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帝阙春 作者:九斛珠 文案 祖父兵败,皇帝被掳,伽罗一夜之间从侯府千金沦为罪女。 跪在东宫冰凉的地砖上,伽罗抬头看着太子谢珩时,眼前全是从前表兄们欺负他的场景。假山下冷毅的少年沉默不语,眼神却如刀锋锐利,她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觉出寒意。如今物换星移,昔日被软禁的王爷君临天下,谢珩随之入主东宫,生杀大权在握,神情冷硬。 伽罗心里更加忐忑了—— 仇怨积攒太深,该怎样才能在他的屋檐下活命? . 后来,伽罗不仅保全了性命,还成了他爱之如命的娇妻^o^ . 娇媚小美人vs傲娇太子哥, 前期有心结,中后期甜宠养包子,1V1,HE 内容标签: 主角:伽罗,谢珩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祖父兵败,皇帝被掳,伽罗从侯府千金沦为罪女。身为新帝仇家的孙女,伽罗跪在冷硬威仪的新太子跟前,满心忐忑,仇恨积攒太深,该怎样在他屋檐下活命?后来,她不止保住了性命,还成了他爱之如命的娇妻。本文男主闷骚深情,雄才大略,女主美丽灵慧,身怀宝藏。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文笔流畅,人物塑造丰满,讲述了两人冲破父辈仇怨终成眷属,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清平胜盛世的故事。 ================= ☆、001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速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恐惧,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喉咙渐渐干涩。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将那封捏了许久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后面还不知道会怎样,你的身子还得保重……”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寻个手帕包起来,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姑娘?”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首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首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分明藏着锐利,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惯常的把戏,往后的日子里,表兄们花样百出,外祖父和同僚甚至还奉命联手,害死了惠王的长子——据说当年惠王为了争储,曾害死过端拱帝的长子。   那些事是真是假,伽罗无从分辨,只是偶尔看到谢珩时,会发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祖父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端拱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未料马失前蹄,落入敌手。京城中留守的太子原已是十五岁,却不知为何呕血而死,连同他八岁的弟弟也在宫中暴毙。   皇帝被俘,朝纲无主,有朝臣力平众议,迎惠王回京登基,才勉强稳住局势。   而今敌兵未退,朝政未稳,谢珩这般急迫的将她带回京城,会是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填坑咯,好开心^o^   不知道还有木有夜猫子,开坑照例送红包啦啦啦 ☆、002   颔下的铁扇骨冰凉清晰,如同剑锋抵在咽喉,伽罗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脑海中无数念头闪过。她竭力不去想往日过节,让声音尽量平稳:“不知殿下召民女回京,是为何事?”   谢珩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见她眼睫颤动,分明藏着恐惧。   他将伽罗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傅玄谗言惑主,令我三十万大军败于虎阳关,太上皇落入敌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问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议和。傅伽罗——”谢珩稍顿,声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发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比起先前的冷硬态度,这话倒是软和许多。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重重变故之下,只觉心神都不够用了,“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发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发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瞧着傅老夫人那仿佛迫切想送她的鹰佐身边的神情,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身心俱疲的回到住处梳洗。   连日路途颠簸,变故接踵而至,身体累得像要散架,伽罗却半点都没有睡意。   她担心父亲的处境,尤其是看到府里的现状,这种担心就愈发强烈。甚至连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在此时似乎也无足轻重了。   辗转难眠,伽罗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方寻到一丝安慰。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傅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首无存。傅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傅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傅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只觉身如风中飘蓬无依,不知会去往哪里。   *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东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岚姑到得东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首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太子谢珩,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首,对着岚姑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东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见~~^o^ ☆、003   议和的队伍走得很快,晌午时稍作休息,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往官驿住下。   伽罗和岚姑被安排在一间屋中,因沾了太子的光,里头倒是格外整洁。那姓陈的小将名叫陈光,据说是负责她在途中的安危,住在了隔壁,方便就近照应。   他这回的态度倒和善了不少,还特地命人备了热水,给伽罗沐浴。   连日马车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伽罗在热水中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觉得浑身舒泰起来,才擦净了穿上衣裳。岚姑知道她颠簸后胃口不好,没怎么用晚饭,已去外头买了几样蜜饯回来。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东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端拱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徐相弄权,与谢珩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彭程跟谢珩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荀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祖父和端拱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谢珩父子寻仇。可论公,端拱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谢珩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谢珩和彭程谁会愿意帮她?   *   越往北走,情势越发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北凉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谢珩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岚姑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那人却出手奇快,迅速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速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速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谢珩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鹰佐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发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谢珩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的前三天都是双更啦啦啦啦~   蟹蟹阿西的地雷~muaaaa! ☆、004   伽罗身上正冷,顾不得看谢珩的脸色,立时将披风裹在身上。只是小腹受寒疼痛,她站不起来,便还是保持蹲地的姿势,将披风尾部卷成一团,护住胸腹。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待伽罗擦净了,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冷嗤道:“如此娇气!” 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谢珩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谢珩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谢珩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谢珩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彭程,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傅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谢珩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谢珩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谢珩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结?   而彭程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   陈光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陈光闲谈,才知道那日谢珩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陈光的严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彭程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谢珩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谢珩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谢珩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谢珩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仙女们的鼓励~~继续码字去啦!小可怜和死傲娇~顺便求个收藏呀~( ????? ) ☆、005   伽罗被谢珩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惊,一时语塞。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首,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变故突如其来,伽罗自半空跌落,坠向水面。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叫出声。   潭中溅起的水汽冰凉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间将她吞噬淹没。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伽罗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满心绝望。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袭来,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转瞬落在岸边地上。   脚下踩到泥土,伽罗才寻回些许神智,急促喘着气,面色惨白如纸。   好半天才稳住心神,她抬头,便见身侧站着个高挑的劲装女人,忙道了声谢。   水边的纠斗正激烈,近二十名侍卫将歹人围在中间,刀剑交鸣,陈光亦在其中。而在外围,谢珩和韩荀静立观战,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伽罗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手脚酸软的坐了半天,才忽然察觉——陈光反常的劝言、突然冒出的侍卫、及时的营救和激烈有序的围攻,甚至谢珩和韩荀那静候成果的神情……他们来得这么快又如此镇定,是早就料到了此事?   或者说,是他们安排了此事,以她为饵,诱歹人现身?   伽罗只觉背后冰凉。   那边谢珩似乎察觉了伽罗的注视,侧头看过来,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是了,以他对高家的仇恨,拿她做个诱饵又能算什么?能派人及时救她就已是恩宽了!   伽罗下意识的将手缩入袖中,避开目光,遮掩心中惊异。然而惊魂初定,反应迟缓,动作终究慢了些。   谢珩将她的神情收入眼中,继而皱眉。   那晚被人劫走时她还能镇定自救,此时却仿佛失魂落魄? 疑惑转瞬即逝,在侍卫擒住一名西胡人,打脱他的齿臼后,谢珩立时飞身过去。   西胡人彪悍勇猛,水边争斗格外激烈。   不过剩下的事情,已与伽罗无关。   待歹人被擒,局面已定,她还携了岚姑过去拜谢救命之恩。   回到车边,午饭已然齐备,伽罗用完饭早早去马车中等候。   方才的衣衫经了水汽又沾染尘土,已然脏污了,伽罗叫岚姑守在外面,趁着无人换件外衫,待触及腰间锦带时,却忽然顿住,面色微变。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下章会有个小惊喜哟~   蟹蟹毛毛虫和小院子的地雷,么么么么扎! ☆、006   珍藏了数年的玉佩不见了!   伽罗又细细找了一番,确信玉佩不在身上,忙掀帘而出。   外面谢珩用完了饭,已然翻身上马,正准备起行。伽罗顾不得跟岚姑细说,匆匆下车往他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民女方才遗失了要紧物件,能否耽搁片刻,将它寻回?”见谢珩皱眉,忙道:“只需片刻就好,恳请殿下允准。”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端拱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端拱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娘亲因傅家而死,他无意中救下傅家之女,竟叫这珍贵的玉佩落入她的手中。   机缘巧合,真是讽刺!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心内冷嗤,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淡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力道比东宫的那次试探重了许多,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鹰鹫般的目光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旋即他大步走向长案,手臂勒得伽罗身上疼痛,显然是怒气勃发。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怒视伽罗,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你想干什么~!! ☆、007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之极,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也是冰凉的,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满心都是对传闻中酷刑的恐惧,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语气森然,“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冷声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锋锐的钢钉却抵在她指尖,只需稍稍用力,便能破皮透骨。   那样的疼痛,伽罗光是想想就觉浑身冷汗,然而心中始终犹疑。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那就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偏离指尖,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谢珩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戳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谢珩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荀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荀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傅伽罗白费精力,奈何谢珩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   岚姑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是怎么了。   伽罗自失慈后便一直由岚姑陪着,而今千里同行,能够信赖的也唯独岚姑而已。她犹不肯死心,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岚姑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陈光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谢珩不欲将她交给北凉,又不能堂皇送走,只能用劫走的办法。可逃离了这里,往后该怎么办呢?想到阴魂不散的西胡人和那鹰佐王子,伽罗满心困惑忧虑,却又难以消解。娘亲的身世唯有外祖母和父亲知晓,或许保住性命之后,可尝试以此为由,说服谢珩打探父亲的下落?   次日依旧赶路。   谢珩如旧冷淡,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北凉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北凉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岚姑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岚姑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发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首,同岚姑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杜鸿嘉!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傅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东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杜鸿嘉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杜鸿嘉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杜鸿嘉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发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陆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北凉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谢珩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杜鸿嘉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杜鸿嘉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谢珩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杜鸿嘉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速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作者有话要说:  伽罗:谢珩好可怕,还好我有表哥!   以及上一章吓得我都没敢回评论[捂脸]伽罗毕竟是谢珩救下的“小白眼狼”呀,太子哥不会辣么狠~ ☆、008   驿站之内,灯火通明。   随同太子谢珩前来的那位神秘姑娘又被劫走了,据侍卫回报,劫走她的又是贼心不死的西胡人。随行官员被驿站的动静所扰,都从梦里惊醒,出来瞧瞧,听见这消息时面面相觑,各自心惊。   谢珩立在堂前,脸色阴沉,显然为此恼怒。   追捕贼人的侍卫派出去了不少,却还都没有回音,驿站之内鸦雀无声。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韩荀快步进入,脸色颇为焦急。   谢珩见状,转身进了旁边静室,压低声音,“何事?”   “殿下,傅伽罗那边出事了!”韩荀凑近,低声道:“杜鸿嘉发了哨鸣示警,必是中途出了意外,原先安排的人手恐怕难以应付。陈光和岳华都随同护送,他既然示警,想必十分棘手。”   谢珩面色微变,“谁的人?”   “西胡。”   谢珩闻言,眸中霎时堆积了浓云。韩荀见他似要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殿下去做什么?”   “救人。”   “殿下!”韩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这般反应,将他袖子抓得更紧,声音低而急促,“杜鸿嘉、陈光、岳华都在那里,另外还有二十名侍卫,他们都难以应付,必然是对方来势凶狠,极难对付。殿下身负议和的重任,决不能以身犯险!微臣来报这消息,只是想请示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人手?”   “撤了人手?”   “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若是损伤过重,对殿下有害无利。不管北凉和西胡为何盯着傅伽罗,她再要紧,还能抵得过家国大事?何况今晚的动静这么大,北凉若真心想要傅伽罗,听说她落在西胡手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国相斗,咱们坐收渔利,岂非上上之策?如今骑虎难下,情势紧急,殿下应当顺水推舟,放任傅伽罗被西胡劫走!”   “先生言之有理。”谢珩声音沉闷,就在韩荀松了口气时,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韩荀大惊,追随而出,“殿下!”   谢珩脚步飞快,转眼就已立于厅中,朗声道:“今晚驿站之事,悉听韩荀调度,违令者随其处置。战青——随我走!”他大步朝外,飞身上了马背,不待韩荀再说什么,已然绝尘离去。   韩荀匆匆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   旷野之间,夜风渐冷,天上云层愈积愈厚,渐渐遮住月亮。   伽罗紧紧伏在马背,极力将自己缩作一团。   杜鸿嘉、陈光和岳华与随同而来的近二十名侍卫肩背相接,将她护在正中。   而在外围,百余名西胡人各执弯刀,攻势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止身手利落凶狠,相互配合得也极好,虽有谢珩精挑细选的侍卫阻挡,却还是渐攻渐近,将圈子压得越来越小。   北地深夜的风冷飕飕的刮过脸颊,冰凉入骨。   伽罗伏在马背,手中握着谢珩给的匕首,鼻尖竟自沁出细汗。   骏马在激战中受惊,在原地团团乱转,伽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瞧着那些刀影剑光,心惊胆战。凶猛的围攻下,侍卫们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弯刀划出伤口,有血滴溅来,落在伽罗的脸上,温热濡湿。   她紧紧的握着缰绳,猛然听见远处有极低的唿哨响起,迅速逼近。   伽罗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却见侍卫们陡然焕出精神,分了数人,往唿哨的方向聚集。   不过片刻,劲弓破空的声音传来,在西胡人的惨呼中,有人纵马驰来,从侍卫拼力破开的豁口中闯入。他的身体伏得极低,一身漆黑的衣袍猎猎鼓动,经过伽罗身边时一把将她勾入怀中,搭在他的马背上。   伽罗方才被绕得头昏眼花,仓促中但见一柄漆黑的铁扇挥舞,从扇柄突出的利刃挺在前面,果决而迅速的冲开阻拦,于飞溅的鲜血之中,突出重围。   杜鸿嘉与战青联手善后,拦住意图追赶的西胡人。   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速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谢珩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谢珩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发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谢珩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谢珩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谢珩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谢珩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谢珩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谢珩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谢珩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谢珩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谢珩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谢珩。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谢珩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谢珩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谢珩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速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谢珩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下午18点更新,早上别等了哈~~   感谢爱的营养液~~ ☆、009   谢珩极快的扫过玉佩,并未应答。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发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为免惹他生气,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语气冷淡,“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自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起,就再未遇见过好事,父亲音信断绝,姚谦弃她而去,西胡连番侵扰,北凉意图不明,如今就连见恩人的愿望都落空了。   伽罗眼中的亮光熄灭,身体都塌陷了下去。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眸光一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目光阴沉,将她盯了片刻,并未回答。   他显然已不悦,伽罗垂眸,未敢再开口。   在淮南数年,外祖父和表哥虽对谢珩父子不敬,待她却极好。伽罗当然想为更多人求得宽宥,可而今情形,她位卑力弱,能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已属不易,对于谢珩最敏感的地方,终究不敢触碰。只能希望皇上初掌大权,权柄未稳时不敢对高家贸然动手,可让她在探明内情后再行筹谋。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发,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愁苦,“……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岚姑。”伽罗于哗啦水声中转身,握着她双手,“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岚姑意有愤愤,“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抿唇不语。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伽罗拗不过她,想到前路,终究忐忑难安。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神情冷淡,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她既曾在淮南的惠王府中待过,自然知晓与高家的旧事,待伽罗便格外冷淡。   伽罗对她倒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冷脸相对,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o^作者君还在出差途中飞驰~ ☆、010   伽罗略感诧异,不晓得是彭程真的善于抓机会,还是谢珩有意诱他如此。   彭程是徐相的人,立场自然与谢珩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3╰)   伽罗:搞事情的正主儿来啦!   周六见哈,么么哒! ☆、011   屋内烛火昏暗。   伽罗因受不住烛烟的气味,便往里面的床榻上坐着。   分辨清楚来人的面容,她心中微惊,才站起身,鹰佐已到了桌边。   “出去!”他指着岚姑和岳华,神情悍厉。   岚姑下意识就想护在伽罗身前,却被岳华一把揪住。她面色淡然,粗粗朝鹰佐行个礼,便往屋外走去。剩下岚姑左右为难,见伽罗也示意她顺从,只好满脸担忧的退出去。走到门口,犹不放心,回身道:“姑娘,我就在门外伺候着。”   “嗯。”伽罗颔首。   门扇关上的一瞬,鹰佐陡然扬手,微弱的烛光在他袖下熄灭,整个房间霎时陷入黑暗。他本就长得凶狠,那一把络腮胡子衬着方脸,与书里写的悍匪无异。腰间的弯刀随手被解下拍在桌上,他目光灼灼的盯着伽罗,便朝她走过去。   伽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她猜不透鹰佐意欲何为,那灼灼目光更令她害怕,当即行礼,竭力镇定,“不知王子叫我千里迢迢的过来,是为何事?”   “你就是傅伽罗?”鹰佐并未回答,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伽罗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是”。   “听闻你们京城里多美人,傅家女儿尤其美丽,今日得见,果真传言不虚。我凉国如今强盛,占着天时地利,讨要个美人,理所应当。”他扯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伸手就想往伽罗肩上去抓。   伽罗才不信这鬼话,往后避开,正色道:“傅家女儿确实有美貌之名,不过那是我堂姐,已经嫁给了我朝左相的公子。我素来远离京城,自问没有那等美貌盛名。听闻王子行事直爽,何不开门见山?”   鹰佐笑容微收,只管打量着她,不说话。   黑黢黢的屋里,少女窈窕而立,眉目如画。她的容貌确实与旁人不同,那微蓝色的瞳孔更是南人所不具备的,莹润而明亮,如同雪山下的湖泊。她的肌肤细腻柔嫩,明眸皓齿,是难得一见的美色。   鹰佐正当盛年,身居王子之位,见识美人无数,也知道这窈窕少女比起风情绰约的女人,别有滋味。而今屋内相对,她盈盈立在床边,暮春衣衫单薄,难免勾动邪火。   白日从谢珩那里受的闷气忽然散了不少,鹰佐跨前半步,挑起伽罗下颔。   “那你觉得,是什么缘由?”   他的指头粗粝,磨着伽罗颔下,莫名叫人胆战心惊。   伽罗强忍住不适,抬眸对视,“出了京城没多久,西胡人就意图将我掳走。后来两度遇险,在云中城外的那次,更是派了许多人围攻。我再蠢,也该知道西胡人此番不会仅是为美色而来。王子不如明言所求,我能做到的,必当竭力而为。”   “竭力而为?”   “我祖父还被困在贵国石羊城中,如今阖府上下被困,等他回去才能有转机。”伽罗道。   “倒很识相。”鹰佐仿佛意外,“那谢珩对你也甚冷淡,想必当年傅家的旧仇、高家的欺辱,都还牢牢记着。仇恨太深,他给不了你任何好处,倒是我能保你荣华富贵,连同你那祖父,也会以礼相待。”   他将旧事查得清楚,伽罗心中愈发惊异,假意道:“新帝与我长辈确实有深仇大恨。长辈临行前也曾吩咐,能救我们的只有王子殿下,勿必竭力报答。我态度诚恳,王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鹰佐哈哈一笑,“你当真不知道?”   伽罗闭口不言,神情颇为懊丧。   鹰佐笑容更盛,“我费力将你要到手,自然有大用处,过后你就知道。”他忽然拿指头摩挲过伽罗的下颔,俯身就想来亲她。另一只手则迅速伸出,揽在伽罗背后。   伽罗大惊,未料他竟会如此行事,忙侧头避开,脸颊却被他那络腮胡子蹭过,生疼。   胃里泛起莫名的恶心,伽罗明知此时还有虚与委蛇的余地,却难以忍受。   指尖下意识的摸向腕间珊瑚手串,鹰佐的戒心却极强,抢在她之前,将她两只手腕握住,反扣在背后。他本就生得彪悍,举止间更无半点怜惜,稍一用力,便如铁钳般困住手腕。   伽罗吃痛,张口就想呼救,却被他捂住口鼻。   随即,耳边响起鹰佐的喋喋怪笑,“不是说,能做到的你会竭力而为?既然到了这里,生死都是我说了算,这算什么?你若听话,我会以礼相待。否则就自讨苦吃!”他看向伽罗,目露凶光。   伽罗心惊胆战,却未退缩,“旁的事情我竭力而为,此事恕难从命!”   “好,那就直言。”鹰佐竟不再用强,稍直起身子,“锁子在哪?”   “什么锁子?”   鹰佐目光微沉,将她手臂用力一扯,冷声道:“别耍花招!”   手臂被拽得疼痛,伽罗失声痛呼,一瞬茫然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长命锁?”察觉鹰佐力道稍收,她喘口气,道:“长命锁我确实有,向来随身带着。可是云中城外的那晚,我曾被西胡人擒住,被他们抢去了,至今还没寻回来。”   鹰佐目光陡厉,凶相微露,似要加力。   伽罗几乎哭出声来,“我不骗你。那个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于我珍贵无比。当时我想抢回来,可西胡人太凶蛮,谢珩说不值得为它浪费时间,救了我就离开。后来我求他去寻回长命锁,他敷衍着答应了,却没半点消息。”她说得可怜,神情中尽是委屈与恐惧。   鹰佐目光如鹰,厉声道:“当真?”   “那是我娘亲的遗物,骗你作甚!”伽罗痛而落泪,忽然醒悟,径直看向鹰佐,“你要我过来,西胡人几番生事,穷追不舍,就是为了那个长命锁?可是它……”话音未落,却觉胸前一凉,鹰佐出手如电,猝不及防的扒开她胸前衣衫。   伽罗大惊失色,只当鹰佐恼而成怒,欲图不轨,惊慌下高声道:“岚姑救我!”   鹰佐却仿如未闻,只盯着她空荡荡的脖颈。   他扯开的衣裳不多,露出脖颈肩膀,却未及胸前。   她的颈间空无一物,肌肤柔腻嫩白,锁骨精致,香肩秀气,确实诱人。然而那里没有他期待的东西,只有一道细微的红痕留在颈间,仿佛是被细绳勒出。   当真是被西胡人抢走了?鹰佐看向伽罗,将信将疑。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笃笃疾叩,北凉侍卫隔着门扇禀报,鹰佐面色稍变,丢下伽罗,疾步走出。   伽罗软着腿退了两步,瘫坐在榻上。   心中惊疑却如翻江倒海——鹰佐特意要她,沿途数番遇险,果然是为了那长命锁?   她瞧着岚姑一面同岳华道谢,一面脚步匆匆地进屋,帮她整理衣裳。岚姑情急之下眼泪都出来了,伽罗却分不出精神去安慰,心思紧紧系在那长命锁上。锁子的外形早已印刻在心里,除了年头久远,它与旁的长命锁似乎没半点不同。   这么多年中,外祖母除了叫她珍视外,也不曾说过半点关乎它的事。   可西胡人穷追不舍,鹰佐这般看重它,是为何故?   *   接下来的两日,伽罗仿佛被遗忘了。   院落地处偏僻,除了日影挪动、风拂地面,再无半点动静。   北凉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晚间也会送些勉强够用的热水,那刀疤男人也如同铁铸般牢牢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轻易靠近。只是鹰佐再也没露面,也没见有离开此处的打算,不知是在做什么。   岚姑怕伽罗闷,常讲些过往趣事逗她。   岳华倒像是能习惯这般形容囚禁的日子,不知是从哪里寻了段木头,埋头雕琢,一言不发。她身上藏了极精巧的匕首,那日虽被侍卫搜到,却也未被没收,此刻便用它雕刻。木屑堆在脚边,原本笨拙普通的木头在她手中变化,渐渐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身手出众,腕间力道很好,手也稳,雕琢的木偶十分精致。   伽罗偶尔瞥过去,能看到木偶眉目分明,甚至连衣衫的纹路也颇清晰,像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衣衫冠帽如同书生。   然而很奇怪的,岳华花功夫雕刻出木偶后把玩不了太久,便会将其丢下,挥掌重击。那木偶的材质本就普通,重击之下,立时化为齑粉。每当这时,岳华便会起身迅速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模糊的景致出神,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如同利剑。   伽罗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觉得此人着实很奇怪。   不过她也没心思深究,毕竟自打回京,很多事情都让她觉得奇怪。   当务之急,她琢磨最多的,还是那枚长命锁、谢珩和鹰佐。   *   鹰佐此刻焦头烂额,因为就在昨日,他的后军又被偷袭了,损失惨重。   自虎阳关大捷,北凉掳走端拱帝后,北凉众位将领便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短短十数日内攻下汶北诸多城池,一封书信递过去,便吓得南边的太子匆匆率众来议和。   可议和的情形,却完全出乎鹰佐所料。   没有预料中的卑躬屈膝和服软告饶,纵然那位颇面熟的鸿胪寺卿极力主张早日结束和谈,太子谢珩却仿佛半点都不着急,让情势数度胶着。甚至在鹰佐威胁要出兵南渡时,谢珩都没半点服软的迹象,还敢针锋相对,派人侵扰他的后军。   鹰佐虽然气势汹汹,却难以奈何。   据他得到的军情快报,原先被冲散的南夏军队不知是被何人收拢,渐渐聚集成了气候,在他的两翼虎视眈眈。看似大获全胜的局面中其实隐藏着极大的危机,鹰佐惯于作战,对此十分敏锐,亦更加担忧。   这份担忧,尽在谢珩预料之中。   此刻,他正对着一副地形图,与韩荀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打死鹰佐这登徒子!   木有爪印,大家都不爱我了吗~~寂寞的抱膝望着天空 ☆、012   汶水以北幅员辽阔,分布着东西共十八州。   这回北凉军队长驱直入,占据了正中间最为富饶的十二州,却未能啃下两侧的硬骨头。在北凉军队气势最为高涨的时候,鹰佐曾调派两万人马去攻打右翼的遂州,虽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却终究未能攻破城池。   鹰佐对那等偏僻赤贫的州城无甚兴趣,也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多面作战,于是集中人手捣向南方,每攻占一城便抢掠金银财帛,最终以数万军队虎视眈眈,想借议和的机会,狠狠发笔横财。   议和之初,鹰佐所提出的银两、布匹数量,也是狮子大张口。   谢珩当然没有答应,他所许诺的东西,不及鹰佐索要的十中之一,还以国库空虚、百姓疲弱为由,提出要分五年偿清。   鹰佐更不答应。于是双方对峙拉锯,给了谢珩极好的喘息之机。   临时征用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谢珩在地形图上圈出数个点,看向韩荀,“这些地方布兵如何?”   “原先溃散的逃兵被蒙旭召集,最少的这一处只有五六百人,最多的这里——有近四千人。余下各处,各自约有两千散兵。蒙旭虽被罢免数年,当年的威信名声还在,殿下既已传谕,许逃兵们以战功抵罪,他以此为旗号,聚集的军士还在增加。”   “够用了。”谢珩沉吟,对着地形图沉思。   半晌,拿定了主意,便召战青入内,将大略安排说了,由战青派人去传信给蒙旭。   韩荀是文人出身,对武事知之有限,见谢珩安排的都是攻击招数,不免担忧,“殿下做此安排,是想威慑鹰佐,让他接受我们的条件。可而今情势,我们毕竟势弱,适度威胁尚可,若当真惹怒了鹰佐,他渡水南下,以我们的防守,恐怕未必能挡住。届时不但百姓受苦,京师一旦被威胁,我们的处境会更被动。”   “他不敢南渡。”   韩荀愕然,“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谢珩抬目瞧他,忽然勾了勾唇。   “起先我与先生所虑相同,怕他侵扰南边百姓,而今看来,大可不必。鹰佐若当真有心南侵,在议和之前,就已一鼓作气渡了汶水,能比如今更有底气。可大好情势,他为何忽然停住,主动提出议和?自是有所顾虑。”   他指向地形图,“这十二州虽已被侵占,却因他南下过快,后军安排得并不稳,此事已有线报证实。两翼的威胁还在,随时可以调兵出击,我朝再聚集散兵,合力夺取先前失守的城池,他能守得住?届时两翼夹击,腹背受敌,他是自寻死路!”   笃的一声,谢珩将短剑插在地形图上云中城的位置,剑柄犹自颤动。   韩荀心中一凛,看向谢珩。   他的神色肃然而坚定,眼底有火芒窜动,竟让韩荀觉出种纵横捭阖的王霸豪气。   然而豪气之下,亦有抑愤蠢蠢欲动。   家国被侵,百姓受苦,他初入东宫便来议和,其中郁愤,可想而知。   谢珩待那短剑停了,稍缓口气,续道:“鹰佐若想高枕无忧,必得先除了此六州的隐患,可此六州兵力不弱,又穷困荒凉,于他等同鸡肋,不值得费力。若不除此隐患,他孤军深入,极易被包抄,届时即便他能仗着兵力退回,也会折损严重,讨不到好处。鹰佐驰骋沙场多年,必然看得清形势,才会犹豫,提出议和。”   韩荀恍然,“是了!北凉从前虽侵占了我朝城池,却因根底不同,难以统辖治理,治下民怨沸腾,盗匪四起,反被我朝夺回。这回鹰佐攻城略地,图谋的是财帛而非土地——难怪要提出议和!”   “如今我派蒙旭侵扰,一旦得手,鹰佐顾虑更深,自然会有所让步。”   韩荀脸上终于缓和了许多,“虎阳关虽然溃败,却多是主将之失,兵力并不到积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难得的将才,一度令北凉闻风丧胆。他受谗言诬陷而被罢免,一腔热血抱负难以施展,如今正有斗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谢珩颔首,“议和虽在云中城,真正角逐的,却在云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扬声叫杜鸿嘉入内。   *   伽罗渐渐沉不住气了。   连着数日不见鹰佐的踪影,门外的侍卫也渐渐变少,愈发显得这宅院荒僻冷落。   岳华还是每天雕刻同样的木偶,丝毫没有略作筹谋的意思——按她的说法,她只负责护送伽罗安然到达北凉都城,而后即可返回。   伽罗纵然觉得谢珩派出岳华这般得力的人手,不会只做如此简单的事,却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谢珩会愿意帮她。   傅家、高家的旧仇横亘,她与谢珩也无甚交情,途中数番侵扰,让谢珩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孤立无援又满腹疑惑,伽罗竟然开始盼望鹰佐出现。   至少那样,她能从鹰佐的反应中推测外界的形势,甚至还能得到些许有关父亲的消息——那日鹰佐对傅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罗惊异,也让她怀疑,鹰佐是否早就盯上了整个傅家,不止祖父,连父亲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   这般猜度难安,当屋外响起将士的说话声时,伽罗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北凉话在屋外响起,想必是来人正与那刀疤男人交涉。不过片刻,门上铜索卸去,那刀疤男人推门而入,用极不熟练的南夏话说道:“出来!”   岳华率先起身,行至门边,迅速扫过门外情形。   伽罗连着被困了数日,陡然瞧见张扬洒进门内的阳光,竟觉暌违已久。   时近黄昏,那阳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尘都格外分明。   院里有风,隐隐送来花香,夹杂几声鸟鸣。汶北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节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尽,此处却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候,沿墙的一带柳树随风婀娜,投下参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阳光,看到长空如洗,洁云浮动,西山的方向晚霞绚烂。   长命锁已将她卷入事端,想全身而退已是奢望,纵然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更为陌生而危险的北凉都城,伽罗不觉得畏惧,因为那里可能有她的父亲。   刀疤男人身上的装束都未曾换过,手按在刀柄,凶神恶煞的开路。   伽罗不知她会去哪里,只管跟随在后。   曲折弯绕的一段路过去,树荫幽密的后园走到尽头,眼前是低矮的灰色墙壁。沿墙再走一阵,便到一扇圆门,从中出去,却是狭窄而偏僻的后巷。有辆马车停在门口,后面是整齐列队的北凉士兵,队伍迤逦看不到尽头,不知有多少人,只是鸦雀无声的立在暮色之中。   云中城算是这一带最为繁华的城池,伽罗那日来时,也看到街上行人往来,虽经战事侵扰,亦维持几分熙攘。途径数处街巷,两侧的民房次第相接,鳞次栉比,想来人群居住的也颇稠密。   然而站在这后巷,伽罗还是听不到半分街市喧闹,想必离人群极远。   她很识相的进了马车,等驶出僻巷许久,才听到极远处有人声隐约。   马车走的路都颇隐蔽,七弯八绕的走至西北侧城门,已是暮色四合。   这城门平常极少打开,周围亦无行人,迤逦蜿蜒的队伍出了城,悄无声息。   岚姑关上窗牖,道:“这一去,就真要远离故土了。北凉那样满是虎狼的地方,唉……岳大人,这样多的人跟着,我们怕难逃出去吧?”   “我只奉命行事。”岳华答非所问,瞧了伽罗一眼,“何况傅姑娘未必不想去北凉。”   伽罗轻笑了声,“那日与彭大人说的话,连殿下都知道我是在敷衍,岳大人何必故意曲解。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既已答应了太子殿下,便是早已衡量清楚,不会食言。”   说罢,靠在厢壁阖眼。   马车晃动,眼前浮现的却是方才的夕阳晚霞。年节时有限的相聚里,父亲曾跟她讲过许多在丹州为官的趣事,也说丹州的地貌景致与京城和淮南截然不同,落日浑圆炽热,晚霞灿烈绚然,坦荡而无半分掩藏。   她曾经盼望过,能有机会跟随父亲来观玩北地风光。   没想到亲眼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境里。   她忽然很想念父亲,想靠在他膝畔听他讲故事,哪怕只是片刻。   *   出了云中城往北,山川地势渐渐不同。   连着数日的昼夜兼程,伽罗对于颠簸疲惫的感觉早已麻木。这一日途中遇雨,走得格外艰难,当晚夜宿荒郊,那刀疤男人很熟稔的安排人手安营造饭,寻个背风的地方点起篝火,让伽罗和岚姑、岳华靠近火堆驱去衣衫潮气。   ——看起来这一路虽然形同□□,北凉人倒也没打算太虐待她。   伽罗抱膝而坐,看着眼前火光跳动。   乌云遮月,天地昏暗,荒野间忽然起了风,渐渐猛烈。在鼓荡而过的风声里,伽罗忽然听到了雷声般靠近的马蹄,以及熟悉的乡音呼喊。   坐在篝火旁的三个人立时望向声音来处。   是南夏的军队吗?   作者有话要说:  飞奔回来更新啦~~   话说,其实上一章有个细节是,鹰佐走后,岚姑进门时在跟岳华道谢,为什么呢,因为岳华听到呼救就悄悄闹出动静,让侍卫叫走了鹰佐呀~不然哪会那么巧嘛~   黑心太子谢珩:你们都不懂我的苦心   众:骗鬼呢~!   然后,明天要办会,估计很晚才能回来,木有存稿的作者菌先厚着脸皮请个假哈QAQ ☆、013   蹄声来得很快,如春雷滚滚靠近。   随行的北凉军队在雨中艰难跋涉,饥肠辘辘,各自忙着造饭歇息,几乎全无防备。听见这蹄声,队伍中霎时乱起来。那刀疤男人当即叫了二十个人将伽罗围在中间,而后拔了弯刀在手,踏着潮湿泥泞的路面,往蹄声来处赶过去。   喊杀声迅速响起,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首,与岚姑并肩紧贴,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速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那些军士自顾不暇,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首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首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速战速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首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首,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发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首,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发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发时,意有眷恋。   作者有话要说:  跟编辑商量过后,决定把文名改成东宫娇宠~~解开心结之后甜宠养包子啦啦啦~   明天看到新的文名不要惊讶哦~ ☆、014   云中城内,鹰佐听到伽罗被劫走的消息,拍案震怒。   “又是西胡人?”   “我看得明白,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冲散我们的队形,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发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首,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发。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首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速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速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发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议和告一段落,美人儿终于笑啦!   后天见~ ☆、015   时值初夏,衣衫单薄,伽罗声音轻柔,垂首行礼间露出颈后肌肤,更见窈窕体态。   谢珩蓦然想起鹰佐那句“又软又香,销魂蚀骨”的话,唇边笑意稍稍凝固。他双手扶起白发老者,口称先生,又示意杜鸿嘉免礼,目光再度落到伽罗身上时,终究道:“鹰佐曾为难过你?”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他不曾为难我。”   谢珩将她瞧了片刻,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首。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左相的乘龙快婿呵呵呵   蟹蟹小院子和毛毛虫的地雷muaaa~~! ☆、016   意料之外的重逢,伽罗措手不及。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谢珩,杜鸿嘉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谢珩皱眉,负手于背。   杜鸿嘉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姚谦。”   谢珩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谢珩当然认识姚谦。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姚谦,而姚谦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姚谦跟徐相女儿的事,陈光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谢珩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谦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发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发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发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东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谢珩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谢珩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姚谦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谢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太子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谢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谢珩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东宫外,谢珩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岚姑时,就见谢珩策马折返。   “送她入东宫,安排住处。”谢珩居高临下,吩咐杜鸿嘉。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居然让我住进东宫?晴天霹雳!!   住在东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有没有觉得谢珩其实很闷骚?   国庆假期快乐!明天有活动,后天见哦么么哒! ☆、017   谢珩如此安排,伽罗和杜鸿嘉均感诧异。   然而旨意难违,杜鸿嘉思量过后,将伽罗安排在了南熏殿,离谢珩住处不远。   东宫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皆设置齐备,占地也极广,宫内殿宇巍峨恢弘,回廊参差相连,左右监门率于诸门外禁卫甚严。伽罗初上京时,谢珩入主东宫不久,诸事不备,如今皇上已任命各官员就位,学士宾客往来,更见威仪。   谢珩年已二十,尚未婚娶,后宅闭门闲置。   伽罗算是客居在此,并非东宫内眷,不好住入后宅,杜鸿嘉同家令寺询问过后,暂将伽罗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东宫中的客舍,离谢珩的小书房较近,又远离他接见官员处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馆,清净又方便。杜鸿嘉居于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职,在这东宫内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亲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家令亲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嬷嬷侍女待伽罗恭敬周全。   当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简陋,简直算是奢侈。   伽罗暂时抛开揣测担忧,安心受她们服侍,沐浴栉发,久违的惬意。   当晚谢珩没有动静,次日亦然,听杜鸿嘉说,是京城中琐事太多。   这回与北凉议和,虽让鹰佐率军撤出虎阳关外,却也需户部筹措万余银两,虎阳关一带加固边防,也需尽心安排,谢珩位处东宫,嘉德殿里朝臣往来不绝,忙得脚不沾地。连杜鸿嘉都格外忙碌,偶尔抽空来看伽罗,只劝她不必害怕。   伽罗倒并不害怕。   往来途中同行同宿,虽说谢珩凶狠冷硬,她多少能窥到他的性情。这般安排,应是为了长命锁的缘故,也让她看到转机——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处境堪忧,她未能深入北凉都城,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北凉、西胡虎视眈眈,应是长命锁中藏了重要的宝物。   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   这晚新月初上,伽罗饭后站在廊下吹风,猛瞧见远处熟悉的身影走来,忙迎过去。   数日不见,谢珩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惫,身形却依旧挺拔高健。太子冠服华贵威仪,黑底锦衣上是织金云纹,腰间诸般佩饰齐全,头顶乌金冠束发,应是才从宫里回来。   见了伽罗,谢珩脚步一顿,道:“用饭了?”   “回殿下,用过了。”伽罗靠近行礼,闻到淡淡酒气。   “进屋。”   伽罗随他进去,殿内的嬷嬷侍女很乖觉的退出,带上屋门。   这座南熏殿几经翻修,因先前那位太子性喜奢华,内里陈设多是名物。荷叶浮动的水瓮旁是座落地烛架,约有大半个人高,参差错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蜡烛,夜里点亮,烛架金碧辉煌,水面浮光跃金,甚是华美。   谢珩先前未来过南熏殿,见了此物,不免踱步过去。   回过身,就见伽罗跟随在后,正在水瓮旁盈盈而立。烛火辉映之下,明眸皓齿,芙面柳眉,海棠红裙曳地,玉白半臂单薄,耳畔红珠映衬,发间珠钗斜挑,她的红唇如同涂了胭脂,樱桃般玲珑娇艳。   比从前在淮南时,增添几分妩媚。   谢珩看着她不说话,炯炯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伽罗颇觉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迟滞,谢珩轻咳了声,道:“往后住在此处,没我的允许,不得外出。”   伽罗愕然,“为何?”微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时的我本应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时常有异族人往来,抛头露面确实不便。只是长命锁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处,怕是……难有助益。”   “你打算怎么查?”谢珩俯身问道。   酒气靠近,伽罗只觉今晚谢珩不大对劲,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应当知道缘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内情。”   “这理由很拙劣。”谢珩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远,我不会派人护送。”   “可北凉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会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们先寻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罗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见他并未愠怒,壮着胆子道:“其实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这事好办。但是傅伽罗——”谢珩觑着她,语气不善,“父皇有命,关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禀明。近日父皇忙于朝务,无暇清算旧账,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况,你母亲并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诓我。”   他的语气平淡,却叫伽罗心中微惊,忙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查明长命锁来处。”   “你本意是说,长命锁的玄机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顾忌三分,是不是?”谢珩点破她的打算。   伽罗忙敛眉说不敢。   谢珩也未计较,见她站得离他颇远,皱眉道:“坐。”   伽罗应命,远远的在桌对面坐下,见谢珩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态度谨慎试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触怒了他。   谢珩瞧着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气度威仪,身份尊贵,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贵而敬畏,是怕我清算旧账?”见伽罗垂眸,谢珩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杀兄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但长辈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你。”   伽罗微讶,眸间陡然焕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应照拂,就不会食言。”   “多谢殿下!”伽罗喜出望外,又追问道:“那我父亲的消息呢?”   “韩荀在汶北。鹰佐撤出虎阳关,打探消息会更容易。”   这般安排着实出乎伽罗所料。那日舟中对话,她曾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当时谢珩虽答应,伽罗却总觉得,以他对高家、傅家的仇恨,此事希望渺茫,甚至杜鸿嘉提及此事,她也没抱多少希望。   谁料谢珩竟会真的践行?   她瞧着谢珩,渐渐又生出歉疚,“殿下胸怀宽大,信守诺言,是我小人之心了。”   谢珩勾了勾唇,让她将长命锁取出给他细看。   伽罗应命递过去,借着烛光,他英挺的眉目被照得分明,轮廓冷硬如旧,神色却比平常和缓。他神情专注,眉头微皱,显然是在思索,如同无数个夜晚伏案处理公务。这样专注的谢珩令人敬重,也不似从前凶神恶煞——   如果不是那次拿钢针逼供,他待她其实也不算太坏。   伽罗瞧着他,微微出神。   半晌,谢珩将长命锁还回,“这凤凰笔法特殊,需从书中追溯。明日会有人送书过来,你认真翻翻。”   “殿下放心。”伽罗当即应了。   谢珩也不再耽搁,起身欲行,却晃了下,忙扶着桌沿站稳。   回头就见伽罗虚伸双手作势来扶,又迅速缩回去。   谢珩唇边笑意稍纵即逝,“还有事?”   “那日去北凉的途中,我与岚姑失散,至今未再见过。殿下能否恩准,让我见见岚姑?”   “好。”   墨色长衫渐渐远去,廊间灯火通明,将他拉了细长的背影。   伽罗站在门前,一直到谢珩走远,才回身进屋。心中忐忑担忧淡去,这座辉煌宫室也不再如从前压抑,她对烛静坐良久,含笑入睡。   *   岚姑果然被接入东宫,按谢珩的口谕,留在南熏殿陪伴伽罗。   彼时伽罗才从堆成山的书卷中出来,见着岚姑,欢喜非常。说起别后经历,自是庆幸劫后余生。有岚姑陪伴在侧,伽罗诸事无需多费心,便专心投身纸堆。   谢珩抽空过来两回,除了命人给伽罗备齐起居用物,也帮着翻了几本书。   奈何书海浩瀚,关乎异族的记载甚少,想寻出这独特的凤凰,并不容易。   伽罗连续三日无甚收获,沮丧之余,往近处散心。   东宫内殿宇连绵,固然恢弘威仪,客舍外除了惯常的绿柳亭台,并无多少景致。且因家令寺照看得勤谨,花木虽繁盛,却被修建得规规矩矩,虽不落东宫威仪,到底失了天然逸趣。伽罗在久居淮南,整日徜徉于精致园林间,对着殿侧有限的景致,实在难提兴趣。   四月将尽,芳菲已谢,天阴着,凉风吹来,夹杂隐淡香气。   伽罗循着香气慢行,渐渐走至水畔。   这方湖显然是人力挖凿而成,占地颇广,远处绿树萦绕,楼阁傍水,近岸处长满荷花。这时节荷叶碧绿层叠,叶底竟还有白鸭凫水,倒是意外之喜。   伽罗临水而坐,折叶戏水,猛听有说话声渐近,抬头看去,竟是韩荀!   韩荀也正诧然驻足看她,两人对瞪片刻,韩荀忽然面色微沉,疾步往谢珩书房而去。   *   书房内,谢珩正埋首处理文书。   ——无需在嘉德殿接见官员议事的时候,谢珩更喜欢叫人把文书搬到昭文殿,除了亲信的东宫近臣外不见旁人,清净自在,更宜思索。   韩荀入内叩拜,将要紧的事禀报完毕,却迟疑不肯走。   谢珩诧异,抬眉道:“先生还有事?”   “方才经过湖边,微臣看到了傅伽罗。据臣所知,当日殿下将她赠予鹰佐后,鹰佐已派人护送她回北凉,却不知怎会在这里?”他恭敬朝谢珩拱手,见谢珩挑眉不语,便道:“难道是殿下派人,又将她救回了?”   “北凉虎狼之地,不宜女子前往。”谢珩道。   “可殿下是否想过后果?”韩荀憋了一路,见他云淡风轻不甚在意,急道:“云中城里,殿下示鹰佐以铁腕,联合蒙旭内外夹击,才能迫使鹰佐撤军。他大费周章索要傅伽罗,必是事关重大,若他得知殿下出尔反尔,劫走傅伽罗,岂不恼怒?倘或边境再起战事,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   “先生所虑甚是。不过傅伽罗是西胡所劫,鹰佐要寻晦气,也该去找西胡。”   韩荀愕然,抬头看向谢珩,发现他竟然带了些许笑意。   这般神态与平日截然不同,韩荀追随惠王多年,于谢珩性情也知之颇深。   韩荀渐渐严肃,拱手道:“微臣斗胆,敢问殿下,是否对傅伽罗起了恻隐之心?”见谢珩未曾否认,他面色渐变,最终撩动袍角跪地叩首,肃然道:“殿下,万万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谢珩:不止起了恻隐之心,还起了其他的心~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谢珩居然有脸问我是不是怕他。   废话,拿钢针戳你指缝你不怕啊!   话说存稿箱好不靠谱,老是私自吞了章节不吐QAQ ☆、018   谢珩幼时受教于苏老先生,待他自请外放后,便由韩荀指点,虽有君臣之分,却常执以师礼。见韩荀行重礼,不免伸手扶起,道:“先生有话且说,何必如此。”   “当日殿下曾说,以女子议和是我辈的耻辱。所以云中城外,殿下冒险营救傅伽罗时,微臣并未多言劝谏。可如今情势分明,鹰佐索要傅伽罗是为私事,与国事无关,殿下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救她?这般举动,得不偿失啊!”韩荀痛心疾首,“殿下难道忘了她的身份!”   “傅家之女,高家外孙,时刻未忘。”谢珩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皇上,听说那日宫宴,皇上曾为傅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傅家当年跋扈,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皇上、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父子之间,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谢珅的恩师,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谢珩颔首,“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发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发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速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谢珩说要救我爹爹!我是不是……不该再恨他了……   不对,还是见到爹爹再销账。 ☆、019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投身故纸堆。   她虽出身侯府,却自幼流离,幼时随傅良绍住在治地,其后在京中两年,又被送往淮南。这些年虽结交过朋友,对京城的人事却颇为陌生。而今身处困境,更是难以寻到助力。想要报答谢珩,唯有尽快寻出关乎长命锁的真相,或许能对他有用。   好在东宫藏书极丰,弘文馆内聚集众多名儒学士,几代藏书积攒下来,包罗万象。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逐页翻查极为缓慢,因心里着急,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岚姑见她这般夙兴夜寐,熬得眼睛都红了,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时常为伽罗解乏,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便寻了个垫子坐着,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任由岚姑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岚姑那日昭文殿中的事,诧异之余,难免好奇旧事。   待岚姑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皇上结仇,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不知内情,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岚姑,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岚姑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徐相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徐相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岚姑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岚姑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徐相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鹰佐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岚姑。”伽罗翻身坐起,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笑意盈盈,“这回能从鹰佐手中逃脱,全仗太子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负。”   “那我去搬书。”岚姑亦含笑起身。   伽罗喝茶润喉,依旧投身书堆。   *   数日苦熬后,伽罗虽未能查明来处,却终于从一部残卷找到了线索——   那套书年头甚久,虽拿上等书装着,里头却破损甚多。书里专讲各处传说,纵贯数百年,横贯南北东西,收得甚是齐全。内中有幅凤凰栖梧桐的图画,其中凤凰与伽罗锁上的全无二致。   只是书籍残破,右下角多被蠹虫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难以追溯。   伽罗对着残页苦思,猛然想起幼时仿佛在京外一处寺庙见过此图,当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搁,丢下书卷,即往昭文殿去。   时维五月,太阳升起不过两竿高,暖和而明亮。鸟雀于绿枝间蹄鸣,柳荫下的风都似带了清香。伽罗很久没这样高兴过,脚步轻快,途中碰见杜鸿嘉,得知谢珩已下朝回了东宫,更是欢欣。   游廊交错,殿宇参差,她拎起裙角步下台阶,正想拐进洞门走近路,却听脚步渐近。   她抬头望过去,便见两名宫人引路,后头的少女满身绫罗,在大群宫人的拱卫下行来。   伽罗扫见那少女面容时微惊,忙后退两步,垂首避让在侧。   少女渐近,似在与人说话。   “……有姜姐姐陪伴,贵妃和我当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这事过去,我便请贵妃安排,邀姜姐姐一同射猎。咦——”她的锦绣珠鞋忽然停在洞门口,旋即道:“这人不是东宫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   伽罗心中微跳,屈膝行礼,便见那双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宫缎襦裙,材质出众,绣工精绝,腰间所配均是宫外难寻的宝贝。能在宫人的簇拥下这般肆意行走于东宫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谢珩的妹妹谢英娥,如今的安乐公主了。   伽罗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行礼道:“民女拜见公主。”   “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速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傅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是太子殿下召民女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首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祖父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谢珩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谢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首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   昭文殿内,谢珩正自翻书,忽听外面脚步匆匆,不过片刻,就听见侍卫齐声问安。   他才搁下书卷,安乐公主便已闯了进来,回身掩上屋门。   谢珩皱眉,“没规矩。”   “皇兄的门没关,还通传什么!”安乐公主快步走到案前,气势汹汹的,“有件事情,皇兄必须跟我说明白。那个高家的表姑娘怎么会在东宫?我看她气色甚好,仿佛高兴得很,必定是没被亏待。父皇都说了要严惩傅家和高家,皇兄这是何意?”   谢珩神情不变,只淡声道:“你见到傅伽罗了?”   “就在昭文殿外。”她双手撑在紫檀大案上,道:“皇兄怎么解释?”   “有件事需要她帮忙,暂且留在东宫。”谢珩说得含糊,起身过去亲自给妹妹倒茶:“这般风风火火的过来,是为何事?”   “别想打岔!”安乐公主不上当,气道:“高家跟我们的仇怨,皇兄比我还清楚。那个傅伽罗是高家的表姑娘,不说认罪受罚,却在这里清闲度日。皇兄对高家恨之入骨,怎么却对她例外?对了——那晚宫宴上,父皇说要处置傅家女眷时,皇兄出言劝阻,惹得父皇不悦,难道也是因为她?”   谢珩继续皱眉,“你想多了。”   “哼。”安乐公主愤愤地搁下茶杯,“那你告诉我,你恨高家,也讨厌那个傅伽罗!”   “英娥!”谢珩板起脸,盯了她一眼。   安乐公主气势稍收,却还是道:“皇兄倒是说啊。若她无关紧要,我待会就吩咐宫人,先打她二十板子出气——就当是帮她那些表亲受的。”   “高家是高家,傅伽罗是傅伽罗。我记得你那年从高家赴宴回来,哭着说高家人如何可恶,却也说傅伽罗曾帮你解围,她不曾欺负过你半分——她与高家完全不同。何况我留她,确实是有要事。”   “这种鬼话谁信。”安乐公主捧着茶杯,小声嘀咕,“你在淮南时就对她留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英娥!”谢珩皱眉。   安乐公主却不怕他,“难道不是?我都察觉两三回了……”   “她帮过你,与高家人不同。与众不同的人,容易让人留意。”   乐安公主的声音更低,“傻子才信。”   谢珩半点都不想继续这话题,坐回案后,端出东宫兄长的威严来,“究竟是何事?”   安乐公主不服气,气呼呼的将他瞪了片刻,却未再提伽罗的事。   “是贵妃让我来的。”安乐公主背转过身,缓了缓,低声道:“过些天是母妃的忌日,父皇要在城外的鸾台寺设坛做佛事,贵妃命我过来叫你,先去寺中探路安排。姜夫人和姜姐姐熟悉鸾台寺的情形,也会随我们前往。”   谢珩翻书的手顿住,眸色倏然暗沉。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兴冲冲去找谢珩,居然碰上了谢英娥,以后出门得看黄历!阿弥陀佛?( ̄o ̄).zZ?   这是两只不小心就说实话的公主妹妹以及欲盖弥彰的太子哥哥~   仙女们中秋快乐哦!!   明天见~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请假了么么哒!!(~o ̄3 ̄)~ ☆、020   伽罗回南熏殿后躲了半个时辰,得知谢珩已出宫,便安心等待。   她这些天埋身书堆,耗费心神,身体早已倦乏。如今夏日天长,后晌枯坐无事,便去小睡片刻,谁知醒过来竟已是日暮斜阳。   岚姑匆匆进门说太子来了,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谢珩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又不损挺拔风姿,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讲法,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永安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首,“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给谢珩看画忘乎所以,离得太近,他好像生气了。但是——   他的手很好看诶!   伽罗的日记本,啦啦啦~~~   蟹蟹地雷muaaa!!   言子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0-04 22:49:51   言子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0-04 22:59:17 ☆、021   自那次邺州偶遇,伽罗竟极少再想起姚谦,陡然听杜鸿嘉提及,多少觉得诧异,“他怎么在傅府外?”   “谁知道呢。”杜鸿嘉耸肩,“他在墙外站着,心事重重。”   伽罗嗤笑。   也是巧了,徐傅两家协力扶持端拱帝夺得皇位,同居相位。长姐傅姮嫁给了徐相的次子徐基,她曾动心过的姚谦娶了徐相的千金徐兰珠,如今老夫人还打算把二姐也送进徐家。这是造的什么孽?   而姚谦既然攀附了徐相,本该春风得意,站在傅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杜鸿嘉见她垂首不语,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姚谦对不住你,我瞧得出来。伽罗——姚谦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从他同窗那里,我听见了些旧事,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那个被辜负的人,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他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叫杜鸿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姚谦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逗她开心。   出得东宫,杜鸿嘉连衣裳都没换,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便有户部官员陆续出来,杜鸿嘉等了片刻,姚谦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姚谦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鸿嘉,愣住了。   杜鸿嘉呲牙,“姚谦。”   “阁下是?”姚谦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杜鸿嘉淡声道:“东宫左副卫率,杜鸿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姚谦自然记得那日杜鸿嘉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杜鸿嘉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姚谦冷着脸进去,就见杜鸿嘉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姚谦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杜鸿嘉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姚谦侧脸。   姚谦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杜鸿嘉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东宫小将本就非姚谦所能消受,加之杜鸿嘉满腔怒气,姚谦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姚谦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杜鸿嘉,“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杜鸿嘉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姚谦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姚谦目中赤红,指着杜鸿嘉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东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杜鸿嘉道。   姚谦却不信,“那人与东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杜鸿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姚谦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姚谦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姚谦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杜鸿嘉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姚谦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杜鸿嘉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谦——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姚谦将杜鸿嘉衣领揪得更紧。   