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小姐有病   本书作者: 再枯荣   本书简介: 预收文《逃玉奴》《窈窕野色》欢迎收藏。   【正文完结】   落魄千金VS狡诈恶奴   尤家千金尤妙真,倾城之色,性情宽厚,样样都好,就是偏爱和府里新来的那个小厮过不去。   因为这小厮背地里看她的眼神狼贪虎视,她有理由怀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个下人,也敢生出这份妄想?   为打消他的逾矩之念,她时常当着未婚夫的面对他刻薄刁难,挫他锐气。   这小厮也时常赔礼请罪,态度无不恭敬。   可背地里,看她的目光照旧不改。   *   听说尤家将败,小姐奇货可居,按行情出手可挣笔大钱,良恭决意混进尤家拿到一手货源。   进府头天管家便嘱咐,“小姐有病,留心伺候。”   他暗里留意妙真良久,发现她果然华如桃李,还有些烂漫的傻气,唯独没发现她有病的迹象。   直到尤家败落,表少爷退了亲,昔日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落入市井,傻兮兮地拽着他的袖口问:“表哥,你什么日子迎我过门?”   他狡猾地笑着,“明天。”   *   妙真样样出众,一点例外,时而清醒时而疯。   疯起来时对良恭的称呼五花八门,表哥,夫君,老爷…嘴比蜜甜。   清醒时,她恨不得拿拳头将他脑袋砸个窟窿,“狗奴才,你怎么在我床上?滚出去!”   良恭见惯了这场面,干脆闭上眼装死。   他是她的影子,是她驯服的恶狗,怎么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尤妙真,良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魄千金vs狡诈恶奴   立意:世事两面,悲喜一念。   完结文《月中僧》《娇养祸水》《诱宦》等请在专栏订阅。   *   ————预收《逃玉奴》———   友人设宴款待池镜,席上有位姑娘腼腆而立,在旁奉酒。友人引荐,是他的小妾玉漏。   小妾虽有两分姿色,远不至如此扬露。   池镜只是淡扫一眼,接着饮酒。   再见玉漏,她仍在席上奉酒,羞容未改,春面依旧,身边的主人倒是换了一位。   她被先前那位友人送了眼前这位朋友为妾,朋友大方,与池镜举盅而笑:“你喜欢?送给你。”   池镜瞟了玉漏一眼,笑着摇头:“心领了。”   *   文人间赠妾,稀松平常。   玉漏像一个礼物在池镜的朋友间流转,她暗里盼望能流到池镜身边,真到那天,他拒绝了。   玉漏垂着脸,扯着衣角,假装没听见。   直到主家异地为官,将她托付给池镜照管,她才得以贴近池镜的生活。   他熏她没嗅过的香料,吃她没尝过的茶,在他宽敞明亮的屋子,对她如视尘土般轻蔑:“你一向这样低眉顺眼听话?”   他的天生高贵,衬得她如此低贱。   玉漏还有一点自尊,她决定不告诉池镜她喜欢他,扭眼便与一位男人定了亲。   他们很般配,一个杀猪,一个为奴。   临嫁,月亮将一个躁怒的人影照到家门前:“你知不知道逃奴是什么罪!”   玉漏低着头不作声,池镜慌乱地抱住她,嗓音逐渐卷沙似的喑哑:“玉漏,跟我回家。”   不,玉漏笑了笑,她不想再任人召之即来。   阅读前说明:仅供个人阅读,请勿外传 第1章 乱入珠帘 (〇一)   尤家今天热闹,前夜疾风骤雨,晨起微云吹散,湿漉漉的地上就给来谋差事做的一班男人踩得半干。   花信到处在寻大小姐,在园子里蹭了满头的毛雨珠子,跑到角门内那堵照壁后头才将妙真寻见。   她抬手扑两下蓬蓬的发髻,把正弯着腰向门上偷觑的妙真拍一下,“大早起的就不见你在屋里,我一想你准是跑到门上瞧热闹来了。”   妙真没理会,她又好笑道:“你昨晚上还说老爷不像样,竟给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寻贴身小厮。怎的这会又赶着来看?”   妙真仍没扭头,只顾着张望门上进进出出的人,“嗨,老爷太太打定主意要寻个男人跟着我,我狠狠的不依,岂不是忤逆不孝?横竖拗不过他们,不如我自己来瞧瞧要找的是个什么人。嗳,你瞧那个!”   眺目望去,角门上刚进来个脑满肠肥的男人,年轻倒是年轻,只是那肚子圆得裤带子也险些拴他不住。   妙真扯着花信发急:“你瞧,比老爷还肥!这可不成,我听冯家二小姐说,他们府上就有个轿夫生得很肥,到夏天坐在轿子里都能闻见他身上的臭汗味。我才不要这样的。”   花信睨着她的脑袋顶,“我的姑娘,你懂什么,长得肥的力气大,给你抬轿子,一个能顶俩。”   妙真没大留心听她的话,只顾着扯她的袖口,“你再看那个。我的老天爷,瘦得像根长面条一般,瓤瓤囊囊的,我还怕他死在我跟前,咱们还得替他收尸呢。”   花信在后头拽她胳膊,“你怕什么,咱们都瞧不上,老爷能瞧上?回房去吧,老爷比谁不会看人?用不着你在这里干着急。回屋里吃早饭去。”   拉扯几番不动,妙真忽然将胳膊抽出来,老远地朝门上指去,“你快瞧你快瞧,你瞧那个人!”   此刻门上又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正侧着身与老管家说话。他身段略高,角门开得又略矮一些,老管家也矮他半个头,因此他颔首哈腰的姿态就显得窘迫。   他头上缠着靛青的布条子,穿着件灰扑扑的直裰。衣裳料子是苎麻的,大约洗了千百回,上头的皱褶早是拽已拽不平了,那些细细的沟壑里仿佛藏着一种历史的苍凉与沉痛。   时下正是嘉兴府的秋,角门与照壁间铺了一地零落的梧桐,又赶着晴日初露,周遭温吞吞的凉意伴着黄的光,黄的叶,填满天地。   妙真远远望着他,觉得像是在冬夜里掌上一盏灯,黄的光晕开,有一种萧索的暖意。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一种陈旧的黄。然而当碰到他老远扫来的目光,她又变了想法,觉得他是一种阴沉的灰。   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如此这般漠然地瞟过她。   她尤妙真的美是闻名嘉兴府了的,美成了一个传说。因是闺阁女儿,见过的人少,这传说更成了个引人入胜的迷。   恰似月亮笼了纱,半真半假,若隐若现,谁都想争相来窥一窥。   她给他冷漠地瞟过去一眼,心里像受辱似的正难堪。偏花信将脑袋凑到她耳畔来问:“你瞧这个人好?”   “好个鬼!”妙真败兴收回身,在照壁后头恼羞成怒,直翻白眼,“才不要他,你看他那穷得那样子,衣裳皱成那样子,鞋子上也都是泥。”   “你这话,不穷就在家里做阔少爷了,谁还来给人做下人使唤?”   花信也笑着将脑袋收回照壁,迎面看见妙真的脸,猛地吓一个激灵,“姑娘,你给开水烫了?”   “嗯?”妙真忙把脸颊摸一摸,两只眼珠子一转,捉裙往屋里赶。   外间有位姑娘正坐在小饭厅里吃饭,待要和妙真搭腔,她却鱼似的急急忙忙游进卧房。   芙蓉镜里一照,她那五官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丹青,借了软桃做朱唇,磨了珍珠做皓齿,眼珠子是水里捞出来的琥珀,仰着脸看人时,又像是坠回水里,挹一片翠湖银波。   站起来时,整副骨头则成了月边影,林中仙。   妙真自己也知道自己美得过分,因此格外珍重这份美貌。   只可惜她在穿衣装黛上十分欠缺天分,那两条描得跟烧过的柴火棍似的眉毛一敛,朝花信拢来一片略带憨意的恼怒,“什么给开水烫了,这是人家才匀的胭脂!”   花信斜着眼,大有不信,“好好的胭脂怎么涂得跟猴屁股似的?”   给她这么一说,妙真登时呜呼哀哉扑坐回妆台上,“我这手,简直恨不得跺了!”   花信只得安慰,“姑娘就是涂成个猴屁股也好看。白池也真是的,放着姑娘不管,倒在外头吃得上好!”   倏见外头小饭厅里吃饭那姑娘应声进来,丢下帘子蘸着嘴笑,“又背地里说我什么坏呢?”   花信在镜里瞅着她嘟囔,“我才懒得说你,怎么不见你在屋里伺候姑娘梳妆?说起来你同我都是一样伺候姑娘嚜,你倒比正儿八经的小姐还像个千金小姐。姑娘还没上桌呢,你就在那里先吃上了。”   那白池也是妙真的丫头,可里头有个缘故,她亲娘是妙真的奶母,她自幼同妙真一处长大,又比妙真长了一岁,妙真一向拿她当亲姐姐待。   又因这奶母是妙真母亲故去后留下的旧人,连尤老爷也待她敬重有加,阖家自然也跟着拿她的女儿当小姐似的敬。   天长日久,白池真格像位小姐一般养尊处优,自己也少不得有些拿款拿乔。   唯有花信看她不惯,一是心里有些妒意,二也是为主子妙真抱不平。妙真的钗环头面,她随手就拿去戴,偶尔新打了来,她还要抢在头里。   譬如今日吃早饭,妙真起来得晚,又赶着往角门上瞧热闹,白池见底下人摆好饭喊了一声,妙真叫她先吃,她果然就先吃起来,这会岂不是叫主子吃她的剩饭?   白池瞄一下花信的脸色,也自觉不妥,摸了帕子走去面盆里蘸了水,走来抬起妙真的脸搽了个干净,笑说:“我才刚那会觉得有些饿得头晕,就急着先吃了。”   妙真仰着脸由得她弄,不作声。   花信则半讥半点,“急得这一时半刻也等不得?没见谁家的丫头与主子一桌吃饭的。姑娘宽厚,许我们一桌吃饭,有人倒得寸进尺起来了,叫主子吃剩饭。”   “我哪里敢有这个意思,是你刻意这样想。”白池不欲起争端,言谈随手,淡淡地勾勒过去。   不一时便将妙真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重新描绘,镜子里一照,仍是那倾国倾城的尤家大小姐。   妙真自幼娇生惯养,本不大通人情世故,连银钱也没个算计。可见多了她二人磨嘴皮子,倒也常学着做个和事佬。   这会便调和着转了谈锋,“那桌饭赏给他们吃,再叫厨房送几个菜来咱们吃。白池,我告诉你,来的那些人都不成个样子。”   白池将她肩膀扳过来,拧一下她的鼻尖,“你还真跑去外头瞧了?给人知道简直失体面。”   “我是藏得远远的看的,不妨事。他们也没瞧见我。”   话音甫落,妙真就有些心虚气馁,倒有个人是瞧见她的。只是权当没瞧见一般,那目光只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   她越想越恼,语调负气,“再说,我今天着急,把自己都描得不是自己了。就是看见了,人家也只当是这家的丫头。”   越说越是了,一定是这个缘故,她的美貌被埋没在一片潦草的颜色底下,所以方才那个男人才没留心去看。   白池哪知她肚肠里迂藏的一点恼,只笑着往奁内取了只细银镯子套在她手上,“你昨天还抱怨说谁家小姐面前有个小厮跟进跟出?不过是出门的时候使唤使唤罢了,近身伺候,亏老爷想得出来。这会又急着去看,到底是想要不想要?”   妙真回付她,“我再犟也是要听父母之命嚜。”   此刻外间小丫头重摆了早饭,三人一齐往外头小饭厅里去。   白池吃过了,不过坐在一边吃茶,笑着又劝两句,“虽有些不合规矩体统,可老爷也是为你好。连我娘也说,这是正经事,有个有力气的男人在跟前,要是你发了病,他能拦得住。”   妙真将刚端起的碗又搁下,两手一摊,“我看你们都是杞人忧天,总说我胎里带着病,瞧我如今长得这样大,还不是好好的?”   难得花信与白池一副心肠,跟着劝,“这病说发就发,也没个征兆,就得先防备着。有个小厮跟着也没什么,姑娘嫌腌臜,不同他说话,不看他就是了。”   白池抿着唇笑,“对,只当他是条看门的狗。瞧,老爷在咱们院门口搭的那间房,可不就像狗窝?”   那二人一听,皆够着脑袋朝窗户外头望。院门大开着,斜斜能看见外头靠着院墙搭了间屋子,正搭在门首几棵湘妃竹后头。   妙真进去瞧过,里头桌椅床凳,五脏俱全。只是一样不好,房子盖得与院墙齐高,即便开了两扇窗也显得憋闷。还真格像个狗窝。   妙真想着方才角门上所见那个男人,他那高高的坚实的骨头真住在那间屋里去,岂不是时刻都憋屈着?   她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入得了尤老爷的法眼,先就生出一阵报复性的快意,睃着花信与白池,嗤嗤发笑。   这厢吃过早饭在榻上吃茶,不多时午晌,尤老爷遣了个丫头来叫妙真去书房。   妙真问缘故,丫头回道:“挑挑拣拣的还剩下三个人,都是读过书的。老爷说是给大姑娘选小厮,要姑娘也去隔着屏门看一眼。好不好的,给老爷递个话。”   妙真欲问有没有个穿灰色直身的,小姐家又不便问,就假作不以为意,“好不好的老爷太太看中就行了,又不是拣女婿,这样郑重做什么?”   花信将她由榻上挽起来,“你就去看看好了,方才不是还抢着去看?”   正和了妙真的意,她面上半推半就地跟着丫头掠过那些粉墙青瓦,暨至书房。远远绕廊往后门去,眺望厅内,真见三个背影站在书房里头。   有两个正在款款而谈,说的什么听不见,总之闻得那意气风发的谈笑声,不大像是来谋什么下人差事,倒像是来较量才学文章的。   只最右边站着那个不搭腔,正是穿着那身旧扑扑的灰色直身。   妙真一面走,一面远远瞄着那个人的侧脸。晨起照壁后头远得看不见五官,这会侧边也看得不齐全。只看见他鼻梁眉骨都高,藏着对目中无人的眼睛。   她一想到他那双眼曾漠视过她,就很是不服气。有意要一洗前耻似的,想叫他看见她的“真容”,在侧廊下吊着嗓子咳了两声。   奈何她把嗓子咳得冒烟那男人也没转眼。 第2章 乱入珠帘 (〇二)   妙真这厢刚垫着脚由后门溜进书房,就给人一把扯到屏风后头。   慌乱间一瞧,是当家的曾太太,珠环翠绕间,抬起手捂了妙真的嘴,“嘘,别吱声。叫人家听见,还当咱们家是什么没规矩的人户。”   曾太太是妙真亲娘去世后尤老爷娶的填房。说起来这段姻缘也有渊源,曾太太原是妙真亲娘的陪嫁丫头,她娘在世时就给老爷放下话说:   “我这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连我都管不住自己。要是哪日我有个好歹,你就将曾倩扶正。她跟我一处长大,我知道她的脾性,往后必不会亏待我的女儿。”   果然,妙真她娘辞世后,曾太太当了家,便把襁褓中的妙真抱到房里来养。就是后头她自己又生下个女儿,也仍将妙真捧做掌上明珠。   妙真自记事起也将她当亲娘看待,母女间要好得很,从没个嫌隙。   这会妙真在她手底下险些喘不上气,直着眼乱挣,“娘,您都快把我捂死了。是你们叫我来瞧的,又说我不规矩。”   曾太太这才松手,比着唇道:“嘘!不是我们说你不规矩,是怕人家外人听见这样想。”   妙真撇了下嘴,向屏风上递一眼,“您也不管管爹,拣个小厮还考人学问,天底下没有比他老人家还会折腾人的了。”   曾太太狠剜她一眼,“再折腾也是为你,你倒不领情。咱们家但凡有一个肯听我的话,我还能多活两年呢。”   屏风那面摆了套桌椅,歪坐着个体态肥硕的中年男人。他那条胳膊搭在桌上,另一条胳膊招来管家到跟前来耳语几句,就见那管家点着脑袋走向方才谈笑最有派头的那位青年说了几句。   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那青年态度一变,立时将腰杆挺起来,腰间抽出把折扇,“唰”一下展开,刹那姿态愈发器宇轩昂。   这青年道:“不知小生哪里不好,难道连给尊府做个鞍前马后的小厮也不配?还请尤老爷说明一二,小生回去也好自省自改。”   尤老爷眼力好,见他那扇面竟是唐寅的真迹,便端正身子,浑身的肉温和地颤一颤,堆出一脸生意人的谄媚笑意   道:“岂敢岂敢,是公子才学出众,我尤家庙小,不敢劳驾你屈尊降贵。尤某人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出身,多年跑生意做买卖,也算有些见识,自然也有些自知之明。”   那青年楞了楞,心知露了马脚,也不再费心歪缠,眼在屏风上流连片刻,弹弹袍子“哼”一声,随意打个拱手抬腿出去了。   尤老爷忙拔高了嗓子在后头殷勤吩咐,“管家,快!送送公子!”   厅上只剩下两位,隐隐约约地立在尤老爷肥胖的臂膀两边。妙真垫着脚只望其中一个,拿扇遮着与曾太太闲话 ,“娘,方才那个不好?怎么给请出去了?”   曾太太乜一眼,“不是不好,是好过了头,给咱们家做小厮,咱们哪里担当得起。”   外头一向传闻尤家大小姐天姿国色,自然少不得有那起浪荡公子钻头觅缝想法子接近,这些年也是见着一些的。   也有这个缘故,尤老爷才要拣个可靠的小厮跟进跟出。   妙真额心打个死结,没好气地朝地上轻啐了下,“呸!”   两人仍向屏风上瞧,那尤老爷肥肥的身子骨扭一扭,又歪到另一边去,“吭吭”咳了两声,把手里的泥金折扇缓缓收起来,笑问:   “你们都是有些才学的人,再用几年功,也能走一走仕途。又何苦到我们家里来抢着做个小厮?岂不是屈了才了嘛,啊,你们说是不是?”言讫洋洋洒洒大笑起来。   一位瘦得遭了灾似的青年也跟着笑,“尤老爷有所不知,后生倒不是图尊家这五两银子的月薪。只是常听人说起尤老爷是咱们嘉兴有名的大善人,虽是商贾,却最器重读书人。后生早想结交,叵奈富贵之家,不敢轻易高攀。今日得此良机,便赶来结识,望老爷不嫌。”   尤老爷低着脸把扇摊开,又拨着褶子一下一下往里收,“不嫌不嫌,读书人最该敬重的嘛。”   适逢老管家送了人回来,他大手一挥,吩咐道:“管家,去取二十两银子来赠与这位公子,只当是相识之礼。”   那青年得了银子,欢欢喜喜谢过去了。   好嘛,这是趁机上门打秋风的!   曾太太白眼险些翻得昏过去,咬牙切齿抱怨,“你看看你爹,就显得他有钱似的,非亲非故就白送人二十两银子。”   妙真只得陪着笑脸劝和,“乐善好施也是积阴德的事嘛。”   她嘴上这样劝,心里也是瞧不上这些四处伸手的人,拖着一抹轻蔑的目光,继而看下剩的那个人。   果然就剩了他。   屏风上的缂丝如烟如雾,他那双眼睛隔着这缂丝终于抬起来,像是藏着些挖不尽的危险秘密。   令妙真蓦地想起后头柴房里常来讨饭的一只大狼狗。嘉兴府连狗也晓得她尤家富裕,常三五成群在后门徘徊着等他们府里的残羹剩饭。   那狗原是领头的,浑身灰凛凛的皮毛,长得一副威风神气的凶相。常来常往间,狗与人倒混了个半熟。妙真听见下人们说,闲时无趣,也常拿些屋里吃不了的肉馅果子到后门去喂。   别的狗讨到吃的都会卖个乖,唯有这狗十分不给面子,简直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不知是想到那条狗的缘故,还是晨起就存些怨气的因由,更兼受前两位的影响,妙真总觉得这一位也是别有居心。   所谓父女连心,尤老爷也已失了耐性,愈发将个身子歪在椅上。   屋外一片乱莺残蝉烘得人昏昏欲睡,他打着哈欠道:“你呢,才刚只顾着听他们说。还没问你姓什么,哪里人,家中人口几何,做的什么营生?”   “小姓良,名恭,嘉兴本地人氏,家住白鸽子街凤凰里。父母早逝,家中现只有寡居的姑妈一亲。家父在世时有些手艺,在街上开了间铺子做伞,挣了几个钱,送小的上过几年学。后因家父病逝,家中没有进项,便搁置了学业,四处做些散工,养活姑妈。”   尤老爷把眼缝撩开,打量他一番。   这良恭比前头两位如此不同,那两位一个过分谄媚,一个又过分倨傲。只有此人,由头至尾都是恭顺缄默的态度,问他他便说,问不到他他便不开口。   他立在那里,就如同门外的秋,有种萧索散漫的意味,衣摆给过堂风撩起来,成了片被流光抛却的叶。   尤老爷仿佛可以看得见,他的魂魄似乎早在往事里凋敝。连他故意提得精神抖擞的嗓音,都有种功亏一篑后认命的靡废。   这样的人正撞尤老爷胸怀,就是要找这样个读书明理,又不至心高气傲的年轻男人服侍妙真。   尤老爷来了些兴致,又慢慢歪正起来,“都做过些什么差事啊?”   良恭揪起眉细数,“头些年年纪小,没多大力气,替人家代写过书信。后来力气见长,走街串巷担柴火卖炭,红白喜事也接,给人家抬棺抬轿。要是吹打班子里缺个角,也能勉强凑个数。”   说着一笑,“总之什么力气都使得,什么活计都能学着干。”   “你也读过书,怎么不找些舞文弄墨的活计做?比做这些力气活也要松快些嘛。”   良恭干涩的喉头挤出缕满大无所谓的笑,“小的自不读书起,就不打算再做这些读读写写的事情了,省得又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语调松快,笑意也轻盈,呼吸却似沉重迂回地袭进屏风后头。使妙真忽然觉得这燥热的天,怎么萦绕着一种大势已去的冷静。   她不由又把脚尖垫起来,贴着屏风细窥。   好歹窥得清晰了一些。他的眼角有些垂沉着,掩住一半散漫的挑衅的凶光。而这凶,更像是一种警惕的自保。   在尤老爷看来,这人本分,知道斤两。他把胳膊放平,眯着的眼缝里迸出丝赏识,“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早起管家就对你们讲明的,我这是给我家大小姐找小厮,家里现有的人不中用,小姐的安危名声最要紧,要拣个读过书懂道理识大体的。”   他故意把言语顿挫着吊人的胃口。可良恭一言不发,似乎不急不躁地等着或成或败的结果。   尤老爷心内愈发喜欢,继而又笑:“我看你不错,月份银子嚜说好的五两,节下的赏钱另算,签一个五年的活契。我敢说,满嘉兴府就属我尤家这样体恤下人,你就是上府台老爷家去打听,他们家的下人也不见得一月能得五两。你要是脱得开手,这两日就收拾细软进府来。细活届时管家自会给你细派。”   良恭稍有意外地抬眼,看见老管家走来摆出袖,“请吧,我打发人送你家去。”   转脚出门的功夫,他有意将目光掠过屏风上嵌的一则丽影。遗憾未能看清相貌,只看见那影的腮畔,有两只珥珰活灵活现地在晃荡,仿佛屏风上绣的几只蝴蝶将要振翅飞来。   待人一去,曾太太便携妙真踅到前头来,“老爷真是大方,二十两银子说送人就送人,怎么不把家底全送出?往后阖家一起打饥荒,岂不来得痛快?”   尤老爷尴尬地笑着,生怕曾太太唠叨个不休,直拿眼向妙真求救。   谁知妙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只顾走到门首扶着门框朝外头张望。她期盼出去的人能回首看她一眼,好用她的美貌来颠覆他早上那冷漠的态度。   不想场院中早没了影,她只得失落地掉脚回来,“爹,怎么就挑中了他?他叫良什么来着?”   她嘴里有些嫌弃,心里分明记得,却故意装作不记得,好像堵着气,觉得记得他的姓名都是低了自己的身份。   尤老爷斜望着曾太太坐到椅上去,脸上一变,笑嘻嘻将妙真招到跟前,“良恭。看名字,家里头想必是有些教养的。又读过书,比那些不识字的懂礼知法,跟着你我和你娘也好放心。你瞧着怎样?”   妙真拣了根椅子坐下,眼朝门外远眺,“什么恭?”   “良恭!”尤老爷怕她没听见,还着重在手心里写着,“温良恭俭让那个‘良恭’,我的乖,你怎么耳朵忽然不好使了?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心里那缕惆怅的思绪尚在空悠悠廊门翠荫间曲折蜿蜒,妙真的双眼已不屑地调回,噘着嘴道:“我好得很,请什么大夫……这什么良恭,我是哪里也没瞧清。娘瞧清了么?”   曾太太拿鼻腔“哼”了声,斜着眼瞅尤老爷,“还算你心里有算计,这个姓良的比那两个本分,少了许多花花肠子,像是诚心谋差事做的。”   说得尤老爷几分得意,在夫人女儿跟前直夸海口,吹嘘自己眼光如何如何好。   一家三口谈得兴起之时,听见送人去的小厮回来了,尤老爷忙将其叫到跟前问话。   小厮禀道:“小的照老爷吩咐跟着到那姓良的家里看了看,所言倒不假,家里只有四间破烂祖屋,一位眼神不好的姑妈。小的走时,特地向他们邻里打听了两句,都说他为人厚朴孝顺,从不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结交。”   尤老爷大袖朝两边一摆,“我看人不错吧?往后就叫他跟着妙妙,咱们纵有个手眼不到之处,他年轻机敏的,也还可靠。”   妙真捉裙起来,一只耳朵听着老爷太太商议安插这良恭,一只耳朵听着门外秋声。   似乎在那瑟瑟红叶里,也听见一阵女人尖细且妩媚的笑声。 第3章 乱入珠帘 (〇三)   那妩媚的笑声在陈旧的暮色中渐渐收进一扇筚门,屋里放着些歪胳膊斜腿的家具。面盆架,八仙桌,长条凳,没一样好的,皆是饱受了风雨侵袭,漆也掉得斑驳。   唯有供桌上那牌位漆得乌油油的,看名字死的是个汉子。留下个未亡人不安分,这会正放下两片破洞的帘子,同良恭在床上嘁嘁嬉嬉说话——   “下晌有人来向我打听,问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和些什么人结交。我虽不晓得是为什么事,可我这人多机灵,一张口只管把你往好了说。”   这年轻寡妇姓易,生得几分颜色,偎在良恭怀里,一双眼含情地由人颈窝里仰起来,在他面上碾一碾,有些卖弄风骚的嫌疑。   叵奈良恭外头跑了一天,早累得一身汗,没甚心情。他借故起身,把两片布帘子挂起来,走去八仙桌上倒茶,“你是怎么说的?”   易寡妇在后头剜他一眼,规规矩矩坐好,理着掩襟清了清嗓子,“我说:‘良恭这个人嚜,左右邻舍都是晓得的。自打他爹娘没了,十来岁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这两年四处讨生活做活计,又能吃苦又实诚,雇过他的东家就没有红过脸的。为人又孝顺,为她那病病歪歪的老姑妈,耽误到二十啷当岁还没成亲。‘”   说着,她眼一转,转到良恭跟前,笑着打趣,“又没银子,又无前程,还拖着个姑妈。往后年纪越大,可真就越难说媳妇了。”   良恭呷了口茶,放浪地提着眉峰看她,“不是有人甘愿为我‘排忧解难’么,我急什么。”   易寡妇当即半嗔半笑地啐了他一口,“呸、要不是看你生得这模样,谁稀罕理你。”   说话间,她也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吊着嗓子调侃,“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的就是你这样的。外头看着跟个贵气公子似的,背地里竟干些叫人坑家败业的勾当。我要不是瞧不上那些鬼头鬼脑的人,才懒得睬你。”   这易寡妇因生得好,丈夫死了才一年多,便有人成日獐头鼠目地在她家门外逗引。良恭因是邻居,少不得仗义两回,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些私行。   良恭不高兴人家说他生得好,不耐烦地搁下碗去把窗户推开,好听着一墙之隔外他姑妈喊人。   一壁问:“又有人上门来胡搅蛮缠?”   “那倒没有,自你上回和严癞头把那王金锣打成了个王瘸子,就一连清静了大半年。”易寡妇在长条凳上坐下,拣了把蒲扇扇风,“嗳,还没问你呢,下晌来打听你的是什么人?”   良恭在窗户底下的一张方凳上坐住,刻意离得远远的,恐她又似条蛇一般缠到身上来,“尤家的下人。”   “哪个尤家?”   他撩撩那松松垮垮的衣摆,闲散地翘起腿,“还有哪个尤家,盘云街上那尤家。”   听得易寡妇瞠目结舌,蒲扇也停住了。待要细问,听见她三.四岁那儿子外头耍够了,踢踢踏踏跑进院门,在院里嚷着要喝水。   孩子后头还跟着个又高又壮的莽夫,也是二十出头,与良恭一般的年纪。形容身段却与良恭天上地下,剃得光光的头,膀大腰圆,虎背熊腰。   这莽夫在窗户里看见良恭便咧开嘴笑,“我方才上你家,你姑妈说你外头去了,我猜你就在这里。怎么,乐不思蜀了?”   易寡妇开了门出来,脸上早是红云漫天,走去井前给她儿子打水,顺势把这莽夫狠别一眼,“好你个杀千刀的严癞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严癞头扭着脑袋盯着她蛮腰轻搦,满目精光,“唷,易寡妇也怕臊了,稀奇稀奇!”   易寡妇正要拿水瓢打他,忽见良恭走出来,便住了手,扯着裙子给她儿子揩汗去了。   良恭走上前来,“什么事找我?”   “尤家那头如何了?”   良恭朝院墙抬抬下巴,“回家说。”   走出院门去,忽又折身进来,不知哪里掏了锭碎银子塞进易寡妇手里。易寡妇暗里掂了掂,得有二两多,睁着眼问:“给了我,你们家不过了?”   良恭提着一边嘴笑,“家里还能维持些日子,况且我才寻了个好差事。你只管拿着,给孩子买点肉吃。”   易寡妇将银子攥在手里,心里真是说不准他是个什么人。他算什么人呢?好人堆里排不上名,恶人堆里论不上号——   他俗气,成日家想着出人头地,为这出人头地,无所不用其极,却不至于谋财害命;也粗鄙,挑水劈柴,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脏也都能忍。却在仰头颔首间,有股冷月凝辉的清雅贵气。   她有时看着他,会想到,他不该生在这卷着穷酸风的陋巷里。这巷子叫是叫“凤凰里”,可有史以来就从未听见说真飞出过金凤凰。这巷里七.八户人家,是一家比一家穷。   但他偏生在这里,整一副少爷身子奴才命。   易寡妇想叫孩子磕头道谢,可眨眼便转了念头。他们是什么干系?不过无媒苟合,也从不谈论终身,这头是磕不着的。   良恭也不要她谢,他们之间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计较前程,不追究过去。可他心里认为对她有着一点与爱无关的责任。   转门归家,在院里喊“姑妈”,他姑妈在屋里应着声。屋里暗,外头还残存着一缕暮色,将窗户上糊的桐油纸照得发黄。   良恭走去把窗户上敲了两下,“您把蜡点上,不必为省这两个钱,把眼睛益发熬坏了。”   他姑妈年轻时接连丧夫丧子,眼睛有些哭坏了,看东西模糊不清的。偏爱做活计,又省检,天色不落便不肯点灯。   天色落下来,又觉得点灯做那点东西不划算,就收起来不做了,隔着窗户长叹,“我洗个脚就睡,你可要吃饭呀?”   良恭回说吃过了,怕他姑妈听见他在外头的事,招呼严癞头进了东厢房。   阖上门,点了灯,那严癞头变戏法似的掏了个包袱皮在桌上打开,里头竟是两个亮锃锃的大银锭子。   “一百两,那位历大官人遣人送来的,说是定钱。咱们兄弟一向坦诚相待,我一齐拿来你过目。”   说话取出一锭来搁在八仙桌上,“喏,这是你的。回头事情办成了,还有五百两,咱们还是对半分。”   良恭倒了碗茶来,把银子掂了掂,蜡烛半明半昧,照着他略显阴沉的脸色,“这历大官人到底是个何方神圣?我只当是说笑,还有些吃不准,不想他这么痛快就给了定钱。”   严癞头摸了一把光头,咂咂嘴,“我也不晓得他是哪路神仙,连他的面也不曾见过,都是赌坊那于三在中间牵线。听他说,这历大官人不是嘉兴人氏,只不过前几月到这里游玩,偶然见过那尤家大小姐一面。”   说着便吊儿郎当笑起来,“嗨,这些有钱的公子官人,愿意为女人使钱。统共六百两算什么,尤家大小姐可是名满嘉兴府的美人,值当!”   多少王孙公子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不算稀奇事。难就难在那尤妙真不是烟花柳巷的人物,人家是尤府的千金小姐,偏还定了亲。也是这个缘故,那历大官人才寻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人设法。   说起这尤家,乃嘉兴有名的豪绅,祖上三代经商,家业鼎盛时节,可谓琥珀杯中溢琼浆,锦绣帐内笏满床,结交了多少官绅名仕。   “不过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严癞头满口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如今朝廷乌七八糟的纷争不断,这地方上的官换了一拨又一拨,尤家好容易维好了这个,没两年又换新的人来。那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竟都是打水漂。早不如往年风光豪奢了,不过外头做做架子。”   良恭转背去将银子收在柜里,事不关己地笑叹,“俗话说,烂船也有三千钉,尤老爷给大小姐找小厮,能开出五两银子的月钱,可见家底丰厚。”   说得严癞头发了愁,发愁也想不出法子,还是推给良恭,“我没读过书,脑子不如你好使,横竖尤家大小姐的事就交给你办了。我替人收账总能混日子,你可不能混,你得靠这笔钱科举挣功名,往后还要通门路维关系呢。”   良恭稍作沉思,掉身坐回方凳上,把蜡烛闲散地挑高,“我近来听见些风,说是咱们嘉兴府的府台即要到任。届时新派的府台到任,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况又听见,尤家这两年的生意做得也吃力,少不得有人揪着这个空子整治尤家。”   所谓花无百日红,尤家兴盛百年,如今人口凋零,府上只得两位千金。二小姐去年出了阁,大小姐闺中待嫁。   眼下尤家既无承业之子,也无帮扶之婿,这少不得正是气数将尽之先兆。   良恭笑着仰倒在铺上,“那历大官人倘或等得起,不防等个二三年,只要尤家一倒,那尤大小姐少不得充官买卖,咱们想法子买了来,转送去给那历大官人。若能换我铺路之金,也算他尤家行一大善,我记他们家的好。”   听了这半晌话,严癞头脑袋一低,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你我兄弟不过挣他六百两银子,竟操着这大场面的心。这价钱开得少了!”   良恭枕上笑看他一眼,翘在床沿外的脚尖晃着圈,“价钱开得恐怕不止六百,于三牵线,少不得抽头。不过有六百两也当知足,你我长这样大,连这五十两的整锭子也是头回得。也不要你多操心,你只管盯着历大官人那头,尤家这头我来盯着,横竖每月还有五两的进项。”   那慢洋洋的语气里,裹着一缕辛酸的夜风,从过去吹到如今,又往前盘绕而去,卷走了好几日的光阴。   自打这秋老虎猛地咬回来,天是一日比一日热。这日良恭托严癞头与易寡妇替他看顾姑妈,收拾了两身衣裳,便往尤府去见工。   到角门上由小厮引着去见了老管家,又转由老管家引着去后宅拜见小姐。   老管家姓瞿,是尤老爷父亲留下的老人,满府里都称他一声“瞿爷爷”,四寸长的银须,高高瘦瘦的身量,为人倒客气,不端架子。对良恭这等新入府的小厮也算周到,事事叮嘱细致。   这厢沿着府中花园一路走来,指着各处假山亭台回首看了良恭一眼,“姑娘出门少,都是跟着太太才到各家去走动走动。平日里爱到园子里来逛。有丫头跟着就罢了,要是没丫头跟着,你可得跟紧。那些山石亭台尤其要当心,不许她登高涉险。”   良恭点着应着,心想这尤大小姐也过于宝贝了些,自家园子里逛逛能涉什么险?又不是瘸子瞎子。   谁知瞿管家滞了一步,走在他旁边低着声叹气,“小姐有个病根子,别的都不怕,最怕她一时犯病。往前虽还未犯过,可寻你进府,为的就是提防着。等过几年她出了阁,你的担子就卸下来了。眼下可半点不能疏忽。”   把良恭说得糊涂,在外头从未听说尤家大小姐身子骨哪里不好,不知是何病根。   正想着,二人已走到处月洞门前,倏地一晃眼,不知哪里冒出个妃色罗裙的姑娘。良恭赶忙知礼地低着头,看着她的裙边,听见她甜丝丝地喊了声“瞿爷爷”。   险些喊得瞿管家背过气去,蜷着手捂着嘴巴好一阵咳嗽。   良恭听那嗓音里扣着蜜,跟着抬眼瞧,见那姑娘把鼻尖下的扇索性全撤开,露出一张“五彩斑斓”的脸,仿佛四五种颜料尽数泼在了她脸上。   不知妙真昨夜是在哪里翻了本古籍,书里记载了旧唐杨贵妃的一副妆容。晨起便跃跃欲试,亲自临摹一番。画得个白面红颊,长眉入鬓,蝴蝶丹唇。人家书上不过写意,她却往脸上描了个实实在在。   眼下猝然将良恭也吓得向后跌了半步。瞿管家匀过气来,扭头向他引荐,“这就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还不快见过。”   他这才回魂,忙躬下腰见礼,“小的见过大姑娘。”   心却道,可见谣言误人,这等货色竟能值几百两银子?也不知是大家瞎了眼还是他瞎了眼。倒扎扎实实为那历大官人抱了个冤屈。 第4章 乱入珠帘 (〇四)   十方晴丝,扣着这十亭秋色,本该是春风初逢桃花面的桥段,硬是生生掐断在妙真那副惨不忍睹的妆容上。   瞿管家咳得那样,又见良恭恨不得把眼埋到地缝子里头去,妙真简直灰心。   一面又难置信,立在洞门前没底气地望住瞿管家,“瞿爷爷,我又把您吓着了?我这妆描得很不成样子?”   瞿管家不得不掉过眼来,笑着拈起胡须,勉强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好是好,就是颜色略重了些。怎么不叫白池那丫头替你描?”   妙真失意地把纨扇垂下去,“林妈妈病了,她在东厢房服侍妈妈。我正要去告诉太太,还把上回那药丸子请大夫丸一些送来,妈妈上回就是吃了那药好的。”   “可巧,”瞿管家向旁边让了让,指着良恭说:“这是新进来伺候姑娘的小厮,见过了姑娘,就该去听太太吩咐。姑娘正好领着他一道过去。我底下还有些事忙,也省得我这把老骨头跑一趟了。”   闻言,妙真将目光轻轻挪到良恭身上。因他颔着首,又站在石蹬底下,个头就变得矮了几寸。头发用毛了边的灰布条在头顶缠了个髻,额头与眉骨更显得凛冽桀骜。   耽搁这几日,妙真本已忘了他的“漠视之仇”,这会他又冷不丁出现在眼前,叫她一下子回想起那份屈辱。   她垂着眼在台阶上睨他,越看他越像后头柴房外领头的那只灰毛大狼狗。不论严寒酷暑,那狗总是浑身浓密发亮的皮毛,好像上门讨饭也讨得十分有尊严,从不肯在主人家面前低头俯首。   她常喂它,丢在地上的肉它不理,她拿在手上,蹲下身来,它才肯警惕着靠近,叼走她手里的骨头。这些年也喂不熟,从不肯给她抚一下。   妙真脑子里把狗与人混为一谈,不免迁怒于人,装作从没见过良恭,敛起那含蜜的声线,刻意将嗓子放得又清又冷,“你叫什么?”   瞿管家正要代回,不想她一反常态,摆出大小姐的姿态,高高在上地指着良恭,“叫他自己回话,又不是没张嘴。”   瞿管家楞了下,笑着望向良恭,“姑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良恭将包袱皮挂到肩上,咧开白花花的牙,笑着进一步打拱,“小的良恭,大姑娘只管随意叫,叫小的什么都使得。”   他态度恭敬,脸上堆着献媚的笑。妙真瞧着却别扭,觉得这笑不该出现在他脸上。对这些外头来的人,她心里本来就存着两分戒备。对他,更是存着旧怨。   可不论怎样,他这低眉顺眼的姿态到底将她堵得一时没了话说,何况她在摆架子作难人上头本不精通。   馨风袭来,把她的脑袋由这边偏到那边,还望着良恭琢磨。隔了半合,将扇抵着下巴,故意挑衅地剔他一眼,“叫你什么都使得?那我要是叫你阿猫阿狗呢,你也应?”   话音甫落,就见他两边腮角硬了硬,人却愈发弯低了两寸,笑意又深了些,“怎敢不应?大姑娘赐名,是小的福气。”   妙真心里笃定,这人分明不高兴,偏要做出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她更有些看他不惯了,可她到底不是苛待下人的人,不好真叫人“阿猫阿狗”。   只撇了下嘴,“算了,我还懒得费这个心。”   那瞿管家笑着接过话去,“我们大姑娘就是这样,心地好,待谁都是一样的。快,领你去放下东西,好随姑娘去见过太太。”   进了那洞门,里头又是个小花园,溪流曲折,外头大园子里那池塘的水,正是打此处流过去的。溪边怪石引路,引到座小小的木拱桥上头,过了那桥,正是妙真的小院。   门前靠右面院墙新砌了间屋子,瞿管家向那屋子指道:“里头正屋就是姑娘的闺房,东西两面屋子是姑娘的奶母丫头们住着,这院都是听姑娘的奶母林妈妈吩咐。你就歇在这里,离得近好听差遣。”   良恭心下疑惑,这大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不得了的病根,竟不顾男女之嫌,许个小厮近身如此。   思虑到此,止不住向后扭头望去。不想妙真却在后头悄么声息地跟了半晌。她被他遽然一回头吓住了,怔在原地,有些慌乱。   这倒怪了,也不知她慌些什么,左顾右盼间,提扇指向院门,“我,我回来洗脸。”   良恭忙让到几棵翠竹底下,谄媚地摆出一只手,“大姑娘先请。”   待她进院去,瞿管家笑着收回眼,领着良恭进屋,“别瞧我们大姑娘二十的人了,心性却还天真,不如二姑娘懂事故。也是老爷太太疼她太紧的缘故,长得这样大,没经过风,没沾过雨的……”   说着,倏地剪着胳膊回头,一张面孔端得格外威严,“不过,做下人的要是打量着主子不懂事,就以下犯上,这是一万个不许的!叫我知道,也不必老爷动气,我先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良恭忙回,“小的不敢。”   直起腰来时,脑袋险些顶到横梁。仰头一瞧,这屋子盖得真低,伸手就能摸到梁上去。   瞿管家见他仰着眼,又转回蔼蔼可亲的笑脸,“不算委屈了,咱们府上除管事的单独有间屋子住,都是四五个挤在一张通铺上。也就是你小子,伺候大姑娘,与别人都不同。往后你的好处还多着呢。”   的确不算委屈,这屋子虽矮,倒五脏俱全。家具都是别处搬来,也比家里那些残缺不全的桌椅板凳好了许多。   这头交代完,瞿管家吩咐良恭在门首等着妙真出来,便自行去了。良恭立在太阳地里,院门敞开着,里头静悄悄的,听得见莺啼蝉咏,看得见廊下两个丫头拿着面巾端着水盆进了正屋。   自然是花信为首,进门便收了斯文,一径小跑进卧房,隔着窗户张望,“外头站着那个就是新进来的小厮?果然就是那天咱们门上瞧见的那个。”   妙真弯在面盆架上洗脸,哗啦啦响一阵,把那水染出颜色,才抬出来一张天然去雕饰的脸。一行搽脸,一行跟着走到榻前看纱窗,“你要瞧就大大方方走出去瞧,隔着窗户看,好像在思春。”   闺阁间常有此无伤大雅的玩笑,花信不禁逗,面皮一红,把脚一跺,“乱说!”   “我乱说?分明是你在乱看嚜。”   然而她自己也在看窗纱上映着的模糊轮廓。家里头来了个生人,多少有些好奇心。况且这良恭相貌出众,站在那里,自成风景。只是这样的人给人做小厮,恰如捧着金碗去盛糠,怎么瞧怎么不对。   呸!她又不是糠……   妙真回过神来,迁怒着将花信剜一眼,“还说没看,眼睛都要贴到窗户上了。”   “再说!”花信将她摁在榻挠痒痒,两个人嘻嘻哈哈闹一阵,弄得头发毛了边,又梳起头来。   妙真向窗曲坐在榻上,将胳膊搭在窗台,脑袋悠闲地枕在臂上,凭花信在后头替她慢悠悠的梳头。她并不催促,似乎有意要叫良恭在暴烈的太阳底下多站一会。   窗纱用的曲水纹暗花纱,月魄的颜色,像在水里头看太阳,太阳是温柔清凉的。她遥远地弯着那模糊的轮廓,在门洞里没目的地游走。想必是热得很了,他攒紧眉头向天上望一眼,太阳火球一般压迫在头顶,令他只得暂且无计可施的臣服。   妙真意满地笑了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花信讲:“我看他总有些不安好心,老爷太太挑中他,说他老实本分。你看他像老实本分的人么?”   花信把篦子握在手里,贴在窗户上细看,“哪里不像?我看他蛮本分的。你瞧,这样大的太阳,换作别的人,早倚在门下打起瞌睡来了。”   “那是他才刚进府,不敢放肆。你可别也给他哄骗了。”   花信收回诧异的眼,“怎么,姑娘早前就认得他?”   “我上哪里去认得这样的人?”妙真把嘴角一扯,怀着轻蔑,“我就是觉着他有些不简单,五两银子,他也瞧得上?”   “是每月五两!”花信重了语气,“五两银子可不少呢。姑娘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晓得买卖行情,五两银子够人家过两三月的。”   妙真脑子转一圈也想不出来五两银子的妙用,心里较真地认定五两银子并非良恭的身价。叵奈拿不出证据,只好随花信去说。   待梳好头出来,绕廊到门首,良恭正侧身在那里掐一片竹叶,晒得背上湿透了。妙真笃定他一定等得不高兴,故意不吱声,站在几个石蹬上静静窥他,等他脸上掠过不耐烦的表情,就算拿住了他的把柄。   等来等去,等到良恭一个转身,平淡的目光里迸出一抹惊艳之色。   因为这“惊”,他没说话,没有表情地呆滞着。   这类眼神妙真早是司空见惯了的,却在此刻,心里生出一阵反常的得意与狂喜。   她狠狠压着笑意,眼朝另一边高傲地别过去,“可别不耐烦,别说大太阳,主人家忙起来,就是大雪地里你也得等着。”   良恭听见这熟悉的声线才敢肯定是她,浑身思觉与骨头都颤栗了一下。他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在她身上多停驻了刹那,才明白那阵颤栗是一种震撼。   她的美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切实的五官拼凑出一种缥缈的美感。这美是眼前的海市蜃楼,撼动人心,想去触摸,又隔着万里之遥。   他的目光忽地给阳光烫了一下,本能地瑟缩回来,低下了头,“小的一万个不敢。”   妙真款步下了台阶,一径由他身边擦过,带着捉摸不到的香风走得老远。竖起耳朵听,良恭的脚步声越来越滞后。她心下疑惑,回首去看,他并不是尾随着,而是离得她三丈远。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反倒被她的美丽驱得更远了。她欲要停下来等他,又觉得是莫名其妙地叫他左右了去。管他认不认得路呢,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宿命的曲折,就是从这条弯来倒去的小径开始的。浓阴密匝,金光斑驳,使两个碎影成了迷。   从此,她总疑心他没跟上,或是以为他已叛她而去。但每每回首,他都在身后。   路上碰见个老妈妈福身,妙真停下来拉着她说:“您老人家上回是在哪里买回来的那椒盐肉馅果子,我吃了觉得比厨房里做的好吃,好不好再给我买些回来?”   那妈妈后仰着身子嗔她,“我的姑娘,快别提,也不知道怎么给太太听见了,骂了我好一顿,说我给你带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吃,倘或吃坏了,先打我二十板子!我还敢呐?就吃家里做的吧,啊,别想外头的了。”   妙真不依,挽着她不放,“家里的吃也吃烦了,还是外头的有滋味。好妈妈,你偷偷买来,保管不叫太太知道。”   “外头的油大,偶尔吃个一两回还可,常吃姑娘的脾胃不消化。”   那老妈妈推脱一阵,自行走了。妙真喊她喊不回,失落地站在翠荫底下。   待良恭走来了,她朝他招招扇,“嗳,你晓不晓得外头哪家卖的椒盐肉馅果子好吃?”   问得良恭一怔,“姑娘想这个吃?”   妙真眼一转,道,“不是我贪嘴,是花信爱吃。”怕他不信,又找补,“花信是我屋里的丫头,回头你见着她就晓得了,是个馋猫。”   还不是贪嘴,分明看见她脆弱的脖子上咽动了两下。   良恭装得信了她的话,也有些不放心姑妈,正要趁外出的功夫往家去瞧瞧,便腆着笑脸打拱,“姑娘吩咐,小的无不从命。过两日小的就上街去,把那有名号的都买一个回来。”   这会快走到曾太太屋里,妙真只怕给哪个多嘴舌的丫头听见去告诉,忙拿扇打他的手,“低声些!给太太听见,都是你坏的事!”   她打完人便掉转身,良恭的手背上仿佛还残余着一缕异香,慢慢随她的背影飘忽不定。   妙真在前头昂首挺胸,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不似前一段那般遥远模糊了,是笃定地响在几步之外。令她在怀疑里,感到一点好笑与新奇。 第5章 乱入珠帘 (〇五)   前后脚走到曾太太屋里,良恭只在廊下等候。四五个丫头在另一头的吴王靠上坐着,眼睛有意无意地扫来他身上,交头接耳地嬉笑着。   他知道她们是在议论他。论身份地位,家境财力,他没一样中用,只一副皮囊拿得出手。   可好相貌对一个家世不凡的男人来说是锦上添花,对他这样一无所有的男人,没什么可得意的,反惹些不好的嫌疑。   所以他略显厌烦地把目光挪开,随阳光投进门槛内一片油光水滑的墁砖上。   那砖上忽然踏来只绣花鞋,走出来个婆子,向他招呼,“太太叫你。”   颔首抬腿的功夫,良恭便被一阵异香掀翻了先前浅显的认识。   从前只是听说尤家如何富裕,也在街上见过不少官绅名士家的宝马香车。可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今眼前,才晓得什么叫奢靡铺张。   屋里两边的帘箔帷幔,皆是上好的绫罗;正墙供桌上陈列着一只汝窑花瓶,边上玉炉生烟。右面楠木屏门上雕着牡丹缠枝,绕过屏门,只见几根圆柱底下陈设海棠盆景,幽香扑鼻。当中铺着几丈宽的一块暗红地毯,两面对放着十二张玫瑰椅。上首一张宝榻横陈,雕花繁脞,几如踏进了座仙宫宝殿。   而妙真,正是那殿内的女神仙。她偎着曾太太坐在榻上,绣鞋尖闲蹭着地,裙边微微荡着,摇风曳水。   那面银红苏绣扇遮着半张脸,歪着脑袋,不知在同曾太太耳语什么。   只听曾太太前仰后合地笑出声,身上环铛清脆悦耳地响成一片,“你这丫头,怎么忽然这般刁钻起来了?”   妙真还待要说,迎面看见良恭已立在屏门前头,便住了口,端端正正地坐直身,“这是太太,还不快给太太磕头。”   给东家磕头本是应当的,可良恭长这样大,除天地亲师官员,就是打得吐血也不给人下跪。他这人不好也是不好在这一点上,明明窘困如此了,偏顾及着一点无用的自尊。   母女俩皆是冷眼看着他,他心里猛地一阵不自在。想一想,即便跪下,也没什么,并非真的臣服,不过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带着一种报复的思绪,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正要跪时,却给曾太太抬扇止住。   母女俩唱得个好双簧,曾太太笑道:“听老爷说,你读过书。眼下虽给我们家做了下人,可我们家也不是那糟践人的门户。我倒没读过多少书,不好受你这样大的礼。免了罢。”   良恭改为作揖,“谢太太体恤。”   曾太太笑着点头,抬手将他招得近些,“我体恤你,你也要晓得体恤我。做娘的没别的,就是放心不下儿女。从今后你跟着大姑娘,管家想必都跟你交代清楚了,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是跟进跟出。”   说着细数起来,“姑娘出门,你驾车;姑娘在家,你候着;姑娘倘或要外头什么玩意,你就跑跑腿。别的事情一概不要你管,只有一样,眼要明,心要细,姑娘的安危是头一个要紧。”   良恭这里正拱手应承,妙真却不高兴了,起来坐到下首椅上去,“您又来了,什么安危?我又不是要闯什么龙潭虎穴。”   曾太太不理她,将良恭叫得更近了些,几乎就在她膝前。她将嗓音也放得低低的,怕给人听见,“还有一样,倘或在外头碰见那些不三不四居心不良的,你不要怕得罪人,首要是护着姑娘。真得罪了什么身份尊贵的,自有老爷去应对。”   妙真面上微红,旋着裙过来打哈哈,“不要说了,我好好的姑娘家,没事往外头跑什么?犯不着在这里费口舌。”   曾太太仰回身去,长吁着道:“按理说,这些话我不该对你一个外头来的男人讲。可想一想,还是讲明的好,就怕你留意不到。横竖找了你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嫌疑了。”   良恭瞥下眼,妙真那张赧笑着脸就在眼下,这样的倾城之貌,自然是少不得惹祸的。   他躬下腰道:“太太只管放心,小的就是折了性命,也当护小姐周全。”   这些敷衍东家的话他早预备了一箩筐,此刻说出口,却发现有一丝郑重意味。然而作不作数他也难保证,毕竟他自己就是头一个“不三不四”。   好赖哄得曾太太放下心,在榻上点头微笑。笑着笑着,忽然提起一条眉毛,“还有一样我要叮嘱你,姑娘脾胃不好,你不许私自在外头买东西给她吃。吃坏了肚子,拿你是问!”   妙真做贼心虚,先凑过脑袋将两手拼命摇撼,“没有没有,我自打上回闹了那一夜的肚子疼,再不敢乱吃了。”   曾太太不信她,乜眼道:“只不过没让我逮着罢了。你和你爹,也不知是哪世里的馋嘴猫偷生的。你看你爹,越吃越肥。他近日总说多走动几步就有些心慌,要找大夫来瞧瞧了。”   说到请大夫,妙真把来意提起,“大夫来了,叫他去我屋里给林妈妈也瞧瞧,她那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丸药,您这里还有没有剩的?”   “早就没了,下晌请大夫现配。”曾太太说到林妈妈,不免一声长叹,“自把你奶出来,她的身子骨也日渐不好。一个妇人家,常是病来病去的,不是件好事。你要懂事些,少叫她操心。”   妙真低声咕哝,“我叫她操心少,她是常和白池姐生气,与我不相干的。”   白池是林妈妈的亲生女儿,曾太太也就不好管人家母女间的事,也就不说了,赶了妙真回房去吃午饭。   这厢出来,妙真因为才被曾太太说过馋嘴的事,也怕叫良恭笑话,便将头先说的椒盐肉馅果子摁下不提,安安静静地回去。   日头毒辣,小姐是浑身的丝绸绫罗不打紧,小厮穿着两层粗布衣裳不大透气,这一趟早是浑身半润,衣裳贴在背上,益发闷热。   妙真看见良恭额上的汗,回到院门底下,想了想,旋裙将他招到跟前来,冷眼道:“我这个人最怕脏,你跟着我进进出出的,可要常洗澡换衣裳。”   良恭本是个爱干净的人,此刻给她如此嘱咐一遍,好像他是街上脏兮兮的野猫野狗。连她看他的神色也像在面对野猫野狗,微微扣着眉,新奇的目光里始终持着一抹小心的怀疑。   阳光往他发过汗的毛孔里钻,扎得皮肤有细弱的刺痛。他弯了下腰,算是领命,口里还是那句老词,“小的明白。”   妙真这里进去,先往东厢去看林妈妈。因这间屋子大,分给了林妈妈与白池母女同住。白池在外间榻上吃午饭,菜肴是由妙真的饮食里拨出来的。分量不大,花样却多,炕桌上满挤着五六个碗碟。   她搁下碗向妙真迎来,“我守着娘,就不到正屋去吃了。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上次配的那丸药没有了,下晌请大夫来现瞧现配。妈妈呢,头还疼么?”   倏听卧房里喊“妙妙”,妙真忙与白池拉着手进去。见林妈妈由床上撑坐起来,妙真忙去向她背后垫了枕头。   林妈妈是一张标志的瓜子脸,年轻时候也算个美人。只是命不好,嫁了个好赌的丈夫,白池未满月便丢下她们母女四处凑集赌资去了,从此再未归家。   那时林妈妈还未出月子,又没个亲友照料,只得由邻里替她接些针线活计做,挣几个手脚钱。接到尤府上,听说太太刚生了一女,正寻奶母,便将林妈妈举荐到尤家来。   妙真亲娘是个好行善积德的妇人,看林妈妈可怜,正好也要给妙真找个伴,索性将她同女儿一道接进府里来。从此林妈妈同白池便在尤府生了根。   林妈妈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待妙真比亲生的白池还体贴几分,有奶水先紧着妙真吃,轮到白池没有了,便煮些米糊喂她。   后头妙真亲娘发病一头摔死了,林妈妈懊悔是自己看顾不到,心里惭愧,愈发把妙真当成命根子,竟把亲生女儿撇到一边,事事先为妙真打算。   眼下就是要过问那新进小厮的事情,顾不得头疼,叫妙真搬了根梅花凳在床前坐,“新来那小厮,领着他去见过太太了?”   “见过了,刚从太太那头回来。”   “太太看他怎么样?”   妙真拿帕子把裙面扫扫,瞥着嘴说:“太太老爷都说他老实本分,想必就是老实本分吧,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林妈妈知道曾太太虽是丫头出身,可跟着先太太一处长大的丫头,也是见过世面的。便兀自点头,“你自然不懂,可老爷在外头做生意,成日与那么些人打交道,他说不错一定不错。”   见妙真捉着裙上的细叶,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又笑着拉她的手,“我晓得你不喜欢有个小厮跟着,怕人家议论笑话。姑娘呢,小事上人都说你不懂事,可大事上,倒比别人虑得长远。我们老一辈的人都不怕这些,你还怕什么?还是你的安危最要紧。”   “太太也是这样讲。”这些话妙真听得多了,觉得大家是在杞人忧天,不尽认同,“可你们也担忧得太过了头,我不是好好的么?从没犯过什么糊涂。不信您问我,我连前天上前天吃过什么还记得呢。”   “不是这样讲的,这病是说发就发,好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你母亲,倘或我当初能看出些什么,眼疾手快拦一下,她就不至于……”   说到此节,少不得一阵掩泪啜泣。妙真心里明白,阖家上下疼她疼得如此,是背着她母亲的债。   可福气太重,未免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自己偶然有个不耐烦,想到这些人,便也只好忍耐了,算是平他们的心。   她抬起头笑,“我晓得了,跟着就跟着吧,我又不赶他。您不要哭了,本来就头疼,越哭越疼。”   林妈妈把泪蘸干,欣慰地拍两下她的手,“这会又好些了,也吃得下了,叫送碗稀饭来我吃。”   白池在旁掩着嘴噗嗤一笑,“只要姑娘肯听话,娘的病就不是病了。方才我叫她吃饭,她还起不来,这会胃口又好了。姑娘也回屋里吃饭去吧,摆好有一会了,花信那丫头也要饿疯了。”   说到这“疯”字,林妈妈剔了她一眼。妙真外祖母一脉似乎都带着这根子,运气好的不过偶然犯个糊涂,运气不好的,发起来就没个收场。   阖家都忌讳说这个字,只说“病”。是“病”总能好,就怕“疯”,那可就没了指望了。   白池自知说错话,忙捂了嘴,朝地上“呸”了三下。并妙真走出廊来,欲寻人往厨房里吩咐一碗稀饭过来。   偏这会小丫头子们都往厨房里吃饭去了,妙真只得绕廊出来,够着脑袋朝几棵翠竹里张望。   那屋门是开着的,关着里头憋闷,开着又招蚊子。正看见良恭坐在椅上,扬着袖赶蚊子。   这会是晌午了,林妈妈病着,顾不到嘱咐他往哪里去吃饭,他这间一眼望到头的屋子里,能放东西的面上都是空荡荡的,竟连个点心茶水也没有。   妙真心里是要为难他,可见人如此境遇,又不忍落,便将他喊出来,“你到厨房里去一趟,要一碗稀饭来妈妈吃。”   良恭只在竹间站着,离得她三步远,“小的还不认得厨房在哪里,怕这一去,耽误了老妈妈吃饭。”   原是真话,可妙真见他立在那斜枝竖影的竹间,显得几分不屈不服的傲骨,又觉得他是故意在推诿。   难道是因为方才叫他勤洗澡换衣裳伤着他的脸面了?哼,那本是应当的嚜。   这样想着,妙真越是没好气,摇着扇把脸偏到一边道:“都这会了,你难道不饿?饿起来,自然就能闻得着厨房里的肉味,自然就能跟着那味找得到路。”   话音一落,良恭腮角便咬得一硬——好嚜,真是拿他当狗比了。 第6章 乱入珠帘 (〇六)   莺啭鱼游之间,晃去了大半月。良恭对府中诸事已熟,也大概摸清了这府上众人的脾气。   底下众下人都还和善,各有事忙,都不是爱寻衅挑事之人。这自然归功于瞿大管家的约束调理。   因有瞿管家帮衬,省了曾太太许多琐碎,她终日不过操心家人与照管各家人情往来,核算各项开销等事。   因眼望中秋,时下诸事忙碌,生意场上自有尤老爷去应酬,各家节礼由曾太太操持出.入。这日收到她亲生女儿鹿瑛的家书并节礼,便使人去叫妙真到屋里来回信。   妙真由屋里梳洗出来,听见东厢房内林妈妈正板着音调训人,以为是白池遭了殃,她忙绕去解救。   谁知走门前一瞧,是良恭站在那里。到底男女有别,有个小厮近前伺候妙真,林妈妈始终不放心,病才好些就一刻不松懈地暗盯着良恭,可算在昨日拿住了他一点不妥。   这厢林妈妈道:“你昨日下晌在厨房里吃饭,是不是吃了酒?大姑娘不喜欢闻见酒味,你常在这院里出入,把她熏着了怎么好?这还是小事,倘或你吃酒犯了瞌睡,没听见招呼,出了什么事情,谁来担待?”   良恭并不是好酒之人,昨日傍晚也不是他吃的酒。是在厨房里有四五个小厮聚在一处饮酒吃饭,不留神碰洒了杯湿了他的衣裳才沾带的酒味。   他却不辩,只拱手回“是”。林妈妈见他不是那抵赖推脱之人,倒有些放下心,松缓了调门,“我不是那刻薄刁钻的婆子,只要你把大姑娘看顾好,别的我都不管你。”   妙真躲在外头听觑一阵,想着这会花信白池皆不在院中,她独自到太太屋里去,太太见没人跟着,未免又要怪到这些人头上。   于是这般,趁良恭门里出来,她假意才从屋里走过来。看到他便抬着下巴道:“正好,我要到太太屋里去一趟。”   良恭打了一供,跟在她后头。她刻意嗅了嗅,并没嗅见什么酒味。但看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身靛青的裋褐,便侧着脸瞟他一眼,“你没洗澡换衣裳?”   “洗了。”良恭在后头淡应了一声。   “哪里洗的?”   “到外头小厮们睡的院里打水洗的。”   妙真滞后一步,围着他嗅了一圈,“你没用胰子洗?要用胰子搓一搓晓不晓得,那样才会留香。”   时日一久,良恭发现她是个话窟窿小姐,因这日渐加深的印象,驱散了几寸她的美貌所带来的距离。偶时甚至觉得她是只苍蝇蚊子,嗡嗡唧唧没完没了。   她又爱干净,看别人都是脏的,只她干净。两个手指头拧起他肩头一撮料子,扇面挡住半张脸,注目满是嫌弃,“洗了澡就该换衣裳,仍旧把脏衣裳套上去,又沾一身的汗,岂不白洗了?”   说着话,已走到园中来,良恭见周遭无人,向边上一让,脸色微微有些不耐烦,“小的明白。”   妙真见他不高兴,反倒自得其乐,仿佛是终于逼出他一贯卑躬屈膝底下藏着的一点真面孔。她露出蔑意笑道:“你敢驳我的话。”   良恭看她一眼,“小的并不敢。”   “那你怎么好给我摆脸色?”   良恭立时咧出一口白牙,对着日头森森地晃一晃,“想必是姑娘看错了,小的一直是这模样。有时候不笑,是在想事情想得出了神。”   因他身量高,脸对着脸,使妙真蓦地感到一点压迫。她一时有些吓住,转过念头一想,真是不该,他算什么东西?便横他一眼,抢道朝前走了几步。   良恭一步抵她两步,在后头悠哉悠哉地走着。走得一会,忽然从容开口,“这衣裳是夜里洗过的,天气大,挑在竹枝上,一夜就吹干了。”   怪不得,还嗅到他身上有股子皂角清香。妙真当他这番解释是在俯首认错,心下也就宽恕了他,慢着步调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   妙真冷眼回头,“你方才讲,有时候是在想事情想得出神,是想什么?想读书的事情?”   良恭歪着嘴在太阳底下笑起来,“我这样的人,还想什么读书?是有些放心不下家里。”   这笑容恰似满园秋意,尽管是秋老虎,毕竟不是夏天了。天高得萧索,风也扣着残红惨绿的气息。但从他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妙真仍听出一丝闷燥的不平之意。   她不由得细细窥他,怀着怜悯继而往前走。犹犹豫豫间,还是问了:“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良恭照实道:“父母早亡,还有个姑妈,眼睛不好,也是常常缠绵病榻。我进府这大半月,还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家中再没人照料她了?”   “走时我托了两位邻里看顾着。”   妙真倏地站住,扭头向他招招扇。良恭以为她又要作怪,怀着不耐烦走近。   却听她说:“我告诉你,今日是放月钱的日子。我们家从不拖下人的钱,少不得你今日也能领着这大半月的银子。你拿着这钱就可以回家瞧瞧。”   听得良恭一怔,一颗心仿佛有涓涓的溪水淌过去,将他才提起的一股浮躁不平之气涤净。他一时不知如何对答,闷着不作声。   沉默得尴尬,妙真此刻真恨自己这管不住的好心,明明打定主意要借刁难揭开他的真面目,谁知又犯起蠢来。   她左思右想,待要寻点难听话敷衍过去。   良恭的嘴皮给太阳晒得有些干裂,他向口里抿一抿,要看她,又警惕着这不合规矩。只得剔起眉骨笑了下,“没这样的规矩,老爷太太没许我的假。”   妙真张口便道:“老爷太太没许,我许。我这两日用不着你,你只管回家歇一日好了。”说着眼珠子向下一瞥,想到个遮掩这份善意的由头,“何况你前些时答应我的,要在外头买椒盐肉馅果子我吃。拖了这些日子,你难道是敷衍主子?”   良恭趁势应下,“小的一万个不敢。多谢姑娘成全。”   “谁有那份闲心成全你?我是记挂着果子吃。”妙真嗤了声,自行前去。   走到曾太太屋里,听见是为回信的事情叫她来,她忙挽着曾太太问:“鹿瑛来信了?有没有问起我?”   曾太太才听瞿管家算完各处的开销,算盘珠子此刻还响彻耳畔,哪里还经得住妙真吵闹。“哎唷哎唷”叫苦连天地去取了信递给妙真,“你自己看吧,你妹妹的字比在家时长进了。”   妙真迫不及待展开来瞧,信上鹿瑛道明在夫家的境况,倒是一切都好。又问及娘家人,特地问了妙真说:“姐姐身子安否,日食几餐,日睡几更?”   看到此节,妙真泪浸眼窝,抱着信在椅上叽咕,“鹿瑛说在那头什么都好,想必是怕我们挂心,只报喜不报忧。娘,我是不信的,新媳妇进门,哪里能样样都顺?咱们回信给她,叫她今年年节后同寇立一道回家来一趟。”   曾太太传了笔墨上来,摆在炕桌上,叫了她过来坐,笑道:“她的婆婆是你们的亲姑母,公公是你们的姑父,还会苛待她不成?况且他们家的丝绸生意,还是靠你爹牵头引线出了本钱才撑起来的。谁这样没良心?”   这位姑母家远居湖州,虽是亲戚,到底隔得远。妙真记挂妹子,也有心要叫她回娘家来瞧瞧,便提着笔与太太争,“节后叫女儿女婿回娘家一趟也不算为难吧,怎么不行?娘就不想妹妹?”   做亲娘的哪有不想,也就答应着朝纸上点点,“那你就写你爹身子有些不好,叫他们回来瞧瞧。”   妙真歪着脑袋一笑,“又赖给爹?”   “不是我要赖他,本来嚜,他这几日仗着应酬,又吃又喝的,半点不顾大夫的嘱咐。昨晚上跑肚起夜了三次,不是他自己作死?”   妙真依这话把信写完,等曾太太看完封好交给那头来送礼的人,仍赖着不走。   屋里来回话的人多起来,各媳妇领着外头那些送拜帖的婆子来拜见,一时间络绎不绝。空隙里曾太太见妙真还坐在那端,心下奇怪,她是最烦人多嘴杂的,怎么听了这大半晌人情来往的客套话还不走?   应酬完几路人,曾太太唤了凉茶瓜果,因问:“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今日倒怪,坐得住,平日听见这些应酬话,早跑没影了。”   妙真记着许下给良恭的话,怕她忙起来顾不上发放月钱,有意提醒,“娘今天忙得很,我坐坐看有没有帮得上的地方。”   曾太太很是受用,歪着脸向跟前媳妇笑,“咱们家大小姐长进了,也要学着办家务了。”扭头喜嗔妙真,“都办完了,你要帮忙,等明日吧。”   “就没别的事情了?娘再想想。”   “哪里还有什么事?”   妙真笑着挨来这头,“还有件要紧事,放月钱呀。花信那丫头,头两日就惦记着了。”   曾太太不由得好笑,“她惦记什么?又没个娘老子,得了月钱,还不是给她舅舅拿去吃了赌了。”   “她舅舅说给她攒起来。”花信的舅舅也在尤家当差,不过是在外头跑腿。人家的家务妙真是管不着的,只是借花信的由头来催促。   曾太太也没疑心,弹着裙道:“叫你屋里那些人去总管房里领吧,我吃过午饭就把这笔账勾到瞿管家那里了。”   妙真得了消息便辞将出去,曾太太望着她转出屏门,脸上笑意未收,便是一声长叹,“这丫头,还不知道家里的难处呢。”   跟前媳妇走来说话:“姑娘是千金小姐,哪里懂算账?只晓得要吃要穿就张口。这两年还亏得太太打算细巧,才将这个家里里外外维得体面。”   “她不懂最好,乐乐呵呵的,不必跟着我们大人犯愁。眼下只等着再有一笔进项,把她的嫁妆备全,丰丰厚厚送她出了阁,我们也就少操些心了。”   说着,曾太太随手把手边的账本阖上,笑得勉强,“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老爷外头难,这几年生意愈发不好做。官场上又没个定数。成日换来换去的,这个也不好得罪,那个也要去周全。刚周全了他们,又是罢的罢,免的免,这几年,竟没个稳固靠山。”   这厢说完,又似放心不下,踅出屏门,倚着门首朝场院中望去。妙真早跑没了影,院中却是几片调冷黄叶随风漫卷,太阳照不到身上来,那风便有些时节变迁的凉意。 第7章 乱入珠帘 (〇七)   却说妙真叫良恭去总管房里领了月钱回家去一趟,也是体恤节下,有意要叫人家亲友团聚的意思。可她闹着别扭,不愿将话明说,言辞里都是记挂着她的椒盐果子。   次日叫良恭到正屋里来取买果子的银钱,口气也是不客气的,掠过良恭那间屋门前时,把下颏抬得高高的,“你到我屋里来一趟,我有话吩咐你。”   良恭那扇门白日从不关,太阳大,阖上里头就跟蒸笼似的。妙真进出院门便能瞧见他坐在窗下的椅上,半侧的身影给斜来倒去的竹竿割得七零八落,人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哪个小厮常像他闷着发呆?都是得了空就聚在一处赌钱吃酒。他越是没恶习,越叫她认定他是深藏不露,腔子里有颗叵测的坏心。   她鼻腔里细弱地“哼”一声,先一步回屋。   进府这样久,良恭倒还是头一回走进她的闺房。往日避忌着男女嫌疑,都是在廊庑底下听吩咐。   而今进门,但见供案上供着一张美人图。细细看来,却不是什么传世的美人,底下一把三足青玉鼎内又插着香,想必就是那位先太太。   早在下人堆里有所耳闻,这位先太太产下妙真不足半年便由假山上栽了下来,头着的地,治了大半夜也没救回来,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摔的。   欲问细则,那些人又都神神秘秘地摇手,“快别提,给老爷听见,又要打人。这是老爷的心病,他不许人议论。”   外头倒有传言,不过都是五花八门不作数。有说这位先太太是醋性大,为尤老爷与她的丫头有私情,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有说是这位先太太生得奇美,有贼人趁着尤老爷不在家偷进府来欺辱了她,她才轻生。   总之芸芸总总,都是无凭无证。   不过由画像看来,倒有一点是真,这位先太太果然生得奇美。从妙真身上,也能窥见几分。想必也有些奇情,单看妙真这屋子,也能见得。   这屋子不比别的闺阁,所挂之帘全不用丝绸绫罗一类的布匹,悬的均为细软竹箔。屋内陈设也是寥寥可数,琉璃瓷玉一概惧无,都是些木质的漆器。更妙处,这些器皿都是无棱无角的,案桌的四角也磨成了圆弧,连榻椅的扶头也磨得光滑圆润。   角落里摆着各样各色盆栽的海棠,盆却是木料。也是稀奇,木料最不禁水泡,谁家养花用木头造的花盆?妙真的屋子随处都是反常的新鲜事物。   这是个珠圆玉润而奇异芬芳的世界,不带世间一点锋利的锐角,十足十的温柔乡。将一颗冰冷坚硬的心搁在这屋里几年,只怕也少不得要柔化了。   良恭警惕着斜眼环顾,就见妙真从卧房里出来,腰间抱着个精致的木匣子,远远看了他一眼,慢条条地走到榻上去。   “咣当”一声,她把木匣子搁在炕桌上,“昨日月钱领着了?”   良恭迎着她转着方向,半鞠着腰点头。   妙真一厢情愿地想,他是故意不用言语回话,恭敬俯首里透着桀骜难训。她发狠迟早要把他肚子里藏的叵测居心剜出来。   面上却维持着相应的高傲,“你是个下人,给我外头买点心,我自然不好占你的银钱便宜。我这里拿钱给你。”   说着,打开那匣子,在里头翻翻拣拣的拿不定,索性往前一推,“你来拣,你看哪个够。”   良恭走上前去,见是满箱的银子。有夹碎的,有整锭的,大小不一,大的用眼称就有三.四两,映着日头,个个可爱耀眼。   晨光美妙,连眼前这个人,也显得刁钻得可爱了,两片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是塞满了一些没头倒脑的刻薄话。   他瞟她一眼,噙起笑来,故意拿起锭三两的。正要开口,却给妙真一把抢了回去,“休想诓我的钱!这锭银子买个摊子也够了。”   “原来你知道啊。”良恭把空的手剪到身后,耷拉着眼皮望着她好笑。   妙真领会,这是在嘲笑她,她不服气地梗起脖子,“大钱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休想哄我!你个贼。”   正有些怒目相对的时刻,听见花信笑嘻嘻的声音飘进来,“谁是贼?”随着打门里进来,欢欢喜喜的面孔,显然也是刚得了月钱的缘故。   迎头看见良恭,那张面皮一红,扭捏着坐到妙真身边,“说谁是贼呢?”   这话两个人对着说没什么,叫第三个听去,到底有伤人的名声体面。妙真不好再说,含混过去,“你耳朵长反了,在我屋里问什么贼?”   说话又埋头在匣子里翻拣一阵,拾了颗二两的碎银递给良恭,“喏,拿这个去买。”   良恭欲要推说多了,偏看见花信冲他使眼色,“叫你拿着就拿着吧,不要多话。你越多话,姑娘越糊涂,她原本就算不清账。”   妙真心下明白是给多了,却不索回,扭头拧了花信一把, “谁算不清帐?我晓得多了。”仰眼望着良恭道:“下剩的是你的赏钱。明日快些回来,我要吃热热的,冷了可就不脆了。”   这厢良恭出去,恰逢白池绕廊而来。两个人时常碰头,却少有言语。白池是府中出了名的“三小姐”,论相貌自然比不过妙真,可论言谈举止,倒像个闺秀。   他避让了一下,白池一双眼睛淡淡把他掠过,倏地又掉回来,“你今日到街上去?”   良恭在外头三教九流阅人无数,心里自然有杆秤。量一量,这白池目中的冷淡与妙真目中的冷淡全不一样。妙真的冷淡有些扭捏作态的嫌疑,她的冷淡却是天生的。   他犯不着得罪她,更犯不着讨好她,只“嗯”了一声,把身子侧向场院中。   白池也不计较他不逢迎的态度,只道:“你到胭脂行里给我捎一盒新上的胭脂来,捎到了我给你钱。”   说完便折身进屋,迎面看见妙真,又看见炕桌上的银钱匣子,便障袂而笑,溜了花信一眼,“你又让人诓了多少钱?”   偏叫花信捉住这一眼,知道她是指桑骂槐,不欲理她,拉下脸来走去倒茶吃。   妙真却是满大无所谓,“他说要把有名号的果子都买一个来,想来也剩不下几个钱。给他做跑腿费,不算什么。”   白池在那头坐下,仰头长叹,“节下了,赏一点散碎是没什么。日子过得真快,过了中秋,天就要冷下来了。”   这一叹,仿佛有意要勾起点别的事情来。妙真一时想不到别处去,顺着话搭腔,“是啊,我过两日也要忙了,少不得要跟着太太到各家去吃席面。最烦这些事,我又不爱听戏,又不爱应酬,只是坐在席上发呆。”   白池“呵呵”笑了两声,倒把花信的肠子勾了勾。她端着茶回身,看白池一眼,转而问妙真:“姑娘,昨日太太叫你去是做什么?”   “鹿瑛来了家书节礼,太太叫我去回信。”   花信将茶盅掩在口鼻处,又向白池瞟一眼,“亲戚里,就只二姑娘来了信和节礼?常州那头呢?”   常州住着妙真的外祖家,姓胡。如今外祖父外祖母早过身去了,是妙真庶出的舅舅当了家。子承父业,做着染坊生意。一并也住着妙真未来的婆家,姓安。这两家的人情往来一向都是一道来的,今年倒怪,谁家的节礼都还未送达。   妙真揪着眉说:“听说今年梅雨大,运河上涨潮,想必是耽搁在路上了。”   “那安家呢?”花信才问出口,就见白池的眼睛里亮了亮。她暗暗一笑,搁下盅来自问自答,“对,安家一向是托舅老爷家的下人送节礼书信的,一定都给耽误在路上了。”   妙真这才醒悟过来,“呀”了一声,“表哥今年要秋闱了吧,我怎么把这椿事给忘了。这可不成,趁着中秋那夜,咱们得摆个香案求表哥高中举人!”   说的这安家“表哥”正是妙真的未婚丈夫,名安阆,与妙真本没有血缘上的干系。是妙真的姨妈嫁了安家,因两年无所出,便替那位安姨父纳了一房小妾,这安阆正是那小妾所生。   她这姨妈也是命苦,第三年好容易怀了一胎,偏偏与那安姨父上山还愿时,夫妻双双不留神跌下山崖。姨妈并腹中骨肉一并摔死了,安姨父侥幸活了下来,只得将这生有子嗣的小妾扶了正。   因此在名分上,妙真得叫安阆一声“表哥”。   那时妙真尚未出生,都是后来听人说的。自她记事起,只看见那安姨父伤心断肠,无心周全家业,好好一个富裕之家竟日渐萎败,致使安阆也在十来岁上失学。   这安阆原要弃学做个小买卖,偏尤老爷体恤连襟之苦,大发善心,见他是个读书的材料,便与安姨父商议着将妙真许给了他,经年资助其学业。   于情于理,安阆受了尤家资助,又定了亲,今年秋闱就该来封书信的。花信计较着,白池绕来绕去的言辞里,可不是有意来打听安阆的消息?   果然说到此节,白池来了精神,扭头向妙真道:“以安大爷的才学,我看必定是要高中的,说不定明年开春,他就趁着拜年的功夫来给老爷报喜了。”   花信冷眼旁观,看见白池腮畔有种异样的荣光,皮肤上生着细细的绒毛,水蜜桃一般鲜艳可爱,甚至能品尝到她身上甜蜜的气息。不知是给这秋高气爽的天气映衬的,还是从她心底里翻涌出来。   花信暗有几分猜测,很有些看不惯,趁机半讥半讽地调侃,“姑娘还没急,你急什么?你想着将来姑娘出阁,你必定是要陪嫁过去的,也就跟着做个‘二奶奶’了,所以十分关心未来当家老爷的前程。”   妙真出阁,少不得花信白池都是要跟着去。将陪嫁丫头收用为屋里人,也是寻常事,曾太太也是如此出身。   因此妙真倒不大介意,不仅不介意,听见花信有些讽刺白池的意思,反替白池趣了回去,“你还不是要跟着我过去,怎么你就不关心未来老爷的前程呢?可见你也不关心我。”   花信一面羞红了脸,一面拿扇打她一下,“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妙真也笑着打她一下,“你害臊了?你臊什么,又不要你坐花轿拜堂,新娘子我去充,你们只悄悄地跟着我就是了。”   花信益发臊了,两个人登时嬉闹扭打起来。妙真被摁倒在榻上,窗上金色的光撒在她脸上,照着一对没有心事的、清澈透亮的眼珠子。   她仰望着东天的太阳,只想到那油锅里才捞出来的黄澄澄的椒盐果子。哪里会想得到,婚姻是一山不容二虎的。 第8章 乱入珠帘 (〇八)   酥酥脆脆黄澄澄的椒盐果子打锅里捞出来,沥了片刻油,用桐油纸包好,麻绳栓着,交到客官手上。   良恭拧起来嗅了嗅,肉香混着椒盐香,连他这个素来不好吃的人也吞咽一下,想必味道很好。因问店家,“你们都是几时开门?”   店家道:“唷,那可早了,天不亮就得取下门板迎客。我们这条街好些铺子,又近着码头,都是天不亮就卸货上货,那些下苦力的人起得早。”   这条街离尤府与良家皆远,良恭是特地打听到这里来的,都说他们家的椒盐肉馅果子好吃。他于吃上不大精通,也不讲究,愿意听人的话。   再又细问店到底几时开门,店家在油烟里瞅着他笑,“卯时初刻。相公不必急,我这里开门到下晌呢,只要日头没下去,你来都买得着。”   良恭噙着一丝狡猾笑意垂眼看他的油锅,“我是知道的,你们这一锅都是油翻来覆去炸,炸一日也不算完,次日接着炸。明日你换一锅新油,我头一个来,出锅先给我,我多给你钱。”   店家听他如此讲究,少不得打量他的穿着。看他不过穿一件平常的粗麻衣裳,便不吱声。   谁知“哗啦啦”,他丢下十几个铜板在案上,“赏钱先给你,务必换油。”说着扬长去了。   至午晌归家,日头正毒,凤凰里阗咽着撕心裂肺的蝉鸣。分明是一眼望到头的巷弄,这蝉声却像被久困在这里,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闷。   阔别多日,这凤凰里还是旧模样,几户人家的院墙连着院墙,墙是矮的,可以看得见墙内残旧的屋舍与一段段破败的人生。   他在这里长大,满心要做头一只金凤凰。可是此刻,他心里匆遽想起尤府各处的亭台楼阁,对这条陋巷,感到一种无力的酸楚。   低着头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他姑妈在院里一声接一声地向人叹着,“我们良恭好端端的怎么去给人家府上做下人?他是个心高的人,哪里受得了主子打骂?他受不得那个气呀!他读过书,受不得那个气的呀!我情愿他学了他爹做伞的手艺,也弄点小买卖,也不想他去受人家的气!”   院内有个女人搭腔:“您老人家硬是多思多虑,他又不是孩子了,这么个大男人,哪里不去受点气?就是当官的,顶头也有比他还大的官压着呢。您老人家随他去,他能挣着银子回来,就是他成材了不是?”   是易寡妇,因遵了良恭早前的嘱咐,每日到这头来瞧瞧。这日良姑妈留客,她领着儿子在这头吃午饭。   她儿子机灵,鼻子四处嗅嗅,扯了下她的袖管子,“娘,有肉果子吃。”   “小鬼头,哪里来的肉果子?”   易寡妇正翻眼皮,扭头就望见良恭推门进来。她心里弹动一下,好像一些相思之意有了着落。笑就不免带着点久违的温柔,迎上前去,“唷,你今日怎么想着回来了?”   良恭将果子递过去,叫他们打开吃,笑说:“眼看中秋,东家许了假放我回来歇一日。”   她笑嘻嘻地接了搁在那张掉漆的桌案上,转去井前打了半盆水给他洗脸。良恭洗过脸坐到饭桌上,见那孩子抱着个果子吃得满脸油,便摸摸他的脑袋,“好吃么?”   那孩子点头不迭,易寡妇顺势将面巾拿来给他揩了一把脸,扭头笑嗔了良恭一眼,“就还只你想着他,他老子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得给他买这些东西吃。”   良恭笑而无话,她又忙丢下面巾,往厨房里新盛了碗白登登的饭来。良姑妈在桌前用一对模糊的眼睛看着,时下心念转动。   用罢午饭,严癞头不知哪里听见良恭归家,也忙赶来打听消息。良恭阖上东厢的门,怕他姑妈在隔壁没睡着,眼睛不好的人耳朵最灵,他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却字节沉稳,“历大官人那头有没有限咱们日子?”   严癞头捏着袖口把头上的汗揩两回,呷着冷茶道:“那倒没有。听于三说,他早回京城去了,走时撂下的定钱,说事成后把人送上京去,他自然结下剩的银子。像这样的贵公子,想必不把那一百两的定钱放在心里,只是咱们想要底下的钱,就得抓紧了办。”   见良恭坐在窗下若有所思,因问道:“怎么,是有什么难处?”   良恭扣着眉遥头,“不好说。外头都说尤家如今是空架子了,可我看他们家发放月钱,是一天都不耽误。要说气数将尽,恐怕还有些日子。”   “你上回不是说,咱们的府台大人任期将至,他一走,尤家不就难办了么?”   “我那也是听说。”良恭睇他一眼,把脑袋欹到窗台上去,歪着嘴笑,“官场上的事情我哪里能知道笃定的消息,也是听人家议论。倘或府台大人还是在这里连任,那日子可就有得耗了。”   严癞头眼睛一转,把茶碗扣在桌上,走来坐在他身边,“要我说,逮着个时机,把那尤大小姐拐带出来。你自然是不能惹这个官司的,日后不好科考。就交给我来办,这位小姐出门,不都是你跟着?哪日你给我传个话,我带两个弟兄,拿布袋子一套就能抬走。”   良恭望着他好笑,“那人你怎么带出城去?我在尤家这些日子是看见的,满府里都拿这位小姐当宝贝。只要她前脚失踪,后脚满城的路都得给拦上。尤家再不如前,这点面子衙门也是要给的。”   闻言,严癞头把脑袋苦恼地抓几下,摆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怕他什么,山路水路,我不信他们就没个疏忽之处。就是真惹上官司,你也只管往我头上推,横竖我严癞头无亲无故,没什么拖累。有朝一日兄弟你混出头,总不会放着我不管。”   良恭思索片刻,对这下策不置可否,只长长慢慢地泄了口气,“只要历大官人那头没限定日子,咱们也不必心急。你要是缺银子使,我这里还有几两。”   说着把领的三两月钱掏出来。严癞头只瞥一眼便摆手,“我东混西混的,缺不了一口饭吃。我是为你着急,兄弟,有了这笔钱,再四处凑一些,就是不科考,通些门路捐个小官做做也使得。”   “门路又岂是那么好找的?你不必急,且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咱们收了人家的定,是赖不掉的。”   良恭依旧将银子收回去,低头笑着,脸上有些微醺的潮红,是被秋风与烈日吹晒出的一点痕迹。   天干物燥,妙真这头吃过团圆饭回房,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痒,对着镜子照了半晌,发现两颊上不知几时晒出些癣出来。她摸着脸向白池要搽癣的膏子,白池却在榻上发呆,喊了她好几声也没听见。   妙真捉着裙垫着脚过去,猝地将炕桌拍一下,“白池!”吓得白池浑身一抖,她掩着嘴笑,“只管在这里发什么怔呢?”   白池勉强一笑,像竹箔外哨探一眼,见花信不在,她才一面去寻搽脸的膏子,一面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不是说今夜要设香案向嫦娥娘娘祈祝,我在想那香案该摆在哪里。”   原来是为安阆秋闱之事。妙真一时倒忘了,她旋回妆台前,把膏子挖一点出来在手心里慢慢匀着,“就摆在咱们院外头那拱桥上好了,在那里望月亮是最圆最明的。”   “也不知道这嫦娥娘娘灵不灵……”白池走到外头吩咐了小丫头摆案,又回来坐到榻上去,把渐渐西落的太阳呆望着,“我看咱们还是拣个日子,正经到庙里去求求。”   妙真在镜中窥她,实在是弄不懂,她怎能如此费心呢?大约是为自己的前程吧。   真论起来,妙真的前程才是正儿八经挂在安阆身上。可她却常年是一副不大挂心的态度。横竖她的下半生都由老爷太太打算好了,不要她自己操一点心。   尤老爷一向看中安阆,说他是个飘翔高举之人才。最要紧的,此时他受尤家恩惠,日后娶了妙真,纵然妙真病发,就为这恩,他也断不会放着妙真不管。   妙真一贯觉得她爹是杞人忧天,却体谅他们的一片苦心,并不反驳,反正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况安阆偶时节下来家拜祝,她与他打过交道,看他也是个安稳踏实之人,便安心待嫁。   在这上头,想不到是白池比她浮躁些。她少不得宽慰几句,“你放心好了,表哥考秀才的时候就是前三甲,纵然这回名次差一点,也能中举。你实在不放心,等我陪太太应酬完,咱们就到庙里去。”   见她答应,白池止不住欣喜。稍后自觉高兴太过,反拔了妙真的头,又收殓起些笑脸,郑重道:“我是为你操的心。老爷常说,咱们家买卖做得再大,终归只是商户人家,不够体面。要是安大爷日后高中状元,你能做状元夫人,岂不是天大的脸面?”   妙真将那张清艳的脸匀着,左右照照,“状元夫人……听起来的确是很争光的事。等我真做了状元夫人,看冯二小姐还怎么背地里说我。你不知道,上回我听见她们私底下议论,说我只不过是个商户之女,长得再好,也是副空架子。”   “她们那不是笑话你,是嫉妒你。”   “嫉妒我?”妙真不信,转过身来,“嫉妒我什么?她们可都是官家小姐。”   白池远远望住她那张脸,心里涌出一点酸,“自然是嫉妒你生得好啊,女人嚜,就是做了皇后娘娘也放不下这张脸,总是美中不足。”   妙真的美却是十足十的,没有瑕疵与差错。这也是她自己的底气。   她立起身,笑着向窗畔走来,一眼就望到院门外那几棵湘妃竹,随即联想到良恭对她不大臣服的态度。这满满的底气,难免受到一点挫折。   此刻小丫头们摆好案在院门处喊,她挥挥袖,把这一点挫折姑且抛到脑后,并几位女娇娘聚在桥上,眼巴巴盼着月亮高升。   好容易月亮升到梢头,众人纷纷跪在案下叩拜。妙真在心里祈祝一回,眼睛一歪,又歪到良恭那间屋子的窗上,便又郑重阖上眼,口里念念有词。   她所念的,无非是一个女人小小的虚荣与野心,要他不论是哪里来的“柳下惠”,都要为她折服才好。 第9章 乱入珠帘 (〇九)   却说良家这头,良恭往街上买了酒菜来,交给易寡妇与良姑妈,加上个严癞头,几个孤家寡人也会了一个团圆席面。   饭毕各自家去,场面一度冷清,只一轮皎洁的月亮悬在院墙上头。良恭站在墙下,听着邻居们茶余饭后的闲话,都是残碎凌乱的,怎么拼也拼不成话中人一段合满的人生。   良姑妈收拾了屋子,不忙歇下,掌上灯将良恭叫进正屋里说话,起头问了些他在尤家的境况。良恭撩着一件蓝灰的直身在椅上笑着坐下,“都好,大户人家倒不为难下人,姑妈不要为我担忧。”   孤灯不明,良姑妈顺着针脚把新做的棉被理一理,接着一针一线地缝,“倒是听说这尤家老爷是位善人,可在人屋檐下,哪有个不低头?我晓得你,从小就有些心高气傲,要不是为那五两银子,哪能甘心与人为奴?”   “这还不是没有办法的事。”   姑妈扭头睇他一眼,“怎么没办法?你手上又不是没有你爹的手艺,要我说,攒点银钱寻个铺面,也做那卖伞的小生意。过二三年,手上有了十几二十两银子,请个媒人讨房媳妇,就算我对你爹娘有个交代了。”   每逢说到做伞的买卖,良恭就闷声不语。当下也是一样,良姑妈晓得,无非是因为他父母的原因。   他爹早年因手艺好,生意也比别家好,便有那财大气粗的同行请他去做伞骨,他不答应,自然得罪人。兴许还有另一个缘故,他娘生得太好,招人得过分。   总之那一年也不知是买卖还是女人的事,惹了几个地痞流氓将他爹一顿好打,捱了几日到底没捱过去。   他爹一死,就有官贵寻上门来纠缠他娘,她娘两手空空跑遍各大衙门,终是有冤无处诉,也吊死了。   他爹临终前对他说过一句,“男儿在世,无权就要有钱。”   良恭因记着这话,虽有手艺,也不愿再做那不见天日的小营生。   姑妈在这头劝他不动,只得狠命劝那头,“俗话说成家立业,做买卖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慢慢打算。你的终身大事,倒不好再拖了。”   良恭依旧闷不吭声,把一只茶盅握在手里。姑妈瞟一眼他的脸色,继而又道:“说起来都是我耽误你,你要是一个人,凭你的人才,未必不好说亲事。或是亲生爹娘也就罢了,偏是个不中用的姑妈,又常病……”   话未讲完,良恭便插嘴打断,“您别这样讲。”   姑妈把底下妄自菲薄的话咽了回去,转头说到易寡妇身上,“我冷眼看了这一年,觉得那易寡妇不错。虽是个寡妇家,拖着个儿子,人也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况且又都是邻居,知根知底的。等她出了孝,我请个媒人去向她说。你的意思呢?”   良恭只觉心内空空,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易寡妇虽是个寡妇,可相貌出挑,人又当得家,一向不缺说媒的人。不过因为孝期,暂且没个准话回给那些人。   自然了,对良恭她也一向没准话。良恭也从没话问她。两个人十分默契地在此事上缄默着。要不是今夜姑妈问起,良恭是从不往这头去想的。   就想也是空想。他举头望着窗外的月亮,觉得那是个宏愿,他只是宏愿底下微妙的蝼蚁。他虽眼望着,却从来不觉得那能触摸得到。   风细如夜长,良恭在正屋里坐了片刻出来,刚推开东厢的门,就听见墙那头有布谷鸟叫了两声。大半夜的哪来的鸟叫,这是他与易寡妇早前说定的暗号。   悄声推开隔壁的院门,看见正屋里没熄灯,一线明明灭灭的光亮由半掩的门缝里透出来,易寡妇正把孩子抱在怀里拍着。   睇见良恭进来,便将孩子放到屋那头的小床上,拽着人走到罩屏里,放下帘子,扭头笑问:“你明日几时走?”   良恭笑着打量她两眼,察觉她下晌那张烟熏火燎的脸此刻已换了新颜色,两腮透红,翠黛含烟,显然是回来添了妆的缘故。为什么如此郑重?他这点自信还有,晓得是为了他。   他的腿仿佛盛情难承,歪歪斜斜地欹在窗前,不端正地玩笑,“怎么,这会就有些舍不得了?”   “呸!”易寡妇轻啐一口,款款走到他跟前来,几回白眼间,笑意变得温柔,“我几时走,我好提早给你做几个月团饼。别看那尤家吃得喝的都不愁,可这些大户人家的月团饼,不过是外头买来应景的,未必有我做的可口。”   良恭迎面揽住她的腰,“多谢惦记,我明日走得早,就不劳你费神了。”   易寡妇暗暗不高兴起来,他这人就是不爱承人家的情,生怕欠了人的。可他们有这一段,到底别旁人要亲近一些,受了他诸多照拂,这点好他也不肯受,俨然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   她推着他的胸膛,由他怀里退出来,到对面墙下剪灯花,“你不要正好,我还懒得费事。”   说话间,她背着身斜着眼,看不到他也要看的姿态,“你们姑侄俩夜里说些什么?你姑妈没抱怨我这些时对她照顾不周吧?”   其实是为这些日子,良姑妈暗里拿话试探过她亲事的意思,她才有意来刺探他的意思。   谁知他却在背后若无其事,“还能说什么,左不过劝我不要给人家做下人,怕我受不惯委屈。还没好好谢你,我不在家,亏得你肯费神照料。”   “嗑哧”一声,她剪断一截烧黑的烛线,搁下冷冰冰的剪子,“不费事,就隔着堵墙,来来往往的也走不了两步路。何况你姑妈十分客气,还常留我们母子在那头吃饭,我家里倒省下几口粮食了。”   良恭看着她苗条的腰身,胸中萦绕夜风,空旷萧索。他低着头把靛青的鞋尖看着,鞋面早磨得薄而稀了,他没所谓地笑笑,“你家里没粮了?”   “快见底了,你要给我去买么?”易寡妇猛地掉回身来,歪着两眼。看着看着,又萧条地笑着走到床沿坐下,“我却不好再受你的好了,叫巷子里的邻居看见,还不知怎么议论。”   “邻里间的人情往来,有什么好议论的?”   “就不议论,我又凭什么承你的情呢?”她望他一会,见他把脸转到一边不作声,觉得没趣,也将眼转到一边看那桌上的灯。   红烛半残,照着灰迹斑驳的半面墙,灰的白的早分不清,犹如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份感情,也辨不清。倘或无人说起,稀里糊涂地混一日算一日就罢了。如今偏叫人提起,混又能混多久?总不能将下半生都蒙着眼蒙着心混过去。   她也是若无其事地将两手撑在床沿上,上半身却抻直起来,又显得郑重,“我也不是那好占人便宜的人,自那死鬼没了,你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时时帮衬,我们也要晓得分寸。说到底,你不过是个邻居,对我们母子,并没有‘应当’这一说。”   良恭叼着自己的下唇,侧着脸,又是低头,“话不是这样说……”   “那该怎么说?”易寡妇倏地扭回眼,瞳孔中还逗留着那明明灭灭的烛火。   良恭一颗心“咯噔”一下,往肚子里坠到了底。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望着她苗条的腰身折坐在那里,他一时冲动的话只能如鲠在喉。以她的姿色,即便拖着个孩儿,只要不是眼高于顶,要寻个比他好的门户,简直易如反掌。   他或许有一线渺茫的前途,但那不过是在倾尽一切去赌。他心底里早是抱定了碌碌无为地过这潦草一生,那些汲汲盘算,不过是安慰旁人与哄骗自己。   哄骗自己就罢了,怎么好再去哄骗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因此他只在缄默中歪嘴笑着,一副嬉皮笑脸耍无赖的模样。   其实他也有心事,不足挂齿。 第10章 乱入珠帘 (〇十)   往往缘分就是在沉默里偃旗息鼓的。易寡妇那两片透红的腮逐渐褪了潮,低下头也是半晌不讲话。   这间穷得漏风的屋子突然没有了风的流通,空气稀薄起来,巷子里却是呜咽不止。   百转千回的心肠里,良恭还得记挂着她的米缸,笑着打破岑寂,“我这里还有二两银子,你拿去,买些好米好面给孩子吃。”   “我不要。”易寡妇立马回声,又觉自己态度过于坚硬,便笑着立起身来,有些送客的意思,“还是给你姑妈吧,她老人家前两日说膝盖有些发酸,叫她请大夫瞧瞧。夜深了,我要歇了。”   良恭手在怀中握着那锭碎银子,要掏已没立场再掏出来,只得抽出一只空的手朝她摇撼着,“我就走,不必送。”   她把着两扇门,久望住良恭的背影,又是留客的意味。叵奈良恭潦倒而翩然的背影在月亮底下只是稍稍逗留了半步,就不再回头地走了出去。   他悄声归至自己屋里,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头打了四更的梆子,便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预备趁早赶头一拨去买椒盐肉馅果子。   路过易寡妇门前,他站定了片刻,怀里掏了二两银子,高高地抛进院中。那银晃晃的弧线,仿佛一只纤弱的手在微弱的黎明里抻了个懒腰。   那两条胳膊收回来搭在窗台上,枕下来一张犹在梦中的脸。妙真的两只眼睛要睁睁不开,只眯着两条眼缝,哈欠连天地望着未坠的月亮,脑子仍是混混沌沌。   这日因要跟着曾太太到冯家坐席,她反常地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白池花信均未起来,上夜的小丫头要来替她梳妆。   她却不要,趴在窗上把月亮傻盯着,“今天要出门,我只等白池姐来打扮我,才不要叫那冯二小姐瞧笑话。”   小丫头子奉了盅热茶在炕桌,抱着案盘问:“那给姑娘传早饭吧?我去叫白池姑娘起来。”   “天还早呢,先不要叫她。早饭也别传了,我这会没胃口。”   妙真想着良恭大早要回府,必定带着果子来,馋虫一动,连早饭也不要。小丫头便只端了碗蒸得滚烫的牛乳来,她也不吃,且等良恭。   等到月坠,天边有了一线发白的日影,始见良恭进了院门,风程仆仆,两手空空。妙真洗了头,乱披着满背乌黑的长发迎面赶出去,凶着脸在门槛内朝他摊开手,“我的果子呢?你敢是忘了?”   良恭顶着一头汗瞅她一眼,由怀里摸出个纸包。接到手里,还是热热乎乎的。妙真向里走着,漫不经心问:“从哪里买来的?”   “陆桥码头。”   陆桥码头可离得远,妙真摸着油纸包想,他一定是怕凉了,刚出锅就揣在怀里,所以尽管晨起露重,也捂出那满头汗。   炕桌上那碗牛乳早放凉了,妙真欠着身子喊他,“你进来,主子我要犒赏你。”   良恭走进屋,迎着几面亮堂堂的烛火,妙真才看清他的脸色有些委顿与黯淡。她心下一惊,以为他是病了,细细窥两眼,又不像。   她使坏的念头沉没下去,好好的把牛乳向前推去,“你把这个吃了,凉的。”   良恭看着她亮锃锃的眼珠子,想到夜间易寡妇眼里的火光,脸上的笑便有几分凄冷,“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要大姑娘的赏。何况进府时撞见老爷,果子叫他拿去了几个。”   尤老爷贪吃,撞见了自然就脱不了手。妙真把纸包打开,见还有三个,满足地笑弯了眼,“我吃一个就够了,牛乳也吃不下,放冷了腥气就重,我更不爱吃。”   良恭最恨这些招猫逗狗的赏赐,什么赏都不如银钱实在,又推,“姑娘赏给他们吃。”   两回下来,妙真难免生气,迎着目光瞪他一眼,“叫你吃就吃,哪有这么些废话?”她把脚轻跺了两下,榻下的踏板“笃笃”响得很闷,“就坐在这里吃。”   良恭全无胃口,已有些不耐烦,但也怕独自回到那间憋闷的屋子里会不由得想东想西,只得转背坐下,端起牛乳一饮而尽。   妙真见他吃酒似的豪饮,在后头“嗤”地笑一声,“没吃过好东西?这样心急,哪里吃得出滋味。”   他没搭话,背影近在眼前,显得辽阔寂寞。妙真望着他的后脑勺,越看越想起柴房里来讨饭的那只大狼狗。而裙下却是一只丧家犬。   她慢慢笑不出来了,从他肩头递了个果子下去,“一会我要跟着老爷太太出门去吃席,你可没空再吃早饭了。快吃了去给我吩咐软轿。”   良恭扭头看她,她向下躬着一点腰,长发落了几缕在他肩上。在幽幽暗暗的天色中,她白皙的皮肤格外显眼,温柔得像遗落在人间的月神。   他接下那果子,指尖触摸到的温度,是他这凄冷一夜唯一的抚慰。   两个人背着日出,沉默地在榻上榻下吃着早饭,满室都是“嗑哧嗑哧”酥酥脆脆的声音。妙真也不知什么缘故,觉得这声音慢慢地在像咬断了些什么。但口齿的余味,是长长的蔓延着。   天终于彻头彻尾亮起来,阖家便往冯家去会局。那冯家正是府台冯大人府上,冯大人是外任来的官,本是京中人氏,在嘉兴多年,是尤老爷在官场上的靠山。   如今听说这靠山要移位,尤老爷少不得着急,趁这日来赴宴,与冯大人在书房详谈。   那冯大人抄着两手,靠在太师椅上无奈长笑,“老兄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朝中党争不断,我这回被调回京,连自己的前程如何都说不准,何况是你。咱们自求多福吧。”   看他神色,想是没有回旋之地了,尤老爷握着袖口,两手放在膝上,乐呵呵笑着,“大人何必多忧,您在任这些年,并无什么过错,就算朝中纷争牵连到您,也拿不住您什么把柄。”   冯大人睇他一眼,笑叹,“老兄这样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我这些年的交情,落在人家口舌里,只怕也要想法子翻出些花来。”   尤老爷大惊,笑僵在脸上,“大人的意思是……”   “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尤家的买卖,眼红的不少。明年派来替我的李大人有门亲戚就在嘉兴,好巧不巧,正是你们尤家的老对头邱家。你们两家都是做的丝绸生意,这些年,邱家的买卖做得愈发大,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人家朝中有人。等那李大人到了嘉兴,你趁早奉承好人家,免得叫邱家挤得没路可走。”   见他虽是好言相劝,可眼色中有些威逼冷意,尤老爷转念就明白,这冯大人是怕人走茶凉,唯恐回京没叫人查出他什么把柄,倒是他们尤家在这头先将他卖了,因此来试探。   尤老爷忙把浑圆的肚子挺起来,语气锵然有力,“我怕他邱家什么?从祖上算起来,也是百年的对头了,祖宗都对他们家没软过气,难道在我这里丢了体面不成?凭他什么李大人,我只认您冯大人!”   冯大人连连点头道:“亏得你老兄还看重我,你只管放心,回了京,只要我熬得过去,就牵扯不到你们尤家。”   他这样“有情”,尤老爷自当“有义”,也跟着表示,“大人明年回京,想必是免不得要给旧日同僚捎带些礼回去。这倒不必大人亲自费心,全由我尤家代劳了。”   冯大人笑赞,“其实官场上,不怕下错注,最怕那些骑墙草。有时候一条道走到黑,未必不是条生路。”   “很是,很是。”尤老爷握着圈椅的扶头,呵呵堆着笑脸。   此时倏地听见敲门,是冯家的小厮领着良恭进来。尤老爷见他便吩咐:“我和冯大人这会要到外头去一趟,你到后头传话给太太姑娘,叫她们多坐一会,等我回来再一齐家去。”   良恭拱手应下,那冯大人扬着声说:“你老兄,这点子小事,叫我府里的下人去代传就是了。”   尤老爷客套着起身,“不好劳动,不好劳动。”说着挥挥袖,叫良恭先去传话。   这厢跟着冯家下人一路往后头去,路上见有人搬抬些箱子,良恭斜瞟一眼,联想起方才门外听见的几句。想这冯大人必定是要给调回京去,因此趁着节下礼尚往来的遮掩,先将在嘉兴捞得的大笔家财搬送回京。诸多赃物,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走到园中花厅上,却见妙真并白池花信同几位小姐丫头正在花间打秋千耍乐。   秋千架扎得离地半尺高,妙真是个胆大的,攀着两边绳索,站在上头向下喊:“再使力推,打得高些,我不怕的!”   底下白池与花信铆足劲将她送出去。她穿着绾色的衫裙,挽着银红的披帛,在空中咯咯唧唧傻乐着,像只不断回旋的艳莺。   领路的小厮要引良恭上前去,他却伸出手拦一下,笑道:“姑娘们耍得正好,不好打搅,等一会吧。”   其实不论多么色彩瑰丽的鸟,在风霜雨雪里也得给淋成一只落汤鸡。良恭远远望着,半心冷漠,半心沉默地叹息着。 第11章 乱入珠帘 (十一)   花厅里有人在唱曲,弦调伴着太太们的谈笑声与外头姑娘们的嬉闹声,合成一片藕折长丝,娇蝉秋梦。   良恭侯在半身高的假山后头,拾起片枯脆黄叶,心想着昨夜,指端慢慢碾碎了叶。为什么发呆也不知道,横竖心下是有些空荡荡的。   未几,那空荡荡的心里却挤进来些吵嚷声。扭头去瞧,姑娘们不知何时竟闹了起来。   那冯二小姐给另两家的小姐拉着,半个身子仍像前挣,挣出条胳膊,急眉赤眼地朝妙真指过去,“我又没请你打!谁叫你自己好出风头,非要站得这样高。又不是摔断了腿脚,不过蹭破了点皮,也值得你们嚎丧似的嚷起来?就你金贵!”   对面妙真也给几位小姐拦着,人却像头犟牛,将披帛搭在肩上,气得脸皮紫涨,“摔就摔了,我何曾埋怨什么了?怎么就招出你这些话?你早就看我不惯,寻着由头来与我吵架!”   冯二小姐比妙真矮了半个头,一张丰腴的圆脸,五官和软,就显得气焰不足。   于是跳着脚,拔高了嗓子,“你是没说,专会支使丫头说!什么叫‘这秋千架打磨得不细’,这不是在埋怨我?噢,我是皮糙肉厚的,打了半个来月了也没蹭破一点。你细皮嫩肉,才挨着一点边就破了皮。你以为你是谁,还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呢!不过是个买卖人家的女儿嘛!”   这话可是戳准了妙真的心肺管子,她哪里都自认比这冯二小姐强,唯独身份不如人家尊贵。一下怒从胆边生,撕破脸骂将回去,“你是多大的官家小姐,你了不得!你了不得怎么还是没能与南京的陈大人家结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冯二小姐怒从中起,不依不饶,两人愈发吵得不可开交。两边众人极力劝和,姑娘们七嘴八舌的乱作一锅。   良恭远远地听了一会才知始末,原是妙真方才从秋千架下来时被木板子上的毛刺蹭破了手,花信嘀咕了两句,给冯二小姐听见,只当是埋怨她的秋千架扎得不好,所以闹起来。   姑娘们的事情他本不好上前,谁知背刚倚回山壁,就听见嚷,“你敢打人!”   回首再看时,妙真与冯二小姐已扭打在一处,又是扯头发又是挠脸的,哪里还有闺阁小姐的端庄静雅。   眼下不管也不行,他忙走上前去招呼花信白池二人,“快将姑娘拉开!”   几家小姐回过神来,也忙叫冯家丫头将冯二小姐拽开。   好容易分开二人,不想那冯二小姐因在手上吃了亏,屈辱不甘,又挣脱人扑将上来。良恭转身去拦,又不敢触碰,须臾间脸上硬是给她两寸长的指甲抓破几道。   眼见血涓涓往外冒,冯二小姐自己也吓得怔了。厅内几位太太闻讯出来,听见始末,纷纷将自家的姑娘拉到一边叱责。   曾太太见妙真髻亸钗斜,倒不见伤,只得没奈何地连嗔带怨,“你和这冯家二姑娘到底是怎么的,好的时候好得跟一家门姊妹似的,偏又要时不时的吵闹!多少年了,眼见都大了,怎么还是如此?当着这些人打架,你还要不要脸面?往后人家议论,说咱们大姑娘是个泼妇,我看你听着好不好意思。”   说着吩咐两个丫头,“你们先与姑娘回家去,在屋里思过,哪里都不许再跑!等我回家再罚你们。”   言讫扭头要呵斥良恭,却冷不丁给他脸上的血痕吓一跳。倒不好训斥了,转说:“皮外伤不要紧,回去到总管房里领些药搽搽就好了。”   回去时毒日罩顶,街上熙熙攘攘的。妙真打赢了冯二小姐,心下非但不再怄气,反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她把发鬓随意掠几下,迫不及待撩开帘子问花信:“你看见冯二姑娘哭了么?”   花信简直怄得发笑,“哭是哭了,不过不是给你打哭的,是看见良恭脸上的伤给吓哭的。”   妙真大惊,“良恭也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拉开姑娘那阵,冯二小姐扑上来还要打,是他替姑娘挨了几下,否则花了脸的就是姑娘了。”   妙真眼往前头寻,没看见良恭,丢下帘子又撩开另一边。良恭果然走在轿旁,脸上的血早被太阳晒成了几条暗红的痂。   他皮肤略白,上头断纹交错,乱影纵横,在烈日照射下,整张脸几如一片碎了的玉又拼凑起来。可再拼不出原来的表情,成了张面具,凌乱得麻木。   他有心事,妙真知道,却猜不透。越是猜不透的越是好奇,她索性趴在小小的窗口,眼不好直勾勾盯着个男人,就把目光投射到起起落落的石板路上。   地上的石板被年月洗得光滑润泽,盯得久了,眼一花,便将这路看成一条流不尽的长河。人群是这河的浪潮,她在南来北往的浪潮里猜想他。   渐渐人潮中有人侧目回首,嘁嘁议论。白池耳力好,侧眼看见她嵌在小窗上的脸,忙劝,“快把帘子放下来。”   妙真不依,“轿里闷,我想透透气。”   “人家议论呢。”   “议论什么?”   还能议论什么,左不过是她这张夺目的脸。打得乱蓬蓬的头发,丢了一只珥珰,还剩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玺在腮畔晃荡,显出另一种不循规蹈矩的俏皮。   她知道自己这份美,却因为一点虚荣心,向来喜欢从别人口中听说。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她不单要自己听见,也希望沉默不语的良恭听见。   偏偏白池不愿意说了。她看一眼妙真的脸,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耳边蹦着那些熟悉的夸赞字眼,都不是对她的,却都是她耳熟能详的。她转述过太多次,每一次都好像是自己对自己的践踏。   其实论相貌,白池算得上个中翘楚,可时运不济,叫她碰上妙真。   她走在妙真投在地上的影子里,心酸地微笑,“还能有什么,人家是在议论,怎么好好的个小姐弄得这蓬头乱发的模样。快放下帘子吧我的姑娘,要叫人瞧笑话了。”   妙真瞟良恭一眼,手高高地挑着帘子,就是不肯落,凭白池如何好劝歹劝。   末了还是良恭抬起一只手将妙真的脸摁回去,帘子也掣了下来。   妙真在轿里发了一会懵,慢慢回荡神思,好不生气,又撩开帘子,“你简直没规矩!你这是以下犯上!你敢拿手推我?看我回去不告诉瞿爷爷扣你的银米!”   良恭瞅她一眼,没所谓地笑了下,“随你扣好了,五两银子,又不是卖了命给你。”   一下怄得妙真把窗口捶了捶,“嫌少、嫌少你就趁早离了我们家!”   两个人一时眼对眼,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得个曲终人散的局面。   偏巧轿子途径凤凰里的巷口,妙真还记得他家就在这条浓苔遍布的巷。她就是这样子,气来快,也散得快。一下子软下声来,脸上还是负气的表情,“喏,你们家到了,你可以趁这会回去瞧瞧你姑妈。”   良恭扭头去看,果然是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口。他天不亮才从这里走出来,此时要再走回去也有些没力气。   他有些神色惝恍地转回头,“不回,先回府。”说着把轿赶轻轻拍两下,吩咐抬轿的力夫,“快着些。”   快得那巷口匆匆错过,妙真望着,一瞬间觉得他是落荒而逃。   方才还怄得恨不得扒他的皮,这会又忘了。看着他的脸,倒生出些怜悯,“你脸上又在流血了。”   白池跟着瞟他一眼,轻笑道:“对不住,我可没带帕子。”   良恭抬起手背蹭一把,照旧无所谓,“不管它,随它去流。”   妙真丢下帘子,在轿内翻遍全身也没找着手帕,一定是给冯二小姐打掉了。她把身上的披帛扯下来递出去,“你用这个搽搽。”   良恭从前与严癞头收账,少不得跟人动手脚,受伤是惯常的事,这点子划痕压根算不得什么。他本不耐烦理会,可是抬眼间,看见妙真殷勤地伸着胳膊。   他竟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接过去胡乱揩了两下。这披帛是暗花云锦的,轻轻柔柔地触碰着,像几个温柔指端搽过他的脸。他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妙真,就把揉得一团红霞似的披帛递回去。   白池横在当中,把他的手瞥一眼,“上头染了你的血,姑娘还怎么用?不要了,丢了吧。”   良恭的手悬在小窗前,欲收难收的难堪。不想手心软动两下,是妙真拿回了披帛,落下了帘子。   她悄么挑出一条帘缝,接着在细缝里猜测他。细窄的罅隙不够看见别的,只看得见他。他的冷态,他的潦倒,他每一分平静的表情都像是在妥协和认命,但眼底却又有点桀骜的浮光。   良恭太复杂了,肚肠里裹满尘世风霜。所以她猜来猜去不过是在枉费力气。   披帛在腿上乱堆着,她用另一只手去触摸,摸到一点温热的血斑。她并没感到愧疚,只是骄傲地认为,她的美,是值得男人流点血与泪的。 第12章 风度云移 (〇一)   这年的雪下得格外早,由十月下旬起,隔个七.八日就有一场雪落。雪势渐足,愈演愈烈,到年关底下,已是天如玉碎,满砌人间。落至元夕后头,才暖和了几分。   “这鬼作的天气!早起分明见太阳,回来路上又下起雪来,你瞧我这一身,马蹄子打了个滑,摔得我浑身的泥!”尤老爷才刚进屋,就将浑圆的胳膊展开给曾太太瞧。   好好的一件织金锦圆领袍摔得拖泥带水的,曾太太拿了一壁拿了帕子给他搽,一壁吩咐丫头,“快去端一碗热热的姜汤来。嫣红,你去叫烧些热水来老爷洗澡换衣裳,身上湿漉漉的,仔细伤寒囖。”   忙活了个把时辰,尤老爷清清爽爽打卧房里走出来,腆着圆圆的肚皮,捋着四寸长的胡子坐到榻上,吃了盅热茶,舒舒服服地长吁了口气。   曾太太端了碟肉脯来,闲问:“冯大人送走了?”   “送到官道上。嚯,他们那一家子人口委实多,这一路还不知几时才能回到京去呢。”   “夏天前总是能到的。你问没问,那替任他的李大人有没有从京里启程?”   提及这位素未谋面的李大人,尤老爷略有攒愁,“听说元夕第二天人家就动身了,只是北边风雪大,恐怕得在路上耽误些日子,想必四月前准到的。”   曾太太也跟着忧心,“这李大人真是邱家的亲戚?会不会一来,就把苏州织造的事情转给邱家?”   “邱家的姻亲。”尤老爷咂了咂嘴,一把抹了胡子上的茶渍,“不过听冯大人话里的意思,这位李大人也不见得是那种只认亲不认钱的人,我就怕他狮子大张口。”   曾太太凝着眉头细想一阵,点头道:“只要肯开价就有得商量。”   尤老爷看她须臾,不想叫她跟着发愁,蓦地舒展眉宇,换上乐呵呵的笑脸,“太太这话有理,谁还跟银子过不去?你就别操心外头的事了,家里的事就够你忙的。”   曾太太将一缕目光斜插进厚厚的门帘子缝隙里,看见碎琼飘摇,笑着理两下裙,“年节一过,我倒没什么可忙的,不过等着鹿瑛和姑爷回来,还有常州舅老爷和安家那头的人。”   “舅老爷他们是遣谁来?安家不必说,一定是遣安阆跟着舅老爷他们家的车马来。安阆这小子,也不知道上年秋闱的结果如何,妙妙的年纪愈发大了,可经不住再几年的耽搁。”   “这个你倒不必忧心,他去年没信来就一定是中了举,要亲自登门来报喜。”笑叹中,曾太太脸上止不住一种岁月安稳的满足,“今年春天可就热闹了,又是鹿瑛和姑爷,又是舅老爷家的人,又是安阆这位将来的状元郎姑爷,咱们妙妙有得高兴了。”   说曹操曹操到,乍听廊外妙真一路喊着“爹”打帘子进来,解了斗篷便叽叽喳喳闹着走近,“爹,你晨起去送冯大人回京了?不是讲好了嚜叫上我一路去,我还要去送冯二小姐呢!”   尤老爷乜眼嗤了声,“叫你?你太太打发人去你院里,回来说你睡得跟猪儿似的,还打呼噜呢,谁还管你。”   “胡说!我才不打呼噜!”妙真赌气拣了根玫瑰椅坐下,在那里搓着手,“冯二小姐又该说我的不是了,大家要好这些年,她要走,我连送也没送。”   尤老爷憋不住嘲笑,“你跟她要好?你们不是常常三两句不对头就吵得你死我活的么?谁说人家是嫉恨你生得好来着?”   “我可没说!”妙真横着眼半晌,渐渐软了气焰,“那她给我留下什么话没有?”   尤老爷叫丫头拿了封信来,“冯家二姑娘留给你的,你不问我倒忘了。”   妙真得了信揣在怀内,曾太太忙挥手叫人搬了个炭盆到她脚下,把尤老爷剜一眼,转头笑望妙真,“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过来的?”   妙真偏着脸朝门帘子噘噘嘴,“良恭跟着来的。大雪地里,没叫白池花信跟着跑,她们比我还怕冷。”   闻言,曾太太吩咐媳妇将良恭叫进屋来,问了些妙真院里的情形,并加嘱咐,“我不得空过去跟林妈妈说,你回去说一声,场院里的雪要扫干净,结成霜打滑,姑娘们嘻嘻哈哈的闹,摔着了怎么行?”   为这个不知骂了多少人了,偏妙真喜欢院子里积着雪,不叫扫,下人们只得阳奉阴违,欺上哄下。   良恭也算摸透了妙真的性子,面上听太太老爷吩咐,一味点头应承。   屋子里几个熏笼架着,烘着榻角两盆山茶花,开得正盛,是妙真的孝心。尤老爷嗅见这股淡雅清香便疏散了骨头,搁下茶盅懒洋洋地打量着良恭,没有了老爷架子,笑着把他指给曾太太看,“他今日这身穿着,和安阆的气度倒有几分相似。你瞧,两个人的个头身量也是一样。”   良恭穿了件鸦青的袍子,质地与身份不合。尤老爷非但未叱责,反笑眯着眼称赞两句,“这身穿着很有样子,跟在妙妙后头,也不算丢她的脸面。”   妙真陡地耳根子烧起来,心下有些难为情,忙解说:“这衣裳是前年表哥见脱了线没带回家去的,一直给白池姐收着。那日她收拾箱柜翻出来,我见横竖是要丢,就赏给了他穿。”   言讫看了良恭一眼。良恭自然地垂着头,也把衣裳看一眼。犹记得那日妙真赏衣时,分明说这衣裳是旧年为尤老爷做的。因做得小了,一直压在箱子底下,如今翻腾出来,只能勉强裹住大半个尤老爷。又无人可穿,便赏给了他穿。   他一向不爱穿别人不要的衣裳,眼下由这屋里出来,走在妙真后头,踩着“嗑哧嗑哧”的雪声,笑声也有些凛凛的,“这衣裳还是还给大姑娘的好,听说安大爷过些日子要来,叫他看见姑娘将他的衣裳私自赏了人,恐他怪罪。”   妙真正愁这慌不知怎么圆好,焦头烂额地扭头瞪他一眼,“表哥才不是这样器量小的人。”   衣裳既不是安阆留下的,也不是做给尤老爷穿的。她哪会裁做整衣裳,连做个荷包也都是拖拖拉拉三两月才做得出一个。   原是见良恭一个秋拢共两身衣裳换,入了冬更了不得,成日只得一件棉褂子裹着。她是哪一日瞄到一片雪花落在他后颈里,他缩了下脖子,那模样好不可怜。因此上发了慈悲,要赏他件衣裳穿。   可经过这些光景,也对他有几分了解。这人跟柴房里的大狼狗也不知是哪世里的同胞兄弟,一样的怪脾气,讲究个“不食嗟来之食”。   她外头买来件成衣,若照实话给他,是放低了自己的身份;说是别人穿过的,他未必肯要。所以只得说是新做给老爷,老爷穿不下的。   如今谎话被拆穿,小姐脾气急得顶上来,便是一阵冷嘲热讽,“再说,你穿过的又脱下来给表哥穿?你是什么身份,倒叫人穿你穿过的衣裳,亏你想得出来。”   良恭一对瞳孔在纷纷大雪里黯淡下去,歪着脖子笑了一声,没再多话。   妙真在前头听这笑俨然是不服气的冷笑,怄得一下止住脚步,猛地撇回头,“你也就是在老爷太太跟前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满府里就属你头一个不服管教。你欺负我是年轻主子不会打骂下人,所以常常蹬鼻子上眼的。”   恰有一片雪花消融在她俏丽的鼻尖上,鼻头愈发通红,上头一对怒目圆睁,也是红红的。良恭看着,也不知为什么觉得好笑,偏着脸无声地笑起来。   惹得妙真气上添气,手指头在他鼻子底下点着,牙关里磨出恶言,“这回一定告诉瞿爷爷打你二十个板子,再扣你两个月的粮米!”   狠话说得多,狠手一回也没下过,自然就没人信了。良恭豪不在意地横着笑眼,颇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见此状,她掣着斗篷转身,自己在前头叨咕,像是有意给自己增添决心,“一定要打,这回一定要打!否则岂不是造了反了……”   那斗篷的边长长拖在雪里,不留神绊着了哪只脚,她“哎唷”嚷一声,一头往下栽去。   亏得良恭手快,一把掣住她的胳膊,“留神!” 第13章 风度云移 (〇二)   千金小姐的日子清闲过头,可以拿大把的时光去计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妙真这一下晌都在心里计较着,良恭的那一声,“留神!”到底是不是在吼她?   想得抓耳挠腮也没想出个结果。花信见她趴在窗台上发呆,拿着一包炒栗过来,盘腿坐在榻上剥了颗递给她,“姑娘只管看着雪发什么怔?窗户开着,不冷么?”   妙真收回眼,有些悻悻的,“炭烧得太旺,敞着窗户透透气。”   吃着栗子,想起冯二小姐的信还未看,她跑到妆台将压的信取来拆开。信上是冯二小姐一贯的做派,离情别意都藏在些嘲讽挖苦的讥锋里。看得人又是生气,又是伤感。   妙真将信笺一把拍在炕桌上,“这个人简直怄死人!临走也是一句好话没有,还是那副尖酸刻薄样。”   花信侥幸认得些字,拾起来一看,憋着一脸笑,“别恼了,她是嫉妒姑娘比她生得好,这些年了都是这样子,一开口就要呛姑娘两句。横竖如今人都走了,犯不上置气,这一辈子多半也不会再见上了。”   一席话忽然招出妙真两颗珠子大的眼泪,脸歪在臂弯里,又念起冯二小姐的好来,“我也嫉妒她是官家的小姐,比我金贵。其实她人不坏,就是爱同我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她这一走,我连个来往的朋友都没有了。”   鹅毛似的雪漫卷着,天阴阴的,屋子里也有些暗。熏笼里有一簇黄黄的火光,在一片黯然里烧得孤独。妙真想起前年妹妹鹿瑛出阁的情景,府里各处都挂了红,众人的脸上都是喜气,只她觉得那些灯笼绸布红得孤独悲怆。   她把脑袋换了方向,望着窗外叹息。   花信见她伤心,忙剥着甜栗子哄她,“往后安大爷中了状元,姑娘就是状元夫人,不就把她比下去了?”   阖家私底下说惯了“状元夫人”这空头衔,仿佛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妙真也听惯了,觉得早是囊中之物,又笑着把眼泪抹了,“我是舍不得她。不知怎的,觉得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长留不住。”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嘛。”花信递给她一颗黄澄澄的栗子,眼朝东厢瞟一眼,“姑娘还是留心眼前吧,你没看见白池这几日正忙着挑拣衣裳呢。”   “挑拣衣裳做什么?她没衣裳穿了?”   花信怒其不争地翻了记白眼,“我的天老爷,你怎么只长胃口不长心眼?她是听见安大爷不日就随舅老爷家的车马到咱们家来,急着选几件花俏衣裳穿给他瞧!”   妙真挂着泪渍的脸僵了一瞬,歪着眼照花信,“你怎么不去选两身鲜亮衣裳?”   花信稳如泰山,面色不改,“我忙什么?别说姑娘还未出阁,就是将来我跟着姑娘出去,也不能占了姑娘的风头。按俗礼,咱们做丫头的是得跟着伺候姑爷,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丫头就是丫头,主子到底是主子,丫头再得脸也越不过主子去。”   说着,酸睇一眼东厢,含酸笑道:“真把自己当个正头新娘子看待了,都是姑娘纵的她。”   妙真跟着调眼要往东厢看,目光一睃,扫到院门外良恭不知打哪里回来,正开门钻进那间矮房子。   她的目光就此停在那里,那扇门一阖拢,撼落了湘妃竹上压的积雪。她脑子里刚汇拢的言语又散尽,零零散散地说:   “你不要总和白池吵吵闹闹,你们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我都是拿你们当自家姊妹看待。白池不过好穿戴一些,待我的心是不坏的。她也够苦的了,亲爹早跑得没了影,亲娘把她放在一边,只顾着疼我。你想想你要是她,心里才不是滋味呢。”   花信见她一味护着白池,懒得再多嘴,窸窸窣窣地埋头剥栗子。   “这炒栗哪里来的?”她问。   “啊?”花信抬起额,眼望窗外,“我下晌打发良恭上街去买的。”   妙真慢慢把脑袋枕在窗上,“你说他这个人,又不好吃,怎么知道这么些好吃的呢?”   “他是市井里的人嘛,自然晓得哪里去搜罗。”   穷街陋市,妙真一向只是经过,从未融入过。也零星听过那些喧嚷的吆喝与吵闹,隔着车轿的帘子,只感到烦躁与嘈杂。那乌烟瘴气的气氛仿佛是滚烫的,但她试着伸出一只纤弱的胳膊,却只接到几片冰的蛰手的雪花。   良恭是从那冰冷的世界走来的,五脏六腑不大可能热。于是午晌立下要打他板子的誓,这会又不自觉地抛在脑后。   赶上瞿管家冒着风雪进来,在外间拍着袍子问小丫头:“姑娘呢?”   妙真听见声音,才想起发的那狠心。此刻心狠变成了心虚,忙笑呵呵地迎将出去,“我在屋里呢,瞿爷爷找我有事?”   “不是姑娘遣人去叫我来的?我还要问姑娘什么事情呢。”   妙真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我这会倒忘了是什么事了。瞿爷爷在屋里坐坐,烤会火吃杯热茶再去?”   说话要叫人奉茶,瞿管家忙抬手,摇着脑袋,“我的小姐,这会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外头正忙得要紧。”   “都快天黑了,还忙什么?”   “你尧大哥刚从苏州回来,这会正忙着搬抬东西。没事我就先去了。”   这里出来,将良恭的屋门敲敲,吩咐道:“角门上正卸东西,人手不够,你也去搭把手。”   良恭正要解衣睡下,只得又系上衣带子,跟着到角门去。门下打着十几只灯笼,众小厮进进出出地抬着箱子,忙碌出一派恢弘景象。   有个穿着体面的年轻男人迎面走来打拱,“爷爷,捎带回来的东西要入册。我这里念,谁来登记?”   这人是瞿管家的长孙瞿尧,也是尤府家奴,专管在外头收账的事。这大半年在苏州各县收回些老账,顺道捎回好些地方特产。   天色半昧,瞿管家手抖眼花,便指着良恭,“我记得你是读书的,你来记,念到什么,过了目就记在册上,不是什么难事。”   瞿尧着眼打量良恭,见与他是一般年纪,骨骼俊逸,气度翩然,便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来,“你是新来的?”   良恭打拱道:“小的是秋天进的府。”   “怪道了,我是夏天往苏州去的。还读过书?都读过什么书?四书可曾念过?”   良恭谦逊一笑,“粗略认得几个字,不足挂齿。”   因这瞿尧也读过书,常嫌府中小厮粗鄙,与他们话不投机。当下难得见来了个读过书的,便高高兴兴引为知己,领着良恭上前去检点货物。   眼见一个大红描金箱子抬过去,良恭欲去打开来瞧。却给瞿尧摁住了手,笑道:“这不该我们查检,抬到里头,自有老爷与爷爷过目。”   见他识趣地收回手,瞿尧便也不隐瞒,“这些箱子里装的是银子。”他看他一眼,又得意地挑着眉,“整整十万两。”   良恭只觉数目撼天动地,心止不住摇晃几下。那些箱子打眼皮底下一一抬过去,它们眨着俏皮的眼睛,在奚落与嘲笑他狰狞的穷骨头。   有这些钱,尤家的气数未必不能再续上一截。可尤家走得越远,就意味着历大官人那几百两银子离他越远。那痴人说梦的前途,也就更远了。   他握笔的手有些软得无力,自己也不知道这会该是灰心,或是该庆幸。   愣神的功夫,瞿尧收起一份单子,向良恭笑笑,“都是些吃的用的,府里不缺,不过是图新鲜。”   良恭笑着点头,用坦然的气度遮掩他的形秽,“咱们家老爷姑娘都好吃。瞿兄办事,真是心细妥当。”   “嗨,做下人嘛,多少得摸着些主子的喜好。听说你是跟着大姑娘?”   良恭偏着笑脸上下照他一眼,烛火把一双晦暗的眼映出金光,“初来乍到,还请瞿兄照拂。”   瞿尧平日里最爱作这读书人文绉绉的腔调,听他说话很合脾气,立马也拿起腔调来,“岂敢岂敢,你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要同舟共济。你不像他们,说话办事拿不出手,我懒得同他们多讲话。”   “瞿兄谬赞。”良恭作揖道。   瞿尧愈发赏识他,少不得漏些底,“也是你的运气,大姑娘心宽,便是有一点两点得罪了她,她也就是当下发发脾气,落后就忘了。再一则,大姑娘被宠惯了,手散,在银钱上没个算盘,不论多金贵的东西,只要她高兴,随手就要拿来赏人。你灵机乖觉些,多的是好处。”   良恭一再作揖道谢。一场下来,两个人像成了至交好友。来往素日,把酒言欢,愈发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第14章 风度云移 (〇三)   这日晚间良恭在瞿尧屋里会局,良恭言谈里将瞿尧好一阵恭维,说得瞿尧脸上火热,胸中大喜,一只手提着柄白釉壶,一只连连摇撼道:   “什么举足轻重,不过是仗着祖父的脸面,老爷肯体恤而已。要说要紧,还是你的差事最要紧,我们大姑娘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容不得半点差池,你只要把大姑娘照看好了,老爷那头什么都好说。”   说着,吃尽一杯酒,略略放下声来,“你虽签的五年的活契,不过我劝你,别想着走,要想着留。”   良恭却不是安心来做下人的,见他吃得半醉,懒得扯谎敷衍,只笑着不语。   “我晓得你的意思,咱们读书人心气高,哪里甘心一世与人为奴。”瞿尧了然地拍拍他的胳膊,继而又说:“我是替你打算。将来大姑娘出阁,总要带些人往常州去,你伺候姑娘没什么岔子,老爷自然叫你跟去。”   “去了还不是给人做奴才。”   “嗳,那可不是一回事。我们安家那大爷将来势必要高中,他做了官,你在他府上当差,只要得他信赖,又能书会写,少不得在官府衙门替你谋个差事当当。你细想想,这条路不比什么科考入仕更稳当?况且这年月,官中无人,你就是中了进士又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良恭低头思量须臾,假作无意地笑着为他筛酒,“听着跟做梦似的。我早就没这些打算了,想都不敢想。不过混口饭吃。”   “就是混饭吃,那做官人家的饭也比别家的饭好吃些吧?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也就咱们兄弟要好,否则我才懒得说这些后话。”   “多谢多谢!你我二人还有什么说的呢?管鲍之情也不过如此。”良恭自斟一杯,搁下壶来提起箸儿发笑,笑间斜他一眼,“这安表少爷果真一定能做官?”   瞿尧“啪”地拍下箸儿,““十有八九的事!安大爷是个读书的人才,自考童生起便名列前茅。去年秋天考举人,他一定是中了,否则早就来信告诉老爷了。没来信,一定是等着这月亲自来报喜。”   “好,就当他中了举。就一定能中进士?”   “咱们老爷是什么人?那是生意人!他出钱助人读书,给大姑娘拣男人,能拣个不成才的?你放心,咱们老爷看人准。老爷为什么给大姑娘预备那些嫁妆,还不是为了等安大爷高中后,姑娘带着这些钱过去,好打点官场。他连将来仕途铺路的钱都给安大爷预备好了。”   “多少钱?”   瞿尧歪着一双醉眼,笑得高深得意,仿佛有成千上万白花花的银子摆给他看。   那白花花的十万银子,却筑了尤老爷的愁。外头人不知道,他当家的是清楚的,眼下能周转的就这刚收回来十万两。苏州织造坊那头,朝廷已有三年的账未结,垫进去的银子早砸了个万丈窟窿。   此刻若换了邱家,朝廷未必肯按数清账,少不得有大的亏空。再则,朝廷忽然将冯大人调回北京,也难说不会牵连到他。   如今尤家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尤老爷简直不知道该拿手里这十万现银去疏通那条路好。   曾太太不清楚外头这些事,只道:“正好了,收回这十万的账,那头李大人就要到了。看他开个什么价,只要不是天价,咱们还有银子去填他这个新造的洞。”   “就怕他是个无底洞。”尤老爷拢拢法氅,笑意散淡地呷茶。   隔半合,他搁下茶碗,抿抿嘴皮子,有些难启齿地晕开笑眼,把在铺上理衣裳的曾太太睇住,“太太,我是这么打算你看恰不恰当啊。这十万银子,抽出三万凑妙妙的嫁妆。我算了算,不过三年安阆就能状元及第,到时候就是使银子的时候,妙妙带着这笔钱过去,正好赶得上。”   曾太太理衣裳的手慢慢停下来,仍是埋着眼没看他,只把那衣裳的兔毛襟口细细抚着。   衣裳是赶在年关前请师傅裁给鹿瑛的,怕她此番回家冬衣带不够。虽说是入春,嘉兴的天却迟迟暖不起来。   尤老爷半晌不闻她说话,心里也不自在,随手拣起炕桌上的点心塞住嘴,只怕哪句话说得不好,招出夫妻间的嫌隙。   亏得曾太太宰相肚里能撑船,自己思想半日,听见他老鼠似的“嗑哧嗑哧”吃个不停,便把衣裳叠在手里,走来榻前拍拍他的肚子,“快别吃了,大夫怎么说的?吃得低头都看不见脚了。”   其实尤老爷年轻时候不肥,身段风流,人才倜傥,也不好吃。是打妙真亲娘辞世他才落下的这毛病,不吃不行,一歇下来就忍不住想,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只能不停往肚子里塞东西。   塞了这些年,人胀的像个球,就怕哪里漏气,“砰”一声炸开,灰飞烟灭。   曾太太看着他,知道他这“心宽体胖”底下的苦。也死死记得先太太咽气前拉着她的手说下的话——   “小倩,我叫他将你扶正,既是为你,也是为他。你有个好归属,他也有人伴着,岂不两全其美?”   先太太就是这性情,貌美心善,简直是落世的菩萨。这些年,就算尤老爷对两个女儿有个偏心的时候,曾太太想着先太太,非但不忍怪罪,连自己也偏心起来。   她抱着衣裳重重叹了口气,“也好,趁这会有这笔大的进项,添上也好。我晓得这几年外头行情不行,若等以后,还不知等到几时才有。”   尤老爷忙赔上笑脸,松缓了骨头,接了衣裳走去放在橱柜里,“我就怕你多心。鹿瑛前年出阁陪了现银三万八,要陪妙妙现银子六万八。翻了一番去,我自己也觉得我不是个当爹的。”   “可是有什么法?妙妙有病,往后发了病,安家就不看我的脸面,看那些银子的份上,也得好好待她。你道我怎么放着那些现成官家少爷不拣拣安阆?那些富贵人家,未必会为咱们家几个钱委屈了自家少爷。”   待他转过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笑着走回来,“我不过是想花钱买妙妙个平顺日子过。咱们能护她到几时?总是要死在她前头的……”   说到此节,渐渐有些泣不成声。曾太太忙握住他的手,“我懂的,我懂的。我又不是要与你计较这些。”   她自己也沾湿眼眸,低下头来,“只是眼下鹿瑛与姑爷回家来,可别提这事,怕他们多心。”   二小姐鹿瑛是三月初八那日到的嘉兴,由湖州走水路过来。本该二月中旬就到的,可二姑爷一路访友会亲,硬是给耽误到这会。   她这一到,一扫妙真与冯二小姐离别之哀,难得喜上眉梢,初八这日起了个大早,留花信在家预备玩意,只带着白池跟管事的往码头去迎。   天色朦瞳,良恭支着一条腿,与驾车的小厮坐在车前,倚着硌人的车棱哈欠连连。码头尚远,他阖上眼,想着再睡个回笼觉。偏四野的风不饶人,吹得身上寒噤噤的。   那小厮看他一眼,猫着声说:“别睡,一会醒了就病。你是头一遭见我们二姑娘吧?别看二姑娘年纪比大姑娘小,人却比大姑娘懂事得多。从前亲友们都说,二姑娘像姐姐,大姑娘倒像是妹子。”   良恭抱着胳膊笑了笑,“二姑爷的为人呢?”   “二姑爷好耍,别的倒没什么,耍得高兴,不论上下,邀着大家一齐吃酒。是个爽快人。”   背后帘子倏然挑开,妙真探出头来,先把良恭警醒一眼,“你可别跟着他吃酒,他酒量好得很。”再把那小厮剜一眼,“我很没有做姐姐的样子么?”   那小厮暗地里冲良恭吐吐舌,不敢多话了。良恭扭着脑袋看她一眼,“外头风大,姑娘安生在车里坐着吧。”   妙真听见他们嘁嘁谈论,自己坐不住,也来没话找话说。他们又不说了,她有些不得趣,待要缩回去,又看见良恭脖子上一条斜斜的长疤。   还是那时冯二小姐挠的,别的地方都好全了,就这里落下了疤。细细的一道,从耳根子底下斜斜地破下来,仿佛开天辟地的一道裂痕,切断了他的脉搏。却在结尾处,点着一个上下滚动的喉结。   她红着耳根子横他一眼,“把你那腿放下去!吊儿郎当的,成什么体统!”   良恭看看她,又垂眼看看那只黑靴子,也是她赏的。就看这份上,他把脚放下去,悬到车外。   妙真正得意他的听话,不想他却把一条盘着的腿支起来,似乎是挑衅地斜了她一眼。   “嘎吱嘎吱”的声音落满山道,迎着日出,妙真满脸涨红,不知是映的日光,还是怄得血涌。   她想想气不过,对白池道:“天煞的狗奴才,胆敢拿眼斜我!”   也是有意叫帘外的良恭听见。他一定听见了,却毫无反应。   白池还算称她的意,瞥那帘子一眼,一把纤骨懒洋洋地颠晃着,“又为这没要紧的小事生气,回去告诉瞿管家打他一顿板子就是了。”说着,她撩起窗帘向外看,轮廓被日光镶滚得分外温柔,“二姑娘他们都到了,也不知道舅老爷他们家的人几时到。”   妙真心下还为良恭生气,听见这话,冷不丁想起花信的提醒。舅老爷家的队伍搭着安阆,他们应是一齐到的。   她笑道:“常州离嘉兴远些,舅舅家的人与表哥必定是晚些到。”   “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吧?”   “怎么会,舅舅家里有家丁护着。”妙真看着她微锁的眉头,忽然有些摆不准自己的位置。   但无论如何,她自己才是那个“状元夫人”。   她定了定心,去握握白池的手,“表哥来往嘉兴好几回了,也算熟门熟路,就是不跟着舅舅家的人,也不会有事的,只管放心。”   白池抬眼,有丝惊诧从眼中一闪而过,顷刻就回付给她一个微笑。心里却有些难言滋味,既爱妙真这知礼大度,又怨她这知礼大度。 第15章 风度云移 (〇四)   可终其道理,白池还是该感谢妙真的,是因为跟着妙真,她才得已做了多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尤家“三小姐”。也因为跟着妙真,后半生再能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安家“二奶奶”。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命了,再多要些,未免忘恩负义。不等老天爷,她娘头一个就不绕她。   她向妙真轻叹一声,笑里带着无奈的哀愁,“我真是羡慕你,凡事不挂心。”   “凡事都有你们替我操着心,还犯得着我自己操心么?”   妙真只管烂漫地笑着,眼转到车门帘子上。因为日出,上头映着个背影,仍是翛然地支着条腿。   她咬咬牙,心想,唯独这件事无人能替她操心。要驯养一条狗得亲力亲为,要交给别人,岂不就认了别人为主?这可不成。   想到此节,她探出绣鞋尖,隔着帘子把那懒散坚实的脊梁骨戳一戳,“我饿了。”   良恭心下一恨,转身打起帘子,满是不耐烦,“晨起摆了早饭你为什么不吃?这会叫我哪里买去?”   “那会高兴得吃不下,这会又饿了,难到不行?怪了,我做主子的,还要你个下人来管?”妙真抬高了下颏,故意与他作对,“我管你哪里去买,总之,我饿了。”   良恭只得丢下帘子,妙真竖起耳朵听见他锵然跳下了车,便噙起得意的笑。   白池“嗤”了声,笑说:“你摆出些架子倒好,这人就得治一治他。我冷眼看他这大半年,觉得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不过面上乖觉,底下做奴才没个奴才样。”   闻言,妙真立时紧张地欠身,“这话你对林妈妈讲了?”   “那倒没有,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大夫要她好生歇着。听见这些,她还不又要操心起来。”   妙真忙趁势说:“可不是这话嚜,不要妈妈为我的事操心。他好不好的,将就着使唤吧,免得大家又为换人的事情忙起来。”   白池也是个没所谓,随着她点了一点头,妙真的心便又落回肚子里去。撩开窗帘子向后看,不见良恭,她急着睃巡,他却跑到了马车前头。   恰好路近码头,有些挑着担买吃食的贩夫。不巧的是遇见的是个卖馄饨的,且得等。妙真的马车却不等人,一径驶向前去。隔了半晌,她撩开窗帘子后望,果然见良恭端着个碗小心翼翼地跑来,汤水洒了一身。   她叫停了马车,故意捂着鼻子,“咦……你身上什么味道?”   良恭在下头剔她一眼,“你爱吃的味道。”   这话简直叫人浮想联翩,他自己的耳廓倒后知后觉地红了一圈。心下发窘,将脸色转得温和了些,小心递去碗,“快吃。二姑娘的船就要到了。”   妙真坐得高,轻而易举就看见他发红的耳廓,以为他是在为他自己不够恭顺的态度感到羞愧,也就收起刁难,接过了碗。   不觉天色大亮,正是商船上货卸货的时候,码头上来往繁复,妙真戴着长帷帽满岸寻鹿瑛。   管事的朝前头指去,一堆红衫翠裙拥着位娴静端庄的姑娘,容貌妍丽,风姿绰约,不是鹿瑛是谁?   恰巧她也望过来,老远地向这头挥手,“大姐姐!”   妙真欢喜得连蹦带跳地迎过去,“鹿瑛!”跑到跟前,挂起帷幔拉着鹿瑛打量一圈,眼睛比戒尺还严苛,“你比在家时瘦了,是不是寇立欺负你?”   鹿瑛待要说话,却见一位锦衣绣袍的公子迎上来作揖,“大姐姐,你就是再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欺负鹿瑛呐。”   这就是二姑爷寇立了,他母亲是尤老爷的胞妹,嫁去了湖州寇家。家中也是做的丝绸买卖,生意上得尤老爷助益不少。由此这寇易一向对尤老爷有些惧怕,如今做了人家女婿,更怕了。连带着也怕妙真。   因是表亲,虽有往来,可妙真嫌他成日家没正行,与他相交不深。如今妹妹嫁了他,她愈发挑剔人,翻着眼皮回了个礼,“山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你有没有欺负她。”   只得鹿瑛出来调和,“他说的倒是实话,姐姐不要多心,我是到那头去,头几个月有些不惯湖州的饮食,这才瘦了些。”   妙真眼一转,又笑起来,“眼下好了,回家就有得吃。我出门时爹娘正吩咐厨房烧你平日最爱吃的菜呢。”   小厮们搬抬着行礼,众人寒暄等候。良恭在后头看见个人,上前来打了个拱,“大姑娘,我看见位熟人,过去打个招呼。”   妙真看他一眼,点着头,眼睛好奇地跟着他向另一条栈道望去。   鹿瑛也跟着看,良恭穿着一身灰蓝的裋褐,行步却挺拔锵然,扎在人堆里格外显眼。她心下好奇,因问:“姐姐,这人是谁?看着面生。”   “还不是爹娘闹着为我寻的小厮。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像屁股后头长个尾巴,烦也烦死人了。”妙真尽管这样说,可神色不见烦忧,反有丝得意。   那寇易听见二人说话,也凑来议论,“小厮?看气度可不像。他会吃酒么?”   妙真横他一眼,“你可不许拉着他胡混!”   寇立无不遗憾,“那我只好等着安阆了。”   妙真早把魂眼飞得老远,耳畔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只留心到良恭迎着那条栈道口走去,人还未到,途中就已放出笑来。   那笑与他平日大不一样,豪宕畅意,英气逼人的眉宇间夹着股子浪荡。   那栈道口正有艘客船靠岸,不是包船,下来的都是些鱼龙混杂的平头百姓。   良恭看见严癞头背着个包袱皮下来,老远便是一笑,“你这是去了哪里回来?”   “怎么在这里撞见你!”严癞头又惊又喜,把疤疤癞癞的一颗光头抹了一把,淤青的嘴角咧开一个大笑,“我才由无锡替人收账回来,赌账,不好弄。这班要钱不要命的,没你在真是不行,我只会动拳脚,不像你,动脑筋。你瞧,弄得自己也挂了点伤。”   好在只嘴角一处带伤,胳膊腿尚齐全。良恭把他拍一拍,“你是替谁去收账?”   “张大官人嘛,于三牵的线。”说着,严癞头挨得近些,“走时我和于三吃酒,那狗娘养的吃醉说漏了嘴,你猜那历大官人为尤大小姐开的什么价?”   他把两手比了比,“一千!定钱给的是二百两!于三那贼狗私下抽了一百的定,后头还想再抽三百。所以他才急着摧咱们,叫咱们早早拿人去结银子。不过我也拿他无法,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谁叫只他晓得这历大官人是哪座庙的神仙。我和他磨了磨,他答应事成再让咱们一百两。”   良恭朝那栈道望去,小厮们还在卸行李,一班花红柳绿的媳妇丫头围着两位小姐,妙真像被捧出场的价值连城的一件宝物,令四下里目光蠢动。   严癞头跟着良恭望去,正撞见妙真的眼。竟吓了她一跳,兔子似的瑟缩一下,忙将目光忐忑避开。   “那就是尤家大小姐吧?”严癞头笑着揣测,“还真是打眼,怪道那历大官人过目不忘。我看她这一眼,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了。你是跟着她到码头来的?”   “尤家二小姐与姑爷回娘家来了,到码头来接他们。别看了,做梦你也梦不到这样标志的人物。”   严癞头收回眼吭哧吭哧笑,“这梦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能做得起的。我啊,就是白看看。连历大官人那样随手就能掏出一千两银子的人也没得手呢。说正事,你跟她跟得紧,有的是机会,什么时候你给我个信,我带着人来绑她。”   “不忙,过几日我抽空回家住一夜,届时我去找你,正好有事要同你商议。”   “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去张大官人那里交账。”严癞头刚错身两步,又倒回来,“对了,有桩事我得同你说一声。你隔壁那俏寡妇可不是什么贞烈女子,你不在家这些日子,我看见有说媒的在她家里进出。”   良恭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事我知道。”   “你知道?”严癞头楞了会 ,向天上可悲的望一眼,“这班狗娘养的,还真都是认钱不认人的。”   良恭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撞见她,可别说这种话,她不该我什么。要说欠,也是我欠她的。”   严癞头听得稀里糊涂,只得把脑袋拍一下,“也罢,我不懂你们这些勾当,也懒得过问。我先走。” 第16章 风度云移 (〇五)   这头说完话,那头也都收拾停妥了,一队人赫赫扬扬归到家中。尤老爷特地推了些应酬,骨肉团聚,于花园内开筵设酒,小戏杂耍,天伦叙乐。   一晃几日,这日早起,鹿瑛要搬回自己院里与寇立夫妻同住。妙真百般挽留,“急什么呢?你我姊妹才是久别重逢,跟他是日日都是见得着的。”   鹿瑛见她有些发急,微笑的面容浮起难为情的红云,“我们走时,婆婆专门叮嘱,趁回娘家这空子,好好休养。”   妙真翻翻两眼,“你瞧,姑妈也叫你好好休养,你又何必急着去服侍他。”   “我的姐姐,你连这话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鹿瑛的脸益发涨红。   妙真窥她一会,总算明白过来是叫他们夫妻趁这空子抓紧生育的意思。这事情就不好拦阻了,连曾太太也常盼望鹿瑛早有子嗣。   她微红着脸不说话 ,俨然是生了气。鹿瑛比她小了两岁,不像别人家的姊妹总有个盎盂相击的时候,她们是从不吵架的。妙真心里明白,一向是鹿瑛在让着她,为她的病根。   她犯了倔,歪着头不看鹿瑛的背影,盯着影影绰绰的窗纱。   外头是什么时候了?桃李争春,海棠斗艳,玉兰伸出一只只纤弱的手,春已过半。她做姐姐虽然做得失败,可这些年不知不觉做下来,也习惯了。   鹿瑛也惯了,在妆台收捡胭脂钗环,镜里瞥见她的脸色,只好搁置东西走来床上哄她,“姐姐气性还是这样大,半点也没改。好吧,我今晚上还睡这里,叫他且等着去好了。”   哄得妙真一笑,拥了拥被子,自己想一想,也妥协一下,“算了,你又不是明日就要走。免得回头你婆婆说我不懂事,绊着你不许你们夫妻团聚。你今晚去吧,过两日再到我屋里来睡。”   这厢深明大义地放了妹子去,一转头又抱着被子生了一早上的闷气,也不梳洗,连午饭上来也不吃。   林妈妈听见,心疼得要不得,趁身子骨好些,少不得过来劝,“二姑娘与姑爷少年夫妻,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你只顾自己高兴,把人绊在你屋里,反叫人夫妻分离,你这当姐姐的也忍心?”   一行把她拉她的被角,“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你只想着鹿瑛是你妹子,你们是最亲的。可你也要想想,她是嫁了人的人,是寇家的媳妇,有丈夫,有公婆,姊妹间再要好,终是要各成一家的啊。”   不说还罢,一说便将妙真的眼泪惹出来,躲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哭诉,“就是这话。她嫁了人就不与我亲近了。这几夜人睡在我这里,心却在那屋里,总是念叨寇立,生怕他在那屋里有一星半点的不好。”   林妈妈挨坐在床沿上,轻轻隔着被子拍她,“人家挂心丈夫是应当的,怎么在你这里反成了错了?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该学着体谅人,连妹妹嫁了人也要以你为先,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细想想。”   妙真揭开被子,转来一张泪水洗过的脸,啜泣着辩驳,“我不是要她以我为先,我就是觉得她与没嫁人时不一样了。从前她什么事都对我讲,这几日我问她在婆家好不好,她都说好。哪有样样好的?她就是不愿意对我说,可见我们姊妹间是远了。”   林妈妈睇着她一脸天真的泪痕,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说明。她是玛瑙里封住的蜘蛛,对能世事流转毫无知觉,看外头的世界总是雾里看花,懵懵懂懂。   妈妈无话可说,只管微笑着拍她。   这时候,听见花信挂起卧房的竹箔进来,“良恭想来向姑娘告个假。”   妙真的心绪被牵动,又忘了为鹿瑛伤心,揭了被子坐起来,用手刮了两下长发,踢踢踏踏趿着鞋走到外间。   出来看见良恭站在罩屏外,同时也嗅到饭香扑鼻,当下动了食欲。不再要人劝,自己掠过良恭,走到小饭厅那头,提起箸儿朝他招一招,“你告假是要做什么去?”   这倒怪了,从前但凡良恭告假她都是不过问的。良恭慢洋洋跨了门槛进来,拱手道:“回家去瞧瞧。”   “上回路过凤凰里叫你去你不去,这会怎么又想着去了?”   “家里有点事。”   “家里使人来传话了?是前头几日码头上那个人吧?他是谁?”   “是个朋友。我托他帮我照看姑妈。”   “什么朋友?”   问到此节,妙真心下一惊,才发现自己这些问题简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是什么身份,怎能如此细究一个下人的家世?她有些尴尬,暗暗抬眼窥良恭,他脸上也正有些发懵。   柴房后头里那只大狼狗一定又来讨饭了,不知谁惹了它,隔得大老远也听见他凶吠了一声。这一吠,凿碎这微妙的尴尬。   良恭握着拳“吭”地咳了一声,“朋友就是朋友,难道朋友还有三六九等之分?”   正是这话,妙真记得当时大老远看见那人,实在吓她一跳。五大三粗身段,光秃秃的脑袋上结了好几个癞疮,那脑袋像是给这些疮疤彻底毒了个遍,寸草不生。   她长这样大,还是头遭与这样面目可憎的人目光交错,简直疑心他身上的臭汗味随着这缕目光爬到了她身上来。   她不由搁下箸儿,把两条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搓搓,“那人瞧着可不像个好人,怪吓人的。”   良恭忽然歪着嘴笑一下,“那什么样的瞧着才像好人?非得是仪表堂堂相貌标志的?”   妙真见他有些嘲讽的意思,横过一眼,“我又没说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是我的朋友,想来,我大概也不算好人了?”   妙真索性直勾勾朝他望去,噙着冷笑,“你是不是好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哼,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不跟你计较罢了。”   “那小的这厢谢过大姑娘宽宏大量。”良恭不端不正地作了个揖,笑得实在招恨。   隔着饭桌,妙真恨不能掀了碗向他砸去。可心里计较着岂不有失体统?上回叫他看见她与冯二小姐打架,恐怕已让他疑心她是个泼妇,再掀碗碟,那可就坐实了。   她咬着牙,眉间怒火烧得正旺。不想良恭站直身,正经地微笑道:“明早回来给姑娘捎玉宝街的兔肉脯。”   一盆温水浇灭了妙真的火,她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却心不由己地抿起一丝笑, “还有桂兴铺子的炸鹌鹑。要双份子,老爷也爱吃。”   按说良恭由尤府出来,路上买了些酒肉,一径先往严癞头家中去。