鬟也感怀铭记。 她极想要清辉好,丝毫伤跟痛也不要叫他受到,只可惜……竟不免是她伤了他。 他本是个清净之人,得他开口,那必然是忍无可忍的境界,却又偏被拒绝。 他虽说无碍,心底怎会波平如镜?自也有一片狂澜人不知。 云鬟却也痛心自恨。 那一句“对不住”,虽只三个字,却是千钧万重。 车子停在谢府门前,清辉道:“劳你的车再送我一程罢,我便不下去了。” 云鬟落地,目送车子载着清辉离开,眼中的泪却兀自不干,于风中不住坠落。 正呆呆站着,恍然自失,忽听得有人遥遥说道:“在发什么呆?”又道:“又哭个什么?” 云鬟回头看时,却见赵黼正斜斜地倚在门边儿站着。 没发声儿之前,他始终静静默默,因此竟也不知几时在此的。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泪光潸然,一个眸色幽沉。 相望之中,夜风掠过。 云鬟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门首灯笼微微晃动,朦胧微光之下,赵黼的脸色晦明难分。 待两人入了内厅,赵黼问道:“先前不是睿亲王请去吃酒了么?如何这样垂头丧气眼泪汪汪地回来?” 又淡淡地问道:“那马车怎么去了,是送了谁不成?” 云鬟道:“是小白公子。” 赵黼并不诧异,只道:“原来小白也去了……那他又怎么把你惹哭了?还是你在睿亲王那里吃了瘪?” 云鬟道:“都没有。” 赵黼笑笑,斜睨着她道:“当面做鬼,要不要我当面儿去问小白?” 云鬟忙道:“不要去!” 赵黼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云鬟低下头去,道:“是……他为了顾小姐之事忧心,我解劝了几句。” 赵黼问道:“那就哭了?” 云鬟道:“我、我因为想到自己,就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本是瞒他,谁知说了这八个字,竟真的悲从中来,眼睛便又湿了。 赵黼凝眸看她,片刻起身走到跟前儿,便将她轻轻往身上一揽,道:“又瞎说什么?如今我们不是好好地么?只是想些子虚乌有。” 云鬟本不想说谎,然而此事,毕竟不是她一个人,更牵扯清辉。 且谁知以赵黼的性子,听了真话之后,会不会更暴跳起来? 身不由己靠在他身上,敛了心思,极快将泪拭去。 谁知赵黼在她背上轻轻抚过,忽然说道:“唉,我也是后知后觉才知道,虽看着冷冷无情,实则心比谁都软。” 云鬟一惊,竟不由自主颤了一颤,忙仰头看向赵黼。 这一句话,却跟方才清辉在车内对她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赵黼已经听了去?毕竟……竟不知他是几时出门等候,何况那会儿她心意慌乱,早不知车行何处,几时停下的。 赵黼见她面上有些惊慌之色,却笑道:“怎么了?我就是说你,是了,还有清辉。你们两个可不都是这样的性子?” 云鬟仔细打量,却见他面上并无任何恼怒之色,反若无其事。 然而她的心却仍惶惶:“你……方才……” 不等说完,赵黼粲然一笑,道:“你们两个这样投契,倒觉着像是双生的兄妹,当年白樘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你莫不是被人私抱到崔家的?” 云鬟本捏着一把汗,谁知他竟玩笑起来,且又说的如此不像话,便道:“不要胡说。” 因哭过,眼睛乌黑,鼻头却有些红红地,水光润滑,多了几分可怜可爱。 赵黼忍不住捏了捏那圆润的鼻头,道:“我倒是觉着有些可疑,毕竟崔家一直都冷待你,或许当真……你们的白尚书是个不可貌相、其实自有乾坤的人……才把你这小可怜儿扔在了崔侯府。” 云鬟忍不住打开他的手:“好了!一派胡言。”脸上有些愠色。 赵黼回身坐了,半真半假笑道:“怎地,一说到白樘你就耐不住了?” 云鬟垂首,赵黼盯着她,一时也没开口。 晓晴进来送茶,却见两个人沉默无言相对,心里甚觉诧异,又不敢多嘴,放下茶盏后,便退了出去。 云鬟因见赵黼不语,正要问他何故而来,却听赵黼开口道:“昨晚上我听说捉拿辽人的囚犯,本来派了人出去相助,谁知道半晌缇骑回来说,那贼竟然自己喷血死了,可是真么?” 云鬟道:“是真。” 赵黼道:“白樘怎么说?” 云鬟道:“今日一整天没跟尚书照面儿……本来还想试着跟他说顾小姐的事呢。” 赵黼见她忧心忡忡,又听“没照面”的话,便微笑道:“你跟他说又有何用?他那个性情,总不会无端将两个人拆散。何况他也是忙碌不堪,下午又进宫去了?” 因赵黼不再追问别的,云鬟暗松口气,顺势道:“其实我私心觉着,这案子还有些古怪。” 赵黼道:“哪里古怪了?” 云鬟迟疑说道:“这死了的耶律齐,自然是下毒想害睿亲王,且又水中杀死了萧忠的人,且根据那日众人的证供推论,切肉叫献的是他,下水后第一个冲到萧忠身旁的人也是他,且他最后那样做贼心虚先逃,也是确认了。” 赵黼道:“那么还有什么疑点?” 云鬟道:“疑点就在于,那车中的火药,我觉着跟他无关。” 先前马车忽然炸裂,除了耶律単当场死了,还有几个人受伤,耶律齐便是其中受伤颇重的一个。 试问,若獐子肉中投毒,水中杀死萧忠,以及马车里安放火药的人都是耶律齐,那当日马车炸裂之时,耶律齐为何竟不知躲避,反而紧随旁侧,故而竟伤的比睿亲王等人还要重几分?难道他不惧马车会炸,又或者……并不知情? 还有一个推测,或许是他明知马车会出事,却偏靠近,这乃是一招苦肉计,让众人怀疑不到他身上。 然而那火药炸开,声势威力何其猛烈,何况炸开之时,碎屑杂物四散,他靠得那样近,若有个不妥,立即毙命也是有的,故而纵然是“苦肉计”,也做不到这地步。 因此剩下只一个可能,便是这耶律齐着实不知马车内有火药之事,所以这火药跟他无关,而欲害睿亲王的……除了耶律齐,还另有其人。 赵黼听云鬟说完,道:“果然有理,但是若不是耶律齐,又会是谁还想要睿亲王的命?” 云鬟摇头,道:“根据表哥所说,造那种不用人点燃便可自己触发的火药,需要一种火粉,然而这火粉却是极难得之物,尚书应该还在查这一条线索。” 赵黼道:“对了,你可知那耶律齐因何要杀睿亲王?” 云鬟道:“我不知。尚书并未透露。” 赵黼却道:“这个我恐怕知道一二。” 现下辽国的皇帝是萧西佐,萧西佐原先抢了萧利天父亲的位,才登上帝座,如今萧西佐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早被封为皇太子。 然而偏偏近年来萧利天崭露头角,很得皇帝喜爱,如今更作为议和使者来至大舜。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人物,在一些争权夺利的人眼中,自然是一根刺了。 云鬟道:“你是说,耶律齐是辽国皇太子的人?” 赵黼懒洋洋道:“谁知道呢?又或者是萧西佐的人也说不定。” 云鬟有些头疼:“怎么皇室里,总是这许多尔虞我诈的呢。” 赵黼微微一笑,笑影里却也依稀多了几丝沉重。 云鬟抬眼看见,问道:“怎么了?” 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出什么来,赵黼只道:“对了,你可想不想帮小白一个忙?” 云鬟正因之前白清辉那样情形,心里大不受用,闻听忙说:“自然想了,是怎么帮?” 赵黼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云鬟不疑有他,起身走到身旁:“你说?” 赵黼顺势将她的腰揽住,道:“你亲我一下儿,我就说。” 云鬟一愣:“又跟我玩笑么?” 赵黼道:“并不是,你亲了我,即刻告诉你,若说的不是真的,你以后再也不要亲我,如何?” 云鬟啼笑皆非,虽极想要知道是什么法子,然而垂眸看着眼前这张脸,总是心慌难禁,哪里能亲的下去? 赵黼道:“你到底要不要亲?不亲我走了。” 他竟然作势起身,云鬟不及多想,一把攥住他肩头衣裳。 夏日的衣料单薄,缎子在掌心里,若有似无,隔着薄薄的两层,就如同真正触到了他的肌肤,有一股难耐的热力腾了上来。 赵黼复又落座,云鬟道:“你、你闭上眼。” 赵黼挑了挑眉,眼中漾出无边笑意,终于依言闭上双眸。 云鬟盯着他的容颜,烛光之下,闭眸的赵黼,看着甚是沉静安然,不似昔日般凌厉肯伤人。 但是这张脸,不管是眉毛眼睛唇瓣,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没来由,眼前恍惚,竟又出现在马车内的情形,当她手抵着胸口,狠心对清辉说“对不住”的那一刹那,心底浮现的,竟是这个人,这张脸。 禁不住有些茫然,又有些怆然,为什么会想到他?为什么会……曾经明明是最厌恨的人,带给她前所未有的苦痛折磨的人。 从小时候那尚未长开、看着有些稚嫩陌生的容颜,一路至此,他终于已经完完全全变成记忆里江夏王赵黼的样子。 但是…… 赵黼闭上双眼,耐心等了良久,那期待中的却终究未曾落下。 偷偷地睁眼看去,却见眼前的人,正呆呆地凝视着自己。 她的双眸朦朦胧胧,如星光浮动,脸上的表情,让赵黼无法形容,却刹那心动。 他见她只管打量,也不肯下手,正要催促,然而偷看了半晌,却终究叹了声,睁开双眼。 赵黼道:“罢了。” 云鬟以为他又要走,手上不禁握的紧了些,赵黼转头扫了一眼肩头的手,道:“我难道是癞蛤蟆么?让你这么难下嘴?” 因前情旧事,连同今世今朝,也同样叫人难以言喻,云鬟心里本五味杂陈,猛然听了这句,错愕之下,不由苦笑:“说什么?” 赵黼把她的手团在掌心里,一根一根地揉着玩儿,口中道:“我先给你记账,你今儿欠我一次了。以后少不得变本加厉补上。” 云鬟双眸微睁,赵黼道:“是不是觉着你夫君甚是贴心?不用太感激,只叫一声来听听就是了。” 云鬟只得不理这些村语歪话,问:“你说如何能帮得上清辉?” 赵黼将她一拉,附耳低低说了几句。 云鬟越发惊诧,道:“这如何使得?不成,若是给人发觉了呢?” 赵黼道:“无事,我会为你照应。有我在,怕什么?”因见她怔忪迟疑,便道:“你且想想,只是要尽快告诉我,明儿好便宜行事。” 是夜,赵黼回了太子府,入内拜见了父母,才回书房,就见杜云鹤来到。 进门之时,便将门虚虚掩起来,赵黼抬头:“已经查到了?” 杜云鹤沉默地一点头,便走到他身边儿,手拢着唇,耳语了一番。 赵黼的脸逐渐变色,最后竟举手,将手中握着的一本书摔在桌上:“竟然、竟然……” 杜云鹤道:“事到如今,不容殿下再静默而待了。” 赵黼举手在额角扶了扶,闭眸想了片刻,抬手点了点,问道:“这个……到底是王妃的主意,还是……静王?” 杜云鹤揣着手,脸上并无其他表情,只沉声说道:“劝殿下别惦记了。静王爷先前娶王妃的时候,就知道王妃性情缜密,是个贤内助,如今夫妻一体,自然就不必分是谁的主意,只怕是两个人的主意,也未可知。” 赵黼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他是我四叔啊,难道你真的、要然我相信……” 杜云鹤本耷拉着眼皮,听到这里,才抬眸道:“殿下,皇室之中,本来就没什么亲眷之论,只有皇权。” 赵黼深吸了一口气,半晌道:“你且先去。让我再想一想。” 杜云鹤道:“原本殿下娶了沈妙英小姐,或许沈相爷还会将殿下视作一体……如今却无法一体,竟是一把刀,自然无法容忍了,兴许静王殿下并未有我想的那样绝情,只不过有人推着他,只怕他回头也难,更何况,至高皇权,何等诱人,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抗得过这份诱惑的。” 杜云鹤瞥着他,略站了站,才出了书房。 原来,因为静王妃在宫内生子,母子平安,又是个康健世子,惹得龙颜大悦。 赵庄倒也罢了,赵黼心中却有些疑惑,便命人悄然去查了一番。 静王妃自从有孕,种种自然都记载于王府起居注之中,这一次,却距离她临产尚早十几天。 却就在王妃去拜见淑妃娘娘之时,太医院院首亦去给淑妃看病。可巧……不多久就早产了。 第424章 次日,正是骠骑将军张瑞宁爱女可繁的芳诞,自有许多官宦公侯府中的姑娘小姐,齐来府中饮宴,共贺芳辰。 其中,顾翰林家的小姐顾芍俨然在列。 吃过宴席,午后,众家姑娘聚在一块儿,或猜枚耍子,或赏花游园,或三五闲话。 可繁挽着顾芍的手,同她且说且行,不觉远离了众人,来至僻院。 正行走间,忽地见前头有个女孩子站在栏杆前,似乎在眺望景致,素衣衫,浅粉色褶裙,纤腰削肩,淡扫蛾眉,单绾发髻。 虽无十分打扮,却婀娜清丽,天然一段雅致风流。 顾芍本正跟可繁说话,蓦地见了此人,便怔了怔,悄然问道:“这是谁?” 可繁道:“这是我的远亲表妹,她为人有些怪癖,最喜安静,又加上身子有些弱,是以今日也并未露面。” 顾芍悄悄说道:“看着倒是个极可人的。” 可繁笑道:“我叫她过来。”因唤道:“云妹妹,快过来。” 那边儿人听了,缓缓转身。 却见眉若春山,双眸粲星,唇似樱绽,肤白胜雪,通身有些清冷气息,风鬟雾鬓,往这处走来。 顾芍一看,满目惊艳,方才在前面相会了许多姊妹,却并无一个似这般气质出众。 当下留心细瞧,见她垂首而行,甚是端庄自矜,毫无那般花摇柳摆的轻狂之态。 顾芍不由出声赞叹道:“虽不曾跟这位姐姐交谈,却知道必然是个家教极好的。” 眼见女孩子走到跟前儿,顾芍便先行垂头屈膝,道了个万福:“姐姐好。” 女孩儿也垂首行礼道:“妹妹好。”声音甚是轻柔。 可繁在旁道:“这是顾芍妹妹。这是赵云姐姐。” 那女孩子听见“赵云”两字,脸上便慢慢地浮出些许绯色,原来,这哪里是什么“赵云”,不过是云鬟罢了。 先前赵黼说有法子相助白清辉,便是因为知道今日是张可繁的生辰,各家的姑娘小姐都会来恭贺,这顾芍也在其中。 虽然赵黼跟云鬟都知道这桩亲事会变作惨剧收场,但毕竟如今毫无头绪,对顾芍更是一无所知,倒要亲眼见上一见,才有利于推理断案。 就仿佛大夫常说的“望闻问切”,只有见了病人,才能用法子诊断有无症状,若是连见面儿也不可得,一切却也似空中楼阁,无从说起。 是以赵黼才劝云鬟,趁着今日便改换女装,着实地跟这顾小姐见上一面儿,看看是否能从中窥知端地。 又因可繁有求于赵黼,自也最听他的话。 赵黼却也知道可繁曾去刑部见过“谢凤”,怕她记得此情,会对云鬟不利,何况可繁性情烂漫,也不能跟她详细说些真话。 幸而如今太子府内有个“阿郁”,可繁却也从张振口中知道此情,因此赵黼只对可繁说:“我有件要事,要阿郁去做,需要你从中把那顾小姐带出来,让阿郁跟她相处些时候才好。” 可繁问道:“什么要事跟她有关?” 赵黼道:“你不要多问,只说能不能办到?” 可繁点头道:“这个没有什么难的。” 赵黼又道:“还有一件儿,阿郁去你们府上的事儿,你且要对任何人保密,连你哥哥也不能告知,我会偷偷地派人送她到角门上,你叫人悄悄接进去,事成之后,再好端端地把人给我送出来,可使得么?” 可繁思忖了会儿,道:“使得。” 赵黼这才放心,正欲去,可繁拉住道:“哥哥说,那阿郁生得跟谢凤一模一样,果然么?” 赵黼笑道:“是,又怎么地?” 可繁道:“我听人说你收了她为侍妾,你可是真的喜欢上这阿郁了?” 赵黼道:“不要听外头的胡言浪语,我正干正经事儿呢,你且也打起精神来,别给我弄出纰漏。” 可繁努了努嘴,欲言又止,只说道:“罢了,喜欢她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侍妾罢了,总好过喜欢个男人。” 赵黼虽听见、心里也极快明白过来,却只是暗中哑然失笑,并不跟她多嘴。 故而这日,一切依计行事,可繁先将云鬟接了进来,令她于此地无人处等候,她却着意引领顾芍,装作乱看景致的,来此汇合。 因赵黼不想让可繁用“阿郁”的名字介绍给顾芍,免得顾芍口风不紧,或者对别人说起来,又要横生事端。 故而灵机一动,临时捏造了“赵云”这个名字,却是把自己的姓,冠在云鬟的名字上,意思不言自明。 如今云鬟听见可繁如此说,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可繁却不解其意,只顾道:“这会儿热,咱们不如房中说话去。” 当下同两人一块儿,往前又走了片刻,便拐到一间兰堂里头,可繁道:“我去叫人送些茶水来。顾妹妹跟云姐姐且自在说话,不要见外便是。”起身往外而去。 可繁去后,顾芍打量云鬟,见她气质娴静,微微冷清,便不愿冷落,因道:“方才可繁姐姐说,云姐姐身子不好,不知是怎么样呢?” 云鬟道:“并没什么,只是天生一点弱病,春秋会发,其实无大碍,多劳妹妹垂问。” 顾芍道:“原来如此,想必是胎里的时候受了病,故而如此,倒是急不得,要找个好法子慢慢调治才使得。” 云鬟又谢过,因说道:“妹妹姓顾……先前我听可繁说起,有个跟刑部尚书大人有亲的翰林家的妹妹,莫非就是顾妹妹?” 顾芍怔了怔,才又含笑道:“正是了。” 云鬟一笑,徐徐又道:“今日见了妹妹,果然也是个仙人之姿。又听闻是名花有主了么?” 顾芍面上微微一红:“是……” 云鬟忙致歉道:“是我唐突了,只是虽才见妹妹,却有一见如故之意,不由多嘴了,还请勿怪。” 顾芍也忙道:“这并无什么,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顾芍一来知道可繁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必然是她们暗中说起来过,二来,因见云鬟气质清冷,谈吐高雅,绝非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她心里也自有倾慕之意。 且云鬟口吻这般和蔼温柔,竟叫顾芍心中甚为受用,哪里肯怪什么。 云鬟口中问询,眼睛只管细细端详,却见顾芍生得花容月貌,说话也柔柔和和,并不似那种尖头利齿,聪明外露的女子。可一想到将来要发生的事,心中便有些窝挠之感。 可这一场相会,是赵黼好不容易安排的,以后再见的机会自也微乎其微,倒要抓紧时间才好。 只得无话找话,正欲再问,谁知顾芍也怕因方才的那一句,反让“赵云”不受用,便带笑说道:“多半是张小姐跟姐姐说的……只怕也告诉那人家儿是谁了呢?正是保宁侯家的长公子,如今在宫内当差的。”说了这句,脸上也微红含羞。 云鬟见她主动说了,正中下怀,便道:“原来是柳侯爷家的公子,我却也听说是个极不错的,倒要大大地恭喜妹妹了。” 顾芍含羞带笑道:“当不得。” 云鬟越发挑不出什么来,心中思忖:“顾芍果然不错。那症结多半是出在柳纵厚身上,六爷是金吾卫的人,少不得还叫他去料理。” 云鬟便道:“我原本只听他们胡乱说起来,道白尚书为国为民,是最端正忠直的良臣,而白少丞却也有其父之风,前途无量……只毕竟身为女子,难得一见。如今见了顾妹妹,却也能猜得出几分了。” 忽然间顾芍眼睛极快地眨了两眨,那笑似也在面上僵了一刻,旋即垂首道:“姐姐委实过誉了。” 说话间,便站起身,走到那琉璃屏风摆架前,似打量那屏上山水景致,口中又道:“不过,舅舅的确是万人称颂,表哥也甚是出色,我们合家里也称赞的呢。” 正说到此,却见可繁从外而来,道:“你们在说什么?可是‘相谈甚欢’么?” 顾芍转过头来,满面笑意,道:“我跟云姐姐虽是初见,却如旧相识一般。” 云鬟也道:“说的很是。” 可繁道:“那你们可说的尽兴?”眼睛只管看云鬟。 这一句自是暗语。云鬟明白,便点了点头。 可繁笑道:“那就好了,我还怕打扰你们的兴致呢,外头夫人又叫出去吃果子喝茶呢。我便带妹妹去了。” 云鬟道:“我也正有些累了,且告个乏。” 顾芍行礼道:“只盼以后还得与姐姐相见。” 可繁向云鬟使了个眼色,挽着顾芍的手往外,顾芍临出门前,便又回头向着云鬟笑了一笑。 云鬟自出了兰堂,沿路往回。 她的记性一流,也不必人领路,穿径过廊而行,前方便是牡丹园,沿着东边小径直到角门,见到接应的人,便能顺利出府。 正将到花园门,忽地见有个人匆匆跑了出来,云鬟一眼看见,忙往后退去,将身隐在柱子后面。 幸而那人抬头左右看了看,见无人,便又极快地拎着裙子,跑的无影无踪。 云鬟见她去了,才松了口气,抬手在胸口按了按。 略定了定神,正要再走,眼前一暗,却有个人悄然闪到跟前儿。 不期然狭路相逢,那人本一脸冷峭,蓦地看见她的脸,忽地色变,便道:“你、你不是那个……” 云鬟心中暗自叫苦,原来此人不是别个,竟正是张振。 四目相对,云鬟心念转动,一声不吭,只是低头。 张振皱眉打量道:“今日我没听闻太子府来人,你如何在这里?且鬼鬼祟祟的?” 云鬟见他把自己错认做阿郁,倒是松了口气,面上却仍不敢放松,只垂首略屈膝行礼,便要快走。 谁知张振脚下一转,竟拦在她身前,道:“我问你话呢,你如何不答?” 云鬟猛地止步,不敢再抬头看他,刚要张口,却又忙将声音放得婉转些:“我因有事才来,正要走了。请二公子让路。” 张振眨着眼,虽心里觉着有些怪,却也挑不出哪里不妥。 云鬟见他不语,忙低头又去,好歹走到花园门口,便听到身后张振又道:“站住!”这一次,声音却不似先前。 云鬟只假装没听见,加快步子进了花园中,谁知才走了五六步,身后一阵冷风拂来,继而手臂一疼。 张振掠到跟前儿,抓住她道:“你不是太子府的阿郁。” 云鬟皱眉:“不知二公子在说什么,请放手。” 张振将她从头看到脚,沉声道:“这次我再不会看错。” 云鬟浑身发冷,更觉周身冷风环绕。 张振一边儿攥着她的胳膊,似生怕她飞走似的,然而眼前所见,明明是个最清丽绝色的女孩儿,虽然只是薄施脂粉,却也难掩国色。 可是先前的“谢凤”,却是清秀出尘,一派潇潇气息,却毫无半点女孩儿气质。 张振啧啧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如今我却也分不清了,你到底是个男儿,还是个女子?” 云鬟见他靠近过来,待要后退,却又给他握着手,不由抬头瞪了过去。 目光相对,张振见她明眸里透出几分怒色,又嗅到她身上甚是清淡的香气,忽地若有所悟,便道:“上回……殿下说是歇在谢府之中,我还心里存着疙瘩呢,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想来也是,以殿下的性情,怎会做那逐臭之夫,毕竟是香喷喷的美人儿才和他的意呢,你说是么?谢主事?” 云鬟脸上由红转白,却在窘然僵持,忽听花丛后有人冷道:“你若还不放手,就不是心里存着疙瘩,头上也要多个包了。” 第425章 话音未落,那一丛深色月季之后,有个人走了出来,眉眼儿有些冷峻,长身而立,正是赵黼。 赵黼走过来,哼道:“我以为怎么还不出去,原来给人绊住脚了。” 张振早识趣松手,云鬟便顺势退到赵黼身后。 张振将两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殿下?您如何又在我们府里?”今儿是张可繁的生辰,毕竟是小辈儿,太子妃都不曾来,只叫送了贺礼,更不必提赵黼这种“不相干”的外男。 赵黼道:“我不在这儿,又怎么能看到好热闹呢?” 张振笑道:“哪儿有什么热闹?不过……”望着赵黼身后的云鬟,沉吟不语。 赵黼道:“不过怎么样?” 张振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不等张振问完,赵黼提高声音回答道:“是我的人。” 张振挑眉,赵黼转身,显出身后的云鬟,而他竟伸出手去,将云鬟往怀中一搂,握着肩膀道:“正如你所见,这是我的人,你想问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云鬟听了这般回答,意外之余,想要推开,却又不是时候。 张振哑然失语,正错愕中,赵黼又道:“要没别的话,我先带她去了。” 张振毕竟知悉他的性情,当即道:“好好,且恭送了。” 赵黼哼了声,握住云鬟的手,拉着过花园而去。 身后张振凝望两人离去,叹道:“如此人物……倒也当得……” 摇了摇头,忽地又想:“今日是妹妹的生辰,难不成是那丫头又暗地里捣鬼不成?”心念一动,忙跳到内宅,催了一个丫头去将张可繁叫来,便问她究竟。 张可繁起初尚隐瞒不说,张振道:“不用瞒着了,方才我在花园内撞见那……那个……” 可繁见已经知机,便道:“好好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瞒你,我是受了殿下所托,帮他做了一件事,至于究竟是怎么样,你可不要再问我,我是不会说的,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张振哭笑不得:“我是你二哥,你帮赵黼瞒着我?” 可繁道:“我又没有做伤天害理的勾当,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何况我答应了殿下的。” 张振忽地有些狐疑,问道:“你无端端怎么如此乖顺,竟肯听赵黼的话?” 可繁支吾道:“他求我相帮,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卖个人情给他,何乐不为呢。” 因怕说多了,不留神给张振窥探出来,可繁便道:“你若无事,我可回去了,母亲等着我呢。” 张振心中狐疑:“可繁,总觉着这几日你有些不对,总不会又瞒着家里做了什么?” 可繁道:“你才瞒着呢!” 张振一愣,可繁道:“你别揭我的,我也不理你的,不然的话,哼!”转身甩手便跑了。 张振目瞪口呆,半晌才笑道:“好好好,这一个个地,都跳的天上去了,看你们到底能闹腾出什么来,我也不管,只等着看就是了。” 不提张振在府内嗟呀,只说赵黼带了云鬟,自侧角门出了府中,将她扶着上了马车。 车厢中,赵黼便道:“那小子对你无礼了不曾?” 云鬟摇头:“才遇到,你就去了。” 赵黼笑道:“偏他眼尖,又偏给他遇见。你这般扮上,连我都有些认不出是‘谢主事’,怎么他竟偏认得?” 云鬟心中也正惦记此事,因回忆之中,便不曾搭腔。 赵黼只当她是因被张振拦路不快,便不问此事,只道:“可跟那顾家的丫头见过面儿了?” 云鬟道:“见是见过了。” 赵黼道:“怎么,瞧你的样儿,是没觉出什么来?” 云鬟摇了摇头道:“顾姑娘人甚是和善,谈吐有礼,并没什么奇异之处。” 赵黼道:“明白了,既然谢主事都这般说了,必然没错儿,想来症结只在柳纵厚身上,这个好办,待我再尽力试一试他就知道了。” 云鬟道:“话虽如此,可记得不要太大意了。且不要张扬被外人知道。” 赵黼道:“放心,我自晓得。” 车行了片刻,赵黼的目光只顾在云鬟脸上身上,看她如此打扮,当真是称心如意,然而一则快慰,另一面儿,却又有些情难自禁,怦然蠢动之意。 正在纵放心猿,乱跑意马之时,云鬟忽然道:“我知道了!” 赵黼吃了一惊,微觉心虚:“知道什么?” 云鬟定定看着他,道:“我知道张都司是如何看出我不是阿郁来的。” 原来,起初张振突然现身拦住云鬟那时候,张振兀自以为面前的人是阿郁,然而云鬟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个破绽来。 那就是因张振逼问,她被迫还了一句话,称呼中,竟以“二公子”相称。 骠骑将军府除了可繁一位小姐,自还有两位爷,张振排行第二,毫无疑问。然而症结却也正出在此——阿郁从来跟张振并未照面过,又怎会知道他是何人,排行第几? 另外还有一个破绽,却是在云鬟往花园中而行,张振唤她止步的时候。因云鬟着急要去,不觉忘了此刻自己乃是女儿打扮,只“疾步如飞”,不免透露出昔日“谢凤”的走路姿势等。 若别人看了,多半只会觉着有些异样,然而张振是个斥候教官,又原本就留心怀疑,如此一来,怎会看不出? 云鬟惶恐道:“给他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赵黼笑道:“放心,他知道则知道了,只是并不会四处乱说,可知他们家里也有一个活宝?大家彼此,不遑多让。” 云鬟知道他指的是张可繁女扮男装从军的典故,不由抿嘴一笑,又道:“说什么活宝?” 赵黼正贪看,见如此嫣然,整个人神意飘荡,禁不住凑上前:“嗯,阿鬟才不是活宝,是我的心尖上人。” 云鬟最怕听他的歪话村语,瞬间脸红耳赤,却被赵黼按住,倾身上前。 云鬟一挣:“不可胡闹。” 赵黼悄悄叹息:“我后悔了。” 云鬟侧目:“后悔什么?” 赵黼道:“不该叫你扮回女装。” 云鬟眼睛一眨:“为什么?” 赵黼道:“平日里看你男装打扮,已经足叫人受尽折磨,如今又换女装,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云鬟原本以为他要褒贬,谁知竟是说这种话,刹那有些脸热:“我该换回来了。” 赵黼轻轻握着手,道:“不许,让我多看一会子。”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便要在樱唇上亲一亲。 正在此刻,便听得外头有人道:“敢问是皇太孙殿下的车驾么?” 云鬟顿时醒神,抽手在赵黼胸前一按。 只差一毫,竟不可得。 赵黼有些胧忪,却不肯放手,正要再欺身下去,却听得外头侍卫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卑职是殿前司的王书悦,前些日被调拨到禁军。” 赵黼怔道:“原来是他?”皱皱眉,脸上透出些不耐烦之色。 云鬟却也早想起来,前世在江夏王府,便是此人不留神推翻沙盘,多蒙云鬟救了一次。只是赵黼不知为何,有些不甚待见他。 云鬟便低低问道:“王制使如今还在殿下麾下么?” 对于王书悦此人,赵黼的印象并不深刻,唯一记得的便是有些讨厌他,另外的那一场,却也跟云鬟一样。 当即赵黼便道:“有什么法子?他爷爷是王治,那老公公对我倒也不错,我捱不过他的面子,只好留了。” 王治乃是赵世身边第一号得力的首领太监,又是宫内资深的老人,连赵黼也不敢十足得罪。 这王治因是内侍,惜无子嗣,正这王书悦从外地进京来投靠,偏偏他伶牙俐齿,甚是会做人,皮相且好,把王治哄得心花怒放,自然要替自己的子侄出力了。 云鬟道:“既然这般,不可怠慢了人家。” 赵黼盯了她片刻,道:“我只是憎他,怎么屡次不改这讨嫌的能耐?”这一句话,虽未曾点破,云鬟自然懂他指的也是那书房之事,便敛眉不言。 外头侍从来报。赵黼便掀开帘子,探头道:“王书悦。” 王书悦闻听,忙下马上前,跪地行礼。 赵黼道:“不用多礼,你如何不去禁军报到,在这里游荡什么?” 王书悦忙道:“因殿下不在,值日官不敢做主。” 赵黼叫了个随侍来,吩咐道:“带了王制使过去,说我的话,给他办妥当。” 禁军金吾卫不同其他,因是皇帝的禁卫,自然秩序森严。王书悦虽然去报到了几次,只可惜赵黼偏巧不在,他苦无他法,又不敢去太子府打搅,今日出来闲走,无意中看见这辆马车,虽似不起眼儿,但外头跟随的却是眼熟的很,自都是赵黼贴身的人。 这王书悦倒也有几分眼力,当下便跑过来请安。 听了赵黼一声吩咐,王书悦便喜欢答应,道:“多谢殿下。” 赵黼道:“以后我不传你,你不要乱闯乱挡的,可听见了?” 王书悦自知冒失,急忙道:“卑职知罪,以后绝不敢了。” 赵黼笑笑,将撂车帘之时,又将侍卫叫来,低低吩咐了一句。 正是午后,云鬟道:“殿下这些日子必然事多,不如且送我回谢府。” 赵黼道:“今日休沐,你难道忘了?我可不像是白尚书,万事过了今日再说。” 云鬟道:“是什么意思?” 却觉着马车渐渐快了起来,又行半晌,外间有人问道:“是什么人?”却又惶恐道:“恕罪……” 云鬟因觉着毕竟是女装,不敢露面打量,只满怀疑惑。 直到一阵风过,竟将车帘掀了起来,云鬟不由往外看去,却见眼前豁然开朗,城外的风扑面而来,扑面清爽。 云鬟诧异:“你怎么出城了?” 赵黼道:“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何况你也在刑部操劳的够了,镇日里案牍劳形的,今日必要带你出来透透气。” 又行了小半时辰,车马方停,赵黼替云鬟拿了那垂纱花帽戴上,便握着手拉她出来。 侍卫们林立车边儿,并不跟随。 赵黼抱着她往前而行,迎面的风越发大了,云鬟抬眸看时,恍然有些心旌神摇,原来又来到了太平河畔,只见芳草萋萋,绿树成荫,中间一条玉带似的长河,波光粼粼。 赵黼道:“还记得上回,我带你来是什么情形?” 云鬟转头,虽隔着垂纱罩,但因近在咫尺,自然看得分明。 她如何不记得……那一次,是在她被吏部主事贬斥,正心灰意冷,准备从他所愿之时。 不知不觉,一步步竟走到如今,而此刻的心情同境地,却跟那日的大相径庭,恍若不真。 云鬟道:“放我下来。” 赵黼依言,眼见距离官道远了,便又将她的垂纱帽摘下。 此刻日影渐渐西斜,不似正午般耀眼热烈,反有些柔和之意。 而他所见,心仪的此人,星眸樱唇,风鬟雾鬓,仙姿凤华,不似人间可有的颜色。 与此同时,云鬟低垂螓首,不敢同他目光相对,眼睛乱梭间,却见他的手拢在自己手上,手指直而且长,只并不似等闲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般柔腻无瑕,且骨节上有几条错杂的浅痕。 云鬟想了起来,这是那日在小灵山地牢里留下的。 神思有些散乱,察觉赵黼的手略用了点儿力,指腹跟手掌上有常年操摸兵器留下的茧,擦在手上,有细细地疼跟微微地痒。 赵黼不由握紧云鬟的手:“阿鬟。” 虽人在身旁,却如同幻梦。 云鬟“嗯”了声,听赵黼道:“阿鬟是我心尖上的人,可……阿鬟心里也有我,是不是?” 第426章 云鬟双眼乱晃,竟不知望向何处,更无法回答。 赵黼咽了口唾沫,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催问道:“是不是?你好歹告诉我一声儿。” 动作间,他指腹跟手掌的薄茧擦挠越甚,仿佛不是蹭在手上,而是心里。 心跳的越急,越是不安,云鬟想要将手抽回来,偏不可得。 对峙间,赵黼索性扔了那垂纱帽,将她纤腰揽住。 毕竟是女孩儿,云鬟的腰又着实太细,故而原先扮男装的时候,腰间总要束缚些厚厚地布帛,才好遮人眼目。 如今没了那些重重叠叠地累赘,越发一握盈盈,娇软异常。 这自然不是赵黼第一次这般亲近……甚至于前世,这是他最熟悉的纤腰玉体,曾握抱过的次数,竟不可胜数。 但是今时今日,如此相对,却仍似是第一次搂抱亲近一般,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惶然乱跳。 几乎来不及等待那个答案,他已十万分迫切,又十万分虔诚地吻了下去。 金乌西坠,长河落日,越发壮美非凡。 两个人并肩坐在河畔青青草地上,赵黼的手抚过云鬟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云鬟也未曾言语,默默地贴在他的胸口,又似能听见那鲜明的心跳声。 她鬓边的一缕青丝随风,竟故意似的,只在他的颈间撩来荡去,伴随淡淡幽香。 赵黼忍了几度,才克制住手脚不曾乱动。 两人皆都安静,只见那金红色日轮,逐渐隐没在不远处树林山峦之后,西边儿天色,通红之外又透着妖娆的艳丽的紫,底下树丛群山,反沉默地消匿于暗影之中。 倦鸟归巢,星辰隐现,耳畔是河水潺潺之声,这一刻的静谧安好,竟似可至地老天荒。 过了黄昏,车马方回城中,先将云鬟送回谢府,赵黼才自回东宫。 晓晴在家里等了一整天,因不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总是悬心吊胆,好不容易见她回来,才接到里间儿,道:“一切可都好么?” 云鬟垂眸道:“没什么事。”便吩咐打水洗澡。 虽说今日只是去了一趟骠骑将军府,也并未做什么劳心累神的公务,然而心头竟沉甸甸地,沐浴在水中,却仿佛身仍在太平河畔,总有些场景在心底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云鬟闭上双眼,悄悄叹了声,渐渐地神思倦怠,几乎竟睡了过去。 晓晴拿了帕子,正抄水给她轻轻擦拭,见她眉间微蹙,神色慵懒,便道:“倒像是比平日里在刑部更劳累似的。到底是去做了什么呢?” 她本是关怀之故,故而玩笑,一句出口,便觉得不大妥当。 一时色变,呆呆停了手,有些忐忑地看她。 云鬟长睫抖动,模模糊糊睁开眼睛,道:“什么?”原来她正朦胧欲睡,竟没听清。 晓晴松了口气,忙笑道:“没……我是说怎么就困得睡着了呢?” 云鬟揉了揉眼睛,长吁一口气道:“我睡着了么?” 晓晴见她果然困倦得不清楚了,便拿了干净袍子来,扶着她起身回到房内。 云鬟竟果然倒头便睡,晓晴见头发还是湿的,便拿了帕子守在床边儿,给她擦拭的八九分,又见她脸色微红,便拿了蒲扇,在旁边儿轻轻地扇风。 次日云鬟醒来,竟发现晓晴趴着睡在床边儿,蒲扇已经跌在地上。 云鬟看着她的睡容,哑然失笑,道:“好个丫头,怎么不回房内去睡?”又发现头发垂在床边,才醒悟昨儿是她在替自己收拾。 晓晴听了动静,一骨碌起身:“我该死了,竟然睡着了。” 云鬟道:“以后不要这般了,只怕落了腰肩疼。” 晓晴只答应着,见时候不早,忙跑出去,自己飞快地洗漱了,便又进来伺候云鬟。 幸而底下的小丫头跟仆妇们早起身,准备妥当了早饭。才不曾耽搁。 云鬟见晓晴跑进跑出,忙得如陀螺一般,心中默然想道:“她这样尽心,必然不是了。” 原来自从上次宣平侯托付蓝夫人告诉云鬟那句话后,云鬟便留意查看身边儿“亲近”的人,对她而言,第一个亲近贴身儿的,自然就是晓晴。 这些日子来云鬟暗中回想先前之事,又留意晓晴的举止,竟没什么异状破绽之处。 且她向来紧跟自己身边,向来都是勤俭兢兢,尽心竭力,想来便不是她。 当下乘轿前往部里,才进公房,便见阿泽探头过来道:“总算来了?尚书唤你。” 云鬟诧异,前儿等了那许久,都不曾盼见白樘一面,今日却怎么找的这样着急。 急忙起身,随着阿泽前往。阿泽打量着,便问道:“昨儿休沐,谢主事干什么去了?” 他本是信口一问,云鬟顿了顿,含糊道:“没什么,在家里看书。” 阿泽奇怪地看她一眼,道:“怎么季行验说你昨儿不在府里?” 季陶然昨儿去寻的话,晓晴虽告诉了云鬟,但季陶然因向来勤往,且今日又将遇见,想来并没什么着急的事儿,云鬟便并未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季陶然竟告诉了阿泽。 云鬟措手不及,不知何以回答。 阿泽却哼了声,翻了个白眼,便不再理她了。云鬟只得叹了口气,也不做声。 默然来至白樘房外,阿泽入内相报,顷刻叫传。 白樘正在翻看些卷册,隔了片刻,才停手,抬头道:“昨儿季行验去府上,打听着不在?” 云鬟大为意外,阿泽知道也就罢了,白樘竟也问起。 只得赧颜说道:“昨儿有件事,故而出府了。” 阿泽在后听了,便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当着白樘的面儿,却不敢造次,只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白樘看了她一会儿,幸喜并未追问,只道:“先前我进宫面圣,同圣上禀明睿亲王亲随被害一案……虽圣上嘉奖了,我心里仍有些不明之处。不知你对此案是何想法?” 昨儿云鬟曾跟赵黼提起,见白樘相问,有些迟疑要不要告诉。 白樘道:“你只管说就是了,我自有定夺。” 云鬟方垂首道:“是。”便把昨儿同赵黼所说的,也依样儿告诉了白樘一遍。 白樘轻声一笑,道:“可知你所存疑的,正是我不明的?然而一时并无别的线索。”停了停,又问道:“我却听闻,睿亲王曾请了你去驿馆饮宴?” 云鬟道:“是。”忽地想到清辉是半醉而归,却不知此事白樘知不知道。 刹那间,竟有些担忧起来,倘若白樘问起这一节……又该怎么回答?毕竟是他两个一块乘车而归,且是谢府的马车相送的清辉。 正胡思乱想,忽地白樘道:“那么,席上可有什么异状么?” 无端松了口气,云鬟摇头:“我并没有发现有何异状。” 白樘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且去罢。” 云鬟慢慢后退两步,才折身而出。 阿泽正在外头候命,见她出来了,便故意撇嘴说道:“说好的在府里看书呢?哼……也不知又去做什么瞒人的事儿了。” 云鬟无言以对,只得笑笑,自顾自去了。 走到半路,忽地想到季陶然昨儿前去,竟闹得众人皆知似的,却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于是且先不忙回去,只拐到行验所去寻他。 谁知季陶然却不在,底下的验官道:“行验去寻主事了,怎么竟没遇见?” 云鬟只得忙忙地又出来,恰见季陶然匆匆自外头来,两下撞见,云鬟还未相问,季陶然劈头问道:“你昨儿去哪里了呢?如何我到处找不到人。” 云鬟咳了声:“有点事外出耽搁了……如此着急找我是做什么?” 季陶然狐疑端详她半晌,道:“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忽然不见了,我不放心,去寻清辉,清辉又是那样。” 云鬟忙道:“清辉怎么了?” 季陶然皱眉道:“听他府里的人说,是因为在睿亲王的宴上喝醉了,又染了风寒,正在家里休养呢。我当你已经知道了……你们不是一同去赴宴的么?” 季陶然不等回答,又道:“本来睿亲王也请了我,只当时我还忙着寻那火粉的下落呢,便没得闲。” 云鬟呆了呆:“清辉病的如何?” 季陶然道:“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吃两剂药,养上几天就好了。” 云鬟叹了口气,季陶然道:“他素来是个最谨慎的人,怎么竟在辽人的宴席上吃醉了?你如何也不劝着他?” 云鬟垂头:“我……的确是我疏忽了。” 季陶然却又笑道:“罢了,叫他吃一场折磨,知道厉害,以后便不敢放肆了也好。不过今儿清辉并没去大理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白府探他一探?” 云鬟先点头,继而忙摇头:“还是不去了。” 季陶然道:“又去又不去,这是怎么了?” 云鬟道:“我、我还有事……何况,白府乃是大家,不便贸然登门。” 季陶然笑道:“我当是怎么呢,原来你也怯生怕人。” 两人说了几句,云鬟有些心不在焉,便同季陶然别过,自回了公房中去。 才落座,便见桌子上空荡荡地,云鬟出门,等了会儿,才见书吏经过,便道:“如何不见递送来的公文?” 那书吏吃了一惊,忙道:“昨儿季行验遍寻不着主事,我方才来又没看见您在,只当今儿竟是不能来的,故而没把公文送来。” 云鬟苦笑,心想:“表哥真是的,我便一日不在府中,竟闹得人尽皆知。”因摆手道:“快去拿来。” 书吏赔笑道:“是是,主事别怪我,不是故意偷懒,委实以为不能来了呢。” 那书吏躬身而去,云鬟甚是无奈,将进门之时,心底忽地有一线光闪过。 脚步立时止住,云鬟皱眉出神,凝神搜寻方才那一抹“似曾相识”,到底是从何而来。 霎时间,似画面倒回,回到方才书吏禀告时的情形。 有一句便跳了出来——“不是故意偷懒,以为不能来……” 如此耳熟。 与此同时,耳畔又响起另一个不同的声音,粗声粗气喝道:“明明是偷懒!” 云鬟摇了摇头,心底千万种场景陡然旋转,昨日在骠骑将军府的种种,随后跟赵黼的种种……却皆都不是。 复又倒回,那一夜同白清辉的种种……忽然间心又似河水漫过沙滩,丝丝地难受起来,忙压下不想此节。 再定神之时,眼前场景变幻,竟是身在驿馆之中,在她面前,是四五美姬,翩然起舞。 两侧闪开之时,睿亲王正举杯劝饮。 她的目光转动,却见“自己”正在悄然对清辉道:“不可贪杯。” 睿亲王调笑数句,清辉举手吃茶。 本能地有所预感,就是在这时了。 云鬟回头,果然见许驿官正进门,从她身旁走过,同在座众人寒暄数句后,睿亲王座下的那个辽人起身斥责——“那日我们遇袭回来……如何没放冰块?” 许驿官忙道:“委实是一时忘了,多半以为殿下那日会在醉红楼歇息半日,故而不曾预备……” 辽人道:“明明偷懒!” 至此,万般皆收,已得欲得。 云鬟蓦地回身,正那书吏捧了公文前来,两下竟相撞在一块儿,文书散落地上。 书吏吓了一跳,云鬟顾不得,只道:“我回头再来看。”拔腿往前,飞快而去。 室内,白樘正慢慢地将有关辽将被杀一案的卷宗缓缓合上,忽地听到门口有人道:“尚书!” 却见是云鬟去而复返,似赶的甚急,有些微微气喘。 白樘道:“怎么?” 云鬟进门,深吸一口气,道:“季行验曾说,亲王马车内的火药,是特制、不需要人手点燃的……” 白樘道:“不错。” 云鬟道:“那日兰剑湖畔,睿亲王曾抱怨,说定了醉红楼的座儿,要午时一刻准时到的。” 白樘挑眉,心念急转,手有些握紧:“你莫非是说,有人便想在睿亲王前往醉红楼的这时候,利用这自燃的火药谋害亲王?” 云鬟点头:“方才尚书问我,前儿在驿馆赴宴有没有发现异状,方才我在回去的时候,无意中……想起一件事。” 白樘见她脸上微红,便道:“不必着急,慢慢说。” 云鬟来时,心底便又将种种过了一遍,微微定神,禀道:“当时许驿官来见众人,睿亲王身边有一位叫做萧撸的侍官抱怨说,那日遇袭回来,驿馆中的人竟粗心大意,不曾在亲王房中准备冰块,且当时睿亲王一件儿不离身的玉宝镯也不见了,当时是清辉、是白少丞问起遇袭那日是哪一日,果然是兰剑湖马车炸裂之时。” 白樘道:“然后呢?” 云鬟道:“许驿官回答,他们以为是睿亲王会歇在醉红楼中,故而疏忽了不曾备冰……” 白樘道:“这或许也是有的。又有何异状?” 云鬟道:“原本我也并不觉有何异样,只是方才我回房之时,发现桌上并无任何公文,传人来问,才知道原来因知道季行验寻我不到,书吏以为我今日不会来做公,所以没有递送公文。——书吏错‘知道’我不会来,才没有准备公文。那么……” 白樘何其敏锐,即刻道:“你是说……当时驿馆内负责备冰的人,或许并不只是以为睿亲王会在醉红楼里歇息,而是……事先知道了睿亲王会死,所以才不曾备冰?” 云鬟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也敢大胆地偷走那玉宝镯,只因为此人知道睿亲王会死在马车之中,所以就算宝物丢失,辽人自然也不知情、也无法追究。” 第427章 辽人来议和,这是何等重大之事,礼部,鸿胪寺,驿馆各处都严阵以待。 因睿亲王初来京中,且又怕热,馆内众人每日都要按部就班、在他房中添加冰块去暑降温,周到谨慎,又怎会存在一日疏忽惫懒之说? 再加上那玉宝镯丢失的时机如此巧合。 一切有解。 云鬟说罢,白樘凝视她半晌,忽地说道:“此事你不可对其他人说知,可记住了?” 云鬟有些意外,却仍答了一声“是”,又问:“尚书打算如何行事?若非耶律齐的话,那睿亲王岂非仍有危险?是了,那毒死耶律齐的,是不是就是真凶?毕竟也是在驿馆内中毒……” 白樘道:“谁说是在驿馆中毒?” 云鬟道:“难道……尚书查到他是如何死的了?” 白樘道:“季行验在查验耶律齐尸身的时候,找到一处重要线索,只是我叮嘱过,让他不要告诉别人……甚至是你。” 云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略有些紧张。 白樘道:“如今告诉你,也已经无妨了,——耶律齐虽看似是中青花毒而死,但他的尸首上,胸口之处发现针刺致命伤。” 当时巽风阿泽两人负责追拿耶律齐,又有赵黼所派的缇骑紧随其后,且睿亲王也带人赶到,三方人马,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下如此重手杀了耶律齐? 云鬟不解,只顾看着白樘。 白樘道:“我原本也想不通,故而叫巽风跟其他人,把那夜的情形又重演了一遍。” 起初见耶律齐身死,又是辽人所用的青花之毒,还以为他是畏罪自尽,或者另有人杀人灭口,然而季陶然查验尸首之时,却发现贴近他心脏之处,有一处致命针刺伤,伤口极细,若非那一点青色隐隐,且遇上的又是季陶然这般“身经百战”的验官,寻常之人几乎都看不出来。 此事白樘并没声张,只叫巽风等将当时情形详细演了一遍,终于给他发现一个极容易被人忽略的关键点。 那就是……那一名过路的“巡夜人”。 当时耶律齐仓皇逃命,被三方堵截,插翅难逃之时,忽地一名更夫经过,耶律齐即刻将此人挟持。 因巽风跟阿泽配合无间,顺利救出此人。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耶律齐身上,哪里会留心这更夫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白樘道:“我因发现,症结便在这名更夫身上,已经派人搜寻此人,却并不曾找到那夜巡经玄武大道的更夫,可见杀人灭口者便是这神秘人了。” 真真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意外中的意外。 云鬟只觉匪夷所思:“那么,为什么尚书不肯声张此事?” 白樘道:“先前我们认为犯案的是辽人,故而睿亲王才偃旗息鼓,竭力配合我等……如今耶律齐离奇身亡,按照我们先前推论,耶律齐又不可能是在马车里放置火药的人,那么……” 云鬟不由放低了声音,道:“难道……尚书怀疑,放置火药欲害睿亲王的,不是辽人,而是……” 白樘道:“只能说:有一半儿的可能。但是这一半儿,已经足够引发震动了。” 云鬟深深吸了口气,缄口不语。 白樘却轻轻叹了声,抬手在眉间抚过,道:“你为朝臣之日也并不长,故而大概不知如今的情形,虽说云州曾有太子父子镇守,堪称北地国门,舜之利刃,又得天助拿下了睿亲王,使得辽人悚惧议和,但是……实则我大舜的情形也并不容盲目乐观。连年征战,可知国库虚耗?先前打下江夏水匪,早已经是……如今正当休养生息的时候,故而这议和,正是时机,若是能令两国和平十年以上,我大舜便可得返醒乃至鼎盛之世。你可懂我的意思?” 白樘极少跟她这般长篇大套地说话,但字字千钧。 云鬟心头竟沉重起来,垂头道:“是,我懂了。” 虽和平来之不易,然而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盼着两国休战,辽国、舜国,甚至周边其他各国……只怕有无数人暗中虎视眈眈,或者为一己私利,或者为莫名图谋,苟且行事。 云鬟退后,白樘垂眸沉思片刻,便起身出门。 正巽风从外回来,白樘道:“随我去一趟。” 巽风问道:“四爷要去哪里?” 白樘道:“严先生府上。” 巽风见他神色凝重,暗中揣测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案情要请教……多半是为了近来那火粉跟青花之事。 两人骑马而去,小半个时辰,便来至严大淼所住的胡同,却见小小地一座门首,透着些古旧气象,尚未进门,隔着两扇门,便透出隐隐地笑声。 巽风上前叩门,有个小童开门迎了,道:“原来是刑部的尚书大人,快请进。” 白樘同巽风一前一后入内,却见院落中一棵古槐树下,一片小小地石桌,放着几个圆石墩,严大淼正跟另一个人对坐,不知说到什么,两人都是笑吟吟地。 而跟严大淼对坐之人,赫然竟是季陶然。 季陶然见白樘来到,忙跳起来作揖:“尚书大人如何这会儿来了?” 白樘道:“你如何在此?” 季陶然道:“我因火粉之事,来请教严先生。” 白樘一点头,此刻严大淼也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今日小院蓬荜生辉,四爷如今身为尚书,竟也肯屈尊踏足?” 毕竟是年纪大了,胡子头发皆都雪白一片,白樘忙作揖还礼:“先生说笑了。” 当下便又围着那石桌坐了,小童早就快手快脚地送了茶上来。 严大淼道:“不怪我以老朽之心度君子之腹,尚书如今乃是个要人忙人,也毕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罢?所为何来,且请说就是了。” 季陶然道:“总不会也是为了火粉之事?” 白樘道:“是。” 严大淼道:“我方才跟陶然说了,我毕生的心血,都在那几本传给他的行验记录之中,只要他翻遍细看,必有所得。只怕四爷此番前来,也是白走一趟了。” 白樘道:“我虽是为了火粉而来,却并不是跟季行验一样的问题。” 严大淼道:“哦?那是如何?” 风从墙外而来,拂过那伞冠似摇曳的大槐树,只听得满耳“簌簌”响动,有几片叶子坠落,晃晃悠悠,有一片便落在白樘面前的杯子中,打的茶水颤动。 白樘垂眸看了一眼,道:“火粉的第一次出现,是在联诗案的‘蓝田日暖玉生烟’,还是季行验说起来,众人才知道此物。” 季陶然满口赞叹道:“我也是因为看过严先生的记录,才知道此物的存在,果然受益匪浅。” 严大淼含笑不语。 白樘道:“先生,请恕我无礼……” 严大淼道:“四爷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白樘道:“据我所知,先生,跟郭司空曾经交情甚笃,对么?” 巽风站在他的身后,闻言眉峰聚起。 此刻,季陶然才听出几分不对,眼睛眨巴了几下,猛地看向白樘。 严大淼呵呵笑道:“老夫素性狷介,朝中相识的也并没有几个,郭司空算是一个罢。此事人尽皆知。又如何呢?” 白樘道:“所以,在那日灵前祭祀的时候,严先生也在场对么?” 严大淼道:“不错。我烧了几张纸,好歹算尽一尽心意。” 季陶然在旁,想要插嘴,但看看两人,竟又无法开口,虽然院中甚是开阔,风清云淡,但他却隐隐地有些窒息之意。 白樘仍是看着严大淼,道:“我先前忽然想起来,曾在那段日子里,先生劝我,说我性情太淡,要珍惜父子之情……免得后悔莫及之意?” 严大淼点头,复淡淡道:“记得不错的话,四爷也听从了我的建议,可喜可贺。” 白樘道:“先生一生都在刑部,极少对谁说过人情话,可知那时候我心中还曾诧异过。” 季陶然终究忍不住,便霍地起身,正色道:“四爷,您莫非是在怀疑严先生?这可是从何说起!先生乃是刑部功勋,是圣上曾经亲口嘉奖过的……” 他毕竟年青,又对严大淼如师如父般敬重,口吻中便透出不平之意,若不是因为也同样敬重白樘,此刻早就翻脸了。 严大淼抬手制止了季陶然,对白樘道:“难道老朽这件事……做错了?” 瘦削的脸容,透出沧桑之态,双眸却仍是精光内敛。白樘望着眼前这双眼,道:“是做错了。” 严大淼道:“请四爷为我解惑。” 白樘道:“郭司空最后的一枚棋子,是朱姬,朱姬为郭司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沧海月明珠有泪’,她本来可以做到最后一句,只可惜她没想到、连郭司空也算错了的是一个人。” 几乎与此同时,皇城之中。 赵黼进宫请安。 正赶上小世子的乳母嬷嬷抱着,来给皇帝哄逗。赵世抱着那小婴孩儿,笑对赵黼道:“你来的正好儿,快过来看看,这孩子生得像不像你四叔?” 赵黼探头看了一眼,道:“瞧着不大像……” 赵世啐道:“又信口胡说?叫你四叔捶你。” 赵黼笑道:“我不过是夸他生得比四叔更加俊秀出息罢了,如何竟要捶我?” 赵世大笑,便道:“毕竟是你的嘴滑,惯会说这些话……嗯,若哪一日开了窍,肯去说给哪个女孩子听,只怕会哄得人家晕头转向。”说着瞥赵黼一眼:“你肯么?” 赵黼笑道:“这有什么不肯的?” 赵世道:“那就别只说嘴,快些去找,朕还等着看你的孩子生出来是个什么模样儿呢。” 赵黼道:“皇爷爷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呢,如何只管催逼我?且只慢慢地等就是了。” 赵世复笑了一会儿,又逗小世子玩耍。抽空回头:“你四叔觉着住在宫内不妥当,今儿就要回府去。朕怜惜静王妃是才生产了的,好歹叫再住几日……他们竟等不得。也算是谨慎了,朕便答应了。” 赵黼道:“四叔从来是个最明理知礼的,其实多住些时日又有何妨?” 赵黼见皇帝甚是喜欢那孩子,频频逗弄玩笑,他便也不吭声,只悄悄地出来。 沿着廊下而行,不多时,便见静王同一队内侍从前方遥遥而来。 赵穆笑道:“我听说你来了,正要去面圣一块儿说话,怎么竟出来了?” 赵黼打量着眼前人,笑道:“我格外想念四叔,等不及,就亲来相见了。” 静王笑吟吟地:“已经是皇太孙的人了,还这么油嘴滑舌。” 赵黼道:“唉,可知皇爷爷方才也这般呵斥?” 静王道:“圣上倒并非是真的责怪,只是偏疼你的溺爱话罢了,实则哪里真的舍得?” 赵黼长叹一声,拍栏杆道:“可恨可恨,如今有人夺了我的宠了。” 静王诧异:“是谁?” 赵黼回眸笑道:“自然是我这位才出生的小弟,难道是四叔你么?” 静王忍俊不禁,拍他的肩膀道:“你这混小子,又来逗我?” 笑声乍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两人双立玉栏杆前,却见眼前皇城巍峨壮阔,红墙碧瓦,远处更是江山无限,涛走云飞。 赵黼忽然说道:“四叔……我有句话想问你。” 静王道:“怎么?” 赵黼道:“倘若有一颗毒药,我不知情,不留神吞了,四叔会及时喝止我么?” 静王皱眉:“如何问这般古怪的话?” 赵黼转过头来,道:“四叔会如何做呢?” 眼圈有一抹不为人知的红,而赵黼眼前,却浮现前世在静王府中,他作势吞下那颗“无忧散”的时候。 那一刻静王满面惶急,跳到身旁,竭力喝止……赵黼如今尚且难以想象,那会是赵穆假装的。 第428章 煌煌帝阙,丹文碧楼,铜螭银猊,洞户日月,光彩钩加。 赵黼目不转睛看着静王,静候答复。 半晌,赵穆笑道:“第一,我不信你这浑小子会做出如此蠢事。第二,倘若你真的这样做了,我自然要拦下,然后狠狠地捶你一顿!” 静王垂首,将赵黼肩头一揽。 两人身量相差无几,几乎额角相碰:“可知你不光是自个儿在犯浑,还是吓唬我们呢。” 彼此相看,赵黼双眸微红,静王却满眼含笑:“你今日有些怪,好好地如何只是胡思?且跟我去见圣上罢。” 半个时辰后,赵黼离了宫中,本要回镇抚司,半路忽地想到一个人,便拐向大理寺。 侍从往前通报之时,大理寺门官迎着道:“白少丞因偶感风寒,已经两日未曾来了。” 赵黼略一踌躇,便打马往白府而来。 且说白府之中,清辉因病静卧,恍惚间听外头道:“皇太孙殿下来了。” 隐约中尚且不能当真,心道:“真的是六爷么,他又来做什么?”自忖是病的有些糊涂了,便未曾动作。 谁知脚步声响,竟是有人来至床前。 清辉模糊睁开双眼,却果然见一个人俯身打量自己,因靠得近,略显惊悚。 清辉微怔:“真的是殿下?” 赵黼道:“还有假的么?”抬手在他额头上按了按,道:“仍是有些发热,你们府里给你请的是哪里的大夫,这病症虽不算大,却最怕拖延。” 清辉挣扎着,欲要起身,身后白府的丫头道:“是请的太医院的汪太医。” 赵黼道:“这个人倒也罢了。算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可如何你这两天了还不好?想来是有心病?” 丫头上前,想要扶清辉起来,赵黼道:“我来就行。”亲自把清辉扶起,道:“可怜见儿的,比先前清减了些。” 清辉道了“有劳”,靠在床边:“殿下今日如何亲自登门?甚是惶恐。” 赵黼道:“瞧你说的,仿佛才认得我,好歹也是打小儿到大的交情,天南海北也是碰过面的,只管冷若冰霜、要把人往外推是怎么样?” 清辉道:“君臣相别,并不敢放肆。” 赵黼道:“我尚且不是皇太子,也更不是皇帝陛下,用得着便‘君君臣臣’的了么?” 清辉瞅他一眼,略叹了声。赵黼东张西望,道:“我这两天儿忙,才听说你病了,不然早便来探望了,季呆子可来过了么?” 清辉道:“陶然已经来过了。”静静地看着赵黼,却有些猜到他其实并不只是想问季陶然而已。 因说道:“也有其他几位同僚前来,甚是有心。” 赵黼果然又瞥向他,眨着眼睛问道:“看不出,你平日里都是这样冷冰冰地,还有人跟你交情不错?” 清辉道:“我素来对殿下也是如此,如何殿下仍也来探望?或许好恶种种,并不在面上,人心之中,自有衡量。” 赵黼啧啧赞叹,道:“好好好,每回听你说话,都叫人有醍醐灌顶之感。白尚书得子如此,夫复何求?小白将来,必然比尚书更加出息。” 清辉淡淡一笑,见丫头送了茶进来,因道:“殿下请吃茶。” 赵黼抬手,屋内的丫头们皆都屏息敛气地退了出去。 赵黼端了茶在手中,转了转,却并不吃。 他抬眸看向清辉,却见清辉正望着别处,赵黼说道:“你且放心。” 清辉挑眉,转头看他,道:“殿下说什么?” 赵黼轻轻晃了晃茶盏:“你放心,我不会刻薄她,也不会亏待她。” 清辉眼神微变,却并不曾答话。 赵黼慢慢道:“你的心病我大概也知道,当初在南边儿,你处心积虑地为了她想出那个法子……你的心意,我看的比她更明白。” 搁在褥上的手不由握紧了些,清辉道:“我的心意,算不得什么。只是殿下可明白她的心意?” 赵黼道:“我当然明白,若不然,怎会放她在外头这许久?我要的不仅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甘情愿。” 清辉早猜到他必然知道了,便道:“殿下不必同我说这些,那夜,我不过是吃醉了,才说那些话,酒醒之后,甚是后悔。” 赵黼却一笑道:“倒也不必后悔,有些话说破了才知究竟。我同你说这些,也不是别的,只叫你放开心结,快些儿病愈罢了。季呆子都来探望,她不可能不知道,以她的性子和同你的交情,为什么竟不来?大概你也明白。” 说到这儿,外间有婢女进来,道:“殿下的亲随在外头,说是有急事禀报。” 赵黼顺势起身,又在清辉肩头轻轻地拍了拍,道:“我去了。” 待他将转身之时,清辉才道:“殿下今儿说的话,可当真么?” 赵黼挑了挑眉,回头笑道:“虽非金口玉音,却也是一言九鼎。” 清辉方一笑垂首:“恕我无礼,不能下地恭送。” 赵黼大笑两声,负手而去。 且说赵黼往外,他的亲随迎着,急急在耳畔低语数句。 赵黼皱眉:“什么人所为?” 亲随道:“如今尚且不知,幸而并无大碍,如今已经送回府内休养。” 说话间已经出门,翻身上马,急急赶回太子府。 经过路口的时候,却有一辆马车也缓缓驶来,二者交错而过,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问道:“方才过去的,是皇太孙殿下么?”原来这车中人,竟正是云鬟。 旁边差官道:“正是殿下,如何像是有急事一般。” 云鬟却看了看赵黼来的方向,忖度道:“看样子,竟是去过白府,难道也是探望小白公子的?只不知又有什么要紧的事?”便遣人去打听详细。 严家。 白樘说罢,严大淼问道:“不知是什么人?” 白樘道:“正是当时身为推府的谢主事。” 严大淼蹙眉:“谢凤?” 白樘道:“郭司空对谢主事甚是好奇,屡次要求要见主事一面,为此……他不惜向我透露了朱姬的行踪,因此我们才能在朱姬对邱翰林下手的时候,将她拿下。” 郭司空同云鬟见面的时候,两人互相问答,郭司空又特意说“朱姬在此前去过找过吴玉”的话,后来云鬟转告白樘,白樘记在心里。 此后反复思量,根据朱姬潜伏邱府的时间,以及邱府跟吴家之间的距离推算,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来回,且都天衣无缝,除非朱姬有通天之能,或者……另有相助之人。 所以白樘并不信郭司空那会儿的话,他虽对云鬟说曾跟白樘玩了点儿“心机”,但老谋深算的他,又何尝不是在对云鬟玩心机?——他本不必对云鬟说那段话,除非,他必须要说,因为要给另外的人打掩护。 白樘道:“在郭司空被软禁刑部的那段日子,先生也曾去过部里一次,我说的可对?” 严大淼道:“是去过,索性替你说了,我也曾见过郭司空。” 白樘道:“火粉的来历及制作,没有人比严先生更清楚,再加上先生跟司空大人的交情,所以我想,先生,会不会是郭司空想要掩护的最后一个人?” 严大淼道:“四爷虽如此推论,苦无证据,这可如何是好?” 季陶然在旁骇然,就如同嘴里塞进一个青皮核桃,又麻又涩,甚是难受。 白樘道:“这其实是我想说的第一件事,至于第二件,便是近来的辽国使者被害一案。重又出现了火粉。” 睿亲王马车中的那火药,十分巧思,作为引子的火粉又且难得,要调制出来,须耗费机关跟人力。 白樘叫巽风等暗中追查,方知道先前隶属兵部的军器所,前两年曾想动过这火粉的主意,只因为此物毕竟难以调制,弄不好反而会伤及自身,因此只钻研了数月,便放弃了。 可毕竟还有些剩余火粉,因是危险之物,军器所的管事便命尽数销毁。 白樘看向巽风,巽风会意,便道:“军器所的屈管事因见是我前去查问,便泄露几句,原来当年那批火粉并未完全毁了,还有一些是送给了严先生的,因先前调制火粉之时,也多亏先生出力,他也只当先生是为研究索要,并未疑心。” 白樘便道:“先生,如今那些火粉可还在?” 季陶然道:“因我先前猜到吴玉是因火粉而死,曾请教先生,先生便送了些给我。又过了这两年,只怕没了也是常情。” 严大淼望着他,面上付出几分笑意。 白樘道:“除了火粉,还有一件儿。” 严大淼道:“请说?” 白樘道:“有关睿亲王亲随离奇身死的案子。” 严大淼道:“不是已经结案了么?” 白樘道:“那萧忠之死,倒也罢了,存疑的是耶律齐之死。” 季陶然闻言,嘴唇蠕动,却终究没有出声。白樘看在眼里,便道:“耶律齐自然是想用青花毒害睿亲王,怕事情败露便杀死萧忠的真凶,然而耶律齐被马车中火药重伤,几乎有性命之虞,可见他对马车内的火药一无所知,那么,到底是谁在马车内安置了火药,又是谁杀了耶律齐?” 严大淼道:“耶律齐也是中了青花之毒,这不仍是辽人自相残杀么?” 白樘道:“就在之前,谢主事跟我说了一件驿馆中的异事。原来这驿馆内,有人事先知道了睿亲王那日会死。此人,自然就是谋害睿亲王之人,也正是在马车里放置火药之人。” 白樘道:“且根据季行验查验,那耶律齐是被针刺中,已足致命,为何又要特意在凶器上涂了青花?” 季陶然垂头不语,严大淼道:“原来如此,尚书的意思是,杀手如此行径,是为了误导世人,让世人以为凶手仍是辽人?” 白樘颔首。 严大淼又道:“如此说来,难道凶手并不是辽人?而是……” 两人目光相对,白樘道:“火粉,青花,我想不到京城之中,会有谁是同时握着这两种罕见之物、且擅长使用的。” 严大淼道:“故而尚书怀疑了老朽?” 白樘道:“先生。”目光沉静,欲言又止。 严大淼笑道:“你从郭司空的案子开始怀疑我……又从火粉一路引到睿亲王的案子,我倒也不得不佩服你的心思缜密,不愧是我素来赞赏之人。然而,从头至尾说了这许多,不过也都是尚书的推测罢了。可有什么真凭实据么?” 白樘哑然。先前云鬟虽同他说了驿馆之中负责备冰的人有极大嫌疑,然而马车遇袭案子后,刑部的人已经详细将驿馆中的人查了一遍,并无什么格外异样。 又叫巽风前去详细审问,那许驿官这才悚惧,将所有一概经手的人叫来,详细审讯,却独独不见了一名姓娄的侍从,到居处搜寻,也不见影踪。 线索竟像是断了。 严大淼含笑望着白樘,似知道他的无可奈何。 季陶然也看着白樘,从最初的震惊质疑,到现在的半信半疑,季陶然满心迷惘,不知到底如何。 槐树迎风,刹那间又有许多叶子随风摇落。 一片翠叶从白樘面上无声飘摇而去,白樘耳畔,却蓦地响起一句话:“所以,也敢大胆地偷走那……” 白樘深深呼吸,道:“先生要真凭实据,我却有个大胆推测,只是要得罪先生了。” 严大淼道:“如何?” 白樘起身:“我想,证据不在别处,就在先生身上。” 第429章 白樘说罢,严大淼不以为然道:“这可奇了,不知尚书指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忽地如想到什么般,脸色微变,目光闪烁。 白樘打量他的表情变化,道:“先生大概也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了?” 季陶然再也按捺不住,复道:“先生,你快告诉尚书,你是清白的!” 严大淼垂着眼皮,置若罔闻,一声不响。 季陶然急得叫道:“先生!” 当初未曾出仕,跟清辉还在学堂的时候,就跟严大淼相识,两人皆对其甚是倾慕。 清辉更是动了想要成为验官的心思,只碍于那宗毛病……最后反是季陶然阴差阳错入了此行。 但自打他做了验官后,便也多亏了严大淼提点,又将毕生心血著作传授给他,竟是受益匪浅,是以季陶然心目之中,严先生又是前辈高人,又是良师益友,令人敬重钦慕,五体投地。 此刻见白樘步步紧逼,竟再无可忍。 殊不知,白樘见严大淼无声,他的心中却也并非皆是快意,却也格外沉重。 白樘沉声道:“我想不明白,郭司空之事……或许情有可解,然而刺杀睿亲王?先生也算是三朝元老,总该知道此中干系有多大……怎么竟能做出如此糊涂事?” 严大淼闻听,眼神略显古怪。 季陶然已经叫道:“不,我不信!尚书到底有什么凭证!” 白樘默默道:“那玉宝镯。” 季陶然一愣,睿亲王这案子,他算是从头跟到尾,也是其中出力极多之人,这驿馆中玉宝镯丢失之事,却偏并不知情。 只因先前睿亲王伤才好,并未声张此事,只云鬟跟白清辉赴宴的时候,才给萧撸曝露出来。 白樘虽则耳闻,却也是在云鬟提醒之下,才知道此中干系甚大。 季陶然道:“那是什么东西?又跟此案有何干系?” 白樘却只望着严大淼,却见他听了这三个字,却反平静下来,缓缓起身。 白樘道:“严先生。” 严大淼伶仃而立,一笑道:“老朽万万想不到……竟会败在这一件物事之上。” 季陶然倒退一步,双眸圆睁:“先生,你说什么?” 严大淼看一眼白樘,却又目光复杂地看向季陶然,道:“抱歉,或许……让你失望了。” 季陶然双眸瞬间通红,死死地盯着严大淼,口中那青皮核桃,几乎梗在喉间似的,噎的他几乎要窒息了。 严大淼负手走开几步,仰头看着眼前的槐树,眼中各种杂色退却,最后只剩下一片澄澈,槐树的倒影在双眸之中摇摇晃晃,宛若回忆的倒影。 严大淼道:“不错,尚书说的很对,郭司空最后一个心愿,的确是我替他完成的。” 季陶然用力摇头,抬手在额角按下。 此刻,季陶然忽想起那日——白樘叫他去灵前盯着,他揣手而立,看吴玉进门,上前烧纸……而就在那火起、众人忙乱的时候,有一道人影,从旁边儿偏厅缓步消失。 当时季陶然只隐约看了一眼,并没认真在意是谁,然而此刻细细想来…… 满心冰寒。 白樘道:“虽然先生跟郭司空交情甚笃,然而,先生毕生都效力朝廷,该最知道知法犯法的意思,又经手过多少作奸犯科的恶行,为何在最后,竟也涉身其中?” 严大淼轻轻地笑了两声,道:“正因为见了太多,才最终忍无可忍。虽然尚书是个能干之人,经手的案件,多半都会水落石出,可是……有更多的案子,毕竟如石沉大海,终生无解,而有的被害之人,何其无辜,却偏惨死人前,再也不可复生。” 原本精明看透所有世情的眼中,也透出几分不可说的微红,严大淼道:“我跟郭司空交好,殊不知,郭毅,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虽不是他的父亲,却宛如至亲。那个孩子,可知天真正直的叫人心疼?然而那种结果,并不是他该得的!” 在场众人,皆都寂然无声,白樘,巽风,季陶然,齐齐看着严大淼。 严大淼顿了顿,才道:“这个案子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郭司空所为了,但我知道他的心情,甚至感同深受。偏偏陶然在我的书册记载中找到了那帝王蝶的相关……后来,虽然他杀除了那几个畜生,然而我心里,总有些过不去,而郭毅……一想到那个孩子落得那个下场,可知我心中也是杀机滚滚?” 郭司空被软禁刑部,严大淼曾也去探望过,因他是刑部元老,自然无人阻止,更加无人怀疑。 两人相见,私底下,严大淼流露了助力之意,郭司空亦心知肚明。 毕竟两人多年知交,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便各自明了。 严大淼道:“所以最后那一句……我替他完成了。虽然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好歹……且要让作恶之徒知道,行恶事,必然要自食恶果。”最后一句话,沉重肃穆,兀自带恨。 严大淼吐露了这些,季陶然已经知道种种都被白樘说中了,仿佛大势已去,他后退了几步,抬手扶额。 白樘道:“那么,睿亲王一案呢?先生又作何解释?” 严大淼哑然,半晌忽然回头,望着白樘道:“倘若我说,那马车之中的火药跟我无关,尚书会不会相信?” 白樘微怔,待要探究这句真假,严大淼却又意味深长笑了笑,道:“诚如尚书所言,我毕生经手过数不胜数的案子,目睹过形形色色的尸首在眼前……再惨烈的情形也都见识过,虽然并非过目不忘,可是那些东西于我眼前心底,挥之不退,我竟不知,为何这世间,会有那许多禽兽不如的凶徒,又为何明明无辜者,会落得那样惨烈的下场?黑白混淆,天道不公,何其不公,我不能不见,却也不能再忍。” 白樘皱眉无言,严大淼道:“我所欲者,只不过想要恢复天道之平衡,让黑白分明,奸佞邪恶者,必让其下场凄惨万分,这才足以警戒震慑恶徒,维护良善。” 白樘听着这一番话,不知为何,竟隐隐地似有些言外之意,便道:“但我们为刑官,岂不正是替天行道?” 严大淼断然道:“这不够!比如郭毅被害一案,你可能够判罚那六人死刑么?” 不等白樘回答,严大淼道:“不,你不能。不仅是因为他们皆都是高门子弟,更因为律法上并无这则规条!就算是郭司空去刑部喊冤,就算你主张正义,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将这几个人关罚数月,然后叫各自领回家惩戒而已,这足够么?于我而言,不够。” 白樘沉默,片刻道:“先生的意思我懂了。可是,若是身为刑官却不能遵守刑律,竟要破出界限、毫无约束地任意行事,这本身而言,就已经是逾矩了。” 严大淼想了想,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严大淼说到这里,便看向季陶然:“你知道,我原本看好的人,是白公子。他天赋异禀,只可惜有那宗忌讳。只是我想不到,你竟能有这样出色,想来我生平最后所做的至对的一件事,便是把毕生所学传授给了你。” 方才将他两人的谈话从头听到尾,季陶然心情已不足以用一个“复杂”来形容,只顾定定地看着严大淼。 严大淼对上他的眼神,道:“我知道你现在未必明白我的选择,而我……也希望,若干年后,你的心思意志,仍是牢固坚定,就如你此刻这般,并不会改变、并不会如我现在一样……” 季陶然道:“先生。”心头竟十足难过,几乎坠下泪来。 严大淼看着白樘,微笑道:“大概尚书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是时候该把那件东西交给你了。” 说着便迈步往屋内走去,白樘起身:“先生。” 严大淼并不回头,只道:“尚书若怕我趁机逃走,可跟着我来。” 白樘皱眉,却并未出声,却见严大淼复又迈步往前,慢慢地进了里屋。 白樘盯着门口,心中却甚是不踏实,便也随着往门口而去。 谁知才进门,便嗅到一股奇异的气息,白樘一震,忙举手捂住口鼻,撩开里屋帘子,闪身入内。 却白严大淼沿着炕边儿,正缓缓滑在地上。 白樘竟失声叫道:“先生!”扑上前去,试图将他扶住。 严大淼竭力推了他一把:“不要靠近……”喷出一口鲜血。 这刹那,外间巽风、季陶然以及那小童都飞跑了进来,季陶然大叫一声,也欲上前,却被巽风拉住。 严大淼目光转动,最后只看向季陶然,艰难地点了点头,便合了双眼。 正皆战栗无言,忽地巽风道:“四爷!” 白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枚嵌宝带玉的宽大手镯,虽看出有些古旧,但色泽却越发深沉诡丽,黄金澄澄华贵,大海珠圆润雪白,祖母绿幽幽闪烁,红宝石宛如滴血,交相辉映,引得人无法移开目光。 太子府。 一名府内的医官一边儿上药,一边说道:“不知是什么人这样猖狂,敢对杜爷下手,莫非是不知道杜爷乃太子府的人么?” 手臂上一道颇深的伤痕,血把上半身子都染了,费了些气力才止住血,便又包扎。 杜云鹤却仍是那副半是阴沉的模样,有气无力似地道:“谁知道呢。” 那医官叹道:“幸好是杜爷福大,若这一刀再往上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杜云鹤“嗯”了声,不置可否。 正这会儿,见门口人影一晃。 却是赵黼急急赶了回来,上前看一眼伤处,问道:“到底是怎么?” 杜云鹤道:“殿下不必着急,我尚且死不了。” 赵黼瞪了他一眼,正医官将伤处包好了,知道他们有话,便悄然而退。 杜云鹤说道:“也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三个人,都蒙着面,身手不俗,我一时又没什么防备,便吃了亏了。” 赵黼道:“你是去哪里,如何也没有带几个侍卫防身?” 杜云鹤道:“是我疏忽错估了。只当云州是天高皇帝远,没想到天子脚下,更加凶险。我本来、是想去见一个旧友……” 赵黼道:“是什么旧友?怎么听说你出事,却是在刑部左近?” 杜云鹤道:“是,他是住在那不远处,世子不知……若干年了,我去了才知道他已经搬走了。不料竟给人趁虚而入。” 赵黼看着他,却觉着杜云鹤有些闪烁其词,因屋内无人,便道:“当初你在京中混的不如意,就是跟丞相有些干系,后来鄜州的时候又走了花启宗,更加被沈相不喜,如今回京,会不会也成了谁的眼中钉,所以才想对你下手?” 杜云鹤对上他的眼神,道:“殿下是说……今日那蒙面人,是沈相爷的手下?” 赵黼道:“别问我,你是亲历者,难道猜不到?” 杜云鹤一笑:“当时只顾忙着逃命罢了,如今尚且惊魂未定,又怎能猜得准,不过……如我这种身份卑微之人,原本相爷该不放在眼里才是。” 赵黼啧了声:“你毕竟是太子府的人,兴许真的招了人恨,只记得以后再外出,要多带些侍卫亲随之类的。免生意外。” 杜云鹤薄薄地眼皮垂着,梭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忽然道:“殿下……” 赵黼转头,杜云鹤却又静默不语。赵黼道:“怎不言语,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杜云鹤抬眼看向他,目光竟有些凉凉地,不过以前他惯常便是这幅冷冷漠漠、阴阴沉沉的表情,倒也罢了。 正静等,却听杜云鹤道:“殿下,你的如月珮呢?” 赵黼道:“怎么问起那个,我怕丢了,放在我卧房匣子里。” 杜云鹤“哦”了声,道:“这次可别丢了。” 赵黼道:“无缘无故说起这个做什么?” 杜云鹤道:“忽然想起许久不曾见到此物了,怕又落在什么别的人手里。” 赵黼道:“你自己的伤还担心不过来呢,倒是去操心那死物?” 正这会儿,却听外头道:“太子驾到。” 两人都忙起身,果然见赵庄从外进来,道:“怎么我听人说,杜管事负伤了?是怎么回事?” 杜云鹤道:“殿下不必着急,不过是小伤罢了,我本来没叫人张扬,怕传出去不妥,殿下也要约束众人,不可信口乱传为好。” 赵黼道:“吃了亏,难道还要藏起来?我早命人四处捉拿凶嫌了。” 赵庄上前,看了看他臂上之伤:“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猖狂,不可饶恕。” 又问详细,略说几句后,便叫杜云鹤歇息,父子两人出门。 赵庄问赵黼道:“你觉着此事,是谁人所为?” 赵黼道:“父王觉着呢?” 赵庄道:“若说是冲着我来的,怎么对杜管事下手?” 赵黼道:“我也觉着此事有些蹊跷,总不会是想杀鸡给猴看的?” 赵庄原本无心太子位,便知道参与其中,必然消停不了,如今果然头一件儿事出了,甚是不安,便叮嘱了赵黼几句,无非是叫以后出入多加留意。 谁知赵黼因说了一句“杀鸡给猴看”,眼皮竟也顺着跳了两下,好歹等赵庄说完,便道:“父王说的我都记下了,镇抚司还有事,我且先去。” 赵庄见他脚不点地出门,兀自笑道:“黼儿越发知事,原本不耐烦这些京内的应酬,如今倒也上心起来,可见水到渠成。” 赵黼将出府之时,忽然想到一件事,便又飞快折回自己房中,于床头掏摸了一样东西出来,拿着往外。 第430章 话说赵黼拿了物件儿,着急又走,不料灵雨见他匆匆而来,匆匆要去,便拦着道:“是不是出了事了,怎么方才隐约听说有人受了伤?” 赵黼道:“不相干,是老杜。” 灵雨见他身上无碍,才松开手。 赵黼正跳出门口,却见廊下来了一队人,当前儿的竟是太子妃,周围许多婢女簇拥着,似众星捧月。 幸而赵黼身手敏捷过人,且又耳目皆利,见势不妙,闪电般抽身往内,抓住灵雨叮嘱道:“我母妃来找我晦气了,你只说我已经出去了,切记,切记!” 灵雨尚未反应过来,赵黼已经抽身往内,把卧房的窗户轻轻推开,纵身,悄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才双足落地,便听外间太子妃道:“殿下呢?” 灵雨诺诺道:“殿下、殿下方才匆匆地出门去了,似有要紧急事。” 太子妃疑惑,回头问一个贴身婢女:“不是说才看见回来么?” 赵黼偷偷掩嘴一笑,当下不再耽搁,沿着后廊下,一溜烟儿地掠了个无影无踪。 赵黼匆匆跑了出来,把后角门出府,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道:“亏得我机灵,不然被母妃绊住脚,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身呢。”得意洋洋,沿街往外而行。 出了街口,赵黼先扫一眼太子府的门首,转身欲去的时候,就见有一辆马车远远地停着,看着甚是眼熟。 本没多心,谁知再看两眼,蓦地一震,忙又纵身掠了过去。 那赶车的小厮见了他,忙道:“殿下!” 赵黼道:“车内是谁?” 话音未落,就见车帘子掀开,露出那叫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容颜来,剪水双瞳里透出些焦急之色,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道:“殿下!” 赵黼身不由己地凑到跟前儿:“你怎么在这里?” 云鬟道:“我……恰巧从这里经过,听人说府内出了事,不知怎么样?” 赵黼眼珠一转,笑道:“你要去哪里,却会从这儿经过?” 云鬟答不上来,赵黼早说道:“是担心我所以特意来的,就直说罢了。谁会笑你不成?” 云鬟果然是因听说东宫出了事……且那些人语焉不详,有看见杜云鹤半身血,就以为人命关天,又不知杜云鹤身份,就只说东宫罢了。 云鬟不知究竟,竟怕是赵庄跟太子妃出事,便叫人改道前来此处。 可赵庄虽知道她的身份,太子妃却是一无所知,若不期然见着,又是波折。 且她毕竟心有忌讳,自忖不便直接登门,便只在此处徘徊,想叫底下人打听个详细。 谁知正好遇见赵黼。 听赵黼已经窥破,云鬟便只好当作没听见的,问道:“究竟是谁伤着了?” 赵黼道:“放心,是杜云鹤。” 云鬟自然记得此人,“啊”了声道:“伤的可要紧?谁人所为?” 赵黼见了她,满心喜欢,只顾说话去了,竟忘了进车厢里,直到此刻才醒悟。 刚要进去,忽然心念急转,竟生出一个念想来。 赵黼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下来。” 云鬟诧异:“下去做什么?”却又不大好邀他上来……毕竟每次在马车内同他相处,都并不能算是“相安无事”。 赵黼偏生知道她的心意,便故意道:“你不下来,我可就上去了。” 云鬟见左右并无闲人,果然便开车门,纵身下车。 赵黼握着手腕,对随车的阿喜道:“你们先回去谢府,我们尚且有事,等妥当了,我再把人送回去。” 云鬟急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赵黼道:“跟我走就是了,不要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留神给人看到。” 明明是他拉扯,偏如此挤兑,云鬟叹了口气,回头对阿喜使了个眼色,阿喜领会,这才同车而归。 且说赵黼同云鬟两人,沿着墙边儿而行,竟复来至角门处。 云鬟迟疑:“到底是怎么样?” 赵黼道:“咱们进去说话。”早拽着手腕,拉了进内。 那看门的侍从起先见赵黼出门,忽地又返回来,竟还带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大人,尚未看清脸色,赵黼已经领着人走远了,却也不敢多嘴,忙又紧紧关了门就是了。 此时在赵黼房中,因太子妃进内搜看了一番,并没找到人,早悻悻而去。 灵雨正坐着发愣,忽地听见门响,抬头看时,却见赵黼竟又回来。灵雨才要说话,又见他用力一拉扯,却把个云鬟从门外拉了进来。 灵雨又惊又喜,只觉得天上掉下个宝贝来似的,忙迎上前道:“大人是怎么来了?” 云鬟无法回答,赵黼笑道:“嘘,别做声,只快些先给她把这一身换下来。” 她两人闻言,各自怔忪。 且说太子妃因没拦下赵黼,愤愤地回到屋内,阿郁奉茶,又解语劝慰。 太子妃打量着她,百般感叹,道:“我这儿子,看着是个最精明的,谁知道竟是个痴儿,似你这般的女孩子,哪个不爱?他却竟鬼迷心窍了似的!” 阿郁又解说了半晌,太子妃吃了茶,因心里发闷,便斜靠着睡了。 眼见天色已暗,阿郁离了太子妃房中,便自回房内暂歇。 不料才进门,就觉得后颈麻软,尚未反应,人已经倒了下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太子妃小憩醒来,因不见阿郁在身边儿,勉强喝了两口桂圆汤,又问赵黼回来了不曾。 底下人道:“殿下先前已经回来了。” 太子妃喜出望外,忙起身,带人便往前面而来。 不多时进了院子,沿着廊下而行。 正走间,却见赵黼房门打开,两下碰面,赵黼仿佛要后退之意。 太子妃早喝道:“站着。” 赵黼只得垂手,躬身行礼道:“孩儿给母妃请安啦。” 太子妃来到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回,见无碍,方道:“下午我听说府内有人负伤,吓的我不轻,你既然回来了,如何不先去报一声平安?还要我屡屡亲自来见?” 赵黼道:“先前是司里有急事儿,故而赶紧出去一趟,本想让灵雨去报一声的,父王也见过了,他没去找您么?” 太子妃道:“不要跟我支吾,可知我不想见别的人,只要见你。” 赵黼只得讪笑,太子妃瞪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叹道:“你到底要跟我躲赖到什么时候?” 赵黼道:“孩儿哪里躲赖了?” 太子妃道:“那先前说过的侍妾之事呢?” 自打上回太子妃提起将阿郁收房之事,却被赵庄打散,此后赵黼每每地夜不归宿……就算在府内安歇,也不肯亲近阿郁或者任何人。 太子妃又不能每日都紧盯着他,又兼有个赵庄暗中维护,因此便又拖到此刻。 赵黼目光往旁边儿一瞟,口中道:“母妃又说什么侍妾。我可不喜欢。” 太子妃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扯着进了屋里,避开众人耳目,道:“你不用瞒着,我已经打听过了,听说你在外头,跟个叫什么谢的……交好,也罢,母妃不理。然而你只管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合,终不成子嗣后代这种大事也要荒废?” 赵黼道:“母妃说什么……”心里却猜测,莫不是阿郁告了状。 太子妃压低了声音,道:“你还跟我瞒着?我已经听说了,先前我不在京内的时候,你都把人招到府内来同住了!” 赵黼见太子妃提起此事,便一本正经道:“母妃别听那些人嚼舌,不过是我爱才之故罢了。” 太子妃道:“我管你爱些什么,只要你成家,生个一子半女的,让皇室后继有人,你纵然再爱那些下流玩意儿,我也不管!” 赵黼虽知道太子妃误会了,可听了这般话,仍有些不大受用,便笑道:“何必说的这般,母妃您消消气儿,子女之类的,自然会有的,只是不能急,明年是必……” 赵黼只顾喜欢,不料太子妃脸色越变。 原来,自从晏王妃进京,又升为太子妃……期间也不知应酬过京内多少官宦贵戚们的夫人奶奶,众人聚在一起,能说什么?除了略说皇帝太子英明之类的,无非便是赵黼。 而提起赵黼,不可避免的便是他的终身大事。毕竟赵黼从少年之时便名声在外,耀眼的叫人想装看不见都不成,他的终身大事,自然也是众人着意关切之处。 可偏偏赵黼什么都好,只这点儿,却成了太子妃心头之痛。 本来似赵黼这把年纪,儿女遍地的也多了去,可如今他八字尚且没有一撇。 这种情形下,若他是个花天酒地爱风流的……众人提起,也不过说一句“男人天性如此”,可偏偏他又不近女色。 这非但显得怪癖,而且诡异。 众人虽然当着太子妃的面儿不敢说什么,私底下早就各种议论纷纷,又因赵黼先前同“谢凤”甚是亲近,那些下流传说,自然也是甚嚣尘上。 太子妃隐约听得一二,虽然不信,但毕竟三人成虎。 因想着就算一时半会儿娶不成正妻,好歹先纳个侍妾,堵一堵世人的口,也是好的。 而赵黼所说“明年”,虽是真心,于太子妃看来,却如搪塞,当即大怒:“你住嘴!我今日什么也不听。”便回头叫道:“阿郁!阿郁呢?快去找阿郁前来!” 忽然赵黼道:“且慢!” 太子妃道:“你说什么?” 赵黼咳嗽了声,太子妃冷眼皱眉之时,却见“阿郁”从门口走了出来,低着头道:“娘娘唤我何事?” 太子妃厉声吩咐道:“今日你留下,在此好生伺候殿下!” 阿郁虽未抬头,长睫却抖了抖。 赵黼满面惊诧,太子妃又看着他道:“今儿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这里给我圆房了再说!什么时候圆房,什么时候再放你出来……反了你了!” 说完之后,拔腿往外,出门后又道:“把房门锁上!” 赵黼被这般举止惊呆了,忙跳到门口:“母妃,有话……” 太子妃道:“你敢出门半步试试,你不如拿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 赵黼见说的严厉,忙止步。 太子妃又对灵雨喝道:“你跟她们一起,仔细给我看着,不许放他出来!若是跑了他,我先打死了你!” 灵雨木木呆呆,见太子妃这般疾言厉色,却也不敢不从,只得应了,无奈看赵黼跟“阿郁”一眼,便来带门。 赵黼抓着门扇,愁眉苦脸。 太子妃若有所觉,即刻回头怒视,赵黼笑道:“母妃……” 太子妃喝道:“关门。” 那房门便在眼前锁上了。 一直等听到太子妃的脚步声远去,赵黼才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竟笑倒在椅子上。 转头看“阿郁”,却见她低垂着头,贴在旁边站着,也不做声。 赵黼笑了会儿,忽地回过味来,便跳到跟前道:“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我一直推脱,让母妃恼了。所以今日竟弄出这种来。” “阿郁”抬头,轻轻道:“是殿下胡闹弄出来的,现在怎么了局。” 太子妃原本是照着云鬟的容貌来挑的跟阿郁,也是极难得的了,足有五六分相似,楞眼一看,有些容易以假乱真。 但倘若太子妃见到这会儿的云鬟,再对比阿郁的话,便绝不会将两人混淆。 其实若不去跟崔云鬟做比,阿郁也算是极难得的美人儿了,但一旦放在一起,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如同金子跟黄铜,冰雪与粉尘,不论是皮相亦或者天生自来的气质,迥然不同。 赵黼因看着云鬟在前,又想到太子妃那句“什么时候圆房”的话,便叹道:“是我胡闹出来的,只是,想不到竟歪打正着了。” 第431章 先前赵黼街头遇见了云鬟,本要随她而去,转念之间,却想到这正是大好时机。 毕竟,原本赵世赐第的时候,赵黼心有余悸,本不想要。 无非便是怕云鬟对这“旧居”心存芥蒂,想那日,她随着白清辉季陶然两人来参拜太子殿下的时候,书房内虽未多言,赵黼静默旁观,却也瞧出她寡言恍神。 好不容易见她主动来寻,索性趁机拉着进了府中,又因有个阿郁做遮眼,便命灵雨帮她换装,便于在府内多留些时候。 自从太子妃回京后,云鬟只来过一次府上,且灵雨又不能再如先前一般往谢府去,免得透露消息,是以见了云鬟,便格外喜欢,正要跟她多相处些时候。 云鬟不肯应,赵黼道:“你人已经在这儿,倘若给母妃的人看见,更要疑心了,你若换成女装,他们就算看见,也当是阿郁,何乐而不为?” 又加上灵雨在旁撺掇,只得应了。 灵雨好不容易得了她,喜不自禁,见赵黼人在外头并未入内,便对云鬟道:“这阵子,太子妃对殿下甚是着紧,劝他早些娶亲呢……您有没有好生想想这件事?毕竟他是这个年纪了,再往下耽搁……可就迟了……” 见云鬟不语,灵雨又凑近耳畔,低声道:“何况这府内又有个不省心的,可知我心里甚是担忧?” 正赵黼进来,笑道:“你担忧什么?” 灵雨只得顺势问道:“没……奴婢担忧,倘若、阿郁过来又怎么是好?” 赵黼道:“不打紧,她在屋子里睡着呢。” 灵雨不解,云鬟问道:“你是……做了什么?” 赵黼并不解释,只道:“总之你们放心,只要没有人去胡摇乱动,不会有事。” 正说话里,不太子妃来到,气怒之下又一叠声叫阿郁。 云鬟同灵雨实则正在套间,将太子妃所言,从头到尾听得分明。 灵雨唯恐泄露了,情急之中,拽着云鬟从旁边儿从纱橱旁转过来,只当做是才来到的,推她出面应卯。 果然太子妃并未细看,只是……却又弄出这一片来。 此刻,云鬟听了赵黼的话,便道:“你又想什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有些怔忪。 先前虽也看过云鬟着女装,只是却并不似如今这般情形,乃是在他们两个都甚是熟悉的地方……此刻乍然相对,竟觉着恍若前世一般的情形。 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节,赵黼起身,而云鬟脚下一动,往后撤了步。 赵黼略一犹豫,却果然走到她身旁,低头道:“只管问我,那你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云鬟道:“殿下,不可胡闹。” 赵黼垂眸打量,轻声道:“母妃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我说明年,她兀自不信呢。” 云鬟道:“太子妃也是为了殿下着想……”本要再说一句话,可是想到这几年来,以他的为人,性情,身份,倘若想要得别人,又有什么人得不到,又何必只是困守着她? 赵黼见打住,问道:“怎么不说了?” 云鬟道:“方才灵雨同我说,前些日子太子妃病了?” 赵黼举手拥着腰间:“那次本想跟你说……又怕你忧心。” 说了这几句,心中紧张悚惧之意才渐渐退了,云鬟缓缓抬眸看向赵黼。 这时,于她面前的赵黼,身上江夏王的影子逐渐退却,而……只是他。 心中有些奇异的云涌,云鬟不敢再看,垂眸道:“我该怎么回去?” 赵黼道;“才来,就想着走?” 云鬟道:“其实不该来的。” 手指在她的樱唇上轻轻揉过,赵黼低笑:“你若不来,可如何是好,真叫我跟那个圆房不成?” 云鬟不由问道:“若我不来,你会如何?” 赵黼道:“你想我如何?”手有些颤,勉强抚过她鬓边一抹垂落的发丝,沉默间,目光在眉眼间逡巡,又极快地落到唇上。 霞光散锦,夕照若虹,脉脉余晖在两人唇齿之间辗转,似被甘甜的双唇吮入,又如被缠绵地亲吻研出。 不觉日暮,太子妃所派的人来转了一圈,回去禀道:“殿下尚未出来。外头的人还守着呢。” 太子妃琢磨道:“怎么这般乖顺了?”自觉有些奇异,便又带人往此处而来。 灵雨等众见太子妃来到,忙都躬身行礼,太子妃挥挥手,侧耳细听,里头却鸦雀不闻,毫无任何动静。 太子妃皱皱眉,吩咐道:“开门。” 婢女上前,将门锁打开,门打开之时,却见室内竟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 太子妃吃了一惊,里里外外找了一通,回头问灵雨道:“你没看见人出来?” 灵雨心怀鬼胎,道:“娘娘恕罪,并没有看见。” 太子妃咬了咬牙,复带人往阿郁的房中而去。 推开房门,却见阿郁睡在床上,却似昏迷不醒,忙闹闹地掐人中,叫大夫。 半晌,阿郁才缓缓醒来,然而看着身边这许多人,不知发生何事,忙道:“娘娘……” 太子妃见她浑身衣物完好,头发都不见任何散乱,变了脸色:“殿下呢?” 阿郁怔道:“我、我不知道?发生何事?” 太子妃胸口微微起伏:“这混小子!”一叠声叫人来,道:“去打听,看殿下人在哪里,叫他快些回来!” 谁知这一夜,赵黼人却在畅音阁里听戏,特点了一场《白蛇传》,看到那法海拿着金钵上来镇伏白蛇,便叹道:“以前只是看的热闹,如今才知道这各种三味,怎么就这么见不得人家恩爱呢。” 薛君生唱了一场,入后台卸妆,又亲来陪酒。 赵黼叹道:“薛先生跟吃了长生不老药般,这许多年来,劳神劳力,却越发的俊秀过人起来,倒有什么保养的法子?” 君生敛袖陪笑道:“殿下玩笑了。” 赵黼觑着道:“不过,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难道就从来没想过往后的打算?有没有看上的,好成家生子,开枝散叶?” 君生垂眼:“我们这样的身份,不敢奢望别的。” 赵黼笑道:“何必妄自菲薄,我便知道,有几个官宦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迷你迷得神魂颠倒,有没有?” 君生道:“那不过是别人乱传的罢了,何况我又怎能配得上。” 赵黼道:“普天下好女子多了去了,终不成一个衬和的也没有?这样,你若是想,我给你找一个如何?” 君生笑道:“哪里敢劳烦殿下。” 赵黼道:“总不会是……你从没想过,或者,是有人不许你?我觉着不至于。” 君生静静回答道:“只是我自个儿觉着不该误人罢了。” 赵黼想了片刻:“静王殿下甚是宠你,便叫他出力,替你解了贱籍,你经营了这许多年,必然也有些积蓄,从此置产买地,再娶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半晌,君生敛眉微笑道:“愿承殿下吉言。” 正说到此时,却是太子府的人来寻,赵黼情知躲不过,只得随着而归。 赵黼才上前跪拜,太子妃嗅得他身上酒气,问道:“你去哪里了?” 赵黼道:“在外头听戏。母妃着急叫我回来,不知怎么了?” 太子妃道:“你反倒问我?我下午说的话,敢情你都当作耳旁风?” 赵黼苦笑道:“母妃说的话,孩儿自然不敢不放在心上。” 太子妃道:“那你却为什么又偷偷跑了!” 赵黼嘀咕了一句,太子妃道:“你说什么?” 赵黼叹了口气,终于说道:“孩儿又不是那猪种公,怎么说配对儿就配对儿了……” 太子妃脸色大变,蓦地起身:“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 赵黼知道过了份,便只道:“求母妃饶恕。”停了停,又说:“您的心意黼儿明白,只是有些事情,着实急不得,求母妃成全孩儿。” 话音未落,太子妃抬手,“啪”地一巴掌掴在赵黼脸上。 赵黼睁大双眼看去,从小到大,这却是他头一次挨打。 太子妃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赵黼,也有些惊异自己竟动了手,只得把心一横:“我还要怎么成全你?从先前我第一次上京,处心积虑为你谋划,一直到如今,你自个儿数数看是几年了?我何尝只管着急逼你过?如今,倒还说是我的不是,又嫌我多事。” 又道:“你去看看别人家里,如你这般的年纪,都是怎么样的情形,可知那些人不说你如何,反而责我不为你上心,甚是无能……你竟叫我如何自处?” 赵黼垂头不答,太子妃见他脸上隐隐地浮现数道红痕,毕竟心痛,索性哭道:“倒是叫我怎么好?这颗心使碎了也没人体谅。” 赵黼双膝跪地。 灵雨在外,早暗中催人去请太子,偏赵庄尚未回来,及至进门,两人已经闹翻了。 这一夜,赵黼在门外跪了一个时辰,才给赵庄拉起来送回房中。 回到房中,赵庄安抚道:“你母妃一时气急,有道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她心里也不受用的很,在里头哭的不住呢。” 赵黼道:“是孩儿莽撞了。已经知罪。” 赵庄道:“且不用说这些,其实也是因为前几日进宫,被后宫那些娘娘们又挤兑了她几句,所以才更加上火,过了这阵儿,自个儿想开,也就罢了。” 赵黼均都答应。 赵庄将走,忽地又望着赵黼道:“可知你从来都是爹娘最引以为自傲的?所以越发忍不得别人说你分毫……只是你母妃性急,用错了法子,好心反成了恶意似的。只因打了你,她难过的紧,明儿起来,再去给你母妃赔个礼。” 这几句话,说的却是情深义重,赵黼不由红了眼眶,道:“孩儿知道了。父王放心。” 赵庄将他抱了一抱,叹道:“早些安歇。”拍拍肩,出门去了。 赵黼盥漱了,回到榻上,枕着手静想今日之事,思绪纷乱如麻。 顷刻,忽抬手在胸口摸了把,哑然:“怎么又忘了?”原来今儿因杜云鹤提醒,他要将这如月珮给云鬟,谁知这连番的事下来,竟反而忘记了这一宗。 正放在眼前打量,忽然外间敲门声,赵黼还当是灵雨,便道:“何事?”却听门外人道:“殿下。” 原来是阿郁的声音。 赵黼皱皱眉,才要喝退,阿郁道:“今儿的事,我有话跟殿下说。” 赵黼坐起身来:“进来罢。” 门扇打开,阿郁垂首走了进来,赵黼道:“你有何话说?” 阿郁淡淡道:“今日的事有些古怪,我听人说,当时是娘娘命我跟殿下同房,只是如何我竟不记得此事了?” 赵黼道:“你兴许是撞到了头,所以惯会忘事。” 阿郁道:“我细细想了想,甚是蹊跷。本想跟娘娘提一提……只是今日殿下惹了娘娘不快,若我再说,只怕越发要大闹一场。” 赵黼点头道:“你倒是很知道大体,想说什么?” 阿郁道:“其实我也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是希望殿下以后若再行这些,不要给人冷不防。”冷冷说罢,转身欲去。 赵黼抬臂,往她身前墙上一抵,拦着道:“你半夜跑来,就只为了跟我说这些?” 阿郁止步,赵黼道:“既然来了,不如就别走了。如何?” 他的口吻竟极为低沉暧昧,阿郁眉尖微动,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却见眼前人眸色深沉,似笑非笑看着。 第432章 诗云:“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明知此人是个最绝情的,但被他如此相待,仍叫人有些难以禁受,心意飘荡。 正有些气息紊乱,却听赵黼轻轻笑道:“可听说过……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阿郁一怔:“殿下何意?” 赵黼俯视着她,道:“你这冷冷清清的样儿,倒是颇为招人,不过看人的时候,如何竟直勾勾地,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似的?可见是骨子里的……改不了。” 他的口吻仍是那样带几分笑意,轻描淡写,却仿佛看透一切。 话说因严大淼身死,白樘思忖反复,便亲自进宫面圣,将所知所得,尽数密禀了赵世。 赵世半晌无言,末了说道:“料不到这般见惯世情之人,最后竟会误入迷津。” 白樘道:“原本我以为睿亲王马车中的火药,也是出自严先生的手,然而他临死之前所说的那句,却仿佛是否认了此事。” 赵世点头,打量着他问道:“你觉着该如何处置最佳?” 白樘道:“臣不知。” 赵世笑道:“你是刑部尚书,如何竟说不知?” 白樘道:“若按照律法,自然要将所犯罪行昭告天下……” 赵世看出他疑虑之意,便道:“此处无人,你直说就是了。” 白樘道:“严先生一生立功无数,更曾得圣上嘉奖,功高德劭,最后行差踏错,落得如此,但毕竟触犯律法,无可辩驳。至于睿亲王被刺一案,尚有些地方真相未明,臣揣测背后应有更大的图谋。” 赵世道:“其实这些,你本来可以自己私下料理,如何还要告诉朕?” 白樘道:“一来严先生乃是功臣,二来,涉及辽使乃是国家大事,臣不敢有所私瞒。” 赵世想了会子,方道:“所以,若是此事交给你处置,你所选的,应是将严先生的罪责公告天下,载入案册,然后再行继续彻查睿亲王遇袭一案,对么?” 白樘深吸一口气:“是。”虽非最佳,但这是他的选择。 赵世又道:“至于原因么……因为你是刑部尚书,是担着这天下刑律法度的至高刑官,你若私心暗谋,就如严大淼一般行径了,我说的可对?” 白樘道:“陛下圣明,这正是臣心中所想。其实,也正是因为严先生临死之前同臣所说的那番话,才越发警醒了臣。” 赵世道:“所以你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朕,让朕来处理,同时,你也该知道,朕必然不忍眼见严大淼身败名裂,必然会成全他的‘功高德劭’,同时,也不会冒着让辽人跳起来的险……把这所有都昭告天下,对么?” 白樘垂首:“请陛下恕罪。” 赵世笑了笑,摇头道:“朕的白爱卿,从来不会让朕失望……好罢。就由朕来行此事,成全你罢。” 随后一日,赵世下旨,只说严大淼年高,无疾而终,命停灵七日,文武百官三品以下皆去祭拜送灵,隆重相送。 白樘见这般旨意,无话。 严大淼身死之时,白樘就在屋外,何况还有个巽风,当着他两人的面儿,自不会有人有机会对严大淼下手。 现在回想,当时严大淼进屋之前所说的那些话,其实便已经如同遗言了。 其实,以严大淼的功绩,就算是事发了,如实禀告给赵世后……念在他一生为国,且又年高耄耋的份上,未必就会判他极刑。 但他仍是选择了这样的一种诀别方式。 此后白樘每每会想到那天下午,跟严大淼所说的种种,以及他临死之前的神情,动作,言语。 大概是那青花的散毒波及,每每鼻端甚至也能嗅到那奇异的毒气味道。 而刑部之中,被此事影响甚大的另一个人,却是季陶然。 目睹严先生死后,季陶然痛心彻骨,骇然之下,几乎当场晕厥。 此后,严大淼的尸首被运回了行验所,只因毕竟此事干系匪浅,虽然有七八分确信没有外力介入,但仍要谨慎行事。 本来见季陶然似有难捱之意,白樘不愿他来查验严大淼的尸首,谁知季陶然竟主动请缨。 昔日的长辈、前辈、恩师、益友,如今就在眼前,头发胡须如雪一样,虽是服下剧毒而亡,神情却依稀透着安详之色。 季陶然站在案台之前,望着那苍老的容颜,眼前一度模糊。 身后的几个小验官,都也有些感同身受,素来他们查验的都是些别人的尸首,如今……却是昔日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众人眼中至高的前辈。 因此自然是兔死狐悲,悲痛难禁,虽不敢出声,却忍不住频频抬起袖子拭泪。 有两个贴心的行验,见季陶然如泥雕木塑似的立在跟前,许久不动,便上前来劝,却终究无用。 将近黄昏,一道金色光芒从外照进来,掠过严大淼僵硬的尸身。 季陶然长长地吁了口气,举手解开他的衣裳。 从头仔细查验,动作严谨,一丝不苟,他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从严大淼身上学来的,最后这一场,就如同把所学都奉上,让严先生的在天之灵检验。 在查到严大淼的左手之时,季陶然发现了异样。 严大淼的双手都是死死握紧的,因为毒发的剧痛跟不适感,让他本能如此,故而在让他的右手恢复原样之时,季陶然颇费了点力气。 还未打开严大淼的左手之时,季陶然便本能地觉着不对。 一刻钟后,在松开第二根手指的时候,在严大淼的掌心里,显出了一枚仿佛棋子一般的东西,拇指大小,晶莹圆润。 奇异的是,竟是半白半黑,极纯极净的黑跟白,构成一个醒目的太极图案。 季陶然惊疑不定,怔怔地望着此物,恍若神失。 这日晚间,季陶然自刑部晚归,正往外而行,却见前方廊下,有两人站着,正对说着话。 正是白清辉跟云鬟,两人看见他来了,便忙走过来迎着。 季陶然道:“你们怎么在此?” 云鬟道:“我本要等你一同回去……正好清辉也来寻你,便在此等候。” 原来云鬟跟清辉两人,都知道严大淼对季陶然而言不同寻常,怕他难受,便想相陪。 季陶然笑道:“多谢,既然如此,我便请你们去吃酒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云鬟试图劝住,因道:“你的酒量不佳,若是吃醉了,又要自己难过。” 季陶然道:“我这两日,总觉得嘴里心里都有些发苦,整个人像是在黄连里泡过似的,想着吃点甜甜的桂花酒解一解才好,怎么这样也不肯答应?那你便回去,我叫清辉陪着。” 清辉看一眼云鬟,却道:“去又如何?只不过总是去谢主事府里叨扰,过意不去,昨日我听卫大人说,新开了一家酒馆,又清净,果品酒水又好,许多人都去呢,不如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当即三人皆都骑马,来至南城酒家。 远远儿地却见楼边儿绿柳婆娑,碧色长枝宛若美人青丝,于晚风中微微飘扬,甚是清幽雅致,抬头,见匾额上是“醉扶归”三字。 季陶然先叫了一声“好”,小二将马拉去,系在旁边柳树上,请了入内。 三人上楼,捡了个靠窗的雅间儿落坐,果然便叫了一坛子桂花酒,因在座都是酒量不佳的,白清辉跟云鬟两个,便只沾沾唇示意,只季陶然一个人,不由分说先灌了三盅。 因是在外头,不便谈论公事,就只说些近来的琐碎事情。云鬟问清辉道:“你的病都好了么?” 清辉道:“好了。多劳记挂。” 季陶然道:“我原本叫她去探望你,她竟不肯去。” 云鬟忙低头喝茶,清辉却一笑道:“你们两人素来无话不说,你去就已经足够,何必还再拉扯谢主事。” 云鬟见他神色如常,云淡风清,知道清辉的为人甚是光风霁月,当下才算放心。 清辉又道:“只是我病了一场,让你们两人也跟着不安了一番,是我的不是,我向二位赔礼。” 说着便端了茶盅,以茶代酒,饮了一口。云鬟见他意有所指,也饮了一口。 见季陶然喝得急,怕他醉了,两人便频频给他布菜,饶是如此,不多会儿,那脸上便透出醉红之色。 正这会儿,有个唱曲的歌姬上来,躬身行了礼,便弹起琵琶,却是唱得《酒泉子》,道:“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季陶然手拿竹筷,敲着碗碟打拍,一边喝彩:“好个‘来疑沧海尽成空’,又好个‘梦觉尚心寒’,可知我心里也是如此?” 便叫再唱一曲,这歌姬想了想,又唱道:“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栏东,满枝红。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季陶然听着,眼中的泪不由悄然落了下来,含泪笑道:“唱得越发好了。” 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便赏给了那歌姬。 那女子千恩万谢,又要再唱,季陶然止住道:“罢了,就到此,再有好曲,也再不如这两首叫我心动。” 歌姬退后,云鬟跟清辉面面相觑,虽知道他很不对,又不知如何劝起。 季陶然自喝了一盅,伏在桌上,一时无声,清辉低低说道:“不如咱们且去。” 正说这句,却听得楼下咚咚脚步声响,有人上来,笑道:“方才是你在唱?果然好一把声音,过来到我们屋里,唱得好,大大有赏。” 那歌姬谢过,便果然随着去了,顷刻,又婉转唱了起来。 虽是隔着,声音仍是极为动听,清辉跟云鬟不觉也听了几句,正欲叫小二过来算账,就听隔壁道:“过几个月,哥哥成亲后,只怕就没今日这般受用了。瞧我对你好不好?” 另一个人笑道:“也罢了。” 先前那个道:“你过夜是几钱银子?” 原来问的是那歌姬,听歌姬答道:“客官恕罪,我是卖艺不卖身的。” 那人笑道:“这不过是想多要些银子的噱头罢了,你只管说,我们哥哥是王爷府的眷亲,你若是伺候好了,只怕一步登天,也未可知呢。” 清辉一怔,云鬟见他脸色有异,便悄然问道:“怎么了?” 清辉低声道:“你……没听出来么?是柳纵厚。” 是日,太子府中,却也正是热闹非凡。 原来赵黼特请了薛君生进府唱戏,且说是为了赔罪,太子妃毕竟心疼儿子,冲动下打了他一掌,自觉手也跟着疼了两日,很不自在。 然而赵黼却只说是自己的不是,他又是个会口灿莲花的,便把太子妃哄得复又心花怒放。 望着这般“懂事”的儿子,又想起他先前何等九死一生逃出来的……那心也软了,竟暂时把那些外头的闲言碎语都压了下去。 又兼赵庄从旁解劝,说是明年必然会成亲。太子妃因着实拿赵黼没有法子,只得先听了这句话,权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横竖只母子两人和好如初就罢了。 如今又请了戏来博她欢心,跟几家素来相好的夫人们共坐乐和。这众家夫人如何不解,一边儿看着戏好,一边儿又夸赞赵黼孝顺。 太子妃更加放开心怀,从《贵妃》到《游园》,又到《白蛇》,薛君生自有天生之能,观者无不被引入戏中,所听所看,一时倾倒。 渐渐唱到白素贞被镇入雷峰塔,夫妻分离……一幕戏罢,薛君生行礼后退了。 太子妃掏了帕子拭泪,道:“这法海也是多事,好端端分开夫妻两个。” 说了两句,因要吃茶,却觉着身边儿少了什么似的。 转头看时,不见了阿郁,因问身边儿的侍女,一个道:“阿郁姑娘方才有事,才暂时告离。” 太子妃不以为意,仍是跟其他人说方才所看的戏文。 且说君生退下,因连唱了三出,不觉有些劳累,身边小幺儿奔前奔后地忙碌,忽地见门口一个人走了进来,竟是阿郁。 小幺儿先前因见她站在太子妃身旁,便陪笑道:“姐姐来做什么,可是娘娘又有吩咐?” 薛君生在铜镜内看见,脸色微变,便不忙卸妆,只站起身来。 阿郁道:“没什么大事,你且去忙。” 那小幺儿机灵,回头看一眼君生,见他不言语,便自去了。 阿郁走前一步,行礼道:“先生……方才唱得甚好。” 君生淡淡地,并不似平日应酬般温和恭敬,道:“姐姐不是伺候太子妃身边儿的么,如何来至此处,若有吩咐,可说。” 阿郁看出他的冷淡之意,终于道:“娘娘……只是说方才唱得很好,只是那法海未免多事,好端端分开夫妻两个……” 君生垂眸道:“不过是做戏罢了。” 阿郁听了这句,点头道:“既然如此,先生暂歇,我且去了。”略施了一礼,果然退了出门。 君生目光沉沉盯着门口,皱皱眉,回身落座。 将要继续卸妆,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又有个人走了进来。 君生微惊,忙起身道:“殿下。” 原来这突然而来的人,竟是赵黼。 薛君生道:“先前听说殿下有事,不在府中,莫非是才回来么?‘赵黼道:”我虽有事,却也惦记着先生的好戏,所以特回来看一眼。“说话间,竟已经走到了薛君生身前,唇边一挑,眼底却无笑。 第433章 薛君生因见他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来,通身更有一股无形的慑人之意,他不由后退一步,后腰竟抵在靠墙的桌子上。 赵黼盯着他的双眼,道:“我赞先生呢,如何反像是不受用?” 君生勉强一笑:“不过是……受宠若惊罢了。” 赵黼道:“我看却不是,嘴里说受宠若惊,心里指不定是怎么怨怼呢,不然,怎么敢把爪子伸到我身边儿来?” 薛君生蓦地抬头:“我并不懂殿下的意思。” 赵黼轻声道:“除了名动天下的薛先生,谁还能把人调教的那样出色?又有谁,会似我一般,那么熟悉‘她’的言谈举止?若不是遇着我……换了第二个人,只怕也必然要被蛊惑诱倒了。” 薛君生眉峰蹙动,却仍是道:“殿下恕罪,我仍是不明白。” 因他已经无路可退,赵黼却更加逼近身旁,薛君生虽是八面玲珑惯常逢迎的人,又怎能跟这战场之上的煞神相比? 面上虽然仍旧撑着,且借着未曾卸下的油彩遮掩,但心里却禁不住窒息,身上更轻轻地有些战栗。 赵黼似看出他镇定底下的不安,便道:“先生真的不明白?那么……方才你见的那人是谁?” 薛君生喉头动了动:“殿下说的是阿郁……”蓦地噤口。 赵黼笑道:“谁告诉你她叫阿郁?” 薛君生道:“我自然知道,人人都知道太子妃身边儿有位出色的……且是殿下侍妾的姑娘,叫做阿郁,莫非我说错了么?” 赵黼道:“没有错,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呢。只怕于阿郁身上,先生也自然知道的更清楚?” 这话意有所指。 正此刻,外间脚步声响起,有人道:“薛先生在哪里,娘娘叫去说话。” 薛君生喉头发干,竟无法应声。 外间小幺儿道:“在里头,我去叫。”不由分说便跑了进来。 猛地看见赵黼跟人靠在一起,那嘴张开,却只有些结巴。 此刻赵黼才不紧不慢地后退一步,道:“既如此,先生且去,回头再跟先生详谈如何?” 君生闭了闭双眼,气若游丝般道:“我要卸妆才得去见娘娘,还请殿下暂且回避。” 赵黼转身自出了门,只走到门口的时候,复又回头看着,问道:“让我想不通的是,你做此事,是于公,于私?” 君生呆若木鸡,置若罔闻,一声不响。 且说这日太子妃甚是尽兴,且满耳又听了无数奉承的话,跟众家的夫人奶奶们吃了茶,尽欢而散。 又对赵黼道:“这薛先生,着实是难得的很,听了他的戏,只怕以后别人的俗腔俗调儿,就再也听不入耳了。” 赵黼道:“那可是,要不然怎么我四叔爱他爱了这许多年,都不曾厌倦呢。” 太子妃愣怔,继而啐道:“快别胡说,叫人听见了,像是什么话!” 赵黼笑道:“实话罢了,人人都知道,还怕我说一句呢。” 太子妃知道他跟静王素来极好,且生性如此,便不再多说,因看了一天戏有些乏累,自回房安歇。 赵黼见阿郁跟着要去,便唤住了。 太子妃闻声回头,见他主动叫住阿郁,却也不理论,仍是去了。 赵黼打量着阿郁,叹道:“从此之后,你就不必再跟着太子妃了。” 阿郁道:“殿下何意?” 赵黼微笑道:“我先前因不知道你是谁的人,所以才留你不动,如今已经知道了。你还能留在太子妃身边么?” 阿郁睁大双眼,忽地想到方才之事,瞬间惊心,脱口道:“你、你莫非是故意的……” 赵黼一招手,有两个侍卫进门。赵黼笑道:“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地把所知道的情形供认明白,看在你这张脸的面上,我也不会舍得杀你呢。” 话说在“醉扶归”中,清辉说罢,云鬟方解其意,悄悄问道:“是哪一个?” 此刻又听隔壁道:“爷们恕罪,妾身委实不能的……”是那歌女仍在推辞。 音未落,便听得“啪”地一声,有人骂道:“无礼贱人,着实扫兴!” 竟像是动了手,那歌女惊呼一声,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另一个人劝道:“罢了,她又不是青楼里的婊子,何必跟她动怒,且我又不是非要她不可。何必妄自生事。” 因又对那歌女道:“你去罢。” 清辉便说:“是他。” 云鬟点了点头。 两人听到这里,都觉着这柳纵厚的同伴虽然狂妄,然而他却仿佛是个有见识、还算知些理。 果然,柳纵厚那同伴道:“哥哥好性情。罢了,不要这等不识抬举的贱人,我来伺候哥哥就是了。” 两个人仿佛又推杯换盏,吃了起来,最初还说些话语,后来连着笑了几声,不知怎地声音就小了。 清辉跟云鬟悄然静听,不知要不要趁着安静的这会儿离开。 正彼此交换眼神,不料季陶然霍地站起身来,拔腿往外而去。 出了门,就见那原先的歌女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发鬓衣衫有些散乱,脸上一道红红地掌痕,嘴角还沁着血,想哭却又不敢哭,只是掉泪。 季陶然一见,磨了磨牙。 屋内,清辉云鬟见季陶然出门,还当他是要走,只得忙起身跟上。 岂料才到门口,就见季陶然气冲冲地竟去至隔壁房间,咬牙切齿,抬脚狠狠踢了过去。 只听得一声响,门扇在面前轰然洞开! 里外两边儿的人都怔住了。季陶然却举手骂道:“什么混账王八……” 一句话还未骂完,人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云鬟跟清辉因见季陶然发了酒疯,又去柳纵厚那房间里搅扰,不由双双叫苦,早跟着追了过来,忙要拦住季陶然,却因他脚快踹开了门,两个人也看见里头的情形。 云鬟因对柳纵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因此当面不认,刹那,只见里头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衣衫不整,半靠在另一个怀中,扭动低哼。 那一个略高些的,坐在椅子上,手按在那人胸前,两个人皆都有些脸红,姿态竟大不像话。 纵然云鬟从未接触过这等……却也知道这是何故。 目瞪口呆。 里头那两人没想到竟是如此,那衣衫半褪的那人因恼羞成怒,红着双眼跳下地,指着外头骂道:“哪里来的野杂……” 尚未骂完,便被他身后那人拦住,道:“不可造次!” 云鬟见状,即刻知道了这拦挡者,便是柳纵厚,——因他的目光在她跟季陶然身上一闪之后,便盯着白清辉,脸上张皇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镇定如初。 而被拦着那个,总算也定睛看清楚了云鬟三人的服色,一时色变,忙抽身转到旁边,急急整理衣衫。 柳纵厚却还好些,上前道:“怎么……白少丞、季行验也在此地……”只是云鬟因素来跟他并无交情,便不认得。 此刻偏是至为尴尬的时候,便又无话找话地问道:“这位又是?” 清辉素来最为冷静自持的人,却也不由为方才那一幕“震撼”,垂眸淡声道:“是刑部主事。” 云鬟也是极为尴尬,真是两世都没见过的光怪陆离。只勉强耷拉着眼皮不看,略点了点头。 谁知季陶然是醉里的人,哪里还管这些,一愣之下,竟指着笑道:“柳侍卫,原来你竟然有断袖之癖?!” 云鬟只觉得耳朵里刺刺的,见清辉不语,忙拉住季陶然道:“咱们且去了。” 柳纵厚虽然看着镇定,被人如此当面揭穿,脸色略红,却笑道:“季行验是误会了,方才……是不小心跌倒,将他扶起来而已。” 清辉也半垂眼皮,道:“既然如此,且不打扰二位。我们正要去了,告辞。”面无表情而心思复杂地拱手,转身也扶住季陶然。 季陶然仍意犹未尽似的,只顾失笑。 云鬟只得举手按住他的嘴,季陶然起初尚且支吾了两声,却语不成声,由得他两人架着,好歹出了酒馆。 夜色深沉,柳边儿风生,颇有些凉爽,因季陶然醉了,便叫小二去雇了辆马车来,众人七手八脚,把季陶然塞到里头。 他们两个人也跟着爬碴进内,马儿却让小厮们牵着在旁跟随。 车厢里燃着一点烛光,幽幽暗淡。 除了季陶然仍时不时地呵呵乱笑,云鬟跟清辉起初都未曾出声。 车行了会儿,清辉才默默道:“原来他有这种癖好。” 云鬟便也道:“先前……无人知道么?” 其实蓄养优伶之类,或者断袖龙阳等,也并非罕见,也不见得不容于世,比如人人都知道静王跟薛君生最为交好,但是柳纵厚,却从来并无这种“新闻”传出。 清辉道:“我并不知……”顿了顿又道:“不知父亲知不知道。” 他天生面上寡冷,但此刻仍透出几分悻悻不悦。 毕竟耳闻是一回事,眼见却又是一回事,尤其是方才看见的那一幕,实在令人心里格外不受用。 云鬟低低道:“可要跟白尚书说明么?” 清辉道:“是要说明的。要看父亲的主意。毕竟姑姑是最听父亲话的,先前这门亲事,是顾家的人定下,父亲因觉着不好插手,便只私下查了柳纵厚为人而已。却不明白知不知道这件事,好歹跟他说一说。” 云鬟道:“甚是,好歹尚书做主便无碍了。” 两人悄然说到这里,中间季陶然翻了个身,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先生你醒醒……告诉我……”胡乱抓住清辉的腿,便抱在手里。 惹得两人相顾莞尔。 清辉便先送了云鬟回谢府,又陪着把季陶然送回将军府不提。 是夜,云鬟睡梦之中,不觉浮现“醉扶归”里所见那一幕,她又跟别人不同,种种细节,纤毫毕现,实在惊悚。 正辗转之中,隐约听到似有马蹄声过,却被梦魇缠住,便未曾醒来。 直到次日,旁边柯宪来叫,因说道:“可听说了没有?昨儿太子府丢了一个人。” 云鬟正整理衣冠,忙停手问:“丢了什么人?又怎么叫‘丢’了?” 柯宪道:“我方才出门的时候,见一名镇抚司的缇骑经过,说是太子府的杜管事昨儿早上出门,一天一夜未归,因先前杜管事曾被神秘人伤着,所以怀疑是失踪了。先前正满城里找寻呢。” 这才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里听见的那马蹄声响,必然是太子府的人在找寻。 眼前浮现杜云鹤总是阴阴沉沉的脸色,云鬟竟有些心神不宁,却自然不便插手,只得先跟柯宪一块儿前往部里。 才落轿,却见巽风带了几个差官,急急出外,同她微一点头,上马而去。 这日晨起,赵黼单人匹马,飞奔至静王府门口,滚鞍跃下,径直入内。 王府的侍卫见他气色不对,均都惊诧,有人急急入内禀告静王。 赵黼走的快,而静王人在内宅,那报信的人换了两拨,前脚才到,才来得及只说了一句,就见赵黼闯了进来。 那些宫女内侍,躲闪不及,纷纷行礼。 堂中,静王正抱着小婴孩儿逗弄玩耍,抬头见赵黼神情凝重,不似寻常,便把孩子递给旁边的嬷嬷。 里间儿,却是沈王妃的声音传出来,缓声问道:“王爷,是怎么了?” 静王回头道:“无碍。是黼儿来了。”便走上前,迎着问道:“发生何事了?” 第434章 且说赵黼来至静王府,不由分说闯到内宅,劈头竟问道:“薛君生呢?” 静王见他峻眉冷眼儿,似来意不善,便携赵黼离了里屋。 一直来至廊下,才又问道:“你这般惶急是做什么?一大早儿来找什么君生?” 赵黼道:“四叔只说他在哪?” 静王道:“他昨儿不是在太子府么?我因知道他必然劳累,便早吩咐过,叫他索性安安静静歇息两三日,故而不曾来。你寻他有什么事?” 赵黼道:“我府内不见了一个人,六叔竟浑然不知么?” 静王点头:“你说的是杜云鹤?我方才听说了,本来想哄一哄宏睿后,就过去问一问,不料你竟先来了,竟还没找到么?他不是前些日子才遇袭的?如何竟又出事?” 赵黼道:“正是因为前日出了那宗意外,我才这般不放心,既如此,四叔是丝毫不知他的下落?” 静王诧异:“这可奇了,你如何这般说?竟好似我会知道他的下落一般。” 赵黼默然不语,只于袖中摸了一摸,竟拿出一个短折卷的字纸,递给静王。 静王将纸接了过去,垂头看时,却见上面写了寥寥几个字:一命换一命。 静王越发莫名:“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赵黼道:“这个是今天,东宫侍卫在门前发现的。” 静王眉头紧锁:“难道……是有人劫持了杜云鹤,借此要挟你?‘一命换一命’?怪哉……却是换的什么人?” 赵黼见他满面无知,便长吁一口气,负手走开,片刻方道:“四叔总该知道,我母妃身边儿有个叫阿郁的丫头?” 静王道:“这个自然知道的。又跟她有什么干系?” 赵黼瞥他一眼:“原本没什么干系,只是前日,我发现薛君生跟她是旧时相识,且据我看来,是薛君生安排她接近母妃的。” 静王呆道:“你说什么?” 赵黼道:“昨夜,因被我识破,质问了薛君生几句,他并不认。我便先将阿郁囚在府中,准备慢慢地审问。不料却似打草惊蛇,半夜发现杜云鹤并未返回,我心中已经有些疑惑,派人遍寻不着,便猜测他是出事了。可是这出事的时机如此巧合,竟不由得人不怀疑,所以方才我便先去畅音阁找薛君生,谁知……他竟不在,也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静王从头到尾听罢,这才低头看向手上字条,道:“你又发现这个,所以你觉着,是君生为了救阿郁才绑走了杜云鹤?你找不到他……便来王府,以为他在此处?” 赵黼道:“不错,除了他又会是什么人?若无这字条便罢了,如今有这字条,越发是他的嫌疑最大。” 静王皱眉走开两步,道:“你说杜云鹤何时失踪的?” 赵黼道:“昨日早上出门,晚上未曾返回,才发现不对。” 静王道:“照你方才所说,你是晚间才识破君生跟阿郁之间或许有牵连,试问,君生怎会这么迅速行事?又或者,杜总管是早就出事了的呢?原本跟君生无关?” 赵黼道:“四叔这么说,难道是指有人想要嫁祸给薛君生?” 静王正色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破釜沉舟的事……虽然我并不知他跟阿郁是何干系,但这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最多,他可以来求我……我难道不会帮他么?毕竟……阿郁若真的是他安排的,兴许他也并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坏心。” 静王说到这里,便回头看向赵黼。 赵黼道:“说来也怪,我虽猜到阿郁是他的人,却不知道他将人安插进身边儿的用意……” 静王苦笑,道:“你虽不知,我或许能猜到几分。” 赵黼道:“愿闻其详?” 静王道:“这一切,自然是从那位‘谢主事’身上而起了。” 赵黼双眸微微眯起,听静王道:“虽然君生并未跟我说起一字半句,但毕竟跟他相交这许多年,我却也很是了解他的为人性情,虽然面上似跟那谢主事淡淡地,实则……却是个极有心的人,大概因为同是南边儿人的缘故罢了。可偏偏你对那人也有些纠缠不清的……只怕君生有些看不过,所以找了这名叫做阿郁的女子,本来是想让你移情……从而不要去打扰谢主事,——据我猜测,他便该是这点儿私心了。” 至此,静王笑笑,复问道:“不如你想……这阿郁在府内,从云州到京城,可做过什么叫人不容的事么?” 他问了这句,又打量赵黼脸色,点头道:“我看也并没有过,不然你早就不容她了。” 赵黼不由呵了声。静王道:“然而这毕竟只是我的想法,究竟怎么样,还当问君生才是。……你方才说遍寻不到他?” 赵黼道:“是。” 静王道:“莫非是被你恐吓一番,生怕无法交代,故而躲开清净去了?又或者……” 赵黼见静王脸色渐渐凝重似的,忖度其意,便道:“莫非四叔觉着,薛君生或许是出事了?” 静王道:“我很不想这般猜测,然而……又担心、真的被我猜中了。” 两个对视一眼,静王叹道:“先不必着急,只怕你也有疏漏之处,我立刻派人,再往他素日相交的人家儿去寻……但愿无事罢了。” 赵黼道:“四叔言之有理,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分头行事。” 静王道:“不可张皇,此事若跟君生不相干,还不知是什么人想趁机搅乱生事,只怕最终还是冲着你,越是这会儿,越不可惊慌,且仍仔细留神。若找到君生,我即刻派人告知。” 赵黼将走却又止步,道:“果然是我情急,几乎冲撞了四叔,还请勿怪。” 静王笑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今儿已经是好的。” 说罢,静王目送赵黼出门,估摸着便远去了,这才回过身来,复又往内宅而去。 里间儿,沈舒窈斜倚在榻上,正看旁边的赵宏睿,这“宏睿”的名字,却是赵世亲自给起的。 正逗弄间,便见静王负手而入,沈舒窈端详其脸色,便吩咐乳母将孩儿带下,又命伺候的众人且退。 顷刻间,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沈舒窈缓缓起身,温声道:“王爷,是怎么了?方才皇太孙怒气冲冲的来到,可是有事?” 静王道:“的确有事,太子府的杜云鹤不见了,另外……君生也不见了。” 沈舒窈面露惊疑之色:“如何这样巧合?难道两人之间……有什么干系不成?” 静王道:“便是这点儿古怪,杜云鹤是昨日失踪了的,偏偏有人在东宫门口扔了个字纸,误导黼儿去怀疑君生。” 沈舒窈听了这句,略一沉吟,脸色微变,轻声唤道:“王爷……” 静王默默地看着她,却不言语。 沈舒窈悄然道:“王爷,莫非是怀疑,臣妾会跟此事相关?” 不等回答,自挪了下地,屈膝垂首道:“近来因得了宏睿,先前只在宫内,又才出宫这两日,何曾有暇留心旁事?何况,向来有薛先生跟王爷知交,我哪里说过半句不是?只偶然为了王爷的清誉着想,怕那些可畏人言,才规劝两三句罢了,又怎会做出这些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歹行恶事?” 毕竟正是养月的时候,行礼之即,身子便颤巍巍地。 静王上前一步搀住,说道:“我其实知道你向来贤惠,就算心有微词,至多只是隐约提醒。可知……我忧心的并不是你。” 沈舒窈怔了怔,复低声问道:“王爷说的,难道是叔父?” 静王不答,只眼带忧色。 沈舒窈沉吟,片刻道:“可是,叔父又有何必要大张旗鼓地做这种事?又有太子府杜总管在其中,这可是个棘手的人物,以皇太孙的脾性,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若真闹出来,跟太子翻脸,又有什么好处,不是自寻麻烦么?” 静王听她温声说来,便道:“或许是我多虑了。沈相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只不过,到底是什么人暗中行事?” 沈舒窈道:“是谁且慢慢地再查,终究会水落石出。只是既然薛先生不见了,王爷还要快些派人去寻才是,若真的被有心人拿了去,只怕……万勿有个好歹才是。” 静王将她的手握了一把:“甚是,你且好生歇养,我先去了。” 沈舒窈又叮嘱:“虽是事忙,王爷也要越发留意谨慎。” 静王出门,房中便只剩下沈舒窈一人,原本含忧的眼神却渐渐地冷了下来。 她挪步退回床边儿,默默沉思半晌,便唤了贴身婢女如茗进来,吩咐道:“去门上,把平常叫来。” 云鬟是在这日午后,才听说薛君生同也失踪的消息。 起初还当是众人误把杜云鹤的事传错了,后来连手下的书吏都在提此事,才知道是真。 云鬟深觉蹊跷,虽此刻不知发生何事,却本能觉着二者之间有些牵连。 她担忧君生心切,本想立刻前去查看究竟,却又担心会被斥责“因私废公”,见时候不早了,因此只暂且按捺,想要尽快将手头公务处理妥当,回头再去。 正心神不宁中,外间书吏来报,说是尚书请。 云鬟忙起身,匆匆前往,实则不知白樘是何吩咐。 入内相见,白樘道:“你可听说太子府杜总管、以及畅音阁薛君生相继失踪之事?” 云鬟道:“听说了。” 白樘道:“如今这两个案子,都在刑部手里,我想让你负责一件儿。”淡淡说到这里,白樘抬眼:“你想选哪一件?” 云鬟怔住:“尚书是说……”让她选?这是何意? 白樘翻翻手上卷册,复扫她一眼,却始终静然无波,仿佛在等她的答案。 在他面前,自不可做这等徘徊犹豫之态,云鬟极快一想,道:“我想领薛先生失踪一案。” 白樘颔首:“好。此事便交由你去追查。” 云鬟稍微松了口气,正要退出,忽地想起昨晚上所见的情形,却不知清辉是不是已经将实情告知了白樘。 谁知白樘早看出她有些忖度之色:“可还有事?” 云鬟忙垂首道:“尚书……昨夜可曾回府?” 白樘道:“不曾,怎么?” 云鬟哪里敢再想柳纵厚酒馆中的举止,只是若还再跟白樘说下去,只怕少不得就要亲口提及了,只得道:“并没有,下官随口一问,请尚书恕罪。” 白樘见她脸上竟有些不自在,忽道:“我听说昨夜,你……季行验,还有清辉三人,曾一同出外饮酒?” 云鬟正往外退,听提起来,硬着头皮道:“是。” 白樘问道:“是否有事发生?” 云鬟心中叫苦,沉默片刻,勉强道:“似乎……清辉公子,有话要跟尚书说。” 白樘道:“你可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云鬟甚是尴尬,自后悔方才多问了那一句:“下官、不……不甚清楚。” 白樘微蹙眼眉看了她一会子,终于道:“既然如此,你便去罢。” 云鬟急忙答应了声,再也不敢停留,忙忙地转身出门,身后白樘望着她有些着急的背影,却蓦地一笑,笑影里掺杂了太多东西,竟叫人无法形容。 且说云鬟沿着廊下往外,且走且思忖君生之事,又暗暗祈盼他平安无事。 正走间,却见前方院中慢悠悠走出一道人影来,却是季陶然。 季陶然见她匆匆地,便问:“去哪里来?” 云鬟道:“方才尚书传我,把薛先生失踪的案子交了我来追查,我想即刻便去畅音阁看一看。” 季陶然道:“是你领了此事?” 云鬟点头,季陶然见廊下无人,拉住她道:“不是我说,此事只怕不好处置。” 云鬟问道:“怎么说?” 季陶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来部里报案叫查的?” 云鬟也知道君生跟静王最为亲厚:“必然是静王爷?” 季陶然摇头,云鬟道:“是畅音阁的人?” 季陶然不由一笑,仍是否认。 云鬟看着他的笑影,忽然福至心灵:“难道……是、六爷?” 季陶然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云鬟大为意外,道:“可是……六爷若是来报杜云鹤失踪的事,倒也罢了,如何还要管薛先生这一则?除非……这两件事有牵连,可若是有所牵连,为何方才尚书叫我选一件儿?” 季陶然道:“是不是有牵连跟尚书为何叫你选,我不知,我所知的是,正如你方才所猜想的,薛先生出事,按理说最紧张的人该是静王,前来报案的也该是静王殿下,如何殿下未曾来,反而是六爷来了呢?” 云鬟已有些被饶的糊涂了:“许是静王殿下还不知情?” 季陶然道:“听说六爷早上便分别去过畅音阁跟静王府了,静王殿下能不知情么?” 云鬟道:“那又是怎么样?” 季陶然道:“除非是静王殿下不愿闹大,而六爷……他心里怎么想的,我就不明白了。” 云鬟略觉心跳口干,见时候不早,便道:“你可有事?若无公务,跟我同去一趟畅音阁可好?” 当即相偕往外,正将出门,季陶然忽然说道:“啊,是了……那件事,我跟尚书说了。” 云鬟问道:“没头没脑,哪件事?” 季陶然嗤嗤笑道:“就是昨儿在醉扶归,看见的那场热闹。可知你跟小白暗中商量,我却也听见了一二,我又知道昨儿尚书并未回府,只怕柳纵厚的丑事,小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又觉着事不宜迟,免得尚书被蒙在鼓里,因此便先跟尚书说了,好叫及早准备,便宜行事。” 云鬟只顾瞠目结舌听着,不料脚下在刑部门槛上一绊,往前一个踉跄。 季陶然忙要扶住,却不防有人比他更快。 第435章 赵黼将云鬟拥住,冷不防中,几乎抱了个满怀。 云鬟抬头才看清是他,因帽子撞在他胸前,一时歪了,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赵黼早笑起来:“做什么一见六爷,就行这样大礼?不敢当不敢当。” 又顺势在耳畔低低道:“这可不是交拜天地的时候儿。” 云鬟充耳不闻似的,只站住脚,扶正了官帽,后退避开。 季陶然走到旁边,问道:“殿下如何在刑部门外?” 赵黼道:“才遇见巽风,说了几句话,正要走,就听见你们两个叽叽咕咕说话,本想吓你们一跳的。” 季陶然笑道:“殿下的性子,多早晚儿能改一改呢?” 赵黼道:“我这性子怎么了?” 季陶然摇头。 赵黼也不追问,只看云鬟道:“这会儿急匆匆出来,干什么去?” 云鬟道:“要去畅音阁。” 赵黼“啊”了声,道:“你领了薛君生的案子了?” 云鬟不觉心头一跳:“殿下……也知道?” 赵黼意味深长地瞥着她:“我来报的,我如何不知?” 季陶然笑道:“听说殿下还报了太子府杜管事失踪一案,是不是有些失望……我们没接这案子呢?” 赵黼白了他一眼。 云鬟回头,见跟随的差人已经都到了,竟不便在门口跟赵黼闲话:“殿下,我们要去了。若是无事,且容告退。” 赵黼道:“告什么退,我跟你们一块儿就是了。” 云鬟愕然,赵黼已先下了台阶,又回头瞪两人道:“还不走?再耽搁下去,那人便更加不知死活了!” 三人同行,顷刻来至畅音阁,阁子内众人正惶然无措。 因早上被赵黼来闹了一场后,才发现不见了薛君生,却因为京内许多达官贵人都甚是待见君生,风闻这消息后,纷纷派人来打听,或者亲自前来问询。 阁内众人不知如何应答,只得暂且关了门。 刑部的差官上前敲门,里头听说了,才小心翼翼打开,迎了几位进内。 云鬟入内,左右打量了一番,目光在二楼上某处停了停,一时又想起那夜在此听《玉簪记》时候的情形。 此刻跟随之人便开始询问阁内之人,问起昨夜的种种情形,是否有异等等。 其中有个薛君生贴身的小厮叫奉吉的,便道:“昨儿先生在太子府内唱戏……”说到这里,看一眼赵黼,便有畏缩之色。 季陶然正东走西看,听到这里,便回来道:“如实说来,不得隐瞒。” 赵黼瞥了一眼,自顾自走开。奉吉便小心说道:“不知怎地,先生仿佛郁郁不乐。偏回来路上又遇见一个醉汉,差点冲撞了,等回了阁子,连我们伺候盥漱都不必,打发我们都出来,自己关门睡了。” 另一个道:“一夜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早上殿下来寻的时候,我们拍门也不答应,殿下性子急,把门踹开了……”说到这里,又看向赵黼。 赵黼回头道:“怎么,若不踹开,还等他自个儿开门么?叫个两三天也不应。” 奉吉小声道:“却也因为殿下这一踹,才发现先生竟不在房中,到处找寻都没找到……起初还当先生是昨晚上趁着众人睡后,自己去了哪里,然而派人去各处相识家里打听,却都没有。”眼圈儿便有些发红。 这会儿有人引着云鬟上楼,便往薛君生的房间去。 薛君生虽名头极大,鼎盛了这许多年,然而却始终都住在这阁子里,其他时候,多都是在静王府,外面竟没有产业。 房间却在走廊最末尾,却见房门已经被赵黼踹坏了,中间那门闩断做两截,断口十分新鲜。 季陶然回头赞道:“殿下的功力着实了得。” 赵黼笑道:“马马虎虎,只用了三分力道罢了。” 云鬟早走了入内,站在中间儿的波斯地毯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她皱眉看去,却见软烟罗的帐子上,垂着精致的绣香囊,红木桌上一束鲜花却隐隐透出些许凋零之感,墙上的嫦娥奔月图,却仍栩栩如生,旁边不远处一副木雕乐行图,也有三分眼熟。 恍神之间,耳畔又响起“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刹那,眼前人影晃动,却似在云烟雾霭之中般,从眼前而过。 正呆看之时,却听有人在耳畔道:“在出什么神?” 云鬟回头,却见赵黼凝眸看着她。 云鬟暗中定神,问道:“这里的东西你们可动过不曾?” 门外奉吉道:“发现人不在后,殿下即命我们不许擅自乱动一样儿,因此都不曾动过。” 云鬟复又回首,见床帐散落于地,锦被掀开,略显凌乱。 此刻季陶然走到身旁,道:“除了门扇毁损,其他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云鬟看着床上,道:“可是看这里,却像是陡然遇上急事……匆匆走开了一样。”想到这里,复微微俯身,抬手将床帐撩开,却露出底下一只鞋子。 奉吉道:“是先生的鞋!” 季陶然见状,也弯腰细细看了一回,道:“如何只有一只?” 云鬟不语,复沿着床边儿绕走,目光掠过那花瓶,壁上美人图,那木雕的挂画等等。 正默然相看之时,却听得赵黼碎碎念道:“鬓云欲度香腮雪……哼,鬓云、云……” 云鬟转头,却见赵黼正盯着那副“挂画”,面上透出不悦之色。 季陶然听他口吻不对,也走过来看过去,却见这挂画上却是一副月下牡丹,旁边刻着的,是温庭筠的《菩萨蛮》一首,写得是: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季陶然哑然失笑,摇头走开。 如此在房间内看了有两刻钟,仍是毫无头绪,赵黼往外而去,口中道:“门是从内关着的,难不成他竟会插翅而飞?” 季陶然道:“或许也可以是跳窗而去。” 奉吉在外道:“我们先生休息之时,有个习惯,门窗俱都要关着的。” 云鬟迈步出门之时,忽然停住。赵黼正在等着她,见状便道:“怎么了?” 云鬟不答,只是回头复又看向屋内,目光一寸一寸看去,贴墙边儿的闲话,博古架,嫦娥奔月图,木雕刻画…… 耳畔响起赵黼说道:“鬓云欲度香腮雪,鬓云,云……哼。” 双眸眯起,云鬟看向刻画中旁边儿的那两行《菩萨蛮》,目光逡巡来去,终于落在了赵黼方才念叨过的那个“云”上。 赵黼早走到她身旁,见她打量那一幅画,不由啧道:“怎么你还喜欢上了呢?” 云鬟却复迈步走进屋内,季陶然挑眉,也跟了上去。 两个人竟站在木雕画前,双双仰头“观赏”。 赵黼满面不喜,却仍也跟着进来,心中暗忖道:“待会儿把这副破图拿下来,劈碎了当柴烧。” 谁知正想着间,云鬟抬手,纤纤手指慢慢从刻画底下往上抚去,掠过底下“梳洗迟”一句,逐渐地过“香腮雪”,继续往上。 赵黼眼神微变,略有些知觉,便也凝神静看,却见那雪白的一支手,在抚过“度”“欲”之后,落在“云”上。 而就在玉般的指尖碰在“云”上,耳畔响起极轻微的“扎”地一声。 三个人齐齐转头,便见到就在身侧,从这壁挂之后,竟洞开了仅容一人进入的“门”! 赵黼离得最近,惊疑不定,季陶然深吸一口气,喃喃道:“这是……” 话音未落,云鬟迈步过来,显然是想入内,赵黼却一把拦住她,抢先进了里间儿。 却是一间并不大的密室,里头有桌椅各一张,不足为奇,最令人震惊的是,墙壁上竟是满满地挂画。 赵黼飞快看了一眼,略有些头晕心惊。 此刻身后脚步声响,赵黼喝道:“都不许进来!” 季陶然跟云鬟两人在门口,本正要入内,被赵黼一句,双双皱眉。 赵黼本欲往前,却又后退一步,只将身站在密室入口之处,确保他们两人不能入内,与此同时,目光乱转之间,却见靠墙的桌子上,竟放着一样东西。 身后云鬟道:“殿下?” 季陶然也道:“到底怎么了?” 两人被他拦在后面,无计可施,又推他不开,又不敢造次。 赵黼忙忙地转头,却见身侧墙上竟有个红木摇轴似的东西,他想也不想,举手按落。 身后的木门极快地又合起来,听见云鬟跟季陶然不约而同地唤声。 密室又封了起来,赵黼站在门口,却只顾看着眼前,眼中的怒意越来越盛,浑身有些遏制不住的发抖。 原来就在这并不算极大的密室之中,挂满了几乎半人高的画像,画上的女子,形态各异,衣着不同,但却都是同一个人。 ——崔云鬟。 想到方才在外头所见的那“鬓云欲度香腮雪”,那本是他醋意发作,信口乱嚼的,虽然心里有些刺挠,却也觉着是自己思虑过度了,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的歪打正着?! 这倒也罢了,这密室之中陈设的,竟都是崔云鬟的画像,从她年纪尚小,到逐渐长成,一幅幅惟妙惟肖,就如真人站在眼前。 赵黼握拳站了片刻,便冲上前,一把将眼前那副先扯落下来,拼命撕了个粉碎,一旦开始,便几乎失去理智了似的,又将周围几幅尽数扯落,一通在手底下撕得稀烂。 “就凭你……”他红着双眼,又咬牙道:“薛君生,你最好是干净死了,不然的话……我也要叫你再死一次。” 就如飓风过境般,他几乎把满墙上的画都撕了个干净,忽然却见靠里的一张桌子上、以及桌子边儿的海缸内,也放着若干的卷轴,赵黼心有不祥之感,随便抽了一张出来,打开看去。 果不其然,只不过…… 赵黼细看眼前摊开的画轴,眼底原本的狂怒逐渐地隐没,复又化作一团冰冷。 话说赵黼突然竟把自己关在这密室之内,出乎云鬟跟季陶然的预料。 两人面面相觑,云鬟再去按那“鬓云欲度香腮雪”的“云”字,那暗室的门却再无动静。 季陶然皱眉道:“大概是六爷在内将门关上,所以从外面是打不开的。” 云鬟道:“会不会是那一夜,薛先生不知为何,才匆匆进入密室?但是……你方才可看见里头的情形了?” 因赵黼举止反常,云鬟的心越发惊跳,唯恐里面发现了什么可怖不妥的场面儿,故而赵黼不想让她看见。 季陶然道:“说起来,方才这密室的门打开之时,我仿佛……” 云鬟问道:“可是看见了什么?” 季陶然迟疑:“我似乎是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三人站在这幅木刻画前,赵黼正在暗室门前,季陶然挨着他,独云鬟离得最远,因此竟毫无所知,听了他的回答,越发不安。 正想再试着再叫赵黼,却听得暗室的门一声响,却是赵黼出现在门口,神情却是极为冷静,似无事发生。 云鬟不由分说便又欲进入,赵黼拽住她手臂,对季陶然道:“你进去瞧瞧。” 云鬟忍不住:“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赵黼淡淡道:“没什么,你又不是验官,里头的事儿交给季呆子就可。” 季陶然因也惦记,早举步入内。 云鬟见赵黼如此说,越发以为是发现了薛君生如何:“薛先生他……” 赵黼猜到她的心思,道:“放心,里头没有他的尸首。我倒是盼着有呢。”这一句却是漠然而冷,回头看了一眼季陶然。 身后密室内,季陶然见满地上的碎纸,有的还能依稀看清楚画的是什么……不由连咽了几口唾沫。 屏息走到桌子前,却见桌上放着几幅展开的画,幸而是完好无损的,季陶然自然认得画的乃是云鬟,只不过……每一幅画上,竟都溅着血。 画上美人云淡风轻,曼妙绝伦,却或者半身血溅,或者连那花容月貌上都沾着血,显得格外惊悚。 乍然见密室出现,一惊,后来赵黼自关了密室门,又是一惊,再后来自个儿入内,——竟是满地的碎纸,认出画的是云鬟,看到这般溅射的血液,季陶然几乎被这连环震惊、惊得有些麻木了。 仔细将画上的血观摩了许久,季陶然闭了闭双眸,转身往外,出了密室。 这才复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赵黼问道:“你看过了?” 季陶然点头,赵黼问道:“是怎么样?” 季陶然道:“按照……画上的血迹看来,这人似是被匕首之类的东西陡然刺中,血喷溅出来,按照那种溅射之态,只怕这受伤之人,会因伤势过重、流血过多命而死,但是里头并不见任何尸首。” 最后一句,却是因看出云鬟脸色不对,特意加的。 云鬟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进去?” 赵黼凉凉地说道:“里面有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你确信你要看?” 云鬟张了张口,季陶然咳嗽了声,道:“六爷也是一片好意,何况,我已经详细看过了,你难道信不过我?” 云鬟听到“不堪入目”四个字,本不很相信,见季陶然这般说,才有些半信半疑,心中转念,便不再言语,只道:“除了血迹,可还有其他痕迹?” 季陶然道:“并无。” 赵黼走到门口,命一个小厮去叫两名自己的亲随,不多时太子府的人来到,赵黼道:“留在这里看着,任何人不许乱闯这房间。” 原本云鬟想留刑部的人在此看守,见他如此,知道他不放心,又见季陶然并未出声,便也罢了。 赵黼吩咐过后,对云鬟道:“你不要因为我拦着你而不受用,投桃报李,我也告诉你一些连白樘也不知道的内情,如何?” 当即,便将如何发现阿郁跟薛君生有牵连,如何有人在东宫留字条等事都说明了。 季陶然道:“六爷为何不把这些告诉尚书?” 赵黼道:“我若同他说,他必然要先把阿郁带走,这是我拿住的人,凭什么要给他?” 季陶然道:“可是,薛先生如何竟做这等事?”一句话说出,忽然想起方才在密室里看见的图画,顿时缄口。 云鬟道:“既然在刑部报了,如何不如实相告,尚书最会审讯断案,如何不信他之能?” 赵黼道:“我肯去报刑部,已经是信他之能了,就算不告诉他这点儿,以他之能,迟早晚也会发现,是不是?” 云鬟见他满口歪理,暂且作罢,心底思忖:“密室内的血迹,不知是何人所留,如果当真命不保,尸首又在何处?薛先生此刻又在何处?”仍是满怀忧虑。 出了畅音阁,赵黼道:“虽然薛君生不见了,幸而还有个阿郁,你们要不要去太子府,将她审一审?” 云鬟虽然想去,然而太子府上下都熟悉阿郁的相貌,若见了她,越发要议论起来,不免又传到太子妃耳中。 说话间,将来到街口,赵黼左右打量了会儿,道:“杜云鹤先前就是在那处遇袭的。” 两个人都抬头看去,季陶然道:“这里距离刑部不远,杜管事在这儿做什么?” 赵黼道:“我也问过,他说是要来找什么故友,谁知那故友搬了之类,这话大概是搪塞。” 想起那日杜云鹤在府内疗伤之时,曾有几度欲言又止似的,赵黼不由苦笑道:“我知道他有什么瞒着我,只不知究竟何事。” 云鬟拨转马头,却竟是往杜云鹤遇袭那处而去,驻马而立,左右打量。 季陶然跟赵黼赶了上来,问道:“在看个什么?” 云鬟道:“这一条街,往前去的话,是刑部的后门处,可是若要往坊间,从这里走,却是舍近求远,极为不便。” 季陶然道:“莫不是他迷了路?” 赵黼道:“先前老杜也是京内的地头蛇,怎么会迷路?” 三人面面相觑,云鬟迟疑道:“你方才说杜管事有些搪塞隐瞒之意,如果说,他的确是来探望友人的,只不过他的友人是……” 季陶然不明白,赵黼却已经知道了。 先前在鄜州的时候,白樘因花启宗的案子前往,杜云鹤甚是承情,私底下曾同赵黼说过。 倘若那日,杜云鹤来找的友人,并不是别个儿,而是白樘呢? 云鬟不便说出口,只顾心头飞快一想——杜云鹤那次遇袭的时候,白樘却不在刑部,而是在严大淼府中。 季陶然催问道:“怎么不说了,他的友人是谁?” 赵黼道:“你问她。” 季陶然便拉着云鬟衣袖:“你知道了?” 云鬟道:“多半是想错了,不值得什么。” 正要离了此处,忽然听马蹄声响,回头却见又来了一位熟人。 正是巽风,带着两名刑部公差,见他们在此,向赵黼行了礼,便对云鬟道:“听尚书说是领了薛君生的案子?如何在此?” 云鬟道:“从此处经过,故而看一眼。” 巽风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季陶然本欲出声,鬼使神差地却又打住。云鬟松了口气,道:“并没有,正要走呢。巽风如何在这儿?” 巽风道:“杜管事失踪案,是我领了。” 云鬟问道:“可有线索?” 巽风道:“也正没头绪。” 略说几句,巽风道:“公务在身,不便耽搁,等部里再见罢了。”说罢,打马欲去。 忽然听身后有人叫道:“且慢!” 巽风人在马上,这一声入耳之时,却也听见有物破空似的,他不知发生何事,却本能地抬手一挡,只听得“叮”地细微响动,巽风垂手,定睛看时,却见被他击落的竟是一枚铜鱼。 巽风抬头,有些不解地看向赵黼。 却见赵黼正也凝视着自己,巽风道:“殿下何意?”不必想也即刻知道是赵黼出手,这份手劲儿,在场之人除他更不做他想。 赵黼凉凉道:“没什么,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果然是四爷手底功夫最俊的人物。” 季陶然这才看清落地的那铜鱼,竟觉眼熟,忙摸摸腰间,叫道:“殿下,你拿我的东西玩耍?” 巽风略带疑惑瞥一眼赵黼,嘴角微动,却又忍了,便转身打马而去。 此刻季陶然翻身下马,忙将那铜鱼符捡起来,却见好端端地鱼身上竟被切出一道深痕来,季陶然又是惊诧又且心疼,道:“这是怎么弄的?六爷!” 云鬟也自不解:“做什么开这种玩笑?” 季陶然道:“是啊,怎不把自己的东西拿来乱扔?” 赵黼却一声不响,只是死死地望着巽风的背影,眼神里透出深沉锐利之色,竟浑然没听见他们两个在说什么似的。 季陶然不由唤道:“殿下?六爷!” 连唤了数声,赵黼才猛然回头,双眼竟有些直直地瞪着季陶然。 被他这般凛然相看,季陶然心里竟有些发毛:“这是怎么了?跟见了鬼一样……”又呸呸吐了两口,喃喃道:“自个儿咒自个儿不成?” 赵黼却又转开目光,对云鬟沉沉道:“你看见了么。” 云鬟见他竟似举止失常,不顾责备,只关切地问道:“你可还好?又看见什么?” 赵黼听见她温声相问,自瞧出她眼底关怀之意。 喉头动了动,他看看季陶然,又看云鬟,几度要启口,最终却只说道:“没什么,不过眼见天黑,我请你们两人去吃饭如何?”展颜一笑,刹那如同从冰雪地转到了艳阳天,只眼底却依稀泛出一丝不为人知的涩意。 第436章 云鬟见他神色有异,且惦记薛君生的案情未明,哪里肯去。 赵黼道:“总不成找不到他,你也就水米不沾起来?” 当即只得依允。又因在外不便,便回了谢府。 三人吃了晚饭,季陶然因想起柳纵厚之事,不由问道:“六爷,那跟白尚书外甥女结亲的柳侍卫,可是你的手下?” 赵黼点头:“怎么说起他来?” 季陶然问:“这人可怎么样?” 赵黼琢磨道:“是个不错的。” 季陶然笑道:“果然不错?” 赵黼道:“照我看来却并挑不出什么大不好,你如何只管追问,莫非……”看云鬟一眼,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云鬟虽听见,却只当没听见的。 季陶然知晓她的意思,便倾身过来,在赵黼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赵黼甚是震惊:“什么?” 季陶然笑道:“这算是六爷御下不严么?” 赵黼兀自不信:“这不能罢,是不是你看错了?” 季陶然道:“我醉里的确是有些看错,只当时清辉跟……都在,难道他们也都看错?” 赵黼神情甚是复杂,像是不留神吞了一颗坏了的瓜子仁,涩口涩眉。 怔怔地想了会儿,才道:“不对呀,平日里看着他好模好样儿,丝毫娘气儿都没,怎么竟然……” 季陶然道:“这大概就是人不可貌相。” 云鬟听到此,才默默地说道:“比如先前你每每不喜蒋公子,人家却又怎么不好了?如今你待见这位柳公子,却又偏是看走了眼。可见是因心存成见,故瞧不出。” 赵黼点头道:“有理有理。” 季陶然跟云鬟见他“从善如流”,都有些诧异。赵黼却又对云鬟说道:“那你心里对我有无成见?” 云鬟淡淡一笑,也并未答他。 因见时候不早,云鬟正想让两人各自归去,季陶然忽地问道:“是了,在畅音阁的时候,你如何发现那个‘云’字上暗藏机关?” 云鬟垂头,道:“那字因是机关所在,不免经常被人碰触,光泽便跟旁边的那些字差了些儿,也多亏了六爷……提醒了那句,想来六爷早就发现了?” 当时因找不到薛君生,赵黼念叨“不翼而飞”那句,便让云鬟想起在会稽张家、跟清辉发现密室之时的情形,一念心动,想到有此可能。 她回想曾经看过的这屋内的种种,对比如今,却果然发现一线极容易被人忽略的不同。 那就是赵黼含酸说的“鬓云欲度香腮雪”。只因方才他在里头碎碎念,叫云鬟也更回头近近地看了一眼,印在心底。 当即忙返身回来,却见那木刻画上,图案字迹历历在目,若是寻常之人,就算看个百八十遍,也必看不出不妥,但云鬟如今也算是个“经验老道”的刑官了,又加上天生之能,自然不会错过。 很快发现,其中那个“云”字,俨然略有些发亮,——就如同被人摸索过很多次的红木等料,发出一种略微的木质的油亮,跟其他的字稍显不同。 想此处是机关所在,薛君生若是进入密室,都要按落这“云”,天长地久,自然光泽跟旁边的那些字有些不同了。 云鬟试探着摸过去,果然便发现室内的别有洞天。 可对赵黼而言,这本来是一根刺,他因格外留意云鬟,见了这幅画上这样一首诗,又且君生早跟云鬟相识,因此他虽然并没发现机关,却本能地觉着“可人厌”,故而才忍不住半是拈酸怀恨、半是嘲讽鄙视地念了出声。 如今见云鬟这般说,赵黼心底又想到那密室之中的画像,笑道:“我只是觉着有些怪罢了,不想果然是极重要的线索,也是运气。” 季陶然道:“这只怕不仅是运气,小白有天赋之能,若今日他在场,只怕也会看出端倪,但是六爷这种的……或许也算是一种本能罢了,虽然当时并未看出究竟,但下意识里,却每每能歪打正着,点破诀窍。” 赵黼笑道:“季呆子,你这是真心夸赞六爷么?” 季陶然道:“自是真心的。” 赵黼道:“那还罢了,不枉费……”目光下移,落在季陶然腰间那个铜鱼上,忽地道:“明儿我送你一个金的。这个旧的就不要了。” 季陶然垂头摸了摸,又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道:“虽然多了一道痕,只是侥幸未断,还能戴。不过有些古怪……巽风只举手一挡,怎么竟在上头留下这般刻痕似的呢?” 赵黼忙瞄一眼云鬟,却见她并没留意此处,眼神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他便把季陶然的手按下去,道:“好了好了,一条破鱼有什么可看的。” 当即两人起身,便结伴出府,因不同路,季陶然正要道别,赵黼道:“不差几步,又没小厮跟着你,我索性送你回去。” 季陶然道:“做什么这样小心,我又不是个女孩儿。” 赵黼道:“你要是女孩儿,我便懒得送了。” 季陶然奇怪地看他一眼,却也并没再说什么。 两人策马而行,不多时,见将军府在望,赵黼放慢马儿,道:“今日在密室里所见的,可记得不要告诉她。” 季陶然道:“是六爷把那些图画都撕掉了的?” 赵黼道:“不然呢?留着给她看么?” 季陶然叹道:“想不到薛先生对妹妹,竟是用情至深,这般难以割舍似的……” 赵黼道:“罢了罢了,不要说那厮。竟也不看看自个儿的身份,跟我争么?” 季陶然挑眉。 赵黼会意,笑道:“季呆子,我可不是说你。毕竟……你也该明白,他素来奉承于静王面前,又是个贱籍……” 季陶然道:“但是薛先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做,难道……心里默默地有那么一个人,也不成么?” 夜色中,目光闪烁。 两人策马而立,彼此默然,顷刻,季陶然摇了摇头:“我去了。” 赵黼道:“季呆子!” 季陶然勒住马儿:“殿下可还有事?” 赵黼摆手道:“行行行,是我说错话了好么?许你们心里有,如何?反正她始终是我的,你们惦记也是白惦记。”悻悻说了这句,问道:“我其实想问,你说,密室里十有八九已死的那个人,是不是薛君生?” 季陶然道:“据我看来,薛先生并不会这样轻易就死。” 赵黼啧道:“跟我一样想法儿。狡兔三窟,祸害千年,他能不声不响弄一个密室,又悄无声息插入一个阿郁,可见是个极有手段的人,怎么会不明不白身死?” 季陶然道:“然而种种迹象表明,薛先生毕竟是遇上了危险,至于现在他的处境到底如何,却仍是一个未知。” 看季陶然进府,赵黼才打马往镇抚司而去,行到半路,忽然略将缰绳一带,虽仍在马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往后瞥了过去。 正暗中戒备,却听得“咻”地一声,似有利物破空。 赵黼早有防范,人不动,手腕轻扬,那马鞭当空一摔,灵蛇一般便将那破空而来之物卷住,百忙中扫了一眼,却见竟不是什么厉害的暗器,反而似是一根竹片。 心中诧异之际,身后那人早就掠的远了。 赵黼拧眉。 原来他方才赶路之时,察觉有人暗中跟随,只是却因离得太远,不好下手,于是便只装作毫无察觉之态,想引那人靠近些后再行事。 谁知这人竟甚是狡猾,早也发现不对,且一见他动手,立即便逃之夭夭。 赵黼回头看时,只见一道人影,如轻烟似的消失在街头。 此刻被马鞭卷住的那根竹片却落在地上,赵黼目光掠过,忽然从马上跃下,捡起来细看,却见上头写了几个字。 赵黼陡然色变,又忙回头,却见身后路上,人早不见。 他极快思忖片刻,遂握着这竹简,先回到镇抚司,点了三个侦查使,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那三人去后,赵黼又匆忙出了镇抚司,带了一队人马,飙风似的过玄武街,朱雀街,一直竟来到了刑部门口! 刑部侍卫远远儿见是他来到,早入内通报了,赵黼却脚不点地,也径直入内。 白樘果然仍在部里,因听了门上报知,才站起身,便见赵黼带了两个侍卫,昂然而入。 白樘道:“殿下夤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黼一言不发,把手中的竹简递了过去。 白樘垂头一看,也难掩诧异:“这是从哪里而来?” 赵黼道:“方才路上,有神秘人掷给我,要追却已经来不及,尚书觉着这是何意?” 两个都不是蠢人,目光乍然一碰,白樘道:“这是说,杜云鹤在相府?” 原来这支竹简上所写的,竟是“人在相府”四个字。 赵黼正经道:“尚书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案子如今在刑部,一切就由尚书示下,不知您想如何行事?” 其实,若按照赵黼以前的性子,此刻哪里会在刑部,早带人直杀向沈府之中了。然而毕竟如今晏王已成太子,而他的一举一动,不仅仅再是那个毫无拘束的晏王世子,而是皇太孙殿下,甚至,大舜将来的帝王。 倘若夤夜带兵围攻相府,不管杜云鹤是不是在沈正引手里,传出去的话,必然朝野震动,对太子的影响只怕不可估量。 白樘听他说罢,道:“杜云鹤是太子府的人,他出事自然非同小可,不管这竹简是不是真,毕竟是有人报信,按照惯例,需要去沈府……查问一番……” 白樘并未说完,赵黼已道:“不错,我也正担心时候已经耽搁了许久,倘若是有心人要对杜云鹤不利,只怕他的生死也在顷刻,因此竟半点儿也不能耽搁。得了尚书这句,我的心就踏实了,此事全仗尚书主持公道。” 白樘瞥他:“可是这消息却也未必是真,倘若是有心人误导,夜闯相府,干系不小,不如且等明日请示圣上……” 从赵黼白日来“报案”,直到现在这一件,赵黼竟接连将两个烫手山芋送到他跟前儿。 明知道白樘跟静王“关系匪浅”,薛君生出事,静王未来,赵黼却挑明出来,且看白樘会如何处置。 如今,神秘人报信,他竟然能按捺冲动心性,只来叫白樘“主持公道”,看似深明大义,实则…… 沈正引,可是白樘曾口中称为“恩相”的人。 虽然曾经因为在御前择选储君的时候,因白樘认的是赵庄,沈相心中竟不受用。 如今若白樘再引人前去沈府“查问”,两人之间的嫌隙,只怕越发……可想而知。 赵黼道:“尚书大人,这可是人命关天。难道就因为忌惮相爷的身份,便要坐视不理?若这报信的是知情人,若杜云鹤真的命在旦夕,等明日请示了圣上后……还有什么用?且你难道不知?圣上从来照顾大臣颜面,纵然你请示了,他也未必答应,到时候反走漏了消息。” 白樘略微沉吟,即叫巽风离火,点几名差官。 赵黼心头一松,随他出刑部往沈相府上而来。 因时候不早,沈府的人正要关门,忽地见来了这一大帮人,不由都有些震惊,巽风上前告诉,这才飞快入内禀报,又请入内。 白樘回头看一眼,离火便跟刑部差官在外。 赵黼的人不必吩咐,便在相府外头驻留。 当下只有白樘,赵黼,巽风以及刑部两名公差同进府内。到了厅中,略等片刻,才见沈正引从内出来。 沈相诧异道:“殿下,白尚书,此刻亲来登门,莫非是有什么紧急要事?” 白樘道:“相爷莫怪,只因先前东宫的杜管事无故失踪,刑部正追查此事……” 沈相不等说完,问道:“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樘道:“原本并无,只是今夜,殿下收到一名神秘人的竹简传信,竟说人在相爷府中。故而我特来相询。” 沈相面露不虞之色,道:“胡说!是什么人往老夫头上泼脏水?”又道:“你莫非相信了这种无稽之谈?你同殿下……难道是来兴师问罪不成?” 白樘道:“相爷息怒,我同殿下亲自前来,并非别的,正是为了将此谣言灭除。” 沈相道:“我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想挑拨离间、还是污蔑老夫,然而你们这样兴师动众而来,岂不是叫这私谋者暗中幸灾乐祸?若再给有心人知道你们竟怀疑相府,那相府的颜面何存?” 白樘道:“清者自清,相爷不必多虑,既然殿下同我已经来了,还请容我们一查究竟。” 沈相断然拒绝,道:“不成!偌大丞相府第,你们说搜检就搜检?当我是无知庶民、还是根本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他们两人说话之时,赵黼一声不响,只袖手冷眼旁观,听到这里,便笑道:“相爷自非庶民,然而杜云鹤也是东宫的人,先是被人刺伤,又无故失踪,这可是人命关天,相爷如何不能通情达理,让我找看过了放心?” 沈相淡笑道:“殿下的话,我自然不敢如何,然而如今夜深,府内女眷都已经安歇了,你们这样轰动起来,又叫我如何自处?我还是不是朝廷一品之臣了?你们要搜容易,且先拿圣上旨意来。” 正僵持,听得有些喧哗声响,却是一名缇骑匆匆入内,有几个相府的人正试图阻拦。 赵黼出门,那缇骑来至身旁,低语了一句,赵黼来不及说一个字,便同那人往外冲了出去。 身后,沈相来至厅边儿,打量赵黼去了,便回头看着白樘,漠漠道:“怎么,尚书如今……已经跟太子府同心一体了么?” 只说赵黼如风出了相府,那缇骑指了指左手的方向,两人上马疾驰,半刻钟多,才见路边有几个人林立,赵黼一眼看见中间被围着的那个,早翻身下地,掠了过去。 第437章 杜云鹤躺在地上,被两名缇骑扶着。 浑身血染,遍体鳞伤,双眸紧闭,楞眼一看,几乎像是死了。 缇骑们见赵黼来到,肃然退避,杜云鹤似听见了动静,眼皮动了动,双眸略微睁开。 赵黼抢先一步,接手扶住:“杜先生!”又见他伤的这般,怒恨交加:“是谁人伤了你?” 话音未落,杜云鹤死死抓住他的手,张了张口,却只沙哑不清地说道:“殿、殿下……留神……” 戛然止住,双眼闭上,毫无声息。 见他往后倒下,霎时间,赵黼的心也随之蓦地停顿,忙抬手试了试杜云鹤的鼻息,又按住他的颈间大脉,仔细听了一听,虽然气息脉搏微弱,却仍是还有一口气。 赵黼极快敛神,喝令道:“去……找马车来,好生带回镇抚司。”又问道:“如何会在这里发现?” 答话的却是镇抚司的一名侦查使:“先前接了殿下的命令,我们来至相府,正绕墙巡看,就发现有一辆马车沿着墙边而行,行踪甚是可疑,然后……” 原来先前,赵黼因接到那无名的竹简报信,虽然知道消息未必是真,但却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赵黼又明白,若此事真的是有心人挑拨,他一个人急躁前往,正是中计。 因此便来至刑部,请了白樘这尊神同行。 可在此之前,他却先安排了镇抚司的侦查缇骑,先一步前往相府之外埋伏侦查,以防范在他前往刑部“请”白樘的这段耽搁里,会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变化。 果然,竟给他料中了。 镇抚司的缇骑才来至相府外,就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辆马车,沿着相府后墙处,鬼鬼祟祟地,拐弯往大道上行去。 两名缇骑见这马车有些蹊跷,略商议几句,便悄然跟上。 因无赵黼命令,不敢打草惊蛇,只远远隐秘追踪。 不料,车行了片刻,竟又出了令人震惊的意外。 马车行驶中,忽然间,那随车一人,悄无声息地从马上栽了下去。 因是在车侧,其他人竟未曾发现,只听得落地的声音,才惊动起来。 与此同时,有数道蒙面人影,从路边儿高墙之外闪身跃出,间不容发之时,又将车夫踹落,另有两个便跟随车的其他人动了手。 缇骑们见状,不知这又是哪一出,正满怀惊愕看时,那马车却落在了蒙面人的手中,竟风驰电掣般赶着往前而去。 两人见状,方不再隐藏身形,忙双双跃出,直追那马车而去! 赶车者见有别的人跟上,忙又挥鞭疾行,其他跟随车众人打斗的数个蒙面也抛下对手,匆匆追上,竟将缇骑拦住。 双方过了数招,情势有些不妙。 然镇抚司的缇骑都是赵黼一手训练出来的,见情势紧急,敌众我寡,两个便分头行事。 其一跃上马车,拼力死战,另一个已经负伤,咬牙跳后一步,掏出随身携带的烟火,冲空中发了个紧急传令的信号。 这帮人见状,知道大批缇骑很快将赶到,本拟将车上的缇骑杀死,谁知此人虽然也受了伤,却偏十分强悍,百战不退。 这些蒙面人无法,不敢拖延,当即放弃纠缠,唿哨一声,纷纷退了。 两名缇骑均都负伤,强撑着将马儿勒住,跳进车厢查看的时候,却见车内只一个极大的箱子。 两人对视一眼,将那箱子打开……才看见里头的人,竟正是杜云鹤,身负重伤,昏迷不醒。 因此这竟然是一场三方混战。 只不过因为当时缇骑人手少,又忙着拦截马车,一时竟无暇他顾,等到护住杜云鹤、支援的缇骑又赶到的时候,原先跟车的众人和那些蒙面人双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且说赵黼在外心惊神忙,于沈府之中,沈正引打量白樘,道:“难道果然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了么?” 白樘道:“请恩相见谅,衡直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且东宫杜云鹤失踪,圣上也都惊动了,督促及早破案,今日皇太孙殿下又得到密报,所以竟不敢怠慢,实在并非故意冲撞。” 沈正引斜睨白樘,默默地看了会儿,才说道:“你向来是我看好的,可别‘我本有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白樘垂首。 沈正引又打量他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圣上或许是老糊涂了,不过……毕竟圣上也是一代明君,迟早晚会幡然醒悟,知道我等臣下的苦心……” 至此,白樘问道:“殿下方才急急而去,可见是必有所得。敢问恩相,恩相对杜云鹤失踪一案,果然毫不知情么?” 沈正引唇角斜挑,道:“衡直,我劝你,这件事放手罢……你要担心的,不该是这个。” 白樘道:“我并不懂。” 厅内寂然无声,沈正引迈步走到白樘身前,微微低头,几乎在他耳畔轻声道:“最近萧利天进京,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白樘眉峰微蹙,沈正引道:“听说萧利天小的时候,是他的长姐,死去的英妃娘娘一手抚养……虽是长姐,却如母亲一般,你觉着萧利天这次前来,跟昔日英妃身故之事……有没有干系?” 白樘不语。沈相点头道:“这萧利天也是能耐,他家里的人几乎都死绝了,他还活着……萧西佐虽然器重他,只不过辽国盼着他死的人也着实不少,这次他被赵黼捉到,我推测其中必有蹊跷之处。然而再险象环生,萧利天居然都能够化险为夷……可见必然是个不可小觑的狠角色,如果这次他上京不只是为了议和,而是另有所图……” 沈正引笑了笑,若有所思道:“正好儿,我也觉着当年的事儿有些不踏实呢……” 他忽然说了这些,又提起睿亲王跟昔日死在深宫的英妃,虽并没有回答到底是否跟杜云鹤有关,但在白樘听来,答案已经不答自显。 白樘垂着眼皮,眸色深沉,问道:“恩相……想要如何?” 沈正引却不回答,只是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道:“你自然懂得该如何做,只拭目以待就是了。” 白樘离开相府的时候,才知道赵黼果然已经找到了杜云鹤,只留了两名缇骑诉说情况。 先前缇骑们赶到后,又详细搜查了一番,却发现那被蒙面人杀死的原先随车之人的尸首都不见,只剩下地上几点血迹,证明的确曾有过一场恶斗。 白樘回头看了一眼相府的匾额,想到沈正引方才的话,便道:“去镇抚司。” 今夜,镇抚司内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杜云鹤因伤势过重,始终昏迷不醒,两名医官奉命前来,细查之下,却见他身上竟有许多种伤痕,刀伤,烙铁,鞭子,各种各样……显然是被人用过刑的,惨不忍睹。 赵黼守在旁边,眼中是压着的怒意,闪闪簇簇,就如同冰中的火焰。 正在看医官抢救,外间传白樘来到。 白樘进内,顾不得寒暄见礼,来至床前,见杜云鹤是这般情形,也有些微微色变。 赵黼慢慢道:“方才因情势紧急,匆匆离了,不知沈丞相为难尚书了不曾?” 白樘道:“并未。” 赵黼道:“我的人可将发现杜云鹤的情形告诉尚书了?不知尚书对此有何见解?” 白樘道:“此事尚待查证。” 赵黼笑道:“这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一辆马车出现在沈府之外,虽不曾捉到现行,然而此事自然跟沈家脱不了干系。” 白樘并不言语。 此刻,一名医官回身道:“因杜管事伤势过重,下官等只能尽力而为……可实在是不容乐观。” 赵黼挥挥手,室内的众人悄然退出。 赵黼站起身来,向着床边走去,却在白樘身旁站住,道:“沈正引因为什么对杜云鹤下手?总不会是因为昔年的一点小恩怨?尚书可知道么?” 白樘平静地看着赵黼:“殿下,如今尚无证据能证明的确是相爷所为。” 赵黼道:“我知道必然是他。” 顿了顿,道:“原先我去报案,瞒了一点儿。其实薛君生的事,只怕也是他所为。薛君生向来在静王殿下跟前儿十分得宠,虽然也是个得力之人,只怕跟沈相爷未必一条心,又或者相爷因为别的事忌惮不喜……方才我推想了一下,尚书看有没有道理:沈相爷不知出自何种原因绑架了杜云鹤,却知道我拿住了薛君生的内应,所以嫁祸薛君生,让我以为是薛君生报复所致。” 赵黼负手扬首,复道:“然而薛君生那个人,看着似好欺负,实则是个绵密不露的,只怕他也察觉危险,故而借机逃了……虽然我私心盼他死了,但总觉着他不可能这样短命。” 思忖着说完,赵黼摸了摸下颌,道:“所以我在想的是,到底是什么要命的缘故,让沈正引不顾一切地要拿下杜云鹤,且用这样的严刑折磨?总不会是沈丞相因私事或者私欲而下次狠手?难道,杜云鹤知道什么了不得的内情?”说话间,目光从杜云鹤身上,移向白樘。 白樘却仍是面沉似水,沉静答道:“这一切都是殿下的揣测罢了,当不得。” 正在此刻,忽地听杜云鹤低低地哼了声,似有醒来之意。 赵黼俯身,轻声唤道:“杜先生?” 杜云鹤眼皮动了动,双眼似开非开,眼珠仿佛也有些僵滞无法转动似的,在赵黼面上停了片刻,忽然往旁边儿轻轻一转,却竟是看向白樘。 而在看见白樘之时,杜云鹤忽地竟颤抖起来,手在床褥上乱抓了两下,因手上也全是伤,自然疼得钻心,口中也嘶哑乱吼了两声。 赵黼心惊,忙道:“杜先生?” 白樘后退一步,眼中惊异同忧虑之意交织,却又像是那海面微澜,很快又归于平静。 杜云鹤口中嘶哑,竟叫道:“白、白……” 白樘双唇紧闭,只是静默看向两人。 赵黼道:“先生,你想说什么?” 杜云鹤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哆嗦不停,却因心情激动,难以自持,呼吸迅速急促,复又昏死过去。 赵黼盯着杜云鹤,却见他牙关紧咬,双眼紧闭,但是放在被褥上的沾血带伤的手,手指微微探出,却竟像是……指着白樘的方向。 赵黼回头看向白樘,却见他仍是默然而立,神情冷肃凝重。 赵黼张了张口,白樘却道:“殿下,此处既然无碍,我便先回部里了……至于是何人如此相待杜先生,刑部既然接受,那边一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最后这句,隐隐透出沉重之意。 赵黼冷笑。 这一夜,因赵黼并未回东宫。 又加上杜云鹤出事,赵庄便有些不放心,这晚上,太子妃又嘀咕担忧了半宿,因此是日,赵庄便亲来镇抚司查探。 赵黼正在厅上点卯议事,赵庄见不可打扰,又听闻杜云鹤被救了回来,便自先去探望。 入内之后,正有医官在旁守护,见太子来到,忙起身行礼。 赵庄见杜云鹤伤的如此之重,且仍是于昏迷中,又惊又怒,便问:“怎会伤的如此?可有性命之忧?” 医官道:“昨夜的情形最是凶险,现在已经好了些了,只要仔细看护,应不至于……殿下勿惊。” 赵庄道:“岂有此理,京城之中,竟会有人如此丧心病狂。” 医官见他发怒,不敢做声。赵庄道:“杜云鹤可说了是谁人动手的不曾?” 医官说道:“好似是并没有,详细只有皇太孙殿下知道。” 赵庄便来到门口,唤了一名缇骑,问道:“既然人已经找回来了,可知道是什么人动手?” 缇骑不敢隐瞒,便将昨夜去刑部请白樘,又一块儿前往沈府、又发现来历不明的马车之事一一说明。 赵庄听罢,脸色有些不大好,后退坐回椅子上,良久不能出声。那医官见他如此,忙来关切,赵庄道:“心头有些闷。” 医官知道必然是因方才受惊,又且气恼所致,忙出外唤小童,叫拿天王保心丹来给太子殿下服用。 不多时,赵黼退厅回来,听说赵庄不适,便道:“父王不必亲来走一趟,横竖我得闲会回去告知。” 赵庄慢慢地服了药,方缓过劲儿来似的,道:“昨儿因你不曾回去,你母妃很是忧心,打发我快来看看。”又悄声问道:“你实话说,是谁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行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里头医官一声惨叫。 赵黼跟赵庄在外间听了动静,忙进来查看,却见医官惊慌失措,指着杜云鹤道:“不知为何,管事已经、已经……” 赵黼一步踏前,长指往颈间一探,心中骤然发冷。 赵庄道:“怎么了?” 勉强定神,赵黼回头,眼中又透出怒意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过了昨晚,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么?” 医官也满面苦色,只得说道:“殿下恕罪,这个、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兴许是哪里撑不过去……” 赵庄吃了一惊,上前来看了眼,眼睛竟红了起来,忙掩面不看。 赵黼眼冒金星,回头又看杜云鹤,咬牙问道:“有没有其他人来此?” 外间守着的两名侍卫听见动静不对,早也忙进来,禀告道:“回殿下,我们一直都在此处看守,并没有别人进门。” 赵黼想到昨夜杜云鹤指着白樘,那样反常之举,又回头看杜云鹤身死之态,便道:“去刑部,将季行验请来!” 赵庄道:“黼儿,你是做什么?” 赵黼斩钉截铁道:“我疑心杜先生的死有蹊跷,季行验或许可以查出究竟。” “方才并没有人来往,难道不是伤重而亡的么?”赵庄满面错愕。 赵黼道:“虽然看起来并无可能,但是……我仍不放心,叫季行验看过再说。” 赵庄惴惴道:“听说昨儿你跟白樘去了相府,难道你们竟疑心相爷,岂不是把相爷得罪了?如今你又说这样……是不是也认为杜云鹤的死……” “就算杜云鹤是伤重而死,也跟沈正引脱不了干系,”赵黼道:“等我查明白他为什么跟杜云鹤过不去……只怕得罪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赵庄忧心忡忡:“黼儿,不可造次,不要冲动。” 赵黼道:“父王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不然的话,昨儿就不会特意拉了白樘一起了。只是……” 赵庄问道:“只是怎么样?” 赵黼道:“只是我疑心,白樘也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镇抚司的人飞快来到刑部,白樘听说杜云鹤身死,沉默片刻,道:“传我的话,请季行验带两名差人,去镇抚司走一趟罢。” 就在季陶然往镇抚司而去的前些时候,另一边,云鬟却也知道了昨夜相府风波,以及杜云鹤被救回镇抚司之事,虽听说杜云鹤的情形不容乐观,但毕竟是将人救了回来,略微宽怀。 本来云鬟想要前往镇抚司查看情形,看一看杜云鹤是否知道薛君生有关…… 谁知来同白樘说明的时候,白樘却否认了。 书桌背后,白樘拿着一支竹简,正若有所思地在打量,淡淡道:“杜云鹤伤势太重,只怕无法开口说话。从他身上也找不到线索。你只自行追查此事就是了,不必去惊动他。” 云鬟自忖:因为赵黼并没有将阿郁的内情告诉白樘,也不曾提过“一命换一命”的说法,故而白樘应该不知杜云鹤跟薛君生失踪案相关。 然而赵黼不开口,她却也难跟白樘说明,正迟疑间,白樘道:“还不去?” 只得领命出外,思来想去,云鬟打算再去畅音阁里一趟。 唤了两名差人随行,眼见将到畅音阁之时,忽然心念转动,便勒住缰绳,拨转马头。 身后公差问道:“主事,不去畅音阁了么?” 云鬟只答应了声,打马疾行,一直竟出了城,两名公差马上相觑,虽各自惊疑,却也只得跟随。 出城之后,过了七八里,云鬟打量地势,便往南而行。 下官道,便是一条小径,弯弯曲曲走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树林后却是一团小小湖泊,几间房靠水而立,有些破旧沧桑,却像是个无人居住的模样。 云鬟叫公差们在树林边儿等候,她自己打马上前,翻身而下。 眼前的两扇门半掩,推开之时,却嗅到一阵淡淡清香,原来院中种着许多小叶兰,正是花季,星星白花,随风摇曳,显得甚是悠闲自在。 云鬟定了定神,从院中小径往前,上台阶往内,却见室内空旷无人,只是前方一张古旧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玉盏,俯身看去,盏中茶色甚清,触手微温。 她起身,转而往内,走不多时,便见临湖的门口,有个人倚在门边,一身素色长衫,散发,打扮的甚是清淡,但却透出曼妙绰约之姿。 虽是背对,云鬟仍一眼就认出此人。 还未出声相呼,那人却轻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寻来的,你必然是发现那桌上的花儿了?” 这声音清柔动听,自然是非薛君生莫属。 云鬟也自沉静答道:“是,看见了。” 方才她起意要往畅音阁而去,本是因赵黼拦着不许她进那密室查看究竟,毕竟意难平,谁知走到半路,却蓦地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放在桌上的那花瓶……里的鲜花。 当时她目光掠过,记得里头是一蹙粉色玫瑰,有的含苞待放,但多半都有些凋零之意了。这玫瑰自然甚是夺目,叫人一看难忘。 但对云鬟而言,最重要的却非玫瑰,而是在这夺人眼目的艳色底下,那很不起眼的星星白。 同时,云鬟想起在数月之前,她无意歇在畅音阁的那日清晨。 因她随口赞了一句房内鲜花,薛君生曾同她说过的一句话:“城南清湖上的小叶兰,是我亲手所养,只是如今不是时候……” 故而云鬟才一路寻来。 此刻薛君生缓缓回身,云鬟却蓦地又是一惊,原来他脸上竟有一道伤痕,从腮边划了出去,若是再深些儿,这绝代名伶只怕就此传奇星陨了。 云鬟本想问他怎么会逃避来此,又到底发生何事,然而见这样丽容几乎被毁,便道:“这是怎么了?” 薛君生道:“有人容不得我,我只好逃了。” 云鬟道:“是谁容不得先生?” 薛君生走到她身边儿,却微笑道:“不必担心,我有良药,可以恢复如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可就算从此留痕,倒也并非祸事。” 云鬟见他竟毫不在意,又追问道:“到底是谁,要置先生于死地?” 君生挑眉道:“好些人呢,如今大概又要多一个皇太孙殿下了……你既然连小叶兰都想起来,大概那密室也瞒不过你们,是不是?” 云鬟默认。君生却也并不再问,只徐步回到厅内,落座道:“我曾想,就借此死遁也就罢了。但是,仍有些不大甘心……” 云鬟心中甚多疑惑,道:“东宫的阿郁姑娘,真的是你……”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杜管事先前失踪,有人疑心是你所为?” 薛君生道:“不错,阿郁是我的人。至于杜云鹤之事,跟我无关。我如此说,你信不信?” 第438章 诗云: 雨暗初疑夜,风回忽报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那夜薛君生自太子府而归,心中郁郁,知道以赵黼的性情,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满怀心事回到阁子中,至半夜,忽地心惊肉跳,察觉廊下有脚步声响。 当即起身,谁知门闩却已被格开了,他只得匆忙躲进密室之中,谁知那来者甚是机警应变,竟在那密室的门还未关上之前,也随着跳了入内。 此下种种,魂惊魄动,不足详述。 薛君生只说道:“幸而这杀手并不熟悉密室内的布置,我又因为受惊张皇,错手之下竟将他杀死了,可也还留下了这道……”手指半抬,却又缓缓放下。 云鬟想起赵黼不许她入内的举止,毕竟不知里头到底有些什么,心里仍有些不踏实,又不便直说,便道:“怪不得,当时是六爷跟季行验陪我一同前往,我并未进密室,但季行验说……根据里面现场判断,那被伤之人多半活不了的。” 薛君生道:“嗯,多半是因为那人的血竟然溅到了画像上,季行验看见了……” 云鬟道:“画像?” 薛君生止住,复笑笑道:“没什么,是我多年珍藏的极心爱之物。” 云鬟知道他品味极高,只怕存有一些什么价值不菲的名家字画等。便道:“可惜了,只毕竟躲过一劫,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君生叹道:“明明是人惹的祸,却平白叫字画们也受了这场荼毒,我不愿叫人看见,故而将那沾血的画儿收拾卷起,重换上别的。” 云鬟道:“可是据六爷所言,他赶到之时,房门窗户都是紧闭的,你们又不在密室里,却是怎么回事?” 薛君生道:“那时候正半夜三更,我又恐外间仍有不速之客,便躲在密室,并未外出,次日殿下前去寻我,我其实是知道的。只等到他去后,便使了个调虎离山的法子,默默地出了密室。” 云鬟道:“方才你说,有人容不得……莫非以为是六爷?” 薛君生道:“起初我当真以为是六爷要除了我,后来越想越觉不对,又加上早上六爷急匆匆去寻衅,便知道不是他了。” 君生徐徐说着,云鬟在心中也自思量,道:“你素来并不与人结怨,又有什么人视你若眼中钉呢?先前六爷说杜云鹤失踪的案子,跟你有关,莫不是这背地里的黑手,单纯地想要嫁祸于你?” 薛君生微微一笑:“一来是嫁祸,二来,趁势除了我岂不是更好。你想,只要我悄悄地死了,你们再找不到我,杜云鹤又杳无音信,对六爷来说,我自然是那背地黑手了。何其一举两得?” 云鬟心中想到一则,却不敢确信,略略哑然。 君生轻声:“你且想,我素来奉承的人是谁?” 云鬟心头悸动,迟疑道:“你说的是静王殿下么?然而静王殿下素来对你……” 君生摇头:“或许不是殿下,是想殿下远离我的人。” 云鬟缄口。 君生道:“罢了,不说那些,我虽然知道你素有过人只能,只不过……竟真的能凭数月前的一句话就找到此处来,也着实叫我又惊又喜了。” “值不得什么,还是怪我竟迟想起来,昨日白忙那一场,”云鬟道:“如此,你要如何打算?” 君生道:“于有的人而言,一旦开始,便再无收手的可能。我若回去,只怕他们又要费心对付了。” 云鬟道:“难道要这样远遁京城?” 一阵风从湖上而来,带着些淡淡地水汽,身处山林环抱中,纵然炎炎夏日,却是满堂荫凉。 此处虽离京城不远,给人的感觉却同京内迥然不同。 薛君生不由道:“先前你我初次相逢,你问我因何上京,我说是羡慕京城风光,也有想出人头地之心,谁知步步到如今,却竟觉不过尔尔……我如今,方明白你昔日不顾一切也要远遁之意。只可惜物是人非……” 两人都无言语,静默中,便听得外头马蹄声哒哒响起。 云鬟起身走到门边,见是两名刑部的公差,正遥遥地往此处打量,原来他们见久久无声,故而有些不放心,看见云鬟露面,才又停步。 云鬟复回到厅中,道:“有时很难说如何便是对的,若不去亲自一试,只怕那答案也永不知晓,当时我因自觉无路可走,因此只能选择死遁,然而几经生死到了如今,却觉着……” 君生问道:“如今又如何?” 云鬟垂眸想了片刻,忽然极小声地说道:“我……想试一试。” 虽是很轻微的一句,却透着些许小小地坚定,跟一缕很淡的微笑之意,竟似“雨暗初疑夜,风回忽报晴”,却叫君生“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了。 他蓦地抬眸看向云鬟,眼中乍阴乍晴,仿佛云横雾遮,层层难以分明。 正此刻,忽地听得外头一声异响。 薛君生最先听见,即刻起身,来至门边往外看去。 云鬟见他举止有异,问道:“怎么了?” 君生将她往身后一拉,与此同时,耳畔听到一声惨叫,从前方林下传来。 君生陡然色变:“有人来了!” 云鬟却听出那惨叫声是跟随她的两名公差之一,正欲再看,君生道:“不要出去!”竟拽着她,极快地转往内堂。 云鬟道:“他们怎么办?” 君生道:“我也有两个心腹的人在外头侦查,他们既然遇险,一定会出手相助,不管是什么人来到,必然是冲着我来的,我们且先走。” 