杜鸿嘉挥臂格开,见姚谦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姚谦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   次日,姚谦未能去户部衙署。   谢珩下朝回到东宫,同韩荀商议过要事,又召杜鸿嘉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姚谦是你打的?”回头见杜鸿嘉脸现愕然,便道:“徐相说的。昨日你约姚谦喝酒,回去时姚谦鼻青脸肿。姚谦说是滚落楼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鸿嘉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杜鸿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谢珩淡声。   杜鸿嘉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姚谦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东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姚谦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东宫之势插手六部。”   谢珩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不可擅自借东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东宫属官的告诫。   以杜鸿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傅伽罗?傅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杜鸿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谢珩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鸿嘉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谢珩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杜鸿嘉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岚姑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发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谢珩以礼相待,杜鸿嘉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首,旋即向岚姑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岚姑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东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皇上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皇上,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陆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东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岚姑的手,“我们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端午了,吃着粽子好想念外婆QAQ   谢珩:不是给你粽子了吗   伽罗:没有外婆做的好吃。咦,乱入了什么鬼???   这篇文后天早上入V,届时会有万字更新哈,啦啦啦~~   明晚会正常更新哒   蟹蟹小院子的手榴弹muaaa!   小院子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10-07 00:04:31 ☆、022   回到南熏殿,伽罗便闭门不出。   淮南的外祖被贬官,这件事情在谢珩父子登基时,高府上下都有预料。   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快。   伽罗固然知道因缘自种,此事根源在外祖父和舅父身上,思及在淮南的数年照拂,还是难以释怀。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发担心。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软糯香甜,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发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谢珩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谢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谢珩神色微僵,看向上首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谢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谢珩就曾探过口风,彼时端拱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谢珩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谢珩起身,给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发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谢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北凉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谢珩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傅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   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爱妻长子,却是怒意更甚。   谢珩缓了语气,“倘若父皇按律论处,不作牵连,朝臣没了后顾之忧,必定感念天恩浩荡,诚心归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乐意见此。”见端拱帝脸色犹自阴沉,续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稳固后再行处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称了端拱帝的心意。   他将谢珩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着也不嫌累。”   谢珩依命而起。   旁边段贵妃见他面色稍霁,这才柔声道:“英娥,给你哥哥添茶。说了半天,嗓子该干了。”说罢又捧了茶杯送到端拱帝面前,“皇上也是,都是至亲父子,多少风浪过来了,还动不动就虎着脸,不肯耐心教导。太子是诚心为皇上考虑,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来。”   她膝下无子,将乐安公主抚养长大,加之性情温顺,安分守己,端拱帝纵对发妻情深义重,待她也颇礼遇。   婉转带嗔的劝言将怒气消去不少,端拱帝瞪了谢珩一眼,“就只会给朕添堵。”   “儿臣愚鲁,还需父皇多加教导。”谢珩带出一丝笑意。   端拱帝也不再计较,“罢了,此事我再想想。”   谢珩拱手称是。   于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复融融之乐。   *   南熏殿中,伽罗盘膝而坐,静候谢珩归来。   谁知暮色四合时,未等她动身,谢珩竟先来了。   宫廊两侧虽已点了烛,却并不济事。他身上还是赴宴时的太子冠服,应当还未回寝处换衣裳,身后并无随从,只踏着暮光大步走来。   伽罗忙迎上去行礼,晚风中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诧异,“殿下?”   谢珩将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衬着妩媚面容,赏心悦目。她平常虽也装扮,却很少这般精心,更不会刻意点染眉目双唇,增添风情。   着意的装扮是无声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态柔美。   谢珩忽然觉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过节的样子。有茶吗?”   茶当然是有的,伽罗忙请他入内。   他今日心绪不错,伽罗尽量收敛敬惧,冲茶给他斟上,双靥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谢珩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内逡巡。由窗台至书架、桌案,最后停在砚台笔架上。听侍女回禀说伽罗打听过鸾台寺佛事的时间,近日又极认真的抄经书时,他颇感欣慰,而今瞧见那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素来沉肃的神色愈见和缓。   伽罗灯边俏立,拿了瓷杯给他添茶,“殿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傅伽罗——”谢珩顿了顿,又闭口不言。   伽罗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问,返身在桌旁坐下。   “从宫里出来,想来此处坐坐。”谢珩觑向伽罗,烛光下但见美人如画,比从前添了几许妩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当日鹰佐说她“又香又软,蚀骨销魂”,谢珩后来明白那是鹰佐在搪塞。否则以傅伽罗这样子,若当真被鹰佐欺负,哪会风轻云淡?   只是……又香又软他早就知道,蚀骨销魂呢?   身姿袅袅婷婷,纤腰盈盈如柳,渐渐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绽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谢珩轻咳了声,起身踱向书案,随手翻起伽罗那本佛经,“你抄的?”   “听说文惠皇后的佛事将近,抄本经书,聊表心意。”伽罗随他走过去,目光微垂,“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傅家与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罗心知肚明。殿下宽宏大度,伽罗无以为报,唯有虔心抄诵经书——这是外祖母从前教我的。”   谢珩觑她一眼,翻着经书。   簪花小楷写得整齐秀丽,看得出她很认真。傅玄狠毒奸诈,高探微随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长在傅、高两府,却还是玲珑剔透,十分难得。   “随我走走。”他说。   伽罗依言跟随在后。   晚风薄凉,渐渐行至湖边。临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风挑了数盏灯笼。亭中有石桌,搁着两坛酒,再无他物。   战青笔直的站在那里,待谢珩进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备好了。”   谢珩颔首,令他退下,随手拆开酒封,就着酒坛喝了两口。转头见伽罗还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坛酒,“尝尝?”   “这个吗?”伽罗瞧着酒坛,颇为惊讶。   今晚的谢珩很奇怪,从初见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觉出来。从前他神情冷肃,虽宽宏大度地帮了她,却总是威仪不可亲近。今晚却无端叫她来散步喝酒……   难道是那卷经书的功劳?   伽罗猜疑不定,毫不犹豫的拆开酒封,捧起来喝了两口。   不是预想中的辛辣,入口绵软,甚至有清香扑鼻。她在淮南时也喝过酒,虽然量浅,却也不惧酒味,喝了两口放下,偷偷擦拭唇边酒渍。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会责备。但伽罗却觉得过瘾,抬头看向谢珩,便见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触,谢珩仿若无事的挪开,旋即坐在水边喝酒。   伽罗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搅扰,就在旁边陪着,偶尔喝两口。   苍穹浓如陈墨,唯有灯笼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极低的风里,谢珩忽然开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听到她们议论,才知道外面的动静。”   谢珩颔首,未再多说。   酒坛渐渐空了大半,伽罗醉意深浓。   酒壮人胆,这话是没错的。原先的顾虑敬畏皆被酒意冲走,伽罗决定开口,“其实在听到虎阳关大败,殿下和皇上回京的消息时,外祖父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说过,当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终会自食恶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不过殿下,外祖母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插手过这些。”   “我知道。”谢珩颔首。   “殿下答应帮我搭救家父,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该贪心。”伽罗侧身,蹲在谢珩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抚养,待我极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曾阻拦过外祖父和舅父,但是没用。殿下——她真的是无辜的。”   谢珩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皇上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谢珩的膝头,道:“倘若皇上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谢珩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东宫太子,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谢珩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首,直直栽向谢珩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谢珩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谢珩膝头,睡了过去。   谢珩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谢珩却知道,不远处是比东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谢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傅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谢珩瞧着她,心绪翻滚,忍不住靠近,双唇触到她的脸颊。   柔软温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觉得这个偷亲突兀,它是蓄谋已久滴!远在回京之前。后面陆续写到淮南的事时就清楚啦~   不知道有木有人记得钢针逼供的那章,谢珩是专门让伽罗趴在了案上背对他,因为面对面的时候,对着她可怜无辜的小眼神,他连吓唬都下不去手~~23333   .   这篇文明天就入V啦,明早10点会有万字更新!鼓掌!以后会保持日更,当然会更肥,视状态加更~也希望仙女们能支持正版,毕竟码字真的好辛苦,尤其是碰上谢·死鸭子嘴硬·珩这种该死的闷骚TAT~   蟹蟹佳的地雷~~么么哒!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10-07 19:12:09   另外,开了两个存稿,写完这篇就填,一篇轻松点的古言甜宠,一篇现言宠文,感兴趣可以收藏下哈~我这儿眼巴巴的盼望收藏呢嘤嘤嘤!   文案较长,就不增加麻烦啦,传送门如下: ☆、第23章 023   伽罗醒来时有些发懵。   她望着头顶的撒花软帐出神,脑中混沌, 不似平常灵光。抬手揉两鬓, 仿佛黏成一团的线被慢慢搓开, 思绪稍稍清晰, 却还是觉得困倦,想要抱着被子再睡两个时辰。   然而不能再睡了,外面天光早已大亮。   伽罗叫了声“岚姑”, 坐起身打个哈欠,外面岚姑捧着衣裳进来,将内帘挂在金钩。   “昨晚大抵喝多了,头疼得很。早知道那酒后劲儿大, 就该少喝点。”伽罗边穿衣裳边抱怨,黏在岚姑身上, “身子难受得很。岚姑,帮我做碗醒酒汤。否则这一天都打不起精神。”   “醒酒汤早就备着了。”岚姑含笑,帮她整理好衣衫, 再去洗漱梳妆。   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鸟声啼鸣。   伽罗直至洗完脸,才觉精神了些,想不起昨晚的事, 只好趁着梳头时问岚姑, “昨晚我是如何回来的?没有得罪殿下吧?”   岚姑神情古怪, “姑娘当真不记得?”   “就记得我恳求殿下为外祖母说情, 余下的都没印象。”伽罗瞧着岚姑的神色, 心生狐疑,“怎么,难道我昨晚做错事了?”   岚姑连忙摇头,拿篦子慢慢给她梳头醒神,“没有。只是姑娘头回喝醉,连我都意外。从前总觉得姑娘年纪还小,放心不下,昨晚瞧见才想起来,姑娘都十四岁了。若不是出了事,都快到了定亲的年纪——”她端详着镜子,叹道:“姑娘本就生得好,如今是越来越好看了。”   伽罗笑了笑。   她原只是想借酒壮胆,自己都没想到会醉成那样。   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她揉着眉心,问道:“昨晚何时回来的?”   “昨晚姑娘回来将近子时了,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岚姑说得含糊。   伽罗闭眼打哈欠,听进去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岚姑又道:“不过有件事,姑娘心里需有个数。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说话算数,闹了好半天。这不算什么,姑娘当时可是直呼太子的名讳。”   “直呼名讳?”伽罗霎时睁开眼睛。   岚姑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说的是——谢珩,你可要说话算数。幸好当时太子殿下也醉了,没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过也是醉了糊涂,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   伽罗瞪着眼睛,看到镜中岚姑强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无奈。   完了。果然醉酒误事。   *   这两日谢珩格外忙碌,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伽罗记着那直呼名讳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内闲坐翻书。   这一日将书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闲坐,看那笼中金丝雀戏弄颈间挂着的香囊。   将近晌午,忽听远处人语喧嚷,不过片刻,就听外面有人怒气冲冲的,“傅伽罗在这里?叫她出来!”话音隔着院墙,门口的侍女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傅姑娘,公主驾到。”   乐安公主?   伽罗皱眉,当即起身。还未迎两步,乐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门口。她似顿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这里!”   “拜见公主殿下。”伽罗施礼。   乐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风的进了小厅,却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罗满腹狐疑,瞧见岚姑面满忧色的想随她而入,连忙摆手示意。待进屋掩上门扇,又行了一礼,“不知公主寻民女是为何事?”   “皇兄给你这地方倒很好。傅家的人获罪被监看,你却在东宫逍遥,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皇兄待你还真是与众不同!”乐安公主回身盯着伽罗,语气轻慢,“说吧,你苦心缠着皇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伽罗忙道:“殿下误会了。太子殿下安排民女住在此处,是为查访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还会依罪论处。民女只是奉命行事,并无他念。”   乐安公主冷嗤了声,隔了两三步将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热,被你蒙骗,休在我跟前装腔作势。傅家和高家的旧仇,我不跟你计较已是宽宏,你却不知足,偏要去蛊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责备!皇兄为傅家女眷说情,这我不恼。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长兄,你却要他为高家的儿子说情,傅伽罗——你到底长没长良心!”   伽罗满头雾水。   求谢珩为外祖母说情,这事她认。可表兄的事……   何况,谢珩竟然会为高家表兄说情?   伽罗屈膝行礼,缓声讲道理,“殿下这话从何说起?高家是民女外祖家,民女自然盼望表兄平安。这一点,民女承认。可太子殿下是何性情胆魄,殿下难道不知?民女自身都难保,即便去求情,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怎会被蒙蔽?”   “可他就是听了!否则以他对高家的厌恨,只会处死高家所有人,哪还会劝父皇依律论处,不做牵连。”乐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果真不假。皇兄那样睿智的人,竟也会被你欺瞒!”   “民女不敢欺瞒。”   “敢不敢欺瞒,与我无关。但你留在东宫,终究是祸害——来人!”乐安公主忽然扬声叫宫婢嬷嬷入内,“将她带到宫里,交给母妃看着!”   “殿下这是何意?”伽罗惊愕。   乐安公主冷笑,“只是进宫,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宫里寻你便可,慌什么?”言罢抬步,便往外走。   数名嬷嬷当即困住伽罗,带她往外走。   伽罗难以反抗,遂朝岚姑递眼色,叫她去寻杜鸿嘉。谁知岚姑没走两步,乐安公主便高声道:“我是奉旨来带人,谁敢通风报信,以抗旨论处!”言毕,指使人上去,也将岚姑捉起来。   岚姑当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确实……”   “把嘴堵上!”乐安公主不耐烦,随口吩咐,便抬步出了院门。   伽罗在嬷嬷的围困下随之前行,回头见岚姑满面惊慌的试图挣脱,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讨苦吃——若乐安公主只是临时起意,杜鸿嘉或许还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圣旨旗号,若杜鸿嘉再阻拦,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轻,这等情形下,抗拒无益。   只是入宫之后,当如何应对?   心中迅速盘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阵,忽觉前面脚步停下。   伽罗诧然瞧过去,晌午刺目的阳光下,谢珩负手站在甬道上,身后战青和杜鸿嘉左右侍立。他脸上隐然焦灼,眉目微沉,向乐安公主道:“怎么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让我带她入宫。”   “父皇?”   “皇兄不信?太极殿里皇兄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连贵妃听了都生气!父皇吩咐我将傅伽罗带进宫,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东宫。”乐安公主见他还拦在跟前,怒犹未歇,“皇兄难道想抗旨?”   谢珩纹丝不动,沉声道:“父皇怎会知道傅伽罗在东宫?”   乐安公主噎住,低头不答。   谢珩脸色愈发难看,“我不放人。”   “皇兄!”乐安公主急了。   谢珩却不理会她,沉肃的眉眼扫过来,压向围着伽罗的嬷嬷,“谁许你们在东宫放肆?”他素来威仪尊贵,而今沉声薄怒,愈发令人敬惧。那几位嬷嬷虽未放开伽罗,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态度却收敛不少,目光只在谢珩和乐安公主之间游移。   谢珩微怒,厉声道:“放人!”   嬷嬷惊惧,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乐安公主也恼了,“不许放人!皇兄!今晨太极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气,难道还要固执?父皇带走她,并无歹意,不过是想令皇兄收心,专心政务,辅佐父皇。傅伽罗再要紧,难道还能跟父皇相比?还是说——”她瞥了伽罗一眼,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当年救过她,就想一直护着她?”   这话令伽罗诧异,他下意识看向谢珩,便见他也露愕然神情,往这边瞧过来。   目光相触,谢珩迅速挪开。   伽罗微讶,细想乐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惊之极。   谢珩却已冷着脸道:“战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乐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随我入宫,我跟父皇解释。”   乐安公主极不情愿,却挣不脱谢珩的力道,满声抱怨的走了。   ……   伽罗呆站在原地。   当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谢珩?   她满心震惊,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宫婢嬷嬷远去,谢珩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傅姑娘,请吧。”战青在旁提醒。   伽罗仿若未闻,木偶般立在那里,错愕又疑惑,震惊又欣喜。   她还清晰记得云中城外河畔的情形,谢珩说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后来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牵强。她一直以为他说的是实话,一度以为恩公当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谢珩?   他为何撒谎?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时不记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后,总该认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丢失,被陈光带人寻回,她提过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着玉佩,详细盘问。彼时,他是否已想起旧事?   那玉佩本该是他的东西,可他却不动声色的归还。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对着玉佩沉思,却又不肯说实情,骗她说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乐安公主点破时,他也迅速挪开目光。   他究竟什么意思?   *   伽罗回到南熏殿,寻了本书随意翻着,却总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时将至,终于没了端坐翻书的耐心,出门问岚姑,“殿下还没回来?”   岚姑摇头。她并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见伽罗回来就心神不宁,颇为担忧,“姑娘莫急,待会若还没消息,我就设法去寻杜大人。他能出入东宫,又待姑娘好,咱们找他帮忙。”   “没什么烦难的事,岚姑别担心。”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握着岚姑的手回到屋中,简略解释道:“是有件要紧的事,想找太子问明白。他此刻应该快回了——”她下意识的往外张望,宫灯映照的庭院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岚姑帮我备热水吧,我早些回来。”   岚姑应了,寻了披帛搭在伽罗肩上,送她至门口。   此时虽已入夏,夜间还残存些许凉意,初至院外,披帛挡风正宜。   伽罗急于求证,走得极快,到得昭文殿外,里头灯火虽明,却显然没有谢珩的踪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连脸上也热得红扑扑,被夜风一吹,忽冷忽热。   殿外侍卫认得伽罗,请她往偏厅稍坐。   伽罗哪里坐得住?两杯茶喝下去,心里还是静不下来,不自觉走至窗边望外。   夜色愈深,风过处,殿前槐叶哗哗作响。沙沙叶声里忽然夹杂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伽罗此时耳力敏锐异常,当即留神,听得脚步渐近,心跳不自觉又快起来,才走至厅门,就见拐角处人影匆匆,谢珩神色冷肃,快步走来。   他似察觉不同,目光四顾,迅速落在厅门口的伽罗身上。   脚步稍微一顿,谢珩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罗免礼,道:“何事?”   “有件事想请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时。深夜叨扰,还请殿下勿怪。”伽罗道。   “哦。”谢珩解下披风,随手丢给侍卫,“进来。”   伽罗随他进屋,待侍卫阖上屋门,便深吸口气,想要说得委婉些,脱口而出的却还是求证的话,“今日公主说殿下曾在佛寺救过我,此事当真?”   谢珩已行至案边,背对着她,随手翻阅新送来的文书,并未回答。   伽罗上前两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谢珩转过身来,神情是惯常的冷清,“当日顺手而为,不必放在心上。”   伽罗仰头瞧着他,满室烛光映照,他魁伟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却让人觉得刻意。他看往别处避开目光,有些别扭似的。自相识以来,他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极力回避,仿佛难为情,与他一贯的霸道强势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着他,目光分毫不动。   佛寺后的湖水中,少年动若惊鸿,锦衣玉冠,却带着神情可怖的昆仑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罗看来,半点都不可怖,甚至显得可爱——仿佛他的主人还是个童心未泯的顽童,会拿它逗家中幼妹,会拿它吓唬邻家少女。   伽罗无数遍想象过面具后的面容,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谢珩。   沉默隐忍的谢珩,凌厉冷肃的谢珩,威仪端贵的谢珩。   昔日顽皮矫健的少年与今日的东宫太子重叠,伽罗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庄重行礼,“当日救命之恩,伽罗时刻未忘。不管往昔还是今日,殿下都对我恩重如山——”她抬头,看到谢珩拿眼角觑着她,遂盈盈而笑,“往后但凡殿下有命,伽罗必定竭力报答!”   从他答应营救父亲开始,感激报答的话似乎已说了许多遍,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完。   伽罗自顾自的笑了笑——从前对谢珩心怀敬畏,总觉得他威仪不可亲近,仿佛稍有不悦就会变脸,阴沉着脸拿钢针往她指缝招呼。所以即便数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却觉得他面目和善了许多。   她终于得见恩人面目,一桩心事了却,欢喜而感激。   谢珩将她觑了半天,见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娇憨之态,冷清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旋即淡声道:“我救你,又不是为求报答。起身。”   ——何况,你也曾帮过我。   当然,这句话是谢珩在心里说的。   伽罗笑而不语,应声而起。   其实她本还想提高家的事——乐安公主说谢珩因帮高家表兄开脱而与皇上争执,她记得很清楚——不过,谢珩帮她的事实在太多,一件件谢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谢珩恩怨分明,若皇上量刑过重,他稍作开脱,是为公而非为私。倘若她来致谢,也未免刻意。   更何况看谢珩这别扭态度,仿佛不习惯被人感激。   伽罗忽然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拿冷肃的态度来震慑旁人,而非让人觉出善意。   先前骗她说恩人已死,不肯承认,大抵也是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旧事,心中莞尔,又道:“还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损,是不小心被香头烫损。请殿下见谅。”   “无妨。蝴蝶绣得很好——她会喜欢。”   “嗯?”伽罗没听清后半句。   “那是我母亲的旧物。她喜欢蝴蝶。”谢珩瞧着她,解释道。   伽罗恍然,冲谢珩笑了笑,手指绞玩衣带。   室内高烛静照,两人片刻沉默,谢珩又轻咳了声,道:“父皇想见你。为西胡的事。”   “西胡?”伽罗愕然,“怎么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携重礼而来,单独求见父皇,想要见你。父皇问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北凉为由,推拒他们。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颇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带你入宫——”谢珩忽然扯出极浅的笑意,“傅伽罗,看来你果真身份特殊。” ☆、第24章 024   伽罗十分意外。   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这是何等庄重的礼仪, 她可以想象到。议和途中, 西胡闹出的诸般事端皆是为了长命锁, 那么这次, 西胡意欲何为?   听谢珩的意思,他们是信了她身在北凉的谎话?   诸般疑惑浮上心间,伽罗愕然看向谢珩。   谢珩显然也想不透其中奥秘, 只道:“西胡派来的使臣是西胡国相之子。我说你在北凉,他并没意外,只露失望之色。他们被安排在鸿胪寺暂住,宫中耳目繁杂, 明日你进宫时,最好扮作学子。”   这道理伽罗自然明白。   谢珩父子初掌帝位, 虽已将太上皇的女眷安排在西北侧的兴庆宫中居住,皇宫中毕竟有前朝旧人残存。徐相贼心不死,于宫廷内外必定安插有眼线。他手里又握着彭程, 跟鸿胪寺往来密切, 未必不会插手此事。   万一她不慎露了形迹,于谢珩无益。倒不如装扮为学子,能掩人耳目。   伽罗晓得此事要紧, 忙应了。   临别时, 谢珩又道:“对于傅家和高家, 父皇仇恨最深。明日进宫时或许会受点委屈。”   “我明白, 谢殿下提点。”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   心中忐忑, 却又燃起幽微的希望。   当晚,谢珩便派人送来了一套弘文馆学子的冠帽衣衫。   弘文馆隶属东宫,里面除了极丰富的经籍图志外,亦有校书刊刻等职能,其中最令人羡慕的,是馆中有学生数十名,皆选自皇族亲贵及朝中高官的子弟,令无数人艳羡。   这些学子的冠服都由东宫供给,谢珩要寻一套做好了尚未用过的,易如反掌。   只是男女身段毕竟不同,伽罗年方十四,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穿了那衣裳,宽处太宽,窄处过窄,只好让岚姑连夜改改。   *   翌日清晨,伽罗穿戴整齐,往昭文殿中去,谢珩已经在等她了。   司空见惯的学子冠服穿在她身上,竟也挺合身。满头青丝皆拿玉冠束在头顶,四四方方的弘文帽遮住了半个额发,翠眉之下是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巧鼻红唇衬着白腻的肌肤,愈发显得秀气绝伦。她的衣衫稍稍改过,腰间应当是缠了东西,不至于太过纤细。   然而她毕竟生得苗条,穿了这衣裳,愈发显得身姿修长。   清秀斯文的姿态配上那张绝美的脸,全然是个翩翩少年。   她此时若骑马从朱雀长街走一趟,怕是能倾倒万千少女,掷果盈车。   谢珩站在阶前,看她一步步走近,最终在他跟前作揖,“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谢珩步下台阶,看到她的冠帽稍稍歪斜。   他命伽罗抬头,看向她颔下,果然那朱红色的衔珠红绦系得不够牢。方才走路时她姿态端正,并无大碍,待垂首行礼,那帽子稍松,自然微微前倾,歪向一侧。   “御前失仪是大罪,不怕帽子掉下来?”   谢珩随手将其扯开,扶正了冠帽,手中捋顺了红绦,在她颔下系起。他离京前偶尔去弘文馆读书,也会嫌这红绦难受,然而规制难违,久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要系得恰到好处并非易事,需经常练习。   他修长的手指绕着红绦,娴熟的打了个结,估摸松紧差不多了,道:“如何?”   “不习惯。”伽罗头回被谢珩当众关照,有些拘谨,垂眸微笑。   “低头试试。”   伽罗依言低头,那帽子还是稍稍歪斜。   谢珩遂将珠结推得稍紧,叫伽罗再试两次,直至帽子松紧适中,才将那红绦扶正。   她的肌肤柔软细嫩,颔下生得最为软腻,手指轻轻触及,那感觉令人眷恋。   谢珩垂眸看着伽罗,见她脸颊稍稍涨红,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退后半步,端详片刻,觉得妥当了,才抬步往外走。   东宫位于皇城东北侧,出门往南,经一处夹道出去便是长街。   这条街非寻常百姓所能涉足,自然格外清静,四名宫人在前开路,伽罗紧跟在谢珩侧后方,再往后则是随行的左右卫率。二十余人的队伍行过,脚步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带得伽罗心里稍稍紧张。   她虽出身侯府,祖父又是皇帝宠臣、朝中右相,却从未进过皇宫。   ——祖母时常带在身边的只有长姐傅姮。那位结实遍了永安帝膝下的诸位公主,伽罗却至今才见过一位新册封的乐安公主,幼时经历天壤地别。   长街宽阔,可容六辆马车并排行驶,两侧的朱墙延伸向一座巍峨的城楼。   那是皇城北面的玄武门,门内便是皇家禁苑,天子住处。   宫墙延绵,或宏伟或低矮的殿宇错落,飞檐斗拱庄严又不失轻灵,向碧空飞扬。   行了许久,终至紫宸殿外。   外朝三殿在整个皇宫最为雄伟庄重,紫宸殿便是其中之一。汉白玉栏杆环绕之间,两层的宫殿坐落在三层垒台之上,修建得富丽典雅,两侧偏殿如同鸟翼拱卫,凌空以拱廊连接,碧空长天之下,望之油然生出敬意。   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侍卫站得整齐,数位官员站在阴凉处,等待宣召。   皇帝寻常的朝会议事都是在宣政殿,能来这紫宸殿的多是近臣高官、勋贵皇亲,其中有些人曾与傅府往来殷勤,却在虎阳关大败后,避之不及。   伽罗远远瞧见,唇边笑意嘲讽。   谢珩带伽罗近前,便有内监迎上来行礼,“启禀殿下,皇上正与左相大人议事……”   “不必打扰。”谢珩摆手,示意伽罗在门侧站着,便往旁边去与其中一位官员说话。   伽罗垂首,看着十几步外谢珩的墨色袍角,说话声断断续续。   没过多久,殿门轻响,伽罗猜得应是左相徐公望议事完毕后出来,忙将头垂得更低。眼风扫过去,青衣之上绣着九章纹,侧脸神情肃穆,虽是出入皇帝居处,却步履端正从容不迫,正是与谢珩父子争权争得正厉害的徐公望。   他见着谢珩,很客气的行礼称殿下,谢珩也以徐相称之。   一位是新晋东宫、根基尚浅的储君,另一位是朝政实权在握,多年经营后势力盘根错节的实权宰相,伽罗站在三四步开外,都能觉出客气之下的暗涌。   内监很快就出来了,请谢珩入内。   伽罗深吸口气,见谢珩招手,便跟在他身后。   *   比起外面的阳光刺目,殿内稍显昏暗,伽罗眯眼走了两步适应过来,这才觉得殿内其实也很亮堂。   铜铸鎏金的香炉中青烟袅袅腾起,是唯有皇家可用的龙涎香。   两侧帘帐长垂,正中紫檀长案背后,须发半白的皇帝端坐在龙椅上。他年纪才四十五,却因成年后受挫极多,颇显沧桑老态,也因这份沧桑而添威仪。双眼周围虽已有了皱纹,目中却有精光,轻轻一扫,便似能看透对方的心思。   伽罗在淮南时远远见过他数次,而今近观,更觉其威严之态,非常人可比。   在端拱帝的目光自谢珩挪向她之前,伽罗迅速的收回目光,恭敬垂首,跪地行礼。   端拱帝示意谢珩免礼,往伽罗身上扫了一眼,道:“抬头。”   伽罗遵命抬头,却不敢直视龙颜,只垂眸瞧着地面。   上首端拱帝冷笑了两声。他向来说话缓慢,像是字斟句酌后才说出来,声音也颇低沉,若有万钧之剑悬在头顶,令人敬畏又不敢放肆。如今他冷声低笑,更令伽罗心中畏惧,不自觉的握紧袖中双手。   上首的目光却还是如重剑压下,伽罗哪怕瞧着地面,也难以忽视。   这般沉默的氛围令人压抑,进而忐忑畏惧,甚至连呼吸都快要屏住。她将袖子揪得极紧,忽听旁边谢珩道:“父皇,她就是傅伽罗。”   “知道。”端拱帝意有不悦,告诫般瞧了谢珩一眼。   伽罗身上重压为之一松。   端拱帝再度看向伽罗,道:“西胡与北凉所为何事,从实说来!”   “回禀皇上,西胡与北凉确切想做什么,民女并不知情。只是先前北上议和,民女与鹰佐有过一面之缘,他曾问及一枚锁子。民女猜测,他所指的应当是民女自幼佩戴的长命锁。”   伽罗昨夜已思考过此事,便如实禀报。   “那长命锁有何特殊之处?”   “皇上恕罪,民女也不清楚。”   “哦?”端拱帝沉吟一声,蓦然厉声道:“你的东西,你会不知情!”   “民女惶恐,但确实不知。”伽罗握紧双手,竭力镇定。抬眸时,端拱帝眼含审视,面带不悦。   她当然不愿意戳老虎鼻子,猜得谢珩父子已将她身世查得清清楚楚,便不隐瞒,将长命锁的来龙去脉说了,只说此物承自母亲南风,并不知最初来处,她近来虽翻查典籍,却几乎毫无头绪。至于余下的事情,譬如鸾台寺的那副图,她只字未提。   端拱帝竟也未问此事。   听罢伽罗回禀,端拱帝面上厌恶之色更深,道:“傅家的人果然麻烦——西胡使臣为何而来?”   “民女不知。”   “你不知?”端拱帝冷笑,蓦然重重拍案,“欺君可是重罪!”   伽罗本就对他心存畏惧,被这拍案吓了一跳,身子瑟缩,目光却依旧坦荡,分毫未曾闪避。   旁边谢珩适时出声,“父皇息怒。此事连儿臣都不得要领,她确实不知情。自议和之事后,儿臣发觉事有蹊跷,遂设计夺回傅伽罗,将她禁足在东宫。她的举动皆在儿臣监看之下,倘若与旁人勾结,必会被发觉。西胡派遣使臣过来,应是另有图谋,非她所能安排。”   “朕没问你!”端拱帝没好气。   伽罗明白谢珩所指,亦坦然道:“皇上恕罪。民女北上途中几番遇险,几乎死在西胡人手中。民女生在大夏,长在大夏,即便人微力弱,也愿为皇上效劳,绝无勾结外人之心。西胡的举动,民女确实不知情。”   端拱帝冷哼,“无心勾结外人?那个傅玄,跟北凉可处得很好!”   “长辈举止,民女不敢妄言评判。但民女若有私心,早已随鹰佐进入北凉,又怎会任由太子殿下……囚禁在东宫。”伽罗垂首,“囚禁”二字说得有些心虚,旋即道:“皇上圣明,还请明察。”   这道理端拱帝当然明白。   他冷眼将伽罗瞧了片刻,又道:“长命锁的事仍旧没有头绪?究竟是何物,呈上来。”   “皇上恕罪,民女并未带它入宫……”伽罗低声。   端拱帝稍怒,就想发作,旁边谢珩道:“那长命锁形制与旁的无异,只是雕的凤凰与众不同。弘文馆中相关的书籍,儿臣均已翻阅过。那锁子来历不明,或许傅伽罗的外祖母会知道内情。”   “高家那个老妇?”端拱帝皱眉。   谢珩拱手道:“是她。父皇不如羁押她上京,交由儿臣审问。”   端拱帝沉吟片刻,颔首,“一旦查明实情,尽快来报。鸿胪寺那边你亲自去一趟,能从西胡那位使臣口中问些东西,也当尽力尝试。至于这个傅伽罗——”他扫了伽罗一眼,“暂时留在贵妃宫中,方便查问。”   伽罗闻之稍惊,却不敢表露,只恭顺跪地。   谢珩却道:“儿臣思量过,此事不妥。宫中往来繁杂,徐相夫人常入宫给贵妃请安,她认得傅伽罗。”他扫见端拱帝稍稍变幻的眼眸,续道:“倒是东宫清净,没有儿臣允许,任何人难以靠近。”   端拱帝沉着脸,却没反驳。   这个儿子性情冷硬,平常伺候的人不多,东宫内事从简,先前留的人多已被清出。倒是宫中耳目众多,徐公望安插的钉子至今未清理干净,更何况还有太上皇的人。倘若徐公望得知此事后透露给北凉,难免生事端。   这节骨眼上,实在无需为这事旁生枝节。   他又将伽罗瞧了片刻,听了谢珩的建议,随后挥手命他们退下。   *   出了紫宸殿,伽罗悄悄擦拭手心的汗。   宫人往来,侍卫林立,外头还有官员等待召见,她当然不敢放肆,直至出了左银光门,瞧着左右无人,才舒了口气。   端拱帝的态度在意料之中,令她惊喜的是谢珩——   他竟然能适时提议,令端拱帝答应带外祖母上京,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而且紫宸殿里,他用的由头是外祖母知道长命锁的事,可上回在东宫的南熏殿,他又明确戳破过外祖母与她母亲并无血缘之亲,不可能知道长命锁的秘密。   那么,他今日的言行,真的是在帮她!   伽罗极力收敛笑意,侧头想跟谢珩低声道谢,却见他也正低头看她。   “出门没带长命锁?”谢珩觑着她,神情冷肃,语气却仿佛打趣,“欺君是砍头的罪。”   伽罗咬了咬唇,送上个笑容。   谢珩不为所动,“父皇会召见你,只是因为西胡使臣特意前来,事有蹊跷,所以查问事由。他手握天下,江山国库皆在掌握中,还不至于对你那长命锁感兴趣。”   小心思被窥破,伽罗脸上稍稍一红,低头道:“是我狂妄了,请殿下恕罪。”   谢珩轻哼了声,听得后头内监追上来说皇上另有要事召他过去,便吩咐战青先送伽罗回东宫,随即匆匆离去。   伽罗恭送他离开,起身时翘着唇角笑了笑。   她确实藏有私心。   长命锁能牵动西胡和北凉,毕竟事关要紧,除了她和谢珩、岚姑,尚无旁人知晓。她相信谢珩不会打锁子的歪主意,端拱帝可未必——被困淮南数年,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却能趁着永安帝被俘的时机,令永安帝的太子吐血而亡、幼子暴毙,而后迅速携子入主京城,这位皇帝的手段,细想起来令人心惊。   如今京中情势不稳,端拱帝忙着稳固权力,自然看不上这枚长命锁。   可倘若有一日事关邻国呢?   对于擅长权衡之术的帝王,倘若有件东西能令邻国稍稍掣肘,必要时他真的不会动心?   小动物的直觉都很敏锐,对于这个皇帝,伽罗不敢信任。   那枚长命锁,她想尽量不引端拱帝注意。 ☆、第25章 025   从紫宸殿回东宫,需穿过皇宫东北侧的一带宫苑,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 是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宫里太后早已仙逝, 又无中宫皇后, 一切事务皆交由段贵妃打理,此处自然比别处更热闹,内外命妇往来参拜, 宫人内监出入禀事,络绎不绝。   战青很有眼色的带伽罗绕道,选人少的宫廊走,谁知才经过两仪门, 便被叫住了——   “战青,怎么你独自在这里, 皇兄呢?”   熟悉的声音自侧方传来,伽罗循着声音瞧过去,就见乐安公主在宫人环侍之下徐徐走来, 怀中抱了只通体雪白的拂秣狗, 正在逗弄它的爪子。她的旁边,则是先前在东宫见过的那位姜姐姐。   她起初并没注意到伽罗,一双眼睛落在战青身上, 隐然笑意。   战青端然拱手, “回禀公主, 殿下还在紫宸殿中与皇上议事。”   “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莫不是——”乐安公主走近, 瞧见藏在战青背后的学子, 有些好奇的打量,待看清那是伽罗,笑意霎时收敛,声音都不悦起来,“怎么是她!”   伽罗躲不过去,只好现身,“拜见公主殿下。”   “你进宫做什么?”   “奉命入宫拜见皇上。”伽罗道。   “父皇召见你,你却穿作这幅模样?”乐安公主皱眉,将伽罗那袭衣冠打量了两遍,忽然一笑,道:“这样打扮还挺俊,难怪有胆色蛊惑皇兄。”她说话间越走越近,经过伽罗身旁时,怀中那只拂秣狗忽然伸出前爪,向伽罗怀中扑来。   伽罗受惊,下意识的闪身后避。   其实那只拂秣狗长得十分可爱,通体雪白的毛柔软而光泽,宫人精心照料之下,十分整洁。它的两只眼睛也很漂亮,许是年纪尚小,带着好奇瞧过来,惹人喜爱。伽罗知道它的性子必也是温煦的,否则宫人也不敢给公主抱着。   可她还是下意识的闪避。   因为从前随父亲住在治地时,有回她随父亲游山,被山中猎户家形如恶狼的大狗追过,从此对狗避之不及,只敢远观不敢近玩。   哪怕方才瞧见这只拂秣狗时觉得它十分漂亮,也会下意识闪避。   她退了半步才发觉失礼,忙道:“殿下恕罪。”   “你怕狗?”乐安公主唇边忽然挑起笑意,旋即道:“还是嫌弃它?”   “民女怕惊了它……”伽罗胡诌。   乐安公主挑眉,缓缓踱步,向战青嘱咐了些话,无非是鸾台寺的佛事将近,她近日要与姜姐姐同往佛寺,贵妃吩咐过,要谢珩陪同前往云云。说话之间,却有意无意的经过伽罗身边,那只拂秣狗也不知是太喜欢伽罗,还是跟伽罗有仇,但凡靠近,总要伸着爪子扑向伽罗。   伽罗竭力站得端正,待那狗靠近时却还是心里发毛,下意识的后倾。   乐安公主见那只狗待伽罗热情,心中愈发不满,也不知哪来的趣味,揪住了伽罗这弱点,便逗个不停,叮嘱战青的话翻来覆去说了一箩筐,却始终不离伽罗身侧。   伽罗渐渐克服畏惧,不再闪避,甚至还对乐安公主呲牙一笑。   乐安公主没了趣味,待绕回伽罗面前时,突然将那拂秣狗塞向伽罗怀中,“它这么喜欢你,送给你好了!”那拂秣狗当即伸直四只爪子,吐了细嫩的红舌,哈哈的钻向伽罗怀里,甚至凑向她脸蛋,妄图舔一口。   伽罗大惊之下,“啊”的一声低呼,后退两步。   那拂秣狗无人抱住,两只前爪已揪住伽罗胸前衣衫,吊在她身上,眼神无辜。   伽罗抱也不是,躲也不是,双臂微张,天人交战之间,忽觉有只手稳稳握住她胳膊,旋即墨色衣袖闪过,那只粘人的拂秣狗已被拎走。   乐安公主不满的抱怨和宫人们的齐声问安同时响起。   伽罗满怀感激,回身抬头,就见谢珩正低头看她。他神色依旧肃然,眼底却似有促狭,拎着那只狗稍稍靠近伽罗,见她皱眉躲避,适时挪开,旋即略过一抹笑意。   “这只狗是西胡使臣送的礼物,怎可随意丢弃。”谢珩正色,将拂秣狗递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哼了声,“它喜欢旁人,我就不要它!”   “还在置气?”   “皇兄偏袒旁人,我也不要你。”乐安公主还为那日东宫内谢珩蛮横的态度耿耿于怀。   谢珩神色稍缓,声音中也带了笑意,“当真不要?”   乐安公主别过身不理他,只忿忿的扫了伽罗一眼。   伽罗颇觉无辜,忽见前面绫罗衫动,那位始终沉默的姜姐姐缓步上前,盈盈向谢珩行礼道:“殿下别见怪。方才公主只是逗傅姑娘玩,并无恶意。”她的容貌很美,举止端正大方,声音柔和悦耳,盈盈行礼之间,耳畔金珠晃动,唇角噙着温和笑意。   谢珩“嗯”了声,又将那拂秣狗往乐安公主跟前送了送。   兄妹二人自幼感情融洽,淮南数年困苦中,更是相依为命。他虽性情冷硬,对妹妹却向来纵容,那日东宫中一番言辞对峙确实过于严厉,而今妹妹意犹未平,却拿伽罗来表达不满,确实不妥。   他握着一只狗爪去碰乐安公主,声音稍稍柔和,“你那里两只拂秣,若弃了这只,那只岂不孤单?”   乐安公主犹豫着碰了碰狗爪,终是咬牙,“不要它了!”   “不要就不要罢。英娥——”谢珩神色稍肃,拉着妹妹往旁边走两步,避开旁人,嘱咐道:“傅姑娘是我的客人。”   “所以呢?”   “客人该当礼遇,是我有求于她,才会留在东宫。你若是不满,找我就是。”谢珩声音压得更低,“她的事情,皇兄在父皇跟前已经很为难了。别再给我添麻烦,收收小脾气,好吗?”   这般软语哄慰的姿态,总算让乐安公主满意了些。   “其实那天是我看皇兄和父皇闹得厉害,才听了父皇的话去带她。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又没打算拿她怎样,结果皇兄就那样凶我!”乐安公主颇感委屈,将伽罗瞧了两眼,“当真是皇兄有求于她?”   谢珩颔首。   “那……好吧。”乐安公主泄气,“但是皇兄,不能再为她惹怒父皇!你将她留在东宫,不管是礼遇还是监禁,这我管不着,但倘若皇兄为她而跟父皇其龃龉,这就不值了。咱们好容易有了今日,皇兄该多体贴父皇。”   “我有分寸。”谢珩颔首。   乐安公主将信将疑,招呼那位姜姐姐走了。   谢珩随手将那只拂秣狗递给战青,继续回东宫。   伽罗一声不响的随行在后,暗暗纳罕。   自打回京,谢珩在人前都是冷厉肃然,甚至不苟言笑的态度,甚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她还当他的脸是被寒冰冻过。却原来在妹妹跟前,也会这般软语安慰,温声解释,耐心又可亲。   还真是出人意料。   *   那只拂秣狗最终还是送到了南熏殿。   东宫里并无内眷,谢珩的性子自然不会豢养这等小宠物,外头的官署与弘文馆更不宜豢养,算来算去,也就伽罗这里能细心照料,不至于埋汰它。   况且按照谢珩的说法,这狗是乐安公主点名要送给伽罗的,别人谁能私藏?   伽罗拗不过,又不忍那只毛茸茸的小狗流落在男人们手中,只能笑纳。   好在南熏殿里有岚姑在,单独寻个偏殿给它住,也很容易。   伽罗虽怕狗靠近,却也喜爱那通身柔软的白毛和双眼无辜的可爱憨态,远远瞧着,也甚欢喜。待侍女帮那狗洗完了用梳子理毛时,伽罗还在岚姑的陪同下远远碰了碰它毛茸茸的脑袋——软软的,很有意思。   谢珩回东宫后没待片刻就出城去了,这两日不在府中,东宫里边格外安生。   夏日天长,空气又渐渐热起来,伽罗暂时不能去鸾台寺,外祖母上京又需等上一阵,闲着无事,便翻书解闷。   这日午睡过后,才拿起一本书,忽听外面有人扣门,岚姑过去开了,却是杜鸿嘉。   他前两日奉命外出办事,也不知是去做什么,数日不见,竟晒黑了许多。   伽罗请他到厅中坐了。   待侍女奉茶后退下,杜鸿嘉托着茶杯举目四顾,瞧见廊下岚姑正抱了只雪白的狗进屋,奇道:“你不是怕狗吗?怎么养了一只在此?”   “没办法才养的。我远远躲着呢。”伽罗意有嫌弃,瞧见那毛茸茸的小狗,眼底还是蕴藏笑意。想起那日的情形,却又觉得好笑,遂将经过说了,提及那位姜姐姐,到底好奇,“那位姜姐姐应当时常陪伴公主,表哥可知道她是谁?”   “姓姜又能被公主如此优待的,自然是姜相府上的掌上明珠了。”   “姜相?”   “就是姜瞻大人,曾经拜过左相,当年皇上跟太上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他追随当今皇上办事,得罪了那位。后来皇上失利偏居淮南,他便失了相位,不过这位很有才干,没过半年就回到尚书的位子,做过许多好事,官员百姓无不称赞。太上皇御驾亲征的时候他竭力劝阻,后来听到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气得吐了血。那会儿朝中正乱,他力排众议,扛着徐相的压力,硬是将皇上和太子殿下请回了京城。”   这功劳的分量,伽罗当然是清楚的,不由咋舌,“这么厉害!”   “有才干也有手腕,他比徐相厉害多了。两个儿子争气,有个女婿还掌管京师宿卫——皇上能顺利登基,姜家可是立了汗马功劳。府上老太爷被定了罪名之后,右相之位空着,皇上就将相位给了他,跟徐相争锋相对,硬气得很。”   伽罗暗暗点头,“所以姜家如今该是新贵了?”   杜鸿嘉颔首,“那位姜姑娘是姜相最疼爱的孙女,整个姜府的掌上明珠,听说端方温柔,连贵妃都赞不绝口。这回鸾台寺的佛事,贵妃常请她母女帮忙,可见恩宠。”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伽罗低声喟叹。   当初永安帝即位的时候,徐家与傅家何等风光?世袭侯门,当红右相,长姐傅姮也曾时常入宫陪伴皇后,与永安帝的公主相交甚笃,美貌之名传遍京城。若非永安帝的太子年纪尚幼,怕是能入东宫。谁知数年之后,就是这般情景?   不过姜瞻与祖父毕竟是不同的。   他所跟随的君王虽然记仇,却可能比永安帝更适合主宰天下。   伽罗抿口茶,稍稍出神。   杜鸿嘉怕她思及傅府伤神,又回到最初的话题,道:“那只狗瞧着温和,不会伤人,养了也好。这东西性子忠实,等养出感情,会护主人。”   “还没等养出感情,也许我就出东宫了。”伽罗一笑,问道:“表哥路上顺畅吗?”   “没出什么岔子,事儿办得很顺,昨日后晌已去鸾台寺给殿下禀报过。对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信,“昨日去了府上,那里没什么变化,只是老夫人依旧卧床不起,愁眉不展。你二姐叫我转交此信。”   伽罗摩挲信封,“二姐的事怎样了?”   “她还是不肯,正跟老夫人拧着。府里能为她考虑的人不多,她说你虽在北凉,却知她性情。来日我若能到北凉,将这封信给你。”   伽罗颔首感叹,待杜鸿嘉离去,自入内去看。   *   傅婎的信并不长。   先说自伽罗离京之后,府中处境日益困顿,而后引出老夫人打算将她嫁入徐家续弦,想借此为府里求得一线生机的事。接下来便是傅婎自己的见解——她明白老夫人的心情,也不怨她,只是觉得此举不会有任何用处,更不愿这样平白给人续弦。   长姐傅姮嫁入徐家多年,是徐相长子的嫡妻,是徐家长孙的母亲。   倘若徐家真的有意相助,凭傅姮的分量,还不够吗?   然而事实是自从傅家被查封,徐相自始至终没有过问半声,唯有长姐傅姮找机会来过一次,满面忧愁,吞吞吐吐,必定是徐家不愿搭救。而今的情势下,徐相想要自保都十分艰难,丢车保帅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哪怕她真的能嫁给徐坚,徐家的态度也不会改变分豪。   倘若能救下父亲,哪怕让她给徐坚做丫鬟她也愿意。   可明显这婚事不会有任何助益,她何必白费此生?   傅婎说,她如今进退两难,不肯嫁给徐坚,在府中又被老夫人指责不孝,认真思量过后,决定离家入道。傅婎探过她母亲的口风,那位觉得哪怕续弦无用,在相府锦衣玉食,总比道观内简衣素食的好。她经了这场变故,却觉得干净自由,比那朝不保夕的富贵重要得多。   所以决心已定,会择机入道。   这些话在府中无人可诉,所以修书给伽罗,祈盼她能理解。   话语之中,亦满是内疚——无法搭救父亲,选择退守自保,这在旁人看来,实为不孝。   信的末尾,傅婎又问及伽罗在北凉的处境,说倘若能拿到此信,盼望能互通音信。   伽罗看罢,默然良久。   她跟傅婎相处的时间唯有在京城的那两年,虽然不久,却也知道她的傲气。这个背负着骂名的决定做得有多艰难,伽罗难以想象,只是觉得,待谢珩回来时,当寻个机会,去见见二姐。   毕竟整个傅府,拿她当亲人的,唯有傅婎而已。   *   受傅婎影响,伽罗认真想了下而今的处境,前途未卜,却比初闻噩耗时有希望得多了。   这其中,谢珩助力良多。   这晚饭后散步完毕,伽罗开窗透气,靠在窗边美人榻上纳凉。   岚姑搬了个绣凳坐在旁边,缓缓给她揉捏,顺便瞧着窗外是否有人靠近。   伽罗回顾这些天谢珩的举止,拣几件给岚姑说了,从当年佛寺救命,到云中城外的救护,乃至东宫里有意无意的照拂和他外祖母的态度。   岚姑的态度由最初的欢喜,到感激,渐而变得凝重。   伽罗闭目养神,倒未察觉,只低声叹道:“太子瞧着面冷,却非铁石心肠的人。原先我只当他怀着旧日仇恨,必会跟皇上一样,严惩我们。谁知道是我想错了。”   “太子待姑娘确实很好。”岚姑犹豫片刻,决定坦白,“端午那晚,有件事我没跟姑娘说——其实姑娘喝得沉醉,那晚是殿下抱着姑娘回来的。只是他严厉吩咐,不许跟旁人提及。”   伽罗愕然,“当真?”   “我原本也想瞒着此事,等咱们出了东宫,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可如今……姑娘,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太子殿下不计较昔日的仇恨已是仁至义尽,他额外再做这些,早已超出了寻常的照拂,你觉得是何意?”   “或许是……良心发现。”   岚姑失笑,“这话说得,姑娘自己都没底气。男子平白无故对姑娘家好,多是有些私心,何况殿下所做的,皆是恩重如山的事。听姑娘的言语,如今对殿下满怀感激,还很欣赏他的才干志气是不是?”   伽罗自笑了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因此对殿下生情对不对?”   窗内岚姑颔首,神色稍肃。   窗外,谢珩顿住脚步,立在廊下。   他今晚才从鸾台寺回东宫,手头的公事在寺中已然抽空处理,回到住处后闲坐片刻,忍不住便想来南熏殿看看。于是同往常一样,寻了长命锁为借口,打算堂而皇之的打搅她一番。   进了院门,瞧见偏殿里灯火微弱,伽罗所住的屋中却是窗户敞开,烛火明亮,心中竟不自觉感到高兴。   他来得突然,又没带半个随从,外头嬷嬷侍女并未发觉,里头岚姑说得正认真,加之谢珩走路没声音,更不曾发觉。   谢珩直至走到门前,才听见两人的谈话声,听得隐约断续的言语提及他,不由驻足。   待听得伽罗那句“对殿下生情”,竟自稍屏呼吸,留神细听。 ☆、第26章 026   窗内,伽罗丝毫不知外头还有人听墙角。   夜风微凉, 她撑起身子望外, 瞧见芭蕉随风而动, 南墙边数杆翠竹依着红墙, 庭院里空静无人,只有廊下灯笼高照,散出满院微红的光芒。   而夜空中星辰明亮, 临近望日,月亮圆如银盘,清辉洒满。   如此良夜,依稀与旧日记忆重叠。   那年在淮南, 外祖母隐晦的探问她对姚谦的态度,回到住处后, 岚姑也曾提起此事。   伽罗视她如同半母,有心事时也愿意诉说,便含羞说了。那种甜蜜而欢喜、羞涩又忐忑的心情, 而今回想起来, 如同隔世,念及姚谦的另娶,更如讽刺。   似此星辰非昨夜, 而今的处境, 又岂能与从前相比?   伽罗勾了勾唇, “这是你多虑了。殿下何等身份?是当今皇上膝下唯一的儿子, 东宫储君。我呢?傅家的女儿, 高家的外孙。哪怕殿下不会牵连旧仇,皇上却是深恨两府。殿下那样睿智明白,光是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动那种心思,除非他傻了。殿下虽瞧着怕人,其实心地很好,这些时日的照拂,应当只是可怜我、不讨厌我。能不让他讨厌,已是谢天谢地了。”   “而至于我——”伽罗握住岚姑双手,“我敬重殿下,感激殿下,愿意倾尽一切报答他。除此之外,不会有旁的心思。”   “姑娘说的都是真心话?”   伽罗颔首。   岚姑认真辨她神色,见她并非作伪,吁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唐突说起这些,也是我担心姑娘,为将来筹算。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威仪尊贵,有才干又有相貌,怕是能惹许多女儿家倾心。更何况他对姑娘的恩情,着实深重。我就是怕姑娘年纪还小,倘若一时被迷惑了,只会自苦。”   “姚谦的事足够长教训了。如今前途未卜,我哪还有心思想别的。”伽罗重新躺回榻上,“再说,即便殿下怜我孤苦,宫中皇上公主,又岂会容我放肆?齐大非偶不说,光是旧日恩怨就够为难人。这情形我心里清楚,断不会糊涂到那地步。何况——”   伽罗声音一顿,摇了摇头。   何况谢珩心思深沉,喜怒无常,性情实在难以捉摸。   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当然很好,可翻脸时也像翻书般快,凶神恶煞起来令人胆战心惊。像议和途中那回钢针逼供,至今都让她心有余悸,以至于看到谢珩沉了脸,便如履薄冰。   总之,不管怎么看,可以敬重、感激、报答谢珩,却绝不能生旁的心思。   “何况殿下行事令人敬惧,我胆子小,不敢亲近。所以岚姑且放一百个心,我还没吃熊心豹子胆,去招惹那尊大神。”伽罗带了撒娇的语气,给了颗定心丸。   岚姑颔首,靠近榻边,将伽罗揽在怀里。   苦命的姑娘啊。岚姑暗暗叹息。   窗外,谢珩站在红柱旁的阴影里,微怔。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这样牵肠挂肚,期待跟谁见面。来时心里隐约欢喜,听罢墙角,却被浇了满身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伽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两人间隔着重重沟壑,她认定他权衡利弊,不会生出邪心。而她,有姚谦的阴影和长辈的恩怨在,也绝不会对他动心思。她说他“瞧着怕人、令人敬惧”是什么意思,他难道长得凶神恶煞?还是平常待她太凶?   谢珩回想这数月相处,除了逼供那回凶了些,似乎也没拿她怎样过。   何况,她就这么笃定,他会始终权衡利弊?倘若真是那样,云中城外那晚,他就已放任西胡劫走她,也不会费尽心思从鹰佐手中将她夺回,再派人深入敌腹去寻她父亲。   谢珩瞧着院里的冷清芭蕉,寥落灯火,忽觉心里堵得很。   屋内伽罗和岚姑又说起了旁的事,谢珩仰望漆黑苍穹,不再逗留,无声的翻上屋檐。   站在屋脊,风卷起衣袍,带着凉意。   *   谢珩愈发忙碌,早出晚归,脚不沾地。   鸾台寺的佛事办得隆重庄严,谢珩连着斋戒数日,直至佛事完毕后,才回到东宫。   朝堂的事渐渐理清,战败后百废待兴,父子俩又新接手天下不久,正是给朝臣立规矩的时候,许多事需亲力亲为,这几日积压了不少事务,于是从嘉德殿到弘文馆再到皇宫大内,连着数日后,总算将手头事务都办清楚。   忙碌之中,谢珩有意避开南熏殿,就连战青禀报那边情形时,也未深问。   然而夜深人静,却总容易想起伽罗那里的灯火。   趁机细理了下关乎伽罗的事情,连谢珩自己都觉得惊奇。   佛寺中救下她的时候惊鸿一瞥,只觉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双慌张却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淮南遇见,才知道她是傅家女儿、高家外孙。高家的恶意在他初至淮南时就显露无疑,他于是想,就当没那回事吧。   怀着敌意审视高家的所有人,渐渐却发现她与旁人稍有不同——   她会在英娥被刁难时设法解围,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还是继室身份,全凭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会偷偷打量他,暗里拿掉高家几个儿子设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狈,在他躲开陷阱时抿唇偷笑,带些调皮。甚至她曾劝过那位最照顾她的高家表兄,别太为难他。   谢珩心细,这些事都曾留意过。彼时不过片刻感念,如今却发现记忆清晰分明。   淮南风光虽好,却满是永安帝的爪牙,四处都是恶意而刁难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阳光,微弱却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却贪恋她的眼睛,贪恋她不经意间的调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后品咂出她的好处,甚至期待见面。   那种矛盾的情绪,缠绕了他许久。   直至虎阳关之败,伽罗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谨慎而忐忑。铁扇抵在喉间时,惊慌可怜。   彼时谢珩初入东宫,因为根基不稳、危机四伏,加之家国动荡、重任在肩,故而浑身铠甲,费心谋算时,对所有人戒备提防。   包括对她。   一路同行同宿,数番危机,她出乎意料的镇定态度令他惊喜,渐而欣赏。   韩荀明里暗里劝过多次,凭着理智,谢珩很清楚,留着她百害而无一利,却还是没忍心将她送入北凉那样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里,对着无声哭泣的她,明知会触怒父皇和旧臣,却还是许诺营救她父亲。   这世间原来有些事情是理智难以驾驭的,她之于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时候,谢珩才明白,他原来那样在意她的悲喜。   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孤身赴险,却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   即便前路困难重重。   谢珩盘膝于榻,面前是失而复得的玉佩,和曾戳入指缝的钢针。心绪翻滚,毫无睡意,他蓦然转身下地,抄了惯用的漆黑长剑,推门而出,于殿前练剑。直到满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   谢珩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时节,天气渐渐闷热,伽罗正躲在院中凉亭里纳凉。   凉亭建得简单,两侧种了紫藤,虬曲的枝干攀援而上,繁茂的叶子如同帘帐,隔出一方清凉世界。她穿着身烟罗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处,白腻的手臂上,红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侧是岚姑,对面是杜鸿嘉,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那只拂秣狗。   拂秣狗面朝伽罗,在岚姑手底下温煦趴着,伽罗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触碰它头顶软毛,满面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温和,任由她抚摸,还伸了前爪给她,杜鸿嘉借机握住它前爪,递向伽罗,让她捏捏软绵绵的肉爪子。   伽罗碰了碰,觉得新奇,又拿指头捏其间软肉。   旋即,笑着看向杜鸿嘉,直说有趣。   还真是……像家人啊!   谢珩故意放重脚步上前,那边三人听见动静,忙起身拜见。   杜鸿嘉最先察觉谢珩眼中的不善,行礼过后拱手解释道:“属下办完事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看表妹。”   “嗯。”谢珩颔首,“韩先生在嘉德殿。”   杜鸿嘉会意,“属下告退。”   谢珩待他离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罗,“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尔逗弄也很有趣。”伽罗抬头望着谢珩,眼底笑意稍微收敛,却如春光潋滟的湖水,照到人心里去。闲居无事,她还稍作装扮,在眉心拿朱丹点缀出红梅,映衬明眸翠眉,更增丽色。娇丽的脸上笑意浅淡,她让岚姑亲自奉茶,满含期待的问道:“殿下今日过来,可是为了鸾台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罗喜形于色。   谢珩就势坐在桌边,接过伽罗亲自捧过来的茶杯,忽然皱眉,“你就只有这几件衣裳?”   伽罗一怔,待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了。   她上京时走得仓促,又是春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京后就入了东宫,没了从前裁缝亲临伺候的福分,她行动受限,杜鸿嘉又是个粗人照顾不到这些小事,唯有岚姑出去过两次,能帮她买件衣裳回来。   可岚姑眼光又挑剔,出门大半日归来,除了胭脂水粉日用之物,能入眼的衣裙也就那么三四件,虽做工精致,数量却有限,可不得常换着穿?   这件烟罗裙绣得漂亮,穿着也舒适,自入夏后,伽罗已穿了三四回。   没想到谢珩忙得跟陀螺似的,竟还留心这个。   伽罗虽出身侯府,却没骄奢之气。东西自然要挑好的使,倘若不能够,也不强求,便道:“岚姑挑了些回来,够用的。”   “这是家令失职。”谢珩却不悦。   旋即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传话家令寺,后晌带人过来量体裁衣。   伽罗稍觉意外,道:“殿下能收留我已是宽宏,其实不必……”   “东宫虽简陋,却还养得起你。西胡那般重视的人,哪能平白受委屈?东宫人少,家令寺闲着无事,练练手吧。”谢珩连玩笑话都说得一本正经。   伽罗却之不恭,只好笑纳。   待谢珩走后,便同岚姑去寻帷帽。   后晌家令寺果然带来数名东宫拔尖的裁缝绣娘,量了衣裳,又请伽罗选了布料花样,问伽罗喜好的款式。这绣娘都是千挑万选,应变机敏,粗略瞧过伽罗平常穿的衣裳,按着她的性情喜好简单画出图样,与岚姑商量过后,定下样式,说五六日后便能送来。   *   六月初五清晨,伽罗穿了简素衣裳,头戴帷帽,在岚姑的陪同下前往昭文殿。   昭文殿内,谢珩已下朝归来。   他今日换了身松墨色长衫,头上乌金冠束发,剑眉星目,背挺腰直,玄色腰带间坠了玉佩,信步而来,俨然富贵公子模样。只是修长的手指握了漆黑铁扇,加之眉目冷清,天然威仪。   战青与四名侍卫也换了寻常装束,侍立在侧。   一行六人出了昭文殿,也不用东宫仪仗,各骑骏马,直奔鸾台寺。   鸾台寺位于京郊,背靠群山,毗邻洛水,地势极佳。出了宣化门径直往西,后晌终抵山下,洛水蜿蜒流过郊野,一座九洞拱桥凌水耸立,可供车马通行。过了拱桥再走两里,便是鸾台寺的山门殿。因端拱帝做的佛事庄重,鸾台寺借机翻修山门殿,红漆彩绘,雕梁画栋,金刚力士面貌雄伟,怒目而立,令人肃然。   因佛事才过,皇家禁卫军尚未全数撤离,寻常百姓暂不敢踏足,故寺里颇空静。   谢珩并未清场,翻身下马,召来知事僧,问方丈在何处。   那位知事僧并不认得他,只双掌合十,道:“方丈今晨有事外出,明晚才能回来。檀越若有要事,小僧可托人传讯给方丈。”   “不必。”谢珩摆手,只叫他准备六间客舍。   那知事僧遂引了战青过去。   谢珩在山门殿外站了片刻,侧头向伽罗道:“去大雄宝殿看看?”   伽罗颔首应是,心中却甚不解——按说谢珩事务繁忙,来之前该派人探过情形,或是留下方丈在寺中等候,或是改日前来,怎会扑个空?而看他的神情,他似半点也不在意,只将铁扇收入袖中,慢慢在寺里踱步。   拾级而上,绕过数重殿宇,高耸的松柏之下香雾缭绕,寺中僧人缁衣往来,面目平和。   大雄宝殿之外,半人高的铜炉内香火正盛,殿前空地上,左右站着十数名仆妇侍女。   伽罗稍觉诧异,看向殿内,庄严佛堂中有两人跪在佛像前,正虔诚进香。那女子盘发在脑后,满身绫罗,发间装饰赤金红宝石,想必身份贵重,而那男子……伽罗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背影,竟是姚谦。   那么,他身旁的女人,自然是徐相的千金徐兰珠了。   打量未毕,殿内两人礼佛罢,由身旁嬷嬷奉上香火钱,便出了宝殿。   徐兰珠微提裙角去跨门槛,姚谦便迅速伸手扶住她,无微不至。   伽罗别开目光,看向徐兰珠。   她从前住在侯府时,因徐、傅两家交好,也曾见过徐兰珠几次。而今偶遇,那位美貌依旧,更添风情,纵是身处佛寺,眼角眉梢依旧情意绵绵,不时瞥向姚谦,笑容甜蜜,意甚关切,显然对这位新婚的夫君十分爱恋——   伽罗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而言,姚谦不止在淮南,在京城里也算拔尖的。   这般容貌加上体贴性情,能俘获女儿家芳心,实在不难。   两人低头私语,旁边陪伴他二人的知事僧应是方丈的弟子,认出谢珩,便合十行礼。   随即,姚谦抬头,看到谢珩时面露意外,匆匆携徐兰珠过来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真巧。”谢珩神情冷肃,瞧向姚谦,“户部事务繁忙,不必去衙署吗?”   姚谦显然是仗着左相的威势,未经告假就来了鸾台寺,被谢珩提及,自知理亏,汗颜跪地道:“殿下恕罪。微臣本已去了衙署,因内子要来寺中进香,故陪同前来。待回城后,必当赶往衙署,不敢耽误公务。”   谢珩看姚谦不顺眼,“哦”了声,踱步往侧旁,打量炉中香火。   他原本跟伽罗同行,姚谦向他跪地行礼,待他一走,姚谦便是只朝伽罗跪着。   两人在淮南相处数年,于对方身姿气度都格外熟悉。伽罗纵然戴着帷帽,却也只能隐约遮住面容,旁人或许辨认不出,姚谦又哪会看不出来?他抬头回话,看清戴着帷帽陪在谢珩身侧的是伽罗,当即面露震惊之色,旋即尴尬,脸色涨红,愕然瞧着伽罗。   伽罗颇不自在,想要踱步走开,手臂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她诧异瞧过去,就见谢珩冷然瞧着姚谦,沉目不语。   这刹那间的动作毫不掩饰,姚谦瞧向他握着伽罗的手,霎时明白了谢珩这举动的意思,脸色更加难看——淮南春光下,娇美的小姑娘虽身份尊贵,看向他时,却总带几分崇拜与仰慕。他初入相府,也曾心存愧疚犹豫,那回邺州偶遇,甚至生出懊悔,想着该设法弥补。   谁知两月不见,她竟然会站到谢珩身边?   而他,居然以这样的姿态,跪在她跟前。   这算是什么?   姚谦双手在袖中握紧,心底不知是愤怒还是屈辱,血液几乎都涌上头顶。   片刻后,就听头顶谢珩道:“左相为国劳碌,夙兴夜寐,堪为臣子楷模。谁知他的贤婿竟会擅离职守?可真是——有负左相苦心。”   说罢,拂袖而去。   姚谦跪地垂首,看到那一袭裙角跟随谢珩经过身边,而后没半分驻留,轻飘飘的走开。   他将拳头握得死紧,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起身时,对上徐兰珠安慰的眼神。   “不必担心。”徐兰珠挽着他的手臂走远,压低声音安慰道:“无关紧要的小事,逞口舌之快而已,他不能拿你怎样。瞧你这般紧张,难道他还能因此问罪?”见姚谦只是含糊应着,到底没压住心中疑惑,“方才那位……”   姚谦眉心一跳,“什么?”   “太子身后那位姑娘。”徐兰珠回首,透过掩映的树木,看到香火缭绕的殿内,那戴了帷帽的女郎正跪在蒲团上进香,便半含打趣的笑道:“你跟她……我感觉得出来。难道她就是……你负了的那个姑娘?”   “胡说,别听那些恶意中伤的话。”姚谦笑得有些尴尬,提醒她当心脚下台阶。   徐兰珠却只一笑,“就算是也无妨。你已娶了我,是我徐家的人,从此生死与共。”   姚谦温言说是,竭力克制回头看看的冲动,自陪徐兰珠去寻远道而来的高僧——   鸾台寺此次佛事聚集了京城内外有名的高僧,前些日子寺里戒严不许轻入,等解了禁,素爱礼佛的徐兰珠便当即来拜望。与他夫妻二人同行的原本还有二哥徐基和嫂子傅姮,只是傅姮身怀有孕,途中稍觉不适,暂缓了半天,晚些再来。   *   大雄宝殿内檀香幽微,数丈高的佛像法相庄严,眉目慈悲,结跏趺坐,俯视世间众生。   明黄经幢之下,谢珩肃容而立,仰望佛像出神。   伽罗跪于蒲团,诚心进香。   她生来便与佛结缘,幼时娘亲潜心礼佛,住处设有佛堂,常会同她说些佛经中的故事。每年回京时,娘亲也会专程来这鸾台寺进香听法,虔诚肃穆,格外认真。后来去了淮南,外祖母也是常年持斋念佛,言传身教之下,伽罗对于佛像,有着天然的亲近与信赖。   如今阖目跪在佛前,仿佛娘亲还在身边。   进香后照例添了香火钱,伽罗随谢珩走出大雄宝殿,至后殿偏僻处,才道:“殿下,方才姚谦怕是认出了我。”   “嗯。”   “他如今住在左相府上。当日北上议和,鸿胪寺的彭程认得我,知道我已被送给了鹰佐。倘若姚谦回府后说了今日的事,岂不是……”   她皱了皱眉,颇为担忧的看向谢珩。   谢珩却浑不在意,“考虑得倒缜密。不过,姚谦不可能提起此事。”   “为何?”   “他还想仰仗徐公望谋个出路,哪会自毁前途?”   伽罗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是了,姚谦迎娶徐相千金,自需做出深情之态,平白无故的,哪会提起她这个旧人?他那样识时务的人,当然不会自寻烦恼。   倒还真是她多虑了。   伽罗竟自一笑,“方丈虽不在,藏经阁应当还能进去。殿下,咱们去看那凤凰吗?”   “不急,等方丈回来再问他,知情的人越少越好。”谢珩走过僧舍旁立着的碑刻,慢慢观玩,道:“先在寺内逛逛,今晚歇下,明早带你去个地方。”   伽罗好奇,“去哪里?”   谢珩觑着她,笑而不答。 ☆、第27章 027   当晚歇在鸾台寺的客舍中,次日清晨, 伽罗早起后往大雄宝殿进了香, 随同谢珩用过寺中斋饭, 便随着谢珩往鸾台寺后面的山中走去。   寺后群山连绵, 起伏叠嶂,据说风景极佳。   只因临近皇家几位公主王爷的别苑,寻常不许闲人踏足。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日有限, 虽曾随娘亲来过鸾台寺数回,却从未去过后山。听谢珩说他要去散心,可以捎带她同行,自是欢喜非常, 带着岚姑紧随在后,心中隐然雀跃。   夏日的清晨, 碧草间尚有露珠,晨光下晶莹剔透。   沿着青石铺就三尺宽的山路拾级而行,两侧树木渐渐繁茂, 鸟雀扑棱棱的飞过, 带着几声极清脆的鸣叫。山间的清新气息自然与城内不同,掺杂着微凉的风吸进去,像是能涤荡肺腑, 浑身都松快起来。   伽罗自入东宫, 每日皆困在南薰殿中, 陡然入此山内, 便如笼中鸟雀归林。   苍松翠柏、老槐绿枫, 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风里摇曳,藤草横穿路面,叶上露珠浸在鞋面。林中鸟雀甚多,野兔香獐自林木间穿过,见人不惊。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致倏然变幻,两峰夹峙之间,是一湾清澈如镜的湖泊。   伽罗大为惊喜,驻足而望,但见山峦陡峭,绿树满坡,奇趣姿态映入水中,满湖绿影。那方湖面形如月牙,随着山谷走势狭长延伸,月牙环绕的中心建了处三层高的阁楼,红墙绿柱,檐头覆盖朱色琉璃瓦,周遭天然景色未改半分,倚山傍水,遗世独立。   “那是……一处别苑吗?”   “嗯,空置了许多年。”谢珩负手而行,站在她身旁。   伽罗辨他神色,猜得那应是当年惠王府的别苑。   先帝在位时,惠王虽非长子,却是最有才能的皇子,办过许多漂亮的事情。彼时惠王妃喜欢来鸾台寺进香,惠王便求得皇帝允准,圈了鸾台寺后山的这片湖泊,建成别苑,上头还有先帝亲自题写的匾额。   永安帝即位后虽万般刁难,到底碍着那块御笔题就的牌匾,将这别苑抛之脑后。   于是数年冷落,直至此次鸾台寺佛事,端拱帝才派人重整楼阁。   按着惠王妃对鸾台寺的喜爱,当年来进香时,必定常会居住。   那么谢珩来此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谢珩身处清秀山林间,神色也不似平常冷肃,甚至比平时放松了许多。伽罗对此暌违已久,便安心观玩美景。   立于山间,心神皆畅,扫尽先前沉闷郁气。   *   渐渐行至湖边,那水清澈见底,连同水中游鱼也清晰分明,倒映满坡景色,如铺了彩缎。湖中有许多平整的巨石,参差错落的通向对岸,湖水则平缓流过石边,波纹荡漾——这湖水引自山间瀑布,常年流动不息,由月牙的另一端流向谷外。   谢珩脚踏巨石涉水而过,伽罗在水边犹疑。   那些石头间距不大,她跨过去并不费力。只是心中畏水,乘船时尚且有些害怕,何况是踩石涉水而过?然而湖心对岸美景确实诱人,想要绕行岸边,委实太过遥远,唯有渡水而过。   岚姑稳稳扶着她手臂,低声安慰,“姑娘不必害怕,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伽罗颔首,瞧着缓缓流动的水波。   她当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这道坎必须跨过去。   从前在淮南娇养,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阳关大败那一日,昔日荣宠皆成烟云。往后的路,哪怕布满荆棘,也需前行,何况只是一道并无危险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败它!   伽罗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闭着眼睛,握紧岚姑的手臂,伸出脚去触碰巨石。   这般姿态谨慎而拘束,即便触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结实?   谢珩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伽罗依言睁眼,整个身子却还是倾在岚姑身上,小心翼翼。   “这样不行。”谢珩无奈,靠近石边,伸出手给她,“抓着我。”   伽罗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时被谢珩握住,而后他向前微探,指尖缠在她手腕。比起山间凉风,他的手很温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过笔,握过剑,曾拿了钢针在她指尖比划,也曾手握铁扇,于箭雨中护送她逃出包围。   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曾令伽罗暗中赞叹,指尖却有层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过来,渐渐令伽罗镇定。   伽罗深吸口气,探出身子,右脚踩在石面。   谢珩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岚姑紧随而至。   一方,两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罗站在水中央,瞧见脚下水波流动,游鱼嬉戏。湛蓝的天幕随同两侧峰岭倒映在清澈水中,浮云自头顶飘过,从水中看去,却仿佛是从脚下经过。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脚踩云朵,背依蓝天,裙衫发丝在风中舞动。   她的身旁,谢珩修长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紧握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轻易压过心中恐惧。   伽罗很喜欢,笑靥如花,看向谢珩,“多谢殿下。”   “喜欢这里?”谢珩勾唇觑她,声音被晨风化得温柔。   “嗯,很漂亮。”伽罗将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仰头,从谢珩的眸中看到自己。久违的,没有重重心事和谨慎试探,只是欢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轻盈得像是能飞起来。   有那么一瞬的痴怔,伽罗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后面的路,想自己试试。”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会。”伽罗答得笃定。   谢珩颔首,遂松开她的手臂。   “我去趟别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嘱战青带人守在附近,旋即腾身跃步,几个起伏渡水而过,往那座精美的阁楼而去。   伽罗吁了口气,由岚姑扶着,蹲在石边戏水。   *   谢珩自别苑阁楼出来时,伽罗正在湖边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篮。   时辰已过了晌午,伽罗玩得尽兴,不再多逗留,跟在谢珩身后,涉水往对岸走。   晴日风静,縠纹不生,伽罗踩在石边,正待跃向前方,忽觉脚下有个红色的东西猛然跃起。她没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却大惊,前足未稳,后足打滑,霎时落向水中。   湖水渗透鞋袜,迅速吞没小腿。   岚姑的惊呼尚未出口,谢珩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疾风般转身,堪堪握住伽罗手臂。而后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钩中之鱼,凌空腾起,谢珩就势俯身,伸臂揽在她腰间。随后两个起伏到了水边,将她放在岸边草地。   呼吸之间险中逃生,伽罗惊魂未定,手臂还紧紧抱在谢珩颈间。   谢珩半跪在地上,这才问道:“何事?”   “有个东西……”伽罗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戏水的鱼,脸上登时发烧。待发觉手臂仍旧缠绕在谢珩颈间,她还紧贴着谢珩胸膛时,更是烧红欲滴,收回双臂藏在身后,“多谢殿下!”   