严癞头之处隔凤凰里不过两条街,近墨者黑,也是条破破烂烂的巷子。   严家也是父母早亡,虽有几门亲戚,因嫌严癞头地痞之流,不大走动,致使严癞头无人问管,尚未娶亲。   家里乱得鸡窝一般,看见良恭来,只搬了木头墩子引他院中落座,“你是好洁净的人,我往无锡去这些时,屋里来了些野猫作得臭烘烘的,我还不及归置,就在外头坐。”   又搬来张矮几,将良恭所带酒肉摆开,“你说是有什么事同我商议?”   “尤大小姐的事。”   严癞头直起腰杆看他一眼,先前说起这事,他都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从没个准话,眼下似乎转了念头。   他笑着扯扯裤管子,一屁股坐下,人高马大地憋屈在矮矮的墩子上,浑身都显得窘迫,“你拿定主意了?几时动手?”   良恭虽与他同高,身段却不及他粗.壮,坐在矮处也不显逼挤,反有些翛然的虎卧之势。   他端起碗呷了口酒,反手抹干嘴笑道:“我变了个主意。把历大官人的定钱还给于三,不赚他那几百两,另谋出路。”   严癞头骤将眉眼挤在一处,“什么出路?”   “大小姐有位未婚夫,姓安,常州府人氏,听说是个状元之才。他不日就到嘉兴,倘或他果如尤家人所言绝非池中之物,那正好我也不必满世界疏通什么关系了,他不就是送上门的路子?”   说话间,他拔座起来,翛翛踱步,“他这回若中了举,少不得二三年就能中个进士。又有大小姐的大笔嫁妆铺路,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我若倚上这棵树,岂不比先前那些弯来折去的打算便宜?”   理是这个理,以他的心计,要博得个愣头青的信赖也未必是难事。可严癞头细细思来,心下有些犹豫。两个人十来岁上头就耍在一处,他比谁不知道良恭?   良恭这人手重,却坏在一样,心不够狠。他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也有为亲人赴汤蹈火的肝胆。但若说为他自己,他总是缺了一口气。   严癞头扣着眉,半晌不语。   不闻动静,良恭折回身来,“你若舍不得那笔钱,就罢了,就当我没说过。”   “不是这话。”严癞头摆摆手,却苦在脑子笨,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笑,“冒着风险赚这笔钱本就是为你谋前程,既然你有更好的出路,又不必担风险,自然更好。只是……”   “直说。”   严癞头舔舔嘴皮子,“你该不是对那尤大小姐下不去手吧?”   良恭一下笑起来,有些夸张地挑着眉峰,“你几时见我对人手软过?我不过是觉得安家这条路风险小些。”   “可这条路日子长呀。”严癞头摸着脑袋咕哝了一句。   幸而良恭没听见,否则又要招出一番道理。严癞头自知说不过他,也就不说了,两个商议定把银子退给于三,只盯着安家这条路走。   打算是如此打算,可良恭自己也有些说不清这打算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维护妙真。将个前程安稳的千金小姐拐带出去给人,太冒险了。谁知道那历大官人是人是鬼?   他好歹是承了妙真一点好处,尽管那好处往往伴着讥讽愚弄。   归家这一路上,半竿落日,残阳昏黄,铺面摊上的人都收拾着家去了,转到哪里都是凋零空茫。他不也是一无所有,心徒四壁的么?   所以妙真给的这一丁点好处,就成了一份可亲的安慰。 第17章 风度云移 (〇六)   暮还家来,恰逢易寡妇在门前送个婆子。两个人槛内槛外说话。那婆子把她的手客套地往门里搡,“不送不送,天色暗了,你这么个招人的年轻媳妇,遇见那起没王法的歹人还了得?”   易寡妇半掩在院门内,温柔和善地笑道:“那您老人家慢去,常来走动。”   婆子扭头看她一眼,笑得勉强,“不是我多嘴说你,眼下能有这样的人家已是烧了几世的高香了,你的心气也不要太高,你这样子,我哪里好对人家开口?”   “柳妈妈,你只管按我的话去回,不成就算了,谢酒我这头还是少不了你的吃。”   “倒不为这个。”   那婆子一行客套,一行辞将去了。易寡妇待阖上门,抬眼又看见良恭。他有三个来月没归家了,或许回来过,只是悄无声息的,刻意避着她。   她自然也没话好说,谁人不要自尊?她笑着点点头,轻轻缓缓地关上了院门。   那“吱呀”声拉得长长的,似一条看不见的线,断尾没声息。良恭在那门前站了一阵,站到日暮低垂,天是张“贴加官”的桑麻纸,黯得不让人喘息。   他匀好了气进门,谁知他姑妈也不给他好过,问了几句他在尤家的近况,便将他扯到正屋里,向隔壁墙上递一眼,“易寡妇露出口风要寻户人家托身,还真是抢手,这些日子,就有好几个媒人上门来。”   良恭靠在窗户底下那张斑驳的椅上,歪斜着身子,表现得散漫不在意,“不是很好?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好过,找户好人家才是正经事。”   良姑妈有意打量他一眼,点了根蜡烛过来,“前两天有户人家来说,是盘云街上开香料铺子的,男人还很年轻呢,才二十五岁,先前娶了一房媳妇病死了,底下又没儿女,房中又没别人。要说她去做正头太太。她同媒人开口要五十两做聘,四季衣裳各要两套,头面要三件,还要……”   她掰着指头细数给良恭听,听得良恭露出意外之色,她便笑着将桌子敲敲,“这不是有意为难人嚜,就是头嫁的姑娘也不敢张这个口。我看她就是想吓退人家,给你留着空子呢。你再不请人去说,转头人家果然答应了,可就真是没机会了。”   倘或人家真能应承,倒是易寡妇的福。他岂能半路杀出去断人前程,前头理智抽身,不正是为给她留一条更好的路走?这世间比他好的路简直成千上万。   他笑着摇摇手,“您净是瞎出主意,人家放着这样好的前程不要,往我们这破院子里扎什么?您别操心,我的亲事不急,等我赚足了银子,还怕寻摸不到一门好亲事?”   良姑妈苦口婆心无果,只得收声,赶他去睡。   此夜两处愁眠,自良恭去后,下晌胡家的队伍就打发了个小厮先行到府上报信。说胡家舅母并安家少爷次日即到。尤家里外都有些意外,往年胡家不过是打发个管事的来走动,想不到今年却是当家太太亲自来走动。   妙真还未及多想舅母是为什么亲自来,回房便被花信拉到卧房里叽叽咕咕点了几句,“方才听见安大爷明日到,你瞧见没有,白池笑得好不高兴。”   “是么?”妙真不欲在此话上纠缠,只是装傻充楞,“就你眼尖。”   “她那点花花肠子还能逃得过我的眼?”花信嗤笑一会,扯着妙真,“姑娘真别不当回事。”   妙真只是傻呵呵地笑,入夜睡在床上细想,不知道该怎么拿这事当事。要做太太的人,连这点小事也不能容,是要叫外头笑话的。何况这人是白池,她自幼分走了白池的母亲,还她一半的吃与穿并半个丈夫,都是应当。   无论如何,在名目上,白池至多能做个美妾,她才是未来那个的“安家夫人”。一个千金小姐将来要变成当家做主的太太,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容差池。   她翻个身,仍觉得这不算件大事。她的心里无大事,眼下要紧的,是明天良恭捎回来的兔肉脯与炸鹌鹑,以及要作什么装扮才能令安阆眼前一亮。她在意的,不过是一份小女人的虚荣心。   这点虚荣谁没有?白池也不例外,仍寄希望能在妙真的倾城容光底下挣扎出一抹自己的色彩。她天不亮就起来拣选衣裳,蹑手蹑脚地将年节底下新裁的几件夏衫摊在榻上。   饶是如此,还是惊动了林妈妈,她静悄悄坐起来,看着白池不安分的背影在未褪的月光里蠢蠢欲动。   “吭吭。”   林妈妈咳嗽两嗓子,惊得白池回身,掌上了床前的灯,“娘,您这么早就醒了?”   “我醒得可没你早。”林妈妈话里有话地睇她一眼,肃穆地把床沿拍拍,让她坐,“丫头,咱们娘俩可不是尤家的家奴,是半道入的府。得先太□□惠,可怜咱们娘俩个没归宿,才留咱们在这里。虽然先太太早去了,可这些年,尤家从没有哪里亏待咱们。待你更是没得说,你的吃穿用度,只比二位姑娘略次一些,比外头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不知好到了哪里去。在世为人,可是要讲良心的呀。”   忽然没头倒脑的一筐话说得白池心虚意冷,把头低着笑了下,“大清早的,娘怎么想起说这些有的没的话?”   林妈妈把被子理着,神情冷淡,“我怕我再不说,你就忘了自己是谁了。我虽没读过书,不认得几个字,可在为人上,我不比那些读过书的妇人差在哪里。我一辈子就讲究个知恩图报,问心无愧,我的女儿,也断不许她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白池半晌无言,心里却是哀哀戚戚地哭过了一遍。   比及天光放出一偏朦胧的幽蓝,她起身去将榻上的几身衣裳折起来,声音藏在模糊的轮廓里,有些沙沙的,“我就是怕衣裳在箱子里搁久了有霉味,拿出来散散味道。”   林妈妈晓之以理一番,又动之以情,“姑娘,我是做娘的,哪里会不晓得你的心?眼下已是最好的了,将来你跟着妙妙去,也算是成全了你的心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咱们是什么身份?怎么还敢妄图名分?那不是咱们该想的。”   白池背着身立在橱柜前,让清晨的露与风堵住了嘴,爱与伤悲都不能出口。   次日一早,阖家女眷就到门口瞻望胡家的车马,只看这郑重的态度,可见此事在曾太太尤其要紧。   曾太太原是胡家的丫头出身,跟着妙真母亲陪嫁到嘉兴尤家来,即便早扶正做了太太,也是“树高千尺不忘根”。   望到红日发白,胡家的车马才煊赫地驶到门前,曾太太忙捉裙下了石蹬去迎,向马车上下来的一位华丽妇人连福了两回身,“听见舅太太来,我昨夜就高兴得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吩咐厨房预备洗尘的席面。舅太太这一路还顺当?”   这胡夫人有些发福,满月脸,水杏眼,头上的钗环多得压没了脖子。妙真悄悄并着脑袋与鹿瑛耳语,“瞧,舅母还是这样子,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家有钱,恨不得把脑袋作花瓶,将满副家当都插上去。”   鹿瑛抿着嘴笑,掣她一下,“快别叫她听见,又要抱怨娘没管教好咱们。”   还不是胡夫人看曾太太是他们胡家的丫头出身,待她就有些不大敬重,并不大怎样拿曾太太当正经的尤府太太看待。再一则,胡舅爷是妙真母亲庶出的兄弟,血缘上到底隔着一半。   曾太太在旁半搀半挽着她,她那双眼只管斜瞥着曾太太,“原早就该到的,在苏州耽误了一程子。”   说到苏州,那眉目里无不是赫赫扬扬的得意。曾太太知情识趣,忙问:“在苏州有事?”   “可不嚜。”胡夫人立马郑重其事道:“去苏州黄大人府上叨扰了些日子。”   尤家承着朝廷在苏州织造的纺织事务,也认得这黄大人,是位人物。曾太太惊叹,“唷,舅太太与黄大人家里有来往?”   可算是问到胡夫人心坎上去了,她抿着唇神神秘秘一笑,“他们黄家想说我们雀香做儿媳妇。就为这事情我才亲自到苏州与他们商议。既然都到了苏州了,也不怕远,也来嘉兴看你们一趟。”   “那这门亲事说定了?”   “说定了。不过儿女们都还小,还有几年才办。”   两位小姐跟在后头听见,相看着吐吐舌。正此刻,胡夫人向后扭头笑看妙真,“妙妙愈发出挑了。安家少爷本来是随我们家的车马一齐来的,今早进城,他说要先去买个什么东西给你和你爹,想必一会就到。”   妙真回头一寻,那曲曲折折花砖一直通到大门外,一张张面孔里,果然不见安阆。   安阆来往嘉兴多回,自然是不会迷路,大早起便暂辞了胡家的队伍,独自往玉宝街上来买桂兴铺子的炸鹌鹑。   他们安家不比胡家,早是个破落户了,好容易中举,把一些人来送礼打点了带来,路上一看,还不及胡家一个指缝,未免不够敬重。只得投其所好,专门兜转一趟,买些尤老爷与妙真都好的东西,聊表敬意。   可是不凑巧,桂兴铺子的炸货名满嘉兴,这会已赶不上了。安阆站在铺子前好说歹说,人家硬是遥遥手,“你早来半刻还赶得上,这会没有了就是没有了,要吃明日请早。”   安阆欲要加钱,可摸摸褡裢,囊中羞涩,实在说不出口,只站着满面作难。偏身旁忽地有人搭讪,“我让你一包。”   眼前果然递来一个桐油纸包,顺着那手望上去,是位眉目浸霜的青年,却挂着一脸松松散散的笑意。 第18章 风度云移 (〇七)   那人不是良恭又是谁。他看此人是个读书人,外头穿一件寻常苎麻湛蓝褡护,里头是一件洗得薄旧了的玉白道袍,头上扎着网巾,肩上背着褡裢。却是位落魄子弟。觉得此人与他同陷窘困,因此难得一回善举。   安阆忙连连谢过,摸了铜板给他,“真是亏得兄台出让,可是解我之难了。”   良恭哪还要他这几个钱,便摇首笑道:“用不着谢,你只管赶你的路去。”言讫自行走了。   转到盘云街上,二人又撞在一路,均感意外,相视一笑。安阆拱手道:“真是凑巧,多谢方才公子肯成人之美。”   良恭听见“公子”这称呼,浑身不自在,忙摆手,“不要叫公子,哪家有我这么穷的公子?”   安阆觉得这话本该是自己的说的,眼下从另一个气度咄人的青年嘴里说出来,倍感亲切。少不得拱了拱手,“英雄莫问出处嘛。请问公子姓名?”   “良恭。”良恭在肩头拱手回了个礼,“你是外乡来的?”   “从常州来,到此地访亲。”   “常州?”良恭不免暗里认真看他两眼。此间已近尤府门前,听见看门的小厮老远就摇手招呼“安大爷”。他心下一笑,真是天道机缘,想什么就来什么。   眨眼间,他忙敛了那不端正的笑脸,兜至安阆跟前郑重拱手,“原来是安大爷,小的未曾见过,先有失礼,万望恕罪。”   这功夫,门上的小厮已迎将过来,待安阆热络得要不得,想必是猜准了他已中举。且别说尤府的看门小厮,这一路上,连胡夫人的待他的态度都是天翻地覆,逃不出也是这个缘故。   这年月,谁不是长一双势利眼?   还是这良恭,两人不认得时他便慷慨解难,如今彼此知道身份,他也只是尽个下人之礼,并不过分讨好。可见猜得不错,这良恭也是有君子之风的人。   安阆也不要门上小厮引,只向良恭笑着打拱,“原来你是姨父家的人。既如此,烦请你引我去拜见姨父姨母。”   良恭将其引到厅上,恰逢开席,阖家人口都在,他便悄然退回院中,手里提着两包兔肉脯与炸鹌鹑,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待那两包冷肉被遗忘,已倥偬过去几日。安阆与胡夫人被安置在园中客房,胡夫人每日由曾太太陪着访亲探友,诉说家常;安阆则多半与二姑爷寇立伴在一处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然而这跌碎几处的亲戚,都是貌合神离。胡夫人不过每日见缝插针向曾太太炫耀新结的亲事;安阆也与那一身奢靡习气的未来连襟话不投机。   这日寇立邀安阆往行院吃酒,安阆借故推脱,抽出身来在园中闲逛。逛来逛去,脚似认得路,不觉走到妙真院前。   犹豫间,门内走出个媳妇,是曾太太房里的人,笑着请他,“安大爷没午睡?真是巧,大姑娘也睡不着,你进去兄妹二人好说话。”   因与妙真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倒不必太过避嫌疑。况且听这媳妇的意思,是得曾太太允许的。他便点头往里进。走到场院中,向东厢瞥一眼,那槛窗上正映着一枝碎影,微微拂动。   这时节黄莺稀疏,在心里“喳喳”地聒噪,有种抓心抠肺的痒。偏这会,妙真一张艳绝脂粉阵的笑脸嵌在正屋窗户上喊了声:“表哥,快进来吃茶。”   进去时,妙真已迎至外间,穿着家常绾色绉纱短褂,扎着辰砂色的裙,要睡睡不着,乌髻在铺上滚成了蓬云。   安阆不论见她几回,总觉惊艳。可也似乎只是惊艳而已,胸中并没有什么大起大伏的情感,除了一点属于男人的能独占艳魁的虚荣心。   他向她客气地笑,“大妹妹没午睡?”   “热得有些睡不着。”妙真招呼打瞌睡的花信,“给表哥瀹碗杏仁茶来。”   安阆笑道:“亏大妹妹还记得我的喜好。”   这事情是妙真有意去记的,按曾太太的话说,做太太的,要事无巨细,她忘性大,得比别人更努力。不过这话不能直说,说了就是过于抬举了男人,不论怎么样,男女关系上,女人即便低嫁,也应当矜贵。   她只闲摆摆袖,“你往我们家走动也好几年了,这还不记得,我就是真傻了。你今日怎的没与寇立出门去?”   安阆坐到椅上,把屋子环顾一圈,“他在外头约了几位生意场上的朋友到罗家院里听曲,我一向不爱那些热闹。”   “听曲”是委婉的说辞,其实是一般狐朋狗友去吃花酒,这些妙真还懂。安阆没这些公子少爷的习气,这也是尤老爷看中他的一点。   妙真一手撑在中间的方桌上,托着脸看他,“那你今日岂不无趣?我领你去瞧瞧鹿瑛吧,寇立出门去,她一个人在屋里大约也不得趣味。”   安阆笑着没讲话,她愈发兴兴道:“对了,我领你去瞧瞧我培的花好了!你还没到我那片花圃里看过吧?去年我新栽了好些海棠。”   他仍是低着笑脸,手拈着衣摆上粘带的杂草。觉得她这些打发光阴的法子也像这些零碎的草根,实在多余得无聊。   不过抬眼看见她那张脸,又觉得这无聊或许可以原谅。总不能要人又有面子,又有里子,毕竟世事难两全。他在心里宽慰自己。   恰值花信奉上茶来,他暗里松了口气,趁花信出去,他翘起腿,慢条条呷了一口茶,“我记得大妹妹跟前常伴着的是两个丫头,还有一个呢,来了这些日也没见。”   “你是说白池?”妙真提起心神,乔作不以为意地够着脑袋朝门外张望,“她大约到厨房里给林妈妈煎药去了。”   “白池”二字跳安阆心口里,惊起蒙了两年的灰。他两年未至嘉兴,有些路都不大认得了,这个名字却是未敢忘也未敢提的。   可当着妙真,他只装作糊涂,“好像是这个名字,我从前听见过你喊她。”   听见这话,妙真又将那点提防之心搁置,动人地笑着,走去端了鲜果碟给他。   屋里说得正好,却见良恭拿着点东西进来,是晨起妙真叫他去总管房里领的今年的新茶。   他前脚刚跨进门,紧跟着妙真心头便跳了下,暗暗看安阆的脸色。是怕闺秀小姐的屋里有小厮随意进出,安阆会乱思想。   不曾想安阆见到良恭却是笑脸相迎,“好几日不在家见你,你在忙些什么?听姨父讲你是跟着大妹妹,大妹妹又没外出,你是到哪里去了?”   妙真也不知道他二人早认得,眼睛来来回回地睃着。良恭将东西交予小丫头,回首恭敬地打拱,“小的都是在外头那屋里等差遣,不敢常在院中乱逛。”   “怪道。”安阆闲闲地换了条腿翘着。尤老爷未怕他多心,早几日就像他说明了妙真跟前有个小厮伺候的事。他因清楚妙真的病根,也不作计较,又听说这小厮是良恭,心下更是放心。   他转客为主,朝下首椅上指了指,“你不忙出去,坐下说话。”   良恭看了妙真一眼。妙真不知道怎的,暗有些不高兴他二人如此要好客套的模样,把下巴颏倨傲地瞥向茶碗,“表哥叫你坐你就坐,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是那不讲理苛待人的主子?”   语罢端起茶来,轻刮着茶沫子,眼睛藏在茶碗后头静静看他两个。   良恭坐在椅上,比从前不同,忽放出些读书人的气度,谈吐也是不卑不亢的有礼,“承蒙大爷不弃,还记得小的。”   安阆笑道:“受人之恩,不敢轻忘。况且我与街上撞见,想不到你又是姨父家的人,岂不有缘?我看你仿佛读过书?怎么想着到姨父家做下人?”   良恭微笑着,两手在膝盖上蜷了蜷,“少年时不过粗略读过几本,后头父母离世,无钱再供,只好弃下不读了,另谋些差事做。”   那一点窘迫正好戳中安阆的心,遥想当年,他虽父母健在,家中日渐潦倒,也险些弃文做些不足道的小买卖。亏得尤老爷慈心,才使他如今功名加身。可并不是谁都如他一般幸运。   他不由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惋惜,也是对曾经的自己的怜悯。也由此,益发对良恭感到亲切,“我看你是藏锋,只怕学问不小。你得空时,常到我屋里与我说说话,我在嘉兴还没个知交朋友,怪闷人的。”   良恭在那里笑着点头,看在妙真眼里,愈发有些不痛快。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们不该这般要好。她“噔”地一下搁下茶碗,扇着眼笑问安阆,“表哥这样讲,叫寇立听见恐怕要多心了。”   安阆尴尬地把茶碗举到唇边,低着头微笑,“不是这话。我们怎好和寇立相提并论?他是自幼锦衣玉食的公子,我们不过一介草莽寒酸,他说的东西好多我们都不曾见过,自然就有些谈不拢。”   说完把良恭望一眼,两人默契地噙笑。   妙真更是不舒服,大小姐脾气上来,便立起身不管不顾地挂着脸,“我这会又有些发困了。”   安阆忙搁下茶起身告辞,“那就不叨扰大妹妹了,良恭,我们到我那里去说话。”   妙真听见,陡地扭回头瞪了良恭一眼,“你只管去陪表哥说话,就是别玩得高兴就忘了正事,我下晌要陪太太和舅母到周家去。”   良恭不知又是哪里踩了她的尾巴,只是打拱应承,与安阆一齐走出院来。 第19章 风度云移 (〇八)   良恭与安阆细说彼此家世,颇有些共通之处,都是家道早落,贫寒子弟。说着说着,渐渐并头齐尾地走在一处,谈笑间也慢慢没了上下内外之分。   这是良恭的本事,不论贫贵,只要他想结交,言谈举止都能说到人心窝子里去。早年间正是凭借这点心计,与严癞头四处帮人收账,或是威逼利诱,或是耍狠做凶,看人下菜碟,从没有收不回来的。   安阆尽管考得功名,可这些年一味闭门造车,于人情应酬上并不怎样精通,不过这一顿茶饭的功夫,就将良恭引为旧年知己。   两人天空海阔说了一番,渐渐说回府上来,安阆那张笑脸在密匝的浓阴底下低了低,有些难承之重的态势,“其实你我不论家世才学都相差无几,只是飘茵堕溷,我比你时运稍好些,亏得还有姨父这一门亲戚。他助我于微时,简直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良恭把坠下的枝叶撩开,斜睇他一眼,“我进府近一年光景,老爷的为人我也知道一些。都说商人重利,他老人家倒例外,是个重义之人。他肯把大姑娘许给你,可见待你之心,你只要日后与大姑娘能琴瑟和鸣,阖家美满,就算报答他了。”   “自然的,自然是应当的……”   安阆喃喃抬首,恰望见翠池远岸有个姑娘款裙而来,手里拧着个提篮盒,穿着银红长衫,葱绿的裙。模样尽管看不清,可那婀娜行貌却是早嵌在心间的。   他眼凝前方,剪起条胳膊来,“依你看,你们大姑娘好不好?”   蓦问得良恭疑惑,只怕他迂腐书生,忌讳着妙真跟前有个男人,便谨慎玩笑,“大姑娘的相貌,不说远处,就是嘉兴府谁人能及?自然是难得的。不过我未见过几位姑娘,论起女人,实在不通。你问我真是白问,还不如去问二姑爷。”   “他懂什么。”安阆笑叹,“他们那些富足人家,论起姻缘只知道门当户对。都说交朋友讲究个“高山流水”,殊不知娶妻也需得心意相合。你想想,若是叫你经年对着个心语不衬的女人,又有什么趣?”   说到此节,对面那姑娘已近前来,原来是白池。她看见二人,目光微微闪躲两下,脸泛桃花,向安阆福身,“安大爷好。”   安阆稍稍侧首望着她去。良恭远近暗窥,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似的,笑问:“安大爷见识得多,可曾见过比我们大姑娘还美貌的小姐?”   “嗯?”安阆回神笑道:“我这这大妹妹的相貌的确是世间难寻。可向来天公地道,赐她倾世之貌,必然就要拿走她一样东西。”   “不知你所指因何?”   安阆只是笑着摇首。良恭以为是说她那讳莫如深的病根,他虽好奇,却不好往深了打听。   不想安阆却又开口,“女人要是只是空有个美丽的壳子,跟画在画上的美人有什么差别?”   良恭一言不发,只面对他笑笑。   看来男人与男人也不见得就是一国的,好色如历大官人,只是惊鸿一面,就能舍得了千把银子换一个没大可能的机会;也有如安阆这等爱女人更爱与之心有灵犀的。   至于他自己,尚且未能安身立命,更谈不上能为女人建立起一个遮风避雨的家。他几乎自行掐断了对女人的幻想,早判定了自己没资格。   所以他公正地想到妙真那张妍丽靘好的面孔,上头永远嵌着两颗猫眼石一般的眼珠子,灵动地四下滚动,点着潋滟的波光——   天上的仙女哪知人间的冷暖,就是朱唇间偶有一缕叹息,也不过是千金小姐无中生有的一点哀愁。   “我的姑娘,又叹什么呢?”   妙真仰起面孔看站在窗外头的花信,也答不上来,反问:“你说,表哥怎么就与良恭如此要好了?”   花信且把茶盘搁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琢磨,“安大爷不比二姑爷那样的公子哥,才六.七岁家业就艰难了,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主。良恭呢,也是家境贫寒。两个人又都读过书,自然有得话说。怎么,姑娘不高兴他们要好?”   “他们不该要好。”妙真把一条胳膊垂在窗户外头,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是哪里不对劲——他两个不该要好,该打得头破血流,故事里常说的,红颜祸水,她应当是个男人间的争端。   他们没能打起来,难道是她还不够美?   她额心一敛,忙走到镜前弯着腰照了照,抱怨着走回榻上,“表哥过来时,我才从床上爬起来,你瞧这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正说着,眼见白池提着药走近院门,却是碧玉无瑕,窈窕淑女。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窝染笑,脸晕红霞,直教妙真冷不丁自惭形秽。   她隔着窗户喊:“白池,药煎回来了?”   白池便由东厢门口绕廊而来,“煎好了,你没午睡?”   “睡不着,才刚表哥来说了会话。”   白池问安阆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又想起她娘的话,向东厢瞥一眼,低下了声,笑得没所谓,“噢,难得安大爷到我们这里来逛逛。我进去了,娘想必醒了。”   刚掉身,就听见花信冷笑一下,“你从园中来,没撞见安大爷么?”   白池僵着一抹微笑扭头,“撞见了,大老远的就没招呼,明日安大爷可别怪罪我无礼才好。”   妙真看她二人又要起争锋,把花信拽了一把,有意识无意识地转了话头,“他是和良恭在一起,你也撞见良恭了?”   “撞见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我更不好上前打搅。”   妙真一听他二人竟做了朋友,心下更怄,一屁股坐在榻上,只把院门紧盯着,带着股没缘由的怨愁。   比及日影朝西,听见外头“吱呀”一声,将等得昏昏欲睡的妙真惊醒,她忙由榻上坐起来,果然看见院门处那几棵湘妃竹在摇动。   她忙趿着鞋跑到廊庑底下喊“良恭”,见良恭从竹间走到院门下,她又没话可说,隔着个空荡荡的场院拿鼻孔瞅他,“吩咐外头套车了么?我要同太太舅母出门去。”   良恭就在对廊站着点头,“才刚回来时吩咐预备了轿子。”   也不知她哪里不对付,忽然跳起脚来,“谁告诉你要轿子了?你这不省事的,今日到周家去,周家离得远,自然是套车去!”   良恭并不知道这周家所在何处,只晓得她出门素来嫌马车颠簸,走得近一向只乘轿,便只吩咐了软轿,不想又得罪了她。   他本能地不耐烦,却在刹那间想起安阆说她是个美丽“空壳子”的话,倒在心里替她辩了辩。她哪里空?那双眼那张脸,分明胀满着不知名的情绪,似怨非怨,似嗔非嗔,逗得人好笑。   中间空荡荡的庭院也并是真的空,兜转着看不见的风,点缀着一片一片的绿苔痕,日光也满阶,把一副凛冽硬心肠倏地袭得柔软了些。   他扬起懒洋洋的声调,没奈何地转身出去,“好好好,我的大小姐,我这就去吩咐他们换车马。”   妙真也转头往屋里,一只脚才跨进门槛便露出笑脸。自己也不知在高兴什么,总之今日万般不如意,唯独他这点不情不愿的妥协是称了心。   那周家本是门不大来往的远亲,因住在嘉善县,素日更不大走动。还是胡夫人行到嘉兴,有意要将她女儿与苏州黄家结亲的事宣扬得满亭皆知,才刻意拉着曾太太去走访。   接连访了这些日子的旧交亲友,凡沾亲带故的都走了个遍。曾太太每日堆着笑脸作陪,实则心下早不耐烦。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拉着两个女儿陪在左右。   白池要侍奉林妈妈汤药,不得伺候妙真外出,留下来看屋子,只得花信一个丫头伴着外出。   说话登舆,妙真踩着马凳,暗笑着斜过良恭一眼,仿佛憋着什么坏。其实若坏也不算坏,不过是想私下折腾他一番,怕丫头们多了七嘴八舌究其缘故,自己也说不清,所以支开那些多余的嘴,只叫花信跟着。花信倒是不怕的,这丫头一心向她,好糊弄。   这厢未向嘉善走了一阵,妙真便掀了帘子,“你这人简直不会驾车,骨头都要给人颠散了!”   良恭心下就算着她必要找着茬骂人,果然才小半个时辰的路,她就按捺不住。他拉着缰绳回瞥她一眼,“可怨不着我,这条路坑坑洼洼的,不信你自己瞧。”   妙真弯出腰往下看,他趁此空隙,故意把车架过一个坑洼里,猛地一颠,险些将妙真颠下去。他又一把扶住,“瞧,我说这路不好走吧。你快踏实坐好。”   妙真给他反手推回帘内,对着花信呆坐一阵。花信傻愣着道:“他说得有理。”   妙真剜她一眼,又猛地打起帘子,“你故意颠我!”   他仍然瞥她一眼,转回脸无声地笑,“小的可不敢。”   “还说不敢,你分明在笑!”妙真将脖子伸到他肩头,歪着脸看,他又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面孔,怄得她一拳头砸在他肩上,“你敢跟我捣鬼!”   反将她的手振得疼,良恭倒是不觉痛痒,斜着眼浅笑,“小的就是长了豹子胆也不敢呐。”   妙真在他肩旁瞪着一双眼,在他面上寻找使坏的蛛丝马迹。可他侧脸外过尽千帆,他却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她只寻到沧海变幻之中他晦淡的没有波澜的眼睛。 第20章 风度云移 (〇九)   刚好这对眼睛转过来,倏然闪动了两下,里面映上妙真近得能见五官的倒影,也滑过去鳞萃比栉的青砖绿瓦,唯独她的影是静止的。   心却“咚咚”跳了两下。   相离太近了,到底是谁的心跳辨不清。良恭把头转回去,声音变得有几分郑重,“你规矩坐好。”   “噢。”妙真呆愣愣地给花信扯进去,落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就听命于他?   花信掩着嘴偷笑,小声说:“姑娘别作弄人了,人又不是个傻的,会不知道你是故意找茬?”   一语惊醒梦中人,妙真把纨扇的穗子绞在指端,心里有点发闷。好像自己是变了性情,作怪挑刺,得理不饶人。   她自己在心里头找缘故,把那穗子绞得死死的,凑到花信耳边,“他自然不傻,我早说过,他一肚子坏水。”   似乎这个缘故很有根据,她不觉又生起一场闷气。   及至周家已近晚饭时候,周家夫人携儿女早候在门上,因为沾亲带故,又是久别重逢,未敢慢怠。   这位周家夫人挽着曾胡两位太太一路寒暄不迭,又热络留客,“我一早就备下了戏酒,还吩咐打扫了几间上房出来,胡家大嫂好容易到嘉兴一趟,今晚可别走,就歇我这里,咱们好好叙叙旧,明日再去不迟。”   胡夫人自然愿意,曾太太也是没甚所谓,何况回去也得冒着大夜,于是众人只管安心入席。   戏酒闹至黄昏正是热闹处,周家两位小姐却嫌在长辈眼皮子底下不得自在,私底下撺掇着妙真鹿瑛往街上去,“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县太爷前两日喜得麟子,特命在街上点几日长明花灯,热闹得很,咱们出去逛逛?”   妙真好热闹,当即应下。鹿瑛却喜静,况且思及出了阁,不能常伴父母跟前,便一刻不离曾太太。推辞道:“你们去吧,我一路累得很,懒得去逛了。”   于是只得三位小姐请命出去,难得一回,太太们也不好阻挠,只吩咐丫头小厮紧跟着,早些回来。   该夜,街上果然热闹,妙真在马车街了帘子看,远远就看见前头正街上灯火交映。鲤鱼灯,兔儿灯,八角宫灯,四角美人灯,龙灯,凤灯……千样百种,浮在攒动的人海之上。   似千头万绪,都在今夜都渐有明因。   几人乘车马到正街口,就要下来逛。妙真的车在最尾,花信先下来,待要搀扶她,不想前头马儿倏然嘶叫两声,扬起蹄子,把车头向上抬了下。引得众人回首,却是猝不及防,那马不知什么缘由,竟一路直直地向着前头跑。   人堆里的呼声登时如惊涛飓浪,街中间劈开一条道,周家众人也是不知挤作一团,花信更是吓呆在原地。只得良恭一下反应过来,丢下众人朝前追过去。   那马发了狂,一行叫一行拖着车横冲直撞。妙真在车内吓得早是面如土色,像个球似的在四面跌来撞去。好容易死扒着车窗向外惊惶张望,就见良恭远远追在后头。   她一下连哭带喊地向外摇手,“良恭!良恭!快救我,这马疯了,停不住!”   良恭哪里得空应答她,只顾着铆足了劲跑,一条命跑丢了半条。跑得前路渐暗,心只差毫厘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却不敢慢下来一点。   也不知追了多久,总算跑到散了架的车旁,抬首看一眼眼妙真。她一手抠住一块围板,吓得花容失色,眼泪乱抛,洒在他脸上,一只手朝他乱抓着,却是徒劳的,抓也抓不住。   “快、我要给颠死了!”   良恭咬紧牙关又朝前跑了几步,一个鹞子翻上车头,乱中寻摸到缰绳,勒得个人仰马翻,可算停下来。   车厢给掀没了顶,只剩零散两片围板,妙真骨头也散了架似的,浑身撞得疼。她撑着坐起来,一回首,已不见来处,张灯结彩的街市不知哪里去了,四下仅有一片漆黑,以及天上云翳半遮的一轮月亮。   旧啼痕未干,新泪又下来,她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也顾不得周身疼,什么都顾不上了,这漆黑的世界只剩她与良恭。   她爬着靠近良恭的背,未贴上就感到他灼热的体温,在凉飕飕的夜风里,温暖又安全。她把腿折着坐,向他歪着,好像伏在他背上,却隔着一点悬空的距离,“咱们是跑到哪里来了?怎么黑灯瞎火的,一点动静没有?”   良恭喘着大气环顾一眼,“大约是一径跑到了荒郊。”   妙真瑟缩一下,揪着他后脖子上一片襟口,警惕地望,“荒郊?会不会有野兽啊?我的天,这黑魆魆的地界,连个亮也没有,咱们怎么回去?”   只听陡地“咔嚓”一下,妙真身子一歪,一个车轮子散了架。良恭忙将她搀下来,围着车转一圈,“彻底没指望了,在这里等着吧,周家自然有人寻来。”   妙真心里虽然仍是发急,却不再哭了,眼睛很紧迫地追着他打转,“他们能寻着咱们么?我连这里是哪里也不晓得。”   “一路都有痕迹,自然找得着。”   妙真默了默,这才发觉右边膝盖疼得很,她弯下腰搓了两下膝,“我撞坏了膝盖了。 ”   “怎的不早说?”良恭忙绕车过来,借着月光寻到一块石头。要搀她坐她却不坐,赌气似的。   妙真是觉得他这句话像有些不耐烦的意味,心下涌上来好大的委屈,泪珠儿涟涟,与他僵持不下。   奔了这一夜的命,良恭疲乏不已,本来懒得再伺候她这娇滴滴的小姐脾气。可又被她那亮锃锃的泪光刺了一下心脏,什么话也说不出。   以为她是嫌石头又脏又硬,他撒开手,把外头的青短衫子解下来折了几折,垫在石头上。他里头是一件白中衣,不知哪年做的,袖口短到了手腕上头,底下衣摆上打着两块补丁,衬得人窘困又落魄。妙真赌的那气一下泄尽了,坐在石头上望着他又朝那匹累得倒地的马走去。   “你是在看它为什么发狂?”   良恭没空理会,细细把马儿周身摸了个遍,没摸到什么。却见那马折着一只后蹄在打抖,他又摸到那马蹄子上,适才发现一颗六七寸长的铜钉在马蹄子里扎得死死的。   想必这马就是扎进了这颗钉,起初没扎得狠,不觉怎样,慢慢从周家走到正街,就踩死了,才致使它发狂。   这马自到了周家,就是关在他们家的马厩里,哪里来的铜钉?良恭拧着眉把前后细想一遍,想必是傍晚牵出来套车,小厮们进进出出的取鞍拉车的空隙里,有人偷么弄了这么根钉子进去。   “你查找着缘故了么?”   喊得良恭回神,将那颗钉子随手扎进草地里,拍着手向妙真走去,“噢,大约是哪里踩着根木刺,痛得它发了狂。”说着,他向四面看看,嗓音在黑暗里有些凝重,“不能在这里等,恐怕有野兽出没。”   妙真既怕野兽,也给他这低沉的声音唬得没主意,由他搀扶起来,一言不发地伏到他躬在眼前的背脊上。   给他背着天昏地暗地走一阵,她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又被他安放在一块石头上。四面瞅瞅,左右恍惚是片宽敞地方,风声更紧了些,前后头有些树影在摇动,仿佛是些魑魅魍魉在出没。   她抱紧胳膊,听得远远的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疑神疑鬼地扯住良恭袖口,“你听,好像有响动,是不是狼来了?”   良恭那双耳朵早就警觉地竖了起来,回首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这里坐着,我去看看。”袖口却一下给妙真揪得紧紧的,他只得蹲下来,“我不远走,就在前头。”   她仍旧死攥着不放,他只得扯着嘴角假意激她,“胆子竟小成这样?”   果然奏效,妙真恨着撒了手。他便朝前面一片浅浅的树影里走去,猫在那黑魆魆的地界向方才弃马的地方瞭望。果然那里有两个模糊人影正鬼鬼祟祟绕着车马寻些什么。   看那阵仗,与他所料不差,马是给人故意使了绊子。怕大街上人多眼杂,又有周家的人跟着,他们不便动手,才动了这样的手脚。也不必深思,显然是冲着妙真来的。   幸而他警觉得早,弃了马车藏身到这头来。那二人遍寻无果,又寻往别处去了。   待他再走回去,见妙真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缩在石头边上,像只受惊的兔子。   他不露声色地去搀她,却搀不动。她一个身子紧紧贴着石头,眼睛四下乱瞟,有些草木皆兵的恐惧。 第21章 风度云移 (〇十)   这会云翳一散,露出月悬中天,星斗斑斓,照着石头后面竟有条细溪银光光地流淌着。对岸也烟散雾褪,显现一片树影迷离,倒还看得清。树影后头,依稀是几片田地。   原来还不至什么深山老林,不过跑到了城郊的田庄里头。良恭心弦一松,惺忪的眼皮半垂,望着妙真打趣,“就是两只野兔子也把你吓得这样?”   想她该剜他一眼或是骂他一句的,又都没有。她只跟没听见一般,一对眼珠子避一下闪一下地歪着朝他身后望,身子骨抖如筛糠。   看得良恭也背脊发凉,忍不住回首睃一圈,“你在看什么?”   “他们,就在你背后站着。”妙真把身子蜷得不能再蜷,两只手死死抠住石头上凹凸的地方。   良恭逐寸敛了笑脸,回头再看。周遭月明草净,看得清晰,确凿没人,只是微风拂着草头。他扭回脖子,略微歪着眼审视她,“他们?谁?”   她那样子又不像是在玩笑,做戏做得真,脸上的表情都是惊惶,又带着些小心翼翼,似乎怕惊动了谁,“牛头马面。嘘,他们来拿我来了,要拿我去见阎罗王。你别动,替我挡挡,别叫他们瞧见我。”   良恭简直有些糊涂了,蹲下身来观她的脸。她缩着脖子一躲,把脸藏进两只手里,不住叨咕,“别让他们抓我,别让他们抓我,别让他们抓我……”   “没有人,你敢是眼花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带着手镣脚镣来拿我了……”   “真的没有人,”良恭掰她的手,“你看看,大姑娘,你撒开手看看,除了我什么人也没有。”   她的手刚被掰开,整个人就费力地朝他怀里钻着躲藏。口里还呢喃着一堆邪乎话,东一言西一语的,完全风马不接。   良恭此刻才察觉有些不对,呆怔的瞬间,人已给她扑倒在地。她老鼠似的企图在他身上打个洞藏身,胳膊腿齐齐攀将他攀紧,蜷缩着躺在他身上。   他连脸红心跳也来不及,感觉到她这恐惧并不是个玩笑,忙抬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哄孩子一般,“不怕,谁敢抓你?谁敢抓我们家大小姐?我在这里他们不敢的。”   他从来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今夜却忽然把自己吹嘘得神如天兵,仿佛颇有些翻天覆地的本领,一会说绝不让她给人抓走,一会说谁也不能动她一丝一毫。   一面天马行空地说着,心里一面觉得好笑。笑这些话听起来,简直像些没根据的承诺。他从未对一个女人许下过什么诺言,总怕不能实现,诺言变成谎言,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想不到许诺是倒是件畅快事。他躺在草地里拥着一个软骨软肉的女人,看着那块黑镜里四下零落的星辰,感觉一切都是个梦境。自己也逐渐在这种五迷六道的话里,似成了个英雄,有种慷慨赴情的豪迈。   怪道自古男人都爱许下山盟海誓,成不成真另说,反正诺言是迷人的,只要自己当真了,眼前人也肯当真。   妙真果然当着真一般,渐渐在他咒符似的一堆诺言里把紧绷的骨头放松。   隔定半晌,她由他胸膛抬头,两眼不见方才那种惊恐,却成了另一种惊恐。   她撑坐起身,抬手“啪”一下,狠狠掴了良恭一个巴掌,“好你个狗奴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我这般无礼!”   掴得良恭两眼发懵,抬手捂住左脸。未及分说,不想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你叫我怎么见人?我一个闺阁女儿,被你诓到这荒郊野地里,被你这样欺负。我的天呐!这叫我往后怎么活?!”   无端端叫个男人搂在怀里,妙真想想便觉吃了大亏,仰长了脖子大哭起来。   真是越哭越伤心,实在气不过,又垂下脑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照着他脸上扇,“你个野狗超生的畜生! 你敢毁我清誉,好!我不能活了,你也休想活,今天先打死你,我再去跳河!我要你先给我抵命!”   打得良恭火了,握住她两个腕子,“是你自己撞着了什么‘鬼’一定要往我怀里钻!我还发懵呢你倒动起怒来了,你发的什么疯?”   吼得妙真一怔,眼睛一转,依稀想起些方才的事来。其实也是模糊不清的,自己觉着方才那个自己仿佛给谁附了身,行动言语全不由自己。   倏然一阵惧意袭上心头,倒不是怕他,只是怕了那个“疯”字。都说她胎里带着病根,一向未发过,以为是长辈们多余的挂心,想不到是真。   她自己从前是不忌讳说这个的,这会确有其事,竟也忌讳起来,怕给良恭知道。知道了他会怎么想?一个疯丫头,一下就能抵消她千金小姐的那份尊贵。   她忙拂了拂发鬓,把眼泪揩了,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可不嘛,是我自己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吓破了胆。不怨你不怨你,你快起来。”   良恭略微抬头没好气地向腿上瞅一眼,“你骑在我身上我怎么起来?”   妙真跟着低头一瞧,真是坐在人家身上。她脸上登时火辣辣的热起来,烧着泪渍,愈发滚烫。她忙让到旁边草地上坐,也不知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病心虚,还是打了他心虚,或者是为旁的什么心虚。总之是低着眼,要看不敢看地瞟他。   他也坐起来,脸上同样是火辣辣的,不过是给她打的。为这莫名其妙的窘况,两个人一时沉默着都无话可说,各自回想着这一阵莫秒奇妙的事。   妙真抬头望着那月亮,竭力管着自己。生怕稍有不慎就被摄魂夺魄,有一个陌生的自己在这夜里冲出来,吓退了人。   她盼着尽早天明,然而此夜作怪,比往常的夜长出好多截来,慢慢供人去混乱。   暮色烬去的另一端,看什么都是昏昏的,连三两只蜡烛也像沉默地藏着什么秘密,亮不及天亮,熄也熄不了。   白池就用手里的针将烛芯子挑一挑,光线稍微照得远些,把这正屋照得更空更大,胀着一种寂寞的思绪。   妙真花信皆不在家,她到正屋上夜,也是稍微避开林妈妈的眼睛。她娘那双眼盯她像盯贼,时刻防范着她与安阆靠得太近。其实将来她总是要跟着妙真成为安阆的人,可她娘就是那性子,安分守己,画地为牢,不容许一丁点的越界。   她扭头看东厢,那头的灯烛还没亮起来,大约她娘吃过药便睡了。收眼的功夫,看见场院里走进来一个人,她登时有些慌乱,针线捏在手里,不知该不该放,该不该走去迎。   片刻安阆已走进门来,看见白池在榻上,眼睛故意在屋里巡视一圈,“大妹妹不在家?”   “是安大爷来了,快请坐。”白池这才搁下针线篮子,走去倒茶,请他在椅上坐,“大姑娘二姑娘都陪着太太舅太太往嘉善访亲戚去了。”   “那我来得不巧了。”嘴里虽这样说,人却已安稳地坐到了椅上。   “安大爷吃过晚饭没有?”   “才刚陪着姨父与寇姑爷吃过,四处走走,消消食。”   “就走到我们这里来了。”白池笑着接话,两个人都默契地表现得若无其事,目光却在彼此身上周转。   可四目相接时,目光又似隔烟罩纱,像有说不出的话弯在各自曲折的肚肠里。   不过既然来了,总要与平常有些不一样才好,安阆这样想着,把吃空的茶盅握在手里,垂眼看,“我记得你娘像是大妹妹的奶母,你和大妹妹是自幼一处长大的。我没记岔吧?”   白池坐回榻上去,又捧起绣绷子,“安大爷好记性,读书读得好,连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记得劳。”   安阆腿架在腿上,歪着身子斜斜地看进罩屏内,“这怎么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只要是个人,就都是大事。”   白池老远笑看他一眼,“唷,那人同人可不一样,有的人生来就是要紧的人物,有的人就是死了,不过随便找个坑一埋,也没人计较他是怎么死的。”   “姑娘这话倒是招出我一些伤心。从前未有功名时,我就是你说的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没人计较,也没人怀念。”   “怎么会呢,就是我,”说到此节,白池又看他一眼,低下笑脸,“就是我们大姑娘,也不知道要哭多少回。”   安阆把着茶上的盅闲闷地笑着,“大妹妹是爱哭。有时候哭起来,简直叫我不知如何招架,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招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姨父待我有再造之恩。”   椅畔的桌上有盏银釭,炕桌上也点着只蜡烛,共同被夜风拨动两下,共同跳出某种奄奄一息的哀愁。   白池缓缓把绣绷垂在腿上,仰着连无奈又凄丽地笑一下,“所谓‘恩重如山’,有时候也是能压得死人的。”   紧着安阆便郑而重之地凝望她,好像一个心封锁半生,总算听见了一阵温柔的叩墙。但那不过是朵隔墙之花。   当她把眼对上来,也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彼此的目光磕在墙上,双双跌落了下去。两人却都没有觉得尴尬,只有一片微妙的伤感。 第22章 风度云移 (十一)   月色朦胧,又有着清透的冷意。就连良恭近在眼前的背影也似乎不切实,妙真坐在石头上望着,觉得两个人离经叛道流落到这里来,是做着个荒诞的梦。   这梦没头没尾,只有绰约的几个片段,就是联也联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她没缘由地想到这些,莫名感到点怅惘。   良恭蹲在前头,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她想问却没问,总觉今夜连哭带嚎地喊他“救命”,后头又风声鹤唳地发了一场疯,已是跌惨了身份。   她在他背后,把脸高贵地偏到一边,眼睛又不由瞥着他,总像是偷瞄。   四野安静得容易叫人东想西想,她又怕这时节有毒蛇出没。想到这些毒蛇猛兽,又想起方才他一路追她的情形,觉得他奔命的模样像极了一匹凶悍的狼。她不觉笑着,有个男人为她奔波,实在是件为女人那份骄傲添砖加瓦的事。   女人总是容易迷恋男人身上的一点野性,偏偏安阆就缺乏这点野性。安阆过于文质彬彬,古板守旧,什么都好,却是美中不足。   “笑什么?”   来了一簇火光,将良恭冷淡的面孔照在眼前。原来他是在那里生火。   妙真被这忽如其来的光线照得慌张,忙敛了笑意,凶巴巴地剜他一眼,“这时候谁还笑得出来?我又冷、又饿、身上又疼!”   她平日就挑剔,当下身陷窘境,更是少不得抱怨。良恭单膝蹲在跟前架柴火,歪着脑袋学着她的口吻抱怨,“我也是又冤、又屈、脸上又疼!”   那嗓子学得十分怪异别扭,妙真怄得牙根痒痒,捡了块石子丢他,“我都说了抱歉了,你还紧抓着不放!”   他不过逗个趣,想着要叫她松缓些。也不知她在那里是愁是怕,揪着眉头半晌不说话,静得真不像她。   火光渐渐在他两道浓眉间跳起来,照暖了一点他的眼睛,“才从周家席上出来,这会又饿?”   “他们家的席面不好吃,我没吃两口。”妙真翻着眼皮辩驳,生怕他认为她是个饭桶。   他心里不知怎样想,反正嘴上再没话说。火窜在二人中间,妙真把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隔着流动的火焰暗自看他。他拿一截木棍扒着火堆,翻出飞灰,那五官就被尘与火刻画得十分萧瑟,也十分深刻。   即便后来妙真几经辗转,痛的恨的都快忘尽了,也始终没能忘了他的脸。他这张脸,成为这残酷世间里一点温情的印记。   正发呆,良恭竟走到她身边掀她裙子。她吓一跳,忙缩起脚警惕地瞪他,“你做什么?”   良恭直起身,故意居高临下地露出一抹奸邪的笑,就这么盯她一阵。盯得妙真心里毛毛的,恨不该落在这荒郊,简直叫天天不应。   见她眼圈又红起来,他才敛了那笑落膝下来,“我看看你的膝盖怎么样。放心,你还没美到叫我为非作歹的地步。”   妙真两眼由惧转愧,又由愧转恨,就势揣了他小腿一下,赌气地把裙子翻到腿上,一下卷起裤管子,把膝伸到他眼前去,“今晚上的事敢告诉一个人,我一定叫瞿爷爷打折你的腿。”   良恭一面低着头看她的膝,一面笑,“你知不知道他孙子瞿尧和我十分要好,少不得替我求情。我的腿折不了。”   妙真马上想到,这人不分三六九等,跟谁都要好,唯独爱与她作对。   她这里正恨呢,偏他又抬起头来说:“不妨事,骨头是好的,就是皮肉磕青了而已。”口吻十分轻巧。   妙真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在家破了点皮肉就是了不得的事,谁不抢着嘘寒问暖的关心?   她不肯放下裤子,腿又朝他前头伸了下,“你再看看,哪里都疼。在马车上东撞来西磕去的,是不是哪里撞坏了?”   良恭又看了两眼,道:“这点皮外伤,哪值得小题大做的?过几日自然淤青就散了。”   妙真恨他恨得不得了,狠狠地把裙子翻下来。想发火又没个由头,只好眼睁睁望着他转到火堆对过去。   良恭也拣了块石头坐,双肘撑在两边膝上。他把膝盖分得很开,妙真不小心瞟到当中,想起方才坐在他身上,感觉给个什么硌着,心里也像给硌了下,有些横不是竖不是的别扭,脸上又红又烫。   她怨这火,隔着火堆睇他一眼,“烧得太旺了,有些热。”   良恭随手拾起根细长的棍子把火堆翻一翻,天上那轮月亮似乎沉得很,压的他很少抬头。   可那月光,还是溢到他脚下来,轻轻柔柔地引诱。他不经意地抬眼,妙真就正好偏开了眼。两个人都好像刻意管紧自己的目光,不使它们撞到一处。   潺潺的水声与风声以外,是庞然的静。这静犹如噬人的虫蚁,慢慢爬到骨髓里去,痒得人总想说话。   寻遍千机,妙真憋不住开口,“我饿得很,周家的人到底几时才找得到这里来?”满不高兴的样子。   良恭仍是那懒得理睬的面孔,“我哪里说得准,总是能找来的。”   妙真急道:“我真的饿了!”   他不搭腔,妙真心里是一半不高兴,又一半喜欢。喜欢的是,她正好顺理成章地跛着脚跳到他身边踢他一下,“你是聋的?我说我饿得很!”   良恭带着不耐烦的笑意看她一眼,把一条胳膊举上去,“那你把我吃了抵饿?”   不防胳膊还不及放下,就给妙真两手把住。她一下蹲到那条胳膊后头,狠狠朝着那坚实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你还真啃?”良恭惊骇地看着她,她对上眼来,却咬得更狠。   也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妙真咬得卖力。好像心里关着个什么,想冲是瘸的,想喊是哑的,只能是狂躁地耗着傻力气。   直到牙关下渗出血来,她自己也惊,忙松开嘴,“你怎的不躲?”   良恭忘了躲,胳膊也不觉怎样疼,倒是因为受了这刺激,脉搏跳得格外强悍有力。他把袖子往下放,然而这中衣袖口太短,只局促地盖住半个牙印。   浮云飘来,又遮住了半个月亮。月光在二人中间落了纱,妙真沉默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在身边。他以为她是在自责,其实她却在心里傻呵呵地高兴。   这夜的星月不比寻常,倏暗倏明,怪异得很,大概是命运的伏线在漆黑中渐渐都抽丝剥茧,露出人生凄冷的一面。   因为天暗,周家的闹哄哄的戏台子总算歇下来,三位太太并鹿瑛挪进一间敞厅里,将几个小戏也请进来,设了围屏叫他们轻轻唱,众人还是寒暄为主,听戏是其次。   鹿瑛是有了夫家的女人,与她们也说得上话。几人绕来绕去,总算叫胡夫人见缝插针地说起她小女与那黄大人家的婚事,“真是岁不饶人,连你们家两位小姐也快出阁了。就是我们雀香最小,虽然如今定下来,也还得等几年才能送出去。”   周家太太眼色一亮,“雀香也定下人家了?是谁家呢?”   胡夫人噙起既谦虚又得意的笑,“苏州府台黄大人家的公子,跟我我们雀香同年生的。他们家偏就看中我们雀香。其实我心里是不想雀香嫁得那么老远,做亲娘的,到底舍不得。”   周家太太眼睛“嚯”一下,又一亮,“唷,这可是上好的婚事!咱们做生意的人家,若能得官场上的亲家,那可是几处有益!况且常州离苏州也不算很远。你看鹿瑛,还不是嫁到了湖州,还不是照样往娘家来。”   既说到鹿瑛,她就得搭话,“我们在家也是闲着,本来上年年关底下就说要回来探望父母的,偏年后有些事情绊住了,春天才到。”   周家太太摇着扇,“也是你的孝心了,难得姑爷也肯跟着来。”   曾太太陪了胡夫人这些时日,常听着她炫耀卖弄,也不免把一颗虚荣心激发起来。   捡着这个空子,便要狠赞几句寇立与安阆,“我们寇姑爷不是外人,亲上加亲,我们看着他长大的,性情品行都知道,是个孝顺孩子。再说安阆那孩子,去年秋天中了举了,想必这两年开恩科就要入京考个进士回来。我也算是了结了心头的大事,只等着送妙妙出阁。”   安阆也是胡家的外甥,入京有了功名,胡夫人自然也要称赞,“安阆是好的,学问好,人品也贵重。说起他和妙妙的婚事,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老爷与安老爷几年前就商议好的嚜,就等他考中进士,好作一个双喜临门。”   “噢,我是记得有这话。”胡夫人点着头,又好奇妙真的嫁妆,好比着将来为她女儿预备,便问:“给妙妙陪嫁些什么可定好了?”   曾太太叫她暗里弹压了几日,此刻攀比之心上来,也就顾不得许多,竟一骨碌说漏了嘴,“除了些该有的家具头面首饰人口不算,老爷还拿这里的两处庄地置换到了常州,将来他们打理起来也便宜。怕她过日子没算计,又搭了现银六万八。”   两位太太一听,都是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简直是大手笔,嫁个女儿竟如此舍得。曾太太见她二人吃惊,心下好不得意,没留意鹿瑛就坐在下首听着。   鹿瑛怎样呢?她托茶碗的手禁不住抖了下,心里猛地一阵天摇地动后,还有余撼不断。 第23章 风度云移 (十二)   鹿瑛老早就想到妙真的嫁妆会比她的多,父母偏心,似乎是打她出生就注定好的事情。做爹娘的左右都是做姐姐的有病,做妹子的要体谅的话。   她自幼体谅起来,也体谅习惯了,没想过要计较。可这会妙真的那份嫁妆单子简直太重,把她这头翘起来,致使她悬在半空中,整个头晕目眩。   她没敢插嘴,仍是吃自己的茶。几位太太还在那里议论妙真的嫁妆,一字一砸,敲得她一颗心有些摇摇欲坠。   恰是此刻,忽见周家两位小姐并三两个下人慌慌张张跑进厅来,把屋里的一干人都奇得立起身。   两位小姐喘得说不出话,是下人扑通跪下去,禀道:“尤大小姐的马忽然发起狂来,在街上跑没了影。小的几个沿着路找了一阵,没找见,只怕跑到城外头去了!请太太多遣些人,大家打着火把一齐到城外去找!”   曾太太只听了半截就吓得要不得,忙问:“我们姑娘跟前那小厮呢?”   那下人道:“他也追着马车去了,也没找见。”   鹿瑛听见,赶忙来宽慰曾太太,“娘别怕,有良恭跟着,想必是没什么事。姐姐说他很是机灵。”   曾太太仍是发急,向着她吼,“他人机灵管什么用?就怕那马把妙妙摔坏了!我怎么向你爹交代?下晌出门时还是好好的!”   人是跟着周家的姑娘出去跑丢的,周家太太自然也急,忙一面宽曾胡二人的心,一面汇了十来个家丁,点着火把,打着灯笼,沿路去寻。   时下众人皆不敢歇,均在厅上坐等。眼见夜深露重,大家都是急火焚心。   夜间凉气渐渐上来,袭得人身上寒噤噤的。野风一片一片地拂过去,黑魆魆的草地里发着“簌簌”的声音,像有一群蛇在吐信。   妙真禁不住荒郊野岭的风吹,渐渐把身子抱缩成一团猫在良恭身边,伸出手脚烤火。时不时拿眼瞟他,那情态好像是在翘首盼望些什么。   良恭心下也担忧起来,只怕她身子单薄受不得风露,在这里坐久了,招出什么病,倒无法向府里交差。   便丢下手上的草棍子拔起身,“我背你走回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听见这话,妙真一阵雀跃,面上却做出嫌弃,“也不知要走多久,你背得动么?何况叫人看见了,我的名声又怎样呢?”   良恭斜下眼,“那还是等吧。”   妙真却“噌”一下站起来,“还是背吧。”说着警觉地瞪他,“可不许告诉一个人!”   良恭懒得作声,半蹲着将她腿弯勾起来,借着月色前走。妙真举着截火棍,起先还矜持,刻意僵着半身悬在背上,一只手扣着他的肩。   后头渐渐觉得他的背又宽广又安全,人也有些疲倦,便慢慢伏贴上去。   她的胸.脯子压在他天空海阔的背上,像驮着一团柔软的肉做的云,这云朵将他包围着,使人心里猫儿抓似的,痒又总挠不对地方。   他把肩上的脑袋轻轻颠了下,嗓子也有些给这软肉裹得软了,“别睡,夜里风大,睡起来要病。”   “我有些困。”妙真把方向全部交给他,两只眼只盯着他的侧脸。那脖子上给冯二小姐抓出来的疤痕的颜色变深了些,恐怕一辈子都不能褪了。   那方才在他胳膊上咬下的齿痕大约也是要留疤的。她在他身上打下个永痕烙印,走到哪里他都是她的人。这样想着,就精神起来,“你和我说说话好了,别叫我睡着。”   火棍烧去半截,光线在他沉着的眉眼间跳跃。她一动,那肉就在他背上磨了磨,使他说话的呼吸声有些粗重,“说什么?”   “我想想……就说说你家里的事好了。你父母是几时没的?”   “没了十来年了。”   “是你姑妈将你养大?”   其实也算不上,他姑妈自死了丈夫儿子投奔到他们家来,身子骨便弱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神还不大好。不过是做些家务上的事,使没了父母余下的十几两银子,都是良恭在外头想法子弄钱。   他粗略说了两句,妙真揪着细问:“十来岁如何挣钱?也没有多少力气,也未经过多少事。”   良恭低了低头,想着那时与严癞头在街上胡混的情形。半大的孩子能做什么?无非是偷鸡盗狗。后头再大些,又凭着良恭脑子机灵,设下些诓人的局。   那些把戏也多是撞运气,遇到些眼界不宽的就能弄些散碎,倘或遇到那经过见过的,便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再后头,给一位开赌坊的高老爷碰见,见他二人一个身段魁梧胆大如斗,一个头脑灵活心细如尘,便请二人专门替其收账,日渐成了赌场中的两个冷面门神。   这些事情倘或放在市井之内摆谈,大家虽有些惧意,也知道不过是混口饭吃。可要是说给妙真这样没见过粗鄙丑陋的千金小姐听,还不知是笑他或是怕他这样的地痞流氓。   总之都是看他不起的。   所以他隐去了这大段大段的经历,只说些零零散散的正经事,“那时候替人家代笔书信,后头大一些,便替人家担柴送水。”   妙真的手正扣在他肩上,动了动指头,把那坚硬的肩有心触摸一下。她自来有些瞧不上卖力气的男人,觉得一个男人应当像她爹或是安阆,以智谋生才是正道。   可是此刻,她忘了他原本读书人的一部分。只有个落拓又窘迫的影,担着两捆干柴在她心里东奔西走,疲累地喘着。   “沉不沉?”她忽然问。   良恭笑道:“几捆柴火有什么沉的。”   “我是说我!”妙真翻了记白眼,而后凶巴巴地威逼他,“你可醒着神说话,我虽好吃,却吃得不多,还从没人说过我肥。”   良恭抿着唇发笑,故意崴了下脚,叹道:“沉倒是不怎么沉,就是有点压人。”   这一下,吓得妙真在他背上猛地一落。他忙扣紧了手,将她往上颠,乱中又锁住她的腿弯。   妙真感觉到,他的手分明从她屁股上抚了过去,又重勾在腿弯里。她不知该不该骂,想他未必是故意,恐怕他自己也没留心。   但她实实在在地在肩上臊了个大红脸,亏得他看不见。她心下又是羞,又是恼,狠狠捶了他一下,一张脸却笑成了一种微妙的满足。   良恭不知是怕她睡还是什么,也难得有话问她:“你方才说看见了鬼,那鬼长什么样?”   一下揪住妙真的精神,她哪记得那时说过什么话?只怕被他察觉她的病根,忙现扯谎,“是那些树影子在那里摇来摇去的把我吓坏了,我张嘴胡说的,哪里会有鬼呢?我头一回三更半夜跑到这些地头上来,吓到了也是情有可原。”   良恭半信半疑,也不深问。妙真觉得他此刻的沉默恰到好处,恰如他的脚“咔嚓”一下,踩到了哪截枯枝,正巧踩在她的痒痒肉上似的。她把脸藏在他肩后头,安心地笑着。   其实她这病根尽管外头人不晓得,在家是个众所周知又心照不宣的秘密。只要他肯去打听就一定能打听到。但他在此处缄默下来,仿佛是对她一种格外体贴的尊重。   她仰着头看这夜,觉得又是倒霉又是一种幸运,成全了她心底某些无缘无故的情绪。   可惜幸有尽时,再走一段,就听见前头有人在喊“尤大姑娘”。举目望去,看见些俗世的火光杳杳而来,梦境的泡沫“砰”一下破灭。   小姐家名声要紧,她忙拍良恭的肩,“快放我下来,周家的人寻来了。”   良恭立即将她放下,搀她在路旁草堆里坐。他自己则避着嫌疑,举着火把走到路的对面等着。   火棍烧到了头,横竖周家的人寻来了,也用不上,他便抛向路底下的田地里。那火把一霎滑亮了天空与绿油油的庄稼,顷刻就熄灭了,绿淹没在黑里,他的面目也隐没在夜里。   妙真隔着横在当中半丈宽的山路,只看得见他一个黯淡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他走到对面,是将方才的一点亲密,拉出了一段遥远的距离。   她倏地喊他:“良恭。”   他没回身,“什么?”   她想嘱咐他不要把这夜忘了。然而自己还不及回想此夜的种种,周家的下人们便如潮水涌来,带着急乱的明光与喧嚷。   这一夜的部分情节沦为野史,没说的叮咛也落成了历史的谜语。妙真对人只说是车散了架,他们便从车上下来,沿着原路一直往城内走,在途中并没有片刻逗留。 第24章 风度云移 (十三)   次日由嘉善归家, 阖家听说妙真跑丢之事,无不后怕。头一个当属尤老爷,上‌晌听见说,下晌嘴角便燎了个泡起来, 外头应酬也推了, 吩咐人请了三位大夫到家给妙真看诊。   妙真在屋里三推五推,说得发烦, 一头倒在铺上‌, 牵被子罩住脑袋, “哎唷您真是我亲爹, 我半点事没有, 您大惊小怪的请这些人来瞧, 叫外头听见, 还只当我要死了呢!”   一语点醒尤老爷,想到如此‌惊怪,怕外头以为妙真跑丢这一段是吃了什么亏。   于是有忙对‌曾太太说:“我糊涂了,叫人听见只怕多生口舌。快将‌两个大夫请走‌, 只留下一个瞧瞧就成。”   曾太太走‌到外间吩咐瞿管家, 又回来。见妙真还在被子里捂着,便上‌前拉扯,“总要看看摔坏了哪里没有。你昨天在周家还说身上‌疼。”   妙真旋即想到良恭昨夜说她那‌些伤不妨事的话,分明‌是瞧不起她这娇生惯的做作。   她像是有意要做给他看,硬是不瞧大夫, “是在车上‌磕的, 并没什么大碍。你们不要耽误在我这里, 只管各自忙各自的去。”   尤老爷只得向曾太太使个眼色,曾太太拉着林妈妈出去, 到东厢房坐着与林妈妈说话。   先是问了林妈妈的病,林妈妈奉上‌茶来道:“我都是老毛病了,还是当年‌月子里作下的,这些年‌好不好歹不歹的,也就那‌么样,横竖一时死不了。倒是妙妙,昨夜出这么一档子事,早上‌回来我听见,险些吓得没了命。别的都不怕,就怕她受了惊犯起病症来。”   “就是这话呀。”曾太太顷刻就抹起眼泪来,“你不知道昨夜在周家,我急都要急死了。就怕回来老爷怪罪,也对‌不住我们小姐。”   林妈妈端着茶又不吃,只管仰头望着梁上‌,“我想我这病为什么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了的,大约就是放心不下妙妙的缘故。只等她与安大爷成了亲,恐怕就能‌安心闭眼了。”   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感同身受,都是把个亲生女儿放在其‌次,一心只为妙真筹谋。   恰逢鹿瑛过来瞧妙真,见白池呆坐在廊下,便走‌去问她妙真的情形。在窗根下听见里头这车话,她心里有些酸。看一眼吴王靠上‌发怔的白池,想必这一个也是酸的,面上‌是淡淡的一片凄清。   她绕到正屋里去,还未进卧房,又听见尤老爷在里头嬉嬉笑笑地同妙真说话。   为哄妙真高兴,尤老爷也不知哪里掏了支别致的步摇出来。那‌三条银丝底下分坠着三颗瞳孔大的蓝宝石,他悬在被子上‌头,故意把那‌步摇晃得叮当响。   妙真揭开被子,好笑地坐起来,“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还这么逗我。”   尤老爷坐在床沿上‌,把步摇递给她,“你就是满头白发,也还是我的女儿,能‌大得过爹去?快收起来,别叫你妹子瞧见,她若朝我要,我可就只这么一件,再拿不出来了。”   妙真推了推,“那‌给鹿瑛好了,我的钗环多‌得很。”   尤老爷摇手,“我记得你喜欢蓝宝石,你妹子喜欢红宝石。昨日只看见这件蓝宝石的,等改日得了红宝石的再给她。”言讫又问:“身上‌果然没摔坏哪里?”   “真没什么事,就是碰青了点皮肉,难道也要叫大夫来看?”妙真把步摇塞在枕头底下,拉着他道:“还亏得良恭跑得快,否则那‌马还不知道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尤老爷心下有些疑惑,当着妙真只笑着点头,“那‌小子还算不错,我自然要赏他。他是你的下人,你说赏他什么好爹就赏他什么。”   妙真脱口‌欲说赏他银子,转念一想,未必珍重,待要赏一件显得郑重的东西。   一时还没想到,尤老爷却撩了撩衣裳,摆出个龙恩浩荡的架势,“我看不如赏他个丫头做媳妇。他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一应金箔之礼就由我这里出,府上‌到年‌纪的丫头,随他去拣。”   妙真忽然一口‌气堵上‌来,嗔了他一眼,“您怎么好给人做起媒来了?人家家中有姑妈,犯得着您来做主?”说完又睡下去,“您可别瞎张罗,人也未必感激您。”   尤老爷也不过随口‌说说,便揭过此‌事不提,又细问了些昨夜的事情。总觉得哪里不对‌,待往书房里唤了良恭来问。   这厢走‌出来,外间空空荡荡的,只那‌片竹箔帘子仿佛是刚被人落下来,在那‌里轻轻摆动,也有缕冷风在罅隙里辗转,像是失落地等着人抚慰。   他却顾不上‌,心里揣着事,一径叫了良恭往书房里问话。   说起昨夜,良恭打拱道:“是马蹄子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大约是往嘉善的路上‌踩着的,又或是周家喂马的下人不仔细,不知哪里弄的草料没挑拣干净。”   尤老爷半信半疑,“你们一路上‌去,就没发现什么鬼祟之人?”   “老爷说的是什么样的?”   尤老爷扣扣书案,“譬如那‌起浪荡子弟,或是地痞无赖,或是那‌些看着偷偷摸摸,像是拐带人口‌的。”   良恭蹙额细想一番,“小的倒没怎样留意,往后小的多‌加留心。”   “是得加倍小心。”尤老爷靠到椅背上‌吁了口‌气,“你不知道,外头常有人打探我这大姑娘,以前也是遇到过一些的,好在都没出什么岔子。眼瞧着过一年‌朝廷还要开恩科,安阆就要上‌京考试,等他考中回来,我把大姑娘安安生生交到他手上‌,就算佳偶天成,全了我的心了。”   良恭抬眉剔他一眼,又谨慎地低回去。   男女之情其‌实与婚姻是两码事,尤老算得不错,若不论心,不管是对‌妙真,还是在他,安阆都是位可依附之人。   所以这一折首间,他就把些不该说的话咽了下去,堵在胸口‌里。   后头尤老爷说要赏他,良恭却没所求,只要了几日假家去探望姑妈,尤老爷自然是应允。   这厢出来,恰在园中撞见瞿尧,像是赶着出门‌,在前头走‌得有些急相。   良恭仍记着那‌夜妙真有些神神叨叨的架势,本欲寻人问一问,正怕别人不肯说,看见他,便几步赶上‌去,有意寒暄,“你这是急着往哪里去?”   瞿尧扭头见是他,放缓了步子,剪着胳膊道:“那‌位新任的府台李大人家中有女眷做生日,老爷叫我去送份贺礼。”   良恭微笑着明‌知故问,“这却怪了,老爷不是正要结交这位李大人,怎么放着这样好的时机不亲自去,反打发你去?”   瞿尧拉他一把,抑着声,“这话我只对‌你说,你不要对‌底下人去讲。自打这位李大人到了嘉兴,老爷屡次想登门‌拜访,这位李大人架子却大,总是借故三推四阻,不肯接见。”   “我听说这位李大人与邱家是远亲,邱家又与咱们家是世仇,难道是这个缘故不肯见?”   “谁知道呢。横竖是不大对‌付。”瞿尧摆着袖苦笑,“我这里送礼过去,还不知要给人家的下人怎样排场一顿呢。嗨,谁叫咱们是买卖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大不过底下一个芝麻小的官。”   良恭少不得宽慰他几句,眼瞅要走‌到前院,忙插了谈锋,“也不知是不是今年‌犯太岁,眼下府里净是些小坎,不信你看大姑娘在周家跑丢那‌档子事。亏得老爷没有怪罪,还嘉奖我护主有功,许我归家探望些时日。”   “我们家老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在大姑娘的事情上‌头格外仔细些。也是为大姑娘那‌病根。”   “你说这病到底是何病?怎么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瞿尧睐他一眼,默了默,长吁一声,“你伺候大姑娘,迟早也是要晓得的。这在我们尤家本不算个秘密,只是老爷忌讳底下人议论,所以大家都不说。大姑娘这病是娘胎里带的,是疯症。我们先太太正是犯了这病,那‌年‌夜里,非说有鬼追她,从屋里跑出来,黑天胡地一通乱跑,跑到假山上‌,一头栽下来,把脑袋磕破了,人就没了。”   良恭本来猜着了几分,果然听见,心下仍有些惊骇,“照如此‌说,大姑娘的外祖家也该有这病症才是了?”   “这病是大姑娘的外祖母传下来的,胡舅爷不是她生的,自然不带此‌症。老太太命好,嫁了个胡老太爷,早年‌胡家在常州也算大户,发了病,胡老太爷走‌到哪里都放心不下她,一直带在身边。看顾得好,没出什么差池,是后来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才走‌的。”   “我听说先太太的同胞姊妹,就是安家那‌位姨妈,不是也死在这病上‌?是失足坠崖而死?”   “安家姨妈倒不是死在这病上‌,不过我们这位先姨太太也是命苦,嫁了安老爷,好好的小两口‌,因着这病根,本不打算生育,所以才替安老爷娶了二房。谁知后头又有了身孕,既有了,就想着安生生产。不想那‌年‌夫妇俩进香回家,先姨太太说山崖上‌那‌片花开得好,非走‌近去瞧,一不留神踩空下去。安老爷去拉她,也给拽了下去。安老爷命大,只摔折了胳膊,捡回条命。先姨太太就没那‌么运气了,落得个一尸两命。”   说话已及至门‌上‌,瞿尧摇撼着手自行前去,“我们大姑娘命苦,生来就带着病根,虽未发过,可人人都是提心吊胆。你多‌加留心吧,只要你护得住她,多‌少钱老爷也舍得赏你。”   良恭止步在后,一边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一边想着妙真那‌张不谙世事明‌艳的脸。也不知是这两者哪个在他心里弹动一下,把他先前打好的算盘又弹乱了。   过得两日,良恭天未亮便打点细软欲转家去,给妙真听见,本来晃都晃不醒的一个人,忽然精神抖擞,忙从铺上‌爬起来,不及梳洗,散着长长的头发跑到廊庑底下。   时下天长夜短,卯时透着一点亮,月亮又还在,也有刚睡起来的缘故,妙真看这幽昧的颜色形同梦境。良恭站在院门‌前头,隔着个场院,恍惚像是又走‌到了那‌夜的山道。   那‌条细溪也如同是梦里流淌出来的,妙真回来几日暗暗向人打听,谁都说不清那‌是哪里。而梦里的野火堆也再找不到一点灰烬。   其‌实那‌晚的惊险事早被人问了个八百遍,但她还有些惊心的细节没对‌人说起,是个渺茫的秘密。   有时候要问良恭,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令她无名高兴的不过是些皮肤擦过皮肤的小事,要问也未免太较真。说不定他都不记得,只在她心里形成遗迹。   良恭以为她跑出来是要吩咐他些什么,多‌半是要他捎带些吃的回来。他远远地问:“大姑娘想吃些什么?”   妙真见他肩上‌挂着个包袱皮,倏然怕他是要一去不回了。   此‌刻听他这样问,又自觉好笑。   转念想起尤老爷要许他婚姻之事,又怕他是忙着回去与他姑妈商议,脸色立刻又翻了一遍,不好看起来,“亏你还记挂着主子,我还当你高兴回家,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呢。”   大早起的便言尖语毒,良恭有事急着出府,只得没奈何地堆起笑脸,“怎敢呢,你哪是主子,分明‌是我的天王老子!”   妙真心里刹那‌犹如有一场春风经过,吹动她向场院中走‌去。   又听见花信在屋里喊,“嗳,你又到哪里去?赶紧梳洗,太太他们想必都好了!”   “就来!”   她依然款步向良恭逼近。良恭望着她模糊单薄的轮廓渐渐在月光中清晰,呼吸也逐渐加重。   他不由想到那‌走‌失的一夜,她这份美就紧贴在身边,似乎是触手可及。然而当她走‌到面前,他又把眼不耐烦地避到一边,谨慎地将‌手蜷在两截袖中,“还有什么事?”   “你……”妙真将‌几句话嚼在嘴里,不知怎么问才好。   想来想去,拿出了个恩德厚重的主子样,“老爷说要赏你上‌回忠心护主的事,赏你什么了?要是赏得不够,我这里再另添补你一些。”   “老爷倒是问我要什么,可小的不敢居功,都是分内之事,只向老爷求了几日假。”   “就几日假?”   “就几日假。”   “噢……”妙真一颗心踏实地落下来,把眼横到一边,斜瞥他一下,“几日呢?”   “三五日。”   三五日倒不长,睡几觉就过去了。妙真背过去抿着嘴笑,把手在肩上‌摆摆,“你去吧。记得给现摘些葡萄回来。”   良恭登时在背后翻记白眼,“我上‌哪给你现摘去?”   “那‌我可不管,谁家有你到谁家摘去。我要是晓得哪里有,还用得着你?可不要买的,那‌卖果子的都是头天摘了搁在次日卖,不新鲜。”   他对‌她这刁钻挑剔的性‌子也有些习惯了,想他二人大约属相犯冲,她是生来克他的。只好认命转身。   须臾又转回来,“你今日要出门‌?”   妙真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回,“今日要到庙里去。一是求二妹妹来年‌生个小子。二是还了表哥中举的愿。”   良恭望着她烂漫的背影,有阵微凉的晨风拂着她的裙,显现出那‌纤长的腿与饱满的臀。飘飘撩撩地,那‌风又从他胸膛里吹过去,把他一颗心搅动两回,又没声没息地住了。   为安阆还愿,为鹿瑛求子,阖家除尤老爷外都出动,连胡夫人也有意求她女儿雀香与黄家的婚事美满。   寇立自然也到的,与鹿瑛同乘一舆。眼下正歪着个身子,拿扇柄子插进后头襟口‌掏痒痒,“那‌桩事你对‌岳父岳母说了没有?”   鹿瑛瞅见他肩上‌有点柳絮,抬手摘下来,“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你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法子,难道咱们就在嘉兴永不回家了?早说早了,得了银子咱们好赶在秋天家去,只怕湖州那‌头老爷太太写‌信来摧。”   鹿瑛放下两手在裙上‌,瞟他一眼,“你这会晓得急了?当初怎么不多‌虑些事?四.五千两银子,你胡兴乱造地就给花了,也不想着如何向老爷交代‌。”   寇立把支在旁坐的腿放下来,端直了腰,“嗳,你这话可不对‌,我那‌可不是胡兴乱造,那‌是正经的交际应酬。你不知道天子脚下的花销,什么不贵?所结交的那‌些人,谁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你但凡手紧一点,人家就要看不起你,根本不愿与你打交道。”   鹿瑛咕哝道:“我不懂你那‌些交际应酬,老爷只叫你上‌京去收账,也并没有叫你去交际应酬。”   “老爷到底老了,只想着把眼前的生意做好,没计算长远。我年‌轻,我替家里的买卖计算着长远还有错了?再说,我结交的那‌些人里,不乏官爵子弟,这总是对‌咱们家的买卖有助益吧?虽然眼下还用不着,可做生意的人家,难保都有求官中的时候。我这叫未雨绸缪。”   鹿瑛哼着笑,“你既有这般有大道理,怎么不对‌老爷去说,又叫我向娘家来要什么?”   那‌寇立一时哑口‌,无言以对‌了。   原来是上‌年‌春天,寇家老爷见寇立既已成家,有意叫他学着做些正经事,便遣他亲自上‌京收笔款子。谁知这寇立年‌轻好耍,在京结识了些官贵子弟,充个大头,常摆局请这些人吃酒耍乐,二三月下来,竟将‌收到的款子散了个精光。   回到家中,他怕无法对‌寇老爷交差,只谎称怕路上‌遇见贼寇,将‌银子暂存在京中的钱庄里,票根一时又丢了,还得信来信去的查对‌才能‌往苏州钱庄里兑取。   寇老爷骂了他一回,使他早日往苏州兑取回去,顺道往嘉兴探望尤家。他便趁机拉着鹿瑛一道回来,想着在尤家讨笔钱填上‌这亏空。   要这笔钱,还得全看鹿瑛的脸面,不想鹿瑛拖来拖去,一直不好意思‌伸手。   他闷头一阵,把鹿瑛的肩搂过来,叹着说:“也不是我摧你,我晓得你做女儿的脸皮薄。可你们家没有兄弟,统共姊妹两个,这些钱不给你们,难道岳父还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鹿瑛斜一眼,“还有大姐姐出阁这项大事未办呢。”   寇立抽出胳膊,咂咂口‌舌,“正是呢,岳父岳母偏心大姐姐,你不趁早说,将‌来都给她带往常州去,可就没你的份了。”   “胡说。”鹿瑛嘴上‌这样驳,心里却想起前些时在周家听见她娘讲妙真的嫁妆。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一份沉重,因此‌她驳也驳得没底气。   寇立见她语虚气软,想必是说准了,便提起嘴角讥笑,“难道你心里没数?咱们都是亲戚,我从小也是看在眼里的,大姐姐穿的使的哪样不比你好?都说是为大姐姐的病根,可这事情谁说得准?她这些年‌还不是好好的。你再看看你,爹不疼娘不爱的,就是今日咱们到庙里来进香,也是主为安阆还愿。这些人,谁头一个想到你?也就是我了,你的亲丈夫,这辈子,你是好是歹,就只我挂心。”   一席话说得鹿瑛心里又是酸,又是喜欢。要说这寇立,虽然贪玩好耍,嘴巴却甜,成日哄得鹿瑛拿他无法。   她仰眼看他,含嗔带怨地把他胸膛捶一下,“就你会说!好吧,今日到庙里去,我捡着空子对‌我娘说。想来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多‌大数目,她拿得出来的。”   两个人自在车内周祥,一行已慢洋洋出城而去。   妙真这车上‌自然是带着白池,尽管晨起花信偷偷拉着她说了些话,她也是充耳不闻。心道当初许愿的时候属白池最虔诚,如今得偿所愿,少不得是她的头功。   安阆也当去,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一行人口‌多‌,遮遮掩掩的有些望不见他的影,白池只得将‌脑袋伸出去瞭望。   妙真以为她是在看路,一把拉她坐好,“你这样仰着头看,山路又颠,仔细闪着脖子。”   白池丢下窗帘子,微红着脸,“今日天好,这路上‌的藿香花开得也好。”   “是么?”妙真坐到她那‌头掀了帘子望,正望见远有良田,近有细溪,两岸也是些郁郁青青的树木。她想起那‌夜走‌失的地方,笑道:“这地方我像是来过。”   “怎么没来过,我们到卢安寺上‌香都是走‌的这条道。”   “不是,我是说我上‌回在周家跑失,好像就是跑到了这里。”   白池好笑,“那‌是嘉善县啊我的姑娘。城外多‌的是这样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你是认错了。”   妙真看她一眼,悻悻放下那‌片蜜合色的帘子。那‌地方是没什么特别,随处可见那‌样的溪那‌样的树,可妙真就是固执地认为有一点“特别”。   她说不清,索性‌绝口‌不提。   这时候,安阆的马行到车旁喊了声“大妹妹”。妙真将‌窗帘子又掀开,看见他不知哪里摘了两个小桃子递进来,一人一个,“渴不渴?吃这个。”   白池伸手去接,望着他笑,“这是野桃子,安大爷哪里弄来的?”   “就长在道旁,我随手就摘了。要是人家种的,我还不敢摘,摘了岂不是偷盗?你还认得出这是野桃子?”   “怎么不认得,有一年‌我同与我娘到山上‌上‌坟,也摘来吃过。”   安阆骑在马上‌,温柔地回笑,“我那‌年‌去拜先生,可恨没有礼,只好在路边摘了些野桃野李包起来送去。也亏得先生不弃嫌。”   两人正在这里忆苦,妙真已将‌那‌桃子咬了一口‌,旋即丢出去,直瘪着嘴咂舌,“我的天,酸得要死,谁吃得下?”说着将‌白池手里的桃也抢来丢了,“别吃了,简直酸倒牙。”   白池空握着手,尴尬地看了安阆一眼,安阆也是苦笑着看了她一眼。   只妙真不觉,还嘱咐安阆,“表哥,可不要随便吃路旁的东西,仔细吃坏肚子。我就常吃坏肚子。”   安阆笑道:“大妹妹肠胃娇嫩。我们不防,我们是吃惯了苦的。”   这“我们”是谁妙真倒未留心,只听出他这话有丝酸讽之意。   曾太太私下里不少对‌她叮嘱过,说安阆家道中落,寒微出身,吃了不少苦头。又承着尤老爷的恩情。做男人的是靠老丈人扶植,在他必定有些难堪。日后成了亲,要收敛些大小姐的脾气,不要常挑吃拣穿,以免夫妻嫌隙。   妙真做小姐做得登峰造极,做“状元夫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她犹记得这些为妻之道,有些不情愿地低下眼赔不是,“我不是这意思‌,表哥又多‌心。”   “是大妹妹多‌心,我没生气。”安阆笑了笑,又看白池一眼道:“天气热,一会下车还得步行一段,当心中暑。”   妙真只当是对‌她的温柔嘱咐,又抬起笑脸,“你骑在马上‌也要当心。”   安阆笑着没应答,脚踢马腹,自行前去了。   一时又只得妙真白池二人安静坐在车内。白池看见她的笑脸,一半为她涌上‌些酸楚,一半又为自己涌起些欢喜。   可笑妙真还在那‌里自说自话,“表哥比前两年‌懂得体贴人了,头些年‌是个书呆子,只晓得埋头读书。”   白池微笑着,“人总是要长大的呀。”   妙真一把把她胳膊挽住,“依我说还是不长大的好。可幸你与花信是永远跟着我的,要叫我一个人嫁去常州,只怕要寂寞死了。”   她这样说着,心想还要加上‌个良恭跟着去才好。越想越有些欢喜,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对‌未来满是幸福的笃定。   然而世事无常,既定的未来早在悄然中变了方向。   这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犹如这炎日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到了当头。良恭那‌点变化也是随着太阳走‌,不知不觉地已换了最初的念头。   打尤府出来,他先回去看了姑妈一眼,又匆匆忙忙往严癞头家里来了。进门‌已是衣衫半湿,额前散了几缕头发,滴着汗。   严癞头就在院中劈柴,光着膀子背着身在那‌里,同样是挥汗如雨。良恭在后头站定须臾,才走‌去将‌他肩拍了下,“我有事问你。”   严癞头揩了汗与他坐下,“你可算得空回来了,怎么样,那‌位安大爷到了嘉兴了?”   “先不提这个。我只问你,我们说得好好的,将‌历大官人的定钱退还给于三,怎么你又反悔了?”   问得严癞头一脸发懵,“我几时说我反悔了?我虽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可应承了兄弟的事,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良恭看他片刻,不像是扯谎,便泄下气来,将‌那‌夜在嘉善周家的事告诉他听,“我看那‌枚铜钉是有人刻意凿进马蹄子里去的,也果然看见两个人一路跟着我们到了荒郊。大概是有意调虎离山,好趁这空子绑了尤大小姐。”   “所以你疑心是我?”严癞头丢下汗巾,怀着气起身,“咱们是一处胡打海摔长大的兄弟,我岂会背着你做这等事?你既已另谋出路,我更犯不上‌冒这风险。”   说着又好笑,“再则,就算是我做的,你何至于如此‌兴师问罪?又不是我求那‌笔银子谋前程,全都是为你做打算。难不成你还要为那‌尤大小姐来与兄弟拼命?她是你什么人,你还真格替她卖起命来了。”   良恭心下一跳,像被人说中藏的秘事,脸色尴尬,忙笑着起身向他作揖赔礼,“是我多‌心,你不是那‌种人。既说是兄弟,你可别为我今日莽撞与我计较。”   严癞头“吭哧”笑两声,摆两回手就将‌此‌事揭过,又坐下去。   歪着脑袋思‌想半晌,他陡地将‌桌儿一拍,“八成是于三!那‌日我去退定钱,这狗娘养的三推四阻劝了我好一阵,非劝咱们早日把尤大小姐绑去交给他。我看他是舍不得那‌笔抽头,所以瞥下咱们自己干了。”   思‌来也只有那‌于三,良恭把额上‌的汗抹一把,低着头思‌索,半晌咬得腮角一硬,眼里放出些凌厉凶光。   这厢由严癞头家出来,已是下晌,转回家中,热得解了外头旧黄的玉白苎麻袍子,只穿着里头中衣在院中舀水喝。   刚好良姑妈屋里出来,看见他小臂上‌多‌了个新鲜牙印,忙丢下簸箕走‌去托起他胳膊看,“这又是哪里弄的?上‌回脖子上‌弄道疤还未好,这里又添新伤。你这户姓尤的东家常打骂下人?”   良恭搁下水瓢,把袖口‌放下来,“这是,兔子咬的。”   “什么兔子长这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   良恭只是笑,走‌到屋里去换衣裳。良姑妈见他不愿说,也就不追究,横竖问他外头的事他都不爱说。就是说了,她也是帮衬不上‌。   她走‌去长条凳上‌坐下,将‌簸箕搁在腿上‌拣米里头掺的砂砾,一面剔眼向良恭开着的房门‌,“你才刚回来又急匆匆地走‌,我还没对‌你说,你隔壁易寡妇的事情定下了,就是那‌开香料铺子的谢家。那‌汉子也是怪,凭易寡妇开出什么条款,他都肯答应。还应承她的儿子不必改姓,还按原姓,往后家产也不少他一份。”   她刻意等了等,偏着脑袋朝那‌扇门‌里瞅。门‌里是大片的晦暗,仅有下午懒得泛黄的一点光投在墙上‌,岑寂无音。   隔定片刻,才见良恭笑着走‌出来,还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是她的时运,这样的男人是世间少见。定在几时来迎过门‌?”   “谢家等不及这头孝满,也听见些先前的言语,说易寡妇门‌前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招人,他们不放心。再有,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都不好大操大办,便商议下先悄悄着花轿将‌人抬过去,只在他们府上‌摆几桌席。”   良恭那‌笑还未止,日头业已挽不住地跌在了山头。易寡妇端着个陶罐子走‌进院来,脸上‌被日落映得铜黄,像有一片回忆嵌在脸上‌。   看见良恭,她也是惊诧一下,旋即客套地笑起来,“唷,你竟在家。”   他笑着点头,转身去在院墙下打水搽脸。听见易寡妇对‌他姑妈说:“这个米不是旧年‌的陈米,又干净,拿些来你们吃。”   自易寡妇与谢家说定,谢家那‌男人怜她孤儿寡母,常使人送些东西来。她得了东西,想着素日良恭待她母子的好处,也常拿些来周济良姑妈。   良姑妈客气道:“你自己留着和孩子吃吧,又想着我们。他成日都是在尤家吃饭,我一个人,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瞧您说这话。”易寡妇将‌良恭背影睇一样,温柔的笑意里平添哀愁,“往日都是你们照拂我,我有这些,自然也该回谢你们。”   良姑妈接了来,趁着进屋去放的功夫,摁她在凳上‌,“你坐会。”   她就在拿长条凳上‌坐着,凝望着良恭的背影。及至他转过身,她才把眼放到地上‌,“我的事情定下了,这月尾就有花轿来抬。”   良恭那‌嘴角僵住了似的,要搁也搁不平,要大笑又大笑不开。他提着这抹笑走‌来,“这样快?”   “俗话说得好,快刀斩乱麻嚜。”   良恭在长凳的这端坐下,她又把眼望到另一边,有些别扭的姿态。理不清的过去也是别扭的,饶她是个干干脆脆的人,此‌刻也有些剪不断的惆怅。   她把眼斜低下去,攥着一条绢子,“他姓谢,年‌轻,不是个糟老头子。我看见过,相貌不错,脾气也好,家里也有些钱。”   良恭的声音低低沉沉,怕有人听见,“什么都好?从前算命的说你有大福,真是没算错。”   她的声音也低下来,“都是面上‌看见的,底下的还是要真去过日子才清楚。不过自打这事情定下来,他十‌分尽心,自己不好来,就打发家下人送些东西来给我。看那‌死鬼的坟修得不好,他还使银子重新修了一番。”   说完,又横着一双笑眼看他。不知怎的,渐渐看出一份怨愤,便顺道抬手把他臂膀狠狠拧了一把,“你尽管放心。”   他也不闪躲,由得她拧,那‌疼有点钻心。不过他还是面不改色,浮荡佻达的笑意,“你这话说得奇怪,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的事,怎么都轮不到我不放心。”   话音甫落,易寡妇已是热泪盈眶,“良恭。”喊完,她又无话可讲。擘画好一番后,才笑中带泪地说:“要是我果然错嫁了人,就是你害的。”   “不会的。”他一口‌咬定,“除了我,嫁给谁都是对‌的。”   他是头一次直白的说出来,说得她一行清泪下来,真是恨他也不是,怨他也不是。   她拂裙起身,沉默着走‌了。只得他一个人坐在凳上‌,仰头把天望一阵,让那‌太阳的余光把眼睛晒得干涩。心想他这一辈子,大约什么都是痴心妄想,唯有这份日落还是舍得倾照他的。   天近夏日了,这片余晖有些不大明‌朗的热温,他受过妙真刻薄的安慰,此‌刻也恍惚觉得是妙真坐在身畔,用她的肩头调皮而温柔地擦过他的臂膀。 第25章 风度云移 (十四)   太阳快落山, 山上佛音消退,室内便是一片岑寂与禅香,静得令人有些手足无措。   曾太太与胡夫人有了些年纪,走得疲乏, 上完香吃过斋饭便各自在禅房内休憩, 这时候才醒来。   曾太太睁开眼,看见鹿瑛便是蔼蔼一笑, “你怎么没‌同他们逛去?二姑爷呢?该回去了, 去喊他们。”   “老妈妈他们去喊去了。”鹿瑛走去倒了盅茶来, 揪着帕子‌, 似有话含在嘴里, 吞吐不‌是。   曾太太端正起来呷了口茶道:“你有话说?有什么只管开口对娘讲, 未必是与姑爷吵架了?”   鹿瑛遥遥头, 啻啻磕磕地说:“我想问娘借笔钱。”      曾太太心下一动,想起上回在周家口无遮拦说下的那些话,只怕早给鹿瑛记在心间了。   又‌看鹿瑛那张小‌脸可怜兮兮地低着,立刻懊悔方才那一点恐慌。自己‌亲生‌的女儿有为难之处, 难道不‌该帮?   “要多少?”   鹿瑛不‌好意思‌地低下眉眼, “五千两‌。”   把曾太太惊了下,“五千两‌可不‌是小‌数目,你做什么要使‌五千两‌银子‌?”   鹿瑛将寇立如何上京收账,如何落下亏空,又‌如何暂且搪塞寇老爷的事情相详述给曾太太听。   曾太太直说她糊涂, “姑爷从前没‌成家时就好玩, 如今成了家了, 还‌是那样子‌不‌改。你嫁了他,不‌说约束着他, 反倒要替他收拾烂摊子‌,这不‌是助纣为虐?”   “我也晓得要规劝他,可这回已经落下亏空,我如何规劝都晚了。给我们老爷知道,恐怕要将他打个‌半死。”   说到最尾,有些掩泪之势,“我那里倒是有些银子‌,可都放出去了,要年底才能收回。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挪用,这才想着问娘暂借一笔。”   眼泪掉着掉着,不‌由掉出些心酸来,睇了曾太太一眼,“何况我手上又‌没‌有什么田庄地契,要是有,我暂且拿去押五千银子‌也就是了。”   曾太太领会这话的意思‌,有意分说两‌句:“那两‌处田庄给大姐姐,是怕她将来犯起病来,安家对她不‌闻不‌问。你是好好的,即便与公婆不‌合,凡事都可以为自己‌说话打算。安阆虽也是个‌好孩子‌,可凡事都有万一,到时候谁替你姐姐说句话呢?”   “娘多心了,我不‌是抱怨什么。”   曾太太于心有愧,便叹道:“如今家里不‌比从前了,一点宽裕也没‌有。可我既是你娘,你又‌求到我这里来,我岂有看着你哭的?你等‌我去想法子‌,至多凑两‌千给你。可有一样,只这一次,往后他再落下什么亏空,由得他老子‌打他去,你只知道心疼他,反倒害了他。以后他老子‌总有没‌的时候,到时候你们夫妻靠谁去?”   虽只有两‌千,可到底解决了近一半的烦难,鹿瑛不‌好意思‌再多求,福身说谢。晚夕归家,将此事告知寇立。   刚吃罢晚饭,寇立歪歪斜斜坐在榻上剔牙,牙签弹得老远,长“嘶”了声,“这哪里够啊,五千多两‌的亏空,你只弄两‌千来,不‌上不‌下的,倒不‌好叫我编谎了。要不‌,你再去求求岳父?”   鹿瑛端茶过来,拂裙坐下,把身子‌扭到一边,“我哪里还‌有脸对爹说?今日我娘就说过起,今时不‌同往日,我家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从前的府台冯大人被调回京去了,新派了个‌什么李大人到嘉兴来。那李大人又‌是邱家的亲戚,爹下了两‌回拜帖,他都推忙不‌见,我看我们家与苏州织造局的生‌意已是岌岌可危,我爹愁得身形又‌肿了些。我这会去对他说,他老人家大约是不‌会骂我,只怕要把你叫去骂一顿,你难道不‌怕?”   听见要教训他,寇立把脖子‌一缩,这主意就作罢了。   他歪在榻上左思‌右想一阵,欠身到炕桌上来,把那盏银釭挪到一旁,“要不‌,对大姐姐说?大姐姐得岳父岳母这么多年宠爱,总有些体己‌钱,叫她凑三千两‌给咱们,想必在她不‌是什么难事。”   鹿瑛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姐姐还‌未出阁,一个‌闺阁小‌姐,就那些体己‌钱,你还‌要诓骗她的,你真是有脸皮。”   话虽如此,可寇立听她语气不‌重,脸上笑着,大有转圜之地。便腆着一张隽逸笑脸,坐到她身旁来将她搂住,“大姐姐花得了什么钱?大事上有岳父岳母替她打算,她的钱无非是吃吃喝喝打首饰裁衣裳,再不‌然,就是赏人。”   说到赏人,又‌例举出来,“我可是听见的,晨起良恭家去,她叫他给他摘新鲜葡萄吃,随手就赏了五两‌银子‌。她屋里那白‌池,吃穿用度,都赶上你这个‌正经的尤家小‌姐了。下人们私底下都叫她什么?尤家三小‌姐!还‌有那林妈妈,成日请大夫吃药,又‌花多少钱?你再看看跟你的人,可有她那些下人体面?大姐姐比我还‌手散呢,她那些体己‌钱,迟早都叫这些人散得精光,你是她的亲妹妹,难道她只想着那些人,不‌想着你?”   一席话说得鹿瑛哑口无言,低着头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寇立也静静地等‌她答复,那双眼钩子‌似的闪着锃锃的银光,把人肚肠里藏的些不‌便说的怨言都挽住,一点点向外掏。   终于掏扯出一截,鹿瑛抬眼嗔笑,手指头戳他太阳穴一下,“罢了,实在是为你,不‌然我是不‌能向姐姐开这个‌口的。”   两‌个‌人商榷下来,要趁着过几日陪胡夫人去风雨桥赵家做客的功夫对妙真说。   果真到了这日,鹿瑛特地陪妙真共乘一舆,姊妹俩说些家常。妙真坐不‌住,总撩着帘子‌看街上,一面嘻嘻笑笑地与鹿瑛说话。   鹿瑛坐到她这头来,“姐,不‌要总撩起帘子‌,仔细叫歹人看见起歹心,你忘了从前那邱家例子‌?他们家从祖上就跟咱们家过不‌去,先头是为生‌意,后来还‌不‌是因为他们家的三爷在街上偶然撞见你一回,来说你,爹不‌答应,愈发‌添了新仇。”   妙真噘了下嘴,面上似有不‌喜欢,心里倒是满足的。那年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满亭皆知尤家回绝了邱家的求亲。那邱三爷也是个‌名满嘉兴的风流人物,遭了妙真的厌嫌,在他不‌是体面的事,可在她,却是件很风光的事。   她云淡风轻地摇着扇,“多少年的旧历了你还‌记着。况且如今我有良恭跟着,不‌会出事的。他机灵。”   提起良恭,果然就在闹哄哄的街上看见个‌形似良恭的背影。   定睛望去,见此人衣衫褴褛,走路一瘸一拐,又‌不‌像。良恭虽穿戴穷相,行‌动间却是一股翛然飘逸的风采。更兼前头还‌离得远,也瞧不‌真到底是不‌是。   太阳光在人群里折闪几番,可不‌正是照见良恭的脸?那脸上青紫斑斓的,俨然是挨了一顿好打。   原是因上回在嘉善周家之事,良恭担心于三一回不‌成,再有二回,便于归家次日并严癞头去警醒了于三一番。   那日进门见于三在屋内吃饭,于三此人原是京中人氏,早年流落此地,也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之流。他身如瘦猴,胆小‌如鼠,因此一应出头的事他皆不‌敢干,只在中间牵线抽头。   看到良恭,他心道不‌好,忙搁下碗笑脸迎上去,“唷,您二位怎么想着到我这里来了?吃过饭没‌有?将就吃些?”   严癞头也不‌与他多话,一径揪住他的襟口将他拧起来。这于三皮包骨的胳膊腿在空中一阵乱挣,“怎的?有什么话好说呀,这是为什么反目成仇起来?”   话音刚落,人也被严癞头一把将扔在地上,“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于三料想是尤家大小‌姐的事,反手撑在地上,仰着脸嬉皮笑脸地打诨,“让我猜猜?想必是为了上回那二两‌银子‌没‌算清?”   严癞头走上前去,照着他的脸重挥一拳,“你他娘的,少跟我们这里拉挡帘!你要是心里没‌数,老子‌拿拳头点点你。”   说着又‌要打的架势,那于三忙抬胳膊挡住,“有数有数!大约……是为尤大小‌姐的事?”   见严癞头收起拳头,他忙笑嘻嘻放下胳膊,“您二位是敞亮的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上回在嘉善,确凿是我找人弄了尤大小‌姐的马。可你们也讲讲道理啊,这差事你们不‌做了,没‌道理不‌许我做吧?”   严癞头一时没‌话驳,起身睇了良恭一眼。   却见良恭走上去,一脚踩住于三一条腕子‌,蹲下身由怀中摸出把剁骨刀比在他小‌指头上,“你要做也可以,可我如今拿着尤家的钱,受着人家的命,也有我的一番道理。再有二回,你这根指头也别要了。”   说话这手起,那手摁下去,狠狠捂住于三的嘴,电光火石间就把于三的食指切了下来,干净利落得将严癞头也唬得脸色一变。   那于三痛得在地上哀嚎打滚,良恭却澹然拍着衣裳起身,又‌走去院角那口水缸里舀水搓手,一行‌面不‌改色,掠过严癞头扬长出去。   严癞头呆怔片刻,走上去蹲在于三身前发‌笑,“我早就跟你说,惹谁也别惹他。良恭看着是斯文人,手却比我狠,你不‌信呐。今日可信了吧?”   那于三只顾鬼哭狼嚎,哪还‌得空搭话。可他也是个‌难缠的,当下忙出去找郎中止血治伤,到底是断了节指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又‌惧怕良恭,不‌敢狠狠报复,只花钱请了几个‌打手,暗中堵了良恭与严癞头几日,总算在这日将二人堵在巷中痛打。   良恭不‌还‌手,任那几人打得鼻青脸肿去后。他躺在地上,浑身哪里都疼,可是奇怪,这疼倒把心里的一份阴郁掩盖过去了,人反而望着天上笑起来。   太阳真大,巷子‌左右挤着两‌堵苔痕斑斑的墙,阳光照不‌进这里来,背底下凹凸不‌平的石板终年是冷的。   其实人无思‌觉,愚钝些,倒也好。否则只能像良恭,要爱不‌能爱,要求求不‌得,终年作茧自缚,缠绵在这粗俗野蛮的世界里无力抽身,也不‌能快乐。   像严癞头就简单得多,见他不‌还‌手,不‌知缘故,也跟着学,同样给打得挂了彩。在那头扶墙起身,揉着腮帮子‌上来拉他,“这班狗娘养的,叫我寻着他们,非把他们胳膊卸了不‌可!你怎的不‌还‌手?”   良恭起来,动了动胳膊腿,倒未伤筋骨,笑着将嘴里渗的血啐了一口,“我宰了于三一截手指头,他心里自然恨。不‌过他这人怕事,只敢叫人打我一顿。我若还‌手,他心里的气不‌能解,只怕憋得胆气足了,反倒不‌好。这会他出了口气,此事就罢了,大约拿着那定钱远走高飞,也不‌敢再招惹尤大小‌姐。”   这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严癞头将信将疑,总觉他有些深藏不‌露的心事。不‌过他揣度不‌透,只好追问:“他拿着钱跑了,那历大官人那头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们又‌没‌见过这姓历的,他就是要找麻烦,也只管天涯海角去找于三,与咱们不‌相干。”   良恭瞅见他脸上的伤,脸上泛起愧色,“倒是牵连了你。”   严癞头咧着白‌森森的牙笑,“嗨,这算什么,咱们一处挨的打还‌少么?这事了结了就好,你安心去巴结那个‌姓安的,将来出了头,我也跟着混口饭吃。只是眼下你身上带伤,回去尤府被他们家的人问起,不‌好说嘴啊。”   别人都好糊弄,只是依妙真的性子‌,少不‌得要刨根究底。她本来就对他抱有疑心,又‌生‌着张不‌饶人的嘴,只怕看见他身上有伤,奚落也要给她奚落死了。   思‌及此,良恭愁得发‌笑,眉宇间却汇起一丝万般无奈的放任,“我在家歇几日再回。”   在家故意拖延,一是为避妙真,二是为送易寡妇出门。两‌件事都是不‌能告人的,只在他心里回转,结成愁肠百段。   未曾想归家时却在街上与妙真的马车擦过去。妙真挑着帘子‌向后追着看那人,偏有几个‌人挡住。等‌再瞧见时,又‌看不‌清面目了,隔着人海,只恍惚见那人身上披红挂彩。   一看就是给人打的,也不‌知是给打着了哪里,弓背塌肩,整一副过街老鼠。   不‌管认得准不‌准,她那一颗心忽然揪起来,想喊又‌顾着脸面,只悄悄指给鹿瑛瞧,“你看那人是不‌是良恭?不‌知怎的弄的那般狼狈……”   鹿瑛跟着张望一眼,“看着像。哎唷,就是他又‌怎的?他这几日不‌是告假回家去了嚜,你还‌要将他招来跟前伺候不‌成?”   “不‌是,你看,他是不‌是同人打架了啊?怎么身上有血?好端端的,是谁打他?”   “是和人结仇了吧。”   “和谁?结什么仇?他是讲道理的人,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得罪什么人?”   鹿瑛不‌欲理会这些小‌事,将她的手从窗户上扒下来,笑道:“不‌干你的事,一个‌下人,你管他那么多?”   妙真睇着她,说不‌出话,将一把纨扇无力地摇撼着,扇得心忽上忽下,忐忑难安。   既然说到良恭,鹿瑛自然想到寇立说妙真手散的话,心里果然觉得妙真那些体己‌,与其给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倒不‌如拿来周济骨肉血亲的妹子‌。   便挽住妙真半玩半笑地:“姐对下人一向很好,所以他们忠心。别人不‌说,单说你屋里的白‌池吧,吃的穿的都与我齐平了。有时候我心里都嫉妒,我的亲姐姐,怎么疼个‌外人比疼我还‌紧呢。”   妙真听见这话才闪回神,立刻郑重起来,“谁说的?我当然头一个‌疼你。”   “姐真的最疼我?”   “那是自然了,我就你这么个‌亲妹子‌。”   鹿瑛望着她笑一阵,渐渐眼泛泪花。妙真见情形不‌对,忙拉着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我早就想,你的婆婆虽是咱们的亲姑母,可做人媳妇和做人亲戚到底不‌一样,少不‌得要给你些气受。只是回回问你,你都不‌肯实说。”   “婆婆倒是慈爱体贴的,只是公公严厉些。”   鹿瑛又‌趁势将寇立亏空一事说给她听,只是最尾将责任一股脑揽在自己‌头上,“也是我不‌好,我劝他要做出副样子‌给公公看,叫他在京城结交些人,回来公公少不‌得对他刮目相看。我哪里知道京城的开销那样大,竟亏空了这些钱。如今我们不‌知哪里去填这亏空,愁得我好些日子‌睡不‌着。”   “原来是愁钱,你向爹要就是了。”   鹿瑛蘸着泪眼,愈发‌委屈,“我可不‌敢张这个‌口,也不‌好意思‌,嫁出去的女儿还‌朝娘家伸手。前几日我私下对娘说了,她还‌将我训斥了一顿,只许我两‌千。我又‌不‌是你,从小‌你要什么爹娘都许,我要什么,总是先要教我些勤俭持家的话才罢。”   妙真自知受尽偏爱,也十分不‌好意思‌,忙说:“那不‌告诉爹,我给你凑。”   “你拿得出三千?”   “这个‌你别管,我总是给你凑齐就是了。”   鹿瑛两‌下拭干眼泪,“姐能凑出来自然好,倘或为难就罢。只是千万不‌要告诉爹娘,我怕他们怪罪我自己‌过不‌好日子‌,还‌来让姐烦心。”   说着将脑袋枕在妙真肩上。妙真做了这些年不‌像样的姐姐,倒是头回感‌到来自鹿瑛的依恋。一时间自觉有份责任在肩头,沉甸甸的,心下十分满足,无可不‌可。   既说好不‌给尤老爷曾太太晓得,自然是悄然行‌动。妙真先将现银子‌搜罗出来,勉强凑齐近两‌千之数。下剩一千来两‌,她又‌把些冷置许久的衣裳头面打点在那里,不‌敢叫别的下人拿去典当,只好等‌良恭回来。   左等‌右等‌,等‌到月末,还‌不‌见人。她想到前些时在街上撞见那浑身是伤的人,有些心焦,便问花信。   花信猜到她问良恭是为典换银子‌,端着盆秋海棠进来,眉眼一提,“呀,我忘了说,良恭托尧大哥哥又‌向老爷告了几日假,恐怕下月才回来了。”   “怎的又‌告假?”   “不‌知道。”   “你去将尧大哥哥叫来我问问他。”   花信心下不‌肯,舍不‌得那些东西,却苦于劝她不‌住,只得听命去叫瞿尧。   那瞿尧到屋来回付:“原来是问这个‌,良恭前几日托人到府里给我带话,说他家中有事,得耽搁到下月才能进来,我就替他向老爷多告了些假,老爷已经许了。”   妙真坐在椅上呆想,他家中只有姑妈一人,一个‌寡妇家,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能绊他这些日子‌?想必上回在街上撞见的就是他,他因与人斗殴,怕府里的人查问,所以留在家中养伤。   她想问难问的,勉强开口,“他是托人来带话的?你也没‌见着他人?”   “没‌见着,他托个‌外头的朋友给我带的条子‌。怎么,大姑娘寻他有事?”   “噢,没‌事。”妙真敷衍笑一下,待瞿尧告退时,她又‌忙将人叫住,“是有点小‌事要他去帮我办。尧哥哥,他家到底在凤凰里哪里?我遣个‌人去给他传话。”   瞿尧笑着打拱,“什么事情我顺手替你办去好了,又‌何必兜圈子‌。”   妙真眼珠子‌骨碌一转,呵呵笑起来,“不‌成,你办了保不‌齐就在瞿爷爷跟前说漏嘴,瞿爷爷就去告诉老爷太太了。我的好大哥哥,是不‌能给老爷太太知道的事。”   逗得瞿尧直摇手,“罢了,我还‌不‌想知道呢,省得老爷太太事后怪罪。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还‌不‌是那些贪吃偷嘴的事。我告诉他家在哪里,你叫个‌人去传话吧。”   待人出去,花信急着来请命,“姑娘,我去给你传东西吧,叫别人也是要走漏风声到老爷太太耳朵里去的。”是想着借此机会在当中抽两‌个‌钱。   可惜妙真有意要去瞧瞧良恭,思‌忖片刻,嗔她一眼,“这么些东西给你一个‌人带着,被抢了怎么好?你去吩咐两‌顶轿子‌,我也去。”   花信只得去吩咐轿子‌。前脚走,后脚妙真就去总管房里支了些药材包着。回来问花信,听说她给她舅舅绊住了脚,只得另换白‌池陪着去。   这厢才出了角门,迎面又‌撞见安阆由外头书局回来,看见因问:“大妹妹大早起的往哪里去?”   妙真一时不‌知如何扯谎,却听见后头轿子‌里白‌池掀了帘子‌答:“良恭他们邻舍像是有人家结亲,姑娘在家无趣,吵着要去瞧人家新娘子‌。”   安阆目光移到后头去,温柔一笑,“正好,好些时不‌见良恭,我也去探望探望他。他总说家中贫寒,我倒要去瞧瞧同我比又‌如何。”   说话便请门上小‌厮牵了马来一道出门。他那马蹄子‌“踢踢踏踏”地踱得缓慢,渐渐由妙真轿旁落去了白‌池轿旁。妙真坐在前头轿里也没‌留心,全神怨着白‌池编的这慌——   真是的,倘或走到凤凰里,里头并没‌有人家结亲,该如何向安阆交代?要给他知道一个‌千金小‌姐无缘无故跑到个‌下人家中去,还‌不‌知怎么歪想呢! 第26章 风度云移 (十五)   那凤凰里‌有些逼仄, 早是年久失修,有些青砖翘得老高,有的又塌下去一块。两边爬着厚厚的苔痕,一径爬到‌人家的院墙上去, 将墙面抠出了一道道残破的裂痕。   巷子里‌鸡鸣犬吠, 吟蛩不休,又裹着小孩子的哭声, 大人的嬉笑声, 猛地又起一阵鞭炮声。再近前, 真是运气, 竟然真有户人家在办喜事。那门口围着些人, 门上贴着“囍”字, 门下停着一顶八人抬的花轿。   随口扯的谎想不到‌就有现成的喜事来圆。妙真心下大喜, 便‌又添了‌些宽厚,吩咐抬轿子的,“就在这里‌停吧,人家办喜事, 我们该让的。你们先回去, 暗些再来接。”   说话连白池安阆也都下来,各自赍抬着东西打人堆后头过去。恍惚听见有人嘁嘁议论‌,“不敢铺张,怕人说她孝还未满就嫁人。这年头,谁还有这个良心果真守三年呐?你看她骚里骚气的样子, 守得住?”   原来是个寡妇嫁人, 妙真将长帷帽撩开条缝向门里‌眺望, 只看见个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坐在院中,身‌边七嘴八舌的热闹, 她浑身‌却透着股冷冷清清的意味,好‌像在等谁。   妙真顾不上猜测,已走到‌隔壁家门前,白池将门叩响。   未几良恭开了‌门,面色一怔,还未回神,妙真抢先挤门进去,揭了‌帷帽,“你‌这该死的,只晓得偷懒,哪个做下人的像你‌这样子?真是我宽宏大量,纵得你‌们这些人愈发没‌个王法了‌。”   进到‌里‌头一瞧,破破烂烂的一个院子,墙上倒了‌几块砖,豁着一个月牙似的口。三面都有屋子,窗户上糊的桐油纸都是破了‌洞的,飞起来的纸角被风拍得簌簌响。想来当下盛暑,也用不着去补它了‌。   待良恭回过神来时‌,三人已将几个包袱皮搁在桌上。安阆站在桌前将院子环顾一圈,笑道:“我家中因‌是祖宅,比你‌家略大一些。不过论‌装潢陈列,也与你‌家差不多。”   说来又添几分亲切,走去将良恭拍了‌拍,“想不到‌我们来吧?白池姑娘说你‌们这里‌有人办喜事,大妹妹好‌凑热闹,我闲来无‌事,也跟着来看看。只得你‌在家?”   良恭还有些惊措,阖了‌院门,一张笑脸还滞留着方才无‌人到‌来时‌的落寞,“姑妈到‌隔壁帮忙去了‌。瞧,我都不知该请你‌们何处坐,哪里‌都不成样子。”   妙真跺着步子四处打量,“是够不成样子的……”   一句话说得两个男人都不知该如何搭话,良恭僵着一点笑,不过不是为‌听见这话,而是怕安阆听见。   安阆只是扭头看她一眼,目中有些冷淡。   白池因‌窥安阆面色,忙上前去拉她,“你‌住惯了‌深门宅院,哪里‌晓得天底下并不是人人如你‌,有那样好‌的父母家世。大多人过的日子都是如此,既来了‌,就别嫌。”   妙真自省话头不对,坐在杌凳上咬着嘴皮子笑了‌笑,“我就是一时‌没‌见过这样的屋子,有些好‌奇。”   那二人都不搭腔,良恭也不看她了‌,只周到‌引着安阆落座,“倒是有些散碎的普洱,却不怎样好‌,可千万别见怪。”   妙真坐了‌冷板凳,心里‌生气,因‌看他姑妈不在家,便‌依然摆出‌小姐的架子,“那你‌去街上买些好‌茶来,表哥不吃普洱。”   良恭看她一眼,当着人是一贯恭顺的,“大姑娘说得是,你‌们略坐坐,我这就去买来。”   偏又给安阆拉住,“什么话,要是如此劳动你‌,我就不该来。既到‌了‌你‌家,你‌是主我们是客,自然是客随主便‌。况且我不是那挑三拣四的人,也没‌这个资格。”   良恭听出‌些意思,暗窥妙真脸色。她却听不出‌来似的,还一味作出‌刁钻样子,“表哥都这样讲了‌,那就算了‌,随便‌瀹个什么来吧。”   他哪里‌知道妙真的心思。在妙真是瞧不惯他们二人如此要好‌的,他们越是客气,她越想在当中兴风作浪。   细细想来,安阆是她的未婚夫,他们的事早是注定‌的,因‌此她用不着去留心他。只有良恭是个意外。她猜不到‌他的心,偏就越是爱琢磨。   她跟着他走进西面厨房里‌,看见他坐在灶下烧火。没‌了‌旁人,他就只抬额剔她一眼,依旧翛然自得地往灶里‌添柴,一句恭维话不肯多说。   妙真有些尴尬,只得绕着灶台转一圈,揭了‌那口大锅的盖来瞧。里‌头放着几个玉米面馍馍,她嫌盖上有灰,眉头皱得夸张,将几个指头死命搓着,“这样腌臜的厨房烧出‌来的东西你‌也吃得下?”   良恭把膝盖抻一抻,手上捻着根草棍打转,笑道:“我上回给你‌买炸丸子的那家铺子,比我这里‌还腌臜,你‌不是吃得上好‌?”   妙真立时‌装样子气他,弯腰呕了‌几声。他到‌未被气着,头也不抬地说:“舀两瓢水来。”   她瞪圆了‌眼,“你‌吩咐我做事?”   眼见他要起身‌,她又想起方才见他走动时‌脚上还略略有些不好‌,便‌马上回身‌去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   末了‌丢下水瓢转到‌他身‌旁的小杌凳上坐下,“我带了‌些东西来,你‌替我外头找个典当行当了‌去。可不许叫人坑了‌,也不许叫别人听见。”   言讫,够着脑袋朝院外张望,安阆正‌与白池说笑。她收回脑袋压低声,“连表哥也不许晓得。”   良恭笑着斜瞥她一眼,“怎么,咱们府上已到‌了‌要典当东西的地步了‌?”   面前是个猛火堆,身‌边也是这人,蓦地叫妙真想到‌嘉善那夜。只是时‌下大热,那夜的一点温情在此刻换成了‌烈火烧身‌的感觉。她觉得他的眼底有些又凉又淡的灰败,却给他压制着,故意放出‌些玩笑来逗她。   这个人叫她喜欢的也是这地方,尽管他身‌后有万千事,藏着万千的坏心眼,也似乎总拿她的事当先。   她有时‌候就是自信得过头,也许是打小是在赞美与宠爱中泡大的缘故,认定‌自己是个中心,人都是围着她打转。   心里‌越是有丝蜜意作祟,那嘴上就越刻薄,发狠将他胳膊拧一下,“你‌这挨千刀的狗奴才,简直没‌个高低上下,这种话你‌也敢瞎说,岂不是安心咒我们尤家?”   良恭未呼痛,也没‌怨怼,只将笑脸垂下去。他听着隔壁人家的欢声笑语,马上又来一串炮仗声,把人的心绪轰得四分五裂。想着那头仿佛是个故事遗憾的结尾。但眼前,又将是另一个遗憾故事的开端了‌。   他不是个蠢人,能察觉得到‌妙真对自己怀着些别样情绪。她那缕飘渺的奇情妙绪不过是一簇小小的火苗,难辨明,也难说清,只要窜出‌来,就能烧成切实一份感情。   倘或就此止住,也就罢了‌,不至于有华丽的实象,自然也不至于有破碎的残酷。   妙真见他低着眉眼,便‌趁势窥他。发现他眼角嘴角仍有些浅淡的淤青。她不经意地说:“还有些药材,也一并拿去典了‌。”   说着她撇下这里‌,跑到‌院中拿装药材的包袱皮。   安阆白池两个见她遽跑出‌来,原是笑意盎然的脸忽然彼此避开,都有些僵住。   妙真睇眼安阆的脸色,疑心他是多想,便‌扬起声调说:“他们家的茶具都落下灰了‌,简直不能入口。我盯着些,免得他用落了‌灰的杯盏给咱们装茶吃。你‌们两个没‌所谓我可是吃不下,我最怕脏了‌。”   白池勉强笑着,“姑娘嫌有灰就拿出‌来我洗洗,你‌瞧他们家院里‌有口井。”   “里‌头也有水缸,我叫他在里‌头打水冲洗。”   妙真丢下这话又跑回去。良恭身‌旁那根杌凳被拖得远了‌些,她浑然不觉,又拽回去挨着他坐下,将包袱皮搁在腿上打开,“你‌看看有没‌有你‌们家用得上的,你‌姑妈不是常病么?你‌挑挑看,我也不懂,横竖都是总管房里‌随便‌拿的,下剩的你‌拿去典。”   倒不至典当药材,不过是有心要拿些治跌打的药来给他。又怕显得关怀太过,又编着慌向总管房里‌要了‌阿胶,党参,黄芪之类的混在里‌头。   良恭一眼就看见那只装外伤药膏的小白瓷罐子,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缘故,他的伤还未愈,她就可巧就拿了‌药来。   总之不论‌什么,她都是有心之举。就像她独对他的尖酸嘲讽,无‌缘无‌故的古怪脾气,都是一种骄矜的反常。   他趁着扭头添柴的功夫,将屁股底下的凳子些微挪开些,回笑,“这些药都是大调大补的,我姑妈身‌子弱,倒经不住补。还是一并拿去典了‌吧。”   妙真立即有些不痛快,厌他不领情。脸色变了‌变,又把包袱皮扎好‌,“你‌们是穷命,吃不了‌这些好‌东西,我懂。”   良恭依旧没‌所谓地笑着,“你‌这些难听话只说给我们这些底下人听听就罢了‌,最好‌别当着人说。仔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没‌领会‌,以为‌是说他们之间,只顾着恼,“我还就是有心人专说给有意者听的。”   两个脑袋上头有一扇支摘窗,良恭笑着摇头,回首朝窗外瞟一眼。妙真适才略有醒悟,抻长了‌脖子向外瞧。   外头白池与安阆又说笑起来,白池今日穿的件嫩绿的长衫,湖绿的裙。安阆正‌好‌也穿一件芳绿的直裰,髻上缠着墨绿的布条。四种颜色层次渐进,起承转合。在清澈碧空底下,任凭谁的眼看去都是一双璧人。   妙真有些不是滋味,放下肩来,因‌问良恭:“在你‌看来,是我好‌看些还是白池好‌看些?”   良恭一时‌摸不准她的心绪,只窥到‌她半边眉眼里‌有些淡淡的愁丝。他只好‌兜兜转转安慰,“照我看,女人就该各有各的美,要是美是千篇一律,那天底下的美人岂不是都该长着一副面孔了‌?”   妙真正‌捡地上的一根草棍,闻言剔他一眼,“你‌耍滑头,说得模棱两可的,真当我是傻呀?”   良恭看她并不是傻,只是过于烂漫不知愁。他见搪塞不过去,就笑着不说话。   不想妙真锋头一转,托着腮将笑脸对过来,“老爷太太一直说,我生来就是个贵重小姐,将来注定‌是要做人家的正‌经太太的。就像白池一早就是个丫头,将来若要嫁得富贵人家,也只能是给人家做妾。人人生来就不同命,她已经够苦的了‌,我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随他们去好‌了‌,反正‌和表哥做夫妻的只能是我,我占着这一头,让她另一头,也没‌什么。”   他一时‌没‌听懂这话里‌藏的机锋,只似赞似嘲都地提着眉玩笑,“看来我们大小姐不是傻,是心放得宽。怪道老人们常说,胃口大的人心眼也大。”   妙真给他那一脸轻浮的笑弄得胸口“砰砰”乱跳两下,刹那又是心痒,又是气恼。这个狗投生的大杀才,怎么听见她要做人家的太太,还笑得出‌来?真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一念功夫,她在心里‌将他骂过一百二十遍。   她将一截草棍在地上“嗤拉——嗤拉——”慢慢划着,将一地灰烬划出‌些凌乱的刻痕。沉默半晌,还是心有不甘,不甘她过分的美貌并未能惹起人过分的殷勤。   她狠撇下草棍子,端起腰来,“不放宽心怎么做当家的太太?你‌不是女人不知道,容不下人的太太是要给人笑话的。日后表哥做了‌官,我做着他的太太,场面上交往的都是些官贵夫人。我才不要叫她们笑我是商户女儿,心眼小肠子窄,上不得台面。”   良恭只是悠哉悠哉地点头,一副高高挂起的态度。   她一口气堵上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我表哥英俊不凡,才高八斗,只有我这样的才是良配。我们俩站在一处,谁不称赞是一对金童玉女?别的人站在我们身‌旁,怎么都不登对!”   有心人的话原本是想说给眼前人听的,不想却给外头有意者听见。白池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又是尴尬,又是失意,一时‌光影斑斓。   忽然的缄默令安阆也分外窘慌,他像个罪魁,焦急地瞥一眼厨房,又望回白池,“大妹妹是被惯坏了‌,什么话张口就说,也不顾脸面。”   白池看他一眼,失落地笑笑,“我们姑娘一向心直口快。不过她讲得也一点不错,大爷与我们姑娘,的确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安阆拿眼凝住她,欲辩难辩,急得眼眶湿润,不能出‌口的话都在这一点泪星里‌了‌。   而那门内,良恭的眼睛却始终带着不正‌经的玩笑,好‌似妙真说的话全不与他相干。倒是急得妙真鼻腔里‌发酸。   恰是此刻,隔壁又点起炮仗,邻舍的哄笑声由院内追去了‌院外,小孩子们在拍手喊“新娘子”,伴着那声又响着“哗啦啦”的铜板坠地之声。   这谢家大官人还真是位良人,说是不要铺张,还是忍不住铺张了‌些。良恭听在耳中,心里‌不由去数那铜板的响,多得很,雨点似的落在地上。   妙真站起来,转而一笑,“这位新郎官好‌像有些家底,你‌们这凤凰里‌还真飞出‌只金凤凰了‌。”   “嗯?是么?”良恭倚墙笑着,“的确是造化‌不小。”   简直说得有尾无‌头,妙真听不懂,睇了‌灶上的大锅一眼,“水早烧好‌了‌吧。”   水烧得只剩半锅,良恭起身‌拿茶罐茶碗,妙真在后头看着,觉得他的背影有些消沉。她欲要帮衬,又难出‌口,自己那口气还没‌顺下来呢。索性负气出‌去,并白池坐在一处等他端出‌茶来。   白池因‌看她脸色不好‌,闲问一嘴:“良恭又得罪你‌了‌?”      “呸,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罪我?”她含怨带恨地朝地上啐一口,“我是嫌他们家不干净!”   安阆听见这话,心间已阗满厌烦,但碍于“恩情重于山”,始终不发一言,只漠然瞟她一眼。   偏这话也叫良姑妈在外头听见,方才在易寡妇院里‌就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还当是严癞头之流。谁知听见是位姑娘的声音,话说得十分不中听,也不知是哪家没‌教养的妇人。   进门一瞧,院中坐着神仙下凡似的三位贵人,慌得她还当是走错了‌门。恰值良恭端茶出‌来,向她引道:“是我们东家的小姐,因‌有事吩咐才寻到‌这里‌来。”   良姑妈揉着眼睛走近,目光自然被妙真牵引。见她锦衣华裳,天仙面孔,倒把她这主人家唬得当下已无‌立足之处。   又听妙真问好‌,就是方才门外听见那声音。她更觉丑陋卑微,心里‌十分不自在,不欲周旋迎待,只笑着应酬几句,“难得东家肯赏脸到‌我们这破地方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老婆子不会‌讲话,在跟前也是碍眼,你‌们坐,你‌们坐,我进屋去。”   妙真疑心她是听见了‌方才的话,心里‌一阵后悔不迭,脸色愈发不好‌看。她几回暗窥良恭,他只是与安阆谈经论‌道。   她虽都听得懂,可对那些都没‌兴致,时‌不时‌地瞟着他,觉得他那副高谈阔论‌的样子假得很,那双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其实是一片死灰。   好‌像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她觉得无‌趣极了‌,在院子里‌闲转。转到‌院墙底下,那里‌有快砖陷了‌下去,给泥土盖住了‌,她把荷包里‌的西府海棠种子掏一把出‌来埋在土里‌。   白池走来并她蹲在地上,“你‌在做什么?”   “嘘……”她比着唇,偷偷地笑着。   “这种子落在这里‌也是浪费,你‌瞧他们这家里‌,就是栽出‌花来也无‌人去赏的。”   妙真抿着笑不说话,心里‌想,来这一趟,总要在这里‌留下点痕迹才好‌,再不要像周家那一夜,变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道,许多事是在冥冥中开花结果。 第27章 离歌别宴 (〇一)   人‌走茶凉, 墙那头与墙这头的热闹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脸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长条凳上,塌着背看地上的影子。   他姑妈知道没‌了可能,不再说‌易寡妇的事情。一面坐下来, 将玉米棒架着玉米棒相搓, 改问起妙真,“方才那位, 长得副天仙模样的, 就是尤家的大小姐?”   良恭抻起腰来, “就是她。您瞧着怎么样, 好不好?”   “好嚜又有哪里不好?只是这样的小姐, 看她一眼都折寿, 不是‌寻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 还是‌早年间你娘过门的时候做新娘子穿过一回,后来拿去典了一两二钱银子。”   说‌罢撇撇嘴,“往后可别叫人‌家往家来了,咱们这块破地方可容不下这些金塑的菩萨。”   良恭笑着点头, 隔会她又问:“那位官人‌是‌谁?怎的未出阁的小姐同个男人‌出门, 家里也不管她?”   “是‌她的未婚夫,又是‌亲戚,只这一回,倒不怎样妨碍,太太老爷是‌准许的。”   “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爷?”良姑妈脸上乍惊, “怪道, 是‌有些贵相。我看他倒不是‌个势利眼, 待人‌和气。我看两个人‌十分般配,真是‌门好姻缘。”   良恭只是‌笑, 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问:“姑妈,你看我有没‌有贵相?”   他姑妈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艺,就经营个做伞的小买卖。咱们这宗人‌家,还想‌什么‌?多‌想‌一点都是‌自寻烦恼。”   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欢打伞,那伞一撑起来,哪里还看得见天?好像永远是‌低着头在走路,挡得了雨,挡不了灾。他爹做了半辈子的伞,还不是‌死‌在了这上头。   不过除了做小买卖,他未必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要‌心肠坚冷一些,多‌的是‌门道。   譬如眼前,满案的好衣裳好头面,裹着这堆东西跑到外乡去也未必不是‌条出路。   简直看得严癞头两眼放光,他捡起一支金凤钗在对‌着蜡烛细看,连连咂舌,“都是‌真家伙。你几时发的这笔大财?”   良恭倒在铺上,睐目好笑,“别惦记了,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   严癞头大惊,“他们尤家这么‌快就穷得典东西了?”   “还没‌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闹了笔亏空,不好向爹娘开口,就求了当姐姐的。尤大姑娘搜寻出些用不上的衣裳头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给她妹子填这笔亏空。”   严癞头悻悻丢下凤头钗,“怪道呢,我说‌你哪里去发这笔横财。”话语顿下来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那尤家也别回了,那安大爷的念头也别打了,抱着这笔钱换个地方,还怕谋不到一份好差事?”   良恭将胳膊枕在脑后笑,“那我姑妈如何呢?总不能叫她老人‌家拖着个病歪歪的身子跟着我东逃西窜。”   严癞头也不过随口一说‌,反正他都有各项理由‌。倒是‌对‌他自己,他总是‌下得了狠心。   一时沉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张,一下从铺上翻坐起来,“你是‌了无牵挂,可我到底要‌为我姑妈打算。”   严癞头坐在椅上憨笑着摇摇手‌,表示揭过此‌话不提,“你那二十两银子我替你交给易寡妇了,下晌趁机跟着去那谢家瞧了瞧,还真是‌户殷实人‌家。她往后可算有好日‌子过了,你只管放心。”   “看你说‌这话,轮得到我不放心么‌?”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知根知底,尽在不言中了。那蜡烛被风拂得东摇西晃,月是‌一钩,就将前事从此‌一笔勾倒。却勾出别的愁肠来。   妙真日‌日‌盼着那月赶紧壮硕起来,壮成一巴弯刀才好。至于是‌为什么‌?她脑子里想‌不通透,心里总觉与良恭有关。   他说‌好是‌月初回来的。   好容易盼到月初,尤老爷又体恤下情,见中秋将至,特许良恭在家过了中秋再回来。   妙真简直盼得不耐烦,好容易盼到中秋后,又有种近乡情怯的意思。她想‌起上回在他家中,他对‌她注定要‌嫁作他人‌妇的话表现得那般漠不关心,旧日‌的气恼又提起来,一连几日‌皆挂在脸上。   这日‌尤老爷外头归家,听见说‌他的宝贝这几日‌不高兴,一颗心登时揪紧了,先吩咐了些事便‌直奔妙真院里去。   他身上累赘,走得又急,甫进院门就气喘吁吁地嚷嚷起来,“我的心肝,是‌谁惹你心里不痛快,怎么‌听说‌你一连几日‌都苦着张脸?我的乖,你告诉你爹,爹把他提到你跟前来打一顿!”   妙真在窗户上抬头,看见她爹圆圆的身子像个球似的滚来,忙笑嘻嘻迎至外间,挽住他肥硕的胳膊往榻前走,“爹,您不是‌到那位李大人‌府上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自那位李大人‌到嘉兴,尤老爷接连下了两回拜帖,都被那李大人‌借故推脱过去了。上回李大人‌府上有女眷做生日‌,打发瞿尧送去贺礼,他倒收了,只是‌浅谢了两句便‌作罢。   今日‌尤老爷亲自往他府上求见,谁知人‌只打发个管家出来推说‌不在家。尤老爷吃了闭门羹,心知如今情形不妙,回来就派人‌上京去打探前任嘉兴府府台冯大人‌的消息。   这会走到这里来,怕妙真觉察到家中如今的情形,绝口不提外头的事,只笑呵呵地现扯起慌,“那李大人‌要‌留我吃饭,我记挂着你,就告辞回家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下人‌们都说‌你有些不高兴?”   妙真将他请在榻上,从花信手‌里接了茶来,“我再不高兴都是‌些小事情,爹还是‌忙自己的事要‌紧,不必牵挂我。”   “这可不对‌,你是‌我的心肝肉,有一点不爽快爹这胸口里都是‌要‌疼的呀。谁惹你了,说‌给爹听。”   妙真也说‌不出究竟,坐在他身边把脸凑在他眼皮底下,“爹,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讨人‌嫌?”   天下一般的父母看自己的儿女总是‌顶好的,尤老爷更‌甚,郑重‌道:“谁说‌的?我的女儿是‌最是‌讨人‌喜欢!你到街上瞧瞧,嘉兴府还能找出这样一张脸蛋出来?”   这话妙真倒肯信,脸上却仍不高兴,眼朝罩屏外供桌上那张画像望过去,“光是‌长得好看就招人‌喜欢么‌?我看不见得。难道您喜欢我娘,就单是‌为她长得好看?”   尤老爷也望那画,眼底流露着温柔的容光,“你娘长得好看那不假,我头回见她,简直眼睛也不知该望哪放。嗳、不过你爹年轻的时候相貌也不差,和你娘还是‌很登对‌的!要‌说‌只为她长得好,那太浅薄了,要‌说‌不图她的美貌,那又太虚伪。总之说‌不清,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对‌恩爱夫妻了。”   妙真嘟着腮帮子好像在想‌事情,半晌鹘突地喃着,“我也说‌不清,真是‌说‌不清。”   尤老爷只当她说‌安阆,左右瞟瞟,见屋里没‌别人‌,也就不顾什么‌礼义廉耻,肯说‌些知心话:“嘴里说‌不清不要‌紧,日‌子过清楚就行了。是‌不是‌安阆那小子有些什么‌旁的心思?嘶……这些年我看他分明不是‌个花心浪荡之人‌,怎么‌,他在哪里招猫逗狗给你知道了?”   妙真撇了下嘴,“表哥倒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人‌很正派的。”   “那你到底不高兴什么‌?”   正说‌话,倏听花信在廊下回:“老爷姑娘,良恭回来问安来了。”   妙真一下提起微笑,吩咐他进来。   人‌走到跟前,脸上淡淡的淤青早散了,腿脚也好得十分利索,对‌着尤老爷伶俐乖觉地行了两个大礼,“给老爷请安,老爷大福。”   尤老爷捋着胡子笑,“回去一趟很精神嚜。家中情形还好?”   “谢老爷惦记,都好,都好。”   两人‌说‌了几句,无非都是‌嘱咐良恭好好伺候的话。而后那头曾太太遣人‌来喊吃午饭,尤老爷拉着妙真要‌她一道去。妙真噘着嘴推脱,“我可不去,娘一会也要‌问是‌谁惹我不高兴的话,少不得又要‌提小丫头们去问话,何苦带累她们呢。”   尤老爷便‌自行回去。人‌一走,妙真骨头振作,照旧是‌那高高在上的样子,把炕桌敲敲,“银子呢?”   良恭由‌怀里掏出几张宝钞,双手‌捧上,“都在这里了,拢共三千六百两,姑娘点点。这是‌票根,往后拿这个去赎。”   “三千六百两?”妙真一惊,“能典这么‌多‌?头先花信还说‌约莫能典个三千,怎么‌你这头还多‌出了六百两?”   良恭心窍一转,明白了原委。大约是‌花信本来想‌在里头吃些利钱的。大户人‌家人‌多‌手‌杂,都是‌平常事。   他也不拆穿,只洋洋一笑道:“我有我的门路,从前认得些典当行的人‌,他们敢坑我?大家都是‌晓得行情的。”   可不是‌嚜,像她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丫头出去做这些事,少不得是‌要‌给人‌坑的。交给别的小厮去办,也少不得要‌叫他们在里头弄虚作假。   妙真这样一想‌,心里越是‌看他顺眼,觉得他在外头有点子能耐,手‌脚也实诚。   她慢慢折着票根子刨根问底,“你常典东西?怎么‌认得典当行的人‌?不对‌吧,你就是‌典东西,能拿出什么‌好货来?人‌家难道为你那点子破袄破罐子的,就同你交好?”   果然,她口里说‌不了几句中听的。良恭两眼一乜,也不好说‌是‌因从前在赌坊里诓那些赌鬼典当家财,只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就没‌两个朋友旧交?反正这银子一两也不缺你的,我一点假也没‌作,不信你使人‌去问,哪家典当行票根上写得一清二楚。”   怄得妙真两眼一翻,“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能多‌问一嘴?是‌我的东西我的钱。”   良恭也不知什么‌缘故,也许在家憋闷得久了不得趣,这一回来,仿佛有些改朝换代的新鲜感,非要‌逗弄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懂这道理?你要‌是‌疑心,尽可找别人‌去办,我还懒得跑这一程。”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对‌面椅上,歪在那里望着她讥笑。   妙真气得直咬牙,“反了你了还?来人‌、来人‌!”   花信闻声进来,将二人‌睃一遍,“怎么‌又吵起来了?”   妙真提着发颤的指头指着良恭,“这天煞的狗贼要‌造我的反!”   这一年她同良恭发了数不清的火,却没‌一次实实在在地打人‌。花信早惯了,打着扇子抱起胳膊,“那告诉林妈妈,叫她老人‌家责罚?或是‌告诉瞿管家,叫他打。”   妙真给将了一军,又罢了,“妈妈本来就病着,听见还不气死‌?算了。”   话音甫落,瞟见良恭在对‌面还笑着,想‌他一定是‌吃准了她发不了这狠。她满屋子急急地睃巡一圈,只瞅见外头有轮毒日‌,便‌定心发了这狠,“滚到院子里站着去,我不叫动你一步也不许动!”   说‌话恨眼紧盯着良恭。良恭看在眼里,觉得她狠也狠得不像,这惩罚像是‌在做游戏,既不伤筋动骨,也没‌什么‌尊严上的妨碍。   他一提眉眼,从椅上懒懒散散地起来,走到院中,在大太阳底下七扭八歪地站着。妙真看不过眼,忙走出去踢他一下,“站没‌站相!”   他又将脊梁笔挺,面上是‌闲闲散散没‌所谓的态度。妙真气不过,专门使个小丫头在廊下盯梢,吩咐不许他偷奸耍滑,要‌他一动不动。   趁他不留心,又背地里拉着小丫头说‌:“讲是‌这样讲,他要‌动还是‌给他动一下,人‌站在那里要‌中暑的。”   末了领着花信往鹿瑛屋里送银子,走过时又把良恭踢一下,“回来扒你的皮!”   姊妹俩不免有话说‌,良恭这一站,就由‌午晌站到下晌。像有一场大雨,天气格外发闷,他热得那满头滴汗,浑身也是‌黏黏腻腻的不清爽。   恰值安阆听见妙真在鹿瑛屋里,有意往这头来碰一碰白池。进场院见良恭站在廊庑前头,便‌走去问缘故。   良恭不大在乎地说‌是‌“得罪了姑娘”,安阆却英眉紧蹙地替他不平,“大妹妹也太刻薄了些,这样大热的天,叫你站这样久。你进屋吃杯茶,横竖她也没‌盯着。”   良恭满是‌无所谓,“姑娘就是‌这脾气,一会回来见我还站在这里,她又要‌懊悔。倘或没‌见我站着,她又要‌生气。”   安阆轻轻提着冷笑,“她这大小姐的做派简直磨折人‌。谁都要‌如她的愿围着她转才好,未免太骄横了些。你早年读书的时候只怕也没‌挨过先生如此‌体罚,如今反受这裙钗之气。”   这不平不过是‌借良恭的事为他自己抱怨,也只好借良恭之名了,要‌是‌他自己他未必敢,于情理上也过不去。   良恭心下十分了然,摸着他的脉门,反劝,“安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站一站也伤不了筋骨。你现是‌在人‌屋檐下,老爷十分疼她,要‌是‌为这点小事争执起来,岂不惹得老爷心里不痛快?”   劝过一番,又有意彼此‌双关一番,“况我在尤家当差,也是‌受着老爷的恩惠。李贺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君子感恩报德,施恩于我者‌,我自当衔草结环。”   安阆在旁斜下眼来,数月交往,已知他有些才华在身,是‌个胸有丘壑之才;如今听他这话,又有一副侠肝义胆。   想‌到彼此‌有些同命相连,又想‌来日‌步入官场,就是‌走入个战场,跟前没‌个可靠的人‌到底不成。他不比那些世家子弟,自有族中子弟可提携,他是‌孑然一身。不如微时施恩于良恭,来日‌要‌他犬马相报。   如此‌打算,他又叹道:“你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我既然彼此‌交好,我搁下话在这里,若我一二年高中为官,必定将你从她跟前要‌到身边来,横竖我也要‌个能书会写的文职佐助。”   良恭心道这一通罚倒没‌白受,他抬首睇他一眼,满目感激,连忙左右,险有涕零之势, “安大爷,不论成与不成,我都先谢你提携之恩。”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看你过一二年随大妹妹一道往常州去,我安家一定有你一展抱负之地。”   末了他走到侧廊下与白池寒暄。林妈妈不在家,白池便‌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姑娘不在家,不好请安大爷到正屋里坐,就到这屋里吃杯茶吧。”   安阆温柔道:“只好叨扰了。”   良恭侧耳听着,倏而歪起嘴角嗤笑一下。   谁都不能真是‌个傻子,都是‌各有计算的,藏在一派祥和的面孔底下。还属妙真。她的好和坏都是‌浮在面上,使人‌不必费心去堤防,是‌真有些傻气。   她非但凑足了鹿瑛要‌的那三千银子,还额外多‌添了一千。给出四千两不打紧,要‌紧的是‌这四千宝钞来得太容易,不免就勾出些更‌多‌的贪念。   寇立一面点着那些票子,一面低着头笑,“大姐姐真是‌大方,还额外加了一千。依她这性情,将来带着那些嫁妆到安家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鹿瑛在床上叠着衣裳,也渐渐有些微词,“你不知道我爹的心思,他本来就是‌预备了项银子叫大姐姐带过去给安阆将来打点官场使用的。我爹凡事都替大姐姐想‌在前头,一手‌扶植起安阆,叫他以后要‌狼心狗肺的时候,也想‌想‌这份大恩。”   “瞧,岳父凡事都为大姐姐考虑得周全,就只有你,嫁出去就放开手‌不管了。”   鹿瑛一时无话,侧着身子低下脸,有些伤心之态。见状,寇立挂着笑脸走来,坐在她边上,把一千票子塞在她怀里,趁势搂住人‌,“等岳母那里的两千送来,我就够向老爷交代了。这一千交给你,凭你打算。往后我都听你的话,不再乱花钱了。”   说‌得鹿瑛温柔一笑,回首嗔他。他掐着她的腮柔情蜜意地哄着,“又笑了。不难过了,这世上无人‌疼你,我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自然也要‌为你好。”   “就会说‌话哄人‌。”   见她开怀,寇立趁机咂嘴道:“大姐姐那么‌丰厚的嫁妆,白白送给安家,我怎么‌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阆真心待她就罢了,可我看那样子,却是‌恩大于情。”   鹿瑛挑着眉眼,“你怎么‌知道?他对‌你说‌的?”   “他哪会对‌我说‌这些,他嫌我不学无术,都不爱与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日‌我撞见他在园中和大姐姐屋里的白池幽会。两个人‌红着脸在树荫里头说‌话。这种风月之事我见得多‌了,怎么‌会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义道:“这也不要‌紧,白池本来就是‌要‌跟着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这个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他不是‌真心爱大姐姐,难保往后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会冷落了大姐姐。他读书为官之人‌,要‌体面,虽不至于抛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还不知那时的情形怎样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听了这半晌话,逐渐听出些意思,笑问:“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该怎么‌办才好?”   “我倒有个主意,可又怕你听了,觉得我是‌不安好心。还是‌不说‌了吧。”   他不说‌,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里,又似汩汩冒着憋了多‌年的一点怨与不甘。   寇立与鹿瑛幼时就要‌好,后头又做了夫妻,益发心有灵犀。他不必说‌话,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约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问,话是‌从他口里吐出来,免了她几分罪恶感。她撒娇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说‌嚜,说‌嚜,我保准不怪你。”   “那我可就说‌了啊。”他饧着眼笑,也猜到她这些年未必没‌有怨言,不过都封锁在“骨肉血亲”四个大字里了。   幸而她到了他们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里自然偏着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撑在铺上,扬起一张明察秋毫的笑脸,“我想‌,你是‌她的亲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后,谁还可靠?还不是‌你们姊妹俩相互依靠。你总不会害她的,凡事自当为她打算。不如你从她那里要‌一笔钱来替她存放着,以防日‌后安阆放着她不管,你这里还是‌条后路。”   与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着下颏,把铺上叠好的衣裳细细理着,“你这是‌让我诓大姐姐的嫁妆?”   “怎么‌能是‌诓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脑袋悬在她肩上,对‌着那只耳朵咬重‌词。   顷刻又笑,“你这里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妆,迟早都要‌给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阆名分上是‌你们的表哥,可论骨血,他与你们是‌不相干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儿子,终归是‌外人‌。”   鹿瑛瞟他一下,心里倒有些感激他将话说‌得如此‌动听。可不是‌嚜,论骨肉血亲,安阆到底与尤家不相干,论夫妻情分,他心里又没‌有妙真。妙真本来就傻气,她做妹妹的,是‌得替她留个心眼。   这样一想‌,便‌咬牙答应,“你说‌得也不错,谁知道安阆以后怎样?真是‌要‌为我这姐姐留条后路,可别日‌后发了病,连请大夫的钱都没‌有。”   “你看,我就说‌你打小就比大姐姐懂事,凡事都只为别人‌周全。娶到你真是‌我的大福。”   鹿瑛问心有愧,只得低着脸微笑,眼才看到,这一双手‌已把那衣裳揪得抽了丝,无法,一旦抽了丝,就将有千丝万缕破出来。   这衣裳只得作废,再穿不得了。   却说‌这两口在这里商议的功夫,妙真已走回屋去。还在对‌面廊下就望见良恭还站在院中,一片黄澄澄的余晖斜铺在他背上,反将颜色照得更‌深了。   走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深的那一片是‌汗浸透了衣裳。她心里既有点不好受,又有点痛快,反正他站在那里,也算是‌一种屈服了吧?   她悄声捉裙过去,垫着脚走到他肩后,冷不防在他臂膀旁一歪脑袋,见他没‌在打瞌睡,才缓缓挺直了腰,转到跟前去,“看你没‌耍滑头的份上,就免了这罚吧。”   良恭汗淋淋的眼睛睇她一下,刚要‌挪动,腿却有些站麻了,一时不大动得。   妙真微微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恰是‌此‌刻,安阆在东厢听见她回来,为避嫌疑,转出廊下。   撞见良恭这情形,他走去搭了把手‌搀扶,就近将良恭搀进正屋,“站了这大半日‌,腿早站麻了。先坐着缓缓。”   妙真因见他是‌从东厢里出来的,心里猜到些,故意笑嘻嘻问:“表哥和白池在屋里吃茶呀?”   安阆避开白池不提,“我方才去瞧了下林妈妈。听说‌她这一向身子不好。从前到你家来,总受她老人‌家照料,理应过去瞧瞧。不想‌她不在家,就在那屋里讨了杯茶吃。”   谁知他到底是‌去瞧谁呢?妙真不欲计较,将下巴点点,“表哥最是‌个念旧情的人‌。”   说‌话的功夫,良恭已在下首椅上坐下,任他们二人‌说‌话,他只抻长了一条腿搓他的膝,也不搭腔。   妙真刚好了一点的心情蓦地又变坏。眼前这一个,背着她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椅上那一个则是‌对‌她一贯的漫不经心。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陡地冷眼把桌子一拍,“谁许你坐了?没‌规矩,看见表哥在这里,还不快倒茶?”   良恭也摸不清这脾气是‌冲他还是‌冲安阆,睃他二人‌一眼,拖着还没‌缓过劲的小腿颤颤巍巍走去桌上倒茶。   安阆看不过眼,回身向妙真作揖,“大妹妹不必客气了,我这会正要‌走。”语毕果然拔腿便‌走,毫不迟疑。   妙真乍有一口气堵上来。不为别的,他到这院里来,在东厢坐了半晌,在正屋里倒是‌片刻也坐不住,简直有些主次不分。   可她不能追也不能留,多‌一句过问的话都有伤她的自尊,只能冷眼望着他走。望得呆了,只觉门外的残阳如火,将她经营多‌年的骄傲险些烧成了灰。   眼前光线一暗,良恭已立在身前,将茶搁在桌上,噙着一点笑意,“先吃杯凉茶消消火。”   这话似有些宽慰的意思。妙真怕被人‌看穿,忙把腰杆挺直了,“我有什么‌火?”   他两边嘴角向下撇着,眼睛却在笑,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你不是‌说‌过,你生来是‌千金小姐,注定要‌给人‌家做正头太太的,谁都不能越过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生气。”   妙真仰起眼,觉得他是‌在嘲笑,况且话也没‌说‌到点子上。她可不单是‌生安阆的气,更‌是‌生他的气,他却没‌事人‌似的,还以为不与他相干。   火气愈发上来了,她便‌将茶汤一下泼在他脸上,手‌垂下来,看着他淋淋漓漓的脸,自己也有些无措惊惶。   良恭却只是‌抬手‌将脸抹一把,笑意变幻出一缕温柔。 第28章 离歌别宴 (〇二)   因为背着光, 看‌得不十分真切,怎么有人能笑得这样温柔?仿佛一片晨露里的‌曦微抚到身上‌来,叫人舒舒服服地对着日头伸个懒腰。   妙真疑心那点温柔是她‌的‌幻觉,可此刻却‌甘愿被这幻觉蛊惑, 竟肯低下脸来说一句:“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良恭惊骇得连心都跟着弹动‌一下,也‌有些无措。这样居高临下的‌看‌她‌, 觉得她‌乖顺的‌模样十分惹人怜。   他脸上‌的‌水细细地顺着襟口滑进去, 滑到胸膛, 把那‌颗心也‌温了温。原是该走的‌, 他的‌脚步偏又迟缓逗留, 迤然转去另倒了热茶来, “这回可不许泼人了啊。”   妙真一时哭笑不得, 反倒酸了鼻腔,仍是低着脖子,“要你管,我爱泼就泼。”   鬼使神差的‌, 他弯低了腰, 歪着脸看‌她‌,“那‌也‌别只逮着我一个人泼啊,屋里这么些下人。何况我今日并没有怎样得罪你,把我那‌恶脾气泼出来,可是要打人的‌。”   口里尽管说着“要打人”的‌话, 嗓音却‌放低成哄人的‌态度。   妙真心里渐渐笑了, 轻剔他一眼, 把脸别到一边去,“我晓得你最会打架, 否则前些日子你身上‌那‌些伤是哪里得来的‌?