拉着她从架在清湖上的小廊桥极快而过,云鬟不及多言,且走且回眸,因林木跟岸边水草掩映,便有些看不清楚,可依稀瞧见有数道人影,于树木的缝隙间腾挪跃移,也时而见刀光剑影。 正看之间,却见两道影子,极快地掠过树林现身。竟是往古屋的方向张望。 君生忙把云鬟往身边一拉,半抱着她躲到栏杆背后。 云鬟也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从君生肩头往外悄悄看去,却见那两人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掠向那屋内去了。 君生回头看两人消失,便又握着云鬟手腕,从湖上匆匆地跑到对面:“想不到这一次,竟是我连累了你。” 云鬟道:“不怪你,是我疏忽了。” 那想害君生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会躲来此处,可是云鬟却正着手查君生的案子,那些人只怕私底下也正盯着她,故而尾随而来,趁机动手。 君生笑道:“罢了。” 这一刻,那两个灰衣人却已经从屋后转了出来,正向此处张望,其中一人发现两个的踪迹,忙拔腿追来。 君生举手在廊桥下的一处机关按落,却见那人才走几步,脚下的廊桥忽然散开,冷不防便跌入水中,拼力挣扎。 另一个人见状止步,可短暂地停阻后,却又一提气,竟施展水上漂的功夫,从湖面上仍是鹰隼般的往这边儿扑击而来。 君生早同云鬟离开廊桥,将栓在树旁一匹马儿解开,扶着云鬟上马。 云鬟望见那人逼近之态,心念转动,俯身一把拉住。 君生果然并无上马之意,只仰头看她,道:“他们要的是我。” 云鬟道:“要走则一块儿。” 这自然不是“讨价还价”犹豫之时,君生咬了咬牙,终于翻身上马,急打马而行,身后那杀手已经灵狐般掠过廊桥,急急奔袭。 马儿奋起四蹄,往前疾行,那杀手却也紧追不放,奔逃之中,只听得一声呼啸,声音有些不同。 君生回头看一眼,忙俯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奋力往后一挥。 “当啷”一声,君生虎口僵麻,更被那大力所袭,整个人坐不住马鞍。 那马儿兀自往前狂奔,云鬟察觉不过,一手握着缰绳,一边儿回身揪住他,然而君生毕竟是男子,如此一来,竟把云鬟也带了下来。 猛然滚落地上,不免撞到肩腿等处,云鬟急要爬起,却觉着手上有些湿滑,低头看时,却见竟是血。 她本以为是自己那里伤了,谁知抬眼间,才看到君生半臂鲜血淋漓。 原来因那杀手追不上马儿,愤怒之下,便把腰刀扔了过来,因手劲极大,躲闪不及,只怕两人都会负伤。 君生便硬生生接下,谁知毕竟擦肩而过,竟受了重伤。 杀手见两人坠地,几个起落追到跟前,将沾血的刀捡起来,当机立断,纵身欲斩。 君生奋力将云鬟推开,踏前一步道:“你要杀的人是我,放过她!” 杀手嘿然冷笑,也不回答,挺刀挥落。 云鬟踉跄站定,见状几乎窒息。 正生死一瞬,忽地听到“咻”地一声,竟是一支箭穿空而来,如同有眼一般,直奔那杀手颈间。 那杀手骇然,顾不得再挥刀,忙忙地后退避开。 与此同时,那奔腾呼喝的声音越发响亮,又有几支箭射了过来。 杀手大惊失色,步步后退,耳畔似万马奔腾的声音更加近了,他又看一眼薛君生跟云鬟,终究悻悻地回身跃入林中,逃之夭夭。 霎时间,就见有七八个人穿林而出,却都是遮头蒙脸,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跟手。 中间儿的那个,持一把弓,看架势,显然就是方才逼退杀手之人了。 只见他一挥手,身边其他众人奔腾而出,竟向着那杀手逃走的方向追踪而去。刹那间,现场只剩下了两名蒙面人。 云鬟跟君生皆都惊怔,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君生虽然负伤,却仍是竭力将云鬟挡在身后,眼中透出防备之色。 那带弓者向着旁边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人翻身下马,靠近过来。 君生目光一转,看见地上掉落的兵器,正想去捡起来防身,云鬟却暗中紧紧拉住了他。 君生毕竟心思玲珑,立即领悟,便并不动作。 果然,那人来到身边儿,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劲儿竟是奇大。 君生几乎立即便要挣开,勉强按捺。 却见此人低头,竟是打量他的伤口,见伤口处流血不止,他便闷声不响地又从怀中掏了个瓷瓶出来,将里头的药粉撒在伤口上,说也奇怪,伤口遇到药粉,血流的便慢了。 君生诧异,这才明白云鬟拉住自己的用意,莫非这来者并无恶意?只不过,却是些什么人? 那马背上的人虽然蒙面素衣,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形高大挺拔,也不出声儿,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两人。 云鬟略微沉吟,继而道:“亲王殿下?” 蒙面人露在外头的双眼略睁大了几分,瞪了云鬟片刻,才哈哈大笑数声。 终于一把将面罩拽下,果然有些深目高鼻,正是睿亲王萧利天。 萧利天笑对云鬟道:“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谢主事,我几乎都喘不过气儿来了,居然还是瞒不过你的双眼!” 薛君生见竟是这位王爷,更加诧异。 云鬟却仍神色如常,道:“方才多谢殿下相救,亲王殿下怎会在此?” 萧利天笑道:“我正在城外打猎,忽然听见这儿有兵器交击的声响,好奇过来看一看,没想到阴差阳错地竟看见你们两位。” 云鬟见睿亲王跟他手下许多随从们,均都是轻衣简服,却也的确是挎刀背弓。 然而……蒙面? 萧利天翻身下马,走到跟前儿,笑问道:“不过,谢主事又是怎么认出本王的?” 云鬟同他略略对视,垂眸间,目光掠过萧利天的手,却不言语。 此刻萧利天的手下又将薛君生的伤处包扎起来,说道:“你命大,亏得我们亲王救了一箭,不然的话这手臂必然是要断了,小命也未必能保全。” 云鬟回身扶住薛君生,担忧问:“可还撑得住么?” 薛君生知道她的心意,反面露笑容,温声道:“放心,并无大碍。” 萧利天身边儿那辽人见他生得面白俊秀,似有女子之风,本有些鄙夷之色,然而受了这般重伤却竟谈笑风生,又不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 不多时,萧利天的手下纷纷赶了回来,只说人追丢了。 萧利天也不以为然,只对云鬟道:“这京城虽是天底下至为繁华的所在,却也最为凶险,怎么竟有人胆大包天到当着刑部主事的面儿也要杀人呢?” 君生听了,心中另有所感:萧利天这句话,岂不是极为耳熟?想当初上京途中在洛阳遇见云鬟,她何尝不是这样说过? 云鬟不答,只对君生郑重说道:“事到如今,此处也住不得了,不如且随我回去刑部,同尚书说明,尚书自有定夺。” 君生眼中也透出几分忧色,低声道:“你不懂,这件事若是说明白,正是为难了你们四爷。” 云鬟道:“有什么为难的?秉公行事罢了。” 君生笑了笑,抬手欲要在她肩头按落,却又并不曾真的拍下,只虚从肩膀处移开。 萧利天听到这里,便对薛君生道:“自打进京,薛先生之名便如雷贯耳,堪称大舜第一的名角,只始终没机缘,不想竟在此遇见,见先生颇有为难之色,不知是什么事?” 君生道:“多谢亲王殿下询问,私事罢了。” 萧利天道:“不必瞒我,我也听闻了,是皇太孙殿下报了你失踪不见,另外还有东宫的杜云鹤,对了,杜云鹤已经不治身亡,你们可都知道了?” 第439章 萧利天一路相随,护送了云鬟跟薛君生回京。 却只有云鬟一人回至刑部。 此刻天色将晚,云鬟先去见白樘,备说了自己因想起那小叶兰之事,便在城外寻到薛君生,谁知遭遇伏击,恰逢萧利天相救等话。 那两名跟随她的公差,一人当场身亡,另一人重伤,先前随车而回,正传医官急救。 白樘道:“既如此,薛君生人呢?” 云鬟道:“因受了伤,睿亲王请了去驿馆。” 白樘皱眉,云鬟道:“因是他坚持如此,我便只得暂回禀告大人。” 白樘道:“他可说了到底是谁意图谋害?尸首又在何处?” 云鬟想起薛君生那一句“四爷为难”的话,便道:“他并没有明说是谁……然而,听说先前找到杜云鹤之时,正当尚书跟皇太孙殿下前往相府……下官斗胆揣测,此事或许跟沈相相关。” 云鬟鼓劲说了这句,偷看白樘一眼,见他面色沉静,不惊不愠。 才又继续说道:“至于尸首,——因怕惊动那背后之人,故而在次日被皇太孙殿下踹开门后,薛先生在阁子里的心腹之人猜到蹊跷,故意在外闹出动静,将楼内众人引开,他便相助薛先生从中行事,将尸体运离开了阁子,放在善堂旁的小义庄内。” 白樘即刻叫人,前去小义庄查看,妥善带回。又对云鬟道:“今日你也受了惊累,且回去罢。” 将退之时,白樘又将她唤住,问道:“杜云鹤虽然找到,却已经身亡,你可知道了?” 云鬟道:“睿亲王已经告知。” 白樘道:“先前季行验被请至太子府查验死因,你可知道致命原因何在?” 云鬟意外:“不是说……是因为医治无效、不救身亡的?” 白樘淡淡道:“并非如此,杜云鹤的颈骨断裂,是被人拗断脖子而死的。” 云鬟顿时觉着一股凉意,自心底“嗖”地升了上来:“可知是何人所为?” 白樘道:“如今尚且不知,然而,皇太孙殿下拿住了一个可疑之人……”白樘停了下来,道:“你自去罢。” 云鬟正在凝神听着,谁知可疑之人是谁也不肯告诉。 愣怔片刻,终究不敢多问,便低头退了出来。 眼见时候不早,索性也不回公房,先去探望那受了重伤的差官,因经过医官抢救,已经缓过一口气来。 云鬟却兀自满心沉重,默默地退了出来。 正要往外去,便见阿泽飞跑而来,道:“等一等。” 云鬟问道:“做什么?” 阿泽道:“你要去哪儿?四爷命我陪着。” 云鬟诧异:“这个……怎么使得?” 阿泽扭头道:“不过是四爷的命令罢了,我也是不想的。” 云鬟心中转念,知道必然是因为两名差官折损的事,故而白樘留了心,特让阿泽来随行守护,免得再出意外。 云鬟不由又叹了声,阿泽却会错了意,道:“你叹什么?小爷还没不高兴,你倒是满脸嫌弃?” 云鬟道:“并不是,我只是……生怕又连累了你。” 阿泽愣了愣:“连累我?” 云鬟却又不再多说,只转身往外。 两人骑马,顷刻来至东宫,此刻天色已晚,却仍有两顶轿子停在门口,乃是闻听杜云鹤之事,前来探望问安的朝臣们。 门上接着云鬟,便道:“主事大人来的不凑巧儿,我们殿下一个时辰前,被叫进宫去了。” 云鬟问道:“是哪一位殿下?” 门上道:“我糊涂了,是皇太孙殿下。” 云鬟听赵黼不在东宫,不欲入内。 正思量着转身欲去,便见里头有几人出来,云鬟一眼便先看见太子赵庄在内,其他两个中,其中一位竟是户部郭尚书。 却见太子送了两人出门,目光一转看见云鬟,便道:“谢主事如何来了?” 云鬟行礼道:“殿下请恕冒昧,听闻杜先生之事,心中甚惊,故而前来探望……” 毕竟赵庄知道她的身份,云鬟说着,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赵庄却仿佛并未看出来,道:“既然如此,不要在这里站着,且到里头说话。” 云鬟见他相请,且赵黼又不在,便想推辞。 谁知赵庄已经先行进门,又回头等待似的:“谢主事?” 身后阿泽瞅着云鬟,仿佛在奇怪她为什么竟敢对太子无礼。 当下只得随着进内,彼此坐定,底下侍女奉茶。 云鬟便问起杜云鹤之事,太子道:“只是无妄之灾,黼儿打小儿就认得杜云鹤,在他心中,自然跟别人不同,如今竟落得这个下场,他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 云鬟道:“如何听闻昨儿殿下跟我们尚书去了相府?” 赵庄皱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什么人,扔了个竹简给黼儿,上面写着‘人在相府’四个字,黼儿便请了白尚书同去了。” 云鬟听了这句,眼前却蓦地出现先前在刑部,她被白樘召去之时,白樘握在手中的那支不起眼的竹简,那几个字……若隐若现地在眼前。 定了定神,云鬟道:“听说杜先生是在相府外间不远处被发现的?” 赵庄道:“这大概只是巧合罢了。” 云鬟知道他素来是个息事宁人的性子,便顺着说道:“殿下所说极是,毕竟一切还未有真凭实据,说别的也言之过早。何况此事尚书仍在料理,以尚书之能,自然会顺利解决,是以殿下不必忧心才是。” 赵庄见她并未强辩,话语里反透出些安抚之意,才徐徐松了口气,面上透出几分笑意。 彼此喝了口茶,赵庄道:“对了,还有一件。” 云鬟洗耳恭听,闻他说道:“杜云鹤身故之后,黼儿查问……曾进入房中的人,却原来当时有个人曾来到门口盘桓。” 云鬟忙问:“什么人?” 赵庄道:“你大概是不认得的,这人叫做王书悦,如今在禁军里。” 云鬟道:“是他?……我听闻,这位王制使,跟宫内的一位公公乃是亲戚相关。” 赵庄见她知道,便点头说:“正是正是,就是他了,跟宫内圣上身边儿第一上数的王公公是有亲的,也不知黼儿为了什么,就把王制使给捆绑了起来,喝问了一番。下午的时候儿宫内来人,叫了他入内,也不知是不是被谁走漏了消息……” 王书悦是王治的子侄,王治因无后,便把王书悦看的十分金贵,赵黼正是因为挨不过王治的面儿,才把王书悦收在麾下。 是以赵庄心内忧虑:如果王治知道了王书悦被责罚等,或许会向赵世求情……将赵黼传入宫中,也是有的。 赵庄肯对她说这些话,可见是并不把她当作外人。 云鬟便道:“也许圣上只是因为听说了杜总官一案,故而叫皇太孙进宫查问究竟,何况皇太孙近来行事颇有章法,既然喝问过王书悦,必然也有其相应的理由,只等他回来再详细询问就知道了。” 赵庄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直到此刻,云鬟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赵庄竟留她在府中,兴许他心中这些忧心的话,无人可说,只能对她说说,得些劝慰,又或者,是因为赵庄也有些奈何不了赵黼的性情,所以借机留她,等赵黼回来……或许也可宽解一二? 两人因说的投契,云鬟先前心里那份不自在便也不翼而飞。 正说间,外头有个侍女进来道:“太子殿下,且请回内宅,里间儿娘娘正有事找呢。” 赵庄道:“我正陪客,竟有什么事?” 侍女扫着云鬟,有些忌惮不便之意,便犹豫着未曾立刻回答。 赵庄因跟云鬟说的很合脾气,便也不想避她,好歹如此也显得亲厚……当即便道:“谢主事不是外人,有话只说就是了。” 这侍女才应了声,道:“因殿下先前把阿郁姑娘囚了起来,太子妃听说了,很是不喜,便要放人呢。” 话音未落,赵庄早站起来,走前一步道:“行了。” 侍女讪讪停口,赵庄回头看着云鬟,苦笑道:“此事你可也听说了?” 云鬟早也站起身来,垂首道:“是,略耳闻了几句。” 赵庄道:“因出了杜云鹤之事,阿郁的事便有些顾不上了,黼儿曾跟我简略说了几句,说阿郁是被人指使……才来府内的,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意外,世间如何会有那样相似的人呢?” 又提此事,云鬟又略有些尴尬,赵庄道:“你且略坐,我入内看一看详细。” 云鬟道:“殿下事忙,我还是且退,改日再来。” 赵庄又想了想,道:“也罢,你且先去就是了。既然如此,我便不送了?” 云鬟拱手行礼,退出殿门,同阿泽两个往外而去。 赵庄站在门口,凝视她背影远去。 半晌,才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语气甚是沉重。 他抬头看着天际,闭了闭双眼,心道:“天神佛祖菩萨,且一定要庇佑黼儿,庇佑我赵庄一家。”深吸口气,转身往内宅去了。 且说云鬟出了东宫,阿泽道:“殿下在里头,嘀嘀咕咕跟你说了什么?你们倒像是极亲近的?” 云鬟道:“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平易近人呢?” 阿泽白了一眼,道:“我看殿下是忒也心实了。” 云鬟便不跟他斗口,只是在心中默默思忖这许多事情。 岂知阿泽越看越不顺眼,口中忍不住嘀咕道:“这般讨厌的脸,如何四爷只管叫我跟着,越看越是刺眼。又是这个坏品性,一会儿是皇太孙,一会儿是太子,一会儿又是我们阿水……”嘀嘀咕咕,猫儿念经儿一般。 云鬟目不转睛,仿佛没听见,且她又有满腹心事,倒也的确顾不上。 眼见将到了谢府,云鬟看着一脸不服的阿泽,想到昔日在鄜州的时候,起初他却也是这般不驯顺的样儿,动辄就冲口而出。 云鬟不由一笑,温声道:“阿泽哥哥,又劳累你了,不如且进来,吃饭再去。” 阿泽因念了她一路的“坏话”,如今见她竟和颜悦色相对,大为意外,冷冷地眨了眨眼,才道:“我不去!”又嘟囔道:“不许叫我阿泽哥哥……” 想到这里,蓦地也想起鄜州时候,那个曾软软又清清淡淡唤他“阿泽哥哥”的女孩子,一时悲从中来,眼中竟极快见了泪光。 阿泽冲口道:“这样叫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又是羞愧,又是感伤,又有些恼怒,竟不等云鬟回答,赌气挥手一鞭,打马走了个无影无踪。 云鬟一愣,然而细细回想阿泽临去这句话,自也能忖出几分意思,一时也有些眼眶微红。 正欲转身进府内,便听得那熟悉的声音道:“怎么每次我来你这里,都会看一场新鲜光景儿?这却又是在唱哪一出?” 云鬟错愕转头,却见门口站着的,不是赵黼又是何人?哑然:“你又怎么在这里?” 赵黼道:“我从宫里才出来,心里烦乱,便来找你说话,偏你不在,让我干坐这许久。” 云鬟迈步上阶,赵黼却走下一台阶,举手一探。 云鬟本无此意,也不必要如此,但见他伸出手来,眼神微微一停之间,便也伸出手去,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赵黼微笑,将她手儿握住,略用力一拉,云鬟不由便从下到上、跃到他身旁。 赵黼禁不住大笑,若非是在这打眼儿的门口上——头顶灯笼摇曳,明光忽闪,且门边儿那老门公跟一个小厮都在瞪着眼看,……早就抱了起来。 当即便携手入内,并肩过门槛的时候,云鬟无意垂眸,看见两个人的袍摆,——她着绯色官袍,赵黼今儿却也是一身绛红。 灯影夜色中,却几乎是同一种眼熟的颜色。 莫名脸上微热,便转头悄然看了他一眼。 赵黼却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一碰,便骤然又分开,各自若无其事似的看向别处。 而赵黼虽是握着云鬟的手,却觉着掌心里的这只素手,绵软柔滑,原本还是微温,从门口向厅内走的时候,却逐渐地滚烫起来。 赵黼情不自禁道:“手这般热,是怎么了?” 云鬟欲抽回来,却又被他握的紧紧地,只得说道:“你松开。” 赵黼道:“你自个儿递过来的,如今叫松手已经晚了。” 云鬟一发连脸上都红了。 晓晴早就备好了饭菜,云鬟先去盥漱过,换了一身儿衣裳。 出来的时候,赵黼竟静静地坐着,跟平日那种上蹿下跳的态度大为不同。 云鬟看着奇异,便在他对面儿坐了,道:“中午可吃了饭么?” 赵黼道:“并没有。” 云鬟道:“那早上呢?” 赵黼摇头:“哪里有心思吃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老杜……”说了两个字,便低头转开目光,掩住难过之意。 云鬟默默看他,道:“我方才去过太子府,听殿下说起来过。” 赵黼深吸了一口气:“是么?” 云鬟道:“殿下甚是担心你。” 赵黼抬眼,沉默了会儿后问道:“那你呢?” 桌上一盏捧月龙骨蚕纱灯,暖色的明光脉脉闪烁,两个人目光对上,云鬟道:“我也是。” 赵黼眼神微动,道:“你也是什么?” 云鬟复垂了眼皮,轻声回答道:“我也……甚是担心六爷。” 赵黼从桌子底下将她的手儿握住,怦然心动。 云鬟略一挣,又低低道:“且安静吃饭罢,一整天空腹,难道不饿?” 赵黼原本忧心且事多,竟无意饮食,如今面对她,先前那忘怀的身子本能等才似苏醒过来,竟接口说道:“可知,饿得连你也都能一口吞了。” 这一句话,冲口而出,仿佛浑然天成,却非故意调戏。 他的那些歪话……云鬟听过无数,几乎也“见怪不怪”。 看了看桌上菜色,便夹了两样儿给他的碗里,嘱咐道:“好生吃饭,吃过了且快些回府去,要知道事情毕竟多……你早些回去,殿下也早些安心。” 赵黼得了她这般温声软语,虽无十分动情之态,面上也仍淡淡……但骨子里从来的那种冷,却已经不复存在。 比之先前,竟是天壤之别。 把她的手用力捏了一把,心底万千言语,竟似都在这难以舍放的一握之间。 毕竟他一整天水米不进,又得她亲自布菜,这一顿饭,竟吃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香甜。 饭后,晓晴悄悄地送了茶上来,赵黼吃了两口。 云鬟问起今日进宫的事,赵黼道:“是为了杜云鹤的事,以及……” 刑部尚书都动了,此事自然隐瞒不过,可沈正引倒也是个好样儿的,他竟不肯息事宁人,一早儿上反上书奏了一本,说是白樘跟皇太孙无故夜闯相府,竟要行搜检之事,惊吓到阖府众人等话。 因此事乃夜间发生,沈正引又是在早朝上本奏的,赵世不明真相,幸而还有个白樘在,便出面儿说了来龙去脉。 赵世听闻是有人竹简传信,才道:“原来如此,朕当是呢……皇太孙虽曾是个顽劣的性子,但白爱卿却是极有定夺的人,怎会随着他胡闹。” 白樘道:“此事原本也是臣考虑欠妥,正如丞相所言,本该进宫请旨后,才去相府问询的。” 赵世道:“我知道,必然是皇太孙催着你的?” 白樘道:“微臣一来觉着是人命关天,怠慢不得,二来,这传信人意图不明,若是不立即行事,不知还有什么后招,三来,相爷从来心怀天下,毫无狭私,应该也不至于大怪我等。” 沈正引斜睨他一眼。 赵世颔首,又安抚沈正引道:“丞相且不必恼了,方才白爱卿说,那杜云鹤曾被受了酷刑,几乎捱不过去……且又是在距离相府不远之处被找到的,且还混战了一场。试问,若真的是有心人暗中挑拨,若不是被白爱卿跟皇太孙他们的人打乱,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又吩咐白樘:“此事便仍由刑部查审,早些找出真凶!还丞相清白,也一雪太子府的耻辱。” 赵世虽然压下了沈正引,自己却也有些惊恼,毕竟有人敢对太子府的管事下如此毒手,实在狂妄。谁知下午,杜云鹤身死的消息传来,与此同时,王治却又向他诉苦,说是赵黼把王书悦绑了,竟似要他性命一样。 赵世正恼间,便命人将赵黼传了进来,问明究竟。 听到这里,云鬟问道:“是了,你倒是为什么要把王书悦关押起来?” 赵黼道:“你有所不知,我押审王书悦,却是因为根据缇骑所说,当时王书悦曾来到厅前窥探,形容鬼祟。我审问他的时候,他又有些躲闪、言语里有些不实之意。” 云鬟道:“这是何故?” 赵黼道:“我猜杜云鹤之死,多半跟他有些牵连,至少,他知道些内情,只是不知怎地竟然不肯说。若不是父王拦着,这会儿我是断然不肯放人的,哪怕大刑伺候,也必须要从他嘴里撬出消息。” 云鬟一边听着,一边瞥他,心中却竭力回想“王书悦”此人,然而记忆却是少的可怜。 赵黼说罢,忽地问道:“今日我竟自顾不暇,也不知薛君生的案子,你到底查的怎么样了?方才我从宫内回来的时候,隐约听人说,你今儿出城了?如何还是跟萧利天一起回来的?” 镇抚司的缇骑最为厉害,这些消息自然手到擒来。 云鬟略一犹豫,就把今日的遭遇同赵黼说了。遇袭的那一节,便一句带过,只道:“危急时候,睿亲王忽然赶来,及时将我们都救了。” 赵黼皱眉看她,早起身走到身边,握住肩膀,又顺着往下一路抚过,道:“果然没受伤么?” 他怎会不知道,偏僻野外,遇到这样伸手出色的杀手,会有何其凶险,又怎能是一句话能带过的,事实必然比她所说更凶险万分,兴许还有什么伤也瞒着自己呢。 被他从上到下以手抚探过,云鬟轻咳:“真的并没有受伤。” 谁知赵黼见在捏她肩膀的时候,眉峰皱起,似是有些吃痛之色,便道:“我不信。” 云鬟仰头,无奈道:“真的,只是从马背上跌下来,磕碰到了,其实没什么。” 赵黼道:“你从来最喜欢瞒着我,我不信,除非亲眼所见。” 云鬟道:“又乱说了。” 赵黼默默地瞪着她,也不言语。云鬟道:“亲见是不能的。除此之外,你要怎么才肯信。” 赵黼道:“那叫我摸一摸也行。” 云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向来云鬟在赵黼面前,只一味“恭顺”,几乎毫无反抗,然而骨子里却是疏离冷淡;后来反目,便时常满怀怒恨,那股“冷”里,更掺了一种“烈”,让赵黼又恼又爱,心中的暴戾却也因此更盛。 然而如今这一眼,却透出几分无意的娇嗔,天然风流,最是动人。 赵黼心潮澎湃,拥人入怀:“我原本想,由我随身护佑着你,倒也罢了,又因为阿留那件事,所以没再给你安排人,如今看来,还是得给你找个贴身的。”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 云鬟道:“不必了,今儿尚书就派了阿泽跟着我。” 赵黼哼道:“理他呢。我的人不好过他的?”说了一句,忙抬手在自个儿胸前摸了摸,面上透出恼色:“啊,我如何又忘了?” 第440章 云鬟见他面露懊恼之色,问道:“怎么了?” 赵黼却又展颜一笑,手指抚过鬓边,道:“没什么……有样儿东西而已,下次再给你。” 虽赵黼依依不舍,云鬟因担忧东宫事多,总算将人打发去了。 方又入内,灯下看了会儿书,心思浮动,难以定性,起身至桌边儿,见砚台里正有些许残余墨汁,当即提笔,竟慢慢地写了几个字。 她凝眸看了半晌,忽地醒悟,忙举手要揉碎。 才抓住了,就听“哗”地一声,眼前满纸的字都皱做一团,像是有个人愁眉苦脸的模样,正在眼前,喃喃哀哀地求她放开。 次日,云鬟依旧前去部里。晓晴送了,又在檐下打量小丫头们打扫。 因日影渐起,地气上升,正要回屋,却见阿喜从外头来,报说:“姑娘,外头有个人鬼鬼祟祟的。” 晓晴问道:“什么人?” 阿喜道:“问他也不说,只顾探头探脑,我们喝问了两句,才自己走了。” 晓晴皱眉道:“今儿是头一次来?” 阿喜道:“我不在门上,不大清楚,多问了几句,听阿公他们说起来,才知道前两日也曾来过。” 晓晴心头一沉,便拉住他道:“咱们主子在京内,很得器重,官又升得快,只怕有些下流眼浅的人想使坏,你好生留心,下回他来,只别惊扰了,等他走后,且悄悄地跟上,看看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阿喜忙点头答应。 吩咐了阿喜,晓晴方入内,见室内明净整洁,一路又往书房,见书房的门关着,便推开,到里头转了一圈儿,见无人,才欲外出。 脚下一动之间,却瞧见桌上一张合起来的字纸,看着有些皱,像是要揉碎,却又展开了似的。 正是昨夜云鬟提笔写下的。 昨夜晓晴伺候旁边,见她呆呆地端详良久,时而皱眉,时而忐忑……竟不知她到底写些什么。 这会儿便大胆走了过去,试着将纸卷打开,却见头两句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 晓晴毕竟识字有限,这几个字勉强认得,然而下面那句就有些模糊了,从头看到尾,并不明白,便只有合了起来。 晓晴关门的时候,一阵风从外拂来,便将桌上的字纸也陡然吹开,却见整一幅字写得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因薛君生在睿亲王的驿馆中,白樘吩咐云鬟将人带来刑部,是以这日,云鬟阿泽同几个刑部的差官便往驿馆而来。 此刻在驿馆之中,睿亲王却正跟薛君生“相谈甚欢”,备了一桌儿酒席相待君生。 君生臂上脸上都有伤,幸而辽人的伤药甚是有效,除了昨夜又熬了场伤痛,今日的痛也已减了三分。 萧利天自饮一杯,道:“知道先生要养嗓子,且又有伤在身,请恕我不劝了。” 君生道:“殿下客气。请自便。” 萧利天是个极博学的人,又且善谈,同君生说起些天地风月之事,侃侃而谈,信手拈来。 君生原本只听其名,如今亲同其人交际,虽知是个辽人,却也不觉另眼相看。 正说着,外间有人来禀道:“刑部谢主事来到,说是请薛先生。” 萧利天笑道:“可巧又来了个风雅之人,快请。” 顷刻云鬟入内行礼,萧利天道:“我正愁一个人饮酒,有些寂寞,谢大人来的正是时候,且坐片刻。” 云鬟道:“有公务在身,请亲王恕罪。”又看薛君生道:“先生的伤如何了?奉白尚书命,请先生到刑部。” 君生正欲起身,萧利天举手拦住,笑道:“如今风平浪静,也没什么大要紧,何必急在一时?且坐了略饮一杯。” 云鬟淡淡道:“亲王请见谅,若是迟了,我们尚书必然怪罪。” 萧利天啧道:“看着金玉其外,如何竟是这般刻板的性情?却跟你们尚书有些相似。” 云鬟听了这句,便道:“亲王莫急,请还有一件儿,因我同尚书禀告了昨日多亏了亲王殿下相救,尚书曾言,若殿下得闲,也请去刑部走一趟,备说详细。” 萧利天挑眉,道:“连我竟也是不免?也罢,我便也去大舜这赫赫有名的刑部走一遭儿,也凑凑这个热闹。” 云鬟后退一步,侧身让他先行。 当即众人出了驿馆,竟一路往刑部返回。 走到半路,忽地竟见一队人马从路上极快而过,云鬟早看到了,心中疑窦顿生。 萧利天道:“那不是镇抚司的人马么?感情是皇太孙殿下有什么行动?” 云鬟不言语,萧利天回头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看有什么事?” 将到刑部的时候,萧利天派去的那人回来,低低禀告了一句。 萧利天面露诧异之色,薛君生问道:“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萧利天看看他两人,道:“听说是皇太孙麾下的一名禁军……不知怎地受了伤,且是在相府出的事,那位急性子的殿下闻讯便带人急赶了过去,也不知会怎么样……”轻描淡写说着,眼中却透出几分类似“幸灾乐祸”之色。 云鬟虽知道在这儿看不到相府的情形,却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眼中也透出忧色。 薛君生在旁道:“皇太孙殿下实则是个外粗内细的人物,何况他的人在相府出事,他自然是要赶去料理的……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云鬟知道他是宽慰之心,当即便强压下忧虑,引着他两人往内。 孰料才走数步,迎面却见白樘巽风等往外而行,彼此对面撞见,云鬟行礼道:“尚书。” 白樘颔首,又向着萧利天作揖:“王爷。” 萧利天见他这般架势,道:“让我猜猜,莫非尚书也听闻了相府发生的奇闻,故而着急赶去?” 白樘道:“正是。” 其实白樘并没吩咐把萧利天叫来,可如今见他来了,知道是云鬟的主意,却未曾多言,只道:“劳殿下亲来一趟,且先入内。” 又对云鬟道:“此案是你负责,可知道该如何行事?” 云鬟垂首答应,白樘又向萧利天一拱手,复带人出部。 这边云鬟将萧利天薛君生两人带了进堂中,唤了两名主簿,便又问昨日的情形。 今日本是要白樘主持,谁知事有凑巧,云鬟因想等白樘回来,便故意问的慢且详细,又道:“不知亲王昨日猎获多少猎物?” 萧利天道:“不过两三草兔……毕竟并非围场,没什么大东西。” 云鬟道:“亲王当时为什么要蒙面?” 萧利天道:“你不明白,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小规矩,因为底下人跟着我一块儿围猎,若是服色鲜明,他们认得我,有时候不免心中忌惮,就做出那手下相让的举止来,故而我们私下里去围猎的时候,一概都要服色打扮一模一样,这样大家也好公平些。” 云鬟点头:“原来还有这般讲究。” 君生跟萧利天两人均都说了一遍,主簿均都记录明白,写罢,又将证供拿了,给两人过目,若所录无误的话便签字按压。 萧利天执笔,笑道:“我这一次来,只是要签议和的,不想还要上公堂呢。” 一挥落笔。 云鬟也将两人画押过的证供取来,又从头到尾过目一遍,看看萧利天的手字,目光悄然转开,在萧利天的手上扫了一眼。 将证供还给主簿,云鬟便道:“早听说亲王殿下博学多才,这楷书写得果然不俗。” 萧利天笑吟吟道:“当不得,尚可罢了。” 云鬟拖延了良久,仍是不见白樘回来,正心里有些焦急,门口人影一晃,却是季陶然来到。 萧利天见是他,笑道:“季行验,别来无恙。” 季陶然道:“方才听人说亲王在此,只当误传,不想竟是真的。”又对云鬟道:“尚书有事外出,我便来找你了。” 云鬟道:“所为何事?” 季陶然道:“昨儿按照你所说,去了善堂的小义庄,谁知那些人糊里糊涂,把尸首运了出城,昨日忙了好一阵才翻了回来,我先前检了一遍。”说到这里,便又看薛君生道:“先生也在就大好了,不如且随我去看一眼,认一认是不是那日欲行刺杀之人。” 萧利天乃是头一次见刑部办案,甚是好奇,当即便也随着他们前往行验所。 季陶然在前引路,自森冷的廊下穿过,推开门扇,先让睿亲王跟薛君生往内,云鬟反在最后。 正也要随着进去,季陶然探臂,将她拦住了。 云鬟诧异中,那最先进内的睿亲王定睛一看,见竟有几具尸首直挺挺地横在里头,或袒胸,或露腿,或者胸口打开,或者头颅破碎……场面端地无比惊悚。 萧利天毫无准备,猝不及防看见,忙住脚掩面,口中惊呼出声。 薛君生在他身后,扫过眼前这些尸首,却只是皱了皱眉。 季陶然笑看云鬟一眼,低低叮嘱道:“你不要进去,且就呆在这儿。” 这才迈步进内,咳嗽了声,道:“是我疏忽了……因向来看惯了,所以也不觉得怎么样,倒是忘记亲王殿下跟薛先生是初次来到。” 睿亲王勉强再看一眼,又嗅到一股尸臭气息扑鼻而来,便道:“我还是在外面等两位。”不等回答,早已经出门去了。 薛君生不动声色,又将在场的几具尸首打量了眼,便向着门边儿第二具走了过去,掀起尸体上盖着的白布扫了一眼,道:“便是此人了。” 却见尸台上的人,五短身材,颈间被利器所伤,脸色青里透白,因是夏日里,过了这两日,尸首已经隐隐地透出些不妙之意。 季陶然见薛君生面不改色,心里却也钦佩,拿起旁边的尸格,记下他所说的。又道:“这人看着甚是干练,像是个高手,薛先生竟能将他反杀……实在是不可思议。” 薛君生道:“我也觉着意外,只是一点儿运气、神明庇佑罢了,或许,也因为当时自觉得身在绝境,故而竟能反手最后一搏,居然真的将他杀死……” 季陶然点点头,打量他脸上的伤,道:“先生脸上的伤,也是此人所留?” 君生道:“正是。” 见门口空无一人,季陶然低声问道:“先生那个密室……又是怎么回事?” 君生道:“不过是我的一点儿不可告人罢了。”虽说“不可告人”,脸色却仍如常。 季陶然那四字,一怔之下,轻轻笑了笑。 两人一时都未曾言语,只跟几具尸首冷然相对。 顷刻,季陶然才又问道:“那几幅画上的血,自是那日此人身死之时溅上的血……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你竟将那几幅画又取下放了起来……难道你猜到会有人发现密室?所以才将现场痕迹消灭,免得人发现有凶案发生?但是……你为何没有将所有画都收起来,难道你不怕是别人进去,发现这个秘密么?” 薛君生沉默片刻,才说道:“我换了沾血的画儿,只是无法容忍,目睹那画被血污了而已。且我知道,别人万难发现这密室诀窍,除了她。” 季陶然想到那日赵黼气急败坏之态,不由苦笑。 两人默默出外,却见旁侧廊下,云鬟跟萧利天两人面对面儿,似不知在说什么似的。 萧利天竟站的靠云鬟极近,虽是背对着门口看不清脸色,只看脊背,却隐约透出几分绷直之意。 君生最善察言观色,季陶然又做的行验一行,两人不约而同发现异常。 正欲上前相问,萧利天却忽地仰头一笑,道:“我真是低估了你了,谢主事。” 话音还未落,就见行验所门口上,是阿泽现身,往前几步道:“尚书回来了,请几位过去。” 萧利天不再言语,一马当先往外而去,身后薛君生道:“怎么了?” 云鬟沉默,只是凝望萧利天的背影。 同君生来见白樘之时,却见萧利天竟不在,问起来,却说睿亲王因有要事,便先去了。 白樘正看两张证供,又略问了薛君生几句,便叫浮生来请他下去,暂且安置。 君生去后,白樘道:“发生何事了?” 云鬟抬头看他,并不回答。 白樘把证供放下,道:“没事么?那如何睿亲王方才离开的时候,神色不对。” 他因看了出来,故而又先检看证供,只是从头看到尾,却也并没看出什么不妥。 云鬟道:“只怕,是因为我先前的一句话。” 白樘道:“是什么话?” 云鬟微微迟疑,走前一步,将睿亲王的那张证供取了,又道:“听说先前尚书之所以会跟殿下前去相府,是因为殿下收到神秘人的竹简消息?” 白樘立即会意,也不做声,只转到桌后,便从一本书册中抽了一支竹简出来。 他快步走到云鬟身旁,将竹简上的字跟云鬟手中拿着的证供相比。 只一瞥,白樘蹙眉道:“并不是。” 原来这竹简跟证供上的字体,分明迥然不同,竹简上是有些凝重端正的正楷,笔墨浓厚,力道均匀,证供上,却是风流俊逸、十分自在的小楷,下笔轻灵,笔画飘忽。 但凡是懂书法之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绝对是两个人的笔法。 云鬟却并不意外这个回答,默默道:“方才亲王落笔之时,我是亲眼所见,的确是他用右手所写。” 白樘挑眉:“然后呢?” 云鬟轻声道:“可是亲王殿下,他惯常用的……其实并不是右手。” 第441章 先前在行验所外,睿亲王因受了惊吓,特意走开了几步,才叹息道:“这刑官果然不是个轻松的差使,怪道先前在兰剑湖畔,面对那般惨状,季行验仍是一派淡然。” 云鬟的目光从他手上掠过,忽地说道:“殿下先前蒙面而出,倒是让我想起来,据说前日沈府之外,有人跟镇抚司缇骑当街夺人,那些人也是蒙面的。” 萧利天嘿然,调侃笑道:“怎么,难道他们蒙面了,就不许我们了?” 云鬟道:“殿下可听说那夜我们尚书跟皇太孙殿下夜闯相府的事了?” 萧利天道:“这事儿闹得极大,想没听说都不成。” 云鬟道:“那殿下可知道此事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有个人曾传了一支竹简给皇太孙,说明人在相府?” 萧利天摸了摸下颌:“这个倒是不知。” 云鬟打量他两眼,欲言又止,走开一步,暗中吸气克制。 可萧利天见他们两人还未出来,竟跟着走到云鬟身旁,道:“不过,你们大舜倒也有趣,我上京这些日子,看了多少热闹?如今皇太孙跟丞相不对,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们尚书大人,究竟是站哪边儿的?” 云鬟见他似笑非笑,又想起先前进刑部之时他提起赵黼前去相府那副幸灾乐祸的口吻,不知为何心中竟极为讨厌反感此人。 她本来不想多话,可是见萧利天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便忍不住说道:“难道亲王殿下国中,便是天下太平的么?那亲王如何竟会来到此地,先前又为何死了两个贴身的人呢?” 萧利天自从认得她开始,直到如今,总习惯见她一副冷冷淡淡,仿佛万事不上心的模样,且又少言寡语,冰雪人般,没想到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出言如此犀利。 萧利天一怔之下,便笑道:“哈,谢主事是恼了?却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我说了你们尚书?还是……因为我说了你们的皇太孙?” 云鬟冷冷一笑,索性道:“不管是谁,只怕都轮不得亲王殿下背地非议。” 萧利天撇了撇嘴,道:“原先我还不信……” 云鬟道:“亲王不信什么?” 萧利天笑道:“我听闻赵黼跟谢主事之间关系非同一般……难道竟是真的?” 若此事放在以前,云鬟听了这句,只怕要“不笑而过”,可此刻听了,刹那,无端竟想起昨夜“糊里糊涂”中写得那一首诗经。 顿时身上竟愧热起来,萧利天眼神何其厉害,早看的明白,啧道:“哟,看样子是给我说中了?怪不得皇太孙这把年纪了,尚未娶亲,又有那许多传闻……” 云鬟被这一句,顿时又想起那天被赵黼拉入东宫,改换女装,阴差阳错听见太子妃的那番训斥。 不知怎地,心中怒意竟有些压不住,便转头看着睿亲王,道:“亲王殿下的小楷是极好的,那不知……殿下的正楷写得如何?” 睿亲王微怔:“这是何意?”旋即像是想到什么,脸上笑意有些收敛。 云鬟却冷然一笑,道:“都说亲王殿下博学多才,倒是没听说,殿下双手双书的本事也是过人一等。” 睿亲王眉尖一动:“你说什么?”这会儿,却没了先前的轻佻,口吻里多了几许肃然。 云鬟道:“我是说,不知亲王殿下,有没有兴趣用正楷写‘人在相府’四个字,给我等观摩赏鉴?” 睿亲王的表情,就仿佛当场吞了一个毛栗子般,然后,双眼却有些眯起。 他蓦地上前一步,刹那间,身上竟透出难以掩藏的杀气。 萧利天向来都笑眯眯地,与人为善似的,如今笑意全无,如同一只褪下了无害伪装的狼。 他盯着云鬟,眼神变化不定,却仿佛野兽在思量要不要即刻捕食。 引发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云鬟的这一番话。 也从而验证了她所说的……是真无误。 云鬟将经过跟白樘禀过,又道:“我察觉之后,本不想打草惊蛇,想先禀告尚书再做计较,只是他、他着实……” 睿亲王的嘴实在有些太轻贱,戳的又都是云鬟的不可忍,因此竟未曾克制,当场将他揭穿出来。 云鬟将一切供认不讳后,本以为白樘会责诘几句,谁知他竟沉默,反叫她心中更没有底儿。 正惴惴等待,白樘道:“怪道睿亲王匆匆而去,只怕不知何以应对。” 云鬟道:“是我一时性急了。” 白樘看了她半晌,将手中的竹简放回桌上,道:“事已至此,追悔无用。既然这竹简是睿亲王手书,那么那夜,跟缇骑混战的蒙面人,极有可能也是辽人。只不过,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单纯地挑起皇太孙跟丞相之争么?” 云鬟道:“既然说他们想抢杜先生,只怕仍是为了杜先生。” 白樘点头:“说的是。”他垂眸盯着那“人在相府”四个字,心中飞快梳理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有了一个雏形。 ——杜云鹤必然是在丞相府,沈相想要从他口中得知一件“极要紧”的事。然而这消息却给萧利天知道了。 但是睿亲王虽然知道,却因为相府防备森严,他自然无计可施,正赵黼在寻找杜云鹤,故而萧利天传信给赵黼。 可他的本意并不知是让赵黼跟沈正引起冲突,只怕“杜云鹤”才是他所欲的。 当时赵黼来请白樘同去相府的时候,正好杜云鹤被人用马车偷运。 这时机赶得极其微妙。 故而白樘推测,是有人——多半也是萧利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通知了沈正引,说赵黼跟白樘将到,这是“敲山震虎”之计策。 沈正引自然知道赵黼跟白樘两人的性情,生恐挡不住,所以逼得叫人把杜云鹤运出府中。 ——这里有个关键:本来沈正引可以杀死杜云鹤,但竟然仍留杜云鹤一口气,甚至冒险也要将他继续藏匿起来,可见沈正引想从杜云鹤身上得知的、不管是什么,一定是惊天之密。 萧利天派人两头送信挑拨的时候,就安排了人在沈府之外盯着,见果然“敲山震虎”起了效果,当即要将杜云鹤顺势抢走! 岂料赵黼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冲动之辈,早安排了人前来,因此,当时的情形是:萧利天的人马,沈府的人马,以及镇抚司的缇骑,三方混战。 白樘凝眉沉思,云鬟看了出来,不敢出言相扰。 一刻钟左右,白樘方抬头看她,道:“无事了,你且去罢。” 云鬟拱手,将退之时,忽地想起先前白樘去相府的事,便问道:“尚书,不知今日又是出了何事,可已经妥帖解决了么?” 白樘道:“是禁军的王书悦被相爷请去,不知怎地竟……自残伤了。” 云鬟忍不住惊诧:“自残?” 白樘道:“的确是自残,已经证实无误,相府之人跟王书悦本人都是如此说法。” 云鬟只觉匪夷所思:“那么皇太孙……” 白樘道:“他已经带了王书悦返回镇抚司。” 云鬟见他轻描淡写,显然无事,便略松了口气。 白樘瞥她两眼,忽地说道:“以后行事且要谨慎,萧利天绝非表面看来这般,今日是在刑部,他大概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在外头……你当他会善罢甘休么?” 云鬟才放松下来,蓦地听他沉声说了这两句,忙道:“是,我知错了。” 见她缓缓退出,白樘方皱皱眉,眼中透出几分极罕见的恼悔之意。 这日,静王殿下来至东宫,拜见太子。 赵庄接了他,知道他的来意,便道:“你可也是为了今日的事而来?” 静王道:“是,我听说后,甚是不安……到底是怎么了?外头竟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也有。” 赵庄道:“你不必惊,此事黼儿也不曾跟我细说,我问他,他只说一点意外,叫我放心而已。你来了就好了,也许他会跟你说。” 静王苦笑:“太子说哪里话,黼儿连您都不说,怎会跟我讲?” 赵庄笑道:“可知从小到大,他只跟你最是话多?” 赵庄又问宏睿如何,静王道:“自打有了这个孩子,整个人便给他缠磨住了似的,整天多半儿的时间都在他身上。” 赵庄笑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又问:“听闻侧妃也快了?” 静王道:“便是这两日了。” 赵庄赞叹道:“若是再有个女孩儿,便是儿女双全了。只盼黼儿也跟你这般才好。” 静王道:“我又算什么呢。” 半晌,赵黼因听了消息,便来相见。 赵庄道:“你四叔也很是担心今日的事,你倒是跟我们说明白呢?终不成都蒙在鼓里?” 谁知赵黼冷道:“横竖明儿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都不必着急。” 赵庄道:“什么话?” 静王也道:“黼儿,到底发生了何事?” 赵黼道:“四叔,你的好岳丈,光天化日里要杀人,就是这么回事罢了。” 静王目瞪口呆,赵庄斥道:“住口,不要胡说。” 赵黼道:“是不是胡说,只问王书悦就知道了,且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相府竟要强‘请’人进府里,又如何旁敲侧击地打听先前在镇抚司里是怎么个情形。如何逼问不成,就图穷匕见似的,逼得王书悦要以死明志?” 赵庄跟静王面面相觑,震惊无地。 赵黼道:“这些话王书悦本不敢说,是方才回了镇抚司,他才肯吐露实情。” 说了这两句,忽地又道:“是了,四叔总也该知道薛君生回京了罢?四叔这般聪明绝顶的人,难道想不通谁要薛君生的命?而且……还想要把杜云鹤的死嫁祸在薛君生身上呢!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打的真好主意。” 静王愕然无语,垂首喃喃:“难道……真的都是相爷?” 因先前杜云鹤之死,王书悦行踪有些诡异,赵黼又问不出端地,又不便关押着他。 只是虽然放了人,暗中却也派心腹跟随,今日,心腹人便发现,王书悦被相府的人请进了府中。 他们起初并不知府内发生何事,后来隐约听得有些哄闹,又见王书悦的随官满面慌张跑了出来,才知不妙,忙回报赵黼。 赵黼道:“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人也死在里头了。上次我跟白樘夜晚过去,相爷还不肯跟我罢休,非要参奏一本呢,如今却是怎么样?” 静王越发无言以对。 赵庄咳嗽了声:“好端端地,相爷为什么竟如此,只怕有什么误会?” 赵黼看着静王,他方才的话说的极明白了,静王心里自然也通明。赵庄未必不明白,只是怕静王面上下不来,故意开脱的而已。 静王道:“其实先前君生出事,我也已经在疑心,只是想不到……相爷竟然会变本加厉如此……” 赵庄见他眼圈微红,便道:“若真的是他所做的,果然是有些过了,你也毕竟该约束一些,朝上闹得不和,传出去的话,人说跟大臣不和还是其次,他毕竟是你的岳丈,若是更说是你我不和,竟是怎么样呢?” 静王道:“我本来不愿将这些话说的太过明白,又心想丞相在朝多年,自然及知道分寸,只怕他就错会了意。太子放心,我……我自会去同他说明,一问究竟。” 赵庄道:“那就再好不过,倘若说明白了,从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赵黼在旁道:“四叔,你可能压下他么?” 静王苦笑道:“如何敢说‘压下’,只是尽力劝诫而已。” 赵黼道:“四叔,你且尽力,若是无法的话,便让我来料理,免得你夹在中间,难做人。” 静王道别之后,赵庄对赵黼道:“你方才说的那样,我看你四叔脸色都变了。” 赵黼道:“父王,这些事若是藏着掖着,终究没有了局,且终究是要面对的,当初父王不是太子,尚且可以一退再退,可是如今,只能往前,竟是一步也不能再退。” 赵庄看向赵黼,眼中滋味难明:“黼儿……”他抬起手来,将抚上赵黼的脸,却又在肩头按落。 赵黼知道他的心意,道:“父王不用怕,我知道你最是不愿得罪人,所以这些丑话,都让我来挑明,得罪人的事儿,也我来做,左右我素来是这个性情。人人皆知。” 他向着赵庄一笑,道:“既然已经无路可退,我一定保父王这个太子位顺顺利利地。” 赵庄眉心紧皱,眼中却泛出些许泪影,定定看了赵黼半晌,方举手又将他抱了一抱,道:“黼儿,太子位……对我而言着实不算什么,我只要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父王一生最大的骄傲,也从来都是父王最最珍爱的好孩儿,我也只想咱们一家子,都平平安安就好。” 赵黼听了这句,略觉有些古怪,然而却只当赵庄是有感而发罢了,便笑道:“父王若是这样赞我,那就在母妃跟前儿多给我说几句好话,不要让她再吵嚷我纳妾娶妻的啦,可知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赵庄方转伤为笑,道:“知道了。” 因见厅内别无旁人,赵庄便道:“听闻昨儿你去了谢府?你同她……可还好么?” 种种原因所致,赵庄之前当然并不怎么待见云鬟,不过爱屋及乌,谁知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历过这许多事,才知道那女孩子的确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因此竟比赵黼更上起心来。 赵黼见他问,便笑道:“好的很。” 想到那一夜的相处,便从这满眼的烦乱焦恼之中,生出无限的清甜。 虽只简简单单地三个字,赵庄却也瞧出赵黼面上透出的孜孜欢悦。 凝视着赵黼,赵庄眼中也透出些许欣慰,道:“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说话间,却见厅内的光线暗淡了几分,赵黼转头看了看,却见南边儿天际一大片暗色乌云冒了出来,张牙舞爪,海上龙兵似的一涌而至。 赵黼喃喃道:“怎么好端端阴天了?” 中午时候尚且晴空万里,刑部中,云鬟还跟季陶然一块儿,抽空出外,同白清辉碰了一面儿。 原来柳纵厚那件事,近来有了着落。竟然是保宁侯家主动退了亲。 云鬟跟季陶然听说,都甚是惊诧,起初双双猜测是白樘从中插手。 谁知见了清辉,才知道并非如此。 清辉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必然会想错了,然而,这件事的确不是父亲所为……毕竟……” 虽然柳纵厚竟有这样一场,可是,毕竟这是他的私事,且除此之外,他也并无其他劣迹。 白樘只私底下见了顾夫人一面儿,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只说:“近来听说柳公子,跟手下的侍卫相交甚密,不知道顾家知晓此事么?” 顾夫人又惊又疑:“哥哥是说……他……” 白樘淡淡道:“其实这本不是大事,我也本不该多口,只是、想来毕竟你该知道才是。” 顾夫人道:“哥哥哪里话,我自然知道哥哥是为了我跟芍儿好。” 白樘道:“你且自行掂掇,横竖明年才是婚期,且再仔细思量就是。” 谁知,顾家尚且并没有什么表示,保宁侯府却提出退亲。 白清辉道:“我原本也以为是父亲从中行事,现在想来,只怕是柳纵厚自己羞愧,所以如此,然而坊间众人不知何故,都猜测不定……” 季陶然道:“这柳纵厚也不是个东西,就算退亲,也要告诉顾家,让顾家退才是,他这般算是什么?” 白清辉也是这个意思,保宁侯又不知究竟,以他的性子,只怕嘴上不知又说出什么来。 然而云鬟在旁,想的却是:如果两家解除婚约,事情从最初起了变故,那顾芍以后,是不是也不至于再落到那个“自相残杀”的悲惨境地? 午后,晴空翻做阴云天气,不多时,又响起几声霹雷,一场急雨降落,瞬间整个京城都浸润在淋淋地水汽之中。 云鬟因未带伞,便站在檐下袖手看雨,心想阿喜多半会送来,只要等上片刻就罢。 谁知那天际霹雷一声高过一声,电光火蛇似的,从刑部那高墙之外忽闪而过,有那么几次,竟仿佛要穿过庭间,落在头上一样。 云鬟起初还勉强站着,久而久之,氤氲雨气扑面,把额角脸颊都有些打湿了,又见如此雷霆之威,不由唤醒昔日小时候的恐惧之感,心惊胆战,便往后退了几步。 正迟疑中,一道雪亮电光从眼前掠过,云鬟失声,举手捂着双耳,便往回跑,匆匆地想要进屋内去躲避。 正忙忙地乱窜了几步,便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略退了一步,道:“怎么了?” 云鬟猛地止步,抬头看时,正是白樘。 她强自定了定神,还未答话,耳畔便听到那霹雷从天际滚滚而来,“咔嚓嚓”一声连响,震得人几乎魂不附体。 云鬟尖叫,又死死地捂住耳朵,竟蹲在地上。 白樘诧异垂眸,这瞬间,眼前所见的,竟似是那日龙门风雨,那个披着自己衣裳的女孩子,淋得落汤鸡一般,有些倔强又有些悲伤惘然似的表情。 雷声似乎觉着吓到了人,甚是得意,便越发高亢起来,云鬟难以遏制地发抖,手紧紧地捂着,却仍难以遮挡。 忽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臂,竟将她生生地从地上揪了起来,旋即张手,将她拥入怀中。 云鬟只顾埋首低头,手仍旧掩着双耳。 仍有闪电在天际盘旋,雷声却弱了下去,仿佛知道再吓不到人了,便起了退缩之意。 可雨声却越发大了,哗啦啦响做连音,在走廊边沿,垂下厚厚地半是透明的雨幕。 正在此时,原本模糊的雨幕之中,却渐渐地显出一道人影,撑着伞,从潮润润湿淋淋地水世界中而来。 正将上台阶之时,似发现什么了般,目光转动,便看向廊下。 当看清眼前的情形之时,双眸慢慢地睁大,手竟不由地一松。 那正呼啸于雨中的风趁势作乱,无形的舌尖儿一卷,便将那伞掀翻吹开,顺着滚落地上,渐渐地被推着不见了影踪。 这会儿,因雷声消退,白樘缓缓松手。 云鬟仰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却并未说什么。 彼此相看片刻,白樘抬眸,看向云鬟身后。 赵黼湿淋淋地站在雨中,整个人如一棵被淋湿了的树,阴暗而沉重,默然抿着唇。 云鬟发现白樘的目光所在,脸色一变,回过身去。 相比较她的色变,白樘却仍是面沉似水,道:“夏季多雷雨。只怕待会儿还要响雷,你不如先回屋内避一避。” 云鬟站着未动,白樘道:“还不去?” 云鬟道:“尚书……” 白樘垂眸,眼神有些冷,却叫人无法抗拒。 云鬟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身,便听赵黼在身后叫道:“崔云鬟!” 声音沙哑,似受伤带痛。 云鬟睁大双眸,陡然止步。 白樘道:“走。” 赵黼道:“崔云鬟!” 云鬟闭了闭双眸,终于道:“尚书,冒犯了。”竟咬牙转身,拔腿跑到廊边。 她迈步下台阶,将赵黼拽住,便要拉他到廊下避雨。 谁知赵黼抬手,将她死死地揽入怀中,顺势低头,便吻在唇上。 他的双眸盯着眼前也同样湿了眉眼脸容的人,复又抬眼,却瞪向廊下冷然站着的白樘,眼神中,几许怀忿挑衅,几许张扬激烈。 第442章 当看见那一幕之时,赵黼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那一种绝望惊恐之感,甚至超过了他原该有的震惊跟怒意。 他本想上前将云鬟拉过来……问她到底是想如何,再质问白樘何意。 但他却拼尽全力克制,因为本能地意识到,只要他轻举妄动,怒炽发作,后果难以预料。 那种情形,也绝非他想要的,且多半会让他后悔。 他早有过前车之鉴。 如此一想,双脚就如同立地生根了般,真个儿似一棵树般立在雨中。 白樘对云鬟说话的时候,他当然是听见了,当看着她转身欲走,再不可忍。 就仿佛她这一走,就真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而他将被人弃置在这漫天遍地的雨水之中,直至冰冷窒息。 对云鬟而言,完全想不到赵黼竟会如此。 错愕之际,急抬手用力一推,赵黼却并不松懈半分,右手揽在腰间,仍箍的她紧紧地。 复向白樘所站之处瞥了眼,赵黼方握紧她的手,将人拽着往外,疾步离去! 身后,白樘站在原地,就像是帘外的雨气涌了进来,蔓进眼里,却在瞬间凝成了霜。 且说两人才出刑部,云鬟便用力将手抽回,后退出去。 赵黼回头,不知是怎么了,云鬟道:“殿下!” 赵黼察觉异样,才要开口,云鬟冷道:“我要回府去了,殿下若是无事,也自请回。” 雨仍未停,两个人都淋湿了,赵黼看着她湿淋淋的模样,以及眉宇间透出的一缕恼色,便道:“你为方才之事恼我了?” 毕竟是刑部门口,虽是雨天,且近晚间,一时并未有人出入,但门口的侍卫却立在檐下,有些惊惧又有些好奇地偷眼打量。 正这会儿,谢府的马车匆匆而来,阿喜从车辕上跳下地,撑着伞跑了过来:“主子,我来迟了!怎么竟不在里头等一等?都淋湿了,回去晴姐又要骂我了。” 云鬟并不回答,只顾往前而去,赵黼顿了顿,却也忙迈步跟上。 他从阿喜手中将伞接了过来,亲给云鬟撑着,哼道:“你为何怪我?明明是他不对在先。” 云鬟一声不吭,垂首而行。 赵黼道:“难道不是么?好了,不要恼了,我也并没做什么……” 云鬟一挥手,竟将他擎着的伞挥开。 望着赵黼,云鬟道:“殿下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她顿了顿,又道:“方才是我被雷声惊了,尚书才护着我,你心里又想的什么?他哪里不对?他也像是你这般放肆任意行事了么?” 赵黼方才惊鸿一瞥,虽知道以白樘的人品、云鬟的性情,不至于背着他有什么苟且。 但他从来是个眼里揉不进半点沙子的人,又且对云鬟十万分上心……连薛君生私藏她的画像,都引得他勃然大怒,何况是白樘。 可是毕竟天生的脾性,故而他虽克制了自己不去吵闹,却未曾忍住那嫉妒之心,竟当着白樘的面儿…… 此刻云鬟瞪着他,眼中有不再隐忍的怒意。 云鬟无法容忍赵黼方才的行为,尤其是于刑部之中,且在白樘跟前。 这种感觉,令她大不受用,难堪无地自容。 如今,她是刑部的谢主事,并不是曾经可任意亵玩的侧妃。 赵黼被她疾言厉色、质问了这几句,无言以对。 一来他得逞所愿,方才且又得了她的解释,故那些嫉妒跟醋意早就随之消散无踪。 见云鬟眼睛发红,便忙举手在她额头上遮了一遮,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儿,别恼了,都淋湿了……”伸手扯扯她的衣袖,意图缓和气氛。 云鬟举手拍开,本还想再说几句,然而见他如此,那些话却说不出口了。 这会儿,刑部中阿泽急匆匆出来,见他们立在雨中,微微一愣,继而道:“还不上车,在这里淋雨好玩儿么?” 云鬟默默转头,上了马车。 赵黼略一迟疑,正要跟上,不料云鬟决然道:“殿下请自便。现在我只想自个儿清静。” 赵黼怔然间,云鬟已经道:“阿泽,你上来。” 阿泽从头看了个稀罕,听云鬟语气冷冷,只当赵黼必然会发作,谁知一瞥间,却见赵黼面上有些悻悻之色,却无恼意。 阿泽大为惊奇,又听见里头云鬟如此吩咐,他就扁了扁嘴,嘀咕道:“越发指使起人来了,哼……”却也依言将伞收起来,钻入车内去了。 阿喜早忙不迭地将那伞捡了回来,见赵黼独自一个人站在雨中,便大胆上前,给他撑住。 又嗫嗫嚅嚅道:“殿下,留神、留神着凉……” 赵黼因又碰了一鼻子灰,便回头冷看,正也要将伞拂开,心念转动,却终于接了过来,淡淡道:“去跟着你主子罢。” 阿喜见他并未发怒,大大松了口气:“是。” 赵黼凝望马车消失在雨雾之中,才低头耷脑地去了。 且说马车中,阿泽坐在云鬟对面,见她通身已经湿透,那一张脸因被水浸润,更觉清灵细白,如同被水洗过的羊脂白玉,偏眼圈微有些红。 阿泽忍不住道:“这也是一物降一物,满京城里若说有个敢呵斥皇太孙殿下的,那也就是你了罢。” 云鬟原本动也不动,闻言,才举手拧了拧湿透的袍摆,默然不语。 阿泽又道:“不知是为了什么闹得如此?” 云鬟道:“没什么。” 阿泽道:“那你怎么没叫他上车,反叫了我呢?” 云鬟抬眸看了一眼,又慢慢低下头去,雨水顺着鬓边滑落下来。她举手拂了拂,心思略微烦乱。 阿泽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本来四爷说要送你的,怎么忽然又对我说,叫我出来看看,若是殿下随着上车呢,就叫我回去,若……” 云鬟有些不能信:“四爷……说要送我么?这是为何?” 阿泽道:“我怎么知道。” 云鬟凝眸垂首,却见雨点默然无声地,从帽檐上一滴一滴掉了下来,打在她的手上,溅起些许晶莹水花。 阿泽一直送了云鬟回府,才自返回。 晓晴见人回来,却是这个模样,惊疑交加,问道:“怎么湿的这样?”忙叫准备热水,洗澡换了衣裳。 晓晴又问道:“必然是阿喜去的晚了?” 云鬟道:“不跟他相干。” 晓晴见她神色不对,便不再多口,只道:“原本不至于晚去,只是今儿他去盯了个人,故而迟了。” 云鬟见说的古怪,随口问道:“又盯的什么人?” 晓晴便将前些日子有人在门口窥探一情说了,道:“故而我吩咐阿喜,再看见那人出现,只别惊动,暗暗地跟着看是谁家的。今儿那人果又出现……” 云鬟诧异:“那么,可查到了?” 晓晴附耳,低低说了一句。 云鬟略有些色变,转头看了她片刻:“当真无误?” 晓晴点头:“眼睁睁看着进侯府了呢,且跟侯府门上都是相熟的。” 次日,刑部之中。 过正午,季陶然忽然来到。 两人略说几句,云鬟见季陶然脸色不对,便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季陶然咳嗽了声,皱眉不答。 云鬟本是随口试探,见他如此,才转身直视又问:“真的有事?” 季陶然道:“有一件儿,只是……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云鬟道:“关于什么的?” 季陶然左右瞧了一眼,看那书吏都在外头,才悄声道:“是……上回东宫杜云鹤的死因……” 云鬟蹙眉:“先前我听尚书说,是被扼断脖子而死,又有什么不同的么?” 季陶然点头道:“死因的确是因为这个,且那下手的人,动作干脆利落,想来杜云鹤并没觉着难受就已经被……但是我要说的并不是这点儿。” 云鬟道:“那又是什么?” 季陶然轻轻一咳,方道:“原先查验杜云鹤尸首的时候,因他才死了不久,皮上的痕迹尚未完全形成,我便只从他断裂的颈骨推断是被人掐死。可前日,我再去查验的时候,发现他颈间的手印已经极明显,倒也罢了,只是在左边靠近下颌处,有一个痕迹,十分古怪。” 云鬟道:“什么痕迹?” 季陶然垂着眼皮,如回想般:“模模糊糊,似是个图案,有些像是个倒扣的‘山’字,又像是个‘爪’字……” 云鬟略一沉吟,却也想不出那是个什么形状。 季陶然瞥她一眼:“这自然便是凶手所留,我将此事跟尚书说明,暂时推测,或许是这凶手手上戴了什么戒子之类。” 云鬟果然精神一振,道:“这倒是个极有用的线索。” 季陶然讷讷道:“也未必,京城内多少人,镇抚司又多少人,戴戒指的何止上百?虽然凭手劲跟指印看来似是个男子,要找却也是难的。何况案发所在又是敏感之地,就算尚书想搜检,还要跟六爷仔细商量呢。” 云鬟摇头:“这倒不一定,镇抚司是规矩何等森严的地方,除非一些高阶将官,底下的人极少会戴戒子之类,只要……”她一边儿凝神细细分说,一边儿回想先前往镇抚司的那几趟里是不是曾见过什么可疑线索。 正说到此处,心中一震,便猛地刹住。 季陶然道:“怎么了?” 云鬟抬眼看向他,却又转开目光,片刻说道:“没、没什么……我忽然想到,也、未必如此……兴许是杜先生先前磕碰所留?或者受刑之类留下……” 季陶然道:“我是查验过的,莫非你不信我的判断么?” 云鬟勉强一笑:“哪里敢?我自然是深信不疑,只不过……不过在想罢了。” 季陶然道:“那便好。”看看时候不早,便又起身去了。 将出门之时,却又止步。 季陶然看着门外台阶上未干的雨渍,眼中透出犹豫之色,几番似要回头,最终却又咬了咬唇,迈步去了。 大概是进了雨季,这数日里,雨水一直绵延不断,却把夏日的闷热一扫而空,渐渐地透出几分秋雨潇潇的森凉来。 终于黄昏,外间众人鱼贯出刑部而去。 云鬟也早将手头公事都处置完毕,正到门边儿,见柯宪来到,要同她一块儿回府。 云鬟道:“我尚有些别的事,不能同行了。” 柯宪见她神情凝重:“要我帮手么?” 云鬟道:“不必。” 才走几步,见阿泽蹦跳着从廊下来,云鬟知道他要跟着自己,便迎着道:“今日且不用相送了。” 阿泽道:“这是为什么?尚书曾吩咐过我,不叫我偷懒,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是要受责备的。” 云鬟听说的在理,飞快一想:“只因为今日跟……清辉约好了,有他同行,便不必劳烦你了。” 听提起清辉,阿泽果然嗤了声:“既然这样,那就罢了,我回去告诉四爷就是了。” 云鬟见他并不固执己见,略松了口气,趁着他返回禀告的时候,便加快脚步,急急出了刑部。 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太子府……”才一出口,又改口:“还是先回府。” 正行到半路,车夫却又听吩咐道:“仍去东宫罢了。”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云鬟下车之时,心中有些忐忑,她本想让阿喜先来问问赵庄是否在府内,可又怕走漏消息节外生枝,因此索性亲自来了。 门上问询,果然赵庄不在,因静王小世子满月,今日皇室众人于宫内同贺。 云鬟心头一沉,转身欲回。 那门上因知道太子跟谢主事向来亲厚,便道:“不知您有什么事,等殿下回府,且向他转告一声也可?” 云鬟道:“多谢,只是却不必提起,我改日再来拜会太子殿下就是了。” 这一夜,赵黼被皇帝留在宫内,赵庄夫妇出宫回府,门人自然将云鬟来拜之事说明。 赵庄问道:“谢主事说是来见我,还是皇太孙?” 那人道:“说是来见太子殿下,看着似是有事。” 门人虽一无所知,赵庄却是个心细的人,知道云鬟绝不会无故亲身来拜,定然有事,只是此刻夜深,却不便前往打扰,于是只静等明日罢了。 不料次日清明,门上报说谢凤来见。 赵庄才起身,闻言甚是诧异。 厅内见了,赵庄笑道:“昨日你来,偏生不巧,我本想今日亲去一趟,不料你竟这样早?果然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云鬟未曾开口,两下照面之时,目光下移,早看到他的手上,却见右手上果然戴着一枚金戒,戒面上,却是一只奋起前足的麒麟,雕工精巧绝伦,四足纤毫可见,栩栩如生。 赵庄因见她不做声,便举手叫厅内众人退下,才道:“果然有事么?” 云鬟抬眸:“殿下……” 赵庄道:“怎么了,你说就是了。” 云鬟几番欲说,到最后,却只低低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求殿下成全。” 赵庄已经瞧出她眼圈微红,只当她遇到了难办的事,心头一凛,忙轻声道:“不怕,若有为难的事,你只管说,我会尽力相助。” 口吻温和,却是宽慰的语气。 云鬟深深呼吸,垂首道:“我想求殿下,将手上那枚戒子赐我。” 赵庄愣怔,本以为她是有天大难事,谁知竟是这样的请求,不信道:“你、你要这个?”将手擎起。 那麒麟金赤光转,云鬟不能直视:“是。” 赵庄啼笑皆非:“你、你这孩子……还当是什么大事呢……” 正要笑斥她几句,谁知心念一动,忽然将手拢了起来,似要藏到身后,可毕竟已经晚了。 第443章 赵庄自然懂得,以云鬟的性情,绝不会无缘无故、连续登门两次,只为讨要一样无关紧要之物。 当即色变,左手探出,将手上之物遮盖。 厅内一时寂静悄然。 半晌,赵庄才半是试探般道:“你、你要这个做什么?” 云鬟早将赵庄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微微闭上双眸,缓缓地吁了口气,才道:“殿下、为什么要那样做?” 赵庄听她轻轻地问出这一句,便明白她已经猜到了。 他本来可以否认,然而眼前这个人,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等闲之辈,而且,不知因何种心意,赵庄并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张皇狡赖之意。 定了定神,赵庄道:“你又怎么知道?此事,还有谁知情?” 云鬟摇头,道:“殿下放心,此事暂时无人知晓。我也并未对任何人说过。” 赵庄诧异:“原来……不是白樘叫你来的?” 云鬟道:“我来此,尚书并不知情。”一句说罢,心里忽地有些异样之感掠过。 手指在戒面上轻轻一抚,赵庄想了想,忽地失笑道:“难道果然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么?” 云鬟自觉心往下沉,怀着一丝希望道:“我,只是并不能相信,殿下为何如此……难道,是因为摄魂术?” 赵庄回答道:“不是。” 云鬟停了停,又问:“那么,殿下是被迫的?有何苦衷?” 赵庄看她一眼,负手沉吟,却并不答。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未曾出声,厅内复又寂静下来。 片刻,云鬟道:“殿下既然不肯说原因,我便不勉强了。只是……” 目光掠过他的手,刹那间,眼神有些怔然,仿佛又想到什么别的疑惑难解,一时神思游弋,竟未曾说下去。 赵庄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只当她是在打量那戒子。 眼神变了几变,赵庄道:“你跟我要这个,是为了什么?” 云鬟回过神来,道:“殿下可愿意给么?” 四目相对,赵庄看看她,又看看手上的戒子,终于道:“我方才说过,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相助,若你真心想要,我自然不会做那个为难你之人。” 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赵庄举手,将那金戒旋下,走到云鬟身旁:“若这即是你之所图,我便成全你又何妨。” 一语双关,赵庄举起那戒子,放在云鬟的掌心。 金戒上仿佛是才从烈火中取出来一般,放在掌心,似有“滋”地一声,伴随着似烧伤般的灼热焦痛。 云鬟几乎便将此物扔了出去,但最终,还是团起手掌,将它紧紧地握在掌心之中。 赵庄见她收了,面上神情反而轻松了许多,竟一笑道:“也好,可知我自那日之后……屡次想起来,始终于心不安?交给你处置,倒也很好。” 云鬟抬头看向他,却见太子的神情,从容恬淡,并无亏心之色,也无惧怕之意。 她起初惊心,此刻疑惑,疑惑之余,又有些来历不明的惴惴不安。 赵庄道:“你待会儿仍要去刑部么?” 云鬟点头。赵庄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不如且快回去罢了,黼儿这会儿在宫里,等他回来遇上,不知又要怎么样。” 云鬟躬身行礼,才要告退。忽地听道:“太子妃驾到。” 赵庄原本神色如常,听了这句,才略有些色变,忙对云鬟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 云鬟早知情,便转身快步往厅门处去。 谁知才走两步,身后有人道:“站着!” 云鬟背对来人,尚未回身,赵庄转头见偏厅内人影一晃,果然是太子妃带了数名内侍婢女等,迤逦现身。 赵庄要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忙挡在云鬟身前,对太子妃道:“这般早,你如何竟出来了?可用过早饭了不曾?” 太子妃瞥他一眼,举手将他往旁边撩了一把。 赵庄笑道:“这是做什么?” 太子妃却撇开他,竟往云鬟所站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曼声道:“这位大人是?且抬头相见。” 方才云鬟因来不及退出,又听太子妃喝止,自然不好“落荒而逃”、强行而去。 当即转身垂首静候。 此刻听了太子妃这般说,心中那不祥更加浓了几分。 只得说道:“下官不敢冒犯娘娘。” 赵庄也打圆场道:“这位是刑部的主事大人,因有公事来寻,这会儿她该去了。咱们自……” 太子妃不等说完,便抬眼看去,目光里有些责备之意。 赵庄无奈停口。 太子妃望着云鬟道:“刑部主事?我近来听闻有一位刑部的主事大人,名头盛的很,不知是不是那位谢大人呢?” 云鬟见她果然是针对而来,便拱手道:“下官正是谢凤。” 太子妃冷笑了声,虽然云鬟半垂着头,却也看清了三五分。 她微微歪头打量了会儿,道:“谢大人的容貌,倒像是我的一个身边儿人,你且抬起头来,我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有几分相似。” 云鬟道:“是。”果然便抬起头来。 太子妃凝睇细看,却见面前的人物,眉清眸秀,冰壶秋月,叫人满目惊艳,一见心折。 然而,这副容貌,果然竟是“像”极了阿郁。 太子妃乍然看见她的脸,举手掩口,几乎倒退一步,却又微睁双眸,满是震惊地仔细打量,竟将她从头看到脚。 但是细看,眉目里带着些许英气,且气质清冷出尘,格外夺目,竟是常人所不能比、甚至阿郁也望尘莫及的。 可是毕竟有些肖似,若非身着刑部的公服,换做女装,打扮一番的话,或许…… 太子妃越看,越是有些心惊肉跳,半晌,方回头看向赵庄,半嗔半恼地唤道:“殿下!” 赵庄笑道:“又怎么了?” 太子妃咬了咬唇,面上透出些恼色来,道:“听他们说的时候,我还只不信呢,原来果然……殿下你早就知道了?” 赵庄道:“知道什么?这般没头没脑,不如且回去说,只让谢主事回刑部罢了。” 太子妃瞪着云鬟,眼神狐疑不定。 赵庄道:“谢主事,你且去罢。” 云鬟拱手,退后几步,正欲走开,太子妃道:“且慢,你叫什么?” 赵庄道:“谢凤,才说过如何忘了?” 太子妃道:“谢凤?谢凤……这名字好生耳熟……” 自顾自出神之间,赵庄趁机向着云鬟使了个眼色,云鬟会意,无声无息地退了出门。 太子妃正苦思冥想,抬头之时,人已经不见,忙道:“人呢?” 赵庄道:“眼见是刑部做工的时候了,如何好耽误人家。” 太子妃目瞪口呆,张了张嘴,道:“我还没问完话呢?” 赵庄道:“你同一个外臣,又如何有这许多话要问?” 太子妃皱眉盯着他,忽地道:“这一大早儿,他来做什么?” 赵庄道:“自然是公事上有些来往。”双眸中忧色一闪而过,却笑道:“倒是你,做什么急急地跑了出来?可是没体统。” 太子妃哼了声,回头吩咐侍女们先行退下,才对赵庄道:“若不是听他们说,我还被蒙在鼓里呢,只听人说黼儿跟外臣相交甚密,我只不当回事,只最近才影影绰绰地又听闻,原来竟有个黼儿相交的朝臣,跟阿郁生得甚是相似,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又不能贸然传人来看,方才听闻说此人来到,自然要出来一看究竟了。” 赵庄叹息:“你看了却又怎么样?” 太子妃道:“殿下,你如何竟不懂我的心思,我之所以选阿郁,便是因为黼儿对崔家丫头用情至深,而阿郁也跟那个丫头有些相似,才想解开他的心结。可谁知他竟然分毫不为所动……我还不解呢,原来暗地里居然有了这样一个西贝货!” 太子妃越说越恼,道:“这是怎么说?倘若是个女孩儿倒也罢了,竟是个男子,还是个朝臣,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又耽误了黼儿的子嗣,殿下你如何能忍得?居然还跟此人来往甚密,居然还替黼儿瞒着我?” 她的脾气毕竟有些急,赵庄听她愈发高声,知道此事无法了局,便叹了一声,道:“罢了,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你了。” 太子妃惊道:“还有什么瞒着我?!” 赵庄哑然失笑:“这回瞒着你的,不是坏事,只是你且给我起一个誓,不管如何,你都不能泄露,我才敢跟你说呢。” 且不提东宫之中,赵庄同太子妃两人私下“密谈”,只说云鬟出了太子府,手心里捏了把汗。 清晨濛濛地雨丝洒落下来,打在脸上,竟有些沁凉,她抬头仰望阴霾的天际,长长出了口气,上车往刑部而去。 在车内,云鬟垂眸看着手心的金戒,想到季陶然先前的话,又想到赵庄先前所言,终究想不通赵庄为什么竟要做这种不可饶恕之事。 昨儿季陶然向她透露杜云鹤颈间的印记之后,云鬟起初并未在意,只是被季陶然三两句,她满心追忆中,别个儿什么人倒是没想到,不期然中,却是赵庄跳了出来。 以云鬟的记忆,自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赵庄手上的那麒麟戒。 季陶然所说倒扣的“山”以及“爪”等,却跟那麒麟的四条腿合了起来。 偏偏那日,赵庄也在镇抚司。 云鬟起初只当自己是多心了,因此相见赵庄之时,只说要此物。 谁知赵庄……是那个反应,却让她的多心一锤定音,同时却也砸的她动魄惊心,不能相信,也拒绝去信。 所以才想问赵庄是不是因摄魂术的原因,或者有其他别的苦衷。 但是不管如何,真相如山,就在眼前,不管赵庄是出自什么原因,毕竟是他杀了杜云鹤。 眼睛盯着戒指,目光所及,看的却并不只是戒指。 心底蓦地有几幕奇异的场景转了出来,驿馆之中,睿亲王举杯:“本王先干为敬……” 小清湖外,睿亲王蒙头蒙面,手持弓箭…… 忽然,是赵庄方才在堂上,含笑将手掌擎起,给她看那枚麒麟金戒。 最后,是她至为熟悉的…… 记忆就像是一个满怀忐忑的小孩儿,正在玩瞎摸躲猫儿的游戏,自以为藏得甚好,谁知仍旧被一只明察秋毫的眼睛盯上,举手一把揪住,将要被拽出来! 但那却是让人无法承受的。 云鬟攥紧那金戒,举手抱住头,忍不住“啊”地大叫了声,浑身抖个不停。 马车戛然止住,外头有人道:“大人,是怎么了?” 云鬟拼命睁大双眼,将那即将呼之欲出的回忆压下,口中喃喃道:“不是……什么都没有。” 外间听不到她的回答,又道:“大人?主子?” 眼中的慌乱之色压下,云鬟重坐直身子,咬牙道:“没事。” 下车之时,天色却越发阴沉了,往日这个时候,日影早就升起,然此刻,却宛如黑夜将要降临似的。 云鬟迈过那高高地门槛,耳畔忽地竟响起一声响动,她皱眉抬头看去。 这会儿,无缘无故竟蓦然想起,先前未曾死遁之时,跟着赵黼来到刑部那次…… 那时,她满心懵懂惶惑,完全不知道以后的自己,会跟这个地方结下如此深厚的不解之缘。 可是这会儿竟想到这一幕,却是怎么了? 云鬟笑笑。 正欲往公房而去,迎面阿泽来到,竟说:“你来了?快去,四爷叫你。” 云鬟的目光直了一直,道:“知道了。”默然随着阿泽前往。 进了白樘公房,行礼之时,却见有个人也在场,云鬟瞥过去,见竟是季陶然。 只是不知为何,季陶然的脸色,有些不大自在,目光跟她短暂一碰,旋即移开。 可虽是刹那,云鬟却也瞧出了他眸子里的一丝异色,那是…… 云鬟来不及辨明,就听得白樘道:“你可知,我传你前来,是为了何事?” 云鬟微微垂首:“并不知。” 白樘道:“你方才从何处而来?” 云鬟停了停,方道:“从……东宫。” 白樘道:“你去做什么?” 云鬟眨了眨眼,怀中揣着的那金戒,果然重若千钧、山一般压在她的心头,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面上,却仍是沉静如初。 云鬟静静答道:“只是日常拜见太子殿下,并无什么要事。” 白樘道:“哦?” 云鬟眉尖微蹙,眼神略有些变化,却并不曾出声。 白樘慢慢道:“你昨儿借口跟清辉有约,遣开了阿泽,往东宫去了一趟,今儿绝早又赶去东宫……只是为了日常拜见?” 云鬟听了这句,才蓦地抬起头来,眼中惊异、不信,先是定定地看向白樘,继而却是看向季陶然! 季陶然的目光,蜻蜓点水似地,跟她一碰,面上表情甚是难以言喻。 白樘却道:“你总该记得,你仍是刑部主事罢?” 云鬟木讷转头,同白樘目光相对:“尚书、尚书的意思是……” 白樘淡淡道:“你跟太子同皇太孙之间,关系匪浅,大概,也让你忘了你如今的身份了。” 云鬟咽了一口气,双唇紧闭。 白樘眼波微转,半清冷半沉静地,慢慢道:“你去东宫到底做了什么,还不如实说来?” 云鬟举手在双眼上一揉,忽然转头问季陶然道:“杜云鹤颈间发现的那痕迹,真的如季行验所说,是那种清晰的图纹么?” 季陶然欲苦笑,却又笑不出:“我……” 云鬟看着他的表情,已经知道了,虽只是初秋,却如同身在凛冬,又看向白樘。 相比较季陶然的无法面对,白樘却从始至终都面沉似水,八风不动。 云鬟道:“尚书莫非……是跟季行验一起,故意诈我的?” 白樘不答反问:“不如这样说,若我让你去查杜云鹤被杀一案,你,能做到秉公处置么?” 不仅是胸口如山压着,更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掩住了她的口鼻,眼前白樘的脸几乎都模糊起来。 霎时间,云鬟忽地想到昨日季陶然来见自己时候的种种,他支吾的言语,动辄含糊的口吻……并不似平日跟自己说话时候那样自在而春风和煦般,反而屡次目光躲闪。 他临去之时停了停,仿佛回头,口角嗫嚅要跟她说什么,只是当时她沉浸在赵庄手上金戒带来的震撼中,未曾刻意留心。 再加上方才看她进来时候的眼神……原来,他的眼神中…… 是愧疚。 因为他根本就知道,而且跟白樘一起,设计了她。 杜云鹤身上的痕迹伤,如果显露,早就显露出来了,而且以季陶然之能,绝不会错过,早就第一时间报知白樘。 又怎会在这两日才有所发现。 或许白樘一直在怀疑赵庄,只不过没有证据,且太子的身份,谁敢质询。 所以故意跟季陶然串通,编造了那一番话。 白樘便是料准了以云鬟的能耐,一定可以想到赵庄手上的那枚金戒。 也正如白樘所说,毕竟她跟太子皇太孙“关系匪浅”,必然会关心则乱,上门问询……甚至“提醒”。 而以赵庄的为人,未必会死瞒着她。 所以……这整个京城,整个刑部,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去问出真相。 她果然中计,果然“不负众望”。 但是…… 云鬟虽不曾再说一个字,双眼却已经通红,眼中的泪虽然竭力忍着,却涌涌闪烁,终究有一滴掉了下来。 季陶然忍不住道:“其实,尚书也是不想你为难的意思,也是为了早点查明真相……” 云鬟充耳不闻。 白樘道:“季行验,你且先出去。” 季陶然有些担心云鬟,迟疑不退:“尚书……” 白樘扫了他一眼,季陶然把心一横,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当即屋内只剩下了云鬟跟白樘两人。 白樘不动声色,只是抬眸淡淡地打量着云鬟,见她站在前方,不言不语,微微垂首,依稀可见眼中有泪不停坠下。 片刻,白樘才道:“当初知道你参与铨选,可知我心中有些惊恼。” 云鬟仍是垂首不动。 白樘一笑,道:“一个女子,竟然妄想进刑部为官。” 他的口吻极淡,其中的嘲讽之意,却比千万辛辣言语更加厉害。 似乎想起往事,白樘眼神里透出一丝很淡的光,唇边笑意却略浓了几分,道:“然而……你在南边儿所做的那些,却也着实叫人……不能视而不见。” 自从云鬟回京,季陶然,崔承,宣平侯等,一一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但只有白樘,在对待她的时候,总像是对待一名新进的刑官,不管是对任何人提起她,总会以“谢推府”或者“谢主事”称呼。 他就像是从来都不认得的“崔云鬟”,而完全把她当作了一个官员来对待。 甚至,在对待她的时候,比对别人的要求更加严苛。 因为白樘的态度如此镇定自若,公事公办,起初云鬟甚至有些恍惚,甚至怀着一丝极微弱侥幸,仿佛觉着白樘、或许的确并没认出她就是“崔云鬟”。 但其实,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目光。 毕竟不管是天水还是巽风,都曾被他安排,护送她去江南,后来她跟白清辉公事……点点滴滴,他们怎么会瞒着白樘?只怕他知道的比天下人更清楚。 但是他面上,却泰然自若、深沉的似一无所知。 如今白樘道:“我曾经恼恨过你们这般胡作妄为,却也曾对你寄过希望,因为你毕竟跟千万人不同,你自有一份过人只能……不可否认,你也的确做了许多让我刮目相看的事,我甚至觉着,让你进刑部做刑官,的确是个明智之举,但是……” 云鬟深深吸气,抬头看向白樘。 白樘道:“今时今日,你让我太过失望。” 云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其实早在先前,赵庄中了摄魂术那一次,她的绝口不提真相,只怕就叫白樘不喜了。 直到如今这一次,他才说服了季陶然,诈了她一回,只怕就是要看看她到底会做出如何选择。 白樘道:“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云鬟竟压不住那发自心底的冷虚战栗之意,颤声道:“是。” 白樘道:“先前严老先生为何而死,你可还记得?” 云鬟眨了眨眼,白樘道:“我当时曾同他说,身为刑官,若为求所谓的公平,无法克己自律,更妄想凌驾律法之上,这才是最大的不公不正。” 云鬟无话可说。 白樘却忽地话锋一转,竟道:“如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去东宫,太子跟你说了些什么?或者,给了你什么?” 白樘的审讯追踪,皆是一流,洞察力更且非同一般,先前第一次问起云鬟之时,她因心虚,目光往下,看了胸口一眼,这自然是有紧要物件藏匿之意。 又联想到昨儿季陶然所说,白樘也猜到是什么。 云鬟似要后退,却又停下。 手抬起,想要摸一摸胸口的戒指是否还在,又生生克制放低。 白樘道:“我的话,你听见了?” 云鬟道:“是。” 白樘道:“太子,跟你说了什么?” 云鬟不语。 白樘眉峰微动,眸色深若渊薮:“你难道,还不明白?” 云鬟道:“我明白。” 白樘道:“那么……” 手有些抖,她握着官袍一角,往旁边轻轻撩开,顺势跪了下去。 白樘皱眉:“你……” 云鬟俯身跪了下去:“我自知所作所为,已违背身为刑官之责,也辜负了尚书向来之望,我已无面目再觍颜留在刑部,谢凤……请求辞官。” 满眼珠泪,铿然坠落,云鬟俯身磕头! 第444章 云鬟说罢,只听得“嚓”地轻响,是白樘的手握紧,在桌上微微沉落,坚硬的檀木桌立即透开一道冰裂似的暗纹。 她竟不能抬头。 不记得是如何出了门的,潮润的雨气扑面而来,继而是雨声,聒聒噪噪,嘈嘈切切,像是生恐她的心绪不够混乱。 门外三两步远,季陶然正靠墙而立,惶惑紧张担忧之际,耳畔只听到一声“出去”,隐约带几分愠怒。 季陶然抬头之时,却见云鬟正从内退了出来。 忙站直了,仓皇中,他只来得及叫了声:“阿鬟……” 云鬟却仿佛并未听见,甚至未看他一眼,径直竟去了。 季陶然欲拉住她,手在袖子上握了一把,他本就未敢十分用力,那官服的缎面又竟有些凉滑之感,于指间略略一碰,旋即滑落成空。 季陶然略微迟疑中,云鬟已经走开了。 凝望那道背影,季陶然喉头动了动,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且说云鬟回到公房,环顾周遭,那无法容身之感越发重了几分。 转念间站起身来,疾步走到门口,才要迈出去,忽又停下。 怔怔站了片刻,便又回到桌边儿,举手研了磨,又抽一张纸。 小毫蘸了墨,笔尖在白纸之上游弋停顿,如此犹豫半晌,才把心一横,一笔一划,写出两个字来。 凝睇想了半晌,正要再往下续写,外间有书吏来到,竟禀道:“主事,大理寺的白少丞来寻。” 云鬟长睫一眨,问道:“可说了是有何事?” 书吏道:“着官服来的,且方才像是已经去了尚书那边儿,只怕是为了公务。” 云鬟听见已经去见了白樘,心头抽了抽,便略微苦笑,道:“公务么?我已经不能……” 才说到这里,便见白清辉从门边儿走了出来。 云鬟噤声,垂眸看了眼手上的字纸,便拿了旁边一本卷册遮压在上面。 那书吏知道他们两个素来相熟,当下也不打扰,便袖手退了。 白清辉进了门来,道:“你已不能怎么样?” 方才他在门口上只一站,就看出云鬟的气息跟昔日有些不同,且眼睛还是红的。 云鬟起身迎了他,问道:“你……方才去见过了尚书了?” 清辉道:“是。” 云鬟道:“不知是为了何事?” 清辉道:“我手上有个案子,有些难办,故而想要你相助,还要劳动季陶然,故而今日特来刑部禀请一声儿。” 云鬟道:“尚书……如何回答?” 清辉略带些许疑惑看她,道:“尚书自然是应允了。三法司之间本就该相互协助。怎么了,你的情形不对,可是有事?” 云鬟听了一声“应允”,略觉意外,转念间,目光向着桌上那张纸扫了一眼,又有些了然。 当下摇头道:“并无。只是、不知你有什么案子?” 清辉道:“还记得先前我们在醉扶归见过的那个、跟柳纵厚一块儿的男子么?” 云鬟听他提起此人,道:“自然记得。” 清辉道:“这人死了。” 云鬟微睁双眸:“死了?” 清辉道:“是。”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口有人咳嗽了声,却并不进来。 清辉跟云鬟转头看去,却见来者竟是季陶然,仓促扫了云鬟一眼,便又转开目光。 清辉道:“你如何不进来?又咳嗽什么?” 云鬟并不言语,静默低眉。 季陶然方走进来,讪讪道:“我听尚书说,你找我?” 清辉道:“是,我有一个案子,要你们两位相助,方才正跟谢主事说明。”便又将柳纵厚那“好友”身死之事说知。 季陶然也甚是震惊:“因何而死?” 清辉道:“正是死因可疑。人死的并不是地方,死状又难堪,且毕竟是禁军身份,便未曾张扬出去。所以要查起来也有些格外艰难。” 季陶然本有些忐忑不敢面对云鬟,听清辉说的这样蹊跷,便好奇问道:“又如何不是地方,怎么难堪法儿?” 原来柳纵厚这位“同伴”,虽也是禁军当值,却是金吾卫统领厉广的所属心腹。 前两日,却被发现死在了青楼之中,且赤身裸体,像是得了“马上风”一般,如今那青楼已被查封,楼中相关人等都被羁押在大理寺,等待详审。 清辉又道:“原本尸首也由仵作验看过了,竟也只说是过度亢奋、脱……而死……当初是我带人去查看现场的,虽看着没什么异样,心里却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白清辉将案发之情简略说罢,季陶然听到又是“青楼”,又是“马上风”等等不堪入耳的言语,瞪大双眼,不由脱口道:“这种不能沾手的事儿,你找我就是了,怎么却还叫上妹……” 一句话未曾说完,便听云鬟道:“同是刑官,难道还分谁能不能沾手么?” 虽是接季陶然的话,然而垂着眼皮,口吻也冷冷地。 白清辉早看出他两个之间有事,又见云鬟如此,道:“你们怎么了?因什么事赌气了么?” 两个人都不回答,清辉便不再追问,只道:“我方才去见尚书,把我的疑心说了,尚书便许了你们相助,若无异议的话,不如咱们亲往案发现场走一趟?” 季陶然盯着云鬟,还要说句什么,云鬟却目不斜视,起身出门去了。 三个人去后,不多时,周天水从廊下负手而来,到了门口,探身往内看了一眼。 寻了一团,果然不见人。 正踌躇中,外间那书吏经过,说了被白清辉请去之事。 周天水笑道:“原来如此,她倒是忙的很。” 挥手叫书吏去了,她回头又瞥一眼云鬟的桌子,才要走,却瞟见那桌上有一张纸,看着却似是空白的,只被卷册遮住大半。 天水自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物,见状便走过去,信手将那卷册掀起。 当看见底下纸上的字后,天水双眸圆睁,有些不大相信,便将那纸拿在手中。 出了公房,天水顺着廊下往后而去,正走间,却见巽风从厅门上出来,天水忙叫住他:“巽风哥哥!” 巽风止步,见她跳到跟前儿:“你看看这是什么?” 因天水鬼灵精怪,巽风只当她又要玩笑,便皱眉:“我还有事……” 天水早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在他面前展开。 巽风勉强瞥了眼,却见纸上最首写了两个字,却是:辞呈。 巽风诧异起来:“你又玩什么?” 天水道:“这不是我写得,你且猜猜是我从谁哪里拿了来的?” 巽风震动,半信半疑问道:“难道是……是谢主事么?” 天水点头,将那纸张又放回袖子里去,道:“可知我见了也吃了一惊,当初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部里来的么?我心里还高兴……终于有个做伴儿的了。好端端地怎么就要递了辞呈了?” 巽风同她对视一眼,因白樘传云鬟过去说话,只季陶然一个人知情,三个人又都不曾把此事传扬出去,因此就算连巽风天水这般心腹,也一无所知,不明所以。 天水道:“待我问一问她,好歹劝住了才好。想来也是不易,她又不似我一般从小儿就受训,乃是半路出家的,能熬过这许多日子的辛苦艰难,也并非常人所能做到的……大概不知遇到了什么自忖过不去的难事,且让我这前辈开导开导她就好了。” 巽风原本忧心,见她如此口气,才哑然失笑。 天水便又问道:“是了,四爷叫你去做什么?” 巽风道:“四爷叫我去请那位睿亲王。” 天水凑近过来:“为了什么要请那蛮夷?” 巽风哼道:“多嘴。”并不回答,转身飘然去了。 天水在后打量巽风离去的背影,双眼发光,咂嘴道:“巽风哥哥真是……越看越叫人……” 蓦地身旁有人道:“水姐,你又在说什么?” 周天水回头,却见是阿泽在身后探头。 天水知道他近来是奉命跟着云鬟的,又想到袖子里的那张辞呈,便抓住他道:“毛头儿,正要找你,且过来,我有话问。” 不提周天水暗中询问阿泽,只说云鬟同清辉季陶然三个,来至那万花楼里,守门公差见他们来了,忙开了门。 清辉引着两人上楼,一边儿说道:“在楼上左手侧的第五间房内。” 开了房门,只嗅到一股酒水气息未曾散开,清辉是来过一趟的,指着里头的床道:“当时那阮磬就是死在床边,当时跟他交、合……的那女子因惊吓过度,叫了两声便也晕了过去,外间的人听了不妥,涌进来看时,已经救不回来了。” 季陶然又觉着耳朵发刺,不由偷偷看云鬟,却见她面无表情,正走到床边儿打量,竟毫无介怀之意。 季陶然悄悄吁了口气,心里却仍有些沉甸甸地。 云鬟看了片刻,问清辉道:“你既然觉着此案有疑点,必然有个让你格外不舒服的地方,究竟想不起来么?” 清辉道:“正是想不到是怎么样。” 季陶然又轻轻咳了声,道:“这里若已经看完了,咱们出去说可好?” 要知此地毕竟乃是青楼,季陶然终究心有芥蒂。 当即重又出来,叫公差锁了门,季陶然打量左右无人,便对清辉道:“你方才所说的症状,我也算略有些研究,不过,倒要亲眼看过阮磬的尸首才好说话。” 清辉道:“正要你去过目,过了明日,他家里就要带回去入土为安了,故而我不敢怠慢,赶着来叫你们两人帮手。” 可对苦主家来说,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且仵作又查验过了,阮家人自也想着息事宁人罢了。 不多时来至大理寺,白清辉便将云鬟带到自己公房,把此案的所有证供给她过目,自个儿领了季陶然,便去查看阮磬的尸首。 午后见时候不早,白清辉送云鬟跟季陶然出大理寺。 三个人只顾思忖案情,且走且说。 下了台阶,季陶然在清辉耳畔低语片刻,清辉又回头同云鬟说了两句,彼此作别。 季陶然上马,见她仍是默然不理,便道:“是真的恼了我么?我已经知错了。就宽恕我这次可使得?” 云鬟并不搭理,季陶然认真道:“以后再不敢了,就算是天王老子的话也不会听,也不会再想当然地觉着‘太子殿下绝不可能’……之类的,好妹妹,你原谅我罢了?不然,我自己打自己耳光如何,只要你能消气。” 云鬟本不愿理会他,见说的如此,心中转念,便淡淡道:“我并没有气,何况此事我也有错。你不用这样了。” 季陶然道:“我是诚心诚意的认错,你若不信,待会儿回了部里,我立刻自打嘴巴,你要我打多少个才高兴?” 云鬟不觉苦笑:“罢了,谁稀罕。”叹了声,一抖缰绳。 季陶然见她终于露出几许笑意,才忙打马追上。 两人只顾说,却没留意就在不远处的街口处,有人驻马而立,居高临下似地正盯着此处。 回到了刑部,云鬟想到今日的起伏,正欲落座,低头却不见了那张纸。 还以为是风吹了,或者误放在哪里,忙掀起册子,四处找寻。 恍惚间,门口有人道:“你要找的是这个?” 云鬟抬头,却见是周天水在门口,手中擎着那白纸黑字。 一时默然。 天水见她如此,诧异道:“你果然心生退意?可是,又为什么?” 云鬟道:“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我并不适合为刑官。” 天水嗤之以鼻:“你若不适合,这天下一大半儿的官都不用当了。” 云鬟叹息:“且还给我罢,还要写完呢。” 天水道:“不行,我不许。”手脚麻利地将那纸揉作一团,想了想,又乱扯成碎片,扔进字纸篓里才罢休。又道:“若遇上什么难过的坎儿,你只管跟我说,我帮你解决就是了,就算我解决不到的,四爷必然也能……” 面上涩意越重,云鬟只淡淡笑道:“罢了,你扯坏了又怎么样,难道我不能再写?” 天水见她仿佛意思已决,迟疑着正要再问,却陡然察觉身后一丝杀气袭来。 刑部中的高手天水自然尽知,这气息却陌生且极为凌厉。 天水凛然回身。 见到门口之人的时候,却又松了口气,笑着行礼:“原来是皇太孙殿下,还当是谁呢。” 来者果然正是赵黼,却不理会她,只看着云鬟道:“你出来。” 云鬟见他语气神情皆不对,道:“殿下是有何事?” 赵黼淡声道:“出来,不要让我动粗。” 云鬟眉头皱蹙,天水也早敛了笑:“殿下,这是怎么了?” 赵黼道:“跟你没关系。”似不耐烦再等,竟迈步走了进来。 天水回头看一眼云鬟,又看赵黼通身竟杀气未散,立时暗中戒备,拧眉道:“殿下,你想做什么?这可是在刑部。” 赵黼道:“刑部又怎么样?” 云鬟见他步步逼近似的,虽知有事,却不知到底是发生何事,竟似让他性情大变,疑惑道:“殿下……” 天水早也掠到她身旁,预备着若赵黼发难、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云鬟吃亏。 这会儿,赵黼望着云鬟,道:“畅音阁里的《玉簪记》,听得怎么样?” 云鬟一愣。 赵黼又道:“既然都能外宿,那……大概是找到知音了?” 第445章 周天水满心莫名,只觉赵黼语气大为不善。 云鬟跟赵黼彼此对视,忽然轻声道:“阿水,请你暂且出去好么?” 她的语气竟甚是平静温和,天水道:“可是……” 赵黼的言行气势,就如同猛虎下山,连她面对尚且战栗不安呢,如何放心把云鬟留在他身边儿。 云鬟转头,眼中透出恳求之意。 天水咽了口唾沫,只得说道:“那好,我……我就去外头好了,不过,若是有事,你且大声叫我……这里毕竟是刑部。” 说了这句,特意又看了赵黼一眼。 赵黼闻听,面上不屑恼恨之色却越发重了,只并未还口。 天水将走之时,悄悄冲着赵黼翻了个白眼,赵黼只盯着云鬟,便仍是未曾理会。 一直到天水退了,云鬟才道:“怎么无端又提起此事,你从哪里听说了的?”说着回身,欲去桌前落座。 赵黼见她神情如常,眸色越发一暗,举手将她腕子握住,顺势往前逼近,竟逼得她退至书柜边儿上才停住。 云鬟无奈,却仍是安安静静说道:“六爷,且不要胡闹。” 赵黼道:“是我胡闹么?” 云鬟轻轻一叹,道:“好,我的确去畅音阁听过戏,这件事,太子殿下也知道,值得这般大动肝火么?” 赵黼道:“那么,他知不知道,当夜白樘也在?” 云鬟这才抬眼,神情复杂看了赵黼一眼。 赵黼道:“怎么不说了?” 云鬟道:“你要我说什么?” 赵黼道:“不如,就说那一夜,你是如何跟他同处一室,干柴烈火的?” 直到如今,云鬟眼中才透出些愠怒之色:“殿下。” 暗中牙关一咬,云鬟道:“太过了。” 赵黼挑眉,他居高临下,两人又相距甚近,云鬟的每一丝神色变化,他都毫无遗漏地看在眼里。 见面上泛出怒意,赵黼双眸微微眯起:“哪里太过了,是不是要找人出来跟你对质?你才肯承认?又或者……干脆带你去问白樘怎么样?毕竟,他该最是清楚。” 云鬟听到“对质”二字,正心头一动,要问他是跟何人对质,猛地听了最后一句,便道:“够了。”冷冷地看着赵黼。 赵黼对上她冷冽含怒的眼神,过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死遁逃走,我找你回来,你想上京铨选,我陪着,你要进刑部,我答应,你心里有别的人,我忍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可你怎么……还能背着我,做出这种事,崔云鬟,我对你还不够好么?或者说,我对你再好,都比不上他?” 说话间,赵黼低头,唇几乎贴近她的额角,却因靠得太近,便将她的脸捧住,逼她抬头面对自己,他咬牙道:“你说话,你还要我怎么样?嗯?” 原来,昨夜赵黼人在宫中伴驾,赵世因兴致极高,竟又叫他陪坐半宿。 因提起赵宏睿来,赵世道:“这孩子,跟我甚是有缘,不然如何才进宫就出生了呢?” 赵黼只微微一笑:“可不是么?虽是比预期的早产了几天,幸而福大命贵,竟仍是康康健健,小模样儿叫人一看就喜欢。” 赵世却也似想起什么来,道:“是了,怪道我觉着有些早,果然是提前生了?” 赵黼道:“我也是隐约听人说起的,不太清楚,只怕是宏睿知道自个儿进了宫,所以迫不及待想出来看看他皇爷爷了。” 赵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道:“油嘴,不过也对……你是朕的皇孙,宏睿也是,只怕你是最懂他的心意的。” 两人说笑半晌,因夜深人静,里外悄然,两个人说话笑声,便显得格外空旷。 而一旦不说话之时,那股虚冷便再也遮不住的。 赵世叹了声,道:“留你在这宫内陪朕,是不是也觉着无趣?” 赵黼道:“皇爷爷说哪里话?就算是那平常百姓人家儿,还讲究个天伦之乐,要小辈的伺候在跟前儿呢,何况咱们皇室。” 赵世心里一阵熨帖,忍不住伸手握住赵黼的,道:“也不怪朕多偏疼你,你说一句话,都像是说在朕的心坎儿上,竟顶别人说千百句。” 赵黼嘿嘿笑道:“如果是两个知己间,这大概就叫高山流水,不过我并没那么高雅,不如就叫臭味相投罢。” 赵世愣怔,继而大笑:“混账混账!才夸你一句,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毕竟年迈,因笑得有些厉害,便转而咳嗽起来。 赵黼忙起身,便在背后轻轻地捶打。 王治早防备着,当即命人端了润喉滋养的参汤上来,伺候着喝了两口。 赵世长吁一声,道:“唉,岁月不饶人,当初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又何尝不也是一样的英气焕发,纵横四海,开疆僻壤……”眼中透出几分惘然之色。 赵黼道:“皇爷爷所做的那些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儿孙们也只能拼力赶得上皇爷爷所做的一半儿罢了。” 赵世复笑了两声,道:“终于知道该拍点朕的马屁了?你这小滑头。” 赵黼也只是笑罢了。 赵世端详着他,忽地说道:“这两年尚且好了些,可知前几年,虽然放你在外头跟野马似的,朕心里却时常忧虑。” 赵黼道:“皇爷爷忧虑什么?” 赵世道:“你还不知道么?朕向来对你寄予厚望,可知……千金之子、还坐不垂堂呢,何况是你这等身份的人物,就算是为了千万黎民百姓,天下社稷,也该自恤……” 赵黼道:“若我自恤不进,谁去抗辽人,击水匪呢。何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我真的就……” 谁知皇帝知道他是个百无禁忌口没遮拦的性子,却生怕他说出来,早抬手警示地点着他。 赵黼便一笑打住,举手道:“好好,我不说了。” 赵世出了会儿神,一时没做声。 赵黼在旁盯着,只看他是不是要睡,若是睡着,他好悄悄地走开。 然而打量中,却又想起一件事来,赵黼便问道:“皇爷爷,我有件事想不通,不如趁机问一问?” 赵世道:“是什么事?” 赵黼道:“当初……云州传来母妃出事的消息,我回去后问杜云鹤如何不制止,他虽未明说,但那意思,却像是皇爷爷有什么旨意似的……” 赵世闻是这则,略颔首道:“不错,是朕的意思。朕早就等那样一个时候,让你离开京城一趟……” 赵黼道:“可是,这是为什么?” 赵世道:“你不明白么?你走之前,京内已经有些风云变幻,你若一走,有些压不住的东西,自然就会涌出来,然而不破不立。” 赵黼错愕意外,未及开口,赵世道:“可是你的脾气……谁不知道?一时冲动,什么也干得出来。且你又是金吾卫的副统领,还统管着镇抚司,倘若将来要立你父王为太子,你想想看,坊间跟朝堂上,会有些什么议论?” 赵黼拧眉,若有所悟。 试想,若赵黼在京,太子谋变,赵黼身为禁宫统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这其中却瓜田李下。 就算他是正经地镇压谋变,可是将来太子被废黜,晏王上位,这叫别人如何想法? 就算是颠倒过来,说是手握重兵的晏王世子谋变,逼宫废黜太子,扶持晏王上位,都可能是有的。 至此赵黼才明白,赵世竟是这般苦心孤诣,叫他远避嫌疑。 恍惚之中,皇帝苍老的声音在耳畔道:“朕要的,是名正言顺,而不想你背上任何的非议……偏偏老天神明也都站在你这边儿似的,你回云州,竟又拿住了萧利天,简直是如有神助,可见朕的选择,何等英明。” 赵黼嘿然无语,只得笑道:“果然不愧是皇爷爷,我等真真是望尘莫及,连您老人家一根龙须也比不上。” 赵世“噗嗤”又笑,却摆手道:“不许你说话了,朕今儿已经笑了太多,凡事也要有个度,太过则不好了。” 赵黼闭嘴,便点点头。 赵世瞟他数眼,却又含笑道:“这句话你也受用些,跟辽国议和,以后暂时不必再征战,你也好生把自己保养保养,那皇太孙的尊贵气象也给摆出来……平日里,多跟朝中臣子们交际……” 赵黼飞快地一吐舌头。 皇帝又虚虚点了他一下儿,道:“兵部我就不必说了,另外,尤其是刑部……白樘,自然是个极好的,只不过他素来跟你四叔比较近些。别看他上回选的是你父王,但以朕看来,他却也未必是真心要选的。” 赵黼留了心:“我后来听说,也觉诧异呢。他不是该站在四叔这边儿么?” 赵世道:“这便是他的厉害之处。当时因朕的心意在你们这里,可偏偏满殿的人都说你四叔好,朕心里有些过不去……本以为白樘也要踩上一脚,朕都想要甩脸子了,没想到他竟说了你父王。我当时还觉着他的确眼光过人,后来才慢慢地醒悟,他的确是眼光过人,——只不过,并不是因看中了你父王,而是在看出了朕的心意这点上。” 赵黼忍不住又扮了个鬼脸。赵世看着他翻白眼的模样,叹道:“他如今尚且没真心实意地认你……你且多留些心意罢。” 赵黼哼道:“他的真心实意,可是极难得到的。” 赵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近来杜云鹤的事出,你起初疑心的是那个薛君生?” 赵黼道:“正是他。怎么了?” 赵世道:“听说他也是你四叔跟前儿的红人,戏做的最好,满京城里竟没有比得上的,改日朕倒也要见识见识才好。” 赵黼道:“虽是好,只最近他受了惊恐,又负伤,一年半载只怕唱不了了。” 赵世啧道:“可惜可惜,听闻他的有一出什么戏是最好的来着?叫玉……” 皇帝思忖着,赵黼道:“《玉簪记》?” 赵世点头:“是了,就是这个。” 赵黼失笑:“薛君生也是值了,皇爷爷都惦念着他,不过这《玉簪记》着实是销石裂金……” 未曾说完,赵世道:“果然的么?怪道朕听闻,白樘也曾去听他唱了一回呢,能劳动朕的刑部尚书亲去听的戏,自然地是惊为天人的了。” 谁知赵黼听了这个,心里咯噔一声,待要细问赵世,他却略露出几分困倦之意,眼皮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地。 赵黼知道皇帝要睡了,便噤声不言。 当夜,赵黼竟有些夜不能寐。 自从听皇帝提起白樘前去听戏后,赵黼心里隐隐地就有些不受用,当夜,他翻来覆去想了太久,只思量着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 那却是在薛君生出事之后。 因此事传扬开去,且薛君生受伤,畅音阁便无天籁可听,但仍有许多人围聚在阁子里,谈天说地地凑些热闹,聊以为安慰,若能见薛君生露一面儿,便是意外天喜了。 那日,赵黼因要去找云鬟,路经那处,驻马看了几眼,却正看见柯宪同一名同僚,两人兴冲冲地沿街而来,往阁子走去。 赵黼望着柯宪,微微一笑。 当初云鬟同柯宪两人同升推官后,赵黼便暗中寻到柯宪,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番话。 柯宪早知道两人关系不同,何况赵黼是那个身份,从此成了他在云鬟身旁的“眼目”跟“内应”。 故而柯宪一力撺掇云鬟出刑部去住,且那房屋……也自然是赵黼叫他仔细找到。 赵黼过目觉着尚可,柯宪才去“游说”云鬟的。 因此见了这位老兄,赵黼会心一笑。 柯宪因急着要去畅音阁,竟不曾留意旁边有人,只顾跟那同僚说长道短,赵黼原本并没仔细听,谁知不经意间,却耳闻《玉簪记》三个字。 再一听,却是柯宪在赞不绝口。 赵黼不由暗笑:“没想到他竟也有这福分,听过这出。” 却听柯宪那同僚也叹道:“这半年来,薛先生只在畅音阁唱过一次《玉簪记》,那可真是一票难求,老兄真真运气,竟能适逢其会。” 柯宪越发夸夸其谈,眉飞色舞道:“那倒不是运气,只是沾了光罢了,当时拉着谢主事一块儿去,他跟薛先生是认得的,特给我们拨了一个包间儿。” 同僚啧声羡慕:“果然妙极!竟是这般运气。” 柯宪忘情道:“正经是,可知那日闻听戏文后,如今我尚且念念不忘,回想起来,依旧余音袅袅,差一点儿就跟主事一样吃醉回不了府了。”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黼在旁,原本还带笑,听到最后一句,却陡然色变。 他本能地便想要冲过去把柯宪揪回来,细问他到底是在说什么,何为“吃醉回不了府”。 可错愕中,柯宪早跟那人进了阁子里去了。 赵黼心如猫挠,难以安稳,又想立刻去谢府追问云鬟到底如何,可眼见将到,却又勒转马头。 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这会儿的精神过去,若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或做出坏事来,那才是伤人伤己,无法可想。 何况柯宪说的模糊,他虽疑心,却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当即赵黼索性折回了东宫。 那会儿赵庄正在书房,见他怏怏地回来,毕竟很懂他的性情,便道:“先前兴兴头头出去,怎么这般快就垂头丧气地回来,是怎么了?” 赵黼一忍再忍,终究无法可忍,却又不敢直说,就含糊道:“我听人说,先前薛君生在畅音阁唱过《玉簪记》,好些人都被迷倒了……” 不料赵庄一来知道此事,二来见赵黼如此气象,即刻便明白了,因笑道:“你……知道她去听戏了?” 赵黼见他居然一语道破:“父王早就知道?” 赵庄道:“我自然知道。” 赵黼不可置信:“那您是不是也知道她……那夜……” “外宿了对么?”赵庄不等他说完,便含笑这般回答。 赵黼呻吟了声,想跳起来,却又瘫倒在椅子上,举手捶头。 赵庄走到身边儿,握着手道:“你闹什么?” 赵黼皱眉看他:“父王既然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赵庄道:“我告诉你什么?难道,就如告状似的跟你说这件事?显得我何其小人。何况……若是别的什么我看不上的,随口说一说,倒也罢了,然而她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清楚?” 赵黼愣了愣,才有些正经之色:“父王是说……” 赵庄道:“你自己看中了的,你当然该明白她是什么样儿的品格。岂真是那种狂浪之人?照我看来,却竟是个春华秋茂,冰清玉润的人物。不由得我不刮目相看。” 赵庄顿了一顿,复道:“不过,你若真心疑她……或许可以当面去问,且看她是怎么回答,然而,你总也该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她为了我在监察院抗刑的事呢?我一想到此事,心都软了,本该是你在我面前尽的力受的苦,是她替你受了,只怕还做的比你更好。” 赵庄的话,一字一字,却也都击中了赵黼的心。 故而他虽然从柯宪处先听了这话,却也不肯当真,只因毕竟过去的事了,云鬟也没提过……他当然也不愿再说。 可又怎会知道,偏偏今夜,赵世竟也提起此情,竟让他后知后觉地知道,不仅仅是云鬟在畅音阁夜宿过,那一夜,白樘竟也在。 起初像是一根发丝在心中骚动,然后,却是牛毛针似的在戳,最后,竟是一把针刷子,反复上下地折磨着他。 次日早上起身,赵黼的眼睛都是红的。好不容易熬到出宫,先寻到柯宪,将那夜的情形细细问了一遍。 从柯宪口中得知所有,当即又去畅音阁,因薛君生近来养伤,都不在,便把那楼中管事叫来,在房间内暗中审问。 这人恰巧就是那天给云鬟柯宪安排厢房的,听赵黼喝问,即刻想了起来,便将薛君生叫安排落座,“谢主事”如何吃醉,君生叫安排在自个儿房中歇息,一五一十皆说了。 跟柯宪所说倒也大同小异。赵黼又问道:“听说那天,静王殿下跟刑部尚书大人也在?” 管事道:“是是,殿下知道的这般清楚?” 赵黼假装不经意道:“那么,静王爷跟尚书两位,可也歇息在楼中的?” 管事道:“这倒并没有。” 赵黼暗中松了口气,管事的又道:“当时王爷仍是起驾回府了,只尚书大人因不胜酒力,在楼里歇息半宿,平明之前……似是酒醒,便自去了。” 赵黼听到自己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是……么?”竟无法自制地又说了一句:“那可真是……极凑巧儿的呢。” 管事忽地笑了笑,道:“说来也的确是有些巧,尚书大人是极难得的人物,百年也不来一趟的,偏那夜,谢主事也在,因听闻主事吃醉了,尚书大人仿佛甚是关切,还特进房内看了半晌呢。” 赵黼无法形容,当时自己是何等心情。 就好像被十万八千个辽人围住,每个人都在他身上狠狠踩了一脚,那种屈辱、闷痛不堪,不能言喻。 可是就算如此,赵黼仍是不想立刻去寻云鬟。 只不过,当他在街头无意中看见大理寺门口,云鬟同清辉季陶然一块儿走出来,清辉同她“耳语”,季陶然上马追上,两个“含笑”对答。 竟不能再看,只觉得阴云里有无数光针刺他的眼。 心里却想起上回,赵庄的叮嘱。赵黼用尽十万分克制,打马回东宫。 进门之时,却听说云鬟前后来过两次的事,问起为了什么,门上却不知。 赵黼忙撇下众人,进内询问赵庄,赵庄却只含糊道:“并没什么大事,得闲拜访罢了。” 赵黼也当然了解云鬟为人,哪里肯相信这话,一再逼问。 赵庄终于说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为了杜云鹤的案子来问了几句而已,刑部想必是找到什么新的线索了……” 尚未说完,赵黼后退几步,等赵庄觉着不妙赶出来时,那人早如烟似的不见了。 此刻,刑部。 听赵黼缓缓说罢,云鬟欲要转头。 他的手劲忽然大了,捏在下颌上,有些疼痛。 “说啊,怎么不说了?”赵黼目光闪烁,幽暗的双眸中,仿佛有火光燃烧,“你为了他,当真的尽心竭力,我还当你为什么这么腿勤地去东宫,原来,也只是为了……破案。” 听了这句,云鬟眼神微变,不能置信。 赵黼抚过这叫他朝思暮想、几乎入魔的脸,忽地哑声道:“或许、我本来就不该太纵容你,或许我就该……” 喃喃一句,已经吻落下来。 他一边儿狂吻,左手下滑,竟扯住她的领口,只微微用力,便听得“嗤啦”一声。 云鬟原本还隐忍未动,听见这声响,耳畔“嗡”地一声,便欲挣扎。 赵黼不由分说地压住她的手,咻咻地在耳畔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这个道理……大概……只有这样你才会懂么?!”身子轻轻撞过来,报复似的。 云鬟几乎窒息。 她本想大声呼救,毕竟天水一定会在外头,且这是刑部,高手如云,律法森严的地方,只要她呼救,就算赵黼真的有三头六臂,也未必敢当面造次。 但是…… 云鬟紧闭双眸:“不……” 赵黼的唇擦过她的:“不什么?”目光掠过那秀气的下颌,沿着颈间那春色的一抹往下。 “不是……”睁开双眸,长睫如雨打的蝶翼,簌然一抖。 赵黼目不转睛:“不是?” “我去东宫,不是为了破案……我本来是去……”话未说完,耳畔忽响起白樘的声音:“你太令我失望。” 她最不想提的这节,如今竟要被她亲口再说一遍,作为脱身之证。 云鬟低低道:“六爷,你不信我?” 赵黼道:“好,除非你答应跟我……现在就去问白樘,他说什么……我都信,如何?” 看着她的脸色,赵黼已经知道了她的答复。 官袍被撕碎的声音,也像身体中有什么随之碎裂。云鬟道:“别、别在这里。” 手指难耐地摩挲唇边,赵黼道:“你说什么?”难舍难分,呼出的气息,尽数落在她半启的唇间。 云鬟无法呼吸,只要呼吸,便都是他。她闭上双眼:“别在这里。如果一定要,只别在这里。” 第446章 诗曰: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远远地一声闷雷响过,天际那云影变幻莫测。 如重重雾云之后,藏匿着躁动咆哮的苍龙,穿梭腾跃,舞爪张牙。 周天水站在廊下,隐约听见里头两个人说话,也依稀能听到云鬟的声音。 才退出那会儿,她曾忍不住扒在门口偷看了一眼,谁知却见赵黼拥着人,正俯首,唇齿交缠。 她只能看见云鬟的半面眉眼儿,双眸半闭,长睫微抖。 周天水乍然见了这一幕,心惊魂动,却本能地忙后退出去。 定了定神,才怀疑赵黼是不是真的动了粗,正想再入内,转念却又迟疑停住。 只悄然闪身再去扫了会子,两人却仿佛又低低地在说话,并没有太过“剑拔弩张”似的。 天水虽忧心,可见这般情形,且云鬟先前已吩咐她出外,此刻又并未呼唤,倒也罢了。 退后数步,看着那风云变幻的空际,周天水轻叹。 她因出身非同一般,故而也并不似这世间其他的女孩子一样,从小的心性,见识,行事,能为等等,甚至都绝胜这世间多半的男儿。 因从来跟在白樘身边,又是八卫之一,这多年来不知见识过多少异样出色之人,领略过多少绮情诡怪的离奇之事。 可却从未见过似崔云鬟这般的人物,更没见过如崔云鬟跟赵黼之间的这种诡异纠缠。 这两个人之间,若有情若无情,若无情若深情。 一半恩深,一半纠葛,纠缠入骨,就算身为局外之人,竟都难以分清辨明。 周天水皱着眉心,想了半晌,却又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幸而我跟巽风哥哥并非这般。” 因想到巽风,心思不免有些飘忽起来,越发忽略了里头的些许响动。 正嘴角轻勾,耳畔又一声闷雷滚过,廊下有一阵略带些雨腥的凉风掠过。 周天水竟而抬头,才发现居然落下雨来,刷拉拉,如同春蚕啃噬桑叶的声响,脊背上嗖地有些发麻。 因方才意乱情迷,这会儿忙凝神又听里间,却觉悄然静默。 周天水想到方才赵黼那骄横之态,心中又担心起来,迟疑忖度:“若真动了手,我兴许会吃亏,哎呀!我本该叫人去请四爷来的……” 忽然又想:“不成,四爷最恨人公私不分,这又是在部里,倘若让四爷知道这种内幕纠缠,只怕不喜。可惜巽风哥哥竟不在部里。” 正咋舌思量,脚下挪动,便要先去看一眼里头的情形如何。 心念一动之间,蓦地便看见廊下来了数人,当中一位,赫然竟正是白樘。 白樘身边儿陪着的那个,却是太子殿下赵庄。两人身后跟着浮生离火,还有赵庄的几名随侍。 不期然见这浩浩荡荡地一堆人出现,天水又是错愕又则凌乱,目瞪口呆,暗暗叫苦。 这会儿白樘早看见了她,且又当着太子的面儿,再要进内已经晚了。 又不知里间儿到底怎么样了,便先咳嗽了声。 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天水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四爷。” 白樘道:“你如何在这里?” 天水道:“有些事来寻谢主事。” 白樘道:“那怎么竟在外间?” 天水咽了口唾沫,尚未编出借口,白樘瞥她一眼,回头对赵庄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水忙道:“四爷!” 赵庄虽不知周天水的身份,但见如此称呼白樘,也猜的出来,只是又瞧她居然站在门外不进,赵庄心里便有些疑惑。 只是白樘已经举手示意,赵庄只得笑道:“尚书不必客气,请。” 两人来至门口,迈步而入。 剩下几个站在外面,浮生疑惑地看着天水,低低问道:“怎么了,你在这里当什么拦路虎似的?” 天水不知如何作答,兀自提心吊胆。 这会儿白樘跟赵庄早已经进门去了,天水壮胆跟着走了过去,往内一看,顿时怔住。 浮生因好奇,也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越发奇怪地看了天水一眼,道:“还当是怎么了呢,原来……” 原来此刻里间儿,是赵黼坐在椅子上,见白樘跟赵庄进门,才起身道:“父王如何来了?” 又对白樘道:“尚书大人,给您请安了。”口吻却有些揶揄之意。 白樘举手,不动声色道:“不敢当,我原本竟不知殿下来了部里。不知……是有何事?” 赵黼道:“都是些私事,尚书可想听么?” 目光相对,白樘看出这青年眼中透出的不逊之色,隐隐仿佛还带些挑衅之意。 赵庄手拢在唇边:“黼儿,如何这般跟尚书说话?” 赵黼见他开口,才道:“我不过是怕尚书大人心疑、为他着想罢了。” 白樘环顾周遭,淡淡道:“谢主事呢?” 原来此刻室内,竟不见云鬟的身影。 赵黼见他竟不接腔,又听他问云鬟,虽是自然,却不受用。 才要再说,就听里头道:“下官在。” 却是云鬟自内转了出来,手自颈间一掠放低。 云鬟却始终垂着头,上前向着两人分别见礼,道:“不知殿下跟尚书亲临,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原来她竟已将官服换下,此刻着石青色的常服。 白樘扫了一眼,不动声色道:“太子殿下特来寻你,我因陪他前来。”又道:“先前白少丞请你同去查案,是有什么意外么?” 云鬟道:“不曾有意外。” 白樘道:“那为何受伤了?” 云鬟微微震动。 原来云鬟自从露面,就始终深深地低着头,貌似恭敬,实则避藏,但如何能瞒过白樘的眼。 云鬟停了停,道:“是不留神磕碰了,其实并无大碍。” 白樘面不改色,也并不追问,只转头对赵庄道:“殿下既然有事,且听自同谢主事相谈,我便先不打扰了。” 赵庄正也惊疑交加地打量着云鬟,闻言忙道:“有劳尚书百忙之中相陪,且请自便。” 白樘又对赵黼道:“殿下请了。” 赵黼目光沉沉,心底的话几番涌动,终于只道:“尚书大人请。” 白樘去后,门口上离火浮生、天水等自然也跟随而去。 赵庄兀自走到门边看了眼,见着实去了,才退回来,又低头瞧了云鬟一会儿,道:“这是怎么的?” 原来方才白樘一说,赵庄才也留心发现,云鬟的唇竟破损了,看着伤痕甚是新鲜,虽伤口不大,这说话的功夫,已经涌出了一滴血珠。 云鬟道:“殿下勿惊,是磕碰了而已。” 赵庄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只回头瞪向赵黼,竟问道:“你说呢,果然是碰坏了的?” 赵黼瞪着云鬟,眸色越深,竟道:“我干的。” 赵庄本已经猜到几分,没想到赵黼竟一口承认,顿时瞠目结舌。 赵黼偏偏又语带嘲讽似的,对云鬟道:“你再藏着又怎么样,难道白樘看不出来?他只是不说破罢了。” 云鬟也没料到他竟当着赵庄的面儿认了,听了这句,仍是默然不语。 赵庄却怒道:“闭嘴!你这逆子还不住口,是要气死我么?” 赵黼看出他动了真怒,这才不敢吱声,忙道:“父王息怒,我不说了就是了。” 赵庄却是余怒未消,恼道:“我知道你匆匆出府,大约是要坏事,没想到竟是不知分寸到此等地步……把人伤了不说,还是这般毫无愧疚的可恶语气。且你既然知道白尚书看出来了,却仍丝毫地悔对之心都没有?还敢在这里夸夸其谈?” 赵黼哪敢还嘴,低头道:“父王说的是。” 赵庄见他恭敬应承,才勉强忍住,咬牙道:“罢了,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后再教训你。” 又看向云鬟,却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唇上的一点伤,显得有几分可怜。 赵庄甚是怜惜,回头对赵黼道:“你且先出去。” 赵黼道:“有什么还要避着我?” 赵庄恨恨道:“出去!” 赵黼瞥了云鬟一眼,只得慢慢走了出去,却仍贴在门口上偷听。 却听赵庄道:“到里间说话。” 两人踱步入内,任凭赵黼耳目过人,却也听不分明,当下在外暗自嗟叹。 且说赵庄同云鬟进内,道:“你受委屈了,等回了府里,少不得还要教训他。” 云鬟怔了怔,口吻淡然道:“多谢殿下,只是……并不必的。” 赵庄试着解释,道:“其实……你跟黼儿也不是头一遭认得,他的为人如何,你是知道的。只是有时候性情太急躁了些。先前他匆匆地跑回去问我畅音阁里听《玉簪记》那一件儿,大概是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回来,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云鬟不知该如何答复,只是垂着头:“殿下言重了,我并不敢责怪什么。” 赵庄停了停,望着她,眼神甚是柔和,竟说道:“我是知道的,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云鬟听他语气甚是温和,手略动了动,虽无言语,也甚少表情,眼圈儿却些许泛红。 赵庄心中本还有话要说,但一来这是在刑部……并非闲话的地方,二来,时机却也不对,因此道:“好了,我也该去了……以后再说。” 赵庄起身欲走,身后云鬟道:“殿下。” 赵庄止步,云鬟心底万般言语,最终只叮嘱道:“太子殿下务必……务必……珍重。” 赵庄本正不知她要说什么,谁知却是这句,便笑道:“知道了。” 忽地又低低道:“尚书方才见了我,并无异样,你难道并未将那件事告诉他?” 云鬟缓缓地摇了摇头。 赵庄长叹了声,道:“好孩子,你的心意我是知道了,只不过,黼儿那浑小子只怕不知呢……” 云鬟面色微变,问道:“殿下,可将此事告诉皇太孙了?” 赵庄道:“先前他回府问起你为何前往,我只说是为杜云鹤,并没说别的,是以他不知道。” 两个人目光对上,云鬟道:“这件事……不好对他提起。”这一句,声音希微,似有若无。 赵庄微怔,端详着云鬟,却见她目光安宁明澈,却似看透一切。 赵庄心头一刺,脱口欲问,又急急忍住不语,欲细看云鬟之时,她却已经又垂下眼皮,端然冷静,不动不言。 末了,赵庄只道:“好。”虽如此,仍无端有些心慌,默然片刻,便问:“但是你瞒着白尚书,可使得?” 云鬟轻声道:“已经不碍事了。” 赵庄不知这是何意,云鬟却已压下此节:“既如此,我相送殿下。” 门外,赵黼因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又是焦心,又且不满。 蓦地见赵庄出来,却不敢造次,只是垂头。 赵庄瞥着道:“浑小子……” 走开几步,赵黼却未跟上,赵庄回头道:“站着做什么,还不走?” 赵黼道:“父王,我想……” 赵庄道:“你又怎么样?”赵黼肩头一沉,只得乖乖听命。 父子两人去后,云鬟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 呆了半晌,忙伸手在胸前探了探,摸到那硌手之物,才又松了口气。 外头雨声渐响,却已经是散值的时候了,因阴天,又黄昏,屋内光线格外暗淡。 云鬟复起身,回到桌子后,见砚台里仍有残墨,便取了一张纸,端详片刻,飞快地写罢,盖了字章,仔细折起。 又入内,将原先换下的官袍卷了,系了个小包袱拎了出来。 正要出门,门口人影一晃,云鬟抬头,却见来的乃是巽风。 巽风见她果然仍在,便走到跟前儿:“你如何竟要递辞呈?” 云鬟道:“可是天水告诉你的么?其实没什么,不过是我受不住这刑部的辛苦、萌生退意罢了。” 巽风道:“天水问过阿泽,说是一早儿尚书就叫了你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云鬟道:“真个儿并没什么。” 她往外将走,巽风转头道:“那你想怎么样,辞官后如何,难道,就嫁入太子府么?” 云鬟一怔,巽风盯着她唇上的伤处:“莫非,你真的喜欢了皇太孙?” 云鬟不答,迈步仍要自去,手臂一紧,却被巽风握住:“是不是他又逼迫你什么?” 云鬟道:“你放心,没有谁逼迫我,辞官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做的决定。” 巽风道:“这话我并不信。” 云鬟正色道:“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之又真的,我去意已决,以后……各自珍重了。”向着巽风点了点头,举手将他的手按落。 巽风见她如此冷静超然,貌似无情一般,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冲口竟道:“或者,是因为晏王成了太子,将来你便也会是大舜的……若真是如此,倒也是好,我还是该恭喜你了。” 云鬟停了停,终于道:“多谢。”仍头也不回地去了。 见她身影消失眼前,巽风才醒悟过来,忙追了出去。 正欲追上解释,旁边有人叹了口气,道:“巽风哥哥,好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你是激将法儿,也不该说出这句话来呀,忒也伤人。” 原来先前巽风来时,周天水是陪着的,只未进门,方才两人在内言语,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巽风后悔不迭,叹道:“我果然是糊涂太甚。” 天水悄然拉住他的手,宽慰道:“罢了,也不必过于自责,难道不知她的性子么?面上冷,心里却是最明白通透,很明白你是有口无心、为她着急而已。” 话说这夜,云鬟回到府中,也不吃晚饭,洗了澡后,便对晓晴道:“今晚你睡自己房里就是,我不用人伺候。” 第447章 晓晴听命去后,云鬟退回床边儿,斜倚靠在床柱上,想到今日在刑部的种种。 仿佛此刻并非秋雨淅沥,而是数九寒天。 她知道避无可避,从在会稽见到他出现,就已经很明白这一点,以赵黼的性子,除非她死,否则,他欲得的,一定会得到。 今日在部里,他竟能听从收手,已经是令她意外了。 或许,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云鬟歪在床柱上,起初还能听见窗外雨声滴滴答答,竟让她想起在会稽时候的情形,越发想念,心底悲欣交织。 良久,神思懒怠,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半夜,晓晴虽得吩咐,却也不放心,便披衣过来瞅了一眼。 见屋内灯仍亮着,还当云鬟又借故夜读,因大胆进来,却见她靠在床柱上,早睡得不省人事,可虽入睡,面上却仍是有些悒郁的神色。 晓晴又是失笑,又且怜惜:“这又是哪门子的睡法儿,衣裳也不脱,穿的端端正正地就靠着边儿睡呢?” 斗胆将她扶住,便要叫她好生去睡。 谁知才要将她放平,云鬟猛地一抖,便睁开双眼,眸色冷暗之中,满是惊悸恐惧。 晓晴只以为是吓到了她,忙道:“主子,是我!” 云鬟眨了眨眼,才看清是她,忙却又左顾右盼,仿佛在找人一样。 晓晴道:“怎么了?” 云鬟没见到人,神情却并不见轻松,只揉揉眼睛问道:“几更了?” 晓晴道:“四更了,还不睡,也并没看书,是怎么样?明儿可还要早起呢。” 云鬟道:“明儿……明儿不用早起了。” 晓晴不懂这是何意,但见她神情恍惚,便自跪地为她除靴,只是要替她脱衣的时候,云鬟却不肯,只又打发她出来了。 次日早上,云鬟慢吞吞起身,双眼却熬红了,自给了一封书信,叫阿喜妥帖地送到刑部,给白尚书大人。 这所谓的书信,自然便是云鬟的辞呈,按理说本来是该她亲自递送给白樘的,然而……竟无法面对他。 索性就偷个懒,横竖已经是要辞了,就算他再怎么斥责自己无礼,见弃她,也都无所谓了罢。 吃了几口早饭,人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又回去翻了几本书,多半都看过了。 时光不觉匆匆而过,中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季陶然。 两人相见了,季陶然劈头问道:“你怎么忽然就病了?” 云鬟道:“谁病了?” 季陶然道:“怎么部里都在说你病了,这几日去不得?” 他毕竟是验官,左右打量了片刻,道:“你的脸色发白,双眼里有血丝,且神思懒倦,应该是熬夜损了精神,又或者思虑过度,只是断不至于有什么大病的。” 云鬟奇道:“是谁说我病了?”因见季陶然竟绝口不提自己“递了辞呈”一事,心中纳闷,待要问,又有些犹疑。 季陶然道:“怪哉,我也不知是谁,总之整个部里都在传就是了,你可要留神,或许很快就会有人成群结队地来探望了。” 云鬟苦笑,两人又说几句,季陶然便留下吃了中饭,临去又道:“对了,关于阮磬蹊跷身死的案子,那陪伴的妓女曾说他每次都要服药,我近来总算找到了他所服用的药物……正追查是从何得来的。你可有什么发现?” 云鬟摇头:“并没有,辜负了清辉。” 季陶然道:“说来,清辉若知道你病了,只怕也要飞奔来看。不过想来他有些不得闲。近来他那表妹家里,有些不安生呢。” 云鬟道:“是顾翰林家?” 季陶然道:“正是。可被我说中了,因那柳纵厚退婚,弄得顾翰林家里灰头土脸,他们娘儿两个只怕有些不好过,吵嚷了几番,近几日,已经暂时回到白府居住了,只怕连尚书都要惊动。” 云鬟顿时便想起顾芍,道:“可惜了那位顾小姐。唉,只不过若不是柳纵厚先退亲,这顾翰林家里,只怕也难主动提出。” 柳纵厚的父亲是保宁侯,他的姑姑又是恒王妃,自己也是禁宫里的小统领,年青有为,却也算作是“家世显赫”了。 当初看中了顾翰林家里的顾芍,其实也只是因为看中了背后白樘的身份罢了。 如今出了事,柳纵厚自知白清辉知道后,便等同白樘也闻风,哪里还敢如何,索性主动退亲。 只如此一来,那顾翰林家里,有些眼皮子浅的,不知究竟,也并不非议柳纵厚,反说是顾芍母女如何。 因此这数日,两母女回了白府暂居,清辉因自忖此事跟自己有关,这两日也每每回府,抽空儿便安抚开解顾芍跟姑姑。 季陶然将所知告诉云鬟,便欲出府。 云鬟起身相送,晓晴在旁指点道:“季公子留神,这里积了一洼水,别踩进去。” 原来这厅外正台阶下面,不知为何凹进去一片儿,因这两日连阴雨,雨水存在里面儿,水平如镜,极容易一脚踩中。 季陶然谢过晓晴,下台阶而去,云鬟人在身后,见他的身影从那水泊上一掠而过,因那水泊极静,竟把他的影子也映的极为清楚。 云鬟正思忖顾芍之事,本不以为意,只回身的功夫,心底忽地也似有一幕场景掠过。 她站住脚,细细想了片刻,那一幕场景却并不是在别处,而是在骠骑将军府。 那日赵黼安排她跟顾芍暗中见面,张可繁引着顾芍来到兰堂,云鬟自觉同她说的甚是投契,因无意也对白樘跟清辉两人多有溢美之词。 当时顾芍起身,默然立在那琉璃屏风之前,半晌才回头笑着称是。 而此刻云鬟所想起来的,就是那会儿,顾芍对着琉璃屏风时的样子。 原本顾芍背对着,云鬟自看不到她的脸色,可她竟然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从那铮亮的屏风之上倒映出来的! 那所见的一幕,却太过突兀,让她疑心不真。 因这种不踏实的惊悚之感,却也不敢贸然告诉季陶然或者清辉。 黄昏雨细细洒落。 是夜,又起了风。云鬟仍是心神不宁,打发了晓晴自睡,自己和衣而卧。 但一时哪里睡得着,听得窗外飒飒语声,云鬟无端想到几句——雨入空阶滴夜长,月行云外借孤光,独将心事步长廊,深锁重门飞不去,巫山何日…… 蓦地打住。 眼神一暗,似想到什么,云鬟起身下地,推门而出。 风裹着夜雨吹来,云鬟浑然不离,一径来至书房。 晓晴只以为她今夜不会来书房,故而并未点灯。又因雨天,室内越发暗影憧憧。 幸而云鬟并非常人,在门口缓了一步,便慢慢摸黑来到桌边儿。 将放在抽屉里的火折子取出,点燃蜡烛,借着灯影看去。 果然见先前写得那一张,还在书桌上好端端放着。 她缓缓看去,纸上仍留着先前被她抓过的痕迹,这般清晰。 云鬟只看一眼,便猛地又抓了起来,毫不迟疑地放在蜡烛上。 烛火微微摇曳,火焰卷住纸笺,正在此时,门口一阵夜风扑了进来,竟把蜡烛陡然吹熄了。 云鬟诧异,皱眉又燃了火折子,正要去点蜡烛,便听得门口有人道:“我还当,你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饶是云鬟胆大,乍然听了这一句,手仍是一抖,那火折子便又熄灭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来者,自然正是赵黼。 云鬟本可以再将蜡烛点燃,可是想到他来了,竟连将火折子摇一摇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顾屏息而立,有些僵直。 赵黼缓步走了过来,他却到底不如云鬟的记忆清楚,且又不是常来她的书房,走了片刻,碰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嗑动锐响。 赵黼也嘶了声,道:“黑漆漆地,是在做什么?” 云鬟悄然无语,顿了会儿,便欲走开。 谁知才一动,身后那人早贴上来,举手将她抱紧。 他是冒雨而来,身上竟有些潮润润,又有些沁凉。双臂却极牢固地抱住她,贴在颈间问道:“如何不说话?以为不开口我便找不到你了?” 云鬟不燃灯,本想不要看见他的脸,然而此刻听了这声音,却比看见了更可怕些。 竟有些无法自制地微微战栗。 赵黼察觉,便问道:“怎么,冷么?” 那火折子早不知跌到哪里去了,手探过来,握住她的双手,果然觉着有些冰。 黑暗中他俯首,将脸颊贴住,道:“你房里倒是灯火通明,怎么自个儿反而躲在这里?” 因听不到她回答,又轻轻笑道:“还不说话,是被猫儿叼走了舌头?” 不等她回答,他早就从后过来,难为他这般暗影之中,仍准确地亲在嘴上。 云鬟唇上有伤,被他一碰,便疼得抖了抖。 赵黼动作停住,“啊”了声,道:“几乎忘了。”然后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捏,道:“张口。” 云鬟尚未反应,他却又吻落下来,这一次,却并未用力,只是舌尖抵入,渐渐地搅出一团细细水声。 云鬟将窒息中,他方意犹未尽地停住。 又声音里半是带笑,道:“原来并没有丢,好端端地还在呢。” 竟难以按捺,赵黼在她颈间温存片刻,忽然问道:“对了,你方才仿佛在烧东西,又是什么?” 云鬟正歪头避开他的动作,闻言便无事状道:“没什么。” 赵黼便道:“是么?既然没什么,那么便可以让我看看无妨了。”毕竟并不是个好糊弄之人,她这般雨夜独自在书房内,怎会是做无聊之事?必然有异。 云鬟略惊:“不要。” 眼前明光闪烁,却是赵黼不知从何处将火折子取了回来,将蜡烛点燃。 云鬟趁着他动作,将跌在桌上的那张纸抓起来,举手便撕。 然而赵黼出手如电,只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搭,云鬟虎口酥麻,早身不由己地丢了那纸。 赵黼古怪地看她一眼,借着烛光看过去,见写得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赵黼一边儿念着,眼神微变。看看这纸上的字,又看云鬟,慢慢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所写?” 云鬟淡淡道:“跟殿下无关。” 赵黼道:“跟我无关?那跟谁有关?”手在她腰间一揽,把人抱到跟前儿,垂眸盯着她的双眼。 云鬟却并不看他,此刻虽仍是男装打扮,灯影里,却透出几分令他渴盼且无比眼熟的朦胧至美。 赵黼哼了声,故意道:“总不会是给白樘写的?” 虽知道云鬟决不至于如此,但蓦地想到先前自己怀疑的畅音阁里的疑案,竟又有些按不住的怒醋之意。 云鬟举手去抓那张纸,却扑了个空。 赵黼笑道:“罢了,你不说,我就拿去给他看。” 云鬟听了这句,气往上撞,便道:“好,你去!”拼命欲将他推开,因推不开,便用力捶打。 赵黼见她声气儿不对,便把纸笺放下,双手将她环抱住了:“你恼什么?” 云鬟想到先前在刑部里他的所为,道:“我是给他写的,给所有你说的那些人……行了么?你都去给他们看就是了!且去!”因双手被他困住,索性举头便望他身上撞去。 虽然她的力气有限,但是额头撞在胸前,仍是有些嗡嗡地疼,可见她竟是十分地不顾一切。 只是他疼倒也罢了,却又怕她如此会伤着自己。 可是云鬟反应如此激烈,赵黼心中转念,便将她放开。 云鬟乍然失据,后退两步,扶在椅子上,因动了怒,微微发抖。 赵黼若有所思地,又低头看这一首诗,心中想起的,却竟是前几日他夜间而来,在府内吃了饭。当时云鬟不住地叫他回东宫,而他却一再恳求多厮缠了些时候。 当时她屡次劝:“东宫有事,不可大意,且早些回去。” 他拢着她道:“再多留片刻无妨……”讨价还价似的,竟无厌倦。 那刻并不觉着怎么样,只是受用喜欢的很,如今想想,岂非正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的情形? 赵黼瞬间心神惊恍,迟疑着说道:“这是,为我写的?” 云鬟断然道:“不是。” 赵黼睁大双眼,原先他猜是白樘,云鬟是那样反应,竟索性认了,如今猜是自己,她却矢口否认。 到底是最懂她的性子,赵黼只觉得心狂跳起来:“是那日,我离开后你写的,你为了我所写。” 云鬟捏着心胆等他而至,受了多少思量折磨,如今又见他翻出此事,再无可忍,便道:“绝无可能!” 赵黼却不言语,只将纸笺放下,便向她走来。 云鬟呆了呆,忽地有些悚惧,后退出去。 尚未转身逃开,赵黼何等之快,早掠到身旁,将她拥住,顺势靠在门边儿上。 因门洞开着,秋风狂卷进内,将桌上的纸笺掀起,忽悠悠飞了出去,那烛火瑟瑟发抖,勉强支撑片刻,便告熄灭。 书房内又是一团墨黑,两人虽然近在毫厘,彼此却几乎无法看清对方的眉眼,只听得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湿润的气息,扑在脸上。 赵黼道:“阿鬟是为我写的,对么?”声音极为温柔,不知怎地,也自有些发抖。 云鬟不答。赵黼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反而显得心虚。” 云鬟深深呼吸,道:“先前在部里,你问我……到底要你怎么样。” 赵黼“嗯”了声,拼力按捺那不真的喜悦,才未曾立刻吻落。 云鬟道:“现在我也想问殿下,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赵黼眨了眨眼:“我要的很简单,我就要你的人,你的心,你不是从来都知道么?” 云鬟道:“我不知道。” 赵黼尚未开口,云鬟道:“我只知道你疑心我,不肯信我。我以为你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其实……你一直都是,一直都没变过。这一回,跟以前,又有什么不同?” 提到这句,黑暗里似无限恐惧用来,云鬟道:“只是这一次,会死的又是什么人?”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色,却能听出云鬟声音里的一丝颤意。 赵黼举手慢慢地自她脸颊上蹭过,果然指腹有些湿。 他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片刻,赵黼说道:“如果是别人,我断不至于这样。可是那个人是白樘,你叫我怎么相信?先前我还看他抱着你,转头又知道、知道他跟你在外头过夜……” 察觉她身子绷紧,赵黼将她抱牢了些:“兴许这其中有什么出入,如你所说,有些误会。可是你试想想,如果你是我,听了这些你会无动于衷么?” 赵黼皱眉想了会儿,将脸蹭过去:“不,这个比方并不恰当,因为你向来冷心冷面的,又哪里知道我心里对你是怎么样的一团儿热?先前你对我那样好,我原本以为你也是喜欢我接受我了,可忽然又听见这些,我、只当你是瞒我的……” 说到这里,竟也心酸起来:“我最恨人骗我,但更怕得而复失,——你毕竟不是我,又怎么会懂?” 外间的夜雨绵密,显得缱绻而绵长。 双眼适应了墨一般的夜色,而说话的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刹那,云鬟忘了所有,心里只念咀着赵黼的一句话“我最恨人骗我,但更怕得而复失……”。 他又怎么会知道,她的确不是他,但是偏偏……这种心情,竟是一般无二。 风渐渐小了些,偶尔旋着雨丝哨过来,发出“咻”地一声,似是个看破世情的老人,静静默默地发出悠远的叹息。 沉默过后,云鬟才道:“你便是如此,动辄不遂意,便会任意行事,并不顾别人如何想法,你让我觉着怕,若再像是先前一样,连累无辜之人,我才是百死莫赎……” 赵黼道:“不会!” 云鬟道:“你也曾说过,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良久,赵黼才道:“好。” 云鬟正有些恍惚,不解他是什么意思,便听赵黼道:“我信你。” 云鬟慢慢地抬头。 赵黼道:“我不管别人再说什么,我只听你的话。” 云鬟道:“你……说什么?” 赵黼道:“畅音阁的事,白樘的事,我……再不管别人的话,只要你说没有、我就信你。” 云鬟并未立刻回答。 赵黼摁着心跳,低头在她额上吻落,又沿着鬓边往下,嗅到她身上清冷独有的气息,道:“我两辈子都没被人这样折磨过,只有你、也只为了你……好不好?” 他仿佛能看见那双亮晶晶的双眸,浸润在夜影里,并没有素来的清寂。却也越发无法辨明她的心思了。 又听不见回答,赵黼便道:“好不好?阿鬟……” 在她唇上小心翼翼地印下,又问:“阿鬟,你说好不好?” 口吻之中,竟似是祈求的意味。 外间廊下忽有脚步声响起,原来是晓晴因见起风,生怕吹了窗户灌了雨水,便起身相看,岂料不见了云鬟。 晓晴自忖她并不会外出,便挑了灯笼来书房寻找。 云鬟听越来越近,便忙要推开赵黼。 赵黼却道:“你不答应,就休想我放手。” 云鬟呵了声:“方才说什么来着,江山……” 晓晴来至门外,见门扇开着,将灯笼一挑,唤道:“主子可在?怎么没点灯呢?” 便听云鬟的声音从门边儿传来,道:“我自在这里静一静,你且回去睡吧。” 晓晴略有些惊,道:“主子,没事么?” 云鬟道:“方才掉了火折子,没事。” 说话间,便见火光一亮。晓晴定睛,果然见云鬟在桌子后面儿,正举手将桌上的蜡烛点燃了。 晓晴松了口气,复问道:“可要吃茶么?我伺候了茶再去睡也使得。” 云鬟道:“不必,我要一个人静坐……看书。” 晓晴不敢再扰,只得答应,又怕夜冷雨湿风大,便轻轻为她将书房的门带上,复提着灯笼去了。 书房之中,门口旁侧,赵黼俯身,再站起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纸笺,正是先前被风卷到地上的那首“鸡鸣”。 赵黼定睛看会儿,来至桌边儿:“这样好的情诗,如何肯忍心烧了?” 云鬟垂眸道:“现下,你也该回去了。” 赵黼道:“你昨儿下午答应我什么来着?” 云鬟恍若未闻,灯影下脸色微微泛白。 赵黼道:“其实回府后,父王又狠骂了我,喝令我不许胡作非为,他好似猜到我会出来找你,派人盯得死紧,直到今儿,才得了些松懈。” 又将云鬟拢入臂弯中:“今夜,我就也同阿鬟‘将翱将翔,弋凫与雁’,你说如何……”倒是会活学活用。 乍然听他说起那诗上的句子,叫人无地自容。 当初一时惘然,写完了才发现大为不妥,只是要毁了却也未曾忍心,想不到竟留了这样一个把柄。 云鬟道:“你若是听我的,那、即刻就回东宫。” 似鸳鸯交颈,他在后面,半寸也不肯舍离,又低低道:“别的都听你的,可是那床笫间的事,要听我的。” 云鬟恼羞成怒:“殿下!” 赵黼道:“你先前答应过,只要不在刑部……” 云鬟红了脸,道:“别说了。” 手却沿着领口下去,他是站着,云鬟却是坐着的,甚是方便。 虽无牢笼,却似身在他一人牢笼,有形无形,将她束住。 云鬟道:“你再不停,我就……” 心却无法自制地乱跳起来,竟有些慌得失去分寸。 举手乱挡,怎奈他才是最擅长过关斩将、所向披靡的那人,又哪里能挡得住一招一式? 似征服了最丰美的领地,逡巡察探,僻壤开疆。 察觉怀中的身子陡然弹了一弹,又略溢出微吟,得到她的反应,赵黼虽未曾怎地,却比自个儿的心意餍足更加满了几分。 第448章 有诗云: 佳景留心惯。况少年彼此,风情非浅。 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态、明眸回美盼。同心绾,算国艳仙材,翻恨相逢晚。 这一夜,赵黼却留在谢府未出。 两人原先只在书房里,后来因夜冷,抱了回房……那房中灯火明明晃晃,过了两三刻钟,便熄灭了。 次日清早儿,晓晴因想这两日云鬟举止有异,却不知怎地,便早早醒了,来查究竟。 谁知正开门,就见有个气宇轩昂的人影,从廊下不慌不忙地走了开去,一晃消失在如意门口。 晓晴大惊,早看出那是赵黼,却又不知他是方才来的,还是昨儿……竟仍是丝毫不知。 当即按捺猜疑,便至门口,却并不似先前一般推门而入,只是先轻轻地敲了敲门扇。 敲了半晌,里间无声,晓晴毕竟关心情切,便忙将门推开,叫道:“主子。” 一路寻到内室,却见床帘仍是放着,静静默默地。 晓晴屏住呼吸,举手轻轻一撩,却见云鬟睡在里头,发髻都打散了,一头乌发略有些凌乱地散在枕褥之上,垂眉静眼,仍是在睡着。 右手挑出抵在枕边儿,袖口是雪白素缎,同玉般的手腕相映生辉,可见只穿着贴身的小衣。 青丝如瀑,撇在薄褥之外,越显得眉目明秀,雪净之中又有些浅浅地粉。 当真花之容貌,玉般精神,宛若月中霜娥沉醉广寒宫中,虽眠中不言未动,却偏偏有说不尽的缱绻风流。 晓晴看的愣怔,依稀觉着云鬟今日……仿佛跟往昔不同。 她本欲叫云鬟起身,可仔细相看,却又不忍叫醒了她,便复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云鬟因昨夜过分劳神,比以前时候都不同,故而竟睡了过去,一梦无知。 及至日上三竿,方慵慵地醒来,透过床帐,依稀见到帘子外一线日色,顿时惊得身心透凉。 当即想也不想,忙从床上跳下地,扬声叫道:“晴儿!” 晓晴在外听了动静,忙进来看端倪,却见云鬟急得团团转,口中道:“怎不来叫醒我?耽搁了去部里了!” 晓晴怔了怔,迟疑问道:“主子,你昨儿不是说,今日不去的么?” 云鬟正手忙脚乱地去取官服,乍然听了这句的时候,手也正触到那官袍的料子,指尖传来一点滑凉,旋即飞快地透到心里。 眼神略直了直,云鬟后退一步,方明白过来,喃喃道:“是了,我……以后都不必去了。” 她似乎想笑:“我怎么竟忘了。” 晓晴却看出她眼睛红了起来:“主子……” 见只着贴身的小衣跟亵裤,便走到身边儿,去取了一件儿干净家常的鹅黄色常服,抖开给她披在身上:“急得脸都红了,别再着了凉。” 云鬟勉强笑笑:“知道了。” 晓晴道:“我把水送进来。”当即便端水进来,伺候盥漱整理了,又安排了早饭。 云鬟本无食欲,可又并无别事,只得慢慢地且吃。 那边儿晓晴出厅,忽然心中一动,便觑空往书房去。 到了地方,却见房门竟是半开着的,晓晴忙跳进去,却越发大吃一惊。 原来眼前,那桌上的种种之物,几乎都被推乱,全无一样儿在原地的。 甚至有许多的书册、毛笔等都落在地上,椅子也都歪七扭八,像是被人大闹过一场般。 晓晴转了一圈儿,惊疑不明,若非昨夜看见云鬟在此,今儿又看见赵黼,只怕必然要以为是进了贼了。 当下按捺心头惊跳,急忙俯身将散落地上的众物件儿一一捡起来,放在桌上,又把打乱了的文房四宝,桌椅板凳,均都整理妥当。 回头……晓晴却也并没再跟云鬟提起此事。更不曾问过赵黼为何会从她房中而出的话。 这日上午,果然来了两个部里的人,——竟是给季陶然说中了,众人都以为云鬟病了,前来探望。 云鬟诧异之余,见众人都是满脸关切,不好直说无恙,只也顺水推舟说染了些风寒,已经好的多了。 几个同僚便又纷纷叮嘱道:“近来时气不好,主事且要保重身子才是,在府里多歇息两日无妨的。” 众人却也都知道她的为人,自打进了刑部,若非是有些紧急要事才缺值一两日,其他竟都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虽看似冰玉一般,少言寡语,然却是个有真才实学,且踏实肯干的。 刑部的人起初还怀疑她是借了赵黼或者白樘的光儿进来的,可相处这许久,都知道她的品格,自然心服口服,心中敬慕怜惜。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了,云鬟却也有些苦恼。 本以为辞呈递了上去,白樘批了后,部里的人自然就知道了,一了百了,谁知竟是这个模样。 不过……倒也可想而知,如今众人因病来探望,倘若知道她递了辞呈,只怕仍不免过来询问究竟的。 想到这点儿,便又想起了昨日在离开刑部的时候,巽风的话。 当时云鬟因被赵黼所伤,不敢再多想,只要抽身赴命而已,什么皇太孙妃之类的话,宛若空中楼阁,耳畔之风,又哪里跟她有半点干系。 巽风说的话虽有些刺心,但他从小儿照料身边,云鬟自然知道他的性情如何,正如天水所说,也并不会怪责他。 但谁又能想到,昨夜赵黼前来,竟又是那种情形。 情何以堪。 云鬟敛神,只得强打精神,吩咐底下,若还有人来探望,就说病的起不来,不便见客,只都叫好生辞了就是。 岂料过了晌午,却又来了一个意料外的人物,却正是安平侯崔印。 门上见侯爷亲临,又知道云鬟先前跟崔侯府有些交际,便不敢如约答复,只悄悄地派人进去告诉晓晴,听她的示下。 晓晴也不敢怠慢,便跟云鬟报知。 两个人仍在厅内见了,崔印本有些忧色,可相见云鬟后,见她虽有些慵懒倦意,但气色却是甚好。 彼此落座后,崔印道:“如何昨儿听说你病了,不知好些了么?” 云鬟道:“多谢侯爷惦记,已经是大好了。” 崔印见她如此情形,早有些疑心并不是病了,便悄然问道:“近来一切可安?” 目光对上,云鬟垂首道:“劳侯爷相问,并无事。” 崔印见她虽温声恭谨答复,但也隐约透出几许隔阂之意,两人相顾,骤然无言。 彼此枯坐半晌,场面尴尬。 云鬟咳嗽了声,不欲冷了崔印,便有意问道:“不知近来府内……公子如何?” 崔印道:“府内向来也算安好,至于承儿,他先前随军出城,许久不曾回来了。” 云鬟一笑:“公子少年英武,甚是出息,叫人赞叹,想必侯爷也很引以为傲呢。” 崔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的子女里,叫我引以为傲的,也是有一两个的。”说了这一句,眼睛却盯着云鬟。 云鬟本是恐两两相对,尴尬无语,才故意说起崔承,谁知崔印竟如此回答。 当即怔然,抬眸看过去。 崔印却又笑了笑,目光转开:“近些日子,天气多变,你且多加留意,好生保重。我便不相扰了。” 云鬟起身:“……我送侯爷。” 各自若有所思,向着门边儿走开数步,云鬟忽地想起一事,道:“是了,有一件事,不知侯爷知不知道。” 崔印问道:“是什么?” 云鬟道:“前些日子,有人常在我府外探头探脑,后来门上小厮说,认得那人是侯府的……” 崔印脸色微微一变:“竟有此事?” 云鬟淡淡道:“侯爷莫急,也许是他们看错了。” 崔印盯了她片刻,才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忖度而行,你且放心。” 云鬟也未多言。 崔印去后,云鬟踱回堂内,静坐片刻,总不住地想起崔印方才那句——“我的子女里,让我引以为傲的,总也有一两个……” 虽忖到了那语中的意思,却又不敢尽情奢想,只暂且按下罢了。 这一天便无事。 只黄昏时候,又下起雨来,显得有些冷气森森。 云鬟因闲了一天无事,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又听冷雨敲窗,勉强看了几页书,早早地便安歇了。 次日才起身不久,门上又有一个人来,让云鬟意外的是,竟是灵雨。 自从太子妃回京后,灵雨却绝少亲来府中,只生怕招了人的眼罢了,今日忽然来到,却不知何事。 忙叫请了进来,灵雨面上却似喜似惊,又仿佛有些惶惑。 云鬟最担心的却是赵庄那件悬案,问道:“如何你亲临了,太子殿下可好?” 灵雨一愣,回道:“殿下甚好。我、我是奉命来请您过府去的。” 这次换了云鬟愣怔,起初以为是赵庄召唤自己,可若是赵庄,自不必派灵雨来。 道:“是皇太孙叫你来的?他是有事么?”心里认定如此,已经预备着要拒绝了。 不料灵雨仍是摇头:“其实……是娘娘叫我来请的。” 云鬟惊诧:“太子妃?” 上次虽跟赵庄在刑部相见,因时间紧迫,且地方又不对,故而一些机密之事、自然不便提起。 赵庄当然也并未跟云鬟说:太子妃如今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原来那日,赵庄迫于无奈,将实情告诉了太子妃。太子妃如闻天书,瞪了赵庄半晌,便笑起来:“殿下是不是又想出个计策来糊弄我的?” 想了想方才所见的“谢主事”,又止不住笑道:“别的怎么样我是不敢说,然而是男是女我还是能分得清的,这位谢主事,虽然容貌上的确跟阿郁有些相似,然而明明是个男子。且又是正经地朝廷四品官儿,进宫面过圣的,这还能有假?如此荒谬绝伦,我还当只有黼儿会做出来……怎么殿下也陪着他胡闹?” 赵庄见说了真情,她却如此,也是无奈,便苦笑道:“绝没有哄骗你,这谢凤的确就是当年的……黼儿早就认了的,哪还有假?” 太子妃思来想去,总是无法相信,只觉着太子跟赵黼两个又联手用这古怪方法蒙骗自己。 然赵庄赌咒发誓,又密密叮嘱道:“原先不肯告诉你,倒不是怕你不信,反而怕你信了……会不留神泄露出去,要知道这女扮男装,若是给父皇或者别的什么人知道,只怕死罪,偏偏黼儿非她不可,是以半点闪失都不能有。所以就算你知道了,也万万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横生枝节。” 太子妃见如此郑重,方无言,只是心里惊疑难定。 此刻云鬟因不晓得发生过这一节,便问灵雨:“娘娘因何要见我?” 灵雨道:“我、我也不明白……先前娘娘叫了我去,问我认不认得一个谢主事,又问昔日殿下跟您是如何的情形。我只简略答了,娘娘便派我来相请。” 灵雨虽不知道,云鬟毕竟是个推官出身,心里已有几分揣测,只未敢确信。 本想推辞,可太子妃竟特意派了灵雨而来……何况纵然推了这次,难免下回。 当下只得先入内,复梳洗换了衣裳。 晓晴有些忐忑问道:“娘娘怎么忽然要见主子?” 云鬟道:“不必担心,只顺其自然便是了。” 晓晴道:“我陪着主子去可好?” 云鬟笑笑:“罢了,叫人见我带了个丫头,要怎么说?”又安抚道:“我从南边儿到进京,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晓晴方笑了笑,一路送出二门,又凝望了半晌,才垂头自回。 话说灵雨陪着云鬟来至太子府,一路上云鬟千思百量,心中所想的最坏一个揣测,却也正是“太子妃知道了”。 问题是,她若真的知道,是如何得知,到底是从赵庄的口中,还是…… 来至厅中,灵雨入内报说,里头便叫了声传。 云鬟举步入内,抬头却见是太子妃坐在正中,两侧侍候的婢女们垂着头鱼贯而出。 太子妃见了她入内,竟细细打量,神色有些异样。 虽觉着对一个男子来说,这般容貌、竟有些太过秀丽动人了,但这份冷清内敛的气质、端庄自在的举止行事,却毫无破绽,且丝毫的脂粉气、女孩儿的柔弱姿态都无。 赵庄虽苦口婆心,但太子妃原本就半信半疑,此刻再度亲眼见了,仍满怀疑窦,挥之不去。 这会儿云鬟行了礼,仍是以“谢凤”自称。 太子妃咳嗽了声,道:“你……当真就是几年前,我第一次进京来……黼儿带在身边儿的那个小凤子?”这一句话,却说的有些为难。 这会儿,只有灵雨一个伺候在侧,猛然听见这句,便瞪大双眸,才知道太子妃传人过来的用意。 云鬟见太子妃一口喝破,却果然跟她来的路上思忖的一样。 心头虽喟叹了声,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是。” 太子妃见云鬟竟直接承认,且面不改色……她却是受惊不小,张口结舌:“你、你当真就是崔家的那个女孩儿?”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前几步。 云鬟仍是垂手,默然答应道:“是,请娘娘恕罪。” 太子妃满面困惑,走到云鬟身旁,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细看:“这、这也忒……” 她拧眉想了片刻,竟忽然发惊人之语,道:“不成,我仍是无法相信。你,你能否换上女装,让我看一看?” 云鬟错愕,垂首不答。 太子妃道:“怎么,你不愿?” 第449章 云鬟道:“请娘娘恕罪。” 太子妃皱皱眉,脸上有些失望之色,然虽则不悦,并未出言斥责。 灵雨在旁,暗中悬心,虽知道太子妃有些不大高兴,但目前这个情形,又要如何开脱才成? 太子妃沉吟了半天,却竟未曾说别的,只道:“那罢了,可是,你若、若真是个那个女孩儿,怎么要做这种事,当初、好端端地又为何要隐姓埋名地离京?” 因知道赵黼对崔云鬟的心意,太子妃对此事甚是耿耿于怀,心想若非她这贸然大胆地一去……赵黼又何苦白白熬了这多少年?若当时成了亲,这会儿只怕孙儿孙女也就遍地跑了。 云鬟道:“请娘娘见谅,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个答案,虽不满意,却也将就。 当年,太子妃也略风闻过崔侯府里头的情形,似是对崔云鬟不好,只怕这女孩子是被逼的如此。倒也不便过分苛责她。 但又怎会知道,崔云鬟之所以要走的最大原因,正是因为赵黼。 太子妃重重一叹,道:“偏偏是阴差阳错,白费了这多少年。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会如此大胆,竟然……”又把云鬟上下打量了一回:“竟然做如此惊世骇俗的举止,甚至还进刑部为官,去宫中面圣?” 这在太子妃而言,简直如天书传闻一般骇异,更加想不到会有人真的做出来,且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就算此刻面对面儿,仍有种想要即刻验明正身的冲动。 但云鬟无法回答这一句,毕竟这本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 只得道:“正如娘娘方才所言,也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已。” 太子妃挑眉,笑了笑道:“你这孩子,倒也有趣。”这才慢慢地退回位子上落座,又对云鬟道:“你以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云鬟更加不知如何答复了。 太子妃道:“想必你仍是不知道的?不打紧,我已经给你想过了。” 云鬟抬头,听太子妃道:“我有两个法子,第一,你大概知道我府里有个阿郁,对么?” 云鬟道:“是。” 太子妃道:“横竖你们容貌相似,你索性便假借阿郁的身份,想必就算有人疑心,也不敢多言的。” 说完后,太子妃打量了云鬟一会儿,又道:“我也知道你大概不愿委屈。故而还有另一个法子,当初崔家姑娘落水,本就未曾寻到尸首,因此竟不知生死,少不得我们出面儿,就说服崔侯爷,只说你这几年在外头流落,让侯爷把你认了回去……如此一来,是不是就顺理成章了许多?也皆大欢喜。” 云鬟道:“娘娘……” 太子妃见她仍面有难色,脸色一沉:“你若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我一定听从。” 云鬟静默片刻:“请娘娘容我思量。” 灵雨见太子妃面有不虞,便陪笑道:“娘娘其实不必着急,殿下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呢,只要娘娘跟殿下说说看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太子妃转头喝道:“你且住口,我尚且没如何你,你倒敢多嘴!我今儿叫你留在这里,可并不是当你是个心腹能干的,恰恰相反!你串通外人,轰瞒主子……任意妄为地胡作,倒要怎么样?如今不思悔改,还要强逞伶牙俐齿之能?” 灵雨见动了怒,胆战心惊,跪地道:“奴婢知罪,奴婢不敢了。” 云鬟如何看不出太子妃是“杀鸡给猴看”之意,便也跪地道:“娘娘息怒。” 太子妃又转身,对她道:“黼儿是那把年纪,不用提了,可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对子嗣也是不好。我苦口婆心如此,你若肯思量,便仔细想想,你若不愿思量,我替你做主,如何?” 云鬟看一眼地上的灵雨,终于垂首:“是。但凭娘娘做主。” 灵雨睁大双眸,却又不敢做声。 太子妃面上方露出几分笑意,道:“其实太子很对我夸赞过你,说你甚是懂事,如今看着,倒果然是个极懂事的。这样儿我就放心了。” 云鬟在太子府里待了半个多时辰,方退了出来。 灵雨本要随着跟出来宽慰几句,太子妃却并未放她离开,只得暗怀忧虑目送云鬟。 且说云鬟乘车往回,车行半路,便吩咐道:“改道大理寺。” 不多时,果然来至大理寺门前,门上一问,白清辉幸而正在。 侍卫们也是认得云鬟的,有一人问道:“谢主事的病好了么?” 云鬟见这儿的人都知情了,只得含糊应道:“多谢,好了多半儿了。”匆匆入内。 清辉迎着道:“听说你病了,怎么竟亲自来到,莫非是有什么事么?” 云鬟道:“我已经好了。只不过,昨儿陶然过去,跟我说起顾家的事,我因想起来……” 正迟疑该如何告知清辉,清辉接口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现在已不妨事,姑姑跟表妹都住在府里,姑姑起初虽哭了几日,如今已经渐渐好了。” 云鬟道:“是么?顾芍姑娘……可也好么?” 清辉见她问起顾芍,竟一笑,道:“妹妹也甚好。我也知道柳纵厚退婚对她而言不是好事,且顾家的人也曾多有挤兑,然而妹妹竟是个云淡风轻的温柔超然之人,并不把那些龃龉苟且放在心上,反而屡屡劝慰姑姑。” 清辉说着,语气之中,透出些赞赏之意。 云鬟心头一动,仔细打量清辉,不知怎地,竟有些隐隐忐忑。 先前出太子府后,因想到太子妃的交代,让云鬟如置身荆棘,只得暂且不想。 故而想来大理寺寻清辉,一来,清辉是个最会让她心绪安静的人,二来,是因为先前想起的那件事,想要告知清辉,同他商议的缘故。 谁知道清辉竟对她说了这些。却叫她心里的话难以出口了。 清辉自顾自说罢,方问:“是了,你要跟我说什么?先前见你满怀心事,欲言又止一般。” 云鬟道:“我……”对上清辉探究的眼神,只道:“其实我是想说,我向着尚书递了辞呈了。” 清辉震动,面上那一丝微露的笑意便荡然无存,诧异问道:“这是为何?” 云鬟道:“我做了些违背刑官本责之事,已经无法继续为官了。” 清辉决计不肯信这话,摇头道:“我是最知道你的心的,你哪里肯玩忽职守?是不是……是不是尚书他故意为难你?” 云鬟忙道:“并不是,真的是我做错了。就算尚书不怪责我,我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清辉思忖了会儿:“可是为什么,我并未听说过此事?先前跟陶然见过,他也并未说……反而说你在家里养病。” 云鬟道:“我也有些不明白,辞呈已经递上去几天了。不知怎地竟有人说我病了。” 清辉同她两两相看,过了许久,才道:“既然如此,你难不成要一直都不去?又或者……你是亲自把辞呈给了尚书的?” 云鬟道:“并不是,我派了阿喜送去。” 清辉道:“阿喜只怕也见不到他……谁知道其中经手过多少人,又会不会真的送到他手里去呢?” 这一句话却提醒了云鬟,顿时想起当时天水跟巽风前后相问的事儿,天水更把自己先前所写的那一张给撕了。 云鬟惊动:“难道果然出了意外?” 清辉忽道:“如果真的……这辞呈没落到尚书手里,你打算怎么样?” 云鬟道:“就算真的没落在尚书手里,先前我也曾跟他说了要辞官的话了,他大概已经知道……不见辞呈,至多只怪我怠慢无礼罢了,兴许又一怒之下,直接便革除我的名儿……” 清辉道:“以他的性子,你连正经辞呈都不肯上,他或许只当你是赌气离去,若说真的一怒之下,倒也是有的。” 云鬟深深低头。清辉道:“可是照我看来,你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刑部,那以后你当如何?要谈婚论嫁了么?” 云鬟又是惊心,又且窘惧:“我……尚不清楚。” 清辉道:“你若果然想考虑终身之事,倒也使得。六爷性子虽急,可我冷眼看着,这许多年来他的性情也有些变化,且又是一心一意在你身上……若是别的王孙,这会儿怕不早就姬妾成群了。想他那样如火的性子,竟肯为了你洁身自好,也是难得的深情有心了。” 云鬟听了满耳的好话,正发呆,清辉笑道:“但话说回来,正因他一心为你,若你想继续留在部里,只怕他也不会干涉。不如你再好生想想。” 可这会儿云鬟心里想起的,却是太子妃的那句话“我替你拿主意”,云鬟一笑道:“罢了,我便不打扰你了。” 清辉送她出门,又道:“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件儿可惜的。” 云鬟便问是什么。清辉道:“你若是女孩儿身份,这会子就可以跟表妹相识相近,你必然也会喜欢她的性情的。” 他素来是个冷静自若的,可说起顾芍的时候,眼中却禁不住透出一丝笑意来。 云鬟所见所闻,心不由自主又“咯噔”地响了声。 那日云鬟在张瑞宁府上,兰堂里跟顾芍相见,又何尝不是如清辉此刻所说,因见顾芍温柔善谈,便格外喜欢顾芍的性情。 只除了,印在她脑中的,屏风上倒映出来的那一幕。 顾芍背对着云鬟,盯着屏风,当时她微微垂着头,然而双眼却直勾勾、阴恻恻地盯着屏风中的影子,唇角上扬,勾着一抹寒气四溢的笑。 那却是云鬟毕生所见的……最阴森可怖的笑容了。 正也因为先前见识过顾芍的温柔可爱,不期然冒出这般一张脸孔,才叫人魂飞天外。 若非云鬟的记忆不容置疑,她当真要怀疑起自己错看,亦或者当初所见的并不是顾芍,而是另一个人另一张脸。 气质上,根本就截然相反。那种直直地盯着前方,微垂首狞笑的模样,着实太过悚惧。 因柳纵厚有那种劣迹,又且迅速提出退婚。当初白清辉跟云鬟提起此事的时候,他们三人还叹息惋惜了一阵子。 清辉更觉着,这件事他也或多或少有些干系,提起的时候,口吻虽淡,但那股自责之意,云鬟仍是听的分明。 清辉只当时有些害了顾芍,可云鬟因知道顾芍若嫁给柳纵厚之后会发生的事,故而竟有些庆幸。 她本以为顾芍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但是,就在想起她于屏风中那令人“惊艳”的诡笑之后,云鬟无法确信了。 以那副表情出现的顾芍,倘若有人说她会持刀手刃亲夫,云鬟绝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 但是看着清辉方才那股单纯的欢喜之态,却让她无法出口点破这一宗。 云鬟只顾考量此事,却也有一桩好处,因总想着这里,太子妃那边儿的事情便淡了。 她迟疑着往外而行,脚步将迈出大理寺的门槛之时,却又犹豫不去,拧眉徘徊,终于握紧拳头,自言自语道:“不成,我一定要说给他知……” 当即转身往内而去。 谁知才一转身,忽地毛骨悚然。 原来身后,不知何时,竟走出一堆人来,巽风,阿泽,卫铁骑……最中间儿也离她最近的那个,赫然正是白樘。 乍然相见,就似平地生雷,风云骤变。 云鬟身不由己地望着白樘,这会儿,才想起她进门的时候,那同她打招呼的侍卫问道:“主事的病好了?”她半是含愧地应了声,匆匆往内。 身后,那侍卫本要再跟她说一句的,见她走的紧,便对同僚道:“谢主事不知来寻少丞是为了何事?却不知是不是跟白尚书商议好了一块儿来的……” 当时她心不在焉,竟然忽略了这般要命的消息。 白樘等众人打量着她,尚未开口,就听阿泽问道:“你不是病了么?如何在这里活蹦乱跳?” 云鬟醒悟过来,垂首往旁边让了出去:“不知尚书大人在此,恕罪。” 白樘瞥着她,并不言语。 卫铁骑问道:“谢主事可是来找清辉的?” 云鬟道:“是,方才见过了。” 卫铁骑道:“看你方才在这儿进退两难,是有什么事忘了不成?” 云鬟道:“是、是有一件小事。” 卫铁骑还要再问,白樘咳嗽了声。当即所有人都鸦默雀静,许多眼睛皆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云鬟不敢乱看,只垂着双眼望着地面儿,心中却是翻天覆地,哭笑不得:她此刻最打怵遇见的人,偏偏就这样不可幸免。 却听白樘清清冷冷道:“倘若病愈了,如何不回刑部?反闲散地在此游荡?” 云鬟愕然,这才抬头看向白樘:“尚书……” 先前在刑部,他是亲耳听过云鬟辞官那些话的,难道,是因为当她是随口说说,所以他大人有大量不放在心上?又由此推测,——他是真的没看见那辞呈? 仓皇中,云鬟又看向巽风,却不知他跟辞呈失踪之事有无干系。 白樘却不再理会,只对卫铁骑道:“不必送出来了,那件事你且多留心就是。” 卫铁骑拱手:“一万个放心。” 白樘负手,目不斜视地出门而去,巽风眼神沉静里泛出些歉疚之色,将经过之时,便飞快对她轻声说道:“若无碍了,就回部里罢。” 声音虽轻,祈望却重。 阿泽向着她扮了个鬼脸,也随着去了。 这一批人虽走了,卫铁骑却等在门槛内,对云鬟道:“不是说要找清辉么?还不走?” 云鬟叹了声,道:“不了,我再想一想。” 她垂头耷脑地走了出门。 卫铁骑背后看着,忍不住“嗤”地笑了出声:“这孩子也是命蹇运乖的很,借病偷懒,反而撞上了顶头上司……” 卫铁骑会错了意,想到方才白樘跟云鬟“对峙”,以及她如白日见鬼的表情,甚觉好笑。 且说云鬟踱步下了大理寺台阶,慢慢晃回车上。 谁知才抬头,就见车内多了一个人,默默地抱着双臂,似笑非笑正看着她。 云鬟已经对赵黼的神出鬼没毫不意外,垂眸自进内,问道:“你……如何竟在这儿?” 赵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宫内值了一夜,早上才回来,听闻母妃传了你去府里,连镇抚司都顾不上,就忙忙地赶回,谁知仍扑了个空。” 云鬟淡淡坐定:“这般着急是做什么。” 赵黼却笑道:“母妃对你说什么了?” 云鬟道:“并没什么。” 赵黼便挪到身旁,垂首歪头看着她:“你总不会觉着,是我告诉母妃的?” 他既然这般说,自然是知道了太子妃问询的话了。云鬟道:“我虽疑心过,但也明白,以你的性情不大可能。” 赵黼道:“知我者,果然是鬟鬟。”手抚上脸颊:“让我看看唇上的伤如何了。” 云鬟道:“休要动手动脚。” 赵黼道:“我是关心之故,就看看罢了,哪里动什么……”虽义正词严说着,嘴早就情不自禁地贴在了脸颊上,只觉欺霜赛雪,暖玉温香。 刹那间,便想到昨夜的种种情形,赵黼又有些心念乱窜:“阿鬟……”贴在耳根处,喃喃窃窃低语道:“什么时候,你才能着实地……” 云鬟道:“你再闹,我就下车了。” 这句话却似提醒了他,立刻勾着腰抱住了,哼道:“你敢。何况给你逃了一次,再故技重施的话,我索性不活了。” 云鬟听不得这话,便皱眉看他。 赵黼道:“罢了,不说就是,阿鬟恼我了么?那就……让我亲亲你当赔罪罢。”他自说自话中,双眼放光。 云鬟忍不住:“六爷!” 赵黼嘀嘀咕咕道:“你昨夜不是这么叫我的。” 云鬟两颊不觉红了,忙转开头,又勉强凝聚心神,道:“娘娘传我过去,所说的话,你都知道了?” 赵黼摩挲着手:“我想听你说。” 云鬟难以启齿,摇头道:“罢了。” 赵黼道:“什么罢了,你是答应了母妃所提的事?” 云鬟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又是怎么想的?” 赵黼故意思量道:“我虽不喜母妃自作主张,但倘若真的让你立刻嫁了我,不管叫我做什么也都乐意。” 竟又口没遮拦起来,云鬟苦笑:“你方才回东宫,问的是太子妃么?” 赵黼道:“我还未来得及去见她,生恐又把我绊住,就偷偷问的灵雨。” “原来如此,”云鬟若有所思地垂眸,又问:“娘娘没为难灵雨么?” 赵黼道:“并没有,灵雨是我身边的人,母妃怎会为难她?” 云鬟听灵雨无事,也就罢了,只对赵黼道:“既然你才从宫内出来,只怕还有许多正经公务要做,不如去镇抚司罢。” 赵黼道:“去是要去的,你送我过去可好?” 云鬟即刻扬声道:“去镇抚司。” 赵黼见她这般果决,不由道:“好好好,这份儿狠心果决无情,真不愧是六爷喜欢的人。” 云鬟本满腹心事,听了这句,却不由微微一笑。 赵黼却最会抓住时候,见状早拢着她的肩头,又黏在身上,贴着耳朵低低道:“我今晚上过去可好?” 云鬟假作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差些儿就要念那《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 只听赵黼又在耳畔道:“不,解,风,情。” 缠绵悱恻地一字一顿说罢,他竟不由分说,一口含住了她的耳珠儿。 滚烫的舌尖,叫人魂飞魄散似的。 云鬟猛地一颤,忙举手推开他,早已满面火热通红。 赵黼看了她的反应,甚是满意,忽地又笑了声。 这一声来得有些突兀,云鬟疑心他是因调戏得手之故,不由嗔视:“你笑什么?” 赵黼道:“白樘方才好似不高兴了。” 云鬟略觉惊诧,问道:“你,连这个都看见了?” 方才赵黼一路来寻云鬟,打听她来至大理寺,自然也半点不能耽搁,竟随之而来,便躲在马车里,想要吓她一跳。 谁知正看见了白樘等众人跟云鬟迎面对上的那一场。 冷眼旁观,见他们两人是这般的情形,又想到自己昨夜是那个情形,简直就如冰天雪地之于烈火朝阳。 赵黼笑道:“我也不是故意,正好儿看见的有什么法子,可是看着他不高兴,我心里才觉着高兴呢。” 他虽快活,又怕损的狠了,云鬟便“不快活”,于是话锋一转道:“对了,你是为何这几日都不曾去刑部?如此还敢在外头乱走,难道不怕白樘了?还是……已经不想在刑部,想要早点嫁给我了?” 他原先本是胡思乱想,后来也是信口胡说,只不过却又一次的几乎“歪打正着”了。 云鬟递辞呈之事,除了巽风天水知道,其他的连季陶然近水楼台尚且不知,不知怎地,也并未传开。 但是此刻,云鬟却也不敢直接就跟赵黼承认,如今尚且有所谓“两年之约”,他还这般“放浪形骸”,倘若知道她自己放弃了……却不知道又要干出什么来。 故而云鬟绝不敢在这时侯说半个字。只道:“你可知我方才去大理寺是想做什么?” 赵黼道:“总不会是去找白樘的。”又改口:“肯定是找小白。” 云鬟道:“不错,我是去找小白公子的。” 于是,就将在张瑞宁府中,曾看见过顾芍那样令人惊悚一面的真相说明。 赵黼也大为意外,可沉吟片刻,却又有些想通,便道:“其实……这也没什么。这些高门大户的姑娘小姐,哪一个不是有几十副的弯绕心肠?自然也有数不清不一样的假面,若顾芍真的如此,也不足为奇,现成不也有个人这般么?顾芍若跟她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起初还有些若有所思,说到最后,却是冷冽的语气了。 云鬟略觉揪心:“你说的,是……” 赵黼道:“我先前出宫的时候,遇到了沈舒窈。” 第450章 赵黼先前出宫的时候,正沈舒窈带着小世子,进宫面圣。 两人在宫门处相遇,赵黼见了车驾,驻马行礼。 宫女掀起銮轿帘子,沈舒窈在内含笑,嘘寒问暖,道:“殿下向来辛劳,王爷昨儿还念叨,殿下不似先前般去王府去的勤了。若得闲还请常来往些,让我们也尽一尽心意。” 赵黼道:“多谢王妃。” 正这会儿,那小世子不知怎地,竟叫了声,咿咿呀呀,十分可爱。 沈舒窈笑道:“瞧,连宏睿都想念哥哥了呢。” 赵黼虽不待见她,对那小孩子倒是颇为怜爱,便也笑了一笑,道:“王妃且请入宫,别叫皇爷爷等宏睿等的着急。” 沈舒窈也道:“既如此,我也不扰殿下,只是王爷跟宏睿牵惦之意,还请知晓。不要疏离了才好。” 沈舒窈原本说话就温和舒缓,如今做了王妃,更加透出些高贵气象来。且又拿出“长辈”的身份来,其和蔼仁善,旁人听着,也自信服赞叹。 赵黼道:“知道。”立在旁侧等车驾去了,才打马离开。 一路往回之时,赵黼不由想起先前在宫内的时候,赵世说过一件事儿。 原来前几日,京内出了一件并不大不小的事儿。 有人在京兆府告了一状。这告状之人身份不过寻常,乃是个京内的闲散人家,姓邹,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近来落魄。 这被告之人,却偏是有些来历的,细算起来,竟跟沈舒窈有些关系。原来不是别人,乃是王妃的母舅殷家。 据那告状的邹先生说,他因有一块田地,挨着殷家的田产,这殷家便想将这块儿田据为己有,邹先生不肯,他们便以势压人,强行买卖,定了契约。 当时京兆府因知道是跟沈王妃有关,不敢怠慢,先命人请了殷家的家长来,便问缘故。 不料这殷家的人甚是莫名,道:“并没有强买强卖,委实是两下情愿,银货两讫的,不知这邹家因何出尔反尔,竟又来告状?” 京兆府见两头各执一词,又因静王的面上,不敢如何,因此那几日只是搁置。 谁知邹家便有些不依不饶,屡次前来催及早判决。 正当京兆尹进退两难的时候,静王府派了一名执事人过来,起初京兆尹只当是来疏通情分的,心中已经想好了妥协的措辞。 谁知这执事问了几句话后,便交代京兆尹道:“大人不必惊慌,此事王爷跟王妃都知道了。王妃听说,大为恼怒,特叮嘱王爷来告诉,叫万万不可徇私枉法,如果大人因王爷的关系而有半点儿不公,王爷跟王妃也是不答应,必然要惊动御史。” 京兆尹大出意外:“王爷跟王妃果然是这么说的?” 执事道:“这还有假?静王殿下向来的为人大人也该知道,可一定要秉公处置才好,若因徇私弄情坏了王爷的名誉,王爷可是不饶的。” 京兆尹原本正吃不准王府的意思,听执事说的这般厉害,便明白了。当即便又审了两次,就判了那殷家“强买强卖”,命将田产返回邹家,并罚没银两若干。 此事虽不大,却也是不少人都知晓,因军民等都知道殷家是静王妃的亲眷,本都以为这邹家是要倒大霉的,谁知道竟然是这般,细细打听,便知道了静王同王妃叫秉公处置不许徇私等话,自然都越发敬慕静王夫妇为人了。 皇帝对赵黼道:“朕听闻此事,问起你四叔,才知道他原本是不想理会此事的,却是王妃劝他派人往京兆府走一趟,免得府尹为难。” 赵黼道:“当初四叔娶亲的时候我就说了,必然是个贤内助,如今看来,却也是个深明大义灭亲的贤内助。” 赵世“嗤”地一笑,又道:“深明大义就深明大义,何为‘深明大义灭亲’?照朕看来,你也不用酸溜溜的。娶妻当娶贤,至于你……且拭目以待罢了。” 把沈舒窈这一宗说完后,眼见也将到镇抚司了。 赵黼便握着云鬟的手:“有些人,看着面和心善,说的做的义正词严,实则不知是怎么一副花花肠子,算计着吃人呢。还是我阿鬟好,看着面冷心冷,却是个最、最靠得住的。” 云鬟瞅了他一会儿:“六爷是在拐弯儿骂我心直愚笨么?” 赵黼忍不住大笑:“哪里敢?何况我说的这样隐晦,你还能听出来,又哪里算得上愚笨了?” 望着她凝眸起愠之态,却又忍不住在耳畔悄然道:“可知我就最爱你这样……看着聪明的不知如何了得,实则却是一条筋儿的愚直傻人?” 云鬟眉头一皱。幸而此刻已经到了镇抚司,马车停了下来,云鬟道:“六爷去罢。” 赵黼叹了声,起身将要下车,却又顺势拦着扑过来,轻轻在唇上吻落。 云鬟知道马车在此停留久了,外头人多眼杂,谁知道会怎么样,任由他片刻如意,便在他手臂上捏了把。 赵黼将她松开,声音沉哑说道:“你听了我母妃的话……又怎么样?” 云鬟微微色变,默然看了他片刻,才垂眸道:“殿下既然问过灵雨了,难道不知……我已经答应了太子妃,凭她做主了?” 赵黼一怔,隐约看出她有些冷意,道:“莫非我又说错话了?我可并不是随着母妃在逼迫你,只是想着……” 云鬟道:“罢了,殿下还是去罢。车总是停在这里,叫人看着不像话,横竖以后再说。” 赵黼道:“你若是不喜欢,母妃那边儿,我会去说。” 云鬟同他对视片刻,瞧着他眼底一点儿焦急,神色才又缓和下来。 当下轻声劝道:“不用了,何况,太子妃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你快去罢,不用多心多想。” 赵黼虽觉着她是个肯了的意思,又不敢就信。 待要再问清楚,云鬟已推道:“请了。” 赵黼只得说道:“好,那一言为定,回头再同你商议。” 云鬟点了点头,赵黼这才放心下车而去。 送别了赵黼,云鬟回到府中,便见有一辆马车停在外间,站着的几个侍从,竟是辽人打扮。 门公见她回来,忙迎着道:“主子,先前那个辽国的什么亲王来了,在里头等了一刻钟了呢。” 入内,远远地果然见到厅门口处,睿亲王萧利天负手站在那里,观天望地,似饶有兴趣,旁边小厮有些忐忑地侍立,见云鬟回来,方松了口气。 当即上前见礼,睿亲王笑道:“听闻谢主事病了,特来探望,如何竟未在府中养病,又是忙去了何处?” 云鬟道:“怎敢劳动亲王大驾,不过微恙罢了,也已妥当。” 萧利天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样便好,似谢主事这般良臣能吏,可是不容有失的。” 两人到厅上落座,云鬟道:“殿下亲自前来,莫非只是为了探病而已?” 萧利天笑道:“本是为了探病,既然主事风采依旧,便说些闲话倒是好的。” 云鬟面色沉静,淡淡瞥过他,目光在他手上掠过,复看向别处。 萧利天并未留意这细微小处,自顾自道:“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主事为何竟知道……那传信的竹简是我的手笔?” 正如云鬟所说,萧利天自然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华横溢之人,莫说是辽人之中首屈一指,大舜之中也难寻匹敌,随着声名鹊起,人人知道大辽睿亲王博古通今,博闻强记。 但鲜少人知道的是,萧利天打小儿生来,便惯用左手,不过因他生性聪明,见别人都用右手,他便好强,默默地竟也练成了左右手都能挥毫自若的本事,且平常行事待人等,也并不流露异态,是以除非从小儿伺候的贴身之人,其他天底下的人却并不知这一点儿。 却没想到,纵横大辽大舜,竟栽在一个舜国刑部主事的手中。 倒是让萧利天百思不解。 萧利天道:“不知主事可否赐教?” 云鬟道:“那不知,亲王殿下可否告知,为什么会传信给我们皇太孙殿下,为什么要派蒙面人抢夺杜云鹤,又是为什么会在城外,如此‘巧合’地救了我跟薛先生?” 萧利天挑眉,拍案笑道:“好,不愧是刑部的人,只是你问了这许多为什么,却让我怎么回答?” 他沉吟片刻,瞥着云鬟道:“第一个问题,你们的白尚书大人已经问过了,我也已经回答,不过是偶然发现了沈丞相的不轨行径,又从来敬慕皇太孙是个英雄,不忍看他被蒙在鼓里,才有意传信罢了。” 云鬟道:“尚书可信了亲王此话?” 萧利天笑说:“不然又如何呢?至于那蒙面人……却跟我没什么干系,我更不知情。而救了你跟薛先生……一节,我也早说过了,虽然看似不可能,却着实是巧合而已,主事不必多心。何况如果我对你或者薛先生有不轨之心,又怎会特意相救呢?” 云鬟思忖不语。 萧利天道:“我说了这许多,不过是显示诚意罢了,主事也总该回答我那个问题了罢?” 他擅用左手之事,是被云鬟点破,是以瞒不过去才承认了。可其他两家儿,他们并无把柄,故而萧利天仍是抵赖不认。这倒也是他的行事作风。 云鬟道:“那天生死一瞬间,殿下射了一箭相救薛先生,可还记得?” 萧利天道:“自然记得。” 云鬟道:“殿下难道忘了,当时你用的是哪只手?” 萧利天一震:“难道……” 他从来最擅掩饰,何况这许多年都遮掩的好好儿的,但是人在情急关键之时,自然会按照本能行事。 当时薛君生危在旦夕,萧利天情急之下,张弓搭箭,自然选了最顺手也是准头最佳的那只手…… 睿亲王并未再问,心中仔细一想,便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然而正如云鬟所说,那是生死一瞬间,她又为何会留意这样极微小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 可又一想:这人有能耐恢复大舜山河地理图,又能将那拂乱的一盘棋在顷刻间恢复如初,若说能留意到他的马虎破绽之处,又何足为奇。 睿亲王不由啧啧称赞:“好好,果然是卧虎藏龙,人才辈出。” 含笑端详着云鬟片刻,又若有所思地问道:“只不知道,除了这些,主事可还看出别的来了不曾?” 云鬟道:“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睿亲王笑道:“只是随口问一问罢了。主事如此天赋异禀,只怕会发现些凡人所无法察觉的……故而我好奇罢了。” 睿亲王遂了来意,却并不就走,仍是跟云鬟说了半晌。 云鬟心中警觉,若必答的话,则简略说一两句,如非必要,则缄口不言。 