谢珩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颊上满是红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几乎想就势将她困在怀里,慢慢欣赏,亲吻品尝。   可目下还不能。   谢珩眼底露出笑意,声音都愉悦起来,“一条鱼能吓成这样!”   伽罗咬唇,欲待辩解回击,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又战败垂首。   “鞋袜湿了。”她扯开话题,站起身来,“殿下先行,我和岚姑随后。”   “还能走?”   “又没断腿。”伽罗小声嘀咕。   谢珩强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岚姑抱着伽罗上阁楼,他是见过的,这次换做背她走山道,应当不会太难。   *   回到寺中,伽罗径直去了客舍,脱下鞋袜,寻个火炉慢慢烘烤。   待烤干了穿着出门,战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经阁,请姑娘过去。”   伽罗未料方丈来得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远离香客进香的诸处殿堂,离客舍也颇远。伽罗脚步匆匆,绕过数重殿宇,在回廊拐角处,却见迎面走来个熟人——彭程,那位议和途中始终盯着她,意图说服她在北凉应援,给鹰佐吹枕边风,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鸿胪寺卿。   他怎会在这里?   她忘了戴帷帽!   伽罗反应过来,暗呼糟糕,想要转身已是不及,那头彭程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满面惊异的看向这边。此时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会泄露底气,届时彭程生出疑心,将前后事由禀报给徐相,会是何等情形?   云中城议和时,谢珩答允给鹰佐的银钱太少,以至太上皇与诸位被掳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北凉的石羊城,曾使许多朝臣不满。谢珩初回京城时,徐相也曾以此为由,煽动朝臣世家紧逼谢珩父子,以便夺回朝政中枢大权。   倘若此事泄露,不止徐相会刻意为难,鹰佐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须稳住彭程。   来不及后悔方才欢喜出门时的疏漏,一瞬的犹疑之后,伽罗扯出个微笑,缓了脚步,请战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后端端正正走到彭程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缓缓施礼,却已不是议和途中的谨慎小心姿态。   彭程仍旧诧然,“傅姑娘?你不是……”   “在北凉?”伽罗适时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吗?当日云中城里,我确实被送到鹰佐手中,诚如彭大人所见。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这其中缘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这般主动的姿态,与议和途中的谨慎自保截然不同。   彭程满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罗却已在这间隙里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计较,态度便愈发从容,待彭程说她可能是被谢珩设法劫回时,便笑道:“鹰佐身边强将云集,殿下想从他手中夺回我,谈何容易?看来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太子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彭程为这般态度而不悦,皱眉道:“不是夺回?”   “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太子与鹰佐有何约定,总之鹰佐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东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彭程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谢珩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谢珩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傅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这就奇了。   谢珩父子深恨傅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傅伽罗?   彭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傅姑娘得东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傅相在北凉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徐相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祖父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祖父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祖父跟徐相有秦晋之好,徐相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徐相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彭程笑意微敛,“傅姑娘都知道了?”   伽罗颔首。   有杜鸿嘉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彭程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彭程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徐相会在那时背弃我祖父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傅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傅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彭程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徐相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皇上与太子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太子?”彭程哂笑,“傅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太子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鹰佐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太子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彭程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彭程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傅姑娘不去见见?”   伽罗微愕。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傅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彭程所指的,必是长姐傅姮。   傅姮嫁的是徐相的次子徐基,那位跟彭程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姚谦,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彭程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彭程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彭程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徐相,以谢珩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谢珩。 ☆、第28章 028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谢珩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历各处, 后又阅遍佛经, 见识颇广, 佛学修为极高,深得敬重。伽罗入内见礼后并未打搅,直待两人一局棋对罢, 才由谢珩引出话头,提出想看看那副凤栖梧桐的画。   太子亲临,自无不许之理,方丈亲往二层阁楼去取。   伽罗趁机向谢珩说了方才遇见彭程的事, 谢珩起初意外,听得伽罗已将他暂时稳住, 眉头舒展,微露笑意,“彭程信了你那些鬼话?”   “那些话半真半假, 他应当将信将疑。”伽罗觉得愧疚, “是我出门时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给殿下添麻烦了。”   “处理得很好, 不算麻烦。”谢珩沉吟片刻, 竟然亲自斟茶递给伽罗。   伽罗顿有受宠若惊之感, 捧着茶杯, 诧然望他。   谢珩端坐椅中, 目露赞许,“你误打误撞,或许能帮我个大忙。”说罢起身出了厅门,召来战青嘱咐安排。   没过多久,方丈手捧装了画轴的锦盒,小心翼翼走来。   观书厅内有方红木长案,他搁下锦盒,从中取出画轴,“殿下要找的,应当是这幅凤栖梧。这画在寺中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过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缘人难以得见。殿下既能说出画中所绘,难道是见过它?”   “是她见过。”谢珩指向伽罗。   方丈便含笑问道:“檀越是何时见过?”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这间藏经阁里,那时候我跟娘亲来寺中进香,大师与我娘亲谈论佛法,还带她观看阁中藏书,看了这幅凤栖梧。”伽罗瞧见那卷轴上的明黄丝带,微微一笑,“这丝带我还记得,上面有几个奇怪的字,我不认识。”   方丈动作微顿,诧然望着伽罗,“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方丈好记性!”   “自贫僧主掌藏经阁,此画就只为令堂取出过,当时景象,历历在目。那时檀越年幼天真,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方丈感叹,将那副画轴缓缓展开。   丝帛绘就的图画,因年代久远,颜色稍有变化。那帛的材质却与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虽经数百年,瞧着却无破旧损坏之感,上头的凤凰栖于梧桐,双翅凤尾皆用墨绿、金色为主,夹杂朱紫之色,华丽繁复。凤凰似在俯视世间,神态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灵降世,悲悯而高贵。   伽罗曾将那长命锁的凤凰翻来覆去看过千百回,而今对着这幅画,心中竟自涌出感动。   “就是这幅……”她喃喃,看向画中题跋。   她记得并无偏差,上头确实有题跋。随同原画写就的是种陌生的文字,繁复却简短,她生平从未见过,更不知其涵义。随后是数方收藏的钤印,末尾留空处,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名家,简略评点此画技法及来历,说此画是他游历时偶遇高僧,机缘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间圆寂,托付此画,他老来向佛,遂捐入寺中。   这点内容,几乎毫无用处。   伽罗下意识看向方丈,“那种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认得它吗?”   “檀越不认得?”   “从未见过。”   “贫僧也不知其含义。”方丈道。   伽罗失望之极,手指摩挲画卷的象牙轴,对着那满目悲悯的凤凰出神。   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信。   旁边谢珩遂道:“方丈见识渊博,虽不知其含义,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听说过阿耆?”   “阿耆?”伽罗与谢珩异口同声,旋即面面相觑。这个名字,谢珩是从典籍中看到过,伽罗却是从娘亲幼时讲过的故事里听到过。娘亲来自北地,虽然从未提过是哪国人,却对北地风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国部落的变迁亦知之甚多。   彼时伽罗年幼,对故事充满好奇,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能认真记住的,却不多。   阿耆是让她印象最深的。   据娘亲所说,四百年之前,在西边的玉山一带,有国名阿耆,东西八百余里,南北千余里,比起南边的富饶广袤,占地当然不算广,但在北边众多小国中,却是最繁荣的。玉山中蕴藏金玉宝藏,国人引水为田,因商人往来,市贸热闹,积聚财富甚多。   阿耆绵延百余年,因王室渐渐衰微,却坐拥无数财富,逐渐被周边部族觊觎。   两百余年前,阿耆王城被占,举国男女几乎都死于战争,由此灭国。   伽罗还记得娘亲说起这些故事时的神情,哀伤又迷惘,每回讲完,都会独自出神。   许久未曾触碰的记忆渐渐被这图画勾动,伽罗甚至想起,娘亲曾说阿耆国人笃信佛教,崇拜凤凰。因当时阿耆与东南的楚国接壤,国中多用楚国文字,唯有巫祝会用特殊文字记事,晦涩难懂。   阿耆灭国后,巫祝之术渐渐失传,这种文字大抵也湮没无存。其后疆域数番变迁,阿耆的国土大半被胡、凉及周边部落所得,还有极小的部分落入楚国手中。   如今大夏最西边群山连绵,据说从前就是阿耆的国土。   伽罗曾看过西边的舆图,记得边疆的群山,也记得那座离京城有三千里之遥的玉山。   这长命锁,难道与此有关?   伽罗满心诧然,听方丈简略说了阿耆的事,与娘亲所说的全然吻合。   末了,方丈道:“令堂佛学修为颇深,于阿耆的事知之甚详,彼时我与她谈论佛法,论及这些,便示以此画。”   “除此之外,方丈可还知道旁的关乎阿耆的事?”伽罗紧盯着他。   “阿耆灭国已久,往事尘封,贫僧就只知道这些。”   伽罗犹不死心,“没有更详细的吗?”   ——仅从这些来看,娘亲与阿耆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流传数代的长命锁应当也跟阿耆有关。只是长命锁究竟有何用处,依旧没什么头绪。   方丈却摇头道:“贫僧所知仅限于此。檀越若想知道得详细,阁中有些书,或许能有帮助。”   伽罗当即请求一观,谢珩却道天色已晚,翻书太慢,能否借了带走。   他位居东宫,方丈自然不会拒绝,从中挑了两箱书命僧人装起来。   伽罗甚为感激,行礼谢过,随同谢珩告辞离去。   *   回到东宫,那两箱书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两排檀木书架,先前从弘文馆搬来的书尽数被运走,谢珩命人排书入架,却同伽罗进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长命锁呢?我瞧瞧。”   伽罗依言取给他看,立在谢珩跟前,纤手指着锁上纹路,“殿下瞧,不止那凤凰一模一样,这地方——我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样,如今看来,跟那图上巫祝的文字相似。这东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傅伽罗——”谢珩忽然侧头觑她,揶揄道:“也许这长命锁背后,藏着阿耆的举国财富。我倒没想到,你还藏了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发了横财?”伽罗莞尔。   谢珩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露财招灾,你不懂吗?”   “招来灾祸可不妙。北凉和西胡虎视眈眈,我难以抵抗,不如送给殿下保管?”   “我纵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罗知道谢珩不会贪图这东西,有恃无恐,双眼藏了笑意,偏头看他,神态戏谑。   谢珩挑眉,有意吓唬她,“倘若我转手给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伽罗语气笃定。   谢珩一笑,将长命锁还入伽罗掌中,“先翻翻书,看能否找到线索。佛书艰涩,有不解之处,我请大师过来解惑。”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岚姑禀话,说是战将军求见。   伽罗猜得战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谢珩却道:“站着吧。”   不过片刻,战青推门而入。   他还是去鸾台寺时的打扮,神情颇为严肃,进屋见谢珩和伽罗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诧异。   傅伽罗带笑也就算了,这般年纪的姑娘,虽身处逆境,倘若碰见高兴的事,也会天然流露。可谢珩呢?倚案的姿势甚为随意,甚至离少女太近也浑然不觉,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浓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温柔戏谑。   这般神态,罕见之极,也暌违已久!   战青与谢珩自幼相识,彼时谢珩还是王府尊贵的世子,生性顽劣桀骜,待他们这些侍从也随和,纵马射猎,翻墙攀树,无所不为。生气时会横眉怒目、扬鞭呵斥,欢快时会朗然大笑、得意飞驰,鲜活得像是夏日朝阳,夺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彻心扉却难将凶手绳之以法,少年才头回现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败,被迁往淮南,桀骜的少年终于彻底失了笑容。   待长兄谢珅被害,他的神情愈发阴郁、冷肃。   从淮南到京城的数年时光,谢珩在外人跟前带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入了东宫,朝堂天下的重任压在肩上,左相之辈的阻挠更是危险重重。谢珩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发冷肃威仪,令人敬惧。东宫内外,谢珩等闲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与人客气,那笑容也是紧绷着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笑容?   战青满心诧然,却为这难得的笑容而高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彭程的事,属下已探过了。”   “如何?”   “他是陪同徐基夫妇去鸾台寺进香的。不过傅姑娘去议和的事,他尚未对人提起过,据他所说,连徐公望也不知此事。彭程应是被傅姑娘说得动了心,还想从属下口中探问殿下的态度,属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应来赴宴。”   “很好。”谢珩颔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请彭程。”   “遵命!”战青依命而退。   伽罗好奇,“彭程当真信了那些话?”   “人更容易相信对他有利的话,哪怕是谎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这场宴席,他只要来,于我们有益无害。”谢珩瞧向伽罗,“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凭殿下安排。”伽罗当然乐意效劳,只是有些好奇。   彭程这些年紧随在徐相身后,瞧着忠心耿耿。北上议和的途中,他在谢珩跟前肆无忌惮,仿佛料定徐相能迎回太上皇,东山再起。却不知此时,怎会答应前来赴宴?   不过这并非她所能问的事情。   伽罗按下好奇,见谢珩心绪甚好,又探问道:“回来的途中我曾想过,外祖母与娘亲虽无血缘之亲,看她的容貌和对我的疼爱,必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锁子的缘故,她或许能知道。那日在宫里,皇上曾应允让外祖母进京,不知……进展如何?”   她打量谢珩神色,心里终究忐忑。   谢珩倒无不悦,“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体抱恙,会耽误一阵。”   “身体抱恙?”伽罗心头一紧,“严重吗?”   谢珩摇头,“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伽罗遂放心道谢。   *   后面几日,伽罗皆全副身心扑在那些书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兴盛,这些典籍中多有记载,写当时佛事盛况,王室对佛门的礼遇。然而其中内容,多是记载阿耆兴盛时的事迹,于后来之事鲜少涉及,唯有一处提及灭国的事——   书中记载,当时阿耆王城被占,军队曾冲入王室抢掠,却发现王城并非如传说那般宝藏盈库、珠玉满殿,甚至许多宫室空荡,珠宝少得可怜。他们很失望,继而愤怒,杀尽阿耆王室中人,继而将愤怒发泄在满城佛寺中。于是佛像被毁、僧人离散,其状甚惨。   伽罗光是看那记载,都能想象到王城中繁华崩塌时的混乱凄惶。   甚至梦中,都像是能隐约触及那些尘封旧事。   伽罗晚上歇得不甚安稳,午歇之后都觉得无精打采。   夏日天长,后晌极易困倦,她抱着书才看了几页,撑不住又趴在案上。   极浅的睡眠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看过的记载。迷迷糊糊的醒来,旁边是睡前读过的书,那上头写阿耆人礼佛的风气习惯,与娘亲曾经的习惯依稀相似。伽罗不知为何心跳甚快,睁着眼睛躺了片刻,顺手将那枚长命锁摸出来。   赤金打造,形如莲花,就连边缘都严丝合缝。   这莲花之内,会藏着什么?藏宝图?钥匙?信物?巫咒?   或者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伽罗很好奇,翻来覆去的端详,却寻不到任何能打开它的缝隙。锁子不重,内里必定是空着的,倘若拿到将作坊去化了,或许能窥见里头的东西,可会不会毁了凤凰和那简短的巫祝文字?倘若它真的事关重大,毁了它,那可不是小事。   明明是佩戴了十几年的锁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伽罗很苦恼,伏在案边,左臂撑着头,右手把玩那长命锁,心中时而好奇,时而烦躁,实在烦闷极了,拿起那锁子,就想送到牙边咬一咬,看能不能咬出个洞来。   赤金打造的东西,当然是咬不透的,伽罗摆出个咬它的动作,又泄气叹息。   门口杜鸿嘉站了片刻,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伽罗闻之讶然,抬头见是杜鸿嘉,霎时起身,欢喜道:“表哥?”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费神?当心崩了牙齿。”杜鸿嘉身上穿着东宫卫率的官服,右手如常按在佩刀上,向伽罗招手道:“外头的宴席散了,殿下和彭程在宜春宫,等你过去。如此要紧的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伽罗一笑,露出几颗贝齿,“哎呀,确实忘了。”   今日清晨时,谢珩曾派人来传话,说他晌午在宜春宫设宴,彭程会赴宴,太子宾客及东宫几位官员作陪。宴散之后,他会单独留下彭程,叫伽罗申时过去。   伽罗原本记着的,后因全心扑在长命锁上,忘得干干净净。   ——但愿谢珩不会生气。 ☆、第29章 029   宜春宫离嘉德殿颇近, 是东宫惯常设宴、接见访客之处, 但凡无需在嘉德殿正经商议的事,皆可挪至此处,对着糕点清茶,闲说慢谈。   谢珩入主东宫不久, 性情又冷硬,凡事多在嘉德殿商议, 甚少用到宜春宫。   这回设宴, 有司办得格外精心,伽罗从后门进去,廊柱窗台, 擦拭得不染纤尘。   她深居南熏殿, 平常不见外人,这回过来, 怕又被不该碰到的人撞见,特意戴了帷帽,直至宜春宫外, 才摘了帷帽,随同杜鸿嘉进了抱厦厅。   这间小厅是单独会客所用,临水池而设,翠竹掩映。   里面谢珩与彭程分宾主而坐。谢珩穿的是家常的玄青衣衫,乌金冠下容貌冷峻, 挺拔的身姿坐在案后, 绣有云纹暗花的宽袖落在身侧, 两步外的青铜架上,搁着柄通身漆黑的宝剑,衬得他愈发冷硬。   彭程坐在东首,穿的却是鸿胪寺的官服,面上微红,似已喝了不少。   伽罗入内行礼,谢珩指着西边矮案,“坐。”   他在人前冷肃威仪,衣袖轻摆之间,似漫不经心。   伽罗依命入座,朝彭程道:“彭大人,别来无恙。”   “傅姑娘果真住在东宫,倒真出乎彭某所料。看来当日鸾台寺中,傅姑娘所言非虚,观姑娘气色精神,确实过得很好。”彭程审视般将伽罗瞧了片刻,竟自一笑,向谢珩道:“今日蒙殿下邀请,微臣不胜荣幸,亦感激不尽。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父皇命我过问西胡使臣的事,彭大人主理鸿胪寺,自该同你请教。”   “微臣惶恐。”彭程微微欠身,“其实当日云中城内,微臣就已对殿下佩服之极。只是当时微臣愚钝,未能认清情势,多有得罪之处。殿下宽宏大量,倘若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彭大人难得说句痛快话。”谢珩挥手,侍立在侧的卫军立时上前添酒。   他举杯虚敬,而后一饮而尽,“傅玄与我有杀母之仇,彭大人想必有所耳闻。今日我叫傅伽罗过来,便是要你知道——虽然当日主谋难辞其咎,但旁的人,但凡明事理,我都既往不咎,还会善待。所以往后的事,彭大人尽可放心。”   “殿下胸怀宽广,微臣佩服!”彭程拱手,脸上笑意更浓。   太上皇很难回来,这在云中城议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珩父子回京入主皇宫的事出乎所料,这位远离朝堂的太子虽无根基,手腕却令人敬畏。他在云中城亲眼所见,对此感触更深,假以时日,只怕父子二人根基牢固,愈发难以撼动。   回京后两月的时间,纵观朝堂变化,彭程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原本还担心徐相终会倾塌,他也难以苟存,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徐相尽忠。而今看来,却又有了转机——   谢珩主动提出联手,他只消风使舵,明哲保身,就能保个平安。   只是他追随徐相多年,倘若就此背叛,恐怕会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往后脸上太难看。   彭程心中矛盾之极。   伽罗察其神色,猜得他心中顾虑,见谢珩递来个眼神,遂笑吟吟开口道:“彭大人深明事理,难道不觉得,徐相弄权多年,令朝中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是时候该肃清一番了吗?虎阳关之败,徐相虽尽数推在我祖父头上,可他身居左相之位,管着兵部,难道没有半点错处?其□□过,众人心知肚明。”   她声音清脆,年龄又有限,含笑说话时,比起冷肃深沉的谢珩,更能解除戒心。   彭程身在东宫,有谢珩坐镇,也不好轻慢伽罗,只含笑道:“傅姑娘看得清楚。”   “提拔赏识彭大人的是太上皇,而非徐相。虎阳关之败,太上皇落入敌手,百姓深受其苦,徐相难辞其咎,难道不该讨个公道?而今皇上圣明,太子睿智,朝中有小人弄权,彭大人仗义执言,为君分忧肃清朝堂,这才是忠直之臣。”   彭程眼中陡然一亮。   情势已然分明——太上皇归来的事希望渺茫,跟谢珩父子作对,只会自讨苦吃。倘若及时投靠,还能保住前程。   至于他最担心的卖主求荣的骂名,伽罗已给了他最好的解释。   身为人臣,他的“主”是君王,又不是徐相。   襄助君王铲除弄权之贼,算什么卖主求荣呢?   彭程松了口气,不由一笑,“傅姑娘果真聪慧玲珑,彭某佩服。”   谢珩目光扫过,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遂道:“徐公望与我水火不容,必会见个胜负,彭大人心知肚明。这趟北上议和,彭大人有恃无恐,可见徐公望已有安排,与北凉十分熟络。鸿胪寺掌番邦往来事宜,彭大人主事多年,于其中内情,想必知之甚多。我特意留下彭大人,不过是想听些席上没提及的旧事。”   彭程作了然之色,“殿下既奉命主理鸿胪寺,今日垂询,微臣岂敢隐瞒。”   他瞧了伽罗一眼,见谢珩并没有让她避嫌的意思,心中只当那位失踪的傅良绍也已投靠了谢珩,遂起身拱手,“鸿胪寺旧事很多,不知殿下想问哪些?”   “不急。彭大人想清楚再说。”谢珩摆手,低头自斟酒喝。   彭程立在原地,稍作犹疑,旋即跪地道:“云中城之后,其实微臣已考虑过此事。不瞒殿下,当日微臣听命于徐相,确实存了私心。然云中城中议和,殿下雷霆手腕,不止迫鹰佐接受和谈条件,还令他火速退出虎阳关外,未敢自扰百姓。这等手段,微臣自叹弗如,亦十分佩服。那时我才明白,殿下的才干能力,非旁人所能及,我先前那些心思,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得很。所以回京之后,微臣自知有错,心中摇摆,议和的有些细节,便瞒了下来。”   这便是在表忠心了。   谢珩神色稍缓,挑眉道:“是傅伽罗的事?”   “是。徐相对殿下携傅姑娘北上的事并不知情,当时微臣擅做主张……”他尴尬地笑了笑,“而今回想,实在汗颜。”   谢珩道:“我说过,既往不咎。”   彭程颔首,“殿下面对鹰佐数万大军都毫无惧色,能从容筹谋,这等胆色,微臣佩服之极。那日鸾台寺碰到傅姑娘,才知殿下胸襟宽广如日月朗照。微臣这才知道往日如井底之蛙,大错特错。往后必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   “彭大人身居要职,做这些事,也是为天下百姓。”谢珩淡声,笑得高深莫测。   彭程自言惭愧,又道:“不瞒殿下,徐相为人精明,戒心极强。殿下若想早日成事,还当隐瞒此事,勿令徐相起疑。”   “这是自然。”谢珩依旧命人给他添酒,“今日彭大人尽可畅饮。待理清徐公望跟北凉的往来,三日之后,再来东宫。”   彭程当即应命。   于是侍卫添酒,伶人隔座拨动琵琶,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才饮尽杯中酒,谢珩才命人送客,彭程满口感谢,从僻处走了。   待他离开,谢珩便也起身,命战青和杜鸿嘉自去歇息,却招手叫伽罗近前,“陪我走走。”   伽罗只当他还有事吩咐,自然从命。   *   出了宜春宫,外头斜阳西垂,晚风拂柳。   谢珩难得步履缓慢,同伽罗并肩而行,问她长命锁进展如何。   伽罗如实说了,难免沮丧,“原本以为见着方丈,能有不少收获,谁知还是这样。那些佛书固然都提了阿耆,却没有半个字涉及长命锁。照这样查下去,除非我强行开了那锁,否则怕是查不出头绪。”   “不着急。”谢珩倒是浑不在意,“阿耆这线索十分有用。耐着性子查下去,总能有结果。再不济,还有北凉的鹰佐。”   “鹰佐?”伽罗愕然。   “他为长命锁而来,总该清楚它的价值。”   “可鹰佐远在北凉,殿下倘若设法探问,被他察觉时,岂不是露了痕迹。”   “忘了你送我的大礼?”谢珩觑着她,“彭程跟北凉必有瓜葛,借他的手行事,鹰佐想不到我头上。当然这是下策。不过说起彭程,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般会骗人。”   他语气揶揄,伽罗便也笑道:“我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算骗人?”   谢珩颔首,认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子自叹弗如。”   ……   向来冷肃霸道的谢珩忽然变得这般谦虚,还揶揄得一本正经,伽罗竟然无言以对。   谢珩却已在一座殿前驻足。   比起东宫其他宫殿的四方院落格局,这座殿临水而建,周围遍植花木,重檐之下,雕绘装饰却不似其他宫殿肃穆威仪,反因那湾碧水而显得灵秀,宝蓝底色的牌匾上写着“玉清池“”三个字。殿外有数名宫人侍立,为首的女子十八岁左右,是女官打扮,见了谢珩,率众跪地行礼,恭敬端庄。   伽罗知道东宫有女官侍奉起居,却从未见过,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所处的,已是平常罕有人至的内眷居处了。   谢珩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自诧异,却听谢珩道:“进去瞧瞧。”   “我?”伽罗不甚确定。   谢珩颔首,“报答你送的厚礼。”   伽罗心中狐疑,随那女官进殿。绕过门口的灵芝仙鹤大屏风,里头情状一览无遗——   殿内深有四丈,左右数间连在一处,除了当中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红柱支撑,别无他物。沿墙除了雕花窗棂,便是高可过人的花梨木架,上头陈设四时花卉,珍宝玩物。正中间是一方水池,里头水波微漾,热气袅袅,周围塑十六只铜铸凤凰,形态各异,却都微俯向池面,清澈的水流自其中涌出,注入水池,溅起一方水花。   水池四周铺了红毯,沐浴所用的诸般物事俱全,宫扇之下两名宫女跪立在侧。   自门口至水池隔了数重屏风,却都是轻纱造就,上头绣了飞凤百花,却难阻断视线。   伽罗满心愕然,忽而明白过来,这应是东宫内眷沐浴所用的池子。四周水浅,中间深些,用处甚多。   她当即退出殿外,“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怕水吗。”谢珩垂目瞧着她,“借给你学凫水。”   伽罗并不知道这玉清池是谁所用,却也明白,以她目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受这等恩遇,忙道:“多谢殿下美意,但这等恩赐,伽罗不敢领受!”   谢珩皱眉,“闲着也是闲着,借你几月。”   “殿下曾说过,伽罗尚是戴罪之身,能住在南熏殿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僭越,受此大恩?”伽罗屈膝行礼,许是平素对谢珩太过敬畏,此刻心中还真是惶恐,“谢殿下厚恩,伽罗愧不敢受。”   谢珩垂目,见她诚惶诚恐,恭敬疏远,忽然觉得气闷。   前后两回水边遇险,她都吓得面色惨白,可见畏水是心魔的缘故。虽说他那日水边救美,难得的叫她投怀送抱了一回,但为她着想,多学些本事总归是有益的,至少往后遇水,不至于溺毙。若换成是妹妹谢英娥,谢珩兴许能拎着她直接丢进水里去,可面前是伽罗——   素来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心怀畏惧又强装镇定的傅伽罗。   若真把她丢进水里去,她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谢珩在朝堂翻云覆雨,行事果决,对着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他俯身凑近伽罗,瞧着她的眼睛,“真不要?”   伽罗勾唇报以笑意,果断摇头。   “不愿学凫水,下回落水可没人救你。”谢珩淡声威胁。   伽罗不为所动,咬唇未答。   这水池确实是学凫水的好地方,池水温热,久浸其中有益无害。且水池毕竟不似别处,她若怕了,还能游回边缘,有岚姑在侧,还能护着她——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也兴起过教她学凫水的心思,只是高家没有这等浴池,城外的温泉往来太麻烦,她又没迫切想学,所以作罢。   倘若这是自家的池子,她当然高高兴兴的用了。   关键这是东宫内眷所用。   伽罗再怎么想克服恐惧学凫水,也不能在谢珩的地盘放肆。   谢珩纵然不在意这些琐事,心绪甚好时愿意施恩,她却身份尴尬,不敢越矩。否则哪天触了霉头,谢珩换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僭越的罪名就够她喝两壶的。   还是当坚决辞谢,免去事端。   两人在殿外僵持,谢珩难得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心里愈发堵得慌,没好气地道:“不识抬举!自己看吧,想通了来找宋澜,她会教你。”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束手无策,又抹不开脸皮解释宽慰,拂袖自往昭文殿去。   目下推辞就推辞罢,反正她飞不出东宫,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入觳。   推辞了一回两回,她难道还能推辞第三回?   *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满头雾水。   将这事同岚姑说了,岚姑的顾虑倒不像她这么多,“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有分寸,他既然发话,可见不算越矩。那玉清池若是太子的妃妾所用,姑娘当然不能僭越,可若是东宫女官所用,姑娘借来一用,又有何妨?这回姑娘无意间促成彭大人的事,想必功劳不小,太子恩赏,也该是为此。”   “这道理我方才想过,只是……”伽罗沉吟。   只是她觉得,谢珩近来态度有些奇怪。   从前在淮南的情形不必说了,就是她初上京时,谢珩还是冷硬威仪之态,那把锋锐冰凉的铁扇抵在喉间,她至今记得那种呼吸冰凉的感觉。乃至后来客栈中钢针逼问,她心惊胆战,吓得失态大哭,至今心有余悸。   其后数番往来,谢珩总像是锋锐冰冷的重剑,哪怕他答应救回父亲,为外祖母说情时,也是态度冷淡,极不情愿,令她敬惧,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   直到最近。   先是去鸾台寺前送了许多衣裳,鸾台寺的后山湖畔,又救她脱险,肩背紧贴,直至她察觉不妥时才放手——若换在从前,谢珩能从水里将她拎出来扔在地上,就已是客气的了。甚至今日……岚姑没见那玉清殿的情形,那等规制,绝非女官所能享用的。   谢珩愿意和颜悦色,她当然庆幸,但好得过头,就令人心里发毛了。   伽罗如今自身难保,哪敢平添事端,当即龟缩在南熏殿中,埋头书堆。   *   如是数日,谢珩应当是忙于公务,未再踏足过南熏殿。   伽罗乐得清净,只盼外祖母早日康复进京解惑。倘若这长命锁真能报答谢珩,她也能早日还了他的恩情,逃出这座东宫。   至六月下旬,暑热渐浓,哪怕躲在屋中,也常汗湿重衫。   那位宋澜不知是受谁指派,特意送来两座风轮,每日送来冰块,留两个宫人摇轮取凉。   伽罗白日几乎不敢出门,只躲在书房偷凉,那只拂秣狗倒机灵,逮着机会就往书房钻。   相处数月,伽罗对它戒心渐消,偶尔也会在岚姑的陪伴下,抱它入怀逗弄,还起了个直白的名字——阿白。它通身白毛在岚姑照拂下养得十分柔软,拿手摸过去,格外舒适,往它头顶上揉揉,它便十分乖觉的凑过来。   伽罗喜欢这样的乖巧,看到阿白无辜天真的双眼,便愈发喜爱。   晌午饭时她特意留了几块糕点,待午睡后便抱了阿白在桌案上,慢慢喂给它吃。   正自得其乐,忽听门外轻扣。   因岚姑今日得了准许外出采买胭脂水粉,伽罗自过去开门扇,瞧见外头是杜鸿嘉,当即现出笑意,“表哥?”   “岳华回来了,快跟我走。”杜鸿嘉额头布了汗,拉起她胳膊就往外走。   伽罗脚下踉跄,好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忙问道:“出了何事?”   “她是从北凉回来的。”杜鸿嘉压低声音,“带了你父亲的消息。”   伽罗心中乍然一紧,顾不上裙衫碍事,拔腿就往昭文殿跑。 ☆、第30章 030   伽罗赶到昭文殿时, 韩荀正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她疯跑的样子,面露诧然。   伽罗连行礼都顾不上, 见门扇虚掩,当即看向战青。战青很识趣, 口中说了声“殿下, 傅姑娘来了”,旋即推开门扇让她进去,连禀报都免了。   殿内只有谢珩和岳华两人。   伽罗跑得气喘吁吁,盛夏后晌正热, 她浑身已然出了层汗,顾不上抹掉额头汗珠,三两步跑进去,便向谢珩道:“殿下,有我父亲的消息了?他处境如何?”   “他还活着,处境不算太坏。”谢珩示意杜鸿嘉掩上屋门,随即进了内室。   内室颇隐秘, 内外隔开,不怕人偷听。   谢珩寻个椅子坐了, 朝岳华颔首, “详细说说。”   “殿下递来营救傅大人的旨意后,属下便和陈光去了石羊城。傅大人是单独关押, 在石羊城守将的府邸, 鹰佐安排在他周围的防卫, 比对太上皇的更严,所以进最初进那座府邸时费了些力气。后来属下摸清情势,单独进去一趟,看到了傅大人——”岳华看向伽罗,语气稍缓,“令尊确实受了刑,但我去的时候,已恢复得差不多。”   伽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后来呢?”   “我在那座府邸潜伏,趁着他们夜里换班的时候,跟令尊说了殿下要救他的事。但是,令尊说他暂时不愿离开。”   这结果令伽罗无比诧异,“为何?”   “他提到了令堂。具体情由我不清楚,不过令尊说要等到给令堂报仇后,才肯离开石羊城。后来鹰佐看过他几次,看得出来,令尊是在与鹰佐斡旋,寻找时机。”   给娘亲报仇吗?   伽罗一时间难以理清其间关系。当年娘亲无故失踪,父亲说她是身故,事发时是在治地,离父亲后来为官的丹州都很远,跟北凉更是差了千里。娘亲的死,与鹰佐何干?难道娘亲的失踪,是鹰佐一手促成?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伽罗只能暂时按下,又问道:“岳姑娘可知道他想如何报仇?”   “傅大人说得很简略,要带着鹰佐去个地方,到时候见机行事。我提出想帮他,他却说要手刃仇人,才算是真正为令堂报仇。不过我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石羊城留了人手,倘若用得着,也可帮他。”   “所以……救我父亲脱困的事,是要推后么?”伽罗不甘心,看向谢珩。   谢珩颔首,“令尊不愿回来,强行救回无益。”   伽罗咬唇,默然。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性子如何,她是最清楚的。虽然文雅不爱争执,却比她还要执拗坚定。但凡认准了的事,哪怕困难重重,也会竭力去做。   当年他与娘亲两情相悦,硬是扛着老太爷和老夫人的重重威压,将娘亲娶进侯府,呵护备至,没叫娘亲受半点委屈。后来跟他老太爷意见不和,老太爷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时,也不曾退让半分。再往后娘亲过世,老夫人张罗着要给他续弦,他索性另谋个差事远赴丹州,死也不肯续弦。   如今他铁了心要给娘亲报仇,还有谁能拉回他?   给娘亲报仇当然是好事,可鹰佐是北凉王子,父亲一介文官,又无强援,哪能轻易做到?即使做到了,又如何全身而退?   诸般担忧顾虑交杂,伽罗垂首不语。   谢珩知道她心思似的,起身踱步过来,按了按她肩膀,“令尊既有此心,想必有应对之法。岳华——还有旁的吗?”   “我跟傅大人提了傅姑娘北上议和的事情……”岳华似有些忐忑,见谢珩并无不悦,这才放心道:“令尊说鹰佐居心险恶,傅姑娘万万不可北上。他还让我转告傅姑娘,他做的事情,心里有数,叫傅姑娘不必担心,保重身体为上。”   伽罗眼圈微红,认认真真的朝岳华屈膝行礼,“多谢岳姑娘。”   “使不得!我只是奉命行事。”岳华忙避开,语气中却平添感慨,“令尊爱护傅姑娘,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对了——这玉虎是令尊托我转交姑娘,以此为信,让姑娘务必珍重。唯有姑娘安好,他在北凉,才能无后顾之忧。”   伽罗接过,点了点头,竭力不让喉头哽咽。   父亲一向爱护她和娘亲,她怎会不知道?   当年在治地,父亲便以二十余岁的年纪撑起天地,给了她最安稳美好的记忆。后来在京城也是极力周全,拧不过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态度,便背着长辈的责骂,将她送到了淮南——   祖母、伯母和婶母都健在,却将年幼的姑娘送到外祖家抚养,老夫人从前看重侯府颜面,为此盛怒异常。那时候父亲常被老太爷叫去呵斥,伽罗曾偷偷瞧见过,老太爷脸色铁青,说了许多威胁的话,父亲却半点不改初衷,甚至连老太爷拿茶杯砸在他额头的伤痕,都骗她说是不慎磕的。   他向来如此,不管多艰难,都竭力将她护在掌心。   伽罗想起旧事,鼻头发酸,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的恩德,伽罗铭记在心!”   “令尊行事时,我会安排人全力襄助。”谢珩单手扶着她削瘦的肩膀,见她鼻头憋得通红,心中一软,向杜鸿嘉道:“先送她回去。”   这就是另有事情要吩咐岳华了。   伽罗应命,垂着头出了昭文殿。   *   一路沉默着回到南熏殿,杜鸿嘉满面担忧。   伽罗红红的眼圈倒是渐渐消了。   方才一时情绪激动,无比想念父亲,这会儿缓过来,倒没那么想哭了。何况,哭有何用?   她瞧着杜鸿嘉,翘了翘唇角,“父亲平安无事,殿下又说会全力襄助,这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哥不必担心,我会听父亲的话,保重自己。”   “我倒宁可你在我这里哭一场,也别憋着。”杜鸿嘉低声,“过两天是你的生辰,到时候我去求殿下,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与关怀。   近来琐事太多,她竟然都忘了生辰!伽罗不由一笑,颔首道:“好,我等着表哥。”   杜鸿嘉有事在身,便先回昭文殿去。   至晚,伽罗用过晚饭,同岚姑在院里闲坐。猛然瞧见谢珩时,愣了一瞬,旋即起身相迎,“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来看看你。”谢珩负手看着她,“居然没哭?”   “让殿下失望了。”伽罗请他入厅,亲自斟茶给他。   “方才细问过岳华,令尊虽被困在鹰佐手中,却不是全然劣势。他毕竟是凭着真本事当的丹州长史,想应付鹰佐,也不是很难。”谢珩凑近些,打量着伽罗的神情,“还当你又会哭一场,看来是我多虑。”   “殿下就这么盼着我哭?”伽罗不满。   谢珩似笑了下,招手叫她跟上,“随我走走。事情都闷在心里,小心憋出病。”   这好意伽罗明白,跟着谢珩出门。   夜渐渐深了,天气晴好,明月当空,给地上铺了层银光,轻易盖过甬道两侧石灯中的微弱光芒。连绵的殿宇之间游廊纵横,廊下的莲花灯笼亦掌了灯,红色的光散射出来,在风中摇曳,连绵不绝,像是盛开的朱红佛莲。   伽罗吁了口气,觑着谢珩神色,“没想到殿下会为父亲的事费心至此。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骗你?”   “不是不是。”伽罗忙摆手。   骗人不至于,怕他会敷衍是真的。毕竟父亲是傅家人,谢珩哪怕愿意搭救,会出几分力气,伽罗心里着实没数。今日听罢岳华的话,有那玉虎信物在手,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在鹰佐的严密防备下找人,再冒险出入,设法说话,并非易事。   也许她确实看错了谢珩,伽罗想。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殿下会这样上心。”伽罗浮起笑意,“这回,又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比我小六岁,比起来确实算小人。傅伽罗——你觉得令尊是傅家人,所以我不会费力相救,是不是?”谢珩侧头瞧着她,语气却是笃定的,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瞧这眼神,显然是了。”   伽罗歉然微笑,并未否认。   “母妃的死,我确实恨傅玄,我不否认。大哥的死,我也恨高探微,还有你那两位舅舅。”谢珩在一处风灯下驻足,背靠廊柱,低头瞧向伽罗。   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添了几分柔和。他换了套家常衣裳,迥异于往常的墨色玄青,而是选了象牙白,以玉冠束发。比起平常的挺拔姿态,这样倚柱的姿势冲淡冷硬之感,加之眼中没了寒冰,此刻的谢珩,平白叫伽罗想起公子如玉的形容,也不再让人感到威压冷肃。   这多少让人觉得亲近。   尤其目下他还不计前嫌,竭力帮她,甚至主动道出心事。   伽罗鼓了鼓勇气,提起了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文惠皇后的事,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知详情。不过信王……我是知道的。”她瞧了瞧谢珩,见他神情如旧,未露愠色,稍稍大胆了些,“那件事情我很惭愧,也很惋惜。外祖母从前见过信王殿下,说他待人宽厚,处事明练,有仁君之气。”   “她这样评价大哥?”   伽罗颔首,“但外祖母不是舅舅们的亲生母亲,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外祖父。”   谢珩叹气,“所以终究死了。他们险些用他的死,击溃父皇。”   伽罗咬了咬唇,察觉他眼底的失落惘然。   相识数年,谢珩从未有过这般神情。   朝堂上再怎么威仪冷肃,翻云覆雨,卸下那身太子的装束,他毕竟还是个**凡胎的人。从养尊处优到形同软禁,丧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兄长,那种仇恨与怅惘,伽罗纵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猜度几分。   “我知道殿下的恨。原先我对鹰佐并不觉得怎样,可今日得知母亲的死可能和鹰佐有关,回到殿里越想越恨,甚至想飞到北凉去,问明事由后报仇。倘若他真的伤了父亲,我恐怕会想将他千刀万剐。殿下对于文惠往后,对于信王,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殿下,你愿意不计前嫌搭救父亲,我真的十分感激,也很意外,所以不敢相信。”   住在东宫这么久,伽罗有意回避旧事,从不敢跟谢珩说这样的话。   然而真的说出来,心里的忐忑却不像预想的那么严重。   她仰起头,带着点慷慨赴死的心情,对上谢珩的目光。   并不是她预料中的冷肃狠厉,反而……   伽罗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此刻的谢珩,与平常截然不同。   “所以你怕我,不是因为我用钢针吓唬你,而是怕我寻仇?”谢珩茅塞顿开,瞧着灯光下的美人,声音竟似温柔。   “钢针那次……”伽罗咬了咬唇,坦白道:“殿下确实凶神恶煞,叫人害怕。”   旋即漾起讨好的笑意,怕他生气似的。   灯光在她柔白的脸颊镀了层朦胧的光,耳畔珊瑚珠子映衬,仿佛两颊生晕。她今日穿的是身石榴红的裙子,头发松松挽起,随风微动。   夜风拂过,扬起衣袂翻飞,她红衣如画,盈盈的笑,星辰般的眸子里藏了暌违已久的狡黠,如同暗夜里的妖精。   谢珩挪不开眼,五指在风中微张,触到夜风送来的她的发丝,若即若离地扫过手掌。   那份缱绻酥麻像是能痒到心里去,叫人贪恋,想要得寸进尺。   “当时我只是想吓唬你。”谢珩低头觑着伽罗,仿佛解释,“议和事关重大,西胡又屡次生事。你咬死了不肯吐露事情,不用那等手段,能逼出你的真话?”   伽罗笑了笑。   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钢针,她恐怕真不敢说实话。   谢珩会读心术似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终于步入正题,“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会找你清算,当日你在淮南,对英娥暗里帮忙,我心里有数。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罗——我杀过人,坑过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却就那一次。”   “所以呢?”伽罗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谢珩俯身靠近,缓缓道:“你的命是我给的。”   “那我可得好生巴结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绪不佳,又拿回去。”伽罗莞尔。心中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却松了许多——谢珩施恩无数,又说得这般明白,她若还时刻猜疑提防,觉得他会迁怒报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过令伽罗意外的是,谢珩居然知道她暗里帮谢英娥的事情。   她还以为,以谢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点都不想领情呢。   那么,当初偷摸帮他的事情,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做得隐蔽,些许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会知道。   伽罗藏了小秘密似的,隐晦一笑。   风过回廊,带着凉意,谢珩不再逗留,抬步继续前行。   伽罗跟在他身后,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从前在淮南时只觉得他冷厉如剑锋,看着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难以隐藏的恨。后来京城再会,也是端贵威仪,那把铁扇抵在喉咙的时候,仿佛随时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惧。   所以她敬畏、担心,在他跟前时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准他的态度。   如今她当然还是猜不透谢珩的心思,却少了那些顾虑。   肩上心中皆轻松了不少,这趟夜游,自然也颇尽兴。   伽罗瞧着那巨兽般伏在暗夜里的巍峨宫殿,头一回生出亲近之感,连同谢珩的背影,都悦目了许多。   回去后,黑甜一觉,又香又沉。 ☆、第31章 031   隔日是伽罗的生辰。   杜鸿嘉恰逢昨晚值夜, 一大早交完班,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便往昭文殿赶去。   昭文殿虽是书房,却因宫室宽敞, 后头也设有卧房寝处。谢珩对这些不讲究,每常看书看得晚了,就会在此处歇下。这里离南熏殿又近, 他先前偶尔趁晚间空暇去看看伽罗查长命锁的进展, 回来后懒得再回住处,便留宿昭文殿。   数月过去, 倒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此处。   杜鸿嘉职责所在,对谢珩的起居也颇留心, 虽不明其中缘故, 却也能明显瞧出来,这位殿下格外偏爱昭文殿。   果不其然, 他才走近昭文殿, 便听见练剑的声音。   时辰尚早, 外头侍卫虽然都换了班,里头却颇静谧。   杜鸿嘉不敢打搅,隔着廊庑站了许久, 终于等到谢珩收剑, 才适时过去, 行礼拜见。   谢珩穿玄色长衫, 手中正擦拭那把通体漆黑的剑, 看清是他,颇感意外,“有事?”   “属下今日休息,明日晌午才过来换班。这么早过来打搅殿下,是想请殿下允准,容我带表妹出去走走。”杜鸿嘉当然知道伽罗此时身份特殊,不可轻易泄露,双手恭敬作揖,道:“属下已备了帷帽,殿下放心。”   谢珩“嗯”了声,随手甩出长剑,那剑便如灵蛇飞出,稳稳落入旁边矗立入地的剑鞘。   剑身震荡,伴随嗡嗡之声,谢珩负手瞧着杜鸿嘉,“怎么突然想起此事?”   杜鸿嘉当然不好提伽罗闺中生辰,只道:“岳华带回了傅大人的消息,表妹十分担忧。她毕竟年纪有限,凡事闷在心中,容易伤身。恳请殿下允准属下带她去散心。”   这道理谢珩当然知道,只是他近来瞧着杜鸿嘉,总容易想起那日南熏殿里的情形。   满架紫藤下,表兄妹二人围桌坐着逗狗,亲密又愉悦。   傅伽罗那小白眼狼,从最初就亲近信任这位表哥。纵然他帮了她许多,在却从不他面前那样欢快地笑。   谢珩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又很鄙弃这样拘泥小节的想法。   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只嘱咐道:“务必留心。”   他在下属跟前有种天然的威压气度,加上方才沉着脸思索,杜鸿嘉原本还怕他不准,得了这命令,当即欣慰道:“多谢殿下!”说罢,不敢再打搅谢珩,匆匆出了昭文殿,脚步都比平常格外轻快。   谢珩没再理会,自入内盥洗。   *   杜鸿嘉回到值房换了衣裳,随意打水擦了脸,径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罗从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风,今晨醒得格外早,换了身方便骑马的劲装,又叫岚姑寻来帷帽,多加了层纱——走在路上虽碍事些,却能阻断旁人目光。   表兄妹两人出了南熏殿,没走几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处碰上了谢珩。   南熏殿虽离昭文殿不远,却位于其后方,并不在谢珩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馆的任何一条路上。   是以谢珩出现在这里,伽罗始料未及。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稍稍驻足。他穿了太子那身朱底绣黑金云纹的冠服,铁扇藏入宽大的袖中,头上戴乌金冠,脚下踏云头靴,腰间一应配饰俱全,是惯常的威仪。他的神情也是冷肃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眼风扫过,有种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罗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谢珩跟前,盈盈行礼,“拜见殿下。”   “此刻就出去?”谢珩低头觑她。   “嗯。早去早回。”伽罗一笑,向谢珩道:“多谢殿下成全。”   她今日着劲装,满头青丝皆在头顶束为髻,大抵是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头顶罩了男子束发用的网巾,将细碎刘海收拢其中。她的脸本就好看,平常挽发佩戴珠钗时,娇美可人,此刻束紧了头发,却有种别样的鲜活生动。网巾几乎覆盖了半个额头,底下翠眉如画,双眸湛然,衬得脸颊白净,唇鼻精致又小巧。   比那日的学子打扮,多了些鲜衣怒马、少年张扬的神采。   出门散心就能高兴成这样?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闲带她出去。   谢珩目光稍稍驻留,欲待再问两句,伽罗却已显露出急欲出门的姿态。   他没再耽搁,放任他兄妹二人离去。   走出不远,隐约又想起什么,却总是捉不住要点。这念头萦绕在脑海,忽隐忽现,谢珩在嘉德殿处理了半日公事,总算是揪住了那一丝线索,想起今日似是个什么日子。想了想,那仿佛还跟先前看过的关乎伽罗的卷宗有关,遂向身侧战青道:“先前叫你查过傅伽罗的身世,卷宗在何处?”   “回禀殿下,都在昭文殿。”   “取过来。”   战青依命去取,不多时送来卷宗。   谢珩趁着空暇翻看,粗略扫过关乎傅良绍夫妇的事,至伽罗的那张,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难怪她那样高兴。   杜鸿嘉居然还拿那样的话来诓他!   *   此刻的伽罗,正纵马在郊野飞驰。   在东宫束缚多日,难得出来一趟,心情自然欢快。途中他跟杜鸿嘉商议过父亲的事,杜鸿嘉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东宫十卫,杜鸿嘉身居左副卫率之职,常与战青随侍谢珩左右,于谢珩的安排,知之甚详。   据他所说,因太上皇被北凉关押在石羊城,谢珩派往那边的人手不少。   而谢珩行事周密,当日在全然劣势之下,凭借蒙旭和残兵败卒逼退鹰佐,又以土匪为伪装,借西胡人的手救出伽罗,扫尽痕迹,其心机筹谋,颇为缜密。营救傅良绍的事既然是他亲口允诺,又派出了岳华这等得力助手,必会安排周密。   那边管事的是与战青有同等分量的旧臣,谢珩既下令他亲自出售,不会出大差错。   杜鸿嘉将大略情形说了,见伽罗依旧悬心,便按在她肩上,宽慰道:“不必担心。倘若你信不过那管事,我就请殿下恩准,放我去北凉。有我在那边,你该放心了?”   “这哪行。”伽罗当即摇头。   谢珩虽不计较傅、高两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却非如此。杜鸿嘉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毁了。她纵然不习惯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却也没旁的办法。   倒不如听父亲的话,养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担心。   遂朝杜鸿嘉一笑,“父亲既有此谋划,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   于是抖缰纵马,在郊野间疾驰,消尽心中郁气。   她清晨出东宫时未用早饭,因惦记昔日随父亲吃过的馄饨,特地让杜鸿嘉带了她去。那馄饨铺子还是旧时模样,伽罗对着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时腹中还不觉得饿。绕了好大一圈后勒马缓行,并辔走在郊野,伽罗遥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过我府中?可曾见过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杜鸿嘉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罗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二姐入了道门,是不是?”   “她那次给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杜鸿嘉瞧着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凉议和的事定下之后,皇上对府上的防备松懈了许多,虽然还未发落,依旧禁足在府里,外头的守兵却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没留什么痕迹——这事儿连我都觉得意外。”   “二姐毕竟曾是相府千金,这点手腕是有的。”伽罗一笑,“外头守卫得严密,她自然束手无策,而今既然松懈,设法逃出又有何难?皇上没追究此事吗?”   “女眷的事,除了关乎生死的处置,皇上哪会费神?负责看管的人看丢了人,自然不敢上报,府里内外消息又不通,目下还没人知道她的事情。”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伽罗感叹。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过,倘若她要入道门,会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从前认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处观中。   只是离京路远,伽罗此刻难以往返去见她,只能作罢。   不免又想起了长姐——   “长姐呢?”   “没见过。听说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让她出来,免得伤及胎儿。其实谁不知道,徐基是怕你姐姐偷偷去府上,带累了他——从前端出贤婿的样子,对府上的人多体贴,如今也不过如此。”   杜鸿嘉自幼在京城,见惯了昔日的相府尊荣,也看尽数月来的冷清凋敝,感触颇深。   伽罗一声嗤笑,“经了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譬如姚谦的绝情,譬如杜鸿嘉的赤诚。   日头渐渐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热无比,哪怕是身处野风徐徐的郊外,也难驱散暑热。   伽罗散心罢了,又惦记起城里的吃食来,掀开帷帽,眼巴巴的望着杜鸿嘉,“烟袋街上有家醉鱼庄,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一座难求?”   杜鸿嘉含笑瞧着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经订了雅间。”   如此体贴的表哥简直是上天恩赐,伽罗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备好?”杜鸿嘉朗然笑道,取过那顶帷帽,端端正正给伽罗戴上,扶她踩镫坐稳了,这才翻身上马,同她驰向官道。   *   烟袋街上的醉鱼庄久负盛名,这些年凡是京城里稍有些闲钱的人,几乎都去过那里。   伽罗幼时跟着傅良绍去的时候,那还只是座两层的阁楼,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门面对着烟袋街,背后却临穿城而过的河水。那时候正是醉鱼庄声名鹊起的时节,翻修了没两年的阁楼雕饰华丽,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据说出自名家之手。   时隔数年再来,醉鱼庄比从前更为气派,将左右两座阁楼都盘下来,打通共用。   看来这背后的东家,应当来头不小。   伽罗案子感叹了句,跟随杜鸿嘉入内。   她帷帽上纱帐甚厚,透过纱帐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脚下慢慢走。   好在杜鸿嘉体贴,将雅间定在临水的一层,无需上下楼梯,省却不少麻烦。   雅间不算太宽敞,布置得倒不错,临水轩窗半开,外头河畔柳枝婀娜,细风携水汽拂进来,仿佛天然的冰轮。这会儿是后晌,早过了晌午的饭点,又不到晚饭时,人倒没那么多。   杜鸿嘉要了伽罗爱吃的葱烤鲫鱼、酸甜樱桃肉、鸡丝口蘑汤等菜,另要两壶桃花酒。   于是边吃边谈,甚为欢快。   待得饭罢,时辰尚早。   伽罗戴着这帷帽,自是没法再去多逛的,索性临窗而坐,稍挑纱帘,添上两壶桃花酒,同杜鸿嘉闲谈。旧时的趣事、淮南的风光、军旅的生活,话题随心跳跃,随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为热闹的珠市街,绵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铺子,从糕点蜜饯、吃食茶水,到绫罗彩缎、金银首饰,乃至文房四宝,无所不包。且价钱公道,质地颇好,是寻常百姓最爱的商街。   目光扫过,有几处是陌生的,也有许多与四五年前毫无变化。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光有限,被傅良绍带出来散心的机会却甚多,猛然瞧见斜对面那间风筝铺子,忽然勾唇,“表哥,买个风筝吧?”   “董记的那间?”杜鸿嘉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里了。等着!”   伽罗嘿嘿的笑,见他起身要去买,忙道:“要白纸糊的那种,我带回去自己画。”   “好!”杜鸿嘉倒是不辞劳苦,迅速出了醉鱼庄,过了河上拱桥,便到对面。   伽罗坐在窗边瞧他过桥买风筝,唇角噙着笑意。   眼瞅着他买回风筝过了桥,等了半天不见杜鸿嘉回雅间的身影,不免心焦。忽听外头惊呼声四起,她心下诧异,开了雅间半扇门朝外望过去,便见堂中人群惊呼四散,当中一名伙计衣衫带血,正拖着负伤的腿,步履踉跄地往外跑。   还没到门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伙计哪还支撑得住,膝盖一弯,当即跪在地上。   两道猎鹰般身影随之赶过来扑向伙计,其中一人便是杜鸿嘉。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伙计却忽然转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杜鸿嘉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飞脚将那伙计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赶过去的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机上前,挥拳重重击在那伙计胸口。   伙计吐出满口鲜血,再也没了反抗之力。   不过片刻,外头百姓纷纷避让,两名小将带着十多名兵丁闯进来,冲杜鸿嘉行礼。   伽罗离得颇远,听不清他们言谈,却也能大致猜到。杜鸿嘉应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辞,折回柜台处,须臾,便带了那完好无损的风筝踏入雅间。   “方才吓着了?”他擒下伙计后扫视众人,看到了躲在门后的伽罗。   伽罗摇了摇头,“表哥的本事我见过,这点小毛贼不值得担心——外头是怎么回事?”   “有人刺杀刑部侍郎姜谋,恰巧被我撞见。”杜鸿嘉轻扫衣袖,抚平褶皱,“先前你问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有人敢在闹市行刺侍郎,可真够胆大的!”   伽罗低声。   住在东宫时不知外头风浪,而今才意识到,这帝都京城,暗流涌动。   杜鸿嘉也不再逗留,带着伽罗出了雅间。   因方才那番变故,外头又先后涌入不少兵马司的人,将这醉鱼庄围起来,仔细盘问里面的人。好在杜鸿嘉与姜谋兄弟相识,方才追捕刺客又是亲眼所见,沾不到半点嫌疑,轻而易举地出去了。   *   到得东宫外,日色已然西倾。   两人从偏门进去,杜鸿嘉将她送往南熏殿。一整日的欢畅淋漓,纵然有醉鱼庄里那小风波,也丝毫不影响伽罗的心情。她攥着那风筝,踏进南熏殿的朱红门扇没走两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目光四顾,便见凉亭里坐了个熟悉的人。   谢珩?他不是有事要忙吗,怎么在此闲坐?   原本谈笑甚欢的表兄妹面面相觑,随即快步过去见礼。   谢珩原本是闷头看书的,听见伽罗渐近的脚步声时已然留心,待得人语渐近,抬头瞧向门口,便见伽罗正偏头同杜鸿嘉说话。她的侧脸很好看,唇角勾起,眼睛弯弯,哪怕看不到正脸,也能想象到满目笑意。   杜鸿嘉也噙着笑意,一双眼睛落在伽罗脸上,听得很认真。   那是种宠溺又纵容的姿态,旁若无人。   显然,傅伽罗很享受这样的眼神,走路也不看地,只管瞧着那位表哥,仿佛他多好看似的。直到两三步后才察觉不同,看向凉亭,面露愕然。而素来警醒的杜鸿嘉竟然是随着伽罗的目光瞧过来,才发现了他这位东宫之主的存在——   这对于向来威仪尊贵的太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之外,又令谢珩生出种失落,潮水般涌上心间。   表兄妹二人自知万分失礼,不约而同的收敛笑意,换上诚惶诚恐的恭敬姿态。   ——谁能料到,忙碌的太子殿下会在这里等人?这下可是拔着老虎须了。   谢珩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又浓又沉。他迅速收回目光,看向书卷。眼角余光瞥见并肩而来的姿态,愈发觉得碍眼。他强自按捺莫名涌动的陌生情绪,心不在焉的瞧完半页书,才搁下书卷,看向躬身行礼的两人。   “回来了。”   谢珩语气平淡,仿若无事,脸色却是冷如腊月寒冬。 ☆、第32章 032   夏末的黄昏, 风依旧带着热气。   伽罗偷瞧谢珩的神色,见他不似平常冷肃,也未因方才的失礼太过不悦, 舒了口气。她手里还捏着那枚杜鸿嘉买来的纸糊风筝,半人高的大蝴蝶拖了长长的尾巴,与东宫的庄重氛围不相称,戳在谢珩眼里毕竟不好, 遂悄悄藏在身后。   谢珩却早就瞧见了,“是个风筝?”   “是。”伽罗翘了翘唇角。   “幼稚。”谢珩低嘲。他但凡肯留心, 察言观色的功夫便极好——方才他瞧向风筝时伽罗极力掩藏, 唇角却还是露了笑意。表兄妹一同出门, 伽罗又戴着帷帽不方便,瞧她神色,那风筝必是杜鸿嘉买的无疑了。   谢珩心里冷嗤。   伽罗心里暗暗撇嘴。   谢珩嘲讽她也就罢了,毕竟是她住在东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又欠了恩情, 跟谢珩顶嘴时欠缺底气。可杜鸿嘉不一样,他虽不及谢珩身份尊贵, 却也是吏部进了名册的四品官, 身手出众、办事稳重不说, 当初在军中历练时还曾立过军功, 凡事皆是凭真本事挣来的。   他为何要平白受奚落?   兴许是那晚跟谢珩谈得颇深, 让她淡了畏惧之心, 伽罗心里为表哥不平, 见谢珩神色不算太差,便小声嘀咕道:“我觉得很好做风筝的还是位老人家,哪里幼稚了。”   ……   谢珩和杜鸿嘉齐齐看向她,面露愕然。   虽然早就知道伽罗的恭敬是装出来的,真听到她当面顶撞回嘴,谢珩还是头一回。   出去玩了半天,还长本事了!   谢珩眉目倒竖,盯向杜鸿嘉。   旁边杜鸿嘉哭笑不得,忙抱拳开脱道:“殿下恕罪,表妹无心的。”   谢珩扫了他一眼,这种无名火又不好发作,冷着脸道:“没你的事了,退下。”   “属下告退。”杜鸿嘉无辜受灾,恭敬退出。   亭中只剩下谢珩和伽罗,一坐一立。   伽罗竭力转移话题,“殿下来南熏殿,是有事要吩咐吗?”   “嗯。”谢珩心里不痛快,脸色不大好看,抬手指了指殿内,“南边新贡了香粉入宫,父皇赏赐我许多。东宫没人用那东西,赏给你了。”   伽罗哪敢再惹他不高兴,当即从善如流,“多谢殿下!”   她笑得真心实意,没了杜鸿嘉在旁边杵着,笑容落入谢珩眼中,便显得娇俏起来。伽罗也不是成心和谢珩作对,他主动示好显露善意,她当然不能无动于衷,想了想,道:“殿下赏了不少东西,我却没什么可回报。殿下既然有空,不如我泡杯茶,借花献佛?”   “虽然简薄了点……”谢珩依旧冷着脸,“勉为其难接受吧。”   遂进了偏厅,临窗而坐。   东宫内万事俱备,自然不缺茶具,缺的只是有闲情逸致冲茶的人。   伽罗整日困在南熏殿,最初规规矩矩不敢乱来,后来胆子渐大,将正厅偏厅都瞧了个遍,寻出了套极中意的茶具。她既是诚心泡茶给谢珩喝,自然格外上心,往错金小火炉中搁了几块茶香碳,蕴出满室茶香。   泉水是常备着的,伽罗摆好了茶盏,待水沸时,温杯醒茶,冲水沏香,熟稔而认真。   末了,双手托着茶杯,送至谢珩面前,“殿下请。”   茶杯是薄胎瓷,薄如蝉翼,亮如琉璃,上头描了一带远山,衬着里头宝绿的茶汤,令他想起满坡茶树。   瓷杯之下,是她嫩如春笋的指尖,柔白纤秀,宛如藏在心间的一抹弯月。   谢珩将茶杯接在手中,双目灼灼的瞧着她。满室清淡茶香中,又有瓜片的清高香气入鼻。他勾了勾唇,微微仰头,饮茶入口中,目光却还落在伽罗脸上,看到她双眸中带了期待的眼神。   美人佐茶,果然是难得的美味。   “冲得很好。”谢珩目露赞许,搁下茶杯。   先前的气闷不痛快尽皆消散,他敛袖端坐,道:“也非全然赏赐,还有谢你的意思。醉鱼庄中的事,你怕是受惊不小——”他瞧见伽罗面露愕然,方才的期待眼神中陡然夹杂了不悦,没好气的道:“西胡和北凉紧盯着的人,谁放心只让杜鸿嘉带着?侍卫跟得远,听不见你们说话。”   伽罗“哦”了声,垂下眼睑。   谢珩续道:“醉鱼庄的事多赖彭程出力,归根结底,是你的功劳。”   这话说得就奇怪了。   醉鱼庄中险些被刺的是当今的刑部左侍郎姜谋。姜谋是谢珩父子的得力助手,彭程也新投入了谢珩的麾下,怎么姜谋被刺,却与彭程有关?   伽罗心里诧异万分,忍不住道:“怎么是彭程出力?”话问出来,又觉得突兀。这事儿最终怕还是要落到谢珩父子跟徐公望等人的较量上去。朝廷的事情,她刨根问底,多少有些僭越。   好在谢珩并无不悦,只含糊笑了笑。   喝完了茶,谢珩心绪甚佳,遂抬步往正厅走。   伽罗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待进了厅,才见里面站了一溜人。以那日在玉清池见过的女官宋澜为首,后面四位管事宫女各捧锦盒,旁边占了个二十余岁的女子,长得颇秀丽,只是左边眼睛黯淡无神,怕是盲了一目。   那些锦盒里自然都是香粉了。   谢珩在旁边站定,宋澜便冲他行礼,旋即将锦盒挨个揭开,向伽罗道:“傅姑娘请看。”   能在东宫做有品级的女官,出身教养都颇好,这位宋澜长相甚美,举止端庄温雅。   伽罗随她过去,锦盒内各放描花白瓷盒,揭开瓷盒,香粉细腻柔旖。   她拿指尖沾了轻嗅,旁边那女子便柔声道:“姑娘手里的这是十和桃花香……这是千步香……这是月麟香……这是金凤香。”她的话不多,声音却颇悦耳,见伽罗停在那月麟香跟前,又道:“这是才调出的香粉,幽微雅淡,经久不散。”   “里头用了桂花?”   “姑娘好灵的鼻子。”   “这个我喜欢。”伽罗将瓷盒握在掌中,心里欢喜,笑盈盈向谢珩道:“幼时随父亲住在濂溪,远处就有桂花。仲秋的时候夜静月圆,坐在院子里,风里隐隐就有桂花香。这香粉味道也极好——多谢殿下!”   “喜欢就好。”谢珩满意,看向宋澜,“给她安排住处,专给南熏殿配香。”   宋澜应命,朝伽罗颔首致意,带着宫女们和那女子出去。   伽罗将粉盒递给岚姑,转过头,就见谢珩正瞧着她。   她疑惑地摸了摸脸,“殿下瞧什么?”   “没什么。”   ——就是觉得她好看。   毕竟是个姑娘家,虽然平时总是强装镇定,仿佛不动于五色之惑,见了香粉玩物,却还是掩不住的喜欢。红润的双唇勾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盈盈的瞧过来,眼角眉梢,平添婉媚娇丽。   谢珩礼物送得顺利,心绪也不错,正想再说什么,忽听院外响起战青的声音。须臾,岚姑匆匆进来,行礼道:“殿下,战将军求见。”   战青颇能领会他的心思,敢在此时来打搅,必然是有要事了。   谢珩不再逗留,起身欲行,忽然又顿住,回身道:“你外祖母七月底能抵京。”   “当真?”   谢珩颔首,“届时让她住入东宫。我已吩咐宋澜挑了些首饰给你,你再想想,衣裳、首饰、香粉、玩物,想要的告诉宋澜,她会让家令司会给你送来。毕竟你住在东宫——”他的目光在伽罗脸上扫过,稍稍俯身道:“装扮得好看些,别叫人以为我苛待了你。”   说罢,不待伽罗推辞,心满意足地抬脚走了。   *   隔了两日,宋澜就带着家令寺的人送了好些首饰来,一律拿锦盒装着,里头铺了黄缎,上覆红绒。金银翡翠、玛瑙宝石、珊瑚美玉,精致地打磨成钗簪步摇、手串耳珰,另有许多宫花珠钗,满满摆了两桌子。   伽罗对着那些首饰目瞪口呆。   不过以谢珩那霸道的行事,她想要推辞也是平白折腾家令寺,遂随手指个地方让他们搁下,转头便又投身书堆。   书中有用的地方着实有限,阿白住在南熏殿后得岚姑精心照看,因伽罗不时逗它,日渐跟伽罗亲近,总跑到她脚边来玩,搅扰得人没法专心瞧书。   伽罗没法用心看书,闲着无事,索性将那日杜鸿嘉买的风筝拿出,又叫岚姑寻了画笔颜料,铺在桌案上,认真画起蝴蝶。   她画画的本事还是父亲教的。   那时候住在濂溪,城外有大片的竹林。父亲衙署里事务不忙的时候,会抽空带她和娘亲出去散心,就地叫人伐了竹子,回家再做成细长的篾条,扎作风筝,寻纸糊上,画上伽罗喜爱的花草鸟虫。   他的手是真巧,但凡伽罗说得出的形东西,他几乎都能做出。上头或是纯墨作画,或是拿颜料绘出五彩斑斓,诱人极了。每常他做起风筝,伽罗便眼巴巴地在身边等,连梦里都期待着风筝尽快做成。   有时候风筝画到一半,父亲被衙署的事叫过去耽搁了,伽罗性急等不得,也会提笔描画。虽然跟父亲的画相比,手法过于稚嫩,然而父女同绘风筝,却也有别样的童心和欢喜。   每逢那时,娘亲便会陪着她出去放风筝。   濂溪的山青水碧,天高云淡,至今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那当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伽罗每每想起,唇边都要挑起笑意。她如今年长,住在淮南时又有女先生教她,画技长进不小,将那蝴蝶风筝画出斑斓色彩,舍不得放,便拿了挂在梁间,看它在风中摇曳。   站在院中,蝴蝶背后是东宫的飞檐翘角,屋脊上蹲着瑞兽,檐头悬了铁马,端贵威仪,与这满是童心的风筝极不相衬。   比起濂溪的明媚风光,也截然不同。   伽罗这才深深意识到世事变迁,时光难返。   她鼻头微微发酸,想了想,决定去找岳华,想再问些关乎父亲的消息。   岳华跟杜鸿嘉等人不同,她是当初没了依靠着落,被谢珩收留后成了惠王府的女侍卫。进了京城后跟着谢珩去云中城,又从北凉绕了一圈回来,待在京城的日子前后也只十几天。她在京城没住处,便依着惯例,由家令寺在西边单独收拾了间屋子给她,供日常起居所用。   从南熏殿到那里,隔着弘文馆、嘉德殿及左右春坊的衙署。   伽罗自然不好去弘文馆,遂从后面绕道,带了岚姑,由两名掌事宫女引路,经后头供游玩所用的清思园过去。   才绕过一带假山亭台,猛听前面人语依约,似是有人在游园。   声音来处离她不远,隔着一道墙渐渐走近,伽罗分辨得出来,那是乐安公主的声音。   她当然不欲平白生出事端,瞧见四面无处可藏身,唯独临水有榭,便向岚姑递个眼色,带了宫女躲入其中。   不过片刻,白墙拱门之下,走出宫装打扮的乐安公主,紧随其后的是东宫女官宋澜,再往后则是往常侍奉她出入的女官内监。她到了这边,也不急着走,回身往后瞧了瞧,道:“姜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棵树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这树冠圆如华盖。”白墙外传来姜琦的声音,带几分笑意,“瞧着怪有趣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战青——”乐安公主又门外道:“这树有什么来头?”   “属下不知。”是战青的声音。   乐安公主撇撇嘴,待姜琦走近了,嘻嘻笑道:“姜姐姐若喜欢这个,回头我跟皇兄说,让他将这棵树送给你。”   “这么大棵树,怎么送?公主难道有法子?”姜琦也是笑意盈盈。   乐安公主便道:“挪过去确实麻烦,还是跟今日似的,让皇兄多请姐姐来东宫做客。”说着举目四顾,直往伽罗所在的水榭瞧过来,面露笑意,“走了半天,腿都酸了。那边有个水榭,且过去坐坐。”   说罢,径直带着众人往水榭走来。   水榭之内,伽罗暗呼倒霉。   她全然不知今日东宫有客,只当这园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没人过来,故而没任何防备。如今狭路相逢,出去另寻藏身处已无可能,这般说话声传来,想装没听见更是刻意,索性硬着头皮,举步朝外走过去。   在门外碰见乐安公主,便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傅伽罗?”乐安公主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顿住脚步。   比她更诧异的,是姜琦。   “这位姑娘……”姜琦稍作打量,便认出了伽罗。先前随乐安公主初入东宫,在洞门外碰见伽罗时,她并未在意。后来宫中偶遇,乐安公主显见得是对伽罗抱有不满,故意欺负,谁知谢珩赶来化解了尴尬局面。   姜琦至今记得谢珩大步赶来的风姿,记得他拿了拂秣狗逗伽罗的姿态,更记得那日他少见的缓和神情。   比起从前数次在宫中偶遇时谢珩的冷清姿态,那日的他,仿佛带了和煦春风。   彼时姜绮便觉得诧异,没想到兄长们口中端肃冷情的谢珩会有那样的温和童心,甚至有一瞬,她对那个姑娘羡慕又嫉妒。   后来她回府派人打探,才知道傅伽罗是武安侯府的人,待罪之身,不足为虑。   武安侯府跟谢珩父子的瓜葛姜琦当然知道,既然两家有世仇,以谢珩的性子,自然不会宽容仇家,故而没放在心上。   谁知今日应邀赴宴游园,竟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伽罗?   对面的姑娘穿一袭藕粉色襦裙,盈盈立在阶前,身姿袅袅婷婷。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容貌,眉眼唇鼻无不精致,肌肤更是白腻莹润,吹弹可破。纵然发间只简单点缀了珠钗宫花,身上衣裳也不算多名贵,站在满身绮罗、衣衫首饰皆华丽夺目的乐安公主跟前,仍旧半点都不失色。甚至更衬托出清丽之态,连那眼角眉梢的风情都愈发明显。   两回在东宫偶遇,谢珩的反常神情,如此出色的容貌,以及她身后神态恭敬的宫女……   姜琦瞧着她,霎时怔住——   难道说,这个傅伽罗难道已成了谢珩的姬妾?否则何以得此礼遇,仿佛闲庭信步般在常人难以踏足的东宫后园慢慢游玩? ☆、第33章 033   隔壁的朗润园内, 谢珩正带着姜瞻和姜诚、姜谋兄弟以及韩荀等近臣, 在数位太子宾客的陪同下游园,正走之间,却见战青的副手刘铮匆匆行来。   他缓了两步,让韩荀带人先行。   刘峥上前, 抱拳行礼,“启禀殿下,公主游园时遇到了傅姑娘。战将军命属下前来禀报一声。”   果真如此不巧?谢珩皱眉。   他今日设宴,缘起还是为那醉鱼庄的事情。姜谋居于刑部高位, 奉命查办户部钱粮亏空的案子, 查到徐公望的长子徐坚身上,那位将尾巴收拾得干净, 除了徐家的管事, 揪不出太多破绽。   姜谋却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事情既然涉及徐家大管事,便从那里撕口子, 顺蔓摸瓜,将目光盯到醉鱼庄——   醉鱼庄这些年在京城声名鹊起, 迅速壮大,靠得不止是其中美味,还有徐坚这座稳稳当当的靠山。这事虽没摆在台面上, 有心的官员却都探得消息, 往醉鱼庄跑得愈发勤快, 纵然其中菜品的价钱翻了几番, 也丝毫难以打消热情。甚至水涨船高,醉鱼庄的名声因这昂贵的价钱和满座官员,愈发响亮。   徐家不止在此捞钱敛财,还借了这地盘,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那日伽罗碰到的刺杀不过是姜谋的一场戏,刺客供认是徐家管事指使,而后毙于狱中。姜谋随即拿着画押的口供及先前查到的其他证据,将徐家大管事捉入狱中。手段虽不光明,那醉鱼庄却也被姜谋趁机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挖出不少东西来,向徐坚步步紧逼。   管事在徐家多年,肚里藏的东西不少,一旦被人撬开了嘴,于徐家影响不小。   徐公望父子当然不乐意,阵脚稍乱,仗着在朝中的数年经营,对姜谋也是穷追猛打。   谢珩遂奉了端拱帝之命,专请姜瞻和姜谋、姜诚兄弟赴宴,以表亲厚信重之意。   因端拱帝额外说了要厚待姜家女眷,便也顺道邀请姜谋的掌上明珠姜琦前来,由乐安公主带着享宴游园,安排宋澜在旁伺候。本该游过之后便送姜家人回府,谁知素来不出南熏殿的伽罗今日竟出来游园?   以乐安的性子,虽说上回答应了他不再为难伽罗,谁知能不能耐得住?   伽罗如今孤立无援,碰见英娥,恐怕得吃亏。   谢珩念及此,眸色稍暗。   前面姜瞻父子三人和韩荀等人还在等他,谢珩摆出惯常的端肃姿态,招手叫来韩荀,低头吩咐几句,旋即向姜瞻道:“外面有事回禀,本宫先行一步。韩荀——陪姜相和两位姜大人好生游园。”   韩荀躬身应命。   谢珩遂朝姜瞻道:“姜相自管慢慢游赏,失陪了。”   “殿下请自便,不必顾及臣等。”姜瞻年已六旬,在谢珩父子入主皇宫的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行事谦和稳重,非居功自傲之辈。当即为今日宴席游赏称谢,恭送太子。   谢珩遂不再逗留。   两园之间隔了道墙,有数处洞门相通。   谢珩命刘铮在前引路,大步走过去,不多时便瞧见不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   并非预想中的针锋相对。那位宝贝妹妹跟姜琦并排而行,姜琦的身侧则是伽罗。三人年纪相差不多,以姜琦最为年长,她脸上依旧是得体温和的笑容,挽着乐安公主的手臂,状甚亲密,正偏头跟伽罗说话。   远远瞧过去,伽罗唇边噙了笑意,想必未被刁难。   这场面在谢珩意料之外,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稍稍驻足,看对面三人走近。   挺拔的男子负手站在数杆翠竹掩映的洞门外,身后是堆叠的嶙峋山石。   乐安公主最先瞧见他,唤了声皇兄,松开姜琦,三两步就走了过来,“你不是陪着姜大人他们吗?怎么突然来了这边。”   “有事要回昭文殿。”谢珩道。   “谁信。”乐安公主小声嘀咕,压低声音道:“怕我欺负你那贵客,特地来照看是不是?放心,姜姐姐心地好,怕我欺负傅伽罗,特意邀请她一道游园。我纵是看不顺眼,也该给姜姐姐面子,也罢,只能暂时忍耐了。”   谢珩牵了牵唇角,没理会她的揶揄,抬头就见姜琦和伽罗盈盈行礼。   他抬手道了声免礼,在外人跟前还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向伽罗淡声道:“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伽罗微怔,旋即明白这是他给的台阶,忙顺着往下爬,“已经办完了,正要去禀报殿下。”   “走吧,昭文殿。”   “遵命。”伽罗碰着及时雨,甚为欢喜。   谢珩举步欲行,忽然又顿住,吩咐宋澜,“伺候好公主和姜姑娘。”   宋澜躬身应命。   谢珩不再逗留,带着伽罗至无人处,才问道:“平常寸步不离南熏殿,怎么今日出来?”   “本想去寻岳姑娘,向她请教些北凉的事情,不好从弘文馆那边过去,所以绕道清思园,没想到打搅了公主和姜姑娘的雅兴,请殿下恕罪。”   这有何罪?口不应心。   就知道拿客气话来搪塞。   谢珩觑着她,道:“不必麻烦。刘铮——叫岳华过来。”遂继续往昭文殿走,因与伽罗同行,不自觉就绕道而行。到了南熏殿跟外,随意瞥进去,瞧见那迎风展翼的蝴蝶,忽然顿住脚步。   蝴蝶自然是熟悉的,那日伽罗出游归来,手里就紧紧捏着,宝贝得很。   只是数日不见,那纯白纸糊的风筝,却怎变得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还这般醒目的挂在檐头,是想时时瞧见,牢记杜鸿嘉那日的盛情?   这个念头腾起时,谢珩觉得不太痛快。毕竟他送东西时,她可没这么上心。   觑向伽罗,便见她正疑惑的瞧着她,阳光下容色姣好,双眸剪水。她身上换了家令寺新裁制的衣裳,藕粉色襦裙的上头是玉色绣折枝海棠半臂,腰间坠着珠络,愈见身姿修长。只是发间依旧是惯常的珠钗宫花,半点都没用他送去的首饰。   少女纤秀的双手交叠在身前,似已做好了恭送他离开的准备。   谢珩忽然就不想走了,脚步硬生生一转,进门站在甬道上。   