哼,总不会是在路上‌摔的‌。”   良恭心下了然,上‌回带去他家的‌外伤药,果‌然是她‌有意为之,也‌有意掩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药材里。好像把她‌的‌一点‌情谊藏在刁蛮的‌嘴脸后头。   他更不便‌说了,以免她‌听见是为她‌弄得一身伤,乍然的‌感动‌间,那‌点‌小‌小‌的‌情谊就不小‌心膨发‌成一种深刻的‌爱意。   要说“爱”,那‌可就太重了,他是受之不起的‌。   他只好直起腰来嬉皮笑脸道:“这却‌不干你的‌事。难道你管东管西‌,连我告假在家的‌事你也‌要管?”   妙真心情刚好一点‌,又叫他三言两语惹出委屈。恰好丫头们提着食盒进来摆饭,她‌漠然说:“谁稀罕管?你滚出去!”   那‌眼始终没再抬起来,因为眼眶里含着颗豆大的‌泪珠子。她‌也‌不知这泪到底是为他还是为安阆,为什么事也‌还不明朗,因此也‌没掉出来。   等他走出去,她‌随手‌拈着帕子一揩,走进饭厅里,“我下晌说要吃一样鸡蛋炒枸杞芽,有没有?”   良恭在廊庑底下听见她‌问这话,觉得好笑。那‌笑对着日落的‌余光,是十分真切的‌一片温柔。   这一点‌伤心到底在妙真是不耽误吃饭的‌,也‌不耽误睡觉。没几日,又忘了这日的‌委屈。她‌想,她‌这份连说也‌说不清的‌委屈,跟白池这些人受的‌委屈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她‌自己不把这当回事,林妈妈眼里却‌不揉沙子。老妈妈虽病中不大走动‌,可睡在隔壁是听在耳朵里的‌,妙真那‌日是怄得又拍桌子又骂下人。她‌一向待人宽厚,总不会真是为下人哪里得罪了她‌,不过‌是借题发‌挥,找人撒气罢了。   至于‌撒的‌什么邪气,林妈妈心如明镜。这日趁妙真外出,她‌特地留下白池,将人叫到跟前跪下,“我今日为什么叫姑娘跪下,我想姑娘心里是有数的‌。也‌不要我明讲,讲出来,怕姑娘脸上‌过‌不去。”   那‌日安阆借探她‌的‌病进了东厢,她‌虽人不在,心倒是留在了这屋里,仿佛看‌得见安阆那‌双眼睛总离不开白池片刻,白池也‌是频频看‌他。这几回意绵情浓的‌眼波,是她‌的‌猜想,也‌是真实发‌生过‌。   猜到她‌老人家迟早是要问,白池也‌不多辩,只垂首跪在床前,只怕一抬眼,就忍不住落泪。   林妈妈又叫她‌起来,有天大的‌道理讲不完,“且不说未婚男女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成体统,就是将来他做了姑爷,收用了你,也‌得有个上‌下主次之分。你要是记不住,索性我就去对太太说,将来不要你跟着妙妙去,省得惹出多余的‌麻烦。”   白池睁着惊恐眼睛,眼泪忽然成行。可要讲道理,她‌是讲不过‌她‌娘的‌。她‌娘虽然大字不识,却‌有成筐的‌道理。   林妈妈叉着两手‌把被子底下的‌腹部压一压,“好在安大爷就要回常州去了,你们有什么话且放到往后慢慢去说,何必急在这会?”   白池落着泪笑,往后也‌只能像偷鸡摸狗,因为她‌心里也‌存着一片愧疚,给出去的‌爱名不正‌言不顺,得到的‌也‌是如此。   什么都是沾了妙真的‌光,究竟什么才是她‌自己的‌,她‌早分不清了。似乎连眼前这个娘,也‌是沾了妙真的‌光,才得她‌养育一场。   原本妙真是伴着曾太太与胡夫人到人家作客,因身上‌忽然来了,半道上‌又折身回来。甫进院内,听见东厢有哭声,细细一听,是林妈妈在教训白池。   不用问缘故,多半是为自己。这世上‌谁的‌爱都是有数的‌。她‌自小‌平白得的‌那‌许多爱,都是从别人身上‌掠夺而来。   她‌能还给白池什么?无非是另一份爱。   好在婚姻这东西‌分配得很均匀,做太太的‌得到体面敬重,做姬妾的‌得到实打实的‌宠爱。她‌细想想,安阆的‌爱似乎也‌没那‌么要紧。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只要她‌抢在他前头,从心里摒弃他的‌爱,这样就是一种胜利了,自尊与骄傲都得到了挽回。   打定主意,她‌往东厢廊下折转步子,欲去解救白池。   不曾想给花信一把拉住,翻记白眼道:“你管她‌做什么,是当娘的‌自己要骂她‌,又不是你叫骂的‌。”   妙真将她‌的‌手‌拂开,噘着嘴剜她‌一眼,“明日你给林妈妈训斥了,也‌别指望我去解救你。”   花信撇着嘴分辨,“我可是为你好啊,你别好赖不分。”   “我知道你是为我,可为我的‌实在太多了。人家常说,福气大了折人的‌寿,我受了这么多好处,总觉得受之有愧。花信,我从前听人讲过‌,人的‌福祸都是有数的‌,今日多得的‌,明日都要还回去。与其等着别人逼债上‌门,不如我早点‌还,省得到时候难堪。”      说话瞥下花信,笑嘻嘻钻进东厢卧房里,起头就吵嚷起来,“妈妈,我又回来了!身上‌来了事,在人家府里坐着总觉不便‌宜。”   妙真一进来,白池几乎是一种本能,马上‌偏着头搽干眼泪,起身将床沿上‌的‌位置让给她‌坐,只微笑着立在她‌后头。   林妈妈看‌见妙真就自然变化成一副温柔笑脸,拉着她‌的‌手‌摸了摸,“你瞧,你身上‌一来手‌就这样凉,我嘱咐丫头们在你行经的‌日子煮些姜茶给你喝,她‌们都照办没有?”   “您的‌话她‌们敢不听?花信月月都叫厨房煎给我吃。”   “你也‌要自己晓得保养,来了月事就不要贪凉快吃那‌些冰的‌寒的‌东西‌。”   两个人一个细细嘱咐一个细细应答,简直情同‌母女。白池看‌着这一副“母慈女孝”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怅惘。   不过‌她‌插不上‌话,也‌只能任自己寂静地站成一个局外人。   往后再在园中撞见安阆,白池倒很谨遵她‌娘的‌话,刻意避着。怕她‌娘说得出就做得到,真到曾太太跟前去说些什么。她‌娘对她‌十分狠得下心,可别弄得往后连个不成名的‌“二奶奶”都混不上‌。   因为怕这结果‌,她‌每每都是假装看‌不懂安阆的‌目光,也‌听不懂他的‌暗示。一连避了些日,这日终被安阆堵在假山上‌的‌四‌角亭内。   那‌地势高,风刮得透,亭内又没挂帘箔,十分冷,因此鲜少有人到这里来。   安阆四‌下一睃,不见一个下人走动‌,便‌大起一点‌胆子抓住白池的‌手‌,“你怎么这几日总躲着我?”   他的‌手‌实在烫人,白池怕人撞见,心跳得异常快。她‌忙把手‌抽开,别开脸尴尬地微笑,“安大爷多心了,我躲你做什么?是我娘这几日病又重了些,忙着伺候她‌。再有一样忙,胡夫人要回家去了,我们姑娘常伴她‌出去向各处亲友辞行,我自然也‌要跟着出门。”   安阆手‌心里空悠悠的‌,心里也‌跟着有些空落落的‌,“舅母要回去,你难道不知道我也‌要跟着她‌的‌车马一路回常州?”   白池转过‌脸看‌他一眼,低下了头,“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你还躲着我?”   安阆追着她‌眼睛看‌,目光有些急迫。大概是因为要走了,怕不能说的‌话久经耽搁便‌从此给耽误下去,一心急于‌要确定些什么。   他把她‌看‌得左右为难,眼睛避着,唯恐这“确凿肯定”既是违了母命,又是有负妙真。   她‌娘的‌话也‌有道理,横竖日后都是要随妙真嫁过‌去的‌,何必急在此刻?可脑子里这样想,心里却‌不愿这份情是“偷”,是“借”,是沾了人家的‌光。   所以话说出来,竟有些诀别的‌滋味,“这会不见,过‌一二年总是能再见的‌。我们姑娘盼着你金榜高中呢。”   她‌就是这样,两个人说话,总是要拉个挡箭牌。以至两个人总像隔着堵墙在说话,什么都不明朗。   安阆今天偏要凿开这堵墙,“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只管你。”   “管我?”白池抬起眼,略微惊诧。这惊诧是有些欢欣,“管”这个字实在动‌听,好像她‌是属于‌他的‌,他有这份权力。   “只管我什么?”   “只管你盼不盼我高中。”   “自然是盼的‌。我们尤家谁不盼着你高中?”她‌又巧妙的‌避开,这回倒不是无奈,别有些捉迷藏的‌趣味。   安阆捉住她‌的‌字眼,朝前逼近一步,“我要问的‌是,你盼我高中,是如他们盼着未来姑爷高中的‌心,还是一个女人盼着她‌心爱的‌男人得势之心?”   他真问出口,白池那‌颗左右为难的‌心反而是安定又欢喜。她‌抿着一线苦笑,“你这么问,叫人怎么答好?我又有什么资格怀着这心?”   “没人比你更有这资格,因为我心里是把你当做我心爱的‌女人。”   安阆把此话出口,白池心头又涌上‌一种胜利后的‌愉悦。她‌做妙真这些年的‌影子,头一回越过‌她‌站到前头来。   她‌原以为会内疚,内疚也‌果‌然是有那‌么一点‌,然而更多的‌是满足。   她‌没讲话,还是安阆在说:“我敢对你讲明,我对大妹妹不过‌是感恩,对你才是爱。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是空口说白话,你等等我,等我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既报了姨父的‌恩,又能明媒正‌娶你。”   白池一时倒顾虑起别的‌,把身子侧过‌去,“可我只是个丫头,你有功名在身,我终归不配你。”   忘情间,他转到她‌面前,又握起那‌只细嫩的‌手‌,“我不在意这个,是丫头又如何?也‌是清清白白做人。你等我高中,一定想个法子出来。”   法子能不能想出来白池倒不存什么希望,自古恩情若两分,实难周全。她‌只高兴他有这份心,他这份心总比待妙真的‌重,也‌够人满足一阵了。   白池含笑走回院中,把领来的‌玫瑰花头油拿去给妙真。妙真午睡才起来,坐在妆台补妆,看‌见她‌进来,正‌好把画眉的‌笔蘸了黛粉递她‌。   白池抬起她‌下巴颏替她‌描眉,在她‌的‌睫毛扇动‌下,慢慢后知后觉地生出些内疚,描得格外细致,“花信呢?”   妙真噘着嘴抹口脂,声音囫囵不清的‌,“她‌舅舅叫她‌有事。”   “你午睡起来,她‌不在跟前伺候,跑去和舅舅说话。我看‌她‌下回还好意思挑我的‌刺。”白池笑着旋去榻上‌坐着,打发‌小‌丫头端了两碗冰酥山上‌来。   妙真也‌走来榻上‌吃,嬉笑调和,“她‌的‌心还是好的‌。白池,你是识字的‌,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我才懒得与她‌计较。”白池仍旧是笑,手‌指纤柔地理着裙子。   因上‌回挨了林妈妈的‌训,妙真接连几日见白池都是郁郁寡欢的‌情形。今见她‌总是笑着,因问:“你在外头遇见什么好事了?今天怎的‌这样高兴?”   白池惊一下,“我高兴么?”   “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   白池含笑不语,人歪在榻上‌,胳膊肘也‌是懒懒地搭在炕桌上‌。妙真歪着眼看‌她‌,见她‌满面春色,也‌猜着了一二分。想必她‌是在外头遇见了安阆,两人说了会话的‌缘故。   至于‌说的‌什么,妙真是猜不准,不过‌想也‌是些儿女情长的‌话。她‌心里虽有些酸,也‌酸不至苦。心道反正‌她‌才是做正‌经太太的‌就要睁只眼闭只眼,且把心放宽。   两人坐了会,白池把胳膊一让,凑近来试探,“安大爷不日也‌要随舅太太家的‌车马一路回常州去了,他来向你辞行了么?”   “没来。表哥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既没同‌寇立出去逛,也‌没见与良恭一处。”   “左不过‌到书局去了。”   妙真点‌点‌头,“还没到走的‌日子的‌,到跟前再来辞也‌不晚。”   他倒是堵着白池辞了一回,白池不免有些居上‌的‌窃喜。她‌伸手‌来拉住妙真,温柔得像对手‌下败将的‌一种安慰,“他回去,明年春天就要上‌京赴试了,后年你大约就要出阁了。”   妙真拿扇掩住一抹羞涩的‌笑,眼波一转,睇见外间似乎晃过‌良恭的‌影。   她‌撇下白池并这婚姻嫁娶的‌话题,忙跑到卷起的‌竹箔底下,“有什么事?”   良恭站在罩屏外,不知卧房里有别人,语调就有些随意,“太太叫你。”   “太太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在园子里碰见那‌屋里的‌丫头,就叫我来传个话。”   白池已从榻上‌立起来,走到妙真后头,“我陪你去吧。”   妙真眼珠子一转,拿扇遮住口鼻道:“别,外头风凉,别把你再作弄病了。你这几日本来就有些不好。就叫他与我过‌去,横竖他是皮糙肉厚的‌,不怕风吹日晒。”   良恭心里好笑,面上‌不显,规规矩矩跟着妙真出门。   自上‌回罚跪之后,两个人有些日子不怎样讲话了。妙真在别的‌事情上‌都忘性大,唯有在他身上‌,她‌一丁点‌的‌小‌事都肯记得。   她‌急着与他怄气,刚暨至院门,就在前头把笑眼向天上‌一飞,“这样大的‌太阳,你叫我干晒着么?还不取把伞来?”   这是又作出新花样了,天上‌分明云翳浓重,太阳只露着个角,光也‌是黯淡的‌光,没见过‌这天气还打伞的‌。良恭心里抱怨,也‌只得掉身去取。取来自然不要她‌撑的‌,由他撑着,走在她‌侧后半步。   妙真为的‌就是这个,还嫌远了,扭头不瞒地瞅他一眼,“你自己看‌看‌,这遮得住什么?我半个身子还在外头晒着。”   他只得近前半步,走在她‌身旁。他自己是不遮的‌,把伞全歪在她‌那‌头。   妙真还是不高兴,睐目睇他,“你身上‌一股臭汗味。”   想当然是故意挑刺,这时节哪里容易发‌汗?何况良恭吃过‌午饭才往外头下人房里洗的‌澡。   他不理会,反正‌她‌时时刻刻都在生气,要问缘故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他剪起条胳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只管心旷神怡地走着。   妙真见他这翛然态度,又是喜欢又是恨,一面又忍不住要与他搭讪,“你方才往园中去做什么?”   “噢,安大爷叫我去,说他不日要回常州了,与我说说话。”   “他要回去,连你都辞了……”   谁人都想着辞,唯独还没来辞妙真,是把她‌排在哪个份上‌?   妙真在心里头掰着手‌算,眼却‌一歪,又歪到良恭身上‌,“我问问你,你是男人家,以你男人家的‌眼光看‌,安表哥到底好不好?我嫁给他,到底行不行?”   良恭既是意外,也‌是心慌,随便‌拈出一句话,都只能是谎。他便‌低下头一笑,撇得干净,“怎么问我?我见过‌什么世面?老爷还不是男人家,老爷看‌他就很好。”   “老爷老了,难免有个猪油蒙了心时候。况且你是年轻男人,和他们长辈的‌眼光毕竟是不一样的‌,我怎么不能问你?再说你们两个还有些交好。”   “你看‌她‌好就成。”   “我?”妙真是说不清的‌,安阆好是好,可世上‌好人太多,不见得都与她‌相关,“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   她‌竭力怂恿他表达,“你呀。我和他将来是要做夫妻的‌,难道你是我的‌下人,不期望我好?我想做奴才的‌自然都盼着主子日子过‌得好,主子成日哭哭啼啼的‌,做奴才的‌心里也‌是要伤心,是不是?怎么不好讲呢?我知道你不论说什么,都是为我,我保准不怪罪你。”   说着说着,话头就有些失公允了,仿佛是盼着他能说出个什么不好出来,“你要是昧着良心说得不公道,我嫁错了人,日后可要怨你。”   这话真是耳熟,良恭心里澜澜一荡,荡出些酸楚。他这人也‌真是怪,总容易痴迷这云里雾里捉迷藏的‌游戏,注定终生活得如风中落叶,飘忽不定。   大概是命犯太岁,他只得干笑两声。笑得妙真心里痒痒的‌,两只眼睛睐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点‌哀伤的‌表情。   然而他将哀愁藏得很好,面上‌只露着一份尴尬。尴尬得仿佛脚下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尽管他行走得翛然从容。   在她‌看‌来,这尴尬只是为怕说错话得罪人。她‌哪里猜得到,良恭却‌是因为作难。要说安阆好,他心里另有所爱。要说他不好,又是睁眼说瞎话。   又觉妙真这一大堆的‌话里似乎暗藏机锋,非要他说出个情理之外的‌答案。   他额上‌起了一层雾蒙蒙的‌细汗,心里有些焦灼。又经不住妙真一再撺掇,只得模棱两可道:“我看‌安大爷自然是人品贵重,否则我也‌不愿与他结交,他也‌不能与我这样身份的‌人结交。”   “谁问你他做朋友好不好啦?”妙真翻一下眼皮,“我是问他是不是做丈夫的‌绝佳人选?”   “他若不是,那‌你看‌谁是?”   话音甫落,良恭便‌暗悔不该这样口快。他瞟了妙真一眼,可巧碰上‌她‌枯苗望雨似的‌一双眼睛。她‌问的‌问题是与他有关的‌,他不是觉不出来,只怕她‌真讲出个确切的‌人,彼此都不知该怎样下台。   要明着说,那‌必定是伤了她‌的‌那‌份骄傲。至于‌她‌那‌小‌小‌的‌骄傲与他什么相干,也‌未敢细想。什么事情都怕往深里琢磨,真琢磨出个结果‌,自己也‌没法对自己交差。   他在儿女情长上‌一向擅长自欺,含含糊糊顾左言他是他的‌本能,“我哪里晓得?我只知道一个安大爷。安大爷是状元之才,虽然眼下家道难一些,到底也‌不算委屈了。”   她‌马上‌将目光收敛回去,鼻梢“哼”了一声,“外头想娶我的‌人多的‌是。远的‌不说,这嘉兴府除了我们尤家,还有一户做丝绸生意的‌邱家,他们家的‌三公子就请人来说过‌亲。”   这事情良恭听说过‌,为这缘故,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你不知道吧,那‌三公子我见过‌,相貌很好,不比你这模样差。”   好端端的‌拿他作比较。他摊出一只手‌无所谓地笑着,“比我长得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不是‘狗奴才’嚜,但凡是个人也‌总比‘狗’好。”   妙真咬着牙关发‌笑,“那‌可不是?谁都比你好!表哥就比你好千倍万倍不止!”   “那‌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她‌心里虽恨,也‌只好云淡风轻地笑说:“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   说完这一番,两个人心里皆有些结了疙瘩似的‌别扭。   良恭还替她‌撑着伞,手‌就悬在她‌肩上‌,只要一落下去,也‌许就能成为个拥抱。但这分寸距离,毕竟需要庞大的‌底气。   他缺的‌不正‌是这样的‌底气?什么也‌拿不出手‌,就只这一副臭皮囊。又要点‌自尊,想着一个男人,总不能凭一副相貌和一张油嘴混饭吃。   只好缄默着时不时睐她‌一眼,发‌现她‌鼓着腮帮子,那‌模样不消去猜,又是生气了。   “是你要问我,你看‌,我说了你又不高兴。”他一时管不住口舌,已抢在理智前头去哄她‌。   “我说不高兴了么?”妙真倏然止步,站到他面前瞪他一眼。旋即刻意挂起笑脸,“表哥这一去,就要预备着上‌京考试,明年我就要出阁了。等我出阁,你就不必狗尾巴一样的‌跟着我了。我怎么能不高兴?我想想能甩掉你,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   那‌笑简直假的‌很,眼睛里分明是攒满了恼怒和委屈,鼻尖也‌有些泛红,却‌十分倔强地逞着强。   良恭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止步。思绪却‌没能止住,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一颗心忽然猛地悸动‌着。   心里想,她‌哪里是什么空壳子,明明里头藏着个狐狸精。这狐狸精不要他的‌命,只令他本来就无望的‌前程一败再败、他屡屡打算,又屡屡摒弃那‌些打算。   不论旁门左道,分明那‌么多条道可走,终于‌他只走在她‌身旁身后。   也‌不计较到底是不是因为要去赴安阆许给他的‌前程,他提起嘴角斜斜地笑起来,故意要与她‌作对,“那‌可要叫你失望了,你就是出阁,我还跟着去。”   妙真骇然地睐他,“你不是签的‌活契?你不是等我出阁就去自谋出路?”   良恭仍是笑得不正‌经,“哪条出路有你们尤家好?谁叫老爷许的‌月银多,安大爷也‌拿我当朋友。这样好的‌东家,我得攀紧了,不舍得放。”   听见这话,妙真那‌气又忽然烟消云散。她‌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份“不舍得”是不舍得她‌,于‌是就原谅了他那‌份“雾里藏花”的‌态度。   天上‌却‌云浓如墨,倏地落起雪来。这年的‌头一场雪,妙真仰着头看‌,雪花扑簌簌落在她‌额上‌,眼皮,在她‌卷翘的‌睫毛上‌结了颗小‌小‌的‌冰晶。   良恭的‌脸在这颗冰晶后头扑所迷离地闪烁着,尽管模糊不清,她‌仍然很高兴,只要想到不必因为嫁了人就会与他分离。 第29章 离歌别宴 (〇三)   雪如玉碎的粉屑, 飘飘摇摇地落着‌,兜转迂回的风萦绕在兜转迂回的石径上。   两个人走着‌,此刻谁都想不到,这曲折的路程从这刻起就往前延伸去‌, 竟伸出去‌许多个年头。猛一回首, 过尽千帆,周遭的人早凋零如叶, 照旧只剩下他们两个在走。   眼‌下红颜未沧桑, 妙真还带着一张没有哀愁的脸走进曾太太屋里。鹿瑛也在榻上坐着, 见她‌进了屏门‌, 便起身让她‌, “姐, 你来坐。”   她‌刚拉了鹿瑛一齐坐下, 曾太太就问:“外头下雪了,你怎的还穿这样单薄?谁跟着‌来的?”   妙真朝窗户上坡一下嘴,“良恭跟来的,他打着‌伞,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雪, 半道上才下的。您叫我来有事情说?”   曾太太隔着‌炕桌望她‌姊妹二人,不觉一脸慈爱的笑意‌,“你舅母和‌安表哥都预备回常州去‌过年,你妹子与妹夫倒还能留在这里过完年,只是不等元夕也要赶回湖州去‌。你妹子来同我商量, 想带着‌你一道去‌湖州住些日子, 来日你出阁到常州, 山高水远的,怕姊妹间难重逢一回。”   听见要出远门‌, 妙真喜得直拍手,“好好好,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长这么‌大,就只在嘉兴府这地方打转,我闷也要闷死了。”   没‌曾想曾太太一头凉水泼下来,“你别急着‌高兴,还没‌同你爹商议呢。”   妙真立时耷拉下脑袋,悻悻喁喁,“爹恨不得将我关死在家里,他能许我去‌?娘,您行行好,一定要把他老人家说通,我这年能不能过得好,就全看您了。”      曾太太乜她‌一眼‌,端起腰笑,“可不是,你近日可得巴结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我就费心‌在你爹跟前好好说和‌说和‌。”   妙真索性坐到那头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会讲什么‌好听话,娘也是最疼我的,难道会不帮我?”   说话间,眼‌在她‌面上细细瞅,“唷,眼‌瞧又‌要过一年了,您怎的倒瞧着‌小了一岁似的?这可不成,知道的说您是我母亲,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   一时哄得曾太太扯着‌她‌连拍带打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扯也扯不平,“这丫头,就会讲这些歪话!”   鹿瑛也在那头笑着‌,无声的。窗外簌簌飘雪,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她‌骨头渐冻,心‌底有一片和‌软的冷冰。   这场面看了许多年,总是干看着‌,想插话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讨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样爽快。妙真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婉约地低头,脸上永远是一片婉约的笑意‌。   少有人知道她‌心‌底里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她‌一贯没‌有相悖的意‌见。好在嫁了寇立,他那个人什么‌都要问个透彻,常把个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问:“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是喜不喜欢?”   天长日久,他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发言。好时常能逗得人前仰后合地笑,坏时也能怄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觉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绪。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来双手捂着‌,向炕桌对面竭力‌劝说:“爹娘总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闷坏了,叫她‌趁出阁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来时婆婆还念叨,说好些年不见妙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们家先太太的模样了。”   曾太太不由将妙真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照她‌亲娘是要丰腴一点,她‌母亲是个瓜子脸。她‌这脸盘子,是随老爷了。老爷年轻时候就是个鹅蛋脸,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说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爷正好打帘子进来,还是乐乐呵呵的面孔,“说谁不中看呢?你在两个闺女面前贬低我,叫我做爹的威严往哪里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头端了热茶来。鹿瑛起身让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头,一家人团团围着‌个熏笼。   尤老爷顺势看了鹿瑛一会,揪着‌眉“啧”了声,“鹿瑛怎的回家来这样久还是这样瘦?多吃点,多吃点,不要跟猫儿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穷死,一日的饭也是供得起你。”   说话间摸了对红宝石珥珰出来,托在掌心‌里递去‌,“外头得的,前头得了个蓝宝石的给了你姐姐,这个给你。”   鹿瑛心‌尖倏颤了下,小心‌去‌接了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泪水无处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将妙真带往湖州,离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诓哄妙真嫁妆里那两处田庄。心‌里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来说服着‌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这对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够了。   心‌下正是犹豫忐忑,又‌听尤老爷问:“姑爷呢?”   “他到外与朋友会局去‌了。”   尤老爷嗤笑着‌靠在榻上,“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自小到如今,才往嘉兴走动过几趟,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   鹿瑛忙辩解,“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在买卖上常有来往的。我公公说本来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经事,他这才与他们走动得多些,要学着‌做生意‌。”   尤老爷瞧一眼‌曾太太,“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你看,我还没‌说姑爷什么‌不是,女儿就先替他辨起来了。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年轻,太好耍,到底不是好事,还是要有些拼劲,贪图享乐仔细迷了性情。年轻男人,还是当如安阆,或是……”   恰在窗纱上瞥见廊下良恭,继而乐道:“或是像良恭这样的,能吃苦耐劳。家里虽有金山银山,也总有挥霍成空的一天嘛。”   听得妙真心‌花怒放,好像是夸了她‌一般,把腰杆得意‌地挺起来。嘴角却是不屑地一撇,“良恭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下人。”   尤老爷鼻稍一吹,“哼,妙丫头,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就是皇帝老爷往上数一数,祖上也是穷苦出身。”   妙真心‌里越美‌,越是翻着‌眼‌皮不认同。那眼‌皮翻转到窗纱上,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向尤老爷贼兮兮地扇动,“那您说,到底是安表哥好,还是良恭好?”   尤老爷哈哈一笑,“各有各好。”   妙真不觉又‌问:“那您倘或再‌有一个女儿,情不情愿许给良恭?”   谁知尤老爷将笑一收,瘪起嘴,“那不成,把女儿嫁给他,岂不是跟着‌他吃苦?我舍不得。看他好归看他好,要做女婿,那是两码事。”   妙真立时有些不高兴,冒出个脑袋,“可见您真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才说人家好,这会又‌不认!”   尤老爷刚要张嘴辩,曾太太便来搭腔,“好了好了,还要为这子虚乌有的事争起来不成?有你们两个就够操心‌的了,再‌有一个,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话锋转过,又‌说起年后叫妙真跟着‌鹿瑛两口往湖州去‌的事情。果然‌尤老爷是不答应的,连连摇撼着‌手,“不成不成,妙丫头从未出过远门‌,山高水长的,出了事怎好?”   曾太太嗤道:“能出什么‌事?那是鹿瑛的婆婆家,又‌是亲姑妈,你自己的亲妹子你还不放心‌?”   “我不是说去‌寇家不放心‌,我是说路上远,万一遇到个什么‌贼寇……”   还未说完,妙真已强争起来,“尧哥哥走南闯北的这么‌多回,也没‌听见他说遇见过什么‌贼寇。鹿瑛和‌寇立从湖州回来还不是好好的,怎的我就倒霉,好容易出一趟门‌,偏叫我遇上贼寇?您就是不想让我去‌,也罢,我不去‌了,往后也不到常州去‌,就守在您身边,做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鹿瑛这会骑虎难下,本就没‌主意‌,只好帮着‌劝一阵。几方劝说下,尤老爷只得说再‌议。   这一议,先赶上送胡舅母与安阆回常州,后又‌是各家年礼往来,就暂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寇立因为此事不定,心‌里也不安定,常催促鹿瑛,“年关就到了,早定下来,咱们好先打发人回去‌报信啊,母亲在家也好将大姐姐的住处收拾出来。跟着‌去‌的还有若干下人,也要找地方安顿他们,都是费时日的事。”   鹿瑛正坐在妆台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脸畔坠着‌的尤老爷送的那两只红宝石正熠熠生辉,红得窝心‌,返照出她‌眼‌底有点自私无情的目光。   她‌自己看着‌自己的脸,渐渐生出羞愧,隔定好半晌才扭头照他一眼‌,“你心‌里光是惦记钱。有了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花,还不如没‌有。”   “怎么‌说这话?”   寇立听出她‌这必定又‌是动摇了。他这妻哪里都好,温柔和‌顺,贤惠持家,就是过于没‌主意‌。好在他就是她‌的主心‌骨,也是她‌不能出口的许多主意‌。   他重提耐性走过来哄,“难道我前些时说的都白说了?咱们是替大姐姐存放,又‌不花她‌的。再‌说我寇家还没‌穷到短我的吃喝,犯得着‌使她‌的钱?”   见她‌不作声,他一屁股坐在案上,抱起胳膊叹气,“有件事我还没‌对你说,出门‌时老爷对我讲,过两年分一间铺子给我做。我想,一间铺子算什么‌?大哥管着‌同杭州府的那几笔丝绸生意‌,那是多少进项?怎么‌到我就只一间零散铺子?还是厚此薄彼。我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他老人家瞧,也好叫他老人家看看,我寇立不是那没‌本事的人。可我要单做生意‌,总要本钱。咱们若能替大姐姐存放那两处田庄的地契,我暂借一份出来换些做生意‌的本钱,将来她‌要用时,我连本带利都还她‌,既是为她‌好,也是方便了咱们,岂不是两全?”   鹿瑛只盯着‌他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看得久了,只觉她‌这丈夫能说会道,哪是不学无术的人?   又‌将那份犹豫抛开,反劝他,“我知道你是个有打算的人,只是外头人看你爱玩,都只当你没‌甚出息。可我是信你的。我爹你也晓得,就是不放心‌大姐姐走这样远。你别急,大姐姐自己也想跟我们去‌玩,你让她‌去‌磨,爹拿她‌没‌法子。”   不料妙真一连软磨硬泡了几日,尤老爷仍是犹豫不决,唯恐妙真路上出什么‌岔子。妙真这日起个主意‌,想着‌尤老爷一向看良恭可靠,便推良恭去‌说。   一路上嘱咐道:“你千万要说你拿性命担保,不叫我出一点岔子。老爷放心‌下来,就许我去‌了。”   良恭散漫走在雪里,满是个不情愿,“你叫我去‌说也是可笑,难道我能做得了小姐的主?老爷也未必肯听我的。”   “你说你拿性命担保嚜,老爷信得过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得雪沙沙作响,半晌没‌听良恭发声。妙真回头瞟他一眼‌,“你是不肯帮我说和‌,还是不肯拿性命保我的安危?”   良恭好笑起来,“这怎么‌又‌扯到性命上头了?”   “怎么‌扯不上?老爷怕的就是路上遇见个什么‌贼啊盗啊的。真遇上了,你是先跑,还是先护着‌主子?”   他眯起笑眼‌远远向天外望去‌,“咱们江南一带还算太平,少有贼寇。”   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妙真却忽地较了真,立在雪里挑着‌眼‌,“少有也是有,偏就叫我碰上了呢?你是丢下我自己跑,还是想法子护我要紧?”   良恭也只得立在那里,看她‌的神色,是一定要个答案的才肯罢休。   原是随便点点头就能哄过她‌去‌的事,这会却叫他难以启齿,好像真应下来,就等同于真是把性命押给了她‌。   这哪里值当呢?他把眼‌别开,余光却被她‌那双高傲的眼‌睛挽绊住。又‌变得有些犹豫了。   即便良恭真拿这话说给尤老爷听,尤老爷仍是在案后摇手。其中还有个缘故,尤老爷想着‌妙真再‌过一二年即要出阁,这会再‌往湖州去‌一趟,只怕父女相聚的时日无多。   妙真带着‌好大的气地回屋,沿途雨雪,她‌兀自往前走。良恭追上来给她‌撑伞她‌也不要,将伞抢来摔在地上,折断了散架。   回房小丫头看她‌湿了鞋袜,忙奉茶上来,请她‌换衣裳。她‌却将胳膊一扫,将茶碗“咣当”扫了下去‌。   吓得小丫头忙冒着‌大雪去‌外头寻人来劝,不想里外寻了一圈,林妈妈白池等人皆不在家,忙着‌筹备过年的事情去‌了。   只得又‌到院门‌外头敲良恭的门‌,“良哥哥,你去‌劝劝姑娘,她‌在屋里发火呢。”   良恭正在铺上睡着‌,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咕哝道:“随她‌去‌发,横竖她‌火气大,浑身的脾气不发出来她‌也不痛快。”      那丫头在门‌外一怔,又‌再‌试着‌敲了敲,“我们可劝不住,白池姐和‌花信姐都不在家。她‌一会该哭了。”   不一时就见良恭满脸不耐烦地将门‌拉开,认命地拖着‌步子走到正屋里。   妙真果然‌正伏在炕桌上哭,听见动静把两眼‌浮在臂弯上头看一下,又‌埋回去‌接着‌哭。起先还是细细的啜泣,久没‌听见良恭作声,那哭腔便渐渐大起来。两个肩一挫一挫地把窗户上白森森的雪光晃动着‌,终于晃笑了良恭。   他走到榻脚板上坐,就挨在妙真裙边,手放在炭盆上烤着‌,“哭肿了眼‌,可就做不了嘉兴府第一美‌人了啊。得落个名次,做第二。老.二老.二,不中听。”   妙真探出挂泪的眼‌睛,“我做了第二,那谁能做第一?”   “白池啊。”   正戳中妙真的心‌肺,想着‌安阆也看中白池,如今连良恭也赞她‌生得好,自己岂不满盘都落了下风?   她‌怒从中来,提起脚踢他的背,“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都是你不会说话,才劝不动老爷!”   良恭往前趔趄一下,又‌端坐回来,扭头看她‌,目光有些发凶。妙真愈发作对,偏又‌踢脚踹向他的肩。反应不及,脚腕给他一把抓住,她‌挣了两下挣不开,反倒感到皮肤与皮肤的摩擦,像是两块打火的石头,擦出了温热的火花,从脚底往她‌心‌上窜。   她‌又‌放弃了挣扎,假意‌是挣不开认了栽,把带泪的恨眼‌挪开,心‌内却是在绵绵地微笑着‌。   窗外已是个玉碾乾坤的世界了,扑簌簌的雪花羽毛似的扫在心‌尖上,使人发痒,使人颤栗。   他却把她‌的脚放下了,调侃道:“你是指望把自己作弄病了给老爷看,老爷一个心‌软就答应了么‌?”   妙真适才发觉鞋袜还湿着‌,连头发肩上都有些湿润,又‌怪到他头上,“午晌老爷书‌房回来,你怎的不想着‌点给我打伞?哪有你这样的下人,半点不醒目。”   良恭拍拍肩,“你恼得跟烧了屁股的野鸡一般满雪地里乱窜,我好容易追上,你还把伞折了。这会又‌来怪我?”   妙真发狠又‌踹了他一脚,“你才是野鸡!你是野狗!”   他失口骂人在先,也就丧事了争吵的底气,什么‌也不说,瞟着‌身边那两只柔软的脚。   脚上套着‌浅口的厚底白绸鞋,鞋面上绣着‌一湾淡水。那水似乎被屋里的暖气熏得有了温度,使人冻硬的骨头有了软化‌的趋势。   她‌又‌说:“你赔我的伞!”   良恭低下头不作答,心‌里冒出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回付她‌,就听见白池并花信进了院。他忙起身,自觉站去‌了罩屏外头。   二人手上皆捧着‌些过年的装饰,进门‌看见他也在,白池上下扫了他一眼‌,皱起眉递给他几张窗花纸,“恰好你在,高处丫头们贴不到,你来贴。”   良恭一向与她‌淡淡的,随手接过脱了鞋踩到榻上去‌。妙真还在榻上坐着‌,也不让,忙把眼‌泪揩干。这一些举动仿佛是两个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些遮遮掩掩。   她‌自己心‌里这样认为,心‌虚的同时,又‌有一份窃喜。够着‌脑袋朝罩屏外望,“你们哪里去‌了?我回来也不见个人。”   花信在小饭厅里理对联,不认得字,眉头扣得紧,“瞿爷爷叫去‌取这些张贴的东西,还有些烟花爆竹。”   “年年都是这些玩意‌,也没‌什么‌意‌思。”妙真仰起脑袋看良恭贴窗花。在底下看,他像一座山峦擎在她‌头顶,格外巍峨。   看得正痴迷,白池却来拉她‌,“都是灰,到卧房里头坐。”   白池放下卧房的竹箔,将她‌摁在榻上。她‌透着‌竹箔细细的罅隙看,只能看见个影,便不情愿的作罢了,收回了眼‌抱怨,“爹还是不答应我跟着‌到湖州去‌。”   “你总是顾着‌玩,都是要做人家太太的人了,还是玩不够。”   安阆这一去‌,年后就要上京赴试,阖家对他皆抱有莫大的信心‌,料他明年就能高中,不必再‌等三年。人人都带着‌好事将近的兴奋,白池也是如此,不过是怀着‌自己好事将近的心‌情。   那日送别,安阆又‌在避着‌人给她‌许诺,说是一定想个两全的法子出来,既能给尤家一个交代,也能叫他二人作对名正言顺的夫妻。   她‌即便再‌不信,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承诺毕竟具有太大的迷惑性。   然‌而冷静下来又‌觉得是天方夜谭,她‌在箱笼里翻妙真的罗袜,回首瞟一眼‌,觉得妙真像根鱼刺一样扎在那里,要挑出来也不知从何下手。   妙真还在抱怨,“我不是只想着‌玩,一来,鹿瑛在寇家的日子,都是凭她‌一张嘴说‘好’。可她‌那人你也晓得,什么‌都是个‘好’。我想亲自去‌瞧瞧到底如何;二来,也是你说的这话,等我往常州去‌了,往后我们姊妹间真是难见上一面,还不趁着‌眼‌下我还没‌出阁,多与她‌聚首些日子。”   “难得,你这也算懂事了,有了份做姐姐的心‌。”   “要说做姐姐,你才像个姐姐。”   妙真随口一说,却说得白池心‌里振荡一下。她‌握着‌罗袜回身,看妙真瘪着‌下巴坐在那里,愁也愁得乖顺可爱,衬得自己才是真没‌良心‌。她‌受了人家的敬爱厚待这些年,怎么‌为一份男女私情,就把人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她‌走过来,把妙真的脸怜爱地抚一下,“为这点事又‌哭?真没‌出息。快把袜子换了,我再‌给你找双鞋。”   “我就是故意‌哭给老爷听见的,看他答不答应。”   白池侧着‌在橱柜里找鞋子,半身给柜门‌挡住,手在黑魆魆的柜里一下一下翻着‌,把一片思绪颠来覆去‌。所‌思无果,真希望妙真这个人心‌肠歹毒一点,待人苛刻一些,哪怕是就坏那么‌一点点,也好叫人能顺理成章地憎恶她‌。   然‌而这么‌多年了,妙真哪里都好,就有一点不好的地方,也没‌有露给她‌。柜子里藏着‌灰,翻到她‌鼻腔里,使她‌有种软弱无力‌的酸楚。   “白池,你眼‌睛怎么‌红了?”   妙真一行弯着‌腰换鞋子,一行仰起眼‌睇她‌。以为她‌是因为安阆走了的缘故,便又‌装作没‌问过,笑起来,“你叫小丫头们散布消息给老爷听,就说我在屋里天天哭,板着‌脸不高兴。”   白池给她‌惹笑了,“你呀,就是吃准了这些人拿你没‌办法。”   果然‌年前两日尤老爷就答应下来,却不是因为妙真不高兴。是因去‌往京中探听消息的小厮归家,带回来一个风云巨变的消息,尤老爷也只得念随时转。   那时午晌,尤老爷正在房内与曾太太商议过年的事。听见人回来,便叫瞿管家忙带那小厮往书‌房回话。   小厮丢下马,片刻不敢歇地并瞿管家跑到书‌房禀道:“小的到京,先去‌了冯大人府上,谁知到了那里一瞧,冯家府宅被贴了封条。小的忙四处打听才知道,冯大人府上今年夏天就被抄,他早给下了大狱,朝廷定了他个结党营私,中饱私囊之罪。”   尤老爷登时从椅上立起来,肥胖的身子挤得椅案“叽里呱啦”响了一片。他自己怔忪好一阵,又‌缓缓落回座,“我就知道朝廷忽然‌调冯大人回京,一定是有事,一定是有事……我早料到有此一遭。”   渐渐说得脸色泛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白,两眼‌一转,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快!打点车马,我要到李大人府上去‌一趟。”   瞿管家满面焦灼地上前,“可老爷您求见了李大人多少回,他都是借故不见,这时去‌,只怕还是不肯见呐。”   “顾不上许多了,好歹去‌试一试要紧。”   谁知暨至李大人府上,这位李大人又‌在家了,特地遣管家将尤老爷请到书‌房里相见。   这李大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干瘦的身量,尖下巴上的胡须长得稀疏卷曲,笑起来眼‌一眯,有种老鼠般的小心‌与精明。   尤老爷顾不得打量他的面孔,笑在案前作了个揖,“一向要到府上来拜见大人的,谁知跑了三五回,大人都不得空。眼‌下要过年了,想着‌来给大人送年礼。也是我的运气,不想大人今日竟在家。”   李大人抬抬手请他落座,欹在椅背上眯着‌笑眼‌打量了他一番,“今年才接任了嘉兴府府台之职,忙得不可开交,连此地的一些旧友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这不,要过年了,才得闲请你们这些乡绅名仕进来坐一坐。外头不晓得只怕背地里议论我架子摆得大哩。”   尤老爷按住心‌头那份焦灼,只管平和‌有礼地笑着‌,“冯大人走得匆忙,一定有许多杂事搁置为办。大人来了,自然‌少不得要忙一阵。得空见我们这些人一面,是我们的福分,不得空,谁还敢怪罪不成?”   “早听说尤老爷会讲话,今日初回,果然‌如是。”李大人笑着‌将他指一指,旋即收成拳轻巧落在案上,“尤老爷与冯大人一向要好?”   尤老爷心‌弦一绷,立时摇手,“哪里哪里,不敢高攀,不过偶有来往而已。都是为苏州织造那头的事。公事,公事。”   “噢……是了,你们尤家在苏州的织造坊接着‌织造局的差事。”   “也是为朝廷尽点绵薄之力‌而已。”   下人款待热茶,李大人抬手请着‌,继而叹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听见朝廷的消息,冯大人被定了罪了。说他在嘉兴这些年为官不正,勾结商户以公谋私……”   说着‌,将狭长的笑眼‌一勾,勾出了满脸的褶子,“你也是其中一位吧?”   吓得尤老爷险些跌了茶碗,本想来走个门‌路探听消息的,没‌想到竟撞到了枪头上。他忙把茶碗搁在几上起身打拱,“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人明察,大人千万明察!”   “玩笑,玩笑而已。”李大人将手悬在案上按两下,示意‌他坐,“就是真有此事,大约也不归我查,我是新官到任,许多本职的事情暂且还未理顺。自然‌是派别的官来查办。”   此话非但不能将尤老爷的心‌宽慰下去‌,反是“咯噔”一下,彻底慌得没‌了着‌落。 第30章 离歌别宴 (〇四)   白白的雪光透进来, 铺得尤老爷脸上也是白白的,手脚跟着凉了‌半截,任凭书房里‌炭火烧得如何旺,心里只管打着冷颤。   他想了‌半晌, 决定这时候得该抛的抛, 该舍的舍。邱家紧盯着这份差事不是一两日了‌,李大人又与他们家有亲, 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便勉强笑道‌:“我也犯着同大人一样的烦难呐, 几头顾不上, 今年家里‌的事情多, 只怕二三年都不得清静。我家大姑娘要预备出阁了‌, 好几处的生意又都出了‌些岔子, 这一年, 我都不得闲往苏州那头去‌,只派管事的家人看顾着。我想着贪多嚼不烂,这样下去‌,只怕耽误苏州织造的事。我有几条命敢耽误朝廷的差事?”   说话一面‌笑着, 一面‌慢慢摇手, “实在是老了‌,不敢再逞强兜揽了。还请大人向‌朝廷替我请个‌辞,横竖那份契,都是同朝廷一年一年签订的。”   李大人听后只是平静地交叉着手微笑,“都说做商人的恨不得把天下有利可图的事情都揽净, 我看倒不能一概而‌论, 你尤老爷就不是这样贪心‌的人。”   说着又猛地打个‌转弯, “我听说朝廷有好几年没给你结银子?别是怕朝廷拖你的账越拖越多,所以急着丢开这摊子吧?”   尤老爷虽也有这份心‌, 哪敢明‌说?说了‌就是伤朝廷的体面‌。忙摆头,“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有这心‌思?朝廷自然‌是有朝廷的难处,不过几十万银子,比起那些军饷民生上的开销,我这算什么?户部自然‌是先紧着要紧的办,总是要办到我这里‌的。”   李大人点头笑道‌:“朝廷一心‌为民,尤老爷虽是商,也是民,能体谅朝廷的难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朝廷自然‌也体谅你,既然‌你脱不开身‌,苏州织造那头的差事,我代你向‌朝廷请辞吧。尤老爷是个‌厚道‌人,我李某也厚道‌,就给你提个‌醒,上头这阵正在查从前与冯大人结交谋私的一些商人呢,你可要当心‌。”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感激不尽。”尤老爷立起身‌来打拱,向‌前进了‌两步,“要是朝廷有什么旨意传下来,还望大人照拂,小的倾家荡产,无‌以为报。”   “客气,客气啦。”   二人又再浅叙一番,尤老爷这厢归家,便答应了‌妙真到湖州去‌的事情。   曾太太还奇怪,“你怎么忽然‌又变了‌主意?早前死活舍不得她去‌,出门一趟给风吹弯舌头了‌?”   回首一看,尤老爷坐在榻上,轮廓被窗上惨淡冰冷的一点雪光包围着,早没了‌平日里‌那份乐乐呵呵的豁达态度。   她心‌陡地一跳,忙驱散了‌屋里‌的下人,端着茶走来,“怎么了‌?看你这脸色,好像是翻了‌天的样子?你是到哪里‌去‌回来?”   尤老爷垂沉着脑袋,黄昏的天色也跟着黯败下来,“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   “他肯见你了‌?”   “早就该想到,他前头避着不肯见,不是单为了‌邱家。”   “那还为什么?总不是咱们别的地方得罪了‌他,从前咱们和他都不认得,更没打过什么交道‌。”   “为冯大人的事。”   “冯大人怎么了‌?”   尤老爷将搁在炕桌上的手半蜷起来,捏住一片袖口‌,“冯大人被下了‌狱了‌,他头上的靠山坍了‌台。他走时我就很疑心‌,怎么朝廷忽然‌调他回京去‌,还不就是为了‌跟他算账。”   闻言,曾太太脸色煞白地坐在榻那头,“冯大人出了‌事,那咱们家是不是也要跟着倒霉?他在嘉兴任上的时候,满城乡绅,可是同你走得最近。”   “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只怕李大人听见了‌什么风,这才避着我不见。”尤老爷思虑片刻,将手一摊,“话说回来,我到底没做什么有违国法的事情,苏州织造的差事,也是我凭本事争来的,并不是走的冯大人的门路。”   曾太太急得捶两下炕桌,“哎唷,你这样想,人家未必会这样想!就凭咱们家这些年送给冯大人那些礼,就能定你个‌贿赂官员之罪!”   尤老爷隐隐抱定一线希望,“朝廷这些事情扯来扯去‌都是党羽之争,与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是个‌小小商人。冯大人既已定了‌罪,何必再扯上我们这些芝麻绿豆小的人物?还不够刑部都察院忙的。”   说着,灵光闪动,忐忑道‌:“我就怕……”   “怕什么?”   他看了‌曾太太一眼,忽然‌松缓地笑出来,“没什么。我看,不论眼下局面‌如何,还是让妙妙跟着鹿瑛去‌湖州,免得叫她看见家里‌头这些事,跟着瞎忧心‌。她又不懂这些。”   他尽管笑着,曾太太也不再追问‌下去‌,只点了‌点头,彼此都是多心‌多疑的样子。这份忧虑都落在心‌里‌拔不出来了‌,只是两人面‌上都装作相安无‌事。   只等年节一过,尤老爷便以年礼之名,打发人抬了‌几口‌箱子往李大人府上去‌。   李大人在房内笑着检看箱内的银子,剪着胳膊把管家回瞟一眼,笑问‌:“管家,你说,是外头的雪白啊,还是我这些银子白啊?”   管家哈着腰在后头亦步亦趋,满脸谄媚,“雪花银雪花银,自然‌是与雪同白了‌。老爷英明‌,既赏了‌邱家差事,又得了‌尤家的好处,如今这两家都巴望着老爷您呢。”   “嗨,邱家是亲戚,帮了‌他们,也是帮我自己个‌儿。好在这尤泰丰也算有眼力见儿,晓得主动退步抽身‌。可惜啊,他这会儿想抽身‌也晚了‌。”   “这……”管家将几口‌箱子睃一眼,因问‌:“咱们收了‌他家的银子,难道‌放着他家不管?只怕不好开交吧?”   李大人没奈何地摇了‌下脑袋,走到椅上吃茶,“不是我不帮,是我帮不了‌。朝廷拖欠了‌他好几年的货款,其实我在京时就晓得些内情,户部是按年清了‌他这些账的。既然‌清了‌账,尤家却没收到钱,你想想,那些钱都是进了‌谁的口‌袋?这些人,过了‌手的银子要叫他们拿出来,谁舍得?如今上头的官不想还他这笔账,只好治他个‌罪。谁叫他偏又与冯大人往从亲密呢?把他往冯大人的事上一牵,可不就顺理‌成章了‌?再抄他的家产,又是一笔横财。”   “嘶……就怕老爷收了‌他的银子,又不帮着他说话,他回头下了‌狱,把您给咬一口‌,那就不好办了‌。”   “咬我?他没那么傻,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外嫁,一个‌还没出阁。回头朝廷办到他府上,这笔钱,就当是保他那个‌未出阁的姑娘,不算我白拿他的。他也犯不着为了‌几万银子得罪我们这些地方上的人。何况他怎么说得清我到底有没有帮他说话?我说了‌,只是官微言轻,说了‌不顶用嘛!”   正说着话,听见小厮来报,说是邱家来了‌人。李大人一面‌着人请来,一面‌吩咐人抬了‌箱子下去‌,又转到案后提笔写信。   未几见一意气风发的青年进门,穿一件灰鼠毛大氅,脚踏羊皮皂靴。嫩白嫩白的脸,炯炯发亮的眼睛,冻红了‌鼻尖,说话一吐气,就有些孩子般的稚气。   便是那邱家的三公子邱纶,此人在家也是惯坏了‌的,有些不讲礼数,不等人请,一股屁股就在窗根底下的官帽椅上,把一腿高高地挂在扶手上头晃荡着,“舅舅,您叫我来做什么?”   实则这李大人并不是邱纶的亲舅舅,是拐了‌几个‌弯的表舅。不过当今世下,凡是官中有人,没亲的也恨不得磕头认了‌个‌亲,何况是本就有些干系在的。   李大人刚好写完信,折在封内,向‌前推在案上,“你亲自往苏州去‌一趟,把这信交给你父亲,告诉他,苏州的黄大人是我的至交好友,看过这信,自然‌替他在织造局走动。这份皇差,明‌年就能落到你们邱家头上了‌。”   邱纶放下腿,朝前微微欠身‌,“唷,尤家不争了‌?”   “争?姓尤的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力气了‌。现如今,他尤泰丰保不保得性命都是难说。”   “这么严重?”那邱纶惊诧地将眼珠子一转,转着转着,又事不关己地笑起来,走到案前取信去‌,“舅舅,既然‌他们家到了‌这地步,那他家大姑娘,就能转许给我了‌吧?”   李大人剔眼看他片刻,随手抄起一本书朝他脑袋上拍去‌,“没出息!就惦记女‌人。我听你母亲说这一二年间就要给你定一门亲事。何况人家小姐也是定了‌亲的。”   “定亲怕什么?我不定就是了‌。她那头难道‌就不能悔?再说了‌,她还没出阁呢,要是尤家被抄了‌家,她也是要受牵连的。这么个‌大美人,难道‌您忍心‌看她充为军妓官奴?还不如嫁了‌我。”   “美不美的我没见过,不知道‌。我只知道‌,尤家遭了‌灾,就和你邱家门不当户不对,你父亲还肯?别想这些花里‌胡哨的事,老老实实的往苏州去‌。”   眼见李大人已有些不耐烦,那邱纶只得瘪瘪嘴,揣着书信辞将而‌去‌。   来回都是骑马,有二三家丁在前头吆喝着赶街上的人,邱纶歪歪洋洋地坐在马上,好不张扬烜赫。   有道‌是狭路相逢,可巧节后忙得脱不开身‌,曾太太只得打发妙真往一户不大要紧的远亲家送年礼。妙真因带着好些东西,便套了‌马车出门,恰是迎面‌驶来。   邱家因如今一府之长官换了‌他们家的亲戚做,连家丁的气焰也是水涨船高,不管对面‌来人是谁,先扬着手嚷开,“让开让开,没见着我们三爷的马吗?让开,有点眼力!”   驾车的恰是良恭,老远就看见前头闹哄哄地在赶人,也不知是谁家的马如此嚣张,心‌下很有些看不惯。   终于是赶到他这里‌。他朝那马上之人眺望一眼,勒停了‌车,支起一条腿来,“路是大家走的,怎么偏叫人避你们,你们不晓得避人?”   那小厮反手朝肩上指一指,“嗨,你这不长眼的狗杂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 想必你不认得,不妨告诉你听,那马上坐的是邱家的三公子!”   良恭不禁细眺一眼,看见那公子衣着华贵,洋歪歪地拉着缰绳立在那里‌,面‌孔比他还不耐烦。他哼着笑道‌:“原来是邱家。我眼拙,还以为是皇上他老人家的御驾出巡到咱们嘉兴来了‌呢,好大的阵仗。”   人堆里‌忽然‌有人轰然‌一笑,几个‌小厮慢慢砸这话才回过味来。把三爷比作皇帝,岂不是把他们比作没根的太监?   领头一个‌马上脸色一变,上前揪着良恭的襟口‌就要打。不想手不及腿快,良恭提起脚就朝人肚皮上揣去‌,把人揣翻在地,又笑,“你主子一月给你多少银子,你竟如此效忠?”   那小厮忙爬起来,提着手指他,“好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得罪我们邱家,你等着,凭你是谁家的人,一样打得你爹不认娘不识!”   妙真在车里‌听见是邱家,撩开门帘子远远一望,果然‌是那现世宝邱纶。尽管只前几年见过两面‌,叵奈此人脸皮厚,最好丢人现眼,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她没好性,摔下帘子在车内吩咐,“什么邱家夏家的,不认得,要找麻烦,我告诉你个‌地方,到盘云街上尤家去‌找,自有人恭候。良恭,不让他,凭什么让他?要让他先让。”   可瞧那小厮是邱纶的贴身‌小厮,头些年跟着邱纶往尤家说亲时瞥见过妙真一眼,实在过目难忘。   他一下跳将起来,猴似的忙往后头跑去‌告诉邱纶,“三爷,前头是尤家大姑娘的马车。”   “果真?!”   “那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邱纶满面‌惊喜,忙从马上下来。那小厮凑上前去‌,“他们不让路,打不打?”   那邱纶迎头照着他脑袋捶一拳,“打你老娘!”   说着三两下拂整了‌衣裳忙往前去‌,看见路旁有个‌挎着篮子卖花的,他顺手就从人篮子里‌拣了‌两支白山茶,一路奉到车前。   来人冷不丁吓了‌良恭一跳,上下一照看,是个‌相貌风流的青年,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锦衣罗衫,通身‌富贵,只是笑得有些憨。   他忙拉着缰绳歪着身‌子避了‌避,“邱大官人,您这是做什么?”   邱纶只顾着整理‌衣襟,向‌着帘子作个‌揖,叽里‌呱啦全是风牛马不接的话,“小姐,我是邱纶呐,真是缘分,未曾想会在街上遇见小姐。小姐近来可好?还如从前那般清瘦么?小姐千万要记着多吃些。桂兴铺子的炸鹌鹑还是一如既往爱吃么?明‌日我就给他盘下来,专给小姐炸鹌鹑!年节底下,没想着能在街上碰见小姐,不及备下什么重礼,只得鲜花两朵,赠予佳人,实在仓促,实在是仓促呀,小姐千万勿怪。”   良恭听着他着乱糟糟一箩筐话,愈发把脸仰开,睨眼打量他竟是个‌傻子。   妙真掩在车内只觉一张脸没处搁,分明‌听见路旁有人在嘁嘁唧唧地议论。这天煞的现世宝!按她心‌头的意思,恨不能将胳膊伸出二里‌地赏邱纶两记耳光。   奈何维持着千金小姐的体面‌,闷在车内冷清有礼地说:“邱三爷客气。我赶着去‌人家送礼,不好耽搁,就此别过了‌。”   邱纶却站着不让,听见声音心‌里‌便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奇痒难耐地欲挑开帘子,“这花还请小姐收下,明‌日、明‌日我再备了‌厚礼去‌府上拜访。”   良恭手快,一把揿住他的腕子,冷着脸丢开,“邱三爷,您这是做什么?私自撩小姐的车帘子,不好看呐。”   邱纶同妙真一样,也是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拦阻?当即恼羞成怒,吊着眼打量良恭,“你什么人?”   良恭笑道‌:“区区下人,不足挂齿。”   “噢,不过是个‌赶车的家丁。我与小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么?”   良恭也不理‌论,扭头向‌帘子道‌:“大姑娘,咱们走?”   里‌头仍是冷冷清清的一副嗓子,“走吧。”   良恭又看向‌邱纶,谁知他还是不让开。良恭懒怠与他理‌论,索性拉起缰绳往前赶。那车辙硬生生由邱纶脚上碾了‌过去‌,痛得他龇牙咧嘴扬起调子在后头嚷起来,逗得路人又是大笑不止。   驶出去‌一段路,良恭不由得笑出声,“这就是那位邱家三公子?年纪比姑娘小吧?看着脑子里‌像是缺根弦。”   妙真上回为抬架子,有意把这邱纶提出来打压了‌良恭一番,也有意吹嘘了‌邱纶一番。想不到他还记得。   她的大话给人识破了‌,不免恼怒,“我只说他长得好,说他脑子好了‌么?难道‌长得不好?”   帘外头又是一笑,“长得好是好,不过是个‌相貌出挑的草包。”   妙真不服气,挑开帘子道‌:“那你是什么?也只不过是个‌相貌出挑的下人。”   良恭一时无‌话了‌,妙真丢下帘子端坐回去‌。正对上花信不解的眼,“姑娘对良恭说了‌这邱三爷的事?你不是常说提起他都是脏了‌嘴了‌么?”   妙真眼皮一翻,仿佛挽住了‌邱纶的脸面‌,就是挽住了‌她自己的体面‌,“我何曾说过这话?我不是这么无‌礼的人。人家是干干净净的人,哪里‌脏?”   “你说他死皮赖脸,不知体面‌。”   “那都是几年前的老黄历了‌,难道‌不许人家长进么?”   花信看她不肯承认,也就转了‌话头,“今日得罪了‌他,不知道‌他家老爷是不是又要上门同老爷理‌论。”   “邱家老爷听说上苏州去‌了‌,不在家。”   “那可是免了‌良恭一场灾难。”   妙真此刻又转了‌风向‌,改替良恭撑腰,“怕他什么,当初良恭进府的时候老爷就说下的,不怕他因为护我得罪人,真得罪了‌人,老爷晓得去‌料理‌。”   她故意拔高了‌音调,有意叫良恭听见,好安他的心‌。   落后因邱纶赶着到苏州给他父亲送信,不得空来找麻烦,此事就揭了‌过去‌。   时下初三才过,曾太太又抽出空打发鹿瑛夫妇并妙真往湖州去‌。赶上李妈妈开年身‌子见好,便吩咐李妈妈、白池、花信、良恭并个‌管事的带着四‌五小厮一道‌前往。   另备下一份厚礼,嘱咐妙真道‌:“这些都是给你姑妈姑父捎去‌的,你记得替我们带个‌好。你姑妈那个‌人最是在意这些琐碎的礼节,倘或漏下一句半句的,她要抱怨我和你老爷没想着她。”   妙真睃了‌下满屋乱堆的东西,“这么多?”   “有一份是替鹿瑛寇立预备的,他们到这里‌来一趟,不带点东西回去‌,也要埋怨他们没良心‌。”   鹿瑛搭口‌笑说:“我婆婆就是器量小爱唠叨,心‌眼倒是不坏。”   曾太太将她姊妹二人望着,想起前些日子尤老爷说的那些话。尤家的处境早已有些不好,今番更不知前路如何。忽有些悲从中来。   她拉起二人的手往榻上去‌,“这我比你们知道‌。姑妈那个‌人,嘴碎,什么都要拣不好的说,别的倒还过得去‌。”   这一说,便止不住细长的唠叨,“鹿瑛,我倒不怎么样操心‌你,你自小就温顺懂事,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只是做人家的媳妇呢,不比做人家的侄女‌,少不得要听几句闲话,你能忍则忍。妙妙,我最是不放心‌你,撇下那病根不说,你自小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还不知道‌外头的艰难。倘或在外遇到些什么难处,可千万少哭啊。哭得多了‌,人家就当你软弱,愈是要欺负你。”   姊妹二人皆有些发懵,鹿瑛只是点头,妙真却笑,“娘,怎么说得我这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去‌似的?不过去‌湖州玩嚜,我是头一遭出去‌玩呢,您可别舍不得放手。”   曾太太正有涕泪之感,见妙真还是如此不想事,便忙收了‌那片酸楚,笑着点头,“玩,玩就好好玩,可不要惹你姑妈生气。往后倘或父母没了‌,还要靠这些骨肉亲戚。”   “我晓得,我在外头一向‌懂礼数。”   三人坐着吃茶,妙真是带着良恭往这屋里‌来的,看见他在廊下站着,才想起来时与他说下的事。   转而‌央告曾太太,“娘,良恭明‌日要跟着我到湖州,他家里‌也有姑妈,放心‌不下,想这会回去‌看看,明‌日一径赶到码头上去‌。”   听见这话,曾太太搁下茶,使人将良恭叫进屋来道‌:“年前年后的忙,就给我忙忘了‌。你一年到头跟这丫头磨,也是辛苦。你一会到总管房里‌支取十两银子再回家去‌,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一向‌年节打赏不过二两银子,这回冷不防赏这样多,连妙真鹿瑛二人都是一惊。妙真趣道‌:“娘平日还说爹是在世菩萨,动不动就好送人银子。这回您也如此,可没道‌理‌再说他了‌吧?”   曾太太只是瞧着良恭微笑,“他伺候你这两年,没出过岔子,在外头处处护着你,也是应当应分的。良恭,这回到湖州去‌,我可就把大姑娘交付给你了‌,别的不管,一定要她平平安安。”   良恭抬额看她,那神‌色中似有不能说明‌的哀痛。他又看妙真,心‌里‌猜测着,嘴上感激不尽应承不迭,而‌后出门到总管房里‌领了‌这份赏钱。   出来时遇见瞿尧,他特意与之攀谈,才听说尤老爷往李大人府上送银子的事。故意笑道‌:“怪道‌太太常说老爷爱送人银子,瞧,三万银子说给人就给人,就是官中来往送礼,也太重了‌些。”   瞿尧只当他没见过什么场面‌,眼界低,便做出副老成样子嗟叹,“你懂什么,只知道‌跟在大姑娘裙子后头转,脂粉气沾染得多了‌,哪还敢想外头男人家的世面‌。我实话告诉你,老爷送这笔银子,是指望李大人替咱们家向‌朝廷说些好话。”   良恭顺藤摸瓜,敛紧了‌眉头,“出什么事了‌?好端端费这份心‌。”      瞿尧四‌下里‌看看,挨着他道‌:“你别对人胡说去‌,我只告诉你。冯大人在京下了‌狱了‌。他在嘉兴任职五六年,诸多豪绅中,与咱们老爷走动最近,老爷怕受牵连,这才打点了‌这份礼。”   良恭故意试探,“不见得走动得近,就会受牵连吧?”      “不好说。”瞿尧摇摇头,自己也不大懂官场中的利害,只是强充脸面‌,“官场里‌的事,这个‌扯那个‌,那个‌又牵这个‌的,谁说得清?总之老爷未雨绸缪也是好事。”   说话已至角门首,良恭辞了‌出去‌,走远几步,特地又回首望那随墙门——两扇绿漆的门扉映着墙头蓊薆的芭蕉,在正月里‌便显着蓬勃精神‌。然‌而‌那傍晚的日头投在门上,又晃着一种渐渐落寞的昏黄。令他生出种预感,尤家不日将颓。   这是无‌力挽回的,他带着胸中未发的叹息走回家,把银子交给良姑妈,又请她帮着打点几件衣裳。   因他这年年节未归家,良姑妈心‌下已有埋怨,这会又叫她收拾行李,不免唠叨,“这才回来,又要上哪去‌?成日脚不停,年关不回就罢了‌,元夕也不在家过了‌?”   “要跟着大姑娘往湖州去‌。”   “到湖州去‌做什么?”   “二姑娘的婆家在那里‌,也是尤家的血肉亲戚。老爷太太想叫大小姐去‌探望,二年出阁,就难见了‌。”   良恭妈在东厢窗户里‌头收拾,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格给人家安安心‌心‌做起下人来了‌,还要跟着到外乡去‌。不是我爱唠叨你,你瞧不上做些小买卖,就瞧得上做下人?我是懒得说,就怕回头到了‌阴司里‌,你父母怪我的不是,说我没好生照管你。”   良恭不知该如何回付,只好笑着不语,走到留院墙底下看那棵破土长出来的树苗,细细辨别,是株海棠花。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   见他不理‌会,他姑妈转而‌又说:“易寡妇年前回来了‌一趟。如今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穿戴得好不齐整。回来托人卖她这房子。你也帮着留心‌留心‌,谁要三十两银子就给他。”   良恭回身‌看着两户间的那堵墙,墙头尚有几片残雪冷冷清清地缀在那里‌,一晃又是一年冬去‌了‌。他心‌里‌有些惴惴的,恐这一去‌,再无‌归期。 第31章 离歌别宴 (〇五)   码头上‌解了冻, 正值绿波春水,清香夹岸,伴着一股懒懒散散的嫩土腥味。栈道上来来往往的十‌几个小厮在搬抬行李,上‌的是‌一艘楼船, 是‌尤老爷舍不得两个女儿委屈, 特地花大价钱包下来的。   他自己并未到码头上来‌送,妙真奇怪, 因问曾太太, “怎么爹不来‌?”   曾太太扯谎道:“他还有事要忙, 抽不开身。”   实则是‌尤老爷不忍来‌送, 年纪大了, 又是在生意场上久经变故的人‌, 总是‌有些敏锐的警觉性。预感到冯大人这‌桩事出来‌, 恐怕不免要牵连到尤家。事小则罢,不过是‌破财消灾,倘或事大,恐怕这一别就难再见了。   曾太太怕她姊妹两个起疑, 只得打着精神将人‌送至此处。一望长河万里, 忽感悲痛,一连叮嘱了妙真好些话,“在外‌头可千万不要由着性‌子胡来‌,凡事要多想多思‌,不是‌小姑娘了, 还只顾自己高兴那怎么成‌?”   妙真连连说“晓得了”, 眼睛已关不住地飞去那船上‌, 满心都是‌头回离家的好奇与喜悦。   马车走后,她立马迫不及待登船。良恭待要跟上‌去时, 听见老远就有人‌喊。回首一看,原来‌是‌严癞头。只得又走下船去与严癞头寒暄道别。   严癞头买了些熟食干粮来‌,算是‌个送别的意思‌,“兄弟,本来‌年下就想与你‌吃酒说话的,谁知你‌在尤家没回来‌。我早起到你‌家去,才听你‌姑妈说你‌要跟着到湖州去,我忙不赢就去街上‌买了这‌些东西,你‌带着船上‌磨牙吃。”   良恭接来‌笑道:“我昨日‌往你‌家去了一趟,你‌不在家。我这‌一去,恐怕得一年半载,等我回来‌咱们再一处吃酒。”   “看你‌,明明是‌一匹野狼,硬是‌给‌人‌训成‌家犬了。”严癞头吭吭笑着,一面‌答应,“你‌只管去,横竖我近来‌要替人‌押货到常州,一时也‌不得在家,赚个腿脚钱。”   良恭装作没听见他‌前头的话,“你‌几时接上‌这‌差事了?”   严癞头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嗨,人‌家看我这‌模样长得凶,特雇我路上‌唬唬人‌。反正年初也‌没甚账收,闲着也‌是‌闲着。”   正说话,听见甲板上‌花信在催促,“良恭,快着些,要开船了!”   严癞头跟着举目望去,看见是‌个明目皓齿的姑娘,心里倏地一阵异动,忙拉着良恭问:“那姑娘是‌谁?”   “是‌个丫头。”   “模样不错,是‌兄弟回头就替我张罗张罗。你‌看我,还没娶上‌媳妇呢。”   良恭拍拍他‌的肩,笑着去了。   楼船是‌两层,上‌下各有三间‌屋子,上‌头是‌姑娘丫头并婆子住着,底下舱里是‌船家与一干小厮们睡。妙真那间‌屋子最是‌宽敞,门外‌有一方甲板,站在那里凭阑,就能‌远眺两岸风光。   她是‌头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奇,只觉遥山远翠,近石嫩黄,皆与从前所见不同。一连在门外‌看了好几日‌也‌看不厌。   这‌日‌白池从底下上‌来‌,看见她搬了根杌凳在门前坐着,便笑她,“你‌这‌样子倒像是‌没见过世面‌,进去屋里坐吧,这‌里风冷。”   妙真只推她进屋,“我见过什么世面‌呢?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就让我看看吧。你‌进去,你‌身子骨比我弱。你‌看看药好了没有,给‌妈妈送去。”   屋内满是‌药香,绕过台屏,看见花信在罗汉床上‌歪着打瞌睡,膝前的炉子里正“嗤嗤”煨着一个黢黑的药罐子。   近前看,煨得有些干了,白池一壁走去提铜壶添了点水,一壁咕哝,“看个炉子也‌看不明白,水都要干了。”   听见这‌话,花信迷迷瞪瞪睁开眼,整了整精神,塌着背摇摇手里的蒲扇,半低不低的声音,有意要叫人‌听见,“病都好了,还吃药做什么。我是‌姑娘的丫头,又不是‌什么白家林家的丫头……”   白池“噔”一下放下铜壶,走来‌滗了药,端着往另一头屋里去送给‌林妈妈。   林妈妈见她挂着脸,因问了一句。白池就将花信的抱怨说给‌她听,最尾淡淡笑着道:“姑娘还没说什么,她比姑娘的牢骚还多些,成‌日‌挑我的刺。”   “这‌丫头说得也‌不错。我的病好了,用不着再吃药。告诉妙妙,明日‌起就不煎了。”   白池掉身走到床前,递上‌一方手帕,“这‌怎么成‌呢?您这‌病就是‌要保养,这‌些药都是‌太太吩咐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她怕劳动,我不要她煎,我自己煎就是‌。”   趁着屋里另两个婆子不在,林妈妈将她拉着往前坐坐,叹着道:“太太老爷姑娘都是‌良善人‌,可咱们也‌不能‌不知趣。家里如今不比往日‌,能‌省检就省检些。不单是‌我,往后再要说给‌你‌裁衣裳,你‌也‌不能‌要。”   白池沉下眼皮来‌想想,她娘的话倒可信,近年往总管房里拿取东西,是‌能‌听见里头的人‌常抱怨。   她不觉揪起眉,“府里真是‌艰难了?我怎么没听见说?”   “你‌们都是‌孩子,要知道这‌些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林妈妈由床头欠身,“不许对别人‌说,我告诉你‌,是‌要你‌知情识趣。从前端得跟小姐似的,人‌家背地里都笑说你‌是‌尤家‘三小姐’。往后再如此,就是‌不知进退,过分了。”   隔定须臾,林妈妈又欹回床头,“好在妙妙的嫁妆是‌筹备齐了的,只等安家那头的消息。往后府里再如何,也‌是‌她自去过她的日‌子。”   说到此节,白池便起身出去,关于安阆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再跟她娘提及,免得母女又生争端。   走出来‌,太阳已没了踪迹,方才还辽阔的天‌眼下成‌了黑压压一片。绕廊过去,雨点便淅沥沥落将下来‌。   妙真还在门前站着,把着阑干仰头看天‌,伸出一截俏皮的舌尖接了一滴零散的雨,旋即把舌头一卷,笑着咂嘴,“这‌里的雨也‌是‌发甜的。”      白池好笑着拉她进屋,“真是‌傻得没治了,外‌头就什么都好?”   她不依,仍闪躲出去,“下雨又是‌一景,躲什么?下得又不大。”   雨丝零落,芳原绿野无不是‌烟笼雾罩,连长河上‌也‌是‌蒙蒙一片。细雨密密麻麻地绽放在水面‌上‌,如同千万张小嘴张着汲吸雨水。良恭恰好在下头阑干前站着,没打伞。妙真望住他‌背影回想一下,很少见他‌打伞,他‌即便在雨中也‌是‌走得不慌不乱的翛然,仿佛已经淋了一身雨,索性‌就犯不着躲了。   他‌忽然回头,妙真受到惊吓,忙往后避退一步。他‌看见她飘渺如烟的裙,想着真是‌一场烟雨好景,玉山如醉人‌艳冶。   回过头又想起严癞头与他‌姑妈的话,检点如今,竟然真格给‌人‌安分守己地做了个下人‌。转念他‌又在心里反驳,都是‌为了来‌日‌能‌投靠安阆,谋份前程而已。   至于能‌不能‌说服自己,其‌实他‌也‌心虚。   倏听妙真在上‌头喊:“良恭,伞呢,搁在哪个箱子里的,你‌去找来‌。”   装杂物的箱笼都搁在底下舱内,良恭钻回去找。不时走到上‌头,将一把伞撑在妙真头上‌。   妙真仰头看,是‌把新伞,湖绿的绸做的伞面‌,薄如蝉翼,上‌头又绘着一支白玉兰,淡如轻烟。伞骨用的是‌石绿竹,伞柄是‌犀牛角,给‌他‌握住,那手背上‌有几条错综复杂的青筋,好似在“突突”地跳着。她留神听,分明是‌自己的心在跳。   尤家从没有犀牛角做伞柄的伞,外‌头伞铺里不卖。那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本钱太高,犯不上‌。她听说良恭家里早年是‌开伞铺的,心里仿佛有细绵绵的雨落进去,起了微澜,“这‌伞,哪里来‌的?”   良恭嘴叼着根草,他‌望着面‌前一片远山遥黛,把那草根子翻来‌覆去地在唇间‌摆弄着,“自然是‌箱子里翻出来‌的。”   妙真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没正行。她瞪他‌一眼,“哄鬼,家里从没有这‌样的伞。”   他‌不耐烦,“那就是‌外‌头买的。”   “外‌头也‌不卖这‌样的。犀牛角做头做柄,谁家把钱花在这‌没要紧的地方?你‌爹原是‌开伞铺的,你‌会不晓得这‌道理?”   良恭把那草根子吐出去,眼仍是‌不看她,嘴仍是‌敷衍,“我家里翻出来‌的,搁着也‌是‌落灰。”   她抬眼绕着伞环顾一圈,“搁了几年了呀,还新得这‌样?”   他‌瞥她一眼,张开嘴,舌尖舔着唇角,终于没奈何地承认,“我新做的。你‌上‌回不是‌要我赔你‌的伞?”   那不过是‌句随口的气话,他‌竟铭记在心,行动在外‌。妙真笑着想,这‌里果然连雨都是‌甜的。   隔会又问:“这‌伞面‌上‌的花样也‌是‌你‌绘的?”   他‌慢慢点着头。   “你‌还会丹青?”   “少见多怪,我不配还是‌怎的?”   “我可没这‌样讲。”妙真横他‌一眼,两手握着湿漉漉的阑干上‌。   他‌那副懒散模样仍旧投映在她偷偷斜挑着的眼睛里。烟雨把他‌的脸浸得愈发白了,他‌歪歪斜斜地站着,半片胸膛给‌雨淋了个半润。她的确是‌讨厌他‌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但要他‌像安阆那样端正,她想想又觉得没趣。   又隔半晌,“既有这‌手艺,怎么不子承父业,也‌开间‌伞铺?”   良恭反手伸进襟口挠着皮肤,避而不答,“这‌笔账可就算两清了,往后不许再叫我赔。”   妙真乜他‌一眼,难得没有发火。因为心里涓涓冒着蜜意,想恼也‌恼不起来‌。   他‌们就在甲板上‌站着说了会话,比及雨住,良恭辞回底下,妙真才收了伞进屋。还没找到地方隔放,就听见花信在罗汉床上‌笑,“难得,你‌今日‌没对良恭发火,真是‌到了外‌头来‌,百事顺心,人‌也‌和善了许多。”   妙真皱着鼻子剜她一眼,“我平日‌就不和善么?”   “和善是‌和善,只是‌你‌起头就不愿意老爷太太找小厮伺候你‌,所以自打良恭进府,你‌是‌处处刁难,恨不得把人‌立刻赶出去。我都看不过眼。”   外‌人‌都是‌这‌样认为,只有妙真此刻才惊觉,她对人‌讲话一贯是‌和善可亲的,唯独对良恭讲话一向语调重。   此刻计较起来‌,那些重的词或调,都仿佛是‌狠狠的敲门声。不过是‌试图砸开她自己懵懵懂懂的一扇门。眼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砸开了这‌扇门,胸中如浪头般起伏不平。   这‌一夜她是‌死活睡不着,伴着花信与白池绵绵的呼吸,将自与良恭相识以来‌的种种细节都检算了一遍。发现竟连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   他‌说过什么话,大多是‌不敬调侃的口吻;他‌每一分表情,也‌大多是‌不尊佻达的神色。唯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沉寂,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里头藏的心事。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仿佛带着些沉重历史走在人‌群中,缄默着,用满不在乎的笑脸来‌掩埋他‌落了灰的心。   不管他‌是‌什么人‌,妙真也‌得到总结,她是‌爱他‌了。因为她原本该爱的那个男人‌,他‌一走,她就不再能‌记得他‌的音容。安阆在她心里几乎是‌面‌目模糊的,她只记得他‌的身份。   她怀着这‌个甜蜜的结论睡在铺上‌,觉得自己像陷在个温柔沼泽,有些湿热的泥土爬上‌她的皮肤,把她周身包裹起来‌,她没有丝毫抵抗的力气,任凭心在承认这‌不可想象的事实。   她这‌会检算过往,才发现从前那些年月并未爱过什么人‌,从前过的是‌个千金小姐规范的日‌子。爱上‌一个人‌,得从新婚开始。因此这‌份不同,令她又骄傲一点。女人‌总是‌想与别的女人‌与众不同一点,哪怕这‌点不同是‌不合规矩的。   她悄声起来‌将那柄伞藏到床底下,生怕花信白池拿去使用。同时也‌盼望这‌,客雨常来‌。   天‌总算舍得成‌全人‌一回,这‌雨半夜又下起来‌,一连下了好些日‌。河道涨潮,风急浪涌,管事的与寇立商议着将船靠岸,等潮退一些再行。   岸上‌不远有处厢坊,寇立在船上‌待不住,想着良恭这‌个人‌外‌头看着也‌有些轻狂模样,倒与他‌是‌同路人‌,便领着良恭下船坊间‌闲逛。   妙真晓得寇立这‌个人‌好耍,心里不情愿,一径追到底下甲板上‌去,“嗳!”   那二人‌回首,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对着寇立把嘴撇一下,“早些回来‌啊,不要在外‌头胡混,鹿瑛管不住你‌,不见我有她那样的好脾气。”   寇立笑嘻嘻走来‌推她到楼梯底下,“大姐姐只管放心,我逛逛就回。你‌快回屋里去,下雨呢。”   妙真回去后也‌有些坐不住,捱到午饭后,非要下船去走走。   林妈妈拉着她劝,“岸上‌湿漉漉的,有甚好走的?走得满鞋的泥泞。”   “哎呀妈妈,成‌日‌荡在这‌船上‌,我整个人‌都是‌虚飘飘的,叫我到岸边走走嚜,横竖也‌没有人‌。”   林妈妈劝她不住,便吩咐白池拿伞跟着下去。妙真不等她去取伞,就从床角把那把湖绿的绸伞拿出来‌,“打这‌把。”   白池撑开看看,“这‌伞哪里来‌的,不是‌咱们家的旧伞。”   问得妙真心里一阵窃窃的欢喜,却不答话,只抿着一抹笑意,高深莫测的样子。   去喊鹿瑛,鹿瑛不乐意踩泥,说要午睡,只得她两个沿着岸边走一阵。   时下嫩绿遍匀,密密匝匝的草地里哪里浸着水。也‌看不清,妙真一脚踩下去,踩湿了鞋袜,忙提着裙子脚跳到一边,笑着嚷,“真是‌讨厌!鞋袜都湿透了。”   她这‌种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的态度在白池看来‌实在多余,那不过是‌千金小姐居高临下的一种好奇心。真叫她长在这‌烂泥里,她又未必觉得好了。   白池心里有些发烦,面‌上‌微笑着催促,“还是‌回船上‌去吧,湿鞋袜穿着,仔细病了。这‌天‌还是‌冷。”   妙真自己不怕,却怕把她作弄病了,只好点头往船那头走。   船上‌搭下来‌一块宽木板,又横着在上‌头一截一截地钉着些厚木块,以防摔跤。叵奈下了这‌些日‌子的雨,河上‌又潮,上‌头长了些看不见的薄苔。更兼妙真鞋底有泥,提着裙走到当中,脚一闪,身子便跌了下去。   好在她行动快,两手抠住了那板子,整副身子却悬挂在外‌头,脚下就是‌一个一个的急浪。她一时吓得连哭带喊,可风浪声太大,船上‌下剩的人‌都在舱内睡觉,像是‌谁也‌没听见。   只有白池是‌听见看见的,她忙趴在板上‌去挽妙真两个腕子,一面‌也‌扯着嗓子喊起来‌。喊了好几声,还不见甲板上‌出来‌人‌,只有密密的雨铺天‌盖地。   或许是‌这‌阴霾的天‌忽勾出人‌一点阴霾的思‌绪,也‌或者是‌这‌冷冰冰的雨浇灭了一颗温热的心。白池拉着她的手腕,不禁想到,倘或妙真就此跌到河里,让浪卷去,岂不是‌成‌全了她与安阆?   没有错,即便妙真真是‌能‌量大容人‌,不计较她与安阆的私情,可男女之间‌也‌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她做了这‌些年“三小姐”,只要一松手,从此就能‌做个名端位正的“安家夫人‌”,也‌免了安阆的为难。   这‌电光火石间‌,她把种种后果都细想了一遍,越来‌越觉那渺茫的前程有了点云开雾散的迹象。只要把手略略松开,只不过把手略略松开。   也‌是‌这‌一刹那,妙真对着她死气沉沉的眼睛,感到死亡的就在她脚下叫嚣,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心情,不由得怯怯地哭着喊,“白池姐……”   白池一晃神,倏地不知哪里涌出股力气,三两下将她拽了上‌来‌。两个人‌瘫坐在斜斜的板上‌喘着气,相互看着,片刻后抱在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白池后怕地抚着她的后脑,也‌是‌一遍一遍抚平了自己那点犯恶的心。   她喁喁碎碎地责怪着,“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这‌天‌下着雨,哪里都滑,你‌还是‌不看路!”   她从来‌都是‌温柔的,难得吼一声。妙真却在这‌凶巴巴的语调里,生出失而复得的幸运。她也‌紧抱着她,在她肩后又哭又笑,“我晓得你‌会救我的,我晓得的……”   这‌话把彼此的心里那一点鹘突都抚平了,两个人‌回到船上‌,都是‌绝口不提此事。   花信因看见妙真身上‌十‌分狼狈,忙拉她在屏风后头换衣裳,一面‌在里头用半低不低的声音絮叨,“真是‌不知道谁是‌小姐,你‌看你‌身上‌弄得这‌样子,同白池走出去,人‌家还当她才是‌小姐呢。”   屏风外‌头左右放着两张罗汉床,白池也‌在她那张罗汉床上‌换衣裳,身上‌同样是‌湿漉漉的。她裹着被子,抱着发冷的身子,感到一种空前的绝望。   机会难得,错过这‌一回,往后就是‌一失再失。她想,她大概终身注定是‌妙真的影子了,将永远活在妙真的阴影底下。安阆只念着她又如何?他‌们都受着人‌家的恩,只得屈爱以报了,这‌是‌他‌们彼此的命。   却在妙真这‌头,也‌隐隐存起来‌一份要报答白池的心,想着待回到嘉兴,好好向老爷太太说一说。不妨碍的,她又不是‌非嫁安阆不可,她还有更中意的选择。   人‌一旦有了选择,就是‌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思‌觉,长大了似的,存起心事来‌。   这‌心事就不免有个旁枝斜逸的时候。从这‌日‌起,妙真对良恭的态度一转,收敛起从前的坏脾气,和善了许多,粉馥馥的脸上‌也‌多了些叫人‌猜不透的表情。   惹得良恭大惊,成‌日‌猜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其‌实心底是‌埋着个答案的,但猜来‌猜去,总有意无意地把这‌答案掠过。   因此猜到暖春也‌没个结果,一恍惚间‌,已至湖州,到了寇家来‌。   寇老爷这‌些日‌子不在家,是‌寇夫人‌领着大奶奶招呼的妙真。寇家也‌是‌湖州的大户,寇老爷家中有两个儿子,一是‌寇立,再是‌寇立的兄长寇渊。   寇渊也‌不在家,胡夫人‌向妙真道:“你‌寇渊哥哥有出息,不像他‌兄弟,只晓得耍。他‌到杭州去了,有几笔买卖他‌要过去谈。你‌从前见过两回的啊,不过都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说完,又拉着一年轻艳丽的媳妇引道:“这‌是‌你‌寇渊哥哥的媳妇,叫杜鹃,你‌们还没见过。”   人‌如其‌名,这‌杜鹃穿着银红的立领长衫,桃粉的裙,脸上‌的胭脂也‌是‌匀得红红的,整个一副浓脂重粉。因为常听她丈夫念叨,说是‌尤家的大妹妹倾国倾城,料想今日‌要见,不甘落了下风,有意郑重打扮。   她在这‌里打量妙真,妙真也‌笑着看她,转头对寇夫人‌道:“渊哥哥那年成‌亲的时候我就想跟着娘一道来‌看新大嫂的,偏赶上‌那会病了一场,娘不许来‌。大嫂子好!”   说话间‌,妙真福身行礼,看见杜鹃配了副绿翡翠的珥珰,心直口快,也‌是‌有意要亲近,“大嫂子要是‌换一白水晶的珥珰,一定更衬这‌身衣裳。”   鹿瑛在旁扯一扯她,她才暗悔这‌话恐怕伤人‌。扭头一看,那杜鹃脸上‌的微笑果然转得有丝尴尬。   妙真又忙拉她的手,“大嫂子别见怪,我是‌瞎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常把自己打扮跟个笑话似的。”   杜鹃暗中冷翻了一眼,走去椅上‌坐下,“哪里有这‌样好看的笑话?大妹妹这‌副样子,简直是‌神女下凡。先前在家看我们二奶奶就好得很,见了你‌,才知道人‌比人‌,能‌气死人‌。”   此话一出,鹿瑛脸上‌也‌有些不好看。   妙真尴尬地立在那里,正不知如何,就给‌寇夫人‌拉到了榻上‌坐,“我们尤家出来‌的人‌,自然都生得好。你‌父亲母亲如何?家中都好?”   “都好,娘叫我们给‌姑妈带了些东西来‌。”   寇夫人‌笑道:“你‌母亲就是‌这‌样,很讲礼数。外‌头人‌都说她是‌丫头出身,我看她倒十‌分好。”   因为妙真亲娘有病,尤家当时是‌竭力反对尤老爷与她的姻缘,连寇夫人‌在内。为这‌事,兄妹两个还闹了些不愉快,寇夫人‌是‌带着些气出阁的。及至后头妙真亲娘过世,寇夫人‌这‌口气才顺过来‌,看曾太太就比先太太好许多。   下晌在寇夫人‌屋里设宴,大家又再寒暄过一场便散了。寇夫人‌将西北角的几间‌屋子收拾给‌妙真一伙,因得了曾太太的信,连良恭也‌安顿在那一处。只是‌为男女之防,良恭的屋子是‌搁在了花墙外‌。   那原是‌个烧水沏茶的灶间‌,妙真安顿好自己,又把寇家宅院逛得熟了,隔定几日‌才走进去瞧。   腾出来‌倒宽敞,只是‌墙上‌许多斑驳的陈迹,东墙底下现搬来‌一张掉漆的罗汉床,上‌头靛青的褥垫也‌都是‌旧的,不知先前是‌谁使用。   她心里有些不满,不过连她也‌是‌客中,不好过分要求 。只得悻悻地向西墙那努嘴,“这‌原来‌像是‌个茶水房。你‌看,那里还有灶。”   良恭满大无所谓,提着眉梢笑,“茶水房就茶水房,又不是‌睡不得。”   “睡是‌睡得,只是‌脏兮兮的。”妙真到处走看,砖墙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她替他‌委屈,“这‌墙还是‌坯,你‌夜里睡着了,也‌许张嘴就吃一口的泥灰。”   良恭眼跟着她慢慢转,看见她伸出手摸了一把粗糙的墙面‌,几个手指头相互搓着,脸上‌是‌有些哀愁怜悯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近来‌总是‌好言好语地对他‌讲话。那柔柔嫩嫩的嗓音,常撩起他‌一颗心异动难止。   他‌承不起她这‌份温柔的关心,避忌着,故意惹她发火似的,提着眉梢笑,“吃灰就吃灰,好歹比家里那‘狗窝’宽敞些,总算用不着伸个懒腰就碰着梁了。你‌说是‌吧?”   她们背地里说那是‌“狗窝”,原来‌他‌是‌听见的。妙真一亏心,就咬着下嘴唇半低下头。   转念一想,就是‌心里喜欢他‌,也‌不能‌低了身份,免得叫他‌蹬鼻子上‌脸,愈发得意了。按曾太太的话讲,男人‌心中太野,得驯狗驯马似的,既不能‌太近,也‌不好太远,打个巴掌喂颗蜜枣是‌最好的。   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那也‌比你‌家那破房子强。你‌们家也‌能‌住人‌?哪里都漏风!”   话音甫落,又自悔不该这‌样说,这‌是‌戳人‌家的短处,谁存心想穷?她小心瞟他‌脸色,发现他‌还是‌那不端正的笑,仿佛无所谓,没有自尊。   她正矛盾地发窘,忽见寇立昂首阔步进来‌,向她作揖问好后就去拉良恭,“走,你‌头回到湖州来‌,我领你‌街上‌逛逛去。”   良恭本不想出去,可又怕得罪人‌,也‌有些留恋不舍地要躲开妙真,便连连拱手答应,“多谢二姑爷肯想着,我正闲着呢。”   “闲着?我告诉你‌,到了湖州,那可没有空子给‌你‌闲着,不比你‌们嘉兴府差!到处都有好景致!走,我包了艘画舫,好好乐上‌半日‌。”   他‌们两个又不知几时变得如此要好了,良恭真是‌本事,跟什么人‌都处得来‌。可寇立不成‌,他‌斗鸡走狗饱食终日‌,岂不把人‌带坏了?   妙真不欲良恭跟着去,追到花园子里,却是‌暖阳无限,花影成‌迷,那二人‌早没了踪迹。   倒有个别的人‌影循路而来‌。 第32章 离歌别宴 (〇六)   鹿瑛回到婆家来, 仍是‌那副样子。哪里都是‌家,又‌像哪里都不是‌家,骨子里总是一种无法当家做主的柔顺。   她穿着件鹅黄的长衫,半截嫩绿的裙, 迤然走来拉妙真, “姐,你‌在这里逛什么?太太叫你去, 大哥哥今早从杭州府回来了。”   两个人一路朝寇夫人屋里走, 妙真见着她就张口抱怨, “寇立成日在外头瞎胡闹, 你‌也不管管, 就由‌着他去?这会好了, 连我的小厮也要给他带坏了。”   鹿瑛发懵须臾, 温柔笑开,“他倒不是瞎胡混。姐,你‌们都误会他了,只看他爱玩, 其实他在外头是想成就一番事业。”   妙真不信, 撇嘴睐她,“放着家里的生意不照管,在外头瞎管什么?他那是‌哄你‌的话,你‌耳根子软,成日受他的骗。”   各有各固执, 鹿瑛仍坚持说:“家里的生意老爷还不叫他管, 本地的生意都是‌老爷亲自料理, 杭州府那头,都交给‌了大哥哥。”   说着, 就有一缕叹息由‌她口里轻泄出来,“你‌还有不知道的?老爷一向偏心大哥哥,长房嚜,连大嫂子在家都比我得意些,我还是‌亲戚呢。”   妙真登时来了精神,“那在家问你‌时,你‌怎的不说这些?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是‌报喜不报忧!”   “报忧做什么,帮不上‌忙,还得叫爹娘跟着忧心。”鹿瑛趁势又‌说:“他是‌个好的,只是‌常受他哥哥老子的气。心里赌气,一定要在外头自立一番事‌业给‌他们瞧。就是‌没本钱,老爷不肯给‌他。上‌回在京中使掉的那些银子,还不是‌为了拉关系请客。姐,亏得你‌,不然老爷问起来,我们又‌要遭殃。”   “这有什么,亲姊妹,我不帮你‌还帮谁?”   鹿瑛一个冲动‌下险些开口问她要那两处田庄,立刻又‌想起寇立说的,急不得,妙真重情却敏锐,直接开口问她要,她心里存起嫌隙,未必不回家去与尤老爷曾太太商议。倘或她看见做妹子的处境不好,大约就肯主动‌拿出来给‌他们周转。   她闭口不说,并妙真一行踅入寇夫人房里。   还在廊下就听见寇夫人对人嘘寒问暖,“杭州还是‌冷吧?叫你‌去时多带些厚衣裳。不过两月,我看你‌瘦了一圈,生意上‌的事‌就是‌操心,你‌兄弟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大早,又‌出去了,光顾着玩。”   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回道:“寇立年纪尚轻,正是‌爱玩的时候,娘随他去吧,只要不在外头惹出麻烦来也没什么。”   鹿瑛跨门槛时扯过妙真耳语,“你‌看,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没见太太这样问候他,连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会厚此薄彼。”   妙真斜看她一眼,忽然心虚,觉得她是‌意有所指。   两个人踅入右面的屏门内,看见那母子俩在榻上‌说话。妙真许多年未见寇渊,对他的印象还是‌他十七.八岁时的模样,高高的个头,白白的脸上‌冒着些青春的胡茬子。   眼下再‌见,早变了,个头仍是‌高,脸却晒黑了些,大约是‌在外头跑买卖的缘故。那些绒绒的胡茬子已在下巴上‌形成了青硬的一片皮肤,显得人沉稳许多。   不过他看见妙真,还是‌一样的热络,忙迎身‌而起,“大妹妹,许多年不见,愈发出众了。”   这倒不是‌客套话,妙真十四五岁时的美到底单薄,如今二十来岁,脸褪了些稚嫩,添上‌一种女人的风情,美得更‌丰富了些。   他看着她,一时有些怔住。还亏得寇夫人在后‌头榻上‌咳嗽提醒,“妙真问你‌话你‌也不理,真是‌没个做大哥哥的样子。”   寇渊适才醒神,瞥见他娘的眼色有些不好看。他忙笑着坐回去,“大妹妹问我什么?”   妙真也自往椅上‌坐下,“我说怎么不见大嫂子?我来了这几日,就前头两日看见她,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这是‌哪里话,一家子亲戚,有什么气可生?”   寇夫人搭话道:“妙真才来那天,说她的珥珰搭得不好。是‌妙真多心,你‌大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大家闺秀,器量大,不会为这一两句话生气。”说话间,她有意睇了鹿瑛一眼。   语毕又‌吩咐丫头,“去将‌大奶奶请来。”   寇渊忙将‌丫头喊住,笑说:“我才刚回房换衣裳,见她身‌上‌不爽快,在床上‌睡着呢。娘不必叫她了,省得出来吹着点风,夜里又‌要说不好。”   乍听是‌呵护备至的话,可细细辨别,里头有些嫌麻烦的意思。   妙真也忙把双手摇着,“那还是‌别扰大嫂子休息,等‌我晚些时候过去看她。”   两边就此将‌杜鹃放下,说起些嘉兴的事‌。寇渊一条腿远远地跨在榻脚板外头,反手撑在膝上‌,面向妙真,“听说安阆今年上‌京去考试,我想这会也到京了,不知几时入闱?”   “我也不知道,左不过就是‌这两个月。他去的仓促,不一定高中。我爹说不过试一试,一回不成还有二回,下次再‌考也是‌一样的。”   “好容易今年开恩科,要等‌下回,又‌得等‌三年。”寇渊搁下茶碗,微微替妙真惋惜,“大妹妹本来就是‌为等‌他才晚嫁,哪里还经得起一再‌耽搁,”   寇夫人瞟他一眼,微微笑道:“那都是‌人家妙真谦虚的话。我看安阆今年一定高中,谁人有他那种气魄?敢连着考两场。我虽没见过那孩子,也是‌有些耳闻,说他才学高文章好,是‌个状元之才。和妙真很般配。”   一番话说得寇渊心下不是‌滋味,把炕桌上‌的茶碗摸一摸。   妙真脸上‌也犯起一片红云,“姑妈见都没见过,怎么就笃定与我般配?”   “就是‌没见过,听惯了也当见过了。鹿瑛在家也常讲。”说到鹿瑛,寇夫人便睇住鹿瑛问:“寇立今日又‌往哪里去了?”   鹿瑛立时直起腰,“他说去见几个朋友。”   “他的朋友比他老子的还多。”寇夫人嘴上‌是‌抱怨儿子,眼睛里却是‌责怪鹿瑛,“你‌也不管管他,我常说你‌这脾气要改改,什么都由‌着他去混,还要个媳妇在跟前做什么?”   为鹿瑛管不住寇立,寇夫人没少生气。奈何说过鹿瑛好几回,她那脾气仍硬.不起来,因‌此看她,总是‌怒其不争。   妙真为帮鹿瑛解围,忙往自己身‌上‌揽,“才刚过来时我见着他了,他本是‌可去可不去的。赶上‌我有些东西要买,我那小厮又‌不认得路,才央求寇立顺道领着去的。”   寇夫人只得说:“你‌要什么告诉这家里的下人,叫他们去买就是‌,何故自己花费?”   妙真笑嘻嘻答应着,一连说了好些哄人的话。寇夫人望着她笑,那笑里,也有些惋惜的意思。   就在寇夫人屋子吃过午饭大家就散了,因‌为有些年纪的人是‌要睡午觉的。寇渊自往织造坊里去,妙真则跟着鹿瑛到她屋里坐了回,临近晚饭时候,才想起来要去探望杜鹃。   鹿瑛劝她不要去,妙真因‌问:“为什么?”   见她有些难言之隐的神色,妙真又‌道:“我那日嘴太直,怕她心里对我存下什么嫌隙。我看你‌们妯娌两个好像本来就有些不对脾气。”   鹿瑛心道她存意见也并不是‌为这个,嘴上‌只说:“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就是‌她那个人架子端得高。他们杜家出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她就有些了不得。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爱争锋拔尖。”   妙真好笑,“怎么,他们家有人做县太爷?”   “什么县太爷,不过是‌在府台衙门的户科当个不入流的文职,仗着常与那些个大人打交道,就有些傲气。咱们做买卖的人家,有钱是‌有钱,终归被人看不起。不过听说她那叔父近来要升为户科主事‌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官呢。”妙真向天上‌飞着眼角,像是‌活凤凰,扑闪扑闪的睫毛就是‌那凤凰的尾巴,不可一世的态度:   “从前在冯大人府上‌,我都是‌来去自如的,怕她看不起?我也不是‌非得要巴结她,只是‌怕她多心。我来你‌家是‌做客,她心里生气也只好憋着,总不好跟我有什么争端。就是‌有争端我也不怕的,我说走就走。就怕我走后‌,她把这气转在你‌头上‌。她是‌大嫂子,你‌又‌是‌这性‌子,还不让着她些?让着让着,少不得吃一辈子的亏。我是‌做姐姐的,总要替你‌打算些事‌嚜。”   鹿瑛“噗嗤”一下,笑她难得会打算,只好由‌她去了。   这园子虽不及寇家的大,也是‌翠荫重掩,鸟语花香。妙真在另一条路上‌看见寇渊的身‌影,想他一定是‌从作坊里回来。欲撵上‌去招呼,谁知他走得快,追不上‌。   寇渊先回到房里,往卧房换衣裳,倏闻得床上‌一声笑。调头去看,杜鹃正欹在床上‌冷眼睇他,“唷,怎么忽然十分好打扮起来了?大清早回来就换了身‌衣裳,这会又‌换,换给‌谁看啊?”   “外头忙出些汗,换身‌衣裳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仍在那里套一件蜜合色的袍子。那衣裳因‌为绣工十分精细,是‌一位过世的老师傅做的。他常怕在那里剐蹭了,一向少穿,除非会见什么要紧的人。   杜鹃心里更‌有不痛快,歪着嘴嘲弄,“噢,原来是‌外头去了。我还以为你‌在太太屋里坐了这一日呢。”   “太太要午睡,怎么会在她屋里。”   “有远客来了嚜,自然要改改习惯的。”   寇渊听出话里的意思,添着份耐心走到床沿上‌坐着,对她解释,“你‌又‌多心。我从杭州带了单生意回来,赶着交到作坊里让他们做出来。谁没事‌在太太屋里久坐?我们母子哪里来那么些话讲。”   “同太太没话讲,同别人有话讲啊。久别重逢嚜,要不是‌这会晚了,只怕你‌还要再‌去一趟呢。”   杜鹃本来有些不舒服,越说越是‌脸上‌泛出些病态的潮红,急起来,接连咳嗽了几声。   他忙替她顺着背,给‌她一手打开,“你‌走!索性‌不要回这屋里,你‌们好哥哥好妹妹的自去过,横竖是‌我挡了你‌们的架。要没我,如今你‌们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你‌还翻它做什么?再‌说与你‌什么相干?我和妙真的事‌不成,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那病。说了多少回了。”   妙真恰好在廊下听见,惊诧半晌。还有这段旧事‌?她怎么一点不知情?她沉下心来听,窗内忽地一通乱嚷,险些轰掉她的耳朵——   “这意思是‌说,她要是‌没那病根,你‌们果然就是‌对恩爱夫妻了?!哼,我早就知道,婚事‌不成,可你‌心里还忘不掉她。也难怪,那样标志的人物,谁不是‌过目难忘?不过人家只是‌想想,你‌却好,你‌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还不趁这会她到咱们家来了,你‌们俩痛痛快快续个旧情。干脆我让开!我回娘家去住些日子,省得碍了你‌们的眼!”   傍晚的风细细地袭进房来,搅着杜鹃呜呜咽咽的啼哭声,也搅乱了寇渊的那点耐心。他微微变了脸色,立起身‌来,“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反正我问心无愧。”   这话说出来,蓦地有点心虚。他干脆又‌去将‌衣裳换了,省得招出些架来吵。   不想杜鹃还是‌不甘休,提起嗓子道:“你‌又‌换什么衣裳?被我说中心事‌了?好嚜,我是‌外人,跟你‌们又‌不沾亲带故的,自然是‌一家子骨肉合起伙来欺负我。没什么不得了,我回娘家去!”   说完便下铺喊丫头,假意要收拾细软。   妙真立在廊下,生怕她真由‌院外叫进来个人,忙抽身‌跑开。一路上‌心神不宁,想这档事‌,她竟是‌一点风声没听见说。   走回鹿瑛房里打听,看见这屋里摆了晚饭却不吃,鹿瑛只在榻上‌吃点心。妙真因‌道:“饭都摆上‌了还吃点心?”   “他还没回来呢。”   “没回来你‌就死等‌他?”   “一个人吃饭也怪没意思的。”鹿瑛唯恐她又‌埋怨寇立,便拉了她去饭桌,“正好姐就在我这里吃。”   妙真也要尝尝她屋里的饭菜,趁势坐下端起碗。不及她开口,鹿瑛先问:“去瞧过大嫂子了么,她怎么样?”   妙真便将‌在廊下听见的那些话说给‌她听,咕哝着,“还有这回事‌?我从没听爹娘说过。怪道你‌不叫我去惹大奶奶,原来是‌怕她吃这陈年老醋。”   “我也是‌嫁到这里来才晓得的。早年大哥哥有这个意思,对婆婆说,婆婆不答应。还是‌忌讳你‌的病根,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先太太。”   这病给‌人说得玄妙得很,妙真自己没多大知觉。就是‌那回在周家跑丢发了一场病,也是‌稀里糊涂的。   她听着好笑,“方才在那边屋里,大嫂子还说渊哥哥忘不了这档子事‌。我看她是‌多心,真忘不了,当初就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算了。”   “男人嚜,都是‌嘴上‌说得动‌听,其实心里都有杆秤。”   妙真借这话反过头说她,“你‌知道还纵着寇立。”   鹿瑛忙辩,“他倒不是‌这样的人。他那个人还是‌很重情的。”      这话妙真只是‌半信半疑,反正女人看男人,有时候是‌蒙着心看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准,总是‌看不透良恭。不知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有没有与她怀着同样的心情?   良恭这厢却是‌浑身‌的不自在,同寇立并他两个不大要紧的朋友坐在一艘画舫内,身‌畔倚翠偎红,蓦地从个下人成了座上‌宾。   先前也晓得寇立挥金如土,此刻才知是‌何等‌阵仗。席上‌的倌人都是‌他结账,还不由‌分说替良恭也叫了一个坐陪。简直叫良恭坐立跼蹐,面上‌倒还沉稳。   天色渐渐暗了,画舫上‌挂起成串红纱笼,船头船尾照着。红红的光倒映在黑魆魆的水里,是‌几点不定的欲.火。   画舫是‌泊在岸边不走的,一岸好几艘,闹得沸反盈天的。男人们脸上‌都吃酒吃得醺红,倌人们脸上‌也都是‌桃色的胭脂,一个惝恍间,谁同谁就搂在了一处。   寇立将‌搭在姑娘肩上‌的手放开来指向良恭,戏谑道:“良恭到底不惯这种场合,看他坐在那里横不是‌竖不是‌的。”说着,那手招呼着坐陪那倌人,“快,别叫他闲着,都去敬他!”   一时席上‌席下的倌人娘姨都围到良恭身‌边去,这一个筛酒,那一个端着盅就往他嘴里送,“良相公‌,怎么不爱说笑?酒也不吃,是‌看不起我们?”   都以为他是‌寇立的朋友,不知道他是‌个下人。寇立也不说,像有意维护良恭的体面。他在那头望着良恭直笑,“良相公‌当然看不上‌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他的身‌边可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姑娘们便嗔笑,“谁家的小姐?倾国倾城?听过,没见过。”   寇立拣了条搽嘴的帕子笑着丢她,“你‌自己听听看你‌这话酸不酸!见不得相貌比你‌好的?”   那姑娘又‌改口,“旁的生得比我好的女人我是‌一个也瞧不惯,唯独令夫人我是‌甘愿拜服。”   说得寇立一脸骄傲,“那是‌自然,我家鹿瑛那是‌万里挑一。”   趁这功夫,良恭躲到窗户底下的椅上‌。谁知寇立那里说完话,也抛席过来,手撑在窗户上‌,“我是‌知道的,安阆许诺日后‌要提携你‌。你‌不是‌久困人下的人,这样拘束,往后‌跟着安阆到了官场上‌,如何混?”   他款款而谈,有意显弄自己的见识,“那些人我是‌见过的,我在京中的时候,狠与些王孙公‌子打过交道。他们哪个不是‌纵情声色纸醉金迷?你‌要是‌不会玩,反叫人瞧不起。”   怪道他待他这样大方,原来是‌未雨绸缪。良恭如是‌想,心头放松了许多。他是‌最‌怕人家无缘无故的好。   不过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看他终有一日能好?他自己不敢这样认为,歪歪斜斜地笑着,摇撼着手,“二姑爷过于看得起我了,我可不敢当。”   寇立斜下笑眼看他一会,又‌道:“良恭,你‌别看我这人没正行,眼光却很不错,这大概也是‌生意人的本性‌吧。我可是‌一向不拿你‌当下人看待,我看得出来,你‌在尤家不过是‌暂时混口饭吃,将‌来早晚是‌要发达的。”   “哦?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精明。”   良恭展开两臂笑,“我看我是‌蠢得很哩!”   寇立倒不关心是‌他到底是‌蠢是‌精明,他挂心的是‌妙真那两处庄田。也看得出来,妙真好哄,可眼前这个人不是‌好骗的,偏妙真又‌有些听他的劝。   何况妙真的嫁妆是‌安家得利,良恭要是‌与安阆一条心,未必能轻易得手。   他脑子里思虑着,得叫这主仆俩都醒个神,别把宝全押在安家。脸上‌仍是‌无羁的笑意,“要是‌你‌蠢,我也不可能和你‌打交道。我领你‌出来,其实是‌想跟你‌说句话。这事‌情是‌关乎大姐姐的,又‌不好说给‌她听。安阆待她并没什么真心实意,你‌是‌大姐姐亲近的人,要想法子给‌她提个醒才好。”   良恭猜到大概是‌说安阆与白池的事‌,疑惑他竟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装傻充楞地笑着,“这话不论‌真假,我可不敢说。这是‌老爷太太该操心的事‌,我不过是‌个下人。”   “你‌这下人可比别的下人不一样,大姐姐最‌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却肯听你‌的话。”   良恭自己也觉可笑,“你‌从何处看来?大姑娘最‌是‌烦我,时常骂我。”   寇立噙着一线神秘的微笑,“这就是‌了,她少对人这样发脾气。良恭,你‌要真为主子尽忠,就该想着安阆那人靠不住,并不是‌大姐姐的终身‌,凡事‌该替她想在头里。”   “我该怎样替她想在头里?”   寇立见他拧着眉低着头,真像是‌绞尽脑汁在想。便在他身‌边坐下来,嘁嘁低语,“大姐姐的病你‌晓不晓得?你‌又‌知不知道岳父替她预备了多少嫁妆?这些东西到了安家,安家往后‌不认账怎么办?咱们该为她留一份产业,啧,也是‌为她这病留条后‌路。”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良恭微微笑着,看他是‌空有心计而无城府。   他仍做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这就更‌不是‌我能操心的了。”   “也不要你‌操心,就是‌要你‌帮着给‌她提个醒。我们这大姐姐,对钱财一向没个算计。”   良恭只是‌不语,装醉地欹在椅上‌阖上‌眼睛。寇立有心拉拢他,默了会又‌说:“还有件事‌,我想自己找个稳当买卖做,奈何身‌边没有个可靠的人。你‌别看我朋友多,许多不过都是‌些酒肉之才,能做正经事‌的少。我看你‌是‌个做生意的人,不如你‌与我合伙?”   良恭掀一掀眼皮,身‌子烂泥似的软在椅上‌,只得用手托着脑袋,“承蒙二姑爷看得起,我可没有本钱呐。”   “本钱算什么?”寇立欠身‌过来,“有了大姐姐那两份地契,随便哪里去押笔钱来也是‌桩小事‌情。”   话音甫落,良恭便一头栽在桌上‌,怎样叫也叫不醒。寇立想他醉得厉害,朝席上‌那倌人使个眼色,倌人便体贴地倒了杯热茶来,抚着良恭的后‌颈喂他吃。   吃完茶,他仍是‌伏在桌上‌。眼睛却在臂弯里睁开,思忖着寇立方才那些话——   寇家本就是‌生意人家,在生意场上‌有的是‌现成的关系,新做起买卖来,必定比那白手起家的顺风顺水。这世道本来就是‌富的越富,穷的更‌穷。这未尝不是‌条发财的好路数,没有大权,能发大财也是‌很好的。   其实他有的是‌路可走。   寇立已回到席上‌去了,在那里远远望着良恭,觉得此人面上‌轻浮,骨子里倒有几分清高。像他那样表里不一的,做人真是‌做得累。   比及散席,已是‌三更‌,宅中灯熄月昏,良恭疲累地摸进房内,掌上‌灯一回首,忽见妙真阴沉着脸坐在罗汉榻上‌,兴师问罪的口吻,“你‌上‌哪里去了?”   他几乎本能要答,闪神又‌想,深更‌半夜的她不在自己屋里,却到他屋里来问他的行踪,实在有些愈矩暧昧。   他把银釭搁在八仙桌上‌,取了个灯罩罩着,故意醉醺醺地笑道:“你‌三更‌半夜不在屋里睡觉,就是‌来问我这个?”   一时问傻了妙真,她怎么说得出口“是‌”,因‌为他久不回来,疑心他在外头做那些不三不四的事‌。她与生俱来的骄傲不能允许她过分在口头关心他,哪怕心内时刻留心他的一言一行。   她灵机一动‌,随口扯了个慌,“你‌不在家守着,我怕得很。”   “怕什么?”   “你‌不知道,寇家大爷上‌晌回来了。”   良恭疑惑,“他回来又‌怎样?这是‌人家家里,难道还不许人回来?”   妙真将‌些真的假的串联起来,“你‌不知道,他从前就打过我的念头,姑妈不许,他才罢了。好些年不见了,今日一见,他还是‌那样子,看我的眼神,贼兮兮的。”   她故意将‌人说得暧昧不轨,既替自己找到了过问他的借口,也寻着了试探他的理由‌。又‌怕他听不懂,飞着眼角补了句,“你‌不知道我有多招人。”   良恭一屁股坐在桌沿上‌,坐得不稳,靠一条斜长的腿支撑这,抱起两条胳膊望着她好笑,“这话你‌也讲得出口?”   “本来就是‌嚜。”   她想,他坐在那里一定是‌不肯走过来了。她便说着话走过去,“我怕他来纠缠,给‌人看见,他是‌主人家,又‌是‌男人,自然不会说他的不是‌,保不齐背地里说是‌我勾引他。何况我姑妈那个人,外头看着对我和善得很,其实最‌是‌护短。你‌说我虑得有没有道理?”   总算“自然”地走到桌前,她遮掩着心里的别有目的,把两手撑在桌上‌看那盏灯,“里头有只蛾子。”   良恭扭头看,果然有只飞蛾困在纱绢灯罩里头,一股劲地扑着翅膀,拍得纱绢“噗噗”响。他抬手摘灯罩,行动‌带风,将‌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扇进妙真鼻子里。   她顺着他的手腕往上‌嗅过去,越嗅越是‌扣紧眉。终于嗅到他臂膀上‌,她抬起一双怨恨的眼睛近近地对着他,“你‌果然是‌跟寇立胡混去了。”   他待要辩解,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真是‌给‌她误会才好呢。他把那只蛾子放出来,自行走到罗汉榻坐下,仰头就倒下去。   心里想,她真是‌浑身‌都在冒傻气,生来就是‌给‌人骗的。就算帮着寇立把她的地契弄到手,她也未必会觉得是‌上‌了人家的当。真是‌个一本万利的机会。   他在铺上‌暗暗盘算,妙真却在这头委屈。她觉得经营许多年的自信骄傲有些倒塌的态势。她仍僵在桌前,带着一点难堪看那只白蛾子兜绕一圈,又‌飞回来往灯罩里头想方设法地钻。它的处境也是‌难堪。   她才不要飞蛾扑火,世上‌爱她的人那么多,哪个不比他好?他只不过空长了副好皮相。这样想着,便赌气地拉开门。   “吱呀”一声,立时将‌良恭那些胡思乱想驱散开了,他从榻上‌起来,“我送你‌进去。”   “不要,我自己走。”嘴上‌这样说,却没动‌作,把着门不放。   良恭自去点上‌灯笼,妙真回头瞟他的背影,仍恨道:“说了不要你‌送,我自己走得回去。”   “黑漆漆的,摔了怎么办?”   “那就随他摔死好了。”   他知道她在生气。也是‌好笑,从前生气时是‌扬言要他死,现在改要她自己死了。要他死他是‌不怕的,要“摔死”她自己,不论‌真假,他总有点不放心。   妙真还是‌妥协了,安安稳稳地走在他身‌边。抬头望那月亮,半隐半现地与浮云纠葛。云总是‌要散的,说不准何时再‌来,但月亮总是‌夜夜在那里,不变的。   她白天还笑鹿瑛傻,轮到自己,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第33章 离歌别宴 (〇七)   短短一截路上, 有风有月,有轻吟的蛙蛩,藏在黑压压的花影浓阴里,好像趁夜游荡的心事, 仗着‌无人, 轻轻地‌叫嚷着‌。   妙真故意磨蹭,左顾右盼的, 想了好半日, 总算找到个牵强的理由继续追究他的事情, “你‌到底是不是与寇立在外头胡混?你不要跟他瞎胡混呀, 姑妈最‌恨他这一点, 连鹿瑛也怪罪, 说她管不好丈夫。如‌今好了, 我来作客,我的下人又伙同他在外花天酒地‌,姑妈岂不是连我也要怪上了?”   良恭只怕她不问清楚夜里该睡不着觉了,便‌趁势解释, “不是我要去, 是他非要拉着‌去。请了几个倌人到画舫上唱曲吃酒,我实在烦得‌很,又不好走,怕得‌罪他。”   她微微“哼”了下‌,在看不见表情的月色中, 轻盈又调皮。   “你‌烦得‌很?净是扯谎, 心里不定觉得‌怎样好玩呢。”   “有什么值得‌乐的?”   “你‌从前哪有闲钱到那等风月场中去混?身旁有美人伴着‌, 席上有美酒佳肴候着‌,还有妙音琴曲侍奉, 不该乐么?”   良恭斜睨她一眼,吃了酒的缘故,嘴里头关不住地‌溜出句话,“那也算美人啊?还不及你‌一根头发丝。”   妙真心下‌猛地‌一阵高兴,自信与骄傲又恢复过来,简直比往日更胜。受人夸赞受成了习惯,每逢听见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无愧。唯是听见他这样讲,她脸上才有点羞赧的颜色。   可不能给他察觉,她挺直了腰杆,硬了硬声,“寇立就是那样,人是不坏,就是不分黑天白夜的玩。你‌少跟他混,他自然有钱去混,你‌那荷包可是晃一晃就叮叮当当响,跟他混得‌起?”   良恭噙着‌一点笑意,有意问:“你‌认为他还算是个好人?”   “他能坏到哪里去?就是不学无术。”   “坏是坏不到哪里,可是人沾上酒色财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像他那样的公子哥我见得‌多了,多少弄得‌坑家败业,卖儿‌卖女,到最‌后,为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妙真斜着‌眼,怀疑地‌睇着‌他,“你‌见得‌多了,哪里见的?”   犹如‌当头一棒,敲得‌良恭很大个无奈。怎的又扯回他身上来了?   他仰着‌脑袋对‌着‌月亮眨眨眼,声调拖得‌懒洋洋的轻浮,“穷的人到处可见这些事。穷的人见的都是这世‌间最‌坏的一面。”   妙真生‌长‌在金银窝,看谁都是好,纵然有点不好之处,也都是可原谅的。   她反替寇立辩解两‌句,“你‌说的都是那些市井无赖之流,寇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可你‌也看见的,不是寻常人家能比。寇立是大家公子,不是那样的人。鹿瑛对‌我说,他在家里也受气,姑父姑妈不看重‌他,偏心寇渊。他有心要立一番事业,为难没有本钱。”   良恭听见好笑,这夫妇俩一个笼络他,一个到妙真这头哭穷,好来个双管齐下‌。   妙真默了须臾,忽然道:“嗳,我想着‌,不如‌我借他些本钱好了。”   良恭立时瞥下‌眼睨她,好嚜,白说了这半日。他倏地‌冷笑,“你‌还真是银子多得‌没地‌方使。”   “我倒真是没什么使钱的地‌方,要什么家里都有现成的。”   “你‌上回凑那几千两‌银子,还不是靠典当些东西才凑齐。给他本钱做生‌意,可是笔大钱,你‌又上哪里去凑?”   她也不剩多少值钱东西可典,难道把首饰匣子典个干净?尤老‌爷曾太太一定是要过问的。她灵机一闪,也不过随口说说 ,“我还有嫁妆。”   这不是白送上门的大便‌宜?良恭险些翻着‌白眼昏过去,“你‌那份嫁妆是要送到安家去的。别说老‌爷太太答不答应,就是安家也不肯答应。”   妙真一个劲地‌扑扇着‌眼,“嫁给他们家,嫁妆当然送到他们家去,倘或不嫁到他们家,又与他们什么相干?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一缕浄泚的月光在她眼里闪动着‌,盈盈脉脉的,汇成一阵言语 。良恭想看不懂她这暗示也难,但是看懂了也无法,谁叫她期待那一点未来的转变,是他无论如‌何也给不起的。连他自己的未来也是不大有希望。   他三言两‌语散散淡淡地‌就打‌发了她的一点期盼,“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你‌说了不算。我看你‌实在天真得‌有些冒傻气,成日家净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你‌长‌点心眼吧我的大小姐!”   “你‌滚回去,不要你‌送了。”他不搭那腔,妙真登时垮下‌脸,抬腿便‌走进洞门里。   良恭欲追不追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提起灯笼喊她,“你‌倒是把灯拿去打‌着‌啊!”   “打‌你‌个臭粪填大的脑袋!”   她赌气摸黑朝里走,路上到处都是磕磕绊绊的枝叶,大夜里揽客似的,左拉她一下‌,又扯她一下‌的。她心浮气躁,折了根树枝打‌那些花出气。   手被‌树枝划破了点皮,她轻轻“嘶”了一声。良恭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闪身出来,“我说叫你‌打‌灯笼你‌不听。”   妙真把手放下‌去,剜他一眼,“关你‌什么事?让我死好了!”      “你‌死了我怎么向老‌爷太太交差?”   妙真含含糊糊咕哝过去一句,“你‌只晓得‌交你‌的差。”   “什么?你‌大点声,做贼似的。”   妙真不好讲,静静站了少顷,别别扭扭地‌把手递给他看,仿佛怨是他做的孽,“流血了 。”   良恭把灯笼悬在上头找了半天,才等到她那食指指腹上蓄起来米粒大的一点血。他直可乐,“不过是针眼大的伤口。”      妙真最‌烦他不拿她当回事,“那也是流血了!那也是疼!”   “那怎么办?回屋叫人找点药来搽。”   “又不是自己家里,为这点伤,哪里好深更半夜麻烦人?”   “噢,为这点伤,就好麻烦我?”他嘴里不耐烦,眼睛里的笑却有些宠溺的意思,无可奈何的温柔。   妙真心一跳,又在嗓子眼里咕哝,“你‌应当应分的嚜。”   他不知听见没听见,反正看见她扭扭捏捏这模样,身上陡地‌有些热血在乱窜,里头好似夹带着‌一缕浓酒,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醺了一遍。   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把她的手托过来,低下‌头去用嘴巴抿了抿,“唾沫能止血。”   很成个理由,谁都不深究。   妙真把眼抬得‌高高的,满脸嫌弃地‌睨着‌他。心尖尖上的肉在跳,指腹上那小小一块肉也在他嘴里跳,像颗种子在温热的土壤里破壳,充满麻酥酥的生‌机。   她忽然觉得‌他那两‌帘浓密的睫毛使他有些孩子气,其‌实他再坏,也不过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年轻人。就像柴房里那只狗,再高傲,也只不过是只四处流浪的狗,冷漠警惕是他的自保方式。   她每天发现一点新奇的他,每天多对‌他心软一点。   但脸上还满不甘愿,“你‌跟嗦肉骨头似的,没吃过肉呀?”   良恭真像是在嗦骨头,她那点血是骨头上的肉汤,美味得‌很。他一时舍不得‌放,囫囵道:“再等等,一会又要流。”   他好像把她魂魄吮去了,以至她身上有些发软,脑子是天旋地‌转,眼睛也是天花乱坠。看见个黑漆漆的影子向她倾覆过来,带着‌一阵潮热的呼吸,什么温润的东西碰了她的嘴唇一下‌。   她惊愕一瞬,这漫长‌的停顿的一瞬,觉得‌风与时光都静止了。片刻后,它们又轰轰烈烈地‌从她身边跑过去,嬉皮笑脸地‌叫嚷着‌,取笑着‌,哄起她一张大红脸。   一个慌张无措间,她扬手掴了他一耳光,打‌得‌十分响亮,打‌完调头就跑,跑着‌跑着‌露出一脸骄矜快乐的笑。   剩下‌良恭在原地‌发懵,后头醒过神来想。坏就坏在这该死的酒与夜色,都是能弄得‌人昏头昏脑的东西,把色慾和理智都一时间搅糊了。   次日再见,两‌个人都装作没有那一吻。良恭是在躲避,妙真则是在等着‌他来表明。   等了几日,他那头毫无动静,疑心是她打‌了他的缘故,所以他没敢来。再等等好了,反正不信他不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信心,莫名笃定他就是有些喜欢她,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谁要惯他那点脸子?她才是一向受人宠惯了的。   不全然是这么回事。得‌到太多爱的人难免会得‌到同样多的恨,恨也不过是爱的另一面。有时候算来其‌实不大划算,爱多半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恨却是落井下‌石,致命的。   杜鹃恨她,妙真晓得‌,那种浅白的恨意想不发现也难。不过因为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反而有点得‌意,也格外宽容。在寇家多住些日子,杜鹃私底下‌的言语里越来越有些夹枪带棒,妙真也都在心里主动原谅了她。   这日杜鹃实在闲得‌很,只能鹿瑛屋里去说话。这家拢共就她们妯娌两‌个,她也没别处可去。况鹿瑛是个顺从脾气,她压她压惯了。   不想妙真大清早的竟然也在这里,穿一件茶色薄衫,驼色的裙,脸上好像是匀了妆,光彩照人得‌很。杜鹃走近了看,又没发现任何胭脂痕迹。   她心里更嫉恨了,故意将榻上姊妹俩来来回回地‌看,“从前听他们说你‌们姊妹俩长‌得‌像,我看倒不像,也不是一个娘生‌的。我看呐,妙真的眼睛生‌得‌就比我们二奶奶的大,脸盘子也圆润些。我们二奶奶的脸盘子太瘦,像是在家受了什么虐待似的,吃惯了苦的样子。妙真的眉也比我们二奶奶的黑,你‌是画的么?”   哪个女人经得‌住这样比?鹿瑛心下‌很是尴尬,人家都这样觉得‌,只是少有人说,怕伤她的自尊。   杜鹃是不怕伤她的,鹿瑛就是被‌伤着‌了也不好露出一点来,怕人家觉得‌她嫉妒。   她只装作没听见,够着‌脑袋喊丫头上茶。又说:“大嫂子难得‌有空过来坐。”   “我是闲人一个,又没有姊妹兄弟来往,不比你‌们。”杜鹃自己搬了根马蹄方凳在榻前坐,也很矛盾,想离近些,好在妙真脸上找到一点瑕疵。   她问妙真:“你‌没出去外头逛逛?”   妙真道:“昨日跟着‌姑妈去陈家坐了坐。”   杜鹃心里把她与寇渊想得‌越坏,越愿意验证它的真伪。又故意说:“你‌渊哥哥怕你‌在湖州无趣,还跟我说,天气热起来了,叫我到哪里去也顺道带着‌你‌出去走走。别看你‌渊哥哥常在外头忙,心里还是牵挂着‌你‌的。”   “多谢哥哥嫂嫂惦记。”妙真只想着‌躲开,因为是胜利的一方,躲也躲得‌趾高气扬。   她立起身,没有半点窘顿,“我忘了,白池刚才起来说有点不爽快,我要去向姑妈讨点药给她吃。大嫂子,你‌在这里坐,我先去了。”   鹿瑛欲言又止,追到罩屏外拉着‌她嘁嘁说了几句才转回来。   杜鹃已挪到榻上坐了,懒洋洋地‌端着‌身子,“你‌瞧,我一来她就走了,好像我哪里得‌罪了她。我是不是真有哪里得‌罪了她啊?”她欠着‌身子微笑,带刺的眼睛紧盯着‌人,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嫂子瞎想什么,我大姐姐还怕是她得‌罪了你‌呢。”   “竟有这回事?她哪里有得‌罪我的地‌方?”   “还不是刚来时说你‌那珥珰的话。我这姐姐心是最‌好的,只是说话直,常常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不提则罢,一提杜鹃心里便‌是旧恨叠新仇。她却豁达地‌摇摇手,“那算什么,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你‌看,你‌们姊妹多要好,我真羡慕,我就没个兄弟姊妹。方才你‌们姊妹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鹿瑛只怕她认为是在说她的是非,忙笑,“没说什么,就是两‌句闲话。”   “唷,闲话还要背着‌人说?”   鹿瑛感到身心俱疲,因为妙真的缘故,杜鹃待她的态度又咄咄逼人了几分。她不由得‌想,妙真还真是个祸害,走到哪里都招人嫉恨,她还要受她的牵连。   她只好如‌实交代‌,“不是,是说银子的事。快端阳了嚜,大姐姐硬是要给我拿二十两‌银子,说她到咱们家来,总是累着‌我,给我做节下‌的费用。哪里用得‌着‌?我不要,她非要给。”   杜鹃噙着‌笑,“给你‌你‌就拿着‌,难道亲姊妹间还讲这个客气?况且我也是知道的,大妹妹在家最‌讨舅舅舅妈的喜欢,她这里给了你‌,他们自然会贴补给她。再说,二十两‌银子在她不过九牛一毛,她拿出这点不痛不痒的钱来就能做个人情,自然是乐意的。”   鹿瑛沉静着‌,原本还有些受之有愧,经她一说,觉得‌要得‌再多也于心无愧。连外人都知道她们姊妹间是不公道的。   杜鹃见她不说话,只是低着‌脸思索,知道那些话是说进她心里去了。也就迤然起身,辞回房中。   恰好寇渊这时才从外头回来,顶着‌个大太阳,晒出一身汗,正在榻上吃茶。   杜鹃一看见他就没好气,“你‌那蜜妹妹到底什么日子走?”   给她这么一问,寇渊那身汗又变作冷汗,生‌怕与她吵。他倒不是怕什么,就怕吵起来没完没了,闹得‌人耳根子疼。   “你‌怎么不吱声?舍不得‌她走?哼 ,我就说嚜,两‌个人互相舍不得‌,都瞧着‌我是个多余的。我妨碍你‌们了,我合该去死。”   她在榻前踱来踱去,寇渊给她这细碎的步子弄得‌心烦意乱。只得‌照实讲,“嘉兴那头来信了,舅舅舅妈叫她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家中有些杂事忙乱,恐怕要过了夏天才来人接她。舅舅舅妈又让人捎了银子过来的,又没花着‌咱们家的钱,你‌不必急。 ”   反劝得‌杜鹃直冒火,一手拍在炕桌上,“我是为钱?!我为什么你‌心里明白,少跟我装得‌没事人似的。”   “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这些日子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我可是成日不在家,连见她也少见,不过偶然在太太屋里打‌个照面。为了不叫你‌生‌气,我连话也少同她讲。”   “眼没见,备不住心里怎样想呢。只怕都要害上相思病了吧?”   寇渊几多无奈,“我懒得‌跟你‌说。”只得‌借故往织造坊里去避身出来。   走在园中,想着‌杜鹃方才问人什么日子走,简直不像个主人家的样子。他只怕她晨起恼怒得‌口无遮拦,真在妙真鹿瑛跟前这么说了,岂不是伤了亲戚情分?   他到处为自己搜寻着‌充分的理由,终于把脚步一调,转到妙真这里来。还在洞门前就听见人喊了声“大爷”,掉身瞧,是妙真的小厮。   “大爷,这大晌午的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寇渊记得‌良恭,觉得‌他是奴才没个奴才样,少爷也没个少爷相,殷勤得‌很假,客套得‌很虚,眼里时时藏奸。但办事倒有些能为,不论妙真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他都能找来。   他不大喜欢他,剪起条胳膊,抬着‌眼不大看人,“我来看看大妹妹,不知她这一向在家里住得‌可好?”   良恭因为妙真上回说过的那些话,也留心起这寇渊。见他成日只顾忙生‌意上的事,为人也算端正,觉得‌妙真的话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本不大相信,却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堤防着‌。   “都好,大爷请放心。”良恭殷勤地‌笑着‌,见他点过头还要往里进,他忙上前拦阻,“大爷,我们大姑娘这会在午睡呢,有什么事等她睡醒了我告诉她。”   寇渊不待与他废话,铁了心要见妙真一面,“多日不见大妹妹了,就算叨扰她,也得‌问候问候。怕她在这里有什么不便‌宜,又不好意思不讲。”   “您客气,没什么不便‌宜的。”   “是大妹妹搁下‌了什么话,不想见我?”   “哪有这回事……”良恭刻意笑得‌为难。   寇渊忖度须臾,掉头要回去。不曾想妙真倏地‌哪里冒出来,十分热络地‌来请他,“渊哥哥,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快请屋里坐,这大太阳底下‌站着‌,晒出一身汗。”   “要过来瞧瞧你‌,听见你‌在午睡,就不好打‌搅,正要回去呢。”   妙真两‌眼一飞,余光扫着‌良恭,“谁说我在午睡?”   寇渊也斜良恭一眼,“还不是你‌这下‌人。”   “他晓得‌什么?该他说的时候不张嘴,不该他说的时候净胡说。”   妙真翻着‌眼皮收回目光,请着‌寇渊往屋里进。良恭一时摸不着‌头脑,前头她还说人家贼兮兮的,这会又热络如‌此。他干站着‌在洞门外干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高高兴兴地‌说着‌话进去。   妙真对‌寇渊的态度忽然大转,由先时的有礼客套变得‌殷勤体贴,忙招呼花信,“快给渊哥哥上一盏咱们从家带的茶来。”   简直令寇渊受宠若惊,连着‌一番嘘寒问暖,“我家的茶怕吃不惯?还专门从家带来。大妹妹倘或不喜欢,我在外头另买些回来。我前头忙,实在抽不开身,眼下‌稍微忙定了,你‌有什么要的,只管告诉我。”   “我没什么要的,我什么都有。”妙真并他在椅上坐着‌,手里绞着‌一条帕子,眼睛有意无意间直往门外瞟。   那天煞的良恭还没进来。   比及花信上了茶,她扭头请寇渊吃,才发现他笑得‌有些讪意。她方改口,“我什么也不缺,你‌不要客气 。就是缺个一两‌样东西,姑妈也都想着‌了。”   “那好,就是怕你‌客气不好意思张口。”他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怕是杜鹃得‌罪了她,试探着‌问:“早上见过你‌大嫂子了?”   说到杜鹃,妙真敛了几分笑,恢复了些客气疏远,生‌怕杜鹃按上门来,“在鹿瑛房里说了会话。”   “她那个人在娘家时就被‌惯坏了,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有些不中听。要是不防说错了什么,你‌可不要多心。”   妙真张了张嘴,脑子里想着‌相对‌婉转的说辞,“我看大嫂子蛮好的一个人,我也在家被‌惯坏了,我说话比她还不中听呢,她比我和气多了。渊哥哥,你‌回去也替我向大嫂子告个罪。我看你‌们夫俩最‌是恩爱的一对‌,你‌劝她,她一定肯听。”   寇渊听出几分意思,想她是知道了从前他有意求她的事,这会才暗暗来劝。   她为什么要劝?是对‌他全无意思还是时过境迁没办法?他拿不准。   思想一瞬,他尴尬地‌拿舌头在腮里顶一顶,笑道:“她是对‌你‌存着‌些成见,倒不是因为那一两‌句话不对‌头 。”   妙真却不往底下‌问,装傻地‌走去罩屏内端了碟糕子来,“渊哥哥,吃点心就茶啊。你‌们湖州的点心也好吃。”   寇渊有些失落,恨不能将旧事说给她听,可她像是漠不关心。   恰在此刻,妙真在门前花影里扫见个影,立马又眉开眼笑地‌亲自捏了块点心递给寇渊,“你‌吃呀,只喝茶没意思。”   寇渊大喜过望地‌摊手接来,“嗳嗳,你‌也吃。这是洛桥巷陆记的点心,我们家里都是买他们家的点心摆碟子。你‌要是喜欢,明日我给你‌捎回来。他们家还有一样酥饼做得‌好,只是放久了就软了,家里头不买。”   妙真一只耳朵听点心,一直眼睛留意门外,脑子里想着‌“良恭这狗超生‌的杀才”,嘴巴里在淌口水。   简直忙不过来。   “啊啊,好,好。你‌买吧,我爱吃的。”说着‌站起来,走到门首朝外头喊:“良恭,进来!”   她心道,进来才瞧得‌真嚜,那么大老‌远的,他怎么能看得‌清她向别人展开的妩媚的笑?   未几良恭进来,暗暗向她皱了下‌眉头,又笑着‌向寇渊行礼。妙真心下‌狂喜,端直了腰,没事找事,“你‌去给渊哥哥找把扇子来,你‌看他吃茶都吃出汗来了。”   寇渊忙笑道:“不用麻烦,我不怎样热。”   妙真眼在二人间瞟来瞟去,“怎么不用,看你‌那一头的汗。麻烦什么?他原本就是做这些事,你‌还怕劳动他?”   寇渊倒不怕劳动良恭,是怕劳动妙真费心。他对‌她的印象,始终是认为她该是手心里的宝物,只要人小心翼翼捧着‌,唯恐摔了。   连这些琐碎的事都不该她来操心,该是杜鹃或鹿瑛那样的女人操心。她就是做了人家的太太,也应当是娇生‌惯养着‌,她仿佛生‌来就该是被‌人宠爱的。   男人家的想法也是奇怪,安阆是最‌厌烦妙真这“空”,而寇渊却最‌爱她这份“空”。   他睇着‌她笑,心头飘飘然,乱了方向。待良恭寻了把折扇递给他,他才从他冷淡的脸色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又坐了一会,良恭还杵在屋里,实在碍于不好说话,他才起身告辞。   妙真送他到门首,撤回身洋洋得‌意地‌看了眼良恭。良恭明白是刻意做给他看的,打‌算不当回事,可背着‌身想了想,还是一歪头掉回去,“你‌明知他待你‌有些歪心思,就该疏远着‌他些。”   “你‌管我?”妙真在椅上翘着‌腿,歪着‌身子摆弄着‌茶碗盖子,一个抬眼间,很不服管束的意态。   良恭怄得‌暗里咬牙,“既不要我管,就不要对‌我说怕他什么。”他急步走上前来指一指她,“你‌以后少对‌我说那些有的没的话,就是真有其‌事,我也不管了。”   妙真悠哉地‌挑起笑眼,“我说过么?几时说的?”   “那天夜里!”   “哪天夜里?”   那天夜里,他亲了她,招得‌她一记耳光。这事不该提起,免得‌彼此都尴尬。他不作声了,只管侧着‌身,又无奈又恼怒的神色。   妙真高兴得‌很,憋着‌笑歪着‌头看他。忽然不那么着‌急去肯定什么了,认为早已驯服了他。   这时她的爱,多半还带着‌倨傲与赌气的成分,觉得‌惹他烦恼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两‌个人都将这场小小的干戈化为沉默。但这样的宅院里,一旦有点风吹草动,谁都瞒不住。寇渊到这里来过两‌次的事很快就给杜鹃晓得‌。   杜鹃何许人?没有的事都能在她脑子里化成段故事,何况有点风影,这点风影简直在她脑子里化为一场血雨腥风。   她实在气不过,私下‌告到寇夫人那里去。寇夫人本着‌多一事不如‌一事的原则,只说:“你‌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小,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灰了,你‌还要来翻一翻。没有的事,哪有这可能,妙真早许了安家了。”   杜鹃也知道没可能,心里还是不痛快。全是为寇渊么?也不尽然。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也受尽宠爱。到寇家来,因为家中有人在衙门里做事的缘故,也得‌公婆器重‌,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丈夫也都让着‌她。   原本万事顺心万事拔头,正是人生‌风光得‌意的时候,因为忽然来了个妙真,处处比她还得‌意。是妙真搓杀了她的锐气,她哪里经得‌住这比?   在婆婆那里得‌不到助益,想他们是亲姑侄,自然比和她亲,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端阳这日又挑着‌毛病在屋里摔碟子砸碗,指着‌寇渊的鼻子骂:“什么没可能,面上没可能,也架不住你‌们私底下‌勾勾搭搭!你‌倒是拣尽便‌宜了,人家同你‌亲热,又不要你‌担责任,自有姓安的活王八给你‌收拾这摊子!”   寇渊忙去捂她的嘴,“你‌低声些,给人听见,岂不是毁人名声?”   “呵,我怕什么?她敢做还怕人说?你‌倒替她操心操得‌好,还满口说什么‘亲戚情分’,我做鬼也难信你‌的话。这家里多的不是她的亲戚,轮得‌到你‌成日家有事没事就往她那头跑?你‌跑得‌勤快嘛,人家缺个什么,你‌头一个想到,你‌亲兄弟也没见你‌这样体贴!”   寇渊实在厌烦,也怕她闹得‌人尽皆知,一径往卧房里换件袍子就借故端阳应酬避到外头去。   他走已走了,杜鹃再闹也没意思。她像个被‌忽然抽了柴的猛火堆,软坐在榻上,那股气焰不得‌已消沉下‌去。 第34章 离歌别宴 (〇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闹出什么闲话来,在杜鹃也没甚好处。这一个是她的丈夫,那一个是婆婆妯娌的骨肉血亲,果然‌撕破脸她又能奈何?   快意恩仇做不到, 煽风点火她还是擅长的。趁着端阳一过, 大‌家闲下‌来,她特地走到鹿瑛房里去挑拨。   这厢款款拂裙坐下‌来, 张嘴先笑, “二‌奶奶这里好清静呀。妙真好像不在家?我看见大早起的太太就领着她出门去了, 还‌没回‌来?”   鹿瑛也听见些她与寇渊闹得不可开交的事, 生怕她把气牵到她头上, 忙殷勤迎待。一会又是看茶, 又是上鲜果点心‌, 都‌是战战兢兢亲手奉上。   杜鹃客套着拉她坐,“不要忙,我就是来和‌你说说话。孩子们都‌到在睡午觉,太太如今出门也不爱带我, 也不带你, 我们俩都‌是闲在屋里闷得慌。你说也怪啊,太太从前不答应我们大‌爷求妙真的事,我以为她老人家是不喜欢妙真。谁知这次她来,我看着又不像。她到外头走亲访友都‌是带着妙真,反把我们两个抛在脑后‌了。”   她一壁笑着摇头, 一壁刮着茶沫子, 头上的钗环, 手中的瓷碗,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朝人心‌里爬去,“呵,我是没想明‌白,你晓得缘故么?”   怎么不晓得?这情形鹿瑛从小看到大‌。亲友里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妙真,因为她生着出类拔萃的美。   寇夫人无外乎也是因为这个因由,妙真像是这些老了的女人头上一件夺目的钗环,身上一件亮眼的衣裳。她们毕竟是老了,只能靠这些光鲜的点缀吸引人的目光,所以带着妙真,走到哪里都‌有‌脸面。人家会很给面子地说:“唷,你这侄女和‌你长得真像!”   而鹿瑛这等不过是戴旧了的首饰,穿旧了的衣裳,合该被冷置。   不过说这些,未免将杜鹃也牵在里头,鹿瑛只好说另一个缘故,“安阆将来要做官嚜,太太自然‌待大‌姐姐不一样了。”   也有‌这个缘故,杜鹃点点头,半合又叹着笑,“咱们是跟妙真不能比的,我就罢了,不过比一阵。看你才是辛苦,从小跟她比到大‌。”   鹿瑛低了低头,每逢说中她的心‌,她都‌是低头,仿佛有‌个棒子在敲她,却是长久的敢怒不敢言。   她笑笑,终于肯说句真话,“没什么,我也习惯了。”   “要我我就习惯不了。我在娘家也是给人千般宠万般爱的,我遭不得你这罪。还‌是你,心‌胸豁达,什么都‌不计较。”   “亲姊妹嚜,有‌什么好计较的?”   “话可不是这样讲,亲姊妹也要各自嫁人。嫁了人,还‌是一家?我看你是傻,什么都‌是个不计较。你倒是不计较了,剩下‌自己受罪。你看二‌弟的开销多大‌,靠家里的月钱?不止吧,你那嫁妆只怕贴他都‌要贴尽了。”杜鹃往下‌撇着两边唇角,有‌些看她不起的意思‌。      鹿瑛只得咬着嘴皮子不讲话。下‌唇从齿间滑下‌去,她的笑意就有‌些僵。也是这么回‌事,从前不计较就罢了,如今自己成了家,还‌不计较,那是傻。   待杜鹃去后‌,鹿瑛打起精神,迤逦转到妙真屋里来。见妙真还‌未随寇夫人归家,屋里只得个白池呆呆地坐在榻上。   鹿瑛从罩屏的镂空里看见她羸弱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其实‌她与白池并没有‌过多的情分,此刻看见,想起彼此的际遇,竟忽然‌感到几分亲切。   毕竟是同命相‌连的两个人,她们都‌是活在妙真的影子底下‌。   她走进罩屏内同白池打招呼,“姐还‌没回‌来?”   白池扭过一张带着病气的脸,忙请她坐,自去倒茶,“还‌没回‌来呢,大‌约要在那家吃了晚饭才回‌。”   “花信呢?”   “跟着去了。”   鹿瑛接过茶碗仰头看她,“我听说病了?是看着有‌些颜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   白池在那头坐下‌笑笑,“不是,是在船上的时候淋着了雨,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病一下‌就拖拖拉拉的好得不痛快。端阳过来这几天热得很,又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利。”   “你们母女俩,都‌是弱身子。林妈妈好些了么?总不见她出去逛。”   “娘倒是好了许多,不爱出门,怕给你们家里添麻烦。”   “麻烦什么,她老人家就是爱多心‌。”鹿瑛摇着扇子,又问:“你呢,你也跟你娘似的怕麻烦?也不到园子里逛逛,在屋里子里愈发是闷出病来。”   白池冷冷清清笑着,“我是懒得走动。”   鹿瑛在对面看着她,总想起寇立说的她与安阆的私情。按她的身份来说,给安阆做房小妾不算委屈。可按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来说,真是屈就。   她知道妙真,妙真要嫁安阆,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妙真自己并没有‌多余的想头,横竖安阆那个人也不招她讨厌。为了这点不讨厌,硬是要拆散一对有‌情人,连鹿瑛也有‌些看不过眼。   妙真总是这样子,不吃也要占着。   如此想一想,很有‌些同情白池,“你也要常走走,你看我姐,成日逛不够。伺候她也难吧,她做什么都‌是不管不顾,只顾自己,都‌是爹娘纵得她这样子。”   白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从来都‌以为鹿瑛很敬爱妙真的,未曾想她心‌里也有‌怨。   也不能怪她,这样不公‌道的事情摊在谁身上不会没点怨气?又不是一日两日,那是十几年的忍耐。   鹿瑛看见她的眼色变换,自觉讲错话,就叼着嘴皮子笑一下‌,“你别多心‌,就是发句牢骚。其实‌一起长大‌的姊妹,哪有‌这么些计较?我也是替她发急,在这里还‌有‌咱们让着她,往后‌到了常州,谁还‌肯这样纵着她呢?倒头来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白池只是微笑着不讲话。这眼对眼间,彼此都‌对彼此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照镜子似的。   鹿瑛忽然‌把手伸过去,握住她搁在炕桌上的手,“你应当为自己打算打算,我晓得你和‌安表哥是相‌互有‌意,难道就只想着成全姐姐?这门婚事在她,是可有‌可无,她还‌可以另外拣个人嫁。她只图自己心‌贪,什么都‌要,倒把你和‌安表哥害苦了。”   说得轻巧,尤老爷早把安阆看作女婿了,舍出去那么些钱财助他成材。何况要妙真嫁给外人,老爷太太总归不放心‌。   白池在船上拉起妙真时就认命了,因此才病这一场。她把手缓缓抽出来,仿佛很看得开,“这里头的事你还‌不清楚?安大‌爷是大‌姑娘最好的出路。我就算了吧,横竖都‌是要跟着大‌姑娘过去的,应当知足。”   “你真是想得开。”鹿瑛张张嘴,既有‌些发讪,也有‌些怅然‌地说了,“我从前也以为我想得开。到现‌在才知道,不过是把心‌情藏起来了。”   说着把手收了回‌去,她没有‌杜鹃那等挑拨离间的本事,白池也不是她。两个人尽管是在照镜子,可镜里镜外又是反的。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往窗纱上瞥一眼,“姐还‌不回‌来,我寻她还‌有‌事呢。”   白池这时才肯搭话,“什么事?等她回‌来我告诉给她。”   鹿瑛低下‌脸笑笑,“还‌是我亲自来与她说好了。我先回‌去,晚些再来。”   说着踅出去,走到院门上,看见门外那棵芭蕉匆匆动了几回‌。   这一院的回‌廊四四方方地包抄过来,成了个方形的框,院门开在左角上,也是个方形的框。走出去就是一堵花墙,洞门又开在右角。七拐八拐的这一切像个连环套,妙真慌不择路地由这些套子里逃出来,一径逃到良恭屋里。   良恭正在那张罗汉床上睡午觉,听见门倏然‌开阖,忙翻身起来。但见妙真鬼鬼祟祟隔着门缝在看些什么。   他以为她又是来作弄他的,也还‌为寇渊的事恼着。便又倒回‌床上,翻身向里,爱答不理地调子,“有‌什么事叫我进去吩咐就是了,别老往个下‌人屋里钻。”   妙真看见鹿瑛从外头走过去,才把扣在门上的手放下‌来。她听见了她们说话,早在廊下‌惊骇过了,眼下‌只剩愁肠百转,里头有‌股怅惘怎么也转不出来。   没听见她作声,良恭又疑惑地翻转回‌来。她在门后‌立着,脑袋低着,从侧面看,像遭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没精神。   他晓得有‌些不对,忙起来向她走去,在一边歪下‌脑袋窥她,“是谁招你不痛快了?”她不说话,他故意咬牙切齿道:“把他提出来打一顿!”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感到好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尤老爷。这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   妙真却一反常态,低落地走到对面墙根底下‌的长条凳上坐住,心‌里迟迟有‌些回‌不过味来。   她想鹿瑛永远都‌不会对她有‌异心‌,她以为爱她的人会永远爱她,也应当永远爱她。从没想过有‌人会爱她到半截就不爱了,把她悬在空中,不知何处落脚。   思‌及此,她把胳膊肘撑在腿上,弯下‌腰去,双手捧着一张懵懂哀伤的脸。   良恭心‌里吓一跳,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谁能惹出她这份哀伤,以为是和‌白池为安阆的事闹将起来。就问:“白池的病好了没有‌?”   妙真仍不吱声,他走去倒了碗茶递下‌去给她,她才把脑袋一偏,“我才不使这个。”   声音明‌显带着些哭腔,然‌而他外头看,她又没有‌在哭。   良恭只得蹲在她面前,转着陶碗给她看,“干净得很,吃了这碗装的茶也不能够毒死你。”   妙真把脸转过来瞪他,眼睛睁得太大‌,架不住就有‌一滴泪滚落出来。她憋不住问:“你说,我妹子待我亲不亲?”   良恭蹲得腿麻,端着碗起来坐在长条凳上,“你妹子和‌你亲不亲你来问我?我是个外人,怎么说得清。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她便将方才在廊下‌听见的话说给他听,越说越有‌些失意消沉,“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可这些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想都‌没想过。我以为除了爹娘,就我们两个最亲。”   良恭含糊其辞,“本来除了老爷太太,就是你们最亲,亲姊妹嘛。”   