萧利天也不以为意似的,仍自顾自笑吟吟地,终究盘桓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将过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才起身告辞。 等他去后,晓晴得信儿,才飞跑出来,道:“这个辽人,如何这样可厌!竟要赖着不走了似的!”若今日来的是别人,晓晴早就派人来问要不要备饭,因知道是辽人来到,暗中忖度云鬟的意思,便未曾派人打扰。 云鬟笑道:“所以你故意没来劝饭?” 晓晴道:“主子知道我,只不过也饿坏主子了,且不理那狗贼,那锅枸杞红枣山鸡汤熬的正是火候,正好伺候主子自在吃去。” 云鬟道:“你如何这样厌恨他?” 晓晴道:“谁不知辽人凶残成性,禽兽一般,亏得如今两国议和了,不然此刻还要打杀了他呢。” 是夜,太子府中。 赵庄便对太子妃道:“你今日怎么把谢主事叫了来,是跟她说什么了?” 太子妃道:“我哪里能只听你们父子的话,好歹要亲自看一眼才踏实……又不会为难她。”便将今日的情形说了一遍,又把自己的主意也都跟赵庄说明。 赵庄有些呆怔:“你说什么?” 太子妃道:“让她假借阿郁的身份自然是委屈了,故而我就想让崔侯认回她,仍是以正正经经崔府嫡女的身份过门就是了……不过她的年纪到底大了些,行事又如此破格,崔侯府又是那个样儿,真是当不起黼儿这般心意。我便跟她说,让她权先做个侧室,将来若黼儿继承大统,还少不得是个贵妃呢,至于黼儿的正室,那就……” 赵庄遽然色变:“你把这些话也跟她说了?” 太子妃道:“我虽不曾如跟你说的这般直白,她是个聪明的,必然也明白了。” 赵庄早坐起身来:“她怎么说?” 太子妃道:“她只说由我做主就是了,又怎么说?你瞪着我做什么?我只觉着委屈了黼儿罢了,横竖黼儿被她魔障住了,若得了她,自然遂心。顺势再多几个伺候着,才和我意呢。” 赵庄举手扶了扶额,道:“这话,你只对她说过呢,还是有别的人知道?” 太子妃道:“我跟她说的时候,把灵雨那丫头都遣出去了。自然只有她知道。” 赵庄直直看她半晌,重重叹道:“也罢,横竖那孩子是个懂事的,又知道黼儿向来孝顺,只怕不会对他提起。你也记住,这话不许再对其他任何人说半个字,尤其是黼儿!” 太子妃见他疾言厉色,大不似从前,不由道:“你如何这样?” 赵庄道:“可知我先前不肯跟你说这些,就是怕你坏事?你若再自作主张,弄得节外生枝,到时候我看你再从哪里去找个黼儿可心的人!他若肯要别的,又何苦辛辛苦苦熬了这许多年,若给他知道此情,只怕又要大闹一场,偏你是他的母妃,他不肯忤逆,只怕也要自伤……你这般盘算,是为他好呢?还是害他!”说了这句,气愤愤地下床,竟出了卧室,自去了书房安歇。 第451章 自从太子妃嫁给赵庄,便不曾见他如此动怒,又是委屈,又且惊心。 见拂袖而去,唤了数声,更不回应。 这一夜,彼此宿于两处,却都无眠。 话说这日,镇抚司中。 赵黼将手上数张看过,肩头一沉,把那几张纸拍在桌上。 半晌才冷哼了声,道:“我就觉着必然蹊跷,不想果然给我猜中了,倒不知是我忒多心,还是这人心着实难料。” 底下站着的,却是他心腹的一名缇骑,道:“那邹家的人本不敢说实话,听我要拉他来镇抚司才怕了,答应写了这张供词。” 赵黼道:“这殷家的人难道就肯善罢甘休?” 缇骑道:“虽然不肯,但是自然更加不敢跟王府较劲儿,何况他们本来也有些做的不对之处,见王府出面儿,就越发委顿难说了。” 原来这会儿赵黼跟缇骑所说的,竟是前几日那件邹家跟殷家的官司。 赵世曾当面盛赞静王妃“贤内助”,赵黼却本能地觉着这件事有些蹊跷。 故先前他便吩咐人,私底下去打听询问,果然探听出了不同的说法。 ——这王妃的亲眷殷家,跟邹先生家买田,的确是有其事,据那见证人说,殷家出的价格,虽然不算极高,却也未曾叫邹家亏了本钱。 是以邹家人原本是答应这桩买卖的,契约都签订了。 可不知为何,忽然一日,邹家的人竟不乐意起来,径直去衙门告了殷家,说是逼迫着强行买卖,讼词里隐隐有指责殷家“仗势欺人”的意思。 殷家原本不怕,且毕竟也仗着有王妃撑腰,底气甚足。 谁知王府执事出面儿,场面急转而下。 加上又有一名本家的小厮出面作证,竟说的确是殷家居心不良,用手段谋了邹家的田地,此案自然便容易了。 可是在赵黼遣人逼问之下,那邹家的人才承认,其实原本殷府并未强行逼迫,只是他们自个儿见出价尚好,且殷家又跟静王府有亲,所以想要巴结。 但莫名的是,有天,忽然一个人来见邹家家主,竟问起这田地的事,言辞中暗示说殷府有强逼的行径,让他们出面去告。 这邹家自然不会如此作死,那人便自亮身份,却说自个儿是恒王府的人,若是邹家的人肯去处告,便保他们无事,倘若不肯…… 故而邹家才“识时务者为俊杰”,战战兢兢将殷府告了。 此刻那缇骑问道:“殿下如今还要如何行事?” 赵黼沉吟半天,一招手,那人会意近前,赵黼这般如此,吩咐了几句。 缇骑去后,赵黼又看了看手上的供词,笑道:“如今就看看到底是真‘贤’呢,还是真‘大义灭亲’。” 赵黼做了此事,略觉神清气爽,正要出外,外间忽地有一人来访。 却竟是张振。 入内相见了,不等赵黼询问,张振道:“我是来给你传个口信儿的,但我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赵黼道:“谁的口信?” 张振道:“可繁的,也不知道你又跟她在做什么……她叫我告诉你,那个什么顾小姐,想见上次的小姐姐呢。” 赵黼先是愣怔,继而明白过来。张振端详道:“这是哪门子的暗话?又哪个小姐姐?” 赵黼道:“跟你不相干,不用操心。回去告诉可繁,我知道了。” 张振嗤了一声,见身边无人,道:“可繁说的这顾小姐,是不是就是被保宁侯家退婚的那顾翰林家的?” 赵黼道:“你怎么不问可繁?” 张振道:“我问过,她不肯说。” 赵黼瞅着他笑:“难道我长着一张有问必答的脸么?” 张振咬牙切齿:“以后再叫我传话,也没这么便宜了。”哼了两声,扭身要走,又止步:“我再最后多一句嘴,不管是不是这位……近来听说这位回了白府居住,跟可繁来往倒是比先前还要密切了。” 赵黼心中正想着云鬟同自己提起的、有关顾芍行止诡异的话,正盘算要问张振,张振皱眉道:“你也该知道,我父亲原本想将可繁许配给小白公子……” 赵黼道:“怎么?” 张振啧了声:“虽然白少丞的确是个难得的,又且门当户对,不过我心里总觉着有些……” 赵黼忍不住道:“小白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外冷,可繁又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聒噪性情,哪里受得了。” 张振连连点头:“便是这个意思!” 赵黼笑道:“你敢对张将军说这话么?” 张振讪讪道:“我只是心里想想而已……” 赵黼咳嗽了声,便问道:“你可见过那位顾小姐么?” 张振道:“因前几日她来的勤些,我无意中瞥过一两眼,怎么?” 赵黼问道:“她怎么样?” 张振道:“看着是个极有教养的闺秀罢了。你如何竟只管问她?莫非……你对她有意?” 赵黼白了他一眼,道:“柳纵厚是禁军的人,顾芍又是白樘的亲戚,我自然多关注些。” 说到禁军,张振便又想起一件事:“禁军里的阮磬如何死的那样突然?听说小白公子在负责追查此事?不知有没有结论?” 赵黼道:“尚无。” 张振便不再追问,告辞离去。 且说张振去后,赵黼思来想去,便把手头的公事一放。 看看日影,忖度云鬟这会儿必然是在刑部了,因此便出镇抚司,上马往刑部而来。 谁知事有凑巧,眼见将到刑部之时,随官指着旁侧路上,道:“殿下,那不是谢府的马车么?” 这随官是赵黼的心腹,见他来刑部,就知道是找云鬟的。故见了马车,便忙出声。 赵黼转头诧异,果然见是谢府的马车驶了出来,竟拐向刑部。 赵黼心道:“谢府怎么派了人来,难道是要接她回去?这也还不到散值的时候呢?还是说有什么意外?” 他只当云鬟此刻还在刑部,这马车自然便是空的,当下等那马车过后,他便跟在后面儿。 不多时马车果然停在了刑部门口,赵黼远远地看着,却见从车辕处跳下一个人来,竟正是云鬟。 赵黼意外之余,惊喜交加,正要上前招呼,却见云鬟身着便服,下地之后,却不忙进部里,竟有些进退踌躇之意。 却见她在原地踏步片刻,门口那侍卫自然招呼,云鬟应答几句,方又入内。 赵黼瞧着疑惑,不觉慢慢地勒住了缰绳。 你道云鬟如何竟出现在刑部?原来因先前在大理寺里无意中跟白樘一行人遇上,云鬟思来想去,确信自己先前叫阿喜送去的那封辞呈必然没有落在白樘手中。 夜里云鬟因思虑前情,不免又想起那一天,她假扮阿郁、被太子妃阴差阳错拿住之时,太子妃当面儿训斥赵黼的那些言语。 一句一句,颇为刺心,又叫人感叹。 又想起风雨交织那夜,书房内的种种情形,羞赧之余,只剩诸般叹息。 这日她清早起身,便又来至书房,耽搁了足足一个时辰多,才重又写就了一封辞呈。 小心地揣在袖中,吩咐备车,便往刑部而来。 往日她来部里,自然满怀踏实跟欣喜,不管是有什么难办的案情,难以料理的事务,毕竟是来正经行事的,是以心里始终是平和宁静,又暗暗带些满满足足的期待。 可是今日……因知道是来递送辞呈的,只怕从此再也没有可能踏足一步,宛若舍断别离,是以滋味竟甚是不好受。 且又要面对白樘,更是难上加难。 谁知那门口的侍卫门官等,见她来到,都会错了意思,只当她是病愈而至,纷纷地招呼问候。 云鬟不敢在门口耽搁,才把心一横,迈步入内。 满心里沉甸甸地,垂首往内而行,欲去寻白樘,但是毕竟心情沉重的缘故,那步子也比往日要慢上许多。 正走间,却见前方门口处探出一个头来,左右张望,见了她,便喜笑颜开道:“我还当他们胡说,原来果然你来了?” 季陶然跳出来,将云鬟拉住:“来的正好,我本来想待会儿去寻你呢。” 云鬟徐徐回神:“寻我做什么?” 季陶然道:“正是为了阮磬那案子。” 根据先前那陪伴阮磬的妓女所言,阮磬是因为服用一种助情药过度,才死的那般模样。 而这种助情药,其实并不少见,寻常的青楼楚馆内几乎都备用一些,有些风月场中的老手,自己随身也都带着。 阮磬服用的这种,也是他自己随身所带……季陶然费了点力气,才从那案发现场的杯子底层搜刮到一些粉末。 但经过查证,却并不是市面儿流行的那种药,而是一种极少见的春药。 连查了京内数家青楼,只在其中一家儿发现有这一种,询问其来历,却是从鬼市上得来。 云鬟道:“难道阮磬是被这种药害死的?” 季陶然道:“他并没有别的中毒迹象,也并没挣扎之意,可见是因此药而亡。我们又详细审问了那用过此药的青楼中人,原来这种药,不能服用过量,若是过量,便会癫狂不由自主……一直纵欲到精尽……” 季陶然猛地打住,咳嗽了声,道:“总归就是这些,我已经跟清辉说过了。” 云鬟道:“这阮磬既然有此药,难道不知用药禁忌?还是说误服了?” 季陶然道:“谁又知道呢,横竖死无对证,偏那妓女也没留意此事。” 云鬟道:“那么这药的最终来历可查到了不曾?” 季陶然道:“据说卖药的是鬼市上的一名西域人,行踪飘忽,很难追查。” 两人说到这儿,季陶然又道:“可惜那阮家的人耐不住,已经将阮磬下葬了。不然我再细细地查验查验,兴许还有别的线索。” 云鬟道:“你已经是最仔细的人了,只怕没什么能错过眼去。” 被她夸赞,季陶然噗嗤一笑,心花怒放,便道:“倒也是,连他鬓发间有一颗草种子,我都发现了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鬟问道:“什么草种子?” 季陶然道:“红褐色,圆长,有些小小地毛刺,我也说不上来,从来没见过……是了,我已经取了回来,当时虽然想随手扔掉,可是记得严先生曾写……” 不经意又提到严大淼,季陶然蓦地打住,脸上的笑才敛了,复说道:“他曾谆谆教导我们,案发之地的所有——纵然是一草一木,一根发丝,都是不容错过,都或许是能发真相、定乾坤的大用之证……” 季陶然重重喟叹了声,才又点头道:“所以我本能地将那颗草种子留了下来,如今正在行验所里好端端放着。” 云鬟看出他难过之意,便道:“先生在天之灵,看你这般遵循教导,他后继有人,必然欣慰。” 季陶然苦苦一笑:“是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那种子?” 云鬟怔了怔,换作平日,只怕早就去了,可是这会儿……袖子里那封辞呈,拽着她往下,整个身子几乎都千钧重。 云鬟便道:“这、这还是暂且不用了……” 季陶然道:“不看也罢了,难不成粟米大小的一颗小种子、就真的能翻天覆地么?”后知后觉,发现她神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像是有心事?” 云鬟振作精神,道:“并没有,我……我是有事要去寻尚书大人,不知他今日可在?” 季陶然道:“在公房里,可要我陪着你去么?”又迟疑地问道:“自从上回……太子殿下的那件事,你跟尚书之间可怎么样呢?如何我问尚书,他并不回答?” 云鬟把心一横,道:“等我去见过尚书,回来再同你细说。” 别过季陶然,云鬟仍是前往白樘公房,正要进门,身后一人如风赶来,将她手臂轻轻握住,略用两分力气,便把人横拉回去。 云鬟踉跄止步,回头看时,却见竟是巽风。 当即定神:“巽风可是有事?” 巽风道:“你如何未穿官服?” 云鬟道:“我……”目光相对,终于道:“我的辞呈……是巽风拦下了么?” 巽风一怔,却不答反问道:“你、可是来递辞呈的?” 云鬟索性点头:“是。” 巽风眼中的失望之色,无法掩饰,顷刻才道:“你真的、已经想好了么?” 云鬟道:“是,已经想好了。” 巽风问道:“真的要……跟了殿下?” 云鬟沉默。 巽风望着她,许久,才浮出一丝略苦的笑意:“既然是你的选择,倒也……罢了。”隔了会儿,他方又说道:“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殿下……是怎么样的?” 云鬟仍是不答。 巽风不想她为难,便道:“好,我不问了。”他抬手,略微迟疑,终于又在云鬟的臂上轻轻一握,方温声道:“不管如何,你总该知道,我是打心里想要你好……不管是在鄜州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还是洛阳,京城,会稽……只要你能如意,我也就无憾了。你可明白?” 云鬟的眼不由红了:“我明白……巽风的心。” 巽风嘴唇微动,却终于并没再说什么别的。只道:“你明白就好……上回我失言了那句,心里始终后悔。我不想有人伤着你,自己却偏也做了那种事。” 他微微一笑,将手松开:“去见四爷罢。” 云鬟颔首,转身将走的时候又停下,对巽风道:“你放心。” 巽风不语,只是看着,却见她的面上,露出几分罕见地女孩儿似的娇憨羞色。 云鬟道:“他……他是真心为我好的。” 这一句话,声音甚低。 可那凤眸中透出的浅光微悦,却似春风暖阳里的白色兰花,在清澈阳光里,散淡着明净愉悦的光。 巽风还在细思这句话的意思、以及她的表情之时,云鬟已经走到了门口,道:“谢凤求见。” 巽风见她身影消失门口,终于展颜一笑。 复抬头看看天空,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一刻,忽地有种莫名释然之感。 且说云鬟进了内室,果然见白樘仍端坐桌前,见她进门,抬眸淡看了一眼,并未出声。 云鬟深吸一口气,道:“尚书……” 白樘仍是不语,云鬟握紧双手,又静默片刻,才从袖子里,将那封辞呈捏住,暗中一咬牙,便掣了出来。 她双手握紧,朝上捧起,走前数步,将到桌子边上才止住。 微微躬身,将辞呈奉上,道:“我、是来请辞的,请尚书……过目。” 白樘见她举手入袖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打量,又见她如此动作,却仍是面色如常。 也并不举手取那辞呈,白樘道:“你真要辞官么?” 云鬟低着头:“是。” 耳畔是白樘低笑了一声似的,云鬟不知他是何意思,又不敢去打量,只是他不接辞呈……鼓起勇气抬眸,却见白樘将桌边儿抽屉打开,从里头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啪”地扔在她跟前桌上。 云鬟定睛看时,错愕不信。 这封被甩在面前的……赫然正是上次她叫阿喜送来的那辞呈! 云鬟来不及多想,猛抬头看向白樘,她本来推测这辞呈大概是被巽风或者天水暗中拦截了去,故而未曾落在白樘手中,故而他不知自己真的要请辞。 所以才有今日,亲自又来刑部一遭儿。 但是这又是如何?! 看着她错愕的表情,白樘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云鬟莫名紧张,踧踖无措:“我……可是、可是尚书既然知道,为什么竟然……” 白樘道:“你不明白?”他索性起身,竟转出桌后。 云鬟本能地想要后退,又死死站住。 白樘来至身边,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悔改的机会。” 云鬟心头悚然惊动:“尚书……”那日白樘将她“痛斥”一番,曾也给过她一个“机会”,只不过她冥顽不灵,并未听从。 云鬟虽意外于白樘竟设计自己,却也明白她所做种种、的确有违刑官之责,所以自个儿也无法见谅自个儿,又且令白樘失望透顶,当真是“五毒俱全”,又有何面目再留在刑部,只当辞官谢罪而已。 谁知白樘明明接了她的辞呈,却竟如此? 白樘道:“然而眼下来看,你却是九死不悔的?” 云鬟呆若木鸡,无法回答。 白樘轻轻问道:“为了太子殿下,值得么?” 云鬟道:“尚书……” 白樘却又道:“可知方才听见你来了部里,我心里在想什么?” 云鬟道:“我……不知。” 白樘道:“我还以为,你会知道我的用意。” 今日,他的身上竟有种迫人的气势,先前虽也有,却不似此刻般凌厉,素日压制的锋芒毕出似的。 云鬟终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白樘却又随着走近了一步,垂眸盯着她,步步紧逼似的:“事到如今,我想知道的是,是什么让你如此坚持,不肯向我说明实情。” 云鬟忽然后悔自己今日亲自前来,这会儿她竟有种荒谬的感觉……似乎,白樘一直在等着她,就是等着此刻。 看出她面上明显的慌乱,白樘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比我问你……太子跟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都难回答?” 云鬟道:“尚书……我、我只是……自愧驽骀,不堪驱驰……” 勉强说了两句,云鬟咬了咬唇,道:“正如尚书先前所说,我本来生性浮浪,时而任性,本不能为刑官……” 白樘不等说完,便道:“你自己也知道?” 云鬟道:“是。” 白樘问道:“你又如何知道?” 云鬟因去意已决,便豁出一切似的,索性沉声道:“太子一事上,我的确多有隐瞒,从先前世子府摄魂案直到如今,我无法做到、做到公正无私……” 白樘道:“你是承认太子对你坦白真相,你也承认……那关键证物在你手中?” 云鬟道:“是。” 白樘道:“那为什么不肯说?” 两两相对,默静如渊。 白樘忽然说道:“是因为,你方才在外头跟巽风说的:他是真心为了你好,所以你便不惜徇私枉法,而投桃报李,对么?” 云鬟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跳的她双耳都有些轰鸣不真。 她索性跪地:“若尚书欲责罚,我也心甘情愿领受。” 不知过了多久,白樘道:“起来。” 云鬟未动,白樘踱到她身前,微微躬身,探手在她臂上一扶。 他的眼神太过深邃,如无际深渊,又似浩渺星空。 最终他松开手,只道:“去吧。” 云鬟慢慢地退了出来,又在门口站了片刻。 最后,她举手躬身,向内深深地做了个揖,才转身沿着廊下徐徐往外。 走未多时,还不曾出得这一重门,眼前忽然出现道熟悉的人影,凝滞,默然。 云鬟止步诧异,道:“六爷……如何会在这里?” 赵黼不言不语,嘴唇抿着,双眸幽暗。 云鬟见他神色不对,便道:“怎么了?我……” 正在想要不要将辞官的事在这会儿告诉他,却听赵黼道:“你方才……说什么?” 云鬟道:“我说了什么?”起初不解,但看着赵黼的神色,忽然有些明白。 云鬟才欲后退,却被赵黼握住手腕。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双眼,话语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道:“方才跟白樘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父王……父王杀了杜云鹤?” 他果然竟都知晓了?! 第452章 季陶然人在行验所门口,负手而立。 因云鬟去见白樘,季陶然心里惦念,不知她所来何意。 原本以为是回部里的,可看她的神情举止,却仿佛又别有隐情。 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季陶然毕竟忧心,索性便也往前而来,谁知才过夹道,将出门时,就见有两个人自前方廊下一前一后,匆匆而过。 头前一个,竟是云鬟,此刻她握着一个人的手——那被她牵着手往前而去的,赫然正是赵黼。 这真是千载难见的奇景。 季陶然蓦地止步,只顾盯着瞧。 却见云鬟仍是昔日那种淡然无波似的神情,只赵黼的脸色有些奇异,隐隐透出几分凝重,可双眼却只看着前方的云鬟,竟就这样任凭她领着,一直走了过去。 季陶然自忖,若非亲眼所见,他定然无法相信:云鬟会这般主动拉着赵黼的手,赵黼竟也看似“乖顺”地由她如此。 这情形又是诡异,又让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 浑然天成似的。 一路上也遇见几个刑部的人,多半相识,云鬟将手放开,正要见礼,不料手却无法甩脱。 ——原来是赵黼反手握住了她的,不肯片刻松离。 云鬟略有些窘然,幸而她向来是个外冷面清的,故而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仍显得淡然从容。 那些人本欲上前招呼,见她跟赵黼一块儿,却多半识趣地退了,只有几个廊下对面儿相逢,避无可避的,只得拱手向着赵黼行礼,却不敢当面同云鬟寒暄了。 赵黼只顾前行,浑然不理旁人,云鬟只得无事般向相识同侪点头致意。 如此,起初是云鬟带着赵黼往外,到最后,却反是赵黼领了她出了刑部的大门。 上了马车,赵黼却兀自不肯放手,眼睛盯着云鬟。 云鬟却很知道他的心意,先前因是在刑部之中,毕竟耳目众多,因此不肯多说半个字。 又怕赵黼会不顾一切地闹出来。里头白樘那边儿尚未平静……最怕横生波折,无法收拾,因此才不顾一切地拽着他出来再说。 虽是在马车里,旁边无人,云鬟仍是声音极低地,说道:“这件事,我们说的都未算做准,你若真想知道端倪,可以……去问太子殿下。” 赵黼飞快地将前些日子的各种事在心底过了一遍,道:“那天你去东宫,就是为了此事?” 云鬟垂头道:“是。” 赵黼道:“是白樘命你去的?” 云鬟沉默,却并不想跟赵黼提起白樘跟季陶然暗中设计一节。 赵黼却也并未再问,只是将背紧紧地贴在车壁上,摇头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云鬟道:“我知道殿下一定是有苦衷,只是他并不肯说。” 赵黼喃喃道:“苦衷?倒是有什么苦衷,要到亲手杀了杜云鹤的份上?” 云鬟的心也随着一刺,本想宽慰几句,但又能说什么?连摄魂术的可能她都问过赵庄……本来不想让赵黼知道,谁知偏偏无可避,索性就让他们父子去处理就是了。 云鬟便道:“不管如何,且记得要冷静些行事,殿下的为人,你也从来最是清楚……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 赵黼不再出声,只是打量着云鬟,那种眼神,却有些说不出,似冷,似暖,似喜,似忧。 半晌,赵黼才说道:“今日,我本当高高兴兴的,不料天不肯从我之愿。”举手勾住云鬟肩头,将人揽在胸前,额头相碰,方道:“先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之前赵黼因见云鬟举止古怪,不知她倒要如何,竟悄悄地进了刑部,想要一探究竟。 谁知道……竟阴差阳错听了这许多。 忽地又想起那日他因听说云鬟在畅音阁过夜,便来刑部“兴师问罪”那一场,当时还误会她是为了查案,前去为难赵庄的,殊不知正好儿是相反。 且今日,她竟肯不避嫌疑、对着巽风说那句话,可见她从来心底明澈无私。 知道是赵庄杀了杜云鹤,叫他震惊且无比难过,可是因有她在、因知道她一片心意,却又让他…… 赵黼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同白樘说?” 云鬟垂眸,虽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但提起来,心中仍觉难以自在。 便答道:“所以我做不成一个合格的刑官,我、辜负了尚书,也没有颜面再留在刑部……” 正是: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曾经为了进刑部为官,她不惜许下他两年之约。 而白樘对她来说,则是这世间她最不肯忤逆的那人。 但是此刻,她竟都撇下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赵黼如何能不明白。 赵黼将她紧紧地一揽:“阿鬟,你说……我是真心为你好,殊不知,你才是真心为了我好。” 眼睛有些湿,赵黼把脸埋在她的肩颈后面儿,不叫云鬟看见自己眼红的模样。 云鬟将赵黼先送回了东宫,只待他进府,方叫车行。 赵黼心事重重,便也未曾留她。 且说赵黼入府,知道赵庄如今正在书房,跟几个幕僚说话。 众人不知说到什么,均都在感叹,一个道:“静王爷真是好福气,原本才有个小世子,如今又添了一个,这下儿,只怕圣上该更喜欢了。” 另一个道:“还有郭尚书大人,这几日也是喜欢的很呢。” 忽地有人说道:“殿下,不知皇太孙殿下的大事……” 正说到这里,就见赵黼出现在门口,众幕僚便噤若寒蝉,都起身见礼。 又看赵黼沉默肃然,均知有事,便悄然退皆退。 赵庄道:“黼儿,你从哪里来?是怎么了?” 赵黼将书房的门关了,又拉了赵庄进内间。 赵庄见他如此举动,越发惊诧,却听赵黼道:“父王,我有件事要问你,杜云鹤……究竟是不是你所杀?” 赵庄色变。 他并未即刻回答,过了会儿,才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赵庄原本以为云鬟得知此事后,会立即告诉白樘……自会揭发出来。 谁知云鬟是那样的心意,故而此刻听赵黼提起,他也并不觉着是云鬟泄露,何况崔云鬟曾叮嘱过,叫他不可透露此事给赵黼。 赵黼却几乎无法面对,转身道:“父王、这到底是为何?” 当时杜云鹤蹊跷而死,赵黼说要让季陶然来验之时,赵庄的表情便有些不对。 只是赵黼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赵庄身上,因此就算是找不到其他嫌疑人,也丝毫不曾去怀疑当时曾在里屋呆过的赵庄。 如今倒也可以明白,为什么王书悦会坚持不肯说明当时的情形了。 只怕王书悦或许无意中看见了什么,多半是跟赵庄有关的可疑行径,可王书悦性子机警,他自然知道以赵黼的性情,绝不会相信赵庄会有什么异常,说了只怕更加惹祸上身。 因此王书悦拼了自己担这份嫌疑,也绝口不提。 由此推算,沈正引大概也嗅到些异常,所以才派人去“请”王书悦进府,大概就是想问出些内情来。 赵黼竭力克制,让自己定神。 虽然,无意中得知是赵庄杀了杜云鹤、让赵黼骇疑震惊……但更让他不安的,却是这背后的隐情。 正如云鬟所说,赵庄的性情众人皆知,几个王爷之中,他却是个最平和宽仁的,那到底是什么,竟逼得他亲自动手杀人,且还是杀的赵黼认为是心腹的杜云鹤? 赵黼五内俱焚的时候,赵庄垂首沉吟,重走回桌子后,扶着桌面儿缓缓落座。 良久,赵庄才说道:“你真的想知道么?那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赵黼屏息静候。 赵庄垂眸道:“是他自己求我的。” 赵黼双眸微睁:“什么?” 赵庄道:“是他求我。” 赵黼仍是无法相信:“为何?!” 赵庄微微仰头,仿佛在回想当时的情形,慢慢道:“当时我去探望,正他醒来,我本要问他是谁掳走了他又动用大刑,谁知他说……” 面上掩不住地透出难过之色,赵庄道:“他只是说对不住,又说……他若还活着,必然会……”忽然噤口。 赵黼道:“会如何?” 赵庄眼角微红,看了赵黼一眼,才慢慢说道:“会……对我们一家不利。” 赵黼皱眉:“我不懂!” 赵庄道:“我还要再问,他只求我动手。” 两人都知道:杜云鹤身上的伤,非一般可比,其痛苦自然也不可想象。医官曾说过,这般伤势,只能暂且保一口气,吉凶尚且难料。 当时杜云鹤因才苏醒,因各种痛楚折磨,浑身无法遏制地抖跳。 赵庄道:“我一来,不忍心他被这般痛苦折磨,二来,也忌惮他说的那句话,是以才动了手。” 赵黼扶了扶额,虽然听见,却仍有些不敢全信,待要质问赵庄,却又问:“难道他、他就没有说是谁掳走了他、又是谁下的毒手?” 赵庄道:“并未。” 赵黼又问:“先前他头一次醒来,正我跟白樘都在,他指着白樘,仿佛甚是骇然,还说了句叫我提防……他就没跟父亲说起白樘如何么?” 赵庄转头:“不曾。” 赵黼如何能看不出来,一时提高了些声音,问道:“父王,到底是为什么,让你连对我都要说谎?” 赵庄惊而抬头:“你说什么?” 赵黼盯着赵庄的双眼,沉声道:“父子同心,父王有没有说谎,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么?父王明明有什么瞒着我,又为何到底不肯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父王在忌惮什么?难道竟连儿子也不能信任么?” 赵庄听着他声声相问,面上却透出一种宛若伤感的神情,眼睛也越发红了。 赵黼本有些焦心怀怨,陡然见赵庄如此,心头却也难过,心底便想起在回来路上,云鬟叮嘱过的话。 赵黼低头,咬了咬牙:“我只是……怕父王会有碍,更不想父王为难,若父王告诉我,我难道不会为父王分忧解难么?” 赵庄却一声不响,只是走到他的身前,猛地将赵黼拥入怀中。 赵黼怔了怔,却听赵庄在耳畔唤道:“黼儿……” 赵黼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知赵庄只是唤了一声,便再也没说别的。 是夜,赵庄仍是未回卧房,只一个人在书房里,独对孤灯,默然出神。 直到门口人影一晃,却是太子妃来到。 原来因上回太子妃私心妄为,赵庄赌气在书房内安歇。 太子妃毕竟是被宠惯了的,心里很不受用,又觉着自己乃是一心一意为了赵黼着想,一个儿子不肯听话也就罢了,连夫君都不偏向自个儿,因此竟也未曾来俯就。 谁知赵庄一去书房,竟再未回来。 太子妃心里日渐不安,屡屡派人探听,这日又见这般,终究忍不住,便亲来探望。 赵庄恍惚出神,竟未曾留意有人来到。 太子妃有些忐忑,含羞轻唤了一声“殿下”。 赵庄不应,太子妃见他神游天外一般,方忘了羞惭:“殿下,您怎么了?” 赵庄这才听见,抬头见是她:“你如何来了?” 太子妃道:“妾身担心殿下……故而过来看看。” 赵庄端详了她片刻,才道:“你过来。” 太子妃垂首走到跟前,心下惴惴,不知他要怎地。 赵庄将她的手握住:“我们自结为夫妻,我可曾对你说过什么重话么?” 太子妃摇头,赵庄正色道:“故而你该知道,上次我说的话,的确是极要紧的。” 太子妃不由含了泪:“是,妾身……知错了。” 赵庄叹了声:“我并非有心责备你,只是为了你好罢了,横竖黼儿是个有主见的,他的事,交给他自己去处置就是了,岂不闻儿孙自有儿孙福?” 太子妃道:“我不过是着急……”却又噤声,不敢多说。 赵庄道:“你既然有此心,那不如以后,我便多纳几个侍妾,那就不必等黼儿了,如何?” 太子妃睁大双眸,虽猜他是玩笑,却到底有些情急:“殿下!是当真么?” 赵庄道:“你不愿意,对么?” 太子妃面露难色,却不敢多嘴,只流露委屈之意。 赵庄道:“你也总该知道,若论起着急来,我却比黼儿更急呢,那些大臣们……你当他们只盯着黼儿么?且还盯着我呢,我只不过没跟你说过罢了。” 太子妃瞠目结舌,又且惊心。 赵庄道:“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太子妃哪里还敢说什么,只顾点头:“妾身知道了。” 赵庄叹了声,将她揽入怀中:“你其实不知道……” 太子妃误会了他的意思,正要表明,赵庄道:“你不知,你们都不知道,我心里,是不想来这是非地方,偏偏竟不可免,我倒是宁肯咱们一辈子都在云州,至少安安稳稳……就算跟辽人交战,也强似……” 太子妃似懂非懂,赵庄却也并没再说下去,一笑起身,携手道:“咱们回去罢。” 太子妃见他肯回房睡了,转忧为喜,又因听他半是警示地说了一番,是夜便倍加殷勤小心伺候,夫妻之间,非素日可比。 次日,因赵世身子微恙,早朝免除,赵庄得了消息,便一早儿进宫探望去了。 谢府派来急请的人到达镇抚司的之时,赵黼正在听缇骑禀告先前所探明的消息。 第453章 赵黼先前吩咐缇骑所查的,自然是静王妃那亲戚殷家,跟邹家争夺田产之事。 原来,恒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这田产一案,那邹家的人原本不敢告状,是有人暗中挑唆的……且传说这暗中挑唆者,正是恒王府之人。 恒王爷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大发雷霆,又起驾亲临静王府。 王府之中,恒王跟静王说起此事,道:“我并不知这风儿是从何处传来的,不知道静王你可听说了?” 赵穆道:“这……我竟并不曾听说。” 恒王道:“那你可相信,是我府内的人去挑唆生事的?” 赵穆笑道:“二哥是说哪里的话?且哥哥王府里的人,无缘无故又怎会跟我们过不去?只怕是有人不存好心,暗地里挑唆。” 恒王见他说的明白,便点头道:“你能如此想,我也就放心了。哼,你们那件案子,我原本还不知道呢,是闹出来之后才得知,不过是件极微小不足道的罢了。何况于你们来说,却像是因祸得福,可知圣上已经私下里赞了好多回,说王妃贤德之类?” 静王笑道:“当不得,不过是我最小,王妃近来又生了宏睿,故而父皇格外怜惜些儿罢了。” 两人略吃了会儿茶,恒王若有所思,道:“只是这传说言之凿凿,倒仿佛真的有个人暗中挑唆、给邹家撑腰了,可我却是敢向天起誓,这事儿我是半分不知情。倒不知是什么人如此狗胆?” 静王道:“凭他什么人,不管暗中如何挑唆,我们毕竟也是手足情深,只要彼此不会互相猜忌,那背后的人自然无法得逞。” 恒王笑道:“还是你有见识。怪不得圣上近来多偏疼你些儿,如今又连连得了小世子,当真是双喜临门,四弟你的运势大好,不可限量。” 静王道:“拖赖二哥吉言,横竖府里都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恒王望着他笑,忽地说道:“对了,前些日子沈相爷好像跟黼儿之间有些不快?且听说杜云鹤的死,便跟相爷有关?” 静王摇头道:“哥哥何必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恒王却道:“无稽之谈?照我说,你可要大大地留神才好。太子虽然是个好脾气的,不过黼儿么……你跟他从来最亲,当然也最清楚他那性情,若是翻脸,竟比狼还狠呢。咱们宗室里出了这么一个人儿,倒也不知是福是祸……” 静王立刻皱眉道:“哥哥……这话有些过了。黼儿自然是个好的。” 恒王笑着倾身,竟低低道:“如今我们兄弟两个是一般儿的,我不把你当外人才说这些,原先人人都知道那辽人最狠,凶残成性……又有谁能制得住?偏偏黼儿就能!那辽人常常以‘狼族’自居,这黼儿……岂不是比狼还狠?” 静王愕然,旋即笑道:“如今三哥是太子,黼儿将来也是继承天命之人,那便是真龙天子了,能克制狼族,自然不在话下。” 恒王啧啧了两声,道:“罢了,我便不多嘴了,知道你跟他们好,我这会儿跟你说了,回头你别又告诉了去,却显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赵穆道:“哥哥说哪里话,难道我是那种会搬弄是非的么?” 恒王在静王府内耽搁了一个时辰,才自回王府。 缇骑将所探听的经过同赵黼说知,赵黼道:“我也觉着恒王不至于会多事愚蠢到这种地步。唆使邹家告状……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他真的要对付,如今也该是对付东宫才是。” 缇骑道:“所以殿下故意叫我们去散布这消息,就是要看恒王殿下的反应?……可既然不是恒王,又是谁敢假借恒王府的名儿,且能叫邹家深信不疑呢?” 赵黼冷笑道:“幕后之人是谁,只从一件事就可以判断。” 缇骑问道:“不知是什么?” 赵黼道:“在这件事之中,是谁得利,谁就是那行事者。” 缇骑细细想了想,迟疑不定,惊道:“这件事……虽看似威胁到了静王府,但实则有惊无险,且如今外头的人都盛赞静王跟静王妃,连圣上也都赞不绝口……难道……” 缇骑虽然想到,却毕竟不敢说出来,只道:“可是殿下,倘若真的是,那么这一招儿何其凶险,若是拿捏不到,却会是祸事一桩……” 赵黼道:“故而我佩服这行事布局者的胆量跟手段,又叫人不起疑心,又得了利,这就所谓‘富贵险中求’的意思了。” 叫那缇骑退下,赵黼沉吟。 此案中得利的是静王府,唯一吃瘪的却是殷家。 赵黼所派的缇骑自然查探的甚是清楚,原来这殷家,虽名义上是静王妃的母舅家里,但世人不知的是,当初沈舒窈生父早亡,曾有一段时候暂居于母舅家中,这殷家待她们孤儿寡母却并不算甚好,时常刻薄。 后沈舒窈成了静王妃,这殷家却有些自得,常常借着王府眷亲的名头,行些小小地便宜之事。 如此一来,是谁一手主导了此事,答案呼之欲出。 除掉了隐患,又扬了名儿,这一招兵行险招,险中取胜,用的极好。 赵黼正思量,外间报说谢府有人来请。 赵黼虽不知所为何事,但既然云鬟亲派人来,必然要紧,当即起身出外。 而这会儿,在谢府之中,除了云鬟之外,尚有两人。 却是白清辉跟季陶然。 上回,自云鬟亲向着白樘递了辞呈之后,这件事便瞒不住了……很快就在刑部上下传开,到处一片哗然之声。 毕竟人人皆知,“谢凤”才入刑部不久,便官升两级,履历极好,又屡破奇案,京内交情又广——底下的那些后进且罢了,只说刑部尚书,太子,皇帝皆都青眼有加,真可谓“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谁知竟在这个关键时候辞官?简直如自断前程,叫人无法相信。 一时之间,猜测各种原因的都有。 季陶然虽早猜到有事,亲耳得知如此,仍是一惊不小。 他来到谢府之时,白清辉却先到一步。 清辉实则是有些明白云鬟为何如此选择,并不觉十分诧异。 先前来时,只略问了两句,见云鬟神色平静,便不多言。 可云鬟因一直惦记顾芍的事,如今见清辉亲自登门,正是个时机,便鼓足勇气,就将她改扮女装跟顾芍在将军府见面儿,又发现顾芍那种寒气凛然笑脸的话同清辉说了。 清辉从头听完,竟诧异问道:“你没看错么?” 云鬟语塞。 清辉同她从来认得,当然是最清楚她的能为……如今竟本能地问出这句话,可见他内心对顾芍甚是信任。 而清辉一问出口,也知道失言。 一来云鬟等闲怎会出错?二来,这件事并非好的,顾芍又是他的亲戚,云鬟肯不避嫌疑地开口跟他说,自然是因为有十足把握,不容置疑。 清辉道:“是我失言了,你休要见怪。” 云鬟苦苦一笑,道:“并不会,我明白你的心意,倘若……倘若有人也这般说表哥,我也肯定是不信的。” 清辉见她把季陶然拿出来做比,可见郑重。 沉吟片刻,道:“我虽然相信表妹的为人,可是,我们毕竟是亲戚,倘若我当局者迷,也是有的。” 能说出这一句来,显然他还是清醒如昔的。 云鬟略微放心,又不肯过度让他不安,便道:“也许……只是因为她年纪小,顽皮做了个鬼脸罢了,又或者只是闹着玩儿的。我跟你说,也没别的意思,只叫你心里知道有这么一节……不要毫无所觉就是了。” 清辉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往后,我也会加倍留心。” 两人才说过了此事,季陶然便急鸡飞狗跳地冲了进来。 相比较清辉的冷静,季陶然却十分不安,不顾跟清辉寒暄,进门便对云鬟道:“辞官是真的?是不是因为上次太子的那件儿……才迫的你如此?” 云鬟道:“已是过去的事了,何苦只是提?” 安安静静叫他坐了,让晓晴奉茶。 季陶然因一口气赶来,此刻便有些气喘吁吁,又看云鬟跟清辉两个都无事人一般,他便苦笑道:“罢了,满世界只我一个人着急不成?” 清辉道:“不用急,天青月满,水到渠成而已。” 季陶然原本心焦,被他两个感染,噗嗤一声:“好,果然皇帝不急太监急。” 因瞥向云鬟,想到以后果然再不能跟她并肩查案,仍有些失落,那笑便又收敛。 忽地想到昨儿她拉着赵黼的手去了,不由问道:“那么以后,你是不是就要跟六爷……” 云鬟却不想总是提这件事,当即摇了摇头,却问道:“是了,我也有一件想要问你。” 季陶然怔道:“何事?” 云鬟道:“昨儿本是要看你所说的那种子的,只是耽搁了,如今、如今我也不在部里了,只怕也看不得……却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呢。” 她本是故意引开话题,不料季陶然听说,便道:“这个也没什么难的。” 举手入怀中,掏了一个纸包出来。 云鬟奇道:“你竟是随身带着?” 季陶然道:“我见你没去部里,本想送来看看,谁知才包起来,就听人说你辞官了……顾不得,随手揣了,飞奔过来。” 说话间,便将那纸包打开,果然见一粒粟米大小的毛刺小草种静静地缩在里头。 白清辉因不知此情,便问缘故。 季陶然跟他说明,清辉却知道他很得严大淼真传,所谓异样的草木之类也该知道不少,然而此刻他们三人看着此物,却都不知是个什么品类。 清辉便道:“连你也不认得……可见这草种子并非寻常可得,生长的地方必然也特殊,只要知道哪里有此物,自然便可推断阮磬去过何处。” 季陶然点头,谁知云鬟盯着这种子,眼中却透出疑惑之色。 季陶然问道:“怎么了?你总不会在哪里见过?” 云鬟因听着清辉方才的那句“种子非寻常可得、生长地方必也特殊”的话,心中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因凝神细细搜寻。 只是记忆回溯之时,却竟出现了令她意外的一幕。 ——那竟然是在皇宫之中。 那日白樘同她一块儿进宫面圣,正赵世在跟萧利天对弈,赵世因不敌萧利天,便拂袖而落…… 云鬟皱皱眉,略觉慌乱,几乎不知自己是为何竟想起这样的一幕。 然而再度定睛细看,目光掠过仍端然而立的白樘,又看向赵世、睿亲王……以及他们中间的那乱作一团的棋盘。 就在那错落的黑白子之中,是一粒小小地圆褐色种子,悄然无声地粘在赵世的衣袖上。 瞳仁微微收缩,云鬟细看那在金绣上勾着的一点儿,复又回神,看向桌上纸包内的那一颗。 清辉同季陶然毕竟同她素来知交,又明白她的行事,见她如此,便晓得知情,季陶然忙催问:“可果然知道?” 云鬟看看两人,终于说道:“我是曾见过这种草种,但是……”略一迟疑,便把在宫内看见赵世袖口有这般一颗种子的话说了。 果然两人听了,也都错愕。 继而清辉道:“不过,阮磬是禁军,假如这种子是宫内的御花园、或者其他地方所有,不留神给他带在发间也是有的。故而你记得圣上身上也有。” 季陶然也觉着有理。 云鬟道:“不过如此又怎么算?我们只当寻到有这草种子的地方,便可又得线索,如今知道是在宫内,却也不足为奇。” 谁知清辉道:“不见得。” 季陶然道:“又怎么样?” 清辉道:“阮磬的身份特殊,若要查,则一点儿细节也不能放过——陶然你能发现他鬓间有这种子,便是一点儿线索,偏偏谢主事又记得是在宫内出现。我并不觉着这两点是个巧合。” 他略一停顿,又道:“我们一提宫内,便觉着如一体一般,殊不知宫内宫外,涉及的地方自也不计其数,宫内也分许多场所,我觉着,该细查这草种是属于宫内哪个地方的。” 云鬟跟季陶然这才明白,双双点头。 季陶然便道:“可是却要怎么查好?你我都无这般权限。只能望洋兴叹。” 清辉道:“这又是未必了。” 季陶然还未做声,云鬟已经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道:“你是说……六爷?” 季陶然笑道:“我如何忘了,阮磬是禁军的人,六爷是金吾卫副统领,且又是皇太孙,这个真是他的地盘了。不过,该怎么说动他呢?” 两人都看着云鬟,却见她眉头微蹙。 清辉问道:“怎么了?你……仿佛有些忧虑之意?莫非让皇太孙出面……不便么?” 毕竟这两个人,都算是知己。云鬟便不瞒着,道:“我不知道,只是觉着,心里有些不安。” 清辉道:“不安?” 云鬟摇头:“说不上来是怎么样……也没什么因由。” 季陶然道:“你们两个,真不愧是一路之人,总有些古怪的想头,不过查一颗草种子罢了,又能于六爷有什么妨碍呢?又不是让他当真将整个皇宫翻个底朝天,只要拿这种子给宫内管事、或者御花园的人一看,便立刻知道端倪了。易如反掌。” 清辉本在皱眉,听他说的如此,便沉吟不语。 云鬟一想,仿佛也很有道理,当即便叫人去查看赵黼如今何在,若是得闲,则请他前往谢府来一趟。 此前,宫中,养心殿。 赵世看着坐在面前的赵庄跟静王赵穆两人,道:“朕并无大碍,只是近来有些倦怠,便也借此偷个懒罢了,你们两个偏又跑来,搅扰朕睡觉。” 赵庄道:“我们哪里知道父皇的心意,只知道父皇无碍就好了,若父皇觉着打扰了,儿臣们这就告退。” 静王却道:“父皇该多保养些身子才好,不如把近来的一些政务之类,多拨交一些给太子哥哥,让他多替父皇分担,也让父皇能够轻快些许。” 赵世点头道:“这话有理。朕也是时候该退一退了。” 赵庄忙道:“父皇正当千秋鼎盛,儿子若能为父皇分担,自然愿意,只是勿要轻说其他才好。” 赵世叹了声,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难道真的就千秋万载了么?你啊,就是素来太小心了些,瞧静王,就敢给你说话。” 赵穆看一眼赵庄,笑道:“哥哥是个诚实之人,我就当个讨嫌的了。” 赵世道:“并没讨嫌,这样就很好,他想不到、不便说之处,你替他想到、说了,这才是手足之意。” 两个人都起身,齐声答应。 赵世打了个哈欠,两人会意,便双双退了出来。 两个人沿着泰和殿往外而行,静王道:“方才哥哥可别怪我多嘴,只是毕竟父皇是这个年纪了,有些事不得不想,提前准备些总是好的,当初就该直接封哥哥为监国太子,一来可以历练,二来父皇也不至于太过操劳。” 赵庄道:“我哪里怪你什么,不过从来觉着父皇是天,我们这些儿子们就难免轻松些。” 静王笑道:“我们可以轻松,哥哥可是轻松不得,还是及早准备罢了。” 正说着,便见听有一声斥道:“谁让你跑来这里的?如今两位殿下都在宫内,被你冲撞了可怎么是好?” 另一个道:“别跟她多嘴,一把年纪的了,只怕动弹也不利索,哼,懒手懒脚,没什么用处了。” 赵庄跟静王对视一眼,皱眉走前一步,转头看去,却见是两名宫女正在斥责一名看似上了年纪的嬷嬷。 正那宫女继续说道:“还不快回去干活呢?杵在这里做什么?又不能当柴烧。” 两人说到这里,嗤嗤地笑了两声。 任凭他们刻薄,那老嬷嬷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只听到“当柴烧”的一句,方抖了抖。 赵庄皱眉,便走了出去,道:“你们是在做什么?” 静王也跟着走了出来,原来他认得这两名训斥人的,是淑妃娘娘殿内的宫女,气焰嚣张惯了,自不把这低等嬷嬷放在眼里。 宫女们见太子跟王爷出现,才都有些悚惕,忙垂首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静王殿下。” 赵庄道:“人人皆都有年老的一日,你们可愿等上了年纪,也被人这般对待?” 两人越发惧怕,便忙求饶。 静王知道赵庄不喜这些,便道:“太子宅心仁厚,你们也都记住,以后万勿再这般放肆刻薄,若有发现,定然不饶!” 两人忙都答应,便都退了。 只那老嬷嬷仍立在原地,静王瞥了眼道:“你如何不去?” 那嬷嬷才躬了躬身,道:“多谢太子殿下,静王殿下。”声音也有些木讷苍老,倒退两步,转身而去。 赵穆见三个都去了,才对赵庄道:“哥哥息怒,不要跟底下人一般见识。” 劝着赵庄往外而行,忽地又道:“不过,倒也的确该管教管教这些人,他们方才训斥的那个,大概是昔日那个宫殿里的……” 赵庄一愣,道:“你说的是……” 静王见内侍们都离得远,便道:“便是昔日英妃……” 赵庄深吸一口气:“怎么那个宫内还有人么?我听说,当日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贴身的宫女,其他的,也都给父皇打发到浣衣局,到如今只怕多半都死了。” 静王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方才这个,原本曾在英妃的宫内呆过一段日子,正当时父皇大赦天下,也特赦了一些宫女出宫,这个也在其中。只不知后来为了什么,竟未曾出去,又因她不属于英妃宫内的人了,便随意在别的什么地方当差。” 赵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嬷嬷远远地站着,仿佛正也看着此处,双目幽幽。 目光相对,赵庄竟打了个寒噤。 待要细看,那嬷嬷却已经转身,很快消失不见。 这会儿,在谢府之中,赵黼闻讯快马加鞭赶来,见他们都在,便问有何要事。 季陶然便将阮磬的事同他说明,又拜托他查这种子的来历。 清辉看一眼云鬟,想到她先前那一句话。便对赵黼道:“殿下若是为难,便不必插手此事,我们再寻别的法子就是了。” 赵黼道:“阮磬也算我半个下属,若能帮手,又推辞什么。” 说话间,就捻起那粒种子看,打量了片刻,忽然道:“这个东西,我在哪里见过。” 三人面面相觑,赵黼道:“是在哪里呢?”举手在眉心里慢慢地抚了会儿,忽然说道:“啊,想起来了,就是那辽女的废殿。” 清辉跟季陶然两人对视一眼,毕竟都是京城的官宦子弟,听赵黼说“辽女废殿”之时,便隐约知道是指的什么。 但是对云鬟而言,却另有一种不同的意味,当即色变,看向赵黼。 却见赵黼举着那种子,笑道:“没有错儿,就是那里的,有一次我打哪里经过,就看到地上有这种玩意儿,这叫什么来着?据说不是咱们这里的东西,是辽国上京里才有的一种……不过,那个地方阴森可怖,又是禁地,没有人会去,如何阮磬身上有此物?难道不留神沾上的?” 季陶然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您说的辽女,可就是当初的‘英妃’娘娘?” “就是了。”赵黼又哼了声,道:“话说回来,这辽人便是辽人,非我族类,冷血凶残,她自己寻死也就罢了,可她纵然是死,也要抱着那小皇子一块儿……竟活生生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可真是惨烈的很。” 第454章 赵黼正自顾自感叹,忽地听云鬟唤道:“六爷。” 赵黼忙停口,转头看她。 因此事乃是皇室丑闻,且极为隐秘,季陶然先前只略知一二。 此刻正听得入神,见云鬟出声打断,不知她有何事,暗暗失望,便也看过来。 却见云鬟盯着赵黼,唇角微动,终于淡淡地问道:“六爷来的很急么?” 赵黼没想到她是问的这话,笑道:“知道你找我,自然着急赶过来。” 云鬟道:“那么你先前在哪里?可正忙着?” 赵黼道:“在镇抚司里,并不算太忙。” 云鬟点了点头,道:“别耽搁了你自个儿的事才好。” 赵黼笑道:“并没有。” 季陶然正焦急等待,见云鬟说起这些有的没的打断了,他便要催问赵黼再说。 谁知还未张口,就被清辉在袖底轻轻地扯了一把。 季陶然虽不知何事,却也明白清辉自有用意,当即回头看向他。 清辉目光跟他一碰,又也波澜不惊地看向赵黼,竟道:“既然如此,我回头再自行追查就是。多谢殿下相助。” 赵黼道:“何必这样客气,再说我也并没帮上什么。既然这种子是那宫内废址所有,那么……” 赵黼本想问是否还要继续追查,不料清辉道:“正如殿下所说,多半是风吹了碰巧沾到的,不必再提了。我心里已经有数。” 季陶然皱眉,想了想,却并未出声。 赵黼见他不理会此情,虽看着淡淡地,态度却隐隐带着一股不由分说似的。 他本有些诧异,对上清辉的眼神,忽然道:“小白,你知道那阮磬是你前妹夫的相好了?” 清辉皱皱眉:“殿下,柳纵厚早跟表妹没什么相干了,请勿如此戏言。” 赵黼笑道:“好好好,听闻顾小姐如今住在白府,你跟她如何?” 清辉道:“表妹甚好。” 赵黼挑眉,看看清辉,又回头看云鬟,见她点了点头。赵黼就知道她已经将顾芍举止有异的话同清辉说了。 赵黼道:“你们如今只循着阮磬的身份去查,甚至牵扯宫内似的,如何竟没想过,或许是因为私人之事?譬如……正好儿你们发现阮磬跟柳纵厚那件事,然后柳纵厚就退婚,再不多时,阮磬就死了?这难道都只是巧合?” 云鬟咳嗽了声。 清辉脸上有些不自在,道:“殿下是什么意思?” 赵黼虽听见云鬟示意,仍是疑惑难禁:“你既然也知道你表妹情形不对,心里总该有些想法儿,任凭是谁家的女孩儿被退婚,运气好些的,还使得,若有那些气性大、又抵不过流言蜚语的,只怕早就寻了短见。且这阮磬跟柳纵厚关系非凡……你这么个聪明人,如何不往这上头查一查?” 清辉怫然道:“殿下莫非是说,我表妹跟此案有关么?她一个闺阁女子,又有什么能为犯下如此重案,何况正如殿下所说,她遭柳纵厚的羞辱,如今尚且能心大宽和、好端端地,便已经极难得了,如何竟要把阮磬之死这等不堪的情形往她身上说?难道真要逼人走上绝路不成?” 赵黼见他竟动了怒,越发咋舌,道:“我……也也并没说顾芍就是凶手,不过提醒你留意这一则罢了。何况你们查案,难道还要先把亲戚免除嫌疑的?” 清辉蓦地起身,转身就走。 赵黼呆怔,清辉却又止步回头,望着赵黼道:“那么,殿下如何不先问一问,谢主事为什么要暗暗苦心,把你从阮磬案中拨除出来?” 赵黼诧异:“你说什么?” 清辉眉头一皱,面上透出些后悔之色。 但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一般,再不可收回。 清辉紧闭双唇,神色复杂看一眼云鬟,低头道:“我先告辞了。” 不等回答,拂袖出门。 季陶然从头到尾看着,有些呆了,他跟清辉打小儿的交情,却极少见他当面儿如此动怒。 忙叫道:“清辉!”又且莫名,又且生怕他含怒起了有个什么闪失,便对云鬟道:“我去看一看。” 季陶然追着白清辉出门之后,赵黼回过味来,转头看云鬟:“小白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云鬟没想到清辉竟会点破这一节,明明先前她有意拦阻赵黼、将宫内那惨烈旧事不露痕迹地转开之时,清辉还从旁一唱一和地相帮,显然是因看出她的用意。 如今,竟为了顾芍这般翻脸。 云鬟无奈,道:“其实也没什么。” 赵黼起了疑心,便倾身细看她:“万万别瞒着我,你知道我最恨人哄瞒我的。何况小白既然说了,必然是真。——你务必给我一个理由。” 云鬟几乎无法直视他的眼神,苦笑说道:“你急什么?连我自己几乎都不知道呢。” 赵黼道:“这可奇了,怎么不知道?” 云鬟扶额想了片刻:“我只是本能地不想你插手此事罢了,你身份特殊,虽然做起来事半功倍,但正因身份特殊,才要格外避嫌。” 赵黼细想,觉着有几分道理。 云鬟又道:“何况那草种子自是小事,我也怕你的性子急压不住,没事也闹出大事来。所以索性不让你插手最好,我也放心……” 赵黼将信将疑:“真的?” 云鬟点点头:“另外……近来你身上也不轻快,索性别再分神。” 赵黼问道:“你又知道我在做什么?” 云鬟道:“杜云鹤的事儿,跟沈相爷那边儿尚且没完,但一动相爷,自也要牵扯静王殿下。这还不够你忙的么?” 赵黼听她娓娓道来,不由笑道:“你说你不知为何不叫我插手,我却知道,你不过是‘关心情切’罢了。对不对?” 云鬟听他笑了,心里暗松了一口气:“那,你可听我的?” 赵黼忍笑道:“我早说了,从此后我只听你的话。难为你又说出这许多解释来,我岂非更加要听了?” 赵黼因知道她在自个儿身上用心,不免心花怒放,可想到白清辉方才之态,又道:“不过,小白怎么这样性急?我不过是私下里提醒他一句罢了。至于就跟我翻脸了么?” 云鬟道:“其实你方才所说的,我曾同清辉略提了一句,他明明是听见了,却只当做没听见的,我便不提。偏偏你是个拦不住的。” 赵黼道:“为什么不提?” 云鬟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么,清辉对顾芍……仿佛青眼有加。” 赵黼惊道:“你总不是要告诉我,他喜欢那个诡异的丫头了?” 云鬟道:“情之一字,谁能说得清?我也不知是怎么样了。” 赵黼若有所思:“不过,倘若他真的动了情,倒也可以解释。将心比心,若有人敢说你半句不是,只怕我就不是拂袖而去这么简单了。” 云鬟叹了声:“罢了。” 却因此事,赵黼想起上回张振传话,便同云鬟说了。 云鬟心中自忖时候,赵黼却道:“鬟鬟,你真的答应母妃,要让崔侯认回你么?我原本以为是空中楼阁,谁知你竟又辞了官,这是不是说……” 他温声说着,起初还使得,渐渐地便有些旖旎缠绵的语调流露出来。 云鬟便道:“杜云鹤的事,可问过太子殿下了?” 赵黼正有些神意飘荡,又被这一句,立刻所有绮念都镇压住了。 略一定神,便把当日质问,以及赵庄的答复等一一都说了。因道:“父王一定还有什么瞒着我,只是我不好再逼问。” 云鬟笑了笑,安抚道:“想必太子殿下自有主张。”又道:“先前等你来的时候,我听表哥跟清辉说,圣上身子有恙,你如何没进宫去?” 赵黼道:“没什么大碍,我先前当值的时候常常见他这样儿,再说父王已经探望去了。” 云鬟听赵庄入宫,又叮嘱道:“那些人连杜云鹤都敢下手,再下一步的话……” 赵黼本要让她放心,然而看着她忧虑之色,便道:“说来我的确有些怕,如今双拳难敌四手的,可怎么是好?” 赵黼从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临危不惧的人物,如今听他竟有服软之意,云鬟意外。 谁知赵黼握着手道:“倘若你嫁了,跟我一块儿,便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了,又怕他们什么?你说这个主意好不好?” 云鬟一笑,将他推开。 半晌,赵黼离开谢府,径直回镇抚司。 正一人等在厅内,见他回来,忙起身相迎。 赵黼上下一打量,问道:“你的伤好了么?” 原来这人竟是王书悦,躬身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特回来复职。” 赵黼落座,又命王书悦坐了,道:“这一回,让王公公受惊不小,你有没有想过要调离……或者去兵部、户部那些地方,做个文职,至少不会无缘无故挂彩带伤。” 王书悦忙道:“不不,我只想跟随殿下身边,效犬马之劳。求殿下不弃!” 赵黼哑然笑道:“想不到你竟有这种志气。” 王书悦原本在禁军当值,此后,赵黼任意行了个方便,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儿,权做个小小地心腹人。 此后两日,皇帝下旨,旨意言明因身子不适,封太子赵庄为监国,处置政务,协理军机,东宫亦有自由任命官员之权。 几乎同时,京兆府又接到一桩官司,却原来竟是静王妃的眷亲殷家来喊冤,说有人暗中买通了府中小厮做假证供,陷害好人,他们实则是冤枉的。 并且还将邹家人的口供递交,乃是邹先生亲口所述,签字画押,写得是一位“要人”暗中要挟让他反口诬告等话,那人,却正是恒王府的一位管事。 京兆尹本以为此事已经完满结束,谁知竟又平地生波,想到上回办案顺风顺水,却也胆子略大,便寻到王府。 恒王知道来意,惊怒交加。 京兆尹道:“这件事下官也是无奈,这殷家忽然反口,且现有那小厮出面儿,并邹家的证供,都指认说是贵府的这位邱管事威逼利诱,又如何是好?还求王爷,传此人来对质。” 恒王道:“岂有此理,何况前日我才跟静王说过此事,又是谁这等放肆?” 便叫人把邱管事找来,问起这件,却丝毫不知。 恒王道:“如何?这帮刁民,定是诬告,不可轻饶!” 京兆尹道:“王爷息怒,这案子本已经定了,如何这殷家又敢来告,这邹家又落了口供?只怕事有蹊跷。且方才在京兆府中一闹,事情都已经传开了。” 前几日虽有传说,但毕竟不曾明目张胆闹上公堂,如今一来,却是避无可避。 正此刻,世子赵涛跟一人进门,原来也听说了这件,特来询问。 恒王说明,道:“若真的要闹,索性就问个水落石出,查明是谁在背后挑唆生事,不如此,还当王府心虚畏惧了呢。” 当下,便许京兆尹将邱管事带去,详细审查此案。 见人去了,赵涛道:“父王,这件事不是完了么,好端端地如何竟又落在咱们身上?” 赵涛身边儿那人,却并不是别的,而是保宁侯之子柳纵厚,闻言道:“说来,前些日子,我隐约听说,镇抚司的人在调查此事。不知是否跟这个相干?” 赵涛惊道:“难道是赵黼在背后弄鬼?” 柳纵厚不语,恒王冷笑道:“前几日才有传言的时候,我就派人去查过,倒是果然有个自称王府的管事去威逼那邹家人告状……如果真的是赵黼所为,他又何必暗暗去查?” 赵涛道:“除了他,还有谁这般大胆?” 恒王道:“自然是有人想从中收渔人之利……哼,真当我恒王府是可以任人捏圆揉扁的么?” 赵涛跟柳纵厚对视一眼,赵涛问道:“父王难道是知道了?” 恒王不答,却只是笑道:“如今太子监国了,我便去给太子送一份大礼又如何。” 赵庄为监国太子的第三天,便有御史上奏,弹劾的却是当朝丞相沈正引,说其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私通外臣,于故地逾矩大造生祠等数项罪责。 赵庄甚是惊心,不敢擅理,便将一应折子都交给赵世亲自过目。 皇帝震惊,却见御史递交的折子中,附有七八个买卖官职的确凿罪证,并有沈相门人私底下仗势妄为、犯下的一则血案,建造生祠的巨大账目等,虽有的待查证,但却也着实叫人触目惊心了。 皇帝急忙传召大理寺卿,监察院梁御史,并刑部尚书白樘进内,将这所有罪证都扔过去,令他们过目。 三人看过后,除白樘神色如常外,大理寺卿跟梁御史面面相觑,惊心诧异。 皇帝端详众人,对白樘道:“白爱卿,你对此如何看法?” 白樘并不多话,只道:“臣以为,该查证后再做定论。” 皇帝道:“朕没记错的话,当初也算是丞相提拔了你……你们之间向来也是亲厚。在此之前,你对这些所作所为,真真假假,全然不知?” 白樘跪地道:“若当真如此,则是臣的失职。不过,臣仍是那句话,不能偏听偏信,当详查后再做定论。” 其他两位见状,不敢独善其身,也都跪地请罪。 皇帝目光森森盯着看了半晌,道:“详查?你们又有哪个敢接手?不怕得罪丞相么?” 三位大臣垂首静默,片刻,白樘道:“臣愿意领旨。” 皇帝仰头想了会儿,又看赵庄,沉声道:“既然如此,刑部主审,太子协理此案,一个月期限,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455章 皇帝吩咐完毕,忽问白樘道:“是了,那谢凤果然竟辞官了么?” 白樘道:“回圣上,正是。” 赵世道:“这几日朕身子不好,倦怠看折子,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辞官?” 白樘道:“是因为在一件案子之中犯了错,自觉不堪重任。” 太子赵庄在旁听见,双眸一动,看向白樘。 赵世问是何案子,白樘道:“圣上恕罪,是因为在太子……” 在场之人均都惊疑。白樘道:“太子先前所经历的那摄魂案中,谢主事明知真相而隐瞒不说。” 赵世方笑道:“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何竟还提起?何况此事也并非什么过错,只不过是从大局着想罢了。” 白樘道:“话虽如此,只怕谢主事无法忘怀,故而递了辞呈。” 皇帝叹了两声,道:“倒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可惜啊……” 连连叹了两声“可惜”,却并未再说别的。 宫内这一节的消息散开后,自然更是朝野哗然。 沈府之中,沈正引满面恼色,道:“去将刑部白尚书请来。” 底下人答应欲去,沈正引却又喝住。 正在此刻,外间有人道:“静王府派了人来。” 静王府的苏执事进内,行礼落座,道:“王爷听闻了今日宫内的事,特派我来询问相爷,不知相爷可知不知道御史弹劾的那些条目?” 沈正引道:“我本来要去王府亲自同王爷说明,只不过想着清者自清,何况如今圣上已经将此事交给刑部跟太子处置了,自然会还我一个清白的。” 苏执事笑道:“相爷这般说,必然无碍。其实王爷也信丞相绝不会有事,只是生恐有些包藏祸心者暗施手段,又或者丞相有个不查之处,底下人狐假虎威的有负圣恩,相爷万万留心才是。” 沈正引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执事回去也告知王爷跟娘娘,一切自会迎刃而解,不必担忧。” 苏执事又寒暄几句,方起身告辞,沈正引站起身来,目送此人离开,眼中才透出几分冷意。 苏执事往外而去之时,正遇见张振从外而来,当即拱手行礼。 原来前几日,两府把张振跟沈妙英的亲事定了下来,假以时日,张振便是沈府的乘龙快婿了。 张振道:“苏先生是有什么要事?” 苏执事道:“并无大事,只是奉王爷命,过来传两句话而已。” 张振不以为然,别了进内。见沈正引坐在厅中,脸色虽看着不佳,却还算镇定自若。 沈正引早听报说他来了,便道:“张将军如何在这会儿来了?” 张振道:“听外头传了些话,特来探望,相爷可好?” 沈正引淡然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许多年来,也常有些风言风语地不消停,倒也习以为常了。” 张振笑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沈正引道:“你亲自前来,却也有心了。” 两人略说几句,沈正引见时候不早,便留中饭,张振推说部里尚且有事,便仍是退出府去。 送走了张振,沈正引便吩咐闭门谢客,只叫把两个儿子沈胞,沈肱叫来。 因出了事,两位也正在外头各自调度料理,听沈正引传唤,忙都回来相见。 父子三人在书房内,闭门相商。 沈正引道:“可查到什么了?” 沈肱道:“咱们兴建生祠的事儿,并不算十分瞒人,被人知道倒也罢了,惊人的是为什么那账目竟也落在御史的手里。” 沈胞道:“这出面的周御史,算来也不是个怎么了得的人物,主要是他背后的人。先前我叫人紧急追查,原来在弹劾前一日,恒王曾派人跟周御史接洽过。” 沈肱惊道:“恒王为何要跟我们过不去?再说……这些账目、咱们素来的交易也实在太清楚了些!以恒王之能,恐怕也做不到……”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沈正引道:“且不论周御史跟恒王爷能否做到,总之,这两人都跟此事脱不了干系。他们或许是真有我们低估了的惊天之能,或许,他们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 沈肱沈胞对视一眼:“是谁?” 沈正引道:“你们只管想,杜云鹤的案子,邹殷两家的官司案子。再加上静王最近风头正盛,我想,是赵黼那个小崽子坐不住了。” 沈胞道:“杜云鹤……倒也罢了,邹家殷家的官司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沈正引冷笑道:“就算不相干,如今也算在咱们头上了。再者说,也毕竟是咱们的人做的。” 沈胞满面疑惑,沈正引却骂道:“无知的愚妇,自以为玩弄人于股掌之上,殊不知却反被人将了一军,如今更捅出这样的烂摊子来。” 沈肱道:“父亲说的,是那位静……” 沈正引阴沉着脸,道:“她的心意倒是好的,只不过她忘了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如果只是太子一个人,倒也罢了,自然可以玩的团团转,可恨,偏有哪个小狼崽子盯着……如今果然被狠狠地反咬一口了。” 沈胞越发震惊:“父亲是说,这一切都是赵黼暗中搞鬼?” 沈正引道:“前些日子恒王亲去过静王府,明明是跟静王示好的意思,谁知道殷邹两家竟认真地又要翻案,且把恒王牵扯在内,那个蠢货,必然以为是我们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 起初殷邹两家的案子,虽是有人假借恒王的名头行事,只不曾闹出来,静王府闷声得利。 谁知赵黼插手一查,便捅破出来。 不多久,殷家邹家便又翻供,真正将恒王拖下水,恒王不忿自己被利用,且又坏了名头,索性闹破一场。 他认为这案子是静王或者沈正引的手笔,可又不能立即冲着静王出手,免得叫人说兄弟不睦,太露了行迹,可沈正引是静王的“岳父”,只要对沈正引下手,效用却也是“事半功倍”。 而就在沈府有些焦头烂额的时候,恒王府中,却也有些目瞪口呆。 恒王问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面前站着的,却正是在弹劾案中大出风头的周御史,闻听也呆若木鸡:“这不是王爷派人交给微臣,让微臣照着上面儿的向太子殿下揭发么?” 恒王叫道:“本王给你的哪里是这许多?只有这个,这个……” 说着,就把底下那份建立生祠的册簿翻出来,又喝道:“混账东西,其他的是哪里来的?” 周御史不知所措,道:“前儿王爷派的人前去送了这些东西,微臣打开看的时候,便都历历在目,难道还有差错?” 恒王伸出手指点了点周御史……又惊又恼,说不出话来。 “这些难道不是王爷所给?”周御史总算后知后觉,想了片刻,忽又说道:“微臣当时曾出门相送过王府前去的管事,那段时间不在公房内,难道……是有人在这期间调了包?” 恒王无话可说,只道:“滚滚!滚出去!” 恒王因不忿有人踩着自己往上爬,故而想报复静王同沈正引,偏偏沈正引在故地大建生祠,那淮南的地方长官,却是保宁侯的故交,是以要拿到工程的占地、耗资等,都也算是易如反掌。 御史若是拿这点儿来弹劾,虽然沈正引会有些灰头土脸,却也不至于会引发大的波动。 至于其他的那些详细条目,恒王却是一无所知,更加不会交给周御史了,偏偏这些卖官鬻爵,涉及人命等条目,才也是最要命的。 恒王隐隐猜到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却又想不通到底是谁。 赵黼?很难想象,这个小子会有这般通天的手段。 但是除了他,恒王想不到整个京内,还有谁是这样针对沈正引,并且想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除掉他。 恒王虽然也乐见沈丞相倒霉,但是……他最不想见的,却是这个让沈正引倒霉的、过不几日,京城内只怕就都知道了,——是他,恒王殿下。 不论沈丞相是会屹立不倒还是不幸倒台,恒王都要头疼好一阵儿了。 沈正引在京内经营几十年,莫说京内,天底下又有多少他的弟子门生等……只怕从此,他们都要认恒王殿下为眼中钉了。 而京内风云变幻,令人咋舌之时,有一处,却歌舞升平,甚是祥和喜乐。 这却正是张将军府上。 就在张可繁的闺房之中,顾翰林小姐顾芍坐在桌边儿,正跟一个人在含笑说话。 原来顾芍对面那人,发堆乌云,眸似秋水,气质若清莲一般,正是先前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赵云”。 只因上回见过一面儿,此后,顾芍便有些念念不忘,因跟张可繁提过数次。 可繁见她甚是挂心,也怕她不能得偿所愿的话,会再问别人打听起“赵云”,岂不是便露馅儿了。因此才叫张振过去告知赵黼。 而云鬟从赵黼口中得知后,便起了意,要同顾芍再见一面。 本来是不想再理会此事的,毕竟顾芍不会再嫁给柳纵厚,只怕也不会再杀夫后自戕,但是让云鬟有些无法放心的一点缘故,是清辉。 是以这日,才又改换女装,乘车来到张府。 可繁接了她进房中,顾芍见了,果然十分喜欢,彼此行礼,说些别后寒暖等话。 可繁是个坐不住的,勉强跟她们两人说了几句,便跳到窗户边上去逗引那笼子里的鸟儿。 只听身后顾芍道:“一别这许多日,姐姐越发出落了,是了,姐姐应大我几岁,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云鬟道:“是什么话,请说。” 顾芍悄悄笑道:“上回姐姐问我是否许配人家,我却也不曾问姐姐,是不是也有了人家呢?” 云鬟垂首不语,那边儿张可繁隐约听见,便回头张望了一眼。 顾芍道:“果然是我冒昧了呢。” 云鬟这才说道:“妹妹不必多心,我……其实尚未定亲。” 顾芍道:“这是为何?姐姐是这个相貌、品格……又是将军府的亲眷,出身自然也是极好的,如何还未定呢?” 云鬟心头一动,便道:“其实原本是有的,只是不太合意……便拖延了。” 顾芍果然诧异,道:“不太合意?是姐姐自己觉着不喜,还是家里的主意?” 云鬟道:“是我……” 顾芍道:“难得。可知我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也轮不到自己合不合意的。” 云鬟道:“妹妹的家里,难道不管你喜不喜欢,便定下来了?” 顾芍眼中流露怅惘之色,眼圈儿慢慢红了,低低道:“想必姐姐也听说了,近来……先前我同你说的那位保宁侯之子,同我解除了婚约。” 云鬟见她楚楚可怜,只得安抚道:“这个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缘分不到罢了,妹妹何必难过,只怕将来还有更好的等着呢。” 不料顾芍听了这句,便抬头道:“姐姐当真么?” 云鬟道:“自然了,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 顾芍的眼中亮了几分:“是么?可知我也这般觉着。其实那柳家退婚,众人都觉着如丧考妣,可我心里却并不难过,反而轻快,只怕真如姐姐所说,一切自有天意。” 云鬟试探问道:“妹妹如此……莫非心中已经有人了?” 顾芍面上微红,含羞低头。 云鬟心头微跳,低声问道:“其实我听闻妹妹如今在白府内暂住,上下相处的可妥当?” 顾芍道:“虽也不免私底下有些言语,却也甚好,老夫人、夫人奶奶等……多有照料。” 云鬟正想要如何开口才能问起清辉,那边儿可繁因听她们嘀嘀咕咕,说些家常,便甚觉无趣,随口道:“我去摘两朵秋菊回来插着玩儿。”便借故跑了。 云鬟笑道:“真是个急性子。” 顾芍道:“可不是么?不过可繁姐姐这样倒也好,原本她跟我清辉表哥是要结亲的,你可知道?” 云鬟道:“隐约听说过。” 顾芍道:“可惜了,她并没这个福分。” 云鬟听她主动提起清辉,正欲接口,又听语气不太对,便道:“为何这般说?” 顾芍道:“因为……清辉表哥喜欢的是我啊。”说了这句,眼睛直直望着云鬟,唇角勾起。 乍然又看见这般阴冷森然的笑意,云鬟悚然,几乎起身后退。 顾芍却歪头望着她,问道:“姐姐怎么了?如何不说了?你不是想问我清辉表哥的事么?” 云鬟眉头微蹙:“是么?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他?” 顾芍笑道:“我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因为你心里是喜欢清辉表哥的。” 云鬟又是一惊,却道:“我同他且不认得,怎会喜欢?” 顾芍仔细盯了她半晌,道:“你同他是认得的。”她的眼底竟透出一丝冷笑:“不仅如此,你跟舅舅也是认得的……” 云鬟道:“何以见得?” 顾芍盯着她,眼神也渐渐越来越凶狠。 正在云鬟觉着不妙时候,顾芍忽地跳起身来,伸手掐向云鬟的脖子。 她虽看着身材娇小,手劲却竟奇大,且又出其不意,抵住云鬟步步后退。 云鬟待要将她的手拨开,竟然无法撼动?很快呼吸困难,喉咙几乎受不住这种极大的挤压之力,将要碎裂似的。 又听顾芍咬牙切齿般道:“杀了你,杀了你!” 云鬟虽临危,却并不乱,屏息之间,举手一巴掌挥落下来,正打在顾芍的脸上。 “啪”地一声,顾芍侧了侧脸,刹那间,双手力道减轻。 云鬟忙推开她,挣扎出来,抚着颈间只顾咳嗽。 正在此刻,外间张可繁握着几枝秋菊跳了进来,见云鬟扶着桌子咳嗽,忙道:“怎么了?”上前挽住。 云鬟回身,却见身后顾芍站在原地,正望着她道:“姐姐哪里不舒服么?” 满眼疑惑不解,若不是脸上还有个掌印,云鬟必以为方才只是自己幻觉而已。 张可繁见她两人各自异常,却仿佛互相厮打了一场似的,又惊又笑,道:“你们做了什么好玩儿的?早知道如此,我也就不出去了。” 云鬟心中仍暗中警惕,再看顾芍,她却道:“我们只是说话罢了,姐姐不是嫌无趣的么?” 忽然又道:“脸上怎么辣辣地……”举手摸了摸被云鬟打过的脸,满面懵懂无知。 经历了此事,云鬟竟不敢先离开张府,顾芍却说倦了,欲先回,且毫无异样地跟云鬟行礼道别。 可繁命人送走了她,随意把秋菊插在瓶中,便对云鬟道:“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云鬟无法解释,只说道:“顾姑娘,似有些反常。” 可繁道:“是怎么反常?”双眼骨碌碌地看着她。 云鬟知道她们两个素有来往,但几番可繁好端端地,毫无察觉,证明顾芍对她并未危险。 云鬟便道:“没什么,我也要去了。” 可繁亲送她往外,又道:“你真的是东宫的阿郁?” 云鬟不答。可繁道:“我虽然没见过阿郁,只听哥哥说过……可是我却觉着,你更像是我认得的另一个人。” 两个人于花园中止步,可繁道:“你就是谢凤谢主事,对不对?” 云鬟忍不住咽了口唾液。可繁道:“你不必怕,我不会说给别人的。当初我听说皇太孙跟一个男人交好,还不忿,当时是太傻了,见了人就火冒三丈,后来细细想想,便觉着古怪,上回你来,我其实就瞧出几分来了。你是刑部的谢凤,也是侯府的崔云鬟,对不对?” 云鬟长吁一口气。 可繁笑道:“我说呢,没道理他就改了性儿喜欢男人了。必然还是你,故而他才肯这样鞍前马后、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似的相待。” 既然已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必强说什么。 云鬟道:“张姑娘……” 张可繁却也长叹道:“若是放在先前,我自然是不依,可现在……你放心,我的心已经不在六爷身上啦……何况我喜欢那人,也快要回来了。”最后一句,却喜滋滋地。 门边上,赵黼正躺在车上等候听了动静,忍不住便跳下地来,道:“如何这许久才出来?” 小心扶着上了马车,因打量云鬟,却见她神情虽还泰然,但颈间却很大一团红紫似的,当即握着肩头细看:“这是怎么了?” 云鬟并不隐瞒,便将顾芍方才的行径同他说明。赵黼又惊又怒:“早知如此,我该跟你一块儿,白吃了亏了!” 云鬟道:“不曾吃亏,我打了她一掌。” 赵黼道:“这如何能相比?横竖你已吃了苦呢。”便凑过来,又看了会儿,便轻轻吹气。 云鬟觉着痒痒,不由缩着头颈,道:“做什么?” 赵黼道:“我给你吹一吹,好的快些。” 云鬟不由笑道:“六爷若还有这等本事,到街上开个医馆,岂不是日进斗金。” 赵黼道:“我这辈子只一个人医罢了。别的什么,搬了金山银山,也懒换我一眼。” 云鬟听赵黼又说起歪话,她也怕另生事,正要将发髻打散,便听外头一阵锣响,依稀有人叫道:“失火了!失火了!“马车本行的颇急,陡然间便刹住了。 云鬟一个不防,猛地往前滑了出去,赵黼忙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才不曾碰到头。 正莫名里,外间那声响越发大了,鼻端也嗅到些烟灰的气息。 赵黼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却见前方楼上,浓烟滚滚,一条青黑色巨龙般腾空冒起。 底下许多百姓奔走乱窜,张皇无措。 云鬟也已凑过来看了眼,惊道:“如何白日失火?” 因马车不能前行,又是这般情况,赵黼对云鬟道:“你别离开,我下去看看。” 云鬟心跳慌乱,忙握着他的手道:“水火无情,别……别靠得太近。” 赵黼笑道:“知道。只看一眼即刻就回来,你也别乱跑,只呆在车上。” 赵黼下车后,云鬟掀起车帘,悄悄往那处看,不多时,便听得有人叫道:“那楼上还有人……” 此刻现场众人都看见了,那楼层的窗户开处,烟尘之中,有人影若隐若现,似在呼救,声音凄厉。 云鬟呆呆看着,不知怎地,心更加有些不祥之感。 吵吵嚷嚷里,忽然一阵孩子的哭声,惊天似的响起,另有人声嘶力竭叫道:“我的儿子,我儿子在上面!” 云鬟惊心动魄,目光转动,便见前方那楼底下,许多人头攒动中,有一道身影宛若苍鹰似的腾空而起,竟向着那三楼火舌卷出的地方直袭而去! 云鬟眼睁睁看着,无法相信,回过神来后,手脚并用爬到车厢边儿上,将车门撞开,又断翅鸟儿似的扑楞着跌在地上,起身便往那边儿狂奔而去。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大叫声中,那个人影却一闪便消失在楼中,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烈的滚滚烟尘,嚣张肆意地散了出来。 云鬟死死地捂着嘴,只顾盯着那边儿看,其实只是很短的一瞬,于她而言却似千年。 这般生生地等待千秋中,终于见那道影子自浓烟之中疾风闪电般跃出,从空中翩然落地,怀中抱着一个看似五六岁的孩童,正哇哇地哭叫。 赵黼将孩子交给那恸哭着扑上来的妇人,尚未来得及说话,一抬头之时,却见人群之外,是云鬟呆呆地站在那里。 赵黼一惊,即刻推开人群,大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那许多百姓围着他,有的盛赞,有的道谢,有的跟随……赵黼一概不理。 他的双眼只盯着她,终于径直走到云鬟身边儿,皱眉问道:“你如何出来了?” 眼前这张脸原本明净的很,因闯入火场,烟熏火燎,又不知碰到什么,此刻额角下颌处都染着尘灰,甚是醒目,也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云鬟仰头望着,举手给他擦了擦,却紧闭双唇,说不出一个字。 赵黼不言不动,任凭她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揉来揉去,她仿佛很有执念似的,竭力要给他擦拭干净。 而他也看清她的眼圈通红,泪珠在里头滚来滚去,宛若春花朝露。 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汹涌。 光天化日,千目所视。 赵黼握住她的手,右手在纤腰上轻轻一揽,旁若无人地深吻下去。 第456章 且说先前在谢府,清辉同众人不欢而散,心里实则有些过意不去。 毕竟清辉,云鬟,季陶然,甚至赵黼在内……这几个人都是打小儿认得的,清辉更是洞察人情入微,自然熟悉三人的性情,尤其是对赵黼。 赵黼乃是皇族,性情不羁,行事向来任意嚣狂,全无顾忌,他是最清楚的。 素日闹得再甚,也不过是淡然而过。 今日若是赵黼在说别人,只怕他也眉头不皱一下儿,可是…… 话一出口,清辉便立即后悔了,只是覆水难收而已。 季陶然因不放心,径直追了出来,道:“怎么忽然就恼了?” 清辉起初不答,想了会儿,便道:“我……或许是……”目光闪烁,一声叹息。 欲说不说,清辉摇了摇头,上车自去了。 这日,清辉回至府中,伺候的小厮说道:“爷才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呢,那边的表姑娘病了。” 清辉一怔问道:“怎么病了?可要紧么?” 小厮说道:“说是不大要紧,也没让请大夫,是从将军府里回来后就不大好了,他们说是被风吹了。” 清辉换了衣裳,去见过了祖母等,略说几句,众人也提起了顾芍病了的事。 齐夫人对清辉道:“你们兄妹是最好的,不如你去瞧一瞧她。” 清辉还未答应,白老夫人在上头道:“小孩子被风扑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她既然病着,多有不便,索性不用进去搅扰了。清辉又在衙门忙了一整日,也该叫他好好歇歇,左右是住在府里,什么时候看不得。” 又叮嘱清辉道:“好孩子,你别叫我操心,自己多保养些,别像是你那爹爹,这里已不是他的家了,他只是当那刑部是家呢。” 清辉只得答应,又略说两句,便退了出来。 清辉本想去探望顾芍,只是因白老夫人这几句话,心里也有些忌惮。 当下便往外出去,不料才走片刻,便见他的姑姑顾夫人带着两个丫头迎面走来,见了他,便止步道:“清辉回来了?” 清辉行礼,口称“姑姑”,想了想,又问道:“听说表妹病了?却不知怎么样?”这会儿通常便是顾芍陪着顾夫人过来请安,如今只顾夫人一个,可见的确有碍。 顾夫人道:“是,因今儿出门了一趟,大约是受了风,如今在屋子里静养着呢。” 清辉道:“我隐约听说并未请大夫,这如何使得?纵然是小恙,也要仔细警醒些才好,可知有些症状最怕拖延?” 顾夫人挂一丝苦笑,道:“不必提请大夫了,这孩子特意叮嘱不叫喧嚷出去,不料仍是给府里的人知道了,还惊动了太太跟老太太这些……她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呢。” 清辉道:“都是一家子,何必这般见外?我本想去探望妹妹,又怕天晚了,且她静养,我去反打扰了。就拖姑姑回去说声儿,让她好生调治,切勿多心多想,病才好的快。” 顾夫人笑了笑,眼神却甚是温柔,道:“说什么打扰,你若是去瞧,你妹妹才是高兴的呢。就算你如今去不得,回头我告诉她一声说你惦记着,她也必然喜欢。” 两人说了几句,顾夫人便仍去给老太太跟齐夫人等请安。 清辉欲回书房,才走不一会儿,却见伺候顾芍的一个叫慧儿的丫头,匆匆地从廊下走过,且走且抬手,却是个淌眼抹泪儿的模样似的。 清辉扫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当即撤回来,却沿路往顾芍所住的院落而去。 白府是大族,房屋田舍自然不在话下,顾夫人虽然出嫁多年,昔日的院落却仍保持原样,逢年过节或者老太太跟太太们的寿,她偶尔也会回来住两日。 这一次回来暂住,却仍也是在昔日的院落中。 顾芍小时候,随母亲回来,清辉还同她见过几次,对这妹子略有印象,等她渐渐大了,又常在顾家,且男女有别,少有交际,彼此便生疏了。 清辉进了院子,却见院中静悄悄地无人,屋里才有灯火光。清辉咳嗽了声,才迈步上台阶。 里头果然听见了,忙迎出来,却正是慧儿,抬头见是他,便道:“清辉少爷……您、您怎么来了?” 清辉不语,慧儿忙打起帘子请他入内,一边儿道:“姑娘方才还念叨着……”说话间,退到屋里,借着淡淡灯光,果然看见她眼中有些泪痕。 清辉道:“你哭什么?” 慧儿吃了一惊,忙道:“并没有哭,只是……迷了眼。” 清辉并不多语,往内走了几步,门口看了眼,见顾芍坐在榻上,握着手帕,正在低低咳嗽,肩头微微发抖。 清辉这才迈步入内,道:“妹妹怎么样?” 顾芍低着头,声音轻柔,道:“表哥来了,请恕我不能下地了。” 清辉略留心些打量,却见顾芍只是微微垂着头,虽看似规谨如常,可清辉的心思眼力何等厉害,只一眼,便觉似有些“别扭”,只一时不知到底如何。 清辉道:“你怎么了?” 顾芍这才抬头笑了笑:“没有怎么,只是心里有些闷罢了。” 清辉皱眉,又扫了她几眼,终于看出那异常所在,忽然走到床边儿,道:“你将脸转过来。” 顾芍面上的笑陡然收了:“表哥……” 对上清辉冷冽的眼神,顾芍咬了咬唇,终于微微低头,将脸往右边儿略转了转。 清辉原本发现她虽看似无事般,实则有意无意地别着脸,仿佛藏躲什么似的。 如今定睛细看,心头一颤!原来顾芍的左边脸上,竟有几道伤痕,从鬓边儿划过腮前,看着就仿佛是被人抓了一把似的。 顾芍本细皮嫩肉,如此情形,就如一种茶花的名字——“抓破美人脸”似的,自然触目惊心。 这伤痕倘若再狠一些儿,便是破相了,想必她一直瞒着,不然的话,府中上下此刻也不至于这般风平浪静。 清辉双眸微睁,眼底透出怒色,道:“是谁动的手?” 顾芍道:“表哥别急,是我……一时不留神,从那花枝子底下经过的时候,被树枝划伤了。先前母亲还骂过我一顿,我已经知错了。” 清辉如何肯信,何况这伤痕,一看便知道乃是被指甲划破的。 清辉只当是府内有人欺负了顾芍,便道:“到底是谁?你不肯说,难道我不会去问?” 顾芍伸手握住他的袖口:“表哥!”坐在床上,眼中便有些泪影汪汪地。 清辉心头一软,眼底的锐色才退了下去,道:“你就算是顾家的人,也是这府里的亲戚,是谁敢这样放肆?这并不是你自个儿的事,这是整个白府的颜面。你只管说出来,这件事就算给父亲知道了,也绝不会饶过那动手的人。” 顾芍眼睛一眨,泪珠儿滑落下来,顾芍道:“表哥误会了,我不肯说,其实不是因为忌惮府里的人……自从跟母亲回来住,上下向来是极照料的。又哪里有半分放肆不好?这个……是外头受了的伤。” 清辉心中一转,即刻想起先前听人说她今日是去了张将军府。顿时道:“你今日去的是骠骑将军府内,难道……难道是那张小姐?” 虽然张可繁刁蛮名声在外,可毕竟是个大家小姐,按理说不至于会做出此事。 清辉正思忖,顾芍道:“并不是张家姐姐。” 清辉道:“还有旁人?” 顾芍道:“的确是有一个赵云姐姐……” 清辉听到“赵云”二字,皱眉道:“名字,就叫做赵云?” 顾芍点头,苦笑道:“其实也是怪我自己不好,这位赵姐姐,我先前只见过一面儿,只不过因觉着她甚是特别,便从来心中仰慕,很想跟她结交。这一次恰好她得闲前往,本来还相谈甚欢,只不过……因提起表哥……” 清辉问道:“提起我怎么样?” 顾芍声音越发低了,道:“我因说起,我被柳家退婚,然后现在在府内住着,表哥对我甚好……不料她忽然就说……” 清辉怔忪:“她说什么?” 顾芍道:“她竟说,我被柳家退婚,兴许是冥冥之中只有天意,或许会遇上更好的。我听她说的有些怪异,便不敢接口,谁知她、她……便问我是不是有意中人了。”说到这里,脸上有些泛红。 清辉道:“然后呢?” 顾芍却又流露惶恐之色,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可她忽然说,说表哥是要跟张姐姐订亲的……叫我不要、不要痴……”重将脸转开,不再说下去。 清辉眸色一沉,喉头微微一动,却并未出声。 顾芍肩头一沉,终于捂脸道:“是我的不是,我因受不得这话,便推了她一把,她就……” 是夜,清辉回到书房,翻了几本书。 到子时将近,忽然心思翻涌无法遏制,扬袖一挥,桌上的书册尽数跌落地上。 门口小厮听得哗啦啦地声响,不知何事,忙跑进来看,却见灯火摇曳之中,清辉背对门口站着,虽听见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只冷冷道:“出去。” 次日,清辉乘车出门,本欲前往谢府,行到半路,便吩咐道:“去镇抚司。” 不料昨夜赵黼人在宫中,此刻尚未回来,清辉只得暂离。 回到大理寺,清辉唤一名差人:“去将禁军统领柳纵厚传来。” 将晌午之时,赵黼进大理寺,却碰见柳纵厚往外,两人打了个照面。 自从上次听季陶然说了柳纵厚的风流轶事,赵黼便有些“无法面对”柳纵厚,奈何是属官,又且是小侯爷,抬头不见低头见。 柳纵厚行礼道:“殿下。” 赵黼瞥他一眼道:“你如何在这里?” 柳纵厚道:“先前是白少丞传唤。” 赵黼道:“啊……”即刻猜到是为了阮磬之事,便道:“说了什么?” 柳纵厚道:“也并没什么其他,只问我……阮磬那案子,有无线索之类。” 赵黼却不想跟他深谈,道:“无事就好。”一点头,入内去了。 柳纵厚回头目送他入内,才转身出大理寺而去。 且说赵黼进内,见白清辉正在翻看方才所录的供词,赵黼举手在门扇上一叩,笑道:“在忙着呢?” 白清辉见他来了,将手中各色放下,起身行礼。 赵黼自踱步进来,在旁边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了,道:“不用虚套,听说你去镇抚司找我,为了何事?” 清辉道:“是有一件事,敢问殿下,可认得一位叫做‘赵云’的女子?” 赵黼“嗤”地笑出声来,道:“认得,怎么?” 清辉瞧是这幅表情,便明白了,道:“前儿在骠骑将军府中,发生了何事?” 赵黼听问的如此,心中转动:“你……” 他本以为是云鬟跟清辉说了昨日的事,可若云鬟已经说了,清辉又何必来找他? 赵黼双眸一眯:“是顾芍跟你说了什么?” 清辉道:“是。” 赵黼皱眉道:“她说什么了?” 清辉道:“便是那位赵云姑娘,将表妹打伤了。” 赵黼冷笑:“伤的哪里,重不重?” 清辉道:“伤在脸上。看殿下这般,莫非是知情的?” 赵黼曾听云鬟说过,也知道云鬟打了顾芍一巴掌,当下不以为意道:“掴了一掌罢了,她竟这般娇气,还要跟你告状?” 清辉道:“殿下!这就是说,真的对表妹动了手?” 赵黼道:“且停一停,我还没说完呢,她们的确是动了手,只不过是你那宝贝表妹先要掐死阿鬟,阿鬟不过是自卫罢了。” 清辉端详,若有所思。 赵黼同他对视片刻,正色道:“自古以来有个‘色不迷人人自迷’,小白,你却是那唐玄奘也比不得的正经人,难不成也犯了这个毛病?你总不会觉着,是阿鬟将你的表妹寻衅痛打了一顿罢了?可知昨儿我接她出来的时候,她颈间那么大一团青紫,便是拜你表妹所赐,亏得顾芍还是个闺阁女子,这力道再狠上几分,阿鬟还能活蹦乱跳出去?打她一巴掌已是轻的。” 清辉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赵黼道:“怎么,你莫非不信我的话?”他的面上露出一丝愠怒,忍不住道:“阿鬟吃了亏,都并未跟你说,她却先忙不迭挑拨是非,可见居心。小白,你难道真给她迷惑住了?是非也难分清?” 清辉一笑,道:“我得知此事,本是想去寻谢主事相问,可知为什么竟反而去找了殿下?” 赵黼道:“为何?” 清辉不答,眼眶慢慢地泛起些淡淡地红。 他虽未曾出声,赵黼细读这一双泛着煎熬隐忍的双眸,却隐约明白。 清辉深深呼吸,转开身去,片刻才道:“虽然,我不愿相信殿下,也不肯相信此事另有蹊跷,但……” 眼前,掠过的是顾芍含泪的眸子,以及脸上那令人惊心动魄的伤痕。 可同时,清辉清晰所见的,却是崔云鬟的那双手。 他明里暗里,见过千次百次,甚至一眼就会认出来的纤纤素手。 虽然肤若凝脂,手似柔荑,然而因她一向男装示人,那一双手,自然不似寻常闺阁女儿一般。 寻常女孩儿,都极爱惜自己的双手,多会细心保养一手极青葱纤长的指甲。她,却从来是修剪擦磨的干干净净,只露出一点儿透明的指尖,这样才易于执笔翻书,不露痕迹。 试问那样的手,就算真的打在人的脸上,又怎会留下那么重而明显的伤痕。 只是,清辉很难去面对这个真相。 第457章 赵黼也是头一遭儿有些“艰于言语”,若换了是别人,他必然要不由分说地“幸灾乐祸”起来,然而白清辉…… 赵黼也记得这一路走来,清辉在云鬟跟他之间都做了什么,他从未使坏添堵,却真像是良师益友一般,往往在他们两人水火不容的时候,清辉就如同明月清风般地将所有症结化解。 最让赵黼难以忘记的,便是南边儿他初找到云鬟,濒于失控的边缘,若非清辉提议叫云鬟进京铨选,这会儿……赵黼却无法想象他同云鬟又是何种情态,她自然会是他的人,可是那心、神,只怕是他再难触及的。 想到昨日在街头那一幕,想到近来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幕幕皆是此前所无法想象的极乐极美的境界,故而就算身体上仍未有十分适意……可却是暗暗庆幸。 当初幸有清辉拦阻点拨,这一路走来的崎岖起伏,辛苦难言,但因为有了此时的情形,便都甘之如饴。 又看清辉双眼微红,赵黼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惜来,只是他也不是惯会安抚人的性情,便挠了挠眼角,说道:“总之,你、你知道就好了,心里有个数……我们也不过是、怕你吃亏……” 这句话虽有些简拙,却是发自心底的。 清辉此人,就算赵黼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跋扈之辈,也曾一度当清辉似“情敌”般看待,却也不忍半点伤害。 清辉笑了笑,踱到桌边儿,低头看那桌上的卷册。 赵黼想起先前柳纵厚离去,便道:“其实我早知道小白你是个眼明心亮的,不然你便不会叫柳纵厚过来了。” 先前,就是因赵黼提了一句,如何不把阮磬之死向柳纵厚身上来查,才惹得白清辉拂袖。如今他既然肯叫柳纵厚进大理寺,可见他毕竟心里清明。 赵黼又问道:“你可问出什么来了不曾?” 清辉道:“并没有,案发那日,柳纵厚在宫内当值。” 赵黼眨了眨眼:“你果然疑心起他来了?总不会柳纵厚真是杀人凶嫌……我先前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清辉原本的确有意避开往柳纵厚身上来查。 毕竟清辉跟顾芍是亲戚,柳纵厚才解除婚约不久,如今这件案子若涉及柳纵厚,传了出去,世人必然会又揣测议论,或许还会说清辉是“公报私仇”。 毕竟柳纵厚同阮磬之间的关系,除了有限当事的几个,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 且清辉又怕因此一举,越发将顾芍卷入那流言蜚语之中。 云鬟原先就是猜到他的忌惮,所以只提了一句后便不说了。 偏偏赵黼是个不惮揭人疮疤的。 不过……揭开了,倒也好。 清辉道:“这位柳统领,只怕有什么话隐瞒。”瞥了赵黼一眼,道:“何况据我所知,殿下是个常常会歪打正着的。” 赵黼这人也有些古怪,论洞察明澈不及清辉,论记忆强悍跟性情缜密不如云鬟,有时甚至都不如季陶然沉稳,更不必说如今季陶然早已非吴下阿蒙。 可是偏偏他有一种能力,往往随口乱说的一句话,却是事情真相,亦或者破案关键。 这或许也是一种“本能”。 与此同时,谢府。 这是睿亲王萧利天第二次来到,门公早认出是他,脸色也有些不大和善。 毕竟辽人凶残之名远播,虽然这会儿议和了,众百姓见了,虽不敢直接冲撞,暗地仍是仇愤不灭。 云鬟正在书房内,闻听萧利天又来,有心不见,便吩咐阿喜去说病了不见外客。 谁知话音刚落,便听门外笑道:“谢大人饶恕,我自己进来了。” 云鬟皱眉,将手中书放下,便站起身来。 阿喜早跑到门口,也垂手站住,门边人影一晃,是萧利天走了进来,一手负在腰后,右手中,竟握着一根骨笛。 云鬟拱手作揖:“亲王殿下如何驾临敝宅?” 萧利天扫了她一眼,含笑又将书房打量了会儿,挑眉道:“听说谢主事辞了官,怎么,将来是要当大夫么?” 原来萧利天眼尖,早见到云鬟看得是一本医书。 云鬟不露痕迹道:“不过消遣而已。亲王请坐。”又吩咐:“奉茶。” 萧利天落座:“谢主事既然辞官,必然清闲,如何竟仍是闭门不出?” 云鬟道:“倦怠动罢了。” 萧利天道:“我便猜到如此,本要派人来请你去驿馆里坐坐,料你必然不肯过去,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了。” 云鬟很不愿跟他多话,便只垂首默然而已。 萧利天笑笑,眼光仍斜睨她,却将那骨笛放在唇边,慢悠悠地吹了两声儿。 云鬟越发皱眉,不知他是何意,只是这骨笛吹出的声音,竟有些苍凉幽怨,难以形容。 刹那间,几乎不是在这窗明几净的室内,而是到了风沙漠漠地云州之外。 萧利天短短地吹了一曲,方停下问道:“谢主事可知这一曲叫什么?” 云鬟摇头。萧利天道:“这个叫做云州辞。这‘辞’,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意思,是真正的‘辞别’之意。” 云鬟道:“我并不懂此调之意。” 萧利天道:“这个,是有个人以前教我的,她临别之际,便给我吹奏了这一曲,是我听她所吹的最后一曲了。” 此刻,萧利天面上透出些怅惘之意,原本鹰隼似的双眼,竟隐约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虽然知道不该问,但是云鬟仍忍不住道:“此人,是谁?” 萧利天吁了声,却并不回答。 他将那骨笛把玩了会儿,复放进胸前,又整理了一下袍摆,才慢慢地道:“昨儿……谢主事可出门了不曾?” 云鬟道:“殿下如何问起这个?” 萧利天笑笑,抬眸看向他:“只因昨儿在路上,无意中看见……皇太孙殿下跟一名女子,光天化日竟行那惊世骇俗之举……” 云鬟眸色微动。 拖赖她打小儿便是这个冷淡清和、喜怒不显的性子,便仍平静默然地看着萧利天。 萧利天正盯着,谁知却见如此,便复含笑道:“说来巧的很,那名女子……生得竟然跟谢主事,甚是想象,甚至……宛如一个人似的,可知当时我在场瞧着,还以为就是谢主事了?” 萧利天想到昨日那一场,此刻心中仍觉骇然惊心。 大辽的民风原本比舜要开明些,然而似这样的绮烈旖丽的场面,却着实是连无所不知、见多识广的萧利天头一次见。 当时他在人群中,几乎就忍不住上前去辨明真假,却又无法动弹。 在他周围,原本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们都在议论纷纷。 原来有人认出了救人者乃是皇太孙赵黼,一个个惊愕之余,欢欣鼓舞,似要顶礼膜拜。 谁知下一刻,却齐齐目睹了那破俗惊世的一幕…… 萧利天仍清楚记得,当时那刹那,长街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失去声响……似天地间,只有风悄然拂过,以及不远处楼里火犹着的劈里啪啦声音。 直到赵黼把人抱了,跳上马车离去,满街上目睹此情的人,都宛若泥雕木塑般,无法动弹。 而那无人理会的着火的楼,楼层宛若一张大嘴,正不甘寂寞似的往外吐着黑烟。 此即听了萧利天所说,云鬟却依旧泰然自若般,道:“世间相似之人千千万万,又何足为奇?是了,亲王难道不知,曾经东宫里便有个跟谢某甚是相似的女子。” 可虽极为镇定,那白皙的脸孔上,却早浮现出一抹很淡地晕红。 萧利天道:“这个我自然也听说过。”他微微踌躇,面孔上露出狐狸般的笑意:“谢主事可还记得上回那竹简之事?” 云鬟道:“自是记得,不知殿下因何又提起来?” 萧利天叹道:“我昨儿见那女子,对她印象深刻,念念不忘。而人在紧急关头,总会情不自禁做出下意识的动作来,故而我有个法子可以分辨,谢主事到底……” 云鬟冷眼相看,却见睿亲王起身,一步步走到跟前儿。 云鬟皱眉:“殿下?” 萧利天丝毫不为所动,他若再走一步,必然便靠到云鬟身上了。 云鬟只得后退,萧利天复进逼一步,云鬟忍无可忍:“睿亲王!” 萧利天好整以暇地垂眸相看,低低笑道:“谢主事怕什么?都是男子,这又有什么可避忌的?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再往后退,便到书柜了,云鬟咬牙道:“亲王,请你自重。” 萧利天举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揽,因是在府内,并不出去,故而云鬟也并不似平日那样“装备整齐”,腰间未曾缠扮起来。 萧利天啧啧道:“难以想象,谢主事的腰竟这般细?只怕比个女子都不换。” 云鬟脸色发白,因动了怒,心跳得又快又重。 萧利天近距离细看,见螓首蛾眉,宛然生辉。 因愠怒的缘故,原本清寂的双眸中似隐隐地有两团火,流光宛转,似冰火交撞,叫人目眩神迷。 萧利天望着,竟喃喃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谢主事,你究竟是在男扮女装呢,还是女扮男装?” 云鬟只觉着自己的心几乎按捺不住,要跳裂似的,手动了动,却又死死握紧。 只是仓皇之中,不知为何,眼前竟生出幻觉似的。 却仍是那日,她随着白樘进宫面圣,那时候萧利天跟赵世对弈…… 云鬟怔住,再定睛细看。 却似时光回溯,倒转而行——睿亲王轻蔑地笑,赵世叫她恢复棋局,地上那些拂乱的棋子重新跳回了棋盘上。 赵世缩手,尚未下那棋子。 可原本在他袖口沾着的那种子竟也不见。 云鬟屏住呼吸,目光转动。 时光再度定格的时候,却又成了正常而行。 是萧利天微微垂首,落下一子。 随着他一笑之间,发端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滑到棋盘边儿上。 正赵世握着袖子来填棋子,那绣金线葳蕤的袖口在边上一扫…… 原来,如此。 现在,此时。 睿亲王见她原先还流露怒意,渐渐地双眸里却空濛起来,虽近在咫尺,却非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怔:“你……” 只听云鬟喃喃道:“原来不是圣上……” 萧利天见她恍惚,疑惑道:“你说什么?” 云鬟凝神,再度看向萧利天。 正此时,便听得有人道:“你在做什么?!” 睿亲王松手,回头看时,却见门口站着一名面容俊秀、英气勃勃的少年,此刻双眼中满是震惊跟怒意,正盯着他。 云鬟顺势后退一步,靠在柜子上,深吸气,竭力稳定心神。 这来者,却是阿泽。 阿泽双眼不悦地望着睿亲王,见他终于识趣地退后了一步,才道:“亲王殿下!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方才是要欺负人么?” 睿亲王笑道:“哪里有?我不过跟谢主事聊了两句罢了。” 阿泽道:“我没看见你聊什么,只看见你强逼人。哼,你虽然是辽国亲王,如今却是在我们大舜,你难道忘了谢凤也曾是刑部的人么?虽然如今不在了,但若他有事,刑部第一个跟你算账!” 睿亲王咋舌道:“好生厉害,我自然是清楚的。故而不敢如此。” 阿泽已经走到云鬟身前,道:“他有没有欺负你?” 云鬟终于缓了心神,道:“没什么,亲王只是……要走了。” 睿亲王不疾不徐,竟笑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如今,我终于领教了。”仍是带笑看了云鬟一眼,转身去了。 阿泽啐了口,道:“该死的辽狗,没想到也是个急色鬼!男人也不放过。” 云鬟原本还有些心跳微乱,听了阿泽这句,却不由笑了。 阿泽白了她一眼:“你还笑?我若不来,便给他沾了便宜了。” 云鬟道:“既然是男人,又有什么可沾便宜的?” 阿泽语塞,方才那句是他不由自主说出来的,当即跺跺脚道:“那他方才是怎么样?总不成是贴在一块儿聊天?” 云鬟目光一动,不愿再提此人,便问道:“阿泽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自从云鬟“辞官”,阿泽甚是莫名,只是没有人肯跟他说缘故——除了白樘外,也无人真正知道,阿泽一头雾水。 他虽然曾对云鬟多有腹诽,可是……毕竟相处这许久,心中早也当“谢凤”是同僚了。 起初还因这张脸而别扭,但相处久了,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仿佛并不是个陌生的谢凤,而是……昔日曾熟悉的那个女孩子…… 只是这种感觉极为隐秘,阿泽也不敢对任何人说,更不肯对云鬟提起一句,恰恰相反,因要掩饰这种“依赖”之感,便每每见了,都要冷言冷语一番。 可偏偏她竟又不在部里了。 阿泽道:“四爷……”话一出口,便又转开道:“我自己愿意来就来,又怎么了?” 云鬟落座,见他似有支吾之意,便看了他一眼,双眸黑白清澈。 阿泽只得问说:“好端端地,你为什么辞官了?” 云鬟道:“我做的不好,自然就辞了。你不是也不喜欢我么?正好儿便清净了。” 这句本是玩笑之意,谁知正戳中了阿泽的心窝,顿时跳起来:“你说什么!” 云鬟没想到他竟反应如此之大,愣怔看他。 阿泽咬牙:“好好好,我就是不喜欢你,你走了才清净呢,我才懒怠来看你,你要怎么都好,最好一辈子也别回去,也别叫我看到。” 他竟赌气冲出门,跑的无影无踪。 云鬟目瞪口呆。 阿泽去后,云鬟竟有些无心看书,一会儿想到萧利天,一会儿想到赵黼。 不由想起昨儿在街头上那一场。 那一刻天晕地旋,几乎也忘了所有,仿佛天地宇宙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个人相伴左右。 无法自控,竟不记得要将他推开。 那真是一种玄妙且令人悚惧之感,几乎连众目睽睽之下的羞怕都忘记了。连记忆过人如云鬟,此刻回想当时的感觉,竟都是模糊不清的。 何等荒唐骇人。 眼见便是佳节重阳,今年皇帝的兴致极好,便在城外兰剑山下,行三日围猎庆贺。 这倒也罢了,只是不知因何缘故,赵世竟特命云鬟亦同往。 那日阿泽到谢府,原本就是要来传此信儿的,只是一时沉不住气,竟跑了。 后来还是巽风亲自来了一趟,传达了圣上旨意,那日仍叫云鬟去刑部,同白樘一块儿前往。 云鬟道:“巽风哥哥,圣上为何如此安排?” 巽风道:“我也曾问过四爷,四爷只说是圣上的恩典罢了。横竖只是去热闹,不必多想。又有四爷相伴,不会有事。” 若是别人相邀,倒还可以推辞。然而这却是皇帝的旨意,纵然百般忌讳,却也罢了。 九月初三这日,宫内浩浩荡荡地仪仗,一路逶迤,从宫门一直迤逦到了长平街,宛若一条长龙似的。 太子赵庄,赵黼,静王赵穆,恒王以及各位皇孙等,一概随行。 其中还有一位,便是睿亲王萧利天,带了好些亲随。 兰剑山下,早有禁军陈列妥当,内侍接驾安置。 赵世原本也是马上皇帝,自然最爱这些,可这几年来,赵世因身子缘故,且时局所限,内忧外患,便并未行围猎之事。 如今不管是辽国还是内匪都已平定,太子亦在位,赵世方放开胸怀。 又因睿亲王在京,倒也可以借此让他一睹大国壮丽武烈之风。 原本按照之前的规矩,这行猎是要皇帝亲身其中,群臣将官随侍,而各种猎物里,又以鹿最为珍贵,每次都是皇帝亲自射擒。 毕竟自古便有个“逐鹿”之说,乃是皇室的意头。 赵世毕竟年高,左右看看,见太子静王,并白樘等都随侍左右,赵黼却在末尾,正吩咐底下众将官严加戒备,仔细巡查。 赵世便笑道:“黼儿,你便替朕去开猎。” 群臣大惊,赵庄忙道:“父皇,这如何使得!” 静王也笑说:“父皇,就算选人代替开猎,让三哥去岂不是正相应儿,怎么选黼儿呢?” 赵世笑道:“黼儿的箭术比太子更精进,争个什么?”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另一个人笑道:“圣上,我是头一次见识大舜的围猎,心里甚是敬慕喜欢,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也参与其中?” 说话者,居然竟是睿亲王萧利天。 群臣闻言,神情各异。这乃是大舜的围猎,哪里轮得到辽人,且如今是要“逐鹿”,若辽人加入,难道是仍要觊觎大舜河山之意么? 赵世道:“怎么,睿亲王有这个兴致?” 萧利天笑道:“我们原先在大辽,也时常狩猎,自打来京,实在憋闷的很,故而有些心痒了。” 赵世正思忖,忽地一名辽人道:“难道不敢叫我们参与,生怕我们赢了么?” 睿亲王喝道:“放肆?” 赵世目光沉沉,太子跟赵庄正要开口,却听赵黼道:“皇爷爷,既然他们这般诚心诚意地求了,皇爷爷如何不许了他们,让我们带挈带挈他们耍耍?” 赵世闻言,方又笑道:“你倒是大方,好,既然你开口了,那朕便应许就是了。” 赵庄暗中焦急,若非当着众人的面儿,定要怒斥赵黼。 云鬟因是随着刑部来的,此刻正在白樘身后,跟巽风一块儿。 早在睿亲王开口之时,云鬟已在担心,生恐赵黼忍不住,没想到果然给她料中了。 可赵黼虽说是“带挈着耍”,但是这围场“逐鹿”,又岂是儿戏?尤其跟辽人一同,倘若有个闪失…… 只不得上前劝阻。 云鬟担忧之时,那边儿只听得一声炮响。刹那间,数十道人影冲出,龙腾虎跃,马蹄似霹雷声响。 所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起初还能看清楚赵黼在何处,渐渐地,草迷人眼,树影摇曳,几乎都看不见了。 但是在那众人瞧不见的所在,却也正是热闹非凡。 其实云鬟担心的,也正是赵庄等人担心的。辽人果然是想趁机行事,因此处处争竞,幸而赵黼所领的这些,都是禁军内的精锐,反应临变皆是一流,因此才未曾落于下风。 这两队人马,暗中争斗之时,却也各有默契,都护着自家的主上,去寻那一只“鹿”。 辽人毕竟是习猎之族,行不多时,萧利天已经发现那只鹿的踪迹,他打量周遭,并不见人,心中暗喜。 当即张弓搭箭,箭无虚发,射了出去! 可就在萧利天的箭射向那鹿的颈间之时,不知从哪里斜刺里冲出来一支利箭,并不是追鹿而去,却是不偏不倚地向着萧利天的那支箭上一撞! 顿时之间,那箭簇飞跌入草丛之中。那鹿便复又撒腿跑了出去。 萧利天皱眉看向赵黼,赵黼笑道:“睿亲王,你这手劲儿不成呀。” 萧利天一笑:“尚且不到最后呢,殿下未免笑得太早了。”并不啰嗦,打马追着那鹿急去。 赵黼同样扬鞭急去,胭脂兽腾空而起似的,萧利天虽然先发,赵黼却顷刻追上。 正当萧利天又要张弓搭箭,两匹马儿并行,赵黼唇角一挑,肩头往萧利天身上轻轻一撞。 睿亲王再坐不住,顿时滚鞍下马。 赵黼却并不拔箭,只一人一马利箭似的冲了出去,那鹿仿佛被这种狂飙而至的气势吓得痴了,竟越跑越慢。 赵黼打马上前,微微俯身,一把揪住了那鹿的颈子,竟生生地将鹿拽到马背上。 胭脂兽狂奔不停,从密林里一跃而出! 前蹄将落地之时,赵黼一手拽着鹿,一边儿从怀中掏出一面红色龙旗。 原本不笑便冷的容貌,此刻阳光之下,却似烈日般耀眼夺目。 赵黼将龙旗当空一挥! 呼啦啦,风卷着那鲜红的旗帜,上头腾龙纹仿佛也将呼之欲出,人人看的分明。 刹那间,所有士兵们均都叫道:“殿下!殿下!殿下!!” 起初还只是那茵茵地草地,然后便是近便的山林,簌簌发抖,树枝在风中摇曳,也如同共呼一般。 再往后,就仿佛连远处的山峦也加入了这种澎湃激烈的呼喝!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云鬟望着场中的赵黼,几乎难以自制地站起身来。 这人太张扬了,然而……这才是他的本性。 她虽有心劝他不要如此,可是,竟又不忍。 现在的赵黼,千人所唤,万人崇敬,而这天地之间,任凭他潇洒激烈,来去纵横,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赵黼。 他仿佛生来便是为了肆意纵横,也便是为了如此荣耀而生。 正舜军得胜,群情浩然之时,忽地有人道:“圣上!” 云鬟回头,却见是白樘上前一步,同太子一块儿堪堪扶住了赵世,后者摇摇欲坠,手拢在唇边,似有血自指缝中蔓出。 第458章 且说先前,自从跟赵黼详谈之后,白清辉一连两日并未回府。 府内便派了人至大理寺询问,说家里老太太等不知他如何、甚是惦念的话。 这日,清辉散值后,站在窗口想了半晌,终于出了大理寺,乘轿回府。 照例去见过了老太太等,长辈们问起他近来在部里忙些什么,清辉应酬了两句,便退了出来。 正缓步往回,便见小丫头慧儿打廊下而来,行礼道:“少爷。” 清辉问道:“你要去何处?” 慧儿道:“原本在里头,听人说少爷回来了,便过来看看。这两日您都不曾回府,不知一切可好?” 清辉道:“甚好。你们姑娘呢。” 慧儿道:“姑娘正养着,已经好了许多了,还得多谢少爷上回前去探望。” 清辉默然看她,忽地问道:“上回我看见你仿佛抹着泪经过,却是为什么?” 慧儿一怔,继而道:“少爷怎么又提起来,那时,原本是因为我们姑娘的病,我心里忧虑,不由便掉了泪,偏给少爷看见了。” 清辉道:“那会儿你是去何处,却从这里经过?” 慧儿张了张嘴,道:“我、我原本是想去找太太房里的姐姐,商量给我们姑娘请大夫的事儿……又怕姑娘嫌我多事,便没进门就回来了。” 清辉点了点头:“好。” 慧儿见他无缘无故问起这些,略觉忐忑。 清辉负手欲去,走了一步:“你们姑娘如今在房内?” 慧儿忙道:“是,这两天都不敢出门儿,整个闷坏了呢。” 清辉垂首琢磨片刻,便道:“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且去看看妹妹。你带路罢。” 慧儿喜不自禁,忙在前领路。 顷刻进了院子,门口小丫头见了,道:“清辉少爷回来了。”也笑嘻嘻地打起帘子。 清辉一径入内,拐到里屋,门口看了眼,见厅内无人,便道:“可还不能起身儿么?” 慧儿不知如何回答,里头却道:“自然早就起了。” 说话间,便见顾芍走了出来,脸上的痕迹宛然,只是比先前那才伤的时候毕竟好了许多。 清辉一眼看到,仍皱了眉头。 顾芍行了礼,带笑道:“表哥两天未回,必然是衙门里事忙的很?” 清辉在桌边儿坐了,道:“也还使得。” 顾芍道:“可知家里头惦记的很?若是不忙,还要按时回家的好。” 清辉道:“妹妹可知道,我近来忙的是哪个案子?” 顾芍惊奇,却莞尔一笑,道:“我如何知道?何况这是表哥的公务……我也是不好过问。” 她面上有伤,但笑得三分懂事,三分娇羞,可爱可怜。 清辉淡淡看着她:“我查的,是一名叫阮磬的禁军的死。” 顾芍问道:“这又是何人?” 清辉道:“他……跟柳纵厚关系匪浅。” 顾芍脸色微变,继而勉强笑道:“原来是这个人。不过,这阮磬又是如何死的?表哥如此说,难道……这个人跟这位阮禁军的死有关么?” 清辉道:“尚且不能确定。” 顾芍凝眸想了片刻,道:“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疑惑,只是不得出口。” 清辉问道:“疑惑什么?” 顾芍半带苦笑:“原本两家好好的,忽然间,这柳家就提了解除婚约……连顾家的人也不知究竟,竟也纷纷地说是我们不知哪里有亏,才得罪了柳家。表哥是公门的人,在外行走,消息最是灵通,不知可听说了什么?” 清辉不答。 顾芍道:“表哥……是不是知道什么?” 清辉道:“我所知之事,未必跟他退婚有关。” 顾芍轻叹:“可知顾家那边儿,他们私底下说起来,原本都说这门亲事能成,是多亏了舅舅的原因。说柳家是因为看在舅舅在朝中地位的面上,才愿意结亲。可如今闹得这般,虽然没有人敢议论什么,我心里有时候便想,柳家知道这样做欠妥,他们又怎么敢当面得罪舅舅?但他们偏这么做了……” 清辉在察觉顾芍大有心机之前,同她对话,浑然无心。 就算顾芍有时候问些令他觉着有些古怪的话,他也只当少女烂漫,口无遮拦罢了。 此刻顾芍所说的话,若放在前几天,这会儿清辉只怕要当她多心多想,必然又要安抚。 可是现在……心中滋味却赫然有些微微地凉,这些话,究竟是少女胡思乱想的话,还是她怀疑试探的真心话? 清辉道:“你……总不会觉着,他们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才退亲的?或者你怀疑,是父亲插手,这柳家才敢退亲?” 顾芍全是一派娇憨无措之意,忙道:“不是,我不过是信口说说,表哥不要当真。” 清辉道:“柳家因何结亲,我并不知情,因何退亲,这个只怕要当面问柳纵厚才知。” 顾芍笑道:“表哥说的是,我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表哥万万别真的见怪,更别告诉舅舅才好。” 清辉道:“你既然知道这些话不对,为何还要问我?” 顾芍怔忪,却又道:“表哥,莫非你真的恼了?”流露不安之色,楚楚看着白清辉。 清辉转开头去,停了停,才说:“罢了,并没什么。我该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身后顾芍叫道:“表哥!” 清辉脚步略止,顾芍讷讷道:“表哥、是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如何表哥你待我,好似跟先前不同了?” 清辉沉默片刻,仍是要去,顾芍又叫了声“表哥”,她迈步过来,望着清辉:“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前儿的事,或者,是有人对表哥说了什么?” 清辉道:“你指的是什么?” 顾芍举手在脸上轻轻抚过,低低道:“就是那位赵姐姐。” 清辉本不想提起此事,可顾芍却自己又提起来。清辉道:“我根本没去找过她。” 顾芍意外:“那么……又是怎么样?” 清辉终于转身,直面顾芍,道:“妹妹,据我所知,你跟她统共只见了两次面,如何你竟这般敌视她?” 顾芍眼神一动:“我……” 清辉见她迟疑,索性道:“我起初如何也猜不透,后来……后来我却隐约有些明白。我从来是看人最准的,只不过,却偏偏看错了妹妹,一来因为我们是亲戚,我对你毫无防备之心,二来因为柳家的那件事,我先存了对你的悯恤之心。第三……便应是妹妹也跟我一般,‘从来看人最准’,对么?” 严大淼曾说清辉有这种天生之能,或者,顾芍也有些类似之能,故而她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只见了云鬟两次,却由此窥知了许多超乎常人的内情。 顾芍咽了口唾沫,想笑一笑,可是迎着清辉锐利的目光,那笑容却仿佛是被冻住了的面具般,无论如何展抹不开。 清辉道:“我说的可对?” 两个人彼此相看,终于顾芍道:“是,表哥说的对,头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就觉着有些古怪,张家竟有这般一个宛若天人的亲戚,却竟窝在后院不叫见客?且张姐姐行事又鬼鬼祟祟,她自以为我看不出来,殊不知我心里早就防备了。” 若非向来性子淡定,又且江南海北的历练了,清辉此刻必然无法如此镇定。 顾芍走开一步,笑了笑,道:“后来跟赵姐姐见了,同她说了几句,她竟毫不避忌地夸赞舅舅跟你,还有意提起我跟柳家的事。我便知道她是有意来找我的,只不知是何方神圣罢了。” 清辉道:“便是由此,你就认为她跟我有关?” 顾芍叹了声,道:“表哥,你总该知道……当提起跟自己亲近的人的时候,有些小动作是瞒不了的。她提起你跟舅舅的时候,神色也是不同……” 清辉忍不住竟问道:“怎么不同?” 顾芍又是一笑,道:“她提起你来,目光温和,口吻里不觉流露些熟稔之意,提起舅舅之时,双眸垂落,神情恭谨,却是个敬畏之色……我自然就看了出来。” 清辉虽然猜到她跟自己一样,但是听说的如此细致无误,心中仍是凛然。 定了定神,清辉道:“你知道这个,倒也罢了,又为何要对她动手?” 毕竟已经说破了出来,顾芍道:“我就是……就是不喜她罢了。” 清辉皱眉:“你说什么?” 顾芍道:“当时她问起柳家退婚的事,又说起我在白府里住着,她的眼神里便透出忧虑之色,却并不是为了我忧虑,而是为了……” 当时云鬟因担心清辉有碍,故而才又寻那机会跟顾芍相见,只为了确信顾芍不会对清辉如何罢了。 谁知顾芍却并不是个等闲的愚笨之人,云鬟的一言一行,在她眼底尽数放大,几乎隐隐地就猜到云鬟的来意。 顾芍便道:“我不喜她的眼神,她的说话,她的所有……她凭什么这般看我?凭什么那样想我?我难道会害表哥么?她又算是什么,跟表哥什么关系?要处心积虑地来探听这些?” 清辉心底的惊涛骇浪,几乎无法形容。 他向来怜惜的女孩儿……甚至一度想要让自己动心、从此许了一生的女孩儿,原本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温柔可爱,善解人意,却竟是如此…… 这般心机,叫他都自愧不如,这般执性,更叫他悚然惊震。 清辉定定地看着顾芍,她脸上那几道伤痕如此醒目。 顾芍为了让他相信,不惜用如此自残手段。 若不是他向来熟悉、深信云鬟,且也不是个冲动行事的人,若是轻信了顾芍的话,那这会儿,又是怎么样? 顾芍察觉异样:“表哥……” 清辉双唇紧抿,无法回答,顾芍流露懊悔之色,道:“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表哥的目光心性非同一般,只怕瞒不过,但是……我生怕表哥厌我,所以才……谁知她偏偏出现……” 清辉道:“她第二次去见你,或许是因为担心我,但是第一次去见你,却是为了你好。” 顾芍皱眉:“为了我好?” 清辉并不解释,只说道:“你问,她是什么,跟我什么相干……我如今告诉你,她是我心里喜欢的那个人。只不过我知道她的心不在我身上,可我仍是无法忘怀。所以……” 清辉并未说完,顾芍却已经明白了:“所以……你对我格外好?你、你是想……想借我来忘了她?” 事到如今,清辉并不隐瞒:“是。” 顾芍双眸睁大,双手紧握,似乎又是愤怒,又是震惊。 清辉却淡淡说道:“其实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既然也最会看人的心意,你如何会看不出,我的心在哪里?” 清辉说罢,转身往外而去,身后顾芍叫道:“表哥!” 清辉不理,径直走出房中,屋里便响起似是瓷器摔破的尖锐声响,清辉略略止步,将回头却又未曾回头,负手仍是去了。 是夜,清辉人在书房里,却无心看书。 只是坐在椅子上,独看着面前一盏孤灯,茕茕独立,形影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脚步声跫然微响,有一个人来至书房门口,往内看了一眼,便迈步而入。 竟正是白樘。 清辉察觉是父亲来到,便起身见礼。白樘道:“夜深了,如何不去安歇?” 清辉道:“父亲何时回来的?” 白樘道:“过明日便要陪着圣上出城围猎,是以回来看看。” 清辉无言。 白樘走到桌边儿,看书本整齐,文房四宝未动,便道:“你是……有心事?” 清辉自是有心事,只是如何能对白樘说明。 白樘道:“你近日侦办那阮磬身死的案子,可有头绪了?” 清辉摇头:“尚无。” 白樘安抚道:“不必着急,查案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越是急躁,反而自乱阵脚。” 清辉道:“是,孩儿谨记。” 白樘道:“对了,我听闻……你跟阿芍向来甚好?” 清辉心头一刺,越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忽地却想:白樘向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怎么会主动问起顾芍的事。 清辉便道:“父亲要说什么?” 白樘道:“上次柳纵厚的那件事,我并未跟你说过,柳纵厚在退婚之前,曾找过我。” 清辉甚是意外:“他找父亲做什么?” 白樘道:“他说,他因私德有亏,自觉羞惭,思来想去,想解除这门婚约。” 清辉道:“父亲便答应了?” 白樘道:“当初他们结亲之时,其实并未告诉过我,我自忖不便插手,便叫他去跟顾翰林商议,倘若是两家情愿就是了。” 灯火幽幽,里外夜静。 白樘道:“你也知道,你太祖母原本看好的是张家的女孩儿,只是,倘若你觉着阿芍……我或许……” 清辉忽然说道:“父亲。” 白樘停口,听清辉问道:“父亲当初跟母亲,可过的如意?” 兰剑山下。 秋风浩荡,旌旗猎猎。 白樘陪伴驾前,目视前方,见赵黼龙行马走,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少年天骄,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然后是睿亲王,仿佛受了伤,牵着马儿,一瘸一拐地露面,被赵黼一衬,更见狼狈。 那刻,千山万壑都是大舜士兵们的呼喝之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道不羁的身影吸引,无法挪开,连睿亲王都望着前方的赵黼…… 白樘心头一动,忽然想回头看一眼。 可才一转头,便看见旁边儿数步之遥的皇帝,当看见皇帝这一瞬间的神色,一阵秋风拂过,呼啦啦地旌旗带着风声,就仿佛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因事发突然,行猎暂缓,上下暂时便在兰剑湖行宫中安歇。 是夜,行宫之中。 赵世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是那红衣如火的女郎,跨马挥鞭,纵横校场,回眸一笑,英姿飒爽。 他情不自禁笑了笑,见识过多少千娇百媚,绝色倾城,却从未见过这般玫瑰般明艳、带着英气的女孩儿。 但忽然之间,场景转换。 那女子仍一身红衣,怀中抱着个小小襁褓,便站在那火势蔓烈的大殿门口,向着他嫣然而笑。 眼波兀自明艳动人,然后,她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冲入身后那火窟之中。 赵世仿佛能听见那婴儿的啼声,如此凄厉地在耳畔响起,就像是能将所有美梦都击碎的一只利爪,生生地划破眼前心上,伴随惨叫跟咆哮之声,让人毛骨悚然。 赵世猛然间惊醒过来,两边侍从上前扶住,太子静王等都围了过去。 却见皇帝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却又似回神般,又转头来打量身边众人。 眼神慢慢地恢复素日的幽深冷锐,赵世道:“其他人都出去,太子留下。” 第459章 赵黼虽意外,但向来是个最懂皇帝性情的,见神色不对,便不言语,悄然无声地随着众人退了出来。 殿门口,静王叹道:“实在不巧的很,想来果然年纪大了,不该又颠簸着来围猎。” 太医道:“幸而圣上身子向来康健,先前又只一时的气血翻涌,方才服了顺血理气的保心丹,脉象便也和缓了些,请王爷放心。” 静王道:“有劳了。” 这会儿几个大臣也并未散去,又同静王寒暄了几句。 也有人建议立刻回京,静王道:“方才太医的意思,是要再养一养,理一理气血才好,贸然又颠簸,只怕不好。过了这一夜,明儿再听圣上定夺就是了。” 又安抚众人且都各去安歇。 群臣当即也都退去,沈正引走了过来,略同静王说了几句,也自去了。 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赵黼,另一个,却是白樘。 赵黼道:“皇爷爷留我父王做什么?方才瞧着神色不对,不是有什么事儿?” 静王道:“不要胡说,是出来围猎散心的,又有什么事儿。三哥是太子,圣上有什么机密要留他交代,何足为奇。” 赵黼见白樘始终沉默,便道:“尚书?你是不是有何高见?” 白樘原本袖手垂眸,听赵黼这般一句,却道:“殿下玩笑了。是了,殿下要留在这里么?” 赵黼道:“我有些不放心,便留在这里罢了。” 白樘静静地看着他,夜色中,眼神颇有些奇特……赵黼正要问话,白樘道:“那就罢了。” 赵黼道:“怎么了?” 白樘道:“还以为殿下要出去……想托殿下向巽风他们带句话。” 赵黼心头一动,忙道:“我去一趟也无妨,何况能为尚书效劳,自求之不得的。你有什么话?” 白樘道:“只是想告诉巽风,今夜住处安歇等,且也不能大意,再叫他约束刑部的人,不可任意走动闹事。” 赵黼笑道:“还当怎么样呢,原来是这种小事,谁不知道你那部里的人,都大有尚书本人的风范,哪里是些会任意闹事的,你只是白谨慎罢了。” 白樘道:“多叮嘱一句是好的。多谢殿下替我走一趟。” 赵黼道:“客气。”摆了摆手,竟自去了。 一直见赵黼的身影消失在行宫的层楼曲廊之间,静王才道:“你干什么要调黼儿走开?” 原来静王是个心细的,知道白樘向来不会这般多话,且方才故意提到巽风,谁不知道今日“谢凤”也做为刑部的人,如今正跟在巽风身旁。 白樘故意提起,不过是提醒赵黼记得此事,从而调他离开罢了。 白樘看一眼幽洞洞、沉寂无声的内殿,道:“王爷,可知圣上如今跟太子在说什么?” 赵穆笑道:“你这话问的古怪,我如何能猜的到?” 才说了这句,忽地见白樘脸色凝重,不同寻常,便道:“你……想说什么?” 夜色笼罩中的兰剑山,仍能看出那朦朦胧胧的剑刃般的峰顶。秋夜的月本极明净,只因是月初,便见很是瘦浅的弓月,弯弯地勾在山边,那弯角尖尖地,并不似往日般柔和,反透出几许锋芒,看着就像是被名匠精心打磨出来的利刃之色。 白樘轻声道:“我怕……要出事了。”声音微低,几不可闻。 且说赵黼前去替白樘传话,谁知巽风果然是在的,但是他心心念念想见的那人却偏不在。 赵黼问道:“谢凤呢?” 巽风道:“先前出去了。”因知道云鬟心许了他,便不似先前一般冷待,想了想,道:“像是往南殿那边儿去了。” 赵黼笑道:“多谢。”负手而去。 这兰剑行宫,赵黼并不熟络,走走停停,又拦住一个过去的侍者问了路,才慢慢地来到南殿。 因皇帝驾临,这行宫月前就开始打理,南殿此处也都灯火点缀。 赵黼举目看了看,喃喃道:“黑漆漆地,阿鬟来这里做什么?”忽地又笑:“总不会想到我来找她,故意躲清静来的?” 正在打量云鬟何在,却见那九曲廊桥上走来一人。 虽是夜影之中,赵黼仍一眼就认出来是云鬟,当即便腾身跃起,跳到那曲桥上。 云鬟正走间,冷不防他从那廊柱旁边闪身出现。云鬟吃了一惊,忙往后退出一步,定睛看是他,才松了口气,道:“殿下……”才喊一声,却又打住。 赵黼笑道:“月黑风高的,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也不怕有个鬼把你吃了去?” 云鬟无心说笑,迈步欲走。不料赵黼目光锐利,又见她举止有异,往身后扫去,依稀看见那水阁内仿佛有个人影一般。 赵黼脸色一变,却看出那是个男子,当即道:“那……” 云鬟早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走了。” 赵黼冷不防,被云鬟拉着往前,仍是回头想看,却见那人静静地在那里,并不见躲闪之意。 虽然月色幽淡,灯光朦胧,赵黼却觉着那个人仿佛是在盯着自己。 半信半疑回头之时,赵黼忽地一震,却认出那个是谁了。 被云鬟拖着出了廊桥,赵黼方道:“那是萧利天,你跟他在一块儿做什么?” 幸而此前经历过那许多“风风雨雨”,赵黼的性子也是练出来了,不再急赤火怒地发作,只是疑心云鬟是有什么“要事”。 云鬟见他竟然已经认出来了,便道:“没什么,我是打这里经过,无意中看见亲王在此,便同他闲话了几句而已。” 赵黼不大肯信这话:“你跟他有什么闲话说?”忽冷哼道:“可知今儿我为何修理他么?他是不是还没吃够苦头?” 萧利天今日提出要一块儿行猎,赵黼自不怕输给他,非但不怕,反而是存着一个找场子之心的。 只因那日阿泽前往谢府报信,无意中却见萧利天“轻薄”之态,阿泽又赌气跑了,此后,到底抽了个空子,就在赵黼跟前透了风儿。 所以赵黼今日对付睿亲王,才丝毫地手下不留情,最后萧利天从马上跌落那一次,几乎就折了手脚。 赵黼说罢,却觉得云鬟的手一颤,赵黼问道:“怎么了?” 云鬟紧紧握住他:“我已说了没什么,就只是闲话而已,难道你不信么?”声音里有些颤似的。 赵黼怔然,只以为委屈了她,忙柔声道:“信信信……我哪里不信了,就只是怕你吃亏罢了。你说什么都信,你就说是出来遛狗遇见了他,我也全信,如何?” 云鬟轻轻一笑,忽地唤道:“六爷……” 赵黼道:“嗯?” 云鬟见此地空旷,生怕人看见了不好,便又拖着他的手,往前而行。 渐渐听到水声潺潺,那弯弯地月倒影在湖上,同廊下的灯笼光交织辉映,竟透出几分难言的朦胧温柔。 波光粼粼,赵黼觉着她的手绵软微暖,心中怦然乱跳,此刻全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仿佛只要被她这般拉着手,就不管去什么天涯海角,大漠沧海……尽数使得。 鼻端又嗅到一阵甜甜的气息,却是桂花的香,从别苑里一阵阵传来。 赵黼心动神驰,竟再也忍不住,便将她的手拉了一把。 他用的力虽轻,云鬟如何禁得住,身不由己地倒退回来,赵黼张手,顿时揽了个正着。 云鬟撞在他胸口,一时竟也无语,只是片刻,才低低说道:“你做什么?” 赵黼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云鬟无法回答……她也并不知道该去哪,只想着要走的远一些儿,再远一些儿罢了。 赵黼见她不答,便垂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落:“阿鬟。” 云鬟“嗯”了声,又道:“不可胡闹。” 赵黼道:“又说我胡闹,我哪里胡闹了,不过是吻我的娘子罢了。” 云鬟的心头,半分酸,半分苦,却又搅着半分甜,滋味弹乱。 月在湖中,瑟瑟而动,波光荡动。 水色伴着花香,眼前所见,却是令他梦寐以求的人,所听所觉所见,尽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致。 赵黼道:“可知今日捉了鹿出来,我最想做的是什么?”他的双手沿着肩头往下,环抱在她的腰间。 云鬟道:“想做什么?” 赵黼道:“我想立刻跑到你跟前儿,就像是现在这般,抱着你,狠狠地亲你。” 手底她的身子轻轻地颤了颤,赵黼禁不住在她耳畔轻轻地吻落,炙热的唇瓣却又慢慢地沿着滑向她的唇上。 云鬟想要转开,却早给他捕获,不由分说地便粘在一块儿。 他往后一靠,越发倚在廊柱上,为更便宜些,便略屈膝支起腿,让她越发靠自个儿紧密了些。 几乎不知是湖水的声音,还是如何,她的眼底明光迷离,本想将他推开的,只是…… 意乱情迷之时,心底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在等一个真相,而你所做的便是不要拦路,因为一旦成真,就算是你,也无法阻挡。” 毫无预兆,眼角一点沁凉,赵黼探手指擦了擦,猛地停了下来。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云鬟:“怎么哭了?”又道:“是不是我弄疼了?” 此刻他斜斜地靠在廊柱上,长腿微微屈起,却仍是高她好些。看着她半仰的脸,双眸紧闭,眼角一线在灯影下闪烁,果然是落了泪。 云鬟睁开双眸,目光朦朦胧胧,凝视他半晌,忽然温声道:“并没有。” 赵黼道:“那如何哭了?” 云鬟道:“我……我只是,想到你今儿得胜的时候,是喜极而泣……” 赵黼笑道:“好后知后觉,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可得了她这句,自然越发心花怒放,便道:“还以为把你弄疼了呢。”说话间便又低头,重吻落下来。 这一回,云鬟并未任何反抗,只任凭他肆意而为,只是那种欲却是层层攀升,无法餍足,反更急着想求,想得,想要。 赵黼低吟了声,道:“唉,我从来不知,这辈子会这样折磨。” 云鬟一惊:“说什么?” 赵黼眼底有些克制之色,揉着她的唇:“难道不是么?恁般磨人。” 他所指的跟云鬟刹那所想的,自然是南辕北辙。 云鬟微微松了口气,暗影中看了他片刻,忽地说道:“等回了京,我便去找……找我父亲。” 赵黼诧异:“找崔侯?做什么?” 云鬟虽下了决心,当面儿要说,仍有些难以启齿。 赵黼却有些依稀猜到,只未敢信:“鬟鬟,你莫不是说……” 云鬟深深呼吸,道:“是,我会去找我父亲,求他把我认回去,然后……” 这会儿虽是夜影幽淡,赵黼眼前却仿佛朝阳初升,金光万道:“然后,便堂堂正正地嫁了我。鬟鬟,你说真的?” 云鬟垂着眼皮,却点了点头。 赵黼一把将她抱起来,竟当地转了两圈儿,云鬟腾空而起,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赵黼却又紧紧将她搂在怀中,道:“苍天大地,兰剑山,天上月,你们可都听见了……都是见证,你一言既出,可不能再反悔!” 云鬟别过脸去,轻轻咳嗽了声:“放我下来,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且也记得避着人。” 赵黼方才只顾高兴,如今才醒过神来,左右扫了一眼,笑道:“好,我听你的,横竖且再避忌两日,以后便是正大光明,什么也不怕了。”竟是喜欢的无可不可。 云鬟见他喜不自禁,她心里却压着忧重。 当下又问皇帝的身子,赵黼道:“太医说是一时血气翻涌,大概是车马劳累,颠簸所致,养一养就是了。先前我们都在里头伺候着,不知怎地,只留了我父王一个。” 云鬟道:“留太子一个?没说是为什么?” 赵黼道:“我本也想陪着留下,然而看他脸色不对,哪里敢多嘴,便也随着出来了。我走的时候,白樘跟四叔留在门外,白樘像是有什么事,故意支开我。” 当时白樘故意引开赵黼,不仅静王看了出来,赵黼自个儿却也明白,只以为白樘有什么机密话要同静王说,他也不在乎,便乐得顺水推舟地过来找云鬟。 云鬟心里却有些咚咚乱跳,道:“尚书……尚书却是有什么事?” 赵黼道:“白樘虽接手了沈正引那案子,只是我瞧着也不过是应付皇爷爷的,未必会真意去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未可知。他跟四叔、沈正引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之间商议什么事儿,自然是避开我的。” 云鬟道:“未必,尚书不是那等会徇私枉法的。” 赵黼笑道:“那我们便拭目以待,看看他会如何处置。” 复缱绻温存片刻,赵黼先送了云鬟回殿内休息,自去皇帝寝殿之外。 却有内侍拦着,道:“圣上安歇了,不见任何人。” 赵黼道:“太子呢?” 内侍道:“太子在内伴驾呢。殿下且请放心,劳累一日了,也请早些回去安歇罢。” 赵黼只得自回,本想去寻云鬟,可想起她先前所许下的那些话,便不愿再去为难,只自己翻来覆去,抱枕而眠罢了。 是夜,云鬟自寝在行宫偏殿之中,过子时,才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她忙坐起来细听,却仿佛是白樘跟巽风经过。 云鬟的心乱跳,竟然无眠,便起身坐在榻上,怔怔地盯着那门扇处。 只是外头却再也无声,想必是都去了。 云鬟却毫无睡意,只是盘膝坐着,心底想起的,却是在南殿水阁里跟萧利天见面的场景。 那时云鬟本并不是特意去寻萧利天的,只不过因不知皇帝到底如何,便故意借着观景之名,实则往寝殿的方向而去,想要查探究竟。 谁知正走间,一抬头,借着灯笼之光,却见萧利天在湖面曲廊上,也看着寝殿的方向,似若有所思。 萧利天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云鬟,便挑了挑眉。 云鬟本甚是忌惮此人,不料偏偏狭路相逢似的。 幸而萧利天并未过来,只仍站在原地,口中说道:“谢主事,是要去哪里?” 云鬟道:“随意走走罢了。” 云鬟见他负手而立,并无异动,便要从他身后经过,不料萧利天道:“谢主事跟皇太孙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不知觉着殿下如何?” 云鬟道:“我们舜人不愿在背后议论他人,尤其是对待主上。” 萧利天笑道:“原来如此,哦,对了,谢主事可知道,上回我的那个玉宝镯已经给找回来了?” 这件事过去良久,那玉宝镯也自是白樘亲自找回来的,不知他竟因何又提起。云鬟道:“此事人尽皆知,殿下又是何意?” 萧利天道:“不知谢主事有没有兴趣一看?” 云鬟越发意外了:“这是殿下的钟爱至宝,如何竟要给外人相看么?” 萧利天道:“虽是我心爱之物,不过也看有缘之人。” 说话间,睿亲王举手,竟入怀中掏出一物,却是用丝缎包着,云鬟原本以为他是信口说说,不料见竟似动真,便上前一步。 睿亲王将缎子打开,果然便露出底下一枚金光闪烁,宝气珠光的宽镯子。 如今大舜之地,女子的珠宝等饰物,多求精细雅致,纵然是嵌宝,也极少把各色珍珠宝贝镶嵌在同一样饰物上,以免撞色不当,或者显得粗豪俗气。 而似这种粗犷的饰品,却一看就并非中原所有,透着些域外风情。 只不过虽然也是祖母绿,红玛瑙,珍珠,黄金等各种颜色调配,却也显出一种格外奇异夺目的美来。 如今在灯光月光下相看,宛若暗夜里一位绝代佳人,幽然生辉,美极艳极,魅惑之极。 让人忍不住揣测,戴着这种饰物的,会是一位如何传奇的女子,又是什么样儿的女子,能配得戴这种大气张扬的过了分似的饰物。 云鬟道:“怪不得叫做玉宝镯。只是,这镯子如何如此宽大?” 睿亲王笑道:“其实虽然叫做镯子,实则是个臂钏。” 云鬟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睿亲王道:“谢主事心思从来最细,你不如再看一看,这上头还有没有别的……蹊跷了?” 云鬟见他若有所指,便定睛细看,片刻,云鬟道:“这镯子通体嵌了这许多宝石珍珠等,怎么这里……” 指着镯子的一侧,却见那边儿空着一块儿,露出黄金的蔓花镂空底子,虽然乍一看毫无异常,可是通体再看着镯,却仿佛觉着……少了些什么似的。 睿亲王笑道:“佩服,这里的确曾也有一样宝贝的。” 云鬟道:“不知是什么?又怎么竟不见了?” 睿亲王道:“就像是虎符,两片独一无二,合在一起,才能知道真假。这缺失之物便也算是个见证。” 云鬟道:“见证?” 睿亲王轻笑道:“我原本以为,或许早就……玉石俱焚了,后来无意中才知道,原来不是,冥冥中,早有天意注定了似的。” 这般感慨,云鬟越发不解,又看了会儿那玉宝镯,睿亲王却又好生收了起来。对她说道:“既然谢主事不愿背后议论皇太孙,那不如我换一个问题?” 云鬟道:“什么?” 睿亲王道:“皇太孙殿下有一样随身之物,可是给了谢主事了?” 云鬟眉头一蹙:“不知是什么?” 睿亲王道:“是一枚玉佩。” 云鬟淡淡道:“我并无此物,让亲王失望了。” 睿亲王目光下移,在她胸前扫了扫,却终于道:“没什么,这个自然也是看缘分的。” 他重又转头,盯着不远处的寝宫。 云鬟欲走,却又止步问道:“亲王……先前进宫的时候,可去过一处废殿?” 萧利天并不否认:“去过。” 云鬟道:“不知因何而去?” 萧利天不答,只是盯着云鬟。 云鬟道:“恕我大胆,方才那枚玉宝镯,敢问可是英妃娘娘的遗物?” 萧利天冷笑了声,语带不屑:“英妃,那不过是你们的称呼。我的姐姐,叫做萧利海。她是我们大辽的巾帼英雄,是我们大辽的明珠,是我们大辽的……” 萧利天欲言又止,只傲然道:“不错,这玉宝镯正是她的。” 云鬟道:“亲王这次上京,真的是来议和的?” 萧利天挑眉,并不回答,目光沉沉,却也仍盯着寝殿的方向。 云鬟道:“亲王……是在等什么?” 萧利天道:“不错,我在等,我在等一个真相。” 他回过头来,沉声道:“而你所做的就是不要挡路,因为一旦成真,不管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夜寂静,寒声碎。 帐内,云鬟探手入怀,摸了一会儿,终于将一样物件取了出来。 淡淡地烛光下,如月珮闪着很淡的暖色白光,就如同一轮小小地月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云鬟举着此物,而眼前所出现的,却是先前睿亲王给她看的那玉宝镯。 黄金蔓花的镂空,清晰浮现,也同手上这枚玉佩……渐渐契合,分毫无差。 一念间,云鬟忙死死地又将玉佩抓在掌心里,像是生恐被别人看见,急急又塞到里衣中去。 曾经那风雨一夜,赵黼前去寻她,缠绵难舍之时,便将此物,不由分说给她挂在颈上。 云鬟自然记得这如月珮,当初鄜州的时候,也算是个结缘的物件儿,只当是赵黼的一点心意,何况她当时被折腾的浑浑噩噩,也无力抗拒,次日才发现此物挂在胸前,便也罢了。 第460章 皇帝携群臣行猎的第一天。 京城,大理寺。 卫铁骑道:“那卖药的西域人已经找到了,只是他也不知道那些前去买药的人到底何许身份,如今拘在监房,你若要审问,或可提来。” 清辉道:“正有此意。” 当即便命差官将那药师带上堂来,果然便如卫铁骑所说。 这药师因擅长调制各色异样药物,多有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品类,因此也算在鬼市上颇有名气。 虽然所售的药品并不便宜,但向来也有些固定的买主,这些买家从来不会刻意暴露身份,但能买得起这般贵价药物的,自然并不是那些普通之家,都是非富即贵。 药师也是机警,先前知道有人寻他,便刻意躲了起来,只不过卫铁骑却是个最擅长侦查追踪的,仍旧给揪了出来,他见势不可免,便一问三不知,也是个生恐牵扯出什么高门大户之家、会惹祸上身的意思。 清辉见他嘀嘀咕咕,多半用西域话来应答,旁边执笔的主簿面面相觑,都不通他说些什么,一筹莫展。 清辉不动声色,任凭他矢口抵赖,等他停了,才看着眼睛道:“你大概还不知其中厉害,如今是你卖出的药物将人致死,你尚且以为能脱身事外么?如今既然并无其他凶嫌,自然要拿你当个首恶来抵命。” 药师眨了眨眼,忍不住分辩道:“这个不公道,不公道。”用了西域话,又用一句大舜言语。 清辉淡淡道:“有什么不公道的,你若配合本官,找到那幕后真凶,或许可以轻轻判罚,然而如今并无别的嫌疑人,这罪名自要你领受。身死的又非凡人,而是圣上的禁军,你且想想看你能不能全身而退。” 药师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想了半晌,终于道:“大人,你不可冤枉我,这种破魂丹,我卖的时候便已经说明,货物售出,概不负责。且已叮嘱了禁忌,还附了禁忌字条,言明一次只能服用一颗,若服两颗,轻则变作废人,重则要人性命。” 清辉道:“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并无人证,你还想本官相信?” 药师无法,咬了咬牙,乱摇头道:“罢了罢了,我招供了就是,这种破魂丹,因为禁忌太重,我只买了三份,大人不信,就找他们询问就是了。” 清辉见他终于开口,便又叫他说那三个卖家是何人。 药师道:“因我有些名头,有些药又古怪,也怕出事,所以只招徕旧客。而这种丹药,统共只卖出三批。第一个人,是京内舞月楼里的大管事,我跟他最相熟。” 上次季陶然追查这种药,便也查到了舞月楼,也是这楼里的大管事指点去鬼市上找这药师的,可见不错。 药师又道:“另一个是京内有名的富商葛老爷府里的管家。至于最后一个人,虽这几年向来跟他从来有些交易,只不过他从来并不表明身份,只说姓‘千’,不过有一次他付钱的时候,无意中带出了一片腰牌,我当时看了一眼,却认得是……” 药师面上流露不安之色,看看左右,才道:“那像是恒王府的腰牌。” 清辉正等着回答,听说“恒王府”,心中不由也一跳:“你确信?” 药师道:“虽不敢十分确信,也总有六七分。” 清辉道:“他们都买了多少药物,你再说来。” 所有进账跟售出,那药师却都记在一本烂册子上,先前卫铁骑将他拘来的时候,将他随身之物也搜检了许多带来,虽看过那一本册子,却是西域的字,且写得宛若天书,旁人是万难懂的。 当即翻出来,便又把各人分别买了多少分量的药都交代过了。 药师禀明后,又道:“大人,小人已经将所知的尽数告知了,原本就是怕这药惹出祸患,所以只卖了这三个相识多年的人,也都是叮嘱过禁忌,何况这多年来交易,也从未出事,哪里想到这次如此呢?请大人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上,从轻发落。” 清辉命人将他带下。便看主簿的录供:这青楼的管事已经撇除,从查到舞月楼的时候,这管事就将所买药物几何,用了几何,都一一招认,数目不差分毫。 接下来是那葛姓的富商,即刻命把那管家传来,当场拷问,立时也招供无误。 剩下的,便是恒王府的这位神秘客了。 虽看似有些模糊不实,幸而这个“千”姓极为罕见,若这人自以为药师不知他的身份,大意用了真实的姓,自然便好找了。 清辉回到公房内,正卫铁骑前来,听他说罢,笑道:“怎么我问他,他只装聋作哑地不说,连要拷打都不肯招认,宛如锯嘴的葫芦般。轮到你一问,他就这般乖巧地说了呢?这厮倒也是看人有高低的。” 当即便去查那恒王府的人,果然很快有了消息,——这恒王府里,原本的确有个姓千的长随,却是在世子赵涛身边儿的心腹人。 清辉得知,心中忖度:赵涛跟保宁侯向来交好,若是赵涛得到了这破魂丹,送给了柳纵厚,然后柳纵厚又给了阮磬…… 而以赵涛跟柳纵厚的关系,就算赠药,一定也会将这要命的禁忌叮嘱清楚。 那么问题便是,若此案真的是柳纵厚所为,他到底是故意要害死阮磬,还是“一不小心”忘记告诉他禁忌了?如果是前者,他又为什么要杀阮磬? 卫铁骑道:“我本想直接将姓千的带来衙门,又有些怕打草惊蛇,你觉着该如何是好?” 清辉道:“我也是一样想法。先不要惊动他。” 便把自己的推测同卫铁骑说明,道:“按照这药丸的线索来看,柳纵厚果然跟阮磬的死脱不了干系,问题是……他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说了这句,心中却悄然想到:“当初还疑心阮磬跟宫内旧事有关,差点儿查错了方向,这一次,却又给六爷说中了……” 一声叹息,微微苦笑。 卫铁骑咽了口唾沫,摸摸头道:“他们两人不是向来交好的么?如何竟翻脸相杀?再者说,阮磬还是禁军,难道他就不怕事情败露?有什么天大的仇恨,要冒着诛九族的罪来杀死同僚?” 卫铁骑本是因这杀人者的凶顽,一时感慨。 不料清辉听了,遽然色变:“你说什么?” 卫铁骑道:“我、我说……我随口说说罢了,未必真的诛九族,何况这保宁侯跟恒王府是有亲的,若真攀扯九族,连圣上也都……” 卫铁骑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自笑道:“呸呸,越说越不像话了。” 清辉直直地盯着卫铁骑,有些不大肯相信,又有些惊心动魄,浑身战栗。 按理说,阮磬跟柳纵厚是那个关系,两人不至于有什么天大仇恨,柳纵厚那样的身份,何苦如此想不开。 除非,他有个必须要杀死阮磬的原因。而且……让柳纵厚不怕“诛九族”的恐吓。 卫铁骑见清辉脸色不对,便咳嗽道:“我信口乱说的,你怎么这般模样……” 清辉不答,反而叫房中伺候的书吏且都退了。 清辉问道:“圣上行猎,要几日才回?” 卫铁骑道:“要三日,怎么了?” 清辉来回踱了两步,眸色冷幽,心中想:“太子殿下,静王殿下,六爷,甚至连几位大人都一并跟随,京内……” 卫铁骑道:“清辉,你怎么了?” 清辉蓦地抬头,道:“我、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卫铁骑问道:“是怎么?” 清辉这一句话,却仿佛千钧之重,卫铁骑催问道:“到底是怎么样?” 清辉道:“你派人悄悄地盯着恒王府跟保宁侯府,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异动。” 卫铁骑皱眉:“你……” 他们此刻查的自然是阮磬的案子,虽然如今查到了恒王府,但若说为了此案,分别盯着两府的行动,却仿佛有些“小题大做”,且清辉的脸色神情,竟似万般凝重。 清辉见他满目疑惑,便低低唤道:“卫叔叔……” 卫铁骑一怔,清辉抬手在他手腕上一压,低低说道:“如今京内可空的很呢。” 卫铁骑再粗豪,这一句的弦外之音却也终于听了出来:“你的意思,莫非是说恒……” 想想阮磬跟柳纵厚的关系,再想想柳纵厚跟恒王府,瞬间紧闭双唇,也毕竟不敢说出口。 两人相顾不语,明明是秋高气爽时节,却觉着肃杀沉重,几乎艰于呼吸。 清辉查明了破魂丹这条线后,本想立刻传柳纵厚来问,可如此一来,必然要牵扯到恒王府,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又会引出什么来。 在这皇帝跟文武重臣都不在京内的时机,贸然行事,自是不智。 但若是坐视不理,谁又知道会不会再生出更大的祸事来? 清辉思来想去,正吩咐书吏备轿,却听人来报说:“刑部的周爷来了。” 清辉止步,却见周天水快步走了进来。 天水一见他便笑道:“方才听你说备轿,是要何处?我来的不巧么?” 清辉道:“巧的很,我正要去刑部。原来你在,那就好了。” 天水道:“找我是有什么事?” 清辉迟疑了会儿,道:“我有一件心疑的机密大事,想要找个人去告知父亲。” 天水仍是笑眼弯弯,道:“是么?我也正有一件事要说,不如你先。” 城郊,兰剑行宫。 行猎的第二日。 清晨,天濛濛亮,因太阳未升,山间的云雾蔓绕,亭台楼阁,若隐若现,穿行其中,宛若置身仙境。 夜间,赵黼又起来过两次,一来查看禁军防卫;二来,牵挂皇帝的“病”,便往皇帝寝殿问询端详。 却得知太子一直都在里间伴驾……这一夜竟未出来过。 因雾气浓重,侍卫们几乎看不清对面来人,赵黼从台阶上跳上,冷不防,惊得众人忙举枪喝问。 听见赵黼的声音,才都松了口气,笑道:“殿下如何又这般早来了?” 这些人却是才换过一班的,知道先前赵黼才来巡查过,也不知他一夜里竟睡了多么点儿,可偏看着意气风发,毫无倦色,叫人又敬又爱。 赵黼拍拍侍卫的肩头,便往寝殿去,影影绰绰见殿门口站着几个人,不知在说什么。 走近了,才见是王治,正吩咐几个小内侍什么话。赵黼道:“王公公。” 王治抬头,忙躬身道:“殿下来了?” 赵黼道:“圣上醒了么?我父王可还在?” 王治道:“圣上有些劳累,方才还在困睡呢,太子殿下一片孝心,不忍离开,正在里头伺候。” 赵黼道:“我进去瞧瞧。” 王治张了张口,还未出声,他已经走进殿中,王治向着内侍们挥挥手,转身跟了入内。 赵黼负手而行,进了内殿,便嗅到一股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药气。 隐约是赵世咳嗽了声,除此之外,整个内殿再无杂响,静得有些反常。 此刻王治从后赶了过来,道:“殿下,让我看看圣上醒了不曾。” 赵黼不置可否,王治已经头前而去。赵黼皱皱眉,随在他身后进了内殿,却见赵世斜斜靠在龙榻之上,旁边锦墩上坐着一人,正是赵庄。 无端端地,赵黼竟松了口气。 王治上前躬身道:“圣上,殿下来看您了。” 赵世“嗯”了声,抬头看赵黼道:“听闻你昨儿来探了好几次?” 赵黼行了礼,道:“心里惦记着,皇爷爷好些了么?昨儿很该让我留在这里伴驾才是。” 赵世道:“太子在也是一样的。只是很辛苦了他些。”说了这句,眸色沉暗地看赵庄。 赵庄垂着头道:“父皇言重了。” 赵黼打量一眼,见赵庄脸色似有些泛白,心中疑惑是不是昨夜伴驾劳累了的缘故。 皇帝却道:“你来的正好儿,朕也正有话要交代,你上前来。” 赵黼忙收回目光,举步走到榻前。 皇帝抬眸看着他,苍老微深的双眼里竟泛出一抹利色,但却很快,皇帝闭了闭眼睛,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赵黼道:“皇爷爷如何竟说这话?” 赵世笑道:“老眼昏花,精神也不比从前。难道不是么?” 赵黼只当他自怨自艾的毛病又犯了,才要说话,赵世忽然唤道:“黼儿……” 赵世敛了笑,复看向他道:“黼儿,你可会让朕失望么?” 赵黼道:“皇爷爷指的是什么?” 赵世嘴角一牵,慢慢抬手,竟抚上赵黼的脸。 老人有些干枯皴皱的手掌抚过脸颊,刷刷然似有声。 赵世道:“没……没什么。只是,朕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不知你……能不能胜任罢了。” 他的手往后,竟握在赵黼的后颈上,微微用力。 赵黼会意倾身,听赵世在耳畔秘密地低语了一番。 半晌,赵世吩咐完毕,道:“事不宜迟,你即刻去罢。” 赵黼眉头紧锁,答应着转身。 正这会儿,太子赵庄蓦地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赵黼正也想跟父亲说几句话,不料赵庄向他才走了一步,便听皇帝淡声道:“不用不放心,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的也够多了,这点儿事他能料理妥当。” 赵庄喉头动了动,双眼殷殷看着赵黼,眼底似有万言千语。 赵黼也知道父亲是在担忧,便展颜一笑道:“父王放心,我不会让父王跟皇爷爷失望的。” 他含笑点头,深深行礼,转身往外,大步流星而去。 第461章 赵庄眼睁睁地看着赵黼离开,睁大双眼,身不由己地往前跟出一步。 忽听身后赵世道:“太子。” 这刹那,赵黼已经一拂袍摆,出殿而去了。 赵庄眼睁睁看着,回身跪在地上:“父皇!” 皇帝咳嗽了声,垂眸道:“朕这把年纪,熬不过你们,也管不了你们了。对么?” 赵庄垂头,泪落如雨。 且说赵黼出门,往外而去之时,转念想到云鬟,本想去告诉她一声儿,又怕见了便走不了。 狠心不见,疾步而行中,却见迎面一人来到,竟正是睿亲王萧利天。 赵黼见了他,便想到阿泽曾说起的话,又想到昨夜所见的情形,便上前道:“这般早,殿下好兴致。” 萧利天道:“六爷行色匆匆,是要往哪里去?” 赵黼道:“你倒是格外眼尖,不如你猜猜看,我是去做什么?” 萧利天眉睫一动,遂靠前一步,低语了声。 赵黼又是诧异,又且惊心,皱眉冷看。 萧利天道:“我说的可对?” 赵黼不答,满目疑惑警惕。 萧利天却抱起双臂,道:“不过照我看来,这趟浑水,你别去为好。” 赵黼道:“哦?何出此言?” 萧利天道:“自古以来,不管是刀还是剑,都是凶器,被人握在手中,任意操控,一旦不需要了,便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个道理,自然不必我多说。” 赵黼道:“亲王说的是什么?是在说我么?” 萧利天转头,双眸微凉,因在雾气之中,又有些许模糊:“殿下,我是好意。” 赵黼笑道:“你不过是挑拨惑乱罢了,自没有谁愿意当凶器,然而时事如此,又能如何?若不是你们辽人先行越界,肆意践踏我大舜国土,杀我子民,怎会两国交战这几十年?我若不为凶器,难道要当那砧板上的肉,任由你们屠戮?” 萧利天的眼越发沁凉,嘴唇微动,最后却只是一笑道:“你说的对。” 赵黼冷看他一眼,却觉着此人今日甚是古怪,便哼道:“我尚且有事,不同你多言了。” 赵黼说罢,丝毫不再耽搁,昂首阔步仍去。 萧利天转身,默默地看着他挺秀如剑的背影,忽地叫道:“殿下。” 赵黼止步,回头看他。 萧利天目光闪烁,最后道:“殿下……且留神保重。” 赵黼“嗤”了声,回身仍去,心道:“这辽人今日是疯发了?中邪了?还是说反话呢?哼,总之黄鼠狼给老子拜年,不安好心。” 京内。 早上还是一切如常,及至过了晌午,九门的侍卫忽然多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兰剑行宫出了事,皇帝赵世遇刺,凶多吉少。 这消息迅速地传播开去,整个京内沸沸扬扬,百姓臣民均不知真假,人心惶惶。 街头也逐渐开始戒严起来,许多铠甲鲜明的士兵一队队来来往往,百姓们察觉不对,皆都不敢在外头停留,纷纷地回到家中,关门闭户躲避。 就在城门将关闭之前,有一名将官,带了几个随从,看着风尘仆仆的模样。 这五六个人才进了城,就见迎面一队士兵冲了过来,将原先守门的侍卫推推搡搡,似是个要替换的架势。 原先那些侍卫见状,便喝骂不依,两方竟争执起来,各自按着刀柄,仿佛一触即发似的。 这将官人在马上,回头看如此罕见情形,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又见前方街头人迹稀少,越发诧异:“莫非京内出了事么?” 跟随他的一名随官道:“将军,好似真个儿出了事,咱们要去何处?” 才问了一句,就见又有一队士兵冲了出来,领头一个见了他们在此,便喝道:“是什么人?”一挥手,底下人冲过来,便把此人围在中间儿。 随官忙道:“不得无礼,我们大人是曾驻守云州的,接兵部的调令回京述职。” 那小头领念了声:“云州?”忽然色变,喝道:“抓起来!” 马上的青年将官听了,皱紧眉头:“你们想干什么?” 原来这人,却正是才进京的蒋勋。见势不妙,喝道:“无缘无故,如何要拿人,你们可有兵部的令?” 小头领冷笑道:“什么兵部的令,就凭你是从‘云州’进京的,就该抓起来!” 蒋勋听这声气儿不对,怒道:“云州又怎么了,没什么正经罪名,更无兵部命令,你们是造反了不成?” 小头领道:“只怕云州来的,才是造反呢!圣上在兰剑行宫遇刺,难保是谁下的手。” 蒋勋一路紧赶,因此竟没听说这些传言,当即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圣上遇刺?” 正在相持之际,又见一队人马来到,喝道:“是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却见来者正是兵部的张振,那小头领不敢放肆,忙见礼。 张振不理会,只对蒋勋道:“我远远地看着像是你,没想到果然是,你今儿是才回来?” 蒋勋见是张振,便马上行了个礼,道:“正是才进城。” 张振笑道:“我估摸着你也快了,正想着你回来后,咱们好生喝一场呢。今儿赶巧了,你若无事,就去我们府里可好?” 蒋勋皱眉,正踌躇,便见张振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蒋勋便道:“只是要叨扰哥哥了。” 张振便才对那小头领道:“这是我蒋兄弟,只怕有些误会?” 小头领见他说的热络,又知道他的身份,便强笑道:“正是有眼不识泰山,既然是大人的旧友,我们如何敢造次,请自便就是了。” 张振这才一笑,便陪着蒋勋离开。 两人行了半晌,蒋勋才道:“张哥哥,这是怎么了?” 张振道:“回府里再说。” 一路上又遇见好几拨士兵,蒋勋却也看了出来,经过的士兵们,手臂上都缠着一条白色的布带,有两拨看见他们,便冲了过来,只因见是张振才复退了。 如此总算回到了骠骑将军府,蒋勋心中暗惊,却见将军府外,竟聚着比平日多三四倍的“侍卫”,张振翻身下马,那些人虎视眈眈,却由得他领着蒋勋入内了。 一直到了内堂,张振将门关了,说道:“你回来的真不凑巧,怎么单赶在这个生死关头?” 蒋勋道:“我又听说圣上在行宫遇刺,到底是真是假?京内这又是在做什么?如何他们听说我是云州来的,便要拿下?” 张振叹了声,道:“圣上前日去兰剑山行猎,带了几位重臣跟静王殿下,太子殿下。昨儿忽然风闻有些不好,今日恒王府便散出消息,说是圣上遇刺,有人图谋作乱,故而要封锁城门,商议对策。如今街头各处都戒严了。他们虽未明说,但这自然是针对太子殿下跟皇太孙的,你偏又是云州来的。” 蒋勋又惊又疑,道:“我虽然才回京,却也知道,太子殿下跟六爷是绝不会有二心的。” 张振哼道:“你也太心实了。这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偏偏是恒王爷有令,我们心里虽然猜测,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才你没看见门口那许多人么?便是恒王殿下不放心,故而叫人围着。” 蒋勋皱眉一想,道:“不知太子跟六爷如何了……若、若真的有什么异变,倒也罢了,倘若只是恒王殿下想借机……” 张振道:“便是这些事糟心,皇族之间的内斗,我们这些当臣子的,就算心里再明白,又能怎么样?帮谁都不成,乱动也不成,生死都在他们一句话。” 蒋勋道:“张将军呢?” 张振道:“这一次本要随圣上去行猎的,只是恰前几日感了风寒,因此在家里养着呢,得亏是病了……”又低低道:“你如今就放心在这儿住罢了,这府里的人,现在是只许进不许出,就是怕我父亲有什么命令散了出去。” 正说着,忽然听得敲门声响起,有人道:“二爷,二爷,小姐叫您呢。” 张振开了门,却见是个张可繁身边儿的小丫头,眼珠骨碌碌乱转,却是往里头打量。 张振道:“叫我何事,我会客呢。” 小丫头道:“小姐说是有急事,婢子不敢多嘴,二爷还是赶紧去看看的好。” 张振回头看看蒋勋,道:“我叫人给你安排住处,横竖如今京内别的地方也不安全,你便住在这里倒好。” 张振说罢,叫了个小厮来,让带了蒋勋去。 那小丫头回头死盯了蒋勋几眼,陪着张振回去见可繁。 且说蒋勋随着张振的侍从去了居处,兀自不放心,原来他很是惦记清辉跟季陶然,却不知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之中,他们两个会是如何。 然而偏偏张振说着府里“许进不许出”,便又叹了声,早知如此,还是不来的好。 底下的几位跟随他一块儿回京的随从们,因毕竟赶路辛苦,伺候着洗漱了一番,略用了点饭菜,便各自去歇息。 蒋勋出门,本要去门口碰碰运气,想到张振所说,又怕给张府惹上嫌疑,思忖反复,只得作罢。 正要回屋里去,一转身的功夫,忽地见前方廊下,站着个人。正也定定地看着他。 蒋勋惊震,整个人便如被施了定身法儿一样,再也无法动弹,只身不由己地睁大双眸也看着对方。 两个人目光相对的刹那,就仿佛这一刻,不是在京内风暴中心的骠骑将军府,而是在风沙苍凉的云州晏王府内,——初初相见。 与此同时,大理寺。 白清辉在听说行宫出事的传言后,心知有异,正卫铁骑冲回来,道:“果然给你说中了!” 原来他安排了心腹在恒王府跟保宁侯府远远地盯着,却亲见两府人马出入频繁,其中还有几个眼熟的脸孔,除了一名禁军统领外,还有一位是兵部一名主事。 且街头上兵马齐备,城门都锁住了,卫铁骑见这般架势,心惊胆战,忙回来报信。 卫铁骑道:“这可如何是好?” 清辉道:“不必惊慌。” 卫铁骑见他淡淡然然,便道:“都说圣上遇刺,生死不知,若是真的给恒王殿下……这不是谋反么!难道我们就如此坐视?” 清辉道:“除此之外,也并无别的法子,就只静观其变罢了。” 卫铁骑惊慌太甚,失笑道:“是怎么静观其变,坐等恒王殿下登基么?” 清辉尚未回答,就听得外间躁动声响,两人走到门口看了眼,却见几个书吏匆匆经过。 卫铁骑拦住一人,问发生何事,那书吏道:“外间有几个巡城兵马来到,守在门口,说是不许人随意出入,大家伙儿不知怎地,都慌张呢。” 卫铁骑看一眼清辉:“他们好像都是去找寺卿,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大人是个什么主意。” 这一下午,风声鹤唳,警备森严。 直到黄昏,衙门内的人仍是被拦着不许外出。 卫铁骑是个急脾气,原先被大理寺卿等拦着,还且罢了,如今见天已黑了,衙门仍被封锁如此,他哪里按捺得住,便推开众人,带了几个公差冲了出去。 门口的士兵见状,齐齐亮了兵器,道:“退回去!” 卫铁骑道:“你们是谁的人,为何拦着衙门!” 为首一人道:“我们奉恒王殿下命令,实行宵禁,非常时期,还请大人配合。” 卫铁骑道:“那恒王殿下可派人出城去兰剑行宫查看端倪了?” 那人道:“这个就不必卫大人操心了。” 卫铁骑从来性子直,当下骂道:“恒王殿下不去救驾,却反而封锁全城,这却又是什么居心?” 那人道:“你有胆就问殿下去!” 卫铁骑见他气焰嚣张,越发忍不得,喝道:“那我就去问,又如何!” 纵身便冲了上来。 双方交手,这人自然不敌卫铁骑之能,即刻挥手让部属齐上。 守在大理寺外的士兵足有百余人,卫铁骑再能耐,也是寡不敌众,不多时,自个儿连两名下属都受了伤。 这许多人围过来,生生地将他堵在大理寺门口,无法脱身。 卫铁骑臂上挂彩,被两个差官护着,咬牙道:“好囚攮的们,是要造反么?” 原先那人道:“恒王殿下是圣上的第二位皇子,若是圣上出了意外,殿下继位,顺理成章,怎敢说是造反?再胡言乱语蛊惑人心,立刻先将你杀了!” 卫铁骑目眦俱裂,怒发冲冠,正要上去拼命,忽地被人拉住手臂,道:“卫少卿。” 卫铁骑回头,却见出来的竟是白清辉,附在他耳畔低低说了一声。 卫铁骑原本怒不可遏,听了这句,盯了白清辉半晌,便咽了口唾沫。 清辉拉着他重又退了回衙门,门口那人冷笑道:“不知死活,等恒王殿下登基,先拿你祭刀。” 入夜,恒王府。 保宁侯道:“如今城门已经关闭,其他六部,监察院,大理寺,以及东宫,静王府,相府,大将军府等各处也都派兵看守住了。万事俱备。” 恒王道:“好!本王没想到,事情竟这般顺利。” 保宁侯笑道:“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圣上竟然自出了事,却是免了咱们一场辛苦,越发名正言顺了。” 恒王道:“如今剩下的,便是宫中了。只有几位娘娘,也不在话下。” 保宁侯道:“如今怕只怕圣上忽然回京,倒要如何交代?” 恒王目光森森,道:“既然做了,那自然便是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如今人人都知道遇刺,不如就派人……” 保宁侯会意,道:“其中还有睿亲王,可如何处置?” 恒王道:“萧利天就暂且放他一马,若本王登基,不宜跟辽人即刻起干戈,不过,我听闻他们朝中,也有人盯着要他死呢,他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多再跟辽人和谈就是了。多赐他们些锦缎等物,自会平息。” 恒王道:“至于其他人,朕一个也不想再看见!父皇年老糊涂,太子没了,自然是轮到我,却竟扶了个老三,老四也是个不消停的,沈正引盼着做国丈呢,正好儿这些讨人厌的都在一处了!哈哈哈!”他猛地一挥衣袖,双眼炽亮。 保宁侯也颇为得意。 在恒王看来,万事妥当,整个京城就如他囊中之物般,是以当务之急要做的,自然便是进宫,他极想在那渴望已久的地方发号施令,毕竟这逼仄的恒王府他已经呆的够久了。 夜已深沉,恒王带兵前往皇宫。 夜色中的皇城显得格外静谧,恒王打量着目光所及的每一寸,从今往后,尽都是他的。 眼见那巍峨的宫门在望,恒王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纵厚跟心腹同党之人早就里应外合,恒王来至东门,见宫门虚掩,当即挥手命人头前开路,马蹄得得,不紧不慢地往内而行。 夜幕之中,那挑着灯笼的一队人马不疾不徐地进了宫门,远远看来,皇宫就如同耸卧地上的狞兽,正默然无声地张大了嘴,吞噬着那妄想成为它的主人的所有……不管是血肉之躯,还是炽热的野望,它来者不拒,永不餍足。 恒王一行人进了宫后,宫门在后,发出沉重地一声响动,然后结结实实地关了起来。 最后的一队人回头看了眼,却并不以为意。 不多时,陪行的世子赵涛道:“咦,那是什么?” 恒王意气洋洋抬头,却见前方挑着一盏灯笼。 明光之下,有一个人。 恒王起初以为是哪个经过的宫侍,瞥了一眼,却觉着隐隐刺眼,复又看去,顿时身子僵颤,几乎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那人正满不在乎地坐在一顶宫内的轿辇上,一条长腿闲散自在地垂落,右腿屈起踏在轿辇上,双眸幽深,透着玩味之色。 他仿佛等了许久。 恒王握紧马缰绳,在看见此人的瞬间,身心悚然,但他明明不该出现在这里……恒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赵黼?” 此刻身旁众人也都发现不妥,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赵黼笑道:“王爷,等了你许久了,如何才来。” 恒王紧张的无法言语,目光四散,似在寻找什么。 赵黼道:“在找这个么?”右手一挥,轻描淡写打了个响指。 旁边的暗影中,有人踉跄被推出,跌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口中塞着东西,徒劳挣扎着,正是柳纵厚。 其实恒王在看见赵黼出现的那刹那,便仿佛嗅到了一种“穷途末路”的气息,在看到柳纵厚如此,便明白了。 只是他苦心孤诣,终于决定孤注一掷,如何竟能败在他深恨的这人手中? 恒王咬牙:“给我上!谁杀了赵黼!本王便给他赏金封侯!” 跟随恒王身畔的这些,自是他最心腹之人,却也明白事情败露的话,唯死无生,此刻只有拼死一战,因此虽然畏惧赵黼的名头,却也顾不得了,当即将兵器纷纷拔了出来,向前冲去。 眼见敌人如群狼似的奔至,赵黼兀自不动,只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场战事几乎毫无悬念。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恒王所带的随身兵马,便死了百余人,剩下的那些早没了斗志,纷纷后退。 恒王一则心惊胆战,一则后退无路,几乎崩溃。 正不知所措,却见世子赵涛从地上拿了一把刀,叫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竟向着赵黼冲去。 赵黼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自取其辱。” 赵涛从来跟他是死敌一般,这会儿又几近疯狂,挥刀直劈。 赵黼见他冲到跟前儿,轻舒猿臂,间不容发之时将他手腕夹住,只听“咔嚓”一声,赵涛惨叫,手腕已断。 那刀陡然落地。 赵黼冷道:“这般脓包,也来现世。” 正要将赵涛扔开,忽地听到一声破空,赵黼知道是有人暗算,把赵涛松开,抬手一挥,只听得“叮”地一声,已经将暗器击飞。 偏是此刻,耳畔听到一声惨叫! 赵黼回头,惊见是近在咫尺的赵涛,正睁大双眼,不信似的低头。 赵黼却也看见赵涛的胸口,赫然一点血渍涌出。 他盯着那致命伤,心头一股似曾相识的冷意,虽然震惊,却顾不上,忙扭头四看,想找到那发射暗器的人藏身方向。 可就在世子赵涛扑地的瞬间,那边儿的恒王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叫道:“涛儿!” 他不顾一切,飞奔到跟前儿,把赵涛勉强抱住,却见他双眸圆睁,伤的正是胸口要害,显然神仙难救。 恒王呆若木鸡,叫道:“你还我涛儿命来!” 顺势将赵涛跌在地上的刀捡起,红着双眼挥刀砍来。 赵黼正往后掠出,见恒王发疯搅扰,便道:“停下,否则我不客气了!” 谁知语声未落,就听见嗖嗖地数声暗器破空,赵黼因察觉那人藏身之处,迎面而上,百忙中纵身跃起,堪堪避开。 可在他身前的恒王却是避无可避。 “噗噗”响声,暗器尽数没入恒王身上。 恒王万万想不到如此,勉强走前两步,低头看看胸前,似是要说话,血沫子却从嘴角涌了出来。 最终他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声:“世子死了,恒王爷也被杀死了!” 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赵黼拧眉看着地上恒王父子两人的尸身,双手握拳。 方才他还能听出发射暗器的人的大致方向,但是偏偏身前身后都响起纷迭地脚步声,仿佛有大队人马即将赶到。 第462章 云鬟在当日过晌午的时候,才确信赵黼不在行宫了。 因赵黼是紧急而去,也不曾来见她,而其他众人也多不知此事,更加无从谈论起来。 只不过隐隐听闻京内有变,因此行宫这里的气氛也略见紧张。 云鬟不知端地,去寻巽风来问,偏也找不见他。 是浮生道:“四爷有事叫去做,如今不在行宫呢。” 顺势又问浮生京内是出了何事,浮生道:“我却也不明白,只猜着该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圣上太子,王爷四爷他们都在呢。” 云鬟原本还只猜测,听了浮生后面一句,心里却跳了两跳,便道:“四爷呢?” 浮生道:“如今在圣上寝殿内侯驾呢。” 云鬟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好再打听赵黼如何,只也当赵黼跟白樘他们一块儿,于皇帝寝殿候命而已。 虽不知京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行宫内却似越来越紧张了,随驾的文武官员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尽数被叫到寝殿中。 云鬟因一上午没见到赵黼,心里颇有些不安稳,正想趁机去探一探风声,不料才出门,便被一名侍卫拦住,道:“请谢大人留步。” 云鬟诧异:“怎么?” 那侍卫道:“因有刺客出没,如今行宫正戒严中,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也是为了各位大人的安危着想。” 云鬟道:“什么刺客?如何我并未听闻?” 侍卫道:“尚不清楚是什么来头,还请大人留在房中,静候圣上旨意。” 云鬟看他一眼,默然无声退了回来。心头那股不安之意却更浓了。 幸不多时,浮生回来,道:“快来。” 云鬟问道:“是怎么了?” 浮生道:“圣上传你。” 云鬟吃了一惊:“这会儿圣上传我做什么?” 浮生道:“我也不知道,是四爷命我来叫你的。” 云鬟虽心中猜疑,却不敢怠慢,忙整理妥当,随着浮生前往寝殿。 两人急急而行,山风浩荡,吹得人遍体生寒,云鬟打量廊下跟前面楼阁高处的重重守卫,便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浮生将她拉了一把,方凑近了说道:“我也是才听说,原来京内……恒王殿下似乎有谋变之心。” 云鬟微震:“消息确凿么?”只顾着看浮生,脚下几乎踩空,忙凛然定神,心却怦怦乱跳起来。 浮生道:“现在皇太孙已经紧急赶回京中料理此事了。自然是确凿无误。” 云鬟道:“六爷回京?几时的事?” 浮生道:“听闻天不亮便回了。” 云鬟恍然若失,心却跳的越发厉害,默默地抬手在胸口按落,隔着衣裳,依稀能察觉如月珮硌在里面。 浮生见她不语,便道:“不过你放心,我看着四爷并没什么张皇之色,以四爷之能,只怕早有所预料防备也未可知。不然的话,如今清辉等都在京内,四爷多少也会有些忧心。” 云鬟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 这兰剑行宫是依山而建,皇帝的寝宫在最高层,要层层拾级而上。 两人走了半晌,又因走的急,且悬心之故,云鬟便觉有些气喘吁吁,当即便噤声不言,只提着袍摆步步往前。 行宫虽大,然而此时此刻,却赫然丝毫的人声都不闻,就仿佛行走于空山空殿阁之中般,可偏偏抬头便能看见许多侍卫林立在高处,戒备森然,叫人心中紧张之意更甚。 云鬟看一眼,复又慌乱地低头,只看着眼前的台阶,心底却又想起昨夜跟赵黼相处的场景。 不知怎地,种种回忆几乎无法压制,他展颜而笑,将她抱住,月影水色,交织荡漾,甚是迷乱似的……心底眼前,皆都模糊,脚下陡然踩空。 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前栽了过去。 云鬟仓皇探臂要撑住,心中却寒凉之极,正自忖不免重重一跌,忽地一只手从前方轻轻一抄,顺势绞握住她的手臂。 一股绵绵的力道悄然将她稳稳地托住,云鬟顺势站住脚,抬头看时,却见白樘站在台阶边儿上,正静静地看着她。 云鬟怔了怔,白樘道:“上来。” 不等她回答,略微用力,云鬟只觉他在引着自己往上,身不由己踏步往前,果然轻巧地过了最后一级台阶。 旁边浮生也吓了一跳,见无事,才道:“你如何这般不留神?若不是四爷,跌下去可怎么好?” 白樘瞥了他一眼,浮生便不言语了。 云鬟站稳后,便退开一步,向着白樘拱手一揖:“多谢尚书大人。” 白樘淡淡道:“无事便好,快去面圣罢。” 云鬟答应了声,将走之时,微微止步,回头看向白樘,却见他果然正也望着自己。 目光相对,白樘道:“怎么?” 云鬟道:“四爷可知……圣上传我何事?” 白樘只是静默凝视,并未回答。 日影转西,秋日的阳光,本透着些过分的明烈,映在他的面上,却竟毫无暖意,眼底隐隐仿佛透着些清冷肃杀。 云鬟屏息:“请恕造次。”便不再等候,复垂首作揖,退后两步,转身进殿。 目送云鬟去后,浮生问道:“四爷,圣上怎么在这个时候见谢凤?说来也怪,为什么这次行猎,还要叫带了她来?” 白樘仍是不语,只缓步行至栏杆前。 此处乃是行宫最高的所在,放眼看出去,锦绣河山,秀丽如画,尽在身前眼底。 秋高天气,数只燕雀自树林中飞了出来,于风中空里嬉戏,甚是自在。 浮生站在他身后,满心不解,正不知如何,却听白樘轻声念道:“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垄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 浮生虽听得明白,却越发不解,又不敢再问。 正此刻,一声清厉长鸣,穿空而来。 白樘蓦地抬头,却见就在头顶昊天之上,有只苍鹰,铁翼扇动,掠过绵绵长空。 刹那,底下群雀惶然乱飞,投林的投林,逃遁的逃遁。 长风浩荡,白樘负手凝眸,若有所思地相看这幕场景。 苍鹰的影子倒映在眼底,那眼中也倒映着云海天光,无法辨明是何许颜色。 先前听说各位文武大臣都在寝殿伴驾,可此刻云鬟入内,却并不见有人在。 内侍领着她一路往前,山风从透开的窗户外吹进来,铜熏炉里的烟气随风袅娜变化,复又弥散无踪。 远远地,可见皇帝斜靠在龙榻之上,看不出神色如何。 每次见皇帝,云鬟心中总会十分不安,事实上她今生几乎每一次面圣,都不是什么好记忆,甚至接连两次、不……应该说是三次,都有性命之忧。 头一回,是恢复那乾坤地理图。 第二回,是为了当时的晏王杀人事件。 第三次,却是随着白樘入宫,恢复赵世跟睿亲王的那一盘棋,若非白樘从旁指点,自也是吉凶难料。 不知这一次,又是如何? 云鬟收拾思绪,跪地行礼,山呼万岁。 京内,宫中。 事出突然,赵黼只得止步,只叫几名亲随前去追踪。 正戒备中,果然见黑暗中,有一队人马飞快地从宫门处冲了进来。 与此同时,在相反的方向,也有一队禁军出现,竟是向着此处合围包抄了过来。 赵黼定睛看时,却见前方人马,尽数身着禁军服色,领头的竟然是金吾卫的厉统领。 几个正在逃窜的恒王部属,均都被禁军轻易拿下,厉统领却目不斜视,往前走了过来。 赵黼见是他,略松了口气,道:“原来是厉统领,你原先竟是躲在哪里,如何不早一步来?” 厉统领还未回答,却有个人从他身后跳了出来,惊喜交加地叫道:“殿下!” 这人原来竟是蒋勋,身着禁军服色。 赵黼诧异道:“你是几时进京的?” 蒋勋行礼道:“今日才进京……原先……”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厉统领咳嗽了声。蒋勋忙停口,瞥见地上那横七竖八的死伤者,意识到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 此刻厉统领微微垂头,看着地上恒王父子的尸首,面上毫无笑意,道:“殿下,恒王跟世子如何竟身死了?” 赵黼道:“先前有人暗中发暗器偷袭……我正要去追,你们便来了。” 才答了这一句,忽地听见有人叫道:“王爷跟世子明明就是你杀的,赵黼,你好狠心手辣……” 却是一名被禁军拿下的恒王府的反叛,正放声大叫,似痛恨入骨。 赵黼并不理会,只嗤之以鼻。 蒋勋回头,面上透出疑惑之色。 厉统领道:“殿下,这人说的可是实情?” 赵黼诧异:“你说什么?” 厉统领看看地上的恒王,道:“恒王爷跟世子,看样子正是欲对殿下不利,真不是殿下动手的?” 赵黼皱眉冷道:“什么胡话,我方才说过了,是有人暗中出手,我也已经派了人去追踪。” 又有几个跟随恒王的叫道:“的确是赵黼杀了两位殿下,你如何不敢承认?就算恒王殿下一时糊涂,毕竟也是皇亲,就算交付圣上处置,也未必就是个死,为何竟这样丝毫也不容情?”竟纷纷叫嚣不停。 赵黼怒道:“都住嘴!” 厉统领道:“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说?” 赵黼不能置信,怒极笑道:“你是眼瞎?还是疯了?我是奉命来镇压反叛,你这却是要质问我么?” 厉统领还未开口,蒋勋见情形不对,便道:“厉大人,既然皇太孙殿下否认,自然非他所为,这其中定有误会。 厉统领道:“但是恒王跟世子的确是已经死了。且也有人指认是殿下所为。” 赵黼身边儿数名亲随喝道:“胡说!是有人暗中偷袭所致!不要血口喷人!” 厉统领见状,后退一步,手按刀柄,道:“殿下,我只是奉圣上手谕行事。” 蒋勋道:“厉大人!虽然恒王父子已经身死,可是他的余党仍在,如今要做的自是齐心协力消除其党羽,免得再出事端。何必自相纷争?” 厉统领不理,只对赵黼道:“殿下,事关重大,只能得罪了,如今且要委屈你。” 赵黼见他竟仿佛执意要针对自己,暗暗警觉,冷笑道:“你想怎么样,把我拿下?恒王才倒下,你难道也想效仿他一样造反么?你有这个本事?” 厉统领道:“殿下多心了,我也是奉旨行事,不敢违背。” 赵黼道:“你不必拿圣上来压我,圣上的旨意难道是要你针对我?” 厉统领手按刀柄,目光平静坚定。 赵黼打量着他的眼神,看出他竟有些有恃无恐之意,心中倏忽一凉。 厉统领缓缓说道:“我奉圣上手谕,若是有人趁乱伤了恒王跟世子的性命,不管是谁,都要问罪。” 赵黼道:“就算你所说是真,又如何,人并不是我杀。” 厉统领道:“是不是,等圣上回宫后,殿下可以自行分辩,如今还请殿下听命。” 说罢一使眼色,身边两名禁军上前,对赵黼道:“殿下,得罪了。” 才要举手去握住赵黼手臂,赵黼喝道:“滚!”一抬脚,登时将其中一人踢得倒飞出去。 另一人吓得呆住,连退避都忘了。 赵黼不去理会,只盯着厉统领:“圣上下旨,是让你配合我镇压谋变,不是让你来镇压我的,除非你暗怀不轨,如今圣上不在京内,你当我会蠢到束手就擒?你做的好春秋大梦!” 厉统领见他动手,便喝道:“将赵黼拿下!” 蒋勋道:“厉大人!殿下!”见情形一触即发,急得冲出来拦住厉统领道:“厉大人,不可对殿下动手!” 虽然有厉统领的命令,但众禁军多半都跟赵黼相熟,又知道他的能为,便仍有些畏惧不前。 厉统领喝道:“混账!连圣上的旨意也敢违抗么!”自己拔刀出鞘,冲上前来动手。 赵黼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见蒋勋拦在跟前儿碍事,他便轻轻跃起,竟直奔厉统领身前。 两个人对上,刹那间换了几招,厉统领虽年纪资历皆长,却毕竟不似赵黼,很快竟落于下风。 他的心腹众侍卫见状,只得纷纷冲上来助战。 赵黼的亲随生怕吃亏,也欲动手,赵黼却将众人喝止,只见他不许众人助战,自己拳打脚踢,出手如电,刹那间便有四五个侍卫被打飞出去。 厉统领见他这般神勇,却不敢退,只道:“殿下!你不要不识好歹!一错再错!”额头汗落,咬牙再上。 赵黼道:“我看你才是狗胆包天,不知死活!”见他来势凶猛,冷哼了声,脚尖一挑,将地上一柄腰刀挑起,握在手中。 只听得铛铛数声,两刀相交,厉统领手腕发麻,虎口几乎震裂。 赵黼起初还尚自制,渐渐杀的性起,便用七八分力道,两刀相磕间,厉统领闷哼一声,手中佩刀直飞冲天。 赵黼腰身轻旋,长腿斜斜掠出,将厉统领踢飞出去。因恨他竟胆大妄为,当即横刀再上,便要将他逼住。 正这会儿,便听身后有人叫道:“殿下!” 赵黼察觉风声逼近,知道有人偷袭,头也不回,左手一翻,正厉统领那把被碰飞的刀从天而降,被赵黼在刀柄上一拍,那刀如利箭般直飞出去。 电光火石间,赵黼踏前一步,单刀一挥,刀尖儿点向厉统领。 正要喝问他是何意,身后却传来一声痛哼,有人嘶声叫道:“殿下!” 