里头几位侍女慌忙跪地迎驾,谢珩只管负手站着,松墨色的长衫磊落长垂,乌金冠下神色冷清,眼底却稍有温度。他将那迎风的蝴蝶风筝瞧了片刻,问伽罗,“那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伽罗颔首。   “挺好看。”谢珩踱步过去,伸手触到蝴蝶后拖着的修长尾巴,旋即手指用力,将系风筝的细线拽断,那只双翼盈盈的蝴蝶风筝就落在了他手中。向来冷肃端贵的人,陡然拿了这般童趣又绮丽的东西,竟平添几分趣味。   伽罗愕然瞧他,便见谢珩扬了扬手里的风筝。   “送我吧。”他站在廊下,眼底隐然笑意。   伽罗犹豫。   “才救你脱困,连个风筝都舍不得?或者说——”谢珩见她不语,更近一步,“杜鸿嘉买的东西,你不肯送人?”   “殿下说笑了!”伽罗未料谢珩会这般说,抬头对上他的眼神,蓦地一怔。   比起先前的冷肃,他眼中不知何时添了戏谑,兴许是宴席上喝了酒的缘故,竟叫伽罗察觉出一丝异样。带着些调侃,却因酒意催化,添了温柔。那样灼亮的目光令她心中猛跳,忙低头避开。   她确实舍不得,然而这等小事上又不好违抗谢珩。好在风筝已然画完,心里的思念也算寄托过了,她眷恋地瞧了两眼,遂展颜微笑,“殿下既然看得上,就送予殿下。”   “谢了。”   太子殿下拿了风筝,心绪甚好地离开。   到了昭文殿,顺手将风筝挂在书架上,坐入案后椅中端详,越发觉得她画得好看。   初入京城时的艰难处境暂时化解,虽说徐公望依旧握着大权不肯放,身边亦有许多不愿放弃既有利益的拥趸贼心不死,父子俩却已夺回了不少权力。   虎阳关之败的影响渐渐消去,鹰佐没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放太上皇那条大肥鱼回来。   这难得的喘息间隙里,父子俩联手出击,将徐公望迫得节节败退,形势渐好。   昔日的重压沉闷卸去,谢珩难得有空审视这间书房,才发现先前摆设得过于沉闷单调了——贴墙的紫檀书架上皆是书籍,案头除了文书,便是铜狮镇纸及笔架等物。他平素不爱熏香,那做铜铸错金的香炉也是冷冰冰放着,旁边还摆了把通神漆黑的剑,愈发显得冷硬,缺少鲜活的气息。   如今陡然添个蝴蝶风筝,倒是增了些色彩。   正盘算着明日该让典设局添些陈设,忽闻杜鸿嘉求见,便叫他进来。   午后满室明亮,杜鸿嘉一进门,先瞧见肃容端坐在案后的谢珩,随即便看到他侧后方醒目的蝴蝶风筝。向来严肃的书房内陡然添了这般物事,杜鸿嘉难免诧异,行走间多看两眼,发现那风筝外形轮廓跟他那日送给伽罗的一模一样。   只是上头彩绘鲜艳,难道是伽罗的手笔?   可谢珩性情冷硬,伽罗又对他满怀敬畏,伽罗的风筝怎会到他手里,还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架上?   杜鸿嘉满腹疑惑,在案前恭敬行礼,“启禀殿下。蒙旭在虎阳关一带巡查时捉到几个可疑的人,查明身份后,从他们身上搜到些密封的信件,千里加急给殿下送来的。”说罢,见谢珩伸手示意,便将装信件的密封包裹呈上。   谢珩低头扫视,蒙旭在上头做了印记,想必十分紧要。   他几乎能猜到那是什么,心神收敛,向杜鸿嘉道:“还有别的吗?”   “蒙将军带了一句话。说虎阳关守得牢固,密不透风,请殿下放心。”   谢珩颔首,叫杜鸿嘉先退下,便拆那信奉。   杜鸿嘉肃容禀报完了正事,又惦记那眼熟的风筝,往外走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疑惑愈浓。   谢珩眼角余光瞥见,只作不知,看那信的内容,神色渐渐凝重。   待悉数看罢,取了书架顶端布满灰尘的木匣,将几封信装入其中,分毫未动上面布满的尘土,原样放回。再坐回案后,神情依然冷硬沉肃,命侍卫出去递话,叫韩荀送罢宾客后,尽快来书房议事。   *   清思园外,宋澜侍奉乐安公主和姜琦游园完毕,恭敬相送。   东宫比邻皇宫,安乐公主因宫中人少,如今还是跟段贵妃住着,遂从就近的宫门出去,在一众宫女内监的侍奉下,自会住处。   姜琦的马车却还在东宫外,宋澜亲自送她出去。   姜琦与宋澜是表姐妹,一道在京城长大,虽不算多亲近,却也时常来往。   自宋澜入东宫成了女官,寻常便很少再回府,两人已有许久未见。一位是当今炙手可热的相爷的孙女,一位是东宫中贴身侍奉太子的女官,两人身份有别,今日碍于乐安公主在场,也未太过亲密。直至此时,才寻到机会说几句体己话。   宋澜年长两岁,先问外头的情形,姜琦只说两家长辈都顺遂安好,又问宋澜如今过得怎样。东宫如今尚无女眷,谢珩又不爱用女官侍奉,因此许多职位尚未配齐,算起来,宋澜是如今有数的几位女官中官职最高的。   她当然不会说被谢珩冷落的苦,只道万事顺遂。   姜琦便又将话题引到伽罗身上,“今日咱们碰见的那个傅伽罗,可是先前武安侯府上的三姑娘?”   “是她。武安侯府都被查封了,谁知道她还能住在东宫,真是走运。”宋澜眼底的不满一闪即逝。在谢珩跟前,她向来奉命行事,太子安排的事情做得一丝不苟,十分尽心,对待伽罗,也是按贵客的礼数侍奉。   可私心里,又哪会甘心?   能进东宫做女官,出身容貌都不差,既然安排了侍奉起居,多少都存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暗藏期盼。她的容貌算是上等,家世身份虽不及如今的姜琦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数代清白,凭着容貌和圆融端庄的行事,想要挣个滕妾的身份,不算奢望。   谢珩冷情冷性,将她晾在一边,宋澜没资格恼。   可他将她派去伺候待罪之人,宋澜嘴上不说,心里头却作何感想?   姜琦大略能猜得她的心思,忽视了那酸溜溜的语气,道:“傅家阖府问罪,唯独她不受牵连,竟然还在东宫安稳度日,确实奇怪得很。表姐在东宫当差,熟知情形,太子殿下待她很好吧?”   “很好。”宋澜颔首。   “这就更奇怪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姜琦喃喃。   先前在宫里碰见时,她就有意跟安乐公主探问内情。可安乐公主虽然见了傅伽罗就不顺眼,待她也格外热情亲近,这件事上却不肯透露详细,只拿话支吾过去。   而今见着宋澜,便想趁机探问。   宋澜却知道得不多。   “我也不知缘故。一个待罪之人,还是跟殿下有旧仇的,殿下却格外礼遇,确实奇怪。说起来,今日表妹邀请她同游,我都觉得诧异——宫里贵妃娘娘的意思我都有所耳闻,有意将表妹选入东宫。届时何等尊贵的身份?哪需同她客气。”   “姐姐的身份又何尝不是?贴身侍奉太子殿下的女官,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对着她,不也是要叫一声傅姑娘?”姜琦一笑,道:“既然是殿下看重的人,我待她客气,卖个好,总归是没错的。”   ——譬如从前谢珩待她并无特殊之处,皇家要招揽示好,多是借乐安公主的手。今日谢珩却特地嘱咐宋澜好生陪伴,这些微态度折转,可未必仅仅是为了祖父和父亲的面子。   姜琦不想跟谢珩作对,她所求的,也不过是与日俱增的好感。   宋澜心中不服,口里却还是附和,道:“说得也是,除了公主殿下有恃无恐,谁没事会明目张胆的跟太子过不去呢?”   姜琦颔首,没探到内情,便不再纠缠,转而提起旁的事情。 ☆、第34章 034   伽罗失了风筝, 并未放在心上,每日在南熏殿看书,专等外祖母到来。   谢珩来看她的次数愈来愈多, 偶尔碰上伽罗在专心逗弄阿白, 还会在旁负手瞧着。待伽罗察觉, 才拿长命锁或者外祖母的事做借口, 一本正经的同她说话。   夜色甚好的时候,还会带她出去走走,虽不说多少话,却很喜欢让她跟着。   伽罗也渐渐察觉了不同。   她并不傻, 从那回玉清池的事起,就已有所察觉。谢珩的数番施恩,那晚有意的解释,乃至踏足南熏殿的次数, 深夜有意的并肩散心,都在暗示一件事情。像是有火星在暗处渐渐露出苗头, 伽罗却不想看到它窜成火苗——那太危险。   何况谢珩藏得深,半点不往这方面提, 她当然只能将怀疑藏在心里。   于是尽量避开谢珩的目光, 如坐针毡地等待。   至八月初, 暑热渐渐消退, 外祖母才姗姗来迟。   听说外祖母即将抵京的消息, 伽罗连着三晚都高兴得睡不着, 到得初二清晨, 天没亮时就睁开眼睛,匆匆盥洗罢,用过早饭,便同岚姑在院里等。   太阳越升越高,伽罗亦渐渐沉不住气。   等待变得无比漫长,她从屋里挪到廊下,再挪到院中、门口。   日头高照,热得人汗水涔涔,岚姑好不容易劝得伽罗回屋歇了会儿,伽罗身上长了刺般坐不住,又跑到廊下,来回踱步。直到晌午时分,伽罗仿佛心有灵犀,快步出了院门,站在门外甬道上张望。   左右尽头是熟悉的树木殿宇,她张望了半天,猛然瞧见拐角处现出两道人影。   外祖母!   隔着远远的距离,伽罗一眼就认出了两名侍卫身后头发花白的身影。   数月来的思念与担忧堆积,她等不得片刻,拔腿便往那边跑过去。   渐渐近了,终于看清外祖母的脸,神情平和慈祥,只是带着疲惫。她显然是瘦了些,满头花白的头发盘坐髻,没了往常的首饰装点,显得气色破差。身上是秋香色的团花锦衣,手里不知是何时添了拐杖,更显老来体弱之态。   只是多年的尊贵气度使然,纵然是被囚犯般押送过来,却也走得平稳端正。   伽罗眼中的泪,霎时涌了出来。   她快步跑过去,唤了声“外祖母”,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   祖孙二人久别重逢,伽罗眼中带笑,泪水却啪嗒啪嗒掉落不停。高老夫人姓谭,五十余岁的年纪,与伽罗同样带些微蓝色的双眼深邃湛亮,瞧见伽罗的模样,也是忍不住的双手微颤,将伽罗眼角的眼泪擦拭,柔声道:“好容易见着,哭什么。瞧你,站在毒日头下,也不怕中了暑气。”   伽罗哽咽难言,只顾嗯嗯地点头,叫岚姑接了拐杖,同她一左一右的扶外祖母前行。   数十步外,谢珩立在松柏阴影下,肃容不语。   那边几名侍卫似乎作难,领头的往这边瞧过来请他示下,谢珩遂摇头。   侍卫得令,躬身行礼,从另一条路走了。   谢珩犹站在树影中,看祖孙二人渐渐走远,终于拐入南熏殿的朱红院门,再也不见。   自从京中重逢,他见她哭过数次,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回逼供时因畏惧而失态大哭,和得知傅良绍的消息时无声哭泣,满眼哀求。其余时候,尤其是在外人跟前,她都是竭力镇定,掩藏情绪,那回岳华带回傅良绍的消息时,她纵然憋得鼻头通红,也在极力克制眼泪。   却未料今日众目睽睽,她会泪落如雨。   原本打算问那高家老夫人的事,必定也问不成了。   谢珩站了片刻,转身自回嘉德殿去。   *   南熏殿内,伽罗进屋关了门,扶着外祖母坐下,忙叫岚姑奉茶。   谭氏笑意慈和,将伽罗浑身上下打量过了,手抚伽罗脸颊,温声道:“我还当遭了变故,你会承受不住,而今看来,我的伽罗毕竟是长大懂事了。”   “否极泰来,您教我的。”伽罗靠在她身边坐着,抱着外祖母撒娇。   “当时你被人带走,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后来……”谭氏微顿了下,道:“后来太子殿下派人来带我上京,途中虽然是看押囚犯的架势,却又没旁的举动,我心里还疑惑。你怎么住进了东宫?看这样子,太子也不是在囚禁你?”   “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没计较旧仇。我住在东宫是有很复杂的缘故,待会儿慢慢说给您听。”伽罗接过岚姑递来的茶水,送到外祖母面前,又让岚姑在旁坐着,一家人说话儿。   从前她在淮南时,就是跟着谭氏住,旁的丫鬟婆子不算,寻常都是祖孙俩一起说话,岚姑常在旁陪着。这般温馨的情景暌违太久,而今重温,叫伽罗空悬多日的心总算踏实了许多。   靠在外祖母肩上,心里也有了底气,仿佛碰见再大的难关,都不会害怕。   伽罗唇边笑意更深。   谭氏常年礼佛,性情平和,也不着急,见伽罗关心淮南的事,怕外祖父和舅舅执迷不悟,更加触怒新帝,便简略告诉她淮南情形。   自伽罗离开后,高家很是过了阵提心吊胆的日子。   昔日为难过的人陡然成了皇上,任是谁都害怕寻仇。高探微仗着原先永安帝的恩宠,在淮南过了数年威风八面的日子,陡然换了君王,便心中惶惶。   伽罗走后没多久,京城的徐公望就派人来了淮南,所说的事,也在谭氏意料之中。   徐公望派来的人说,虽说端拱帝入主皇宫又立了太子,但他父子二人根基不稳。他同意扶立新帝,是没防住姜瞻那老头子的谋算,被摆了一道,迫于无奈只好答应,算是虎阳关之后的权宜之计。然而太上皇还在北凉,朝政的大权依旧在他这经营数年的相爷手中,但凡撑过议和的关头,由他慢慢安排,总能寻到机会迎回旧帝,重振昔日威风。   而高探微要做的,便是扛住端拱帝的压力,会同地方诸位官员,借他一臂之力。   高探微彼时正自惶恐,被徐公望的亲信一番忽悠,意有所动。   谭氏却觉得太上皇大势已去,而新帝能入主皇宫,绝不可能是靠姜瞻一己之力。她与高探微毕竟不同,谢珩父子形同囚禁的那几年,高探微想的是如何奉承皇帝,她虽居于深宅,却留心琢磨过谢珩父子——   那般惨败屈辱之下,能够忍辱偷求生,其心志、城府、耐力,岂是旁人所能及?   而今的情势,瞧着像是端拱帝父子走运,平白得了帝位,却未必不是草蛇灰线,数年筹谋安排。   那位太子的呕血而亡和小皇子的暴毙,便是例证。   当年惠王夺嫡失败,是因上头还有睿宗皇帝,其间夹杂的,不止是魄力、手腕,还有情分、出身。而今没了睿宗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便只剩兄弟二人真刀真枪的较量。   谢珩父子能在全然颓败的情势下扭转乾坤,其手段又哪会逊于徐公望之辈?   迎回太上皇,拱走谢珩父子,说来容易,哪会轻易实现?   徐公望若当有那等周密手段,哪会轻易损了永安帝的两位皇子,却束手无策?   当时谭氏便心存疑虑,劝高探微先敷衍过去。   高探微被她说动,又怕端拱帝寻仇,私心里指望着太上皇能回来,举棋不定。   及至议和结束,谢珩安然归来,却无半点太上皇的消息,高探微才算明白,太上皇回来的事希望渺茫。哪怕往后能够回来,徐公望要等到何时,才能迎回他,再将谢珩父子拱出去?   以端拱帝对淮南旧事的仇恨,在他即位之初就已有所表露。恐怕没等到徐公望迎回太上皇,他高家满门,就得偿还昔日的债务。   果不其然,没多久,高探微便等来了贬官的旨意。   高探微在房中坐了三天三夜,犹豫权衡。   局势已定,端拱帝携雷霆之怒而来,俨然是决心要为长子报仇的架势,他已回天乏力。倘若他不做抗争,以命抵债,平息天子之怒,或许能为高家女眷换来一线生机。倘若他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届时等待他的,恐怕就是高家满门的问罪斩首。   最终为女眷的性命考虑,高探微放弃了挣扎,孑然贬谪赴任。   彼时伽罗的大表哥高文焘还关在狱中,前途未卜,谭氏上京途中,才得知他出了狱。只是毕竟牵涉命案,又是端拱帝深恨的高家人,终被除掉了监生的身份,以旁的罪名发配充军——当年为难谢珩父子,高文焘掺和的最多,甚至谢珅的死,与他也有干系。   这般结果,已然比谭氏预料的好了数百倍。   至少长孙从监狱里走了一遭,没丢掉性命,其他的孙子也幸免于难。   她原本还悬心,以端拱帝的失子之痛,恐怕会先拿高文焘开刀。所以听到那消息时,竟自转忧为喜,暗暗念佛。   谭氏徐徐说罢,叹了口气,“如今那座府邸是住不得了。你外祖父去任上就只带了两个人,还不知后头还会折腾到哪里去。你两位舅舅……嗐!好在文焘捡了条命,军中虽苦,熬上几年,还能有个盼头。”   伽罗靠在她怀里,低声道:“表姐们呢?我怕她们也受牵连。”   “她们倒还没事,只是各自随着你两位舅母,往她们外祖家去避避。”   淮南富庶,两位舅母娘家都是当地颇有点根基的人家,只要不被牵连为难,照顾几位落难的姑娘,并不费事。   然而毕竟寄人篱下,又逢家道剧变,哪比得在自家府中松快?   伽罗为表姐们叹口气,贴在外祖母的胸前,抬头道:“话说回来,这回外祖母能进京,全是太子殿下的安排。甚至大表哥充军的事,也是他有意放条生路。”   说到这个,谭氏颇为讶异,“他求情?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会住在东宫?”   伽罗才要说话,忽听外面扣门。   岚姑过去开了,外头却是宋澜身边的管事宫女,后头两位侍女,各提食盒。   “太子殿下赐膳,命典膳局送了午膳过来,傅姑娘请用膳。”管事宫女跨进屋里,朝伽罗屈膝行礼,旋即命后面的侍女上去,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在桌上。   六样菜,两份汤,外加两碟饭后甜点,皆十分精致。   谭氏大为诧异,瞧向伽罗,却见她并无异色,只说谢殿下赏赐。   屋门敞开,管事宫女退出,只留两位侍女站在外面,等候差遣。   伽罗瞧着满桌美食,也觉腹中饥饿,陪着外祖母用饭。   只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说体己话,加之谭氏满腹狐疑甚少开口,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却格外香甜。   饭后伽罗瞧着外祖母面色疲累,便先请她歇午觉,待她醒了再说。   谭氏却等不得那么晚,拉着伽罗入内,要她细说经过。   伽罗遂如实禀报,将北上议和、鹰佐索要长命锁、她如何查探、面圣、拜见鸾台寺高僧等事皆说了。只是为免外祖母担忧,将谢珩逼供、西胡数次劫夺等事略过去。至于谢珩平白无故示好送礼物的事,更是半分都没好意思提起。   这一说,直至后晌才算交代完。   谭氏听得容色渐肃,疑惑更甚,却因路途劳累,满面倦色。   伽罗也不急着一时半刻说清,便先请她睡下,慢慢再说。   *   将近晚饭时分,谭氏才睡足起身。   她毕竟上了年纪,先前途中染上风寒,虽已痊愈,却未能好生调养。这一路马车颠簸,途中虽未苛待,却也不算礼遇,一把老骨头颠簸了千百里,又悬心外孙女的处境,寝食不安,直至今日见到伽罗,才能放心安睡。   饭后祖孙闲坐,谭氏又问些详细的事。   末了,向伽罗道:“那长命锁的事,太子究竟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殿下差不多都知道。”伽罗坦白,“鹰佐趁着议和的事要这东西,闹得太大,瞒是瞒不住的。我若想查清,那等境况下,也必须借他帮忙。何况太子殿下帮我营救父亲,为表兄说情,接您上京,明辨是非又不牵连旧仇,我想,告诉他是无妨的。”   谭氏颔首,对谢珩的诸般恩情暂不评说,又问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迁怒处置您,用这长命锁为由头,说您或许知道内情。殿下却说,您与娘亲并无血缘之亲,想来他是查过旧日的事情。后来我面圣的时候,他却没提此事,只说您或许知道内情,皇上才会答允让人带您进京。”   事情涉及长命锁,外祖母又神情严肃,伽罗答得颇详细。   谭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说来,殿下非但不计旧仇,却帮了你许多?”   伽罗坦白承认,对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咬了咬唇。   这自然是有些心虚了。   谭氏哪能瞧不出她这稍许扭捏?   太子不计旧仇,愿意善待,当然是好事。然而谭氏毕竟比伽罗经历得多,于人心叵测、世事冷暖,感触更深。   谢珩父子处境艰难,这般情形下,他却愿意答应营救傅良绍?从鹰佐手中救出那样要紧的人,绝非易事,更容易触怒端拱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无故的,谢珩为何要施这般大恩?   就只为外孙女容貌过人?   抑或,是为了那长命锁?   谭氏只记得淮南时冷硬孤傲的谢珩,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并无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见外孙女隐然娇羞回避之态,心中并无欢喜,反倒升起忧愁。   十四岁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太子屡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触动。   然而谢珩父子深恨高家,当年跟傅家也有旧仇,贸然施恩,哪会是真心实意?北凉鹰佐那般重视的东西,谢珩未尝不会动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诓骗伽罗,待伽罗被他迷惑,查明内情,届时谢珩迂回拿到长命锁,又将伽罗丢开,岂不是害了伽罗?   旁的事情谭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罗受伤害。   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至此时,谭氏才想起姚谦来。   自端拱帝登基后,京城与淮南间常有消息传递,左相千金嫁给姚谦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彼时的失望恼恨都不必说,此刻摆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姚谦要紧,她也不愿徒惹伽罗伤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着跟前的少女,回想这半年来的颠沛起落,愈发心疼。   谭氏目光慈和,心中叹气,愁肠百结,轻轻将伽罗揽进怀里。   “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来了,凡事都交给我。”谭氏虽上了年纪,手臂却还是稳当有力的,满眼心疼的瞧着伽罗,低声道:“我的宝贝伽罗,本不该受这些苦。”   伽罗乖顺的靠在她怀中,却是勾唇一笑。   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亲安好,再难的境况,她都能挺过来。   夜已经深了,伽罗被长命锁困扰了数月,本想着尽快问清,此刻瞧着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没那么急着问了。只管贴在她怀里,觉出许久未有过的心安。   祖孙俩坐了片刻,谭氏拍拍伽罗的肩膀,站起身来,“早些盥洗歇下,明日兴许殿下就要来探究竟了。咱们得养好精神,方可应对。”   伽罗依言,让岚姑到外面传伺候南熏殿的侍女进来,备了热水香汤。   谭氏坐在桌边,瞧着恭敬往来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罗话里话外,对谢珩颇多感激赞赏。谢珩不止出手相助,还摆出这般礼遇的姿态,着实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第35章 035   次日清晨, 谢珩下朝后回到东宫, 便直往南熏殿去。   南熏殿中, 伽罗和谭氏已然收拾完毕, 静候谢珩传召。   谢珩进去的时候,祖孙俩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了他, 各露诧异之色。伽罗当即扶着谭氏起身, 而后迅速步下台阶,屈膝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相较于她的谨慎意外, 谭氏则从容得多。   她在淮南时跟谢珩接触甚少, 虽然熟知对方, 却还是头一回当面碰见。   对面是如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那身太子的装束尽数未除, 山岳般立在那里,更见端贵威仪,令人敬畏。   昨日伽罗一番叙述, 谭氏对谢珩极为好奇, 此时留意观察, 便见谢珩目光落在伽罗身上,片刻逗留, 比起在淮南时的冷厉锋锐, 显得格外温和。甚至在抬手示意免礼的时候, 若有笑意浮起,稍纵即逝。   这当然令谭氏诧异,在谢珩瞧过来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初次见面,对方又身份贵重,屈膝的礼数未免简薄。   谭氏撩起衣衫跪地,端端正正的朝谢珩行礼,“民妇谭氏,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谢珩是惯常的冷肃态度,朝伽罗递个眼色。   伽罗会意,当即扶着外祖母起身,旋即向谢珩道:“殿下请厅中坐吗?”   谢珩颔首,留下随行的战青在外面,大步进了厅中。   伽罗扶着谭氏随后进去,很识趣的阖上门扇。   屋里便只剩了三人。谢珩负手立在堂中,沉默不语,目光只审视地打量着谭氏。谭氏则站姿恭敬,目视地面,是要恭敬答话的姿态。反倒是伽罗,近来在谢珩跟前少了畏惧之心,陡然又落入这般沉默对峙的氛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站在谭氏身后。   片刻后,谢珩轻咳了声,“长命锁的事,想必傅伽罗已说过了?”   “回殿下,昨日伽罗已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已知道了缘由经过。伽罗能逃出北凉之手,在东宫安然住着,全赖殿下出手相助,民妇深为感激。”谭氏终于抬起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姿态不卑不亢。   带些微蓝色的眸子,与伽罗十分相似。   她的眼神沉着、湛亮,比起伽罗的强作镇定,这份沉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这不免令谢珩诧异。   谭氏的身份她查过,也是来自北地,作为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居住在高府,常年吃斋礼佛,听说跟高探微在许多事上意见不合,却又十分得高探微的敬重礼遇,感情也算融洽。哪怕是高探微那些原配所出儿女,对她也颇恭敬——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而今高家朝不保夕,高探微都乱了阵脚,她又哪来的底气,面对他的目光,如此沉着?   谢珩目含审视,如两道重剑压在谭氏身上,“那么,你可知背后情由?”   “民妇不知。”   “阿耆的事,你也不知?”   “民妇昔年住在北地,只听闻过当初阿耆的故事,旁的一概不知。至于那长命锁的事情,是伽罗自幼佩戴之物,民妇虽托了南风母亲的身份,又受傅良绍之托照顾伽罗,却不曾留意。也是昨日伽罗提及,才知道它背后有那样多的风波。”   这般应答在谢珩预料之中。   他盯着谭氏,“如此说来,关乎南风和这长命锁的事,你一概不知?”   “倒不是全然一概不知。”谭氏竟自笑了下,朝谢珩欠身回禀,“民妇当初既然敢将南风记为女儿,一则是被傅良绍的赤诚打动,再则也是知道南风的身份。昔年民妇在北地时,曾有一位故友,民妇自从进了高家,就再未见过。及至后来见到南风,才知她是故人之女,因父母亡故流落至此,与傅良绍结缘。民妇怜惜她,故竭力成全。而至于那长命锁——民妇并不知情。”   她的语气缓和却坚定,不紧不慢,一如淮南佛堂中,教伽罗道理时的声音。   伽罗心中却腾起浓浓的疑惑。   当年她住在淮南时,外祖母可是对着那长命锁出过神的,还叮嘱她务必留心,切不可丢失。有一回伽罗大意,将长命锁放在衣柜里,外祖母还颇为焦急的找寻。原先伽罗以后,外祖母那般上心,是因为那是娘亲的遗物。   而今回想,外祖母当初必定是知道那长命锁有特殊之处。   所以外祖母此时,是在骗谢珩?   伽罗愕然,却牢记外祖母昨晚的叮嘱,未敢多言。又怕谢珩察觉,只管低头盯着脚尖。   谢珩与她相处数月,一眼就能瞧出这姿态之后的异常。   遂舍了谭氏,觑着伽罗。   而谭氏,则顺理成章的,再度揣摩谢珩——他的目光在看向伽罗的一瞬间,便添了缓和,没了看她时的那种威压冷肃。随同眼神的缓和,连那紧绷的唇角和面孔都似缓和了。这其间变化太明显,谭氏一眼便能瞧出不同。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尤其这些年轻男女,即便各自隐藏伪装,落在她眼里,却还是能窥出端倪。   谭氏瞧着谢珩神色,见他带着哂笑瞧过来,神色愈发冷肃,便知道伽罗露陷了。   不过无妨,她本就不是真心撒谎。   谭氏面不改色,迎着谢珩的目光,缓缓道:“民妇确实不知。不过既然是南风的旧物,民妇多加了解,或许能有所得。”   谢珩神情更冷,目光如鹫,盯着谭氏。   谭氏岿然不同,保持恭敬姿态,不闪不避。   伽罗站在他俩身后,察觉氛围稍变。这让她想起幼时的事,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山,看到山崖下两虎对峙,在互相扑杀之前,便是这般情形。外祖母与寻常的贵妇不同,这点伽罗早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她在谢珩跟前,也是如此沉着冷静。   伽罗看不到外祖母的神情,却能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位负手于背,是她许久都没见过的冷硬姿态,却非威压阴沉,只是审视、探究。   片刻后,忽然谢珩墨色织金的袍角微动,抬头便见他脸上的冷肃渐渐收敛。   “如你所愿。”他徐徐抛下这几个字,拂袖出去了。   伽罗莫名所以,看向外祖母,便见她沉着如旧,甚至带了点笑意,“看来他待你确实不错。伽罗,长命锁的事我自会跟谢珩周旋,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今日暂且如此,你不必担心,外祖母有分寸。长命锁背后的事,外祖母确实知道一些,待我摸清了底细,再同你说。好不好?”   事关重大,外祖母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   伽罗微笑,软声道:“我听外祖母的。”   *   谢珩离开后再未出现。   后晌的时候,杜鸿嘉却来了。   他虽居副率之位,晚间却时常过来亲自当值。今日本该掌灯后上值,他听闻高老夫人已抵达东宫,又悬心伽罗的处境,便早些赶来南熏殿。   两下里相见,各自欢喜。   伽罗引他进去,向谭氏道:“外祖母,这是杜家表哥,我姑姑的儿子。他是东宫的右副卫率,这回途中多承他照拂,也时常过来看我。”   “哦?”谭氏起身,笑吟吟地将杜鸿嘉打量,“果真是青年才俊。”   杜鸿嘉深深作揖,“老夫人过奖了。伽罗总是提起您,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的福气。”说着,将手中拎着的锦盒递给伽罗,“老夫人路途劳顿,听说还染了风寒,想必尚未来得及调理。难得安顿下来,该补补身子——见过殿下了吗?”   他此时还是家常的衣裳,头发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赭色长衫磊落,英姿勃发。   谭氏瞧着欢喜,道了声费心,叫岚姑奉茶。   伽罗遂将见过谢珩的事情说过了,只是未提详细。她已有许久未见杜鸿嘉,问起来,才知道他前阵子奉命去了趟云中城,昨晚才回到京城。   杜鸿嘉见伽罗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又问道:“老夫人进京,可有落脚的地方?”   “我在京城还有处宅子可以歇脚。只是伽罗还住在这里,我不放心,总得摸清了情势,过两天才能出去。”谭氏感激他对伽罗的照拂,又道:“令尊可是在吏部任职,尊讳季辅的?”   “老夫人见过家父?”杜鸿嘉微讶。   谭氏颔首,“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杜鸿嘉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有缘了。伽罗如今住在东宫,是以客人的身份。殿下瞧着性子冷硬,其实待人也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何况我官职虽低,却也常出入东宫,能留心照拂伽罗,老夫人尽管放心。老夫人常年在淮南,回到京城,想必诸事不太齐备。倘若要搬出去住,告诉我一声,我自安排人过去帮忙。”   谭氏称谢,瞧他这般体贴周全的姿态,越瞧越是欢喜。   杜鸿嘉瞧向伽罗,见她稍稍出神,不由问道:“你呢,想搬出去住吗?”   “当然想,只怕脱不得身。”伽罗莞尔。   长命锁的事不止谢珩留意,端拱帝那儿也曾过问。外祖母既然已到了京城,端拱帝很快就能知道,届时会如何,还不得而知。事情没闹明白之前,谢珩恐怕不会轻易放她。   *   深宫之内,端拱帝确实问起了谭氏,是在一场小宴后。   端拱帝能够顺利回京,固然有在宫中多年的筹谋安排,朝堂中的姜瞻功劳却居首位。及至此时,徐公望妄图仗着树大根深的势力弄权,把持朝政,谢珩父子又才接手朝政,在朝堂上亲信甚少,最得力的,还是只有姜瞻父子。   所以此时的姜家如日中天,父子三人不止官居要职,更是三天两头的受端拱帝单独召见。君臣间说得投契了,端拱帝顺道摆个小宴做午膳,格外恩宠。   今日也是如此,谢珩父子和姜瞻议过徐家的事,待姜瞻告退,便往后宫来。   临近段贵妃所居的仪秋宫,端拱帝忽然就想起了高家的事——   “高探微那老贼,如今倒老实了许多。这回新政的事,原以为他会跟徐公望串通一气,谁知他倒乖觉,没来添乱。对了——高家那老妇,也快到京城了?”   “昨日到的东宫,儿臣已安排了。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尚未来得及审问。”   端拱帝为旁的事焦头烂额,对此也不是太在意,“高家的人都很难缠,审问时留心些。”   谢珩素来对父皇尽心竭力,这回有意隐瞒,心中毕竟愧疚,遂道:“儿臣遵命。”   “近来徐公望步步紧逼,新政在民间的评说,你想必也听说了?那新政是你所提出,我听巡查的官员禀报,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徐公望借题发挥,今日朝堂情形,你也见了。”   今日朝堂上的情形,谢珩记忆犹新。   徐公望拿新政做文章,不知从哪里寻了个万民书,上头皆是对新政的不满。徐公望当着百官的面拿出来要呈给皇上,口中说的是新政,话里针对的却是他和姜瞻。   朝堂百官,虽已有人归服,却还有许多跟徐公望勾结串通,当时闹得不好看,父皇的政令难以推行,还被徐公望反将一军,面上也无光。   徐公望那仗势耀武扬威、仗势逼迫的嘴脸,确实可恶。   谢珩神情冷清,肃然道:“这事儿臣派人查过。是徐公望阳奉阴违,授意地方官员歪曲新政,才致民怨沸腾。涉事的八州,其中五处被徐公望把持,另有三州,儿臣却已通了关窍。姜诚已亲自赶赴地方,盯着新政的施行,必不会令父皇失望。而至于其他五处,儿臣已派人去搜集证据,不出半月就能有回音,届时自可反击。”   “那五州离京城近,屯兵又多,总叫徐公望把持,隐患太大,总得尽快握在手里。”   “这事是姜相亲自盯着,父皇放心。”   “姜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他的两个儿子,已是格外器重,剩下的就是她那孙女——”端拱帝才要提姜琦,跨过一道门,就见姜琦正陪着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往这边走来。   这倒是巧了,端拱帝打住话头,驻足。   对面段贵妃带着两位姑娘,面带笑意,见了端拱帝,忙上前行礼,又问候太子。   谢珩敬她对乐安公主的照拂,也躬身道:“贵妃。”   段贵妃侧身受了半礼,笑吟吟道:“刚才英娥还念叨,说皇上这两天忙得连她都不见,太子也有数天没来看她,没想到这就来了。可真是禁不住念叨。”她虽居贵妃之位,除了彰显身份的佩饰外,也不曾过分打扮,这般家常的语气,也叫人听着亲近。   端拱帝笑了笑,招手叫乐安公主过来,“这两天是父皇疏忽了。”   “父皇忙是忙,别忘了我送去的糕点就成。”乐安公主仰面带笑。   端拱帝颔首,又看向姜琦。   段贵妃遂道:“英娥闷在宫里没个玩伴,我便召了姜姑娘进来,一道读书。这会儿正要往花园里去,皇上可有兴致走走?”她睇着端拱帝,余光瞥向姜琦。   端拱帝心领神会,“正好乏了,一道走走。”   乐安公主当即欢喜,姜琦脸上,也稍露笑意——   陪着贵妃和公主算什么,今日她可是要陪着皇上和太子一道游园。宫中没有太后皇后,眼前这四位,便是当下最尊贵的人。算遍整个京城,谁还有这样的福气?   她笑意盈盈,愈发端庄守礼,虽想多在谢珩跟前露露脸,到底捏着分寸,只陪在乐安公主身旁。   乐安公主受了段贵妃的提点,挽着姜琦的手臂,不时要同谢珩说话。   奈何谢珩虽答了,跟姜琦的来往却还是少得可怜。   游至中途,端拱帝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也不再耽搁,叫段贵妃等人自便,却带了谢珩,往另一处书房去。   走得远了,段贵妃等人的身影藏在参差的花木之后,已然难辨。   端拱帝沉默思索,到了书房,才道:“姜瞻的这位孙女,贵妃时常夸赞,朕瞧着也不错。娴雅端庄,温良谦恭,确实胜于旁人。贵妃数次召她入宫,看那孩子的品行也极好。我听英娥说,你先前也见过她几回?”   “儿臣见过。”   “感觉如何?”   “端庄稳重,有姜相的影子。”   “今日呢?”   “与平常并无二致。”   “这样就好。”端拱帝舒了口气,缓声道:“姜相劳苦功高,该封赏的朕已封赏了,如今做如此要紧的事,更不可薄待。那位姜琦——朕与贵妃皆有意以她为太子妃,你意如何?”   这样的说辞早在意料之中,谢珩没露半分意外。   “儿臣以为,朝堂上的事,自有关乎朝堂的章法,不必牵扯女眷。”他说。   “这是什么话。”端拱帝皱眉。   “如今情势未稳,太子妃的事,儿臣不愿操之过急。姜姑娘虽好,却非儿臣中意之人。父皇若有意施恩,破格封赏她个郡主的身份,另择贤婿,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恩典。”   “选太子妃,又不需你中意!”   “父皇选的是太子妃,儿臣选的却是妻子!”谢珩意料之外的坚持,竟自撩起衣衫,跪在地上,“父皇的苦心儿臣明白,如今朝堂上有徐公望之辈贼心不死,外面还有北凉虎视眈眈,处境确实艰难。但儿臣有信心解了这些难题,不必借助裙带之力。”   “胡说!这算什么裙带之力!”端拱帝微怒,“内廷外朝向来密不可分。那姜琦温良端庄,即便没有姜瞻这层关系,朕也有意选她入东宫。将来哪怕未必能母仪天下,也该以其懿德风范,做女子表率。”   “可儿臣不想娶她。”谢珩答得干脆。   “那你想怎样?”   “儿臣要娶的,是儿臣真心喜欢,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的人。父皇,旁的事情,儿臣皆可遵命,哪怕肝脑涂地,也要协助父皇稳住朝纲。唯独这件事,儿臣想自己做主。”   谢珩跪得笔直,冷峻的脸上不带多余神色,唯有坚定。   端拱帝气笑了,“谁要你的肝脑涂地!姜琦先进东宫,等你碰见中意的女子,再娶到身边,又不冲突。”   “可儿臣只想娶心爱的人,旁的女子一概不碰。”   “荒唐!”端拱帝嗤笑。   谢珩在这件事上却不心虚,抬头直视端拱帝,道:“倘若这想法荒唐,父皇当年为何非母妃不娶,如今为何要令中宫之位虚悬?父皇待母妃之心,儿臣尽知。儿臣一向敬重父皇,凡事以父皇为表率,也只想求一人之心,共守白头。”   这话说出来,堵得端拱帝半晌没挑出刺。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情种,看上了心爱的女人,也不管其出身如何,执意要娶。   彼时睿宗皇帝也极力反对,另给她寻了王妃,他却拧着脖子,众目睽睽之下拒婚,令睿宗皇帝大失颜面,震怒而去。   后来睿宗皇帝不喜欢他,也多是为当年执意抗旨的缘故。而当年他拒婚的那家心中怀恨,竭力阻拦他的夺嫡之路。最终他夺嫡失败,多少是睿宗皇帝因当年的事觉得他遇事不明、不体察君心,继而偏袒旁人,那家被拒婚的人又手握军权,将他拦在宫禁之外,令他束手无策、错失良机。   即便如此,端拱帝也半点都不觉得后悔。   在淮南的那几年,他一则失败后意志消沉,再则怀念亡妻,并不曾碰过王府侍妾。   唯有段侧妃因照看英娥有功,得他额外看重,如今封了贵妃,偶尔得他恩宠。   但亡妻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确实无人能够替代。   倘若亡妻还在世,即便王府中有种种原因进来的侍妾,他恐怕也不想碰旁的任何人。   怀着这般心思,端拱帝被驳得哑口无言。 ☆、第36章 036   谢珩暂时逃过一劫,让端拱帝收回了要将姜绮选为太子妃的话。   出宫时, 他的神情却愈发严肃。   算上这回, 父皇已是第三次提起太子妃的事情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日父皇虽然作罢, 往后必定还会再起这心思。届时他即便扛着压力不娶姜琦, 总得给父皇和贵妃交代个太子妃的人选——   他如今年已二十,放在旁的人家, 儿子都能跑来跑去的了。父皇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就他一个成年的儿子,早就盼着他能开枝散叶,给龙膝下添个孙子承欢。   而他, 也确实想有娇妻陪伴在侧,不必深夜练武,冷水清心。   只是她呢?会愿意吗?   谢珩走在红墙夹峙的宫廊下, 瞧着碧色长天,巍峨殿宇。   想到娶妻,眼前晃来晃去的, 尽是伽罗的面孔, 别无他人。是那年佛寺中的惊鸿一瞥,是淮南春光下的娇笑天真,是在他铁扇下的诚惶诚恐, 是湖边薄醉时的忐忑轻睡, 是灯笼微芒中的红衣如画。是她在南熏殿的一颦一笑, 是她面对他目光时的躲闪回避。   这些年中,能走进他心里,让他步步退让、辗转反侧的,唯有傅伽罗。   倘若要他娶妻,他愿意娶来同枕共榻,拼尽一切守护宠爱着的,也唯有傅伽罗。   只是从这两月的相处来看,她依旧心怀顾虑,没有这般心思。   他倒是有耐心慢慢令她打消疑虑,诱她入觳。   可父皇显然没那等耐心。   既不能拖延放任,中秋将近,他是该趁机将温火转作大火了!   谢珩如是想。   *   次日前晌,谢珩从皇宫出来,略得空闲,当即叫战青宣谭氏来见。   昭文殿是他的小书房,正厅能接见韩荀等亲信重臣,偏厅中可偶尔接见无关紧要的人。   谭氏随同战青过来,进殿见了谢珩,不慌不忙的跪地道:“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谢珩端坐在椅中,双眸中精光湛然。   考虑到她是伽罗的外祖母,年事又颇高,遂抬抬下巴,赐个座位。谢珩神情冷肃如常,把玩着手中铁扇,道:“傅伽罗那边,我本就无意穷追猛打。不过老夫人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以今日单独请过来。有两件事,还望赐教。”   “民妇不敢。”谭氏侧身坐着,不敢放肆,只恭敬道:“殿下垂询,民妇知无不言。”   “其一是那长命锁,其二——”谢珩眸光陡厉,“是东宫外的西胡人。”   他神态从容,虽然语气严厉,却不疾不徐。谭氏即便沉着镇定,听了还是眉心一跳。   “殿下所指,民妇不明白。”她说。   “回京途中,时常有西胡人尾随在车马之后,你当我的人都是瞎子?”谢珩皱眉,语气稍稍不悦。这回带谭氏上京的人虽然职位不高,警惕性却也不差。在淮南时尚未察觉,渐渐靠近京城,才发觉似乎有人尾随。只是那些人躲在暗处,应变又快,藏得隐秘,所以竟不曾发现其踪迹。   因高家的事是端拱帝亲自过问,他不敢大意,当即派人先行,禀报给战青。   战青遂派了得力助手,待他们进京时留意查探,发现确实有四五个西胡人沿途尾随,只是均做商旅打扮,不甚惹眼。他并未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安排谭氏进东宫,又叫清道率在昼夜巡查时格外留意,发现那些西胡人虽无旁的举动,却总在东宫附近盘桓不去,举止隐蔽。   这霎时让战青警醒,想起云中城外那些难缠的西胡人,当即如实禀报给谢珩。   谢珩只命他留意,暂未出手搜捕,却在此时质问谭氏。   偏厅内没有旁人,谢珩神态冷硬,目光如鹫,牢牢盯着谭氏。   东宫太子的威压并未能吓倒这位常年礼佛的老人家,谭氏不动声色,缓声道:“民妇从前曾在西胡游历,认得些旧友,但那些人……”   “你不认识?”谢珩不欲听她狡辩,当即打断“既如此,明日就已滋扰宫禁之罪,逮捕处置。”   “殿下!”谭氏声音一紧,抬头时,对上谢珩的目光。   那目光跟在淮南时截然不同。   兴许是北上议和时的杀伐历练,兴许是朝堂诡谲中的浸染,兴许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虽只穿家常玄衫,横眉厉声时,依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如黑云携雷压城而来,令人敬畏。   谭氏毕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宫,当即起身,以示惶恐。   这人果然很难对付。抛开那身气度不谈,这般年纪却出手狠厉干脆,直中要害,确实非常人所及。   言语的虚与委蛇显然对他没用,用得过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谭氏心中暗忖,缓了缓,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旧友。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妇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无恶意。想必这些天他们虽在东宫外盘桓,也不曾有半点越矩的举动,还望殿下开恩,宽恕其罪。”   他们敢!   但凡那西胡人稍有不轨之心,战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谢珩心中冷嗤,道:“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朋友,果然非同寻常。”   谭氏仿佛听不出他言下嘲讽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妇有意隐瞒殿下,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转告你那些朋友,别在东宫眼皮下放肆!”   “遵命。”谭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谢殿下宽宥。”   头一件说完,就该是第二件了。   被谢珩逼问压制的感觉并不好,谭氏先发制人,“至于长命锁的事,殿下猜得没错,那日南熏殿中,民妇确实所言不实。因伽罗年纪尚幼,不知其中险恶,民妇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让她担惊受怕。多谢殿□□谅。”   依旧没说到正题,谢珩皱眉,沉默不语。   谭氏又道:“长命锁确实是阿耆之物,干系甚大。伽罗的母亲南风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顿了顿,缓缓道:“我的亲生女儿。”   谢珩沉肃从容的脸色,终于掀起波澜。   “亲生女儿?”   “是。民妇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西胡另有夫君并诞下一女,正是南风。所以我疼爱伽罗,并非是受因受傅良绍之托,而是骨肉血脉相连,出自本心。这件事,从淮南到京城,恐怕没有半个人知晓。”   这实在是出乎谢珩所料。   但凡对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当年傅良绍执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风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强让傅家挽回些许颜面。之后傅良绍携南风赴任,一家人离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风跟谭氏的往来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据谢珩从高家仆从嘴里挖出的消息,谭氏在淮南住了那么多年,南风几乎没怎么去看望过她。   倘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生疏至此?   可观谭氏的神情,并不像说假话。   这些疑惑谢珩暂且压下,挑出最要紧的,“所以那长命锁,是南风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认得这般爽利干脆,迥异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狸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珩不自觉地起身,沉肃的双目将谭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远了。”   “伽罗承蒙殿下照拂,民妇甚是感激。这长命锁的事,我曾告诉南风,对伽罗却绝口未提过——她毕竟年纪有限。殿下倘若要问实情,这世间,也唯有我知道。就连那借着议和的机会要挟伽罗的北凉鹰佐,也不知实情。”   这更令谢珩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妇有西胡的朋友,方才已经禀报过殿下。”   “那么西胡数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们是为救出伽罗,并无恶意。”谭氏稍露老态的脸上带出点笑意,“不瞒殿下,民妇从前见识短浅,不知道殿下有那样光风霁月的胸怀。所以殿下带走伽罗时,民妇十分担忧,后来那几个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议和,而伽罗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虽然在这边少有人知晓,但在西胡和北凉,还是流传不少故事。民妇从前游历北地,与鹰佐也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是贪财之人,所以擅自推测,怕殿下带伽罗北上,应是鹰佐的主意。”   谢珩身量高,垂眸盯着谭氏,冷肃威压之下,对面的老人家没有半点退缩。   也没有掩饰。   ——看来她没骗人。   谢珩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过是知道些内情,才趁势推测罢了。”   谢珩拿铁扇轻扣掌心,将谭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过凭老夫人的本事,虽有西胡朋友,恐怕调不动那些西胡死士。”——否则,以那般势力,在高家受责之前护着要紧的人逃走,并非难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认命赴任,甘为鱼肉。   谭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带伽罗北上,有了那猜测后,我便知伽罗前路凶险,绝不能落入鹰佐手中,必须救出来。民妇固然没有那本事,伽罗的外祖父——我是说南风的父亲——却身在西胡。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范周密,没能抢到人。他远在西胡,凡事掣肘,无奈之下,才会另寻旁人,安排那百余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回伽罗。不过那些人只知抢人,不知缘由,才会叫人误会。”   谭氏说罢,朝谢珩端端正正行礼,“民妇愚昧,彼时只当殿下记恨旧仇,对伽罗全无怜惜,深恐她会落入鹰佐手中。所以递信到西胡,请她外祖父出手,实属无奈,还请殿下宽恕无知之罪。”   这些谢珩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旁的——   从京城递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递消息到西胡,而后那边安排人营救。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死士出手,不说是否周密,单是这递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惊诧。   他隐约猜到了谭氏那份骨子里的沉着来自何处,那应当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无关。   “能安排死士抢我的人,又偷渡西胡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西胡势力不小?”   “伽罗的外祖父,是西胡如今的国相。”   谭氏不紧不慢地说罢,唇边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静,直视谢珩。   她终于从这位端贵威仪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惊。   谢珩当然震惊,原本以为伽罗孤立无援,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外祖父?   不管谭氏为何舍了西胡国相,转而做了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又常年礼佛,单从议和途中的事情来看,那位国相得知消息后,对于伽罗显然十分重视——否则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对后,又与山匪联手袭击鹰佐的军队,四处树敌。   那么,端午那阵子西胡遣使臣而来,专要见伽罗,不是为长命锁,而只是为了伽罗?   谢珩瞧着面无波澜的谭氏,心中讶异之极。   他纵然从未见过西胡国相,却听过许多关乎他的事迹。   西胡王素性仁慈,却孱弱多病,虽得西胡百姓爱戴,政事上常因身体的拖累而力不从心。那位国相据说出身平平,却格外有才干,极得西胡王信重,在西胡的地位,跟前几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权贪贿,那位国相却处事公正,勤政为民,所以帮着西胡王主持朝政多年,纵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敌人,总体而言,却是百姓同僚称赞居多,其为人口碑,远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以他那样的势力,短时间内做出那样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西胡使臣能够携国书而来,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尘旧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线索,谢珩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稳心绪。   而后,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么长命锁的事?”   “长命锁的事,殿下还是想问?”   “当然。”谢珩道。就算西胡那边没了威胁,鹰佐却还是虎视眈眈,这事情一日不查明,稳妥善后,伽罗就还是“被西胡抢走”的身份,需躲藏在东宫,免得消息传入北凉,平白再起争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谭氏却不欲立时禀明。   方才坦白了伽罗外祖父的事情,不过是想让谢珩知道,伽罗并非可以任意欺负的没落贵女,她的背后,还有西胡权势煊赫的国相。   而今大夏国力尚且贫弱,刚跟北凉结了梁子,想必不愿跟西胡交恶,以策安稳。   谢珩父子老谋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势,那么伽罗的处境,就能好过许多。   谭氏在赌这个。   而至于长命锁的事,谭氏还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罗说了谢珩许多好处,谭氏跟谢珩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谢珩的背后是那位心机深沉、记仇极深的端拱帝,那才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样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透露底细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费心费神,毕竟身体尚未痊愈,脸色就有些苍白。   正琢磨着如何打消谢珩的念头,察觉有些腿软,忽然灵机一动,哎哟了声,扶住双鬓。   还未待谢珩说话,谭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软软倒在地上,看样子是晕厥了过去。   谢珩怎么都没料到,前一刻还跟老狐狸似的费尽心思,大有逼迫要挟的架势,这一刻怎么就昏倒在地?难道真是途中颠簸,身体孱弱,连这半日都站不住?   心念动处,当即呼战青入内,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药藏局宣侍医。”   战青愕然瞧着地下脸色苍白的老人家,当即叫人取了藤屉软凳,抬她出去。   外头杜鸿嘉本在等候禀事,听说里头是伽罗的外祖母,正捏着把汗。陡然听见战青叫他,进去瞧见谭氏委顿在地,面色苍白,心中大惊。   他扶着谭氏上了藤屉春凳,抬头瞧见谢珩那冷肃威压、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猛然腾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诱敌,多艰难的事杜鸿嘉都没乱过方寸,此时却在惊怒之下稍失理智。身为人臣,不能对储君发脾气,然而心中不满却汹涌而出,杜鸿嘉直视谢珩,冷梆梆地抱拳,道:“她毕竟是个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谢珩眸色倏沉。   “你说什么?”   杜鸿嘉咬牙道:“她毕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说罢,竟不待谢珩吩咐,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满面怒色的带着谭氏直冲南熏殿。   混账!反了教了!   谢珩莫名被杜鸿嘉恶声指责,险些气炸。   战青一瞧谢珩神色不对,那锋锐的目光盯着杜鸿嘉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肉似的,忙帮着说情道:“杜将军是傅姑娘的表亲,想必是过于情切,才会言语冲撞,殿下切勿生气。等他回过味,想必会来找殿下请罪。”   请罪?呵!   他杜鸿嘉是好人,担心伽罗的外祖母,他谢珩难道就是坏人,还是把老人家逼到晕过去的那种?他就这么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脚猛然顿住,谢珩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头,脸色铁青的回到案后。   “召韩荀来议事!”他吩咐战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压住他躁动的怒意。 ☆、37.037   南熏殿内, 伽罗自外祖母被召走后,便在廊下坐着。   那日南熏殿里谢珩和外祖母的对峙还在眼前, 看得出来, 谢珩对外祖母并不像对她那样客气。心中担忧焦急,又不能冲到昭文殿去, 只好强自按捺,坐在廊下心不在焉。   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来的竟是昏倒的外祖母?   看到侍卫们团团将春凳抬进南熏殿,而春凳上是熟悉的团花衣衫和苍老容颜, 那一瞬间,伽罗仿佛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顾不得裙衫碍事, 一步跨下台阶,匆匆跑过去。   春凳上, 外祖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显然是昏迷未醒。   伽罗大惊失色,抬眼想问缘故,正巧杜鸿嘉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惊慌的话脱口问出。   杜鸿嘉忙扶住她, 道:“是昏倒了过去, 没有旁的症状, 想必不太碍事。”遂指挥南熏殿的侍女们将春凳往里抬, 转头向身后侍卫道:“还不去药藏局请侍医!”   侍卫忙回道:“杜将军放心, 战将军已安排人去了。”   杜鸿嘉未再言语, 陪着伽罗入内, 仓促解释道:“殿下原本召了老夫人问话,却不知为何突然叫战青进去,等我跟到里面,老夫人已经晕倒在地了。殿下……脸色不太好看。”   短短几句话陈述事实,却能叫人想到许多。   谢珩召外祖母过去,想必是要问长命锁的事,他是如何问的?看外祖母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吐露,谢珩会用什么手段?恫吓?威逼?抑或其他?外祖母走时还好好的,却怎会突然晕倒在谢珩跟前?   这中间到底生了什么!   伽罗脑袋都要炸了,来不及细想缘故,只吩咐人将外祖母抬到次间,方便稍后就医。   表兄妹二人没再说话,伽罗满心担忧,坐在榻边。   杜鸿嘉一时半刻也不想去找谢珩禀事,好在事情也不急,便留在南熏殿,看是否还有能帮忙的地方。   没过多久,侍医匆匆赶来。   东宫的药藏局是仿照皇宫太医院的建制而设,里头的侍医们并不比太医差。那位侍医三十来岁,先前给伽罗诊过脉,熟门熟路的到了南熏殿,瞧见一位眼生的老夫人躺在榻上,未免意外。   然而这也不关他的事。   侍医诊了脉,心中疑惑了一回,又细心再诊。脉象上没大问题,遂告了声罪,掀开谭氏的眼皮瞧了瞧,思索了会儿,才道:“这位老夫人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昏过去,应当是体虚所致,按着药方,安心调养几日便可。”   说罢,便到旁边去写药方。   伽罗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松了,掖好谭氏的被角,向杜鸿嘉道:“今日多谢表哥。外祖母这边既然无事,表哥还有事务在身,就先回去吧。我待会叫人去熬药,倘若还有别的事,自会去找表哥。”   “没什么要事,我再瞧瞧外祖母。”   伽罗“嗯”了声,瞧着外祖母的病容,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殿下跟外祖母说的话,表哥半点都没听到吗?”   “你也知道殿下的行事,既然是单独召见,旁人哪能听到。”杜鸿嘉叹气。   伽罗默然咬唇。   他当然知道谢珩的行事,对你好的时候和颜悦色,偶尔玩笑僭越也不以为忤。但碰到要紧的大事,却还是凶神恶煞,仿佛修罗——看客栈中那回对她的逼供就知道了,即便未必真心恶毒,手段却十分毒辣恐怖。   那回她被吓得失态大哭,那么外祖母呢?   这回谢珩是用怎样的手段恫吓外祖母,才会让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象不到,心中却是凉透。   毕竟,受谢珩恫吓的是年近六旬的外祖母,是除了父亲之外,她在世上的至亲之人。   伽罗哪怕自己去受刑,也不愿外祖母受半分伤害。   屋内甚为安静,伽罗和杜鸿嘉一坐一立,怕搅扰到谭氏,说话也轻声细气。   谭氏紧闭双眼,默默挑了一篇佛经诵读起来。   她最初装晕,只是想逃出昭文殿,并不想吓唬伽罗。被抬着回南熏殿的路上,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等谢珩的人一走就立刻醒过来。谁知道杜鸿嘉总是赖着不走,她虽对杜鸿嘉有好感,毕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只好闭目养神。   后来听伽罗和杜鸿嘉的谈话,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这样的巧合,或许,也是摸摸底细的好机会。   *   伽罗在谭氏身边坐了整个后晌。   因侍医说外祖母身体无妨,杜鸿嘉又开解了半天,加之外祖母躺了一阵后脸色渐渐复原,她心中的担忧便也淡了。只是心里到底有个疙瘩,于是坐在那里,只管出神。   晚饭用得没什么滋味。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谢珩竟然来了。   他最初召韩荀过去,只是想用政事来抛开火气,谁知越议越深,将京城到地方的情形梳理了一遍,因对徐坚布局收网的日子渐近,不免要商量详细。其侍医来报,说谭氏无事,遂放了心,说起旁的事情。   这场议事,直持续到黄昏,跟韩荀一道用过晚饭才罢。   待得韩荀离去,谢珩又看了几份公文,出了昭文殿,才见杜鸿嘉还笔直站在门口。   白日那股火气霎时又窜了回来,谢珩纵然器重赏识杜鸿嘉,却也容不得下属僭越冒犯。   于是他沉着脸,理都没理杜鸿嘉,任凭他在那里站着,踱步往南熏殿来。   ——杜鸿嘉不是火气大,身体好吗?正好吹一夜冷风,锻炼下筋骨,好教他静下心仔细想想过失。   谢珩自认为惩罚得有理有据,离了昭文殿便将那事抛在脑后。   只是渐近南熏殿,他心里竟然有了些迟疑,甚至忐忑。   谢珩无比惊讶的现,他竟然还会有忐忑的时候!   白日里那件事不明不白,杜鸿嘉误会是他逼迫之下让谭氏昏倒在地,那么伽罗呢?她会怎样认为?她一向肯听杜鸿嘉的话,会不会信了杜鸿嘉的一面之词?还是说,这半年的相处之后,她会相信他的为人,另有判断?   谢珩着实没把握。   但他绝不是退缩的人,虽然脚步比平常慢了点,好歹走到了南熏殿外。   甬道两侧和廊下都掌了灯,只有一位嬷嬷带着两位侍女,因怕天阴下雨,正往廊下搬花盆。见了谢珩,三人连忙跪地,齐声问安。   谢珩脚步稍驻,道:“傅姑娘呢?”   “傅姑娘用了晚饭,正在次间坐着。”嬷嬷回答。   谢珩没再逗留,往廊下走去。风灯摇曳,月初夜色昏暗,加之天阴,别处都是黑睽睽的,愈衬得廊下明亮安静。   他还没走两步,屋内伽罗听见动静走出来,快步到了阶下。   她以许久未用过的跪地姿势行礼,恭恭敬敬的道:“拜见太子殿下。”   这礼数足以表露态度——伽罗在为谭氏的事生气,恐怕是听信了杜鸿嘉的话。   谢珩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俯身一把就将她拽起来,“做什么!”   伽罗垂不语,灯笼映照之下,只能看到她眼睫低垂,双唇紧抿,神情莫辨。   两个人各自不语,伽罗只管低头盯着脚尖,并没有质问或者责怪的意思,依旧温顺恭敬——那份恭敬,便是她心中的怨怪和疏离。谢珩呢,白日才被杜鸿嘉无端指责,对上伽罗这冷淡恭敬的态度,胸口被堵,说不出解释的话来,也只管低头看她。   仿佛对峙。   院里的嬷嬷侍女识趣,当即关上院门,悄无声息的退出。   屋内,“昏迷”了一整天的谭氏却徐徐睁开眼睛。强行睡了几个时辰,纵然她常年念佛心静,眼皮也酸得厉害。她眨了眨眼睛,瞧见岚姑正趴在窗边瞧外头情形,屋里又没有旁人,便低声道:“岚姑。”   叫了两遍,岚姑才听见动静,回头见她醒了,喜形于色。   谭氏很及时的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叫她近前,吩咐道:“不要声张,你开个窗缝,盯着外面的情形。他俩说的话,乃至动作神情,都牢牢记着,等伽罗睡了,再详细告诉我——记着,务必详细。”   岚姑虽不解,却还是肃然应了。   遂走至窗边,偷瞧外头的情形。   谭氏也躺不住了,半坐起身,听外头的动静。   是谢珩先开口的,“里面醒了吗?”   “没有。”伽罗脊背微微僵硬,“昏迷了一天,没半点动静。”   谢珩皱眉,“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伽罗终于抬起头来,对上谢珩的眼睛,声音激动,“殿下对伽罗的恩情,伽罗铭记在心。费心营救父亲,为外祖母和表哥说情,这些我都记着,也想竭力报答。长命锁的事情,倘若我知情,不会刻意隐瞒。可外祖母不同,她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孱弱,暂时不肯说,必定是有她的缘由。殿下若等不急,我会设法劝说,但是——殿下何必逼迫她?”   欠了很大的恩情,总归缺少底气,伽罗摆不出质问的态度,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满。   谢珩垂目瞧着她,很漂亮的眸子,眼角眉梢,日渐添了风情。   只是……   “你认定是我逼迫她?”   伽罗避而不答。只是道:“不过是一枚长命锁,不管它藏着什么秘密,是否真的藏了金银财富,在我心里,都不及外祖母重要。我人就在东宫,不可能插了翅膀飞出去,殿下就算想刨根问底,非要急在此时吗?”   谢珩喉头一哽,原本打算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回胸腔。   她以为,他平常手段狠辣,所以也会用狠辣手段威逼谭氏?   她以为,他大费周章审问,想尽快查明缘由,是为了那枚长命锁?   她是不是以为,他看中的是那枚长命锁,图谋隐藏的财富!   一瞬间仿佛有凉水倾盆浇落,令他浑身激灵凉透。   谢珩盯着伽罗,胸膛渐渐起伏,片刻后,声音僵硬,“傅伽罗,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伽罗抬头,缓缓道:“不然呢,殿下为何要逼迫外祖母?”   她瞧着谢珩冷硬的轮廓,心中隐隐地,期望他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在初入东宫的那一阵,伽罗确实相信谢珩,认为他不会对长命锁有所企图。之后的数月,她也一向这样以为,直到看见昏迷的外祖母,看到她始终沉睡未醒。漫长的担忧后,那个念头也渐渐动摇。   就像外祖母说的,谢珩为什么帮她?不惜冒着违拗圣意的风险?   仅仅因为可怜她,或者有点喜欢她吗?淮南时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回京后相处时间也不算长,谢珩即便可能喜欢她,也不会有多深。至少,不可能到让他违抗圣旨的地步。   他说了不在意长命锁的事,从前查探时,也只让她独自翻书,他给些便利而已。   可今日,为何会单独召见外祖母,逼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不通,数月来坚信的念头有所动摇,种种猜测判断都不作数,只希望谢珩来给出答案。倘若谢珩一向对她冷硬,那么就算她当面逼迫外祖母到昏倒的地步,她也不会质问,她只会恨。可谢珩偏偏待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谢珩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一面对她好,一面苛待外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谢珩如何解释吧,伽罗想。只要他说得合情合理,她就信。若是她误会了,她就道歉,哪怕外祖母还未醒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   谢珩的神情愈绷愈紧,最终负手转身,道:“夜冷了,早些休息。”   说罢大步出了南熏殿,挺拔笔直的背影迅消失在暗夜里。   伽罗呆站在那里,看着树影摇动,风过回廊。   好半天,察觉岚姑出门将披风裹在她身上,“姑娘别站着了,当心受风寒。”   伽罗依言往里走,心里却有些迷茫。   谢珩那样的态度,算是什么回答?   *   次日一整天,谢珩都没再提南熏殿的事,往鸿胪寺和户部走了一趟,归来时夜色已深。   谭氏醒后神色如常,听伽罗问起殿中缘故时,便回答道:“殿下问长命锁的事,我站了会儿,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怎么晕倒的。兴许是前阵子劳累,昨儿日头底下受了热气,没站住。”   这说法伽罗并不太相信。   毕竟外祖母的身子骨她是知道的,不至于站会儿就晕倒。这背后,肯定另有缘故。   谭氏瞧见,便是一笑,“放心,这只是小事。外祖母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这方面,伽罗当然不会怀疑外祖母。   但昨日才为昭文殿里的事费尽思量,想着外祖母醒后能给她解惑。谁知道外祖母不肯细说,谢珩又闷葫芦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两边儿都瞒着她,让伽罗觉得气闷。   气闷也无济于事。外祖母就这性子,大包大揽起来,谁都没辙。   伽罗先前为长命锁的事费神费力,陡然从中剥离,竟觉无事可做,心里又觉得烦闷,索性跑到院中,逗弄阿白去了。   心里有个角落却总是空空的,逗弄阿白时也心不在焉。   外祖母那句话虽说得含糊,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她将昏倒的过错尽数推在身体上,并没说谢珩如何逼问,且她当时的神色,提起谢珩,也没半点不满。所以当时昭文殿内,难道谢珩真的没有逼迫外祖母?   伽罗抱了阿白入怀,坐在廊下,瞧着碧云长天。   想了半天,又觉得有些懊丧。   当时情急,她也许将情势估计得太坏了。其实谢珩当真想要那长命锁,多的是办法,途中随便找个由头,拿她做要挟,逼问外祖母,未必不能套出实话,又何必在昭文殿闹出动静,让她知晓,平白添堵?   若真如此,当时他就该理直气壮地给她驳回来,顺道痛斥她的小人之心、忘恩负义!   他背地里叫过她“小白眼狼”,伽罗又不是不知道。   可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   南熏殿里伽罗心思摇摆,昭文殿中谢珩面沉如墨。   其实昨日的事解释起来不难,他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威逼,坦坦荡荡。   可听见伽罗不算尖锐的质问时,却还是胸闷气堵,甚至暗怒。尤其想起杜鸿嘉的平白指责,伽罗素日对杜鸿嘉的信任,就更加烦闷。所有的事都串成了线——杜鸿嘉误会是他逼供导致谭氏昏倒,回去后告诉伽罗,伽罗立即相信,然后质问好心去探望的他。   谢珩觉得,一腔赤诚仿佛都喂给了南熏殿里那只拂秣狗!   他暂时不去想南熏殿的事情,因给徐坚布的网越收越紧,这两日格外忙碌。出入宫廷,来往衙署,所有人看到他冷肃的神情时都颇敬畏,只当他是为了朝堂的事焦头烂额,唯有乐安公主觉出不同——   旁的事情她或许迟钝,但兄长的情绪,她却能捕捉得十分敏锐。   从淮南到京城,纵然谢珩时常冰块似的冷着脸,却向来有分寸。做事的时候专注认真,对属下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令人敬畏,却不会随意迁怒。待朝堂官员也是如此,铁腕之下不容徇私敷衍,却也点到即止,甚少苛责。   但这几日,哪怕只同皇兄吃过两顿饭,她也觉得,皇兄时常走神。听说那日还因气怒而斥责下属,责罚甚重,不符平常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乐安公主思来想去,能让皇兄这般反常的,唯有傅伽罗。   ——毕竟那次她想带傅伽罗入宫,皇兄一反常态的对她怒,乐安公主记忆犹新。   乐安公主苦恼了一阵,这日耐不住,求得端拱帝允准,趁着后晌来东宫走走。   谢珩还在嘉德殿,乐安公主闲着无事,中途碰见战青,便强行抓来,让他陪着游园。战青没法,好在手头暂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遂吩咐刘铮去给谢珩复命,自己跟在乐安公主身后,是尽职尽责的侍卫模样。   比起皇宫的恢弘,比起西、北两苑的清秀,东宫其实没什么可看。   乐安公主却很喜欢,哪怕只是瞧瞧那些空着的殿宇。   渐渐走近南熏殿,乐安公主仿佛忽然想起来,“傅伽罗还住在这里吗?”   战青颔,“回禀殿下,从未搬离。”   乐安公主远远瞧过去,朱红的两扇门紧闭,只能看到墙内飞檐翘角的殿宇。   她稍作犹豫,便叫战青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南熏殿的侍女,乐安公主走进去,就见伽罗坐在廊下的躺椅中,正逗弄那只拂秣狗。   见着她,伽罗忙放下阿白,起身迎来给她问安。   乐安公主不露喜怒,随手叫她免礼,过去将那拂秣狗瞧了片刻。拂秣狗长得倒是很好,通体白毛柔软顺滑,光泽甚好,那双眼中的无辜胆怯消去,滴溜溜的满是机灵。它显然不认得旧主人,看乐安公主似是要伸手抚摸它的样子,尾巴微摇,抬起爪子立即奔到伽罗脚边。   连只狗都背弃她,只会黏着傅伽罗,乐安公主嫌弃道:“没我那只长得好!”   “是我照顾不周,有负公主美意。”伽罗道。   乐安公主轻哼了声,“捉过来我看看。”   伽罗遂抱起阿白,送到她面前。   这回阿白倒是乖了,背靠在伽罗怀里,四只爪子坦荡伸出去,任由乐安公主瞧。过了会儿又被伽罗横抱,乖乖伸出脑袋,被乐安公主揉了揉。   秋日阳光甚好,外头一株银杏渐渐转了颜色,天高云淡。   乐安公主唇边若有笑意,脸上却是嫌弃之态,瞧了片刻,忽然道:“傅伽罗。”   “嗯?”   “你……”乐安公主瞧着阿白,有些难为情的道:“你是不是得罪皇兄了?” ☆、38.038   伽罗微讶, 看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宫装鲜艳,眉目却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连。   伽罗犹豫了下, 道:“民女怎敢得罪太子殿下。”   “别在我跟前装了。”乐安公主皱眉, 抬起头来, “皇兄护着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东宫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园瞎晃,显然没什么顾忌。在皇兄跟前, 你也自称民女?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想问清缘由。”   她自重逢以来,到伽罗跟前就露出尖锐的刺,此刻难得坦白,倒叫伽罗意外。   伽罗抱着阿白, 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冲撞了。”   乐安公主盯着她, 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 “皇兄待你那么好, 你还冲撞他!”见伽罗不语,别扭了片刻, 道:“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计前嫌是他宽宏大量, 但傅家当年的罪行就摆在那里, 他就算想求情,也有个限度。你为这个置气,太为难人了!”   她纵然不算喜欢伽罗,却也看得出伽罗的态度。   虽有谢珩的纵容,伽罗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据她打探到的,也没在谢珩跟前放肆过。那么,唯一可能让伽罗顶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罗却是闻之愕然,不动声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够说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没有感激的样子!”乐安公主没好气。   伽罗还是有意探问,“那最后……”   “不问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里,自谋生路。”乐安公主看到伽罗明显松了口气,“这是父皇所能给的最大宽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总要挑两个落。皇兄那里尽力说情,我都听说了。哼——也不知皇兄是的什么疯。”   最后一句是嘀咕的,伽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日的误会还没闹清,乐安公主却带了这消息来,愈显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谢珩对徐家痛下杀手,对傅家女眷却又极尽宽容,说了情,却没向她露半点口风。   这样的胸怀,又怎会待外祖母过于严苛?   她当时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疯的不是谢珩,是她才对!那晚鬼使神差的,一门心思只想让谢珩答疑解惑,却最终气走了谢珩。   他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如此报答。   伽罗垂眸,心里腾起浓浓的愧疚。   乐安公主瞧着她神情变化,心里的气总算顺了些,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皇兄真的两头作难。先前给你那倒霉的表哥说情,惹来父皇一通怒气,没安生多久,又是傅家女眷的事。傅伽罗,做人得讲良心,就算你不报答皇兄,也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知道。”伽罗握紧衣袖,极力克制,“多谢殿下点拨。”   两人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瞧那拂秣狗终于乖顺了,抱入怀中玩了片刻,递给伽罗,“这只狗,是真心送给你。”她声音压得极低,旋即难为情似的,立马抬高声音,“但我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傅家所有人。”   伽罗浮起稍许笑意,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能说出来的厌恶,比暗藏在心底的厌恶,更令人宽慰。   伽罗宁可跟直言恨她的人来往,也不想跟明面对她好,背后却嫉恨放冷箭的人来往。   其实她明白乐安公主的心思。当年惠王妃被害时,乐安公主还小,六七岁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正是最依赖母亲的年纪,陡然失慈,会有多悲伤难熬?更何况到了淮南被人欺负,必定更怀念母亲的疼爱。   伽罗八岁那年得知娘亲失踪的消息时,曾连着哭了好几个月,倘若当时有人告诉她,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她恐怕会记恨一辈子。对于那人的亲眷,虽不至于深恨,却也不可能平白喜欢。   乐安公主对傅家也必是如此。所以憎恨祖父的时候,连带着对傅家女眷也觉厌恶,更勿论伽罗的外祖家也跟谢珩一家结了仇。   伽罗觉得,她大概是造过什么孽吧,谢珩父子最恨的两家人,都被她沾全了。   相较之下,谢珩的恩怨分明和宽宏大度,简直令人感动。   而她呢,却还在造孽。   那边乐安公主交代完了,瞧着伽罗诚恳的笑意,又觉得别扭起来,竭力端肃态度,道:“皇兄要护着你,我不会再找茬。但是,知恩图报,傅伽罗——你不许再给皇兄添乱!”   说罢,匆匆走了,一如来时。   伽罗眼瞧着她出门,那头战青出乎意料的同她抱拳,旋即快步跟出。   院里霎时又空落起来,唯有怀里的阿白呜的轻叫了声,两只爪子揪着她胸前的衣裳。   不知怎么的,伽罗忽然想起那回入宫面圣,乐安公主拿这只拂秣狗吓唬她的时候,它也是如此刻般,满眼无辜地吊在她胸前。   她甚至记得及时雨般救她脱困的谢珩,惯常冷肃的眼中藏了些许笑意,拎着阿白凑到她跟前,故意吓唬。   那是与素日端贵威仪的太子截然不符的姿态,伽罗回想起来,竟然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想,就算谢珩性情冷硬,不肯屈尊解释,她也该为那晚因揣测而生的指责道歉。   至少,不管事实如何,她应该在质问之前问问经过,不是吗?   *   伽罗见谢珩的心颇为迫切,奈何往昭文殿打探了三四回,直到晚饭过后,依旧不见谢珩归来。她知道谢珩近日忙碌,留在东宫的时间都甚少,只好暂时放弃。   此时的谢珩,正在奔波。   要拿下徐坚,并不是容易的事。那位是徐公望的长子,抛开徐相嫡长子的身份不谈,本身也是朝堂里举足轻重的角色,轻易不能查办。   谢珩既然要出手,便得一招毙命,打得徐坚彻底败亡,再无翻身的可能。不止摆出如山铁证,让徐坚毫无逃脱罪名的可能,还需提前想好徐公望可能的反击手段,早做准备。   最要紧的事,他和端拱帝在位只有半年,朝中根基本来就浅,千里外还有太上皇那个隐患,拿下徐坚之后,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平定众议,迅将徐坚那摊子事理顺,不波及朝政运作,也十分重要。   所幸徐公望父子把持朝纲数年,即便细心收了尾巴,骄纵跋扈之下也露了不少破绽。   醉鱼庄内的事情只是十中之一,余下的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罪状不一而足,其中最要紧的一条,是里通外国。   通敌几乎是必死的罪名,尤其虎阳关大败,令太上皇和许多朝臣被掳,江山动摇。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许多朝臣心头的阴云。而胆大包天的徐家所通的,正是朝臣们咬牙切齿、痛恨入骨的北凉人。   谢珩在这上面费的功夫最多,从策反彭程,到鸿胪寺内外的深刨硬挖,再到虎阳关的严密防守,一丝不苟。徐公望那老贼奸诈至极,没留半点痕迹,所有能深刨出来的罪证,齐刷刷指向徐坚。   好在成果喜人,铁证渐渐收集齐全,只等最后收网。   他在鸿胪寺、户部及门下中书等处奔走,回到东宫,已是戌时将尽。   夜幕全然降临,因中秋将至,夜空月圆,银辉万丈。   他先去了趟嘉德殿,见过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的韩荀和太子洗马等人,才抬步回住处。   马不停蹄的累了整日,又都是最费心神的事情,此刻即便身体吃得消,精神也难免疲累。谢珩刻意松懈精神,任由身体前行,脑袋放空。谁知走了一阵,再抬头,竟然已站在南熏殿的门口。   门是关着的,里头屋中的灯火倒是能越墙可见。   谢珩回过神,才现自己又来了这里。   不知是从何时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处时,他会不自觉的绕行,哪怕有时天晚,伽罗已经歇了,过来瞧一眼总是好的。只是彼时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满身疲惫。   此时站着,多少勾起当时烦闷。   谢珩站了片刻,终究没叫战青去扣门,抬步继续向前。   夜风里,战青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谢珩的情绪。   他今日陪着乐安公主来这里,虽见两人低头耳语,毕竟没听清说什么,只是伽罗前后神情稍有变化,他看得出来。这些天谢珩烦闷,连带着东宫上下心惊胆战,暗里揣测他的心思,其中就属战青摸得最准。   默然跟着走了两步,战青终于没忍住,趁着前后无人,低声道:“殿下。”   谢珩片刻后才有了反应,头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里的事情,殿下何不说清楚?”他是谢珩最看重的亲信,所担负的也不止是守卫谢珩之责,鼓了鼓气,续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杜鸿嘉误会,傅姑娘……可能也只是误会。殿下只需说明白了,她会相信的。”   “我说了她会信?”谢珩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傅姑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谢珩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傅姑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谢珩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谢珩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   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谢珩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谢珩没阻止,便道:“傅姑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东宫,虽有殿下照拂,但皇上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傅姑娘在东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杜鸿嘉,“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傅姑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谢珩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谢珩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谢珩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谢珩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荀和岳华的事谢珩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谢珩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傅伽罗找他……   谢珩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谢珩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门上铜狮,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谢珩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谢珩走近了,才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难受,尤其谢珩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谢珩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谢珩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 ☆、39.039   窗内, 谭氏和岚姑并肩站着。   从伽罗晚饭后踱步入院, 来去徘徊时, 她们就站着了。秋夜风冷, 送来丹桂甜香, 岚姑见谭氏站得久了, 怕她身子吃不消,劝了几回,谭氏却不肯回去坐着。没奈何, 只能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过来,免得受寒。   从窗隙往外瞧,月色灯光交杂之下,能将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谭氏虽看不到此刻伽罗的神情, 却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是她从没想到过的神情——怜惜、愧疚、疼爱,目光专注, 旁若无人。   谭氏是过来人, 回想伽罗说过的事情,回想那晚两人的不欢而散, 回想伽罗近来的苦恼和偶尔的出神, 再瞧此刻情形, 心中便是洞然。谢珩那日在昭文殿中没半分错处, 当时杜鸿嘉冷邦邦指责后并未作, 晚间也曾来看她, 被伽罗气走后消失数日, 这会儿还能匆匆赶来……   看得出来, 谢珩很喜欢伽罗,不管将来会如何,至少此刻很认真。   所以他数番出手帮忙,急着探问长命锁的内情,未必是另有所图,而是想帮伽罗。   那么伽罗呢?   谭氏从岚姑嘴里套过话,知道伽罗认得清形势,说过并无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数,人的感情从来不受理智控制,不知不觉中生出情愫的实在不少。至少从这些天看来,伽罗的心绪,已不自觉地被谢珩牵着走,因他喜,因他忧,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缘啊!