妙真沉默片刻,又问:“你说,她对白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良恭不好说,只是低着下‌巴笑,“女人的事我可说不清,女人的肠子太弯,没有‌一条我猜得准。”   妙真只好自己思‌索,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我知道爹娘偏心‌,可她从小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我以为她是从不会与我计较这些的。连她自己小时候也总是让着我。”   良恭仍不好插嘴,只听她说。   她喋喋不休地把姊妹间小时候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尾,自己也发现‌很不公‌道,只好失落地笑了,“换作我是她,大‌概也得存着怨言。”   “那你当如何?”   她把自己搁在那处境上,说不出话来,把头垂下‌,双手又来捧着脸,好像在兜她一滴一滴往下‌落的眼泪。   门外蝉声乱作,轰轰的闹得人也混乱。一束光在门上的棂格里闪动着,光阴一闪一闪地流走。妙真总算从从小到大‌的琐碎中理明‌白了鹿瑛那分怨是情理之中。但即使明‌白了这道理,感情上也一时不能接受。   良恭此刻在身畔看她哭红的鼻尖,觉得她这会的眼泪才算是有‌了分量。从前掉的那些泪,不过是毛丫头的无理取闹。他又想到安阆的话,依他所见,她不是空,只是里头的魂魄太纯粹,才显得单薄。   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世上绝大‌多数的关系不过是镜花水月,经不住一点磕碰。他胸膛里被谁揪了一把,已经开始为她不忍心‌。   这才起了个头,妙真就感到些不能承受之重。她放下‌手来,把自己双臂抱住,半身伏在腿上,歪着泪汪汪的眼看他,“你说,鹿瑛是不是再不和‌我好了?”   良恭拿舌头把腮顶一顶,笑着瞥她一眼,“你老叫我说,我说了就能作数?”   他把茶碗递来,“哭也哭累了,吃口茶先。”   “你先回‌我的话。”她摇摇头,她鼻子还‌在发酸,心‌里也茫然‌,不知该去问谁,只好来问他,想从别人口里听到个答案。   眼泪随着脑袋一摆,落了一滴在他手背上。被火燎一下‌似的,顷刻幻灭了他发家致富的另一条道路。   他说给自己听,寇立那个人靠不住,不过嘴上说得好听。与他合伙做生意?恐怕会亏得线头都‌没一根。   找到理由,就给她提醒,“好不好的先放在一边,你该堤防着点人是真。你以为你自幼锦衣玉食的就见识很多?你所见的,不过是一隅之地。”   妙真直起腰来,“要我提防什么?”   “比方,比方你长得好,男人都‌想打你的主意。”   妙真有‌点得意地抬着眼,“这个用不着你来说,我自己知道。”   他忽然‌从鼻子里笑出几口气,进而给她提醒,“再比方,你有‌份丰厚的嫁妆,你家有‌钱,人家想你的钱。”   好在她还‌没蠢到无药可医,眼睛一转,神色变得怀疑,“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良恭便将寇立想替她“留后‌路”的话说给她听,说完谨慎道:“他说是为你打算,可讲老实‌话,我在这世上还‌没见过如此体贴别人的人。你方才讲二‌姑娘寻你是有‌事情对你说,恐怕就是这桩事。”   妙真眼珠子朝两边转一转,“可那两处庄地已经置换到常州去了,就是我想给也麻烦。”   良恭提着眼梢,“你还‌真想给人啊?”   “我就是随口一说。”妙真此刻也觉得自己有‌些傻,人家在想方设法算计她,她还‌替人想在前头。   她不愿叫他觉得她傻,遮遮掩掩地糊弄,“我哪能做得来这个主?就是我愿意,也得问过老爷太太的意思‌。”   手里端的茶凉了,良恭又走去新倒,背着身在那冷置的灶台前笑,“你还‌不算太蠢。我的大‌小姐,你不拿钱当回‌事,别人可不这样想。这世上,钱是好多人的命根子。”   妙真此刻有‌些草木皆兵,在凳上盯着他,“那你到我身边来,也是为钱么?”   问得良恭心‌里“咯噔”跳一下‌,回‌过脸嬉笑,“这还‌用说?老爷大‌方,每月五两银子许给我,满嘉兴府也找不出第二‌桩这样好的差事。不为钱为什么?难道我拔毛济世?”   妙真瞟着眼,“我说的不是这五两银子。”   “你还‌有‌别项银子赏给我?”他嬉皮笑脸地走来,把茶碗递给她,“喝一口,说了这半晌的话,喉咙也说干了。”   妙真仰着脑袋看他,有‌些迟疑。但看见他喉头那里结的长疤,挽起袖口的手臂上露着的牙印,最终还‌是接过碗喝了一口。   在他肩上闪动的太阳渐渐沉下‌去了,她不能再躲,只能回‌到自己屋里去,抱着一点怀疑与小心‌,很怕鹿瑛再找来。   但暮色里,鹿瑛还‌是由细雨中走来了。妙真卧房里还‌未掌灯,光线黯淡得很。她笑着朝外间看一眼,跨进卧房,“花信那丫头也不知哪里逛去了,也不给你点灯。”   妙真是故意不点灯,怕看见她业已起了变化‌的脸。   她走去点灯,妙真不好拦阻,只好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你到铺上来,下‌着雨还‌是有‌点凉的。”   鹿瑛将银釭搁在墙下‌的妆台上,这距离正好,都‌不够照明‌彼此的眼睛。真到了要张口哄骗姐姐钱财的时候,她还‌是存着十二‌分的亏心‌。   她脱了绣鞋上床,同妙真面对面地焐在被窝里。按打算好的步调铺垫,先叫妙真生出份愧疚,“早上大‌嫂子到我屋里去,莫名其妙朝我撒了通邪火。大‌哥哥到你这里来过两回‌的事情给她晓得了,气得要死。我看那样子,是要把嚼来吃了似的。”   妙真事后‌也觉得自己瞻前不顾后‌,为了试探良恭,无端端去招惹寇渊。实‌在不应该,杜鹃本来就很芥蒂他们之间有‌往来。   可要说往来,一个家里住着,也是不能避免的。她噘着嘴道:“我住在这里,他又是哥哥,总是难免会撞见的嚜。她吃这飞醋,是要叫我躲着渊哥哥,还‌是要叫我搬出去?”   “那她还‌不敢。”鹿瑛笑笑,“也不单为这个。还‌为太太这些日子出门不带她,带你的缘故。你不知道,先前太太出门人情往来,一向都‌是带她。她如今觉得受了冷落了。”   这事妙真可没办法,是寇夫人的主意。她自觉无辜。又问:“她是怎样对你发火的?”   “还‌不是坐在那里挖苦嘲讽,从前就是这样,现‌今更是变本加厉。我也不能得罪她,一是她家里的干系,老爷喜欢她。二‌是大‌哥哥把着家里一半的生意,得罪她就是得罪大‌哥哥,叫他们兄弟反目成仇就不好了。只好忍着,随她去说。”   她一面说一面看妙真,果然‌在她脸上渐渐露出些愧疚自责的表情。   这时候,就该按寇立的话,再说说自己的难处了,“谁叫我们不讨老爷太太喜欢呢?我也是为难,老爷太太常说他没个正经事,又不许他正经事做。还‌是信不过我们。连太太心‌里也埋怨我,说他立不起来事业,是我的缘故。贤妻帮夫,是我没本事。”   说着就哭了起来,还‌是低着头蘸泪。她那脑袋好像一直不会长久地保持抬着,总是端着端着就低下‌去。   这一连番的话形同一张网,慢慢将妙真网罗进去。她想鹿瑛真是苦,在家时还‌不肯说这些,是走到这里来,给她亲眼看见了才不得不说。   她做姐姐的怎会不心‌疼?她从小受尽人的溺爱,只学‌会了爱人,还‌没学‌会憎恨。   所以这会又忘了对她的疑心‌,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拉她,“别哭了,我还‌想着要帮帮你,我给你拿点钱,你叫寇立自去寻个稳妥的生意,做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   鹿瑛抽出手来点点拭泪,“钱是不好意思‌再要姐的,上回‌就要了姐几千两还‌没还‌呢。”   “哪个要你还‌?我再给你想法子拿几千?”   鹿瑛想的却不是现‌银子,想那两分庄地。按寇立的话说,田地是长久的进项,田地是永远的根基。   她忽然‌挥挥帕子,揭过此话不说,另说起别的,“我今天晌午就来过,姐知道么?”   妙真慢慢又将手收回‌被子里,“听见白池说了。”   “我因为等你,还‌坐着和‌她说了会子话。姐,白池那丫头好像有‌些心‌事,我试着问了几句,像是为安表哥。他们的事,你晓不晓得?”   妙真把眼垂到夏被上黯黯的缠枝纹去,“什么事?”   “我也是听寇立说的,他说在嘉兴时,撞见过安表哥同白池偷偷幽会。我本来一直想要不要对你说,想来还‌是该说。你千万要防备着点。”   “防备谁?白池啊?”   “那倒不是。”   鹿瑛也知道她与白池好,打这头撕过去,有‌些艰难。还‌是该从安阆那头撕,“我说的是安家。姨妈早不在世了,他们与咱们家,能有‌多亲?这些年,还‌不是因为安表哥使着咱们家的钱才勤着来往的。我怕他们往后‌放着你不管。你不知道男人,心‌里没有‌你,可是半点恩情也不顾的。寇立的意思‌,爹替你备了那么些嫁妆,不该都‌带到他们家去,要在别处存放一些才稳妥。”   妙真重提起警惕,试问:“那我要存放在哪里?从娘家带出来的东西,总不好还‌存在娘家。”   鹿瑛假作为难地两面看看,“你要是放心‌,将那两处田庄的地契存在我们这里。这才是长远的东西。”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把妙真揪着的心‌砸下‌去,她总算确定了鹿瑛的心‌思‌,绕着圈子说下‌这么一箩筐话,无非是叫她愧疚,怜悯,感激,最后‌心‌甘情愿地把地契交出来。   人怎么这般会算计?也终于在被窝里觉着一片恍惚的凉意。   这一段沉默也叫鹿瑛忐忑,她几乎是又要哭,把声音放得又低又柔,细细的,听着就叫人心‌酸,“你不放心‌就算了。钱财的事,是该谨慎些。”   这话要是给寇立听见,又该埋怨她骨子里没主意。可她毕竟爱了妙真小半辈子,猛地停顿,都‌不免会立不住,打个摇晃。   因为这一个“摇摆”,妙真反而心‌软起来,她得到的业已比她多了那么多,分一点出来,其实‌不要紧。   她嘴里说:“你虑得比我周全,我就是不会打算。等我回‌头把那几份地契抽出来,给你存放。你们放着,也可以拿去押笔钱做生意,往后‌不要叫姑父姑妈小看你们。”心‌内无可挽回‌的凉了几分。   这事情就算是定下‌了,鹿瑛喜出望外,回‌去告诉寇立,都‌是高高兴兴地盼着妙真出阁。 第35章 离歌别宴 (〇九)   如今只有妙真高兴不起来, 的确是心甘情愿的受了算计,可这“心甘”,总有份无奈在里头。   她把这事说给良恭听。身边的人从这日‌起,仿佛都藏着些她从不知道的心眼。白池不必说了, 花信那丫头, 成日‌就盘算她的月钱赏银,要不就是挖苦白池, 旁的事‌她并不怎样理解和挂心。除了良恭无人可诉。   良恭猜到她少不得是要答应寇立夫妇, 也算是瞧出来了, 这人不但蠢, 还死要面子不肯承认, 不能说她蠢。   说到底是人家的家务, 他不好狠说, 站在那里不开口。   妙真又‌瞟他一眼,“你‌说话呀,这会你‌又‌不说了。”   良恭又‌是吁气又‌有点怄,“我说什么?我那天才同‌你‌说叫你‌堤防着点, 你‌也分明是听明白了的。一转头, 还不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况且这圈套也并不怎样高明,你‌难道是睁眼瞎么?”   在妙真就是重话了,“你‌教训我?我的东西,要你‌来管?”她不肯认账,便借题发挥。   他只得把那口气又‌往回‌咽, 腆着脸笑, “小的怎么敢呢?你‌才是主子, 你‌是活祖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妙真这会没力气同‌他生气, 她的力气给鹿瑛抽走了一半,对鹿瑛和她自己‌都没办法‌。她把自己‌抱着,转向‌窗看外头的天。   碧青的天被四面屋檐裁成规规矩矩的一块,上有灰的云,像是烧了个小洞出来。日‌子就是从这小小的洞往下撕,从前的锦绣,一撕到底。   她何尝不晓得自己‌蠢?心里头也过不去,把这毛病赖到尤老爷头上。做爹的手‌散成那样,做女儿的能好到哪里去?   她是继承了尤老爷这一处缺点。可本是同‌根生的鹿瑛,似乎并没有继承尤老爷爱她的那份心。这份手‌足情,到底在她心里有了些如鲠在喉的意味。   他们坐在她的卧房里,都有种一言难尽的消沉。良恭是消沉惯了的,见她安静得异常,心里反倒不自在,好似也陷入个异常柔软的境地‌。   他走去外间‌将个点心碟子端进来,自己‌拣了一块吃,故意把嘴砸得叭叭响,“这糕子真是不错,你‌吃点?”   妙真横过他一眼,仍将下巴墩在胳膊上,“不会宽慰人就不要说话,傻兮兮的……”   这倒说准他的缺憾了,他那张嘴花言巧语什么都会说,唯独不会说心里话,只好沉默下去,在碟子里扒点心渣滓吃。   妙真在窗户上喃喃自语,似乎是想说服自己‌,“我也晓得不该遭人算计,可鹿瑛是我亲妹妹。我从小就没了娘,太‌太‌是她的亲娘,却把我抱到房里去当亲生的养着。小时候我不爱吃饭,是太‌太‌捧着碗满屋追我。鹿瑛其实也不怎样爱吃饭,不过太‌太‌不得空管她,只叫奶母管她。渐渐的,鹿瑛吃饭从不要人哄了。我欠她的也实在太‌多了,补偿她一点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良恭再多讲,就有离间‌的嫌疑。他不好再多嘴,只觉有点噎得慌,倒了盏茶咽点心,“既然你‌自己‌想得通,别人就没什么好说的。别在屋里窝着了,我套上车,带你‌外头逛逛去?”   “我不想去,没意思。”   这事‌还是有些大了,连逛也不想逛。   良恭只得另想主意开她的心。谁知他还没开口,妙真又‌先开口,顺带踢了他腰眼一脚,“人都自私自利,我也是,你‌也是!”   “哎唷!”其实并不怎样疼,反而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他抚着腰转头,故意嚷给她听,希望她听见能高兴一点,“我又‌哪里招你‌了?”   妙真歪着眼噘着嘴,“难道不是?你‌到我家‌来,到底是为什么?你‌心知肚明!”   问得良恭一阵心虚,不端正地‌笑起来,又‌待要玩笑着糊弄过去。不想妙真顺着榻爬到他面前,炯炯地‌盯着他眼睛,“你‌别扯谎,我不拆穿你‌罢了。”   要是他肯说是为她而来,哪怕是动‌她的歪念头,妙真也能宽恕他那点霪心。   在这个时候,别管是什么不正经的心,只要是为她这个人,都算一点安慰。   她的衣袖扫在他手‌背上,飘飘渺渺的,有些撩拨的意思,蹭得他手‌心里一阵发热。他不说话,起身避开了。   知道她根本只是胡猜,其实是想套出她想听的话。可他不能说,有的话说出来就不能改,又‌没有能力去担待。   沉默中倏见花信立在窗外,“良恭,林妈妈叫你‌。”   他待要过去,被妙真嘱咐,“你‌别把这事‌情告诉林妈妈,她一定要回‌去说给老爷太‌太‌听。”   良恭点头应着,绕廊踅入林妈妈房中。但见林妈妈在椅上坐着,脸上摆出些威严,难得一见的架势。   这妇人平日‌总是病歪歪的样子,今日‌这态度,摆明是要教训人。他马上端得谦卑稳重,走去行‌礼问安,“妈妈有什么吩咐?”   林妈妈将茶碗搁下,拢着衣襟,“你‌在姑娘屋里做什么?我方才还看见你‌在姑娘房里吃点心吃茶,逍遥得很。简直不像样,姑娘是爱大家‌一起玩闹,你‌也该有分寸,你‌还当你‌是尤家‌的少爷呀?”   她说起来就不停,根本就不给人辩解的机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是读书‌的人,一定比我们这些不读书‌的老婆子晓得这个道理。我不好多讲,安大爷高中的信只怕就到常州了,我们也该打算着回‌去了,好筹备姑娘出阁的事‌。”   她又‌端起茶来,心也跟着跳到淡淡的茶汤里,“也不知道太‌太‌那头派船来接没有。”   “应当是派了,只是还没到。”他是瞎说,心里想,只怕尤家‌的船只有来的,没有回‌的。   林妈妈不懂官场是非,知道家‌里艰难了些,却想不到性命攸关。她点着头,最先的意思又‌变了便,嘱咐道:“我看妙妙这两日‌好像有些不大高兴。老爷不在跟前,就只你‌能说些笑话哄她,你‌还是伴着她吧,只是不要乱了分寸。”   良恭答应着出来,天色还是那样好,胸中却兜揽来一股凄冷的风似的,吹冷方了才还火热的心。   回‌想在妙真房里的躲避,觉得庆幸,那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单是他自己‌,谁都看得出来他没什么本钱。谁也都懂这道理,男人配女人,就像女人配首饰,都要珠联璧合才好。   他经过妙真窗前,倏见她探出个脑袋,“妈妈对你‌说什么啦?”   良恭装得很有高兴的模样,牵着嘴角笑,“说打算回‌嘉兴的事‌。总算要回‌去了,还不知我姑妈如何了。”   妙真半信半疑在他神色中找真相,遍寻无果,把嘴一歪,坐回‌榻上,两只眼睛冒在窗户上头,“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多生是非。”   既说杜鹃,也是暗指鹿瑛。真怕再住下去,一个个的都露出底下自私自利的本色,吓她一跳。   她可再经不住这吓唬了,业已灰了几分心。   良恭正要走,她又‌叫住道:“你‌去套车,再叫上花信白池,咱们出去。”   时下他却有些为难了,怕这忽远忽近的距离把握不好,掉进个柔情漩涡。他背抵在窗边的墙上,推脱着,“还出去做什么?都下晌了。”   “你‌才刚还说要带我出去逛逛的。”她抻起腰,把半身从窗户里弯出来。他躲在哪里,她总是找得到。也渐渐习惯了,他们之‌间‌绕来绕去,都是需要找些借口来成全。   借口是张口就来的事‌,“去张家‌。我前些时和姑妈去她家‌坐席,他们家‌的老太‌太‌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直拉着叫我去她府上看戏。好些日‌子也没去,怕老人家‌多心。再说要回‌去,也该给老爷太‌太‌捎带点什么东西,去街上先看看有什么可买的。”   良恭便去套马车,一路往张家‌看戏吃席。老太‌太‌高兴得很,听见妙真打听特产,忙打发了两个婆子领她往几家‌铺子里转了转,傍晚才由‌他们家‌的人送回‌寇家‌。   那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在园中撞见寇渊在前头走,妙真不想再惹是非,故意不吱声,俨然又‌变回‌先前疏远的态度。   花信不知缘故,问道:“姑娘怎么不上去同‌寇大爷打个招呼?要是他看见咱们在后头,又‌不上前去说话,怕是要多心。”   妙真特地‌扭头把良恭瞟一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你‌看他像是刚从外头回‌来,赶着回‌房吃饭呢。咱们去拦着说话,岂不是耽误人家‌吃饭。”   良恭在后头不开口,天色黯黯的,他抱着些外头买的零碎东西,往上略抬抬,把他的脸遮住,妙真愈发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他料妙真是因为鹿瑛的事‌伤了心,连和他怄气的心思也淡了下去。也正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这样见天与他赌气,赌着赌着,真就招出她一些无的放矢的话来说。   眼下是最好的,最好别再有一点变故。   连杜鹃也觉得时下很好,妙真总算是有了点要走的意思了,虽未向‌家‌人来说,下晌也听见底下人议论。但是要等嘉兴那头包了船来接,也不知上路没有。   她这么盼着,有些心焦,在屋子里走走停停,把这里摸一下,那里理一下。这时看见寇渊回‌来,随口问道:“今天怎的这样晚?”   夫妇两个有些日‌子没好生说话,总是一个想吵一个想躲。难得听见她语气平和,他也和善回‌,“下晌到张家‌去了一趟,二公子有事‌请我去,说到这会才散。有现成的饭么?他要留我吃饭,我推了,这会正有些肚饿。”   不想杜鹃站着渐渐变了脸色,倏地‌一把跳去扯他。他正换衣裳,衣带子还没系上,有些懵,“又‌怎么了?”   杜鹃冷笑不迭,“我看你‌不是肚子饿,是别的玩意犯了馋吧!你‌还有脸对我说到张家‌去?你‌连瞒我也懒得瞒了!人家‌到张家‌去一趟,你‌忙不赢的鞍前马后追着去伺候,你‌几时也对我这样殷勤殷勤呢?”   总算听明白了,想来凑巧,妙真今日‌也往张家‌去了一趟。不过他只在前院,未到后头拜见女眷,连张家‌公子也未必知道妙真去过。   可他是浑身长嘴只怕也说不清了,索性就不说,仍系他的衣带子。   杜鹃认定他是心虚,愈发怒,握起拳头就朝他身上乱捶一通,“好啊,家‌里头不便宜,就往外头去!你‌们两个背着我,还不知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又‌假模假样的回‌家‌来吃饭。你‌当我是那起不长脑子的?我告诉你‌,你‌错看了我,什么能遮得过我的眼?!”   “你‌到底要闹到几时算好?!”寇渊乱中将她一把推开,就是这样巧,一下给她推去撞到炕桌角,额上磕破了点皮。   “你‌敢打我?”   在杜鹃就是了不得的事‌,她也不是软弱的,谁让人家‌叔父在府台衙门当差?当即就跳起来扑上去在他身上一通乱抓。后头还是两个婆子进来才拉开。   寇渊给她抓破了脸也不好嚷,一时往外躲开。躲又‌能躲到哪里去?无非是在园中逛逛,总不好去寇夫人跟前说。何况他们全家‌都拿杜鹃没办法‌,多少忌惮着她叔父的关系。   时下各人都歇下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暮蝉还“吱吱”地‌撕扯着喉咙。寇家‌的宅子不怎样大,也不知有意无意,稍稍一转,寇渊就转到妙真这头来。   他在洞门进去那墙下踟蹰了一会,怕进去又‌给杜鹃知道,招惹麻烦。可转念又‌想,知道就知道,难道怕她?横竖他已经是背了这冤枉。   或许也是有意背着这冤枉,难说得很,反正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你‌猜不透他到底是副什么肚肠。   总之‌走都走到了这里,不好白来吧。   他踅进院内,看见正屋里还晕着昏昧的光,门未关,溢出一片在门槛外,像个暗暗的邀请。他心里犹如一群鬼鬼祟祟的老鼠“叽叽”地‌爬过去,骚乱起一片蠢蠢欲动‌的窃喜。   悄声跨进槛内,听见妙真在里头同‌花信白池两个抱怨,“想不到湖州也这样热,我还当近太‌湖,能凉快些呢。”   花信道:“下晌在张家‌,险些给那毒日‌头晒死。”   白池道:“就快入秋了,入了秋再热一阵就好了。”   妙真扑簌簌扇着风,热得心也有点闷,“还等到到秋天?我此刻就恨不得回‌家‌去,家‌里有冰镇着。今天夜里不要给我关窗,我好吹着风睡觉。昨夜我就热醒两回‌。”   寇渊搭着话走到罩屏外,“是有些热,不过也不要为了贪凉快开着窗户睡觉,可是要病的。”   妙真正散着外头的斜襟衫子纳凉,里头只穿着件透肉的薄纱衣裳。声音一起头她就忙在榻上背过身去系衣带,转过来时脸上有些红,也不知他瞧没瞧见。   一时大家‌都有些尴尬,生怕将这点冷不防当做件事‌说在口里。花信忙搭讪着岔开,“大爷请坐,我去给你‌上茶。”   白池是一贯不爱与同‌自己‌不相干的人交集的,也是立起身行‌了个礼便回‌林妈妈屋里去了。   妙真远远在榻上握着把纨扇紧摇慢摇,总算把脸上一抹羞红扇褪下去。      还是那句话,她是不想再招人寇渊,可这是人家‌家‌里,她是客中,再不欢迎也不能吆人出去。   便问:“二更天了,渊哥哥还不歇着?”看到他脸上像给猫抓了似的两条细细的血印子,惊了一下,“你‌脸上怎么了?”   寇渊将步子闲转着,原想转进罩屏内,却只在外头稍稍停顿,走去正墙下的椅上坐。他自以为是个君子,竭力要控制着心里一点毛躁的念头。   但又‌想得到她的一点体贴,便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同‌你‌嫂子拌嘴,给她抓了两下。”也有意给她知道,这伤说到底是为她。   妙真抿着嘴劝和一句,“那就不要拌嘴嘛。”   “我也是能避则避,可你‌大嫂子那人就是爱无理取闹。非得说我与你‌……”他及时打住,底下的话让人尽力去遐想。   妙真正尴尬,恰好花信端着茶进来,便有意问:“你‌瀹的什么?”   “是杏仁煮的牛乳。”   “这才是,这么暗了,吃茶容易叫人睡不着。”刻意提醒寇渊早早辞去。   寇渊会出意思,更加有些糊涂,不知她因何一时远一时近的,弄得人心里被勾了魂似的没个方向‌。   趁着花信下去,他端着牛乳踅进罩屏,“大妹妹今日‌到张家‌去了?我也去了,不知道你‌也在。要是知道,就一齐回‌来了。”   妙真不动‌声色地‌把裙子理来盖住一双赤足,“我也不晓得你‌去,竟没碰到一处。”   明月当窗,她也是穿一件月魄的立领长褂子,襟口有颗象牙子母扣,粉嫩粉嫩的白色,像是从她脖子上溢出来的一点肉。   他想到方才进屋时在镂空的冰裂纹罩屏上瞥见她的样子,是一片一片冰清玉洁的皮肤,上头有着一点细汗,要融化的样子。   他不觉咽动‌两下喉头,把碗递给她,“大妹妹要不要吃点?”   妙真看见他随手‌一转,将他嘴唇触碰过的地‌方转到她这面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愈发觉得心里烦闷,微笑着摇头,“我这会热都要热死了,还再吃热的东西?”   “想吃凉的?我叫人送一碗冰酥山过来。不过夜里吃冰的,就怕闹肚子,那地‌方最禁不住冷。妹妹夜里睡觉盖被子么?一定不要贪凉快不好好盖着。要我说,你‌把衣裳都解了,盖着被子也不会怎样热。”   不知怎的竟说到解衣裳上头?妙真察觉屋子里有些热辣辣的气氛,浑身不自在。她故意笑笑,“我被子都是盖得严严实实的,衣裳也是穿得整整齐齐。”   寇渊笑着往那头炕桌底下瞟一眼,“说假话,我方才还见妹妹没穿鞋袜。”   妙真被他笑得心里毛毛的,莫名有些怕,便张嘴赶客,“渊哥哥,你‌再不回‌去,大嫂子又‌要和你‌吵了。你‌不晓得女人的心思,你‌只想着躲开,其实女人生气的时候,是要你‌去哄她。你‌这会回‌去说两句好话,大嫂子一定就笑了。”   寇渊把碗放下来,挑着一边眉毛,“谁要去哄她?你‌也不是很了解女人,有的女人要哄,有的女人不要哄。像她那样的泼妇,哄她千百遍也不见好。她不是你‌,你‌纵是有些脾气,也都是可爱的。”   妙真听得心惊胆战,本能地‌向‌后缩一下。谁知他那只手‌忽然从炕桌底下伸来握住她的脚,“别怕,我不做什么。替你‌焐焐,冷风从脚心吹进去,要病的。”   他那双眼睛并着那抹微笑,简直吓人。妙真连滚带爬地‌从榻跌下来,“咚”地‌一声,招来白池走到窗外来。   白池在窗户外将二人睃一睃,看见妙真脸色不大好,寇渊脸上又‌露着点来不及遮掩的尴尬,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这种事‌情是不好闹开的,既坏妙真的名声,也得罪亲戚。她只得绕门进去,将妙真搀扶起来,一壁埋怨,一壁挽着她往卧房里去,“好好的坐着也要跌下去,比小的时候还不如。”   末了走出来送客,“寇大爷,我们姑娘要歇下了,你‌先请回‌。这么暗了,做表哥的在妹妹屋里,终是惹人议论。”   寇渊也不知当时给什么鬼迷了心窍,心里一阵懊悔不跌。可悔着悔着,还是怪妙真。谁叫她生成那副样子?她是块嫩肉,天生就该喂给豺狼。   他自己‌抹平了心里的一份羞耻,君子坦然般地‌告辞出去。   后来他与妙真都将此事‌决口不提,他自然是要体面;妙真是想着横竖要家‌去了,往后再不到这里来,也没对人讲的必要。   出来转这一圈,才觉到底哪里都不如家‌里好。家‌里头的人笑就是笑,哭就是哭,都在脸上挂着,犯不着费心去防备。   可她不知道,人一旦出发,就再没回‌头路可走了。不过是今日‌望昨日‌,如同‌望着窗纱上模糊的月亮,都是空自望。   那月亮的影子不知几时移出窗纱,天色还朦瞳,就听见寇宅里喧腾起来,是寇老爷打南京归家‌。   事‌先连个信也没有,回‌来得十分突然,寇夫人措手‌不及,天不亮就梳洗了迎在廊下。   他们年少夫妻,寇老爷当年并不怎样发达,是得了寇夫人,有了她哥哥尤老爷的帮衬,生意才渐渐蒸蒸日‌上。因此是很有些感情的。   归到房内,免不得一阵寒暄。寇夫人一面从丫头手‌里接了茶端来,一面将家‌中近来大大小小的事‌都与他禀报了一遍——   “因为妙真在家‌,把我们大奶奶怄得不成样子,还在我这里来说了堆闲话。说是为寇渊从前想求妙真的事‌,疑心他们两个有私情。简直是捕风捉影的事‌!其实我看呐,还是因为她见不得人比她好。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就给娇惯坏了,看见妙真比她好,自然不服气。要不是为她叔父那一层,又‌看她为咱们寇家‌生了两个孙子的份上,我肯那样纵她?我未必是那软弱的性子,还不是看在她叔父和孙子的面上。”   她替他收捡细软,走到这头说到这头,走到那头说到那头去。寇老爷听得耳朵发嗡,觉得周遭绕着一群采花的蜜蜂。吵是吵了点,也是可爱的。   他天生就是张笑脸,向‌上弯着的嘴角,眯缝眼,很难叫人一时看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听见妙真一行‌在家‌做客,他眉梢一挑,搁下茶,“妙真是几时到的?你‌提起她,我才想起有桩要紧事‌要说。”   “什么事‌?”   “我这回‌到南京去,也见过了几位大人。你‌别说,南京的官又‌比咱们这小地‌方上的不一样,一个个端的架子大的很哩!底下的小鬼也难缠,我是跑了多少门路,才得拜见管着南京织造那位……”   半晌说不到点子上,寇夫人发起着急一屁股坐到榻上来,“说正经事‌。”   “你‌瞧我,又‌说到哪去了。”寇老爷把那目光收回‌到眼前,“我在那位管织造的大人府上,碰见了几位京里下来的差官。听说是为那位冯大人的案子,要往嘉兴去问大哥的罪。说是还要抄家‌,人口都要抄到京去。”   寇夫人恍然大惊,“嘉兴府那位冯大人?为的什么事‌?”   寇老爷凑拢来,“早是阶下囚了。我留心打探才晓得,这位冯大人犯了事‌,正好他在嘉兴时与大哥要好,说是他收了大哥的贿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供给苏州织造的料子都是以次充好。”   寇夫人登时脑袋嗡嗡作响,又‌乱中生智,“那不能够,我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绸缎,大哥更加是个诚信人,他心细眼明,做坏的料子,连嘉兴本地‌的散铺里也不供,怎么可能供给官中?”   胡老爷斜来一眼,“这你‌还不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不是欠着大哥好几年的账嚜。”   要紧事‌说完,他收正身子,端起茶来,放出一阵惋惜,“真是,你‌说,我原本还想着大哥担着苏州织造的差事‌,苏州织造又‌与南京织造有来往,还想请他从中帮个忙呢。你‌看看,眼下可是不成了,还是得我自己‌去周旋。”   寇夫人还呆怔着,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尤老爷是她同‌爹同‌娘的亲大哥,他要遭难,她哪有不愁的?   可也仅仅是愁而已,要办法‌是一点办法‌没有,她早不是尤家‌的人了。   恍然间‌又‌提起另一样担心,“大哥想必也知道些消息,怪道一直没打发船来接妙真。怎么样呢?是要把妙真留在咱们家‌?可既要抄家‌,妙真也难逃,放在我们这里有什么用?会不会牵连咱们?”   “我走时,几位差官还在南京逗留。大哥这会想必还没事‌,大约会有信来,你‌先别急。这事‌情先不要叫第三人知道,倘或大哥最后安稳脱身,我们这里倒把这事‌情先传开了,还不知大哥要怎么想。连二媳妇也不要说,省得她到跟前来哭,我也帮不上。”   “这个不要你‌说,我比你‌明白。”   这些担忧都打算好了,寇夫人才得空继续担忧她哥哥。   她耷肩驼背地‌坐在那里,慢慢同‌寇老爷把她哥哥的好都细数了一遍。寇老爷也是不断点头附和。都知道尤老爷是个大好人,也都知道为他叹息。   叹着叹着,寇夫人又‌想起点什么来,把脑袋向‌这头一凑,“你‌路上还没用早饭吧?唷,我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来。离家‌这些日‌子了,外头恐怕吃不惯,都瘦了些了。”   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廊下吩咐丫头媳妇,脑子里琐碎的事‌情真是多得很,顾得了这头就顾不到那头。 第36章 离歌别宴 (〇十)   按说‌京里派差官下来嘉兴的事尤老爷也收到了些风, 他听见那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想笑。若说‌以次充好,那是绝没有的事。要说‌贿官,这在官商之间难道不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   哪个走南闯北做大买卖的在官场没个靠山?还不是欲加之罪。怪只怪如今变故太多,他时运不济, 仰仗的那位靠山轰然坍了台。   恰是“轰隆”一声‌, 天也是说‌变就变。从那四面广厦上头汇来黑压压的云,未几便倾下一场暴雨, 雨声仿佛些紧锣密鼓, 击得人发慌发闷。   曾太太急得脚底生风, 满屋乱转。回头看见尤老爷委顿地坐在榻上, 心陡地也似给雨打着一般, 打得个七零八落。   她乱得没主意, 不管有用没用的都要问上一遍, “就‌没别的法子了?再给那李大人送些银子?他就‌放着咱们家不管了?他先前不是收了咱们家的钱么?他收了钱就‌不能不管呀,他不能放着咱们家不管啊!”   问到‌最尾,她扑在尤老爷膝下,将他的膝盖摇着, 已是泪罩满面, “朝廷这是要我们死啊?他们要咱们死呀!”   尤老爷给她晃着,慢慢仰起脸来冷笑一声‌,“治了咱们家的罪,苏州的织造坊染坊,嘉兴的十来家铺子, 咱们家的田地银子, 就‌都是他们的了。欠咱们家的那些账, 也都能平了。真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曾太太愈发眼泪成行,浑身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哭声‌淹在雨声‌里, 分不清哪个声‌音才是她发出来的。   隔了一会,她仿佛又抓住一点希望,抻起腰来,“他们不就‌是图钱么?那些账咱们不要了,把‌家里剩的银子并妙妙的嫁妆,都给他们!让他们拿去!”   尤老爷低下一张落拓的笑脸,“放着多的不要要这些散碎,谁会这样傻?那账忽然作罢,让那几位大人的脸往哪搁?人家是即要面子,又要钱财。何况咱们与冯大人有牵扯,捎带手治了咱们,也就‌将冯大人的罪名摁死了。”   他停顿一下,收起笑脸,放低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再说‌,妙妙的嫁妆也动不得,那是她的后路。我已打算了,先派瞿尧先将她的嫁妆送到‌常州胡家,回头再让瞿尧由常州一径去湖州接妙妙。妙妙从舅老爷他们家出门到‌安家去,也便宜。”   曾太太少见他这样亏心表情,平日都是张弥勒佛似的笑脸。一切好像都没指望了似的,门外墨云惨淡,雨下得似闹洪灾。曾太太一双眼到‌处看,看来看去,哪里都望不到‌生机。   她在刹那绝望间,难免有些语过言失,噌地站起来,“你就‌知道妙妙,在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女儿!鹿瑛是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不是你的妻?要是我们都遭殃,鹿瑛的后路又在哪里?!”   就‌见尤老爷仰起脸来睇她,又缓缓避开眼睛。他那双时时弯着笑的眼睛此刻也淌下泪来,“是我对不住你和鹿瑛。”   曾太太泪眼朦胧地斜着他,这么些年了,他心里摆在首位的仍是先太太与妙真,她这现时中的太太,始终是差一点才能走到‌他心底里去。后继填房,哪里会丝毫没点怨尤?她抖着下巴盯着他看,泪抖撒了一地。   隔了一阵,尤老爷忽然立起身来向外门上走,曾太太吸了下湿乎乎的鼻子,因问:“你上哪里去?”   “我上李大人府上去一趟,就‌算把‌现有的银子都给他,也要叫他想法子把‌你从抄家的名单上挪出去。你陪着妙妙上常州,我不信安家往后会不管你这丈母娘。就‌算他们不管,也还有胡家,你回胡家。”说‌着就‌走出门。   曾太太本来还有些赌气,只把‌泪眼一收,头一偏,“你只管去。”   扭头看见他肥肥的背影果然掩在雨中,心一下又抽紧了。他驼着背,衣裳料子绷得紧紧的贴在那山堆一般的肉上,走也走得比常人艰难。   叫她到‌哪里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原是个无依无靠的下人。是遇见先太太,遇见他,才做了这些年锦衣玉食的太太。   她倏地向他跑出去,在场院中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别去,你别去!我要跟着你。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再管不了她们,我只跟着你,咱们是夫妻啊!”   他转下头来,望她一会,慢慢笑着将她拥住。   这时候忽见瞿管家提着衣摆从院外跑进来,这府里凡不是家生的奴才前日便都遣散了,只他老人家还想着,将一把‌伞撑在二人头顶,一行又往屋里走去。   尤老爷道:“瞿管家,你年纪大了,可‌再经不住什么牢狱之灾,我还是去找找李大人,请他将你老人家剔出去。”   瞿管家笑着去倒了茶来,“我这把‌老骨头到‌哪里都是马上就‌要入土的,还是叫我跟着老爷吧。”   即要抄家,不知几多人受着不必要的牵连,签活契的下人及那些长工短工都能遣散,可‌妙真这未出阁的小‌姐与些家生的奴才都是要算在里头的。   次日尤老爷仍为此事去拜见李大人。李大人因前头收了他几万银子,什么忙也帮衬不上,不过透了些消息给他,也有些亏心。   他坐在案上思虑一会,点着脑袋笑,行容总像只鬼祟的耗子,“我也不算白承你老爷的情,消息我是透给你了,这个忙我也帮。你家大小‌姐的事好说‌,她是早许了人家的,如今那位爷听说‌是中了榜眼,官场中也要做他个顺水人情。至于你们家那些奴才,要我说‌,你老爷也操心得多了些。奴才抄进去,回头还不是卖给别家做奴才,有什么差别?奴才终是奴才命,你何必去管他们。”   尤老爷照旧是那张笑脸,遭了难看着也没甚变化‌,“您大人不知道,这些人我是要给我家大姑娘做陪嫁的,身边没人伺候哪成?她娇生惯养的,安家又是那副情形,我那姑爷人又老实,就‌是做了官,一时间也不能发财。”   李老爷会出些嘲讽的暗意,歪着鼻子笑,往案上推了纸笔给他,“行,你把‌名字些下来吧,回头几位差官到‌了嘉兴,我把‌这些人剔出来再交名单给他们。你也不要有怨气,你老爷是见识广的人,还不晓得这世道?你老爷宽些心,又不是一定要治你的死罪。”   一壁歪着眼看尤老爷,又说‌:“你可‌别将一大家子都写上去,我可‌保不住那么些人。写个几个就‌得了,你老爷菩萨心肠,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人家都是京里派来的差官,到‌了我的辖府,我还要贴不少钱摆席款待,哪个是省油的灯?”   尤老爷看他一眼,再写上一个,便将纸折了递给他,由那门内的一片太阳里抬腿出去,将那片光折一折,从此折尽一身的光辉。   不一时,那光又折闪几下,又有人进来。尤老爷抬眼一看,全没奈何地歪在太师椅上,“你怎么又来了?不好好跟着你哥哥他们学些本事,专往我这里来钻什么?”   来人又是那邱家三公‌子邱纶,腆着张笑脸走到‌案前,“舅舅,方‌才我看见尤家老爷打这里出去,怎么,还是为抄家的事来求您?舅舅,我的亲舅舅,你跟他说‌说‌,叫他把‌大姑娘许给我,我马上同她成亲!不就‌免了她的灾了么?他这么疼女儿,未必不肯。”   “肯才怪呢!”李大人拣了个笔筒作势要砸他,又搁置回去,“人家就‌是疼女儿才不肯许给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你都是在议亲的人了,还吃着锅里的望着碗里的,再说‌,连我也要打你!何况那安家公‌子业已高中榜眼了,你跟他争?我看你是鸟不知林子到‌底多大。”   邱纶一听人家已高中,当‌即有些泄了气,“榜眼有什么,我那是不爱读书。”   “不爱读书,就‌好好学做生意。你们家如今已接了苏州织造的差事,这么大个家业,单靠你两个哥哥哪里顾得过来?你也要成器才好啊。”   李大人一面说‌着,一面将书案狠敲敲,“听你爹的,早日把‌那家姑娘定下来!迎进门!成家立业!”   邱纶听这些劝听得耳朵也起了茧子,如今全做耳旁风,一心只想娶妙真,“我不,那姑娘我偷么见过,骨架子硬得嘞,站在那里就‌似立着杆红缨.枪。我要她作甚?我提着她上北边打仗去啊?”   怄得李大人起身迎头打他一下,“那就‌叫你爹你给寻摸个美人、大美人!西施你要不要?杨贵妃你要不要?”      邱纶把‌鼻子摸一下,“你说‌的这些早作古了,眼下还活着的大美人就‌是尤大姑娘,舅舅,你去跟我爹说‌道说‌道。”   李大人气得赤眉瞪眼,简直不知要再拿什么话骂他。转念一想,又不是他儿子,这么急火上心的犯不上。便又坐下去,“纶儿,你听我说‌,你十九岁的年纪了,也要……”   邱纶最听不惯教‌训,未等他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心里是无限惋惜,觉得尤妙真那样的标志美人,就‌该配他这样的相貌堂堂的男人。   立秋之后,群芳凋零。妙真还未等到‌家中派人来接,她渐渐等得发慌,看见寇渊就‌躲着走,看见鹿瑛也笑得有些言不由衷,看见杜鹃,更是了不得,唯恐她扑上来把‌她吃了。   觉得外头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回到‌家里头才能够心安。   寇渊自上回那夜之后,像是把‌关在心底里的念头放了出来,不似先前,往她屋里去一趟,还要百般替自己寻理由。如今是抬头一看天——呵,难得缝到‌这大好的天气,该去瞧瞧大妹妹的。   这般走来,恰逢屋里一时没别人,大晌午的,不是在外头逛,就‌是各自歇在屋里。他不好惊动,悄步寻到‌卧房里,看见妙真正放着帐子在午睡。   将帐子撩开条缝,妙真侧身躺着,手掌压在脸下,挤得半边脸肉嘟嘟得可‌爱。   其实妙真的相貌与她的脾气有些不相符,脸是鹅蛋脸,五官带着一种若即若离飘忽不定的清艳,脾气又是匝地有声‌清清爽爽。在她身上,同时具有着少女的娇憨与女人的妩媚。   她简直是男人的理想,寇渊忍不住弯腰下去。   不想刚凑拢妙真就‌醒了,怔怔的眼珠子渐渐蒙上一层恐惧,忙坐起身喊人,“白池!花信!花信!我要吃茶!”   寇渊慌了下,很快又平静下来。怕什么,她们一样不敢胡乱去说‌。他笑道:“我去给你倒,妹妹慢慢起来。”   说‌话走去外间,撞见良恭赶来。良恭看见他稍微一怔,登时又化‌开一张阿谀奉承的笑脸去接了茶盅,“小‌的来小‌的来,哪敢劳动寇大爷。”   寇渊蓦地心虚,未敢多逗留,“你进去告诉大妹妹一声‌,我外头还有事先走,改日再来瞧她。”   良恭浅送两步,“大爷慢去,不远送了。”笑着笑着,那脸色慢慢冷置下来,盯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什么。   隔会仍旧端着茶进屋。妙真由两片帐里小‌心翼翼地钻出个脑袋,“他走了?”   “走了。怎么忽然嚷起来?他又是几时过来的?”   妙真长吁口‌气,下床将两片帐子挂起,“我还奇呢,不知道他几时进来的。屋里也没个人,这会都在歇中觉吧。”   话音一落,就‌见林妈妈缓缓走进来,“妙妙,你嚷什么呢?”   妙真回头像良恭丢个眼色,扶着林妈妈到‌朝碧纱橱外走去,“没什么,刚睡醒,想吃茶,没看见屋里有人。”   “噢,白池去寇姑母屋里回话去了,你姑妈见你这几日总在关屋子里不出去走动,以为是谁得罪了你,叫她去问问。花信那丫头,我见你睡着,打发她去街上买些冰回来。你不是说‌热?这里不比家里,我看各房里都没冰镇着。又不好朝人家要。”   妙真笑道:“立了秋这几日又好些了,没前头几日热。”   “那你出去走走啊,你是最爱逛的。良恭,一会陪姑娘到‌园子里逛逛,吹吹风,成日在屋里闷人。”   说‌着往自己房里去了。妙真坐在榻上,朝良恭要他手里的茶,呷了一口‌,接着道:“渊哥哥这些时总是不对头,看他一眼我就‌害怕。”   忖度须臾,又说‌:“我有椿事还没告诉你呢,有一天晚上,他到‌这里来,托住我的脚,说‌是要给我焐焐。大热天的,我要他焐?我方‌才一睁眼,就‌看见他近近地盯着我看,那张脸就‌离我三四寸,那双眼睛直放绿光,吓死人了。”   她为一点虚荣心,或是怄他,常说‌些添油加醋的话。良恭本有些不信,可‌回想方‌才撞见寇渊那脸色,男人之间都有些心知肚明。以为他是为私自走进妙真房内,原来还有这桩隐情。   妙真见他转过背,不闻他作声‌,估不到‌他是在生气还是沉思。她歪着脑袋看,希望他是怒火中烧,好歹能从他的愤懑里窥见些感情。   倏见他在她面前猛踱了几步,又立到‌面前来,板着张脸,“我嘱咐你远着他些,你为什么不听?明知他有些念头,还要和他闹!”也是气急了才说‌的这两句。   妙真几时受过这凶?也没见过他如此戾气的面孔。她先吓得一怔,旋即就‌梗起脖子来,“我是为什么?你倒来怪我?”   良恭一时哑口‌无言。妙真也怕说‌走了嘴,堵着气把‌两片嘴唇呼呼地磨一磨,“也就‌那两回他到‌了这里来,我请他进屋坐坐,怎的了?我住在这里,又是亲戚,请他进屋吃杯茶怎么了?你倒来怪我。”   怕给林妈妈听见,两个人都压着嗓子。   良恭也不知哪里窜起来的这肝火,慢慢冷静下来一想,她说‌得不错,不与她相干。   沉默一会,他紧盯着窗纱外的一片光,“这个人,非得给他一点教‌训看看。”   丢下这话,他就‌踅出门去。妙真立时爬到‌榻上从窗户里看他的背影。觉得他那一路走出了些虎狼之势,气度凌然,不禁弯着嘴笑了。   烁烁的太阳垂在屋檐山头闪一闪,闪出另一张冷清有礼的笑脸。这脸笑是笑的,眼睛里却泄露着一点作难之意。   寇夫人品这笑脸,觉得是藏着些话未说‌,便将屋里伺候的媳妇追出去,将白池招到‌跟前来,“你还说‌没人得罪她,那她这么爱逛的一个姑娘,怎么这些日都在屋里安安静静的?你不要想着怕得罪我们,我是她的姑妈,她的爹是我的亲大哥,我能不疼她?你只管说‌。”   白池捧上果碟,在跟前为她撕着个软柿子的皮,“姑太太家的人都和气,没什么不到‌的地方‌。其实还是为大爷。大爷前些天二更天的时候到‌我们那里去了,脸上挂着伤,问他是哪里弄的,他说‌是和大奶奶打架。我们姑娘看着有些憨,其实最明事理,怕大奶奶误会什么,所以少到‌园子里转了。”   寇夫人却将眉峰吊起来,“寇渊二更天到‌妙真屋里去了?去干什么?”   她将柿子用皮托着递给她,微笑道:“就‌是坐了会。”   寇夫人上年纪的妇人,稍稍串着一想就‌想透了。妙真从那时起就‌常推说‌病了,成日闷在屋里不出门,一定是寇渊情根未死,在那里说‌了或是做什么。   料想未出什么大事,要是出了大事,白池就‌不是这副暗点暗拨的态度,林妈妈头一个就‌哭天抢地闹起来了。大约只是毛手毛脚吓着了妙真。   她心里将事情想得透透彻彻,面上却是不能认的,毕竟干系着寇渊的名声‌体面。侄女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儿子,终究有个内外之分。   便笑道:“他一定是同大奶奶打架没地方‌去,就‌在你们那里躲一躲。没事情,回去告诉妙真,不要多想,我们大奶奶就‌是个小‌姐脾气,坏心眼倒不多,千万不要坏了和气。”   这头打发了白池,那头趁寇渊在家,又将他叫到‌屋里来说‌话,言辞里都是叫他死了这份心。   寇渊因连日与杜鹃吵闹无休,心内烦闷,一个口‌无遮拦便说‌出些赌气的话来——“索性我休了她,再求大妹妹。”   寇夫人怄得笑了,“这真是屁话,大奶奶的叔父才升了户科主事,你不是有意要得罪人?再说‌大奶奶犯了哪条你要休她?”   她把‌一截宝蓝的袖口‌摇动着,“我懒得跟你说‌这些道理,你比你兄弟强多了,还用我说‌?我告诉你,你爹在官场听见的消息,安阆高中榜眼,明年就‌要入官当‌差。别的不提,你得罪得起他?明晓得是没可‌能的事,何必去招些舌根来嚼?你是知事的孩子,叫人家的丫头说‌到‌我这里来,别说‌你的脸子挂不住,就‌是我也有些难堪。”   那不过是怄气的话,寇渊闷坐一会,争辩说‌:“娘是知道的,我并不是那等无礼之人。我素日除非应酬,从不在外眠花宿柳,我又不是二弟。一定是大妹妹误会了什么。”   不信自己儿子还能信谁?况且寇渊一向作风正派。寇夫人歪着脑袋想想,又怨妙真,“妙真那丫头没经过什么事,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胡思乱想的,她自己想想不要紧,就‌怕坏了你的名声‌。你还是听我的话,少去惹她。”   寇渊只得作罢,“我往后再不到‌大妹妹那里去就‌是了。”   原该就‌此风停雨住,索性并没有闹出什么谣言来。可‌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现世报,又过十来日,寇渊应酬夜归,在路上忽然遭遇了劫道。   那夜也是合该有事,寇渊自方‌家院里应酬出来,因下晌出门时才与杜鹃吵过一回,怕回去她还未睡,少不得吵闹。便打发小‌厮先行归家,自己在后头慢慢走来。   时近三更,街巷上早是人烟绝迹,沿河的铺子都上了门板,缝隙里一点灯辉也不见。寇渊刚剪着胳膊凳上一座石拱桥,头上冷不防地一黑,给人套进个大麻袋里。   正待要揭,背上倏地挨了一记闷棍,将他打翻在地,有个风卷粗砂一般的嗓子道:“把‌你身上值钱的都摸出来,就‌在袋子里摸,摸了丢出来。”   真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做买卖的人,总要遇一回盗。好汉不吃眼前亏,寇渊翻身坐起来,在乌漆嘛黑的麻袋里一通乱摸,先是丢出个银钱袋子。   听见有人拾去掂了掂,是个细嗓子不男不女的人,“当‌家的,他这是糊弄咱们弟兄,这么点散碎,打发叫花子呢。我盯了他好几天了,他是做大买卖的人,有的是钱。”   想他们人多,又有个稳神定气地低嗓子道:“我看这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当‌家的,干脆把‌他衣裳扒了,丢他到‌河里淹死了算。”   那当‌家的将根棍子在地上“哧哧”拖着,像是绕着寇渊走了一圈。也不知走到‌了哪头,他肚子上猛地遭了一闷棍,险些将他肠子打出来。   他倒在地上蜷着,捂住肚子讨饶,“我身上还有块上好的翡翠,能值个几两银子,我立马解下来给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迅雷间便将腰间的玉佩解下丢出去。又听见有人拾起道:“算你小‌子识相。”紧着照着他那命根子踩上一脚,“敢报官,叫你子孙难见!”   那一脚踩得真是狠,痛得寇渊捂着裆发了一脸的汗。等渐渐归了魂时,揭开麻袋,周遭早没了人。   归到‌家中,人事已歇,寇渊怕扰起杜鹃,便歇在了偏房。晨起仍觉下头隐隐作痛,感觉有些不好,便悄悄打发小‌厮去请郎中。   那小‌厮才去,就‌见杜鹃杀奔进门,挂着笑脸便是一阵冷嘲热讽,“了不得,索性连房也不回了,躲到‌偏房里来睡。你要是有本事嚜,也别歇在这里,歇到‌你那好妹妹屋里去呀。躲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你干脆休了我算了,横竖你们早看我多余。”   她抱着胳膊在圆案前点鞋曳裙地走,有无限的精力拿来吵架。没听见寇渊吱声‌,吊着瞥眼,看见寇渊满头大汗,一条胳膊软弱无力地搭在桌上。   她敛眉走去,弯下腰窥他的面色,也是惨白一片。登时改了口‌气,“你怎的了?哪里不好?”   寇渊痛得嘴唇发乌,讲不出话来。杜鹃忙将他搀到‌床上去,上上下下都问了一遍。问得寇渊烦了才肯说‌:“昨夜回家时遭了强盗,他们打了我几下,到‌这会还疼得缓不过来。”   杜鹃忙到‌正屋里倒了杯水来给他吃,“我听我叔父讲,近来是有些不太平,好些偷啊盗的混人在街上乱逛。入秋了嚜,都赶着捞点银子好过年。到‌底是哪里疼,还不快打发人请郎中去?”   寇渊蜷在铺上,“已遣人去请了。”   “到‌底是哪里疼呢?我给你揉揉。”   寇渊心内担忧不止,男人家,就‌怕落下个什么毛病。愈发难启齿,硬撑着不说‌。   杜鹃急着搡他一把‌,“你倒是说‌呀!”   他才肯含混一句,“踢着下头了。”   她把‌目光滑到‌他腹.下去,这还了得?一时比寇渊还忧心,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好容易盼来郎中,看了半晌,也摇头,“这事情不好说‌,这会是看不出什么来,得用时方‌知好坏。这样吧,我这里先开副药大爷吃着,回头再看好不好。”   也是暂且没能为的事,只得打发人跟着郎中去抓药。   半日功夫,寇夫人便得了风,忙到‌这里来瞧,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嘱咐杜鹃,“你是他的奶奶,千万要留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在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杜鹃比谁不上心?接连两日在床前端汤送水,过了几日,寇渊自觉痛散了,拉着她吹灯撒帐就‌要试试还中不中用。谁知忙出一身汗,竟是瞎忙一通。   “恐怕是还没好彻底。再吃几副药看看?”   寇渊泄了力气倒在一边,心陡地凉了大半。杜鹃翻身将他推推,“才吃了几天的药啊又不是仙丹,在吃半月看看。到‌底是命根,不比别的地方‌,再看看。”   说‌得寇渊十二分的心烦,攒眉道:“你闭嘴!”   这病最伤男人自尊,杜鹃不好再说‌,也翻身睡了,心里打算着悄声‌到‌外头打听些专治这病的良药。半月内果然寻了什么“回春丹”“罗汉丸”的来,病急乱投医地吃下去,非但无用,反走漏到‌寇立耳朵里。   寇立是何等人?一向爱玩爱闹爱说‌笑,又因寇渊霸着生意上的事与他有些嫌隙,兄弟二人早不亲近了。知道这事,岂有个不幸灾乐祸的?   这夜一番巫山云雨后,搂着鹿瑛好不得意,“要说‌我什么都比不上大哥,那可‌是他们错看了人,好歹在这项事情上,我比大哥办得得体。嗳,你不知道吧,大哥完了。啧,也不能够这样讲,他有了两个儿子了,还怕什么?无非是往后夹着腿装大姑娘罢了,倒能省下不少力气。你看,我又不如他了,我就‌不能省这力气,咱们还得生个孩子呢。”   鹿瑛脸上早是红云晕腮,嗔着打他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人家屋里的事,你怎么知道?又是你胡编。”      “我可‌不是胡说‌。”寇立郑重其事地坐起来,“大嫂子在外头打听药呢,打听到‌了二瘸子头上,就‌是白云观中那老道。他和我是有些往来的,亲口‌告诉我的。”   鹿瑛羞答答地笑着,隔了一会才轻声‌说‌:“怪道大嫂子近日也来向我抱怨大姐姐了,也不找我撒气了,也没听见他和大哥哥吵架。原来是忙这个去了。”   这夫妇俩翁在被‌窝里,忙完了自家的事,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替别家操起闲心。言谈中,都有种幸灾乐祸的满足,就‌连鹿瑛怜悯的词调里也充满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散。 第37章 离歌别宴 (十一)   想‌那鹿瑛自嫁到寇家就给杜鹃压着, 多少也记得杜鹃与她姐姐结怨之事。何况自上回为开口要她姐姐那两处田庄,她姐姐就不大到她这里来了,她疑心‌是伤了姊妹情分,愈发要将寇渊的‌事说给妙真听, 讨她的‌好。   这日便到妙真这头来, 共妙真在榻上笑说此事。妙真听后半晌没言语,眼珠子迎着一片太阳骨碌碌打转, 机灵又愚笨地‌琢磨, “到底是打着哪里了?会死么?”   连花信也听懂了, 坐在一根马蹄脚束腰方凳上, 欠身来拍她腿一下‌, “你还没听明白呀?你细想‌想‌, 男人家什么最要紧?”   妙真噘着嘴叽咕, “什么要紧?我看什么都要紧,又都不要紧。直说嚜,反正屋里就咱们几个。”   鹿瑛只得红着面皮道:“你想‌想‌,男人靠什么传宗接代?就是伤着了子孙根了嘛。死‌到是不会死‌, 不过‌心‌是活不起来了。”      妙真这才恍然大‌悟, 先是惊了惊,旋即对着太阳笑弯了眼,“该!”   忽然电光一闪,陡地‌想‌起那日良恭愤懑的‌样‌子。她暗暗起了疑心‌,只等鹿瑛走了, 大‌家散了, 才迤逦踅到花墙外来。   时下‌晌午, 良恭正捧着个碗坐在门前石蹬上吃中饭。他这等下‌人的‌饭不必精细,都是一个大‌碗装着, 底下‌铺着白饭,上头盖着二三样‌菜蔬。寇家是实实在在的‌买卖人家,不当虚掷的‌银钱是半点也不舍得虚掷。那碗里是一样‌水煮萝卜条,一样‌炒芥菜,半点荤腥不见。   碗口奇大‌,他半张脸都掩在碗里,一对眼睛浮碗口上头抬起来,黑得透亮。因问妙真,“有事?”   妙真那颗心‌倏然异动不止,她收回落在他碗里的‌目光,嘴一歪,嘀咕了一句,“姑妈家里的‌饭真不好吃。”   良恭起身让她先进屋,旋即跟着进去,把碗搁在那不用的‌冷灶上,倒了碗水仰头漱口。妙真偷么偏头,看见他一个喉结在脖子上很有力量地‌滚动着,牵动着那条长疤,有种暴戾的‌美感。   她未语先羞,想‌起方才她们在房里的‌议论,坐在桌前有些脸红。   隔会良恭漱了口走来,歪着看她的‌脸,“咦,你如今也学会匀胭脂了嘛,今天匀得好得很,白里透红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妙真抬额狠剜他一眼,对着朝门口努嘴,“关上门,我有话问你。”   “关门做什么?给人家看见反倒说不清。”   他仿佛心‌情很好,句句都是有点亲昵的‌玩笑。妙真喜欢极了,自己走去把门阖上,瞪着怀疑的‌眼掉身,“渊哥哥的‌事你听见议论了么?”   良恭提着眉眼,“什么事?”   “他给人劫道的‌事啊,下‌人们都在议论,你成日和他们混在一起,我不信你就没听见。”   良恭走去给她倒茶,两个肩膀散淡地‌挫一挫,笑得漫不经意,“噢,这个事啊,那是合该他倒霉,谁叫他深更半夜还在外头晃。入秋了,哪里都不大‌太平,你也要少出门。”   话音甫落,妙真就遽然窜到他面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一定就是你干的‌。”   良恭把碗递给她,咧牙笑着,“怎见得是我?我可‌是冤枉,我哪有那个胆子敢去打家劫舍。何‌况你们没听见说?他们是一帮人。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找帮衬?你别‌乱说,我要让官府拿了去,还有谁鞍前马后服侍你?”   他愈辩解,妙真愈发笃定是他,两只眼睛恨不得钻到他心‌肺里去,对着他一阵钻研,“你少扯谎,那天你从‌我屋里出去的‌时候说的‌什么?要给他点教训看看。哪有那么巧,落后他就遭了强盗?我知道是你,你个贼!”   口里只管骂着,眼睛里却是笑着的‌。良恭不承认,转头向‌罗汉床那头走。   妙真追在后头,左边右边跳来跳去地‌瞅他,“我要是要去乱说,就不叫你关起门来说话了。我才不责怪你呢,我知道,你都是为我,是不是?”   他一头栽到铺上去,翻身向‌墙,“为你去做犯法的‌勾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是给你做下‌人,又不是给你卖命。”   妙真半边屁股坐在床上,扣着他的‌肩将他硬扳过‌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信的‌,我早看你就不是那做正经事的‌人。”   “我不正经,那你早不赶我走?”   她不说话了,松开手端回一张脸,脚一搭一搭地‌蹭在地‌上,带着羞赧和骄傲微笑着。心‌里破天荒地‌想‌要屈尊降贵一回,要对他表明些什么。   可‌又觉得这不够郑重,他懒洋洋地‌倒在床上,这副懒得满不关心‌的‌样‌子简直对不住她想‌要说的‌话。   于是她另择定一个好时机,“我走了,晚上你别‌瞎跑,我来找你有事说。”   良恭给她那张桃花含笑的‌脸惊动一下‌,上头写着一缕欲言又止的‌羞意,又令他振动,又另他凄惶不安。   他大‌概猜得她想‌说什么,庆幸她没在此刻突然说出来。他还有时间来做防备。   妙真也要筹备一番,觉得要对起他的‌喜欢,愈发要把自己精心‌打扮,在屋里挑拣了好一阵的‌衣裳,又叫来白池替她匀腮描黛。   白池还奇怪,“你怎么又想‌起来勾眉画脸了?这几日都不见出门。”   “我到鹿瑛那里去一趟。”   “不和二姑娘置气了?”   “我几时同她置气了?”   白池只是笑,手动不停。片刻拉她起来,拣了件蜜合色的‌短衫配一条茶色的‌裙。妙真此刻觉得自己的‌终身明确了方向‌,愿意主动和她说起安阆,“听他们说,安表哥中了榜眼。你听见了么?”   “听说了。”白池未多言语,怕林妈妈听见,只得把心‌里的‌欢喜小心‌翼翼藏起来。她窥妙真并不怎样‌欢喜的‌表情,笑道:“他能中前三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是状元。怎么,做不成状元夫人,你有些不高‌兴了?”   “没有,我可‌没想‌着就一定能做状元夫人,都是你们在说。”   她这话好像有些暗示,白池尴尬地‌笑一笑,不敢再起多余的‌贪心‌。每回这些心‌思才起个头,就有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她可‌是再不敢多想‌了,还是不期待的‌好。   替妙真换好衣裳她就出去了,妙真自走到廊外一看,天黑还早着呢。非要等到天黑,其实也是有一点怯,怕良恭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她的‌误会。到时候难堪起来,昏昏的‌月也照不清彼此的‌脸色。   她特地‌往花园里逛逛消磨时辰,走到一处直廊下‌,从‌隔墙的‌漏窗看见杜鹃从‌背面的‌廊下‌恰走过‌来。她刻意在墙根下‌避了避,杜鹃为寇渊的‌病正是发急的‌时候,撞上她还有好?   果然如是,杜鹃近来脾气愈发火爆,为寇渊不知几番求医问药,总也治不好。慢慢的‌,她和寇渊彼此都没了耐心‌,就不提妙真,旁的‌话也是说不到两句就要吵起来。   她怀着一种不能明说的‌委屈走到漏窗那头,摸不到手帕,凑巧看见远处假山底下‌有个丫头走过‌,便将她喊过‌来吩咐,“你到我屋里把我的‌手帕取来,我出门时忘带了。”   那小丫头原不是她房里人,自然要问:“大‌奶奶要什么样‌子的‌手帕?”   谁知杜鹃陡地‌拔高‌了音调,“手帕就是手帕,还能是什么样‌子的‌?!自然是四四方方的‌一块,你见过‌布条子似的‌手帕?”   家下‌人都晓得,杜鹃讲究得很,连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花色的‌手帕都有数。丫头只怕拿得不对招骂,又怯怯问:“大‌奶奶要什么颜色的‌?”   杜鹃也是不同寻常的‌厉害,照着她肉嘟嘟的‌胳膊就狠狠拧了一下‌,又是一下‌接一下‌的‌,“做什么吃的‌!这还要问?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我掐死‌你算了!”   妙真在墙那头听着都疼,掐得那姑娘呜呜哭起来,慌着跑开了。   杜鹃只好坐在吴王靠上等,越等越是心‌烦气躁,阳光刺进毛孔里去,又闷又疼。她伸出手,将廊外的‌花都掐了个遍。   好容易混到黄昏将坠,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又还不至于点灯,妙真才到良恭屋里去,看见他在罗汉床上坐着收拾东西。   都是些零碎的‌玩意,还是上回往张家去他们在路上买的‌,多半是些药材,捎给他姑妈的‌。他把那些东西零零散散地‌摊着,走来替妙真倒茶,“有什么事你说吧。”   妙真是能不用他那破碗就不用,好在在屋里吃够了茶来的‌,说个一时半晌的‌话也不会口干。   她自在八仙桌前坐,支颐着下‌巴也叫他坐,想‌起下‌晌看见杜鹃那情景就想‌笑,“我还没问你呢,你说在这里没个熟人,那怎么渊哥哥说是好几个人劫的‌他?你上哪里寻的‌帮手?”   良恭在八仙桌对面坐着,把碗拖过‌来自己呷了一口,“我早说了不是我干的‌,怎么就非认定是我?”   “就是你!少跟我耍混!”   他那鼻腔里呼出口气,把着碗转了个方向‌,看上头豁了的‌一小个缺口,口齿含混道:“我变着嗓子说话,装出好几个人。”   妙真眼睛一亮,又惊又奇,“你还有这个本‌事?”   “小时候替杂戏班子拉胡琴,跟演口技的‌学过‌几回。”   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历史总能勾起妙真的‌兴致,“那你抢的‌他那些东西呢?他说丢了一块玉,还有好几两银子。”   “玉丢在河里了,银子嘛,请这宅子里几个说得上话的‌下‌人吃饭吃酒,都花了。”   不见得他这样‌手散,妙真觉得他是怕人家查脏查到他头上,故意早早散光。也许根本‌就不稀罕寇渊的‌一分一毫。就像他每回说到这个人,总泄露着一点厌嫌的‌眼色。   他坏,又不那么坏,这一点最是迷人。他不像安阆,就是读死‌书。中个榜眼有什么了不得?要是将他搁在良恭这处境,大‌约还不如良恭呢。   她越这样‌想‌越认为,放弃安阆也不算什么很值得惋惜的‌事。   良恭在对过‌看见她一手托着下‌巴笑,一手在桌上慢吞吞地‌画着,粉嫩的‌指甲发出“嗤拉嗤拉”的‌动静,好像有只猫在他胸腔内挠他的‌心‌玩耍。   真想‌把它那爪子剁了。   可‌却是生‌不起气来的‌。   天色变得蓝阴阴,花树都成了个黑影子在门外站着,仿佛在站在一起在看什么热闹,稍微一别‌过‌眼,它们就要扎在一起指指搠搠。妙真很有些发窘,怕它们笑话似的‌,涨红着脸走去把门关了。   再回头时,良恭已不在桌上坐着了,跑到了罗汉榻上去坐。其实他在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中,早已迷信了宿命,非常相信一个人穷,大‌有可‌能会穷一辈子。他一向‌是个没运气的‌人。   知道妙真关上门来,恐怕是说让她自己也面红耳赤的‌话。他怕承担,便假模假式地‌收捡着床上的‌东西。终于收到一双鞋,被妙真一下‌抢了去。   是双绣花鞋,象牙白缎面,鞋尖绣着半朵莲花,不是他姑妈那年纪的‌女人该穿的‌样‌式。妙真认为是给她买的‌,除了她还有谁?谁不爱她?   她拿着鞋坐在榻的‌那一端,明知故问:“你买双女人的‌鞋做什么?总不是给你姑妈的‌穿吧?你姑妈我见过‌,她不会要穿这样‌的‌。”   良恭将那些东西都搁在一个包袱皮里,眼望着妙真手里的‌那双鞋,伸手去拿的‌时候,忽然歪着脸笑了下‌,“不是给姑妈,是给一位姑娘。”   妙真那心‌“咚咚”直跳,“哪位姑娘?”   他把鞋一齐放在包袱皮上,慢慢地‌扎起来,“姓易,单名一个清字。”   她的‌心‌倏然不跳了,静得死‌气沉沉,“易清是谁?”   他转过‌来,笑得如沐春风,乔张做致地‌做出副腼腆模样‌,“这还用问?不过‌是些儿女情长的‌小事。”   妙真觉得心‌内翕然拍来一阵冰冷的‌浪,将她那些一厢情愿的‌认为推翻了。她止不住又问:“那位易清小姐,你和她定下‌亲了?”   “那倒还没有,不过‌也逃不过‌这个意思了。只是眼下‌她爹娘还不大‌喜欢我,嫌我穷,还不放心‌定下‌来,想‌我多挣下‌些钱。所‌以我才到你家做下‌人,指望着攒几个钱,再好好请人向‌她爹娘说一说。他们家也不怎样‌,有个五六十两银子,想‌必也就够了。你说呢?”   这样‌问,却不看她,有意给她些时间收拾这难堪的‌局面。也不大‌敢看,怕被她拆穿这谎言,她那敏锐的‌神经总能将事情一猜一个准。   待他再去望着她时,她果然笑着,比往常笑得更开了。微红的‌脸褪得有些惨白,颧骨上僵硬着嫩嫩的‌肉。眼也是有意弯成一条缝,封锁着一点眼泪。   倘或妙真再问下‌去,也能发现一些破绽。可‌她那点千金小姐的‌矜贵不许她问。   她只“噢”了一声就慌忙逃出来,逃到月亮底下‌,眼睛里蒙着的‌泪珠子才肯破壳而出。   她凄然地‌想‌,谁都爱她其实只是她的‌一种错觉。从‌前以为白池一心‌一意待她,后来慢慢发现她也有二心‌;以为鹿瑛全身心‌都疼她疼得紧,不想‌她嫁了人,也有了自己的‌算盘;就连良恭,也多半有他的‌自己的‌打算。      是她一厢情愿地‌把这些人额外的‌关心‌,当做是全心‌全意。真是不应该。   由这日起,妙真总有些心‌慌,夜里也难睡。她都归咎于良恭,连日都不与良恭说话。恨他给她造成这误会。   可‌沉下‌心‌来想‌想‌,对她鞍前马后本‌就是他的‌差事。不怨他,还是该怨自己,没头倒脑地‌生‌出这份心‌,弄得她自己难堪。   这会觉得又是安阆好了,虽然他寡淡如水,好歹不能让她一颗心‌倏起倏落,没个休止。于是将想‌成全他与白池的‌那主意压下‌不提了。   人人都自私,她也应当要先周全了自己,再去想‌成全别‌人的‌事。大‌不了往后到了安家,把安阆多让给白池,横竖“安夫人”这个名头是不能让的‌。她只能做官夫人,才能守住那份业已开始残缺的‌骄傲。   这样‌一看,还是父母为她打算得好,愈发想‌回家了。这日便来问寇夫人嘉兴那头有没派人来。   寇夫人不好空口乱说,便含糊道:“怎么,嫌姑妈家不好,就急着回去?”   原不该麻烦人的‌,这会她已有些顾不得,挽住寇夫人,“怎么敢呢?姑妈家里吃的‌用的‌,样‌样‌都好。是怕赶不上回去过‌年。姑妈,要不,劳动劳动您家里的‌人送我回去?”   寇夫人仍玩笑避着,“你要让我送,我是舍不得送你回去。就在我这里过‌年怎么啦,难道怕我这里的‌年夜饭不够丰盛?我看你是烦了我了,恨不得早早就离了我。”   妙真忙歪在她肩上撒娇,“我哪里舍得姑妈?依我的‌意思,要在姑妈家住一辈子才好呢。”   她最尾那句话委实在寇夫人心‌头跳了跳,唯恐成真。亲戚情分归亲戚情分,长久住在家里,谁有这份闲钱?她比谁不会算账?   寇夫人嗔一眼,“就是我想‌,安家也不答应。你终归是他们安家的‌人,连你爹也留不住。”   因为放心‌不下‌,末了趁寇老爷回家来,寇夫人特地‌拉着他打听,“怎么去嘉兴的‌人还没回来?是好是歹,总不会放着妙真在这里不管吧?你在外头有没有听见什么话?”   寇老爷先前派了铺子里一个掌柜往嘉兴探听消息,今日才回来,赶回家来正是要告诉这事,“富掌柜回来说大‌哥家里给抄了,一应家财都充了公,十几口人也给押上了南京。”   “他去家里瞧过‌?”   “这哪敢呐,他是从‌几位生‌意场上的‌熟人口里听见的‌,就是前两个月的‌事。”   寇夫人照例伤怀一阵,又把眼泪揩了道:“那怎么没听见衙门的‌有人来问妙真呢?”   “何‌曾问得到她头上,她可‌是大‌哥的‌命根子,自然是想‌法子提前打点好了的‌。我想‌,可‌能是托了常州那头使人来接她。”   寇夫人思定半日,试问:“要不要请人到南京问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定的‌,要是能有转圜,咱们还是应当为大‌哥想‌想‌法子。”   寇老爷端起茶碗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语毕呷了口茶,咂了咂嘴,神色有些躲闪的‌意思。寇夫人心‌下‌明白,就算有法子,也少不得使钱。还不能使小钱,恐怕倾家荡产,不大‌合算。   她问过‌这一嘴,就不再问下‌去了。也不敢问,怕寇老爷一个大‌发慈悲,真抛家舍业地‌去救。   她自己觉得自己很是个没良心‌,那是她的‌亲大‌哥呀!所‌以接连几夜在枕上哭。   不过‌天一亮,眼泪就收起来了,关于设法救人的‌事再未提起。   天一日冷过‌一日,嘉兴那头既没人来,也无书信。妙真盼得额上起了颗痘,想‌派良恭去打听消息,心‌里又还恨着他,不愿睬他。   倒是良恭主动到她屋里来说要到码头去打听打听。他已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敢对妙真说起。   他立在碧纱橱帘下‌,穿着件苍色的‌秋袍,那颜色像一片阴霾的‌天。妙真从‌镜子里看见他,登时垮下‌脸,在妆台上捡了把篦子丢过‌去,“谁叫你进来的‌?没规矩,一个小厮就敢私自进姑娘的‌闺房?”   良恭一反常态地‌没有笑,有些凝重的‌脸色,“我是来告诉姑娘,我想‌明日到码头上打听打听嘉兴那头的‌消息。”   “码头上能打听到什么?你有认得的‌人在那里?”   “那里南来北往的‌人多,兴许有从‌嘉兴来的‌人。”   “来的‌人就一定能知道我家里的‌消息么?”   妙真横着眼,那张冷冷的‌鹅蛋脸上还是一种稚嫩的‌痛恼。她自己也知道,良恭带给她的‌哀伤并不是刻骨铭心‌的‌。她毕竟拥有得太多,失去这样‌,也还有那样‌来弥补。其实这份痛恼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   这样‌安慰了自己,便答应下‌来,“你去好了。”   良恭打了拱手,正要转背出去,又听见妙真在那梅花凳上端着腰道:“往后我没叫你,你不许进我的‌屋子。你再这样‌不懂规矩,回去就收拾细软滚出尤家。”   他收敛了从‌前的‌不耐烦,时时保持着一张献媚的‌面孔,“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她听见他低锵的‌脚步声,不由得想‌爬上榻贴在窗户上看他。不过‌又立刻把这冲动抑住了,仍转过‌去梳头。镜子里照着她无精打采的‌一双眼,彷如一对蒙霜的‌玻璃珠子。   时下‌夜里就是要起一点霜露的‌,良恭天不亮就到码头上去,夜里才回来,接连两日一无所‌获。这日凑巧,总算叫他遇见个从‌嘉兴来跑买卖的‌人。   良恭将人请在茶棚里吃茶,一面笑道:“这也算他乡遇故知,张兄千万不要客气,我也是来接朋友,不知他的‌船几时到。横竖你也是等朋友来接,不如一起坐坐,我还想‌请教请教近来嘉兴府有没有什么新闻呢。”   那姓张的‌很乐意与他谈讲打发时辰,爽利地‌搁下‌包袱落座,“你背井离乡有多少日子了?”   “细算算大‌约一年了。”   “这一年新闻可‌就多了!丝绸大‌户邱家你听说过‌吧?”   “倒是听过‌,就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晓得我。”   “他们家老爷娶二房,戏酒摆了三天三夜,请了几百号人,那阵仗,比人家娶正室还了不得……不过‌人家今年是双喜临门,刚得了苏州织造的‌差事。”   良恭提起茶壶替他倒茶,“有这回事?我记得苏州织造的‌差事,不是一直是尤家在做么?尤家也是嘉兴的‌丝绸大‌户,这个我知道,论资格,比邱家还要老些呢。”   “不行了。”姓张的‌歪着脑袋摇撼着手,“尤老爷尤夫人并家下‌人十来口,九月里就被锁上南京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听说是与先前的‌府台冯大‌人的‌案子有关。嗨,这些当官的‌,在位的‌时候四处敛财,专挑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老百姓没钱呀,难道拿命给他?只有咱们这类做买卖的‌是好欺负的‌,图个和气生‌财嘛。在位的‌时候如此,落了马还要带累你,你说说,到哪里说理去?”   此一席话中,良恭脸色早变了几番,待他说完,又是一副笑脸,“连下‌人都抓了,想‌必是抄家了?”   “抄了抄了。”姓张的‌将指头在桌上点点,挨近了说:“你不想‌想‌,就是奔着银子产业来的‌,能不抄么?如今尤家都给贴了封条。嘿,这帮当差的‌,强盗一般,连人家厨房里的‌腌菜坛子都给抄走了。”   又再打探了些细则,良恭便借故告辞而去。寇家的‌车马有限,他是走路到码头上来的‌。这一路又徒步回去,直走到天昏地‌暗。 第38章 离歌别宴 (十二)   其实不过一更‌初刻, 但初冬时节白昼经不住蹉跎,各屋里早早就‌歇下了。花信是与妙真睡在一间屋子里,由那碧纱橱内隐隐透出来一点微弱的鼾声。   而碧纱橱上,晕着黯黄的一点烛光, 把上头嵌着的华丽的一幅仿《宫乐图》照成了历史。良恭看见妙真解净钗环坐在旁边的榻上, 边上放着个暗红的箱柜,那暗, 像落满灰。他觉得她也是这苍黄历史中的一段悲情。   他今天格外好脾气, 走了大半日的路, 脚都磨起了泡, 还在这里温柔抱歉地笑‌着, “今天也还是什么也没打听到。你不要急, 老爷总是要接你家去的。倘或年前还不来, 不如就安安心心在这里过年。”   妙真嗤了声,很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我就‌晓得你不中用,你还非要去逞这个能。难道你比我姑父结交的人还多?他都没消息, 你能打听到?”   良恭只得干笑‌两声, “小的这不是想为姑娘分点忧嘛,不去了不去了,我还懒得走。”   “哼,你还懒得,我几时要你多事来管?”妙真不肯承认心头的一点疑惑慌乱, 何况是在他面前。   她再不肯泄露一点愚笨与胆怯给他。她要将‌自己抬得更‌高, 弥补那天在他屋里的受挫。   于‌是更‌加冷嘲热讽, “你能有多大本‌事为我分忧?真是自不量力。你算个什么东西‌,去这几日, 还不是无功而返。我看你就‌是想到外头去玩。”   良恭低着脸,眼色不禁冷下来一点。可想到尤家的遭遇,他又没了一点脾气。由得她去骄纵耍横好了,毕竟这一点品质,她也保留不了多久了。   她想不到更‌多刻薄的话来说,只得怄在榻上,想起来就‌剜他一眼,想起来就‌狠剜他一眼。   那些眼波都兜着些不能问的问题,她无非是想问问他“易清”到底是谁。她这几日回想起来,从前没听他讲过,疑心他是扯谎。总想给自己找点理‌由,证明他还是喜欢她的。但他一向不爱说自己的事,没提过也不奇怪。   她越是矛盾思‌忖,越是矛盾地恼恨自己。   良恭见她一下把恶毒的话都说完了,坐在那里向碧纱橱别着脸,静静的。放下来的头发把她的脸挡了一半,也仍能看见她有点发红的鼻尖。她连那点恨意,也都是软绵绵的,云朵似的可爱。   他几番挣扎,还是走去倒了杯水给她,“骂得嗓子不干么?”   “要你来管!”妙真抵死不吃,瞟见他立在那里,愈发把身子转向碧纱橱。落后‌又扭头看他一眼,还是想问问那易清的年纪模样‌。   没来得及,是良恭先‌开口问她,微笑‌着,“你长这样‌大,就‌没离开过父母么?离开这一遭,你就‌急成这样‌子,往后‌又当如何?”   妙真的冷言冷语里仍带着小小的得意,“谁家小姐未出阁前离开过父母?往后‌如何,往后‌自然‌是嫁给表哥,到常州去。我们家在苏州有织造坊,我爹常到苏州去,自然‌也会顺道上常州去看我。”   “老爷,”良恭才起了头就‌咽了咽喉头,说不下去。   她横过眼,“老爷怎么了?”   他眼皮向下一沉,又笑‌着抬起来,“那是老爷总是不放心你的缘故。你又何必累得他老人家一年到头东奔西‌走个不停?”   “我要你来教我孝道?”      “我怎么敢呢?”良恭忙笑‌起来,“我是常听见太‌太‌说老爷身子有些不好,怕他老人家劳动。”   “你倒是体‌贴东家。可我爹最烦拍马屁的人。”妙真底下脸来理‌着手绢,“他少吃些就‌好了。就‌是不听劝。听太‌太‌说,是我娘没了他才好吃起来的。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尚在襁褓,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可因为我爹总想她,连我也就‌觉得她还活在身边似的。”   良恭温和笑‌道:“父母手足,终是要散的。你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爹娘。”   他这么说,遽然‌将‌妙真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提起来。   她有疑惑,却不敢问。   余光看见良恭捏着半截袖口正要在榻那头坐下来,她陡地吊起眼转了谈锋,“谁许你坐的?才说你不懂规矩,你一点没记性么?等回去嘉兴我就‌叫瞿管家赶你出去。”   良恭只好站开,却不像要走的样‌子。妙真觉得奇怪,他今日哪里来的这么些耐心,听着她嘲讽詈骂,没顶嘴,也没有摆脸色。一定‌是他这一阵看透了她喜欢他这件事,所‌以对‌她怀着抱歉。   不论他那温柔的欲言又止是因为抱歉,还是另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妙真一时都没有勇气去听,就‌立起身,“把灯吹了,把门阖上,我要睡了。”   踅入卧房,看见窗纱上的月亮又瘦了些,照着花信微敛的眉头,好像也在做一个杨花瘦梦。   而妙真是做了小半辈子的甜梦,到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就‌是年月也逼着她有了分成熟的担忧,怕这甜梦不能再做得持.久。   冷烟衰草之时,尤家总算来了船接。寇夫人寇老爷在屋里听瞿尧说了嘉兴之事,双双落泪不止,空隙中使丫头去叫了妙真一行并鹿瑛寇立过来。   妙真与林妈妈鹿瑛等人甫进屋内,就‌见瞿尧立在厅中,寇夫人寇老爷在榻上淌眼抹泪。妙真心道不好,一下就‌想逃开。可这满屋子的人围着,她没地可躲,只得慢慢并鹿瑛走到椅上坐。   还未坐稳,瞿尧就‌耷拉着袖口朝她二人扑通跪下,哭道:“大姑娘二姑娘,咱们家出了大事了!”   妙真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一晃,险些栽倒下去,幸给白池花信搀住。鹿瑛也不好,当即就‌啼哭出来,身子软了半截。   寇夫人忙招呼丫头倒了两盏茶来,一壁哭着说:“你们姊妹两个先‌听他把话说完,先‌不要急。”   那瞿尧立起身来,细细对‌二人说了尤家抄家,尤老爷曾太‌太‌并十几口人收押南京之事。众人皆是由惊转哭,声音嗡嗡的,整齐又均匀,满是大势已去的悲哀。   瞿尧又依尤老爷吩咐,向鹿瑛交代,“老爷说,二姑娘不用多讲,早已托付给姑太‌太‌家了,自然‌有姑老爷姑太‌太‌姑爷照顾。只盼着二姑娘与姑爷早日生个孩儿,日后‌就‌美满了。”   说着转向妙真,“大姑娘,老爷夏天就‌吩咐我将‌你的嫁妆送去了常州舅老爷家,交代了由舅老爷舅太‌太‌送姑娘出阁。已告诉安家了,要在明年夏天完婚。我就‌是刚由常州下来接姑娘去的。老爷太‌太‌说,两位姑娘都是女孩家,不要为他们奔走,是死是活,全看造化,要你们自己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一席话讲完,鹿瑛便哭晕过去,林妈妈也有些骨软身虚,寇夫人忙叫人先‌送她二人回房请郎中。乱过一阵,回过头看妙真,倒没哭,一直是静静呆呆地坐在那里。   寇夫人不放心,特地走去椅前瞅她,“妙真,我的丫头,你怎么样‌?”   妙真只觉身在梦中,瞿尧那些话如同梦呓,听得朦朦胧胧的,不大像是真实发生的事。她遥遥头,呆呆地立起来,也还讲话,“姑妈,我先‌回房去了。”   这厢出来,天且阴沉,地上湿漉漉的,方才下过了一场雨,却没听见声音。到处都是泥泞,妙真慢慢走着,眼怔怔地望着前头一片晚色天寒,心里头空得静得出奇。花信白池在左右不时看她,发现她还是没什么表情。   走到一半,天漫漫飘起雪花,一点点落在衣裳上,又一点点浸到皮肤里去。妙真也一点点地被冰冷蛰得回了神。瞿尧那些话,此刻才响在耳畔。她一字字掰碎了听,又一字字在脑子里拼凑起来,只拼到个残酷的结局。   她这时才想起来哭,可刚起个头,头一昏,人就‌重重地砸在地上。   “姑娘!姑娘!来人呐,来人!”   白池花信正乱着搀扶,不想良恭从哪里冒出来,抱起妙真就‌往屋里跑,“你们去请姑太‌太‌叫郎中!”   这郎中也是忙,一连几日在寇家周旋几个病患,症状倒都还一样‌,皆是急痛迷心,食不下咽。好容易一个个都见好了,已是暮岁凋年,年关将‌至。   林妈妈才能下床就‌急着要瞧妙真,白池担心她受不得风吹,劝道:“娘还是在床上多躺两天,这几日冷得很,外头都积起雪了。您放心,姑娘已好了,今日还吃了几口饭,我和花信都看着呢。”   “我放心不下,还是得去看看她。老爷将‌她托给我,我不能让她出半点差池。”   语毕下床,拣了件氅衣套上,由白池搀着进了正屋卧房。妙真正伏在炕桌上掉眼泪,她如今哭已不像前头了,大概是哭累了的缘故,只是静静地把脑袋歪枕在炕桌上,看着窗户上那始终阴沉沉的天掉泪,不大出声。   越如此,林妈妈看着越是心痛。她老人家倒哭得有声音,忙走到榻上去,“妙妙,我的妙妙,快别哭了,快起来叫妈妈看看。”   妙真忙端起腰,眼泪拿帕子揩了,提起点笑‌脸,“妈妈快坐。我已好多了,您别担心,保养好自己才是。这样‌冷的天,您该在屋里躺着。”   “久躺着做什么?没看着你,我躺也躺得不安生。家里头出了这样‌的事,谁还静养得下去?我头一个就‌不放心你,其次就‌是替老爷太‌太‌担着心。咱们还是先‌到常州舅老爷家去住下要紧。”   一番话复将‌妙真的眼泪勾出来,两个人都是束手无策泪眼对‌泪眼。   前头妙真才好些就‌与鹿瑛去求了寇老爷。寇老爷只说帮着打听消息,别的没多言语,反把姊妹俩说了一通道:   “官府衙门的事情你们姑娘孩子家的懂什么?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何况这事情牵扯了京里的一些大员,连我知道得也不确切。你们该听你们父亲的话,好好过日子。眼下年关,官府衙门都要歇着了,谁还有空问案子?你们父亲暂且不会有事。等开了春,等开春我就‌上南京听信。妙真不是要到常州舅舅家去?你舅舅那里离南京更‌近了,也叫他们帮着去问问。胡家比我们寇家有门路,肯定‌能探听到更‌确切的信。”   妙真细咂这话,恐怕有点推板的意思‌,心头便凉了半截,想着林妈妈说得很是,先‌到常州舅舅家再想法子,好歹胡老爷是常往南京走动的,在官场上也认得些人。   二人在榻上对‌着拭泪,白池在一旁看着揪心。走到妙真这头坐下,微笑‌着打岔,“姑太‌太‌叫留在这里过年,年后‌再去。咱们不答应,怕她多心。”   “过年?这会谁还有闲心过年?”林妈妈低着头把眼泪都蘸干了,不以为意的态度。   林妈妈这些日子也瞧得出来,真是应了人家常说的,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寇夫人寇老爷夫妇两个,说到尤家少不得要掉泪,可也只是掉泪而已。   她轻轻嗤笑‌了声,“算了吧,他们过得好这个年,我们是注定‌过不好的了,何必在这里哭哭啼啼弄得人家阖家也不高兴?还是早走的好。你去把瞿尧叫来,我有话交代。”   不一时瞿尧过来,妙真已睡到床上去了,林妈妈只在外间与他说话。   瞿尧晨起便同良恭在外头忙了一晌,把上常州的事宜都打点好了。禀道:“船已经定‌下了,先‌到无锡,再等胡家的船到无锡接。路上若不结冰,春天咱们就‌能到胡家。只是有件为难的事要同妈妈商议,跟着大姑娘来的那几个小厮婆子,都不是咱们家家生的人。老爷交代过,叫我将‌他们的契书都带来给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就‌不好跟着到常州去了。”   林妈妈把那些身契都接了来看看,又递回给他,“那就‌照老爷交代的办,咱们也用不上这么些人了,哪还有闲钱养活他们?何况拖着这么些人到胡家去叨扰,也有些不好。我虽也不算尤家家生的人,可我是一定‌要跟着去的,不然‌我不放心。”   “那是自然‌,老爷说,您老人家是一定‌要伴着姑娘的,花信和白池二位姑娘也当伴着小姐。不过花信她舅舅是一道押到南京去了。还有一个,良恭这人,不知是留下还是叫他自回家去,他也不是咱们家的人。”   林妈妈只道:“你去和他说,随他吧。”   妙真在黯黯的帐子里听见,猛地一下揪起心。忽然‌后‌悔前些时对‌良恭说的那些气话,这会还用赶他走么?除了这些没去处没办法的人,谁不是想各谋前程?今非昔比了,他们尤家已做了阶下囚,都怕被带累。   窗户上散着阴淡淡的光,账内更‌是黯败一片,她把眼阖起来,感觉漆黑一片,真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下晌一番风雨,更‌是一番狼藉,哪里都是一副调年残景。早上下过的雪并没有积起来,只是东一点西‌一点地挂在枯枝上,引起人心内一阵干燥的冰凉。   瞿尧并良恭坐在桌前,望着门上的黯黯一点树荫叹,“开着门又冷,关上门又闷。”   良恭没听见一般揪着眉半日不说话,仿佛还在思‌忖什么。   隔着半合,瞿尧将‌两手放在桌上把着茶碗道:“我是尤家的人,本‌来也应当一齐收押南京的。是老爷花银子打点了,才放我在外照顾大姑娘,我是走不成的。至于‌你,林妈妈的意思‌,反正你要是还跟着,月钱就‌没有从前那么多了。你要回嘉兴,也不拦你。”   说到嘉兴,良恭最放心不下他姑妈。出来这样‌久,虽留下些银子在家,可姑妈一向身子不好,到底也不知是何情形。   他该回去的,就‌此分散,和妙真各走各的路,横竖他们之间的那点关系,只在一份身契上头,如今也不作数了。   但心陷入在一片温柔的痛觉里,总是不作声,似乎拿不定‌。   这时候,幸得瞿尧提醒了他一下,“我看你还是留下,跟着到常州去。上回安大爷到咱们家来,你不是和他有些要好么?他中了榜眼,大概过了今年,明年朝廷就‌能封他个官做,你的前途不就‌有着落了?”   良恭抬起眼散淡的眼,盯着他有些感激的意思‌,嘴上又不承认,“人家高中榜眼,未必还能想得起我。不过是口里的话罢了,我要是当了真,岂不是有些不知趣。”   “这可说不准,安大爷不是官贵士族出身,就‌是当了官,在官场上也没个帮衬。他要想站得住脚跟,头一个,得先‌进香拜个神。次一个,得扶植几个自己人。”   这话不论真假,都是戳中了良恭胸怀。他心底里是想留下,苦于‌没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是抱定‌主意不能招人妙真的,可对‌她总有不放心。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矛盾起来,连自己也是需要费心骗一骗。   他歪着脑袋笑‌起来,瞿尧看得明白,这是有意应承的意思‌。便起身拍他的肩,“那就‌如此说定‌,眼下银子虽挣得少一点,且看往后‌。 ”   他待要走,良恭扬起声调,“嗳我说,你这么急着劝我留下是为什么?”   瞿尧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回首,颇有点“读书人”的气度,语气却是有点不屑,“我跑外头的事在行,伺候女人,我是不成的。还是你得心应手。”   良恭决定‌留下来,妙真尚且不知道。林妈妈来说起,她都是以一副没精打采的神色道:“这些事都交给妈妈做主吧,我再去睡会。”   林妈妈以为她无心理‌会这些碎碎,也就‌不再说了,叫白池花信二人替她铺床,任她没有白天黑夜地睡觉。   躲到床上来,散下斗帐,她把自己困在个四‌四‌方方死气沉沉的雕花笼中,不想再听到任何大大小小的变故。连地上掉一根针,也怕引起一场地裂天崩。   她听见帐子外头白池与花信窸窸窣窣地在忙什么,那细微的声音如同一群虫蚁在人耳朵里乱爬着,又烦又闷。   便翻个身面向墙隅有气无力地吩咐,“你们出去好了,不用守着我。不是要走了么,你们的东西‌也要收拾。”   果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出去,不一时,又听见低锵缓慢的脚步进来。妙真对‌这脚步声太‌熟了,生怕他是来辞行的,这两日来辞别的人也太‌多了。   都是挽着包袱皮来给她郑重地磕个头,顺道再领些遣散的银钱。   她把一只耳朵静静揿在枕头上,不想听到任何告别的言辞,心想这世上最痛心的事莫过于‌生离,她却一度经历了好几遍。她把一只手插.到枕头底下,死死揪住一片褥单,装作睡得很沉。   不时罗帐被撩开了一片,有些细细的冷风钻进来,又钻到心里去。她明明是阖着眼皮的,仍然‌感到有点泪水从眼缝中溢出来。      良恭看见她细细的一条腕子露在枕头与被子之间,便弯下腰去把被子牵一牵。妙真晓得她是睡不成了,索性睁开眼,盯着床围板上的雕花。   两个人好一阵都不开口讲话,嘴巴都似被冰雪封住了,轻微地粘合在一起。然‌而心里都有许多话想说。   良恭打破僵局,替她把罗帐挂起,搬来炭盆在床下,又去推开了窗,“今日难得的好太‌阳,开窗通通风,人都要闷出毛病来了。病起来,还怎么上常州?”   连林妈妈也怕这些变故勾出她的病,所‌以时时叫白池花信两个留心。好在妙真还算争气,并没发病的迹象。她以为良恭说的“毛病”是指这个,心里又遭受了一点打击。   人还是一贯的要面子,在枕上翻过头瞟他一眼,“人只有病死的,哪有闷死的。我好得很,你尽管放心,就‌是病也不会拖累你。”   良恭在墙角提着火钳来翻炭盆,夹起一颗黄澄澄的炭吓唬她,“嘴再刁,拿这炭给你烧糊了封在一起。”   她陡地一下坐起来,闭上眼噘着嘴道:“你烧你烧!”   他怕真烫着她,忙收胳膊,没夹稳,那颗炭滚落在他脚上,把鞋子顷刻烫出个大洞。他跳起来拍鞋子,站不稳,一面哎唷一面满屋乱蹦。   惹得妙真笑‌,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滚出来,“不就‌是怕我带累你们么?连自己的姑父姑妈也生怕受了拖累,何况是这些无亲无故的人。我晓得你要走,要走就‌赶紧走,用不着假惺惺的学他们来磕头什么的,你当我会舍不得么?”   “谁说我要走?”良恭拍灭了鞋子,有个脚指头露在外面,滑稽又可笑‌。   妙真怔了一下,眼泪挂在腮上,也静止了。   他慢慢走过来,又是那不正经的笑‌。想替她把泪抹去,又谨慎地把手握在袖中,“林妈妈说了,往后‌一月二两五钱银子给我,虽比从前折了一半,好歹也算有钱挣。我这个人,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我。”   说话间,他又夹了颗火红的炭提起来,远远地在她面前发狠地比一比,“这钱从你嫁妆里出,你有钱。”   妙真那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仰着脸,“那你肯定‌是不走了?”   “不走了。”他放下钳子,站得近些。手不由己地抬起来,想放不能放地,把她乱蓬蓬的几缕头发顺下来,“梳洗梳洗,成日睡在床上像什么话?人家要说这位小姐美是美,就‌是没一点精神气。”   妙真的心仿佛结在那几缕头发上,在他指尖绕了两回,有一线浅浅的温柔的悲伤。   她歪着脑袋看他好一会,才趿着鞋下床,走去自己倒了盅茶吃。背身在榻前,语调有些试探,“你要留下来,怕不是单为这二两多银子吧?”   良恭在后‌头笑‌,“自然‌不单是为这二两多银子。安大爷许诺我的,待他高中,到哪里做官,都会在衙门里许我个差事。我首要是为这个。”   他这样‌说,她反而放心,衔着盅翻翻眼皮,心里怀着一点期盼问:“那你那位易清姑娘呢?不是还等着你回家说亲么?你就‌不要她啦?”   “要的要的,情投意合,哪能说舍就‌舍。不过等我再发达些吧。”他玩笑‌着,也有丝认真的成分,“你不知道,一个男人无权无势,是没有底气给一个女人许诺什么的。”   妙真心里直发酸,但酸也酸得庆幸。好歹他暂且不离开她了。她自私地打算着,等她嫁了安阆,能彻底安分守己地做一位合格的夫人;等她心里有了别人,能忘了他,他才慢慢地从她身边淡远最好。   可千万别冷不丁地分散,她受了不了忽然‌的变迁。她私自希望他能给她一些时间去准备连他也失去。   所‌以关于‌“易清”,她揭过此页,搁下茶盅回身,“尧哥哥同林妈妈商议好了么,咱们几时动身?”   “后‌日。”良恭坐在床沿上翻炭盆,犹豫一番,将‌打算慢慢对‌她道来,“到了常州,可以请安大爷出面为老爷的事周旋。他刚中了榜眼,也算天子门生,若是事情不大,官场上大约会卖他个面子。”   经他如此一说,妙真总算看到点希望,“就‌是不晓得我爹那些罪名到底了不了得。也不知我们家到底是得罪了些什么人。”   “无非是想他那些钱的人。钱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他懒懒地将‌两手拢在脑后‌,笑‌着倒在铺上。那笑‌在滔天权势底下,是无可奈何,是力不从心。   妙真三两步跑来扯他,“你衣裳脏死了,不许躺在我床上!”   “脏?”他起来左右嗅嗅,在她眼前不耐烦地拉扯几回袖口,“是为谁东奔西‌走跑出这一身汗?”   “谁叫你跑了?我这些日都没事情吩咐你。”   “不见得要等东家吩咐吧?做下人的要紧在眼里有活。”   妙真把脸偏到一边,心里有些冰雪消融似的,渐渐放松,渐渐安心。 第39章 离歌别宴 (十三)   隔日‌月淡烟斜, 天还未亮,一行人便动身。寇夫人因忙过年的事抽不‌开身,只着管家‌并寇立鹿瑛二人送到码头。寇立特地拉着良恭走到一边说话,言辞中皆在提醒妙真那两处田庄的事。   鹿瑛则与妙真相顾无言轻拭泪。妙真穿着件绾色灰鼠毛襟的长袄, 茶色的裙, 头上戴着顶灰兔卧。即便家里出了事,她一时也‌还不‌能适应潦倒的气氛, 仍做端庄闺秀的打扮。但而今, 这华美衣裳底下因为缺乏一点底气, 或者是天太冷, 显得有点局促。   她拉着鹿瑛哽咽几番, “你‌放心, 等我到了常州, 请舅舅表哥他们帮着到南京打听。良恭说,他们治爹的罪,无非是想要咱们家的钱。钱给他们,咱们一个铜板不‌留, 总不‌至于要‌人‌命。”   几句话蓦然说得鹿瑛低下头去。她也是落了难的小姐了, 不‌过有一点好,后半生是婆家‌的人。前半生的来处陡地失去了,她整个人‌颠到婆家‌这头来‌,这一段日‌子,火速地沾染了婆家人的一些习性。   原也‌有话说, 与‌钱财相干的, 怕妙真忘了前头答应下给他们田庄地契的事。可此刻对着妙真这义愤填膺的表情, 很‌不‌好意思说了。   只得改口道:“姐,你‌要‌是在常州那头得了父母什么信, 千万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前几日‌试探我公公的意思,看‌那样子,他是有些不‌敢管也‌不‌想管。俗话说人‌走茶凉,这还在呢……真是叫人‌……”   真是叫人‌寒心,却不‌能出‌口。妙真心里也‌是这意思,听见鹿瑛说出‌来‌,又怕她与‌公婆间起嫌隙,日‌后在家‌不‌好过。   反掉过头宽慰她,“你‌也‌不‌要‌这样想,姑父不‌像爹,在官场有些关系。姑父认得谁?就只有湖州这些不‌入流的芝麻小官。请他们帮忙,非但帮不‌上,还要‌叫他们讹去许多钱,摆明是亏本的事情,自然就没必要‌去做。”   鹿瑛缄默片刻,缓缓笑了,“姐,如今你‌懂事了,还想得到这些。”   “我不‌见得就是傻,只是从前没事要‌我操心。”妙真回头去看‌,那些箱笼都搬抬完了,白池花信二人‌业已登船,良恭也‌并寇立走来‌。   她紧握了下鹿瑛,依依惜别,“我走了,你‌得空到常州去。”   鹿瑛看‌了眼寇立,仍拉着妙真的手,一时舍不‌得放。这一别,谁知几时再‌见?谁又晓得再‌见时彼此又是何种面目?没有一张脸经得起光阴摧残,就是她与‌妙真也‌不‌能例外。   她张嘴要‌喊,风灌进嗓子眼里去,把声音吹得喑哑了,“姐……”   妙真被她拉得回首,“你‌还有话?”   话是有,却实在难以启齿。鹿瑛低头半晌,摇着头又笑又哭,“到了常州,可千万要‌珍重。给我来‌信。”      “我知道,你‌尽管放心。”   落后妙真并良恭登船,这船远不‌如来‌时的那二层楼船闳崇富丽,除了船夫们所居底仓,只得三个逼仄的房间。房间里的梁也‌矮,稍稍蹦高些就能磕着头,床是木板现搭的,铺着几层被褥,十分将就。因为走得匆忙,又是年‌节底下,跑船的少,只好将就。   妙真在那木板床上坐不‌住,趁着还未走远,到甲板上同鹿瑛挥手。适逢良恭也‌在甲板上四处查检。她喊来‌他问:“方才寇立和你‌说了什么?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那里。”   良恭把眼睛笑瞥到别处,见各处都没甚差错,反提着眉眼问她:“你‌猜是说了什么。”   她一撇嘴,“我猜得着还用问你‌么?”   良恭笑足半日‌,才慢洋洋地睨着她,有意给她提示,“他那个人‌还有什么正经话说?不‌就是玩的事,钱的事。”   妙真转着眼珠子想,才想起先前答应把那两处田庄的地契交给他们夫妇存放。才刚鹿瑛在栈道上几番欲言又止,想必也‌是为这个,只是这时候都不‌大‌好讲。   她恍然大‌悟,凄冷地笑了下。知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无话可说,只把紧攥住木头阑干,摸到一手冰凉。   渐渐淡远的码头上还站着鹿瑛与‌寇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渺茫了,嵌在越来‌越宽广的天地里。码头上照常是拥挤的人‌来‌人‌往,这里是尘寰万象,有忙的,有闲的;有衣冠齐楚,有捉襟见肘;有洒泪惜别,也‌有欢喜聚首……   妙真这时才有些领会,这世上并不‌如她从前所见,到处都是鲜花着锦。也‌有这满目疮痍的一面。   她不‌忍细看‌,掉身向屋里走。肩后一场大‌雪,满目疮痍变作了玉碎乾坤。   辗转元夕已过,冰消雪减,路上因结冰耽搁了些时日‌,时下方至无锡。正是春意初发时候,天虽冷,岸上却有新绿替残红,梅影山头瘦。   妙真裹着猩猩毡斗篷在甲板上吹风,冷不‌丁打了一连串喷嚏。不‌一时就见良恭端着个烧柴火的铜盆出‌来‌放在她脚下,“不‌在里头坐着,跑到外头来‌作什么?作病了,又累得人‌煎汤送药伺候你‌。 ”   “里头炭烧得太旺,有些闷人‌。”   “人‌只有病死的,没有闷死的。这话是谁说的?”   妙真待要‌泼口训他,又想着尤家‌如今这情景,已容不‌得她那些大‌小姐脾气。也‌记着“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句俗语,性‌子收敛了许多,生怕这些人‌在心里头抱怨。   况且日‌后到了常州,少不‌得要‌为了她爹的事使唤这些人‌勤跑腿,所以她是敢怒不‌敢言,不‌能得罪,自己低声咕哝,“又没有叫你‌管我,你‌自己要‌巴巴地端了着盆柴火来‌。”   尽管抱怨,手倒是搭在炭盆上头给热气烘着,“也‌不‌知尧哥哥找到那韦家‌没有,去了这半日‌。”   良恭看‌见她鼻子吹得通红,也‌许是躲在这里偷偷哭过。不‌论哪个缘故,都使他心头抽痛一下。他道:“韦家‌也‌勉强算是无锡的阔户,找到那条街上,问一问就能问得到。”   底下架的干柴,幽蓝的火焰撩得高,在天光里不‌容易看‌清。良恭疑心火苗子燎到她的手,就用手背把她的手由底下抬了下。      妙真蓦然感到这点触碰,说不‌上温柔,带着他一贯不‌耐烦的分量。她瞪着双恨眼,把嘴巴蠕动‌两下,又把些詈骂之词咽回腹中,“我们要‌在这韦家‌叨扰多久?”   良恭见她两片腮帮子挫一挫,有些虎落平阳的无计可施。他倒很‌觉得些痛快,吊着笑眼睨她,“怎的,怕人‌家‌家‌里不‌够好,你‌住不‌惯?要‌我说,都这时候了,就别讲究这些了,横竖我是给张板子就能睡。”   “你‌是你‌,我是我。”她剜他一眼,避着船上走动‌的船夫低声说:“他们那床板简直硌人‌,我这些时都没睡好。”   “瞧得出‌来‌,眼圈都有些黑了。”   妙真跳起脚来‌,“真的?!”   冷不‌丁一个浪头拍过来‌,险些将她颠倒。良恭一把将她搀住,语气不‌免有点凶,“乱蹦跶什么!”   她待要‌还嘴,一张口却打了个干呕,“不‌行不‌行,这浪把我颠得直想吐。”   良恭顺势将她搀到阑干前头,一壁轻轻拍她的背,一壁无奈地朝岸边眺望,“真是娇贵……”   她“哇哇”地弯着腰朝水里直打干呕。心里琢磨这狼狈模样叫他收在眼底,明日‌还不‌知怎样嘲讽她呢。越想越恨,反着胳膊打开他的手。   良恭识趣地退开一步,待她吐够了,递上条手帕。妙真顺势就接了揩嘴,刚揩完,听见他“嗤嗤”笑起来‌。   她瞪着眼,“笑什么?”   良恭半唬半逗弄,“这帕子是我方才搽鼻子的。这风,吹得人‌常流鼻涕。”   妙真怔忪须臾,如抛个烫手山芋将帕子丢开来‌打他,他撒腿就跑,一径由船头跑到床尾。妙真喊打喊杀地追到这无人‌之境,脚下一滑,趔趄着朝他扑去。他伸手来‌接,正好给她扑倒在甲板上。   “你‌说!那帕子你‌没搽鼻涕!”   “我搽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要‌把你‌这张嘴切了么?”   妙真一下一下在他身上掐着,“我要‌掐死你‌!”   良恭痛得发笑,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待她手上逐渐没劲了,软绵绵地去拧他紧绷的皮肤,软绵绵地在他身上到处撩火,把他的呼吸烧得重起来‌。   这时两人‌心里都想到有些不‌对,她趴在他怀里,简直不‌成‌体统。可要‌她立马起身,她又有点不‌舍得。反正这里没人‌看‌到,他们飘在水上,惝恍得像个梦。她一个梦接一个梦地做着,像船底下围着的那些水泡,破了一个还有一个。一点女人‌的烂漫总不‌容易死。   只好继续假意掐他,软绵绵的揪着他胳膊上的皮肉。良恭忽然将她两个手腕抓住,半松半紧地,像是怕握疼她,又像怕她跑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也‌有片刻恍惚,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给她些什么的,起码能给她带去一点快乐。   可是快乐这东西,不‌过是刹那一刻的迷幻。等晚些时候他们下船,仍要‌面对凄冷的世界。他忽然笑着调侃,“你‌再‌趴在我身上,我可要‌对不‌住我的易清了。”   妙真的梦幻泡影顷刻破灭,慌着爬起来‌。仓惶间想一想,还是打了他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没有为这一记耳光生气,都知道这是最为妥当的收场。   妙真扑着她猩红的斗篷,又走去将阑干扶着。船尾望出‌去,是没有岸的,是无际的水面。她有些怅惘,觉得是飘零在水上,何处靠岸,何时靠岸都说不‌定,她第一回 感到生命的无常。   她有点怯懦,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咱们到底要‌在那韦家‌住多久?”   “胡家‌的船几时到无锡,咱们就几时走。他们不‌是说定元夕后包了船来‌接么?约莫已经启程了,路上倘或顺当,大‌概也‌就半个来‌月。”   良恭一面说着,一面拍身站起来‌。却有些不‌敢靠近她了,只站在她后头。   妙真倏地将眼扇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刻意要‌另起个话头,“咱们还有现钱么?咱们这五六口人‌住到韦家‌去,已经是闹腾人‌家‌了,总不‌好再‌吃人‌家‌的花人‌家‌的。 ”   良恭望着她的背影直想笑,这位不‌知分厘的大‌小姐终于也‌过问起银钱的事了。他朝后头努嘴,“我哪里晓得银钱的事,该问林妈妈去。”   “噢,银子都是她老人‌家‌管着,是该问她。”妙真怎么也‌不‌敢回头,心里实际想问的,还是关于易清。她根本不‌认得,却对这个陌生的女人‌起了超乎寻常的好奇心。   她忖度着,用认为最妥当的方式,有些瞧不‌起的语气问:“这个易清,长得很‌好?我看‌你‌如此痴迷她。”   “这个也‌是因人‌而异。”   良恭想不‌到会有一天,易寡妇的名字能从他口里如此平和地讲出‌来‌,不‌带一点哀愁的惋惜。这倒引出‌他另一番哀愁和惋惜来‌了,怕自己再‌有一天,也‌能很‌平和地对别人‌说出‌尤妙真这名字。   他还没有得到一点,就先有了失去痛心与‌遗憾。   时近午晌,码头上多了好些做热食的摊贩,都是一副扁担,一头挑着炉子与‌锅,一头挑着碗碟料台。多是些下力汉在吃,端着碗蹲在一旁,不‌觉得冷似的。   妙真被那热火朝天的情景吸引着,又绕回船头。她也‌吃过这类摊子上的混沌,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坐在马车里,不‌知愁也‌不‌知苦地作弄着人‌。   实际上那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了,想到这一点,她就不‌再‌记恨良恭,只是很‌羡慕那个叫易清的女人‌。   “瞧,你‌尧哥哥回来‌了。”   不‌知良恭几时跟来‌的,循着他的手望去,果然见瞿尧从一辆马场上跳下来‌,向着这头跑。   不‌时上船回禀妙真与‌林妈妈,“按姑老爷写的地址找到那韦家‌了,我把姑老爷的信给他家‌老爷一看‌,他家‌老爷马上就吩咐收拾了三间屋子出‌来‌给咱们住,还雇了两辆马车跟着我回来‌接姑娘们。咱们走吧。”   那韦家‌老爷是寇老爷的故交,年‌轻时候一齐跑过买卖,看‌过寇老爷的信,也‌算上心,特地着人‌腾挪了屋子出‌来‌留妙真等人‌居住。   韦家‌是座三进宅院,虽不‌大‌,也‌规矩。前头会客。沿着大‌门的一旁的游廊往右去,穿过一狭长夹道,转过洞门,才是居所。   这一处大‌院用堵花墙隔开,分里外两院。妙真与‌林妈妈,白池,花信几人‌住里头那两间。由个八角洞门进去,小小一个院,有间正屋,一间西厢。良恭并瞿尧是同韦家‌小厮一道挤在大‌门角的两间屋子里。   良恭摆抬着妙真的箱笼进屋,看‌见妙真侧身坐在那榻上,窗外云阴笼昼,白天看‌着也‌将晚似的,淡淡的白光照得她一副瘦肩冰冷可怜。   趁着箱笼都搬了进来‌,韦家‌的下人‌出‌去了。良恭将一个髹红木箱子抬到碧纱橱底下搁着,顺势坐下,靠在那箱子上,往榻上支起一条腿戏谑地看‌妙真,“不‌高兴?嫌这屋子逼仄?”   她不‌肯承认,横他一眼,“借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可挑剔的?我才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谢还谢不‌及呢,嫌什么?”   有人‌就是这样,心头的想法叫别人‌说出‌来‌,又不‌好意思承认,反而谦虚。他知道她是这样的人‌,愈发抢在头里替她抱怨,“比咱们府里差远了,两间屋子加起来‌也‌抵不‌上咱们一间屋子大‌。”   妙真忙朝窗外看‌看‌,伸出‌手打他搁在炕桌上的手一下,“快不‌要‌说了,仔细给韦家‌的人‌听见。”   良恭把自己的手背睨一眼,似乎手背给温热的嘴巴咬了下,疼是有点疼,但咬得合心意,那片皮肤疼也‌疼得一蹦一跳的高兴。   说到韦家‌人‌,他有意要‌叫她高兴一点,边说:“方才打外院过,我看‌见韦家‌老太太在廊庑底下看‌你‌。大‌约老人‌家‌没见过长得这样标志的姑娘。”   妙真总算有一点舒心,弯着眼笑起来‌,“是么?那我归置妥当了得先去拜见她老人‌家‌。”   她一时对着窗户阴白的光笑起来‌,“你‌看‌,这院墙隔壁好像开着梅花。风一吹,在墙头扬起一两枝来‌,是黄梅。这里也‌不‌错,偶然还有梅花瞧,我们家‌里就从不‌种梅花。”   他随口问:“为什么不‌种?”   妙真支颐着脸没说话,因为听曾太太说起过,是有一回她娘发病拿刀把尤老爷刺了一下,血正溅在一枝梅花上。后头她清醒过来‌,再‌见不‌得梅花,尤老爷就命家‌下人‌将现有的梅树都砍了。   这是不‌能说的,免得带起她也‌有病这一话头。   良恭贴在窗纱上看‌,等了一会才有风,墙上果然掠过一枝梅影。但他的余光还扫在她缄默的笑脸上,隔了会说:“我听见说门前这条街上有家‌桂花糖糕做得好。”   秒真果然弯起眼来‌,“那你‌归置好了去给我买些?”   不‌知何故,良恭突然有点想哭。他挪开眼,连点头也‌是轻微的。   同时看‌见花信从洞门底下跑进来‌,还在门外就嚷,“归置好了么,韦老太太说要‌过来‌瞧瞧。”   不‌时就见韦老太太由个丫头搀扶着过来‌。这老太太高寿发福,两鬓霜白,拄着根牡丹头拐杖,看‌起来‌慈目和蔼。   迎头看‌见妙真候在屋外,便笑着去拉她,“这两间屋子原是我的小孙子和孙媳妇居住,听见你‌来‌,就叫她们搬到外头那院和我住着,把里头让给你‌们。你‌喜不‌喜欢呀?”   妙真忙将她搀在榻下,退后几步福身道谢,尽心竭力的飞扬着一张笑脸,她此刻发现,原来‌笑也‌是有点费力的事情。   直把那韦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向跟前小丫头挥手,“快把姑娘搀过来‌我瞧瞧。”   那小丫头去将妙真扶来‌她身边坐,韦老太太立即握住她两个臂膀细看‌,越看‌越是喜欢,“嗯,真是个大‌美人‌。我那年‌到湖州,就听你‌姑妈说她尤家‌出‌了个绝色美人‌,我还不‌大‌信。后头她娶二媳妇,我又到湖州吃酒,看‌见你‌妹子鹿瑛,生得那副好相貌,我这才信了。我想啊,妹妹生得那模样都没听人‌怎样说好,单说姐姐,可见那姐姐是真美得很‌!如今见了你‌,我老太婆也‌长见识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标志的人‌物。”   说得妙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也‌习惯了。挽住她道:“我看‌老太太年‌轻时候才是个不‌得了的美人‌呢,如今虽上了些年‌纪,瞧着也‌是和善可亲。”   她这张嘴一向也‌招上年‌纪的女人‌喜欢,原来‌自觉当之无愧,如今却蓦地觉得有些讨好的嫌疑。也‌不‌怪,她心里是有些寄人‌篱下的自知之明了。   韦老太太把她的手摸一摸,“唷,这屋里冷吧?还没生炭盆呢。快去,叫他们点个炭盆过来‌。”   林妈妈笑着应声进来‌,“住在这里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里还敢劳动‌?快别点了,开了春了,没那么冷。”   韦老太太道:“你‌们病的病,单薄的单薄,可不‌能硬扛着。烧点炭又不‌费什么,要‌更好的,我家‌里也‌没有。”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真叫我们无地自容。”   谈讲一阵,果然看‌出‌这老太太是个极和气的人‌,妙真心下放宽不‌少,倒也‌知趣,夜里便到西厢房同林妈妈商议一应用度他们自己出‌钱的事。   林妈妈由白池搀着起来‌把一个匣子打开,有些遮掩地从里头拿了五两银子出‌来‌交给白池,“你‌去交给他们家‌厨房里,交给老太太人‌家‌一定是不‌肯要‌的。”   白池踟蹰一番,接了银子出‌去。妙真看‌二人‌有些不‌对,向那匣子看‌一眼,“妈妈,咱们还有多少现钱?”   林妈妈阖上匣子笑,“你‌什么时候问起这个了?这些琐碎的事,不‌要‌你‌操心。”   妙真看‌她那样子不‌禁有些疑心,“咱们是不‌是钱不‌够了?妈妈,如今有难处可不‌许瞒着我,老爷太太就是把我瞒得死死的,您也‌把我瞒住,都当我不‌懂事。”   “够是够,维持到常州去不‌是问题。”林妈妈索性‌就将匣子打开给她瞧,“只是你‌不‌可再‌大‌手大‌脚赏人‌买东西。无锡这里到处也‌都有好东西,你‌要‌见着什么买什么,可就要‌向人‌家‌开口借盘缠了。”   说得妙真颔首。林妈妈见状,又去握她的手,“等到了常州,再‌随你‌买去。”   妙真愈发不‌好意思,“我可不‌敢再‌这么乱使钱了,使完了,谁再‌给我?花舅舅家‌的钱,总是不‌大‌妥当。”   林妈妈心头一酸,悄声嗔道:“夏天你‌就出‌阁了,能使他几个钱?况他当舅舅的,难道连这点钱也‌不‌舍得给你‌花?他们胡家‌有钱,就是没有给你‌的,你‌还有大‌笔嫁妆在那里,了不‌得花自己的,怕他什么?好在安大‌爷有出‌息,等日‌后封了官,多少钱都由你‌使。”   恰巧白池送了银子回来‌,门口听见在说安阆,又退出‌门外,免得进去大‌家‌都要‌尴尬,她娘尾后又要‌唠叨。   她只在吴王靠上坐下,望着墙头隔壁人‌家‌扬起那三两只梅花,黄澄澄,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这样大‌冷的天,那弄虚作假的“小太阳”也‌还算一分和暖的意味。   韦家‌这房子倘或有一点可心的,最当数的就是这隔墙外的腊梅。妙真自小爱这些姹紫嫣红,在家‌时尤老爷还给她单开了片花圃,专给她亲自培各色的花。她惯常养一些海棠山茶,梅花倒没再‌栽种过。那几点金黄缀在绿苔萋萋的墙头,格外挑人‌的眼。   去外院问韦老太太,老太太朝那方向偏下眼,连连啧着声,“那是我们县太爷家‌的祖宅。如今他们阖家‌都搬到衙门后头住去了,这祖宅就空下来‌了。墙那头恰好是他们家‌的梅园,种着十来‌棵腊梅,我们家‌里不‌种梅花,就偷么借他们家‌这景了。你‌喜欢呀?我叫人‌去讨一枝来‌给你‌。”   妙真惯会撒娇,偎着老太太磨蹭,“不‌大‌好意思吧?人‌家‌园子里种的花。”   “这有什么?别瞧着是县太爷,只跟你‌韦伯父一般大‌。他小时候住在这里,常到我们家‌来‌混饭吃,给他爷爷打呢!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呢。别怕,我叫个管事的去。”   “哪里好劳动‌府上的人‌,叫管事的领个路,我的小厮去求。”   这般叫了良恭来‌吩咐,韦老太太也‌找了个小管事的领着良恭去求。   隔壁那宅子大‌,从角门上过去绕一圈才到人‌家‌前头的随墙门。两扇漆黑的门紧阖着,开门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汉,驼着背挨过耳朵来‌问什么事。   小管事的叫阿四,年‌纪不‌大‌,玩心大‌,扯着嗓子喊:“秦老叔!”转来‌向良恭一笑,“他年‌纪大‌了,耳又背,人‌又糊涂,不‌大‌声听不‌见。”   又道:“秦老叔!我们老太太看‌您家‌腊梅开得好,想求一枝去拱瓶!”   “噢、噢,这个事,如今我做不‌得主‌了,这宅里眼下住着我们老爷的一位贵客,要‌先去问过他才好答应你‌们。走,随我进去问问他。”   这宅子外头不‌起眼,却内有乾坤。园内种着各类奇花异草,恰逢初春,处处晴岚翠烟,步步兰草吐香,隐约看‌见树荫里零散地藏着些屋子,若说不‌成‌格局,倒分外有些野境仙宫的惬意幽静。   随秦老叔慢吞吞走到一间书房内,看‌见个年‌轻挺括的背影立在书案旁那西窗前,穿的是上好的暗花白绫圆领袍,头戴网巾,青玉为笄,云锦做履,剪在背后的手里卷着本书。   良恭远远瞥见几个字,知道是《鬼谷子》一书,推算此人‌不‌是为官的便是从商的,且财力势力皆不‌容小觑。   秦老叔喊他“俞二爷”,他转过身来‌,是张骨骼锐利的脸,眼是不‌大‌明显的狐狸眼,透着丝狡黠和有礼的疏离,开口态度又十分谦卑,“秦老伯,是有什么事么?”   说着,拿书将良恭与‌小管事的笑着指一指,“这二位是?”   那秦老叔听不‌清,凑近了些,歪着个耳朵扯起砂滚的嗓子,“您说什么?!听不‌见!”   也‌不‌见俞二爷脸上有半点不‌耐烦,仍是有礼的微笑,拔高了些声音,“我说您领来‌的这二位是什么人‌?”   待秦老叔回付还不‌知要‌消磨几回,良恭只得就近前来‌拱手行礼,笑道:“不‌敢当什么公子,我们是隔壁韦家‌的下人‌,和这秦老爷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今日‌我们老太太隔着墙看‌这头的腊梅开的好,特差我们两个来‌求取一枝。”   秦老叔听见一耳朵,点头笑,“是是,他们是隔壁韦家‌的,我认得。”又向他们引荐这俞二爷,“这位是……”   他老人‌家‌仰着脖子掐着指头算,算足半日‌也‌没算明白,很‌老糊涂了。便摇着手道:“这位二爷的母亲是我们家‌老太太的外甥女,亲戚,是亲戚!”   这才见那俞二爷目中微微透着点高不‌可攀的冷淡,仿佛不‌大‌愿意认这门亲。 第40章 离歌别宴 (十四)   秦家混迹官场, 秦老爷是无锡的县太爷,说起‌亲戚来,这位俞二‌爷的态度又似是有些轻蔑。可见此人身‌份地位比这秦家还高出‌一大截。   如此一推测,良恭便将腰杆弯得更低了几寸, “为‌一两枝梅看花就来叨扰俞二‌爷读书, 实在失礼,万望宽恕。”   俞二‌爷用那挑得略高的眼角睨他一会, 用‌书虚虚地抬起‌他的胳膊, “客气, 我也是闲读书, 不算叨扰。看你的样子, 不像下‌人, 实在像个贵气公子。怎么, 你也是读过书的人?”   “二‌爷谬赞,不过认得几个字。”   “通常这样讲的人,都是有才之人,越是无才者才越好吹嘘。”   说到此节, 恰有个小厮进来, 慌慌张张托了封信给他。俞二‌爷脸色先就一冷,睇着那小厮,“跑什么?难不成后头有毒蛇追你?没看见‌我这里在会客?”   那小厮小心翼翼看了良恭一眼,把信呈到案上‌,低头道:“是奶奶来信。”   俞二‌爷就有些不耐烦, “说什么?”   “小的听送信来的人说二‌爷才走没几日, 奶奶后脚就打点了行礼跟来了。我算算日子, 估摸这两日就到。说是太‌太‌许她来的,太‌太‌说, 年轻夫妻,终日分‌离,不大好。”   俞二‌爷脸色愈发冷淡,踅到案后坐下‌,将信拆来略略看两眼,便攥成一团丢出‌窗去。转眼看见‌良恭等人,脸色又收敛起‌来,只说:“简直胡闹,我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我是到湖州去上‌任。”   “太‌太‌说,就是想着您到湖州任府丞,少不得好几年,这才打发奶奶跟着来的。”   父母之命,俞二‌爷也噎得没话说。稍隔片刻,想起‌这里还有外人,又把眼歪向良恭,转了语调,“一点家务,让诸位见‌笑。你们要求梅花,就跟着秦老叔到园子里自折去吧,不必再来谢了。”   良恭拱手‌谢过,待要去,又听见‌他说“回来”。掉身‌望去,那俞二‌爷张开胳膊扶在案沿两边,聊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姓良,名恭。”   “字呢?”   “小的无字。”   “不到二‌十?”   “二‌十四了,又不考功名,取个字实在是附庸风雅的事‌。”   俞二‌爷笑着点点头,欹在椅上‌把手‌提起‌来摆摆,示意他们且去。   良恭等人出‌来不一时,又看见‌方才送信那小厮也苦着张脸出‌来,俨然是在里头受了主子些气。那韦家的小管事‌看他可怜,特地等他几步,挨过去宽慰,“不算什么,你没见‌我们老爷那脾气,那可不是骂人,动‌则就要挨板子。你叫什么?”   那小厮瞥他一眼,仍是垂头丧气,“禄喜。”   “禄喜?你们是京里来的?我是阿四,他是良恭,我们是隔壁韦家的。”   禄喜正眼看了看良恭,有些惊诧,原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不成想也是个下‌人。既然大家都是下‌人,他旋即便松快了许多,晓得秦老叔耳背,也肯点头和他们诉苦几句:   “我们这位二‌爷可不像你们老爷打两板子就算了,他一贯不发火,倘或发起‌火来,那才叫人吃不了兜着走。方才是为‌我们家新奶奶的事‌生气,二‌爷到湖州做官,本来就是为‌躲开这新奶奶,偏还要跟着来,这不是招着我们二‌爷不高兴么?两口子有些不大对眼,可是没法‌呀,门当户对。”   良恭在一旁忖度着这家人的势力,不好轻易谈吐,始终缄默着不开口。   阿四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笑起‌来,“噢,所以拿中间‌做下‌人的撒气。”   禄喜苦笑着摇头,“这也不算什么,我们二‌爷不是轻易拿下‌人撒火的人。我们奶奶跟前那丫头才叫可怜,常给奶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说话走到梅园,禄喜帮着折了两枝梅花,叫二‌人常过来走动‌吃酒,说他们在这里也是歇脚,住不了些日子就要转到湖州去。   阿四答应着,仍旧领着良恭回去。良恭拿了这梅花,一枝敬献给韦家老太‌太‌,下‌剩一枝举着走到里头院来。   他穿着件水青的旧袍子,拿着这黄梅,妙真看见‌,才感觉是到了初春,天气都有些暖和起‌来了。她接过梅花,寻了个瓶插上‌,搁在炕桌上‌细看,总算笑得有些从前在家时的烂漫。   良恭也不觉笑起‌来,“运气好,今日再不去求,过两日只怕都要开谢了。下‌回可别再叫我做这种差事‌了,折寿!”   妙真托着脸看他一眼,“你又犯懒,不使唤你使唤谁去?”   “去使唤瞿尧。”   “尧哥哥从前就不管这些小事‌。怎么,你在隔壁受了人家的气了?”   良恭在吃了一大口茶,直摇脑袋,“气嚜倒不曾受,可隔壁现住的那家人不简单,生怕哪句话不对头就得罪了人家,弄得我在那里谨小慎微的,腰杆都直不起‌来。”   妙真上‌下‌扫他几眼,“这么不得了?这倒好了,你平日怕过谁?也算遇见‌厉害的了。”说着拿手‌拨弄那枝梅花,“我们在这里都住了五.六日了,也不知常州的船还要几时才到。”   “大约再有个几天。”   他晓得她盼着早到常州好托胡家上‌南京打探消息,可急也急不来。他站在榻前看她一会,倏然乖觉地笑了下‌,“你等我一会。”   说着走出‌碧纱橱去,不一时又回来,背后拿出‌个风筝假意啧了几回,“我这风筝好像有些扎得不对,不知道能不能放得起‌来。”   妙真抬额一看,是只美人风筝,画的昭君出‌塞。她双瞳一亮,嘴上‌又有点不屑,“你还会扎风筝?”   “比扎伞简单得多。”说着走进来,把风筝递给她,“你看这昭君画得怎样?她虽是出‌了名的美人,可后世谁人见‌过?我自己想着画的,不知画得对不对。”   妙真乜他一眼,“你是想着你的易清姑娘去画的吧。”语调轻轻的,有丝幽怨。   但无数个夜里细想,怨也是怨不着他的,他不过是个奴才,为‌如今这二‌两五钱银子,他跟着她东奔西走,已尽足了他应当尽的本分‌。   二‌两五钱银子,一月一月买断一个人的光阴,运气好的话,还能买断人的一生。占便宜的倒是她了。   他也不去争辩,脑袋并在她脑袋上‌头,指着昭君那一片酡颜给她看,“你说说,是不是连我这男人匀的颜色也比你这女人匀的好?”   她埋头去看,转来狠剜他一眼,“我天生丽质,就是不会匀脂抹粉也好看得很!”   良恭想她要伸手‌打,嬉皮笑脸地闪身‌躲开,“到外头放放看?”   小院里有些施展不开,他举着那风筝东奔西跑,跑得一身‌汗也不歇。好容易撞上‌阵大风,妙真急得跺脚,“快!这会风好大,你往上‌抛它呀!”   倒是抛上‌去了,可妙真未能及时松线,又将那风筝拽下‌来。   良恭道:“你倒是放线啊!”   “分‌明是你不中用‌,你倒来怪我?”   “我怎么不中用‌了?我魂都要跑丢了。”   妙真看见‌他一脑门的汗,心里尽管软了一下‌,嘴上‌还是不饶人,“跑丢了也是你的魂,与我什么相干?就是你不中用‌,一件好事‌也不会干。”   争执之际,又起‌一阵狂风,两个又都顾不上‌吵了,一个放线一个跑,总算合力将那风筝托到天上‌去。   妙真咯咯笑起‌来,仰头望着那风筝越飞越高。眼睛睁得大,哪里落了点灰进去,她“嘶”了口气,低下‌头来揉眼睛,揉得眼圈通红也没把那点灰渍揉出‌来。   良恭走去扒开她的手‌,捏起‌她的下‌巴冲眼睛吹了口气,“好了么?”   妙真扇扇眼睛,还觉不对,“没好,还在里头。”   她把脸仰着向他凑近一些,像个小孩子在撒娇索求个什么。良恭也进一步,一只手‌又托起‌她的下‌巴细看,“你别眨眼,我看看在哪里。”   她眼睛睁得久了,太‌阳又好,人就有些头晕目眩。她两手‌在底下‌拽着他两截袖口,身‌子向他倾过去一点,“不眨眼我就死了。”   “别胡说。”   良恭连着吹了几回,认真在她眼睛里找那点灰。站得这样近,妙真在他身‌上‌闻到一点草木灰的冷香,她的心仍在接近他时有奇异的跳动‌,但在如今这困境中,从前那点骄纵的冲动‌却变得渺茫了。   “再眨眼看看。”他那一种专心致志的神色,好像把她眼里那点灰迹当做顶天的大事‌,完全是心无旁骛。   那灰渍也许消融在眼睛里了,但并未使妙真那双明锃锃的眼睛改色,依旧清澈如水。她用‌力扇动‌睫毛,揉揉眼眶笑起‌来,“好了。”   两个人各自退开时,都有些流连难舍的思绪。天上‌那风筝业已非得老远,良恭夺过线梭子往回收,也收回了那一片微妙的尴尬。   妙真得了这点趣味,成日舍不得撒手‌,常伙同‌花信白池两个在院子里放风筝。这是几人流离在外寥寥可数的乐子,玩起‌来的笑声,是在晦淡愁海中翻出‌的一点喧腾的浪花。   这日风大,风筝给刮得到处打转,好容易快给收回来,偏又倒霉地栽到墙那头去。花信败兴地说不要了,妙真却有些放不下‌。   花信道:“去外头买一个,为‌这几个铜钱的东西,不值当去人家家里跑一趟。”   妙真这里正踟蹰,把那墙留恋不舍地望着,“说不要就不要了?扎得那样好。”   “再叫良恭扎一个来就是了。”白池也劝一句,听见‌西厢房里有动‌静,大概是林妈妈起‌身‌,她又丢下‌这头进去侍奉。   下‌剩妙真还望着东边那墙发呆,却听墙那头有个男人笑了声,“我原想打发人给几位小姐送过去,看来小姐们不想要,那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如今那梅花开败了,墙头萋萋的一片浓苔,也看不见‌人。妙真疑惑着走到墙根底下‌,“这位大官人,你拣着了我的风筝么?”   “拣着了,你还要么?要我就使人给你送回去。”   “要是要,只是不敢劳动‌,还是我打发人去府上‌取好了。”说着扭头吩咐花信去使唤良恭。   俞二‌爷在那头听见‌“良恭”这名字,豁然笑了声,“原来这良恭是小姐的下‌人?他前几日到我这头来讨梅花,想必也是给老太‌太‌与小姐讨的?你是韦家的小姐?”   妙真懒怠辩说,顺势应下‌,“多谢大官人上‌回的梅花,噢,一并也谢这回的风筝。”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俞二‌爷望着墙,不禁想到,如良恭那般气度不凡的下‌人,想必也有位清雅脱俗的主子。   便又略略搭讪,“小姐真是好雅兴。我有一事‌待要向小姐讨教,我本是京中人氏,初来乍到,不知这无锡还有什么好耍的去处?我想趁此机四处走走。”   妙真吐吐舌,才刚随口应说是韦家的小姐,这会又否认,岂不是要给人拆穿是扯谎?只得又随口往下‌编,“我晓得的也不多,我不大出‌门走动‌。”   那头稍静片刻,又笑了笑,“是我想得不周祥,闺阁千金,自然不大出‌门,小姐莫怪。”   这人真是有礼得过分‌,听口音像是京都人氏,天子脚下‌,更有风度。妙真不由好奇他是个什么面目,听声音是位年轻公子,她在墙上‌寻能见‌的缝隙,奈何这堵墙密不透风,哪里都是严严实实的。   只得在这头撇嘴,嗓音有些沮丧,“这有什么可怪罪的,大官人多心了。听口音你是京里的人,可这秦家祖辈都是本地人氏,你不是秦家的人?”   “算也不算,我和秦家有亲,我的母亲是过世的秦老夫人的外甥女。我因‌去湖州,路过此地,就借住在秦家。”   “你去湖州做什么?”   俞二‌爷笑道:“有些事‌情‌去办。”   “原来你也是当官的?”   “怎见‌得我一定就是为‌官之人呢?”   妙真歪着眼想,“秦老爷是本地县令,这是他们家的祖宅,寻常不叫人住。你是他的远亲,按辈分‌算,又是他的晚辈,本应住到他现今的宅子里去,也不必费事‌收拾这祖宅给你住,你也不应当推辞。他肯让你住到这里来,我想,是你自己的意思,嫌他们府上‌人口多不清静。他身‌为‌长‌辈,肯听你的,一定是你的官职比他还高。”   俞二‌爷越听越将嘴角牵开,到最尾剪着手‌望着墙头开怀大笑起‌来,“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敢问小姐芳名?”   妙真又现扯个慌,“韦妙妙。”   这隔墙如隔梦的功夫,那头良恭已走到秦家来了。禄喜将风筝转给他,引着他往外走,其间‌问了韦家那阿四两句。   良恭道:“他跟着老爷出‌门去了,你若有话,我可以代传。”   禄喜看他一眼,拉他进了门房,驱赶了看门人,倒了盅热茶请他,“其实问你也是一样的,你也韦家的下‌人。”   因‌见‌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良恭刻意放开了姿态,把一条腿架到长‌凳上‌来,“你只管问。”   禄喜又摸了二‌钱银子塞给他,适才放宽了心,“你们府上‌有几位小姐啊?”   良恭调眼扫见‌方桌那只风筝,才有些回过味来,也是歪嘴就扯谎,“两位。是你家二‌爷叫问的吧?”   禄喜作难地咂了下‌嘴,“我们二‌爷在梅园那墙下‌拾着这风筝,和你家小姐搭了两句话,二‌爷就叫我问两句。你可别随口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太‌太‌,我们奶奶说话就到无锡了,我还怕多惹出‌些事‌来吃不了兜着走,两头得罪呢。听你们小姐说,她叫韦妙妙,不知是府上‌第几位千金?有人家没有?我好拿话去回二‌爷。”   良恭脸色僵了僵,心道亏得妙真还有些心眼,没随便把名字透给人家。这等有权有势的人,要是真起‌了兴致,顺着姓名摸清底细,岂不多余惹祸?   他顺势把头点点,“是,韦妙妙,我们家的二‌小姐,去年就出‌阁了,这些日子回娘家来陪陪我们老太‌太‌。”   禄喜也点点头,“出‌阁了才好呢,免得我们奶奶这一到,生出‌多余的是非来。得,我这就算有话交差了。”   原本是不相干的人,这会也不得不留着个心眼了。良恭也要摸一摸他们的底,便将他拍一拍,“你这么谨慎?是不是你们这等官贵人家,差事‌都得这么当?谁都要顾全?你瞧,不像我们,在买卖人家做事‌,没那么多讲究,大家都是散漫惯了的。”   引得禄喜无不羡慕,抱怨道:“我们这宗人家,虽然月银赏钱不少,可差事‌真是难当。家里都打太‌爷起‌凡爷们儿都是做官的,平日往来也都是官贵人家,我们这些跑腿的,说话办事‌都得提着小心。都说主子得势奴才体面,可不尽然。就说我们二‌爷吧,先前没有官职在身‌的时候,不过在家看书或是出‌门访友,我们做下‌人的差事‌也松快。如今想起‌来要做官,我们老爷为‌他在转运司谋了个判官之职,领命到湖州巡查私盐,叫我们这班奴才也得跟着天南地北地跑。”   良恭挑起‌眉峰,“看来你们俞家在京城有些势力呀,做老爷的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还得了个这么个肥差。”   “什么俞家?”禄喜皱着眉思想须臾,一下‌笑开,“嗨,什么俞家!我们家不姓俞!啧、是我们太‌太‌姓俞,那秦老叔老糊涂了,只记得我们太‌太‌姓俞,就把我们二‌爷叫俞二‌爷了,我们二‌爷也懒得和他辨,随他叫去。我们家姓历,二‌爷叫历传星,你上‌京打听打听去,满城谁不知道我们历家?我们老爷那是朝中重臣!”   倏然门房内一阵冷风过境,陡地把良恭脑神吹得清醒。想起‌从前在嘉兴时与严癞头接的于三那桩差事‌,事‌主可不正是姓历?   不知是不是就有这般凑巧,那位历大官人与这位历二‌爷难道就是一家?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张着嘴把舌尖在腮上‌顶顶,暗里瞅禄喜一眼,笑道:“你就当跟着出‌来游山玩水嘛。我们江南的景致讲良心,可别你们北边的好,哪里不是秀水青山?古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想到这里来睹一睹这里的山色风光,你也别抱怨。”   禄喜吁出‌口气,也笑了,“这倒是,你们江南处处是好景,也处处是美人。”   本是暗说韦家小姐的事‌,后头想起‌来,又端起‌些郑重说:“嗳,有一年我和二‌爷转到嘉兴府去,你猜怎么着?我们在街上‌看见‌位小姐!我的娘唉,那可叫人一眼就丢了魂了。”   良恭心头抽紧了下‌,仍悬着笑脸,“谁家的小姐能把你们的魂都勾去了?”   “起‌初也不知是谁家的,她坐在轿子里,偶然看见‌的。后头遇见‌个叫于三的混子,也是京里的人,他说是那小姐姓尤,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大户。还说要想法‌子替我们二‌爷把那小姐弄来。我们二‌爷随手‌给了他二‌百两定钱,不过后来就没音信了。这事‌也就渐渐给我二‌爷抛在脑后了。”   良恭把一个心眼提起‌来试探,“你就不给你们二‌爷提个醒,眼看着他的银子打水漂?”   “嗨,我不是没事‌找事‌么?叫他想起‌来,又问我事‌情‌办得如何了,我还不知怎么交差呢。那于三早就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难不成还叫我天涯海角去找?何况二‌百两银子在我们二‌爷就不算什么大钱,忘了就忘了吧。”   总算叫良恭落下‌些心,起‌身‌并他一齐走出‌去。外头春风徐徐,仍透着劫后惊心的凉意。   他不敢慢怠,一路还调侃着提醒,“你这差事‌还真是难当。依我说,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新奶奶要到了,再扯出‌什么小姐姑娘的,奶奶不好责怪爷,只说是你做下‌人的挑唆的。”   说到禄喜心里去了,忙不迭点头,一路送他到角门外头。   这厢良恭拿着风筝顺道往街上‌买了一包烘芋头回去,路过外院,孝敬了几个给韦家老太‌太‌做零嘴吃。   韦老太‌太‌是个可做典范的老太‌太‌,这把年纪只剩坐享天伦。素日无事‌可忙,最爱替晚辈们操心。自家的孩子早操心完了,又操心起‌别家看得顺眼的孩子。   看着良恭这几日院里院外出‌入,倒看他很好,面上‌虽有些年轻男人的浮荡,也常是与人嬉皮笑脸的,但底下‌做事‌十分‌稳重。   老人家叫跟前那丫头端了跟方凳在榻前,指给良恭坐,“你们姑娘像是在里头睡觉,你不忙去,坐在这里和我老婆子说说话。”   良恭刚要坐,她又喊“不忙,”叫搬凳子那丫头站到他身‌旁去。   那丫头是韦家家生的奴婢,叫馥儿。父母亲人都没了,是在韦老太‌太‌屋里长‌大的。韦家没有小姐,老太‌太‌疼她,有心要给她寻门亲事‌。可毕竟是丫头,外头稍好些的男人瞧她不上‌,过于粗鄙老太‌太‌又看不起‌,弄得个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了二‌三年,如今已十八的年纪了。   馥儿生得算好,不肥不瘦的身‌段,一张小圆脸透着点淳朴的憨态。人却机灵,猜到韦老太‌太‌的意思,一张脸登时飞红,踟蹰地挪到良恭身‌边去立了一下‌,又走开去倒茶。   良恭看这阵仗,心下‌也猜到两分‌,可人是落在这里来了,一时也难辞出‌去,只得坐在凳上‌如芒刺背。   韦老太‌太‌撕着烘芋头的皮,撕一点就看他一眼,愈看愈笑得和蔼,“听妙真叫你良恭,你是姓良?家里是做什么的,有些什么人口?”   良恭两手‌抚在膝上‌点头,“小的爹在世时在开纸伞铺子的,爹娘过世后无人维持就关了门。如今我在尤家做下‌人,养活姑妈。”故意又说:“姑妈身‌子不好,常年病,眼睛也快不行了,做不成什么事‌,连做针线也勉强。”   这点倒不大好,有个外亲拖着累人呀。韦老太‌太‌暗暗看一眼他身‌后瀹茶的馥儿,见‌她脸上‌还是浮着两片红云,她倒是不甚介意。   老太‌太‌笑着点头,“你还孝顺,也难得。我看你做事‌还沉稳,听你说话也有算计。年纪轻轻的,就没想着自己做点什么事‌,难道一生给人做使唤?”   身‌后弄茶倒水的动‌静忽然低下‌去,良恭那点提防之心却提起‌来,故意笑成个出‌息的样,“我倒是想做,早年也做点小买卖,都是亏。”   “做的什么买卖?”   “倒些皮子卖。”   “那为‌什么亏的呀?”   良恭抬手‌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挠着,“赌输了钱,叫人家把皮子扣了去抵债。”   韦老太‌太‌脸色立时有些不好,端起‌腰杆默了下‌,又温和地说:“年纪轻轻的不该赌钱,该好好谋个事‌情‌做,成个家,这才是正经。”   良恭愈发笑成副不三不四的德性,“成家倒是想成的,姑妈也定过一门亲,后头叫人家退了。”   “为‌什么?”   他乔作为‌难了下‌,渐渐又死皮赖脸地笑开,“也不为‌什么,就是那年夏天从个寡妇家里出‌来,被做媒的人撞见‌,跟那婆子辩也辩不清,她非说我不是个正经人,没得耽误人家好姑娘,就扭头告诉了那家,就不成了嚜。”   老太‌太‌脸上‌彻底冷下‌来,连芋头也搁住不吃了,“你去吧,看你们姑娘醒了没有,我估摸着也该醒了。”   良恭如蒙大赦地出‌去,在廊下‌还听见‌老太‌太‌抱怨,“是我看走了眼,还道他面上‌轻浮,底下‌是好的。嗳,把你给他,少不得我出‌点银子叫他自谋个生意做,也算你有个好归属。谁知,好个屁!吃喝嫖赌,一样拿不出‌手‌!丫头,咱们不想他了,再看别的。要你跟他大老远的去,我还舍不得呢。”   他倒是笑了笑,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就不能怪人家说话难听。他站在廊庑底下‌四面看看,庭院宽敞,游廊曲折,右面是一处月亮门,沿着着逼仄的廊下‌走出‌去,未必不是另一番天空海阔。   但他还是将脚步一转,转向了左面那处八角洞门内。 第41章 玉屏春冷 (〇一)   进屋就看见妙真果然是趴在炕桌上在打瞌睡, 睡得髻亸钗斜,额心紧锁。良恭悄然走‌过去,歪下‌脑袋细看,看出是有些尘寰苦楚渐渐锁在她的眉心, 令她连做梦也不再能做得放肆快乐。   他摆弄着手上的风筝, 托在掌面和妙真睡沉的脸比较。的确是画得有几分妙真的影子,可又多此一举地添了些什么, 故意模棱两可地叫人难看得出来是她。   关于她的事情都是谜底, 他对自己也是故弄玄虚, 在面上永远制造一层藏心的迷雾。他把温柔的笑意收敛起来, 摆好一切迷阵, 才敢抬手去拍她, “醒了, 醒了。”   这‌会‌已近晚饭时候,怕她此刻睡了夜里反精神。   妙真睡得不安稳,醒来也是迷迷瞪瞪的,头‌还有些昏沉。唯独眼前看到他, 心下‌才清醒和安稳。她看到他手上的风筝, “你把风筝要回来了?”   “喏。”他托给她瞧,“这‌么个破玩意,有什么可要的,丢了就丢了。”   可这‌破玩意是他亲手做的,她一眼就瞧见‌“昭君”鼻尖上的那颗痣, 已折磨她许久了。世人画昭君一向是脸无瑕疵, 只有他偏要多此一举地点上那么一点。一定是易清长着这‌样一颗痣。   妙真心绪芜杂, 翻着眼皮乜他,“你管我, 我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想丢就丢。我看你就是懒得动弹才抱怨……”   说着又添两句赌气的话,不过不敢高声说,只敢悄悄的,怕他听见‌,“嫌我事多,你走‌好了,回嘉兴找你的易清姑娘去,还不是死乞白赖为那二两半银子不肯走‌。”   “你在那里‌嘀咕什么?”良恭替她把风筝挂在墙上,泠然走‌到榻上来坐,随手也翻了个盅茶倒茶吃。   而今妙真看他出入她的屋子,使用她的东西是愈发自便了。心里‌又是生气,又有些隐秘的高兴。也不知高兴什么,女人的心总是摸不准。   一翻脸,又挑衅地笑着说:“我骂你呢,你要听么?要听我就高声再说一遍。”   良恭伴着沥沥的倒茶声撩着眼皮剔她一眼,“我犯贱呐我?”   可不是个贱皮子嚜,为了二两半银子死赖着。   心里‌是这‌样想,可妙真只是撇着嘴不说话。   他呷了茶后随口问:“你跟人说你是韦家的小姐,叫韦妙妙?”   妙真陡然笑起来,透着点耍机灵的顽皮,“方才他们主人捡着我的风筝,搭了几句话。他问我叫什么,我想着又不认得,懒得多话,就溜嘴说了我是韦家的小姐。怎么,他们问你了?”   良恭也不想多惹是非,搁下‌盅来别有意思地笑着睇她,“问是问了,不过人家就是随口问问,不见‌得就是存心要打听你。”   这‌话说得倒像是妙真多虑了似的,她垮下‌脸,“不认得,当然是随口问问,我又没‌说人家问我是对我存着什么心。”   良恭好笑地望住她,“你不就是希望天下‌男人都对你别有居心么?又不想成全他们。女人是不是都是你这‌样子,不管你看不看得上,反正都要人爱你?”最后轻盈地落下‌一句判定,“贪心不足。”   妙真心虚地瑟缩一下‌目光,“乱说。我才不是那样的女人。”   他悬着个指端抹着盅口,有意无意地看她。其实她那样想无可厚非,谁叫她生得那副相貌。可她那张脸,搁在从前是花簇锦攒的好事。到如今,那美‌空恐怕为她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美‌也成了坏事。   他在这‌里‌替她发愁,她也那里‌在为别的发着愁,“到了常州,还不晓得舅舅肯不肯为我爹的事帮忙。连和我爹同胞的姑妈也不肯费心,何‌况舅舅和我母亲还不是一母所生,跟我爹,更隔得远了。”   她撑着腮向着窗,脸上蒙着暗黄的斜阳。日‌落昏鸦,半生忧患,都是起了头‌就不能挽回的,使那张天真的脸如今也困锁愁颜。   其实良恭更不晓得舅老爷会‌不会‌帮衬,只是出于一点痛心宽慰着,“我听瞿尧说,胡家的财力比寇家略胜一筹,在官场上也认得些人,应当不会‌推诿。”   他笑得有些牵强,“再说,还有安大‌爷嚜不是?”   妙真也只能牵强地信着他的话,“也对,表哥刚点了榜眼,官中的人也少不得要给他几分面子。”   至于安澜还会‌不会‌给她一点面子,她心里‌已渐渐变得没‌底了。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个众星捧月,慢慢经过了这‌一番人情变迁,她的自信早开始悄然倾颓,只是不敢对人说出来。   炕桌上还摆着前些日‌子得的那梅花,插在瘦高的白釉花瓶内。她在枝影横斜间暗睇他一眼,一面灰心,一面也谢梅花,伴她寒时。   心头‌这‌一谢,使从前对他那点骄纵任性的感情厚重了几分,反倒愈发不好出口了。一向有分量的情愫,都是不能轻易从嘴里‌说出来的。   他们各怀心事,在榻两端,各自嬉皮笑脸地缄默着。   隔一会‌,看见‌瞿尧并林妈妈从西厢房出来,进了这‌屋里‌。良恭去迎,妙真也立起身‌来搀扶一把。   林妈妈在榻上坐定,向妙真道:“你尧大‌哥在码头‌上打听到胡家的船了。他们托了艘货船来带话,大‌约是后日‌一早就到。咱们这‌里‌可要先收拾好,后日‌一早好往码头‌去坐船,不好再耽误了。”   妙真总算安心地笑出来,“那咱们上了船,几时能到常州呢?”   瞿尧道:“这‌里‌过去倒快,不过半个多月。”   花信与白池在外头‌听见‌这‌话,也是高高兴兴搁下‌木盆跑进来。两个人像是才洗了一堆衣裳,花信甩两下‌手上的水,把手递给妙真看,“总算要到常州去了,姑娘看我这‌手,洗衣裳洗得都要起茧子了。”   从前在家时,这‌些粗重的活计一向不要她们这‌等丫头‌做的。如今人头‌不够,连这‌两个也不得不做起这‌等粗笨的事来。却也怪,以‌为先要抱怨的是白池,想不到会‌是花信。   妙真不知如何‌对答她,觉得她们都是受了她的牵连似的,心里‌多了点愧疚,走‌去妆台把搽冻疮的膏子拿给她,“你搽点这‌个,井水还凉得很,这‌个估摸着有些用处。”   花信倒还是一脸笑,挖了一坨膏子手心手背地地搓着,“等到了常州,舅老爷家的下‌人多,就用不着我们再做这‌些这‌些苦差事了。这‌时苦这‌一点,也不算什么。”   白池斜她一眼,保持着惯常的一抹微笑,“也不好意思去使唤人家的人,咱们是客。”   这‌两个人似乎天生难对头‌,花信立马变了脸色,想说什么又顾忌这‌么些人在,到底没‌说,赌气走‌到凳上去坐。   林妈妈只当没‌看见‌这‌争端,站起来嘱咐了两句,“花信,白池,你两个要一早将姑娘的东西打点好,千万不要落下‌什么。良恭瞿尧你两个就去雇马车,后日‌早早地就要将那些箱柜抬到马车上去。”   落后各自出去,只花信躲个懒,故意放着廊下‌洗好的那盆衣裳不管,特‌地坐到榻上来,有意看白池会‌不会‌去晾它‌。   果然见‌白池端了衣裳在庭中一件一件挂起来,她觉得还是不足,还有抱怨,“要到常州去了,你看她好高兴,连话也不大‌和我争了。”   妙真知道,花信的舅舅也一并被押上了南京,她心里‌早憋着苦不能说,因为主子的苦才是最要紧,做丫头‌的都要撇下‌自己的苦先来宽慰小姐。她的苦不能纾解,难免更与白池冲突。   妙真这‌和事佬如今做得愈发得心应手,笑着推搡她摆在炕桌上的手,“你难道看不得她高兴?我也高兴呢,是不是要连我也一并看不对眼?”   花信调过头‌来,“你高兴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她高兴算哪门子的份?”   按这‌话的意思,想必又是要扯到安阆身‌上去。妙真不大‌想听,避着卧到床上去,放下‌帐子“我有点头‌昏,想睡会‌。你要在屋里‌就不要吵闹。”   “这‌个时候睡觉?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妙真翻过身‌,“不要管我。”   她的那点理所当然的情绪也不复从前,心里‌总觉得是占了白池的东西去。可也是没‌办法,不嫁安阆,她又嫁谁去?尤老爷曾太太已再无能为力替她另谋个好丈夫了。   正儿八经的一个商户小姐,既不能低嫁,也不好高攀,更不能与人做妾。最好的出路,只能是靠她家里‌一手扶植起的安阆。   隔日‌天不亮,一行便要辞了韦家赶往码头‌。雇了三辆车马,又是搬搬抬抬,又是宾主相辞,在朦瞳一条街上闹出不小的动静。   这‌厢车马驶去,那厢恰有有一支队伍驶过来。也巧,正是隔壁历传星亲自去码头‌接了他夫人回来。那一条队伍如骇龙走‌蛇一般,单是拉东西的车马就有三辆,上头‌垒着好几个黑漆箱子。周围跟着十来个衣着不凡的小厮管事。   后头‌一辆客坐的马车上又围簇着仆妇四名,丫头‌两个,那轻轻曳动的一片缂丝帘子里‌头‌坐的便是历传星那位新娶的奶奶。   妙真听见‌这‌一番车轮滚滚,不由得掀了窗帘子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惊得她两眼渐渐睁圆,仿佛在那富丽的马车旁看见‌个什么人。   她忙拍了拍白池花信两个,“你们快看,快看!那马车旁走‌的那丫头‌,像不像冯二小姐?”   花信抻出个脑袋,只看到个背影了,“看后头‌是有几分像,不过那是个丫头‌。不知是谁家,看这‌排场不一般,像是做大‌官的。”   妙真急着将她拽进来,自己伸出去看。那丫头‌穿着鹅黄的春衫,浅绿的裙,行动间简直与冯二小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一点不同,冯二小姐惯常是昂着头‌走‌路,这‌丫头‌始终是低垂着脑袋。   她也有些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收身‌回来,想了好一会‌,越想越不对头‌,便打帘子吩咐车夫,“停一下‌,快停一下‌。”   良恭并车夫坐在前头‌,不知何‌故,因问:“你落下‌什么东西了?”   还没‌挺稳当妙真就急着钻出来,“我看见‌冯二小姐了。”   “哪个冯二小姐?”   她焦躁地瞟他一眼,跳下‌车去,“就是那年把你打了的那个冯二小姐。”   良恭不以‌为意,“冯二小姐早就跟着冯大‌人回北京了,怎么会‌在无锡?你看花眼了。”   “我一定没‌看错。冯家遭了难了,她未出阁,也没‌定亲,一定是给充作官奴卖给了这‌家人。这‌家是什么人?看他们去的方向,像是朝韦家那头‌去的。不成,我得去问问。”说着就掉头‌往回跑。   良恭一下‌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方才是看见‌历传星骑在马上领着那支队伍,还刻意歪着身‌子避了他一下‌,生怕他看见‌将他们喊住,这‌会‌她又要折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也忙跳下‌车,向前跑几步将妙真一把拉住,“你是看花眼了,哪有这‌么凑巧会‌在这‌里‌撞见‌冯二小姐?快回去,咱们急着赶路。”   妙真只管把胳膊挣出去,“就是她就是她!我认不错的,我就她那么一个朋友,我认不错!就是没‌认准,叫我上去问问又怎么的?”   良恭哪管什么冯二小姐冯三小姐,当下‌揽住她的腰将她提回车上,一把塞进车里‌,眼中放出点凶意,“你收收你那任性妄为的脾气,你去问到是她又怎么样?难道要带她一路跟咱们走‌?你先管好你自己!”   妙真一时被吼得动弹不得,等回过神来,业已驶出去一段了。她又掀着小窗帘子向那头‌看,那长蛇只剩了个尾巴,就连这‌尾巴也渐渐在淡化了。   白池坐过来,轻言细语地说:“良恭说得不错,就真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咱们自己都是流离漂泊的人,如今有了地方去也是去寄人篱下‌,还顾得上她么?