这声音里带着隐忍的痛意,竟是蒋勋似的,赵黼心头一震,当下不顾厉统领,转头看向身后。 第463章 赵黼猛地回头,却见蒋勋跌在地上,左边肩头插着一柄刀——正是他方才拍飞出去的厉统领的佩刀。 赵黼一震,手上凶器跌落地上。 他怀着惊悸,不顾别的,即刻闪身掠到蒋勋身边:“你……”将人小心扶住。 原来方才赵黼跟厉铭两人,一言不合交了手,蒋勋在旁提心吊胆,他虽不怕赵黼落败,却最怕赵黼冲动之下伤了厉统领。 蒋勋原先被张振带入府中后,虽想安分留在府中,但因不期然见到了张可繁,那久别重逢的滋味,却无法形容。 更因蒋勋从来对可繁有意,只可繁的心不在他身上,蒋勋才远遁云州,谁知造化弄人,才上京第一日,就又跟她相见。 蒋勋本要即刻躲开,但双眼却仿佛粘在了她的脸上身上,再也移不开。 两个人相处了那许久,可是这一次,才是蒋勋头一次真真正正,看见女装打扮的可繁,见她这般俏丽秀美,比先前之时更加出息好看,令人心折。 心中竟是又酸又甜,同苦涩交加,委实难受。 醒神后,蒋勋仓皇转身,想要进房。 不料可繁上前一步,举手将他拦住。 蒋勋因忖度是在张府之中,生怕给人看见不像,便道:“张姑娘,请让开。” 张可繁道:“你如何不叫我繁弟了?” 蒋勋听到这个称呼,心里又是一疼,默然说道:“原本是我有眼无珠,认错了人。幸而还可悬崖勒马。” 张可繁盯着他,道:“你说什么有眼无珠,难道你是错认得我么?又什么悬崖勒马,我这么可怕,让你觉着像是要掉下悬崖不成?” 蒋勋哑然。 早就习惯了她的刁蛮任性,没想到隔了这许久,仍是丝毫也没有变,如今听着这般脆生生地一把嗓子,恍若隔世,叫人如何割舍。 蒋勋却只按捺着,低头道:“不敢。只是我一介外男,不好擅自跟姑娘碰面,还请快去,休要节外生枝。” 因见可繁拦在门口,蒋勋大胆伸手,将她的手臂推开。 只是手指碰到她的手臂之时,浑身便似被雷击中了一般,麻麻酥酥,几乎无法自制。 而可繁也仿佛察觉了什么,猛地缩手,左手便摁在被蒋勋碰过的右手臂上,竟未动作。 蒋勋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却见可繁满脸通红。 这般娇羞妩媚,却是从未有过的,瞬间几乎又看呆了。 半晌,蒋勋反应过来,逃也似地回到房中,想了想,又转身将门掩上。 过了许久,门外悄然无声,蒋勋侧耳听了会儿,自忖她已经走了,小心翼翼打开门看时,果然人已经不在了。 蒋勋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便又有些失落。 他总是忍不住会想到可繁,虽先前狠心别过,可是哪里能放得下,满心回想的都是方才那惊鸿一瞥,别样风情。 不觉焦躁心乱,蒋勋思来想去,自觉这张府留不得,免得“夜长梦多”。 索性便想一了百了,当即偷偷出门,避着蒋府的人,来至角门僻静处,听外头并无动静,便腾身跃起,从墙边儿出了府中。 他原先本是要回兵部的,此刻一路而行,又碰见好些士兵穿梭来往。 只因蒋勋换了衣裳,不再是军官打扮,那些士兵只当时寻常百姓,却也并未过来盘查。 可是还未到兵部,远远地就见兵部门口陈列许多兵丁,比张府门口还多数倍。 蒋勋暗中心惊,想到先前的遭遇,自然不能再过去自投罗网。 他又不想回张府,思来想去,本要去找白清辉,可又想到白樘如今是刑部尚书,他的府中自然也不会清净,而如果清辉在刑部,只怕也如兵部这般阵仗,仍是见不得。 无法,只得先回自己的故居去瞧瞧。 正转身欲去,忽地有个人握着他的手腕道:“你不是蒋公子么?” 蒋勋本以为是敌人,正欲动手,细看之时,却也认得是一名禁军的小统领,当初蒋勋的父亲在宫内当值的时候,此人还只是他的部属,因此相识。 蒋勋忙道:“张叔叔?你如何在这里?” 这张统领顾不得跟他寒暄,只道:“跟我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统领且走且问蒋勋几时上京、种种缘故,因见他暂时无处可去,且如今满城戒严,随着夜幕降临,街头上闲人也无法走动,因此便叫蒋勋换了禁军服色,跟自己同路。 这厉统领先前未升任金吾卫总领之前,却也算做蒋统领的上司,故而见蒋勋回来,也甚是喜欢,又知道京城此刻正是危急之时,也不放心他在外头,就容留在队中。 先前蒋勋见厉统领跟赵黼两人势不可挡,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拦不住,又分不开,只顾在旁边焦急。 因见赵黼不由分说击伤了厉统领,而两名禁军副手见状,便向着赵黼扑了过去。 蒋勋生怕有损,只得当机立断跳起来,将两人阻住。 谁知赵黼反应一流,早就知道背后有人偷袭,便将厉统领的刀拍出,他含怒出手,不似先前一样出招容情,蒋勋见势不妙,只来得及将首当其冲的一名禁军推开,却毕竟避不开这流星似的一刀,竟被来势带的后退数步,趔趄跌地,痛不可挡。 蒋勋最不想见的却仍是赵黼伤了厉统领,便复大叫了声。 果然赵黼听出不对,弃了厉统领,转身奔了回来。 赵黼道:“你这浑小子,你乱跑什么!”手指拂落,将他身上几处要穴点了,可那血仍旧流的甚急。 蒋勋不顾伤重,紧紧抓住他,忍痛道:“六爷,别、别伤了人,不然的话……越发说不清了。”因伤重,疼得浑身发抖,豆大的汗滴从鬓边滑落。 赵黼见他都这样了,还念着自己,便道:“住嘴。” 这会儿几名禁军上前,把厉统领扶了起来,却见他嘴角也沁出一道血痕,因被赵黼踢中胸腹,虽不至于致命,内伤却是不免。 厉统领望着赵黼,道:“殿下……”话音未落,胸口血涌,几乎便喷出血来。 赵黼见他似不死心,便冷道:“你若真的一心找死,我……” 那“成全”两字尚未说出,就觉蒋勋的手在自己腕上紧了紧。 赵黼便将后面一句吞下,不料厉统领道:“殿下,我不过……皇命难违。” 厉统领断续说罢,也看蒋勋,见他血流如注,自也痛惜。 却看赵黼道:“殿下!你还不收手,非要无法收拾么?圣上明日便会回京,若真的有什么分说,等圣上回来自然说的明白。” 赵黼心中却念嚼着那“皇命难违”四字,冷笑道:“是你逼我动手,如今却要怪在我的头上?” 忽听见隐隐马蹄声响。 厉统领见他这般棘手,正忧心忡忡,听了动静回头看去,当看清来者是谁后,便暗暗地松了口气。 赵黼正打量蒋勋的伤,也淡淡撇了一眼,果然见宫道上有数人飞奔而入。 头前两人开道,将到跟前儿的时候才左右让开,露出身后的一人一骑。 赵黼看清来者,这才诧异起来:“四叔?” 原来此刻赶来的,竟是静王赵穆。 静王勒住马缰绳,扫了一眼地上的恒王跟赵涛,又看见重伤的蒋勋。 急急翻身下马,惊道:“怎么居然……” 厉统领对静王道:“方才下官赶到之时,恒王父子已死,现有余党指认,乃是皇太孙殿下所杀。” 静王满面惊疑:“黼儿?” 赵黼盯着他的双眼,道:“恒王跟赵涛不是我所杀,跟我无关。” 厉统领道:“我本奉旨要请皇太孙配合,奈何他竟不肯从,且跟我动了手。” 静王目光从赵黼身上收回,沉吟片刻,皱眉对厉统领道:“既然皇太孙否认,那未必就是他所为,如今外间还有余党作乱,此事便暂且搁置,明日等圣上回京,再做议论。” 厉统领道:“殿下!这如何使得,圣上明明……” 静王道:“若是圣上责怪,一切在我身上!” 厉统领见他透出几分厉色,才垂头道:“是。既然王爷如此坚持,下官遵命就是了。” 静王又看看恒王的尸身,面露不忍之色,低低道:“好生收了去……” 众禁卫各行其是。 静王看向赵黼:“黼儿你过来。” 厉统领抢过来,将蒋勋接了过去,蒋勋仍是挣扎着,虚弱唤道:“六爷……” 赵黼瞧出他眼底的担忧之色,便道:“放心罢,你好生养伤,别给我有个好歹。记住了?” 蒋勋道:“是,记住了。” 厉统领面色复杂,又看一眼静王跟赵黼,方亲自抱着蒋勋去了。 厉统领一面儿吩咐叫传太医,一边先将蒋勋安置在侍卫房中,因外头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便吩咐手下副将看守照料。 正要走,蒋勋道:“厉大人!” 厉统领止步回头,蒋勋颤声道:“皇太孙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人若是他杀的,他绝不会……否认,大人为何、竟要这样……” 厉统领眼神微变,片刻答道:“我已经说过了,皇命难违。” 蒋勋皱眉相看,忽地明白了几分:“不、不可能……” 厉统领轻轻一叹,在蒋勋的手上拍了拍:“行了,只好生养伤。”不敢耽搁,仍带着人极快去了。 剩下蒋勋胆战心惊,又挣扎着要下地,却给留下的禁军七手八脚按住,纷纷劝慰。 毕竟受伤太重失血过多,且又焦心劳神,蒋勋竟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幽暗的宫道之中,静王目送禁军将恒王的尸首带走,便对赵黼低低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黼道:“是有人陷害,恒王他们不是我杀。” 静王唉声叹息,复道:“你勿要责怪厉统领,他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赵黼原先怒急交加,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便道:“先前皇爷爷叫我回京,并未提四叔也会同行,四叔是几时回来的?” 静王道:“父皇怕你一个人料理不来,又怕你性子太过冲动。所以叫我随后而行……” 赵黼沉声问道:“厉铭直接听命于皇爷爷,也从来不敢对我无礼,今夜为何如此反常?” 赵穆道:“黼儿……” 赵黼道:“四叔,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静王踌躇了会儿,才拉着他又走开了几步,到那僻静无人处,才说道:“我也不知你皇爷爷是何意了,只是隐约知道他下了旨意给厉铭,叫他、叫他格外盯着你些,若是你……尤其是对恒王跟涛儿两个不利……就叫他即刻把你拿下,不得有误。” 他又补充说道:“我先前反复琢磨,兴许是因为怕你性子冲动,一时又滥杀起来……故而如此下旨?” 赵黼摇了摇头:“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当初并未特意叮嘱我,且发这手谕,我竟不知?” 静王语塞:“罢了,不必多想,横竖如今平定了叛乱,也是大功一件儿,明日圣上回来,自有定夺。” 赵黼忽又问道:“厉铭是皇命难违,却不知道四叔,是不是也同样?” 静王目光一暗,终于摇了摇头:“罢了。” 赵黼的心几乎也缩了缩:“四叔,皇爷爷果然也跟你交代了什么?” 静王转身,半晌轻声道:“黼儿,别问了。” 入夜,兰剑行宫。 云鬟已经在寝殿内跪了有半个时辰,整个人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却不敢出声。 灯火幽幽,照着皇帝阴晴不定的脸。 王治端了药进来,伺候皇帝吃了,道:“圣上,该是用膳的时候了。好歹吃一些儿,于药效有好处。” 赵世挥了挥手,王治便复退了。 赵世看着地上的云鬟,道:“你从来最会洞察明细的,且跟皇太孙又交际非凡,不如你且跟朕说说看,皇太孙如何?” 自云鬟进内,这还是赵世开口的第一句话。 双腿已经半是麻了,云鬟道:“请圣上恕罪,下臣如今也已经辞官,一介草民,如何更敢妄自非议皇太孙?” 赵世道:“朕只想听你说实话。你且仔细想明白。” 云鬟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殿下……忠勇无双,正如坊间百姓们所流传的,有皇太孙殿下,自是我大舜之福,臣民百姓之福。” 赵世低低笑了声:“忠勇无双?答得……好。” 他含笑看着云鬟,道:“朕真的怀疑,你是不是看穿了朕的心事,不然的话,如何不说他能征善战,所向披靡,偏偏用了这四个字?” 云鬟垂首道:“草民驽钝。” 赵世眯起双眼看她,忽地说道:“朕听闻,辽国睿亲王曾经去过你府中两回?” 云鬟道:“是。” 赵世道:“他去做什么?” 云鬟道:“亲王殿下乃是因为先前的……一件案子……” 赵世冷笑道:“你有支吾之意,先前的什么案子?” 云鬟本是要说,可话将出口,忽然想到这案子牵扯之事,便有些微停顿。可是一句说完后,才想起来,此事白樘尽知,他自会向赵世禀明。 见赵世这般问,云鬟道:“先前,有人发竹简指点皇太孙殿下,说是东宫失踪的杜管事在沈相爷府中,后来,草民发现亲王殿下擅双手书,才推测那竹简是他所写。” 赵世道:“这件事白爱卿跟朕说过。但是以萧利天的性情,他总不会两次去谢府,都是为了此事?” 云鬟道:“是。第二次睿亲王前往,却是因为……” 赵世道:“因为什么?如何,竟不便出口么?” 云鬟暗中握了握拳,方道:“圣上饶恕。因为亲王那一次去,大有轻薄之意,故而不便禀告圣上。” 事实上,第二次萧利天去见她,说起的却都是难以启齿的:比如看见云鬟跟赵黼两个当街之事,比如怀疑她的身份,且问起那如月珮。 这三件事,哪一件儿都是不能跟赵世说明的。 故而云鬟只捡了这一节。 赵世听罢,不置可否,半晌才笑了笑,道:“原来果然如此。” 云鬟听他仿佛有些弦外之音,正不解,赵世轻描淡写道:“先前朕传了萧利天来,也问了他这两件事,你猜他怎么回答?” 云鬟面上虽还过得去,心底却毛骨悚然。 她本要答“不知”,却连回答的力气都无。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赵世淡淡道:“巧的很,他也是如你一样的回答。并没多少出入。” 云鬟又是意外,又暗中松了口气。 想萧利天何等狡黠,自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他竟忖度拿捏,恰到好处。 赵世目光闪烁,盯着云鬟道:“难得,萧利天从来眼高于顶,故而这把年纪了,尚未娶亲,可在朕面前,竟不讳言说是瞧上你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赵世说到这里,仿佛真的想到什么可笑之事,眼睛微微晃亮,看着云鬟。 对京内的百姓们而言,只有少数的人才察觉在皇帝行猎离京的那一天一夜里,京城仿佛是个要变天的模样。 就好似有一场极大风暴酝酿着,将要席卷而来。 但是不知怎地,那气势汹汹的风暴,却又在一夜之间被消弭于无形。 据说是静王殿下及时进城,才将反叛者及时压制。 朝中有几位参与恒王谋变的党羽,也随之被肃清……然而只要是有心人,便能发现,借着这一场肃王谋反而肃清的朝中臣子之中,其实有将一半儿,并不是恒王殿下的人。 至于是谁的人,便很值得探究了。 比如回京后的沈相,见是这般残局,几乎也发了雷霆之怒。暂不必提。 另外还有一件惊人的事,那便是参与谋变的恒王父子,竟被皇太孙赵黼给斩杀了。 ——此事传播的极快,最后竟把谋变的风头都给压住了,满城人议论纷纷的,便是这皇室自相操戈的惨事。 次日一早,皇帝从行宫起驾回京。 过午,皇驾回宫,稍事休息,静王便同厉统领等入内,禀报昨日肃反的经过等。 赵世一一听罢,当听完厉统领说恒王跟赵涛“无端”身死,其党羽指控赵黼之时,赵世才问道:“皇太孙如今何在?” 静王道:“在殿门口候召。” 赵世闭着双眸想了片刻,便对旁边的白樘说道:“白爱卿,你是刑部尚书,照你看来,出现这般情形,该当如何处置?” 白樘出列,垂首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有人指认是皇太孙殿下行凶,自然要查问清楚。” 赵世道:“你要如何查问?” 白樘道:“自然是请皇太孙殿下配合行事。” 赵世点头:“既然如此,人便在门外,你带了去罢。” 白樘道:“臣遵命。” 静王在旁听到这里,忍不住道:“父皇!儿臣有话……” 赵世眼皮不抬,淡淡道:“不用说了,你要说的朕已经知道了,出去罢。” 赵穆张了张口,终究只得缄默,便跟众人一并退了出来。 门口处,赵黼其实已经听了个大概,按照他先前的性子,此刻只怕已经冲进殿内质问了,可不知为何,此刻只是面色冷肃,静默不动。 白樘跟静王等出来,赵穆无法开口,低头看向别处。 赵黼道:“四叔,别的我不放在心上,只是我父王呢?我想见一见他,他如今在哪里?” 赵穆道:“仍在……圣上跟前伴驾。” 昨夜赵黼曾回东宫探望过太子妃,却喜恒王的人并未敢冲进东宫,只在外头把守而已,见赵黼跟静王联袂而来,又看阵仗不对,早便缴械投降。 赵黼知道母妃无碍,如今所挂心的,便只有赵庄。 赵黼道:“我想见父王一面。”毕竟甚是忧虑,便欲闯入。 静王忙将他拦住,劝说道:“这是非常时刻,你且收敛。先前圣上并未提起,不如我去求一求。” 白樘道:“王爷,殿下,还是不必如此。圣上只怕不会许。” 赵黼原本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本想暂且忍气吞声,等风过雨停罢了。 谁知如今,非但无法面圣,连亲见赵庄都不可能。 赵黼如何能忍,便道:“我自问行事从未有错,就算恒王跟赵涛也并非是我所杀,从来坦坦荡荡,如何竟这般相待,仿佛我犯了弥天大错一般!我受不得这种,有什么话休要闷着,直接说出来,若真该杀,我绝不皱一皱眉头!” 赵黼说罢,将两个挡在跟前的内侍一把推开,竟不由分说,大步进了殿内。 静王睁大双眸,当下不顾一切,忙也跟了进去。 白樘跟前一步,想了想,却又退了回来,只在殿外等候而已。 且说赵黼忍不住这气,直接冲进金殿,正赵世人在龙椅上,垂着眼皮,仿佛在瞌睡,又仿佛在深思熟虑。 赵黼上前行礼道:“黼儿参见圣上。” 顷刻,赵世才慢慢抬起眼皮,眼神却绝不似平日看赵黼时候,只道:“如何不经通传,便擅自闯入?” 赵黼仰头道:“黼儿不知哪里做错了什么,惹了皇爷爷不快,可求皇爷爷务必给我一个痛快,休要这般闷着我。” 赵世眯起双眸,一言不发。 静王在旁道:“黼儿,不要造次……” 赵黼却朝上又问道:“我父王呢?” 赵世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道:“请太子出来。” 不多会儿,果然见赵庄从内而出,往下一看,瞧见赵黼之时,便盯着他,往这边儿紧走几步。 赵黼原本心里极空儿不踏实,望见赵庄之时,面上才露出欢容,顿时一扫先前的阴霾,喜欢叫道:“父王!” 第464章 赵黼一见父亲,甚是喜欢,忙迎上去。 赵庄也不顾一切,疾走几步,手微颤握着肩头:“黼儿!” 虽只是才分开这两日多,却仿佛久别重逢,彼此心情激荡,竟是无法按捺。 赵庄情不自禁将赵黼抱了一抱,手在他背上紧紧地一搂,仿佛只有如此用力,才能感觉到赵黼好端端地、才会知道他切切实实地正在。 似乎察觉父亲的无言关爱之意,莫名地,赵黼的眼睛有些发热:“父王,你如何不回府里,母妃很是惦记。” 赵庄道:“你母妃可好么?” 赵黼道:“昨儿略受了些惊吓,只是还过得去。” 赵庄微微回头看了一眼皇帝,方道:“你皇爷爷身子仍有些不大妥当,我要近便照料,待好些了,自会回府,你不必担忧。” 趁此机会,赵黼问道:“父王,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触怒了皇爷爷?” 他向来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但是此刻,眼底却透出几分惶惑之色,仿佛一个懵懂的孩子。 赵黼先前也曾做过些任意妄为的事,譬如连圣旨都敢烧掉,可那会儿就算是赵世命廷杖教训,那种感觉,却也并不似此刻一般。 他虽不知究竟,却也嗅出了异样,知道这一次……只怕非同小可。 赵庄目光闪烁,终于沉声道:“不,你没有错。” 他略停了停,又说道:“是父王……惹了圣上不喜,跟你没有关系。” 赵黼张口,赵庄却暗将他的手一握,语重心长似的叮嘱道:“黼儿,你要听话,不要让父王失望。” 眉头皱蹙,眼中透出更重的疑色,赵黼却只道:“是,黼儿遵命就是了。” 赵庄一笑,撤手道:“好了,出宫去罢。” 自始至终,皇帝高高在上看着这幕,也并未说话。 赵黼后退一步,又向着皇帝行礼,才转身出了殿门。 静王看到这里,才也后退两步,跟着出殿。 赵庄在后一眼不眨地看着,等见赵黼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时,眼中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跌落那冰冷的琉璃地面。 只听龙椅上,赵世长叹了声,淡淡道:“怪不得……前些日子钦天监来报,说是客星犯紫薇,帝星晦暗不明……朕还只当时无稽之谈。”一声冷笑。 赵庄闻言,急咬牙自忍,只做无事状。 又勉强定神,赵庄回身行礼道:“父皇,如今已经回京,儿臣又忧虑太子妃,不知可否回府探望?” 皇帝道:“不必急于一时,如今京内安稳,她也不至于有事,当初你们在云州的时候也曾夫妻相隔万里,哪里几日不见就耐不得了。” 赵庄见如此说,只得缄默。 皇帝瞥着他,忽然慢慢地说道:“你的性子本就有些太过仁柔,故而当初你自请去云州,镇守边境,倒也不失为一种历练,殊不知,你竟这般让朕失望。” 赵庄道:“一切罪责都在儿臣身上,若父皇要惩戒,儿臣甘愿领受所有,只请父皇,万勿迁怒黼儿跟太子妃等家人。” 皇帝冷笑道:“你果然还以为,如今这般,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么?混账!你难道忘了废太子府的李氏么!” 且说白樘、静王跟赵黼一同出宫。赵穆便对白樘道:“虽然在殿上那样说,未尝不可以通融些。如今太子在宫中伴驾不得闲暇,太子妃一个人在府里,自然凄惶,何况恒王的死,还待商榷,不如且叫黼儿自回府里去,若要问讯,再传他不迟?” 白樘道:“殿下说的很是。只怕圣上不乐。” 赵穆道:“你是刑部尚书,要如何判处,你也是依律行事,只要有理,就算圣上也奈何不得。” 两人说话之时,赵黼翻身上马,握住缰绳。 他人在马上,眼神微冷,对白樘跟静王道:“不必为难,我如今去见一个人,见过了后,便自去刑部报到。”说罢一抖缰绳,飞马去了。 静王欲叫住他,哪里来得及,只道:“莫非是要回府去见太子妃么?” 白樘却早明白,便对静王道:“王爷不如且先回府罢了。是了,相爷那边儿,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王爷忖度行事。” 静王回神:“我知道了。”两人便在宫门口上,就此作别。 且说赵黼一路飞马,并不是去别处,却自然是往谢府而来。 只是来至谢府门口,却见门首竟有数名看着眼生的侍卫,见他来到,却不敢怠慢,均都躬身见礼。 赵黼翻身下马,道:“你们是谁的人?在此做什么?” 那左手一人道:“回殿下,我们是奉皇上之命在此看守。” 赵黼并未再问,只漠然往内而去。 那老门公在里头,因听见动静,正探头出来,见是赵黼来了,才面露喜色道:“殿下,您回来了?” 赵黼来不及跟他寒暄,只顾往内,正廊下遇见一名小丫头,便拦住问道:“你们主子呢?” 那丫头道:“先前看着是在书房里。” 赵黼如疾风一般,顷刻间便来至书房之外,正从窗下经过,便听得里头道:“主子你又担心什么?谁不知道皇上是最偏疼殿下的,就算真的是他杀了恒王跟世子又怎么样?他们可是反叛呢……不至于就真的追究殿下的罪责的,何况照我看,非但是不能追责,反而要奖赏,若不是殿下跟静王爷,若真给恒王爷得逞了,那可怎么说?整个京内、天底下,都要变天了。” 这正是晓晴的声音。 赵黼脚步缓缓停了下来,听云鬟答道:“行了,不用说了。” 晓晴道:“若不让我说,主子就别总是愁眉不展的了,从今儿回来后,就没见您露过笑模样,是了,倘若真的不放心,不如就去东宫亲自探望探望?” 云鬟不答。 晓晴又道:“只不过门口上的那些人又是怎么样?真的是圣上为了咱们的安危,特意叫人来护卫的么?如今主子可不在刑部做官儿了呢,可见圣上也偏爱主子多些。” 云鬟正默然,却见门口上人影一晃,她定睛一看,立即站起身来。 晓晴因背对着门边儿,还未发现,见云鬟如此,才忙回头。 眼见赵黼来了,先是一惊,复又一喜,晓晴道:“我们主子……”本要说云鬟正担忧着,却又知道自己不好在他面前多嘴多舌,便忙低下头,悄悄地贴着门边儿退了出去。 晓晴去后,云鬟转出桌子,迎着赵黼一把握住手臂,上下看了眼:“一切可好?” 赵黼道:“好,也不好。” 云鬟紧盯着他的双眼,生怕从这双眼睛里看见她所不愿见的。 幸而,虽然此刻赵黼的眼神凝重、忧虑、愤懑……却并没有那种她最担心的。 云鬟按捺心跳,道:“昨儿是怎么回事?如何我听着风声不对?” 赵黼握着她的手,拉着她来到桌子边儿上,才摊开手掌,却见掌心里竟是一团很小的布帛,看着像是丝缎,边角不齐,像是从哪里仓促中撕扯下来的。 云鬟还未问是什么,赵黼已经将这布帛打开,待看清写得什么之时,屏息心悸,无法言语。 云鬟见他脸色有异,忙也低头看去,却见那布帛上写着一个小小地字,字迹鲜红淋漓,竟像是用血写成的,叫人毛骨悚然。 乃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字:走。 云鬟恁般冷静淡然的人,见了这个字迹,却仍觉着一股寒意自心头攀升。 虽然这字写得仓促潦草,但她仍是认出这是谁的手笔。 云鬟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太子殿下的字迹,太子殿下……莫非……”心也紧紧一缩,云鬟本想问赵庄是不是出事了,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赵庄有事,此刻赵黼也不是这个模样了。 于是忙改口道:“殿下什么时候给了你这个的?” 赵黼道:“方才。在宫内。” 云鬟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她还想再问,却又几乎不敢再问,只猛地转过身去,暗暗深深呼吸。 却听身后赵黼喃喃道:“我不懂,我不懂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似什么都变了。” 云鬟并不回身,只是紧闭双唇。 赵黼道:“就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虽然人人都没有说,但是我感觉到……这一次不同。先前在宫内,父王说是他做了一件事惹怒了皇爷爷,但是……但是父亲从来谨慎仁德,又怎会犯下什么不可弥补的大错……何况若真的是父亲犯错,为何……皇爷爷竟一直针对我?” 云鬟听到这里,才转身问道:“针对……你?” 赵黼道:“不错,昨儿我在宫中拦住恒王,被不知什么人暗中射杀了他们父子,先前一直未曾露面的厉统领便及时出现,并且……说是奉了圣上的手谕,不管是谁人伤及了恒王父子性命,都要拿下。” 将昨夜的情形略说了一遍。赵黼眯起双眸道:“我有种预感,这一次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圣上叫白樘审问此案,我……已经不知以后会如何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血字的布帛:“先前父王,偷偷地在殿上把这个给我,若不是性命攸关天大的事,他怎会隐忍不说,又怎会传这般惊人的消息?他是……让我走么?却是‘走’到哪里去?” 虽然这血字字迹鲜明,表达的意思也再明显不过,但赵黼却无法相信。 “阿鬟,我不明白,”双眼泛红,赵黼盯着云鬟道:“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诡谲变化,生死立见,赵黼从未惧怕过。 可是这一回,他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仿佛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为这份未知,更叫人心中的不安加倍。 云鬟无法回答,虽然她隐隐知道那个答案,却正是因为知道,更加不能说出一个字。 又看了一眼赵黼手中的染血布帛,云鬟迟疑问道:“太子殿下……既然如此写了,你却是怎么想法?” 赵黼道:“难道我真的要糊里糊涂,一走了之?不!” 才说了一句,眼前忽地出现在金殿上,赵庄将这字偷偷放进自己手中的时候,他说:“黼儿,你要听话,不要让父王失望。” 赵黼睁大双眼,当时他以为赵庄是叮嘱自己不可胡闹,现在想想,难道……赵庄是想他……按照这血字所写去做? 茫然骇然中,只听云鬟道:“若,这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云鬟咬了咬唇。 先前在兰剑行宫,才见过皇帝之后,赵庄曾匆匆跟她见了一面。 云鬟才知道,恒王谋变之事,早有预兆,皇帝这一次出京,本是要试探恒王,不想恒王果然沉不住气。 但这世间,从没有所谓真正的“算无遗策”,就算连赵世……也有漏算了的时候。 这种致命的漏算,打乱了他排布的初衷,并且将接下来的行事都颠覆了。 赵庄并没有跟云鬟多说,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了黼儿好的,如今我只有一句话叮嘱你,你且暗暗地记在心里。” 见云鬟答应,赵庄低低道:“到那无可退的时候,我要你……劝黼儿离开京城……或者……”他一咬牙:“离开大舜。” 云鬟微睁双眸,这一句话对她而言自是“石破天惊”,但她却并没有问为什么。 赵庄说完之后,打量着她的脸色,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云鬟只道:“先前圣上召见,问我对皇太孙殿下是如何看法,我回的,是‘忠勇无双’四个字。” 赵庄怔忪,继而道:“忠勇无双……哈,忠勇无双,你知我知,可是他未必会相信。” 云鬟不语,赵庄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却不等云鬟回答,赵庄又道:“罢了,不用说。”他转头四看,此处虽空荡无人,可赵庄心中仍是掂掇不安。 山风凛冽,两人彼此相对,赵庄道:“你既然知了,却仍对他如此,处处为他着想,可见你的真心无人能比。好孩子,有你陪着黼儿,是他的福气。” 此刻看着赵庄的血字,想到他叮嘱的话,却明白此刻贸然提出叫赵黼遵从,赵黼是万难听从的。 果然赵黼道:“我不会这般不明不白地退缩,到底要怎么、我统统领受就是了,何况若真是我的错儿,如今父王人在宫中,我难道要舍弃他不顾?且还有母妃。” 云鬟道:“未必、就会涉及太子……”一句话说出,忙又止住。 赵黼蹙眉道:“你说什么?” 云鬟低头:“我只是说,毕竟是太子殿下,圣上怎会对他不利?” 赵黼凝眸看了她片刻,说道:“我忽然想起以前废太子在京的时候,李氏那一件事了……” 云鬟心头一颤:“怎么竟说起这个来?” 赵黼道:“我也不明白。只是忽然就想起来了。” 像是梦魇一般,当时赵正逼迫皇太孙亲手杀妻杀子的那一幕,在赵黼心中挥之不去。 当初被迫亲眼目睹这场的时候,他心中那股难过之感就甚是强烈,因此还对赵世发了脾气,可时隔多日,如今想起来,仍旧遍体生寒,丝毫未曾淡忘。 云鬟见他怔怔然,便道:“六爷,别去想了。” 赵黼回过神来,忽地握紧云鬟的手:“阿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是在局中,可你……却从来是个最心明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65章 被赵黼目光注视,云鬟的心无法自控地跳乱。 那种巨大的怦怦响动,甚至让她怀疑,赵黼也会听见她这般张皇的心跳声。 但是她无法回答,只是紧闭双唇,微睁双眸跟他对视。 当因杜云鹤之死,被白樘季陶然设计,那天她去“拜访”赵庄后……在马车上不期然间想起那种种细节,不可说之处,整个人几乎崩溃。 那时候她兀自可以强压着那份呼之欲出厉声尖叫的“猜测”,理智地劝压着自个儿——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妄想跟荒谬揣测。 但是事情一步一步到达如今这步田地,就仿佛是她在亲眼目睹那可怕的揣测、终于一点一点成真了般。 云鬟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敏锐”。 可就如同赵庄曾叮嘱过的:“你该明白,绝对不能给黼儿知道。” 赵庄甚至……宁肯让赵黼远遁,就算离开大舜,他也不想让赵黼知道背后的真相。 两世为人,经历过多少的无法承受,生死关头。 甚至可以打开心结,重新面对和接受赵黼。 但是这件事上,云鬟却仍旧无法面对。 而对赵黼来说,他从来深信云鬟的“能人所不能”,她又从事刑狱这许多年,侦理过多少难缠的案子,抽丝剥茧,寻幽察微,不在话下。 或许他所不能、不明的,她会知情。 如今他就宛若身在迷雾,急欲要抓住一盏明光。 但是这会儿盯着云鬟,却见她双眸明澈,就这般怔怔然跟自己相对,口中没有一言,然而眼中的泪却一点点地盈积了起来。 赵黼咽了口唾沫。 他松开云鬟的手,转而将她拥入怀中。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赵黼便只轻轻地抚过她的肩头,抚过她的背:“不怕……没事,这世上,还没有能难倒六爷的事儿呢。” 他是安抚云鬟,却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云鬟的泪沁落在他的胸前衣襟上,赵黼又道:“我不问了,阿鬟不用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等过了这个坎儿,咱们便成亲……你说好不好?” 云鬟深吸一口气,泪滴跟着语声交缠:“好。” 赵黼笑笑,正要去亲一亲,却听得外间脚步声响,旋即有人轻轻咳嗽。 赵黼回头看时,却见门口竟来了两人,一个是白清辉,另一个却是季陶然。 清辉一语不发,季陶然却叹了声,对清辉道:“你我都急得什么似的……人家却无事人一般,哼。” 云鬟忙转身拭泪,赵黼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两个这才进来落座,季陶然去看云鬟,也不回答。 清辉道:“听说昨儿的事扑朔迷离,还叫刑部负责查理?明明是正经地镇压谋变,怎么反而生事似的?我们本想来跟她商议,正好赶上殿下也在。” 季陶然却悄悄问云鬟:“怎么哭的这样?” 云鬟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赵黼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这两天里,倒像是我无意中戳了马蜂窝似的。” 清辉道:“那么,恒王跟世子两个,到底是不是殿下所杀?” 赵黼道:“我的脾气你们难道不清楚?若真的是我所杀,何必要否认。” 清辉道:“连殿下也不知是谁人动的手?” 赵黼却不回答,只又慢慢地瞥了云鬟跟季陶然一眼。 季陶然察觉,却会错了意思,因道:“恒王跟世子的尸首我查过了,是被人用一种罕见的暗器所杀,凶器我取了出来,如今还在刑部呢。” 赵黼缓声问道:“暗器是……飞刀么?” 云鬟听在耳中,心中一动,变了脸色。 季陶然摇头道:“并不是,像是袖箭,只是之前从未见过。” 清辉在旁问道:“怎么殿下仿佛知道些什么?” 赵黼道:“那种发射暗器的手法,我总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季陶然精神一振:“是么?在哪里见过?” 赵黼跟云鬟目光一碰,却看向清辉道:“这个问题,兴许该问白尚书。” 清辉眼神微锐,季陶然疑惑:“这是何意,莫非尚书会知道?” 赵黼并不回答,起身道:“不跟你们闲话了,我还要去刑部呢。只怕尚书大人等不及,却派人来拿我可如何是好?” 他拂了拂衣裳,又对云鬟一笑道:“我去了。且放心,只记得我方才的话。” 云鬟见他要去,心中竟有不舍之意,眼睁睁看着他。 赵黼本走开两步,回头见她仍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心中竟极软。 他猛然转身,大步走回来,抬手在她颈间一握,不由分说在唇上亲了下去。 季陶然跟白清辉猝不及防,都看了个仔仔细细,连转开目光都来不及。 半晌,赵黼才松开云鬟,温声道:“这样好多了。” 一笑转身。 季陶然呆若木鸡,见他要出门,才忙道:“六爷等等。” 起身同赵黼一块儿出门。 两人结伴同去后,清辉回过神来。 因是非常时刻,倒也顾不得别的。清辉思忖着问道:“殿下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他问的,自然是赵黼所说暗器要问白樘的那句。 云鬟道:“那杀人的暗器真的是袖箭?不是飞刀?” 清辉见他两个都执着于“飞刀”,当然不解其意,便道:“陶然亲口所说,自不会有假。” 因又见云鬟的眼角泛红,清辉道:“我总觉着这一次事有蹊跷,按理说平定谋乱,该是大功一件,如何无功反而有过似的?” 云鬟道:“有人要借机对付六爷。” 清辉道:“是谁?” 云鬟双眸闭了闭,方轻声说道:“我猜的不错的话,就是当今的……圣上。” 且说赵黼本要去刑部,走到半路,忽然想到蒋勋之事,且不知他如今怎样,人在何处。 赵黼略一思量,便对季陶然道:“你同小白一块儿来,可知道蒋勋昨日回京了?” 季陶然道:“是,昨儿那一场闹的,如今蒋勋人在白府呢。” 赵黼诧异:“怎么去了白府?” 原来昨儿蒋勋伤重,只不过宫内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次日一早儿撑着出宫。 张振因昨儿不见了蒋勋,正悬心,得知消息便忙赶来,谁知蒋勋挣扎着,竟不肯回去。 正白清辉也听了端倪,不知究竟,匆匆来见,当即便将蒋勋接到白府近便照料。 季陶然道:“且放心,虽然伤重,不过四五个太医围着,在白府里也照顾的无微不至,情形还算镇定,只是蒋勋却不放心你,听清辉说,昏迷里还不停地叫六爷呢。” 赵黼心中微暖:“这小子倒是有心。” 赵黼本想去探望,不过如今听闻蒋勋人在白府,情形且又稳住了,便也作罢。 两人来至刑部,季陶然陪着去见白樘,正走间,却见巽风同离火两人自前而来,赵黼一见,眼神微沉。 巽风离火两人行礼,赵黼打量着,忽地问道:“巽风是几时回京的?” 巽风没料到他会问这话,便道:“昨日。” 赵黼挑眉:“不知是为何事?” 巽风道:“是四爷有命,请恕我不能告知殿下。” 赵黼道:“是尚书派遣你回来的?” 巽风道:“正是。”又行了个礼,自同离火去了。 赵黼凝视他背影,心事重重回身。 两人进了房中,白樘起身相见。赵黼问道:“方才遇见巽风,说昨儿尚书派了他回来,不知所为何事?” 白樘道:“殿下如何问这个?” 赵黼回头看季陶然道:“那杀死恒王跟赵涛的暗器还在么?” 季陶然道:“可要过目?我叫人去取来。” 赵黼道:“不必。”只看着白樘道:“尚书可过目了?” 白樘道:“看过了。” 赵黼道:“尚书可认得?” 白樘道:“从未见过。” 赵黼不由冷笑了声。白樘见神色不对,问道:“世子笑什么?” 赵黼道:“那暗器我虽然并没见过,可是那发暗器的手法,我是见过的。” 季陶然想到他方才在谢府所说,当下屏息静听。 白樘道:“哦,殿下在哪里见过?可知是何人出手?” 赵黼摸了摸下颌,道:“若我说,是尚书的身边儿人,不知尚书可信这话?” 与此同时。 巽风同离火出了刑部后,正策马而行,才拐过刑部这一条街,忽然前方也来了一匹马。 巽风一眼看见来者何人,顿时勒住马儿。 原来这来者竟是云鬟,此刻也挽着缰绳,马上死死地盯着巽风。 巽风本要招呼,忽地见云鬟神色不对,便对离火道:“你且先去。” 离火听了,便打马先去一步。巽风问云鬟道:“怎么了?” 云鬟瞪了他片刻,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扬手扔了过去。 巽风皱眉,抬手利落接在手中,低头看了眼道:“这个是……做什么?” 却见手中握着的,是一枚几乎被劈做两片的铜鱼符,看着似有几分眼熟。 云鬟道:“你不记得了?” 巽风又看了片刻,说道:“这个是季行验曾有之物。怎么?” 云鬟道:“上回在街头,是殿下将此物当作暗器扔给巽风,巽风给挡下了,可还记得?” 巽风一笑:“是了,是有此事,又如何?” 云鬟道:“上面的这道痕,从何而来?” 当初为了查杜云鹤身死之案子,云鬟季陶然赵黼三人同行,不期跟巽风相遇,不知怎地,赵黼忽然摘了季陶然的鱼符扔了出去,当时他还没头没脑地问了云鬟一句——“你看见了?” 云鬟当时并未留意,只是这一幕毕竟也记住了。 事后,因见季陶然仍戴着那鱼符,云鬟本能地觉着不祥,有一次便跟季陶然要了过来,自扔在抽屉里。 先前在谢府,赵黼说起昨夜发暗器杀死了恒王跟世子的神秘人之时,神色有些古怪。 赵黼虽未明说,云鬟心中忖度,思来想去,终于给她搜到了街头这一幕。 赵黼出手如电,巽风自也如疾风般,赵黼扔铜鱼,巽风挡开,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算是武功高强之辈,几乎也看不清。 可云鬟若细心回思起来,自然不会错过…… 当赵黼扔出铜鱼,巽风挥手一挡——而在巽风的手中,有一道很淡的白芒,一闪而过。 云鬟仔细再看,终于看清楚那是什么。 那是她最熟悉的一种凶器。 曾经前世夺走了季陶然性命的那一柄柳叶般的刀形。 怪不得,当时赵黼会那样相问,怪不得他的表情如此奇异。 他不肯直言告诉,只怕就是因为对云鬟而言,巽风是很不同的那个人。 但是偏偏是这个人…… 街口上,两人各自驻马对视。 巽风见云鬟红着眼,不似平日一样,却不知究竟。 手指抚过那铜鱼,摸过上头那道刀痕,说道:“当时是殿下出手攻击,我并不知情才……这一道痕迹,是我的飞刀所留,怎么忽然又问起来?” 云鬟道:“昨夜巽风在哪里?” 巽风一愣,蓦地想到方才在刑部,赵黼也问了相似的话。巽风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鬟不答,只道:“为什么偏偏是你?” 巽风不解,却见她瞪着自己,不似是看着向来熟识之人,反如看着一名仇敌般,满是震惊跟失望之色。 巽风满心疑虑,低声唤道:“阿鬟……” 云鬟甚是刺心,便道:“不要这样叫我!”一勒缰绳,转身打马急去。她身后不远处原本跟着有两名侍卫,见状忙也打马随之而去。 巽风本要将她拦住,但见如此,只得含惊带疑地作罢。 刑部之中。 听了赵黼的话,季陶然陡然色变,白樘皱眉问道:“殿下这是何意?我身边的何人?” 赵黼道:“便是昨日被尚书派回京内的人。” 锐利的目光从季陶然身上掠过,——所谓“隔行如隔山”,就如同季陶然会从死者身上的伤口判断出是凶器是什么,赵黼身为习武之人,也自会看得出暗器发射的手法。 前世季陶然被杀突然,赵黼却已经记住那杀人者的暗器手法,昨夜恒王父子殒命,赵黼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再加上那日在街头,一招铜鱼试出了巽风。 就算没有巽风手中的飞刀现露,只凭着巽风那一招儿利落的手势,赵黼也自判断的八九不离十。 赵黼说罢,便直视白樘双眼,道:“尚书,莫非是在贼喊做贼,监守自盗么?” 白樘面不改色:“你指的,是巽风?” 赵黼道:“不然呢?” 白樘道:“我昨儿的确派了巽风暗中回京,只不过,是因为静王爷奉旨回京,我怕有失,便叫巽风随身护卫。你若是怀疑巽风,只问静王殿下便是。” 两人对视之中,季陶然忍不住道:“殿下可是怀疑巽风么?不会,巽风的暗器我是知道的,他并没有这种……” 赵黼道:“若有心预谋行刺,自然不会暴露本身所用的暗器。” 季陶然道:“可是……巽风从来对尚书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阳奉阴违之举。” 赵黼道:“巽风不会阳奉阴违,那么若是听命行事呢?” 季陶然不敢再说。 白樘却也并不答腔,只是在赵黼说完之后,白樘起身出外,竟是将任浮生叫来,低低吩咐了几句,浮生领命而去。 白樘站在门首,半晌无言,背影看来凝重肃穆。 季陶然心惊,心中虽有疑惑,却不便插嘴。 这一夜,宫中。 内侍匆匆来至寝殿,道:“皇太孙在外求见陛下。” 皇帝皱起眉头,目光沉沉道:“这会儿他来做什么?”思索了会儿,道:“传。” 赵黼一路往内的时候,发现皇宫之中的禁军变动甚大,往日他所重用的那些亲随等几乎都不见了踪影,多数都是厉统领那边儿的脸。 来至寝宫门口,果然见殿前当值的也都更换了,且人数多了一倍。 里头一声“宣”,赵黼举步入内。 这寝殿他来过千百次,起初虽然也并不喜欢皇宫,但因殿内这个人是自己的“皇爷爷”,血缘相关,天伦之情,因此心中感受自也不同。 从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每一步都如此沉重,如进森罗殿般冰冷。 这一切,都是因为上面坐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同了。 赵黼距离皇帝有十几步远,便站住了。 皇帝斜靠在龙榻上,见他跪地行礼,淡声问道:“你如何入夜又来了?” 赵黼道:“黼儿心中有一个疑惑,若不能解开,只怕夜不能寐,故而贸然前来求见皇爷爷。” 皇帝道:“是什么疑惑?” 赵黼道:“先前皇爷爷交代我回京来料理恒王叛变之事,我只当是因为信任黼儿,故而委以重任,但为何皇爷爷竟让厉铭领了那样的手谕?” 皇帝道:“那又如何。你年轻冲动好杀,故而叫个人看着你,不让你作乱就是了。” 赵黼一字一顿道:“您先前,并不是如此的。” 皇帝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 赵黼笑了笑:“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先前您都是百般维护我,当初太子谋乱,还故意调我离开,让我避嫌。但是这一次,却亲手送我回来,如此还不够,还故意设计,引我进圈套。” 皇帝侧目:“你说什么?” 赵黼道:“那杀死恒王跟赵涛的真凶,已经找到了,并不是我。” 皇帝皱眉,不置可否。 赵黼道:“皇爷爷大概是没想到罢,真凶居然会这么快被找到,既然如此已经治不了我的罪了,那还要再想什么别的法子?” 皇帝道:“大胆,你口口声声说真凶,真凶何在?” 赵黼道:“我本来怀疑是白樘身边儿的巽风,今日质问白樘……才知道不是。” 皇帝目光幽暗,并不言语。 当时赵黼一心怀疑巽风,季陶然却有不同看法,白樘在旁听着,若有所动。 他叫了任浮生来,便是吩咐召集天水阿泽,一同前去将巽风跟离火追回。 后来赵黼才知道,白樘的八卫之一离火,曾跟巽风学过暗器之术,两个人发射暗器的手法极为相似。 昨日巽风的确是回京来随侍静王左右,这点儿静王也证实了,巽风是陪着静王进了宫门的——他们在路上的时候,恒王正死在赵黼面前。 但是,离火却并不曾跟着行猎,而一直都在京内。 离火原本不肯招认,然而以白樘之能,任凭是铁石人也能问出言语来。 无奈之下,离火便供称了受命于皇帝,也跟厉统领一样接到旨意,伺机杀死恒王父子,嫁祸赵黼。 赵世听赵黼说罢,不见如何惊慌诧异,只轻声一笑:“好个白樘,朕叫他去查案子,他却查到朕的身上来了。” 赵黼道:“离火所说,是不是真?” 赵世沉默,瞥了赵黼半晌,终于说道:“你真的想要知道?” 赵黼道:“是!就算是死,孙儿也要死个明白!” 赵世喃喃道:“死?”低低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赵黼回头时候,却见是赵庄急匆匆走了出来:“黼儿!” 赵黼道:“父王。” 赵庄走到他身旁,背对赵世,眼中满是焦灼:“你这会儿进宫做什么?”却一直向着赵黼使眼色。 赵黼如何能看不明白,可以他的性情,又怎会真的一“走”了之。 还未回答,就听得皇帝道:“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赵庄猛地回身:“父皇,黼儿只是一时糊涂,他即刻要出宫去了。” 皇帝道:“不用了,其实朕也知道,以他的性情,必定是要找个水落石出才罢休。瞒不住,也不用苦心瞒遮了。这本来就是纸里包火的事儿,朕早就明白,只是……” 赵世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时候,却是透过赵庄,看向他身后的赵黼,眼中难得地掠过一丝不忍之色。 赵黼见这般情形,道:“圣上都要置我于死地了,还需要隐瞒什么?” 赵庄喝道:“黼儿!” 赵黼道:“父王。我只想求个明白。” 两人对峙之中,便听皇帝道:“你想明白么?原因很简单。” 赵黼看向皇帝,却见他目光森森看着自己,竟道:“因为,你并不是朕的皇孙。” 就仿佛眼前有电闪雷鸣似的。 赵黼虽然设想了一千种自己惹祸的因由,甚至连云鬟的身份之谜也算计在内,却想不到老皇帝会说出这样一句。 “什么?”他不信。 而这一场狂烈的风暴,似乎才掀起了一角儿。 赵世道:“你并不是朕的皇孙。你是英妃的儿子,你身体之中有辽人的血,所以你觉着,朕该怎么办?” 赵黼眨了眨眼,然后笑了几声:“这个、这个……皇爷爷,您是老糊涂了么?” 自从赵世开口,赵庄就仿佛失去魂魄,一声不能言语,甚至在赵黼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一句话后,他都无力再阻止。 赵世也不以为忤,只波澜不惊地看着赵黼。 赵黼道:“你们说的英妃,就是当年那个自焚在宫中的辽女,这天底下谁不知道?她虽然有个孩子,却是抱着那孩子一块儿烧死了,你们说我是他的儿子?我是辽女的儿子?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赵黼指了指自己,大笑,又看赵庄:“父王,你可听见了?他说我是辽女的儿子,那个被她带着一块儿烧死了的孩子,父王,你如何不笑?” 第466章 赵黼说罢,却并没有人笑,甚至连赵黼自己,那笑中,也隐隐地透出几分厉烈之意。 殿内异常地安静,皇帝的脸半隐在火光之中,越发晦明难辨。 赵庄站在赵黼身旁,恍若灵魂出窍。 然而赵黼的话,一字一字传入耳中,却明明是恁般清晰。 寒意彻骨之时,赵庄更是懊悔无法言喻。 那日,兰剑行宫中。赵世醒来,令众人皆散,独独留下他陪侍。 彼时赵庄还不明所以,并不知道,那正是他一步踏入深渊的开始。 这注定是个不寐之夜。 皇帝起初沉默,开口之时,问起的却是赵黼相关。 赵庄还只当时皇帝是疼爱之意,故而闲话,直到皇帝问道:“朕记得,当初你人在京中,才成亲之时,钦天监曾云,你命中子嗣缘单薄,朕当时且不信呢。” 赵庄原本面上还带几分笑意,听了这句,那笑容陡然一僵。 只得强笑道:“可不是么?如今也正是这般,只黼儿一个。” 皇帝道:“说来也怪,你跟太子妃都是盛年,怎么这许多年来,只黼儿一个独苗儿?” 赵庄道:“这个,也不好说,想来只是命罢了。” 皇帝停了一停,才又说道:“总不会,是你跟太子妃有什么隐疾?” 赵庄笑道:“父皇如何竟说起这些来,何况黼儿争气,就只他一个也已经很足了。” 皇帝看着赵庄,见他脸上是温和宽慰的笑,神情里却又透着三分谨慎似的。 皇帝回想了想,道:“当初宫内出了那件事,朕竟没什么心思去仔细看过黼儿,只听说小世子体弱多病,后来等朕醒过神来,你们偏又去了云州,后来黼儿大了上京,我见他那样出息,又想先前亏欠了你们好些,才对他格外偏疼。” 赵庄道:“父皇并没有亏欠,是儿臣自求的。” “嗯,”皇帝点头道:“当初朕也只当你是为了不叫太子跟恒王嫉妒,故而自请镇守云州。” 赵庄心中乱跳,垂头默然而听。 皇帝道:“不知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了不曾?” 赵庄道:“父皇这话……儿臣不解。” 皇帝眼皮一抬,缓声道:“很多年前,宫内曾经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内侍,原先沈贵妃还在的时候,他因故得罪过,几乎被打死。朕记得那时候他才多点儿年纪,是英妃出面救了……” 皇帝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跟英妃萧利海有关,所有事情一旦跟那女子相关,便也似鲜活明亮了起来一般,叫人难以忘怀。 赵庄闭口不言。 皇帝出了会儿神,道:“当初英妃生了孩子后,忽然发疯,竟抱着孩子玉石俱焚了,后来几年,这内侍自然也不是昔日那个未曾经事的了,朕见他沉稳能干,便时常叫他在外头走动,后来又委任他为鄜州大营监军,恢复了他的旧名:杜云鹤。” 因花启宗逃狱,又归顺了辽国,虽有白樘的周全,皇帝已经大不悦。 后杜云鹤上书请罪,便解除他宫奴身份,且顺势许他退官还乡。 赵庄道:“父皇因何竟提起他来了。” 皇帝道:“你不觉着古怪么,杜云鹤对你好似十分忠心,难道他果然是目光犀利,一早儿就看好了你,故而在你未曾上京之前便去巴结,只为以后平步青云打算?” 赵庄道:“这个,儿臣不知。” 皇帝道:“你不知,朕或许知道。” 皇帝闭上双眼,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女子红衣如火,于马上明艳一笑的光景。不等赵庄开口,皇帝道:“他是在报恩。” 寝宫内的气氛这般压抑,赵庄突发奇想,此刻自己倘若能够飞天遁地,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必此刻面对,该多好。 皇帝道:“今日他之所以会死,只怕也有人发现了其中蹊跷,何况他身上遍布刑讯之伤。” 幽黑的眼珠儿盯着赵庄:“所以,如今朕想问的是,——在你杀了他之前,他对你说了什么?” 赵庄脸色煞白,宛若被冰封雪冻。 皇帝道:“怎么,事到如今,你仍是不肯说么?” 赵庄舌尖僵硬:“父皇……”他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人看着年纪苍老,然而这双眼睛依旧明锐透彻。 赵庄不知他是从何处知道如此秘事,连他杀了杜云鹤都知道。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赵庄跪地道:“儿臣冤枉。不知是什么人散布这般谣言,蛊惑圣上。” 皇帝道:“你想让朕把谢凤叫进来对质么?这可是便宜的很。” 赵庄心头一颤,真真儿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皇帝道:“说罢,要杀杜云鹤的原因。” 赵庄把心一横,于是就把先前跟赵黼所说的那一场又说了一遍,只想能瞒天过海。 谁知赵世却并不是赵黼,赵黼是子,不敢也不会逼问赵庄,然而赵世…… 皇帝轻轻一笑:“你指望我会信这话?那他临死的时候,为什么竟说‘辜负娘娘所托’?” 赵庄呆若木鸡。 “你这般模样,可见是那人所说不错,”皇帝道:“难道是太子妃身上有什么苟且么?” 赵庄道:“这个怎有可能,请父皇明鉴!” 皇帝道:“不是太子妃,杜云鹤认得的‘娘娘’,会是谁?只有一个人了,就是他想报恩的那人。” 赵庄低着头,额角的汗悄然滑落。 皇帝道:“朕实则早就听闻,当初小世子身子弱,一度有些凶险,后来却忽然再也无病无灾的了。你是不是想逼得朕,把太子妃叫来问话?让朕问一问她,黼儿到底是不是她亲生?” 赵庄虽已经心乱,却仍道:“父皇,这如何使得,好端端地岂非生事么?” 皇帝道:“朕的脾性,你难道不知?” ——一旦见疑,必要寻根究底,水落石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赵庄咬紧牙关。半晌,回答道:“请恕儿臣斗胆,其实……就算父皇惊动太子妃,也问不出什么来,只会让她多些惊恐而已,如今、一切皆安稳,何必再生事端?” 皇帝沉默许久,才终于叹息道:“庄儿,你只当父皇要生事,只怕你是误会父皇的心了。” 声音苍哑,带些无奈似的。赵庄微怔。 皇帝道:“有些事,朕心中早就清楚,只不过想要亲耳听见,确信罢了。” 赵庄迟疑,不敢言语。 皇帝扫他一眼,道:“其实自从英妃身死,朕心中时常不安,无法淡忘……朕这一生,杀人无数,可独独对此事,深以为罪孽,如今朕这般逼问,你只当是恶意?唉,你又怎知道朕的心思,朕是恨不得那孩子并没有死在鸣凤宫内,朕也不愿意相信英妃真的是那样丧心病狂铁石心肠……连自己亲生的孩儿都要杀害,你可明白?” 皇帝说到这里,略有些泪光潸然。 赵庄意外。 皇帝仰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朕已经是这把年纪了,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此事,今日在围场,看见黼儿那样英姿焕发的模样儿,竟让朕在瞬间想起了英妃……那样天上地下难得的女子,倘若当时她并没有死,倘若还活着,如今该是何等的……故而朕怀着唯一一丝希望来问你,若真的天可怜见,叫我这一抹私心得以成全,朕才是死也瞑目。庄儿,你可懂得父皇这份心意? 皇帝的声音苍老沙哑,似有深情,叫人无从质疑。 赵庄心中茫然,又不禁为之所动:“儿臣……” 赵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赵庄身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按落,道:“虽然人说皇家无情,可毕竟是血缘相关,方才朕说要亲自询问太子妃,其实也不过是逼你的,俗话说知子莫若母,不问便罢了,若真的问起来,你当太子妃心中不会生疑么?她又是个沉不住气的,又何必惊动,让她难过。” 赵庄微微抬头看他:“父皇……” 皇帝颔首道:“你大概也猜到了,当初对付杜云鹤的,只怕就是沈相。朕近来叫白樘着手料理沈正引,便是想为你跟黼儿清路,难道你还不明白朕的苦心?可是如今有睿亲王萧利天在京内,他既然插手沈正引跟杜云鹤之事,难保他知不知道内情,他却是个最难对付的人,朕最怕的,就是他将来以此为把柄,挑拨离间,万一引得黼儿起了异心……那岂不是整个大舜都会沦为辽人之手,被萧利天左右……” 赵庄惊心动魄,不由脱口说道:“不会的!” 话才出口,赵庄满心如被冰雪,双眼睁大看向皇帝。 而老皇帝只是静默看着他,双眼仍是幽深微寒:“不会?”他轻轻地问,如同耳语。 赵庄试图亡羊补牢:“儿臣的意思,是说……是说辽人不会……” 赵世仰头望空,竟大笑起来。 他笑了半晌,回头又看赵庄道:“你果然还是冥顽不灵,朕此刻只跟你说,已经是网开一面,若是朕直接叫了太子妃跟黼儿来问,你猜会是如何?” 却不等赵庄回答,赵世已经走到跟前儿,举手揪住他的衣襟,低声喝问道:“杜云鹤当初是怎么将那孩子偷运出宫的?除了他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帮手?” 虽然年迈,然而皇帝的手仍如铁钳一般,衣裳绞着脖子,叫人无法喘息。 赵世盯着他:“可还记得上次摄魂术的事么?朕自从听说,便叫人暗中详究此事,正也有些眉目,只不愿意用在你身上,可是你不要再逼朕!” 赵庄心头战栗。而赵世紧盯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朕素日跟黼儿是如何,你也应该清楚……朕素来最是偏疼他,原先还可惜为何不是朕的亲生,原来冥冥中早有天意。但是你要知道,杜云鹤虽已经死了,但以沈相之能,你猜他会善罢甘休么?何况如今更有萧利天暗中弄鬼。庄儿,你只以为闭口不言就行了,殊不知,你所瞒着的只有朕!但是那些虎视眈眈要针对你跟黼儿的人,只怕早就知道了!朕如今问你,只是想提前知情,还可及早防范,你不要自以为是,一错再错!到那万劫不复的境地!” 赵庄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软硬兼施,心中便松动,又因为先前失言透漏了消息,当下便不再苦瞒。 原来先前,赵庄跟太子妃成亲后,太子妃有孕,很快诞下一名小世子,只是小世子体弱多病,自从生下来便要吃药,情形很是不好,虽有两名太医随身看顾,毕竟棘手。 那一夜,世子忽然发病,这一次却异常凶险,太医们束手无策,其中一个提了一句太医院首的银针最佳,或许可以一救。 本来已经派了人去请,然而赵庄心想一来一回,毕竟耽搁时间,看着那孩子已经铁青的脸,当即不顾一切,便把小孩儿抱在怀中,亲自飞马前往宫中。 谁知下马之时,却发现怀中的世子早就没了气息,脸上都凉了,赵庄魂飞魄丧,痛心彻骨。 赵庄说到这里,当时那种痛不欲生之感,又逼得生生落下泪来,道:“我不愿就此放弃,仍要进宫,不料正进内,却见……见宫内起火了。” 皇帝皱了皱眉,被赵庄一句“起火”,也引得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来,一时皱紧了眉头。道:“然后呢?” 赵庄道:“我不知发生何事,仍想要去太医院,就往内疾走……不料……就遇见杜云鹤急匆匆出来,躲着人一样,见了我,他便跑过来,我才发现他怀中也抱着个孩子,生得跟世子、有些相似。” 泪水蔓延,赵庄几乎泣不成声。又道:“我不知怎么,杜云鹤说、说是有人要杀这个孩子,是他偷偷地抱了出来,求我相救。” 赵世道:“于是你便抱走了?” 赵庄擦了擦泪,道:“我当时因小世子故去,心中惨痛,被他不由分说塞到我怀中,他便去了,当时,我更不知道黼儿会是……” 当时赵庄看看怀中的两个孩子,有些肖似的面孔,一个恬静安睡,一个却已经长眠不醒。 赵庄想要大哭,却又无法出声,满心惨痛无法形容。 而此刻侍卫们因见宫内起火,纷纷地奔来,有人见他在此,便过来行礼。 幸而是夜晚,襁褓也不算大,赵庄忙将两个孩子抱在一块儿,襁褓的棉被耷拉遮住旁边的,看来就如一个孩子般。 他也不再去寻太医院首,径直转身,便出宫了。 在府中,当时的晏王妃因为生产过后,身子一直虚弱,赵庄怕孩子病弱的事给她知道了,又要分神,身子调养的自会慢,因此竟未许人告知她小世子的种种。 在回去的路上,晏王恢复了神智,他挥泪偷偷地将小世子埋葬,便把杜云鹤给他的孩子抱回府中,只当是小世子来抚养。 赵庄起初还不安,但宫中发生那样一件大事,待事态平静后,也并不曾听说有婴孩儿丢失之类。 而晏王妃自打生了世子,因为两下儿都身子虚弱,也不过是短暂地见了几面。 且小婴儿几乎都生得差不多,故晏王妃丝毫疑心都没有,只顾满心疼爱。 至于两个人的“子嗣单薄”,却也的确给钦天监说对了,晏王妃因先前生产艰难,伤了身子,此后便不易受孕。 可对赵庄来说,有一个赵黼,自然已经足够,何况赵黼越大,越见出息。 赵庄更是满心喜欢,本以为这一辈子,便会在云州安宁稳过。 第467章 这一件事,沉埋在赵庄心底这许多年,从来不想再度提起,却偏偏天不遂人愿。 赵庄虽然有些知道自己父皇的性情,可是毕竟先前赵世说了那许多软和的话,赵庄心里的警惕便减少了。 又因毕竟是血缘亲情,料想皇帝也该为了赵黼好,便忍不住将此情说明。 说完之后,赵世足足沉默了半个时辰,再无言语。 因是深秋,山上寒气越发浓重。赵庄的心也逐渐不安起来。 面对“父皇”,他忽然想起一个词:伴君如伴虎。 他忽然有些迷惘,不知赵世心底到底怎么想法,也忽然懊悔,他好像做错了……好像不该说明真相。 接下来发生的事,渐渐地验证了赵庄心里的担忧。 他发现自己始终是有些高估了皇家的血缘亲情,而低估了皇帝的冷血无情。 可是对于赵世而言,做如此决定,也绝非易事。 赵世自然是最偏爱赵黼的,只因为从来都觉着赵黼是跟自己模样性情最像的子孙,且又并非徒有其表之辈,却是个真能征南逐北、所向披靡的人物,其风采不逊赵世年轻之时。 甚至假以时日,必然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然更叫赵世喜欢了。 赵世原先看好赵庄,只因他有带兵决断的手腕,性情又宽和仁厚,比太子多一份容人之量,又比恒王多一份真才实干。 而太子是自己所立,因此废太子先前有些胡作非为不如意的时候,赵世也只忍了而已。 谁知道赵黼风头越来越盛,越来越出息难得,赵世虽然理智,但每次相见,却忍不住都暗中生些遗憾之感:此子若不能为帝,实在可惜。 偏偏废太子又作死,弄出那许多事来,两下比较,赵世终于决心壮士扼腕、坚定了更立太子的决心。 可是一步一步到如今,却叫赵世心中生出了“人算不如天算”之意。 ——他费尽了百般心机,更立太子,为赵黼铺路,却想不到,到头来,他仿佛自个儿给自个儿挖了一个深坑。 软硬兼施地问出了他早就料到的真相,那一夜兰剑行宫的寝殿之中,赵世彻夜未眠。 躁碎了心意的皇帝,难压恶怒,几乎就想立刻将人杀了,一了百了。 他自忖英明一世,无人能及,但是此刻,却仿佛总能听见英妃在那熊熊烈焰之中的狂笑,不屑,嘲讽。 一整夜,赵世心底转过了千百种念头。 正如赵庄所说,恒王谋变之图,赵世早就有所察觉。 这一次故意出城行猎,其实也正是看恒王的心意行止,——实则赵世早有准备,若恒王真的行事,那这一场平叛的功劳,仍是赵黼的。 他用尽心思,给他最偏疼喜爱的皇太孙身上增功加勋,好让满朝文武皆都赞服。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变,让赵世恼羞成怒,怒意蒸腾翻滚,几乎再度吐血晕厥。 他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缓缓镇定下来。 故而仍旧安排赵黼前去平叛,但是……这一次的用意跟他最初的打算,却显然是背道而驰了。 赵黼毕竟名满天下,又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在公来说,他是对辽人作战的最佳人选,若这会儿贸然杀之,等同自毁长城,辽人方面不明所以,却只会拍手称快。 在私,赵世毕竟也不大割舍,他从来深疼的“孙儿”……想到赵黼那一言一行,那般赤子之心,让素来心如铁石的皇帝,忍不住也微微动摇。 让赵世庆幸的是,赵黼如今并不知自己的身份。 但无论如何,赵世无法容忍身上有着辽人之血的赵黼会继承皇位。 所以他暗中命静王随行,发手谕给厉铭跟暗棋,目的便是让赵黼“行差踏错”,有了污名,便好趁机行事。 或许,以后仍让他去做个领兵的将军,一则保命,一则抗辽。 若他一生都不知那内情,倒也使得。 谁知赵黼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暗棋的所为,且又找进宫来质问,逼得他再也不能退步。 此时。 寝殿之中,见无人回答,赵黼转头看着赵庄:“父王?” 却见赵庄垂首惨然。 赵黼怎会不明?只是不愿去信罢了!身不由己,略略后退。 赵庄压下千头万绪,上前一步:“黼儿。” 赵黼死死盯着他,忽然摇头:“不,我不信!我……我回去问母妃……” “黼儿别去!” 赵庄着急拽住他的手,赵黼却反手一挥,他情急之下,用了几分力道,赵庄又猝不及防,竟往后跌退出去,倒在地上。 赵黼无法顾及其他,才要出殿门,便听得上头皇帝的声音道:“来人。” 门外的侍卫们跃了进来,齐齐戒备,只听赵世道:“将皇太孙绑了,押入天牢。” 赵黼猛然止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赵庄爬起身来,大叫道:“父皇!不可!” 秋风自殿外袭来,所有的烛火微光尽数摇曳。 赵黼睁大双眸,看着身前地上,那许多随着烛光摇曳的幽淡影子,宛若鬼魅在眼前横行。 周围团团地许多禁军,一个个都亮了兵器,雪亮的刀光闪闪烁烁。 赵黼几乎想笑,眼中的泪却如河湖之水涨满,他要竭力自制,才压住那因齿寒而生的战栗。 身后赵庄哑声道:“父皇,一切过错都在我身上,求您勿要为难黼儿,父皇!儿臣知罪!”他跪在地上磕头,砰砰响动。 心头那原本升窜的冷然怒火,慢慢熄灭。 赵黼闭了闭双眼,泪却不听使唤地纷纷跌落。 皇太孙被押入天牢的事儿,第二天就很快传遍了京中。 那时,清辉晨起,先去探望蒋勋,见他伤势总算稳定许多,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仍是不好。 清辉叮嘱他好生养伤,才欲出门,外头有小厮飞奔而来,叫道:“少爷,出了大事了!” 清辉生怕惊动蒋勋,忙起身出外才问端地,那小厮急得跳脚,道:“不知为了什么,外头纷纷传说皇太孙殿下被关入大牢了!” 就如五雷轰顶,清辉直了直双眼,才挥手叫那人走开,便听屋内蒋勋咳嗽连连。 急急退回来,见蒋勋已经挪到床边儿,清辉忙拦住他:“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蒋勋道:“方才他说……是六爷出事了?” 清辉道:“未必是真,他们惯会大惊小怪,只怕有些误传了。你放心,我立刻去打探消息。” 蒋勋满目忧虑,握着他的手道:“可知我心里一直忧怕如此,那夜我是在场的,厉统领对六爷的态度很怪,若无人指使他绝不敢如此……” 清辉顿了顿,终于低声道:“你放心,若真的如此,我会竭尽所能……” 蒋勋双眼微红,道:“你也要谨慎行事。” 清辉将他的手一握,便起身出外。 今日白樘却仍是不在府中,清辉来不及去大理寺,便往刑部而来。 原本来说,皇帝亲口下令要关押的人,通常落在诏狱之中,可如今诏狱是由镇抚司管理,却也算是赵黼的地方。 故而这一回,仍是将赵黼关押在刑部的大牢里。 刑部门口众人见清辉来到,都暗知其意,也并不拦阻通报,清辉匆匆入内,径直去寻白樘。 来至白樘公房,却听得里头正有人在说话,却是季陶然的声音,含惊带怒地说:“这到底是怎么?明明恒王跟世子不是皇太孙所杀,为何皇上又叫关押起来?” 清辉来不及听白樘如何回答,便已经来至门口,道:“我也正有这个疑问。” 抬头看时,却见除了季陶然外,巽风天水,任浮生阿泽等都在,围在白樘桌边儿。 清辉见如此人多,便举手作揖,道:“请尚书恕我来的冒昧,听闻殿下被关押在刑部,特来探望,还请恩准。” 白樘看他一眼:“并不是我不周济,是圣上有令,不许任何人探监。” 季陶然紧锁眉头,他是方才得知此情,才忍不住争了几句。 清辉道:“这是为何?” 白樘道:“圣上的旨意,无人敢质问。” 清辉心头堵了堵,却终于道:“就算圣上旨意,也要按律行事,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若王子要被处罚,也自要有个道理依据,难道尚书也不知道皇太孙是触犯了哪条律法么?” 季陶然听清辉说的铿锵有力,暗暗点头,心想却也只有清辉敢这般对白樘说话了。 但虽然觉着清辉言之有理,但毕竟是皇帝旨意,纵然是刑部尚书,只怕也没奈何而已。 却听白樘道:“夤夜闯宫,抗旨不尊,这罪名如何?” 白樘答了这句,道:“若无他事,且请退。” 清辉握紧双手,终于道:“这会儿虽跟辽人议和,然而上下百姓臣子们都看得分明,谁才是居功至伟。我自浅薄,竟不知内中究竟如何,但却也替皇太孙不平,若无个确凿的罪名,让皇太孙担这‘莫须有’的罪,岂不是冤屈了功臣良将,寒了将士臣民的心?” 巽风等尽数低头,白樘静看清辉,却并不回答。 从白樘房中退出后,季陶然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清辉道:“这件事,只怕并非你我能插手的了。” 季陶然道:“我知道,但是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忽然又想到一事,便压低声音道:“妹妹必然也听说了,也不知她这会儿怎么样……你要不要随我一块儿去看看?” 清辉原本欲摇头,忽地想到昨日在谢府那一幕,道:“好,我跟你去。” 当即两人便往谢府而来,谁知下车后,却给门口侍卫拦住,道:“白少丞,季行验,我们奉命,不许任何人进出谢府。” 季陶然道:“奉谁的命?” 侍卫道:“请恕罪,是皇上的旨意。” 白清辉看着紧闭的府门,问道:“既然如此,那里头的人也不许出来么?” 侍卫道:“不错。” 清辉道:“上面可有说因为什么?” 侍卫摇头道:“这倒是不知。” 两个人无法,对视一眼,慢慢走开几步,季陶然道:“圣上如此,必然是因为六爷的缘故。只是到底为了什么,竟像是变天一般。” 清辉道:“这原因你我皆不知,只怕谢主事知道。故而才将谢府看守住了。” 季陶然皱眉:“何以见得?” 清辉道:“昨儿她跟六爷分别的时候,神色不对,好像知道会出事。” 谢府之中。 晓晴像是无头苍蝇般,在门口上不停地走来撞去,又不时探头看一看书房内,却见云鬟坐在书桌之后,面色淡然,举手在翻一本书。 晓晴再忍不住,跑进去道:“主子,您怎么没事儿人一般,快想想法子呢?” 云鬟盯着那书册,并不抬头:“你忙什么。” 晓晴道:“还问我呢?如今皇太孙殿下人在牢里了,这是何等的大事?偏偏门口那些……居然都不许我们出去,这是什么道理?是要连咱们一块儿治罪么?” 云鬟点点头:“迟早晚会的。” 晓晴张大了嘴:“迟、早晚儿?” 云鬟道:“怎么,你怕么?” 晓晴“咕咚”咽了口唾沫:“我……只要跟主子在一块儿,我是不怕的。” 云鬟微笑道:“这样就好。” 晓晴却又迟疑问道:“主子,您没玩笑?是真的迟早晚儿要捉拿我们进大牢么?可是……是为什么,也是为了皇太孙的事?” 云鬟道:“差不多。” 晓晴跺跺脚:“罢了罢了,可是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呢,只是因为杀了恒王父子?他们两个明明就是该杀的呀!这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 若是平时,云鬟便会喝止她,可是此刻,却只抬眸看了一眼,并未做声。 晓晴抱怨了半晌,云鬟才道:“好了,帮我更衣。” 晓晴问道:“是要做什么?” 云鬟道:“我要出门。” 晓晴惊道:“不能够,门口那些人凶神恶煞似的,说任何人不许出去呢。” 云鬟道:“不要啰嗦。”起身往外而行,晓晴才要跟上,目光无意中掠过她跟前那本书,却见书册天地倒置。 宫内。 御花园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相隔不远而行,身后许多内侍宫女静默垂首跟随。 在前的那个,正是皇帝赵世,身旁这位,却是睿亲王萧利天。 两人行了片刻,忽地听得清厉叫声。双双抬头看去,却见天际雁影掠过。 萧利天看了片刻,便吟道:“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这念得便是刘禹锡的《秋风引》,赵世道:“亲王果然是博闻强记,我大舜还有什么是你所不通晓的?” 萧利天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也是来到京城后才知晓这个道理。” 赵世笑道:“哦?愿闻其详。” 萧利天道:“譬如我向来自恃记忆最强,谁知偏偏遇到个谢主事,我竟是难以望其项背。” 赵世又是一笑。萧利天却又看着他道:“再如,我自忖深谋远虑,可亲眼见了才知道,陛下才是真正的君心似海,莫测高深。” 赵世笑了出声:“亲王这话怕是言重了。” 萧利天道:“不然,陛下为何竟把皇太孙赵黼给关入天牢了呢?我是再想不出,有比这个更加自毁长城的法子,想来陛下自然是有更大所图、才会如此?” 赵世道:“原来亲王是在讥讽朕?” 萧利天道:“不敢,我只是绞尽脑汁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意,还请陛下莫要怪我唐突。” 赵世不语,往前穿过一角如意门,萧利天在后盯着他的背影,也跟着踏入,不料一抬头之时,心头陡然如被人狠狠捶了一记。 原来不知不觉中,两人竟来至昔日那鸣凤宫的废墟之外。 这皇宫本是花团锦簇,天底下最为繁华的所在,虽然世代相传,有些楼阁不免透出斑驳之意,但却更见陈厚威严,可是偏偏抬头所见这一处地方,让人一见惊心。 明明看着像是极大的一座殿阁,却墙颓瓦败,透过半掩的木门,可以看见里头被烧得宛若骨架似的梁宇。 萧利天喉头突地动了动,嗓子发涩,无法出声,也无法转开目光。 声旁赵世却转头看向他,淡淡道:“亲王知道此事何地么?” 却不等萧利天回答,赵世道:“亲王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你也曾亲往查探过。” 萧利天回神,目光仍有一瞬的凝滞,才问道:“陛下如何知晓?” 赵世淡淡道:“那日你进宫之时,伺候的内侍说你走失了有一刻钟,后来你也说一时迷了路,连宫内的暗卫都不知你的行踪……然而朕跟亲王对弈之时,却发现亲王身上竟有这废宫内才残存的花种子,那离花种子,原本是你们辽国上京才有的,总不会是你从辽国一路带来的?” 萧利天同他对视片刻,方也笑道:“我才赞了陛下君心似海,不料果然如此,什么也瞒不过陛下双眼。” 赵世饶有兴趣看他,道:“亲王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废弃之地,不知是为了什么?” 萧利天道:“陛下既然知道我来过,难道不知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陛下的英妃,也就是我的姐姐。” 赵世道:“亲王此举差了,你若凭吊,自同朕说明就是了,难道朕会不许么?何须偷偷而来?” 萧利天回头,又看一眼那废墟,苦笑道:“我也是才发现我之拙计。” 赵世道:“只怕亲王并非拙计,而是有心避忌,你怕朕会多心……又或者亲王私底下有所谋划,故而不想打草惊蛇。” 萧利天双眸眯起:“陛下这是何意?” 赵世并不回答,只又往前走了两步,才说道:“你可知这许多年过去了,朕为何不叫人将此处平了,却留这种地方在宫中?” 萧利天摇头。赵世道:“因为朕要给自己一个警示,警惕朕,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过。如今两国已经议和了,故而朕想,过了年,便叫人平了此处,另建新宫。” 他的语气甚是轻描淡写,像是描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萧利天盯着近在咫尺的舜帝,忽然说道:“陛下所说的警示,又是何意?” 赵世道:“便是一念之仁,铸成大错。” 萧利天的脸色有些冷:“一念之仁?” 赵世道:“当初虽然为两国之好纳了英妃,只不过最不该的,是让她有了身孕。” 萧利天闻听,嘴角无法自制地抽搐了两下,眼神略有些利:“陛下的意思,她有了身孕,又如何?” 赵世却恍若未觉,只道:“她有了身孕后,便性情大变,时常疑神疑鬼,一来针对宫内其他妃嫔,二来,最后竟无法自制地作出自焚之举动,此事实在是朕心头大痛,故而朕有所叹息。” 萧利天猛地回过身去,也不言语。 赵世道:“亲王怎么了?” 萧利天背对着他,握紧双手,却又极快镇定心神,回头道:“并没什么,只是听陛下如此念旧情,我一时也有些情难自禁了。” 赵世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跟英妃乃是姐弟,如此情深,也是应该的,是了,以后你若要祭拜,可以堂堂正正前往,朕许了你。” 萧利天强笑道:“多谢陛下隆恩。” 赵世这才回身,片刻忽道:“是了,你方才问朕为何会将皇太孙关押入大牢,你可想知道原因?” 萧利天道:“陛下愿意为我解惑?” 赵世道:“因为他天性冲动好杀,朕不得不磨一磨他的锐气野性。” 萧利天道:“然而陛下的臣民仿佛对此有些疑惑,先前我进宫的时候,听坊间百姓议论纷纷,甚是不安。” 赵世笑道:“这是自然了,毕竟他先前有功于社稷,所以朕想要磨练磨练他,才囚而未杀。” 萧利天拧眉:“杀?” 赵世道:“听闻你们辽人时常会取小狼崽子驯养,那些驯养的好的,自然可以留下使用,若那些野性难驯,反咬主人的,当如何处置?这个亲王只怕大有心得。” 萧利天似乎想笑,但脸皮好像被冰雪冻住,竟然无法笑得出来。 此刻,有个小内侍上前来,同王治低语了数句,王治点头,便小步来至赵世身边,道:“陛下,刑部尚书求见……” 刑部,大牢。 素日里阴沉冷暗的天牢,这一日越发冷肃难当,负责看守的狱卒们也多了一倍,出入都比平日更加严苛。 在最里间儿的牢房中,有个人盘膝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背对着牢房门口,面壁而坐,一动不动。 脚步声轻轻响起,有个人唤道:“殿下,殿下。” 赵黼动也不动,那人道:“殿下,您该吃点东西了。” 此人竟是先前跟随赵黼麾下的王书悦,手中提了个食盒,满目担忧地看着赵黼。 但任凭他如何呼唤,那边儿自岿然不动。王书悦无奈道:“太子殿下甚是担忧您,殿下要保重身子才是。” 说了这句,才听得赵黼道:“滚出去!” 王书悦吓得一颤,手中食盒几乎掉在地上,嘴唇动了动,只低低道:“饭食我放在这儿……”小心将饭盒放下,低着头退了出去。 王书悦往外之时,意外地看见前头也走来数人。 因是皇帝命令将赵黼囚禁,也严禁任何人探望……但王书悦靠着王治的关系,还可网开一面,如今见又有人来,不觉诧异。 定睛看时,才认出是昔日刑部的“谢主事”。 王书悦皱皱眉,本要相问,却见陪着的是刑部的巽风,于是欲言又止,只擦肩而过。 且说巽风陪着云鬟往前,来至赵黼监牢之外,巽风看看里头的人,又看云鬟,有忧虑之意。 云鬟轻声道:“你去罢,无碍。” 巽风微一迟疑,无声而退。 云鬟上前,握着栏杆,凝视赵黼的背影,半晌,终于轻轻地唤了声:“六爷。” 赵黼原本早就听见了她跟巽风说话,可偏偏仍是不动。 云鬟目不转睛看着,片刻,又低声唤道:“六哥。”眼中泪珠骨碌碌地乱转。 赵黼轻轻一抖。 第468章 赵黼本置若罔闻,听云鬟唤了那一声后,才若有所动。 却仍是不曾回身,只道:“你来做什么?” 声音沉喑,不似平常。 云鬟望着他的背影,前生今世,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赵黼的时候,这般惶恐不安,却都是为了他而担忧。 所谓“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或许不过如此。 瞬间,叫人有潇潇风雨扑面而来的冷冽窒息之感。 云鬟竟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中,却听赵黼道:“你走吧,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手中的铁栏握紧,那股森冷自掌心渗入,云鬟道:“你是……连我也厌恨了?” 背对门口,赵黼闭了闭双眼:“你知道我因为什么被关押在这儿?” 云鬟道:“我大概能猜到六七分。” 赵黼道:“那次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不回答,正是因为你知道所以才不答?” 云鬟道:“我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那时我尚且心怀侥幸。” 倘若还有一线转机,她便不会告诉赵黼那个答案。 隔了片刻,赵黼道:“这么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云鬟不答,只是握紧栏杆,往门上贴近了些,道:“你真的不理我了?竟连看也不愿再看一眼?” 赵黼听到这里,才翻身跃到地上,他缓缓回身,看向云鬟。 隔着铁栏,两个人目光相对。 赵黼原本打定主意谁也不理,就算是云鬟……然而听着她温声低语地呼唤,却仍是无法自制,就如飞蛾扑火,只剩下本能而已。 当看见她的时候,满怀满心的冰冷在刹那隐退,好像任凭是什么也无法比得过眼前这个人。 他身不由己地走到门口,隔门而立,此刻纵然想要抱一抱她,也竟不能够了。 只能目光交缠。 两人一时都未曾说话。 半晌,云鬟才说道:“原本、我也不能确信。只是我知道太子殿下,是逼不得已对杜先生出手的。他必然有什么要情隐瞒,且杜先生又被沈相跟萧利天两面盯上。另外……” 赵黼见她的手抓在栏杆上,指骨泛白,看着如冰雪一般,于是抬手便攥住了她的手。 他抚过那纤细的手指,有些贪婪地感受上面些许的暖意。 云鬟也越发靠近了些,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只怕没有人留意,你……看你的手。” 赵黼一怔,举起手来瞧了会儿:“怎么了?” 云鬟伸手,张开五指探了过来,赵黼会意,也张开五指凑贴过来。 两个人的手从栏杆之间交相紧紧地贴在一块儿。 云鬟的手纤细且毕竟小,赵黼的手大她好些,他只觉着她的掌心也有些冷,忍不住就将这小手又牢牢地团握住了。 谁知云鬟道:“你仍是没看见么?你的手指。” 赵黼被她提醒,才又认真低眉看去,又比了比云鬟的。 眼神从迷惘转到明锐,赵黼终究明白她所指为何。 喉头一动:“你是说……可是……” 云鬟低低道:“我当初也觉着不过是巧合而已,但是,我回想过往所见的人之中,竟没有跟你一样的,只有他。” 赵黼的心猛地跳了两下,虽云鬟未曾指名道姓,赵黼却很快明白她所说的“他”是谁。 ——睿亲王,萧利天。 可是如今他心慌意乱,就算再凝神回想,却也想不起什么。问:“他、他当真跟我……是一样的?” 云鬟点头:“是。我在发现之后,又留神看过。” 赵黼心中一凉,陡然松开云鬟的手,他才要后退,云鬟却又反手将他握住。 原来此刻两人所说的,却是万人都未曾留意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对于赵黼此人,云鬟自然是十分“熟悉”,毕竟两个曾经是同床共枕过的,不管当初愿与不愿,却也算是“了若指掌”。 本来倒也罢了,直到萧利天上京。 直到云鬟见过萧利天,并且窥破萧利天双手皆能的秘密。 但同时,云鬟留意到的,却还有另一件事。 那就是……萧利天的手指,食指跟中指相比,食指竟比中指更长。 但是在云鬟所见过的人中,从南到北,老少男女等,从百姓到大臣,却都是如她一般的,食指比中指要短。 似萧利天这种的“特别之人”,在云鬟记忆中,所见过的只有一个。 不是别人,却正是赵黼。 云鬟自不知道,辽人跟舜人毕竟体质上有些不同,而萧利天食指比中指要长这种,也是有辽人血统相关的。 可她虽然不知,却已经有所猜忌,更加上赵庄因杜云鹤之事流露的种种异样。 那次从东宫回来,马车上想到这一节,云鬟惊心动魄,已经猜到其中不祥,但正如她对赵黼所言,她也不敢去信。 更加不敢去提。反而暗中祈祷自己是错的,一切不过幻觉。 岂料……一切反而越演越烈。 此刻,赵黼抬头看她,轻声道:“你可知,自从我进了这里,我心中在想什么?” 云鬟道:“想什么?” 赵黼道:“我在想,昨晚上的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是我的噩梦罢了,等醒过来就好了。” 云鬟看见他的眼角泛红,似想笑,却比哭更凄厉的模样。 赵黼又道:“我不能信,无论如何也不能信他们所说的……那辽女不是已经带着那孩子死了么?许多人都看见的,凭什么便这样诬赖我?他们若要想杀我,直接动手就是了,何必要编造这样无聊荒谬的借口?” 云鬟只能拼命用力,死死扣住他的手:“六爷,六爷……” 赵黼垂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见他的肩头在抖,被云鬟不顾一切握紧的手也在抖。 过了会儿,赵黼才又说道:“可是你也这么说,阿鬟……既然你也都这样说了,必然是没有错儿的了。” 云鬟心头更凉了,见他要甩脱自己死的,便叫道:“这又怎么样,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 赵黼抬头:“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的没有要紧,你先前为何一直瞒着不说?” 云鬟顿了顿:“因为我也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只当是自个儿多心了。” 赵黼点了点头,忽地轻笑:“原来我果然是那个辽女的孩子,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孩子?哈……不管是不是,总归身上有辽人肮脏的血……” 他喃喃说到这里,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怪不得皇爷爷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如此容不得我,原来真的是因为这个,原来他们都容不得我……” 云鬟察觉不对:“六爷!” 赵黼却猛然抽手,他倒退一步,厉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云鬟道:“因为我担心你。” 赵黼仰头笑了两声:“你担心我?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不必再叫谁担心了。” 云鬟忍泪道:“我只想告诉你,是不是,都不打紧,你是六爷,是……我的六哥,我只认得如此,别的一概不理,也不在乎……” 几乎无法成声,云鬟叫道:“你听见了?我不在乎。” 过了会儿,里间赵黼才转头看向云鬟,竟冷冷说道:“如今已经覆水难收,又何必说这些好听的?……你不是向来都恨不得远离我么,如今竟是天也助你,做什么还要来这里,是想亲眼看看是不是真?” 云鬟无法相信,此刻听见的是什么。 赵黼一笑道:“好了,如今你放心了,你现在可以走了……你可以去找白樘,跟他在一起,从此得偿所愿,再没有谁可以拦着你了。” 云鬟大叫:“六爷!” 赵黼却不回答,也不理她,只仍回到床上坐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滚吧!” 云鬟又叫道:“赵黼!”他却置若罔闻。想分辩,又从何说起?心中如冰捶雪打,委实难过。 她握紧栏杆,拼命摇晃,想要将门打开,然而这天牢的铁门何等坚固? 隔栏相望,赵黼岿然不动,云鬟叫了声,不知怎地,竟用力撞在铁栏上。 眼前一团模糊,但赵黼却依旧并未回头,更未动作。 云鬟张了张口,正要再撞过去,身后探出一只手,挡在她的额前。 那手轻轻地按着她的额,将她往后一揽。 抬眸看时,才见原来是白樘。 白樘看一眼监牢里头,垂眸对云鬟道:“这样纵然是死了,值得么?” 云鬟无法回答,眼前只一阵阵地发黑,白樘将她半扶半抱住了,往外而去。 监牢之中,始终木然稳坐的赵黼,生生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 良久,才听得一声叹息般的声音,低低道:“可是、可是我在乎……” 长睫之下,泪无声坠落。 云鬟被白樘扶着出了天牢,站在太阳底下,兀自头晕眼花,模糊之中,隐约看见有个影子走过回廊,自去了。 云鬟道:“那是……” 白樘道:“是王公公。” 云鬟愣怔道:“王公公?”因方才碰头,浑浑噩噩,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回味过来:“王公公怎会在此?” 白樘垂眸相看,将言未言之时,巽风走来,白樘顺势道:“带她去歇息,叫个大夫来看看。” 巽风早看见云鬟的额头青肿,有的地方破了皮泛着血渍,领命扶她离开。 云鬟走了两步,仍回头看,眼前已经模糊,只见天牢矗立身后,白樘兀自站在门口,似在目送,又似沉思。 且说巽风搀扶云鬟回房,天水闻讯赶来,见状吃惊:“这是怎么了?总不会是被殿下给打了呢?” 巽风瞪了她一眼。 天水道:“我不过担心罢了。”又问云鬟:“你见了殿下了?他如何?” 云鬟想摇头,整个人却昏的往前一晃,天水跟巽风一左一右扶住,巽风道:“先不要问,让她缓一缓。” 不到一刻钟,大夫来到,忙给先看了看,还当是不留神碰到哪里造成,幸而没什么大碍,只留了药外敷,又叮嘱好生定神静养。 大夫去后,巽风见云鬟仍是个未曾回神的模样,便道:“此事甚是突然,令人毫无防备,偏偏又是皇家的事,我们纵有心而无力。” 天水道:“按理说皇太孙是凤子龙孙,又是有功于社稷,就算犯天大的错儿,也不至于就下天牢这样地步,要知道从来都是死囚才……咳,总之让人费解。” 巽风道:“你少说两句。” 天水见他不悦,便低下头,恹恹地走到门口。 巽风才对云鬟道:“不必担忧,先前圣上本来下旨谁也不许去探,四爷却为了你进宫求情,可见四爷是有心的。若皇太孙果然冤屈,四爷也不至于坐视不理。” 云鬟怔怔看着他,忽然说道:“巽风哥哥,先前我错冤枉了你。你别见怪。” 巽风一愣,继而笑道:“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件事。” 云鬟道:“对了,我还没谢过四爷呢,他如今回公房了不曾?” 巽风却也不知,出门叫了一名书吏问过,才知道白樘并不在。 云鬟因头晕的厉害,巽风便叫她在里间静卧歇息,他自出门,见天水正站在门口。 巽风便道:“你怎么了?” 天水哼道:“我不过多嘴说了一两句,你就怕她不受用,赶着呵斥我。” 巽风道:“平日里多嘴几句不打紧,可如今是非常时候,你没见她神不守舍,又受了伤?再说错一句话,便如压死人一般,你怎么能不体谅?” 天水挨过来道:“我自然是体谅的,只是不喜欢你当面说我。” 巽风无奈,将她推开道:“以后若还如此,我仍是要说的。” 天水哼了声,仍凑过来:“你说就说好了,只是以后要赔我。” 巽风道:“赔你什么?” 天水嘿嘿一笑,撅起嘴来,巽风咳嗽了声,转开头去,不知为何脸上却有些红。 因又见是门口,便抽出手来,转身往廊下而去。 天水道:“唉,还没答应我呢?”忙跟上又问。 室内,云鬟听着两人渐去,里外悄然无声,便慢慢地坐起身来。 她自室内走了出来,来至门口,头晕虽好了些,却越发疼了。 正要出门,迎面一人匆匆赶来,却是季陶然,道:“你去见过六爷了?” 云鬟应了声,季陶然道:“我方才去找清辉商议,半道遇见兵部的张将军,又说起来……六爷可好么?” 季陶然说的,自然便是张振。张振因也不知何故,正想来刑部探听消息,路上遇见两人,三个人立马相商了半晌,才耽搁了回来。 季陶然问罢,见云鬟摇头,又见她额头带伤,忙又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云鬟也不知是如何回答的他,扶了扶额,迈步要去。 季陶然随她而行,且行且问:“我们都不知是为什么关押了六爷,一通乱猜,你可知道?” 云鬟驻足停下。 她回头看着季陶然,想到先前在牢中同赵黼所说的话。 云鬟本想问一句,但又如何能问得出口?难道要说:“圣上之所以针对六爷,是因六爷是昔日辽女的孩子,萧利天的外甥”? 云鬟对赵黼说并不在乎,但是……季陶然等若是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往远里说,若是天下百姓们都知道了,又会怎么说?焉知不会是一个“世人皆欲杀”? 季陶然见她仿佛失魂落魄,大不放心,便欲送她回府,谁知才走两步,便见一位不速之客,自廊下徐徐而来。 第469章 睿亲王萧利天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来,对季陶然点头:“季行验。” 又对云鬟道:“谢主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云鬟同季陶然对视一眼,季陶然会意,撒手退开。 云鬟浅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进了室内。 萧利天神情倒是坦然自若,回身落座,打量云鬟,目光在她额头的伤处一停,问道:“听说你去探望过皇太孙?” 云鬟垂手而立:“是。” 萧利天道:“你们说的如何?” 云鬟蹙眉,却牵动额头的伤,顿时突突地又跳疼了起来。 她抬眸看向萧利天:“亲王殿下费心打听此事,不知是什么意思?” 睿亲王道:“你明白,我总不会害他……正相反,比那些如今是他如眼中钉的人来说,我反而是仁善之极。” 云鬟冷笑,盯了他片刻,才道:“若亲王真正仁善,又怎会上京后动作频频,又何必在杜先生身上打主意?且故意引殿下夜闯相府?” 睿亲王好整以暇地道:“因为我那时候,尚且不知。或者说,一直到如今,我才确信。兰剑行宫的时候,你若是肯听我的话,早点拿出那物跟我相认,也省了好些麻烦。” 萧利天说的含糊,云鬟却心底通明。 睿亲王对上她略带警惕的目光,忽然轻轻一笑。继而说道:“我先前在宫中跟圣上游园,你猜我去了哪里?” 这会儿,此人自不会随意提些无关紧要。云鬟略一忖度,即刻答道:“可是英妃娘娘的宫阙旧址?” “果然聪慧,”睿亲王笑了笑,道:“那么,你不如再猜猜看,他为什么带我去那里?” 云鬟道:“我并非诸葛孔明,不能算无遗策。” 睿亲王方道:“皇帝陛下,是在警示我,他警告我不许轻举妄动。同时也告诉我,他已经知道了。” 云鬟沉默相看,萧利天起身走到云鬟身旁,低声道:“你心里藏着不肯说的秘密,他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把黼儿下狱,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 云鬟听见“黼儿”两字,心头一刺,又听到最后一句,更是雪上加霜。 当即抬头,道:“六爷是我们大舜的皇太孙殿下,而且,我不信陛下会这般糊涂!” 萧利天仰头一笑:“你不信?我也不信。我问他为何要自毁长城,当时他回答的,却是我们驯狼崽的一个传说,他明告诉我,若是狼崽无法驯化,便要当机立断杀了,免得被反咬。你总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云鬟雪着脸,无声。 萧利天复又俯身:“你应该知道,我原本可以将这个秘密散播出去,若我如此做了,此刻京内还会如此太平?我不过是知道,若是此事揭露出去,只怕黼儿就无路可退,更可能逼得老皇帝下杀招。你瞧,我是不是甚是仁善?为他着想?” 云鬟摇头。 萧利天目光一动:“哦?” 云鬟道:“亲王不用巧言如簧,你的目的是什么,请直说如何?” 萧利天挑了挑眉,复笑道:“好,我最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我看你的模样,这次去见他,只怕是‘碰壁’而归,毕竟……被自己向来信任的人这般设计,以皇太孙殿下的性情,反应会可想而知。” 云鬟只冷冷相看。萧利天却点头道:“我曾风闻,皇帝陛下甚是喜爱赵黼,正是因为他的性情最是肖似皇帝,那么你不如想想看,如今他两个一模一样的冷硬脾气对上,却是谁会低头,亦或者玉石俱焚?” 云鬟垂首,暗中却握紧了双手。 萧利天嗤嗤笑道:“你们大舜便是如此,甚是拘泥于血统、门第等话,但是我们辽人不同……我的意思,你可懂?” 云鬟道:“亲王什么意思?” 萧利天凝视她的双眼,几乎贴近耳畔,悄然低语道:“皇帝陛下,甚至你,我,都心知肚明……黼儿本是一头狼,他的骨子里流着我长姐身上的血,故而他才这样出色,远胜许多舜人。如今你也看的明白,他为大舜建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最后,却只因为身上的一点血……就被投入天牢,本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如今宛若等待被宰杀的鸡犬似的。你忍心?” 云鬟咽了两口唾液:“我不忍。” 萧利天眼中掠过一道光,才要接口,云鬟道:“然而,亲王所说的有一点不对。” 萧利天道:“哦?” 云鬟道:“其一,六爷并不是狼,更不是狼崽子,不需要被什么人驯化,他就是他,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萧利天目光沉沉,似笑又非。 云鬟道:“再者退一万步,就算在你们眼里认定他是狼、狼崽子,他也是守卫我们大舜的狼,是朝廷藩篱,百姓屏障,而绝不会助纣为虐。所以亲王,请您死了这条心,不要试图挑拨离间,从中得利。” 室内默然,两人彼此相看,萧利天眼前,这张带伤略显苍白的脸上,是令他觉着刺眼碍眼的镇定跟坚决。 半晌,萧利天道:“可惜,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 云鬟咬紧牙关:“未必。” 萧利天道:“好,就算是有人跟你一样想法儿,你也改变不了皇帝陛下的心意,他迟早晚只是一个死。” 深看她一眼,萧利天又道:“你以为,我所做的所有是为了辽舜之争,然而你又怎会知道,我想保住黼儿的最大原因是什么,——只是因为他是我长姐之子,是她最珍视也是最珍贵的血脉!” 萧利天双眸里有两簇火光,烁烁看着云鬟,又道:“我费尽心思,冒险在此同你说这许多话,便是知道你是真心为了他好之人,也是他所最看重之人,故而同你说明我的心意,到底如何选择,趁着覆水难收之前,你且仔细想想。” 萧利天去后,云鬟退后落座,不多会儿,便见门口书吏前来,道:“尚书请主事过去。” 此刻,云鬟就如同身在惊涛骇浪之中,整个人几乎都禁不住地微微晃动。 仍是坐着,原地调息片刻,才起身出门。 来至白樘房中,案前见礼,云鬟垂首,耳畔兀自层叠回响着萧利天方才的一句句话。 却听白樘道:“头上怎么样了?” 云鬟一愣,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大碍,……多谢尚书。” 白樘道:“你从来最冷静自持,今日竟也能做出这样冲动怪异之事,是怎么样?” 云鬟只得低头,无法回答。 白樘见她沉默,便把此情撇开,只淡淡问道:“叫你前来,是为了问你。萧利天先前来,同你说了什么?” 云鬟心头转念,不答反问:“尚书觉着,皇太孙是个何等样人?” 白樘淡声答道:“国之良将,天纵英才。”他打量着云鬟:“你如何问这话?” 云鬟道:“请尚书恕我冒昧,再问一句,尚书可知道殿下是因何入狱?” 白樘道:“圣上言说,乃是夤夜闯宫,抗旨不尊。” 云鬟道:“尚书可相信这话?” 白樘慢慢道:“圣上金口玉言,岂敢质疑违抗?” 云鬟道:“我可以将萧利天跟我说的话,毫无隐瞒地告知尚书,或者尚书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一无隐瞒,只求尚书答应我一件事。” 白樘道:“何事?” 云鬟道:“于国于民,就质疑违抗圣意一回。” “抗……旨?”白樘皱眉,眼底神情有些异样。 黄昏将至,残阳斜照。 他的双眸浸润在金色的夕照中,半暖半凉。 这一夜,赵黼便是在刑部天牢度过。 期间,巽风曾来探过一次,见他沉默面壁,身形于黑暗之中,宛若一道魅灵。 后,王书悦也又提了新鲜食盒前来,然而赵黼仍是如泥雕木塑一般,任凭众人百般探唤,仍是理也不理,饭菜等更是丝毫也没动过。 王书悦求了半晌,见左右无人,便又道:“殿下,可要保重身子才好,可知东宫部属都甚是忧虑殿下,太子妃听说事变,也进宫求情去了,如今跟太子皆在宫中呢。” 但不管他说什么,赵黼只是恍若未闻。 王书悦不得已,只得又将食盒放下,无精打采地去了。 次日早朝,以静王为首的群臣,几乎除了沈相之外的所有文武百官,均都出列请求赦免皇太孙赵黼之罪。 面对群臣如此恳切求赦,皇帝面色森然,未置可否,只挥袖叫退朝而已。 入夜,宫中寝殿。 赵世扶额沉思,这数日来如雷霆风云般的种种一一从眼前闪过。 早朝上群臣的跪请,先前太子赵庄的哀告,以及那一夜,赵黼望着自己时候的那种眼神。 赵世长长地叹息:“萧利海,你就算死了,也不肯让朕安宁……” 萧利海前来和亲之时,却已经并非二八少女,她在大辽成名甚久,甚至可以跟男人一样领兵带将,有“大辽明珠”之美称。 赵世第一次见她,却并不是因为和亲,而是在很久之前,两国交战的时候,对万人丛中那辽国少女,一眼难忘。 他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辽人竟会把这明珠似的女子送来京城。 虽然后来他也隐隐知晓,这跟辽国皇族的内斗有关,萧利海不过是身不由己地当了一回筹码。 毕竟是带兵的辽国公主,又曾经是赵世惦记在心上的人,收入内宫,那种风情滋味……自是舜国的这些贵女所无法比拟的,起初那半年,赵世几乎也有些神魂颠倒。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种久违的“心动魂消”,让赵世的心也有些软了。 其实早在两国商议和亲的时候,赵世便知道辽人的心思,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萧利海更非凡人,就算是悍武辽人之中,也是极出色的。 若非生为女子而是男儿的话,只怕必有一番不世功勋。 所以赵世表面儿接纳,心中提防。他开始的想法儿,只是想面上过得去而已,实则并没想到竟会真的“如胶似漆”,而且发生了他最不愿见的那一幕,萧利海有了身孕。 而且赵世是“后知后觉”知道的,距离萧利海有孕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赵世很难说清楚,当时后宫内侍是怎么伺候的、竟如此大意……最初他每次都会叫人准备绝子汤给萧利海服用,也许是后来有些懈怠了。 本来想狠心再给她一碗汤药,萧利海苦苦哀求,而根据脉象看来,她怀的极有可能是一位公主。 此刻回想往事,赵世也有些分不清楚,当时他究竟是信了“是公主”的话,还是不忍心看萧利海那样失望,所以才默许她将孩子生了下来。 当知道她生得是个男婴之时,赵世才知道何为后悔莫及。 萧利海对这孩子甚是喜爱,朝夕片刻不肯离身,辽人的体质大概真的跟舜人不同,又或许是因为萧利海习武出身,虽然才生产了,却恢复的极快。 那一夜,赵世前来探望,见她正抱着小婴儿喂奶,喜盈盈对他说道:“陛下,你看这孩子,眉眼儿多像是陛下?” 赵世欠身看了一眼,却也听出萧利海话语中的讨好之意,只好微微露出几分笑。 萧利海却满目爱意地看着那孩子,竟脱口说道:“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像是陛下这样英明神武……” 赵世先是笑了笑,继而心头猛地一刺。 他几乎忘了掩饰,陡然便站起身来,双眼冷冷地看着萧利海跟她怀中的孩子。 森冷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萧利海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儿,而那孩子也仿佛察觉不安似的,哇哇地哭了起来。 响亮刺耳的哭声,让赵世心惊肉跳。 后来,萧利海抱着孩子自焚而死,赵世虽然震惊而怒,甚至回想起来,也会忍不住忧伤轻叹,但是心里,却又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他惊于萧利海的绝烈,但也佩服她的绝烈,她竟然会做出那样的抉择,一了百了。 可……到底是因为当时后宫内沸沸扬扬的辽国血咒案子逼得她无法承受了呢,还是因为…… 赵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知道那个答案,毕竟一切的忧心忡忡不得安宁,都埋葬在鸣凤宫的废墟里了。 直到……发现了赵黼的真实身份。 赵世才明白,原来一切,尚未结束。 手指抚过眉端,却再也无法抚平眉间的皱蹙,赵世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此秋夜,风急月黑。 刑部之中,白樘接到宫中使者所传口谕,有些惊疑:“这会儿要召皇太孙?不知所为何事?” 那传旨太监道:“陛下并没说,只叫快去,请尚书快些协同行事。” 白樘略一思忖,不敢怠慢,便命巽风跟浮生一块儿去天牢“请”赵黼。 赵黼数日水米未进,只因他毕竟行伍出身,曾经两军交战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熬过,是以仍是精神强悍,未曾倒下。 若换作第二人,早支撑不住。 只不过巽风跟浮生相请,却未曾“请动”。 因使者还在等候,白樘只得亲来相看,开了牢门,问道:“听闻殿下不肯进食,可还能撑得住么?” 赵黼冷冷然,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白樘道:“如今圣上召见,我陪殿下入宫面圣,殿下若无大碍,且请……” 见赵黼毫无反应,白樘一挥手,巽风浮生等便暂且退出。 白樘道:“先前谢主事来见殿下后,可知萧利天也寻过她?” 赵黼眼珠动了动,却仍不曾出声。 白樘从后相看,复曼声道:“殿下不想知道萧利天对她说了什么?” 赵黼这才冷笑:“尚书何必卖关子,尚书向来对别人说了什么是最清楚的。上回她来见我,尚书听得可也满意?” 原来上次云鬟来牢中相见,赵黼早听出隔壁间有些异样动静,当时他虽心神不属,但只一想,就知究竟。 白樘见他道破,却仍泰然自若:“原本是我进宫求情,圣上便命我跟王公公一块儿旁听。” 赵黼复冷道:“难为尚书了,偷听也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奉命而为。” 白樘却偏偏说道:“只是,虽然我在场,不至于会眼睁睁看着谢主事自残,可殿下也毕竟心狠了些。” 赵黼忍无可忍回头:“不错,我是因为听见你在场,所以知道你必然忍不住会出面拦着她,你……你……” 忽然想到今夕何夕?哪里是好辩论这些的时候,赵黼压了那气,忽地凉凉一笑:“我不跟你说了,现如今说什么都是无用,只有一句,你若真的对她有心,那么……” 一想到那下雨天所见,心忽然乱跳且绞痛。 赵黼强作无事,只漠然道:“你对她好些。” 白樘仍是淡淡地,仿佛不懂赵黼在说什么似的:“既然如此,殿下可随我进宫了么?” 赵黼觉着已经将心掏出来了,对方却仿佛并未搭理,他愤愤转头。 本有生无可恋之意,是以就算宫内有诏命,他也不放在眼里,横竖已有必死之志。 但跟白樘说了这几句,不知怎地,心里竟又有一蹙火苗,有些艰涩地烧灼,当即冷看了白樘一眼,咬牙道:“我怕你们么?”跳下地来,便往外去。 谁知他毕竟是入定良久,双腿气血不畅,几乎一个踉跄,忙扶着门扇站住。 又因饿了几天虚耗身子,竟有些手颤心跳,眼前微微发昏。 白樘在后过来:“殿下如何?”举手将他的手臂扶了扶。 赵黼将他的手推开:“死不了,若这会儿死了,倒也干净!” 这一行人出刑部,风驰电掣往皇宫而来。 正将到皇城之时,忽地见眼前一道雪亮光芒闪过,只听得“咔嚓”一声,一道极长而刺眼的闪电,从紫禁城的顶上斜斜地蜿蜒劈过。 白樘微微色变,抬头看去,却见在那巍峨的皇城背后,阴雨密布,隐隐地有雷声轰鸣,火蛇乱窜,似一场极大风暴,正在等待拉开序幕。 白樘心头震动,一念之间,几乎就想要勒住马儿,仿佛这一去,便会有什么骇人的大事发生。 但是宫使在侧,皇命在身,白樘屏住呼吸,刹那间,耳畔是崔云鬟的那句话:尚书可否质疑违抗圣意一回? 刹那迟疑,前方宫门已开。 黑洞洞地皇城大门,像是一头巨大的野兽慢慢地张开了嘴,风雷闪电中,响起隐隐地咆哮声。 寝殿门口,赵世仰头看着夜空中风云际会,心头竟也有些微澜起伏。 宫奴长长地报了声:“皇太孙殿下,刑部尚书进见。” 赵世回身,缓缓地步回龙椅上坐定,目光往下扫落,便见两道人影从殿外前后而入。 白樘倒也罢了,赵世只是打量着那一身玄衣的赵黼,不过才这几日,他居然憔悴瘦削了许多,腰间的衣带都仿佛宽了些许。 整个人看着沉默而清瘦,跟赵世记忆里那个明朗的少年……全然不同起来。 看着,竟有些难掩地心疼。 虽然知道不可避免,这一刻,赵世心中仍是想:倘若时光倒转,一切还有所选择的话,宁肯再多下些力气隐瞒,不让他知情,或许事情就不至于到达这一步。 赵世道:“白爱卿,你且殿外等候。” 白樘遵旨,仍旧退出殿外。 殿中,只有皇帝跟赵黼两人相对。因格外沉默,殿外的风雷之声隐隐传来,格外清晰。 半晌,赵世道:“听说你在牢房之中,水米不进,是为什么?” 赵黼冷冷淡淡,一声不吭。 赵世道:“你莫非是想饿死自己么?” 赵黼仍是不理,从进殿内后,他也未行礼,也未跟赵世目光相对,就仿佛在无人之境。 也许是从来纵容他惯了,如今看他这般模样,赵世竟并没有多恼怒,反而觉着有些好笑,便道:“就这么不想活了?” 赵黼听他声音里带笑,方冷然抬眸:“皇帝陛下是什么意思?要处置似我们这等待罪死囚,难道也不肯给个痛快,还要猫捉耗子般戏弄妥当才动手?我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么?” 赵世道:“哦,朕尚未给你定罪,你自个儿倒是先定了?” 赵黼竟道:“是!绝不敢再劳烦皇帝陛下半分。索性让我自生自灭去了,岂不便宜?” 皇帝一时并没有再开口,眸色几度变换:“朕知道你心里恨朕,可是……就如同我先前所说,你是最像朕的一个子孙了,倘若你在这个位子上,你又会如何料理此事?” 赵黼嗤笑出声,面露不屑:“我可没有皇帝陛下您这般心忧,因为我只有一个女人。” ——这可果然是他的回答方式。 皇帝语塞,几乎就忍不住笑出来,然而毕竟已经不是昔日相处的时候了。 赵世摇了摇头,叹道:“你是说,谢凤吗?” 他顿了顿,忽地道:“不,或许,朕该叫她……崔云鬟?” 赵黼原本睥睨傲慢,直到皇帝说了这句,才变了脸色。 他微睁双眸,继而又攥紧了拳头:“你、你怎么知道……”眼中透出忧疑震惊交织之色:“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赵世轻轻地敲着龙椅的把手,慢条斯理道:“不必问,你只需要明白,朕……曾经为了你,曾做到何等的宽容厚爱。” 赵黼心头微震,咬牙跟皇帝对视片刻,暗怀警惕冷笑说:“那又怎么样?以前有多宽厚,现在就有多狠辣,不是么?” 第470章 寝殿深深,白樘站在殿外,纵再如何凝神静听,却也听不见里间在说什么。 身边一并侍立的,是赵世的贴身太监王治,一会儿回头看看里间儿,一会儿又看看白樘,脸上有些不安之色。 可白樘自始至终却总是垂手默然而立,一言不发。 王治端详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便道:“尚书,这陛下跟皇太孙两个单独在内相见……可妥当么?” 下了天牢的人,本要加手铐脚镣的,因赵黼毕竟是皇太孙,所以原先其实并不曾为他上镣铐。 只不过先前带了出牢狱的时候,为安稳起见,便将他双手加了一副。 听问起,白樘道:“公公放心,圣上心里自然有数。” 王治点点头,又道:“是是,有尚书在就好了,我只是胡乱操心。” 才说这两句,就听得隐隐地那闷雷声更响了些。 秋风自廊下狂卷而至,一些小内侍几乎站不住脚,身子乱晃。 王治抬起衣袖遮脸,等那阵风过去,他仰头看看那阴沉天色,揣手叹息道:“唉,像是要有一场大风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喽。” 复扫一眼身边人,却见白樘人在狂风乱雷之中,却岿然沉静,望之若山,实在可敬可叹。 是夜,谢府。 因有圣意,侍卫把守谢府,等闲之人无法出入。 然而今夜,却有一个人,在风雨来临前夕,来至谢府,登堂入室,并无阻碍。 云鬟迎了,亲自陪入书房。 晓晴伶伶俐俐地送了茶来,又将房门掩起。 一门之隔,外间的风雷之声才小了些。 云鬟抬眸看着眼前人,见灯影之下,对方的容貌越发娟好秀美,透着恬然安静之意,却正是薛君生。 薛君生面上一抹浅笑,道:“本不该在这时侯贸然前来,不过……前日见后,一直放心不下,只得唐突来探,你不会怪罪么?” 云鬟凝眸相看,却见他面色恬静,并看不出什么。云鬟便道:“先生说这话,我便不知如何回答了。” 薛君生微微一笑,举起茶盏啜了口,轻轻放下。 目光转动,扫了眼桌上的各色书册,便起身来至桌边,打量道:“这几日风云变幻,今夜又似要有一场大风雨,难得你还能安然稳坐,这都是在看什么?如何竟是医书?”抬手拿起一本,放在眼底翻看。 云鬟也来至桌边儿,把那些册子纸笔等略整了整,道:“打发时间罢了。” 薛君生一笑,便把自己手中那本向着她递过去。 云鬟举手相接,却觉书底下,是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手上一碰,暗然无声地递了一物过来。 云鬟微微一震,忙极快接了过来,又若无其事地将书册整理妥当。 薛君生在旁静静默默地相看,见她收拾好了,才说道:“先前你在刑部,忙的镇日无闲暇,如今终于辞官,还当是有了空闲,本想着请你多去我那里走两遭儿,消遣消遣最好,谁知偏又是赶得时候不巧了。” 云鬟也笑了笑,抬眸之时,眼神里流露些柔和之色:“虽然不巧,幸而还有旧友不弃……赶在这样的风雨天里也来探望,如此盛情……我竟无以为报。” 薛君生笑道:“不会,这有什么为难。可知我心里也是无聊烦闷,多一个地方走动,多一个人相谈,求之不得,就只怕你嫌我讨烦而已。” 两人目光相碰,云鬟点头,这才缓缓地后退一步,又在旁边椅子上坐了。 此刻,外间的风雷声越发大了,呼地一阵狂风鼓起,啪啦啦乱响,竟是书房的窗户被吹开了一扇,刹那间书房内帐幔飞舞,那烛光乱晃起来。 云鬟忙站起身,薛君生早先一步走到窗户边儿上,扶着窗扇,慢慢合了起来。 他并未立刻回头,忽然说道:“等这场雨停了,风平浪静,你愿不愿意,再和我同游清湖之上?” 云鬟怔了怔,继而道:“倘若有暇,自然是乐意之至。” 薛君生这才回头,双眸有些微亮:“那我便记住了。” 自从上回遇袭事件,君生自畅音阁中搬了出来,另在京城之中置买了一处宅邸,也不似先前一样频繁往静王府去了。 偶有传言,说他好似在寻觅妻室……畅音阁里,也不过是几个月偶然去一次,渐渐地透出些要隐退、转而成家安业之势。 他跟静王交厚那许久,若是恳求,只怕静王自会想法削除他的贱籍,从此在京内当个富贵闲人,倒也算一件美事。 君生见云鬟有些恍惚之意,便又想起一事,因道:“是了,我来之时,看见刑部的人押送一辆马车,是往宫中而去。” 云鬟回神,眼底一抹惶然闪过:“你是说……六爷进宫了?” 薛君生道:“随行里还有白尚书,既然尚书都亲往,可见必然无错。只是不知道这样晚了,圣上为何竟要传他入宫。” 两人彼此相看,便听一声巨响,震得整个书房都颤了起来。 云鬟极惊这雷霆之声,脸色越发白了几分,只是当着君生的面儿,勉强镇定,假作无事。 君生见她双眸幽黑,闪闪带些惊惶,早知其意,此刻不由说道:“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云鬟问道:“又想什么?” 君生笑道:“我在想,当初跟你相遇,却也是这样风雨如晦,潇潇凄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一声震彻山河的雷声响起之时,就在皇城深宫中,太子妃吓得惊叫一声,忙扑到赵庄怀中。 赵庄抱住安抚道:“这雷隔得远呢。不会伤人。” 太子妃浑身颤抖,忽地说道:“殿下,我心里怕的很。” 赵庄道:“有我在,怕什么?” 太子妃鼻子发酸,泪便落下来:“我怕……黼儿会出事。” 赵庄语塞,太子妃的泪落越急:“殿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为何圣上这次竟这般反常,往日黼儿有什么冒犯,也不见他这般大动干戈。” 这次行猎,皇帝只带了赵庄跟赵黼,太子妃独自京内,先是听说恒王的人封锁了府门,后又闻说赵黼回来平乱……心便上上下下。 正见局势稳定,赵黼又回府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她才又安心等待太子伴驾而回。 谁知转头,赵黼却又被下了天牢。 就算如此,赵庄竟始终人在宫中,未曾回府解释一句。 身边也没有可商议的人,太子妃无法按捺,索性进宫面圣,谁知人虽入宫,却连皇帝的面儿也未曾得见,只送了来跟赵庄一块儿罢了。 太子妃哭了这两日,无计可施。 又惦记赵黼人在牢中,还不知如何折磨受罪,便度日如年,五内俱焚。 赵庄心中虽如冰似雪,当着她的面儿,却不敢过分伤悲,更加不敢将内情跟她说明,便道:“不必过分忧虑,陛下的性子本就是那样,过了气头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外间雷声越盛,太子妃哭道:“可为什么关了两天,也不放黼儿,他是皇太孙,哪里有把自己亲孙儿投入天牢的?若是还不放,我求把我也关进去,好歹跟黼儿一块儿!生死我也是不怕的!” 赵庄只得抱紧了她,趁着她哭泣之时,暗中也偷偷落了两滴泪。 夫妻两人正凄惶,忽地一个小内侍走来,悄声唤道:“殿下,殿下!” 赵庄忙放开太子妃,走上前问道:“怎么?” 小内侍低低道:“殿下,方才奴婢在前头,看见刑部的白尚书带了皇太孙殿下进宫来了……听说是圣上要见皇太孙呢。” 赵庄一震:“在寝宫么?” 内侍点点头,赵庄回头看一眼太子妃,见她正举帕拭泪,便道:“圣上有事唤我,我去看一看。” 太子妃忙走过来:“必然是为了黼儿,我跟你同去可好?” 赵庄温声笑道:“罢了,有些事当着你反而不便,你就乖乖等在这儿,我回来再跟你说。” 太子妃见他欲去,忙道:“殿下!” 赵庄止步,太子妃走上前来,便替他整理有些褶皱的领口,略定了心神,便叮嘱道:“父皇的性情有些急,你且好生跟他说话,尽量哄得他开心儿,让他快点把黼儿放出来,咱们一家儿好回府去。” 赵庄心头又是一刺,却摸摸她的脸道:“知道了,你放心。总归咱们一家儿会好好的。” 后退一步,才转身随着那小内侍去了。 赵庄去后,这偌大的偏殿显得越发空旷寂静起来。 太子妃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忽地觉着身上有些冷,又见雪亮电光不时地于眼前舞乱,看着越发叫人心神不宁,太子妃抱了抱肩头,转身往内。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妃似乎听到一声异动,她抬头看时,却见有个人影,从幔帐后缓步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寝宫。 赵黼咬牙说罢,皇帝道:“你从来最懂朕心,难道不明白朕为何会如此?原先行事皆为你着想谋划,现在又何尝不是?若不是你,而是别的什么人,这会儿朕何必这般苦心孤诣,早就直接杀了!” 赵黼仰头一笑:“这样说来,我难道还要谢主隆恩?” 皇帝道:“不错,你该当。废太子府中李氏被诛,你是亲眼所见,你只该想想他们,再想想你自个儿,就知道朕对你何等的姑息了。” 听见又提到李氏,赵黼眼神一锐,竟淡淡道:“我不稀罕!” 皇帝凛然:“你说什么!” 赵黼冷笑道:“我不稀罕你的‘姑息’!既然你提起李氏,我也不妨直说,当初倘若我是太子,我绝不会从命,不管是为了皇位也好天下也罢,我绝不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我不会连禽兽都不如!” 极为坚决,极为斩钉截铁,不容分说,仿佛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就算殿外的风雷也盖压不住。 但对皇帝来说,却仿佛被人在脸上左右开弓,打的火辣辣地,向来深沉谋练,此时也忍不住动了雷霆之怒。 赵世霍然起身,指着赵黼喝道:“你太放肆了!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龙颜大怒,赵黼却仍是毫无惧色,对上赵世目光,道:“我哪里敢指望陛下不敢杀人?你跟我提起废太子,不就是提醒我你大可以杀我么?我从小到大,生生死死过多少回了,虽然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 原本怒怀激烈,说到这里,赵黼的眼中也透出些复杂之色:“但是时也命也,又有什么可说的,陛下,你不用为难,只管动手就是了。” 赵世气冲心头,浑身乱颤,无法宣泄,一挥衣袖,将枚天青色冰裂釉汝窑长颈瓶推翻,瓷裂于地,点点青瓷,宛若裂了一地的冰碎。 皇帝在上,俯视着这叫他又爱又恨的子孙,他仿佛又看见了年青时候的自己,但就算是年青时候的赵世,也懂得江山为重、当决断必要无情决断的道理,可是赵黼身上……却有种叫他捉摸不透、甚为意外的东西。 赵世起初不知这种东西是什么,目光针锋相对,看了半晌,赵世忽然若有所悟。 眸色宛若风云骤变,皇帝道:“好,你不怕对么?那么朕就先杀了谢凤!” 赵黼原本无所畏惧,猛地听见这句,双目睁大:“你说什么?”双手一振,铁链发出铿然声响。 赵世双眸眯起,殿门口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赵庄来至寝宫的时候,正看见白樘跟王治人在殿外,王治神色张皇,不时地回头往殿内张望,白樘却总是袖手垂首,一派沉静。 赵庄正要上前同白樘招呼,却听得殿内一声响动,刹那间,门口几名禁军纷纷跃入,王治也跟着跑了进去。 白樘皱眉转头,却并不曾随之入内。 赵庄因关心情切,顾不得同他说话,也忙奔入殿内。 寝殿之中,几个禁军将赵黼围在中央,王治奔到皇帝身边,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形。 赵庄只顾冲到赵黼身前,叫道:“都住手!” 又向着赵世跪了下去:“求父皇息怒!息怒!”伏地,竟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禁军们面面相觑,顷刻,却见赵世挥了挥衣袖,众人才默默地后退至殿门口处。 只王治站在旁边未退。 赵世也并未吩咐,只看着底下赵庄道:“你来做什么?” 赵庄战战兢兢,忍着心寒道:“儿臣、听说黼儿进宫来了,故而特来相望。” 皇帝冷道:“你如何不问问他,他心里可还认这些人么?” 赵庄回头看向赵黼,却见他傲冷而立,赵庄不由道:“黼儿!还不跪地,求圣上恕罪!” 赵黼原先见赵庄出现,本来那一声“父王”将要冲口而出,转念一想,心甚惨然。 他竟连这般叫的资格都没有。 赵黼便道:“我有什么罪?”转开目光,看着上头赵世:“若是圣上要治罪,我一概领受,只是求圣上英明,不要牵连不相干的人,如果……如果圣上真有自己所说的一般宽厚相待,那么,这就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愿了,求务必成全。” 赵黼说着,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旁边赵庄听了这一番话,字字刺心,不由伸手握住他的衣袖:“黼儿!胡说什么!” 赵黼听着这一声唤,双眼发红,几乎就忍不住……却仍是硬着心肠:“你不要这么叫我了。” 赵庄双眼睁大,眼中的泪却早跌落下来,正伤心欲绝,忽地心头猛地一跳,喉头竟有些腥甜之意。 赵庄还未来得及举手拢住,已身不由己地张口,无声无息间,便吐了一口血在面前琉璃地上。 第471章 赵庄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一团血,宛若一朵刺眼的赤红花似的,烛影之下,赤染红蔓,越发凄烈。 他本以为是气血翻涌,或者忧心如焚所致,才要定神忍住,却觉着心头一股绞痛。 刹那间,眼前便昏黑模糊,竟身不由己地往前栽了过去。 尚未倒地,已经被人及时地抱住。 却是赵黼,拥着叫道:“父王!” 赵黼原本狠下心肠,不敢看赵庄,谁知听那一声血响,转头看时,那一朵血花将他的眼刺的剧痛,瞬间泪便迸溅出来。 忙扑过来将赵庄拥住,却见他脸色如雪,血却仍从口中蔓了出来。 赵黼心慌意乱,不知又叫了声什么,举手要点了赵庄身上两处穴道,却因为实在张皇,气息紊乱,浑身只是风中乱叶似的,无法自制地大抖。 “父王!”他叫了声,那一声,却仿佛不是出自自己口中。 倒像是什么受了伤的动物,嘶嘶哀叫。 正在不知所措,却有一道影子从殿外掠了进来。 此刻赵庄双眸微闭,却有挣扎着张开,毕竟气力不支,只是嘴角的血却如河水决堤一般。 他似要说话,喉咙里却只格格地响动。 赵世也发现不妥,早匆匆地下了玉阶,因走的急,几乎踉跄跌倒。 王治正呆若木鸡,醒悟过来,急忙从旁扶住,又颤着尖声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殿门口小内侍匆匆忙忙赶去传旨。 白樘半跪地上,抬手握住赵庄的手腕听了听,向来镇静如他,脸色也立时大变:“殿下……” 欲言又止,只一咬牙,探手入怀,竟掏了一个锦囊出来,倒出一颗黑色药丸,便往赵庄嘴里送去。 血滑腻的很,那药丸竟滑了开去。赵黼不管不顾,一把捞住,道:“父王,吃了它!” 赵庄的牙关咬紧,血仍是不停地渗出,声息微弱道:“黼儿……不……” 他似乎想动,却只是丝丝地抽搐,连话几乎都说不完整。 赵黼只觉神智涣散,再也无法说一个字。 白樘皱着眉,将赵庄的下颌捏住,勉强把药丸塞进嘴里,手碰到那温热的血渍,几乎也跟着无法自制地战栗起来。 事出如此突然,王治也有些呆傻了,喃喃道:“怎么了,太子这是怎么了?”又催促叫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赵世立在旁侧,直直地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双眼森然。 赵黼本正发抖,猛地听见王治的声音,便深吸一口气,用力将赵庄抱起,迈步往外而去。 王治急急道:“殿下,你去哪里?” 赵黼一声不响,早趔趄地冲了出去。 白樘略一思忖,回头对赵世道:“殿下可能是抱着太子去太医院,微臣即刻跟去看看。” 赵世伶立原地,哑声道:“去吧。”复叮嘱了一句:“看好他。” 白樘后退几步,飞快地也跟着出殿而去。 身后王治呆呆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太子怎么忽然吐血不止……” 赵世深锁眉头,并不言语,殿外的风一阵阵鼓了进来,有几支蜡烛撑不住,晃了几晃,终于熄灭了。 赵世双唇紧闭,盯着那几根烛火,忽然道:“去!快派人去看着太子妃!” 皇帝这一声甚是突兀,王治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皇帝是怕太子妃听见太子吐血而慌张,忙传人前往。 且说赵黼抱着赵庄,发疯似的掠过廊下,直奔太医院而去。 他脚程极快,那前去传旨的太监还未到,赵黼已经抢先一步,从他身边如风般经过了。 那内侍吃了一惊,还未定神,就见身后刑部尚书也紧随而至。 赵黼冲入太医院,里头当值的太医们见是如此情形,一个个早魂飞九天。 忙让开,让赵黼将赵庄放在榻上,赵黼自己却并不离开,仍是一手搂着赵庄,道:“父王不怕,父王撑着。” 太医院内迅速地惊动起来。 赵黼喃喃两声,探臂将旁边一名太医揪住,厉声道:“都还愣着干什么?” 众太医均不敢怠慢,有三四个围在榻前,探脉象的探脉象,试鼻息的试鼻息。 血把赵庄的口鼻都遮住了,胸前也几乎染透,连赵黼身上都血迹斑斑。 几个太医飞快地诊了诊,彼此相看,各带惊疑之色。 此刻白樘早也走了进来,便站在众人身后。 他看看赵黼,又看看赵庄,原本沉静的双眼中,却隐着层层疑云跟忧色。 赵黼见太医们都忙碌起来,略略安心,却仍抱着赵庄,低低道:“父王,父王你可别吓唬我!” 赵庄张了张口,似要咳嗽,又未曾咳出声,只道:“黼儿……” 赵黼答应了声,赵庄道:“你……记得当初、我跟你说的……” 赵黼愣了愣,旋即拼命点头:“我记得,记得!” 赵庄张着口,用力吸了口气:“你说……说来……” 赵黼眼前一片模糊,用力转头将泪甩开,他颤不成声,道:“黼儿、我永远都是父王的孩儿……” 赵庄仿佛要笑,断续着说道:“是……黼儿是我、引以为傲的……好孩儿。” 赵庄说着,挣扎着抬手,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让他哆嗦着举起手来。 赵黼会意,便握住赵庄的手,让他沾血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赵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依稀透出几分欣慰,几许临别无奈之伤。 打量了赵黼片刻,赵庄复道:“黼儿……我、我跟你母妃都……都是最爱你的……你、答应我……” 赵黼恨不得大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忍着:“我知道,我知道!父王,我知道!你好好地……只要你好好地……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 “答应我、你……”赵庄试图吸气,呼吸虽急促起来,却再无法言语。 他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扬了扬首,贴在赵黼脸上的手随之一弹,便不由自主地滑落,只在赵黼的脸上留下数道血渍痕迹。 那原本已经有些冷意的手陡然离开,赵黼愣住,垂头看着赵庄,却见他双眼闭上,仿佛在瞬间睡着了一样。 赵黼不信:“父王?” 太医们先前都在动魄惊心,见了这情形,虽猜到几分,却也不敢去信,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过来试了试赵庄的脉。 猛地撤手,脸色如鬼,嘴唇只是哆嗦:“太子、太子……” 赵黼闭了闭双眼,眼中的泪尽数落在赵庄面上,他却一动不动。 目光一度错乱,赵黼却吼道:“都闭嘴……不许出声!” 太医们战战兢兢,不知如何。 只听赵黼又道:“我父王……有些累,正要安歇了,你们、你们谁敢出声惊动了,我就……杀了他!” 太医们彼此相看,却也知道他是怎么了,一时之间,均都沉默无言地垂头跪了下去。 白樘在旁边,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幕,可是看赵黼如此,又叫人能怎么样? 闭了双眸,掩起眼底的不忍之色。白樘无声而叹。 正这会儿,外头依稀听到有人急急地叫道:“当值的太医呢,快来去含章宫……” “含章宫”三字入耳,白樘心头大乱。 忙看向赵黼,却见他死死地搂着赵庄,不知是因牙关紧咬还是如何,嘴边一股血沁出来。 他竭力低头,将脸贴在赵庄的脸上,父子两人紧紧靠在一处,仿佛什么也无法将其分开。 只因赵黼被囚禁在天牢,连日水米不进,身体早就撑不住,昨晚上又伤神惊心,一路狂奔而此,越发元气大损。 这会儿精神恍惚,内伤无法形容,几近不能自持,只一线压制。 他闭着双眸,冥冥中有个声音劝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偏偏外间那人又道:“太医速去含章宫,太子妃……” 赵黼茫茫噩噩中,竟听见“太子妃”三字,才蓦地又睁开双眼。 外间传旨的内侍因不见太医出来,正一边叫嚷,一边着急地奔了进来,却见众人都跪在地上,而榻上,是赵黼抱着太子,两人皆遍身鲜血。 赵黼正抬头盯了过来,就仿佛正沉眠中的猛兽被陡然惊醒。 那内侍冷不丁对上他的眼神,吓得趑趄后退。 赵黼寒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太子妃如何?” 内侍抖了会儿:“回、回殿下,太子妃、不知……不知怎地……晕厥在含章宫,陛下……让太医即刻前往……” 就像是天地之间的风雷均都直入耳中,将他心底那一线的防守都摇动起来。 赵黼闭了闭双眼:“晕厥?” 内侍道:“是、是……奴婢也不知道……” 赵黼木然半晌,回头看看赵庄。 忽然,他抬手在赵庄脸上慢慢地抚过,便小心翼翼将他放在榻上:“父王,我去看看母妃,待会儿再回来陪你。” 慢慢地转头,又扫过地上的太医们,道:“你们,好生照料我父王,若有差池,我一个也不能饶。” 太医们虽心知肚明,却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只死死匍匐于地。 赵黼起身出外,才走了几步,浑身的力气却仿佛都一干二净,单膝一屈,几乎跌跪在地上。 抬手在冰冷的地面撑了撑,赵黼提一口气,复迈步出门。 此刻,含章宫内。 所有侍候的宫女内侍们都垂头站在殿中一角,寂静中,隐约有一两声未曾忍住的啜泣。 赵黼来到之时,正看见赵世在同王治吩咐什么。 赵黼目光转动,终于看到里头榻上躺着的人。 他便盯着那处,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儿。 因他手上的铁锁链尚未解开,随着他一步一步而行,那锁链也微微发声,似呜似鸣,似颤抖战栗。 原本半垂的幔帐之中,露出太子妃的脸,她静静地躺着,神情安稳,宛若熟睡。 赵黼轻声唤道:“母妃……黼儿来了。” 太子妃静默无声,赵黼来到跟前儿:“母妃?” 太子妃仍是一声不吭,赵黼举手,在她的鼻端试了试,复又缓缓地缩手。 他木然立在榻前,一刻间,宛若行尸走肉。 心底的那一线,就似在瞬间被点燃,倏忽不见,只余一抹青烟。 死寂无声中,皇帝赵世在身后,忍不住轻轻地吁了口气:“黼儿……你且节哀。” 赵世琢磨了会儿,又沉声道:“此事十分蹊跷,不知是谁人暗下毒手,朕会命人仔细查明真相……” 赵黼却仍是不答,只是背对着此处,沉默无声地茕然而立,仿佛并未听见。 赵世又沉沉一叹,犹豫着问道:“太子……” 因赵黼来去甚快,他先前在太医院的时候,那些太医等又不敢妄动。 是以此刻太医院的人还未回来禀告,赵世尚且不知赵庄情形如何。 但心中却有些不祥之感,皇帝正要再问,却听赵黼低低笑了几声。 手上铁链也随着簌簌声声。 这宫殿内本是森寂之极,蓦地传来这样几声突兀的笑,却更见阴森可怖之意。 赵世皱了皱眉,道:“黼儿,你……可还好么?太子如何了?” 正又问了这句,外间太医院来报信的人终于到了。 可是见赵黼人在里头,却又不敢入内,就只站在门口,迟疑着同门口的太监禀明。 那太监脸色大变,不顾一切进内,便跪地道:“陛下,大事不好,太医院说,太子殿下已经……” 一句话还未说完,赵世心头巨震。 与此同时,那太监“啊”地一声惨叫,话语从中折断,整个人竟跌飞出去。 原来是赵黼一脚将在床边的锦墩踢起来,竟把原先跪在地上的内侍狠狠撞飞出去,重重跌出数丈开外,生死不知。 他毫无预兆出手,赵世略有色变:“黼儿!你做什么?” 赵黼原本背对着他们,此刻才缓缓地回过身来,眸色幽沉闪烁,竟极狂乱。 嘴角偏带一抹笑,他道:“谁敢咒我父王,我便要他死。” 就算赵世半生戎马,九五至尊,见惯风云,然而此刻面对这般赵黼,却不由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 他张了张口:“你……”看一眼榻上的太子妃,又想到方才那内侍的话,眼底也一片黯然,便道:“黼儿,你且冷静些。” 赵黼低低地又笑起来,脸色甚是古怪,道:“冷静?你叫我冷静?” 赵世原本并没多想,可见他这般,心头寒意越发浓了,无端竟有种想要退缩之意。 这在从来呼风唤雨的皇帝而言,却是生平第一次。 赵黼似笑非笑地抬头,他的脸上仍印着赵庄留下的血手印,再加上那股发自骨子里的杀机跟狂怒到极致逼出来的冷意,更显得宛若地狱里的煞神修罗,叫人望之魂丧魄散,不寒而栗。 赵世身边儿的王治也发觉不对,壮胆道:“殿下、殿下……您节哀……” 赵黼目光森森转动。 王治被他扫到,吓得牢牢闭嘴,大气儿也不敢再出一声。 赵世心中的战栗不安宛若殿外风雷,呼啸狂乱,他不由转头看了眼,示意王治快传禁军。 赵黼却早看了出来,面上笑意更胜:“你怕什么?” 皇帝本欲悄然后退,被他一问,却只得止步,强道:“朕怕?” 赵黼低笑:“哦?你不怕么?”他抬手,带血的长指虚虚点向赵世。 这姿态竟如此嚣狂傲慢,仿佛九五至尊于他而言,不过是个任凭处置的卑微物件儿。 皇帝几乎忍不住打个寒颤,咬牙道:“黼儿,朕知道你……伤心之故,然而太子跟太子妃……” 不等说完,赵黼打断了皇帝的话,道:“你不配再提他们。” 皇帝掌心里握着寒怒:“黼儿,朕会为他们讨回公道,可是你……” “公道?何为公道?”赵黼道:“你向谁去讨回公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流落至此,若不是你,他们两个怎么会……” 虽心底已经明白了那个真相,赵黼却仍是说不出来,说到最后,反变成极厉烈的数声长笑。 他厉声道:“再公道,他们能活过来么?我只要他们活过来!你且给我这个公道!” 赵黼说罢,蓦地举起双手,微微用力,只一挣,便听“铿”地一声,那道铁锁链已经被挣断成了两截。 直到这会儿,王治总算缓过劲儿来,大叫道:“来人来人,护驾!” 十数个禁军听命,飞快地从殿外冲了进来。 赵黼却视若无睹,只一步步向着赵世走来。 有两名禁军首当其冲,因试图过来将他拦住,被赵黼双手轻扬,铁链席卷而出,将两人的兵器卷住,复一挥。 两柄腰刀倒飞出去,那两名禁军躲避不及,顿时噗噗两声,腰刀穿胸而过,均已倒地毙命。 其他众人见状,胆裂心惊,却因皇帝在后,只得壮胆再上。 赵世却也将这一幕看的明白,双手握紧,想出言喝止,心却也似被人紧紧地捏着,几乎连呼吸都困难。 这一眨眼的功夫,又有几个禁军冲上前,赵黼踢翻了一人,击飞一人,也不理地上的伤者惨呼,漫不经心将那兵器夺了过来。 本就是个不世出的煞神,如今更有了兵器,这下子,越发是猛虎下山,似入无人之境。 眼见在他面前的一个个禁军惨叫倒下,琉璃地面上的血越来越多,死者,伤者,无数陈列。 赵黼踏着鲜血,所向披靡地步步而前。 虽仍有禁军赶来,但看是这般架势,却也知道无济于事。 这般神威,任凭是谁也无法阻拦,如今只是靠送人头才耽搁时间罢了。 其中一个,却正是紧急赶来救援的厉统领,见这般情形,便按捺满心惊惧,道:“速速护送陛下离开!” 自己拔刀领着手下,拦在近前。 赵世却也知道他们决计无法跟赵黼相抗,便勉强道:“黼儿……” 谁知才扬声唤出他的名字,便听到厉统领一声惨叫。 同时,一道雪亮的刀光迎面而来。 赵世睁大双眼,无法置信,正闭目等死,却有一道银白色的影子,如急电般掠来。 袖子一抖,堪堪地将那直奔皇帝而来的腰刀拍开。 那刀虽然被打飞,势头不减,“咄”地一声,深深没入皇帝身后不远处的柱子,刀身颤巍巍地发抖。 赵世回头,却见及时前来救驾的正是白樘,赵世却不敢放松,复回头看赵黼,却见他双目血红,正盯着自己。 霎时间,赵世眼前微微一晃,竟又出现鸣凤宫火起的那一夜。 站在殿门口的萧利海,她向着自己微微一笑,双眼之中,漾着的泪光在那炽烈烧灼的火焰之中,也泛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赤红! 就如同记忆跟现在这一幕重叠了一样,看着此刻的赵黼,就像是昔日的萧利海站在跟前儿,要取他的性命了! 赵世窒息,再也撑不住,身子往后微微倾倒。 几个禁军拼力扶住皇帝,护送他往外。 金吾卫统领厉铭虽然知道赵黼之能,但毕竟并未认真跟他动手,本以为还能挡住他一刻钟,谁知才相交手,便被那股迫人欲死的气势给压得几乎无法还手。 眼前的人,似乎已非是人,而的确是天降煞神而已,那股咻咻杀意四溢,几乎让人无法跟他对招。 若非因皇帝不合唤了赵黼一声,赵黼将手中兵器掷了过去,只怕厉铭已死。 厉统领负伤倒地,却见赵黼一步上前,正自忖再逃不过,心头惨然之中,便听得身后有人道:“殿下!” 有一个人,宛若救星似的闪身上前,且吩咐道:“厉统领快退。” 厉铭费尽全身力气爬起身来,看白樘一眼:“四爷留神。” 被两个禁军扶着,踉跄退后。 此刻宫殿内的侍女内监们因先前之变,也都惊叫纷纷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狂风大作,外头霹雷闪电之声越发响亮,风撩动榻上的帐子,里间太子妃仍是静静躺着,似乎全不知外间已经杀的天翻地覆。 白樘对上赵黼,道:“殿下……” 赵黼因见皇帝被人拥着逃了,正欲追出,见白樘拦路,才略微止步。 双手的铁链仍旧垂着,均都沾血,血顺着链子慢慢滴落。 右手持刀,刀上也是鲜红一片,赵黼抬起眼皮,漠然绝情的目光看向白樘。 这种眼神,如此陌生,却又如此骇人。 白樘道:“殿下,且停手罢。” 赵黼道:“停手?”仿佛全然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 白樘想到先前在太医院的情形,又看看里间儿的太子妃,赵黼的心情,他如何能不明白,然而…… 白樘道:“太子殿下跟太子妃之事,必然会给殿下一个交代……可是……” 话音未落,便听赵黼轻轻说道:“我不要交代。” 白樘默然。 电光掠过,刀锋轻轻一转,白芒同血色交相辉映。 眸色仍是冷绝,赵黼道:“我要他们活,他们若是活不了,我就要你们……都陪葬!” 这一句话,生生地仿佛是天地之间最可怕的誓言。 就在两人对话之间,只听得密集的脚步声从外响起,同时而响的,还有铠甲兵器交撞发出的轻微动静,——是宫内的大批禁军在外集结了。 第472章 有诗云: 军门频纳受降书,一剑横行万里馀。 汉祖谩夸娄敬策,却将公主嫁单于。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眼看电光火蛇一般,狂舞越甚,风雨将至。 薛君生回头看了一眼云鬟,见她坐在红木的书卷椅上,手微微地扶着腮边,仿佛在出神。 旁边一盏素白描浅墨山水的蚕丝灯笼,微光浸润中,越发似灯下明珠美玉,静默生辉,尘垢无染。 君生只看一眼,胸口忽地有些闷钝的疼,亦有些无法喘息似的,只得转开头去。 片刻,他道:“时候不早,我该去了。再迟了一步,下了雨,就不好走了。” 云鬟回神,隐隐听风同雷声搅扰相缠,忙起身道:“我忘了,我送先生。” 这可是“下雨天,留客天,天欲留人我不留。” 心头那点疼越发蔓了几分,君生微笑点头道:“不必了,夜深风大,吹了便不好了。” 他举步外出,站在门边儿回首道:“这般天气,只合在家里好生安稳睡觉,你且记得好生歇息,改日得闲再来探望。” 云鬟本欲随他出去,见他拦着门,又听这般说,只得答应。 君生这才出门,沿着廊下而去,身后云鬟走到书房门口,目送君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手指微微垂落,摸到袖口里的一样物件,眼底感激之色一闪而过,复进了书房。 且说君生离开谢府,正欲上轿,心头忽地有些异样之感,回头看时,却见除了几个守门的侍卫,路上再无其他人影。 君生微微蹙眉,小幺儿不明所以,尚且催促道:“主子,咱们快去罢,这眼见要下雨了。” 当下不再耽搁,起轿而去。 谢府之中,云鬟重掩起书房的门,回到桌后,手指握着袖子里那样物件,沉吟默然。 正神思游弋之时,便听得“咯”地一声,仿佛是窗户又被风吹开。 云鬟转头看时,蓦地怔住,却见眼前竟有一人,悄然无声,宛如鬼魅,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似的。 来者虽则蒙面,云鬟如何认不出来。 眉头微微皱蹙,看着对方那深沉的眸色,便道:“亲王殿下,这是意欲何为。” 蒙面人听她一语道破,举手扯落蒙面巾子,果然是萧利天不错。 睿亲王负手走前一步,似笑似冷:“他在宫内生死一线了,你却有闲暇在此私会情郎?” 桌子底下的手越发握紧了,云鬟道:“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萧利天道:“你难道没听说,今夜白樘亲自押送赵黼进了宫内?” 云鬟道:“方才听说,只不过,想来是陛下有话要问,故而召见。” 萧利天竟笑了两声,眼中透出讥诮之色。 云鬟道:“怎么,亲王可是有不同意见?” 萧利天道:“没有,我毕竟只是个局外之人,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一句,准备好替赵黼收尸。” 萧利天说罢,转身似是个要走的模样。 云鬟站起身来:“亲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利天并不回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懂这句三岁小儿都明白的话?” 云鬟道:“亲王若是要耸人听闻,大可不必,既然是白尚书亲自相陪,就算是圣上要定罪,也要按律行事,又怎么能提到‘收尸’一句。” 萧利天回首,眼中冷意凛然:“你究竟是太过相信白樘呢,还是太过敌视防备于我?” 云鬟淡淡道:“尚书曾是我的上司,他的为人我从来最信。但是亲王……又有何可比之处。” 萧利天低笑了数声:“好,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便在这儿等着,横竖距离明日不过几个时辰,你很快就知道我的话真假。” 萧利天说着,竟走到门口,云鬟道:“亲王且慢。” 上前两步,云鬟道:“亲王这般夜行打扮,只是为来我府中说这几句话?” 萧利天嘴角一挑,道:“自然不是。” 云鬟道:“亲王是想如何?” 萧利天道:“整个大舜都没有人站在赵黼的一边儿,虽然我是个人人都不信的,在这生死关头,却也不忍,少不得为了他拼一把。” 云鬟本对萧利天的话半信半疑,见他如此说,便道:“亲王凭什么这样断定……我们殿下今夜是生死交关?” 萧利天道:“若没有确切消息,我又何必要以身犯险。” 他停了停,回头来盯着云鬟道:“既然你问了,索性我同你直说,今夜……但凡我知道的隐藏京内的我们的人,皆会有所行动,你猜是为了什么?” 云鬟微微色变,这一句话,可大可小。 虽然如今跟辽人议和,然而辽人于舜的细作等人,却依旧隐姓埋名,藏得极好,这会儿萧利天说细作们将齐齐行动,却是何意? 云鬟道:“殿下,你想做什么?” 萧利天道:“我想的已经很清楚了,你何必再明知故问?你们不要的人,你们欲要赶尽杀绝的人,我想保住!我想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长姐被你们逼死后,她唯一的血脉也要被生生逼死!” 雷声愈发急了,一道雪亮的电光从窗户上掠过,映的窗纸煞白。 萧利天目光一动,忽然往门边儿贴墙而立,屏息不语。 云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借着电光,依稀见到有道影子,影影绰绰,似有若无。 又过了片刻,萧利天才松了口气,低低道:“话已至此,你既然不肯听,那么……就暗中祈念,我会将他成功救出罢了。” 两个人彼此相看,云鬟将萧利天的眼神看的极清晰,这双深眸里,有怒意恨意,也有一分不易被察觉的悚惧,是因为……忧心? 云鬟道:“宫内……也有亲王的细作?” 萧利天道:“不然,我又何以这般笃定,宁去送死?这会儿,宫内只怕已经生了急变了。” 云鬟凝视他片刻,方慢慢后退两步,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绪彻底大乱。 她拢着额角,低低道:“那……你来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利天沉声道:“大舜已经无他的容身之处,我要带他离开,回大辽……我要你,陪着同去。” 云鬟诧异抬头。 此刻,皇宫之中。 剑拔弩张,禁军戒备森严。 众军围在寝宫之外,那出鞘的刀剑,被空际不停掠过的闪电照过,森然夺魂。 殿内,赵黼说罢,白樘心头一叹。 情知他从来烈情烈性,如今受伤又至深至重,此刻竟隐隐透出几分发狂入魔之意,只怕并不是言语所能劝服的。 眼见赵黼恍若入无人之境,步步血印,逐渐逼近,白樘道:“殿下……” 赵黼不等他说完,横刀掠出,口中道:“挡我者,死!” 本是极寻常的一柄佩刀,被他握在手中,却似有横扫千军之势,寒气跟杀意似排山倒海滚滚袭来,伤人于无形。 白樘手中并无兵器,又见他如此凶猛,脚下一踏,后退出去,暂避其锋。 然而赵黼毫无退缩之意,眼见已经退无可退。 白樘双手微交握,道:“殿下,得罪了。” 赵黼冷冷一笑:“好极。” 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这注定是一场不可善了的生死之战。 是夜,奉命而来的皇城禁军们,无法想象自己将要面对一场何等令人惊心骇异的绝世之争。 原本他们只听闻太子遭逢不测,继而又有皇帝遇刺的消息传来,还当时有刺客混入宫中。 谁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那位原本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皇太孙殿下。 众禁军围聚在寝殿之外,肃然屏息,人人战栗。 风吼雷震,电光之中,蓦地见一道人影宛若利箭一般倒飞出来。 厉统领虽然负伤,却毕竟是金吾卫首领,不敢退缩,因此只带伤在外统领诸军。 他目光一动,叫道:“四爷!” 白樘人在空中,挥手一拂,及时按住殿门口玉石栏杆上的圆柱顶,只听得“咔啦”一声,手底下坚硬的柱石顿时碎裂。 白樘方才落地,却仍是被那股气劲所带,往后滑了一步,脚下堪堪站定。 厉铭才要抢过来扶住他,便听到禁军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类似惊呼般的响动。 厉统领忙回头,果然见到有一道人影,慢慢地从寝殿内走了出来。 他手中仍是握着那柄腰刀,刀锋斜垂,指着地面。 赵黼走出寝殿,站在门口。 背后的烛光映出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前方地面上,长长地暗影,宛若魔障。 赵黼原本微微垂首,出门站定,便慢慢地抬起头来。 因背对着殿内,只凭着廊下的灯笼映照,也不知是灯笼的光所致,还是电光太过狂嚣,竟见双眸也泛着血红色似的,冷绝无情地瞥着面前众人。 霹雷闪电中,众禁军见是这般骇人情势,几乎站立不稳。 白樘深吸了一口气,往前一步。 厉统领见他脸色如雪,心中又惊又惧,不由拉住他,回头喝道:“把赵黼拿下!” 禁军们听了这般命令,无奈之下,只得壮胆上前。 赵黼嗤嗤冷笑,电闪之中,刀光却似带赤的电光,只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瞬间便有四五个禁军血溅当场,或重伤或毙命! 厉铭魂飞魄散,却又有些惊怒,刚想上前挣命,却被白樘一拦道:“不要枉送性命。叫人退下。” 厉铭伤怒交加,却也知道无法匹敌,只得从命,命众军后退。 眼见白樘欲迎上,厉统领忍痛道:“四爷……” 先前殿内那一场交锋,他的佩刀早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先前仓促中又取了一把来顶用,此刻便双手奉上,道:“用兵器吧。” 白樘止步,默然看了赵黼一会儿,缓缓抬手,将那柄刀握在手中。 这会儿,因无禁军再敢上前,赵黼将刀举起,指着白樘,冷冷道:“你闪开,让那老匹夫出来。” 白樘只是摇了摇头。 不必多言,赵黼已知道他必不肯退,当即挑唇一笑。 轰然一声,是至大的一声雷动,在紫禁城的殿顶上炸响。 就仿佛整座皇城都在惊惧战栗,而此刻在场的禁军们,却恍若未闻。 只是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两个殊死决斗的人影。 玄衣跟银白的影子,宛若两团云雾之气,飘拂不定,但偏偏每一刻,都是生死关头。 刷拉拉……是那蓄谋了大半夜的急雨,终于酣畅淋漓地从天而降。 有许多禁军都淋在雨中,然而却没有人去在乎。 所有人,都只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场旷世难见的高手过招。 那玄衣的影子一刀劈出,从檐外扫进来的急雨在瞬间被劈成两段,晶莹的雨点急飞出去,却仿佛暗器般凌厉。 对面白樘举刀一挡,雨点打在刀刃之上,只听得“叮叮”地声响,就仿佛是被铁石之物击中一般。 将雨点挡住,刀刃顺势往前推去,对面赵黼双眸紧紧盯着,竟也不退而进! 瞬间,两把刀陡然交撞在一起! 那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动,让靠得略近的一些禁军忍不住惊跳起来,有人举手捂住耳朵,无法承受,痛呼出声。 而随着这一声似能裂心的锐响,赵黼整个倒退出去,竟从檐下直直地撞入雨中。 漫天的急雨兜头盖脸地打落,赵黼挥手,腰刀往下一插,刀尖儿于地上划过,嗤啦啦……水花分开两片,其中竟仿佛还夹杂着金石交加迸溅出的火花。 赵黼竭力撑着,身子晃动,几乎跌倒,却单膝一支,手拄着刀,半跪在地上。 大雨倾盆,将刀锋上的血极快地冲刷干净,也把人从头到脚,淋的湿透。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雨点顺着鬓边纷纷而落,他脸上赵庄留下的血手印也慢慢地被冲了去。 雨水夹杂着血腥气,几乎让他窒息。 然对面儿,白樘也同样不好过,方才拼命硬碰硬的一击,胸口巨震,血气翻涌,猛冲向喉头。 虽拼命死死地压住,那股激烈翻涌的紊乱气息,却仍是激的他眼前阵阵昏黑。 竭力自制,极快调息了片刻,白樘道:“殿下!停手吧,趁着一切还可挽回!” 底下,赵黼仍是半跪的姿势,微微垂首,有些摇摇欲坠。 他先前在天牢困了几日,又且心神激变,只凭着一股伤怒之气才撑到此,这会儿已有些油尽灯枯了。 冰冷的雨打在脸上身上,原本迷乱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但正是因为这份清醒,赵黼心中所想起的,却是昔日府中跟父母相处的种种。 以及……势不可免而来的,是先前赵庄口中吐血,临死叮嘱,是太子妃横在榻上,默然无声…… 双眼被雨水浸没,一团模糊。 赵黼仰头,望天长啸。 痛不可挡。刀在地上一拄,腰刀宛若张开的弓一样,弯出一个几乎要折断的弧形,赵黼借力,蓦地又站起身来。 发红地眼睛盯着白樘,忽地一笑,齿缝中却透着血迹。 雨越发大了,仿佛天河倒倾,把所有人都浇的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又像是要将天地湮灭,不复存在。 仿佛末日已到。 便在此时,风雨中忽听有人大声叫道:“失火了!护驾,来人护驾!” 厉统领惊而回头,不知如何。白樘目光闪烁,即刻吩咐道:“只怕有人会趁虚而入,快去护驾!这里有我。” 厉铭却也正担心,当即一挥手,禁军们随着他,贴地乌云般而去。 刹那间,只有雨声伴随对峙的两人。 白樘望着明明强弩之末却依旧倔强而立的青年,耳畔却又响起那个人的话,道:于国于民,尚书就抗旨一回! 纵然风狂雨骤,竟也无法压下。 第473章 赵黼仿佛做了一个梦。 ——是在云州的时候,那一场跟花启宗的生死交战,他伤势过重,九死一生,人在黄泉路上无主游荡。 忽地见太子赵庄跟太子妃两人,携手而立,含笑盈盈地望着他。 赵黼一喜,不顾身子倦怠,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儿,含泪叫道:“父王,母妃!” 心中悲喜交加,赵黼有些着急,又无端委屈,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赵庄笑了笑,举手摸在他的头上:“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做什么噩梦?” 赵黼不由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父王的抚慰。 却也听太子妃笑道:“殿下,你瞧黼儿,人人都说他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似的,可在咱们跟前,却还像是小孩子一般呢。” 赵黼眼睛有些湿润,拉住两人道:“黼儿在父王母妃跟前儿,自然永远都是小孩子。” 太子妃掩口笑道:“这张油嘴,多早晚儿也改不了!” 赵庄也笑道:“在外头就是个煞神似的,在爹娘跟前儿,也只是个开心果。” 赵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到自己方才那一梦,虽然兀自心有余悸,但到底是梦而已,便松了口气:“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他伸手将两人一并抱紧,道:“我会永远都跟父王母妃在一块儿!” 只听太子妃笑道:“浑小子,又跟母妃说些好听的。你不跟父王母妃一块儿,又要去哪儿呢?” 赵黼道:“黼儿哪里也不去!只要跟着父王母妃一块儿就好。” 赵庄忽然说道:“黼儿,你难道忘了父王的话了?” 赵黼一愣,继而道:“我并没有忘。”他生恐赵庄责怪自己,便抬头看向赵庄:“父王的话,黼儿一直都记着。” 赵庄点了点头,举手抚过他的脸颊,道:“这就好,黼儿从来都不会让父王失望的。所以现在,黼儿不能走……黼儿要好好地……” 赵黼忽然害怕起来:“父王!你、你说什么?” 赵庄眼中透出不舍之意,却微笑道:“黼儿别怕,父王跟母妃会一直都在,不管黼儿去哪里,父王母妃都会陪着黼儿……” 赵黼死死地抓着两人:“不,父王……” 手探出去,却握了一个空。 或许并不是空,而是漫天无边的雨水,从指尖滑落,就如同漫天无边的恐惧,伴随黑暗降落,将他笼罩在其中,无法逃脱。 哗啦啦……雨声涌了上来,慢慢地从模糊转而清晰。 赵黼觉着头上湿湿凉凉地,周身冷极。 他试图睁开双眼,可是身子却如一根轻羽一般,浑然无力。 这湿淋淋冰冷的秋雨,慢慢地把他的神智也唤了回来。 赵黼低吼了声,试图挣扎。 身子却陡然被人抱住,那人力气不大,可是却拼命全力地拥着他。 恍惚中,赵黼只当是敌人,才要反击,却忽地嗅到一股极为熟悉的味道。 那身子向他贴近,而他的脸颊不知靠在哪里,有些微暖。 馨香恬静的气息渐渐包围过来,将他原先那股发自心底骨子里的寒凉给缓缓地驱散了。 脑中复又昏昏沉沉起来,竟不知身边的是何人,因何会这般温柔似地抱着自己,但却本能地甚是依赖,极不想她离开。 只是手脚却毫无力气,竟不能动一动,无法反抱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赵黼听见有人在耳畔喃喃地唤了数声,竟说道:“六哥,你撑着些儿。” 赵黼无法回答,那人又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对不住,我竟没能帮得上……”她似乎低低呜咽了两声,话语模糊。 赵黼心头茫然,然而听得她这般哭泣,却本能地觉着心里也随着难过起来,竟想安抚她,叫她不要伤心。 幸而她并没有真的就哭起来,只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也许、也许是十恶不赦,也许会祸国殃民……但是、但是我也顾不得了……只要你能好好的……六哥……” 她哽咽着,有什么东西一滴滴地打落在脸上。 赵黼起初以为是雨水,然而却又并不似雨水那样冰冷。 他想问她为什么哭,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却偏偏无法张口,更加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眼。 那“雨水”落了片刻,却又停住,她道:“或许,你甚至听不到我这番话,但是我只要你知道,纵然天涯海角,我……的心,是在六哥身上……” 赵黼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头熨帖之极,又觉着唇上温温热热,似乎有什么贴了过来,细细柔柔地…… 又过了片刻,耳畔略觉着痒痒,那个声音钻入耳中,低低道:“那天在太平河畔你问我,心里有没有你……我当时并未回答,可是……如今只要你记着,云鬟……心里是有赵黼的,是有你的。现在、以后……都不会忘……” 心忽然莫名地疼了起来,赵黼闷哼了声,觉着自己仿佛被困在无形的茧中。 他想醒来,想看看身边的人,想让她不要哭,更想…… 却在这个时候,便听得有人冷冷地说道:“你既然并非对他无情,为什么竟不肯跟我一块儿回大辽?” 赵黼心头一震,眼皮底下,眼珠微微转动。 那茧上似有一点白光,他正欲竭力挣扎醒来,身上某处穴道忽地被人一点。 毫无预兆地,神智复又昏昏沉沉,赵黼耳畔最后所听见的,仿佛是谁人的一声略凄厉的惊呼。 雨急溪涨,云迷树低,檐外铃动,夜鸟恣啼。 薛君生从后跃起,将云鬟抱住,两个人滚落地上,又顺着斜坡一路往下。 因夜雨如泼,草滑泥乱,下滑之势竟无法刹住,薛君生只顾死死地抱着人,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丢了不见,甚至连分开手抓住草石等缓一缓都不成。 此刻,头顶路上,那马车滚滚,于雷声闪电之中,风驰电掣般早就去的无影无踪了。 已经是后半夜,雨并没有稍微停住的势头,又如放肆的手,推着两人下滑。 底下的长河滔滔,在雨水中发出咆哮之声。 薛君生陡然发现,胆战心惊,当下顾不得,拼尽所有气力搂住云鬟,一边儿举手去身下乱抓。 饶是如此,却已经晚了,身不由己地坠落,双双滚入水中! 冰凉的河水在刹那间将两人吞没。 而在坠入河中的最后一刻,君生所能做的,便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身边的人死死抱紧。 似坠入无边深渊、濒死似的,君生心道:“怎么会……如此?” 先前君生自谢府而出,因发觉异样,心中甚是不踏实。 回到府中,略微沉吟,便叫取了斗笠蓑衣。 也不带随从,君生自骑了一匹马儿,悄然地又往谢府回来。 果然,远远地便发现原先守在谢府门口的那些侍卫,竟都没了踪影。 君生吃了一惊,来至门口,翻身下马看时,却见有几人死在门边上! 他顾不得,才要敲门,手一碰门扇,门却自开了,原来竟没关。 君生径直奔入内宅,先去书房内探了一眼,却并不见云鬟的踪迹。 复去卧房,正晓晴在原地来回踱步,见他陡然闯入,惊道:“薛先生,您怎么来了?” 薛君生道:“她呢?” 晓晴睁圆双眼道:“不是在书房么?我先前过去,还不叫我打扰。让我自睡呢,我……”她还没说完,便仿佛察觉了不妥:“怎么了?” 君生定睛看了她片刻,却又镇定下来,便道:“没、你不必担心,先前她跟我说,有一件事儿待办,大约是出去了。我也大概猜到她去了哪里,这就去。” 晓晴心怦然乱跳,忙一把拉住:“我怎么不知?” 君生安抚道:“是紧急的事儿,你放心。我随着去看看就是了。” 晓晴满心不安,但是又不敢阻止君生,只急急地说:“先前皇太孙殿下出了事,我看我们主子无事人似的,可却如何瞒得过我的眼,明明她也心慌的不成,先前看书,那书还是倒着的呢,不管她去做什么,先生,求你多护着她。” 薛君生一笑:“放心。”把这丫头的手一按,君生转身之时,面上的笑却陡然尽无。 君生本就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原本不知云鬟的下落,可是,从她跟自己索要的那件东西……到今夜所发生的那件事,君生即刻便猜到了。 但是却有些难以置信,毕竟,那是一件儿杀头的事。 本来窃那东西给她,就知道是担着杀头般的罪。 可是,却万万想不到,竟真的这么快便要面对、如此残酷的局面。 君生出了谢府之后,雨越发大了,街头之上,几无人迹,连巡城的士兵都少了。 驻马停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君生打马,竟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然而,马儿才上玄武大道,就见到一辆马车,飞也似地从眼前路上疾驰而过,绝路奔逃一般。 君生怔了怔,心陡然也跳乱,不及多想,急追上去。 马车竟直奔城门,不多时来至近前,这会儿因入夜,城门早就关了,守城士兵见有人靠近,纷纷亮兵器拦住。 车内的人跳出来,将手中的令牌举起,——却是御赐静王爷的手令。 虽有王爷敕令,毕竟车马出城,非同小可,士兵们一时不敢放行,便又去请示,又要细查车中的究竟是何人。 正此刻,忽地又有数匹马儿从巷落中冲了出来,竟一言不发,便行狙杀! 守城兵毫无防备,措手不及,奔袭而来的那些神秘人中,又有数道人影上前,便抢着去开那城门。 渐渐地,城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城上闻讯本来的将士,也有城内涌出来的杀手,双方交手,现场纷乱一片,雨水伴着血花四散! 喊杀声不绝于耳,城门终于被打开了,在刀光剑影中,马车径直冲着城门处,一冲而出。 薛君生本驻马在旁相看,便也一挥马鞭,从双方人马中也随着直冲出去! 其实君生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大约是一种直觉,让他觉着、他想要追随的,便在这车内。 尤其是看见那人先前亮了静王的令牌——他如何会不认得?那是他答应了云鬟的请求,亲自去静王府“偷”了来的。 因此竟不顾一切,紧紧地追了出城! 很快地事实证明,他的这般直觉,是准之又准的。 冰凉的河水毫无预兆地将他淹没,幸而君生是在江南长大,也颇有些水性。 只不过怀中还抱着一个人,且又要忙着护住她,这便为难的很了。 何况原本缓和的河水,因雨水之故暴涨,就算好端端地一个人,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才能安然无事。 只能竭力屏息,几度浮沉,君生紧紧地抱着云鬟,起初尚且往岸边试着挣了挣,但一来抵不过那奔腾的河流,二来浑身的力气也消失的更快,几乎连人都抱不住了。 当即放弃挣扎,只是随波逐流,心中却是一团绝望。 他似预感到会殒身在这河里……其实倘若他松手,凭着他之能,也还可以回到岸上,但是,心中竟生出一股决然,就算是死,也要跟她在一起。 一念生,那股绝望之意陡然消散,心头竟欢喜起来。 生不能得偿所愿,或许死得成全,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正在此刻,怀中的人忽地动了一动。 黑暗之中,君生不由睁大双眸,却因雨狂风乱,河水咆哮,自然无法看清。 云鬟果然是动了。 冰凉的河水让她清醒过来,甚至将身上的痛都暂时忘了。 两个人在水中,随着流水往下,一边儿尽量地稳住身形,如此不知漂浮了多久,终于在河水拐弯处,去势终于被堆积在拐弯的树枝挡住了。 君生一手握着云鬟,一边儿抓着树枝,往岸边艰难靠了过去。 因夜雨未停,且又天黑,竟不知被河水带来何处。 云鬟只来得及同他一块儿挣着上岸,便再也无法支撑,早又晕厥过去。 君生抱紧她,原地喘息片刻,试了试鼻息,又将自己的衣裳撕开,摸索着将她身上暂且裹住。 他勉强辨了辨周遭方向,便将人抱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而去。 大雨如注,似乎有意欺负人一般。 君生不敢怠慢,任凭心跳如擂眼冒金星,却仍是咬牙挺着,如此又走了半个多时辰,雨方才慢慢停了。 天色渐渐地露出了些许鱼肚白,似是黎明将至。 君生左右又看,却见周遭草木葱茏,竟不像是个有人家的模样。 他心头一凉,忙低头又看怀中人,却见云鬟紧闭双眸,脸色如雪。 因此刻天光乍现,他也能看得清楚,于她的胸前,一团醒目的血花绽放。随着湿透了的衣裳往周遭殷染开来,看着触目惊心。 君生的腿竟一软,忙又跪地,抬手试了试云鬟的鼻息,待察觉还有一线微弱之时,他心头微微一松,却忍不住鼻酸眼涩。 忙又将人抱住,往前仍去。 如此将到天全然放明,君生终于看见有一线炊烟,袅袅在林间升起,刹那,就仿佛看见生机般,也不顾身疲力竭,君生踉跄加快步子,赶往那处。 这林中原来是一户农家,两口儿都有些上了年纪,便在此地开垦田地,种菜为生。 因昨夜雨大,一早起来查看菜地,不料却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年青人,抱着个血淋淋的“少年”走来,吓了一跳。 幸两口皆是淳朴心善的农人,忙帮着君生进内。 君生已经力尽,伏在云鬟身边儿,气喘吁吁道:“我这位……她受了伤,敢问附近可有大夫?” 老儿道:“距离此处最近的一位大夫,也在十里开外,一时竟来不得。这位小哥儿是怎么伤着的?” 君生不顾别的,只道:“烦请帮忙。”浑身上下并无长物,只手上戴着的一个玉戒竟不曾随水丢了,君生忙取下道:“好歹救命。” 当即两口分头行事,妇人去取了些旧衣给君生两个替换,那老儿则去请了大夫前来。 虽是个乡野医者,倒也有些手段,见了云鬟的伤,便道:“这是刀伤,又浸了水……”皱着眉,将伤处略微处置,敷了药。 又开了两副草药叫煎了服用,道:“熬过今夜不死,再叫我来。” 那两口不等吩咐,便送大夫,又忙煎药。 君生在内守着云鬟,见她始终不醒,心头沉重。 他本想叫人进京报信,可是一想到昨夜所行的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侥幸那大夫有些手段,又云鬟还未醒来,便只在此看顾。 不料将黄昏的时候,这老儿慌里慌张地进门道:“官道上好些公差,走来走去,原来是出了大事。” 君生心头一跳,那妇人便问:“出了何事?” 老儿道:“我打听得十里村的人,说是昨夜,不知怎么,太子竟得了急病……殡天了。所以今天满城戒严呢。”说了这句,便红了眼睛道:“太子是个好人,当初多亏了太子跟皇太孙,才跟辽人议和,如何偏偏好人不长命呢?” 妇人也惊得色变,道:“你这消息可是真的?好端端地,怎会急病?” 老儿道:“还有呢,因为见太子急病亡故,太子妃忠贞,竟自尽随之而去了。” 虽然是京内的事,似乎跟他们不相干,然毕竟是储君出事,两个人都甚是沮丧。 那老妇人惶惶然地,便去菩萨面前儿烧香,碎碎念道:“先前皇太孙殿下被关押的时候,我就求过菩萨保佑,别叫殿下遭罪,没想到现在又是这样,却是怎么说的呢。求菩萨开眼,保佑我们大舜,保佑天下太平。” 薛君生在旁听着,心头惊跳。 正忖度中,便听得身旁云鬟低吟了一声。 君生忙转过头来,见云鬟皱着眉头,低低喃喃,似叫着什么,君生侧耳过来,却听得她悄然唤道:“六哥……” 这一夜,果然如那大夫所说,云鬟竟高热起来,脸色通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又若有似无。 君生衣不解带,目不转睛,悬心吊胆地伺候了整夜。 次日,那老儿又跑出去打听消息,因此处距离京城足有二十里远,老儿又无脚力,回来之时,又是日影偏斜了。 正云鬟清醒了几分,老妇人熬好了药,君生便喂她一口一口地吃。 云鬟看了他半晌,眼中有些许疑惑之色,君生道:“你的伤不可大意,先吃了再说话。” 云鬟只得从命,待一碗药吃罢。君生方道:“我知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然而我倒也要先问你,是谁对你下这样狠手?” 云鬟垂眸,伤口虽疼,听了君生这句,心头却也同时疼了一疼。 云鬟哑声道:“这是哪里?如何……如何不回京呢?” 君生道:“京中的情形,还不知怎么样,你的伤又如此,不便移动。” 云鬟道:“你又为何会……” 君生不等她问完,便道:“那夜我离开之时,便觉着有人盯着府中,是以折回。发现不妥后,又想到你叫我拿手令的事,便误打误撞追上了。” 正说到此,听得外头脚步声响,原来是那老儿回来,正对妇人道:“有些古怪,听说不知怎地,京内的崔侯府被查抄了,连那个先前……很是有名的什么刑部谢大人的府,也被查抄了,听说是什么通敌的罪名……” 妇人道:“通敌是什么?” 老儿也不大明白,两人面面相觑。 内间,薛君生屏住呼吸,却听云鬟道:“该来的、终究要来,先生,你能否送我回去?” 薛君生道:“这会儿回去,何异于送死?” 云鬟道:“天可怜见,让我留了这条命,可知正是要填了那里的。” 君生心头一紧:“你……” 云鬟道:“方才老伯的话里,并不曾提到畅音阁被牵连,只怕是静王殿下有意照拂。先前听你的话里,大有思念江南之意,你不如趁此机会……” 君生不等她说完,笑道:“你若回去,我能独自离开么?” 云鬟道:“你很不用这样。先前贸然托你偷王爷的手令,已经是我的自私之举……只是我实在没别的法子,如今又何必再连累?” 君生不由握住她的手,秀美的眼底流露些许温和笑意,轻声道:“我跟你从来没有别的相干,如果你真的能连累我,可知我巴不得你多连累我些?” 这夜黄昏,城门将关之时,便见一辆简陋牛车从城外遥遥而来。 士兵们不以为意打量着,见那牛车晃晃悠悠,穿过城门。 因前日之事,城门口守卫森严,其中一名头领见牛车上有数人,不由仔细盯看,谁知看了两眼,忽地震惊,忙跳起来,手按刀柄冲上前喝道:“站住!” 赶车之人吓了一跳,忙滚落地上。车上其他两人却仍是镇定如初。 顷刻,其中一人略直起身子,淡定道:“请不必惊讶,我乃薛君生,这位便是刑部前主事谢凤。速去通报罢。” 那头领惊疑交加,挥手叫人牢牢围住,命人飞马通传。 不多时,有一人飞马先行赶到,滚鞍落马——却竟是张振。因他官阶高,守城将官们纷纷行礼。 此刻天色昏暗,张振却一眼认出车上的人,忙上前,张了张口,却又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你如何回来了?这会儿回来做什么?” 虽牛车缓慢,毕竟也有些颠簸,不免动了伤处。 云鬟已忍了半天,正合眸克制,听张振的声音,才睁开眼睛道:“我回来,自是领罪的。” 张振人在半路得知消息,满心焦急,但此刻众目睽睽,纵然有暗中周旋之心,却已经迟了。 正不安之时,又听得马蹄声急促,张振回头一看,却见来者竟是刑部的巽风等数人。 张振叹了声,顺势退后。 马儿未停,巽风便飞身掠到牛车之前。 君生扶着,云鬟欲起身,却扯动伤处,疼得闷哼了声,脸色越发不好。 巽风问也不问,俯身过去,将她轻轻地抱起。 君生在旁看着,默然下车,眼睁睁看着巽风等带了云鬟离去,竟仿佛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他自己。 正有些呆怔,便听得车声马响,抬头看时,却是静王府的车驾,有人在内道:“上车。” 第474章 先前那一场连环激变,就算对一生见惯风云变幻、光怪陆离的皇帝赵世来说,也几乎承受不住。 且那夜被赵黼杀气冲撞,血气激荡下,竟惊厥而倒,直到次日方幽幽醒来。 这一场,恍若隔世。 赵世猛地咳嗽出声,心头仍隐隐做疼,耳畔响起许多鼓噪呼唤的声响。 定了定神,赵世目光转动,眼见太医等皆围在身旁,最靠近身边的,却是静王赵穆。 看着赵穆那张脸……不由想起昨夜寝宫内,赵庄跪地吐血之态。 心头一凉,宛若大梦初醒,噩梦成真。 不管如何,却再也无法看见心系心牵那些人了。 赵世遍体寒凉,张了张嘴,却无法出声。 他吃了一惊,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当即挣扎起来,静王跟王治两人齐齐扶持,赵世勉强坐直了身子。 抬手在嘴边一拢,又试着说话,然而喉咙里却是嘶嘶哑哑,仿佛塞了东西般无法自主。 赵世抚过颈间,眼中透出焦怒之意。 静王最先发现异样:“父皇,您怎么了?” 太医院首试了试赵世的脉象,又也探手指按了按他的颈,道:“陛下,您是……” 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却不敢问出来。 赵世试着咳嗽了声:“朕……”声音仍是沉哑难闻。 对上静王跟众位太医的惊疑目光,赵世沉默片刻,轻轻地一挥手,竟示意众人都退出。 静王太医们不便做声,均都躬身退后。 王治忖度意思,悄悄命取了纸笔来。 赵世见有纸笔,方举手,顷刻写了几个字。 王治接了过来,看了眼,欲言又止。 只捧着走出来,递给静王过目,小声道:“陛下关心的是这个,老奴不敢多嘴,还是由王爷向着陛下禀明罢了。” 静王忙看去,原来这纸上写的,却是:“皇太孙如何”五个字。 迟疑片刻,静王便复进殿。 此刻赵世靠在榻上,正闭目养神,面上阴晴难测。 静王跪地:“父皇……” 赵世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闭上双眼,一声不响。 静王停了停,终于便将昨夜的情形略说了一回,又道:“后来龙华殿不知为何起火,厉统领都怕对圣上不利,便齐来护驾,当时白尚书跟黼儿都受了伤,也不知是哪里出来的人,竟趁机将黼儿带走……经过连夜彻查,发现原先在驿馆盯着萧利天的人已经被杀,萧利天等于夜间闯开城门,多半是他们抢了黼儿去了。” 赵世喉头咯地一声:“混账!”怒而出声,挥手猛击在床板上。 静王听他嗓子仍旧沙哑非常,忙道:“父皇保重龙体,才好了些,休要怒极攻心。” 赵世正也略觉头晕,抬手在眉心按了按:“那、太子……” 静王道:“至于、太子哥哥跟太子妃……”才说一句,便有些无以为继。 赵世因想到赵庄夫妇,心中也更加不受用,听静王声音有异,抬头看去,见他垂着头,竟隐隐透出个悲不自禁的模样。 赵世原本因为赵黼终于被萧利天带走而怒,猛地又想起赵庄跟太子妃已去,心里那惨痛之意也蔓延开来。 紧紧地握着被褥,赵世道:“查……” 只沙哑而低低地说了这一个字,便再也无法出声了。 静王忍住悲戚,道:“儿臣遵旨。另外,还有一件事要禀告父皇,因昨夜的事实在是……故而儿臣自作主张,命封锁消息,不叫传扬。对外只说太子哥哥、哥哥是急病而逝……” 举手拭泪,顷刻,静王才又说道:“又说太子妃是追念哥哥,才随着自尽而去。儿臣如此,只是为了不叫臣民们惊慌,试想若此事传出去,再加上萧利天挟持黼儿逃走的话,只怕天下大乱,还请父皇明鉴。” 赵世凝视,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好。” 静王见这般反应,方又定了定心,道:“至于萧利天逃走之事,尚且未曾叫人传出去,因怕臣民们将太子哥哥亡故一节……跟辽人联系起来,更是于我国祚不利。” 赵世慢慢地叹了口气,皱眉闭眼。 静王见他面上透出疲惫之色,道:“父皇龙体要紧,儿臣、儿臣会竭力为父皇分忧,此事儿臣已经交付刑部追查,毕竟白尚书昨夜在宫中,是个知情的人,且又从来可靠。” 赵世垂眸沉思片刻,复挥手让静王退了。 内殿只王治一个在旁侍立,却听皇帝嘶哑问道:“白樘呢?” 王治道:“陛下这是要召见白尚书?” 对上赵世的眼神,王治忙道:“昨夜白尚书似受伤不轻,太医们曾诊过,说是受了内伤,气血紊乱……当时都闹得大不好了,清早儿的时候才恢复了些,便叫刑部的人接了回去了。” 赵世没想到白樘竟伤的如此严重,面上露出诧异之色。 王治道:“若陛下要见,老奴去传旨就是了。” 赵世示意退下。打量手上那白纸黑字,待要撕了,却又一声叹息。 且说静王出来,见先前那几个太医聚在门口,正在谈论皇帝方才失声之事。 静王上前便问其故,几位道:“只怕是惊厥所致,好生调养,假以时日,必然会恢复如初。” 静王叮嘱几句,才出宫往刑部而去。 当时巽风天水等皆都伺候在白樘房外,连清辉季陶然等也在场,见静王来到,均都行礼。 白樘因才服了药,正睡着,静王近前,见他脸如淡金之色,呼吸浅浅。 悄悄出来外间,静王问道:“先前如何了?” 巽风道:“半个时辰前醒了一次,又服了药。太医说要这会儿不能劳神,需要多歇息才能恢复的快些。” 静王叹道:“当此多事时节,只盼尚书尽早康复。” 巽风问道:“王爷匆匆而来,可是有什么交代?” 静王道:“并没什么,只是先前圣上醒了,交代了几句,我因也来看看尚书如何。” 说到这里,静王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另外,因昨夜有人闯宫的事,我先前审问了几个未死的禁军,如何好几个都说,昨夜那些蒙面人闯宫的时候,也曾看见谢凤跟他们一块儿……” 巽风其实早就知道,却仍做出诧异之色:“竟有此事?” 静王道:“先前圣上问的时候,我因怕事情不真,徒惹圣上发怒。又怕兹事体大,牵连无辜。故而还没把此情禀告,不过以圣上的精明,只怕瞒不了多久的。若是误传的倒也罢了,若是实情……” 静王忽地摇摇头道:“不过也没什么,毕竟谢凤早就不是刑部的人了,纵然真的是参与此事,也跟刑部无关。” 静王说罢这情,又叮嘱好生照料白樘,才出刑部而去。 巽风跟刑部侍郎亲自送了静王出部,方急急回来。 正天水在门口张望,拉着他低低说了两句,巽风便进了白樘房中。 原来白樘已经醒了,正盘膝静坐调息。 听他进门,便睁开双眼,问道:“王爷方才说什么了?” 巽风便将静王所说,一一禀明。又道:“四爷,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要不要派人出城追踪搜查?” 白樘道:“不必了。” 巽风迟疑片刻,方道:“先前发现她府内的侍卫尽数被人用重手法杀了,自然是萧利天所为,昨晚上她又跟萧利天一块儿,这必然是萧利天胁迫……如今萧利天把皇太孙劫持了,只怕也一路劫持她而去,若不紧急追踪……” 白樘道:“勿要着急。” 巽风不解。白樘道:“你可曾想过,萧利天如何能堂而皇之地带人进宫?” 巽风道:“那宫门禁卫说,是手持静王殿下的令牌。” 白樘道:“睿亲王虽然非同一般,但是,静王殿下的令牌,真的是这样好拿到的?” 巽风本不懂他的意思,转念一想:“四爷您是说,难道是她……” 白樘道:“事发之前,薛君生曾去过谢府。你说呢。” 巽风脸色骤变:“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协助萧利天带皇太孙一同叛逃去往辽国?不……我不信。” 白樘垂了眼皮,不置可否。 刹那静寂,白樘道:“这件事纵然我们不说,静王殿下一定会查起来的。而且宫内太子的事,萧利天逃走之事,都尚未开始……” 巽风满面惨然:“她真的……不顾一切了么?难道她不明白,赵黼是何等样人,昨夜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以他的性子,若真的给萧利天带了去,将来,必会成为我大舜的心腹之患,她如何竟能助纣为虐……” 白樘听着,不禁想到昨夜两人对手的惨烈,一时仍有些气息涌动。 巽风道:“四爷,请容我带人前去追踪!我定会竭尽全力,将人带回。” 白樘见他肃然凝重,道:“倘若真的是她同去大辽,或许,事情不至于败坏到你说的地步。怕只怕……” 巽风不解,白樘出了会儿神:“静王已经请调兵部,前去追踪萧利天,此事我们不必插手了。”说罢,只仍盘膝调息。 如此过了一夜,次日,皇帝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白樘进宫,亲自将那夜的情形禀了一遍。 赵世道:“听静王说,是有人偷了他的令牌……似乎还是谢凤?你可知道此事?” 白樘道:“臣也是听殿下说起来才知。” 赵世道:“嗯,这便好。”闭眸想了片刻,道:“原本镇抚司是黼儿……统领,如今群龙无首,朕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人,便先命你暂领。你带人去,将谢府查抄,所有人等一概下狱,三日后处斩。” 白樘尚未言语,赵世又道:“另外,还有崔侯府……” 白樘虽是微微垂首,眉峰却禁不住一蹙。 赵世道:“你可知朕为何要查抄侯府?” 白樘道:“臣不知。” 隔了会儿,赵世才道:“你果然是不知的,先前有人在监察院递了一份密告,说是崔侯跟辽人暗中有些苟且。正是多事之秋,朕本来想慢慢料理,谁知竟然……” 白樘屏息静气,听皇帝冷笑道:“如今,便将一干人等尽数入狱,细细地审问。” 且说巽风将云鬟带回刑部,入内相见白樘。 白樘抬眸看了她片刻,便向旁边的巽风一挥手,巽风微微迟疑,到底退了出去。 白樘道:“把门关上。” 云鬟一怔,室内无人,她只得转身,慢慢地将门掩了起来。 白樘打量着她的举止,却见身着简陋布衣,面上似被什么划过,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痕,看着却甚是气虚。 行动缓慢,举手投足中,显得吃力,当即便知她身上有伤。 白樘淡淡问道:“你是从何处回来的?” 云鬟道:“回尚书,先前……因伤了,不便回城,在郊外养了一日。” 白樘道:“如何伤了?伤在何处?” 云鬟举手,在左边肩胛处轻轻一拢。 白樘道:“你因何人在城外,又是谁人伤你?” 云鬟缓缓跪地,垂头道:“我情知罪无可赦,今日回来,便是为了领罪的,求尚书明察,我所做所为,跟家人并无干系。” 白樘道:“我问你,谁人所伤!”此一刻声音不比先前的淡漠,而带些冷锐了。 云鬟抬头,嘴唇微动,却无声。 白樘深深相看:“怎么,你难道竟不知道。” 云鬟见他脸色很不对,把心一横:“是、睿亲王萧利天。” 白樘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继续问道:“哦?他又为何会对你动手?” 被他如此一句,云鬟又想起马车内的情形,心头窒息,伤口处更是疼得钻心,便轻声道:“尚书……” 白樘冷冷道:“回答我,因为什么。” 云鬟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却牵的伤口更疼了几分:“因为,因为我不肯随他去大辽。” 刹那无声。 半晌,白樘道:“你可知,偷盗王爷令牌,协助辽人叛逃,你已经犯下死罪?” 云鬟道:“知道。” 白樘道:“既然知道,你为何不跟他一块儿去?” 云鬟道:“正因知道,才回来领受。” 白樘低低一笑:“只怕你不知道、只怕你也担当不起。” 云鬟抬头。 两人之间相距不远,彼此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不足十步距离。 云鬟眼底有些惶恐之色闪过。 白樘看得清楚,眸色越发深了几分,道:“也许,你是知道的?” 云鬟口干舌燥,深深低头。 白樘道:“你自然清楚,放他去了大辽,以他的性情,倘若相助辽国,大舜竟何以应对?” 他原本以为云鬟没想到这一层,但方才对上她的眼神,却明白她竟是想到了,可是,既然已经想的这般透彻,为什么还要如此义无反顾。 白樘道:“倘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能担得起吗?” 云鬟何尝没细想过这一节。 前夜相送赵黼之时,她便已经说过,可是当时箭在弦上,除了这个法子,别无他法,也……顾不得以后了。 如今被白樘喝问,无地自容:“我……无话可说。请尚书治罪,不管是什么,我皆都领受。” 泪眼模糊之中,却见天青色的衣摆一晃,是白樘无声来至她的身前。 