谭氏心里叹气,阖上窗扇。   院中,谢珩手掌覆着伽罗脸颊,柔软又娇小,将心中冷硬尽数化作柔软。   伽罗却终于察觉不妥,后退半步逃出谢珩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见笑了。”   她眼睫上尚且坠着泪珠子,阖眼时莹莹滚落。   嘴角却牵起来,往水汽朦胧的眼底添了笑意。   这笑意暌违已久,叫人瞧着熨帖。   “那天的事是我处置欠妥。”谢珩酝酿了一路,道歉的话缓缓出口。长这么大,他除了在父皇跟前认错,几乎没跟谁服软过,这话说得也甚是艰难。然而说出来,心里那种负担却仿佛又消去了,如同那回他答应营救傅良绍一般,跨过心里那道坎,看似艰难的事,也就不算什么。   伽罗也不虚与委蛇,带着眼泪挑起笑容,“怎么欠妥了?”   “两句话就能说清,非要生闷气。”谢珩声音低沉却好听,带着点自嘲,“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伽罗眨了眨眼睛。   “害你担惊受怕,害我被冤枉。”谢珩坦白。   伽罗的唇角弯得更深,“确实担惊受怕。殿下一走,我还当是哪里触怒得罪呢,差点罚自己面壁思过。”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氛围确实比那晚的冷脸对峙好了太多,伽罗再退半步,朝谢珩盈盈施礼,“那日也是我无知,又犯了小人之心,还请殿下担待。”   她每回坦坦荡荡的说自己是小人之心,谢珩都觉得无比可爱。   遂一本正经的道:“我若不担待,岂不辜负宽宏大度的夸赞?明晚中秋,朱雀长街上有花灯,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喜出望外,“当真?”   谢珩不答,只垂目瞧着她。   伽罗笑意更深,“我知道,殿下说话算数!”   话说开了,先前的烦闷也荡然无存。伽罗瞧着谢珩满身疲惫,知道他近来忙碌,便道:“夜已深了,殿下请回吧。”   “明晚来接你。”谢珩也不再打搅。   送谢珩出了南熏殿,自关了门扇回到屋中,就见谭氏笑吟吟的端坐椅中。   “这回高兴了?”谭氏招手叫她过去。   伽罗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所以那天殿下没有强行逼迫外祖母吧?外祖母还不肯实说,白叫我揣测担心了几天。”然而心里知道谭氏是为她好,脚步带着身体走过去,“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不妨,岚姑在里面准备热水。”谭氏握着伽罗的手臂,眼底慈爱,“我虽没说实情,也没冤枉殿下不是?不过也算是瞧出来了,先前的事是我多虑。”   伽罗偏头,带点疑惑。   “太子殿下无缘无故地待你太好,你身上又有长命锁这小宝贝,我总得留个心眼,免得人家另有所图,你却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也是我想多了,太子位居东宫,将来富有天下,未必会将此物看在眼里,他愿意帮你——”谭氏抬目,对上伽罗的眼睛,“是真心待你好。方才你们说了什么?”   伽罗咬了咬唇,眼底的窘迫羞涩一闪即逝。   “殿下说……明晚放我出去看花灯。”   “那你想去吗?”   “我……”伽罗犹豫。倘若只是散心,她当然愿意去。在东宫闷了这么久,谁不想出去散心?更何况那还是花灯,玉壶光转,琉璃映照,女儿家最喜欢的景致。   可方才她也看得出来,谢珩确实是喜欢她的,甚至比她猜测的还深一点点。   当时固然觉得欣喜,甚至甜丝丝的,此刻冷静下来,却又作难。   她跟谢珩倒是好说,谢珩的风姿手腕,她在北上途中就曾称赞,住在东宫半年,愈欣赏。那份倾慕、信任是何时滋长出来的,她都不知道。抛开旁的事情,她其实挺乐意跟他同去。   但显然,旁的事情不能抛开。   宫里的端拱帝对傅家、高家恨之入骨,公主和惠王府的许多旧臣亦然。以她这尴尬的身份陪在谢珩身边,恐怕没人乐意。   而她这里,纵然她对祖父没半点感情,那位毕竟是父亲的至亲。来日死祖父于端拱帝之手,父亲会作何感想?更别说淮南的外祖父如今被贬,处境每况愈下,倘若将来遭遇不测,纵然是有因有果,外祖母又会作何感想?   那道深渊摆在眼前,没有人能够逾越。   所以那些蠢蠢欲动的火星,在它窜成火苗之前,就该掐灭。   伽罗眸色稍黯,“我不该去。”   “我只问你,想不想去?”谭氏哪会不知她的顾虑。   “花灯会,当然想去看。”伽罗坦白承认。   “那就遵从本心,旁的事情,不该你来考虑。”   伽罗错愕,看向外祖母,那位目光沉着坚定如旧,让人心安。   “那就……去吧。”伽罗道。   谭氏欣慰颔,“不管怎么说,太子的性情为人,我算是没有顾虑了。等过了中秋,外祖母就把长命锁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届时要不要告诉谢珩,全由你来决定,外祖母不会插手。如今,先养好精神,明儿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伽罗,应该是京城里最好看的美人。”   “这样夸,我会自满的!”伽罗失笑。   谭氏也只是笑。   正巧岚姑备好了热水,祖孙俩先后沐浴盥洗。   *   次日晌午时,家令寺奉命给伽罗备了套衣裳,由宋澜带着管事宫女送来。   宋澜恭敬如常,将客气话说完,让管事宫女放下锦盒。   打开三个锦盒,最先是一副面纱,迥异于平常帷帽上的黑白纱料,这面纱是装饰所用,海棠红的颜色中绣了丝丝金线,上缘以金线滚边,绣出极好看的花纹,下缘则点缀极薄的金片,不重,却霎是好看。   第二个锦盒中是秋日该穿的衣裙,象牙白的底色,绣着缠枝花纹,微微竖起的领口最为精心。裙子的色泽也不算抢眼,上头没用半点刺绣,却用了极好的晕染工艺,腰间还是乳白的色泽,到腿面时现出些微红色,渐渐颜色加深,终至裙角的海棠红。裙子裁剪也十分精心,腰间精简,往下渐渐做出褶子,到了裙角,便如胭脂堆叠,因裙子已熏了月麟香,可以想见动则袅袅泛香的曼妙。   第三个锦盒中,是一件霞红色绣牡丹的披风,银丝金线,牡丹盛放,精致刺绣的缎面之外,别出心裁的蒙了一层薄纱。这披风白日里穿着或许不算太好看,但若是夜间穿了走在月下,有满街花灯映照,便会如月影霞光,朦胧又娇艳。   伽罗呆呆的将锦盒看了片刻,问宋澜,“是太子殿下吩咐送来的?”   “是。”宋澜答得简短。   她原本只知道谢珩吩咐家令寺筹备衣裳,本没太上心,此刻看见锦盒中的披风,却满心诧异。这件披风做工之精细、用材之名贵、心思之独到,皆叫人赞叹,放眼整个京城,绝无仅有。   披风不可能是仓促做就,所以……   宋澜低眸,强压下心底那种难言的情绪。   这个傅伽罗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太子这样用心的对她!   伽罗倒没太留意宋澜。   固然对谢珩不知何时生了些许情愫,但她私心里知道,她不可能跨过沟壑走到谢珩身边。谢珩也不可能违拗端拱帝的心意,将她永远留在东宫,所有的心事,在她解决了长命锁的事之后,都会成为过往。   所以不管对心思昭然若揭的姜琦、还是对眼前这位女官,伽罗都甚少留心。   阖上锦盒,伽罗对宋澜道了声谢,便请她回去。   晚饭后换上这套衣衫,伽罗对镜自顾,愣了好半天。   淮南山清水秀,以婉约清雅为美,那时她年纪也有限,并不曾刻意装扮过。上京后诸事杂多,除了端午那回刻意装扮之外,伽罗也很少用心装点。   这回外祖母不愿辜负那披风面纱,从谢珩送来、伽罗搁在架上的饰中挑了半天,最终选定一顶坠满流苏滴珠流苏的乌金斗笠。这是北域贵族女子所用的装饰,形似竹编斗笠,只是用乌金丝织成,周围如珠帘般悬着极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苏,流苏尽头,则是艳红欲滴的红宝石,打磨圆润。   岚姑也觉得这个好看,遂将伽罗的头尽数挽在顶心,从帽子顶上的金环中穿出,结成高挑妩媚的倭堕髻。   伽罗对着镜子愣神半天,听得谢珩驾到,当即迎出去。   谢珩一见她,只觉眼前霎时亮了,满心惊艳。   少女身姿窈窕修长,裙衫之美自不必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衬托,愈见娇美妩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张脸都被面纱遮住,等闲没人能够认出来。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蓝的水波荡漾,清亮又夺目,有面纱边缘的绣金衬托,更见光彩。最妙的是头上装束,钗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苏珠帘般垂落在额前,末尾浑圆的红宝石悬在鼻前两指处,随着前行的动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许异域风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这双眸子的神采,已能艳冠群芳。   更勿论光洁柔腻的额头,藏在面纱下的脸颊,还有柔软娇艳的朱唇。   ——必定十分诱人。   谢珩愣神了片刻,竭力驱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罗“嗯”了声,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面有车马。”谢珩努力收回目光,率先走出南熏殿。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惊艳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马车出了东宫,很快拐到朱雀长街。   街上人流如潮,灯火辉映,谢珩翻身下马,让伽罗随他同行。   中秋节的灯会,比起上元,当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个京城花灯的精华几乎都聚在了朱雀长街。这本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换做寻常人家,院里摆上月饼桂花酒,置办一桌小菜,一家人围桌而坐,赏月玩月,何等欢快。   然而京城荟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数人因路途遥远,难以赶回家团聚。   独自在住处赏月未免凄凉,所以这花灯会一出,立时引来无数百姓。   ——热闹赏灯,举城欢乐,总归能冲淡离乡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长街一带已然聚满了人,等稍后花车过来,恐怕就得重现上元节摩肩接踵的盛况。   好在谢珩和伽罗来得不算晚,谢珩穿着寻常衣衫,背后跟了战青、刘铮和岳华——至于杜鸿嘉,据说是派去别处守株待兔了,想必是为徐家的事。   伽罗也未多问,同谢珩慢慢赏玩过去,偶尔碰着有趣的灯谜,便驻足猜测。   谢珩很有耐心地跟着,偶尔伽罗猜不出来,还提醒两句,帮伽罗拿个店家准备的礼物。   一行人其乐融融,战青紧随在谢珩身边,岳华紧护着伽罗,刘铮则负责拿伽罗收获的那堆礼物——惯于舞刀弄枪的侍卫头领,拿着店家送的花篮瓷兔,一脸别扭。   但战青说了,务必好生带着。   刘铮只能将那精致却不牢固的花篮护在身前,免得被挤歪了形状。   伽罗倒是无所顾忌,左顾右盼的瞧着种种花灯。   谢珩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罗身上——对于花灯,他并没多少兴趣,但花灯下的美人,就太赏心悦目,甚至叫人挪不开眼了。   月影红霞在满目华彩流光下挪动,伽罗半张脸被遮着,偶尔回头跟他说话,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面,浮光跃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苏编得柔软垂顺,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晃,红宝石珠子映着脸颊,整齐又旖旎。   身侧的拥挤谢珩浑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离伽罗愈来愈近。   偶尔有人挤过来,谢珩便伸臂护在伽罗肩头,仿佛只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顷刻入怀。可惜伽罗太不老实,不时便被花灯吸引,几步走脱,半点都未察觉谢珩若即若离的怀抱。   为一寸半尺的距离计较追逐,那是谢珩从未体尝过的滋味。   将近朱雀长街跟长平街的交汇处,战青的低声禀报才拉回谢珩的心思。   “殿下,徐相果然来了,就在那边。”   谢珩随他所指瞧过去,便见街角的酒楼蓬莱春里,宾客盈满,二层拐角处的雅间窗户洞开,里头人影参差,最显眼的就是当今权势赫赫的左相徐公望。   徐公望的旁边,依次坐了次子徐基女婿姚谦,旁边是一座屏风,想必屏风后就是女眷。   “徐坚果然不在这里,他想必是冲殿下来的。”战青低声,“咱们现在过去吗?”   “不急。”谢珩摇头,“逛完这条街再去,看老狐狸能否沉得住气。”   战青犹豫,“徐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还敢在朱雀长街对我下手?”谢珩语气中带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愁他不露马脚,当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徐家能豢养家奴,跟些见不得光的杀手有牵扯,东宫难道就是吃素的?   谢珩不惧鹰佐的大军,欣然奔赴虎穴,又怎会怕他徐公望的挑衅手段。   拿身手刀剑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战青不再言语,只是愈留神戒备。   伽罗专注于花灯,加之熙攘吵闹中听不见低语,浑然不觉,继续赏灯。   谢珩很有耐心的陪着,心思时而在伽罗身上,时而在朱雀街,时而又飞到徐府。中秋花灯会,是最容易趁乱生事的时候,徐相往年端坐府中,这回特意来蓬莱春,欲盖弥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紧逼,终于没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条大鱼,最好今晚自投罗网,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闹得太不好看。   正想着,忽觉眼前有光芒晃过,回神一瞧,就见伽罗手挑花灯,笑吟吟的看着他。   “刚赢的礼物,京城最好的花灯师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声清甜,灯光映照下仰头含笑,目光直直照进谢珩心里。   他眼角余光瞥过去,看清那是个鱼形的花灯。   不同于寻常的纸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轮廓,这鱼型灯是用打磨极薄的琉璃片做成,头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间片片鱼鳞圆润透亮,拿银线穿起来,里头烛光映照,便如红鲤。   谢珩瞧着伽罗,目光灼灼,“整个京城,最好看。” ☆、40.040   蓬莱春内, 徐公望端坐窗边, 一壶茶已饮得见底。   他年过五旬, 身量并不算高, 长相偏于清癯, 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锋锐犀利,仿佛眼睛一眯,就能将对面的东西看到底。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 独揽大权把持朝纲数年,那份威仪并不受偏矮的身材和清瘦的形容所影响,反显得短小精悍。   他甚少这样喝茶,可见此时内心不安。   次子徐基才从外面掀帘进来, 见状,眉间忧色更浓。   徐公望却已开口, “如何?”   “他果然安排了人, 暗里搜查蓬莱春。咱们过来六辆马车,全都停在后面的僻巷中, 他们派人翻查后, 又进了酒楼里。”徐基道。   “叫人设法阻拦, 务必倾尽全力。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让谢珩相信, 努乞已经被我们的马车带到了这座酒楼, 伺机逃脱。全力阻止他们搜查, 哪怕起冲突得罪人, 闹得越厉害越好。”   他口中的努乞, 便是谢珩垂钓已久的大鱼。   努乞是北凉鹰佐的表亲,暗中与徐家来往,这回亲入京城,未料被谢珩的人现踪迹,摸到了徐家门前。这位鬼祟前来的北凉贵族算是徐家通敌的如山铁证,谢珩势在必得,徐家死捏着绝不肯让他落入谢珩掌中,双方躲藏对峙许久,努乞仍旧困在徐家,逃不出谢珩布下的铜墙铁壁。   谢珩以徐坚为靶子,攻势渐厉,大有要跟徐公望撕破脸面,借故冲入徐府搜查的架势。   徐公望没能沉住气,便想趁此花灯会满城混乱的时机,暗度陈仓。   徐基身在徐府,知道外围谢珩的严密布置,这会儿走了一圈口干舌燥,忙抓了茶水润喉,“儿子明白。那位……他还没来?”   “往那边看花灯去了,不知卖的什么关子!”   “花车已经备好了,他……”   “尽量推后,等谢珩进了这边再安排出。”徐公望吩咐罢,往窗外远眺。隔着重重人影,终于看到了几乎被人群淹没的那几个人——谢珩的黑衣并不显眼,但他旁边那身漂亮的披风格外夺目,徐公望何等老辣的眼神,远远瞧见,往左右翻找,果然看到了谢珩和战青。   他们已开始往回走。   徐公望稍稍舒了口气——小半个时辰后花车就得驶来,他并不希望谢珩来得太晚。   隔窗瞧过去,那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将回程路侧的花灯细细赏玩,因有屋檐窗扇阻隔视线,时隐时现。徐公望心里简直将谢珩骂了八百遍,不知道那么冷硬狠厉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心思,去赏玩花灯。   强压火气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谢珩姗姗来迟。   满街花灯映照之下,蓬莱春门口亮如白昼,谢珩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让徐公望生出种错觉,仿佛今晚谢珩来蓬莱春真的是为陪旁边那身份不明的姑娘赏灯,而非跟他殊死搏斗似的。   徐基跟徐公望对视一眼,向姚谦招手,一同出了雅间。   不过片刻,便在廊道内跟谢珩不期而遇。   “拜见太子殿下!”两人从远处走来,像是正要进雅间的样子,见了谢珩,齐齐行礼。   谢珩脚步稍顿,一副楼梯走上来,浑身已是惯常的冷肃威仪。   “徐大人也来赏灯?”他稍感意外。   “家父这两年爱热闹,嫌府中无趣,特意过来赏玩。”徐基意态恭敬。   “徐相也在,那可得见见。”谢珩从善如流。   徐基当即挑起门帘,躬身请谢珩入内,里头徐公望听得动静,也正缓缓起身,待谢珩进门后,便含笑行礼,请他入座。   谢珩当然不会入座,但眼前是当朝左相,他还需存几分客气,不免寒暄。   他的身后,战青紧随而入,示意刘铮守在外面,伽罗和岳华则随之进去。   伽罗在照面之初就看到了跟在徐基身侧的姚谦,讶异过后,淡然垂眸进门。   姚谦却不似她波澜不惊。他认得伽罗的身形,认得伽罗的眼睛,所以即便伽罗红纱覆面,依旧很快认出了她。上回在鸾台寺遇见的事犹在眼前,因谢珩将东宫守得严,他探不到半点内情,疑惑了两个月,仍旧不得要领。   谁知今日,伽罗竟会再次出现在谢珩身边?   她通身上下的打扮,早已跟淮南时天真雅丽的少女不同。昔日的垂髫青丝利落挽起,头顶那饰物的白玉流苏和红宝石打磨得光圆柔润,质地名贵,必定价值不菲。面上的红纱金片、身上的精致衣裙,女侍卫的贴身守护,皆可见她所受的优待。   那袭霞红色的披风蒙了薄纱,被廊道里的灯笼光芒晕染,曼妙之极。   姚谦只觉得那背影美极了,有些失神,脚步缓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他见惯了徐兰珠的名贵衣裳饰,对于伽罗这身装束,大致有数。即便是徐兰珠这位跟公主们相交甚好的相府明珠,也甚少有如此精致的披风,那么谢珩待她,恐怕不是寻常礼遇。   姚谦心思翻滚,最末入内,放下珠帘后,站在徐基身后。   “……徐相劳苦,确实该多散心。”是谢珩的声音。   “为百姓谋福祉,为皇上分忧,都是老臣分内的事。”徐公望也不脸红。   谢珩端肃如旧,抬目看到姚谦,遂道:“这回户部账目的事,还是这位姚……”他顿了下,只作想不起姚谦的名字,“压了三四年的账目,他能在两月理清,真是难得的人才。户部这位姚神算的名声,连本宫都有所耳闻。”   提起这茬,徐公望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得强笑客气。   谢珩话锋一转,“难得徐相有兴致带家眷来看灯,本宫不打搅。”   徐相做贼心虚似的稍稍闪避目光,旋即拱手,瞧着谢珩往外走的背影,“恭送殿下。”   待谢珩离去,那张精明带笑的脸霎时沉了下来。谢珩最末那句,显然是怀疑他将努乞带到了蓬莱春,这正和他的心意。只是姚谦在户部的事……   他狠狠地瞪了姚谦一眼,半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坐回椅中。   姚谦去户部的事是徐公望亲自安排,原意是怕徐坚照顾不到户部时,由这位女儿亲眼相中的女婿在里面周旋,能省些事。谁知姚谦连脚跟都没站多稳,竟给他捅了个不小篓子?   户部的账目纷繁冗杂,陈年旧事颇多,每年又有新事情,积攒了不少旧账。   当时徐坚在户部钱粮上做手脚,多凭这些烂账,才能遮掩踪迹。   这回姜谋奉命查办户部亏空的案子,妄想理清户部账目,却是蛛网一般,难以下手。徐坚自信天衣无缝,父子又忙着应付谢珩在鸿胪寺的手段,听姚谦说他接手了梳理账目的事,想着是自家人,故未太留心。   谁知就是这位自家人,竟用了两月的时间,将这四年户部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结果递到御案前,令不少懂门道的官员十分震惊——凭一己之力,理清数年账目,实在是件难比登天的事情!姚谦却做得干净利落,每笔账目标注得清清楚楚,存疑处也都列出来,比在户部待了十几年的人还要老道。   这份本事令人侧目,姚谦也着凭他的本事实露了回脸,叫许多人看到他的才能。   却气坏了徐公望。   比起鸿胪寺的事,户部那边的罪名他还能包得住,只是忙中添乱,着实气人。他从端拱帝那里得知结果,回去后叫来姚谦一问,那位供认不讳,还一脸茫然,说他是怕耽误了公务给人落下话柄,反丢了徐相的脸,才会使劲浑身解数,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徐公望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姚谦才进徐家没多久,对徐坚在户部的手脚丝毫不知情,闹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姚谦。   只是心里终究存了疙瘩,今日谢珩故意提起,更是气闷。   *   几堵墙外的雅间,谢珩临窗而坐,倒颇悠闲。   姚谦故意露脸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不在意,方才提起,不过是顺手给徐公望添堵。   朱雀街上游人熙攘,蓬莱春里也聚集了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客满为患。暗中安排的人寻机过来禀话,详细描述了他们搜寻努乞、徐家极力阻拦的事,他心中更是肯定了猜测。   “继续让他们全力搜捕。”谢珩嘱咐战青,“但杜鸿嘉那边的人,绝不可调动。”   “可是殿下……”战青还是有点悬心,“倘若徐公望真将努乞带来这里,待会花车一来,人群混乱,怕是真就捉不到人了。”   “努乞还没出洞,徐公望没这本事。”谢珩笃定。   论朝堂权谋手段,徐公望确实出类拔萃,但这件事上,徐公望还逃不过他布下的眼睛。   谢珩探头望外,瞧了眼从长街尽头渐渐驶来的花车,向伽罗道:“尽兴了吗?”   游花灯的事倒是尽兴了,唯一的稍许遗憾,就是刚才去徐家的雅间时,没能见到长姐傅姮。那位身怀有孕,夹在傅家和徐家之间,也不知处境如何。纵然姐妹间没有半点情分,也还是有一丝血脉牵系,而今只隔了一座屏风却未能见到真容,多少抱憾。   不过也只稍许而已。   于伽罗而言,在东宫闷了半年,今晚的灯会实如饕餮盛宴。她点了点头,双眼藏在玉珠流苏后,全是笑意,“尽兴极了!多谢殿下盛情。”   说罢,盈盈起身,“花车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知道该走?”   “既然徐相在此亲候,待会必生事端。花车过来,是花灯节最热闹、最乱的时候,不管殿下找的人能不能逃脱,我总该先溜走,免得待会出了乱子,只会给殿下拖后腿。何况,兴尽而返,留点余韵,期待上元再来,不是更好吗?”   这不点自通的劲头简直让谢珩拊掌赞叹。   原本打算趁此夜将温火转作大火,奈何徐公望偏要生事,只好往后推推,等收拾了徐坚,再添柴火。谢珩笑而赞许,向伽罗道:“待会换件披风,还有那帽子太惹眼。岳华——带她去换衣裳,尽快离开。”   岳华遵命,待伽罗解下披风和头饰,便出了雅间。   附近明显有盯梢的伙计,岳华视而不见,带着伽罗去更衣。   蓬莱春地势好,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不乏高门女眷。女眷更衣的地方自然十分隐秘,岳华会盯梢,也知道如何对付盯梢的人,七弯八拐甩了那几个伙计,到更衣处有人接应,遂让伽罗披了件墨色的披风,从容离去。   走出老远,忽听后面喧嚷,伽罗回头瞧过去,见蓬莱春的方位有浓烟火舌滚滚而起。   “必定是花车着火。”岳华道。   “让花车着火,趁着人群混乱方便行事吗?”伽罗见岳华点头,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无辜百姓。”   走在偏僻昏暗的巷道,远处的惊慌呼喊此起彼伏。   伽罗曾看过上元灯会,记得花车经过时群情欢腾、街旁挤满人群的情形。满街花灯,最是容易起火,今晚京城内各处街巷都安排了兵丁以防不测,朱雀街最为严密,未必不能及时扑救。但花车一旦起火,观灯百姓惊恐之下逃窜拥挤,怕会酿成祸事。   伽罗心里叹息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   *   京城一隅,徐相的府邸临街而立。   这条街离朱雀街不算太远,周围都是富人宅邸,没闲杂商铺,自然甚少行人。   杜鸿嘉藏在暗处屋檐,紧盯徐家门口的动静。   府邸四周都派了暗梢盯着,从入夜至此时,他已纹丝不动地趴了一个时辰。远处有仓促的脚步传来,家丁模样的男子脚步踉跄,狂奔到门口,大声道:“蓬莱春起火了,相爷他们都被困在其中,大事不妙!快快快,叫人去救火救人!”   门口的管事闻言,匆匆入内招呼安排。   不过片刻,徐府中四十余人前呼后拥,跑出府门,是要去救火的架势。   杜鸿嘉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瞧出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即便装饰打扮全然相似,神情举止也跟那些家丁无异,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难以掩藏,像是一把拉满的弓,即便刻意伪装,却还是明显紧绷。   杜鸿嘉不甚确信,侧头看向旁边的陈玄。   陈玄是从监门卫爬上来的,如今担任东宫右监门率,正四品的官职。他出身不高,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曾在城门盘查过往行人长达数年,能到如今的地位,虽然身手不算出众,眼光之毒辣,识人之敏锐,绝非旁人能比。   “肯定是他!”陈玄十分笃定,甚至狂喜。   ——偌大的徐府,可以出逃的地方太多,黑暗中的偏门角门都是外逃的好地方。然而东宫人手毕竟有限,虽有陈玄这双鹰目,总不能各处都安插一双。谢珩思量权衡之后,终将陈玄安放在了正门。   没想到,还真叫谢珩赌对了!   徐坚还真是铤而走险,不肯去别处自投罗网,怀抱侥幸,让努乞混在人群里跑了正门。   这可是送到手里的肥鱼!   陈玄和杜鸿嘉苦守数日,均感喜悦,数枚袖箭流星般甩出,直奔努乞。   袖箭在暗夜里带出极低的风声,旁的家丁浑然未觉,唯有努乞听风辨音,霎时看向杜鸿嘉这边,旋即侧身闪避,躲开袖箭。他混在家丁中,跑得很快,若非袖箭阻拦,怕是已然走远。   杜鸿嘉长剑出鞘,已如暗夜蝙蝠般扑了过去。   陈玄紧随其后,口中大呼一声“捉拿奸细”,周遭霎时有数名暗桩扑出。   家丁们不知缘由,瞧见刀光,下意识四处闪避,顷刻之间,便只留努乞站在原地。   ——伪装已被识破,他自知逃不出去,已然取了弯刀在手。   被徐公望藏在府中后,努乞数次想冲出去,却被徐公望以外面看守严密为由,劝他打消心思。努乞无法,强自按捺,直至前两日得知徐坚想借中秋的机会送他出去,便蠢蠢欲动。徐公望在蓬莱春使的障眼法他并不知情,只是按徐坚所说的,扮做家丁,摆出一副蠢相,从徐府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暗夜里会有那样犀利的眼睛,从四十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乔装的他!   努乞野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举刀在手,迎向杜鸿嘉。   两名东宫卫率夹击,又有暗处侍卫围攻,努乞招架无力,被逼至墙角。   徐府阔畅的朱门之内,徐坚眼睁睁看着努乞被围困,颓然倒地。败了,真是要败了!纵然有老谋深算的相爷在蓬莱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仍旧未能逃过谢珩的手掌。努乞在徐家门前落网,这个罪名,他父子三人必须有人去担当——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41.041   中秋花灯会上, 花车不慎起火又很快被扑灭的事在京城迅传开,这样的事固然能算意外, 有心人却都觉得其中有猫腻。还没来得及嚼嚼舌根, 次日清晨,整个朝堂都被另一件事炸开了锅。   左相徐公望在府宅中私藏北凉显贵,被太子派人当场拿下, 人证物证俱全。   这事一抖露出来, 朝堂和民间皆是哗然。   二月里虎阳关之败的阴影尚未散去, 太上皇和数位被掳的朝臣都还囚禁在石羊城, 大夏还欠着北凉数万银钱未还, 那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徐家却在这当口私藏北凉显贵?据说, 还是那铁骑踏破虎阳关的鹰佐的表亲?   堂堂当朝宰相,食君之禄, 却与敌国私自来往,简直骇人听闻!   纵然有些朝臣知道徐家打的算盘,甚至私心里盼望着徐家能跟北凉化解干戈,迎回太上皇, 好让那昏庸宽仁的皇帝挤走精明悍厉的谢珩父子,能让他们继续从中弄权谋利,但事情摆上台面, 就必须拿出痛斥的态度来。   通敌卖国,这样的罪名, 没人愿意沾惹。   有位仰赖徐公望鼻息而苟居其职的官员出面解释了两句, 说徐相应当只是在跟北凉商谈, 意在尽快赎回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并非卖国,立刻便被骂了回去——若是为国事劳碌,上有端拱帝,下有鸿胪寺,偷偷摸摸的藏匿做什么?   争论还未休止,东宫便拿出了旁的罪证——徐家递往北凉的书信,参与徐家跟北凉暗中往来的人证。随即,徐坚贪贿舞弊、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事都被御史逐一提出,具本上奏。   端拱帝震怒,令三司会审,务必查明案情!   嫌疑最重的徐坚当天便被拘捕入狱,连同涉事的家奴皆被批捕。   也不知是不是徐公望老谋深算,纵然谢珩深挖了数月,最后翻出的罪证,悉数指向徐坚,有少许牵涉了徐基,牵扯到徐公望的几乎没有。徐坚也是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他瞒着父亲所为,就连那努乞,也是他私藏在府中,瞧见势头不对,才趁着中秋府中无人时送出,徐公望半点都不知情。   甚至最末送努乞出逃时,徐公望还在蓬莱春赏花灯,撇得干干净净。   蓬莱春内的那些对峙没凭没据,谢珩当然不可能拿出来指责徐公望,数日审问下来,徐坚罪孽滔天,徐公望除了管教不严、教子无方、治家失察之外,竟没有其他直指要害的罪名。   于是徐坚之罪无可抵赖,徐公望以退为进,以教子无方等罪名,上书陈情。   他当年也是御笔钦点的进士,朝堂浸淫多年,写奏章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遣词造句、谦恭态度自不必说,奏章中历陈他居于相位的重任辛苦,说他这些年忙碌朝堂之事,官位愈高责任愈重,平常对儿子疏于管教,才致今日徐坚做出这等糊涂事。而后说他辜负了太上皇的栽培,辜负了端拱帝的期许和同僚的期望,无颜再回朝堂,恳请辞去相位。   奏章递到端拱帝案头时,也迅以其辞章精妙在同僚间传开,其间声泪俱下的悔痛态度,令人感叹。   这招以退为进,着实阴损得很。   次日朝会时,端拱帝一提起此事,便有得徐公望授意的朝臣进言求情。   徐公望居于相位数年,虽弄权贪贿,到底也做过几件好事。且他是太上皇留下的相爷,虽有教子无方之过,到底没有直戳要害的铁证。加之徐家盘踞朝堂,树大根深,跟徐家利益牵系的门生遍及朝堂,其中还有数人握着军权,端拱帝也不想操之过急。   战败后国力尚且贫弱,朝堂并不安稳,要除了徐公望这糟老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夺回权力,还能叫朝堂归心臣服,不起内乱。   端拱帝本就没指望趁这一次机会便将徐公望彻底打翻在地,遂在许多朝臣的求情下,罚俸为戒,依旧留了徐公望的左相之位。   但徐公望的威名地位,却就此一落千丈。   朝堂上的事,姜瞻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许多,趁着查案牵扯出徐家同谋的机会,换上些新提拔的官员。   京城内外,百姓亦将徐家骂得狗血淋头。   那座屹立数年的相府,也终于在中秋后突然降临的寒雨中,露出凄凉景象。   *   那些事伽罗只是耳闻,并不曾留心。   她此刻正躲在南熏殿内,跟谭氏剥栗子吃。   窗外雨声淅沥,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都被打去歇息,满院清寂。岚姑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自寻了薄毯,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盖着,半是眯眼养神,半是临门放风。   谭氏将那甘甜软糯的栗子嚼完,终于喝茶润喉,开始讲故事。   真实的故事。   数百年的阿耆国,繁富昌盛,商旅络绎,跟娘亲和鸾台寺方丈说过的,并无不同。   直到阿耆亡国的时候。   据外祖母说,阿耆国在信奉佛教的同时,也崇拜巫祝之术。在阿耆灭国前六年,曾有巫祝占卜,说阿耆国运将衰,依托玉山而生的珠宝金银,将悉数归入他人之手。阿耆王闻之惊愕,焦虑了两月之后,决定在王城之外另建宫殿,贮藏财富——倘若有一日真的失了玉山,他还能东山再起。   他的打算并未跟旁人提及,只是寻了个由头,派亲信四处选址,最终在东边遥遥相望的玉龙峰相中了地势。随后,阿耆王征用百姓大兴土木,在玉山西边大肆修建宫殿,却暗中调动军队,在玉龙峰修建了一座隐秘的地宫。   地宫完工之日,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悉数被杀,而后军队被调走,往别处修建宫殿。   在他大兴土木的举措下,那座地宫鲜有人知,随后两年另建了数处华丽宫殿后,就连当初修建地宫的军士们,也不再留意那里。   随后,阿耆王派遣亲信卫队,乔装为行脚商旅,将王城中的财富,偷偷专往地宫。   再往后,没等财富搬尽,外寇突然入侵。阿耆百姓早已在盘剥下苦不堪言,军队又疏于训练,战力不足,外寇半月之内攻城略地,迅包围王城。   彼时的阿耆王却已病重,哪怕想逃出去另谋东山再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惊闻王城被破时,阿耆王正被抬往马车,欲图逃走。却终醒悟人难胜天,咳出满口鲜血,弥留之际,因儿子都在外浴血奋战,只好将珍藏的锦囊遗物交给唯一的女儿,派最忠心耿正的将士护送她逃出王城。   这一逃,国亡家破,江山易主。   那位阿耆王——据外祖母隐晦猜测——想必有些脑疾,当时听信巫祝之言,不思厉兵秣马,让国力强盛,却费尽心思的将珠宝藏入地宫,图谋东山再起那样虚无缥缈的事,为此不惜大兴土木转移视线,令百姓受苦受难。   却从未想过,即便藏了珍宝,没有百姓和军队,他该如何东山再起。   公主从那锦囊中翻出了地图,也猜到了那几年父王离奇举动背后的打算。   宝藏就藏在地宫中,凭着公主手里的地图,也能有开启之日。但她身边仅有几位将领保护,等他们历经辗转终于逃脱追杀时,两年时间过去。彼时,在战争后活下来,又顾念阿耆故国的百姓少之又少。   这些人里,有两人知道昔日内情,图谋那地图,被公主设计除去。   公主毕竟顾念父王遗愿,数年游历躲藏后,隐姓埋名,渐渐召集了怀念阿耆的遗民,自成部落,又以其手腕成为其中头领。   只是她不敢开启那座地宫——消息一旦泄露,便是杀身之祸,她无力抵抗。   部落游居故地,却不得不与外族通婚繁衍。   那位公主隐姓埋名,以族长的身份统辖部众,瞒着地图的事,渐渐靠近玉龙峰一带,却因玉龙峰周围群山早已落入楚国手中,只能在周围徘徊,流亡游居。临终前,她将地图藏入长命锁中,给了女儿。   女儿无力挽回颓势,虽统辖部落,终究未敢开启宝藏。   如此代代相传,母女交接,到了谭氏手中。   那个时候,部落与外族通婚生子,昔日阿耆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人数也不足百人,只依附在西胡翼下生存,近乎苟延残喘。关乎阿耆旧日宝藏的传说在西胡和北凉流传,却无人知道那些珍宝藏在何处,更无人知道那长命锁的存在。甚至就连部落的人,也只知她们是阿耆遗民,不知部落头领是阿耆公主遗脉。   而于谭氏,他还记着祖上的训诫,务必与本族通婚。   十六岁那年,谭氏遇到了丰神如玉的高探微,数月往来,情根深种。却终于碍于祖训,择族人成婚——哪怕她清楚的知道,所谓的族人,也未必残留多少阿耆血脉。   高探微愤怒离去,谭氏强吞下所有的苦楚。   所嫁的并非心上人,这无疑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谭氏在诞下女儿后,眼瞧着部落已渐渐流散,愈觉得苦涩,渐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楼,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风五岁的时候,黯然离去。   随后,谭氏抚养南风长大,至南风十六岁时,将情势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着部落离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将长命锁交给南风后,也如此刻给伽罗讲故事般,将旧事告诉南风,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宫的财富图谋阿耆复国,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气数已尽。百余年来,她们以长命锁守着阿耆的地宫宝藏,也许只是等有朝一日,将它托付明主,如当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凤凰降世,造福众生。所以,必须与族人通婚的规矩,自她而始,彻底废止。   不管南风将来想嫁给谁,她都会竭力赞成。   那之后,谭氏孑然南下,终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时高探微丧妻已有数年,儿女绕膝,却无再娶之意。   重逢谭氏,昔日的阴差阳错皆成了过往,高探微纵然依旧不知当年谭氏别嫁他人的内情,却在十数年的分离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们,将终身错过。   两人的性情早与旧日不同,昔年的爱恋和意气被岁月沉淀,却愈绵长深厚。   高探微娶了谭氏续弦,叫子女恭敬礼待,却终究回到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   没过两年,谭氏接到南风的消息,得知她跟傅良绍相恋,却难成良缘。两人毕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关系,只是记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罗都知道。   ……   外头的雨势不知是何时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点滴,隐微入耳。   烛台高照,满室明亮。   伽罗将那长命锁捧在手里,凤凰莲纹,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遥远的大门,封锁着骇人的血腥和惊人的宝藏。她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却在听到他劳民伤财,杀害建造地宫的所有工匠时,心惊胆战。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阿耆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太子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皇上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东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太子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西胡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西胡,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谢珩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傅姑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谢珩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谢珩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谢珩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岚姑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荀和岳华,韩荀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傅姑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谢珩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谢珩,“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谢珩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谢珩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谢珩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谢珩,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谢珩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谢珩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荀等东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谢珩不答,只是瞧着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谢珩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谢珩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谢珩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谢珩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谢珩,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谢珩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谢珩,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谢珩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42.042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 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 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 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 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 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 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 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 他才站起身, 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 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 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 不值当。”   谢珩颔, “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43.04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我看得明白, 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 冲散我们的队形, 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 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 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 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 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 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 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 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 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 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当日殿下曾说,以女子议和是我辈的耻辱。所以云中城外,殿下冒险营救傅伽罗时,微臣并未多言劝谏。可如今情势分明,鹰佐索要傅伽罗是为私事,与国事无关,殿下为何还要费尽周折救她?这般举动,得不偿失啊!”韩荀痛心疾,“殿下难道忘了她的身份!”   “傅家之女,高家外孙,时刻未忘。”谢珩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皇上,听说那日宫宴,皇上曾为傅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傅家当年跋扈,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皇上、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父子之间,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谢珅的恩师,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谢珩颔,“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44.044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他不曾为难我。”   谢珩将她瞧了片刻,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 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 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 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 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 是朝中有名的大儒, 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 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 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 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 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 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45.04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 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 “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 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 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 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 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 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 双手托着弯刀, 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 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 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 否则全家问罪!”说罢, 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喊杀声迅响起,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与岚姑并肩紧贴,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那些军士自顾不暇,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46.046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傅家之女, 高家外孙, 时刻未忘。”谢珩道。   “殿下还记得!昨日微臣入宫面见皇上,听说那日宫宴, 皇上曾为傅家的事责备殿下。臣虽愚鲁,却也知道天家威严不容侵犯, 傅家当年跋扈, 高家更是害死了信王!宫城内外,皇上、贵妃、公主,乃至惠王府的旧臣, 谁不对高家恨之入骨。殿下如此行事,置信王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皇上得知此事, 父子之间, 岂不平添龃龉?”   他曾是信王谢珅的恩师, 痛失爱徒后深为怀恨,情绪便格外激动。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 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 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 “当日皇兄遇害, 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他才站起身,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不值当。”   谢珩颔,“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岚姑匆匆进门说太子来了,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谢珩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又不损挺拔风姿,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47.047   谢珩得到战青禀报, 得知端拱帝竟然突然袭击东宫,措手不及。   好在手头的事已商议完毕,他不再逗留,急匆匆赶回。   到得南熏殿外,龙辇停在门外,随从内监皆站在甬道上, 杜鸿嘉和家令亦恭敬站在那里, 唯有端拱帝贴身的内监徐善守在门口。一群人鸦雀无声的站在那里, 见得谢珩大步走近,忙行礼拜见。   谢珩面色沉肃如常, 见院门紧闭, 直接看向徐善。   “父皇呢?我要求见。”   “回禀殿下, 皇上和傅姑娘在里面,单独问话。”徐善恭敬回答, 瞧见谢珩带着寒意的脸色, 忙补充道:“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 老奴不敢通禀,还请殿下见谅。”说罢, 恭恭敬敬的行礼, 脸色作难。   比起旁的内监领, 他的处境也颇微妙。   譬如睿宗皇帝、永安帝时, 帝王膝下都不是独苗, 虽立了东宫太子, 但尘埃落定之前,万事皆有可能。皇子们都觊觎储君之位,要博得皇帝欢心,对皇帝身边日常伺候的内监,也颇客气,于他这种知晓议事殿一举一动的内监领,更是有意招揽。别说是不时送东西套话的王爷,就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东宫储君,偶尔也会屈意,探问帝王心思。   搁到谢珩父子身上,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中宫之位虚悬,端拱帝四十余岁的年纪,不像旁的男人贪恋声色,宫中除了礼遇贵妃,甚少让旁的嫔妃侍寝。   谢珩不止是他膝下独苗,更有雷霆手腕、威仪气度。朝堂上的事,端拱帝大半都交给他和姜瞻商议,没有父子猜疑,也不避讳太子与宰相交往过密,是铁了心将皇位交给谢珩,也丝毫不担心谢珩手握重权、逼宫篡位。   这东宫的位子稳稳当当,只消端拱帝还在皇位,就不会动摇半分。   谢珩有十足的底气,当然不会屈意招揽,一切按部就班,徐善对他颇存几分畏惧。   见那位爷阴沉着脸,徐善到底退让,侧身向门缝里道:“启禀皇上,太子求见。”   里面没有动静,不知是端拱帝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徐善心惊胆战,无奈之下,只能歉然看向谢珩。   谢珩没再为难他,跨步上前,拱手朗声道:“父皇,儿臣求见!”   “等着!”端拱帝倒是出声了,带着不悦,却无怒气。   这多少令谢珩松了口气,退后半步,朝杜鸿嘉递个眼色,走至僻处,问他经过。   ……   院内,端拱帝脸上确实没有怒气。   院里除了凉亭躺椅,别无坐处,他也不进殿,只负手站着,“欺君罔上是重罪,你可想清楚。”   “民女所言,并无不实。鸾台寺的方丈说此物或许是阿耆旧物,民女对阿耆知之甚少,外祖母对此也不知情,正在翻看些书籍,虽有些头绪,但无实据,不敢胡乱揣测。”伽罗当然不敢在他跟前耍心眼,心里平静如水,面无波澜。   端拱帝不信不疑。   此时此刻,他对长命锁也没有太浓的兴趣,转而道:“前几日,你去过太子别苑?”   伽罗眉心微跳,颔称是。   “去做什么?”   “殿下他……”伽罗迟疑。那晚的事,唯有她和谢珩,端拱帝即便能查到外出之事,也未必知道内情。但以他九五之尊,若没有要紧缘故,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驾临南熏殿,单拎着她独自审问。既然特意点出此事,恐怕他已觉出端倪。   稍稍抬头,看到端拱帝的脸色,冷凝沉肃,如含警告。   她竟然松了口气,缓缓道:“皇上既已知情,无需民女赘述。民女自知身份低微,无才无德,能够留住性命已是天恩浩荡,不敢奢望其他。民女无意冒犯太子殿下,更无意冒犯皇上。事毕之后,自会离去。”   这态度令端拱帝诧异,诧异过后,依旧不信不疑。   对于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儿子,他若不想伤了父子感情,确实不能太强硬,而一旦有了顾忌,行事总归掣肘。但对付伽罗,端拱帝没有丝毫顾忌,拿皇帝的威严压过去,叫她知难而退,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今日特地过来,无非是摸个底细,顺道釜底抽薪。   “如此最好。”端拱帝听得门外再度响起谢珩求见的声音,皱了皱眉,看向伽罗时,眼神却阴森狠厉,“朕原本只杀傅玄、高探微抵命,若你再添乱,朕拿他们两府陪葬。毕竟,朕只有这一个太子,不容任何闪失。”   伽罗原本镇定的脸色倏然变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永安帝那个吐血而亡的太子和暴毙的小皇子。   这个男人的狠厉跟谢珩截然不同。谢珩有底线,而他,恐怕不择手段。   至少,拿两府性命来威胁年弱的女子,就不是君王该做的事。   伽罗来不及愤怒他的恶意和卑劣,咬牙道:“民女绝无此意!”   端拱帝满意,拂袖出门。   院门敞开的一瞬,谢珩当即跨步上前,目光越过端拱帝,看到伽罗犹自站在檐下,背对着他,身影孤单。   他冷着脸行礼,抬头时,对上端拱帝的眼神。   紫宸殿中的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父子俩彼此是什么心思,各自心知肚明。   端拱帝抬手,命徐善带着内监们去准备龙辇,只留谢珩在身边。   “紧张至此?”端拱帝若含哂笑,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跟儿子闹脾气,淡声道:“朕不会拿她怎样。”不再理会将信将疑的谢珩,上了龙辇,起驾回宫。   家令胆战心惊,杜鸿嘉满面忧色。   谢珩挥手令他们退下,进门见岚姑忧心忡忡的站在角落,也让她出去。   ……   门扇阖上,院里只剩伽罗和谢珩两个人。   谢珩抬步,还未走至伽罗身边,伽罗已经转过身来,屈膝行礼,“拜见殿下。”   她的神色迥异于往常,病中脸色苍白,眼神却分明倔强。整个南熏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侍女嬷嬷,正殿不知是何时落锁,唯有寻常仆妇居住的侧殿半敞,斑驳冷清,仿佛这样,伽罗才能有资格居住在此。   谢珩一瞬间明白了这伪装用意,怒从心起,袖中折扇突然甩出。   扇内藏有利刃,切金断玉,金戈撞击声里,铜锁落地,撞开门扇。   “南熏殿本就是给你住的,无需伪装。我要你住在这里,父皇也不能阻止!”谢珩跨步上前,隐隐含怒。心中其实明白,杜鸿嘉这样安排是为伽罗着想,本身没半点错处,然而却还是有闷气上涌,让他愤怒,甚至觉得无能——喜欢的人就在跟前,却还是在他的地盘委屈受辱,他位居东宫,看似翻云覆雨,连她都护不住!   伽罗微愕,下意识道:“殿下息怒。”   “不是冲你生气。”   ——是冲自己生气。   谢珩硬梆梆的解释完了,又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皇上只问我长命锁的事……”   “他知道我喜欢你。”谢珩打断她,“方才趁我不备,专程过来,必是刁难。”   伽罗愣住,原以为端拱帝是以隐秘手段探得,却原来,是谢珩主动坦白。她着实没想到,清楚端拱帝恨意的谢珩,居然会这样快就坦白心意。   “所以……殿下都说了?”   “说了,他才会突然——”谢珩胸膛起伏,强压住对端拱帝的愤怒。从方才端拱帝陡然转变的态度,谢珩便能猜得出来,端拱帝拿他没办法,便从伽罗身上下手——这招本该用在敌人身上的釜底抽薪,用在亲生儿子身上,还是对着病中毫无反抗能力的伽罗,焉能不叫人生气?   谢珩缓了口气,才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父皇竟然会向你出手。伽罗,是我处置欠妥,回头自会同父皇说清。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伽罗却已不在乎会不会有第二次。   “他没拿我怎样,殿下不必生气。但我确实累了,殿下让岚姑进来吧,我想歇息。”   她说着,转身就想进屋,是疏离抗拒的姿态。   谢珩没吭声,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入屋中,放在榻上。床榻不算太大,靠枕锦被皆在旁边摆得整整齐齐,谢珩将伽罗困在臂弯,一手扯过软枕叫她靠着,一手撕来锦被,手臂微扬,带着力道,铺平锦被。   旋即,跨步过去倒了温水,递到伽罗跟前。   这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无比。   伽罗方才跪地行礼,又紧绷身子应付端拱帝,疲累之下头脑略微昏沉,直至谢珩的水杯递到唇边,才算反应过来。   她偏过头去,不看谢珩,也不接水杯。   “我说过,心有所属,无意于殿下。皇上深恨傅家和高家,绝不可能坐视殿下对仇家之女有意,所以殿下不必再自寻烦恼,徒增父子罅隙。”伽罗望着床榻里侧细密的檀木纹,像是能闻到佛堂内的袅袅檀香,声音愈淡漠,“殿下书房里那枚风筝,跟昭文殿格格不入,跟这座东宫也不相称。回去丢了吧。”   丢了?丢了她精心绘出的礼物吗?   谢珩咬牙,手掌握着伽罗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对我无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伽罗直直盯着他,“嗯。”   他才不信!那晚在京郊山中,她说她心有所属,他几乎信了,甚至想过,该如何消除她对那人最后的留恋,死心塌地的投到他怀中。至此时才算是明白,她不是心有所属,而是心有顾虑——今日父皇的态度和作为,恐怕早就在她意料中,所以才会顾虑退缩,断然拒绝。   还真是出人意料的聪慧灵透,想得比他还长远!   谢珩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几乎要将伽罗洞穿。   榻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伽罗的手死死揪着锦被,咬牙道:“我确实,无意于……唔!”   短促的低呼自唇齿间溢出,谢珩俯身如电,猛然封住她的双唇。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竭尽全力筑起的壁垒,被他瞬间掀塌,灰飞烟灭。   伽罗挣扎,却逃不开他的桎梏。   谢珩记着她还是病体,并未肆意攫取,但半点也不容她逃脱,双臂左右箍着,俯身将她压在靠枕上,双目怒睁,直视伽罗。   伽罗也瞪着眼睛,对着谢珩凶神恶煞的目光。   像是有烈火袭入,将胸腔内结起的寒冰寸寸烧得融化,逼她步步退缩。原本刻意冷漠的眼神,渐渐战败,变得和软,于水火攻守中煎熬、退缩。   谢珩突然轻轻咬了咬她的唇,带着强自压制的怒气,带着歉疚的温柔。   “傅伽罗——”他终于退开些许,困着伽罗,笃定宣布,“你也喜欢我,别否认!”   伽罗颓然靠在软枕,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抽干了,连脑海中都觉得混沌。   端拱帝说,胆敢添乱,必叫傅、高两府陪葬。   谢珩却说,你喜欢我,不能否认。   是啊,她是喜欢他,但那又能如何?   伽罗微微喘气,从旁边的高脚桌上取了方才倒的温水喝下,声音低哑,“也许我有点喜欢殿下。但那是从前。往后——我会认清形势,管好这颗心。也请殿下认清情势,别再逼我。”   “认清形势?什么形势?”谢珩凑得更近,方才的怒气和压迫收敛,却依旧将她困在怀里,“傅伽罗,你听着。我这辈子从没喜欢过别人,既然喜欢你,再难我都不会放弃。父皇那里我会摆平,想娶妻的是我,不是他!”   伽罗没回答。   谢珩当然有底气这样说。他是皇帝膝下的独子,哪怕犯再重的错,再怎么触怒端拱帝,也不过是落几句责骂,受一场责罚,不会再有旁的半点影响——至少谢英娥会安然无恙,他的父亲更不可能受牵连。   可她却不同。   高家的人虽对谢珩父子无礼,却待她很好。傅家纵然于她没有半点亲情,毕竟有一丝血脉牵系。伽罗纵然对傅家生疏,也未必能报答高家什么,却绝不想牵连他们受苦。   更何况,她还有父亲,还有外祖母,哪怕外祖父在西胡位高权重,但在绵延千里的大夏国土,在这座帝京城中,端拱帝依旧能轻易断人生死。   她没有资格冒险。   但这些话,显然不能同谢珩说。   ——即便谢珩知道端拱帝的手腕,却也不会将亲生父亲想得太坏,更不可能为了她,跟端拱帝彻底闹翻。毕竟那位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伽罗瞧着谢珩,心绪起伏之下,脸上浮起些病态的嫣红。   她捂着胸口,忽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娇弱无力的,落入谢珩心间。谢珩忙起身去倒水,伽罗却没接——   “今日确实累了,殿下,能否让岚姑进来?”   语气中早没了方才的冷漠对峙,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这般情形,谢珩不好再耽误她病体,沉默点头。   伽罗也不再跟他死磕,闭上眼睛,偏过头去,“殿下请回吧,我睡会儿。”   “我去召侍医。”谢珩没再耽搁,大步出了南熏殿,叫岚姑进去伺候,让杜鸿嘉将人带回。临行前,又吩咐道:“往后即便父皇驾临,也不必掩饰,伽罗是我的客人,礼遇优厚,不怕任何人知道!”   杜鸿嘉应命,虽悬心伽罗,到底不敢在谢珩气头上抗命,赶紧去接谭氏。   ……   谢珩吩咐完,一转身,又进宫去了。   端拱帝果然还在紫宸殿。   谢珩等徐善通禀过后,大步进殿,脊背紧绷,脸色沉得如同深冬寒冰。   端拱帝自然明白他是来兴师问罪,将奏折撂在案上,不悦道:“又有何事?”   谢珩憋着一腔闷气,走近案前,笔直跪地,“儿臣为何事而来,父皇心知肚明。傅玄和高探微的仇,儿臣时刻未忘,待时机成熟,必定取其性命,为母妃和皇兄报仇,不会有半点犹豫!但傅伽罗与这些事无关——”他目中尽是不忿,对视端拱帝,“是儿臣将她留在东宫,是儿臣有意于她,是儿臣惹父皇生气!父皇若要迁怒,只管责罚儿臣,儿臣一力担当,绝无怨言!”   “哦?”端拱帝瞧着谢珩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气极反笑,“朕倒不知,你如此有担当!”   “父皇介意旧事,难以接受,儿臣明白,所以今日众目睽睽,并未闯入南熏殿。傅伽罗虽是傅家之女,却不曾触犯过刑律,更不曾伤过父皇半分,父皇以九五之尊去胁迫一介民女,有失帝王风度!”   “放肆!”端拱帝被戳中短处,脸色陡然涨红。   谢珩不曾退缩半分,“今日殿中,唯有父皇与儿臣,算是家事,关门商议。方才的话,并非儿臣有意冒犯。儿臣知道父皇的苦心,愿为父皇分忧,鞠躬尽瘁,纵舍了此身以安天下,在所不惜!但男儿俯仰天地,连女人都护不住,又如何护着天下子民?傅伽罗是儿臣心爱珍重之人,父皇倘若对儿臣有半分父子之情,便该明白,儿臣宁可身受重刑,也不愿她被为难分毫。”   端拱帝俯身逼视,神色冷凝,“倘若为难,又待如何?”   “逆旨行事,护她周全。”   “混账!”端拱帝怒而拍案。   谢珩不闪不避,缓和了语气,“父皇是儿臣至亲,这些年龙体抱恙,劳碌忧虑,儿臣都看在眼里,绝不愿忤逆背旨,令父皇徒增烦恼。儿臣自幼顽劣,不及皇兄体贴圣心,却也在竭尽全力分忧。儿臣不敢奢求父皇立时接受伽罗,但请父皇体谅儿臣苦心,有怒气时尽管责罚儿臣,不要迁怒为难旁人。”   刚柔相济,半威胁半退让,又提起亡兄,端拱帝纵然怒火满胸,终究熄灭许多。   父子二人一跪一立,片刻对峙,端拱帝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东宫地砖冰凉冷硬,谢珩跪得笔直,如同石塑。   徐善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劝他,谢珩仿若未闻,只管端跪在地。   直至夜色初临,满殿昏暗,徐善才碎步跑过来,说皇上准了,不会再去南熏殿。   谢珩这才对着空荡的御案谢恩,起身揉了揉膝盖,告退出宫。 ☆、48.048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然而旨意难违,杜鸿嘉思量过后,将伽罗安排在了南熏殿,离谢珩住处不远。   东宫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 皆设置齐备, 占地也极广, 宫内殿宇巍峨恢弘,回廊参差相连, 左右监门率于诸门外禁卫甚严。伽罗初上京时, 谢珩入主东宫不久, 诸事不备,如今皇上已任命各官员就位, 学士宾客往来, 更见威仪。   谢珩年已二十,尚未婚娶, 后宅闭门闲置。   伽罗算是客居在此,并非东宫内眷, 不好住入后宅, 杜鸿嘉同家令寺询问过后, 暂将伽罗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东宫中的客舍, 离谢珩的小书房较近, 又远离他接见官员处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馆, 清净又方便。杜鸿嘉居于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职,在这东宫内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亲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家令亲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嬷嬷侍女待伽罗恭敬周全。   当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简陋,简直算是奢侈。   伽罗暂时抛开揣测担忧,安心受她们服侍,沐浴栉,久违的惬意。   当晚谢珩没有动静,次日亦然,听杜鸿嘉说,是京城中琐事太多。   这回与北凉议和,虽让鹰佐率军撤出虎阳关外,却也需户部筹措万余银两,虎阳关一带加固边防,也需尽心安排,谢珩位处东宫,嘉德殿里朝臣往来不绝,忙得脚不沾地。连杜鸿嘉都格外忙碌,偶尔抽空来看伽罗,只劝她不必害怕。   伽罗倒并不害怕。   往来途中同行同宿,虽说谢珩凶狠冷硬,她多少能窥到他的性情。这般安排,应是为了长命锁的缘故,也让她看到转机——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处境堪忧,她未能深入北凉都城,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北凉、西胡虎视眈眈,应是长命锁中藏了重要的宝物。   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   这晚新月初上,伽罗饭后站在廊下吹风,猛瞧见远处熟悉的身影走来,忙迎过去。   数日不见,谢珩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惫,身形却依旧挺拔高健。太子冠服华贵威仪,黑底锦衣上是织金云纹,腰间诸般佩饰齐全,头顶乌金冠束,应是才从宫里回来。   见了伽罗,谢珩脚步一顿,道:“用饭了?”   “回殿下,用过了。”伽罗靠近行礼,闻到淡淡酒气。   “进屋。”   伽罗随他进去,殿内的嬷嬷侍女很乖觉的退出,带上屋门。   这座南熏殿几经翻修,因先前那位太子性喜奢华,内里陈设多是名物。荷叶浮动的水瓮旁是座落地烛架,约有大半个人高,参差错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蜡烛,夜里点亮,烛架金碧辉煌,水面浮光跃金,甚是华美。   谢珩先前未来过南熏殿,见了此物,不免踱步过去。   回过身,就见伽罗跟随在后,正在水瓮旁盈盈而立。烛火辉映之下,明眸皓齿,芙面柳眉,海棠红裙曳地,玉白半臂单薄,耳畔红珠映衬,间珠钗斜挑,她的红唇如同涂了胭脂,樱桃般玲珑娇艳。   比从前在淮南时,增添几分妩媚。   谢珩看着她不说话,炯炯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伽罗颇觉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迟滞,谢珩轻咳了声,道:“往后住在此处,没我的允许,不得外出。”   伽罗愕然,“为何?”微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时的我本应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时常有异族人往来,抛头露面确实不便。只是长命锁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处,怕是……难有助益。”   “你打算怎么查?”谢珩俯身问道。   酒气靠近,伽罗只觉今晚谢珩不大对劲,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应当知道缘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内情。”   “这理由很拙劣。”谢珩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远,我不会派人护送。”   “可北凉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会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们先寻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罗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见他并未愠怒,壮着胆子道:“其实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这事好办。但是傅伽罗——”谢珩觑着她,语气不善,“父皇有命,关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禀明。近日父皇忙于朝务,无暇清算旧账,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况,你母亲并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诓我。”   他的语气平淡,却叫伽罗心中微惊,忙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查明长命锁来处。”   “你本意是说,长命锁的玄机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顾忌三分,是不是?”谢珩点破她的打算。   伽罗忙敛眉说不敢。   谢珩也未计较,见她站得离他颇远,皱眉道:“坐。”   伽罗应命,远远的在桌对面坐下,见谢珩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态度谨慎试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触怒了他。   谢珩瞧着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气度威仪,身份尊贵,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贵而敬畏,是怕我清算旧账?”见伽罗垂眸,谢珩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杀兄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但长辈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你。”   伽罗微讶,眸间陡然焕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应照拂,就不会食言。”   “多谢殿下!”伽罗喜出望外,又追问道:“那我父亲的消息呢?”   “韩荀在汶北。鹰佐撤出虎阳关,打探消息会更容易。”   这般安排着实出乎伽罗所料。那日舟中对话,她曾为父亲和外祖母求情,当时谢珩虽答应,伽罗却总觉得,以他对高家、傅家的仇恨,此事希望渺茫,甚至杜鸿嘉提及此事,她也没抱多少希望。   谁料谢珩竟会真的践行?   她瞧着谢珩,渐渐又生出歉疚,“殿下胸怀宽大,信守诺言,是我小人之心了。”   谢珩勾了勾唇,让她将长命锁取出给他细看。   伽罗应命递过去,借着烛光,他英挺的眉目被照得分明,轮廓冷硬如旧,神色却比平常和缓。他神情专注,眉头微皱,显然是在思索,如同无数个夜晚伏案处理公务。这样专注的谢珩令人敬重,也不似从前凶神恶煞——   如果不是那次拿钢针逼供,他待她其实也不算太坏。   伽罗瞧着他,微微出神。   半晌,谢珩将长命锁还回,“这凤凰笔法特殊,需从书中追溯。明日会有人送书过来,你认真翻翻。”   “殿下放心。”伽罗当即应了。   谢珩也不再耽搁,起身欲行,却晃了下,忙扶着桌沿站稳。   回头就见伽罗虚伸双手作势来扶,又迅缩回去。   谢珩唇边笑意稍纵即逝,“还有事?”   “那日去北凉的途中,我与岚姑失散,至今未再见过。殿下能否恩准,让我见见岚姑?”   “好。”   墨色长衫渐渐远去,廊间灯火通明,将他拉了细长的背影。   伽罗站在门前,一直到谢珩走远,才回身进屋。心中忐忑担忧淡去,这座辉煌宫室也不再如从前压抑,她对烛静坐良久,含笑入睡。   *   岚姑果然被接入东宫,按谢珩的口谕,留在南熏殿陪伴伽罗。   彼时伽罗才从堆成山的书卷中出来,见着岚姑,欢喜非常。说起别后经历,自是庆幸劫后余生。有岚姑陪伴在侧,伽罗诸事无需多费心,便专心投身纸堆。   谢珩抽空过来两回,除了命人给伽罗备齐起居用物,也帮着翻了几本书。   奈何书海浩瀚,关乎异族的记载甚少,想寻出这独特的凤凰,并不容易。   伽罗连续三日无甚收获,沮丧之余,往近处散心。   东宫内殿宇连绵,固然恢弘威仪,客舍外除了惯常的绿柳亭台,并无多少景致。且因家令寺照看得勤谨,花木虽繁盛,却被修建得规规矩矩,虽不落东宫威仪,到底失了天然逸趣。伽罗在久居淮南,整日徜徉于精致园林间,对着殿侧有限的景致,实在难提兴趣。   四月将尽,芳菲已谢,天阴着,凉风吹来,夹杂隐淡香气。   伽罗循着香气慢行,渐渐走至水畔。   这方湖显然是人力挖凿而成,占地颇广,远处绿树萦绕,楼阁傍水,近岸处长满荷花。这时节荷叶碧绿层叠,叶底竟还有白鸭凫水,倒是意外之喜。   伽罗临水而坐,折叶戏水,猛听有说话声渐近,抬头看去,竟是韩荀!   韩荀也正诧然驻足看她,两人对瞪片刻,韩荀忽然面色微沉,疾步往谢珩书房而去。   *   书房内,谢珩正埋处理文书。   ——无需在嘉德殿接见官员议事的时候,谢珩更喜欢叫人把文书搬到昭文殿,除了亲信的东宫近臣外不见旁人,清净自在,更宜思索。   韩荀入内叩拜,将要紧的事禀报完毕,却迟疑不肯走。   谢珩诧异,抬眉道:“先生还有事?”   “方才经过湖边,微臣看到了傅伽罗。据臣所知,当日殿下将她赠予鹰佐后,鹰佐已派人护送她回北凉,却不知怎会在这里?”他恭敬朝谢珩拱手,见谢珩挑眉不语,便道:“难道是殿下派人,又将她救回了?”   “北凉虎狼之地,不宜女子前往。”谢珩道。   “可殿下是否想过后果?”韩荀憋了一路,见他云淡风轻不甚在意,急道:“云中城里,殿下示鹰佐以铁腕,联合蒙旭内外夹击,才能迫使鹰佐撤军。他大费周章索要傅伽罗,必是事关重大,若他得知殿下出尔反尔,劫走傅伽罗,岂不恼怒?倘或边境再起战事,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   “先生所虑甚是。不过傅伽罗是西胡所劫,鹰佐要寻晦气,也该去找西胡。”   韩荀愕然,抬头看向谢珩,现他竟然带了些许笑意。   这般神态与平日截然不同,韩荀追随惠王多年,于谢珩性情也知之颇深。   韩荀渐渐严肃,拱手道:“微臣斗胆,敢问殿下,是否对傅伽罗起了恻隐之心?”见谢珩未曾否认,他面色渐变,最终撩动袍角跪地叩,肃然道:“殿下,万万不可!”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蹂躏。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同修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49.04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 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 “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 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 “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 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 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 怕被人察觉, 只能先行离开, 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谢珩,杜鸿嘉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谢珩皱眉,负手于背。   杜鸿嘉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姚谦。”   谢珩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谢珩当然认识姚谦。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姚谦,而姚谦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姚谦跟徐相女儿的事,陈光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谢珩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谦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发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guān chǎng。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发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发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东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谢珩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谢珩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姚谦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谢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太子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谢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谢珩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东宫外,谢珩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岚姑时,就见谢珩策马折返。   “送她入东宫,安排住处。”谢珩居高临下,吩咐杜鸿嘉。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发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发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50.050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 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 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 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 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 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 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 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 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 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 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 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 但以姑娘的才貌, 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 难得的良机下, 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 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为免惹他生气,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语气冷淡,“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不语,半晌方道:“若换了你,会宽恕高家?”   “冤有头债有主,外祖母与那些事无关!”伽罗道。   谢珩未置可否。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担忧,“……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51.05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为免惹他生气, 伽罗生生咽回话头, 顿了顿,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这几年我总想致谢, 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 当日我无意中摘走,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 语气冷淡,“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 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 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 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 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 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 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 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不语,半晌方道:“若换了你,会宽恕高家?”   “冤有头债有主,外祖母与那些事无关!”伽罗道。   谢珩未置可否。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担忧,“……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伽罗在水声转身,握住她双手,笑着安慰,“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一笑,抿唇不语。   谢珩的心思她捉摸不透,但他会派岳华前往,未必是歹意。只是无凭无据,难同岚姑解释。