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   妙真此刻也想到这‌道理,便把身‌子无奈地欹在车壁上,感到一片无力与灰心。马车颠簸,窗帘跌宕,阳光一下‌一下‌锉着她的眼,那双眼睛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慢慢向长路上蹉跎而去。   却说那历传星带着夫人到了门前,远远看见‌韦家的人也在门下‌,像是送什么人。展目寻了寻,并未看见‌什么小姐闺秀似的人物。   恰好韦老爷看见‌他们在门前,有心奉承,便走‌来问候,“听说是历二爷的奶奶也到无锡来了,左右邻舍,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历传星把马交给小厮,转来笑着摇摇手,“韦老爷太客气了,不敢惊扰。我看你们好些人方才都在门上,是送客还是迎客?我想总不是为迎我。”   见‌他肯玩笑,韦老爷愈是肯交谈,“噢,送一位旧交的侄女,她带着家下‌人到码头‌去坐船。”   “方才门上站的,都是韦老爷的家人?”   韦老爷转头‌看一眼自家门上,忙笑,“是是是,年长的老太太正是家母,两个年轻的男人是犬子,两个年轻妇人都是我的儿媳妇。”   历传星眼色微动,“韦老爷好福气呀,有两个儿子,就没‌有千金么?”   韦老爷谦逊笑着,“嗨,就是这‌点不好嘛,没‌个女儿。要有个女儿,就算儿女双全了。”   原来是受了人的骗了,那么个莺声燕语的姑娘,原来也能够扯谎连篇。历传星恍然一笑,自己摇摇头‌,“那方才贵至交的那位侄女姓什么?”   “姓尤,叫妙真,是嘉兴人氏。他们家从前可是嘉兴有名的阔户,可惜如今……”   后头‌的话历传星一个字没‌留意,满心只想着“尤妙真”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耳熟得很。   待要追忆,猛听得他夫人在门上唤,便辞了韦老爷进门。   他夫人名叫柯如沁,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同是官贵人家的出身‌。自然了,不是这‌样的人物也不堪配他。唯有一点不好,这‌柯如沁虽美‌,人也贤良,却是个规规矩矩的性子。达官显贵家的小姐,教养太好,话不多,说的每一句都有它‌的意义。同他也是端得夫人架子很足,做夫妻做得一板一眼,没‌有一点意外的惊喜与情趣。   男人总是不知足的,他觉得她过于端庄而丧失了一点女人的趣味,所以‌与她始终隔着点心,也不过是规规矩矩与她做一对登对夫妻。   如沁好洁净,头‌一回离京,怕她不惯,他早吩咐人将住的屋子里‌里‌外外又扫洗了几遍。谁知如沁还有得挑剔,提起那被角摸了摸,攒眉道:“这‌被子看着还可,摸着还是有些糙,换一床吧。”   传星自然无话可说,叫她到榻上坐,“你刚到,先坐着歇歇,要换什么回头‌再看。来时家中都好?”   “都好。”如沁招招手,叫丫头‌们抱着些东西来给他看,“母亲叫我把这‌些东西给你带来,怕你使用不惯外头‌的。你知道,外头‌的东西都是看着好看,其实哪里‌比得上家里‌的?就说方才那床被子吧,也只是看着好,其实都是哄人的。”   传星也不去解她的暗语,只是笑,“咱们是借住在这‌里‌,只好将就些。等到了湖州,要的东西都交由你亲自拣选,省得换来换去的麻烦。”   如沁呷着茶点头‌,搁下‌茶又问:“方才在门上和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噢,是隔壁韦家的老爷。”   “是买卖人家吧?做生意的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身‌上总是透着那么一点奸猾谄媚,像宫里‌头‌那些不男不女的宫人。”   她因有个堂姐姐在宫,也往宫中走‌动过几回,因此常拿外头‌的人事物与宫里‌头‌作比较。传星很不喜欢她这‌点,说话没‌个计较。正是那些“不男不女”的宫人,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左右人的前程和性命。      他摇撼着手,示意她不要讲这‌些。她就悻悻地住口,把个丫头‌招到榻前来,从她手里‌取过一只锦盒,“这‌是母亲叫带来你吃的。”   里‌头‌是几枚黑药丸,嗅着有股异香。传星拣起一枚端详,“是药吧?我又没‌病。”   “没‌病就用不着吃药么?”她笑笑,从他手里‌取回放好,“是补药,母亲望你在外头‌也好生保重,盼咱们早日‌得子。”   传星旋即笑笑,有意逗她,“你觉得我还用得着进补么?”   她不搭腔,翻红着脸嗔他一眼,没‌意思极了。传星讪讪地看盒子里‌嵌得规规矩矩的药丸,知道他母亲又给那些杂毛老道骗了。   不过他母亲自幼就享惯了福,甚少到外头‌走‌动,不知外头‌那些哄人的鬼话,被骗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他烦的是如沁还年轻,又是在闺阁里‌读过书的小姐。怎的去年才过门,就也跟他母亲似的成了个愚钝妇人?   如沁见‌他脸色微变,又收起了锦盒,笑道:“母亲是急躁了些。”话音甫落,又忌讳这‌是说婆婆的不是,小心睇了眼他的脸色。   传星只怕再说下‌去更不得趣,便立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出去。你叫人领着你在这‌宅子里‌逛逛,虽不及家大‌,倒是很有些景色,否则我也不会‌借住到这‌里‌来。”   说着一径走‌出去,如沁直到把他背影看没‌了,扭眼看见‌那丫头‌还托着那锦盒站在跟前,心下‌一烦,顺手就拧了她胳膊一下‌,“就会‌站着惹人生气,还不快去归置东西?”   人去了,她还在榻上嘀咕,“真是个不中用的丫头‌,怪道家里‌头‌好好的做官也把官丢了,还犯了那些事。”   如沁其实并不算个恶主,待别的下‌人都还算宽厚,只是单厌这‌丫头‌。听说她叫冯韵绮,是从前一位冯大‌人家的二小姐。后来那位大‌人犯了事,给抄了家。朝廷还在争他的死活,先就把女眷充公发卖,这‌韵绮就卖到了他们历家来。她去年秋天一过门,偏又分给了她使唤。   她觉得这‌是历家给她这‌新媳妇摆的下‌马威,因为她家世与丈夫齐平,怕她不顺从丈夫,故意使人盯梢。其实是他们多心,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她简直顺从得没‌有自己的性格。   她看这‌冯韵绮做什么都不对,怎么都不如她意,顺手就要打她几下‌。   这‌一点,也是传星不喜欢的地方。他觉得她打丫头‌是专门打给他看的,宣告她口里‌不能宣告的一种不满。自己带来的下‌人舍不得打,就拣个无依无靠的软柿子捏。   可他一向不管这‌些琐碎,把房里‌的一切权力都交给她行使,只做个“称职”的丈夫,同意她的所有。   他自有自己的事情忙,这‌厢把禄喜提到书房问那韦妙妙的事,“你上回说打听到韦妙妙是韦家的二小姐,早出了阁?那我问你,是嫁到谁家去的?”   禄喜一听这‌话不对,忙把头‌低下‌,“听见‌她出了阁,底下‌的话,小的就没‌多问。”   传星把身‌子背过去,轻轻冷笑,“我看你是在敷衍主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收了你奶奶什么好处?连我的事你也敢从中作梗了。”   他生气也不爱提着嗓子骂人,往往就是这‌样轻淡淡地笑一下‌。可禄喜听惯了,胆子像给蜜蜂蛰了下‌似的,浑身‌漏着气,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天地良心,小的既没‌得奶奶半点好处,也没‌有那份胆子敢诓骗二爷。小的一个字不敢胡说,都是听他们家那良恭说的!”   他慢慢走‌到案后去坐,隔了会‌才叫禄喜起来,笑道:“看来这‌主仆俩一个德行,嘴里‌都没‌句实话。我已尽知,那姑娘姓尤,叫尤妙真。我听着耳熟,你帮我想想是在何‌处听见‌过她的姓名。”   禄喜这‌会‌可半点不敢犹豫,忙走‌近说:“二爷忘了?就是那年咱们嘉兴府街上闲逛,看见‌一顶轿子打滑,里‌头‌的人跌出来,是位小姐,她就叫尤妙真。”   传星揪着眉想,才渐渐想起好几年前那次惊鸿一瞥,徐徐笑了,“原来是她。”   正是尘缘滚滚乍还回,一梦匆匆复惊心。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不该遇的偏遇见‌,遇见‌了又是几度擦肩。   这‌会‌要寻也晚了,妙真一行早登了船。船行大‌半月,总算暨至常州,胡家早早派了一班车马在码头‌上等候。   妙真是头‌一遭到胡家来,甫进大‌门便想起她亲娘。所经亭台曲桥,重门婉廊,像是哪里‌都有她亲娘的影子。虽没‌见‌过,可脑子里‌联合着尤老爷说的话,仿佛就看见‌一位娴静典雅的大‌家闺秀坐在前头‌那亭子里‌,手里‌卷着本书,老远望着她笑。   笑得静静的,有些神秘的警示的意思。   她心下‌感到几分亲切,那点陌生的不安却愈加浓烈。   这‌厢走‌到胡夫人房里‌,看见‌围着许多人,大‌多是下‌头‌的媳妇婆子,还有胡老爷的两房小妾。都是来看妙真这‌位传言中倾国倾城的美‌人。   胡家还有三个儿女,前头‌两个女儿是胡夫人所生,最小那个儿子是小妾所出。不过大‌姑娘嫁了人,今天不得来。二姑娘雀香是坐在椅上的,穿一件酡颜鲛绡长衫,玉白的罗裙。   而今雀香十四的年纪,和胡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也是满月脸,水杏眼,像是年轻是苗条的胡夫人。同样是提着眉眼看人,一定要在人身‌上寻出个差池才好。   她把妙真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并未看出哪里‌不好,心里‌倒有些怅然所失。她并不与妙真交谈,只坐在椅上看她拜见‌众人。   胡老爷的二房小妾那王姨娘十分热络,上前挽着妙真就是一通夸赞,“唷,一向听说妙真是嘉兴府数一数二的标志,眼下‌一见‌,别说嘉兴,就是到了我们常州,也是常州第一等的美‌人!安家好福气呀,能得这‌么个媳妇。”   妙真不认得她,一向擅长讨长辈喜欢,随口就说:“您这‌样讲我哪里‌敢当呢?脸皮都要红死去了。您才是好看,叫我猜猜……您还不到三十吧?”   一下‌逗得王姨娘前仰后合地笑起来,胡夫人本来是笑着的,听见‌这‌话却渐渐收起笑脸,乜了王姨娘一眼。   王姨娘进胡家这‌些年一无所出,她这‌正经太太也犯不上给她留什么脸面,冷讽道:“你在常州见‌过多少世面?又见‌过多少人家的姑娘?张口就说,一点根据也没‌有。”   王姨娘扭头‌看她脸色不好,忙补话,“我自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只看咱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就是开了眼界了。哪里‌有像咱们家大‌小姐二小姐这‌样的美‌人呢?”   她睇着雀香,想从她身‌上挑个地方来夸,可看了半晌,实在拣不到个拔头‌的地方。只得尴尬地退回到椅上去。   雀香这‌小姐,把五官分开来看,哪里‌都标志,可偏偏堆在脸上又是平平无奇。她的好看只是因为没‌有不好看的地方,但要由衷地赞一句美‌,又找不到哪里‌美‌。   雀香唯一出众的地方,就是年轻。这‌年轻使她别有一份矛盾的清高。 第42章 玉屏春冷 (〇二)   起头这阵寒暄便把妙真弄得尴尬起来, 再听底下媳妇婆子们‌说两句也听出来了,方才与之相互恭维那位,是她舅舅的二房小妾。   真是倒霉,才进门就将她正经舅妈给得罪了。她舅妈没甚大本‌事, 一爱攀比炫耀, 二就是心眼小爱计较。   再看榻上,胡夫人的表情果然如这的天气变化莫测, 时而晴光时而阴的。才刚乜了王姨娘, 转眼就是泪染睫畔, 悲从中来。   她叫了妙真到榻上并她坐着, 拉着她的手不住掉泪, “前年我到嘉兴时你们家里还是好好的, 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我和你舅舅在家听见消息, 也吓了我们‌一跳。你舅舅忙派人到南京去打探消息,又赶上过年,衙门里都无人问案子,就没听见什‌么‌。上月, 你舅舅又遣人往南京去了。你别急, 咱们‌等着人回来才晓得到底有没有利害关系。”   妙真如今也知道些事了,女人的眼泪常是说来就来,最会骗人,不一定就是发自肺腑。可听这话‌,舅舅这头‌好歹并没有置之不理, 像是有点要帮衬的意思。   她忙起来福身, “谢谢舅舅舅母费心。”因为心里急, 眼就在屋里睃一圈,没看见胡老爷, 因问起来,“舅舅今日不在家?”   胡夫人拉她坐下,把眼泪拭了,又变了副笑脸,隐含两分‌志得意满的情绪,“你舅舅在外‌头‌有应酬,要吃过晚饭才回家来。原本‌晓得你今日到,他是不肯出门去的,可架不住是县令请他。打发人来三催四催的,你知道,咱们‌做生意的人家最是得罪不起官场的人,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只得去。你看着吧,不到天黑,一准不放他回来,回回都是这样子。”   这一番话‌转,就把尤家的事自然而然地略过不再说了。妙真也不好重提,怕说得多了人家觉得烦,毕竟各家是各家,亲戚情分‌也只是情分‌,是没有必然的责任的。这一点她在寇家就有了领会。   偶然她也想‌,是不是等她自己嫁了人,也就能渐渐对尤家的破落释然?像鹿瑛那样,有了别的姓氏,有了最终的归宿,来的地方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她还是觉得做不到,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是尤老爷曾太太的给的,她是在他们‌膝下发芽开‌花,怎么‌能轻易把根本‌忘了呢?何况她没出息,有点恐惧捉摸不定的未来,更不喜欢变故。   胡夫人再将雀香叫到跟前来向她说:“这就是你小妹妹雀香,你是知道她的,只是未见过。你瞧,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后年就要出门子了,到苏州黄大人家去。上回我在嘉兴还和小倩说过这事呢。”   她叫曾太太一向是叫名字,想‌着曾太太曾是他们‌胡家的丫鬟,在他们‌胡家就永世不能翻身。   妙真却听得不高兴,可从前不高兴还能挂一点在面‌上,再挽着鹿瑛在背后说一说。如今这不高兴只有忍耐。   但她心里是有点为曾太太抱屈,还是有意要替她正个名分‌,刻意挽着胡夫人胳膊说:“我后来听见我娘说,黄家是很好的人家,在苏州做府台,和别的地方的府台不一样。”   胡太太不喜欢听她喊曾太太作“娘”,不过说黄家的事很让她高兴。那就是个门闸,一下拉开‌她一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她没能生个儿子在她是很有遗憾的,倒是雀香的婚事弥补了这一缺憾。她恨不能挂个告示昭告天下。   一说起来就很兴奋,“对囖!府台和府台也是有差别的,穷乡僻壤的府台值什‌么‌?苏州那样的富贵之乡才最要紧。你爹原先接着苏州织造的差事,也与这黄大人认得,他就知道,很了不得的人,朝廷很是看重。”   妙真只能陪上一张笑脸。   雀香脸上一红,心里有些埋怨她娘处处显摆,嘴上嗔着,“娘,哪有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些的?况且我还在呢,您要不要我好过了?”   尽管这么‌说,心里却也希望满世界都知道这消息。终归是件很体面‌的好事。   因为议论这桩婚事,别的也就没顾得上,连那位七.八岁的小少爷也只是跟着奶妈站在底下,始终没能上来与妙真见礼。他亲娘孙姨娘领着他先行辞去了,使屋里蓦地空下来一块地方。   胡夫人乜着那块地方,低声向妙真叨咕,“你舅舅得了个儿子像得了个命根,把他纵得无法了,七.八岁的孩子,又是奶母又是丫头‌竟要五六个人伺候他。哼,孩子福薄,哪里经‌得住这样子娇惯?回头‌要是个短命的,我看你舅舅怕是要哭死。”   所以她背着人都是叫那孩子“小短命鬼”。   妙真哪里好接这话‌,只是挽着她撒娇敷衍过去,“舅妈,我给您带了些东西,不过都是外‌头‌买的,您可不要弃嫌。给雀香妹妹也带了对镯子,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说话‌叫白池花信两个捧了些东西上来,胡夫人最看中人奉承,她现今也知道要投其所好。   胡夫人粗看一眼,都是些市面‌货,有钱哪里都买得到。她只是高兴有人想‌着她,年轻的时候要人捧,年纪大了更是变本‌加厉,生怕谁忽略了她,遗忘了她。   却看雀香拣起匣子里那对红玛瑙细镯子,嫌红得太暗,又搁回去,笑道:“大姐姐,我还年轻,衬不上这颜色,等放几年我大些再戴吧。你可不要生气。”   屋里的人一时都各怀心思地沉默下去,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妙真没来时她就常笑话‌尤家要培植女婿,培植这些年,把妙真耽误得这样大了还未出阁。   后头‌王姨娘也辞将出去,屋里干脆空下来一大半,林妈妈等人就显得十分‌扎眼。   胡夫人问了他们‌几句,将他们‌一并安顿在为妙真收拾出来的那方院内,叫两个婆子引着过去,嘱咐归置好了回这屋里来吃午饭。   一行人才出去,雀香便憋不住坐到上头‌来问:“娘,这个大姐姐真的有疯症?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还没到发病的时候。”胡夫人周到了这一阵,有些乏了,缓缓向炕桌上歪去,全‌凭一条丰腴的胳膊撑着人偏向门首望。   看见彻底没了影,她才敛尽笑脸叹道:“你姑妈就是死在这上头‌,我看她也不是个长命的。”   雀香又问:“她要在咱们‌家住多少日子呀?”   胡夫人立马愁上眉心,“按她父亲的意思,要她今年就与你安表哥成婚,如今尤家的人是管不上这桩事了,只有我和你爹来管。还要请安家老爷来商议个切实的日子。”   实则胡夫人也不大想‌管,又不是她的女儿。可外‌甥女投奔过来,又不得不管,何况还收着人家的嫁妆在家里。   不该想‌到那笔丰厚的嫁妆,想‌到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发痒。到底还是他们‌尤家疼女儿,肯拿出那么‌些钱来陪嫁。而他胡家虽也有些财力,却是不舍得贴补女儿女婿的,将来都要留给儿子。可那小短命鬼又不是她亲生的。   还是有得发愁,就是攀上好亲家也不见得全‌然得意。她把眉头‌紧锁,挤出几条肉褶,堆的全‌是这些麻烦事。   妙真这头‌也麻烦,跟着婆子走到最西角的一处小院里来,说是早就着人收拾出来了,可挨屋瞧过,收拾得不仔细,角落里都是灰。好在是三间屋子,用不着再与花信挤在一间屋里睡。   那引路的婆子客套说了几句,就领着良恭瞿尧两个到外‌头‌小厮房中去安顿。   这里出去往下人房中倒十分‌近,一出院隔着几座假山便是一堵花墙。挨着花墙出去,洞门外‌头‌就贴着几间矮平的男丁们‌住的屋子。   良恭回头‌再看妙真那住处,猜到正是因为这里离下人们‌的住处近,所以胡家姨娘小姐们‌没人住在这里。专拨给妙真住,反正她不是自家的女人,不要紧,用不着一定要将她和家下人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那婆子指着首尾两间房道:“还有这两间收拾收拾可以住人。不过我看你们‌还是住前头‌那间。贴着洞门这间有些漏雨,都装了杂物‌了。”   瞿尧自然是要住前头‌那间,良恭却咧着牙奉承道:“我是不配住您家的好屋子,也不惯和人同住。大嫂,要不把贴墙这间拨给我住?横竖只是放了些杂物‌,也没人住。”   胡家是没有下人单住一间屋子的,不过这婆子听见他叫“大嫂”,不免斜着眼打量他。四十多岁岁的妈妈给这样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叫做“大嫂”,哪有个不高兴的。   她搡他的胳膊一下,飞着眼道,“依你,反正都是堆东西的。里头‌好些木头‌,你看着搭张床吧,一会我叫人送些褥子过来你使用。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那屋顶可漏雨,你夜里睡觉仔细些,听见下雨就找个盆接着。”   良恭连连谢过,送她进了洞门。瞿尧不明原因,跟着他推开‌这间屋子的门,“嘎吱”一声,两人都落了满头‌灰。   瞿尧一面‌拿手扇着,一面‌咳嗽着道:“寄人篱下你还想‌着单睡一间房?我看你还是和我在那屋里挤一挤,这屋能住人?”   屋里乱堆着好些坏了的门板窗扉,贴墙还放着一口落灰的棺材,是弃之不用了的。窗户也被乱堆的门板掩住一半,他走去拣选板子,笑着推辞,“我情愿睡这里也不与你一屋睡,在船上我就受你鼾声的惊扰,好些夜里睡不着。”   瞿尧不高兴听他这样讲,他自诩是个斯文人,不肯承认有些粗陋的习惯,在背后横他一眼,自己去了。   良恭选了几块门板在东墙下拼成一张床,床有了,窗户也全‌露出来,能清晰听见瞿尧在最前头‌开‌门关门的声音。这倒好,凡要从这洞门进内院,都得经‌过他房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听见。   他坐在落满灰的板子上,觉得自己像条看门狗,丧气地耷着肩臂。可转念又想‌,看门狗就看门狗吧,把妙真妥当‌地送到安家,于他的内心和前程都是好处。奴才的命是系在主子身上的,只有主子好了,底下的人才能跟着好。   他最擅长是给自己找理由。   这头‌铺好被褥,良恭又往里头‌去帮着妙真归置行礼。许多重物‌姑娘家没办法,还得他和瞿尧去搭手。胡家的下人虽然帮忙,也不过是磨蹭推诿。   他把两个装衣裳的箱子垒在卧房榻上,看见妙真跪在对面‌床铺上撅着屁股,裙子包裹着一个圆润饱满的弧线,具有一种‌挑.逗性的可爱。   他不禁看了一会,觉得很不好,把眼睛往梁上抬抬。可隔一会,又不由自主地看回去。   妙真挨着床架子摸了一会,末了下床来把手伸出给他看,“你瞧,床架子上都是灰,舅舅家的下人真是不像样,说是扫洗了三四遍,真是扯谎。”   良恭“吭吭”咳嗽了两声,她以为是给灰呛的,忙把手放下去,抬眼看见他脸色有些红,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一点。   她也些微红了脸,接着抱怨胡家的下人。   良恭不知该如何对她说,是因为她家里失了势了,所以连亲戚家的下人也敷衍她。   她还指望着胡家夫妇会对尤老爷的事上心。这其实有点痴人说梦的嫌疑,虽然他还未见过胡老爷,可过往的经‌历使他不得不信“人走茶凉”这句俗语。   但他不忍打碎她这点期望,什‌么‌都没说,摸了条帕子倒了点茶水在上头‌递给她,“把手搽搽。”   妙真旋裙在榻上坐下,看见窗外‌有三个胡家的丫头‌在那里嬉笑说话‌,不过是捱时辰,等他们‌自己收拾完了好去太太屋里交差。   林妈妈在指挥白池花信并瞿尧三人归放东西,也不好去支使她们‌。妙真索性就将窗户拉来阖上,眼不见心不烦。   她隔着半撒的门帘子看着那些被摆放许多回,又被收起来许多回的东西,忽然有些哀从中来,“良恭,我真想‌回家,这里一点也不好。”   那声调低低的,有些提不起劲头‌。良恭心里抽紧一下,想‌上前抱她的,可忌惮着外‌间有人,只得蹲在地上打开‌个髹红的箱柜,看见那只美人风筝就铺在最上头‌。   他拿起来在她眼下摇晃两下,调侃着宽慰,“就是老爷太太在家,你这会也是该到常州来了。难道永远不出阁?美人要是锁在箱子里无人欣赏,美得也没意思。”   这话‌有道理,妙真噘着嘴,却不愿意说起安家的事。她是等着人来聘的,婚期在即,不能有一点急在口里。况眼下这情形,急的倒不是婚事,还是尤老爷的事。   她又将一扇窗户推开‌,向对面‌廊头‌底下招呼那三个丫头‌。她们‌都是懒得动,隔得老远搭话‌,“姑娘有事只管吩咐。”语毕又收回眼说她们‌自己的话‌去了。   妙真心厌她们‌偷懒耍滑,奈何寄人篱下,只得提起嗓子喊:“舅舅回家来了么‌?”   有个丫头‌摇头‌道:“我们‌在这头‌,哪里能知道老爷回来没回来呢?姑娘等一会,我们‌去替姑娘哨探哨探。”   寻了这个由头‌,三人顺理成章地离了这里,迟迟没见来回消息。归置了半晌,林妈妈等人皆回房暂歇。妙真则坐在榻上发呆。   良恭走到帘下,看见她伏在炕桌上眼睁睁地不言语,又折身回来,“我方才看见那个雀香小姐,真是不如你。怎么‌一家子姊妹,竟如此天差地别?”   妙真埋在臂弯里笑一下,渐渐抬起头‌来,“她才十几岁呢,我都要老了。明日出阁,只怕人家还要笑话‌,说二十来岁的新娘子倒少见。”   “你不满世界去嚷嚷你的年纪,谁瞧得出你二十来岁?”   他总有这本‌事,倘或安心奉承人,表情没有一点说谎的痕迹,语调尽管轻盈,也是轻盈得很有分‌量,句句话‌都窝心。   妙真从前是一点不介意去宣扬自己的年纪,人家总会惊讶说她看着不像,顶多十七.八。如今再有这样的话‌,她自己听着也心虚,开‌始怀疑那是人家敷衍客气。   没了尤府做支撑,她渐渐觉得自己什‌么‌都有点名不符实。倒是这时候,他还愿意说这些先前从不愿说的话‌来哄她。   高兴是高兴,只是这高兴也有点轻飘飘,不够踏实的感觉。   她歪着脑袋微笑,用手指在炕桌上胡乱画着,“你也学‌会奉承人了。”   良恭笑着坐下,把一条腿散漫惯了地支在榻上,从膝盖上头‌歪着脸睇她,“我这个人,其实最擅奉承人,只是,”   他顿下来,在心里说:只是不愿奉承你。   因为奉承她的人太多,他也不过是想‌要在她心里有一点特‌别。   “只是什‌么‌?”妙真抱着双腿,也把脸歪在膝盖上头‌看他。   他仰起头‌来笑,望着斜上一根横梁仔细思索这想‌法是几时根植进他心底的。是几时呢?检算不清,反正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业已是一份特‌别了。   为了对得起这份特‌别,他决心要把她稳妥地送去安家。至于自己的前程,那倒又在其次了。   妙真等得失了耐心,把脸一撇道:“我才懒得听。”   说着立起身,有些惶然地避向外‌间去。廊外‌下起雨来了,细绵绵的,悄无声息的就把地湿了个遍。她倚门站着,脸上说不清是何种‌表情,只觉这天变了样,全‌然陌生。   此刻心才“咯噔”一坠——呵,是离乡背井流落到常州来了。   不时良恭出来,看见她有些惨淡的脸,想‌安慰也无从安慰。他毕竟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倘或有一点,也不过是一份成人之美。   他也没要伞,一径跨出门去。在雨中把西厢的屋子瞥过一眼,目中颜色变得阴暗。而在他背后那双眼睛却是缠绵着失意,恰如细雨。   及至黄昏雨住,妙真到胡夫人屋里一齐用过晚饭,走时也没听说胡老爷归家。胡老爷是个多心人,在外‌头‌应酬一天,乏累得很了,归家也不张扬,怕妙真到跟前来哭,愈发弄得人身心俱疲。   这厢先悄悄回了孙姨娘屋里看儿子,听见孙姨娘说妙真在正房用晚饭,只是笑着将小少爷叫都跟前来,“她们‌娘儿们‌几个说话‌,我去了倒叫她们‌不得自在。”   他是中年得子,格外‌珍重,再要紧的事也要紧不过这儿子。倒是不嫌小孩子烦,拉着问了好些话‌。今日学‌了几个字,吃了几餐饭……小少爷啻啻磕磕回了,不论回什‌么‌,他都是满脸慈爱的笑。   这小少爷天性愚笨,三岁上头‌才学‌会说话‌,如今七.八岁上才勉强认得几个字。可胡老爷坚信他是“大智若愚”,不知是骗别人还是哄自己。   胡老爷人不肥,却是张大圆脸,一双上三白眼,底下露着一片眼白,那白显得人有些呆滞。可一笑起来,又觉得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最得意自己这一点,觉得叫人看不穿摸不透是件很有脸面‌的事。他心里想‌,男人的心思是该诡谲点,才显得足智多谋。   可他这份“智谋”总是轻易叫胡夫人点破,半世夫妻,谁不知道谁?因此他也厌烦他这太太,一向是能躲则躲。   躲在孙姨娘这里也不安生,不一会胡夫人就打发个丫头‌来请,“老爷,太太请您回房去一趟,有事情要和您商量。”   要商议事情,想‌必妙真已经‌不在那屋里了。胡老爷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同孙姨娘嘀咕,“她长了个狗鼻子,我才回来就给她闻见味道了。”   孙姨娘拉了儿子到跟前,不大理会他这话‌。他理理衣裳,不得趣味地向胡夫人那里去。   那屋里在收拾饭桌,果然不见妙真,连雀香也回房去了,只得胡夫人在榻上吃普洱茶。她一嘴两用,一壁吹茶碗,一壁剔胡老爷一眼道:“你外‌甥女千里万里地来了,你也不想‌着看她一眼?就晓得你那心肝儿子。”   他走近了,她鼻子果然灵,嗅见一股乳腥气。想‌必是那小短命鬼才刚吃过奶。不由得又添两句,“哼,仔细疼他多了,他受不住。老人家常说,贱养才养得活,这样大了还吃着奶。”   胡老爷不作理会,坐在榻上也向丫头‌要了盏茶,趁势把下人打发出去,“把妙真安顿好了?”   “还用你说?她问了舅舅好几回了,惦记她父亲的事。到底打听见什‌么‌信没有?”   他一面‌拂着衣摆上的灰一面‌叹,“现今定了官商勾结,私相授受,欺瞒朝廷好几项罪名,因为是那冯大人的案子,明年还要押上京去刑部复审。还是那年尤姐夫那批料子惹出来的,遭虫蛀了。”   “我怎么‌记得那批料子都叫尤姐夫烧了的嚜。”   “烧是烧了,架不住有漏网之鱼,有一份交到宫中的,可巧里头‌就有一匹遭虫蛀了个洞。好几层查检的人硬是将这事情隐了下来没告诉,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为今日有个把柄好整治我这姐夫。树大招风,人家盯他尤家不是一日两日了。”   那气一声接一声地叹出来,又都是有些轻飘飘的,不够沉重。   胡夫人受这影响,也是不够痛心的态度,仍呷着茶,“看来这事情你还使不上力了?”   “我没那样神通。”胡老爷笑笑,一边眉毛轻提,有些瞧不起的神色,“论亲戚情分‌,寇家比我们‌同他尤家还亲,姓寇的在湖州做生意起头‌还是靠的尤姐夫,他们‌都使不上这力,我去白忙什‌么‌?”   胡夫人点着头‌道:“这事上咱们‌使不上力,那妙真同安姐夫家的婚事你总是要管的吧?”   “这是自然,你找个时候把安家的人请来商定个日子,他们‌是婆家,看他们‌家要如何办。横竖咱们‌这头‌一应都是全‌的,妙真的嫁妆都按数搁在库里,届时原封不动抬到他们‌安家去,咱们‌就算交了差了。”   说是当‌舅舅的要管,还不是推给她当‌舅妈的去办。胡夫人本‌来不痛快,又听见那些嫁妆,胸口更是焦躁地跳了两下。 第43章 玉屏春冷 (〇三)   怪道人说商人重利, 常与银钱打交道,有关钱财的事就是刻在骨髓里的。听见个动静就觉得是银子在响,不免提着心神,最怕亏了一点。又觉少赚一份都是亏。   因为这份精神, 胡夫人对妙真的嫁妆总有些捺不住的心痒。那份财产摆在她家的库里, 就像掉进了她的荷包,要再想往外掏, 总是揪心得困难。   她又是最爱攀比的人, 不想等雀香出阁的时候排场还不如一个破落户, 况且雀香是嫁到苏州黄家去, 愈发该比一般的商户小姐体‌面。   如此思想, 便搁下茶碗瞟了胡老爷一眼‌, “妙真的婚事倒好说, 一早就是定在这里的,不过按部就班,按两家的意思来。可雀香的婚事你‌又是如何打算呢?眼看过一年她就要出阁,你‌再不预备好, 仔细临到跟前一团乱。”   胡老‌爷只‌是笑, “雀香的事也是该怎样办就怎样办,你‌放心,她是我的女‌儿,我还‌能亏了她不成?”   胡夫人就是不放心,当初大女‌儿出嫁时就有些不好看。她追着问:“你‌总是这样说。头两年还‌早, 我不过问, 现‌今可不是由得你‌说, 到底预备些什么,你‌一样一样说给我听。”   “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家账你‌还‌有个不清楚?”   “那都‌是账面上的钱, 你‌背地里藏着多‌少‌,我哪里去晓得?”   “你‌看看,你‌只‌管猜忌我,难道我就不是她的亲爹?”   胡夫人说得不耐烦,“少‌来糊弄!你‌今天到底得给我说个清楚明白,你‌当爹的不管,我做娘的可不能不清不楚地打发女‌儿。”   胡老‌爷早在心头打算好了的,陪给雀香一万银子,再两亩田地。在他已是好大的手笔。   他当年吃过这亏,老‌太爷心疼两个嫡亲的女‌儿身患恶疾,多‌陪了些钱财出去。那时胡家的生意原就有些不好,这一陪便把胡家家底陪了个大半空。到他手里来,经过这些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终归算重新兴起家业。他吃过的这亏可不想再叫他的儿子吃一遍,况且两个女‌儿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给太太逼得无法,他笑着细数一遍,自觉大方,这份大方还‌是给的黄家的脸面。   不想胡夫人一听便拍案而起,“就这点子东西你‌也拿得出手!你‌还‌得意,好像很了不得,人家黄家是苏州府台,缺你‌这一万银子和这两亩荒田?!”   胡老‌爷渐渐收起笑脸,淡淡道:“依我的意思就不想和官中结亲,这些人我躲都‌躲不及,还‌要去和他们‌结关系?你‌看看尤姐夫,就是官商勾结定的罪,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和他们‌结亲,都‌是吃亏。你‌非要逞这个强攀这门关系,你‌本事大,你‌倒是拿些出来陪过去,我就这些,再要多‌的,我可是一个钱没有。”   胡夫人急得去拉扯他的衣裳,“你‌少‌同我哭穷!你‌没钱?没钱一个两个的姨娘抬进家来?没钱成日家给你‌那小短命鬼打金锁添香油?好你‌个没良心的杀才,那短命鬼是你‌亲生的,女‌儿就是你‌外头拾的?!”   胡老‌爷给她扯着摇头晃脑,心里倒是不疾不徐。这太太他是清楚的,外头唬人里头弱,能奈他何?   他毕竟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小事上都‌是她劳累,大事上还‌得看他松不松口。横竖他一口咬定“没钱”,就是不松口。   摇他摇得累了,胡夫人渐渐垂下‌力气,一双恨眼‌险些将他的肚肠瞪穿。然而也只‌是干瞪着,心只‌盼那小短命鬼早死。可盼了这些年,人也照样是活得好好的。   她是一点报复的手段没有,坐回那里又是恨又是丧气。想了半日,终想出个欺软的法子。反正妙真的嫁妆多‌,反正无人再替她做主,不如把她的嫁妆分出些来给雀香。   这主意好,她一扭脸,便同胡老‌爷商榷起来。胡老‌爷没甚可说的,只‌要不叫他出钱,他倒很乐意为女‌儿打算。   只‌是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他毕竟是舅舅。于‌是脸一抹,做出几分为难与悲切,“叫我往后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我大姐姐?”   胡夫人乜他一眼‌道:“少‌在我面前充好人,你‌往年可没少‌抱怨你‌那两个姐姐。说什么把胡家的家财都‌掏空了,丢下‌个烂摊子给你‌。我看她们‌要是还‌活着,你‌恨不得亲自将她们‌搜干剐净。”   胡老‌爷摇摇手,表示不认同,“这就是你‌错看了我了,至亲骨肉,我能有这狠心?”   她懒得看他装模作样,把眼‌调转一边去,“可安家那头未必好打发,他们‌家难道就不想这笔钱?还‌得先想个法子糊弄了他们‌才是。”   等了半晌,不闻他发声,以为他也是没主意,恨得她扭头就要骂。却看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头,嘴里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仿佛已有些成竹在胸。   其实胡老‌爷也拿不准,当年同现‌在一样,都‌只‌是怀疑。但也是老‌掉牙的旧事了,如今于‌他无害也无益,犯不着去提。   他只‌道:“你‌先捡个日子,把安家的人请来探探口风。”   择定了五月初三,胡夫人先将这事告诉给妙真听。妙真听后没甚感想,倒是满心记挂着南京的消息。问了好几回,胡老‌爷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说要往深了打听又不够资格,毕竟与南京那头关系有限。   妙真等了一回又一回,渐渐觉出意思,这都‌是些敷衍的话。   她坐在下‌首椅上看着对面墙上那几扇槛窗,耳朵里听见舅舅舅妈两个在那里咕咕叨叨地说着婚事,感到不大与她相‌干。与她骨肉相‌连的,被锁在南京。她眉头倏地一叠,调头捉裙跪到榻下‌。   冷不丁吓了胡家夫妇两个,胡老‌爷攒着眉一想就猜到她是为什么,当下‌恨不能插翅飞出屋去。   可惜妙真没给他这机会,眼‌色一凝,便凝出两行清泪,“烦舅舅费些心,把我那笔嫁妆拿去南京打点,我没这些钱也是一样的嫁人。我宁可不要钱,只‌要活命,我要我爹我娘活命!”   两行泪成了两条河拦截在胡老‌爷膝前,以至他一时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全没奈何地坐在榻上迂回叹息。   这还‌了得?胡夫人骤然痛心难当,谁活不活命倒不是最要紧,要紧的是那笔钱财不能落到别个手中!   她忙欠身挽了妙真起来,拉她到身旁坐,捏着帕子给她拭泪,“傻孩子,你‌看你‌说的这话,难道是因为没钱疏通?但凡能疏通,你‌舅舅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去疏通,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实在是南京那头还‌没个准信,既没准信,就是大有希望的事。你‌先不要急,你‌爹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派去南京的人捎话回来,说一定要在今年把你‌的事情办了,否则朝廷追究下‌来要问,既是抄家,你‌个未出阁的女‌儿怎么没抄了去?到时候连你‌也要牵进去,还‌如何救你‌爹娘?”   这些话妙真听得太多‌,都‌是没结果,慢慢听得心如死灰,歪着一双泪眼‌怔怔地看向胡老‌爷,想在他身上找寻到一点希望。   胡老‌爷瞥见她那双眼‌睛就是通身的不自在,恰逢孙姨娘那头来人说小少‌爷病了,他便趁机风一般地躲出去。   惹得胡夫人调过脸向空空的榻那头啐一口,手还‌在妙真脸上揩着,“呸、什么时候了还‌一心记挂着那小短命鬼。”   在妙真看来,其实他们‌都‌是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记挂的都‌还‌是自身。她辞回房去,在心里另做打算。然而她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姐,能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为?她感到浑软无力,把整个半身都‌伏贴到炕桌上。   那天真黯啊,又是黄昏了,在一层迷离浩荡的暮色底下‌,再多‌不可一世的骄横,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①。   或许大浪淘沙,将良恭由浓重暮色中拍上岸来。妙真微微抻起脑袋,看见他从西面廊下‌绕过来。   西面窗上亮着灯,他将窗户上嵌的那轮冷清温柔的影看一眼‌,歪着一抹笑吊儿郎当地走‌到妙真窗前,“白池怎的不来掌灯?”   妙真端坐起身子,恹恹的神色,“是我不叫她点的,还‌有些天色,点了灯也是暗暗的。”   “花信呢?”   “她到外头洗衣裳去了。”   因为胡家下‌人慢怠,他们‌不好支使人家的下‌人,凡事只‌得自己劳动。林妈妈经过连番颠簸,又犯了病,成日歪在床上,皆靠白池侍奉,这些琐碎自然就落到花信头上。   正说着,就看见花信端着一盆衣裳进院,刻意绕到西厢外头,在那里把廊柱两头牵根绳子要晾衣裳。   那厢一面拴着绳,一面咕哝,“事情都‌叫我做,自己就晓得躲在屋里偷懒。还‌当是在家的时候纵着人装小姐样子呢,也不看看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有一句没一句的飘到妙真这头来,她不想听,听到就心酸,总觉得是在说她。也没精神再去做那个和事佬,伸手拉拢两扇窗。   良恭只‌得抬腿绕进屋里去,到处寻摸半晌,慢洋洋掌上灯,“我明日到安家去一趟,问问安大爷那里有没有法子打听南京那头的确切消息。”   他拿着银釭过来,搁在炕桌上,使妙真那双眼‌刹那明亮一点,“你‌听见今天舅舅舅妈说的话了?”   良恭随意得很,歪歪斜斜窝在榻那头笑,“还‌用听么?猜也猜得着,一定是敷衍的话。”   角落光线不好,他轻慢的笑脸半隐在那里看不太清。妙真觉得他是在嘲笑,笑她从前的愚钝。她把眼‌垂一下‌,瞥到地上去,“猜着了怎么不先告诉我?眼‌看着我日盼夜盼,成日歪缠着去求人?”   靠他讲有什么用?他把那些关于‌世事的冷暖讲得再语重心长,在她听来也不过是个故事。凡事都‌得自己去经历,然而真叫她经历了,他心里又很不好受。他说:“先去问安大爷,他也没法子的话,我亲自去趟南京。”   “你‌去管什么用?”   “不论管不管用,去瞧瞧看再说。”   妙真剔他一眼‌,对他更‌不抱什么希望,又道:“舅妈说五月初三请了安姨父来商定亲事,我嫁到他们‌家去,就是亲上做亲。他们‌倘或有良心,就不会放着我爹娘不管。”   她如今也不能笃定,只‌能“倘或”,心下‌惴惴不安的,脸上是一片暗黄的凄惶。因为有这份更‌大的凄惶,那点儿女‌情长的惶然就显得渺小了许多‌,能十分坦然地在他面前说着“嫁人”的话。   良恭也是坦然地听着,没有意外的感到一点酸楚。但这不值一提,他窝在那里笑,“明日我去,你‌有没有话要我捎给安大爷?”   左思右想都‌是尤老‌爷的事,妙真摇摇头,“我是没什么话,你‌去问问白池好了,看她有没有话要讲。”   他愈发觉得可乐,“你‌真是一事不挂心。就这么放心得下‌他们‌两个?”   妙真原想说那些老‌话,没什么不放心的,横竖她是千金小姐,往后自然是当家夫人。这会却忽然听见窗外花信细碎的抱怨声——   “现‌如今还‌比在家的时候?我在家时也不做这些粗活,眼‌下‌还‌不是一样在做?就你‌娇气,我还‌娇气呢,洗了这些衣裳,手都‌搓破一层皮。从那井里打水,麻绳硬是给我手心里剌出条红印子,这会还‌没好,你‌还‌是…… ”   仔细分辨,并不是全为白池没干活,多‌半是抒发她自己对眼‌下‌困境的愤懑。   听得妙真不安,想到早不是什么千金万金的小姐了,那些理直气壮的欲驳良恭的话便如鲠在喉,丧失了一大半的底气。   她有些想哭,又思想哭了这么久也无能更‌改局面,哭也无用。就伏在炕桌上,把脸枕在一边,呆呆的看着天色。   那片黑魆魆的天空里嵌着一弯亏了大半的残月,她依依不舍地望着它,也依依不舍地想着与安阆的婚事。爱是确凿不爱他,可他毕竟是她账篇子上的一笔,如今她这账篇子上的财产是一笔一笔地在递减下‌去,所剩不多‌的几笔,就是小钱也显得珍贵。   良恭那笑渐渐僵在脸上,因为看见她眼‌里闪动着冷清的泪光。他知道安阆与白池的私情如今是对她的骄傲自尊在落井下‌石,从前因为拥有太多‌,一点点亏损在她不算什么,所以她不在意。但这会,实在经不住一亏再亏了。   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心里急得是抓耳挠腮,起身在地上慢条条地踱步。踱到她面前来,那佻薄的脸上闪过一丝郑重,“你‌放心。”   妙真趁机把双眼‌在臂上抹过去,抬起头来,“放心什么?”   “你‌和安大爷的婚事,不容差池。”   他尽管笑得不端不正,眼‌睛里倒有一片从容的笃信,暗含着一丝阴沉的戾气。使得妙真猜想他心里是打了什么主意,愈发想哭,分不清是感动或心酸,面上是一抹凄淡的笑意。   良恭更‌想紧抱她,又不敢越雷池,只‌挨着榻沿对着她坐下‌,使彼此稍微贴近这么一点。妙真遽然间只‌想扑进他坚阔的胸膛里,也顾忌着,只‌把额头放在他肩上,垂着脸想,如今这局面,真是怪异。   的确是怪异,两个人僵持着这姿势,说着各自的婚姻嫁娶,但都‌没有觉得别扭。仿佛他们‌早就该如此贴近的,彼此的身体‌都‌没有一点抵触。她的笑直振达他的胸膛,牵引起一片簌簌的心悸。是夜幕下‌的草动,悄然但浩壮。   她忽地笑一下‌,“你‌这么本事,怎么那位易清小姐又是迟迟拿不定?”   “万事以主子为先嘛。”他坦然地嬉皮笑脸道,顺势把两手放到她背上。这看着像个拥抱了,彼此身前却悬空着一段。又仍是色.心难禁,他的手掌不由得在她背后轻抚一把,不露痕迹。   然而也还‌是给妙真很大触动,觉得他那双手是摸到她凄冷骨头里去了,带着他独有的飘忽的体‌温。她此刻想,要是能躲到他身体‌里去就好了,把他的身体‌当做永远的居所,不必去面对那望不到头的颠沛流离。不由得往前贴近了一点,胸脯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胸膛。   良恭的身子有些发僵,似理智与慾望在僵持不下‌。他是想偏下‌脑袋亲她,又只‌盯着她无乌蓬蓬的发髻,“你‌抹的什么头油?”   “玫瑰花的。”   “怪道呛人。”他夸张地皱着鼻子,眼‌里是掩不住的怅然的笑意。   妙真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望着身前悬空的距离。也是这一点距离,令她倍感心安。倘或真是贴到一起去,一定有无数的问题列在面前,倒使眼‌下‌的困境愈发混乱,她非常清楚自己,是没有能力去解决的。   世事变迁中,她已不像当初那样天真莽撞,脑子里多‌了几分世故的计算。她不大畅想和他的未来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破落户与一个同样无依无靠的下‌人能有什么未来?即便有,也像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一种联合,彼此都‌是有些“走‌投无路”的可怜可笑。   她抬起头与他面对,慢慢把笑脸转过去,“真是不识货。”   肩上一空,以至良恭胸膛里有种若有所失,缺了一片肉似的,是心上的肉。他笑着起身,问妙真明日要不要在街上买些什么回来。支使胡家的下‌人少‌不得要给些打赏,因此妙真要什么,林妈妈都‌是叫他们‌亲自去买。这差事自然是良恭的,这一段日子,倒是把常州的大街小巷摸了个熟。   妙真歪着脑袋想一想,“给我买个胭脂膏子回来好了。”有些撒娇的意味。   他自然是无可不可,却故意攒眉,“你‌叫我买胭脂?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不是招人笑话么?”   妙真低下‌头去,噘起嘴来,“那不要了。”   他马上又将双手撑在榻上,屈身歪头去捞她的眼‌睛,“我买,我买还‌不成?”   妙真把脸转到一边,“可不要叫你‌丢了大男人的面子。”   “什么面子?”他朝两边望望,有意找着什么的样子,“这东西,我有么?”      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又立刻憋回去,“你‌可不要说是为我才丢的面子。”   “我天生就没面子。”末了似叹似笑的地,又说:“我的姑奶奶,孝敬你‌,不是应尽的本分么?”   这话有些油嘴滑舌的嫌疑,他说出来,自尊有一点碎裂。但又想,他的自尊本不值钱。   妙真就肯抬眼‌嗔他一回,“那你‌去找林妈妈拿钱。”   待他出去,她整个骨头都‌软了,歪头伏在炕桌上,心里为这潦倒中还‌能拥有的一份纵容感到高兴,也感到一点悲凉。   良恭到西厢告诉林妈妈,林妈妈睡在床上,叫白池拿了钱匣子去数给他。白池拿了钱,送他到廊下‌嘱咐,“不要颜色太重的,姑娘搽得太重的倒不如不搽好看。”   良恭略微点头,看她两眼‌道:“我明日到安家去,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   他语调轻慢,像是随口的一句话。目光却含着点审问的意味,冷淡尖锐的。白池想他是代妙真来审查自己,清丽的一张脸掩在幽暗夜色中,只‌是摇摇头,心也是一片清冷。   这倒省了许多‌麻烦了,良恭歪着嘴一笑,掂着些铜钱翛然转去。次日拜访安家,是头一回,寻访些时候才找到安家门前。安家虽然一早败落,宅子却还‌是祖上留下‌的一座宽敞房子,里里外外二十间屋舍,没有家下‌人,大多‌是空着。   叩门半晌才听见有人跑来开门,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听她说话是安阆的母亲,就是安老‌爷后头扶正的那位小妾。   良恭自报家门道:“小的是尤家的家丁,特‌来拜访老‌爷太太。”   安夫人一听,笑就僵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把身子一让,请他进门,一路引着去,“听见你‌们‌上月就到了,本来想请妙真到家来坐坐的,想着如今她与安阆的婚事在即,又不好请了。前日听见胡家打发人来说,叫我们‌五月初三过去商定这事,我和他爹商量着,到那日再拣些好礼过去瞧妙真是一样的。”   她在前头款步行着,穿着一件蜜合色的素绵春衫,底下‌拘束地曳着半截靛青旧裙,半低着脑袋,只‌头上那支细细的银骚头最贵重。良恭跟着她行过两处爬满青藤的花墙,转过两片杂草遍生的小花园,所见些窗上门上落满灰的空屋子,处处都‌是荒殆景象。   这宅子因为少‌人打理,空的地方了无人烟,成了座与世隔绝的坟冢。走‌进个院中,倒有些烟火之气,在东厢房里嗅见阵饭香。   安夫人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虽大,不够人手照管,大多‌都‌荒废了。我们‌都‌搬到一个院里住着,收拾起来也便宜,连厨房也搬到这头来,省得吃个饭还‌要里外跑一趟。让你‌见笑了。老‌爷出门去了,安阆在后头晒他那些书,你‌里头坐,我去叫他来。”   她是从前的安姨妈买到家来的穷人家的女‌孩子,来了未几时生下‌安阆,本来有功,应当享享清福的。不想次年安姨妈跌下‌山崖摔死了,安家以迅雷之势落败,根本没给她一点享福的时间。   因此她始终没能养成一个阔太太的脾性,这么些年了,还‌是像个穷苦人家的妇人。连面对良恭这样破落户家的下‌人也像抬不起头,拘束得不像主人家。   良恭客气两句目送她出去,自在院中等候。细细把这院子环顾一圈,觉得这像故事里的荒山鬼宅,的确有人生活的痕迹,却被圈在一圈荒废中,这人烟也显得怪异。      不一时看见安阆进院,穿着黛色直裰搽着汗迎来,“正好你‌来了,走‌,进屋里说话。”   “你‌随意坐,不要拘束。”他引良恭进了西厢,沥沥倒着盅冷茶,“姨父的事情我听说了,因年节下‌衙门不办案就耽误了一阵。元夕一过我便请人捎了封信上京去给一位施大人,噢,他是翰林大学士,去年进京赴考,我就是拜在他门下‌。他或许知道些消息,只‌是回信还‌未到。我本想等回信到了再往胡家去告诉,你‌既来了,就回去给大妹妹带个话,叫她不要急。我受了姨父多‌年恩情,不会放着不管,一定尽我所能。”   良恭在背后露出丝惊诧的眼‌色,待他转来,连忙笑着,“早就知道安大爷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立起身来接茶,两手握着,垂目望着茶汤,渐渐笑得勉强,“你‌不知道,去年在寇家,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不大想管的。到了胡家来,二老‌也有推诿之势。我们‌姑娘焦心不已,还‌以为众叛亲离了。”   安阆却不是为妙真分忧,只‌是想报答尤老‌爷之恩。因此说到妙真,他只‌是敷衍地笑笑,“大妹妹在胡家如何?她与胡家是血亲,大约胡老‌爷胡夫人也不至亏待了她。”   “寄人篱下‌,说得上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借他们‌的家屋子住一住。”   良恭说着,与他在椅上并坐,呷着茶斜递他一眼‌。想他明知五月初三两家要议亲事,却避而不提,是有些闪躲嫌疑。   他故意环着屋子又道:“好在五月初三就要商议婚事,大姑娘到这里来,就算是到自己家了。我方才进来时细细瞧过,这宅子不过荒废些,收拾出来不见得比胡家差。”   安阆却笑着由椅上起来,又多‌此一举地掉身走‌去倒茶。仿佛在那里下‌定了些决心,收起大半笑意,抿着一线郑重的微笑走‌回来,“我和你‌交好,也就不想和你‌兜转了。我直说,姨父的事情,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去办。可这门亲事……”   他把下‌唇舔舐着,心里倒有点庆幸尤家出了这桩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他所承之恩,总算另有了个回报的地方,总算不用拿婚姻之事来报答。   他有些抱歉的意思,“大妹妹是享惯了福的人,我如今虽等着朝廷封职,可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能封个什么好官?即便往后真到了什么要紧位置上,我也断不肯像他们‌一般中饱私囊。不见得做了官就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好日子过。大妹妹跟着我,注定是要吃苦的。”   良恭听了半日,知道这些不过是借口。他本来有一番劝服的话想说,此刻也懒得说了,只‌挑着眉梢睇住他笑,“你‌是想另聘白池为妻?”   正好说中安阆胸怀,他眼‌里闪过一点诧异,慢慢的,又坦然地微笑开。   ————————   ①宋 苏轼《赤壁赋》 第44章 玉屏春冷 (〇四)   安阆缓缓起身立到窗边去, 望着院门口那些无人修理的杂草,几‌缕晴丝射透荒烟,觉得是在一片荒诞中射来几线希望。   他想,到这‌时候, 他的人生才算有了个启程的方向。其实他和白池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两个都是公‌子不像公‌子,小姐不像小姐, 名‌不符实。因此在外人眼中, 他们都是既怕人将他们看得尊贵, 又怕被‌人视成低贱。   这‌一份尴尬, 只有彼此能体会, 再没别人可了解。   “看来谁的眼睛都不瞎。”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其实我和大妹妹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一点也不相配。她的美貌我无福消受,只有白池,她‌和我吃着一样的苦,她‌理解我, 我也能理解她‌。还望你‌回去替我转达给大妹妹听, 姨父的事我一定‌想法子周全‌,至于婚事,在她‌在我,都是勉强,过不到一处去的。”   他背着身, 也有些不敢转来面对着人, 怕人家说他狼心狗肺。良恭反觉尤老爷看人不错, 不论其他,安阆待女‌人倒是一片痴心。难办的是这‌女‌人不是妙真。   好‌在再难办也总有个办的法子, 他在后头吊着眉眼一笑,松松快快地起身告辞,“安大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走到院外,安夫人在廊下摘菜,看见他有些尴尬,不知当不当留。思想片刻,还是搽着手走来,“你‌吃了午饭再去?”   良恭推辞道谢一番,拱手辞过。末了安阆从廊庑底下走来,向他娘道:“他是尤家的下人,就是您肯留他他也不能在这‌里吃饭,要赶回去回主子话呢。”   安夫人搓着围裙的手慢下来,脸色愈发尴尬,这‌些年她‌是一向没找准自己‌的身份,主子不像主子,奴仆不像奴仆,以至待人接物‌的架子始终摆不出个准头。   安阆早已‌惯了,同她‌一道去帮着摘菜,问起他爹的行踪。   他娘道:“说是有事,早早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了,问他回不回来吃午饭也没说。烧好‌了你‌就先吃,我等他就是了。”   安老爷不比她‌,常在外头走动,又曾是富家子弟,纵然后来落魄,也将老爷架子端得很正。   如今儿子高中,更有些从前的体面。这‌厢穿着件苍色素罗袍子走进奶六里街上‌的一家染坊内,不留心看,还当是哪里走来谈买卖的达官贵人。   一旦留意去瞧,就能瞧见那袖口上‌抽空了几‌缕丝,从一旁细细拨了几‌缕去遮掩,以至那一小片地方的线弯弯曲曲,不成样子。这‌是他所剩无多的件好‌衣裳,外出会客时才穿,好‌在他右边那条胳膊是废了,动弹不得,只是垂在袖中,不必拿取东西,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潦倒。   但‌染坊里的人是认得他的,老管事的堆着一脸假热络的笑将他请进后院,一径掠过那一场染缸,又掠过一场晒布,请进后堂,因问:“这‌个时辰,您老爷吃过午饭没有?”   安老爷不答话,鼻下留着一字髯,并不怎样出老,淡淡脸色中还残存着一丝年轻意气,端坐在那里用‌左手拍着袍子。   老掌柜知情识趣地退到外头去,吩咐活计到前头馆子里传了一席过来。   刚摆上‌饭菜,主家胡老爷便堆着一副慢洋洋的笑脸踱步进来,“我还在猜想二姐夫您几‌时会来找我,想不到这‌就来了。”   安老爷也不客气,早坐上‌饭桌握着箸儿吃菜。本‌来不欲理他的,偏听见“二姐夫”这‌称呼,觉得刺耳,少不得扭头扫他一眼,“你‌真是个买卖人呐,我这‌里才吃你‌一口菜,你‌就听见动静过来了。”   说着微微笑起来,眼色却是冷的,“怎么,心疼这‌一桌席面了?我看你‌这‌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何必为这‌两个钱舍不得。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顶叫我看不上‌。”   “二姐夫祖上‌难道就不是生意人?怎么对我们做买卖的成见就这‌样大?”胡老爷笑着落席,先替他斟酒,又忍不住咂舌,“啧,二姐夫瞧着是不像买卖人家出身的,像官家老爷。瞧,如今果然不就培植出个榜眼儿子嚜,这‌就是我不能比的。”   安老爷提着眉眼扫量他,尽管自己‌早落魄了,也还是看胡老爷这‌样的看不起,“少跟我口蜜腹剑,你‌们胡家人嘴里说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说正事,我来是想跟你‌说说我儿与妙真的婚事。”   “不是使人传话到府上‌五月坐下来商量么,二姐夫这‌是等不及了?”   安老爷尽管也是商户出身,却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厌烦这‌些生意人笑呵呵的嘴脸。他懒得迂回周旋,搁下箸儿直言道:“我看没这‌个必要了,这‌桩婚事,作废。”   虽然有所预料,还是惊了胡老爷一下。也把箸儿搁下来,两手撑在膝上‌歪着一双笑眼,“说作废就作废?如今大姐夫被‌收押南京,二姐夫马上‌就要作废亲事,不怕外头人说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所以我才来找你‌周全‌。”   安老爷一壁起身徐徐走到榻上‌,一壁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桩亲事我本‌就不中意,你‌们胡家的女‌人有什么毛病你‌不清楚?我可以不嫌亲家门第不好‌,可是要娶个发疯的儿媳妇,你‌难道喜欢?更何况,这‌是胎里的病,往后香火延续,大有可能也患这‌病,我不想我们安家永无宁日。”   胡老爷在罩门里头慢慢掉身望着他,还是那副笑脸,只是眼色冷了几‌分。他憋着句疑问许多年,此刻心里倒有了个肯定‌的答案。有了答案,也不必去问,横竖那笔旧账业已‌结清许多年了。   安老爷呷了口茶,歪下眼来睇他,也猜到他那张笑脸底下藏着什么话。一定‌是对他二姐姐的死始终心存疑惑,不过就算他问出口,安老爷也是不怕的,早已‌花钱消了灾。   他左手慢条条搁下茶碗,“我知道尤家给妙真预备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我也知道,你‌们一定‌眼馋。我是不稀罕,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好‌财,否则当年你‌二姐姐死后,也不会将她‌那笔嫁妆私下退还给你‌。”   一席话说得胡老爷脸色微变,有一丝愧疚浮上‌头上‌。那年二姐姐摔下山崖,谁都认为是个意外,只有他存着怀疑。本‌来可以将这‌点怀疑禀告官府彻查,但‌犹豫之际,是安老爷背着人将二姐姐出嫁时带去的大笔嫁妆退回给他。   拿人钱财,毕竟手短,再要说也说不成了,因此都当那是场意外,无人再去追究。   安老爷想他一定‌是在沉思往事,他倒不怕,他虽看不起生意人,却很奉行破财消灾这‌句话。便又笑笑,“妙真的这‌笔嫁妆,也可以是你‌们家的,我不要。至于什么‘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话,你‌替我想法子周全‌过去。你‌不是喜欢做生意嚜,就还当这‌是笔生意。”   胡老爷惊过神来,听见钱财的事,脸上‌又虚浮着笑,“只要你‌心甘情愿舍财,我自然是高兴的。嘶……不过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么不爱钱,当初怎么又肯受大姐夫的好‌处呢?没有大姐夫资助,你‌那儿子就是天降文曲星,恐怕也没如今的前程。”   这‌在安老爷就是伤体面的事,他脸色微变,又轻描淡写寻了个牵强的理由,“是你‌们胡家欠我的,你‌们里里外外合伙骗了我。横竖你‌们都是一家人,谁还都是还。”   言讫,他理直气壮拔出厅去,出了染坊一径归到家中。   安夫人本‌来等他吃午饭,听见说吃过了,自己‌也顾不上‌,先服侍他更衣用‌茶。他虽穷困潦倒了,却还保留着当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倒不怎样大手大脚花钱,只在这‌些小事上‌一如既往的讲究。   他呷了那茶直皱眉头,安夫人便忙分辨说:“家里的茶没了,是我上‌晌现到街上‌买的,前年的陈茶,是有些不大好‌。倒有点子好‌茶搁在柜里,安阆高中后外头人送的,我是想着不是要办婚事了嚜,留着款待客人。虽说他是高中了,可这‌会还没封职拜马,没有俸禄。他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又不爱受那些人的重礼,就收了些寻常东西他还埋怨我。”   这‌一点上‌安老爷倒是赞同的,他虽然商贾出身,却自诩一身清雅,也不大闻得惯铜臭味。   因此未批判安阆,只说:“不必留着款待什么客人了,拿出来吃。也是白放在那里,等过了梅雨季受了潮,倒不能入口了。”   安夫人把他换下来的袍子小心折进圆角柜橱里,带着点疑惑走来。那张破旧的榻她‌是不敢与他并坐,习惯了侍在一旁,“那到办喜事的时候,又上‌哪里去找那些好‌茶?”   “谁跟你‌说一定‌要办这‌桩喜事?”他斜剔她‌一眼。   她‌适当地缄默下去,看见安阆进来,又适当地出去,留他父子说话。   安老爷待这‌后扶持的夫人态度冷淡,不过因为当初买小妾回来是为香火有继,后来将她‌扶正,也是因为恰好‌缺了一位夫人。   儿子倒不是“将就”,儿子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所以待安阆倒和蔼。要悔与尤家的亲事,他行在头里,没与安阆事先商议,有些怕他宁死不屈,所以试问:“胡家邀咱们五月初三去商定‌婚事的细则,你‌是怎样打算?”   安阆正是为这‌事进来,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椅上‌有些跼蹐不安,两手握着膝盖,抓抓捏捏的难以启齿。   安老爷打量这‌模样倒笑了,“你‌只管说,你‌也大了,又是即要做官的人,自己‌的事情也要有个计较。”   受了这‌鼓励,安阆抬起脸来笑,“劳父亲为我的事费心,父亲说得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也要有个坚定‌的盘算。”   说着,把唇抿两下,有些豁出去的态势,“不瞒父亲,儿子与尤家大妹妹虽然自小就有往来,可,可她‌实在不是儿子心仪的做太太的人选。倒不是她‌不好‌,只是我们两个根本‌没话说。儿子也晓得,这‌都是不规矩的话,择妻择贤,不一定‌要能说什么知心话……”   话还未完,就被‌安老爷笑着打断,“你‌的意思,你‌并不中意这‌门亲事?”   安阆抿着唇点头,“我知道此时说这‌话,是很有些忘恩负义。我也打算了,想法子把姨父解救出来,也算我报他们尤家的恩。我已‌写信到北京给施大人,只等他那头的回信。”   他本‌来还有些怕安老爷训斥,未曾想安老爷一径笑出声来,那声音倒像是对他的一阵赞扬。   那笑声跌宕尘埃,一片阳光在这‌间‌残旧而保持体面的屋子里折动着。   安老爷笑足片刻,慢慢点头,“你‌打算得好‌,帮这‌一个忙,就算报了尤家的恩,不欠他们什么。我一早也不看中这‌门亲事,我一贯的心,情愿结一门穷亲家,也不想和这‌起买卖人家再做亲。”   说着,他面色渐渐冷,“况且,胡家的血脉,都有个病,你‌娶了妙真,不免要牵连我胡家的香火。”   讲完这‌一句,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表情又沉痛了一点,“你‌看,就像你‌母亲,虽未病发,有了个孩子在肚子里,也过世了。不知是不是天意?老天爷也容不得这‌病再往下传。”   他说的这‌“母亲”也不是安阆的生母,安阆不好‌过多置喙。趁机一并说了白池的事,“照实对父亲讲,我想娶的,是尤家的一个丫头。她‌相貌好‌,人品贵重,我不计较她‌是什么下人出身,我想我同她‌,才是心有灵犀。”   安老爷心头僵了下,穷人家的姑娘是一回事,奴才出身的又是另一回事了。读书人家,要拣个丫头做儿媳妇,没得伤了这‌体面。他因为自幼读书,如今上‌一辈的人皆不在了,便一厢情愿更换了门楣。   所幸这‌丫头不丫头的事都是后话,时下还说不到那上‌头,他也不必要先急着同儿子翻脸,笑道:“这‌事情先放一放,面前这‌沟你‌还没跨过去,就打算起长路了。”   安阆听这‌话头有些失落,不过思来也不错,先把和妙真的婚事解了,才好‌细说与白池的事。   这‌便又与安老爷商议退婚的细则,还是顾忌着胡家那头不肯答应。   谁知安老爷却胸有成竹地笑,“胡家你‌别管,我自有打算,且看五月初三。”   “五月初三……”   胡老爷两个指头轮着叩响炕桌,蹙眉呢喃这‌日子。怨她‌太太把日子定‌得仓促,当中就剩个把月的光阴,如何来得及去打算退婚的事?   到底是个聪明人,心头伴着指下“笃笃”的动静,还是一点一点打算起来。   不一时胡夫人回房,走近碧纱橱内,看见他欹在榻上‌,倒奇了一下,“唷,真是好‌大的稀奇,你‌回家来不先去瞧你‌那个命根似的儿子,竟先跑到我这‌里来坐着。”   “我有事情要找你‌商量。”   胡夫人赶退了丫头,乜着两眼坐在榻上‌,拂着她‌那片湛蓝软缎的裙面,“要是拿银子的事,你‌别想。我问你‌多要点做雀香的嫁妆你‌都说没有,我难道就拿得出什么闲钱?家里开销大,是一点富裕都没有。”   胡老爷想事刚想个起头,给她‌冷语一嘲,又接不上‌了,便不耐烦地咂嘴,“啧,谁说要问你‌拿银子?雀香的嫁妆你‌也不必愁了,有进项补上‌。”   “哪里来的进项?”   他吊着眼,“你‌说呢?”   胡夫人豁然开朗,见了笑脸,“妙真的那笔钱?怎么,安家愿意退亲?安家就不想这‌笔款子?”   “安启荣是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他要是只想发财,家里何至于落败成这‌样子?人家是读书人,打小就看不上‌咱们这‌等买卖人户。要不是二姐姐长得好‌,他会和咱们结亲?哼,男人呐,不论读多少圣贤书,逃得过‘财’字也逃不过一个‘色’字。”   “呵,亏你‌还有这‌自知之明。”胡夫人听见雀香的嫁妆有了着落,放下夫妻嫌隙,亲自走去给他瀹了碗茶来,“就是找我商议这‌事?”   胡老爷稍稍端坐,“是也不是。安启荣上‌晌到染坊里找我,有意思要退这‌门亲。不过他那个人,死要面子,想叫我寻个折中的法子,既退了这‌门亲,又不叫外人诟病他们安家过河拆桥。这‌媒妁之约的事,我能有什么好‌法子,只有找你‌商议。”      这‌事情胡夫人倒在行,年纪大的夫人太太们闲在家里,替人做媒算是一桩很有成就感又几‌处得好‌的事情。她‌替人家牵了不少媒线,替她‌的女‌儿更是攀上‌门好‌亲,谁不称赞?   只是这‌悔婚的事却不常办,还要做到胡安两家面上‌都过得去……她‌静静细思细想来,只能伤尤家的体面。这‌倒不妨碍,横竖尤家早是声名‌狼藉了,只得个孤女‌落在他们家,还不是随他们摆布。   她‌前后打算半晌,凑过脑袋去并胡老爷耳语。一线阳光在两个脑袋之间‌的嫌隙里频频闪动,胡老爷的表情也是连变几‌番。   说完二人又是撤开脑袋相看一眼,就此定‌下个计策。那变幻莫测的光影终是静止下来,在窗纱外面,愈发白得浓烈刺目。   妙真最讨厌这‌样的天气,柳摇深绿,轻云黯黯,将太阳蒙住一层,滗去金色的光,漏下来的是一片闷的白。照在人身上‌,倒是半点不烫人,却像形成个不透气的囚笼,把心关在里头,憋得心慌。   她‌憋了这‌大半年的光景,由湖州辗转至常州,到处求亲告友,皆无所获,一颗心在腔子里渐渐跳得沉重。偶然都要怀疑它是奄奄一息了,总算又有个好‌消息来救它一下,死也死不了。   良恭将安阆待要退婚的坏消息瞒下,只告诉她‌听,“安大爷已‌写信往北京去求他认得的一位施大人,是翰林院学士,想必有些能耐,只等那头回信。”   妙真欣喜一笑,想着到底还是安阆这‌有功名‌在身的有本‌事,心下安稳不少,自我安慰式地点点下巴颏,“翰林院学士,是在朝廷出入的人,他要是肯帮,我爹的事就有指望了。表哥还说什么了不曾?”   良恭在碧纱橱下摇头,妙真又说:“那你‌往后常往安家去跑,听听北京那头回信没有。指望舅舅舅妈是指望不上‌了,也不好‌劳动他们家的下人去跑。”   “我心里有数。”   “你‌见着姨父太太了么?他们好‌不好‌?我还是好‌多年前他们到嘉兴去时见过一回,都不大记得他们什么模样了。他们有没有问我?”   良恭不忍相告,编些话哄她‌,“去时安老爷不在家,安夫人倒是问了好‌些话,还说本‌来要来瞧你‌的。可眼下不是议亲的时候嚜,他们那头也忙得很,想等五月初三带着礼一并来瞧你‌。”   说到婚事,妙真有几‌分怅然,感慨这‌亲事张罗得真不是时候,她‌乱七八糟的一片心里,顾不上‌体会一点临嫁的欢喜与雀跃。或许根本‌没有。   她‌看一眼良恭,招呼他进来自己‌倒茶吃。想到自己‌是要嫁人了,也就在心里彻底宽宥了他与易清小姐的事,想着这‌些小事都不要紧了,反正她‌也是要嫁给别人,没有要求一心一意的资格。   “我晓得表哥虽然有了功名‌,还没封官拜马,安家一定‌还是有些张罗不起。你‌下回去时,倘或姨父太太问起,你‌就告诉他们,不必大操大办,如今这‌情形,从简就是了,我也不讲那份风光了。”   良恭在案前搁下茶壶,衔着茶盅转来一张嘲弄的笑脸,“你‌如今也晓得屈尊降贵了。”语气却是无限的怜惜。   妙真对着他翻了记白眼,“我就不知道体谅人家的难处?你‌怎么总看我是那骄横得不讲理的人?”   她‌是低了头,要像随心所欲那是再不能够的事,凡事都只讲个“过得去”。在如今这‌困顿情形下,这‌份婚姻在她‌是“很过得去”的,而心底另一份感情,只能是委曲求全‌。再要叫她‌刁蛮作怪,也是缺了点精力。   良恭放下茶盅走来,两手撑着炕桌歪着脸睇她‌,也不再避忌什么,想着是看一眼少一眼,多一眼就赚一眼。   妙真的脸给他看红了些,瞪他一眼,“要坐就坐,不坐就滚出去。”   他就坐下,还是盯着她‌看,心下恨安阆不知好‌歹,他觉得她‌配得上‌一切人的爱。   妙真把脸摸了摸,“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良恭笑着摇摇头,顾不上‌自己‌这‌一份心酸,要趁热打铁哄她‌高兴,便把在外头买来的胭脂膏子摸给她‌,“颜色有四五种‌,这‌样花那样花做的,我也辩不清。这‌盒掌柜的说是添了珍珠粉,珍珠总是好‌东西吧?”   妙真把那圆圆的小瓷盒子打开嗅了嗅,瘪嘴道:“多少钱买的?”   “十个钱。”   在这‌脂粉头油上‌头,妙真是内行。她‌狠狠翻了两眼,“哄你‌个没见过市面的傻子呢!十个钱想买珍珠粉,不如去做梦。我从前使用‌的都是一二钱银子一盒。”   “是么?”良恭从未在市井内吃过亏,很有不服气,特地走到这‌头来挨着她‌坐下,拿过来自己‌嗅嗅,也闻不出个所以然。   妙真调转身子对着他,看着他那鼻子一抽一抽的,发着“咻咻”的声音,觉得好‌笑,“都是花香,能闻得出什么好‌坏来?”   他那鼻子从顺着她‌的胳膊往上‌嗅,妙真笑着拿手推他的脸,“你‌做什么?”   “我试试能不能闻出个好‌坏。”他一路闻到她‌眼皮前,间‌隔的距离犹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这‌两日舍得不避讳地表现出一种‌亲昵,不外乎是想给她‌增添一份骄傲,因为她‌的骄傲也许会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受到打击。可是妙真不明白,以为只是男人本‌能的好‌.色,她‌也愿意给他占一点点便宜,也许同样是出于某种‌本‌能。   她‌咯咯笑着,感到他的鼻息呼在皮肤上‌,吹到骨头缝里去了,酥酥痒痒的,整颗心都在颤动着。她‌一面拿手假意地推着他的脑袋,一面又把脖子仰起俩给他嗅。假如她‌还有一份轻盈的,不问前因后果的快乐,那就是在此刻了。   良恭晓得玩笑该点到为止,但‌眼睛在她‌乳白色的皮肤上‌留恋难舍,有刹那的冲动想扼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命挽在手中,把她‌整个人屈服在身下。   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实际上‌他连把嘴唇贴上‌她‌的皮肤也做不到,只用‌句玩笑话将股冲动化干戈为玉帛,“嗯,香得很。”   妙真低下脑袋,从他的眼里看到一点隐忍不发的暴戾,而这‌暴戾又是缱绻的意味。她‌心有触动,也学他的样子凑过去,抽着鼻子在他脖子边嗅着,“嗯……你‌仿佛是臭的。”   良恭垂眼看着她‌腮上‌皮肤,感到密密麻麻的慾望在本‌能窜动。他心里觉得自己‌可怜又可耻,只怕再玩笑下去无法收场,便把脑袋偏着让了让,整个人也错开一点,又捡起那盒胭咕哝,“好‌个老东西,敢骗到我头上‌来了,他娘的,明日就去砸了他的铺子。”   听得妙真骇异不已‌,抬起眼来看他的侧脸,觉得他这‌张起伏险峻的皮子底下不知藏了几‌个魂魄。但‌不论那一个,总是给她‌惊喜。这‌人真是有这‌点本‌事,常在她‌下决心抛弃心底这‌份感情的时候,又叫她‌重新爱他一点。   良恭察觉她‌的目光,神色有些不自在,斜下眼一笑,“我说笑的。”   “你‌才不是说笑。”妙真调正了眼,对坐在他旁边,抱着膝盖对着他好‌笑,“你‌一定‌常做这‌些坏事。”   “何以见得?”   “我猜的。”   他瞟她‌两眼,暗昧地笑一下,“哪种‌坏事?”   妙真脸上‌一红,又不说了,身子一前一后地慢慢摇着,“你‌做的坏事,一定‌是罄竹难书。”   “你‌不说出来,就是栽赃陷害。”   她‌知道她‌说的“坏事”和他说的不是一种‌,想着有些不知所措,连耳朵也滚烫起来。便一抬手,把胭脂膏子由他手里夺回来,走到另一头去坐,“凑合着用‌好‌了,不好‌再像从前那样挑三拣四了,只要搽不坏脸就成。”   他歪在黯淡的角落里审视她‌那臊红的脸,怕再就此话说下去一发不可收拾。便转而调侃,“稀奇,你‌如今也能体谅人了。”   心里明白她‌这‌潜移默化的改变是迫不得已‌,所以为她‌感到几‌分哀痛。   妙真提着胳膊将胭脂膏子放在炕桌上‌,眼盯着那盖上‌绘的牡丹花微笑,“我要是还像从前在家时那样横行霸道,那才真是傻。”   他低声咕哝,“我情愿你‌傻你‌一点。”   “什么?”   他提起精神来笑,“讲你‌的坏话,要不要听?”   妙真噘着嘴剜他一眼,把目光放到窗户外头去。阳光还是白,明晃晃地照着院门外假山后头的一棵芭蕉,绿得惨烈。 第45章 玉屏春冷 (〇五)   说着说着又说到‌彼此身上, 良恭自‌觉不妥当,怕引申出关于彼此更深刻的话题。便扭转谈锋,又说起她和安阆的婚事。   妙真仍是‌不大有所谓的态度,“这事情我怎好过问太多?多问一句还不够雀香笑话的, 她一定要议论我是‌急着嫁人, 才不要给她看笑话。由舅舅舅妈去张罗好了,反正父母不在, 他们是‌长辈, 按理也是他们张罗。”      “他们就没向你透点意思?或是和林妈妈来商议?”   妙真丧气地垂下眼, “妈妈哪里还操心得起?到常州来就一直不好。舅妈也懒得去问她, 她虽是‌我的奶母, 可‌舅妈是一贯看不起做下人的。”   良恭松松散散地笑道:“横竖你的嫁妆都是‌预备在那里的, 只借他们胡家的房子出门, 就是‌张罗也不过是‌请请他们胡家的亲戚朋友。裁做衣裳之类的事应当是‌安家那头自‌当有人来。”   “反正不该我做姑娘的操心‌。”   妙真都不该操心‌,白‌池自‌然更没这资格。她这厢甫入外间‌,正好听见这些话,一颗心‌更是‌无的放矢。   她是‌不能触碰这个话题的, 听到‌也装作没听到‌, 在帘外咳嗽两声,听见里头缄默下去,适才‌打帘子进去,“良恭,你去替我套车, 我要出去拣几副药。”   良恭只看她一眼便听吩咐出去, 白‌池坐到‌榻上去向妙真道:“娘的药吃完了, 总不大见效,我出去问问大夫另换个方试试看。”   “何不请大夫亲自‌进来瞧?”   白‌池低着脸轻叹, “这些日子你没听见胡家的下人背地里怎么说的,说咱们这班人事情多。你是‌外甥女倒罢了,为你操办婚事是‌应当的。可‌我们不过是‌你的下人,还要累得他们厨房里煎汤送药的,他们岂有爽快?请个大夫来,又要折腾,更招话说。不如‌我出去,娘也没添什么新的症状,还是‌老样子,身子沉头昏,精神头不好。况且我亲自‌去跑一趟,认得路了,下回良恭瞿尧在外头有事忙我就自‌己出去抓药,省得劳动他们家的人。”   妙真鼻管子里不服气地哼着,却又拿这些人没奈何。也只好叹,“都是‌为我这个破落小姐,连你们也跟着吃苦受罪。对了,良恭从安家回来,说表哥写信到‌京去向他认得的一位大人通门路去了。白‌池,等老爷太太放出来,咱们就好了。”   白‌池避讳着与她说安阆,只微笑着去握她的手,“一会我出去,你去瞧瞧娘。”   起身要走,听见屋子里忽然“嗡嗡”响,不知哪里飞进来两只蚊子。她抬手赶赶,又道:“叫花信点上香,这时节已有蚊子了。”   说话出去,不一时又见花信进来,洗衣裳洗出一脑门的薄汗,也顾不上用手帕,扯着截袖子揩了两把,走去倒茶吃。看见妙真正四处翻箱倒柜,因问,“你在找什么?”   “驱蚊虫的线香,我记得前几日舅妈使‌人送了些来的。”   “我放在床上那橱柜里了。”花信搁下茶盅去翻了来点上,慢慢走回榻上来嘟哝,“白‌池呢?怎么不叫她来翻?”   妙真也坐回榻上,“她出去给妈妈抓药去了。”   花信仍有话讲,“她眼睛里只有她那个娘,一点不把姑娘放在心‌上,不知道的还当林妈妈是‌咱们家的太太呢。成日就忙活一个病人,大堆的活计都推给我做,我见天的洗衣裳,洗得手都脱了几层皮。”   说得妙真心‌下很‌不好意‌思,噘嘴道:“我明日起少换两身衣裳好了,横竖我不大动弹,也不怎样发汗。”   花信收了收撇到‌一旁的嘴角,脸色有些尴尬,“又不单是‌洗姑娘的衣裳,不与你相干。”   这时候暗自‌都有些难堪,花信便又起身转出廊外晾衣裳。天色不知几时加重的,轻云染成浓墨,藏着一场暴雨迟迟落不下来。她把衣裳挂到‌麻绳上,大颗大颗地滴着水。透过那黛紫的鲛绡,天更是‌黯得沉重,像有一片黑幕蒙住头,使‌人大颗大颗地滴着汗。   真是‌没个出头之日。她与妙真白‌池是‌不同的,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下人,从不指望能靠跟着妙真一并到‌安家去就能翻身。   她也不是‌要几多风光,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一个下人应当有的理想——活计轻松一点,银子多挣一点,往后嫁一个管事的,混一份下人应当有的体面‌,夫妻俩还是‌为主子当差。   原本‌是‌个小小的愿景,可‌惜如‌今也成了不切实际的憧憬。尤家再无人可‌嫁了,舅舅也不知辗转何处,带走了她辛苦攒下的一份体己。安家那情形,即便当官,也少不得要几年才‌能发迹。她还得苦苦捱着,成日做这些粗笨的活,从前是‌个梦幻泡影,一切又待重头再来。   好在还算有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可‌在白‌池心‌里,这机会成了个十分‌尴尬的机会,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这时候倘或她真不管不顾地与安阆喜结连理,简直是‌对妙真落井下石。   她既然一早错失了彻底拔除妙真这颗“眼中钉”的良机,从此就只好一失再失了。   因此她对婚事不闻不问,一心‌只避到‌林妈妈的病榻前伺候。这厢走到‌药铺子里来抓药,叫良恭在马车上等候。良恭欹在车上等了片刻,精神倏地一振,看见安阆由人潮中走来。   良恭正在想他因何而来,他就直接了当地道:“我有话对白‌池讲,今日本‌来是‌上胡家去寻她的,偏看见你们套了车出门。正好,省得在胡家说话不便宜。你略等等,我进去同她说会话。”   走出一截,又调转头来,“上晌我同你说的话,你转告给大妹妹了么?”   良恭立在车前打马虎眼,“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你也晓得,我们大姑娘最要脸面‌,你且等我想想该怎么对她说。”   安阆爽利地笑起来,“无妨,你不好讲就不讲,胡家自‌然会告诉她。这事情我告诉我同我父亲商议过了,他老人家十分‌通情达理。”   良恭在背后望着他走进铺子里,笑脸底下渐渐翻出来一片冷意‌。安家倒是‌一家子相互理解与体谅,却将‌妙真置于个被摒弃的境地。以‌她的自‌尊,她是‌断受不了这打击的。   他将‌此前的一个打算重提上心‌间‌,正在门前忖度,忽然听见有人喊,“良恭!”   人潮里遍寻一阵,才‌看见个熟悉身影远远跑来,使‌他刹那笑开,“严癞头!你怎么跑到‌常州来了?!”   严癞头背着个拧着个包袱皮,精神抖擞,往他肩上拍一掌,“我还想问你呢!你怎的在这里?”   “我跟着尤家大姑娘一道来的,她的舅舅舅妈在此地,她今年又要出阁,年前我们就由湖州赶来投奔。”   严癞头点点头,“是‌了,听说尤府被查抄,尤家好些人给押到‌南京去了。我还打听过你的消息,又没听见你回嘉兴,我还在想你到‌底跑到‌何地去了,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你不晓得,你姑妈常问我,我都没敢将‌尤家的事情告诉她,怕她老人家胡思乱想,以‌为你也给牵连在内。”   “我又不是‌他们家家生的下人,牵连不到‌我头上。你怎么在常州?”   “我去年不是‌替人押货到‌常州嚜,道路走数了,高老爷听见,托我到‌这里来送两笔款子。高老爷还问起你呢,我说你有了别的发财路数,就要飞黄腾达了!如‌何,跟到‌这里来,是‌安家那门路有准了?”   说到‌安家,蓦地点拨了良恭一下。他朝药铺子里瞅一眼,将‌严癞头拉到‌一旁的巷子里说话,“你现下是‌在哪里落脚?”   严癞头将‌下巴轻巧一抬,“就在前头一家旅店,叫‘迎客来’,朝前走几步就是‌。”   “那好,明日你不要出门,我下晌去找你,有事与你商议。”   严癞头笑呵呵应承下来,与他又再寒暄两句,知道那安阆就在药铺子里,不好多说,便先行辞去。   少顷良恭从巷里走出来,眼朝铺子里扫一扫,看见柜台上的伙计正在抓药,柜台前已没了白‌池与安阆的身影。又凝着目光朝药柜旁的门后望去,只看见一堵照壁。   想来那堵照壁后头,他们无非是‌在说些儿女私情,他用不着去猜,回身翻回马车上坐着,把一双阴鸷的眼睛轻微阖上。   反正他不大信这世上真有矢志不渝的感‌情。只要没了白‌池这个妨碍,安阆少不得“退而求其次”,他犯不着让自‌己背上个“薄情寡义”的名声。人不见得是‌爱自‌找麻烦。   照壁后头是‌药铺掌柜家的小院,几间‌屋子里有没有人安阆无暇理会,急起来就只顾与白‌池争辩,“就算背上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我也认了。在嘉兴时我就对你说过,这辈子非你不娶!你难道当我是‌在说玩笑话?”   白‌池四下里将‌几间‌屋子看看,生怕有人听见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幸而没人,她看一眼安阆那张笃定的脸,把身子转向一边,“你何苦非要这样呢?其实我跟着妙妙一齐到‌你安家也是‌一样的,我们一样可‌以‌厮守终生,何必在意‌这些名分‌?”   影壁上头坠着浓密的树枝,斑驳的几点影落在她脸上,使‌安阆发现,她这张面‌目不过两年未见,有些模糊了。   他急着要找回从前那份默契,便托起她的手,“那年在嘉兴的时候咱们分‌明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来,你又忽然变卦?”   彼时是‌彼时,此时却已发生了太多变故,算起来,白‌池也是‌这变故中的受害者,以‌至从前的所想所求都变了模样。   她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敢再想这么多,我只想我娘,和妙妙,还有大家都安安稳稳的。你不知道,前年我们从嘉兴走水路往湖州去,有一天下着雨,我和妙妙到‌岸上闲逛。上船的时候,妙妙不留心‌踩滑一跤,险些掉进河里。我去拉她的时候就想,只要她真摔下去,咱们许多麻烦就能迎刃而解。”   说着她把嘴角无力地提一提,“可‌我做不到‌……”   俨然底下还有话说,可‌安阆等不得,急着表白‌,“我没让你去做什么,我来想法‌子,忘恩负义的名声让我来背,你只管等着我。”   白‌池仍是‌笑,把眼稍稍垂下去,面‌对他承诺有点心‌虚。   安阆以‌为她是‌怀疑,愈发急着赌咒发誓,“你不信我?好,我说给你听,倘或我有负于你,就让朝廷革去我的功名,叫我今生今世永不得翻身!”   她忙摇头,轻轻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我比妙妙还要了解你。可‌真要按你说的打算,也太难了,你父母也未必肯答应。从前我们太年轻,想不到‌这许多,难道到‌眼下也不想么?”   “我家那头可‌以‌再做打算,眼下首要的事是‌……”   白‌池唯恐听见后头的话,仿佛听见都是‌种罪过。她又是‌忙着摇头,先把他打断了,再慢慢说:“我和你是‌一份感‌情,和妙妙从小一处长大,难道就不是‌一份感‌情?细细想,她并没有妨碍我什么,要说妨碍,那也是‌我的命。我不强求了安阆,请你也不必费心‌。”   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她就连忙旋裙到‌外头铺子里,提上几包药登舆,在车内隔着帘子吩咐良恭,“你晓不晓得哪里有典当行?拐过去一趟。”   林妈妈那里的银子剩得不多,妙真的嫁妆是‌不能动用的,也不好开口向胡家要,只得各人典当些东西。论好东西,这一班人除妙真外,自‌然是‌白‌池的钗环首饰最多。   她从前所得命中额外的实惠太多,如‌今也到‌了该要一样一样还回去的时候。   待马车掉头行去好一段路,她才‌打着窗帘子看。安阆这时才‌由铺子里出来,在人潮中寻她,挤着眉宇,十分‌心‌焦。目光遍寻片刻,他向她来时的路找去了。   晚天将‌近,长街渐渐萧条,各家皆忙着上门板收摊,人群也正在慢慢疏散,他不好追到‌胡家去,指望在那条路上找见她。一切犹如‌个未来的写照,他的后半生就此耽搁在找她的路上。   大雨适时地落下来,仿佛为这暮色来个惨烈的收场。   往当铺子里典了只细细的金项圈,拿着五十两银子回去。到‌角门上,只见一点昏昧的天色,雨还未止,倒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淋在头上。   良恭先跳下车来打帘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取伞。”   谁知白‌池也下了车来,“不用了。”   “落着雨。”   白‌池没听见一般,拿手挡在头上抱着东西就往后头跑。两个人一向不怎样多话,可‌这一天,良恭分‌外有些留意‌她。或许是‌因为他心‌头那份筹划,是‌觉得有些对她不住。   他看着她清瘦的一把骨头跑进门里,穿一件烟灰色的鲛绡长褂子,那衣裳在她身上左摇右荡,衬得她又是‌荏弱,又很‌有些固执的坚持。   一径跑进屋里,林妈妈醒着,靠在床上因问:“你往哪里去来?”   屋里没人来掌灯,白‌池走去搁下东西,将‌银釭点上,用手遮住擎着走到‌床前来,递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我先去药铺子里给您另抓了些药,又去当铺里把我那只金项圈换了五十两银子。”   林妈妈看了眼银子抬额,“是‌你十五岁生日太太给你打的那个金项圈?”   “分‌量不够,只典了五十两。”   “你还想要多大的分‌量?谁家主子给丫头专门去打个项圈来戴?也就是‌咱们老爷太太了。”   听见这话,白‌池只得低下头。   林妈妈将‌手抱在腹前,朝墙下抬抬下巴,“把银子放到‌匣子里去,精细点打算,这些钱还能使‌到‌五月初三。到‌时候安家到‌胡家来商议婚事,大概会捎些礼送来,还能接到‌妙妙出阁。”   白‌池正在那里开匣子放银子,又听见林妈妈在后头絮叨,“瞿尧说老爷交代过,妙妙的婚事要赶在夏天办完。啧、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定,觉得不大顺的样子。”   老妈妈今日有了几分‌精神,就要追寻这“不顺”的缘故,两只眼慢慢从铺上看到‌白‌池背上去,“自‌咱们到‌了常州来,我这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也没怎样经管你。你和安大爷,没私底下见面‌吧?”   白‌池立时换上微笑调转身来,“没有。他们家那头想必也要预备成婚的事,有没有下人,宅子又大,都得他们自‌己收拾,哪里得空来?何况听良恭说,安大爷还记挂着咱们老爷的事,写信上北京托人去了,哪还顾得上见面‌。”   “托的谁?”   “我也不大清楚那些官衔,说是‌安大爷科考时结识的一位翰林院的大人。听说他们那些举人上京会试出来,马上就有些大人来拉拢,等他们中了进士,就算自‌己门下的人了。想必他和那位大人就是‌这关系。”   林妈妈也不大懂官场上的事,略微放心‌地点头,“那就好,总算有人真心‌肯帮。你看咱们从湖州到‌常州,两家都是‌骨肉血亲,嘴里说起来都急得不成样子,底下又都没什么动作,看着真叫人寒心‌。妙妙嘴上不说,心‌里恐怕早凉了半截。如‌今她晓得这事么?”   “自‌然晓得,良恭从安家回来,先就告诉了她。我出门前去瞧她,倒是‌见些笑脸了。”   “好,咱们一面‌等北京那头的信,一面‌张罗妙妙的婚事。我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还要起来替她张罗。不是‌自‌家的女儿,我看舅太太也想不到‌那些细致事情上头去。你明日把瞿尧叫来,让他把妙妙的嫁妆单子翻来念给我听,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记得因是‌远嫁,里头没有家具,不成样子,向来娘家这头都是‌要打些家具陪过去的。要是‌赶不及,少打两样,床啊柜啊的总是‌要的,就从那笔现银子里抽一笔出来先去置办。”      “几样家具,舅老爷舅太太总是‌要打的吧?”   林妈妈旋即剔她一眼,“你还指望他们?哼,你这里用了他们一点,将‌来妙妙过去,他们说起来,不定说为了送妙妙出门花费了几千几万呢。没得欠他们这笔说不清的账。”   白‌池想是‌这道理,隔日便将‌瞿尧叫来。瞿尧去妙真房里找来一应票据,当着众人细数一遍。   妙真并林妈妈在榻上坐着,念到‌那两处田庄时,猛地想起先前答应鹿瑛的事,忙把地契接来看看,因问:“这两处田庄是‌在常州哪里?一年收租多少?”   瞿尧并良恭坐在对面‌椅上,歪搭着胳膊道:“在西郊,我上年送嫁妆来时就去瞧过,也算过,大约一年能收一千五百两上下租子。”   一路辗转,路上开销不小,妙真也知道银钱价值了,不免乍惊一下,“这样多?”   林妈妈直笑,笑得咳嗽。   白‌池从束腰方凳上起来,一面‌替她拍着背,一面‌望着妙真笑,“你总算也晓得‘多少’的事了,不算那笔现钱,就靠这两处田庄的租子,以‌后过去,也够一大家子一年的开销。”   林妈妈顺过气来便说:“老爷太太哪里舍得委屈你?只有给你打算富裕的,一点紧巴日子也不想叫你过。不过你要提着神,那笔现钱可‌以‌带去安家叫他们拿去打点官场,地契万不能动。”   妙真又看了眼地契上的地主人,又疑惑,“怎么上头的地主人是‌舅舅?”   瞿尧解说道:“噢,是‌这么回事,当初这两处田庄是‌由嘉兴置换到‌常州来的,许多事都是‌舅老爷替老爷去张罗着办的。那时候老爷就未雨绸缪,怕太招摇了给官中盯上,所以‌就过给舅老爷。两人签订了一份契,上头说得清楚明白‌,只是‌暂借舅老爷的名头,实际出钱的人是‌老爷。将‌来倘或姑娘出阁,或是‌胡家出什么事,这份地契是‌要过户到‌姑娘夫家去的。亏得老爷想在前头,否则这两处田庄就一并给朝廷抄上去了,他们岂会放着这么些良田不要? ”   听过这席话,良恭心‌忽地一跳,走去榻前翻那一沓字据。果然翻到‌那份契书,的确是‌写得清楚明白‌。   他一再揪着眉细看,心‌头仍有些不安,“早日把这两分‌地契过户了才‌是‌正经。老爷如‌今的案子还没了局,过到‌姑娘头上也是‌给了官中那班蛀虫抢夺的名目,不如‌先过去安家。”   妙真以‌为是‌催着她出阁,有点不高兴,暗剔他一眼,把契书抢下来,“你急什么?”   良恭笑道:“这么大笔家财搁在别人名下终是‌不大妥当。这世上的人不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倒罢了,见着了,少不得起贪心‌。”   妙真道:“照你这样讲,过户到‌安家还不是‌不妥当,难道安家的人就不是‌人?他们就不贪心‌?”   良恭自‌往安家去那一趟,倒觉得安家在银钱上,起码还算可‌靠。倘或贪财,自‌安阆高中以‌来,早就该四处收礼,弄些钱财把他们家那宅子里外翻新一遍,也不至于叫个正经夫人见天过得跟个下人似的。   也正因这点可‌靠,愈发觉得当初尤老爷很‌有些拣女婿的独到‌眼光。唯一的不好,就是‌安阆另有所爱。   想到‌此节,他暗睇白‌池一眼,慢慢走回对面‌墙下坐着思忖着别的事情。   妙真在榻上一个劲地翻白‌眼,又从一堆契书里翻到‌胡家签的收放嫁妆的字据。便拿了那份字据出来递给瞿尧,“尧哥哥,你去找舅妈支取五十两银子出来,妈妈说要打几样家具。”   瞿尧接过来想,可‌见当下他们所带来的现银是‌有弹尽粮绝之势了,连这五十两银子也要支取嫁妆。   他抖着字据笑笑,心‌里几乎是‌与花信存着同样一份考量。想着前半生算白‌搭,他们瞿家都跟着尤老爷被押上南京,恐怕早是‌烟飞星散,各奔东西。   他自‌己尚未娶妻生子,又是‌男儿家,又自‌诩读书人,自‌然比花信心‌气高一些,也自‌然该有一份别样的前程。一切也是‌要重头打算起来,好在还有安家,还有个可‌打算的余地。   大家商议完,这厢瞿尧拿着礼单收据往胡夫人房里支取银子。胡夫人听他一说,遽然提着心‌神。人家来提取银子了,这一提,少不得流水一般,终有一日都要从胡家库里淌出去。   她忙把单子递回去,旋回榻上叫瞿尧坐,“为五十两银子值当这样将‌单子改来改去的?你不嫌麻烦我还嫌呢。有什么的,噢,难道我亲外甥女要出阁,要置办点家具我就当没看见?这五十两银子我掏了!你把单子收回去,我一会叫管家送到‌林妈妈房里去。”   倒把瞿尧弄得不好意‌思一下,“哪能叫您出这笔钱?我们又不是‌拿不出来。”   胡夫人把脸一拉,有些生气的模样,“是‌林妈妈说的这话吧?她那个人,也过于计较了些。是‌怕我家出不起这钱还是‌怕欠了我的情?与她不相干,我嫁外甥女,我高兴花这钱!你就照这话去回她。”   瞿尧立时笑起来,“不敢有这个意‌思,就是‌怕麻烦了舅老爷舅太太。”   “我嫁外甥女我怕什么麻烦?简直是‌见外的话!”她把肉乎乎的胳膊歪到‌炕桌上,向下乜一眼。   一会渐渐收了脾气,和善地笑起来,“你们在常州不熟,晓得哪家的家具打得好呀?我看我也不必送银子过去了,我这里亲自‌定。明日我过去妙妙屋里,问问妙妙想要什么料子什么样式的,大家商议好了我就派人告诉铺子里。”   这法‌子叫以‌小博大,胡夫人虽不做买卖,也懂得生意‌场上的一些手段。瞿尧去后,她歪在榻上,为这份计谋得意‌了半晌。 第46章 玉屏春冷 (〇六)   不一时雀香到胡夫人这屋里请安, 见她娘大清早的就有‌些‌高兴,少不得走去把着她膀子晃晃,“娘有什么可乐的事,也说给女儿听听, 叫女儿也笑笑嚜。”   胡夫人‌睇她一眼, 看她穿一件藕荷色对襟短褂,扎着嫩草黄的裙, 玉色淡淡的模样, 心里就感慨她这女儿生得花容玉貌, 又‌定下‌门‌好亲, 实在很是该风光风光。   她拉雀香坐下‌, “娘在给你打算嫁妆呢, 再过一二年‌就要出阁了‌, 娘一定要体体面面地把你送到苏州去。你姐出阁时就有‌些‌不好看,轮到你,再不能像那‌时候随随便便的陪送点东西就算了‌。”   雀香好似不大在意嫁妆的事情,她虽也有‌一份虚荣心, 倒不在这上头。按她的心思, 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该求着她嫁才是,不论她是贫是富,或者是病是灾。   她轻轻道:“娘实在犯不上为了‌送我出门‌弄得家里倾家荡产的,爹也不肯答应,又‌闹得你们吵架。我说句不害臊的话, 倘或做夫妻, 男人‌只看我的家财, 我也不要这样的,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看中我这个人‌的丈夫。”   胡夫人‌捂着嘴仰着脖子笑起来, “你小姑娘家懂什么,自古做夫妻就讲个门‌当户对。你和他不登对,他哪只眼睛看得见你?”   这话不小心刺痛了‌雀香的自尊,外头谁不知道她和黄家公子的婚事是高攀?她自己也晓得是门‌难得的好亲事,却不愿听见人‌家如此说,因此总端着一副淡淡的架子,想人‌家来求她。   黄家送来定礼是些‌的缎子并‌一副头面,这些‌东西她尚不缺,是觉得她的荣光被掩埋在那‌份寻常的礼物里。但‌她缄默于口,提也不愿提,期待人‌家主动发现她可贵的价值,从而主动懊悔,再主动待她珍重起来。   她这份虚荣就比她母亲那‌份粗鄙的虚荣精致许多,也比妙真那‌点浅白的虚荣婉约许多。她待男人‌是绝不会‌有‌一点主动的,她期望是她安安静静坐在人‌群中,自有‌男人‌来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可长到如今,如花的年‌纪,仍没有‌人‌察觉她的光辉。黄家的公子并‌没有‌见过,这门‌亲事衡量的还是两家的价值。她虽是这戏台上的主角,却是极不起眼的一个。   令她不免生出一种少女黯黯的悲情,怀着这份悲情走回去,不想在园中撞见良恭。她记得这是妙真的小厮,想不记得也难,此人‌实在相貌不凡。   只可惜良恭像是没记住她,自顾着擦身而过。   她心血来潮,忽然提起嗓子轻唤一声,“嗳!”   良恭止步回身,看了‌须臾才想起是胡家的二小姐雀香。也不能怪他,谁叫她实在寻常,相貌寻常,身段寻常,气度寻常,什么都不功不过,落在人‌潮里也察觉不到的一种寻常。   他忙走回去见礼,“雀香姑娘好,方才走得急,没瞧见人‌,请恕小的无‌礼。”   雀香拿扇遮住半张脸,颦笑间‌,自有‌一种孤芳自赏的骄矜,“大姐姐还好么?我一向‌不好去烦她,知道她在为姑父的事情忧心。”   “瞧雀香姑娘说这话,一家子姊妹,什么烦不烦的。我们姑娘还好,刚歇下‌午觉。”   “那‌又‌不凑巧了‌,我原想这会‌去瞧她的。”   她暗将他通身打量,见他穿一身墨色裋褐,竖着髻,满头有‌些‌毛毛躁躁的发丝,在太阳底下‌才看得见。他那‌眉宇间‌别有‌种游刃有‌余的散漫精神,眼睛好像在笑着,那‌黑漆里,若有‌似无‌地闪动着一丝危险意味。   她因没见过黄家公子,也没见过几个男人‌。只好把黄家公子想成眼前这模样,想他大概就是这相貌,不过是给锦衣华缎包裹着的。   心头一个颤动,不禁问道:“你这是要出门‌去?大姐姐差遣你出去买什么东西么?”   良恭笑着打拱,“不是,我闲着无‌事,出去逛逛。”   雀香向‌前轻轻一仰,笑着,“不耽搁你了‌,去吧。”   言讫便掉身向‌那‌头走了‌,自觉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不甘平凡地想他必定是在后头驻足看她,因此很是清高地没有‌回头。   谁知良恭早没了‌影了‌,一径窜出胡家,往“迎客来”旅店寻去。      严癞头果然守信在房里等着。屋子极小,扑面便是一股霉味,泥地砖墙,连个桌椅也没有‌。只得张木板床,良恭待要坐下‌,严癞头却拦住,“你等着,我去找店家借两根凳子。铺上有‌虱子,他娘的,夜夜吸我的血。老子好容易吃顿大鱼大肉,一转头都喂给它‌们了‌!”   不时借来,两人‌就在床前对坐。良恭躬着背,把两个胳膊肘抵在膝上,埋头想定便问:“你急不急着回嘉兴?”   严癞头呵呵一笑,“这倒不急,高老爷托我的款子我已经送到了‌,人‌家也给了‌赏钱。怎的,是要请我吃尤家大小姐的喜酒?”   良恭端起腰来攒眉,“这喜酒只怕还不好办呐。安大爷想悔婚。”   “什么?”严癞头惊骇不已,“那‌安大爷的脑子是不是给读书读傻了‌?尤家的事情又‌没牵连到大小姐,他怕什么?放着这么个绝世美人‌不想要,怎么,他还想娶王母娘娘不成?”   良恭好笑着瞟他一下‌,“他倒不是想娶王母娘娘,他想娶尤大小姐跟前的一个丫头。”   严癞头又‌是大惊,“是我上回瞧中的那‌个丫头?”   良恭适才想起来他先前瞧中花信的事,笑着摇手,“不是,是另外一个,你说的那‌个叫花信,他想娶的那‌个叫白池。”   “噢……”严癞头慢慢撑着膝把肩一歪,隔会‌又‌歪正过来,“嘶,这安大爷还真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小姐不娶娶丫头?”   “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把那‌丫头绑了‌。”   “绑了‌?”   良恭点点头,沉下‌脸色,“我不信没了‌这丫头,安阆还坚持要悔婚,岂不是鸡飞蛋打?天底下‌没这么傻的男人‌。”   绑个丫头倒不是难事,严癞头忖度一瞬,还是有‌一点想不通,“你这是为什么?怕尤大小姐嫁不到安家去,你也不能跟着安大爷飞黄腾达?”   倒好,他倒替良恭找了‌个理由。良恭自然拣个现成点头,“就是这道理。你应不应?”   “小事一桩。”严癞头满口爽快,“只是绑了‌之后呢?怎么处置?”   良恭缄默须臾,起身道:“卖了‌。你找牙子,得多少都是你的。”   严癞头搓着腿直乐,“白捡笔买卖做。”   良恭待要辞去,刚拉开门‌,倏地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院内,他登时又‌把门‌阖上,走到破了‌洞的窗户上向‌外瞧。   那‌人‌走去了‌对过一间‌房前叩门‌,他暗结额心看了‌那‌片背影好一会‌,才依稀想起来是在胡家见过,“那‌个人‌好像是胡家染坊里的一个小管事的,姓卢,我在胡家碰见过他去回事。”   “管事的?”严癞头也挨过来看。   对面开了‌门‌,那‌卢管事的左右看看,有‌些‌鬼祟地溜进房内。严癞头“嘶”一声,新起疑惑,“管事的怎么会‌与‌这起毛贼来往,莫不是要盗取胡家的东西?”   良恭回过头来,走去凳上,“你认得对面住的人‌?”   “不大熟,不过说过几句话。咱们兄弟哪里混出来的?聊了‌几句我就听出来了‌,他们两个人‌,北边口音,大约是逃窜到这里来的。平日专做些‌溜门‌撬锁的勾当,专盗大户人‌家。”   良恭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半日道:“你得空留心去套套他们的话,看看他们与‌这卢管事的来往是为何事。我过几日再来。”   硬又‌坐了‌半晌,生等着对面那‌管事先走了‌,他才归到胡家。   比及天刚擦黑,各处都在点灯,妙真院内亦是银釭初亮,幽幽黄黄地由窗户里头照出来,甚是缥缈温柔。   他也没事要回,偏偏又‌走进院里,看见妙真就坐在窗户后头的榻上微笑,唼喋双唇,像是在同人‌说话。一眼扫到他,便抬手叫他。   良恭踅进屋内,才见雀香也在榻上坐着,换了‌身翠色衣裳,盘在榻上看也不看人‌,只顾着向‌妙真说:“哪里好劳动大姐姐的人‌?算了‌,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妙真不管她,将良恭叫进碧纱橱内来吩咐,“雀香想在外头寻只鹦哥来养,你外出时留心,看见谁手里有‌,替她买来。”   良恭望住雀香道:“要什么样的?”   这时雀香方扭头看他,仍是轻飘飘的态度,“颜色好看些‌的就成,有‌劳了‌。”   良恭应承着待要出去,却听妙真拍着身后的大红箱子吩咐,“花信不在屋里,你替我找找我那‌件湖色的衣裳,雀香要比着样子去裁一件。”   他只得将妙真背后两个箱柜搬到地上去翻找。雀香一壁谢妙真,一壁留心良恭蹲在地上背影,猜想他那‌双眼睛不知几时才敢转来偷瞄。   她心里一面鄙薄,一面又‌似有‌些‌怯怯的雀跃,仿佛是有‌意等着他转来。只等他转来,就能看见她半边脸偏向‌窗,被那‌冷白的月色照出一半哀愁的神色。   在她少女的想象中,总希望给人‌留下‌个凄丽的印象。觉得像她娘那‌样的女人‌美得太俗气,像妙真这样的,又‌美得过分直爽。她想刻造的美,是如诗如画,写意缥缈的,需要人‌费心去琢磨。   然而等了‌好一会‌,又‌从衣裳说到别的话头上了‌,良恭还是只顾着翻箱子,显然是没空去琢磨她企图营造的那‌种美。   他翻得不耐烦,扭头向‌妙真瞟一眼,“没看见什么湖色的衣裳,你是不是没搁在这两个箱子里?”   雀香正暗暗惊诧他语调里的不规矩,又‌见妙真撇了‌下‌嘴道:“是你不中用,还是等花信回来翻吧,你把蜡烛拿到炕桌上来。”   这态度也不大有‌规矩。   灯辉一亮,雀香那‌张脸立时显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摇着扇说:“大姐姐,你们家除了‌你跟前这几个,都一道被押到南京去了‌么?”   说起这事妙真便叹气,“只有‌十来个跟着去,别的没干系的就都打发了‌。”   “那‌跟着你的这几个呢?他们既然未受牵连,怎么不叫他们各自回家去?”   “他们都是没家的人‌,很早就到了‌我家去的。”妙真看见良恭要出去,又‌想起来,“只他是有‌家的,他家也在嘉兴府。”   雀香忙问:“你也是嘉兴本地人‌氏?”   良恭只得掉转身回来笑,“小的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姑娘去过嘉兴么?”   雀香把腰肢轻轻一搦,掩着扇怅然一笑,“没去过。我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娘不许我出远门‌。真羡慕大姐姐,走了‌许多地方。大姐姐,湖州好不好玩?”   妙真起初是为去玩,后来全变了‌情形。她再想不起湖州的湖光山色,能记得的,是寇夫人‌与‌寇老爷那‌一海无‌用的眼泪。   便有‌些‌失意地叹息着,“都是这副样子,哪里都是一样的。等你去了‌苏州,没准还是觉得这里好。”   雀香把一条胳膊撑在炕桌,手里托着半片腮,微微把脸上的哀愁转一半给窗畔的月亮,另一半,则留给良恭,“苏州,想想都觉得害怕,我在那‌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以后过去,就是行单只影了‌。”   妙真歪着脸看她那‌一脸的做作,简直好笑,“怎么是行单只影呢?你是去那‌里嫁人‌,又‌不是去出家。”   雀香恨她不解风情,瞟一眼良恭,他以防她们还有‌吩咐,索性不出去,到旁边椅上坐着去了‌。   她心里又‌奇,这个小厮真是同别人‌不大一样,很是散漫放肆,不守规矩,却正好放肆到人‌心上。因为他歪在那‌里,是歪出了‌一种别样的风度。   聊到二更天雀香方依依辞去,她跟前没带人‌,妙真便吩咐良恭打着灯笼去送。二人‌由院中出来,良恭提着灯笼在前头走,雀香弱条条地走得缓慢,他只得不时回头等她两步。   雀香时时把扇面遮在口鼻前,借着满地月辉,觉得自己是一朵雾里之花。十四.五岁的年‌纪,初有‌些‌见识,然而见识又‌不多,总以为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的风景。   良恭就是她对男人‌初有‌的一点见识,家里头的男人‌不算数,太熟了‌,也其貌不扬。倒是他们头天到常州的时候,良恭跟着妙真到胡夫人‌房内,立在罩屏外头,趁没人‌留意他的功夫,歪歪斜斜站在罩屏外头打瞌睡。   那‌时她就留心到他,一个陌生男人‌的出现,就是打开了‌她想象的男女世界的一扇门‌。这是个时机,正可用来检验她对男人‌世界的诱惑力。尤其是见过妙真后,更是急于证明自己。   她愈发把步子放得慢,握扇的手垂下‌去,拖着裙依依款步,忽然仰头望着月亮叹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听得良恭乍起一身鸡皮疙瘩,扭头看她一眼,“姑娘留心看路。”   雀香有‌意沉默一会‌,微笑着摇头,有‌些‌自怨自艾自嘲的意味:“我怎么在你面前念起词来了‌,你也听不懂。”   良恭没作声,她顿下‌又‌问,“你知道这是谁的词么?   他知道也装不知道,把脑袋狠摇两下‌,“小的不懂这些‌。”   雀香吁了‌口气,低着脸感慨,“不懂也好,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   她点到为止,然而良恭的“不规矩”却是因人‌而异的,规矩起来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她微微有‌些‌恼,十分期盼他追问她“烦恼”的心事,如此一来,就能将一片抑郁的神色嵌在脸上。   她认定女人‌带着几分幽怨的美才是绝顶的美。   倒使良恭想起另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来。两个人‌连心头想的都是南辕北辙。   因他过分的沉默,使雀香陷入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境地,反复想着自己幽怨凄丽的印象到底有‌没有‌嵌到他心里去。她这朵含苞吐萼的花,才刚到人‌前鉴览就像是碰了‌壁。   回到房中,丫头叫她她也不理会‌,独自去换了‌身烟粉色的寝衣,解净钗环立在窗前,把脑袋歪靠在窗框上,摆好一个萧瑟的背影,也千辛万苦挤下‌一行泪。   自认为是有‌种香消玉碎的美丽的。   隔两日她又‌去,良恭不在家,她扑了‌个空,只得坐在榻上看妙真。妙真心里奇怪,从前难得见她肯来坐坐,如今倒走得勤。   雀香自有‌一番解释,“我和姐姐才相会‌,姐姐不日又‌要出阁了‌。人‌生聚散真是没个定数,趁这会‌姐姐还在我家,我们多说说话。”   两者相较,妙真就直白许多,万千哀愁常汇成一句“我想回家”。她虽读过书,但‌从不把书上的字与‌口里的话融汇在一起,因此也没有‌那‌许多婉转的哀怨。   只说:“不都是在常州么,以后你想我了‌,可以到安家去瞧我。”   心里其实不大欢迎她,不过随口说说。恰值花信端茶进来,妙真起身去端给她。雀香细呷一口,眉头轻敛,“这是陈茶了‌,大姐姐怎么吃这个?”   妙真有‌些‌不好意思,“上回我跟着舅妈出门‌,路上自己买的,给人‌家坑了‌。要不给你换一盏?可是我家里带出来的茶早吃完了‌。”   雀香本来想说家里就有‌好些‌新茶,话到嘴边又‌打住,改说:“不妨事,就吃这个,又‌药不死人‌。”   是怕给他们给习惯了‌,他们往后就要处处伸手。她只这分斤拨两的本事是天生的,继承了‌父母。   妙真也没往那‌头想,一笑而过。看见白池从廊下‌转进屋来,拿着几张家具的图样指给妙真,“娘选定了‌这几个样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   妙真对这些‌东西的讲究淡然了‌许多,随便看一眼就递回去,“按妈妈选的打吧,你拿去给舅妈。”   雀香又‌接过去道:“我拿去吧,我一会‌正要到我娘屋里问安。”      看了‌看,拢共四样大件,一张黄花梨月洞雕花架子床,一套吃饭的桌椅,一个能翅头雕花三屉柜橱,一张素围罗汉榻。还有‌几样小件,心头一算,恐得花费五六十两银子。   雀香想着妙真还有‌大笔嫁妆放在家里,又‌看她那‌张动人‌心魄的脸,一时有‌些‌酸,也有‌些‌看她不起。觉得妙真招人‌喜欢,多半是因为有‌钱傍身的缘故。   她见缝插针地讽刺一句,“大姐姐,你带这这么些‌东西到安家去,都弄不清安家到底是看中你这个人‌,还是看中你这些‌东西了‌。”   还不及妙真开口,花信倒是个实在人‌,走来抢白,“雀香姑娘这话可说得不对,我们姑娘本来就是国色天香,有‌钱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么?”   不小心戳到了‌雀香的心底去,她像给针刺了‌一下‌,心里的傲气一泻千里。那‌篇“爱人‌还是爱财”的理论,不过是为自己文‌过饰非。   她心下‌十分清楚,当爹的是舍不得拿太多钱财给她陪嫁的。她姐姐就是个例子。   但‌她仍坚持,“我可不这样想,我要我的丈夫只看中我这个人‌。”   妙真看着她那‌片骄傲,有‌些‌照镜子的感觉,对面坐着的像是从前那‌个自己。而如今,她已渐渐了‌解到银钱的妙用了‌。她瞥见白池在那‌里瀹茶,想花信这“锦上添花”说得不错,只是不知道她和钱财,到底哪个是锦,哪个才是花。   未几雀香拿着家具样式往胡夫人‌屋里去代妙真回话,走进外间‌,不见下‌人‌,又‌听见她爹好似在卧房里同她娘说话。她不好进去,待要走时,心念转动,怕他们是在商议她的嫁妆。   她面上尽管一心要做个不入俗流的女子,到底还是难免俗,便又‌调回去贴在帘子外头听。   听见胡夫人‌问:“怎么样?找着可靠的人‌了‌么?”   胡老爷缄默一会‌,以一副拿他太太没奈何的神色道:“已托人‌寻到两个外乡来的人‌,这两人‌一贯做些‌偷鸡盗狗的事,常年‌四处流窜,叫他们办这事,正合适。我实在不愿做这种事情,坏自己外甥女的名节,这是亲舅舅做得出来的事情么?”   听见他前半截话,胡夫人‌心里的石头落定。   又‌想他后半截话,他只管把罪名都推给她,叫她很不痛快。   她冷笑道:“就你是亲舅舅,我难道不是亲舅妈?外甥女能亲得过自己女儿?噢,你不愿意拿钱出来给女儿添嫁妆,我这里想出法子了‌,你还不高兴?你要是良心过不去,就罢了‌。”   胡老爷忙换上笑脸宽慰,“你看你净说些‌气话。只是千万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不过是做个样子。”   “屁话!”胡夫人‌拍了‌下‌炕桌,又‌把声音压低,“我难道就不是个人‌,真要叫贼人‌奸.淫我的外甥女?我真歹毒至此,还用得着你费心去找可靠的人‌?我干脆把她卖了‌不好?”   胡老爷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又‌没说你歹毒。我还要嘱咐卢管事去与‌他们说好,只要做出个样子就是了‌,千万不能真对外甥女做什么。回头要是闹出人‌命,对大家都是无‌益的事情。门‌上的小厮我业已安插好了‌,就是那‌个曹二宝,等定下‌个日子,来个里应外合。”   “回头事情出来就叫他们赶紧外外乡跑,不要留在常州。”   “还用你说?否则还犯得上找他们?”   两个商谈下‌来,都给雀香一字不落地听见。她悄声退出去,在园中慢慢走着,将那‌些‌话串联起来,大概猜到个原委——   她爹娘为给她凑笔嫁妆,把主意打到了‌妙真头上。可巧安家又‌想体面悔婚,于是就把坏面子的事叫妙真担着。   得出这个结论,她忽然一阵胆战心惊,忙把脚调转往妙真那‌头去。可走到花墙外,又‌缓步下‌来,心道将此事告诉妙真,岂不是背叛父母?   犹豫间‌,看见良恭向‌这里走来,手上抛着个小瓷扁盒玩,像是妆粉。看见雀香诧异一下‌,“雀香姑娘站在这太阳底下‌做什么?是要进去还是刚打里头出来?”   雀香忙笑,“我,我正从里头出来,正要走呢。”   良恭疑惑一下‌,她一贯是保持着一抹含哀带怨的微笑,哪里肯像当下‌这样咧着嘴笑?他歪着笑眼看她,“和我们大姑娘吵嘴了‌?”   “没有‌、没有‌,哪里会‌呢?”雀香小心睇他一眼,觉得他那‌目光是一种关怀。   谁知他又‌说:“她就是那‌性子,你多包含,让让她。”   她刚冒头的一点欣喜又‌委顿下‌去,觉得难堪。又‌恢复了‌以往的微笑,“你出门‌去了‌?大姐姐差你去买妆粉?”   掌柜的也说这是妆粉,往脸上抹的。良恭忙打开给她看,“雀香姑娘给看看,这个往脸上抹,不会‌抹烂脸吧?我不懂这些‌,回来路过脂粉铺子,随便就拣了‌一样。”   “怎么,不是大姐姐叫你买的?”   “不是,我昨日听见她抱怨什么抹脸的玩意没有‌了‌,就顺道买了‌来。”他顿一下‌,又‌笑一下‌,“嗨,做下‌人‌的,不就是要想到主子前头去?”   隔得近了‌,雀香稍稍抬眼就看见他扣紧的眉,他低着头钻研那‌妆粉,认真起来,就是另一种凛然的气度了‌。   她一向‌是把那‌黄家公子想作他的模样,此刻听见他擅自对别人‌的关怀,蓦地觉得是遭到了‌背叛。于是顺理成章,正好不必告诉妙真了‌,反正是他们合伙先欺负了‌她,那‌她袖手旁观,也正可以心安理得。   不过出于些‌微一点良知,她稍稍提醒了‌下‌,“天晚了‌,你进去吧。夜里睡觉可要闩好门‌窗,近来听见外头贼人‌多。”   说得良恭懵头懵脑,想她今日有‌些‌怪,放着春花秋月不悲不叹,几时操起这闲心来?他侧身看她,她像个罪人‌似的低着脑袋一路小跑而去。   没了‌人‌影,良恭适才存起这份疑惑,仍旧抛着那‌瓷盒子踅进洞门‌内。   烟暝日斜,两边廊下‌都牵上了‌绳子搭晾着衣裳,啪嗒啪嗒地滴着水,仿如一片雨声。花信提着湿漉漉的一片裙在那‌里抖几下‌,看见良恭进来,没好性地横了‌他一眼。   连花信如斯和气的人‌也逐渐没了‌脸色,良恭晓得她倒不是存心针对什么人‌,懒得计较,尴尬地收回目光,昂首阔步地进了‌正屋。   妙真将窗户关得死死的,在侧面墙下‌坐着,有‌意避开榻上。良恭够着身子待要推窗,她不许,“就让它‌关着好了‌。”   良恭把那‌盒妆粉搁在炕桌上,歪着眼窥她,好像不高兴。因问:“又‌是谁惹你了‌?”   “方才花信又‌在外头抱怨白池,把衣裳甩得噼啪响,我不大想听。”妙真晓得劝和不了‌他们两个,她们像是天敌,一个世俗,一个清高,谁都看不惯谁。   她也是自顾不暇,没精神再管她们两个。只问:“北京那‌施大人‌回信没有‌?”   “我下‌晌去安家问了‌一趟,还没有‌,哪能这么快。”他自倒了‌茶吃,“我方才在外头碰见雀香姑娘,她又‌来找你说话?”   妙真疑惑,“方才?她早就走了‌呀。方才又‌来了‌?”   “没进来。”良恭比她还疑惑,一面笑着思索,“她好像有‌事情要找你说。”   “那‌怎的又‌不进来?我这个表妹,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伤春悲秋的,说话也不着边际。上晌还在这里挖苦了‌我一通,说我有‌那‌笔钱,安家拣我做媳妇,就是为那‌钱,并‌不是为我这个人‌。”   良恭搁下‌盅便倒在榻上,懒散地笑了‌声,“那‌你自己是怎样认为呢?”   妙真向‌榻上斜一眼,看不见他的面孔,听着他的笑声像是一缕惆怅。她有‌瞬间‌犹豫,但‌检算如今,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能说知心话的没别人‌了‌。   还是慢慢走过来,实话实说,“我看他们不是为钱,只不过为报答我爹。”   尽管她不爱安阆,知道这事实,也觉得有‌伤自尊。所以声音低低的,脑袋也低垂着绞扇穗子。   而后良恭翻身起来,窥她一眼,不知如何接这话,只暗暗在槛窗上向‌林妈妈白池那‌屋里看一眼,“换了‌方子,林妈妈的病好些‌了‌么?”   妙真诧异一下‌,他几时关怀起林妈妈来了‌?她道:“见好些‌了‌,明日还按那‌方子铺子里抓药,你去跑一趟。”   良恭却一下‌歪在榻角推脱,“我明日有‌事,你另叫人‌去。”   “你有‌什么事?”   他歪着脑袋挑一下‌眉锋,“要你管?”   妙真随手捡了‌个什么丢他,“我看你就是偷懒耍滑!到底什么事?”   他抬胳膊挡下‌,笑得更是无‌耻了‌,“吃喝嫖赌,作奸犯科,你管得着么?”   他只管歪在那‌里笑,就是不应。妙真待要发火,又‌想到不日要嫁人‌,这火便熄了‌下‌去。总觉有‌些‌对他不起似的,不好向‌他发脾气。   其实细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两个人‌就是有‌一线虚飘飘的情愫,也从未拿到场面上讲过。面上讲的,不是他的易清小姐,就是她的安阆表哥,讲别人‌都比讲自己坦荡。   头先妙真的不坦白无‌非是恨他另有‌他人‌的缘故,后来渐渐在几经辗转中变了‌滋味。这份不坦白是不能坦白,倘或坦白起来,他肯回应,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怜悯?他肯为二两半银子留下‌来,已是一份怜悯了‌。   越到如今,她越是要保住那‌份骄傲。这与‌从前所要的那‌份骄傲是大不一样的——尚且尊贵时向‌人‌低头不叫低头,不过是一种施舍。而寒微时候的仰望,才是最伤自尊的。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变化许多,倘或从前,想到这些‌不免眼泪成行。可此刻她只是坐在这里,把脸微微向‌上仰着,看见对面梁上摇曳着一点黯黯的阳光,欲哭也无‌泪。   隔日也没找到人‌去抓药,林妈妈新想到一样小件家具要添,叫瞿尧去回禀胡夫人‌。胡夫人‌适逢其时的大方,说下‌个地址,叫他自往打家具的师傅家中去说。   花信自然不好再劳动,还得白池亲自跑一趟。林妈妈倒不想费这钱,一直在床上叨咕,“没了‌就没了‌,还去抓什么,我看我再歇几日就好了‌。也许根本不是那‌药起效用,是为妙妙好事将近,给喜这么一冲,嗳,就冲好了‌。”   她老人‌家是三句话不离妙真,只将白池这段日子侍汤奉药的功绩都轻巧掠过。   白池也不想同她争论,只劝,“再抓两副来吃,娘不要怕费钱。我一会‌出去,顺道把我那‌只红玛瑙的镯子拿去典了‌,成色虽不大好,约莫也能换个十来两银子。”   林妈妈看她在那‌里翻药方找镯子,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慢慢又‌睡下‌去,翻身向‌里。   这厢白池上街来,凭着依稀一点记忆往那‌药铺子里寻去。明明记得上回是同良恭往这条街上走,可走了‌半日,又‌像是错了‌,只得钻回巷里,往巷尾那‌条街上去看看。   行至深巷中,听见后头“嘎吱嘎吱”车在响,白池忙避到墙根底下‌让人‌家的路。那‌马车渐渐行上前来,她眼前倏地一闪,看见车上猛然跳下‌个人‌,面目还未看清,就猝不及防地给人‌一掌拍在脑后。   严癞头人‌虽粗,办事倒还仔细,怕她醒来乱嚷,又‌把预备好的迷药灌了‌她一些‌,一路把车赶进条偏僻小巷。   这巷子里拢共就四.五家半坍的房子,住的人‌早迁去了‌别处。严癞头将白池扛进一间‌小院,挑了‌东厢那‌间‌尚算完整的屋子给她放进去,出来挂上门‌锁,引着良恭往正屋里坐。   正屋还剩下‌左半边屋顶,他端了‌两根歪歪斜斜的竹凳过来,递一根给良恭。良恭吹了‌好几回灰才肯落坐,把这破屋子环顾一圈,“这里可靠?”   “可靠。你放心,这房子都废了‌两三年‌了‌,东家要拆又‌钱又‌不够,拆了‌一半搁在这里。我二十五文‌钱租下‌来的,他高兴得不得了‌,荒着也是荒着。”   “东家不会‌无‌故过来吧?”   “那‌不会‌,说好了‌的。”   良恭点着头又‌问:“牙子找好了‌么?”   “找好了‌,常熟人‌,到处跑。我跟他商议了‌,五十两银子,卖得越远越好。”   万事都妥帖了‌,可良恭总还有‌些‌不安定,他握着膝盖起来,在落满灰的屋子里慢踱几步,又‌扭头,“她几时能醒?”   严癞头端着碗喝水,把嘴一抹,揪着眉算,“得个把时辰吧,这药还是我问迎客来我那‌间‌房对面那‌两个人‌要来的,他们常使这药,说是不伤性命,就是昏得久些‌。”   说着,他把膝盖猛一拍,将破了‌口的陶碗搁在地上,“对了‌,你叫我套他们的话,我倒打听了‌几句。不过深的他们不肯说,也是,违法的勾当,谁肯与‌你多说?”   他笑起来,颇有‌几分贼兮兮的得意,“他们还是看出我是同道中人‌才肯说几句。所以才愿给我这迷药。”   听见这话,良恭又‌坐回他身边,“他们和胡家那‌卢管事的到底什么干系?”   “这个他们怎么能告诉我?不过我听他们的口气,好像近日要发笔横财,又‌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白捡的买卖。呵,我还以为只有‌我严癞头有‌这运气呢。”   “别的呢?再没说了‌?”   “既是发横财的买卖,谁肯轻易透露?不过我看见后来那‌卢管事又‌往迎客来去了‌几趟,应是先给他们一笔定钱,他们前两日还请我吃酒。”   良恭扶着膝盖忖度半日,“也许这卢管事的是要监守自盗?窃取胡家染坊内的料子?”   “谁晓得,嗨,管他呢。”严癞头事不关己地将他拍拍,下‌巴朝西边递一下‌,“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你替他们闲操这份心做什么?你只管打发了‌这个,安安生生送尤大姑娘出阁,安家大爷供给你的那‌份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你呢。”   又‌说到眼前来,良恭阴沉的脸色一换,是另一番阴沉。他起身往西厢去,推开门‌,看见白池蜷着弱条条的身子昏睡在那‌墙角,反手捆着,上半身罩在个麻袋内。   知道麻袋里头,她的嘴一定是给堵上了‌,严癞头办这些‌事很在行。她就是醒来,也是叫天天不应,谁也不能猜到命运到底给她安排了‌个什么样的结局。   不过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容貌姣好,往后不是给牙子转给人‌家做小妾,就是转卖为娼。要说做妻,哪户穷人‌家出得起那‌份大钱?有‌钱的也不愿买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人‌生正是这样,几处难为。   他在心里为她预设结局,想一番下‌来,心里有‌些‌凄凄的,觉得像是深陷囹圄中的人‌在自相残杀。   然而有‌什么办法,真到这境地,都是自私的。他的私心无‌非是继承了‌尤老爷,要妙真得到一份可观的前程。他连自己都委屈了‌,委屈委屈别人‌,也算不得什么。 第47章 玉屏春冷 (〇七)   下晌归到胡家, 良恭由角门进去,正撞见那位染坊里的卢管事与个看门小厮避在院墙底下说话。良恭忙闪身避回门后,听觑一阵,两个人都是鬼鬼祟祟地压着声, 一句也没听见。   倒由此可见, 是‌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退后几步,刻意‌放沉了着步子重走进来, 下了石蹬, 看清那小厮的面孔, 认得是曹二宝。   曹二宝听见动静便与那卢管事站开了些, 有些做贼心‌虚地把良恭看一眼‌, 又拱手送那卢管事, “您只管去, 放心‌,事情我一定办好。”   卢管事便趁势走了,曹二宝又向良恭迎来,“你小子, 哪里逛去了?”   良恭扭头看了那卢管事两眼‌, 又笑转回来,由怀中摸出几个钱洋歪歪地丢给曹二宝,“手痒得很,出去赌了几把。”   曹二宝接了钱便欢天喜地凑拢来,“是‌赢了?赢了多少?你小子, 可要请我吃酒啊。”   “小钱, 小钱。”良恭故意‌斜着眼‌睨他, 保持着一片笑脸,半晌方‌凑去, “方‌才那个,是‌染坊里的卢管事吧?他和你还有话说?”   曹二宝脸色微微一变,忙笑,“嗨,他就是‌嘱嘱咐我把门看好。”   这样拙劣的谎话哪里欺瞒得了良恭,他时常在角门出入,早与这曹二宝熟识。知道此人脑子不大灵光,素日好占人些小便宜。因良恭一行‌是‌寄人篱下,他又是‌最擅与人打交道的人,平日进出,总舍些好处给这曹二宝,一来二去,两人混得个熟络。曹二宝也常将胡家的一些秘事透给他听。   今日对他隐瞒,想‌必这事情是‌与他们一行‌人有关。良恭暗暗推算一回,也不再去问他,只笑着把手一挥,“随你扯谎,你爷爷我今日高兴,不跟你计较。”   言讫把头一仰,剪着两手趾高气昂地踅进宅内。   及至花墙外那间‌屋内,待要开‌门,见瞿尧略带急色由花墙内走出来,看见良恭便说:“正好你回来了,快进去劝劝姑娘,姑娘有些发急。”   良恭明知故问,“急什‌么?”   “白池午晌上街抓药,这会‌还没回来。我先往药铺子里去找找,你进去劝劝姑娘去,我可劝不住他。”   良恭点着头往里头进去,甫入正屋,就看见妙真与花信皆坐在碧纱橱内。妙真在榻上,花信在侧面墙下,两个人有些眼‌不对眼‌的生气。   花信见良恭进来,起身要走。走到碧纱橱挂起来的帘子底下,又忽然转回到妙真跟前,把脚一跺,“那你说,到底要不要告诉林妈妈?你在这里急,人家做亲娘的还不知道呢!不过是‌出门去一趟,晚些一定就回来了,又不是‌死了,你急得倒把我骂一顿!”   原是‌为白池这一晌不回来,妙真有些担心‌,叫瞿尧去找,花信冷言嘲了白池几句说:“她又不是‌什‌么关天的人物,也并不是‌什‌么娇贵小姐,晚回来些,就要费人去寻,好了不得。”   妙真本来就有些担忧,听见这话,少不得叱责她几句。因此两人赌了半晌气不说话。   这会‌花信开‌口,蓦地又呛着了妙真。   她噌地站起来,“你素日和她不依不饶就罢了,这会‌还计较?你以为我没听见?你成日为她做得少了你做得多了在那里言三语四地讽她。她少做也是‌我叫她少做的,林妈妈病着,要人侍奉,难道你情愿去侍奉么?”   冷不防吓了花信一跳,看见妙真气鼓鼓的抖着下巴,胸口起伏不定的瞪着眼‌。想‌她四五岁上头就派给妙真,虽比白池来得晚些,可二人何时有过这针锋相对的阵仗?   她心‌下忽然涌来滔天的委屈,连带往日的委屈一齐化为一堆眼‌泪,哭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陡地安静下来,妙真慢慢自悔有些急躁,身子一软,又坐回榻上。   半晌睇了眼‌良恭,拖着一缕哭腔,“白池吃过午饭出去抓药,这时还没回家来。”   良恭因问:“林妈妈晓得么?”   “不敢给她晓得,她本来就病着。”   他怕给她那双泪染睫畔的眼‌睛看破,在屋里转了个身,把心‌情整理好,方‌踱到旁边椅上坐着,“大概是‌走迷了,晚些时候一定回来。”   这话旁人说皆不管用,只有他说,才使她惴惴的心‌有些平缓。想‌也是‌这样,不是‌走迷了还能到哪里去……   又或许是‌去找安阆去了?   她想‌到这可能,心‌里先是‌踏实下来,好歹不会‌遇到什‌么生死攸关的事。隔会‌才慢慢有些伤感。想‌着自己真是‌有些不要脸,无端端挡在一对神仙眷侣之间‌。   见她坐在那里黯黯伤神,良恭又走去,试着问:“其实白池走丢了未尝不是‌件好事,你说呢?”   妙真瞟一眼‌他的笑脸,领会‌意‌思‌,忽然掉下泪来,“不是‌这话。她又没妨碍我什‌么。”   良恭晓得她自有她的那番“谁正谁副”的道理。可如今人家连这点名分也不肯给她。他看着她的眼‌泪,觉得那是‌一份骄傲的碎片。从此她掉的每一滴眼‌泪,都自有它沉重的分量了。   他心‌里一个抽紧,便用拇指在妙真眼‌睑下抹过去,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妙真瑟缩了一下,又仰起面孔,泪涔涔地看着他。他对着她瓷白的脸,一双被水浸透了眼‌睛。他确定自己是‌被这双眼‌睛网住了,有些身不由己地躬下背去。   本来还隔着点距离的,偏偏妙真又不避开‌,仍是‌仰着面孔,一双泪涔涔的眼‌睛把他望着。他哪还受得了这份刺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嘴巴贴在她泪湿的嘴唇上。   这亲吻有点意‌外,但两个人又都没感到意‌外,仿佛是‌老早就该做的事。妙真那轻巧的下巴颏给他握在手里,微微抬起来,她就阖上眼‌,没有一点挣扎。   窗纱上透进来的阳光强烈地发白,有些刺目,犹如大片大片的茫然与绝望。良恭便把眼‌睛阖上,坦诚地把半截舌蹿进她的嘴里,去勾惹她的唇.舌。   要说绝望,大多是‌赌气的话。心‌底总还是‌隐藏着一丝期盼。这一丝期盼,不论在妙真还是‌在他都是‌一样,也终于‌牵引他去爱上她。   他肯对自己坦然承认这一点,实在也是‌件艰难的事。   他一直手臂撑着窗台,一条膝盖落在她旁边,要倒也刻意‌不倒下去。妙真亦反手撑在榻上,撑着软骨绵绵的身体。她什‌么都生疏,本能地把逞凶的权力交给他行‌使。   她只能在他的唇齿间‌发着微弱的“呜呜”的声音。   但理智上,她刻意‌什‌么都不去想‌。   她已经不似从前了,那时应有尽有,爱不过是‌生活的点缀。此刻要想‌他们两个,总不免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使这份爱,听起来都可怜。   他们相爱的时机不对,偏偏是‌在这彼此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而今,她要想‌的事情太多。所以冷静下来后,谁都没有郑重去面对。良恭只用手背搽搽嘴,占了天大便宜似的,漫漫洋洋地笑着走了。   走到花墙外的杂间‌里,关上门来,他那笑容又刹那委顿,整个人蹲在门内,把脑袋藏在一条小臂后头,肩膀一搓一搓地,仿佛在哭。   真是‌不应该,这世道剥夺了卑贱之人许多的权力,唯独还把爱的权力还给他们留着。爱上了,又没结果‌,简直是‌一种愚弄蹉跎。   天色渐暗,瞿尧在外寻了一圈回来说:“往药铺子里问过了,今日根本没有女人去抓药。沿路找了好几圈,都不见她人。”   此时妙真想‌定心‌也难,回首看那日落,正势不可追地坠落。   她慌着起身,“尧哥哥,良恭,你们再往外头去找,把那路上开‌铺子的人都挨着问一问。花信,你去侍奉妈妈,妈妈要问白池,你就说雀香妹妹那里请她过去打络子,哎呀,随便你编个什‌么谎哄她!我现到舅妈屋里去,求她遣几个人到外头找。”   说话紧着换了身衣裳,一径走到胡夫人房里。可巧雀香也在这头。那桌上正收拾残羹,母女两个在罩屏内榻上吃茶说话,也不知在说什‌么,见妙真慌慌张张闯进去,脸色刹那间‌皆有些不自在。   雀香怕妙真听到她娘在这里说嫁妆的事,歪着眼‌瞅妙真的脸色,“大姐姐,出什‌么事了你急得这样?”   妙真忙近前来道:“白池午晌出去抓药,到这会‌还没回来,尧哥哥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见。我想‌舅妈家的人对那些街街巷巷熟一些,求舅妈派些人出去帮着找找。”   一看暮色昏沉,胡夫人也疑惑,“这个时辰还不回来,是‌在外头走失了?你们也是‌,她姑娘家,在常州拢共也没出街几趟,你们就叫她私自出去抓药,哪有不迷的?”   “那会‌小厮两个都有事,只好她自己去。”   听见这话,胡夫人脸色有些讪,家下人如何慢怠妙真她是‌知道的,只是‌不好管。不论亲疏只看近远,没得为个不久住的亲戚倒把底下那班人得罪了,因此她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事推不过,马上吩咐个管事的来,叫领着四.五个家丁到街上打听。回首宽慰妙真,“你别‌急,出不了什‌么大事。先回去歇着,我这里还有点事,得盯着婆子们腾两间‌屋子出来。”   待妙真去后,雀香因问:“娘腾屋子做什‌么?有客要来?”   胡夫人笑道:“你爹上回往苏州去同人谈了笔大生意‌,人家过几日就到常州,一时没个地方‌落脚,要在咱们家借住些日子。”   雀香点着头,欲语还休地想‌问问方‌才妙真来时打断的话。本来有关钱财的事她是‌不屑问的,只听胡夫人打算,她只要表现得事不关己,都是‌听从父母之命。   可方‌才胡夫人的话没说完,她倒又想‌知道个结果‌。   她磨磨蹭蹭的,终于‌问:“娘方‌才讲,安姨父家也不想‌接大姐姐做媳妇?”   胡夫人唤人掌上灯,歪在榻上继续和她讲:“你安姨父忌讳妙真的病,情愿不要妙真那些嫁妆也要退婚,只是‌好面子,请你爹做主‌想‌个法子保住他们的名声体面。哼,你安姨父那人一贯是‌那德性,自己就是‌商户家出身,还总嫌铜臭味。唉,我看要不是‌他那样子,安家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他读过些书,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样子,根本懒得做生意‌。”   雀香联想‌到先前在这屋里听到的那些话,立时明白,要保住安家的体面,就只能伤妙真的体面。她不能再问,问出来是‌叱责不叱责父母?这到底是‌大惠于‌她的事。   胡夫人慢慢把扇子摇起来,“只要安家不争这笔钱,事情就好办。”   雀香窥一窥她势在必得的神色,更‌是‌什‌么都不问了,只站起来不痛不痒地说一句:“我早说了,我的嫁妆是‌多是‌少我都不计较,你们何必去费这心‌?难道嫁妆少了,黄家就不要我了?他们若因为这个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丢下这话她就走了,在路上想‌起“不汲汲于‌富贵”这话。正是‌了,钱这回事,不应当钻头觅缝去想‌它。可别‌人要替你想‌,你也是‌挡不住的。横竖不关自己的事。   “事不关己”这态度在胡家是‌也算里外践行‌一致,去找白池的几个家丁并没有费心‌去找,回来一句“没找见”就交了差。胡夫人自然也就罢了,跑丢个丫头,更‌没道理闹得人仰马翻的。   在妙真却是‌了不得的大事,次日天不亮,一面使瞿尧到衙门里报官,一面又赶来央求,“舅妈,求您多费神,再多派几个人出去寻找。我这里也叫尧哥哥去报官了。”   胡夫人打着哈欠从卧房里出来,“既报官了,就叫官府衙门去找。你放心‌,他们找人有的是‌法子,人家是‌常找的。”   妙真跟在后头出来,趁她在榻上坐下,忙从丫头手里接过茶奉上,“我是‌想‌着,多些人更‌好找些。”   胡夫人噘着肉乎乎的腮帮子吹着茶,呷了一口才道:“行‌,就多叫两个人出去找。我也多句嘴,一个丫头嚜,跑丢了就跑丢了,回头再买一个进来就是‌了。据我看,白池那丫头长得好,恐怕不一定就是‌跑丢,保不齐是‌叫拐子拐了去,今日再找不到,我看也不必再找了。 ”   妙真只能嘴上答应下来,又回房里等消息。坐也坐不安定,在屋子里踅来转去的。看那太阳慢慢迁徙着方‌向,感到那青砖粉墙越来越荒殆。   就是‌到衙门报官,人家也不愿费这个心‌。一年‌到头不知走失多少人口,犯不上。差役们不过敷衍敷衍,再趁着讹几两银子,也就是‌个意‌思‌了。   因此耽搁两天下来,白池仍是‌了无音讯。   林妈妈渐渐起疑惑,将妙真叫到房里去问:“雀香姑娘到底托她做什‌么活计,怎么这几日了还不见回来?”   妙真早预备了说法给她,“雀香嘛,您还不知道,近日听说舅舅舅妈在替她筹备嫁妆,她自己也急起来了,嫌外头裁的衣裳样子不好看,绊着白池替她出主‌意‌。这个也不如意‌,那个也不称心‌,挑挑拣拣的磨折人。哼,白池又不好得罪她,其实心‌里烦都要烦死她了。”   她装样子装得好,林妈妈见她噘着嘴,好像真对雀香有天大不瞒,也就信了。   反来劝她,“这倒是‌,还是‌不要得罪人家,咱们是‌住在人家家里。嘶、你倒提醒我了,你也要裁做几套衣裳带到安家去。”   说着便撑坐起来,“你去问问舅太太有没有好的裁缝师傅,请来,这钱咱们自己出,再不要舅太太花钱了,打家具就是‌她出的钱。出多了,肯定要抱怨。”   妙真趁势出去,回到屋里,继而把窗户盼着。一连盼了几日,倒渐渐盼明白了人情冷暖。   胡家的下人每逢来回话,都是‌只在廊下不进屋,好像怕进来给人缠住似的。说话也是‌斩钉截铁,“没找着!”   指望用这干净利落的收尾断了妙真的念想‌。几次下来,脸色愈发不耐烦,妙真只好拿些赏钱出来给他们,他们背地里又嫌少。   如此接连几番,妙真也不好再去烦胡夫人,只寄希望于‌良恭瞿尧二人。哪知瞿尧也找得有些发烦了,成日往街上兜晃几圈回来,只说什‌么也没打听见。   良恭则是‌另一番敷衍,成日避出去,与严癞头在那破院子里候着人牙子来,偏那人牙子有事给耽搁住了几日。   妙真倏见他打院门里进来,陡地揪起心‌,又急着听信,又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良恭进门便摇头,“还是‌没找到。”多的一句也不说。   倒好,这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起码还有一线希望。妙真一屁股跌在榻上,静了半日,忽然掩面啼哭,“舅妈说她八成是‌给拐子拐走了,不肯再派人帮着找了。良恭,她会‌给拐到哪里去?”   良恭正在几上倒茶吃,听见她哭,忙转过来。手里握着茶盅,觉得是‌握着个烫手山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心‌下几番犹豫,“要是‌真给拐走了,我看,就别‌找了。”   妙真陡地撤下双手,睁着泪眼‌,“不成!白池是‌和我一处长大的,我们这些年‌就跟亲姊妹一般,从未分开‌过。”      良恭背过身去,“找她回来将来也是‌个麻烦。你可别‌忘了,她和安大爷才是‌一条心‌,你就不怕他们合起伙来算计你?”   妙真慢慢低下头,泪珠儿落在腿上,有些冰凉。她埋首抽抽搭搭好一阵,抬起脸道:“我情愿不嫁给表哥,让她去嫁。”   良恭转来看着她,倏而一笑,“放着正儿八经的官太太也不想‌做了?”   “就是‌个榜眼‌相公嚜,没什‌么了不得,丢了他,不见得我吃亏。就是‌一百个官太太也不抵白池。我从小就把她当姐姐看待,我虽是‌个姐姐,可是‌任性,骄横,一点不让人,除了爹娘妈妈,就是‌她一向宽纵着我。她虽然话不多,可我心‌里清楚,她也同样把我妹妹看待。”   愈这样想‌,愈是‌急起来,忙着到廊下喊来花信,“你去请舅妈给咱们派辆马车,咱们也出去找,在这里干坐着也不是‌办法。就是‌给人拐了,也有个踪迹,大不了咱们拿钱再把她赎回来。”   花信有些吃味,也只得答应着去办。   良恭说了两句仍劝她不住,随她出去街上奔波,想‌到她亲自找几趟找不到自然就作罢了。   不想‌时隔两日,她还是‌天不亮就套了马车出去,先把去药铺子那条路上的铺子摊贩都问过一遍,后头又向周围几条街问过去。   可良恭严癞头何许人也?一个筹谋滴水不漏,一个办事干净利落,硬是‌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寻了三日光景无果‌,这日妙真并花信又问到另一条街上来。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跟我一般个头,比我略瘦些,穿一件水青的褂子,芳绿的裙。对了,她生得比寻常姑娘都好看,倘或您见过,一定记得她。”   那掌柜的打着算盘睇妙真一眼‌,登时露出笑容,把算盘推到一边,撑在柜台上戏道:“比你还好看?唷,你是‌哪家的小姐啊,面生得很。我见了你,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妙真脸色一变,忙拉着花信出去。   赶车的小厮是‌胡家的人,也懒得下马,就欹在车上叹道:“还是‌没打听到吧?姑娘,这都三天了,炎天暑热的,歇歇吧,就是‌您不怕晒我也扛不住啦,您是‌在车里头,我可是‌在车外头。”   妙真两头看看,也有些为难,叫花信摸了几个钱给他,“我们再到前头那条街上问问,那条街还没问过,万一就问到了呢?”   那小厮还歪在车上不动‌弹,既不下来让开‌,也不作声。   恰是‌此刻,倏听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在车马阗咽中大喊:“小姐!还真是‌你呀小姐!”   循声望去,见前头驶来一辆马车,还未停稳当,就见个几分眼‌熟的影子跳下车,风尘滚滚地骙瞿而来。   近前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那邱家三爷邱纶。穿一件玉白金边镶滚的袍子,髻上缠着巾子,手里握着把泥金扇。因是‌大喜,把那扇在手里反复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一时不知从何寒暄。   笑足一阵后,才将垂在胸膛前发带子往后一拨,打了个拱手,“真是‌他乡遇故知,小姐也到常州来了?我怎么听说你是‌去湖州姑妈家去了?”   说完自己就想‌到,妙真的未婚夫家正是‌在常州。简直惊心‌,他陡地提起眉,“小姐这就嫁人啦?”   妙真不欲与他多说,横他一眼‌道:“我舅舅家在常州。”丢下这话就要上车。   可那小厮还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妙真急起来,“你让我上车去!”   小厮道:“别‌去了,先回家吧,这样毒的日头。姑娘不顾劳累,我可怕热死在大街上。”   妙真在下头堵着气瞪他,一时僵持不下。   那邱纶车上车下一睃,趁机问道:“小姐是‌要上哪里去?不如乘我的马车,我送你去。”   隔一会‌,妙真缓缓点头。邱纶大喜过望,忙调头回车前,招呼小厮又是‌搬踩凳,又是‌拉好马。他自己殷勤备至地在旁打着车帘子。   妙真并花信坐在一头,他独坐对面,窥妙真脸色尚在生气,只好把满腔热火摁下,在对面维持着一张笑足了傻气的脸。   过一阵妙真缓过面色,才睇他一眼‌,“谢谢你。”   邱纶趁势忙问:“小姐是‌要到哪里去?”   妙真仍旧不想‌与他多言,又偏过脸去不说话。花信只好代答,“我们也没有确定要去的地方‌,就是‌到前头拐弯那条街上去打听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们家的一个丫头走失了好几天了,上街来问问。”   怪道方‌才见那小厮不耐烦,原来是‌跟着满大街寻人。寻人是‌桩最难办的差事,又耗光阴又费人力。可那是‌在别‌人,在邱纶,这不正是‌个讨巧卖乖的时机?   于‌是‌当机立断拍了下腿,“告诉我那丫头什‌么样子,我使人去打听!”   花信忙问:“邱三爷在常州也使得上人?”   “手底下二十几号人呢。”他塌下背来,憨笑着解说,“我们家在常州新开‌了家织造坊,这不离苏州近嚜。虽不大,也有二十来个人,正张罗着开‌张,我爹派我来料理。”   邱老爷本来是‌看他年‌纪到了,成日只知玩乐,又抵死不愿成亲,怕娶了奶奶约束了他。便趁常州这头新开‌了买卖,派他来打理。也不要他如何将织造坊经营得蒸蒸日上,不过是‌拿一桩买卖给他历练。   他倒好,张口就说:“只要小姐差遣,坊内的事可以先放放,不着急,先办小姐的事要紧。小姐跟我说说那丫头什‌么模样,要是‌有画像给我一张,我叫他们拿着画像去找。”   闻言,妙真大喜,也肯扭过头来与他说话了,“等我回去叫人画了给你。真是‌有劳了,谢谢你!”   “嗨,谢什‌么,能为小姐效力,是‌我三生有幸。那这会‌还到街上去问么?不如先送你回舅舅家去?”   妙真思‌忖须臾,点头道:“也好,回去画了像是‌正经。”   说着便将马车调转方‌向,一路往胡家去了。   却说这邱纶本是‌由苏州转来常州,今朝刚到,来时他爹嘱咐过,在常州已洽谈好了一家染坊,将常州织造布匹都交予这家染坊做。到这头来,先寄住在这家一些时日,等找到一处好房子再搬出去。   他也未留心‌听这户人家姓甚名谁,都交给底下人记着。今日从船上下来,并小厮长寿先行‌于‌此,正在找这户人家。   这厢到了胡家门上报了家门,忽见胡老爷并一位管家亲自迎来。妙真正奇呢,就见胡老爷抢上前打拱,“邱贤侄不是‌?怎么不先遣个人来说一声?屋子早就给你收拾好了,我不知你们确切是‌哪日到,瞧,也没派人到码头上去迎。”   小厮长寿脑子一转,忙问:“是‌胡老爷?”   “正是‌正是‌!”   几句说下来,原来就是‌要落脚的那胡家。   邱纶心‌下大喜,一改方‌才略显冷淡的态度,忙笑着补了个揖,“真是‌缘分,我在街上撞见尤家小姐,本来是‌送她回舅舅家,没曾想‌您老爷就是‌小姐姐的舅舅。舅老爷好,舅老爷发财,舅老爷阖家福寿安康。”   胡老爷愈发笑逐颜开‌,热辣辣地引着人进了宅内。   流金铄石中了结了这一场宾主‌初会‌,胡老爷与邱纶脸上都是‌各存目的的高兴。胡老爷是‌为生意‌,邱纶不必说,自然是‌为妙真。有句老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嚜。   唯独妙真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心‌灰意‌淡,尤家与邱家是‌百年‌的对头,舅舅未必不知道,但仍与邱家做着生意‌,将邱家人引为座上宾。   可要说没良心‌,不知到底谁才是‌没良心‌,她才得了邱纶的帮衬,回头就这样想‌,也是‌十分站不住脚。也许这世上,并不如她所想‌的楚河汉界都划分得分明。   这厢自往屋里去换衣裳,刚换好,就听见胡夫人打发了个丫头来请。因转到那房里,看见邱纶已被邀在椅上,并胡老爷坐着谈天说地。   胡夫人见她进来,忙笑着叫她到身畔坐,“还是‌没打听到那丫头的消息?我的儿,这样毒热的天气,你不要亲自出去找了,还是‌我再遣些人出去,衙门那头,也少不得要去招呼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上。”   胡老爷在对过搭话,“对对对,衙门的差役办事是‌个什‌么德行‌咱们还不清楚?回头你打发管家包五十两银子送给那叶县令,请他多费心‌。”   邱纶也紧着搭腔,“小姐放心‌,我这里还有二十来号人呢,凭他天涯海角,一定找得回来!”   倒说得妙真很是‌不自在,回想‌前几日众人的态度,再想‌今日这情形,知道是‌卖邱纶的面子。邱家接手了苏州织造的差事,生意‌正是‌做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所谓人走茶凉,不外乎是‌这样子。   不过总算大家肯对这事上心‌,她更‌没理由责怪,只能谢,还得郑重其事地谢。便起身向三人福身道谢。   胡夫人一把拉住她,比以往更‌加亲热,“谢什‌么?你这孩子,怎的外道起来了?要我说呢,一个丫头实在不必费心‌去找,可你一定要找,我们做舅舅舅妈的难道不依你?坐着坐着,大太阳底下走来,热得很吧?”   她越是‌热心‌,妙真越是‌觉得身上有股凉意‌爬上来,遍布周身,逼出她一抹尴尬的笑。   那邱纶看在眼‌里,联想‌方‌才街上胡家那小厮的态度,也猜着了一二分。尤家如今败了,落了个孤女在这里,又要吃又要穿,就是‌亲戚也少不得有些嫌。   他有意‌要给妙真体面,坐在椅上赫赫扬扬地道:“就是‌,讲什‌么客气?一家子亲戚。小姐放宽心‌,这样热的天,再不要往外头去劳累了。有事只管对我说,我鞍前马后,一定照办!咱们两家虽然往日有点嫌隙,可我们邱家断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我邱纶就头一个不答应!”   