白樘垂头相看,半晌俯身。 他举手捏住云鬟的下颌,微微抬起。 望着眼前这张泪痕遍布的脸,白樘低声道:“你既然不信我,为何当初还要求我?你既然求了我,为什么还要不信、还要自作主张?!” 手上略一用力,云鬟身不由己往旁边跌了出去,胸口伤处迸裂,却疼得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475章 云鬟疼得捱不住,只想索性伏在地上,就此死了倒也使得。 ——那夜萧利天来游说之时,她因知道白樘随行进宫,故而虽然忧心忡忡,却也选择相信白樘。 谁知萧利天危言耸听如此,加上云鬟关心情切,竟终究给他说动了。 正因为从君生那里取了令牌来,当即便一块儿前往禁宫行事,谁知最后果然一发不可收拾。 这会儿,看着白樘愠怒神情……这在他而言是极罕见的,她倒也能耐,会惹得他如此动怒。 前生今世,又怎会料想。 仿佛生死一刻,云鬟竭力爬起来,断断续续道:“是我愚鲁,万死莫辞……” 白樘冷冷相看,却见她脸如雪色,左边胸口处的衣裳却很快地被血洇湿了。 神色微变,白樘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将领口微微一扯,却见里头几层衣物,早已血染透了。 先前伤势便危急,又一路颠簸回来,强撑答话至此,意识也已经涣散,身如风中飘絮。 云鬟兀自喃喃道:“是我该死,尚书休要为我……”声音渐渐微弱不闻,头往前垂落,无力地跌在白樘胸前。 白樘竟有瞬间的意识空白,屏住呼吸,直直看着前方。 感觉她的身子下坠,白樘举手揽住,鼻端嗅到血腥之气渐浓,极快回神。 却不便叫太医来查看。 当下不再迟疑,打横将人抱到里间儿,方开门,只叫天水。 天水正在廊下安抚巽风,季陶然在旁站着,脸色凝重。 闻听传唤,天水忙跳进来,狐疑入内,却见云鬟昏迷不醒,血已经蔓到颈间了。 见如此惨状,天水一时几乎叫出声来。 幸而白樘在身后,道:“不可张皇,好生给她料理。” 天水听得这般冷静的声音,才忙定神,当即冲到跟前儿,先把云鬟的外裳解开。 白樘早退到门边,又吩咐叫取伤药绢布等来备用。 如此过了片刻,却听天水颤声道:“四爷,四爷我止不住血……” 白樘皱眉回身,却见血已经沿着颈间,把底下的罗汉榻都弄湿了,先前敷上的药粉都已经被冲了下来,血染糊涂,惨不忍睹。 天水双手亦沾满了血,满面慌张:“四爷,如何是好?” 白樘暗中咬牙,举手将云鬟扶了起来,手心贴在那微凉裸露的肩头,微微一震。 不及多想,将人揽在怀中,一手贴在后心处,一边儿说道:“喂止血丹跟息痛丹给她。” 天水匆匆擦了擦手:“止血丹方才喂了。”忙又喂了两颗息痛的丹药,因云鬟昏迷不醒,无法下咽,天水自己吞了一口水,度过去喂给她,好歹才送了下去。 白樘道:“再敷药……然后……”垂眸看着那一道外翻的伤,咬着牙道:“把伤处缝起来。” 天水张口结舌。 天水自来跟随白樘,走南行北,也经历过些危险情形,但是现在要对云鬟动手,却是打心里战栗:“四爷,我不能……” 白樘断然道:“不能就去叫巽风!” 天水浑身一震,对上白樘的双眼,复又看看云鬟,狠狠地一咬唇,便从药箱里翻出了一枚银针。 把针在旁边的烛心里烧了一烧,天水深吸一口气。 可纵然是在昏迷里,纵然方才服了息痛的药,云鬟仍是抖了抖,另一种不同寻常的疼,让她几乎要从昏迷中醒来。 白樘早知如此,一手横过胸前揽在颈间,一边儿举手在她眼睛上挡住。 见天水有迟疑之意,白樘忍不住催促道:“快些。” 天水眼睛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却只死咬着嘴唇,忙忙地行事。 云鬟终于挣扎起来,口中溢出哭痛的声响。 忽地门口人影一晃!原来是巽风跟季陶然因在外听见动静不对,放心不下,便进来查看端倪。 却见云鬟大半个肩头胸前都是血染,因先前是躺在罗汉榻上,血往上流,颈间跟半边脸颊都是血色。 因被天水下针,正无法自制地微微挣动,又胡乱哭喊,看着就如同待宰羔羊,正欲挣命。 猛地见是如此情形,巽风猛地倒退一步。 天水听到云鬟的哭声,本就有些濒临崩溃,眼角见到巽风来到,越发难以下手了,把针一丢,后退出去,哭道:“四爷,我不能!” 白樘看向巽风,见巽风雪着脸,满面痛色,虽巽风向来沉静稳重,却如何能下得了手? 正这会儿,却听有人道:“我来。” 竟是季陶然冷面上前儿,先飞快地用巾子擦了擦手,便取了银针,缝了起来。 天水埋首在巽风怀中,不敢看,也不敢听。 也许是息痛药终于发挥作用,又或者是太疼了无法自制,云鬟勉强又挣扎了会儿,便一声不吭,复昏迷过去。 只是这半晌,白樘覆在她眼前的手已经被汗湿透,连贴在背上的衣裳,也仿佛被露水打湿一般。 因缝了针,又服了药,几乎折腾了大半条命去。 季陶然守了一整夜,次日清早儿,清辉也来探望,却见她仍是昏迷不醒,额头滚烫。 此刻白樘不在,清辉便对季陶然道:“你可知道此中详情?” 季陶然早从巽风那里打听了大概,道:“是萧利天要挟妹妹……偷了静王殿下的令牌。又挟持出城,还动手欲杀……实在是可恨之极。” 原来巽风先前有心回护云鬟,虽猜的她是为了赵黼,却仍是不信,便只推到睿亲王身上。 清辉听到“偷令牌”一句,便已经知道蹊跷,却不追问,只低低道:“一夜之间,太子殡天,太子妃殉了……可想而知,以皇太孙殿下的性子,必然无法承受。如今皇太孙落在辽人的手中……这睿亲王又如此深谋远虑心狠手辣,竟不知会如何结局呢。” 季陶然低声说道:“那是一件悬心的事,但是如今眼前的事也自不知如何了局,晴丫头他们如今还在牢中待斩……先前宫内来人,本是要召妹妹进宫,但是四爷给挡住了,今日四爷要进宫呢。” 清辉道:“不知道尚书会如何应答……最好是能将现在这个死结解开,六爷那边儿,我们是鞭长莫及了,只是……绝不能让她再出事了。” 白樘一早儿进宫,晌午方回。 云鬟却仍是未醒。刑部的人自不必提,外间的,连张振、蒋勋都来探望过了。 季陶然因不知白樘如何御前应答,忧心之故,便大胆问道:“尚书进宫,却不知圣意如何?” 白樘见他面带忧色,便道:“我将萧利天挟持等话,同圣上禀明,圣上的意思……是叫暂缓行刑,详查之后,再做定论。” 季陶然闻听,面上方露出晴色:“尚书!”满心感激,只顾道:“大恩大德……我先替、替谢主事行礼了。”拱手作揖,深深地一揖到底。 白樘淡淡道:“不必太高兴,并不是饶恕的意思。” 白樘说罢,转头看一眼仍在里间儿昏睡的云鬟,却见她不似先前一般面带痛色,脸上却是一种有些奇异的恬然似的。 在昏迷之中,云鬟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在鄜州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杨柳依依,河水潺潺,她同三五小伙伴儿来至葫芦河畔玩耍。 是那个人,甚是顽劣地缠过来,让人避无可避。 忽然间,又似是那个大年初一,天尚未亮,她打开窗户,却见他站在面前。 眉头微蹙,有些苦恼。 如时光流转,已经上京了。 那日,凤仪书院之外,是赵黼闯入她的马车中,说:“若无意外,将有人去崔侯府提亲……” 他的脸上有罕见地羞赧认真之意。 她冷问:“世子,到底要怎么样?” 他竟道:“……六爷喜欢的是你,崔云鬟!” 当时她瑟瑟发抖,其实并不是因为惧怕。 而是不敢相信。 从来不曾提起,无法开口。 如果说心动之初……或者,正是因为从那开始。 她虽然“天性”冷淡,但是人所不知的是,她又何其渴望别人对自己好。 所以白樘对她的好,种种关切,虽是无心,但点点滴滴,便都成了珍藏的宝藏,永远无法淡忘,不会丢失。 那一刻,在逼仄的马车中,面对面地对上赵黼,这个她曾经避之不及深恶痛绝的人……但偏偏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真。 当赵黼说“我喜欢的是你”,那一句似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尚且滚热的话,让她魂飞魄散,却又不能承受。 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但当时的云鬟知道,昨日种种都在她的心底,好的坏的,永远无法死去。 谁又能想到,竟会有今日,无法自拔的一日! 两天两夜。 她的魂魄无主似的,直到眼皮微微一动,见一丝微光,闪闪烁烁。 光芒中,是一个人的双眸,正默默地垂望着她。 云鬟身不由己地对上那令人心生安稳的目光,恍恍惚惚中过了许久,才认出来是谁。 “四爷……”云鬟反应过来,还欲起身。 白樘的手按在她的肩头,微微用力,便叫她动弹不得。 “若不想再吃苦痛,便好好地别动。”他淡淡地说。 云鬟眨了眨眼,这一刻,才蓦地想起先前缝针时候的那些哭叫,钻心火灼似的痛,竟无法自持地抖了抖。 白樘的脸色却仍是淡淡地,见她果然又乖乖躺了回去,才慢慢撤手。 云鬟猛地又想起那个“谢府的人处斩”,忙道:“我府里的人……”她骇然惊心,生怕已经无法挽回,脸上尽是惊悸之色。 白樘道:“我已经进宫禀明……圣上得知一切都是萧利天胁迫所致,故而让我详审之后,再做处置。” 大概是才醒过来,云鬟又瞪了他半晌,才回味过来是何意思。 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话,白樘道:“你方才,说了许多梦话。” 云鬟的心还未放松,又被他这一句惹得微微揪了起来:“梦……梦话?” 白樘不答,沉静的目光对上她闪烁的眸子,忽地说道:“先前你跟我说,你不会再隐瞒……不管我问你什么,你都会回答……” 云鬟忽地觉着口干,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 白樘举手,从桌上取了一个杯子,小小地银勺舀了点儿,便放在她唇上:“张口。” 他的动作甚是娴熟自在,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云鬟呆呆地张口,吞了那一口清水,却觉着水中略有些甜意,像是放了蜂蜜等物。 白樘又喂她吃了两勺,云鬟方醒悟过来,惶恐道:“四爷,我自己来就是了。” 白樘瞥她一眼,缓缓停手。 他轻轻拨弄那小小地银匙,撞在玉白杯子里,水流转动,发出细碎悄然声响。 白樘道:“原先……从小儿你的种种异状,乃至上京后,我从未过问,如今,我想知道……”他抬眸看向云鬟:“你对我隐瞒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在遥远的某处,仿佛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赵黼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所见,却是有些简陋的车顶,也察觉身子有些颠簸,仿佛人在车上,正着急赶路。 而满心却是一团空白,赵黼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这又是何处,在做什么。 他本能地想起身查看,然而四肢无力,几乎连手也无法抬起。 他试着左右相看,却终于对上一张似陌生似熟悉的脸。 但是起初,他几乎叫不出此人的名字来,只隐约觉着此人有些可厌。 睿亲王盯着赵黼,眼中透出几分笑意:“醒了?来喝些汤水。” 赵黼皱紧眉头,终于认了出来:“萧利天?你怎么……这是哪里?”因连日不曾开口说话,才一张口,声音喑哑。 睿亲王道:“这是在车上。”手中调羹动了动,便舀了一勺来喂给赵黼。 赵黼冷冷看他:“你干什么?” 睿亲王笑道:“怎么了?何必对我也这般防备,我可是天底下对你最好的人了。”他凑近了些,对赵黼道:“还有,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了,你该叫我……舅舅。” 赵黼听到最后一句,好像被针扎过一样:“放屁!”拼尽全力一抬手,向着他挥了过来。 萧利天毫无防备,被他举手一拍,虽然并没有平日那种千钧的力道,却仍是把手中的那碗给打飞了出去。 萧利天遽然色变,半晌无语,只是紧紧地盯着赵黼。 而赵黼如此动作后,却觉着浑身如棉花团似的,那只手无力地又跌了回去。 他忙闭上双眼,试图调息,然而丹田之中却空空地,竟无法凝气。 赵黼情知有异,复睁开双眸看向萧利天:“你对我干了什么?” 萧利天见他全无动作,面上的惊诧跟一丝戒备才逐渐消除,复一笑道:“我怎会对你做什么?是你那夜耗力太甚,伤了内息了。这数日来若不是我仔细帮你调理,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是未知呢。” 赵黼原本见了他,便仿佛见了敌人一样,因此竟将先前的事暂且抛在脑后,忽然听他提起“那夜”,刹那间,眼前仿佛有风雷之声,大雨倾盆。 许多闪回,如那漫天匝地的暴雨,猝不及防地便出现在他心头脑中。 赵庄跪在地上,陡然吐血,那血花生生地在眼前绽放。 他举起手来抚着自己脸颊,道:“黼儿,你要记着……”那温热的血印在脸上,火辣辣似一个烙印! 含章宫内,太子妃横在榻上,动也不动,宛若入眠…… 电光闪烁,铁链在眼前陡然挣断! 血流成河,脚印踩过血泊。 刀锋掠时,是白樘站在殿门口,拦住他的去路。 赵黼紧闭双眼,试图让自己停下,那每一幕,都如同一片刀刃在心头划下,让他痛不可挡。 他低低地嚎叫似的哼了声,旋即牙关紧咬,那股血腥气却越发浓烈了。 仿佛此刻不再是马车里,而仍是在那尸骨绵绵、生离死别的九重宫阙! 萧利天近在咫尺,眼睁睁地看他变了脸色,又见他脸色狰狞,唇边仿佛有血渍沁出。 萧利天骇然,忙掐住他的下颌:“黼儿!” 连唤数声,赵黼置若罔闻似的,萧利天无法,举手在他身上各处要穴连连点落。 如此,赵黼才逐渐放松下来,复又昏睡过去。 萧利天望着他虽是昏沉,仍带痛色的脸,轻轻叹了声,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为他将唇边的血轻轻拭去。 给赵黼清理妥当后,萧利天转头,看看旁边打翻了的碗,他举手拿起来,喃喃道:“不愧是姐姐的骨血……服了药,还能这般……唉!” 又过数日。 萧利天逃跑倒是很有一手儿,大舜自然会有专人追踪,他竟然能够有惊无险地过翼州,明州,渐渐地快到岷州地界。 过了岷州,便是齐州……然后就是云州……云州之外,便是大辽了。 赵黼知道萧利天给自己下了药,只是恨他下的不够多。 这一日醒来,赵黼因自知无法反抗,便淡淡道:“睿亲王,你还有什么药,弄些烈性的来可好,这般小打小闹的,让人很是不爽。” 萧利天笑道:“你要什么烈性的?三步倒的夺命毒药?” 赵黼道:“不用三步,最好一服就死的那种。”虽听似戏言,却是最真的真心话。 可是说了这句,猛地又想起最不愿回忆的那一幕……皇城寝殿! 喉头动了动,赵黼闭上双眼,不再出声。 他喝令自己,不去回想。 却听萧利天道:“黼儿……” 赵黼听他又这样称呼自己,暗中咬牙。 萧利天自知道他不悦,却仍道:“我知道你不想我这般叫你,然而你却是无法否认的,你的生身母亲,便是我的姐姐萧利海。” 赵黼终于忍不住:“你给我闭嘴。” 萧利天道:“你不爱听,这却也是事实,你可知……你母亲是个何等样的女子?” 但是对赵黼而言,他的母亲,从小到大,只有一个而已! 赵黼仍是闭着双眸,森然道:“再说一句,我杀了你!” 虽然他不能动,低低一句,却仍杀气四溢。 萧利天端详着他,从这张英武明锐的脸上,他能看出跟长姐昔日相似的风采……只是有些后怕悚惧,当初他上京的时候,却并不知情,甚至一度想要对赵黼暗中下杀手…… 幸而侥天之幸,或许是萧利海冥冥中庇佑,仍叫他得而复失。 这般天纵少年……比明珠玉璧更瞩目、比绝世锋锐更令人敬畏的少年,竟是他的至亲。 萧利天缓缓地吁了口气,道:“你因从未见过你的生母,故而不知道她是何等叫人敬仰的女子……当初她并未被迫和亲之前,是我们大辽的至宝,是让万千须眉都为之拜服的巾帼英雄。” 赵黼原本极厌听这些话,每一句都提醒着他的身体里有辽人血液的事实,更是他所有不幸的源头。 然而听萧利天用类似怀念的口吻说起萧利海,却不知不觉都听在耳中。 萧利天道:“若不是因为有人嫉恨,怕姐姐的威望盖过了他……又怎会设计千方百计地把姐姐送到舜的后宫,委屈地去做那后宫女子,跟许多只会争宠献媚的庸脂俗粉一道……” 赵黼听出他的口吻里有深切地憎恨之意,便道:“你说的这人既然如此能耐,如何还会乖乖被人送去当后宫?” 萧利天顿了顿,道:“一则为公,一则为私。” 赵黼不由睁开双眼,萧利天道:“当时我还小,那人便拿我做要挟,若姐姐不走,我便性命堪忧。另一面,他便用什么大义来哄劝姐姐……姐姐为辽国着想,为我着想,便才委曲求全。我……好生后悔……” 赵黼疑惑地看着萧利天,见他面上真真切切地透出悔恨同缅怀交织。 神思有一瞬恍惚,赵黼道:“你、对她感情这般深?” 萧利天眼底泛出一丝柔和之色,温声道:“自然了,天底下,没什么能比得上姐姐的……就算是整个大舜,或者整个大辽,也无法跟她换。” 赵黼心头一动,口中有些涩意泛出。 这一刻,心底也浮出一道影子,更有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赵黼问:“你是怎么将我从宫内带出来的?” 萧利天道:“为了你,我当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赵黼道:“如何我记得,阿……谢凤谢主事也在?” 萧利天静静地对上赵黼的双眸,笑道:“你大概是受伤太甚,故而有些糊涂了。那夜我并未见过她。” 赵黼眉心锁起,喃喃道:“是么?我也这么觉着。如果真的是,以她的性子,打死也绝不会对我说那些肉麻话。” 萧利天微微挑眉,赵黼却又叹了口气:“我累了,不说了。” 萧利天见他神色黯然,并无反抗之意,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汤药,道:“先喝点儿药。” 赵黼也不睁眼,只凉凉地说:“我如今都如废人一样,难为你盯得这么紧,你也真不怕把我喂傻了么。” 萧利天不由失笑,可犹豫片刻,终于并没强迫他再喝,只说道:“其实也是为了你好,既然这样,那你先歇息会儿。” 萧利天开了车门下地,听随行禀明路途状况,以及追兵情形之类。 此刻天色近黄昏,越是往北,越发冷了,风扬起沙尘,有些迷人的眼。 萧利天正安排夜晚宿头之类,忽地听得一声惨叫。 他猛地回头,浑身血液也似凝固了。 却见一道影子冲破车门,将车后的一名随从撞开,而他跃上马背,打马疾行! 第476章 赵黼伏低身子,策马狂奔。 先前他隐约听说这会儿是到了岷州,然而一直都被困在车中,故而竟分不清南北,只是凭着本能,往萧利天他们所行的相反方向而逃罢了。 因是在郊野,又近黄昏,路上更无其他行人。 身后却传来马蹄声响,自然是萧利天发现不妥,带人追了过来。 赵黼银牙紧咬,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他自己的身子是什么情形,赵黼其实也是知道的,那夜在宫中,几乎失了神魂,拼尽全力跟白樘一场恶战,的确是伤了内息,萧利天所说为他尽心调养的话,倒也不算是假。 不过,这药里,自然还有些能令人无法凝聚功力,甚至连简单的动作都无法的麻散等类。 前两天,赵黼一怒之下挥手打翻了萧利天的药碗,让萧利天受惊之余,却也无意中提醒了他。 故而从那日开始,萧利天便略加重了些剂量,便是生怕会无法控制住赵黼。 故而连日,赵黼也并不再乱动,免得又惊动萧利天,实则暗中调息运气,便是在找寻时机。 对萧利天来说,他虽极为珍视赵黼,却更加不敢小瞧他分毫,更吃不准他的性子。 虽说赵黼被大舜伤的至深,那夜又闹得天翻地覆,从此对皇帝赵世等自然恨之入骨,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就说明赵黼一定会对辽国心生“好感”。 果然,从跟他的对话之中,越发清楚。 先前本要继续喂药,又给赵黼三言两语打消了心思。 更因为跟他说了有关萧利海之事,自然也看出赵黼依稀有些怅然若感之意,萧利天便以为他也有些感念松动,不免放松了警惕。 没想到这人竟是这般倔性,又是这样能耐。 又惊又怒地盯着前方打马狂奔的人,萧利天却又暗中警叹。 不过……事到如今,萧利天倒是有些后悔起一件事来。 赵黼毕竟身体未曾恢复,方才那一番动作,几乎已经耗尽所积攒的微薄之力,只能凭着本能,紧紧地贴在马背上,才不曾被颠下去。 身后马蹄声却越来越近,是萧利天道:“黼儿!不要再徒劳无功了!” 赵黼本想骂回去,然而身上绵软无力,只得紧紧闭嘴,免得力气消失的更快。 但毕竟,手中握着的缰绳缓缓挣脱,正马儿一颠,赵黼来不及细想,整个人便往后跌了出去。 萧利天正赶到左近,见他毫无预兆仰身跌落,若如此落地,他又无功力护身,必然重伤。 萧利天毫无犹豫,大喝一声,叫紧随的侍卫们避退,自己飞身扑了过去。 他自空中从后将赵黼搂住,两人双双跌在地上,滚了开去。 几名侍从飞身掠下,忙来扶住,萧利天左臂锐痛,却顾不得,只推开从人,翻身起来查看赵黼的情形。 却见他虽然动弹不得,但幸而从头到脚并无伤损。 萧利天松了口气,俯身半跪,想要将他抱扶了起来。 赵黼摊手摊脚地仰面躺着,见萧利天如此,便深吸一口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利天一怔,俯首看他:“我要将你带回大辽,那才是你出身的地方。” 赵黼嘴角一动,像是个冷笑的模样。 萧利天看他满面倔强冷烈,便伸手在他脸上抚过,道:“黼儿,听话,至少我不会害你。” 赵黼只是定定地看着头顶天空,此刻夜幕降临,秋日的夜空,已有几颗极亮的星子,辉辉闪耀。 他两世为人,曾走过无数的地方,也曾见过无数地方的夜空。 但是此刻所见,却是至为冷冽空旷,迷惘陌生的一幕。 就算是被花启宗围困无法突围,伤重濒死的那时,心中却仍是有一丝不灭的希冀,因为那时候,云州王府还有爹娘在等他,因为那时候,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还未找到。 但是现在…… 几只夜鸟自眼前划过,投入不远处的丛林。 赵黼的目光随之一动。 鸟倦知返,投林归巢,而他……要何去何从?天地虽大,此刻竟没有他的家了。 双眼一闭,几乎有泪坠下。 萧利天将他抱起,在侍从扶持之下,搭在马背上,仍是驮着回了马车。 这一场未成的逃逸,果然让萧利天越发谨慎相待。 赵黼也不肯再理他,纵然萧利天时常碎碎念说些大辽跟萧利海的事,赵黼也总是恍若未闻,安静的甚是反常。 僵持数日。这天,因距离京城甚远,追兵也未曾现身,入夜便歇息在岷州西池县郊的客栈之中。 萧利天亲扶着赵黼进房安歇,便听有两个住客道:“你听说了没有,京内出了大事,太子殿下……” 众人摇头叹息。 赵黼微微转头,虽无言语,脸色却变了。 萧利天忙加快几步,推他进房。 默然入内,赵黼靠坐榻上,转头向内。 萧利天知道他听见那住客议论,必然心中难过,却并不说破。 只拿了湿帕子,给赵黼擦了脸,又试了试他的脉息,一切如常。 外头侍从敲门,端了晚饭进来,低低道:“他们说,因大舜的太子殡天,故而朝廷有命,举国服丧,酒肉舞乐一概都要禁止。” 萧利天见果然都是些素菜米粥等物,并无荤腥。 因连日来赵黼服药,萧利天只喂他易于入口的汤粥等,此刻看了看白粥,又回头看了眼赵黼,见他仍是转着脸面对床内,因内外交煎,人清减了好些。 又如此憔悴沉默,比之先前那意气飞扬的少年,看着竟叫人忍不住有些心疼。 将桌子拖到床边,萧利天把赵黼扶起:“黼儿,你若是答应我不再使性,我便给你寻些酒来喝,如何?” 瞥一眼赵黼,却见他仍是漠然不闻。 萧利天端了碗,忽道:“我近来,其实也听说了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赵黼哪里肯理会他,头也不曾转一下。 萧利天自顾自说道:“听说大舜的皇帝,要以通敌的罪名,处斩谢府的人……” 赵黼一震,脱口道:“你说什么?” 萧利天见他果然开口,却偏不回答了,只自尝了一口粥,又搅着吹了两口,便端到他身前。 赵黼抬手要打落,对上萧利天的眼神,却又停了。 萧利天笑了笑,并不言语。 赵黼盯着他,终于将那粥接了过去,低头极快地喝光,把空碗一丢,道:“谢府怎么了?” 萧利天揣手道:“如果我说,赵世真的将谢府一门都抄斩了……” 话音未落,赵黼手在床褥上一握,整个人便从床上翻身跌于地。 萧利天虽是想看他的反应,却不料竟是如此,忙上前扶住。 谁知赵黼反手,迅如闪电,准确地正掐在萧利天颈间。 萧利天毛骨悚然:“你……” 喉头一疼,竟说不出话来,眼中禁不住透出惊怒之色。 他千方百计地防范警觉,却不料仍是防不胜防。 若赵黼此刻捏下去,只怕就此魂断。 门外的侍从听见动静,推开门进来,乍见这情形,忙欲上前抢救。 萧利天嘶声道:“住手!” 近卫们止步,虽不敢轻举妄动,却仍虎视眈眈盯着赵黼,萧利天挣扎道:“出去!都出去!” 众人无法,只得勉强退出。 房门关上,室内,萧利天对上赵黼带着杀意的眼神,也不顾喉骨疼痛非常,便道:“我、我当你是至亲,待你一片真心,你竟然……” 赵黼不等说完,微微用力道:“谢凤怎么样了?” 萧利天道:“她无碍!” 赵黼道:“你骗我!” 深看萧利天的双眼,赵黼咬牙道:“上回,我明明曾听过她跟我说话,并不是我的幻觉,我听见了……说!她到底如何了!” 萧利天心头转念,忽地说道:“好,我跟你说实话,当时谢凤的确在……” 赵黼手微微一抖,萧利天知道在这个关窍里,他必然不敢下死手,趁此机会,即刻出手,握住赵黼的手腕,用力翻身而起! 赵黼毕竟身虚的人,又瞬间失神,不免被他制住。 却仍问道:“她人呢?” 萧利天虽脱了性命之忧,心仍是惊跳不已,便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道:“我想知道她如何!” 萧利天道:“你再多问,也只是枉然,她根本就……” 赵黼道:“就怎么样?” 萧利天道:“她根本就不肯为你着想,我劝她陪着你同行,她却执意不肯。这种狠心绝情的女子,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 赵黼想起些模模糊糊的片段,便先压下此情:“那,皇帝为什么要对谢府下手?” 萧利天道:“这还用问么?赵世的手段难道你不清楚?你跟谢凤之间那样,赵世奈何不了你,自然对她动手。” 赵黼有些窒息:“她怎么样了?” 萧利天道:“你放心,自有人护着她。” 赵黼睁开眼:“是谁?” 萧利天道:“刑部白樘。” 赵黼的心一刺:“白樘,白樘……”他试着起身,却又摇摇欲坠地靠在床边儿坐了,仰头闭目,“白樘……” 萧利天抬手在喉咙间抚过:“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赵世。” 见赵黼不答,萧利天靠近道:“我不明白,你既然恨赵世,就如同我恨他一般,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好好地回大辽,然后我们带兵兵临城下,杀他个血流成河,管保让那老匹夫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长睫轻闪,赵黼却仍是闭着双眸,淡淡笑道:“呵,终于肯说你的意图了?” 萧利天皱眉:“你说什么?” 赵黼道:“我若是报仇,又何必借助你们辽人之力?” 萧利天深吸一口气,道:“口口声声辽人辽人,殊不知在赵世他们的眼中,你也是辽人,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对你赶尽杀绝?” 赵黼蓦地睁眼,眼中透出凶色。 萧利天索性道:“难道我说的有错么?舜国容不得你,大辽才是你的归宿,黼儿……” 他忍不住靠前,握住赵黼的肩头,道:“你不该被如此对待,你曾为他们立下汗马功劳,可最终却是怎么样?竟一个无妄之灾,便要置你于死地,……他们当你是虽是可弃之物般对待,但是舅舅不会,你是你母亲的珍宝,更是舅舅的珍宝,舅舅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赵黼双手握紧,几次将要挥出,复忍住。 只等萧利天说完,赵黼才低低笑了起来,道:“哦,珍宝?是怎么样的珍宝,会被生母带着赴死?这样人人欲杀的‘珍宝’,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那辽女抱子自焚的传闻,赵黼如何能不知情?听入耳的,均是那英妃如何的疯癫冷血,活生生地抱着亲生的孩子投身火海。 赵黼因从来跟辽人交战,自然也知道辽人的悍勇性情,因此一旦想起此事,便也觉着这英妃的确不愧是辽女,着实残忍疯狂的可以。 他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耳听闻人家说,那个被亲生母亲抱着烧死的可怜孩子,竟会是他自己? 他不肯认自己是辽女所生,自然是抗拒身上有辽人的血的事实。 可是同时,他抗拒的,同样也是这段骇人可悲的经历。 萧利天道:“你说错了。” 赵黼抬眸。 萧利天道:“你以为,是姐姐想要杀了你?” 赵黼只是淡淡看着他,萧利天道:“姐姐未去大舜之前,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如寻常女子般嫁人生子,但是她偏去了大舜,你可知,当姐姐生了你之后,她是何等喜欢?” 萧利天双眼发红,依稀有泪光闪烁:“你不会明白……姐姐她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去死。但是偏偏有人恨这个孩子,恨不得要杀了这个孩子。” 赵黼皱眉,萧利天霍然起身,怒道:“赵世!一切都是赵世,是赵世容不得辽人的孩子,所以想要杀死你,姐姐看出他的意图,无法阻止,又逃脱不了,才决心当着他的面儿演那一场,实则早安排人把你偷偷送出!” 赵黼身上复又森寒,道:“你说什么?” 萧利天道:“我说的是实情。” 赵黼喝道:“你胡说!”可是一句话说完,却又想起了赵世逼迫太子杀死李氏的那一幕,心头如遭重击。 萧利天见他骇然不语,想了想,便回身将桌上一个小包袱打开,里头却是个檀木匣子。 开了匣子,萧利天看着里头之物,珍而重之地取了出来,走到赵黼身旁:“你看这是什么。” 赵黼望着他手上辉煌灿烂的臂钏,不解。 萧利天眼中透出怀念之色,轻声说:“这是姐姐临去舜国前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自她走后,我朝夕不离。” 他将臂钏转动,道:“我知道你身上有一枚如月珮,是你打小带在身上之物,对么?” 赵黼见他连这个都知道,心中越发疑惑。 萧利天道:“那日在兰剑行宫,我问谢凤她是不是有此物,她并未承认,但我知道她有。是你送她的对么?” 赵黼道:“我有又如何?” 萧利天握住赵黼的手,将臂钏放在他的手上:“你仔细看。” 赵黼身不由己取在手中,低头打量,却见这臂钏极尽华丽之能事,各色珠宝,熠熠生辉。 赵黼盯着那空缺一处:“这里……” 萧利天道:“你看出来了?当日谢凤也看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不错,你的如月佩,便是这上面的一块儿玉,是姐姐跟我的血脉凭证,生死不离的情义,若不是一心为你,此物怎会出现在你的身上!” 萧利天缓缓半跪,凝视着赵黼双眼道:“黼儿,你总该明白,你从来都是姐姐最珍爱的孩子。” 第477章 萧利天道:“这点儿,你该记得,并且深信不疑。” 赵黼看看他,又看向那宝光耀彩的镯钏,静静地沉默。 自此后,赵黼虽看似有些松动,萧利天却仍是不敢怠慢,毕竟尚未十分明白他的心意,倘若他并未完全归心,一旦他身子恢复,自然困不住。 如今又仍是在舜国境内,若是闹了开去,无法收拾。 又行了半月,渐渐地进了齐州境地。 这期间,赵黼也并未再有“异动”,萧利天同他说话,十句里他总也能回答一两句。 萧利天暗中察言观色,略觉欣慰。 在经过齐州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 齐州的守卫竟甚是森然,街头上且不时地有些士兵走来走去,见了可疑人等便立即拦下查问。 原本一路行来,虽有几次差点泄露行踪,却也总算平安度过。 萧利天想早些赶回大辽,但此刻深秋,北边儿八月便飞雪,齐州周遭又是山川环绕,若是绕路的话,大雪封山,更是难行,多费些时日倒还罢了,且凶险颇多。 因此萧利天思来想去,决定从齐州城内经过。 见城门口许多士兵来来往往,要后退已经晚了,只得前行。 萧利天时常在大舜行走,这番潜逃又准备了许久,故而身边的各色路引等物一应具全,仍是假作行商。城门口的士兵们查验了一番,便放行了。 赵黼人在车中,闲闲地打了个哈欠。 因齐州云州几乎都算是他的地盘,故而萧利天早给他“易容”过,粘了些胡须,又换了衣裳,改扮做个中年商贩的模样,可毕竟他生得太“夺目”了,就算加了胡须,稍微修饰,也终究凌厉打眼。 百无聊赖中,赵黼摸了摸唇边的胡须,对萧利天道:“你果然大胆,这齐州的监军,是静王的亲信,这会儿必然会严查密防。” 先前的齐州监军褚天文,原本是废太子的人,被赵黼所杀之后,便派了新任监军王焕之,虽众人都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号,赵黼却是知道其来历的。——先前他还有些不懂,只是一路至此,忽地想通了好些事。 方才又见城门口是那样森严,便知道齐州得了京内的消息,故而才如此严加防范。 萧利天道:“顾不得了。不过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总不会距离家门口两步远便栽了?” 赵黼仰头靠在车壁上,不知想些什么。 萧利天瞧着这般轮廓五官,越看越觉着大有萧利海的风范,不禁感念,心道:“若是长姐有知,看黼儿是这般出息,不知会是何等的欣慰喜乐。” 赵黼似有所察觉,微微睁开双眼,打量萧利天有些戚戚然似的,便问:“先前你们在凉月峡埋伏,你被我所擒,总不会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萧利天见他问起此事,敛起思绪,笑着摇头:“那会儿我还当你是仇敌呢,哪里会算计的那样千里之外?本来是我大意了……另外……” 赵黼见他眼底有一抹暗沉,便道:“怎么样?” 萧利天道:“另外,则是被人设计了。” 赵黼挑眉:“是你们辽国的人?” 萧利天啼笑皆非,却也不便纠正他,只说道:“是,是我们辽国的人,行了么?” 赵黼笑道:“我早听说上京也有人瞧你不顺眼,这许多年竟没被害死,也算是你机灵了。” 萧利天道:“没大没小。” 因赵黼主动跟自己说起话来,机会难得。睿亲王想了想,便道:“我被你关在王府地牢的时候,心里便在想脱身之法,后来知道瞒不过你,所以才想将计就计,索性就上京城去……” 赵黼道:“既然如此,议和只是你的借口?” 萧利天摇头道:“也不全是,主要是我们皇帝陛下,是真的想要议和。我主动请缨,却是怀有一点私心……是为了姐姐的旧事。” 赵黼不想提这个,垂眸不语。 萧利天忽地若有所思:“不过,以后就不知道了。” 赵黼道:“何意?” 萧利天微笑:“皇帝陛下是想议和,只是我看我们太子殿下,却是个好杀爱战之辈。” 赵黼心头转念:“设计要害你的,莫非就是萧太子?” 萧利天不回答,却显然是默认了。 赵黼冷笑道:“但凡是天底下权力所在,必然会有生死之争,大舜如此,辽国也是如此。” 一行人穿城而过,正行过十字路口,忽地听有人道:“停下。” 萧利天神色微变,果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外头有些脚步声响,有人道:“你们从哪里来,做什么的?” 一人道:“回大人,我们是去边境做买卖的,从冀州来。” 萧利天略掀起车帘看出去,却见乃是一队巡城士兵,足有十数个人,头前一个人在马上,似是个小头目,看着年纪不算太大,身着戎装,正接过自己随从递过去的路引查看,又问是去做何买卖之类。 那人是一路应答惯了的,因此也答得天衣无缝。 统领见无碍,便将路引还了,才欲挥手叫走,目光一转看向车中,便道:“车内何人?” 随从道:“是我们的大掌柜跟二掌柜。我们二爷因为路上染病,起不得,卧了几天了呢” 统领打马靠近车边儿,才要推门查看,萧利天已经开了车门,满面带笑道:“这位军爷,可是有什么妨碍?” 小统领看了他几眼,不觉怎地,复歪头往内瞧了眼。 萧利天早拉了羊毛毡子给赵黼盖住身子,只略露出半边脸儿,那小统领皱眉打量,忽地问道:“他是什么病?” 萧利天道:“路上染了风寒,身子又虚,就拖延了,只想到了云州再仔细调养呢。” 小统领又伸长脖子看了几眼,便将马头往旁边拨了拨,挥手道:“走吧。” 萧利天松了口气,便又回到车中,关门要走。 一行人重又往前,众侍卫只当已过了危机,偏萧利天是个极警觉的,便悄悄地又撩起车帘看出去。 却见那几个巡城兵仍是在原地未动,先前拦路的那小统领却正在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依稀像是指着这马车。 萧利天狐疑,回头看一眼赵黼,却见他枕着手臂,仿佛万事不关心。 萧利天探身来至车门处,低声吩咐道:“加快些,戒备。” 马车飞驰过中间大道,径直往西门而去,将一刻钟时候,忽然听到仿佛穿云箭的声响,萧利天人在车中,陡然微惊。 赵黼懒洋洋道:“这是军中有事传讯呢,一旦发这警讯,城门便要关了。” 萧利天探头往外,却见西城门在望,隐隐地正有兵马在彼处逡巡,一些百姓不知何故,四散避退。 萧利天再无犹豫,即刻道:“快些冲出去!” 赶车的猛地挥鞭,车轮滚滚,风驰电掣似的往城门处冲去,此刻城门的那些守军也发现的异样,纷纷呼喝起来,拔刀横枪拦阻。 头前的那些辽人见状,纷纷来至马车边儿上,从车底下抽出原先藏好的兵器,竟要硬闯。 萧利天握紧双拳,眼睛却盯着赵黼。 赵黼从羊毛毡子底下钻出来,笑道:“你说如果出不去齐州城,可如何是好?” 萧利天见他处变不惊,便道:“他们因何会看出来?” 赵黼道:“我怎知道,也许他们见亲王你器宇轩昂,不似是个寻常商人,故而想拦下你来敲一敲竹杠,也是有的。” 萧利天越发苦笑不得,只听得外头兵器相交,而马蹄声越响,竟是有大批士兵赶来似的。 马车被陡然围在其中,包围的铁桶一般。 萧利天的手下见如此情形,便忙先护在车边儿。 有人喝道:“住手!车内的人快些出来!” 萧利天心头凛然,事已至此,只得跳下车去,赵黼伸了个懒腰,也随着跳了下地。 果然便见周围围着有近百的将士,其中也有方才拦住他们的那小统领。 此刻见了赵黼,便睁大双眼,忽地叫道:“世子殿下!真的是你!”竟甚是雀跃。 赵黼正摸着自己那撇胡子,猛地听了这一声儿,几乎不知是叫自己的,抬眸看去,却并不认识。 萧利天满心疑窦,不知到底如何,只皱眉旁观。 那小统领翻身下马,上前见礼,道:“世子殿下,卑职终于又见到您了!” 赵黼见他果然已经认出自个儿,便笑道:“你叫我什么?” 小统领呆了呆,忙改口道:“是了,是皇太孙殿下!” 赵黼道:“我现在不是世子殿下,也不是皇太孙,你叫错了。” 小统领正不知所措,赵黼问道:“是了,你怎么会认得我?” 小统领忙恭敬说道:“当初世子、皇太孙带兵前往齐州答应,解决那祸国殃民的褚监军的时候,我跟在陈参军的身边,因此是认得的!” 当时这统领还不过是个侍从小军,但当时赵黼带人闯入大营,处罚了褚天文的那一幕,却甚是鲜明地印在脑海之中,竟始终不忘。 那会儿赵黼伤重未愈,也是苍白憔悴,却铁骨强悍,正如今日也是伤着的情态。 因此先前赵黼虽埋在羊毛毡子里,小统领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是他,却不敢就确信,又怕惊动了萧利天等,便发消息叫人拦住,想要仔细查问。 赵黼诧异道:“你倒是眼尖,记性也异于常人。” 小统领只当是夸赞自己,满面通红,道:“多谢世子。” 萧利天在旁听得分明,他本担心是赵黼暗中发了什么讯息给人,如今听是这统领自己认出的,悄然松了口气。唯恐是赵黼又跟自己生出心机。 赵黼见这小统领呆呆地,便只环顾周遭道:“现在是怎么样?” 小统领毕恭毕敬道:“我们奉命仔细搜索,说是殿下或许会经过此处,是了殿下,太子……” 还未说完,就听到有个声音道:“原来真的是殿下。” 赵黼跟萧利天等回头,却见是个中年儒士模样的人,正从轿子上下来。 萧利天并不认识,赵黼却是认得的,这正是齐州的监军王焕之。 王焕之上前,拱手行了礼,又看萧利天,迟疑片刻:“这位,想必就是辽国睿亲王殿下了?” 萧利天见对方已经将自己的底细摸清,虽万分后悔竟大胆从齐州城过,却也无后悔药可吃,只得说道:“这位大人是?” 王焕之自报了家门,又道:“先前,楚知府跟下官接到摄政王殿下的手令,要仔细把守城门,留神睿亲王从此经过,不可失礼,既然亲王果然驾临,不如且现在齐州安歇如何?” 原来先前,京内发生的另一件大事,却是皇帝封了静王赵穆为摄政王爷,叫代替处理国事,并亲自料理太子殡天等后事。 萧利天如何能“安歇”,便道:“不必,先前在京内的事都已经完了,正要着紧回大辽。” 王焕之道:“原来如此,既然亲王执意不肯留,那么下官也不敢勉强,且请了。”他举手一扬,城门口士兵让开一条路。 萧利天见竟轻易放行,有些意外,心念转动,便看向赵黼。 王焕之却也会意,便肃然道:“不过摄政王有令,因太子殿下意外病故,故皇太孙殿下应尽快回京。亲王殿下欲去,下官不便挽留,皇太孙则要留下的。” 萧利天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却见赵黼虽然听见了这番话,但脸色漠然,竟是不置可否。 而王焕之虽说的客套,他身边儿那些侍卫将兵,却个个警备。 萧利天心底飞快地盘算了会儿,虽然他们人少,然而个个好手,若是硬闯,再先想法儿擒住王焕之,未必不能成功。 底下众人都是萧利天的亲随,知道他的意思,顿时也暗握兵器。 王焕之却也非常人,早瞧出不对,底下众侍卫更加警觉,双方竟是一触即发。 正紧张之时,却听赵黼道:“亲王殿下,你怎么不请?” 萧利天哑然:“殿下……” 未曾说完,赵黼笑道:“既然你不走,那我就走了。” 萧利天正欲问,赵黼忽地纵身而起,翻身上马,打马往城门处而去。 事出突然,萧利天正要喝命人跟上,却是王焕之抢先一步,竟道:“皇太孙留步!” 赵黼头也不回,打马狂奔,王焕之喝道:“殿下!” 见赵黼恍若未闻,王焕之紧锁眉头,忽地大声喝道:“将殿下拦住!” 城门处本有两队士兵,正雁翅似的排开,闻听忙都聚拢过来,便欲拦着。 与此同时,王焕之身边儿,也有一队弓箭手上前一步,张弓搭箭。 城门上更是许多弓箭手探身出来,拉弓迎着。 此处竟是早有周密埋伏一般。 赵黼见如此,长笑绵绵,仍是不停,只听王焕之喝道:“放箭!” 萧利天怒道:“住手!” 毕竟已经晚了,刹那间乱箭如雨,均向着赵黼而去。 早在士兵张弓的时候赵黼已经察觉,抬手在马背上一拍,自己纵身而起。 那马儿更如离弦之箭,脱身而去,刹那间,所有弓箭便只冲着他而来。 赵黼人在空中,挥掌拍出,身形于箭雨之中,险象环生,叫人悚惧。 萧利天骇然惊心,跟手底众人早也赶来救援。 王焕之手底的将士冲上前,将众人挡住,王焕之道:“睿亲王,这是在齐州,请勿要轻举妄动。” 依稀还有一个人叫道:“你们做什么!还不住手!那是皇太孙殿下!” 倘若赵黼未有内伤,又不曾服药,此刻只怕已经跃上城头,远走高飞了,只因体内药性未除,只堪堪避过箭雨,便飘然落地。 身边周遭,也横七竖八落了一地箭矢。 身后王焕之道:“殿下,且留步。” 赵黼道:“我不留步能怎地?” 王焕之一挥手,弓箭手复又张弓对准了赵黼。 赵黼淡然相看,问道:“这是圣上的命令,还是摄政王的命令?” 王焕之不答,只道:“只要殿下肯回头,自然不必如此。” 赵黼还未回答,便见有个人跳出来,道:“监军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原来正是先前那小统领,不明所以,出声质问。 王焕之不理,只看着赵黼:“殿下,现在还可以回头。” 赵黼啐了口:“老子想如何就如何,你们谁也勉强不得!” 他说着转身,仍是往城外而去,门口的那些士兵见他一步步靠近,竟不敢硬拦,面面相觑,皆有退缩之色。 王焕之喝道:“殿下!” 赵黼仍是不睬,却听王焕之道:“摄政王有令,若是皇太孙欲出齐州城,则杀之!” 赵黼原本满不在乎,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便陡然止步。 城门处寂然无声,赵黼垂了眼皮,似出神般,半晌复轻轻一笑:“好的很。” 他仰头大笑,竟复大步流星往城门处而行,原先拦在门前的士兵们见状,竟不顾王焕之吩咐,纷纷让退开去,给他让出路来。 王焕之咬牙道:“放箭!” 左右的弓箭手均有为难之色,王焕之喝道:“你们想抗命么?” 一番催促,只听得箭矢破空。 赵黼虽早听见了,却并不回头,更也不避让,只是冷然带笑,仍是昂首阔步往齐州城外而行。 耳畔听到萧利天厉声叫道:“黼儿!” 赵黼头也不回,笑意更盛。 直到耳畔一声惨呼,赵黼疑惑止步,回头却见乃是先前那认出他来的小统领,正张开双臂挡在他的身后不远处。 先前弓箭手射出的那一支箭,赫然正中他的胸口,竟带的往后退了两步。 间不容发,赵黼见仍有余箭射来,纵身而起,挥掌连拍,一边儿将那小统领往身后扯开,怒道:“你疯了?!” 这小统领真摇摇欲坠,被赵黼拽开,却仍是拼尽全力,大声叫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殿下,他是我们的……”未及说完,嘴角涌出血来。 赵黼惊怒交加,小统领又抓住他道:“殿下……” 赵黼不顾别的,先打量他身上的伤,虽未曾正中心脏,却也凶险的很,便先点了他几处穴道以止血。 忽然这般情形,王焕之身边那些弓箭手们,早纷纷地将手中的弓矢放下,连王焕之也愣住了。 小统领见他如此,虽然忍痛,面上却露出几分喜欢之意,目光闪闪,断续道:“我想不到,竟真的能见到殿下……” 双眼不觉红了,赵黼想笑又笑不出:“我早不是什么殿下了,我……” 许是疼得有些发晕了,小统领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只顾喃喃自语般道:“殿下,我先前拼命想要升迁,便是想有朝一日,能跟随您左右,如今……能再见到您,我……” 他满面喜欢,却蓦地无声,头无力一歪。 赵黼本想说自己已经不再是什么皇太孙,也不是大舜的英雄,身子里有一半儿的血是辽人,可却又怎么开口? 忽然见他戛然而止,赵黼心头惊凉,忙抬手在脉上一探,才知道这孩子竟是晕了过去。 赵黼松了口气,心底却又有些隐隐地悲欣交集。 此刻,城门处虽然人多,却悄然无声,萧利天反应过来,推开面前两名兵士便欲上前。 王焕之虽有心再叫拦阻,但见这般情形,不免也有些迟疑。 正在这会儿,忽地听得马蹄声又连响,有人道:“殿下!” 赵黼抬头,却见前方路上飞奔来数匹马,当前一个,竟然是雷扬!其他几个,却是先前跟随他的三十六骑里的数人。 这一队人马卷地似的冲了过来,虽只是十数人,但却是个箭簇之队形,齐州军纷纷后退,有几个退得慢了些的,便给马队推翻出去。 赵黼目光微动,终于轻轻地将那小统领放下。 正雷扬打马而来,俯身探手:“殿下!” 赵黼在他手上一搭,顺势飞身上马,两人一骑,滚滚地便冲出城门,其他十数人紧随其后,竟是来如雷去如风! 王焕之见如此阵仗,只得作罢。 正心中盘算,却听得车轮响动,却是萧利天翻身上车,也命赶路。 王焕之张了张口,却终究并未出声,只叫人仍仔细巡逻,将那受伤的小统领抬了回去诊治,不提。 京城,刑部。 白樘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云鬟,现在回想,他几乎记不得她身着女装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硬要回想,印象最深的,竟只是龙门风雨那一刻,站在卢舍那大佛之前,那样年纪小小,看起来却透着些孤绝冷清的孩子。 白樘从来不关心公务之外的事,何况是个侯门的贵女。 故而虽然看出她有些异样,甚至后来查案之时……那些匪夷所思,令人很猜不透,心生好奇,但他却仍是不闻,不问。 只是,就算审过再光怪陆离的案子,见过再多离奇莫名的世间之事,他却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这女孩子会以一种令他也为之震惊的方式,出现眼前,做出些令须眉男儿也不能亦为之惊啧之事。 直到如今,他终于无法按捺,不能忽视。 他想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灯花微微地跳了跳,云鬟忽然又有些晕眩之感。 白樘停了手中的银勺,道:“很难开口?” 窗外簌簌连响,仿佛有雨声。 半晌,云鬟握紧一角衣裳:“四爷可知道,我跟你第一次相见,是在何时。” 白樘眉峰微蹙,道:“知道,我跟你第一次相见,原本是在京内,是你……”他所指,自然是指擒拿鸳鸯杀那次。 胸口突突地疼,云鬟摇头,低声道:“不是。”她停了停,不敢看白樘的眼睛:“今生,不是。” 第478章 白樘听了这一句话,眼中泛出些许疑惑之色,然转念一想,却又若有所动。 当此际,金风细细,银屏乍寒,而白樘凝眸细看云鬟,却竟有些无端惊心。 “今生?”他自然敏锐地察觉她话中的重点,可生平初次,他竟也有问不出话来的时候。 “是,”云鬟仍是低眉垂首,道:“在鄜州之时,我曾落过水,就此生了意外。” 白樘慢慢地吸了口气,心也随之惊跳起来。 云鬟道:“昔日郭司空曾问我因何知道那两句话,可知我并不是真的能未卜先知,而是……” 浓眉微皱,白樘静看了云鬟片刻,缓缓垂眸看着手中的碗盏。 里面盛着的是清甜的温水,然而他心中却有些酸涩难以言喻。 心底翻出许许多多的旧事,鄜州之时的情形如何,当时那小丫头又是怎生反应,白樘几乎已经记不得了,因为他虽觉着崔云鬟特别,却也并未对一个那般小的孩子格外留心到哪里去。 但是回京路上的“偶遇”,她劝他不要去管洛阳的案子,以及后来上京,曹夫人遇害找寻尸首,鸳鸯杀的线索,以及郭毅之死的疑点,岂不是都有了结论? 白樘本是不会轻信这等“怪力乱神”的话,可是人便活生生地在跟前儿,而昔日的那些种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可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的,当初其实也有些怀疑,只是不能深思而已。 半晌,白樘才又开口,便道:“若真的如你所说,那……先前那一场宫中之变,你也是早就知道,亦或者……” 云鬟有些黯然:“我并不知此事。毕竟,所有命数都非是一成不变,且今生,的确已大有许许多多的变故,非我所能知晓。” 白樘心中涌起无数疑问,却只是默然看着面前之人。 当初虽看破了她的身份,却因情势所迫,只得容她留在部里,可心中却并无任何娇纵之意,反而对她比对其他部里之人更加严苛。 一来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二来,私心里却也想想,看看这孩子会走到哪一步,在他的磨砺之下,又会成为怎么样的人。 可是万想不到,她经过了那许多艰难阻碍,最后果然亲口请辞,只是那理由,却是他再想不到的。 白樘复扫了一眼云鬟。 看惯了她身着官袍,从来男装,如今单髻雪衣,俨然是个清悒隽美的弱冠少年。 烛影之下,那面上却透出半许温柔似的,并非男子可有。 将手中的碗盏放在桌上,白樘起身。 他走开了数步,定了定有些烦乱的心绪。 忽听云鬟道:“尚书,太子殿下跟太子妃……不知尚书可知晓到底是怎么回事?”虽宫中对外只说是急病而逝,但云鬟怎会不知个中必有蹊跷? 白樘长叹了声道:“此案不能张扬,我暗中在追查。” 云鬟见他当面承认,心头一沉,想到那夜赵黼的情形,也只有此事才能激的他几乎失常。 云鬟问道:“可有嫌疑之人?” 白樘摇头。 梧桐摇影,透窗一线风入。 眼前影动,白樘回头道:“皇、皇太孙殿下,却又是怎么样?” 云鬟一怔,眨了眨眼。 白樘问起她自个儿的情形,她倒是可以据实相告,但是赵黼……尤其是如今这般复杂的情势。 云鬟不能回答,也不愿扯谎,便垂眸沉默。 白樘见她如此,便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可知道将来会如何?毕竟你也知道,如今他被辽国萧利天带走,会否有损我大舜?” 虽然她方才说过不知宫变之事,只怕也难知道此宗,但对白樘而言这却是天底下只管要紧的头一件悬心大事。 云鬟想了一想,才轻声说道:“先前圣上召我,问皇太孙殿下如何,我答得是‘忠勇无双’四字。如今也仍是这四个字。” 她抬头看向白樘,眸色宁静,黑白清澈,道:“我从未见过他背国乱民过,他也从未负过大舜,负过这天下……过去不会,将来也必然不会,我是知道的。” 秋雨簌簌,她的声音很轻,带一点温,泰然自若,就如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白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答道:“好。”他点了点头,未再言语,转身而去。 云鬟见他将出门,才复喃喃低语:“六爷从未负过大舜,却也愿……我大舜,不会负了六爷。” 白樘背对着里间儿,身形微微一停,也不知是听见了未曾。 又两日,季陶然来告知,说已经审问过晓晴等,因众均不知情,并无嫌疑,故而都已被放回了谢府。 云鬟略松了口气,却又想到另一件事,便道:“可知道薛先生如何了?” 季陶然道:“上回你交代,我暗中打听过,却并没什么消息。” 云鬟心中惴惴,想到那夜同君生相处,且静王的令牌又是托他所偷,虽然云鬟不曾供认,但静王那边儿,自然也心知肚明。 如今事情并未闹出来,倒不知是静王网开一面,还是暗中早就动手。 季陶然见她默然不语,怕她多心思谋,于伤不好,便道:“我已经找到妥帖的人拜托,一旦有消息,即刻告知,你且不要多想。另外崔侯府的事已经查清,乃系讹传所致,陛下格外开恩,并未追究,如今府内已经安稳如初。前日承儿才回京,正料理府内的事,听说你伤着了,本要来探望,是我劝住了,一来让他全心相助姑父处置府内的事,二来,正是这风雨招摇的时候,倒是不好让他再来惹人眼目。” 云鬟谢过,想着侯府这件事,心中隐隐有些狐疑。 正思量间,季陶然咳嗽了声,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云鬟回神,对上他的目光,忽地有些紧张,果然,季陶然小声道:“先前我听巽风他们暗中透露,说有人曾发现萧利天等从翼州经过。只是并未发现六爷现身。” 季陶然打量云鬟脸色,又道:“不过,想六爷那个性子,岂会是个会被人胁迫的?且他又极能耐,只要萧利天并未下毒手,一定会有转机,唉,可恨这睿亲王,明明是来议和,为什么竟乘火打劫?我猜这宫内太子急病的事,只怕跟他脱不了干系,不然为什么赶得这样巧,同一夜太子跟太子妃身死,他就挟持殿下逃走了?真真是恶毒之极。偏偏因为‘议和’,所以不愿跟他们撕破脸,可恨……” 云鬟不语,却因季陶然“太子急病跟他脱不了干系”一句,无端心惊肉跳。 赵黼并非赵庄亲生的这件事,老皇帝未曾昭告天下,季陶然等自然是不知情的,那夜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儿,也全然不知。 那夜之后,皇帝便下了噤口令,近来更是杀了一批嚼舌的宫人,故而外头虽然略有些言传,却毕竟不曾大闹出来。 对外,更加不曾大肆张扬萧利天逃走、且带着赵黼的话。 只有亲近接触的几个人才知情,比如白樘,巽风,静王等。 又因有太子“急病亡故”这等大事,臣子们虽疑惑为何不见皇太孙赵黼,但对天下百姓而言,却只是忙着为太子夫妻叹息罢了,他们等闲见不着赵黼,所有的便只为他感叹而已。 季陶然不知道宫内发生的详细,云鬟却从萧利天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知道赵黼因太子太子妃身亡的事,竟提刀欲杀赵世,才跟白樘两人斗得几乎两败俱伤。 也正因此,云鬟才断定赵世必然容不得赵黼,所以才狠下心来,送他出城。 可直到此刻,云鬟才懂得赵庄曾经所说“陪赵黼离开,甚至离开大舜”的话,竟是这个滋味。 不几日,皇帝因病弱,便封静王赵穆为摄政王,佐理朝政。 云鬟在刑部将养了数日,那伤才得见好转。 与此同时,薛君生却也有了消息。 季陶然见云鬟伤势无大碍,才敢跟她说:原来薛君生这会儿竟在监察院的牢狱之中。 云鬟惊问:“这是为什么?” 季陶然悄悄说道:“我费了点力气才探听到,原来他已经供认,是他偷了静王爷的令牌,故而萧利天才能凭令牌进宫,故而如今人在监察院受审。” 宫变之后,云鬟同薛君生来流落在外,谢府的人本入狱待斩,侯府也被抄家,却因云鬟回来……两下竟相应地迎刃而解,虽然有白樘暗中相助,却也太过顺利了些。 如今听薛君生替自己受过,云鬟道:“我要见尚书。” 季陶然惊道:“是什么事?你、你总不会是想替他扛了?” 云鬟道:“表哥,不是我替他抗,如今是我害了他,本就该是我扛着的。” 季陶然正要劝,外间天水匆匆进来,道:“宫内来人了,圣上召见。” 齐州城外,通往云州的官道之上。 身后虽无追兵,却有萧利天的人紧追不放,雷扬便对赵黼道:“殿下,要不要先杀了这些辽狗?” 赵黼道:“把他们甩开就是。” 当即雷扬便跟同行者分了一匹马来给赵黼,偏离官道,折向旁边儿小路。 这些人都是从云州跟着赵黼去江夏,又从江夏上京的,故而对云州齐州这边儿的路途甚是熟悉,身后萧利天虽咬的紧,到底不如他们地头蛇一样。 追出一片林子,早不见了踪迹,萧利天兀自不舍,跳下马车,左右张望了半晌,眼底透出绝望之色。 他拢手在唇边,大叫道:“黼儿,你在哪里?黼儿!黼儿!”东奔西走,声音竟甚是凄厉。 身边儿随行的侍卫道:“殿下,何必对此人这般上心?殿下虽当他是自己人,可他却当我们是仇人,何况先前跟他对敌多年,岂不知道他的性情,是最狠辣的狼崽子,这回他走了倒也是好,可知先前我们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有朝一日反咬过来,伤了殿下又怎么说?” 睿亲王忽地暴怒道:“他不会!” 侍卫们不敢出声,睿亲王察觉自己失态,便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你们懂什么,若说先前他可能有意杀我,但是……方才在齐州城里,那王监军拦路的时候,可知他为什么要先走?正是因为他不想把我们陷在里头!” 先前齐州城里的情形甚是复杂,可萧利天何许人也,最是眼明心亮,当时王焕之碍于两国“议和”的话,要放他离开,却留赵黼。 赵黼自然明白萧利天对自个儿是势在必得的,且当时萧利天跟手下众人已经准备反击,赵黼若是留下不走,萧利天也必要跟齐州军大战一场,两边撕开了,这“和”又从何议论? 到时候,却是谁胜谁败,谁生谁死? 所以他才会要“先行一步”,只要他离开齐州,萧利天一行人自然没有由头再跟齐州军动手。 赵黼的用意,谁也不知,但萧利天怎会看不明白。 身边儿众侍卫听萧利天这般说,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 其实在出京的时候,萧利天身边的侍卫们并不知道赵黼的出身,原本还以为萧利天如此,只是想擒杀之报仇。 因此见萧利天对赵黼多有回护,一个个心头纳闷。 毕竟赵黼曾是大辽的劲敌死敌,因此这些侍卫们自也恨得眼红,只是碍于睿亲王下令,才不敢造次。 可萧利天知道他们性情粗鲁,生恐他们一时冲动对赵黼不利,故而暗中同他们说明了赵黼乃是萧利海的儿子,这些人才明白。 只是虽然不敢再生不利之心,毕竟也仍是暗中怀愤,尤其是客栈那日,赵黼几乎要掐死萧利天。 如今听萧利天解释过了,众人才忙跪地请罪,说道:“殿下恕罪,原来还是我们太过愚蠢,可是少主如今已经不见了踪迹,又去哪里寻找?” 萧利天听到一声“少主”,眼圈微红,忍着悲伤想了会儿,便道:“如今离云州不远,云州毕竟是他出身的地方,想来他一定会去云州。我们便去云州罢了。” 众人这才簇拥着萧利天上车,仍是往云州方向而去。 在这些人离去之后一刻钟,远处树林里,才走出几匹马来,正是赵黼跟雷扬等。 因方才萧利天大声疾呼赵黼名字,这些人虽遁藏在林子里,却也听了个大概。 赵黼深吸一口气,环顾这些属下,忽地扬声说道:“我的生身母亲,是辽国的郡主萧利海,就是多年前深宫内自焚的英妃。我身上、有一半儿辽人的血,所以先前皇帝要杀我,又不知被谁害死了太子跟母妃,我一怒之下便想弑君,却被萧利天救出,一路奔逃至此。” 雷扬等人均睁大双眼,惊疑交加地看着赵黼。 赵黼道:“所以你们都知道,我如今已经不是大舜的皇太孙,你们若是想离开,又或想对我动手……我也绝无怨言。” 一阵秋风狂飙掠过,秋草枯叶翩然飞舞,萧萧瑟瑟。 雷扬跟三十六骑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赵黼见状,淡淡一笑,转身欲去。 忽然,是雷扬说道:“一半儿辽人的血又怎么样?难道这许多年来,驻守云州击溃辽人的不是殿下么?” 另一个道:“其实我们在京内的时候也有所风闻,说是殿下得罪了皇帝,先前在赶来的路上,又听人说些闲言碎语,论及殿下的出身。但我们从来都是殿下的人,又怎会不知殿下的性情为人?故而人人都愿追随,绝不反悔!也求殿下莫要弃了我等!” 在场众人皆都跪地,拱手叫道:“殿下!莫要弃了我等!” 赵黼背对众人,抬头看着晴明空际,耳畔忽又响起赵庄的声音,道:“黼儿,不要让我失望。” 一刹那,虎目蕴泪。 第479章 那一场宫变似地覆天翻,然而事过之后,整个皇城仍是巍峨肃穆,煌煌威严。 连地上的血都清扫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事。 除了含章宫柱子上那一道深深地刀痕仍在,除了殿门口被白樘一掌拍碎的玉阑干仍在,除了有的人,再也不在。 云鬟进了寝殿,便嗅到极浓的一股药气。 上前跪地行礼,久久,才听老皇帝道:“平身,你上前来。” 云鬟起身前行几步,略抬头看向赵世,却见他靠在榻上,比先前更见几分苍老,原本那头发还是花白,如今扫过去,竟是雪白了一片。 云鬟复低下头去。 赵世怔怔然望着她,似在出神,片刻方道:“听白樘说,你被萧利天所伤,几乎损了性命?” 云鬟垂首:“是。” 赵世道:“伤在何处?给朕看看。” 云鬟一震,不知如何回答。 赵世道:“怎么,不便给朕看,还是如何?” 云鬟隐隐听出他话语中的疑心之意,心中一动,便道:“小民遵旨就是了。” 此刻赵世身边儿,只一个王治,另外几个宫女内侍却都垂首站在身后。 无法退缩,云鬟把心一横,反异常地淡定下来。 举手将圆领袍的纽子解开,慢慢褪下肩头,又将里衣解开一侧。 伤口虽然已经养的七八分了,却仍是缠着纱布,云鬟咬了咬唇,徐徐除下,仍是有些丝丝地痛,且又因无人相帮,一时额头便出了汗。 赵世面不改色,瞥了过去。 却见在左边肩胛骨下,靠近肩膀关节处,果然有约莫三指宽的厚厚地伤,因是被缝合了,那缝合线嵌在雪色如玉的肌肤里,勒着伤处的红痕,似狼牙参差,显得格外狰狞。 赵世年轻时候上阵杀敌,自见惯了各色血肉横飞的场面,可是此刻看见如此,不知怎地,竟又想到那一夜赵黼在宫中大开杀戒的情形,心头连连惊跳,竟咳嗽了两声。 王治忙上前道:“圣上……”轻轻地替他捶背顺气。 赵世一挥手:“好了,好生包扎起来罢。” 紧咬的牙关才有些放松,云鬟举手,缓缓将衣襟掩起,动作从容,不见任何张皇。 可发丝间已经冷汗淋淋。 幸而那夜她见萧利天神色不对,略有防备,及时退避,才未曾正中要害。 这伤的地方靠近肩窝,刀痕深且宽,若再往上靠近颈间,切断了大脉,便是回天乏术,可若是再往下些许,这衣裳随之褪下一寸,便会露出底下的裹胸,倒也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但是皇帝先前的口吻摆明是有些不信她真的负伤,以他的脾性,必要给他亲看一眼才会释去疑心。 赵世咳了两声,他自是个经验丰富的,看见伤口,便知道那“性命攸关”不是谎称的。 见云鬟重整理衣裳,赵世目光沉沉,道:“萧利天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他为何要伤你性命?” 这话她已经告知了白樘,老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云鬟避无可避,道:“睿亲王要我去辽国,我不肯从。” 赵世道:“他为何叫你去辽国?” 云鬟道:“小民不知。” 赵世道:“那、你为何不肯从?” 云鬟轻轻道:“小民是舜人。” 赵世笑了笑,道:“你虽然不肯说,但朕自也知道,萧利天的胃口极大,朕原本以为他想要的是你,却不知,他想要的是黼儿,……至于你,你若是跟他去了,自然成为他制衡黼儿的一个法宝。” 云鬟口干心跳,垂首不能言语。 赵世眯起双眼看了她半晌,忽然对王治使了个眼色。 王治会意,后退两步,便又对两边儿的内侍们挥了挥手,众人都默然鱼贯退出。 赵世道:“你过来,到朕的身边儿。” 赵世虽然年老,却仍是如虎如龙般,深沉威严,叫人忌惮最甚。 且赵黼因他而被逼离开大舜,云鬟无法琢磨皇帝的心意,听叫靠前儿,就如同一头咻咻地山中之王召唤,若是一不留神,即刻粉身碎骨。 却只得遵命往前,将到赵世跟前两步之遥便停下,不料赵世仍道:“朕不是老虎,再说,也咬不动了。” 他仿佛觉着这句话有些意思,便低低地笑了两声。 其实这句话,本是有些赵黼素来口没遮拦的惫懒语气,不过由赵世说出来,那调笑的意味全无,却是真真切切地威胁似的。 云鬟却毛发倒竖,只得忍着惊悸,挪步走到赵世身边儿。 赵世仔细打量,忽然叹道:“你也算是个奇女子了。” 云鬟正捏心吊胆,猛然听见这一句,石破天惊:“陛下?” 跟赵世的目光相对,云鬟心中似有闪电掠过,忙垂首跪地,匍匐道:“请陛下……降罪。” 赵世垂眸看着跪在跟前儿的人,缓缓叹了声,说道:“你不用怕,朕若要治罪,怎会等到这会儿?千万个你也早掉了脑袋了。哼,敢在朕面前这般……起初若不是看在黼儿的面上,早就……” 不提赵黼还好,一提起来,赵世复一阵咳嗽,声音听来就仿佛一面破了的鼓,有些沙沙漏风。 这咳的如此断续,云鬟几乎就怕老皇帝一口气上不来,便背了过去。 却又不敢擅自动作。 幸而赵世自个儿缓缓停了,道:“不错,朕早就看出来了……倒不是你多有破绽,你也算是用了心了,是黼儿的破绽居多。” 云鬟无法接口,只能伏身静静听着。 赵世语调苍凉,叹道:“可知朕从来对他另眼相看,觉着他是跟朕性情最像的一个……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朕也是一清二楚,如何能看不出来他对你一往情深?能叫他这样神魂颠倒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崔云鬟。” 云鬟见他越发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知道了,悚惧无言。 赵世道:“不过……他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竟对一个女人这般倾心着意,却是让朕有些不喜的。” 本不想提赵黼,偏生无法避免,且一提起来,似无法停止。 深邃的双眼里透出几分无奈,赵世略微出神,想到赵黼烧了圣旨,被绑在门外狠狠地打,一时怜惜;想到有些夜里独独留他陪着自己说话,那些可笑可叹的言语,一时又想笑;但是最后,却是那夜,他如鬼怪修罗,六亲不认似的,提着滴血的刀,口口声声要取自个儿的性命。 赵世浑身发抖,牙咬的咯咯作响,他看着云鬟,寒声说道:“可惜,可叹,朕费尽心机,为他留着你,为他铺路,为他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最后,他却是半个辽人!该杀的辽人!” 皇帝的口吻里又带了怒意。 云鬟起初不敢抬头,只是盯着面前那颜色暗沉的地毯,直到听了赵世说最后一句。 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云鬟道:“陛下就这么在意殿下的出身么?” 赵世沉默。 过了会儿,皇帝才缓缓道:“你,果然是知道的?” 云鬟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心中森凉。 她只在乎替赵黼辩解去了,却没想到,赵世老谋深算,竟用这句话来诈她。 赵世虽知道云鬟是个女儿身,也知道她有非人之能,跟赵黼又“关系匪浅”,却不知她对赵黼之事上知道多少。 如今听她这样回答,自然便知道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顷刻,赵世道:“告诉朕,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鬟想到赵黼跟睿亲王相似的特征,然此刻提起这一节来,岂不是越发刺激了赵世?便道:“是睿亲王说的。” 赵世道:“哦……原来是他。朕也觉着是他。只是他又是几时知道的呢。” 云鬟道:“小民不知。” 赵世拂过下颌上的花白胡须,思忖片刻,说道:“对了,你方才说什么?朕在意他的出身?不错,朕的确在意,能继承大统的,自然要血脉纯正,怎能是半个辽人,当初,朕本不想让英妃有孕,便是怕生下皇子,祸乱朝廷。” 云鬟见已经说开,便有破罐破摔之意,道:“陛下,请恕我放肆,这许多年来,皇太孙殿下可做过任何祸乱大舜之事?” 赵世哼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如今知道了,你且看看,还不是跟着萧利天走了?” 有一句话在心底鼓动,云鬟终于忍不住道:“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大舜所抛弃。再加上太子跟太子妃……” 赵世脸色剧变,喝道:“住口!” 云鬟停口,耳畔听到赵世呼哧呼哧急急喘气的声响,云鬟沉默片刻,便说道:“陛下,陛下既然曾偏爱皇太孙,又怎会不知道他的为人?他从来侍奉太子太子妃至孝,对您也从来孝顺,可以说,他乃是一片赤子之心相待父母跟祖父……就算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道就能抹杀昔日的种种亲恩?” 赵世眉头锁住,半晌才道:“你好大的胆子,这样还敢替他说话。” 云鬟道:“我并不是只替他说话,而是……替太子跟太子妃,以及整个大舜,帮殿下说一句公道话。” 她的声音轻且有些略淡,赵世却觉着字字打在自己心上,难受非常。 炉子里的龙涎香已经燃成了灰,皇帝的目光在最后一缕烟烬中,忽明忽暗。 赵世说道:“你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竟还要替他说话?你可知你犯了多少死罪?女扮男装,祸乱朝纲,协助萧利天,偷进禁宫……先前还有他在护着你,如今,朕大可将你杀之!” 云鬟默然,赵世奇道:“你没有话说?” 云鬟道:“只还有一件事,求圣上恩准。听闻薛君生被囚禁监察院,当初是我求他去偷摄政王的令牌的,还请圣上恩准赦免他的罪过,加在我的身上。” 赵世笑道:“原来你临死之前,只惦记着此人。” 云鬟道:“是。另外,若圣上能再将我先前所说的话思忖一二,我便死而无憾了。”她伏身磕头。 赵世眼神冷峭,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好。朕就如你所愿。” 云鬟深吸一口气,才要磕头,赵世说道:“先前太子跟太子妃身死之事,虽然已经交给白樘,不过毕竟此事乃是内宫发生的,想白樘也是有心无力,先前你不是多有能耐么?如今,便让你戴罪立功,你若是能先白樘一步查明此案,朕便会赦免你的死罪,薛君生也不会追究,你若是不能……” 云鬟大为意外,抬头道:“圣上?” 赵世道:“你觉着如何?” 云鬟看着眼前这双莫测高深的眸子,终于道:“臣领旨。” 云鬟进宫前其实已经有些疑心,为什么崔侯府会被以通敌的名义被抄查,如何她一回来,便很快撤销了罪名?原来……赵世竟早知道了一切。 倘若她真的跟萧利天一走了之,崔侯府跟谢府的人,甚至其他跟她相熟的门庭,在皇帝的迁怒之下,只怕都会遭殃。 这一番的面圣之后,赵世御赐了云鬟一面令牌,许她能自由进出宫门。 云鬟也终于能从刑部回到谢府,跟晓晴等相见,自如隔世重逢般,众人都喜极而泣。 但是另一面儿,昔日的东宫,却赫然愁云惨雾……无法形容。 因操办太子殿下夫妇的后事,每日里文武百官前往祭祀吊唁,素衣如云。 云鬟想到赵庄昔日那样敦厚仁和,难掩悲痛,却也亲去东宫,见了灵雨,彼此大哭。 又留在东宫,尽心竭力地帮忙操持种种,不必赘述。 对于云鬟可以持令牌进出宫门之事,朝中只掀起一丝小小微澜,只因有另外一件事,在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过后,于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极快地传扬开来。 京内跟赵黼素来相好的人中,张振是最先知道的,只是竟不知往哪里去打听详细,皱眉想了半晌,便想到云鬟,当即打马往谢府而来,却听说人被静王府请了去。 张振焦急非常,赶至静王府,正见云鬟出门,立即迎了上去:“谢主事!” 云鬟抬头见是他,不知所来何故,张振翻身下地,将云鬟往旁边拉开数步,才低低附耳说了一句话。 云鬟皱眉道:“将军哪里听来的?” 张振道:“我的人探听到的,说是已经传遍了几个州了,这到底是从何说起?” 因见云鬟不答,张振又说:“先前只说萧利天挟持了皇太孙……我心想他的武功谁人能及,怎会落在辽人手中,难道这话果然是真?是他跟着萧利天走了?” 原来张振所听说的,却是有人说赵黼乃是英妃之子,因不被皇帝所容,故而跟睿亲王萧利天回了辽国,这传言在大舜数个州府传的沸沸扬扬,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惶恐忧心,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就在传言如野火燎原、引发无数猜测之时,远在云州,昔日的晏王府中,赵黼一身素衣,头裹着孝带,跪在昔日的厅中。 桌上立着两面灵位牌,跟前儿黄铜盆中,已经烧了厚厚地一堆纸钱灰。 身后厅门口,三十六骑已经到齐,连同雷扬等几个心腹在内,也均着素服,垂首肃立。 而在赵黼的身旁,另有一人,却正是宣平侯蓝少绅。 赵黼在此守了三天三夜,期间想到昔日在此地的种种,悲哀伤痛过度,晕厥了几回。 见他烧过了纸钱,又磕头完毕,宣平侯将他扶起来道:“殿下且节哀。” 赵黼双眼通红,眼睛看着面前的灵位牌,泪却总是不能干,不由自主地便从眼中滑了出来。 “放心,我无事。”赵黼仍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嘴角却露出一抹笑意,“我不会让父王跟母妃失望的。” 宣平侯心中难过,赵庄也算是几位王爷中,他最为钦敬的人物了,万没想到竟落得这般下场。 想当初他在京城,而赵庄一家人在云州,如今彼此倒转……却仿佛命运也彼此倒转了。 赵黼深吸一口气,举手擦去眼中泪水,转身走至门口。 云州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边彤云密布,阴阴沉沉,似要落雪。 赵黼负手仰头看去,系在额前的白色孝带随风往后扬起,烈烈有声。 宣平侯道:“殿下,此后你有什么打算?” 赵黼道:“我……想先去大辽。” 宣平侯大惊:“殿下!” 赵黼一笑:“放心,去大辽罢了,又不是要归顺大辽,如今两国已经议和了,我便去大辽走一走也无伤大雅。” 宣平侯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倒也使得。” 赵黼转头看他:“对了,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侯爷。” 宣平侯才要问是何事,对上赵黼的目光,心中一动,竟问不出口。 果然,赵黼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想知道这个的详细,不知侯爷可否赐教?” 宣平侯喉头动了动,见左右都是他的心腹,却仍面露忌惮之意,道:“殿下可知道我为何要自请调来云州?” 赵黼道:“侯爷向来是个最机变之人,若非京内呆不下去,自不会来此苦寒之地。” 宣平侯苦苦一笑:“不错。因我自知,若继续留在京中,将身不由己陷入凶险的漩涡之中,只怕于自己于家人,都有妨碍,故而我才退一步。” 赵黼道:“是太极会逼得你如此?” 宣平侯默然。 赵黼道:“侯爷又怎会知道太极会?你跟太极会……却是什么关系?” 宣平侯徐徐吁了口气,有心不答,然此时此刻,却又怎能仍旧缄默无言。百般思量,蓝少绅道:“此地并非说话之处。” 赵黼陪着蓝少绅往后而行,目光所至的一草一木,皆都是往日记忆,如锥刺骨。 勉强按捺止步,来至小小花厅里头,甚是隐秘之所。 蓝少绅方道:“我离开之后,听说严先生身故了?” 他所说自然便是严大淼,赵黼道:“不错。” 严大淼有功于社稷,白樘亲请赵世决断此事,只说无疾而终罢了,故而他之真实死因,世人均不晓得。 赵黼也未曾亲临此事,幸而有个季陶然是知情人。 蓝少绅道:“严先生是不是死的蹊跷?殿下可知情?” 赵黼便把自己所知同蓝少绅说明。蓝少绅听罢,面上似笑似伤感,道:“我原先便推测,严先生大概也是太极会的一员,如今听了殿下所说,越发确信几分了。” 赵黼道:“这是为什么?太极会又到底指的是什么?” 蓝少绅垂着眼皮,终于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两句,分别是八个人,也是太极会的八位长老。” 赵黼眯起双眼:“都是何人?” 蓝少绅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能确定的是,我是其中的‘玄’。” 赵黼道:“天地玄黄……你既然是其中一员,为何竟不知其他的都是何人?” 蓝少绅道:“我们每次碰面,都会掩饰各自的身份,同时头戴面罩,说话之时亦改变腔调,太极会这般规矩,便是要杜绝八位长老私底下相互授受,彼此联系,在一些事情的决断上有失公道。” 赵黼皱眉看了他半晌道:“既然侯爷是‘玄’长老,也算是位列前茅,为什么竟会选择逃离京城?” 蓝少绅笑了笑,道:“我当初加入太极会,乃是机缘巧合,是以我虽然列位高,但从来极少出言决断,早就引发其他人的不满了。” 赵黼道:“那你是如何加入的?” 蓝少绅眼神暗沉了几分,低声道:“正是因为内子……昔日遭遇的那件事,我目睹内子每日含痛度日,心中激愤难当,恨为何世间会如此不公道,常在外喝的大醉……一日,便有个蒙面人问我要不要入太极会,太极乃是黑白之象,太极会所做,便是黑白分明,赏善罚恶,绝不手软,绝无姑息。我正苦闷无法,便答应加入。” 后来,因为云鬟介入蓝夫人之事,阴差阳错解开了蓝夫人的心结,蓝少绅又手刃了那蔷薇杀手,从此又得麟儿,他先前的那种偏激心态自然便起了变化…… 赵黼道:“那你方才为何说严先生也是其中一员?” 蓝少绅道:“严先生素来是世外高人的风貌,我又从未见过真面目,本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只是听闻他忽然亡故,时机很是巧合,不觉有些联想。” 蓝少绅停了停,又道:“ 且方才殿下说的那黑白太极子,我也曾有过。而严先生身故之前所说的话……却俨然是我在列会的时候曾听过的语气。” 赵黼颔首,复问道:“这太极会,到底是正是邪?” 蓝少绅道:“只能说,很难用正邪界定。” 赵黼道:“那他们为何要对你不利?” 蓝少绅道:“因为我已经不适合他们的会宗……”微微迟疑,蓝少绅道:“我把这些跟殿下说知,已经犯了大忌,恐有杀身之祸。索性再说一句也罢了,太极会看中的储君人选,从来都不是太子跟殿下您,而是……静王殿下。” 蓝少绅还未说出赵穆的时候,赵黼便已经猜到了。等他说出来后,心底如月下荒漠般寂静。 蓝少绅凝视他:“据我所知,他们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为静王殿下铺路了。所以殿下您的存在……” 赵黼的存在,只是拦路虎而已。 太子赵庄的大祭办完之后,云州凛冬已至。 是日,头顶烈日炎炎,寒风却如刀子似的刮过人的脸,一行三十余人的驼队,摇摇摆摆地进了大辽都城上京。 第480章 先前睿亲王因料到赵黼会去云州,故带了属下众人亦往云州,谁知才守了一天不到,就出了意外。 原来辽国方面来了使者,辽国皇帝萧西佐近来有些体弱,正派人来云州交涉,要急召睿亲王回辽都。 萧利天原本想留在云州找寻赵黼,然而辽使催的甚急,只好离开。 因此在赵黼进云州之后,萧利天正急匆匆地赶回辽都去了。 两国议和后,这数月来,渐渐地有些行商之人,来往于云州跟辽都之间,贩卖些有利可图之物。 眼见时局稳定,很快便有些商贸繁盛之意,原本出云州后便绝少客栈酒馆等,这数月来,也颇添了几处,成了一条有些规模的商道。 上京的门口僚卫查过驼队的来往路引,并随行所带货物,见都是些绢丝绸缎等,并无差错。 那领头的向导又偷偷地贿赂了一串珠链,两锭银子,当即便挥手放行。 骆驼之上,赵黼抚摸着唇边的那抹小胡子,对旁边蓝少绅派了相助的那管事道:“我当这大辽会有不同,原来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 管事陪笑道:“这也是惯出来的风气,当初有客商来往的时候,因为查的十分紧,那些客商为行方便,便拿银子等来贿赂,久而久之竟成了惯例。” 此刻已经进了城,赵黼张目四顾,打量辽都风光。 虽跟辽人打了十多年,这辽都上京,却还是头一次来到,却见建筑雄伟,街道宽阔,人来人往,商户繁茂。 大舜地势辽阔,从南到北,风俗风物便有不同,赵黼是个纵横天下的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天底下不同的光景,此番见辽都如此,倒也觉着稀松平常,若不是方才进城门时候那些士兵的打扮不同,还当以为是在大舜的某个地角呢。 大辽建国百年,辽元帝因慕中原的人物出色、历史悠远、物品繁华等,故而统一西北诸族后,便下令学习汉话,久而久之,诸族的人几乎都会舜国言语,各自族落的语言便式微了。 如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除了偶尔有些听不懂的西域波斯话等,十有八九都在说大舜言语。 跟随赵黼的这些人,虽扮作寻常客商之态,但却都是他的近身三十六骑中人,以及几个心腹,原本知道他要来辽都,虽不知有何所图,却都知道这是个虎穴,因此众人心中都警惕紧张。 如今见竟是这个模样,倒是太平和乐,都各自意外诧异。 毕竟赶了一天的路,风尘仆仆,那向导领着众人来至相熟的客栈歇息。 上京最宽阔的一条路叫做“开昌”,又命“御街”,用青石铺路,足够三架马车并行无碍,街道两边,住家,店铺,高楼,鳞次栉比,是最热闹南来北往的游人客商等均要经行见识的地方。 这客栈便是大名鼎鼎的“开昌”客栈,因赵黼指明要在最热闹鼎盛的所在安歇,而这客栈,便是整个上京内最大的。 来往人众,卧虎藏龙,南音西语,应有尽有,上到朝中重臣,下到贩夫走卒,随处可见。 这客栈是做惯来往客商生意的,更因为这数月客似云来,比先前两国交战之时的冷落大为不同,此刻又见大宗客人来到,底下的伙计们一个个喜不自禁,跑出来殷殷勤勤地迎着招呼,又拉骆驼去喂。 赵黼等原先未曾进门之时,已经见这四层楼高的客栈,沿街而立,从外头看虽大约只有舜都里云鬟那“谢府”的占地,然而因楼高且宽,显得十分壮丽气派。 众人沐浴过后,又用了饭,因辽人汉化的很,辽都距离云州又近,是以饭食上也并无什么不妥当。 次日,却是雷扬跟剩下数人亲自前来,却是装作贩马的客人,运了四十匹好马进城来做“买卖”。 守门的士兵见是这许多马儿,个个膘肥体壮,便多问了几句,也并没什么妨碍,进了城后,也歇息在开昌客栈内。 这客栈有个后院,一应客官的马匹牲畜,都分门别类地养在里头,照料的井井有条。 两伙在楼中碰了面,却只装作不认得的。 吃了早饭,赵黼便带了五六个属下自去街头上随意闲逛,雷扬跟剩下几个并不出去,只留心督促伙计照料马匹。 将整个开昌大道走了一趟,走到尽头,却见前方天青云白,可见清晰的雪连山,一层层地铺展向天边,几乎脉络可数。 而在山下,楼阁出外,却是绵延而立的城池楼阁,——却正是上京的皇宫所在了。 赵黼瞄了几眼,心里正想着要再往前走去看看,便见一队巡城兵马从大道上缓步而来。 那向导生怕有意外,便请他们重又沿路返回。 如此又在客栈里耽留了两日,这两日里,赵黼每日也不过是出门乱走乱看,无事便在楼内,听些来往的客商闲话。 这日终于下了雪,天冷的很,正在房间内看窗外飘雪景致,便听得外头有些嘈嘈杂杂。 隐隐地听见有人道:“凭什么不叫我说,莫非我说的有误?如果那赵黼果然是我们郡主娘娘的骨血,舜人又欲杀他,为什么不叫他回来我们大辽?” 赵黼猛地回头,这一句话似迎面甩来的石子似的,叫他说不出话。 有两个侍卫守在身旁,各自捏了把汗。 雷扬道:“我出去看看。”他开门走了出去,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瞧去。 却见底下一个穿蓝的人正叫道:“我倒是哪一点说的不对?” 被质问的那人,气得脸色通红,双拳握紧,道:“你、你……”却是个口拙之人。 先前说话那人冷笑了声:“其实你不必答话,我也是知道的,听你的口音看你的相貌,必然是舜人了,你听我这般说,心里自然不受用。不过,若是放在以前,倒是可以拼个你死我活,可如今咱们两国议和了,大家太太平平过日子,又有什么不好?难道你们竟要眼睁睁看着赵世子死在你们舜国?也强如回到我们大辽?” 在场的有一大半儿客商却都是舜人,听了这话,心中生刺。 有人说:“你听得不过是流言罢了,我们皇帝陛下向来英明,只怕是有人居心叵测,以讹传讹中伤我们皇太孙。” 另一个道:“说的是,如今太子陡然急病,必然是有人忌惮我们皇太孙,故意中伤而已!” 先前那人又冷笑:“你们说来说去,只是不肯承认赵世子是我们郡主娘娘所生,倘若这个是真的,你们又怎么说?”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个道:“是英妃娘娘所生又如何,毕竟也是我们大舜的皇子,凭什么要来辽国?” 那人道:“不来辽国,难道死在大舜?” 不等众人回答,这人大声叹道:“当初我们天帝在的时候,一次秋猎,因兴起走远了些,竟被叛乱部族趁机虏获,是我们郡主娘娘,不畏凶险,巧施妙计,将天帝有惊无险地救援出来,天帝亲口称赞,说是我大辽的明珠,可惜居然明珠暗投了。” 这一番话说罢,有些知道内情的辽人,纷纷点头,有的道:“很是很是,可惜可惜。” 那人又道:“怪不得那赵世子会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智谋,他为大舜效力了十几年,如今却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唉,郡主在天之灵,必然也是难以安心的,故而我可盼着我们亲王殿下将郡主的血脉带回,我大辽才……” 雷扬见此人这般聒噪,又听说的都是些让赵黼刺心的话,便想着要叫他住嘴。 摸了摸身上,只怀中揣着几两银子,没奈何,才要拈一块儿小的出来行事,便听得身后道:“你干什么?” 雷扬忙回身,却见是赵黼走了出来,他便把那块碎银子握进掌心,道:“此人甚是聒噪乱耳,我便想略施惩戒。” 赵黼俯身往下看了片刻,忽地笑道:“管这些闲话做什么,可知有正主儿在等你招呼?” 雷扬一怔,复一惊,忙抬眸往下看去,却并无异样,只先前那人还在底下夸夸其谈。 正唾沫横飞,却有个辽人拉住道:“好了好了,不要只顾着嘴快,如今我们皇帝陛下宽厚、不理会这些,你便放肆起来,只若是给侍中那些人听见了,故意为难,又怎么说?” 那人方才住嘴。其他的舜人不解,便打听是何意,店小二悄悄解释说道:“先前上京里不许我们私底下谈论郡主娘娘,若给侍中的耳目听见了,拉进衙门里,生死难说,近来因睿亲王殿下出面议和,才慢慢放松了。” 雷扬听到这里,正蹙眉疑惑,转头看赵黼的时候,却见赵黼并未往下看,却是往上侧目。 雷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一颤。 竟见头顶三楼、对面儿的廊下,悄无声息地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位,青衣棉袍,同色帕子裹头,长眉细眼,竟是中年文士打扮,通身透着些儒雅气息,瞧着隐约有几分眼熟;另一个,却是个白净清秀的书童模样,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盯着赵黼。 雷扬有些不认得,赵黼唇边微挑,竟似向着那“文士”一笑。 三楼那人见状,也向着赵黼笑了笑,眉眼越发无害似的。 但雷扬盯着这般容貌,瞬间却如同遇了雷击,原来他已经认出来这文士是谁人……竟正是那个堪称赵黼死敌、又是大舜叛臣的花启宗! 就在雷扬惊心的瞬间,花启宗已经迈步绕过廊柱,竟像是从楼梯往下。 雷扬反应过来:“殿下!”即刻便要戒备叫人。 赵黼将他的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着急。 不一会儿,果然见花启宗自楼梯口下来,不偏不倚地往此处而来。 雷扬暗暗屏息,眼带警惕盯着花启宗,不知他是几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又是何时来到。 赵黼却浑然不惊,仍淡漠如许。 直到花启宗上前,向着赵黼躬身行礼,口称道:“参见殿下。” 赵黼打量此人,从鄜州生死之争,到云州城外一番血战,如今,却是以这种情形相见,真是时也运也,无法预料。 赵黼道:“你来的真巧。” 花启宗这才抬头,眼中仍有隐隐地笑意,道:“不敢瞒殿下,是特来寻殿下的。” 赵黼道:“哦?” 花启宗道:“无意听闻殿下进了上京,斗胆拜望。” 赵黼叹道:“你的耳目真是异于常人。” 花启宗道:“我毕竟跟殿下对手多年,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自然有些知殿下的性子。” 赵黼挑眉:“你明明是百战百殆,还敢说知己知彼?” 花启宗咳嗽了声,他旁边那书童却“嗤”地笑了出来。 赵黼瞄了眼。 那书童正一笑嫣然,被他淡淡一扫,脸上微红,往花启宗身后躲开了步,半藏身形。 楼下人来人往,先前那吵嚷之人也不见了踪影,花启宗道:“殿下,屋内说话可使得?” 当下,两人仍进屋内。 雷扬仍十分警惕,便退到门边儿,那书童也跟他一样在门口垂手而立。 此刻雷扬已经瞧出来了,虽是男装打扮,却是个容貌秀丽的少女,站在自己身旁,时不时抬眸瞥向赵黼身上。 桌旁那两人对面而坐,赵黼道:“你如何知道我来了此处?” 花启宗道:“亲王甚是放心不下,同我细说过一路的情形,叫我留意。我又知殿下是去了云州,便派人紧盯云州内外的动向,且殿下毕竟非寻常人,虽改头换面,仍是极容易被人认出来的。” 赵黼道:“哦,大意了。” 花启宗道:“我看并不是,而是殿下并不怕被人认出来。” 赵黼淡淡道:“你倒果然是我的知己。” “此事我尚未来得及跟亲王禀明,他若知道,必然喜欢,”花启宗道:“不过,殿下来上京,是为了什么?” 赵黼瞥他一眼,并不言语。 花启宗沉吟:“莫非,是为了郡主娘娘?” 赵黼还未回答,便听得外头又是一片呼喝之声,雷扬忙推门查看,那书童也跟着出门。 赵黼随口问道:“这是谁?总不会是你的夫人?” 花启宗摇头:“这是大公主所生之女,唤作天凤郡主。” 他答了这句,便道:“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一件要事欲跟殿下商议,正是事关睿亲王……” 才说了一句,便见天凤从外跑进来,有些惊慌说道:“姨夫,底下是耶律侍中,带了大批人马把楼围住了。” 这耶律澜官为侍中,却并不是靠着真才实学,而是靠着捕天鹅之术,太子见喜,一路提拔。 正是萧太子的心腹,素来小人,尤以拍马阿谀为能。 花启宗忙道:“这人认得你,你休要出去……” 才说了这句,就听底下有人大声叫道:“方才是谁在这里妖言惑众?” 舜的京内情势危恶,这大辽却也有些风起云涌。 只因萧利天议和功成,停了刀兵之争,民间名声甚佳,且又因萧利海的缘故,便更加风生水起了。 何况萧西佐因亏心之故,对这位侄子甚是偏爱。萧太子原本就有嫉妒之意,如此便越发视若眼中钉了。 暗中吩咐耶律澜叫盯着坊间动向,方才那蓝衣人在底下大赞萧利海,早有人报知外间的巡城,便惊动了这耶律澜,欲来杀一儆百。 第481章 里屋说话这会儿,底下已有惨叫声传来,又有各种告饶此起彼伏。 萧天凤起初还只偷看赵黼,听到外头这般乱响,不觉睁大双眸,流露惊惧之色。 花启宗因有正经大事,不顾理会底下,还想跟赵黼再行商议,不料萧天凤跑到门口,又往外打量。 因门扇打开,底下的声音越发清晰,是先前发声的那蓝衣人叫道:“你们这帮奸佞,蛊惑主上,我大辽有你们这些禄蠹,迟早也要衰亡……”话音未落,便又一声惨叫。 又闻一个声音阴狠说道:“给我打,狠狠地打死!” 只听“啪啪”声响,竟是鞭子挥动,伴随着厉声惨呼。 萧天凤焦急道:“姨夫,他们会打死那人的!” 花启宗皱眉,面露为难之色,天凤道:“我听人说耶律澜他们最凶狠残忍,还用什么炮烙刑罚来惩治异党,姨夫,难道你不管?” 惨叫声声传来,花启宗握拳。先前他投奔大辽,虽得萧西佐重用,然而因屡次败在赵黼手中,就算萧西佐仍是一力维护,太子跟一干同党,却不以为然,日渐轻视。 且花启宗隐隐地又偏向睿亲王,故而若不是公主得力,太子早就容不得花启宗了。 所以当此情形,花启宗不便贸然出头、得罪太子的人。 天凤见他迟疑,跺跺脚,自己跑出门口,栏杆前指着底下,大声叫道:“还不住手!” 底下耶律澜正打的兴起,把那蓝衣人打的遍体血淋林地,忽地听有人喝止,抬头看时,却见二楼处一个清秀少年……才要喝骂,细看却心中一喜,认出是萧天凤。 当即停手,便笑道:“原来是小郡主,不知郡主怎会在此?” 萧天凤冷道:“你不必管,你当街这般滥用私刑,皇帝陛下可知道么?” 耶律澜见她肃然呵斥,却笑说:“我正是奉上命才整治这帮刁民的,若是不给他们厉害瞧瞧,以后只怕连皇上、郡主等都要胡乱嚼口起来了呢。” 耶律澜说着,复一挥鞭,又打过去,一脸乐在其中,意犹未足。 天凤怒道:“你还不住手!这里是来自各国的商贩,你如此横行霸道,给他们瞧见了,如何看我大辽?”手按着栏杆,翻身一跃,轻轻地跳下地来,动作倒也算敏捷伶俐。 耶律澜见她轻盈落地,不觉倾倒,眯起眼睛道:“正叫他们看看我大辽的法纪何等严明。” 心意飘荡之时,越发上前踢了那人一脚,道:“也叫他们以后再也不敢随意胡说八道!” 天凤道:“你放肆!”忍无可忍,上前便去抢耶律澜的鞭子。 耶律澜见她义愤填膺,小脸微红,不由更加垂涎,道:“郡主这是在做什么?” 色胆包天,心中生出调戏之意,故意卖了个破绽,看天凤撞到怀里,便欲将她抱住。 谁知才一动,便觉得手肘似被什么一撞,震动酸麻,竟无法提劲儿。 耶律澜怔忪之时,天凤趁机而入,早将那鞭子轻易抢了过去。 萧天凤一招得手,心中松了口气,又觉扬眉吐气,便哼道:“方才他说话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所说的,不过是昔日我姑母的事迹罢了,本是我皇族的荣耀好事,如何到了你嘴里,就似见不得人的一般?不信你问问在场众人,谁曾听见过半句不是?” 但那些不知耶律澜的,见他这般强横,便不敢出头,那些知道他残暴性情的,越发不能出声。 耶律澜只当方才自己是一时岔了气儿,定了定神,便冷笑道:“哦?好似没有人回答郡主。” 天凤见无人敢答,略有些窘然,却仍道:“你得意什么?别人没听见,我却是听明白了。当时他说,我姑母萧利海,曾经在先帝落难的时候,施巧记救了先帝,先帝称赞她是大辽明珠,——他方才就是这般说的,如今你既然因此而惩治他,你可也要如此惩治我?” 耶律澜见她偏提萧利海,不由皱眉。 天凤道:“你若是敢这样惩治我,那你才是奉上命秉公行事,你若不敢,便是滥用私行!你打了他多少,我就要打回你来!” 耶律澜因得萧太子器重,萧西佐又病弱不闻,故而敢在上京横行,见天凤当众如此给他没脸,不由微愠:“郡主,你休要放肆了。” 他上前一步,想把鞭子夺过来。 天凤见他目光阴沉,心中微微一慌,仓促中一扬鞭子甩了过去:“你想做什么?” 那鞭影在眼前晃动,耶律澜本能轻易避开,谁知脚下才要动,却觉着左腿酸麻难禁,忍不住身形一晃,竟往前跪倒! “啪”地一声,鞭尾掠过脸颊,陡然便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耶律澜大惊失色,脸上火辣辣地,这才来得及跳起来,踉跄后退。 天凤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轻易打伤了他,竟似他把脸凑上来给自己鞭似的,也自意外,面露不信之色。 耶律澜惊怒之际,终于狐疑起来。 目光掠过二楼的房间,见房门微微敞开,依稀有人影,却不知何许人也。 耶律澜虽是小人,却极狡黠,因方才连吃了两个暗亏,又猜想萧天凤绝不会一个人独自出现在客栈里,只怕屋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心生忌惮,当即忍痛忍怒,也不理会那蓝衣人,只捂着脸后退一步,又带属下匆匆出楼而去。 剩下众人见煞神去了,才都松了口气。 天凤又叫人将那蓝衣人扶了去,好生医治,底下看热闹的人也极快散了去。 正要上楼,却见花启宗成楼上下来,匆匆道:“走罢。” 天凤迟疑,看一眼楼上,花启宗却早往客栈的后院拐了过去,只得跟上。 来至客栈的角门,花启宗见外头无人,才拉着天凤飞快而出。 两人沿街快走,天凤道:“姨夫,你做什么?” 花启宗道:“你得罪了耶律澜那小人,他岂会善罢甘休,客栈外早安排了人等你……我不想跟他照面儿。” 天凤道:“怕他做什么?”忽地想到方才连占上风,心中甚喜,便露出笑容,道:“姨夫,你常常说我武功微末,如今我连耶律澜也能赢得过,倒也没丢了您的脸罢?” 花启宗苦笑。 自从他来至辽国,自然也有许多辽人将领不服,当初为了让这些人服他,萧西佐特命在校场比武论胜负,前来挑战的有十九名军中将领,却无一个能赢花启宗半招。 因此花启宗的武功,大辽闻名。 这萧天凤是大公主的爱女,从来向往大舜人情风物,又敬花启宗是个能人,便求着要他教导武功,花启宗碍于公主的颜面,只得随意教导她些。 如今见萧天凤高兴,花启宗便道:“你错了,你当果然是你赢了耶律澜么?” 天凤睁大双眼道:“楼里许多人都看得清楚,难道不是?” 花启宗道:“若不是赵……若不是那个人暗中出手相助,你早就栽在耶律澜手里了。” 天凤震动,似懂又非懂。 原来当时天凤出面,跟耶律澜争执又动了手,花启宗见无法了局,本欲出面儿。 不料赵黼起身,跟雷扬低语了一句什么。 雷扬脸色古怪,探手入怀,却掏出了几块儿碎银子。 花启宗眼睁睁看着,正天凤去夺鞭子,耶律澜要调戏,赵黼随意掰捏了一块儿碎银下来,手指轻轻往外一弹! 正好中了耶律澜臂上穴道,令他无法动作。后耶律澜欲反击,赵黼又捏一块儿碎银,正中他腿上环跳穴……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天凤解了围。 天凤听完花启宗所说,脸上红透:“是、是他?” 花启宗看着她羞赧的模样,笑道:“不然呢,你还真的以为你能赢过耶律澜?当初他靠着捉天鹅的手法见喜于太子,那样出色的身手,岂是你能轻易打赢了的?” 天凤按捺不住:“姨夫,那人是谁?你怎么叫他殿下?我看他的派头,仿佛来头不小。” 原来花启宗并未告诉天凤赵黼的身份,又怕再生意外,便含糊道:“他……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天凤呆了呆,毕竟性情聪慧,大辽的“殿下”,她自然都知道,如今这位,必然就是舜国的了。 而大舜的殿下里,能让花启宗这般恭敬谨慎相待的,却仿佛只有一个传说中的人。 天凤虽猜到那个名字,心里仍有些战栗,便小声问道:“姨夫,他是不是……就是近来大家都在议论的那位?“花启宗摇头不答,只叮嘱道:“今日之事,郡主记得不可告诉任何人。另外还要小心提防耶律澜。” 天凤只得应允。 话说天凤虽回了府中,却时刻惦记着在开昌客栈内所见的那人,虽身着简服,却掩不住眉间隐隐倨傲,通身锋芒夺目,天生尊贵。 花启宗贵为大辽驸马,且又曾是大舜名将,自也气质出众,可在他面前儿,却仿佛全无光华了似的。 天凤思来想去,却忽然又想到花启宗的那句话“耶律澜岂会善罢甘休”,当即猛地坐起身来,变了脸色。 开昌客栈,华灯初上。 天凤急匆匆跑上二楼,将房门推开,却见里头空空如也。 她忙忙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仍是不见那人踪迹,正在发呆,却听得门口有些动静。 天凤大喜,忙跑出去,谁知看见来人之时,陡然色变。 原来这进门的,不是赵黼,竟是耶律澜。 耶律澜将门掩上,笑道:“郡主不呆在公主府里,又随意跑到这客栈里,不知是为了什么?” 天凤本并未多心,忽然听他声调有些古怪,心中一动,叫道:“你说什么?” 耶律澜盯着她道:“难道郡主是出来会相好儿的了?” 天凤愣怔,继而无端地红了脸。 耶律澜看得分明,摸了摸脸上伤痕,上前一步道:“怪不得先前郡主有恃无恐,原来果然是有了情郎……” 天凤大怒:“你说什么?”挥手打过去,不料耶律澜顺势握住手腕,咬牙道:“还当这会儿有人相助?” 他的手竟如铁钳般,几乎能将人手腕捏断。 天凤大惊,这才明白花启宗所说的耶律澜“捉天鹅”出身是什么意思,这般手劲儿,遇到天鹅,只需轻轻用力,便会将天鹅的颈子拗断,就如此刻他擒着自个儿一样。 恍惚挣扎中,只听得“嗤嗤”数声,衣裳撕裂,颈间发凉! 天凤慌了,举手掩住领口,却因为被他这股凶戾之气镇吓,几乎连呼救都勉强,只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耶律澜狞笑道:“我当然要,等会儿……郡主试过了就知……” 把她往床上一扔,欺身压上,便欲行事。 正要大展淫威之时,后颈上一痛。 耶律澜毫无还手之力,浑身的力气几乎也因被人这般轻轻一捏而消失殆尽。 就仿佛那无数曾死在他手中的天鹅一样。 最后的意识里,是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然后耳畔是“咔”地一声。 耶律澜眼前发黑,颈子颓然斜歪,霎时间已经毙命! 天凤本甚是惊惧绝望,蓦地身上一轻。 她慌得还在胡乱挣扎,却见有个人站在榻前,将耶律澜如提一件儿衣裳似的揪了出去。 天凤愣怔震惊,只顾呆呆看着,却见那人将耶律澜往旁边扔开,微蹙眉头,拍了拍手,就像是料理了什么肮脏可厌之物。 天凤双眼圆睁,终于醒悟过来:“你是……赵殿下!” 赵黼眼中并无任何情绪,皱眉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天凤忽地觉着眼中湿湿地,忙举手擦去,忍着抽泣道:“我知道耶律澜要对你不利,想来、想来报信儿的。” 赵黼奇怪地瞥她一眼,并未说话,却仿佛是在怪她多此一举。 天凤心中委屈,只讷讷道:“我是担心,先前是我连累了你……” 当时天凤是从赵黼的房间出去的,耶律澜生性狡狯,自然留意到了,他当面不曾发难,私底下却自会调查。 故而天凤担心这一则。 谁知此事她想到,耶律澜想到……但赵黼却早也想到了。 故而就在花启宗离开后,赵黼便也离了此处,只在雷扬房中。 耶律澜探明了是“大舜来的丝绸商人”,上来搜查,自然一无所获,谁知正天凤赶来。 赵黼见她瑟瑟发抖,衣裳被耶律澜撕的七零八碎,左右看了会儿,便将床帐撕下半副扔了过去。 天凤紧紧抓住,又道:“多、多谢……” 赵黼不由道:“你们辽国的郡主,都是爱一个人乱跑?” 天凤道:“我心里着急,就、就顾不得了。” 赵黼道:“着什么急?” 天凤冲口说道:“我怕你被他们害了!” 赵黼听了这句,方又瞥了她一眼,半晌,一笑摇头,这笑有些莫名,仿佛觉着她可笑,又似带些许悯恤……疏离中,却带出几分不经意的温柔来。 天凤看着他这一笑,竟浑然忘记所有般,只顾定定地盯着他瞧,似有些痴。 赵黼却并未理会她,径直走到门口唤了声,将雷扬叫来:“把她送回去。”见天凤披着床帐缩着,便又道:“你的衣裳给她一件儿。” 雷扬无奈,只得从命。 见雷扬陪着天凤去了,赵黼才又回到房中,想到天凤方才那句“怕你被他们害了”的话,当时一刹那,他心中想起的人,却是云鬟。 宫中暴乱,萧利天挟持奔逃,当时萧利天扯谎说谢府众人被斩,那样轻飘飘一句,却仿佛掐断赵黼心底最后一抹微亮。 可知这时侯,他的世界里唯一仅存的,便只有她了。 因天凤的那句话,引得赵黼想到离别那夜,云鬟在耳畔低低细语。 当时他或许是听见了的,然而却因受伤太甚,意识昏沉,因此醒来恢复神智后,所记得的,竟也只是她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有些他不太敢信是真的话。 “我的心,是在六哥身上……” “云鬟心里是有赵黼的,现在,以后……都……” 缓缓落座,眼角微红,原本冷彻的眸色,浮现几分迷离。 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雷扬却仍未返回。 赵黼起身,看着深墨蓝色的窗纸,隐约听得辽国长街上,似鼓声隐隐,蓄势待发般。 上京,太子府。 耶律澜的突然失踪,让辽太子有些悚惧,又因耶律澜自作聪明,想要设计天凤,所以除了所带的近卫外,其他人都不知其动向。 太子详查之后,才听闻耶律澜失踪那日,曾在开昌客栈内跟天凤起过龃龉。 只因天凤郡主从来跟花启宗走的近,萧太子着意要捉两人的把柄,不料搜遍开昌客栈,却未曾发现耶律澜的踪迹——无人知道,可巧那数日有西域的兽主,赶了一批狮子老虎过来,都吃得十分肚圆。 次日,上京城内戒备森严,太子进宫向萧西佐禀明耶律澜失踪之事,又说跟天凤郡主有关。 萧西佐因病中,不愿纠缠此事,便叫太子自行料理。太子要得就是这句话,当即出宫,命人将天凤传来问话。 天凤被耶律澜那一场吓到,又且因赵黼的缘故,便有些神魂不属,见太子质问,当然不肯配合他回答,却毕竟年轻气虚,不免透出些隐瞒支吾之色。 太子越发笃定有异,他身边儿又有些狐朋狗党,不惮以恶意推测,因看天凤咬牙不认,索性就指天凤跟花启宗之间有些什么。 天凤听说的如此不堪,也怕有损花启宗名声,更对他夫妻不好,一咬牙,就说了耶律澜设计轻薄的话,但只说是自己将耶律澜喝退而已。 太子虽知道以耶律澜的性情的确是有可能做出这荒唐之事,但见花启宗被摘的如此干净,自不肯罢休,便道:“就算你所说是真,但以你个人之力,只怕未必就能安然脱身,必然有个人帮你!” 太子却是歪打正着,他本想天凤指认花启宗,谁知另有其人? 天凤最怕给赵黼惹祸上身,当即紧紧闭嘴。 太子见她又缄默不言,愤愤而去,又拷打开昌客栈里的小厮等,却有人供认那日,看见天凤陪着一位中年人,跟人在客栈密会过。 太子见得计,立刻就要命人将客栈包围,挨个搜查。 正欲吩咐,却有宫内来使急至,密奏道:“殿下,先前睿亲王跟大公主等进宫,联名告殿下的心腹耶律澜强暴天凤郡主在先,太子威逼胁迫郡主在后,且又有郡主的口供,陛下甚是不悦,想来传旨请殿下进宫的使者已在路上了。” 萧太子震惊:“睿亲王竟敢告我?他是丧心病狂了么?” 那人低眉顺目:“正是,故而皇后娘娘命老奴紧急出宫,告知殿下叫及早防范免得措手不及。” 萧太子拍案怒道:“好个老狐狸,竟先下手为强,没想到大公主也站在他一边儿,父皇又从来最疼爱天凤,不知那丫头有没有受了萧利天的教唆,说了我多少坏话。” 那人问道:“殿下,现在该如何行事?” 萧太子磨了磨牙:“父皇年轻时候倒也杀伐果断,年纪越大,身子越差,人也越发昏了头,当初既然送走了萧利海,就该顺势把萧利天也料理了,竟让他坐大,如今不思遏制,反而对他十分青眼,连我跟几个王爷都比不上他了。偏偏大公主他们又倒戈,难道真的要撺掇父皇,对我不利?” 那人道:“我虽然在宫内,却也听他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睿亲王仁慈和睦等话,又说那个赵黼原本是萧利海的骨血,最近有意归顺大辽,连皇上近来也频频传问此事。” 太子心跳加快,越发不安:“难道果然要反了天么?从他们手中夺出来的皇位,又要再还给他们不成?不!我不能坐以待毙!” 那人道:“殿下若是要行事,则要快……我今日得到一个密报,说是花启宗先前在开昌客栈内偷偷私会的那个人,极有可能便是……赵黼!” 太子就如听见催命符般,骇然道:“这个夜叉鬼,他来了上京?” 那人点头:“倘若赵黼跟萧利天联手,那么这大辽,就真的要反了天了,殿下。” 太子咬牙切齿,终于道:“他们、他们竟然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怪我……” 萧太子飞快想了片刻,即刻召集手底下人,升厅议事。 上京,大辽公主府。 赵黼皱眉看着面前的花启宗,对方脸色不大好,嘴角隐约一道血痕。 赵黼拂了拂衣袖:“不要以为打不还手,就没事儿了。我好心派雷扬护送那妮子回去,你们反而扣押我的人?” 花启宗道:“请殿下见谅,实在迫不得已。” 赵黼当面啐了口:“最后问你一句,我的人呢?” 原来先前因天凤被耶律澜轻薄,赵黼派了雷扬护送,谁知一去竟不回。 赵黼即刻又叫两个人去查看究竟,谁知仍是未归,赵黼知出了意外,便亲来寻花启宗。 却听花启宗道:“殿下只需做一件事,便可安然无恙离开上京。” 赵黼眼神越冷:“好的很,我平生最喜受人要挟。” 花启宗道:“殿下若不在乎雷扬等人性命,自然可去。” 话音未落,赵黼举手揪住他的衣襟:“你是在逼我先杀了你?” 花启宗道:“殿下这会儿若要杀我,我绝不会还手半分,只要殿下先做一件事。” 赵黼虽不喜他,见他如此笃定,便问道:“哦?” 花启宗道:“请随我进宫。” 赵黼哈哈而笑。 第482章 且说张振在静王府门口拦住云鬟,两人并肩,自静王府门首走开。 沿着墙边儿行了许久,云鬟的马车跟张振的侍从等,便远远地跟在后头。 张振见她有谨慎踌躇之意,问道:“你果然是知情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鬟道:“将军不必着急,也不必听外头流言,横竖如今朝廷并无旨意。” 张振急道:“若有旨意,我还用特来寻你么?便是知道你跟他、跟别个不同……料想你知道内情才来的。到底是怎么样,你跟我说清楚,也好早有准备,若真的别人都知道了,我们跟他相识的却仍在鼓里,那算什么?” 云鬟道:“将军说的‘准备’,是指的什么?” 张振道:“你问我?自然是要为了他着想谋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比一无所知,事到临头只挓挲手强。” 云鬟抬头相看:“若……六爷果然是英妃娘娘之子,将军也要为他着想?” 张振皱皱眉:“我跟你虽缺交际,但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且当初你们为了可繁,又相助许多。所以我也不瞒你,就算是英妃所生又怎么样?他那个人性子虽然有些可厌,但却是个能顶天立地的,我想不通有哪点儿容不得他。” 云鬟若有所动,张振又道:“如今扑朔迷离的,反把他丢了,我也猜是那天宫内太子急病亡故的事有些蹊跷,故而我心里很放心不下……请你务必给我两句实落话才好。” 眼见将走到街口,云鬟止步,便对张振道:“将军大概也知道我进来进出宫闱,可知是为了什么?正是为太子身死之事。至于他……他这一身,什么匪夷所思、生死跌宕的情形没经历过,纵有一时的无主,必然会撑过去。” 张振端详她,这话虽未直接承认,却也显是默认了。 张振咽了两口唾沫:“我知道了。先前听说他随着萧利天往辽国而去,我还想亲自去前往查看端倪,是父亲狠骂了一场,且不许我离京。不过对他我虽无能为力,倘若京内有什么我能相助之处,你尽管开口。” 云鬟拱手深揖:“十分多谢。” 将分别之时,云鬟复回头看向张振,道:“如今六爷虽不知如何,然而倘若他知道你们待他之心跟从前无有不同,他必然也会欣慰。” 张振本正目送她上车,闻听此言,便微微一笑道:“我们是生死过场的情义,战场之上危恶之间,靠得是彼此守望信任,不离不弃,岂是那些子虚乌有之事所能撼动分毫的?” 云鬟听到“守望信任,不离不弃”八个字,眼角微红,复举手一揖,上车而去。 原先张振跟沈妙英已订了亲,因他年纪颇大了,本想年前及早完婚,谁知太子出了事……三个月内不得操办婚嫁等事,因此又耽搁下来。 不过对于张瑞宁而言,这倒并不是一件坏事。 自从御史参奏沈正引之后,虽然皇帝并未即刻下手查办,但相府毕竟很快透出颓然势头,譬如恒王事发后,为了肃清城内的恒王叛党,连带着追究了数家大臣,有大半儿是沈正引的人。 故而沈相的势力,竟在逐步被削弱。乃至太子殡天,静王殿下被封为摄政王后,因沈舒窈之故,相府略透出几分舒缓反醒的意思,可纵然是静王爷开始掌握朝政,却并未对沈相流露出格外开恩之意。 在这般微妙的时机,两家的亲事自要越低调不惊越好。 可虽然张瑞宁心中自有打算,对张振而言,却并不十分在意沈府是盛是颓,只因他所看重的,不过是人罢了。 别了张振,云鬟乘车往回,心底想起方才静王召见自己时候的情形。 虽然皇帝允诺让她查赵庄夫妇身死之事,但薛君生却是因静王令牌被盗一节获罪,偏急切间太子案又没有眉目,云鬟很是忧心,便去监察院探望君生。 谁知一见,越发惊心,原来君生竟是受了刑,身上囚衣透出血迹斑斑,看来颇为凄惨。 这监察院云鬟也是呆过的,先前正是因赵庄那案子,被陈威公报私仇地动刑伤了腿,如今见薛君生因己之故受罪,怎能忍得? 君生略见消瘦,不似平日里隽秀安逸,见她泣泪,反强打精神安抚道:“不打紧,先前你也曾在此地熬过,我常想是何滋味,如今自己也亲来试一试了,岂不是正得偿所愿?” 云鬟见他兀自玩笑,想了一刻,便问道:“先前你陪着回城,我自顾不暇,竟不知你怎么样,如何竟落得如此?” 君生道:“你虽不肯说,王爷如何猜不到是我相助?我也并不想瞒着。一来惹了王爷不喜,二来此事圣上也有些知晓,故而竟掩不住,自要我做个罪头。” 云鬟见他手臂上也有些伤痕,不由伸手抓住他的手道:“我必尽快救你出去。” 君生温声道:“不打紧,你的伤可都好了?” 云鬟点头,君生道:“虽如此,仍不可大意,也不用来探我,这里不是好呆的。如今京内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不知什么时候又要一番惊涛骇浪,你且留心就是。” 云鬟道:“我记住了。” 君生向着她笑了笑,道:“当初答应你的时候,我就料到今日的境地了,故而这是求仁得仁何所怨的事。好了,你且去罢。” 此后,静王便召云鬟进府。 略寒暄了几句,赵穆方道:“先前因你伤重,新来诸事且多,虽想面见,一直不得空闲,如今可喜你已安妥。” 云鬟谢过,静王问道:“我听白尚书说过,想那惊魂一夜,你竟是最后一个见过黼儿的人了,不知他到底如何?” 云鬟道:“殿下似是伤重,神志不清,始终昏迷。” 静王默然。云鬟略察其言观其色,却见仿佛是个犹悒的模样。 顷刻,赵穆低低道:“想不到,黼儿的命竟是这般……想他打小儿勇武,本以为辛苦只在沙场征战上罢了,哪里能想到,命运多舛至此?可偏生我竟无能为力,如今,也只盼黼儿能够转危为安罢了。” 云鬟道:“有殿下此心,上天也必会感知庇佑。” 静王笑了笑,却摇头道:“人之心意,若真天能知晓,那岂会有这许多悲欢离合之事?”长长地叹了声,又不言语。 云鬟心中有些疑云,只是不便多言。 静王忽地又问:“听说你先前去过监察院,可是因君生?” 云鬟道:“是。” 静王道:“这件事,我本要保他,是只父皇也知道了,因此竟不能避过。” 云鬟本要提此事,见他主动提起,便垂首道:“殿下,其实薛先生行此事,是我求他所为,原本我才是个罪魁祸首,如今先生人在牢房之中,受尽牢狱之苦,又被用了刑,他的身子哪堪那些刑罚?如今王爷摄政,还求网开一面。” 静王道:“然而父皇那边……” 云鬟道:“其实圣上只怕未必是真心怪责,何况如今圣上病中,未必会留意这些细微小事。只王爷做主就是了。再者说,此事原本是我起头,如今圣上连我都能赦免叫我戴罪立功,又怎会只为难薛先生?何况先生身子弱,若再牢狱中有个不测,却也不是圣上的本意了。” 静王忖度半晌,微微点头。 云鬟又道:“圣上既然赐我敕令,便是信任之意,如今我便斗胆,替薛先生在王爷面前求个情,保他出狱调养,他日若圣上责怪,要杀要剐,我们两个一块儿受了。求王爷慈悲成全。” 静王听她说的这般合情有理,便道:“好,既然你如此义气,本王又怎会铁石心肠?你放心,片刻我便叫人去监察院,将他保出来就是了。” 此后,果然薛君生被保赦出狱。 云鬟亲去相接,因畅音阁被查封,薛君生原先的宅邸也被奉查,且他身子大不好,因此云鬟便将他留在谢府之中,仔细调养照料。 这数日来,那传言越发甚嚣尘上,季陶然白清辉蒋勋等都知晓了,让云鬟欣慰的是,他们一如张振一般,虽对此事极为惊讶,但对赵黼的关切之心,却仍是甚于其他,——蒋勋甚至就想立刻再返回云州,找寻赵黼。 是日,云鬟来至刑部,却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询问白樘那夜他的所见所感。 前几天进宫,云鬟将当夜在场的王治、以及几个小内侍仔细问过,除了皇帝之外,最知情的人,便是白樘了。 只是来的时机,却有些不巧。 其实云鬟在下车之时,便已经看见旁边停着的一顶轿子。 正有些迟疑地打量,门口侍卫早半惊半喜地招呼:“谢大人,您来了!” 虽然云鬟已经辞官,可毕竟上下相熟,且部里的人都甚是欣赏敬爱。 侍卫们见了她,便忙迎着,又问:“可是有什么要事?是来找风大人,还是尚书?身子可大好了?” 云鬟见如此“嘘寒问暖”,只得说道:“已经都好了,我是来寻尚书大人的,不知可在?” 侍卫道:“在在在。”不等云鬟再问,又道:“方才沈丞相前来,也是寻尚书大人的,不过已经来了将一个时辰,应是要走了。” 云鬟听说沈正引在,本要顺势告退,听了最后一句,才又停住。 侍卫早又说道:“外头风大,大人快入内。”不由分说地迎了进去。 当即仍是进了部里,半是犹豫地往白樘的公房而去,走到半道,看见柯宪,又略寒暄两句。 如此缓缓往内,进了白樘办公的院落,抬头就见巽风跟几名眼生的侍从立在廊下,皆都肃穆静立。 满院里鸦默雀静,连风掠过庭间,哨过假山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云鬟看看巽风,又看向白樘门扇紧闭的公房,明白果然不是时候。 才要悄然退出,便听得隐隐一声脆响。 不由愣住,这声响是从白樘房中传出来的,不似寻常的响动,却像是…… 正此刻,听有人道:“好!那我便看你是什么下场!”阴阴狠狠,却竟是沈正引的声音! 与此同时,房门被一把拉开,沈丞相迈步而出,往廊下自行。 里头白樘亦走了出来,仍是沉静如水地,向着沈正引的背影行礼恭送。 沈正引却头也不回,面上怒恨之色竟压不住。 这会儿再退已经晚了,云鬟只得住脚,贴墙站住,举手行礼。 沈正引走到她身边儿,略停了停,转头相看,眼中透出些许讥诮之色。 他道:“你来做什么?” 云鬟道:“有事来寻尚书大人。” 沈正引道:“哦?是为了宫内的案子?” 云鬟默然,心中却有些微惊,沈正引道:“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太信你们尚书大人了。留神会后悔莫及。” 云鬟无话可答,沈正引复冷冷一笑,昂首自去。 见他离开,云鬟才松了口气,垂手抬头,却见前方门口,白樘仍站在彼端。 目光相对的刹那,云鬟便瞧见在白樘的左边脸颊上,隐约有几道微红地指痕。 即刻想到方才那一声异样响动,以及沈正引的反常,云鬟心头一跳。 白樘却依旧从容,默默看她一眼,自回身进了房中。 巽风正也因发现了白樘的脸上……微微惊心,见如此,只得转身过来,若无其事地迎了云鬟:“你如何这会儿来了?” 云鬟讷讷道:“我本是有些事要询问尚书,谁知竟来的不巧……我、我不如先回去?” 巽风苦笑:“罢了,我也不懂是怎么样,你既然前来,必有要事,不必在意,岂不知四爷是个最公私分明的人。” 硬着头皮进了公房,见白樘已经在桌后落座,除了面上的红未曾消退,便如无事发生般。 云鬟忍了心惊,行礼过后,谨慎说道:“我这番来,是想亲问一问尚书大人,那夜宫内的详细。” 白樘淡淡道:“我听圣上说,你若是先我破案,便对你所犯之事既往不咎?” 云鬟忐忑:“是。” 沉默片刻,白樘问道:“如今你可查到什么了?” 云鬟道:“尚无。” 皇帝那边虽有供述,语焉不详,王治跟内侍们所言,却也未足全信。 且还有一件,赵庄虽死的蹊跷,但他毕竟是当朝太子,故而尸身竟不许别人擅动,连季陶然也不过是趁着换殓服的时候,仓促借看了会儿而已,因此竟很难从尸首上得到线索。 白樘停了手上之事,忽道:“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些情形,我尚有些不解之处……” 上回云鬟同他坦白,白樘被所感知到的“真相”惊震,虽面上仍看着寻常,心却大乱,加上当时叫他最悬挂的一件事,便是赵黼是否会反叛,因此当先只问此事。 但是现在,他想知道更多。 白樘道:“在你所经历的那些之中……众人都是如何结局?我的意思是……圣上,静王殿下,沈相爷,太子跟太子妃,皇太孙,你,还有……我。” 云鬟胧忪。 忽然后悔这一次来到,站在他面前,就仿佛周身空空落落,无法遮掩,不能躲藏。 云鬟勉强将自己所知朝中情形略说一遍。 白樘听她说了赵世,赵穆,沈正引,以及早逝的赵庄夫妇,除了太子夫妇的遭遇不同,其他三位,倒也并无什么大变。 白樘颔首,复道:“还有呢?” 云鬟道:“我同尚书说过,命数并非一成不变,如今已经有好些事超出我所知……” 白樘却看出她隐瞒之意:“你有些不便告诉我的?” 云鬟屏息:“是。” 白樘道:“假如我想知道呢?” 云鬟深深垂首,双手交握用力,心底蓦地闪过许多场景:江夏王府翼然亭内,季陶然身死当场,以及最后……微睁的双眸中,是满目通红的火光。 隐隐战栗,云鬟红着眼道:“请尚书恕罪。” 白樘打量眼前之人,缓缓说道:“从你极小的时候鄜州相见,以及此后跟你的种种,我总觉着,你对我极为不同,现在想想,只怕也是因前世之事?” 稍停,白樘的声音很轻:“前世,我是不是……做过什么?” 背后似有凉风吹过,云鬟咬牙摇头:“并没有。” 第483章 白樘听见她的回答,手在桌上一沉,此刻,竟又感觉到先前久违的恼怒——是那日她冥顽不灵,执意要辞官的那刻。 桌上的裂纹仍在,就如一道参差地电闪,映在他原本沉静的眼底。 门外,入冬来的第一朵雪花,正飘然而至。 天南海北,辽国上京。 相比较帝京的初初飘雪,此处的雪,却已经在地上堆积了有四指厚。 脚踩在上头,咯吱咯吱有声。 略显空旷的寝殿之中,辽国皇帝萧西佐看着面前青石地面儿跪着的几个人,半晌方道:“都起来吧。” 大公主萧敏起身,又将天凤扶起,搂在怀中,低声安慰。 睿亲王萧利天也缓缓站了起来,垂手站在原地。 萧西佐抬手揉了揉眉心,却见天凤依偎在大公主的怀中,眼睛鼻头皆哭的红红的,看来楚楚可怜,萧敏的面上也透出怒伤交加之色。 萧西佐道:“凤儿不要哭了,朕已经知道了,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萧敏给女儿擦了擦泪,道:“父皇,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也知道家族之中,彼此相护,哪里能想到太子竟如此,眼见凤儿受了委屈,不思为她讨回公道,反而用那种卑劣手段逼问,竟是巴不得看着我们被人欺负,他自己也要来跟着踩一脚?” 萧西佐叹道:“朕其实也有些耳闻这耶律澜行事太过,只是因他忠心于太子,倒也罢了。” 天凤抽泣道:“皇上,耶律澜不是行事太过,就如这次在开昌客栈,当着各国商贾的面儿,他敢强横霸道地把人活活打死,这些商人回到各国说起来,难道会说我们大辽的好话?自然更是宣扬我大辽残忍血腥等言语,另外他们还用些骇人听闻的酷刑整治异己,比如炮烙,梳洗……惨无人道……民间望而生畏,现在还只说是他们任意妄为,久而久之皇上不管,百姓们便会怪到您的头上了。” 萧西佐又叹了口气:“也是你这孩子任性,自己乱跑出去做什么?” 萧敏很不喜这话,皱眉道:“父皇如何还怪天凤?我大辽的女人,又不是那舜国的娇弱女子,必要囚在宅院内守什么三从四德,出外走动又有何罪?何况出了事,只该追究行凶者的责任,怎么父皇反而也跟着本末倒置?想那耶律澜明知道天凤的身份,还硬是要欺辱她,他哪里是不把天凤放在眼里,更是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他们只当有太子撑腰,便要为所欲为。他欺辱的不是天凤,还是整个皇族!且如今父皇还在他们就敢如此,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我们无依无靠,岂不是要轮作这帮人的玩物了!” 萧西佐变了脸色:“住口,你胡说什么?” 萧敏性情最烈,昂首道:“我说的有错么?父皇心里也知道,只是不想面对罢了。若父皇真的怕削了太子颜面,让我们忍气吞声,我不如索性先杀了天凤,再跟那些渣滓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用让父皇为难了!” 萧西佐气得说不出话来,咳嗽连连。 天凤却放声大哭:“娘!” 萧敏含泪道:“凤儿,你亲外公都不愿为你做主,母亲只能先杀了你,免得你被人玷辱,你要怪就怪自己生在这个皇族里吧。”母女两个,抱头痛哭起来。 萧西佐听了这哀痛哭声,却又心软起来。 睿亲王在旁听到此刻,才说道:“皇上不必为难,这都是底下人胡作非为,太子只怕有些不知情,如今皇上可以传太子入宫,问明仔细,再叫太子留意手下那些人,将耶律澜之辈处置妥当,免得误国误民。” 萧西佐道:“说的也有道理。”又沉吟片刻,便叫了一名内侍,叫出去传口谕,让太子紧急进宫。 吩咐完毕,又安抚了萧敏母女片刻,许诺了必要讨回公道的话,两人才止住泪。 萧西佐心中烦乱,喝了一些药汁,便问萧利天道:“是了,昨儿你跟朕讲的赵黼反出了大舜皇宫的事,还未说完,你继续说来。” 睿亲王道:“皇上怎么对这个如此感兴趣?” 萧西佐道:“原本以为这赵黼是晏王赵庄亲生的,倒也罢了,不想居然是利海的骨血,真是让朕……既然他跟舜人决裂了,先前你怎地就没带他到上京来呢。” 睿亲王道:“我皇自是不曾跟他相处过,可知这孩子的性情也十分地激烈,大不似舜人,就如我们辽人一般敢爱敢恨,痛痛快快。他因恨极了舜国皇帝,竟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举止来,如果这会儿见了皇上,一言不合顶撞起来,可如何是好呢,因此不如不见。” 萧西佐哈哈笑道:“你这样说,可知朕越发好奇想见他了?唉,当初你姐姐是那样的风采,却不知他又是怎样的出色……哦,怪不得,花启宗那样厉害的人物,连连栽在他的手里,先前我们还甚是颓丧呢,如今想想倒也不必,还是输在我们自己人手中。” 睿亲王也随着一笑。 此刻天凤靠在萧敏怀中,眼睛骨碌碌乱转,忽地说道:“外公,赵世子原本是大舜的皇太孙,是将来继承大舜皇位的人,谁知道竟然是姑母的孩子,所以被大舜皇帝追杀,如今他竟像是无处可去,外公为什么不快点派人把他招揽过来?这却是个大好的机会,想他那样能耐,若真的成了大舜的皇帝,岂不是很威胁到我大辽了?现在这样,简直是天佑我大辽,如果他能来到辽国,我大辽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有备无患呢。” 萧敏咳嗽道:“凤儿,你又放肆胡说。” 睿亲王相看萧西佐,却见他只是面露沉吟之色,并无怒意。 萧利天便道:“可知我先前想带他回来,一则是为了让他认祖归宗,二来,也是存了有利于我大辽之心。谁知他是个自有主意的人,竟不肯从。” 却听萧西佐幽幽地低声说道:“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是我大辽……” 未曾说完,便止住了。 去传旨宣萧太子进宫的内侍半个时辰后才回,道:“陛下,太子殿下因偶感风寒,要稍晚才进宫面圣。” 萧西佐不以为意,便仍是听睿亲王说些有关在舜国的事。 因提起侍卫被害一节,萧西佐听了睿亲王叙说,道:“这大舜的朝臣里,有几个倒是声名远播的,刑部的这位白尚书,也是个非常人物。他的断定自然是不会有错的了。其实当时你写呈表回来的时候,朕已在留意朝中之人,却毕竟死无对证,又毫无凭据,因此无处下手……也不知是什么人暗中想谋害你。” 睿亲王道:“其实我倒是不怕被人谋害,我最怕的,却是议和之事被人打乱。因我知道皇上的心意,也是想两国休战交好……臣的性命自然无关紧要,唯恐负了皇上所托而已。” 萧西佐连连点头,道:“所以朕才派你前去,便知道你行事从来稳妥,一定会完成朕的心愿的。” 萧西佐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思:“不过,当时想要议和的时候,太子好像并不愿意。” 睿亲王见他想到这一节了,却并不插嘴。 萧西佐拧眉回想了半晌,又看一眼睿亲王,见萧利天沉静地立在原地,不由问道:“利天,你心里是否怀疑……” 睿亲王道:“皇上,臣为了大辽,死都无怨,又怎敢疑心什么。” 萧西佐眼中疑云翻涌,正忖度之时,外间道:“太子殿下进见。” 当即两人停口,睿亲王自请退避,才退回了内殿,萧太子便从殿外疾步而入,见他头戴狐皮帽子,身披大氅,穿裹的甚是厚实。 萧西佐抬眸看去,道:“外头雪下得这般大了?” 原来太子的头上肩上,落了一层薄薄地雪花。 太子道:“是,外头冰天雪地的,风也刮得厉害。不知父皇唤儿臣前来,是有何事?” 萧西佐道:“正是因为耶律澜欺负天凤之事,你可知道了?” 太子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原先儿臣已经向父皇禀告过,耶律澜无故失踪,儿臣疑心是有人暗害了他,故而在追查,谁知正查到他失踪之前,在开昌客栈里跟天凤闹过不快,故而才问起天凤。才知道原来耶律澜曾欲对她不轨。儿臣听闻后,甚是愤怒,更想及早找到耶律澜,严加处置。不知为何父皇问起此事?” 这般倒也说的通。萧西佐颔首道:“只因天凤来哭诉,说你不为她主持公道,反逼问她,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她一个小女孩子,能懂什么,你是她的舅舅,怎么不多体谅她呢?” 太子道:“大约是儿臣急欲想要查明真相,故而让天凤误会了……不过,她身为皇室贵女,竟跑到那客栈里去,自己的行为也甚是不检点……” 萧西佐不由笑道:“够了,我大辽的女子,生来就能骑马打仗,天底下哪里去不得?却要用大舜的这种臭规矩来约束她不成?就算她想去客栈看热闹,也不是耶律澜想趁机胡作非为的理由!” 太子只得说道:“是。” 萧西佐又道:“可查到什么了?” 太子道:“耶律澜虽未找到,不过,儿臣发现了另一点异状。父皇可知道天凤是跟谁一块儿去的客栈?却正是花启宗。” 萧西佐略微色变,道:“他去客栈做什么?” 太子道:“起初儿臣怕天凤年轻不懂事,被这人骗了,因此复仔细追查,才发现原来他也是去见一个人的。” 萧西佐狐疑,太子上前一步,低低说了一句。萧西佐震惊:“真的?” 太子道:“父皇若是不信,大可叫那花启宗进来质问,他本是舜人,如今这赵黼偷偷潜入上京,却不知道有何意图,这花启宗又秘密跟他相会,若这两人有不利于我大辽之心,又当如何?” 萧西佐深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因殿内有炭火,甚是和暖,太子帽顶跟大氅上的雪极快融化成水,太子略觉有些燥热,却仍忍着。 良久,萧西佐才回神,道:“赵黼……竟然暗中到了上京,为何亲王并不知此事呢。” 萧太子陡然听见,便冷笑道:“父皇可是听睿亲王说了什么?他自打知道那赵黼是萧利海的儿子,便失心疯了般,还想带那赵黼回上京,我倒是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了。父皇不可不防备。如今这赵黼又在上京,不如父皇下旨,让儿臣带兵前去将他拿下,就此杀死,一来为先前被他杀死的那些将士报仇,二来,除掉了心腹大患。” 萧西佐默默听着,直到太子说完了,才道:“睿亲王偷偷带了赵黼欲回大辽,在齐州的地界被人拦下,然而那些舜人,却并未为难睿亲王,反放他回来,你可知道为何?” 萧太子皱眉,摇了摇头,继而说道:“他们怕得罪了我大辽。” 萧西佐道:“他们怕得罪大辽,更怕先前好不容易达成的议和毁了。你如何没想到这点儿?” 太子一愣,正欲开口,萧西佐道:“你想带人捉拿赵黼,能不能将他拿下,还是未知,就算真的拿下他,如今虽传说舜帝不容,但毕竟并无诏命。你杀了他,倘若引发战事……” 太子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横竖赵黼一死,就如舜失去最大屏障一样,正可让我们长驱直入,杀入帝京……” 说这句的时候,太子掩不住面上烁烁杀气跟无边喜色,仿佛挥师东去,指日可待。 萧西佐看的分明,一颗心却不住地往下沉,勉强道:“你……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太子道:“这是自然了,灭了大舜,将他们的帝京烧抢的一干二净,从来是儿臣的心愿。” 萧西佐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太子虽看出异样,却来不及问,只因他穿的甚是厚实,殿内炉火又浓烈,此刻已经冒了汗,便举起袖子,偷偷擦拭。 萧西佐沉思之中有所察觉,抬眸扫了眼:“殿内你何必穿这许多?脱了大氅就是了。” 太子面色一僵,却道:“儿臣不热。” 萧西佐因正思忖他事,便随口道:“脸都红的如此了,还说不热?也没看你这样怕冷的,这是穿了多少层?” 太子听了这话,脸色更有些不自在,手在大氅上握了一握。 萧西佐本是玩笑,谁知太子竟是这般反应,萧西佐微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太子半晌,心中震动! 目光从太子身上往外掠去,却看不清殿外到底如何。 而太子被他注视,原地晃了晃,勉强说道:“父皇只在宫内不知道,外头已经变了天了,冷得很。” 萧西佐听见这样一句话,便道:“哦?朕果然是不知道的。” 太子咳嗽了声,道:“是了,父皇,那赵黼的事,该如何处置?总该让儿臣带兵去将他捉拿了吧?” 萧西佐道:“你若拿下他,真的要杀了他吗?” 太子道:“儿臣觉着,不该简单杀了他,要当众处置,或者五马分尸,或者炮烙,或者……总之杀一儆百,让天底下的人都看看跟我大辽作对,是个什么下场……也震慑住那些不知死活的舜人。” 萧西佐抚过下颌,道:“赵黼既然是堂姐的儿子,算来也是咱们的人,何必对他如此赶尽杀绝呢?” 太子道:“父皇,你怎么如此糊……咳,赵黼是在舜国长大的,自然为舜效忠,且在舜人心目中他就如大舜战神,这样棘手的人物,当然要杀了妥当。另外,他是萧利海的儿子,当初因父皇继位,萧利海跟萧利天两个,未必没有想法……如果这赵黼真的认了萧利海,想要回来报复或者有其他不轨的心思,我大辽岂不是岌岌可危了么?” 萧西佐从头到尾听了这许多话,再也无话可说,看一眼太子,纵然殿内暖意烘烘,皇帝的心头却一团寒凉。 皇帝沉默之时,太子又忍不住擦汗,脸色更加红了。 半晌,萧西佐慢慢说道:“那么……倘若朕说,赵黼杀不得,该留他在我大辽……甚至委以重任呢?” 太子骇然色变,盯着萧西佐,顷刻道:“儿臣觉着如此不妥。” 萧西佐道:“他已经不容于大舜,又是利海的孩儿,听利天说,他先前在齐州还救了他们,可见是个有情有义,恩义分明的。所以朕想招揽他,留他在大辽,若有了他的归心,那么大辽才是如虎添翼,才能……” 萧西佐还未说完,太子涨红了脸:“父皇真糊涂了!” 被陡然打断,萧西佐皱眉,定睛看向太子。 却见太子握拳道:“父皇何必如此说,难道父皇的用意,不是觉着那赵黼更适合这皇位么?若是留下他……竟要把我置于何地?” 太子义愤填膺说到最后,双臂一振,只听得“当啷”一声,有东西从袖子里滑了出来,跌在地上。 萧西佐想说话,却又止住。深沉的目光在那物上停了停,又看向太子。 原来地上掉出来的,居然是一把脱了鞘的匕首,刀刃雪亮。 太子也呆住了,目光僵直地看看那把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父皇……” 萧西佐淡淡道:“你进宫面圣,带把刀做什么?” 太子张了张口:“儿臣是……是怕路上有什么意外,毕竟那赵黼如今潜伏在上京,所以……是防身的。”他倒是也有几分机变,即刻想出了不错的理由。 太子说罢,忙过去俯身欲捡起来,弯腰之时,便听得“戛戛”地声响。 萧西佐道:“所以,你在衣裳底下,穿了铠甲?” 太子的手将要够到匕首,听见皇帝这话,却又蓦地站起身来。 萧西佐原本也是行伍出身,先前因并无戒防之心,便未曾留意,谁知见太子屡次擦汗,动作又有些僵,细看之下,便知道他身上穿着披甲,同时也暗藏兵器。 陡然被喝破,萧太子有一刻的愣怔,继而道:“儿臣、儿臣是……” 萧西佐道:“你想不利于朕吗?” 太子几乎后退,却又止步:“儿臣不敢!只不过,儿臣是怕萧利海妖言惑众,跟大公主等人迷惑父皇,所以才暗中防备。” 萧西佐道:“只是防备而已?外间的禁卫呢?” 原来这多年来,萧太子也自有些根基,先前因欲行事,这宫内殿前的禁卫,自然也换成了自己的人。 萧西佐看他的脸色,心头凛然:“你果然,是想造反?” “造反”二字入耳,太子终究无可忍,道:“我是大辽的太子!皇位本就是我的,何来造反一说?” 萧西佐微微倾身,道:“可朕是皇帝,朕没许你继位之前,你若硬抢,便是造反!” 父子两人彼此相看,竟有互不相让之意,太子咬牙切齿道:“你已经被萧利海蛊惑至深了,如今更想招揽赵黼,引狼入室……若是赵黼入朝,朝中还会有我容身之地?你倒是不如痛快废了我这太子!” 萧西佐道:“你当朕不敢么?” 太子牙咬目眦,忍无可忍,一把将身上大氅扯落扔在地上,探手入腰间一摸,复掏出一把刀来,说道:“那便试试看!” 他大声叫道:“来人!” 一语方罢,就见有人从内殿匆匆跑了出来,叫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转头看见,大笑道:“萧利天,你来的正好儿,我便先拿你祭刀!” 而随着太子一声吼,殿外脚步声纷迭而来,铿锵沉重,是太子所属的禁卫,冲进宫殿。 睿亲王见状,忙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便挡在萧西佐身前,指着面前众人喝道:“你们竟敢犯上?” 这殿内原本有些内侍,早先见皇帝跟太子针锋相对,已经战战兢兢,如今见禁军冲进来要动刀兵,更吓得抱头欲逃,却给禁军逼住,即刻杀了两人,其他众人见状不敢乱跑,瑟缩挤在一块儿,等死一般。 太子见局势已经控制住了,便指着萧利天,冷冷说道:“先把这个奸佞杀了!” 又看萧西佐道:“你常常说大舜的事事都好,什么都叫我们学舜人,那今日我便学舜人的‘清君侧’,就先替父皇把身边的这心怀不轨的小人除掉!” 萧西佐道:“朕让你学的,是大舜的风华气度,不是让你学这些龌龊逼仄手段。” 太子笑道:“我却觉着这个最适用。” 一挥手,几个侍卫冲了上来,便将萧利天围在中间儿。 萧利天虽也会武功,却也未算如何高明,何况对方人又多,他的兵器且不衬手,如此勉强挡了五六招,便给人一刀划破手臂,血溅出来,另一个侍卫补上一脚,顿时踢得萧利天踉跄后退。 此刻里头萧敏跟天凤也听见动静,双双奔了出来,见如此情形,天凤扶住萧利天,萧敏接过他手中的匕首,挡在众人跟前儿道:“太子,你疯了!” 太子瞥她一眼,又扫天凤:“吃力扒外,若还想活命,就乖乖地退下,不然……我把你们都送到……当那千人骑万人……” 萧西佐再也无法忍受:“畜生!你给我住口!” 太子见距离皇位一步之遥,又看萧利天负伤,正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的时候,笑道:“父皇放心,我只是要杀了萧利天而已,我会尊父皇为太上皇……只要父皇别挡我的路!” 太子说着,一步上前,萧敏厉声喝道:“我替父皇处置你这畜生!”挥刀而上。 萧西佐知道她不敌太子,怕她吃亏,即刻叫道:“敏儿!” 太子哪里会将萧敏放在眼里,亲自迎上,刀锋相交,萧敏虎口发麻,险象环生。 天凤关心情切,忙撇下萧利天上前相助母亲,不过数招,便给太子轻轻地一把攥住手腕,笑道:“不识抬举的小贱货!” 萧利天跟萧敏双双上前抢救,却给侍卫们逼住,太子哈哈大笑,得意地捏住天凤下颌:“还敢背地说我坏话么?” 眼前金星乱窜,萧西佐几乎窒息。 正在这无法开解之时,却听得啪啪地掌声自殿门口响起,有人轻笑道:“这里好热闹,不枉费老子进来一趟。” 第484章 听得如此清奇动静,众人皆都回头,却见殿门口有一人,缓缓负手,犹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 萧太子大惊。 先前舜辽两国交锋,萧太子也曾作为监军亲临过几回,只是因他毕竟是“储君”,故而从未叫他亲身带兵,上阵冲锋。 所以他竟不认得赵黼,只见眼前这人,竟是身着皇宫禁军的衣裳,头戴皮帽,脚踏鹿靴。 约高身高七尺,猿臂蜂腰,肤色比寻常辽人要白些,剑眉星目,英武勃勃,气质寒锋雪刃般冷冽夺目。 太子心中震惊,本来看他的打扮,还以为是自己所属之人,但细看之下,却显然并不是。 先前太子进宫之时,已经安排妥当,殿外守卫的禁军也都是亲信心腹,故而他才敢有恃无恐,放手一搏。 这人却竟悄无声息地踱步而入,宛若从天而降,禁军为何竟未发现异样,也未加拦阻? 才要喝问这是何人,便听得身前天凤挣扎着叫道:“赵殿下!” 声音竟是惊喜交加。 原来天凤扭头看时,却惊见是赵黼来到,一时心中激荡,竟坠下泪来。 萧太子听了这句,才警醒过来,微微一震道:“他就是赵黼?” 此刻赵黼已经进了寝殿,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五六步。 闻言,他竟展颜一笑:“好说好说。” 寝殿内众人反应各异。 萧太子惊骇战栗,却又怒上心头,察觉天凤挣动,本能地将她往身前一勒,便想催促禁军上前,将此人立即拿下。 睿亲王因负伤在前,此刻跟大公主萧敏一块儿,被禁军们擒住,刀架在身前儿。 可是见到赵黼前来,萧利天的眼中却透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喜悦之色。 大公主萧敏则睁大双眸,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赵黼,却见是这般芝兰玉树似的,风度气质绝佳,不由喃喃道:“这就是姐姐的骨血?果然不愧是……” 而在所有人之中,辽帝萧西佐靠在榻边儿,亦目不转睛地看着赵黼。 这青年显然也是才从雪里来,头上那顶侍卫帽子,顶端已被雪染的微白。 但虽然身着寻常的侍卫服,却难掩天生的华贵尊荣,熠熠生辉。 面对这般危恶情形,又被这许多手持兵刃虎视眈眈地禁卫围着,他竟这般镇定泰然,如入无人之境。 虽不曾跟赵黼交战,但只一眼,便似能想象他在万军丛中所向披靡的风姿。 亦果然是萧西佐心中想象的模样,甚至比他所想的……更加出色。 萧西佐不愿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 皇帝看看赵黼,又再看太子……听到自己心底一声幽叹。 这时候,忽然有些明白萧利天为何竟要执意把此人带回大辽。 此刻太子总算回过神来,喝道:“原来真的是你,赵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进宫来……却是来找死!” 一挥手,门边儿四名禁军持刀而上! 见侍卫们去势凶猛,天凤萧敏等均都惊惧。 天凤关心之故,更是拼力挣扎起来,一边儿叫道:“殿下留神!” 萧太子正因赵黼出现而恍神,几乎给她挣了出去,忙死死抓住。 忽然眼前光转影动,竟是赵黼斜踏七星,脚下一转,猿臂轻舒。 只听得“砰砰”两声,首当其冲的两名侍卫被击中胸口,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痛呼出声,身形往后跌了出去。 赵黼出手如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身影如一道轻烟,从四名侍卫之中闪身掠过,同时伴随着侍卫的惨叫痛呼,快的叫人目不暇给。 太子亦是双目圆睁,纵然亲眼目睹,却又如梦似幻,本能地察觉危险逼近,一时厉声高叫:“一起上,快些将他杀死!” 众侍卫领命,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来。瞬间如同一群虎狼正要择人而噬。 萧西佐,睿亲王,天凤萧敏等,均不由自主地屏息悬心,仿佛此身已经不在,只有双眼能动,紧紧地盯着那道身影。 可赵黼的衣着跟禁卫们一般无二,加之他的身形又异乎寻常地快,只在最初才能看清他指南打北,宛若蛟龙出海,不可一世。 而随着侍卫们都冲了上去,层层叠叠,霎时间,他的身影隐没其中,竟再分不清哪个是赵黼了。 太子挟持着天凤,因也看不清情形如何,心中焦急,奋力扬首观望。 这一呼一吸之间,却见又有数个侍卫跌了出去,耳畔听到赵黼的声音笑道:“痛快!” 太子心头越发森寒,本以为他被这许多侍卫围在中间儿,必然不死即伤,没想到竟还有暇这般赞叹。 而在赵黼叹过之后,耳畔便听得“叮叮”连响,侍卫们的惊呼厉叫也此起彼伏起来,原来先前赵黼乃是赤手空拳迎战,刚才那一声过后,才夺了一把腰刀,当即越发势不可挡! 太子的属卫们自然猛悍,他们又多半只听说赵黼的名头,并不曾跟他对敌过,见他生得有些“俊秀”,并不似三头六臂凶神恶煞的模样,竟先存了小觑之心。 且又仗着人多势众,人人都想在太子面前大出风头,便齐齐涌上。 本想将来人一鼓作气拿下,谁知道面对的竟是如此锐不可当之辈,顿时之间将他们的所有煞勇之气都打的干干净净。 又见他身法出招鬼神莫测,刀锋起落之处,惨叫连连鲜血淋漓,真似煞神般。 众人胆寒心惊,不敢再似先前一样,见势不妙,便纷纷地开始后退。 太子见属下如群蚁溃退,四散避让,便显出中间的那道人影来。 ——赵黼手中捏着一把长刀,刀锋上血色赤耀,周围尽是些或死或伤的侍卫,而他伶仃独立于尸林血泊之中,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淡然,只是双眸里却透出了凛凛地杀气! 因众人都退下,那目光往前掠过来,正自太子的身上扫过。 太子大怒复心惊,几乎倒退,却又死死止步,回头看了看萧利天,萧敏,却见两人仍被侍卫们挟持住,而萧西佐也在原地未动,才松了口气。 当即喝道:“不许退!谁杀了此人,我便封他为大将军!” 众侍卫正在喘息,听了太子督促,有几个复又抢上。 却听天凤叫道:“住手,你们不过是送死罢了,现在放下兵器,向陛下求饶,陛下或许还能饶恕你们!何必跟着……” 尚未说完,太子骂道:“贱货!再说一个字,先杀了你!” 天凤挥手乱打,手指于太子下颌处划过,顿时留了两道血痕。 太子吃痛,怒地扼住她的脖子,咬牙道:“果然是背心外向,今日让你们都死在我的手中。” 大公主萧敏担忧女儿心切,趁着侍卫分神,陡然出手,将身前一名侍卫擒住手腕,原本架在身前的刀被推开瞬间,萧敏翻身而出,跃到太子跟前。 萧太子料不到她竟能如此,抱着天凤后退,喝道:“拿下她。” 跟随太子身边儿的,有一个是心腹的禁军统领,倒是个好手,当即奉命而上。 萧敏见天凤被他勒着脖子,红了眼:“放开她!”只顾扑来,竟无视袭来的刀光。 天凤厉声叫道:“娘!” 萧西佐喝道:“住手!”却也已经晚了。 眼见萧敏将血溅当场,千钧一发,却有一人踉跄奔上前来,张手挡在萧敏身前。 只听得“嗤”地声响,那人替萧敏生生地挨了一刀。 萧敏脚步一顿,厉声惊呼:“利天!” 原来这及时替萧敏挡刀的,却是睿亲王萧利天,他本就受了伤,如今更被从后面砍了两刀,再撑不住,双腿一屈,往前倒下。 萧敏张手将他抱住,手贴在他的背后腰间,却摸到一片湿热,情知是血。 萧敏带哭腔叫道:“利天!” 天凤也看得分明,顿时泪落如雨,也哭叫道:“舅舅!舅舅!” 萧西佐生生地将这一场看得分明,原本面上还算镇定,直到见萧敏抱紧萧利天,眼睛便蓦地红了起来。 只有萧太子,因知道已经后无退路,如今又看萧利天似九死一生,更加铁了心肠,因此竟分毫不为所动,越发喝道:“今日有功者,日后我都会封赏!但凡挡住者,给我杀无赦!” 那伤了萧利天的禁军统领原本正有些惧怕,听了这句,箭在弦似的,举刀复欲挥落。 生死间,却听“咻”地声响,一道雪亮刀锋穿过殿内,如电光腾空。 那统领正要砍下,胸口一凉,他低头看时,却见胸前不偏不倚正插着一把钢刀,竟是狠狠地穿胸而过,只剩下刀柄露在外头,兀自抖动了两下。 这统领睁大双眼,不能相信,高举在空中的刀上,有一滴血随之跌落下来,正打在自个儿的额头。 来不及出声儿,身形一晃,已经倒地身亡。 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似鹰隼腾空,复向着此处飙风般地扑击而来,旁边的侍卫来不及后退,便给人掐住脖子,咔嚓一声,颈骨折断。 赵黼垂眸看着地上的萧利天,原本淡然的面上,说不清是何神色。 先前花启宗提出建议之时,赵黼一口否认。 花启宗道:“我知道殿下是不受人胁迫的,可是我并非胁迫,而是相求,倘若殿下不肯去,雷扬等我自然不敢伤害,但是有一个人,却要生死未知了。” 赵黼嗤之以鼻:“只要不是我的人,又跟我有什么相干?” 花启宗道:“那个人,是睿亲王殿下。” 赵黼的眼神微冷,静静看了花启宗片刻,才又说道:“就算是萧利天,也跟我无关,再者说,他是大辽的亲王,又怎么生死不知的?你不用危言耸听。” 花启宗道:“上回我跟殿下说的,殿下仍是不信么?当初在大舜帝京里有人欲对亲王不利,的确便是太子的人暗中所为,如今亲王安然回来,且又听说了有关殿下的传闻,太子自然越发忌惮,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太子将要逼宫,而此刻,亲王正人在宫中。殿下不如且想想看,若太子要动手,谁是第一个祭刀。” 此时此刻,眼见萧利天果然血溅于面前,赵黼定定地看着,忽然又有一种极绝望之感。 他从小儿,未曾亲眼目睹生母的面容,便跟母亲天人永隔,原本以为那辽女不过生性疯狂,连亲生孩儿也要杀害,谁知道萧利天竟说了那样的内情。 赵黼虽仍拒绝跟随,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因此才悄然带人来至大辽,——他无缘得见自己的生身母亲,索性,就来她的国家走一走……亲眼看一看她曾叱咤风云的地方,也算是一尽念想。 面对萧利天的时候,他虽仍是不肯承认是自己的至亲,可听花启宗说他有碍,却仍是进来查看,只因一丝儿血脉相关。 如今见萧利天竟倒在眼前,却仿佛生生地又看见自己的生母,那种惨烈赴死之态。 眼神微微凄迷,几乎有泪迸溅出来。 赵黼闭起双眸,眼底湿湿涩涩。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眼之时,眼神复又清明冷锐。 赵黼回头看一眼萧太子,手指一点,声音冰冷,道:“你要找死,我便成全。” 被他虚虚点到,太子自觉手足都冰冷了,只能拼命地把天凤揽在胸前挡住,又喝道:“杀了他,杀了他!” 跟随太子进殿的,有近百的心腹,先前一番缠斗,死伤有二十余人,剩下的人听了太子令,冲上来拦在太子跟前儿,将赵黼挡住。 天凤被太子当作盾牌似的困在身前,身不由己地看清楚眼前这一场。 自从在开昌客栈内跟赵黼相见,又见识了他干净利落杀死耶律澜的手段,但直到如今,天凤才明白,为什么花启宗竟会那样忌惮赵黼,而这传说之中的“南夜叉”,到底是怎样嗜血的修罗。 天凤不想再看下去,她虽然是辽女,惯会舞刀弄枪,走马骑射,不似寻常闺阁,但眼前所见的,乃是地狱。 到最后,她已经忘了所有,只是身不由己地盯着中间那道人影。 这才是所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一刻多钟,便又有二三十人倒地,赵黼杀的性起,仿佛这不是大辽的宫殿,而是在那生死立见的沙场。 他杀红了眼,也杀寒了僚卫们的胆。 激斗中,只见他一拳而出,将一名侍卫的胸骨打碎,复如风般反手按落,五指叉开,竟活活地扣住另一名侍卫的头颅。 那人不似人声的惨叫声中,赵黼硬生生推着他往前疾行数步,才复松开。 那侍卫倒地,血流满面,五官早已经扭曲不似人形。 其他众卫见如此惨烈情形,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常人那会是此人的对手?当即纷纷后退,只恨跑的不够快,再不敢送死。 赵黼踏着血泊,直直地向着太子走过去。 这会儿他遍身血溅,双手更满是鲜血,手指探出,向着太子勾了勾。 他一言未发,太子却觉着自己的魂都给骇碎。只得抱着救命稻草似的抱紧天凤:“你、你别过来!” 赵黼冷冷一笑,一个字儿也不多说,脚尖点地,身形如迅雷闪电。 太子只觉得扑面风起,下一刻,一只冰冷黏湿的手已经掐在自己脖子上。 萧西佐叫道:“手下留情!” 赵黼的眼神冷绝,更分毫不已萧西佐的话为意,手上收紧。 太子身不由己地昂着头,嘴唇颤抖,嘴却不由自主地慢慢张大,垂死残喘。 眼见萧太子要死在赵黼手底,便听一个声音低低唤道:“黼儿!” 第485章 赵黼听到这声轻唤,蓦然停手。 回头看时,却见睿亲王被天凤跟萧敏扶住,脸如雪色。 萧利天因受伤过重,几乎有些意识不清,却仍是道:“黼儿,听皇上的话,别伤了他性命。” 赵黼喉头微动,方才杀人的时候,血溅在那冰雪般的脸上,在那威煞之外,平添了几分凄厉之色。 萧利天见他虽然停手,却兀自并未放开太子,便又道:“黼儿,你、你过来。” 勉强说了这两句,唇角沁出血来,血珠儿滴滴答答跌在地上,却仍是眼神殷殷望着赵黼。 赵黼把心一横,当即将萧太子往地上一掼,果然走了回来。 萧利天总算松了口气,抬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黼儿……” 他似乎想笑,双眸却一闭,往后倒下。 寝殿之外,雪落得更紧,斜斜密密地飞舞,如同在天地之间,织就一张绵静雪白的网。 大舜,皇都。 晓晴见云鬟从外回来,因出门的时候并未下雪,也未曾准备雪具,竟是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当即忙给她打理。 又领着进内换衣裳,因见云鬟脸色不大好。晓晴便问:“怎么了?” 云鬟定了定神,道:“无碍,薛先生如何了?” 晓晴道:“快放心,今日恢复的越发好了,先前因见下雪,便叫人扶着到窗户边儿看了会儿飘雪呢。” 且说且换好了衣裳,云鬟道:“我也去看看他。” 晓晴忙拉住她,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主子。先前将军府里有一位张爷来见……”她迟疑地看了云鬟片刻,又小声说道:“但我看……那分明是个女孩子。” 云鬟闻听,便知道是张可繁,因问她所来何意。 晓晴道:“她并没有说,只是我看她似乎有些忧愁。因等了半晌不见主子回来,她便自去了。” 云鬟点了点头,料想张可繁并没什么要紧大事,便暂且压下。 只往客房探望薛君生,进门后,见君生果然并未卧床,且靠着炉子坐在窗户边儿上,透过那半掩的窗扇,正扬首在看外间雪花飘零。 云鬟道:“好兴致,只是且也留神,这会儿身子弱,再叫风吹了又害了病,那可不知怎么说了。” 君生见她回来了,便起身微笑:“在这里养尊处优的,还敢害病,岂不是对不起主人了?” 两人落座,有小丫头奉了茶上来,云鬟吃了口,又问了他三两句话。 君生一一回答,因见她面上隐约透出忧色,便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云鬟将茶盏放下,迟疑片刻,才说道:“我方才去刑部来着。” 君生问道:“哦?你……是去找尚书大人的?”他竟一猜便中。 见云鬟点头。君生复道:“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个有所得,反像是碰了壁。” 云鬟苦笑:“我……我本对尚书大人十万分敬爱,只不知怎地,一对上他,每每便得罪,又惹他不喜,实在非我本愿……”说了这句,便低下头去。 君生眼中透出些若有所思之色,却一笑说道:“你这样儿,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云鬟好奇:“什么话?” 君生道:“《太平广记》里说,钟毓钟会两弟兄去见魏文帝,钟毓流汗,钟会无汗,文帝便问他两人为何。钟毓回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钟会回答: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云鬟怔了怔,笑道:“你是在取笑我,说我在尚书跟前战战兢兢?” 君生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实则是说,尚书在你心中,必然地位殊然,故而你半点儿也不想他不悦,但正因这份‘关心情切’,便越发似如履薄冰似的不知该如何应对,时而汗出如浆,时而汗不敢出,十分矛盾。” 云鬟瞠目结舌,又若有所思。 君生轻轻一笑,复低声说道:“我想了想,除了尚书,你对任何人,不管是其他皇亲贵戚,季行验白少丞,或者是进宫面圣,甚至是六爷。又哪里似对尚书一样惶惶栗栗?照我看来,你便如同对待我们任何一个人一样,坦然应对、不必格外小心就是了。” 云鬟眨了眨眼,似有所悟,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君生道:“怎么了?” 云鬟想起白樘的形容举止,半晌才道:“听君一席话,倒是叫我……好,我尽量就是了。” 君生见她鬓边仍有一丝略湿了的发丝,转头看向窗外,道:“这雪愈发大了,我听说,云州那边儿,八九月就开始落雪,也不知这会儿是怎么样了。” 云鬟也跟着转头看去,却见那窗外的雪花鹅毛似的飘落,果然如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云鬟心头一动:“云州……” 片片雪花落在双眸之中,也交织凌乱起来,此刻,云鬟忽然想起很久前赵黼说的话:我们去云州……成亲…… 手不由捏紧了衣带,倘若那时候答应了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眉心蹙起,心头竟隐隐地有些做疼。 这一场雪,直到次日清晨才停了。谢府上下小厮们早早儿便起来打扫庭院,扫清门口的雪。 那扫帚划在地上,就如巨兽的爪一般,勾勒出一道一道的浅浅雪痕。 云鬟因要进宫,早早吃了饭后,便乘车出门。 这段日子她因多有进出宫中,是以全无阻碍,虽然是平明,可寝殿中赵世已经起了,自从那一夜地覆天翻后,皇帝因心生忌讳,便迁出了原先的寝宫,转到了乾安殿作息。 可就算如此,赵世的睡眠仍是不好,竟然十分浅眠,稍微听见些声响便会醒来,疑神疑鬼,时而暴怒。 令伺候的内侍宫女们都战战兢兢,不仅出入的脚步要放的极轻,连端茶送水、甚至出声儿,都要极小心,但纵然如此,也无法让皇帝满意,因此竟斩了两名宫人了。 先前吃了些热汤,赵世却又犯了困倦,正靠在床边儿打盹。 王治做了个手势,身边几名宫侍恨不得连呼吸也都静止。 正在这会儿,却是云鬟进宫拜见。殿门处的异动传来,赵世猛地惊醒过来,竖起双眼叫道:“黼儿!” 王治慌忙跪地:“圣上,是谢凤进宫觐见了。” 赵世瞪着眼,几乎想不起来“谢凤”是谁,半晌才道:“哦……是她,叫她进来。” 云鬟上前跪地参见,赵世直直地望了她半晌,问道:“你今日,也是查案来的?这许多日了,还并没有头绪么?” 云鬟道:“是。请圣上恕罪。” 赵世眼神变幻,看了她一会儿,忽道:“你总是来来回回,何其麻烦,不如……就从即日起,你且暂在宫中住着罢。” 云鬟本是照例来参见皇帝,哪里能想到会冒出如此一句。 连王治也吃了一惊,看看云鬟,又看赵世,似要劝阻,又不敢出声。 云鬟自不情愿如此,又不能直言拒绝,便道:“这似于礼不合,还请圣上见谅,我……” 赵世道:“你不愿意?” 这话却怎么回答?皇帝亲口叫留宫中,却是天大的荣耀,且赵世的语气有些不悦。 对上赵世阴鸷隐隐的目光,云鬟转念:“既然圣上格外恩典,小民只谢主隆恩就是了。” 赵世似如释重负,呵呵一笑:“好。这样儿朕才喜欢。起来吧。” 打量她起身,赵世眼中的寒意逐渐退去:“听说静王将那个薛君生保出了监察院,如今正住在你府里?” 云鬟道:“是。” 赵世淡淡道:“倒也罢了,不过是个戏子,到底身子骨弱,如果死在了牢狱里,你心里必然不痛快,呵呵。” 听着皇帝轻描淡写的话,身上微有些冷。 赵世又略说几句,复犯了困:“你且去,办完了事儿便回来。” 将出寝殿的时候,王治跟了出来,叫道:“谢主事?” 云鬟回身行礼:“公公,我已经不在刑部了,哪里敢当。” 王治揣着手笑道:“虽然不在刑部,却仍是昔日那个架势呢。叫一声儿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云鬟不知他是何意,便只垂首称是。 王治瞄着她沉静之色,说道:“这几日皇上的病症越发有些重了,今儿让主事留在宫中住,倒也是好。” 云鬟道:“公公所说的病症是指的什么?” 王治道:“这话,我也只对你说,自从太子……走了后,圣上便难以安枕,起初还没别的事儿,只是夜里时常做些噩梦醒来罢了,近几日来,却说自己恍惚能看见人……昨儿晚上醒来,硬说太子殿下在床头跪着叫他……” 云鬟屏息,王治叹道:“先前皇太孙在的时候,时常进来解闷儿逗趣,如今一个都不在跟前儿,且又有了心病,所以老奴担心……幸而主事留在宫内了,以后也算是有个照应。主事便尽快告诉随行的人一声儿,叫家里不必巴望忧虑,我也立刻给你安置住处了。” 云鬟并不多话,只仍安静回答道:“是,多谢公公提点。” 王治又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是了,才下过雪,地上滑,多带几个人跟随着。” 果然又叫了几个内侍来,道:“好好儿跟着谢主事,若有半点意外,留神脑袋。” 王治抽身而回,几个内侍围着云鬟,便送她先往含章殿去。 其中一个小内侍,因跟云鬟有些相熟,便大胆问道:“谢主事,先前已经去过好几回了,如何还是要去呢?” 经历过那一夜的大部分宫人,几乎都给皇帝扑杀殆尽,这些都是新调过来的,故而竟不知那夜的真相。 云鬟笑笑不答。那内侍见其他人都跟在后面,便低声道:“难为主事只往那边儿跑,可知底下有人偷偷说,那宫内还时常闹鬼呢。” 云鬟这才问道:“闹鬼?” 内侍点点头:“说不清,只说有一天晚上,看见有个黑影……不过王公公不许我们私下嚼舌呢。”心有余悸地停了口。 不多时来至含章殿,因太子妃死在此处,这殿内便少有人踏足。才进殿门,便有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叫人周身寒彻。 几个陪同的内侍不约而同流露为难之色,云鬟会意,吩咐道:“劳烦几位公公,便在这儿等着我就是了。” 几人如蒙大赦,原先那内侍有些担忧:“主事一个人可使得?” 云鬟点头,云淡风轻地举步往内。 几人在背后看着,便道:“这谢主事看着斯斯文文地,不料竟这般胆气正。” 又有说道:“也不看看是哪里出来的,当初在刑部当差的时候,可是白尚书手底头一号得力的人物呢。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有白尚书那样的人物,手里调教出来的,又怎么会是寻常之人呢?” 不提几个人在门口窃窃私语,只说云鬟独自一个往内而行,且走且回想当夜含章殿内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口供。 每走一步,每到一处,所回忆的供述便跟眼前相合。刹那间,就如同从白昼回到那惊魂一夜。 而原本空旷死寂的含章殿,慢慢地人影憧憧。 好像时光又回到了事发的那夜。 带着潮寒之意的秋风从殿外吹进来,烛光摇曳,门口处,是四个宫女跟四个内侍,分两列站立。 其中一名宫女抬头,供述说道:“太子跟太子妃在殿内说话,我们便守在殿门口,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出入。” 另一个说道:“就是风有些大,把门口的蜡烛都吹熄了两根。” 果然,几个宫人因不堪风吹,或闭眼,或抬袖子遮住脸。 云鬟环顾周遭,复往内而行,里头,是太子妃贴身的四名婢女,两名嬷嬷。因赵庄在,故而都在外面一重伺候。 一名嬷嬷抬头道:“我们在外头,隐隐地听见太子妃似是在担心皇太孙……殿下安抚了两句,我们就不敢听了。” 另一名木然垂首,面容半隐在暗影里。 旁侧东宫的侍女道:“后来,就是宫内的小李子过来,叫了太子出去。” 云鬟止步,果然见一名小内侍,从外进来,那侍女拦着问道:“干什么?太子跟太子妃说话呢。” 小李子道:“我有要紧急事要跟太子殿下禀明。” 当即放他入内,赵庄回头听了,便别了太子妃,随着他往外而去。 ——这名负责来传信的小李子,后来被拿下,审讯,又被用了刑。 但不管是谁审问,就算面对白樘,小李子却始终坚称:“太子殿下向来对我们是最好的,故而我看圣上将皇太孙召了去,便大胆偷偷地来给太子报信儿,本是好心,又怎会想到……此事跟我毫无关系。” 这一会儿,云鬟站在原地,凝眸看着赵庄,见他一步一步往那黑暗若深渊的殿外而行,风从外头狂啸而入,赵庄举手在眼前遮了一遮。 云鬟看着他的动作,心头大痛,几乎就想出声叫住他,让他不要去。 然而……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庄,一步步出了含章殿。 云鬟不禁红着双眼。 这一幕宛若“送别”的场景,她每一次来,都会回忆一次,每一次的回忆,却都让心头绞痛难忍。但是却不得不去想,而且要想的更加仔细。 又一次看着赵庄活生生地从眼前消失,云鬟后退一步,靠在柱子上,微微平息又生微澜的心绪。 半晌,她才复又睁开双眸。 此时,殿内的情形已经变了。 因赵庄离开,太子妃一个人留在室内,伺候她的一名蔡嬷嬷因放心不下,便进来探看。至于说些什么,云鬟却不知道了。 只因据其他人供述,在太子妃出了意外,赵黼回来查看然后失了自控后……大开杀戒后,死了几个宫女内侍,这蔡嬷嬷也在其中。 只是蔡嬷嬷出来后不久,皇帝那边儿就派了人来询问,众人不明所以,谁知入内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太子妃躺在榻上,竟已经没了声息。 后经查验,乃是被人用重手法点了死穴,错眼的功夫便会置人于死地,故而外间的人都不知是何时发生的。 云鬟举手按在胸口,每一次她想到这一节,心中都隐隐地觉着异样,只是却想不通到底是怎么。 正在苦苦思索,忽地听见轻微脚步声响,云鬟本以为是内侍们放心不下,进来查看,便道:“我在这里,并无妨碍。” 话音刚落,便见有一人走了进来,目光相对,云鬟隐隐震动,无意识地脊背有些僵直。 原来这来人,竟不是内侍,而是白樘。 只见他身着官服,那浓浓烈烈地红,在这般冷清死寂的殿阁里显得格外打眼,可也正是因为他的出现,这原本叫人心头发寒的废殿,那阴郁之意竟无端消散了大半儿。 微微一怔之下,云鬟忙举手行礼:“参见尚书大人。” 白樘淡扫她一眼,道:“不必多礼,我也是来查看现场的。” 云鬟垂首的光景,便想起在谢府里头,薛君生教导的话。 当即又端直了肩膀,反复呼吸,以舒缓心境。 白樘正打量别处,忽地回眸扫过来,便道:“你怎么了?” 云鬟忙又垂首:“并没什么。” 白樘凝视她片刻,问道:“我方才听王公公说,圣上有意留你在宫中?” 云鬟点了点头:“是。” 白樘欲言又止,当即不再看她,只走开了几步。 云鬟复又微微吐纳,却听白樘道:“前儿你去刑部问我……那夜发生的事……” 当时白樘因问起她前世到底是何情态,云鬟无法回答有关她,赵黼,以及白樘的相关,故而惹了白樘不喜,云鬟见他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意,也无心再打听那夜的情形,便灰灰地告退了。 如今听他又说起来,才道:“是。” 白樘背对着她,看不清脸色,云鬟却仿佛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正不知他要如何,白樘终于道:“你随我来。”他举步往外而行。 云鬟一怔之下,忙跟上,白樘眼见将走到殿门口处,便止步回身道:“你且住。”云鬟停住脚步,只端详他的意思。 白樘目光移动,复在周围打量了会儿,道:“那夜我原本陪着殿下去了太医院,后来他听闻太子妃有事,便先行回来,我毕竟慢了一步,赶到的时候,已经无法收场。” 白樘虽不如云鬟自有天赋,但因从事刑狱,记忆也自强于常人,当即便指点道:“我进门的时候,正殿下向着圣上掷了一把刀,我举手拍开,那刀没入此处。” 手指谢谢一抬,云鬟看去,果然见门口墙边儿的红柱上有一道深深地刀痕。 白樘复说道:“当时地上已经有多人死伤,厉统领跟两名侍卫挡住了殿下,其他众人将圣上围在中间儿……”蹙眉又细想想,“有几个宫女太监,缩在这边角落里。”他点了点右手侧的一角。 云鬟听到这里,忽地问道:“尚书可记得……是几死几伤?都有谁人?” 白樘双眉紧锁,竭力回想:“仓促中,却数不清楚,只依稀记得,禁军大概有十多人。”当下,又凭着记忆,把大略的位置点了点。 当夜死伤人数,事后自然统计过,白樘也是知道的。不过死伤之人,却并不全在他的眼皮底下,比如,在内殿处,便也有两名禁军跟几内侍身死。而白樘赶来所见的,不过是外头死伤者罢了。 云鬟却也明白,在当夜那样雷霆万钧,险象环生的情形下,让白樘记住这些,实在是为难,当即噤口。 白樘道:“你为何问起这个来?” 云鬟道:“只因……因我有些疑虑,太子妃身边儿的一位蔡嬷嬷那夜也身亡了。” 白樘点头:“我记得此事,还有两名丫头也各自带伤。” 云鬟迟疑道:“但是据我所查问的,当时太子去后,曾靠近太子妃身边儿的,便是这位蔡嬷嬷……偏又死了。” 白樘醒悟:“所以你问我当时有多少人死伤,你是想问,我是不是看见这蔡嬷嬷了?” 云鬟道:“正是。” 白樘抬手在眉心抚过:“我当时自不曾见,但是事后,这嬷嬷的尸首从里间抬出来,季行验查过,是额头被重物击中而死。” 那夜赵黼失控,一脚将那内侍踹出,竟把个外间的侍女带翻,也撞伤了,后来他又猛虎似的,众人惊慌躲逃,那魂惊魄散的时候,手足无措,或跌伤或撞倒,死伤了许多,不见稀罕。 是以这蔡嬷嬷之死,也自归结为被赵黼意外误伤上头。 两个人站在原地,面面厮觑。都知道彼此心中怀疑的是什么,可是…… 白樘道:“假若,真的是这蔡嬷嬷有嫌疑,那么,她又如何会死?” 云鬟道:“被杀人灭口了?还是……真的无意中给六爷误打误撞地杀了?” 白樘摇头:“不对,太子妃是被人用重手法点了檀中穴而死,若真的有这种身手,绝不会轻易给人‘误杀’。” 云鬟想不通,揉了揉太阳:“我其实,也曾见过这蔡嬷嬷几次,然而她总是慈眉善目的,并不打眼……只怕是我多心,且她跟随太子妃这多年,按理说不至于有不轨之心。” 白樘眼神沉沉,却不答话。 云鬟毕竟跟随他许久,见他表情如此,就知道有异,因问道:“尚书在想什么?” 白樘道:“我在想,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是我们遗漏了的。” 第486章 一阵冷风拂了进来,垂地的帘幕微微荡起。 白樘扫过殿内,那夜直如天崩地裂一般,他跟赵黼过招后,元气大伤,岌岌可危,竟不及来亲自查看事后现场如何。 只能凭当时惊鸿瞥见的记忆回想,自然有些模糊不清之处。 可此即听云鬟提起太子妃的近身嬷嬷,白樘搜神细思,才发现自己或许遗漏了眼皮子底下的一个重要信息。 思绪微敛,白樘回头道:“你看完了么?” 因方才那阵风撩动帘幕,云鬟正往内张望,闻言道:“是。” 白樘道:“那,你要不要去一趟刑部?” 云鬟甚觉意外,白樘道:“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或许会有线索。你若不去也罢,回头我派人告诉你就是了。” 云鬟忙道:“我随尚书。” 出了含章殿,云鬟同内侍们交代了两句,便虽白樘一块儿出宫而去。 原来白樘心中想到的,是那蔡嬷嬷的尸首。 回到刑部,白樘叫了季陶然来,便问起那蔡嬷嬷尸首之事。 季陶然竟不记得此人,将尸格册子拿来翻了翻,才说道:“系头骨破裂而死,查看无误,如何尚书又问起来?” 因那夜情形甚是混乱,当场所有死伤者,都是因赵黼造成,故而尸首运出之后,季陶然并未挨个仔细查验,大略见无妨碍,便叫人收殓了。 白樘道:“你不必问,只再仔细查验一遍。” 季陶然怔住,原来因事情过去多日,又并无疑问,一概尸首都已经或者烧化,或者埋葬了。 白樘最担心前者,幸而因这蔡嬷嬷是伺候太子妃的近身之人,故而并未就烧化。 季陶然见云鬟也在场,知道事情蹊跷,当即也不顾辛劳,便叫人同去城外,将蔡嬷嬷尸首起出。 因案发之时已经深秋,此后又极快地入冬,天寒地冻,近来又下了雪,因此这尸首还未算最糟。 也幸季陶然是刑官之中的翘楚,方能不避辛劳龌龊,当即将尸首运回行验所,复仔细查看。 忙完了这场,已经入夜,却尚无定论。 云鬟虽欲等结果,然而因宫门将关,倒是不可怠慢,当即只得起身告退。 又匆忙回谢府里交代了几句,原来先前宫内早有人来告知,晓晴心中忐忑,却也知道不能勉强,便先替她收拾了些随身以及替换衣物等。 云鬟安抚道:“虽然是住在宫内,但过了这几天就好了,何况我白日也可以随意出入宫门,不时地也会回来。你就当我仍是在刑部当差就是。” 晓晴只得叮嘱说:“主子放心,只专心查案,我也会把薛先生照顾好的。” 两人说话之时,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却是薛君生听说她回来了,便撑着来看。 云鬟回头,见他靠在门扇上,灯光之下,眼中透出淡淡悒伤之色,轻轻说道:“我才住了几日,你便要入宫去了。” 云鬟道:“不用想些不相干的,只顾养好身子就是了。我白日得闲,必会回来探望。” 君生凝视着她的双眸,方低声说:“宫内也不是好待的,何必只叮嘱我们。我们毕竟还是在外头,你也看好了自己就是。” 微微迟疑,便伸出手来,将她的双手虚虚地握了一握,却又不敢用力。 云鬟点头:“好,各自保重。”君生松手,便放她出门去了。 这一夜,复起了风。 晚上皇帝服了药,便叫云鬟到跟前儿,问起今日所行之事。 云鬟情知含章殿遇见白樘等事皇帝必然早就知道,便也一一说了。 灯影之下,赵世略低着头,五官隐没在暗影之中,神情模糊叫人无法捉摸。 片刻,赵世说道:“你们怀疑那蔡嬷嬷有可疑?” 云鬟道:“是。如今刑部的季行验在重新检验,想必明日便会有结果。” 赵世缓缓抬头,目光掠过云鬟身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头顶虚空。忽然又看向王治,王治会意,便悄然无声退下了。 那有些暗哑的声音又道:“你到朕跟前儿来。” 云鬟只好又走到床边儿,仍是垂首躬身。 赵世道:“有一句话,朕从没问过任何人,如今倒是想知道你的看法……你觉着,那背后之人,为什么要暗害太子跟太子妃?” 伴君如伴虎,不敢懈怠还是小事,谁知哪里惹了皇帝不快,便飞来横祸? 比如上回赵世跟睿亲王对弈那一场。 瞬间,云鬟心底想了无数个可能,才谨慎说道:“请圣上恕罪,我并不敢臆测。” 赵世轻轻捋着花白的胡须:“朕也想不通,此事朕想过许多可能,本来觉着,或许是有人看不惯太子,故而想除掉他……但就算如此,底下还有一个黼儿呢。除非他们连黼儿的出身不容于朕也知道。不过,这件事如此机密,朕知你知,太子知道……还有谁?” 云鬟自然回不上来。 赵世道:“当初杜云鹤自然是知道的,沈正引想拿住他逼问,证明沈正引也不知详细。只是怀疑而已……可有一件儿,到底杜云鹤在他手中的时候,是否招认了?” 云鬟见皇帝想得这般缜密,又想到近来沈正引的党羽被一一剪除之势。 终于忍不住,便道:“假如沈相知道,所以安排这一切……目的便是让静王殿下上位,这未免也做的太过夺权明显了,他难道不怕惹的陛下盛怒之下,适得其反?” 赵世眼神虽冷,唇边却浮现一抹淡笑:“从行猎之前,朕便授意白樘一力追查沈相之事,再加上恒王反叛,沈相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倘若他自乱阵脚孤注一掷,却也可以了解。” 云鬟诧异:“难道背后黑手真的是相爷?” 赵世揉着眉骨,忽然道:“不对。” 云鬟疑惑。赵世沉声道:“如果沈正引真的知道了黼儿的出身,他便不必对太子动此杀手,只需要将真相在京内散播开来,岂不是轻而易举?又何必冒着惹朕动怒的危险来杀害太子?” 云鬟一惊,果然不愧是皇帝,这样快便想到诀窍。 而赵世接下来所说,却令她越发惊心起来。 赵世眯起双眸,看着云鬟道:“既然如此,沈正引便不可能知道黼儿的出身,既然不知,那么若杀了太子,朕大可让黼儿继位……他的图谋反会落空,由此推断,下手之人便不会是沈正引。所以,剩下知道真相的……” 赵世并没说出口,云鬟心中却跳出一个名字来:睿亲王。 先前破案之中,有一则定律,谁会从此事之中得利,谁是真凶的可能便最大。 而这一场宫变里,得利的,看似是静王赵穆。 可作为最大助力的沈正引并不是谋划之人。那么,再长远些想出去……还有谁能在这件事中得利? 云鬟不愿去想萧利天,却仍忍不住即刻就想到此人。 睿亲王早就知道赵黼的身世,对赵黼无法舍手,几次三番试图说动她配合。 事后,又不顾一切地带走赵黼。 从大处来说,赵黼的存在,对大舜来说便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同时也是指向大辽的最锐不可当的一把刀。 于私,按萧利天对于长姐萧利海的崇敬爱慕,赵黼做为萧利海的唯一血脉,萧利天想要保住,也在情理之中。——且他也不止一次对云鬟表露过此心。 云鬟神思混乱,忍不住伸手按在胸口。 被萧利天狠狠刺中的那伤处,忽然又不可按捺地疼了起来。 那夜,在听说她不肯跟着去大辽的时候,萧利天的双眼之中,是比马车外更湿寒的杀气。 若非当时赵黼无意识中低吟了一声,若非云鬟及时察觉他的意图,若非薛君生拼死相护,此刻,崔云鬟只怕已经成了他刀下亡魂。 云鬟不语,赵世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情变化,形容举止,赵世自看的明白。 同时皇帝也知道,她已经想到那个人了。 那个大辽的狐狸。 跟萧利海一脉相承的人。 只是赵世并没有挑明,大概是年老疲乏,便拄着手,微微地闭眸养神。 倘若他这会儿提起,云鬟却不知该何意应答。 见赵世不语如寐,云鬟仍是垂首侍立,不敢擅退。 一老一少,咫尺相对,云鬟思忖赵世方才的意思,以及织就这弥天大网的手,目光转动,不经意掠过旁侧桌上,黑白子排了一盘未完的棋局。 正看之时,赵世忽地一颤。 他怔忪微惊,茫然醒来,看了云鬟半晌:“你,还在?” 云鬟敛神:“圣上并未吩咐。” 赵世道:“好了,已经夜深,你且也去安歇罢了。” 当即领命,退出殿门,王治才敢进内伺候安寝。 此刻夜风更大了,旋着屋顶上那些积雪,飞舞飘散,打在人的头脸颈间,凉凉浸浸地。 云鬟仰头看天,却见天际尚有几颗寒星,耀耀熠熠地闪烁。 正看得入神,呼地一阵风从廊下而来,扑面森寒,云鬟扬袖遮住脸,前头带路的内侍们也纷纷回身护着灯笼,又战战兢兢道:“好凶恶的风。” 云鬟歇息的殿阁,却同皇帝的新寝殿紧邻,王治早给安置妥当,门口的宫女林立,见她来到,均都行礼。 如此一路往内,才进殿阁,忽然微怔,原来有个人迎了过来,见礼道:“大人……”抬头时候,双眸晶莹,带几分伤感,几分欣慰,却是灵雨。 云鬟才要上前,想到内侍们在身边,便暂时止步,道:“劳烦几位公公了。” 见内侍去后,两人才走到一处,云鬟握着灵雨的手:“姐姐怎么在这里?” 灵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有些湿润,道:“今儿是宫内的人去了东宫……说是叫我进宫来伺候人的,我起初还当是伺候圣上或者哪位后宫的娘娘,来了才知道是大人。” 察觉她的手冰凉,便拉着入内。 是夜盥漱了,灵雨伺候云鬟上榻,自己却不舍得离开,便在旁边儿的小几上坐着。 云鬟今日宫内外奔走,本有些劳累,见她坐着,却不敢睡,便道:“你如何不安歇?” 灵雨微笑道:“我并不困,大人先睡,我看着您睡了,自个儿就去了。” 云鬟端详了她片刻,毕竟困倦,撑着略说几句,果然便合眸睡了。 灵雨上前给她将被褥拉紧,又将炉子里的火拨了拨,却仍是不去,只挨在床边儿坐着,且看云鬟且落泪。 原来自从那件事后,东宫里越发冷清,灵雨想起赵庄夫妇跟赵黼素日的情形来,每每暗中垂泪,如今见了云鬟,却仿佛见了熟人一般,不由又感从心头起。 一边儿默然流泪,一边儿心头想:“太子殿下跟太子妃在天之灵,务必保佑殿下在外无恙,也盼早些平安回来……” 念了半晌,终究不舍得走开半路,便也伏在床边睡了。 睡到半夜,模模糊糊却听云鬟呼唤,灵雨仰头见云鬟坐着,才要问她有何吩咐,云鬟却拉着她往上。 灵雨糊里糊涂地跟着上了榻,忽地醒悟过来:“大人……” 云鬟将她缓缓按倒:“有话明儿再说,且睡罢。” 灵雨身不由己,便被她盖了被子。 身子几乎同她相靠,温暖妥帖,鼻端嗅到一股淡香袭来,几忘了身在何处。 从赵庄夫妇出事后,灵雨凄惶冷清,不知何去何从,此时此刻,那透骨的森凉才消退不见,她缩在被褥之中,一时竟不敢动,眼角的泪却无声沁落。 次日,灵雨早早起来伺候妥当,云鬟道:“今儿我要去刑部一趟,不知几时回来,你不必挂怀。” 灵雨给她将大氅的兜帽披好了,道:“知道,只是中午若不得回来,记得吃饭。”直送出殿来,又望了会儿,才自返回。 云鬟本想先去禀告皇帝,却得知赵世昨夜睡得甚好,此刻仍贪睡未醒。却也罕见。她只得先行出宫。 刑部之中,却果然有了消息。 经过季陶然仔细查验,终于发现蹊跷,原来这蔡嬷嬷伤在额头,一目了然,看着的确如被撞击碰死的,然而解衣查看,却发现胸口的檀中穴上,有一块儿旧旧地青中透黑的斑痕。 又加上季陶然翻看尸格记录,复仔细回想,这蔡嬷嬷额头伤的虽重,然而那血溅却少,竟不像是活着的时候所受的伤。 综上所见,应该是先被人用重手法撞檀中穴而亡,又被故意装作击碎了天灵的模样……“嫁祸”赵黼。 季陶然说明之后,复道:“惭愧的很,当时死的人众多,却也大同小异,有的刀伤,有的磕碰而死,且这蔡嬷嬷又只是个下人,便未曾仔细查验。不想几乎错过了真相。” 白樘道:“你怎么看?” 云鬟道:“蔡嬷嬷的死,跟杀死太子妃的手法一模一样,我有个揣测,应该是凶手先杀死蔡嬷嬷,易容成她的模样,趁着太子离开后,借故进内杀死了太子妃……后来皇太孙回来后,她便又趁乱而去,留下蔡嬷嬷的尸首,跟其他死者混在一起,让人无法察觉真相。” 季陶然略觉惊心:“既然这样,杀人的是个高手,宫中这样的高手,会是什么人?” 季陶然本能地看向白樘,却见白樘正望着云鬟,至于后者,却眉尖若蹙,双眸空濛。 原来云鬟竟想起昨夜赵世跟自己的对话,以及宫变那夜,她问萧利天宫中是否也有辽人细作,当时他的回答。 门口有书吏来到:“宫内来人,说是圣上传召尚书即刻入宫。” 云鬟正欲同去,季陶然忽地咳嗽了声。 第487章 白樘早看了出来,当即便出门自去。 季陶然见屋内无人,先拉住云鬟问道:“你怎么在宫内住着了?” 云鬟便说了皇帝叫留的事,季陶然无语,忖度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圣意眷隆。” 叹了一声,便又说:“是了,我留你是因清辉先前同我说的一件事,他本要找你商议,只是你近来忙的不得闲,他也有些没好意思。” 云鬟忙问何事。季陶然道:“先前蒋勋不合受伤,住在白府你是知道的?” 云鬟点头:“这又如何?” 季陶然道:“那你可还记得上回顾芍跟其母也住在白府?” 这数月来京内的风云变幻之快,叫人防不胜防,竟再顾不得留意别的,何况顾家的事原本也算完了的。 听季陶然又提起来,云鬟心头一动。 先前柳纵厚退婚,惹得顾府里那些浅薄的人上下议论,顾夫人受不住,便带女儿回了白府。谁知道后来恒王出事,保宁侯也被牵扯其中,一家子都倒了霉。 顾家的人悚然而惊,这才知道竟是“因祸得福”,于是便又不免殷勤前来白府劝慰。 那顾夫人也因为总住在娘家,到底不像话,便收拾起来,带了顾芍重又回到顾府。 这倒是也罢了,有些离奇的是,不知竟从哪里传出了些流言,说是在白府内养伤的蒋勋,有意顾小姐。 白清辉无意听说此事,忙去询问蒋勋。 蒋勋却矢口否认,只说并无此事。 然而这话自然不会是凭空传来,必然要有些形影才可被人编排。 因是内宅的事,清辉又不便大肆查问。只是他却是知道且警栗顾芍为人的,想到上回跟顾芍“不欢而散”,心中生疑。 本来此事传传也就罢了,谁知却有个人坐不住了。 这人自然便是张可繁。 自从蒋勋上京,头一天便歇在张府,久别重逢,两人又陡然相见,可繁虽不敢透露十分,心头却如鹿撞。 谁知蒋勋偏偏又偷偷跑了出去,且因此而在宫内负伤,他竟又不愿歇息将军府,反而去了白府。 那几日,张可繁因惦念不下的缘故,便正好儿借口拜会顾芍,频频往白府走了几遭儿,交际是假,实指望见一见蒋勋。 谁知白府人多眼杂,要相见也是难得。 最后,却又渐渐地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 可繁半信半疑,按捺不住,起初还欲假扮男子,只做蒋勋的同僚前来探望,怎奈她先前来过白府几遭儿,众人都是认得她容貌的,故而竟不好行事。 又想托兄长张振行事,却想到上回因自己之故,连累张振被父亲责罚,便按捺不言。 原先,倒是有个“很可靠能为”的人可以依仗,那自然就是赵黼,——连调蒋勋进京之事,都是赵黼为了她所做。 可如今赵黼偏生又不在,身边儿又更无可谈论此事的人。 可繁病急乱投医,竟忽地想到了云鬟。 她知道云鬟跟赵黼关系最近,且云鬟也不是那些不见世面娇羞怯懦的闺阁小姐,必然会知道她的心意,或许也会为她盘算,不至于惊跳取笑之类。 故而那天才前往谢府,就是想跟云鬟商议。 云鬟听季陶然说过那流言之事,才知道那日张可繁因何而往,便问季陶然:“清辉是怎么说法?” 季陶然道:“他虽不多话,我却瞧出他有些烦心之意。”忽地一笑道:“能让他也觉烦心,可也算是了不得了。” 云鬟道:“那顾小姐已经回到翰林府居住,就算有些流言,想必也不妨碍?” 季陶然道:“我也是这般对清辉说的,且因出了此事,蒋勋也已经搬出了白府,不过我看清辉仍是忧色不退,倒是不知为何。” 清辉自有一股天生之能,既然此事他不能撂下,想必有些妨碍为难之处。 云鬟思量片刻,道:“待会儿我回宫,便去大理寺探他一探。” 季陶然笑道:“这就好了,横竖有个可商议的人,你便替他尽力开解开解,我于这上头却是能为有限。” 事不宜迟,且白樘进宫也还不知如何。 云鬟便别了季陶然,往大理寺而来。 谁知事有不巧,清辉却因外出查案,并不在本司,云鬟略坐候片刻,不见归来,只得先去。 如此回到宫中之时,已近晌午,正往前而行,却见有一人挨在栏杆上。 云鬟先扫了眼,认出竟是白樘。 她本不以为意,只当白樘在彼处有事,谁知又走了七八步,却看出异样来,当即戛然而停。 站定看了两眼,云鬟迟疑往前,唤道:“尚书?” 且说先前,白樘随着那内侍,乘轿来至宫门前。 才下轿子,便见是静王赵穆的车驾,恰恰也停在此处。 身后轿子之中,是静王妃沈舒窈缓步而出,又有几个嬷嬷,抱着两名小世子,花团锦簇,环绕周围。 白樘退后行礼,静王妃便同众人先行进宫而去,赵穆却留步,因对白樘道:“是圣上召见么?” 见他点头,便又问道:“可还是为了太子哥哥之事?” 白樘道:“是,正查到一则线索,进宫禀明圣上。” 赵穆将他手腕一拢,带着往内走了几步,距离那些随从远了些,才说道:“我也正有件事要跟你说。齐州方面有紧急公文传了回来,原来萧利天带了黼儿出关去了。” 白樘眉头微蹙,淡淡对道:“以王焕之之能,早就防备布置妥当,怎么也能叫人轻易闯出去?” 赵穆道:“原本我也以为如此,可是据王焕之的表奏上说,是黼儿先闯关在前,他随行的那些侍从又及时赶到,王焕之竟拦阻不住……” 白樘眸色一沉:“是殿下主动闯出去的?” 赵穆叹道:“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个了……” 两人一时无言。顷刻,赵穆复说道:“过了齐州,便是云州。虽然黼儿久不回去,但也毕竟是他的出身之地,且蓝少绅那个人,就算有心,也未必能拦得住他。可知我最怕的不是他留在云州?” 白樘淡看静王,默然不语。 赵穆又道:“我已经派人仔细探听,一旦有消息即刻回报,只盼黼儿并没真的糊涂到那种地步。” 这会儿两人已经进了宫门,绕殿而行,侍从们知道他两人素来亲近,不敢靠近打扰,仍远远儿跟随。 白樘仍是不动声色,只说道:“殿下,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静王道:“何事?” 白樘道:“不论背后凶手是谁,为什么执意要太子殿下死?” 赵穆止步,静静地打量了白樘半晌:“你想说什么?” 白樘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道:“殿下知道。” 