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伽罗对岳华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寡言少语,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又是西胡人?”   “我看得明白,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冲散我们的队形,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52.052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意料之外的重逢, 伽罗措手不及。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 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 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 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 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 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 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 “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 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 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令人伤心。她埋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谢珩,杜鸿嘉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谢珩皱眉,负手于背。   杜鸿嘉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姚谦。”   谢珩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谢珩当然认识姚谦。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姚谦,而姚谦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姚谦跟徐相女儿的事,陈光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谢珩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谦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东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谢珩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谢珩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姚谦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谢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太子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谢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谢珩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东宫外,谢珩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岚姑时,就见谢珩策马折返。   “送她入东宫,安排住处。”谢珩居高临下,吩咐杜鸿嘉。   伽罗又细细找了一番,确信玉佩不在身上,忙掀帘而出。   外面谢珩用完了饭,已然翻身上马,正准备起行。伽罗顾不得跟岚姑细说,匆匆下车往他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民女方才遗失了要紧物件,能否耽搁片刻,将它寻回?”见谢珩皱眉,忙道:“只需片刻就好,恳请殿下允准。”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53.05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 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 这回随同御驾亲征, 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 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 他也是生死未卜, 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 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 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 处处被外祖父监看, 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 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 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 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 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 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她竭力镇定,将捏在手中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将碎片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惯常的把戏,往后的日子里,表兄们花样百出,外祖父和同僚甚至还奉命联手,害死了惠王的长子——据说当年惠王为了争储,曾害死过永安帝的长子。   那些事是真是假,伽罗无从分辨,只是偶尔看到谢珩时,会觉他的神情越来越冷。   外祖母吃斋念佛,总说外祖父这等行径是在造孽,告诫伽罗不可学他们。伽罗固然不会掺和这种事情,却也无力阻止表兄们的胡闹,偶尔远远看见,只能同情。   谁知今日,昔日忍辱求生的父子竟会重掌天下?   永安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未料马失前蹄,落入敌手。京城中留守的太子原已是十五岁,却不知为何呕血而死,连同他八岁的弟弟也在宫中暴毙。   皇帝被俘,朝纲无主,有朝臣力平众议,迎惠王回京登基,才勉强稳住局势。   而今敌兵未退,朝政未稳,谢珩这般急迫的将她带回京城,会是为了什么事?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54.054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喊杀声迅响起, 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 与岚姑并肩紧贴, 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 迅翻身起来,口中唿哨, 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 破开圈外防守,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防卫, 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谢珩未回答,将扇骨往她咽喉稍探,便见她眼睫颤动,却未退缩。   他将伽罗盯了片刻,倏然收手回身。   “右相傅玄谗言惑主,令我三十万大军败于虎阳关,太上皇落入敌手,其罪深重。武安侯府已被问罪查封,你也是戴罪之身。如今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朝臣力主议和。傅伽罗——”谢珩稍顿,声音低了些,“明日,你随我北上。”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55.05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喊杀声迅响起, 土匪的呼喝席卷而来。   伽罗先前就听闻北地战乱后盗匪横行,却未料会在此处遇到。她下意识握紧匕, 与岚姑并肩紧贴, 警惕观望四周。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 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 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 迎击西胡, 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 迅翻身起来, 口中唿哨, 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 西胡人横冲直撞, 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防卫, 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岳华身手出众,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56.056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殿下是说, 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 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 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 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 “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 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 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 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 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 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 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付之一笑。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   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回到住处梳洗。   熟悉的屋舍床榻,珠帘软帐,博古架上还摆着父亲给她搜罗的有趣物事,伽罗挨个把玩,总算寻回些许安慰。她极力不去想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将屋中旧物摩挲,又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傅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无存。傅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傅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傅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将长命锁握得更紧。   *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东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岚姑到得东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太子谢珩,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东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只觉双颊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变故突如其来,伽罗自半空跌落,坠向水面。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叫出声。   潭中溅起的水汽冰凉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间将她吞噬淹没。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伽罗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满心绝望。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袭来,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转瞬落在岸边地上。 ☆、57.05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 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 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防卫, 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 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 岳华身手出众, 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只觉双颊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58.058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 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 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 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 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 又不损挺拔风姿, 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 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 连声音都带了笑意, “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 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 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 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讲法,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她竭力镇定,将捏在手中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将碎片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59.05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驿站之内,灯火通明。   随同太子谢珩前来的那位神秘姑娘又被劫走了, 据侍卫回报,劫走她的又是贼心不死的西胡人。随行官员被驿站的动静所扰, 都从梦里惊醒, 出来瞧瞧,听见这消息时面面相觑,各自心惊。   谢珩立在堂前, 脸色阴沉, 显然为此恼怒。   追捕贼人的侍卫派出去了不少, 却还都没有回音, 驿站之内鸦雀无声。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韩荀快步进入, 脸色颇为焦急。   谢珩见状,转身进了旁边静室, 压低声音, “何事?”   “殿下, 傅伽罗那边出事了!”韩荀凑近, 低声道:“杜鸿嘉了哨鸣示警, 必是中途出了意外,原先安排的人手恐怕难以应付。陈光和岳华都随同护送, 他既然示警, 想必十分棘手。”   谢珩面色微变, “谁的人?”   “西胡。”   谢珩闻言,眸中霎时堆积了浓云。韩荀见他似要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殿下去做什么?”   “救人。”   “殿下!”韩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这般反应,将他袖子抓得更紧,声音低而急促,“杜鸿嘉、陈光、岳华都在那里,另外还有二十名侍卫,他们都难以应付,必然是对方来势凶狠,极难对付。殿下身负议和的重任,决不能以身犯险!微臣来报这消息,只是想请示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人手?”   “撤了人手?”   “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若是损伤过重,对殿下有害无利。不管北凉和西胡为何盯着傅伽罗,她再要紧,还能抵得过家国大事?何况今晚的动静这么大,北凉若真心想要傅伽罗,听说她落在西胡手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国相斗,咱们坐收渔利,岂非上上之策?如今骑虎难下,情势紧急,殿下应当顺水推舟,放任傅伽罗被西胡劫走!”   “先生言之有理。”谢珩声音沉闷,就在韩荀松了口气时,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韩荀大惊,追随而出,“殿下!”   谢珩脚步飞快,转眼就已立于厅中,朗声道:“今晚驿站之事,悉听韩荀调度,违令者随其处置。战青——随我走!”他大步朝外,飞身上了马背,不待韩荀再说什么,已然绝尘离去。   韩荀匆匆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   旷野之间,夜风渐冷,天上云层愈积愈厚,渐渐遮住月亮。   伽罗紧紧伏在马背,极力将自己缩作一团。   杜鸿嘉、陈光和岳华与随同而来的近二十名侍卫肩背相接,将她护在正中。   而在外围,百余名西胡人各执弯刀,攻势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止身手利落凶狠,相互配合得也极好,虽有谢珩精挑细选的侍卫阻挡,却还是渐攻渐近,将圈子压得越来越小。   北地深夜的风冷飕飕的刮过脸颊,冰凉入骨。   伽罗伏在马背,手中握着谢珩给的匕,鼻尖竟自沁出细汗。   骏马在激战中受惊,在原地团团乱转,伽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瞧着那些刀影剑光,心惊胆战。凶猛的围攻下,侍卫们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弯刀划出伤口,有血滴溅来,落在伽罗的脸上,温热濡湿。   她紧紧的握着缰绳,猛然听见远处有极低的唿哨响起,迅逼近。   伽罗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却见侍卫们陡然焕出精神,分了数人,往唿哨的方向聚集。   不过片刻,劲弓破空的声音传来,在西胡人的惨呼中,有人纵马驰来,从侍卫拼力破开的豁口中闯入。他的身体伏得极低,一身漆黑的衣袍猎猎鼓动,经过伽罗身边时一把将她勾入怀中,搭在他的马背上。   伽罗方才被绕得头昏眼花,仓促中但见一柄漆黑的铁扇挥舞,从扇柄突出的利刃挺在前面,果决而迅的冲开阻拦,于飞溅的鲜血之中,突出重围。   杜鸿嘉与战青联手善后,拦住意图追赶的西胡人。   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谢珩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谢珩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谢珩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谢珩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谢珩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谢珩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谢珩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谢珩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谢珩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谢珩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谢珩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谢珩。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谢珩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谢珩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谢珩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谢珩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付之一笑。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   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回到住处梳洗。   熟悉的屋舍床榻,珠帘软帐,博古架上还摆着父亲给她搜罗的有趣物事,伽罗挨个把玩,总算寻回些许安慰。她极力不去想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将屋中旧物摩挲,又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60.060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 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 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 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 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 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 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 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 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 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 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 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 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 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 待伽罗擦净了, 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未再多言,只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谢珩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谢珩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谢珩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谢珩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彭程,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傅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谢珩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谢珩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谢珩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结?   而彭程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   陈光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陈光闲谈,才知道那日谢珩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陈光的严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彭程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谢珩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谢珩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谢珩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谢珩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61.06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彭程是徐相的人,立场自然与谢珩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 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 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 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 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 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 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 面带忧愁, “家道剧变, 若是祖父回不去, 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   谢珩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戳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谢珩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荀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荀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傅伽罗白费精力,奈何谢珩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   岚姑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情由。   伽罗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岚姑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陈光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次日依旧赶路。   谢珩如旧沉肃,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北凉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北凉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岚姑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岚姑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同岚姑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杜鸿嘉!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傅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东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杜鸿嘉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杜鸿嘉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杜鸿嘉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6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北凉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谢珩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杜鸿嘉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杜鸿嘉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谢珩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杜鸿嘉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62.062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 为免惹他生气, 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 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 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 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语气冷淡, “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 她瞧着谢珩的侧脸, 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 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不语,半晌方道:“若换了你,会宽恕高家?”   “冤有头债有主,外祖母与那些事无关!”伽罗道。   谢珩未置可否。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担忧,“……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伽罗在水声转身,握住她双手,笑着安慰,“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一笑,抿唇不语。   谢珩的心思她捉摸不透,但他会派岳华前往,未必是歹意。只是无凭无据,难同岚姑解释。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伽罗对岳华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寡言少语,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63.06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务必找到傅伽罗, 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 “我调数万大军南下,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 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 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 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 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 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 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 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 否则全家问罪!”说罢, 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待伽罗擦净了,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未再多言,只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64.064   战青带着谢珩一路疾驰, 在前往明玉山庄之前, 先去了趟近处的雁荡镇。   到得镇口的一处民宅, 也无需敲门, 直接背着谢珩闯进去, 见了屋中迎出的白发老者,满面焦灼,“莫先生, 殿下被暗箭射中,箭上有毒,你快瞧瞧!”   老者并不慌乱, 叫他将谢珩放在榻上, 而后撕开手臂上被血染头的衣裳,检查伤口。   这位莫先生是个岐黄奇才,幼时生于山谷, 稍懂些医术时便照着医书自尝百草,痴迷至极, 至二十岁时, 医术已然精进超然。   迥异于太医院和东宫药藏局那些出自岐黄世家的太医门,莫先生虽出自医家, 祖上却都只是医术平平的郎中, 到了他这里,才展露奇才。加之他喜好特异, 专门钻研些旁门别类的古怪药材, 对天下种种□□, 所知甚熟。   谢珩在关乎朝堂的事上心思缜密,为防宋敬玄被逼后丧心病狂地用些龌龊手段,特意提前请人寻访了这位神医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只因莫先生年事已高,经不起马背颠簸,故虽是随军而行,却总慢上一程,却也有侍卫时刻跟从,好叫人知道他的处所。   这回,还真是派上了用场。   莫先生将谢珩那皮肉外翻、血色深浓的伤口看过,原本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瞧着凶险,倒不至于伤及性命。战将军已在伤口撒过药粉?”   战青颔首称是,“就是之前先生配的药丸。”   “所幸那化解了大半毒性,不至于重伤殿下。我这就给殿下拔毒,战将军搭把手,将我那药箱拿来吧。”   战青哪敢耽搁,当即取过来,站在旁边随时等候差遣。   直到两个时辰后,莫先生细心拔了三次毒,谢珩伤口的血色才渐渐恢复如常。   战青松了口气,往后一仰,靠在后面的柜子上,“乌血尽去,殿下应当无碍了吧?”   “老夫的医术,战将军还信不过?”莫先生掀须,“这毒已无妨碍,明早再拔一次,便能清干净。只是毕竟损及身体,殿下伤口又失血不少,还得多将养一阵——四五天内,这条手臂切忌用力,免得崩裂伤口,冬日里不好调理。”   战青用心记着,千恩万谢,亲自送莫先生去歇息,回来后将谢珩搬到干净床榻上睡着,又吩咐侍卫按着莫先生的方子连夜去抓药,再找些补血的东西来。   这些忙完,才见刘铮匆匆赶来,说黄彦博已将那野狼沟的流匪、刺客以及后面追来的流匪尽数抓获,带了人在镇子南边四十里处扎寨,审问那些流匪,等明日殿下醒来,就能有结果。   战青这才放心,紧绷的精神稍松懈,倦意袭来,靠在旁边的短榻上沉沉睡去。   *   谢珩醒来时,天光朦胧。   他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虽才三个时辰,却足以令精神焕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如常抬起左臂,想将身上锦被揭到旁边去,手臂抬到中途,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刻骨疼痛,不由吸口凉气。   他这才想起昨晚野狼沟的袭击,看向被层层包裹的手臂,动作稍缓。   伤口撕裂般疼痛,除此之外,倒没有大妨碍,只是身上颇觉无力,不似平常龙精虎猛。   谢珩皱了皱眉,旋即以右手支撑,坐起身来。   旁边战青被这动静惊醒,一睁眼便道:“殿下醒了?莫先生说箭上的毒已经拔尽,但手臂上箭伤不轻,这四五天之内,万不可用力。”   谢珩颔首,自披好外裳,“昨晚最终如何处置?”   “黄将军及时带人赶来,擒住了那些突袭的人,连同后来的追兵,也一并除了。徐昂还在咱们手中,安然无恙,就在镇南四十里处歇着,听候殿下吩咐。”   “叫黄彦博看好徐昂,亲自护送到奚县。放冷箭那人查明身份,处死。”   “遵命!”战青抱拳,旋即又道:“天色尚早,殿下再歇片刻,属下叫人准备早饭。”   谢珩颔首,待战青离去,在榻上盘膝坐着。待得热水齐备,洗漱后用了早饭,往手臂伤处换过药膏,便带了战青和十余骑随从,飞驰出门。   昨晚刮了一夜寒风,今晨浓云堆积,天色阴沉,辰时初刻便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子堆满路面,因天气寒冷,也未融化,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已堆了厚厚一层。   马蹄没入雪中稍稍打滑,行进的速度多少受了影响,直至午时,谢珩才看到官道上缓缓前行的易家商队。   ……   伽罗这会儿昏昏欲睡。   落雪的日子最宜睡觉,哪怕是在外赶路,也是如此。   雪地路滑,马车走得艰难,碾过积雪时吱吱微响,连同车轮的动静都愈发清晰。外头风声阵阵,卷着雪片子飞舞,即便车厢里铺得极厚,她怕受寒,依旧取了大氅出来披着,将整个身子缩进去,只探出脑袋和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卷起一角车帘往外。   远近各处,皆是白茫茫的雪,连同商队里裹着棉衣的伙计也落了满头满肩的雪片,在风里瑟瑟发抖。   易铭方才已叫管事挨个传话,说前面十里处有家客栈,到了那里便可投宿。   伙计们盼着客栈的暖热,走得格外有劲。   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骑马掠过身旁,后面跟了二十来个人骑马紧随,黑云般压过路面,踩得雪泥四溅,气势如虎。   伽罗心里正好奇这是哪里的赶路人,忽听前面稍有动静,旋即,马车缓缓停在路边。   伽罗的车走得靠后,易铭和谭氏等人都在前面,她掀起半幅车帘,瞧不见最前面的动静,只能看到那一片黑云停在不远处,应是在与易铭交涉。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几乎令眼中迷离,她正要落下车帘,忽见方才的黑云中有一骑折返,墨色的披风垂落在马背,两肩稍有薄雪,胸前扑满雪片,冷峻的眉目背风瞧着她,催马渐近。   满目风雪模糊了远近景致,目光所及,唯见他踏雪而来,挺拔如同峰岳。   谢珩?   伽罗一怔,愣愣的望着他。   谢珩的马不过片刻便到了跟前,他随手将马缰绳丢给后面侍卫,旋即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跟前。未及伽罗开口,他已然跨步踩到车辕,整个身子探到了跟前。   “不让我进去?”见伽罗只管愣着,谢珩皱眉。   伽罗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让开车门,他便毫不客气,矮身钻入。   旋即便有侍卫接过赶车的缰绳,给了那车夫一匹马。   后面的事情伽罗没瞧见,只因谢珩钻入车厢后,立即落下了车帘,隔断视线。他显然是在风雪中疾驰许久,整个脸都像是冻僵了,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似的,只脱下披风,随手丢在车厢门口。   “殿下……喝杯热茶吗?”伽罗被这不速之客打搅,瞧着他僵冷的神色,似能感受到刺骨寒冷。口中这般说着,便想拉开侧旁座位底下的抽屉去取暖热的茶壶,还未触及,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寻常温热甚至炙烫的手,此刻却是五指冰凉,像是覆满了冰雪,微微发僵。   伽罗愕然,抬眉瞧着他。   “不急。”谢珩开口,迅速收回冰冷的右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有帕子吗?”   “有!”伽罗当即应命,取了帕子递给他,正好瞧见谢珩眉峰有水渍慢慢滑落。他逆着风雪赶路,两肩头顶都有积雪,洁白的雪片子落在漆黑的发间,连同眉峰都残留雪迹,跟白眉老者似的,不似平常威仪冷肃,反而有趣。   伽罗强忍着笑意,见谢珩擦罢眉毛,便指了指两鬓,“这儿也有。”   谢珩左臂一动不动,只抬右手胡乱擦了擦,还没擦干净,因车厢底下携带火盆,车内暖热,头顶的雪也融化,顺着两鬓慢慢滑落。他似觉得狼狈,有些懊恼,僵硬的手指尚未灵活起来,匆忙去堵两边雪水。那边没拦住,额头束发而成的美人尖上又有雪水滚落,迅速滑向鼻梁。   伽罗忍俊不禁,将那帕子拿过来,笑道:“殿下先坐,我帮你擦。”   说着,半跪起身,迅速沾走两鬓和额头的水珠,而后立起身子,将他头顶的雪水大略擦净,再换条干爽些的绢帕,细细再擦一遍。   先前两人相处时的种种古怪情绪,似乎都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熟稔冲走。加之被谭氏劝说后,伽罗不再刻意回避,心头重担暂时卸去,相处的气氛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强忍着笑,打破沉默,“风雪太大,殿下这是要赶往哪里?”   谢珩听得出她的揶揄,没吭声。端坐在那里,目光瞧向侧旁,便是她的胸膛,只是被大氅罩住,看不清模样。长了二十余年,除了幼时母妃常帮他擦头发之外,已有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这样的事。陡然被她照顾,感觉甚是奇特。   她擦得很小心,帕子蜻蜓点水似的跳过,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片刻之后,她身子退开,将那帕子折起,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笑。   谢珩活动僵冷的手,这才道:“热茶呢?”   伽罗自取倒了递给他,又道:“车厢里虽有火盆,到底不够暖和,殿下还是披着……”猛然醒悟他的披风必定落满了雪,此刻雪融湿冷,便回身取了软毯盖在他膝头,“雪天赶路,膝盖吹了风,最易受寒,回了落了寒疾,殿下后悔也来不及。”   心底里却还在回味他方才的狼狈懊恼,声音里强忍的笑掩藏不去。   她这般姿态,跟先前在白鹿馆时的回避迥异,也令谢珩暗暗松了口气。   热茶入腹,令五脏内腑都温热起来,那条软毯带着温热,稍解双腿寒意。她眼底笑意未散,双眸觑着他,唇角微微颤动,似是强忍笑意,末了,觉得唐突失礼,垂首抿唇,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谢珩瞧着她,虽没出声,唇角却动了动,最终变成闷声低笑。   像是心有灵犀,无需言语,自有默契。   暖意渐渐在心底蔓延,谢珩轻咳了声,旋即道:“方才已同你外祖母谈过,叫易铭的商队先行,你和岚姑暂且跟我去小相岭。”   他说的是暂且,伽罗自知其意,点了点头。   旋即取过旁边的紫金手炉,“殿下的手凉,先焐焐。”   “手指会疼。”谢珩没接,见伽罗诧异,皱眉道:“冻僵的手用手炉烫热,会很疼,你没试过?”——年幼的时候,他可没少吃这亏,寒冬时不爱穿累赘的大氅,冻僵了手回屋,尽职跑到炭盆旁烤热,手指便会发疼,格外难受。   对面伽罗茫然摇头,显然没做过这样的事。   既不能立时取暖,伽罗总不可能拿手给她焐热,只好靠着厢壁坐好。   谢珩也没再多说,掀起侧帘一角,往外面比了个手势。   伽罗在旁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自从进了车厢,谢珩的左臂就没动过。不过他行止气色如常,她便没问,随手拿过一卷书,又翻起来。   *   到得十里外的客栈,商队自去投宿,谢珩的侍卫们却在简单用过午饭后,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抵达一处庄院,暂时歇下。   此处离最近的折冲府已不过数里之遥,比起别处的危机四伏,这是谢珩最初就选定的落脚处,虽也在洛州境内,受宋敬玄辖制,府中都尉却是个耿直有才干的汉子,谢珩探过底细,来洛州之前已让杜鸿嘉将他收入麾下,可放心住着。   庄院不算太大,不过作为临时落脚之处,已经足够,里头也有管事仆从,恭敬迎候   风雪早已停了,昏茫暮色中,远近皆笼罩在雪雾之中。   伽罗跟在谢珩身后,踏雪而行,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自晌午时收到两封急报,谢珩的神情就沉肃了许多,坐在马车中时,也对着手里一副舆图沉思,显然事情急迫。伽罗出雍城时,瞧见白鹿馆外那森严的防卫,回想谢珩那日的布兵图,便猜得谢珩和宋敬玄终有一场较量,是以未敢打搅。   只是一路行来,谢珩吃饭做事都只用右臂,左手几乎没怎么动过。   伽罗满腹疑惑,趁着战青在旁边,便低声道:“战将军,殿下的左臂受伤了?”   “嗯。”战青颔首,并未隐瞒,“途中遇袭,被毒箭射中。”   伽罗眉心一跳,“毒箭?那么如今……”话未说完,忽见前面谢珩猛然驻足,回身往这边瞧过来。他的神色沉肃如常,目光往身后众人扫了一眼,旋即吩咐,“刘铮安排老夫人和岚姑住处,战青——黄将军应该很快能到,准备一间静室,审讯所用。”   战青领命而去,未能再回答伽罗。   后面刘铮引着谭氏和岚姑向右边的偏院走去,伽罗想跟上去,又怕谢珩还有吩咐,瞧向他时,果然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旧时的冷厉,也不似在东宫时藏有灼热,只是将她淡淡瞧了一眼,道:“知道我手臂有伤,还不过来开门。”   伽罗忙快步赶上,开了门扇,再打起门帘。   谢珩进屋,随口道:“进来。”   屋内已经掌了灯,只是毕竟僻处郊外,没法跟东宫的灯烛辉煌相比,稍嫌昏暗。那蜡烛已点了许久,烛芯突在其中,尚未剪去。伽罗瞧着烛台旁边有小银剪,见谢珩没什么吩咐,便先过去,剪去多余的烛芯,火苗微微一跳,明亮了些许。   身后是谢珩的声音,“会包扎伤口吗?”   伽罗忙道:“会一点。”   谢珩颔首,扬声叫侍卫将药箱送进来,向做转入内间榻上,搁下药箱。   伽罗迟疑了下,跟过去,道:“殿下手臂上的伤,还严重吗?”   谢珩垂目摆弄药箱,随口道:“箭上有毒,足以致命。毒虽拔去了些,捡回性命,左臂却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傅伽罗——”他抬眉,昏暗烛火下,神情晦暗不明,语气却是少有的指责怨怪,“若不是你逃来洛州,我也不至于受伤。”   他说得认真严肃,伽罗心中一紧,低声道:“是我愧对殿下。”   ——见过谢珩对战时的凌厉姿态,她很清楚谢珩那条手臂有多厉害。听谢珩的意思,若不是她来洛州,他也未必会急着来孤身赴险。而今手臂重伤,是她连累了他。   “知道愧疚,还算有点良心。”谢珩眼皮都没抬。   他脸色肃然如常,拿右手解开衣领,将外裳褪至腰间。要去解里面衣裳的领子时,却半天也没能解开,颇为懊恼的扯了扯,看向伽罗,“侍卫都在忙碌,唯独你还清闲,到了换药的时辰,你只站着不动。所谓愧对,只是嘴上说说?”   伽罗闻言,果然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她倒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在听战青说谢珩遇袭时,她便已十分担心,听谢珩说他险些丢了性命,左臂几乎废了,更是心慌担忧。先前数番遇险,都是谢珩出手相救,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虽说前途未卜,但她自幼被南风和谭氏熏陶,在这些小事上的讲究并不多。   只是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尤其还是她跟谢珩这般处境,脱衣包扎,毕竟暧昧。且谢珩今日除了左臂不动,其他行止如常,并非十万火急的事,她才会稍作犹豫。   但被谢珩一说,仿佛她不帮这个忙,就是罪大恶极,没半分良心一般。   她到底担忧谢珩的伤势,想探个究竟,暗里咬了咬牙,小步上前,低声道:“我来。”   外裳半褪,里头是白色的中衣,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团暗红,应是血迹。她被谢珩那说法吓得不轻,心里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解开中衣的扣子,缓缓将中衣褪下肩头。他的半幅肩膀,便不着寸缕的落入眼中。   伽罗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见那包扎伤口的细纱已经被血染头,手指微微颤抖。   寻到细纱尽头一圈圈解开,上头的血迹一般干涸,一般尚且潮润,指尖触及时,令她心里跳得愈发离开。战青将遇袭说得简简单单,谢珩说险些丢了性命时,也是云淡风轻,伽罗却还是忍不住猜想,不知道谢珩遇袭负伤时是何等凶险,是如何挺过毒药侵蚀。   细纱解到尽头,却被半干的血沾在伤口,她尝试了片刻,未能褪下来。   正想去寻点热水,将那细纱泡软了取下,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他身上早已暖和起来,此时掌心微微发烫,将她包裹在掌中,力道沉稳。   “已经重伤至此,不必太小心。”他坐在榻上,觑着紧站在身边的伽罗,手上忽然使力微扯,将那黏住的细纱撕开。   四目相对,伽罗看得清晰分明,他眼底似有痛楚,不自觉的皱眉。   她像是能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楚,心里狠狠一颤。   低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伤口处血肉模糊,周遭是紫色的血迹,连皮肉都变了颜色。她从未见过伤口,此时只觉触目惊心。   她小心翼翼的碰到伤口旁边的肌肤,察觉谢珩的手臂也微微一颤。   伽罗心里,猛然揪成一团。 ☆、65.06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固然知道因缘自种, 此事根源在外祖父和舅父身上, 思及在淮南的数年照拂, 还是难以释怀。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担心。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 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 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 说句诛心的话,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 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 馅儿姑娘也爱吃, 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 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 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 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 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谢珩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谢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谢珩神色微僵,看向上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谢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谢珩就曾探过口风,彼时端拱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谢珩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谢珩起身,给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谢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北凉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谢珩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傅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   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爱妻长子,却是怒意更甚。   谢珩缓了语气,“倘若父皇按律论处,不作牵连,朝臣没了后顾之忧,必定感念天恩浩荡,诚心归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乐意见此。”见端拱帝脸色犹自阴沉,续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稳固后再行处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称了端拱帝的心意。   他将谢珩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着也不嫌累。”   谢珩依命而起。   旁边段贵妃见他面色稍霁,这才柔声道:“英娥,给你哥哥添茶。说了半天,嗓子该干了。”说罢又捧了茶杯送到端拱帝面前,“皇上也是,都是至亲父子,多少风浪过来了,还动不动就虎着脸,不肯耐心教导。太子是诚心为皇上考虑,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来。”   她膝下无子,将乐安公主抚养长大,加之性情温顺,安分守己,端拱帝纵对妻情深义重,待她也颇礼遇。   婉转带嗔的劝言将怒气消去不少,端拱帝瞪了谢珩一眼,“就只会给朕添堵。”   “儿臣愚鲁,还需父皇多加教导。”谢珩带出一丝笑意。   端拱帝也不再计较,“罢了,此事我再想想。”   谢珩拱手称是。   于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复融融之乐。   *   南熏殿中,伽罗盘膝而坐,静候谢珩归来。   谁知暮色四合时,未等她动身,谢珩竟先来了。   宫廊两侧虽已点了烛,却并不济事。他身上还是赴宴时的太子冠服,应当还未回寝处换衣裳,身后并无随从,只踏着暮光大步走来。   伽罗忙迎上去行礼,晚风中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诧异,“殿下?”   谢珩将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衬着妩媚面容,赏心悦目。她平常虽也装扮,却很少这般精心,更不会刻意点染眉目双唇,增添风情。   着意的装扮是无声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态柔美。   谢珩忽然觉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过节的样子。有茶吗?”   茶当然是有的,伽罗忙请他入内。   他今日心绪不错,伽罗尽量收敛敬惧,冲茶给他斟上,双靥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谢珩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内逡巡。由窗台至书架、桌案,最后停在砚台笔架上。听侍女回禀说伽罗打听过鸾台寺佛事的时间,近日又极认真的抄经书时,他颇感欣慰,而今瞧见那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素来沉肃的神色愈见和缓。   伽罗灯边俏立,拿了瓷杯给他添茶,“殿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傅伽罗——”谢珩顿了顿,又闭口不言。   伽罗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问,返身在桌旁坐下。   “从宫里出来,想来此处坐坐。”谢珩觑向伽罗,烛光下但见美人如画,比从前添了几许妩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当日鹰佐说她“又香又软,蚀骨销魂”,谢珩后来明白那是鹰佐在搪塞。否则以傅伽罗这样子,若当真被鹰佐欺负,哪会风轻云淡?   只是……又香又软他早就知道,蚀骨销魂呢?   身姿袅袅婷婷,纤腰盈盈如柳,渐渐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绽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谢珩轻咳了声,起身踱向书案,随手翻起伽罗那本佛经,“你抄的?”   “听说文惠皇后的佛事将近,抄本经书,聊表心意。”伽罗随他走过去,目光微垂,“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傅家与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罗心知肚明。殿下宽宏大度,伽罗无以为报,唯有虔心抄诵经书——这是外祖母从前教我的。”   谢珩觑她一眼,翻着经书。   簪花小楷写得整齐秀丽,看得出她很认真。傅玄狠毒奸诈,高探微随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长在傅、高两府,却还是玲珑剔透,十分难得。   “随我走走。”他说。   伽罗依言跟随在后。   晚风薄凉,渐渐行至湖边。临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风挑了数盏灯笼。亭中有石桌,搁着两坛酒,再无他物。   战青笔直的站在那里,待谢珩进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备好了。”   谢珩颔,令他退下,随手拆开酒封,就着酒坛喝了两口。转头见伽罗还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坛酒,“尝尝?”   “这个吗?”伽罗瞧着酒坛,颇为惊讶。   今晚的谢珩很奇怪,从初见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觉出来。从前他神情冷肃,虽宽宏大度地帮了她,却总是威仪不可亲近。今晚却无端叫她来散步喝酒……   难道是那卷经书的功劳?   伽罗猜疑不定,毫不犹豫的拆开酒封,捧起来喝了两口。   不是预想中的辛辣,入口绵软,甚至有清香扑鼻。她在淮南时也喝过酒,虽然量浅,却也不惧酒味,喝了两口放下,偷偷擦拭唇边酒渍。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会责备。但伽罗却觉得过瘾,抬头看向谢珩,便见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触,谢珩仿若无事的挪开,旋即坐在水边喝酒。   伽罗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搅扰,就在旁边陪着,偶尔喝两口。   苍穹浓如陈墨,唯有灯笼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极低的风里,谢珩忽然开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听到她们议论,才知道外面的动静。”   谢珩颔,未再多说。   酒坛渐渐空了大半,伽罗醉意深浓。   酒壮人胆,这话是没错的。原先的顾虑敬畏皆被酒意冲走,伽罗决定开口,“其实在听到虎阳关大败,殿下和皇上回京的消息时,外祖父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说过,当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终会自食恶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不过殿下,外祖母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插手过这些。”   “我知道。”谢珩颔。   “殿下答应帮我搭救家父,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该贪心。”伽罗侧身,蹲在谢珩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抚养,待我极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曾阻拦过外祖父和舅父,但是没用。殿下——她真的是无辜的。”   谢珩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皇上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谢珩的膝头,道:“倘若皇上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谢珩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东宫太子,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谢珩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直直栽向谢珩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谢珩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谢珩膝头,睡了过去。   谢珩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谢珩却知道,不远处是比东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谢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傅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谢珩瞧着她,心绪翻滚,忍不住靠近,双唇触到她的脸颊。   柔软温暖,一如肖想中的滋味。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66.066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道长无恙, 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 不止学问精湛, 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 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 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 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 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 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 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 便辞去官职, 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 师恩深重, 这回有意顺道探望, 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67.06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她这些天埋身书堆, 耗费心神, 身体早已倦乏。如今夏日天长, 后晌枯坐无事,便去小睡片刻,谁知醒过来竟已是日暮斜阳。   岚姑匆匆进门说太子来了, 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谢珩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 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 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 又不损挺拔风姿, 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 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 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 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 连声音都带了笑意, “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dài li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首,“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鹰佐对那等偏僻赤贫的州城无甚兴趣,也分不出足够的兵力多面作战,于是集中人手捣向南方,每攻占一城便抢掠金银财帛,最终以数万军队虎视眈眈,想借议和的机会,狠狠发笔横财。   议和之初,鹰佐所提出的银两、布匹数量,也是狮子大张口。   谢珩当然没有答应,他所许诺的东西,不及鹰佐索要的十中之一,还以国库空虚、百姓疲弱为由,提出要分五年偿清。   鹰佐更不答应。于是双方对峙拉锯,给了谢珩极好的喘息之机。   临时征用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谢珩在地形图上圈出数个点,看向韩荀,“这些地方布兵如何?”   “原先溃散的逃兵被蒙旭召集,最少的这一处只有五六百人,最多的这里——有近四千人。余下各处,各自约有两千散兵。蒙旭虽被罢免数年,当年的威信名声还在,殿下既已传谕,许逃兵们以战功抵罪,他以此为旗号,聚集的军士还在增加。”   “够用了。”谢珩沉吟,对着地形图沉思。   半晌,拿定了主意,便召战青入内,将大略安排说了,由战青派人去传信给蒙旭。   韩荀是文人出身,对武事知之有限,见谢珩安排的都是攻击招数,不免担忧,“殿下做此安排,是想威慑鹰佐,让他接受我们的条件。可而今情势,我们毕竟势弱,适度威胁尚可,若当真惹怒了鹰佐,他渡水南下,以我们的防守,恐怕未必能挡住。届时不但百姓受苦,京师一旦被威胁,我们的处境会更被动。”   “他不敢南渡。”   韩荀愕然,“殿下何以如此笃定?”   谢珩抬目瞧他,忽然勾了勾唇。   “起先我与先生所虑相同,怕他侵扰南边百姓,而今看来,大可不必。鹰佐若当真有心南侵,在议和之前,就已一鼓作气渡了汶水,能比如今更有底气。可大好情势,他为何忽然停住,主动提出议和?自是有所顾虑。”   他指向地形图,“这十二州虽已被侵占,却因他南下过快,后军安排得并不稳,此事已有线报证实。两翼的威胁还在,随时可以调兵出击,我朝再聚集散兵,合力夺取先前失守的城池,他能守得住?届时两翼夹击,腹背受敌,他是自寻死路!”   笃的一声,谢珩将短剑插在地形图上云中城的位置,剑柄犹自颤动。   韩荀心中一凛,看向谢珩。   他的神色肃然而坚定,眼底有火芒窜动,竟让韩荀觉出种纵横捭阖的王霸豪气。   然而豪气之下,亦有抑愤蠢蠢欲动。   家国被侵,百姓受苦,他初入东宫便来议和,其中郁愤,可想而知。   谢珩待那短剑停了,稍缓口气,续道:“鹰佐若想高枕无忧,必得先除了此六州的隐患,可此六州兵力不弱,又穷困荒凉,于他等同鸡肋,不值得费力。若不除此隐患,他孤军深入,极易被包抄,届时即便他能仗着兵力退回,也会折损严重,讨不到好处。鹰佐驰骋沙场多年,必然看得清形势,才会犹豫,提出议和。”   韩荀恍然,“是了!北凉从前虽侵占了我朝城池,却因根底不同,难以统辖治理,治下民怨沸腾,盗匪四起,反被我朝夺回。这回鹰佐攻城略地,图谋的是财帛而非土地——难怪要提出议和!”   “如今我派蒙旭侵扰,一旦得手,鹰佐顾虑更深,自然会有所让步。”   韩荀脸上终于缓和了许多,“虎阳关虽然溃败,却多是主将之失,兵力并不到积弱的地步。蒙旭本就是难得的将才,一度令北凉闻风丧胆。他受谗言诬陷而被罢免,一腔热血抱负难以施展,如今正有斗志,由他安排,自然更有把握。”   谢珩颔首,“议和虽在云中城,真正角逐的,却在云中城外!”   他霍然起身,扬声叫杜鸿嘉入内。   *   伽罗渐渐沉不住气了。   连着数日不见鹰佐的踪影,门外的侍卫也渐渐变少,愈发显得这宅院荒僻冷落。   岳华还是每天雕刻同样的木偶,丝毫没有略作筹谋的意思——按她的说法,她只负责护送伽罗安然到达北凉都城,而后即可返回。   伽罗纵然觉得谢珩派出岳华这般得力的人手,不会只做如此简单的事,却也不至于天真的以为谢珩会愿意帮她。   傅家、高家的旧仇横亘,她与谢珩也无甚交情,途中数番侵扰,让谢珩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孤立无援又满腹疑惑,伽罗竟然开始盼望鹰佐出现。   至少那样,她能从鹰佐的反应中推测外界的形势,甚至还能得到些许有关父亲的消息——那日鹰佐对傅家的熟悉程度令伽罗惊异,也让她怀疑,鹰佐是否早就盯上了整个傅家,不止祖父,连父亲都有可能落入他们手中。   这般猜度难安,当屋外响起将士的说话声时,伽罗立时打起了精神。   全然陌生的北凉话在屋外响起,想必是来人正与那刀疤男人交涉。不过片刻,门上铜索卸去,那刀疤男人推门而入,用极不熟练的南夏话说道:“出来!”   岳华率先起身,行至门边,迅速扫过门外情形。   伽罗连着被困了数日,陡然瞧见张扬洒进门内的阳光,竟觉暌违已久。   时近黄昏,那阳光是金色的,照得浮尘都格外分明。   院里有风,隐隐送来花香,夹杂几声鸟鸣。汶北的春天来得晚,这时节在淮南早已是群芳落尽,此处却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候,沿墙的一带柳树随风婀娜,投下参差剪影。   她抬手遮住阳光,看到长空如洗,洁云浮动,西山的方向晚霞绚烂。 ☆、68.068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贼人被围困, 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 却没任何反应, 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 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 虽不辨神情, 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 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 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 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 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 伽罗竟未感到害怕, 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 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 待伽罗擦净了, 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未再多言,只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谢珩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谢珩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谢珩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谢珩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彭程,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傅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谢珩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谢珩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谢珩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结?   而彭程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   陈光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陈光闲谈,才知道那日谢珩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陈光的严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彭程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谢珩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谢珩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谢珩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谢珩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69.06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 他不曾为难我。”   谢珩将她瞧了片刻, 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稍稍放心。   旋即, 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 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 学生虽常挂怀, 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 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 不止学问精湛, 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 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 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 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 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首。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70.070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又是西胡人?”   “我看得明白, 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 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 冲散我们的队形, 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 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 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 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 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 “我调数万大军南下, 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 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 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 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 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 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不得不防,若谢珩借着傅伽罗为引子,当真暗中与西胡合谋对付北凉,那可大事不妙。   他阴阴笑了两声,“我也想收手,可太子给的条件,算得上好?”   “原先的数额上,我愿再加两成。”僵持多日后,谢珩终于松口,“王子意下如何?”   鹰佐微怔,盯着谢珩的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露出笑意。   *   三月廿八日,僵持许久的和谈终于结束。   鹰佐率军撤离的当日,谢珩粗略安排了云中城善后的事,留下韩荀在此,便动身回京。   汶北被侵占了十二州城,其中官员或在战事中身亡,或被冲散下落不明,这些时日他已安排人专门往各处查问,待奏报送入京城,皇上自会有所安排。   蒙旭也重归都督之位,率兵镇守在虎阳关。   北地围困暂解,京城之中情势依旧不容乐观,内忧外患之下,谢珩归心似箭。   和谈的事尘埃落定,他对彭程等人也没了耐心,命余下官员在东宫两队侍卫的护送下乘车马回京,他只带了战青和五名亲卫,飞骑出了云中城。   汶水之南,听到北凉撤军的百姓们欢呼不止,先前的沉闷一扫而尽,街市巷陌渐渐恢复了生机。道旁的柳树早已郁郁葱葱,远近山峦黛青连绵,连岫云野风都增了意境。纵然京城中依旧杀机暗藏,谢珩纵马驰过时,依旧浑身松快,马蹄轻疾。   数日之后,进入灵州境内。   此处离汶水已远,毕竟未受战事侵扰,街市间更显热闹。   谢珩未露太子身份,沿途只以行客装束用饭投宿,特意骑马穿灵州城而过,瞧见百姓安居,颇觉欣慰。   出城向南,疾驰将近两个时辰,郊野间水山相绕,农田青葱。起伏叠嶂的山峦之间,有一座碧云峰耸入云霄,陡峭的山势如刀削斧劈。   峰下有处庄院,是灵州前任刺史躬耕田园之处。   谢珩催马驰去,穿过绿树掩映的小道,经过成片的农田花圃,终抵院门前。   繁茂葳蕤的紫藤架下,院门虚掩。   谢珩当先进去,走过松柏环绕的的卵石小径,就见一方太湖石在水间秀绝而立,池边站着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往这边瞧过来。   须花白的老者身穿布衣,手中是修理花枝的大剪刀,旁边杜鸿嘉身姿笔直,窈窕少女则站在他的身侧,双靥含笑,秋波顾盼。   比起在云中城时的愁苦忧虑,她双眉舒展,唇角微翘,鬓边一缕青丝垂落在肩头,耳边红珠如滴,衬着腻白的肌肤,阳光下柔和悦目。玉白对襟半袖下,海棠红的襦裙随风微荡,亭亭立在水边,如在画中。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待伽罗擦净了,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未再多言,只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71.07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而姚谦既然攀附了徐相, 本该春风得意, 站在傅府外出神,又是何意?   杜鸿嘉见她垂不语,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姚谦对不住你, 我瞧得出来。伽罗——姚谦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 从他同窗那里, 我听见了些旧事, 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 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那个被辜负的人,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 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 他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 却叫杜鸿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姚谦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 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 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 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 逗她开心。   出得东宫,杜鸿嘉连衣裳都没换,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便有户部官员6续出来,杜鸿嘉等了片刻,姚谦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姚谦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鸿嘉,愣住了。   杜鸿嘉呲牙,“姚谦。”   “阁下是?”姚谦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杜鸿嘉淡声道:“东宫左副卫率,杜鸿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姚谦自然记得那日杜鸿嘉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杜鸿嘉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姚谦冷着脸进去,就见杜鸿嘉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姚谦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杜鸿嘉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姚谦侧脸。   姚谦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杜鸿嘉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东宫小将本就非姚谦所能消受,加之杜鸿嘉满腔怒气,姚谦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姚谦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杜鸿嘉,“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杜鸿嘉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姚谦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姚谦目中赤红,指着杜鸿嘉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东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杜鸿嘉道。   姚谦却不信,“那人与东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杜鸿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姚谦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姚谦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姚谦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杜鸿嘉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姚谦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杜鸿嘉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谦——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姚谦将杜鸿嘉衣领揪得更紧。   杜鸿嘉挥臂格开,见姚谦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姚谦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   次日,姚谦未能去户部衙署。   