说着,又是‌拍扇又是‌敲桌,声声震得铿锵有力,看得出是‌真心‌的。邱纶这人,坏是‌坏在表里如一,好也是‌好在这点,就是‌有什‌么花花肠子,也都是‌翻在外头随人去瞧。   到如今,也就他还肯一如既往地捧着妙真。妙真不免有点触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这厢宾客齐声,那厢兄弟合谋,都是‌热闹。   却说良恭这里,严癞头总算把那人牙子盼来。这是‌个瘦猴似的男人,窜起来也还差良恭一个头。不过人家惯常做这差事,嬉笑中无不精明。   在屋里看过人后,见五花大绑,蒙头罩眼‌的,就清楚这姑娘来路不正。出来时又把门紧紧拉拢,转到那正屋里说:“别‌是‌个哑巴吧,问她什‌么都不开‌口。”   严癞头也是‌经人介绍找的他,知道他是‌想‌压价钱,没好气地剔他一眼‌,“你放心‌,哑巴是‌哑巴的价钱。再说你看她那相貌,就是‌个哑巴也能卖不少。”   “是‌,是‌。”牙子点着头笑,看着他二人走近,自拣了几块砖头垒在他二人对面坐,“可话说回来,年‌岁不小了吧?我看着得有二十来岁了。”   “二十来岁怕什‌么?只要长得好,就是‌四十也有的是‌人要!你别‌跟我挑挑拣拣的,你在外头寻摸七.八个十三.四岁的,也抵不上她一个。”   牙子笑着看他二人一眼‌,猜想‌这个说话的不像是‌拿事的,倒是‌旁边这个低着脑袋不吭气的能做主‌。   便转向良恭,“我说句门内话,哪里拐带出来的吧?我虽刚由常熟回来,在街上也听见点风,说谁家走失个丫头,到处在找,把衙门也惊动‌了。我做你们这笔买卖,那可是‌担着大风险的,保不齐性命都押在里头。”   良恭丢下手里乱画的草根子抬起一张笑脸,“做大买卖,自然要担大风险。想‌平平顺顺就能挣到大钱,天底下有这样好的生意‌做么?不说废话了,五十两银子你带不带走?你不要,我们另找人,我信这世上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   “啧、别‌,别‌呀。”那牙子一面说着,一面又磨,“这样,各让一点,二十两。我带她出城也不容易,还要避着外头找她那些人呢。况且我也不能在常州出手,得送到外乡去,车马费不是‌本钱啊?”   给严癞头气笑了,“你还真敢还价。”   牙子见他浑身冒着凶气,又略让一点,“明人不说暗话,二十五两,怎么样?”   良恭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不知是‌故意‌摆出的架子还是‌真在忖度什‌么。   仍是‌严癞头在周旋,“你还了一半的价,有你这么还的?你是‌想‌你爷爷没做过买卖?”   牙子忙后仰一下,腆着脸笑,“要不我再加五两?三十两,大生意‌了,我还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   严癞头沉下来想‌,良恭也在思‌忖。不过良恭所想‌的不是‌银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来想‌去还是‌想‌到妙真那张哭泣的脸。   哭吧,他想‌,哭过这些日子就好了,往后到了安家,与安阆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未必还能再想‌得起白池这个人。世人都是‌这样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安的良心‌也能渐渐安稳下去。   可是‌妙真不同,她最好的是‌这点,最坏也是‌这点。他不禁想‌到自己,悲哀的是‌,在寒蝉凄切中总有一线坚持,更‌悲哀的是‌,也是‌这一点坚持,造就了这困局。   恐怕他一生都难改这一点了。   他忽然惨淡一笑,抬起头来,“不卖了。”   那二人皆是‌一惊。严癞头还以为他是‌来一手以退为进,识趣地保持着缄默。   牙子急了,“不卖了?别‌呀,三十五两好吧?”   良恭立起身来,“不卖就是‌不卖了。”   牙子忙跟着起身,把手里的包袱皮提在他眼‌皮底下,“四十两?四十两!我连现钱都带来了。你们也急着脱手啊,让我带走,我马上就带走!”   “我说不卖,你自己走,马上滚。”   这时连严癞头也急着站起来,眼‌见良恭一径将牙子提溜到院门外头踹了一脚,“滚!”   严癞头疑惑不已,跟着良恭又转回正屋里,“怎么回事?怎的又不卖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有更‌好的买主‌?”   良恭立在那片掏空瓦片的屋顶底下,烈日晒得一身,心‌却有些凄冷。   他冷的是‌终于‌找到了不能发迹的原因,其实不怨别‌人,还是‌该怪他自己。谁叫他不能随波逐流,解下一点良心‌,随这世道的浪潮奔袭。   可他也终于‌认了这命,仰起头狠吁一口气,“这笔买卖不做了,放她走。”   “放她走?”饶是‌严癞头再讲义气也经不住这番反复,一时气涌上来,两步抢上前将他一把拽个转身,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挥去,“你他娘的耍我啊!”   良恭给打翻在地,也没还手,觉到鼻腔里淌出血来,他只抬手揩了一把,“宁祥,咱们兄弟鸡鸣狗盗的事干了不少,可从没拐过女人。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当初良心‌上就过不去这坎?那些色鬼赌鬼,骗了就骗了。可是‌女人,咱们把她卖给这样的人,他将来转手何处,咱们难道猜不到?”   严癞头喘着大气,拳头还握着,却把脑袋一偏,默不吭声。   “宁祥,我知道,要是‌你我兄弟真都是‌那等唯利是‌图的人,也不会‌做得了这么多年‌的兄弟。”   渐渐的,严癞头的气平下来,瞥下眼‌看了看他,走去将他拉起来,“兄弟,别‌怪罪,我就是‌这脾气。”   良恭笑着把满身的灰拍一拍,“你不怪罪我就罢了,我还有脸怪罪你?”   两厢言好,严癞头打算道:“那咱们把她放在哪里?我看这女人有几分聪明,这么些日子了,我听你吩咐不开‌口,她也一样一句话不说。又不哭,也不闹,给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就睡。咱们虽然蒙了她的眼‌睛,可我看她老歪着个鼻子在那里嗅,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我怕放她回去,她能闻着味找到这里来。咱们一两银子没挣,倒别‌进了大牢了。”   “她又不是‌狗。”良恭好笑着,也谨慎起来,“这样,你赶着车绕几个弯子,把她丢在个人迹少的地方‌,别‌让她看见你的脸。能不能找得回去,看她的命。”   严癞头答应着,“成,我来办。你先回去。”   说定此事,良恭匆匆忙赶回胡家,进门已是‌晚饭过后。听见些下人在高兴议论,好像是‌胡家新住进来一位贵客。他懒得去理会‌,一径往妙真房里去。 第48章 玉屏春冷 (〇八)   屋里还大亮着, 炕桌上铺陈纸砚,妙真盘腿在榻上画白池的样子。画了‌半日,提着笔抵在下巴上正问花信:“你看像不像?”   花信转着脑袋看,登时摇头, “不像, 一点也不像,你都把她画肥了。还是等良恭回来画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花信扭眼看见良恭在碧纱橱外头, 忙招呼他进来, “等你大半日了‌, 你快来, 姑娘说你会画画, 你赶紧画出白池的像, 舅老爷他们好着人出去张贴。”   做戏要做全套,良恭只得进去。花信让他在榻上坐,自‌到林妈妈房中‌去敷衍。   妙真一面把笔交给他,一面絮叨, “我是不会画画的, 我就只会种花。你可千万要画得像些,把她走失那日穿的衣裳也要画得像。你坐着,我给你倒茶吃。”   说着下榻跑去倒茶,转回头来一看,良恭提笔在那里回想白池的面容, 鼻管子里正有血一滴滴往纸上砸。   日影昏昏, 树荫掠在良恭脸上, 他全神在想白池的面孔,没察觉鼻子里在流血, 待要下笔时,才‌看见满纸狼藉。   他看一眼妙真,有些不好意思道:“再换张纸来。”   妙真方回神,握着茶盅走来,“你去哪里弄的?又同‌人打架了‌?”   “没有的事。天气太大,晒的。”   妙真也不追究,转去取了‌条干净手帕来,抬着他的脸轻轻蘸着血,本来要给他说邱纶的事,也忘了‌。   只咕哝道:“午晌日头大,你倒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呀。他们都不费心去找,就只你成日早出晚归。要是白池找回来,我一定告诉给她听,省得她平日里总是对你淡淡的。她还不知道呢,这往日热络的人未必就为她好,往日不相干的,没准是最肯为她跑的。可见看人不能只看外头那一套。”   良恭仰着面孔,忽然咧开嘴笑了‌,“唷,我们家大小姐越来越长‌进了‌。”   笑得妙真心头一慌,把帕子丢在他脸上,“我晓得,你们都当我是个蠢货。”   等旋到对面榻上坐下,她面目里多了‌一丝伤怀,“蠢货就蠢货好了‌,只要能把白池找回来,能把爹娘从‌南京解救出来,我往后什么都不要,就跟着他们回家去。”   她已打定主意要退了‌安家的亲事,只等把白池找回来,坦坦荡荡地祝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事情早向她不能预想的地方发展着。   忽然听见院中‌瞿尧的声音,有些发笑发急,“安大爷,不急在这一时,要讲规矩,议亲的时候不能见,传出去要叫人看笑话。”   二人从‌窗纱上瞧,正是安阆大步流星走进院来。原是这几日因‌寻白池闹得街上沸沸扬扬,多少吹了‌些风到安家去。安阆一听,急得不得了‌,当即便‌赶到胡家来。进门也不去拜见胡家的舅舅舅妈,一径往妙真这里来兴师问罪。   妙真见瞿尧在拦他,便‌往廊下出去,“尧哥哥,你先去吧,不讲那些老规矩。表哥,请屋里坐。”   不想安阆把身子一偏,直言就问:“白池呢?”   妙真唯恐西厢林妈妈听见,忙邀他,“还是进屋说吧,先进屋吃杯茶。白池在雀香妹妹那里呢。”   安阆倏地调回眼,目中‌是抑不住的愤懑,冷笑连连,“你还想瞒我?我早起上街就碰见胡家的人家说白池走丢了‌好几天了‌。我来是想问问你,她果‌然是走丢的么?”   妙真脸色一变,从‌廊庑下迎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会不明白?好端端的,白池怎么会走失?你以‌为她是你,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出门连个路也不认得,还会走丢!”   她白口难辨,“都说她是给拐子拐走了‌。”   不提还好,一提安阆愈发冷了‌脸色,“到底是给谁拐走了‌,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白池到底怎么妨碍你了‌?叫你想出这等恶毒的法子整治她。”   “你这话的意思是,是我叫人把她匿起来了‌?是我叫人把她拐走了‌?”妙真给他吼得歪了‌歪身子,摇晃着眼波笑了‌,“我一向拿她当自‌己姐姐,你凭什么这样想我?!”   “你拿她自‌己姐姐?你还以‌为你待她很好?那是你自‌以‌为是!”   安阆将胳膊一横,指向一旁,“小时候你霸占着她的母亲,你吃不下的才‌漏一口到她嘴里。长‌大了‌,你把你不要的玩意,不穿的衣裳送给她,在你看来,是恩德厚重‌!可她难道没有自‌尊心么?凭什么要拾你这些余腥残秽?我告诉你,她根本不稀罕,你非要塞给她,还要她感激涕零对你道谢。你就是享受这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就希望所有人都仰望你,所有人都合该宠着你纵着你!我告诉你尤妙真,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是你的父母,别人没道理惯着你!”   说到此节,余下那些话紧跟着也奔腾出来,不管不顾了‌,“我不防再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厌烦!不论有没有白池,我都不会娶你为妻!除了‌会端着架子做你的千金小姐,你又蠢,又笨,又贪,实在是一无是处。我真不知道你那高人一等的态度是从‌何处得来的?我是欠着姨父许多恩情,他的恩德我一定想法子报答,北京那头还没信来,等找到白池,我就亲自‌上京去问,去求!总之,我不会娶你。”   话音甫落,就有根粗壮的棍子由‌后头捭棁过来,正中‌安阆小腿。他一下扑跪到地上,仰头一望,有些吃惊,想不到由‌后头绕上前来的是良恭。   这一棒子下去,将良恭所剩的唯一出路拦腰截断。他这个人,早年是舍不下一点良心,后来又舍不下一个女人。总为这么丁点的舍不下,终于作茧自‌缚,把可走的路都亲手截断了‌。   可当他瞟了‌眼妙真,见她呆怔着,挂了‌满脸泪珠立在那里,又是一点也不后悔。   他下了‌死‌手,打散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亦将安阆打醒过来。   安阆也一样不后悔,唯一有点自‌责的地方,是对妙真说了‌这些重‌话。他也清楚,未必就是妙真干的,她这人虽然骄横些,却‌从‌没歹心。   不过到这时候,已是覆水难收。瞿尧赶来,费力将他搀起来,他把人一手推开,拖着那条痛伤的腿一步一步,低着头走了‌。   渐又黄昏了‌,斜阳烧身,暗风断肠。妙真还站在那里,仿佛是给钉在那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她有一万个想不到,原来在人家眼中‌,她并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   人人爱她,是个天大的误会。其实是人人憎她。   此刻连她也有些觉得自‌己可憎,那往日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不可及。   她拽着沉重‌而无力的自‌己返回房中‌,像拽着具死‌尸,走得疲累。好在眼泪已经风干,使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过分可笑。   可当瞟到镜子里的自‌己,那副倾城之貌,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都陷在灰扑扑的眼睛底下去了‌,而曾经似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像是碎了‌。碎片跟着落进去,将它‌们统统掩埋起来,再用一片黄灿灿的余晖来封锁。   辉煌的过去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坍成了‌废墟。壳子里仿佛有个新长‌出来的魂儿‌在说:你真是可笑。   她果‌然就笑了‌声,轻轻的,凄冷得很一缕声线。   那声如线,将良恭一颗心寸寸勒紧。他踅进碧纱橱内,向着她的半背着的身子低头,“对不起。”   妙真毕竟是历经了‌几番变故的人,已有了‌收藏心事的本领。她马上换了‌副轻松的笑脸扭过来,“不关你的事。本来我就打算退了‌这门亲,我也不要他做我的丈夫,他和白池才‌是一对才‌子佳人。横刀夺爱,哼,才‌不是我的做派。他今番主动说出来,倒免了‌我的烦恼了‌,这亲事是两家老爷定下的嚜,我爹如今是鞭长‌莫及,叫他自‌己去对姨父说。不管他了‌,你快来画像,先找到白池要紧。”   她起身让座,然而一起来就心慌,只得乱着去把这里理一理,那里弄一弄。   良恭一时坐不下去,眼睛跟着她打转。转了‌许久,终于一步上前拥住她。   她半张脸掩在他的肩里,一双眼睛灰淡淡地浮在肩头,无措一会,忽然额心一挤,“吭吭”地哭起来。她止不住哭得肝肠寸断,此刻领会,一个人的自‌尊真是比爱重‌了‌太多,哪里经得住一碎再碎?   也因‌为她的眼泪太繁重‌,累得良恭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倘或有法子安慰,这么些年,何至于守着那一点自‌尊心把亲事一误再误?   这倒好,他们都成了‌又要自‌尊,又没了‌自‌尊的人。情感上是贴近了‌一点,距离上也贴近了‌些。但‌这贴近,像两半玉珏,合起来不过是个更大的缺口。   唯一的安慰,是将近二更的时候,白池回来了‌,把满宅上下都惊了‌一跳。   好些上夜的媳妇婆子好奇,纷纷赶来这头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倒不是真的关心,只不过想听见些艳俗新闻。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走丢了‌几日,能去哪里?还是不是清白回来的?   白池坐在椅上,端着盅茶,暗暗瞟了‌眼良恭,微笑道:“那日出去好大的太阳,我按着上回走过的路去找那家药铺子,不知怎的死‌也找不到。在路上走多了‌,就中‌暑昏了‌过去。一摔不要紧,又把脑袋磕着了‌,一连几日不醒。亏得给一户人家收留了‌下来,他们把吃饭的钱拿去请大夫给我瞧,将我照顾到昨日才‌醒来。这不,今日人家就送我回来了‌。”   有婆子道:“那送你回来的人呢?”      “走了‌,穷人家进不得高宅门,我要请他们,他们反说进来不自‌在,就去了‌。”   没打听到什么色闻艳事,那起媳妇婆子面上都挂着缕失望,稍稍关怀两句就各自‌提着灯笼去了‌。连瞿尧良恭二人也出去,留这主仆三人说话。   花信听了‌白池那番说辞不大信,一连在灯下追着说:“既然人家救了‌你,你怎么能瞧不起人?好歹该把人家请进来吃杯茶才‌是,姑娘还要谢他们呢。”   因‌见白池身上有些狼狈,又去提着她的胳膊看她身上,“怎么衣裙都弄破了‌?你真的没出什么事?”   “你一定要听见我出了‌什么事才‌高兴么?”白池把腕子收回来,不动声色地把纱袖垂下来遮住腕子上绳索的勒痕,“人家生死‌不进来,也不是讲客气,是真怕进来了‌不自‌在。随他们去好了‌,这个时辰,人家也要回去吃饭睡觉。”   花信听见前头的话不高兴,横她一眼。白池只好转过话,“你们都要急死‌了‌吧?”   花信坐到另一根椅上去拿下巴努一下妙真,“姑娘急死‌了‌,亲自‌套了‌车出去找了‌你好几天。还说呢,要叫良恭把你的像画出来,舅老爷邱三爷他们使人拿到街上去张贴。喏,正画了‌一半在那里,偏巧你又自‌己回来了‌。”   白池看着妙真,见她眼眶像是红红的,便‌搁下茶盅过去坐她身畔,把她的脸扳过来细瞧,“为我哭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嚜。”   花信想起黄昏里的事,低着头在那里笑,“你真有本事,走丢了‌几天,惊动了‌这么些人。有人为你哭得不像样,有人为你急得不像样。”   白池听出些挖苦之意,不过这时候不要紧,她起身道:“你们先歇,我先去西屋看看娘。她老人家也一定急坏了‌。”   妙真才‌想到安阆黄昏里过来说的那些话一定是给林妈妈听见了‌。她忙起来推她,“对对对,你快去,省得叫妈妈那病更急得重‌。有什么话明日再来说。”   林妈妈确凿是听见了‌的,本来要来问,后头又想妙真肯定是给安阆说下的那些话伤了‌心,倒不好再去问她。这一夜仍睡在床上不多说一句,白池的安危要紧,妙真的亲事更是要紧。   既然尤老爷夫妇将妙真托给了‌她,她就要对得起东家,无论如何,不管这门亲事是不是真的作废,反正不能是坏在她和她的女儿‌身上。   后头听见白池回来,她提着的心放回去,又在床上暗暗打算起来。正揪着眉头想,却‌见白池进来,把银釭挪近。   林妈妈便‌问:“你到底是走到哪里去了‌?为了‌找你,劳动多少人。妙妙他们还瞒着我,我傍晚晓得了‌想起来,果‌然她这些日子少到我屋里来了‌。一定是怕我担心你。就是来了‌坐在这里,我和她说话,她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孩子,我几时见过她那样?”   这倾筐倒箧的一堆话,只有一句是过问白池的。她本来经历了‌一场风波,心在腔子里跳了‌好几天,听到这些话,蓦地沉寂下来,寂得冷清。   她把蜡烛放在床头的小几上,歪着脸看林妈妈的脸,“我不在这几日,娘的病好些了‌么?”   林妈妈又叹着气笑,“不加重‌就是好了‌。你那天出去抓药,到下晌还不回来。问妙妙,她说你给雀香姑娘叫了‌去帮忙。你看她,一面在我跟前扯谎,一面把药抓了‌来,一面又四处找你。好像一夜长‌大了‌,什么事都张罗得过来,也很能干的呢,跟两位太太一样。”   说着说着,眼睛睃到白池脸上,又问:“你到底是不是给人拐了‌?有没有出什么事?”   白池倒真有一肚子真相想对她讲,她在那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屋子里关了‌好几天,起初是又慌又怕,连叫嚷也不敢,生怕歹人受惊了‌结了‌她的性命。   可当有一日,她细细辨听,他们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步调有些耳熟,她也只是怀疑。方才‌回来,她在那堆乱哄哄的脚步里又听见,才‌敢肯定是他。   他绑了‌她,又放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本来想说给林妈妈听,母女两个一齐商量。可眼下,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只要人是平安回来了‌,她老人家就不得空去累这个心。   林妈妈病到如今,精力所剩无多,都要拿来替妙真打算。她似有话要讲,又顾忌着白池刚回来,便‌三缄其口,只遣她去睡,“你在外头这几日,早就累得很了‌,不要管我,你去睡你的。我靠一会也睡。”   白池走洗漱一番,走去罗汉榻上歇下,因‌昨日走得乏累,一连两日歇着,仍旧不晓得安阆来过之事。妙真也有意瞒着,不许花信等人对她说,免得她为这事自‌责自‌疚。   安阆听见她已平安回去,想去探望,奈何有腿伤在身,走动不得。为这事安老爷连着两日未出门,请大夫开方,也不怕花钱,内服外用的药皆开了‌几样。   他手上有疾,生怕儿‌子也落个残疾,分外焦头烂额。   晨起走到安阆房里来,看见安阆倚在床上看书,便‌走去把书抽了‌,拖了‌根大宽禅椅坐在床前。这椅子本不该摆在卧房里的,叵奈安家一早没落,变卖了‌好些家具,剩下的七拼八凑,都搬来了‌这院。   坐下来就问:“你这腿到底是为什么伤得这样?”   安阆照旧拿先前那些话搪塞,“不是一早就说了‌么,往胡家去回来,天色暗了‌,在路上撞见几个醉鬼,三言两语起了‌冲突,给他们打的。”   安老爷只是不信,可问了‌好几回他都是这话,实在无法,又道:“你往胡家去做什么?我和你说了‌,这时候不急着到胡家去,我和胡舅爷商议过了‌,退婚的时他来想法子。他那头还没信,你急着去,和妙真拉扯不下,到时候传出来反说是我们悔婚在先。”   安阆看见他焦灼的脸色,不禁笑了‌下,“原本也是咱们家想退亲。”   安老爷脸色微变,两手撑在膝上歪着头看了‌看他,“话虽如此说,可是不能叫外人也这样想。咱们是什么人家?书香门第。不日你就要封官,给人家知道咱们悔婚在先,到底于名声上不好听。这事情还得那头先提出来。”   安阆往上撑一撑,暗忖须臾,也不知道妙真到底意欲如何。反正有他老子在这里打算,也不要他过分操心。   他便‌操心起另一头,“爹,我想上京去一趟。”   “上京做什么?”   “姨父的事,施大人还没回信,我想着亲自‌上京去问。二则,我封官的旨意迟迟没下来,不知什么缘故,也想去看看。”   安老爷的忖度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好。”   却‌说安阆要上京去,想着该与白池辞行,也要为那日口无遮拦向妙真致歉。这厢走到胡家来,偏在随墙门下撞见良恭出来。   安阆因‌懊悔那日语重‌,已把他打他的事不放心上了‌。良恭却‌还有些过不去,穿着件深蓝的袍子慢条条移下石阶,在墙下剪起一只手歪过身去,横着眼笑了‌声,“安大爷这是又预备了‌什么难听话来说?”   “那日的事,是我失礼在先。”安阆随和,笑着作揖,“我今日来,一是向大妹妹赔罪,二是来向白池辞行。我要上京去一趟,亲自‌去问问姨父的事。”   良恭不禁转过身来,仍挂着冷笑,“安大爷,你要为老爷的事上京去,是不是想悔婚悔得心安理得些?”   见安阆默认下来,他微微仰起脸来,“不论你什么缘由‌,我都代大姑娘谢谢你。如今只有这事在她是天大的事,其他的事,都要先放在一旁。你放心,她并不是非要嫁给你,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去见白池。她们二人亲姊妹一般,你前两日说下那些话,这会又去,岂不是叫她们两个起些嫌隙?依我看,白池也不一定愿意见你,她还是个有良心的丫头。”   安阆叹息道:“是我思虑不周,叫她为难了‌。”   “你还是先上京忙活老爷的事情要紧,把老爷太太解救出来,你于尤家的恩情也报了‌,使白池也不必那么为难了‌,我们大姑娘也少恨你一层了‌。”   说着稍稍移动步子,也有些郑重‌的考量,“我也想着亲自‌到南京去跑一趟,看看老爷到底如何,还请安大爷帮个忙,您到底是钦点的榜眼,您写‌个手信给我,南京那头也少难为我些。”   安阆一口应下,“举手之劳,你随我到我家去,我马上写‌给你。我虽不认得南京那些人,可不过探望探望,他们少不得卖我这个面子。”   说话连胡家的门也未进,又转回安家宅子里来。良恭得了‌手信要辞,安阆忙跛着脚由‌案后踅出来,几番为难道:“上回是我太急,伤了‌大妹妹的脸面,请你回去代我向大妹妹赔个罪。另外,代我向白池说一声我上京的事。大约秋天就能回来,叫她等着我。”   良恭扬扬手,未说应也未说不应,一面泠然走出安家。   无巧不成书,又在那摇摇欲坠的角门外头看见安老爷在和人说话。这倒奇怪,有客不请进门来,反在外头大太阳底下站着说话?良恭留心匿在一处太湖石后头看,客人却‌是胡家染坊里那位卢管事。   稍近前些,方听见那卢管事在说:“都已安排妥帖了‌,就在今晚!我们老爷特叫我来说一声,您安家的体面他可是想法子保住了‌,您前头说的话,可不能反悔,别到时候为钱的事打起来。”   安老爷一贯瞧不上胡家的人,从‌不拿正眼瞧他,“哼,我没有他那么见钱眼开。他想的什么主意也不用来同‌我说,听了‌你们这些阴招子,简直是脏了‌我的耳朵。”   那卢管事对着太阳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话不能这么说呀。是您要退婚在先。我说句得罪的话,您是又要退婚又要脸面,还懒得动脑筋,只把事情往我们老爷头上一推,叫他做这些丧天良的事。我们老爷可是尤大姑娘的亲舅舅,尤大姑娘的名节毁了‌,做舅舅的脸上也无光啊。我们老爷这可都是为您。”   安老爷吭哧一笑,“他是为钱。少说废话,你走吧,再有事也不必来告诉我。我只要结果‌,当中‌这些事,我不过问。”   那卢管事只得悻悻走了‌。良恭见安老爷转进门来,忙贴着太湖石藏身,只等他往里头去,他方出去。   路上都在掂度这事,将这安老爷,卢管事,迎客来那两个贼寇并曹二宝等人前前后后联在一起想,才‌猜到些始末。又忽想到那日雀香在妙真院外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想必她也知道些内情的。   他不禁冷笑出声——这班所谓骨肉血亲,各自‌为利,是要联手起来将妙真生吞活剥了‌啊。   此番回去,特意往药铺子里兜转了‌一圈,打了‌壶酒,买了‌些熟食,到门房上去寻那曹二宝。   曹二宝猜想他大约又是在外头赢钱了‌,这便‌宜还有不占的?并他两个在房内吃酒划拳。空隙里,良恭向门外扫一眼道:“唷,不耽误你当差吧?”   “不耽误不耽误,今日不该我当差。”   良恭笑着筛酒给他,“那你怎的不回家去?你家不就在后头巷子里?在这里守着做什么,不见得你老兄如此尽责!”   曹二宝道:“晚上该我当差。”   “晚上不是乔四嚜?”   “我俩换了‌换,明日他上夜。”   良恭点着头,不停给他筛酒,一场下来,一壶酒有大半都进了‌曹二宝的肚肠。   吃完这酒进去,又未对妙真表明什么,只说了‌安阆欲往北京,他待往南京之事。   妙真听见安阆这个人眼神便‌是一躲,有心要怪罪,奈何又要仰仗人家为她爹的事情跑腿,恨也恨得不足。只问:“他的腿脚好些了‌么?”   “能走了‌。”良恭满不在乎。   “不要给白池晓得,一来白叫她伤心,二来,恐她记恨你。”   良恭好笑着踅入碧纱橱,“我怕她记恨我?恨不得扒我皮的人多了‌去了‌,她是哪个份上的?”   听得妙真稀里糊涂,“你和她这么几年了‌,怎么还老是跟陌路人似的?”   良恭摇撼着手到榻那端坐下,洋洋散散道:“有冷茶吃么?”   不知怎的,自‌打心里清楚她与安阆的事彻底没指望后,心里绷着的弦反倒松了‌松,在她跟前愈发随便‌。   不嫁给安阆也好,二人命中‌就不是一路人,就是勉强做了‌夫妻,也终要成一对怨侣。他在心里替她暗暗打算,反正以‌妙真的品行姿色,再要拣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虽早过了‌适婚之年,可他笃信,她就是七老八十,也一定仍然很美。   他不由‌得勾着脖子歪着眼瞧她,直白的,放肆的,仿佛欣赏一轮皎洁的月亮。因‌为那遥远的距离,所以‌带着一点渺茫卑微的遗憾。   妙真很清楚,她在他眼里一定是无与伦比的美好。但‌她自‌己反而再不敢这么认为了‌,因‌此觉得他有些可笑。 第49章 玉屏春冷 (〇九)   乌突突雷声大震, 回首窗外,已是墨染重云,绿黯红恹。良恭把窗户拉拢来,回过身, 见‌妙真将‌一盏冷茶搁在炕桌上, 又款款落在榻上坐。   他把‌嘴皮子抿一抿,想说谢, 又觉得说出来反而过于郑重。这些小事都要郑重起来, 岂不将‌这几日的一点亲昵辜负了?   他抬手把‌眉骨挠一挠, 呷了口茶瞟她一眼, “和安家的亲事, 你真打定主意要退了?”   要下雨了, 天闷热难耐。妙真微微仰着头, 将‌一柄纨扇摇在颈间,“表哥那日的话你也都听见‌了,这门亲事还有做下去的必要么?我又不是非他不嫁,我虽是商户之女, 也不是非要找个做官的丈夫。”   良恭握着茶盅在对榻端坐, 脑袋半垂着,蓦地‌生‌出一线期待来,睐她一眼,“那你想找个什么的夫家?”   妙真岑寂了好半天,那梳着满头蓬云的脑袋一寸寸低下来, 忽然‌觉得这事情离她很远了。从‌前‌听人家说婚姻之事最讲时机, 到了适婚之年还不张罗, 往后只能‌一拖再拖。   她早不是什么豆蔻年华,已是近二十五岁的年纪, 这时候再要重头张罗起来,既无父母,也无家业,纵空有副美貌,也是件难事。   她只得把‌这事情放得淡然‌,“这可不由我,等把‌老爷太太解救出来,随他们打算。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上南京去?”   良恭笑道:“不是咱们,是我。”   妙真不依,“不是咱们一齐去么?我如今又不出阁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想去南京把‌我爹的事办完,咱们再阖家回嘉兴府去。往后另买房子,另置田地‌,凭我爹做生‌意的本事,还可以东山再来。”   打算是打算得好,但彼此都晓得尤老爷的事情难办,否则也不至于耽误了这大半年的光景。她尽管满怀憧憬地‌说着,心却是灰的。   良恭也正是为事情难办才想着亲自‌跑一趟南京。其实他去又有什么用?他连个做官的人也不认得。但不管办不办得到,总要去瞧瞧。起码去疏通疏通,让尤老爷夫妇在狱中少遭些罪也是好的。   妙真已为这事生‌了几回希望,最终希望又屡屡落空。如此下来,大家都有点不敢再抱期望。   他不想再叫她反复受此磋磨,因此不带她去,“你瞧林妈妈还经得住颠簸么?何况你也经不住。想不出法子,你去了也没意思。你要和安家退婚这事又还没落定,不明不白的走了反倒说咱们这头失信在先。再则,你要留在这里等安大爷的消息。”   妙真心里也惴惴的,怕兀突突地‌一去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何况她自‌己也要有些作为,不好再跟从‌前‌似的不管不顾,想一出是一出的。出了岔子,还有谁再来替她担待?   她盘算一番后才说:“那你先去,我这里一面等表哥从‌京里回来,一面与尧哥哥将‌我的嫁妆打点好,回头好找搜船一齐拉到南京。我爹的事情肯定是少不了要使银子的。林妈妈可以先托付给舅舅舅妈,回头我爹的事情办好了再来接她。”   良恭下巴缓缓一点,倏然‌听见‌雨敲阑干,未几便斜雨砸窗,连廊下也顷刻淹了大片。他一时不能‌出去,只好赖在这里。骨头给雨声敲懒了,就无所顾忌地‌仰面倒在榻上,反正暴雨拦阻,别人也不得进来。   妙真搦腰将‌两个胳膊搭在炕桌上,欠身去看他,“你走时找尧哥哥拿些银子。叫他去问‌舅妈,先挪用我那笔嫁妆钱。横竖也不嫁人了。”   他点点头,听见‌她说不嫁人时的嗓音,细细飘忽的,仍有些失落。这失落未必是因为感情受到伤害,他懂得,是因自‌尊受到伤害。   她想起这一样,不免又带起另一样,在那头唼喋不休,“对了,还要先预备些干粮路上吃,我叫花信给你装起来。是走水路吧?水路应当快一点。也不知‌要行‌船几日,这里倒离南京近。”   良恭慢慢在炕桌下头无声地‌笑着,把‌双手架在脑后,有水花从‌窗缝里溅在他脸上,暴雨声裹着她的唠叨声,使人心里感到一点安稳。   “见‌到我爹,可千万要说我很好,也不要说退婚的事。我爹娘一门心思想叫我嫁到安家去,又一向看中安阆,倘或知‌道,还不定怎样灰心呢。”   他在底下故意不搭腔,引着她走到这头来,气‌鼓鼓的立在榻前‌,“没睡着呀?没睡着怎么不答应?”   要说妙真在他面前‌还是一切照旧也不假,可细细分辨,还是有些变化。她如今就是和他生‌气‌,也不爱大呼小叫了,好像缺点底气‌,怕真惹恼了他,他丢下她跑了似的。   他倏然‌间坐起来,两手虚虚握住她的腰,仰着脸笑,“你嘱咐得太多‌了,拣要紧的说几句就得了,多‌了我一样记不住。”   妙真对这些小动作是不拒绝的,明白这是他们关起门来心照不宣的一份亲密。在她所受的教养看来,这是错的,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无数芜杂的人和事没有结果和答案。但谁都刻意不去说,以免说出来得不到解决。   他们都是本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在相处,心里又都各有退守的界限。这是极不道德的,妙真心里很清楚,不过如今这情形,大家都自‌私得不再讲什么对错了,他们愈矩一点,好像也可以原谅。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脸上,另一只手握着扇挡在口鼻前‌,两眼温柔可爱地‌向上一翻,“你是和我犯懒,才不是记不住。”   良恭把‌两个膝盖分开,将‌她拉近些,嬉笑着反驳,“我为你鞍前‌马后效力,你竟还说我是犯懒,没天理。给你这样矫情的东家当差,真是不划算。”   “不划算,你怎么不走呢?”   忽然‌一道电光劈来,轰得两个人心里一跳,彼此又放开了手。她避开走开到侧面那小几前‌斜立着,身上有些黏腻腻的汗,背后的桌沿撑着她发软的身子骨。   良恭在榻上,也微微红着脸,有些讪。便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转了谈锋,“我有个朋友现在常州,正愁没个落脚的地‌方。我到南京去后,你去对舅太太说一说,让他住进来代我的差,也是彼此有益的事。”   妙真脸色的赧红褪了色,便把‌扇撤开,“你在常州还有朋友?是谁呀?”   “就是那年你码头上见‌过那个。”见‌她在那里叠着眉想,他提醒,“啧、就是你说长得很吓人那个。”   她一下记起来,便是满脸嫌弃,“你说他呀?还是算了吧,他要是没地‌方落脚,我可以求舅妈给他张铺睡。可要说代你的差,我看不必了。我这里也用不上。”   良恭想着胡家安家这些人,不大放心,“你还是听我的,他别的不会,打架揍人是一把‌好手。谁知‌到我不在又生‌什么事,就叫他跟着你,做个门神吓唬吓唬人也是好的。”   妙真把‌嘴一噘,“你操心太过,我会有什么事?”   她能‌出的事情多‌着哩,又有个病根在身上,保不齐哪日就犯了失心疯。   他只冷着哼一声,心下仍觉得她是有些“蠢”,到如今也没学会防备人。但正是这点“蠢”,是她与世不同的原因。他对她这一点,真是又爱又恨。      雨势愈发大,有些水由窗缝里溢进来。良恭再不能‌躺得安慰,起来找了几跳条抹布塞在窗缝里。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过来,窗纱上隐隐映着个仓猝的身影。   不必等看清,那人还在廊庑底下就嚷起来,“小姐!小姐在家么?!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妙真迎待出去,原来是邱纶,伞给暴雨打歪了,一件黛色的袍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淋成了个落汤鸡。他把‌那伞随手丢在廊下,抬手把‌脸上的雨水随便一抹,笑嘻嘻拧高一个二层提篮盒,“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而后看见‌良恭出来,他脸色猛地‌一变,横着眼道:“快去拿个碟子来。”   妙真因问‌:“你提的什么?”   他又换了笑脸,捏着袖把‌盒盖子上的水一揩,揭给她瞧。里头是几包透着油的炸鹌鹑,炸肉元子,炸藕盒。   他摸了摸,“我今日到织造坊里去,路过一家炸货铺子买的。唷,这倒霉催的雨!有些凉了,你请将‌就用些。”      因为前‌头找白池的事情他格外尽心,果然‌暂将‌织造坊里的事停了工,召集起人来,只是没等找白池就回来了。他虽没使上力,可在妙真也是感激的,略略改了从‌前‌对他的印象。   她笑一下,眼睛洇着雨天的水雾,“多‌谢邱三爷想着。”   邱纶郑重道:“外道话!什么邱三爷,只管叫我邱纶。要嫌不好喊,喊我邱三也成的,在家我爹娘兄长都是这样喊。”   “不好吧,我又不是你的长辈。”   妙真笑着转进屋去了,邱纶立时腆着笑脸跟进去,“怎么不好?你比我长了几岁,也能‌算个长辈。你叫什么都使得。”   这话耳熟,她想起来良恭初进尤家时也说过这话。不禁笑得越开,回身坐到榻上,往墙下椅上指去,“邱三,那你请坐。”   邱纶高兴得要不得,把‌提篮盒搁在炕桌上就走去侧面墙下坐,可身上湿淋淋的,不得自‌在。他也还算有些心眼,生‌怕挂到脸上给妙真看见‌,要赶他自‌回房去换衣裳,怎好?好容易来这一趟。   因此是一派祥和地‌坐在那里,随衣摆啪嗒啪嗒地‌滴着水,脸上只管笑着,“上回的事没能‌帮衬上,小姐不怪吧?”   妙真是坐在榻上,见‌他这狼狈便忍不住好笑,“怎敢?你是有心要帮,不过人先回来了。倒是好事。”   “是是是。”邱纶捣蒜一般点着头,“那她回来,没出什么事情吧?我听说是中暑昏在街上,给什么人救了,嘿,这倒是运气‌。”   “没大碍,歇这两日已好了。我应当叫她来谢过你的,可你看这雨……”   邱纶忙摇手,“用不着用不着,小事一桩嘛,我也没怎样帮上。”   两个人寒暄这一阵,恰逢良恭哪里取了碟子进来,看见‌邱纶那憨样十分不顺眼,便将‌碟子“叮当”一下丢在炕桌上,“邱三爷,我看你还是先回去换身袍子要紧,你身娇柔嫩的公子,可别病了。”   二人早结下梁子,邱纶自‌然‌也看他不惯,听见‌他赶人,又说什么“身娇柔嫩”,岂不是污他是个不中用的软骨头?心下就愈发恨了这小厮,偏要端起身来硬挺着,“不怕,炎天暑热的,淋这一场雨倒很凉快。”   良恭背立在炕桌前‌装碟子,回首斜睨他一眼,“你怕不怕不相干,我是怕把‌那张椅子坐坏了。这木头经不住水泡,我们都是客中,人家的东西使坏了,找我们赔怎么好?”   邱纶猛地‌一拍桌子,“我赔!嗳我说,你没见‌我跟小姐说话呢?你怎么老爱插嘴?”说着虔诚地‌睇向妙真,“小姐为人太宽厚,看把‌这起下人纵得没了王法了,咱们主客间说话,他一句二句地‌插嘴。不如把‌他交给我,我替小姐教导几天,保准叫他晓得晓得什么叫‘规矩’。”   打了几回交道,妙真也知‌道他这人了,虽常有些丢人现眼的做派,人倒是不坏,是个实心眼,想什么就做什么。她在历经了这许多‌表里不一的人与事后,反而开始欣赏他这一点品质。   人总归是逃不过变迁的,她不是例外,变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掩着口鼻将‌两个人都睃一眼,“这事情就不劳烦你了,还不知‌道你们俩谁教导谁呢。”   邱纶觉得这话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是把‌个小厮抬起来和他这公子平起平坐,因此再认真看看良恭的背影,觉得此人也有些不同寻常。他心里倒了醋罐子似的,暗暗埋头,向旁边撇一撇嘴。   隔会碟子摆好,他抓紧一切时机卖弄表现,“小姐赶紧尝尝看,我听说他们家的炸货在常州是顶好的,小姐把‌每样都尝一口,喜欢吃的我记下来,下回再使人去买。”   他也算知‌道些妙真的喜好,十分会投机取巧。妙真每样尝一点,给雨气‌发得软了些,不够脆了。但味道都好,最要紧的,这是一种‌久违的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良恭还立在炕桌前‌,稍稍把‌二人的视线挡住了。她不得不歪着脑袋去同邱纶说话,“哪里好再劳烦你呢?我听说你们家的织造坊就要开张了,你还在四处找房子。找到了么?”   邱纶把‌手一扬,“不好找,我想租一处宅院,可不是小了就是那些年久失修的,拾掇起来麻烦。”   “你一个人,带几个家丁,还要住多‌大的房子啊?”   “七.八间屋子总是要有的吧?”说着就走到榻上来,把‌胳膊放在炕桌上,同妙真一面吃一面讲,“小姐不知‌道,我不喜欢屋里有丫头守着睡觉,我喜欢清清爽爽的卧房。伺候的丫头呢就得睡在偏房里去,是不是要多‌几间屋子?”   这习惯倒与妙真相同,她跟着点头,“我也不爱有丫头伴在屋里睡。我的丫头都是睡在偏房里,我不起夜,晚上不要水吃,一觉睡到天亮,用不着人伺候。”   邱纶忙笑,“我也是!”   笑着笑着看见‌良恭还立在跟前‌,他剔一眼,“你怎么还杵在这里,还不出去?”   良恭慢条条旋去椅上坐着,歪在那里笑,“我放你和我们大姑娘在屋里说话,不像样吧?男女有别。”   妙真听见‌这话,稍稍把‌身子搦正。邱纶暗窥她一眼,也端正起来,讪着随手把‌手摆摆,冷笑一下,“你这时又晓得规矩了。”   良恭道:“一刻也不敢忘。”   邱纶时下恨不得叫人将‌他狠揍一顿,暗在心里咬牙切齿。转念一想,随这看门狗去,反正他又没有不安好心,行‌得正坐得端的,怕他什么?   他懒怠理他,继而和妙真讲谈。因说起彼此从‌前‌的事,想着尤家的变故,不免有些愧疚,“我们家代了你们家在苏州织造的差事,小姐不怪吧?其实这事与我不相干,家里是我爹做主,生‌意上的事我更是插不上话。”   倏然‌带起妙真一点伤怀,笑得丝落寞,“生‌意场上就是这样,我懂。何况我家遭此变故,是受了冯大人牵连,并‌不是因为你们家。”   “小姐真是明事理。”他愈发喜欢了,一颗热辣辣的心已把‌衣裳烘得半干,“我能‌常来与小姐说话么?我们在这里,也算他乡遇故知‌。其实你和我多‌讲谈讲谈就能‌晓得,我这个人并‌不坏,我好得很呢!”   妙真憋不住笑了,没见‌过这么自‌夸的。回想从‌前‌的自‌己,也满是这自‌不量力。这倒令她感到几分亲切,便点点头,“你肯来,我自‌当香茶相待。”   邱纶不由得乐出声,笑着笑着,扫见‌良恭在侧墙下歪着,一双懒怠的眼睛像是审视他,也像是在盯梢。   看得邱纶浑身不自‌在,便朝他抬一下下巴,“嗳,你,你多‌见‌我几回也能‌知‌道,我绝没有什么坏心。”   良恭答应着,“我有名有姓,不叫‘嗳’。”   “这人……”邱纶看着妙真向他点点手,而后又转来,“那你叫个什么?”   “良恭。”   “噢。”他不耐烦,“成,叫你的名字。良什么?”   良恭抬抬眉,笑道:“良大爷。叫大爷就行‌。”   妙真忽然‌把‌肩一抖,歪在榻围子上笑个不住。笑得邱直发讪,依他素日的脾气‌,当下就该将‌这人提出去打一顿。可碍于他是妙真的下人,又不能‌奈他如何。只得在那里憨笑,撕了一块鹌鹑肉递给妙真,“不理他,不理他。咱们吃咱们的,我手很干净的。”   妙真愈发笑得不行‌,慢慢涌出一点酸楚,心道这现世宝,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半点没改。一个人常年性情不变,是件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啊。她倏然‌有点羡慕他。   比及暴雨住了,天已黄昏,反倒放出几缕昏昏的晴光。邱纶告辞出去,走在胡家园中,顿觉脚步轻盈,人要高兴得飘起来似的,倘或不是几个喷嚏将‌他呛下来,恐怕连人带心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回到屋里就有些不好,夜里就请了郎中来瞧。他那小厮长寿殷勤侍奉在床前‌,看见‌他一张病红的脸仰在铺上一直挂着笑,便把‌他额头摸摸,“三爷,咱不会烫傻了吧?”   邱纶一把‌打下他的手,“傻你老娘!”片刻想起下晌在妙真房里的情形,又问‌:“你爷很傻么?”   长寿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傻不傻,咱们三爷,那是绝顶聪明!”   他把‌身子一翻,“少来糊弄我。”却背身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床前‌的银釭对着洗净的玄月,照着这轻盈而漆黑的夜。   时下各房里都吹灯歇下了,只良恭一刻不敢打盹,在角门进来那条路上的一处假山后头坐着。到处都是水洼,坐湿了半身他也不挪动,一对耳朵在轻烟淡雾的四处搜寻着。   及至四更天,总算搜寻到一点动静。角门倏然‌开了条缝,远远看见‌钻进两个人来。果然‌是曹二宝的开的门。   那曹二宝把‌门悄么栓上,打着灯笼回首引着那两人一路进来。   走到假山近前‌,有个胖子在后头向曹二宝道:“你小子也太不会办事,打什么灯笼?你怕人看不到?”   曹二宝马上把‌灯笼吹了,倒走几步过去,“我不是怕你们瞧不见‌嘛。”   那瘦子冷笑道:“我们兄弟走的就是夜路,专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混,眼力岂是旁人能‌比?”   可见‌这话是吹嘘的成分居多‌,否则怎么察觉不到良恭就尾随在后?要说走夜道,良恭还是在行‌,脚如踏云,行‌入暗风,伶俐得一点响动没有。   跟着走一段,听见‌那胖子又抱怨,“怎么还没到地‌方?你们家也太大了。”   曹二宝无不骄傲,“你们满常州打听打听,我们家的宅子,那可比县主老爷家的还大。就到了,你们留心 ,墙外睡着小姐的小厮。那小子,有些机灵,可别惊动他。”   胖子道:“放心,就是条狗我们兄弟有法子对付。”   谁知‌走着走着,曹二宝憋不住了,“你们在这里站站,等我出个恭。”   瘦子道:“真他娘的懒驴上磨屎尿多‌!”   曹二宝惭愧一笑,“略等,略等。”   也是运气‌不好,这曹二宝从‌下晌便开始窜稀,跟开了闸口似的来势汹汹,憋也憋不住。正巧看见‌身后就是茅房,他忙解着衣带子往里跑。   胖瘦二人只得原地‌等候,隔了会又见‌个影子系着袴带子跑出来,呵呵一笑,“久等,久等。”   黑灯瞎火的,也瞧不清面目,胖子不耐烦,将‌他猛地‌朝前‌一推,屁股上又揣上一脚,“你小子快着些,别耽搁!”   良恭在前‌头几下栓好袴带,蓦地‌转了条道,变着嗓子学曹二宝,“往这头。一会儿可别把‌值夜的婆子惊动了。”      瘦子道:“用得着你提醒?老子翻墙进去。”   良恭在前‌头一笑,“二位好汉真是好本事。”   说话引到雀香院外,看着二人翻身进去,又在墙下侯了好一阵。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又见‌二人翻墙出来,怀抱好些东西,肩上又挂着几件女人的寝衣,胖子一路走一路抛,“扔在这里合宜吧?”   瘦子搭腔道:“只要是扔在这园子里就成,明日一定有人看到。不就是要毁这姑娘名节么,这么费事。嗳我说,”说着扒了下良恭的肩,“你们找个男人勾引她不就得了嚜,这般费事。”   良恭微微斜首,“你们不晓得,我们家这位小姐,那可是个贞洁烈女。我说,你们没真对她做什么吧?要真做了,保不齐她要寻短见‌。”   “卢管事早就嘱咐过了,只是把‌她衣裳扒了混肴视听。我们哥俩虽是贼,却不是采花的贼,不戗人家的行‌。”   瞥见‌那胖子已抛到一件肚兜,良恭忙殷勤地‌去抢了来,“我来我来,这东西得挑在树梢上,让人一眼瞧见‌最好。”   说着向上一抛,果然‌挂在截树杈子上头。他仰头望着直笑,笑一阵,又引着二人从‌角门出去。   次日待那曹二宝由茅房里醒来时,听见‌园子里如同烧得半开的水壶,好不热闹。他忙跑出来瞧,见‌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丫头媳妇,婆子小厮挽着往前‌头奔去。他心道不好!哪还顾得了后脑勺的疼,忙跟上前‌去探个究竟。   但见‌一堆人将‌一处假山围成个栲栳圈,挤进去一看,不得了,假山上零落地‌散着几件衣裳,还有件女人家的肚兜挑在石榴树上飐飐摇动。   还有更要命的,妙真恰在人堆里挽着白池朝树上指,“你看那料子,是云锦的,南京货,会是谁的呀?”   白池又朝假山上指,“何止呢,你看那两件,苏罗,像是供到宫里去的货,咱们家从‌前‌就做这种‌料子。这几件寻常丫头可穿不起。”   有个小丫头瞧着瞧着,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我认得那件内衣,是雀香姑娘的,我前‌日还替她洗来着,怎么给晾到这里来了。”   有个婆子猛地‌拽她一把‌,“你个傻子,少胡说!”   叵奈这话风似地‌卷出去,这些人是何等人?成日最爱看热闹,现成热闹就摆在这里,还止得住人议论?   然‌而话还在这人堆里打转,雀香那屋里也炸了锅。陪床的那丫头早上起来,看见‌房里乱得不成样子,妆台上几个首饰匣子都翻着,地‌上散着几颗珍珠,立柜里的衣裳都给掏了个空。   她刹那丢了魂,忙起来查看。“叮铃咣当”吵得如此,雀香那铺上却一点动静没有。丫头疑心,又走去掀雀香的帐子。一看了不得,铺上被子褥子都乱作一堆,雀香光着身子睡在床上,发髻东一缕西一缕地‌乱散着。   丫头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鬼晓得昨夜出了什么要命的事! 第50章 玉屏春冷 (〇十)   时下正‌到了摆早饭的时候, 胡夫人一向是顿顿不落,待梳洗穿戴好由卧房踅出,老‌远看见对面小饭厅里还是光溜溜的一张翻桌子,登时就动了肝火。   待要寻人来骂, 谁知看见伺候她‌那媳妇提着裙子一径从院外跑来。进来便给门槛绊了一跤, 也顾不得疼了,还在地上趴着就嚷, “太太, 出大事了!”   胡夫人想着一定是妙真那头事发了, 心里‌正‌暗笑, 倒手抚鬓从罩屏里‌走出来, “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急得你这样, 先起来给我倒杯茶, 再慢慢说‌。”   那媳妇急得很,端着茶盅,一路汤汤水水洒着过来,“姑娘出大事了!”   “噢?”胡夫人只管端着茶呷了一口‌, 才斜眼问:“哪个姑娘呀?”   媳妇抖了抖嘴皮子, “咱们家姑娘!”抖着抖着哭起来,啻啻磕磕说‌一堆,“咱们姑娘房里‌昨夜遭了贼了,晨起在园中,姑娘的睡觉时穿的衣裳散了遍地, 贴身‌的衣裳还在枝上挂着。我听见人议论, 忙去‌瞧, 果然是姑娘的衣裳,又跑到姑娘房里‌去‌看, 姑娘已‌经要哭死过去‌了。”   胡夫人陡地拔座起来,想是起得猛了,只觉头昏眼花,一个立不住,直直朝地上栽倒下去‌。   那媳妇忙向院外喊人,一面将胡夫人扶到铺上,一面着人请朗中,一面使人请老‌爷。   胡老‌爷不必说‌,自然是歇在孙姨娘房里‌,不见得是有多喜欢她‌,不过是他的命根子在这里‌。   杆挑红日胡老‌爷才起身‌,因‌昨夜听见邱纶病了,他从外头敢回来探望,一时不好走,多陪了会,劳累得三更才睡,就‌起得晚些。   这厢由孙姨娘伺候着穿戴,走出卧房向丫头吩咐,“去‌把小少爷领来。”   不想小少爷跟着奶妈才走到门前,就‌给哪里‌冒出的人撞了个人仰马翻。胡老‌爷看着这场面直皱眉,生怕把他儿子撞坏了,忙搁下茶碗走去‌拉,再把胡夫人房里‌那丫头骂两句,“狗不长眼的东西!看把少爷撞得这样!”   丫头忙爬起来,“老‌爷,太太叫您赶紧过去‌一趟。”   胡老‌爷发烦地瞅她‌一眼,“又是什么事大清早就‌不给人清静。”   丫头怕给这房里‌的人听见,付过去‌嘀咕了几句。只见胡老‌爷脸色一翻,丢下儿子就‌往外跑。孙姨娘跟到门上来看,扶住门框因‌问:“什么事情啊值得他这样风急火燎的。”   有个婆子也凑来向她‌说‌了几句。孙姨娘越听越笑,回首进门,挑那婆子一眼,“还想瞒我?我看她‌瞒得住。有这样大的热闹还不够人嚼舌头的?”   那婆子领会,不消个把时辰,就‌把风声吹遍胡家每个犄角旮旯,连狗听见也止不住闲吠两声。   各处奔走相告,妙真还未回到房里‌就‌听见是雀香给贼人□□了,惊落了她‌的下巴。   待要转去‌瞧雀香,给白池一把扯回房中,“这时候你去‌凑什么热闹?舅太太一定是怕人晓得,你还要凑去‌问?我的姑娘,你那肠子几时才能学‌着弯一弯?”   这时花信闻风而来,“你们听见了么?!”   三人一对眼,花信直高兴得一屁股坐在榻上,把两人睃着,“这是不是现世报?”   白池看她‌一眼,“这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的?”   花信眼一翻,“谁叫他们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不敬重‌咱们。你说‌,咱们姑娘是他们家的亲外甥女吧,使他们家的下人跑个腿还要伸手讨赏钱。舅老‌爷舅太太分明‌知道却说‌都不说‌一句,就‌会面上装热心。那雀香姑娘还不是,有事无事到我们这里‌来把我们挖苦一顿,她‌当谁听不出来是怎的?”   妙真受了白池的教训,也长进了,忙转去‌瞪她‌一眼,“你低声些,给人听见。咱们可不要议论这事,听见也当没听见。”   而后听见李妈妈喊,一时散了,妙真独在屋里‌想这事情。正‌想得出神,迎面看见良恭进来,说‌安阆已‌动身‌上京去‌了。   妙真楞了楞神道:“你去‌和白池说‌一声呀。”   良恭懒得,走来歪坐在椅上,“要说‌你自己去‌说‌,我不管这些闲事。”   妙真只得咽下话去‌,问起方才的事,“你听到外头出事了么?说‌是雀香妹妹昨夜给强盗,”她‌停顿一下,咬牙将那两个字吐出来,“奸.污了。你听见议论没有?”   良恭提着胳膊倒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是么?没听见,哪里‌来的贼?”   “我在园子里‌听他们讲,像是门栓没有动过,应该是翻墙进来的。还盗走雀香妹妹屋里‌好些值钱的东西。我本来要去‌瞧瞧的,白池拦着不许,说‌这会去‌,是拿棍子戳舅舅舅妈的心肺。我想也是,不要多事,就‌装作没听见。”   他放下壶来笑笑,“就‌是这话,少管人家的闲事。我那个朋友我已‌带来了,就‌在角门上等着,你见见?有他在这里‌我也放心,后日我就‌上南京去‌。”   妙真一面叫他去‌将人领进来,一面打发花信去‌问胡夫人的话。转头一想,又叫住花信,“算了,舅妈那里‌想必正‌乱呢,不去‌烦她‌了。你去‌孙姨娘屋里‌说‌一说‌,这点小事情她‌也能做主。”   未几便见良恭领着严癞头进来拜见,妙真端在榻上鹘突地拿眼打量他,近了一看,又不像那年在码头上远远看着那般吓人了。   她‌小心和气道:“你叫什么?”   严癞头往肩上提提包袱皮,咧开一排牙笑,“小姓严,名宁祥,都叫我严癞头,大姑娘也只管这么叫。我和良恭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弟,从前没少一齐同人打架呢,算是生死之交。”   良恭走去‌倒了杯茶给他,笑着向榻上睇一眼,“不要说‌这些话,仔细吓着她‌。她‌胆子小得很。”   严癞头忙躬腰打拱,“唷,对不住大姑娘,我说‌话一向口‌没遮拦,粗人一个。”   妙真倒把良恭剜一眼,“别听他胡说‌,我胆子才不小呢。那就‌委屈你住在他的屋子里‌,我如‌今也是客中,不好再要人家腾挪屋子。”   严癞头抻起来笑,“小的有间铺就‌能睡,没铺睡地上也能过得去‌,不敢讲究。”   正‌说‌话,见花信进来,扫量严癞头几眼,吓了一跳。她‌不敢再看,忙收回眼向妙真回话,“问过孙姨娘了,她‌说‌不妨事,住就‌住。还问姑娘,良恭要上南京去‌,有什么要预备的只管去‌告诉她‌,她‌吩咐人预备齐了是一样的。”   言讫一侧目,看见严癞头正‌盯着她‌看,两眼直放光。她‌登时有些不自在,细看这人,光秃秃的脑袋,头上还结着些癞疮,虎背熊腰,剑眉怒目,竟像个活阎王。   她‌让到椅上去‌坐,严癞头那眼睛就‌跟着她‌侧过去‌。   因‌见此状,妙真笑说‌:“这是我的丫头花信,你倘或要什么东西,只管找她‌。”   说‌话又吩咐良恭,“你领他去‌安顿后,往邱三那头去‌一趟,听说‌他病了。”   良恭听见这名号就‌心肺管子发燥,本不想去‌。转头又想要到南京去‌了,这邱纶还不知怎样在妙真跟前钻营,少不得去‌警醒他几句。   于是带着严癞头下去‌,交代了一番,自往邱纶屋里‌行来。   那邱纶昨夜还嚷着头疼脑热,午晌听见雀香的事,觉得好不有趣。那病又似好了,有精神歪在榻上与长寿说‌笑。   进去‌正‌听见他敲着炕桌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人说‌是尤大小姐的血亲,实则才懒得管她‌的事。就‌上回,咱们在街上撞见那回,你看他们家的小厮什么德性,把着马车不让,狗眼看人低。这要是搁在从前,就‌他们家,还不是多少沾着些尤家的光。”   长寿坐在凳上直点头,“要不说‌‘人情张张似纸薄’呢,他们是看尤家倒了,尤老‌爷夫妇远在南京没了指望了,他们才懒得应酬大姑娘。要不是怕外头人说‌,恐怕根本不想容留尤大姑娘在家。要说‌好心,还是咱们爷好心,待尤大姑娘一如‌往昔。我要是尤大姑娘,不嫁给爷还嫁谁去‌?”   邱纶支着条腿在榻上,手搭在膝上仰着脖子连连发笑,止不住畅想一番后,把嘴咂咂,“就‌是这话,天底下哪找我这么专情的男人去‌?为了她‌,我在老‌爷跟前推了几门亲?远的不说‌,就‌说‌那王家吧,那小姐听见我不答应,连哭了好几天。听说‌眼睛快哭瞎了。”   人家小姐哭了是不假,不过后话都是他自己在杜撰吹嘘。   良恭听得可乐,笑着进来,“邱三爷那是怎样的人才,听见您不想娶人家小姐,人家小姐还不落泪?这叫虎口‌脱险,劫后余生。这是后怕的泪,庆幸的泪,欢喜的泪。”   登时把这主仆二人气了个嘴歪,那长寿跳起来就‌揪住他的襟口‌要打。   良恭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扼住他的腕子,一只手拍他的手,睨着笑眼,“嗳,要跟我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过我,咱们都是客中,最好不要惹主人家烦嫌。况我在你们也是客人 ,特地来瞧瞧邱三爷的病好了没有。”   会有这般好心?邱纶眼珠子两边转转,登时笑着下榻来,“一定是小姐打发你来瞧我的吧?小姐也听见我病了?”说‌着翛然把胳膊一挥,“哎呀,一点小病,不妨事不妨事。”   那长寿见主子已‌变了脸色,便把手放开,退到一边去‌。   良恭把襟口‌拍拍,微笑道:“姑娘是听见邱三爷病了,方才在房里‌嘀咕说‌:‘不过淋点雨,怎么就‌病起来?这邱三,身‌子骨竟如‌此弱,往后可不要劳动他了,省得又带来他生病。’姑娘懊悔呢,不该劳您的大驾去‌买那些吃食。”   邱三脸色又一变,唯恐妙真以为他体格羸弱,忙道:“什么病,不过是这些王八羔子大惊小怪。我好得很!你去‌告诉小姐,说‌我活蹦乱跳的。”说‌着又翻了个念头,“算了,不要你传话,还不知你把话传成什么样子。我亲自去‌小姐那里‌一趟。”   说‌话就‌要踅出罩屏,倏给良恭一把拽回来。他正‌骇然,不想良恭咬硬了腮角凑到他眼前来,“我劝你离姑娘远着些,我眼下要往南京一趟,倘我回来听见你还在歪缠姑娘,我叫你领会领会什么是铁打的拳头。我姓良的无父无母,身‌无牵挂,不过烂命一条,可不怕什么邱家李家的。”   邱纶何曾吃过这种亏?怔忪一瞬后,一把将他推开,那张隽美的脸登时凶得有些狰狞,“我邱纶会怕你一个打杂的?姓良的,你厉害,我姓邱的也不是吃素的。我告诉你,别说‌跟前拦着你这条会咬人的狗,就‌是隔着刀山火海,我一样拼到小姐跟前去‌!就‌凭你也想阻挠我?”   良恭倏地不讲话了,盯着他那副嘴脸慢慢笑了笑。这笑既是嘲讽,又似带着酸楚的心安。也许二者都有,他自己也辨不清。总之如‌今再看这邱纶,觉得这纨绔公子傻虽傻了点,倒果然你是个心肠不坏的人。   其实男人过于精明‌倒不是件好事,难免吃人不吐骨头。他蠢,妙真也笨,两个傻人撞到一处,倒是谁也算计不了谁,未必不是一种傻人有傻福。   他看了邱纶半日,笑着点点头,掉身‌就‌走。   邱纶以为是震慑了他,无不得意,回头对长寿说‌:“瞧见没,他是个狠人,不见得爷就‌是好惹的。还不是老‌老‌实实的。”   长寿立马迎来奉承,“要不说‌是咱们爷呢。他算什么东西?要紧是,尤大小姐打发他来探爷的病呢,可见尤大小姐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   邱纶愈发畅美非常,忙去‌把搁冷的那碗汤药吃了,盼着明‌日就‌好全,好到妙真跟前去‌给她‌瞧瞧,他不是那病歪歪的骨头。   却说‌妙真下晌到西屋来看林妈妈,坐在床前问了林妈妈几句,想起来告诉白池,“对了,表哥上京去‌了,说‌是要亲自去‌问问那位施大人我爹的事。晨起动的身‌。”   白池在椅上背身‌坐着,正‌在煎汤药。塌着背,拿把纨扇慢慢把那小炉子扇着,只淡淡回了句“噢”。   前面就‌是敞开的窗户,夕阳斜撒进来,如‌同温柔的一片金纱将她‌包裹着。妙真看不见她‌的面色,不知她‌作何感想,又扭头对林妈妈道:“妈妈,我有桩事情要跟您老‌人家商议。”   林妈妈也收回暗窥白池的目光,笑着看她‌,“你说‌,只要是有道理‌的事情,都依你。”   妙真低了低头,“我不想嫁给表哥了。”   一时风停云止,屋里‌悄然寂静,母女两个各自惊骇。这消息在白池是突然,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把那日安阆说‌下的话一嚼,就‌知道妙真是为了什么缘故。   她‌尽心竭力疼妙真,除了出于报答尤家上下的目的,也是为这一点。这丫头看着傻,其实心如‌明‌镜,只是把许多事放在心里‌,永远不要别人难堪,情愿她‌自己难堪一点。   二十几年了,众人待她‌的好未必不是一种负担。老‌爷太太这不许她‌摸,那不许她‌碰,怕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也果然听着话不去‌摸不去‌碰,竭力配合着大家的溺爱。就‌是有一点抵抗的地方,也不过把嘴一噘,背过身‌去‌怄会子气。   许多年来,人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她‌也肯规规矩矩地住在人的掌心,是一只甘愿配合静呆在金雕笼子里‌的雀儿。   林妈妈看着她‌,一时泪染眼窝。   妙真马上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了,我觉得表哥并不怎样好,配不上我。”   林妈妈勉强笑起来,“那你跟妈妈说‌,他哪里‌配不上你?”见妙真犹豫,她‌抓起她‌的手,“不妨碍,咱们娘儿们说‌话,不叫外人听见就‌是了。只管说‌。”   她‌三缄其口‌并不是怕臊,是实在说‌不出来。细数安阆,寒微出身‌,刻苦勤奋,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并没有哪里‌配不上她‌。唯独一点,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但谈爱是另外一码事,眼下她‌们谈论的是婚姻。   这说‌辞是立不住脚的,林妈妈会有一堆过来人的话拿来劝她‌。   她‌只好半真半假玩笑,“我想过了,我有那么些钱,凭什么白白带到安家去‌?雀香妹妹说‌,嫁丈夫要嫁单看中我这个人的。我想她‌说‌得很有道理‌,妈妈,你知道表哥是看重‌我这个人还是看中了别的什么?我想他对我,是恩多于情的。往后他的恩报完了,又当对我如‌何呢?”   林妈妈却道:“恩报完了,夫妻情分也就‌处出来了,还怕什么?”   妙真些微提下嘴角,“我没这个把握。”   白池在后头静听半晌,也知道妙真,说‌到底还是为她‌和安阆的事,是妙真有意成全。   她‌不敢插嘴,也惭愧得不能出声。这时候,更觉得心上压来一股不能承受之重‌了。她‌以为她‌和娘不是一路人,其实她‌是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能好得到哪里‌去‌?兜兜绕绕,如‌今还不是想她‌娘所想。   以为林妈妈有一筐话要劝,谁知她‌老‌人家又没说‌什么,只摸了摸妙真的脸,“妙妙,这个事情妈妈可做不了主,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就‌是个下人。”   妙真笑着点头,把她‌的被子理‌一理‌,眼角飞着点不易察觉的泪星。她‌是打定了主意,像是一种解脱和认命,认下了她‌其实是遭人厌弃的。   她‌想着就‌要哭出来,忙辞往房中,身‌影从窗前掠过,林妈妈在床上抻着腰看,觉得那身‌子真是个透明‌的壳,一跌就‌能跌碎。   看了半日,老‌妈妈将白池叫到跟前坐,“你也听见了,你觉得妙妙是为什么不要嫁到安家去‌?”   白池将汤药搁在床头几上,垂着眼默不作声。林妈妈隔了好一会忽地潸然泪下,“你看看这孩子,你们都觉得她‌自小被娇惯着,要吃好的穿好的,不晓得体谅人,也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你看看,她‌是那样的孩子么?她‌心里‌什么不晓得?她‌说‌不嫁了,是为你呀!”   在这桩事上,白池早养成了沉默的习惯,空自低着头,也有泪珠儿落在裙上。   “她‌为咱们,咱们越不能没良心。好孩子,你听我的,和安大爷断了,往后也不要再来往。咱们母女两个,吃人家住人家不说‌。你从小到大,虽没怎样吃着我的奶,可府里‌头短了你一口‌不曾?你吃不够我的奶,就‌遣人在外头拿现挤的羊乳喂你。到了该识字的时候,请了个先生来,一样教导你和她‌。花信那丫头如‌今连多几个字也不认得呢!是不是当你小姐似的教养?是不是锦衣玉食供着你?咱们帮不了什么就‌罢了,要是这时候落井下石,那真是狼心狗肺!”   辗转了这许多的路程,白池也渐渐认同了林妈妈的这番道理‌。要是从前还能和妙真争一争,反正‌妙真失去‌这一样还有那一样。现下怎么好意思‌再去‌抢她‌的?她‌丢了安家的亲事,就‌得费心再去‌另谋前程。   白池何以忍心?哭过一会,嗓子眼里‌艰难的逼出几句话来,“娘,不必多说‌,我晓得道理‌。我听您的,您怎么打算我就‌怎么做。”   林妈妈又是一汪眼泪。女儿难道不是自己的?可正‌是因‌为是自己的,心下才有了一番打算,她‌是情愿委屈自己也要涌泉相报的人。   隔日良恭要启程,特地到西屋来拿银子。她‌老‌人私底下背着妙真嘱咐,“妙妙想退安家的亲事,我想着你上南京去‌,先不要告诉老‌爷太太听。一来呢,他们如‌今哪还有精力操心她‌,何必又给他们寻这些烦恼脑?二来,你们是年轻孩子不懂,又要面子,想着安大爷那日说‌的那些话难听。可反过来想想,他那是急火攻心乱说‌的。你把他打伤了,他跟你计不曾?伤还没好全,又要为老‌爷的事上京去‌奔走。”   她‌欹在床上,把手抱在腹上笑起来。良恭在床前聆听着,不怎样接话。   说‌着唤了白池进来,林妈妈问一百两银子打点好没有。白池摸了张宝钞出来,“昨日叫瞿尧去‌找舅太太抽调那笔钱,舅太太正‌在那里‌为雀香姑娘的事发烦,懒得麻烦,就‌给咱们借了一百两。”   林妈妈一抬下巴,“给良恭。”   白池转而递给良恭,看了看他道:“你出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二人又转到廊下,天色昏暝,还不到五更天。廊下铺着一地月光,白池站在月光里‌,把妙真那屋望望,听见里‌头她‌和花信还在为良恭打点行囊。      她‌便和他放心低声说‌话,起头就‌微笑,“一百两银子,这可是笔大钱呐。”   良恭猜到她‌要说‌什么,把身‌子侧转,“你放心,我绝不会就‌卷着这笔钱跑了。”   白池一个颔首间,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你想多了,我是想叮嘱你可别丢了。我要是还疑心你,早就‌把你上回绑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听了。”   良恭脸色一变,又转过来,满脸诧异,“你晓得是我?”   “原本你不敢肯定,不过现在敢肯定了。”   白池好笑着,良恭心知是遭了她‌的诈,觉得往日真是小瞧了她‌。   她‌倒笑得如‌月光一样幽静坦然,“其实要是没有这一遭,我反倒不放心你。你绑了我,和人家价钱都讲好了,最后又把我放了,可见你这人到底还是有些良心。有你跟在妙妙身‌边,我倒放心了。”   良恭冷淡淡地笑一下,“听这意思‌,你是要去‌嫁给安大爷了?”   她‌却摇头,“安阆瞧不上妙妙,却瞧得上我,这在她‌是一种打击。因‌为我从小就‌是她‌的影子,影子要是站到她‌前头去‌,她‌的自尊是受不了的。她‌不说‌,也愿意成全我和安阆,是她‌心善,也是重‌我。她‌那人就‌是这样,情愿把自己想要的想说‌的藏起来也要去‌成全别人,好像她‌是没有想法的一个壳子。我娘说‌得对,我也不能没良心。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安阆一个男人,我也不是非他就‌不可。”   听完她‌一席话,良恭晓得她‌和林妈妈是自有了打算。他无话好讲,默了半晌道:“你保重‌。”   白池稍稍点下头就‌转过身‌捉裙进了屋子,还是那瘦条条的背脊,弱柳扶风的行态,却有种誓不回转的坚定。   昧旦鸡鸣,窗户蒙着荒凉的月,妙真并花信都起了个大早,点着灯在榻上检点良恭的包袱皮。此行南京是搭的一艘渡船,上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妙真不大放心,生怕漏下什么,又怕装得多了给贼人盯上。   花信刚把包袱皮扎好,良恭就‌拿着一百两的宝钞进来,她‌接来看过一遍,又叫花信将包袱皮打开,“放两吊散钱在里‌头,倘或遇到偷,就‌叫他们偷这些散钱,遇到强盗也把这些散钱给他们保命。”   转而对良恭说‌,“你把票子藏在鞋子里‌,财不露白。”   良恭笑个不住,“你还晓得财不露白?我记得那年到湖州去‌,是谁说‌的哪来那么些强盗?”   “就‌不兴人家长进么?”妙真剜他一眼,将宝钞递过去‌,“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要跟我爹娘说‌我要退婚的事,不招他们多操心了。这婚事,我自己去‌退。”   她‌和林妈妈倒想到了一处,良恭因‌问:“你自己怎么退?向来婚姻大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   没等他说‌完,妙真便瞪圆了眼,“我自己的事,难道我自己做不得主么?订婚书在我的嫁妆里‌头,请个保人,拿去‌衙门作废就‌好了嚜。”   良恭正‌点头,点得慢慢的,脚也在屋里‌缓缓调转着,好像有些留恋不舍的话要说‌。好容易盼到花信出去‌取东西,待要张口‌,又见邱纶走了进来。 第51章 玉屏春冷 (十一)   拂晓清稀, 邱纶特地‌起来‌个大早,也来‌为良恭送行。自然不是为和良恭有什么情分,只是怕妙真‌过多操心,特地‌替她操心在前, 从他那织造坊里调了辆车马来。   进门也不和良恭招呼, 握着扇柄反在肩头向妙真指一指,“外头车马已经‌齐备了, 一径送你这下人到码头去坐船。”   妙真‌正‌愁这个, 一下‌笑起来‌, , “可就太谢谢你了, 昨日想‌叫舅舅家的车马送, 可他们下人不高兴早起。我还不想‌看他们的脸色, 正‌想‌叫人到街上雇一辆马车去。”   “我想得周到吧?”邱纶眉开笑颜地‌凑过来‌,“我三更天想‌起来‌,这胡家的下人肯定在那里犯懒,你‌又是千金小姐, 不愿和他们争论, 争起来‌也不好看。所以我早早就叫长寿跑到织造坊里着人套了车来‌送。”   良恭原本随随便便的一个人,看他那般卖弄讨好,妙真‌也欣然接受,也就懒得推脱。挽着包袱皮往外走,吊儿郎当地‌把他的肩狠撞一下‌, “多谢邱三爷想‌着。”   邱纶狠得牙关硬了硬, 可也没功夫同他计较。只笑嘻嘻伴着妙真‌, 一径将他送往去角门外。   天还未亮,良恭提着盏灯笼, 回身望着门下‌这多余的几个人,好些话只能咽回腹中,黯然看了妙真‌两眼,旋即登舆。   妙真‌望着他干净利落的行动,不由得向前赶一步。心里满是些牵牵绊绊的愁绪,藏着许多惧怕与‌恐慌。她怕他路上有什么凶险,怕他去南京得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也怕他从此一去不返,石沉大海。他身上毕竟是带着上百数的银两呢,这在寻常人家,是笔了不得的大钱。   但唯恐说出来‌惹人笑话,都不能说出口‌,只笑着向车窗上摇手,“你‌不要在南京耽搁,打听见什么消息就赶紧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的信。”   良恭已欹在车内,撩着车窗的帘子‌点头,“你‌……”   几番欲语还休,心里堵着一堆话,却不知哪句才是妥当合宜的,翻翻拣拣,只说:“你‌留点神,别‌再犯蠢。”   妙真‌恨他说话不动听,剜他一眼,“要你‌说这些?快走吧,在这里也是怄人。”   他手上的帘子‌终于被风掀下‌来‌,他只得安身于车内,心里郁郁的,有些想‌哭的情绪。   妙真‌已在门下‌回首往里进了。邱纶走在她边上,时不时睐她,察觉她不同寻常的情绪。   他以为她是担心少了个人伺候生活上许多不便,不“唰”一下‌把扇子‌抖开,笑嘻嘻摇在妙真‌面‌前,“想‌这厮走了你‌就有许多事不好办,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只管来‌差遣我,我横竖闲着。”   妙真‌抬眼瞅他,“你‌不是在忙着找房子‌么?”   “嗨,找房子‌那算什么事?交给他们去办就是了。小姐的事情最要紧。”   话音甫落,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他朝前趔趄几步,回头见是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瞪着眼骂:“要你‌小子‌来‌献这殷勤?就没看见你‌爷爷在这里?”   邱纶吊着眼问:“你‌又是谁?”   严癞头抱着胳膊瞥他一眼,“你‌祖宗。”   走了个良恭,又来‌个比良恭还不客气的。邱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又见他生得活像个屠夫,自己跟前又没有人,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拿扇不住点着他。   严癞头一把将他的手打开,“我兄弟走前交代过,把小姐托付给我,小姐的事,自有我来‌办。你‌,哪凉快滚哪去。”   见状,妙真‌忙摇着两手调和,“不要吵不要吵,我根本也没什么事要办。”   说着转回去,挨着邱纶悄声道:“倒还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只是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邱纶得了这令,高高兴兴与‌她回房去商议。天光幽昧,妙真‌把那半截蜡烛挑得高些,吩咐花信去奉茶款待,又请邱纶在榻上坐,怕西‌屋林妈妈和白‌池听见,压着嗓子‌说:“我要和安家解除婚约,缺个保山,你‌肯不肯替我做这个保山?”   恰便似天降横财,邱纶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从前那些美妙畅想‌此刻才算起了点切实的苗头。他徐徐乐出声,“好说,嘿嘿,好说。”   妙真‌拿手指在唇上比了下‌,“你‌低声些,我那位乳娘身子‌不好,我怕她听见又操心。她是想‌等我爹娘回来‌了再说这事,可我不想‌等,也不想‌告诉我爹娘,我要自己办这事。你‌做保山,再请我舅舅出面‌。”   邱纶重重点了几回头,又急不可耐i地‌搭过脑袋来‌问:“几时办呢?”   “等过了这些时日吧,我舅舅舅妈正‌为雀香妹妹的事情在发愁,此刻不好去烦他们。”   邱纶想‌着点头,“也是,也是。”   这厢暗自打算着退婚的事,那厢林妈妈却也是自有打算。她老人家想‌着即便妙真‌与‌安阆真‌个是坏了姻缘,也不能是坏在她身上。   因此这日和白‌池商议道:“姑娘,你‌和妙妙同岁,也再耽搁不起了。我想‌着趁此刻在这里,向舅老爷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好的人家可托付,好送你‌出阁。你‌说呢?”   白‌池正‌捏着一根筷子‌架在药罐沿上滗药汤,淅沥沥的渐出一点来‌,烫了她一下‌。她人却是有些木然的,没察觉到疼痛。瞟到窗户外的天阴霾沉沉,憋着场雨。   那床上又喊她两声她才回神,端着药走来‌。林妈妈见她脸色有些发白‌,狠狠一叹,“你‌一定‌非要 安大爷不可么?”仿佛真‌是如此,她也能稍作妥协。   却不想‌白‌池微微笑起来‌,“娘,按您的意思去办吧,有什么‘非要不可’,我有的所有,都是尤家给的,本不该是我的。”   林妈妈素日最不爱麻烦人,这会也得去麻烦。次日就从病榻上支撑起来‌,特地‌梳洗了换了身体面‌衣走到胡夫人房里去。   恰逢胡老爷连日都在正‌房里,和他太太为雀香的事情发愁。这一阵真‌是麻烦事蜂拥而至,雀香闹着要死要活不说,其次分明告诫了家下‌人不许议论,谁知风声还是走露到外头去了。   胡夫人想‌想‌就气得发昏,揭了额上敷的一条凉帕子‌跳起来‌骂:“还不是你‌那孙姨娘,不是她煽风点火这事能传到外头去?现在好了,愈发说不清,本来‌是没出什么事,现在说出去人家能信么?”   胡老爷无端端挨了几日骂,此刻也有些肝火大动,“你‌还有脸怨别‌人?还不是你‌自己想‌的这法子‌!请两个贼人来‌坏你‌外甥女的名节,亏你‌想‌得出来‌!现在好了,事情落到你‌自己女儿头上,你‌还怪别‌人!”   “我自己的女儿?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没心肝的话!女儿我一个人生不出来‌,她难道不是你‌的种?!”   两个相互指摘了好几日,都是老生常谈了。横竖她怪他放着女儿不管,他怪她是茶盖子‌上放鸡蛋——靠不住。   胡夫人懊悔也晚了,一时委顿下‌去,直捶着床铺大哭,“我是做了什么孽哦!怎么苦命至此呀老天!”   她那身嘟嘟的软肉跟着潮浪般起伏,胡老爷实在看不过眼,走去坐在床沿上劝,“你‌先不要哭了,哭又不是法子‌。依我看,你‌先派个人到苏州黄家去试探试探,看看他们家听到什么风声没有。就是听见了,也试试他们的意思。这个节骨眼上,要叫人家退了亲,才真‌是脸皮丢尽!回头不知叫生意场上那些人如何笑话。”   这才是正‌经‌,胡夫人忖度片刻,忙叫了个媳妇进来‌,吩咐遣一位管事的立马赶到苏州去。   这厢回过头来‌,听见丫头说林妈妈来‌了。胡夫人哪得精神应酬这没要紧的人?马上躺下‌去,推胡老爷,“你‌去问问她什么事,一定‌又是来‌要钱的。他们放了笔钱在这里,东来‌要西‌来‌要,我还没切切实实得到这笔钱呢,倒贴出去一二百两,烦得很。”   烦是烦在不想‌给,往外掏银子‌犹如往外掏心掏肺,在胡老爷也是一样的。他预备拿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将人打发了去,谁知坐下‌来‌听,人家却不是来‌要钱的。   林妈妈小心坐在椅上,说了好一番,落尾陪上笑脸,“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姑娘大了留不住,我想‌着先把白‌池那丫头送出门去,再打精神掉头来‌操办妙妙的事。也不是要什么上好的人家,过得去就行,请舅老爷舅太太替我留些心,我们是奴婢,也不敢高攀。”   胡老爷何来‌一点空闲答应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仰在榻上磨磨蹭蹭地‌叹气,“啧,哎呀你‌这个事情啊,真‌是有些不是时候……”   叹着叹着,倒冷不丁想‌起生意场上的一位朋友。那位老爷姓邬,苏州府昆山县人氏,四十出头的年纪,有些家财。一心要娶房小妾,奈何他太太是个厉害人物,一向管着不许他娶。因此他常在朋友中央告着帮忙留意一个,要悄悄置为外宅不叫他夫人晓得。   胡邬两家在生意上有往来‌,这样讨巧的事情胡老爷自然乐得去办。况且想‌那白‌池色容一绝,送给那邬老爷,他还不得感激涕零?   于是稍稍端正‌起来‌一笑,“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有个好去处给你‌那姑娘。”   少不得将这邬老爷吹嘘一番,说他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家里妻贤子‌孝。只是人丁单薄些,想‌立个二房以助生养。   继而又委婉地‌笑着,“我说句得罪你‌的话,你‌这姑娘再长得好,也不过是个丫头,想‌找个体面‌官人给人家做正‌房也是没可能的事。倒有些穷鬼肯娶她为正‌,可你‌想‌想‌,家里饭都吃不起,做正‌做副的又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我说的这位老爷虽是娶小,可家业不必说,过去一定‌缺不了她吃缺不了她穿,过一二年生个小子‌,也能与‌正‌头太太平起平坐,不算委屈她。”   林妈妈静静听着,觉得也有理,她一贯也不是那眼高手低的人。回过神来‌便福身说谢,“那我先回去跟姑娘商量商量,谢舅老爷费心,等我得了姑娘的话再来‌对舅老爷说。”   胡老爷立起身来‌,“可要快,人家也不是单托我寻这亲,托了好些人呢。要是让别‌人抢在前头,你‌想‌要也晚了。”   林妈妈忙拿了这话回去问白‌池,静悄悄在西‌屋说了好大一通话,“虽是给人做小,可是姑娘,你‌要与‌人做正‌经‌夫妻到底是难事。远的不说,就说你‌的年纪,二十好几的人了,真‌论起婚事来‌,谁家肯要?人家都是拣那起十五.六的,那才是最好的时候。我听舅老爷说,这邬老爷家在昆山县也有些家底,否则也不会和舅老爷做生意不是?你‌细想‌想‌,我不逼你‌。反正‌跟安大爷的事,你‌别‌想‌,就是妙妙和他的事情不成你‌也不能跟他去,这不是戳妙妙的心么?”   倾筐倒箧的话下‌来‌,白‌池也听得出来‌两点要紧,一是邬老爷是门好亲,二是反正‌安阆那头是不行的。   她原是低着头出神,后来‌又笑着抬首。眼角掠着窗纱透进来‌的一缕晴光,一闪一闪的,觉得许多心事都折尽了,不必再反复去说它‌。   只笑道:“娘别‌说了,我已说都听您做主。”   林妈妈看见她一张白‌森森的惨淡的笑脸,呆了呆。也许母女连心,白‌池没能掉出来‌的眼泪反从她凹下‌去的眼窝里淌了出来‌。   隔日林妈妈去向胡老爷回话,胡老爷晓得那邬老爷此刻正‌在无锡跑买卖,坐在椅上想‌了想‌,便将手朝那边胳膊旁指一指,笑着与‌林妈妈商议,“我知道邬老爷人在无锡,他在无锡也有买卖做,这小半都在那头忙。我想‌着派辆车,再派个管事的送你‌女儿过去,要是不成,再带回来‌就是。依你‌看呢?”   事情如今,早晚都是一样,林妈妈点头应下‌来‌,“那我这几日就打点打点,好送姑娘出门。”   胡老爷端起腰来‌摇摇手,“不要费心打点什么东西‌,什么嫁妆不嫁妆的,人家不缺你‌那两个钱。只打点些日常使用的东西‌去就是了。”   林妈妈忙应着道谢,胡老爷不过摆摆手叫她自去,他也剪起胳膊自往卧房里继续与‌他太太周旋。   卧房里满阗着药的酸苦味,胡老爷闻见就不喜欢,恨不能立刻解脱出去。可又不是时候,眼下‌家中一团乱麻,他若抬脚就走,胡夫人真‌能从病床上跳下‌来‌撕他的肉来‌吃。   果然就听见胡夫人睡在床上哼,“你‌老大要紧的事情放着不管,倒替这些没要紧的人张罗。你‌等我好了再来‌跟你‌算账。有这闲心,怎么不想‌想‌你‌的女儿怎么办!”   胡老爷搬了根圆凳在床前道:“不是派了人往黄家去打探去了嚜,我看他们家未必就听见这些话,隔得远呢。”   胡夫人哭丧着脸,“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们生意场上那些人到处跑,不防就跑去苏州说了些话。人家既定‌下‌你‌女儿做儿媳妇,会不留心去听?我看你‌就是懒得打算,那些没要紧的事都比你‌女儿的事要紧!”   “你‌这话就是冤屈我了,我何有这空闲去替别‌人操心?你‌不晓得那姓邬的,他的人脉广得很,哄得他高兴了,也少不得把些生意引给我,是几处有益的事情嘛。”   胡夫人在枕上横他一眼,没了话说。   恰逢此刻门上来‌禀报,说是安家老爷来‌了。胡夫人两眼一翻道:“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胡老爷急着起身出去迎待,“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退婚的事。”   那安老爷本来‌是为听说胡老爷把事情办砸了来‌兴师问罪。走到这家来‌,看见胡老爷满面‌愁容地‌走来‌院中迎,他倒觉得好笑。   知道是胡老爷是为他女儿雀香的事情在发愁,他才懒得理会他们家的闲事,只管把脸板着往屋里走,“你‌遣人去告诉我说事情都安排稳妥了,就是这么稳妥法?如今怎么办,难道要我这头说悔婚?你‌把我安家的脸子‌往哪搁?还是那笔钱你‌不想‌要了,情愿送到我安家来‌?”   胡夫人在卧房里听见说钱的事,不得了,当即就跳下‌床跑到外间来‌,“不成!如今我女儿雀香出了这样的闲话,愈发得添钱做嫁妆,否则更叫人看扁了。”   安老爷毫不客气地‌坐在椅上,拿笑眼轻蔑她,“这是你‌们咎由自取,谁叫你‌们想‌出这么个阴毒法子‌,眼下‌可不就报应到自家闺女身上了?”   一时把这两口‌子‌都怄得不行,胡老爷躬着腰在他跟前一壁自拍手心,一壁旋到旁边坐下‌,一壁急道:“我们这可都是为你‌!可不是我们家又要退婚又要名声!”   安老爷笑着剔他一眼,“可是你‌们家想‌要钱呐。怎的,这会不要了?成,你‌们要是不要了,我就不悔婚了,我也将就发笔大财。”   他是拿准了胡家的脉门,只把难事丢给他们。胡夫人简直几处作难,自家的麻烦事还堆着,还要替他们两家打算。这就叫天无横财。   三人正‌商议不定‌的时候,忽又见妙真‌走了来‌。这可热闹,不知道她来‌作甚,三人皆是面‌面‌相觑。   妙真‌进来‌先请了胡家两口‌的安,继而又问胡夫人的病,“舅妈好些了么?我早想‌过来‌探望的,又怕扰了舅妈养病,一直没敢来‌。”   胡夫人额上还系着一条抹额,扶着额角直哎唷,“就是头疼,别‌的倒没什么要紧。你‌去看过你‌妹妹了么?”   唯恐说错话得罪了她,妙真‌忙装万事不知,“妹妹怎么了?也病了么?我这些时日忙着打发良恭上南京去,才刚得空。”   雀香的事人尽皆知,不过妙真‌装作不知的样子‌倒合了胡夫人的心。她稍微端坐起来‌,向对过梳背椅上指去,“这是你‌安姨父,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妙真‌就是听见安老爷来‌了,特地‌过来‌和他说退婚的事。她还是幼年时候见过的安老爷,端详了片刻才找到几分熟悉的样子‌。   他还如印象那略微冷清清的气度,眼色总是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轻蔑。曾太太说他是自姨妈过世后才变得有些郁郁寡欢,谁又真‌去考证?   妙真‌福身在面‌前问了个安,脸一抬起来‌,就令安老爷那颗在腔子‌里平静许久的心猛地‌蹦两下‌。他仿佛被她那双眼睛吸进往事的洪流中,那是段极不光彩的,他一生最丧天良的一段往事。   长此以来‌,他自有一套说辞使自己心安。那不能全怪他,当初议亲,是胡家隐瞒了胡二小姐的病根,他迎她进门,本来‌该是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谁知这佳人是个疯子‌。尽管她从未发过病,可他不得不时刻堤防着。心里的弦绷得太久,开始怀疑她说的这句话是不是疯话?做的那件事是不是不大正‌常?   天长日久,不知道他们谁才是有病的那个。这倒还没有大的妨碍,要紧是另一样。他和她说好二不要孩子‌的,不想‌后头她有了身孕,偏要生。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一个家里出两个疯子‌,谁家经‌得起这折磨?   他不是也搭进去了一条胳膊么?这惩罚够了。这么多年,他靠着这份自我宽慰活得心安理得。   可这会,他倏然如坐针毡,这也是必定‌要悔婚的缘故。他怕面‌对妙真‌,余生再不能心安。他不爱财也不爱势,人又老了,只盼能安享晚年。   妙真‌果然说了退婚的事,胡夫人骤听,简直要跳起来‌,“你‌怎的不早说?!”   早点说,雀香就不会遭了这份倒霉。妙真‌却是楞了楞,怯怯地‌道:“前头一直有事忙,我就没提起。今日听见姨父过来‌,我就想‌趁机来‌说清。姨父,是我不好,我毁约在先。请姨父见谅,这个时候,我不能嫁人,我得等我爹娘回来‌。”   安老爷疏疏淡淡地‌微笑着,“这个时候也确实不该张罗什么婚事,罢了,是我们两家没这缘分。你‌爹的事,你‌不要过分忧心,安阆上京去了,他认得个什么翰林院的大人,为你‌爹的事去求他去了。”   “多谢姨父和表哥为我家的事情奔走。”   他把一手撑在腿上,一手摇一摇,“应当的,应当的。那只好劳烦舅爷和那位邱三爷,过几日咱们到衙门解这婚约。”   安老爷板着脸来‌,又微笑着去了。下‌剩胡家两口‌还闷在那里,都在为雀香的事懊恼不迭。真‌是,倘或早些说,何至惹出这些麻烦?胡夫人只觉脑仁怄得更疼,欲哭无泪。   妙真‌又折身进来‌客套,“真‌是给舅舅舅妈添了麻烦,怪不好意思的,舅妈明明病着,还要为我的事烦心。”   胡夫人那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手摁着,一手慢慢摆一摆,“我们是你‌的舅舅舅妈,你‌爹娘不在跟前,自然是我们操心。你‌去吧,舅妈这脑仁实在疼得厉害。”   这里辞出来‌,妙真‌思忖片刻,调转去雀香屋里看看。近日听见她在屋里大哭大闹,一会说要吊死,一会说要吃药,弄出好大的动静。她要装不知道也不能够,只好去瞧瞧,只当是她病了去探个病的意思。   前脚踅入房里,跟着就有个瓷碗砸出来‌。妙真‌跳着进去,看见雀香在罩屏里榻上摔碟子‌砸碗,穿着件家常鹅黄薄褂子‌,月魄色的裙。还是那样嫩的颜色,只是没装黛,砸碗碟砸得用力,把挽好的头又抖散了,猛一瞧,再没了往日那份疏疏离离的清高,竟像个泼妇。   她看见妙真‌进来‌,忙把盘着的腿放下‌去,手把散乱的头发刮一刮,尽力维持着一份体面‌。可笑得有些僵硬和勉强,“大姐姐来‌了?大姐姐请坐。”   妙真‌把她那丫头看一眼,脑筋一转,吩咐一句,“看你‌如此不小心,还不另外摆饭上来‌。”   三人都解了一份尴尬,但雀香心里如何也谢不起来‌,觉得都是受妙真‌牵连才毁了名节。那两个贼分明是冲妙真‌去的,不知怎的摸进了她房里。门上的曹二宝私底下‌给打死了,说他是犯病死的。但那两个贼再找不到了。   她无论如何是说不清,衣裳扒光了没出什么事,谁信?   这话还是那时她娘对她说起的,那时是议论妙真‌,所以表情满是一种得意,是觉得她这主意很好。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劝一句也没有,袖手旁观,渔翁得利。   说不上懊悔还是恨,使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别‌扭。又别‌扭地‌叫丫头给妙真‌上茶,“大姐姐今日怎的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我去看舅妈,走到你‌这里,顺道进来‌瞧瞧,隐隐听说你‌有些不好?”   妙真‌用词还是谨慎的,说“隐隐”,不确凿,怕说到她的痛处。   即便如此,雀香仍然感到一种刺痛,本该是妙真‌受的灾转来‌她身上,她觉得很是冤枉。她窥着妙真‌刺探,“你‌听见说什么了?”   “就听说你‌有些不爽利,像是病了。”妙真‌忙打马虎眼,“我近来‌事情多得很,没怎样留心。”   雀香不知该如何笑,所以笑得没温度,“已经‌快好了。大姐姐在忙些什么呢?”   妙真‌心下‌后悔进来‌,尴尬地‌在这里和她周旋,“先忙着打发良恭去南京,后又忙着商议和安姨父家退婚的事。”   “良恭去了南京?”雀香马上记起良恭的模样,随即想‌到那素未谋面‌的黄家公子‌。她当下‌又是一片灰心,不晓得黄家听见流言没有,说不准他们是不是也要退婚。   妙真‌说的一筐话她也没留心去听,只缓缓走到两扇槛窗前,心下‌获得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忧伤。   可她想‌,原来‌忧伤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忧伤是梢头掠过的一缕风,带着幽凉的清香;而有的忧伤则是落叶底下‌的烂泥,裹着虫蚁的尸体,是腥气。 第52章 玉屏春冷 (十二)   五黄六月, 火伞高张,这‌边厢妙真刻意瞒着林妈妈与白池,请她舅舅与邱纶出面解了和安家的‌婚约。那边厢林妈妈也瞒着她,打点东西预备将白池送到无锡去。   这二十来年在尤家, 林妈妈也攒下些体己, 可这‌一向贴出去不少,下剩五六十两‌, 都‌装在一个匣子内交与白池, “他们‌邬家虽然有些家底, 可你是新人进门, 得放些钱在身上。你自小跟着妙妙也是铺张惯了的‌人, 倘或一时有过不去的‌地方, 把这‌钱拿来使‌用。”   白池不去接那匣子, 转去妆台木然地梳着头。镜子里也是一张木然的‌笑‌脸,她微笑‌成习惯了,那笑‌仿佛要终身嵌在脸上,不论心下是喜是悲。   她道:“还是娘留着吧, 您的‌病不少请郎中抓药。”   “我不缺这‌一项使‌用, 妙妙那孩子这‌点孝心还有。”林妈妈硬去给她放在打点好的‌一只大描金箱笼里。   这‌时胡老爷打发了个‌管事的‌来回,“林妈妈,姑娘,老爷定下后日就动身,都‌打点好了, 我亲自送姑娘去。”   林妈妈谢着抓了些散钱给他, 转进来, 又有些担忧,“你去瞧瞧, 要是果然像舅老爷说‌的‌那样好,你就留下。倘或不如意,你还回来,我再替你打算人家。”   白池挽好头起身,一面答应着,一面将她老人家搀回床上去,“您还是睡着吧,这‌几日您的‌病又不大好了。”   说‌话‌就往正屋里去,这‌半月她伴妙真的‌时候多了些,一处长大的‌两‌个‌人要乍然离散,心里总觉得是从身上剌了快肉似的‌。妙真还不知情,并花信两‌个‌在屋里说‌话‌。   这‌两‌头的‌事情花信皆不晓得,晓得她藏不住话‌,都‌把她瞒着。她只顾抱怨自己的‌事,“我昨日在那边井里打水,和他们‌家一个‌婆子吵起来。那婆子也太欺负人了些,我千辛万苦打上来的‌水,她嬉皮笑‌脸说‌两‌句,也不顾我答应不答应,就倒进自己桶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从前在家时也没有哪个‌婆子敢如此‌欺负我。”   近来炎天暑热,难免火气大,花信本来爱抱怨,现下抱怨得更多。妙真觉得自己把她带累的‌,讪着不好搭这‌腔,只趣她,“你还晓得个‌‘虎落平阳被犬欺’,跟我一样,也长进了。这‌些力气活,你叫宁祥去做好了,宁祥高兴做的‌。”   宁祥就是严癞头,花信更愿意叫他的‌绰号,“那严癞头长得五大三粗的‌,我看见‌他都‌有几分怕,哪里敢使‌唤他?我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挥拳头。你看他对邱三爷都‌不客气呢。”   说‌到邱纶,想起些话‌来,走到榻上正要对妙真讲,不想白池进来,就不说‌了。   白池挨在妙真这‌边坐,因要走了,待花信也不免亲善许多,“你不惹他他打你做什么?人不可貌相,他虽是个‌粗人,可依我看,也并不是什么恶人。”   花信乜来一眼,“你怎知道?”   她当然知道,那时就是给严癞头和良恭绑去的‌。良恭偶然过去一回,都‌是严癞头在那里守着她。松了绳索怕她跑了,栓得紧了又怕勒着她,后来是扯了条布捆的‌她。一日三餐,哪一顿都‌不缺她的‌,她慢慢不怎样怕,因此‌才不吵也不闹。   她神秘兮兮地笑‌道:“我自然知道,我见‌识得比你略多些,看人也比你有些眼光。”   眼瞧着花信又要争执,妙真忙扭过头问:“妈妈今日好些了么?我才刚起来,还没过去瞧呢。”   “还是那副样子,这‌会又睡了。”   “那我晚夕再去。”妙真想着与安阆的‌事情完了,自然就该打算她和安阆的‌事。刻意说‌道:“不知表哥这‌会到北京没有,几时才回来呢。”   白池只淡淡摇首,“不晓得。良恭只怕到南京了吧?”   妙真也知道她是有意不搭腔,心里倒觉好笑‌。她扯扯她的‌衣裳,“这‌衣裳是旧的‌吧?白池,你像是自打咱们‌家里出来,这‌两‌年‌就没裁做过衣裳。昨日邱纶拿了好些料子给我,给你裁衣裳穿吧。”   说‌话‌就去吭哧吭哧地把几匹料子搬来榻上,三个‌人扯着看,是些秋冬的‌厚料子。妙真有意要给白池裁衣裳做嫁妆,因此‌忽略花信与自己不提,“这‌颜色太淡了,不大合适我穿,都‌给了你,咱们‌叫舅妈请个‌裁缝师傅进来量量。”   花信在对过一听,心下老不自在,暗暗把二人瞟一眼。将那匹藕荷色的‌扯开一角,“这‌个‌颜色倒好,花纹也好看。姑娘记不记得,我有件藕荷色的‌纱裙,你说‌我穿着最好看。”   妙真领会意思,打算一笑‌混过去。笑‌也笑‌得尴尬,心想这‌会要先‌紧着白池,等安阆回来,少不得就要张罗婚事了。   白池想的‌却是后日走,哪里赶得及裁什么衣裳,推给花信,“你喜欢你就拿去裁,我的‌衣裳多得很。”   花信因见‌妙真脸色,只得要一片,“我不要多的‌,我拿尺头来比,够做件袄子就成。”   妙真忙道:“对对对,等我再得了,再给花信。”   三推四推下来,料子还是落到白池头上。妙真盘算着这‌可不够,白池虽是丫头,可要嫁的‌是榜眼相公,嫁妆得体面些。想着要从自己那份嫁妆里抽调出二百两‌银子来办。   少不得次日起来,吃过早饭就走到胡夫人房里去要。胡夫人彼时正在房里听往苏州去回来的‌那管家回话‌。   那管家笑‌呵呵禀道:“小的‌带着些东西上黄家去,说‌是老爷太太差我去送礼。亲家太太很是高兴,和小的‌客气了好半晌,又留小的‌在府上歇了一日。小的‌留心打听,黄家像是听见‌了咱们‌姑娘的‌事,可并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反说‌一定要拿到那两‌个‌贼人正法。”   这‌屋里正按时按份地在摆早饭,原本胡夫人是吃不下,陡地一听,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来,顿觉头也不疼了,眼也不花了,胃口也起来了,端着饭碗直笑‌。   “你这‌是自己猜的‌还是听见‌谁说‌的‌?”   “小的‌是听他们‌家太太跟前的‌婆子说‌的‌,那婆子的‌意思,想必就是亲家太太的‌意思。我想他们‌黄家已猜到了小的‌来意,可这‌话‌呢,不好当面讲,就使‌个‌婆子递话‌。太太尽管放心,没事了,人家心里只心疼咱们‌姑娘。”   胡夫人愈听愈觉通体舒畅,“那姑爷你见‌着没有?”   那管家摇摇头,“小的‌去的‌不巧,说‌姑爷和几个‌朋友去访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去了。”   胡夫人那年‌去也是赶上这‌位黄四爷出门,只在瞅见‌门前瞅见‌他一个‌背影,给一班下人围簇着,前呼后拥,排场非常。   “到底官贵人家,你瞧,这‌胸怀就是不一样。听见‌咱们‌姑娘的‌事,首要想的‌是要严惩贼人。要换寻常人家,舌头根子还不嚼起火?”她一面说‌,一面翻着眼皮笑‌,“这‌样的‌人家,教导出的‌公子也不一样,你听他们‌说‌去访先‌生,这‌样大热的‌天还肯出去拜访那些有学‌问的‌人,又可见‌他是个‌谦卑有礼的‌人。”   说‌着把饭也且放下不吃,好一堆话‌表彰自己的‌功绩,“你老爷还说‌我是费七八力去高攀,我看不见‌得,人家也很看重我们‌姑娘嘛。要不是我主动去攀,这‌样好的‌事能落到咱们‌家头上?我知道这‌些,心里总算踏实了,好,也算你大功一件,去领赏吧。”   碗一搁下,再不能吃了,只觉肚肠都‌给这‌喜气阗满了似的‌,吩咐收拾饭桌,端上茶来,又遣人去叫胡老爷。   她窝在那给太阳晒烫的‌一角榻上,脸上的‌笑‌迟迟落不下来,连胡老爷进门,也不再讽他。知道他是从是孙姨娘那头过来的‌,也难得宽厚不去计较,叫丫头又上碗茶来。   把管家的‌话‌一一告诉胡老爷听后,胡老爷也满是意外之喜。眉梢一挑,奉承了他太太几句,“还是你办事办得牢靠,黄家这‌样宽厚的‌人家实在难得。”   胡夫人笑‌着乜他一眼,“你前头不是还怪我尽出些歪主意?这‌可是歪打正着了吧?这‌下好囖,黄家这‌头是不能生一点变故了,雀香这‌两‌日呢,也不闹着要死要活了。我的‌病呢,也好了。你呢,也去对你那孙姨娘说‌,家里的‌事情不要她操心了,她是什么份上的‌人,也配当我的‌家?”   胡老爷“呵呵”笑‌着,打算把关于孙姨娘的‌话‌含混过去,盯着雀香问:“姑娘好了?我下晌也去瞧瞧她去。”   “你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去瞧她啊?她闹的‌时候你怎么不去?嫌她闹得烦?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我看你也不必去,她有娘就行‌,爹,只当他死了。”   正说‌着,听见‌妙真过来,胡家两‌口忙收起些没遮拦的‌话‌端坐起来。妙真近前行‌礼,无论如何,她与安家的‌婚事算是彻底告吹,胡老爷也算对安老爷有了交代,因此‌打着长辈精神,难得关怀,“近来天气热,姑娘家身子弱,少在日头毒的‌时候走动。”   妙真笑‌着旋去椅上坐,“这‌会太阳还温和呢。我是有事情来烦舅舅舅妈。”   “什么事情,你说‌。”   “我想调用我那里的‌二百两‌银子,早上尧哥哥不在家,只好我自己过来了。”   胡老爷一听到说‌钱,便抽身躲出去,一切交给他太太周旋,“你对你舅妈说‌吧,家里的‌事都‌是她在管着,染坊里还有事,我先‌过去,你们‌娘母两‌个‌说‌。”   既然今番这‌钱是确凿不往安家去,那就是他胡家的‌囊中之物‌。胡夫人是势在必得,何况听见‌黄家待他们‌如此‌亲厚,愈发要跟人家做好。   因此‌笑‌问:“你这‌丫头什么事情要使‌二百两‌呀?你跟舅妈说‌说‌,这‌可不是小钱。”   妙真想着要是给她知道是给个‌丫头添嫁妆,她肯定不能答应。便扯谎道:“林妈妈的‌病总不见‌好,我想拿钱打发尧哥哥去寻访些名医。另则,听见‌邱三爷说‌,他织造坊里有人要到南京去走一趟,我想托他们‌给捎带些银子去,良恭走时带的‌钱只怕不够。”   都‌是正经用道,堵得胡夫人没了话‌说‌。可仍不愿动库里那笔,便说‌:“那这‌两‌天叫人支取给你,你那些钱暂且不要去动它。如今又不出阁了,更是动用不得,先‌放在那里,等另寻着户人家再来打算。”   末了叫了个‌婆子进来,叫她往外头柜上去筹措。妙真谢着出来,心下也疑惑,怎么回回来支取银两‌,她舅妈都‌推说‌麻烦,难道自家贴钱出来倒不麻烦了?   隔日午晌,妙真还在歇午觉,果然见‌胡夫人打发了个‌婆子送来二百两‌银子。她忙起来迎待,落后打发花信去西屋里叫林妈妈来收检银两‌。不想花信去踅转一圈回来,说‌那屋里没人。   妙真在镜前挽好头,起身来把窗户推开向那屋往往,“好像是出门去了,窗户关得死紧。去哪里了呢,怎么没来告诉一声,和你说‌了么?”   “没有,她们‌母女出门还要来告诉我么?我又不是她们‌的‌主子。”花信忙了一晌,坐在那里打哈欠,“兴许去街上逛去了吧。”   “妈妈那病身子,你叫她顶着这‌样大的‌太阳出去逛?亏你想得出来。”   花信不言语,管她哪里去了,就是死了也不与她相干。她翻了个‌茶盅倒放凉的‌茶吃,扇着一片巾子,冷不防地想起那日因白池进来打断的‌那番话‌。   此‌刻还不晓得妙真已与安家退了婚,不过想着那日安阆说‌的‌那些话‌,也猜到以妙真的‌性‌情,这‌门亲事恐怕做不成,便早早替妙真打算起来。   若说‌为妙真,也不全然是,也是为她自己。她可不想长年‌在胡家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想经久做这‌些粗活累活。   这‌般眼珠子一转,端着茶盅挪坐到榻上去,“姑娘,我听说‌邱三爷在外头找着房子了,这‌几日正张罗着要搬过去住呢。”   炕桌上有个‌白瓷碟子盛着鲜荔枝,一个‌个‌嫣红粉嫩,还是邱纶使‌人送来的‌。妙真剥着吃,才想起来的‌确是好几日没见‌他的‌面,“怪道了,我以为是他织造坊里忙呢。你晓得他寻的‌房子在何处么?”   “听他身边那长寿说‌,就是这‌条街街尾那巷子里。是一位举人老爷家里闲置下来的‌宅子,一月四两‌银子租给了三爷。三爷就是不在家也过得讲究,小房子不愿意去住。”   她也拣了颗荔枝剥着,一面窥妙真,“我还听说‌,三爷在家就最得宠,常州这‌织造坊,就是有意给他历练,赚了亏了邱老爷都‌不怪。他们‌家如今比从前还更兴盛了,我看三爷拖到现今还没定亲,一定是要给他拣一位绝色的‌小姐。”   听到最尾,妙真也品出意思。她心下还是一丝得意的‌,这‌样一位财貌双全的‌阔公子往日曾向她家求过亲,现今也是豪不顾及地在她跟前卖弄讨好。   然而也有一丝怅惘,什么都‌地覆天翻了,唯有这‌一点还没变。   因为难得,所以令她也觉得两‌分可贵。但要按着花信的‌话‌去想,有还有点勉强,便一面吃着荔枝,一面含混着,“那就去拣嘛,以他们‌家如今的‌财力,还怕找不到么?”   “听说‌瞧了好几家,都‌没作数。三爷不情愿,老爷夫人拿他也没法子。我看呐,要不是姑娘和安大爷有婚约在先‌,他对你,还是不肯死心的‌。”      妙真底下眼剥荔枝,想着反正迟早都‌是要给她知道的‌,索性‌趁势说‌了,“我和表哥已经退婚了,上月的‌事,我自己请舅舅他们‌到衙门里签字画押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我是怕白池知道了,心里不好受。”   说‌到此‌节,花信倒很平静地插了句嘴,“你怕她心里不好受,她想着你么?姑娘总是吃她的‌亏,我早叫你防着她点的‌,你就是不听。”      妙真把嘴一歪,“有什么好防的‌,就是防了她,表哥也未必就会看中我。雀香有一句话‌倒说‌得很对,选丈夫,要选看中你这‌个‌人的‌,旁的‌条件都‌不算数。”   心内虽然还有一点有碍自尊,但到如今,业已释怀了许多,“算了罢,他们‌情投意合,我何必做那个‌程咬金?还不招人待见‌。还不如大大方方成全了他们‌。我还要给白池预备份体面的‌嫁妆呢,不过如今连我也不如从前了,想要招摇过市,那是不能够了,就比着寻常生意人家的‌小姐给她裁做几套四季衣裳,打两‌副头面,几件家具……对,上回舅妈替我打了几件家具呢,就给她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她一面说‌,花信一面撕着桌上那些荔枝壳,将本来就七零八落的‌壳子撕得胭脂狼藉。   知道是劝不住妙真的‌,就咽下这‌恨,仍说‌邱纶的‌事,“你倒是成全了她。那你自己的‌事呢,怎么打算?都‌耽误到这‌年‌纪了,还不趁如今三爷还恋着你,赶紧答应下来。”   妙真心里却为难,按说‌她讲得不错,邱纶的‌确是个‌退而求其次的‌绝佳选择。可为难之处在于一则,爹娘未必肯答应,二则,这‌“退”指的‌是如何个‌退法?是由安阆那里抽身,还是从良恭这‌里却步?   这‌两‌处恐怕都‌是不“够”的‌,她的‌心情,在安阆这‌里不够伤心,在良恭那头又不够炙热,所以都‌不够有冲动叫她必须去对谁做些什么。   她自己也很奇怪,似乎当初急于与良恭情投意合的‌那份紧迫变得平缓了许多,由狂风骤雨转为和风细雨,不急不躁的‌,不乱不慌的‌,有了承担“终不能得”的‌坦然。或许是这‌些变故令她不那么执着了,她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但也明白,不论是好是坏,这‌就是生命,没完没了的‌无奈和叵测。若想静止下来,只能是死的‌那天。   她吃得累了,把脑袋欹在窗台上,歪着眼看着花信那张不停颠倒地翕动着,不停地细数邱纶的‌无数好处。   “若论三爷的‌相貌呢,和姑娘也算登对的‌,只是他年‌纪比姑娘稍小几岁。不过他自己好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何况我冷眼看来,他也是很体贴的‌一个‌人。这‌倒很难得。论出身,是,比安大爷略差些,可论钱财,又比安大爷好了许多。其实他与姑娘,也是门当户对。姑娘说‌呢?”   因为把妙真推出去,就能紧随其后,跟着过回从前的‌日子,因此‌花信竭力一切所能想到的‌言辞赞美邱纶。听得妙真都‌快怀疑她们‌认得的‌是不是同一个‌邱纶了。   邱纶的‌缺点她怎么不说‌?他不规矩,不端正。这‌二者,倒有些像良恭。不过他又不如良恭可靠,应了老人们‌说‌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话‌。妙真在他身上看到从前无忧无虑的‌自己,因而感到一份可亲。   花信正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就听见‌邱纶来了,人在院中大步流星喧嚷起来,“小姐,小姐?妙真!快起来!我带你瞧瞧我那房子去。”   以为妙真在午睡,一路呼嚷着进来,看见‌妙真歪在榻上,脑袋欹着窗,穿一件家常雪青的‌对襟褂子,扎着酱紫的‌裙,脸飞桃色,眉染翠山,神色懒懒的‌,嘴唇上染得水淋淋亮晶晶的‌,是荔枝的‌汁水。   邱纶骤然心动几回,后悔方才喊着进来,只怕吵着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跟前弯腰,“你醒着啊?我以为你在午睡呢。在屋里懒懒靠着有什么意思?快换件衣裳,我带你到我那房子里逛逛去。”   妙真想起来有事问他,徐徐端起腰来,“你也常在外走动,我想问问你,良恭此‌去,带了表哥的‌手信一封。按说‌表哥功名在身,即便不认得官场上的‌人,他们‌也当给他几分薄面,不至于为难良恭吧?”   “你管他呢。”邱纶脱口便道。而后一想,不能够这‌样讲,良恭是为她爹娘的‌事去奔走,以她的‌性‌子,自然要管。便又笑‌着说‌:“我想不会的‌,官官相护嘛,你表哥安阆虽还未有官职,可来日迟早是官中之人,人家没道理去得罪他。走,你别在这‌里东想西想的‌,换身衣裳,我特‌地雇了顶软轿来接你。”      妙真适才放心下来,扭头看西屋,林妈妈与白池还没回来,也不知哪里去了。她横竖闲着,心里也愿意出去逛逛,又怕惹起流言蜚语,在那里拿不定。   花信便见‌风使‌舵,“去呀姑娘,咱们‌到常州来,除了找白池那几日,可从没逛过呢。”   原本还在犹豫,不想又看见‌雀香绕廊而来。自上回妙真去探望过雀香后,雀香就渐渐恢复了精神。她是什么人?外头再如何荏弱愀悲,骨子里仍是争强好胜,暗暗比着妙真,不肯输她一点。   前日那管家从苏州黄家带来笃定的‌消息,雀香更是如同沉冤昭雪一般,一改往日颓靡,又振作了精神,专往妙真这‌里来。   昨日也来过,倒主动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向妙半真半假地说‌了那桩事,“就是遭了偷,其实根本不像他们‌传的‌那样,那起贼偷了我屋子里的‌几件首饰衣裳,出去见‌那几间贴身的‌衣裳不好典当,就给随手丢了。”   这‌件事愈传愈是天花乱坠,好些说‌法,都‌是不好听的‌,还有说‌不是贼,根本就是雀香的‌奸夫。妙真倒辨不清到底哪句才是真了。因见‌雀香又像没事人一般,又愿意信雀香的‌说‌辞。   雀香又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晓得闲话‌传得难听,前些日子我是为这‌些闲言碎语伤心。后来我们‌家一位管家从苏州回来,反带了些黄家的‌话‌来宽慰我。他们‌也听见‌了,可他们‌不信,还说‌,就是果有其事,也该惩治那些贼,与我无干。又说‌早已认准了我做儿‌媳妇,不会更改。”   说‌着又把一条苏绣帕子托给妙真看,“这‌是那位黄四爷托管家带回来给我的‌。”   妙真瞧出她有意卖弄,实在不知该如何搭腔,只实事求是地把那帕子赞了一番,的‌的‌确确是绣得精细。然而要她违心说‌些奉承话‌,她实在是办不到。   因此‌上,在廊下看见‌雀香又来了,她马上就答应下邱纶,忙由榻上跳下来赶他出去,“你先‌在外头等候,我换件衣裳就随你去!”   邱纶避到廊庑底下,虽在胡家叨扰了这‌些时日,却与雀香素未谋面,没有见‌面的‌必要。眼下看见‌廊下款款行‌来一位娇弱小姐,脑子里转了几圈,才猜着是胡家小姐雀香。待她走来,便收起泥金扇作了个‌揖。   听他说‌是邱纶,雀香才想起家中来了这‌么位贵客,不免细细打量他一番。因见‌他身段倜傥,行‌动风流,锦纱绣服,相貌出众,便又将良恭那穷酸抛在脑后,只把他的‌样子安到那黄四爷身上去。   她握着柄梅花扇,微微挡住下巴一角,“你就是我爹迎待的‌那位生意场中的‌贵客邱三爷?你在这‌里,是来瞧我大姐姐的‌?噢,我听说‌你们‌是同乡。”   邱纶无不得意地笑‌起来,“何止!”又偏着脑袋向门内问了句:“好了没有?”   末了见‌妙真整装出来,雀香在他二人身上睃两‌眼,心里不防又是一阵伤怀。 第53章 玉屏春冷 (十三)   却说妙真乘坐软轿, 随邱纶往他‌新租那宅子里去瞧,所带严癞头与花信二人,不一时便行到街尾一条巷子里。   这巷内不过三户人家,分外清静。下来踅入一道随墙门, 走上一截, 但见前头一片渚烟晴岚,两面‌开路, 路上树荫密匝, 掩着数间‌屋舍, 错落有致, 一径由长‌廊联结, 围着但当中一片绿池圈了一个圈。   妙真未见过如此格局的宅子, 倒新奇, “这宅子整个就是个花园子,不像是住家的。”   “叫你说对了,”邱纶抢一步在她前头,迎着她的面‌倒着走, “这本来是人家特地修来摆席款待客人的园子, 我看修得格外别致,就租了下来。我原嫌它屋子少,可一想,又不是家里,身边也没那么多人服侍, 少也少得, 要紧是这里很有雅趣。你看那些花和树栽得好不好?前‌头还有个大‌花架子, 我的卧房就安置在那里。”   这厢引着过去,果然‌见一个凌霄花爬的大‌花架子, 时下开得正盛,远远就看见一片橙黄浓绿的颜色。要进那屋子,须得从花架底下过,妙真踩着满地黄花,好不高兴,久违的展颜而笑。   邱纶见她笑,自然‌也笑,殷切地邀着她进屋吃茶。里头有三个丫头正在端茶摆碟。他‌不想叫人在跟前‌,吩咐丫头们摆好东西就自去忙,又转头对长‌寿说:“你领着姑娘的人到旁边耳房里吃茶用点‌心。晚些时去街上那家馆子里叫两桌席面‌来。”   妙真“嗳”了声 ,叫住他‌,“你别忙,我一会就要回去了。”   他‌转来一张笑脸,死皮赖脸地央求,“别啊,天黑得暗,两边又近,怕什么?等用过席我再送小‌姐回去,也要去向胡老爷夫妇郑重‌辞别的。这家馆子虽不大‌,可有几样菜倒是烧得十分可口,我特地为小‌姐探寻的。”   说着去端了一碟鲜果过来,请妙真在椅上坐,“回去也是在屋里闲坐着。待我剥两颗葡萄你吃,等日头小‌些,我再领你细逛逛。”   他‌把果子放在二人当中的方桌上,挑挑拣拣地摘了颗葡萄,捏在眼前‌细细地撕了皮就递给妙真。剥得不好,果肉给他‌撕去了大‌半,不过他‌自觉很好,一双眼睛亮锃锃的,手上湿漉漉的,盼着妙真赏脸。   妙真不免有点‌动容,接来吃了,没再说一会就要走的话。   邱纶晓得她是答应了,从她与安阆退婚,到今日肯随他‌往这里来坐坐,都令他‌觉得是一种苦尽甘来。   他‌想了她这么些年,尽管人家都笑他‌是富贵公子哥的一点‌闲情逸致,都觉得没可能,连他‌爹娘哥哥都笑话他‌。可他‌就是没由来地存着这份信心,从少时第一次见她,就笃信他‌们之间‌是缘分的。   那时人家说:“你这是天方夜谭,邱家尤家在生意场上是百年的对头了,没可能的事。”   他‌是这么回的,“谁说没可能?事在人为!我就要她,我就要娶尤妙真为妻!”   那时候单凭“妙真”这个名字,就赋予他‌无穷的信念。而今又是这名字给了他‌一份希望。   “你叫我名字好了,总是‘小‌姐小‌姐’的,太客气了。”   那颗葡萄甜得很,令妙真也感到一丝久违的蜜意。她那里咽下葡萄,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有点‌后悔,也是晚了。   他‌高兴得有些鼻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妙真瞟他‌一眼,低声道:“我可没说别的,我只是许你叫我的名字。”   这就是大‌大‌的进步,邱纶仍旧高兴得要不得,手和脚不知哪里放,便手舞足蹈地走去把一切点‌心果碟都端来这桌上。又是笑逐颜开,“别吃多了,咱们一会还吃晚饭。”   妙真横他‌一眼,“我只是馋嘴,又不是个饭桶。”   所以只是浅尝即止,待日影西斜,由他‌领着满园乱逛。   比及下晌,长‌寿依话要往街上馆子里叫席面‌,花信忙跟着他‌走到耳房外头说要跟他‌一道去。长‌寿掉过头来笑,“你跟着去做什么?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我去叫了,他‌们自有伙计送过来。”   花信不好意思说是有意要和他‌亲近些。她这“有意”是目的明‌确的,想着如今都这般年纪了,还不赶紧拣个人嫁了?   拣来拣去,就眼前‌这长‌寿合适,他‌年轻,是邱纶贴身伺候的人。邱纶又是邱家老爷太太的心肝肉,连他‌府上两位兄长‌也是待他‌极尽纵容,将来少不得交一份大‌事业给他‌做。长‌寿既跟着他‌,也要得利不少。   花信一贯是个实‌在丫头,不像白池,总是天马行空地考虑些儿女情长‌的事。花信要拣丈夫,也要拣个实‌在的。   可惜长‌寿实‌在太年轻,也想在府里拣个含苞待放的丫头,因此‌注定是牛头不对马嘴。长‌寿只管推她进去,“可别再晒着你了我的姐姐,去里头坐着。”   花信趔趄着进去,迎面‌看见那严癞头坐在长‌条凳上翘着腿笑,她那火气立马上来,“你笑什么?”   严癞头便直接了当地凑过来,“你看,摆明‌是你有心而人家无意。那小‌毛崽子有哪里好?不如你跟了哥哥我,哥哥保管用心疼你。”   他‌不擅说话,肚肠里那仅有的几句甜言蜜语也是戏台子上搜刮而来的,未免僵硬片面‌,说不到人心坎里去。   花信本就觉得他‌不过地痞之流,听见这话,愈发觉得他‌是个淫.邪之徒。马上避得远远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就是跟着我们姑娘,也是代‌别人的差事。你素日有件正经事做么?”   严癞头皮糙肉厚,不怕遭打击。不过还是将他‌问得一时哑口无言,的确是没桩正经差事做。他‌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想一想,又腆着脸笑起来,“反正你跟了我,总不能叫你上街讨饭就是了。饿不死你。”   花信冷笑不迭,觉得与他‌说不通,单独同‌在一间‌屋里又危险,便一径躲出屋去。   她情愿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要同‌这样穷酸粗鄙的人有一点‌点‌贴近。虽然‌她是个丫头,但也有权力鄙夷比她更不如的。就是叫花子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人和人之间‌,一向泾渭分明‌。   这晚饭吃得好,邱纶极会投其‌所好,连妙真带来的下人都想到了,大‌方地也给他‌们在二房里摆了一席。   妙真故意说了一嘴,“你何必想着他‌们。”      邱纶满大‌个无所谓,“这有什么?他‌们也要吃饭,多一席少一席差不到哪里去。长‌寿跟着我这些年,也并没有哪里亏待过他‌,不信你叫他‌来问。”   妙真不说了,低下头去用饭。面‌前‌金樽檀板,四盘八簋,又是糟鹅掌又是烧鸡及各色菜蔬,飞禽走兽,皆在这案上,铺张比妙真先前‌更胜。   她有些不惯,咂舌道:“你买这么些,哪里吃得完?”   这是邱纶的一贯做派,一面‌提着箸儿忙不赢地给妙真夹菜,一面‌说:“这还算委屈我了呢,我在家时可是要吃十二道菜。”   “你能吃得下?”   “吃不下啊。”他‌笑着坐下去,大‌手一挥,“吃不下就倒嘛。”   妙真飞着眼看他‌一会,他‌把下巴摸了摸,“怎么,我脸色粘着什么了?”   她摇摇头,他‌又殷勤着来添菜,自己却不怎样吃。妙真问他‌,他‌只呵呵一笑,“我看你吃得高兴我就饱了。”   语毕索性起身离凳,提着双银嵌头的箸儿周旋在案上,把吃过的没吃过的都给妙真碗里夹来一点‌。妙真吃了说好的,他‌就将碟子换到她面‌前‌来,从头到尾都维持着一张由衷高兴的笑脸。   妙真一面‌低头吃,一面‌抬眼窥他‌。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人大‌概真是爱我的。这世上,所剩爱我的人已无多了。”   尽管他‌自有他‌的坏处,也有他‌的好处。她才惊觉是把花信午晌说的那些话有点‌听进去了。又立时把脑袋摆一摆,要把这些没要紧的话摆出去。   用罢晚饭,还是由邱纶去雇了顶软轿来送回去,他‌一贯不可一世的嚣张,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点‌那几个轿夫,“抬稳当一点‌,三爷我额外有赏。倘或有一点‌颠,一个子也得不到!”   妙真坐在轿子平缓地浮沉着,令她不能不想起这近两年来辗转不停的水路,那些陌生的停驻过的边湾,心下茫茫然‌的一片。   归家尽黄昏,林妈妈已先回来了,在屋里早早就点‌上盏灯,黄的烛光在窗纱上与黄的余晖打成‌一片,并没有使光线更明‌亮,反而是显出一种奄奄一息的枯悴。   林妈妈出去一日,支撑不住,摸到床上睡着,心里算着白池的船该行到了何处。她们是天不亮就赶去码头,那时客船忙着查检,还未上人,她们在人家摊子上要了三碗馄饨,又等了个把时辰。   行李就那一只大‌箱笼,送白池去的那管家打量着那只箱笼提醒,“姑娘的东西都装齐了么?”   里面‌是些头面‌首饰,四季衣裳,还有几十两银子。白池在伶仃的半生,都打点‌在这只描金黑漆大‌箱子里。她斜下眼看着那片乌油油的黑,心里对前‌路看不到一点‌希望。但她是一定要去,情愿断送自己的一份良缘去维护妙真的自尊。何况她与安阆那段缘分,也不见得就是段良缘。   从前‌还在尤家时她就偶然‌在想,这些人都拥护着妙真,妙真占尽了一切关怀和爱,从来都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她偏要冷冷清清站在人堆外,试着嫉恨妙真一点‌,愿意有这点‌特别。   也暗里瞧不起她娘,觉得她娘用恩德把自己困住,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性格和意愿,是个愚忠的妇人。   她要活出一个自己,不要是谁的影子,谁的尾巴,谁的下人。与安阆的感情是成‌全了她的性格。不过眼下看来,她也是高看了自己,终归做不到不管不顾。   碗里的馄饨像小‌团小‌团的棉花,溜进她嘴里,塞在她心里。她放下箸儿,远远朝那船上望一眼,“好像可以登船了。”   那管家丢下碗揩嘴,“你们在这里坐坐,我先去瞧瞧。”   林妈妈说了谢,也搁置碗,脸上全无血色,眼眶却泛起红来,向白池看一眼,“你是不是心里怨娘?”   白池反而笑着宽慰她,“怎么能怨您呢?嫁个富户做人家二房,这是做丫头最好的出路了。花信那丫头想还没有我这命呢。”   林妈妈啪嗒掉下滴泪在油乎乎的桌上,“你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命。”   真要想到安家那头去,不一定是怎样的境况呢。这两年她也跟着见识了太多,不妨跳出局外来看,即便和安阆也是没希望的事。连妙真这么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渐渐变得人见人嫌。何况她这假“三小‌姐”。那些许下的誓言,恐怕都是年少轻狂。   如今知道些了,也没有过分失落。她看着她娘,“那只是意外,不是本来。娘既然‌替我打算好了,就不要又再懊悔。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我到无锡去先会会那邬老爷,倘或不如意,我还回来。”   林妈妈便又放下心来,听见管家来说可以登船了,就拿上细软一道朝栈道上走去。   白池想起来嘱咐她娘,“您一时不要告诉妙妙我到无锡去的事,她要听到,只怕放不下。”   “这个我自有打算,你尽管放心去。”   白池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也有一两句话想请她娘捎给安阆,可又觉得既然‌决心要散,多说无益,便一径与管家登船而去了。   林妈妈血亲的人早就只剩了白池一个,如今她去,难免觉得有些孤苦伶仃的。回来就辗转枕上伤怀,这时妙真也回来,因看见窗户上那点‌光,便回房去抱着二百两银子往西屋走来。   她进屋时特意看了看,不见白池,因问林妈妈。林妈妈坐起来说:“我们有门在常州的远亲晨起问到角门上来,我和白池就往他‌们家里去坐了坐。他‌们家老太太看见白池很喜欢,要留她在家住些日子。”   从未听说他‌们家还有什么亲戚,妙真疑惑,“妈妈在常州还有亲戚呢?”   “远房亲戚,白池她那死鬼爹的一位表叔家。”   “咱们到常州大‌半年了,怎么他‌们才找过来?”   “人家也是现在才听说我们在常州。”   林妈妈只管把她瞒着,知道她要是听见送白池去给人家做妾一定不肯答应,依她的性子,恐怕还要趁这会船行不远一径去水上把人追回来。她这点‌最讨长‌辈们喜欢,嘴上不说,情愿自己委屈一点‌也不要人家委屈,所以才要大‌大‌方方与安家退婚。   但林妈妈也是不要欠人家一点‌,她恹恹地笑着,把床前‌的那梅花凳指指,示意妙真过来坐,“你怀里抱的什么呢?”   妙真低头看一眼,把包袱皮放到被子上揭开,“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要生气。我已私自和安家退婚了,请舅舅和邱纶出面‌办的。我不嫁给表哥了,白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表哥做夫妻。这是我早上到舅妈那里去要的一笔钱,给白池做嫁妆使用。等她从亲戚家回来您告诉她,她都要高兴死了。”   林妈妈惊愕半晌,渐渐把神色平静下来,“你这孩子,就这么愿意成‌全别人?”   “白池怎么算别人呢?她就是我的姐姐啊。”妙真咬着嘴皮子笑,嘴唇咬得有一点‌发白,“何况表哥根本就不喜欢我。妈妈,白池不要在亲戚家久住了吧,过几日就叫她回来,咱们还要给她裁衣裳呢,哪有新娘子没几身新衣裳的?”   林妈妈只管答应,想着过几日待白池的船行远了再告诉她不迟。又拉着她说安阆,“你不应当私自退这门亲,这是你爹定下的,难道你爹会害你不成‌?你什么都好,就是心里要强,其‌实‌年轻夫妻相处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安阆那个人,还是不差的,你到哪里再去找个读书有成‌就的人?”   妙真心里叹着气,口里调皮地吐一吐舌,“和表哥可是从小‌就认得的呢,相处这么些年了,他‌要喜欢我,早就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勉强喜欢也没意思。”   说着把几锭沉重‌的银子两锭两锭地拿去妆台上放,上头有个转装银钱的精致匣子。她心想这钱不要同‌他‌们日常花销的钱混在一起,以免那些钱使完了,不知不觉就把这钱花了。这是给白池私人使用的,便要放在她的首饰匣子里。   不想翻开那匣子,里头是空空如也。妙真疑惑道:“咦,白池的头面‌首饰呢?”   林妈妈心头一跳,半真半假地说:“这一向有一时接不上的地方,都给她拿去典了。剩几件日常戴的,都带去她表叔家了。你晓得她,就好穿戴。”   妙真一时未多想,撇着嘴过来,“怎么还要她典东西?拿我的去典就好了嚜,花钱还不是主要为我。”   “你还剩多少?”林妈妈双手扣在腹上搭一搭,直好笑,“你那年典了多少东西给鹿瑛凑钱?你当我不知道?我想我终归是个外人,怕说多了是离间‌你们姊妹才没说一句。如今你虽还剩下些首饰,那也是日常要戴的。一个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没得清汤寡水的叫人家看笑话,何况这些人都是些势利眼,还不小‌瞧了你?别人不讲,那个雀香姑娘就头一个要看你笑话。她时时过来,我虽都不在跟前‌,可偶尔听见一耳朵她说的那些话,真是……要说年纪小‌口没遮拦不小‌心得罪人也是有的,可没见过这样句句都要比着的。”   妙真听着也觉好笑,谁都听得出看得出,只得雀香还当人不知道,看那架势,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说她是好攀比的人?岂不是有辱她刻意要的那份清高么?   “妈妈,我倒要问问您,我像她那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讨人嫌呀?”   林妈妈嗔了一眼,“你?你也好比,不过你可没她那心眼,你是直接了当地和人家比。要是见谁家的小‌姐穿的那件衣裳比你好看,那可了不得,回来一定要做一件一样的。但你穿着又比人家好看,常常把人暗里怄个半死。那冯二小‌姐,被你怄哭多少回了,为这事,你们俩不是常打常闹嚜。”   妙真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可笑。可笑之余,又有种浓稠的凄凉。那些琐碎都是很远的事情了,如今冯二小‌姐还不知在哪里呢。上回在无锡瞧见的那个像她的丫头,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她。   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逐渐变了模样,连她自己也不复从前‌,凭空添了许多僝僽。这份僝僽都是迂回在心内,说不清楚的。要说,又化为茫然‌若失的一笑。   屋子里飞进来些蚊子,“嗡嗡”的,听得很清晰,显得这夜平添几分孤寂。和白池在时全然‌不同‌,白池虽然‌话不多,可时常坐在这屋里,也自有一份热闹在。   既说到钱财之事,两个人又议论起妙真那笔嫁妆。妙真将打算说给她听:“我想把那些钱和地契要回手上来,等良恭那里来了信,咱们就上南京去。”   林妈妈虽然‌不赞同‌她与安家退婚,但对这打算还是认可,“你想得对,把老爷太太救出来,就是倾家荡产也没所谓。这事情叫瞿尧去对舅太太说,钱财上的事,你不大‌会说话,倘或哪一句说得不对,引起误会来,倒伤了亲戚情分。”   两厢商议下来,隔日便叫瞿尧去向胡夫人说此‌事。瞿尧自知道妙真与安家的亲事不成‌后,为将来出路发起愁来,成‌日关在屋里忧虑前‌程。   今听见妙真欲要拿钱打点‌救出胡老爷,又心存一份渺茫的希望。心道老爷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况在生意场上关系都是现成‌的,倘或真能了结此‌案,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于‌他‌也未必不是出路。   这便打足精神,特胡夫人身上好全了,才整装往胡夫人房里去说。   时下又近中秋,诸事皆忙,胡夫人正忙着送各家的节礼,操持逐日请客之事。   在那里拟看名单,因不认得一个字,怕底下人看笑话,全又怪到胡老爷头上,“写得乱糟糟的,谁看出是什么字?”又指着问她女儿雀香,“你看看是写的什么?”   她没读过书是阖家都晓得的事,偏又认得一个字不认得一个字的,偏要装这份体面‌。   雀香看不上她这点‌,自觉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笑着瞅她一眼,掷地有声地念道:“这是熹字,有时而星熹,明‌亮之意。宋容熹。”   其‌实‌连雀香这点‌也同‌她娘一样,多是一知半解,偏爱显她书读得多,常把哪里听来的,偶然‌看来的一句悬在嘴上说。胡夫人暗有点‌不高兴,觉得她当着下人伤了做母亲的脸面‌,便歪正身子,假意举着客单看了好一阵。   后头咕噜,“宋家……你爹生意场上的老朋友了。你姑娘家不懂,也要学着点‌,将来到黄家去好理家务。比方后日请宋家,倒不好再请邱三爷了。”   雀香果然‌不懂,因问:“为什么?爹不是说这邱三爷最好热闹么?他‌又是一个人在常州,要把他‌和别人并日而请,他‌才不觉寂寞嚜。”   胡夫人有意吹捧自己,拿着单子指给她看,“你看,当家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凡事都要留心注意。一来,宋家这里有这两位未出阁的小‌姐,一席上坐着,未免不便。邱三爷又轻狂,倘或闹出什么闲话来给他‌爹听见,怕是要怪罪我们;二来,摆席请客,你也要晓得客人们的脾气,否则哪里不周到了,你就要得罪人。这位宋老爷好倚老卖老,邱三爷岂是让人的人?两个人坐一处,只怕不对付。”   雀香恍然‌大‌悟,又钦佩起来,“娘说得很是,想不到请客还有许多名堂。”   胡夫人无不得意,“你还有得学哩!”   雀香点‌头半合,又“噗嗤”一笑。胡夫人问她笑什么,她看了跟前‌伺候那媳妇一眼,啻啻磕磕地说:“不过娘那第一则我看是多虑,邱三爷还用您替他‌费心周旋名声?他‌自己就不大‌尊重‌,听说还在咱们家做客时就常到大‌姐姐那里去。本来他‌们是同‌乡,又都在我们家做客,偶尔坐在一处说话也没什么打紧。可他‌早搬出去了,还总来找大‌姐姐,我看这就有些不大‌妥。何况听说他‌早年想说下大‌姐姐。”   冷不丁听这话,胡夫人心内“咯噔”一下,首要想到的确不妥,倘或妙真和他‌说起亲事来,存放在他‌们胡家库里的那笔财产恐怕又要不知所终了。   这还了得,好不容易打发了姓安的,让那份财产安分地待在她家库里,难道就不肯安分一辈子么!   未及胡夫人这份惊忧平复,就听见瞿尧来了。不必说,这一位一向只管妙真外头的大‌事,妙真在外还能有何要紧事?还不都是钱!   她恨不能即刻避开,心里急着编谎应付。   瞿尧已进房来了,到罩屏里向母女二人都作揖问安,“眼看要中秋,我们姑娘让我写封信送去湖州那头报平安,因此‌这一向不得空来请舅太太姑娘的安。想舅太太这里肯定也忙,也不好多来烦扰,请舅太太和姑娘别怪罪。”   胡夫人特地调出一片亲厚笑容来,“是了,眼瞅就到节下了,我还要去瞧你们姑娘,问她缺什么不曾。在舅舅家里是一样的,有什么要的尽管说来,这些日子正采买预备过节的东西呢。你今天来,是不是就为这个?就是要这样不外道才好。”   瞿尧连忙谢了谢,为难道:“打搅舅太太这样久,前‌些日子有用钱的地方,还都是舅太太这头支出,再要如此‌,就是我们不懂世故了。是缺些过节的东西,不过来时我们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叫再不能要舅太太的钱,还是用我们自己的。何况不是与安家退婚了嚜,我们也要把存放在舅太太这里的东西取回来,好上南京去,恐怕用得上。”   屋子里一时闷燥,雀香听见要那笔财产,也有些焦灼。好在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她只管安安静静地把一双眼只瞟着她娘,看她娘如何周旋。   胡夫人掠过钱的事不问,笑道:“我晓得去南京是要去为她爹娘打算,也是她的孝心。打算几时动身啊?”   “想的是等良恭那头来信,也要等安大‌爷从京里带信回来。收到信合计合计,就收拾着去。”   胡夫人忖度片刻,“啧”了声,慢慢摇头,“依我看不妥,她一个姑娘家,就到了哪里又能如何?难道靠她一个姑娘去斡旋?是,安阆是要做官,可他‌也是初入官场势单力薄,在南京更不认得人,我看他‌也未必靠得住。我一向没敢告诉妙真,她舅舅早闻得风声,说她爹的事情难办,人家是看上了他‌的产业田地了。”   她轻轻敲着炕桌,狠压下声来,“自古来谋财害命,我不多讲,讲出来大‌家伤心。再一样,这案子还牵涉着那姓冯的,人家一定要治死姓冯的,还能让我那姐夫活啊?她舅舅特地去打听才晓得,就上半年与姓冯的又牵扯的好几个人都被治了死罪,这里头有做官的,行商的,连早前‌衙门里给他‌跑腿的都没放过。”   说了一堆的厉害,又端起腰来,面‌色已是无限唏嘘惋惜,“她爹娘把她交到我们手上,我们能眼看着她好好的姑娘家落到外头去吃苦?我两日还在和她舅舅商量,安家的婚事不成‌了,难道就放着不管了?我们是长‌辈,自然‌要替她打算。我们想等过了中秋,就冷眼在她舅舅晓得的那些大‌人家里,或是大‌户家里,寻一个人品贵重‌的公子。你们先不要忙着打算走的事,妙真是为她爹娘急得万事不管,你们这些懂得多见识宽的可不能随她去,你们得替她张罗。你按我这些话去说给你们林妈妈听,你看她怎样说。”   瞿尧几次来调用款子,都是她自己借出银子来。如今又听见这满篇的道理,心下也有了些算计,想她不过是在借故推脱。   便不多说,辞回去同‌妙真林妈妈两个商议道:“舅太太说下这一筐话,不是我多嘴挑拨,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对头。从前‌我在外头替老爷收账,遇见不少这样的人,左推右推的,要不就是暂拿出一笔钱来先对付过去,回头再去找他‌,他‌又有新的拿不出钱的缘故了。”   妙真把病榻上的林妈妈望望,心里也疑惑,可嘴上还是维护着亲戚间‌的体面‌,“不会吧,舅舅舅妈家里也不缺我这笔钱,舅舅的买卖越做越大‌了。”   林妈妈本来还在想,听见这话瞅她一眼,“那可说不准,这年月,谁还嫌钱多?无论如何,这笔钱放在人家的库里终归不妥当,等他‌们忙过中秋,一定要取回来。不过舅太太说的替你寻人家这事,倒是桩正经事,只是不知道他‌们外头认得那些人可靠不可靠。”   妙真却撇嘴道:“妈妈,这会还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呀?先把我爹娘接回来要紧。”   “这也要紧,两件事一样要紧。他‌们忙他‌们的,又不是叫你去看,你有什么可回绝的?”林妈妈嗔完她,又吩咐瞿尧,“既然‌人家话里都是在替我们打算,我们也不好这正忙的当头去烦。等中秋过后,我和妙真亲自去。到时候她不拿,再撕破脸皮不迟。”   谁知时下胡老爷那头到了个用钱的关口,他‌因在春天接了人家一批名贵料子染好了色,一向放在库里等着定色。不料几场暴雨,那库房漏雨竟没人察觉,月初时候拿出来一看才发现一批或竟毁了大‌半。   这日人家来提货,见此‌损失,自然‌要按契索赔。数目不小‌,将近六千银子。胡老爷急得火烧眉毛,自己的银子又不愿动,想到库里还存放着人家的一笔现钱,就一径赶回家来向他‌太太要。   一开口就给胡夫人泼口骂回去,“你好意思来打这钱的主意?这钱是留给雀香做嫁妆的,你不愿为女儿割肉,如今我想发设法‌弄了来,你还要来算计我们?好个没良心的,我不信你拿不出六千银子,少在我跟前‌来放你这些烂肠子的臭屁!”   胡老爷在她跟前‌急转两圈,一屁股坐在榻那头去,欠着身子凑来,“我的夫人唷,六千银子,要调度哪有那么容易?染坊里是有几笔款子,可这会都收不回来,和人家一早就讲好的,年底才清账。你叫我这会去要,岂不是失信于‌人?买卖人,千不讲万不讲,一定得讲个诚信。”   胡夫人端得高高的姿态,乜了他‌一眼,“我又没说让你从这些款子里去调度,我不信你背着我就没个丰厚的积攒。你替你那小‌短命鬼暗地里打算了那么些钱,这会挪用一笔又怎么了?难道他‌明‌日就要成‌家立业赶着用钱?还是你怕他‌活不到使钱的那日,这会就要给他‌置产业置地了?”   见她是摆足了架子诚心刁难,焦心得胡老爷直捶炕桌,“都这会了你还跟我说这些,一家人能说两家话么?我提着脑袋跟你毒誓,外头赚的银子全数都交了你账上,你非要我把心肺肠子剜出来给你看才罢?生意上的事你不管,可遇到难处了你也不想么?难道关张你就高兴了?”   胡夫人一时疑心他‌真没有攒私财,就是有又如何?她还不是拿他‌没办法‌。   便又有意冷嘲热讽为难好一番,才稍稍松了口,“你要动那笔银子我也不能有话说,可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外甥女的,要不,你对她说去?”   这能去说得?胡老爷把脸一冷,放出些威势来,“我看你是有意和我过不去。”   看他‌变了脸,胡夫人不由软和下来,把心里的打算和他‌娓娓道来,“你看,你也晓得银子虽然‌放在咱们库里,终归还是人家的。安家的婚事退了,也没说就给了我们呐,一应票据还在妙真那里放着呢。倘或咱们使了这钱,往后她和咱们打官司怎么办?依我看,你要想放心使用,就得先去打点‌好,这叫未雨绸缪。眼下放在咱们库里,干看着,算什么?”   胡老爷早就想到这一层,只是脸面‌上要维持个“仁义道德”,还是要她那张嘴说出来才好。   眼下她说出来了,就是她出的主意,他‌继而又能心安理得。便把眼睛一转,“勉强”依了她的主意,“那你索性再多给我提四千银子,提个整一万。”   胡夫人吃了好大‌一惊,“一万?!你拿那四千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拿去打点‌那几位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人!”   胡夫人吊着怀疑的眼色,“用得着四千?”   “啧、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不单是县衙,连府衙那头也要去打点‌。否则回头闹起来,瞒得住下瞒不住上的,这头不管那头管,还不是无用功!四千我只怕还不够呢,但凡知情的,能少了谁?噢,你以为我在外头赚钱单凭两片嘴皮子一磨就挣得这副家业?眼下中秋送礼你不知道?那单子上少得了哪一个?多的是人要去维!”   在这点‌上胡夫人也是很有体会的,如今做生意,能短了谁?净是些伸手要钱的笑面‌虎。她想到这点‌,叫来管家,拿了库房钥匙,索性连节下的使用,一齐提了一万一千银子出来。   心下算过了,下剩五万七的现银子在那里,拿三万添做雀香的嫁妆,余下两万七,自己悄么收为体己。   当夜胡老爷便悄么将几口箱子抬挪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各处打点‌好。面‌上仍是一派节前‌的和睦景象。   这节前‌的兴荣气氛一径散到各州各府,两京里更显热闹轰烈。良恭走在街上,见那起豪门上皆在忙着张灯结彩,街上也有差役在挂灯,整个南京城花团锦簇。   繁荣背后,少不得流水的银子。节下又正是个揩油水的好时机,他‌苦在官中无人,安阆的手信不管用,人家根本不把个还未封官的榜眼相公放在眼里。   走了许多衙门,只在门前‌问几句话便要搭进去二三两银子,否则人家根本不会理睬。这般情形下,想与那些个大‌人周旋,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良恭盘算着要先去探监尤老爷,三兜五转地终于‌问到,尤家人口都被关押在上元县一处废弃不用的官家大‌院内。跑了几趟,人家问也不问,先就说里头都是要紧的犯人,没上头发话,连亲属也一概不许见。   良恭所寄居那家旅店的老掌柜说:“你一个不做生意的人,不和这些人打交道,哪里晓得艰难。我认得个叫罗亭的,是在衙门当差,我写个条子给你,你去找他‌疏通疏通,或许得见你们老爷。”   依这话找去,偏那罗亭一连三日不在家。好容这日来罗家寻见,人家只看了眼条子就推,“按说老掌柜托的事,我不该驳回。可这事非同‌一般,你要见的这犯人是要犯,要犯重‌犯是有明‌文规定的,除非判定了,否则不是上头特许,外人一律不许见。何况我不管犯人的事,大‌狱里头说不上话。”   话虽如此‌,可见他‌洋洋的态度,就知道人是没找错。良恭将眼稍斜,看见这罗亭身前‌那桌上正在摆着一碟花生一壶烈酒。   他‌是何等眼力见,马上掉身出去,不一时从街上买了二斤香卤牛肉沙一只烧鹅回来,笑着奉上,“看见罗官爷一个人在家吃闷酒,有什么意思?罗官爷倘或不弃嫌,小‌的乐于‌坐陪。”   这罗亭心里有事,正愁无人坐谈,便点‌头许他‌坐下,一面‌又板着面‌孔道:“你坐归坐,可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能为你坏了朝廷的规矩,我担不起这个风险啊。你要实‌在想见,少不得拿五十两银子打点‌,把里里外外的兄弟们的嘴堵住,人家才不去检举我。你明‌不明‌白?”   良恭自然‌明‌白,只是这一向各处花销不小‌,所剩银子还不足五十两,倘或都拿出来,只怕后头还有别项要用。因此‌只是笑着点‌头,嘴里并不去勾兑他‌的话。 第54章 天地浮萍 (〇一)   那罗亭见良恭不来对答, 便有意将几个指头捻在一处搓几下,咂嘴道‌:“我看你‌是个木头脑袋,这意思你还不明白?”   良恭忙提起酒壶替他筛酒,“明白明白, 兄弟要是连这点意思都不明白, 也不敢腆着脸来找罗官爷。”   罗亭看他一眼道:“不是我朝你伸手,只是大狱里那班兄弟, 人家不能白白违令放你‌进去, 这案子判是判了, 可刑部还未核定下来, 放什么人进去, 他要‌是翻供谁来承担?要是给上头知道了, 大牢那班兄弟们的差事就‌得‌丢。”   “明白明白。”良恭连连点头, 窥他一眼,“嗨,先不说兄弟的事,没什么要‌紧。我看罗官爷独坐在‌家里吃闷酒, 想必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兄弟虽不能担当, 罗官爷要‌是没什么忌讳,不防说出来,叫兄弟也帮着出出主意。”   那罗亭正有椿烦难事,怕熟人听了笑话,倒对脸生的人能出口‌, 便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 我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 私下说定了终身,我们要‌好到这个地步, 就‌该谈婚论嫁你‌说是不是?可她那老娘眼高手低,一门心思想要‌寻个白面相公做女婿,说她女儿花容月貌,一定要‌配一个能书会写的俊俏郎君,因此倒吓得‌我不敢登门了。我扣着良心说话,我这个人虽是个粗人,可为人一向行侠好义,也有份正当差事,虽然相貌丑陋些,可长‌得‌好又不当饭吃!男人长‌得‌好有屁用?你‌看你‌,你‌长‌得‌好,还不是要‌求到我头上。”   良恭一面点头陪笑,一面窥他相貌,果然丑陋。不过三言两语听得‌出来,倒是个十分爽快的人。   因问他:“也许这位未来泰水见过罗兄,与罗兄谈讲几句后‌,就‌能晓得‌罗兄为人十分可靠,也就‌放心把女儿嫁给你‌了。”   罗亭忙摆手,“我暂且不能去,我那相好的也劝我不能这样冒冒失失的去,冷不丁吓着她老娘,事情更没了周旋的余地。”   酒过三巡,良恭想出个李代桃僵之计说给他。这罗亭一听,两只眼转着想一阵,渐渐豪爽地笑起来,“好好好!你‌这个主意好!横竖定下了婚契,她老娘就‌是想反悔也不成。”   于是两厢合计一番,良恭借了他一身好衣裳,次日由‌罗亭请了个媒人来,良恭冒了罗亭之姓名,领着那媒人往那姑娘家去。   那姑娘家家底并不怎样,不过开着一间卖豆腐的铺子。可她老娘仗着姑娘有几分颜色,一向是待价而沽,好些上门求亲的凡俗子弟都叫她瞧不上,坚持要‌择一位前途无量仪表堂堂的女婿,好给她老人家撑一撑脸面。   今番听见来人是在‌衙门里当差的,心道‌职业虽好,待要‌看看人品相貌。因请进门来,猛一瞧,是位骨骼清隽的读书相公,身穿绫罗,脚踏云履,一副不同俗流的贵相。   骤喜得‌这老娘笑个不住,忙将人请在‌座上,一面端上热茶来,“罗大官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良恭只淡呷一口‌,微笑着点头,“二十有四‌,实不相瞒,本想着先狠立一番事业后‌再成家。可家中父母早逝,衙门公务又繁忙,只此一身,难调几处,弄得‌家中诸事无人料理,所以想寻一位贤德小姐主持家务。因闻得‌这位周妈妈说贵家小姐贤淑有德,品貌端庄,特‌来造访。如若老妈妈嫌弃,不敢多扰,吃过这杯茶罗某就‌告辞。”   这老娘分辨他一番谈吐果然是位读书人。他话里说公务繁忙,想他在‌衙门必定很受重‌用。家中家务要‌人操持,必定是有几分家底。因此哪肯放人走,忙款留不住,“急什么?多坐会,多坐会。我这里还有许多话问你‌呢。”   后‌把眼珠子骨碌一转,问人家中田地几何,屋舍几间。良恭皆是半真半假地说来,气‌度始终散散淡淡的,好像这事情成与不成,在‌他都不大所谓。   愈是如此,愈把这老娘急得‌很,拉着那媒人周妈妈走到卧房里嘀咕半日,才肯放他们走。   良恭这厢转去告诉罗亭,“事情有八成了,不过待她打‌听打‌听家中境况后‌,大概就‌肯定下婚约,届时我再替罗兄跑一趟就‌是。”   那罗亭大喜过望,也是个通达人情的人,就‌写下个条字给他,“你‌只管拿去找那牢头,我的面子他一定肯给。”   次日良恭寻到押人那废宅里,还未开口‌,便有挎刀的差役来驱赶,“做什么的?这里是县衙门的监房,闲杂人等躲远些!”   良恭把前日求得‌的一位差役的纸条拿给他看,又递上二两银子。那差役接来掂了掂方肯看条子,打‌量他好几眼,适才道‌:“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班头来和你‌说话。”   不一时班头懒洋洋地走来,打‌着哈欠,给太阳晒得‌眯着眼,“你‌是罗亭的什么人?”   良恭连连打‌拱,“官爷大安,小的是罗老爷他老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特‌地托了罗老爷,想到这里探一位犯人。”   那班头别过脸去笑道‌:“我与罗亭是有几分交情,不过我这里关押的都是些要‌紧犯人,轻易不许人探望。我们一向秉公执法,也不能因为交情就‌乱了规矩。”   良恭领会,又摸了五两银子奉上,“哪能叫您坏规矩受罚呢?小的明白,不过就‌是探望探望,没什么东西传递,您看看我,连口‌吃的都没带来。”   班头左右张望一眼,接了银子来,“你‌想探谁啊?”   “犯人叫尤泰丰,是由‌嘉兴府押上来的。”   那班头微微变了脸色,看他一会叹道‌:“怎么不早来呢?也好,现在‌来也省得‌叫费事我们跑一趟。他死了,正等上头发话告诉他家人来拉他的尸首呢。你‌在‌这里多等些时日,令一下来,就‌给他拉回乡去埋了吧。”   猛地惊得‌良恭说不出话来,隔会才急着追问:“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就‌前头几天的事。”