赵穆道:“你疑心我么?” 白樘道:“或许不是殿下,那殿下周围的人呢?” 赵穆问道:“你指的,可是相爷?” 白樘道:“或许是相爷,或许是想要王爷登上皇位的任何一人。” 赵穆咬了咬唇,回过身去,半晌无言。白樘走前一步,说道:“自从太子殿下出事之后,我想了好些事,忽然想到了几件儿很不起眼的。” 赵穆道:“不知是什么?” 白樘仰头,今日天色湛蓝,云色洁白,变幻白云苍狗的模样。 白樘轻声道:“起头我查的蒋府血案里,蒋统领死后,顶替他的是厉铭的亲信;监察院曹墨杀妻案后,是许钦许御史升了;由仪书院方荏事发后,也压住了几个他一手带挈的人,反有几个新进之人崭露头角;后来郭毅案子,倒下的都是太子一面儿的,后来又是什么人填补了他们的空缺,也不必我多说了……” 白樘所说的这些里头,但凡是升上来的,如今都在朝中,竟没有一个是在太子或者恒王之事中受半点牵连的,甚至许钦等都颇受重用。 原本并没如何显山露水,只是近来静王成了摄政王,这般的阵仗,便十分鲜明了。 他们都是静王赵穆的亲信。 白樘说到这里,忍不住探指在眉心抚过,复道:“后来……京内的饕餮案子,处处针对当时还是世子的赵黼殿下,但那饕餮却并无伤我的意思。而后地宫的大火……” 赵穆一路听到这里,才说道:“你怀疑是我想害你?” 白樘道:“不是。蔡力原本是恒王的人,后来自去小灵山,若无人相助,他在小灵山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被人发现。我本以为助力的人是恒王或者世子,直到严先生涉及郭毅一案,我才明白,通融蔡力的是严大淼,先前他曾频频出入小灵山是证一,也只有几十年的验官经验,才能相助蔡力造出那样的怪物,证二。” 严大淼身故后,白樘自将他的居处仔细搜检了一番,然而能找到的东西却有限。 只除了一张看似不起眼的纸,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画的却是一个类似饕餮之物,只言片语里,描绘了如何将西域的一种巨兽改造成杀人利器。 后来据季陶然查看,这张纸却是从严大淼最后给他的一本册子上撕下来的。 当初季陶然还以为是严大淼不留神所致,如今看了,死无对证……却也只能揣测严大淼的意思,——或许他是想掩盖自己跟饕餮的关系,或许是因为此法过于残忍,故而不想显露于世。 而那一页纸,在白樘看过之后,却也付之一炬,这种残酷之法,不该留在世上。 这是不可言的证三。 雪后的风,格外森冷。 皇宫内的这冷风,则格外透骨。 静王赵穆道:“既然你说是严先生,又跟我何干?” 白樘道:“造出饕餮的蔡力跟严大淼,杀死五寺之人,也许是严先生的首肯,毕竟他所愿者,便是违法必惩,黑白分明。然而驱使蔡力放纵怪物前去伤赵黼的,却另有其人。” 赵穆道:“是谁?” 白樘道:“我说过,或许是相爷,也或许是想要王爷登上皇位的任何一人。” 赵穆不语,白樘凝视着他的双眼:“这许多年来苦心经营,朝中的路都已经铺的十分完整,王爷,你难道真的跟太子的死毫无关系吗?” 大概是雪风太紧重了些,静王素来白皙的脸上,微微有些冻伤似的红,眼角竟也有掩不住的浅色一抹。 半晌,静王才说道:“是,我是早有所图,我是不甘心,如果是在废太子之下,或者恒王之下,我都不甘心也不放心,但如果是三哥……” 赵穆说到这里,抬眼看向白樘,竟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你信不信都好,我不会对他下杀手!” 赵穆后退两步,向着白樘略一点头示意,回身而去。 白樘忽地道:“王爷!” 赵穆止步,似在等他的话。 白樘的声音并不高,反而有些轻静,道:“窦鸣远呢?” 他眼中的那道看着轩昂挺拔的背影,微微抖了抖,本在风中,极易被忽视的动作,却瞒不过白樘的双眸。 风兜着檐上的残雪,如云碎散落,刷地迷了他的眼。 静王到底不曾回身,脚步沉稳如前。 那些跟随他的侍从见状,虽不明所以,却也都忙随之而去。 白樘在后目送那道醒目的背影远去,也许是被冷雪打了的缘故,身上竟越发寒了几分,那头也轰隆隆地疼起来。 就算此刻将近正午,就算头顶有看似炽热的阳光,但点点洒落,却如同冰冷而刺目的光箭,让他头晕目眩,无法忍受。 白樘勉强挪步,往旁边儿而去,靠在栏杆上,手按着那冰冷的玉阑干,那股寒意却嗖地又冲进心里一样,冷的几乎让他无法按捺地抖了起来。 正在无法自处,却听有人叫道:“尚书!”有脚步声响起。 那人飞快地跑到身旁,将他扶住,白樘回头,却只依稀瞧见一双明净温和的眼睛,在面前晃动。 陡然间似失去所有力气,身不由己,白樘往后倒下。 带的那人踉踉跄跄地跌在地上。 那跟随的两名内侍迟了一步,见状吓得飞奔过来,急忙相扶。 辽国上京,皇宫寝殿。 大公主萧敏陪着萧西佐,传令速查宫内反叛余党。 原来先前赵黼是假扮做萧太子的亲随混入宫中,正一名皇帝的亲随发现太子兵变,偷偷地去请救兵。 三王爷最是个急性子,当即带了亲兵进宫救驾,同外围的叛军血战一场。 谁知越靠近寝宫,却竟安静起来,原来檐下所立的太子心腹们一个个宛若泥雕木塑,竟是被人点了穴道,于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然看到寝殿内的情形,却把三王爷吓得色变。 皇帝强撑不适,吩咐道:“让花启宗做你的副手,立刻去太子府,上下之人不许放过一个!” 三王爷领命而去,又有内侍进来打扫地上尸首。 萧敏扶着皇帝退避。 内殿之中,萧西佐喘息片刻,看一眼女儿,道:“幸而有你们在。”又拍拍手道:“连累又受了这一场惊恐。” 大公主说道:“父皇不必感伤,女儿又不是那种经不得事的,只是这一次,得亏了睿亲王。可以说女儿的命也是他救的了。” 萧西佐叹道:“何止是你的命?” 说到这里,方复道:“你随我进内看看他。” 萧敏搀扶着皇帝,缓步往内殿而去。 因睿亲王伤势过重,一早便叫抬入内殿,又传了数名太医来诊治,天凤跟赵黼两人却始终守在身旁。 见皇帝来到,天凤忙迎上见礼,萧西佐挥挥手:“亲王如何了?” 天凤眼泪汪汪,不敢大声,低低道:“御医说失血过多,又伤及经脉……有些凶险。” 萧西佐心头一窒。 天凤握着他的手臂,道:“皇上,舅舅不能死,您救救他。” 萧西佐安抚道:“别怕,他不会死的。” 众人说话的时候,萧敏走到跟前儿看去,见萧利天脸如雪色,竟似个浑然无息的模样。 赵黼立在床边儿,冷清静默,眉眼不抬。 萧敏想跟他搭腔,见如此拒人千里似的,又想到先前他大杀四方的模样,便咽了口唾沫,悄悄退回。 天凤偷偷地对萧敏道:“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萧敏拉了一把:“他是关心你舅舅的缘故,所以顾不上别的了。”眼睛便看萧西佐。 萧西佐也明白这句是说给自己听的,然而他的心中却并不在意赵黼未曾搭理自己一节,只上前坐了,询问几个御医睿亲王的情形。 众人谨慎供述,却跟天凤方才所说差不许多。 皇帝听得忐忑,示意他们去各行其是。 如此又枯坐半晌,外间便又有内侍匆匆而来,神色大不妥。 萧西佐颇有些“风声鹤唳”,一时心跳,大公主萧敏便跑过去问道:“发生何事了?” 那内侍低低说了几句,萧敏陡然色变。 萧西佐屏息问道:“是怎么了?” 大公主重回到他身边儿,才压低嗓子说道:“父皇,方才派去太子府的人回来禀奏,说是三王爷……咳……”她瞥一眼不远处的天凤,俯身便耳语了一句。 萧西佐一震:“什么?” 萧敏面露恼色,道:“人都来报了,可见并不是假了。” 萧西佐猛地咳嗽起来,萧敏忙过来轻轻捶打,又道:“父皇且息怒,唉……也是没法子的事,三王爷从来都是那个性子。” 天凤听见动静,过来问道:“怎么了?” 萧敏道:“没什么,你去看着你舅舅就是了。不要乱跑。” 天凤半信半疑地仍回到床边儿,回头看时,却见母亲正低低地跟皇帝说话,似有不可告人之事。 天凤转身,却又看向身边的赵黼,他脸上的血已经干了,黏在腮边,就如无瑕的冰人身上落了点污渍。 先前他现身的时候,并未似初见一样粘那可笑的胡须,只用本来面目,这般俊朗秀色,偏又英气耀目,再加上耳闻目睹所有有关他的传闻,怎不叫人心荡神驰。 嘴唇蠕动,天凤忽地很想上去给他擦一擦,却无论如何是不敢的。 外间儿,萧西佐说道:“朕就是怕他犯浑,所以才特意叫花启宗去跟着看着,不料竟仍是看不住的……”他不胜其扰,又觉头疼,无奈苦笑道:“难道说这就是报应么?” 原来先前有内侍来报,奉命去查抄太子府的人回来说,三王爷去了太子府后,竟不由分说地将太子的正妃和一位侧妃都给强暴了,同去的花启宗虽要拦阻,却给三王爷的手下挡住。 萧西佐因知道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二王子体弱多病,指望不得,只三王子骁勇,却是个天生鲁莽之人,所以才派花启宗当副手,谁知仍是难以挽回。 正在心思复杂之时,里间儿终于传来睿亲王的一声轻轻咳嗽,他终于苏醒过来。 这一声,似把赵黼也唤醒了。 赵黼先前站在榻前,眼前所见的虽是睿亲王,但却浮现许多人的影像,赵庄,太子妃,以及那毫无印象的生母,他们一一而来,又纷纷而去。 此时他立足之处虽是大辽皇宫,却宛如仍在舜都一般,仍经历着种种生死离别。 直到睿亲王醒来。 对上萧利天的双眸,却见他眸中透出些许亮光:“黼儿……”手一动,似要握住,又无力抬起。 赵黼迟疑,终于握住他的手。 睿亲王满面透出欣慰,断断续续说道:“黼儿,可知,我方才总悬心,怕醒来后……你不见了……” 正此刻,萧西佐被扶着走了上前,睿亲王目光转动,看向萧西佐:“皇上……” 萧西佐道:“别急,且安稳养伤,你可万万不能有失,知道么?” 此后,萧西佐出外,把进宫复命的三王爷和花启宗大骂了一顿,本来精神便差,如此一场痛骂,让皇帝又委顿下来。 宫内的御医十分忙碌,分成两拨,一帮看顾睿亲王,一帮看顾皇帝。 是夜,殿内灯火通明,竟然是彻夜不寐。 次日晌午,皇帝才有所起色,睿亲王却仍因刀伤严重,于榻上动弹不得。 始终是大公主萧敏伺候身旁,见皇帝能服用汤水了,便将睿亲王的情形略说了一遍。 萧西佐感叹了几声,复叮嘱道:“仍叫御医好生看顾,万不能出半点差错儿。” 萧敏应答,看了皇帝几眼,忽然问道:“父皇,您是怎么打算?” 萧西佐道:“没头没脑,说的什么?” 大公主笑笑道:“说的是父皇心里的病。不是我危言耸听,太子反叛,已经留不得,二哥是个病秧子,从来不理朝政,三哥又是这个糊涂性情,若他登基,还要我们活不活了?只怕都要遭殃。” 萧西佐沉了脸色:“你想说什么?” 大公主道:“您心里已经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认而已,索性就让我来当这个大逆之人就是了,如今几位兄弟里头,并没有个能继承皇位的好人,原本太子还是出类拔萃的,谁知却偏犯了这大忌讳。然而虽然挑不出好的,可咱们大辽却不能眼睁睁地便断送在这里……父皇,天凤先前说的那一番话,虽是小孩子的顽话,现在想想,未必没有道理。” 萧西佐深锁眉头。萧敏道:“就算利天将黼儿是姐姐血脉的事散播出去,但是舜国皇帝却仍旧没有正式下令针对此事。何况这舜国皇帝先前极疼爱黼儿的,他原本就是大舜的储君,又是这样的风姿人品,若是他肯留在我们大辽……” 话未说完,萧西佐森然打住:“还不住口?” 萧敏即刻跪地,道:“我只是为了咱们整个大辽着想,而不是为了一家一户着想罢了。父皇若是疑心我的忠心,断可以杀了我!” 萧西佐看着地上的女儿,良久,才沉沉叹道:“你果然是朕的至亲骨肉,不错,朕也的确这般想过,只是……” 他皱眉道:“赵黼虽资质极佳,可毕竟是舜国长大的,何况谁又知道他的心……” 正说到这里,便见内侍慌慌张张来到,跪地道:“皇上,那位原先守在睿亲王身边儿的青年人,出宫走了!我等皆拦不住!” 白云亭 宋代 释正韶 白云亭上白云闲,云满危栏雪满山。 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处是人间。 第488章 睿亲王虽然仍是卧床不能起,却终究过了最凶险的时刻。 赵黼见已无碍,便行出宫。他往外而行之时,竟是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挡。 只因皇宫内的太监宫女,以及侍卫们,均都听说了,——先前把花驸马打的无还手之力的“晏王世子”赵黼,正人在宫中,而太子带了百余亲兵围困,却也都给他一个人杀的血流成河,尸横遍殿。 何况又知道他的生母乃是萧利海,细算起来,其实更是大辽的皇族了。 因此侍卫们都不敢半分拦挡,只派人飞快地前来报信而已。 不过,却另有一个人,悄悄地跟了出来。 这人却正是萧天凤。 天凤先前一直是伺候萧利天身旁的,一则记挂睿亲王的伤势,二则,却也是记挂身边此人。 见赵黼出宫,天凤想要叫住他,却也是有些畏怯不敢,眼睁睁看他一晃出了殿门,竟似把她的心也跟着带走了,身子里空空落落地。 当下不顾一切,叮嘱伺候的宫人好生照料睿亲王,自己偷偷地追了上去。 而就在两人离开之后,榻上睿亲王眼睫微动,慢慢地醒了过来。 默然看了帐顶片刻,睿亲王听到自己无声一叹。 旁边的宫人察觉他醒来,忙过来询问查探。 又有太医上前来,诊了一番,纷纷说道:“恭喜殿下,伤势已无性命之忧了,只需要好生静养,假以时日便会恢复如常。” 睿亲王并不答话,忽听外间人道:“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便见萧西佐走了进来,示意睿亲王止住。 只坐在榻边,萧西佐见殿内空空如也,不见那夺目的身影,便道:“赵黼果然已经去了?” 睿亲王垂首道:“到底是留不住。” 萧西佐道:“朕也正想问你,你觉着,他是仍心系舜么?” 睿亲王想了想:“臣不敢揣测。” 两人说到这里,萧西佐便看了旁边儿的萧敏一眼。 萧敏回身,向着伺候左右的宫人示意,竟同他们一块儿悄然而退。 殿内只剩下萧西佐跟睿亲王两人。 皇帝才缓缓说道:“先前,听说你带了赵黼一块儿回来,朕还有些不懂你的意思,直到昨儿亲眼见了他,又见了那一场,才隐约明白。” 睿亲王道:“昨儿的事,谁又能料想到呢?先前圣上说要见他的时候,我还因为在舜都的事情心有忌惮,有意不想让皇上见,谁知偏偏天不从人愿,幸而黼儿并没有冲撞了皇上,不然我便死罪难赎了。” 萧西佐笑了两声,道:“其实你也过于小心,他等闲如何就冲撞朕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两国已经议和,再者他也算是我们萧氏一脉的人。” 睿亲王垂首:“皇上说的是。” 萧西佐道:“先前虽总听说他的名头,却未曾见过人,虽知道他能耐,却也想不到是这样有情有义,这一次若不是他,朕,你跟敏儿,天凤,只怕都要说不明白了。” 睿亲王苦笑道:“先前我想尽法子要带他回来,甚至不惜对他用药,他却仍是一心一意地跑了,却不知竟自己又偷偷来到大辽,想必……是心里果然动了一念,知道是他生母的故国,故而过来探望,不料却竟又遇上此事,或许也算是天佑我大辽,才赶得这般机缘巧合。其实在此之前,我也并没指望他如何,毕竟他的性情甚是决绝激烈,若说不来探望,或者不理睬我的生死也是有的,谁知竟是这样叫人意外……可见是个外冷内热、知好知歹的孩子。” 萧西佐微微点头:“不错。” 因停了停,便对睿亲王道:“方才,敏儿问朕以后作何打算,如今太子已然不能指望,其他那几个是个什么模样,你也一清二楚,照你看,朕该如何打算?” 睿亲王停了停,道:“这等大事,旁人如何能置喙,还得皇上参详。” 萧西佐笑笑:“你是在忌惮什么?若说先前朕还对你略有些忌惮,然而昨日你在朕面前的所作所为,奋不顾身地为了敏儿跟天凤,却还叫朕说什么?你竟是个最忠心无私的。且你从来又是个最有主意的,故而朕想听你的意见。” 睿亲王皱眉,片刻才道:“太子殿下原本最好,只是竟行差踏错如此,着实不似良君。我私心里想着,昨儿三王爷救驾有功,且他从来最为忠直,绝不会反叛皇上。” 萧西佐摇头:“你大概还不知道昨儿他做的那些事?”当即,便将三王强暴太子妃跟侧妃的话说了,萧利天目瞪口呆,满面不信。 萧西佐道:“朕的这几个儿子,先前还欣慰于太子尚可,故而虽然他也有些不足之处,只不去在意,谁知竟纵得他忘乎所以。现在,竟再找不出一个来了。” 忽然又想起赵黼的人品风姿,就算是比较出类拔萃的太子跟他相比,也是云泥之别,其他几位王爷更不必提。 睿亲王迟疑着道:“圣上这样说,我便不知如何答复了。不如,二殿下……” 萧西佐摇头:“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身子,每日闲暇里还三病八难,若真为君为国,能撑的了多久?” 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位小王子,只年纪最小,也未见如何,更不顶用。 所以先前萧西佐当着萧敏的面儿,曾无意露出一句“许是报应”的话,当年是他抢了本该传给萧利天的皇位,如今自己的几个儿子里,竟再挑不出一个好的! 萧西佐心中一动,看了睿亲王半晌,道:“敏儿先前提起,说天凤之前所说的关于赵黼的那些话……倒是有些道理,你怎么看?” 睿亲王微睁双眸,定定看了萧西佐半晌道:“皇上……是当真?还是试探臣呢?” 萧西佐道:“如今已经似山穷水尽,还说笑试探么?” 睿亲王沉吟会子,方道:“请皇上饶恕我死罪在先。若按照我的私心来说,黼儿倒的确是个最好的。” 萧西佐点头:“说下去。” 睿亲王低声道:“黼儿的才干能为,皇上是知道的,又曾是赵世所最器重的人,正如天凤所说,他可是堪当大舜储君的人,倘若将他的心笼归在我们大辽,那大辽的万世基业又何愁不成?” 脸色虽白,双眼隐隐发光。 只是转念一想,却又黯然下来,萧利天道:“怕只怕……” 萧西佐忖度道:“你怕他不肯么?” 睿亲王道:“是。原先带他回来的时候,臣心里想着,倘若能留他在我们大辽,那对舜而言,则是失了最大的膀臂,但对我大辽,却是多了最好的膀臂。那时候,却并没就想他成储君的一日……可就算私心想他留在大辽为臣为将……臣心里还没底儿、生怕他不肯呢,如今果然又走了。所以我想,皇上跟我所想虽好虽远,只怕却也是空空算计而已。” 睿亲王说罢,许久,萧西佐方道:“好,朕已经明白了。”又道:“你才醒,且多养养神……” 萧利天忧心忡忡:“黼儿方才出宫,我怕他即刻就要出城。” 皇帝道:“花启宗原本是舜人,先前又曾跟他接触过,只怕能说上话,故而朕方才来时,已经传令叫他去找寻,务必将黼儿留住。” 睿亲王听他叫了声“黼儿”,眼中透出几分感激喜欢之色:“还是皇上洞察先机。” 萧西佐笑笑:“行了,你只安心养伤,快些好起来是要紧的。” 且说赵黼出宫,也不拘是哪一条路,只顾往前急行。 却见他头也不回,疾步流星,很快便将天凤甩开了一大截。 天凤起初还能跟随,眼见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远,按捺不住,竟追着跑了起来。 也不知行了多久,从人迹罕至的皇宫边儿渐渐将到闹市,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也渐渐多了,天凤只顾竭力仰头,从人丛中盯着那道身影,时时刻刻,生怕跟丢。 此时早有些气喘吁吁,却仍不舍放弃,幸而此刻行人参差掩映,一时倒也不怕曝露行迹。 只是因她一心盯着赵黼,不免忘了看路,一不留神,竟直直地撞上一个经过的男子。 那人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头也不抬地叫道:“找死?乱挤什么?” 待看清面前是个容貌美丽的女孩儿,衣着又华贵,才瞠目结舌地停了骂。 天凤顾不得理会,只匆匆地道个不是,仍要去追赵黼。 谁知抬头打量片刻,却见前方赵黼竟停了下来。 天凤吓了一跳,忙也随之呆呆站住,此刻心中怦然乱动,自觉他或许是发现自己了。 不由有些害怕,生恐他这会儿回过头来,却将如何遁形?怎么应对? 但另一面,却又隐隐地盼他回头……甚是矛盾。 谁知那被她撞了的男子因见她形容呆呆地,且又生得极美,身边还没有侍从,不由故意道:“姑娘,你怎么了?是我撞伤了你么?”涎皮笑脸,便要动手动脚。 正这时,旁边酒楼里忽地闪出一道人影,竟不由分说,狠狠一脚踹在那人腰间。 男子冷不防,狠狠往旁边跌了出去,这一跌却不比方才,疼得扶腰惨叫。 却见踢他的是个粗豪汉子,打扮的也是赫赫威武,满面通红,眼神乱晃,正指着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天凤郡主也是你能碰一指头的?” 那人听说是“郡主”,又见来人如此气焰嚣张,且他身边儿还跟着个人,哪里还敢声张,忙道:“我原本不知道。”忍着痛,两滚带爬地逃入人群。 来人兀自不肯饶恕,还跳叫让回来受死。 天凤回神,忙道:“三叔,不用动手!” 原来这现身的正是三王殿下,此刻搓手握拳,瞪眼咂嘴。 他旁边一人笑道:“还是王爷神勇,得亏这厮跑得快,不然定要打死。” 三王爷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天凤嗅到他浑身酒气冲天,才要回答,忽然想起赵黼,心惊抬头看去。 一看之下,却浑身立僵,原来不知何时赵黼已经回过身来,竟似也看向这边儿。 天凤脸上越发如红霞一般,手足无措。 窘然中,三王爷拽住她道:“发什么呆,天这样冷,不如进来也陪我们喝一回酒。” 天凤舌尖涩涩,满心满眼都是前方的赵黼,早不知是谁在身边儿聒噪,更加无暇去看。 跟三王同行的那人笑道:“殿下,今儿已经尽兴,不如改日再喝,郡主一人在此却是不便,不如让我送她回去。” 说了这句,却见天凤面上透出忸怩之色,目光往前频频打量。 这人方有些意外,才要回头瞧瞧天凤是在看什么,便听到耳畔有人冷冷唤道:“贾少威?” 陡然听了这一句,此人脸色立变,忙转过身来,却见有道挺拔轩昂的身影,自人群之中缓步走出,脸似冰雪之色,眼如熠熠寒星。 旁边的天凤跟三王均都愕然懵懂,天凤原本以为赵黼是冲着自己走回来的,因此心如鹿撞,满面绯红,忽地看赵黼眼神冰冷地盯着旁边的耶律涟,才惊诧起来。 而三王在醉眼朦胧中仔细看了会儿,失声叫道:“南夜叉!” 赵黼却谁也不看,只盯着“贾少威”。 原来赵黼先前出宫,是知道天凤跟在后头的,只是他心无旁骛,哪里肯理。 方才天凤撞了人……赵黼也不以为意,可他耳目最佳,那刻便依稀听到酒楼里有人说话,似乎是在提起天凤。 其中一个声音,却陡然将他的记忆唤醒,瞬间竟想起在鄜州葫芦河畔柳林中那难忘情节。 本以为是错听,谁知偏偏天凤被调戏,三王露面,陪他之人也跟着出现。 赵黼回身,观其形察其言,再无疑问。 其实这“贾少威”的名字,不过是贾少威在大舜当细作时候的化名,此人在大辽的本名叫做耶律涟,如今人在三王爷身边儿做个带兵的副统领。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跟昔日的“仇敌”狭路相逢。 其实对耶律涟来说,鄜州那一节,本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但一想起那个年幼却紧咬自己不放、那股狠劲儿连他也为之胆寒的少年,却仍是无法淡忘。 后来赵黼回到云州,虽不曾再照面儿,私底下却也做了些事儿。 这会儿见了,耶律涟意外之余,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可一想到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却又极快镇定下来。 当即反而一笑,拱手见礼道:“原来是赵爷。久违了。” 赵黼盯着他,眼神有些古怪。 耶律涟道:“才听说赵爷来了上京,没想到竟会在此偶遇……荣幸之至。” 赵黼嘴角一挑:“荣幸?” 耶律涟见他神情不对,心头掂掇。 但自忖此乃上京,周围又人来车往,且三王殿下跟天凤都在侧,且如今两国议和,难道他还敢有什么异动? 正忖度中,听赵黼道:“可还记得,在鄜州你欠了一条人命?” 耶律涟喉头一动,干笑道:“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两国已……” 赵黼并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道:“当时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定会亲取你的人头。” 耶律涟眼神微变:“赵爷……” 赵黼抬头看天,竟是笑道:“这可是天意?怪不得我总觉着心里有件事儿搁着,却又想不起来是怎么样……不料临去之前,偏就又遇见你,倒是终于可以了了这宗心愿了。” 他说的云淡风清,耶律涟却是遍体寒彻:“赵爷、是想做什么?” 赵黼笑容微敛,缓缓抬手,目光在手指上掠过,淡淡道:“要你的命。” 第489章 闹市大乱。 原本平静的人群忽然炸锅似的,人潮四散,如同奔流的河水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阻断搅动。 尖叫声不绝于耳,众人拼命奔逃,想尽快离开这是非圈。 “呼”地一声,是有道人影如箭似的倒飞出去。 将摆在店铺门口的一列架子撞翻,这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 耶律涟撑着起身,昂头嘶声叫道:“赵黼!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你何必!” 在他面前,赵黼缓步走上前。 起初他也觉着,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丫头而已,只不过谁叫那个丫头……对崔云鬟而言,却是如家人一般最珍视的存在。 ——他记得当时云鬟伤心欲绝的模样。 ——他答应过她的话,终究要实现。 耶律涟试图后退,却是四肢百骸都疼痛难禁。 幸而这一刻,三王爷反应过来,大喝道:“赵黼,你跑到上京来也敢这么放肆!” 天凤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总算也有几分回神:“赵殿下!请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三王爷却也如熊罴般直奔过来,将腰间佩刀拔出,泰山压顶似的劈落,吼声如雷道:“接招!” 耳畔一声惊呼,却是天凤,复替赵黼担心地惊叫出声。 天凤花容失色,当事人却波澜不惊,脚下轻旋,飘然连避三王爷两招。 然这王爷是有名的憨鲁,一旦缠上,再不肯退。 此刻耶律涟勉强爬起身来,便想趁机踉踉跄跄地逃走。 赵黼眼角余光看见,并不着急,数招之后,早看出三王爷的破绽,趁着他气咻咻挥刀劈落,便用一招“水击中流”,窄腰微沉,右手轻转,一掌击在三王爷胸前檀中穴略靠下之处。 三王爷正似不可一世,被如此击中,忽然僵住原地,手中的刀当啷落地,而他张口结舌地仰天倒下。 若非赵黼手下留了一寸,这会儿三王爷只怕便是个死人。 天凤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的明白,见王爷直挺挺地倒下,吓得魂不附体,忙上前抱住,先试了试鼻息,察觉并未就死,才松了口气。 然而抬头看赵黼的时候,却见一道敏捷人影几起几落,早消失于眼前。 赵黼消失之后,天凤独自一人,扶着三爷跪坐原地,因方才太过震惊忧虑,眼中竟有些湿湿地。 却也不知赵黼此去,竟会如何。但想到先前他利落且狠辣地对耶律涟动手,若给他追上,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正凄惶无主中,却有巡城兵马赶到,因都认得三王,见这情形,忙上前或抬或救。 天凤见他们接了三王,料得无碍。 她心里还惦记赵黼,正欲沿路追去看一看,忽然身后有马蹄声响。 原来是公主府的尾随赶到,见她好端端地,才都放心,忙道:“大公主听说郡主私自跑出来,让我们跟着看看,若无碍,还请快些回宫。” 天凤灵机一动,上前牵了一匹马儿,打马而去。其他人面面厮觑,见状却也只得跟上。 且说赵黼几个起落,终于追到了耶律涟。 当初他年纪太小,有心无力,竟吃了大亏,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耶律涟见他步步紧逼,身边儿又无救援的人,便深吸一口气道:“赵爷,我有话说!” 赵黼道:“哦,要说什么?” 耶律涟咬了咬牙:“你不能杀我!” 赵黼身形一晃,竟掠至他的跟前儿。 将耶律涟脖子一握,硬生生抵在青石墙上。 赵黼侧身而立,冷冷抬眸,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如何不能杀你?” 他说了这句,忽地像是想起什么来,又笑道:“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欠人的情,你不仅欠人的情,还欠人一条命。白饶你多活了十几年,也够了。” 手上微微用力,听到颈骨被挤压发出扎扎声响。 耶律涟拼尽最后的力气,嘶声道:“你、不能……我是、我是睿……” 赵黼眉峰一动。 忽听有人叫道:“殿下请住手!” 一匹马奔雷似地疾驰而至,不等马儿停下,那人已经掠了过来。 青衣长衫,虽人在辽国,却仍是故土打扮,似个饱读诗书斯文一派的儒生,原来正是花启宗。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见状也都翻身而下,将马儿牵住。 花启宗眉头紧锁,闪身到跟前儿,拦阻道:“殿下快请住手!” 赵黼眼皮儿也不抬,缓缓道:“怎么?此人我是必杀的。” 当初在鄜州,花启宗能顺利逃狱,正是因“贾少威”的协助,然而花启宗对贾少威跟青儿之间的事却并不知晓,忙道:“有话好说,还请留他一命。” 因见赵黼眼中流露杀意,花启宗左右扫了一眼,见并无人在跟前,便凑近了在赵黼耳畔几乎耳语般道:“他是亲王殿下的人。” 赵黼微微怔住:“什么?” 花启宗见他单手掐着耶律涟,将人抵在墙壁之上,宛若吊在无形绞架上似的,正是半死生间。 当即顾不得犹豫,花启宗忙又说道:“此人是亲王殿下放在三王爷身边儿的棋子……是亲王的心腹,所以殿下……” 赵黼皱眉看着花启宗,却也知道他并不会在这时候跟自己说谎,且方才耶律涟也曾说出一个“睿”字,只怕也是想借此求情。 因见花启宗说了,耶律涟眼中才又透出一丝亮光,似求生有望。 赵黼听完,略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原来如此,那么,当初他在鄜州救了你,应该……也是亲王的安排?” 花启宗点头:“是。请殿下留他一命,他对亲王有功,且留着他也还……有用。” 赵黼笑了笑:“是么?” 花启宗愣怔,打量着他这笑容,正觉着有些异样,却听赵黼道:“可……这又跟我有什么相干?” 花启宗睁大双眼,正要强行出手拦阻,然而连那一声“不要”都还未出口,便听得“咔嚓”一声。 赵黼松手,耶律涟顺着墙边儿委顿倒地,已经气绝。 花启宗先前听他口吻变得缓和,还当他回心转意,看在睿亲王面上必然会饶了耶律,谁知竟手段雷霆如此。 刹那噤若寒蝉。 身后马蹄声急急而至,马上天凤正看见这幕。 舜,京城,皇宫快晴阁。 白樘意识昏昏沉沉,还未醒来,便听得耳畔有人低声细语。 一个说道:“这宫内是不是邪门儿了?怎么白尚书这般正气的人,大白天里无缘无故也能晕倒?” 另一个道:“先前说含章殿内有鬼呢,且昨儿晚上那风一阵紧似一阵,活似鬼哭狼嚎。” 又叹道:“太子殿下去的真真儿可惜的。对了,你可听说外头的传言了没有?原来咱们的皇太孙殿下,就是当年被辽女烧死的那个孩子……” 白樘用力一挣,却仍是不曾醒来。 神魂仿佛被囚禁在某个角落,让他动弹不得。 惊呼声,哭叫声,一阵阵地火光在眼前窜动,将他自个儿的双眸也似烤的滚热,像是要爆裂开来一般。 正无处逃遁,却听得有人道:“在说什么呢?” 这声音甚是平静温和,淡的如一团云。 如此一想间,便仿佛真的能看见那碧天之上,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处是人间。 那炙热灼人的火焰,却终于被这又淡又轻的雪云给缓缓地压了下去。 两名内侍慌忙否认。 那声音道:“你们若在我跟前儿说,我是不恼的,怎么好在尚书跟前也这般?倘或惊扰了他该怎么说?”虽仍是平平静静的语气,却隐约带些霜锋似的。 两人慌了,忙跪地求饶,那人道:“且记得就是了,下回再有,我就不跟你们说,只跟王公公说了。” 白樘心里知道这人是谁。 然而意识模糊,却一时想不起那个名字。 只是眼前的那白云漫天,变成了彤云密布,一条沉碧色的长河于面前滔滔而过,河上烟水雾气横蔓缭绕。 卢舍那大佛垂眸微笑,耳畔是一声悠远的钟响。 那小丫头裹着极大的衣裳,被雨打湿了的鹌鹑一般,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双眼湿漉漉地,似是雨水,似是泪水。 可是那样明澈无瑕的双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她是在看着他,只看着他,从最初的仰视,到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儿。 ——那时候她毕竟太小,他也并未留意。 ——现在他终于窥见些许,却已经太晚。 耳畔听到清晰的水声,白樘微微睁开双眼。 目光转动,却见是云鬟俯身,在拧一条帕子。 不知怎地,他看着那道人影,竟有些不能挪开目光。 明明是他认识、知晓了很久的人。却仿佛第一次见。 今日云鬟身着藕荷色的袍子,因天冷的缘故,外头本有一件儿淡银灰的云锦白狐毛镶边的大氅。 白樘记得先前自己在外头晕倒之前,便见一朵贴地轻云似的,飘到自己身前,实则是因她赶来的急,那大氅随风飘扬所致。 纤纤素手,指甲修剪的甚是干净,也无蔻丹颜色,却透着一股天然的淡粉,隐隐透明。 水流自那指间哗啦啦地跌落,如同许多晶莹的水晶珠串,迤逦滑动。 她捏着帕子转身。 这瞬间,白樘竟本能地重又闭上双眸。 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个动作透出一种“心虚”意味的他,忍不住便微蹙了眉头。 云鬟的脚步声很轻,生怕惊扰了他似的,下一刻,温热的帕子轻轻抚过他的额。 轻柔绵密的丝质带温,却仿佛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般。 白樘终于忍耐不得,微微咳嗽了声。 云鬟停手,目不转睛看他,白樘睁开双眸,已经恢复了昔日面无表情的时候。 他想要起身,却因为动作太突然了些,眼前竟又一花。 云鬟忙去扶住:“尚书慢些儿。” 白樘动作微僵,抬头看她一眼。 瞬间目光相对,云鬟缓缓撤手,道:“我……” 白樘亦转头看向别处:“我是怎么了?” 云鬟道:“方才太医来看过,说尚书是有些气血紊乱,想必是太过操劳所致。” 白樘坐定,自己暗暗运气调息了会子,果然觉着经脉之中有些阻滞之意,丹田内竟无法凝气,勉强行了会儿,浑身战栗,额头复又冒出汗来。 云鬟见他情形不妙,便道:“尚书且歇息会儿。我已叫人出去唤巽风进来,应快到了。” 白樘只得停手,勉强靠在床边,听了会儿道:“有劳了,多谢。” 云鬟见他神情淡淡地,便只垂手站在床边儿,想了想,才又道:“先前圣上已经知道此事了,特叫尚书在这快晴阁子里自在歇息些时候无妨。我方才也将含章殿内所查到的蔡嬷嬷一节,先向圣上禀明了。” 白樘道:“好。” 云鬟瞥他一眼,又说了静王殿下来过……便没了别的事。 白樘也不答腔。 云鬟竭力于心底搜寻了会儿,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说,于是只垂手静默。 如此片刻,果然巽风来到,云鬟才松了口气似的,交代了他几句,悄然先行退出。 巽风上前,也先探过了白樘的脉,才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快便压不住……” 白樘却仍镇定若斯,道:“没什么,只熬一回就是了。” 巽风皱眉叹道:“四爷不说我也知道,上回又把那解药给了太子殿下,明知那药未必对别人管用,却只顾往外推,等自己熬不住,又去哪里再讨。” 先前压制饕餮之毒的解药给了柯宪,因再不能寻到同样的药材,坤地便用剩余的其他药材勉强炼制了三丸给白樘,让他随身带着,若觉着气血倒冲,或极不适,便行服用,可有暂时压制之效。 那夜白樘因见赵庄毒发,情急之下乱投医,便给他喂了一颗,怎奈又非对证,竟并没大效用。 同样也是那夜,因跟赵黼相斗动了真气,竟然毒发,巽风等赶到后,便将剩下的给他服了。 巽风正说着,忽然白樘对他使了个眼神。巽风停口,凝神一听,顷刻才听见外头又有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是离去了。 巽风走过去瞧了眼,回来道:“不妨事,是阿鬟。” 白樘垂着眼皮,半晌,忽然轻声说道:“我忽然……却也有些想开了,横竖生死有命,就不必强求了。” 巽风颇为惊心,叫道:“四爷!” 白樘却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巽风在旁看着,不知为何,却觉着白樘仿佛跟先前有些不同似的。 且说云鬟去而复返,本是发现自己的大氅还遗漏在阁子里,外头颇冷,便想取了来。 谁知阴差阳错竟听了巽风所说,这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她在殿门口上站了片刻,一颗心便似虚浮空中,有些无处安放。 沁凉北风从廊下拂来,身上着实寒冷的很,然而已经进去两次,又何必再去叨扰。 当下自己抚了抚双臂,忙低头离去。 云鬟本想先回寝殿再加一件儿外裳,谁知走到半路,心中忽然想起一事。 挪步要转往含章殿去,才拐过弯,便见前方辉辉煌煌来了一队人。 都是些宫娥内侍,嬷嬷等辈,中间簇拥着两个丽人,一名年纪略大,容貌里却透出几分秀丽,正是淑妃娘娘,另一个,生得月容花貌,娴静高雅,竟正是静王妃沈舒窈。 云鬟退避不及,只得往栏杆旁后退一步,垂首恭请两位经过。 淑妃因见过她几回,并不觉诧异,只扫了一眼。 沈舒窈在旁,目光盈盈,仿佛有几分笑意,忽地道:“这位,可是先前在刑部当差的谢凤谢主事么?” 淑妃见她忽地开口相问,便止步。云鬟道:“是。娘娘。” 沈舒窈仍是笑影如故,上下打量着她,道:“先前我曾也见过一两回的,只是多日不曾见着,竟有些不大认出来了。” 云鬟只是垂着头。 沈舒窈道:“方才听淑妃娘娘说,圣上隆恩,请您在宫内暂住?” 云鬟道:“是。” 沈舒窈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实在替您高兴。” 云鬟道:“多谢娘娘。” 淑妃在旁看了这半晌,便道:“外头怪冷的,风吹得人头疼,不如且去了。” 沈舒窈这才又深看云鬟一眼,便陪着自去了,只将拐弯儿的时候,复回过头来,笑意吟吟地望着云鬟一眼。 云鬟一直目送着她离去,才转身仍往前而行。 且行且思量间,竟走岔了路,她在原地张望片刻,忽然心头一动。 原来透过那红墙碧瓦,竟隐隐地看到一处残垣断墙,露出微不可见的一角。 云鬟盯着那一角儿,自然知道那必然就是萧利海身亡的鸣凤宫。 看着那乌黑的残垣,似能想象当初的火势是如何激烈。 眼前似有火光,心底却也有一簇火苗摇摇曳曳,就算是人在寒风之中,胸口却仍觉一团灼热难当。 忙倒退两步,极快地离开这一处。 当赶到含章殿的时候,整个人被风从头到脚吹了个透,几乎都冻僵了,只拼命搓了搓僵硬的双手手,才往内而去。 如今这殿阁,云鬟自然是闭着眼睛都能出入,又因将所有人的供述都记在心底,故而所到的每一处,都仿佛立刻能浮现那一夜的诸般情态,栩栩如生。 就好像那夜的所有人,都是她安置的戏子,见她来到,便都在回忆里熟稔地招呼:“谢主事,您又来了?”隐隐觉着好笑。 因白樘说那蔡嬷嬷的尸身是从内抬了出来的,云鬟便一路往内。 蔡嬷嬷是先被击中檀中穴而亡,后又打破天灵伪造被赵黼所杀,那么那真凶想要假扮蔡嬷嬷,会把针的蔡嬷嬷放在哪里?必然也是内殿左近之处。 ——这便是云鬟先前所想到的。 这含章殿原本是一位早逝妃子所住,因赵世于女色上头不算要紧,那妃子逝世多年,始终空缺。 当时留赵庄于宫内的时候,便将他安置此处,后来太子妃忧心赵黼进宫,便也在此同居。 宫内一应的陈列摆设等,都是多年未曾变过的,也未曾因太子入住而多加些什么东西,故而内殿里的陈设也甚是简单,不过是床榻,柜子,桌椅等物。 云鬟皱眉细看,忖度何处才是藏尸所在。 她先去往那一排的柜子前查看,又将一个箱子打开,却均一无所获,因柜子经年不用,打开的时候,有些灰尘飘了胡来,引得云鬟打了个喷嚏。 去每个看似可疑的角落搜过,连那垂着帘幕的柱后都查看过。 并没什么格外不妥的。 云鬟沉吟而回,目光环顾周遭,却又看向中间儿那张床。 刹那,仿佛赵黼正站在身前儿,背对自己,哀痛内伤地望着床上的太子妃。 云鬟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她身不由己地看着赵黼,又看向太子妃。 盯着那道她最熟悉不过的身影,有一刻的恍神:“六爷,你如今在哪儿,可还好么?” 忽地无法按捺那思念忧虑之情,她禁不住走到跟前儿,打量着面前存在于她回忆中的赵黼,望着他面上痛至狂怒边缘的神情。 “对不住,当时并没有在你身旁相陪。” 竟些许心疼,怅然若失,云鬟举手,想要在他脸颊上轻轻抚过,却又及时地打住。 双眸微闭,勉强把浮动的心绪压下。 再睁开眼之时,云鬟复冷静打量,——当时王治跟皇帝皆在场,站在赵黼身旁右手处。 另还有几个宫人以及伺候太子妃的人,左右而立。 云鬟一一凝视在场众人,又根据他们各人的供述,各人的容貌,开始恢复当夜的事发现场。 光明退却,黑暗降临。 云鬟站在内殿中央,见内侍来报说赵庄殡天,赵黼大怒,将人踹开。 赵世惊动,暗中示意王治传禁军。 王治惶惶然,欲去又似不敢。 两名禁军从外冲进来,赵黼蓦地挣断铁链…… 同时,其他众人各有反应,或惊叫,或避退,或负伤倒地。 这一场惊心动魄似暴风骤雨,云鬟便站在这风暴中间儿,以一人之力,再造当时的案发现场。 就在所有人都在“动”的时候,她想看见的蔡嬷嬷,却神奇地隐匿不见。 跟蔡嬷嬷一道的另一位嬷嬷供述:“当时我们看皇太孙殿下发了疯似的,踢死了太监,又杀了侍卫,我吓得双腿都软了,只顾坐在地上乱叫……竟没留意身边儿,只是仿佛没听见声响,等回过神来,却才知道她是死了。” 云鬟心头转念,便索性将所有人都定在此刻。 霎时间,每个人都在原处一动不动,保持着他们所供述的当时的动作。 云鬟逐一打量,看看那嬷嬷所说自己跌倒的地方,心中虚虚地便想将失踪的“蔡嬷嬷”放在哪个位置才妥当。 她设想了数次,最后目光落在了榻边儿。 从所有人中缓步而出,来到那张床前。在她眼前,是那夜的太子妃静静地躺在上面。 云鬟俯身,往床下看去。 她只来得及看见了一双略幽深的双眸。 鬼魅现行般,有道影子从床底猛然窜出。 第490章 且说白樘歇息片刻后,自觉已经无碍。又值巽风赶来,便不欲多在宫中耽留。 至于内息受损,却也不能急在一时半会儿,只等慢慢地调养罢了。 当即巽风扶着他,便要出快晴阁。 虽云鬟已经将蔡嬷嬷一节禀告了皇帝,然毕竟这次他进宫乃是皇帝宣召,自不可就如此离开。 正想着再去拜见皇帝,目光转动间,却看到云鬟的那银灰色云锦白狐镶边的大氅就搭在一架屏风上。 不由微微止步。 因是化雪时候,且风又大,她竟就那样出去了……这会儿白樘才醒悟,原来先前她去而复返,大概就是为了取这大氅,却因听见巽风的话、竟生不便打扰之意。 巽风见他打量那大氅,便道:“四爷,怎么了?” 白樘本想让他去取了来,好歹给她送去,免得受寒。 然而转念间又一想,都这半晌了,只怕她早就回去添了衣裳,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白樘收回目光,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于是便先去寝殿面君。 赵世正午睡醒来,见他来到,便先问询了几句,又道:“朝廷的公事虽然要紧,然而爱卿一身却也不容有失。朕常对人说,爱卿你什么都好,唯有一件儿,便是太过鞠躬尽瘁、兢业无怠、不思己身了些,让人不能放心。” 赵世又沉吟片刻,道:“虽说眼下仍是动风飘雨的,但却也正是因此,爱卿才要越发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说到这里,便命王治去太医院里,传了刘、张两位素来极能的太医前来,竟吩咐说道:“以后你们不必在太医院里,就随着白尚书身边儿,或在刑部,或在白府,专伺候照料他,不得出任何纰漏。” 两位太医领命。 白樘忙跪地道:“为臣者尽忠为国,不过应当。又如何值得如此?请圣上收回成命。” 赵世笑笑:“可知朕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整个大舜着想?唯有你身子妥当,才是我大舜之福,你可明白?不要辜负了朕的苦心。” 白樘无法,只得拜谢隆恩。 如此交代完毕,赵世又道:“先前谢凤已经向朕禀明了那蔡嬷嬷之事,依你之见,却是怎么样?” 白樘道:“今日来正要跟陛下禀明,臣还想再查一次含章殿。” 赵世道:“这是为何?” 那夜含章殿从里到外,一团狼藉,当时又毁损了些桌,椅,帐,灯……等种种,地上也自血迹斑斑,故而事发后,便自有宫人飞快地都清理了。 白樘道:“如今知道蔡嬷嬷死在内殿,若是凶手事先将她杀死,自会将她藏在一个妥帖所在,故而臣想再……” 正说到这里,便见外头有内侍来到,说道:“圣上,伺候谢凤的灵雨来禀奏,说是找不到人了。” 赵世本是略略地斜窝在椅子上,蓦地听了这句,却不禁坐直了:“说的什么?” 白樘亦蓦然回首。 先前白樘晕厥,人歇息在快晴阁,是云鬟陪着的。 此事灵雨自是知晓,起初不放心,来到后因见自有伺候的人,并轮不到她,因此便自回了寝殿。 不觉半个时辰已过,日影偏斜,忽见一名宫女走来,手中挽着一物,道:“这是谢大人的大氅,刑部的白尚书叫我送回来的。” 灵雨狐疑:“怎么特特送回来,难道大人自己不穿戴了?” 宫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从快晴阁里来的时候,并没看见大人在,只是听尚书吩咐的罢了。” 灵雨将大氅接了过来,皱眉看了片刻,心想云鬟既然不在快晴阁,那么又将去哪? 外头天寒地冻,纵然穿着还觉彻骨寒凉,怎么她反而不用大氅了? 灵雨毕竟是个心性灵透的,更不放心,忙叫了两个内侍去打听。 半晌有个回来,说道:“奴婢打听得,是有人说曾看见大人跟静王妃和淑妃娘娘说话儿。至于去哪里就不知了。” 又片刻,另一个跑了回来,道:“他们说大人像是去了含章殿,我因怕姑娘着急,便也赶着去了……只是、只是没看见人!” 其实,那殿阁毕竟是忌讳之地,这内侍竟不敢入内,只站在门口大声叫了一会儿。 里头却静悄悄地,并无人答应,这内侍心里发寒,更不敢进去细看,故而只飞奔回来报信。 灵雨心头一紧,先前太子妃跟太子在宫内双双出事,正是灵雨的极大心病,如今听了这般,哪里还坐得住。 又派了几个出去找了一会子,仍是毫无消息,灵雨极为焦心,忙亲自前来求见皇帝。 皇帝将灵雨叫进来,又从头问了一遍。 原本还以为或许是出宫去了,便将一应太子宫军传来查问。 很快便问明清楚,确信云鬟并未出宫,但宫中却也并没有人见到她,最后所看到的,却是她往含章殿而去。 白樘早向皇上请命,亲带了一队禁卫往含章殿而来。 肃杀天气,这许多人马赫赫凛凛,廊下经过的宫女内侍见了,纷纷避让。 来至含章殿,厉统领指挥众人分头找寻,禁军们领命,四散跃去。 巽风却始终跟在白樘身边儿,知道他如今内息仍是不调,本不该这样劳动,只是却也顾不得了……只好紧紧地守着,却也仍替云鬟悬心。 白樘迈步进殿,一步步往内而去,刹那间亦有禁军飞快地搜完了,一一回来禀报说并未发现人。 一直到了内殿,白樘见一应所有,都跟上回他来查看时候并无不同,只是未免有些太过“空”了。 眼前竟有些发花,白樘身形虚晃,幸而巽风在身边儿,及时将他扶住:“四爷!” 白樘定了定神,索性闭眼反复呼吸,才道:“无事。” 原先他正向皇帝请命要来细查,可他竟然忽略了,——他能想到的事,崔云鬟自然也会想到。 只怕便是在这里又出了意外。 想到先前赵庄跟太子妃两人的遭遇,却猜不到她到底会如何,料到不好,却又不敢细想,向来沉静无波的心绪忽然大乱了。 巽风也是心里没底,气虚道:“四爷,你说她……” 白樘几乎有些失了主张,忽地听巽风口吻中有忐忑之意,不知怎地,竟反激出一口气来,当即断然否决:“她不会有事。”短短的一句,却仿佛用尽浑身之力。 巽风噤口,白樘扶着他,复闭眸凝神,片刻睁开双眼,再度细看。 这一刻,他仿佛能看见云鬟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她走来走去,打开柜子,撩起帘幕,又看桌底下,这里她来过多少次,这些本该都看过了,她必然并无所获。 那,又是哪里不对? 白樘忽地松开巽风的手臂,缓步往前,脚下无声,他逐渐走到床榻旁。 目光下移,举手握住床帏。 他想要俯身,眼前却仍一阵阵如有流水滑过。 巽风跟厉铭两人齐来至身边儿,巽风最先会意,忙止住白樘,自俯身看向床底。 床底下空空如也,并无异样。 只再仔细看时,却见靠内侧之处的地上,仿佛有些杂乱灰尘影子。 因含章殿久不住人,先前让太子暂住之时,那些宫人亲来打扫,虽不敢偷懒,这床底下也清扫过,但毕竟都知道太子不过暂居,便并未做的十足尽心。 因此靠里间儿的床侧,仍是有些尘灰堆积。 此刻巽风所见的那些杂影,起初看着就像是被扫尘的笤帚掠过留下的痕迹……他索性伏地,往内滚了进去。 在外头看,并看不出什么。 但床底下再看,便瞧出明显端倪。 里面儿残存的那些尘灰的边沿,竟是被什么压过,巽风目光描绘过……却觉仿佛是半个人形的模样! 最叫人惊心的是,在中间儿还留着几道明显的指痕,从里到外,在尘上划出四道,似乎是被人生生扯出去留下的。 巽风捏着一颗心,几乎屏住呼吸,本能地便以为是云鬟留下的,他才要退出,便听得外间白樘道:“再仔细些。” 巽风只得强忍不安,复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果然又看出些不同。 原来就在这人形头部的位置,灰尘里溅落三两滴水珠似的小团痕,巽风捻起,一看便知道是干透的血珠。 同时,鼻端也嗅到些淡淡地血腥气。 巽风定睛看时,却见正是在他趴伏的地方,地面仿佛被什么擦拭过,却仍留下些许残留气息跟痕迹。 巽风掏出一方帕子,用力擦了几下,帕子上果然显出令人悚然的红色! 再无迟疑,巽风复窜出床底,呈上帕子,又将发现尽数说知。 巽风道:“四爷,会不会是……谢主事在这里被……” 白樘拿着他的帕子,摇头道:“不是她。” 虽然还不知道原因,但听了这三个字,仍是让巽风乍然安心了不少。 厉铭却道:“四爷如何这样肯定不是谢大人?” 白樘道:“那溅落的血都是干了,且这帕子上所留的血色,也并非新鲜血迹。”白樘心中已经有数:这血只怕正是蔡嬷嬷的,而床底,便是真凶藏尸之处。 这凶手倒也大胆,先杀了蔡嬷嬷藏尸此处,又易容为蔡嬷嬷的模样自由出入,不知此人的所图,到底是太子妃,太子……亦或者两人兼有? 如今云鬟无端失踪,只怕多半跟此人脱不了干系。 那夜赵黼见太子妃身死发狂,众禁军护着赵世急退,赵黼追着杀出,自然无人留意内殿情形。 易容的“蔡嬷嬷”便趁机翻入床底,巽风所发现地上那被擦拭去了的血迹,必然便是此人将真正的蔡嬷嬷在床底撞破头所留。 此人将蔡嬷嬷的尸首拖出床底扔在现场,伪造赵黼所杀,自己趁着那大乱的情形,夹杂在宫女内侍之间逃之夭夭,众人自顾不暇,当然不会留意。 但就算发现了现场,推出了作案的手法逃脱的方式,可崔云鬟如今何在,却仍未知。 白樘举手抵着额头,闭眸再度回想那夜——既然认定那人是趁乱而逃,他便极有可能见过此人! 正在苦思冥想,身后脚步声响。 厉铭巽风回头,却见来者正是静王,急忙行礼。 白樘微怔之下,亦要举手,静王及时按住他的手臂:“知道你身子不适,不用多礼。听说谢凤不见了?可有发现?” 白樘见他神情如常,却忽地想到先前种种,心头潮涌,便只摇头。 厉铭便将床底发现异样一节向着静王说了,静王听罢皱眉:“居然有人处心积虑如此?且还潜伏宫中?” 他拧眉忖度,又道:“不过,如果犯案的人与谢凤失踪有关,那此人为什么要掳走谢凤?” 厉铭猜测道:“是不是谢先生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故而凶手忍不住?” 巽风心头一凉,嘴唇动了动,忽然说道:“我才想起来,方才里头那灰尘中,仿佛还有些别的痕迹,会不会是……” 白樘道:“你是说,那凶手正埋伏在床底?” 想来也是有理,原本凶手以为自己杀人的手法天衣无缝,谁知云鬟跟白樘两人频频前来查看,或许此人生怕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故而会再回来查看。 若真这般不巧,正好儿给云鬟撞见的话…… 白樘声音虽轻,却引得众人均都胆寒。想象那副情形,厉铭更是打了个寒噤。 偌大的含章殿复又陷入一片死寂。 静王看白樘如雪脸色,忽道:“你不必着急,若凶手真的要不利于谢凤,即刻就要动手杀死了,如何还要掳走才杀?必然有其用意才是。” 静王赵穆跟白樘相交多年,深知他的为人,如今见他竟隐隐透出慌乱之色,忍不住出言安抚。 白樘低声道:“我一定看见过那人……” 巽风跟厉铭不约而同问道:“四爷说什么?” 白樘道:“那夜,我一定见过真凶。” 白樘的直觉从来最准,其他浸淫刑狱多年,早就养成一种习惯,但凡到一个地方,便会统观大局,先将现场看个遍。 那夜虽然慌乱紧急,他无意中却必然也这样做过。 只可恨记忆甚是模糊,让他心中如猫爪乱挠,就仿佛真相就在眼前,却偏偏隔着一层纱,让他无法看清! 但他无法看明白的,却关乎崔云鬟的生死,让他如何能不自怒自恨。 他本就不该在这会儿劳神竭力,瞬间耳畔低鸣,眼冒金星。 只是在所有无法自处里,却仿佛迸出一点火光。 白樘看向静王赵穆。赵穆怔道:“怎么了?” 白樘道:“王爷方才说……”他并未问出口,只是惘然看向远处,又握紧巽风手腕。 巽风忙随着他走开两步,听他道:“你、你速同厉铭带人往浣衣局……” 巽风疑惑:“浣衣局?” 白樘心头跳乱,长指扶额。这会儿他心底浮现的,却是那夜他闻讯赶来救驾,宫人四散奔逃的场景。 白樘知道自己一定是看见了凶手,只是很难记起来而已,然而因静王赵穆那一句话——这真凶若要灭口,大可立即杀了云鬟,如何竟未曾下手? 太子夫妇横死,赵黼被萧利天带去辽国,如今竟黑白不明,流言纷纷。 萧利天临去前频频跟云鬟接洽,更因她不肯同去举刀欲杀…… 白樘也知道宫内必有辽国的细作,潜伏极深,不为人知。 但还有个极容易被人忽略的、跟“辽”有关的人。 那个曾经在英妃宫中伺候过的旧人。 第491章 辽国上京,开昌御街。 见已经了结心愿,赵黼转身要去,却听花启宗道:“殿下且留步。” 赵黼看一眼他,眼神仍是极冷淡的,道:“就此别过了,你且好自为之。” 花启宗嘴角一动,却是一抹苦笑:“好自为之?” 赵黼不理,正迈步间,花启宗在他肩头轻轻按落:“殿下。” 赵黼并无防备,只隐隐觉着肩头有轻微的刺痛,他人还未反应过来,却陡然出手,便将花启宗拍开,喝问道:“你做什么?” 回头看向肩膀,因隔着衣物,并看不出什么来,若非他所感甚是敏锐,几乎要以为只是错觉了。 天凤才亲眼见他杀了耶律涟,猛地见又对花启宗出手,忙跳下地来,张手拦在花启宗身前,骇然叫道:“赵殿下,不要再杀人了!” 花启宗却只看着赵黼,道:“殿下忘了么?我是奉皇上旨意,来请您回宫的。” 赵黼道:“你耳朵聋了?我说……”话音未落,便微微地有些晕眩之感。 花启宗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有一句未曾说完。” 赵黼眼前有些发花,花启宗道:“皇上说,似殿下这般的人物,若是归心我大辽,自然是如虎添翼,贵为皇亲,可若是执意要去,将来只怕仍成大辽心腹之患,倒是不如除掉。” 天凤本怕赵黼挟怒将花启宗也杀了,正惊心动魄,谁知却听到花启宗说这些话,当即又转头瞪向他:“你、你说什么?” 花启宗未曾回答,赵黼冷笑:“哦,你倒是、一条忠心的好狗。” 花启宗见赵黼摇摇欲坠,料想没什么大碍,上前欲拿。 可赵黼却陡然发难,反手捏住虎口:“混账!” 花启宗闷哼了声,半边身子竟然软麻,电光火石间,拼命挥掌拍出,正中赵黼胸前。 赵黼毕竟中毒,陡然往后倒飞了出去。 就在此刻,又听得马蹄声激烈,有人叫道:“殿下!” 天凤抬头看去,却见打头的竟是雷扬,面上还带着伤痕,身后十几匹马紧随而至,都是赵黼的部属。 但是在这些人的后面,长街的尽头,却又有一队辽国士兵,铠甲鲜明,各带兵器,紧追而来。 上京,皇宫。 一名侍从从外急急而入,俯身向着睿亲王低语几句。 睿亲王脸色铁青:“你说什么?” 那侍从道:“殿下不必怀疑,千真万确,如今满城已经戒严了,开昌大街更是被封了路,听说甚是惨烈……” 睿亲王满面惊疑,呼吸陡然急促:“怎么、是谁的主意!谁敢如此!” 侍从道:“领头的是花驸马,听说是皇上的旨意。” 萧利天道:“这不可能!皇上亲口对我说过,他已经派了花驸马去说服……”猛然打住。 他心头闪念,双眸圆睁直直地看着前方,眼中的骇然之色越来越浓。 最后,萧利天将身上被子掀开,翻身下地。 原来这侍从方才所说,却是才在开昌大街上,巡城兵在花启宗的带领下,跟赵黼等人发生了冲突,双方各有损伤,最后是赵黼见寡不敌众,便喝令众人停手,自叫花启宗缚了。 几名御医见势不妙,忙赶过来:“殿下快请勿动,伤口如今是最容易迸裂的。” 睿亲王早觉着背上阵阵刺痛,他放缓呼吸,却难掩战栗:“我、我要去见皇上。” 御医们百般阻拦,竟有些拦挡不住,正在无法开交之时,却是大公主萧敏来到:“都退下,我来照料亲王就行了。” 众人退后,萧利天颤巍巍地仍要站起来。 萧敏上前扶住,却又轻轻地将他摁回榻上。轻声道:“你是在忙什么,命不要了么?” 萧利天道:“皇上因何要对黼儿下重手?” 萧敏瞥他一眼,叹道:“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谁不知道赵黼的能为?这样的人为我所用也还罢了,若是不为我所用,那又何其可怕。皇上的心意你该最懂。” 萧利天道:“然而皇上并没跟我说过。” 萧敏道:“他是知道你不会答应,你且又伤着,自然对你的伤不好。” 萧利天摇头:“黼儿如今怎么样?” 萧敏有些为难,叹息道:“现在人被软禁在太子府里,听说皇上给了花启宗半个月的时间劝降他,若是还不肯从,就……” 睿亲王又惊又怒,不由道:“糊涂,鬼迷心窍,黼儿的脾气,越是逼他,他越是不会答应,难道这个都不知道?” 萧敏见他浑身乱颤,便道:“我先前劝过皇上,天凤如今还在那里跪着苦求呢。只是我总觉着是不成的,岂不知咱们萧家的人,性情都是一脉相承的执拗,如今这两个最出类拔萃的对上了,就看谁更硬就是了。” 因无可奈何,最后一句竟苦笑出来。 萧利天原本五内俱焚,听萧敏说了这半晌,眼中的狂惊乱怒才收住了,坐在榻上细想了片刻,悄然无声。 如此又静静地将养了数日,眼见半月之期将到。 这天,萧西佐正在殿内休养,起初假寐,半晌后睁眼,因对身前的人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如今朕还只是关着他,你就这个样儿,若是真要杀他,你难道还要为他死?” 原来萧西佐身前,正跪着一个人,却是天凤。 因那日赵黼被花启宗暗算拿住,天凤原先担忧的心思顿时全都转在赵黼身上,每日必来求皇帝放人。 先前也已跪了整整大半天,好歹给萧敏硬拖着去了,谁知才眼错不见,便又跑了回来,仍是跪求,弄得萧西佐也有些头疼。 萧西佐说完,天凤道:“那也不是不能的。” 萧西佐喝道:“住口,你才认得他多久,就要为他寻死觅活的了?你要记住,他可还是舜人!” 天凤停了停,道:“我不管他是舜人辽人……他……” 萧西佐正打量着,天凤却不言语了,萧西佐催道:“他怎么样?” 天凤不答,只是红了双颊。 萧西佐实则早看出她的心思,见这般情态,更加无疑,因道:“他的心不在你身上,只怕你也是空惦……” 尚未说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皇帝话锋一转,对天凤道:“你有这个劲头在这里磨朕,不如且去磨他,朕可答应你,只要他愿意娶你,朕便可饶他性命,如何?” 天凤大感意外,可琢磨那句“愿意娶你”,却不由芳心大乱,竟忘了别的了。 又跪地想了半晌,才认真问道:“外公说的是真的,不是哄骗我么?” 萧西佐笑道:“骗你做什么,有道是百炼钢做绕指柔,你若真有那个能耐降服他……倒也是美事一桩,朕是不会为难的。” 天凤竟怦然心动,便磕了个头,讨要了一道出入手谕,才起身去了。 且说天凤出殿,怀中揣着皇帝的亲笔手谕,一时想到那好处,满眼桃花,却没见到前面来了一人。 几乎撞在一起,天凤止步,叫道:“舅舅!” 原来来的正是睿亲王,被两个宫女扶着,步履缓慢地走了过来。 睿亲王见她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问道:“你满腹心事的,是要去哪里?” 天凤支吾道:“要去……去探望赵殿下。” 睿亲王道:“皇上许了你去探望了?” 天凤抿嘴一笑,点点头。睿亲王见她表情有些可疑,只是此刻心里有事,便思回头再问,便放她去了。 天凤去后,宫女便搀扶着睿亲王进了寝殿。 萧西佐见他亲自来到,站起身相迎:“你是怎么了,伤还未曾养好,跑出来做什么?” 睿亲王不便行礼,只垂头道:“心里总惦记一件事,放不下,所以前来请皇上为我解惑。” 萧西佐却早料到他的来意,却不说破。 睿亲王道:“皇上将黼儿软禁……眼见半月之期将到了,不知是作何打算?” 萧西佐笑道:“果然是为此事。只怕敏儿也跟你说了?那你该明白朕的用意了才是。你跟敏儿都觉着,该为了这大辽的万世基业着想,故而朕想,若是赵黼不肯归顺,又何必放虎归山,索性……” 睿亲王道:“皇上,那是姐姐唯一的骨血,你何以忍心?” 萧西佐沉沉道:“朕虽然不忍,可为了这天下着想……自然至亲可杀。” 睿亲王抬头:“那皇上可想过,除了黼儿,还有谁能承继大统?还有哪一个比他更适合?!” 萧西佐对上他的目光,静静说道:“有一个人。” 睿亲王心头震动,拧眉相看。 萧西佐道:“你。” 睿亲王心头一窒,他本欲跪地,只是背后的伤不知为何疼了起来,也不知有没有妨碍。 只听萧西佐淡淡道:“利天,你不会从没想过此事罢?朕不讳言,当初这皇位本也该是你的,若是你再得了回去,也是天经地义的。” 睿亲王右腿后撤,缓缓跪下:“皇上如此,莫非是有疑我之心?” 萧西佐眨了眨眼:“连太子都觉着朕偏爱你,若不是知道你向来能干,又怎会如此器重?若真心疑你,又怎会放你直到如今?” 睿亲王默然不语。 萧西佐将他小心扶起来,道:“我知道你疼赵黼,但是正如你所说,赵黼个性激烈决绝,以他这种性情而言,绝无可能留在我们大辽,更遑论为储君了。” 睿亲王深深呼吸,道:“我会好生劝他,他必然会听我的话。” 萧西佐道:“你可知道那天他在集市上,亲手杀了耶律涟?朕派人调查,才知道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轻轻一笑:“当时花启宗在场,他都未曾止住赵黼,你觉着他还会听你的话?” 这数日来,睿亲王自然也听说此事了,耶律涟是他的心腹,最是狡黠机变的人,也从来得力。花启宗素来知道,既然他在场,必然告诉了赵黼此情,可却仍是无法阻止。 当下只又问道:“黼儿若执意不肯归顺,皇上真的会杀了他?” 萧西佐道:“不错。” 睿亲王道:“若臣苦求皇上呢?” 萧西佐道:“利天,朕既然这般厚爱你,你总也该知道朕的苦心,为人君者,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是不成的。你该狠下心来。”举手在萧利天肩头轻轻地拍了两下,萧西佐回身,仍走回龙椅上坐了。 殿内复静了下来,直到萧利天道:“我对谁都能狠下心来,独独对他不成。” 皇帝眸中有些深思之色:“哦?那朕执意要杀他呢?” 萧利天缓缓抬头:“我会让皇上知道,此举错之极。” 两人彼此相看,隐隐竟透出针锋相对之意。 顷刻,萧西佐道:“你想如何让朕知道?”他沉吟道:“能改变皇命的,只有另一道皇命,莫非,你已经准备妥当了?” 萧利天微微吁了口气:“皇上,您不要逼我。” 萧西佐却全无惊愕,反似了然般笑道:“哦?是朕逼你的吗?这许多年来的苦心谋划,在朝中各处安插亲信,乃至撺掇太子逼宫,安排赵黼救驾,都所有都是朕逼你的?” 睿亲王闻听,唇边一挑,脸色反而越发淡然:“皇上忘了方才那句话么?这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真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萧西佐脸色阴沉,却笑道:“果然你有此心,既然你早有所图,那么先前想要赵黼继位的话,不过也都是说辞借口,掩饰你自己的野心而已?” 睿亲王缓缓站起身来,从容道:“并不是。” 他直视萧西佐道:“这样说或许有些缺漏,应该说是,在知道赵黼便是姐姐的骨肉之前,我的确有此心,然而在认了他后……” 他傲然一笑:“皇上的确欠我们的,尤其是欠姐姐的,她不该被那样对待!在舜都,我发现黼儿是她的骨血后,我就知道……原来我一切所做的都是为此,原来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必然是姐姐保佑指引……所以我想黼儿来大辽!我想他继承皇位,接手大辽的江山!安抚她在天之灵!” 萧西佐蓦地起身:“你放肆!” 睿亲王毕竟是伤体,说到这里,便喘了一口,双眸泛红:“对我来说,什么大舜,什么大辽,如果能跟姐姐一块儿,永远也不必生离死别,我管这天下如何……是你,让我们骨肉分离,天各一方,让姐姐惨死他国,死亦不能还乡……这种心情,你又这种眼里只有权柄天下的元凶祸首,又怎么会了解?!” 睿亲王因受伤,说话从来气虚微弱,然而这几句,却仿佛掷地有声,眼中亦水火交加。 抬手指着萧西佐,手指微颤,眼中的泪无声坠落。 萧西佐也被眼前所见震慑,身子一晃,跌坐回了龙椅上,神情颓然。 却就在这时,有人默默说道:“原来你是这样想法。” 萧利天本满面激烈不屑地盯着皇帝,猛地听了这句,面色僵住,循声看去。 却见从内殿,有人撩开帘子走了出来,剑眉明眸,虽有些憔悴,掩不住天生风姿。 竟正是赵黼。 萧利天双唇紧闭,眼中透出狐疑之色:“黼儿你……”又扫向萧西佐。 赵黼却并不管别的,只低着头,忖度着说道:“可是你所说的,不过也是你一厢情愿,你不管我的心意,把我硬带来此处,逼我接那劳什子的皇位,岂不是跟他一样的行径?”这个“他”自然是指的萧西佐。 萧西佐见他竟出现宫中,毫无提防,怔了怔才忙道:“我跟他怎会一样……黼儿,我是为了你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我好?”赵黼念了声,问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如今索性便说个明白。” 萧利天目光闪烁:“什么、什么话?” 赵黼道:“我父王跟母妃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萧利天脸色微白,直直地盯了赵黼半晌,方道:“跟我无关。”薄薄地唇一动,又道:“我事先并不知情,你要相信我。” 赵黼道:“那你为何竟赶得那样巧救我出宫?且夜间进皇宫何其困难,你又是怎么才能随意出入来去自如?若无提前的万全准备,又怎能实现?” 赵黼抬眼:“舅舅,到底你做了什么?” 萧利天不禁战栗。 这是赵黼头一次叫他“舅舅”,他本该狂喜,然而对上赵黼的眼神,却又本能觉着,倘若赵黼认定他跟此事有关,这只怕是他第一次听赵黼相唤,也是最后一次。 第492章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再无以后。 短暂的对峙之中,睿亲王从来心思最为灵透机变,又怎看不出赵黼的心意。 睿亲王终于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未骗你。至于那夜,原本是有人从宫内传信,说是赵世将不利于你,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怎会让你有一点的意外?所以才决定破釜沉舟,如论如何也要救你出来。” 两人说话之时,皇帝萧西佐便坐在龙椅上,默然而听。 赵黼负手站在旁侧,殿内鸦默雀静,万籁悄然,只有睿亲王的声音,短短几句,把人的记忆又拉回那秋雨飘摇的惊天破地一夜。 赵黼目光转动,看着萧利天眼底那一抹迟疑,冷冷道:“说下去。” 睿亲王眉峰微蹙,把牙一咬:“当年姐姐在大舜后宫里,曾救过一个小宫女。你若不信,回去问她,一切便知。” 萧利天在大舜皇宫之中,偷偷前去鸣凤宫废墟之时,无意曾跟此人遇见。 初见之时,萧利天只是心中警惕,生怕自己泄露行迹,只是还没想到该如何料理此人,她却淡淡地说道:“这是多少年过去,唉,终于有个故土的人来探望娘娘了。” 萧利天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听见这句话时候,心中的狂澜陡生。 只是他再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宫人,也将会让整个大舜朝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赵黼道:“小宫女?” 睿亲王道:“我、我原本不知,可是那夜之后,回来路上,我疑心赵庄夫妇之死,只怕跟她有些牵连。” 垂在腰间的手微微握紧:“如果是……英妃所救的宫女,又为何要害我父王跟母妃。” 以睿亲王的聪明,早猜到几分真相,却不敢说给赵黼,便道:“我事先毫不知情,事发后,又着急带着你离开,故而我也并不清楚这其中如何。” 赵黼歪头看了他半晌,萧利天道:“事到如今,我又何须隐瞒,若是知道,一定会告知你,毕竟此事我并无嫌疑。何况我……我岂不知赵庄夫妇对你而言是何等要紧?又怎会做那种事?” 赵黼自觉体内那一颗心早结裹了千层万重冰似的,无处着落。 “那……”他闭了闭双眸:“还有呢?” 萧利天不解:“还有?”心中微震,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你、你是说谢……” 赵黼定神,仍旧静看。 萧利天咽了口唾液,喉头发紧:“我早跟你说过了,她……不肯跟来……” 赵黼道:“你该知道,你说谎的时候,我是看得出来的。” 眼前雷霆闪电交织。 是在大舜皇都的谢府,明亮温暖的灯影下,她道:“好,我跟你去。”安静的面容上,透出一股决然。 仿佛有湿淋淋地雨打在头脸身上,让萧利天的心也湿冷一片。 萧利天低头:“那夜我进宫所用的令牌,是她所给。后来路上听说赵世欲对她不利等话,便也是从此而起。” 赵黼道:“她不肯跟你同行,你便就这样放她离开了?” 萧利天不能答。 心底陡然便掠过那夜,颠簸疾驰的马车里,灯影凌乱摇晃之中。 他在车门处听见云鬟抱着赵黼诉说那些话,但她却又回答:不能相随。 这段日子,他所听所感,竟都是赵黼对她用情极深,何况此刻赵黼伤重之时,除了她,谁还能将他照料妥帖,谁又会在他神智恢复之后好生劝慰安抚? 自然非她莫属。 然而她竟不肯从。 留下这样一个人在大舜,就算赵黼清醒过来,自然仍是牵肠挂肚,谁知还会生出什么别的意外。 可是,转念间萧利天又想:她不肯跟着倒也是好的,这人看着如水一般,实则却比冰石更加坚硬执拗,若是让她一路跟随,她站在辽人一面儿倒也罢了,若她仍是劝赵黼跟大舜、跟赵世和解,那么岂不是弄巧成拙? 而萧利天明白,云鬟或许会为了救赵黼不顾一切,又或者会为了保住他的命、愿意让自己带他去辽国,可是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极至,再多的,尤其是涉及两国之间,只怕难以撼动。 所以云鬟那一瞬的拒绝,反倒是提醒了萧利天。 索性一了百了,杀之后安。 就此斩断了赵黼在大舜的最后一丝眷恋,或许……更可以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 所以最初在赵黼问起,说那夜听见云鬟的声音之时,萧利天才否认云鬟在场。 但是他还只当云鬟已死,也想着可以顺势推在舜帝身上,让赵黼越发痛恨大舜。 只是赶路之中,偏又听见云鬟的消息,原来那夜她并不曾死在他手底。 所以在赵黼想要逃走的时候,萧利天才又后悔,他低估了赵黼的任性,本该如何也要带着“谢凤”,这样赵黼身边多了个羁绊,也算多了一个“伴儿”,自不会再处心积虑要逃了。 后来,萧利天见瞒不过去了,才肯告诉赵黼,只说云鬟不肯随着他们前来大辽的话,无非是想让赵黼死心。 其实要对她下手也非易事,毕竟是那样聪慧剔透、世间难得的一个人物。 虽是舜人,又是女子,但所作所为,却皆是惊世骇俗之举,更让许多须眉男儿都望尘莫及。 又是那样清冷胜雪的气质,虽并不会武功,不似萧利海的明艳瑰丽跟英气张扬,但通身所透出的那股绝世独立的傲气冰骨,却也是一个……人如玉,世无双。 若非为了赵黼“着想”,也不至于下如此狠手。 萧利天的心突突乱跳,他渐渐摸透了赵黼的心意,殊不知赵黼也甚是明白他的性情为人了,或许,是因为……毕竟血脉相关。 那夜过后,身心俱乱,更是数日的魂不守舍,因此所有记忆都随之模糊了。 其实,被萧利天用药,浑浑噩噩,无法自醒,倒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因一旦恢复神智,顿时便会想起经历的那种种,死亡接着死亡,鲜血叠着鲜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那是他最珍视的至亲。 连赵黼这般见惯生死的人,也无法面对。 到后来,宫内事,宫外事,他惦记的人……一点点恢复,在心中清晰。 第一次问那夜云鬟是否也在的时候,的确是吃不准的,还当只是混乱之中生出的幻觉。 后来就不同了,尤其是直到如今,越发明白萧利天的为人,又怎能小觑他的手段。 “不错,”萧利天抬头,终于说道:“因她不肯随你来大辽,我、就想杀了她!” 赵黼的耳畔,模模糊糊响起那一声短促的惊呼。 伴随着着急刷刷的雨声,湿淋淋地水汽,当时他虽在昏迷之中,却仍是觉着似有一支冰针,悄然刺入心中。 赵黼闭上双眸:“你想杀了她,你也动了手?” 萧利天道:“不错,我本以为……她会死。” 话音未落,只听“铿”地一声,只赵黼举手,将腰间那把刀拔了出来。 萧利天定定看着:“黼儿……” 赵黼微微呼吸,每一口冷气倒入,似掺着细碎冰碴,在五脏六腑间环绕。 他记起云鬟那夜在,却不知她竟因自己也经历了一场生死。 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倘若连她也没了,这会儿还生之何用?罪之大极。 语声沉缓,似极费力说出,赵黼道:“你几乎要了她的命,却骗我说那夜她不曾出现。” 他慢慢抬起眼皮:“你几乎杀了她,却只说她不肯跟着来大辽。” 手有些发抖,却仍是极稳地握着刀,缓缓举起,刀锋一抹雪色,指着萧利天。 萧利天不禁红了双眼:“那、那又如何,我是你舅舅,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我早跟你说过,她若真心为你,早就跟着你来大辽了,这种……” 还未说完,便觉着扑面森寒,是赵黼上前,向着他身上刺来。 萧利天本可后退或者避开,只不知为何,竟生生地站着未动。 他竭力睁大双眸,死死地看着这一幕。 正在这时侯,却听得旁边有人道:“住手!” 赵黼此刻再听不进别的人话,只是那人说着,便闯到跟前儿,竟举手握向赵黼的刀。 萧利天本正死死地盯着赵黼,见状目光转动,骇异不信。 原来挺身拦着刀的,居然正是萧西佐! 赵黼虽收住去势,然而那锋利的刀刃仍是割破了萧西佐的手掌,血顺着刀锋流下。 赵黼冷看拦路的皇帝。 萧西佐深深地看了萧利天一眼,复转头看向赵黼,竟道:“黼儿,若你想杀,杀了朕便是了!” 剑眉一皱,赵黼不语。 萧西佐道:“方才利天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总也该知道,若论起罪魁祸首来,的确是朕。” 鲜血顺着手腕滑落,打湿了明黄色的衣袖。 萧西佐却似不觉着疼,眼中透出回忆之色,又道:“若不是朕,利海不会去和亲,也不会有后来的残局,利天也不会如此……你若心中意难平,只管杀了朕,我已经风烛残年,挨不过几日,但是如今大辽,已经没有人了。” 颓然叹息,皇帝道:“我知你不喜大辽,可这毕竟是你生母的故国,这里也如大舜一样,亦有千千万万的子民,就算……为了你的母亲……就算,为了两国久安……” 萧利天闭上双眼,两行泪自脸颊上滑落,他再想不到,事到如今,萧西佐却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睿亲王不由道:“你何必如此?我并不承你的情。” 他把心一横,抬手将皇帝的手从刀刃上移开:“他要杀我,那就让他杀就是了!” 可毕竟悲从中来,睿亲王不由道:“这许多年来,我总想着姐姐若是还在的话,又会是什么情形,当发现你就是姐姐的孩子之时,可知我心里是如何的狂喜感激?只没想到,我千辛万苦带你回来,苦心孤诣为你铺路,却反是如此。你杀了我不要紧,我也绝不怪你,只希望你能够如我所愿,留在大辽。至少这里,并没有人敌视你身体里是不是有一半儿舜人的血!也没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害你!” 睿亲王说完,咬牙泪落:“黼儿,不管我做的那些是对是错,我是真的,如你母亲一样疼你爱你,不想人伤害你半分。” 三个人相对而立,半晌,赵黼道:“好。” 他慢慢地垂下刀锋,萧西佐轻轻松了口气,不料正在此时,赵黼刀锋一转,刀尖点着自己胸前,微微用力,陡然刺入! “嗤”地一声,刀锋扎入血肉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 刹那间,萧西佐跟萧利天都惊得魂不附体,萧利天大叫一声,仓皇扑了过来。 赵黼却陡然将刀拔了出来,鲜血瞬间便如泉涌。 脸色煞白,赵黼将那柄血淋林地刀扔在地上,举手捂着胸前,道:“别过来。” 萧利天双腿一软,叫道:“黼儿!”声嘶力竭,竟比落在自己身上更疼三分。 赵黼道:“这一刀,本来是该在你身上,然而我下不了手。” 萧利天再站不住,摇摇晃晃:“黼儿!”上前一步,泪落如雨:他下不了手,却对自个儿如此。 赵黼举手自点了两处穴道,道:“我的生母,父王,母妃……皆都离我而去,已如孤家寡人,身边儿唯一仅有、不能舍弃的,只是她。——我绝不会再失去她。如今,我要回大舜去了,不管将面对的是什么,我只想……在她身旁。” 赵黼说完,淡淡一笑:“你们谁也不能拦着我,也拦不住。” 最后瞥了萧利天一眼,无声转身,举步出殿而去! “黼儿!”萧利天追了两步,便趔趄跪跌地上。 模糊的双眼盯着那消失在殿门口的身影,目光下移,却见地上淋淋沥沥,却是他身上流下来的鲜血,宛若离花绽放,摇摇曳曳,与君离别。 身后,是萧西佐无奈的叹息:“朕早跟你说过,你留不住他。” 大舜,皇宫。 云鬟用力挣了挣,醒了过来。 她睁大双眼,眼前却一团漆黑,竟不知这会儿是黑夜还是白天,又且人在何处。 但周身极冷,而身体四肢也都有些僵硬,她勉强挣了挣,动作却甚不灵光,双腿双手均似被捆绑着,纹丝不动。 且据她试探,身后身侧,极其狭窄逼仄,连翻身也不能够。 先前她人在含章殿,正想检看那床底,却不妨一道影子冲了出来,下一刻,便不省人事。 此刻虽醒来,却仍是不知如何,只是这种感觉,却仿佛似曾相识,然而却并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原来云鬟在瞬间想起的,却是鸳鸯杀那案子里,跟季陶然一块儿被封在箱子里活埋坟地的一次。 不想还好,一旦想起,那回忆便顿时如生起来,竟仿佛此刻也有回到了那一次,渐渐地无法喘息,冰冷的身上仿佛也有汗沁出。 心慌之时,不由喃喃有些哭腔:“表哥、表哥……” 朦胧中,本空无一人的身侧,仿佛真的是季陶然出现,温声安抚道:“妹妹别怕,我在呢。” 云鬟本来惊怕难忍,因这一则,忽又想起更多:“是了是了,我如何忘了?我不怕,六爷跟巽风会来救咱们的。” 念了这句,身子无端暖了些,也仿佛多了几分力气,云鬟复挣了挣身子,头“彭”地一声碰在顶上板子上,略有些疼。 云鬟睁大双眸,依稀看到有一道缝隙,亮光从外透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用力再将板子顶开,忽然眼前大亮,头顶探出一张人脸。 第493章 正在困悸挣扎,头顶陡然有一张人脸探将出来,眸色幽深地相看,着实是极惊悚的事。 那人俯身,静静看着云鬟,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等眼睛适应了光,云鬟也看清面前之人:“是你?” 她曾见过这人。 先前奉旨留居宫中的时候,因几次进出含章殿,来回行走之间,自遇见过许多宫女内侍们。 其中有两次,便见过这名“嬷嬷”,只是每次她都是低眉默然而过,并未在意罢了。 这嬷嬷见她竟认得自己,便举手攥着她肩头衣裳,将她生生地扯了起来。 云鬟四看,才发现原来果然是被关在一个不大的沉檀木柜子里,也不知蜷了多久,双腿果然都麻木无觉了,任凭这嬷嬷将她拉拉扯扯地拽了出来,撇在地上。 这会儿云鬟也发现外头已经天黑,她是午后出了事的,这会儿,宫中大概已发现她不见,只怕也已开始搜寻,可谁又能想到,自己会落在一个这般不打眼的老嬷嬷手上? 云鬟因认出这嬷嬷,心头微凉——皇宫这般大,只是那些显眼地方搜还来不及呢,一时半会儿又怎会来到这种偏僻地方。 地上甚冰,云鬟挣扎欲起,却因手臂双腿仍被束缚,便只得暂且坐着。 在她试图动作之时,这嬷嬷却默默地打量,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云鬟轻声道:“我曾问过内侍,想是浣衣局的嬷嬷。” 老嬷嬷道:“你的记性果然极好。我先前不过远远地看过你几回,你几乎都没仔细看过我,如何竟一眼就认出来了?” 见她不答,老嬷嬷着后坐了,端详道:“你这个模样品格,倒也够了,怎么竟然没跟着去大辽?” 云鬟不肯随萧利天去大辽的事,虽说白樘跟赵世知道,但却未曾张扬,宫人们更是不知了。 如今这嬷嬷竟一口说出了端地,口吻又是如此,竟仿佛知道她的底细似的。 云鬟暗中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嬷嬷道:“当年英妃娘娘叫我小夏,我是有幸伺候过娘娘的一个小奴婢罢了。” 云鬟听跟英妃有关,心头泛冷,然而此刻她心底所想,却是另一件儿她急欲确认的事:“你为何会在含章殿,先前,太子跟太子妃……” 还未说完,夏嬷嬷道:“你是想问我,他们两个人是不是我杀的?” 云鬟点头道:“是。” 夏嬷嬷道:“嗯,我想他们两个人死。”声音沉哑,令人浑身毛发倒竖。 这简陋的房间内越发冷了三分,云鬟道:“你、你说什么?” 她最不想听见的答案,却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夏嬷嬷低低笑了两声,云鬟只觉得身上那股冷越发寒入骨髓,想到赵庄昔日的慈爱,无法自制地几乎便涌出泪来,失声叫道:“为什么?” 夏嬷嬷却一脸寻常,道:“你难过什么?他们本就不是皇子的生身父母,这会为皇子让路也是应当,何况皇帝已经想要对皇子不利了,难道要坐以待毙?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子斩断那些无谓的种种,让他跟皇帝翻脸,亲手杀了那老匹夫,一步登上皇位!” 这字字句句,听得太过清晰,似檐下冻住的水珠,冰箭似的激射而下。云鬟身上一阵阵发抖,打摆子般。 夏嬷嬷却忽然恨道:“明明就差一步,差一步皇子便可以杀了皇帝、达成所愿了,都怪那白樘多事!” 云鬟无言以对,耳畔只听见夏嬷嬷似喃喃自语道:“既然相救,如何却又相杀,哼……”似的言语。 “你说什么?”云鬟只顾因她承认犯案之事而骇然,这句虽听在耳中,却不明白。 夏嬷嬷笑而不答,云鬟便又问道:“你是伺候英妃娘娘的人,既然知道六爷的出身,本该为了他着想,为何竟要杀害……” 夏嬷嬷不待她说完,便道:“为他着想,不就是相助他登基么?” 眼中的泪无声跌落青砖地上,似开了一朵朵小小地水花。 ——真的竟是这个人害了太子跟太子妃? 这伺候萧利海、忠心于萧利海的人。 若将来见了赵黼,又该如何跟他开口,又或者……若赵黼知道了此节,又该如何面对? 云鬟并不是骇异于这个真相,而只是骇异不安于——对赵黼而言,这真相该是如何叫人难以承受。 夏嬷嬷见她一声不吭,却悄然滴泪,便问道:“你哭什么?” 云鬟道:“你错了,你不是为了他着想,而是推他进地狱。” 夏嬷嬷喝道:“住口,这小丫头懂什么!” 云鬟已来不及计较她知道自己身份的事:“太子殿下夫妇,从小厚待深爱,他们父母养育天伦之情,岂是你们眼中的什么皇位所能相提并论的?你们若是为了自己的死心如此迫他,就不必说是为了他好!” 夏嬷嬷起身,走到云鬟身旁,挥手一个耳光甩了下去。 云鬟本就动弹不得,她的手劲又大,当即复跌在地上。 夏嬷嬷指着,恶狠狠说道:“我不杀你,只是看你对皇子还算是好,先前又有功,但你可不要在我面前放肆!” 云鬟垂着头,嘴角有股淡淡地血腥气:“我若怕死,就不会留下来了。” 夏嬷嬷斜睨着她:“不跟着他们走,那是你不知好歹!” 她冷哼了声,说道:“虽然白樘坏了事,可幸而萧利天来的及时,也是娘娘在天之灵照护,如今他们已然在辽国了。” 云鬟听又提到了睿亲王,便扬首问:“难道……亲王殿下也跟你密谋了这些事?” 夏嬷嬷道:“我并未跟他说过,只不过他是个有心人,纵然我不说,只怕也早知晓了。” 瞬间,云鬟竟又想起那雨夜车中,萧利天举刀刺来的那一幕。 那隐隐冷冷却又不乏狠辣的模样,却不似他平日般无害,竟如一头在暗影中呲牙的狼。 因当时情形危急,再无选择,只得将赵黼交给萧利天,本是想让他好生照拂的意思。 谁知道这般多不测,若萧利天事先知道赵庄会死在夏嬷嬷之手,却兀自不动声色,那……赵黼于他手中,却不知会是如何?! 夏嬷嬷却露出笑容:“如今,我只希望皇帝那老匹夫能活的长一点儿,亲眼看着他担心的事一一发生。” 忽然见云鬟浑身抖个不停,脸色也大不好,夏嬷嬷皱皱眉,探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却似冰如雪,冷的怕人。 这才将她双腿跟双臂上的绳索解开。 云鬟手足无力,顿时又伏倒身子,思若游絮,勉强镇定,问道:“你、口口声声叫他皇子,却是从何时知道他就是英妃娘娘的骨肉的?” 夏嬷嬷听如此问,面上不觉透出几分惘然之色。 隔了片刻才说道:“当年,因为娘娘说错了一句话,竟让皇帝容不下那孩子,娘娘为了保住皇子,日夜抱着,不肯片刻离身,生怕一错眼就出了意外,那个模样,我是亲见过的,可那样担惊受怕,竭尽全力,就是铁石人也受不住,娘娘也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是那个老匹夫,却仍然不肯放过!” 咬牙切齿,夏嬷嬷道:“于是,便有了那一夜……” 声音忍不住颤抖,她的眼中流露惊骇之意,似乎此刻所见,又是英妃抱着婴儿投身火殿的场景。 举手捂住脸,夏嬷嬷后退两步:“不、不要!娘娘!”厉声尖叫,惊骇欲绝。 云鬟在旁,所看所听,心也忍不住咚咚乱跳,仿佛亦跟她身临其境一般。 因见夏嬷嬷似有些癫狂之意,云鬟涩声道:“你们都说娘娘抱着孩子投入火中,分明那孩子已经死了,怎么又不是这般?” 夏嬷嬷听了这句,慢慢放下手,道:“那孩子,那孩子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不过是娘娘为了保住皇子,故意在皇帝面前演的一场,她故意让皇帝以为自己抱着皇子自尽,其实早就叫人暗中抱了皇子出去。” 心跳的好生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云鬟才要问那抱着皇子出去的是谁,夏嬷嬷却又笑道:“任凭皇帝怎么阴险狡诈,却终究被娘娘瞒的天衣无缝,这许多年来,他最偏爱疼着的就是赵黼,我原本还痛恨老天无眼呢,谁知,谁知老天才是真真的有眼,他最偏疼的,竟是他一心想要杀了的……好个造化因果!可见冥冥中是有报应的。” 夏嬷嬷回身看向云鬟,双目灼灼。 ——这几十年来她忍气吞声,装聋作哑,并不会对任何人多说一句话,更遑论这些心里的事了,如今得了云鬟,且又因为做下那件“得意”的事,竟有些忍不住倾吐之意。 又叹说:“我知道那孩子不会死……所以苦苦撑着这许多年,就是等待能够亲眼见到他的时候,却想不到,原来他一直都在眼皮底下。” 云鬟道:“那你究竟是几时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的?” 夏嬷嬷古怪地看她一眼:“自然是睿亲王告诉我的。我起初还并不信,以为是他哄我,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儿,直到那老匹夫将赵黼下狱,我才信了是真。” 说到这里,夏嬷嬷复咬牙道:“当初他杀了皇子一次,却只害死了娘娘,如今时过境迁,他居然又要再杀一次。所以我一定要让他得到报应,让他后悔莫及,现在岂不是好?” 云鬟总算恢复了几分力气,便支撑着站起身来:“你只想着报复,那么殿下呢?” 夏嬷嬷眉飞色舞,道:“皇子如今回到大辽,萧利天一定会辅佐他登基,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大辽帝,将来再挥师南下,把这大舜也捏在掌心,必然易如反掌。” 云鬟惊心动魄,且又匪夷所思。 夏嬷嬷嘿然轻笑,道:“现在我总算了了心事,能去地下见娘娘了,我会亲口告诉她,她拼死护着的那孩子十分出色,是人人都敬畏的豪杰英雄,是不可一世的帝王君上……赵世浑然不是他的敌手,且几乎死在他手底呢。” 夏嬷嬷只顾自得,云鬟却无法形容心中的绝望跟隐隐地愤懑。 只看此人心性偏执,眼下却不能同她争执。 云鬟便道:“既如此,我有一事不解,你是如何害死了太子跟太子妃的?” 夏嬷嬷见她又问此事,道:“你总是前去含章殿搜寻,我便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端倪,难道还不知么?” 云鬟本是想让她自己招认,听如此说,便道:“你可是先杀了蔡嬷嬷,把尸首藏在床下,自己反易容做她的模样,借机近了太子妃身边儿将她杀害?后来趁着殿下跟白尚书交手之际,你便偷偷地去了?” 夏嬷嬷笑道:“聪明的很,是你自个儿推想的,还是白樘也知道?” 云鬟道:“尚书自也知。”慢慢举手,在额上抚过,道:“那么,太子殿下呢?” 那有些淡的眉毛复皱起来,夏嬷嬷道:“太子?” 她忽道:“那只能算是老天也帮我了。” 云鬟正要细问何意。 夏嬷嬷猛地一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 又过片刻,外间脚步声响,有人悄悄说道:“嬷嬷,嬷嬷。” 夏嬷嬷便点了云鬟的哑穴,开门道:“何事?” 来人低声道:“前头有禁军来搜查,说是宫内走失了个人。” 打发那人去后,夏嬷嬷沉吟回身,重将门掩上。 重解开她的穴道,夏嬷嬷眼神微变:“既然能找到这里来,只怕是寻见什么蛛丝马迹了,白樘那个人,可是个难缠的,偏生不能杀了了事。” 云鬟见她喃喃说到最后,面上竟有几分苦恼似的,便问道:“你这话何意?” 夏嬷嬷却一摇头:“先前睿亲王想杀了你,却让你逃过一劫,我是知道他的,他必然觉着若有你在,会对皇子不利,本来我也不想插手此事,谁知你偏偏又撞见了我,少不得……如今我替他完了这个心愿。” 云鬟听出意思,后退一步。 夏嬷嬷道:“你不要怪我,谁让白樘这么快便找了来呢,本来我还想或许可以劝服了你,跟我一同行事,为皇子打回大舜里应外合,你也算是个功臣了。”说着,便举起右手。 云鬟道:“只怕你是空想,他不会如你所愿。” 夏嬷嬷道:“你说什么?” 云鬟道:“英妃娘娘之死,自然有冤屈在内,但两国交战,牵扯的却是万千生灵,战火绵延,百姓涂炭。六爷自小儿从军带兵,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为了一己之恨,祸及天下。” 夏嬷嬷因被她言语诓开,便停了下来,待忍无可忍正欲动手,便听得嗤嗤之声,有物破窗激射进来。 夏嬷嬷晃身避开,心念转动,便要去拿住云鬟当人质,谁知这暗器弹入的瞬间,更有许多兵马,冲开门窗跃了进来。 最前的一人,身着深灰色锦袍,灯影里宛若夜风轻烟般悄然掠入,自然正是巽风。 仓促中夏嬷嬷挥掌,跟巽风双掌一对,踉跄后退,身后紧随的却是厉铭,见是如此情势,挥刀而上。 巽风悄然旋身,来至云鬟身边,及时将她扶住。 见云鬟面如白纸,但神情却还算镇定,便略松了口气,低声问道:“无恙么?” 这会儿厉统领已经将夏嬷嬷逼住,众禁军将她围在中间儿,竟是插翅难飞。 云鬟点头:“巽风怎么找来这里了?” 巽风见无人留意此处,便低头悄声道:“是四爷叫来寻的,其他我也不知。” 这夏嬷嬷武功虽过得去,怎奈对手乃是金吾卫统领,绝非泛泛之辈。 且又有禁军环伺,约十数招后,便被厉铭一刀劈落,伤了肩头。 巽风忙道:“留活口。” 夏嬷嬷捂着肩头,踉跄后退。 目光阴狠扫过众人,顷刻,竟厉声道:“你们、谁也逃不脱,只等着……皇子很快就会回来,为英妃娘娘报仇!颠覆、颠覆这……” 戛然止住,竟是喷了一口鲜血。 云鬟还当她是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忽见她身子抽搐。 不由自主仍看之时,眼前一黑,却是巽风举手遮在云鬟眼前。 此刻夏嬷嬷倒地,厉铭抢上前探了探,已经毙命。 这一夜,宫内又闹腾了半宿,是夜,皇帝便命白尚书歇息宫中,静王赵穆也留在宫中安寝。 巽风亲自送了云鬟回去,皇帝派了人来问了详细,便也叫她好生歇养,不必特去面圣。 灵雨看她双手腕上有痕痕青紫,显是被绳索勒出来的,复看腿上,也仍有许多痕迹,不免大为难过,当夜,便伺候她服了药,就又取了热毛巾来,给她轻轻地揉搓消肿。 第494章 灵雨半跪地上,悄声说道:“先前在云州的时候,听人说起京城里的种种光景,还觉着一生也不能够见识,十分遗憾,后来随着世子上京了,一直到现在又进了宫里,却忽然又想念先前在云州的日子。” 下午不见了人,又到这会儿才回来,云鬟脸上身上又有伤,灵雨虽知生了大事,却不敢追问到底如何。 且自从上京之后,这种种生离死别,竟似狂风骤雨般,叫人心悸。 是以有感而发。 云鬟垂首:“云州……是怎么样的?” 灵雨倒了药油,在掌心搓了会儿,替云鬟捂在脚腕上:“云州其实不算很好,四季多风,八月中就冷的冰天雪地,一直到来年三月还是冷着的呢,太阳又烈,风又大,常把人都吹得脸黑皮皲。地方偏僻,不似往京城来的花花世界,所以好些人都曾抱怨,巴不得来京内见识。” 云鬟不语,灵雨道:“可是……有道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如今就是这般感觉了,倒不如不来。” 云鬟抬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抚过:“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灵雨停手,垂头静默,片刻才靠在云鬟膝头,便无声落下泪来:“姑娘,我想念太子跟太子妃,还有殿下……”她压着哭腔,颤声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今生还能不能再见着……” 云鬟揉了揉她的额,道:“会见着的。” 灵雨缓缓仰头:“真的?什么时候?姑娘,你别只管哄我。” 云鬟温声道:“不哄你,很快会见着的。” 是夜,灵雨在旁边儿的小榻上睡了,云鬟却一时不得入眠。 原来因灵雨一句话,引得云鬟又为赵黼的吉凶担忧了半晌,翻来覆去,好不容易压下,却又忍不住想起夏嬷嬷之事。 果然给她想到有一个可疑之处。 不管是按照她自个儿还是夏嬷嬷所说,夏嬷嬷假扮蔡嬷嬷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含章殿未曾出去,而就在这段时候,太子才毒发身亡,她又是如何对太子下手的? 细细想来,虽然夏嬷嬷对赵庄夫妇之死并未有不认的言语,但却也并没正面儿确认是她害了赵庄。 难道她还有同党?或者别有隐情。 过了子时,方才模糊睡了。 次日醒来,神思略倦,双眸微红。 灵雨伺候吃了饭,才敢问:“昨儿是不是做了噩梦?” 云鬟一怔,灵雨道:“听着……想是哭了两声,我正要爬起来,却又好了。因此就并没惊动。” 外间内侍道:“白尚书到了。” 云鬟忙正容迎着,请白樘入内坐了,自己陪侍说话。 灵雨率众退下,白樘又将昨日的经过细听云鬟说了一遍。 云鬟心有疑窦不解,顺势便将昨夜思忖的那节同白樘说明,道:“不知尚书意下如何?” 白樘道:“昨日我已简略向圣上简略禀了,你今日谒见,也可以将此事详细说知,只看圣上的意下。” 云鬟道:“尚书也觉着有疑么?” 白樘并不回答,只说道:“夏嬷嬷的尸首,我本想让季行验仔细查验,谁知昨儿跟圣上禀告之后,圣上的意思,已经叫拿去烧化了。” 云鬟竟不知这情,微睁双眸:“这样干脆……莫非,是因为圣上觉着该结案了?” 白樘道:“昨儿,我曾去看了一眼,可知道她是如何死法儿?” 昨儿云鬟本可看得仔细,是巽风遮住了她的目光,倒未曾看到…… 此刻,便听白樘似叹似冷笑,道:“当日严先生身死的时候,却跟夏嬷嬷的死状,如出一辙……” 昨儿听巽风描述当时的情形,又亲眼见过夏嬷嬷的尸首,白樘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不得给季陶然详细查验。 云鬟愕然道:“尚书、尚书的意思是……” 白樘摇头:“罢了,此事你不必理会。若圣上召见,你只照实说就是了。” 云鬟见他欲去,因拦住:“还有一件事,尚书……又怎会知道,是浣衣局的人所为?” 昨儿她被夏嬷嬷掳走,本还以为皇宫这般大,要找到自己也是难的,白樘如此快地派了人来,自绝非碰巧。 白樘回头,目光乍然相碰,却又漠然转开:“当时是静王殿下提醒,说若非别有所图,只会将你当场杀死,绝不用大费周章掳走。且当初萧利天带走皇太孙殿下的时候,显然是有人里应外合,我早有所怀疑。故而一试。” 云鬟道:“尚书,知道夏嬷嬷是昔日鸣凤宫的旧人?” 白樘“嗯”了声。云鬟道:“先前鸣凤宫还在的时候,尚书就认得她?还是以后才认得……” 白樘双眸一眯,淡淡扫向云鬟:“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云鬟道:“并没有,只是……只是不解罢了。” 白樘转开目光,一言不发,负手往外。 云鬟走前一步,望着他袍袖轻扬,却终究不敢再追问,只是躬身恭送。 此后前往寝殿面圣,在赵世面前将昨日的情形说知。可夏嬷嬷跟她的那些对话,自然尽数省略未提。 只说是因正好在含章殿内“狭路相逢”,又不肯随萧利天回辽,所以夏嬷嬷便欲杀害而已。 听她说完,赵世冷笑道:“朕知道,你们虽然不说,心底或许也都在暗中责怪朕铁石心肠……可如今你也看清楚了,萧利海虽然死了,遗患何其之多!昨儿这贱婢原本不是辽人,却竟也能为她如此尽心。” 云鬟犹豫片刻,道:“此人看来有些过于偏执,依我看来,天底下似她这般狂执的,倒是也少。” 赵世方斜睨着她,笑道:“你又怕朕迁怒谁?你放心……” 抬手捋着胡须,皇帝道:“萧利天跟这贱婢都做的好梦,朕着实不甘心,不如就看看,到底是他们诡计得逞,还是……” 云鬟不解他这话的意思,等了会儿,他却仍是不说。 云鬟只得问道:“太子殿下的案情,还要圣上指示,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殿内万籁俱寂,顷刻,赵世道:“此案就此了结罢,你的罪,那薛君生的……朕都也由此赦免了。” 云鬟略有些意外,听赦罪之说,才又松了口气,道:“谢主隆恩,不过……” 赵世挥手:“好了,不必再提了。” 云鬟想到白樘叮嘱的话,踌躇道:“既然案件了结,小民也不必再在宫内出入了,还请圣上下旨,小民这就出宫去了。” 可知先前她这一介“白丁”,人在皇宫内晃来晃去,可知早有许多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赵世淡淡道:“你急什么?难道还怕另有人出来掳走了你不成?” 云鬟正欲再说,赵世道:“何况如今他也不在,你就在宫内走动,权当替他陪朕了。” 云鬟想这话的意思,指的是赵黼,心中不禁困惑:“那夜因太子跟太子妃之事,皇太孙方失了心神,做出犯上等事,实属意外。先前又有流言散播,不知圣上到底是何心意?” 原先萧利天带了赵黼逃走,皇帝只命人追击,却并未下旨意提起只言片语,朝堂上也并未提起此事,甚至太子夫妇的死,也只说是急病。 甚至近来坊间流传说赵黼人在辽国,皇帝竟也是安然不闻似的。 云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问,赵世长长叹道:“朕的心意?” 轻轻招手,云鬟会意走到近前。赵世低声道:“朕近来听到加急密报,说辽太子意图不轨,萧西佐已经废了太子,且有意改立太子,你猜他们传说,谁是萧西佐看中的人?” 云鬟听皇帝语声阴森,又这般郑重其事,心中早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暗中屏息。 果然,赵世道:“就是他!” 他瞥着云鬟,道:“你可怎么说?你难道不信?” 暗中攥紧双拳,云鬟道:“我信圣上的密报或许是真,但是……” 赵世问:“但是怎么?” 云鬟道:“就算辽帝看好了殿下,可也要殿下看好他们大辽,圣上觉着他会留在辽国么?” 赵世静看不语,云鬟道:“我是不信的。” 皇帝道:“你,何以对他这般有信心?” 云鬟想了会儿,摇头道:“我便是信他。” 良久,皇帝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看看他担不担得起你这份信任罢了。” 云鬟出了寝殿,抬头却见眼前天际,云气翻涌,如千瓣莲坐落于巍巍宫阙之上。 忽然想起昨夜告诉灵雨的话,可虽然看似笃定地安抚灵雨,可知她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曾经她极想逃开囚禁自己的牢笼,若有可能,甚至跟赵黼老死不相见最好。 又哪里会想到,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有朝一日却会在她的心里驻扎,也会因不知他人在何处、是否安妥而难过。 又想到萧利天的为人,夏嬷嬷的所做,赵世心意深不可测……千头万绪。 云鬟举手揉了揉双眼跟太阳,拂袖出宫。 上次本要去寻白清辉,却偏扑了个空,便先往大理寺而去。 幸清辉正在,忙迎了她进内:“先前听说你来寻我,正我在外间有事,倒是让你白走一趟。” 云鬟道:“如今我已经闲了,多走几趟也无妨,原本是陶然跟我说起你家里的事,故而我不放心。不知如何了?” 清辉微笑:“多谢记挂。不过大概是我多心了……” 清辉素来便当云鬟、季陶然等知己一般,尤其是对云鬟,这些家中犯难私隐的事也不肯瞒她。 何况当初也多亏了云鬟跟赵黼两个,才让顾家跟柳家的婚约告吹,不然的话岂不是连白府都要牵连了。 清辉道:“先前小勋在我家里歇着,原本只为近便妥帖照料,谁想竟叫我无意听了那样的流言,我原本还以为小勋果然有意?谁知他也是满头雾水。” 清辉因见识过顾芍的手段,心中惊悚,不由怀疑是不是顾芍所为,生恐更闹出事来,谁知自从顾芍回了府内,如今一切倒也风平浪静。 清辉道:“近来听闻顾家正在为她另外张罗亲事,且我又极少再跟她相见,应该已经无事。” 云鬟见这般说,也便安然。清辉又问宫内的情形,云鬟悄悄地也说了。 冰月过时,眼见将到了年关。 期间云鬟又求了几次欲出宫,赵世或者置若罔闻,或者假作糊涂不理,云鬟猜不透他是何等心思,不敢强求。 话说这日,正是休沐,蒋勋来至白府,竟是满面惶急。 书房内相见,清辉道:“是出了何事?” 蒋勋握着他手腕,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谢先生便是崔家姑娘?” 清辉挑眉,并不格外惊诧:“你打哪里知道?” 这自然是默认了。蒋勋叹道:“是张姑娘告诉我的。” 清辉道:“张将军家的小姐?” 蒋勋皱眉道:“是,然而她知道也就罢了,只是我听她的意思……大概另也有人猜到了。” 清辉复问何人,蒋勋道:“岂不正是这府内的那位表姑娘?” 眼前陡然浮现顾芍那寒意森森的脸,清辉心里竟有几分冷意:“她又怎么会……” 先前只因顾芍跟蒋勋的传言,张可繁找不到可议之人,正顾芍来寻她说话。 可繁不免有些旁敲侧击之意,顾芍是个极狡黠的性情,三言两语,引得可繁更加心神不宁。 顾芍在同可繁相处之时,却又时不时打听“赵云”此人,可繁原本还守口如瓶,怎奈被蒋勋之事弄得恍惚,不觉有失防范。 一日,顾芍道:“你如何只顾问蒋公子?难道是看上了他不成?只是你若看上,也是白挂心。” 张可繁正因她前一句而怦然心跳,听到后一句,皱眉问:“怎么白挂心?” 顾芍噗嗤一笑,道:“你是不受用了?我们的终身,都是家里做主,哪里是你看上就能得了的?难道真的像是你表姐说的那样儿,要有个意中人就成么?” 张可繁疑惑:“表姐?”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云鬟。 果然,顾芍道:“可不正是你那位赵云姐姐,倒是个不俗的人物,话也有趣儿,只不知为何,我问起别人来,他们都说不知道这个人呢?” 可繁咳嗽了声,不欲同她细说。 顾芍却道:“你跟我弄鬼,是不是?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个人?又跟我表哥是认得的,话且说的那样破格,难道,她竟跟我表哥……”因低低地在可繁耳畔咬了一句。 可繁忙道:“不可乱说,怎会有这种事,亏你想得出来。” 顾芍道:“不然又是怎么样,哪里来的失踪人口不成,你既然不跟我说真话,我也不把蒋公子的事说给你知,大家撂开手……我回头只问表哥,自然一清二楚。” 可繁急拉住她:“不是我不跟你说,委实……总之你别疑心她,她是个最正经的人,跟白公子并没什么,她早另有心上人了……” 顾芍道:“果然被我说中了?那她的心上人是谁,难不成是……蒋公子?” 可繁被她哄得有些颠倒,便道:“不是。是个……谁也比不上的。”说到这里,不由叹道:“他们本是两心相许,只可惜天意弄人……” 近来可繁终于寻到机会跟蒋勋相见,无意提起顾芍的事,隐约透出几分来。 蒋勋虽是男子,却心思缜密细致,张可繁也不及,当即追问。 可繁也不想瞒着,便将来龙去脉都说了。又道:“我就说了那几句而已,她再问到底是谁,其他详细等话,我一字儿也没提,不至于就猜到了呢。” 蒋勋惴惴。且他也觉着自己跟顾芍那些流言不会无端传出,毕竟在白府的时候,他连顾芍的影儿都不曾见过,故而思来想去,便想告诉云鬟,不管有没有妨碍,至少让她心中有数。 两人便往谢府找寻,才知静王府有请,君生陪着去了。 第495章 原来云鬟自觉同静王府“八字不合”,只是蒙摄政王爷召唤,怎能抗命。 幸有个君生主动相陪,——他毕竟曾是静王的心腹人,手腕玲珑,能言善为,有他在,便如服了一颗定心丸,因此两个便一同乘车前往。 车行摇摇,车外人语喧哗。 云鬟掀起帘子打量外头街市,却见行人如织,因将年下,百姓们都在采办过年要用的一应年货,显得格外喧腾热闹。 几个月前那场关乎整个天下的骇然风雷,仿佛并未发生过。 将车帘放下,云鬟无声一叹。 对面君生默然端详她一举一动,忽地说道:“你好像有些忌惮静王府,不知是为了哪个缘故?” 云鬟听他问的新奇,便道:“你的意思是有好几个缘故?不如你替我说说看。” 君生轻笑:“其一,王爷性子绵密,只怕朝中京内没什么能瞒得过他,你怕犯在他手里?” 云鬟哑然失笑:“好,还有呢?” 君生道:“其二么,先前京内那样一场大风雨,地覆天翻,人心惶惶,最后得利的竟是静王殿下,偏偏你跟皇太孙是那个‘交情’,是不是也有这宗忌惮?” 云鬟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君生继续说道:“这第三么,我猜,是因为静王妃。” 这下儿云鬟却是着实地意外起来,不由定睛看向君生。 君生道:“你只怕不解我从何知晓?当初皇太孙还是世子的时候,家里要替他选世子妃,岂不是看中过沈王妃?后来之所以告吹,别人不知,我是知晓的,原来是世子当面贬斥过人家。王妃的为人,我如何会不清楚,面上是个滴水不漏最和善的,心里的算计,却是比世人都清醒……你大概也是因为这一宗过往,所以愈发不肯进王府?” 云鬟见君生是因此而推断出来,不由道:“你只说中了一半儿。” 君生道:“不知可否告诉我另一半,让我解惑?” 薛君生是天生的柔美相貌,双眸看人的时候,宽和宁静,透着些柔软温情。 人看着这般眼神之时,通常便会不由自主地信他任他。 云鬟却并不是因这幅皮相而信他任他,只是因为曾几次三番、一同“过命”的交情。 那些残忍往事,本深深埋藏,不敢触及。此刻被他问起来,云鬟想了一想,道:“她的确是个滴水不漏、比世人都清醒明白的,不过因为一己之私,太不择手段了。” 君生面上的笑略收了几分:“你是说……” 他本来以为云鬟所说的“不择手段”,是指的他,可是细细想来,却又不是。 云鬟举手又揉了揉眉心,道:“不说了。” 静王府内,景华厅中。 云鬟跟君生上前行礼,静王赵穆笑吟吟道:“不必多礼,快请起。” 又看君生道:“你近来懒娇起来,又知道你窝在谢府里,必然受用的很,故而未曾打扰你,不料你竟自己来了。” 君生道:“还请王爷莫要怪我不请自来。” 赵穆道:“好矫情的话,早知道你这样爱动,早就派人去叫你了,还等到这会子?” 当即叫他们坐了。赵穆又看云鬟道:“前日宫内的事,真真儿有劳了。本王又听圣上颇为赞许,可见深得圣意,只可惜原先明明在刑部做的极好,如何无端竟辞了官?一直有人问本王此事,倒是让我不厌其烦呢,偏我也不知端地,跟白尚书打听,他也语焉不详,总不会是他要求严苛,逼得你受不住才赌气辞了的?” 云鬟道:“尚书自是极好。是我自个儿犯了几个大错,自觉惭愧的很,才请辞了的。” 赵穆笑道:“我也觉着如此,如你这般能干的下属,只盼多几个才好,如何竟反往外推?不过,你这般干脆就辞了,我倒是替尚书可惜,只怕他心里也后悔呢。” 云鬟道:“部里卧虎藏龙,人才济济,我委实不算什么。” 说话间,下人便排布了酒席,赵穆又请入席。对君生道:“多日不见你,今日且自在吃几杯?若有兴致,再唱一唱可好?” 君生道:“怎敢拂了王爷的兴致?无有不从。” 赵穆甚是喜欢,君生亲自执壶,给他斟酒。 赵穆举杯,又对云鬟道:“且也吃两口罢了。” 云鬟自知酒品最差,且这又不是寻常之地,便道:“我只以茶代酒相陪罢,并不是刻意拂逆王爷厚爱,只是最不胜酒力,怕醉了冲撞,还请王爷恕罪。” 赵穆道:“本王倒是不怕你吃醉了,就算真个儿醉了,还有君卿照料呢。上回在畅音阁内,他岂不是照料的极好?” 云鬟略有些不自在,君生却轻笑道:“过去多早晚的事了,王爷偏又记得。” 赵穆道:“虽是久远的事儿了,只因印象深刻,故而淡忘不得,你可也还记得?当时白樘也醉了,也自歇了一晚上,他们刑部的人都是庄严自持,等闲哪里去阁子里,白樘又是那般性情,我从来不曾见他醉过,那夜竟不能自持……” 静王赵穆自顾自说着,君生陪笑,眼光却瞥着云鬟,透出些许忧色。 云鬟垂着眼皮,听着静王所说,心头却如擂鼓。 这瞬间,心底翻出许多恍惚错乱的场景,忽然间,又是赵黼跳出来,盯着她道:“既然都能外宿,那必然是找到知音了?” 忽然听君生道:“这是上好的碧螺春,你且尝尝看如何?” 云鬟对上君生的眼神,却见他眸色依旧沉静,兀自轻笑:“如何只管听王爷说话,也不吃茶了?”将手中的一个玉茶盏盈盈地递了过来。 云鬟双手接过:“多谢。”这才敛神,垂首吃茶。 赵穆笑看君生一眼,道:“越发体贴人了。” 当下推杯换盏,因君生在侧,同赵穆是最投契的,因此席上并无冷场,反是云鬟话说的最少。 酒过三巡,赵穆黯然叹道:“先前京内出了那许多事,叫人不得自在。偏你先前又负伤,想来真是许久没听你唱了,可养好了么?” 君生道:“伤都好了,只是近来都没唱,怕比先前退步不少,惹的王爷不喜。” 赵穆瞥着他,点头道:“嗯,也越发会说了。” 君生一笑:“不知王爷想听哪一出?” 赵穆闭眸想了会子,道:“就清唱《楼台会》里的一段儿吧。” 这《楼台会》,说的却是女扮男装的祝英台跟梁山伯之间的故事。 君生思忖道:“这个本是对唱最佳,既然如此……且献丑了。” 他想了会儿,便略清了清嗓子,唱道:“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 赵穆转头看着,手指微微地在桌上敲着打拍。 君生唱道:“可记得你看出我有耳环痕……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 他虽多日不唱,但初初启口,仍是声音清柔婉转,绕梁三日,令人倾倒。 云鬟在旁听着,手中握着那盏碧螺春,因这般腔调,思绪不由又回到畅音阁里那夜,一时虽然吃的是茶,却几乎醺然而醉! 忽听静王道:“谢先生是不饮而醉么?为何脸上竟这般红?” 云鬟微微抬眸,果然见静王正打量着,也不等她回答,便又道:“不如且去歇息片刻。我也正有几句话同君卿说。”说着便唤了人来,道:“好生领着谢先生去。” 云鬟放下茶盏,本欲告辞,因见君生在侧,心中不忍。当即便先随着那下人出厅。 直到云鬟去了,君生才道:“殿下今番请她来,可是有何用意?” 赵穆道:“你担心什么?怕本王对她不利么?” 君生轻轻叹了声:“王爷总该知道,宫内圣上是极看重她的。” 赵穆才笑道:“我难道还不知这个?父皇留她在宫中任意出入,何等的天恩浩荡,你可知还有人传说什么?说圣帝是晚节不保,被佞娈迷了心智呢……” 只因先前太子夫妇身故,赵黼去了辽国,百姓们本就有些议论纷纷,又有传说赵穆宠信个辞了官的刑部主事,偏那主事生得眉目清秀绝伦,比女子更美貌,竟是举世无双似的…… 因此有些人便将这许多事情同此事联系起来,私下竟又说是奸佞误国等言语。 君生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隐约听了几句,但这般污言秽语,自然不肯说给云鬟知道。 此刻见静王提起,便道:“圣上是清明之君,自是极有分寸的。王爷总该明白。” 赵穆道:“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你也不用怀疑我要害她如何,若真这样想,就把我看低了。” 君生忙跪地:“王爷恕罪。” 赵穆垂眸:“我自知道父皇留她在宫内的用意,无非是怕她在外头走动,被人所害或者被人趁虚而入,所以不如留在身边看在宫内的好。至于为什么对本来犯下‘欺君之罪’的她这般厚待,自然是因为黼儿的缘故。所以纵然太子哥哥去了,却也仍是只封我为摄政王。只怕父皇心里,对黼儿仍是……” 赵穆面上透出几分无奈,又几分淡淡地漠然凉意。 君生道:“王爷……” 赵穆探手,缓缓将他下颌抬起:“你觉着,在他心目中,我始终比不上废太子,比不上三哥,更加比不上黼儿?” 且说云鬟随着王府那下人往内而行,走不多时,便止步道:“这位大人,再往内就是内眷所在之处了,只怕我不得入内。” 上回云鬟从南边儿上京,静王邀约,第一次跟君生重逢的时候,君生曾指着说过,因此略认得路。 那人道:“莫惊,随我来就是了,我们王妃先前吩咐过,要见先生。” 云鬟皱眉:先前她跟君生来的路上就说过此事,如今避不开不说,反而要迎上去? 当即道:“我如今乃是一个无职小民,如何能见王妃的面?这未免不何体统。” 忽地有人笑道:“先生不必恐惧,王妃召见,也是请过王爷容许了的。” 云鬟抬眸看着来人,心中一沉:原来这来者,正是如茗。 双足仿佛定在地上,怎样也不愿再往前一步。 如茗轻轻挥手,领路人人行礼去了。如茗走到跟前儿,笑吟吟道:“先生何必畏缩惧怕,快请。” 云鬟听到“畏缩惧怕”四字,才无声一笑:“有劳姐姐,请。” 如茗头前领路,不多会儿,来至一间明厅。 门内自有侍女两边雁翅排列侍候,见如茗进门,沈王妃抬头,侍女们便无声无息鱼贯而退。 云鬟迈步进内,明厅的光线甚足,甚至照的沈舒窈的身影笼在那团光影之中,珠光宝相,若真若幻。 原先在凤仪一块儿读书的时候,沈舒窈是少女打扮,身上那股气质也跟记忆里略有不同,加上她跟妙英主动亲近,云鬟便只做寻常泛泛之交相待。 可这会儿,已全然不同,反成了前世记忆里的形貌气质,内敛绵密,更胜一筹。 见云鬟进门行礼,王妃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举手示意:“请坐。” 云鬟站着不动:“王妃面前,岂敢无礼。” 却听王妃温声曼语道:“又说什么见外的话,昔日在凤仪里的时光,你可忘了么?” 云鬟原本半垂眼皮,听了这句,才抬起头来。 沈舒窈嫣然:“你放心,这件事我虽知道,只是绝不会嚷嚷出去,相反,且为了你着想呢。这也才见你我昔日的那份情谊。” 云鬟仍不语。 沈舒窈复示意如茗退下,便站起身,走到云鬟身前,道:“怎么,我这样说你仍不信,是有疑我之意?” 云鬟道:“我并不懂,王妃是什么意思。” 沈舒窈温声道:“你果然不懂?只怕你不知道,先前有人暗中向着王爷告了你,揭破了你的身份,说你女扮男装,祸乱朝纲,要求严惩呢。” 云鬟极快想了一想,却猜不到是何人。 沈舒窈道:“王爷闻听后,便命人将此事暂且压下,他因知道你我昔日的交情,才肯跟我商议。” 云鬟方淡淡道:“不敢因我为难摄政王殿下。” 沈舒窈打量她神情镇静如许,不见丝毫慌乱,便微笑道:“你放心,也并不曾为难,相反,还是一件好事呢。” 云鬟心底疑云重重,缄口不言。 沈舒窈笑了笑:“想来你仍是不信,也罢,我便跟你直说了,王爷跟我商议,此事既然已经给人知道了,虽然一时压住,却难免不会传扬出去,如今竟是堵不如疏,横竖如今朝中是王爷摄政,索性就趁此机会,公布身份,王爷再请圣上大赦,又因你先前多有功绩,功过相抵,也是使得的。你瞧,是不是为你苦心着想?” 云鬟道:“多谢王妃跟殿下了。”却知她必有下文。 沈舒窈道:“还有更好的呢。你可知道,原先因你被圣上宠爱留在宫中,如今京城内已经有些很不堪的流言在传播,要消除这流言,且让你恢复身份,从此平安度日,只有一个法子,你可知道是什么?” 云鬟摇头。沈舒窈笑道:“扮男人扮得久了,就忘了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了不成?” 云鬟方咽了口气:“王妃……请恕我难以……” 沈舒窈道:“且不忙,你听我说完了再做定论,你可知道,王爷跟我看中了的……你的如意郎君是谁人么?” 云鬟哪肯听,正要推拒,却听沈舒窈道:“却也是个天生地下,绝世无双的人物,——就是刑部的白樘白尚书,你觉着这个人配你,可如何?” 云鬟耳畔“嗡”地响了起来,疑心错听:“你、说什么?” 沈王妃点头叹道:“你不肯信么?其实就连我也是想不到的。只是王爷说,原本不知道你的身份,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后,仔细想想,白尚书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会认不出你来?可既然认出,却百般照拂,自然是为了你着想之故,他那样冷清的人,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殊为难得,天底下只怕也只你一人得此优待了。” 措手不及,云鬟满面通红,无法再听下去,只想尽快离了这里,仓皇举手道:“多谢王爷王妃好意,只是我委实担当不起,告辞了。” 沈舒窈忙唤了声,云鬟却听而不闻,转身疾步而行。 将要出门之时,云鬟拧眉回头:“另外,四爷向来清明正直,对我不过是后辈维护之心,请也勿要用这话来玷辱他。” 沈舒窈眼中透出些诧异之色,若有所思说道:“怎么,难道你不知白尚书也有心于你么?” 第496章 静王府的下人来至景华厅外,并不敢入内,只在门口垂首屏气,轻轻地叫了声:“王爷。” 片刻,里头才道:“何事?” 侍者道:“那位谢先生急匆匆地去了。” 静王道:“知道了。” 侍者退后,又过了会儿,赵穆方道:“她去了,你的心也跟着去了?” 薛君生低低唤道:“王爷……”才唤了句,便化成一声隐忍的闷哼。 半晌,等君生奔出景华厅,出王府大门的时候,谢府的马车已经飞驰而去。 君生急急追了两步,因过于仓皇,竟往前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却知道是再追不上的,正有些绝望,那马车却忽地停住了。 君生抬头看见,眼中透出惊喜交加之色,复提一口气奔上前去。 进了车内,却见云鬟靠车壁坐着,略低着头。 君生仍整衣在她对面儿坐了,喘了口,道:“不是说……在里头歇息着么?怎么忽然就要走,也不叫人说一声儿?我还当赶不上了呢。” 云鬟也不答腔,似不曾闻听。 君生本就心怀隐忧,此刻低头打量,却见云鬟仿佛有些出神,又似怅然之色,他便悄然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云鬟仍是默然不语,君生忧急起来,便倾身靠近:“到底怎么了,你却说一声呢?” 略微迟疑,便覆上她的手。 轻轻一遮,几乎弹开,原来掌心里如握着一团冰,冷的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君生震惊之余,忽地又想起车内是有手炉的,忙又扭身去拿。 才把那雕花镂空的紫金手炉翻出来,便听云鬟道:“先前我在畅音阁里听戏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生目光凝滞,手势一停,却仍若无其事地将手炉捧着,轻轻地塞在她的手中:“好端端地怎么又提起这过去的事来了?” 云鬟道:“你若还念我们相识一场,就不要再瞒我。” 目光相对,君生问道:“你并没去歇息?是静王妃跟你说什么了?” 她未曾回答,却如默认。 君生挑唇浅笑:“你何必听她的话,横竖已是过去的事,风平浪静,怎么又节外生枝?”他停了停,道:“不过,先前皇太孙在的时候,其实也曾问过我。” 云鬟抬眸:“他问过?” 君生淡淡道:“他还问过楼里的人呢,我知道,殿下必然是因为那夜白尚书也在的事恼怒了。” 心底蓦地又出现那日赵黼挟怒找上刑部的情形,云鬟竟有些眩晕,手炉倾斜,骨碌碌滚落在膝旁。 君生忙捡起来,重给她好生放在手中。 云鬟不由自主地垂眸,盯着那手炉上的镂空花纹。 心底明明灭灭,有诸般影像浮现。 时而是君生的声音,婉转唱道:无情有情,花阴月影。 时而是门内那端然而坐的人,宛若寒星般的目光陡然转来。 可下一刻,却又觉着郁郁馥馥地馨香,帐影荡漾之中,昏昏沉沉,仿佛曾见…… 手上一紧,几乎要将这炉子捏碎,又像是要紧紧地贴着上面残存仅有的一点温。 云鬟道:“那晚上,尚书……” 却不等她说完,君生道:“你是不是想问,尚书那夜去你房中的事?” 他是神情不变,云鬟却觉着如在滚烫的铁板上,隐隐惶恐。 君生道:“其实我不同你说,便是怕你多想、也怕你恼我……你放心,其实并没有事,不过是尚书醉了,一时错进了房罢了,我听下人告诉后,便来请了尚书自回房了,又有什么大碍。” 他停了停,又道:“上次皇太孙问过楼中管事,他可跟你提过?” 云鬟不答只问:“尚书是进错了房?” 薛君生点头:“那夜尚书陪王爷吃酒,大约一时也动了兴致,便醉了五六分,你也知道那楼里的房间错落,他一时失察了也是有的。” 云鬟拧眉:“你切勿瞒我。” 君生道:“我为何要瞒你,何况白四爷的为人,难道你不清楚,难道还怕他会做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来不成?” 虽然他如此说,云鬟却觉着胸口似有什么堵着,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君生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果然是静王妃跟你说的?她为何要提此事?” 许是马车摇晃的厉害,那晕眩之感也越重了几分。 云鬟缓声道:“有人告我女扮男装,祸乱朝纲,王爷给压了下来,王妃想给我说亲。” 君生一句句听着,先前还脸色如常,只是到了最后一句,却迟疑问道:“说亲?是……什么人?” 云鬟道:“他们说的是……” 那一个名字,却仿佛一座山似的,怎地也说不出口。 仿佛就算是提一提,也算亵渎。 君生原本听她提“说亲”,还有些狐疑不定,忽地见她这般忌惮,方才又追问畅音阁白樘的事,那脸上顿时也极快地惨白下来,眼神也仿佛空了:“你是说,王爷有意让你、嫁给……白尚书?” 云鬟转开头去。 君生却已知道确凿无意,双手握拳,浑身轻颤。 半晌才低低地笑起来:“好、好……我怎么竟没想到?这果然是极好的。” 云鬟听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古怪,才回过头来看他,却见君生双眼泛红,眼角竟有些水色,原本还是低低地笑,极快却又放声大笑。 云鬟诧异:“先生,你怎么了?” 君生仰头,泪从眼角滑到鬓边,却又顺着斜落。 云鬟原本有些神思混乱,迷惘无措,听君生三两句开导,略略心安。 忽地见他如此,却又揪心,忙握住肩头:“怎么了?莫不是为了我担心?不必如此,我已经当面拒绝了王妃。” 君生听到这里,才停了笑,直直地看向她。 云鬟见他如此反常,心更惶空,却听君生说道:“既然王爷已经起了意,你应不应,却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云鬟心一跳:“你是说……” 君生深吸一口气,似要抚上她的脸颊,却又自握了而已。 云鬟未曾在意,思忖片刻:“有件事我不曾跟你说过,其实……皇上早就知道了,所以就算我得罪了王爷,应该也不至于把我怎么样,另外,我觉着是王爷一相情愿而已,他们未免把尚书看的太低了。” 君生道:“太低?” 云鬟点头:“他们只是夸大其词,我想尚书绝不会有这种心意。就算当面跟他说,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君生凝视着她:“你怎么会这么觉着?” 云鬟见他竟如此问,无端又有些心慌:“难道你不是跟我一样想法?尚书为人是最清正严明,且从无任何的儿女之情……”至此,心头无端一跳。 云鬟噤口。 耳畔是白樘的声音,道:“我……后悔了。” 当时他面色沉静,依稀有浅淡闪烁的明光。 来不及反应,这一句过后,那声音紧接着又说道:“你没有错……是我。” 彼时他的眼神,如山云海风,雾雨峦光,叫人难以分明。 白樘何时所说,以及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举止,云鬟自然记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是在她为了晏王赵庄中摄魂术错手杀人而掩护,白樘问她究竟原因,听后,并未如她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反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当时云鬟以为他的意思,是后悔留她在部内。但是此刻回想当时白樘的神情,那临去一笑,双眸明亮,却并非懊悔责备,而似几分宽慰,几分无奈,还有些她说不上来的什么。 第二次,却是在蓝泰失踪之后,云鬟心神俱碎,又被白樘催逼,两人对峙。 她原以为白樘是对她失望透顶才这般说,故而索性提出“辞官”,可此后白樘的反应,却也并不是真的讨厌她讨厌到恨不得她快些离了的那种。 心噗通跳乱,忽地又想起静王府内沈舒窈的话:“王爷亲口告诉我,那夜畅音阁内听戏……白尚书的心意,难道王爷会看不明白?” 却听君生问道:“你在想什么?” 云鬟猛然回神:“我、我并没想什么。” 君生便也不做声,两人沉默无言,直到马车重又回到谢府。 尚未进门,阿喜便迎过来,急急忙忙地说道:“主子可算回来了,宫内来了人,催问主子几时回去呢。” 两人往内去,来至廊下,君上见左右无人,便拉住她的衣袖:“你可还记得,曾经在清湖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 云鬟一时哪里会细想他指的什么,君生突地说道:“你愿不愿意跟我离了这儿?” 云鬟微惊:“什么?” 君生道:“我是最知道王爷的,王妃的意思,必然也是他的意思,既然他敢授意王妃跟你开口,必然此事已经有了三五分眉目。就算你认定白尚书不会答应,照我看,却也……” 看她满面惊疑迷惘,君生道:“阿鬟……”欲言又止,百转千回。 云鬟回过神来,忙道:“先生!”她后退一步,压着心跳:“如何忽然说这些话?” 君生的眼神不再似平日般柔和宁静:“是不是不管他在不在,我都……” 他蓦地止住,双唇紧闭,合眸压下眼底的绝望之色。 正此刻,晓晴自菱花门探头出来,瞧见他两人在此,便忙迎过来道:“我听说回来了,等了半晌,如何还站在这里说话?” 云鬟暗中揣测,薛君生想必是因为极了解静王,生怕静王不利于自己才如此焦灼失了分寸。 于是安抚道:“今日劳烦你陪我走了这趟,只管好生保养歇息。不必焦心,改日回来再说。” 当即入内换了衣裳,出门往宫中去。 云鬟心底最担心的其实并非静王跟王妃,而是赵世,只怕静王将此事请示过赵世了,故而才敢明告诉她。 谁知入宫面圣后,明里暗里留意端详,赵世的言谈举止,却并不似知情的模样,云鬟这才暗中松了口气。 如此又过几日,眼见小年儿将到。 因这数日赵世总不放她出宫,云鬟先前在刑部当差,是忙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般清闲,幸而皇宫内的藏书最是丰富,赵世特许她翻看,才勉强得过。 这日清晨,睡梦中,依稀听到似有爆竹声响。 云鬟早早儿起身,便去谒见皇帝。 不料来至殿外,却听内侍道:“一大早儿,摄政王殿下便来求见,正在里头说话呢。已经半个时辰未曾出来,仿佛是有什么重大要事。” 云鬟听是静王在内,心道:“是什么事要跟圣上商议?总不会是……” 瞬间,便有些担心静王是在说前几日的那件尴尬之事。 又悬心等了一刻钟,殿内仍是杳无音信。 云鬟一则有些担忧,二则想着出宫,便想托那相识的内侍打听打听,才开口,那内侍却看向她身后,道:“张将军,白尚书来了。” 云鬟一心想寝殿的事,全无防备,闻言忙回头,却果然见白樘跟骠骑将军张瑞宁两人已经到了近前。 云鬟敛神垂首,对两位行礼。 白樘淡看一眼,未曾言语,张瑞宁却打量着她笑道:“谢主事怎么在外头徘徊?冻得脸都红了。” 那内侍替她说道:“是因摄政王在跟圣上商议事情,谢大人才不敢打扰的。” 张瑞宁道:“哦,王爷还在里头?”又敛了笑,皱眉对白樘道:“不知王爷是为了什么要紧事,会不会也是咱们得的那件儿?” 白樘低低咳嗽了声。 张瑞宁一愣,扫了眼云鬟,便只对那内侍道:“劳烦通禀。” 云鬟略觉疑惑,方才张瑞宁说“那件事”的时候,白樘隐约有让他停口的意思,倒好象避着她。 难道是有什么紧急军情,或者朝廷上的重大政事之类,故而避忌? 忽然心如重捶——总不该真的是关于她的那件儿?白樘故意阻止张瑞宁,是不是也知道了?所以不便当面言语? 正在胡思乱想,殿中那内侍出来:“张将军白尚书,请。” 张瑞宁对云鬟一点头,先迈步进殿,白樘不紧不慢地同往。 见两人入内去了,那先前进内通禀的小内侍才对云鬟道:“今儿只怕是不得见圣上了,大人还是先回去。” 云鬟正急欲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便问:“果然有大事?” 这段日子云鬟人在宫中,因十分得赵世的喜欢,故而每日里也有些赏赐之物。 云鬟捡那些金银布匹等,便送给些宫内众人,又加上她虽看着性情冷淡,实则是最随和的人,故而一应宫女内侍,都甚是待见。 内侍悄悄便推着离开殿门口,低低道:“我方才进去通告,无意中听静王殿下说了一句,说什么雪崩埋住,地形复杂,不好搜寻之类……” 云鬟心头一动,道:“雪崩?又搜寻什么?” 内侍越发宛若耳语:“我往外退的时候,听圣上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大胆猜测,应该是……” 云鬟忽觉耳鸣,小内侍再说什么,却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本能地迈步往殿内而去,可才走了三两步,却又止步回身,径直离开。 那内侍见她一语不发,走的甚快,只不知何故,身形似有些摇晃不稳。 正担心盯着,却见有个人也从殿内出来,转头看见,大袖一扬,追了上去。 内侍喃喃道:“有尚书大人跟着,料必无事了。” 第497章 白樘原本随着张瑞宁进了寝殿,才走了几步,便略回头看了一眼。 张瑞宁道:“怎么了?” 白樘瞧了一眼殿门处,才要回答一句“没什么”,话到嘴边,忽然道:“将军先去面圣,我忽地想到一点事。” 张瑞宁道:“是何事……”还未问完,白樘已经回身走了。 张瑞宁啧了声,复喃喃道:“还有什么会比赵黼失踪更严重的呢?这下好……又要我一个人去面对这棘手的事儿了。”重重一叹,只得先去面圣。 且说白樘出了殿门,沿着廊下追了出去,却见云鬟正下台阶,身形宛若风中之竹,被风卷动,摇摇曳曳,便往下滑去。 白樘紧走几步,掠到身边,将她一把拽着,才算及时拉了回来。 云鬟回头看是他,却并无言语,只自挣扎着站直了,推开白樘,往下又去。 只是却仍是一脚踩空。 白樘皱皱眉,忙又将她拽住:“留神些,跌下去不是好玩的。” 云鬟原本并未看他,闻言才慢慢仰头,乌黑的双眸盯了他半晌,道:“是不是赵黼出事了?” 白樘早留意到小内侍跟她私下窃窃,故而才追了过来。 见她果然知道了,便道:“不必着急,只是云州方向来的紧急消息而已,尚未确凿。” 云鬟双眸略睁大了些,问道:“那……那就不是真的?” 白樘道:“已经派了人去再行追查。” 云鬟眨眨眼,忽地觉着脸上有些湿冷,她竟不知道是在何时落了泪。 举手胡乱揉了揉,云鬟道:“尚书、方才不是要去面圣么?如何又出来了?且快去。” 白樘不动,只问:“你要往哪里去?” 她沉默了会儿,嘟囔道:“我回府里去。” 白樘道:“你如今不宜出宫,且还是留在宫内。”手上略微用力,便欲将她带上来。 不料云鬟握紧栏杆,竟不肯从,执意道:“我要回府。” 白樘默然看了她一会儿:“既然如此,我送你。” 云鬟大为意外,复抬头看向白樘。 此刻白樘仍是站在她身前的台阶上,头顶是湛湛青天,他便仍是这般高大威严、居高临下似的面对她。 如在她记忆中曾回想过千万次的那个人一样,毫无淡褪。 云鬟竭力仰头看着,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默然滑落,从她极小之时就开始仰视着的人,此刻仍是仰视如昔。 心中却忽然无法遏制地难过,云鬟哑声道:“不要再对我这样好了。” 白樘皱眉:“你说什么?” 云鬟道:“四爷、给我一点点的好就成了,不消更多,也不能再多。” 她缓缓抽手,急着要离开。 白樘却毫无松开她的意思,反而握紧了些:“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鬟低下头去,目光掠过他绛红的官袍一角:“太多了,我消受不起。” 趁着白樘愣怔的功夫,云鬟用力将手臂抽回,扶着冰冷的栏杆,急急地下台阶,往前急奔离去。 白樘举目凝视中,身后脚步声响起。 有人道:“听说你跟张瑞宁一块儿来的,如何却在此耽搁?” 白樘早知道来者何人,因回头行礼:“殿下。” 静王赵穆举手示意。 白樘拾级而上,两人立在玉栏杆前,静王道:“你也收到消息了?” 原来先前,云州跟齐州发来紧急消息,说是赵黼一行人,在从辽国上京回来的路上,遇了地动,又加雪崩,下落不明,此刻两州以及辽国方面,都派了人马在紧急搜寻。 白樘道:“王爷先前便是在跟圣上商议此事?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静王道:“父皇的意思,自然是先秘而不宣,叫人一寸一寸地找,就算将地翻过来,也要寻到下落。” 长叹了声,静王道:“没想到竟又生出这种事来,真的是天意曲折不成?” 白樘袖手不语。 静王瞥着他,忽道:“是了,虽然这会儿不是时候,不过倒也可以先问你一句,先前跟你商议的那件事儿,你可想好了么?” 白樘抬眸对上静王的眼神,静静答道:“想好了。” 且说云鬟来不及去请示赵世,只忙忙地出了宫,回到府中。 晓晴喜出望外,来不及说别的,忙道:“我正惦记着该回来了,没想到这样巧,且快去看看,薛先生要走呢。” 原来这数日,薛君生一直想搬离谢府。 是晓晴怕他这样一走,云鬟回来后知道恐怕难以安心,便频频劝慰,又叫过好歹过了小年再去等话,才将人稳住。 云鬟却正是要找他的,当即折往君生的院落。 尚未进门,便听得院内低低地似在唱什么。 云鬟不觉放轻了脚步,听唱得是欧阳修的《诉衷情》。 词道:“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唱词之中大有凄凉之意。 云鬟索性止步,站在墙外听他念完,却也变了心意,不想再进内找他了。 正回过身走了三两步,便听得身后道:“你回来了?怎么又要走?” 云鬟怔然,回头看时,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门,正站在台阶上凝眸望着。 云鬟心头转念,便淡然无事状,道:“我因听你兴致正好,不想打扰,想待会儿再来就是了。” 君生看了她片刻:“进来说话。” 只得先随他入内,却见院中那株老梅已经开了一半儿,进门便嗅到满园清冷幽香。 屋内对坐了,君生道:“我正想着今日去了,来不及跟你说一声,不想你就回来了。” 云鬟道:“我听晴儿说了,想我竟只被拘束在宫中,等闲无法自由,也不能跟你好生相处。幸而你的伤既然已经无碍,在这里闷着却也并非良策,要去自然使得,只是你要回哪里?” 君生虽打定主意要去,可听她竟毫无挽留之意,心头一凉。便道:“皇恩浩荡,已经免了我等的罪过,我想再回畅音阁去。” 云鬟道:“你已经不在那里了,何不就借机仍回原来府中,从此或成家立业,安稳做些别的行当?” 君生道:“多谢操心。” 云鬟见他隐隐透出几分淡漠,却不以为意,又道:“是了,先前你曾跟我说,想回南边儿去,其实我近来也常常想念南边儿的风物,京内又是这般危机四伏,叫人不安,若得自由,倒是不如仍回江南……你说呢?” 君生听了这样一番话,眉头微蹙,疑惑地看了云鬟一眼:“你是……真心这样想?” 云鬟点头。 君生道:“那你为何不……不肯……” 云鬟不等他说完,便起身道:“你我相识一场,也有几次过命的交情,若你真的讨一房好妻室,日子过得安稳和乐,不拘在哪里,我必也喜欢的。” 她往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背对着君生道:“我虽现在不得去,以后兴许也会有机会,若咱们于江南见了,却是何等惬意?只是想想,就觉着喜欢不尽了。” 君生皱眉,正思忖间,云鬟却已出门去了。 这一日,君生果然便离开了谢府,却也并没有就回畅音阁。 此后,隐约听说他有回南之意,却是后话,暂不必提。 是日云鬟回宫,便有小太监迎着道:“总算回来了,圣上问了几次,说是一回来便立刻叫去寝殿。” 当即来至殿内,行礼过后,赵世道:“你今儿怎么一声不响就出宫去了?” 云鬟道:“本是要来请示陛下,只是因陛下正商议要事,便不敢打扰。” 赵世瞥了她两眼,道:“你可知道我们商议的是何事?” 云鬟心里明白,这宫内一举一动,哪里瞒得过他的眼:“隐约打听了一句,听说是云州方向有事?” 赵世“嗯”了声:“不错,正是云州来的消息,竟说是……”竟也有些难以出口:“说是黼儿他们一行人路上遇到了雪崩,失去踪迹,下落不明呢。” 赵世说着,便细看云鬟表情,却见她神色平静如初,并无悲伤惊感等意。 赵世道:“你觉着此事到底有几分真呢?” 云鬟道:“恕我斗胆,千里之遥,只怕会有些误传也不一定。先前不还说辽帝有意传位给殿下么?怎么转眼间又这样,可见不真不实,不能全信。” 赵世今日应对静王张瑞宁等,虽然镇定自若,心里却也如猫爪儿乱挠一般,此刻听了云鬟的话,才不由一笑:“说的好。就是这个道理。且我想着,黼儿原本是个极能的,怎会因这般小小灾害就……朕是不信的。” 云鬟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既然您金口玉言说无事,自然就是无事。” 赵世忍不住笑起来:“更好了。当初他在宫内,每每地说些歪话,引得朕笑。如今你却是个正正经经的,偏偏也能引得朕笑。” 赵世忧心了整日,又因为云鬟匆匆出宫去了,更加劳神,如今见她好端端回来,又说的这般合情合理,心神放松,便有些困倦。 云鬟近来伺候左右,很知道皇帝的习性了,见打盹,便悄然退出。 这日余下时候,云鬟便只在寝宫,半步不曾出门。 先前跟灵雨相处的时候,便听灵雨碎碎念念说些云州的事,今日闲谈起来,亦是如此。 因说了这许多日子,灵雨搜肠刮肚,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笑道:“等有朝一日,大人自个儿去一趟才好呢,我毕竟笨嘴拙舌,也说不好。”忽然想起赵庄身亡,赵黼悬空,生怕惹起云鬟难过,便忙噤声。 云鬟却笑道:“不妨事,你只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我虽暂时不得去,却就像是亲自去了一趟。” 又两日,云州方向毫无消息,京内却有一件儿,原来君生果然要启程回江南去了,消息已经传扬开来,成为时下议论最多的新鲜话。 连赵世也耳闻了,闲时还跟云鬟说了两句,连说可惜。 云鬟似并不关心,只道:“薛先生本是江南人,在京内厮混这许多年,年纪又大了,又有些后起之秀赶着,左右为难,他想趁此机会急流勇退罢。” 赵世道:“他在京中风光这许多年,风光底下,却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心酸之处。如今的情形,却似是朝臣们要告老还乡似的,原本朕还想无聊时候多叫他进宫来消遣,如此倒也罢了,就成全他。” 云鬟道:“还是圣上仁德天下,万民感戴恩典。” 赵世觑着她,道:“你近来……”想了会儿,却并未说下去,只一笑摇头。 是夜,云鬟回到寝宫,叫灵雨研磨。 灯下静坐许久,终于起笔写了一张纸,端详片刻,折起来放好了,才自去歇息。 次日一早,云鬟盥漱整理妥当,对灵雨道:“若有人问,只说我回谢府了,若圣上催的紧,你无处解说之时,便把这信递上去。” 灵雨毕竟聪慧:“这是何意?” 云鬟不答,只举手将她抱了一抱,道:“好姐姐,就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京郊,官道旁的十里长亭。 这风雨亭已经有了年岁,原本朱红色的柱子漆色斑驳,瓦檐被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上头的雕花隐隐透出水磨圆润之感。 因昨儿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今日放晴,瓦片上的雪融化成水,沿着滴滴答答,宛若透明的水晶帘。 有一人端然坐在亭子里,着一袭鸦青色缎服,脚踏宫履,容貌气质,却是最正气清肃。 片刻,便听得急促的马蹄声响从官道上传来。 一匹黄骠马跃动四蹄,马上之人批一领玄青色羽缎斗篷,里头穿一件苍苍色灰鼠里袍子,颈间围着块儿秋色的巾子,拉高了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明灿清澈的眼睛在外头。 这人因急着赶路,伏底身子而行,一时竟没留意风雨亭内的人,马儿将掠过之时,目光转动,才看见亭子里的那位。 刹那间,马上骑士身形一歪,几乎竟跌了下来,幸而稳住,眼神之中透出几分惊慌之意。 然而很快,这人手一抖,竟是催促马儿继续往前! 就在黄骠马将掠过风雨亭的时候,隐约听到亭子里的人说道:“还不停?” 马上骑士闻听,越发着慌,拼命狠狠抖了抖缰绳。 亭里的人悄然扬手,有物破空而出,在黄骠马的颈间轻轻一撞,那马儿即刻长嘶一声,刹住去势。 骑士猝不及防,被马儿颠动,岌岌可危。 正此刻,风雨亭内的人掠了出来,身形如箭,将那人及时拥着,从空中轻轻地跃落地上。 这番惊动,骑士蒙面的巾子滑落,露出底下熟悉的秀美容颜,却赫然正是崔云鬟无疑。 白樘瞥见,却仍波澜不惊,脚尖在风雨亭台阶上一点,才把人轻轻地放下。 云鬟双足落地,踉跄后退:“尚书!你……” 白樘道:“你要去哪儿?” 云鬟虽不知他如何竟神出鬼没如此,恰好在这里现身,却也知行迹败露。 早在宫内听说赵黼出事之后,她就再坐不住了,那天匆匆回谢府,本来是因为薛君生前儿问过她那句“你要不要随我离开这儿”,慌乱之中,便想求他帮忙,至少得一名可谋划的同伴。 可隔墙听见君生念那词,忽想起先前因求他盗取令牌,也让他惹祸上身,今番才逃脱大难,又怎好再将他牵连在内? 因此才隐藏心迹,反而顺水推舟,让他离去,便是想把他摒除在外,等她事发之后,不至于再行连累。 前几日她好生应对,也让赵世放松了警惕,才得这个机会,闯出京来。 留给灵雨的信中,便写明了她的心迹,若赵世当真心系赵黼,不至于会一怒之下,迁怒别人。 此事她只在自个儿心里谋划,按理说本该无人知晓。 谁知偏偏天不从人愿。 望着白樘淡然清明的双眸,云鬟心中又惊又怕,惊得是他竟这般洞察先机,怕的是他是不是真的会拦下自己! 云鬟后退,还想再下台阶,白樘冷道:“站着。” 云鬟把心一横,抬头迎着白樘的目光:“四爷,求你别拦着我,我不想再等了,我要去找他,是生是死,我随着他就是了!求您别拦着我,让我去!” 第498章 ——“求您……让我去!” 檐下的雪水纷纷坠落,似乎是被这一声呼唤而惊动了,错落参差。 水滴晶莹,在风中飘动宛转,映着晨起的朝阳微光,如同时光也凝滞在这一刻。 那光影流转之中,却是关山万里,在不同的地方—— 也有个声音正哀告求道:“不要赶我走,求你了!” 一个微微清冷,一个却清脆而焦灼。 赵黼斜睨着眼前的少女,索性闭眸不语。 在他面前的女孩子,略略珠圆玉润的脸,双眸乌溜溜地甚是灵活,梳着双环髻,虽是舜人的穿戴打扮,却竟正是辽国的小郡主萧天凤。 先前赵黼在上京皇宫中自伤后,果然萧利天跟萧西佐都不敢再为难他,睿亲王虽心力交瘁,却毕竟放心不下他,只暗中叫人远远儿地跟着,只不许露面为难。 但是不管萧利天还是萧西佐,却都不明白赵黼好端端地原本被关在废太子府中,如何竟又出现在皇宫之中。 原来,辽人在大舜的京城乃至皇宫之中自然安插着许多的内应细作等,可是在上京里,却也有不少舜国的细作诸人,其中有一大半儿乃是赵黼在云州的时候安排的,潜伏可谓良久。 起先众人还有些不知端地,只隐约听闻舜国皇都出事,后来又惊闻赵黼出现在上京……他们虽然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妄动,只等仔细查探明白后,却确信是真。 这些舜国细作却也如赵黼的三十六骑一样,虽忠心大舜,却也忠心于赵黼。 不过赵黼竟是英妃之子,忽然又听说赵黼来到上京,那些铁心至诚的倒也罢了,有少数人便怀疑赵黼这一次来是要投靠大辽的。 众人私底下紧锣密鼓地探寻,却才知道赵黼平了萧太子造反之情。 而赵黼杀耶律涟的事在街头发生,目睹者自然有之,很快,众人又探明赵黼因不肯从辽帝的命,被软禁太子府中,当下便再也没有异议。 两名负责接洽的头目碰面,便商议营救之策,他们在上京毕竟也经营多年,如今要救赵黼,自然百宝齐出,各显神通。 因此就在萧天凤拿了圣谕前往之时,赵黼已经被这些旧日部属用计营救出了太子府。 因睿亲王欺哄,萧西佐设计囚禁,赵黼心中怀怒,便复潜入皇宫。 ——上回虽是花启宗以萧利天遇险为借口撺掇他入宫,但对外、以及于辽帝跟前儿,花启宗却是“置身事外”,毕竟他是舜人,又是驸马,自要避嫌,不好参与这些宫变,只叫赵黼独自而为。 不过,虽然是花启宗出面“说服”赵黼,但实际操纵者却是萧利天。 赵黼本想要伺机行事,谁知却阴差阳错地又听见了那一场。 他因负伤,撑着出宫后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幸而底下有人接应着,虽然见他负伤,却又怕萧西佐改变主意派人来拦挡,事不宜迟,即刻护送出上京。 赵黼进宫之时,其他的细作便将雷扬等人又营救出来,赵黼进宫前叮嘱他们到上京城外汇合。 雷扬身边儿竟还带着一个意外之人,却是萧天凤。 原本天凤因被萧西佐说的心动,讨了上谕想去太子府见赵黼,谁知赵黼先一步进了宫,两下竟岔开。 却正好儿遇见细作们救了雷扬等出来。 那时候雷扬尚且不知外头究竟如何,一见天凤,灵机一动,便索性将她绑了,预备着在赵黼有难或者辽人为难的时候,便拿她出来说话。 天凤虽被“挟持”,却毫无惧怕意,只是打听赵黼何在等话,雷扬跟细作们深以为疑。 但是,虽说有赵黼的吩咐,起初雷扬怕有意外,仍旧不敢立刻出城。 就在靠近城门处等候,不多时传来赵黼出宫的消息,众人才围拢聚集,一拥出城。 守城官尚未得到皇帝命令,只是还来不及调士兵来拦挡,这批人早就千钧一瞬似的,奔涌而出,势不可挡。 赵黼因受伤在车中,一直到出城后,才知道天凤也随行。 近来他疲于奔命似的,委实是殚精竭虑,出了辽都,本有些难以为继,模模糊糊听见天凤的声音,打听雷扬,才明白究竟。 当即想也不想,便叫人将天凤放了,让她自回上京。 谁知雷扬前去解放天凤的时候,天凤却并不肯走,反而道:“你们可是要回大舜?我跟着可好?” 雷扬自是不肯,催了她几次,奈何她只是缠着:“我只跟着就好,不会给你们添烦乱。你不用担心,我去跟赵殿下说可好?他一定会答应我的。” 雷扬见她这般执着,倒也是世间罕见,便去禀告赵黼。 赵黼本有些意识不清,勉强听了两句:“让她走!” 雷扬吓得不敢多言,见天凤似要上车,急拦住道:“不要惹事,触怒了殿下,我们也跟着遭殃,小郡主,先前是我们无礼得罪了,幸而如今才出上京不远,你且快回去罢。” 天凤眼睛红红,却仍是摇了摇头。 雷扬瞥她一眼,当即不再理会,只叫拨给她一匹马儿,撇下了她,又催促众人赶路。 如此走了一日,雷扬本以为天凤已经乖乖地自回上京去了。 谁知夜间在客栈休息,半夜时候,听得外头有些异样声响,雷扬怕不妥当,出外瞧了一眼,蓦地惊心,却见天凤灰头土脸,竟也是歇息在这客栈里。 因赵黼正在养伤,雷扬又怕惹他发作,不敢告诉。就悄悄地下来,问天凤道:“小郡主,你这是做什么?” 天凤道:“我、我自己要去大舜,又怎么了?” 雷扬啼笑皆非:“你是去大舜,还是在跟着我们?” 天凤知道若是承认,他一定会赶自己离开,便故意道:“那样宽的官道,难道只许你们走,就不许我走?” 天凤毕竟是个娇滴滴的郡主,没想到竟能不惧艰险一路追随至此,雷扬见她如此倔强,又如此振振有辞,便道:“既然如此,且也由得你,只是你最好不要让我们殿下看见,他在你们皇宫内受了伤,不是好玩儿的!” 说到最后一句,才又生出几分愤恨来,看了天凤一眼,心道:“这丫头是辽人,是辽人害得殿下受伤,就让这丫头多吃些苦头倒是好。她既然愿意跟,就由得她去。” 因此雷扬竟然不管。次日清晨早起,雷扬暗中留心,果然见天凤远远地跟在后头,他们的车马快,她便也行的快,他们放慢了些,她便也跟着停住。 这日的黄昏,天色阴阴地,那凛冽了数日的风却停了。 赵黼因在养伤,于车中只觉着有几分心闷,因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却见天边横亘一道城墙似的长云,把夕阳遮的严严密密,只在顶端镀金似的透出一抹鲜红。 赵黼定睛看了半晌,心中有种异样之感,转头又看,却是雪连山的山脉尾势,如巨兽的长尾,绵延在前方数里开外,白雪皑皑,于黄昏中泛着些些灰红之色。 雷扬因发现他在往外张望,便赶来道:“殿下可是乏了?再走片刻,到了前头客栈歇息下就好了。” 赵黼道:“不碍事。”复拧眉看一眼那天际阴云,却见似凝固了一般,厚厚重重地浮在眼前。 当夜,众人果然便歇息在这客栈之中,雷扬亲给他看过了伤处,因这两日十分上心照顾,伤口愈合的还算不错。 雷扬起初见这伤的时候,还以为是萧西佐或者萧利天所为,心中大不忿。 赵黼是个不爱解释的,只怕他积存心中,便同他说了是自己所伤。 此即雷扬不由叹道:“殿下以后可万万别再做这等事了。这岂是好玩儿的?” 赵黼淡淡一笑,雷扬不敢多言,亲又端了盥漱的水来,复伺候吃了饭,才叮嘱叫他早些歇息,自己退了。 雷扬心中因惦记天凤,特意往楼下看了眼,却并未见到她来到,心中不由想道:“莫非这丫头知难而退了么?倒也是好。” 当即跟其他人吃了饭,便去歇息。 谁知才躺下不多会儿,便听到楼下小二招呼客人的声响,雷扬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开门看了眼,果然见是天凤,蓬头垢面地站在楼下。 雷扬惊异之余,却也不禁为她的毅力动容,正要掩门去睡,却听得那小二道:“说什么?好端端地姑娘,竟说什么没钱?” 原来天凤毕竟是个贵女,先前在上京出入,又有花启宗打点,故而身上并没钱银,前日住店,还是摘了帽子上的金珠拿来抵账。 雷扬复探头看去,却见天凤摊开手掌,把几颗大海珠递过去:“这个可以抵账么?” 小二同掌柜见状,双眼发直,这海珠竟是上品,莫说是抵账,将整个客栈买下来也是绰绰有余。当即便忙给天凤安排住处。 雷扬在上见了,摇头叹息。 如此睡到半夜,忽然隐隐地觉着床在颠簸,雷扬很是惊醒,当即起身,还在想发生何事,却听得门外道:“快起来,地动了!”竟是赵黼的声音,厉声惶然。 雷扬恍然大惊,急忙起身,握了兵器包袱,纵身跳出门来。 其他三十六骑也听见动静,早纷纷地跳出门来,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又听赵黼道:“都速速出门!” 这瞬间,耳畔却听到“轰轰轰”地巨响,就仿佛山塌了一样。几乎把赵黼的声音都盖过了。 众人不知所措,却本能地按照他的吩咐,一个个流星急电般往外跳去。 底下那店小二跟掌柜等也发现不妥,都纷纷慌乱大叫。 从被震开了的窗户看出去,就算是跟随赵黼出生入死的侍卫们也都觉血冷,原来窗外的漠漠荒原上,夜色里有一道幽蓝微亮的“波浪”竟平底滚滚推来,摧古拉朽似的! 起初众人还不知是什么,待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自连山上下来的雪!因地动的缘故,便向着此处山崩地裂似的撞来。 有些惊醒了的客人还在茫然,那些知机的便拼命往外跑去。 雷扬眼见这情形,几乎也呆了,却听赵黼道:“快些出来,带上马儿!” 这会儿有一半儿的侍卫早急急地解开马匹,打马急速奔出客栈院门。 雷扬正也要去,心念转动,失声叫道:“小郡主还在屋里!” 赵黼本已经在门口,听了这话,惊的双眸骇然,雷扬回头看向底下的一个房间,还在迟疑,赵黼喝道:“还不出来!” 如今正生死相关,雷扬本在犹豫,听得这命令似的一声,只当是他召唤自己,忙掠出门口,也去解开马匹。 在他上马、又牵着赵黼的马等待齐去之时,身边儿却并无赵黼的影子。 雷扬一愣,才要放眼四看,却听得楼中赵黼厉声道:“去外头等我,快!” 与此同时,那轰然之声越发逼近了,隔着并不高的院墙,几乎可以看见那比两层楼还高的雪浪推涌而来的狰狞之势。 不必雷扬催促,那两匹马儿长嘶一声,已经奔命似的往外跃出。 仓促中雷扬回头看了一眼,圆睁的双眸中,正好儿映出那雪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将院墙冲倒……雷扬回过头来,打马狂奔出了院门! 耳畔伴随着“喀喇喇”地声响,是整座客栈都被雪浪在瞬间掩埋。 雪浪兀自又推进了十数丈,才总算停下。 因赵黼是最先发现异样,又督促着众人出门的,故而这些属下除了有两人轻伤,又折损了三匹马外,其他都安然无恙。 可是雪已经将客栈埋得严严实实,从外看去,仿佛还推倒了大半儿。 众人和几个堪堪从客栈内逃出生天的客人们,呆呆望着那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客栈,此刻星斗漫天,四野寂静,远处隐隐地更仿佛传来凄凉狼嚎,让人越发遍体森寒。 雷扬跟着呆看了片刻,因想起赵黼最后的那一句话,便叫众人召集起来,叫那受伤的两人看管马匹,其他的众人一概随着他前去客栈废墟找寻。 其他住店的客人们反应过来,有几个便随着去寻亲唤友,这般找寻之下,竟陆陆续续地救了几个埋在雪中的幸存之人。 虽然当时是赵黼命雷扬速退,但雷扬心中仍是负疚羞愧,懊悔不及。 一来都是因为他情急下的一句话惹出,二来,那会儿本该随着赵黼一并入内的……赵黼身上还有伤,如果真出个意外,雷扬便打定主意,就在此自尽谢罪罢了。 虽说当时那种情形,也容不得他思量,毕竟他只是听命行事,也非故意撇下赵黼。 雷扬凭着记忆,便往天凤歇息那房间方向尽力挖掘,虽然是寒冷雪夜,浑身却被汗湿透。 其他搜救的众客人多数都已放弃,这些人却仍是奋力不懈,可眼见天边有霞光闪现,黎明将至,其他的部众眼中渐渐透出绝望之意。 雷扬汗泪满面,双手也是鲜血淋漓,因之前挖掘中被碎石碎冰等划破了,他却毫不在意。 正发疯似的乱掘,忽地听得底下一丝动静。 当掘开雪洞,看到里头的情形之时,雷扬瞬间泪落。 狭窄而面目全非的房间,处处都是断裂的屋瓦家什等,赵黼将天凤窝在身前,他的背后则死死地抵着一张厚木桌子,这才让两人处在一个极小的隔雪的空间中,不至于被雪掩埋。 毕竟过了半夜,里头冷若冰窟,两人都有些冻的僵硬,不能动弹。 救出两人后,因赵黼昏迷不醒,雷扬带人飞快地往云州城而来。 昨夜那场地动雪崩,云州早也知道,蓝少绅因牵挂赵黼,也正好儿派出兵马侦讯,两下遇上,忙接入城中疗养。 蓝少绅是个最有心的,因听人说那客栈被毁的十分彻底,且赵黼的身份又是如此敏感,索性秘而不宣。 偏偏辽国睿亲王派着跟随的人本觉着临近云州,本要放弃跟随,谁知返程途中遇到地动,忙返回来,见客栈被毁,却找不到赵黼等人。 不免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去,蓝少绅听说,顺势将错就错。 赵黼在云州又养了七八天,整个人才算反醒过来。 期间天凤宛若丫鬟一般,不离左右。 蓝少绅起初不知她的身份,听雷扬说起来才知道。又见她如此痴情,倒也由得她去了。 因天凤聪明烂漫,阖府上下也自喜欢她,蓝泰更是尤其同她玩的极好。 及至赵黼醒来后,见她仍在,便叫她回辽国去,又吩咐蓝少绅派人送她回去。 天凤哪里肯,只是泪眼汪汪地求。 蓝少绅来探,忍不住对赵黼道:“郡主一片痴心,生得又如此月容花貌……” 赵黼道:“这话你如何不对尊夫人说,夫人定然是极喜欢的。” 蓝少绅笑道:“当不得当不得。”因见天凤去了,便低声道:“殿下这番回来,是要回京么?” 赵黼道:“正是。” 赵黼一身非轻,性子偏又是正邪之间。蓝少绅有些忧虑……试探问道:“不知是为了什么?” 赵黼道:“为了一个人。” 蓝少绅问:“这人是……” 赵黼不等他猜测,便淡淡道:“除了她,谁值得我再回去。”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蓝泰道:“姐姐,你怎么哭的这样伤心?” 是天凤轻轻地嘘了声,领着他去了。 第499章 室内,蓝少绅跟赵黼对视一眼,方才有些紧张的心情,因赵黼的回答而尘埃落定。 略忖度片刻,蓝少绅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倒也是场佳话,只是殿下这次回去,却也要格外留意才好,纵然你意在美人,别人眼中如何看法却不知了。” 赵黼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漠漠然道:“我记得有那么一句诗,说的是什么来着……‘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他本以为前生已经历过太多惊涛骇浪,却想不到更有万重起伏迎头而来,回首这二十多年,如人饮水,如履薄冰。 赵黼一笑,道:“今时今日,我什么也不想,别人想什么,我更难理会。天大地大,我只要那一个人就够了。” 蓝少绅哑然。 他从来知道这位殿下从小儿于军中厮混,最是性情狠辣,手段果决,冷面无情,却不想偏生多情深情如斯。 先前因赵黼跟云鬟一节,蓝夫人私底下还多有忧虑,如今看这情形,那忧心倒是多虑了。 只是赵黼想不到的是,他原本有些死寂的心,却又很快地因为一件事而掀起狂澜! 那是在他的身子好了七八分后,从云州秘密地过齐州,交州等三州,人在半道的时候。 这一日走在路上,便见一队商贾似的,十几匹马,押着几辆车,迤逦从对面而来。 两队人马交错的时候,便听得其中一辆车中,有人说道:“是千真万确的,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谢大人,竟是个女子,啧啧,这可是欺君之罪,想那刑部堂堂的天下衙门,最是律法森严的地方,那位白尚书大人又是个最眼明心亮的,这次只怕也要一块儿获罪。” 雷扬在外骑着马,最先听见了这句,不由微惊。 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另一人说道:“这可真的是至异之事,若非老兄您说出来,我还不信呢。” 先前那个道:“可知我原本听说的时候也是不信的?不过那一介女子,竟能屡破奇案,你说怪不怪?” 雷扬正怔怔听到这里,便听车中赵黼道:“叫他们站住,问仔细。” 雷扬正有此意,当即喝道:“车中说话的人且住。” 这些人果然正是来回州府之间做买卖的商人,周围的几个却是聘请的保镖,他们因见赵黼这些手下透出凌厉凶悍之气,早在暗中防备,被雷扬一喝,顿时个个兵器出鞘。 雷扬却含笑道:“各位勿要惊诧,只是我们家老爷无意听见你们车内议论,有一件事不解想要请教。” 这会儿那车门打开,里头说话的,却是两个中年男子,彼此相看一眼,便也带笑问道:“有什么话?” 雷扬道:“你们方才所说谢大人,就是刑部那位叫谢凤的?却是哪里听说的这些不经之谈?” 两人见他问的如此,方才笑道:“却并不是不经之谈,我们先前从冀州而来,跟那里做堂官的一位大人是相识的,这话官场上早就传开了,如何会有错呢?” 雷扬忍着心惊,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不知朝廷有没有处置这位大人?” 两人道:“这欺君之罪,自然是死罪,还要诛九族呢。虽说如今的处置还未下来,不过想必也是不远了。” 这一队人马去后,雷扬回到马车旁边,却听车内鸦雀不闻。 他很不放心,又不敢贸然入内查看,便道:“殿下,他们说的只怕有夸大其词之处。何况朝廷尚未有命令下来。” 顷刻,车内赵黼才冷道:“继续赶路。” 雷扬知道他的心意,便命车马加快脚程,正行间,天凤过来道:“你们方才说的谢大人,是什么人,很出名么?” 雷扬瞥她一眼,不答话。天凤道:“怎么我听赵殿下好像很不高兴。” 雷扬问:“你连这个也听出来了?” 天凤点头,认认真真道:“当然了,他好像还有一点子着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谢大人?” 雷扬笑笑不答。 此后数日,所到之处,竟都在传扬这件事,赵黼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比先前越发少言寡语。雷扬自然看出他是在隐忍,心中竟盼着他能宣泄出来才好,只如此沉默冷峻,伤又才好,若闷出病来,倒是无法可想了。 这日终于进了翼州地界,天子脚下了。 天凤因悄悄对雷扬道:“赵殿下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何我看他有些惧……” 雷扬忍无可忍:“郡主,休要胡说。” 天凤道:“你不懂我说什么,就说我胡说么?你难道没听说过‘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又不是什么可羞愧的事。” 雷扬白了一眼,无话可对,天凤却忽地噤声,原来眼前人影一晃,是赵黼经过,冷冷地进房内去了。 就在除夕的前日,京内新来了一队北地的商客,领头的是个一看就知道甚是精明的客商,身边儿跟着的,却是个眼神极为灵动的少女。 城门官见那少女生得美貌娇憨,不由多看了几眼,手下验明各色路引商证无误,又略将所运货物查看了一番,便放行了。 同日,宫中。 一只黑白色的喜鹊,也不知从何处飞来,蹬在殿前的枝子上,尾巴摇摇,唧唧喳喳。 灵雨原本想将它赶走,免得吵醒了云鬟,可又想到喜鹊乃是吉祥鸟,这会子来到,兴许是有喜事相报,却也罢了。 只不知道这“喜”,是从何处而来? 正痴痴地打量,却听得屋内云鬟叫了声,灵雨忙撇下那雀儿,极快跑了进去,却见云鬟揉着额头,俯身又咳嗽了两声。 灵雨上前扶住,却觉着她身上沁凉,可是额头却有冷汗,便小声在耳畔道:“姑娘,这样下去怕是不妥,我去叫太医可好?” 云鬟抓紧她的手臂:“不要去。” 灵雨道:“可一直做噩梦,这风寒也始终不好,若拖出大症候来可怎么?” 云鬟只是摇头。 忽然外头宫女道:“白尚书来了。” 云鬟一听,微微色变:“我不能见……”谁知一语未罢,人已经走了进来。 白樘道:“怎么不能见。” 云鬟垂首不语,灵雨起身见礼:“因为先生一直病着,怕这风寒感染了人,故而不能见。” 话音未落,就听云鬟又猛地咳嗽了几声,因身子颤动,眼前所见晃乱,依稀还有白樘的一角官袍,却是刺眼的绛红色。 朦胧的红中,似风雨骤起。 先前那风雨亭内,云鬟说罢,转身欲下台阶。 却在这刹那,手臂被人握住,往后轻轻拽去。 他大约只用了一两分的力道,早轻而易举地将她擒了回来,掌心沿着手臂往上,于肩头处反手一握一推,行云流水一般。 云鬟早身不由己地一退,背后已经贴在在旁边那赤色斑驳的柱子上。 云鬟不明所以,一怔之下,才要移开,却觉白樘的手按在肩头,竟令人纹丝不能动。 双眸微抬,复对上他的眼神,却见那眸色仍是冷若清霜,静如秋水。 云鬟道:“四爷,这是做什么?” 白樘道:“今日你能从我手底挣出去,我便放你。” 云鬟难掩惊疑:“四爷是戏耍我?” 以白樘之能,莫说是不懂武功的她,就算是巽风,赵黼等高手,也要竭尽全力,不敢稍微懈怠。 白樘道:“我只是让你知道,不要不自量力。” 他停了停,又道:“从京内到云州,路途崎岖,经过七府十一州,你只身匹马,不懂武功,且又无行路经验,难道路上尽是好人?若遇上那等眼明手狠的贼人,你要如何自处?” 云鬟咬了咬唇,目光从他面上移开,却见亭子靠西的栏杆上,还积着一长条未曾融化的白雪。 白樘道:“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纵着你。” 云鬟心头战栗,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上次她不惜死遁逃离京城,白樘应是最早知道真相的,毕竟他是负责侦办此事的人,只是他竟不曾泄露机密,恰恰相反,更叫了巽风天水等暗中周全照应。 可谁想到时过境迁,风水轮流,如今她又想着偷偷地逃离京中,却正是为了昔日想要死遁避开的那人,而拦着她的,竟偏偏是白樘? 云鬟道:“我知道,四爷说的有理,只是……我顾不得那许多了。” 眼前忽地又出现那夜别离,马车里看着赵黼脸如惨雪,又想到赵庄身死一节,忍不住坠泪:“太子殿下夫妇已经没了,圣上又曾害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本来想好歹周全他的性命,就算……冒天下大不韪,谁知道萧利天又藏私心,原来竟没有一个人对他是真心。” 吸了吸鼻子,云鬟道:“四爷,放我去,求你让我去找他。我想陪着他……我也一定会找到他,在找到他之前,我会留神提防,不会出事……” 她还要许诺,白樘道:“够了。” 冷若坚冰,迎面而来。 猝不及防,云鬟惶然停口。 白樘将手移去,负手走开数步。 他的目光所及,是亭子外苍苍层叠的林木,阴向的枝桠上兀自抱着团雪,如一团团洁净的小小棉絮。 风雨亭的檐上因向阳,雪水兀自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宛如雨落。 这水晶帘外,偏偏晴光正起。 方才抱她落地之时,有两滴打在他的中衣领上,此刻那寒湿沁透,心中复有一点寒意。 白樘忙闭上双眼,暗中调息了片刻,勉强将那心头的寒压下。 身后那人默默无言,白樘想回头相看,却又止住,只道:“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不会任由你去的。” 云鬟方才正忐忑地等待回答,听了这句,就宛如退路都被断绝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樘道:“趁着圣上尚未知晓此事,你随我……” 他总算镇定了心神,那“回去”两字尚未出口,却听云鬟道:“为什么?” 白樘皱眉,云鬟道:“上回我跳了太平河,尚书冒着欺君之罪帮我隐瞒,为什么这一次要如此相待?” 白樘道:“我说过,并不是每次都会纵容你。” 云鬟道:“我不懂。” 白樘道:“你不需要懂。”他上前一步,似要陪她回去。 云鬟见状,不顾一切跳下台阶,她竟是欲当面而逃走。 白樘心头怒起:“你还不站住!” 云鬟因只顾要逃,慌不择路,一脚踩入那泥水之中,扑在地上。 那玄青色的羽缎大氅垂地浸落,顿时被污了半边,就如青色的羽翼染了尘垢。 云鬟却又忙爬起来,扑棱棱地,仍是要去。 白樘见她跌倒,本以为她会就此打住,没想到竟如此执着,当即轻轻跃落下来,闪身挡在她的身前,竟喝道:“崔云鬟!” 云鬟正往前急奔,一脚踩出,底下的泥水飞溅,顿时也污了白樘的半边袍摆。 她惊地睁大双眸,看着他袍摆上那凌乱而明显的泥点儿,脏水亦极快地洇开。 这一方缎摆,本极洁净平整,如今却被她弄得污脏了。 云鬟愣愣地看着,脚下却也因此而停住。 白樘未曾留意,只道:“你到底是如何鬼迷心窍了?当初……我纵你离开,不为别的,只是因知道你的心中苦楚,知道若非是有令你无法活下去的因由,决不至于跳河死遁那样决绝。故而我才容你。——但是如今,你是在做什么?你竟是为了他,想去赴死?” 云鬟心中茫然,却并不想这个问题,只是盯着他原本干净无瑕的袍子上那些因她而生的污渍,这般醒目,如此刺眼。 云鬟道:“四爷从来都是个极理智公正的人,怎么……竟然会为了我着想了?” 白樘眼神略略闪烁,云鬟道:“若今日是别人自去赴死,四爷也会这般苦苦拦阻?” 白樘垂眸看她,终于淡淡道:“不会。” 云鬟不由道:“那又为什么破例要拦我?” 她目之所见,他颈间交叠的雪白中衣领上,微微凸出的喉结极明显地动了一动。 这般微小的变化,却让云鬟有种惊悸惊心之感。 风雨亭檐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地乱落,似置身雨中,遍体湿寒。 良久,白樘轻声问道:“先前在宫内你曾对我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鬟想不到他竟会在此刻忽然问起这句,目光转动,掠过那滴落的雪水,溅起的水花,枝头的雪随风摇曳,飘飘洒洒地坠落。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短促而不安:“我……” 白樘道:“为什么,我对你好……你会消受不起?” 目光游弋,最后仍是落在他袍摆的污渍上:“我会害了四爷的。” 白樘唇角微微一动:“害了我?你指的是什么?” 云鬟不能答,却听白樘说道:“莫非,是静王想让你嫁给我的事?” 云鬟原本尚在猜测他到底知不知情,如今听了这句,只得涩声道:“是。” 白樘道:“你为何说是害我?” 这会儿寒风肆虐,白日青天,长亭官道,本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况这件事又不是什么能拿来仔细议论的。 幸而此刻路上并无行人,只林子里有些野鸟,时而翻飞啼叫。 云鬟咬牙道:“其一,我、我心有所属,四爷是知道的。” 白樘漠然不语。 之前赵黼对她的那些行径,白樘也曾撞破过,自然不必她多说。也不便启齿。 云鬟低垂着头:“再者,先前六爷犯下那样看似十恶不赦的大罪,且又去了辽国,但就算如此,圣上却仍并未发敕令降罪于他。” 原本云鬟担心赵世心中自有算计,只怕他不会轻饶赵黼,比如先前不曾下旨等等,或许是正在想更好的法子。 然而这许多日子下来,以她所见,竟不似如此。或许赵世……并未对赵黼完全失望,而是在等一个契机。 所以才这样执着地要留她在宫中。 白樘才问:“然后呢?” 云鬟道:“原本按照常理推测,该立刻册封静王殿下为太子,谁知却竟只是个摄政王爷,只怕殿下心里有些不受用。” 静王分明知道云鬟跟赵黼之间的“私情”,却在这个时候要替云鬟“解围”,其中的用意,云鬟隐约也能猜出几分。 沈舒窈的为人,云鬟是知道的,静王夫妇这会儿说什么亲事,又哪里会是好意。 别的不说,若赵黼安然且听闻此事,会做出什么来,虽难以预测,却绝非云鬟所愿。 白樘道:“所以?” 云鬟道:“四爷如何还问,我能想到的事,难道您会想不到?” 白樘望着她眼睛红红的模样:“你说的没错,我自然是想到了。” 那口气还未吁出,白樘道:“如果我说,我不介意呢。” 云鬟不解:“什么?” 白樘道:“我不介意你是否害我,也不介意你……心有所属。” 那滴水的声音轰轰然到了耳畔,云鬟呆若木鸡。 她有些艰难地问道:“四爷……说的是什么?”兴许是她会错了意,必然不是她想到的那样。 白樘垂眸望着她,原本平静的眸色里隐隐透出几分温柔之意:“怎么你这模样,倒不像是怕害我,反当我是洪水猛兽一般。” 云鬟后退两步,举手按着额头:“不,一定是听错了。” 脑中竟有刹那的空白,仿佛忘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皱眉想了片刻,才喃喃道:“是了,我要去找六爷……” 提到赵黼的时候,云鬟总算神智回归:“我要去找六爷。” 她转身从白樘身边儿经过,踉跄趑趄地走到那停在路边啃草的黄骠马旁,拉着缰绳欲翻身上马,那马镫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秋千一样,欺负人似的不叫她踩中。 黄骠马仿佛在奇怪为何此人总是在底下蹬来蹬去,便有些不耐烦地仰头嘶了声,倨傲地一甩脖子。 云鬟被用力一掀,往后跌出。 第500章 后,白樘带了云鬟回城,并不立即送她回宫,只送到了谢府。 晓晴见她神情恍惚,衣裳又有些污脏,不知如何,忙扶着入内料理。 白樘在外等候,听里头静静默默,正欲离开,外间忽然有人来报,竟说是监察院来了人。 白樘听见这句,心头一紧,当下先迎了出来。 他往外的时候,监察院来人也正入内。 白樘定睛瞧了瞧,越发凛然,原来这来的还并非等闲之辈,正是院中的第二人,右都御史夏朗俊。 两人相见,夏御史向着白樘行了个官礼,道:“尚书如何竟在谢府内?” 白樘道:“有一件事。不知是什么劳动夏大人来此?” 因白樘于朝堂中的地位超然,但凡朝中之人见了他,多半会礼数周全,小心应候。然而夏朗俊却也是个从来生性耿直的,跟别人不同。这会儿更是脸色冷冷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夏御史道:“有人在监察院告下了谢凤,我奉命来拿他回去问询。” 白樘道:“哦?不知告的什么?” 夏御史淡淡道:“尚书大人想知道么?” 白樘不以为忤,知道监察院的行事规矩,有时候因事情机密,他们便谨守严防,办案或者传人的时候,往往不会说明原因。 何况夏御史的为人又是天生的冷直。 故而白樘也做好了夏朗俊不会回答的准备,便道:“不知可能告诉?” 夏御史抬眸,默然对上白樘的目光,道:“有人告谢凤女扮男装,祸乱朝纲。如今正要拿她回去,查一查是否属实,若有人诬告,也是要严加追究,不能饶恕的。” 垂在腰间的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仍淡然无波,白樘道:“不知是什么人去告的?” 夏御史道:“这个还请恕罪,不能告知。” 白樘道:“此事摄政王可知道了?” 夏御史道:“梁大人已经禀奏过了。” 白樘问:“那,圣上呢?” 夏御史道:“王爷已经进宫请示过圣上,我如今来此,自然是圣上准予详查。” 夏朗俊说完,便道:“不知谢凤何在?” 白樘竟一时不能答,正在心底思忖想法儿,却听得里间有人道:“谢凤在此。” 夏朗俊抬头,却见晓晴扶着云鬟从内出来。 ——先前云鬟出入刑部,名声鹊起,闻于京内,同是三法司的夏朗俊自然并不陌生,且陈威在的时候,因晏王那件事,“谢凤”还在监察院内吃了一场刑罚,夏朗俊的印象自然深刻。 然而这回再见,夏御史定睛细看,却见面前的人: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容貌秀丽,气质出众。 纵然是站在白樘身边儿,却也如冷月寒星,并不会被白樘的光华掩住。 夏御史目光微动,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且请随我去监察院走一趟。” 白樘计较已定:“不论此事如何,是我执掌刑部,当陪去。” 夏御史不置可否。 云鬟却转头看着白樘,道:“尚书。”略一停,当着夏朗俊的面儿,安安静静道:“既然御史只来传我,并不同尚书有什么干系,先前多谢尚书,我自去便好。” 夏朗俊在旁看看她,又看看白樘,并不多嘴。 白樘尚未言语,云鬟拱手,深深一揖,便头前而去。夏朗俊见状,才向着白樘一礼,转身随行。 晓晴在后叫道:“主子!”迈步追了上去。 白樘凝视着云鬟同夏御史等出门,略想了想,便也往外而来,待他出谢府的时候,云鬟早已随着夏御史等离去。 白樘才要上马,晓晴跟阿喜忐忑跟着,晓晴红着双眼,胆虚问道:“尚、尚书,我们主子不会有事吧?” 方才夏御史带人来到之时,在外并未说明因由,只是白樘问起来才告诉的,当时云鬟跟晓晴两人虽在屋内,却也听见了。 晓晴见事情“败露”,顿时面无人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是云鬟极快地安抚了她几句,叫她不许慌张。 如今见终于随着去了,如今眼前只有个白樘,晓晴也顾不得避忌,只想求个心定。 白樘回头扫了这些一眼,却见从耄耋白发的老门公,到有些懵懂的阿喜,以及晓晴,众人瞪着眼,亮晶晶地目光都期盼地看着他,就仿佛他是唯一希望般。 白樘本是寡言慎言的人,此刻却道:“不要自乱了阵脚,好生守着府邸等候就是。” 虽然仍是淡然的口吻,但晓晴得了这句,却忍不住落泪,捏着帕子哽咽道:“是。” 众人躬身相送。 白樘离开谢府,打马却径直往静王府而去。 遥遥地正望见王府的门首,却见静王的车驾从路上而来,迎面正好撞见。 白樘翻身下马,那边儿也有长随报知了静王,不多时那轿子落定,轿帘卷起,静王从内踱步而出。 上前见礼罢。静王打量着白樘,目光于他袍摆的那污渍上扫过,道:“你从哪里来?先前本派人去寻你,谁知竟说你出城去了?” 白樘道:“有一件急事,才回来。正撞见监察院的人将谢凤带了去。” 静王道:“进府内跟你再说详细。” 当即便同白樘入王府,到了东书房,落座道:“这件事我先前本想跟你知会一声,偏你不在。 白樘道:“王爷不是说,要将此事暂且压下么,如今可是又有什么变故?” 赵穆点头道:“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原先此事捏在监察院,他们递在我手里,我才可以压下。偏今儿早上,又有人向丞相府跟大理寺分别都投告了,竟像是一定要惹出事端来不可,外头都传遍了,竟是再压不住。我便只好进宫面圣,亲自禀告。” 白樘问道:“不知告的人是谁?” 赵穆道:“便是这告的人也是非同一般,我才知道压不住呢,竟然是崔侯府的人。是去出首的。” 白樘听见“出首”两字,也不由惊怔,飞快想了会儿,便又问赵穆道:“那圣上是什么意思?” 赵穆道:“圣上叫彻查此事。”说到这里,面上有些惭色:“我本来想徐徐图之,不料偏节外生枝,如此一来,却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你。” 既然是崔侯府的人“出首”,自然便知道谢凤就是云鬟了。当初是白樘负责追查云鬟投水的案子,最后云鬟回京,偏又在刑部任职。 倘若皇帝真的要追究,只怕白樘身上也有些挂碍。 静王又道:“如今圣上命叫监察院负责查理此事,先前你是从谢府来?那夏朗俊是个厉害的,他可说什么了不曾?” 白樘想到云鬟临去一节,——她是知道事将暴露,故而阻住他,就是不想他牵扯其中的意思罢了。 白樘便道:“不曾。王爷且也不必忧虑。” 静王叹了声,连连看他,道:“其实你对谢凤,也算是照顾有加,格外开恩了,以你的性情、同跟她的关系,只怕早就看穿她的身份,却仍是姑息……你从来眼光最高,至今偏又孑然一身,眼前这般一个人,竟是天降而来、可遇不可求的。我本想索性就将你们两个撮合一起,配个鸾凤,皇上是最重你的,若是你的亲事,只怕成全了也未可知。谁知崔家的人这般混账。” 白樘不语。静王道:“说到这里,我倒要叮嘱你,监察院既然开始查理,谢凤的为人,该不会攀扯别人。可倘若监察院问你的话,你可也记得如何应答,不管怎地,只要说‘不知道’的话,明白了么?” 白樘垂眸:“殿下……” 静王道:“其实我也知道,这谢凤……原本就跟黼儿有些缠绵难说,毕竟他们年少气盛。” 云鬟是在刑部当差,赵黼每每去见,云鬟虽然清冷,赵黼那如火的性情,总会露些行迹,落在白樘眼中。 见白樘仍是静默无言,静王道:“原本我当父皇不知道此事,但现在想想,父皇的眼目何等厉害,只怕他老人家也早窥知了些许端倪,故而当初黼儿失踪,父皇留了谢凤在身旁,只怕也是个把柄的意思,如今黼儿竟……这崔云鬟应也是没什么作用了,你若不收了她,皇上只怕就会把她给……不然父皇若有心周全,只会叫我压下,如何还叫监察院插手呢?” 白樘在外奔走之时,监察院中,负责此案的夏御史带了云鬟回本司,却并不升堂。 只带云鬟进了自己房中,掩上房门,便问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为何带你来此,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不是昔日崔侯家的嫡女崔云鬟?” 云鬟在来路上已经想过,先前沈舒窈曾以此事“说亲”,不过借口罢了。如今又闹出来,只怕是因事情起了变故,要瞒也是瞒不住。 何况又不得离京,又不知赵黼生死,这一刻,便仿佛将所有也都看淡了。 云鬟道:“敢问大人,是什么人告的我?” 这话白樘也问过,夏御史却并不曾告诉,如今听云鬟问起,夏御史道:“告你的不是别人,正是崔侯府的人。他们是来出首的,说你所做,跟侯府毫无干系……” 云鬟愕然之余,微微有些笑意。 夏御史看着她的表情,不明白是何意。 云鬟道:“是,我的确跟侯府毫无关系,当初投水的时候,崔云鬟就已经死了,如今只是谢凤罢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对上夏御史的双眸:“是,我曾经叫崔云鬟。” 夏御史色变,张了张口,却又停住,深深看了云鬟一眼。 云鬟缓缓垂首,道:“不管告我是什么罪名,我都认了。” 室内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夏御史才道:“你既然是崔云鬟,那想必你还记得……我妹子的冤案,是有你相助白尚书,才得破案。” 云鬟一怔,抬头看向夏御史。 原来这夏朗俊,却是当初曹墨陷害发妻夏秀珠跟人通奸私奔那案子里的苦主兄长,当初还只是一名小小御史,这数年来,因他清明廉正,耿直克谨,很得赏识,渐渐地升为了右都御史。 夏御史道:“若非你们,曹墨那畜生此刻只怕仍逍遥法外,而我仍是错把仇人当恩人。” 云鬟见他提起此事,便道:“恶人罪有应得,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夏御史笑笑,改了伤郁之色,道:“母亲曾告诉过我,她把我们夏家的令牌给过你。当初以为崔家姑娘落水而死,母亲还年年在那日为你祭拜。不想你竟然仍在人间,却是一件好事。” 云鬟听到“祭拜”,心中软软地一动,轻声道:“多谢老夫人了。” 夏御史道:“那令牌呢?” 云鬟微怔:“御史可要拿回么?我搁在别的地方,若急着要的话……” 云鬟尚未说完,夏御史道:“你可知,你这案子并非等闲?” 云鬟道:“知道。” 夏御史忽然道:“夏家不是不知恩义的人,你拿了令牌,不管是什么要求,我定会鼎力而为。” 云鬟愣住,双眸微睁看着夏御史,直到此刻才明白他的用意。 先前云鬟听夏朗俊提起昔日的事,又说夏家令牌,还以为他是怕因她的事惹祸上身,如此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此事涉及“欺君”,其实寻常朝臣敢碰一指头的。 此即听夏御史沉声说罢,云鬟愣怔之下,心中却暖意涌涌,一时便又想起当年夏秀珠案子完结后,夏夫人亲自来见之时的情形。 这般危急紧张之时,却不由笑了笑。 夏朗俊见她唇角微挑,皱眉问道:“你莫非不信?” 云鬟摇头:“我自然相信,夏夫人高义,夏御史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不过,这件事我并不想让别人插手。至于那令牌……也放在一个地方,只当做是一个昔日的念想,不会用来做什么的。夏夫人跟御史的心意,我已经深知且感激。” 夏朗俊呆了呆,拧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鬟忽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想求大人。” 夏朗俊道:“何事?” 云鬟道:“只求大人,不管如何,尽量将这罪落在我一人身上,勿要牵扯我的家人,以及……刑部众人。若御史有惦恩之意,这便是我的心愿了。”她缓缓跪地,磕了个头。 先前监察院得知检举内情之后,夏朗俊身为右都御史,自然也是最先得知的几人之一,他从来是个清正无私的人,此事却立即存在心里。 起初因不知此事真伪,故而听说旨意要查,便亲自请命带人来到谢府,将云鬟拘到监察院。 原先夏朗俊虽见过云鬟,也听过有人说及谢主事太过俊秀等话,却因着实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胆大的女子,居然会行女扮男装投身刑狱行当、且在白樘那样精明厉害的人眼底下,所以对“谢凤”并不疑心。 如今因生了怀疑,便先不急着升堂,只暗中问话,就已经存了个周全之心。 是日,夏御史急急回到夏府,跪地向着夏夫人禀明。 夏夫人骇然色变,几乎以为他是在哄骗自己。 夏御史道:“母亲曾对我说,妹妹的冤情,是多亏了崔家姑娘,可惜她短命夭亡,母亲因此年年祭祀,如今人却在眼前,且逢大难,是以孩儿请示母亲,竟该如何处置?” 夏夫人出神半晌,点头道:“这多年来,我因以为崔姑娘夭逝,常常心有不安,总觉着这般好女子,如此短寿,十分不该,却又让我们欠下人家的恩情难以报还。若不是她,你妹妹亡魂于天,该受多少冤屈,我夏家被曹墨玩弄于掌心,又是如何的耻辱……本还想来世身为牛马也要回报,不想如今她落在你的手中,要怎么做,难道你竟不知道么?” 夏御史眼中早就落下泪来,伏地道:“儿子知道了。” 此后,果然便又提审过堂,云鬟一一如实供认。 在监察院的囚牢中又住了两日,因劳心乏神,那牢中境况又恶劣,时不时让她想起当初在此受刑时候的场景,当初赵黼人在云州,不在身边儿,倒也罢了,如今,竟又是个生死不知了……偏她又不能前往找寻。 这般恍惚之中,风邪侵体,不免病倒。 云鬟本以为这一病,便会死在牢中,何况她也明白:赵世原本就知道她的身份,本可以庇护,可偏叫监察院来查,或许,赵世也是因为知道了赵黼有碍,所以……迁怒于她? 不管如何,这欺君之罪只怕逃不了。 幸而其他的事托付了夏御史,只怕他会尽力周全。 云鬟索性放开心怀,顺其自然罢了,浑浑噩噩地在牢房之中过了仿佛数秋。 待醒来之时,人却复在宫中,先前经历的那出逃、入狱……仿佛梦境。 她病得有些昏沉,隐约听灵雨说,皇帝也正病着,静王近来在宫中近身照料。 宫中有些传言,说是皇帝不好了,且有意让静王殿下继位。 也是,如今皇室中只这位殿下犹在,其他的……除了废太子流放在外,却也指望不上。 又问起赵黼,灵雨自然一无所知,又问自己为何会脱释,她却也语焉不详。 门外仍隐隐地有鹊噪的声响,灵雨立在榻边儿,有些无所适从。 忽地白樘道:“去取些温水来。”灵雨一愣,忙答应着而去。 白樘看一眼云鬟,从袖口摸出一颗朱红色的丸药来,于掌心里微转。 第501章 云鬟见他举手将丸药送到跟前儿,便道:“这是……什么?” 白樘道:“疗伤治病的良药。” 那红在眼前漾开,模糊又清楚,云鬟无心吃这药,忍不住问道:“尚书,我不是已经罪无可赦么?如何又回到了宫中?” 白樘道:“怎么,你反而想在监察院里不成?” 云鬟呆看了他片刻,忽然醒悟自己人在榻上,未免不像话,当下便欲起身下地。 白樘道:“你身子虚了,再颠动只怕越发受不住,老实些就是了。”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按落。 