谢珩下朝回到东宫,同韩荀商议过要事,又召杜鸿嘉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姚谦是你打的?”回头见杜鸿嘉脸现愕然,便道:“徐相说的。昨日你约姚谦喝酒,回去时姚谦鼻青脸肿。姚谦说是滚落楼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鸿嘉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杜鸿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谢珩淡声。   杜鸿嘉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姚谦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东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姚谦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东宫之势插手六部。”   谢珩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不可擅自借东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东宫属官的告诫。   以杜鸿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傅伽罗?傅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杜鸿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谢珩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鸿嘉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谢珩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杜鸿嘉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岚姑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谢珩以礼相待,杜鸿嘉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旋即向岚姑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岚姑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东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皇上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皇上,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6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东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岚姑的手,“我们回吧。”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72.072   随着宋敬玄一声令下, 第三波数千军士当即再度冲向山岭。   迥异于前两回的奋力冲杀, 这回虽有宋敬玄号令, 带兵的都尉却逡巡不前, 不及前两次奋勇坚决。没了领头的都尉, 士兵固然人多势众, 却也不似前两次势如虎狼。因宋敬玄的万金重赏都是指着谢珩的方向, 且别处山势愈险峻难行, 大半的人都往涌向此处。   如此一来, 冲往别处的兵力不似前两回凶狠, 疲惫的小相岭守军还能应付。   弩车上的箭矢仍旧如雨罩下,存满各处的重石依旧迅猛滚落,奉命进攻的士兵却没半点退缩。谢珩所在的隘口两侧都是悬崖, 高处架设弩车弩机,如雨射落,五步宽的山路上却还是涌满了士兵, 前仆后继。   谢珩、战青和四名近卫浑身为铠甲笼罩, 只露出眼鼻的空隙。   箭矢射来,落在铁甲上钉钉作响,虽难穿透, 却将浑身砸得微微作痛。   淬炼冷厉的长剑锋锐异常,每一剑挥出去,都是皮肉割裂、骨头击碎的咔咔声音。驻守别处的杜鸿嘉、曹典、岳华对敌的压力稍轻, 只令副手镇守, 齐往这边来救, 九人联手,守住最要紧的隘口。左右几十步外,韩林带着副手、蒙钰带着刘铮,各守一处。   刀起血落,箭矢纷飞,重伤的士兵倒地或是滚落,一茬一茬,仿佛永无尽头。   ……   伽罗听见山脚的呼喊时,已然出了住处。   即便曾往云中城议和,她也未见过两军对垒的激战,更不曾见过谢珩这样凶险的拒守。   小相岭上的人几乎全体出动,就连谭氏和岚姑都自告奋勇,到宽敞处,随军医一道,为战事中负伤的侍卫兵士处理伤口。   伽罗的任务是守护韩伯岳,万一谢珩守不住,叫她带着孩子遁入深山,等待救援。   伽罗心里担忧极了,在屋门前焦灼踱步许久,终究没能耐住,将韩伯岳紧紧带在身边,前往临风而建的山中茅亭观战。   这里地势高,三面是断崖,能将盘旋主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巍峨挺拔的峰峦之下,纵横交错的沟壑之中,攻山的士兵仿若蚁群出动,那条只能容一辆马车同行的路上,更是密密匝匝挤满了人。顺着山路往下,黑压压的士兵前赴后继,而山脚的空地上,万余人马列队严整,旌旗飘动。   山风扑面,冷厉如刀,伽罗将目光落在隘口处,看到腾挪砍杀的铁甲身影。   那里是盘旋山路最窄之处,左侧断崖直落,连最矫健的野物也难以攀登,右侧亦是高耸的断崖,上头架设弩机,身后对着小丘般的箭支,源源不断的射出。   即使隔得颇远,伽罗也能从潮水般拥挤的人群里看到谢珩的身影。   平常威仪端贵,翻云覆雨,混入人群,却还是那样渺小。   即便知道谢珩身手出众,有铁甲护身,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担心,生怕那如潮人群里有冷箭趁隙射中谢珩要害——那副沉重的铁甲固然严密,护住周身,眼鼻处却还是留有空隙。况且那样沉重的铠甲,穿着走路尚且费力,要执剑对敌,又得费多少力气?   担忧毫无用处,伽罗不敢闭眼睛,不自觉的合十双手,将从前拜过的佛像菩萨尽数回想一遍,祈求谢珩安然无恙,祈求黄彦博尽快带兵赶来救驾。   手背被风吹得冰冷,掌心密密匝匝的却全是汗水。   伽罗垂手,在风里吹干腻腻的汗,忽觉掌心一热,有只小手牢牢握住了她。   那只手有着迥异于同龄人的力道,令伽罗愈跳愈快的心稍稍一顿。   低头,对上韩伯岳的目光,是令她都意外的镇定。   “傅姐姐害怕他们打上来是不是?”韩伯岳声音尚且稚嫩,却颇坚定,“别怕,伯岳会保护姐姐!你看——”他指着另一条盘旋上山的小路,那里也设了隘口,是韩林带着士兵死守,如铜墙铁壁。   “那是我爹爹。”韩伯岳语气中颇为自豪,“他说过,不管多少人来打,咬着牙关一个一个打回去,总会有赢的时候。那些人虽然凶狠,却都不及爹爹厉害,他会保护我们的。”   真是孩子气,伽罗一笑,握紧他的小手。   另一只袖中,不自觉地将匕握得更紧。   “你爹爹说得对!”她说。   沿着山路层层防线,谢珩保护着她,而她最要紧的是保护韩伯岳。   ……   山下的对战异常激烈,汹涌而来的敌兵像是泄闸的洪水。   谢珩神情冷厉,身上铁甲沉重,手中长剑冰冷。这些都是大夏的兵士,是本该保疆卫国的子民,而他和身后的侍卫、柘林府的守军,都是大夏同袍,本该协力对抗外寇,此刻却不得不刀剑相向。   端拱帝回京继承皇位时,因朝堂大乱,宫廷外未起战事,然而权力相争,到了此时,恶战仍旧不可避免。   每一剑斩下去,都像是有尖锐的刺扎在身上。   然而他必须守住。   谢珩神色冷凝,魁梧冰冷的盔甲横在路中间,浴血如神。   数里之外,黄彦博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令身下骏马疾驰如风。   洛州境内被宋敬玄把持多年,盘根错节,谢珩又是孤军深入,除了最先投诚的韩林,旁人都不敢轻易将赌注押在他的身上。   柘林府地势占利,又有韩林决心相助,谢珩遂选了此处作战。然而除却柘林,周遭的折冲府都是宋敬玄的亲信,哪怕有人心存摇摆,也无一人敢公然相助——宋敬玄严防死守之下,黄彦博为保性命,无法公然携虎符和兵部文书去调兵,派侍卫潜入时,也被对方搪塞以怀疑有诈的借口搪塞回来。而今朝堂式微,局势动荡,他们有恃无恐。   黄彦博无奈,只能绕过宋敬玄的防守,往别处调兵。若不是有徐昂吐露的种种消息为佐证,他都未必能顺利调动兵力来救。   两处折冲府的三千兵力日夜兼程,他带三百骑兵在前,两名中郎将带余下步兵在后,途中冲破数次阻拦,才赶到小相岭,却还是迟了。   峰峦连绵叠嶂,黄彦博远远望过去,能隐约看到小相岭乌压压的人群。   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确切情形,然而那团人群已至山腰,想必第一道防线已然溃败,此刻的谢珩和柘林府守军,已是拼死支撑。   手中铁枪已经握得烫,黄彦博高声呼喝,率三百骑兵抢先攻至。他正当壮年,满腔胆气吼出,如同虎啸,疾驰至宋敬玄的后军,未等对方举矛抵挡,身下骏马腾身而起,越过连排的盾牌,闯入敌阵。   后军安排的都是心存犹疑之人,不及前军整肃善战,阵营霎时骚乱。   黄彦博纵马横冲直撞,迅冲乱队形,三百骑兵紧随其后,仿佛虎入狼群。   他浑厚的声音几乎响彻郊野——   “宋敬玄矫冒虎符谋逆,皇上有旨,归降者恕其无罪,继续谋逆者杀无赦!”   小相岭的凛冽山风中,伽罗和谢珩纵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却都看到了宋敬玄后军的骚乱。数万军士的拼命强压之下,黄彦博的到来仿佛皲裂土地上最及时的雨水,纵不能淋泽万物,却叫人看到希望。   伽罗悬着的心微微一松,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珩精神大振,口中怒吼,挑翻数名敌兵。   山脚下的动静也渐渐传来,那三百骑兵冲突呼喝,极远处还有近三千步兵的高声呐喊越传越近。攻山的士兵们纷纷回望后方,便见宋敬玄的后军如泥沙溃散,被冲得溃不成军——最后压阵的那位都尉虽也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被逼上了贼船,却时刻在观望,犹豫不决。   前两波攻袭被击退时,他已觉出谢珩守军的强硬,待黄彦博率军来援,霎时没了斗志。   今日攻山,他还未被调一兵一卒,当机立断,说他是被宋敬玄蒙蔽,命部下缴械投降。   黄彦博从他让出的空隙中继续往里冲,那位都尉听得远处援兵呼喊,当即命部下倒戈,围剿宋敬玄。这边的骚乱尽数被山腰的兵士看在眼里,那些人固然是被将领和宋敬玄的重伤驱使,然而看前面的人一波波带血倒下,焉能不胆寒?   而今形势突变,宋敬玄后军易乱,士气霎时低落。   谢珩布下的守军却立时反攻,将攻山的兵士打得节节败退,终至退散遁逃。   防守的压力一松,谢珩命蒙钰、战青、杜鸿嘉等人反攻,他却令侍卫牵马过来,带了韩林和蒙香君,由侍卫在前开道,纵马直冲宋敬玄所在的中军——此次殊死一搏,谢珩想要的不止是宋敬玄的军权,还有宋敬玄本人。   倘若将宋敬玄押回京城,对于徐公望而言,将是致命的打击!   苦战之下的满身劳累早已消失无踪,谢珩重甲在身,不惧怕箭矢,当即如猛虎下山,带人杀向中军。   宋敬玄措手不及。   他知道谢珩可能会调动别处兵力来援救,故而沿途设伏,欲将对方拦在途中。而他急着率兵围山,也是打算趁援兵未到,一鼓作气拿下谢珩。谁知道黄彦博会及时来援救?   更可恨的是,后军倒戈,大损士气。   然而战事已起,所有的后路都已斩断,他或是拼死支撑,斩杀谢珩后再揽大权,或是败逃溃散,另谋生路——然而以谢珩的心机手腕,能在他的地盘策反韩林、捉走徐昂,心机手腕着实骇人。   他纵然今日能逃走,也走不出谢珩的天罗地网。   倒不如背水一战,你死我亡,全凭天意!   宋敬玄胸中腾起些豪气,当即拔出佩剑,高声道:“杀过去!”   前军经过几番冲杀,半数伤亡,剩下的人既然已对谢珩出手,便无推卸投诚的机会,当即高声呼喝,仗着人多势众冲杀过去。   ……   高耸绵延的小相岭下,是广袤原野和起伏丘陵。   谢珩一路俯冲而下,如鹰入兔群,无人敢直撄锋芒,纷纷退散。一行十余骑势如虎狼,同蒙钰等人率领的守军攻袭而下,离宋敬玄愈来愈近。   对方数名都尉涌过来拦截,厮杀混战中,迅向宋敬玄逼近。   蒙香君盔甲在身,右手是防身杀敌的长剑,左臂挽着那把桑木弓,背后是装满铁箭的箭筒。   论臂力,她不及谢珩及诸位将领,但要论射箭的准头,她却是出类拔萃,甚至连谢珩都赞赏有加——哪怕是迅奔跑的虎豹猎物,只要是她臂力所及之处,蒙香君射向左眼,就绝不会落在右眼。   中军迅被冲出缺口,宋敬玄麾下最得力的五名都尉,三人在攻山时重伤溃退,两人被谢珩斩落马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两万人马溃散四逃,宋敬玄身边部将冷落。   方才的些微豪气被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意浇灭,宋敬玄坐于马背,终于觉出惊恐。   回溯越过这几年的位高权重,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没落伯府中的纨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策马逃遁,因他身手平平,人心已散,旁边只有最可信的四名死士保护,遂选了士兵们为盾,挑个谢珩不易追来的方向,纵马奔逃。他比不得谢珩、黄彦博等常年习武强身的人,穿不动沉重的铁甲防身,后背虽有铜镜,空隙却也不少。   谢珩和蒙香君在侍卫护持之下策马紧随,如虎气势之下,几乎无需多挥剑,便震慑得对方让出条路。   挽弓搭箭,铁箭疾射,却在金戈交鸣中飞向别处。   谢珩臂力甚强,铁铸的箭矢如携风雷,但凡射中宋敬玄,便能叫他栽倒马下。然而那四名死士却忠心护持,出众的身手配着敏锐的防御,甚难攻破。   前后两拨人马疾驰,谢珩因人手有限,未能拨出半个兵卒在前路设伏,只能急追不舍。   蒙香君最初的箭矢也被逐个击飞,怒从心起,当即道:“殿下,我连射四箭,烦劳你掩护!”说罢,取四支铁箭在手,夹在四指之间。   谢珩会意,双腿夹着马腹,弯弓如满月,见蒙香君已备好,当即疾射而出。   蒙香君的箭矢紧随其后,连珠般射出去,每一支目标各异,跨幅极大。   谢珩从来都是一箭即中,没练过连射两箭的手法,只能再从箭筒中取箭,疾射掩护。   六箭几乎是同时射来,却各有所取,谢珩攻袭背心要害,蒙香君的四支箭,却各去后脑、背心和左右腿的要害,疾驰中防不胜防。才避开这四箭,后头四箭再度射来,混着谢珩铁矛般强劲的铁箭,挟带风雷。   死士们防护不及,被蒙香君的箭矢透隙而过,深深没入宋敬玄后心。   如是四五回,宋敬玄背心已中两箭,腿上要害亦被射中,摇摇欲坠。   死士中两人已被蒙香君的飞箭连射除去,门户大开。   谢珩愈追愈近,全力弯弓,铁箭蓄满力道,破空而出,稳稳扎在宋敬玄的后心微偏处。   肥硕的身影被箭势冲得俯身前扑,跌落马背,溅起满地黄尘。   回身来救的死士被侍卫斩杀,谢珩勒马过去时,便见宋敬玄满腿是血,在地上痛苦抽搐,幸未毙命。他神情冷肃,铁甲上沾了斑驳血迹,如同杀神,剑尖直指宋敬玄咽喉,厉声道:“拿下!” ☆、73.07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已经入夜, 屋里却稍觉闷热, 伽罗浴后浑身舒暖, 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 都是上等的客房, 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 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 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 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 “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 东宫根基不稳, 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 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 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 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 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永安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徐相弄权,与谢珩父子也有旧怨,这会儿必定盼着太上皇能安然归来。   那么这位彭程跟谢珩必定也所谋不同。   难怪韩荀打断得那样及时。   伽罗靠着厢壁,闭眼养神。他们都各有所图,她该怎样打算呢?   于私,她当然盼望祖父和永安帝能被放回,或许还能保住侯府尊荣,外祖父家也不必被谢珩父子寻仇。可论公,永安帝虽擅诡谋得了帝位,作为皇帝却十分失职,贪图享乐不理政事,放任徐相弄权、右相居其位而不谋其政,朝中党派互争,国力衰颓,这回更是误信人言,以至虎阳关溃败。   这般情势下,谢珩父子主政,或许还能力挽狂澜。   可话说回来,这回伽罗迫切跟着北上是为了打探父亲的消息。凭她当然做不到这件事,若要借助旁人,谢珩和彭程谁会愿意帮她?   *   越往北走,情势越紧张。   虎阳关大败的消息早已传遍,百姓恐慌之余,藏于山林的匪类却猖獗起来。官府紧防着北凉渡水南下,自然没空管他们,于是路途更不安宁。这日夜宿临阳城的驿站中,众位随行官员才稍稍松了口气。   临阳城占地不多,驿站的规模也有限,上等客房给了谢珩及官员们,余下的人都被安置在后面的阁楼。   偏巧伽罗来了葵水,途中颠簸,难受得要命。   进了驿站,她也没胃口吃饭,喝了岚姑找来的姜汤,随便垫垫肚子,寻个手炉抱着,早早就睡下了。   正自睡得沉,忽听房中有动静,她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朦胧中只见有个黑影俯身靠近,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嘴。伽罗尚未来得及惊呼,口中便被塞了一团软布,旋即那人扯起伽罗,取个布袋套在她头上。   伽罗下意识去摸压在枕头底下的匕,那人却出手奇快,迅将伽罗两只手腕收在掌中,拿细绳子飞捆住,而后将她扛在肩头,跳出窗外。   变故来得太快,伽罗甚至没看到陪她睡在对面床榻的岚姑,就已被夜风侵遍身体。   北地的春夜依旧寒凉。   那人飞的奔跑腾挪,还不忘胡乱捆住伽罗的双脚。   夜风扫在肌肤,冰凉入骨。伽罗被那人制住动弹不得,惊恐之下又被冷风侵袭,微微战栗起来。好在那人轻敌,虽捆了她的手腕,却未做死结,伽罗挣扎之中用五指试着拨弄绳索,渐渐将其解松,而后摸向腕间的手钏。   那是外祖母特地请当地匠人做的,串了五粒珊瑚,另一半却是珊瑚金制的,约有一寸半长,外头雕刻精致花纹,里头却藏了枚细针。珊瑚金世所罕见,若是制成兵刃,能够削铁如泥,这细针自然锐利非常。   外祖母极擅医术,曾教伽罗认穴,当日制作此物,便是想着伽罗若遇恶人,能出其不意的寻机自救。   谁知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伽罗将细针握在手中,极力辨认周遭动静。   匆匆奔跑中,弓箭破空之声紧随而来,旋即便是陈光的怒喝,厉斥那贼人当束手就擒。贼人自然不听,口中打个呼哨,似在呼朋引伴。   伽罗微惊,生怕他叫来援手,听得陈光声音渐近,一咬牙,认准贼人腰间要穴,狠狠刺进去。打磨锋锐的珊瑚金轻易刺破衣衫皮肉,深深没入穴位,那贼人没料到伽罗竟会突然出手,剧痛之下,手臂不由松了。   身上束缚一松,伽罗当即咬牙用力向外一翻,重重摔在地上。   荒郊野外,遍地乱石。   伽罗跌落在地,只觉身上被膈得疼,她也顾不得呼痛,一把扯去头上的布袋,但见月明星稀,远近树影参差。   陈光疾追而来,身后还带了不少侍卫。   那贼人被追赶,不敢再停留来捉伽罗,加之腰间穴位被刺,难免影响步伐,片刻就被陈光和众侍卫赶上,围在中间。   险情解去,伽罗这才觉出小腹难受。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竭力让小腹暖和些。   谢珩赶来的时候,就见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夜风中身影单薄。   他回这北上格外谨慎,对于鹰佐指名索要的伽罗更是留神,听侍卫禀报说伽罗被掳走后便立时赶来。远远见她无缘无故从贼人肩上滚落逃脱,颇为诧异,走近时,但见她脸色惨白,只穿了中衣瑟瑟抖,秀美的双眉微蹙,全然忍耐之态。   皓月银辉洒在她眼中,明眸中若有雾气渐浓,她瞧着他,泫然欲泣,甚是可怜。   谢珩脚步一顿,收回目光。   旋即,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扔向伽罗,将她满头满脑的罩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令人伤心。她埋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74.074   大战过后, 直至傍晚时分,上下事情才算是勉强打理清楚。   除了谢珩之外,战青、杜鸿嘉、蒙钰等人也都负伤, 好在没有大碍, 各自休养。黄彦博虽赶路疲累, 却因纵马冲突时阻碍甚少,倒没受重伤,奉谢珩之命将战场清了,带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柘林府的士兵死了近三百人, 谢珩下令重金抚恤, 余下的各自负伤, 安置在各处观里过夜。都尉韩林身先士卒, 从宋敬玄的第一波攻袭起, 便带了少数兵马守在要紧隘口,几波攻袭过去,负伤颇重。因他对宋敬玄深恨, 即便身负重伤, 亦自骑马追袭宋敬玄,却被对方暗箭所伤, 昏迷不醒。   韩伯岳守在他身旁不肯离去, 眼睁睁看着军医剪开满布血迹的衣裳, 清理过狰狞伤口后敷药包扎,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却强撑着不肯哭。   直到入夜时伽罗再去探望时, 才揪着伽罗衣襟,小声道:“傅姐姐,爹爹会醒来吧?”   “殿下请了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伽罗握住他小手,察觉他微微颤抖。   虽说在柘林府盘恒多日,伽罗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林真面目。他的故事伽罗听谢珩提过,身手才敢都强悍过人,只因得罪了宋敬玄,被宋敬玄会同南衙联手压着,这些年守着柘林都尉的位子未能提拔半分,平常还被宋敬玄安插的人手架空,日子十分难熬。   这回谢珩在洛州谋事,最先盯上的也是韩林,派杜鸿嘉协助除了那些碍事之人,重掌兵权,今日铜墙铁壁般死守,骁勇之极。   而当年韩林之所以得罪宋敬玄,似乎还是跟韩伯岳那位逝世的娘亲有关。其中隐情谢珩未提起,伽罗只知道韩伯岳三岁时失了慈母,彼时宋敬玄初至洛州,因那件事,硬生生将原本欲提拔入京的韩林压在柘林,一晃就是四年。   韩伯岳在军营长大,受其父影响,颇有胆气,亦将其父视为天底下最骁勇的英雄。今日两军对垒时他还信心满满,此刻瞧着满身细纱,昏迷不醒的韩林,焉能不怕?   伽罗瞧着心疼,将他领出去,哄着吃了些饭,往韩林那儿又瞧了片刻,直至韩伯岳撑不住,才同谭氏一道,哄着他睡下去。   次日起来匆匆前往韩林的屋舍,那位仍是昏迷。   据莫先生说,韩林凌晨时曾醒来过一次,喝了两口水,意识却不慎清醒。   今晨谢珩已同黄彦博一道来探视过,各自忧心,请莫先生务必将他救活。一场激战后死伤惨重,柘林府伤亡的军士名单昨晚已连夜列了出来,谢珩交于战青,飞马递回兵部,提早安排抚恤重赏事宜。   待晌午时,军士们重新列队,由谢珩带领,启程返回雍城。   柘林府重伤的将士就近回营休养,只是韩林病重,谢珩单独安排辆厚软舒适的马车,带回雍城,方便照料。   *   队伍缓缓回到雍城,已是当日傍晚。   宋敬玄率兵出征时,李凤麟忧心忡忡,听得小相岭战胜的消息传来,当即喜不自胜,虽没再折腾阖城官员,却带了两名副手,亲自骑马在城门口迎接。往来的百姓未受半点驱逐,出入如常,见这位父母官亲自迎候,颇为好奇,不自觉的驻足观看,只是毕竟惧怕官府威仪,躲得远远的。   临近腊月,天气已十分寒冷。   李凤麟一介文官,不似武将骁勇耐寒,却只穿了深红官服,姿态端正恭敬。身子在寒风里冻得瑟瑟抖,那张方正的脸上却满是由衷的笑意,见得谢珩率军走近,忙翻身下马,快步过去,同副手跪地道贺道:“宋敬玄谋逆犯上、仗着权势作威作福,罪行罄竹难书。恭贺殿下剿平逆贼,捉获宋敬玄,微臣代洛州万千百姓,谢殿下大恩!”   他的声音高昂,顿挫有力,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城门口不知何时聚了许多百姓远远围观,听李凤麟说昔日威风得意的宋敬玄被捉,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惊讶欢喜皆有之。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囚车中瑟瑟关押的宋敬玄和徐昂,群情激愤,指指点点,旋即口口相传,深感太子英明恩德。   宋敬玄在洛州当了数年都督,不止贪权敛财,更是仗势欺人,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当地官员也是敢怒不敢言,满肚子怨恨。徐昂比之更甚,洛州内外的数处宅邸金碧辉煌,强占民女,霸凌人.妻不说,府中那十几位妾侍更是仗势欺人,其兄弟子侄横行霸道的事,数不胜数。   而今那两人穿着单薄囚衣锁在囚车中,太子殿下亲自羁押,李凤麟亲口定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将摊贩上的青菜丢过去,怒骂宋敬玄。   谢珩立马回身,瞟了一眼,并未作声。   战青会意,朝押车的侍卫递个眼色,各自避开,也未阻拦。   越来越多的杂物砸向宋敬玄和徐昂,人群中有人颇富,被欺压许久后难得能出恶气,当即将近处数个摊贩的果蔬杂物买下,分给群情涌动的百姓,怒骂斥责,含恨打砸。   这般动静引得更多人驻足,纷纷打探传递,将宋敬玄和徐昂谋逆被捉的事迅传开——先前宋敬玄大军过处所散播太子被韩林挟持,他奉命救驾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人皆道其居心险恶、以下犯上,罪有应得。   谢珩不疾不徐,命人扶起李凤麟,当众夸赞两句,才叫他上马同行。   待谢珩在黄彦博等猛将的拱卫下徐徐入城时,两侧百姓满腔仇恨均得倾泄,齐齐跪地叩,口呼皇上万岁,太子圣明。   而囚车内宋敬玄和徐昂惨不忍睹,身上重伤被粗粗救治后不至于危及性命,经这番百姓泄愤,格外狼狈。   入城之后,城内消息亦迅传开,道旁百姓见得这幅模样,直呼活该。   ……   这般缓缓入城,到得白鹿馆外,夜幕已然降临。   李凤麟已然备了庆功宴席及犒赏军士之物,谢珩并未推辞,不止邀了随行众将和柘林府及黄彦博所调府兵的长史、司马等人,连同军伍中格外骁勇的士兵也一道邀请,于衙署旁的敞厅中欢庆,特令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宴至一半,他以臂伤作痛为由离席,留下黄彦博和李凤麟主持局面。   他在战青的陪同下走出很远,还能听到军士的欢喝声,甚至衙署之外,有百姓点燃烟花,为今日传遍全城的喜讯庆贺。   这般局面当然是谢珩盼望的,可心里却还是有无形的重石压着,令他难露笑意。   快步回到白鹿馆,重伤昏迷的韩林就安排在紫荆阁附近的剑南台里。   谢珩过去时,屋舍里灯火通明,稍作休整的侍卫已按着战青的安排往各处轮流值守。曹典、杜鸿嘉及蒙钰兄妹皆按照谢珩的安排,往厅中赴宴,此刻唯有刘铮带了两名侍卫,连同莫先生一道,守在韩林跟前。   门口侍卫躬身行礼,里头刘铮听得动静,亦起身相迎。   谢珩快步走进去,扫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韩林,随即看到床榻旁那个小小的身影,失群的孤雁般趴在床边。   韩伯岳满心都在韩林身上,听见刘铮等人问候的声音,才察觉动静,回身看到谢珩。   他脸蛋上还挂着一滴泪,却还是噌地站起身,如韩林教过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幼童的身影在刘铮等人的衬托下格外单薄,身份倔强却半分不减。   谢珩盯着他,上前伸手搀起,看到孩子眼底下的乌青。   这个年纪的孩童正是活蹦乱跳、人嫌狗憎的时候,韩伯岳比旁的孩子更强健些,原本不该有这幅样子。   谢珩皱眉,往韩林脸上瞧了瞧,方毅的脸上血色苍白,气息都颇微弱。   “莫先生。”他叫韩伯岳坐入椅中,回身问道:“能救吗?”   “老夫已竭尽全力。”莫先生纵有神医之称,却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诸般手段用尽,却难以挽回韩林重伤之下的虚弱。   他不愿当着韩伯岳的面细说诸般伤情,便同谢珩拐入内室,将先前未及详细禀明的事说了,最末叹道:“我已问过军士,韩将军在小相岭上时就受伤极重,后来追击宋敬玄和他的副手,拼尽全力拉弓射箭,等射中了那位副手,他已是强弩之末,摔下马背。原本就有骨头断裂,那一摔之后刺入腑脏,怕是……回天乏术。”   谢珩眉目陡沉,“莫先生也没有办法吗?”   “若是旁的病症,老夫用尽本事,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他脏腑已损,还请殿下恕罪。”   莫先生叹了口气,扫向外间,低声道:“那孩子早起就过来守着,寸步不离,若不是傅姑娘过来哄着,连晚饭也不吃。若能有办法,焉有不救之理?”   谢珩垂目,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半晌,道了声“先生辛苦”,同至外间。   韩伯岳已经回到了韩林榻旁,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谢珩,想问父亲伤情,却又不敢。   谢珩坐至榻旁,瞧会儿韩林,又瞧会儿韩伯岳,最终沉默起身。   *   次日韩林依旧昏睡不醒,中间咳了几回血,浓稠乌黑,脸色苍白。   韩伯岳连夜守在旁边,谁劝都不肯走,韩林那稍有动静,便凑过去细看。然而伤情恶化,令人失望,莫先生能解百毒,能治诸般外伤,却无法破开膛腹,将刺在脏腑的碎骨取出。韩伯岳瞧着榻上越来越虚弱憔悴的父亲,隐约明白这重伤背后的含义。   原本皮猴般没片刻安静的孩子,这一晚却死握着拳头不吭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悄悄的埋头在韩林锦被上,无声抹去。   后来终究没忍耐住,趴在韩林身边,握着韩林的手,口中溢出破碎的哭泣声。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落在韩林手背。   床榻上昏睡的人似有察觉,手指动了动,却还是了无生气。   韩伯岳哭得越凶了,一声声强压伤心恐惧的“爹爹”哭出来,令素来刚硬的刘铮都红了眼眶。然而韩伯岳倔强,死守在榻旁不肯挪动,刘铮只能陪坐在旁边,束手无策。   至黎明时,床榻上的韩林仿佛回光返照,勉力睁开眼睛。   刘铮当即命侍卫按照谢珩的吩咐,去紫荆阁扣门,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谢珩便起身赶过来,带着深冬早晨的冷冽清寒。   莫先生昨晚撑不住眯了两个时辰,此刻也已赶到榻前。   韩林躺在榻上,目光涣散,早已不是初见时精光奕奕、龙精虎猛的汉子。连日昏睡,伤情渐重,他几乎连米汤都没喝几口,此刻眼窝深陷,脸色灰败,眉头紧皱,显然是疼痛已极。   谢珩越众上前,坐在榻旁的矮凳上,叫了声“韩将军”。   韩林喉结动了动,握着韩伯岳的小手,胳膊挪了挪。   谢珩会意,伸手将韩伯岳握住,肃然道:“将军放心,我必定好生照顾伯岳!”   “谢……”韩林提气张口,随同话语出口的,却是血迹。   韩伯岳强忍着呜咽,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将谢珩牢牢扣住。   韩林唇角微动,像是在笑,断续道:“听……话……”   韩伯岳呜呜地应着,抬起袖子擦泪,两只眼睛通红,只呜咽道:“爹爹,你快好起来。伯岳听话,再也不顽皮捣蛋,惹爹爹生气!呜……”   “男子……汉……”韩林说得甚是艰难,素来刚毅的脸上,稍露温柔,旋即又道:“姑……姑……”   “伯岳会听姑姑的话!”韩伯岳忙不迭的点头,“爹爹你快好起来。”   韩林扯了扯嘴角,望着韩伯岳,眼中有泪珠滑下,缓缓渗入枕中。   “宋……”他又勉力想说,喉头却被污血堵着,不出声音。   莫先生忙上前帮忙,谢珩端坐榻旁,沉声道:“宋敬玄和他的爪牙,必定依律法严惩,韩将军昔日的仇,我必定会报!伯岳在我身旁,你尽可放心。”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坚决。   在来洛州之前,谢珩就选中了韩林,不止为附近地势和韩林的性情,还为韩林对宋敬玄的仇恨——   当年宋敬玄初至洛州时,韩林已是柘林府都尉,为方便照顾家人,将妻子和三岁的孩子、连同十二岁的幼妹都安置在雍城。   谁知随宋敬玄赴任的那位司马色胆包天、行径恶劣,瞧着韩夫人容貌娇艳,竟在酒后命人将韩夫人劫来,欲图用强。韩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不会半点拳脚功夫,被司马逼在屋中,誓死不从,争执中拿铜壶砸伤司马,司马大怒,酒醉之下,也抢了铜壶砸她,欲令她放弃抵抗。然而韩夫人质弱,被他砸伤,没过片刻便一命呜呼。   韩林得知此事,震怒欲狂,去找那司马讨还人命时,被宋敬玄仗势压住。   为堵口舌议论,宋敬玄另寻了许多娇娘给韩林,都被韩林拒之门外。   从雍城、洛州到京城,韩林试了许多法子,要为亡妻讨还公道,却都被宋敬玄死死压着。韩林怕旧事重演,将妹妹送到舅家养着,这几年中,只留儿子在身旁,亲自教导抚养。   这回韩林拼死相助谢珩,不止是为公道大义,也是想为亡妻报仇,手刃仇敌。   是以宋敬玄大军被冲乱,无力攻山时,韩林便拖着满身伤痕,骑马闯入敌阵,疾追那位司马报仇。   蓄满刚硬仇恨的铁箭令那司马当即身亡,韩林却也重伤倒地,还被近处惊慌的马踩到腹部。后虽被部下及时救回,却也重伤昏迷了过去。   此刻听得谢珩承诺,韩林目露感激,又将目光落到韩伯岳身上。   那是谢珩在这位刚硬铁汉身上从未见过的目光,温柔、担忧、不舍、愧疚……种种交杂,如猛虎舐犊。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唇边溢出愈来愈多的污血,最终似是叹息了一声,委顿下去。   韩伯岳紧握的手指已在谢珩手背掐出血迹,在谢珩伸手抚平韩林眼皮的一瞬,再也忍耐不住,扑在榻上大声哭起来,声声哭喊,哀恸欲绝。   谢珩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微微泛红。 ☆、75.07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 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 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翻身起来, 口中唿哨, 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 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 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 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 岳华身手出众, 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 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好在东宫藏书极丰,弘文馆内聚集众多名儒学士,几代藏书积攒下来,包罗万象。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逐页翻查极为缓慢,因心里着急,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岚姑见她这般夙兴夜寐,熬得眼睛都红了,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时常为伽罗解乏,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便寻了个垫子坐着,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任由岚姑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岚姑那日昭文殿中的事,诧异之余,难免好奇旧事。   待岚姑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皇上结仇,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不知内情,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岚姑,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岚姑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徐相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徐相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岚姑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岚姑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徐相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鹰佐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岚姑。”伽罗翻身坐起,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笑意盈盈,“这回能从鹰佐手中逃脱,全仗太子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负。”   “那我去搬书。”岚姑亦含笑起身。   伽罗喝茶润喉,依旧投身书堆。   *   数日苦熬后,伽罗虽未能查明来处,却终于从一部残卷找到了线索——   那套书年头甚久,虽拿上等书装着,里头却破损甚多。书里专讲各处传说,纵贯数百年,横贯南北东西,收得甚是齐全。内中有幅凤凰栖梧桐的图画,其中凤凰与伽罗锁上的全无二致。   只是书籍残破,右下角多被蠹虫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难以追溯。   伽罗对着残页苦思,猛然想起幼时仿佛在京外一处寺庙见过此图,当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搁,丢下书卷,即往昭文殿去。   时维五月,太阳升起不过两竿高,暖和而明亮。鸟雀于绿枝间蹄鸣,柳荫下的风都似带了清香。伽罗很久没这样高兴过,脚步轻快,途中碰见杜鸿嘉,得知谢珩已下朝回了东宫,更是欢欣。   游廊交错,殿宇参差,她拎起裙角步下台阶,正想拐进洞门走近路,却听脚步渐近。   她抬头望过去,便见两名宫人引路,后头的少女满身绫罗,在大群宫人的拱卫下行来。   伽罗扫见那少女面容时微惊,忙后退两步,垂避让在侧。   少女渐近,似在与人说话。   “……有姜姐姐陪伴,贵妃和我当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这事过去,我便请贵妃安排,邀姜姐姐一同射猎。咦——”她的锦绣珠鞋忽然停在洞门口,旋即道:“这人不是东宫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   伽罗心中微跳,屈膝行礼,便见那双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宫缎襦裙,材质出众,绣工精绝,腰间所配均是宫外难寻的宝贝。能在宫人的簇拥下这般肆意行走于东宫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谢珩的妹妹谢英娥,如今的安乐公主了。   伽罗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行礼道:“民女拜见公主。”   “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傅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是太子殿下召民女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祖父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谢珩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谢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76.076   李凤麟设这场宴席, 是为践行。   洛州、灵州、宿州都督之位由郡王遥领, 分布各处的折冲府整治过后,由端拱帝亲自挑选, 擢拔了可靠之人,其中军务由十二卫亲自过问, 余下事宜, 交由李凤麟暂时代为打理。于李凤麟而言,这自然是意料之外的喜讯,做事也更为勤谨。按着端拱帝圣旨,明日将携长史往各处巡查,以半月为期。   局势暂时安定,谢珩是太子, 不可离京太久,黄彦博居左武卫大将军之职,这当口也被端拱帝委以重任,蒙钰在虎阳关也有守卫之责, 数日之内需奉命返程。李凤麟怕赶不上践行,今晚特意设宴,遍邀谢珩及身旁几位得力助手,由夫人姜氏陪着岳华和蒙香君。   唯有伽罗身份特殊,虽受谢珩照拂,却没名分在身。姜氏为免唐突, 并未当面跟伽罗提及, 只同谢珩提起, 是否赴宴,全凭谢珩裁断——这多少也是试探的意思。   待伽罗随谢珩过去,众人均已聚齐,姜氏安排的女管事瞧见伽罗,当即迎接,避过正厅中的粗豪男子,从偏厅进了暖阁。   岳华和蒙香君均已入席,瞧见伽罗,岳华心领神会,蒙香君但笑不语。   这宴席全为践行而设,没了宋敬玄等人作祟,谢珩端坐正中,李凤麟和黄彦博左右陪同,底下都是谢珩亲信和李凤麟治下忠心事君的官员,气氛融洽。   先前征战杀伐的沉闷气息一扫而尽,李凤麟专拿屏风隔出一角,请乐人助兴。曲子也是由擅音律的姜氏挑选,舍了诸般靡靡之音,于清正琴声中带些许铿锵韵律,如云破月来,雾散雨霁,令人心怀畅然。   伽罗于暖阁中听着,稍露笑意。   在座都是熟识之人,外头男人们推杯换盏,暖阁中姜氏也备了梅子、桃花、石榴、葡萄四样果子酒,玉液琼浆,甘甜可口。   蒙香君长于边塞,好爽中带些娇憨,不止伽罗投缘,岳华也颇喜欢。   就着精致菜色小酌几杯,郁气尽扫。   至宴散时,伽罗酒意微醺,蒙香君开怀喝得半醉,被侍女扶到内间歇息。   岳华固然喝了不少,眼神却依旧清明,未露醉态——似她这等侍卫身份,随同在外时都会拿捏分寸,甚少喝多。   外头官员渐渐散去,只留谢珩、李凤麟、黄彦博三人在内室密谈,小半个时辰后黄彦博也告辞,就只剩下谢珩和李凤麟。待他俩谈罢,已是亥时将尽。   冬日夜长,此时空中堆云甚浓,苍穹如墨。   厅前的灯笼已燃至尽头,昏暗光芒照映廊下,于夜风中微晃。   宴席的觥筹交错、雅乐热闹尽皆归于寂静,见谢珩步入暖阁,伽罗亦站起身来,看到谢珩颇带酒意,双目深邃炯明。她向谢珩行礼,旋即多谢姜氏今夜款待照拂,接了岳华递过来的狐裘,系好丝带,戴上保暖帽兜。   姜氏颇为担心,“夜深风重,傅姑娘身子弱,怕会受寒。不如同蒙姑娘一道歇下,明日再回白鹿馆?”   “无妨。”谢珩摆手,代为作答,“外面备了马车。”   他既话,姜氏不好阻拦,遂亲自扶着伽罗出门。   厅前宽敞,车马在甬道旁齐备静候,前后两辆。   伽罗微醺中脸颊热,被扑面而来的夜风侵袭,顿觉一丝凉意。好在那件大氅厚实,帽兜遮住头,倒不至于受寒。她侧身避开风刃,同姜氏道谢告辞后,便往后面那辆行去,还没走两步,却被谢珩轻轻按住肩膀。   “我有话同你说。”谢珩低声说罢,回头召来岳华,叫她乘后面那辆车回去,却令伽罗与他同乘。   这安排当然突兀,好在厅前唯有谢珩亲信和李凤麟夫妇,众人只作不见,神色如常。   伽罗未及多想,被谢珩握着手臂,轻轻一送,便到了车前。   旁边仆妇已掀起车帘静候,谢珩肩宽腰瘦,那袭大氅垂落,轻易将伽罗护在身前,隔断众人视线。他左臂的伤尚未恢复,右臂却是如常强健,箍着伽罗的腰微微一抬,便令伽罗双脚悬空,连车底下小矮凳也无需踩,径直屈腿进了车厢。   谢珩随之入内,扯下车帘。   外头夜深灯暗,深冬里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漏半点光亮,整个车厢中漆黑一团。   伽罗还没摸到里头的坐凳,便被谢珩猛然抱住,往后一拉,重重撞进他怀里。   他满身酒气,手臂仿佛铁箍似的,单手将她紧紧扣在胸前,不一语。隔着层层衣裳,伽罗贴在他胸膛前,听到里头擂鼓似的心跳。马车已缓缓驶出,外头李凤麟众人恭送的声音远去,伽罗安安静静在他怀里伏着,半晌没见谢珩有动静。   落在后背的那只手却渐渐游移向上,落在她的脸颊,轻轻摩挲,轻重起伏如同心绪涌动。   “殿下?”伽罗撑着他的腿,稍稍坐直身子。   回答她的是谢珩并不平稳的呼吸,伴随愈来愈紧的怀抱。   即便身周黑暗,伽罗还是尝试仰头,想瞧瞧谢珩的神情。谢珩却扣得更紧,将下颚抵在她髻间,低声道:“别动,让我抱着。”醉后声音不似平常清朗,带着种仿佛强自压抑般的情绪,落进伽罗耳中。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是为了我父亲的事吗?”   谢珩没作声,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虽说已预想过今日之事,然而真的亲眼看到傅良绍,想到他将是岳丈时,谢珩心中依旧五味杂陈。酒入肠中,纷乱头绪涌入脑海,叫人头昏脑涨,唯有抱着她的时候,那些叫嚣的念头才渐渐退散,心里空悬的某处,也渐渐安定。   他要娶的是伽罗,旁的所有人,都在其次。   ……   白鹿馆内,谭氏和傅良绍对坐在桌旁,桌上蜡泪层层堆叠,几乎燃到尽头。   满室烛光里,谭氏神态慈和,傅良绍皱眉沉默。   “事情始末,就是如此。”谭氏将那几乎见底的茶壶提起,给傅良绍斟了一杯,又将面前茶杯斟满,“起初我也不信,觉得太子善待伽罗,或许是为那枚长命锁,后来才知殿下胸襟,并非我所预想的那般狭隘。他对伽罗的好,我也看在眼中,当日答允从鹰佐手中救你,恐怕还是看着伽罗的情分居多。这回千里迢迢从洛州赶来,虽不全然是为伽罗,但他的心意,却明白无误。而伽罗虽有许多顾忌,却也有意随他回京。”   傅良绍依旧沉默,烛光下的脸半明半暗。   关乎伽罗的身世,南风早年曾跟他提过,但谢珩的所作所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年惠王妃被刺,固然非他所愿,却也是既成事实,即便他曾为此与傅老太爷争执,也于事无补。傅家跟端拱帝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后来淮南高家的作为,傅良绍也有耳闻。是以最初听说伽罗在谢珩手中,又是谢珩安排救他时,傅良绍已认定,这些出乎意料的作为,必定是跟长命锁有关。   在虎阳关养伤时,傅良绍固然感激谢珩救命之恩,却也筹划过,倘若谢珩收留伽罗是图谋那枚长命锁,在感念恩情之外,他当如何妥善应对。   然而此刻,谭氏却将他诸般揣测筹划尽数推翻。   谢珩喜欢伽罗吗?   是何时开始?又有几分?倘若谢珩是从北上议和途中起意,按谭氏所言,从八月里谢珩表露情意算来,也不过短短六个月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能够令谢珩放下旧日仇怨,不惜违背端拱帝的圣意、舍弃与世家联姻稳固朝纲的诸般好处,执意求娶伽罗?   傅良绍当然知道,女儿生得娇美,性情又好,令人一见倾心并不意外。   但那是谢珩。   经历诸多挫折后,同端拱帝合力扭转颓势,返回帝京入主东宫的谢珩。   他身居东宫之位,甘愿背负骂名去议和,又以不算太多的银钱,在劣势之下逼退鹰佐,这份心性胆气,就令人敬佩。更勿论千里之外石羊城中的安排筹谋,京城中对徐公望的步步紧逼,那位的悍勇铁腕,哪怕只是听谭氏口述,也令傅良绍敬重。   这样一位皇太子,显然不是色蒙心窍,鲁莽行事之人。   那样短的时间就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关乎女儿终身大事,傅良绍思来想去,终究不敢深信。   但女儿的心意,却不能不顾及。   傅良绍对烛沉吟半晌,才缓声道:“倘若太子是真心求娶,伽罗也有意于他,没有阻拦的道理。即便皇家艰难,我也当拼尽全力,护持伽罗。”   谭氏颔,“这大半年里,伽罗过得很艰难,太子能追过来留住她,实在不容易。南风已不在人世,尊府又是那样的情形,伽罗的事,就看你的意思。趁着太子还未回京,你若想问得清楚些,想来以他的诚心,不会作伪。”   “唉!”傅良绍重重叹了口气,“这半年,伽罗全仰仗您照顾。”   “我也难做什么,能安然活在这里,还是太子看着伽罗的情分网开一面。”谭氏笑了笑。上了年纪的人,熬到此刻早已困乏,但事关要紧,在傅良绍做决定之前,还是想尽量把事儿商议周全,遂道:“明日你若拜见过殿下后,就该拿主意。倘若不允,我带伽罗回西胡,从此天各一方。倘若要回京城,往后的路怎么走,还需慢慢筹划。”   她的意思,傅良绍当然明白。   “傅家愧对太子和皇上,如今又被问罪,更是门庭悬殊。倘若这般糊里糊涂地回去……”傅良绍沉吟,瞧向谭氏的神色,见她眉目也微微皱着。   “太子对你和伽罗有恩不假,尊府的老太爷做的事也不假,但伽罗却不该为此受委屈。”谭氏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以当今皇上对尊府的仇恨,你即便回京,这五六年内,怕是难以翻身,于伽罗难有助益。我的打算,是在太子和西胡国相之间牵根线,若能促成两国结盟,伽罗的处境,便能顺畅许多。”   这事儿谭氏方才也提过,西胡国相的身份,也令傅良绍诧异。   大夏、西胡、北凉的形势他自然清楚,倘若真如谭氏所谋划的,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他微微沉吟,见谭氏身子微晃,便起身扶着。   半晌,傅良绍才道:“您的意思,倘若应允了此事,伽罗也不能即刻回京?此刻回去,唯有太子照拂她,终究势弱。咱们该等西胡国相驾临,亲自带回京城?”   “既然要回,就风风光光的回去!”谭氏精神虽疲累,腰背却如常硬挺。   傅良绍似被她所鼓舞,亦缓缓颔。   “这事我会斟酌。夜深了,您的身子骨经不得熬,还是该早些歇息。”傅良绍送她往外走,见岚姑已取了斗篷守在门口,待谭氏捂严实了,送她至住处,才冒寒而回。   一夜辗转反侧,将谭氏所言细细咀嚼回味。   即便如谭氏所言,谢珩对伽罗情意深重,伽罗也心悦于他,傅良绍仍旧犹豫。   对于端拱帝的为人,傅良绍比谭氏和伽罗更清楚许多。当初他与永安帝争储君之位时,傅良绍虽未参与,对京城的动静,却颇有耳闻,每每回京述职,也跟端拱帝打过交道。后来他被困淮南,却能趁着虎阳关大败、皇帝及亲信朝臣皆被掳走的机会,迅回到朝堂重掌权位,这背后的事,值得细细琢磨。   永安帝御驾亲征时自认为绝无失败的可能,却在虎阳关溃败,落入敌手。   这其中的关窍,更是令人费解。   傅良绍当日在丹州为官,御驾亲征的大军经过时,因傅玄和兄长陪驾在侧,他也探得些消息。据傅玄所说,永安帝之所以决定亲征,是收到了一封密报,密报说北凉内斗得厉害,又经了灾荒,虽瞧着风平浪静,其实百姓流离、军力疲弱、异心四起,国力已然空虚。   这封密报永安帝未向旁人透露,只同随驾亲征的近臣隐晦提过,随即以夺回几十年前被北凉占据的城池为由,率军亲征。   在傅良绍看来,永安帝虽算不算圣明,却不是轻敌冒进的性子。当时会亲征,必是笃定北凉内乱,有可趁之机。   谁知情势骤转,永安帝的数十万大军,会在鹰佐的铁蹄下溃于一旦?   恐怕直至被俘,永安帝都难以相信,“内乱积弱”的北凉会有那样强悍的战力。   傅良绍被困石羊城时,曾见识过鹰佐治下的严整军队,绝非先前所说的疲弱。而至于所谓内斗,各国朝堂素来有之,据曹典、蒙旭等人后来探得的消息,当时北凉内斗并没到密报所说的地步,甚至所谓灾荒,其实也不严重。   在虎阳关养伤的那段时日,因蒙香君的关系,他跟蒙旭也议论过此事,得知当时北凉朝堂并无异常,并非故意作态,诱永安帝来征。   那么,那封让永安帝信心满满的密报就显得格外可疑。   傅良绍当时也探问过所谓密报来处,就连傅玄也不清楚,只猜测是永安帝埋在北凉的信重眼线所奏。   如今回过头来想,傅良绍隐隐觉得,那密报恐怕是诈报。   ——不管是端拱帝收买了所谓的信重眼线,抑或是他李代桃僵,那封密报所言不实,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永安帝为密报所惑,亲征被俘,消息传回京城不久,他的两位皇子便先后伤心而亡。   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情?   而当时京城朝堂,对于北征密报的事毫不知情,只当是永安帝为收复城池而冒险轻进,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群龙无之下,迎端拱帝回京登基,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知道那封所谓密报的,唯有永安帝和随驾亲征的近臣,不可能泄露到京城,纵有朝臣对两位皇子的死暗中起疑,也只能感叹天家无情,猜不到别处。   这般情势下,端拱帝将太上皇隔绝在虎阳关外,迅收回朝堂权力,皇位便能稳固。   倘若傅良绍揣测得没错,北征的事果真有端拱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隐蔽周全,心机之阴狠毒辣,着实令人胆寒。   即便谢珩心胸宽广,诚心护着伽罗,在端拱帝那般阴狠心机下,伽罗又能走多远?   甚至于谢珩不知端拱帝的阴狠,在端拱帝暗里搅弄风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诚爱恋,又能延续多久?   前路之艰险叵测,令傅良绍不寒而栗。   但谢珩的赤诚,伽罗的迎难而上,又令傅良绍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宝藏的阿耆后裔,傅良绍当然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女儿跟前,令她得偿所愿,与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厮守。   心中揣测推断,犹豫不定,回过神时,外头天光早已大亮。   傅良绍一夜未睡,拿凉水洗了脸,精神恢复不少。   昨日来得仓促,虽已谢恩,到底仓促。此刻又有伽罗的事掺在里头,傅良绍梳洗过后,简单用了杜鸿嘉命人送来的饭食,正要去紫荆阁拜见,却见清寒晨风中,谢珩踏着刚挪到白鹿馆的红色日影,往这边走来。   他穿的是家常玄色衣裳,乌金冠束在顶心,昂阔步,挺拔端贵。   傅良绍忙到门口跪迎,被谢珩单手扶起。   比起昨日的冷淡尴尬,这态度简直可称为和善,傅良绍姿态恭敬,请谢珩入内。 ☆、77.07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 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 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 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 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 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 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 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 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   谢珩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戳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谢珩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荀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荀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傅伽罗白费精力,奈何谢珩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   岚姑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情由。   伽罗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岚姑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陈光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次日依旧赶路。   谢珩如旧沉肃,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北凉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北凉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岚姑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岚姑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同岚姑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杜鸿嘉!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傅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东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杜鸿嘉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杜鸿嘉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杜鸿嘉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6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北凉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谢珩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杜鸿嘉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杜鸿嘉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谢珩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杜鸿嘉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78.078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 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 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 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 却也管不到那么远, 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 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 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 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 而则为朝堂权力, 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 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 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 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谢珩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谢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谢珩神色微僵,看向上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谢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谢珩就曾探过口风,彼时端拱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谢珩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谢珩起身,给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谢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北凉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谢珩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傅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   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爱妻长子,却是怒意更甚。   谢珩缓了语气,“倘若父皇按律论处,不作牵连,朝臣没了后顾之忧,必定感念天恩浩荡,诚心归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乐意见此。”见端拱帝脸色犹自阴沉,续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稳固后再行处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最末一句,算是称了端拱帝的心意。   他将谢珩盯了片刻,才抬手道:“起身吧。跪着也不嫌累。”   谢珩依命而起。   旁边段贵妃见他面色稍霁,这才柔声道:“英娥,给你哥哥添茶。说了半天,嗓子该干了。”说罢又捧了茶杯送到端拱帝面前,“皇上也是,都是至亲父子,多少风浪过来了,还动不动就虎着脸,不肯耐心教导。太子是诚心为皇上考虑,拳拳孝心,臣妾都看得出来。”   她膝下无子,将乐安公主抚养长大,加之性情温顺,安分守己,端拱帝纵对妻情深义重,待她也颇礼遇。   婉转带嗔的劝言将怒气消去不少,端拱帝瞪了谢珩一眼,“就只会给朕添堵。”   “儿臣愚鲁,还需父皇多加教导。”谢珩带出一丝笑意。   端拱帝也不再计较,“罢了,此事我再想想。”   谢珩拱手称是。   于是添酒添茶,殿中恢复融融之乐。   *   南熏殿中,伽罗盘膝而坐,静候谢珩归来。   谁知暮色四合时,未等她动身,谢珩竟先来了。   宫廊两侧虽已点了烛,却并不济事。他身上还是赴宴时的太子冠服,应当还未回寝处换衣裳,身后并无随从,只踏着暮光大步走来。   伽罗忙迎上去行礼,晚风中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不由诧异,“殿下?”   谢珩将她容貌衣衫打量,窈窕的身段衬着妩媚面容,赏心悦目。她平常虽也装扮,却很少这般精心,更不会刻意点染眉目双唇,增添风情。   着意的装扮是无声的示好,她笑意盈盈,意态柔美。   谢珩忽然觉得很愉快,微微一笑,道:“很好看,是过节的样子。有茶吗?”   茶当然是有的,伽罗忙请他入内。   他今日心绪不错,伽罗尽量收敛敬惧,冲茶给他斟上,双靥含笑,“殿下似乎喝了不少?”   谢珩笑而未答,目光在屋内逡巡。由窗台至书架、桌案,最后停在砚台笔架上。听侍女回禀说伽罗打听过鸾台寺佛事的时间,近日又极认真的抄经书时,他颇感欣慰,而今瞧见那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素来沉肃的神色愈见和缓。   伽罗灯边俏立,拿了瓷杯给他添茶,“殿下在看什么?”   “没什么。傅伽罗——”谢珩顿了顿,又闭口不言。   伽罗含笑奉上茶杯,也未多问,返身在桌旁坐下。   “从宫里出来,想来此处坐坐。”谢珩觑向伽罗,烛光下但见美人如画,比从前添了几许妩媚,叫人舍不得挪开眼。当日鹰佐说她“又香又软,蚀骨销魂”,谢珩后来明白那是鹰佐在搪塞。否则以傅伽罗这样子,若当真被鹰佐欺负,哪会风轻云淡?   只是……又香又软他早就知道,蚀骨销魂呢?   身姿袅袅婷婷,纤腰盈盈如柳,渐渐鼓起的胸脯如春日蓓蕾绽放,入目婀娜。   他忽然,有些非分之想。   谢珩轻咳了声,起身踱向书案,随手翻起伽罗那本佛经,“你抄的?”   “听说文惠皇后的佛事将近,抄本经书,聊表心意。”伽罗随他走过去,目光微垂,“当年的事我虽不知情,但傅家与殿下父子的恩怨由此而起,伽罗心知肚明。殿下宽宏大度,伽罗无以为报,唯有虔心抄诵经书——这是外祖母从前教我的。”   谢珩觑她一眼,翻着经书。   簪花小楷写得整齐秀丽,看得出她很认真。傅玄狠毒奸诈,高探微随波逐流,麻木逢迎,她长在傅、高两府,却还是玲珑剔透,十分难得。   “随我走走。”他说。   伽罗依言跟随在后。   晚风薄凉,渐渐行至湖边。临水有亭,昏暗夜色下,迎风挑了数盏灯笼。亭中有石桌,搁着两坛酒,再无他物。   战青笔直的站在那里,待谢珩进了亭子,便拱手道:“殿下,酒已备好了。”   谢珩颔,令他退下,随手拆开酒封,就着酒坛喝了两口。转头见伽罗还傻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另一坛酒,“尝尝?”   “这个吗?”伽罗瞧着酒坛,颇为惊讶。   今晚的谢珩很奇怪,从初见到的那一瞬,她就能感觉出来。从前他神情冷肃,虽宽宏大度地帮了她,却总是威仪不可亲近。今晚却无端叫她来散步喝酒……   难道是那卷经书的功劳?   伽罗猜疑不定,毫不犹豫的拆开酒封,捧起来喝了两口。   不是预想中的辛辣,入口绵软,甚至有清香扑鼻。她在淮南时也喝过酒,虽然量浅,却也不惧酒味,喝了两口放下,偷偷擦拭唇边酒渍。这般喝法很不雅,若在淮南,舅母必定会责备。但伽罗却觉得过瘾,抬头看向谢珩,便见他也正瞧她。   目光相触,谢珩仿若无事的挪开,旋即坐在水边喝酒。   伽罗猜不透他心思,未敢搅扰,就在旁边陪着,偶尔喝两口。   苍穹浓如陈墨,唯有灯笼昏暗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极低的风里,谢珩忽然开口,“高家的事,你知道了?”   “嗯。听到她们议论,才知道外面的动静。”   谢珩颔,未再多说。   酒坛渐渐空了大半,伽罗醉意深浓。   酒壮人胆,这话是没错的。原先的顾虑敬畏皆被酒意冲走,伽罗决定开口,“其实在听到虎阳关大败,殿下和皇上回京的消息时,外祖父就料到了今日。外祖母说过,当年那些事都是造孽,终会自食恶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不过殿下,外祖母是无辜的,她从来不曾插手过这些。”   “我知道。”谢珩颔。   “殿下答应帮我搭救家父,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我本不该贪心。”伽罗侧身,蹲在谢珩跟前,“可外祖母悉心抚养,待我极好。除了家父,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曾阻拦过外祖父和舅父,但是没用。殿下——她真的是无辜的。”   谢珩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皇上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谢珩的膝头,道:“倘若皇上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谢珩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东宫太子,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谢珩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直直栽向谢珩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谢珩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谢珩膝头,睡了过去。   谢珩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谢珩却知道,不远处是比东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谢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傅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79.07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杜鸿嘉见她垂不语, 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姚谦对不住你,我瞧得出来。伽罗——姚谦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 从他同窗那里,我听见了些旧事,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 那个被辜负的人, 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 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 “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 他是我外祖父的门生, 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 却叫杜鸿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姚谦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 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 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 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 逗她开心。   出得东宫, 杜鸿嘉连衣裳都没换, 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 便有户部官员6续出来,杜鸿嘉等了片刻,姚谦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姚谦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鸿嘉,愣住了。   杜鸿嘉呲牙,“姚谦。”   “阁下是?”姚谦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杜鸿嘉淡声道:“东宫左副卫率,杜鸿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姚谦自然记得那日杜鸿嘉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杜鸿嘉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姚谦冷着脸进去,就见杜鸿嘉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姚谦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杜鸿嘉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姚谦侧脸。   姚谦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杜鸿嘉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东宫小将本就非姚谦所能消受,加之杜鸿嘉满腔怒气,姚谦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姚谦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杜鸿嘉,“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杜鸿嘉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姚谦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姚谦目中赤红,指着杜鸿嘉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东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杜鸿嘉道。   姚谦却不信,“那人与东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杜鸿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姚谦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姚谦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姚谦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杜鸿嘉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姚谦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杜鸿嘉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谦——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姚谦将杜鸿嘉衣领揪得更紧。   杜鸿嘉挥臂格开,见姚谦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姚谦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   次日,姚谦未能去户部衙署。   谢珩下朝回到东宫,同韩荀商议过要事,又召杜鸿嘉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姚谦是你打的?”回头见杜鸿嘉脸现愕然,便道:“徐相说的。昨日你约姚谦喝酒,回去时姚谦鼻青脸肿。姚谦说是滚落楼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鸿嘉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杜鸿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谢珩淡声。   杜鸿嘉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姚谦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东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姚谦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东宫之势插手六部。”   谢珩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不可擅自借东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东宫属官的告诫。   以杜鸿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傅伽罗?傅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杜鸿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谢珩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鸿嘉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谢珩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杜鸿嘉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岚姑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谢珩以礼相待,杜鸿嘉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旋即向岚姑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岚姑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东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皇上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皇上,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6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东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岚姑的手,“我们回吧。”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东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永安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80.080   洛州春.色正浓, 柳绕长堤, 莺飞檐下。   自戎楼抵达大夏国境后,谢珩为免生出意外, 除了遣将领带人迎接护送, 暗处亦安插人手随行,确保无虞。是以戎楼的行程,在数天之前, 已传到了伽罗耳中。   对于这位外祖父, 伽罗满怀好奇。   戎楼抵达的当日, 李凤麟亲自将一行人接入白鹿馆中安置。外邦国相自需礼遇,安排在了谢珩曾住过的紫荆阁,随行的西胡使团则安排在紫荆阁抱厦及四周数处阁楼。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带随行的人住在一处,傅良绍虽说功劳不小, 到底没了官位, 加之有伽罗在此,便安排在伽罗所在的剑南台,离西胡使团不远。   李凤麟引着戎楼走向紫荆阁时, 伽罗正站在屋前观望。   ——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过跟戎楼的关系,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间人影绰绰,李凤麟身侧那人身量颇高, 穿着鸦青色的长衫, 朗目高鼻, 蓄着两寸长的胡子,头上戴一顶帽子,饰以朱红宝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顶帽子,再没半点能够彰显身份的饰物,然浑身沉稳气度,依旧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却格外端方,仿佛闲庭信步,边走边同李凤麟交谈。   将近剑南台时,戎楼的目光便往这边瞧过来,李凤麟亦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行人便往这边绕过来。   春日阳光和暖,白鹿馆里迎春连翘开到尾声,紫荆却正热闹。   朱漆屋檐下,十五岁的少女正当妙龄,春衫单薄,眉目如画。她的身侧,则是穿秋香色团花衣裳的谭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夹杂了银丝的头规规矩矩盘起,兴许是身子不适,艳阳之下却戴着暖帽,虽质地单薄,却将额头护着,正中间镶嵌绿宝石。她单手拄着拐杖,迎风而立,腕间唯有老银镯子,花纹繁复细密。   戎楼当然认得那镯子,心里叹息一声。   当年别去,转眼已是三十年的时光。他后来探得她的消息,追问南风的下落、伽罗的处境,往来的信件已装满檀香盒,却始终未见过面,谁知再见面,当初明艳照人、聪慧果敢的族长已露出颤巍巍的老态,他也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头。   容貌虽易,气度却沉淀下来,那双眼睛里没了当时的明亮波光,望之却令人心安。   戎楼缓步上前,不待李凤麟开口引荐,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谭氏微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伽罗,亦端庄回礼。   待谭氏直起身,戎楼才缓缓站直,瞧着谭氏,露出个颇温和的笑意。   李凤麟微愕,却没开口打搅。   旁边伽罗早已得了谭氏指点,双手交叠,深深行礼。戎楼只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扶起,这才向李凤麟拱手道:“使团的事,有劳刺史大人费心。”   “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谭氏客气,便颔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傅良绍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剑南台中,谭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傅良绍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谭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谭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西胡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傅良绍。   傅良绍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傅良绍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谭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谭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傅良绍、伽罗在场,戎楼和谭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谭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谭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谭氏颔。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让傅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谭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谭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戎楼一怔,“这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谭氏颔,“这孩子幼时承教于南风,后来又跟着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也意外。但也可见,她确实不愿轻易舍弃太子。”   “既是如此——”戎楼沉吟片刻,道:“我们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实你们性子很像,连南风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讲道理的倔,所以让人没法阻拦。其实——”戎楼顿了顿,似是犹豫,将谭氏瞧了片刻,见她眉目慈和平静,仿佛月出天山,清荡坦然。他将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时她不经意间递给他的野果。   “其实当初离开时,我曾后悔娶你。”戎楼瞧着谭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预料,“过了几年,又后悔当时不该离开。”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离开。”   火苗晃了晃,谭氏拿起银剪,去掉一小段烛芯。   “我也是。”她说。   “不后悔嫁给我,是为南风和伽罗。不后悔南下,是为他。”戎楼想起旧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给南风取名时,我只觉得好听,并没多想。后来进了王庭,翻阅许多书,就又想,为何不是取名北风。毕竟,他是南边的人。”   这话令谭氏失笑,“那时候还年轻,见笑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高探微曾教过她的句子,当时碍于长命锁的祖训,违背心意嫁给戎楼,年轻气盛,又觉出宿命的悲苦,才会起那样的名字。而今回想,却是五味杂陈。   谭氏最终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愧对于你。”   “我心甘情愿。”   谭氏微愕,从戎楼温和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光芒,经岁月沉淀之后,尚未泯灭消逝的余光。她却已承受不起。遂低头扫了扫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添茶。   戎楼却又道:“他如今还好?”   “流放到西南边,恐怕时日无多。”谭氏道。   “想救吗?”   “不必。”谭氏摇头,“早年他不听劝阻,对皇上无礼时,就已埋下因果。皇上在那样的困境里熬了过来,不提他的心机,志气终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环,换他到了困境,能否撑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无力。”   “那么——等他离去,伽罗前路顺畅,你……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我说过,不后悔。”   屋内颇安静,风过纱窗,索索作响。   戎楼将她觑着,欲言又止。   *   次日,两国使团齐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达。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罗去岁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官道两侧桑陌纵横,远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绵,道旁酒旗迎风招展,郊野间尽是踏青的人。   去岁随同永安帝一道被掳的多是像傅家这般的近臣,经端拱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败或收敛锋芒。皇权更替之下,亦有许多新贵涌出,譬如炙手可热的姜家,譬如赵英等等。谢珩父子虽性情冷厉,为政却勤恳清明,新任的吏部尚书颇能识人,举荐不少有才之士,国子监及书院中收了些好学青年,这时节高门贵户、才子新秀踏春的兴致仍旧高涨,常能瞧见远处的帷帐香幕,天上纸鸢高飞。   伽罗与谭氏、岚姑同乘,掀帘望外,触目锦绣风光。   这一副渐趋升平的气象中,有不少是谢珩的功劳,伽罗念及此处,唇边笑意更深。   帝阙巍峨,禁卫森严,守城的将领亲自侯在门口,见得戎楼一行抵达,亲自迎送入内。   朱雀长街两侧热闹如旧,百姓虽不知这队人是何身份,瞧见其阵仗,也纷纷好奇驻足。   伽罗挑着帘角,看两旁商铺酒肆,阁楼绣户,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张熟悉的脸晃过,旋即窗户阖闭,再无动静。   长姐傅姮?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罗狐疑,再瞧过去时,已不见半点异样。   她低低“咦”了一声,就听谭氏问道:“出了何事?”   “刚才我仿佛瞧见了长姐。”