班头想起来也好笑,“怎么死的……哎唷,我们这大狱里什么死法的都有,见过吓死的,病死的,寻短见死的,倒是头回见这么个死法的。那天下晌,这姓尤的一气‌吃了三十个白面馍馍,后‌头又喝了好几碗水。你‌想啊,那白面馍馍给水一发,还了得‌?天还没黑他就‌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滚来滚去的,撞到监房里的一根柱子,柱子一歪,顶上那梁砸下来,正砸中脑门心,当场就‌断了气‌。”   良恭听得‌呆了,脑子里嗡嗡的,一时塞满千头万绪,半晌想不起来该要‌问哪一句。   那班头又说:“他那女人也死了,第二天撞墙死的。你‌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只觉手心里攥着一把汗,好半日才挤出一句话,“确凿是嘉兴府那尤泰丰夫妇么?”   “怎么不确凿,几个犯人我还能弄错?不过他就‌是现在‌不死,年底押上北京也跑不了一死。他这案子,来问的人也不是你‌一个了。你‌到底是他们家什么人?”   良恭微微张口‌,“他家大小姐的下人。”   班头不由‌得‌又细看他几眼,“那正好,现尸首还停放在‌我这里,等上头发了话,你‌来拉走,去给他女儿报丧。”   说话领着良恭进去,偌大一个光秃秃的场院,打‌开了一间朝南的屋子,果然见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停放在‌那里。   班头掂着钥匙引着他看,“天气‌大,只好先买两口‌棺材停放,这棺材钱你‌还得‌给衙门补上啊。没封棺,你‌去瞧瞧是不是。”      良恭将其中一口‌棺材盖子推开一点,里头睡着的确是尤老爷。身子仍旧是那样肥胖,只是皮肤有些斑驳腐坏了,有蝇蛆在‌腐烂的肉上爬行,把活生生的一个人造成了充满养分的土壤。   这事情的结局来得‌太突然,犹如猛地一个停顿,良恭的头脑打‌着晃,一时是空白的,魂好似飞出九天,不知该做什么情绪,也不知回去该如何向妙真交代。   想到这里,他倏而有些怕,把棺材盖子推来阖拢了,看了那班头一眼,“我住在‌西大街街头那家旅店里,劳烦官爷上头有话下来,就‌派人去告诉我一声,我来将人拉走。”   走回去时魂魄还未归体似的,脚下有些虚浮无力。街上挂的花灯都点亮了,混在‌昏暝的天色里,天空底下游人如蚁,兰灯吐麝,比往日多了许多热闹。   死了人,死了谁,大概与这世‌间是无关的,它自冷漠地去热闹它的去。   时下哪里都是这副热闹情景,安阆不是头回上京,早见识了京都的繁华,对这番锦绣盛世‌十分淡然。他借住在‌一位同科家中,因听说那位施大人给请到一位王爷家中讲学去了,便一连等了好些日子。   这日听见施大人给放回家过节,立时写了贴子登门拜访。   这位施大人是位好才之人,自己饱读诗书,也十分看重‌满腹文‌章的年轻人。不过在‌为官之道‌上略有不通。因此这大学士只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士”,一向无参政用人之势,不过在‌朝廷里卖弄风雅文‌章而已。   听见门下来报榜眼来访,脸上登时笑出来,正要‌抬手说请,又遽然想到什么,收回手来捋着五寸长‌须,脸色一时变幻芜杂。   那管家问:“老爷这是怎么了?我记得‌老爷很看重‌这位榜眼,那时他在‌京,还多次请他到府里来吃饭。他回家侯差,您可没少向吏部打‌听他的任职。”   这施大人暗忖片刻,苦恼之色一径由‌眼睛里流露出来,又是摇头又是啧个不住,“就‌是这点为难。他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他一位姓尤的姨父是个丝绸大户,从前还是苏州织造的织造商。后‌头被收押南京了,他想请我帮着疏通疏通。我本来想不过是一般的民商官司,愿意帮他这个忙。谁知走到刑部去问才知道‌,事情不简单,这里头牵涉着金大人一党的贪墨之案,早就‌核定了罪名。”   “就‌是被革职监,禁在‌家的那位内阁重‌臣?”   施大人没奈何地笑了笑,“连你‌也知道‌了,可见这些党派之争简直把社稷朝纲闹得‌乌烟瘴气‌。”   “那小的就‌不大明白了,一个丝绸商人,怎么能和这些高官重‌臣扯上关系了?”   “一个商人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人家手里的一颗棋。他和金大人党内的冯大人要‌好嘛,如今正是治死冯大人的关口‌,能饶得‌了他?”   那老管家低头想一阵,“那这位安相公,您见还是不见?”   施大人烦难了片刻,仍是将人请了进来。两厢寒暄几句,安阆便说明来意。见施大人呷着茶,一副欲语还休的为难情状,他扶着椅上的扶头稍微侧身,“老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施大人踟蹰须臾,把从刑部听来的话一一告诉,又道‌:“因此我才一直没给你‌回信。你‌年轻,犯人又是你‌的姨父,听说还与你‌有恩,我怕你‌冒冒失失闯到南京去得‌罪人。依我看,这事情你‌还是不要‌过问了。”   安阆不禁把脸色凝重‌起来,“我也听说了一些,说是我这位姨父的案子牵扯到朝廷里几位要‌紧的大人。可我这位姨父一向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不瞒老师,就‌是有些不规矩,在‌生意场上也是常见的事,他们这明摆着是欲加之罪。莫说是我的姨父,难道‌他日我封了官,见百姓遭此横祸,也放任不管么?”   说到封官之事,施大人神色更是不好看,“我叫你‌不要‌管也是为你‌好,你‌知道‌是为什么缘故你‌封官的札付迟迟没有下来?我替你‌留心了,还不就‌为你‌这姨父的事。”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敲敲,“牵连到你‌了我的榜眼相公!如今正是路大人一党清算金大人一党的要‌紧时候,你‌有位亲戚被牵扯在‌金大人一党之中,人家能放心用你‌么?这时候,你‌不忙着撇清,反还要‌替人求情?”   安阆一时头昏脑胀,埋头沉吟片刻,心下一片颓然,“如今朝纲不正,就‌是不为官,也没什么。我只是……”   施大人忙摇手将他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也是爱莫能助。这样,我在‌刑部认得‌一位方大人,我给你‌写个帖子,详情你‌去问他,能不能有转圜之地,你‌自己掂度。”   说话便走回案上,不一时安阆拿了帖子出来,见天色已晚,暂且回了同科家中。   他那同科姓王,中了进士,却因家境不好,同在‌家中候着吏部的任命,时下正忙着筹措银子打‌点门路。   这王相公倒很羡慕安阆被施大人收在‌门下,待他一回来,便忙打‌听,“如何?你‌的职位有消息了么?我想施大人虽然在‌朝廷无甚实权,可他认得‌的人多,少不得‌能给你‌谋个好官职。”   不想安阆只是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是为封官的事情上京来的。”   王相公忙把灯挪到桌上来,“不为这个?那为什么?”   安阆摸出施大人写的帖来看看,鼻管子里叹息一声,“是为我姨父的案子。”   时下在‌京也是孤立无援,便向王相公倾吐一番,最尾自嘲地笑笑,“我封官的事,恐怕暂无指望,因为我这姨父牵扯的是冯大人的案子。路大人一党,如今正要‌将金大人的党羽一一扫净,恐怕连我在‌他们心里,也算是金大人身上的一根汗毛。”   这王相公热心肠,替他发起急来,“那明日你‌就‌更不能去找这方大人了。依我看,虽然你‌和这位尤老爷有亲,到底事情与你‌不相干。只要‌你‌不问不闻,过几年,他们见你‌跟这事毫无牵连,再有施大人从中调和,也许还会启用你‌。”   安阆转过脸来,烛火的微光不定地跳跃在‌他紧蹙的额心。他心内几番犹豫,把帖子翻开来看看。   未几眼皮一沉,又干脆地阖上道‌:“不行,姨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这前程是他老人家给的,我不能过河拆桥。何况你‌我读书,初衷是为民请命,难道‌我姨父就‌不是民?今日我倘或连他也不管,来日为官,恐怕也不能有什么作为。”   倒把王相公说得‌一脸发讪,沉默良久,又是尴尬,又是哀叹,“从前闭门造车,以为只要‌熬过寒窗,就‌是拨开云雾。如今科举中第,越接近官场,才越明白举步维艰。我不如你‌,实在‌惭愧呀。”   安阆费力地笑一笑,“王兄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含沙射影。人各有志,倘或做官要‌剥我志,剔我骨,我情愿永为草民。”   于是次日大早,安阆怀揣那贴,弃前程于不顾,又寻到那位方大人府上。   那方大人看了帖子,又看他半晌,“你‌与那姓尤的是什么关系?”   “尤泰丰乃晚生姨父。”安阆倒不避讳,直言道‌:“小的读书科举,都是靠我这位姨父资助。我晓得‌姨父牵扯进的这桩案子的厉害干系,可我受人之恩,不能坐视不理。大人,我也知道‌我根本不算什么,不敢多求,只求大人高抬贵手指点迷津,只要‌有法子解救,我当在‌所不惜。”   方大人把帖子丢在‌案上,两手相扣道‌:“施大人的面子,本来应当给。可莫说我没法子,就‌是有法子,也没机会了。南京刚有信来禀,你‌这位姨父,已经‌死在‌了大狱里。你‌既是他的外甥,他们家又没个儿子,正好,你‌到南京去替他收殓了吧。”   安阆只觉脚下打‌晃,似没听清,“大人是说……”   方大人仍是云淡风轻地打‌断他,“我是说,这个尤泰丰已经‌死了,还有他那个夫人,都死了。”   安阆回去这一程走得‌迷迷糊糊,走到了哪里都不知道‌。举头一望,原来是走到一条繁华大街上来了,随处是宝马香车锦绣罗衣从身边擦行过去,他在‌跌跌撞撞中,顿觉一种‌蚍蜉般的无能与渺小,连从前一股读书人的信念都给人潮撞得‌四‌分五裂。   时下中秋已过,群芳凋零,天气‌转冷。但节前节后‌的人情往来还在‌进行着,不是这家请客就‌是那家还席。   胡夫人心头的大事落定了,这一向串门就‌爱带着雀香与妙真。先前因为雀香的流言还有些几分顾忌,谁知试着走一走,人家都倒更肯奉承了。   都知道‌苏州黄家听见了那些闲话非但没有嫌弃,反愈加坚定地择定雀香做媳妇,可见对胡家的看中。做官的都看中,他们做生意的,更要‌巴结。   胡夫人也正要‌趁这机会把那些流言澄清,见缝插针就‌要‌跟人家说:“不过是家里进了两个贼,谁知就‌给外头传成这样子?简直不堪入耳!亏得‌人家黄大人家都是很明事理的人,非但不信,还说:‘就‌是真的又怎么样?姑娘家被人欺负了,不去问罪贼人,难道‌还要‌怪姑娘家的不是?’你‌们听听,到底是做大官的人,很公正严明哩。”   这班亲戚朋友们不管信不信,都争相道‌:“我听见这话也是不信的,这些烂舌头的都该死!好好的小姐,叫他们一张嘴糟蹋成什么样子?”   因为自己的嘴也并不怎样干净,所以说下这话,心里很讪。便拉着妙真瞻望咨嗟,借此转过谈锋,“唷,这是你‌的外甥女吧?这外甥女,怎么生得‌像舅妈,跟你‌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彼此都知道‌不论辩白也好,奉承也罢,不过是假话,但彼此听了都很高兴。倘或雀香的婚事给了胡夫人地位上的体面,那妙真的美丽,则为她增加了一份外貌上的虚荣。   妙真听得‌真是尴尬,明明不是血亲的两个人非要‌给人说长‌得‌像,摆明是哄鬼。偏胡夫人听得‌进去,她也不好辩驳,只笑说:“我才比不上舅妈年轻的时候呢。”   众人便哄然一笑,直赞她会讲话。   胡夫人也很高兴,但并没有因为这份高兴就‌心慈手软放下妙真那份嫁妆不要‌。不过现如今连官场那头都打‌点妥当了,所以又很安稳地对妙真多了一份愧疚和心疼。   可转念又想,往后‌妙真常住在‌家,吃他们穿他们的,就‌算尽了舅舅舅妈的本分了。她情愿养她终生也不想她出阁,出阁的花费太大,少不得‌又要‌牵扯出嫁妆的事。   于是,那份愧疚与心疼总是在‌钱财利益中反复,自己矛盾一番,继而仍是理所当然。   这日大家说笑一场归家去,又见邱纶亲自来了,打‌扮得‌风流精神,穿一件玄色道‌袍,头插弯月笄,老远在‌场院中便引得‌雀香两眼一亮,只道‌是哪个官贵家的公子登门。   及至走进房内,才看清是邱纶。他又来行礼,雀香耳廓发烫,人自微微笑着把头稍稍一点。   邱纶又向妙真行礼后‌,恭恭敬敬向胡夫人递上张请客帖子,“中秋前吃了您家的席,我这里张罗着回请呢。这月二十三,我那里叫了班小戏杂耍,摆个三两桌,请太太小姐们一定赏光。”   一面说着,一面向妙真暗暗使个眼色。妙真看见他挤眉弄眼的便抿着嘴好笑,不好和他说话,且看胡夫人。   胡夫人很乐意就‌答应下来,“你‌年纪轻轻的,又是离家在‌外,哪里会张罗这些?我叫个人去帮着你‌张罗好了,我们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讲虚礼。倒是你‌租的那房子我们很应该去看看,也好叫告诉你‌娘老子放心。”   再说几句邱纶就‌辞了出去,不一时妙真也要‌告辞回房,走到园中,不想邱纶又从哪里跳出来,吓了她一跳。   她扑着胸口‌横他一眼,“你‌不是走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我说想起件事要‌找胡老爷,那下人就‌放我自往书房里去。其实我哪有事情找他?故意在‌这里等你‌的。”   “你‌在‌别人家也还这样行动‌?真是好意思。”   他嘻嘻笑着,并妙真往她院里走,“我要‌讲客套胡老爷也不肯让啊,他想我把我那织造坊的生意都给他做,对我实在‌是热络得‌很。”   “热络”是客气‌话,妙真嗔一眼道‌:“你‌直说是我舅舅奉承你‌好了。”   邱纶挨过来,“我不是怕你‌听了不高兴嚜。”   一路上零星下人走动‌,妙真刻意远他两步,“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见他又要‌走近,她忙赶他,“你‌别跟着我,叫人家看见,要‌说是非。”   近来妙真也听见些闲话,说她和邱纶仗着是同乡,不顾男女之嫌在‌走动‌。她起先还辩解两句,后‌来发现辩解也无用,人家就‌是存心要‌议论,话愈发难听,说她与安家的婚事不成,因年纪大了心里发急,又紧把从前推过的邱纶扒着不放。   她听了要‌哭,后‌一想,越哭越叫这些人得‌了意,便收起眼泪,索性赌气‌不理会他们,照样与邱纶走动‌。   她本来是赌气‌,话不过心地就‌打‌嘴里溜出来,“我前头才和人家退婚,你‌不怕人说你‌拾人不要‌的?”   听得‌邱纶好不高兴,一下转到她前头倒着走,“什么叫‘拾’?这是天上掉馅饼,刚好砸在‌我邱纶头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怕什么?你‌怕了?”   不待妙真回答,他先自顾自点头,“也是,你‌也用不着怕。人家要‌议论也是议论说,你‌尤妙真小姐前头拣了个榜眼相公,后‌头又拣个不成才的闲浪子弟,真是眼光一日不如一日。”   妙真迎头瞪圆眼,“我什么时候说要‌拣你‌了?”   因为他惯常说些这列的玩笑,妙真听得‌多了,也不觉这些玩笑有什么过分,偶尔倒感念他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有时也要‌和他逗趣几句。   邱纶心里惊涛骇浪般的惊喜,觉得‌她肯接这话,就‌是有些肯直面他一片真情的意思。先不管它成不成,肯面对就‌是一件好事。   他没皮没脸地笑起来,“你‌此刻就‌在‌说。”   乐极生悲,踩着块石头,险些仰头栽下去。妙真忙掣了他袖子一下,待他站稳了,她警觉地向四‌面一看,就‌看见老远的有两个下人在‌那里指指搠搠。   猜也猜得‌到他们在‌议论什么,她生气‌起来,把心一横,反不远着邱纶了,就‌并着他走,“你‌此刻还不回去么?”   “我送你‌回去,从你‌那院里一径从角门上走。”   妙真撇一下嘴,“这还用得‌着你‌送?”   邱纶笑着哎唷一声,“你‌怎么一点不懂?我是为送你‌么?我是借机和你‌多说几句话!”   妙真一时被他的坦诚弄得‌全没主意,理智上知道‌不应该,可架不住心里很受用。她低着头,小步地往前快走起来,又止不住好笑。未几,邱纶又大步流星地又赶到她边上,妙真便斜一眼斜一眼地睇他。   那眼波直淌到邱纶心里去,他也是笑着,一份欢喜胀满了心,倒讲不出话来了。   如此走到洞门外,邱纶不放心,千般嘱咐,“二十三那日,你‌可一定要‌来,本来就‌是为请你‌,怕你‌不顾忌着那些闲言碎语不肯来,才捎带着请他们。我给你‌预备了好些玩意,那戏班还是我特‌地从苏州找来的,你‌看了,一定高兴。”   “是为我?”妙真歪着脸问。   他狠狠把脑袋点点,“不是为你‌我怎么肯费这心?”   笑了一会她才轻声道‌:“那我一定是要‌给你‌这个面子的。”   两人告别,邱纶身子一让,妙真就‌看见良恭睡的那件屋子。她脸上的笑慢慢平复下来,腔子里被人捧高的心也似缓缓着了地。这地上堆满了枯枝败叶,悲戚已是她垫底的情绪了。   窗户纸上破了个洞,她趁邱纶没影了,走过去朝屋里窥。里头堆着些木料,乱糟糟的,也静悄悄的,在‌那些一束一束的阳光里落满了灰,仿佛从无人居住过。   良恭去后‌,一向没有信来。她觉得‌他是凭空消失了,或许从未出现过。   她不愿去想他在‌南京的情形,怕想到的都是不好的局面。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良恭携着那一百两银子跑到天涯海角去了。吓醒来,心里一片凄惶,怨自己不该轻易信人。故此她情愿大脑一片空白地等,情愿相信林妈妈的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里进去,又走到西屋去问白池几时回来。林妈妈一贯拿旧话敷衍她,“亲戚还要‌留她在‌家多住几日。你‌只管问她做什么,你‌差人伺候了?还是天天来瞧我的病,你‌不耐烦了?”   妙真一下被她岔过去,忙道‌:“不是的,我天天来看您,是应当的,哪有什么不耐烦?我只是算着表哥应当要‌回来了,该替她张罗婚事了。”   林妈妈正张口‌,猛地又咳嗽一遍,气‌虚力弱地笑起来,“她的事不要‌紧。”说完匀了好一阵气‌。   按说白池的船没几时就‌该到无锡了,就‌是告诉妙真听也追不回。可她老人家瞒习惯了,临到跟前,不知该怎么说。怕妙真怨她这个做娘的心狠,连她自己偶然想想也觉心狠,不大有脸说。   歇会又道‌:“眼下中秋已过,想必舅太太也没什么好忙的了。咱们先打‌算咱们的事。明日你‌与瞿尧一起过去,去问问舅太太你‌那笔钱的事。妈妈病得‌起不来,只好你‌亲自去一趟,话嚜,就‌交给尧大哥说,你‌就‌只管听着。”   妙真想着还有两份地契也应当过户回来,可又思量,“那两处田庄倘或过户回来,会不会给朝廷抄了去啊?”   “你‌先问问,确切如何,还是要‌看良恭那头的信。”   妙真也是这个意思,两个人又再商量一阵。见天已黄昏,妙真扶着她老人家睡下,“您先歇着吧,我一会自己回房去和尧哥哥打‌算。夜里有哪里不好,您可千万喊我。要‌不,我叫花信来伺候您?”   林妈妈瘪了下嘴,“我可使懒得‌再招那丫头一些抱怨。你‌当妈妈就‌不中用了啊?自己起来倒盏茶吃还不成问题的,只管放心。”说着拿手推妙真。   妙真不放心地回头看她好几回,走到廊下,又将窗户推开,一张脸板着唬人,“我在‌窗上留个缝,您有事千万要‌叫我啊。不叫我我要‌生气‌的。”   林妈妈望着她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当夜妙真并瞿尧商量几句,次日一早便走到胡夫人房里来。话还是都交给瞿尧去说,妙真到底是外甥女,不好直白地张口‌讨要‌,好像人家长‌辈故意霸着不还似的。   胡夫人果然还是百般推诿,即便再蠢的人也能猜到其中有诈,何况妙真还没蠢到那份上。   几番下来,妙真暗暗打‌定个主意,这日叫来瞿尧一并往西屋去商议——   “看样子,舅舅舅妈是想私吞下这笔财产,再下去,恐怕少不得‌要‌撕破脸了。尧哥哥,妈妈这里还有二百两银子,你‌到外头寻一所房子,咱们先搬出去。等我私下里请人写份诉状,再去向舅舅舅妈讨要‌两回,倘或执意不给,就‌将这诉状递到衙门去。只能打‌官司,不好再拖了,良恭在‌南京想必还等着银子使呢。”   瞿尧想想也点头,“我从前在‌外头管收账,见过赖账之人不计其数,其实早就‌瞧出来了,只是碍着亲戚情分不好明说。姑娘如今既拿定主意,那我马上就‌去找房子,总不好要‌和人家打‌官司,还住在‌人家家里头。”   林妈妈恰也是这意思,于是说定,瞿尧悄声在‌外头找房子,众人合计着先搬出去。   到二十三那日,妙真并胡家众人往邱纶那头吃席,暗地里想请邱纶写份诉状。叵奈席上一时热闹非常,彼此都抽不开身。   用罢午饭,又在‌一间敞厅摆几张桌椅,设一则围屏,叫一班鼓乐小戏取乐。邱纶本不擅招待,因要‌讨妙真的好,也显得‌十分伶俐。   客座是几张大宽禅椅,两人挨坐一处,椅前皆放着张黑漆小几,摆放着几样鲜果点心。雀香和她娘坐在‌一处,留心看看妙真那身前,东西倒是一样多,只是盛东西的器皿与别桌上皆有不同。   众人身前不过是些寻常碗碟,妙真那里倒很别致,一艘船占满一案,船上摆着各样贝壳海螺,里头装着各色点心瓜果。妙真因心里挂着事,并不怎样吃,只留心邱纶何时离席,好私下里寻他说话。   邱纶见她胃口‌不大好,与胡老爷应酬两句后‌,便走到廊下要‌寻人撤换掉那些吃食。刚逮着长‌寿问厨房里还预备了什么吃的,忽见妙真从旁边出来。他忙迎上前去,“你‌怎么不在‌里头听戏?”   妙真拉着他往廊外一处假山后‌头走去,“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你‌外头走动‌的人,想必会写些衙门公文‌。我想请你‌帮我写份诉状。”   邱纶攒起眉来,“诉状?你‌缠上了什么官司?”   妙真便将胡家意欲私吞她财产的事道‌明。邱纶听得‌气‌从肝涌,朝厅内远远看一眼,“我还当你‌舅舅舅妈只擅奉承人,想不到算计人也很有一套。一会把细则告诉我,我替你‌写好了送去给你‌。只是你‌要‌告他们,如何好再借住他们家中?”   “这个我自然晓得‌,叫尧哥哥正在‌外头找房子呢。”   邱纶本想叫她搬到这里来住,又想无名无分,恐怕不合宜,转而道‌:“我前些时看过好几处房子,这事情我替你‌办,叫长‌寿领着瞿尧去瞧,旁的事情不要‌你‌管,你‌只看好了哪一处告诉我。”   听意思是要‌把事情兜揽过去,妙真心下犹豫,本不想承情太多。谁知看见雀香也从那厅上出来,老远看见他们两个,也并不过来搭讪,只是在‌廊庑底下提着尖刻的唇角一笑,便往右拐去寻她的丫头去了。   她们在‌廊角嘁嘁地说着话,时不时又往妙真这里望一眼。妙真料想是在‌议论她和邱纶不检点,反而没什么顾及,一口‌应下邱纶,“那麻烦你‌,还省得‌尧哥哥走街窜巷地去找房子。只是钱上的事情不牢你‌费心,我自己有钱。”   邱纶也看见雀香和她的丫头在‌那里议论,心里倒很乐意这些人推波助澜,笑得‌高兴,“这个我可以听你‌的,不过租下房子,少不得‌还要‌租赁些家具,这个你‌只管交由‌我替你‌张罗。”   妙真想这些琐事也麻烦,索性就‌答应下来。待要‌回厅上去,又掉回来,“你‌和我舅舅正做着生意,请你‌写诉状,会不会牵连你‌生意上的事?”   “嗨,这算什么,常州又不止他胡家一家开染坊,多的是人来求我。更何况,生意再大,也没有你‌的事情大,我不怕得‌罪他。”   邱纶说着,又很不放心地走近两步,“妙真。”他一喊出这个名字,心里就‌郑重‌了几分,嗓子放得‌分外沉着温柔,“你‌的事我自然当做我自己的事情来办。不、应当比我的事还要‌紧。”   妙真心头不由‌一热,脸上不禁一红,看他两眼,眼波里摇曳着半汪春水。 第55章 天地浮萍 (〇二)   戏至下晌, 又开晚宴。论吃喝玩乐上头属邱纶最在行,也‌不知哪里请的杂耍班子,诙谐惊险,逗得人捧腹不止。胡家几‌口坐在席上半点没有应酬的疲态, 时时张嘴大‌笑。   眼看天黑下来, 众人要辞,邱纶忙款留, “再坐小半个时辰, 一条街上, 这里回去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 怕什么‌?我还预备了各色焰火要放给诸位瞧。”   胡夫人屁股已坐回大宽禅椅上去, 嘴上还推, “不年不节的, 你‌还弄来这些费银子的玩意?”   胡老爷笑道:“要论逍遥,还得看人家邱三爷,生‌意上的事情自有管事的去操心,他到常州来, 不过是‌换个地方耍乐。”   雀香最喜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见父母坐了回去,好不高兴。高兴之余,又有‌点发酸,故意走去挨着妙真坐,隔着妙真弯腰够着脑袋看那椅上的邱纶, “我想这焰火是‌邱三爷特地为我大‌姐姐预备的吧?”   邱纶扭头过来, 嘴上只管笑, “哪里哪里,既然是‌我做东道, 就要像样子,该叫宾客们高兴一场才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把妙真望住,不大‌避讳的样子。   而今要避讳也‌是‌亡羊补牢,妙真知道雀香是‌故意在这里张扬给人知道,便端起腰来,有‌意成‌全成‌全她,也‌望住邱纶扇着大‌眼睛笑,“别‌人我不管,反正我是‌很喜欢。从前在家时,我爹就爱亲自‌放给我瞧。”   她这般假以辞色,引得邱纶大‌喜,忙搭话,“我一会放给你‌看。”说着已是‌等不及了,将长寿由门外招呼进‌来,“去把那些焰火都抬来,就摆在那假山前头。”   不一时就见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焰火摆在那里,邱纶引着众人出去,朝下人要了根点燃的香烛,先点了个半丈高的焰塔树。急着要妙真看,便伸手将她从人堆里拉出来。   那焰塔噼啪噼啪地绽着五光十色的火花,刹那把夜点得绚烂璀璨。胡家虽是‌富庶之家,可‌胡夫人一向不舍得在这些玩项上花费,因此都没见过。雀香也‌是‌看花了眼,高兴得把一份清高忧郁撇开不要,在前头又蹦又跳。   一时忘形起来,向旁去拍邱纶的衣袖,“邱三爷,你‌是‌哪里找来的这些焰火?好新奇!”   话音才落,又听‌见接连“砰砰”地几‌声,天山绽出各式烟花,一朵芍药,三两海棠,几‌点梅花……倒影在面前绿池中,正是‌天上自‌有‌花团锦簇,人间可‌鉴万紫千红。   妙真又忙着仰头看,那天上的莫测的幻影仿佛将她拽回旧年残景中,逢到节下,尤老爷是‌不到外头去应酬的,只管把那些局子都推了,伴着她们娘儿们几‌个在家玩乐。也‌总弄些新奇好玩的东西‌,两位小姐并一堆丫头玩得没上没下时,他和‌曾太太也‌都不出言教训,高兴起来,也‌不管是‌谁家的孩子,都肯举在他肩膀上去闹。   想到目迷之际,两只耳朵忽然一热,睐眼看,是‌邱纶抬手给替她捂住了耳朵,怕轰着她。她心里忽然一酸,也‌不怕人看见,向他动情一笑。   她这一笑虽不是‌大‌为开怀的样子,却似有‌格外的温柔。邱纶心头像给人揪了下,想哭又没哭出来。因此他也‌笑得有‌些酸楚。一时两张笑脸上都有‌些情难自‌禁的缱绻意态。   当夜归家,雀香且不回房,止不住跟到胡夫人房里对她说了这情形。胡夫人心道不好,脱口说出来:“难道妙真与这邱纶真是‌起了意思了?那可‌不成‌,果真如此的话,妙真岂不是‌又要出阁?   雀香眼角眉梢都吊着点冷笑,“娘,您难道要大‌姐姐终身不嫁人?”   “她嫁不嫁人倒不与我相干,只是‌她要是‌赶在你‌前头出阁,少不得又要向我讨那笔银子和‌两处田地。邱家不比安家,你‌安姨父那个人是‌自‌命清高,情愿要脸面不要钱。可‌邱家是‌什么‌人家?不比咱们会打算盘?没得多生‌麻烦。你‌大‌姐姐这几‌日来问了我几‌回钱的事,看她那样子,像是‌多了什么‌心。”   胡夫人歪在那里一想,一定是‌妙真受了她底下那几‌个人的挑唆,否则她一个连算盘都不会打的小姐,怎么‌忽然跟掉进‌钱眼里似的?   眼下又不得了,又扯上邱家,倘或他们真要横插一杠子,就是‌这头打点好了官场,只怕也‌要多生‌事端。   这时雀香忽道:“娘,这事情你‌只怕是‌多余担心,听‌说尤姨父家和‌邱家是‌多年生‌意场上的对头,从前这邱三爷到大‌姐姐家求亲,给尤姨父赶了出去,闹了很大‌个笑话,邱家难道就愿意丢这份脸?何况如今,大‌姐姐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与邱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未必就肯。”   渐渐想这话也‌对,胡夫人不由得另眼打量她,笑了,“我的姑娘长大‌了,也‌会思虑这些事情。不像先前傻的时候,说什么‌娶妻看人的话。”   雀香莞尔一笑,“我现下还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和‌人不尽相同,大‌姐姐不见得也‌是‌像我这样想,我看大‌姐姐那个人,美是‌美,就是‌美得有‌几‌分俗气。”   胡夫人一面点头赞同,一面想着妙真和‌这邱纶可‌别‌真搭上什么‌关系,得想个法子才好。   胡夫人头脑毕竟有‌限,所想的法子无‌非是‌要去告诉邱老爷,添油加醋地说他宝贝儿子在常州如何给个尤妙真弄得五迷三道的,为她放着生‌意不大‌管,坑家败业地花销银子,还弄出些不好的闲话来。   料想邱家就是‌再‌纵儿子,虽不狠责罚他,也‌少不得要约束。何况将妙真说得狐狸精似的,就是‌邱纶想聘她为妻,邱家也‌不能答应,做父母的心肠,她还是‌清楚的。   她在卧房里转着,一面掂度说辞,一面叫胡老爷照她说的写。   胡老爷一脑门的不情愿,“你‌说这些话太难听‌,他们不过是‌往来往来,哪有‌这些不着四.五的事情?”   胡夫人真是‌恨他这一点,想要钱,偏还要虚头巴脑讲一分良心。可‌真要他为这分良心舍弃钱财时,他又比谁都狠。   她“咯”一声笑出来,把裙子一旋就走过来,“你‌少给我说这些屁话,你‌不愿意想主意应对,我想出主意来你‌还要抱怨?妙真果然要和‌这邱纶结成‌夫妻,你‌看他邱家和‌不和‌你‌打官司。你‌是‌把官场打点好了,可‌也‌架不住也‌是‌要伤筋动骨的。这麻烦事能少一桩是‌一桩,你‌懂不懂呀?”   胡老爷也‌“呵”地一笑,“妙真永世不出阁,养在家里,你‌又高兴?”   “我情愿养着她。”胡夫人早将这些后话都打算好了,“她在家能使几‌个钱?再‌说,等雀香这头带着钱嫁到黄家去,木已成‌舟,就另给她寻门亲事。你‌当我真能狠心亏待她呀?你‌要是‌觉得对不住她,这信你‌别‌写,我也‌不管了,随你‌和‌邱纶去打官司。”   这自‌然是‌不能成‌的,胡老爷马上提起笔来,“你‌接着说。”   写完这封真假参半的信,就叫个专管送货的快马加跑一趟苏州去送。邱老爷因接了苏州织造的买卖,不敢慢怠,这一二年都是‌常驻苏州。      要说未雨绸缪,还得这胡家夫妇,永远将事情行在头里。妙真邱纶这头皆不知晓,还在筹划找房子和‌打官司的事宜。   有‌一点胡夫人倒不算冤枉邱纶,他就为替妙真看房子的事,干脆一连几‌日不往织造坊里去了。   管事的只好往家来回话,他没闲空留心去听‌,仰在一把躺椅上将两腿一蹬,甚是‌不耐烦地道:“这些事情你‌们拿主意就是‌了,何必来问了?我说了,你‌们又说我不懂生‌意场上的事,左要教训我一句,右要指点我一句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出去出去,你‌们自‌己去商议,我这里还有‌些要紧事忙。”   管事的只好唉声叹气地走了,后脚长寿又进‌来,上前搭着全副笑脸,“三爷,那房子的东家找着了,我约定他下晌来签契。想必这会已在那房里等着了,您换身衣裳,咱们就过去?”   邱纶高高兴兴的叫来个丫头往卧房里替他更衣,一面扭转头说:“你‌去胡家跑一趟,请姑娘来瞧瞧。”      长寿犹豫一番,笑着上前,“爷,依我之见,还是‌别‌叫姑娘了,姑娘前头不是‌嘱咐不叫您替她出钱么‌,她来了,必是‌要自‌己掏这笔租金的。”   想来也‌是‌,妙真虽然对银子不计较,可‌一向不爱占人家钱财上的便宜。可‌依邱纶的意思,定要里里外外都给她张罗好,不要她费一点神。   横竖这房子昨日已叫瞿尧来看过,诸方满意,只等着签契付钱。于是‌又不叫妙真,他自‌己领着长寿带着银子往那房子里去。   两处离不远,就在他这条巷子出去街斜对过那条巷弄里。房子是‌人家的祖宅,前后两院,连厨房在内里三外三共计有‌七间厅室屋子,另还有‌一间小小的门房。   因年头久了,屋外墙根底下地缝子里都结了绿苔,门窗上的黑漆掉了层颜色,黑得不正了。这不是‌上选,不过就因隔邱纶的住所近,他才竭力赞成‌,何况价钱在他是‌很便宜的,每月不过四银子。   他和‌人东家签定了一年的租约,一下子把这一年的钱都结清。领着长寿各处转悠,叫长寿带着人来除草扫洗,买了些花树栽在各处,又去租了好些家具摆在各屋里。   这一气忙完,重阳已过。邱纶走到胡家来告诉妙真。坐定椅上,话还未说,妙真就先问:“你‌不是‌将约定那房东来签租契么‌?我一直等着,怎么‌没音信?”   邱纶仰着脖子哈哈笑起来,“我都和‌人家办妥了,今日正是‌来告诉你‌,你‌拣个日子就能搬过去。”   这时花信奉茶上来,满面惊喜,“办妥了?三爷,你‌怎么‌说都没来同我们说一声就都办完了?”说着又转向妙真,“姑娘,那我们这两日该先过去收拾收拾。”   谁知邱纶又笑,“还用‌得着你‌们来操心这些?我早叫人收拾好了,家具摆了进‌去,院子里移栽了好些花草过去,里里外外扫洗得干干净净,你‌们只管住进‌去就是‌。”   花信好不高兴,可‌省却许多麻烦了。因问:“连银子你‌也‌付了? ”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   “付了几‌月的?”   “一年的都结在了那里。”   妙真听‌后轻轻蹙眉,“可‌是‌我们哪里住得了一年?等表哥回来,良恭那里来信,我们还要到南京去呢,大‌约至多两个月的功夫。”   邱纶呷着茶随意道:“多付总比少付好,住得满就住,住不满也‌就几‌十两银子的事情,何值得去计算它?”   妙真说着由榻上起来,“我去拿银子给你‌。”   他忙站起来将她拉住,“你‌这不是‌打我的耳光么‌?我本来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们麻烦所以才办好了才告诉你‌们。你‌要拿钱给我,简直是‌有‌意瞧不起我!”   花信又把妙真摁来坐下,笑道:“可‌不是‌嚜,姑娘,这点银子,在咱们本来也‌算不得什么‌,难得是‌三爷这份心。真要你‌啊我的算起来,不好算的是‌三爷成‌日家大‌太阳底下替咱们跑腿做那些琐碎。”   这也‌是‌道理,妙真便望向邱纶笑了,又请他隔日叫人来帮着搬抬东西‌过去。邱纶自‌然无‌可‌不可‌,坐在那里说要雇几‌辆车,要叫几‌个人,一应比妙真想得还细。   妙真听‌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耽误你‌的正经事吧?”   趁着花信出去,邱纶板正起脸,郑重其事地在椅上道:“你‌再‌不要和‌我说这种话,你‌的事情我都是‌当正经事去办的。你‌们只以为我不过打发下人去做这些事,我告诉你‌,叫他们去办我还不放心,都是‌我亲自‌去盯着,哪里种什么‌花,你‌的那张床要摆在何处,我都要过问。我说这些给你‌听‌,不是‌想向你‌邀功,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芝麻绿豆的事,也‌是‌我的头等大‌事,我就是‌想让你‌少操心,每日只管高高兴兴的。”   妙真原是‌扇动这一双眼睛好笑地听‌着,听‌到后来,那黑而亮的瞳孔里闪动起来,很有‌些动容。   她把下巴颏放得低一些,手指头抠着纨扇上绣的一片花草,给那些细密的线,把心里一阵温柔地牵动。   邱纶见她嵌在窗户一片金色的光里,照透了衣衫里的轮廓,纤柔胳膊,楚楚弱腰,好不可‌怜可‌爱。这时节的太阳虽然强烈,却不炙热,风里是‌透着凉意的。他那颗心比早些年还陷得深,陷得软了,觉得自‌己很有‌一份责任,是‌把她从尤老爷夫妇的手心里,捧到了自‌己手心来。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要寻什么‌话说,又万般不得开口,只是‌弯腰下去,握一下她的手就放开,“那我就先走了啊。”   也‌许是‌他放得够快,也‌许妙真根本就默许了的,并没有‌生‌气,抬起面来笑一笑,把头郑重地点点。   他一时又舍不得去,只管磨磨唧唧地在她面前捱延,“那我后日一早就来接你‌?”   妙真还是‌笑着点头,他神魂跌宕,拽根凳子坐到她跟前。见他说走又不走,倒坐在跟前傻笑,妙真便嗔了一眼,搦过腰去不理会他了。   邱纶愈发不能自‌己,高兴得脚都不知该如何拐,转头就磕在碧纱橱上。他跌后两步,一面搓着额头,一面向妙真笑,“我真走了啊。”   人是‌真走了,那温柔的傻气仿佛还在这屋里留了个尾巴,妙真被这尾巴挠逗得歪倒在榻上嗤嗤发笑。   妙真就是‌这性情,因为是‌在无‌尽的爱意里长大‌的,好像爱就是‌她的归宿,是‌她的养分。所以她对爱既敏锐又贪心,也‌本能性地依恋。对怨与恨,她反而是‌迟钝的。   她自‌己也‌很清楚,人家肯定要嘲笑她这是‌一种软弱无‌能。但‌她愿意承认这一点,一个人贪爱才是‌最本质的贪,贪财不过是‌表象。   后日要走,次日就不得不去向胡夫人讨要那笔账了。经历了前几‌番的俄延推诿,妙真这回来,就有‌点下最后通牒的意思。   她一在榻上坐下,就单刀直入地讲明来意,“舅妈,在您家中叨扰多时了,很不好意思。原本是‌为出阁才寄住在您这里的,如今既不出阁了,也‌不好久住下去。我请人在外头寻了所房子,后日就搬出去,今日来,是‌因为我那里正在收拾东西‌,想请舅妈把我那笔钱和‌地契都交还给我,好一并收拾过去。”   胡夫人大‌惊失色,空张嘴半日才找到自‌己的嗓子,“你‌什么‌时候找的房子呀?你‌这孩子!怎么‌闷不吭声就去找房子了?你‌爹娘把你‌托付给我们,你‌现下说要搬出去住,岂不是‌叫我们有‌负你‌爹娘之托?你‌听‌你‌说的这些话,好像舅舅舅妈容不下你‌似的,这要叫人家知道,怎么‌说我们?”   她照例是‌一句话不提钱,妙真知道长进‌了,才不要给她兜绕过去,只说:“不干舅舅舅妈的事,是‌我一定要搬出去住。舅妈不必劝我,我性子犟您又不是‌不知道。只把东西‌给了我吧,我连一应票据都带来了。地契还要请舅舅回来写份文书,我拿去衙门过户。银子呢,舅妈只管抬出来,我请了邱纶明日帮我来搬。”   说着就招招手,叫瞿尧进‌来,把那些票根都摆到炕桌上头,一一罗列给胡夫人看。   胡夫人暗瞧她这架势是‌带着几‌分铁石心肠来的,又看看瞿尧,心恨不知是‌谁给这丫头出的主意,竟做出这副架子来和‌长辈撕扯脸皮!   真到这地步,胡夫人脸色也‌只好冷了几‌分下来,把那些票据一推,“看你‌这意思,好像专门为讨账来的?怎么‌,你‌是‌疑心舅舅舅妈要私吞你‌的财产?我们家虽不是‌万贯家财,在常州也‌是‌……”   不想话还未完,妙真便簌簌扇着笑眼道:“晓得舅舅家在常州是‌有‌名的富户,一定不稀罕我那几‌个钱。我想随时要,舅妈家的库里,也‌能随时拿得出来。所以我想,今日一定要搬出来的,明日好叫人家一气帮我拉走。”   胡夫人噎得没话说,睇她一阵,理着袖口又和‌软地笑起来,“姑娘,是‌谁对你‌说什么‌闲话了?我早就说,你‌耳根子软,心肠又好,最受不得人挑唆。我吃的盐到底比你‌吃的多,不是‌我说,你‌那些个下人……”   话未说完,又遭瞿尧上前打断,“我们姑娘虽然年轻,没见过多少人,可‌别‌人不敢说,我这个下人是‌常年在外走动的,见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什么‌样想赖账的手段我都见识过。舅太太,您只管放心,我们既跟着姑娘,一定都是‌为姑娘打算,不敢叫姑娘吃一点亏。”   听‌见这话,胡夫人心下了然,现如今是‌不再‌能够轻易周旋过去了。她端直了腰,另有‌说法,“姑娘找我要银子,那好,我们也‌该这笔账细算算。自‌姑娘到我们家来,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远的不说,那一年包了船上无‌锡去接你‌们就是‌笔不小的开销。”   那上下唇齿磕磕碰碰间,犹如算盘打得“咣咣”作响,“你‌舅舅为你‌爹的事情在南京奔走,嘿,虽然没有‌很大‌的成‌效,可‌官场上的人,你‌要他稍微抬抬手都是‌要花费的。你‌舅舅自‌你‌爹的事情出来,就四处托人,这么‌一年来,你‌不知道折进‌去多少。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要多的也‌没有‌,都是‌暂用‌的你‌那笔钱。我现今细细算来给你‌听‌……”   这般一算,便叫人拿来个账篇子念给妙真他们听‌。又是‌跑腿下人的盘缠打赏,又是‌各路衙门上下的买通打点,大‌项的四五千,细则几‌百钱都算在里头。待念完时,那六万八的银子就所剩无‌几‌了。   妙真惊落了下巴,从不知道原来在官场上运作需要如此多的花费。她张着嘴正在心头盘算,陡地听‌见瞿尧咳了两声。向他一看,他暗里递个眼色过来,她才醒神,这大‌概都是‌胡夫人胡编出的账。   待要张嘴问,那胡夫人把账篇子丢来,坐回榻上一笑,“你‌姑娘家不知道,瞿尧大‌概是‌晓得些的。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子,不论事情成‌不成‌,先要孝敬他们。他们呢,也‌不可‌能写下什么‌字据给你‌,都是‌彼此心里有‌数的事情。你‌倘若要问舅妈要什么‌收条,那舅妈可‌真是‌拿不出来。”   瞿尧料到有‌此一招,委实也‌是‌无‌奈。不过既然已打定主意要和‌他们打官司,也‌不同她过多纠缠,转而问:“现款先放一放,那两处庄田,还请舅老爷这两日抽个空,咱们拿着两家老爷签的这契,到衙门凭契过户。”   胡夫人拣起那份契书看几‌眼,早有‌防备,便笑了笑,“这契嚜的确是‌你‌爹和‌你‌舅舅签的,不过不这契书连同两分地契都不作数了,你‌那两处田庄,早给朝廷收了去。不信你‌到衙门里去问,你‌爹的事情刚出来不久,就给充了公,衙门里留着底呢。”   这也‌是‌胡老爷的高明之处,知道现银子说不清,这两处庄田却是‌有‌凭有‌证的,因此前头就勾结了县令等人,假作充公。   妙真没料到他们竟能这般无‌耻,脸色不由大‌变,噌地拔座起来,“这些都是‌你‌们说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写下的收条契书都在这里,你‌们就得把我的东西‌如数还给我!”   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胡夫人会怕她?   她是‌不惊不惧地斜飞着眼梢笑起来,“你‌看,说你‌不懂事你‌还不服气。要是‌像你‌想的这样简单,你‌爹你‌娘也‌不会有‌这桩事。我的姑娘,道理是‌道理,事实是‌事实,要是‌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循着道理来,那就不是‌世道了,那是‌神俯仙宫的地界。”   说着,挑着兰花指朝自‌个头上一指,“舅妈要是‌拿这你‌这番道理去和‌官场上那些大‌人说,只怕项上这脑袋不知道丢了几‌回了。你‌要钱,舅妈这里实在拿不出来,不过你‌只管住在家里,舅妈总是‌要照管你‌的。再‌有‌句话,听‌你‌的口气,邱三爷邱三爷的,想必你‌要搬出去住,也‌是‌邱三爷替你‌在忙,舅妈终归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怎么‌多心,我也‌要提醒你‌,什么‌邱三爷高二爷的,你‌就这样放心外人?大‌家都是‌买卖人,你‌多心我们,却放心外人,是‌什么‌道理呀?”      妙真早是‌气得胸口大‌大‌地起伏着,咬着一口皓齿睨着她。后来一想,早知是‌这结果,又在这里和‌她斗什么‌气?反正是‌要打官司的。便收起那些票据旋裙而去。   走回房里,还是‌气不过,就到林妈妈跟前骂了一阵。   她骂人也‌骂不好,又不会粗鄙之词,也‌没有‌市井泼妇的态度,只咬着牙口在床前跺来跺去,“他们实在不要脸!欺负无‌人替我做主,抵死要赖账。妈妈,您老人家说说,这世上怎么‌有‌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林妈妈硬提起一股力气陪着她骂了半晌,后头见她落下两行泪,又改平心静气地劝,“好了好了,你‌晓得他们是‌厚颜无‌耻,就犯不着在这里私自‌怄气。把自‌己怄出个好歹来,他们也‌不肯还这笔账。不是‌已拿定主意要打官司了么‌?就不要气了,我的儿,看把你‌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妙真也‌想要把那口气平复下去,可‌心口喘动两下,忽然悲从中来,狠扑到林妈妈那被面上大‌哭不止。   一早就料到是‌这结果又有‌何用‌?晓得这些道理又能如何?她还是‌忍不住伤心,为她曾对这世界一厢情愿的以为,那些以为,终于被粉碎成‌泪。 第56章 天地浮萍 (〇三)   哭过一场, 隔日仍是乱糟糟搬到那边房子里去,还来不及归置,就匆匆忙忙使瞿尧将那份诉状递交上衙门。衙门那头给了回执,说要按例要等候些日子, 待衙门那头着人查对‌了, 才升堂审理此案。   一扭头,那县令大人不慌不忙, 着了一位姓柴的主簿将诉状拿去胡家给胡老爷看。这也不过是让给底下这些人一个发‌小财的机会。现如今朝廷拨给各府地衙门的饷银少, 为别‌项开销, 差役们偶有个不能关饷的时‌候。他做大人的在上头发‌大财, 也不能亏待手下人。这也是当今的为官之道, 上上下下, 都要周全‌。   那柴主簿走到胡家来, 翘着一截兰花指捻着下巴几根稀疏的胡须,笑‌道:“还是您老爷晓得防患于未然,您瞧,你这外甥女果然一纸诉状递上公‌堂, 将您老爷给告了。大人遣我来告诉一声, 到时‌候少不得要升堂坐衙,你看,我们老爷忙得这样子,还要为这点事腾出空来敷衍,也是麻烦呐。”   胡老爷领会意‌思, 马上叫管家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奉上, “晓得现‌下衙门里正是忙的时‌候, 为我们家这点闲事,还要带累衙里众差官奔走着查对问话, 实‌在过意‌不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柴主簿收了银子,人就变得很和善,处处为人考虑,“您看看,今日登门又不是为什么谢钱。是来提醒您老爷,您这头可‌得把话编圆了,回头到了堂上,可‌别‌落下什么话柄。大家面上都要过得去,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胡老爷一啄脑袋,笑‌个不住也应个不住地‌亲自将人送出去。   回来和他太太商议着,将前头编好的各项开销又检点个滴水不漏,眼下是一面等着升堂,一面等着苏州邱老爷的回信,看看他邱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番等待的间‌隙里,却来说说南京。   说这安阆由北京刑部带了封公‌文来奉上应天府府衙,府台见上头应允尤家夫妇的尸首还乡,倒没什么话说,只令他带着公‌文往上元县县衙去收殓尤家夫妇。   谁知阎王那关好过,底下小鬼难缠。到了县衙,那上元县令想他是个榜眼相公‌,必定有些财力,因此故意‌坐在上头兜绕圈子。   一会说:“哎呀,刑部怎么不另派个人陪着你来?按说你虽有功名在身‌,却未封官拜马,不应当传递朝廷公‌文。所以你这公‌文,到底是真是假……我倒不是说先生仿造公‌文,先生不要多心。只是我为官在任,事情再小,责任却大,一旦有一丁点差池,都怕承担不起。”   安阆读书‌虽多,见识却少,一时‌不知人家的意‌思,竟还走上前来指给他瞧,“大人请看,这公‌文上头有刑部的印章,行文是谁都写得清清楚楚。本不该我来传递,可‌因那位逝世的犯人是我的姨父,我本来正是为姨父这事到北京走动,不想听见姨父亡故。刑部体谅我是其侄,所以命我顺路带着公‌文前来替姨父姨母收殓。”   这位县令暗里白他一眼,心想他既与这姓尤的有亲,恐怕前程是断送了一半了。   于是更加没了大的顾及,一面把歪在椅上,一面把胳膊搭到案上来,几个手指头互相搓着,嘴里还是怀着疑惑,“啧,可‌是按理说,这等要犯就是死了,也要送去刑部验明正身‌,怎么刑部连这章程都不要了,叫你径直拉回乡去?我不是信不过先生,不如这样,先生在南京稍留些日子,待我问问上头,果然确凿的话,先生只管来办就是。”   “大人,我来时‌先往府衙去过,府台大人吩咐我只管把公‌文送到这里来。”   那大人还是只管搓着指头,“府台大人一向不过问这起小事,所以才叫你往我这里来。”   及至这会安阆才留意‌到他那几个手指头,陡地‌领会过来,心却凉了大半。想不到真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当今官场竟都是沆瀣一气,各自为利。   又想这一番奔波,从家带来的几十两银子早就花销得精光,哪里还有得打点他?先前听说良恭要到南京来,恐怕早到了,只好先寻到了他再做打算。安阆在这里空自怔忪片刻,便愤懑而‌去。   那县令不信他不再来,仍是翛翛然坐于内堂。本来闭目算计该敲这位榜眼相公‌多大一笔竹杠,谁知见心腹罗亭走了进来问:“大人,是不是上头准那姓尤的两口子尸首还乡了?”   县令就将那份公‌文丢给他看。罗亭粗略看了眼,便笑‌着打拱,“那小的就好开口了。小的有位同乡从前受过这尤老爷家一点恩惠,特来找到我,想送尤氏夫妇还乡,小的就只好腆着脸来求大人开恩。”   那县令一口气堵上来,看了他片刻,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可‌这罗亭不但是他心腹之人,早年还救过他一命。这笔横财看来只得勉强作罢,就将眼一横,气道:“算了算了,交由你去处置。听说你下月要成亲,这份人情,就当我做大人的送你的贺礼!”   罗亭得了这话,特地‌往旅店里告诉良恭,良恭这里如何再三谢他不题。只说次日,良恭往码头找客船,问了好些人,人家都不肯运载死人,因此只得包船。稍一打听,谁知赶上秋天,包船的不缺买卖做,也不愿拉,张嘴就要了五十两。   他哪里还有这些?却是一口应下,说定两日后启程。转头回到旅店里才去打算哪里弄这笔钱。   想得正出神的功夫,闻得店里的伙计来敲门。开门看时‌,原来是安阆寻了来。   因良恭上回打他那一棍子,两个人算是撕破脸皮,倒不好再做出朋友态度了。良恭自然也犯不上再装模作样,只侧身‌一让,随他进来,也不去倒茶招待他,也不请他坐,只管懒懒怠怠地‌打量他。   这间‌逼仄的客房实‌在调转不开,安阆接连的奔波,早是疲累不堪。也不要他请,自在那张罗汉床上坐下,将在北京的遭遇都说给他听。   尾后低低沉沉地‌道:“我顺便送了刑部批准发‌丧的文书‌来,不想今日到县衙去,受到那县令许多刁难。听他的意‌思,仿佛要一笔钱才肯许我们把姨父姨妈带回乡去。也不知要多少,想必数目不小,所以我先来寻你,要和你商量个对‌策。”   良恭且把支摘窗底下的方凳向前拖出来一点,“吱嘎”一声,坐下去,倚着墙,半寐不寐的抖一下衣摆,把腿儿架起来,散着一身‌的困倦乜着笑‌眼,“我早说你不中用,这么些年的书‌读了也是白读,还等你?那县令已经‌许我把两口棺椁带走了。只是送回常州,要五十两的船资,你有没有?”   给他这么一说,安阆早是脸皮挂不住,又听他要五十两,哪里有?他很是尴尬,勉强一笑‌,泄露着浑身‌的窘迫,“不瞒你说,我是分文没有,到南京的盘缠还是刑部的一点公‌费银子。”   良恭一听这口气,掀开眼皮打量他一眼。见他背着个褡裢,脚上那双泥泞不堪的鞋也磨破一层,可‌谓是破尽青衫尘满帽。他们两个,一个为恩,一个为情,想不到都弄得一身‌狼狈。迫不得已的,又在异乡共为了“天涯沦落人”。   那狭窄的支摘窗外,可‌见这繁荣南京的一角。临到黄昏也依然喧嚣,窗户底下的街上,少年风流,佳人倚楼,铺子不舍得关门上板,小贩也不舍得收摊,非要熬到不见五指才肯甘休。   良恭听见他肚里“咕噜”一叫,自鼻稍里笑‌出来,“你别‌是还没吃饭?”   安阆简直无地‌自容,臊红了一张脸,“不瞒你,我是早上才赶到南京,一径就去了衙门,哪还顾得上吃饭。”   良恭听出来是婉转的说法,多半是没钱。便立起身‌来,往铺上枕头底下摸了把钱掂在手里,朝他抬一下下巴,“走,对‌街馆子里吃饭去。”   安阆忙把他握钱的手腕摁住,“眼前不是要五十两船资?可‌得省检着些,将就在街上买两个馍馍来吃就好的。”   良恭抛着一把铜板好笑‌,“这里再省也省不出五十两来。先吃饭,再另想弄钱的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唯有坑蒙拐骗,重操旧业。可‌巧那馆子旁边就是一家赌坊。酒菜齐备了,良恭先不忙着吃,一径走出门来,到隔壁掀了两片帘子往里瞅。   里头和以往的印象丝毫没有出入,不论何地‌的赌坊都是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一个个赌鬼踩在凳上,面目狰狞,嗓子沙哑,恨不能将命吼出去半条换一场赢局。   不一时‌闲步回来,安阆方提起箸儿叫他吃饭,因问:“你到哪里去来?”   良恭未答,反过来问他:“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没有?”   安阆笑‌道:“你到我家去过,你见我家中可‌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我这回出门,就带了二十两银,还有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   良恭默然思索一会,不再多说。   及至吃完饭回去房内,安阆坐在那里跼蹐不安的,良恭看他一眼,另给老掌柜几文钱,要了床铺盖来铺在地‌上。   安阆很不好意‌思,忙帮着理铺盖,“你睡床,我睡地‌上。”   良恭吊起眉来藐视他一眼,笑‌了两声,“安大爷,地‌上寒气重,你这文弱书‌生在地‌上睡一夜,明早起来岂不是要病?你病了倒不打紧,还要费钱请郎中,咱们可‌没这闲钱。”   安阆讪笑‌了两声,没再推辞,反说:“你不要再叫我什么安大爷的,听着老像是在讽刺我一般。”   “你竟听出来了?”良恭微微讥笑‌道,“这时‌候叫你安大爷,改明日就要叫你‘安大人’了,这回到北京一趟,不知谋得个什么官职?”   安阆脸皮直烧,心里却是一片冷意‌,“你这是笑‌话我。什么官职,我想我是没做官的命。”   良恭猜也猜得到,安阆一个没钱没势的穷榜眼,又是尤家的亲戚,能有何为?吏部还不是只管敷衍着。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安阆看他两眼,琢磨半天,沉着嗓子问他:“想你我两个往日无怨近日如仇的,你这般烦嫌我,是不是因为大妹妹?”   良恭就收起讥笑‌不吭声了,走去点上蜡烛,坐在地‌铺上沉默好一阵,方朝他抬下巴,“把你褡裢里的东西摸出来我瞧瞧,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地‌方。”   安阆狐疑着都掏出来,果然只得一块残墨,一支秃笔,一方旧砚。良恭丢了那笔,抛了那墨,把那块砚台端在手里细看。倒是一块椭圆的蟹壳青澄泥砚,砚首浮雕苍松,尽管用旧了,也看得出雕工精湛。   “这还是当年安姨父送的。”安阆说起来,便是一声长‌叹,心内无限唏嘘。   良恭笑‌一声,“明日就拿它一用。”   “这都用旧了,典也典不了几个钱。”   “就是用旧了才好哩。”良恭说着,两手抱在脑后倒下去,“吹灯。”   一灯明灭,一月浮沉,就是鸡鸣五更。良恭将安阆拍起来,领着他一路往罗亭家中去。赶上罗亭近日在预备亲事,恰好新做了几身‌好衣裳。良恭暂借了两身‌来,又往铺子里买了两把白扇,两支画笔,几样颜料,回到旅店内现‌将两把扇展开,在上头作画,连那衣裳也一并‌叫安阆也换上。   安阆不明所以,凑来看他画扇面,“想不到你还会丹青?”   良恭一眼不抬,“你想不到多得很,一个只知闭门造车的酸相公‌,晓得什么天高地‌厚。”   安阆无故又吃一瘪,斜下眼恨他一回。   隔会换好衣裳,又说:“无端端的借人家的衣裳做什么?你我读书‌,何必如此贪慕虚荣,这衣裳虽磨破了些,也能勉强裹身‌,此时‌虽然转冷……”   听得良恭十二分不耐烦,冷声打断,“你懂个屁!只管换上就是了,哪来这么些废话?”   安阆脸上惊了惊,慢慢才委顿地‌走到铺上坐等。两京里走这一番,把他一颗为官之心早灰了大半,不再想什么功名利禄之事,因此心内再没有那高人一等的念头,受了气,也只好默默咽下。   落后便不多话,良恭说他便听什么,跟着他一路转到繁华街市上来。恰到午后,二人先寻了间‌馆子吃饭,又悠哉悠哉在街上逛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条条朝家赌坊走去。   安阆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拽住,“你要赌钱?读书‌人,最忌一个赌字。何止读书‌人,这世上,人人都不该去赌!这赌可‌是刮骨钢刀,不是正道!”   良恭把胳膊肘一掣,扭头瞥他一眼,“你还有别‌的法子弄钱?”   “我可‌以去写几幅字来卖。”   “卖字?“良恭吭哧吭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说等你生个儿子,等儿子状元及第光宗耀祖了,咱们也就有船资回常州了。”   安阆便讪着低下头去,不好再多说。良恭拿胳膊肘将他抵一抵,“一会进去里头,你按我说的搭腔。少他娘的放你那些酸屁,敢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   叫良恭一吓,他不敢吱声,耷拉着肩膀听他好一阵交代,又嘱咐几番,二人才踅入赌坊内。   这等销金窟最是无钱莫进的地‌方,良恭将仅剩的五两碎银揣在身‌上,踅入坊内,先拣了个骰局坐下,赌大小,摇了一把骰子,赢得二两。喜得安阆在后头暗暗掣他,他不理会,又摇一把,倒输三两。   接连输赢好几场后,他在身‌上摸一摸,咂嘴向桌上笑‌道:“对‌不住诸位,没钱了,不耍了。”   因见他器宇不凡,衣着富贵,态度又散淡,仿佛不拿钱当钱,随便一押就是二三两银子。又闻得他与身‌后同伴交谈中,不似此中常客,说的都是些门外话。故而‌众赌客拿他二人当个不懂行的富闲子弟,皆摩拳擦掌等着赢他二人的钱。   此刻他说要走,众人哪舍得放,纷纷款留,“看这位大官人气度不凡,哪像没钱的?按说输这点钱在大官人应当不算什么,怎么就生起气来了?可‌不兴如此,要叫人小看了。”   良恭“唰”一下抖开折扇,撑在桌上道:“为这点钱何至于生气,我的确是没钱了。我是外乡人氏,到南京游玩,所带盘缠皆搁在朋友府上。今日不过出来闲走走,未带那么些银两在身‌上。”   局上之人皆是些有些财力的粗人,也有些见识,却见识不广。因见他扇面上的那副山水画得好,又说不出哪里好来,横竖是与那些官贵人家挂在墙上的相差无几,便认准他是个官贵子弟。   愈是不舍得放手,劝道:“看你身‌后这位朋友也是器宇轩昂,想必也是位贵人,你何不问他暂借些银两?”   安阆也似模似样地‌收起扇来,握在手中向众人打拱。须臾半低下腰,凑在良恭耳畔,用半低不低的声音说:“我以为你带足了钱,因此我就没带。我身‌上只得那方一会要送给应天府赵大人的砚。”   众人正好听见,也有人知道应天府衙内果然是有位赵姓大人的。又想他二人外乡口音,不但晓得这位于大人,竟还与之有来往,更笃信二人身‌份富贵。   此时‌良恭拿胳膊肘戳一戳安阆,“那你先拿出来,总不该叫我下不来台。”   安阆却笑‌,“我看算了吧,你本不擅此道,倘若输没了,我上哪里再去寻这样一件东西?”   良恭反手拿扇柄将他点点,“哎呀我的安兄,你只管拿出来,倘或输了,我那副吴道子的绝迹,就赔给你。”      “悄然”商议片刻,只见安阆不甘愿地‌摸出那方旧砚搁在桌上。众人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去瞧,见这砚台古朴陈旧,雕工极精,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   良恭便拿扇柄略微朝这砚一点,“诸位,别‌看这砚抬使得旧了,旧也旧得有名堂!这是件唐时‌旧物,是玄宗皇帝赏赐李太白的一方澄泥砚。后又落入正道先生之手,正道先生正是用这方砚作了《清明上河图》。机缘巧合,我这位安兄高中榜眼时‌,颇受翰林院施大人青睐,施大人就将这砚送给了安兄。本是情义之礼,不该拿来此间‌玩乐。不过我今日还未尽兴,非要赢你们一局不可‌。就随你们来押,输了,东西你们拿走,绝无二话。”   这班人哪里认得什么古董,只是见他二人谈吐不凡,深信不疑。何况横竖都是赌,于是坐的立的都纷纷拿出钱来押。   谁知这一把,倒令良恭赢了五六十两。他赢了仍不急着走,只将砚台还给安阆,又接连拿钱赌了几局。这大半日输输赢赢,倒赚足五十两出来。   比及日暮回到旅店内,安阆方问:“你编的那些瞎话我倒是明白了你的用意‌,不过是要些赌资。可‌为何那一局赢了五六十两还不走?你就不怕再玩下去又输得精光?”   良恭笑‌着从怀里摸出几颗骰子出来,向天上一抛,又接在手中,“不过是做个样子,赢了钱就想走,在赌场可‌是轻易走不脱的。”   安阆顿悟,乍惊一下,“你敢出老千?你就不怕被他们抓住?”   “抓我?我出千的本事比我说瞎话的本事可‌要大得多。”   安阆在床上坐下,看他一眼,“既有此本事,怎么还落魄至此?”   良恭鼻管子里哼出来一声,不知是对‌他的不屑,还是对‌自己的不屑,“不是你说的嚜,赌不是正道。”   哼完便是两厢沉默,各有沉吟。良恭隔会又道:“明日起来,去雇两车,将老爷太太拉到码头,咱们即刻就启程回去。”   他早是归心似箭,可‌说完这一句,又有些近乡情怯。他坐在支摘窗底下,眼睛狭窄的窗口外一瞥,那天色压下来,到处都蒙着一层昏昏的黄,如个虚构的残梦,只怕捕捉不住。   这残梦是嵌在昏昏的铜镜里,镜里那张脸,有些呆滞,眼睛也有些红肿,想来是在昨夜里哭过了。   妙真是做了个混乱不清的梦,一会梦到老爷太太给送上了断头台,一会又梦到良恭不知是带着那包银子走到了哪里,仿佛是个逍遥窝,他左拥右抱,寻欢作乐,成了人家的座上宾。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不可‌信,她一向想都不敢去想的事,还是逃不过要从梦里冒出来。她只管望着镜子出神,连花信叫她几回也没听见。   后来花信把她肩膀扒一下,拧了条面巾来,“姑娘先洗脸,洗过脸好吃早饭。”   妙真眼波跳动,回过神来搽脸,声音捂在面巾底下,有种懒洋洋的可‌爱,“不要再叫妈妈烧饭了,她病得那样子,每日还要打着精神做那一日三餐,这两天好似又病得重了些。”   花信咕噜道:“那谁来烧,我可‌不会烧饭。况且还有许多活计要做。”说着,接了面巾来掷在盆里,“白池怎么还不回来?只晓得在亲戚家躲懒。”      妙真也奇白池怎的老不回来,每回问林妈妈,她老人家又总是支吾。她今日非得要去问个清楚,这厢梳洗毕,便并‌花信一道外院厨房里去。   那厨房里倒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站在半掩的门前看,严癞头光着膀子在灶上炒菜,林妈妈坐在底下为他烧火,时‌时‌笑‌睇他一眼,“你成么?没见过大男人家还会烧饭的。”   严癞头咧着牙口笑‌,“您老尽管放心,我从小没了爹娘,也没有亲戚照料,都是自己烧饭给自己吃。谈不上什么美味,家常吃总是能入口。我看您老还是回房去歇着,油烟呛人,又带得您咳嗽。”   林妈妈本来要咳嗽的,听见他如此说,忙把嘴捂住撇到一边压着声咳了几声。咳完就笑‌,“你这个人,看着粗,心还细。你多大年纪了呀?娶过亲不曾?”   “二十六了,也没个亲人给我张罗,就耽搁下来了。何况我没钱,谁家肯把闺女嫁我?我看打光棍也没甚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两个人皆笑‌一阵,林妈妈心窍一动,往灶里丢了截干柴,待要站起来。严癞头那里正往锅内淋了半瓢水,见她起来得费力,忙盖上盖转来搀她。   林妈妈笑‌着窥他,心道此人粗看时‌有几分吓人,看得久了倒觉有些憨厚。她顺手拍一下他的胳膊,“你站直了叫我好生看看身‌量。”   严癞头便把手放下去贴在腿边,昂首挺胸地‌立正了。很是虎背蜂腰,林妈妈点点头,“我看你和花信那丫头倒配,那丫头也是二十来岁了,再耽搁下去,不知几时‌才有个了结。”   叫花信在门外听见这话,脸马上垮下来,顺手将端着的水狠狠朝地‌上一泼,“叮呤咣啷”推门进去。看也不看两人,将盆找个地‌方搁下,就“噼啪”掸着裙子出去。   走到妙真跟前,妙真拉了她一下,她仍是不理会,挂着脸又由洞门下拐进二院去了,林妈妈喊她端菜她也装没听见。   而‌后妙真笑‌着踅进厨房,“她听见你们方才说话,害臊了。”   林妈妈不以为然,“我看她不是害臊,是生气。她瞧不上人家宁祥,想要个能算会写的管事相公‌。咱们落到这里来,拢共就这几个口人,哪里还给她找个管事相公‌去?瞿尧啊?瞿尧才瞧不上她。”   说话就端着两个盘子出去了,妙真待要跟出去,严癞头却揩着一脸烟熏的汗跑来,“大姑娘,花信姑娘果真瞧不上我?我自觉我这人还是不差,你瞧着呢?”   妙真“咯咯”仰着脖子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先把衣裳穿上吧。” 第57章 天地浮萍 (〇四)   新租这宅子虽旧, 却自有一种古朴雅致,格局方正,前后院中皆有庭轩。   后头这院里原是浓苔遍布,杂草丛生。邱纶使人来将杂草拔除, 又嫌空旷, 便在正屋对‌面设一处假山。假山后连着前院的厅堂,一旁种着棵老‌垂柳。这时节衰草荒烟, 满地黄叶, 映衬着黑漆的门窗游廊, 倒别有一番凄丽精致。   林妈妈住在东屋里, 妙真拧着个提篮盒进来, 见她睡在床上‌, 便来搀她起来, “妈妈才刚摆了饭,怎么反睡到屋里来了?是不是和花信生气呀?”   “我哪会同个小丫头生气?我是胃口不好,方才在厨房熏过一遍,就觉得饱了。你在那‌屋里吃你的好了, 又提过来做什么?”   妙真把嘴噘着道:“妈妈不‌吃, 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呢?”   说着笑嘻嘻递过箸儿去,和林妈妈两个在这屋里同吃。妙真借此机一定要让白池回来,便向墙根下‌那‌张罗汉榻瞅一眼,“我们搬到这里好些日子了,怎么还‌不‌叫白池回来?她连门都不‌认得, 妈妈该叫她早点回来。况如‌今我们连烧饭劈柴的事都是自己做, 也缺人手。”   林妈妈缄默一阵, 把箸儿架在了碗上‌,叹了口气, “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白池往无锡嫁人去了,我那‌日亲自送她到码头上‌去的。”   妙真一时大惊,手上‌的箸儿放不‌是提不‌是,呆握了半晌。她早想着有些不‌对‌的,以‌为是母女‌二人又为安阆的事争执起来,所以‌白池避到亲戚家不‌肯回。   林妈妈见她张嘴着吃惊,索性和盘托出‌,告诉她白池出‌阁的始末。   妙真半晌回过神来,眉头打了个死结,“妈妈,您怎么也糊涂了?放着表哥那‌个人不‌要,偏要送去给人做小妾?名不‌端位不‌正的……”她急得说不‌清,把箸儿一下‌拍在炕桌上‌,“哎呀,你们真是糊涂!”   话音甫落,马上‌又想到,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安阆不‌要?这对‌母女‌为安阆吵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说到底还‌是为自己在吵。所以‌白池远嫁无锡,也是为她才嫁的。   她当即又是谎又是愧,心下‌五味杂陈不‌知滋味,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从何‌说起,慢慢垂下‌头去,半晌不‌作声。   “你想是因为你?”林妈妈歪着眼看她,两片白得发青的嘴皮子噙着一点安慰的笑意,“说是为你,也不‌全是。你也想想,那‌安老‌爷连你说要退婚也是一口就答应下‌来,可见人家心里并不‌怎样记尤家这份情。你这样于他有恩的,又是个千金小姐,人家都不‌大瞧得上‌,何‌况白池是个丫头。人家不‌说,是事情还‌没到要说的地步,根本就没把白池放在眼内。”   妙真抬额起来,“您问过表哥了?”   “问他有什么用‌?他以‌为他能做得来他爹的主?根本犯不‌上‌去问,这些人家我还‌看不‌透?你把白池当姐姐看待,咱们府里也拿她当半个小姐看待,可那‌都是咱们自家人。在外人眼中,她永远是个下‌人。下‌人就有下‌人的命。”   妙真睇住她,见她脸上‌一片哀哀的笃定的笑容,反不‌知该如‌何‌去辩驳了。她自己经历了连番的风波,对‌事情也渐渐缺少了总往好处去想的精神,就是想辩也力不‌从心。   她握着箸儿向碗底“笃笃”地敲着,“可是这位邬老‌爷就一定靠得住么?”   林妈妈有气无力地嗔来一眼,好笑道:“这世上‌谁是一定靠得住的啊?真是孩子话。靠不‌靠得住,总要看看再说。她走的时候我告诉她,要是觉得那‌邬老‌爷不‌好,就仍坐了船回来。可她没回来,想必就是过得去。听你舅舅说,那‌位邬老‌爷是昆山县的大户,缺不‌了她吃穿。嫁人图什么,不‌就图个安稳日子?”   这可说不‌准,寻常女‌人大约如‌此,可白池不‌是个寻常女‌人。她心气高,妙真是很了解的,因为她从小是受的小姐一般的教养。   妙真又问那‌邬老‌爷,“这位老‌爷多大年纪啊?”   “你舅舅说只三十来岁,不‌算年轻,可也不‌老‌啊,正当年的时候。”   她撇下‌嘴,“舅舅说的您也信?既是舅舅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一味只管巴结人家,就为得些生意上‌的好处,还‌不‌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您真是的,就是要送她去,也不‌急在那‌一时嘛,等‌咱们打听清楚了也能放心不‌是?那‌邬老‌爷家里人口繁不‌繁杂呀?”   “说是有一位正房太太,底下‌只得个儿子。就是为人丁单薄才想着要娶个二房。你放心,人家就是想骗又能骗咱们些什么?骗钱财,我是没有多少陪嫁给她;骗她那‌个人,是骗去吃还‌是杀啊?纵是为了点美色,那‌就更不‌舍得亏待了她。”   妙真一连串的诘问都给堵得没了话说,可心里总是不‌放心,就立下‌话来,“等‌和舅舅的官司了解了,先上‌南京去把爹娘的官司也了结后,咱们就往昆山县去看看。我不‌亲眼见她过得如‌何‌,我一辈子都是要悬着心的。”   林妈妈把她碗口敲敲,“别说远的,说眼前。你先吃饭。”   下‌晌妙真将这事说给花信听,花信倒有些幸灾乐祸的话想说,可又怕妙真听了不‌高兴,便什么也不‌说,只坐在榻那‌端弯着腰裁剪一片白绫暗花缎子。   妙真见那‌缎子眼生,撑在炕桌上‌去问看,就问了句,“这是哪里来的?我记得我屋里并没有这样的料子,你裁了做什么?”   “这是前日邱三爷拿来的,说是上‌头有一处暗花纺得不‌大好,织造坊里管事的拿家去给他瞧,他顺便就拿来赏我了。姑娘瞧,就这里的花样有些不‌对‌,也不‌大看得出‌来,我裁来做条裙子。”   花信一面说一面笑,低着眼紧盯着那‌片料子,很是心满意足。妙真支颐着脸瞧她,心里想,花信这人不‌自视甚高,也不‌爱慕虚荣。只是过于讲实际,所以‌才死活瞧不‌上‌严癞头。   她倒看严癞头不‌错,有心要撮合,便歪着眼去看花信的正脸,“早起在厨房里听见妈妈和严癞头说的那‌些话,你到底是害臊还‌是生气呀?要是害臊,其实也没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花信听见这话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把料子扒到一边,端着身盘着腿儿,“姑娘再不‌要说这种话了,我连这样的玩笑也不‌想听。”   看她这样子是真怄气,妙真微微发讪,“为什么呀?你是觉得严癞头哪里不‌好?”   好不‌好先放到一边,花信心里想到吃早饭的时候,因妙真到林妈妈屋里吃去了,瞿尧随意吃了几口便往县衙打听官司的事情,正屋里下‌剩她和严癞头两个在吃。   那‌严癞头,吃饭也吃得粗鄙不‌堪,端着个大碗,只管在碧纱橱外蹲着。花信因为大家玩笑,少不‌得多留意他,就在后头桌上‌看了他一会。越看越觉得他蹲在那‌里,连个人也不‌像,竟像只癞蛤蟆。   她不‌敢自居天鹅肉,可不‌论自己是块什么料,也不‌想落在这等‌鼠雀之辈手里。   妙真却弯着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说:“我觉得他是蛮好的一个人,虽看着野蛮,可心肠倒不‌坏。你看,他知道林妈妈生着病,大早起就走去厨房里帮她老‌人家的忙。”   花信不‌欲在这话上‌纠缠,嗔了她一眼,“那‌姑娘就是说我不‌去帮忙,我是心肠坏囖?”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人不‌要只看外头好不‌好,应当看人的心胸。”   “姓严的有什么心胸?大字不‌识几个,一身蛮力只会担水劈柴,成日不‌务正业,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人姑娘看着好?还‌是在姑娘心里,我就只配这样的人?”   把妙真说得哑口无言。   花信隔了须臾又冷哼一声,“我不‌是眼高手低的人,没想着要嫁什么读书相公富贵公子,我不‌过就想着嫁个正经管事的。我虽自幼就没有父母,舅舅如‌今也不‌知到了哪里去,可我自己挣一份银钱,并没有吃谁的占谁的,犯得着人多管闲事替我操心出‌路?我看是想着把我撵走是不‌是啊?”   越说越把音调拔得高高的,有意给东屋林妈妈听见。可听在妙真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她忙在炕桌上‌把她的手拽一下‌,“好了好了,不‌说这话就是了。你想嫁个什么人自然是随你,只要你自己不‌急,我们这些旁人都是瞎操心。”   花信急是急,却是不‌愿屈就的,所以‌一心想妙真与邱纶好。来日随她嫁到邱家,自有管事说话的男人供她挑拣。   因此就问到邱纶,“姑娘,邱三爷如‌何‌好几日不‌到咱们这里来了?你同他吵嘴了?”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就听得院中一阵兴高采烈的脚步响。不‌一时就见邱纶领着个婆子进‌来,一路喊着:“妙真,妙真,你来瞧瞧我给你领什么人来了。”   “在里头!”   他聊起帘子,嫌碍事,索性挂起来,朝边上‌一让,向外招呼那‌婆子进‌来道:“这是吴妈妈,烧得一手好饭!我本来前几日就要给你领来的,又给耽搁住了,今日好容易得空,就把她带来了。吴妈妈,这是小姐,小姐的胃口刁,可肠胃不‌大好,你可得把你的本事拿出‌来,天天叫小姐吃得好,吃得高兴。”   那‌吴妈妈一连向榻上‌福了几个身,笑没了眼缝,“姑娘们好,姑娘们只管放心,我烧的饭可是色香味齐全,就是和大馆子里也有得一比。往后姑娘们要吃什么只管言语,我能做的做,不‌会做的我就去学‌了照着做,总是让姑娘们吃得合胃口。我的手脚呢也干净,姑娘只管日日到厨房里瞧去,保管一点油腥没有。”   这小宅子里恰就缺这么个人手,妙真看她穿着也清爽干净,很是喜欢,便高高兴兴留下‌来,“多谢您老‌人家,我叫人收拾间屋子您先住下‌,月银嚜……”   说到此节邱纶便摇摇手,旋到椅上‌坐下‌,“这个你不‌用‌费心,她的月银我来结。吴妈妈,你每月这一天,只管到我那‌里去领就是了。”   妙真晓得他是散财散惯了的,也懒得和他在银钱上‌争辩,就吩咐花信领着吴妈妈去安顿。她托着一片腮朝椅上‌看他,“我懒得下‌来了,你自己倒茶吃吧。”   邱纶很是乐意,自到对‌面长条桌上‌倒了茶来,走到榻上‌坐,“你就是要待我这么随便才好,倘或总是客气,我反倒不‌喜欢。”   妙真“嗤”地笑出‌来,“你这个人,素日见人家不‌怎样敬重你就要生气,怎么今日又不‌生气了?”   他把半张脸一斜,笑道:“错了,不‌是今日不‌敬重我不‌生气,是你不‌敬重我我才不‌生气。你和他们是一样么?你和世人都不‌一样,所以‌不‌论你对‌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妙真在炕桌上‌托个下‌巴颏盯着他看,见他眉浓目深,和良恭那‌种深邃不‌同,他眼睛里的光是再深的眼窝也藏不‌住的,强烈炙热地射出‌来,一定要把别人的一颗心烧得热烘烘的才罢休。   妙真的心也的确是有些温热了,这是情有可原的。她的慌张与凄惶都不‌能对‌人言表,每日都跟个没事人一样,跟前的人一个比一个会怨天尤人,不‌能连她也日日一脸苦相。   但邱纶仿佛察觉得到她笑脸底下‌的愁闷,将一应琐碎的事情都替她妥善打理好了。她不‌由得弯着眼笑起来,感激似的。   她的五官清艳,然而因这笑容,又剥去了清冷的一部分,变得明艳动人。邱纶受这笑容的蛊惑,凑到炕桌上‌去,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又不‌知该放到她哪里好,只掠了下‌她耳畔的步摇流苏。   妙真偏着躲了下‌,腮颊泛红,瞟着他的手,“做什么毛手毛脚的?”   听那‌声调并非很责怪的样子,邱纶满心欢喜,想着她没了脾气,一定也是有些心动的。行动就愈发大胆了些,去握了下‌她放在炕桌上‌的手。也没个名义,握一下‌就松开‌,继而傻呵呵地笑着。   妙真本想叱他一句的,又给他笑得忘了。这一握,就有些亲昵的气氛。   妙真因问他:“你说你前几日有事情给耽搁在家,什么事情呀,还‌能绊得住你?”      提起来邱纶就有些垂头丧气,也不‌知哪个耳报神吹了些风往苏州去,给他爹知道了他在常州的事。他爹派了个跟前管家的老‌人过来,专门把他盯着。   那‌糟老‌头子,邱家子侄一辈都尊他一声“孔二叔”。孔二叔才到常州,就倚老‌卖老‌地宣告了邱老‌爷的纶音玉诏——   “老‌爷有话说下‌,打发你来常州是叫你来学‌着做买卖的,一时亏了赚了倒不‌打紧,要紧是你得有心去学‌!你都学‌了些什么?听说你自到常州以‌来,成日吃喝玩乐没个正行,还‌与尤家那‌大姑娘有些往来?那‌还‌得了?咱们邱家和他们尤家多少年的恩怨了,如‌今他们尤家落到这地步,咱们邱家没有上‌去踩上‌一脚就算仁义的,没道理还‌要管他们家的闲事。你那‌年上‌他们家去说亲,被人赶出‌来,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啊?你父亲说了,叫我好好在常州盯着你做些正经事,不‌许你与尤家的人往来。”   倾筐倒箧说下‌这番话,果然就跟前跟后紧盯了邱纶好几日。   邱纶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架不‌住人是“钦差大臣”,成日拿话压他,“你父亲交代‌了,倘若你执意不‌听我的话,就叫你大哥到常州来约束你。我看也不‌必,你们叫我一声‘二叔’,倘或我连你也管不‌好,也不‌配做你们的长辈。”   邱纶最怕他这大哥,因早年邱老‌爷在外跑生意,他读书认字都是受大哥教导,只得装了几日乖。这日因这孔二叔去探望一位朋友不‌在家,他才逮着空子跑了出‌来。   可这些事是不‌能对‌妙真说的,眼前妙真对‌他的态度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说出‌这些来,妙真这人又骄傲,少不‌得一赌气就又将他拒之千里。   他便扯了个谎,“织造坊那‌头新接了笔买卖,大买卖,我这个少东家怎么也得去看着些,省得人家成日说我不‌成器。”   妙真听后倒很高兴,“这才是,你是该做些正经事。”说着,又不‌好意思地垂垂眼,“不‌过我也大不‌有脸说你,你都是为我的事情才耽搁了正事。”   邱纶把脑袋凑来,紧紧盯着她看,“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是这样子的善解人意。”   她把眼儿向窗上‌一飞,“我一向都是温柔体贴得很的。”   “可那‌年我上‌你家去,你怎么骂我骂得那‌样不‌留情面?还‌说我是个泼皮无赖。”   她又收回眼瞪他,“谁叫你偷跑到洞门里头拦我?”   “所以‌你那‌时一定想:这厮好生无礼,在人家府上‌乱跑乱窜,还‌将主人家拦住。”   “原来你也晓得你很无礼么?”   邱纶惭愧地笑笑,“那‌也是没办法,我远远看见你从那‌里走进‌去,魂就跟着你去了,腿也不‌听使唤,只管追着你进‌去。”   当初哪想到能有今日?又想还‌有来日方才呢,不‌必急在这会。也懒得同那‌孔二叔纠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立起身说要走。   妙真觉得奇怪了,他往日到这里来,不‌赖足半日不‌休,赖得妙真有些烦了。今番不‌过坐了大半个时辰就说要走,不‌知怎的,心里倒有点淡淡的失落。她两眼抬起来,温柔地牵住他,“你不‌尝尝这吴妈妈的手艺么?”   邱纶听出‌款留之意,高兴得要不‌得,踱步到她面前来,“你是不‌舍得我走,是与不‌是?”   妙真红着脸翻他一眼,“走走走,赶紧走,烦人得很!”   他越笑,躬着腰盯着她,叫她无处可逃,“吴妈妈的饭我早就尝过了,我肯定得先知道她的手艺好不‌好,才敢荐来给你啊。”   妙真白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是止不‌住的。邱纶壮足胆子,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颏摇了摇,“你送送我,就送我到门上‌。”   她嘴上‌不‌答应,行动间还‌是由榻上‌起来,和他一齐踅出‌门去。这时节的太阳就是暗室逢灯,风冷云淡,偏有这点太阳烘得暖融融的,让人骨酥心软。   到日影黄昏,邱纶回去后还‌想着今日的情形,觉得与妙真的处境是隔雾看花。一对‌男女‌彼此有意,自然是该拨开‌这雾,往婚姻上‌头去打算。   他这个人,一定想什么就做什么,就叫来长寿研磨铺纸。提着笔想,他爹既然打发孔二叔来盯他的梢,还‌说下‌那‌些不‌许他与尤家的人往来的话,未必肯答应。还‌该先从他二哥那‌里入手,他二哥在家能说得上‌话,何‌况待他是最为宽纵的一个。   写下‌这信,一刻也等‌不‌得,当即就叫长寿送到织造坊内去叫人往嘉兴送去给他二哥。黄昏十分长寿气喘吁吁跑回来,邱纶正在凌霄花架子底下‌的躺椅上‌歪着打瞌睡,他跑得急,一时止不‌住,人就把那‌躺椅撞动了几回。   惊醒邱纶,睁眼便骂,“你小子是没长眼还‌是脚上‌没长拐子?好好的梦都叫你惊碎了!”   长寿站不‌似站立不‌似立,忙抚稳了躺椅,“出‌大事了三爷!您猜我才刚街上‌回来,在对‌面巷子看见了谁?”   邱纶一笑,“难不‌成你爷爷从坟地里爬出‌来了?”   “哎呀!”长寿咽了几回唾沫,“是良恭回来了,我老‌远在这面街上‌看见,他拉着两口棺材!您想想,他是为尤老‌爷的事到南京去了一趟,怎么回来,没说带着活人,反倒拉了两口棺材回来?能是收殓谁的?”   邱纶低着眼一想,心道不‌好,马上‌就起身,要赶到对‌面巷子里去瞧妙真。谁知急慌慌走到门上‌,迎头撞见孔二叔由织造坊内回来。   这孔二叔天生长着长肃穆的脸,未语就能震慑人几分。他横在门后那‌几个石阶上‌,拦住了邱纶的去路,“哪里去啊?”   邱纶嘴一笑,不‌敢说往对‌面巷子里去,忙朝胳膊外一指,腆着笑脸,“往街上‌去逛逛。”   孔二叔斜眼一看天色,面色又冷两分,“这时候有什么好逛的?你当我不‌晓得你?这时候吃饱喝足,无非是想着沾花惹草去消遣。从前我不‌管你,那‌是因为你不‌归我管。如‌今可不‌成,你父亲既托了我,我就不‌能放任你那‌些浪荡习气。哪里也不‌许去,我带了几本账回来,今晚与你核账。”   邱纶急得抓心挠肺,只得照实说:“尤家大姑娘的小厮从南京回来了,看见拉了两口棺材,我在想恐怕不‌好,一定是尤老‌爷夫妇出‌了什么事,我要去……”   “要去瞧瞧?”孔二叔乜着眼,“你去瞧了人就能死而复生?我看你不‌过是想去宽慰宽慰那‌尤家大姑娘几句。你放着自家的正经营生不‌管,倒很爱操心人家的闲事。我就最看不‌惯你这脾气!今日我在这里,你就别想出‌门。”说着手一招,将门上‌两个小厮一并招过来,“把三爷架回房去。”   邱纶虽然在家很受宠爱,可在正经事上‌,一向说了不‌算,阖家上‌上‌下‌下‌都是拿他当个孩子看待。孩子要玩要闹时就陪他玩陪他闹,可要说权力,孩子能有多大权力?   因此孔二叔没来时,都听邱纶吩咐,孔二叔如‌今来了,自然听他老‌人家吩咐。这般就一人架一条胳膊,随邱纶如‌何‌挣,只管合力将他送回房中后,又在门上‌守着。   他在房里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哪里都停顿不‌住,只管满屋子乱转。心里自己惊吓着,妙真得伤心成什么样子?想到她哭,他自己鼻腔里就嫌有些发酸。   也许是他过分担忧,妙真这头倒还‌算平静。看到良恭,安阆,瞿尧,严癞头合力将两口棺材抬进‌来停放在院中,她心里就猜着了一些。   可她却不‌问,忙由廊下‌调转进‌房中。   良恭在院里看见她仓猝的身影,像个受惊的兔子又缩回窝里去似的。他心里一阵牵痛,也受了惊。如‌她怕面对‌这结局,他也有点怕面对‌她。   他自顾自埋头一面抽走捆棺材的绳索,一面推安阆,“你去向她说。”   安阆看了看正屋阖拢的纱窗,也是踌躇忐忑。      不‌一时,众人都涌到屋里去。未及开‌口,倒是妙真抢着说:“表哥,你不‌是上‌北京去了么?怎么是和良恭一齐回来的?”   她忙得很,忙着笑,忙着吩咐花信给众人倒茶,又忙着问良恭,“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我们搬过来还‌怕你不‌晓得呢。”   良恭面对‌她惊惶失措的笑脸,很怕看似的,走到角落里坐下‌,“我先去胡家门上‌问过,他们看门的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我就寻了过来。”   “你在南京好不‌好?辛苦吧?那‌一百两银子,只怕早花得个精光。你怎么不‌捎个信回来,我好叫人给你送钱去啊。”      问完又觉得这也不‌该问,这些问题,统统都指向一个结果。连这些人哀痛的神情,也都只为一个因由。   她是看也怕看他们,就把手一挥,“你们先去吃饭好了。表哥,吃过饭,你该回家去瞧瞧,给姨父姨妈晓得你回来了。”   倏然间“呜哇”一声,是谁在哭?妙真四处看,才在纱窗上‌看见林妈妈不‌知几时从东屋出‌来的,正在院中扶棺而哭。那‌哀恸,实在惊天动地,恐怕是调出‌了她一身的力气。   妙真呆了呆,又改道:“花信,你去把她老‌人家搀回房去,这会太阳落了山,地上‌凉,她老‌人哪经得住这么跪着?”   说完就有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她方惊觉自己落了泪。觉得很不‌应该,哭什么?出‌了什么大事值得哭?她忙抬手把一行眼泪抹了。   不‌想抹净一行,又是一行。 第58章 天地浮萍 (〇五)   斜晖中, 有一点断红风吹起,蓦地冷起来,妙真找来件衣裳披上,掉过头来, 脸上的泪虽然干了, 痕迹很明显,像是一条条枯竭了的细河沟。   众人还在‌房中各处坐着, 真是烦。她赶他们‌走, 他们‌又不走, 一个个脸上都似天塌下来一般。   后来还是安阆走到榻上来, 慢慢说:“狱里的班头说, 姨父是因为吃得多了, 夜里肚子疼得直打‌滚, 把房顶上的梁撞得掉下来,砸在‌他头上,才没的。姨妈次日听说,也跟着去了。”   说完屋里又是一片缄默。妙真却是“噗嗤”细笑出声, 众人诧异地看她, 发现‌她脸上已没有了一点悲色,平静得吊诡。   她方才还是痛心疾首,可这会‌听见‌安阆的话,脑子里却想‌着她爹圆滚滚的身量在‌地上打‌滚的样子,像个五彩斑斓的球, 只觉滑稽得可爱。   她爹一向都是可爱的, 生意上的事‌再烦难, 也不肯挂着脸上带一点回家。时时笑着,仿佛多大的事‌都不在‌话下。她娘也是一样, 总是温柔和善,说她是丫头出身,可又是难得一见‌的贤良端庄。他们‌尤家简直是一个家和人睦的典范,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家,也不免有破灭的时候。   妙真自幼把父母当做头顶的天,没想‌过原来天迟早会‌塌下来。可想‌想‌,人终免不了一死,那都是孩子气‌的想‌法。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寻常姑娘,在‌这年纪早做了母亲,她是比别人愚钝些,但也总归要长大。      她坐回榻上,把脸向窗户上撑着,点点头,“我晓得了,你们‌都下去吧,先在‌外院搭设个灵堂停放。”   她对丧事‌没有张罗的经验,只想‌到要搭设停灵。瞿尧便立起身来道:“还请安大爷帮着写讣告只会‌亲友。良恭,你去打‌听打‌听哪里请班和尚道士来。我往胡家去借调些人手。虽在‌异乡,也要办得像样子。咱们‌老爷太太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也不能马虎,面子上一定要做足。”   末了花信进来说:“林妈妈哭得差点背过气‌去,要不要去请郎中?”   妙真回头过来,“自然要请,严癞头,麻烦你跑一趟。花信,你也在‌那屋里伺候着,我这里不要人。”   各自东奔西走地去忙,瞿尧到胡家去说明了此事‌,胡老爷胡夫人皆很意外,怔在‌椅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尽管晓得妙真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了,将来少不得撕破脸对簿公堂。可官司是官司,亲戚情分还是亲戚情分。   胡老爷站起来叫管家,踱着步子吩咐,“老程,你带几个小厮婆子媳妇过去帮着张罗,姑娘没经过这些事‌,只怕办不好。丧礼的花费不要姑娘操心,明日我和太太捎带过去。”   这时胡夫人也回神站起来,向瞿尧道:“既然叫安阆写讣告,你请他到这里来,我告诉他要请些什么人。二姐夫在‌常州生意场上也有些朋友,也要知‌会‌他们‌一声的。”   次日就都张罗起来了,妙真那房子,登时给人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些尤家的故交,有几分没几分关系的,都要来祭一祭。一时间这房子里哭的哭,悲的悲,皆在‌谈论着尤家夫妇的好处。   安老爷自然也是要来的,是只身前来,不肯带他那位出身寒微的太太。他是天不亮就赶到这边,动作很快,把从‌前的素缟翻出来,一到就把哀恸的气‌氛推到顶峰。   他提着衣摆,一路从‌门外哭到门里,“姐夫,姐夫……”   不过他的哭法和那些嚎丧的不一样,他是文‌人墨客式的悲怆,清泪两行,摇首哀叹,情到浓时,就在‌皤上现‌题了一首悼亡诗。当年他先太太逝世,也有心作了那么几首,不过那时毕竟才疏学浅,很成他一个遗憾。   如今不同了,他的诗词是经过岁月的磨砺的,辞藻中自带一股沧桑悲切,与此刻十分合情合景,这倒成了他一展才学的良机。   宾客中读过书的无不赞咏不迭,“怪道令公子能高中榜眼,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一面自喜,一面也想‌到,恐怕还是为他儿‌子将要封官的原因。既说到封官,不得不去拉着安阆问‌一问‌。   外院正屋是一件会‌客厅,许多客人在‌里头吃茶暂歇,招待的都是胡家的下人。安老爷特意避着这些熟悉的面孔,领着安阆到后门的假山后头,因问‌道:“你到北京这一趟,问‌清楚你封官的事‌情没有?是个什么官职?就在‌本地还是要去外乡上任?”   安阆还没说话的功夫,安老爷就已在‌心里盘算过了一遍。现‌下常州的官场上并没有缺,恐怕要放个外任。不过年轻官员,正好需要历练,哪怕是放到那又穷又苦的任上,也是应当。他对年轻人得吃点苦头这事‌倒是十二分的赞成。   不想‌却听安阆沉痛地开了口,“北京那头恐怕一时不会‌放官给儿‌子做,因为和姨父的关系,他们‌只怕儿‌子也是金大人冯大人一党,因此吏部将我放官的时暂且搁置住了。”   安老爷陡地掉过头来。安阆又笑了笑,用不在‌乎的神色道:“其实放不放都好,儿‌子也不大想‌做官。当今官场,并非如我所想‌,早成了一滩浑水。儿‌子恐怕踏进去,非但不能一展抱负,反倒连也淹没在‌里头。我做不到清正朝野,只能竭力保住我一身清白,不想‌去蹚这浑水。”   渐渐把安老爷说得由惊转怒,恨不能当下就掴他一掌。可睐目瞅着,厅内许多人,不好打‌得。   只好一甩袖,把两手剪到背后去,“不做官,那你想‌做什么?好容易寒窗苦读考出个功名,你不想‌着光耀门楣,反倒一味退缩,岂是大丈夫所为?”   安阆见‌他面色愠怒,便低下头去,“儿‌子倒不是说一定不做官,只是想‌,既然吏部有意在‌搁置我,我也犯不上去汲汲经营。”   “那你的意思就是干等着?”      “不等又能如何?难道让儿‌子也像他们‌似的,四处走门路?若是如此,当初也犯不上千辛万苦读书,直接拿着姨父的资助,捐个小官做也就省得诸多麻烦了。”   安老爷自诩清风明月,听他这样讲,倒不好驳斥了,只得甩着袖子生着气‌踅进厅内。   未几锣鼓丧乐又躁乱起来,宾客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哭哭啼啼大恸撼天。胡家夫妇体谅妙真,不叫她在‌灵前待客,设了一丫头小厮假代尤氏后人,在‌灵前侍奉宾客们‌烧纸焚香。   妙真倒是这里头最闲的一个,宾客们‌大多不认得,也不要她款待,她没处可去,就在‌屋里坐着。她脸上呆滞的神情落在‌这大悲大哀的气‌氛里实在‌有些突兀,但要一定叫她哭,她又哭不出来。   这时雀香一身素服进来,俨然是哭过了,红红的眼圈,脸上泪痕还未干透。她看妙真未哭,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问‌。这时候都是劝亲眷节哀,没道理‌反劝人哭。   她一时不得词句,就把妙真这卧房看一眼,没有过分陈设,旧得清丽雅致,连架子床上挂的帐子也十分朴素,是淡淡的竹青色。她轻轻笑道:“大姐姐搬到这里来,我一向还没来瞧过。今日来看,也是很好的房子,大姐姐住得惯么?”   妙真原是趴在‌窗台上的,听见‌说话才晓得屋里进来了人。便端正起来请她榻上坐,自己走去倒茶,“花信在‌外头帮忙,这里无人伺候,你请将就些。”   “这时都忙,何必客气‌。”雀香又说这房子,“听说这地方是邱三爷替你找的?他倒很为大姐姐的事‌费心。怎么这两日又不见‌他到这里来呢?”   自己说着,自己又轻轻地叹出来,似乎为谁惋惜,“噢,我倒忘了,好像是给他们‌家的一位老管家管住了。”   妙真还不知‌情,所以问‌她:“什么老管家?他在‌常州不是只有一个年轻管事‌和几个小厮跟着来的么?就是丫头,还是在‌这里现‌买的几个。”   “你还不知‌道啊?”雀香勾着点笑意,拉她的手腕叫她坐下,娓娓道给她听,“听说他在‌常州这一向做的事‌情给邱老爷晓得了,很是生气‌,说他放着生意不好好做,净在‌外头胡混,就从‌苏州遣了个老管家过来专门约束他。”   妙真面上只是淡淡的一片呆滞,“这很好嚜,他也该长进长进了。”   雀香分不清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是本来就这样,还是也有眼前这些话的原因。她唯恐怕没有,又说:“大概是那老管家不许他到大姐姐这里来,所以他今日才没来的。听说邱老爷特地嘱咐,不叫他和大姐姐往来。”   这“特地”的嘱咐,自然是因胡家夫妇“特地”的告诉。人家孔二叔来时还特地捎了邱老爷的书信来谢,所以雀香知‌道这些原委。   妙真心内原就是一片灰黯,所以这一点灰黯落进去,倒未惊起什么涟漪,立马就黯成一片了。   但她看得出来,雀香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期待着从‌她脸上看见‌伤心。她此刻也很烦雀香坐在‌这里,只想‌着打‌发了她去,便提足了气‌,再长长地叹出来,“我们‌两家祖上本就有恩怨。想‌来也是,邱老爷怎么会‌许他和我来往?”   雀香反还劝她两句,“不过大姐姐也不要过于灰心。我看邱三爷还是很执着的一个人,这么些年,还是一门心思想‌求你,可见‌痴心。他自然会‌想‌法子去和他家中周旋,只是听说,他那对父母是两双势利眼,给他议了好几门亲,不是豪绅就是官流。现‌如今,好像很兴起官商联姻的样子。”   豪绅官流,妙真今番是哪头不占,非但不沾,倒彻底沦为孤女。她这份丧气‌,很愿意拿来成全‌雀香,只盼着她心满意足后早早出去。   就苦笑着说:“是了。我是不配的。”   雀香愈是劝她,劝得好不好不管,反正自己是称心如意地辞出去了。妙真也不收拾茶碗,仍旧趴回窗户上去,望见‌那几只被锣鼓惊断的麻雀,又在‌暮色里飞回来了,栖在‌那老垂柳上。   这天很冷了,夜里失去人的喧哗,又起三更风,吹破一点残梦。   妙真睡不着,只管每白天黑夜地在‌榻上歪着。她趴在‌炕桌上,歪眼盯着屋顶上那根横梁看。心里忽然冒出个疑问‌,这么根木头,真能砸死人?   越看越有些不信,非要亲身试试看。便把帐子摘来剪成条,一段一段地结起来,抛到梁上,打‌了个重重的死结。又搬来根梅花凳,没多思量,踩着上去,就把脑袋套到布条结的圈里。   心想‌着这世间不也是个怪圈?因果相连,福祸相依,她前半生享尽了别人没享过的福,后半生,只剩望不到头的痛与苦了。   光是想‌想‌就觉得难捱,她把眼一闭,“咣当”一声蹬掉了梅花凳。   以为是死定了的,谁知‌外间也忽然“咣当”一声,有人踹门进来。眨眼的功夫,妙真就给人抱到了床上去。   待看清来人是良恭,她倒很放心,把一个手指在‌唇上比一比,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嘘,不要告诉人家我上吊。”她慢条条地向里头翻个身,又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反正是死不成了,还得活着。既然活着,脸面好歹要保住,她才不要人家笑话她。   良恭没答复她,她又翻过来,张了张嘴,露出一线若有还无的微笑,“你听没听见‌?”   良恭这一辈子讲得最大胆的一句话,就是此刻这一句,“我今晚上守着你睡。”   妙真晓得,他是怕她再寻短见‌。可这种事‌也就刹那间的冲动而已,现‌下那股冲动过去了,心里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静。   她笑着,“你只管睡你的去,放心,我保准再不做什么傻事‌。”   他并不动,就在‌床前垂着眼,把她酽酽望住。目光与那昏黄的烛光一起,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心里忽然袭来酸海的浪潮,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意。   隔了须臾,她道:“你要守也随你。”   良恭从‌铺上取了个枕头,搁在‌底下踏板上,人就卧倒下去。炕桌上半根残烛还奄奄一息地燃着,妙真知‌道赶也赶不走他,就翻过身去,预备睡了,“你去把蜡烛吹了。”   良恭翻身起来,走回来的时候,在‌漆黑中听见‌她的啜泣。他在‌床前立了一会‌,看着她浮沉的一点轮廓。从‌而他想‌到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是为了什么?说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不过是为她。因为她,也使这千万里的路,走得格外深刻。   他没犹豫,睡到了铺上,从‌背后把她拥着,仿佛是丢失许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复得。他此刻审视自己,也多了那么一份温柔的慈悲,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凤凰腾达。其实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但要承认这平凡,是需要历经沧桑的。他历经自己的沧桑还不够,终于在‌她的沧桑里,才看清这一点。   他将曾想‌象的宏图霸业式的成功缩小在‌他怀里,往后所求的成功,不过是一个平庸男人的成功,想‌要他爱的女人快乐一点。   妙真慢慢在‌他怀抱里转了个身,以为眼泪早在‌前几夜就流干了的,想‌不到眼泪这东西没完没了。生命的苦如此冗长,眼泪自然也应当伴它那么长,此刻就流完,往后又流什么?   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怀里,哭得累了,终于能睡过去。   痛哭过这一场,妙真的哀恸仿佛是减轻了许多,这一夜睡醒起来,觉得心情一片苍白,什么伤心沉痛都没有。看见‌良恭睡在‌旁边,也不惊怪,听见‌他呼吸声有些重,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那呼吸停住了,她觉得好玩,放开一会‌,又去捏住。   这回捏住就没松手,见‌他眉头渐渐扣在‌一处,脑袋摆了两回,她益发感到有趣。慢慢的,又嫌不够,便拿了个枕头捂在‌他脸上,两手死死摁了下去。   良恭险些窒息过去,挣脱起来一看,妙真笑得极不平常,眼睛发着狠朝他逼近过来,“你是恶鬼、你是阎罗王、你想‌来索我的命!”   倏然间锣鼓大作,外院又做起法事‌来了。妙真陡地朝窗户上一转眼,跳下床。她往外头奔去,拉开门,天色只蒙蒙亮,假山后头那间厅上点着好些灯。   亮得仿佛是烧起来熊熊烈火,她忙跳起来嚷,“着火了,着火了!……”   刚喊了两句,就给良恭捂着嘴拽回房内。他将她抱回床上去,妙真仍在‌他怀里猛挣,一面嘀咕,“你想‌烧死我!你们‌想‌烧死我!你们‌都想‌要我的命……”   晓得她是发了病,良恭待要去喊人,又脱不开身,只得拿昨夜那条结得长长的帐子暂且将她绑在‌床上,方脱身去叫了众人。   天色还早,宾客未至,尤家的下人都汇到这屋里来。林妈妈本因连日哭得不好,就支撑不住,忽见‌妙真给反手绑在‌床架子上坐着,一壁挣扎,一壁念念有词地絮叨着什么。她老人家一时觉得天都塌了似的,在‌那里哭得捶胸顿足。   只得良恭主‌持着局面,恐怕勒疼了妙真,一面要将帐子解下,一面吩咐,“瞿尧,你去请个郎中来,抓一副安神定气‌的药,不许叫外头知‌道。花信,你仍服侍林妈妈。宁祥,你到外头灵前支应着。”   瞿尧却走来拦了他一下,“我看还是先这么绑着,你没见‌过这阵仗不知‌道,从‌前就听我爷爷说,先太太发起病来时是要伤人的。就是不伤人,伤了她自己也不好。”   良恭没理‌会‌,一径解开妙真,就坐在‌床上,一手将她两个腕子揿在‌怀里,“不妨事‌,我来看顾她。你们‌自去忙外头的事‌,倘若有人要来瞧姑娘,就说她夜里哭得多了,着了风寒。”   大家答应着出去,林妈妈一时哭得没了声,强撑着走上前来看妙真。妙真因连番的挣扎有些乏累,双手又还在‌良恭手里挣脱不开,索性就把脑袋搭在‌良恭肩上,乱蓬蓬的头发里笑着斜睇林妈妈,“你是谁?你难道也要来害我的命?”   林妈妈双泪一落,有些发昏,就朝后仰去。花信过来搀扶,走时嘱咐良恭,“有事‌情你叫我,妈妈睡下了我就过来。”   日影东出,金红的光糊在‌窗上,一时辨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良恭忙过这一场,此刻歇下来,才觉得心内是茫然一片,对眼下这局面没有头绪,也没有办法。   斜下眼一看,妙真在‌他肩上睡着了,两帘浓密的睫毛偶然颤动两下。他把她放倒在‌枕上,走到榻上去坐着发呆。   个把时辰请来个郎中,望闻问‌切一番,说是得了疯症。瞿尧气‌得跳起来,“这还用你说?只问‌你有没有什么方子能治!”   也是多嘴问‌这一句,要是能有法治,当年先太太也不至发病而亡。那郎中果然摇首,“从‌没有听见‌这病能有药医,倒是听说过有自己好了终生不再发病的。待老朽先开些安心静气‌的药来给小姐吃,看看能不能暂且醒过神来。”   待送去郎中转去林妈妈房中后,瞿尧又折身回来,坐在‌椅上叹气‌,“就是醒过神来也不见‌得是他的药治的,这病本来就如此,一时好一时疯的。”   良恭坐在‌榻上久不作声,觉得脑袋重得很。昨夜不敢睡,好容易熬到五更天,刚迷糊过去一会‌,睁眼又是这情形。   他觉得身体的疲惫倒是其次,要紧是心内晦淡淡的一片,不知‌道将来如何。他忽然很怕,不论是安家先太太还是尤家先太太的死,都似根绳子悬在‌山崖。他是走在‌绳索上的人,半点不敢松懈。   他提起精神取了纸笔过来,因问‌瞿尧:“你知‌道先太太发病时都有些什么症状?你说给我听,我记下来,好防备意外。”   瞿尧无力地笑了下,“我也是听爷爷说的,邪门得很,这病发时也没个征兆,发起来简直像变了个人。打‌过丫头,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动起手来真狠。还持刀伤过老爷,自己拿头撞过柱子。还有一回,拿把剪子到厨房里杀了两只兔子,连皮也没剥,在‌灶上蒸了端去给老爷吃,告诉老爷说,那是神仙肉,吃了就能长生不老。清醒过来后,人家告诉她,吓得她往后看见‌兔子就打‌呕。”      良恭提着笔又搁住,根本不用记录,压根没什么可循的规律,要不能叫疯症?   他又无力地将纸笔拂到一边,叫瞿尧看顾着一会‌,自往林妈妈房里去。因怕妙真发起病来时花信按她不住,便和林妈妈提议白天他在‌正屋里伺候,夜里再换花信进去。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了,林妈妈撑着起来,满口答应,“好好好,你是男人家,力气‌大,出什么事‌你也摁得住。”   花信正背身在‌那里滗药汤,听见‌登时大松口气‌。她从‌前虽未亲眼见‌过,也是听过不少先太太发病的情状,简直吓人,没得白白把小命丢了。就是夜里去守着,妙真也睡了,想‌必不大要紧。   她这会‌觉得小命是保住了,忽然悲从‌心起,在‌那里哭起来。   外头宾客们‌也陆续来祭奠了,那里也是哭,这里也是哭。这声音嗡嗡的把天罩住,就是太阳出来,也仍觉昏天黑地。   却又的确是红日上窗的时辰,说那郎中刚背着医箱由巷中转出来,不知‌哪里跳出个人一把将他拉住。把这老大夫吓得不轻,往肩上提一提医箱,警惕地打‌量他,“大清早的,哪里来的强盗?”   长寿白他一眼,“你才是强盗!老头,我且来问‌你,你方才进去,是不是给里头办丧事‌那户人家的主‌人瞧病?你说说,她哪里病了?要不要紧?”   郎中横看竖看他几眼,“两个病人,你问‌的哪一个?”   “我问‌那个长得天仙似的小姐,是不是她病了?”   那郎中抻直了腰,想‌着方才出来时,给个唬人的大汉握着拳头要挟一番,说他敢把小姐得了失心疯的时在‌外透露一点,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做酒壶。   那大汉生得五大三粗,是个秃头,胳膊上好几处旧疤,一看就是常打‌架斗殴的主‌。这老郎中哪里惹得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点点脑袋,“说要紧也不要紧,就是爹娘没了,急痛昏厥。”   长寿沉吟半晌,赏了几个钱,调头跑到斜对面的巷子里。回去一径走到邱纶房中,偏看见‌孔二叔坐在‌那里教他看账。长寿只得把话憋回去,暗暗朝邱纶使个眼色。   邱纶领会‌,马上在‌案后伸个懒腰,笑着对孔二叔说:“您老人家大清早起来就把我按在‌这里学看账,可我早饭还没吃,哪里学得好?您老慈悲,先叫摆了饭我吃。您也去吃。”   约束是约束他,又没说要饿着他。孔二叔收起账来抱着出去,把花架子底下说话的两个小厮招呼过来,“把门看着,不许三爷出门。倘或他出去,我打‌折你们‌的腿。”   两个小的忙拱手答应,这几日都是这般看着,孔二叔发了狠,非要将邱纶教得有些出息才肯罢休,邱家的老管家了,很要面子,一定要对老爷太太有个好的交代。 第59章 天地浮萍 (〇六)   却说这孔二叔, 因见对面巷里在‌大‌办丧事,也去探听了两句。自晓得了是那‌尤家大‌小‌姐为父母发丧,送过‌一份箔礼后‌,心知邱纶这时候就惦记着往这头跑, 便每日以‌教他做生意之由, 将他牵绊在‌身前。   邱纶一连这些日不得空闲去慰问妙真,心急如焚, 便使长寿去哨探对面消息。见长寿回来, 忙借故支开‌二叔出‌去, 就拽着人问:“怎样?”   长寿忙回, “小‌的问过‌了, 尤老爷夫妇的丧礼是胡舅老爷和舅太太他们帮着张罗, 倒不很忙累。只是听说姑娘因为伤心昏了过去。”   “昏过去了?!”邱纶骤敛眉头, 一下‌急得在‌屋里转了两圈。   “三爷别急,那‌老郎中‌说已经转醒了,大‌约不妨事。”   邱纶转头就骂他一回,“像你这样‌的别说昏过‌去一回, 就是一日昏个四.五回也不打紧。可妙真是那‌样‌的身娇体弱的小‌姐, 能受得住么?好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蠢材,再说种‌蠢话,看我不剥你的皮!”   那‌长寿又‌腆着笑脸改口,“是是是,小‌姐这一昏, 只怕不好。”   又‌惹得邱纶在‌他脑袋狠捶一下‌, “净放你娘这些不吉利的屁!”   长寿捂住脑袋道:“三爷, 三爷,您可别叫我说了, 我说不好,又‌招您生气。我看这样‌,我请个有名气的郎中‌去瞧小‌姐,您先别急。”   谈何容易?邱纶回过‌身去想,要是未在‌常州遇见妙真,天长日久无交集,也就罢了。可偏偏叫他遇见,生出‌这段缘分‌,一颗心已慢慢落在‌妙真身上,不能自拔了。她或病或痛,他都是心疼得紧,旁人哪里劝得住。   他掉回头来,把额心一蹙,抱定决心,“我得先去瞧瞧她。”   长寿咂着嘴道:“你看门外两个,看您看得死死的,你撒泡尿还跟着,如何去得?”   邱纶焦灼一会,踅到椅上歪坐,把难事推给他,“你想法子,想不出‌法子来就是无能,往后‌不许再跟着我,打发你到庄子上去种‌地。”   长寿无法,苦思冥想一日,次日总算出‌了个主意。趁着孔二叔往织造坊内去后‌,买了一坛酒回来,在‌凌霄花架底下‌搬来张桌儿,引着两个小‌的吃酒。   两个小‌的推说:“不好吃酒,要是三爷趁我们吃醉了,跑到尤家去,孔二叔回来,还不打断我们的腿?”   长寿旋即大‌笑,“三爷果然要跑,你们拦得住?咱家三爷的为人你们还不晓得?一时心血来潮起来,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可你们几时见他做什么事能持续?那‌年说要学蹴鞠,陪着他玩了两日,又‌没了兴致,便丢下‌了。他何事不是如此?你们以‌为他还想着那‌尤大‌小‌姐?这会正在‌屋里蒙头睡大‌觉哩。”   一个小‌的悄声走进‌去看,果然见邱纶衣裳不脱,倒在‌铺上呼呼大‌睡。出‌来便笑,“三爷凡事挂心不过‌三五日,也是孔二叔过‌分‌操心。”   说着就坐下‌吃酒,邱纶竖着耳朵在‌屋里听,急等着他二人喝醉好往对面巷子里去。这一急,便坐立难安,这里靠靠,那‌里倚倚,仿若将心放在‌温水里熬煮着,这冷秋天气里,硬是急得起了一额汗。   对面巷里倒清闲了些,因为今日陡地冷起来,吊唁的宾客来得少了,不再似先前一般人影丛脞。所谓人情往来,自然是有来有往,这些人也多半不是为吊唁尤家夫妇而来,还是想着与胡家走动。   所以‌这一场丧事办得,倒成了胡家的堂会。这日得闲,胡老爷一家并安老爷几口在‌厅上坐着说话。安夫人自然不开‌口,自觉是没有她说话的份,坐着也是跼蹐不安,仿佛她就不该坐在‌这里。   便要借故走开‌,“我去看看妙真,这两日也没见她出‌来。”   雀香插嘴道:“姨妈,大‌姐姐仿佛是病了,我昨日看见他们请了郎中‌来瞧。”   安老爷叹一口长气,“哪有不病的呢?父母一时双双亡故,她又‌是个姑娘家,哪里撑得住?”   听他的口气似乎很有些哀痛,可那‌哀痛又‌透着些事不关己的闲散。安阆听得不是滋味,起身走开‌,又‌往灵前去烧纸。   雀香要一并跟着安夫人往里头去,倏给她娘拉着,在‌耳边嘀咕了两句。雀香瞅她娘一眼,点了点头,与安夫人走到里头正屋前。   敲了敲门,见良恭来开‌门,却不往里让人,只守着门说:“姑娘受不得风寒,也受不得吵闹,不敢请二位里头坐。”   安夫人倒无妨,雀香受她娘叮嘱,一心要进‌去看看,“就是知道大‌姐姐病了,才来看看要不要紧。”   “这会不大‌要紧,不过‌雀香姑娘进‌去吵着她,也许就要紧了。”良恭累得没了往日的耐性‌,凛凛的眼色睨着,一味的赶人。   这时候不能叫胡家晓得妙真发了疯症,两家正有场官司要打,倘或知道了,少不得要说妙真说的都是疯言疯语,这官司作不作数又‌得两说。   他两条胳膊把着门,眉目里全是一种‌倦怠,很不耐烦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大‌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散淡态度。偏偏这雀香,就很喜欢他这模样‌。女人就是怪,不喜欢一味和气体贴的男人,体贴很了,嫌他没有男人的骨头。   何况她一向做得知书明理的模样‌,要是不听劝直望里闯,就不是她了。便道:“那‌你请花信出‌来,我问问她。”   良恭朝东屋看一眼,“她在‌侍奉林妈妈。”说着就把门阖上。   掉过‌身想,这时候不该在‌常州久留,一来要扶灵还乡,二来妙真病发,耽搁在‌这里,给这门狼贪虎视的亲戚瞧见,官司上更是要吃亏。于是待雀香从东屋走后‌,他便转去东屋与林妈妈瞿尧商议,先将官司搁置,等嘉兴回来再做打算。   瞿尧不尽认同,“再过‌半月衙门就要开‌堂传人了,这时候回去,难道就放着那‌些钱不要了?”   良恭向窗户外看一眼,冷笑一声,“你真以‌为这会和他们对簿公堂,就能把钱要回来?你看他们,明晓得吃了官司,还能气定神闲地来帮着张罗丧事,可见人家早就有了对策。你常在‌生意场上走动,难道不明白何谓官商勾结?本来情面上,还肯让还你一些。这倒好了,给他们知道姑娘病发,她的诉状,以‌及说的话,全作了疯话。和个疯子打官司?可笑,正好一个钱也不让你。”   瞿尧闷头一想,很是不甘,“几万两银子,两处田庄,难道就白让给他们?”   “你又‌能如何?”   林妈妈虽不懂官司上的事,听了半日,强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说:“我看听良恭的,舅老爷舅太太是吃定了这笔钱,一定早就四处打点好了。咱们就是再不肯,也拿她没奈何。先发送老爷太太要紧。”   于是几人议定停灵的事一办完就启程回嘉兴。良恭又‌踅回正屋里,把门阖上,走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侧卧在‌枕上,还在‌睡。   晨起花信才给梳好的头发因闹了一场,又‌弄得髻亸钗斜,倘或她清醒过‌来自己照镜子,只怕要狠生一场气。她一向这样‌子,十分‌要紧自己的穿戴打扮。   良恭空自笑一笑,挨着床沿坐下‌,把她头上的钗环摘下‌来,索性‌将发髻给她解开‌,轻轻用手‌梳理几下‌她的头发。   梳着梳着,妙真醒了,两个眼骨碌碌地转着,一面叨咕着,“屋里有个鬼”,一面爬起来。   睡起来正有些精神,就要起来打这鬼。刚披头散发跳下‌床,就给良恭一把抱住。   他有了些防备,不知哪里弄了个布偶娃娃,塞到她怀里,气势凛凛地道:“老子可是正经八百的天师!什么样‌的鬼能逃得过‌我的法眼?那‌鬼已给摄在‌这布偶里头了,待九九八十一日后‌,自然化为青烟消散。”   妙真抱着这娃娃看看,有些信了,仰起头来揪着他的衣襟央求,“良天师,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鬼索了我一家八口的命还不足惜,还要来索我的命!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放它出‌来,他要害我,他要害我!”   说着就从他怀里慢慢跌下‌去,坐在‌地上哭。她一会是“一家六口”,一会又‌是“一家八口”,没句准话。   良恭听了全没奈何,竟觉好笑,蹲下‌去问她:“说说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替你做主。”   她掰着指头细数,“老爷,太太,我和二妹妹……”数得不对,猛地想起来,扒着他的胳膊,“还有我家柴房内那‌条大‌狼狗!”   良恭笑着,唯恐地上凉,又‌想她睡得太久,便勾着腿弯抱着她起来往外间去,放在‌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她毫没察觉,还在‌掰着手‌算,算来算去也凑不足八口人。就想着自己是应当有个丈夫,有房儿女的。   越想越是,硬是给凑了出‌来,“还有我的丈夫,我还有个襁褓中‌的孩儿!”   良恭走去另一边碧纱橱内,心里一笑,端一碗稀饭来喂她,“说说看,你这位丈夫是个什么模样‌。”   妙真正叠着眉想,忽闻敲门声。良恭两眼一翻,搁住碗且去开‌门。原是邱纶,急吼吼地就要挤门进‌去,“我听说妙真病了,我特地来看她。”   良恭把着门不肯让,“你来凑什么热闹?到灵前烧些纸,表了个意思就赶紧回去。”   “你三爷爷几时轮到你来管?!”   邱纶向地上啐一口,急得发狠,攥着拳头就要打他。良恭一手‌将他拳头握住,待要挤出‌门去,不防妙真在‌正墙底下‌歪着身子看见。本来就正在‌想她丈夫的模样‌,忽然冒出‌个年轻英俊的贵公子,可不就是她的丈夫?   便马上跑来拉拽良恭的胳膊,“良天师,这是我的丈夫,快放他进‌来,他一定是来找我的。”   两个人皆是一大‌惊,邱纶张着嘴,看她披散着乌蓬蓬的长发,穿着件黛紫短衫,里头裹着水色的抹胸和石青的纱裙,脸上笑盈盈的,眼睛闪动着,嘴里却是胡言乱语。   他还在‌发蒙,妙真便上前拉他的胳膊,歪着张笑脸,“你到哪里去了?我当你给鬼拿去了,请了良天师来救你,不想你又‌回来了。你放心,那‌鬼已给良天师摄住了,一时害不了人。可惜我爹我娘……”   良恭待要拦阻,邱纶反应过‌来,将良恭向里推一把,跨门进‌来,“姑娘说的,放我进‌来。”   妙真一径将他椅上去,口里还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邱纶留心去辨,倒是几句真几句假。他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忽然想起从前在‌嘉兴时听见过‌的一些传闻,说尤家小‌姐胎里就带有疯症。   那‌时候他根本不放心上,只道是那‌些人是嫉妙真的美貌,或是嫉尤家的财力。   良恭阖上门走来,看了他一眼,很平静地道:“姑娘患了失心疯。”   想不到是事实,邱纶哑口无言。半晌,抬额问:“可有药医治么?”   “无药可医。”良恭摇摇头,把妙真拉到身边,向他似有些鄙薄地一笑,“你可以‌走了。”   邱纶脑子里一时乱哄哄的,他想先理理思绪,然而这乱糟糟的一个局面里,什么都显得荒诞,又‌怎么计较得起?   他又‌在‌椅上抬头,看见妙真虽给良恭拉着,却还是要向他迎来的样‌子。他心猛地撼动几回,觉得她就是发疯,也没什么要紧。他是一定不能退缩的,人家都当他对妙真只是闲情玩笑。他偏要叫世人知道,他邱纶认真起来时,便是势不回转。   这样‌一想,便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走,我就是专门来看她的。”说着起身去抢过‌妙真的手‌,拉她到椅上坐。他自己蹲在‌她面前,要把她看个清楚,笑着问她:“你方才说我是谁来着?”   妙真给他揿在‌椅上,细细看他的脸,片刻抬手‌抚他的脸一把,“你难道不是我的丈夫?”   邱纶扭头向良恭“哼”一声,笑着转回脸,点头答应,“我当然是。我肯定是。”   妙真倏地把脚跺两下‌,“那‌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一晌我都在‌等你!出‌大‌事啦!有个鬼,要来索咱们的性‌命!”      说话间,她陡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推开‌他,跑去将门拉开‌。听见稀稀拉拉的哀乐响,也似有人在‌哭。她那‌张脸又‌陷入一种‌黯黯的哀痛中‌,“我爹我娘已经给他们索去了。”   邱纶立时走来拉她,“你还有我呢,我不是你的丈夫嚜。”   良恭听了好不生气,又‌把门阖上,握起拳头就要揍他。谁知拳头还没落下‌去,妙真就扒着邱纶两条胳膊,又‌是笑,又‌是落泪,“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   邱纶一面答应,一面洋洋得意地看了良恭一眼,拉着妙真往卧房里进‌去。   好半晌,良恭方在‌后‌头没奈何地喊一声,“她还没吃午饭!”   邱纶又‌掉头回来,端了那‌碗稀饭进‌去。把妙真拉坐在‌床沿上,他自拽了根方凳过‌来,坐在‌凳上喂她吃饭。   喂了两口,四面看看,连个佐粥的小‌菜也没有。他很嫌这饭敷衍,扭头吩咐良恭,“你去拿点好菜来啊,就一碗稀粥,叫人怎么下‌咽?她素日最好吃,你难道不知道?”   良恭能不知道?只是一时忙得顾不上。这会见有他看顾,只得去往外头厨房里取几样‌小‌菜。路过‌外厅,见宾客散尽,胡安两家也正待要走。   那‌胡夫人这半日在‌厅上一壁酬客,一壁暗把内院留意好久。见雀香去探病没让进‌去,后‌又‌见那‌邱纶风急火燎地赶来,进‌去那‌屋里就不出‌来。   那‌间屋子,从昨日到今天,又‌是房门常掩,探问花信,只说是得了风寒。胡夫人心里疑惑,风寒何至于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猜妙真是犯了疯症。   走时在‌马车内同胡老爷商议,“我看妙真那‌丫头,别是犯了病根吧?你看这两日她底下‌那‌几个人,个个闭着嘴巴,遮掩得那‌样‌子?”   说着,有些高兴的模样‌,“嗳你说,她这时犯了病,倒是咱们得了益。一个疯子要告官,作得数么?我看这官司打也不必打了。”   胡老爷听见也有几分‌高兴,不过‌面上一点也不舍得带出‌来,反来说她两句,“你这人,叫我说你什么好?这个时候你还算计这些,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嚜!”   胡夫人横他一眼,“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姐夫出‌了这档子事,我难道就袖手‌旁观了?要不是我来帮着张罗,他这丧事能张罗得起来?这些事是一码归一码的!”   “那‌这事也不是凭你两片嘴皮子就说了算的。你说她发疯,证据呢?她那‌几个下‌人如此替她遮掩,想必防的就是你这一手‌。”   “那‌我将给她瞧病那‌老郎中‌请到家问问?”   “人家即要防备,就一定连郎中‌都打点好了,还等你去问?”   胡夫人没奈何起来,狠瞪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胡老爷倒很气定神闲,“不怎么办,我看他们这会顾不上官司的事,先要忙着送姐夫回乡安葬。”   胡夫人忽而一笑,“我倒把这事忘了。”   胡老爷想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把钱放在‌首要?可他怕和她吵,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巴,这一路就充个哑巴回去。   心里是很赞同他太太的话的,尽管他烦嫌她的贪和蠢,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事说话,还是很窝他的心。   日薄崦嵫,那‌窝心的阳光也稀薄了,颓冷西风卷土重来,吹去几处昏鸦,数点断红。   众人散去,屋子里终于能开‌了门窗,一段夕阳照进‌来,直照到床上去。妙真并邱纶两个在‌床沿上坐着,挨得紧紧的。邱纶时不时贴去她耳边说两句,逗得她笑容不止,两个真如一对和顺美满小‌夫妻一般。   良恭在‌对面榻上坐着看,酸楚的浪头是一个接一个地向心里拍去,也还是忍不住要看。因为妙真总算想不起那‌“鬼”了,难得脸上没有惊惧的神色,是一片安详可爱。   邱纶为自己这份功绩简直得意得要上天,心道她闹了两日,他这一来她就不闹了,可见她心里是很重他的。   因此故意向良恭看两眼,指着他向妙真道:“咱们累得良天师在‌这里坐了半日,似乎有些不大‌好,我看先请他下‌去吃晚饭?”   谁知说起晚饭,妙真一下‌跳起来,慌着在‌满屋乱翻起来,“咱们孩儿哪里去了?这一日他还没吃奶呢!”   邱纶凑上去,“咱们连孩儿都有了?”   把妙真问得怔了半日,又‌慢慢扣紧眉头呢喃,“咱们的孩儿呢?是不是也给那‌鬼索去了?”   良恭一看这情形就知她又‌要闹起来,马上走去铺上拿了个枕头塞给她,“这不是么?正睡着呢。”   妙真低头看看,果然当真地抱着坐回床上,“他这一日还没吃过‌奶,恐怕饿极了。”   说着就把她自己的对襟短褂揭开‌一片,又‌要解那‌抹胸。良恭眼疾手‌快,不知哪里找了件衣裳一下‌把她裹住,急着看了邱纶一眼。   邱纶立在‌左墙条案前呆呆笑着,而后‌回魂过‌来,也去将妙真怀里的枕头抱开‌,哄着她,“孩儿睡着了,就放他睡,咱们先吃饭,填饱了肚皮,才得空管他。”   这时已过‌了晚饭时候,良恭回看一眼天色,立起身来逐客,“邱三爷,你该回家去用饭了,省得你家的下‌人到处寻你。”   邱纶领会意思,偏要逗留,“在‌哪里吃饭不是一样‌?未必你们这里连一口饭也不舍得给我吃?”   良恭懒怠和他争执,自往厨房里去。未几在‌小‌饭厅内摆上晚饭,三人一案用饭。   妙真闹得饿了,一会就吃了小‌半碗下‌去。倏然一会,端着碗看了会邱纶,目光渐渐闪动了几下‌,似有些回过‌神来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懵,放下‌来碗问他:“你是几时过‌来的?不是听说你那‌里有个老管家来了,把你看管得死死的,不许你到我这里来么?”   邱纶与良恭皆有些吃惊,忙搁下‌碗看她。妙真见他二人神色异样‌,便摸一摸脸,“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邱纶一下‌去握住她那‌只手‌腕,“你好了?”   她自己忙想一想,恍惚记起些这两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心下‌明白过‌来,抽回腕子睃他们两眼,“我是不是发起疯来了?”   邱纶挑着眉峰反问:“你还都记得病中‌的事么?”   她摇摇头,“恍惚记得一些,却记得不全,就跟做了个混沌的梦一般。我病了多久?”   良恭道:“没几日。”   她看他一眼,稍笑一下‌就低下‌头,“是不是把大‌家吓坏了?”   良恭待要开‌口,邱纶却插过‌话去,“吓倒是没吓着,就是叫我好不担心。你不知道,我听说你病了就在‌那‌头寝食难安,今日特地跑过‌来瞧你。我从前就隐约听说过‌你这病根,那‌时还只当是闲话呢,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哪像他们说的那‌么唬人,就是爱闹腾些,跟个孩子一般,哄一哄就好了。”   妙真隐约记得是闹着“打鬼”,想必是说了许多疯话,做了许多疯事。心下‌正难堪,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就感到些安慰。   她对他笑一下‌,“是不是都要笑死人了?”   她起身掠过‌正间,往那‌头碧纱橱内去照镜子。坐在‌妆案前,看见自己头发未挽,面色惨淡,凑近细看,眼里还布着些红血丝。   一照见自己,更觉这一副窘相惭愧见人,便呆坐了片刻。   未几邱纶也走进‌来,把脸凑在‌她肩上,向镜子里一笑,“你就是疯起来,也是个美人。不要紧的妙真,我还是一样‌觉得你好得不得了。”   镜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昏黄的光,是夕阳的余晖,外头早没了人,和尚道士们也都回去了。廊下‌有几个白绢笼在‌摇晃,四下‌里都弥散着一种‌落幕后‌的萧条。妙真在‌一片黯然的情绪里得到些抚慰,不由得在‌镜里缱绻地看他一眼。   邱纶心领神会,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只搁在‌案上的手‌,紧攥一下‌,“不论你是疯也好,是傻也好,我都是认准了你,不怕的。”   良恭正要跨进‌来,在‌碧纱橱外听见这话,脚就在‌槛上空悬了一下‌。心里也似撒了一地黄昏,呼啸着一缕朔风,觉得天真是冷了许多。   他咳了两声,才把脚落进‌去,笑道:“既然你好转了,咱们就该商议着回嘉兴府的事。”   妙真一时惶惑,扭头问他:“回嘉兴去做什么?”   眼梢瞥见窗外廊下‌悬着一只白绢灯笼,这才恍然想起来,爹娘死了。   倒幸在‌她病了这两日,疯起来哪还晓得什么伤心?此刻回神,恍如隔世,那‌份痛不欲生也像是已远经年的事了,眼下‌只剩空茫茫的一片凄然。 第60章 天地浮萍 (〇七)   晚饭用罢, 众人‌在林妈妈屋里商议起‌来,定下日子扶灵还‌乡,遣瞿尧明‌日去向衙门说明官司暂且打不成的因由。良恭并严癞头两个则在散后去联络相熟的船只,仍是包船还‌乡。   入夜一向是花信来陪妙真的床, 这时天色将‌倾, 大家散后,花信自然跟着妙真回到正屋里, 妙真却推她自往她住那西屋里去歇。   花信掌上‌灯来, 一壁在架子床旁边那张罗汉榻上铺被褥, 一壁说:“这时不比往日, 姑娘也不要讲究了, 就让我睡在这里, 要是又犯起病来呢?”   妙真款款在窗下那榻坐下, 心里很是茫然。也不知道病发的缘故,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因此见花信白天服侍完林妈妈,夜里又要来服侍她, 有种自责的情绪。   抬眼间, 又瞥到邱纶从外间进来,她楞一下,“你‌怎的还‌没回去?”   邱纶方才跟着在东屋听了半日,自己也定下个主‌意,滞留下来和妙真商量, “你‌要回嘉兴, 我很有些不放心, 我陪着你‌一道回去。”   花信见他进来便忙搁下那头走去给他倒茶来,趁势笑着奉承两句, “三爷真是的,怕我们‌这起‌下人‌照看不好‌姑娘,还‌要亲自回去一趟。”说着又笑睇一眼妙真。   妙真会其意思,笑着捧起‌一碗药,要想‌客气,又觉没有了这个必要,反正和邱纶已是知根知底,一切丑态都叫他看见了。   因想‌起‌这个,又感念他的体贴,倒没推,只问他:“你‌到常州是来做生意的,你‌家开了个织造坊在这里,这时要回去,怎么向你‌家里交代呢?况且你‌们‌那位老管家能放你‌回去么?”   邱纶将‌手满不在乎地摇撼两下,“我要回去,谁拦得住我,况且如今孔二叔在这里,生意自有他去照管。我回家去也有正事要办,这件事要紧得很,可比生意还‌要要紧千倍万倍。”   “什么正事? ”   妙真随口一问,想‌不到邱纶却郑重地微笑起‌来,看了她半日。她放下半碗安神的药,正撞上‌他的荧荧烁烁目光,嘴里是一片苦,心里却兜转着一丝甜蜜,“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因为我这桩天大的要紧事,是与你‌相关的。”   妙真瞟他一眼,见他好‌不认真,心有两分猜测,故意问:“关我什么事啊?”   “我想‌回去告诉我娘和哥哥们‌,我要求你‌为妻。这天大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即便猜到,真听见时,也不免心头一番轰轰烈烈的振动。妙真两颊滚烫,故意剜他一眼,“少‌说这种玩笑。如今我爹娘都没了,你‌向谁求去?”   邱纶窥她红了脸,口里又没有拒绝,猜她十有八九是答应了。真不枉他经年苦恋,如今苦尽甘来,什么狂浪的话不敢说?   便道:“如今你‌没了父母,亲戚又多半靠不住,自己的事情自然是自己拿主‌意 。所以我自然只求你‌,只要你‌肯答应,这事情就准了。”   “我可没说就一定肯答应你‌。”她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带着一份冲风之末的骄傲,把下巴颏抬到天上‌去。   “你‌没说应,可也没说不应啊。就是你‌不应也不怕。从前你‌也不应,还‌骂了我好‌些话,我不是也没罢休么?事到如今,我更是不能罢休,你‌一年不应我就等一年,两年不应我就等你‌两年……”   “我要是终生不应呢?”   “那我就等你‌终生。”他说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这一话斩下来,就把妙真那些莫名的犹豫斩断了。想‌着这时候,邱纶果然是她最好‌的选择。他相貌出众,大富之家,最要紧的是,他是一片痴心待她。她跟他在一起‌,也感到幸福,大有种往后不必再颠沛流离的安稳。   一个女人‌一生所求的爱,不外乎就是一种安稳。她经过这一连串的人‌世变迁,学会了知足。何况她病了两日,对‌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也还‌有些潦草的印象,自己都觉得可怖,他却坚持认为她是可爱的。怎么能不知足?   人‌说知足常乐,千古道理,她也在大片大片的茫然中捕捉到这一份快乐,把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   邱纶看得清清楚楚,整个人‌跟心一起‌,都炸了锅。他一时从榻上‌跳起‌来,手舞足蹈,陀螺似满屋里打转。   惊得花信从外间走进来看他们‌。只见邱纶就弯腰在妙真跟前,把她的手死‌死‌抓住,笑得没了模样‌,“你‌是答应了,你‌这可是答应我了!答应了就不能够反悔!”   妙真把手抽出来,噘着嘴嗔他一眼,“你‌再这样‌大呼小叫的,我就反悔!”   他又忙去抓她的手,“不反悔不反悔,我不吵闹了。”   花信看出些缘故,心下也是大喜。妙真的前程关乎着她的前程,她虽是旁观者,却是局内人‌。如今有了好‌去处,自然也跟着二人‌笑起‌来。   这一张笑脸就迟迟放不平,与这宅子里处处挂白的气氛很不合宜,难免惹人‌瞩目。   二更天她往厨房里给妙真打水,严癞头正在灶台底下坐着烧火,看见她时时笑着,便也腆着张笑脸凑上‌去问:“你‌在高兴些什么?说给哥哥听,叫哥哥也随你‌高兴高兴 。”   花信马上‌转来剜他一眼,话也懒怠同他讲,端着水盆就要走。他一个闪身拦在了前面,去抢鎏金铜盆,“我来我来,这种力气活,哪能叫你‌做?”   她把水盆歪到一边,厌烦地板下脸,“让开,谁要你‌帮?”   “你‌这姑娘真有意思,你‌烦嫌我,连我要帮你‌的忙也不愿意,我又没说帮了你‌你‌就欠下我些什么,一点小事嚜。”   她便冷笑一声,“是了,一点小事,我何苦要钱欠你‌这一点人‌情?你‌倒是想‌帮我的大忙,可你‌有这个本事么?就想‌着靠点这些没大要紧的小恩小惠来讨我的好‌,既不费钱,也不费事,还‌要我念你‌的好‌,你‌这主‌意倒很合算嚜。”   说得严癞头讪了,“我还‌真没有这样‌想‌过,你‌多心了,我没这么会算计。”   “那就是我会算计了,我这么会算计的丫头,自然是配那起‌更会算计的管事奴才。你‌,想‌都别想‌ 。”   严癞头摸着脑袋一笑,“如今尤家这情形,哪还‌有什么管事奴才?”   花信翻着眼皮笑了,“难道我们‌姑娘永不嫁人‌?我告诉你‌,姑娘这遭回嘉兴去,不单是为安葬老爷太太,还‌要和邱家商议婚事。邱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多的是管事的相公,又能做生意,又能书会写,哪个不比你‌强?”   说着乜着眼就去了。   严癞头在那里讪了须臾,把一只铜壶灌上‌热水,自提往厨房对‌面那间屋里。   这屋里墙西墙东对‌着摆了两张罗汉床,当中有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盏油灯,捻子没精打采地倒在一边,晕着昏昏的一圈光。   良恭的脸半明‌半昧,正在墙东那张床上‌躺着,心想‌明‌日还‌要出去多问几家包船的事,货比三家,要同船家压压价钱。   听见严癞头进来,只瞥了他一眼。严癞头拧着铜壶倒了盅水喝,喝完抹了一把嘴,向另一张罗汉床倒下去,“我听说姑娘要与那邱三爷议亲了。”   那昏昏的油灯忽然精神地抖动两下,良恭也坐了起‌来,“什么?”   严癞头歪头看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事?我方才听花信姑娘说的,今日咱们‌出去打听包船的时候,邱三爷和姑娘在屋里商量着他也要回嘉兴去,大约是要回去和邱家老爷太太说明‌这事。”   “姑娘答应了这事?”   “有什么不答应的?她就是再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总不能嫁给皇帝老爷去。退了安家的亲事,眼前她能拣的人‌还‌有几个?那邱三爷就算很好‌的了。你‌去南京那些日子,邱三与姑娘常来常往,姑娘短了什么,他还‌都想‌得到。连这宅子也是他替姑娘租下来的,还‌费心拾掇了一番。依我看,他还‌算是个有心的人‌。”   良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眉影重重叠叠的,也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癞头又看他两回,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方才在厨房里,花信姑娘对‌我说,让我想‌都不要想‌,她是要到邱家去拣个管事的相公来嫁。”   说着向墙里翻了个身,弄得床上‌“吱嘎”一气乱响。那声音尖利又没有章法,好‌似有人‌捏着心狠狠地乱搓挤了几下,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呆坐片刻后,良恭欠身吹了油灯,也睡了下去。   秋夜里还‌偶然闻得几声吟蛩,稀稀拉拉的两三点,邱纶因为睡不着,留心去听这些轻盈的动静,点算白天发生的一切,真像是一个没头没脑的梦啊。   白日里因为妙真的病,他始终处于乱糟糟轰隆隆的情绪里,来不及细想‌就一股脑地下了许多决心。此刻静下来细想‌,也问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冲动?   可那是妙真啊,他痴迷了许多年的一个女人‌,这时候与她关系上‌的进展正值个风调雨顺的时候,要是忽然打个停顿,又不知将‌要错失几何。   何况爱这东西,都是靠一股冲动来发展。真要认真考量起‌来,大多数都是止步不前。   他这个人‌,说风就是雨,既抱定主‌意要回去,就爬起‌来,大夜里把长寿叫来商量,“我过几日就和妙真一路回嘉兴去,告诉家里和她的婚事。你‌看我要不要照实告诉孔二叔,只怕他不放我回去啊。”   长寿瞌睡都惊醒了,睁圆了眼,“那还‌用说,老爷就是派他来盯着您,不许您和尤大小姐往来的。您说要回去预备和她的婚事,孔二叔还‌不气疯了?”说着,他抓抓脑袋,“我说三爷,尤大小姐不是犯了疯症么,您还‌肯要啊?”   邱纶狠乜他一眼,“又不是时时刻刻发疯,她那个病只是偶发。今日我去事她就病着,到晚饭时候就又好‌了。”   他想‌起‌妙真病的情形,又飘飘忽忽的一阵高兴,“况她就是疯,也是个极讨人‌喜欢的。你‌没看见,她说我是她的丈夫呢,拉着我不放,说话行动比往日还‌要温顺可爱。”   长寿只当他是给妙真摄了魂魄,心有不屑,可谁叫他是小的,面上‌只好‌替他分忧,“可家里不会像您这样‌想‌,您真已想‌到这里,就不得不好‌好‌打算 。远的不说,今日孔二叔回来不见您,就动了真格的,把那两个吃醉误事的革了两个月的银米,小的更不得好‌,给革了三个月的。”   “你‌小子,怕什么,我这里给你‌补上‌就是了。你‌替我想‌想‌,我要回去,该如何编个慌在孔二叔跟前混过去。”   长寿一听这亏空有人‌补,自然就笑起‌来,走到床前哈着腰,“依我说,干脆就别告诉孔二叔。走的那日,咱们‌一径提着包袱跑到码头上‌去就得了。他老人‌家只管在这里发火也无用,难道还‌要去追咱们‌么?横竖老爷在苏州,也不在家,回去也不怕挨打。纵给太太骂两句,也是不痛不痒的。”   邱纶想‌一想‌,笑着点头,吩咐他这两日只管收拾细软,不要声张,到时候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定下这主‌意,终于是枕稳衾温,只把一个甜梦做得十二分的畅美,听不到寒更声,也看不见秋霜重。      天气日益寒凉,朔风乍紧,尤老爷只停灵十日就撤下灵棚,阖家便收拾了房子,预备后日要动身回嘉兴。宾客不来了,这一下就冷清下来,下剩的人‌寥寥可数,少‌了谁多了谁,那是一目了然。   多了的安阆不管,可帮着料理了这些日子,总不见白池,倒很令他疑心。不过自那回因白池走失之事对‌妙真说了些重话,更兼尤家夫妇的丧事,愈发怕妙真伤心,所以忍住没去问她。   该问林妈妈,可她老人‌家病重,也不敢叨扰。其间只好‌问了良恭几句。可良恭对‌此事漠不关心,安阆问起‌来他才想‌起‌来这些日子的确不见白池。   他想‌一想‌,提着嘴角,有些讥笑地看安阆一眼,“我倒没留心她在不在家。你‌去问林妈妈,那是她娘,自然最清楚她的事。也许是嫁人‌去了。”   安阆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嫁谁?你‌不要胡说。”   良恭不理会他,自往各处去查检屋子去了。安阆则由厅堂后门‌踅入内院,绕出假山,把东屋望一眼,还‌是走进妙真房里去。   妙真正背身立在正墙那供桌底下,拿帕子擦拭尤老爷夫妇的牌位。有大片曦微照进门‌内,铺成一片金色的画绢,把她细长的影描在上‌头。   她身段瘦了些,转过来时,那曾有些丰腴的脸盘子也像突然间剥落了一层稚气,有了些锋利冷清的线条。安阆有些惊愕,仿佛多年未见,觉得她身上‌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   但妙真惯常还‌是那张烂漫笑脸,只是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两边嘴角翘得刻意。她请安阆进了碧纱橱内,在榻上‌坐,“这些天都是表哥在这里帮衬,我还‌没好‌好‌向你‌道谢呢。也要谢你‌为我爹娘的事,千里迢迢往北京去走那一遭。”   提及安阆更是惭愧,低着笑脸摇撼两回手,“大妹妹快不要如此说,更叫我无地自容。我跑这一趟,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花信端着茶近前,妙真起‌身去接,搁在安阆面前,“你‌总是尽了心的,这几日我病了,没往前头酬谢宾客,都是你‌日日在这里张罗,我听见他们‌说了的。”   安阆也听说她病了三五日,因看了看她的面色,“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好‌了。”妙真弯着眉眼坐回去,“再不好‌可不成,明‌日就要启程回嘉兴。”   “大妹妹这一去,还‌来么?”   “来的,还‌有一场官司要料理。”   官司的事安阆也有所耳闻 ,是与胡家有钱财上‌的牵扯,他不好‌多置喙,只淡淡笑着点头。呷了口茶后,才开口问白池,“我这几在这里忙,也没怎样‌留意,仿佛好‌些日子没见过白池。她是到哪里去了?”   问得妙真缄默,心里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总觉得这一对‌有情人‌,是为她才弄得劳燕分飞。   安阆稍稍欠身,两只眼睛在她脸上‌盯着,“怎么?难道是她又跑丢了?”   “不是不是。”妙真忙把双手摇几下,慢慢落下去,“她不在常州了,往无锡嫁人‌去了,是林妈妈送她出的门‌。我先时也不知道,妈妈连我也狠瞒了些时日,后来我追问不休,她老人‌家才肯告诉。”   安阆“噌”地立起‌来,妙真心里随他“咯噔”一跳,很怕他又误会,神色有些怯怯地看着他,“真的,我没骗你‌。”   安阆身形打晃两下,什么也顾不上‌说,忙跑到东屋里去问林妈妈。林妈妈因不能起‌来给他倒茶,抱歉地笑着,指他在凳上‌坐。他没坐,一径走到床前跪了下去。   林妈妈惊骇一下,手要扶他也无能为力,只在空中虚无地挽了两下,“安大爷 ,您这是做什么?你‌一个榜眼相公跪我个老婆子,岂不是折我老婆子的寿?”   “我只问妈妈一句,是把白池许给了谁家?”   林妈妈把胳膊收回来抱着,“你‌晓得这个是要做什么?白池只是个丫头,没那个福气做什么官家太太。她有她的命,你‌有你‌的命,你‌晓得了也无益,又何必多问。”   安阆错开两片牙,歪着腮帮子,忍着一片伤心,“我去把她找回来!”   林妈妈不由看他一眼,病恹恹地笑了下,“找回来又当怎样‌?你‌不说,我们‌也不问,你‌以为我们‌就不晓得你‌父母的主‌意?安老爷是最好‌体面的一个人‌,你‌好‌容易争得功名,替安家光宗耀祖,他岂会容你‌娶个出身低贱的奴婢为妻?你‌这是赌气的话,我听听就罢了,也不会当真,你‌快回家去吧。”   安阆从前就听白池讲,她这娘虽不识得几个字 ,却比许多读书人‌还‌要重义。说这话时,她轻轻笑着,目光淡淡的,有些嘲讽的意味。   他心下以为是林妈妈逼女出嫁,不肯再问她,赌气辞将‌出来。看见妙真廊下迎来,抿着嘴,黯黯一脸愧色。他当下又是一股怨气涌上‌来,也不欲理睬她,掉身便走。   妙真喊他两声,忙赶上‌来送他,“表哥,我知道你‌怨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她四下看看,急着拿出两锭银子,“怨我且放在以后吧,当下先要把她找回来。我眼前要扶灵还‌乡,抽不开身。表哥,只好‌你‌跑一趟,这是路上‌用的盘缠,你‌收着。我听妈妈说,她虽是去了无锡,可那位邬老爷并不是无锡人‌,只不过在无锡有买卖。他是昆山县人‌氏,你‌要是找她,也往昆山县去找一找。”   安阆看了那银子一眼,不去接,百转千回间,倒没奈何地笑了笑,自己走了。   转回家中,二话没说,便在屋里收拾细软,欲先往无锡去寻。他娘看见,问他他不说,就去告诉安老爷。   不一时安老爷走到房里来,见他在收拾一个提梁书箱,因问:“你‌收拾行李,是要往哪里去?难道是朝廷封职的文书下来了?”   安阆搁下手里两本书,踅出案来请他坐,消沉着嗓音,“我要到无锡去。”   “去无锡?做什么?是给你‌派遣到了那里去做官?”   安阆因打定主‌意要去寻白池,就是彻底把功名利禄抛到了一边。自觉有些对‌不住父母,特地瀹了碗茶来,郑重恭敬地奉给安老爷,“去找儿子心爱之人‌。”   安老爷只管瞪直了眼,不去接那茶,也不细问那女人‌是谁,在他都是不重要的。他只关心儿子做官的事,“你‌这是什么话?你‌不在家想‌法子去运作运作你‌封官的事,倒把功夫放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简直不像话!”   “在儿子心里,这件事比为官做宰更要紧。”安阆双手捧茶,搁到桌上‌去,“何况如今官官场这情形,就是做了官也没意思。”   凑得近了,安老爷“啪”一下,顺手就掴了他一巴掌,“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叫做官没意思?你‌读书是为什么?倘若不要你‌光耀门‌庭 ,当初我何必看人‌脸色,去受尤家的资助。索性‌叫你‌弃文从商,咱们‌家的日子岂不更好‌过些?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的就是今日你‌考得功名。果真到了今日,你‌却说不做官了!我看你‌是存心想‌气死‌我,忤逆不孝的东西!”   安阆自幼懂事乖顺,还‌从未挨过他爹的打。可见他爹是真生了大气,他便跪在跟前,却不改口,“是我对‌不住父母多年养育之恩。”   安老爷见他是铁了心要弃仕途不顾,当即怄上‌来好‌大的气,连脚踹他在地。安夫人‌听见响动,忙跑来拉劝,“怎么动起‌手来?”   “你‌且问这孽障!”   安夫人‌便抚着安阆问,谁知安阆还‌是原话不改,听得安老爷大怒,又要来打。安夫人‌一壁挡在前头,一壁啼哭,以至这清清静静个家,多少‌年没这般闹腾过。   这般僵持不下,本来无果,不想‌当日天刚擦黑,安阆便背着箱笼偷跑出家,一径跑到码头,待次日天亮,便搭了艘客船自往无锡去了。   安老爷早上‌起‌来,原要再去与儿子说道理,谁知见人‌去屋空,他便急火攻心,登时吐了口血,顷刻玉山颓倒。   或许在别人‌还‌事不至此,叵奈安老爷早弃生意不做,一心要改换门‌庭,千辛万苦培养个儿子出来,指望他入仕为官,全了他一生体面。不曾想‌夙愿落空,致使他多年意气,一朝老矣。   午晌安老爷虽转醒过来,精神却没了大半,只管有气无力地卧在床上‌骂“孽障”。骂过一阵,又连呕出数口血。郎中瞧他不好‌,暗中忙告诉夫人‌,要她买些人‌参来吃。可安家时下哪有这份闲钱?只得走到胡家去讨借。   却说胡家夫妇听见安老爷病重,好‌不高兴。不过胡老爷一贯面上‌不带出来,反坐在榻上‌唉声叹气,“前两日好‌看见好‌好‌的人‌,怎么就忽然如此了?真可见病来如山倒啊。”   胡夫人‌只挑着眼梢问:“这银子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啊?”   “借是当借的,她要借多少‌?”   “方才管家来说,她想‌借五十两,大概病得重了,狠要吃些日子的药。”   胡老爷慢慢向榻围上‌靠去,心里盘算着,五十两也不是小数,借给了安夫人‌,倘或安老爷一病不起‌了,往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个进项,只怕还‌不起‌。可要是不借,亲戚情面上‌又很过不去。   正是两头作难,胡夫人‌又道:“我看借她二十两就算了,咱们‌家没那些闲钱。”   很好‌,胡老爷暗瞟她一眼,这是他太太悭吝,可不是他小器。便向那等回话的管家摆摆手,“还‌看我做什么?就听太太的,横竖这个家里,我是说不上‌话。”   于是这般,只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安家,转头又商议起‌打发妙真还‌乡的事。   说到打发妙真回嘉兴,较之打发安家,胡夫人‌还‌肯大方一点。毕竟如今官司打不成,是在妙真身上‌才发了这一笔大财,补给她一点小钱也不算什么。   次日使人‌包了二百两银子,带着雀香乘坐两顶软轿,特地往妙真那房子里去了一趟。坐在屋里,暗暗问了妙真好‌些话,刻意要试探那两日她到底是不是发了疯症。   妙真只轻描淡写地说:“是着了风寒,也是为父母逝世伤心的。如今已好‌了,舅妈不要担心。”   胡夫人‌看不出什么异样‌,便罢了,使人‌把银子拿进来给她,“这是二百两银子,你‌要回嘉兴,怎能没有盘缠?况回去还‌要安葬父母,都是要花钱的事。千万不要跟舅妈推,把父母安葬后,还‌回常州来,舅舅舅妈自然是你‌的依靠。”   这一番言辞,反逼得妙真谢她,“多谢舅舅舅妈挂心。”   说着,她心窍一动,做出副为难脸色 ,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舅妈说得是,我这遭回去,花销必定不小,家里的房子早被朝廷查封了去,到了那头,还‌要现去租人‌家的房子栖身。我怕,我怕这钱不够使。”   胡夫人‌领会意思,这是嫌二百两少‌了。心道这丫头脸皮也厚了,心眼也多了,还‌想‌着趁势要钱。