云鬟转头看去,却见那干净的长指缓缓落定,却又瞬间离开,只留下一道虚虚地影子。 哑然之际,云鬟道:“我的事,是不是连累了尚书?” 白樘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么,又连累什么?” 云鬟道:“我听说……” 未曾等她说完,白樘道:“你不必多想,我选择为之事,都是深思熟虑,并不会为了什么人为难。” 云鬟听了这句,反略觉安心。 白樘端详着她,道:“把这药吃了。” 云鬟举手接了过来,看了片刻,嗅到一股极淡的香气:“这是哪里来的?看着这般难得。” 白樘淡淡道:“特给你要的。” 因站的近,见她长睫轻眨,似两排密密地小扇,而脸色苍白几乎透明。 目光所至,依稀能看清耳畔那浅浅微蓝的血脉,自从赵黼失踪那一夜开始……她就清减下来,一路至此。 昨儿抱她回去,手中的人极轻,给他一种感觉,就如同是秋日枝头的一片枯叶,随时都会被肃杀秋风掠走。 略觉意乱,白樘退后一步,默默调息。 不欲相见,却偏相见。却也顾不得了。云鬟心中的疑问甚多,复抓了一个最要紧的,问道:“尚书自然消息最为灵通,不知可有了他的下落了?” 白樘正调息中,听了这悄悄地一句,一口气陡然紊乱,心头乱撞。 刹那,仿佛吃了口坏了的乳酪,舌尖也略觉麻涩。 云鬟见他脸色古怪,当下不敢再问。 白樘无心逗留,道:“我尚且有事,先去了。”他叮嘱一句,袍袖微扬而去。 云鬟看着那道轩昂背影,心中却还有一句话想问,却又担心话一出口,又生出事来,倒不如让他就这样离开。 正怔怔思忖,白樘却无端止步回头,那双眸中晴光泛动,唇角微张。 他分明像是个有话要说的模样,却竟一字未响。 最后只道:“好生服了那药,大有裨益。” 白樘去后,灵雨方捧着热水进了殿内,问道:“尚书去了?” 云鬟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丸药,“嗯”了声,灵雨也瞅了眼,道:“尚书给的?只怕是极名贵的好药,总也比太医院里的强,且快吃了要紧。” 云鬟抬头道:“先前你说……尚书被罚俸,又被斥思过之类,如今他能进宫来,许是无碍了?” 灵雨道:“人都来过,当面儿怎不问仔细?却又问我?我听得哪里比得上尚书亲自说?” 云鬟叹息,灵雨倒了水,小心捧了过来:“罢了,才略好了些,又要劳神了,且先吃药。” 云鬟因连日极少进食,那药香被水汽一冲,竟觉很不受用,手掩着胸口,便急急咳了起来。 灵雨忙将水放下,便扶着为她顺气。 云鬟喘了半晌,喝了口热水,却觉着好过了些。 此后数日,云鬟的病渐渐好转,也很快临近新年。 这日,正是除夕,天儿有些许的阴沉,皇城内不许放炮仗,外间却依稀有些零碎的爆竹声响,隐隐透来。 这样万家团圆的时节,云鬟倚窗遥想,竟回到鄜州那个大年初一,清晨绝早的情形。 正神游天外,有内侍进来,躬身道:“圣上问……问您好了些不曾,叫传快些过去说话儿呢。” 灵雨虽在宫中厮混良久,听了这话,仍是忍不住手儿发抖,不知吉凶。 云鬟抬头道:“知道了,即刻便去。” 灵雨忙握住手:“才好了些,可能撑得住?” 云鬟道:“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可知我心里也想早点儿见见陛下,解除心中疑惑?” 当即匆忙换了衣裳,灵雨亲自陪着前往寝殿。 不管换成哪里,陈设布置何等的华贵,皇帝的寝宫都透着一股森然气息,步入其中,就像是走进一个世间最宽敞瑰丽,极美而大气的虎穴。 仿佛每一块儿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下,都埋着白骨,每一块儿斑斓的毛毯底下,都浸着鲜血。 再次跟赵世相见,各自惊讶。 云鬟诧异于皇帝的老朽,而赵世则诧异于她的清瘦。 尚未开口说话,赵世先低低地笑了两声。 云鬟跪地,低头的当儿,眼前许多小小金星乱窜。 赵世喝令平身,方道:“听说你也病了,可好了些?” 云鬟道:“是。圣上可也大安?” 赵世道:“朕的是心病,安生不了。” 云鬟默然,赵世长叹了声,忽地又说道:“若不是这一场,朕还真的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得人心。” 云鬟疑惑,抬头看向赵世。 赵世却也正盯着她: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看似柔弱的跟一枝花般,只要他手指微微一动,便能叫她颈断花折,粉身碎骨。 却想不到,这“花儿”,会有那许多人舍命相护。 云鬟不知皇帝这话的意思,因为她并不知道,先前,就在她被囚在监察院牢房中的时候,朝堂上有过一场空前的争执。 当时早朝上,赵世撑着病体,听监察院梁御史禀奏谢凤——崔云鬟女扮男装,祸乱朝纲之事。 梁御史禀明来龙去脉,赵世耷拉着眼皮问道:“众卿,不知都意下如何?” 满朝文武,寂然无声。 若是换作别的什么人,只怕即刻便有人跳出来,历数诸多罪过,指摘百般不是。 但是如今这个人,却曾是刑部里鼎鼎有名的,白樘手底下极得力的。 群臣因碍于白樘的颜面,有少数人生怕灭了一个崔云鬟事小,若是因此牵扯了白樘,得罪了这人,岂不是弄巧成拙。是以这是一则顾忌。 至于另外的原因,却是众人都对谢凤此人,甚是熟络。 从云鬟上京的头一日便崭露头角,戳破兵部隋超亲妹被害案,到宫内恢复山河图……以及此后种种。 京城内的官员,哪个不是顺风耳千里眼?早就将“谢凤”的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 却是清白而平正的很。从南到北,她自县衙最底的小吏做起,一路经历诸多离奇险骇,艰难坎坷,最终在刑部于白樘手底当差,众人都是服气的。 当百官听闻这谢凤原来是个女儿身后,反应可谓精彩纷呈。 有人万不肯信,说世间再无这般胆大包天又且能耐的女子。 有人却道:“原本那谢凤的相貌就过于清秀俊美了,且当日皇太孙在的时候,两人之间多有暧昧。想当初皇太孙还是晏王世子的时候,岂不是跟崔侯府的那位嫡女就……可见是真。” 也有些守旧正统之人,在惊异之余,却是受不得这般“离经叛道”的举止,先前对“谢凤”有多少称赞,如今就有多少怨愤。 除此之外,又有一干素日里嫉恨“谢凤”升的快的,闻听此信,自然遂愿,便想趁机踩上一脚。 金銮殿上顷刻的沉默后,果然便有两位御史出面,道:“我朝以来,就从无这样惊世骇俗的行径,一介女流,两截穿衣三绺梳头,只该安分守己留在内宅,恪守妇道,这崔云鬟却如此放浪形骸,混迹朝堂,出入皆同男子一般,全无半点贞节廉耻可言。此风端然不可长,必当严惩。” 另一人道:“且她虽然入的是刑狱行当,却是个最目无法纪的人,不惮违背律法,违背妇德,且更加目无君上,此乃欺君之罪,不诛灭,不足以警戒后人!” 赵世微微点头,却并未出声。 正在此刻,忽然间有人道:“圣上,臣有话说。” 这开口的,却是云鬟的父亲,崔印崔侯爷。 赵世道:“你有何话说?” 崔印跪地道:“云鬟虽是臣之女,然而从小便在外侍奉亲母,偏僻乡下,回到京中后,也并未如寻常贵门小姐般养尊处优,最终,竟逼得她死遁而逃。” 泪水潸然而下,崔印道:“臣女本该如寻常女孩儿般无忧无虑,却迫得死遁在先,阴差阳错,闹出这天大的罪过在后。臣不敢替她说情,只是,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这一切的罪责,源头竟是在臣,故而……臣愿意替女儿领受罪过。” 赵世挑了挑眉。 崔印旁边的人,却正是崔承,满面惊疑地看着崔印,眼中原本的错愕冷锐,却翻做了闪闪烁烁地泪。 崔承出列,同跪地道:“臣也愿意领罪,当初姐姐回京后我跟她相见,实则我早就认出她是,只是怕她为难,才一直隐忍不说。” 崔印大惊,喝道:“承儿!” 崔承朝上继续说道:“若说她犯了‘欺君之罪’,那么我也是同犯,求皇上杀了我,饶了姐姐!” 崔印听到这里,越发泪如雨下,便挪到旁边儿,将崔承一把搂住。 父子两个抱住,无声大恸。 满殿群臣,不由动容。 正在面面厮觑之时,却听有一个人也说道:“臣,也愿替崔云鬟领罪。” 崔承崔印也就罢了,毕竟是崔云鬟的父兄,可是此刻说话的人,却叫每个朝臣心中都震了震,错愕意外。 原来此人不是别的,正是刑部尚书白樘。 赵世抬眸:“白爱卿,你又有什么话?” 白樘道:“请圣上降罪。臣也犯了欺君之罪。” 赵世哼了声:“你是何意。” 白樘道:“当初崔云鬟回京后于吏部铨选,却被人告知不得资格入,那件事,便是臣的所为。因为在那时候,臣已经知道了她是个女儿身。” 满殿死寂,继而“嗡”地响动,像是惊飞了一片苍蝇。 赵世道:“那会儿你就知道了?” 白樘道:“是,虽然臣知道了,但臣仍是并未揭破,也跟她一同欺瞒着圣上。故而很该跟她同罪。” 白樘说话之时,静王在旁拧眉,有些忧恼之色。 群臣窃窃私语片刻,又都暗中捏了把汗,均看向皇帝,却不知皇帝是何意思。 赵世默然片刻,阴测测问道:“白樘,你向来清正明锐,铁律无私,这一次却是为了什么?” 白樘道:“臣原本指使吏部的钱大人将她除名,便是想维护朝廷法纪。又暗中保全她的性命。谁知后来又有圣上召见一事……臣担心当朝指出,会惹得龙颜大怒反害了她。另外……” 赵世冷笑:“另外如何?” 白樘道:“臣看过她在会稽时候经手的案件,那等缜密明细,竟是世所罕见,故而臣虽然难以接受她是个女儿身为官,可是却又忍不住想,若是此女是个男儿,那岂不是百姓之福,社稷之福……于是存了个惜才之心。” 赵世道:“你是刑部尚书,竟也能胡闹如此,太让朕失望了。” 白樘道:“臣的确违法,不敢辩驳,然而臣生平第一次,觉着如此是值当的。” 赵世喝道:“你说什么?” 上次严大淼谋私,白樘亦能明禀皇帝,不料事情才过了不多久,他竟为了一个女子而改变了向来心志。 群臣噤若寒蝉,白樘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谢凤进刑部后,地方呈送的死刑案子经过她的手,迄今为止已经挑出了十几件疑案,经查证,先前的‘杀妻’‘奸杀’等六件都系冤案,原本枉杀的得了生机,原本逃之夭夭的恶徒又被追索,可知当地百姓都盛赞朝廷明君在位,才能明察秋毫?” 赵世轻轻哼了声。 白樘道:“且在她的相助之下,寿包案,联尸案,饕餮案,校场血案,废太子府案……以及揪出辽人细作等案子,才得进展告破。试问如此成就,朝中哪一位可以匹敌,且她所做的,般般件件,都是利国利民之举,如今就因为她身为女子,便要一概抹杀?无功反而得死罪?臣不为自己辩解,只是为她……觉着冤屈。” 赵世目光闪烁,并未做声。 忽地有人说道:“圣上,臣觉着白尚书所言极是。” 众人齐齐看去,却见出面的,竟是兵部侍郎隋超。 赵世道:“你又怎么说?” 隋超出列,道:“当初我国跟辽国并未议和之时,臣妹被辽人细作害死,辽人却易容为臣妹的模样上京,其用心自然可知,若非是谢凤当时窥得先机,将辽人的意图截破,倘或他们从臣的身上得知兵部机密,臣就算万死也难赎罪过。臣赞同白尚书,并不知是看在谢凤于刑部的成就上,而是在我兵部,在我大舜的国计之上。于公于私,我当多谢此女!” 赵世不语。 忽地又有人道:“臣等附议。” 众人回头,却见这次出面的是监察院的夏御史跟杨御史两人。 紧接着,小林国公,兵部张振,翰林院苏学士,大理寺的卫铁骑等,纷纷出面儿,其他有些跟白樘以及上述人等皆有交情的,陆陆续续也有数人出面恳求。 到最后,满朝文武里头,除了沈相铁系的一脉,以及几个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竟跪下了一大半儿。 静王赵穆在旁看着,忽听赵世叹道:“朕的头越发疼了,尽是被你们闹的。” 群臣不敢做声,赵世道:“摄政王,不如你来替朕决断此事罢。” 静王一怔,却只得躬身领旨。 赵穆抬头看向眼前群臣,双眸微动,便回身道:“虽然说这崔云鬟女扮男装,混迹朝堂,着实是有损法纪,很该严惩。不过她所做之事,竟如白尚书等人所说,件件都是利国利民之事,若是换作是个男儿所为,此刻我等必然也欢欣鼓舞,当庆贺朝廷又要多一员股肱能臣,谁知……倒是让人又是惊愕,又觉着可惜。” 赵世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静王道:“然而转念一想,古来也有花木兰,秦良玉等巾帼豪杰,如今我圣朝治下,竟也有一位不让须眉的女子,儿臣斗胆,若我等不拘泥法度束缚,旌表张扬,千百年后,未尝不也是一桩风流佳话,为百姓等盛赞我圣朝天子,开明气度。” 赵世听了这一番话,方笑了笑:“说的好。” 寝殿中,赵世将此情跟云鬟简略说罢,叹道:“当初你在刑部当差,朕不过是看在黼儿的面上,放你胡闹而已,却想不到,你竟果然做出这许多正经事来,隋超,夏朗俊,杨御史,小林国公等,皆都是被你施恩之人啊,只怕还有些朕不知道的,你这小小女子,倒是叫朕刮目相看。” 看似脆弱的“花儿”,却被这许多朝廷大臣维护,可见她自有其独到的“珍贵难得”之处。 云鬟本就恍惚,越发如梦。 赵世瞥着她,忽道:“如何近来朕听说,静王有意撮合你跟白樘?” 云鬟微惊:“圣上……” 赵世道:“你是如何想法,你可也对白樘有意?” 云鬟忙道:“我心敬尚书,绝无二意。” 赵世笑了声:“那你觉着白爱卿对你呢?他先前为了你,可是连身家性命,甚至他向来恪守的礼、法也都抛之不顾了,朕还是头一遭儿,看他如此不顾一切。 第502章 因天阴,寝殿内虽燃着烛火,却更显得光线幽魅,几乎分不清是白昼黑夜。 加之毫无人声,重重帘幕外传来的爆竹声响,恍若隔世。 云鬟道:“圣上,容我斗胆,白尚书最志虑忠纯、心系家国之人。正如他所说,当初纵我,也是惜才之故,若用别的想法来臆测他,便似管中窥人,却是辜负了。” 赵世复笑了两声,觑量着她道:“你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倒也不枉他当日、甘为你生死置之度外。” 云鬟低眉不语。 赵世道:“朕赦了你的死罪,会在开年下诏,将你一身之事诏明天下。” 云鬟跪地:“谢主隆恩。” 赵世唤她起身,却不再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云鬟不解其意,便只垂首伺立。 大约又过了两刻钟,赵世才重又说道:“这几日,朕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 云鬟道:“正是大节下,圣上如何却说这些颓丧的话。” 赵世笑了笑,道:“到了朕这把年纪,只要说实话罢了,你觉着这是颓丧无趣的话?那朕还有一句,更加颓丧无趣,你可要听?” 云鬟道:“不知……是什么?” 赵世将目光从她面上转开,垂眸望着自己的手,道:“若是,在朕咽下这口气前,等不得黼儿,那么你便随着朕一同去吧。” 声音恍若那空中飘过的一缕烟气,虚浮且冷。 云鬟闻言,却只是略眨了眨眼,面无表情。 赵世轻笑:“怎么,你究竟是不怕呢?还是吓呆了?” 片刻恍神,云鬟轻声道:“若他果然再也无法回来,我亦不独活。” 赵世双眸微睁,看了云鬟半晌,方拍着龙椅笑道:“好。说的很好。”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是王治进来,奉上汤药,赵世吃了两口,问道:“几时了?” 王治道:“差半个时辰便日中了。” 赵世合眸点头,道:“怪不得觉着有些困倦。” 忽地对云鬟道:“是了,上次你父亲跟兄弟倒也颇见了些心意,今日年三十,倒是要让你们父女兄弟见一见才好。” 当即竟给了云鬟两个时辰的空暇,许她出宫跟崔侯崔承相见。 先前赵世同她说朝堂上的情形之时,云鬟面上虽还算平常,心底却是波涛起伏。 尤其是得知崔印竟也肯为她不顾一切,着实意外之极。 夏御史说明崔家的人“出首”后,云鬟虽猜不到其中的详细,却也并没什么记恨之心,毕竟于她而言,崔侯府早就淡之又淡,唯一惦念的,便是崔承,其次是崔印跟罗氏,只算一点羁绊罢了。 故而在知道事发后,唯一所想的,便是不连累崔承等人。 崔承不会坐视不理,他年少冲动,在云鬟意料之中。 她从未曾指望的,是崔印竟也能为她奋不顾身。 因深知崔印天生薄情,云鬟对父亲自来极少任何期待,也并无任何倚望。 毕竟两世,打小到到终,崔印叫她失望的太多。 却想不到,在这样生死关头,崔印竟能如此。 如今听赵世如此开恩,云鬟跪地谢恩。 出了寝殿,灵雨正在外头等候,面有忧虑之色,见她出来,忙问究竟。 听说许了出宫探望,灵雨见未为难她,先喜欢起来。 这一次出宫,却并不似往日,头前两名内侍,身后六名禁军,浩浩荡荡护送。 王治早也派人去崔侯府告知,侯府众人听说,反应各异。 其实云鬟私心不欲去侯府见面儿,然而一则是皇帝旨意,二来,毕竟崔印崔承于朝堂上的父女姐弟情意。 下车之时,门口那些下人们因早有耳闻,深以为异,不免个个瞪眼竖耳,虽碍于有宫内使者在前不敢造次,却也仍暗中着意。 才欲往内堂而去,便见崔印疾步迎了出来。 迎面一看,便瞧出云鬟清减憔悴许多,崔印压了心中难过,道:“听说你近来病着,可大好了?” 当初回京,因掩饰身份,不便相认,也不欲相认,但是此刻那层窗棂纸已经揭开。 云鬟深看崔印一眼,当即便欲跪地。 崔印早一把揽住:“鬟儿。” 云鬟一震,眼中忍不住也湿润了。 崔印有千头万绪,便勉强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书房去。” 引了云鬟来至书房,彼此落座。 虽是生身父亲,此刻相见,却竟无话可说似的,比陌生人还不如。 云鬟便道:“先前听说在朝堂上,侯爷……” 这下意识地称呼出口,未免一停,只是大概是先前那疏离的印象养成,原本的那声“父亲”竟是叫不出。 崔印也自察觉,便道:“朝堂上的事,你听闻了?” 云鬟定神:“是。为了我,委实有些太过冒险了。” 崔印道:“这件事是府内闹出来的,我后知后觉,拦阻不及,已经于心不安,若再任由你赴死,我还成什么人了。” 云鬟听他话中果然似有隐情,却不欲打听,只垂眸道:“心中感激之意,无以言语。” 崔印见她淡淡地,便苦笑道:“这话却叫我如何接口呢。” 云鬟只当并未听出其意,左右看了一眼:“不知道承儿……” 今日她奉命回来探看,按理说崔承也该知道,且又是除夕日,不至于外出。可从进门到此刻,竟不曾见。 崔印面有难色,云鬟问道:“怎么了?” 崔印叹道:“承儿冲撞了老太太,罚他跪在祠堂里呢。” 云鬟吃了一惊,崔老夫人虽然向来不喜自己,对崔承却是爱如掌珠,如何竟舍得这般相待? 崔印说道:“委实是他一时说错了话,惹的老太太不高兴,其实老太太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也并不真舍得罚承儿,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罢了。” 云鬟何其聪慧,便问道:“可是因为我?” 崔印没想到她竟立刻猜中,便道:“不妨事。你不必理会。” 云鬟听了这句,确凿无误。 原来这一次的“出首”,的确是崔府人所为,且还是崔老夫人的意思。 上回晓晴发现有人在门口逡巡,便是崔侯府的人在此打探。 崔印苦笑道:“老夫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更加上因为……因为你从刑部辞官,又常在宫中,老夫人便觉是你的身份引了圣上疑心不悦,恐怕这样的漏子迟早晚捅了出去,会牵连侯府,故而竟执意要主动去出首此事,以求脱罪。” “出首”此事,崔承事先不知,崔印却是知道的。 那会儿老夫人传了他去,便先审问谢凤是否是云鬟之事,崔印起初矢口否认,崔老夫人便叫了崔新蓉出来,叫她对质。 崔印见如此,生怕若不承认的话,老夫人会不依不饶,更闹出去,倒不如解释明白。 因说:“她虽然的确有些胆大破格,可是并未不利于我侯府,上次承儿有难的时候,还……” 岂料崔老夫人见他认了,便大怒骂道:“糊涂东西,你还指望她带挈咱们府鸡犬升天不成?崔钰便是被她害死,救承儿的事,不过也是她挨不过你的面子,一点儿良心尚存罢了,又或者是怕你看了出来,揭破了她的身份故而示好。可知她身犯欺君之罪,将来若是捅了出来,就并不只是一条两条的人命,是整个侯府。” 崔印原本以为说破了后,老夫人会从大局着想,谁知竟更似捅了马蜂窝般。 此后种种,便不由他做主,老夫人不由分说,便叫人前去有司出首。 崔印后悔莫及,虽顾惜整个侯府,却也不忍白白地害了云鬟,眼见越演愈烈,终于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朝堂上才挺身而出。 崔承却是后来才知道是老夫人做主卖了云鬟的,那日退朝之后,回到侯府,崔承便大闹了一场。 当时老夫人便大为不悦了,只是毕竟崔承是侯府里最出色的儿孙,一时也舍不得打骂,只是略斥责了一顿,加上有崔印罗氏等规劝,一场风波消弭无形。 然而此后,虽然赵世下旨,将云鬟从监察院内释放,却也并未就放回府内,仍是传入宫中。 且毕竟圣旨未下,因此外间的人虽把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却终究不知结果,竟有一大半的人说那“谢凤”是死定了,毕竟欺君之罪,绝非小打小闹而已。 崔承心忧长姐,每每想法儿探听,却毕竟宫门深难入。 这日过节,崔承因在府中,无意听见两个嬷嬷跟几个丫头、私底下正议论云鬟,言语之中说的极为不堪。 崔承是最敬爱云鬟的,且如今尚且为着她的安危,怎会忍这些嚼舌的话。 崔承怒不可遏,便即刻叫门上人来,把这些人统统拉出去,在角门上狠狠地打,然后或撵或卖,竟也不去先回崔老夫人。 偏这几个人之中,有个老嬷嬷跟几名丫头是伺候老夫人的,那老嬷嬷又是个家生的奴才,因混迹这多年,也有了儿女,这些人便来求告崔老夫人,哭求饶命等话。 崔老夫人这才知道崔承竟做下此事,即刻命人传他入内,问了起来。 崔承就把这些人嚼舌之情说了,因道:“这等混账下流东西,不趁早撵走,留在府内做什么,搅乱的整个府中乌烟瘴气,老太太何必姑息?去了这些两面三刀的小人,耳根眼目才清净。府内也才安生。” 崔老夫人皱眉道:“什么话,他们说的难道有错?那个不正是个狐媚祸殃子?当初她真死了也就罢了,何等干净,偏偏又做什么女扮男装、这种无耻的勾当,又犯下滔天的欺君之罪,若非我当机立断地叫人出首,皇上迁怒下来,满府都要人头落地。” 崔承本来就对崔老夫人如此行径有些微词,只因毕竟是年老长辈,不敢忤逆。 这会儿再难忍住,便道:“这个着实是老太太多虑了。当日老太太不在朝堂上,若是在,亲眼看看满朝的文武大臣们为姐姐出面求情那一场,才知道人心也是知道好向的,何况皇上也并未降罪……” 崔老夫人气得打颤,喝道:“住口,先前她投水那一次,整个侯府便几乎获罪,这一次竟又闹出更大的祸端,你却还为了她说话?圣上并未降罪,然而可也并未赦免!你就如此沾沾自喜、当无事起来了?” 崔承道:“就算有事,我也是不怕的,她是我的长姐,若她有事,难道我要活着?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罢了。” 崔老夫人听了这样刺心的话,方勃然大怒起来:“小畜生,你也是被那狐媚祸水给蛊惑了不成?竟说出这样没天理的混账话。都是我素来纵的你太过了,让你竟目无家长,也目无法纪了,难道也要学她那样无法无天?” 这会儿崔承若是服软求个情,老夫人因向来疼爱,只怕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然而崔承因满心维护云鬟,且又心中憋了一口气,竟不肯低头,只是嘴硬且犟。 崔老夫人一怒之下,便叫人将他拉出去,打了十板子后,又叫罚跪祠堂。 这边儿崔印将事情的经过略略同云鬟说罢,云鬟越发想去看望崔承。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得门外有人道:“老夫人听闻……听闻贵客来了,叫过去见面呢。” 崔印诧异起身:“老夫人要见?” 那小厮道:“是老夫人房中的绣红姐姐来吩咐的。” 崔印示意那小厮退下,踌躇回头,看向云鬟。 只因崔印知晓老夫人的脾性,生恐对云鬟不利,故而竟不敢即刻答应。 云鬟因满心想见崔承,却也懒得理会崔老夫人,便道:“别人倒也罢了,请容许我见一见承弟。” 崔印叹了声,才要答应,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冷道:“你想见承儿?你是不害死他誓不罢休?” 话音刚落,就见书房门口有几道人影缓缓出现。 当中一位老夫人,衣着锦绣,头发雪白,满面怒戾之气,正是崔老夫人无疑,在她身侧两边儿,一个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另一个却是崔承的生母罗氏。 崔老夫人一扫,目光落在云鬟身上,当看见她之时,眼中却又浮现狐疑之色。 罗氏在旁,却是惊喜交加的模样,只是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并不敢出声,只目不转睛地望着。 云鬟此刻却仍是一身男装,且因向来习惯了男儿的装扮举止,通身清清朗朗,一眼看来,便如个俊秀斯文的儒士一般。 崔老夫人虽然满怀愤怒,知道崔印在跟云鬟书房说话儿,可看见她的一刹那,却又怀疑起来。 崔印上前相迎:“您如何亲自来了?”老夫人也顾不得理会。 云鬟面不改色,淡淡拱手行礼道:“老夫人。” 崔老夫人听到这样清冷淡然的一声,方又大怒:“果然是你?” 云鬟垂眸:“是。” 这一句应答,却仿佛有人当面扎了一针过来,崔老夫人的脸色难看之极。 丫头扶着颤巍巍地走进书房,崔老夫人上前两步,却又并不靠近:“你、你……你如今竟还是这般不男不女的装扮,好大的胆子……”越看越信,越怒不可遏。 云鬟也不言语,便似并未听见。 崔老夫人胸口起伏,见她毫无惧色,手中的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混账忤逆,如何还不跪下!” 云鬟袖手,眼皮半垂道:“请老夫人见谅,当日我在监察院内供认,昔日的崔云鬟已死,如今只有谢凤。何况先前侯府出首的时候,已经言明跟我毫无瓜葛。不知我为何竟要跪下。” 崔老夫人目瞪口呆。 云鬟更不多理,亦不多看一眼,只对崔印道:“我是奉上谕来跟侯爷公子见上一面儿,既然不便,我且先告退了。”向崔印行了一礼,目不斜视地往外而去。 云鬟见崔老夫人如此搅扰,心想此刻再见崔承,岂不是令他于老夫人跟前更加不讨喜?因此便只不见。 崔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阵阵发黑:“你、你这……”手死死地抓着龙头拐,待要吩咐人将她拦下,却因云鬟那句“上谕”心生忌惮。 迟疑中,云鬟已经走过身边儿,罗氏呆呆地看着,此刻眼圈已经红了。 崔印忙对崔老夫人行礼道:“宫中使者尚在,我送一送。”不等老夫人答话,已经抢出了书房。 那边儿云鬟才出二门,身后崔印追了上来,叫道:“鬟儿!” 云鬟眼睛一眨,方才止步。 崔印道:“鬟儿,老夫人的话,你……” 云鬟垂眸:“我并不会在意,毕竟早就不当自己是这府的人了,他人说什么,于我毫无干系。” 崔印怔怔。 云鬟又道:“侯爷也不必惦记,毕竟,其实老夫人有一句是对的,如今祸福尚且不知,虽然圣上并不追究我的罪责,可也……未必真是一件好事,侯府同我从此一刀两断,是最好的选择。” 先前赵世的话里已经透出了一宗意思——崔云鬟的命,是跟赵黼系在一块儿的,且若是赵世撑不过去将死,而赵黼未曾回京,便要云鬟陪葬。 所以顺势跟崔府斩断,倒也是明智之举。 云鬟说罢,将袍子轻轻撩起,跪在地上,伏身磕了两个头,还要再嗑,却给崔印拉住:“你这是做什么!” 云鬟道:“怕以后无法了,索性尽一尽心意。” 第503章 她本是雪肤无瑕,方才磕的甚是用力,额头青红一片。 崔印生生看着:“痴儿……” 云鬟本已经下了狠心,听崔印如此一句,眼中不由酸涩难忍,在泪将涌出之前,她倒退一步,道:“只求照料好承儿。我去了。” 崔印才要拉住她的衣袖,便听身后脚步声乱做一团,有人来到:“老夫人晕过去了,侯爷快去看一看。” 原来先前崔老夫人听说云鬟来到,正一腔恶气无法发泄,便命人来传她,可却又等不及,便亲自来到。 谁知来不及作威作福,便给云鬟淡淡冷冷的三两句堵住,偏偏这会子竟又拿不出“家法”“贤孝”那些来压制人,眼睁睁地看着云鬟去后,越想越气,一口气上不来,竟晕厥过去。 崔印一怔之间,云鬟转身已去。 且说云鬟不理会侯府内如何,一径出了府门。 门口,那些小厮仆人们,因不知里头怎么样了,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忽地见她从内出来,才忙都站住相看。 云鬟出门口,却陡然止步,微微抬眸将在场众人扫了一眼。 这些人因知道“谢凤”是府中素来不大受宠的“云鬟姑娘”,向来又知道老夫人的心意,除了些许有几分良心的外,便都用一种看热闹的戏谑眼神,明里暗里打量。 谁知此刻,见云鬟抬眸冷冷地看来……众人被那目光掠到,无不觉着心头发寒,竟无法跟她对视,原先那轻蔑慢待之心,早吓得飞到爪哇国去了。 自从离开京中,几乎即刻就进了衙门为典史,一路破案查狱,后来更进了刑部,随白樘的手底下行事。 这种历练之下,虽然云鬟并不自知,但身上早染了一种正直清正、肃杀决断之气。 ——正是原先身在闺中,她极柔弱无能为力的时候,远远地仰视白樘所感知到的气息。 这会儿她并不知道,在她自个儿的身上,无形中也养就威严,隐隐地有了那股凛然气势。 尤其是那些宵小无知者,心中有私者,就如老鼠见到猫儿似的,面对她,却会有一种天生的畏怯敬怕之感。 此刻面对云鬟,崔侯府这些下人们虽知道就是昔日的“嫡小姐”,然而被她扫视,却禁不住个个悚惧低头,惶然胆战,畏缩后退。 云鬟淡扫一眼,冷然自去。 虽然宫奴示意她该回宫去了,然云鬟因惦记府内众人,便又特回了谢府一趟。 原先因她的身份曝露,云鬟从监察院大牢回到宫中,无暇出来查看……只是暗中自忖,若是府中的人得知消息,或者畏祸,或者有别的轻慢想法,走了亦是有的。 故而云鬟怕府中冷清,便想趁此机会回来,叫晓晴索性离开京中,返回南边儿去,更免得以后再生事端的时候牵连入内。 谁知回到谢府,却发现府中众人竟然都在。 不管是外头的老门公,小厮,里头的粗使丫头,厨娘们,竟全数都在,比平日里仔细约束都来的整齐,见她回来,惊喜交加,都忙行礼。 晓晴从里头飞跑出来,两只眼睛已哭的红肿,看不出本来面目。 也不顾体统,众目睽睽下,用力一把将人抱紧,放声大哭起来。 其他众婢女婆子们,不由也落下泪来。 云鬟安抚几句,拉了晓晴入内,道:“我好端端地在,又哭什么?” 晓晴抽泣道:“可知先前人在牢里,后来又进了深宫,外头的传言一天一个样儿,说什么的都有……”却忙又打住,不肯细细告诉。免得云鬟听了不受用。 原来这几日,京内的流言飞舞,甚嚣尘上。 一个女子竟成为刑部主事,且屡破奇案,真是旷古绝今的一件大奇事。且又近年下,那有的没的,真真假假的,凭空臆测的,一涌而出。 有人说“谢凤”因得罪了皇帝,已经被悄悄地处置了,所以从未露面。 也有人说因皇帝喜欢,所以收在宫内,囚为禁脔。 还有人说她仍在监察院大牢里受尽各种酷刑的…… 除了这些,更有一种离奇说法,传说是刑部尚书白樘,拼死在朝堂上力保云鬟,甚至不惜以丢官罢职为代价。 而且这其中,却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隐秘。 晓晴等又不知真相,被那些传言唬的够呛。晓晴哽咽道:“多亏、先前白尚书叫我们安心守着等候,季大人又来过几回,不然的话……” 云鬟见她果然吓呆了,安抚了两句,便道:“圣上是个明君,不会为难我。只是大概我仍要在宫内多住些时日,这是好事。不必担心。唯有一件,我在宫内妥当,却只挂心你们在外头,待会儿我去后,你便打发了众人,多给他们发些银两,然后你便收拾细软,自回南边儿去。” 晓晴愣愣:“回南边?如果真的无碍,为何要打发了我们?” 云鬟道:“只是为了让我安心罢了。你且听话。” 晓晴睁大双眼,看了云鬟半晌,终于擦了擦泪,低头默默说道:“我明白了,我听姑娘的就是了。” 云鬟见她答应的有些仓促,正要再叮嘱几句,外头道:“季大人、白大人来了。” 自从云鬟入了监察院,众相识相交里,季陶然同清辉两个最为不同,自然尤其焦心,两人各行其是,不停为之奔走。 那日朝堂上群臣求情,一来是因云鬟昔日破案之故,夏朗俊跟隋超自不必提,杨御史感念她寿包案解困,至于苏学士,则是昔日邱老先生的门生——正是会稽戒珠寺案中涉及的那位;小林国公的夫人袁锦,却是鄜州里恶鬼索命案袁先生的女儿……这许多人念及旧情,自然非同小可。 二来,其他的臣子,却曾被人说动过,除了夏朗俊相识的,也有季陶然,白清辉,张振等的交好,早就被他们游说劝过,有人本不敢涉足,然而朝堂上见白樘带头,自然就一呼百应起来,才形成那种仿佛“众志成城”似的场面,让赵世也为之动容。 晓晴见他们来到,知道有事商议,借口备茶退了出来。 因皇帝只给了两个时辰,如今眼见将到了回宫的时间,云鬟便长话短说,将今时今日的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一遍,省得他们再为自己操心。 百忙中,又想起一件儿,却正是顾芍跟可繁那情形,然而见清辉并没什么似的,云鬟心头顾忌,便也未曾提起。 季陶然亲眼见了她,安心不少,不禁叹道:“你在宫内倒也好,至少听见的是非要少些。” 清辉咳嗽了声,引开话题:“近来我觉着朝廷内的氛围有些古怪,就算你在宫内,也自当留心。” 这话季陶然也才是第一次听见,因问道:“你说什么古怪?” 云鬟也望着清辉,清辉道:“我说不上来,只是觉着眼前的局面,仿佛……就如同此刻的天色,阴沉沉地,叫人不受用,不过有道是物极必反,想来至于最阴闷无法解开的地步,反而会晴光乍现。” 季陶然道:“你的话越发深奥了,我并不懂。” 清辉想了想,便道:“只说一件小的,今日你我来的路上,看见什么来着?” 季陶然拧眉,忽地说道:“你指的总不会是静王妃的车驾?” 云鬟见提起的是这个,忙问:“静王妃的车驾如何?可是入宫?” 白清辉道:“并不是,却是往沈府去的。” 云鬟尚未开口,季陶然道:“往沈府又如何?难道不兴王妃回娘家么?” 清辉摇头道:“我不知道。” 此刻,外间的宫奴便来催促。云鬟只得说道:“我便去了,两下珍重。” 两人且说且行,随着出府,门口相送了她离去,才也相伴离开。 且说云鬟乘车回宫,车内盘膝而坐,便思量谢府内清辉所说的话。 自从赵世有意要剪除沈正引的羽翼后,从白樘开始,到恒王事发,又到静王升为摄政王爷,这一步一步,便将沈正引庞大的党羽顺势除去了大半儿。 对沈相而言,原本安排侄女嫁到静王府,仿佛是最为明智的一步棋,到如今,却仿佛偷鸡不成蚀把米。 纵然静王成了摄政王,他这位主婚的“岳丈”非但并未因此而缓一口气,境遇却越发艰难几分。 静王仿佛要向世人证明他并不是“任人唯亲”的,不露痕迹间,便又除去了沈正引朝堂上的两名左右手。 沈正引不便对摄政王抱怨,只暗中曾稍稍向沈舒窈说了几句而已,想要接助王妃之力,或许规劝静王收敛之类,毕竟乃是一家人。 不料这位静王妃,却也更是个好样的,但凡出口,必定是“叔父当忠心体国,体恤王爷心意”,或者“谋社稷不为小利,且要隐忍,必有将来”。 连沈正引这般老练的朝臣,起初竟也被她滴水不漏的绵密说辞所唬住了,竟也信了几分,迟迟疑疑,还指望果然相好。 待发现虽然“隐忍”未动,处境却越发败坏后,沈相才后知后觉发现,静王妃果然是个贤内助,同赵穆一同,夫唱妇随,里应外合,不知不觉将要把偌大的相府一脉掏空了。 沈相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 但是对云鬟而言,这一切却并不陌生,甚至隐隐地有几分眼熟。 起初晏王妃尚在的时候,欲要选妃,沈舒窈并未觉着赵黼极好……当时云鬟心中便有些异样。 曾几何时,她以为沈舒窈是因为极看重江夏王赵黼,所以曾一度、明里暗里给她下了那么多“绊子”。 直到最后的最后,云鬟仍未醒悟她的目的何在。 但是今世已经不同了。从沈舒窈代替妙英嫁给了静王,云鬟心中便隐隐有一种大胆的猜测,只是毕竟残酷而骇人,便不敢多想。 但是现在,那真相却渐渐地以一种无法令人忽视的姿态,横亘眼前。 沈舒窈从来心仪的人……不是江夏王赵黼,也不是皇太孙赵黼。 她心中所喜之人、且一直为之忠心的,是静王赵穆。 前世,今生,同样如此。 只不过前世,她碍于身份,便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暗暗相助。 笑里藏刀,里应外合,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她每一件儿都做的得心应手。 而今生她得偿所愿,越发大刀阔斧,无所顾忌地当起了贤内助,她一心相助静王,所以全不管在她的刀斧之下,死伤无数,血肉横飞。 所以那时候薛君生跟她提起沈舒窈,云鬟会那样回答。 虽然云鬟很难说清楚,沈舒窈喜欢的到底是静王这个人,还是他的身份。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沈舒窈的确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就算是牺牲她的出身……沈府。 大概也是在所不惜。 毕竟,如今人人看好静王赵穆登基,一旦沈舒窈贵为皇后,沈正引作为一个“劣迹斑斑”的外戚,却反而成了沈舒窈的累赘。 云鬟盘膝拧眉想着,如今朝中更无其他的障碍,沈相跟静王之间只怕会有些风云,清辉所说的“阴翳”,大概便指的如此。 但云鬟不知道那个结局。 因为就算是在前世,对她而言她的结局,便只是一团灼灼燃烧的…… 心怦然一动。 莫名地,云鬟睁开双眼。 那是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有些不安,又有些惶惑,冥冥中向她袭来。 似乎有无形的手,拨动她的心曲,令脉脉而动。 在想明白这种感觉所为何来之前,云鬟叫道:“停车。” 宫奴们不知何故,云鬟却不等马车停稳,便推开车门,从车中跳出。 车辆停在京城的十字大街上,因正是节下,街头上熙熙攘攘,人潮如织。 云鬟扶着车辕,拧身放眼四顾。 左右街市,都是极热闹喧腾的场面,牌坊门楼上都高挂大红灯笼,满街上亦琳琅布置着许多花灯,囍结,张着吉祥对联,挂着累累地炮仗,又有许多新鲜的玩意儿,不胜枚数。 原来是三十的一个庙会,又是大集,百姓们都是携家带口,倾巢而出,嬉戏游乐。 云鬟满眼所见,通是这样人人含笑,满耳欢喜的声响,衬得她一身仃立,越发冷清。 身前的宫侍回头,见她怔怔地望着那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便问道:“您是在看什么?可是想要买什么?” 随风一阵阵香气扑来,又有锣鼓喧天的声响,有人道:“金凤楼前舞狮子了,快去看!” 顿时之间,满地的人乱走,车后许多人也都冲了过来,从旁边飞跑而过。 风带的她鬓边一缕发丝扬起,不由微闭双眸。 那些侍卫们见状,忙都靠拢,严加防范。 云鬟随着人群,方走了一步,那内侍上前拦着道:“时候不早,若无要紧急事,咱们也该回宫去了。迟了怕圣上不悦。” 这会儿,人已都往金凤楼边儿去了,周遭复空空落落,云鬟举目再看,她到底并未见到自己想见的,满眼空茫惘失,只得上了马车,随众而去。 马车飞快地往前疾驰而去,街角处,有道身影窜窜欲出。 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殿下,不能造次,暂且忍一忍。”顿了顿,又道:“您看。” 目光所至,是前方的街口处,看似寻常百姓打扮的十几个人,从人群中极快走出,竟是循着那马车的方向而去。 这批人消失之后,又有另一批打扮各不相同的人马,彼此张望示意,四散而去。 除夕这日,本先是群臣进宫拜礼,皇帝有所赐,然后家宴,然而今年不同往年,皇室中人宛若风流云散,甚是凋零。 加上赵庄之事,赵世的身子且又不好,故而竟意兴阑珊。 底下的太常寺,光禄寺,教坊司等,悄悄地按照往年的规制预备,只看皇帝的意思。 过午,风卷着云,仿佛一床灰白色的棉被盖在皇城顶上,重重叠叠,密密层层。 赵世被王治搀扶着出了寝殿,站在门口,仰首静看。 王治道:“圣上,外头冷,风又大,不如回去妥当。” 赵世道:“你可知、什么叫孤家寡人?” 王治哑然:“圣上……” 赵世道:“孤家寡人,说的就是朕。原本朕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既然生在皇家,便要有这等觉悟。” 王治实则知道赵世指的是什么,却不敢提。心念转动:“不如且叫静王殿下带着世子进宫?一早的时候,静王府还来了人,问圣上如何呢。” 默然中,零星爆竹声传入耳中。 赵世皱眉道:“去传旨,今夜在东阁,朕要大摆筵席,会宴群臣。” 旨意极快传下,原先还沉寂宛若无边静水的皇宫顿时便动了起来,内侍,宫女,奉旨官员,各司其职,不敢怠慢分毫。 日落云越重,寒星冷月,皆在层云之外。 然而整座皇城,却俨然灯火辉煌,寒夜虽冷,万家的笑语喧哗,人心却暖。 从朱雀大道通往皇城的路上,亦是车驾轿抬,络绎不绝,是接旨的文武百官们进宫朝贺同乐。 车灯摇曳,随从手中的灯盏也耀耀辉煌,同路边儿上的红灯笼交相辉映,似一条光芒逶迤的长龙。 第504章 从辽都到大舜,地北天南,偏是一般心同。 就在赵世高坐东阁,目睹眼前万盏灯火,群臣列坐之时,就在辽都上京,辽帝萧西佐也正大宴群臣。 就在这一场宴席之上,萧西佐当众下旨:敕封睿亲王萧利天为监国太子。 这自然便是指定了皇位的继承人。 先前因为废太子作乱、二王病弱三王暴虐,萧西佐后继无人,辽国从朝臣到百姓,不免惶惶不安如群龙无首。 此刻听了这道旨意,意外却又顺理成章,细想竟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因此暗中齐齐地松了口气。忙都起身,称颂拜跪。 萧西佐身侧,睿亲王身着吉服,长身而立,无喜无愠,淡然凝重。 目光远望,今夜辽都的天空,却是晴无云色,寒星漫天,明灿若许。 纵此刻伴驾君前,群臣环绕,将身至最叫人垂涎的权力顶峰,萧西佐心中所牵挂的,却仍是那个身负重伤一步一步离开眼前的人。 “黼儿……”,萧西佐双眸微红,眼角有些湿润,在这喧腾之时,默然许下新年的第一个愿望:“只盼你纵然回到大舜,也一样能纵横无忌,平安自如。” 诗云: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衔山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 大舜,皇宫东阁,灯火通明。 鼓乐管弦,歌舞升平,群臣列坐其次,共天子与天下之欢。 赵世赐了酒,群臣拜谢同饮,耳畔听得丝竹管乐之声,绵绵悠悠,赵世一抬手,均都止住。 群臣仰首聆听,皇帝赵世道:“朕从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八岁登基,虽无惊世伟业,却也从来知道祖宗曝霜斩荆,以有方寸,九死一生,方得天下。但古人说: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便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朕不想当那不孝贤的儿孙,也不能当社稷江山的罪人,故而时时刻刻警醒自惕,不敢有丝毫怠慢。” 群臣均都朝上拱手行礼:“圣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勤政爱民,正是一代明君。” 赵世一哂,道:“然而人无完人,朕近来自省,恐怕也有那独断不仁的时候。” 群臣皆惊,忙都悚惧起立:“圣上!” 原来这“独断不仁”四个字,其实甚重,只有形容暴君昏君才得用。 若是臣子敢如此说天子,便是大不敬之罪,如今皇帝竟自己说出,如何不叫人惊悚。 当下忙纷纷道:“圣上何出此言,圣上从来任人唯贤,察纳雅言,如今更能谦恭自省,本是臣民之福,只是如此贬议自己,却是大大地使不得。” 也有数位大臣当即附议。 孰料赵世道:“若非朕独断之罪,如今怎么,身边儿只余静王一个?” 静王赵穆早也起身站立,本正有些出神,蓦地听了这句,忙道:“父皇如何竟这般说,倒是让儿臣惶恐不安了。” 赵世看了会儿静王:“你不必如此,朕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复打量着满殿臣子,道:“自从太子急逝,黼儿失踪……想必你们也都听说外头那些流言了?大概都听了不少了?” 群臣不知他是何意,竟不敢回答。 赵世看了一圈儿:“夏爱卿,你说。” 被点了名,夏朗俊只得出列,他是个耿直自好的性情,没听见倒也罢了,偏听见了些。 如今皇帝亲问,虽不好听,却也只得说道:“请陛下赦臣死罪。臣方敢说。” 赵世笑道:“今儿是除夕,大好的日子,朕只想听些实话。你说就是了。” 夏朗俊方道:“臣遵旨。” 周围臣子们不约而同都盯着他,因也知道夏朗俊的性情为人,跟他相好的,便暗中捏一把汗。与他不睦的,则暗暗希望他“直言忤逆”,最好触怒皇帝。 夏朗俊定了定神,沉声道:“当初皇太孙殿下赵黼,向来深得陛下爱护,殿下性情颇为不羁,行事每每出人意料……” 赵世听到“不羁,出人意料”之时,蓦地便想起赵黼昔日那种种胡闹,乃至烧圣旨被打一节,竟忍不住面露笑容。 夏朗俊道:“虽然臣子们颇有微词,然而陛下却一心维护,从不计较。可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好端端地就将殿下下了天牢,只用一个‘擅闯内宫’的罪名,臣心里是存疑的。后来又加太子种种事情……” 赵世听说到赵庄,面上笑意收敛,眼中透出几分痛厉之色,嘴角一抽,却是因为牙关紧咬牵动所致。 王治一边儿听夏朗俊的话,一边偷眼打量皇帝神色,见赵世如此,情知大不悦,只又不好立刻拦住夏朗俊。 赵世道:“你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太子的死,也有疑么?” 夏朗俊道:“此事臣并未插手,陛下也并未昭告天下,故而所有都只是猜测而已,不敢妄说。” 赵世不语。夏朗俊复道:“然而后来,来议和的睿亲王萧利天仓促离京,又传出原来皇太孙殿下并非太子所出,而是……” 这些流言,几乎大半个京城的百姓跟臣子都听说了,但是敢当着赵世的面儿说明的,夏朗俊却还是第一个。 这种感觉,却像是一个站在兽笼之前的人,正举手将那栅栏打开,扑面而来是那咻咻森森地虎嗅。 赵世双眸阴阴沉沉,难分是何真意。只听夏朗俊道:“他非太子所出,而是昔日英妃娘娘之子,也就是……陛下的……亲生骨肉。” 一句说完,寒风中隐隐似有咆哮之声。 群臣俱都噤若寒蝉,大气儿亦不敢出。 白樘站在夏御史的前方,听夏朗俊说完这番话,便微微抬头看向赵世。 却见皇帝的目光在夏朗俊身上停了停,却又缓缓抬起,竟是看向门口处。 灯火辉映,幽沉夜影中,点点雪花自天际飘旋而下。 下雪了。 赵世望着那漫天飞舞的乱雪,道:“不错,你听得是真的,黼儿,的确是英妃所生,是朕的儿子。” 虽然是满殿的臣子,但此刻却无半点声息,静的几乎连外头风吹着雪,旋着落地的声响都听得十分清晰。 夏朗俊背后发凉,察觉冷风侵来。 原来方才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一身汗,此刻被风一吹,便悚然生寒。 夏朗俊口角发涩:“但是……当初听闻宫内失火,娘娘跟小皇子不是已经被……” 赵世道:“那是因为,英妃知道朕容不得那个孩子活着,所以她故意在朕面前演了这一场戏,她不惜一死,好让朕死心,好让那孩子……得一线生机,活下去。” 耳闻流言是一回事,亲听着皇帝说起这旧日隐秘,连夏朗俊也不知说什么了,只是僵立原处。 赵世合眸叹息,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一提此事,就觉风火扑面,头目森森。 赵世道:“当初宫中有个内侍叫做杜云鹤,是他偷偷地将那孩子带出宫去,交给了太子,才有了今日的黼儿。” 每个人桌上的酒都凉了,臣子们呆若木鸡。 夏朗俊终于鼓足勇气,复又问道:“既然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又为何……当初竟容不下他?” 只听皇帝道:“因为萧利海是辽人,所以朕不想有个辽人血统的皇子。” 夏朗俊张了张口:“然而……”想说什么,又有点不太敢。 赵世道:“你想说什么?” 夏朗俊垂头,想了片刻道:“臣觉着,似是殿下……殿下……”迟疑了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打小镇守云州,抗击辽人,从来战功卓著,且从北到南,所向披靡,正是我大舜的战神一般,在陛下说明此事之前,谁都不知道、也万难去想殿下会跟辽人有关。” 赵世道:“那如今你们已经知道了,天下人已经知道了,又是如何?” 夏朗俊道:“天下人的想法,臣不敢妄言,然而以臣浅见……若因是英妃娘娘所出就否认了殿下所做的一切,未免……有失公道。” 赵世不语,忽地旁边有人出列道:“夏御史这话有些不妥。”原来出言的乃是户部邵侍郎。 夏朗俊回头相看,见邵侍郎朝上行礼,说道:“臣觉着,虽然如今跟辽人议和,但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当初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这赵黼又被萧利天带走,如今只怕已经归顺了大辽,先前他镇守云州对抗辽人,如今回归辽国,将来未必不会相助辽人对付我国!故而当初陛下所做,乃是明智之举。” 夏朗俊皱皱眉,道:“是谁说殿下归顺大辽了?” 邵侍郎道:“先前坊间有许多传言。还说辽帝有意让赵黼继位,可见毕竟是他们辽人一条心……若说改日带兵挥师南下,跟我大舜反目相向,也未尝不会。” 夏朗俊道:“不错,辽帝看好殿下的流言我也听闻,但如今呢?若此事是真,如何这会儿毫无消息?” 两人针锋相对,群臣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人赞同邵侍郎,也有人觉着夏御史所说有理,各持己见,只不好当殿长篇大论。 赵世在上,默然看到现在,因笑道:“好了,说了这半晌,也没个着落,酒都凉了。”因命内侍又热酒来。 群臣哪有心情喝酒,都只做个样子而已。 静王见气氛如此,便打圆场道:“今儿大节下,极好的日子,父皇还是放开心怀,儿臣这杯酒,祝父皇龙体安泰,盛世太平。”说着便跪地奉酒。 王治接了,转给赵世。赵世点头道:“如今朕身边儿,只你一个了。你从来便最是懂事,又从来安静稳妥,可知朕也想你一直如此,置身事外,远离是非。” 静王垂首听着:“是,儿臣明白。” 赵世道:“你明白么?” 静王怔忪:“父皇……是何意思?” 赵世垂眸看着杯中酒:“你可知道,当初为什么要封你为摄政王?” 静王道:“这……” 赵世一笑,看向底下群臣,道:“可有哪位爱卿明白朕的意思?” 群臣面面厮觑,有人道:“这自然是陛下看出静王殿下向来仁德贤能,是以才肯重用。” 也有人道:“殿下自从辅佐朝政,事必躬亲,很是勤政,叫人激赏,可见陛下并未选错人。” 赞扬声四起。 赵世却不甚理会,只看向白樘:“白爱卿,你可知道么?” 白樘出列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赵世道:“朕说了,今夜朕只想听真话。” 白樘停了片刻,方道:“当初朝廷事多,圣上的身子又有微恙,故而让静王殿下来辅理朝政。” 赵世道:“还有呢?” 白樘道:“原本臣也跟各位大臣一样,都以为圣上是想借此机会让静王殿下得以历练,为将来继承大统着想。” 赵世道:“那现在呢?” 白樘不答,却默默地看向赵穆。 正赵穆也看着他,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心中各都通明。 静王眼神幽沉,唇角微动,道:“父皇的意思……儿臣有些明白了。” 赵世道:“你且说来。” 静王道:“只怕父皇心里,觉着儿臣难当大任。父皇心中属意的人,应该……仍旧是黼儿。”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户部邵侍郎即刻道:“王爷这话从何说起,赵黼已经叛出大舜,且又有辽人血脉,怎能继承大统?岂非荒谬?”也有数人跟着附和。 静王听众人说罢,才道:“父皇封我为摄政王,起初我也以为是有意历练,可是今夜才终于明白,父皇叫我‘摄政’,是真的‘相助’而已,因为父皇在等待黼儿,若是黼儿肯回来,证明他并未背叛大舜,父皇便想让我辅佐黼儿,可是如此?” 赵穆原本的确是个温和的性情,但是这会儿,说到最后,口吻中却仿佛带了些悲烈怨怼。 整个东阁陡然又寂静下来,只听到外头的风声越紧,几乎类似虎吼狼啸,殿内的炭火弱了些,便更加冷了,有些臣子忍不住微微发抖。 邵侍郎等也都怔住了,不敢出声。 白樘蹙眉,看一眼静王,却碍于在皇帝面前,无法开口拦阻。 赵穆说罢,赵世道:“你果然很明白朕的心意。那,你可愿意?”却仍是平静无波,双眸静静地看着静王。 静王一笑道:“儿臣,还有得选择么?” 才说了这句,白樘终于说道:“王爷。” 赵穆虽然听见了,却并不回答。 白樘朝上道:“请圣上明鉴,王爷的意思,不过是担心罢了。毕竟皇太孙殿下的身份未曾昭告天下,也不知天下百姓是何反应。另外,他如今人在辽地,若说先前可堪相信,但他跟着萧利天离开,以睿亲王的为人,定会百般蛊惑引诱,只怕此刻的皇太孙殿下,也并非先前的为人性情了。” 白樘一句话,却仿佛惊醒了梦中人。 殿内百官即刻出言,纷纷说明此宗忧虑。 赵世颔首:“可知朕也有此担心。所以在静王摄政之外,朕还会选几位辅政大臣。” 群臣均目瞪口呆,静王冷笑。 赵世却复道:“照如今看来,只怕他是不会回来了,或者,朕也等不到他回来了。”犹如自言自语,只有王治在旁听得分明。 雪落更急,有道人影伶仃立在门侧,虽是禁卫的打扮,乱雪迷蒙中,双眸却如寒星耀耀。 第505章 小庄顾盼浅笑,成祥望着她的笑容,嘴有些发干。 急忙站起身来要出外,脚步一迈,却又停下:“啊……对了,还有这个……” 小庄抬头看来,见成祥在怀中掏了掏,居然把黄金飞天掏了出来,放在小庄手上,道:“还有这个,你好好地随身带着,以后……不许送给任何男人了,明白吗?” 小庄眉头微蹙,疑惑问道:“成爷……这……怎么又在你手里了?” 就在成祥背着小庄游山玩水,往乐水城回来之时,温风至所派的亲信,带着探听来的密信,正从龙都往回急返。 之前温风至在金木寺里碰了个软钉子,没见到小庄不说,连黄金飞天又重新被成祥强取豪夺,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温风至下山之后,左思右想,便唤了一名亲信来。 对于小庄的身份,温风至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只差小庄亲口承认,但既然得不到小庄的确认,便只能另寻途径。 乐水地方虽偏僻,但距离龙都却并不算太远,快马加急的话,不须一天便能抵达。 因此小庄在金木寺养伤这段日子内,温风至的亲信,已经在京内探了机密。 温风至的亲信也自城门飞马而入,直奔县衙,翻身下马后往内参见。 书房中,温风至听了属下来报,悚然动容,心中竟没来由地突突乱跳,知道真相是否大白,就在此刻。 那远途归来的亲信进门上,前拜见,从后背的竹筒里取出一个长轴,跪地双手献上。 温风至郑重接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在桌上缓缓地展开。 几乎与此同时,就在百里之外的龙都,有一人背面而立,蒙面人进内跪地:“主子……那个人终于有消息了!” 这报信的知道温风至自顾不暇,倒也不着急了,随口:“捕头,说来有些怪,二姑娘来之前,还有个人也来过县衙,也找过温大人。” 成祥吸溜了一口茶,坐着剔牙,不以为然:“谁啊?” 这人琢磨着:“不好说……是男子的打扮,只不过我知道她是个女的,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开始还跟胡二哥他们说话呢,我就远远看了一眼……后来温大人出门,她就跟温大人说一处了,也不知她说什么,温大人那脸色……变来变去的……” 成祥噗嗤:“姓温的这才来几天啊,就认识女人啦?还长得好看?” 这人怕成祥不信,便道:“啊!可不是?我半点谎话也没说,长得真是……说不出的俊,那眉毛眼睛那鼻子嘴……跟画儿似的,就是……” 成祥略有些兴趣,笑眯眯问:“就是啥啊?” 这人捏着下巴:“就是……对了,她的腿好像受了伤,血都滴下来了,啧!她居然都不管……” 成祥听了这句,就像是漫天阳光遇到阴云密布,脸上的笑荡然无存,且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成祥猛地起身:“你……说什么?” 这人吓了一跳:“啊?我……我说她不管……” 成祥提高声音:“她的腿受伤了?是右腿吗?” 这人仔细琢磨了一下:“是是……捕头你怎么知道?” 成祥呆若木鸡,抬手在额头上一拍,简直惊心彻骨:“小庄……你跑出来干吗啊!” 狱卒们跟那报信的都一头雾水,还没反应,成祥已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那人大惊:“捕头你去哪?” 成祥头也不回,远远地声音在牢房里回荡:“老子去追我娘子!” 成祥飞奔出了牢房,冲到县衙,正好儿温风至说散了人群,正心事重重往回,两人打了个照面。 温风至顿住脚:“你……” 成祥想到那人所说,叫道:“小庄来过?” 温风至脸色微变:“嗯……” 成祥冲上前,一把揪住温风至衣领:“她跟你说啥了?你……你对她做啥了?” 温风至望着他着急的双眼,慢慢地把他的手挪开,掸掸衣领,又抚平褶皱,才缓缓说道:“成捕头,我劝你你消停点,你现在可还是疑犯!” 成祥怒吼:“我去你的疑犯不疑犯!你爱把老子怎么都成,你快说,小庄呢?她现在在哪,怎么样了?老子告诉你,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不放过你!” 温风至迎着他唾沫横飞,擦擦脸,道:“成捕头,她是你什么人?” 成祥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温风至道:“之前你说小庄姑娘是你没过门的娘子,这……恐怕不是真的吧?” 成祥咬牙:“怎么着!她就是我没过门的娘子!你不许啊?” 温风至道:“不是我不许,只怕是……有人不许。” 成祥哈哈冷笑:“放屁!我就看中她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不许都不行!” 温风至还要开口,外头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原来是温风至的一名亲兵,上前行礼,看成祥也在,微微发愣,不知该不该开口。 温风至道:“什么事儿?你……不是去跟着那位姑娘了吗?怎么回来了?” 那亲兵一头汗,焦急不堪道:“大人,小人原本是跟着的,但方才外头慌乱中,一错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温风至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亲兵吞吞吐吐,最终道:“小人楞眼里……倒好象看到……之前那姑娘说过的两人曾出现过,小人……” 温风至彻底心凉,成祥在旁边听出苗头,问温风至:“他、他说什么?哪个姑娘……什么说过的人……他说的……不是小庄吧?” 温风至凉凉地看了成祥一眼,成祥望着那种眼神,心中登时了然。 成祥焦怒:“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他娘的到底快说!小庄在哪儿呢!” 温风至本来不屑跟成祥细细解释,然而……想到方才外头聚集的那些人众,想到二姑娘双眼通红,又想到小庄的那句“他是磊落光明的汉子”…… 莫非……真的是他先入为主错怪好人? 温风至以最简练的言语向成祥说了一遍小庄回来的过程,最后道:“她不肯留下,故而我叫亲兵暗中跟随以为照应,没想到居然……” 成祥听了个大概,大热天的,却有一股股地寒气从脚底儿往上升:“这个意思,是那两个盐枭把小庄劫了?” 温风至叹道:“多半如此,之前小庄姑娘来找我的时候,就在门口说的话,当时盐枭已经进城查看情形,恐怕……就跟他们看到了,所以才对她发难。” 成祥的心好像给人扭成了麻花:“老子……老子要去救她。” 成祥拔腿就就外冲,冷不防温风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乐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去哪找人?!” 成祥用力一抖,将温风至的手抖开:“总比呆在这个鸟地方什么也不干的强!” 他说走就走,绝不啰嗦,撒腿跑出县衙门口。 温风至见他在出县衙门槛的时候纵身一跃,那身形矫健,如猛虎出闸相似! 温风至皱眉想了会儿,终于握拳道:“来人,备马!” 成祥冲出县衙,往前狂奔,路上遇到几个衙差,见了他,都是又惊又喜,还没来得及寒暄,成祥劈头便问:“看到小庄了吗?” 问了一路,却终无所获,成祥顶着大太阳,站在十字路口,汗出如浆,却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找人,不由地想到温风至说小庄腿伤流血,脸色苍白……他的眼睛竟也止不住地发红。 “捕头?”惊喜交加的声音响起,成祥回头,却见胡老二带着两个差人飞奔过来。 成祥问:“看见小庄了吗?” 胡老二跑到他跟前,闻言一愣:“没、没有……捕头您出来了?” 成祥眼睛发直:“真的没看见小庄?” 胡老二看着他伤痛焦灼的双眼,心头一动:“之前在县衙门口见过面,之后就……捕头,怎么了,小庄、小庄娘子……出事了不成?” 成祥几乎想大哭:“她被盐枭捉走了!你们、你们快去……给我把城门锁住,挨家挨户的搜,一定……要找到她……” 胡老二心惊肉跳,望着成祥发呆,成祥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胡老二这才反应过来,道:“捕头,捕头你……你看看你认不认得这个?” 成祥见他伸出手来,就扫了一眼:“这是……这是我的发带,你哪来的?” “果然是这个?!”胡老二用力一拍大腿:“不好了!盐枭把小庄娘子弄出城去了!” 原来胡老二之前听了温风至的吩咐,带着人四处巡查,城门口自然是关卡重地,来来往往都要搜查清楚,胡老二过来巡视一遍,无意中看到地上有这样一根布条……起初不以为意,后来便觉得有几分眼熟。 胡老二算是个细心的人,掂量着仔细一想,依稀记得是小庄曾束发的,却不敢确认……何况他是来找盐枭的,跟小庄也没有关系,于是暂时只揣了起来。 两下一对照,成祥心中有数,正要撒腿往城门去,身后有人道:“找到人了吗?” 成祥回头一看,是温风至骑马而来。 差不多就在与此同时,正是小庄跟周通两人下了马车进了草丛。 小庄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四处打量,正如方才她在车上所见一样,这儿的草生得很高很茂,还有些矮树间杂其中,若是进了此处,在路上绝看不到人在何处,要找也需要找上好一阵子。 小庄这边走着,身后周通望着她,却极仇恨,想到方才城中命悬一线,简直恨不得把她…… “差不多了,别磨蹭!”周通呵斥,又骂了声。 小庄柔声道:“多谢周爷。劳烦周爷转身……免得腌臜……” 周通不理她和颜悦色,充满恶意地说:“你不用得意,你瞒得过徐爷,瞒不过我……就算你跟了他,以后也终有他厌倦的时候,那时候才看我怎么……” 小庄依旧波澜不惊:“妾身是个无依无靠的……只是活一时是一时罢了,以后的事儿也不敢去想,还是劳烦周爷暂时转身……” 周通狠狠瞪她一眼,见她站在草丛之中,倒像是一支枝茎修长纤弱的花儿,倒是不怕她飞到天上去……便抱着双臂微微转身。 身后窸窸窣窣,仿佛是她提衣的动作,周通哪里容小庄好过,便道:“你怎么会跟了成祥的?听说你之前是从青楼里出来,那恐怕已经是万人……” 一句话没说完,周通略觉异样,正想回头之时,后颈处蓦地剧痛!周通知道不好,伸手捂着头,就要喝骂动手,眼角余光扫过,却见小庄手中握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用力又砸下来。 周通手脚无力,昏迷过去之前,望见小庄依旧苍白的脸色,嘴角抿起一丝坚毅。 小庄见得手,一时伛偻了腰,忙先看一下远处,见没惊动徐爷,她便把衣裳乱扯了几把,又狠狠心,挥掌在自己脸上打落,顿时之间脸颊火辣辣地疼,泪也逼出来。 小庄躬身,把那块石头塞在腰下用衣裳挡着,就这样踉跄弓身地走了出来。 果真徐爷见小庄这般凄惨,战也站不稳似的,立刻认定是周通对她不轨,转身去找周通晦气。 这“调虎离山”计生效,小庄望着徐爷身形隐没草中,便靠在车边,有气无力地唤那赶车的:“这位大哥,劳烦您搭把手,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赶车的见她微微俯身,声息微弱,一副即将晕厥之态,忙过来扶着,小庄脚下一歪,像要跌倒,赶车的躬身去扶,不料小庄握着那石头,猛地砸下。 小庄本就虚弱,打晕了周通已经是竭尽所能,这一击之下,并没把赶车人打晕,只是打得他趴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 小庄手已经无力,便唤道:“三爷,三爷!” 季冬青被周通狠打了一顿,从上车开始就窝在车厢里,不敢动弹,听小庄叫他,便从车窗微微探头:“怎么……”话没问完,一眼看到地上那赶车人,顿时发呆:“你干什么?” 小庄道:“三爷,劳烦拉我上去,咱们……得调转马头,回城去!快,不能耽搁……” 季三儿一个激灵,他虽然坏,人却不蠢,一看周通徐爷都不在,就知道小庄使了计,可他给周通打怕了,一时竟不敢动手。 小庄心急如焚,喝道:“三爷,等他们回来,咱们都得死!” 季冬青听到一个“死”字,连滚带爬地窜出来,小庄已自己爬了一半儿,季冬青一犹豫,终于把小庄拉上车。 小庄不会赶车,季冬青却是懂得,当下把马车转过头来,打马往城内狂奔! 季三爷心跳如擂,打马狂奔间,问道:“周通怎么了?” 小庄已经连坐也坐不住,腿好像都麻木了,半靠在车门处,道:“我打晕了他。” 季三儿白忙里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如个病危林黛玉似的,实在难以想象……舌尖有点麻:“你真是大胆……” 小庄道:“不大胆不行……若不逃,他们先杀三爷,然后就是我了。” 季三儿道:“方才周通要杀我……你为何要为我求情?” 自打两人相遇,季三儿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按理说小庄巴不得他死才对,方才却还冒险为他开脱。 小庄沉默片刻,道:“对成爷来说……大概也不愿见三爷就这样死了……” 季三儿身躯一震,转回头去看着前路:“你……不过跟我虎子哥刚认的,就这么为着他了?”若不是为了成祥,小庄委实不用淌这趟浑水,更不用受这些匪夷所思的苦处波折。 小庄的回答很简单:“成爷对我有恩。” 季三儿笑笑:“我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小庄道:“让三爷……见笑了……” 小庄道:“让三爷……见笑了……” 小庄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惊,扒在车门上往后一看,道:“不好!三爷再快些,他们追来了!” 季三儿扭头一看,果真看到身后有两匹马如风追来,领头一个,杀气冲天,竟然是徐爷,他身后的一个,头上还滴着血,却是周通! 第506章 先前赵黼一行人从辽都往云州而行,路上便被人盯上。 那些人远远地跟随,只因雷扬等防范甚严,又有睿亲王派的人暗中护卫,因此不易下手。 直到那场雪崩,赵黼返回相救萧天凤的时候,以赵黼的身手,本可以带着天凤逃出生天,生死关头却被人阻了一阻。 因雪滚过客栈院墙,那人才见机逃之夭夭,只当赵黼埋于雪下必死。 回到云州,赵黼摸不透这意图加害的是哪方人马,蓝少绅将计就计,放出消息说人在那场雪崩中失踪。 正辽国使者来云州探问赵黼的情形,同行的还有大公主萧敏的心腹,正是追寻天凤而来。 赵黼便让雷扬送天凤过去。 谁知天凤甚是执着,便偷偷地跟来人说她会随着赵黼前往舜都,见识大舜风光,且叫母亲跟舅舅不必担心等话。 萧敏的心腹也深知赵黼在上京独力救下萧敏母女并睿亲王之事,再加上萧利海于辽人之中,便是传奇中的女英雄般,从臣子到百姓,都极慕重大辽明珠的为人,因她葬身大舜宫廷,常常惋惜叹息。 如今知道赵黼乃是萧利海之子,震惊之余,先前有多畏怕,现在就有多敬爱。 再加上天凤说了赵黼雪崩之中舍命相护之事,众人越发感激涕零,因此毫不怀疑天凤的话。 也都知道郡主从来爱玩,往日就常随花启宗外出游玩,如今跟着赵黼,岂不是更加妥当了?于是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天凤两边儿瞒着,天衣无缝。 到赵黼想起问一声儿这人回去了不曾,才知道天凤仍在,且跟蓝泰正玩得极好。 赵黼因想回舜都是为了私事,但毕竟有许多视他做眼中钉的人,再带上个天凤,岂不是自找麻烦,便叫蓝少绅派人送她回去。 天凤见他动了真,便跑了来道:“按家里的行辈,你是我的表哥,我又并未做伤天害理的事,更加对表哥你敬慕有加,为什么总要撵我回去?” 赵黼道:“什么表哥?我认你了么?少废话,快些离了我这儿。” 天凤小声说道:“你嘴上不认我,心里是认了我的。” 赵黼笑道:“说的跟真的似的。” 天凤道:“不然的话,那天在客栈里,生死关头,你为何要救我?” 赵黼敛了笑,拧眉冷冷说道:“六爷生平救的人多了去了,如果每个人都跟我认亲,那还了得。” 天凤怔了怔,低头想了会儿,才又嗫嚅着说:“你其实不用这样凶恶对我,我、我知道你是极好的人。” 赵黼越发诧异,冷看不语。 两人相持片刻,天凤道:“我听他们说,这次你伤着,是因为舅舅设计了你,你不肯伤他才自伤的,若不是念在血脉情分,你又怎么会这样?你对舅舅那样相待,客栈里的时候,也才肯那样待我。” 赵黼没好气地哼了声:“早知道救的是这样啰嗦聒噪不知好歹的,索性不救也罢了。” 天凤道:“表哥……” 赵黼喝道:“住口,别瞎叫。” 天凤求道:“你容我跟着罢,我绝不惹事,我、我真的只是想见识见识上国风光而已。” 赵黼道:“你要见识,以后自个儿跟别人去。我又不是去玩儿的。”说着便叫雷扬。 天凤生怕他不由分说叫雷扬拉了自己去,便忙说:“我知道的,你是为了你心爱的人才要回去。” 赵黼挑眉,哑然失笑:“你知道的倒是挺多的。还知道什么?” 雷扬已经进门,见状便不上前。 天凤看着赵黼,竟认认真真道:“我知道让你放在心上的,一定是世间最难得的女子,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到底会是怎么样的女子,才会……所以我想……” 赵黼被她寥寥数句,惹动心事,心念顿时转到云鬟身上。 一想到她,原本冷锐的眸子里才泛出几许温和。 天凤看得分明,道:“你若硬是要送我回去,我总会想法儿再回来的,而且……我听说有些人暗中想对殿下不利,若是他们抓住了我,利用我来要挟倒是小事,若因此泄露了你的行踪,岂不是反而不美?” 赵黼见她竟这般心思缜密,且又如此擅长威逼利诱,讨价还价,目瞪口呆。 天凤却又合掌求道:“殿下,只要你肯带我前去,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求求你。”竟是软硬兼施。 正蓝泰拉着蓝夫人来到,蓝夫人见是这般情形,不觉也愕然失笑。 此后,路上前前后后果然又遇了几场惊险,只是赵黼这一行人最擅冲锋陷阵,也会斥候之法,最会侦查反击,故而就算从云州到京城一路有许多探子眼线,却仍是给他们闯出一条路来,终于以最快的速度来至京城。 进京后却更谨慎自省,不肯半点马虎,当日便换了三处落脚的地方。 云鬟出宫那日,赵黼几乎按捺不住跟她相见,只是却知道她身边儿跟着的暗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下百多,十分难缠。 其实若要硬抢的话,双方虽难免各有死伤,却也未必会十拿九稳会将她带走。 又因为赵黼心中已有所图,便并不肯打草惊蛇,因此竟未曾现身。 原来,赵黼从路上就听说皇帝意欲对云鬟不利,后来越靠近京城,那些传言越演越烈,什么不堪而稀奇古怪的话都出来了。 其中一大半儿,赵黼是不信的。但毕竟有个“关心则乱”的缘故,故而他面上冷然,心中却似有岩浆翻滚,咕噜噜地滚烫炙热。 似是那原本已经熄灭了的心火,正复燃烧炽烈了起来。 在云州跟蓝少绅说起之时,赵黼所言,只想得云鬟这一个人罢了,什么江山社稷,他从不放在眼里。 何况先前赵世竟想要除他而后快似的,赵黼虽看着是个百无禁忌的人,眼睁睁被从小儿视作亲人的人如此相待,心中受伤甚深。 倘若赵庄夫妻仍在,或许倒也罢了,偏他们夫妻双双……至亲之人一去,就如心上被生生划破一道天堑鸿沟,无法逾越,不能填补。 又从睿亲王口中听说,或许赵庄夫妇身死,跟伺候英妃的宫女有关。 不由想——难道是身为生母的人,害死了他最珍爱的父王母妃?那真真是情何以堪。 故而“哀莫大于心死”,赵黼心灰意冷,京城乃至天下,对他而言从此只有一个羁绊,那就是崔云鬟。 他只想带云鬟离开,不拘去向哪里,总归有她陪伴,便天下都去得。 可这想法,却因一路而来的所听所知,渐渐地变了。 那些荒唐不堪的传言自然是小事,因多半不是真,但这传言之所以会流出,症结却仍在皇帝身上。 他深爱之人,如今却落在赵世的手中,任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都在拿捏。 更有那许多污秽不堪的言语来诋毁她。 想到赵庄跟太子妃,想到自己,从在襁褓之时一直到现在,竟好像都在被别人拿捏着性命,全然身不由己。 他最为珍视的赵庄夫妇,以及素未谋面的英妃……都是如此,如今更轮到云鬟。 要带走云鬟容易,赵黼要退也容易,放马草原,或者泛舟五湖,从此远离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远离那沙场上的生死立见。 可这一路上的连续埋伏刺杀,以及云鬟的遭遇,却让赵黼在惊怒交加之余,明白了一件事。 天下虽大,只怕并没他能退的地方,他的存在对人而言便是个极大的威胁。 他若不死,天下处处皆是囚牢。 甚至连累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既然他们步步紧逼,退无可退,倒不如迎头而上。 雪随风掠入廊下,栏杆上已高高隆起绵厚的一层。 那灯笼在风中狂荡摇曳,廊下光转影动,暗涛汹涌。 赵黼问罢,半晌,才听静王答道:“你觉着,这些恶事都是我所为?” 赵黼一字一顿:“我不敢信,故而问你。” 前世赵庄无故身死的早,赵黼只当是因为晏王妃病逝引得赵庄积郁,又加战中所伤才难以避免。故而这一世十分提防。 可却仍是重蹈覆辙,只不过时间推迟了数年罢了。 上辈子,赵庄夫妇逝去后,静王对赵黼甚是照料,甚至多亏了他,才让赵黼觉着尚有亲情可顾。只不过如果两个人的死并非意外…… 因为赵庄去世,太子见弃,恒王不能用,又跳过了赵庄,故而太子位自然花落赵穆。 但今生因赵黼一力照料,太子跟恒王相继倒台,却仍有个赵庄横在眼前。 赵黼死死地盯着赵穆,道:“我不敢信,有人会为了皇位不惜杀尽手足,灭绝亲情,现在,只要四叔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风吹雪打,赵穆自觉仿佛化身一尊冰雪雕像一般,从头到脚一概地冷,心头那一抹余温仿佛也在极快消逝。 东阁殿内,一声锐响。 静王蓦地回头,头顶的灯笼光动,将他的脸照的分明了些。 目光闪烁,赵穆忽然道:“你恨他么?” 赵黼道:“你指的是……皇帝?” 静王道:“除了他,还有谁。”灯光之下,唇角一挑,“你,或者是他,大概都不会相信,都觉着是我害了三哥,然而我并没有。这话你们都不信,然而我知道……若是三哥还在,他会信。” 乱雪之中,眼中有些晶光,静王道:“可知,兄弟几个之中,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三哥。” 赵黼不语。 那风如刀,似能伤人,两个人眼睛都有些红通通地。 静王背对赵黼,微微仰头:“他是真的能将所有都抛下的人,是真正大智若愚、表里如一的人,我敬他。” 赵穆道:“我不会害他。不管你们信不信,当初我劝他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只不过我难以相信,偏是因此而害了他罢了。” 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赵穆道:“或许是我错了,三哥那样的性子,本就不适合留在这皇城之中,但偏身不由己,不能后退,他如此,我也如此。” 举手将脸颊边儿的冰冷擦去,赵穆回过身,神色已经恢复昔日的平静,道:“昔日窦鸣远杀崔钰的那件事,是我所为。我知道有人容不得他在位上,所以设计安排窦鸣远行事,无非想借此坏了他的声名,逼圣上废太子,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不然的话,我大可让窦鸣远直接杀了他,或者有一千万种法子可以动手……但是我并没有。” 谁知道偏有个崔云鬟在身边儿,竟把那罪名都兜揽了过去,仍是保得赵庄无碍,且又揪出窦鸣远来。幸而这局布的深,将嫌疑引到恒王处。 那日白樘质问,自是看破了窦鸣远案是静王背后操纵。 赵穆道:“所以你总该知道,三哥的事,跟我无关。”略顿了顿,静王道:“至于你一路上……” 正说到这里,便有整齐的脚步声起,廊下一队禁军破风雪急急而来。 赵黼道:“东阁里的,是什么人?” 静王道:“沈正引。” 赵黼道:“他想干什么?” 静王道:“皇上容不得他,他也心知肚明。” 赵黼道:“你跟他合谋……想要谋反么?” 静王不答,面上反而露出一种有些古怪诡异的笑。 赵黼看看他,又看看身后那一队旋风似奔来的禁军,忖度中,是静王道:“方才我问,你恨不恨他,你尚未回答我。” 赵黼皱眉,继而道:“恨。” 静王低低笑了两声:“为什么?” 赵黼冷冷道:“为所有的覆水难收。” 萧利海葬身火海,赵庄夫妇双死宫中,云鬟曾生死一线,而他亦是九死一生,若说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赵世,也不为过。 静王道:“若有个机会在你眼前,让你可以报仇,你会怎么做?” 赵黼的目光自静王面上掠过,看向他身后的东阁门口:“你是何意?” 静王道:“沈正引曾告诉我,就算是无所选择,圣上仍旧不会选择我,我原本不信,但是今夜……” 赵黼道:“你果然是要谋反?” 满地雪白,踩上去满耳咯吱咯吱地响,雪已经没过了靴子尖,脚步凌乱地踩进雪中,带的地上的雪花溅舞,复又落定。 身后足印,却又很快被飞雪填满。 云鬟往东阁方向疾奔,不免跌倒了两次,却又很快急急地爬起身来。 呼吸急促,只得微微张开口,有雪花飘入,倏忽化水,沁凉冰冷。 还未到达东阁,远远地便看见那廊下站着两人,一个身着朱红色吉服,戴王冠,自然便是静王赵穆。 但另一人,却是禁卫打扮。 因背对着她的方向,无法看清面容,飞雪迷蒙微光笼罩之中,只隐约瞧见那宽肩窄腰的身段。 云鬟几乎一眼便认出是谁,却也在瞬间几乎站立不稳,往前一扑,忙搭在栏杆上,却摁了一手冰冷绵软的雪。 因她跑的甚急,浑身发热,手心滚热,雪陡然化开,冰冷冷湿淋淋地。 云鬟想要叫一声赵黼,先前那浸入口中的雪水却仿佛化成了冰,涩涩凉凉地堵着嗓子,只顾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处,被雪打湿的双眸朦胧。 她按了按喉咙,想要再向着赵黼身边儿奔去之时,耳畔却听到一声凄厉呼喝。 云鬟一愣,目光转动,蓦地看见就在东阁之后,那原本因飞雪飘零而阴暗如墨的天空……赫然竟闪出一片隐隐地血红! 第507章 脚步蓦地刹住,云鬟抬头仰望那乱雪之中,赤红隐隐之处。 许是雪迷了眼,许是因忽然看见赵黼出现眼前而心慌意乱,过了会儿,云鬟才认出那是……火。 是哪里失火了。 火光冲天,映的头顶飞舞纷乱的雪片也带着淡淡地轻红。 瞬间有些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在宫内,还是宫外。 云鬟仰看了片刻,才又想起赵黼,忙又看向东阁外廊下。 谁知定睛看时,却大吃一惊,原来彼处已经空无一人,原本站在那里的静王跟赵黼,竟然双双不翼而飞。 云鬟睁大双眸,就好像心也在这一刻被掏空了。 漫天飞雪,而她伶俜独立,屏住呼吸,呆呆地看了半晌,才提起袍摆,疯也似地往那处狂奔而去。 云鬟从廊下经过,仍未找到赵黼跟静王两人,进了东阁,却只见几个禁军守在门侧,里头却空无一人。 守门的禁军以为她是来见皇帝的,便低声说道:“您还不知道呢,方才有人意图行刺圣上。” 云鬟眼前蓦地出现赵黼跟静王对峙的那一幕:“是、是谁意图行刺?” 禁军道:“这话本不敢说,但……”因见左右无人,便悄悄对云鬟道:“听说是沈相爷的人。” 云鬟原本提到了嗓子口的心才又缓缓放下:“原来是相爷?” 因知道不是赵黼,几乎连打听赵世如何都忘了。 那禁军道:“幸而静王殿下早有防范,才未曾让贼人得逞。” 云鬟因见了赵黼,其他的都不曾放在心上,只是若跟此人打听,又怕这人不知道,反坏了赵黼的事。 因问:“怎么不见静王殿下?” 禁军道:“这个却不知道,我们是后来的,那会儿事情已经平息,只怕殿下自不知去了哪里。” 又问赵世,却听说赵世已经被王治陪着回了寝殿。 云鬟疑心静王正伴驾,还想去打听打听,才要走开,便见廊下匆匆地有数个内侍跑来,一边儿慌里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 那禁军拦住,喝问道:“张皇什么?” 众太监们止步,其中一个便说道:“雅韵殿那儿不知怎地,竟着火了!你们还没看见么?东阁后都红了一片。” 侍卫们这才惊动起来,纷纷眺首仰望。 云鬟睁大双眼,这才明白原先她所见的那一片红,竟果然是宫中走水。 方才只顾来寻赵黼,心头还想着今夜正是除夕,兴许是坊间有人放烟火,所以映红了半边天,也未必是走水。 因此事跟赵黼不相干,云鬟按捺心跳,转身欲往别处去寻。 还未走开,便听一个太监道:“雅韵殿是淑妃娘娘所居,听闻今夜静王妃还带着小世子在那儿呢。也不知如何了。” 云鬟蓦地止步,心复乱跳起来,难以自禁。 偏偏另一人道:“是了,方才我隐隐地看见似是静王殿下往那边儿去了。” 众人都有些惊悚,沉默半晌,有个嘀嘀咕咕道:“阿弥陀佛,正是大节下,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太子的事儿才过去多久,若静王殿下再,那我们大舜朝岂不是就……” 其他人忙斥责,喝令打嘴,这才缄口去了。 云鬟站在旁边儿,听得清楚明白。 几个侍卫见她站在风口里,正要招呼她入内避风,云鬟却一言不发,握拳疾步去了。 几乎是本能地,云鬟知道赵黼必然是去了雅韵殿。 偏偏又是失火。 她曾对赵黼说——“水火无情”。 云鬟会水,所以对她来说,水还且罢了,最难消受跟面对的,是火。 那日在街头,无意遇见失火,有小儿困于楼中,赵黼纵身闯入火场相救。 云鬟在外相看,胆战惊心,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惧。 所以在赵黼返回之后,才那样失态。 其实赵黼也明白她如此的缘故。因为这件事,是两个人都不能言说的。 虽心照不宣,却不约而同地避忌。 当初发现复又苟活一世时,想起前生种种,时而切齿痛恨,时而长吁短叹。 有几个场景,是她不能去想,想到便会失陷失控似的。 其中最为叫人痛心疾首的,自是青玫之死,季陶然之死,然后就是…… 此刻蓦地想起来,身上竟似有冷汗涔涔。 阁子内,是那人扶着桌子,摇摇欲坠,满面痛色:“你、你害我?” 她坐在对面,眼睛里透出几分惊疑,但很快便释然了,举手将桌上杯子举起,一饮而尽。 她淡淡应道:“是。” 顿了顿,迎着他惊疑的眼神,崔云鬟笑:“王爷不是想看看我到底会做到何种地步么?这就是我的回答,不知王爷可还满意?” 她含笑说着,唇角却也慢慢沁出一丝血渍。 云鬟虽仍是在往前,脚步却慢了下来,双手缓缓举起来捧着头。 勉强抬头,又看一眼,绕过东阁,果见前方火光更盛了。 昏头涨脑,仿佛那火并没隔着几重殿阁,而是她置身其中。 云鬟本正踉跄往前,却因那回忆如此逼真,就像是一步踏入火海,火舌迎面席卷。 此刻的她,往日的她,几乎要重合一起。 云鬟惊呼一声,抬起衣袖,遮住那迎面而来的烈焰。 却忘了自己人在雪中,飞雪弥漫中那身形一晃,往后趔趄倒下。 正此刻,有一个人从旁边儿快走几步抢出,及时将她的手臂扶住。 云鬟惊魂未定,胸口起伏,回头看了一眼,顿时胧忪。 却见是白樘去而复返,手中仍撑着那把伞,伞下的容颜如同描画,雪地的反光跟头顶的灯笼色交织,显得他的容貌格外宁静淡然。 这一眼,却如秋水,又似寒星,将她从迷梦中唤醒了几分。 白樘垂眸看她,淡淡问道:“如此着急是做什么?” 云鬟紧锁眉头,总算想起前情:“尚书、如何还在宫内?” 白樘道:“将要出宫,听说有事,便回来查看……你是要去后宫么?” 云鬟点头,白樘道:“为何?” 云鬟红着眼,却不知该不该回答。 毕竟赵黼当初跟白樘决斗,又随着萧利天离开,云鬟不知对白樘而言,此刻赵黼突然出现宫中,该当以友相待,还是以敌相待。 浑身无力,额头仍是突突跳疼。 烈焰哔哔拨拨,随着风又发出呼呼声响,人影闪烁,都忙着救护,却毕竟来不及了。 叫吼声中,赵黼默然走开,信手从栏杆上抄起一把雪,在脸上抹过。 冰冷的雪将方才的灼热暂且消退,赵黼索性又握了一把,这次是塞进嘴里,胡乱咬了两口,吐掉,又随意嚼了一把,这才咽下。 如此反复几次,才觉着整个人又清醒过来。 他绕过宫阙,不动声色地往前,此刻有些巡夜禁卫来回逡走,却并未发现赵黼。 正将到东阁,赵黼默然止步。 前方台阶之上,有一人蹲在地上,抱着膝头,缩着身子,不知为何。 赵黼即刻认出是云鬟。 在她旁边,是白樘孑然而立,手中撑着一把伞,雪在伞面上积了厚厚地一层,他微微倾斜着,替她挡着风雪。 突如其来看了这幕,赵黼心中竟大不受用。 正这会儿,白樘抬头,原来他早留意到有人来到,细看才见雪中走出来的乃是赵黼,着侍卫红衣,夜影里却似墨色,在雪地上徐徐往前。 白樘端详他良久,撑着伞,漫不经心地下了台阶。 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赵黼止步,略转头看向白樘。 却见白樘目不斜视,却也随着身形略略一停,飞雪狡黠地掠过伞面,往他的面上偷偷乱乱地袭来。 白樘欲言又止,长睫轻轻眨了眨,欲言又止。 最后,他仍迈步往前而去,那撑伞的身影茕茕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只在雪地上留下深深地两行脚印,却也很快地被新落的雪给遮蔽了。 这不过是极快的一瞬间,两人便如擦肩而过。 赵黼喉头微动,却也未曾出声,只转头看着前方台阶上的身影,他疾走两步,却又放慢了步子,双眸盯着她,眼中透出些许明亮笑意。 云鬟一无所知,抱膝不动。 心中似有火舌乱舞,然而身遭偏偏是冰封雪冻,因此竟像是里外水火交煎。 正几乎无地自处,肩头一沉,是有只手压了下来,微微用力。 云鬟身不由己地起身,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紧紧地拥入怀中。 起初尚且恍惚,不知何人。 毕竟先前只有白樘在身侧,她一愣之下,忙挣扎起来,喉咙里艰难地道:“不……” 然而才一张口,鼻端忽地嗅到一股焦寒难闻之气,与此同时,却另有让她熟悉的气息。 冰冷的耳垂被柔软的唇瓣压下,他亲了又亲,方道:“雪这样大,大冷天的在外面做什么?” 云鬟听了这个声音,差点儿分不清是现在还是回忆之中,就仿佛那个人从火中走出,但…… 泪不由自主地坠落,亦无法出声,喉咙里还是干干涩涩,又似被炙烤的厉害,火辣辣地疼。 那熟悉的唇沿着腮边儿,轻车熟路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仿佛善解人意般,如同一泓甘泉,滋润着将要干涸的里里外外。 赵黼一手搂着云鬟腰间,一手轻轻扣在她的脑后,手底湿漉漉地,是发端的雪被揉碎又瞬间化成了水。 夜雪纷纷,似落尽琼花,又似翻飞玉蝶,凛凛棱棱,绵绵不绝。 云鬟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更不能信是赵黼真的出现在身边,她拼命想看清楚他的模样,却因靠得太近,无法仔细。 每一次想要定睛细看,又被他搂着脖颈,迫的她越发贴近,严丝合缝般,唇齿相交,分毫不能离。 云鬟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挣扎。 却也因为那种半强迫似的、急切地吻,让她渐渐确信了这个人的确是赵黼。 额头上的雪也都化了,变成水滴,沿着鬓边往下,慢慢地划过颈间,将里衣的领子都湿透。 她的额,眼角,腮边,以及眼睛,都有些湿湿的,新鲜落下的雪沾在上头,旋即又化成水,这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才从水里洗过脸一般。 赵黼察觉,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才又要吻落,却又止住。 猛地打横将人抱起,赵黼跃上台阶。 他左右打量了会儿,急急地掠过廊下。 云鬟先前在雪中交困,又被他突然出现亲的昏头转向,此刻才慢慢醒悟过来,微睁双眸定定地看着赵黼。 却见他脸上兀自有未曾拭去的烟灰,可的确是她惦记了许久的那个人。 仿佛是察觉她在打量,赵黼垂眸道:“看什么?” 目光转动,蓦地便瞧见她发髻上插着的那支金簪,金光闪烁,同她迷离的眼神交相辉映,让他…… 霎时间,赵黼喉头一动。 暗欲横生。 此刻廊下无人,他也再按捺不住,把云鬟轻轻放下,不由分说地握着肩头,摁在身后的朱红门扇上,狠狠吻落下去。 正意乱情迷,赵黼一顿。原来他耳力极佳,早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心头一动,赵黼左右看了会儿,竟将旁边一闪门推开,抱着云鬟跃了入内,复紧紧掩门。 脚步声很快近了,有人道:“在哪儿?果然是在前面清心阁?” 竟是灵雨的声音,另一个宫女答道:“是,有人看见白尚书陪着在那里呢。” 赵黼哼了声,眼神有些暗沉。他本是要借这个地方暂避,却因听了这一句,便改了主意。 正云鬟叫道:“六爷……” 赵黼低头“嗯”了声。云鬟道:“你没事么?”虽然人好端端地在跟前儿,可声音仍有些艰涩。 赵黼一笑:“有事。” 云鬟愣怔,赵黼低头在她颈间吻落:“我太想阿鬟了,只怕已经思入骨髓,无法安生。” 云鬟这才知道他的用意,略松了口气,便道:“放我下来。” 赵黼道:“你看这是哪里?” 云鬟并未留意,如今听他一说,抬头看时,吃了一惊。 却见头顶雕梁画柱,悬挂宫灯,琉璃地面光可鉴人,柱子上盘龙飞舞,抬头望远,黄金龙椅沉沉暗光。 满目威严庄重,琳琅华贵,原来此刻所处的,竟是金銮殿。 云鬟也曾来过几次,自然不陌生,见状更为意外:“擅闯进来,不是好玩的。” 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跟赵黼说,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潜入皇宫,又是到底发生了何事。看模样似有些狼狈,但…… 先前白樘明明是陪着她在,如何竟悄无声息去了?白樘……跟他照面过了没有? 正要问,谁知赵黼见她眼神闪烁,似是在神游天外,便道:“这会儿,还有心想别的?” 云鬟尚未反应过来,赵黼却抱着她,竟一步步走过那琉璃地,往丹墀前龙座方向而去。 赵黼步伐沉稳,腿长且快,云鬟不知他要做什么,才要问,他人已经拾级而上,顷刻竟上了台阶。 眼前便是那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黄金龙椅,是九州至尊的权柄所在。 云鬟莫名地有些慌:“到底在做什么,不要胡闹。” 赵黼道:“怎么就知道胡闹?”说着俯身,竟将她放在了龙椅之上! 云鬟呼吸都停了:“六爷!” 才要起身,赵黼按着她的肩头,不由分说将她摁住,重又吻落。 云鬟想推开他,怎奈力气不支,挣扎中,反被他推着寸寸退到了龙椅里侧。 他身上的气息越发浓了,呼吸也更重,云鬟蓦地明白了赵黼的用意,外间所受的冷已荡然无存,从脸到身上均烧了起来:“不、不行!” 赵黼一边儿亲吻,一边道:“什么不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缠绵悱恻,莫可名状。 云鬟本还要再说,却被他吻得头晕,呼吸且艰难起来,隐约察觉是他的手指沿着袍摆下滑,陡然之间…… 嘴角溢出一声惊呼,云鬟勉强避开,气息不稳:“不、不,别在这儿……”垂首之时,雪水沿着略见凌乱的发丝滴溜溜地垂落。 赵黼欺身拥住:“偏要在这儿。” 第508章 金銮殿内,龙椅之上。 隐忍低婉的声响中,“嗤啦”一声,便是裂帛之音。 今日云鬟所穿的是一件儿晴蓝色妆花缎的领袍,并不是她自有之物,而是赵世赏赐,叫她节下穿的,却仍是一件儿男装。 这也算是云鬟第一件儿至为奢侈的衣物,织花绵密精细,又且是御用贡品,名贵非常。 云鬟本不欲穿,但毕竟是赵世的意思,且灵雨也甚是喜欢,才百般撺掇云鬟穿了,还曾喃喃自语,说穿这衣裳最怕勾碰等,要格外小心……免得毁损。 如今却陡然轻易毁在他的手底。 然而这却只是开始,赵黼的手指如刀,轻轻一划,就如切豆腐般,将那层层叠叠的裹着给破开。 就如同划破重重地蚕茧,眼前的,是他垂涎亘古,绝世奇珍。 那经年累月、深敛秘藏的宝物,陡然现世。 似玉白腻,如雪晶莹,又因主人惶恐不安而颤巍巍、怯生生地,看着可怜可爱。 乍然曝露眼前,毕竟这殿内冷极,那如雪色里的梅红,慢慢地便又有些挺立起来。 赵黼的眼已半是通红,不由分说俯身,一手相擭,一边儿吮住。 另一只手也并不闲着,忙着探幽寻胜,让人防不胜防,动魄惊心。 他的手指颀长,指腹又粗,贴着极轻薄的丝质,滑动中,勾动那极纤细的蚕丝,“嗤啦啦”,发出令人战栗的些微声响。 这般上下交攻,叫人如何承受。 赵黼也听见自己越发粗重的喘息。 心头仍有一团儿火气,鼓鼓噪噪,涌动难压,先前嚼吞了几口冷雪,那冰冰凉的雪水从喉头滑入,却竟也未曾熄灭得。 他张开口,仿佛仍能吸入那带着烟尘飞灰的灼烈火气。 云鬟沉溺回忆,所能感觉到的那股冷冽干涸,于赵黼来说,又何尝不是同样。 且他比云鬟更加“身临其境”。 因他经历的是真中之真。 原来先前,赵黼跟静王赵穆于廊下相对而立,被赵黼一句“你要谋反”,静王道:“那你呢,今夜来至宫中,又是为何?” 赵黼道:“若不是你们步步紧逼,你当我喜欢回来?” 静王道:“原来黼儿也是身不由己。” 赵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道:“不要把我跟你相比,我并没有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静王笑了两声:是,向来笑里藏刀表里不一的,是他。 此刻,跟随静王的贴身侍卫急急走来,原本以为他在同禁军说话,又加天黑雪乱看不清,便未曾在意。 不料来至跟前儿,见静王脸色不对,便也随着看过去,楞眼看时,却似是个桀骜不群的禁军。 待看清脸色,瞬间惊心动魄。 就仿佛本以为一只猫儿在前,谁知却竟是头老虎,吓得踉跄倒退,齐齐戒备。 赵黼见是这般阵势,却只冷笑。 静王看一眼赵黼,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正欲言又止,身后东阁之中传出惊呼之声。 静王眼珠微微一动,即刻转身往回,赵黼见他走的甚急,心头转念,当即身形一掠,先一步来至殿门处。 才看一眼,不由错愕震惊。 却见东阁大殿内,先跃入眼中的,便是地上横着的两具尸首。 因两边儿朝臣都去,显得空空荡荡,正中上位,是王治扶着赵世,后者面如金纸,口中血出,摇摇欲坠,似命悬一线。 几个宫女太监瑟缩蹲在他们背后,不敢稍动。 在他们的前方,是十几个带刀“侍卫”,虎视眈眈,正欲动手般。 赵黼乍然见了这样一幕,几乎来不及出声,当即身形晃动,闪电般掠了过去。 那些拦在跟前儿的侍卫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被他陡然冲来,头前数人当即遭殃,难敌这般万钧雷霆,往旁边撞跌开去。 赵黼径直掠到赵世身前,揪着他肩头道:“皇爷……” 一声还未叫完,赵黼看着眼前皇帝的脸,对上那双阴鸷的眸子,眼前仿佛有那夜秋风秋雨,电闪雷鸣……无数惨烈不堪的记忆。 蓦地反应过来。 当即死死地咬住唇,手上一松。 赵黼回头暗呸了声,起身,反而后退出去。 这会儿静王跟外间赶来的禁军也进了殿门。 正好儿眼见这一幕,静王便示意众人按兵不动。 此刻,赵世虽仍咳嗽,看着赵黼之时,眼中却泛出了几分奇异的光亮。 赵黼一见,深恶痛绝,便冷道:“皇帝这又是在做什么?怎么反像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似的,原来这天底下能威胁到陛下性命的人,可真多的很。不知这又是哪一路的英雄豪杰?” 他所指的,自是眼前那十数名御卫打扮之人。 那些人因见赵黼出现,早就面无人色,哪里还敢回答,想要冲杀出去,殿门口又来了人。 赵黼同皇帝对峙之时,那谋叛者中,领头一名小统领便踏前几步,看着静王道:“殿下,你是什么意思?” 静王负手不语。 这人拧眉:“殿下莫非是想出尔反尔么?” 赵穆神情如常,淡淡道:“本王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人道:“你明明……”目光逡巡,却又急忙刹住。 赵黼早就留意,看的稀奇,慢条斯理道:“你们果然是联合静王殿下来造反的么?可是要杀了皇帝?那怎么还不动手?” 这些人均都惊悚且愣怔住了,彼此相看,不敢相信他说的什么。只当是玩笑。 连王治静王等也都呆若木鸡。 不料赵黼看一眼赵世,竟道:“要动手则快些,不要磨磨蹭蹭的,这般糟老头子,手指头也能戳死,速速结果了他,倒是省了我的力气。” 静王忍不住道:“黼儿,不可冲撞圣上。” “你不用装的这样忠心耿耿的,”赵黼不理,转头看向赵世:“皇帝可知道,静王殿下实则也对你怀着怨怼之心?” 皇帝苦笑,却仍是看着他,并不回答。 赵黼啧啧了两声,道:“你这人倒是极有能耐,生得儿子,走的走,死……”就此打住,道:“各怀心思的各怀心思。且你连自己的女人也要害,儿子们也要害,最后到底弄得众叛亲离,只一个孤家寡人,你心里大概是极得意的?” 王治忍不住道:“殿下,且息怒,其实自从殿下走后,圣上他无时无刻不……” 赵世轻轻哼了声,王治便停了。 赵世的声音极为苍老:“过去之事,朕所做未必全对,不过……有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朕知道,纵然时光倒转,只怕还是会做出相同抉择。” 赵黼道:“何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不过是冥顽不灵罢了。” 赵世笑道:“冥顽不灵,倒也有趣。”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略停了停:“看着你好端端回来,朕心里就踏实了。你……这次回来是想怎么样?” 赵黼道:“没想怎么样,就是抢个东西耍耍。” 赵世一笑:“什么东西?” 赵黼抬手指着他,道:“你的皇位。” 赵世不以为忤,反越发大笑,却又因呼吸不稳,咳嗽更甚。 王治看一眼赵黼,一边儿给皇帝捶背,一边儿掏出帕子为他擦拭唇边血渍。 只听静王出声道:“黼儿,既然回来了,万事好商议,何必先口没遮拦起来。” 赵黼揶揄道:“王爷自身难保,还要一腔好心地为敌人着想,此等人品着实让人敬仰。” 静王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就如同方才嘲讽赵世一样,无声一笑,默然垂首。 眼见赵黼敌友难分,皇帝咳血,静王在门边儿,那些谋叛侍卫心意已决,便悄然往门口退来。 赵黼也不理会,只说道:“喂,做什么这样着急?皇帝在这里呢,你们好歹动了手再去不迟。” 赵世虽有些咳嗽的天昏地暗,闻听这话,仍是忍不住勾起唇角,又咳又笑。 那些谋叛者深知赵黼手段,见他不动手不靠前,已经算意外之喜。 却因见静王带禁军横在门口,似有拦阻之意,那领头一人沉声道:“王爷,咱们说好了的。” 静王道:“是么?那当真抱歉。” 赵穆往旁边退开一步,这人以为他是有意相让,才要带人出门,谁知赵穆身后两道人影闪出,悄然出手。 间不容发,已剪除了两名党羽,剩下众人大惊,才纷纷动起手来。 赵黼正在打量现场,却听赵世道:“黼儿。” 赵黼皱皱眉,站着未动,只眼角余光瞥了皇帝一眼。 赵世又道:“黼儿,你走过来些。” 赵黼道:“怎么,还想要什么法儿来害我?” 赵世叹了声,勉强止住咳:“你方才说,要取我的皇位,是当真么?” 赵黼嗤之以鼻,并不搭理他。 赵世道:“那你要怎么来取?杀了朕?或者杀了静王?” 赵黼眼神一冷,慢慢道:“那又如何?你曾经教过,为了江山社稷,就算是亲骨肉也照杀不误,既然当老子的可以肆意杀孙子,儿子,那当儿子孙子的,想必也同样可以杀老子。” 赵世眼神有些愣怔,片刻竟点头:“你说的对。” 赵黼深锁眉头,不由又瞥了一眼。 而此刻,底下的相杀已经将至尾声,谋叛者或被杀或受伤,困了四五人,静王亲自吩咐暂且收押。 那为首的禁军小统领,因受了伤,被五花大绑,临去前却对静王道:“王爷甚高的心计,只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爷,也安排了后招,正是为提防王爷反水。” 静王沉默,这人笑道:“等收到大礼的时候,王爷只怕会后悔莫及的。” 静王原本心如止水,听了这句,心头却有些窜跳之意。 问此人如何,他却并不答,只是长笑着被推出门去。 静王勉强回神,看看在上的那两人……正欲说话,便听赵世道:“闹了这许久,终于耳根清净了。” 又道:“静王还有事要做,且退。黼儿留下。朕有话说。” 静王早有所料,垂眸道:“是,儿臣暂且告退。”便退出殿门。 他虽然有事,却并不立即离开。 于东阁门口略略一站,殿内的灯火光映了出来,地上他的影子也朦胧浅淡。 顷刻,却见有一人急急而来,近身低低说了几句。 静王闻听色变,本想回殿内说一声,转念间却又打住,只随着来人,竟是片刻不停地飞奔而去。 飞雪飘零,暗影憧憧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叫声音。 越往后宫去,越是声音乱响,似飞雪扑面般冲入耳中。 雅韵殿里火光摇曳,时不时地有许多太监宫女从内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正似群蚁溃散般四处奔逃,见静王来到,避让不及,忙都匆匆跪地。 静王环顾四周,并不见沈舒窈跟世子,急问道:“王妃呢?” 众人面面厮觑,不敢吱声。 静王莫名地有些心慌:“快说,王妃何在!” 才有个宫女战战兢兢道:“先前奴婢从看见王妃跟淑妃娘娘一块儿说话,世子也在身边儿,后来奴婢走开,就不知道了。” 有一阵狂风掠过,掀起雪花飞扬,同时也将殿内的火光激荡而起。 里头“咣当”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跌在地上,火势越发猛烈。 静王定了定神,对身边儿侍卫以及这些宫人们吩咐道:“速速去寻王妃跟世子,务必要好端端地找到,否则的话,你们一个也逃不脱。” 在他厉声呵斥之下,众侍从才不敢乱跑,只在殿外高声疾呼,或者去偏殿找寻,却并没有一个敢进内相寻的。 原来这门首处的火最大,火借风势,几乎如同从梁木上喷出来般急促,先前有几个宫女逃的慢些,有的被封在里头,勉强冲出来的几个,却也是衣裳头发都被烧灼的不像样儿。 所以这会子谁敢入内,除非送死。 静王的近身几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两人把心一横,扭身极快地纵入殿内。 但很快,便听到数声惨叫,不似人声,很快却又杳然无声。 外头等候的众人闻听如此,越发胆寒,更没有敢入内的人了。 赵穆睁大双眸看着眼前火焚的殿阁,双眼中满是烁烁的火光,他握紧双拳,往前冲去,却又被侍卫们及时拦住:“王爷使不得!” 赵穆叫道:“放手!我命你们放手!” 如今火势熊熊,他们站的数丈开外,却仍觉着风卷着火吹到脸上,燎的生疼,还要入内,便如自戕一般无二了。 因此侍卫们拼死也不肯放手。 赵穆力挣出来,踢开一个侍卫,便冲前了几步,却又被那火扑着面,眼睛都无法睁开。 这一顿瞬间,侍卫们又冲上来拉着他后退,赵穆满心绝望,大声叫道:“宏睿!王妃!”厉声高叫,声音嘶哑,却自无响应。 这会儿前去周遭找寻沈王妃跟世子的宫人也纷纷回来禀告,都说并没找到。 如此一来,只怕十有八九仍是在这殿内,好像是为了验证赵穆的担心,殿内蓦地响起小孩子凄惨的哭叫声。 赵穆一震:“宏睿……”声音凄厉,似伤似痛。 正在这生死瞬间,有一道影子从后似风如雷,刷地掠过,带起一阵冷风。 赵穆尚未回神的时候,那人已消失在茫茫烈烈地火海之中了。 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何人,心底却先知道了答案。 耳畔却听得侍卫喃喃道:“是、是……皇太孙殿下!”声音又惊又喜,又似百般感慨。 风雪中,赵穆拼命睁大双眼,极大颗的泪珠从通红的眼睛里一晃而坠! 第509章 ——赵黼觉着,自己仿佛要死了。 这并不奇怪,因为相同的感觉他曾经有过。 记忆里的那一次,江夏王府,同样是着火的殿阁,他踉跄数步,却终于不支,终于匍匐地上。 而地上也已经被炙烤的滚烫,赵黼无法呼吸,但每一口都是炙热灼人的热气,像是要把人里里外外都烧的通透。 满目火光晃动,还有些被烧得不停晃动倒地的柜子,桌椅……博古架等。 大概是外面的火也烧到了心里,赵黼窒息,不由自主张口,喷出了一口鲜血。 最后的意识,是一只温柔的手探过来,将他的手握住。 这手甚是绵软,带几分很淡的力气,但如此一握,却仿佛有跟他同生共死,会一直陪同的气息。 他本孑然茕然,满心愤懑悲凉,却因这只手的一握,而慢慢地烟消云散。 以及他自己,同样如此。 发现重生了之后,每每想到这最后的落幕,都会悚然,痛苦,惊怒交加。 故而当时在鄜州,当发现那个总爱男孩儿打扮的“谢小公子”竟然就是崔云鬟后,赵黼觉着,这仿佛是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报仇雪恨”。 谁知道……一切竟向着奇怪的方向而去。 最后的最后,赵黼发现,他所起意的“报仇雪恨”,全然是南辕北辙,的确有人“报了仇也雪了恨”,却只怕不是他。 而是崔云鬟。 前世今生,两人之间的命运似已难分彼此。 先前在东阁内,老皇帝回了寝殿,赵黼本要去找云鬟,不料却听说雅韵殿走水的消息。 这皇宫也是邪门,先是有鸣凤宫,如今又有雅韵殿。 偏内侍又多嘴说静王妃跟小世子宏睿在彼处,赵黼本要走开,听了这话,却皱眉止步。 虽然萧利海“自焚”跟今夜的这件事好像并无什么干系,但是赵黼却觉着,竟似风水轮流。 于是因为只一念起,却又跟云鬟阴差阳错。 赵黼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热闹的。 毕竟这是宫中,静王的人手又多,怎会让小世子有什么危险。 谁知却偏看见静王宛如绝望似的哭吼,他竭力想去火场救援,却被侍卫们拼死拦住。 ——原来赵穆,并不是彻头彻尾的铁石心肠。原来他也肯为了他的孩子,不计一切地赴死。 赵黼站在身后,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眼前着火的宫殿闪烁浮动,在他眼前出现一栋陌生的殿阁,赵黼自认从未看见过,然而却极亲切。 没有人告诉,赵黼自己知道……这是鸣凤宫。是萧利海曾经住过的。 而那小孩子声嘶力竭的叫声,却也如此熟悉。 让他心跳都失了衡。 只来得及将一名来督查的管事太监的大氅扯落,也不理会对方杀猪似的尖叫,径直在那殿前的池子里一浸。 飞快兜头往身上一披,赵黼一声不响地直冲进殿中。 就在他彻底入内之时,耳畔听见静王惊慌失措:“黼儿!” 赵黼不理,只循声而去。 那声音却若有似无,似故意跟他玩笑,让他几乎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 而眼前所见,也唤醒了他对前世那噩梦般的记忆。 不堪回首。 前头的一根巨大屋梁摇摇欲坠,压得底下柱子砖石崩塌,赵黼身上虽披着冰冷浸水的大氅,却也无法久留,鞋底几乎都有些黏滞。 他屏住呼吸,竭力搜听,终于判定方向,纵身掠了过去。 小世子宏睿缩在一个极大的海缸里,素日是用来放卷轴的,此刻里头盛着半缸水,原本冰冷的水已经温热了,再过一刻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小世子浑身湿透,脸通红,正抬着头哭的声嘶力竭,忽然听了动静,小孩儿便陡然停下。 因见赵黼披着大氅“飘然”而来,宏睿一愣之下,竟笑了起来,胖手扶着缸边,跃跃欲试地向着他,仿佛想从海缸里窜出来般,笑容憨态可掬,天真烂漫,十分喜人。 赵黼见宏睿无恙,忙上前将他一把抱入怀中,同时又将有些干了的大氅重新泡了水,便带着宏睿沿路返回。 正疾走中,赵黼想起件事:沈舒窈。 赵黼看向宏睿:“你母妃呢?” 宏睿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还说不清楚,便只“啊啊”地回答。 事不宜迟,赵黼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藏于大氅下,正往外疾走,先前那根摇摇欲坠的屋梁终于支撑不住,便垮塌下来。 赵黼见这木梁粗壮,若在地上烧着,又阻住了前路,因此竟不肯退,只想赶在它倒下之前抢先一步出殿。 谁知他毕竟方才被烟火熏蒸,功力略打折扣,何况这会儿殿内的境况越发困难。正把心一横,勉强抱着孩子欲闯关,那燃烧着的木头偏偏跌落下来。 虽然不曾砸中赵黼,但他因要避开木梁,被那股霸道气浪往前一掀,赵黼身不由己腾云驾雾而起,还不忘死死地抱着宏睿。 但饶是用尽浑身解数,却抵不过环境恶劣,正如地狱之中的场景,赵黼跌在地上,还要牢牢地将宏睿护在怀中,不叫火扑着,也不能磕碰着。 在他跌地的那一瞬间,又想起前世的情形。 那只温暖的手,忽然就在他自觉无能为力的时候,又出现了。 那手温柔地抚过脸颊,她默然凝视,面露欣慰之色。 赵黼并未见过萧利海,却能从萧利天身上看出几分,此刻当看见这冲着自己流露悲悯怜爱笑容的人后,便立刻知道这就是萧利海。 她口角微张,仿佛对他说话。 赵黼苦笑:“难道我今日要死在这里?” 眼睛却湿润了。 手掌摁在地上,已经有些烫人了,外头鼓噪的声响也全然听不见,只有火焰乱烧的哔哔拨拨声响。 正惘然之时,另有一道人影,却如同火中一缕清风,无声地旋了进来,他将赵黼用力一拉:“殿下!” 赵黼模模糊糊抬头看时,正认出是巽风。 巽风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沾水的大氅给他披上,道:“殿下撑着些。” 在巽风的相助之下,才顺利逃出了火场。 临出门的时候赵黼回头看了一眼,却在那跃动的火光之中,又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幻象。 他看见萧利海抱着襁褓,立在火焰熊熊的鸣凤宫前,笑容明艳且温柔。 但同时他也看见了……在火场里握住他的手的那个人,真正是谁。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赵黼并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又或者根本没有主人,这不过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在临死之际的幻觉,何足为奇。 但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那是真之又真的,也是他这一次回来大舜的原因。 ——崔云鬟。 赵黼同巽风闯出之后,将小世子递给抢上来的静王,自己俯身狂咳。 喉咙里仿佛有火冒出来,又似被烟伤着,很不舒服。 在他身旁,静王死死地将小世子抱入怀中,深看一眼赵黼,泪从通红的眼中滚落出来,却无法言语。 赵黼本要问巽风如何会在这里,但只要细想,就知道巽风必然是奉了白樘的意思。 于是索性不多言。 劫后余生,此刻他最想见的,竟仍是她。 谁知却又看见那样一幕。 动作不由略粗几分。 云鬟浑身战栗,低呼这声传入赵黼的耳中,却更叫他情难自禁。 似近身搏击,他却是个中顶尖儿高手,而她……却是个最不合格的对手。 就如是猎物被盯上般,云鬟无端心悸。 意图后退,背却已经紧紧地抵着椅背,忽然腿被他握住,往外生生地拽了出来。 云鬟慌极:“别……”却失去了素日的清冷自持,慌乱无措。 这似曾相识之感,几乎让她又想起前世两人洞房花烛那夜。 恐惧加倍,只想缩身逃离。 赵黼察其言,色,行,仿佛方才在雅韵殿被火烧得又滚烫起来。 如今并没有冰冷的雪供他解这焚热,幸而有比冰雪更好的。 他的救命之药,心头之火。 略有些狰狞的龙首,烛光下泛着幽淡的光,竟像是个能自主而动的活物一样。 不知何时,赵黼的额头多了些许汗意。 目光下移,看玉杵没入艳色桃花蕊。 他生怕那娇嫩的桃花儿经不得这般摧残,会被他碾碎,然而…… 她抗拒着,扭动着,最后,却痛呼闷哼,身子绷紧又微微抽搐。 仿佛是桃源向他露出一线明媚,她终于容纳了他。 通体似有一股暖意融融,而这一种热,浑然不同于在雅韵殿火场内那种霸道狂肆的夺命火焰,这是天上地下,最叫人受用,最叫人发狂沉醉,魂消髓没。 他几乎也要发狂了。 目光依依不舍,打量她的神色。 秀眉紧皱,云鬟咬着唇,满面白里泛红,眼神晶莹闪烁,忍痛,怯羞,惧怕。 她从未有这般脆弱楚楚的姿态,跟平日里的清冷淡然,判若两人。 一一“别怕。” 赵黼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带着颤:“阿鬟别怕……嗯……” 尾音难以克制地变成了一声令人意乱神迷的轻哼。 他恨不得能捧她在掌心上好生呵护疼爱,然而这般熨帖,无以言喻,以至于让他开始放平所有的胡思乱想,只顾追随身体的本能,或者亘古的本性而为。 如扶摇直上,如迎风而起,如踏波嬉浪,如傲啸长空。 失了分寸。 云鬟的手不知要放在哪里,起初搭在龙椅的边沿,却因他的连动而握不住。 模糊间手指抚过那雕刻的龙纹,黄金冰冷,龙形残酷,群臣上朝议事的地方,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所在。 然而她竟在这里…… 不能信。 起初那股锐痛,清醒地让她想起前世那回,可是那次对她而言,宛若垂死。 然而,然而这一次,却是向生。 泪不由自主地沁落,云鬟咬牙苦忍,祈祷一切快些结束。 但又怎能小觑此人的能耐?越发变本加厉,有增无减似的,无休无止,令人濒临失控。 她本不欲在赵黼面前失声痛哭,却在他搅扰而生的疾风骤雨中,忍不住哭叫出声。 一缕鲜血滑落,在那金色底座的龙椅之上蜿蜒,将雕工精致的黄金龙身也涂得血红醒目。 金銮殿外,依旧风狂雪啸。 门口两名内侍道:“你听见什么声响了没有?” 另一个道:“风实在大,竟似虎啸一般。” “如何还像是有些哭嚷之声?” “胡说,谁敢在宫内随意放声大哭?不要命了不成?” 正说话间,忽见一列禁军从下面匆匆经过,两人伸长脖子打量了会儿,又道:“咱们大舜,也不知将怎么样呢,先是恒王殿下跟太子殿下相继出了事,偏偏皇太孙又被辽人拐了去。这倒也罢了,横竖还有静王殿下在,谁知今晚上差点儿又出了事。” 另一个道:“方才换班来前,我可也听说了,东阁里有些变故,又加上雅韵殿失火,小世子可在里头呢!如果真的有个万一,我们大舜……啧啧……” “说的是,若真是那样儿,皇太孙又人在辽国,人家大辽人强马壮的,再加上皇太孙,我们这儿……可是国将不国的了,想想就觉着吓人。” 两个人低低窃窃说着,叹息了一会子,心中黯然。 风雪更急,底下那队禁军已经越了过去,两人缩起脖子:“这场风雪又大,我们在宫内倒还使得,外头那些贫苦人,不知又要冻饿死多少呢。” “出了人祸,可别再有什么天灾了。” “若太子殿下还在就好了,那可是个极好性情的人,若是他登基,必然有好日子呢,如今……谁又知道会怎么样……” 说到这里,耳畔忽听得幽幽呜咽似的声响,如泣如诉,若有若无。 内侍们对视一眼,扬首转头地四探,又听了会儿,竟似是从身后的金銮殿内传来。 两人顿时色变,面面相觑,正要说话,忽听得“砰”地一声,眼前一团光灿灿地,映的各人脸上都也明亮一片。 内侍们吓得忙都抬头看去,却见是重重宫阙之外,不知是哪里放了一束烟花,那五彩斑斓的烟花腾空而起,蓦然绽放,刹那间万点金光璀璨,就仿佛在瞬间有许多金星一涌而出,滴滴点金,当空洒落。 两人都看呆了,一时均忘了言语,也忘了方才听见的那些异状了。 一门之隔,在金銮殿内,高高地龙椅之上,赵黼紧紧地搂着怀中人,汗自颈间滑落,沿着锁骨往下,没入凌乱微敞的衣领之中。 身子仍在微微地战栗,窄腰也依旧绷紧,是个蓄势再发的姿态。 低头在软玉酥香的脸上亲了两口,正欲动作,忽然望见云鬟发髻上那斜插的金簪,因为方才的狂浪而有些歪斜,摇摇晃晃,几乎要坠下来了。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颈间的如月珮。 皎洁的玉白,因被汗水濡湿,晶莹滑腻,如细雪反光。 赵黼微震,想起一事。 盯着云鬟泛着薄红微汗的脸,真真是面若桃花,又似染着绯色云霞,一改她向来的冷清素淡,绮丽绝伦。 赵黼探臂入怀,摸到一物。 在她耳畔亲了口,赵黼道:“阿鬟,给你个好东西。” 云鬟已有些神志不清,眼皮都抬不起来,又哪里知道他将做什么,模模糊糊听见,还当又要折腾。 虽知难以逃脱,仍是徒劳挣动了一下,喃喃告饶。 耳畔是赵黼轻笑了声。 云鬟觉着半边身子略凉。 紧接着,臂上又微微一紧。 有一样东西,似冷似热,竟箍在她的右边手臂上。 云鬟毫无精神去打量究竟是什么,抬一抬眼皮都觉艰难。 赵黼望着眼前所见,心动神冶。 此时此刻,在云鬟如玉无瑕的臂上,赫然正戴着萧利天曾片刻不离身的、属于萧利海的玉宝镯。方才赵黼将她颈间的如月珮摘下,浑然天成地镶嵌在那欠缺之处。 清辉泛泛的雪肤,柔美纤妙的玉臂,戴箍着澄金闪烁、宝石璀璨的臂钏,有一种近似妖冶的艳瑰华丽之美。 “砰!” 烟火腾空,门扇上灿然影动。整个金銮殿浸没在明光之中,就如云兴霞蔚,朝阳初升。 第510章 这一夜,本是万家同欢的时候,在九重宫阙里,却是惊险万分,几乎所有人都彻夜未眠。 雅韵殿外,聚集了足有宫内一大半儿的人,专门处理灭火事宜的水龙队,禁军,宫女,内侍,群声鼎沸,奔走如蚁。 原先火借着风力,大有灼烈蔓延之势,足足烧了一个时辰后才有些缓和,又因雪重,加上水龙队紧急救援,侥天之幸,那火才慢慢熄了。 其他众人便聚集在雅韵殿外,收拾整理残局。 后,据水龙队的统领侦查报说,在殿门口以及里间各处发现有泼洒过桐油的痕迹。 而就在先前,当赵黼从火场中抱着小世子宏睿出来之时,正王妃同几个宫人飞奔而来,两个人几乎擦身而过。 赵黼并未在意,口中兀自嚼着一团雪来压制那烟火气,顺势往旁边随意吐了口。 他身着禁军服色,衣裳又被火烤烧的狼狈零落,满面染着尘灰。 沈舒窈又着急往回赶来,故而冷眼一看,只当是个寻常禁军。 只在赵黼啐了一口之时,沈舒窈察觉他动作不羁,无意扭头看去,却见虽然面容模糊,但那双眼却仍如寒星冷彻,记忆深刻。 陡然之间便认出了是赵黼。 脚下猛地顿了顿,沈王妃只觉冷意从心底陡然升起,不由地脚下趑趄,竟往前狼狈地跌跪过去。 仓皇里双手撑在地上,双膝亦同时跪地,厚厚地积雪随之溅飞些许。 沈舒窈浑身颤抖,无法动弹,死死地垂着头,只顾盯着眼前地面上那一片令人目眩心慌的白。 身后的宫女嬷嬷们急忙过来抢着扶住。 赵黼见如此,才冷冷地回头瞥了一眼。 却见王妃被众人架着起身……仿佛也要转身,却忽然又看见前方火影之中的静王抱着世子宏睿。 当即,沈舒窈撇开众人,飞奔往那一处去。 赵黼立在原地,见沈舒窈跑到静王身边儿,急切地举手要接宏睿。 不知怎地,静王却反而将宏睿抱紧了些,并不交付给她。 沈舒窈的手探出,却又僵在了半空。 燃烧着的雅韵殿前,两个人便这样对面而立,彼此相视。 远远地,赵黼淡淡地回首,信手又往口中塞了一把雪,踏着那满地琼瑶洒然自去。 是夜。 皇帝寝殿之中。 赵世因先前咳血,正有一大帮子太医围着,奉汤侍药,不时查看。 龙榻旁边,是静王侍立,小世子先前被抢救出来后,赵世亲看了一回,又听静王说了当时的情形,听说赵黼只身闯入火海相救的种种,暗暗拧眉,眼神暗沉。 此刻早就把小世子交给了奶嬷嬷带着,已经哄睡了。 静王往下,是白樘等六部尚书,左右将军,骠骑将军等朝中重臣,一字而立,肃然等候。 除夕夜,团圆夜,这些人却有家归不得似的,在皇帝的寝殿内生生地守护了大半宿。 先前宴席散后,众人本是要出宫的,只将到宫门处,便被内侍紧急召回。 其中并不见沈相。 先前宫中饮宴,沈正引也并不在列,只因早数日前,沈正引便称病,皇帝便叫他自在府中歇养,不必操心朝政。 等赵世缓和了会儿,便由王治扶着起身,扫了一眼在列诸位,道:“你们可知,先前东阁内发生了什么?” 群臣早就有些耳闻:雅韵殿起火,东阁有事。 怎么会如此凑巧?只是不敢吱声。 赵世咳嗽了声,对静王道:“静王,你说。” 静王赵穆袖手:“儿臣遵命。” 向来温和宁静的面容,竟多了一丝淡然冷色。 静王沉声道:“今夜东阁之事,原本跟沈相有关。” 群臣各自惊动,均抬头愕然相看,只白樘垂手低眉,静默依旧。 原来先前因皇帝授意,沈相自觉受到威胁,又因屡次相商于沈王妃而无效,一日,沈相便亲来见静王赵穆。 略寒暄数句后,沈正引便开门见山道:“太子不幸殡天,陛下又病弱,如今朝中只王爷独当一面,且喜陛下信重王爷,而王爷也果然承得起,否则的话群龙无主,江山不稳,臣民等将何以自处。” 静王道:“并不是我一个人之力,上有陛下授意,且又有相爷等众位忠心耿耿的大臣辅佐罢了。” 沈正引笑笑:“王爷如此,我却有些不敢当了。” 静王道:“相爷这话是何意?” 沈正引道:“王爷难道不知?朝廷每每有针对之意,让臣十分不安。臣一生为国为君,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怠慢,如今这般境遇,甚是让人寒心。” 静王道:“并没有这种事,只不过相爷门下有一些人作奸犯科,正撞上罢了。相爷劳苦功高,您的为人,陛下自然是最清楚的。” 沈正引笑道:“若真如王爷所说,我便放心了,只是所谓‘树大招风’,近来常有些人对我说,王爷为了博圣上之心,很有‘大义灭亲’的意思?” 静王皱眉:“这是哪里话,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挑拨离间?” 沈正引笑了两声,道:“并不是一个人,有好些人都这般说。王爷……” 端了茶,却并不喝,沈正引道:“王爷可知道,为什么太子薨逝,赵黼去了辽国,皇室子嗣之中只王爷一枝独秀,且圣上又病弱,在这个要稳定民心之时,却仍是只封了王爷做摄政,却并没有直接立为太子么?” 静王道:“这个,自然是陛下自有主张。” 沈正引道:“当着王爷,我也不说虚话,只怕陛下是有些……年老,且因病中,竟似分不清是非大义了。” 静王皱眉不悦:“相爷噤声,如何竟非议圣上。” 沈正引道:“王爷听完我说的再怒不迟,想那赵黼本就是辽人骨血,本该当夷灭之,当初竟让他逃了,如今又留了这个大祸患,那夜更差点儿掀翻皇宫,做出弑君的行径……” 静王心中想起那句“独断不仁”。 沈正引道:“试问这样一个人,该不该千刀万剐?但是自从他随着萧利天去后,陛下又是什么意思?竟毫无追究之意。” 静王道:“相爷如何提起这个?” 沈正引道:“我说了这许多,不过是想提醒王爷,留神‘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静王皱眉,转头看向沈相。 沈正引又说:“当初赵黼在京、身份未曾曝露之前,陛下是何等偏爱,想必王爷也是知道的。这会儿出了天大的事,还是舍不得对他下手。王爷不如想想,如今在陛下心目中,那悬而未决的太子位,倘若是要王爷跟赵黼之中来挑,陛下是会选谁?” 赵穆垂眸。沈相道:“如果赵黼真的久在辽国,或者就此一死,倒也罢了,怕就怕他忽然回来,如果陛下再真的挑了他继承皇位,大舜将来岂不是会变成辽人的天下?王爷竟能忍?” 赵穆道:“陛下从来最恨辽人,觉不会如此打算。” 沈正引道:“王爷毕竟还是太过心软。就算再英明神武的帝王,也终究有迟迈不觉的一天。” 说到这里,沈相又放低了声音道:“而且据我所知,辽帝先前有意让赵黼继承皇位,后来不知如何无疾而终……王爷不如细想,以睿亲王那般狡狯的性情,既然带走了赵黼,必然大有图谋。上京那一场宫变,究竟几分真假,而这辽帝看好赵黼的消息,又有几分真假,倘若是他故意散播出来,一则鼓惑人心,二则好传到陛下耳中,让陛下相信赵黼无意于辽人……这会儿又顺势让赵黼回来……” 沈正引道:“陛下的性情,难道王爷还不知道?我虽只是姻亲,但却是一心一意为了王爷谋划着想,为了小世子着想……只盼王爷得势而已。若是将来王爷仍被赵黼履压一头,我却又有什么好儿?故而甘冒大不韪来告知王爷这番心里的话,还望王爷明白臣的赤胆忠心,且请三思。” 此后数日,果然静王暗中得到消息,说是云州方向发现赵黼等人踪迹的话,却跟沈正引所判断的不谋而合了。 寝殿之中,听着静王所说,群臣皆都皱眉,彼此相看,或诧异,或愠怒,或惊心。 静王道:“后来相爷又屡次规劝,叫我从他的话,赶在覆水难收之前先下手为强。今日东阁的宴会,便是他挑选的日子。” 沈相撺掇静王,便定在这一日动手,里应外合,暗中挟持赵世,叫他册封太子,顺势登基,自然从此太平。 谁知,赵穆虽然答应了他的话,暗中却早跟赵世禀明所有。 赵世便叫他顺水推舟,设下这一场局中局。 只因沈正引所说的那些虽然有理,但赵穆却是个最心思细微如发之人,他当然熟知赵世的性情,那就是“深不可测”。 赵世原本就有些防范沈正引,又怎会容他轻易得手。 另外,赵穆却也知道沈丞相的为人,不是那种鞠躬尽瘁的,这多年来在朝堂上的一呼百应,养成了个颐指气使的性情,先前结了姻亲,乃至被封摄政之后,便更加透出几分外戚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气质。 故而赵穆竟将所有跟皇帝和盘托出。 故而才有今夜东阁一场戏。 只是赵穆并未想到,沈正引竟也另有安排,若不成功,便玉石俱焚,还是拿小世子做注。 群臣听罢,越发悚然惊动,彼此相看,迟疑惊心,竟无言语。 鸦雀无声中,皇帝轻轻地咳嗽却犹如惊雷。 赵世喘了口气,对白樘道:“白爱卿。” 白樘垂首低头:“是。” 众人皆都看他,不知如何。白樘道:“先前有一桩案子,便是睿亲王带人来京议和的时候,先后死了三名近身侍卫之事。” 兵部尚书问道:“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 白樘道:“当时因是议和,怕影响两国关系,此案便未曾再肆张扬,其实尚有疑点。” 先前兰剑湖萧忠之死,季陶然从凶器上看出下手的是辽人,谁知才擒住的耶律単又被炸死。 幸而又从青花毒之上找到了同为侍卫的耶律齐……耶律齐却又当街死于青花毒。 因青花又是辽人所用之剧毒,且线索都指向辽人“内斗”,故而这案子当时便归为耶律齐谋杀睿亲王不成,反害死萧忠,又想耶律単顶缸才杀人灭口,后来事情败露便自戕身亡。 但事实上,萧忠的确是耶律齐所杀,但是马车内被火粉炸死的耶律単,却并不是死于耶律齐之手。 这件案子,远比表面所见的复杂十倍,因为其中至少有三方的势力在参与。 耶律齐乃是辽国太子的暗人,意图谋杀睿亲王。是他在水中杀死中了青花毒的萧忠。 耶律単却是个无辜顶缸的,死于火粉炸裂——因火粉的干系,原本白樘怀疑是严大淼。 后来耶律齐又也同样死于青花——本以为是自戕,谁知季陶然却发现他胸口有小小针刺伤,青花毒便是从刺伤处渗入。 “辽使被害案”,因顾及两国议和,才止步于耶律齐的“服毒自尽而死”。但事实上,白樘却一直在暗中追查。 群臣都听糊涂了,吏部尚书道:“那么这杀死耶律単的凶手不是耶律齐,且他自己也是被神秘人杀害……真凶又会是谁?” 白樘道:“马车上的火粉本是用来杀死睿亲王的,火药搭配等甚是精细,且火粉此物,甚是难得,耶律齐初来乍到,又是辽人,我查过他的底细,他对火药火粉全无接触。所以我揣测马车上动手脚的是舜人。” 吏部尚书道:“只凭火粉火药的来历断定,有些武断了?” 白樘道:“另外还有一件,马车是在驿馆内被做手脚的,我们又查到驿馆中的确有负责奉冰的专人在事发后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睿亲王随身的一件宝物。所以推断是此人安置火药,且拿去宝物。” 吏部尚书继续问道:“此人是谁?难道也是他杀了耶律齐?” 白樘道:“此人已死,杀了他的人,就是杀了耶律齐的人,就是……” ——严大淼。 在马车中放置火药的人既然不是耶律齐,也排除了是辽人的可能性。然而大舜之中,又有谁想要处心积虑地杀死萧利天,甚至不惜冒着影响两国议和的风险呢? 白樘从驿馆那送冰之人查起,他素来的人际来往,亲近之人等,发现这竟是个并无什么亲属来历的神秘人,正是在萧利天进京前一个月才被安排到驿馆的。 于是往上再查,驿馆的管事却说是吏部任命。 而吏部负责此事的人,又说是先前太子府的一位长随推举。 几番迂回,才查到所谓太子府的长随,其实只是个幌子,真正下令的那人,正是沈正引在吏部的一位门生。 白樘根据此人口供,悄悄暗查,终于找到那送冰藏火之人——的尸首。 还要多亏了季陶然细心,他于刑部闲暇之时,便会查看义庄名册,找寻有无异样之情。 那日,无意听城外看坟人说起一件怪事:原来最近一夜之间,无端多了一个无名新坟,最古怪的是,坟头跟周围竟寸草不生,且边遭死了许多虫蚁。 季陶然久经与此,即刻知道跟毒有关,便叫人掘尸查看。 第511章 季陶然查看尸体,一看死状,就知也死于青花毒,后来果然发现跟耶律齐身上一样的伤痕。 玉宝镯却并无踪迹。 然后,白樘寻到严大淼,才确信驿馆中睿亲王丢失的玉宝镯果然也在他处。 但严大淼却并未来得及说明真相,便也服毒而死。 至于严大淼为何要这样做,却是从近身伺候严大淼的那名小童的证供里寻出端倪的。 正是辽使遇刺案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小童因也好奇此事,便跟他打听。 严大淼并未跟他说明详细,只曾感叹道:“两国议和来之不易,偏生有那许多目光短浅之辈,只计较眼前的利益得失,不择手段,实在该死。” 小童问道:“怎么听先生的口气,像是知道什么?” 严大淼淡淡道:“纵然是知道又如何,更奈何不了什么,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一声长叹。 小童回想,供述说道:“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淡,不似是怀愤而已,后来说是辽人自己干的,我便高高兴兴跟先生提起……” 当时严大淼一笑:“小桐,世人说的话,未必是真,多半是有人想让他们那样相信而已,谁知道那位掩盖真相的人,背后苦心多了多少事呢。” 小童不明白,却也没心思再问,原来当时严大淼手中握着那枚光华璀璨的宽镯,让这孩子立时看直了眼:“先生哪里得来的,这般好看,必然极为名贵。” 严大淼不由又笑道:“世人见了这物,都似你一样口角流涎,故而那贼人也扛不住这等诱惑,贸然动手……留下这个线索,可见利欲熏心,不能指望。但由此却也看出他背后的主子也未曾高明到哪里去。只不过这般的人,偏偏身居高位,皇亲国戚,只手遮天,呵……”口吻里多了几丝嘲讽。 小童又供认道:“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再问,他就不肯告诉了。” 严大淼身死后那一段日子里,白樘将这孩子扣在刑部,每日絮絮善诱地询问他。 这孩子不知所措,虽然人在刑部有些惊恐,见白樘似无恶意,便竭力每天冥思苦想,慢慢地竟把所有严大淼的琐事都说的一清二楚。 白樘从中筛选出有用的,前后关联,形成线索。 这指使人于马车内放火粉且偷走玉宝镯的,是沈正引的人。 严大淼之所以杀了此人悄悄埋尸,又派人杀死耶律齐……便是察觉了这节才暗中出手,无非是想把所有都栽在耶律齐身上,不至于让两国议和局面受到影响。 有诗云: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皇宫寝殿内灯火通明,一干辅政重臣聚集在龙榻之前,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漩涡之中,忧心劳神,稳舟执楫。 皇城之中,欲壑深沉,风云横流,瞬息万变。 皇城外,无知无觉的百姓们,兀自仍在除夕的喜庆平安之中。 不时有烟花冲天而起,跳跳跃跃,煞是喜庆。 光芒闪闪映入,照的裸露玉臂上的宝钏越发美不胜收,光芒流转,粲粲烁烁。 赵黼轻轻握着云鬟纤细的手腕,将手臂一抬,俯首亲了过去。 先前萧利天劝赵黼的时候,将玉宝镯拿来给他看,后又送给了他。 原先以为长姐已逝,便留着做个终身念想,如今得知竟有骨血在世,何等珍贵。 萧利天的念想从此便成了赵黼,是以将此物交给赵黼,权当让他惦记生母之意。 赵黼面上虽是淡淡地,却也将这东西收了起来。 这物又做的甚是精妙,如玉佩嵌入之后,才能打开,敞开时候是两个半月形,赵黼笼在云鬟臂上,合起。 只听“哒”地一声,镯子嵌在玉臂之上,严丝合缝,似量身定做。 目睹美人儿宝器,赵黼叹道:“我的阿鬟,怎么就这样好看,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哪儿也百看不厌,多久也都看不厌。你必然是会施法,用什么法子迷了我的心智?” 他故意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偏生是最温柔情动的语调。 云鬟将头挨在他的胸前,兀自心跳身软:“你……” 身下很不舒服,以她的性子,又不便直说出口。 话在唇边转了几回,却只低悄说道:“别浑闹,住了罢。” 面上红的似要滴血。 赵黼搂着纤腰:“怎么一直说我闹……难道你心里不想我?” 云鬟道:“也不是这个样儿。”脸上更红,将袍子悄悄拉起来遮住,却绝不敢擅动。 赵黼明知故问:“什么样儿?” 云鬟昏头涨脑,咬了咬唇,唇上却有些麻木。 方才被他一阵狂轰乱亲,像是饿极了猛兽扑到猎物,至今她的舌头嘴唇仍好端端地在,也算是该谢他“口下留情”了。 云鬟道:“我、我要……” 一句“回去”,还未说完,赵黼笑道:“还要?阿鬟心里觉着不足么。” 对上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窘的无地自容。 “你、你这……”她想呵斥赵黼,但是如今这种情形,又如何能正经呵斥出声。 而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已经趁机促狭地又往前推了一下。 云鬟慌忙咬住那将冲口而出的低吟。 竭力定神,云鬟握着领口:“六爷,适、适可而止。” 明明甚是慌张,却仍装作若无其事,赵黼忍不住笑出声儿。 云鬟听见他的轻笑,脸上越发如涂了胭脂,垂着眼皮,长睫却不时颤颤地眨动,一拨一弄,撩动着人心。 赵黼复口干起来,附耳道:“那么,就先做……到适可……好么?” 却并不是特为等她的回答,赵黼不再言语,只以行动表明。 身不由己,心都给他撞碎了似的。 呼吸艰难,只微微地半张开嘴,如离开水儿的鱼。 赵黼的脸近在眼前,仿佛沉醉,双眸却偏清醒地一寸一寸盯着她。 云鬟羞窘惧怕,竟不敢与他直视,但目光无所适从,不知要停到哪里才好,才闭上,又被迫睁开。 凌乱中,望见门扇上一阵阵地明光闪过,一会儿浓绿如夏日荫荫,碧波荡漾,一会儿如鲜花绽放,橙红艳丽。 忽看见自己臂上戴着的那物,云鬟双眸微睁,这才明白方才赵黼原来是指的这个。 宝石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大海珠,猫儿眼,红玛瑙……竟像是诱惑之眼,引得人神思恍惚。 渐渐地所有的颜色都搅乱在一起,像是团成了无形的云朵,托着她往上,似随波荡漾,也如同当风摇摆。 驰心骋怀,意乱情迷之际,云鬟依稀听见是谁失控地叫了出声。 早过了子时,外头放烟花的人也都停了,大殿内外,复又沉寂下来。 赵黼终于“适可而止”,将那撕碎了的妆花缎袍子为云鬟轻轻掩起。 原来方才她竟捱不住昏迷了过去,眉尖若蹙,似又恢复平日的那股淡漠似的,然而脸颊上却仍是遮不住的桃花红。 赵黼俯身在她脸上亲了口,脸颊相碰,难舍难离。 此刻万籁俱寂,而他心头静若流水,安谧甘甜。 动作放缓,小心脱下自己的外裳,密密厚厚地裹在她的身上。 云鬟似有察觉,低哼出声,赵黼垂眸细看,不知她是否会醒来,眼前那花瓣似的唇动了动,依稀又溢出两声喃喃哭音似的。 陡然又意马心猿起来,却也知道已经做的太过,若不收敛,难免伤了她。 只在唇上又亲了亲。 狂荡的欢会过后,身上汗意跟心底的燥热都也退去,才略觉有些冷意,将她往胸口抱紧了些,赵黼抬头,环顾这偌大的金銮殿。 这会儿满目虽空空荡荡,然而改日,这里站着的,将是天下所有最顶尖儿的英杰们,一呼百应,听候号令,决断天下世道的走向。 赵黼沉默地看了半晌,才低声说道:“阿鬟,你喜欢这个位子吗?” 云鬟昏睡之中,哪里能回答他。 赵黼却仿佛听见了她的回答:“你不喜欢?我知道……我也不喜欢。” 云鬟仍是未动,又过了一会子,赵黼才说道:“但是我一定要坐上这个位子,只有这样,才能舒心坦荡地护着你,才能自自在在地跟你在一起。” 先前东阁内那一场风雨,赵世令赵黼留下,遣退静王。 赵黼并不知老皇帝的用意,警惕中三分戒备。 赵世嗽了两声,抬眼看着赵黼,半晌道:“瘦了。” 赵黼一愣。 赵世叹道:“比先前瘦了好些,脸色也不大好,敢情……是伤了元气?”他停了停,复道:“萧利天也没把你照料的多妥当。” 赵黼皱皱眉:“我不需要人照料。” 赵世笑道:“不过,不管是怎么变,这脾气倒是半分没改,好,这就好。” 赵黼横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世道:“朕倒要问你一句话。” 赵黼问道:“你问我什么?” 皇帝正要回答,却复大咳起来,王治忙道:“方才几乎吐了血,如今夜又深,这儿未免太冷,皇上不如回寝殿里去,叫太医诊治诊治为上。” 赵黼见他咳嗽的宛如风中秋叶,狠心不理,赵世抬头看向他:“黼儿。” 赵黼原本潜入宫中,满心杀气,谁知一来阴差阳错听了皇帝那些话,二来见他病的半死不活,一时竟下不了手:“我看看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着回到寝殿,赵世吃了半盏热汤,缓过劲儿来。 在东阁倒也罢了,回到寝殿,赵黼不由浑身不适起来,看向周遭,又想到些不堪场景。 几乎忍不住要退出去,然而如此,皇帝必然觉着他是怕了,因此竟仍不动,只道:“你到底有什么话?” 龙涎香袅袅蒸腾,皇帝道:“你方才对朕说,你想抢一样东西,就是朕的皇位,对么?” 赵黼冷冷哼道:“你还没老糊涂,记性倒也好。” 两人说话的当儿,王治并没回避,只站在后面儿,听到这里,暗中叫苦不迭。 皇帝却毫无恼怒,反而低低笑了起来:“朕当然没糊涂到那种地步。” 赵黼转开头,复想起那夜赵庄离去的情形,不由冷道:“你不必再跟我假惺惺的,你不是唯恐那皇位落在我手里么?生怕落在一个有辽人血脉的人手中,如今我便要抢这皇位到手中,偏偏让你……” 还未说完,赵世道:“你不必抢。” 赵黼以为他将要说出威胁的话来,便抱起双臂,冷眼相看。 却听赵世说道:“不必抢,朕送给你。” 赵黼愣怔,才要问赵世是什么意思。皇帝道:“黼儿,这个皇位,让你继承可好?” 回京路上改变了主意,赵黼从原本的无意于江山,打定主意要将这皇位捏在掌心。 为此才潜入宫中,想要见机行事。 赵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一路上,也谋划了许多次,故而说干就干。 却想不到赵世竟如此说。 错愕之下,赵黼道:“你是不是真疯了?” 皇帝道:“或许朕是疯了,可是这辈子,好像有意无意中却也做过许多狂疯之事,倒也不差这件儿了。” 赵黼道:“为了这个劳什子,你害死了英妃,害死了我父王母妃,如今却说要传位给我?” 皇帝道:“朕已经知错了。” 赵黼咬牙道:“可是我并没原谅。” 皇帝闭上双眼,微微吁了口气:“我知道因为太子的事,你始终难以忘怀,然而那件事是英妃的心腹所为,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崔云鬟。” 这一句,却跟睿亲王的话合起来了。 皇帝道:“你总该知道,不仅是大舜,辽人的宫廷也自钩心斗角,你若恨,也该恨辽人多些才是,英妃对你虽有生恩,太子夫妇,却是养恩如海。” 赵黼叫道:“不必你说!”不等皇帝开口,又道:“若不是你无端猜忌,他们怎么会死?原本对我而言,只要他们在,什么皇位江山,于我来说又算什么!你看重的东西,跟我所看重的,根本就不同,你现在轻飘飘地说要送给我?我不稀罕,我自己夺!” 赵黼想了很多,甚至是太多。 除了他的身世带来的各色惊险、阻碍,还有云鬟在内。 她的不凡天赋,她入世入朝,所作所为……虽然有赵世在——但赵世也并非真心看重她的才能才容她的,只不过是想用她来留守赵黼而已。 可倘若赵世去后,谁还能彻底容她,那些世俗诟病,食古不化的迂腐理家等,早就对她虎视眈眈,且对皇帝的袒护,以及群臣为她的说情而不满了。 若有朝一日变了天,谁知道身在高位的那个,是维护她,还是要杀之后快。 是了……其实并不是没有人能护着她,还有一个人。 那自然就是白樘。 一想到那人,似心里钻了个刺猬,眼前顿时又出现雪中,白樘静静为她擎伞的那幕。 飞雪乱舞,身后是重重宫阙,大红灯笼随风摇曳,被风扑的半边儿雪色。 台阶之上,她蜷缩坐着,白樘在彼的模样,至为君子,也至为温柔。 虽看着极为恬静祥和、甚是唯美的一幕,对赵黼而言,却如极大的刺横在眼前。 是,以白樘之能,的确可以容她护她,就如当初萧利天强带他离京之后,白樘的所作所为。 甚至他会给她一片自在的“天”,就如曾明知她是女儿身还容许她留在刑部。 白樘那人看着是个最食古不化的迂腐君子,但是偏遇上她,就隐隐手底变通起来。 而且,凭什么要他护着。 他赵黼又不是个死人。 赵黼轻轻地抚过云鬟的手臂,感觉手底下如玉的暖嫩肌肤,手指复掠过玉宝镯。 “我会坐在这里,一定会……就算是为了阿鬟……” 也许是因为听见他叫自己,云鬟一动,口中轻轻长长地“嗯”了声。 赵黼身子一颤,呼吸复粗重几分,最终却只是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是,只要阿鬟陪我,就算是观音菩萨给红孩儿三十六把天罡刀的莲台,六爷也必坐的稳稳当当的。” 第512章 这一夜,含光殿中,灵雨同样无眠。 先前说的好好的,忽然云鬟色变而去,灵雨拦阻不及,忙叫人去取了羽缎大氅来,急急赶出去的时候,人早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 本以为云鬟是去皇帝寝殿了,走到半路,才想起如今皇帝在东阁大宴群臣,待要赶过去,却又被禁军拦下,护送回了含光殿。 灵雨只打听到东阁有事,到底详细如何,却不明白。 且雅韵殿方向火起,又是一场大惊扰,闹得人仰马翻。 灵雨越发忧惊,求了禁军放行无用,只得提心吊胆地留在含光殿内,只盼云鬟平安而回。 这会儿便似煎熬,一时一刻亦相度如年,也不知暗中抛洒多少眼泪。 终于等到外头的火势逐渐减退,禁军看守也松懈了。 灵雨正要再出去寻一寻,却有个宫女来到,说道:“有人让我来告诉姐姐,说是崔姑娘在清心阁外的揽玉池子前头,叫快去接。” 当下才匆匆地往前而来,谁知又扑了个空。 灵雨左顾右盼,前后找了一番,并不见人,便又问那宫女:“你没记错,是在这儿?” 那宫女道:“哪里会记错?何况还提到过白尚书,我也断不敢记错的。” 灵雨先前甚是忧虑云鬟的安危,然而因听闻跟白樘在一处,料必无事。 此刻虽然找不见人,那忧心之意却减退了好些,便道:“不必着急,既然有白尚书在,天大的事也无碍,雪这样大,大概是到哪里避雪去了。” 灵雨垂头扫量之时,又见雪地上依稀可见浅浅地脚印,前方更有两串脚印仿佛并行似的……只因雪大,把原先的脚印几乎都遮蔽了,是以看不分明。 回身之时,目光过金水桥,掠向前方那灯火辉煌的金銮殿门首,却摇了摇头。 灵雨就又带了几个宫女四处找寻,自然未果。只打听了白尚书如今在皇帝寝宫之中候命,却没有云鬟,又因白樘在御前,也不敢叫人去询问。 只得恹恹回到含光殿,又等了近两个时辰,丑时过半儿。 后来派出的人也都毫无消息,灵雨于殿内徘徊来去,又出殿看了几回,夜空中雪仍在飘,地上落雪已经没过脚踝,万籁无声。 灵雨独对一盏孤灯,手拄着腮,半睡半醒地,痴痴等候。 直到耳畔隐隐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灵雨一个激灵,跳起身来:“姑娘?” 跑出来看时,却见是个身形修长挺拔的白衣男子,抱着个人走了进来。 灵雨一眼看清那脸,无法置信,疑心人在梦中,抬手擦了擦双眼。 这才叫道:“殿下?!”乍惊乍喜。 这会儿赵黼已经又走前几步,却见他上身儿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雪白中衣,发端肩头还挂着零星雪片,却气定神闲,英武明锐,毫无瑟缩畏冷之色。 因见灵雨惊喜交加似的,赵黼便向着她一点头。 灵雨看赵黼是如此奇异打扮,目光下移,又是一震。 原来赵黼先前穿的那件禁军的衣袍,却在怀中的云鬟身上,长大的袍子裹的甚是严实,连她的脸都遮了大半边儿,只露出有些凌乱的发髻,上头的金簪歪歪斜插。 整个人都被他紧紧护在怀中,密不透风。 灵雨看看赵黼,又看向云鬟,几乎不知要先惊哪一个才好,心思慌乱中,不由自主叫道:“姑娘怎么了?” 赵黼径直往内:“她、她有些劳累了。” 灵雨忙跟上,见赵黼将云鬟轻轻地放在榻上,摸了摸她的额头,思忖了会儿,回头对灵雨道:“叫人打些热水来。” 灵雨不知发生何事,暗中揣测云鬟是伤着了还是怎地,听如此吩咐,不知所措,却忙去照做。 因乍然见赵黼出现在宫中,灵雨猜不透吉凶如何,不敢张扬,便命宫女打了水来,她亲自端了进来。 却正见赵黼将云鬟身上那件禁军袍子取下扔在一边,灵雨正上前,愣眼一瞧,才看见里头那件本来簇新的妆花缎圆领袍赫然已被撕扯坏了,也没好生穿着,甚是凌乱。 微微敞开的领口,雪肤上隐约有几个可疑的红印子。 手一抖,那盆水几乎晃了出来。 只得死死低头,心却噗噗乱跳。 灵雨将盆放在桌上,想了想,赶紧去取了条巾帕搭在手上。 这才又端着银盆上前,迟疑着小声道:“殿下、是要奴婢伺候么?” 赵黼不语,只是看了她一眼,灵雨毕竟伺候过他许久,即刻会意,便高举银盆跪了下去。 赵黼自己挽了袖口,将巾帕浸湿。 灵雨呆呆地抬头看了眼,却见他竟是将云鬟身上的衣物解开……灵雨复瞧见那玲珑的纤腰上似也有些青痕之类,吓得忙又垂眸。 赵黼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两下儿,云鬟若有所觉,悠悠醒转,却还当是在金殿内,便喃喃道:“不要了……” 赵黼手势一停,复面不改色动作,只鼻息又重几分。 他本来就不是个伺候人的,这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儿,虽尽心竭力小心翼翼,但到底不比别的。 云鬟很是难过,呜咽了两声,用力挣动,才发现自己竟已回了含光殿。 待要坐起来,腰肢却像是断了一般,底下更是凉凉丝丝地疼。 又看清赵黼是在做什么,脸上便陡然红了。 偏又见灵雨在跟前儿,云鬟才醒来,几乎立刻又晕厥过去,便忙掩起衣裳,转头向内:“你、你做什么。” 赵黼凑近了些,几乎贴着脸道:“我给你收拾收拾。还要上些药。” 云鬟羞愤道:“不用!” 赵黼道:“伤着了,怎么不用?” 云鬟有些发抖:“不用……很不用劳驾。”半眼也不敢再看他,哆嗦着道:“我自个儿知道了。” 赵黼索性将帕子丢了,举手将她搂入怀中:“都怪我,一时失了自制,害阿鬟又受苦……” 云鬟方才已经看见灵雨跪在榻前,无地自容,猛然听他又说了这句,越发不知立于何地:“你、你还说?” 正窘然无地,忽听外间有脚步声响起。 灵雨反应极快,忙将水盆放下,待要迎出去。 谁知目光转动间,却见那盆中水色淡红,顿时色变。 却来不及多想,转身便跑出去,进来的却是个小宫女,脸色惊疑不定,迎着行礼问道:“姐姐,外头是王公公那边儿派了人来,问说……说皇太孙殿下是不是在咱们殿内?” 原来因今夜事情格外多,且风雪又大,又夜深,外头值夜的宫人们早就瞌睡连天,赵黼悄然进来,竟无人知晓。 灵雨忙问:“可说是为什么了?” 宫女道:“是说,若殿下在这里,就请过去寝殿说话,有要紧事。” 灵雨叫那宫女暂退,自己便入内而来,正见赵黼涎皮笑脸地对着云鬟,不知道在哄说些什么。 云鬟却始终别转头向着里面儿,丝毫也不理他。 灵雨压着心跳,上前行礼,说明外头内侍的来意。 赵黼闻听,脸上笑才敛了,冷道:“不去。我忙着呢。” 他停了停,又道:“既然来了,索性传句话,叫皇帝老子别急,我办了正事儿,自然有再去找他算账的时候。” 灵雨听了这话,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云鬟在榻上听着有些不像,便才回过头来,问道:“你……去见过圣上了?” 赵黼见她肯开口了,便忙道:“是,没来得及跟你说,先前我进宫的时候,东阁那里正好闹事……” 当下,便将如何遇见沈相命人发难,如何跟老皇帝一言不合,又如何离开后……遇见了雅韵殿走水。 原本赵黼不想将救小世子宏睿一节告知云鬟,免得她忧心,然而因知道先前待她过狠了些,她的脸皮薄,方才只怕是羞愧恨怒交加,所以这会儿索性便一并跟她说了。 又道:“可知当时我几乎就陷在里头,多亏了……”那“巽风”二字,在嘴边卡顿,便咕噜噜含糊说过,“六爷又从来命大,便才逃出生天,可知道那会儿我当自个儿要死了,所以出来后,才拼命先来找你……” 赵黼本是想趁机撒个娇,让云鬟知道他遭历了凶险,可多宽谅他些。不料还未说完,就见云鬟脸上的血色极快敛退。 赵黼咽了口唾液,心中却也想到那症结事,当即不敢再说。 灵雨在旁呆呆愣愣,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复那来者,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妥,却又不敢擅自催问。 赵黼见云鬟垂首不语,便握着她的手腕道:“阿鬟?你怎么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方才是故意往大了说,来哄你的。” 不说这句还罢,才说了这一句,云鬟微微一颤,两颗极大的泪珠便无声坠落下来,打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虽然云鬟一个字也没说,赵黼却心有灵犀似的明白她是在为什么而落泪,心也隐隐作痛起来,本还想安抚她两句,自己却也有些红了眼圈。 两人相对默然,顷刻,赵黼才说道:“你别乱想。横竖……如今我好好地不曾有事。” 云鬟咬牙,双眼紧闭,泪珠却无法禁止,仍是自涌出来。 赵黼还要再说,云鬟将手抽回来,抬袖子擦了擦脸,哑声道:“既然圣上传你,你还不去?” 赵黼见她双眼泛红,湿润润地十分可怜,更加舍不得离开,便道:“我不想见那老头子。” 隔了会儿,云鬟方道:“我知道自己见识有限,不敢如何劝说你,何况我也知道你的心。” 那一夜皇宫秋雨,血色迷离。赵庄夫妇死的又惨,赵黼九死一生,如今他心中认定了赵庄夫妇的死,跟老皇帝脱不了干系。 死的是他认定的父母,还有一个英妃。故而除了他自己,别人并没什么资格来劝他怎么样。 云鬟也深知此情,就算在赵黼心中眼里她是个最不同的,她却也并不肯在这件事上规劝他分毫——就算她知道,如果她劝赵黼,赵黼不至于不肯听。 但云鬟还是希望一切让赵黼自行决断,而不去为难他。 云鬟道:“先前宫中出了一个案子,事关一个老嬷嬷……不知道你听未听说。” 毕竟事关英妃,叫人投鼠忌器。不料赵黼道:“此事我已知道,萧利天也曾说及此人。”云鬟微诧。 赵黼又苦笑道:“我生母身边的人,要害我的父母,我竟像是命犯天煞孤星一般。” 说着,凝视她的双眸道:“我毕竟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本再无挂碍,只是怕你在京内有个不测,才肯回来,如今也只有你了……”喃喃说着,埋脸擦颈地轻轻蹭摩。 云鬟任凭他动作,慢慢说道:“那夜……送你出城,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了,如今得你平安回来,我就、再也不想别的了……” 于雪中再见到赵黼那一刻,就似神迹降临。 所以就算他狂放到在那种地方求欢,也不忍十分拒绝。 赵黼听着她的真心话,心头麻酥酥地,万般受用。 云鬟悄然说了这句,才又道:“ 当初太子殿下为了保你平安,宁肯让你离开大舜。我原本还不理解他的意思。待自己亲自送走了你,才算知道那种滋味。如今你好端端归来,太子在天之灵看见,定然也十分欣慰,我只是想……以太子的性情,绝不会乐见你跟圣上再起冲突,尤其,是为了他。” 赵黼将她轻轻抱于怀中,半晌才叹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见老头子就是了。” 送赵黼出殿,灵雨叹息自忖:“多亏了姑娘。”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人,可以劝动这位爷。 当即把帷幕垂下,重新换了新水进来。 云鬟撑着同赵黼说了半晌话,早有些力倦神疲,便侧身缓缓躺倒了喘息。 灵雨上前,悄声道:“姑娘,我帮你打理罢。” 云鬟睁开双眸,脸上不禁又有些晕红,手臂圈遮着脸,闷声道:“不用了。” 灵雨本来甚是忐忑,见她如此,却忍不住一笑,因无人在跟前儿:“我又不是别人,是姑娘的心腹,为姑娘死都使得,何必这样?” 云鬟听说的如此,才又睁开眼,却仍有些窘然赧颜:“我好好地,不用收拾。” 灵雨忍笑:“既然如此,我去取件新衣裳来换上就是了。” 云鬟见她去了,才松了口气。 顷刻灵雨取了一套里外衣裳回来,脱下里衣,惊见一枚金光灿烂五彩斑斓的臂钏在那无瑕玉臂上,灵雨正要问,便听得外头有人道:“怎么不见人?我进来了,别吓一跳就成。” 灵雨一惊,不知来者是哪一个,竟如此放肆大胆。 云鬟却听出是周天水的声音,便在灵雨手上一按,示意她不必紧张。 果然,就见有人挑起帷幕走了进来,虽仍是一身男装,但轮廓秀丽,显是个女孩儿。 曾经在太子府摄魂杀人案中,灵雨是见过周天水雌雄难辨打扮的,是以即刻认了出来,由此放心。 这会儿灵雨忙忙地相助,才系好了衣裳,天水便近前了。 盯着云鬟泛着浅色桃红的脸,又瞧见她颈间那几处绯红,已经先疑惑起来。 云鬟因见她来到,便要起身相迎,谁知才一动,下头就生生地一疼,毫无防备地又歪了下去。 天水吓了一跳,见她斜卧榻上,花颜润泽,身姿婀娜,仿佛一枝桃花被雨打轻颤,娇袅不胜,竟比先前别有一番风流滋味。 第513章 周天水毕竟在外历练,经验丰富,见云鬟如此情态,又联想到先前所知之事,便睁大双眼乌溜溜地打量,越看越觉着口干,不觉咽了口唾液。 这会儿灵雨早上前扶住云鬟,低低问道:“怎么样?” 忽然又想起赵黼说“上药”的话,心里有些慌张忧虑,她虽然是个王府侍女,毕竟是未嫁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这些用物,一时后悔未曾问过赵黼。 云鬟咳嗽。因赵黼在灵雨前那般说话,让云鬟大不自在,如今又对着周天水,若也给她知道了,只怕就不活了。 忙握了灵雨的手,示意她噤口。 灵雨会意,便好生扶着她坐着,故意道:“明明知道下雪路滑,偏在外头走路也不留神,摔坏了如何使得。” 周天水见她主仆如此,强行忍笑,却也知道云鬟的性情,生怕她羞恼极了生事。于是便假做若无其事状,上前道:“我道是怎么了,竟像是个病西施,原来是摔了一跤?啧啧,真真是不小心的很,这般大雪,竟是为了什么大事乱跑?” 云鬟脸上微热,只得问道:“你如何在宫内,又来找我做什么?” 周天水道:“我自然是跟四爷进来的,也多亏了我跟巽风跟着四爷,你倒是要多谢我们才是。” 云鬟诧异:“为什么多谢?” 天水道:“当然是因为先前雅韵殿那一场火,若不是巽风哥哥闯进去及时救了他出来,这会儿他又怎么能跟你见面儿呢。” ——先前赵黼本想提巽风,可又因知道巽风必然是受白樘之命前往,故而便咕噜了声而过。 当时云鬟就觉他有些隐瞒,这会儿才明白竟是如此。 云鬟却也知道赵黼忌惮不提的原因,只是觉着隐隐好笑罢了。 云鬟便道:“实在多谢。” 天水本是戏谑的话,谁知她这样正颜悦色,不由却惶恐起来,因笑道:“我跟你玩笑的,是四爷命我们跟着救援,你却当真谢我做什么。” 云鬟道:“你们救了他,就等同救了我的命了。一声‘多谢’,已是极轻的了。” 云鬟从来绝口不提个人之事,纵然先前周天水曾拿赵黼来打趣,每每说起,她就有些恼怒不喜之色,如今竟然主动说出这样亲密厚重的话,丝毫不避嫌疑,着实让天水意外。 天水察言观色,不由问道:“你、你跟六爷他……你果然心爱上他了?” 云鬟面上复又微红,终究不能答这个:“罢了。何必只说这些。雅韵殿如何无端端会起火,我听闻静王妃跟世子在彼处……你又如何来找我?总不会是要我的谢的?” 天水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追问,答道:“雅韵殿系被人纵火,目前已怀疑是……沈相的人所为,乃是为了报复静王殿下,想害死小世子。” 云鬟心中略觉古怪,雅韵殿,鸣凤宫,这次要害的是小世子宏睿,当初那次,却是为了赵黼而生。 周天水道:“至于我来找你,倒的确有件事儿。” 云鬟敛神看她,天水却打量周遭。 方才灵雨因见两人仿佛有事相商,便退了出去,天水才握着云鬟的手,道:“是四爷叫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云鬟心头无端惊跳,对上周天水的目光,问道:“不知是什么话?” 天水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四爷说……” 天水的转述钻入耳中,令云鬟的耳畔嗡嗡响了起来,也似有个声音在耳畔聒响,跟此刻天水的字字句句,重叠切合,萦绕不退。 赵黼出了含光殿,却见雪已经有渐小之势。 满目所见,重重宫阙殿阁都被一片绵冷的白雪覆盖。 已是寅时之初,最冷的时刻。 小黄门在前方挑着灯笼引路,暖黄的灯笼随风微微摇晃,也不知是因为地滑还是心慌,竟一个失足往前跌倒过去,那灯笼顿时便被火引燃,在雪中烧做一团。 赵黼止步皱眉,燃烧的火光照的他的脸半阴半晴。 那小黄门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翻身跪倒,颤声求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赵黼负手往前,这小黄门吓得往后一仰,瑟瑟发抖。 原来赵黼名头虽大,先前也频频出入宫闱,但却也并不是宫中每个人都认得,何况又有些新进的。这小太监便是如此,本听了好些关于他的传闻,什么具有辽人血统,杀人如麻,从来又最是嚣张,皇帝都奈何不得他,看谁不顺眼,举手就能掐死,竟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残忍嗜血之人……这许多骇人的话。 那些知道底细的宫人,却因赵黼的身世扑朔迷离,性子燥,先前又去过辽国,皇帝的意思又摸不透,故而先前听说传令,一个个推三阻四,只叫这新人出头。 先前迎了赵黼出来,壮着胆子看去,见是那等相貌,惊为天人,一路上神思恍惚地乱想,不觉失足跌倒,又怕惹怒赵黼无辜横死。 谁知赵黼瞥了眼,见他那样惊恐失色的模样,便嗤地一笑,也不理会,自己往前去了。 这一笑,却似雪地之上的星光月朗。 这小黄门人呆若木鸡,半晌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地爬起来跟上。 赵黼来至寝殿之时,在场的众位大臣仍旧未散。 赵黼第一眼就看见列位其中的白樘,那身影太过端直了……这人不管身在何处,总是这般打眼醒目,鹤立鸡群似的。 昔日,在明了云鬟曾对白樘的心意之前,还只是觉着如此而已;但在知道之后,白樘便从“打眼”变成了“刺眼”。 后来进一步的变化,是在赵黼隐约察觉……白樘对云鬟竟也格外“照顾”,以至于到如今,那种刺眼便成了眼中心头的一根刺。 赵黼本不欲多看,却偏连看了白樘数回。 但任凭他眼带飞刀,白樘却兀自岿然不动,仿佛浑然不觉。 反是其他几位大臣,见他入内,不约而同转头来看,或惶恐,或畏惧,或坦然。 此刻众人所议的,正是沈正引的种种罪行,加上白樘先前所查,越发是铁证如山。 末了赵世道:“着白爱卿跟梁爱卿两人,偕同静王,查办此案,要紧之时可调用镇抚司人马,勿要出任何纰漏,更不可引发京内慌乱。” 白樘同监察院梁御史,静王三人出列领命。 群臣出门之时,白樘略停了停,却见云散雪停,头顶竟已经是满天繁星。 因黎明将至,东边儿天空上,隐隐地透出一丝朝霞的红,白樘打量着,满面却是喜忧参半。 殿内,因众人皆散,赵黼道:“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一出戏?” 赵世道:“如何不懂?是为了你清路,也让你看看清楚,以后你该重用的是那些大臣。” 赵黼哼了声:“风水轮流转,当初死活不肯落在我手里的东西,如今死活要往我手里塞。说出去只怕没有人肯信。” 赵世道:“黼儿。” 赵黼敛了笑,淡淡看他。 赵世对上他的眼神——无法说出口的是,倒并不是皇帝果然良心发现,知道犯下错误欲弥补,而是因为非他不可。 从那夜深宫惊魂,赵黼被萧利天救走,以及后来的种种传言,可知赵世虽然看似稳坐龙椅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时刻惊涛骇浪。 他深怕,怕赵黼会被萧利天蛊惑,当真一怒之下接手了辽国皇位,然后挥师南下。 那是赵世设想的最坏的一种可能。 可知必然是血流千里,死伤无数。 正像是先前有段日子那些耸人听闻的流言一样:当初跟辽人交战,便每每落于下风,只是在赵庄跟赵世镇守云州之后,情形才开始好转,或许可以说,竟是他们“父子”的功劳。 然而如果最能抗辽的赵黼反而帮着辽人回头打舜,以赵黼的用兵如神,再加上对大舜兵力及作战的熟悉度,还有悍勇的辽人。试问该如何能阻,怎么去阻? 谁又能拦住那样怒火冲天的赵黼? 赵世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夜不能寐,须发皆白。 他后悔:后悔未曾干脆地杀掉赵黼,一不留神,便会成为亡舜之痛。 也后悔,后悔自己虽窥得真相,却仍是步步棋错,竟走到这般绝境的悬崖之上。 但事实终于让赵世明白,原来毕竟是他“独断不仁”。 他小看了那个……他曾以为是孙儿的人,就算在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赵黼也并不曾起过要带辽人回侵大舜的心。 先前几多怒恨,如今便多少愧悔。 当知道赵黼连辽帝的皇位都可以推却,赵世知道,在这一场他跟萧利天无形的博弈之中,他并不曾如意料中的惨败。 毕竟赵黼并不会按照他的心意手势而行,因为他……从来不是一枚棋子。 他是一个自有七情六欲,纵横无忌的真豪雄。 皇帝虽然并没败在萧利天之手,却甘心向着赵黼低头。 这一场偌大的宫变,是一场泼天的试炼,以赵庄夫妇的命为祭祀,以两国之重为赌注,这般惊悚骇异,血腥残酷,却成就了他心目中的帝王。 赵世轻轻抚过下颌,道:“先前朕留崔云鬟在宫中,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赵黼哼道:“定然不是好的。” “你果然深知朕意,”赵世哑然失笑,道:“朕跟她说,就跟我赌一赌,若是在朕驾崩之前你不回来,就也叫她也陪朕同去。” 赵黼脊背挺直,眼中透出几分怒色。 赵世道:“怎么,朕有这个想法儿而已,并未下狠手,你就恼了?那萧利天曾对她动了狠手,几乎没要了她的性命,你又如何?” 赵黼毕竟才回京一日,有许多事情尚未打探清楚,最要紧的自然是云鬟的安危,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先潜入宫中。 这件事虽质问过萧利天,却并不曾得萧利天的确切回答,这会儿听赵世说起来,岂不惊心。 眼前忽地出现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半掩在中衣襟下,曾随着动作摇晃,半露出来。 当时他因情迷意乱,早就沉醉不知如何,虽瞧了一眼,还只当是一处不留意的蹭伤,或者是因殿内光暗影转而生的错觉。 如今听了赵世这一句,惊心胆寒。 赵世长叹:“想来你也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做,黼儿,不要再跟朕赌气了,不管是为了太子,还是她……或者舜辽,以及这天下……” 赵黼去后,王治从外进来,道:“殿下这个急性子,多早晚儿能改呢,不过,果然竟给圣上说中了,他果然会回来,您可真是神机妙算。” 赵世道:“与其说神机妙算,不如说我深知他的性情。” 赵黼的性子跟赵世年轻时候极像,只是却比赵世多了一份“独专深情”,赵世以自己的性情来推赵黼,算定他必然舍放不下崔云鬟。 故而先前云鬟被下狱,后又经过白樘等人殿上求情,纵然放了出来,却仍是未曾立刻大昭天下。 就是故意纵容民间的那些传言越盛。 赵世算准了赵黼的性子,必然会挂心云鬟,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恐怕爬也要爬回京城。 赵世便问道:“你觉着,朕的决定如何?” 王治道:“老奴大胆,先前几位大臣,倒有一大半儿是在静王殿下一边的,尤其是除掉了沈丞相,便没了外戚干政的凶险,且静王毕竟久居京城,为人最稳重难得,知根知底,可是殿下么……就有些让人吃不准了,不是老奴说,今儿在场的九位大人里头,真心懂殿下性情为人的,怕只有一个。” 赵世呵呵笑道:“你说的是谁,朕倒也猜到了几分,大舜有黼儿在,必稳,有他在,必正,已经是足够了。” 且说赵黼离开寝殿,一路飞奔回了含光殿。 已经天明,云鬟身上大不自在,便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起了,赵黼进来的时候,她正勉强试着端坐。 赵黼将皇帝的话转述,问道:“那老头子竟要挟你,你如何不跟我说?” 云鬟道:“何必就气起来?我不是好端端的么?照我看,圣上这么说,却竟是盼着你回来、也知道你会回来之意。” 赵黼道:“他连你都想杀,你却替他说话?”又想到萧利天伤她的一节,心里沙沙疼痛。 将云鬟轻轻抱起来,小心放在自己膝上。赵黼不由分说地压上香腮,道:“方才阿鬟静静坐着等待的模样,却像是个新娘子在等夫君。” 云鬟虽心悦他,只是并不喜欢他每每这般亲热。略觉难堪:“这是在宫内,六爷……” 赵黼道:“你再像是昨夜一样叫我一声儿。” 云鬟本想起身离开,身上又难受,便只转头不理。 赵黼道:“好,知道你是个正经人。不缠你如何?只让我看看你的伤。” 云鬟越发窘然:“都好了,有什么可看的。” 赵黼却只是要看,百般好言缓语。云鬟被他缠的无法,便道:“既然要看也使得,只答应我一件儿,看就看,不许动手动脚的。” 赵黼噗嗤一笑,对上她冷然的脸色,却只好乖乖点头:“我答应阿鬟,绝不会动手动脚。” 云鬟听他故意咬舌说着,便先让他放开自己,举手才要解衣,忽然想到一事。 探手入怀,脸色略见奇异。 赵黼却正仔细打量她的举止:“怎么了?” 云鬟道:“没什么。”举止却是迟疑之意。 赵黼皱眉:“你是藏着什么不给我看?” 一语罢,云鬟变了脸色,赵黼更加心疑:“真的是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云鬟见他已经起疑,道:“你不要乱说,只是药罢了。” 赵黼问:“什么药?” 云鬟道:“治病的良药。”待要不跟他啰嗦,不料赵黼出手如电,竟将她一把搂住,同时探手入怀。 他却是故意,并没拿那物,反趁机肆意乱舞。 云鬟又惊又羞,愠道:“殿下!” 赵黼住手,又早将那物摸了出来,笑道:“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要瞒着我。”原来是个锦袋,捏了捏,里头是颗硬圆之物。 赵黼挑眉,不由分说倒在掌心。待看清所见,赵黼骇然问道:“这、这是什么……” 云鬟道:“是治病的良药。” 赵黼脸色极为难看,不像是看见良药,却像是看见了蛇蝎般:“是……哪里来的?” 云鬟皱眉:“怎么了?是上回我病了,白尚书特意寻来送我的。” 第514章 赵黼悚惊非常,忙握住云鬟肩头问道:“是几时给你的,给了多少,你可吃过了?” 双眼死死地盯着云鬟,声音颤抖,紧张之情,无以言喻。 云鬟见他如此反常,虽不知为何,却也有些不安。 她略一迟疑,赵黼已经厉声催问:“倒是说呢?吃过了没有!” 手上的力大了几分,竟捏的云鬟隐隐做疼。 云鬟蹙眉,道:“你不必着急。这个是先前我从监察院出来后,因病了,尚书好意送给我的。就只有这一颗,我……也并没有吃过。” 赵黼始终绷紧着身心,听到最后一句,才陡然放松下来,手心里竟有些汗津津地了。 紧握着那颗药丸,忙又扔进锦袋里。 赵黼咬牙切齿,面色竟有些狰狞,喃喃道:“白樘,好个白樘……” 云鬟暗中心惊,忖度他的意思,问道:“你怎么了,尚书也是好意,难道这药会有什么?” 赵黼瞪她一眼,蓦地转过身去。 云鬟复追问道:“莫非……真是不好的?” 赵黼无法再忍,回首恨恨说道:“当初你骂我想给你吃这东西,何等痛恨于我。如今这东西就在你手中,你如何却拱若珍宝似的珍藏着?难道就是因为是他给的?” 云鬟起初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只听他话里有话,细细一想,才惊道:“你说什么?这个、这个是忘忧散?” 赵黼咬牙切齿,因怒极反而失笑:“我以为,只有我才会动这歪心邪念,没想到白樘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如此无耻下流行径,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忘忧散若服了下去,便会记忆全消,从此只对持药人百依百顺。 前世季陶然事后,因两人之间势如水火,云鬟又是万念俱灰似的,病的几生几死。 赵黼虽以崔侯府及灵雨等要挟,却也奈何不了她的心病难消,日趋消瘦憔悴。 他每每见了,心中又疼又惜,然而因她实在冷倔,赵黼又不是个肯俯就人的性情,因此心里虽然疼惜,面上、举止所流露出来的,却是越发的暴烈凶戾。 但凡开口,便冷言恶语,或者以言行折辱之。 云鬟虽始终冷冷相待,心中自然更加恶狠他。 故而两个人之间竟是半点儿缓和的机会都没有,反而似坚冰日积月累,就算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打破,更遑论融解。 所以就在静王拿出那药丸后,赵黼想到这个心病,便动了一点念想。 有那么一刹那,他是想一了百了的……就算是让她失了心神,也好过就这样哀哀垂死的情势。 但最终却仍是放弃了。 倘若崔云鬟成了没有她自个儿心神、所想所思考的崔云鬟,那么又跟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女子有何不同?要一具玩偶的话,他哪里得不到。 虽那个诱惑于他来说,就如同口渴之人望着一枚鲜甜红果,但到底仍是狠心放弃。 却想不到,今时今日,竟又看见此物。 他越想越气,几乎气冲牛斗:“好好好。” 因对云鬟道:“如今你可看清他了?这种人物,也值得你那样钦敬爱戴?” 云鬟沉默不言,过了会儿,才自安静答道:“不要急,或许是你看错了,你再细瞧瞧,真的是那种东西么?” “你!”赵黼见她不信,本要着急解释,转念间,便望着云鬟:“事到如今,你竟还不信我的话?” 云鬟摇头道:“我只是知道,尚书不会做这种事。” 赵黼目瞪口呆:“好啊,我就是个能做这种事的,他就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你竟厚彼薄此到这种境地,你、你究竟当我……” 云鬟见他隐隐含怒,轻声安抚:“你且冷静些,只好生想想。纵然不提我在内,平心而论,你觉着白尚书像是会做这种龌龊事的人么?” 赵黼拧眉。 果然平心而论的话,若这药不是送给云鬟的,赵黼也必然不会相信是白樘做出来的。 可是他从来当云鬟是心尖肉般,从来是个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不容人觊觎半分。 白樘又是那样的人物,却由不得他完全无视。 方才看出这药的来历,他惊心后怕,又且怒火冲天,即刻认定是白樘对云鬟起了邪念,才要用这种下流法子对待她…… 那些日子他不在京内,倘若云鬟吃了这药,又怎么说? 当真是一颗心都凉透了。 正是悔怕交加,怒意升腾之时,忽地见云鬟仍是静静地替白樘辩白,赵黼竭力自控才未曾将那药捏碎扔了:“好,你既然不信,那么我去问他就是了!” 云鬟见他转身要去,忙道:“殿下!”急着要拦他,才起身往前,双腿一软,往前跌跪下去! 幸而赵黼忙中不乱,即刻旋身,及时将她拥住。 云鬟撞在他的怀中,心怦然跳乱,顺势抓着胸前衣襟。 赵黼垂眸,口中有些涩,问道:“你担心什么?怕我找他麻烦?我去问清楚又有什么不好?还是你真的怕被我说中了?戳穿了他正人君子的假面?” 云鬟眼前出现的,却是在城郊风雨亭中的一幕幕场景。 这刹那,却仿佛极漫长的晃乱时光。 云鬟道:“好,你去找尚书就是了。” 赵黼皱眉,有些疑惑。 云鬟缓缓抬头,对上赵黼的双眸,道:“只是……要求你一件,不要这般挟怒而往,心平气和地同尚书辨明。可好?” 仍是云淡风轻,并无任何惊惶忧急之色。 赵黼本怀愤不平的很,睹其形察其言,那股恶气却无端强压了下去。 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哼道:“好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会平心静气弄清此事的。” 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赵黼道:“然而你也该知道,倘若真的是他所为无误,我……是万难放过他的。这话要先跟你说明白。” 云鬟垂着眼皮:“知道了。” 赵黼这才安心,因将她抱回床边儿:“我本来想今日带你出宫,不过……就暂且住着,待我回来再定夺。” 说完之后,方站直了唤道:“灵雨。” 灵雨闻声进来,赵黼便吩咐她尽心照料,不得有违。 赵黼去了不足一刻钟,便有宫中内侍前来。 小宫女来叫了灵雨出去,顷刻回来,脸上有些茫然之色。 云鬟问是如何,灵雨上前,将手中一个寸长瓶子,一个小小玉盒送上,道:“不知怎么,内侍房有人送了来这个。说是殿下的吩咐,叫给姑娘自用。” 云鬟起初不解,待扫了一眼,一时有些愠恼。便接了过来,淡淡地扔到枕后不理。 灵雨本待打听,可见她面有不虞之色,便不敢再提。 先前听说那药是忘忧散,云鬟面上虽仍淡然不惊,却如何能不忧心。想到赵黼去寻白樘,却不知究竟会是如何情形。 当即缓缓侧卧了,正在苦思冥想,便听外头道:“周爷来了。” 云鬟起身,果然见天水走了进来,道:“我来之时,看见殿下出宫去了,像是有急事?” 她来的却正是个时候,云鬟忙招到跟前,低声问道:“上回我病了,尚书送了一颗丸药给我,你可知道这药的来历?” 天水笑道:“当你要问什么呢,这般神秘鬼祟。别的不敢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尚书向谁讨的我也最清楚不过,好端端如何问这个?” 云鬟道:“这药,怕有些古怪。” 天水一怔,即刻笑道:“又有什么古怪?你这话才古怪呢。” 云鬟不知如何答她,天水虽本能地一口否认,却也知道云鬟的性情谨慎,等闲不会胡言乱语,于是便道:“你不放心,就拿来我看一看。” 赵黼先前发现了那药后,就断不肯让云鬟再沾一沾,早拿走了。 云鬟为难,就问道:“你可听说过‘忘忧散’?” 天水愣了愣,皱眉道:“自然知道,那是邪物……”忽然吓道:“问这个做什么,你总不会说……” 云鬟道:“殿下说,那药便是是忘忧。” 天水“咕咚”咽了口唾沫,睁圆了双眼,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可能!” 她回答的甚是果断,云鬟只当是她也相信白樘为人的缘故,便道:“我本来也说不可能,所以如今殿下去相问尚书了。” 忽然想起她先前的话,便问:“你方才说,你知道尚书是向谁人讨的,你又如何知道?这送药的人又是谁?” 天水看她一眼,紧锁眉头,来回踱了两步,忽然道:“本来尚书让我留在这儿守着,不过如今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出宫一趟……” 云鬟知道她必然是为了此事:“你去就是了。” 天水神色凝重,不再是先前那般嬉笑自若的模样,转身往外,才走了数步,忽然止住。 周天水回头,看着云鬟问道:“这药既然是尚书给的,你又为何未曾服用?” 云鬟不答。 天水道:“你总不会……早就知道那药不妥了?” 云鬟摇头,苦笑道:“并不是,恰恰相反。” 原来那日白樘特送了这药来,待他去后,云鬟本欲服下,谁知赵世派人来传,是以耽搁。 后来再想服下,忽然想起一事。 白樘身上的饕餮毒未解,此情云鬟甚为清楚,且也是她的一件心病。 上回他就把救命的药给了柯宪,后来又喂了赵庄一颗,如今这一颗,却是从哪里来的? 云鬟疑心又是他自己所用的,因此竟迟疑不肯服用。 见天水详问,云鬟道:“尚书的药来之不易,我怕他把自己救命的送给我,且当时我的病也已经好了许多,竟用不着这样珍贵的,所以就想偷偷地留着,以待不时之需。” 周天水听罢,大感意外之余,叹息说道:“若果然这药有事……那……岂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感叹了这句,欲言又止,极快地出殿而去。 送走了天水,云鬟重回去落座,目光掠过枕边儿那两样物件,略略刺心。 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虽今生是第一次见,前世却并不陌生。 是宫内秘制,御用之物,供奉后宫保养使唤。 云鬟歪头看了会儿,心里烦乱,便又拉枕头盖住了。 恍惚里,又响起天水的声音,在耳畔低低道:“四爷说,正是我大舜风雨飘摇之时,殿下的性情不定,若始终桀骜不驯,逆天而为,只怕于国于民都是祸患,四爷叫你小心耐性,见机或可规劝一二,若能相助有些利国利民之举,则是社稷臣民之福了。” 云鬟默然听着,天水又道:“另有一句,是我偷听到四爷说的。” 云鬟问:“是什么?” 天水道:“四爷当我已经去了,便自在里屋叹了一句,隐约说什么‘若这天下还有能拿捏住他的……便是你了’之类……” 对这些话,云鬟其实并不陌生。 除去之前在会稽,清辉所说的类似言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却是前世在江夏王府的时候。 也曾有个人,貌似亲密地对她说道:“尚书曾说过,王爷对什么都是冷冷绝绝的,独独对一人不同,若说这天底下还有能奈何王爷的人,那就是……” 似真似幻里,耳畔听到有人道:“王妃驾到。” 云鬟震了震。 前世的沈王妃,从记忆里款款地走了出来,而就在她睁开的眼前,今生的沈王妃,也正缓步而出,周遭宫女嬷嬷,围绕侍奉。 猝不及防地,记忆跟现在重叠了起来,云鬟定睛看向沈舒窈——她来的竟这样巧。 灵雨因传信不及,只得忙随着进来,从旁扶了云鬟。 沈王妃落座,因含笑打量,问道:“姑娘如何还是这个打扮?如今大可换回女装了。” 云鬟只答了一声“是”,心中揣测沈舒窈所来何故。 沈舒窈见她宁眉淡眼,便回头看了一眼如茗跟几个贴身嬷嬷。 众人无声后退,灵雨见状,只看云鬟。 云鬟也发觉了,当即微微点头。灵雨才也缓步退了出来。 殿内便只剩下了两人。沈舒窈打量着云鬟道:“姑娘的脸色不大好,是昨儿受了寒么?” 云鬟道:“多谢王妃关怀,并无大碍。” 沈舒窈道:“姑娘真的跟我生分了,先前在凤仪书院一块儿读书的时候,是何等的亲密自在,姑娘还请我去你府里做客,彼此何等亲厚。如何今时今日,竟大不如前?” 云鬟道:“王妃之尊,小民又怎敢失礼冒犯?” 沈舒窈道:“你且坐了说话。” 云鬟虽身上不受用,却也只是撑着。沈舒窈道:“你不肯答应,又这般漠然相待,难道,是在怪罪我么?” 云鬟道:“王妃何出此言?” 沈舒窈道:“先前皇太孙殿下不在京内的时候,我竟愚拙,满心想要成全你跟白尚书,那本是因为众人都传说殿下已经遭遇不测,故而为你和尚书打算罢了。如今殿下回来,我岂不是大错了,还请你勿怪。” 沈舒窈说着,因起身竟向着云鬟行了一礼。 云鬟哑然,忙上前扶住:“使不得!” 沈舒窈抬眸盈盈相看,唇角虽带笑,眼里却是冷的。 这一瞬间,又叫云鬟想起她记忆里隔世的沈王妃,正要撒手后退,沈舒窈反握住她的手,竟道:“我……毕竟还是小看了你。” 第515章 云鬟胧忪,不知这没头脑的一句从何而来。 两人咫尺而立,沈舒窈的手还搭在云鬟腕上,指腹有一点微凉。 彼此相看,原本宁静的含光殿内,几乎似有冷风拂绕。 顷刻,云鬟道:“王妃这话是何意?我却不懂。” 沈舒窈缓缓地又握住她的手,缓声细气道:“姑娘何必还跟我论些虚套,当初咱们一块儿上学,彼此相交,姑娘的性情,我岂会不知?早就看出你绝非是池中物了,没想到如今,竟又有这样的造化。” 云鬟挑眉,只觉着她的手握着自己的,竟很不自在。 虽然她看着满面笑容,可通身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气息,令人不悦。 幸而沈舒窈很快就将她的手放开,又叹道:“难道你都不记得了?想那会儿晏王妃还在,曾欲要从京城贵女之中挑选世子妃,本是有意我跟妙英妹妹的。谁知,世子竟当众说了那样一番话……大概姑娘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天晏王妃宴请沈家姊妹,正云鬟假扮“小凤子”,被卢离用一封蓝夫人跟阿泰有事的信调虎离山,当时王妃陪着两姊妹,赵黼在座的情形,是亲眼见过的。 那会儿云鬟还当人家是言笑晏晏相会甚欢,后来才知道其中内情。 云鬟道:“不过已经是陈年之事,怎么王妃还记得?” 沈舒窈笑了笑:“虽是陈年旧事,只怕不管是你我,都是无法忘记。对你而言,也该是一件儿极得意的事呢?” 云鬟道:“我并不懂。” 沈舒窈掩口笑道:“你口上说着不懂,实则心里是个比世人都精细明白的,可笑我当时才是真不懂,后来听说那些传言,他又屡次去凤仪接你,那样不避嫌疑,我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当着王妃等人的面儿打我的脸,只是为了你而已,你啊,把我们都瞒的好苦。” 沈舒窈含笑说到此,面上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又望着云鬟道:“好妹妹,当时看你风清月冷的,还当是个极内敛清净的女孩儿,又怎么知道竟是个最深藏不露的呢。” 云鬟默默看了沈王妃一眼,当时明明避赵黼如蛇蝎,在她口中,却竟成了个极会心机又很有手段之人了。 且她此刻虽笑容满脸,因语调温和,所说的话乍然听来,也似顽话,可细细品味,却竟句句带刺,令人不好搭腔。 云鬟从来心下坦荡,且沈舒窈身份如此,便并不同她辩白什么。 沈舒窈自又说道:“可知先前你投水身亡的消息传出,妙英甚是惊疑伤心,找我说起此事,我看她落了泪,便劝她说,你本是个不凡的人物,等闲又怎会莫名就死了?必然另有造化,许是我说的有理,她竟信了,果然也减了好些伤心。现在想想,倒算是我未卜先知、做了件好事了。” 云鬟越发摸不清她的用意,只是袖手而听。 沈舒窈道:“然而你可知当时我的心思?” 云鬟抬头,听王妃道:“我虽怀疑你是否真的这样简单就亡故,以此安抚了妙英,但又听说晏王世子因为你而伤心吐血的事,我却是无法安抚当时的世子的……” 云鬟觉着有些刺心,便道:“王妃,何必说这些。” 沈舒窈道:“原本也是不想提的,只是,可知我从小到大,那天在晏王妃跟前儿,被他打脸似的……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仿佛奇耻大辱一般,但既然他看上的是你,我却是心服口服的。故而当时只是满心可惜你如何竟不在了……” 云鬟知道赵黼时常说话不饶人,且又经常毒刺的很,也知道当时赵黼让沈舒窈很下不了台,却想不到这会儿沈舒窈还念念未忘。 云鬟问道:“王妃……后来进了静王府,也总该是于意已足了?不过,听说原先沈府是要妙英跟殿下联姻,如何竟起了变故?” 前世嫁到静王府的是沈妙英,今生,本无人干涉静王的亲事,既然亲事生了变故,唯一的变数就是沈舒窈了,这件事她之前就猜测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亲口问询的机会。 果然,听见这一句问话,沈王妃轻笑道:“你说的不错。当初府里定的本是妙英,只是那个丫头有些糊涂,以她的性情,嫁给了静王爷,只怕难以胜任种种繁杂,我便苦口婆心劝了劝她,她果然就知难而退了。” 沈舒窈的回答,却跟云鬟曾推测的差不许多。 云鬟因见她把往日的这些内情都揭破了,以她缜密不露的性情,不知道到底所图为何,心中很是警觉。 口中便应付道:“如此倒也两相衬和,妙英许了张将军的公子,张振我是知道的,是个最爽快的性情,军中又且前途无量。王妃同妙英,也算是各有所归,各得其所。” 沈舒窈叹息道:“你当沈府里出了那种事,张家还会坚持联姻么,只怕早就在想法子撇清取消了。” 云鬟先前只略耳闻张府跟沈府的亲事有些搁置,此刻见沈舒窈说起这话时候,面上并不像是惋惜失望等色,反仍是极为冷淡。 云鬟道:“妙英岂不是会难过?” 沈舒窈道:“何止难过,做为罪臣之女,将来还不知会流落到哪里去呢,连我恐也被牵连在内。” 云鬟不由问道:“王妃为何看着并不担心似的?” 沈舒窈道:“我又何必难过,各人自有命数,这也不过是命罢了,何况先前妙英总骄横自大,目中无人的,如今这般,不过天意,且也让她也尝尝这世间百态,冷暖疾苦而已。” 云鬟竟无话可说。 许多前尘旧事于心中掠过,云鬟敛神:“王妃向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静王殿下么?” 沈舒窈并不知她的话中有话,虽问的今生,却也是问的隔世。 沈舒窈浅笑道:“并不是。” 云鬟意外:“那又是如何?” 沈舒窈道:“你如何还不明白,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迎上云鬟吃惊的眼神,沈舒窈叹息道:“听说你先前在崔侯府的时候过的不好,然而你可知道,我在沈府里,却比你更煎熬十倍?” 崔云鬟再怎么也算是侯府的嫡女,何况侯府也毕竟不是高门大户,只算中等人家。故而那营营苟且、钩心斗角的事也略见少些。 但是沈府却不同了,高门似海,何况沈舒窈生父早亡,只跟其母相依为命,大家子碍于颜面,表面上自然照料的妥妥当当,然而私底下所经历的一些龌龊恨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也从来无人知晓。 所以在被赵黼当众打脸后,沈舒窈面上虽看着泰然,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然让赵黼后悔莫及,然而赵黼毕竟是皇族,却要如何报复? 直到传来沈府要为妙英跟静王结亲的消息。沈舒窈从来最擅软语杀人,三言两语挑拨,无非是说静王素日的名声虽佳,但私底下品行有些存疑,且若进了王府,那些繁琐规矩甚多等话,沈妙英半分没听出她的包藏祸心,反而觉着她为了自个儿着想,甚是感激。 沈舒窈又在沈正引面前表明心迹,让沈相认为她却也是个好助手,当即才成全了这门亲事。 于沈相而言,竟是最错的一招。 原先沈相还未觉察什么,直到那殷家争夺田产的事暴露出来后,沈相才知道这沈舒窈的确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所谓姻亲,竟是拿来的筹码。 