伽罗当时一扫而过,不甚确信,“她藏在阁楼上的窗户后面,瞧了一眼就关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虽屈居右相之位,毕竟也是门生无数的相爷,傅姮去岁有孕,这会儿应当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难道真是她?   这般想着,看向谭氏,见她只是笑了笑。   “西胡国相亲自来缔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倘若那人当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亲在使团的消息,趁着今日队伍要过朱雀长街,特地叫她来亲眼确认。可惜,你父亲今日不在队伍中。”   伽罗“哦”了声,脸上笑意微敛。   谭氏抚她肩膀,温声道:“放心,你父亲会有分寸。”   渐渐往前行,便是皇宫了。   队伍行进的度明显慢了许多,因两侧有卫队列仪仗迎候,伽罗也没敢再掀侧帘,只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直至马车停稳,她才掀帘,由随行的女侍卫扶着下车,跟在谭氏身后,随同西胡使团众人,缓步上前。   翘角飞檐的宫楼底下,谢珩穿着朱红织金的太子冠服,气度卓然,仪态端贵。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礼部尚书、鸿胪寺少卿等人,两侧亦有官员,显然是奉命亲自来迎,以示重视。   戎楼率众上前,两相见礼,而后在谢珩、姜瞻的左右陪同下,进了宫门。   遣往西胡的使团紧跟其后,谭氏和伽罗也按戎楼的安排,跟在西胡那位礼官身后入宫。   两侧卫队庄严,脚下金砖平整,伽罗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谢珩的背影,挺拔而笔直。行过两侧巍峨庄重的宫殿,飞檐直冲碧霄,朱门错金钉铜,眼前便是皇帝举办大朝会、接见外邦要紧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气势雄浑,令人肃然。   丹陛上汉白玉雕成的巨龙盘飞,两侧阶上铺设朱红厚毯,由礼官引路上前。   正殿内,端拱帝高坐龙椅之上,明黄龙袍覆身,居高临下。两侧则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公侯将相,因殿中宽敞庄重,两侧各设有矮案,临近端拱帝处还有空着的案几蒲团,是礼部为使团预留。   伽罗并未当即入内,只同谭氏跟在西胡几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门外。   因戎楼事先已大略说过行程,时间并不算紧,是以今日端拱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为由,在殿中设宴,礼遇同乐。   待戎楼对答罢,端拱帝便请众人入座,旋即命礼官请未入殿的西胡使团入内。   殿内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罗紧跟在官员身后,入殿叩拜。   上端拱帝随意扫过,人数跟使团事先递来的一致,最后那两位女子打扮的应当就是戎楼携至京城的亲眷——端拱帝为表礼遇,事先还特地嘱咐礼官,可请其亲眷入殿拜见,共享礼宴。   此刻俯视跪拜的人,年长的妇人仪态端庄,旁边少女是西胡贵女的打扮,窄腰细腕,肩上霞帔精美,髻间装饰粒粒圆润的金珠流苏,随着行礼的动作垂落在鬓畔,虽不见真容,只看其姿态,必定也是个美人。   行礼拜罢,阶下礼官指引众人入座,端拱帝瞧见那两位“亲眷”的真容,脸色微变。 ☆、81.08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 借此田园一聚, 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 学生虽常挂怀, 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 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 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 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 渐至朝廷中枢, 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渐生厌倦, 自请外放, 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 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讲法,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82.082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死……”伽罗愕然, 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 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 气度非凡, 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 她瞧着谢珩的侧脸, 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 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 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 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 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 “这回进云中城, 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 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 屈膝跪在舱内, 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 将玉佩收入掌中, 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不语,半晌方道:“若换了你,会宽恕高家?”   “冤有头债有主,外祖母与那些事无关!”伽罗道。   谢珩未置可否。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担忧,“……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伽罗在水声转身,握住她双手,笑着安慰,“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一笑,抿唇不语。   谢珩的心思她捉摸不透,但他会派岳华前往,未必是歹意。只是无凭无据,难同岚姑解释。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伽罗对岳华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寡言少语,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心中迅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83.08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因受不住烛烟的气味, 便往里面的床榻上坐着。   分辨清楚来人的面容,她心中微惊, 才站起身,鹰佐已到了桌边。   “出去!”他指着岚姑和岳华, 神情悍厉。   岚姑下意识就想护在伽罗身前,却被岳华一把揪住。她面色淡然, 粗粗朝鹰佐行个礼,便往屋外走去。剩下岚姑左右为难,见伽罗也示意她顺从, 只好满脸担忧的退出去。走到门口,犹不放心,回身道:“姑娘,我就在门外伺候着。”   “嗯。”伽罗颔。   门扇关上的一瞬, 鹰佐陡然扬手,微弱的烛光在他袖下熄灭,整个房间霎时陷入黑暗。他本就长得凶狠, 那一把络腮胡子衬着方脸,与书里写的悍匪无异。腰间的弯刀随手被解下拍在桌上,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伽罗,便朝她走过去。   伽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她猜不透鹰佐意欲何为, 那灼灼目光更令她害怕, 当即行礼, 竭力镇定,“不知王子叫我千里迢迢的过来,是为何事?”   “你就是傅伽罗?”鹰佐并未回答,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伽罗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是”。   “听闻你们京城里多美人,傅家女儿尤其美丽,今日得见,果真传言不虚。我凉国如今强盛,占着天时地利,讨要个美人,理所应当。”他扯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伸手就想往伽罗肩上去抓。   伽罗才不信这鬼话,往后避开,正色道:“傅家女儿确实有美貌之名,不过那是我堂姐,已经嫁给了我朝左相的公子。我素来远离京城,自问没有那等美貌盛名。听闻王子行事直爽,何不开门见山?”   鹰佐笑容微收,只管打量着她,不说话。   黑黢黢的屋里,少女窈窕而立,眉目如画。她的容貌确实与旁人不同,那微蓝色的瞳孔更是南人所不具备的,莹润而明亮,如同雪山下的湖泊。她的肌肤细腻柔嫩,明眸皓齿,是难得一见的美色。   鹰佐正当盛年,身居王子之位,见识美人无数,也知道这窈窕少女比起风情绰约的女人,别有滋味。而今屋内相对,她盈盈立在床边,暮春衣衫单薄,难免勾动邪火。   白日从谢珩那里受的闷气忽然散了不少,鹰佐跨前半步,挑起伽罗下颔。   “那你觉得,是什么缘由?”   他的指头粗粝,磨着伽罗颔下,莫名叫人胆战心惊。   伽罗强忍住不适,抬眸对视,“出了京城没多久,西胡人就意图将我掳走。后来两度遇险,在云中城外的那次,更是派了许多人围攻。我再蠢,也该知道西胡人此番不会仅是为美色而来。王子不如明言所求,我能做到的,必当竭力而为。”   “竭力而为?”   “我祖父还被困在贵国石羊城中,如今阖府上下被困,等他回去才能有转机。”伽罗道。   “倒很识相。”鹰佐仿佛意外,“那谢珩对你也甚冷淡,想必当年傅家的旧仇、高家的欺辱,都还牢牢记着。仇恨太深,他给不了你任何好处,倒是我能保你荣华富贵,连同你那祖父,也会以礼相待。”   他将旧事查得清楚,伽罗心中愈惊异,假意道:“新帝与我长辈确实有深仇大恨。长辈临行前也曾吩咐,能救我们的只有王子殿下,勿必竭力报答。我态度诚恳,王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鹰佐哈哈一笑,“你当真不知道?”   伽罗闭口不言,神情颇为懊丧。   鹰佐笑容更盛,“我费力将你要到手,自然有大用处,过后你就知道。”他忽然拿指头摩挲过伽罗的下颔,俯身就想来亲她。另一只手则迅伸出,揽在伽罗背后。   伽罗大惊,未料他竟会如此行事,忙侧头避开,脸颊却被他那络腮胡子蹭过,生疼。   胃里泛起莫名的恶心,伽罗明知此时还有虚与委蛇的余地,却难以忍受。   指尖下意识的摸向腕间珊瑚手串,鹰佐的戒心却极强,抢在她之前,将她两只手腕握住,反扣在背后。他本就生得彪悍,举止间更无半点怜惜,稍一用力,便如铁钳般困住手腕。   伽罗吃痛,张口就想呼救,却被他捂住口鼻。   随即,耳边响起鹰佐的喋喋怪笑,“不是说,能做到的你会竭力而为?既然到了这里,生死都是我说了算,这算什么?你若听话,我会以礼相待。否则就自讨苦吃!”他看向伽罗,目露凶光。   伽罗心惊胆战,却未退缩,“旁的事情我竭力而为,此事恕难从命!”   “好,那就直言。”鹰佐竟不再用强,稍直起身子,“锁子在哪?”   “什么锁子?”   鹰佐目光微沉,将她手臂用力一扯,冷声道:“别耍花招!”   手臂被拽得疼痛,伽罗失声痛呼,一瞬茫然之后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长命锁?”察觉鹰佐力道稍收,她喘口气,道:“长命锁我确实有,向来随身带着。可是云中城外的那晚,我曾被西胡人擒住,被他们抢去了,至今还没寻回来。”   鹰佐目光陡厉,凶相微露,似要加力。   伽罗几乎哭出声来,“我不骗你。那个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于我珍贵无比。当时我想抢回来,可西胡人太凶蛮,谢珩说不值得为它浪费时间,救了我就离开。后来我求他去寻回长命锁,他敷衍着答应了,却没半点消息。”她说得可怜,神情中尽是委屈与恐惧。   鹰佐目光如鹰,厉声道:“当真?”   “那是我娘亲的遗物,骗你作甚!”伽罗痛而落泪,忽然醒悟,径直看向鹰佐,“你要我过来,西胡人几番生事,穷追不舍,就是为了那个长命锁?可是它……”话音未落,却觉胸前一凉,鹰佐出手如电,猝不及防的扒开她胸前衣衫。   伽罗大惊失色,只当鹰佐恼而成怒,欲图不轨,惊慌下高声道:“岚姑救我!”   鹰佐却仿如未闻,只盯着她空荡荡的脖颈。   他扯开的衣裳不多,露出脖颈肩膀,却未及胸前。   她的颈间空无一物,肌肤柔腻嫩白,锁骨精致,香肩秀气,确实诱人。然而那里没有他期待的东西,只有一道细微的红痕留在颈间,仿佛是被细绳勒出。   当真是被西胡人抢走了?鹰佐看向伽罗,将信将疑。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笃笃疾叩,北凉侍卫隔着门扇禀报,鹰佐面色稍变,丢下伽罗,疾步走出。   伽罗软着腿退了两步,瘫坐在榻上。   心中惊疑却如翻江倒海——鹰佐特意要她,沿途数番遇险,果然是为了那长命锁?   她瞧着岚姑一面同岳华道谢,一面脚步匆匆地进屋,帮她整理衣裳。岚姑情急之下眼泪都出来了,伽罗却分不出精神去安慰,心思紧紧系在那长命锁上。锁子的外形早已印刻在心里,除了年头久远,它与旁的长命锁似乎没半点不同。   这么多年中,外祖母除了叫她珍视外,也不曾说过半点关乎它的事。   可西胡人穷追不舍,鹰佐这般看重它,是为何故?   *   接下来的两日,伽罗仿佛被遗忘了。   院落地处偏僻,除了日影挪动、风拂地面,再无半点动静。   北凉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晚间也会送些勉强够用的热水,那刀疤男人也如同铁铸般牢牢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轻易靠近。只是鹰佐再也没露面,也没见有离开此处的打算,不知是在做什么。   岚姑怕伽罗闷,常讲些过往趣事逗她。   岳华倒像是能习惯这般形容囚禁的日子,不知是从哪里寻了段木头,埋头雕琢,一言不。她身上藏了极精巧的匕,那日虽被侍卫搜到,却也未被没收,此刻便用它雕刻。木屑堆在脚边,原本笨拙普通的木头在她手中变化,渐渐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身手出众,腕间力道很好,手也稳,雕琢的木偶十分精致。   伽罗偶尔瞥过去,能看到木偶眉目分明,甚至连衣衫的纹路也颇清晰,像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衣衫冠帽如同书生。   然而很奇怪的,岳华花功夫雕刻出木偶后把玩不了太久,便会将其丢下,挥掌重击。那木偶的材质本就普通,重击之下,立时化为齑粉。每当这时,岳华便会起身迅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模糊的景致出神,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的,如同利剑。   伽罗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是觉得此人着实很奇怪。   不过她也没心思深究,毕竟自打回京,很多事情都让她觉得奇怪。   当务之急,她琢磨最多的,还是那枚长命锁、谢珩和鹰佐。   *   鹰佐此刻焦头烂额,因为就在昨日,他的后军又被偷袭了,损失惨重。   自虎阳关大捷,北凉掳走永安帝后,北凉众位将领便士气高涨,一路势如破竹,短短十数日内攻下汶北诸多城池,一封书信递过去,便吓得南边的太子匆匆率众来议和。   可议和的情形,却完全出乎鹰佐所料。   没有预料中的卑躬屈膝和服软告饶,纵然那位颇面熟的鸿胪寺卿极力主张早日结束和谈,太子谢珩却仿佛半点都不着急,让情势数度胶着。甚至在鹰佐威胁要出兵南渡时,谢珩都没半点服软的迹象,还敢针锋相对,派人侵扰他的后军。   鹰佐虽然气势汹汹,却难以奈何。   据他得到的军情快报,原先被冲散的南夏军队不知是被何人收拢,渐渐聚集成了气候,在他的两翼虎视眈眈。看似大获全胜的局面中其实隐藏着极大的危机,鹰佐惯于作战,对此十分敏锐,亦更加担忧。   这份担忧,尽在谢珩预料之中。   此刻,他正对着一副地形图,与韩荀议事。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软糯香甜,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谢珩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谢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谢珩神色微僵,看向上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谢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谢珩就曾探过口风,彼时端拱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谢珩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谢珩起身,给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谢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北凉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谢珩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傅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   这道理端拱帝明白,然而念及逝去的爱妻长子,却是怒意更甚。   谢珩缓了语气,“倘若父皇按律论处,不作牵连,朝臣没了后顾之忧,必定感念天恩浩荡,诚心归服父皇。母妃和大哥在天之灵,必定乐意见此。”见端拱帝脸色犹自阴沉,续道:“倘若高探微、傅玄的命仍不能消了父皇怒意,待朝政稳固后再行处置高家其他人,又有何不可?” ☆、84.084   自那日端拱帝与戎楼议定婚事后, 礼部果然应命筹备, 迅纳彩、问名,并由如今炙手可热的左相姜瞻保媒, 因谢珩的恩师苏老先生近来在京城盘桓,也请了他出动。问名的结果自然是大吉, 遂由内府安排, 准备聘礼。   伽罗反倒闲了下来。   皇家提亲的人上门,她自然不好再留住鸿胪客馆, 傅家的府邸早已查封,家产也被抄没。好在外祖父途中已有准备,在京城里买了座府邸,事先收拾好,安排伽罗父女和谭氏、岚姑等人住进去。   今日段贵妃派的内监来传旨时, 谢珩正巧来看她,听得此事, 遂提出陪她入宫。   如今皇后之位虚悬,端拱帝膝下东宫牢固,也没有另册皇后之一,段贵妃虽非正宫, 却也是代掌六宫之事, 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伽罗不能怠慢, 临出门前好生装扮过, 遂乘车至宫门前, 再徒步入内。   三月的春阳已十分暖热, 走在宫墙夹峙的廊道间,两侧朱墙上的琉璃瓦被照得辉彩耀目,沿墙根偶尔栽种花树,被宫人修建得格外整洁。仪秋宫在皇宫的东北角,离东宫甚近,先前伽罗被召入紫宸殿时,还曾经过附近的廊道。   不过此时,她的心情显然要明媚许多。   谢珩走在她身侧,经过廊道交汇处,不由想起那时伽罗被乐安公主堵在这里,拿拂秣狗吓唬的场景。他侧头觑她,见伽罗纤秀的腰背挺直,罗裙曳地,蓁微抬平视前方,姿态不卑不亢。   “不担心吗?”他低声问。   “有殿下亲自护送,担心什么?”   谢珩唇角动了动——这分明是有恃无恐。   又低声道:“前两日英娥养的那只狗病了,她将阿白抱了过去。”   所以呢?   伽罗不解,眼见几步外的宫门牌匾上写着端庄的“仪秋宫”三字,又有个宫装威仪的姑姑从宫门走出来,暂时按捺疑惑,低头看路。   那姑姑却已屈膝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谢珩颔,在外仍旧是冷肃端贵的仪态,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跟在伽罗身后的内监却已上前,“方姑姑,这位就是傅姑娘,按着贵妃娘娘的吩咐,特地请进宫里来的。”   方姑姑颔,当着谢珩的面不敢多言,只恭恭敬敬避让在侧,躬身道:“太子殿下请,傅姑娘请。”   伽罗跟随在谢珩身后,半只脚才跨进门,连仪秋宫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见前面有一团白影忽然跑过来,冲着她的身子便扑。她心中微惊,下意识地后仰身子想躲开,那白绒绒的东西已然扑到了她腿上。   她模糊想起谢珩说的话,腿却下意识地抬起抽离,却被门槛绊住,慌乱之下身子不稳,立时向后倒去。   谢珩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低头侧目,隐然笑意。   伽罗懊恼,顾不上理会他,低头一瞧,便见腿被一直通身雪白的拂秣狗抱着,那双眼睛滴溜溜直转,鼻子贴着她的腿嗅个不停,嘴里出呜呜的声音。   不是阿白是谁?   伽罗心下欢喜,记着这是宫里,没敢立时蹲身去抱,先进入门槛站稳。   便见正面殿中,乐安公主宫装鲜丽,出了门疾追过来,口中道:“阿白你瞎跑什么!”   提着裙角下了玉阶,瞧见门口端贵而立的谢珩,乐安公主脸露欣喜,顺着他的手臂瞧见伽罗时,怔了怔。再一瞧,方才还没精打采的阿白正紧抱着伽罗的腿撒欢,心里霎时尴尬起来。   她当然听说了皇兄要迎娶傅伽罗的事,虽觉得太子妃的位分过头了些,却也着实为皇兄高兴,见到伽罗,也不意外。   然而毕竟旧事横亘,伽罗住在东宫的时日,她没少以盛气凌人的姿态故意刁难,在内在外,都刻意露出不喜伽罗的模样。如今她将伽罗的狗抱进宫里来玩,还以这样的方式被伽罗撞见,竟觉出种心思被窥破的尴尬。   乐安公主站在檐下,一时间无所适从。   伽罗哪知道她这些弯绕心思,蹲身让阿白先放开,旋即快步上前,屈膝道:“公主殿下。”   “你回来了。”乐安公主招呼一声,神情不太自在,“是贵妃请你入宫?”   伽罗颔称是。   乐安公主便道:“那你先进去。”遂绕过伽罗,往墙角的腊梅树走去。眼角余光瞥着阿白,见它只管摇尾巴跟着伽罗往里走,知道它方才定是嗅到伽罗的味道才会扑出去,暗咬银牙。   还是谢珩察觉不对,临进门前足尖微挑,将阿白隔开。   方姑姑眼观六路,适时放下门帘。   乐安公主赌气似的站在腊梅下,瞧着恋恋不舍蹲在门口的阿白,回想方才皇兄的戏谑神情,暗自撇了撇嘴。   ——要不是皇兄在南熏殿里总是拿伽罗用过的东西逗阿白,这么长时间没见,阿白早就该忘记她的气味了!   不过,冷肃外表下藏着戏谑眼神的皇兄,确实是久违了。   ……   殿内,伽罗拜见过段贵妃,被赐了绣凳坐着。   段贵妃则坐在短榻上,手臂搭在矮几,任由太医把脉,只将伽罗打量,不时瞟向谢珩。   谢珩位居东宫,对端拱帝的妃妾原不必问安,因段贵妃这些年精心照顾乐安公主,形同半母,便多一分敬重。只是除非端拱帝在,他甚少单独过来问安,今日突兀前来,必然是不放心伽罗。   果然是关心则乱,做得这般明显,半点都不像他平日的做派。   段贵妃心里暗笑,开口道:“太子妃的事耽搁了许久,我帮皇上挑了许多贵女,殿下都瞧不上。听闻这回是殿下钟意于你,亲自开口向国相求娶,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来,容貌气度确实过人。”   她笑盈盈的,像是遗忘了淮南高府中的那些会面。   伽罗遂笑了笑,欠身道:“贵妃娘娘谬赞,伽罗惶恐。”   “果真性情温柔,说话也好听。”段贵妃坐得久了,微微挪动身子,鬓边衔珠凤钗微晃,那双眼睛里,笑意更显亲和,“婚事虽有礼部和詹事府帮着操持,你那里想必也不清闲。今日特地邀进宫来,是想亲自见见,瞧着相貌气度,才能知道怎样的珍宝才能衬得起。太子要娶亲,不单礼部要筹备,我这儿的礼也攒了许久,可得贴切些才好。”   伽罗对她了解甚少,却知她能在端拱帝诸多妃妾中一枝独秀,必有过人之处。   而今被人相看,除了客气应答,也就只能温婉得体的笑。   过了会儿,太医为她请脉完毕,段贵妃站起身动了动,忽然又道:“近来春困乏累,极易损伤身子,把脉调理半点疏忽不得。婚期临近,你的身子更不能马虎,得养足精神,到了那一日,气色才能压住那身喜服。”   伽罗便欠身,“多谢娘娘指点,回到府中,我必定谨慎留意,不会疏忽。”   段贵妃颔,又招手叫那太医过来,向伽罗道:“这位老太医最擅调理气血,今日碰巧在,不如叫他给你把把脉,若有不妥的,尽快调理,免得耽搁。”   说罢,示意宫女,取了纱绢到伽罗身边伺候。   伽罗心中愕然,猜得这才是段贵妃今日请她的目的,不免狐疑。   婚前相看女儿相貌性情的她听过,相看对方脉象的,却是闻所未闻。难道皇家注重开枝散叶,这上头格外看重,才会有此一事?   心里狐疑,动作却不敢犹豫,含笑称谢,伸出手腕。   眼角余光瞥向谢珩,那位神情并无异常,才算是放心。   不过片刻,太医诊脉完毕,说伽罗底子不错,只是近来劳累气血亏损,需静修调养,还开了个方子,伽罗谢过收起。   段贵妃碍着谢珩,也没再多留。   待伽罗出殿,乐安公主和阿白早已不见踪影。规规矩矩地出了宫,行至僻静处,谢珩才探手道:“给我。”   伽罗会意,将方子递给他,“这也是太子娶亲的规矩吗?”   “不是。”谢珩也不明白段贵妃的用意,却也不甚担心。   若是段贵妃心存不善,他拿着方子回东宫,令侍医给伽罗诊脉,再对照方子一瞧,自然能窥出端倪。   遂将方子收起,陪伽罗出宫。   仪秋宫内,待太医将药箱收拾齐备,段贵妃把玩着手中茶杯,随口道:“都记住了?”   “贵妃娘娘放心,下官为娘娘们调理玉体几十年,但凡请过的脉,都能牢牢记着。”   “去吧。”段贵妃吩咐一声,起身往屋外透气。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德泽广布,万物生辉。   她瞧着周遭的巍峨宫阙,忽然叹了口气   *   伽罗回到家中不久,便见鸿胪客馆来人,请她和谭氏、傅良绍过去一趟。   因戎楼身份特殊,在京城的日子都住在鸿胪客馆中,除了随行的使团留意,更是增派侍卫,由黄彦博身边得力的中郎将亲自带人护卫——端拱帝怕有人借机生事,伤及戎楼,这两日盯得格外严密。   好在住宅与鸿胪客馆不算太远,两炷香的功夫即到。   到得那边,不出谭氏所料,戎楼果然是要商议嫁妆的事。   太子娶亲,诸般事宜由礼部和詹事府安排,聘礼也格外丰厚。姑娘家里从中分出些当嫁妆本已足够,戎楼却不放心,仍旧要添些,跟谭氏和傅良绍商议了好半天。   伽罗坐在外头,反而无所事事。   嫁衣嫁妆都有人操心,她除了预备一份新婚夜送给谢珩的礼物之外,也无需多做什么。   从鸿胪客馆回来,傅良绍心事重重。   直至晚间吃饭时,才提及傅老夫人来,问伽罗是否愿意去瞧瞧。若愿意,他便和谭氏陪着去,若仍旧为昔日的事不愿,他不强求。   伽罗自知避不过,为让父亲安心些,答应次日前往杜家拜见。   ……   这些日子杜府颇为忙碌。   自打太子要迎娶傅家女儿的消息传出去,京城里知晓内情的人家便都懵了。虽说当年惠王妃的事并未传开,但端拱帝继位后立刻定了傅玄重罪,不止褫夺侯府封号,查封府邸,傅玄的三个儿子里,两个都被革职查办,一位流放,一位至今还在狱中,显见的是势不两立。   谁知如今,谢珩居然要迎娶傅玄的孙女?   即便其中有西胡国相的缘由,但傅家出了个太子妃,情势就稍有了不同。   因伽罗最初住在鸿胪客馆中不便打搅,后来的住处也未张扬,有那等沉不住气的,已遣内眷往借着探望老夫人的由头,去杜家探问内情。傅老夫人在厅中客气热情地敷衍过去,回到屋里,却难免气闷——她别说见伽罗的面,连伽罗回京城的消息,也是礼部有动静后才知道的。   这没良心的!   傅老夫人暗恨了多回,待真见到伽罗,却还是端出满面笑容。   伽罗固然对她颇多芥蒂,毕竟有父亲的血脉牵系,见面恭敬行礼,被傅老夫人忙着扶起,带进屋里说话。   对坐半天,寒暄罢了,祖孙俩却没多少话可说。   当年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傅玄夫妇不喜南风,百般刁难,迫得傅良绍不得不背上不孝的骂名,携妻儿远走濂溪。后来南风故去,伽罗的日子更是艰难,若非有淮南的高家帮着照料,还不知处境会怎样。   这些话纵然伽罗不说,谭氏却是不忿。   在外多深的城府,涉及最疼爱的宝贝外孙女时,谭氏却也难压住脾气。   况且去岁伽罗跟着谢珩去云中城时,傅老夫人要伽罗以身为礼,从鹰佐手中救傅玄的事她也听伽罗提起过。而今见傅老夫人态度转变,除了伽罗身份陡升之故,必然还有借伽罗的手为傅玄和两个儿子讨情的打算。   谭氏哪能答应?   见傅老夫人提起傅良嗣,几句话堵过去,令傅老夫人哑口无言。   到得后来,便是傅良绍与她说话,姑姑杜夫人在旁陪着,谭氏和伽罗端坐喝茶。   好容易熬到过场走罢,辞别出府时,却见杜鸿嘉大步走来。   雍城别后,表兄妹二人也是许久未见。杜鸿嘉前几日在外办差,回来听得东宫婚讯,在屋里独坐了整夜,次日如常去东宫上值。而今见着伽罗,第一句便是道喜。   伽罗抿唇微笑,问起蒙香君和韩伯岳近况,杜鸿嘉邀她明日一道去瞧,伽罗欣然应了。 ☆、85.08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 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 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 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 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 “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 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 但以姑娘的才貌, 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 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 想着明日就要议和, 难得的良机下, 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86.086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好在东宫藏书极丰, 弘文馆内聚集众多名儒学士,几代藏书积攒下来,包罗万象。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逐页翻查极为缓慢, 因心里着急, 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岚姑见她这般夙兴夜寐, 熬得眼睛都红了, 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 时常为伽罗解乏, 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便寻了个垫子坐着,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 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 任由岚姑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岚姑那日昭文殿中的事, 诧异之余, 难免好奇旧事。   待岚姑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皇上结仇, 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 不知内情, 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岚姑, 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 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岚姑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徐相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徐相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岚姑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岚姑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徐相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鹰佐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老夫人不疼我,疼我的只有岚姑。”伽罗翻身坐起,在她对面盘膝而坐,笑意盈盈,“这回能从鹰佐手中逃脱,全仗太子相救,我得早些查明白,不能辜负。”   “那我去搬书。”岚姑亦含笑起身。   伽罗喝茶润喉,依旧投身书堆。   *   数日苦熬后,伽罗虽未能查明来处,却终于从一部残卷找到了线索——   那套书年头甚久,虽拿上等书装着,里头却破损甚多。书里专讲各处传说,纵贯数百年,横贯南北东西,收得甚是齐全。内中有幅凤凰栖梧桐的图画,其中凤凰与伽罗锁上的全无二致。   只是书籍残破,右下角多被蠹虫所害,看不清底下的字,便难以追溯。   伽罗对着残页苦思,猛然想起幼时仿佛在京外一处寺庙见过此图,当即喜出望外。   她再不耽搁,丢下书卷,即往昭文殿去。   时维五月,太阳升起不过两竿高,暖和而明亮。鸟雀于绿枝间蹄鸣,柳荫下的风都似带了清香。伽罗很久没这样高兴过,脚步轻快,途中碰见杜鸿嘉,得知谢珩已下朝回了东宫,更是欢欣。   游廊交错,殿宇参差,她拎起裙角步下台阶,正想拐进洞门走近路,却听脚步渐近。   她抬头望过去,便见两名宫人引路,后头的少女满身绫罗,在大群宫人的拱卫下行来。   伽罗扫见那少女面容时微惊,忙后退两步,垂首避让在侧。   少女渐近,似在与人说话。   “……有姜姐姐陪伴,贵妃和我当真能省心不少。上林苑里的景致正好,待这事过去,我便请贵妃安排,邀姜姐姐一同射猎。咦——”她的锦绣珠鞋忽然停在洞门口,旋即道:“这人不是东宫的吧?皇兄怎么留了外人在此。”   伽罗心中微跳,屈膝行礼,便见那双锦鞋已然走近。   上好的宫缎襦裙,材质出众,绣工精绝,腰间所配均是宫外难寻的宝贝。能在宫人的簇拥下这般肆意行走于东宫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谢珩的妹妹谢英娥,如今的安乐公主了。   伽罗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行礼道:“民女拜见公主。”   “你是谁?”安乐公主道。   伽罗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看到她脸上的轻快笑意迅速消失。   “怎么是你?”安乐公主满面诧异,渐而转为不悦,当即向身侧人道:“皇兄怎么留了高家的人在这里!傅伽罗,你不在淮南等着受刑,跑来这里做什么。等不得被问罪了是不是。”   “是太子殿下召民女至此。”伽罗自然能察觉她的不悦,态度恭敬,未敢多言。   安乐公主审视般盯着伽罗,绕她身周走了半圈,沉着脸不说话。   她的身后众多宫人噤声侍立,倒是有位年约十六的女子上前道:“公主认得她吗?”   “当然认得。不止认得,还印象深刻!”安乐公主轻咬银牙。   伽罗抿唇,垂首不语。   在淮南数年,她跟安乐公主碰面的次数并不少。彼时外祖父奉了皇命刻意刁难,不止针对谢珩父子,连女眷也不放过。外祖母不喜这种事,从不掺和,每回都是舅母奉命设宴邀请,安乐公主偶尔推免不过,也会随惠王侧妃前来。   舅母固然不像舅父那样下手狠,却也常刻意让安乐公主母女难堪。外祖母因是续弦入府,难以阻拦。   那般宴席伽罗不能总缺席,偶尔过去,也会碰见安乐公主。   伽罗毕竟寄人篱下,虽能偶尔帮安乐公主开解几句,却也收效甚微,好几回见她红着眼睛,含泪忍耐。   两人虽未说过话,但年纪相当,又是那般环境下,于对方面容身份,都颇为清楚。   而今时移世易,安乐公主又怎会忘记昔日之辱?   伽罗心里暗呼倒霉。明知是在谢家的地盘求存,出门前怎么就没卜一卦呢?   片刻沉默,安乐公主只管盯着伽罗不说话,那位被称作“姜姐姐”的女子倒上前道;“公主不是有事要找殿下吗?”   “是了。”安乐公主被提醒,决定暂时放过伽罗,“我先去见皇兄,再来收拾你!”   说罢一拂衣袖,在宫人簇拥下昂首挺胸的走了。   伽罗暗暗谢了那容貌甚美的姜姐姐一句,忙退回南熏殿。   *   昭文殿内,谢珩正自翻书,忽听外面脚步匆匆,不过片刻,就听见侍卫齐声问安。   他才搁下书卷,安乐公主便已闯了进来,回身掩上屋门。   谢珩皱眉,“没规矩。”   “皇兄的门没关,还通传什么!”安乐公主快步走到案前,气势汹汹的,“有件事情,皇兄必须跟我说明白。那个高家的表姑娘怎么会在东宫?我看她气色甚好,仿佛高兴得很,必定是没被亏待。父皇都说了要严惩傅家和高家,皇兄这是何意?”   谢珩神情不变,只淡声道:“你见到傅伽罗了?”   “就在昭文殿外。”她双手撑在紫檀大案上,道:“皇兄怎么解释?”   “有件事需要她帮忙,暂且留在东宫。”谢珩说得含糊,起身过去亲自给妹妹倒茶:“这般风风火火的过来,是为何事?”   “别想打岔!”安乐公主不上当,气道:“高家跟我们的仇怨,皇兄比我还清楚。那个傅伽罗是高家的表姑娘,不说认罪受罚,却在这里清闲度日。皇兄对高家恨之入骨,怎么却对她例外?对了——那晚宫宴上,父皇说要处置傅家女眷时,皇兄出言劝阻,惹得父皇不悦,难道也是因为她?”   谢珩继续皱眉,“你想多了。”   “哼。”安乐公主愤愤地搁下茶杯,“那你告诉我,你恨高家,也讨厌那个傅伽罗!”   “英娥!”谢珩板起脸,盯了她一眼。   安乐公主气势稍收,却还是道:“皇兄倒是说啊。若她无关紧要,我待会就吩咐宫人,先打她二十板子出气——就当是帮她那些表亲受的。”   “高家是高家,傅伽罗是傅伽罗。我记得你那年从高家赴宴回来,哭着说高家人如何可恶,却也说傅伽罗曾帮你解围,她不曾欺负过你半分——她与高家完全不同。何况我留她,确实是有要事。”   “这种鬼话谁信。”安乐公主捧着茶杯,小声嘀咕,“你在淮南时就对她留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英娥!”谢珩皱眉。   安乐公主却不怕他,“难道不是?我都察觉两三回了……”   “她帮过你,与高家人不同。与众不同的人,容易让人留意。”   乐安公主的声音更低,“傻子才信。”   谢珩半点都不想继续这话题,坐回案后,端出东宫兄长的威严来,“究竟是何事?”   安乐公主不服气,气呼呼的将他瞪了片刻,却未再提伽罗的事。   “是贵妃让我来的。”安乐公主背转过身,缓了缓,低声道:“过些天是母妃的忌日,父皇要在城外的鸾台寺设坛做佛事,贵妃命我过来叫你,先去寺中探路安排。姜夫人和姜姐姐熟悉鸾台寺的情形,也会随我们前往。”   谢珩翻书的手顿住,眸色倏然暗沉。   伽罗屋中堆了上千卷的书,逐页翻查极为缓慢,因心里着急,常掌灯翻书至深夜。   岚姑见她这般夙兴夜寐,熬得眼睛都红了,大为心疼。   她从高老夫人处学了极好的按摩功夫,时常为伽罗解乏,后晌听伽罗说眼睛难受,便寻了个垫子坐着,叫伽罗就势躺在地下毯上,靠在她怀中。   伽罗依言,任由岚姑的手指在她眼周轻轻按摩。   她并未告诉岚姑那日昭文殿中的事,诧异之余,难免好奇旧事。   待岚姑按摩罢,寻了浸过凉水的毛巾为她敷眼时,便问道:“听说当年老太爷和当今皇上结仇,是为了故文惠皇后。那时候我还小,不知内情,后来也没人提过这事。岚姑,你知道内情吗?”   “故文惠皇后?”   “就是当年的惠王妃,皇后登基当日便追封了她。”   “姑娘原来是说她。”岚姑一笑,帮伽罗揉着两鬓,趁着屋内无人,压低声音缓缓道:“当年的事我也只是听夫人提起过,不知详细。那时候咱们还跟着老爷在外面,京城里两位皇子斗得正厉害,那日她去鸾台寺进香,回来的路上却不知为何惊了马,连人带着马车,一起翻下陡坡。救回去的时候已不成了,没两日就撒手仙去。听说那时候她肚里还怀着孩子,也没了。”   伽罗微惊,睁眼扯开毛巾,“那马自然不会无故受惊了?”   “那时候我也这样问夫人。夫人只是叹气。后来回到京城,听人私下里议论,说那事是老太爷和如今的徐相父子联手做的,为的是给太上皇表忠心,只是没留下凭据。这些话我也不知真假,不过老爷自那以后,就跟徐相的公子断了来往。那回他和老太爷吵得凶,年没过完就走了,姑娘记得吗?”   “记得。那时候我很想看花灯,父亲非要走,气得我缠着他哭。”   岚姑想起旧事,轻笑后叹了口气,“一晃眼,姑娘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徐坚是同窗,更是好友,回京后总要相聚。那之后,两人就没来往了。”伽罗仰躺在岚姑怀中,瞧着顶上彩绘的藻井,低声道:“倘若老太爷真的跟徐相父子做了那事,按着父亲的性子,跟他吵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可好人总是坎坷。夫人和老爷都宽仁和气,如今……唉!反倒是那徐坚,腆着脸当了吏部尚书,父子俩朝中得意着呢。说起来,这回在府里住了几日,老夫人总问我姑娘是不是得鹰佐的欢心,我听着,真是心寒。” ☆、87.08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 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 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 收回目光, 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 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 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 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 已经到了楼梯口, 因碰着杜鸿嘉, 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 “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 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 见其面生, 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 ☆、88.088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小说网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 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 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小说网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 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 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 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 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伽罗死死咬着唇, 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 ☆、89.08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 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 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 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 这回随同御驾亲征, 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 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 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 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 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 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 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 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 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 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 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 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 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 ☆、90.090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呼喝声渐渐趋近, 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 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速翻身起来, 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西胡人横冲直撞, 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伽罗拿匕首防卫,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 岳华身手出众, 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 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首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91.09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 收回目光, 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 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 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 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 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 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 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 只当是伤心如旧, 只管紧紧看着伽罗, “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 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 ☆、92.092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案上烛火明亮, 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 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 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 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 伽罗跪地颔首, 只觉双颊发热。   谢珩搁下狼毫, 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 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 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 渐渐令神思清明, 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 “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 官民皆遭欺辱, 民女心中实在担忧, 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 还望宽宏赐教, 民女虽人微力轻, 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 ☆、93.09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淮南的外祖被贬官, 这件事情在谢珩父子登基时,高府上下都有预料。   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快。   伽罗固然知道因缘自种, 此事根源在外祖父和舅父身上,思及在淮南的数年照拂,还是难以释怀。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 便愈发担心。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 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说句诛心的话, 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 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馅儿姑娘也爱吃, 先尝尝?”   伽罗接过, 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 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 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 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发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 ☆、94.094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 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 些微痛楚传来, 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 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 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 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 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 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 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 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 左手退了稍许, 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 ☆、95.09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 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 些微痛楚传来, 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 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 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 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 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 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 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 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 道:“给你最后的机会, 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 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 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 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 左手退了稍许, 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 ☆、96.096   东宫。   谢珩派了两拨人出去, 一波前往株洲查段氏的身份, 另一波则前往虞征曾任职过的地方,查探关乎其母亲的记录。   消息递回之前,谢珩仍如往常处理政务。   伽罗倒是忙了两天。因谭氏要南下去收高探微的骨灰坛子, 她年事渐高, 加之路途遥远,伽罗担心途中有恙, 除了安排人随行,也请了郎中跟着南下,方便途中照料。送走谭氏之后, 又给傅良绍去信,说了此事。   半个月后,虞征的事,有了确切的消息。   虞征在调入东宫之前, 曾在四地任职, 最初两处因他官职低微, 没留多少痕迹, 后来两处留存了薄书, 上头记录跟姚谦说的并无出入, 其父是北地富商,母亲是株洲段氏——显然,吏部的薄书真的被人篡改过, 意图掩饰。   关乎段氏身份的消息也随之报来。   ——段氏的父亲是株洲一位县令, 与宫里的段贵妃是堂姐妹。段贵妃当初入王府时, 是惠王麾下的臣属所赠,出身不高,只得了侍妾身份,在王府默默无闻。若非惠王妃意外身故,她又因待人和气跟谢英娥投缘,恐难有出头之时。后来惠王被迁往淮南,昔日臣属或贬或散,进献段贵妃的那位官员也被问罪充军,发配往荒寒北地,杳无音讯。   自谢珩父子入主皇宫之后,段贵妃代掌六宫事,因母族寒微,难有助力,端拱帝未曾特意提拔过,在外人看来,段贵妃并无半点外戚能够倚仗。   就连谢珩都没想到,眼皮底下的清道副率,竟会是段贵妃的侄子!   他将消息看罢,脸色铁青。   在书案后怒容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便往麟德殿而去。   ……   麟德殿中,庄重如旧。   端拱帝前日兴致颇好,特地带着段贵妃、乐安公主和贺昭在上林苑散心赏景,谁知回来途中陡降暴雨,宫人送伞不及,稍稍淋了片刻。他自回京后劳心劳力,龙体本就欠安,被雨一淋,当即染了疾。好在而今时气热,太医精心调理,这会儿身体渐愈,只是还不敢松懈。   谢珩进去时,端拱帝才喝罢汤药,拿水漱口。   见了他,随口道:“今日不是要出城?”   “儿臣本打算出城,碰到些事情,特来请教父皇。”谢珩恭敬拜见,瞧着端拱帝的脸色,“父皇才喝完药,要去内殿休息吗?”   “不必。”端拱帝摆手,“这会儿精神不错。你特地入宫,是为何事?”   “为 ☆、97.09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 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 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 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 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 加之神情憔悴, 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 只道:“太子殿下有命, 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 只是顺路找个人, 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 对自己颇为戒备, 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 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 ☆、98.098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 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 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 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 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 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 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 想着明日就要议和, 难得的良机下, 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 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99.09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 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 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 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 正待起行,十数步外, 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 未戴帷帽, 脸色尚且苍白, 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 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 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 虽擒了数名西胡人, 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肃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被他带向书案。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她瞧着谢珩的侧脸,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100.100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队伍整装已毕, 正待起行,十数步外, 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 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 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 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 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 虽擒了数名西胡人, 据侍卫探报, 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 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速去速回。”   伽罗闻言甚喜, 匆忙谢过, 就要同去, 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速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发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伽罗得知动静,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掳走,谢珩说那是西胡死士时,她还只当是个巧合。毕竟以她浅薄的了解,西胡民风彪悍、地处荒僻,许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会拿命赚钱,但凡肯给银钱,不论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后主使是谁,茫然而无头绪。   然而今日看来,连日尾随着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这不免让伽罗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亲傅良绍当年游历各处,正是在西胡境内遇到了娘亲南风。   伽罗的记忆中,娘亲美貌之极,那双瞳孔微蓝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着迷,寻遍整个京城内外,都无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样一双眸子,头发略卷,容貌与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这些年里,父亲虽然半点都不肯提起娘亲的过去,但听外祖母偶尔提及,母亲的身世似乎颇为神秘。   然而伽罗所能知道的,也仅止于此。   外祖母固然时常对着她出神,偶尔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并未透露过旁的信息。每回伽罗想要追问得更深,她便闭口不言。问岚姑时,她也是毫不知情。   这让伽罗愈发忐忑困惑,隐隐觉得害怕。   心神不宁的等了一个时辰,忽听窗外响起扣门声,原本坐在绣凳上的伽罗霍然起身。   岚姑快步过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晌午救了伽罗的女侍卫岳华。   “殿下请傅姑娘过去,有要事相询。”岳华拱手,神情冷淡。   伽罗不敢怠慢,随她过去,屋内只有谢珩和韩荀二人。   伽罗施礼拜见,谢珩命她起身。   屋内气氛凝滞沉闷,明亮的灯火下,谢珩的神情格外严肃,目光射向伽罗,是旧日熟悉的锋锐冷厉。他的手中握着那把铁扇,漆黑的扇柄触目冷硬,衬着墨色外袍,令人肃然。伽罗甚至留意到,他袖边的云纹上浸了几滴血迹,将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审问那些西胡人时,谢珩亲自动刑了吗?   伽罗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着脸踱步过来,在她跟前驻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肃的声音灌入伽罗耳中,她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凉的鹰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罗——”谢珩审视而猜疑,缓缓抬臂,扇柄抵在伽罗咽喉处,“背后情由,从实招来。”   扇柄冰凉,令她呼吸微滞。   议和事关重大,今日水边激战,固然擒了西胡人,谢珩也损了数名侍卫。内外交困,北凉所谋不明,西胡如鬼魅随形,情势扑朔迷离,他的怀疑日益深重,紧盯着伽罗,似要透过那双眸子将她看穿。   伽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确实不知背后情由。”她眼神诚挚。   谢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罗不敢往后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极美的容貌,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烛光下,瞳孔的微蓝如同晴日水波。此时其中满含恳求惊慌,楚楚可怜。然而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即便事关重大,她还是半个字都不透露。   谢珩脸上怒气陡盛,厉声道:“韩荀!”   “遵命。”韩荀立时应声,看都不看伽罗,自旁边取了个黑色的包裹,在长案上铺开。   伽罗呼吸滞涩,抬眸时便见谢珩脸色阴沉,如暴雨欲来。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极力克制怒气。   窗外风声渐厉,韩荀迅速走出屋去。   “砰”的一声,谢珩手中铁扇飞出,击得门扇倏然闭合。   亦如重锤敲在伽罗心上,让她胸腔中难以遏制的咚咚跳了起来。   谢珩一言不发,猛然伸臂揽住伽罗,将她困在腰与手臂之间。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岁的伽罗高出许多,手臂如铁箍般制住伽罗,稍一用力,伽罗便双脚离地,被他带向书案。   长案上堆着文书,谢珩挥臂将其扫落,随即将伽罗丢在案上。   伽罗眼角余光瞥过去,便见桌上摆着十数枚细长的钢钉。   她背靠长案面朝谢珩,猛然想起民间传闻的种种酷刑,脸色霎时变了。   谢珩看到她满脸惊慌,如同弓箭下无处可逃的小鹿,眼中雾气渐浓,漾起水波。去取钢钉的手不自觉的缓了稍许,随即深深皱眉,单手翻转伽罗,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钢钉猛然甩落,铮然钉在伽罗面前,离她的手指只差分毫。谢珩俯身将她困在怀中,连呼吸都似带了森然寒意。   伽罗吓得心惊胆战,目光看向钢钉,甚至能嗅到混杂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发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是我无能,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首,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发。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首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速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速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101.10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 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 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 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 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 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 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 也趴在案前, 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 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首,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首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发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首,“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102.102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略感诧异, 不晓得是彭程真的善于抓机会,还是谢珩有意诱他如此。   彭程是徐相的人, 立场自然与谢珩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 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 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 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 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 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 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 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 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 面带忧愁, “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首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速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首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速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发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首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发。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首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速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速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103.大结局(上)   当天后晌, 谢珩查明刺客身份,得知他是太上皇昔日豢养的暗卫, 没半个亲眷挂身, 才会在太上皇暴毙之后,矢志报仇。宫城防卫森严,他没能耐进去, 听说端拱帝御驾前往鸾台寺,便埋伏在回程必经之地,纹丝不动地冻了两天两夜,才瞒过清道的禁军, 借机行刺。   对于当初箭射惠王妃车马, 致使惠王妃滚落陡坡的事, 他也供认不讳。   谢珩盛怒之下, 喝令处以极刑。   端拱帝伤口处的毒被太医调理了数日后拔除殆尽,但眼睛上的伤却难以复原。右眼伤损得厉害,已全然失明,左眼初时也难视物,养了小半个月后,渐渐能瞧东西了,只是十分模糊, 也易疲累。   这些时日, 朝堂政务皆托付给谢珩, 有要紧大事需端拱帝决断的, 谢珩便将奏折念给他听, 再以朱笔批阅。   入宫探望问安的朝臣和内外命妇陆续来去,伽罗也时常进宫,同乐安公主、贺昭一道去陪着。她自知端拱帝心中芥蒂,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旁安安静静地瞧,偶尔也会将襁褓里的蓁蓁抱过去,拿个小银铃逗弄。   蓁蓁的乳名是谢珩所起,取其茂盛葳蕤之意,端拱帝说不上喜欢,偶尔也会抱一抱。   遇刺时的震怒,盲目后的暴躁,渐渐在亲眷的宽慰陪伴之下化解,没了如山的奏折压着,端拱帝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多思多虑。因太医时常说他思虑过重,忧思郁结损了肝气,起初因失明的眼睛暴躁时还吐过血,段贵妃除了叫太医精心调养外,特地找了乐伎,趁着天气晴好时弹奏琵琶,助他散心。   时日一长,端拱帝也渐渐看开,除了要事过问之外,旁的皆托付在谢珩手中。   谢珩也不僭越居功,每日批过奏章,会挑些要紧的事奏禀端拱帝,碰见要紧大事,也会叫姜瞻等人入宫,同端拱帝一道商议。父子俩虽在伽罗的事上屡屡争执,朝政上却是同心,加之端拱帝膝下唯有一个太子,并无猜忌之心,倒是少见的和顺。   次年五月,当初云中城里许给鹰佐的最后一拨银钱送出,算是彻底清了旧账。   北边有蒙旭守着,固若金汤,西边则是缔盟过的西胡,暂无外患,朝堂之内也颇安定。先前推行的新政初见成效,比起父子最初接手朝政时的风雨飘摇,初露太平气象。   端拱帝的目力仍未能恢复,视物颇为模糊,见此局面,却还是欣慰。   待乐安公主与战青的婚事办完,趁着天气炎热,偷空往行宫去避暑。   ……   行宫在京城东南五十里处,是睿宗皇帝时建成,永安帝在位时翻修过一回。谢珩父子命苦,肩上担子太重,昼夜为朝政操劳,到如今才算能偷空来享受皇家福气。   巍峨宫殿依山傍水,盛夏时节林木葱茏青郁,宇内气清。   伽罗哄着蓁蓁睡下,便同乐安公主和贺昭出去骑马散心。   谢珩却应端拱帝之命,陪他去登山。   山势平缓,因临近行宫,道路特地修过,十分平整。   父子俩各穿家常衣裳,也不叫人跟随,只随意漫步。日头已然偏西,远山近郊都笼在微红的光芒下,居高临下地望过去,那河面都泛着粼粼金波。再往远处,帝城宫阙藏在层层平林之后,谢珩目力颇佳,还能勉强看得清晰,端拱帝眼前却笼着层雾似的,瞧不分明。   他叹了口气,望着朦胧远处。   “先帝在时,我也曾随他来行宫避暑。”端拱帝近来在谢珩跟前已极少以“朕”自称,双手负于背后,想起十来年前的往事,神色有些迷惘,“用过晚膳,先帝带着我们兄弟二人登山,也曾站在山腰吹风散心。那时也是这般风景,山川巍峨,流水秀丽,远处有人家炊烟升起,背后则是京城。你猜,那时我作何感想?”   “父皇是皇祖父的长子,又有才干抱负。那时必定在想,江山壮丽,百姓安居,父皇躬逢盛世,必当有一番作为。”   “其实先帝在时,朝堂上已有许多弊端。”端拱帝直言不讳,“我就想,倘若先帝将这江山托付给我,假以时日,我必会励精图治,创出盛世,令万世称颂。”   彼时的豪气在此时想来,恍如隔世。许下那番心愿后不久,他的处境便日益艰难,终至争储失利。经数年蛰伏,费尽心血,才能重登帝位,主掌天下。   端拱帝喟叹一声,瞧向谢珩,“而今你站在这里,作何感想?”   “儿臣与父皇同心。”谢珩眉目俊朗,衣衫飘然,“如今内忧外患暂时消了,正是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的时候。儿臣必会尽心竭力,辅佐父皇肃清朝堂,还百姓以清平盛世。”   “我期待看到那天。”   “父皇会看到的!”谢珩笃定。   “父皇老啦。”端拱帝却是一笑,“在淮南的那几年耗尽心血,至今也没能缓过来,再强撑下去,没准哪天就倒了。”见谢珩似欲劝慰,便笑着摆手阻止,“当时我在淮南筹谋,不止是为昔日失利不甘心,想为你母妃和兄长报仇,更是不愿看天下百姓毁在他手中——皇帝不问朝政,佞臣鱼肉百姓,放任下去,只会令民生凋敝。”   “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端拱帝望着模糊的山水轮廓,“我想要的不是权位,而是清平盛世。也许从前迷失过,如今却已想得明白。这半年多你主持朝政,处理琐务,诸般作为我都看在眼中。父皇希望,有生之年,你能不负期望,创出盛世。这回在行宫,我想多住一阵,打算由你监国,待回宫之后,将这江山天下,朝堂政事,尽数托付给你。”   谢珩微惊,“父皇!儿臣——”   “不准推辞。你瞧,父皇老了,须发半白,身体时常不适。倘若还挑着江山天下的担子,总有累垮的一天。倒是你正当盛年,有抱负也有才干。将朝堂托付给你,父皇放心,也信得过。”   “父皇坐镇朝堂,儿臣可以分忧。”   “你还是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端拱帝失笑,“朝堂上有皇帝,有储君,即便你我父子二人毫无罅隙,朝臣会怎样想?像姜瞻这等忠直之臣自是无妨,但未必不会有人曲解你我之意,别生他念,反倒无益于政令推行。权柄都交在你的手上,父皇才能早日看到想要的盛世。”他在谢珩肩上轻拍了拍,“父皇这是真心实意,你想明白了,待会再回答。”   说罢,留下谢珩站在原地,继续踱步登山。   山路空旷,晚风还带几许暑热,抬目远望,虽则视野模糊,仍能看到缀在天边的晚霞绚烂。   端拱帝临风而立,只觉胸中旷然。   从回宫主政的头一天,他就知道,这江山天下最终要交给谢珩。哪怕曾被谢珩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铁青,哪怕谢珩为了伽罗的婚事欺瞒于他,隐然威逼,这念头也未动摇半分,也从未想过以储君的事来拿捏谢珩,甚至另诞幼子来制衡胁迫。   因他心中清楚,苦心经营夺回帝位,他想要的除了报仇雪恨,便是达成昔日抱负。   而父子猜忌、宫廷权谋,却是拦在清平盛世面前最难跨越的沟壑。   父子二人志向相同,旁的事情就在其次了。   对这个儿子他很放心,始终都是。   ……   伽罗骑马散心后回到住处,天色已晚,蓁蓁还睡着。   夏日天热,她骑马疾驰一圈,虽然尽兴,身上也出了不少汗。遂叫人预备了水,先到浴房里去泡着。   怀了蓁蓁之后,伽罗整个人几乎长胖了一圈,虽然胸前鼓胀令人欢喜,别处的些微软肉却令人烦闷。是以出了月子之后,伽罗便由岳华陪着,每日活动腰腹,晚饭也减了一半。咬牙撑了三个月后,腰腹的弧度才算令她满意,但习惯既已养成,每晚仍旧吃得不多。   是以此时天色虽晚,她也不觉得饿。   浴桶中的水温热,伽罗坐入其中,顿觉疲惫消散不少。因岚姑甚少来行宫,伽罗有意让她多瞧瞧风景,沐浴时便只留两名侍女伺候,她泡了会儿,索性将她们打发到门外,阖目靠在浴桶边沿,深吸清淡香气。   窗外风动树叶,梭梭作响。   她惬意闭目,意识渐渐朦胧,猛然察觉不对,抬起眼皮,便见跟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伽罗微惊,定睛一瞧,见是谢珩,下意识吁了口气,“殿下进来也不说一声!我这儿很快就好,殿下先到外头等等可好?”   谢珩摇头,垂目盯着她,忽然一笑。   香汤之下,没了氤氲的热气,凝脂般的肌肤便格外柔滑。她胸前的两团酥雪比从前更见丰满,少了从前的羞涩躲避,毫无遮掩的呈在他跟前,水面之上,她仰头瞧着他,眉目绰约,眼角挑出妩媚弧度。她的目光也不似从前躲闪,盈盈望着他,水波荡漾。   谢珩俯身,将双手撑在浴桶上。   “行宫外的那座山上能看到望仙石,想不想去瞧?”   “当然想。殿下答应抽空带我去的。”伽罗眉梢微挑,目含波光,“今晚就去吗?”   “嗯。明日得启程回宫。”谢珩喉结滚动,目光更热。   伽罗仿若未觉,“这么快?宫里有急事?”   “不算急事,就你我回去,父皇仍在这里避暑。”谢珩卖了个关子,实在没忍住,右手探入水中,带得酥胸微颤,旋即凑过去亲她双唇,手指摸向她腰间。   伽罗侧头躲开,将偷香的手按住,吃吃的笑,“衣裳都湿了!”   “嗯。”谢珩含糊回答,就势含住她耳垂,手继续在水中作乱。   伽罗这才有些慌了,怕玩火自焚,竭力往后缩,“不是要去看望仙石?外头有人,别闹。”   “你先勾我的。”谢珩理直气壮,在她酥软间捏了一把,双手扣住她腰肢,哗啦一声捞出水中。水珠淅淅沥沥地滚落,伽罗惊慌,下意识抱住他脖颈,藤蔓般缠在他腰间,低声急道:“有人!”双手捶在他肩背,后腰却被他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浴桶旁的檀木台放着衣裳,谢珩随手扫落在地,只留几方软巾垫在伽罗雪臀下。衣衫半解,身上被她蹭得湿漉漉的,谢珩肆意驰骋,伽罗却不敢出声,憋着声音心肝乱颤,直到被折腾得香汗淋漓,身软如泥,才被谢珩抱过去擦洗身子,穿了衣裳。   腿脚发软的出得浴房,侍女仍跪在两侧,伏地垂首。   伽罗也不知是否还有动静传出,脸上挂不住,在谢珩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谢珩衣冠俨然,仿若无事。   两人在侧间歇了片刻,吃些糕点瓜果,又将蓁蓁逗了片刻,便留奶娘悉心照顾,带上侍卫出了行宫。   望仙石所在的山峰不算太远,骑马走一炷香的功夫即到,侍卫都被安排在远处,这方天地之间,唯有月色柔亮如水。远远望过去,果然见山巅有巨石蹲立,像是顽童托腮,半仰抬头,对着那轮明月,如同望着月宫神仙。   令伽罗意外的是,这僻静山坳中,竟然会有方温泉。   夜风微凉,温泉水软,偶有草虫鸣叫,清幽而旖旎。   伽罗初时坐在远处,被谢珩劝了三回不肯进水里,终是被他一把扯进去,浸得浑身湿透。想凫水逃远,先前学的那点本事在他跟前不堪一击,被捉住了按在水边,狠狠疼爱。   意乱情迷中,伽罗恍然想起,两人歇息时谢珩曾去吩咐侍女准备衣裳,还骗她说是怕风冷,只装了披风进去。此刻身入陷阱才知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   天地为幕,星月皎洁,照出春光旖旎。   ……   被抱出温泉时,伽罗浑身筋骨都抽走了似的,抓了衣服胡乱套着,连路也懒得走。   谢珩却是一脸餍足,将她揽在怀里,找片干净草地躺了会儿,夜风之下,喁喁私语。临走,看伽罗双腿迈得不太利落,谢珩索性打横抱起,满怀畅意地下山,直至快到侍卫跟前,才改为背着,只说是伽罗不慎崴了脚,一路背回住处。 ☆、104.结局(下)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韩荀快步进入, 脸色颇为焦急。   谢珩见状,转身进了旁边静室,压低声音, “何事?”   “殿下,傅伽罗那边出事了!”韩荀凑近,低声道:“杜鸿嘉发了哨鸣示警,必是中途出了意外, 原先安排的人手恐怕难以应付。陈光和岳华都随同护送, 他既然示警, 想必十分棘手。”   谢珩面色微变, “谁的人?”   “西胡。”   谢珩闻言,眸中霎时堆积了浓云。韩荀见他似要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殿下去做什么?”   “救人。”   “殿下!”韩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这般反应,将他袖子抓得更紧,声音低而急促,“杜鸿嘉、陈光、岳华都在那里, 另外还有二十名侍卫, 他们都难以应付, 必然是对方来势凶狠, 极难对付。殿下身负议和的重任, 决不能以身犯险!微臣来报这消息,只是想请示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人手?”   “撤了人手?”   “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若是损伤过重,对殿下有害无利。不管北凉和西胡为何盯着傅伽罗,她再要紧,还能抵得过家国大事?何况今晚的动静这么大,北凉若真心想要傅伽罗,听说她落在西胡手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国相斗,咱们坐收渔利,岂非上上之策?如今骑虎难下,情势紧急,殿下应当顺水推舟,放任傅伽罗被西胡劫走!”   “先生言之有理。”谢珩声音沉闷,就在韩荀松了口气时,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韩荀大惊,追随而出,“殿下!”   谢珩脚步飞快,转眼就已立于厅中,朗声道:“今晚驿站之事,悉听韩荀调度,违令者随其处置。战青——随我走!”他大步朝外,飞身上了马背,不待韩荀再说什么,已然绝尘离去。   韩荀匆匆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   旷野之间,夜风渐冷,天上云层愈积愈厚,渐渐遮住月亮。   伽罗紧紧伏在马背,极力将自己缩作一团。   杜鸿嘉、陈光和岳华与随同而来的近二十名侍卫肩背相接,将她护在正中。   而在外围,百余名西胡人各执弯刀,攻势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止身手利落凶狠,相互配合得也极好,虽有谢珩精挑细选的侍卫阻挡,却还是渐攻渐近,将圈子压得越来越小。   北地深夜的风冷飕飕的刮过脸颊,冰凉入骨。   伽罗伏在马背,手中握着谢珩给的匕首,鼻尖竟自沁出细汗。   骏马在激战中受惊,在原地团团乱转,伽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瞧着那些刀影剑光,心惊胆战。凶猛的围攻下,侍卫们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弯刀划出伤口,有血滴溅来,落在伽罗的脸上,温热濡湿。   她紧紧的握着缰绳,猛然听见远处有极低的唿哨响起,迅速逼近。   伽罗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却见侍卫们陡然焕出精神,分了数人,往唿哨的方向聚集。   不过片刻,劲弓破空的声音传来,在西胡人的惨呼中,有人纵马驰来,从侍卫拼力破开的豁口中闯入。他的身体伏得极低,一身漆黑的衣袍猎猎鼓动,经过伽罗身边时一把将她勾入怀中,搭在他的马背上。   伽罗方才被绕得头昏眼花,仓促中但见一柄漆黑的铁扇挥舞,从扇柄突出的利刃挺在前面,果决而迅速的冲开阻拦,于飞溅的鲜血之中,突出重围。   杜鸿嘉与战青联手善后,拦住意图追赶的西胡人。   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速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谢珩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谢珩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发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谢珩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谢珩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谢珩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谢珩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谢珩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谢珩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谢珩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谢珩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谢珩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谢珩。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谢珩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谢珩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谢珩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速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谢珩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