云鬟道:“难道嫁入王府就好了么?” 沈舒窈道:“不然呢?当时王爷虽还是个闲散王爷,却毕竟是皇亲贵戚,百里挑一,最难得是对我极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云鬟道:“既然百里挑一,又且疼人,姐姐却是好福气,只可惜了妙英了。” 沈舒窈淡笑道:“好妹妹,这是她自个儿不要的,与我们何干。” 云鬟竟有些按捺不住,道:“若非是王妃从中挑拨,危言耸听,她哪里会改变主意?” 沈舒窈不慌不忙,接道:“既然她听了,就怨不得别人,因为她自个儿太过自以为是罢了,她此刻尚且乐在其中,如何你却替她不平起来了?” 云鬟道:“并没有不平,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凡事都是别人亏欠了你,就算别人自寻死路,这所有也都跟你毫无干系。” 沈舒窈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却不知云鬟究竟所指。 前世,因明白自己侧妃身份,赵黼又那样相待,故而云鬟行事从来低调不争。 沈王妃贤名在外,待她也十分和蔼,除了起初派人送了熬的汤来,有些难喝。 云鬟却每次都一饮而尽,并不避着人,只为让王妃的人回去告诉一声:她已经喝过避子汤了。 云鬟当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生死对她而言却也平常,甚至有几次被赵黼所迫,反而觉着死不过是种解脱罢了。 乃至后来沈舒窈种种嘘寒问暖,她做这些实在是太过得心应手,虽然明知她是做戏,但对云鬟来说,那种毫无破绽的关切,纵然只假,也弥足珍贵了。 直到最后。 那日,江夏王府。 沈王妃命人传了她去,道:“王爷很快就要回府了,这一次他又打了胜仗,很该庆贺庆贺才是,只是最近圣上病弱,倒是不好铺张,然而王爷是最疼爱你的,你且记着,好生照料王爷。” 云鬟垂眸答是。 沈王妃抬手,有一名老嬷嬷上前,捧着一个托盘。 王妃将盘中的酒壶取下,道:“这个你拿去,这个壶是新近得了的,是个内有乾坤、最巧夺天工的。” 后阿里,云鬟才知道这内有乾坤是什么意思。 云鬟恍惚中,沈舒窈正也打量着她。 这般碍眼,虽然仍是男人的打扮,因昨夜赵黼的狂浪,到这会儿,云鬟并未裹胸束腰等,是以婀娜身段,显露无疑。 那样掐掌般的细腰,在长袍之下若隐若现……却更有一番风流妩媚之意。 沈舒窈不由道:“怪道皇太孙为你如痴如狂,神魂颠倒,连我都有些爱上了。” 云鬟从回忆中醒来,仍看沈舒窈。 却听她说道:“我自然知道相爷的打算,所以想推王爷一把,可知王爷什么都好,便是有些太过心软了,尤其是太肯顾惜皇太孙了,若他肯狠心些,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样田地。” 因知道静王面对赵黼下不了手,故而在赵黼被萧利天带走之后,沈舒窈不惜自作主张,暗中取了静王的大印,发令给齐州监军王焕之,命若赵黼踏出城门,便即刻诛杀等话。 但竟留下了此祸患,眼见皇位后继无人,只一个静王,本来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封为太子,谁知赵世竟迟迟不行此令。 当初为了让老皇帝心悦,不惜借着进宫面圣的机会,用银针刺穴的法子促使胎儿早产,便是想让这孩子诞生在皇宫中,且让皇帝第一个看见。 皇帝已经年迈,最喜欢的就是新生的子嗣,小皇子又生在跟前儿,可谓一举两得。 可谁又能想到,机关算尽,赵黼却又在这个关键时候回来了。 真如功亏一篑。 正云鬟道:“王妃想把所有人都算计其中,只怕要注定失望了。” 沈舒窈却缓和了面色,道:“姑娘怕是误会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同你示好的。毕竟你也知道,圣上属意的人始终都是皇太孙殿下,大概是因为先前太子被刺死之事难以释怀,故而想补偿殿下罢了。” 云鬟正诧异于她的高深“涵养”,忽有所动。 沈舒窈道:“另外我倒也要向姑娘道喜,若是皇太孙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将来您就是大舜的皇后,咱们也算一家子了。” 云鬟道:“我有一事不解。” 沈舒窈静候,听云鬟问道:“之前太子夫妇被害,陛下让我跟白尚书查明此事,竟查到英妃娘娘昔日的一名嬷嬷身上,不过,我跟尚书都觉着此案尚有疑点。” 沈舒窈道:“哦,这跟我什么相干?” 云鬟道:“王妃方才说,太子是被人刺死,不知王妃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舒窈眼波微动,继而道:“我是说被刺杀身亡,因毕竟听外头说有刺客在,才这般随口说的。如何,可有不妥?” 赵庄在寝殿,于皇帝面前吐血而亡,当时以及事后,但凡知道点内情的,都以为太子是毒发身亡。 且毕竟太子身份尊贵,连季陶然都不得去查验尸首。因此那死因便有些成疑。 虽然沈舒窈补充的答话听着并无不妥,但云鬟心中仍觉着古怪的很,便将此事存在心里,等尽快得闲同白樘或者季陶然说一声。 沈舒窈见她盯着自己,却嫣然一笑,道:“都是将来的皇后娘娘了,难道还要像是先前在刑部一样,又要开始查案了不成?先前还可以任性胡闹,倒也罢了,以后可是端端使不得的,否则传了出去,只怕有辱国体。” 云鬟皱皱眉,心中宛若蒙着一层阴云,说不出来是怎么样。 沈舒窈道:“我来了也有半天,也该去了,以后若得闲,姑娘可以去找我,我也会常来的。若还能像是咱们昔日在凤仪的时候那样好,那可真真儿的锦上添花了。” 灵雨见沈舒窈去了,才敢进来,忙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不妥?” 云鬟道:“没什么。” 灵雨道:“王妃忽然来到是做什么?” 眼前刷地一团火光闪过,是酒杯落地,跌得粉碎。 锐响震得云鬟耳朵嗡地一声。闭了闭眼,才将幻象压住。 云鬟道:“不管做什么,这次……她不会如愿。” 晌午,赵黼仍未回来,派去的小太监也毫无消息。 云鬟略吃了几口饭,身上已好了些,灵雨因得了赵黼的叮嘱,却还要劝她再好生休息。 忽然有内侍来到,说道:“圣上传崔姑娘快去。” 灵雨陪着她前往寝殿,一路却见雪后的九重宫阙,越发壮观,白雪压着琉璃瓦,巍峨壮美,天空更如洗过一般,透着汪汪地蓝,赏心悦目,毫无瑕疵。 只听灵雨笑道:“殿下回来,这天儿都放晴了!今儿又是初一,何其应景?” 第516章 是日,宫内颁了两道圣旨,昭告天下。 其一, 便是恢复赵黼的身份,并册封为皇太子。——对于皇宫内的那桩旧事做了解释,言明因“宫内走水”, 混乱中将小皇子丢了, 阴差阳错被赵庄收留, 视作己出等话。 乃是天佑大舜, 才让合浦珠还, 皇子重回皇室。 其二, 却是云鬟女扮男装,在朝为官一节旧案,也终于尘埃落定。——旨意上说明本该严惩,然而“谢凤”从小小典史做起,一步步成为刑部主事, 期间断案无数,立功无数,满朝文武亦为其感念求情。 故而皇帝圣明,非但不追究其逾矩破格之行径,反特赦其罪,并嘉许表彰,赞其巾帼不让须眉之行。 这两道旨意飞快地传遍京城,又自京城遍飞天下。 先前因太子“急病”殡天,皇太孙无故失踪……以及后来那些漫天遍地的流言蜚语,民间对此也一直都并不清楚,各色传闻甚嚣尘上,民心颇有些惶惶不安。 如此一来,总算似玉宇澄清,尘埃落定。 从朝臣到百姓们,在震惊之余,都深以为异,议论纷纷。 正是大节下,天下太平,臣民无事,民众彼此走亲访友,游山玩水,因此一时之间街头巷尾,处处皆是在议论这两件奇事。 对于头一件儿,臣民们多半都是知好歹的,当初传说被萧利天“带走”之后,也不乏一些有识之士担忧,想赵黼从此归了辽国,辽舜之间自然又无法安生。 而就算是最无知的百姓,却也知道赵黼的功劳之高。这样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又是皇室,若是归顺了辽国,对大舜自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今听说赵黼归来,又认祖归宗,被册封为皇太子,顿时就如人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般,节下更加欢欣鼓舞,多放了几挂爆竹。 虽有少数人质疑赵黼的辽人半血,可一旦敢提出异议,其他人便说:“大伙儿都知道,辽国皇帝把皇位捧在掌心里给殿下,殿下还正眼也不瞧一瞧,为此还被辽国皇帝囚禁了呢。他若真想不利于大舜,以他的能为,即刻登基成了辽帝,那云州又是他的地盘,于是先取云州,再拿京城,又有什么难的?但他并未如此,而是九死一生,千里迢迢地回来,可见心仍在我大舜。” 又说:“当初也多亏了殿下,才能将辽人打的落花流水,两国才签订了议和,实在是个有功有德的好殿下,我大舜得此皇子君主,乃是天佑。” 也有人道:“既然皇上都肯认了,自然是万无一失,不管如何,殿下回归,成为太子都是好事,倘若他真的留在大辽,两国又起争端,我等小民还不知骸骨丢弃何处,又哪里能似如今般安安乐乐地过太平年?” 因此民众竟是喜闻乐见,十分快活。 而对云鬟一事,却并不似赵黼身世昭示天下般众望所归了,有些各执一词。 毕竟大舜民风迂正,尤其是那些理法学家,高名大儒等,最看不惯女子抛头露面之举,何况竟还混迹朝堂,身居高位? 有人说崔云鬟胡作非为,祸乱朝纲,也有说她胆大包天,不似个女子,深辱妇德。种种罪名,不可胜数。 那些见过云鬟、同她打过交道的,比如杨大人,夏御史,林国公府等,自然心里有数,见皇帝特赦,也为她喜欢。 民间倒也罢了,不过是感叹惊疑于世间竟有这般胆大肆意的女儿家,细细打听她经手的案情,以及南边儿的种种……才知的确是个极有来历能为的。 于是又纷纷说女孩儿尚且如此,那起大官很该汗颜羞愧,间或因为云鬟的女子身份,暗中不免又传些近绯色的小小猜测。 只说朝中,仍有一些朝臣们对此腹诽纷纷。虽然如今正是年下大节,群臣也正是处于年节之时,不宜上书直谏,但却也有人暗中谋划,想要等年节过后,即刻弹劾此事。 最为高兴的,除了那些听了奇事的升斗小民,则是那些梨园以及书肆等。 听闻本朝出了这等奇异之事:明明是个花容月貌,娇生惯养的侯门贵小姐,打小儿经历坎坷,投水自尽却死里逃生,阴差阳错成为刑官,从此屡破奇案,步步高升……且据说又跟恢复身份的皇太子有些干系…… 听来竟比花木兰,杜丽君等更加曲折数倍,竟又是活生生地一则好戏文本子。 因此不多时……竟编纂出好些戏文书画本子等暗中流传,暂且不提。 只是这日,另还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沈相府被抄查之事。 刑部门口的侍卫们,远远地见到一队人马飙风似的来到近前。 细看不是别人,正是赵黼,身后跟着三四个禁军侍卫——乃是赵世怕他有失,吩咐近身跟随。 其他几个,却是雷扬等人。 众侍卫忙上前,又惊又喜,正有些不知如何称呼应对,赵黼早已经翻身下马,往内而去。 里面儿也有侍官看见了,便飞奔入内通报。 赵黼往内而行,雪后的刑部,白雪凛凛反光,威煞之气越重,他且走且看,不由想起昔日的种种情形。 譬如他带云鬟第一次来到刑部的时候。 那时他因记起鸳鸯杀一节,便强把云鬟留在身边儿,让她扮作自己的小书童,然而这无心之举,却仿佛跟此后之事不谋而合了——她竟女扮男装,进入刑部为官。 心中恍惚之际,忽地见迎面两人走来,见了他,面色各异。 赵黼定睛看时,不是别人,一个是季陶然,另一个却是阿泽。 阿泽先冲到身边儿,抓住叫道:“六爷!我听说您回来了,还不敢当真呢。”又见赵黼好端端地,便笑道:“六爷倒果然是个福星,不管再怎么风大雨大,这不仍是过来了么?” 想到当日在鄜州时候的初次相见,直到如今,又怎能是一句“风大雨大”可以形容的,心中感慨万千。 季陶然也走了过来,拱手行了个礼,又歪头含笑看他。 赵黼因见了故人,便暂时按捺心情,也向着季陶然笑了笑,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季陶然道:“我知道六爷是个天生的魔星,就算再怎么七灾八难,也是打不死压不倒的……也不枉费妹妹为你受得那些辛苦。” 阿泽在旁听了一声“妹妹”,触动心事。 先前听闻“谢凤”乃是个女儿身,阿泽惊疑之下,不敢相信,待细细想通,却又捶胸顿足。 想到昔日跟云鬟种种相处,怪道不管他如何丧谤,她都是默默地看着他,丝毫也不愠怒。有时候还会对他微微含笑……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想,那笑里自是一种宽和了然之意,只怕她心里暗暗无奈地笑他呢。 阿泽摸着额头,嘀咕道:“羞臊死人,你们都知道,我怎么却没看出来,还当面儿为难嘲讽,真是白长了这双眼睛……” 其实当时在夜宿太子府那次,无意看见赵黼深吻云鬟的时候,就很该想到。 只可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阿泽默默后悔。赵黼却对季陶然道:“你说什么?” 季陶然道:“什么什么,一言难尽罢了。对了,你如何这会儿来刑部,可是有事?” 赵黼道:“我是来找白尚书的,他人何在?” 季陶然道:“来的不巧了,这会儿大概正和监察院镇抚司的人在沈府,应该还要过会儿才回。” 赵黼这才想起来此节。 可偌大的沈府,要查抄明白估摸着也要晌午了。以他的急性子,恨不得立刻奔去沈府找寻白樘,可白樘此刻毕竟是奉旨行事,沈正引又不是好对付的。 赵黼心念转动,却并不前往,只抓着季陶然道:“你把方才的那句,解释给我。” 季陶然道:“哪句?沈府?” 赵黼道:“你说阿鬟受苦的事,自打我走了,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从头都跟我细细说一遍。” 一来因回京时间太短,要谋划的事却太多,就算在宫内见了云鬟,也竟无暇理会别的……虽从赵世口中得知云鬟受伤非轻,其中详细却并不明白。 白樘又不在,正好是个时间。 季陶然哼了声,道:“六爷想知道么?好,我跟你说无妨。但你不如先告诉我,那睿亲王死了不曾!” 赵黼道:“怎么?” 季陶然道:“不怎么,我就是想在他身上戳个十七八刀而已!” 三人进了厅中,季陶然含愠带怒地将发生之事跟赵黼说明。 薛君生如何救援,两人如何落水,如何死里逃生……回到宫中,又因身份暴露被下狱之类,起起伏伏,尽数告知。 季陶然曾给云鬟料理过伤口,是最清楚那凶险的,换了几盆血水,缝了多少针,说的最是明白。 赵黼听着,只觉着头皮发麻,双手颤抖。 阿泽虽知道,从头听了一回后,又忍不住红了双眼,也咬牙切齿说:“千万也别让我再见到那萧利天,不然我也要戳他十七八刀报仇。” 季陶然说罢之后,又问宫内的情形,赵黼因听了云鬟的遭遇,心神不属,勉强回答了两句。 他本是一心要来质问白樘那忘忧散的事,更是火烧眉毛般着急,可因听了这番话,却竟无心在此逗留了。 正起身欲先回宫,门口却有一人踱步出门,转身间,两人目光相对。 门口处,白樘的眼神依旧沉静如许,人也如故,在雪色反光里,越发显出一种明洁干净,疏离淡然之意。 多少年了,每次见他,却都如初见似的。 白樘上前拱手:“参见殿下。”他身后跟着的是巽风,任浮生等,也各自见礼。 赵黼只得止步:“大年初一,尚书却不得在府里过节,实在辛劳的很。” 白樘绝早同一干重臣出宫后,又着手抄查沈府捉拿沈正引之事,自然如临大敌,不敢怠慢。 只是,沈相跟满府之人虽被拿下,他的两个儿子却早不知所踪。又因这案子要紧急料理,哪里得闲回府,才将人拘押回来,就听说赵黼来见。 季陶然阿泽见白樘已经回来,便暂且先退,巽风跟刑部的随官等都在外间儿。 屋内只他两个人,赵黼也并不落座,只从怀中掏出那个锦囊,扔给白樘。 白樘举手接过,——当初他送药给云鬟的时候,不曾有此物,因此竟不知是什么物件。便打开来往手心倒出。 当看见那颗药的时候,白樘皱眉:“这个怎么在殿下手中?” 赵黼问道:“你承认是你送给阿鬟的?” 白樘道:“是。” 赵黼道:“这是什么?” 白樘道:“调理身子的良药。” 他的语气仍淡,脸色平静,并无异样。赵黼细细打量,又想起云鬟的话,心中也是疑窦丛生。 白樘问道:“殿下来此就是为了此事?不知有什么不妥?” 这般神情自若,若非是他的城府极至深沉,那就是毫不知情。 赵黼道:“尚书可听说过忘忧散?” 白樘的脸色略见变化:“隐约知晓,从未见过。” 赵黼目光下移,看向那颗药。 白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静了片刻,道:“殿下你……总不会说这颗药,是……” 向来淡然如水似他,此刻竟也微澜横生。 极慢的说话,乃是为掩饰底下的震惊。 赵黼听了这般口吻,就明白云鬟所说没错,白樘的确是不知情的。 察觉此点后,他竟无端地松了口气。 白樘却盯着那药,眼神有些冷愕意外,又看赵黼。 赵黼道:“不错,这个就是无忧。” 白樘的喉头微动:“这不……”那“不可能”还未说完,就紧闭双唇,目光闪烁。 赵黼原本气冲牛斗,因云鬟的安抚,便勉强遏制怒火,来路上也曾细细寻思过,便问:“尚书果然是不知情的?那么,这药到底是从何而来?” 既然白樘也被瞒住了,那最大的嫌疑者,就是送药之人。 白樘默然垂眸。 赵黼道:“你自然是知道的,到底是谁这样不知死活?” 顷刻,白樘才道:“请殿下恕罪。我暂且不能告知。” 赵黼拧眉:“给我一个理由。” 白樘的脸色比先前略有些白,道:“此事或有内情,我只能告诉殿下,我会进一步查明。” 赵黼才放松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几乎按捺不住:“你莫非还不知这其中的厉害?若不是阿鬟没有服下,此时此刻又是个什么情形,难道你会不知?还是说,你巴不得她早就服下,你原本就对她……” 戛然而止,赵黼缓缓吸气,压制心头那股怒火,同时隐约有些后悔。 自始至终,白樘都只静静地听着。 赵黼摇了摇头,道:“总之,我不能放过这居心叵测之人。”他心念转动,问道:“莫非是静王?” 白樘摇头。 赵黼又问:“是钦天司?” 白樘道:“殿下请恕罪,我自会给你和……她一个交代。” 心头如油火交煎,赵黼凝视白樘双眸,道:“以四爷的为人,服用的丸药这等性命攸关的东西,必然是从极信重的人手中得到,故而你才丝毫疑心也无;同时,这人想必是跟你极亲近的,必然……是窥知你的心意才肯如此……” 白樘暗中微微拢握了手掌,只听赵黼道:“所以……你、你喜欢阿鬟。是不是?” 第517章 话说在赵黼出宫之后,有内侍来传云鬟,忙来至寝殿。 尚未入内, 就见皇帝赵世被王治搀扶着,立在门外,便上前行礼。 赵世回头, 见云鬟外间披着白狐裘的羽缎大氅, 里头是鹅黄色的缎袍。 腰束玉带, 领口绣着朱红色的卍字纹, 圆领底下是半点尘垢无染的白色里衣, 颈间肌肤亦玉雪般, 素净无瑕。 她微微垂首,雪色跟日光交织,映衬着眼前的眉目,容颜秀丽绝伦之外,又似隐隐笼着淡淡地光芒。 赵世道:“昨夜宫内事情多, 可受了惊扰了?” 云鬟道:“多谢圣上垂问,并不曾受惊。” 赵世瞥着她,忽然瞧见那狐裘领口掩映底下,似有桃花瓣似的浅红印记。 皇帝假装什么也并没看见,转头看向别处,唇角动了动,依稀流露一丝笑意。 过了片刻,才听赵世又道:“黼儿……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却似如释重负。叹息间,口中吐气遇冷,化作白色雾气,于空中袅袅,如云烟聚散。 云鬟不知他意下如何,便答了一声“是”。 赵世含笑远眺,但见不远处,宫人们正沉默而忙碌地打扫积雪,又不时有禁军巡过,威武鲜明。 头顶碧空如洗,整座宫阙银装素裹,高高地飞檐之上的坐兽们,也整整齐齐地挂雪披冰,仿佛戴了一层泛着凛冽金光的雪白铠甲,傲然睥睨于蓝天之下。 赵世看了一眼王治,王公公会意后退,又咳嗽了声,向着云鬟使了个眼色。 云鬟微怔,上前一步,代替王治扶住了赵世。 皇帝回头相看。云鬟便道:“外间风大,陛下还当保重龙体。” 赵世却转身,竟沿着廊下缓步往前,云鬟只得扶着随行。 王治跟灵雨等众宫人在后跟从。 赵世且走且看,却见桂殿兰宫,菌阁芝楼,金煌碧炫,美不胜收。又是雪后景致,令人眼目一新,心旷神悦。 皇帝似闲庭信步,兴致颇佳,行了一刻钟左右才停步,赵世道:“宫内如何,天下又如何,想来这宫阙之中,便也是另一个天下。” 云鬟抬头,却见前方,在飞檐斗拱、壮丽嵯峨之后,依稀可看见一角残垣。 那正是……昨夜走水的雅韵殿。 赵世叹了这句,垂首看向云鬟,因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日里,朕每每想起来,便五内俱焚,无一刻安稳。如今……这颗心总算能够放平了。” 云鬟道:“陛下……” 赵世道:“你并不知,先前朕并不喜欢你。甚至曾经想……”欲言又止,皇帝笑了笑,道:“可是这一路而来,你却果然是个最懂、也最宜他的。” 当所有人都质疑赵黼离去后会不利于大舜之时,是她坚意否决,辽帝要赵黼继位的流言里,也是她始终清明,而当赵黼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她也是淡淡地,认定他会转危为安。 ——当然,皇帝不知道的是,云鬟面上虽安抚了他,私下里曾也想奔到云州。 毕竟她也并非全知,其他的流言蜚语可以无视,然而事关赵黼的生死,却由不得她再若无其事。 赵世叹道:“朕算计了一辈子,却在英妃这件事上,把自己也算了进去,且赔上了英妃,太子,太子妃……差点儿把黼儿也赔了进去,甚至……是这万里江山,祖宗社稷。” 云鬟道:“陛下何出此言?” 赵世道:“静王的确是个好的,朕也曾……只可惜他为贤王尚可,但若为帝王,只怕掣肘太多,变数亦太多。”说到这里,皇帝回头瞥一眼云鬟道:“你不是一直怀疑太子之死尚有疑点么?你觉着此事跟静王有无干系?” 云鬟道:“这个……小民又怎敢妄言。” 赵世道:“你虽不敢说,朕却早有怀疑。当初之所以不许你们查,就也是因为若猜测是真,逼得背后之人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之下,反而不利于局势,那等风雨飘摇间,万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云鬟道:“陛下怀疑王爷?” 赵世道:“静王对待太子,也算是兄友弟恭,未必真的是他,然而却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云鬟忽地想起静王妃那句“太子被刺死”的话,不敢多言。 这会儿冷风扑面,也似吹到心头。赵世看出云鬟的不安,便笑道:“不用担心,如今黼儿已经回来,有他在,你怕什么?” 云鬟哑然。 赵世举手在她的胳膊上拍了拍,忽眯觑双眼看着高天之上,却似有个黑点儿定在九霄,动也不动。 赵世不由道:“那是什么?” 云鬟闻声看去:“像是一只鹰。” 赵世颔首,盯着那只振翼停顿的孤冷苍鹰,忽道:“以后,你要好好地待他。” 云鬟道:“陛下?” 赵世道:“你知道朕的意思。”目光从那只鹰上转开,皇帝望着云鬟,用有些暗哑的声音道:“他先前过的太苦,连朕……也不忍,幸而有你,若是没有你,倒是不知会成个什么样儿了,所以以后,你要好生相待,切勿相负……” 云鬟对赵世从来警惕忌惮,隐隐惧畏,只在此刻,眼前的人才好像不仅仅是个帝王,而只是个迟暮的老者。 沧桑感叹的口吻,让云鬟的双眼一时也酸涩起来。 别过赵世,云鬟匆匆收拾了一番,便由灵雨陪着出宫。 皇帝只说让她回府探望,并没交代别的。云鬟不知为何,却也猜测是有大事,满腹疑窦,当即忙忙地出宫。 乘车回到府中,尚未进门,门公小厮等早上前跪地迎接。因都知道了云鬟无事,一时都喜极而泣,感念不止。 从廊下疾步往前,就见里头有几个人迎了出来。 云鬟定睛看的明白,猛地顿住。 当前却是名青衣长身的魁伟男子,容貌端正。 只细看才见眼皮上有一抹小小疤痕,在那风流落拓之外,多了些许不可说的旧郁,竟是徐沉舟! 旁边站着的一位,鸡皮鹤发,身形已经有些伛偻,面上却仍透出几分精干,他身边儿那个妇人,看着慈眉善目,眼睛却通红,正捏着手帕眺首看过来。 赫然正是陈叔以及林嬷嬷。 除此之外,是晓晴抱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儿,手中握着个五彩的绣球,正摇晃着玩耍。 云鬟大喜过望,忙急急地奔了过去,抢着握住老陈叔的手:“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 陈叔本是要跪地行礼,却被云鬟紧紧地握着手,只得止住身形,枯干的手掌抬起拭泪。 林嬷嬷也来行礼,云鬟复又将她搀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这会儿晓晴抱着那孩子过来,林奶娘道:“这是露珠儿的小鲤。” 云鬟越发惊喜,忙小心翼翼抱入怀中,那小孩儿也不怯生,咯咯地笑个不停。 当即进了厅内,重又落座。 老陈叔道:“先前我们在南边儿……隐约听说是出了事,我们不知道详细,我本想自个儿过来悄悄地打探打探,可是嬷嬷也不得放心,定要缠着一块儿来。” 林嬷嬷正掏出帕子拭泪,闻言道:“叫我怎么放心?本该近身伺候身边儿的,天南海北的隔着……若没事儿倒也罢了,若真的出了事,也不活了!原本露珠儿也要来,只她又有了身孕,我们便劝她留下,她就硬是叫我们带了小鲤鱼来,权当是代她看看主子了。”说着又泪落不止。 原来京城内那些光怪陆离的消息传到会稽,有些确凿之时,已是冬月。 可园众人听闻,宛若晴天霹雳,到底不知怎么样。 嬷嬷先按捺不住,吵嚷着要回京,陈叔按捺不住,正县衙里霍城、徐沉舟等,并徐志清,甚至戒珠寺的至善和尚等,也陆陆续续闻讯不安,来至可园打探。 至善和尚又跟邱老先生相见,老先生特特修书上京打听,又拜托京内旧相识们及门生子弟暗中照料——那日在朝堂上跟夏朗俊杨御史等为云鬟说情的翰林院苏学士,便是邱先生的故旧。 众人商议了几回,便由徐沉舟带路,陪着陈叔跟嬷嬷,打点启程进京。 从南到北,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到的,在水上行了数月,昨儿傍晚才总算进了城。 晓晴偷偷将泪擦去,笑着开解道:“叔跟嬷嬷也是白操心,岂不知主子是个最逢凶化吉,吉星高照的福星?怎么会有碍。” 二老见云鬟果然好端端地在跟前儿,先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打听仔细究竟。 云鬟简略把那能提的,说了一番。徐沉舟在旁,默然相看。 当初他们从南边启程的时候,只听说是云鬟辞官,然后皇太孙有事,据说“谢凤”也被牵扯在内等情,将到京城的时候,才又风闻那本是“女扮男装”的故事,徐沉舟回想当日在会稽的种种相处,不由扶额跌足,笑叹不已。 此即再度相见,却觉着这会儿的云鬟跟先前有些不同……这容貌气质自然更出色了。 只是,在昔日的清冷疏淡之外,眉梢唇角,仿佛多了些许令人心动的妩媚风流,却又恰到好处,就如月夜寒雪,梅香缕缕,清寒冷彻里,却越发沁人心脾。 徐沉舟把云鬟从头到脚打量了许久,含笑不语。 那边儿,陈叔林奶娘等听了云鬟的话,又把南边可园内的种种略说了一回。 云鬟见陈叔头发尽数雪白,林奶娘的发也是花白了,行动迟缓,不似从前,却仍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正觉鼻酸,陈叔道:“我们的确是有些走不动路了,多亏了徐爷一路上安置照料。” 云鬟正容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徐爷深情。” 徐沉舟笑道:“很不必客套,我先前行商,也上京过几回,正想来逍遥一番,不过顺路而已。” 云鬟知道他是托词,便道:“不管如何,甚是承情。” 晓晴又道:“徐爷还带了好些礼品。” 徐沉舟道:“有些是志清让我带的,有些是霍城那一家子……还有小郎等人,都是些土产玩意,他们不能上京,只用些许薄物聊表心意而已。” 先前因为云鬟人在宫中,吉凶未卜,故而谢府里的众人也都无心再过节,连年货都不曾置办,此刻终于云开日出,见了大好天色,是以上下人等皆欢喜若狂。 晓晴因见了云鬟,只顾贪守着她,竟不舍得离开,是阿喜来拉了去,道:“眼见晌午了,要招呼午膳才好,家里头的东西却是少了些。” 正要张罗叫去置办,却见柯宪进门,身后跟了家奴,抬着两个箱笼。 柯宪道:“我知家里来了客人,这些风鹅腊鸡等物暂且吃着,大过年的,又没了事,赶紧红红火火地操办起来要紧。” 晓晴破涕为笑,灵雨自从进门后,便同她站在一块儿,见柯宪如此,便悄悄对晓晴道:“这位大人倒是个体贴的。” 自打云鬟出事,这些日子柯宪每每来探望劝慰,也并没有畏祸怕牵连之类,今日又承他如此,晓晴喜欢,便拉他入内也跟云鬟相见,这一番畅快欢喜,自然非一般可比。 正说着,门外又有客人来到,竟是崔承。 原来崔承冲进屋里,跟云鬟相见,一言不发,便把她紧紧抱住,虽咬紧牙关未曾哭出声来,眼中却泪如雨下。 原来昨儿宫中有事,晚间崔侯府中也知道了,当时正济济一堂,围着崔老夫人除夕守岁。 宫内有变的密信传来,正是子时左右,外头炮竹乱响之际,崔印跟崔承两人顾不得,不顾老夫人不悦,出府各自去打探消息。 直到天明白樘等人出宫,崔印父子已在宫门外守了一夜。 终于见着了云鬟,崔承忐忑的心才总算放定,云鬟又拉着他,向陈叔徐沉舟介绍了。 那边儿晓晴也置办了一整桌菜肴,因拢着众人,一桌子吃一顿“迟来”的团圆年饭。 云鬟抱着小鲤鱼,不时逗弄,因实在高兴,竟无心吃饭。 众人团团围坐,想到昨晚上的凄惶,如同梦幻,均相顾而乐。 欢聚之中,忽地听外头道:“殿下……”还未说完,便见门口一晃,有人走了进来。 云鬟抬头,却见正是赵黼。 赵黼扫了一眼桌上众人,目光又在云鬟怀中的小鲤身上停了停,便看向云鬟。 此刻崔承跟柯宪早站了起来,徐沉舟也认出赵黼,忙也起身,陈叔跟嬷嬷也颤巍巍站起来,各怀悚惧,齐齐见礼。 赵黼见如此,却笑道:“真巧。正我也饿了。” 顺势将陈叔跟嬷嬷扶起来,又道:“都起来,好生吃饭,若因我吓得你们吃不了饭,有人要怪我了。”目光瞟向云鬟。 云鬟低着头,也不看他。 这满桌人里,崔承虽也听说赵黼回来了,却毕竟是隔了数月才又相见,眼中透出怀念激动之色,只毕竟碍于他的身份,有些不敢上前肆意畅谈。 赵黼已走到云鬟身旁,看看她怀中的小孩儿,道:“这孩子长得真快,也壮实。叫什么来着?” 云鬟道:“小鲤。” 赵黼哈哈一笑,忽地看向云鬟,眼神有些奇异,嘴唇翕动,仿佛要说什么,又压住了。 灵雨最是会意,早在他身后布了一张椅子,赵黼果然自在云鬟身旁挨着落了座。 虽然赵黼“平易近人”,但徐沉舟第一是个有些心病的,崔承又是“久别重逢”,心情难以按捺,陈叔跟嬷嬷本一桌子吃饭,如今见赵黼来了……哪里敢,都战战兢兢不敢落座,虽然强要他们坐,却只是小半边身子挨着,不敢尽兴,更无从举筷,都不似先前般欢笑喧哗。 赵黼随意吃了两口,对云鬟道:“你如何不吃?” 云鬟道:“我不饿。” 赵黼道:“瞎说。”自己捡了两颗虾仁,一块胭脂鹅脯,又让晓晴舀了半碗粥,都放在她跟前儿:“吃了。” 因见云鬟始终抱着小鲤鱼,频频逗弄,无心吃饭,便叫灵雨把小鲤鱼抱了去。 云鬟不舍回望那孩子,赵黼探头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这样喜欢,以后我们生一个就好了……” 赵黼虽顾及她的颜面,故意声音放低,但毕竟是在桌儿上。 陈叔跟奶娘倒也罢了,年纪大了,耳目不灵,徐沉舟却微微挑眉,崔承亦侧目。 云鬟红了脸,只得做忙于吃饭状,不敢抬头。 赵黼旁若无人,片刻,见云鬟吃的差不多了,便握住手腕道:“你们慢用。”竟拉着她起身,往内而去。 第518章 满桌众人见赵黼起身,当然也都随着站起,还未恭送, 就见他人已拉着云鬟去了。 陈叔同林嬷嬷彼此相看,目瞪口呆,又不敢做声, 都望晓晴。 晓晴跟着走了两步, 却给灵雨拉住, 悄声道:“难道还不知道殿下?你又跟去碍眼做什么, 快坐着吃饭就是了。” 崔承站在原地, 呆呆愣愣地瞅着, 有些不大放心,可想到先前两人同挨着用饭,云鬟对赵黼也跟先前大为不同,这才勉强按捺心情。 不提众人在前厅各怀心思,只说云鬟随着赵黼往内, 因她走得慢,赵黼便停下来,将她打横抱入怀中。 幸而灵雨晓晴会意,不曾跟来,云鬟亦情知反抗无效,便不言语,只埋首于他怀中。 赵黼见她螓首低垂,大约是方才吃了口桂花酒的缘故,脸颊上有一许淡红,着实娇美可人,又有桂花甜香,阵阵袭来,叫人无端地口舌生津,暗中竟咽了几口唾液。 不由加快步子,来至她的房中,入内却觉着暖煦扑面。 原来虽然云鬟这段日子不在府内,可晓晴仍是每日都仔细打扫,又生着炭火不熄,以随时等候她归来。 如今,果然是眷念之心,苍天不负。 赵黼将云鬟放在那暖褥之上,手轻轻抚在脸上,手底香腮娇嫩,爱不忍释。 云鬟轻轻拨开:“你干什么?”又望着他问:“可见到尚书了,到底……是如何?” 赵黼却不回答,抬手竟要解她的领口。 云鬟皱眉拦着:“不要胡闹。” 赵黼反把她的手握住,道:“我并没胡闹,只是想看看你的伤。” 云鬟一怔,继而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轻声道:“都已经好了,没什么可看的。你只先告诉我出去这一遭,到底如何。” 赵黼将她拦腰抱着,下颌便搁在她的颈间:“你心里想要怎么样的回答?” 微微沉默,云鬟方答道:“我想要的是真话。” 赵黼笑了笑:“我的好阿鬟……” 转头将唇在颈间贴过去:“是,如你所言,他的确是不知情的。” 云鬟虽看着淡淡地,实则也是悬着一颗心,蓦地听了这句,神魂才稳稳地归位。 不由微微一笑,云鬟便问:“那么这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黼摩挲着那纤纤一握的柳腰身,又嗅着她身上冷冽如寒梅的淡香,不觉沉醉其中,听了这句,才微微睁开双眸,迷离的眼神里,出现在刑部的那一场。 当时赵黼问罢,白樘并未回答。 赵黼道:“是我所问太过唐突,还是说,这个问题对尚书来说难以答复。以尚书清肃正直的为人,莫非也会有苟私之心,不便对人言?” 白樘撇了他一眼,负手转身,道:“我有个故事,要说给殿下听。” 赵黼索性回身:“愿闻其详。” 白樘道:“曾经我领了一道旨意,去查一名女孩儿投水之事。” 赵黼怦然心动,走前一步。 白樘道:“我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死,然而,这却是我头一次违抗旨意。殿下可知道是为何?” 赵黼摇头,他心里虽然窃窃怀疑,但却也不能认真:总不成白樘在那时候已经对云鬟上心了? 忽然心头一紧:若那会子白樘就上心了云鬟,在自个儿没头没脑四处乱找她的时候里,白樘又何故不动声色?他若下手,早下手了。 虽然知道白樘不是那种人,心里仍旧有些寒意。 不觉仔细凝神听话。却听白樘道:“我之所以不曾向圣上禀告,便是知道……以她的性子,宁肯以这般死遁方式而去,那必然是活不出来才如此。加之曾经她极小的时候,我承了一宗情。故而我一念怜惜,索性放她自去。” 赵黼问道:“你是说,她小时候指认鸳鸯杀那事?” 白樘颔首,复说道:“因在谢府拿下了鸳鸯杀,当时市井纷纷扰扰传说此事,崔老夫人本就不喜谢氏,便以此做由头,做主让侯爷休妻。此事虽然未必能算得到我头上,可毕竟因我而起。加之此案重大,且那孩子天生古怪似的,心中便始终记着。” 赵黼张了张嘴,却未曾说话。 白樘道:“我本并没想到此后还会相见,谁知她毕竟又重回来,所作所为,竟让人刮目相看,我亦……无法再无视。” 赵黼微睁双眸,屏住呼吸。 却见白樘回身,直视着他的双眼道:“先前听说殿下失踪之讯息,她本要偷偷前去云州,还是我一力拦下。殿下可知我对她说了什么?” 赵黼无端心悸,哑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 白樘道:“京内那些传闻,殿下大概也有些风闻,殿下的问话,我的回答是——是。若殿下永不回来,或许,我会……” 话未说完,赵黼怒道:“你住口!” 这声厉吼,外间巽风等都听得分明,巽风想起上回两人深宫之争,按捺不住,闪身来至门口。 白樘面色如常,举手示意,巽风迟疑后退。 赵黼胸口起伏,双眸死死地盯着白樘,手握成拳,往前探出,复又克制地缓缓收回。 白樘却仿佛视而不见,静静地又说道:“殿下若是不问,这话,只怕终这一生,我亦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殿下既然问了,我也并不想藏匿。这就是我的答复。” 他顿了顿,好像怕赵黼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一句:“不管殿下喜欢与否。” 在那瞬间,赵黼觉着自己的怒意几乎把头顶的黄金冠子都熔了。 他居然未曾动手,实在是极为难得……只怕是他的涵养也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境地。 只是每每在手脚蠢蠢欲动的时候,耳畔都会响起云鬟的声音:“求你一件儿,不要挟怒……心平气和地……” 银牙咯咯作响,双手却终于沉于腰侧,赵黼咬牙切齿道:“说的好,不愧是白尚书,坦坦荡荡,敢作敢当。” 反而向着白樘一笑,只是那笑容未免有些狞意:“当初我混沌离京,是你护着她,我承你的情。然而这情……今日就在此处抵了。” 深看白樘一眼,赵黼才要转身出门,却听白樘道:“殿下。” 赵黼止步,却听白樘道:“从许久之前,我便隐约觉着殿下对我,从来都似格外忌惮,不知有无此事,若有,且不知原因何在?” 赵黼心中一晃,道:“你……”对上白樘清明的双眸,却紧闭双唇。 压着心头惊怒,赵黼只笑了笑,并不回答,转身出门。 走出门口,见巽风任浮生等人站在外间儿,远远廊下也有一人前来,却正是周天水。 赵黼不以为意,带着雷扬等径直去了。 天水避在旁边,侯他经过,才忙闪身到白樘门外,正巽风入内相看,天水忙也闪身随入。 巽风便问白樘如何,白樘仍是波澜不动:“无事。” 因见天水也回来了,便道:“你们且先出去,天水巽风留下。” 等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天水上前,有忐忑之意:“四爷……我……” 白樘早看出她神色有异,便道:“你从宫内来?可是知道此事了?”把原本拢在袖子里的那锦袋丢给天水。 天水打开,细细端详了一番,又送在鼻端嗅了嗅,忙又压下。 她满面通红道:“这个,这个怎么会是……” 白樘心头一沉:“真的是忘忧?” 天水惶惶然道:“四爷,多半是我娘弄错了。我即刻就去问一问。” 白樘垂眸:“这种东西,也有弄错的时候?” 天水窘然,无法回答。 白樘却不见愠怒,仍是淡然吩咐道:“我现在有事不能脱身,让巽风陪你去一趟,问问究竟。” 天水只得答应,退出门来。同巽风两人出门去了。 屋内屋外复一片静默,白樘仰头思量片刻,缓缓一叹,才出门往天牢而来。 谢府之中,内宅。 赵黼却并未对云鬟提及质问白樘的一节,只道:“我看出白樘并不知情,故而未曾跟他大计较。他又说会给一个交代,我就听你的话,更不曾为难他半点,我做的可好?” 这般姿态,却像是邀功卖乖一样。 思量他才发现药是无忧散的时候,那雷霆万钧似的模样,难得如此平和顺利,大有进步。 云鬟抿嘴一笑:“是。很好。” 赵黼笑道:“既这样好,可有什么奖励给我?” 云鬟便斜睨他,又淡淡转开头去:“没有。” 赵黼笑笑,心中却想着白樘那句“我说了什么你可以问问她”,然而他并不愿把当面质问白樘一节告诉云鬟,又如何提起此事。 心中转念,便故意道:“我怎么听说,先前你曾想偷跑去云州,可有此事?” 云鬟一怔,脸上有些不自在:“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件事乃是机密,多半是白樘一个人知晓,若是说从别人口中听来,未免不真。 赵黼就道:“是白樘无意中提了一句……” 云鬟望着他:“尚书从不说人的私事,怎么会无故跟你说起来?” 赵黼还待要捏造缘故,一时想不起来,便道:“大概是他觉着此事该让我知晓,所以才提了。阿鬟,你同我说实话,你果真曾想去云州寻我?” 云鬟端详他片刻:“是,本来不曾告诉一个人,不知怎地尚书就知道了。” 赵黼不知该喜该忧,道:“从京城到云州,路途遥远,危机重重,你又是一个人,真真胡闹。” 得亏白樘洞察先机将她拦下,然而这虽是好事,偏生是白樘……叫人心里又难免疙瘩。 偏偏云鬟道:“尚书也是这般说的。” 赵黼心头一刺,道:“他……他还说什么了?” 云鬟微微眯起双眸:“你想问什么?” 赵黼咳嗽,佯装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谁知云鬟是个有心的,见他忽然纠缠这点儿,就猜测在刑部里还发生过别的事,早敛了笑意。 赵黼却看出她有些忧心忖度之意,便道:“罢了,不提这没要紧的。” 眼睛在她身上逡巡,忽然问:“是了,我叫人送去的那药,你可用了?” 云鬟正思量有无他事,猛可里听了这句,转念一想,才知道是宫中内侍送来的那些药膏,当下更加扭头不理。 赵黼便知道了,附耳窃窃道:“原来如此,阿鬟必然是等我给你上呢。” 云鬟蹙眉,冷冷横看了一眼。 赵黼倒也明白不能在口头上太讨便宜,恐怕真的惹她不高兴。便索性不言语,只伏在颈间,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只是一边儿动作,那异于常人的长指悄然动作,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云鬟肩头的系带解开。 云鬟尚未反应,他的手已经探入其中,沿着雪肤往内,眼睛还未看清,手指已经触到那有些突起的疤痕。 心头竟凉颤,动作一时停顿。 云鬟本要将他推开,察觉他停了下来,便欲将他的手抽回,赵黼也并未抗拒,任凭云鬟握着手腕,把他的手撤了出来。 云鬟见他并不动作,回头道:“怎么?” 赵黼经年征战,对各色伤势、伤痕可谓了若指掌,方才指腹一碰,察觉那疤痕异样,就已经知道当时伤的情形……可见季陶然对他说的那些,并非夸大其词。 原本心里还有些绮念,如此一来,便似冰消雪融,只是满怀沁凉的沙沙的痛。 赵黼顿了顿,猛地抬手,竟不由分说将她肩头的衣裳掳下。 裸露的半边肩头,那道刺目的痕迹就在眼前,藏在她的肩下,因肌肤雪玉无瑕,痕迹便越发显出几分狰狞,能清晰地看出当初缝合的道道勒痕。 云鬟不料他竟如此,才欲拉起衣裳,赵黼却握紧了她的手腕。 云鬟道:“又做什么?” 回答她的,却是赵黼低头,竟不偏不倚,亲在那令他惊心动魄的伤痕之上。 云鬟毫无防备,不由“啊”地惊呼了声,伤处一凉复又一热,叫人打颤。 试着推了他一把,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赵黼闭上眼睛,心底浮现的,是那秋风冷雨的迷乱癫狂一夜,他遭逢大变痛心彻骨,可是她,却也不计一切,费尽心机地相救,甚至因此而九死一生。 瞬间眼睛便酸涩难当。 ——这是她为了他留下的伤,也是她为了他的心意。 为他经历的险恶,流过的血泪。 伤处本就格外敏感,被他如此对待,更加有些痒意难当。 云鬟因推不动,便欲要后退避开,赵黼忽地举手将她抱紧,将脸埋在她的胸前。 她的心一下一下跳乱,不知他是又轻狂了还是如何。 定神垂眸看去,依稀见着于那微挑的眼尾处,到如刀裁的鬓边,有可疑的一道浅浅水渍。 云鬟怔了怔,唤道:“六爷。” 赵黼显是听见了,复低了低头,将半边脸蹭在她的衣襟上,自然是不愿她看见他落泪的样儿。 云鬟又惊又笑,又有些莫名滋味。 想了想,便未曾再叫他,只是举手轻轻地伏在他的发端,道:“都已经好了。不管先前如何……现在已是好了。” 那半是温柔的声音明明白白地传入耳中,赵黼并不抬头,勒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更紧,仿佛要将她生生地拥入身子里似的。 第519章 刑部,大牢。 厚厚地雪压在那灰沉色的瓦片上,阳光下甚是刺目, 凛凛然仿佛是刽子手怀中擎抱的刑刀颜色。 进了虎口似的门口,在刑部天牢戒备最为森严的牢房内,关押着的是昔日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沈丞相。 往日万般荣华, 如今却成为阶下囚, 然而虎死威风在, 时至今日, 刑部的狱吏们也不敢十分怠慢。 白樘来到之时, 沈正引正盘膝在监牢之中,如静默打坐。 狱卒将牢门打开,侧身恭请。 白樘徐步入内,将手中提着的一壶酒放在桌上,身后侍者提了饭盒, 竟饭菜等亦摆放整齐,便都无声退了出去。 白樘看向榻上的沈正引,道:“恩相,能不能吃一杯?” 沈正引淡淡地瞥了白樘一眼,坐着不动。 白樘自己斟满一杯,双手奉了过去。沈正引这才接过,嗅了嗅,道:“松醪酒?” 若有所思地一笑,沈正引道:“想当年,你初得了状元,我在府内设宴相请,亲自传酒给你,饮的就是此杯,当时是想‘沸春声之嘈嘈,叹幽姿之独高’,如今,却像是‘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了,真是可叹,可笑。” 白樘不置可否,只自举了一杯,敬道:“恩师请。” 沈正引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白樘又亲奉斟了一杯,持壶侍立。 沈正引瞅了会儿他,仍是昔日那样端方肃正,又望着杯中那琥珀之色,道:“我忽然记起来……想你尚且总角之时,我无意中因见到,见你虽年幼而色正,举止且大有规制,便亲口向你父赞,说此子将来必定自有天地,更恐怕在我辈之上……” 手将杯子转动,沈正引微笑:“后来你果然不负众望,且深得圣上眷宠。就算是我曾有意照拂,蒙你称呼一声‘恩相’,可知心中也自惴惴。” 沈正引淡淡说着,依旧盘膝而坐,自始至终并未动过。 白樘垂手静默而听,听到此处,便问道:“恩相何以惴惴?” 沈正引道:“你自来有一股清肃之气,又入得刑狱行当。可知……这在朝为官,官位越高,便越有些不为人知之处,难得有人毫无瑕疵。” 瞥过白樘领口那洁白无折的衣领,只毕竟……是有例外。 沈正引含笑:“我闲暇曾无意想过,若有朝一日我有事,你会如何相待。我依稀猜见,也曾有人劝谏过我,说不能容你势大,留神养虎为患,然而我却不忍……” 沈正引看一眼白樘,举手将酒饮尽,有些感叹之意:“我不忍你毁在我的手里,倒是想看看你究竟会走到哪一步,毕竟…… ” 白樘复给他斟了酒。 沈正引看着那酒水倾落:“本来你我乃是同路,你跟静王殿下,素来是彼此知道根底,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所以不管是太子还是恒王,甚至……” 沈正引一个停顿,眯起双眼,仿佛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查明了辽使被刺一案与我有关,不错,马车内的火粉,是我命人安置的。” 只是并没想到,阴差阳错是耶律単替睿亲王而死,且那负责安置火粉的人,又仗着睿亲王必死而起了贪念,偷走了玉宝镯,谁知睿亲王回了驿馆,这人见势不妙,自然逃之夭夭。 那失窃的玉宝镯果然引发了云鬟的怀疑,沈正引知道出了纰漏,叫手下尽快拿此人来。 不料此人又失了踪,沈相还以为他是畏罪逃亡,后来才知竟是被人暗中所杀。 沈正引道:“虽然萧利天没死,然而案子归结在辽人头上,倒也罢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从中动了手脚……谁知道竟不是。” ——辽使被杀的案子死了三个人,侍卫萧忠是被辽国太子所派的耶律齐杀死,而耶律単作为睿亲王的替死鬼,被沈正引的人杀死…… 至于最后的耶律齐,却是为维持议和局面、作为所有的结局顶罪之人,被严大淼及身后的太极会灭口。 白樘问道:“恩相为何执着于杀死萧利天,难道不知如此会影响两国议和局面么?” 沈正引笑笑:“你当,我若不对萧利天动手,萧利天会放过我?他知道英妃得罪过贵妃的事,他倒也聪明,竟怀疑英妃的死跟我脱不了干系,所以上京后暗中处处针对,所以我必定要除掉他。” 白樘道:“就算放睿亲王行动,难道他会动摇到相爷的根本?” 沈正引道:“本来倒也罢了,这京城毕竟不是他的天下,只谁知又有一个赵黼,让我不得不及早下手。” 白樘问道:“相爷如何会怀疑到殿下的身份?” 沈正引呵呵一笑,把手中的酒晃了晃:“第一,有个杜云鹤,第二,自然就是你了。” 牢房并不大,房门掩着,侍者狱卒都在外间恭候。沈正引的声音甚轻,说出口,却像是个焦雷。 他看向白樘,却见斯人仍是淡淡的,并不见任何惊惶之色,也不接口。 沈正引口吻微冷:“当初,你年纪尚小,圣上很是宠爱你,时常传入宫中说话。英妃宫殿着火那天,你也在宫内……事情如此之巧,可知我不是没有怀疑。你大概也知道,我已经查过了罢?” 白樘道:“相爷查到了什么?” 沈正引道:“那日看守宫门的侍卫,跟宫内的一个内侍,曾说起来,恰在起火之时,你曾提了一篮子的芍药花出宫。可有此事?” 白樘默默垂着眼睑。沈正引冷觑着他:“那阉奴并无出宫的令牌,那夜晏王其实也并未进宫……所以就算这阉奴再狗胆包天,也不可能有通天之能,明目张胆地送一个婴儿出宫去,想必是他将那狼崽子给了你,是不是?” 白樘依旧缄默。 沈正引看着白樘沉默寡言的模样,手几乎要将杯子捏碎:“但是此后我曾试探过你几回,都毫无破绽。我也不信你会做出此事……你难道不知道那是英妃之子?你难道不知道当时圣上是想要他死?你可知你那样做……若是事情败露,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你,连同整个白府……” 一层层如惊涛骇浪,迎面扑来,然白樘依旧八风不动。 沈正引戛然而止,眼睛眨了眨:“不过,你倒是做对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竟然给你做对了……本来一场弥天大祸,居然就……消弭于无形,谁又能想到呢?圣上的心意竟会转变至此……” 长长地叹了声,不知哪里吹进来一阵冷风,地上的稻草发出簌簌瑟瑟地细微声响。 良久,沈正引才问道:“难道,他是你选定的明君吗?” 他看向白樘,又道:“你同静王赵穆从来最好,我也知道你跟我一样觉着他才是明主,到底是什么让你变了,让你不再忠心于他?” 白樘抬眸:“恩相……” 沈正引道:“请讲。” 白樘正视沈正引的双眼,缓缓道:“若说要忠,我并非是忠于谁人,而是忠于大舜,忠于我国家社稷。” 沈正引深锁眉头。 的确如沈正引所说,原本,白樘心中属意的帝王人选乃是静王赵穆,然而是从何时开始不同的了?大概……就是从窦鸣远事件。 在崔云鬟的提醒之下,白樘窥知底下静王的影子。 身为朝中重臣,白樘自然心知肚明,不管是太子,王爷还是臣子之间,为了皇权,多半会做出好些不可告人的事,不过……竟为此而对赵庄下手? 这般不择手段,并不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这大概是白樘对静王的心意动摇之初。 严大淼之死,更引得白樘想的更多,尤其是严大淼临死之前那一番话。 随着严大淼身份的确定,严大淼那番话内中的含义,则更耐人寻味,倘若太极会那种无形的势力在背后运作操纵……倘若静王也是其中的一环,偌大的帝国,竟轮于太极会的掌握…… 虽说严大淼所说的话似极有道理,初衷也非大错,但身为刑官,白樘最知道权凌于法之上,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比起向一个人效忠,白樘看重的,更是这个天下的太平安稳。 沈正引捏着那杯酒,定定地看了白樘半晌,许久,才道:“‘临患不忘国,忠也’,好……” 他举杯将酒饮尽:“好,我就说最后一句,——衡直,你是极聪慧明白的,圣上能这样对我,将来,赵黼未必不会也这般对你。那可是个狼崽子,你要留神,不要死的比我更惨。” 白樘闻言,目光闪烁,仿佛在想什么。 然后他说道:“恩相放心,若我也有作奸犯科之举,罪大恶极之行,自然人人可杀。若是因无妄之因欲杀我后快……我一死亦是殉国,又何足道。” 沈正引挑眉,白樘却拱手向着他深深一揖,倒退两步,才转身出门。 身后,是沈正引大笑之声,于这冷肃的天牢内回荡。 出了天牢,白樘问:“巽风同天水回来了不曾?” 浮生摇头:“四爷,出了什么事?如何先前水姐的脸色不好?” 白樘只吩咐道:“随我去一趟钦天监。” 谢府。 徐沉舟因“初来乍到”京内,如今又见云鬟安然无事,且赵黼正在府中,因此他便放下心来,又刻意回避,便欲出去逛逛。 柯宪原先在南边的时候早闻其名,如今见这位徐爷人物轩昂,并非传说中那样风流不堪,且又是南边的乡党,因此主动提出做个识途老马。 两人一拍即合,叫了两个小厮出门去了。 只崔承仍在,林嬷嬷见过小主人,不免问起侯府近况。 崔承有些心不在焉,只略说了几句……外头有人报说崔侯爷来到。 原来崔印回府安抚了老太太等,接了旨,听外头说云鬟回了谢府,忙奔赶而来。 崔承林嬷嬷等忙迎着,崔印乍然见林奶娘也在,略觉意外,却顾不上闻讯,只扫了一眼厅中,并不见云鬟,忙问:“你姐姐呢?” 崔承咳嗽了声,道:“先前……殿下来了,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拉了姐姐进去说话了。” 崔印不知吉凶,脸色变了又变。 陈叔也在旁边悬着心,灵雨对晓晴使了个眼色,晓晴道:“侯爷且请稍等,这会子大概是说完了,待我去问一问。” 毕竟自己胆子未足,便拉了灵雨一把,两个人往内而去。 来至云鬟卧房外,两人放慢放轻脚步,听到里头并无声响。 灵雨面露苦色,晓晴也有些犹豫,因低低道:“你说。” 灵雨道:“这是谢府……你说。” 晓晴道:“殿下从来厌烦我,我再讨嫌?” 灵雨道:“也不差这一回,何况当着姑娘的面,必不至于怎么样了你。” 两人在外窃窃这会子,却听得“吱呀”一声,竟是房门在跟前打开,赵黼立在门口,冷冽的目光扫了过来:“何事。” 当下忙屏息垂首说了崔侯来到。赵黼不悦:“有什么要紧,正忙呢,打发他去就是。” 赵黼对崔家并无好感,除了崔承,连带把崔印也不喜了,正此刻,身后云鬟道:“不可这般。” 赵黼忙回头,见云鬟已经整衣肃容:“我得见一见爹爹。”赵黼还欲说,云鬟先对晓晴道:“去说一声儿,我即刻出去了。” 两个丫头如蒙大赦,双双先去。 待他们去后,赵黼方道:“这崔家对你也算是很够了,先前不是他们出首告过你么?见他做什么。” 云鬟淡淡道:“别人怎么样,我并不在乎。只是父亲跟承儿是好的。” 当下就把那日朝堂上崔印崔承拼死相护一节都说了。 赵黼闻听,才将她又抱了抱:“原来我的丈人仍是好的,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云鬟唇边一挑:“什么丈人,亏叫的出口。” 赵黼手上紧了些,咬着耳垂道:“你还不认?这会儿又嘴硬……” 云鬟只觉得耳朵上濡濡湿湿地,忙扭开头:“不要只是闹个没够。”推开赵黼,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裳,又整了整上头的褶皱。 赵黼笑着点头,见她肩头的系带有些歪了,便伸手替她理了一理,道:“已经很好,皇帝都照样见得。” 当即赵黼便陪着云鬟外出,果然跟崔侯见了。父女相见,又似隔世,不免彼此落泪。 崔印年轻时候大为风流薄情,如今年长了些,思及往事,又想云鬟一路而来所经历这种种……崔印本就是个性情佻达的,对云鬟女扮男装的事并不似迂腐士人般骇惊似对异端,何况云鬟曾相救过崔承性命,个中所感,可谓一言难尽。 碍于赵黼在旁,崔印并未跟云鬟畅谈,只说道:“圣上早上发了旨意,恢复了你的身份,赦免了你的罪过,且多有嘉奖,如今你可愿意随我回府么?” 崔印虽如此说,却也知道云鬟未必肯,果然,云鬟还未回答,赵黼在旁边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云鬟垂睫道:“多谢父亲,只是我若回去,必然又有许多波折,恐怕对长辈身上不好,不如还是在这里妥当,请父亲恕罪,回头亦替我多告罪罢。” 崔印点头:“知道你的意思,就随你自在便是了。” 正这会儿,外间又有宫人来请,原来是见赵黼出来半晌,皇帝派人来找寻了。 因赵黼仍要进宫,却不放心把云鬟安置在外头,软磨硬施,求她同去。 崔印同崔承在旁,见赵黼对待云鬟,却不像是对待他们一般冷疏,反而十分亲密,垂首含笑,眼神款款,竟甚是好言相哄,且并不刻意避着人。 反是云鬟觉着不大妥,只是淡淡的,又不便当场发作。 两父子彼此对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云鬟本不想再进宫去,只是赵黼竟当面恳求,又拉扯她的衣袖,竟不肯罢手似的,也知道他久别重逢的心意。 于是叫了晓晴来,又吩咐了几句。 当初云鬟因担心生死未卜,曾交代晓晴遣散众人,自回南边儿去,谁知晓晴看出端倪,心中早也存着随她之念,故而竟未从命。 如今皆大欢喜,便也顾不得这些计较了,正好让晓晴陪着陈叔跟嬷嬷小鲤等。 又辞别了崔承崔印,便同往宫中而去。 白雪凛凛,殿阁之前,那两人并肩往前而行。 其中一个,着玄色戎袍,腰系革带,这般暗沉素色寻常袍服,却给他穿的卓然不群,越发显得肩宽腰窄,英武出色,正低头对身边一人说着什么。 他身边儿的那个,要低半个头,披着浅灰的羽缎披风,兜帽遮着头脸,只被风吹过,才隐隐显出纤娜秀致的身形。 因见天放了晴,赵世的心情颇佳,又因盼赵黼回来,先前叫王治扶着,出来打量。 此刻眯觑着眼睛,望着雪道上并肩而行的那两人,道:“那黼儿?他身边儿的是……” 王治早也瞥见了,躬身陪笑道:“圣上,正是殿下跟崔姑娘。” 赵世挑了挑眉,又细看了片刻,笑道:“好。” 这一夜,赵黼便在含光殿内呆着,赵世本有话跟他说,因想着“亲情”才见修复,且赵黼才回来跟云鬟相聚,在这个时候强拉他去说正经事,只怕要惹他不喜,故而竟未曾叫人传他。 渐渐夜深,云鬟打发他走,赵黼却装聋作哑,最后死缠烂打,趁机对灵雨使了几个眼神,把丫头逼退,自己便半抱半推,将云鬟哄上了雕花床。 可是赵黼一片存心不良,未免竟落了空。 原来昨儿云鬟被他狠伤了,自然不得成事。 赵黼见了,便不顾云鬟抗拒,硬是不屈不挠地,果然如他所说……亲给上了药。 不过这一场,虽未曾十分逞愿,却也有那得偿所愿之外的另一种不可言说的销魂滋味。 只那帐子里的两人知道罢了。 这一场折腾,不觉却也到了子时,云鬟遍体都湿透了,赵黼也有些气咻咻地心跳。 让打了水来,洗了手,又亲给她擦了擦那身上头脸上的热汗,才将软玉温香拥在怀中,安然欢喜地欲睡。 可赵黼毕竟是自小儿习武的人,体格最好,又是这把年纪,精力未曾十足宣泄,加之心里喜欢之意无法按捺,一时半会儿哪里竟睡得着。 云鬟却是倦累了的人,起初察觉他上上下下地乱动,还能打起精神来应付,后来着实疲乏了,瞌睡上来,便不理会,合眸睡了。 赵黼盼了两世,这还是头一遭儿跟她同床共枕,何等珍贵,何等难得,便如得了奇珍异宝,百看不厌,百亲不足。 趁着云鬟睡了,又做了两件不良的事,早就子时过半,才也紧紧地抱着人,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黼忽地觉着怀中的云鬟动了动。 他是个最警醒的人,即刻睁开双眼。 帐内昏黄中,见云鬟闭着双眸,蹙着眉心,唇角翕动,这幅模样,竟似是在做梦。 赵黼本想叫醒她,又怕扰了她好睡,便只放轻手脚,替她将落在腮边的一缕头发撩到后面去。 就在此刻,云鬟猛地抽搐了一下,动作甚急,把赵黼也惊住了。 赵黼还未反应过来,云鬟已经睁开双眸,眸子里竟有些骇然之色。 赵黼忙扶着肩膀:“怎么了?” 云鬟定定地盯着他看,眼中似有暗影闪烁。 赵黼莫名心惊:“阿鬟?你做了噩梦了?” “六爷,”唤了声后,明眸中的暗色才随之消退而去,云鬟如释重负,抬手在眉端抹过:“没、没事……” 赵黼道:“做了什么梦?” 云鬟苦笑:“也不像是梦,好似……有人在叫我。”说完这句,左右看看,无端有些畏怕,便主动往赵黼怀中靠了靠,仿佛贴他近一些,就会更安稳一些。 赵黼抱了满怀,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别怕,我一直都在陪着阿鬟,什么妖魔鬼怪都害不到我的鬟鬟。” 云鬟一颤,旋即将头在他胸前微微蹭了两下:“嗯……我知道。”脸贴在他的肩窝里,暖烘烘地,云鬟轻声道:“我知道的,六哥。” 第520章 正是几家欢乐几家忧,就在赵黼于宫内消受不尽美人温存、缠绵难舍之时,于静王府中,却另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静王府的内室之中,上好的炭火烘的屋内暖意融融,宛如春朝,一盆金盏银台在暖气的熏蒸之下,于葱绿的长叶之中绽放雪白的花朵。 小世子宏睿安安静静地睡在榻上,睡容天真无邪,不沾喜忧。 静王赵穆垂眸看着,起身吩咐乳娘跟几个宫人好生看顾,便负手往外。 化雪的冬夜格外冷彻,赵穆缓步而行,经过万字回廊,他本是要去侧妃朱氏的房中,中途因改了主意。 沈王妃的院中,静影沉沉,里外无声,仿佛冬夜的北风将此地的万物都冻住了,透出一股僵冷的死寂。 赵穆看见沈王妃房中依旧灯火通明,便叫侍从等在外间儿,自己迈步往那处而去。 门口有两个丫头,正凑在一起低低地说什么,一时竟没留意赵穆走近,赵穆只听她们说什么“侧妃得意”之类的话。 赵穆站了站,两人才发现了,忙退开一边儿,战战兢兢行礼。 此刻里头便也听见,王妃的贴身丫鬟忙迎了出来。 赵穆也不理旁人,径直入内,见沈舒窈已经立在地上,正盈盈下拜。 静王上前,在桌边儿落座,沈舒窈亲手奉茶,道:“夜已深了,外间天冷地滑,本以为殿下不会前来了。” 静王漠然无声,并不抬眼。 沈舒窈微微含笑,在他对面儿坐了:“王爷从哪里来?” 静王方道:“才探过宏睿。” 沈舒窈不由多了几分关切,问道:“宏睿可好么?” 自打雅韵殿走水后,赵穆便未曾让宏睿再近沈舒窈的身,连伺候的宫人都从新换了一批。 听问,赵穆抬头看向沈舒窈:“你既担心他,为何不去看他?” 沈舒窈温声道:“宏睿是臣妾所生,自然担心,只是先前去探望过,说是宏睿病了,不便见人,臣妾见如此,不便勉强。” 赵穆道:“你倒是果然识大体的很。” 沈舒窈起身,恭谨道:“臣妾大胆揣测,殿下心中,可是恨恶臣妾……于宫内失火那夜,大意疏忽,差点儿损了宏睿性命一事么?” 赵穆道:“大意疏忽?” 沈舒窈轻叹道:“那夜,原本是有人来告知臣妾,说东阁有事,故而臣妾担心王爷安危,才把宏睿留在殿内,亲赶去查看情形,谁知走到半道,才知道殿内失火,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娓娓道来,神色婉娈诚恳,几乎叫人无从质疑。 静王看了半晌,轻轻笑道:“王妃,若不是跟你做了许久夫妻,我……也要信了你这番话了。” 他话出有异,沈王妃略觉诧异:“王爷莫非是疑心臣妾?” 静王道:“沈相今日已经被带去了刑部,你觉着,在白樘面前,他都会供认些什么?” 沈舒窈皱皱眉,几许无奈,轻声道:“王爷总该知道,不管臣妾做什么,都是为了王爷着想。我虽然出身沈家,跟相爷却从来并非一心,只跟王爷同命罢了,王爷若有疑心臣妾之意,臣妾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静王打量她神情举止,无法形容心中是何滋味,转开头道:“你自然是我的贤内助,只不过,我怕你……做的太多了。” 沈舒窈上前一步:“王爷,您知道,臣妾是甘心为王爷粉身碎骨的。” 沉默半晌,静王才道:“就算是要赔上宏睿的性命,对你来说也是应当的吗?” 沈舒窈手按胸口,无法置信道:“王爷何出此言?臣妾是宏睿的生身母亲,何况又知道王爷爱宏睿如命,又怎会伤他半分?” 静王回头相看,良久,才低低笑了起来:“我生平,极少会佩服一个女人,王妃你算是一个。” 沈舒窈双眸微红:“臣妾……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静王敛了笑,道:“你不如想想,今日如茗如何不在你身边儿?” 沈舒窈眼神微变:“是王爷唤了她去?” 静王道:“她对你倒也忠心,只不过毕竟是个丫头,略加惩治,便招认了,你是想听本王说给你听,还是你自己说。” 沈王妃并未出声,只是略后退了一步,秀美的容颜笼在帷帐投落的阴影之中,显得晦暗难明。 因要准备太子册封大典,这几日宫内复忙碌起来。 然而对宫人来说,节下忙碌,却是一件好事,毕竟先前宫内风云变幻,风波不停,人人都似没了主心骨,不知大舜将何去何从,是福是祸。 虽有静王坐镇,毕竟不知皇帝的意思,这些宫女太监们侍候宫中,最是知道风吹草动,因此暗中都有些人心惶惶。 如今赵黼归来,竟是众望所归,是以虽忙得团团转,人人却也是欢喜连天,自觉有了将来仰仗,至此,宫中才流露出些大节下的喜悦气氛来。 先前云鬟随赵黼进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谁知竟似上了贼船。 于含光殿一夜过后,赵黼因想到昔日,便带云鬟出宫回到“东宫”。 故地重游,想到昔日父母双在,那种天伦和乐,竟情不自禁,步步行,步步难过。 幸而云鬟在旁相伴,虽不多话,只默默地握着赵黼的手,便已是最大安慰。 这已是伤情之地,加上前世的缘故在,赵黼本不欲居,可若不住在东宫,便只能去皇宫,总不能住到谢府里去,毕竟他如今身份不同,在东宫私私密密地且好说,若明目张胆去蹭谢府,毕竟外头的风言风语,对云鬟身上有碍。 加上先前她“女扮男装”为官一节,让许多孤介士大夫心中记恨,这节骨眼上,不该给她再招怨怼非议。 云鬟看出他的犹豫之意,便道:“六爷不必过于忌惮什么。只要心中惦记着,他们便不会散离,何况你如今好好地回来,可知他们疼你爱你之心,就算在天之灵,也必欢喜安慰。” 赵黼只紧紧地抱住她,心中又是酸楚隐痛,又有些宽慰宁静,两种情绪交织。 一则是失去赵庄跟太子妃,毕竟再不可得,每次向来,仍叫人痛彻心扉。 二则却是对云鬟失而复得,倒也是命运给他不幸之中的唯一大幸跟慰藉。 这日,因赵黼被赵世唤了去,云鬟便带了灵雨,乘车自回谢府。 跟陈叔林嬷嬷等重新见了,跟先前那次相见更加不同,种种惶惑惊啧尽数消散。 因赵黼未曾跟来,林奶娘暗中又问云鬟两人之间究竟如何。 云鬟虽面薄,却也懂他们的忧虑之心,便道:“殿下同我很好,不必忧心。” 她是个从来内敛寡言的人,这般短短的一句“很好”,林嬷嬷却已经明白了,自是暗暗地心花怒放,出门后又念了几千万声佛祖。 好歹安抚了众人,又同小鲤玩了一阵儿,云鬟略觉倦累,正要入内歇息片刻,无意看见柜子上放着一个锦盒,不由问道:“是什么?” 晓晴正在外间儿收拾桌子,闻言探头看了眼,道:“是季公子前几日送的。” 云鬟闻听是季陶然送的,微微一笑,却不知他又给了什么好东西。 心里思量着,随手打开要看一看,谁知一瞥之下,遍体寒彻。 宫中。 白樘正将连日审讯沈正引的种种向赵世禀明,故而赵世也传了赵黼前往。 沈正引对先前的卖官鬻爵,纵放门生弟子为恶,私通外官,刺杀辽使等罪名供认不讳。 赵世听罢叹息,问道:“他可还说什么了不曾?” 白樘道:“沈相只曾自叹晚节不保。倒是并未提及别的。” 赵世便看赵黼,问道:“你觉着该如何处置?” 赵黼道:“现成有个刑部尚书,监察御史,他们量刑自是再公不过的。” 赵世便问白樘等人,白樘跪地道:“圣上容禀,沈公曾于臣有恩,圣上不避嫌疑,命臣等三司详查,臣在其位,责无旁贷,奉旨以来幸不曾辱命。然而要定沈公罪名,自可根据律法正判,且又有圣上及梁监察、大理寺卿等可议。臣斗胆请求退避。” 赵世端详他片刻,颔首道:“你能恪尽职守,秉公至此,已是难得。既如此,则罢了。” 这一场殿内议事落定,以将近正午。 赵世回头看赵黼,见他倒也并无不耐烦之色,心中安慰,又知道拘他半日,只怕面上虽掌的住,心里必然着急了,当即便令停了。 群臣自散,赵黼也行了个礼,跟着退出。 赵世本还想跟他多说两句,见他如此情急,只得作罢,只是在赵黼退了后,便叹了口气。 王治知道他的心意,因说道:“毕竟殿下年青,历练历练自然就好了,何况方才众位大臣争论,他在旁听着,丝毫不耐烦的模样都无,可见是该做正事的时候,便精明冷静,这就很好了。” 赵世道:“说的是。罢了,暂且由得他去,这会子……他还得放松,以后若是登了基,那万般的政事落在肩头,怕就不是现在这般了。” 说到这里,想了会儿,又道:“然而他的性子毕竟有些太过激烈,尤其是……若是有个镇得住的人能好生引导他就好了。” 王治笑道:“这个,奴婢觉着白尚书是最合适不过的。” 赵世点头:“跟朕想到一块儿去了,竟是非他莫属。” 不提两人议论,只说赵黼出殿往回,才出宫,就有东宫近侍报说云鬟回了谢府。 赵黼本想即刻就去谢府,转念一想,毕竟是他把人留在东宫数日,也该让云鬟自在自在。 于是上马自回。心中却想:“倒是要快些跟阿鬟成亲,只不知他心中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要我开口求他?” 这个“他”,自然就是赵世。 赵黼虽答应留下,可昔日叫的是皇爷爷,如今竟成了父皇,又且因赵庄在前,这声“父皇”是无论如何叫不出来的,就算见了面儿,也不过是以“圣上”等称呼罢了。 赵黼心中便盘算跟云鬟的事,忽又想:“多半是因为父王身故的原因,倒也是,我本该守孝的。故而竟不该太着急。” 距离赵庄故去,已近半年,前日赵黼还去亲自祭拜洒扫过,想到昔日种种爱顾教诲,仍是肝肠寸断,痛舍难离。 想到赵庄夫妇,赵黼马上叹息数声,无端有些心神不宁。 赵黼本以为云鬟不在东宫,便意兴懒散地进府,负手往内而行。 廊下正行走间,一抬头却见前方有个人在徘徊,竟正是灵雨。 赵黼有些意外,忙加快脚步,灵雨也看见了他,便回身行礼。 赵黼问道:“不是说回谢府去了么?你如何在这里,莫非是没跟着?” 灵雨的面色有些古怪,仿佛是欣喜,又好似困惑不安,对赵黼道:“是回了谢府,只是先前……才回来了。” 赵黼大喜,忙要入内见云鬟。灵雨忙拦住他:“殿下。” 赵黼问道:“怎么?” 灵雨眉心皱眉,却为难开口,只忐忑道:“奴婢觉着……姑娘好像……”她仿佛大惑不解,又摇头道:“多半是我多心了,应该是好事,殿下……殿下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赵黼见她颠三倒四般,说不明白,便甩手入内。 转入里间儿,才掀开帘幕,赵黼蓦地止步。 在他眼前,背对而坐的,却是个身着女装之人。——这辈子,向来看惯了云鬟男装的模样,乍然见如此,竟给他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 赵黼顿在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因轻声唤道:“阿鬟?” 那丽人闻听,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她半垂螓首,转身屈膝行礼:“参见殿下。” 赵黼本要奔到跟前,听了这句,猛然刹住。 眼前之人,不似平日男子打扮般清雅秀姿,此即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朱唇轻点,便透出几分艳光四射,绝色倾倒。 但神情气质毕竟仍是往日般,玉骨冰肌,风流天然,不见娈媚,也无刻意逢迎,依旧清清冷冷,淡淡漠漠。 赵黼只一眼,便觉心头压不住的火儿,似曾相识地簇簇地烧了起来,他想即刻上前不由分说拥住,但与此同时,不知是何缘故,心中竟像是有个声音在抵触劝止。 刑部。 白樘坐在桌后,恍若出神,肃然无声。 前方,周天水跟巽风两人立在地上,天水瞥一眼巽风,低头耷脑,小声说道:“四爷,此事是我娘做的不对,可她并不是有意要害四爷,只是阴差阳错……求四爷,念在旧日情分上……” 白樘依旧不言语。巽风暗中扫了扫天水,见她急得双眸泛红,才也说道:“既然这件事是坤前辈一时弄错,且先前乾天坤地两位前辈也未四爷效过犬马之劳,偶然无心之失,自不该见责。” 白樘抬眸,淡然看向两人。 先前因他身中饕餮之毒的缘故,天水去滇南相求的高人,便是八卫之一的坤地。 世人所不知的是,八卫退隐的乾天坤地两位,坤地乃是一名女子,且两人早在退隐之前便结为夫妇,天水正是两人的女儿。 这两人退隐后不问世事,只是因为饕餮毒甚是难办,天水才不得已前去求救。 只是因白樘将药送给了柯宪,坤地本是性烈如火的女子,虽年纪渐大,脾气却未曾收敛,听闻后大怒一场,天水好言劝说,才又调了几颗药给白樘防身。 后,坤地隐秘回到京中,只为亲探白樘的脉,也好对症下药。 先前曾提过,只因坤地乾天两人先前为八卫的时候,为刑部效劳,自得罪不少人,也有许多江湖上的仇家虎视眈眈,故而行踪成迷,外人难察。 白樘先前送给云鬟的那一颗药,正也是向坤地所要,只不过乃是天水转手。 因赵黼认出这是何物,白樘叫天水去质问,据天水所说,竟不是坤地故意将这无忧给白樘的,何况这无忧要调制也很需要些时候,不是仓促里能制备的…… 究其原因,却是坤地知道天水心悦巽风的缘故。 天水在外虽精明强干,但在坤地乾天跟前儿,毕竟是个女孩儿心性,先前她一心记挂巽风,但巽风的心意毕竟不在她的身上,乾坤两人身为父母,自然知晓女儿的心意。 乾天倒也罢了,坤地乃是滇南女子,竟无法容忍这个,便调了这药。 天水红着脸:“我娘以为我是给巽风哥哥求的,所以才给了这个,没想到是四爷要的,求四爷见谅,若实在要责罚,我愿意代母亲的罪责。”说着,便跪了下去。 巽风无奈,心中虽窘然,面上只微微蹙眉,也随着跪地道:“求四爷网开一面。” 坤地的居处在钦天监,只因那处的珍奇古怪药物极多,可供她使唤,钦天司又是知根知底的人,是以无碍。 那日白樘亲临相见,坤地并不为自己的言行做解释。多亏天水说明。 白樘也知道她的性子高傲激烈,又念他们夫妻昔日的护佑之功,听天水说的明白,本欲放过,谁知又生了意外。 原来那日赵黼去刑部找过白樘后,因白樘不说,赵黼虽离去,暗中命心腹在刑部外靠守,在天水跟巽风出门之时已有人蹑上了。 当时白樘正专注于沈正引的事,心绪颇为不宁,竟忘了这点。那跟踪之人发现天水巽风进了钦天司,即刻回报赵黼。 这钦天司本就是赵黼的心病,听了这个,立即叫人前往,正白樘也赶到,竟是三方相见。 坤地先前服于白樘,倒也罢了,她隐逸多年,自高自大,哪里容得了人在自己跟前放肆,竟动起手来,伤了两名镇抚司的侍卫,其他众卫哗然。 眼见情势不可开交,天水怕母亲有碍,便不顾白樘之命,出手相助坤地,竟逃出了钦天司,巽风却也略帮了一二。 天水也知道这般不是长法儿,悄然安置了坤地之后,便回来请罪。 白樘看着两人,还未言语,外间便有人急急而来,道:“尚书,东宫来人,不知怎地,急请季行验过府。” 季陶然跟云鬟的关系众人皆知,同赵黼也向来不错,彼此互相往来,自是常事。 白樘只当是寻常相见,不以为意,不料顷刻,阿泽从外跑来:“四爷,出事了。” 季陶然赶到东宫的时候,发现气氛有些诡异。 侍女引着往内而行,远远地就见赵黼立在门口。 季陶然才要拱手,赵黼攥住他的手腕,道:“你随我来。” 并不进屋,只拉着季陶然来到偏厅,才进门,便发现桌上放着一个匣子。赵黼道:“这是你送给阿鬟的?” 季陶然打量了会儿,道:“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此物。” 赵黼拧眉盯着他看了半晌:“你果然没见过?” 季陶然摇了摇头:“是什么?巴巴地叫我来看匣子?” 赵黼道:“谢府的人说是你叫人送去的。” 因打量季陶然竟是满面不知情,赵黼索性将那匣子打开,却见里头放着的,竟是一把甚是精致光润的玉壶。 季陶然拿起来看了两眼,赞叹道:“好精致的东西,又怎么了?” 赵黼无法解释。 这把壶赵黼自然是不陌生的,这是在他噩梦里的那件儿东西。只是再想不到,纵然隔世,这物件仍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却不知竟喻示着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云鬟这会儿的情形,跟这把壶脱不了干系。 季陶然把此物放下,忖度道:“我当殿下急急叫我来,是有什么天大的事,一把壶罢了?” 赵黼心念转动:“一把壶而已?”他把牙一咬:“你跟我去见见阿鬟。” 季陶然不明所以:“阿鬟怎么了?莫非有事?” 赵黼引着他来至卧房,尚未进门,就听里头有人道:“你在说什么,我竟不懂,你去罢,我乏了……” 灵雨道:“是……” 那声音又极淡冷地说道:“若王爷回来,说我身上不好,不便伺候。” 第521章 季陶然在外听了,大惑不解,回头看向赵黼:“妹妹在说什么?什么王爷?又是伺候什么?” 赵黼却忽地握住他的手腕,把心一横道:“季呆子,你帮我做一件事。” 季陶然问道:“何事?” 话音未落,是灵雨开门走了出来,见他两人站在门口,才要见礼,赵黼止住她,自顾自牵着季陶然,迈步进了房中。 灵雨愕然,毕竟不放心,忙也随着走了进来。 季陶然身不由己随着进内,正莫名,赵黼用力推了他一把。 季陶然猝不及防,踉跄往前狂奔进内,几乎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扶着桌子站定。 他来不及抱怨,一抬头,跟前方的人打了照面。 原来此刻里间儿,云鬟人在榻上,正似是个倦乏想要安歇的模样,听了动静,便抬头看来。 蓦地看见季陶然,脸色立变,缓缓坐起身来,脊背有些僵直。 季陶然忙站起身来,讪笑道:“妹妹……” 云鬟张了张口,却只是怔怔呆呆地看着他,竟仿佛是不认得了一般。 季陶然只当是惊着她了,便略整了整衣裳:“妹妹,你……你还好么?我……” 正犹豫要不要指责赵黼,却见云鬟抬手指着他,眉尖似蹙非蹙,泪若隐若现,微微发抖。 季陶然原本还并不觉如何,至此才有些惶惑:“妹妹,你怎么了?”回头看一眼身后,不见赵黼跟进来。 他顿了顿,又玩笑说道:“如何这幅模样,莫非是不认得我了?” 云鬟仰头死死地看着他。 近在咫尺,季陶然越发看清她的脸容,比平素多了些妆容,更加丽容秀色,叫人不敢直视,然而双眼中却是骇然,惊惧同……难以言说的深痛。 “表……哥?”她终于唤了一声,气若游丝般。 一手握着季陶然的手,一边抬手在额头抚过,喃喃道:“不对、不对……不……” 她微微摇头,仿佛甚是困惑,眉头深锁,又道:“王爷……不,六爷?六爷,六爷……” 云鬟喃喃唤着,一声比一声重,似要说服谁一样。 手抓在头上也逐渐用力,五指关节都变了色,竟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双眸微闭,眼中有泪沁出,虽坐在榻上,却倾身往外,摇摇晃晃。 季陶然不顾一切,忙将她扶住:“妹妹!” 伸手过去,忽觉手背上有些濡湿微热,季陶然无意扫了一眼,却见手背上竟滴滴地都是鲜血。 季陶然惊心彻骨,厉声叫道:“妹妹……六爷!六爷!” 才叫第一声,冷风掠过,有人到了跟前儿。 先前赵黼虽推了季陶然出面,他自个儿却也悄然藏身在外间门边儿,里头两人说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只不敢贸然露面。 听季陶然声音不对,早掀开帘子冲了进来。 赵黼冲到床边,见云鬟摇摇欲坠,忙上前拥住:“阿鬟!” 这般一声,云鬟勉强抬头,眼神却有些晃乱,又似神志不清,勉强看了赵黼一眼,道:“你、你是……”鼻端的血滑落,云鬟仍抓着额头,浑身抖个不停。 赵黼自打出生,两世为人,经历那许多风雨雷霆,生死别离,自诩什么古怪诡异的场景也看遍了,但这会儿眼见云鬟如此,却几乎也丧了心神:“阿鬟!”不顾一切地把云鬟抱入怀中,变了声调,“阿鬟!你别吓我!” 灵雨闻声也飞跑了进来,见云鬟半面鲜血,失声叫道:“姑娘!” 季陶然双眸圆睁,挓挲着手,满心无措,生生咽了口气:“六爷,你、你看妹妹的手……” 赵黼拦着云鬟,一边去握她的手,却见指甲已经在额角生生地划出两道血痕,赵黼立睁双眼,咬牙在她后颈的风池穴上按落。 云鬟一声不吭,闭眸晕厥过去,然而赵黼仍是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丝毫也不敢松开。 白樘来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按照赵黼的心意,最不愿惊动的就是白樘,只是如今事情棘手的很,又要以云鬟的身子为要。 季陶然劝了几回,才终于答应。 白樘听季陶然说了情形,问道:“这么说,是从在谢府见到那玉壶时候出现的异状,这玉壶又不是你所送?” 季陶然垂着头:“不是。” 白樘看了他片刻,便问赵黼道:“殿下发现她不妥后,如何立刻认定是那酒壶的缘故?” 赵黼冷笑:“我便是知道。” 白樘道:“这送酒壶之人,总不会无端如此行事,或许这酒壶代表着什么,殿下若是知道内情,还请告知。” 赵黼扭开头去,红着眼,双唇紧闭。 白樘扫一眼季陶然,又问道:“另外,殿下可明白为什么她所说的‘王爷’又是如何?” 赵黼当然知道,不管是酒壶还是“王爷”,但是他不能告诉,尤其是不能跟白樘说。 可白樘盯着他,心中陡然想起的,却是那夜云鬟负伤在刑部。 灯影之下,长睫低垂,她轻声道: “今生,不是。” “我在鄜州落水……出了意外……” 压下宛若层云的思绪,以及那一道略见清瘦的剪影,白樘问季陶然:“照你看来,这是如何?” 季陶然道:“妹妹好似神志不清,又加上那玉酒壶,总不会是……” 白樘同他目光相对,两人不约而同说道:“摄魂术?” 当初晏王中了这招儿,杀了崔钰,但如今若云鬟也同样中招,又有什么目的?且云鬟如今的状况,却比寻常中摄魂术的情形更加复杂棘手。 白樘转头,复看向赵黼,欲言又止。 赵黼虽听见他两个的对话,却并不明白,只冷道:“到底是什么人对阿鬟如此,有什么冲着我来就是了……不管,不管用什么法子,我只要她安然无恙。” 眼中明光闪烁,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灯影沉沉,外间依稀仍有零碎的爆竹声响,白樘拧眉想了会子,道:“有个人,或者可以一试,只是,要殿下先应我一件事。” 季陶然忙问道:“是谁?” 赵黼抬头,一字一顿道:“只要能救阿鬟,不管什么都应允你。”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渐渐地夜阑人静,东宫内外却灯火通明。 天水同巽风翻身下马,从马车中接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披大氅,帽兜遮着脸,门边儿侍卫均都看不清生得模样。却因太子早有吩咐,不敢拦阻。 这一行人如夜风般掠入内宅。 赵黼仍是稳坐未动,白樘跟季陶然站在旁边儿,这人进门后,抬头扫了一眼。 季陶然一眼看见,略有些惊。 原来面前的人,兜帽下的脸上,脸颊处竟点着郁郁地青,如雁翅似的从鼻翼两侧伸展到鬓边,看着有些骇异,却正是滇南处有些异族女子里常用的黥面习俗。 季陶然虽听说过,却是头一次见,又见此人双眸精光冷射,忙便转开目光。 这人自然便是周天水的母亲,八卫之一的坤地。 季陶然硬着头皮说了情形,道:“虽说像是中了摄魂术,但却有些不同,竟连殿下也不认得了,叫什么王爷…… 白樘又看一眼赵黼,赵黼寒着脸,恍若不闻。 坤地听罢,入内在云鬟脉上试了试,道:“这种情形,我曾见过一次,这是心病,人在此处,神魂却不在此处。” 众人似懂非懂,季陶然茫然问道:“那就不是摄魂术?可为何先前我们唤她,她竟会流血,越发神志不清?” 坤地嗤之以鼻,不屑道:“你们并不是唤她,可知差点儿害死她?她是中了摄魂,心中必然有要做之事,但被你们打扰阻断……等于强要唤她,她大概有所知晓,故而欲要抗拒,就似身子里有两股力道在争夺她的神智般,这样思虑过度撕扯,何等难以承受,是以先前才会流血,若是继续强逼,她受不住的话,思虑入魔,便会失去心神,化作狂疾疯病。” 赵黼喉头动了动,手暗暗地握紧膝头,连呼吸的每一口都疼痛难忍。 季陶然惶然:“那要如何才能破解?” 坤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是心病,需要的自然是心药,这还要问么?” 天水因好不容易得了这个赦罪的机会,忙问道:“娘,怎知道心药是什么?” 坤地想了想,皱眉看向赵黼:“如何方才说她唤你‘王爷’?你不是太子殿下么?” 身为八卫,又是前辈,坤地的察言观色之能自非等闲,虽然初来,又只听季陶然说了大概,却敏锐地发现症结所在。 赵黼脸色泛白,双眼却如寒星,直直地看着坤地。 白樘跟天水巽风等在旁听到此处,白樘倒也罢了,天水忙道:“娘……”只当是坤地无礼,惹到了赵黼。 巽风见她大为忧虑,便安抚道:“放心,殿下不会介意的。” 巽风毕竟知道赵黼的心性,明白此刻对赵黼而言,没有比云鬟能好更要紧的事,就算坤地再无礼,也不至于在这会儿计较起来。 坤地见巽风温声安慰天水,竟哼道:“这还使得。臭小子,对阿水好些。不然的话……” 天水窘然,忙紧紧拉住:“娘!” 坤地听了,翻了个白眼,果然并没往下说。只微微昂头道:“我看这也是小两口之间的事,他必然知道,你们干着急也帮不上。” 在场众人一时都看向赵黼。 赵黼垂着眼皮,也不知听见与否,目光逡巡片刻,便落在那桌上的玉酒壶上,原本惘然带这点惊恨的眸色极快清明坚定:“心病么?我知道了。” 云鬟自觉仿佛飘在一大片灰色的云霾之中,上下左右,都看不到一丁点星光。 仿佛永远也不会醒来,只会这般浮浮沉沉,孤寂冷清,到亘古永恒。 耳畔却有人唤道:“娘娘、娘娘……快醒醒。” 云鬟极不愿意醒来,只此人的声音甚是温柔,叫人无法拒绝似的,又不住地呼唤她。云鬟不由有些心软,挣扎间,便碰到一只柔软微暖的手。 缓缓睁开双眸,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很是熟悉的脸,圆圆明亮的双眸,关切地俯视打量着。 云鬟怔了怔:“灵雨……” 灵雨拼命点头:“姑……娘娘,您觉着如何了?” 云鬟只觉着头沉重无比,试着举手抚了抚:“没事儿。” 灵雨小心扶她起身,云鬟低着头,忽地问道:“王爷呢?” 灵雨迟疑了会儿:“王爷……王爷说过会儿就来。” 云鬟皱起眉心:“我……”才张口,却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勉强下地,目光转动间,忽地看见桌上放着的那个玉色的酒壶。 双眸缓缓睁大,云鬟立在原处,明澈的双眸里,云起澜动。 正在此刻,便听得外间门“吱呀”响动。 云鬟抬头,却见一道卓然不群的轩然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明眸里映出的那人,身上斜斜地披着一件儿玄青色的鹤氅,里头是玉雪色里衣,衣带系的松松垮垮,露出修长的颈跟半边蝶骨,虽如此打扮,却难掩天生贵雅之气。 宛若描画的俊秀眉眼,眼神略冷,眼尾斜挑,三分桀骜,七分风流。 正是赵黼。 崔云鬟眼中的——江夏王赵黼。 第522章 赵黼抬眸扫了扫,那眼神之中是冰雪之光,刀锋之色。 冷风从他背后拂涌而入, 吹得云鬟鬓边一缕发丝往后鼓荡飘出。 灵雨不仅也看呆了,却见赵黼面无表情走到桌边儿,道:“如何还不去备酒席?” 灵雨才慌忙答应了声, 低头走了出去。 云鬟目送灵雨离去, 目光中略有些惶惑, 旋即微移, 转到身前的赵黼面上。 四目相对, 他颈间那微凸的喉结明显地上下动了动, 然后一笑:“侧妃不是要备酒席,给我接风洗尘么?” 仿佛是一道光在眼前闪过,云鬟醒悟过来。 是了,正是赵黼又在南边儿打了胜仗回来,她已吩咐厨下准备一桌上好酒菜, 一来为他接风,二来贺其功绩。 想到这里,不由复转头看向桌上的那酒壶。 赵黼似未曾留意,只是走到她的身旁,定睛直看,唇角略略一抿,却并未说话。 云鬟有些不安,长睫闪了闪:“王爷……” 才唤一声,纤腰间已经多了一只手臂,云鬟身不由己往前一步,竟被他紧紧揽住。 神智又有些恍惚。 微微闭眼间,眼前流水儿般晃动,是赵黼搂住她,垂头吻在唇上。 猝不及防,云鬟只能闭起双眸,唇上被他软软硬硬地厮磨着,复又长驱直入,迫不及待地寻觅搜选。 云鬟有些喘不过气来,脚下挪动,意欲后退,又被他扣在怀中,半寸也动弹不得。 惘然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肯给一些喘息的时候。 趁着片刻的松懈,云鬟讷讷:“王爷……” 有些僵麻的手在他腰间推了推。 这刹那,耳畔蓦地听到他呢呢喃喃地说了声:“对不住,阿鬟……” 如真如幻,叫云鬟怔然。 赵黼衣着甚单,靠里的素衣上沾着他身上的温度,陡然间过在她的掌心里。 低头欲看,下颌却被他捏住,不由抬起头来,这人鲜明锐利的眉眼就在眼前,他似笑非笑道:“阿鬟……是想我了?” 心里猛地疼了疼,云鬟哑然无声。 而他道:“可知这数月来,我心里也想你想的紧?” 手在腰间一握,正要抱起,便听外间敲门声起,是灵雨道:“王爷,娘娘,酒菜已都备好了。” 赵黼皱皱眉,仍是揽着云鬟不放。 灵雨推门而入,身后几个侍女沉默鱼贯而入,极快地将菜摆了满桌。 赵黼道:“这儿不必人伺候,都出去。” 灵雨踟蹰片刻,终究行礼,随众人去了,门吱呀一声带上,屋内的光线随之暗沉了些。 云鬟定了定神,脸色逐渐变得恬淡无波,因道:“王爷,请。”挪步欲到桌边儿。 赵黼望着她,一抹轻佻的笑:“可知比起那些,我更想……” 云鬟轻声道:“好歹是妾身的一些儿心意。” 赵黼笑道:“好,我便先受用阿鬟的心意。”在她手上握了一把,也随着来到桌边落座。 一道微光从窗棂上照了进来,菜肴上有些许热气,蒸蒸升腾,香气漫溢开来。 两人对面儿坐了,云鬟并不看赵黼,只问:“王爷可去见过王妃了?” 赵黼道:“见她做什么。” 云鬟道:“王爷向来不在府中,娘娘也自惦念。” 赵黼笑笑:“现在不论别人,只说你就是了。” 云鬟方随之也淡淡地笑了笑:“妾身自也是心系殿下的。” 说话间,纤纤玉手从膝上抬起,缓缓放在桌上,玉兰似的手指伸展开来,却又团拢起,似乎在迟疑犹豫。 赵黼不露痕迹地看着,忽地举手,于桌上探过去,将她的素手团在掌心。 云鬟微震,继而将手抽了回来:“是了,妾身给王爷倒酒。” 长睫在瞬间快速地眨动了数下,然后她终于探臂,将桌边儿的那酒壶握在了掌中。 先前是空壶,这会儿却已经盛满了美酒,云鬟持在手中,胸口微微起伏。 云鬟并未抬头相看,是以竟未发现。 在她对面儿,赵黼静静地看着她,双眸漆黑,脸色冷峻,就像是冻了千万年的冰,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 只是心却像是被人用一把其薄如纸的刀,一刀一刀划在心头上。 在他的注视之下,对面那人,皓腕如雪,素袖晃动,她终于将酒水倾落,哗啦啦,似倾露泄玉。 赵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动作手势,正冷静相看之时,忽然间脸色大变,睁大双眸,仿佛被人兜脸一拳,骇疑不信。 却见云鬟已经将他的那杯倒满,此刻回手,又给自个儿也斟了满杯。 这才将酒壶又放在旁边。 见他神色有异,云鬟道:“王爷……是怎么了。” 赵黼眼中如有云峦雾霭,隐隐约约,重重叠叠,似惊悒,又似痛绪,最终他却答道:“并没什么。” 停了停,语声有些艰涩:“你今日……兴致倒好。” 云鬟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并不接口:“这一桌菜,是妾身斟酌王爷的口味,叫他们做的,不知合不合王爷的心意。” 赵黼涩声答道:“里头有阿鬟的心意,我自然是极爱的。” 云鬟举手握住面前的酒盏,嫣然浅笑,低低道:“曾经有人说,我于王爷来说,或许是个格外不同的,或许……王爷会因我而有所改变,我竟是信了……” 赵黼道:“哦?是谁这般说?” 云鬟摇头:“不打紧,只是毕竟高看了我,可知我浑浑噩噩一生,唯一所愿,便是不累他人而已。” 她望着赵黼,慢慢举杯道:“是了,妾身惟祝王爷以后……能够次次凯旋得胜,这杯,妾身敬王爷。” 深深看了一眼赵黼,正要饮尽,手却忽地被按住。 愣怔间,却见是赵黼倾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云鬟疑惑道:“王爷?” 赵黼凝视着她的双眼:“我……跟阿鬟换一换杯儿如何?” 云鬟闻听,脸上那最后一丝血色也仿佛褪尽,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飞快之间,赵黼把自己跟前的酒盏捏着,递到她的跟前儿。 云鬟骇然相看,赵黼生生把她手中的那杯酒取了过去:“被阿鬟握过,这酒都好像更香冽了。” 兀自说笑,那双眼睛望着她,举杯欲饮。 云鬟霍地起身:“不要!”竟不由分说攥住他的手腕。 酒水微微泼洒出来,打在两人的手上。 云鬟打着颤,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黼沉沉道:“阿鬟不是特为我准备的酒席么,如何竟不许我喝。” 云鬟双眸圆睁,眼圈通红:“这、这是我的……”她又是惊惶,又是骇然地望着赵黼。 赵黼道:“同样的酒,何分彼此?” 云鬟闭了闭双眼,又一摇头:“这是我的。” 赵黼笑笑,道:“知道是阿鬟的,所以才正要喝的,阿鬟的……尝起来必然别有一番滋味……” “不!”云鬟忍无可忍,大叫起来。 两个人仿佛僵持着,赵黼不撒手,云鬟也不肯放开。 顷刻,赵黼道:“我今日,定是要喝的。”他一把推开云鬟,重又举杯,眼睁睁地便一口饮尽了。 云鬟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吐出来!不要喝!”浑身冰冷战栗。 赵黼也不动,任凭她扑在自己身上,拼命地握着他的嘴,又拍又打又叫:“王爷,快吐出来!” 赵黼止住她:“为什么要吐出来?” 云鬟动弹不得,只得说道:“里面、有毒,有毒!” 赵黼静静问:“这是阿鬟的那一杯,怎么会有毒?” 云鬟厉声叫道:“是我的那杯才有毒!”泪仓皇流落,“你不能死,快吐出来!来人,来人!” 云鬟见劝他无效,踉跄地想去叫人。 不妨赵黼端坐不动,只探臂出去,一把将她拉回来抱入怀中:“说明白,为什么你的那杯才有毒?” 眼前一片模糊,云鬟无法可想,哽咽答道:“我无法再忍受……” 赵黼问:“忍受什么?” 泪落如雨,她道:“陪你……被折辱,无望而生……” “那就要亲手杀了我?” “我没有!我不想害你……” “所以?” 她不顾一切地叫道:“我宁肯自己死!” 赵黼将人紧紧地箍在怀中:“所以你给我倒的那杯,是没有毒的?” 云鬟呆呆泪落:“是……是!” 赵黼笑了笑,将她下颌一挑,便吻落过去。 他的舌尖是浓烈的酒气,直冲过来,几乎让云鬟窒息。 她本来惦记着他中毒之时,想要挣离开去,然而转念一想,他已经喝了毒酒,又不肯吐,索性…… 云鬟顿了顿,竟仰头,在受着他的激烈亲吻之际,也竭力应和,用力吮吸他口中的残余酒液。 与此同时,眼中的泪刷刷地斜入鬓中,随之坠落。 桌上几枝腊梅在微光之中,静静绽放金色的簇簇小花,香气同酒气氤氲,醺然欲醉。 忘情地拥吻之中,云鬟却渐渐觉着异样……本该按部就班重演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迷惘茫然之中,便听得赵黼在耳畔低低说道:“好阿鬟,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你并没有害我,以前都过去了,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次,咱们都会好好的。” 他切切说道:“你忘了么?好生想想在鄜州……你从水里救了我……大年初一,咱们一块儿去宝室寺上香……” 随着赵黼絮絮善诱的声音,好像在混沌之中破出了一丝天光。 云鬟紧皱着眉,身体却浑然失控地挣扎起来,赵黼见她安静了一刻后,又变本加厉挣动起来,心中却也有些慌了,手一松,云鬟趁机跳了下地。 心急促地乱跳起来,眼前似有金星乱闪…… 云鬟抚着胸口,模模糊糊心道:“莫非是毒发了么?” 她摇了摇头,又看赵黼,耳畔却响起他的声音:“上辈子的事……这一次……好好的……鄜州……水中……大年初一……” 目光错乱中,云鬟复看见桌上那酒壶,她挣扎着上前,将那酒壶死死地握紧。 这酒壶是有机关的,把手的顶端,是一个雕刻的精致凤头,若是按住凤头,底下流出的,便是毒酒。 她给赵黼倒的时候,并未按落,反而是给自己倒的时候,是按落了的。 但是……他明明并未发现……明明…… ——前世之时,便如今日一般无二,云鬟给她和赵黼各斟了酒。 她本是给自己预备的毒酒,所以持壶倒酒之时悄悄按落凤头,却不知为何,最后连他竟也中毒。 当时赵黼发现不妥,霍然起身,眼中满是不信震惊:“你……你害我?” 她自然大为惊疑:“我没……” 话音未落,他已经吐了一口血,摇摇欲坠。 那刻,赵黼死死地看着她,震惊愤怒的目光,已经足以让她粉身碎骨,死上千百万次。 云鬟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底的惊疑辩解,尽数压下。 如今辩解,又有何用。 于是道:“是。” 往日季陶然死后,他的种种狠逼恶行,涌上心头,不由惨笑:“王爷不是想看看我能做到何种地步么?这就是我的答复,王爷可还满意?” 答这一句之时,五脏六腑早也绞痛起来,却只强忍而笑。 苍天!她本想放弃的,谁知阴差阳错,仍是要他死在了自己手中,虽是被设计,却也岂非天意? 想当初他百般催逼的时候,自然是万难想到会有今日,连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记忆一团混乱,前世的重重幕幕,张牙舞爪。 另外,是那宛若茧中之蝶,隐隐鼓噪的所谓今生。 脑中有两种不同的记忆,在交替闪现,头疼欲裂,几乎崩溃。 云鬟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举手用力往下一砸。 “啪!”玉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粉碎。 与此同时,“咚……” 一声清越的寺院晨钟,在心底轰然响起,仿佛能击碎所有迷障。 整个天地复又一片静寂。 万籁俱寂中……似乎能听见簌簌地雪落声响。 暗蓝的晨曦中,雪珠子声声敲窗,那小小的女孩儿起身挪步,双手推去。 那扇窗在面前豁然打开。 雪落如尘,那人从雪中走出来,发端还有些苍雪冰色,眼神明亮,尚且稚嫩的容颜,笑得似曾相识。 “ 六哥……”脱口而出,泪已夺眶。 云鬟往后倒下,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拥入他温暖踏实的怀抱,仿佛永远也不会放开。 第523章 赵黼为小心行事,不许人在跟前,且命亲卫都退守在外间廊下。 因此灵雨等都也不得靠近, 竟不知里间儿是如何。 明亮的客厅中,桌上的几盏茶都已经凉了,灵雨也没顾得上去另换。 坤地坐在桌边儿, 正喁喁低低地同天水说话。季陶然同灵雨凑在门口, 对面站着, 见过了这许久也无动静, 各自流露忧虑之色。 正在猜测, 忽见门边人影晃动, 却是白樘跟巽风两人现身。 天水见状,忙赶过来问道:“四爷,巽风哥哥,如何了?” 白樘并不做声,只对季陶然道:“你随我回刑部。” 两人竟先自去了。剩下巽风对天水道:“想来是无事了, 不必着急。” 灵雨闻听,忙道了个“失陪”,迈出厅门,往卧房而去。 厅中就只剩下了巽风,天水,坤地三人,却听坤地阴沉说道:“臭小子,方才里头的女娃子就是你曾惦记的人?你且留心,若对阿水三心两意,我也不管她还是你,统统杀了。” 天水忙复不依地叫了声,坤地摇头道:“女孩儿就是这样,有了男人,就什么也不顾了。”把帽兜一揽,举步往外而去。 巽风回头瞅了眼,又看天水,目光闪烁。 天水当他是因坤地的话不悦,便陪笑道:“巽风哥哥,你别介意。”又道:“幸而四爷如今不计较了,等娘再把解毒的药研制出来,就仍送她回南边儿了。” 巽风见她生怕自个儿不高兴似的,何况这又非说话的好地方:“没什么,好了,四爷回部里了,咱们也去罢。” 天水松了口气:“对了,你刚才跟着四爷做什么去了?是不是知了什么机密?” 巽风一笑:“还问什么,不赶紧去跟着你娘?她那脾气,倒要好生看着。” 天水吐吐舌头,这才忙出门跟上坤地。 巽风随后,往卧房的方向遥遥地看了一眼,才也随着出东宫而去。 且说白樘同季陶然先回到了刑部,部内众人见他二人回来,纷纷避让行礼,白樘目不斜视,径直回到公房。 季陶然心系云鬟,本想留在东宫再等一等,谁知硬是被叫了回来,当即也如天水一般打探情形如何。 白樘却并不回答,只是在桌后端然坐了,才问道:“那个有机关的玉酒壶,果然不是你送去谢府的么?” 季陶然想不到他又问此事,愕然之余,便垂首道:“不是我所送。” 白樘沉默,隔了会儿:“陶然,你是从事行验行当,总该知道,如果手摸过的一样物件儿,会留下什么痕迹。” 季陶然微微一震,白樘沉声道:“我猜,那玉壶落到她手上之前,不至于被仔仔细细地擦拭过,如果将玉壶拿回来,用显形之法,或许会从上面查到手指印痕,你觉着呢?” 那玉壶早在室内的时候,被云鬟摔得粉碎,要查验自也无从查起了。 可此事季陶然却并不知情。 虽仍是垂首,脸色却已经变了。 白樘早窥知异常,便道:“你可有话说?” 季陶然举手在额上抚过:“尚书……” 白樘不语,只是凝望着他,季陶然终于怅叹了声,苦笑道:“我若知道区区一个玉壶竟会几乎害死妹妹,就算要我死,我也是不肯的。” 白樘不动声色:“是何人让你如此?” 季陶然道:“我、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 白樘道:“这次若非侥幸,她就被人害死了,这样你也不肯说?” 季陶然听到“害死”,才蓦地抬头,拧眉端详了半晌,季陶然才把心一横,道:“上回严先生之事,想必尚书已经知道太极会了?” 白樘仍是淡淡地:“是。” 季陶然深深呼吸:“我便也是太极会中人,先前受命,让将这玉壶送到谢府,我原本怕有碍,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并不见什么异常,又想妹妹如今人在宫中,必然无碍,因此便叫人送了去。” 后来赵黼发现云鬟不对,质问起来,灵雨便把今日云鬟所做事无巨细都说了。 因说起在谢府里的事,原本云鬟要歇息,谁知入内一会儿的功夫,脸色就不好,灵雨是个有心的,便问晓晴如何。 晓晴竭力回想,指着那锦盒说:“方才好端端地,看了季公子送来的那玉壶,不知怎么就有些怔怔的了。” 赵黼听说玉壶,心中已经隐隐影动,又加上见了那酒壶,——他虽然记忆不似云鬟,但却隐约有些印象,当即摆弄了会儿,果然发现个中机关,因此才急命人把季陶然传来。 季陶然虽将玉壶送了去,也怀着侥幸觉着不会有事,但毕竟心下惴惴,忽然间赵黼传他过去,他心里已经有些掂掇,又见果然问起玉壶,竟不能答! 一则季陶然不愿承认是因他而对云鬟有碍,二则,却是因太极会的缘故。 白樘道:“这吩咐你行事的人,并没其他安排?” 季陶然见他竟浑然不惊,叹道:“正是并没有其他,我才摸不着头绪。” 白樘又问太极会中其他众人是谁,季陶然的回答,却犹如蓝少绅答赵黼的一般,并不知确切何人,每次会面,也都非真面目。 所以当初严大淼就算临死,季陶然也还不知他的身份,直到发现了他手心的黑白子,又回想严大淼临死前所说的那些话,才隐约悟出了弦外之音,——严大淼应该是知道他是太极会中人,所以话中有话。 白樘暗中盘算,又想到一事:“你又是如何入了太极会的?” 季陶然仰头,目光之中尽是惘然,忽地微微一笑,声音很轻:“当初妹妹跳了太平河,遍寻不着,我……心胆俱裂,宛如丧了三魂七魄,就是在那时候,太极会的人找到我……” 白樘自然不曾听过宣平侯所说,但俨然却跟他所说异曲同工了。 心中转念,便叫季陶然上前,低低吩咐了几句。 季陶然诧异:“四爷……” 白樘道:“我虽也听说过这太极会亦正亦邪,行踪隐秘,但近来京内的种种事端,竟跟此会脱不了干系,如今更是把手伸到了皇太子的头上,其心可诛。” 季陶然紧锁眉头,终于道:“是,我听四爷的就是了。” 是夜,东宫之中。 梅枝横斜,金影烁烁,几只圆滚滚的麻雀在上头蹦来跳去,时而梳理羽毛,时而乱啄花朵。 灵雨从怀中抽出帕子,作势往上扇去,不欲叫这些鸟儿糟蹋花儿,只不敢出声。 有两只胆小的便飞了去,那大胆的几只,瞪着乌溜溜地眼睛回看灵雨,反把她惹得噗嗤一笑。 这刹那,屋内有些异样响动隔窗传来,灵雨怔怔地听了会儿,不觉脸上微红。 自从白日里一场忙乱后,云鬟果然是好了,目光神情均恢复了昔日的清明,只是发现自己身着女装,未免大不自在,竟匆匆地要让灵雨帮着换回去。 是赵黼拦着,笑道:“我尚且没看够,如何就要换了?不许。”竟捏着下颌,又细细地打量那清婉灵秀的眉眼,目光复又往下。 云鬟见他轻薄总不避着人,扭开头去,赵黼勾着腰,在耳畔低低道:“先前还会主动亲人,这会怎么又害臊起来了。” 先前因限于混沌之中,云鬟以为他又吃了毒酒,故而才存了同死之心,这会儿想起来,似真似幻,脸红如霞,心跳如擂。 赵黼回头使了个眼色,众人正把地上桌上都收拾妥当,灵雨会意,便复退了出来。 赵黼打横抱着她,大步来至榻前,不由分说道:“先前因做戏做全套,几乎就……如今且好了。总算雨过天晴。” 原先那一场,虽是心里难过,面上掩饰,但见她漠然之色,总是叫他难以抗拒,加上昔日是贪恶无忌惯了的,几乎就忍不住随心所欲起来。 幸而这会儿都好了。赵黼一把抱住。 他却并未换衣裳,仍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打扮,眉眼含笑瞟了过来。 虽然明知道他是他,并非前世,但蓦地瞧出了江夏王的半分影子,仍把云鬟吓了一跳,忙缩到床内:“不要!” 赵黼哪里知道云鬟心里的惊悸,早赖上来抱住,道:“我今日才算是……像是到了西天的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总算是被收了去了。” 一边儿说,一边儿埋首在她怀里,不住地乱蹭那娇软,又嗅其香。 云鬟听说的可疑,便问:“你说什么孙猴子,紧箍咒?” 赵黼埋着脸,声音就有些闷闷地:“我知道鬟鬟毕竟是不忍我死的。我心里喜欢的很。” 两人前世这死结,就算今生重来,赵黼对云鬟渐渐地情愫难忍……及至情根深种,决定不去计较思虑此事,只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而已。 但暗中想起来,未尝不是心中一根刺。 一想到她亲手毒害自己……纵然赵黼心再宽大,也毕竟有些难受。 所以从不敢当着云鬟的面儿重提此事。 而云鬟也因此事是心头之痛,何况一旦回想……生恐回忆无法刹住,后果不能预料。因此也很是“默契”地回避不提。 两个人都各自忌讳,因为若说起来,不合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却想不到,这个天大的问题,竟以这种方式解决了。 意外中的意外……却是他又发现,云鬟根本就没想要毒害他! 那深嵌心头的一根刺不翼而飞,化作乌有。 这如何不让赵黼畅美痛快。 云鬟听了他的回答,却恍惚出神。 她虽知道自己是中了摄魂术,但却不知是从何时而起,自打赵黼回来后,不管是在宫内还是东宫,亦或者回谢府,从来都是许多侍卫跟随,按理说并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如果说那酒壶是催发的诱因,那最初起因又是哪里? 却一定要将这节揪出来才好,倘若再有下一回,稀里糊涂地害了赵黼,又从何说起? 很快,云鬟想到了一个人,却是前世亲手将酒壶送给自己的那位。 只是云鬟虽想到元凶,但她不知的是,其实她中了摄魂术后的这种种举止,却也早超出了施术之人所料的范畴。 倘若是别人……譬如当初的赵庄,中术之后,便会毫无意识地听命行事。 但云鬟不同。 她心中所思所想,从来都如生如实一般,分毫不会褪色,陡然间看了那玉壶,脑中便似听到一个声音,催她快些杀了赵黼。 如此一来,竟让云鬟有些分不清今生还是前世,赵黼用季陶然来试探的时候,正如坤地所说,云鬟正是神思疑虑交战之时,竟差点出事。 后来……那声音越催越急,竟让她重又深陷入前世经历过的这场漩涡中。 就如云鬟担忧的一般:因过目不忘,所思所见,就宛如身处昔日的江夏王府,她的小院之中,紫薇幽幽,宛然不错。 其他人,比如灵雨,赵黼等,所见所处,明明就是在赵黼卧房之中,但她眼里却迥然不同,视而不见,时光亦停在那令她悚惧的一刻。 所以云鬟所行所为的种种,早超出摄魂术所能之力了。 那摄魂术虽有一分催动之功,但剩下这些,却竟是云鬟自身之因而成。 出神中,云鬟忽觉身上沁凉,目光一收,低头看时,不由大为惊窘。 原来不知何时,赵黼已经上下其手,竟将外衫除去。 底下水青色的裹胸,绣着一朵白瓣红尖地缠枝莲,甚是娇丽。 赵黼目光烁烁盯着,像是个要凑下来的姿势,云鬟顾不得,慌忙推在他脸上,这般动作间,臂上搭着的衣裳晃了晃,滑到臂弯处。 却见雪白的玉臂之上,仍是戴着那金光辉煌,宝石璀璨的玉宝镯,金影宝色珠光,映衬着雪色手臂,真真儿是说不出的妙惑动人。 赵黼看着看着,便猛地扑了过来,身后床帐被他胡乱踢落,只随着动作摇摆不住。 第524章 夜渐深,暮色沉沉,灵雨不敢离开。 虽然赵黼一心爱顾, 不理别的,但灵雨心中却为云鬟暗暗地打算了多少回,她的心思又密, 是以此刻只叫了两个心腹口紧的小丫头在外间儿, 于炭炉上烧着水预备。 果然, 这夜就叫了好几次, 每次都是灵雨亲自进内送的, 生怕走漏机密。 方才又入内送了两回水, 她心底虽然清醒,却也心内羞窘,不敢仔细思量。 只是偷偷想着赵黼那性子,只怕云鬟又有一番苦头要吃……然而对他们两个而言,能有今日着实不易, 只怕那“苦”也是甘甜如蜜的罢了。 可是这样却也不是长法儿,若传出去,岂不是于云鬟名上有碍?倒是要圣上快开金口,成全他两人,从此也可光明正大,她们这些暗中操心的,也可省心了。 灵雨在呆呆等候之中,也默默地向天求了几百回。 将近子时,里头才终于消停。 灵雨送水的时候偷眼打量,却依稀只见在赵黼腰侧身后,是一抹雪色无瑕,纤秾合度的肉体,虽大部分被盖着,仍露出极醒目的一截。 灵雨微微一震,赵黼回身之际,将帘子挑开些许,灵雨的目光随着掠入,又见她落在被子外的藕臂,上面仍嵌着白日她伺候更衣的时候、曾见过的那华贵盛美的玉宝镯。 大概是被打扰了,云鬟便微微“嗯”了声,竟是前所未有的娇懒动人声调儿。 次日清晨,赵黼先醒了来,转头看一眼,云鬟仍昏睡未醒,睡中的眉眼格外恬静安谧。 他不由拄着手肘俯身细看,明明是看过两世的容颜,但此刻凝目而视,仍是半分也不愿挪开目光,越看,越觉着也将要陷在她未知的梦境里。 大约是那目光太过灼烈了,睡梦中的云鬟若有所觉,长睫有些不安地抖了抖。 微睁双眸瞥了眼,猛然间见他近在咫尺地虎视眈眈,云鬟先是愣怔,继而反应过来。 长睫眨了眨,瞬间想起昨夜种种,又见此时均是衣衫不整的亲昵情形,面上早又薄染胭脂红,举手将被子往胸前掩了掩,一声不响地转开头去,竟欲装睡。 赵黼“噗嗤”一笑,从后挪过来,附耳道:“鬟鬟脸红什么?” 云鬟小小地抖了一抖,只强闭双眸不应,想让他自行退开。 赵黼心念一动,举手拂落,慢慢地将盖在她身上的锦被轻轻掀开,便露出底下光洁的藕臂,黄金宝镯稳妥地合着。 赵黼俯身,从那纤柔的肩头往下,一寸一寸,细细地吻了过去。 云鬟再无法“睡”,举手拉着锦被挡住他:“六爷。” 因为才醒,又加上昨夜闹得太过,嗓子都有些微微沙哑,带着一份娇慵羞懒之意。 眼波又微微荡漾,竟似秋水映着霞光。 赵黼闻听此声,愈发怦然心动,又见此情,哪里还按捺得住。便顺势拉着被子,俯身靠过去,悄然于耳畔道:“鬟鬟叫我做什么?” 他贴身上来,通体滚热,很是不妥,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许多精神。 云鬟低声:“别闹。” 赵黼道:“没闹,我就给你揉揉腰腿。昨儿必然是劳累了。” 云鬟待要再斥,已经给他擒住,不由分说到底侧着行了一回。 待起身,已经日影高照。云鬟有些恼,只不好流露出来,便总不看赵黼,赵黼却也心知肚明,又百般哄慰罢了。 灵雨察言观色,心中又觉好笑,又是哀叹,这两个人,倒也是天生一对儿,互为辖制似的。 灵雨因问云鬟:“今日要穿什么衣裳?” 云鬟尚未回答,赵黼道:“不妨事,就穿女装罢。” 云鬟忖度片刻,便也点头,又对赵黼道:“你今日可要进宫?” 赵黼道:“是要去请安。” 云鬟道:“我想去一个地方。” 赵黼回头:“要去哪里?” 云鬟道:“静王府……我想,去见见那个人。” 赵黼不问,心中知道她要见的自然就是沈舒窈了,当即说道:“好,我跟你一同去。” 云鬟忙止住:“你不必去,这件事,得请另一个人陪着。” 赵黼毕竟心性聪灵,却又不肯承认:“你是说……白樘?” 云鬟抬眸:“可使得?”想了想,道:“你若不喜欢,我请清辉亦可。” 赵黼微微一笑:“你点名儿要的,我岂有不应之礼?你既然觉着白樘合用,那就让他陪着你。要去见静王,只怕清辉撑不住,我的话……你偏又看不上。” 云鬟摇头,正色道:“你不明白,你跟静王殿下本就有些龃龉了,这一次,很不值得再搅入其中,另外,你如今是皇太子,你又是这个脾气,此刻去了,未免有些仗势欺人之嫌。” 赵黼笑道:“原来阿鬟是为我着想。那又为什么叫白樘去,难道你不怕他得罪人?据我所知,他可得罪了静王好多次了。” 云鬟道:“尚书从来公平正直,行事自有凭据,并不会特意针对谁,都是有口皆碑的,他又是刑部尚书,打理此事是正好的,比你名正言顺。” 赵黼撇了撇嘴:“是是是,横竖阿鬟说的都是至理名言,我哪里敢反驳半句。” 灵雨在旁听着,不由偷笑。 两人吃了饭,赵黼又格外另拨了两个心腹跟随云鬟,请送她来至刑部,见她进了门,才自进宫去了。 刑部门首众人先前见是东宫太子车驾,本正戒备准备相迎,一边儿早派人入内禀报。忽然见赵黼下车,接了个袅娜佳人出来,各自怔了。 然而仔细再看,竟认出这美貌佳人竟是昔日的谢主事,一瞬间几乎尽数失态。 云鬟屈膝行了个礼,却仍是昔日的淡然神色:“昔日多承照料,云鬟谢过各位。” 众人怔然之余,忙忙地还礼,云鬟复问道:“尚书可在?”众人急又答了。 云鬟一一点头,拾级入内,外间众侍卫兀自如在梦境之中。 且说云鬟才行不多时,便见白樘从内而出,原来先前侍卫入内报说是太子驾到,因此白樘不敢怠慢,谁知竟见云鬟,且又是如此装扮,当下缓缓止步。 云鬟上前,才要如往日般拱手见礼,蓦地反应过来,便又行了个万福,道:“参见尚书。” 白樘眸色淡然:“你亲来刑部,可是有事?” 云鬟道:“是。”略一停顿,道:“想请尚书陪我往静王府一趟。” 白樘问道:“是为何事?” 云鬟道:“我想同静王妃亲自一谈。” 白樘淡看她半晌,方回头吩咐道:“派人回府里说一声儿,我有事走不开。”身后书吏应声而去。 云鬟这才觉有些唐突了,忙道:“是我造次了,竟没想到尚书自有事。” 白樘道:“无碍,走罢。” 两人正要走之时,忽然间巽风急急从里出来,天水追在后面,道:“你先别恼……” 巽风面带愠色,乍然见白樘跟云鬟在前,方止步。 天水也发现了,目光从白樘面上掠过,迟疑地看了云鬟半晌,忽地欢喜叫道:“是小谢啊!”满眼惊艳,往前跑了几步,便欲亲近打量,忽然见白樘在侧,忙又立站住。 两人立在廊下。白樘打量着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天水忙看巽风,巽风低头:“回四爷,没什么大碍。”又问道:“四爷是要出门?我陪四爷。” 天水听他说第一句的时候,略松了口气,听后面一句,略觉惘然,就又看云鬟,却见她虽然换作女装,然而打扮甚是清净淡素。 身披天青色的大氅,里头淡鹅黄的衣衫,霜色裙子,上下通无任何花色点缀,发端也只一根金簪,却因丽质天生,这般翠眉明眸,修颈樱唇,更见人物清媚,风鬟雾鬓。 天水从在南边儿初次相见,就知道她是极美难得的,如今越发出尘,不由有些看呆了,本想拦着巽风,但因只顾看云鬟去了,便未曾出声。 云鬟向天水辞别,随着白樘巽风往外,将出刑部的时候,便问巽风道:“跟天水怎么了?” 巽风转头看来,目光之中竟有些愧疚之色:“没什么。” 云鬟见他神情异样,又不肯回答,想来是有难言之隐,于是便也不言语了。 一行人来至静王府,赵穆得知白樘亲来,于恩泽堂内接见,又见云鬟在内,不免询问来意。 云鬟行礼后,言明要面见静王妃之意,赵穆道:“因上次宫内之事,王妃受了些惊恐,身上有些不大好,向来也懒懒的,虽是年下,竟也不曾外出散心些许,能有人来探她解一解闷,倒是极好的。”当即叫人来领了云鬟前往。 王妃的卧房之中,有一股淡淡地药气,里外寂然无声,显得格外沉闷。 侍女们沉默地领着云鬟往内,灵雨紧紧跟随,耳畔只听到众人行走之时的脚步轻微声响,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许紧张。 静王妃歪在贵妃榻上,神情果然有些懒懒淡淡地,见云鬟入内礼拜,才缓缓起身,作势欲扶,口中道:“不必多礼,我也担不起了。” 看出云鬟眸子里的疑惑之色,静王妃含笑道:“莫非你尚不知?昨儿圣上已经命人拟诏,将要为你跟皇太子殿下赐婚了,消息今日便会昭告天下。你很快就是太子妃了,到时候……竟是我要给你行礼了。” 云鬟昨儿才清醒,又被赵黼缠了半天一夜,更不知静王曾给召进宫中商议此事,这会儿听了,虽是未曾料想,却也不觉如何意外。 沈舒窈见她貌若寻常,便复一笑:“我大概是第一个恭贺太子妃的罢?” 她口中虽说“恭贺”,口吻中却毫无喜悦之意,反透着一股暗暗涌动的阴狠冷淡。 云鬟抬眸,对上沈王妃的眼神,道:“自从先前跟王妃相识,我处处以礼相待,自问并未有得罪之处,如何王妃似对我多有针对敌意?” 云鬟天性清冷,又并不是个无事生非且记仇的人,何况乃是前世的事端,先头又自忖一切因赵黼而起,故而今生虽无意间跟沈舒窈再会,却也只是淡然相对,本拟远离沈氏,至于沈氏自来亲近,却非她所能料控的。 沈舒窈一笑:“我又何尝敢针对你,当初认得,岂不是也跟妙英一样,很高看你一眼,觉着你甚是与众不同,谁知道后来……” “后来如何?” “你如何还装糊涂,不正是当时晏王妃选妃,世子当面儿出言不逊么?后来我知道是因为你……”她望着云鬟,似笑非笑道:“你固然是个好的,但他因你而那般说我,竟叫人如何自处?你可知那段时日我在沈家是怎么度过的?” 云鬟点了点头:“虽然当时世子有些冲动,然而他所说的话,难道不是真?句句都是你心里的话,你原本就心高,瞧不上晏王跟世子,不是么?” 沈舒窈道:“我是瞧不上,然而我也并未大肆向世人宣扬这话。再者说,他有什么可叫人瞧得上的么?僻居云州,毫无实权,世子当时又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处处惹事的性情,可知非只是我,是好人家的女孩儿都这般想。” 云鬟道:“王妃当时……心里大概已经有所属,故而才断然不念世子?” 沈舒窈道:“你说的、倒也未算是错……静王殿下向来深得人心,又是叔父等看重之人,自然是众望所归。” 云鬟道:“那……倘若当时世子并未当面贬斥王妃,就此成全了王妃跟世子的亲事,王妃会如何?” 沈舒窈皱皱眉:“你是来消遣取笑我的?” 云鬟摇头:“不,我是说真。倘若王妃当时嫁的是世子,王妃可还会觉着静王殿下是众望所归?还是说会如相助静王殿下一般相助世子?” 沈舒窈一哂,轻笑道:“你如何会生出这样的奇思妙想?”话虽如此,仍是细细想了想,说道:“你这话,想想倒是令人可惧,沈相从来敌视赵黼,若我嫁了过去,不过是个废棋罢了,当时虽不知赵黼有辽人半血,然而若此事又被人所知闹了出来……” 沈舒窈哂笑,竟无法可想。 ——若沈舒窈嫁了赵黼,嫁给静王的自然就是沈妙英了,沈相当然更会全力以赴相助静王。 赵黼虽功劳大,但有身世祸患,若是暴了出来,赵黼在深宫一场大闹又随着萧利天而去,这会儿他是不曾娶亲,若真的已经娶了亲,连累的岂不是家人? 虽说后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但毕竟需要一个时间,其中风云变幻诡谲莫测,以皇帝当时盛怒之下,谁又知道是会人头落地,还是再苦熬出天来? 是以对沈舒窈而言,变数太多,危机重重,竟是不去设想最好。 听了沈王妃的废棋之说,云鬟哑然。 江夏王府内屡屡出现的陌生人的身影,如茗的奇异举止,那自然是王妃同相府之人来往。 而沈王妃跟赵黼两人的若即若离,以至于后来赵黼对沈舒窈的刻意冷淡。 ——前世赵黼……只怕也有些察觉王妃跟自己离心离德罢,故而疏远。 只是谁又能想得到,她竟能狠辣到那个地步。 今生沈舒窈如愿以偿嫁给了静王赵穆,故而施展浑身解数为赵穆的“贤内助”。但正如她自己所说,前世她嫁给了赵黼,自然就是一枚“废棋”。 虽然名义上是“江夏王妃”,实则是沈相安置赵黼身边儿的眼线,所做种种,不过是为了静王上位着想而已。 但云鬟不知的是——沈舒窈是个想要步步登天的算计性情,倘若前世的江夏王赵黼自己有上位之心,沈舒窈也还有个指望,或许会相助赵黼同静王等一斗。 可前世的赵黼,从来无心于皇位,他所念所忠信的人,不过是视作叔父的静王罢了,若沈舒窈透露出半点不忠之心,只怕不用别人动手,赵黼自己就饶不了她。 在这种情形下,沈舒窈只能如一枚“废棋”所做,依附沈相,暗度陈仓地为静王效命。 雪上加霜的是,正如沈舒窈所担忧的一样,赵黼还有个身世之忧。 云鬟道:“倘若王妃嫁的是世子,又发现世子是英妃之后,又当如何?” 沈舒窈道:“你问的越发古怪了,这个如何能揣测。” 云鬟道:“王妃是会跟世子同舟共济,还是……”迟疑了片刻,云鬟抬头:“大义灭亲?” 沈舒窈皱眉,本以为云鬟是嘲讽调侃,然而越来越觉着她太过肃然,不由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如何只问这些无稽之谈?” 拧眉凝视云鬟半晌,沈舒窈道:“你很不必假意诈我,当初在他身世曝露之初,不是人人欲杀的么?圣上都将他下狱,辽人半血已是逆天不容之事,又谈的什么同舟共济,不过是听从上意罢了。” 云鬟听着沈舒窈的话,眼前出现的,却是前世的情形,那锦盒在面前打开,玉壶有光。 那时,王妃轻描淡写道:“先前王爷夜宴发生的那件事,可知王爷竟一直在留心,就算是季少卿之事也无法阻止,听说近来已经查到端倪,妹妹也知道,以王爷的性情,只怕……” 她附耳低低道:“于那位大人身上有碍。” 当时才听说赵黼要给自己服无忧散,又听说这消息,云鬟自觉身处悬崖之侧,竟是无路可退。 她垂眸打量那玉壶:“王妃……如何肯告知我这许多消息?” 沈舒窈道:“自你入府,我便拿你当妹子看待,有些话无法对别人说,难道不能对你说么?你大概也听闻了,王爷近来的性情愈发有些失了自制,先是同骠骑将军的二公子斗殴,把对方打至吐血,这还是好的,更不知何故,一怒之下竟将监察院的陈御史活活打死,彼时因他要出征,圣上才只命刑部调查,暂时不咎而已……虽然南边大捷消息传来,却也又有他坑杀了千余战俘的传言……这样杀气冲天,我只担心……” 她忧国忧民一般,轻轻叹息。 此刻,沈舒窈说“听从上意”,不知她口中的上意,是来自于皇帝,静王,沈相,亦或者是她自己掂量而为? 云鬟回过神来:“那不知,先太子殿下之死,是不是也是听从上意?” 沈舒窈双眸眯起:“何意?” 云鬟道:“上回宫中相见,王妃说太子是被刺死,后来我请刑部的季行验仔细回想,倒果然记起曾在太子肩头看到一丝破损,问起当时装殓的宫人,也都说有针尖大小的一处,只是因那夜情形慌乱,且又去过太医院,众人都以为只是太医们针砭留下的,并未在意,然而据太医院的大人所说,并未在彼处施针。” 沈舒窈道:“就算你说的是真,又与我何干。” 云鬟道:“我曾领圣旨查理此事,后来因出了个夏嬷嬷,圣上叫就此结案。然而夏嬷嬷杀人所用的法子,是击中檀中穴,太子妃是不通武功的妇人,中招自是轻易,可前太子殿下却是个武将,当然不会被人轻易得手,当日夏嬷嬷临死之状,其实也否认了是她杀死太子。” 当时云鬟问遍了当夜伺候赵庄跟太子妃左右的所有人,心中自然将所有现场都还愿了个遍,却总推算不出,赵庄是在何处遇害。 按理说被刺中后到毒发,时间甚短,且一路并无人跟赵庄接触,大殿门口又有白樘守候。 后来,云鬟忽然想到一个令人悚然的可能,——那就是赵庄是在寝殿后被害的,远离白樘的视线,而且又跟毒发的时间符合。 那么剩下的便就是从寝殿内选出可疑之人。 可是谁又会在那时候碰触赵庄呢? 的确是有一个人。 云鬟看着沈舒窈,道:“听说王妃跟宫内众人都甚是交好,尤其是淑妃娘娘……以及皇上身边儿的王公公。” 沈舒窈想笑,却又有点笑不出来。目光几度变化,终于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想指认我与前太子之死有关,不如去刑部上告,左右,那是你的地方……连白尚书那样的人物,尚且为妹妹神魂颠倒。” 云鬟眉峰微蹙,却不理这话:“这件事自仍会水落石出,今日我只是来跟王妃了结公案的罢了。” 沈舒窈道:“还有什么公案?” 云鬟道:“先前我身中摄魂术,本来能近我身的都是亲信,我搜心想了一番,并无其他可疑,唯一叫人心中不安的,是那日宫中,王妃借故握了我的手。” 沈舒窈一笑:“怎么,你又要赖我,我可有那样大的能耐?” 云鬟道:“王妃或许并无这般能耐,可是当初前太子中摄魂术,本以为是侍卫窦鸣远所为,后来证明窦鸣远也不过是受害者而已,所以我不由想,这也是个局中之局,有人借王妃的手……或者借王妃心中杀意,想要我不利于殿下罢了。” 沈舒窈面上的笑再维持不住,甚至隐隐流露几分不安。 云鬟盯着她,道:“不知道王妃背后的人,是谁?” 方才说话之前,沈舒窈早已经屏退了左右,室内只她两人,隔帘隐隐听见廊下鸟雀啾啾叫声,却衬得屋内的气氛越发凝滞。 正此刻,外头有人低低说了声,道:“启禀娘娘,先前门上说,皇太子殿下到了。” 白樘同巽风往外的时候,正赵黼负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白樘拱手见礼,赵黼道:“尚书是要去?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呢?” 白樘道:“因有急事。” 赵黼一笑:“那我就不耽搁尚书了,是了,多谢尚书先前陪鬟鬟来一趟……那此地的正事已经妥当了?” 白樘道:“已经妥了。” 赵黼做舒心状:“这我就放心了,尚书请。” 白樘颔首,不料才走了两三步,赵黼又道:“对了,尚书请留步。” 白樘止步,赵黼仰头想了会儿,方道:“尚书上次问我的那句话,其实我早有了答案,不知你还想不想知道?” 白樘沉默片刻:“殿下请说。” 赵黼一字一顿道:“因为,我怕你跟我抢她。” 此刻巽风跟在身后,静王亦立在厅门边儿,两人俱听得清楚明白,静王便露出一抹无奈苦笑。 白樘却仍是面无波澜,赵黼回头看他,又道:“但那是以前了,只是我太以她为重,所以才多疑罢了。无可否认尚书很好,然而她的心在我这里,从很久之前就在我这儿了。谁也抢不走。”他徐徐挑唇,流露一抹豁然明朗、又略带三分小小得意的笑。 第525章 听了这般回答,白樘微微扬眉,同赵黼两人彼此相视, 各自转身。 那边儿静王迎了赵黼,道:“你这是做什么,何苦对尚书说这些话?” 赵黼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横竖是我心里的话, 何况当时他问了一场, 我憋在心里不答他一句, 心里鼓鼓涌涌地难受。” 静王哭笑不得。 赵黼左右张望, 问:“阿鬟呢?” 静王道:“在里头跟王妃说话。” 赵黼想了会儿:“方才白樘从哪里来?看他急匆匆地, 难道是有所得?” 静王脸色微沉:“你见了崔姑娘便知道了。”说了一句,勉强又笑了笑:“是了,今日圣上会下旨赐婚,想必你是为了此事来寻她?我倒要先恭喜你了。” 赵黼笑道:“多谢四叔。我的确为此而来。” 静王听他终于喊了声“四叔”,心内百感交集, 也笑了笑,转开头去。 将到后宅,赵黼问道:“宏睿可还好?” 听问起小孩子,静王又露出笑容:“很好,还是多亏了你,那夜……我着实惊慌无主,若不是你,这条命也不知在哪里了。” 赵黼道:“不算什么,是宏睿自个儿命大。” 因小世子而想到自身,心中唏嘘,又想起那夜赵穆抱着宏睿,并不许沈舒窈靠近之事,却不便提起。 就在两人且走且说之时,王妃屋内,因听见外头报说赵黼来至王府,沈王妃冷冷地笑了笑。 沈舒窈打量云鬟,轻声细语道:“瞧,这样不放心,你才来多久,即刻就追过来了。我别的并不羡慕,只羡慕你这运气。” 云鬟道:“运气?” 沈舒窈道:“有人苦心孤诣,深谋远虑,用尽多少手段想要得到的,却竟不如你坐收渔人之利的运气。不是么?” 云鬟想到前世种种波澜折辱,想到今生般般九死一生,一笑道:“坐收渔人之利?我不懂这话。王妃方才说,外人想不到你在沈府内所遭受的委屈,我也是从深宅里走出来的,岂会不知大家子里头的龌龊,难道没经受过欺辱?只是我不似你一样,那些经历虽无法忘记,却也并未就因此改变初心,不肯狂恶以待世。” 迎着沈舒窈质疑的目光,云鬟索性又道:“我也庆幸这辈子并没重蹈覆辙,而是在外头见过更豁然广阔的世间,民间的艰辛困苦,岂是在深闺中之人所能想象的?王妃若是知道这一路而来,我见识的都是如何的情形,遭遇的都是什么故事,方才那些话就不会说出口了。” 沈舒窈皱皱眉:“你女扮男装为官为吏,本是大逆不道之举,自讨苦吃而已。闹得如此,若不是白尚书一意偏袒,若不是圣上因为皇太子的缘故有意回护,你以为你此刻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早就人头落地了,故而说你是运气。” 云鬟静静答道:“我岂会不知欺君死罪,但就算无人偏袒,无人回护,就算人头落地,我也不会后悔,至于娘娘口口声声所说‘运气’,我倒是觉着,不如说是——身有所正,行有所止,心存善念,而天必佑之。” 沈舒窈定睛看她:“身有所正,行有所止,心存善念?”忽地仰头一笑,道:“你是在嘲我身不正,行无止,心有邪了?姑娘,枉你先前说我处处针对,可知明明是你句句带刺呢?” 云鬟道:“若身正,又怎会参与先太子被刺之事?若行有止,又怎会不择手段要借我来害殿下?若心无邪,雅韵殿内的火,因何而起?” 沈舒窈听她一句句说来,始终面色平静,只在最后,才蓦地起身:“你住口!” 云鬟道:“前两件,我已经禀知尚书,尚书自会追查到底,只怕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至于雅韵殿之事,听说王妃当夜也在殿内,以王妃的缜密心性,怎会让小世子一个人遇险?” 沈舒窈知道她所言非虚,他们刑部的人,不怀疑则罢,一旦起了疑心,自然会追查到底。 以白樘的手段,又得了王治这线索,一审之下,自水落石出。 心急如焚,明明以为波澜平复了,谁知又另生事,这一切,却都是因眼前之人而起。 沈舒窈恨极,走前一步,因牙关紧咬,显得面上神情有些微狞:“你以为,我会狠心到害死自己的孩子?” 云鬟道:“若连先太子那般好的人都能忍心下手,在王妃眼中,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沈舒窈逐步走近云鬟身边,咬牙低低说道:“崔云鬟,虽说你将是太子妃,也不要如此放肆!更不要以为你自己才是身正心善之人,我虽无行,虽不择手段,但害死宏睿,于我有什么好处?朱氏在侧虎视眈眈,我若再没了宏睿为倚仗,又失去沈家,我将如何自保,你这愚蠢之人,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云鬟仍是淡淡说道:“听殿下说沈相有意报复静王,下一刻雅韵殿便起火,小世子差些命丧火场。而王妃曾在当日面见过沈相,难道不是跟沈相沆瀣一气?” 沈舒窈先笑了声:“沈正引的确要挟过我,只不过他也并不是你们所想的这样愚蠢……”说到这里,沈舒窈自觉失言似的,狐疑噤口。 ——沈正引已经山穷水尽,沈舒窈身为王妃,又有世子,沈正引虽恨她有外心,但世子好歹也有沈家血脉,他思量昔日英妃旧案,生恐因此事不利于世子,便故意假意安排了火烧雅韵殿一场。 沈舒窈自觉此事凶险,但沈正引的确拿一件事要挟,并道:“我虽落败,然而你毕竟始终姓沈,将来这舜的天下,还不一定是谁的,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好好教导宏睿,让他知道外公的冤屈,将来为沈家平反,你若不应,我的人自会把你所做之事昭告天下,到时候不管是静王还是那狼崽子,都饶不了你。” 沈舒窈掂量利弊,又自忖只是惊险一场,她自会及时入内抢救,正可以此表明同沈相决裂之心。 谁知当夜风大,火势蔓延的比所料还快,竟堵住了殿门,几个内侍宫女逃之不及,死在殿内。 幸而那负责看管小世子的贴身侍女急中生智,将宏睿安置于水中,又赵黼及时相救,才得逃过一劫。 云鬟自然想不通沈舒窈指的是什么,只问道:“沈相以什么要挟王妃?” 沈舒窈不语,云鬟道:“我身中摄魂术之事,只要找不到幕后之人,便无凭据。想来,只有先太子被刺之事了?” 沈舒窈微震:“你……” 云鬟道:“想来沈相也未曾料到,我们亦会追查到此情罢?” 看着沈舒窈的神色,云鬟已知道自己料中八九分:“王妃虽说不会狠心到害自己的孩子,但你千算万算,却终究不敌天意。若不是殿下,你就真的害了世子了,这般不择手段,枉为人母!” 当初英妃为了保全赵黼,宁肯以身相殉,今日沈舒窈为了保住地位,却不惜以世子为赌。 这世间既有爱子如命的仁父慈母,如赵庄跟英妃,也有视子女如棋子的虎父狼母,这便不堪说了。 大概是无法忍受云鬟的逼问,沈舒窈心中怒火升腾,竟无法自持:“你果然是冰雪聪明,非要逼我到绝路不可?刺杀先太子,只是王治自己一心所为,我只是碰巧知情而已,你们却都拿这个来要挟我?这对我又如何公道了?雅韵殿的事,我也是为了自己跟宏睿以后着想,我先前劝过多次让叔父急流勇退,他只不甘心,最终闹得抄家灭族的下场,皇帝又是猜忌心重的人,若因此而对我跟宏睿也有敌意,我们又有何辜?所以我才索性顺……” 沈舒窈忽地噤声,直直看着云鬟身后,脸色煞白。 云鬟蓦地回头,却不禁意外,却见进门的竟是赵黼,静王在他身后,反是白樘不在。 云鬟看看赵黼,又看沈舒窈,却见她踉跄退到贵妃榻边儿,跌坐榻上。 不足为外人道的是,沈舒窈对赵黼从来是有心结的,当然如她所说,她是看不上当初这个来至僻远云州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然而自从赵黼在晏王妃面前直截了当刺了她之后,她心中那根刺便一直都在,就算身为静王妃,亦无法拔除。 赵黼直直地盯着沈舒窈,通身寒气凛然,冷道:“是你……害了我父王?” 沈舒窈紧闭双唇,花容失色而不能言语。 赵黼还待上前,云鬟忙拦住:“六爷!白尚书已经知道此情,很快就能结案。” 若眼神能够杀人,此刻赵黼对面的女子已经身如齑粉,然而就算如此,他毕竟是个经年累月沙场里打滚出来的,那股凛然迫人的气势之下,沈舒窈无法再看赵黼一眼,跌坐在榻上,浑身抖个不停。 而赵黼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双眸泛红,脸如雪色,发指眉横如剑拔弩张——云鬟不曾见过风雨夜禁宫中似入魔般的赵黼,然而此刻的他,跟那夜却也差不多了。 见赵黼如此,云鬟心中也不由悚惧,当下不顾一切将他抱紧:“六哥,六哥你镇定些。” 赵黼身子绷紧,云鬟自觉如抱一块儿坚冰,一把寒铁剑似的,这便是他自身的杀机跟恨意交织,让云鬟几乎也受不住,却仍拼命抱紧他:“六哥,你看一看我!” 因想到昔日的情形,声音里不由也带了一丝哽咽。 赵黼轻轻一抖,若有所觉,半晌,他低头看向身前的人,眼中那剑锋般的杀意才缓缓隐退:“阿鬟……” 云鬟急点头,她先前不许赵黼来,反叫白樘相陪,便是担心又说起昔日的事,赵黼自然无法按捺。 方才虽听报说赵黼来到,但云鬟自忖有白樘在侧,应会有妥善安排,谁会知道白樘早在听闻赵黼来到之时,就已经要去了呢。 阴差阳错,还是给他知道了。 这会儿静王走到沈舒窈身前,道:“你方才所说是真?” 沈舒窈无法应声。上次雅韵殿的事,静王便有些疑心沈舒窈,暗中拷问了她的贴身丫头如茗,然而如茗苦捱之际却只招认,是沈相狠毒要害她们母子,却跟沈舒窈无关。 但静王是个心细的,所以并不肯信如茗的话,便亲自来诈沈舒窈,谁知沈舒窈着实了得,仍是对答的滴水不漏。 直到今日,因被云鬟逼得退无可退,火冒三丈之下,才吐露实情。 云鬟回头瞥了一眼,便顺势握住赵黼的手,对静王道:“殿下,我们先告退了。” 静王毫无表情,如古井之水,淡道:“请,恕不能送。” 云鬟用力攥着赵黼的手,生怕略一松开,他就会冲上前去大开杀戒,也生怕他会发起性子,甩开她的手不顾一切任意行事……毕竟这对他而言是再轻易不过的。 她捏着一把汗,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他的大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幸运的是,赵黼并未发难,而是乖乖地随着她出了门口。 在廊下行了半晌,赵黼才忽然说道:“你的手为何这样凉?” 云鬟一愣,万万想不到他开口的第一句是这个,抬头看向赵黼:“六爷……” 赵黼反握住她的手掌,细看了她半晌,便毫无预兆地低头吻落。 廊下有两个静王府的侍女,以及灵雨等人,见状都羞怕低头不敢看。 云鬟一反常态地并不曾挣扎,只任凭他予取予求地,却几乎被他这般狂肆索吻弄得几乎窒息。 昏昏沉沉中,赵黼止住,茫然喃喃道:“如今我只有鬟鬟了。” 自从回京,又宿于东宫,所见所思,不免睹物思人,若说心中无恨无痛,那是不能的。 只是赵黼毕竟是个坚毅冷彻的性情,并不会将伤感之情外露,更因云鬟相伴,也不肯让她看见自己冷酷恨怒的一面,那床笫之间的索求无度,一来是为相思深情之意,二来,心中那股按捺的杀机也在蠢蠢欲动。 云鬟心头狠狠一颤。 赵黼看出她的畏怯不安,眼中那深恸跟冷恶却又风流云散,只握紧云鬟的手:“这地方我是半分也不想待了。” 云鬟深吸一口气:“那我们走罢。” 赵黼将走,忽道:“差点忘了,我是来带你回谢府的,宫内宣旨的人还等着呢,我的……”深深看她,那笑容才又透出明朗愉悦来,附耳轻声道:“我的太子妃娘娘。” 第526章 此后,白樘进宫,请示皇帝, 拘拿首领太监王治。 一番详细审讯之后,王治招认了那夜趁着赵庄进殿之时,假意做相扶之意, 便瞒天过海地将人刺杀之情。 查其原因, 却是因为王治因知道赵黼的身世, 生恐赵庄庇护。 王治被带下之前, 叩别赵世, 垂泪道:“奴婢因知道陛下的心意, 知道您为难,所以为了我大舜的江山社稷着想,为了陛下着想才狠心动手,本来是想甘冒万死之罪,也要替您解决这最大的难题, 却不想后来……竟是弄巧成拙了,奴婢实在罪该万死。”王治涕零,伏身不住磕头。 赵世垂眸看着跪地的内侍,眼神暗沉,嘴角动了几次,却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末了,只道:“带下去罢。” 经过白樘一番审讯,又刻意查问赵庄之死同静王妃之间的关系,王治却并未多言,竟将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只说是年老糊涂,错会圣意,一时发昏做出了如此恶行。 白樘问静王妃如何知道赵庄被刺杀一节,王治道:“王妃行走内阙,她又机敏,自看出些异样,曾私下问我,我并未同她多言罢了。” 王治便被监禁在刑部天牢之中,然而不过是两日夜间,王治便无疾而终,经过太医、季陶然、仵作等查验,乃是年老气虚,又遭逢大变,突发了心疾。 白樘将此情禀告皇帝,赵世却也因王治之事,越发也惊倦了心神,勉强听白樘说罢,合眸想了会儿,道:“朕一世自强,不想最后却竟落得如此地步……他伺候了朕一辈子,却又害死朕最疼爱的儿子……” 冷笑了会儿,忽地问道:“朕记得他也有个子侄在京内?” 白樘道:“是,名唤王书悦,原先在镇抚司听值。” 赵世合眸想了半晌:“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白樘道:“当初沈相欲查杜云鹤之死,这王书悦宁肯自戕亦不肯说。从那之后,才被太子调到了镇抚司,不过之前因为许多波折,他竟从镇抚司辞了,大概是听闻皇太子的去向,竟也追去了云州,不久前太子回京,他才也随着而回。” 白樘审讯王治,自也把与他有关众人也查的一清二楚,因事关重大,王书悦也被连累入狱,等待发落。 “原来如此?”赵世叹了声,杀心略减。 又思忖半晌,皇帝道:“静王妃看着是个好的,若此事她未参与其中,倒也罢了,可她既然看出端倪,如何竟不肯检举王治……” 白樘听到这里,便道:“陛下恕罪,臣还有一事禀告。” 赵世极乏,闻言复惊:“还有何事?” 白樘道:“静王妃不仅同先太子被刺相关,且还参与一件事中。” 赵世略略倾身:“你说!” 白樘便把先前云鬟身中摄魂术,幸而有惊无险度过之情说罢。复道:“这两日臣查的明白,此事是沈王妃出手,至于幕后操纵之人,是曾经为臣身边儿八卫之一的坤地。” 赵世惊震:“你说什么?如何竟还牵连你身边的人?” 先前白樘陪着云鬟前往静王府,后来因得了详细,自忖事不宜迟,便行离开。 出王府将要上马之时,白樘想起一事,止步道:“先前在刑部,你同天水是怎么样?” 对上白樘的眼神,巽风情知瞒不住,竟跪了下去:“四爷恕罪。” 白樘其实早猜到了几分,此刻出言询问,不过是为确凿罢了,见巽风这般,心头微凉,慢慢问道:“果然是那药?” 巽风垂头道:“是。那药……不是给我,是阿水为了替前辈遮掩,才栽在我的身上。” 原本巽风便对此事存疑,之前在刑部直问天水,天水心悦他,也无法再矢口否认,两人因此才有些争执。 白樘思来想去,心中甚是惊寒。 当即叫了巽风起身,飞也似地转往钦天监。 两人赶到钦天监,入了药司暗房,开门却见天水也正在,正着急地拉着坤地,似要硬带她走开的模样。 坤地却不理会,只盯着面前那冒着热气的一个铜葫芦。 回头见白樘亲自而来,天水早已色变:“四爷……”因见白樘面颊寒霜,神情凝重,复看巽风。 巽风摇摇头,眼带忧色。 天水心惊,坤地却不动声色,头也不回说道:“四爷这般着急而来,不知为了什么?” 白樘直接问道:“先前那忘忧,是为我所制?” 坤地笑笑:“不错,我本来就没想遮掩,只是阿水执意如此罢了。” 白樘默然问道:“为何要调此药。” 坤地盯着那铜葫芦,慢慢道:“我跟天哥跟随四爷那么久,没见你对人动过心,既然看上那妮子,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抢走?” 白樘道:“只怕还有别的原因。” 坤地点头笑道:“的确还有,那赵黼对她情有独钟,当时姓赵的在辽国,我心想你若得了那妮子,他跟大舜自然就决裂了,没想到……真是功亏一篑。” 白樘缓缓压着心寒之意:“你同太极会……” 坤地唇角挑起,不答反问:“四爷不如猜我是哪一个。” 白樘缄口。 白樘自从听了云鬟同沈舒窈的密谈,心中将历来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云鬟问谁是背后指使沈舒窈的人。 当初坤地为八卫之一,白樘跟静王交情最是不同,坤地也常随着来往静王府。 此次回京,白樘也知道坤地曾多次暗往静王府去,原本还只心怀疑虑而已,听了云鬟逼问静王妃,便知道坤地乃另有所图。 又在巽风口中确认了那无忧正是给云鬟服用的……但纵然坤地的性子激烈,若说只为了成全他的心意,似乎有些太费心苦意了。 天水睁大双眸,眼中皆是惊恐:“娘!” 巽风早走到了她的身边儿,悄然握住她的手。 只听白樘又道:“也是你对静王妃施了摄魂术,让她操纵云鬟,意图谋害太子的?” 坤地道:“我们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那王妃是个有野心手段的,正好儿无忧失效,我很不喜那妮子,索性利用她做点事。” 白樘道:“为什么一心要害皇太子?” 葫芦上冒出一道白汽袅袅升腾,葫芦口处发出轻微地哨声,在这密室之中,听来格外刺耳。 坤地道:“我知道四爷必然想不通,但我们先前跟随四爷,向来劳心劳力,为了朝廷,公律,拿下了多少凶顽之徒,但同时又见了多少世间不公,四爷可还记得,那次因我忍不住,将那虐杀十三名女子的贼徒也同样虐死,惹得你大发雷霆?几乎也要治我的罪……” 坤地嘴角微动:“只有静王殿下登基,才有望改变目下律法,以雷霆手段,让这恶世换个面目,清肃风气。那赵黼却是个独断专行的毛头小子,有什么能为,四爷先前不也是拥戴静王的么?就算如今,大概也只是不得已罢了。” 白樘道:“你们如何就笃定静王殿下会如你们所愿?” ——他原先也是如此,当静王必会是个明君,然而……严大淼,坤地……竟都把希望寄托于静王身上,这虽然从侧面也能证明静王的确得人心,但这种情势,细想又何其可怖。 将来的堂堂帝王,会被太极会的人齐齐看好,这天下却又会变作怎样的天下? 寝殿之中,白樘将坤地联手沈舒窈行事内情禀明,却并未将坤地所说的话诉说详尽。 赵世诧异问道:“此人竟这般胆大,如今何在?” 白樘道:“此人已经离世。” 赵世半晌无声,白樘却跪地道:“如今太子被害等案都已经查明,而从最后这件来看,臣御下不严之罪无可推卸,倘若皇太子殿下因此有个万一,则万死莫辞,故而臣罪无可赦,臣恳请陛下,革臣之职并降罪处置。” 将头上冠戴摘下,白樘伏身叩首。 此时此刻,眸色仍是平静异常,白樘伏身的当儿,心底却又想起钦天监密室里那一幕。 其实在坤地临死之前,还有一件事。 坤地说罢,又道:“我离开京城远居滇南,本是听天哥之言,也不愿再涉足世事。谁知你身中饕餮之毒,丫头几次三番回去哭求,我耐不住,才终究回来,一旦回来,便无法再不插手了。” 天水听两人把话都说开,情知事情无法善了,眼中早流出泪来。 坤地又道:“这段日子我苦思冥想,那解药已经有了眉目,方才丫头劝我离开,只是我这一炉药还未曾炼成,四爷你自己的身子情形你最是明白,此刻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是没有良药,迟则三年五年,早则……” 先前天水见巽风猜到之后,心惊肉跳,便飞跑来劝坤地远去,谁知坤地一心念着这一炉药,不肯离开,白樘来时候,两人正相持中。 白樘道:“你同乾天从我年少便一直跟随,期间几度生死,也不知经过多少艰险,所以我对你们两位,也自来敬重。然而,你实在不该……” 坤地笑道:“又想治我的罪么?” 白樘道:“太极会中还有何人?” 坤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去其半,不过四爷你不必如临大敌,太极会不是你要针对的,与其追查太极会,倒不如警惕你的皇太子罢,看看他治下的,将会是你所期待的盛世,还是……” 才说至此,坤地忽然色变,忙道:“都退出去!” 她忙戴起一副银丝手套,飞快将那铜葫芦从炉子上摘下,就在此刻,葫芦嘴处的白汽越发喷的急了,坤地忍不住咳嗽了声。 巽风见状,即刻拉着天水后退,天水哪里肯退,挣扎着唤坤地。 坤地双手捧着那葫芦,身形摇晃间,葫芦落地,铿地跌裂,冒出一股白烟。 白樘见势不妙,袍袖一挥,不退反掠了过来,身形立刻被那白烟笼罩,只嗅到一股极刺鼻的味道,熏人欲倒。 白樘猝不及防猛地吸了口气,要闭气已经来不及了,眼睛刺痛,流下泪来,模糊也不能视物,只摸索着找到坤地,运尽全力将她拉起。 却就在此刻,白樘只觉身上几处要穴有轻微刺痛感,浑身轻颤,耳畔听坤地笑了两声,低低说了句什么。 当时白樘以为坤地是趁机发难,谁知白汽瞬间消散后,却见坤地跌在地上,口角沁血,面如白纸,他撑着去脉上一试,竟已经没了气息。 坤地竟如此遽然离世,天水哭得死去活来,改日,便亲自护送坤地尸身回滇南。 巽风本要作陪,天水却不肯,也不理会他,巽风知道天水因坤地的死在责怪自己,但他并没有把无忧之事向白樘或者云鬟告知,只是白樘早心中怀疑罢了。 但巽风却也并没向她解释。默默地目送天水一身素服,护灵柩出城而去。 这日,白樘自请削职,赵世却并没即刻表态。 只在赵黼进宫之时,赵世同他说了静王妃跟白樘身边八卫之事,因问道:“照你说,该如何处置?” 云鬟已经把静王府内种种说明,只是八卫这节,却是才知道。 赵黼打量皇帝,赵世总不至于连如何处置都不知,只怕心中早就有定论了,如今不过是看他的手段罢了。 赵黼淡淡道:“静王乃是摄政王爷,王妃又是他的内人,所以静王妃之事,他必然有最好的法子。我便不多嘴了。” 赵世笑笑。赵黼道:“至于白樘,我虽不喜欢他,但这人是个最难得的,有那么一句话叫做‘瑕不掩瑜’,何况他若是有个‘御下不严’,那么皇上先前对于王治之事,又该怎么说?故而这件事竟不必计较,让他稳稳地做他的刑部尚书最好。” 赵世见他话中带刺,心中喟叹,未尝不叹息痛恨,只是不便流露。 听罢他对这两件儿的看法,眸中透出几分笑意:“好。” 赵黼回归才不多久,正是稳定人心的时候,白樘于朝廷跟民间的名望极好,若是擅动,于时局更为不好,何况赵黼的确言之有理,白樘这般人物,可遇不可求。 顿了顿,赵世又道:“静王先前来自请辞去摄政之职,朕已经许了。另外,白樘么……朕也是不欲治他的罪,反而想要嘉奖他,以他的资历,加他做个太子少傅,你意下如何?” 赵黼皱皱眉,心中到底有些……别扭似的。却终于道:“那自然是没话说,倒是我的荣幸了。”说了这句,便觉头顶又似多了个紧箍咒,咬牙咋舌,如吞黄连。 赵世自然看出他的不情愿,但竟能应承,倒也难得。 因和颜悦色道:“还有一件事儿,朕已经在催礼部光禄寺等,快些筹备你的大婚典礼……” 本来因赵庄之事,要多等些时日,只是赵世无法出口的是,他已经有些等不得了。 是以亲眼看着赵黼成婚……已成了皇帝最后的三个心愿之一。 何况,本朝也该有件大大的喜事,来洗刷过去一年内的种种血色风云了。 赵黼听了这句,面上才终于透出些许笑容,若说方才似吞黄连,此刻却如吃了蜜糖。 这数日,京城内处处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一来迎接元夕,二来,也是为皇太子大婚之期。 第527章 因婚期将近,云鬟不便再往东宫去,只留在谢府, 宫内也有许多嬷嬷、宫人前来,打理府邸,准备器具, 陪伴并教导大婚之日的礼仪等事。 云鬟先前是惯了每日去刑部坐班的, 后来因为赵庄之事辞了, 又兼京内风诡云谲, 她惦念赵黼, 一边儿又应付宫中等事, 也无闲心再想别的,倒也罢了。 如今赵黼回归,一切迎刃而解,并没有多烦心之事,竟似陡然闲暇下来了, 让云鬟大觉不适。 虽然那些宫内的嬷嬷等对她都甚是尊重和气,耐心教导,云鬟也一一遵从学习,然而心里却实在是无聊不耐的很。 这日,忽报大理寺白少卿前来拜访,云鬟许久不曾见过白清辉了,闻言心中甚喜,恨不得即刻奔出去相见,脚步才动,便听得旁边一声咳嗽。 原来这会儿,周围宫女嬷嬷们林立环绕,监督她的礼仪行止,一双双厉害眼睛看着。 云鬟止步,心中忖度:若请清辉入内,却又如何能自在说话。 因此云鬟便道:“请各位暂歇,我会客过后再回。” 其中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陪笑道:“姑娘再过不几日,就是太子妃娘娘了,身份尊贵,这会儿相见外男,似是不大妥当的。” 这却已经是极婉转的提醒了。 云鬟心中咯噔一声,抬眸看去。 这些宫内的嬷嬷们,一个个自然是人精,早在被派来之前,就很听过云鬟的事迹,何况前些日子云鬟一直都在宫内住着,是以见过她的也自不少。 但相处过的毕竟极少,众人都听说她在刑部“如鱼得水”,又屡破大案,还当是个尖头利角的极厉害人物。 谁知这些日子来教导陪伴,却见她始终都云淡风轻,不管教导她做什么,她都从善如流地答应,从没有个为难脸红的时候,竟似是个极好脾性、任由拿捏的人。 何况督着未来太子妃的言行举止,也自是她们的责任,故而这会儿见云鬟欲会外男,才忍不住出言劝阻。 云鬟倒是并没说别的,只是仍淡淡地扫了过来。 但就只是一个眼神,都不必她多说一个字,出言的嬷嬷心中微微发寒,她旁边一人本正也有一肚子的训诫要说,对上云鬟的眼神,那爬到了喉咙口的话,竟又生生地退了回去。 众人凛然胆寒,忙都垂首,不敢多言。 外间儿厅中,白清辉正等候中,便听门口有人喜道:“主子来了。” 清辉抬头看时,正见窗上映过一道纤纤淡淡的影子,不多时来至门口,两下里定睛相看,清辉心中哑然,瞬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素来习惯了云鬟男装的模样,乍然着裙描眉起来,几乎叫他不敢认,只是细看,才见那容貌神情一如昨日,气质亦仍如淡菊清竹,轻云和风。 不等他开口,云鬟已进门来,顺势屈膝万福:“劳你久侯了。” 听她以“你”称呼,清辉也一笑还礼,两人便分宾主坐定。 云鬟进门之时,就见清辉身边儿亦跟着个少年,着青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看着似是个书童跟班的打扮,然而鹅蛋圆脸,脸颊红润,双眼乌溜溜地盯着她,目不转睛地只顾打量。 云鬟自己是扮男装惯了的,只一眼便看破这“少年”乃是个女娃儿。 只是倒也稀奇,再想不通清辉身边儿怎会跟着这样一个姿色不俗的少女的。 清辉也发现了云鬟注意到身边的人,便回头对那女孩儿:“小凤,你到外头去自在玩耍,只不可走出这庭院。” 这叫小凤的女娃儿闻听,大眼睛里透出几分委屈之意,却也不敢如何,便答应着而去,临出门前,兀自依依不舍地回头,又深深地盯了云鬟一眼。 等她出门,云鬟方笑问:“这位是何人?我从来未曾见过?” 清辉也才带笑回答道:“这么说,殿下也未曾跟你说了?” 云鬟听说的有内情,问道:“跟他有关?” 清辉点头道:“先前无端端的,叫人把这个孩子送到我身边,说让我好生带着,我不知如何,又因殿下才回来事多,不敢烦扰,便只得从命,谁知到此刻还不曾来带回。” 原来这跟随清辉身边儿的,不是别人,却是萧天凤。 先前天凤自打跟随赵黼回到京中,赵黼因诸事繁忙,顾不上她,只安排两个侍卫好生把她看在客栈内。 天凤毕竟乃是辽国郡主,身份非同一般,赵黼也不愿这个跟自己有着淡薄血缘关系的表妹有个万一。 若天凤待他只是亲戚之意,留在身边倒也罢了,偏又了解天凤之心,何况之前还有阿郁一节。 近水楼台,瓜田李下,他虽然身端影正,却耐不住别人心邪。 赵黼是个心眼最多的,应付桃花的手段自也一流,先前有个张可繁“珠玉在前”,仍是给他轻轻松松祸水东引。 先前蒋勋在宫内不慎被赵黼所伤后,可繁越发明了心意,只因当时京内事多,赵黼又出了事,两人无心谈论私情。 后虽然因顾芍一事,又生出些许波折,但毕竟有惊无险。 近来年下,赵黼又正了身份,张可繁一力撺掇,蒋勋鼓起勇气,请了厉统领跟白樘为他的保山。 张将军见如此阵仗,纵不乐意也要欣然从之,何况早也从夫人口中知道可繁心许了蒋勋。 这一件儿,算来却也是赵黼引出的大好姻缘。 故而对待天凤上,赵黼便故技重施,他想把天凤安置在个妥当之处,让可靠的人看顾。 思来想去,竟没有人比白清辉更可靠妥当了。 当然,硬把人扔给清辉,赵黼也是有些许私心的…… 听清辉说罢,云鬟心中想了会儿,便不论此情,只道:“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清辉见她盛装丽容,又想到很快便是婚期,便将来意压下,只说道:“并没别情,只是这小凤每每问我有关你的话,还时常打听我们在南边儿的事,又催我来找你,我也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何况也的确有些日子不曾见你了,便索性来走一趟。” 云鬟早看出清辉欲言又止之意,正要再问,清辉却隐隐叹息道:“以后……大婚之后,只怕越发不能相见了。” 云鬟心中一动,想到方才内室嬷嬷们的劝阻,横生一股闷意。 正此刻,阿喜从外忙忙进来,禀告道:“主子,外头来了人……是,是崔侯府的人!” 云鬟道:“是侯爷还是小将军?” 阿喜的头摇的如拨浪鼓:“是崔老夫人!” 自从赐婚的消息传遍京内,有许多人坐不住了,其中最如坐针毡的,自然正是崔侯府中人。 对崔老夫人来说,心情可谓油煎火灼一般。 当初因崔印擅自同僻远县城的谢府定亲,崔老夫人大为不乐,加上谢氏从不善于逢迎手腕,故而在老夫人跟前儿更加不得欢心,早在鸳鸯杀案件发生之前,老夫人已经百般挑剔,后来终于得了个绝佳机会,才一偿所愿。 偏云鬟打小儿的性情等,也颇类谢氏,崔老夫人心中暗暗不喜。 后来纵然云鬟回京,老夫人想到谢氏,就如看见眼中钉。 云鬟“投水”后,在她看来是极小的一件事,不料又因赵黼之故惊动圣上,差点给崔府惹一场无妄之灾,老夫人受惊,背地里也曾狠狠骂过几句:“那丫头看着就是个薄命相,死就死罢了,偏又连累。” 谁知道云鬟偏歪打正着走上仕途一路,崔老夫人得知真相后,更是天也塌了,惊怒交加,厥了过去。 她自然恨不得把云鬟剥皮抽筋,在云鬟被下狱后,又念了几百声称愿,只盼休要连累侯府。 那日在府内相见,本想以家长之威压住云鬟,谁知今日的女孩儿,并不似昔日那个只会低眉顺眼的女孩儿了,短短几句话,又把老夫人气得几乎吐血。 虽然赵世将云鬟留在宫中,对老夫人而言,仍觉着崔云鬟是必死的,毕竟她女扮男装,在朝为官,做出如此破格之举,简直惊世骇俗,又怎能容于世间,迟早晚要获罪的。 若非崔印坚持,崔承反抗,老夫人早督促崔印解除同云鬟的父女关系、将云鬟从崔家的家谱中除名了。 一直到赐婚的圣旨下,崔老夫人才仿佛被一声惊雷炸醒,整个人魂飞魄丧。 若赵世只赦了云鬟的罪,老太太只怕仍还心安理得地在侯府内等云鬟过去跪拜,毕竟在她心目中,这女孩儿大逆不道,惊世破格,虽被免除死罪,仍被世俗不容。 但只要没削除她的名,她就仍是崔家的人,仍是要回来叩头请罪的,到时候不愁没拿捏她的时候。 再想不到,旨意之下,这本来看似无依无靠大逆不道的女孩儿,竟成了当朝太子妃…… 消息灵通之人早就知晓,如今皇帝年高,身子孱弱,早有退位之意,若当初先太子未“病故”,此刻只怕已经换了新帝了。 如今先太子去了半年,便又忙着正赵黼身份册立太子,且又急急地定了婚期,可见皇帝是个赶早儿的心意。 若当初不是那样逞强,早点儿把崔云鬟认了回来,此刻又怎么会是这样两难的境地?崔侯府出了一个太子妃……或许很快就是皇后娘娘,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何况自打圣旨下后,有几个素来跟侯府冷冷淡淡的高门大宦的命妇们,也肯屈尊降贵地过来探看,因见云鬟果然不在侯府,这些人何等厉害,一个个都看出端倪。 老夫人应对间,尴尬至极。 又有一些府内府外的人,便拼命解劝吹风,崔老夫人起初还痴痴地思量兴许云鬟能够“孝心发作”,自个儿回来侯府,那会儿她自然就得了台阶下了。 谁知道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云鬟那边儿却并没个踪影讯息,且宫内派出的嬷嬷宫女等,都一股脑地去了谢府。 崔老夫人又病了几日,几乎了却残生。只得先派了罗氏等几个内妇前往谢府,本是为了探深浅试口风之意。 而罗氏因向来挂心云鬟,又感激云鬟曾在校场血案中相救崔承,母女相见,自然曾有一番难舍。 罗氏同云鬟叙了离情,隐约提起老夫人的话,云鬟却并无要回侯府之意,只道:“我从小儿就很会惹事,曾数次连累侯府陷于危难,世事难料,如今实在不敢再回,母亲且只带我的好意于府中众人就是了。” 老夫人虽作威作福了一辈子,到底是个颇有手段心机的,若是能换一位皇后回来,光宗耀祖,这一张老脸倒也算不得了,故而今日竟亲自带人前来。 里头清辉闻听,同云鬟相视一笑:“你家里的人来了,我改日再来拜会。” 云鬟惦记他方才那句话,并不舍得他此刻就去,便道:“不必。他们很快就去了。” 才说两句,果然便见崔老夫人被罗氏跟贴身大丫头扶着,身后跟着几个侯府女眷跟侍候丫头们,颤巍巍地自穿过月门。 抬头看见云鬟之时,老夫人眼中便隐有泪光似的,紧走几步,口中唤道:“我的儿!” 清辉是知道侯府底细,也知道老夫人为人的,听了这般动情一声,不由挑眉看云鬟。 云鬟叹道:“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听老太太这般相唤。”回头叫了晓晴来,吩咐两句,晓晴忙便去了。 这会儿天凤因听见动静,便趴在门口打量,云鬟出门之时瞥她一眼,天凤竟有些局促之意,交握双手,后退一步。 云鬟才在门口站定,那边老太太一行便走到跟前儿,崔老夫人将云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便丢开罗氏等,张手抱住云鬟,哭道:“我的好鬟儿,我还以为临咽下这口气……也见不到你了。” 罗氏立在旁边,亦有些窘然。其他众人便惺惺作态解劝:“老太太切勿伤怀……姑娘这不是好端端地么?”又有的小声敲边鼓:“老太太思念姑娘,病了好几日了。” 云鬟淡看:“可知我不回府,正是为老夫人的身子着想。” 崔老夫人正作势拭泪,被她冷冷一瞥,心头竟不禁打颤,面上却还做哀恸之色:“我的儿,我又如何不知道你的孝心?所以就算还有一口气,也是要来看你一眼的。”竟不由分说,紧紧地搀着云鬟的手臂,要同她入内。 清辉见状,便上前见过,老夫人觑眼看了会儿:“这个……可是白尚书家的小公子?” 罗氏道:“正是。” 老夫人便道:“我记得,原先鬟儿在府里的时候,他还时常跟陶然一块儿过去玩耍呢。你们都是好孩子。” 众人复又入内落座,崔老夫人假意寒暄片刻,便道:“我这次过来,是请你回去住的,这里……毕竟是个偏僻小地方,不气派,撑不起来,你毕竟是侯府的人,怎么好就撇在外头,叫旁人看了难免笑话。” 云鬟道:“先前我做出那许多破格逾矩的事,已经有好些流言非议等,倒也不差这些了。” 崔老夫人道:“哪里的话,难道你是没父母的人不成?毕竟要大婚的人了,你不回侯府,叫你父亲跟你兄弟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老太太自知道她跟云鬟之间情分浅薄,又知道云鬟最上心崔承,故而便用两人来说和。 云鬟轻声道:“老太太不知道么?我的父亲兄弟的脸面,也早被我丢的差不多了。他们也都习以为常了,是以从未相劝,只任由我自己的意思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必再操心别的,还是好生养身子罢了。” 老太太见她竟始终不为所动,话又说的绵密,一时气窒语噎,便向罗氏等又使了个眼色。 不料外间却有个清脆声音道:“殿下!” 云鬟闻声才抬头看去,原来她听出这乃是“小凤”的声音,话音刚落,就听有人道:“皇太子殿下到了。” 与此同时,是赵黼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天凤喜道:“我随着白少卿来的。” 清辉闻声看向云鬟,却见云鬟眉尖微蹙,若有所思。 众人各怀心思,出门相迎,云鬟抬头看时,果然见赵黼负手站在廊下,天凤站在跟前儿,仰头正听他说话。 第528章 那边儿赵黼也察觉了,略说两句,便撇下天凤。 崔老夫人虽唱作俱佳, 面对这位殿下,却并不敢造次,忙同众人战战兢兢地见礼。 赵黼道:“近来微闻您身上有恙, 如何竟劳动亲临?” 崔老夫人道:“这孩子离家太久, 我心里惦记难舍, 这两日好了许多, 耐不住过来看看, 想劝她还是回侯府内去住……” 赵黼笑看云鬟一眼, 道:“您说的是。本来该让她回府里去,只是我觉着毕竟在外头自在些,何况这多少年了,她也都是在外面一个人游荡,养的性子也倦懒, 若回侯府,也不通那许多规矩,有个逾矩违规之类的,难免讨人不喜,于是就仍叫她住在谢府罢了。” 崔老夫人本想借机诉说来意,不料赵黼张口便是如此,竟把责任揽到他的身上去了,且话里隐隐有刺。 反叫崔老夫人张不开口,勉强道:“殿下虽是好意,只不过……到底是侯府的女孩儿,论理名正言顺的话……” 赵黼不等说完,又道:“我并不是爱讲究繁文缛节之人,何况知道侯爷也是个洒脱的性情,大概不至于会计较这些。何况阿鬟她心里也是乐得如此的,她先前生生死死的,经过多少波折苦难,我很是心疼,如今只想她喜乐自在,其他也顾不得了,横竖只要阿鬟好,一切都使得。——老太太疼爱阿鬟,必然也是跟我一样的心?” 崔老夫人被他堵得脸色青白不定,又不敢对上他的幽深含锋目光,只得涩涩地陪笑说:“这是自然的了……” 赵黼笑道:“向来听说老太太宽和,最疼小辈,果然是真。我替阿鬟谢过了。” 崔老夫人哪里还敢说半个字,恭谨道:“这如何使得,着实不敢当的。” 天凤先前悄悄跟着赵黼身后,也随着跑了进来,这会儿便站在清辉身畔,眼睛仍是盯着云鬟只管看。 看了半晌,复又扫一眼赵黼,不时在二者之间逡巡。 因老夫人和赵黼都在跟前儿,云鬟只是站着,也早察觉天凤来回扫视的目光,她却不动声色,只在天凤又骨碌碌盯着看的时候,微微抬眸,陡然同她的目光相对。 天凤眨了眨眼,才忙避开云鬟的眼神。 赵黼虽跟崔老夫人周旋,心意却在云鬟身上,早也发现她在跟天凤对视,赵黼瞅了片刻,便对清辉道:“小白如何得闲来了,可是有事?” 白清辉道:“没什么大事,只是许久不曾拜会,故而过来探望。” 赵黼笑道:“我还当你又有什么案子烦她呢。” 白清辉也随之笑笑,却并没接口。云鬟见他跟清辉搭腔,才又转头看向赵黼。 此时满堂的人,赵黼便对崔老夫人道:“老夫人若无别事,不如且好生保养身子,毕竟将来还有大日子应酬呢。” 这竟是个送客的意思了。可崔老夫人听他说“大日子”,自然指的是大婚,心头微宽,忙唯诺答应。 崔老夫人来前,实则是存着个一定要说动云鬟之心,若是云鬟不应,她另有法子摆布,不料赵黼这般及时来到,倒是让她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 偏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崔侯爷来到。 因先前在朝堂上,崔印崔承两人于圣意难测、云鬟危急之时曾挺身而出,故而赵黼对这位“泰山”的看法才有好转。 顷刻崔印进门,早听说赵黼也在,此刻相见,格外喜欢。 虽说如今尚未成亲,但毕竟已经赐婚,便是板上钉钉的丈人了。 赵黼拱了拱手:“侯爷如何赶得这样及时,我才前脚进门。” 崔印环顾堂内众人,也还礼道:“殿下勿要多礼,并没料想殿下也在,倒是适逢其时了。” 说罢,便赶到崔老夫人身边儿,扶着道:“您老人家身子要紧,如何竟又操心劳神走一趟,底下的事让小辈们自行料理便是了。” 赵黼不等老夫人开口,道:“我跟侯爷想到一块儿去了,方才也是这般说的,老太太宽明,也很赞同我的话,正要回扶歇息呢,您却来的正好儿。” 崔印松了口气,笑道:“殿下说的是。”又对崔老夫人道:“我陪您老人家。”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竟不必云鬟开口了。 崔老夫人心里虽气不顺,但太子殿下话说的漂亮,也算是给了面皮,何况谁不知道赵黼的性情无常,这会儿若不顺着台阶下来,若是惹他气不顺,这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脸只怕也保不住了,还谈什么攀龙附凤。 当即老夫人扶着崔印的手臂,反而笑呵呵道:“是,孩子们疼我,我自然也要越发顾惜自己了。好好,这就回府,不在这里给你们添聒噪了。” 先前听闻老夫人带人来,云鬟就知道她必然来意不善,所以悄悄叫晓晴派人去请崔印,谁知道崔印还未到,赵黼先到了,却比崔印更加管用。 送了崔府这一干人等去了,赵黼回头对云鬟道:“我的鬟鬟终于也炙手可热起来了。” 云鬟眼皮也不抬:“炙手可热的不是我,是‘太子妃’罢了。”又对清辉道:“请到书房说话。” 赵黼略觉诧异:“阿鬟……” 此刻云鬟回身,正天凤凑在身旁,两人便打了个照面。 天凤道:“姐姐……先前果然在会稽同白哥哥一起当官儿破了好多大案的?” 云鬟听问的唐突,可却也察觉天凤并无恶意,便道:“不敢。当时只尽力而为,毕竟是分内职责。” 因此一句,倏忽中便想起那烟雨濛濛的江南小城的四季百般,一时又似见到那高高弓起的石桥,挂满了藤绿叶片;青石板的地面儿被雨水滋润,水汪汪泛着白光;以及那吸饱了雨水的攀墙蔷薇,水珠在瞬间倾落。 那种洒落满头、沁入颈间的冰凉之感如此清晰。 但那许多场景云霭收敛般退却,最后于眼前清晰的,却竟是赵黼锋芒收敛了许多的鲜明眉眼。 天凤只顾呆看云鬟,见她似蹙非蹙,似笑非笑,眸若星灿,顾盼生辉,最似无情,却又最为动人。 竟忍不住叹道:“姐姐生得真好,怪不得……” 赵黼咳嗽了声,天凤会意,忙捂住嘴。 云鬟却也听得分明,回头抹了他一眼,对清辉道:“请了。”两人便先从廊下,往书房去了。 赵黼微睁龙睛,正欲赶上,偏被天凤闪身拦住:“表哥!” 赵黼止步,低头瞅过去,天凤道:“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听说皇帝赐婚,我……就想见见崔姐姐……”她越说越是小声,最后便低下头去。 天凤甚是好奇,让赵黼如此倾心的究竟是何样人物。又因为听白清辉说了许多南边儿的奇案,心想这般能干的女子,又且身为女子却在刑部当差,必然是个锋芒外露,精明强干的人物。 谁知今日一见,竟是个冰肌玉骨,不染凡尘的冰雪美人,容貌气质,均超出她先前所设想的种种,倒是让她好奇的心尽数满了,其他的绮念也在刹那散的不知踪影。 赵黼笑:“如今见着了,可终于心满意足了?” 天凤点点头,眼中竟有些湿润,唯唯诺诺小声说道:“是,她的确是个最好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我还要先恭贺表哥将要成婚呢……” 赵黼哈哈一笑:“乖。”举手在天凤的双丫髻上一按,把她的头压得歪了歪,赵黼又吩咐她不可乱跑,自负手往内找云鬟去了。 天凤正呆看赵黼离开,便听有人问:“你是跟随小白公子身边儿的?如何之前从没见过你?” 天凤回身,却见是云鬟的丫头晓晴,身后还有好几个人,却是灵雨林嬷嬷等,且抱着小鲤。 先前林嬷嬷跟陈叔因听了晓晴的话,早藏起来,只假作不知的,听崔府来人去了,风平浪静,才复露面。 且说赵黼入内,将到书房之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只听里头清辉道:“……听闻是太子殿下求情,陛下才未见责的。” 赵黼猜测他们说的是白樘的事,便略放重些脚步,里面果然停了话头。 清辉最知人心,见赵黼急不可待地寻来,如今又跟云鬟两个情意和悦,清辉便不愿耽人之意,当即告辞。 云鬟亦未挽留,送别清辉,便问:“原来四爷请辞,是你劝陛下不罪的?” 赵黼偏不承认,冷哼道:“关我何事,可知我巴不得立刻把他罢官卸职,扔进天牢,狠狠折磨?如今皇上这样处置,倒是让我大失所望,唉,可惜了,错过大好机会。” 云鬟虽知道他素来针对白樘,却也明白这些不过是赌气谎话,当即皱眉:“六爷。” 赵黼道:“你怎么不信?”对上她淡静的眸色,赵黼笑道:“小白大概是跟季呆子相处久了,也学的多嘴。坏我的好事。” 当下把内里详细说了一遍:“非但不责罪他,还要请他当太傅呢,真真是自讨苦吃,可知我一想到他那张脸就觉头疼?” 云鬟道:“既然头疼,如何还要如此,你若不愿,陛下是不会勉强的。” 赵黼叹息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良药苦口,记得魏征每每把唐太宗气得死去活来,太宗还背地里骂他是无知村夫呢,难道我就没有那容能臣之量呢?” 云鬟不禁面露笑意,才要称赞他,心里却又想到另一件事:“殿下……瞒着我的事倒是颇多……” 赵黼对上她闪烁的眼神,福至心灵,笑道:“你是说天凤?” 云鬟挑眉:“天凤?” 她心里多半是存疑,可却偏不直接问起,这般回眸眼尾轻挑的模样,却让赵黼心头难耐。 赵黼便道:“你过来,我仔细说给你。” 云鬟想了想,才挪步来到旁边,赵黼早拉住她的手臂,便将她环入怀中,不由分说先乱亲下来。 云鬟急道:“别弄乱……”她的头发跟衣裳都是里头嬷嬷们精心打理过的,稍微弄乱,便给人看了出来。 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完,早给堵住了檀口,彻意行事。 赵黼先逞足了所愿,才将天凤的来历等同云鬟说了,却隐匿了路上雪崩之时那场惊险。 只因他把天凤的的那点小心思掐死于无形,故也并未提起此情,毕竟关心情切,怕云鬟多意不喜。 然而天凤先前那般情形,女子本对此事格外敏感,何况云鬟是从刑案里浸练出来的人物,岂会丝毫不知?便道:“原来是大辽的郡主,只是堂堂的小郡主,又如此可爱,你怎么便随意把人放在小白身旁?” 赵黼品出其中微酸之意,便紧紧地抱住纤细的腰肢,把下颌搁在云鬟肩窝里,不住地蹭动:“我可不是随意安置,是深思熟虑过的。”那绸衣裳都给他磋磨的褶皱起了。 云鬟无奈,回头见他眯着双眸,仿佛沉醉,不由抬眸看了一眼门口处,见无人才问:“怎么深思熟虑?” 赵黼笑道:“我当然是怕天凤有碍,要找个最靠得住的人看着她,你觉着京内还有比小白更适合的人么?” 云鬟一笑,两世纠葛,早熟知他的性情,自知道他的“苦心”用意,只不说破。 谁知莞尔间,赵黼更觉色授魂与,复凑过来,云鬟将手挡在面前,不妨手心朝外,赵黼纹丝不停,凑上前来在掌心亲了口。 云鬟极痒,才欲撤手,又给赵黼握住,将纤纤玉指一根根亲过去。 云鬟复红了脸,低声道:“罢了!宫内的嬷嬷们还在教导规矩呢,我看她们倒不是该教我,很该教你才是。”用力将手抽回,本要打他,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在他脸颊上戳了一记。 赵黼甘之若饴:“好好好,我知道你必然受了气,又被崔家的老家伙过来搅扰,不瞒你说,我本不耐烦跟她多嘴,只一顿撵出去就是了,又怕她年高体弱,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对我们的好日子却有些妨碍,不如不去寻她的晦气。你若有什么火儿就朝着夫君来发就是了,我全然受得。” 白日赵黼话里藏锋面上带笑地同崔老夫人说话之时,云鬟便在旁诧异着,如今听他存了这样的思量,复垂首浅笑。 只是心里毕竟还有一件事,遂正色道:“其实……我心里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赵黼摩挲着她的雪颈:“不跟我说,却跟谁说去,跟小白?” 云鬟忍笑,低低说道:“我心里想着,我们的大婚不可过于铺排张扬,只一切从简可好?” 赵黼愣怔了会儿:“这是为什么?” 云鬟道:“你就当我嫌麻烦就是了。” 赵黼敛了笑,半晌,越发将云鬟抱紧:“好……我回去跟皇上说就是了,一切都依你的意思。” 改日,赵黼果然向赵世说明从简的意思。同时又禀了另一件大事。 原来先前因年下大雪,京内各处房屋倒塌,又有京郊一些流民挤在善堂之中苦捱。 因太子大婚,皇帝命天下大赦,又拨了专门银钱,救济灾民重修屋宇等,让许多嗷嗷叫苦的灾民盛念感激。 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消息,原来是太子妃娘娘主动请求省下钱银,用以救助百姓。 顿时之间,京郊震动。那些皇亲国戚,高门大户之家,甚至底下的富商巨贾等,有的欲逢迎太子,有的效仿其行,也纷纷地舍银钱珠宝等,用来斋济天下熬苦过冬的灾民。 皇室宗亲,高官富户尚且如此,这股风气,很快从京内传遍各州县,赈灾义举频现……倒是不必细说。 至正月十五元夕节,京内各处张灯结彩,焕然新鲜,官府在朱雀大街上还摆扎起了巨大的鳌山,明晃晃地照的半边天恍若白昼。 京内数条大街上皆是灯火通明,花灯绵延数里不绝,各色新鲜花样争奇斗妍。 行人们贪爱佳节喜庆,不顾严寒,衣着簇新,扶老携幼,提着花灯,出来赏玩灯影月色。 更兼今日是皇太子大婚之夜,因此这热闹更比往年还要喧盛百倍,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烟花直冲天际,仿佛要与皓月争辉。 与此同时,从谢府门前的那长街到东宫所必经的路上,张开的红帐之后,两边儿街道旁边儿都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人人手中皆提着花灯,或金丝掐花,或璎珞低垂,或贴着精致剪花儿绣像,不一而足,将偌长的数条长街照的辉辉煌煌,美盛至极。 第529章 大婚这夜的盛况,不可胜数。 虽然诸事从简,但毕竟要行的礼套甚多,一天到晚忙碌下来, 着实耗神费力。 赵黼倒也罢了, 他从来是个征南逐北闲不得的性情,今日这般繁琐种种, 却是为了自己的大婚,竟更乐在其中。 只是云鬟未免烦倦,是夜, 过子时, 赵黼应酬回来,转到内殿, 见她于宫内嬷嬷的陪伴下, 仍是端端正正坐着。 因心里喜欢,在外头未免多吃了几杯酒, 他本是海量,可趁兴为之, 竟有了三分醉意。 女官上来,口中说着吉祥话,还要按秩规行,排布礼数,赵黼笑道:“都忙了一天了,各自安闲,我也着实累了,其他暂且省了罢了。” 众官听这般吩咐,不敢多言,只交代他喝合卺酒行礼等要紧话,便退出外间伺候而已。 赵黼瞧他们走了,才俯身榻前,含笑打量眼前蒙着绣龙凤垂金珠大红喜帕之人。 早在他回来前,旁边众嬷嬷便说知了,又听他打发了众人,云鬟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他竟再无动作。 室内一团静默,只是红烛燃了许久,忽然“啪”地一声,原来是爆了个极大的灯花。 云鬟悄悄地垂眸看去,从喜帕底下,能瞧见玄色的宫靴上绣着杏色的五爪金龙。 喜袍的角摆摇曳,腰间垂着金丝玉带,如意结锦绣香包,和田玉的龙凤玉佩,在那大红的绸衣上头微微悬动。 云鬟定睛看着,心头无端跳了跳,竟禁不住伸手,便攥住了那枚如意香包。 赵黼正在喜滋滋地打量,冷不防见云鬟抬手,他心里一动,当下不再迟疑,忙将她盖头揭开。 红烛摇曳,暖光融融,云鬟定睛抬头看时,却见赵黼发束金冠,身着喜服,鲜明的眉眼并无素日的锋利肃然,反透着些许温润,目光柔和地对上她的双眼。 心里一块儿石头落地,身子却微微一晃。 赵黼早拢着她的肩头,顺势在她身边儿挨着坐了:“是不是等的不耐烦了?还是肚饿了?” 云鬟歪头看了他半晌,才靠在他的肩上,吁了口气:“我不饿,也没有不耐烦……” 赵黼笑道:“那就是想我了?” 云鬟面上微红,嗅到他身上酒气,隐约又觉惊心,便问:“喝了多少?也不知节制些?” 赵黼道:“我本来不想陪他们人闹,只是盛情难却,就去瞧了一眼……偏偏张振跟季呆子在那里叫——我可是太纵他们了,也或许是喜欢,连小白都破例喝醉了呢。” 想到季陶然那不能喝的,也竟喝的醉意熏熏,向来清冷自持的清辉也来助兴,赵黼又笑又喜:“可是你放心,今夜是我们的好日子,我是断不会吃醉的。” 云鬟诧异道:“清辉醉了?表哥可还好?” 赵黼道:“他们自有人跟着,不碍事。只是张振可恶,我帮了他那样大忙,居然还敢闹……等他娶亲,看怎么治他。” 张振原本定了沈正引家的妙英,只是沈正引倒了,妙英也被囚禁,将要贬为奴婢,官卖发付,张瑞宁早就提防此事,便欲取消亲事。 只是张振心系妙英,竟不肯舍。然而权臣罪女,谁人敢要,张瑞宁又是骠骑将军这样紧要,生恐人说些流言蜚语,惹出嫌疑来,见张振不肯回头,竟狠打了一场。 张振被打的一瘸一拐,兀自惦记妙英,却又无计可施,山穷水尽之时,便想到赵黼,因此汗颜来求。 这却是求对了人了。赵黼因也知道妙英不同于沈舒窈,却是个心地直爽的,难得张振又如此多情。 张瑞宁虽然吃惊,但既然是太子插手,他身上的嫌疑自是没有了,且张振又执意要娶妙英,加上王夫人也觉着妙英甚好,便才默默地应许了此事。 赵黼因见云鬟面上有些许惶然之色,便道:“你是累了?” 云鬟摇头,赵黼抬头看见桌上的果品跟合卺酒盏等,自言自语道:“这样若是喝酒,必然会醉。我叫他们送点吃的进来……” 云鬟忙拉住:“别去,我们……喝酒吧。” 云鬟酒量向浅,从不肯贪杯,如今竟主动要喝这合卺酒。 赵黼听了,大为欣喜,忙应承道:“好好。”当即起身,取了那交杯盏儿来,递了一杯给云鬟。 云鬟捏了过来,垂眸看着金杯中的美酒,心中却有些感慨,前世她以侧妃身份进府,品制上轮不到她跟江夏王喝合卺酒,更何况那时的江夏王,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冷酷残忍的暴戾王爷,后来他的所行,更是将人推入深渊似的。 虽然那些记忆无法抹去,然而……或许……毕竟可以创造更好的记忆。 就如同她重生以来所选择而行的路,——小城为典史,京内为推官,直至为刑部主事,若非因为当时的晏王之事,或许……她的为官之路……眼底一阵恍惚,是赵黼捏着下颌:“又想什么?” 但不管如何,一切已经跟昔日不同了,她的心意性情,为人行事,就如同经过淬炼的金石一般,云鬟笑着举手:“请……” 赵黼满眼悦色,两人手臂勾缠,目光亦相交缠一处,各自饮尽,只觉酒水甘甜微辣,孜孜入喉,说不出的痛快甘美。 赵黼将那杯放在桌上,顺势在云鬟腰间勾住,俯首便吻落在樱唇之上。 云鬟一来因心神放松,二来空腹饮酒,不觉昏昏沉沉,只任由赵黼肆意拥吻。 两人的影子被烛光所映,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琉璃屏风上,耳畔似听见些窃笑之声。 云鬟依稀所闻,生恐有人偷看,不由挣动,赵黼却明白她的意思,早将人抱起来,竟走至床前,将人放低。 云鬟低吟了声,原来她今日或站或跪,或端直而坐,竟没个休歇之时。方才垂首呆候半天,天儿又湿冷,双腿早有些麻了,——她的腿上曾在监察院内受刑落下过伤,这会儿便有些疼痒起来。 赵黼起初还以为她是情动,正要迫不及待地行事,因见她脸色不对,便问道:“鬟鬟怎么了?” 云鬟不欲他担心,何况这伤的来历涉及赵庄,很不可在此刻提起,便勉强睁开双眸,望着他微笑道:“没什么。” 赵黼却早留意到她先前垂手,似要去揉腿的模样,他对云鬟着意非常,她通身上下,无一处是他不知的,一见手指微动,便解会其意。 当即便将她的喜服撩开,手按在膝头道:“是这里的旧伤犯了?” 云鬟见他竟这样明白,可见的确对她极上心,才能有如此灵犀。 心中百感交集,又觉他炙热的掌心贴着膝盖,暖意融融甚是好受,此刻……先前因想到前世那点儿阴冷才消失无存了。 赵黼见她静静地躺着,眸光闪烁地看着自己,便问道:“可好了些?” 云鬟道:“好多了。” 赵黼道:“我知道这伤是难熬的,索性给你做个全套。” 云鬟正诧异这话,见赵黼又搓了搓双手,把绢裤卷起来,便将掌心按在她的膝上,然后顺着膝盖往下,直按摩到脚踝,如此反复。 一股热力从他掌底透出,双腿仿佛被暖煦的炉火炙烤,把原本那湿冷阴疼之感极快驱散了。 云鬟只觉前所未有的受用,几乎将呻吟出声,却又觉着如此不妙,便只咬牙蹙眉忍着,待要叫他停下,可这滋味委实极好,竟不舍得叫住。 赵黼自打出娘胎,也不曾如此尽心竭力地服侍过一个人,更是如此的细致耐心,真真是亘古未见。 如此按揉半晌,便问道:“鬟鬟,我伺候的好么?”他是习武之人,手头功夫最好,力道拿捏得到,竟有事半功倍之效。 云鬟模模糊糊里,被他按揉的甚是舒坦,浑身越发放松,又因大为受用,酒力发作,昏昏欲睡。闻言应道:“嗯……很好,有劳啦……” 赵黼听声音异样,俯首垂眸,见云鬟懒懒慵慵,头歪在一边儿,一支玉臂斜斜地压在额前,半遮着双眸。 大概是因方才挣动,罗衫微开,露出半截玉颈,衬着酡颜桃腮,长睫微闪,呼吸细细,真是醉人之极。 赵黼眼神闪烁:“那……再好一些可使得?” 云鬟浑然不知,只顾答道:“嗯……”才答了声,却觉着一具滚烫的身子倾了下来。 云鬟朦胧里有些惊觉:“嗯……?” 待要睁开双眸细看,檀口即被堵住,连同那未曾出喉的惊魂也被吞没殆尽。 这一夜丑时之刻,外间仍有爆竹声烟火声隐约响动,天却也凑趣,下了一场小雪,浅浅的碎雪落在那大红灯笼上,更添了几许尘世的喜暖之意。 此后月余,大辽跟周边诸国各自有使者前来,恭贺新太子册封并大婚之喜,赵黼接见使臣,又参与礼部等同各国使臣的商议谈判,忙得不可开交。 赵世闲不住,时常召云鬟入宫闲话。有几次便遇见了静王赵穆。 在赵黼大婚之后数日,静王自请去了摄政头衔,并恳求赵世许他去南边儿,仍做一个闲王,赵世一时未许。 而自从那一次于静王府内跟沈舒窈“开诚布公”之后,甚至大婚日,云鬟都未曾见过身为静王妃的沈舒窈,只近来几日隐约听闻沈王妃病了,太医看了两回,隐隐透出不妙之意。 云鬟早听过赵黼说及此事,赵黼曾道:“我要摆布她轻易,只是且看四叔是如何行事,倘若他还念及‘夫妻之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当初在赵世面前,赵黼之所以说让静王去料理此事,便是要看赵穆的手段,如今听闻沈王妃病重,心下会意。 毕竟有小世子宏睿在,这般处置,既不伤及皇家的体面,对宏睿也并无影响。 三月初,便传来沈王妃病故消息,此乃后话,不必赘述。 这日赵世传了云鬟入宫,正宏睿也在,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赵世年纪越老,越爱小的聚在跟前热闹,又因近来诸事渐渐移给赵黼身上,他乐得清闲。 此刻将宏睿抱在怀中,逗弄半晌,因对云鬟道:“听说你府里也有个孩子?改日倒也要传进宫内来,也让朕瞧瞧。” 云鬟一愕,继而想到他指的是小鲤。便笑着应承,又道:“那孩子倒是乖巧的很。” 赵世道:“宏睿也甚是乖巧,像是他爹的性子,只不知道……将来你跟黼儿的孩子,是个什么性情,猜着……应该也是个窜天翻海的性子?” 云鬟脸上微红,垂首不答。 赵世知她性情内敛,便不提此事,便拈了一块儿抱螺酥,喂给宏睿吃。 云鬟本无意吃这种甜腻之物,看宏睿吃得香甜,不知为何也觉着饿了,见自己面前亦有,便也拿了一块儿。 谁知才吃了两口,忽地胸口不适,又怕冒犯赵世,便放下抱螺酥,暗中强忍。 赵世却瞧出她脸色不对,因问道:“怎么了?” 云鬟道:“没什么……只是这酥的奶腥气有些浓。” 赵世诧异,嗅了嗅,并不觉如何,忽然挑眉看向云鬟,眼中透出些许光来。 云鬟兀自不觉,手抚着胸口,一力强压。 赵世慢慢说道:“你莫不是吃坏了东西,倒是不可大意。”当即便传太医。 赵黼赶来之时,却见赵世抱着宏睿,眉开眼笑,乐得如三岁小儿,旁边静王见他气吁吁地,便笑道:“太子妃方才说闷,出了外间儿。”抬手指了个方向。 赵黼也顾不上给皇帝见礼,忙奔出去,果然见前方白玉栏杆前,那道熟悉的身影娉婷而立。 身后跟着十几个嬷嬷、宫女、内侍们。 赵黼叫道:“鬟鬟!”也不理众人在前,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上前从后将云鬟拥住。 云鬟一震,如梦似幻。 赵黼道:“我、我听说……” 朦胧的双眸里透出些星光之彩,云鬟会意,抿嘴微笑,玉白的面上飘起一丝晕红。 原来先前太医来查,却才诊出云鬟已有了身孕,只是有一点儿为难的是……推算日期,却并不是大婚那日,也并非先前他胡天胡地之时,偏偏是那风火雪迷之夜、金銮殿内那一场。 赵黼却不管那些,本要抱紧,忽地忌惮,手臂便放轻了,喃喃轻轻道:“我、我终于也有孩子了。” 赵黼眼中湿润,连每一寸呼吸都带着感激欢喜的气息。 先前,赵黼觉着,在鄜州那段重生后的日子,乃是前生今世,最喜乐无忧的时光了。 不管是跟花启宗的生死纠缠,同贾少威的浴血一战,统统都不打紧,要紧的是看到她风轻云淡的无邪笑容。 那会儿她在看河中狗儿们嬉戏,笑的那样明媚,他在旁边巴望看着,难以想象已经从那时候深陷,违背了曾接近她的初衷。 本以为是猎人,却在她旖旎一笑里成了猎物。 后来……才知道,不管时间,不管地点,只要有她陪伴着的,便是最好最好的时光。 灼热微颤的唇紧紧腻贴着那润泽的桃腮,心才始安定。 女子如她,如此可爱,如此可敬,怎不叫他深爱不舍? 幸而有她。 不然的话,他这辈子,所有的只恐仍是腥风血雨,冰天雪地,直至有了她,才仿佛于那冷酷绝境里透出一丝明光,也似能盼来温柔春朝。 赵黼将大氅拉了拉,如护珍宝般,把云鬟小心翼翼地裹在怀中。 眼前金銮银阁,光彩勾叠,风云交涌,壮丽如画。 甬道上的残雪已经被清扫的干干净净,天和日朗,风内依稀透出些欢悦气息。 忽地耳畔一声清啸,两人齐齐抬头,却见碧蓝如洗的高空,有两个黑点儿盘旋,原来是两只苍鹰,正长空翱翔,逍遥无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伙伴们,感谢!(づ ̄3 ̄)づ╭?~小家伙的横空出世,跟金銮殿那一夜很多小天使们的猜测不谋而合了哈哈。 本来预计里,婚后还有一些要写,比如预计里鄜州跟南边几处。 但是网文太长,有耐心追看的人也越少,往后的订阅自然也很少(并且时不时还会跳出几个打击挑刺,毫无来由的攻击言论)能够耐下心来,苦思冥想,坚持不懈地写这么许久,我也是拼了。 算了算,这本书连载了七个月,每天都在更新,尤其是最后这三个多月,都没有在晚上十二点前睡过,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然而不管怎么写,就算自己觉得很满意,也总会有人不满意,比如说先前案情比较多的时候,有反应说案子太集中了,后来走感情线,有人说偏言情了(当然也有大骂六六的)我预感到完结后肯定又有许多奇异的留言逆袭?远的不说,比如与花共眠底下,一度曾不堪入目(有些人也不看文,大概也没看懂,就随意脑补出些不堪的言语来)就像是上章我说的,本来不想写番外,文长,跟到结尾的人少,看番外的估计更少(甚至有人不喜欢番外,由此推翻全文的orz),所以我很犹豫。 但是你们知道我是珍爱留言的人,之前小伙伴们的留言我参考了,有些未解之谜,想在番外里稍微清一清(这还是个萌芽想法啦)……不知你们想看的都有什么?还是什么也不想?XD不管如何,还是尽我所能,毕竟,还有很多真爱这本书的小伙伴们! 这一章想了很久,很喜欢,甜甜的圆满,也献给你们~之所以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就算日夜颠倒也要尽力,很大的原因,是还有很多小伙伴在,感谢你们的订阅,留言,投雷鼓励,尤其是经常会看到很知心有爱的留言们,正能量满满,给你们点赞。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