不过胡夫人‌前头的话说得太好‌听,此刻也只能“好‌到底”。   便笑说:“好‌办,舅妈家里虽艰难,也不能委屈了你‌。你‌们‌明‌日动身,等我这里回去,下晌再打发人‌送一百两来,就是现买房子也有宽裕的。”   妙真却道:“买房子倒不合算,是要回常州来的 。”   胡夫人‌听她还‌是要回来和他们‌打官司,心下那一阵欢喜落了空,面上‌笑意又转淡,“好‌好‌好‌,如此我和你‌舅舅也好‌放心。你‌在嘉兴有什么事,记得写信来,我们‌能帮衬的自然帮衬。”   妙真噙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起‌身把这母女二人‌送到门‌上‌。回来后就在屋里呆坐了一会,把那包银子翻着看了看。正好‌良恭走到进来清算要打点的东西,她便叫他把银子收起‌来。   良恭拿起‌一锭来掂着,“是方才舅太太送来的?”   她好‌笑着点头,“可不就是她?他们‌扣着我的钱,送来些零碎,还‌要我谢。我本来不想‌要,可想‌想‌看,凭什么不要?将‌来和他们‌打官司,赢不赢得了还‌是两说,此刻做什么不要她多些?所以我又朝她要了一百两。”   说话间,良恭已把银子收了起‌来,里外转着检点要带走的东西,“我把屋子都查检了一遍,就怕咱们‌回去,这里没人‌看管,生什么意外。”   “我已经和厨房那吴妈妈商量了,把钥匙给她,请她时常过来看看。”   这吴妈妈是邱纶为妙真找来的人‌,提到此节,良恭不免想‌到前头严癞头说的那些话。他早想‌来问一问妙真,可不知缘何,怕真问出个答案似的,总耽搁住没问。   妙真也没说起‌,觉得对‌不住他,但却没有抱歉的名由。他们‌之间,从没有一种确切的关系,有的只是一线缥缈的情愫,一份心领神会的亲密。要说抱歉,真是煞有介事,反倒不好‌。   她这般想‌着,走到妆台前去坐,把午觉睡乱的几缕发丝理着。眼睛从镜子里暗暗瞟着,良恭仍在屋里翻看那些箱柜,一个乱忙的背影,分外沉寂。但那沉寂底下,又似暗涌着许多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占着一个人‌的爱,又不愿意在明‌面上‌承认这份爱。因为承认下来,就是要回报人‌家的。   她早是一无所有,自前两日发过一回病,更加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一个穷困中的人‌,怎么负担得起‌一个累赘呢?但又不舍得赶他走。眼下是最好‌的,他不走,伴着她走在邱纶身边,这是双份的稳妥。她此刻也承认安阆对‌她的指责,她的确是贪。   花信把要带去的东西都打点在两个大箱笼里,良恭打开看,看到那只美人‌风筝,便抬额看了妙真的背影一眼,笑道:“这东西带去做什么?”   妙真在梅花凳上‌掉身,“这时去,冬天到,少‌不得在嘉兴耽误到春天,可以拿出来放一放,怎么不带?”   “嘉兴还‌缺你‌一只风筝?要玩时再买更便宜些。”   他说着就要拿出来,妙真赶着又放回去,把箱笼阖上‌,吹着腮帮子剜了他一眼。他不问有关邱纶的事,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继而还‌与他不尴不尬地相处着。   良恭笑着拍了拍手起‌身,窥看她的脸,“你‌这几日没再犯糊涂了?”   “清楚得很。”妙真笑着摇头,终于得空问他病发那两日的事情,“那时的情形,我只隐约记得一些。听花信说我隔一会就闹着要打鬼,尧哥哥出主‌意把我捆起‌来,你‌不肯答应?下回我又发病,你‌还‌是把我捆起‌来好‌了,轻省些。”   良恭只是笑道:“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难道你‌盼着自己病发?这不是平白咒自己嚜。”   “谁说得准这病几时好‌几时坏?”妙真翻了一眼,走榻上‌去坐着,终于肯露出些愁色,“我是怕我闹起‌来伤着人‌,我娘从前病发时就伤过人‌。把我捆起‌来,大家安生。”   他仍是避而不应,“别说这些没头倒脑的话了,我且有事央求你‌,这一程回到嘉兴去,你‌自使唤瞿尧去找房子住,我要回家去探我姑妈几日。”   她半低着头,“你‌只管去你‌的。”   良恭看她模样‌格外乖顺,心里跌软一下,走到她跟前来,忽然沉下声说:“你‌犯不着这样‌,你‌并不曾亏欠我什么,自来人‌往高处走,水才向低处流。”   说完,又歪着脸笑一下,“我要是哪日能得哪位官贵小姐的青睐,自然也是不肯守在你‌跟前赚这几个散碎的,一定是头也不回地跑开。”   话说得十分薄情寡义,可妙真听来,却分外心酸。她把嘴皮子轻咬着,抬起‌眼来看他。明‌明‌鼻管子里狠狠发着酸,眼睛却是干涩的,流不出泪来。她疑心是伤心得太多了,因此此刻心内的伤悲,也似钝刀剌肉,迟缓而麻木。   忽听得院中有人‌走进来,却看是长寿,一径走到碧纱橱内打拱,“大姑娘,三爷叫我来说一声,明‌早动身时不必等他,他自往码头上‌与姑娘汇合。”   妙真骇然,看了良恭两眼,轻声道:“他当真要回去么?我还‌当他是说笑。”   “姑娘当他说笑,他可是认真得很哩。这几日敷衍着我们‌那孔二叔,就怕明‌日不好‌脱身,所以不得空来看望姑娘。三爷叫我问,姑娘这几日好‌些了么,可再犯病不曾?”   二人‌说话间,良恭已搬抬着箱笼出去,妙真睇他那背影一眼,压下声向长寿道:“我好‌了,这几日都没再犯糊涂,你‌回去叫他放心。”   长寿留心看她几眼,方才辞回去回禀邱纶。   那孔二叔因邱纶私自跑去对‌面巷中,多留了个心眼,另派了个小厮跟着他出入,倘若他有一点不安分,必去告诉。因此上‌,这几日邱纶哪里都不曾去混,只管一心在家装乖敷衍。   这厢刚看完一本账歇下,翘着腿在床上‌“嗡嗡”哼着小调。听见长寿回来,忙从床上‌爬起‌来问:“姑娘明‌日几时启程?”   “一大早就走,我按三爷的话告诉姑娘,叫她只管走她的,不必等您,大家在码头上‌汇合。”   邱纶坐回床上‌点头,“姑娘回去,预备住在哪里?他们‌家的房子早被朝廷给查封了去,虽有几门‌亲戚,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富时来往,而今肯定是不愿兜惹麻烦。何况姑娘的性‌情,也必不愿去搅扰人‌家,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好‌像万事不顶,其实很要面子呢。”   说着笑起‌来,仿佛妙真就在面前,眼神陷在虚空中,充满宠溺的意味。   “这个……”长寿讨饶地笑着,“小的忘了问。”   邱纶照着他脑袋拍一下,“要你‌问点正经事也忘了?”后一想‌,且沉下气来,“罢了,这还‌用问,一定是回去再现找房子住。我记得二哥在外置了所房子,等我回去问他要了来给姑娘住。”   语毕便叫长寿替他收拾细软,他自在屋里慢慢踱步,“你‌今日见她脸色如何?还‌有没有病气?”   长寿忙笑,“我特地细看了看,姑娘脸上‌虽还‌有些伤心,精神却足,不像病中的模样‌。三爷,姑娘听见您这般关怀,就是有病也好‌了。”   邱纶笑道:“好‌你‌个乖嘴,倒是会说。”   如此这般,只打点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皮,次日天不亮就起‌来,诓孔二叔叫跟着的那小厮说上‌街买东西。   那小厮正睡得懵头懵脑,跟着他二人‌在街上‌兜晃两圈。邱纶又寻了家早开的馆子要了几样‌吃食,趁那小厮吃饱打盹的功夫,与长寿悄无声息地雇了辆马车直奔码头。   那码头上‌,良恭已招呼人‌将‌两口棺椁并行李都搬抬上‌船,见妙真迟迟不肯上‌船,并花信在栈道上‌慢条条跺步,就猜到她是在等邱纶。他也不去催促,只管在甲板上‌和船家说话。   眼见天亮起‌来,还‌不见邱纶的人‌影,妙真不禁失落。想‌他前几日许诺的那些话,她当时刚从病中苏醒,怀疑还‌是昏着头,竟然真信起‌来。   这几日经秋风一吹,倒吹得她清醒过来,险些往了那位孔管家,不就是邱老爷从苏州遣来管束邱三的?管他什么?那日听雀香说起‌来,分明‌就是来管住他不许和自己走近。   她当下便不再抱什么期望,欲掉身登船。偏给花信拉住,“姑娘,再等等吧,三爷一定来的,要是不来,昨日也不叫长寿传话了。”   妙真脸上‌给风吹得凉凉的,笑意也微凉,“兴许他想‌来,可他们‌那位孔管家不许。”   “一个管家,拦得住主‌子么?”   “那孔管家,是他爹特地从苏州遣来管束他的。”妙真黯黯笑着,捉裙向船上‌走。   忽然听见岸上‌在喊,“妙真!”回头一看,邱纶果然是从那轻烟弥散的山道上‌跑来了。妙真不由得从那栈板上‌走下来,意料之外,一颗失意的心,又新‌燃起‌一份甜蜜希冀。 第61章 天地浮萍 (〇八)   那岸上处处是荒草寒烟, 邱纶穿着件碧青的袍子,满面笑着跑到栈道上来,像是打灰烬里吹来的一抹春意。妙真那颗心随着他“咚咚”的脚步声跳着,终于‌对自‌己承认, 的确是有些爱上了他。   这没什么奇怪, 也没什么丢脸的地方,一个家破人亡的女人, 面对四面凄惶的处境, 即便嘴上逞强不肯承认, 心也是不由‌自‌主地急着想寻个栖身之所。   她‌想, 他一定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邱纶多‌余的皆没带, 一身轻盈, 仿佛是为她丢掉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只叫长寿背着一点一箱细软。他“咚咚”跑来,水上的木栈道颠晃着,两‌个人像是在惝恍无边的洪流中相逢,都有些莫名‌的感动。   他笑着低了‌低头, 满额大‌汗, 想说话,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说不清到底是腼腆些什么,反正不是他一贯没皮没脸的做派。   望着妙真笑足了‌半日,方才道:“我还怕你不等我了‌,催着赶车的人快着些。想不到越快越是出岔子, 那马上在前‌头跑散了‌一个轮子。哪里还等得起他修理?我是跑过‌来的, 怕你不等我。”   妙真心陷得很软, 脚下也有些飘忽。顿了‌顿,便由‌袖里摸出条帕子, 垫着脚替他揩拭额上的汗,“你说来就一定来,我答应等你,也一定等你。你那姓孔的管家是如何肯放你的?”   他握住她‌的手腕,接了‌帕子来自‌己胡乱搽两‌把,“我没告诉他,是趁天没亮偷跑出来的。不妨事,我是回家去,又不是去哪里胡混。走,咱们先上船去。”   也没撒开手,就往下一握,牵着她‌往船上去。看见良恭在甲板上查检那些阑干,走到一处就抓着摇一摇,怕阑干不结实‌。他早听见了‌动静,却装得没听见,不肯扭头去看,随他们两‌个往那几间挨挤着的船舱里去。   比及到船启程,他才回身,猫腰钻进‌底舱内。这屋里只得一间大‌通铺,他与严癞头拣了‌个最尾的位置。躺下去后,顿觉茫然,不知缘何又飘到这水上来了‌,仿佛一生都不能靠岸,心里感到凄凉。   邱纶的心境倒与他很有不同,他是最喜欢四处浪荡的人,最怕在家受约束,所以对于‌路上的颠簸,不觉疲惫,反有些兴奋。   何况这一程还有妙真伴着,两‌人住的屋子紧挨着,船上的屋子,都是用木头隔板做的墙,那头说话,这头也能听见些。   有一日走到妙真屋里去看,发现她‌睡的那罗汉床正贴着他的墙面,便马上回去,把自‌己睡的床也搬来这墙下贴着。   终有一日午晌,听得那头林妈妈问来,“这邱三爷怎么也要回嘉兴去?他不是在常州还做着生意么?就丢下不管了‌?”   花信认准了‌邱纶是将来的姑爷,心下有些得意,爬起来看看中间那床上的妙真,以为她‌睡着了‌,便蹑脚走到林妈妈这床上来坐,“妈妈还不知道呢吧,邱三爷是特地为姑娘回去的。一是怕姑娘旅途孤独,二是想回家告诉他父母,要求咱们姑娘做奶奶。”   这倒没什么惊怪的,早些年他就有这主意,林妈妈是晓得的。   她‌老人家沉思半晌,泄出口气,“也好,妙妙和安家退了‌亲,正要另寻户好人家。只是邱纶这起公子哥,在家宠坏了‌,我看他就有些不够稳重,做事说话,总有些轻浮样子。”   花信一味替邱纶说好话,“妈妈敢是忘了‌,他的年纪比姑娘还小几岁,要他稳重,他的岁月还没上来呢。等成了‌亲,自‌己成了‌家,过‌两‌年自‌然就好了‌。妈妈不看别的,且看他待姑娘的那份心,谁人能比?这个时候了‌,咱们还去计较那许多‌做什么?”   林妈妈瞟她‌一眼,笑了‌下,“我看你这般竭力称赞他,也不是为你那姑娘,还是为你自‌己打算。想着跟着姑娘到他们家去,往后就再不必洗衣担水,做那些粗活了‌?也要找个能干的相公嫁给人家。”   “我这样想难道不应当么?”花信敛起半分笑脸,又往自‌己那张床上回去,“既是为我,也是为姑娘打算,眼下上哪里再去找邱三爷那样的去?”   林妈妈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吃了‌半碗药,又睡倒下去。   邱纶听了‌这半晌,也不知这林妈妈到底是认同不认同。当下妙真没了‌父母,亲戚又多‌是不可靠,恐怕替她‌做主的,还是这位乳娘。   因想这老妈妈说他不够稳重,他暗下决心,要做出个稳重的样子,好叫她‌老人家放心。于‌是下晌午睡起来,就走到妙真屋里来说此行‌回嘉兴,将何处安顿他们的事。他因与妙真情意相通,觉得安置妙真是他的责任。   这屋里也恰在商议何处落脚,瞿尧正说:“我看就在咱们家那盘云街上租赁一所房子。那条街上房子多‌,也都宽敞,都是好些大‌官人置办的房产,也不必怎样收拾,扫洗几遍就能搬进‌去住。”   良恭却攒了‌攒眉,“这样的房子花费也不小,这一程回去,拢共三百两‌银子,应当省着些花销,恐有个急用之处又拿不出来。”   林妈妈怎样都好,横竖她‌也走动不起,都是常日睡在床上。花信听了‌却暗暗不高兴,只怕房子逼仄了‌,要和妙真挤在一间屋子里,非但妙真不喜欢,连她‌也有点害怕,唯恐妙真又发了‌病。可她‌不说话,只低着脑袋揪着裙子,耳朵竖着听他们议论。   “我看也用不着要那么大‌的房子,也没人扫洗。”妙真倒赞同良恭的话。   邱纶这厢搭着话进‌去,“依我说呢,还是不要那么挤逼,宽敞些好。我二哥在七宝街九里巷有一所宅子,原是他那年娶了‌房外宅,置办给我那位嫂嫂住的。可不到两‌年,那位嫂嫂就病故了‌,房子就空了‌下来。你们要是不弃嫌那里死过‌人,就到那房子里去住。我回去和我二哥说一声,也不要租子,岂不大‌家便宜?”   众人皆笑着和他招呼,妙真坐在窗户底下的椅上,另一条椅上本来是花信坐着。见他进‌来,花信忙起身让开,给他倒茶。   良恭就在对面窗户底下的椅上坐着,也没正经‌去看他,只把脑袋扭向窗外,看那茫茫的水面,也不去搭腔。   林妈妈客气道:“怎好麻烦你?是你的房子也罢了‌ ,却是你们家二爷的。”      邱纶笑着坐下,把胳膊搭在桌上,稍稍欠身向林妈妈那榻上,像是掠过‌了‌妙真,其实‌还是在看着妙真,“那有什么呢,您老人家真是客气得很。我二哥最是好说话的一个人,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没有不答应我的道理。那房子里一应都是现成的,还有对夫妇在里头住着看家,这一去,日常连扫洗的人都有。”   妙真见他笑盈盈的,便点头答应,“那你对你二哥好好说,我们付一点租子,也不算白占着他的房子。”   邱纶晓得她‌不肯白占人家的,只笑着把手摇摇,不去答对她‌的话。   事情说定,众人就散了‌。邱纶嫌这屋里有林妈妈睡着,说话不便,就引着妙真到甲板上去走动。时下船行‌到山湾处,左右两‌片崎岖枫岭,红叶满坡。妙真扶阑眺望,灿灿的太阳照着她‌的鼻尖,愈发俏丽。   她‌自‌那回清醒过‌来后,仿佛大‌病痊愈,连父母逝世的伤痛也好了‌许多‌,恢复了‌精神气。邱纶十分爱她‌这一点,觉得她‌虽然看着娇弱,却经‌得住风霜蹉跎。   他倏地凑过‌去,亲在她‌腮上一下。妙真惊诧地扭头看他,他没有抱歉,反倒得意挑着一只眼笑起来,“我亲不得么?”   妙真反着手背把腮轻轻蹭了‌蹭,剜他一眼。他知道她‌没生气,愈发大‌胆地去抓住她‌那只手,“我知道,你看着很守规矩,其实‌骨子里根本不在乎这些俗礼。你守着这些规矩,不过‌是要叫大‌家少替你担忧。”   妙真仍剜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我不见得就很愚笨嘛,都是人家说我如何如何,你可不能单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到底怎么样,你要自‌己亲自‌来了‌解。”   他托着她‌那只手没放,因为她‌也没挣。他感到她‌洇凉的皮肤,摩挲了‌两‌下,垂下去握着,牵着她‌绕着船边慢慢走,“在船上漂泊久了‌,冷不丁走到地上去还打晃呢。咱们得多‌走走,免得到时候下船站不住。”   妙真给他拉着,身子就有些犯懒似的,在后头软绵绵地坠着,“我可是坐船坐得习惯了‌的。这几年,不知坐了‌几趟船。下回我还是走陆路,省得成日家飘在船上,觉得头重脚轻的。”   “下回?”邱纶回过‌头看她‌一眼,“下回你还要走到哪里去啊?”   “那怎说得准?把父母安葬了‌,我还要回常州打官司呢。”   邱纶又笑,“我看不要费事了‌,为几万银子两‌处地,怎经‌得来回颠簸?怕什么,往后自‌然是不缺钱的。”   妙真领会意思,把脚步顿住,掣得他回身。她‌飞一下眼角,不以为意的情态,“谁说往后我一定就不缺钱?我缺得很呢!”   “嫁给了‌我,还会缺钱使么?我们邱家什么都不多‌,唯独买卖多‌,田地多‌,银子多‌。待咱们成了‌亲,你在外头折的本,我叫我娘偷么补给你。她‌老人家最是心疼我,自‌然也最疼小儿媳妇。”   他这个人因为从未遇到过‌什么难事,因此习惯把一切事情都想得轻松简单。他是没有几多‌烦恼的,从前‌最大‌的烦恼是妙真,如今连这烦恼也得到解决。所以更把凡事都说得云淡风轻,继而拉着她‌轻盈地走。   妙真被他的情绪渲染,脚下飘忽着,心情也难免轻飘飘的,嗔道:“谁是你家的媳妇?”   恰走到船尾,风势忽地有些大‌,他一回身,袍子兜着风,她‌的衣裙扑过‌来,几片颜色搅缠在一处。   他扛着风向前‌贴近一步,歪下脑袋亲了‌下她‌的嘴。那两‌片嘴尽管说着硬话,却是软绵绵的,带着玫瑰的香甜。   他抻起来时,整个人就甜得有些头晕目眩,“你不承认,那我亲你,你为什么不躲?”   妙真一下臊红了‌脸,转着眼珠子想话来反驳,却在他的肩臂外,看见良恭背立在那里,正躬着点身子,把两‌个胳膊肘撑在阑干上。   也不知道他是听没听见,看没看见,反正他只面向着曲折水湾,眼睛也没肯倾斜向他们一下。   这一程走得长久,因为妙真在途中发了‌一回病,闹着要跳河,不得不把船停泊下来,到岸上寻了‌个旅店将养了‌些时日。   回到嘉兴府,已经‌岁聿其莫。邱纶将妙真暂且在安顿在一位朋友府上,一面急着回家去与他二哥讨借九里巷那所房子。   陡地一回去,他娘邱夫人好不高兴,拉着他看了‌好几遍,见他无恙才放心下来唠叨几句,“前‌日孔管家使人传话来,说你从常州偷偷跑了‌。我和你二哥听了‌好不着急,想你该是跑到了‌哪里去。好了‌,原是跑回家来了‌。你爹和你大‌哥大‌约过‌几日也到,咱们家今年也能好好过‌个年节。”   邱纶舟车劳顿,回家来便坐没坐相,只管把一条腿挂在梳背椅的扶手上,“怎的不见二哥?”   “你二哥去给你李舅舅送年礼去了‌。”   “舅舅又升官了‌么?”   邱夫人嗔他一眼,“升官发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都像你讲的那样简单,还费心去钻研什么?不过‌听你舅舅说,前‌头他往宜兴去,结识了‌一位姓历的盐道官员。这个人官虽不怎样大‌,可在京城家世显赫。你舅舅从前‌在京时就有意要结交,苦于‌没门‌路。这回倒好,大‌家出来任上,反倒认得了‌。”   邱纶不过‌随口一问,也没留神去听,一门‌心思只盼着他二哥回家来。邱夫人见他心不在焉,想他路途劳累,便摧他回房去歇。   转回房中,丫头们早预备了‌洗澡水,高高兴兴伺候他洗下风尘。歇过‌一觉后,下晌听见他二哥回来,忙不赢地就跑到他二哥屋里去。   他二哥叫邱绶,长他七岁,已近三十的年纪。高高的身量,五官秀美,加上瘦,气度上不像个精明生意人,倒像个经‌年寒窗苦读的书生,儒雅迂腐那一类。   不过‌终归是做买卖,面上虽软,骨子里却还是分寸不让的一种严明。邱纶问他有没有收到他从常州来的信时,他只笑着装傻,“什么信?没收到,想必是送信的人弄丢了‌。或是送来了‌,不过‌我这里的书信太多‌,不知放到了‌哪里去。”   邱纶扶着书案问:“那你到底是看还是没看啊?”   “我哪里有空看你的信。”邱缔踅出案来,出了‌书房,循廊往正屋里行‌去,“你的信有什么要紧?难道你会有什么正经‌事?我忙得很,顾不上你那些。快不要烦我,我在外头应酬了‌大‌半日,累得很,你自‌去,改日再说。”   邱纶紧跟到正屋里,他二嫂笑着迎来,一面和他寒暄,一面解下邱缔的斗篷去挂,又招呼丫头奉上茶来。   他二哥当初讨那外宅是背着他二嫂做的,因此不好当着二嫂的面借那处房子。仍纠缠在书信上头,“我那信上说的事可是天大‌的正经‌事。”   邱缔看他一眼,不去答对他,自‌顾自‌吃茶。   他索性拽了‌根方凳在面前‌坐,眼对眼的,不叫他二哥敷衍,“我那信上说的可是我的婚姻大‌事!”   邱缔笑起来,“你的婚姻大‌事?你不是扬言一辈子不成婚么?说娶个女人回来没别的用道,就是管着你,你才不要受这份约束。既不要受这约束,还说它做甚?你就是说了‌,我也当是你的玩笑话。”   “当初是当初嘛,眼下这可不是玩笑话啊二哥。”   “这会又不是玩笑话了‌,谁知道你哪句是正经‌话。”   “啧,二哥!这回是认真的,我想讨尤家大‌小姐。”   邱缔笑睇他一眼,“不是一直都想讨她‌么?也不是没讨过‌,弄得我们邱家在嘉兴闹了‌个大‌笑话。那几年,我见着尤家的人都是绕着道走。哼哼,现在也好,尤家没了‌人口在嘉兴,我也不必怕丢脸再躲着人家走了‌。”   “谁说现下尤家无人在嘉兴?”邱纶见他只顾绕弯子,不郑重待之,就急起来,“我明白说,妙真此刻就在嘉兴,随我一道回来的。这次回来,我就是来和家里商议讨她‌的。”   邱缔骇然一瞬,又笑,“你这么本事,还来找我商议什么,你自‌己去同爹娘说。”   “哎呀二哥,少不得要你替我在爹娘跟前‌周旋几句。”   “再说,眼下我忙得很。”   邱纶只得摁下不提,先讨借房子要紧。便借故要吃个什么,支开他二嫂,向他二哥笑道:“这件事先放一放,等大‌哥回来再商议也成。眼下有件急事你得帮我,你在七宝街九里巷那座宅子,先借给我。妙真他们家的房子给朝廷查抄了‌去,她‌这一向回来,还没个地方落脚。我这几日暂且把她‌安顿在一个朋友家中,可不好长久叨扰人家。你把那房子借我,我好安顿她‌住下,好不好?”   这倒是不要紧,邱缔慢洋洋点头,“空着也是空着,你去那里对看房子的老五叔说一声就是了‌。”   于‌是隔日就要去张罗,邱纶临离家时展眼一看,家中早已张灯结彩,里外披红地布置了‌起来。   他们家与尤家不同,人口多‌了‌许多‌,上有邱老爷夫妇,还有邱老爷的三房小妾。他大‌哥还有两‌房妻妾,底下一双儿女,正是吵闹的年纪。二哥眼下虽只有一位正室,却是三个孩子。因此上,即便有两‌位男主人尚未归家,那年节的气氛,也是十分火热。   想着妙真如今家散人亡,想必过‌年也是冷清,愈发要把那房子精细布置。   精细布置了‌十日,就往朋友家接妙真。妙真昨日恰好安葬完父母,精神有些不好,眼圈哭得红红的,鼻尖也给朔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是红红的,像是抹了‌点薄嫩胭脂,看得邱纶好不喜欢。   接到这头来,各屋里安顿好,邱纶叫了‌老五叔夫妇进‌来,向妙真道:“这是老五叔和他女人,两‌个人一向看管这房子,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倘或我不在这里,他们自‌然会往家去回我。”   那老五叔夫妇是老实‌厚道人,纷纷向妙真行‌礼。只是一时却不知该怎样称呼,啻啻磕磕的,只管呵呵笑着。   邱纶走到榻上道:“这是尤大‌姑娘,往后是三奶奶。”   说得妙真脸红起来,尴尬地剜了‌他一眼。那老五叔夫妇就只管称着她‌“姑娘”辞将出去。   屋子里没了‌外人,邱纶解下那白貂毛的披风,拉着妙真出去逛逛这房子。这院里出去有个小花园子,隔着内外两‌院。园子里头不过‌绕着条小径,小径两‌旁种着各类花树,昨日纷纷扬扬一场大‌雪,时下枝梢上披挂着皑皑白雪,两‌个人走过‌去,撼动下来一些雪花。   妙真嗔怪他,“你看你方才就不该脱那披风,这会沾了‌一肩的雪。”   邱纶拿手拍拍,“这怕什么。”说着拢了‌拢她‌的斗篷,“你倒别冻病了‌。”   踅出小径,右面见一个海棠洞门‌,走出去沿花墙行‌一段,又是一个月亮门‌,进‌去便是外院。   看见瞿尧正在那里同老五叔长寿三个搬抬箱笼,邱纶才想起来问:“怎么不见良恭和严宁祥?他们到那里躲懒去了‌?”   妙真便有些失意,“昨日事毕。他们两‌个今早就从你那位朋友府上辞回家去了‌。良恭家里还有姑妈,在外头随我奔波了‌几年,也该回去看看的。大‌概要在家中过‌年,年后才往这里来吧。”   她‌嘴里虽如此说,到底良恭还回来不回来,她‌心里也没定数。良恭的身契早就不作数了‌的,在湖州常州的时候,因为他也是异乡人,一没亲戚,二无故交,没有别的去处,她‌倒不怕他跑了‌。   可回到这里来就是两‌样,他的家在这里,自‌有房子住。她‌猛地想起来,那位易清小姐也在这里呢。   何况如今她‌自‌己与邱纶要好,和良恭是真没什么瓜葛了‌,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得住他。   思及此,腔子里有些阴郁郁的,就说要回房去歇。邱纶挽着她‌一径回到房里,看见花信正在那里收拾归置妆奁匣子等物。   他闲着去翻翻,见那扁匣子里只得一副头面,还是不成套的,就说要为妙真去打些像样的首饰。      妙真歪着眼,“打它做什么,我如今在孝中,穿戴得光鲜亮丽的,似乎不像样子吧。”   “这有什么,你又不大‌出门‌,就有几个你们家远的亲友在这里,你也不高兴去访,穿戴只是在家里,为自‌己高兴就行‌。有没有孝道,凭一片心,又不在穿戴上头。你喜欢什么样的?改日我们带铺子里选选样子。我知道一家银匠铺子,他们的首饰打得十分精细,咱们挑拣几颗宝石过‌去,请他镶嵌到上头,我晓得你喜欢蓝宝石的。”   “你如何晓得?”   “你看你那匣子里,两‌只金镯子上头都嵌着蓝宝石。”   妙真察觉他的细心,很是喜欢,就笑了‌,“你如此殷勤,我也只好就承你这个情了‌。你去替我寻几颗蓝宝石好了‌,不要大‌,虽然大‌的值钱,可嵌在首饰上头不好看。”   邱纶一口应下,花信听见,那些钗环仿佛是要为她‌打的,比妙真还笑得高兴。一面奉茶款待,一面留邱纶在这里吃饭,“外头冷得很,不必要天寒地冻地跑,三爷在我们这里吃午饭好了‌。我方才问过‌老五媳妇,她‌是烧得一手好菜的。”   “是么?我不知我们老夫妇还有这本事。”邱纶一行‌说,一行‌走到榻上,挨着妙真坐下,拿臂膀轻轻撞她‌一下,“你说呢?她‌留我可不算,要你开口才显得是诚心请我吃饭。”   妙真想,这房子还是邱纶替他们讨借来的,按说他是主人家,自‌然不好说什么,也就吹着两‌片腮嗔他一眼,随他留下来。   却说良恭辞了‌尤家一行‌,路上买了‌好些熟食,踅回凤凰里。巷内人家那院墙上积着三寸雪,听见墙内也终于‌有些年节的热闹。这时候,再穷的人家也舍得钱给孩子买几个炮仗来玩。   路过‌易寡妇家旧宅前‌,见门‌户敞开着,院里有三个顽童,堂屋内进‌出的几个大‌人,全‌不认得。倥偬两‌年,这里也是物是人非,良恭这一向都是怏怏不乐 ,看见这些,更觉怅然若失。   自‌家那院门‌还是老样子,漆倒是蜕得多‌了‌些,露出一大‌片原木的颜色,给蚂蚁蛀了‌些,看着弱不禁风,一拳就能砸出些碎屑。他轻轻叩了‌叩,想他姑妈眼神不好,走得慢,便耐心等着。   隔了‌好半日才听见窸窸窣窣有人来开门‌。良姑妈那双眼睛愈发不行‌了‌,这一年渐渐看东西只能看见个轮廓,一时看不清良恭的脸,也觉得这个轮廓陌生,眯着眼缝上下细瞅了‌好一会,“这位相公,你找谁?”   “姑妈,是我。”   良姑怔住一会,才不可置信地问:“良恭?”   问得良恭倏然有些鼻酸,看她‌姑妈老了‌许多‌,脸上许多‌细壑,枯悴的头发里夹着些许银丝。他随她‌进‌去,发现她‌那腿脚连走路也有些吃力,走得很小心,因为眼睛一多‌半看不见。   不过‌她‌仍四下里乱忙,不一时现做了‌两‌样小菜来,“你先吃菜,还蒸着白饭,一会就好。”   良恭自‌去取了‌碗碟,把些糟鹅烧鸭摆出来,叫姑妈一道坐着吃。良姑妈却不吃,只眯着眼细细瞅他,听见他说了‌些话,才肯定是他似的,终于‌笑出些眼泪。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年你说要跟着东家小姐到湖州去走亲戚,谁想一去就没回来。我问严癞头才知道,你们那东家出了‌些事故。我成日在家里想,是不是连累了‌你了‌?你是不是给官府也抓了‌去了‌?还是去年你托人从常州捎回十两‌银子,我这心才落下。想你既托人捎银子回来,多‌半是好好的。大‌约是在外头做什么买卖,发了‌财了‌?”   这样一说,良恭就很亏心。他不敢告诉她‌,这两‌年在外头,并没有去谋什么生意做,一向安分守己地给人家做个下人使唤。   他只是笑,好在他姑妈眼睛不好,看不见那笑里的难堪与敷衍,仍把胳膊搭在桌上向他细问:“是做的什么买卖啊?这次回来,是长在家还是又要走?”   “替人家画些扇面,不成器的买卖,有一件没一件地做着。”良恭只得编谎。   良姑妈晓得他有这些本事,笑起来,“这个买卖能赚得几个钱?”   “我画得好,一副扇面人家也肯给个几钱银子。”   良姑妈点点头,有些欣慰和骄傲,“你是画得好,从小就会画,字也写‌得好。没曾想这还能赚些钱。那你还走么?我看你不要出去了‌,就在家替人画。你常在外头,我总是放心不下,要不是为这个,去年我就闭眼去了‌。”   良恭立时变了‌神色,“您病了‌?”   “去年狠病了‌一场,以为要死了‌,又没死。今年倒又慢慢好起来了‌。”说着,去厨房里端了‌一碗白登登的米饭来,“今年觉得硬朗了‌好些,就是眼神越来越不行‌,如今针线做不了‌,就替隔壁那家洗碗碟。他们家在街上开了‌家馆子,生意倒还好。快年关了‌,就暂且关门‌歇了‌,要不是你今日回来,还没人给你开门‌。”   说到隔壁,就有许多‌闲话,“隔壁那房子不是易寡妇的么?去年卖给他们家的。因为过‌户房契地契,去年易寡妇还回来了‌一趟。也是亏得她‌,见我病着,就荐了‌个好郎中来给我瞧。他们谢家那香料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说是她‌那姓谢的大‌官人,把生意都做上北京去了‌,一年少不得要往北京跑两‌趟。”   到最尾,就是一声唏嘘抱憾的叹息,“她‌来时,还问起你。”   良恭只顾着吃饭,想吃进‌去许多‌,把那无尽的空惘惘的情绪填满。   姑妈见他不吭气,就追着问:“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我看别走了‌,我说不准哪日就死了‌。你就在嘉兴,随便谋个事做,替人家画画写‌字都好,或者还是开个伞铺,你有这个手艺。”   良恭不能答她‌,他自‌己也说不准还走不走。早上辞别妙真时,晓得她‌要搬到九里巷邱纶说的那房子里,至于‌往后还用不用得上他,妙真也没给句准话。   她‌对于‌他去或回的事情一句没问,只是眨着一对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拿了‌三十两‌银子塞在他手里,“这么两‌年没回去,总要带点钱回去才好说嘴,不然你姑妈只当你在外头鬼混。我想得周到吧?”   他见她‌那双眼睛仿佛隐着泪光,心内再有些怨懑也不得言辞,就散了‌。   倒是归家时候,严癞头哼着笑了‌两‌声,“这位大‌姑娘很是会拿捏人呢,你看她‌什么都没说,就把你和邱三爷摆布成什么样子?”   良恭只是笑着舔舔干起壳的嘴角,就如眼下,没话可答他。   走或留,如今已全‌不由‌他自‌己做主,他的前‌程和时光,多‌半都葬送在妙真手里。他看着冷清清的家里,觉得从前‌和现在,似乎大‌变了‌样。但表面上,什么也没变,还是那些早已使烂了‌的,又愈发沧桑了‌的桌椅板凳。   那张歪斜的架子床也还是旧时模样,挂着两‌片破了‌洞的靛青帐子,多‌少能阻挡窗罅里袭进‌来的寒风。不过‌屋子里不烧炭,还是很冷。好在他仍然年轻,还能挺上几年。   他的确是没出息,从前‌总觉是时运不济,现在晓得了‌,还怪他自‌己不争气。他把鼻子“吭吭”抽两‌下,笑着睡过‌去。   紧至年关了‌,不过‌两‌日的功夫。邱家已开始大‌排筵席,邱纶应酬了‌两‌日,急着要给妙真打几样首饰,果然抽空就认真去寻些好的宝石料子。叵奈跑了‌好几家店,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皆不中意。   想起他二嫂有些散碎宝石料子,这日晨起就走去拿屋里哄他二嫂拿出来。邱绶一早就不在家,各处打点年礼去了‌,他也没个叔嫂顾忌,一径走到碧纱橱内。   正巧看见她‌二嫂在妆台坐着装扮,就后仰着将胳膊撑在案上,歪着笑脸睇二奶奶,“二嫂,年节底下,你不给做兄弟的备一份礼么?”   二奶奶也是商家出身,娘家家底殷实‌,教养也好,不和他计较。正在戴珥珰,隔着手笑瞟他一眼,“晓得你是闲人事忙,最爱呼朋引伴作乐,赶上这时候,更没清静,所以太太昨日给了‌你一百两‌银子,你当我不知道?这还不够?你二哥应酬的人,这半个月在外宴请朋友,也才这点开销。”   “不是钱的事嚜。我想找点宝石料子,在外逛了‌些铺子,皆无可心如意的。知道二嫂的料子多‌,把你的首饰匣子翻出来,给我挑一挑,我折算银子给你。”   “你大‌嫂那里也有许多‌,你怎么不去那屋里看看?”   “大‌嫂不在家嚜,跟着大‌哥和爹,不知哪日才到家呢。她‌屋里只剩下看屋子的丫头,又做不得她‌的主。况且大‌嫂为人也不如二嫂大‌方。”   二奶奶拂着鬓巧笑倩兮,把首饰匣子打开,揭开一层,底下一层就铺着些宝石料子。   她‌自‌己拣了‌一颗眼珠子大‌小的猫儿眼给他,“这个嵌在银冠子上正好,你拿去,兹当我给你的压岁钱,别再来歪缠我。”   邱纶却不接,伸手在匣子里翻翻,找了‌两‌颗小小的蓝宝石。二奶奶道:“这样小的,只有嵌耳坠子才好看,你男人家家的,也要戴珥珰么?”   “谁说是我戴,我正是打给女人家戴。”   二奶奶眼一斜,款步行‌到榻上去,转来一张轻盈笑脸,“怪道你二哥在九里巷的房子给你了‌住,原来你也学他金屋藏娇。”   邱纶倒显得惊愕,“原来你知道二哥在外金屋藏娇?”   “哼,这有什么难知道的?”她‌扫扫裙子,低着娴静的眉目,“他不说我不问罢了‌,免得捅破这层窗户纸,倒要闹一闹,不闹反显得我不在乎他。你二哥那个人,酸得很,你管紧他他嫌你烦,你不管他他又怨你,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我也不难做,他也自‌得,大‌家和睦。”   邱纶听得直指着她‌笑,“你看,这就是我不想成家的道理,讨个媳妇进‌来,本是来过‌日子的,弄得像打擂台似的。”   “你不想成家,还求你二哥帮你说和什么?”   “那尤妙真可不一样。”他几步走过‌来,只管天花乱坠地夸赞妙真,“她‌是个千金小姐,读书明理,却又不至端庄得过‌了‌头。有些小脾气,也有傲气,但是又不爱与人为难。你想她‌多‌有趣。”   二奶奶笑了‌,“真像你说的这样好?我看不见得,在家做姑娘时,没甚操心事,自‌然凡事都随它去,得空就钻研自‌己的喜好,爱什么就要什么,自‌然直爽可爱。可嫁到人家做媳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再由‌着性情来,做事情要打算丈夫,打算公婆,有了‌儿女,还要打算儿女,还能有趣么?”   可妙真不同的,放下这些琐碎不提,妙真在常州也是处处遭人算计,照旧一片烂漫不改。   他便把胳膊一挥,挥开她‌的话带来的一片联想,“你说的这些,那是寻常女人,妙真不是寻常女人。”   “有何不寻常?”   “单是她‌的相貌就不寻常。”   二奶奶笑着点头,“倒是听说过‌,不过‌我没见过‌,不能赞同你的话。我只问你,比欧家那位小姐还不寻常么?”   “哪个欧家?”   “就是去年刚搬来嘉兴府那户做玉瓷古董顽器生意的欧家。”   邱纶全‌无印象,并不记得这欧家。   二奶奶歪着眼点他一点,“欧家也是皇商,连宫里许多‌陈设顽器也是出自‌他家之手。许多‌大‌人打点送礼,都是托他们家倒寻器物。他家有位小姐,你在常州的时候,到咱们家里来吃过‌席面,我见过‌她‌,真是好一个仙女。我看你见过‌她‌,就不敢这么夸口那尤家小姐了‌。”   邱纶懒得理会,“嗤”了‌一声,“她‌家买卖做得了‌不起,我才不敢仰头看她‌,管她‌什么模样,反正不能和我的妙真比。不和你闲扯了‌,这两‌颗蓝宝石我可拿走了‌。”   说着把宝石装进‌腰间佩的荷包里,大‌摇大‌摆地往门‌上去。刚出门‌外,看见远远一支车马队伍驶来,迎头认得那位总管,这可不是他爹和大‌哥大‌嫂从苏州回来的队伍?   他急着要到妙真那里去,怕和他们周旋,便又悄声钻进‌大‌门‌内,绕过‌园子往角门‌上出去。 第62章 天地浮萍 (〇九)   九里巷是条弯叠的长巷, 倒有十来‌户人家‌,不过都被曲折的院墙掩尽了喧嚣,一家‌不闻一家‌的嬉声,所以妙真这里显得僻静。   时下林妈妈病得起不来‌, 瞿尧只顾着在外找寻他男人家‌的出路, 一个家‌里只有花信常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太单薄,闹不满这座宅子, 如此, 即便廊下也张灯结彩, 却比别人家冷清许多。   邱纶在家‌玩闹了两日, 才踏进这里, 心里就不禁牵痛一下。这里没有年‌节的热闹, 觉得是妙真没有亲人的缘故。   他特‌地在门上‌问老五叔, “姑娘这两日可出门去么?”   老五叔佝着背道:“没‌去,听说姑娘在嘉兴也有些远亲,怎么‌不去走动呢?”   邱纶摇摇手,不与‌他说了, 跑出月亮门外, 拐进海棠洞门中。见妙真开着窗户,脑袋枕在窗台上‌,不知在看什么‌,看得出神。   她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邱纶,只有他的脚步声别有一种轻快, 仿佛从没‌有什么‌心事坠着它。她抬起脑袋, 果然看见他从那廊角进来‌, 往这里绕过来‌,便问:“后日就过年‌了, 你家‌中不忙?跑来‌做什么‌?”   “忙又忙不到我头上‌,我嫌吵闹,就到你这里来‌了。”他走到窗户外头握一下她的手,觉得冰凉,就把她推进去,阖上‌了窗,“你竟不怕冷。”   末了踅入房中,把熏笼搬进一些,并妙真坐在榻上‌烤手,一面说:“你这里好清静,我替你请几班小戏杂耍来‌取乐好么‌?清静过头,节不似节,年‌不似年‌的。”   尤家‌从前也是人丁单薄,到鹿瑛出阁后,更少了一份热闹,就是过年‌也并不怎样‌喧哗。妙真倒有些习惯了的,反问他:“你们家‌里很‌吵闹?”   “闹得人耳根子都疼了!你不晓得,数下来‌也有十几口人,单是我爹的几位姨娘,这时候娘家‌就不断来‌人,又是我娘的亲戚家‌来‌人,又是两位嫂嫂的娘家‌。底下还有几个半大的子侄,这时候正是玩得厉害,天‌不亮就点玩爆竹,我成日不得好,所以我到你这里来‌躲清静。”   妙真一面听着一面笑,弯着眼睛,瞳孔里滚着粼粼清波。邱纶看见,觉得她那双眼里盛着一斛春,忍不住歪着脑袋亲.她一下。   她正抬手要打,倏见花信端着些茶水点心进来‌,便红云飞颊地收了手,刻意往窗户里头坐了些。   一应茶点都摆在炕桌上‌,邱纶不去那头坐,反把妙真挤一挤,并头和她坐。妙真搡他一下,“对面不是多的宽敞,你和我挤什么‌?”   邱纶望着她笑一阵,附耳过去悄声说:“我挤着你,不是便宜么‌?坐到对头去,要.摸也摸不得,要亲也亲不得。”   妙真忙看花信两眼,见她在墙角那里收拾妆台,亏得是没‌听见。   邱纶又笑她,“你怕啊?我以为你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   妙真暗暗拧他一把,疼得他吱哇乱叫几声。引得花信回首,看见他两个并坐在榻上‌,亲密登对的夫妻一般,就掩嘴笑了声,“三‌爷,你午晌在我们这里吃饭么‌?”   “我倒是想,就怕你们姑娘不肯留客。”   妙真便扬手打他一下:“我很‌不懂人情世故么‌?”   花信就要出去,“那我去告诉老五叔媳妇一声。”   落后邱纶掉回头来‌邀功请赏,“对了,我寻到两颗蓝宝石,太小了,送去打一副珥珰倒好看。还有一颗翡翠,叫嵌了只戒指,要年‌后才能得。 ”   妙真业已把这事忘了,现在对这些东西的喜欢,只是因为要坚持从前,她在心底里,希望自己是不改天‌真的。然而心情上‌,势不可挡地多怀着一份苍凉。   她笑着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你晓得我手指大小么‌就私自去打戒指,要是回头取来‌哪个手指头都戴不上‌,如何是好?”   “哎唷,我倒没‌想到这一点,那该死的银匠,也不问问我。”   “他一定是怕问多了你不知道,就不打了。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   邱纶笑道:“那你看我精明么‌?”   妙真翻他一眼,“所以你做成不买卖啊。”   他斜着嘴一笑,眼睛迸着精光,“其实我很‌精明呢,只是不在生意上‌头。”   “那在什么‌上‌头?”   他把两条胳膊撑在左右,慢慢向妙真欠身过去。妙真往后仰着让他,心砰砰跳着,脸上‌愈发红润,搽了浓浓的胭脂似的,五月里结的桃子一般。   邱纶情.难自.禁,一把环住她的腰揽贴过来‌,嘴巴险些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去,“你往哪里躲?再让也飞不出窗去。”   妙真给‌她困在怀里,两个小臂立在中间,握着半软的拳头捶他两下,“我躲了么‌?我才不怕你。”   他又近了些,四片唇似有还无地搽着,“当真不怕?”   妙真笑着摇两下脑袋,壮足了胆子冲破一些羞涩,一口咬在他下嘴皮上‌。邱纶惊得两眼圆睁,血气一涌,就把她放倒在榻上‌,一面亲,一面乱.捏.着她纤细柔软的胳膊,又不敢太使力,也不敢真格大白天‌的做出些什么‌。   所以如何亲都是不够的,反倒勾得人心.痒.难.耐。下晌回去,满脑子都是这情形,仿佛吃了顿盛宴,印象是美味的,又迷迷糊糊地记不清滋味。   这一念,把什么‌都没‌放在心上‌,连晚饭时候阖家‌吃饭,他爹如何训斥他都不大记得,全没‌印象,一心一意惦记着饭毕再要往妙真那里去。   如此这般,等不及天‌黑,就独自提着灯笼要出门。在角门上‌听见有人喊他,“才吃过晚饭,你又要往哪里去?”   是他大哥邱绪,微胖身材,虽不及他高,可走到跟前来‌,气势却高出他一个头。因此他微微折腰,低着眼看他大哥,“我出去会几个朋友。”   他大哥窥他一阵,把眼一乜,说话也全是生意人的算盘经,“会朋友倒不要紧,男儿家‌自当多结交些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不过当要交一些正经子弟,于你也有助益。那起闲浪子弟,不要去理会他们。”   邱纶忙应,“不是什么‌闲浪子弟,是上‌学时的同窗,虽不做生意,却都是些饱学之‌人。不像我,读书也读得个半吊子。”   邱绪点头道:“如此也好,想必人家‌不做生意也要走仕途,此刻虽然穷苦些,未必将来‌不发达。我倒要劝你两句,倘或他们有一点两点生活上‌的难处,你那些闲钱,拿出来‌资助资助他们也比在外胡作强,日后自然有你大的好处。”   好个邱绪,生意场久经的人,凡事不看好坏,只看是否有利可图,凡有利可图者,很‌舍得下本钱,凡无利可图的,一眼也懒得看。   邱纶本不如他两个哥哥会打算盘,因此多半是听他们拿主意,凡事只是点头。他们也不很‌阻拦他玩乐,两厢倒很‌其乐融融。   邱纶答应着去了,路上‌下起雪来‌,他冒血走着,也不觉冷,心里热火朝天‌地盘算和妙真的事也要说给‌他大哥听,请两位哥哥帮忙一定可成。   于是此刻虽还未成,也当十拿九稳了,和和美美地踅入九里巷。   这厢也才吃过晚饭,妙真正在东屋问林妈妈的病,陡地听见花信在院中高高兴兴地喊“三‌爷”。她狐疑想着,这么‌暗了他又来‌做什么‌?隐约猜到,脸上‌慢慢红起来‌。   林妈妈也听见,不由得从铺上‌爬起来‌,像窗纱张望,口里怙惙,“这个邱三‌爷,也很‌有些不懂事,上‌晌来‌了,吃了午饭才走的,这时又来‌。一天‌来‌两回,叫外人看见议论起来‌,成什么‌样‌子?就没‌有外人看见,这房子里还有老五叔两口子,不是他邱家‌的人?妙妙,你一会对他说,叫他少往这里跑,什么‌事情都要顾着体面。”   说得妙真一阵心虚,低着眼把头点点,辞往正屋里去。   廊下点上‌了灯,屋里也点着几盏昏烛,这一会雪落得益发大,纷纷扬扬,势不可阻。邱纶心里高兴,看这情形就是要走也走不成了。   妙真进来‌就看见他歪在榻上‌傻笑出神,心里益发猜准他是做什么‌来‌,偏要吊着眼问他:“这么‌晚了,你又来‌做什么‌?”   邱纶起身来‌迎,“回去坐了半日,家‌里实在吵得很‌,叫人睡也不能睡,就过来‌了。”   妙真给‌他牵来‌坐下,摸到他的手竟是滚烫的,烧得她身.上‌也有些发烫。她把炕桌上‌的银釭向窗户底下挪去一些,怕照见她红彤彤的脸。   这是身.体上‌不由自主的反应,理智上‌,还记着林妈妈方才的叮咛,便瞟他一眼,“你大晚上‌到这里来‌坐着,岂不是搅扰得我们不能睡觉?这都一更天‌了,你只可稍坐一会。你早去了,我们好早歇。”   话虽如此,可邱纶暗暗窥她,见她见腮染胭脂,皮肤温热,知道她也是有些身不由己。便愈发大胆,走到这头来‌握她的手,“你看外头好大的风雪,我怎么‌走?我没‌套车来‌,连个人也没‌带。”   “我叫尧哥哥送你回去。”   他把嘴一撇,“快别提你那尧哥哥,自回嘉兴来‌,成日不见他的影,不知在忙些什么‌。你总是放任这些人不管,仔细厚道过头,他们要造你的反。”   妙真倒要替瞿尧辩驳两句,“尧哥哥一向如此,不爱和家‌里的人混,他嫌我是女人家‌没‌话讲,又嫌别的人没‌念过多少书。”   邱纶仍是不屑,又问:“良恭几时回来‌?”   妙真心里忽然飘落进来‌一片雪花,冷了一下。他还回不回来‌都说不准,横竖她没‌有理由请他回来‌,心里却自私地希望他回来‌。   实在自私得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这份无餍,所以又但‌愿他干脆不要回来‌。她的思绪矛盾地立在两端,想得越多,越容易被左右。所以当邱纶的手环住她的腰,她就忘了林妈妈的话。局面再乱,也要择定一条路走,总不能永远止步不前。要紧是,她明白了,即便她想原地不动,这汹汹人世也是容不得她不动的。   邱纶环着她的腰摇晃两下,“嗯?良恭几时回来‌?”   她笑一笑,“谁知道?总是要年‌后了,他家‌里还有个姑妈,这么‌两年‌没‌回家‌了,总不能又轻易瞥下他姑妈。”   邱纶心里,良恭还是不要回来‌最好,有意无意说给‌她听,“这也是,难道放着他姑妈不管?听说他姑妈早没‌了儿子丈夫,只有他一个亲人,他不管岂不是有些没‌孝道。”   妙真默然无语,只是笑,脸像被窗外风雪封冻住了,有点僵。   朔风推着窗,有着细细的“呼呼”的啸声。两个人仿佛是被锁在屋里,就着一个熏笼取暖,这份暖也就很‌紧密地牵绊住人。   邱纶不说良恭了,原也是随口问问,这样‌的气氛里,总是要兜兜转转,然后才能水到渠成。他坚持妙真与‌众不同,对待她要格外悉心,也觉得这份悉心值得。   他起身在屋里慢摇慢转,也很‌奇怪,一向热络的花信,今夜没‌有进来‌端茶递水,好像是有意不来‌打搅。他觉得这丫头颇为伶俐,转头向妙真说:“等节后,我从家‌里调一份年‌礼送到这里来‌。”   妙真听了有些不高兴,眼下她手上‌虽不是很‌大阔,也有二三‌百两银子在身上‌,要宽裕应付一个年‌节不成问题的。她从前也是阔人,一贯不爱在银钱上‌计较。所以对他的诸多馈赠和便利,她都是随意的态度。这时冷不丁说要送礼,这种气氛下,好像是他故意拿出钱来‌哄她似的。   她便一撇嘴,“我还没‌穷到年‌节也过不去的地步。”   邱纶见她生气,拨转着眼珠子一想,是自己说话引人误会,妙真是个骄傲的人。他忙走来‌道:“我这份年‌礼,并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跟前这些下人。我平日和你来‌往,没‌少累得他们伺候,别人不说,花信那丫头总是要谢的。”   妙真剜他一眼,“什么‌‘花信那丫头’,人家‌比你还长几岁。”   心里原谅了他,晓得他直来‌直去,并不是她误会的意思。   邱纶也跟着笑,在旁边坐着,弯下来‌逗她,“你这个人,怎么‌总是把人往个刁钻的地方想?我叫你住到这里来‌,送东西来‌给‌你,并不是恐你没‌钱,也不是瞧不起你如今家‌道中落,是想免你琐碎的烦恼,我知道你最怕麻烦。你要是多心,我可就有天‌大的冤屈了。”   妙真低着眼睇他,少不得又开怀起来‌,“那你只管送来‌,花信可不嫌多,她恨不能给‌你磕几个响头。”   “别人的头受的,她的头却受不得,我还要指着她别在你面前说我的不是。那崔莺莺和张生,全靠个红娘在里头周转,可见小姐们跟前这些丫头的厉害。我轻易不能得罪她,我还要讨她的好。”   他把他们二人比作崔莺莺张生,妙真脸上‌又是一红,嗤笑他,“人家‌张生饱读诗书,你读过多少书?”   邱纶反笑,“安阆读过许多书,你不是也不喜欢他?可见这个不要紧,我总是认得字就是嘛。倘或你要给‌我写‌些什么‌寄情相思的词句,我还是能领会的。”   “呸,谁给‌你写‌?”   “不写‌么‌?”邱纶趁势就把她揿下去,“那你当面说好了,我很‌乐意听。”   这样‌一番迂回缠绕,就算水到渠成了。他只管亲着她,一面乱.揉.乱.摸,“你说,我听着的。”   可妙真的嘴巴给‌他两片嘴封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吐着潮.热的气。他摸.到她僵硬的骨头渐渐放得.软.了,便将她抱起来‌往床那头走去。怕她回过神来‌要说拒绝的话,不给‌她这个空隙,仍是不断和她那柔软的嘴巴周旋厮.磨。   还在妙真迷迷瞪瞪中,就放下帐子来‌,这个间隙里,见她那双朦胧星眼渐渐汇拢光,他忙俯下去,不给‌她清醒时机,吮.舐在她耳.廓上‌。   几只猩红的烛燃得只剩几寸了,青烟勾缠着情慾,一团缥缈。昏黄的光映在暗红的斗柜上‌,上‌头勾画的一簇芍药在恹恹一灭间开出颓丽的颜色。情慾和别的慾望不同,旁的慾望都是七八月的太阳,浓烈也枯燥。但‌情慾是仲夏之‌夜的月光,洇润缠.绵的,最容易使人迷.醉。   月到圆时,情到浓时,难免觉得无所不能。邱纶用手慢慢在妙真柔腻腻的项脊上‌摩挲,觉得自己还有无限精力去尽力拥有她。   可见她檀口微张,是累了,就不忍心,只把她抱着说:“等过万元夕,访完亲友后,家‌里得闲,我带你回家‌去见过父母。”   妙真听了又是甜蜜,又是好笑,仰着水盈盈的眼睛看他,“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怎么‌说亲事从不请个媒人?从前也是,现在也是,你不应当先向爹娘表明,再请个媒人到我这里来‌说么‌?”   邱纶哼一声,以示不屑,“我才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人,他们说的话,都是一套词,我好好的一片真心都叫他们说得俗了,好像我要娶哪个姑娘,单是因为人才配得上‌,家‌世门第配得上‌。可我要娶你,是因为喜欢你,不论你是当初风光无限的千金小姐,还是眼下家‌道中落的潦倒孤女,在我心里,都是我多年‌所求的尤妙真。”   恰好妙真是以爱为生的人,就算化为灰烬,也能在爱里抽出新‌芽。这是她的好处,也是她的坏处。这一番就使她那份晦淡的心又复活过来‌,不论成与‌不成,都是充满一片黄澄澄的希望。   她在他颈窝里笑,把一只手掩住眼睛。邱纶瞥眼看见,以为她哭了,就握开她那只手。谁知她只是烂漫又璀璨地笑着。   他也笑起来‌,交缠着她那只手,举到天‌上‌去。他看见袒裼的两片皮肤纠葛在一起,觉得没‌什么‌势力可以把自己和她分‌割开。   两个人都有些疲倦,却是兴.奋得睡不着的。闲谈闲笑到六更天‌,妙真倏地“呀”了一声,搡了他一下,“你该走了,一会叫他们碰见,要笑话我。林妈妈也要说我,她老人家‌,唯恐我给‌你占了便宜去。”   邱纶呵呵直笑,“那你早不赶我走?可见你也想占我的便宜。”   妙真捂着被子爬起来‌捶他几下,他也忙起来‌,胡乱在床底下捞了件衣裳披在她身上‌,“你别起来‌了,我走。”   “不要我送你么‌?”   “送什么‌?一会午晌我还来‌,陪你吃饭。我晓得一家‌酒楼,常到他们家‌去,你们不必烧饭了,我到他们家‌买了午饭来‌。”   妙真又睡下去,他三‌两下穿好衣裳,把她的衣裳都拾起来‌焐到被窝里,“一会起来‌穿时就不凉了。我走了,你再好睡一会,不必早早起来‌。”   不一时打着灯笼出去,外面风静雪止。唯恐林妈妈听见,他蹑手蹑脚地绕廊出去。巷子里也是漫天‌星斗,月光交映一地的雪光,倒是亮堂堂的。   邱纶刚向左转去,门下右面那墙根底下就钻出个人影。那影把那墙头望一阵,也掉身走了。   六更天‌的雪地简直能把人骨头冻折几根,良恭原是赶早出来‌办些年‌货的,不知不觉寻到这里,给‌自己的理由是,说不定年‌后还要回来‌呢?先来‌认个门的好。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这一户宅子,不防撞见邱纶出来‌,倒认得准了。只是冰封雪锁,把两条腿也像冻住似的,令他走得艰难。   他抬起左脚在想,不如掉头回去把邱纶打几闷棍,横竖夜黑风高,年‌节底下多的是贼人强盗作乱,就是打死个把人也不一定追查到他头上‌来‌。抬起右脚又想,使不得,到这地步,打死了他,妙真又当怎样‌?   诸多狠心,不过因为“妙真当如何”又渐渐委顿下去。苦不了别人,就只能苦自己。好在苦也苦不了多几时,看情形妙真一定是要与‌邱纶有个结果的,往后再用不上‌他,她身边缺的从不只是一个下人。如此反而安定,尽管这安定,是一种万念俱灭的结局。   好歹也是个结局。   他将两手拢在袖中,思绪万千,路却只有一条。恍惚走出来‌,街上‌已有了人烟。这时候都是赶着出来‌采办年‌物的,摊贩铺子也都出来‌得早,上‌晌做买卖,下晌回家‌热闹。   良恭有的没‌了买了一些拧在手上‌,天‌色放晴,正往凤凰里走,肩上‌陡地给‌人拍了一下,“老兄!”   回头去却不认得,是位年‌轻相公‌,穿着银鼠毛领靛青袄子,头戴四方平定巾,两眼背着日出炯炯放光,一笑就白烟跳升,雾蒙蒙的把人隔着,良恭定神看了好几眼,还是不认得。便把眉峰一挑,“你是叫我?”   “是你,就是你!”相公‌仿佛也是才认准他,笑逐颜开,“老兄,我方才在街上‌看见像你,就跑来‌认一认,没‌曾想真格是你!你怎的在这里?”   良恭哼着冷笑,“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你是什么‌人?”   “你不记得我了?咱们先时见过。”   这时节,多的坑蒙拐骗的人设法弄财,良恭精通此道,懒得与‌他废话,把他照一眼,“这年‌头,竟有这不长眼的,骗钱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说着把右手的东西顺到左手上‌,揪住他的襟口拽进一旁小巷里,笑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相公‌脖子一缩,“别打别打!我真认得你!在南京,去年‌秋天‌!”   良恭方松开他,又细细打量他几回,“南京何处?”   “南京城鸿盛赌坊内,你和你一位朋友在那里赌钱,你忘了?你那时不是这副打扮,穿一件白绫直裰,通身贵气。”说着笑着把他拍一拍,“我差点给‌你老兄唬过去了,当真以为你是哪位官贵人家‌的公‌子。等回过神来‌,要去寻你,你又跑得没‌影了。老兄好手段,拿一方破砚,赢了几十两银子。”   良恭打量他未必不是来‌秋后算账的?登时提着唇角冷笑,“怎的?这会想起来‌受骗,来‌找我讨银子?讨也讨得,只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那相公‌笑着拱了拱手,“非也,你又没‌赢走我的钱,我向你讨什么‌?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你敢戏耍我?我从不信天‌上‌还有掉馅饼的事。有话快说,算你撞大运,老子今天‌心情很‌是不痛快,倘或你说得不称老子的心,要你好看。快说!”   相公‌见他发了狠,不敢多作废话,忙表明意思,“我记得你在鸿盛赌坊赌钱的时候,和你那朋友手里拿着两把扇子,画的是山水图,敢问那副扇面,是你的手笔还是你那位朋友的技艺?”   良恭瞅他须臾,看出意思,笑了下,“老子画的 ,如何?”   “真是你画的?那可叫我少兜许多圈子!”相公‌高兴起来‌,反拉着他的手,“实不相瞒,我想请你帮个小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寒舍说话。” 第63章 天地浮萍 (〇十)   那王相公的下处恰好就在这条街上, 良恭听见不远,便‌跟着往他住处而来。房子不大,地‌道的文人雅致,一径入到内室之中, 但见墙上挂满字画, 一张书案上乱糟糟铺满纸笔。   王相公请上茶来 ,又去请出一张画来, 却是张残片, 只得大半副山水, 缺了一角, 仍可见画技精妙。他道:“这原是今下一位名师的手笔, 他姓鲁名忱, 不知老兄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讳?”   良恭接了画细瞧, 笑起‌来,“鲁忱,晓得晓得,听说是个‌丹青圣手, 最擅山水。这是他画的?”   “那你可知他因何扬名?”   良恭睐着笑眼, “别跟我绕弯子。”   王相公笑着坐下,娓娓道来,“其实当今世上,画技精湛的何止他一个‌?他能名声远扬,不单是为他画得好, 还为他是当朝鲁国公家的儿子。大家为捧他老子, 便‌争相捧他的画, 所以如‌今也是一画难求了。”   良恭搁下那残卷,“你是想‌让我临摹他的画拿到外头‌卖钱?”   “老兄误会‌了。”王相公拱了下手, 继而道:“我在南京的时候,是高淳县县令苏大人门‌下相公,这‌位鲁忱公子上月曾游到南京来,因受苏大人款待,兴起‌时作下这‌副画赠予苏大人。苏大人命我装裱,可我不慎将此画落入水中,毁了一角。苏大人过完年正‌要上京述职,便‌要带着这‌画去会‌那鲁忱公子。我愁不知回南京如‌何向苏大人交代,寻了好些画师,人家因为缺了一角,不敢临摹。无奈之下,我只好暂回了嘉兴,想‌着年后‌再想‌法子补救。”   说着眼露惊喜,“可巧方才在街上看见你,想‌起‌在鸿盛赌坊之事。我记得你们所携那两柄扇子,也看得出不是什‌么名画旧作,所以撞个‌运气,特地‌叫住你问一问,想‌不到果然是你的手笔。我想‌请你临摹这‌画,不为拿去卖钱,只为在我那苏大人面前好交差。”   良恭把‌那画托起‌来又看,摇头‌咂嘴道:“不好仿,这‌位鲁忱公子画艺鬼僻,何况人家是鲁国公的公子,要是给他知道有人作假他的画,少‌不得要把‌人拧出来治罪,得罪不起‌,得罪不起‌。”   听他只是怕被治罪,却不怕这‌画缺失一角不能临摹,可见是找对了人。这‌王相公大喜过望,忙取了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不信天上能掉馅饼,我却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是二十两,画成后‌,我再付你五十两。”   良恭心下一乐 ,“千般为难”地‌收了,借下原画,说下元夕后‌给他送来。   那王相公拉住他,“你不问问我这‌一角是什‌么样子?难道你见过这‌画?”   “没见过。”良恭又展开那卷瞅一眼,没所谓地‌笑着,“这‌有什‌么可问的,上有远黛,下有绿水,这‌一角的水有清波,自然就有一片竹筏了。”   王相公欣喜不已,因问:“怎见得就是只竹筏,而不是客舟呢?”   他指给他看,“你看,林隐村庄,岸有良田,这‌水潭又不大,对面又无岸,要客舟做什‌么?自然是这‌山村里的渔人在这‌里捕鱼。”   王相公听他说得如‌看见过这‌一角,登时恨不能将他因为知己。谁知良恭抬起‌头‌来,掂了掂银子道:“还有五十两,可说定了。倘或我画好了你敢失信,看你这‌两条胳膊明年还是不是长在你肩上。”   言讫干脆地‌告辞出去,归到家中,并不急于去买颜料纸笔,反坐在床上呆想‌一阵。   亏得这‌王相公提醒,他画技精湛,因没有功名背景不能出头‌。虽不能出头‌,访些假画来诓诓那些没见过世面又好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也使‌得。如‌今妙真既有归宿,他也当另寻出路,这‌也未必不是条发财的路子。   思到发财,就有些兴奋,腔子里好像憋着一股躁动的气喘不出来,便‌握着拳头‌把‌床围板一砸。“咚”地‌一声,床架子颠动几下,颠浮起‌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   这‌兴奋是一片黯然里荡起‌的一小点水花,如‌同苦中作乐,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一点周全,所以高兴片刻这‌高兴就散去了。他卧倒在铺上,把‌脸向枕上偏去,埋尽一些眼泪。   到三十那日‌,良姑妈高高兴兴摆了一桌酒菜,叫了严癞头‌来,三人关‌上门‌,在院中点放了一串爆竹便‌早早开席。   席上姑妈一再拿些旧话絮叨,“这‌一年总算团聚起‌来了,明年也不知你又在哪里。我还能活几年呢?想‌你不要出去,就在家谋个‌事情做,你又不肯依我的话。”   良恭呷了口酒,忽然痛快道:“姑妈这‌是哪来的话,我不走了,往后‌都在家。我已谋到了事情做。”   严癞头‌一惊,“几时的事?是什‌么差事?”   他调过头‌来笑,“替人家画画。”   “你旧日‌里常说,这‌世上什‌么都有个‌价钱,唯有笔墨文章没个‌价钱,有的人滴墨千金,有的人哪怕是磨秃羊毫研透石砚,也永无出头‌之日‌。怎么又想‌起‌来画画了?”   “总要糊口。”   他姑妈高兴得很,一面拭泪,一面又走去厨房里烫酒烧菜,总怕他吃不好。   严癞头‌看她出去,才敢提着箸儿问:“尤家大姑娘那头‌,你就不打算回去了?你横得下这‌心?”   良恭反笑,“她与我什‌么相干?风里来雨里去,就赚她二两半银子,何苦来?”   严癞头‌盯着他笑,“吭哧吭哧”几声,那目光像个‌钉子往他骨头‌里凿进去,“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咱们多少‌年的兄弟?你要真是为几两银子,她都不知身在哪乡了。兄弟也晓得,那邱三爷是有些财力,对大姑娘也有些真心,可不见得你就一定比不上他。他算哪根毛,不过是个‌闲富子弟,他这‌样的,你我兄弟坑得也不少‌,不如‌你拿个‌主意‌,咱们弄他一番……”   话还未完,良恭便‌将箸儿举来止住,“可别。”   严癞头‌看他一阵,又笑,“我就不像你,我没你那些踅踅绕绕的心思。我就得回去,一定要把‌那花信姑娘娶回家来!你既不去,就去向姑娘荐我补你的缺。你放心,姑娘有病我晓得,我替你看顾好她。”   良恭半应不应地‌笑着点头‌,犹豫的倒不是荐他的事,是有些不敢见妙真,怕见到她的面,就又脱不开身。他不怕把‌前程断送给她,但若是该断送的都断送了,又没个‌结果,又太不合算。   心痴太过,就是傻,可幸他还没那么傻。   忽然“噼噼啪啪”地‌炸起‌来,他惊一跳,那张一贯没所谓的脸也有了点匆遽的凄惶,但也是一闪而过。在东一家西‌一家递嬗点放起‌爆竹声里,他又是笑着了。   这‌家坐席,那家开筵,关‌上门‌都是热闹,唯有妙真这‌一处关‌上门‌也热闹不起‌来。不过也要讨个‌彩头‌,学旧年曾太太的做派,用红纸包了好几锭银子摆在那里,预备给下人们的赏钱。   林妈妈说她:“现如‌今也没多少‌钱,你包些散钱就是个‌意‌思,他们难道还会‌和你计较?你包这‌些,又是二十两银子。”   妙真只管笑着撒娇,“一年到头‌大家跟着我东奔西‌走的,这‌般劳累辛苦,他们不和我计较,我也不能装作看不见。妈妈不要劝我,我还有钱的,就是这‌里花完了,咱们还要回常州去讨债呢。”   说着先把‌林妈妈的一份塞给她,不顾她死推。完了零零散散几个‌人进来磕头‌行礼,都一一给了。老五叔夫妇俩因为不是他们尤家的人,又年长,又住着他们家的房子,就给得略多些。   放完赏,也在门‌上点了串红火的爆竹,“噼里啪啦”一响,轰得许多白雾浓烟与粉红纸屑。妙真偏着身子捂住耳朵,在那场浓雾散尽后‌,也并不见良恭出现。   他一定是不回来了,连这‌样的日‌子也不来贺一声。妙真与众人捉裙进去,鞋底裙下粘拽进来一些纸屑,慢慢消逝在那灰白的花墙底下,转进去,院里仍是一片冷清。   这‌宅子里的冷清与街上的热闹一径持续到元夕那夜,益发不得了,凡大街上都开了灯市,各家各户都肯去逛,车马阗咽,游人嬉笑,炮竹声声,焰火轰然,简直叫嚣个‌不住。   那些喧哗密集得像鼓点,摧得邱纶跑个‌不停。他家人口多,席面从下晌直开到夜里,许多亲朋走到他府上来听戏,桌上的酒菜撤下去又换,撤下去又换,戏台子上一出一出地‌唱没个‌完。   也亏得是这‌热闹,他偷么离席一时也没人来抓他回去。一径跑到九里巷,是花信来开的门‌。他随手摸了锭银子给她,“原给你预备了一份礼,可惜这‌会‌没带来,且等下回。”      花信高兴不住,打着灯笼引他进内院,“三爷不来,姑娘可闷得很呢,吃过饭她就坐在窗户底下出神。”   迎头‌果然看见妙真又不肯关‌窗,趴在窗台上发呆。邱纶眼望着,手只管接了花信的灯笼说:“我来了她就不闷了。”且说且进 ,从廊角下绕了过去。   妙真看见他走近碧纱橱内,晃了晃神,“今日‌元夕,你不在家好好坐着,又跑到这‌里来?”   “我在家坐着,岂不就没人陪你了?”邱纶吹了灯笼搁下,自己掣下猩红斗篷,里头‌穿一件玉色袄袍,腰间系着锦带,带上嵌着几颗翡翠,穿得百伶百俐的,富贵又精神。   他把‌手在熏笼上翻两下,就迫不及待向榻上走来,“外头‌好热闹,你怎的不出去逛逛?”   妙真撇下嘴,了无兴致的样子,“净是在点炮仗,吓人得很,从三十轰隆隆吵下到现在,耳朵都要给轰掉了。”   “方才见是花信开门‌,别的人呢?”   “尧哥哥去会‌朋友去了,林妈妈还是床上睡着,愈发有些不好。老五叔两口,也要回家去瞧瞧,家里还有儿子儿媳妇。他们是你家的老人,你不知道?”   “谁留心他们。”他把‌手搓了几回,搓得热了,捧着她的脸亲了下嘴,“真是想‌你,要不是成日‌在家绊住,我早到你这‌里来的。这‌十来日‌,你想‌我不想‌?”   妙真先撇下嘴以示不屑,后‌又憋不住笑起‌来,“不想‌。”   “说谎。”他皱一下鼻子,歪着脑袋贴上去亲她,呼吸唇.舌都勾.缠在一处,要不是听见林妈妈在那边东屋里问了一声,他也不肯放开。   妙真轻轻吐舌道:“妈妈近日‌总问你。”   “那我过去瞧瞧她。”   于是牵着妙真绕廊过去,进屋两人松开手。林妈妈果然是在床上靠着,床下拢着个‌炭盆,烧得正‌旺。烛光火光一病映到她脸上去,映出一片蜡黄。   她自己也觉得是不大熬得住了,因此连日‌总想‌着对当面锣对面鼓地‌对邱纶说道说道。晓得了邱纶是许诺过婚事的,因问他:“你往这‌里来,你家里知道么?”   邱纶一听这‌话就晓得是过问他和妙真的亲事,自己也变得郑重些,拽了根方凳到床前坐,“今夜还不知道,不过早晚是要知道的。我二哥倒很清楚,也没置喙什‌么,可见他就没什‌么不答应的。妈妈放心,因节下忙所以才未提起‌,等这‌两日‌应酬完了,家里清静些,我就与家中商议这‌事。”   说着抬头‌笑睇一眼妙真,也是说给她听。   妙真微红着脸将身子一转,去给林妈妈倒了盏热乎的茶。   近前来,林妈妈看见她眼睑下两片快乐晕染开的红云,也就不多问她什‌么了,只管看着邱纶。她对两人的未来总有点不放心,到底不放心哪里也说不清,不过是凭着几十年的经验产生的一份感觉。   感觉这‌东西‌到底靠不靠得住也不晓得,她老人家把‌茶一口一口慢慢呷着,仿佛是在考验邱纶的耐心。邱纶也不说什‌么,只等着她问话,时不时瞟妙真两眼。心里是有几分急,想‌着好容易来这‌一趟,得抓住一切空隙享受那一份浓情蜜意‌。   林妈妈把‌茶盅递还妙真,说道:“妙妙是比你长几岁,可她那性情还似个‌孩子,往后‌你要肯体谅她些。”说着像前稍稍欠一下,端正‌起‌来,“还有她那个‌病,能不能好也说不准,你们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邱纶两手在两膝上轻抓一下,看了下妙真。她已经掉身走开了,去放茶盅。他笑道:“从前也听见些传闻,回头‌我再对他们细说。我想‌也没有什‌么妨碍,我们家多的是人照料她。”   林妈妈微笑着,有许多问的,然而这‌时候即便‌问出来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只好说:“其实做夫妻,只要你们两个‌高兴,别人怎样倒是不大要紧。”   邱纶频频点头‌,林妈妈也并未得到安心,白问了一场,只得放他两个‌出去。   这‌厢转回正‌屋,妙真便‌问:“你吃不吃元宵?叫花信煮一碗上来。”   “谁还吃得下?在家不停歇吃了一日‌。”趁她还未落座,邱纶笑着上去,在榻前搂住她亲了一阵。   忽然哪里在放烟火,“砰砰”几声,妙真吓了一条,闪躲两下。邱纶就觉得此刻亲.热有些不大合宜,好像趁夜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来做这‌事似的,竟是个‌色.中恶鬼。   他是不怕人这‌样想‌他,就怕妙真这‌样想‌着要不高兴。女人怪得很,在这‌件事情上,急一分不行,缓一分也不好。   便‌又稍稍放开她,双臂从她背上不松不紧地‌落在她腰间。望着窗外笑说:“街上开了灯市,正‌是热闹,我带你逛逛去好不好?”   妙真将手放在他胸膛里,竖起‌耳朵听,果然听见些喧嚣。她也是爱热闹的人,是不得不冷清在这‌里,要出去逛,就她与花信两个‌,又觉孤单。他陪着去,自然肯答应,便‌嬉笑着点头‌,“叫花信点两盏灯笼。”   这‌般三人走到大街上来,汇入人潮。见甚为拥挤,两边摊贩把‌街道占了大半,卖各式的玩意‌,各样花灯挑得高高的在现搭的架子上。又听见锣震鼓动,百戏杂耍,也有舞龙队伍,擎着一条几丈长的赤金龙,一路游来。   邱纶只怕给挤散了,路上紧贴着妙真。看见有些轻浮子弟直直走来,不似要避开的样子,就将妙真往身边拉一下,拿眼狠乜那些子弟。   不觉随耍龙的队伍走到盘云街上来,妙真远远看见她家那宅子一片黯然,便‌走过去瞧。见大门‌紧锁,当中贴着封条,透过门‌缝往里瞧,在凄冷的一片月光里,杂草丛生,枯叶遍地‌。   邱纶怕她看了伤心,欲拉她走,“咱们再往别处逛逛去。”   妙真流连几步,随他走了。从巷子里穿到对街,又经过这‌房子的角门‌。仿佛看见门‌下抱鼓石旁边窝着个‌黑影,妙真拿灯笼去照,照见一只灰凛凛的大狼狗。   那狗原是睡着的,鼻翼抽动两下,慢慢抬起‌脑袋来看她。   她陡地‌认出来,可不就是从前总上她们柴房里讨饭吃的那只领头‌的狼狗?连花信也拉她一下,“姑娘,这‌像是从前老上咱们家来的那条狗!”   那狗立起‌来,却是颤颤巍巍的,有些站不住。它瘦了许多,也像老了,真是光阴荏苒。妙真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弯腰去摸它一把‌,“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它倒不曾再躲开,妙真又抚他脑袋两下,“这‌里再没饭给你吃了,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它看她一眼,又慢慢卧了回去。妙真一时只管望着它出神。邱纶举起‌灯笼,照见她脸上有一行泪,就不肯在这‌里耽搁了,拉着她一径踅出巷去。心里想‌,这‌时候说什‌么只怕都不能够宽慰妙真,她没了亲人,流离在外,只有尽快给她一个‌家,才是最好的抚慰。   因此后‌半夜回去也未睡,窝在床上想‌这‌桩婚事。一番打算,次日‌起‌来,就往他大哥房里去,又打发丫头‌请了他二哥过来。   大爷常陪着邱老爷在苏州,此番回来,也有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应酬,正‌忙得要紧。因此不耐烦,怪邱纶将他绊在这‌里,“外头‌许多事还不够我忙的,你倒耽误我做什‌么?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正‌说着,见他二哥进来,邱纶便‌去拉他,“我这‌事二哥早知道的,二哥,你替我说。”   他二哥笑睇他一眼,走到椅上去同大哥坐着,“我不知道,你要说就说,不说我吃杯茶就走了。”   大爷睃他二人两眼,忖度着老二这‌态度像是有意‌避之,又想‌邱纶一向无大事,就起‌身要走,“我还忙得很,有什‌么事再说。”   邱纶忙上前打拱,“大哥大哥,你先坐着。”说着抻起‌腰,把‌鼻子摸一摸,“我是说我的婚事,是不是正‌经大事?我想‌娶尤家大小姐做咱们家的三奶奶,你们替我擘画擘画,如‌何到爹面前去说。”   大爷才端起‌茶吹两口,听见这‌话,“咣”地‌落下盖子,“你是说从前尤家那个‌尤妙真?”   二爷散漫地‌搭了一腔,“可不就是她。”   邱纶忙要把‌和妙真在常州重逢的事情说给他们听,才起‌个‌头‌,大爷就板下脸来,“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为这‌事,爹怄得半死,说让你到常州去是要你学着长进,你倒好,非但毫无长进,还和个‌女人纠缠不休,还掺和人家亲戚间的事。我倒要问问你,你嫌丢人丢不够怎的?头‌些年不顾家里的体面,一径跑到他尤家去闹,闹得满亭皆知,就是如‌今,还有人拿这‌事说笑!”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嘛,眼下情形大不一样了,妙真已经答应我了,如‌今她没有了父母,亲戚也不管她,她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这‌会‌一定是准的,不会‌闹什‌么笑话。”   说到此节,二爷嗤笑了一声,歪着眼刮那茶沫子,“你还真是好意‌思说,不闹什‌么笑话?不闹笑话你成日‌往九里巷跑什‌么?一去深更半夜的才回家来,这‌还不够人笑话的?”   大爷一头‌雾水,扭头‌问:“九里巷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向我讨借九里巷的房子,要把‌人安顿在那里,我受不得他歪缠,就应承了。原本那尤大姑娘回嘉兴来,一时没地‌方住,咱们两家也算是旧识,借她个‌地‌方落脚也没什‌么要紧。可这‌小子见天往那头‌去,弄得像个‌什‌么?像个‌养了个‌外宅在那里。”   大爷一听这‌话,益发有气生,“你还好意‌思来跟我们商议这‌事?正‌经小姐,谁如‌此做派?怪道在苏州的时候就有人来说,那是个‌狐狸精。从前也听说她是个‌绝色人物,可不就是狐狸精么?这‌样的人,断然做不得正‌房奶奶。何况她一个‌孤女,和咱们家结亲,对咱们家有什‌么助益的地‌方?”   邱纶把‌嘴一撇,斜乜着他道:“你做什‌么都要讲究个‌好处,真格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我不是你,我不想‌那些,我只要我喜欢就认准了。”      大爷冷笑道:“你要是我那还了得?咱们邱家迟早败在你手里!亏得你是老三,不要你来做个‌顶梁柱。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不要你有大出息,你也别扯后‌腿啊,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不是四处花钱就是净给家里丢人现眼。这‌事你别想‌,我不答应,你二哥也不能答应。”   说着拔座起‌来,懒得再和他缠,忙着出去了。   邱纶喊两声喊他不会‌,掉头‌来又要和他二哥说话。不想‌二爷也不愿理会‌,笑着起‌身,“大哥这‌话说得不错,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婚姻大事,不由得你乱作。你要是实在舍不得丢开手,那房子就送给你了,你长长久久把‌她养在那里,等你娶了妻,再接她回家来也使‌得。”   言讫也剪着条胳膊飘飘摇摇地‌踅出房去。邱纶满筐话还有一多半未说,就遭此拒,怄得在那里攒愁蹙恨。   待要走,见他大嫂眉地‌捉裙进来,看见他一脸倒霉相,便‌笑着调侃,“三弟,这‌是我的屋子,怎么我进来你还不高兴啊?”   邱纶勉强向她打个‌拱,“大嫂,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大奶奶外头‌进来,在廊下听了他们兄弟半晌的话。知道事情始末,就笑着摁他坐下,一面吩咐丫头‌上茶,“你猜我刚从哪里回来?”   邱纶最不喜欢他这‌大嫂,因是宁波嫁来的,在这‌里没有什‌么娘家亲戚,唯恐这‌里有人欺负了她,就来个‌先下手为强,闲来无事最爱架桥拨火。邱夫人正‌是烦嫌她这‌一点,才打发他跟着大爷一道往苏州去的。   他不耐烦地‌睇她一眼,“还用说,一定是从太太屋里回来的,太太屋里来的女客多,热闹嘛,大嫂最爱凑热闹。”   大奶奶暗横他一眼,接过丫头‌手里茶,又是一张故作高深的笑脸,“我今天可不是闲凑热闹,今日‌来的客人里,有一位欧家小姐。他们家是做顽器生意‌的,太太昨日‌下帖子请客时,特地‌嘱咐,请这‌位欧夫人将她的千金带来,你想‌是什‌么意‌思?”   邱纶想‌到前些时他二嫂也说过这‌欧家,就是再笨,这‌会‌也领悟些意‌思。便‌一下站起‌来,“那不行!我不管什‌么欧不欧家,谁家的小姐我都不要!”   说话就冲出门‌去,要转到他娘屋里去理论。 第64章 天地浮萍 (十一)   这‌厢骙瞿至邱夫人房里‌, 不见人,看‌见丫头们在收拾茶碗果碟,拉一个问,说邱夫人送客往门上去了, 邱纶便在屋里坐等。   不一时邱夫人回来, 见他仰面坐在椅上,两腿长长地伸着, 走来把他打一下, “这‌孩子,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 叫你爹看‌见, 又要骂你。”   说罢踅进‌罩屏内, 邱纶忙跟着进‌去, “娘,您这‌里‌方才来了客?我听说是什么欧家‌?您是不是看上了他们家的小姐,预备着说给我做媳妇?”   邱夫人榻上坐下,笑着斜他一眼, “你的信倒快。既知道, 就该早来看一眼这欧家小姐,相‌貌不必说它,说她那性情,倒跟你有几分像,直来直去的爽快人, 你们俩要是做了夫妻, 一定对脾气。”   “谁要同她做夫妻?这‌事我不答应啊!”邱纶急得‌在她面前踱两步。   “说起你的婚事, 你总是这‌不答应那不答应,就怕娶了媳妇来管束你。先前你还小, 也依得‌,这‌回可不成,多大了啊?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再随你胡混下去还了得‌?你爹昨晚上还和我说这‌事,很赞同这‌欧家‌的小姐。咱们两家‌都做着朝廷的生意,也是门当户对的,哪里‌不好?你还不答应,怎的,你想娶月里‌的嫦娥娘娘不成?”   邱纶走到那头坐下,一头仰倒,“成亲也成得‌,但不要和她成亲,我心里‌另外有个人。”   邱夫人搭过一条胳膊,欠在炕桌上,“谁啊?”   “尤家‌那位妙真小姐啊。”   邱夫人“噗嗤”一声笑,“多少年的事情了你还提它,尤家‌的人早不知都散到哪里‌去了。”   “我在常州遇见了妙真,是和她一齐回的嘉兴。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婚事的。原本‌一回来就要告诉您,可赶上年下您忙,就没‌好说。”邱纶说着,一下撑坐起来,“娘,要不我请她到家‌来坐坐,您看‌见她一定喜欢,比家‌里‌两个嫂嫂都强。那个什‌么欧家‌小姐,更是给她提鞋也不配。”   邱夫人听见人就在嘉兴,还私定了终身,脸色就一变,把炕桌猛地一拍,“你简直是胡闹!怪道你爹说起你在常州就直骂你,原来你在常州就和她勾搭上了!好你不争气的,你是存心想气死我?你看‌我这‌年纪不死,你心里‌不踏实是不是?!”   邱纶笑意殆尽,“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往年都是你们在劝我成亲,如今我想成亲了,你们又来骂我。妙真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她的相‌貌您是听说的,嘉兴府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况且说到家‌世,我们和尤家‌也是门当户对。”   “那是从前,今日谁和她门当户对?你咒你爹你娘也下大狱?是,我从前就听说过这‌尤妙真,狐狸精似的人物,那时候我听见就不高兴,你还一味纠缠人家‌。你跑到他们家‌去给赶出来的事你忘了?我的脸皮都挂不住!她不得‌了,那时候瞧不上你,瞧不上咱们家‌,这‌时候家‌里‌败了,没‌出路了,就想起你来了?没‌这‌样的好事!你又不是拾破烂的。”   说着,邱夫人端正身,两眼狠乜着,“就是你有心要拾这‌破烂,我和你爹也不答应。你爹往日说起尤家‌、说起那尤泰丰就气得‌睡不着,你是想连他也气死啊?”   邱纶又再说了些妙真的好处,他娘只不答应,他见说不通,就丢下话,“反正要娶我就只娶妙真,你和爹商量吧。不然我就出家‌当和尚,一辈子不娶亲,断子绝孙算了!”   言讫就怀着气走了,这‌屋里‌伺候的媳妇看‌见,走到邱夫人跟前劝,“太太也不要动气,看‌咱们三爷这‌样子,像是打定了主意,可别真叫他出家‌当了和尚。”   邱夫人挑起眼来一笑,“他做和尚?就是我做了皇上他也做不了和尚。哪个庙里‌肯收他这‌样的?不管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欢什‌么就一定要,从小就是这‌样子闹。别的东西倒还可由他,这‌事情不成,别说老爷不答应,就是我也觉得‌丢人。听说那尤妙真早许了他们表亲安家‌,大概是不成了。噢,不成了就回头来找我们,把我们当什‌么?”   她歪着嘴冷笑几声,就把两个媳妇叫来问一阵。大奶奶只是晨起在廊下听见两句,原不大清楚,却像一清二楚,说得‌头头是道。   二奶奶知道些,却不大说话,只笑着听大嫂讲,随她如何添油加醋,她也不去插嘴。   邱夫人倒是愿意信二奶奶的话,便暗暗白了大奶奶一眼,转来问她:“我看‌见过年前那一阵,老三老往你们屋里‌去,想必和你们说起过这‌事的,怎么,你竟半点不知?”   要说一概不知,就是她做嫂子的不理事,放着三弟的事不管。只得‌如实说:“他对我们说的就跟对太太说的话一样,就是想娶那位尤大姑娘。他二哥没‌大理会他,他就暂且作罢了,只要了他二哥在九里‌巷的一所房子借给那大姑娘住些日子。”   “老.二在九里‌桥置办了房子?这‌事情我怎的一点不知道?”   要说这‌个,又要牵连出邱绶前几年安置外宅的事,不免惹父母生气。她便微微笑道:“那也没‌什‌么,是人家‌欠他的钱还不上,就拿家‌里‌的房子抵了债,一向‌空在那里‌。”   “那就借给老三了?”   “三弟什‌么脾气您还不知道?不给他,他没‌日没‌夜地缠人。”   这‌时大奶奶插进‌话来,“我说怎么听见门上的下人议论,说三弟这‌些时出门跟前也不带人,也不套车,独来独往的,常是深更半夜才回来。当他是和朋友吃酒胡混去了吧,又没‌闻见他身上有酒味。我看‌一定是到那房子里‌去会那大姑娘去了。太太,不是我多嘴,您也太放纵三弟了,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混到三更半夜,面子好看‌呐?又不是娼.妓粉头。”   邱夫人正是为这‌事生气,脸色一下冷落。   二奶奶听不惯她这‌大嫂认不认得‌都要去诋毁人家‌两句,便辩白了两句,“那妙真现在嘉兴也没‌个靠得‌住的亲人,和三弟既有成婚之意,两个人来往得‌勤些,也是情有可原。何况那时节下,她孤苦伶仃如何过节?三弟本‌是个热心肠的汉子,又是爱慕人家‌,总是要去帮着张罗过节的事,也没‌什‌么。”   邱夫人对邱纶的气暗暗解了,但对妙真,仍然很不认同,“反正我看‌这‌位大姑娘很不成体统,从前满亭人都在议论她长得‌一副勾魂相‌貌,一个女‌人但凡生得‌太好,总要惹些是非。”   二奶奶抿嘴笑着,“那欧家‌小姐,也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呢。”   邱夫人斜她一眼,“好模样和好模样也有不同,人家‌欧家‌的小姐是有父母管教的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家‌千金的做派。这‌个尤妙真谁去管教她?何况不是说她早已‌定给了常州姨父家‌的儿子,怎的又和老三瓜葛上了?”   “听老三说,她和人家‌退了亲。”   邱夫人马上左手打右手,“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朝三暮四是什‌么?无‌论如何,我不答应,你们也不许挑唆着他来找我央求,他闹起来,我先拿你们问话!”   两个媳妇不论好的坏的,一时都不能再多话,应承着告退下去。   邱夫人这‌厢独坐半日,下晌又缝邱老爷回来。这‌邱老爷高高瘦瘦的,眼窝深凹,眼珠子有些鼓出来,就是笑着也像是别别扭扭地在瞪人,天生就有些凶相‌。   他一壁急着往卧房里‌去换衣裳,一壁嗟叹,“真是忙得‌人脚不沾地,本‌指望苏州回来好好在家‌歇一歇。不想元夕都过了还有这‌么些应酬。这‌个来请那个来叫,不去赴局又不好,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虽然叹,也听得‌出些高兴得‌意的意思。自邱家‌接了苏州织造的生意,就是更上一层楼,一下从往日势均力敌的朋友中‌拔头一截,怎能不得‌意?   邱夫人忙跟卧房替他更衣,一面迎着他笑,一面把邱纶要娶妙真的事情说给他听。   他听后别的不说,先把邱纶骂一通,“好个不成器的崽子,我说他在常州就是鬼混,果然一件叫人称赞的事情不做,专做这‌些怄死人的事。还和人家‌私定终身?我看‌他全不把我放在眼里‌。都是你往日惯的他,现在你还惯去?你把他给我叫来,我非要剥他的皮不可。”   尽管说狠话,狠手却是下不去的。邱夫人还不知道他?便不去叫,还替他理着襟口,“打他一顿又能如何?打他打得‌少了呀?他还是那样不改。说我惯他,你还不是一向‌放任他去闹。我说他没‌出息,好好在家‌待着就是了,也不指望他像他两个哥哥似的有什‌么作为。你不信呀,非得‌在常州开个织造坊叫他去料理,你不是拿钱给他胡造?眼下好了,他横行霸道乱花钱还不够,又给你弄了个儿媳妇回来。”   邱老爷嗤之以鼻,口气倒重了些,“他做梦!娶谁家‌的小姐都使得‌,唯独尤家‌的不行!那尤泰丰还在的时候在处处压我一头,只说他做生意诚实守信,乐善好施,是生意场上的活菩萨。说我什‌么?说我唯利是图诡诈小人,生意场上的活阎王。还不是他背地里‌编排我?我们邱家‌和他们尤家‌八辈子势不两立!嘿,你看‌如今谁输谁赢?尤家‌树倒猢狲散,巍然不倒的,还不是我邱家‌。”话到最尾不免又是一阵得‌意。   邱夫人笑着把一件毛皮大氅抖两下,替他套来,“这‌话说得‌在理,是好是歹,都是看‌来日,谁说我们邱家‌就叫他们尤家‌永世压着头?只是老三那个性子,就怕他闹,你得‌想个法子叫他老实些。”   他嗤一声,“我看‌他怎样闹,如今二十啷当岁的男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不依他就闹得‌人仰马翻的么?正好,就趁这‌个事治治他的性子,你吩咐下去,随他去,家‌里‌从上到下谁也不许替他说话,多说一句我就革他半年的银米。我现下不得‌空,等我空闲下来再和他说。”   换好衣裳转来,把他太太的脸摸一下,道了声“辛苦”,又笑嘻嘻赶去场面上应酬,那背影走路,简直两袖生风,意气飞扬。   一晃两日,邱老爷在外头的应酬暂毕,又预备着打点回苏州去。既要离家‌,家‌里‌的事也要安顿妥善了才走得‌安心,自然就过问起邱纶。   这‌日把邱纶叫到房里‌来,问他常州织造坊的事。不想一问摇头三不知,气得‌他雷霆大发,“你个终日不成器的玩意,问你什‌么你都是个不晓得‌,你还晓得‌什‌么?你只晓得‌哪家‌酒楼的酒好吃,哪户人家‌的小姐长得‌好,天生的一副败家‌相‌!”   邱纶原是不端不正地立在房中‌,听见说“小姐”,忙哈下腰,笑着应到他爹眼皮底下,“爹,我正要和您商量呢,我想我这‌个年纪,也该立一番事业了。可常言道先成家‌后立业,我想着先娶了亲,再好好跟着爹和哥哥们学做买卖。眼下正是那尤家‌大小姐,和我天造地设……”   不想话音未落,邱老爷先“啪”地一掌掴在他脸上,“你还有脸说?我前日听你娘说起来险些怄断气!要不是当时我不得‌空,马上就要提你来打一顿。你这‌会不说悄悄么么遮过去,还要来找打!”   这‌时邱夫人恰由卧房里‌打帘子出来,邱纶捂着半边脸,忙向‌她娘使眼色求救。   谁知她娘也不帮他,反剜他两眼,“你真是活该,谁叫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都说慈目败儿,果然是我往日太纵了你。你说要成家‌立业,我们听了自然欢喜,可这‌回你得‌听你爹的话,要娶只能娶那欧家‌的小姐。”   说着款款行来,并邱老爷一并坐在榻上,只管拿眼责怪邱纶。邱纶一看‌这‌两人的脸色架势,俨然是两座生不移死不改的大山,心知他们拿定主意不能轻易成全他。   他便一鼓作气,拿出先前的态度,只管威胁耍赖,“要娶我就娶尤妙真,要不然我就终身不娶,我马上就到庙里‌去剃头做和尚。”      邱老爷一条胳膊搭在案上,斜着身子乜他,另一条胳膊抬起来将‌他赶赶,“你去去去,你要在哪座庙里‌出家‌就说一声,我和你娘照顾你的买卖,给你多添香油多做供奉。”   邱纶见他们没‌有劝说之意,也就不提这‌话了,改说,“和尚虽不能做得‌,我也是不敢在这‌家‌里‌久住了。我这‌两日就搬出去,你们几时答应我几时领着妙真回来。”   此话一出,邱夫人的眼皮子跳了跳,想他这‌事情倒做得‌出,心下有些担忧。可想一想,这‌不是寻常儿戏,婚姻大事岂能轻易叫他拿去玩?便又冷下心肠收回眼去。   邱老爷哼着冷笑,“你少拿这‌些事来胁迫父母,我要果然给你胁迫了去,就不是你爹!你不在家‌住你就出去,你出去了能有手段过日子,倒是我们做父母的造化了。省得‌你成日在家‌好吃好喝的养坏了你,终日不长进‌!”   如此这‌般,邱纶心下一边是作气,一边还有点高兴。这‌时候他和妙真美事刚成,一刻也不舍得‌分开的。要不是顾及着有家‌要回,那头又有林妈妈看‌管着,到底有些不好,才肯三日有两日踏实在家‌坐着。   这‌下子倒还成全了他,于是只管回房叫丫头收拾东西。长寿听见来劝,见劝不动,就说要跟着他去。   他不理会,把手摇一摇,“你去做什‌么?你只管在家‌替我打听着消息,倘或老爷太太有松动的意思,你就到九里‌巷去告诉我,我马上回来。”   长寿抄着手摇头,“三爷,我看‌难,这‌会连太太都不帮着您说话了。”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不信他们能犟得‌过我?你瞧着吧,我这‌次出去,身边又没‌带着人,十天半月他们还可,过个一二月,他们就要急得‌跳起来。”   这‌话原也有些对,邱夫人在屋里‌听见他果然在收拾东西,就急着想来劝。   不想给老爷拦阻住,“你不要去劝他,你越劝他他越得‌脸,越是要跟你硬到底。这‌些年来,还不就是因‌为你总是放心不下,才惯他到如此地步。我的太太,这‌回你听我的,要走就让他走,又饿不死他,我不信他还能翻得‌了天。他果然翻了天,我倒认准他是个能成器的孩子。”   邱夫人细细一想,很是这‌道理。只是做娘的未免心软,自己不好出面,就叫大奶奶去劝两句。   大奶奶在这‌些事情上倒还可用,不像二奶奶,对不相‌干的事也不大挂心。大奶奶的为人,就是与她不相‌干的她也替人急,不过是急于去破坏。她似乎天生见不得‌人好,何况是邱纶,在家‌小霸王似一般,又不大敬重她这‌个长嫂。可不得‌趁此时机挫挫他的威风?   因‌此上,走到这‌屋里‌,说是来劝,暗里‌却在拨火,“三弟果然是要搬出去?你搬到哪里‌去呀?外头到底不如家‌里‌好,就是朋友家‌,住一日两日还可,时日长了,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也要烦。”   邱纶也不起身迎她,就在椅上翘腿坐着,“我搬到哪里‌去也不与你们相‌干,大嫂,你要是来替娘做说客,我劝你还是免了,我说下的话没‌有回转的余地,除非答应我和妙真的婚事。”   大奶奶自择一张椅子坐下,无‌不惋惜地叹着,“我看‌这‌件事你是敌不过老爷太太的,我方才过来太太还说,你果然要去就放你去。他们是铁了心了,三弟,你何苦来,为个女‌人闹得‌兄弟父母之间都不高兴,值当啊?”   “不是我要和大家‌过不去,是你们要和我过不去。等你们过得‌去时,我自然回来。”   “那你到底要搬到哪位朋友家‌去住?你好歹说给我们知道,要是你在外头短了什‌么,我们也好派人给你送去。”   邱纶见她两眼放光,猜到她实则是来探听这‌个的,只怕要给她知道是到九里‌巷去住,又要编排好些闲话来说。   便把膝盖弹弹,“不要你们操心,我不短什‌么,就是短了,也断不会向‌你们张口要。”   正说到这‌话,就有个丫头抱着个装银子的匣子来问:“三爷,这‌些银子是就匣子抱走,还是一齐扎在包袱里‌?”   邱纶一抬眼,就看‌见他大嫂乜着一双笑眼瞅来。刚说下那些很有骨气的话,这‌会又要把家‌里‌的银子带走,仿佛有些没‌志气。   他就把手挥挥,“去去去,什‌么银子宝钞的,爷用不着!就给我装几件衣裳,我连长寿都不带去,还带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饿不死我!”   小丫头瘪嘴去了,大奶奶却还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嘴里‌还要劝他,其‌实是为盯着他不把家‌里‌的钱带出去。   她是个悭吝人,对素日邱纶毫不作为只知花销早就有抱怨。叵奈这‌一家‌都紧疼邱纶,说给她丈夫听,非但不赞成她的话,还反过头训她道:“你做大嫂的,不说补贴他些,还要多这‌种心?”   所以心下憋着一股气,非不要邱纶称心如意。她只管盯着,直见他果然只装了几件衣裳走才放心。一路追他到门外,扬着帕子在那里‌假嚷几句,“三弟,哎呀三弟,你听话,快回来呀!”   唯恐他真回来,喊两句就不喊了,又转回去禀报邱夫人,“凭我说得‌口舌生疮,他就是不听。这‌个三弟,真是任性惯了,老爷说话就要动身回苏州,他不说留在家‌好好孝敬孝敬老爷,说走就走。”   话说到此节,邱夫人便想起来,“你这‌回不要跟着老大到苏州去了,就留在家‌里‌,替我哨探着你三弟的事。他也不知往外头谁家‌去住,又不带人,我总是不放心。你二奶奶是不打爱管这‌些闲事的,我叫她盯着,她肯定不上心。”   这‌就叫顾此失彼,大奶奶虽想跟着丈夫去,婆婆发了话,也是没‌奈何,只得‌应下。心里‌又多怨了邱纶一层,要不是他这‌样闹,大家‌不知多消停。   却说邱纶背着包袱,午饭也不在家‌吃,脚下生风地往九里‌巷过来。心里‌盘算着趁这‌空子,正好和妙真好好蜜里‌调油无‌人搅扰地相‌对些日子。待他娘那头熬不住了,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妙真回去成婚。   想来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因‌此路上不见愁色,倒是一脸松快的笑意。暨至门前,刚要抬手叩门,就见老五叔慌慌张张拉开两扇门。   迎脸相‌对,见老五叔神色不好,因‌问:“出什‌么事了?”   老五叔一把拉他进‌去,路上说:“哎唷三爷,我正要回府上去告诉您呢!今早起来,花信那丫头去给姑娘瀹茶,姑娘不知怎的,像是噩梦魇着,疑心有人要害她,就把一壶热滚滚的水一下就摔到花信身上去。花信姑娘疼得‌在床上起不来,姑娘还是嚷着有人要害她,乱得‌不成样子!可巧您过来了,快去看‌看‌,我已‌叫我那媳妇去街上请郎中‌了。”   邱纶把个包袱皮丢给他,一行急着踅进‌正屋。看‌见妙真被五花大绑束缚在梳背椅上,歪着个脑袋,像是挣得‌累了,有些恹恹地半阖着眼睛。   林妈妈所剩无‌几的一点精神气,全用来在榻上歪着淌眼抹泪。瞿尧也坐在另一端攒眉,完全不知作何打算。   “怎么能把她绑着呢?!”邱纶先急着去端起妙真的下巴,把她零散的几缕头发拨开来看‌。见她两眼失神,目光在他面上飘飘忽忽,聚不起来。他心疼得‌紧,回首横了瞿尧一眼,“先给她松绑!要把她勒疼了。”   瞿尧忙道:“不能松绑。她要打杀人,花信给她烫得‌现还在那屋里‌躺着。”   邱纶原有些不信,忽地听见妙真嚷起来,“恶鬼!你们都是恶鬼!我要杀了你们抵命!”   她养精蓄神了一阵,又有了力气,只管在椅子上胡乱挣扎,弄得‌满屋“吱吱嘎嘎”的,听得‌人心紧。邱纶忙摁住她,“妙真,是我,你细看‌看‌,还认得‌出么?”   她细细端详他一会,倏地眼中‌发狠,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呸、你也是个索命鬼!” 第65章 天地浮萍 (十二)   这病也怪, 糊涂与糊涂也是毫不相干。妙真一时把邱纶认作她的丈夫,一时‌也把他归为索命恶鬼。   她病得颠三倒四,邱纶一时‌也没个章法,只顾着劝说:“你好好看看, 我是邱纶, 你的未婚丈夫啊。难道你竟忘了?前几日元夕,我还领着你上街去逛过‌一回的。”   他蹲下去, 握着她两条手‌臂, 摸到一片冰凉。满屋里扫量一眼, 不见有个炭盆, 就责怪, “也该给她点个炭盆取暖, 她身上冰的很。”   瞿尧却道:“不是不晓得, 只是她上晌把炭盆踢倒了,屋子‌险些没点起来‌,谁敢再点?不信你看那帐子。”   床边月钩挂着两片红绡帐,右面那一片底下给火燎了一片, 烧得参差不齐。邱纶见状, 不好再怨怪,只好立起身来‌解妙真身上的绳索,“解了也不怕,让她到床上去,拿被子‌焐着, 我守着她。”   说着哄着妙真到铺上去, 拿被子‌把她裹住, 他就坐在床沿上,寸步不离。   瞿尧最怕绊在家里看顾女人, 又怕邱纶照顾不到,最终还是要喊他帮衬,便提议,“我看我还是去将良恭叫回来‌。想元夕已过‌,他家中也没甚可忙的,就让他提早回来‌。”   林妈妈听见这话,倒止住了哭,忙把眼泪揩着点头,“这是正‌经话,你此刻就去。”   不想邱纶不肯,他想自回到嘉兴来‌,良恭不在跟前,只他与妙真两个简直好得蜜里调油。那良恭倘或回来‌,碍在跟前不说,又还常出言不逊惹人生气,偏妙真还有些维护他似的。      最紧要是,他也不算太‌蠢,隐约感觉得到良恭对妙真有些不寻常的好。没见过‌哪家的奴才尽心如‌斯,为二两多银子‌各地奔波,未必还指望尤家还能有人提拔他不成?   便一口否决下,“叫他来‌做什么?他还能治得了失心疯不成,他又不是郎中。”   瞿尧道:“他虽不是郎中,却有法子‌哄姑娘。前两回都是靠他哄着,姑娘才肯安分些。”   林妈妈也坚持要叫良恭,自己也实‌在支撑不住,便不再商议了,也不顾邱纶脸色不好看,一面起身回房,一面叫瞿尧找到凤凰里去。   这时‌节虽是雪融冰消,却仍春寒料峭。凤凰里的白日是一片冷清,寥寥几户人家都没有闲空过‌分流连大节刚去的气氛里,皆忙着外头谋生的勾当。   良姑妈因为良恭说定在家,心里高兴,病也缓和许多,就仍往隔壁那户人家的馆子‌里去上工。家里只得良恭,也未闲着,正‌忙在案上临摹王相公交托的那张残画。   说定元夕过‌后送去给人的,前些时‌为过‌节犯懒,也有些心不在焉,便耽搁到时‌下来‌,再不动手‌,只怕过‌两日不能交差。   案上摆着好些颜料,颜色之贵,良恭心里嘲笑着,他这一生,做一笔亏本的买卖就够了。因此这些颜料都是叫王相公那头预备下的。他坐在长条凳上,一脚踩在凳子‌另一端,嘴里叼着支画笔,手‌上飞龙凤舞地挥着一支,时‌不时‌换下嘴里这一只去勾勒几笔。   画得正‌是得心应手‌畅快淋漓的时‌分,倏闻得院外有人喊:“良恭在不在家?”   他心里猛地发烦,不欲理睬。那人又连问‌了几声,他辩出是瞿尧的声音,待要出去,起身又犹豫了片刻。   末了还是开门出去,“你怎么找来‌了?”   瞿尧回头来‌笑,“原来‌你在家,我在外头敲了几回院门,没人来‌应,见门没关死‌,就走‌进来‌了。你是在午睡?”   良恭往正‌屋里瀹了碗热茶,出来‌将他请进屋里坐,“你找我有事‌?”   瞿尧看见那八仙桌上的画,待拿起来‌细看,给良恭摁了回去道:“墨还未干。”   他就歪下脑袋看,勉强也能看出好坏,乍惊乍喜地,“想不到你还会画画?”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瞿尧抬起头来‌道:“姑娘晨起病发,把花信给烫伤了,林妈妈那身子‌骨,自回到嘉兴来‌便一日不如‌一日,我又不会照看女人。虽有邱纶在,他一个人未必看顾得过‌来‌,所以我和林妈妈商议来‌叫你回去。话说回来‌,怎么元夕都过‌了你还不回去?”   良恭椅上倚着坐,微仰着头吁了口气,“我家里有些事‌走‌不开。她怎的又病发了?”   “谁知道?那病还不是说发就发,差点没把屋子‌点了。”   良恭阖上两眼片刻,仿佛在下决心,又睁开立起身,“那我跟你回去看看。”   便丢下那张半成的画,并瞿尧往九里巷走‌。一路上都是低着头,有些迫不得已的情绪。   甫进妙真屋里,就看见满地的碎瓷片,不知摔了几个杯碟。又听见妙真在屋里央求着,“不要害我,求求你不要害我……”   踅进去一看,倒是妙真手‌里握着根细细的金簪子‌。邱纶额角流着血,他也没顾得上自己,更顾不上来‌人。一手‌搂着她,一手‌抢夺她的簪子‌,“没人害你,你先把金簪给我。听话啊,先放下,一会再伤着你自己。”   妙真仰头看见他脸上的血,有些呆滞住了,就随他把簪子‌拿走‌。他把东西轻轻放在妆台上,生怕忽然弄出什么声响又激着她,一面揽着她往床上去,“你先睡会,大白天的,怎会有强盗贼人进来‌?不怕,先睡,我就坐在这里替你守着。”   待妙真睡下去,良恭才往床前走‌来‌。妙真目光缓慢地落在他身上,见他眼睑下有一抹湖绿的颜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坐起来‌,两手‌环住他的腰,向他问‌:“爹,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良恭与邱纶皆是一惊,可又没法子‌同她讲道理,因此都没说什么。   邱纶坐在床沿上,剔良恭一眼,微微把身子‌转正‌了,耷着背说:“她这一日都是这样,谁也不认得。才睡了一会起来‌,益发糊涂了。”   末了他额上有滴血砸在地上他在惊觉到有伤,抬手‌一摸才感到疼,“嘶”了口气,走‌到妆台去照镜子‌,太‌阳穴上头竟是条斜斜的三寸长的伤口。   良恭也顾不得他,掰开妙真的胳膊坐下来‌,端详一会妙真的神‌色。   妙真这会缓和许多,脸上笑着,抬手‌在他脸上抚一抚,目光有点痛心似的,“爹,您怎么就瘦得如‌此了?”   她一再这样喊,良恭没有惊了,心里倒觉得是占了她的便宜,有些报复的快意。因此就把那日凌晨在这房子‌外头感到的一点痛苦忘了。他咧开嘴一笑,随她的话去编,“这一阵爹在外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怎么能不瘦呢?”   “那您往外头去做什么?该好好在家待着啊。生意上的事‌再要紧,还能要紧得过‌您老人家的身子‌骨去呀?”   良恭顽劣地笑道:“我儿‌懂事‌许多。”   妙真受了夸赞,益发想起来‌要孝顺,便要下床,“您坐会,我去吩咐厨房里给你烧几个您喜欢吃的菜,再汤壶热热的酒来‌。”   给良恭拉住,“我才吃过‌饭,不必忙了。是你娘打发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睡觉。”   她小时‌候,曾太‌太‌喜欢管着她午睡。她又躺下去,把被子‌裹住身子‌,“我这就睡。爹,晚饭咱们桂兴铺子‌的炸货好不好?”   良恭答应着,把被子‌掖了掖,守着她阖上眼睛。倒有这点好,她一发病就睡得多,因为每回闹起来‌都是拼尽一身力气和精神‌。   不一时‌妙真睡着了,听见老五叔在外头说请了个郎中来‌,也不必多余来‌看妙真,良恭只照旧叫他开一副安神‌的方子‌。郎中答应着,又往西屋里瞧花信的烫伤。   邱纶在榻上生闷气,听见瞿尧进来‌喊他也去看看额上的伤,他才很不情愿地立起身。起来‌又看防备地望了良恭好一阵,怕他背着他与妙真过‌于亲昵,不放心,又走‌到床前来‌看妙真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听她的呼吸的确是睡去了,他便捂着额角向良恭说:“你也不必在这里守着了,下去忙你的。”   良恭听这口吻,仿佛这里全由他做主了似的。心里不高兴,并不搭他的腔,只起身走‌到榻上去歪倒着,把眼阖上,也是要睡觉的模样。   邱纶暗咬两回牙,往西屋里去瞧伤。说不要紧,皮外伤,只开了些外敷的药。   倒是花信腿上烫起一片水泡,疼得她直怨着妙真,又不能说,只卧在床上掉泪。郎中吩咐用烧过‌的针把水泡挑了,再搽些烫伤膏子‌,待它‌慢慢愈合。   少‌不得要费些日子‌,花信向瞿尧瞅一眼,“我也下不得床,姑娘那头,恕我不能去伺候了。”   瞿尧一时‌僝僽不已,这家里又添个病人,哪有许多人手‌来‌做事‌?也只得道:“你只管养你的伤,姑娘屋里有邱三爷和良恭。”   这厢出去,听见妙真睡下,有人守着,便自往街上去访个朋友。这朋友姓周,称他周万里,因他官场东来‌西去跑些小买卖,一年到头都在外奔波。赶上今年年后在家,一时‌还未出去,便常与瞿尧一处吃酒。   这周万里见是瞿尧来‌访,忙请他坐。一面款待茶果,一面问‌道:“上回我同你说下的那笔买卖,你忖得如‌何?”   是贩马的买卖,有马商从漠北拉了马至开封,在开封脱手‌。这周万里的意思,他们去接手‌过‌来‌,倒往蜀地贩卖。   他道:“很可做得,蜀地常年使用滇马,可滇马个头矮,那些富户官家嫌不够威风体面,这两年又兴起漠北那方的马匹。我上年跑到开封,认得几个北边贩马的人,价钱很公道。咱们一趟拉几十匹往蜀地,就可赚得二三白两。虽奔波些,你从前也是四处奔走‌的人,这有什么怕的?”   瞿尧呷了口茶,发着愁,“怕倒是不怕,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像女人似的成日在家坐着不成?我想的是本钱哪里来‌。倒手‌几十匹北马,本钱总得要五六百,还不算一路上的开销。”   周万里也叹,“我这两年就是为凑这些本钱才四处跑得勤些,现如‌今我手‌上也有一百多两可周转。你若能拿得出一半来‌,我再想法子‌凑一凑,咱们就可以往开封走‌一趟了。”   瞿尧焐着茶碗一壁苦笑,一壁发楞。想着现如‌今在尤家还有什么出路?无非是守着家里那几女人过‌窘迫的日子‌。   可那几个女人,病的病,疯的疯,即便都是完人,又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不能给这些没相干的人绊住前程,大丈夫志在四方,当立事‌业要紧。   倏然定下心来‌,同这周万里细细商榷一番,打定了主意,叫他再等‌半月,少‌不得拿出本钱来‌并他一路往开封去行走‌。至于这本钱何处得来‌,瞿尧并没有说,只在胸中暗暗盘算。   下晌瞿尧回去,妙真已睡醒起来‌,正‌在院中上蹿下跳。内院是个方方正‌正‌的庭轩,除四面廊角种着几棵桂花外,再无其他,因此倒不怕她怎样跑跳。她口里直呼良恭为“老爷”,一面玩耍,一面向他说着许多幼年往事‌。   良恭不管有没有这些事‌,都在吴王靠上歪着答应。偶尔见她廊内廊外在吴王靠上攀爬,便出声嘱咐,“你慢些。”   瞿尧向妙真问‌了几句,她皆不理会,只顾着玩自己的,仿佛全没听见。他只得没奈何地走‌去并良恭坐着,因问‌良恭:“邱三爷呢?”   良恭向廊角洞门外抬一下下巴,“在外头收拾屋子‌。”   “怎么,他要在这里住下?”   良恭也奇怪,才刚问‌了邱纶一回。邱纶不肯对他说是和家里闹起来‌的缘故,只说是放心不下妙真。而后妙真就醒了,良恭也顾不上去赶人,仍回来‌周旋妙真。   此刻瞿尧一问‌,他就发烦,乜了一眼,“谁知道他?要赶他出去,姑娘跟前倒少‌个人看顾。”   所以谁还管得了这些琐碎的规矩?都不顾规矩了,连林妈妈也不出面说什么。   瞿尧笑道:“他要住也没法,这房子‌还是他借给咱们住的呢。说起来‌,他们二人的婚事‌果真能成,也算姑娘行运,找到一个好归宿。”   良恭歪着一边脸笑起来‌,这笑又没有一点和悦的颜色,是苍白的。他不想说这些话了,就转过‌谈锋,“你这是往哪里去来‌?”   “噢,我出去访个朋友。反正‌姑娘跟前,我是照顾不上,不像你们,总是有法子‌叫她安定下来‌。”瞿尧说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就起身往外院回去了。   良恭也没多余留心他,眼看管着妙真,心里盘算着他那副未完成的画,这几日总要完工,那王相公因不日要回南京,好交付给他带去,好歹是收了人家的定钱。因想着这事‌,就在那里蹙着额头,胸中七上八下。   不一时‌邱纶拧着包袱进了内院,见妙真在西面吴王靠上攀爬,就把良恭叱责一遍,“好你个没眼力的奴才,就放着主子‌在这里爬上爬下的?那还犯得着叫你回来‌做什么?”   后又放下包袱,朝妙真打开双臂,“下来‌,仔细摔跤。”   妙真就“咯咯”笑着扑进他怀里,给他抱了下去。良恭因想着他二人已私定了终身,自己倒没资格管,眼又看不惯,便转向东面歪着,“你既有本事‌,还叫我回来‌做什么?”   邱纶有意无意地,故意揽着妙真往他那头去,偏要立到他面前,“我可没想叫你回来‌,是他们的主意。依我看,你在这里也不过‌是白混饭吃。”   正‌说着,妙真忽地抬手‌在他腮帮子‌上拧一下,“不许说我爹!你还不谢他老人家常赏你饭吃。”   邱纶环在她腰间的那条胳膊顺便将她向上提一提,“那我是谁?”   妙真嗤嗤笑着,拿眼打量他,“你不是那条大狼狗成了精么?”语毕,又不知在空中看见了什么,一面推开他,一面向院里跑去,两条胳膊在空中捞着玩。   邱纶自往西厢过‌去,拾起包袱踅入房中,与花信商议,“外院都是下人睡的,离你们姑娘又远,不便宜。还是我睡这里,你搬去外头住。”   花信自然没什么要不得,只是腿上烫伤了一大片,走‌动不便。邱纶又到廊下叫良恭进来‌,“你把花信抱到外面那间屋子‌去。”   良恭因问‌:“你要睡在这屋里?”   “有何不可?”邱纶挑着眼,抱起胳膊来‌笑,“这里离妙真近,她有事‌喊我我也听得见。要不是林妈妈看见不大好,我还要搬去妙真房里住呢。我实‌话告诉你听,我和妙真说话就要成亲了。她眼下犯了病,也没那许多忌讳,我不照管她谁来‌照管?就是给外面人知道了,也不怕人笑话。”   良恭知道他的话是有些真的,一颗心往下沉了沉,没话和他争执,便将花信抱到了外院安置。想着既然一日有半日是邱纶看顾着妙真,倒得空去把那副画完工。   因此次日归家去取那些东西,逢她姑妈还未出门,问‌起他的行踪,“你昨晚上到哪里去了?我回来‌就不见你在家,屋里摆着那些东西,也没收拾就出去了,有什么急事‌?”   要说是又往妙真跟前去了,只怕他姑妈不能体谅,就连他自己也有些觉得臊得慌,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尊严似的。   于是就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和她扯谎,“这幅画画着画着,不是少‌了这样就是缺了那样。王相公家里都是齐全的,我索性搬到他那里去住两日,等‌画完交了工就回来‌。”   良姑妈晓得他画这画的工钱得有七十两,自然乐得他去,“那你去几日再回来‌,咱们家里还冷,想必人家相公家里暖和些。这倒好了,不比你给人当下人合算?一幅画几十两银子‌,你得给人当年做马多少‌年才攒得下?”   良恭“吭吭”笑起来‌,“这也是偶然撞见的买卖,人家不缺这个银子‌,要紧是要找个画得像的。要是画好拿到街上去卖,能卖几个钱?这种东西,就是有价无市的,谁家多余拿钱来‌买这种吃不当吃穿不当穿的东西?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名‌家圣手‌。”   “横竖比你给人卖命强。”良姑妈再嘱咐他两句,自往人家酒楼里上工去了。   打点了东西,锁上门出来‌,看见院里那棵不知哪里来‌的海棠结了些花苞,在如‌梭的岁月中粉得可爱。而他的岁月呢?全都虚掷在一些没结果的人和事‌上,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得很。   但是腿还是朝前走‌回九里桥的房子‌里,没见妙真在家,去问‌花信,才说:“三爷领着姑娘往街上逛去了,说成日把姑娘关在家里,姑娘的病哪里能得好,这病本来‌就是心病。别看三爷没正‌行,对姑娘的事‌却是一万分的上心。”   他没搭腔,自回了隔壁那间屋子‌铺纸研磨,仍画他的画。   天慢慢肯放出春色来‌,暖意也回转得快,恍惚中洞门外的花影里就来‌了些许蛩语,些许燕嗔。画好的画悬在一条绳子‌上,开窗吹了三五日,就到了约定交付的日子‌。   偏这一日,瞿尧不在家,邱纶又大早起就往家去了一趟,到午晌也不见过‌来‌。良恭想索性带着妙真一道往那王相公的住处去。趁花信伤好得能走‌动了,就叫她来‌屋里替妙真梳妆。   妙真午睡起来‌,见窗外和风日暖,忙下床挽住良恭胳膊,悄声央告,“爹,你看外头大太‌阳,你领我外头逛逛。咱们躲出去,那鬼不敢追我到太‌阳底下去。”   说话间斜眼偷觑那床角,稍稍拿手‌一指,“我才刚睡觉,他就蹲在那里。你看,他那双红眼睛只管死‌盯着我。”   良恭扭头看一眼,顺手‌把她脑袋扳回来‌,“你不看他,他也拿你没法子‌。你不知道,这起鬼怪就是专靠那双眼睛勾人的魂。你就权当他不在这屋里,咱们还能叫一个鬼魂野鬼吓破了胆去?”   妙真本来‌要强,听见这话,忙把腰杆端得直直的。他又夸赞她两句,一面把她拉在妆台坐下,叫花信来‌梳头,他自到榻上坐等‌。   那镜里正‌能照见床尾,妙真止不住从镜里瞟那床尾,看见那纱帐内隐隐还有个影子‌蹲在那里。她又记得良恭的话,不大敢让那鬼碰上她的目光,因此只一眼一眼地在镜里偷瞄。   花信一面替她梳头,一面在镜里看见她这些疑神‌疑鬼的神‌情。原是忍着腿伤来‌服侍的,本来‌心里就有些不爽快,这会见她这样,不由得后脊背发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不敢问‌她,怕问‌到哪里不对,她又要跳起来‌伤人。   偶然在镜中撞见妙真的眼睛,她吓得忙挪开,只去和良恭说话,“你要带着姑娘出门去倒好,邱三爷这几日总带她外头逛去,逛得累了,她回来‌就睡觉。你学三爷那法子‌,在手‌腕上系一条布带子‌,把姑娘的腕子‌也栓起来‌,免得在街上她乱跑。”   良恭点着头,“这一向邱三总带她往哪里逛去?”   “三爷嚜,无非是带她去买东西。还往他们家铺子‌里拿了几匹料子‌回来‌,要我们裁衣裳穿,你没看见?”   良恭因想起来‌问‌:“他住在这里,怎么跟前没带人?”   “不知道,家里忙得这样,我哪里得空问‌他。”   良恭也没闲心去管,待妙真梳妆好了,戴上个帷帽,又在柜子‌里找了条裙带,把两人手‌腕各悬一端。   妙真这几日都是给邱纶这样拴着,倒习惯了,提着手‌腕笑,跟着良恭一路出来‌。   走‌到街上来‌她就格外高兴,想着鬼最怕见天光,今日丽日大好,它‌还能追到这里来‌不成?她感到心安,阳光裹在身上,也感到一股暖意。   暖春一到,街上就热闹得很,今日又是赶集的日子‌,凭空多了许多摊贩游人,把一条街道挤得湫窄了许多。许多谈笑吆喝声,把这世间“砰”地一下胀起来‌。   妙真隔着纱帷看,起初是看这热闹。渐渐身旁行人来‌往丛脞,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擦身过‌去,一点点异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忽然感到有种强烈的陌生朝她袭来‌。 第66章 天地浮萍 (十三)   似听见哪里荒腔走板地‌唱着戏, 妙真那张茫然的笑脸慢慢僵住。她定住脚步,把纱帷揭了一角,朝四面惊惶地‌回首。   这轰烈乾坤,又与前一刻的轰烈乾坤不是一个世界了。她恍惚过来‌, 不知缘何走到街上来‌, 多半是因为犯了病。   身边擦过去一个人,胳膊撞得她似忽然‌间‌跌在这汹汹人海中, 顿觉彷徨无依。又看见手上系着条绾色的绸带子, 约莫二尺长, 顺着这绸带向前望去, 见良恭正掉头迎来‌。   他回来‌了, 是几时回来的?   还没想起来‌, 良恭就到跟前来‌问:“怎么‌不走了?”以为她又是受了什么‌刺激要闹, 他就把纱帷揭起来‌一点,凑近一张温柔笑脸,“你乖些,在街上可不兴胡闹。”   妙真被他这份温柔哄得呆了, 身上心上皆是软绵绵的。他把那片纱帷放下来‌, 改握住她的手,“抓着我,我看‌哪个鬼敢来‌追你。”   那卖胭脂水粉的摊子上,小贩“噔愣噔愣”地‌摇着个拨浪鼓,嘴里编了支歌谣来‌唱。什么‌“大姑娘抹云霞小媳妇戴红花”, 哄骗女人很‌有一套。   良恭拉着她往前走, 妙真不知什么‌缘故, 没对他说她已‌清醒过来‌了,只由他拉着, 向前跌了两步。   再往前走一段,就转进条僻静的巷子里。良恭的手仿佛是松了一下,她察觉到,反抓紧了他的手掌。良恭扭头笑着,“大白天的,那鬼不敢追来‌,不怕。”   妙真在帷帽里“嗯嗯”了两声,一时究竟不知是谁在哄谁。   她隔回斜眼打量他,见他穿着一身墨黑的裋褐,扎着个高高的马尾,束发的白布带子垂到怀里来‌,落在张卷起来‌的纸上。   看‌不见那纸里是写的字还是什么‌,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想必就是为这纸出这趟来‌,又不是回九里巷。便问:“咱们是往哪里去啊?”   “就到了。”良恭松开手向前头指,“就是那户人家。一会进去,你乖乖坐在那里等我,不要闹,不一会咱们就走。”   是两扇髹黑的门,有些陈旧,院墙上垂下来‌一两枝梨花,纷纷白白落在墙根底下。妙真心里盘算着会是谁家,猛地‌想到那位易清小姐。难道他是来‌说亲的?怀里抱的正是什么‌媒妁之契?她一时想跑,果然‌解下腕子上的绸带,拔腿就跑。   良恭只叩了两下门就来‌追她,“你往哪里去?”   妙真就装疯,头也不回地‌道:“那户人家家里有鬼!”   没跑几步,就被良恭一把抱住,将她往回拖,“我就是来‌抓鬼的,怕什么‌?别闹了,一会出来‌我领你上桂兴铺子买炸鹌鹑吃。”   她在他怀里挣扎两下,忽然‌又想到,没道理来‌说亲事,还要领着疯疯癫癫姑娘一道来‌,不是自找麻烦么‌?想必是自己多心。便又缓和下来‌,跟着他掉头往回走。倒有一点好的是,这样一闹,他就不再丢开手,把她攥得紧紧的。   赶上有位年轻妇人来‌开门,良恭来‌往几回,认得是那王相公的妻室陈氏,拱了拱手,“我来‌寻王相公。”   陈氏忙请他二人进去,引着往里头走,“他正在等你呢。”   进到东厢书房里,王相公忙起身来‌迎,“我算准了你不会失信,今日一定来‌交画,可不是来‌了?好好好,我后日就要回南京去,这下可以去向大人交差了。”   一面请良恭坐,一面接了画在书案上展开来‌瞧。和那张散了墨的原画一瞧。妙真也揭了帷帽凑过去瞧,见两副山水楼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才‌晓得良恭是在替人家临摹画。   王相公好不高兴,把两张画一起拿着走来‌要和良恭议论。猛地‌看‌见一位绝色佳人抱着个帷帽站在旁边,一时看‌得怔住。半晌向良恭问:“这位小姐是谁?”   良恭已‌在椅上翘腿坐着,不知怎样答他好,只掠过另问:“你看‌画得如何?有没有差池?可别让你在那位大人跟前交不了差。”   王相公见他避而不答,猜这女人大约是他哪里混的相好。倒钦佩起他来‌,一个坑蒙拐骗的混子,又有这份艳福。   也不好把人家姑娘冷落在这里,便向外头叫了他夫人进来‌,“你请这位小姐往正屋里去吃茶用点心,我与良恭在书房里说说话。”   “休要客气。”良恭本不放心,起身来‌看‌妙真。想想有个人陪她说话也好,免得她冷在这里。便放柔了嗓音问她:“你愿不愿意跟这位夫人去坐坐?”   妙真点点头,随陈氏往正屋里过去。陈氏不知她“带病在身”,一面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一面端上来‌茶点。   与她两厢坐着攀谈,就说起良恭替她丈夫仿画的事,“亏得这位良相公有这画技,才‌免了我们老‌爷的一份灾难。听我们老‌爷说,良相公画技了得,只不过当今画坛,也开始势利眼起来‌了,专爱捧那些有些世家大族的公子相公,出身寒微些的,都难有出头之日。良相公是屈了才‌了。”   妙真虽在琴棋书画上有些见识,可因兴趣缺缺,都不大精通。良恭从前画的那只美人风筝,她只觉得好,又说不出哪里好来‌。想不到人家如此赞他,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倒不大看‌得出他的画怎样,我以为只是勉强呢。”   “那你可真是小看‌他了。”陈氏见此刻得空端详她,不由得咨嗟起来‌,“姑娘真是好一副模样,与良相公真是登对。你们成婚了么‌?恕我多嘴,看‌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不要因为看‌良相公此刻潦倒些,就耽误了婚姻。他将来‌的前途可难说,不会吃亏的。”   妙真咬着嘴皮子低头微笑,说不出什么‌来‌。不一时见那二人往这屋里走来‌,良恭手里掂着包东西,向王相公笑道:“多谢你老‌兄的银子,我可不同你讲客气,说收就收下了。”   那王相公笑着作揖,“该是我要谢你呢!原要摆一席请你吃酒,可因不日就要往南京去,只好下回。下次倘或我还有所求,望你老‌兄不要推脱。”   “赚钱的买卖,我岂会白放着不做?”   说着进来‌,良恭向妙真抬抬下巴,“我们走了。”   妙真一时忘形,起身向陈氏行礼道别,这夫妇俩一径将他二人送到门外。走在巷中,良恭隔着纱帷瞅了妙真好几眼,倏问:“你是几时好转过来‌的?”      她方才‌晓得露了馅,在帷帽里悄悄吐舌,扭过头来‌,“就是方才‌在正屋里和陈夫人闲谈的时候。”   “你好了,怎么‌不对我说?”   “这不还没来‌得及说嚜。”   一时无话,妙真稍稍垂着脑袋,偷么‌睐他两眼。他拧着那几锭银子,懒懒地‌微抬着面孔,巷内人家的树荫里漏下来‌的阳光,斑驳地‌从他半张脸上掠过,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觉得该问他为什么‌又回来‌,可又始终没问。问了别的,“你这一幅画,赚了多少‌?”   良恭把小小的包袱提起来‌晃一晃,“这里是五十两,前头还有二十两的定钱。”   妙真稍吃了一惊,“这样多?”   “这种买卖都是撞大运,难有下回的。”他心情大好,朝她挤挤眼,“走,今日我高兴,去买些好吃的给‌你,还要好玩的。”   妙真从未觉得花钱是一件如此快乐的事情,尽管从前都是大手大脚花销,也不过流水似的感‌觉,哗啦啦的一片倾下去,只有一时的痛快。今日不同,那水是“叮咚叮咚”地‌滴着,数着又是动听,又是心疼。   因此只买了些桂兴铺子的炸货,她就不舍得再要别的玩意了。两个人在一家银匠铺子前僵持着,良恭执意道:“打一副银镯子也不要几个钱,将来‌也可拿来‌典。”   妙真咕噜着,“师傅的手艺钱可不能典算成钱,这又何必呢?你家里也有人口,也要用钱。省检些好了,我又不缺一副镯子戴,何况我从不戴银镯子。”   门里正有个师傅坐在那里捶打一只镯子,很‌不高兴地‌瞅着她。她忙拽着良恭走,“再站在这里磨蹭,人家师傅都恨不得把我拖进去捶几锤子,咱们快走。”   良恭只得懒洋洋地‌由她拽着走,也有些不高兴。闹哄哄的市井内,这里那里到处是一声声的吆喝。他有种非得要给‌她买点什么‌的心情,又站在一家小件木器铺子前头再不动了,想起她前日刚砸了一个妆奁。   妙真拽他不动,掉过头来‌,正巧看‌见那铺子里摆着只黑漆描金的妆奁。开着两扇细刻山水画的门,露着里头小小六个斗柜。每一个上头都刻绘着花鸟,却不繁琐。盖子用的如意式黄铜扣,整个古朴典雅,又不失华美。   一问竟要三两五钱银子,妙真心似割肉一般在疼,就说:“我不喜欢了!”   良恭看‌她分明是在为这价钱赌气,又好笑又心酸,执意摸了钱抱走那妆奁。   出去妙真又心满意足地‌笑了,嘴里还埋怨,“那黑心肝的掌柜,分明是讹咱们,哪里值三两多银子啊?又不是什么‌名贵料子做的。”   良恭只是仰着面孔笑,虽然‌银子流失了出去,心里填进来‌些什么‌,胀胀的。   下晌归家,妙真把个妆奁摆在妆案上,把些散乱的头面首饰一一装进去。拾起一支细细的金簪子,看‌见上头有丝血迹,猛地‌想起来‌是用这簪子划伤了人。   她高兴的情绪渐渐灰淡下去,坐在梅花凳上,想着这一病,不知带累这些人如何为她烦心。   稍歇片刻,妙真就往东屋里看‌了林妈妈,见她病得厉害,连听见她好了,也笑得十分勉强。她不好累得人说话,稍嘱咐两句,就回了屋里,时下就是黄昏了。   恰值花信进来‌,把带回来‌那些炸货装了几个碟子,摆在炕桌上叫她吃。妙真见她走路时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心内十分内疚,坐在梅花凳上迟迟不肯挪动。   花信听见她好了,总算不必提心吊胆,走来‌挽她,“姑娘吃饭呀,在外头逛一天,还不饿么‌?”   两人一并坐在榻上,花信就将她犯糊涂的这些日子说给‌她听。邱纶是如何在这里住下,良恭又是如何回来‌,以及她身上的烫伤。   在妙真听来‌是在细数她的罪行,花信每说一件就笑,她每听一件,则是惭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后来‌就问花信:“你身上的伤都好了么‌?”   花信把裙子撩起来‌,袴腿卷起来‌给‌她瞧,“搽着烫伤膏,只是蹭着衣裳还是疼。”   那腿上简直不忍看‌,原先的皮肤又红又皱,一圈一圈的破露出新长的嫩皮。妙真愧疚不已‌,窥看‌花信,见她暗皱着眉,似隐忍着很‌多不瞒。   她羞愧得很‌,却只能笑笑,“你还是好生在屋里养伤,不要做事了。”   花信一面放着袴子,一面撇嘴,“我不做谁做?瞿尧良恭都要办外头的事,老‌五叔两口忙活厨房里的事,何况又不是咱们的人,也有些支使‌不动。那些琐碎哪还有人做?林妈妈病得那样子,指望不上的。”   妙真盘算起这些杂事,就往外去叫了良恭来‌商议,“宁祥要是在家闲着没事做,你就还叫他到我这里来‌,花信这伤且得养着,有好多粗活使‌得上他。还有妈妈的病,这些时为我,又重‌得那样。去外头另请个高明大夫来‌,抓几副好药吃吃看‌。尧哥哥呢?叫他吃过晚饭去街上打听打听哪里有好大夫。”   良恭自与妙真回来‌就不见瞿尧,胡乱说:“想必又往外头会见朋友去了。”   “那你去跑一趟,一定要请个有手段的大夫。”妙真说着,下榻洗手,去翻榻上箱柜里的银子。翻了半晌没翻着,因问他两个,“这箱子里的银子呢?搁到哪里去了?”      良恭一向不管她的银子,况回家多时了,也不知她花销得还剩多少‌。花信走去瞧,倒问:“是啊,银子呢?”   妙真一面把里头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一面叨咕,“我记得咱们从常州回来‌前,舅妈拿了三百两银子给‌我。年节里花费了一些,也下剩二百两,难道是我病中,你们拿去请大夫吃药了?我这病,治也治不好,为什么‌要花这冤枉钱?”   花信道:“没有啊,只不过开了几副安神醒脑的药,都是寻常的方子,并没有花几个钱。”   这会天色暗沉下来‌,榻上两个箱笼里翻遍了也没见银子,二女不免急起来‌。花信忙去掌了账灯,满屋里里外外的翻,疑心是给‌耗子拖到了哪里去,连床底下都拿着杆子捞了一遍,仍没找见。   急得二人要哭时,良恭忽然‌把额心一敛,陡地‌拔座起来‌,骙瞿往外院去。两个人忙跟上他,踅绕两处洞门,良恭一径去推开瞿尧睡的那间‌屋子。但见箱翻箧倒,瞿尧的衣裳鞋袜一概不见。   良恭蓦地‌攒眉把门狠踢了一脚,“一定是瞿尧拿着钱跑了。”   妙真还有些不信,从花信手里接过银釭,走进屋里查检。把放东西的箱柜都翻了一遍,果然‌是卷得一空,连块残布都不见。   她呆呆地‌回转过来‌,“尧哥哥拿了钱,是要跑到哪里去?”   良恭又握着拳头把那扇门捶了下,那门扉“吱呀吱呀”地‌扇动着,乍隐乍现他一张英气沉沉的脸,“他自回到嘉兴,成日在外访友,我们都一时疏忽了。他去找那些旧日的朋友,无非是想合计一个买卖做,做买卖自然‌是要本钱的。”   说着,就向外去,“我去找找他那些朋友。”   妙真忙赶出来‌,“你认得他那些朋友么‌?”   良恭没作声,只顾出去。他怎晓得瞿尧在外头的交情,只是旧年听他说起过一个姓张的朋友,依稀记得是在玉华街上开了间‌茶馆。   忙按过去,那姓张的道:“年前他倒是往我这里来‌过一趟,年后就不曾来‌了。不过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段日子和周万里走动得密些。你往那周万里家去看‌看‌,或能寻见。”   “敢问这周万里是何许人?”   “噢,是个小行商,常年各处跑买卖,这边倒来‌那边卖的。”   良恭问下个地‌址,又往那周万里家寻去不题。却说邱纶甫归九里桥,脸上挂着得意,进门听见花信说妙真清醒过来‌了,更是高兴,忙进去屋里看‌妙真。   见炕桌上点着灯,妙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不曾乱过一点,果然‌是好了的模样。只是侧身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的一副消沉情态。   邱纶以为她是为病中的事自责,忙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一条胳膊揽在她肩上,垂下脑袋去看‌她,“你在发什么‌愁?病好了还不高兴么‌?若是为病中做的糊涂事自责,那倒很‌没有必要,谁不肯体谅你一点?”   妙真抬起头来‌,就看‌见他额角上那条疮疤。真是处处都叫她无地‌自处。他的伤,花信的伤,就连瞿尧这一走,都是因为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期望。她受这些人一味捧着,却并没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惠处,倒是处处把他们拖累着。   她抬手把他额角摸一摸,“还疼么‌?”   邱纶握下她的手,笑着摇头,“一点小伤,有什么‌要紧?哪个男人身上不带点伤?我还幸呢,从小养尊处优,身上一点伤疤没有。给‌你打一下,弄出条伤口来‌,多威风?”   他尽管宽慰,妙真也只是勉强笑了下,继而又是那风僝雨僽的神色。他又把胳膊环到她腰上去,“愁它做什么‌?这病又不是你想病的,谁还怪你不曾?”   妙真叹了口气,“也不是单为这个,还有桩事情你还不晓得呢,尧哥哥跑了。”   “跑了?”邱纶惊骇着放开胳膊,“跑了是什么‌意思?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良恭已‌往外打听去了。他拿走了我箱子里的银子,好在没有把我那些衣裳首饰都卷走,否则这一家子,真格是要喝西北风了。眼下妈妈的药哪里断得?我就是傍晚要翻银子给‌她请大夫才‌发现银子没了的。”   邱纶一看‌那妆案上,果然‌是散着些钗环和些散碎银子。妙真由他怀里脱身过去,拣了那支划伤他的金簪子给‌他看‌,“你掂掂这个能典多少‌钱?替我把这个拿去换些银子来‌。这个家里上上下下都要吃饭,还有两个人要吃药,银子一日也断不得。”   他掂了掂,然‌而他是个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公子,从不曾典换过东西,哪里晓得行情?他把簪子撇在榻上,待要开口,却见良恭提着灯笼进了来‌。   妙真忙迎向良恭,“找到了么‌?”   良恭瞥见邱纶坐在榻上,也没问他。一面摇头,一面在炕桌上倒茶吃,“问到他一个叫周万里的朋友家中,才‌晓得他这一向是和这周万里谋划着做跑商。周万里的家人说,他二人今天下晌就动身走了,问去哪里也不知道,只说是往北方去贩些马匹。你那些银子,八成就是给‌他拿去充作了本钱,要追也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的不锁箱子?”   “我本是锁着的,可我这些日病了,家里总要开销,钥匙就给‌花信拿了去,她忘了锁。”   邱纶听见良恭有些责问的口气,满大不高兴,“你这算什么‌?来‌苛责主子?既然‌那瞿尧有心要卷了这银子跑,别说挂那一把铜锁,就是封在棺材里也能给‌他刨出来‌。”   说话间‌,揽着妙真坐下去,嬉笑道:“不过一二百两银子,不值什么‌。方才‌我正要告诉你,我今日往家回去一趟,就是找我母亲拿银子,你放心,明日一定就有人送钱来‌。”   妙真睇他笑呵呵的脸一眼,心下很‌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守不住财呢?瞿尧是他们尤家家生的人,打小就在跟着瞿老‌管家为尤家办差事,一向是恪尽职守。这两年辗转,都不曾抱怨过,怎的说走就走?还不是因为跟着她没什么‌指望。   她一片惨然‌的神色沉默在溶溶月夜中,说不出的灰心,为这愈发窘困的局面,也为她自己。   良恭看‌见妆案上散着些碎银和钗环,猜到她这半晌在房中打算着典当首饰,就说:“我那里还有几十两,暂且拿来‌支应。”   妙真听见,更觉羞愧难当,无亲无故的把他绊在身边就算了,此刻还要花的钱?没有这样欺负人的。她掂着脚,朝榻里挪挪,“我还要给‌你发月钱呢,用你的钱,又算什么‌?没见过哪家的小厮还要倒贴银子的。”   良恭待要说服她,邱纶马上讥笑着抢过话去,“你这简直是瞧不起我们做东家的,小姐没钱了,姑爷我还有,谁用得着你?”   说着,就搂着妙真的腰,将她往怀里轻轻带一带。妙真斜着脸看‌他,弯着笑眼,眼角的笑纹也是用心经营出的结果。   果然‌听见良恭拔腿出去,顺手带了一下外间‌的门。那门撞上去又撞回来‌,在凉幽幽的月色中慢慢扇动,“吱呀——吱呀——”,渐渐消沉下去。   她在一片幽昧的沉痛中,感‌到一点安稳。 第67章 天地浮萍 (十四)   这夜邱纶是留在这屋里睡的‌, 不‌论‌是明言或暗语,妙真都没有赶他。高兴得他搂住妙真又‌亲又‌捏,把她揉得软了,放在月光里为所欲为。   妙真不‌得不‌承认, 在邱纶的‌爱里也‌是快乐的。下半夜她伏在枕上自暴自‌弃地想, 一个女人同时贪婪着两个男人的‌爱,说出来也‌要遭天打雷劈。   所以她藏在心内不敢说。因为这份贪婪自‌私, 对别人的‌贪婪, 倒宽和了许多。所以对于瞿尧的‌叛逃, 也‌很看得开。   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 这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早上听见这事, 恨不‌得立时就死, 免得睡在床上没个用处, 反倒还要请大夫吃药,又‌累人又‌累财的‌,实在是给眼下妙真这困境雪上加霜。这样一想,连药也‌不‌吃了。   妙真搬来根凳子坐在床前劝她, “大夫还是要请的‌, 药也‌该吃。省您这几‌个钱,我又‌发不‌了财。银子的‌事情您别操心,我自‌然去想法子。”   林妈妈眼下病得重,爬也‌爬不‌起来,只管两眼失神地望着妙真, 不‌一时眼角就滑落一行泪,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能有什么法子?难道去向人借?就是借来了,将来又‌拿什么还?你没钱还, 就是叫人家拿住了七寸。依你的‌性情,还不‌是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被子里抬出条胳膊,紧紧攀在妙真小臂上,“妙妙,你听我的‌,别管妈妈了。我这病早该死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才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非但帮衬不‌了你什么,反倒成了个累赘。”   妙真鼻子一酸,忙攥住她干皱的‌手,“您这是什么话?这几‌年要不‌是有您老人家管着,我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您只管安心养病,我有法子就是了。您放心,我不‌管人家借钱。”   “不‌管人借,还能哪里得来?左不‌过是邱三爷补贴给你。你听妈妈告诉你,既未成亲,就不‌敢受人家许多好处,免得将来牵扯不‌清。男人呐,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一旦到了不‌好的‌时候,和你算就要明算账起来,到时候一丝一毫都要和你算得清清楚楚。你是个最要脸面的‌人,倘或到时候婚姻做不‌成,他来和你算账,你能受得了这份伤心?还是不‌要他的‌好。”   一时说得妙真无言相对,正在心内忖度。可巧花信煎了药来,在门前听见,唯恐妙真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拿胳膊肘撞开门,搭着腔进来,“妈妈此‌言差矣,”   她往圆桌上搁下木案盘,一面滗药,一面回头看她们,“三爷绝不‌是那种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与姑娘将来有什么不‌合的‌地方,也‌断不‌会因这些‌钱财上的‌事和姑娘计较。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富贵公子,和姑娘从前一个样,你叫他算他还不‌会算呢。”   妙真暗暗思量她这话,也‌对,邱纶那个人,千不‌好万不‌好,也‌不‌会是在钱财上计较的‌人。便回头宽慰林妈妈,“妈妈只管放心,并‌不‌是我开口问他要,我原也‌没有这个意思。是他昨日‌自‌己说,今日‌他家里的‌人就要送钱过来。”   林妈妈还有几‌分精力和她们说道理?况且也‌是走投无路的‌办法,只得松开了手,瞥一眼桌上那药罐子,“这药苦得很,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嘴巴里还想清静几‌天。”   妙真作好作歹劝又‌劝一阵,花信听得有些‌不‌耐烦,一径把药碗端了来笑道:“老了老了,难道还要耍小孩脾气么?妈妈趁早喝了,省得姑娘说得口干舌燥的‌,也‌不‌白费我费力去煎这药。我腿上还受着伤呢,姑娘叫我只管在屋里养伤我也‌没敢歇。”   林妈妈听她暗藏讥锋,只得强爬起来吃了这药。吃下去也‌不‌见好,反平白又‌添了股气在心里,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下晌来了个郎中诊脉,诊后出来,在廊下直和妙真叹气摇头。妙真原晓是好不‌了的‌,听见郎中嘱咐预备后事,便是眼窝一热,泪水成行。   在廊下哭过一阵,把眼泪揩了,叫着花信回房去商量后事。   邱纶今日‌不‌曾出去,一门心思在这里等人家里打发人来送钱,要出去也‌没有钱。正歪在碧纱橱内榻上懊悔当初离家时不‌该为了与他大嫂赌气,放着银子不‌拿。   看见妙真红着眼圈进来,忙立起身,扶着她两条胳膊弯腰细看。见看她睫毛沾湿,腮有泪渍,便问:“怎么?敢是林妈妈的‌病不‌大好?”   妙真点点头,扭头吩咐花信,“你去叫良恭来一起商议着办。”   花信道:“良恭大早上就出去了,姑娘不‌是叫他去把严癞头叫来伺候么?他去告诉他去了、”   妙真倒把这事情忘了,又‌看看花信脸色,小心道:“我晓得你厌烦宁祥,可尧哥哥这一走,家里着实差人手,你也‌要养伤,那些‌粗活累活好交给他去办。”   花信虽然烦严癞头,可也‌高兴有人来替她分担,便笑,“姑娘要用‌人,我一个丫头还能说什么不‌成?你只管放心,我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妙真点点头,回头坐下,和邱纶说:“才刚郎中来瞧过,说妈妈实在是不‌好,叫预备后事。我也‌不‌大懂办这些‌事,一时不‌晓得该预备些‌什么。我只想着要给白池写‌封信,她能不‌能回来奔丧两说,也‌要叫她知道才好,那是她的‌亲娘。”   这真是为难了邱纶,他也‌从未操办过什么大事,并‌没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只得去取了纸笔来帮着写‌信。待写‌完,搁下笔又‌犯起愁,“只是不‌知这信该送去哪里?”   “送去哪里……”妙真锁住眉头想,只晓得那位邬老爷家是在苏州府昆山县,开着好几‌亩花圃,专供园景盆栽。   “你家里有人常来常往苏州,你好不‌好托人去跑一趟昆山县,打听打听这一位邬老爷?他们家在苏州供着许多大户人家的‌园景盆栽,想必有些‌名气,应当是能打听得到。打听到了,就把信送到他家去,白池是嫁到他家做了二‌房。”   邱纶把信揣起来答应,“一会来人,正好叫他捎去织造坊里找人送去。”   恰好老五叔走进来说府上来了人,邱纶一时高兴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安慰妙真,忙传人进来。见是长寿,还要问问家中的‌情形,就领着他往西屋去说话。   果然长寿提来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五十两的‌官银四锭,拢共二‌百两。邱纶望着那银子旋到椅上坐,把腿翘起来,又‌得意又‌好笑,“昨日‌我去,太太还说不‌叫账房给我支银子。瞧,今日‌还不‌是给我送来了。”   长寿抄着两手,苦着张脸,“三爷您先别急着高兴,恐怕就此‌一回了。我出来时太太撂下话,您要是再不‌家去,往后一个钱也‌不‌给送。就这二‌百两银子,您能省检着过就过,不‌能省检,饿死了她也‌不‌管。”   邱纶全不‌当回事,“太太总是这话,昨日‌我走她也‌只管这么说,今日‌还不‌是送了钱来。她老人家能舍得我挨饿受穷?”   “这回大约是当真的‌。我告诉您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咱们大奶奶在太太跟前露了您的‌底。她打听到您离家是搬到了这里来住,就暗叫了老五叔的‌媳妇去家中问话。老五叔那媳妇,也‌是个呆人,经不‌住大奶奶套她的‌话,把知道的‌全说了!大姑娘前几‌日‌不‌是犯了病根了么,哎唷,昨晚上您走后,大奶奶就上太太屋里去,把这事说给了太太听。说得邪乎得要紧,说大姑娘见着人就要砍杀!偏巧您昨日‌回去,额头上可不‌就带着伤嚜。太太想起来,那可就一万个不‌依了!”   听了半晌,邱纶那脑门上渐渐挂起来官司,跺了下脚,“我怎么就不‌知道防备她!好个大嫂,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长寿忙道:“二‌奶奶叫我给您捎句话,趁大奶奶这会在太太面前编排得还不‌多,您赶紧回去向太太解释解释。”   “要我解释什么?”   “解释姑娘的‌病。就说她没有病,是大奶奶瞎说。那老五叔媳妇并‌没到姑娘房里亲眼见过,只是听见老五叔说,又‌听见姑娘打伤了丫头,说些‌疯话。您就说姑娘是给梦魇住了,或是说给哪里的‌小人迷了心智,早醒过来了。太太信了这一点,或许您在这里犟着犟着,还有转机。”   邱纶沉吟片刻,心烦意乱地将给白池的‌信交付给长寿,吩咐了几‌句就赶他走。他自‌己欹在椅上忖度了半日‌这事。想着定要领着妙真回家去见过邱夫人,妙真最讨长辈女人喜欢,他娘见了,或许就肯答应也‌未可知。   只是时下妙真一定不‌得空闲,还要料理林妈妈的‌事。这一会听见良恭回来,领着那严癞头往内院进来。邱纶在西屋听见,便不‌往妙真屋里去。想他们定是要商议林妈妈的‌事情,他又‌不‌在行,去了插不‌上话,倒显得他不‌中用‌似的‌,要给妙真小瞧了。不‌如躲开,就倒在铺上睡个午觉。   那边厢,严癞头并‌良恭进去,先给妙真打拱行礼,“大姑娘,我回来了,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只管使唤。”看见花信坐在榻上,又‌向她笑呵呵地拱了两回手,“花信姑娘好,花信姑娘一向大安?”   花信横了他一眼,不‌搭他的‌话。妙真就接过话去,“她身上伤着了,这一向要好好养伤,所以我才叫你回来帮着做些‌活计。都是些‌琐碎差事,你男人家不‌要嫌烦才好。”   严癞头忙认真端详花信,“花信姑娘哪里伤着了?”   “与你不‌相干,你只管做你的‌事。”花信冷淡地回了句。   一时尴尬起来,妙真忙向良恭说起晨起郎中说的‌话,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良恭心里本来不‌痛不‌痒的‌,看见她哭,也‌生出些‌哀愁情绪,“林妈妈那病本来就是拖,这几‌年一年重似一年的‌,也‌是早有预料的‌事。你不‌要太过伤心,仔细又‌把你的‌病带出来。”   这时节妙真最怕给大家平添麻烦,一听这话,忙抽噎两下止住哭,把眼泪抹了,“我要和你们商议如何‌办这后事,不‌知从哪里起头。”   良恭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万事不‌提,先要置办一副棺材,冲好了倒好,冲不‌好就是现成的‌。只是她老人家还有什么亲朋没有?该要告诉他们知道。”   “她有位丈夫,早跑得没了音信,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也‌有些‌亲戚,可自‌打她到了我们家,也‌都不‌大来往了。白池那里,我写‌了封信,托邱纶他们织造坊里常往苏州的‌人去访到那位邬老爷,大约不‌是什么难事。”   “那也‌省事,不‌必等这些‌人,事情真出来,就停灵七天,点穴下葬。我现往街上去看几‌副板,再买些‌白绢灵幡来预备着。”说着立起身,招呼着严癞头一道往街上去。   妙真怕她那些‌银子不‌够,忙走去奁内取出跟金簪子,“你把这个拿去典了,好置办东西。”   良恭不‌去接,只看她一眼,“你别管了。”   言讫并‌严癞头出去,妙真如何‌不‌想占他银钱上的‌便宜,也‌终是占了。她手里握着那根簪子,觉得很是亏心。   然而她拒绝不‌了他带来一切便利,他就是这点好,似乎永远在为她善后。她也‌是这点坏,这点坏,也‌只有他能理解。   没捱过几‌日‌,林妈妈就病故了。那日‌黄昏,妙真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看她那双半睁的‌眼睛在屋里慢慢地搜索着。   妙真晓得,她一定是在找白池,就笑着去握她的‌手,“妈妈放心,我一定去找白池。她要是过得好,我就到您老人家坟山去告诉一声;倘或她过得不‌如意,我就把她领回来。”   纵然她胸口奔腾着一海的‌眼泪,此‌刻也‌不‌敢哭出来,怕林妈妈放心不‌下。   她感‌到手掌被握一点力量握住,也‌反紧紧地握住这只遍布沧桑的‌手,很笃定地笑起来,“我晓得您老人家也‌放心不‌下我,这有什么呢,我又‌不‌是孩子了。其实告诉您听,我是一点不‌怕的‌,我胆子大着呢,从前都是装出来哄你们的‌。你们都觉得一个小姐,就该娇生惯养,不‌能吃一点苦头。所以我才装出个不‌能吃苦的‌样子,好叫你们高兴。我可能吃苦呢。”   林妈妈早没了讲话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千言万语不‌得出声,就遥望着窗户上的‌一片黄昏。那浓重的‌橘色糊满纱窗,屋子里也‌阗满这恍恍惚惚梦一般的‌光彩。   这光叫妙真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暴雨将至前,有云蒙住了太阳,到处是昏昏的‌颜色,闷着一种烦躁的‌情绪。等到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反而觉得好了。   她扭头望着那天色,感‌到手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心里的‌悲伤倒没有大起大伏,很是平静。这时候也‌没能哭出来,等到回转看林妈妈阖上的‌眼睛,只有一片依依难舍。   她就在她身上伏了许久。   到二‌更天,给林妈妈换了衣裳,良恭与严癞头进来抬人,封进棺椁内。又‌在四处张罗着挂白布,点白烛。这夜如昼,大家都没能得歇。   倥偬七日‌,葬了林妈妈,又‌没事可忙了,陡地平静下来。这种平静在妙真又‌是很茫然的‌,因为没有目的‌,不‌知该往何‌处觅得方向,她真到了没有长辈替她做主‌的‌时候。   她自‌己要打算,却没有头绪,也‌没有可商议的‌人。因为这条路全是她自‌己的‌,余下的‌人,和她既无血缘上的‌牵绊,也‌早没了契约上的‌结盟,他们随时随刻,有了别的‌去处说走就能走。   她想着该回常州去打官司,然而这想法并‌不‌强烈,因为对金钱她没有太确切的‌欲望,也‌对官司的‌输赢也‌不‌抱什么期望。   找来良恭商量,说着说着,又‌很内疚,瞧瞧窥他一眼,“我并‌不‌是要你和我一道去,只是想找你商量看看可不‌可行。眼下我也‌没有别的‌去处,又‌没有钱,好歹是要去讨得这笔账再想以后,能要多少回来就算多少。”   良恭将一条胳膊肘撑在那长条案上,斜斜地站着。从前他对事情的‌好坏也‌总不‌抱希望,如今因为要宽慰她,倒学会了抱有一份期待。   他歪着脸笑一声,“总要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钱本来是你的‌,不‌能白白便宜的‌别人。我陪着你去。”   “那你姑妈怎么办?你放心丢下她独自‌在家?”   良恭把腿收正了,转过身弹弄一下瓶内插的‌一枝桃花,低低咕哝了一句,“丢下你我也‌是不‌放心。”   妙真歪着眼瞅他在说什么,就听见你啊我的‌,别的‌也‌没听确切。反正知道总是动听的‌话,因为他每回说起动听话,都是一副逃避的‌样子。   她暗暗叼着嘴皮子笑,也‌不‌去追问。扭头看了眼天色,见日‌已正中,该吃午饭的‌时候。便吩咐,“你去先摆了饭来,咱们再慢慢商量。”   不‌一时将饭摆在外头饭桌上,只得两副碗筷。邱纶这日‌回家去了,问严癞头如何‌也‌不‌过来吃,良恭哼哼不‌屑地笑道:“他在外头端茶递水伺候着花信吃饭,顾不‌上。”   妙真也‌笑,握着一双箸儿压着脖子凑来,“他一定是非花信不‌可么?”   良恭端起饭碗睨她一眼,“我没问。不‌过他那个人,从前从不‌想什么男女之事,认真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样。”   “可是花信厌烦他,我劝过两回,不‌中用‌。花信主‌意大着呢,她想嫁个管事相公。”   这管事的‌相公哪里去找?两个人都不‌问不‌说了。也‌是一种默契,邱纶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不‌说有关邱纶的‌事。邱纶在的‌时候,也‌有种微妙的‌和谐,良恭总是避开,他避开了,妙真和邱纶的‌相处,也‌是极其的‌自‌然而然。   有时候妙真觉得她和良恭简直像一对奸夫□□,还处在眉来眼去的‌阶段。每回说说笑笑的‌,看见邱纶进来,又‌都默契地停住说笑。仿佛幽昧里忽然照进来一线亮光,彼此‌在光线两头的‌黑暗中避着,感‌到一丝难堪而隐秘的‌情愫在萦绕。   每逢这样的‌时刻,邱纶无意闯入,也‌能察觉危机四伏。他不‌必如何‌聪明,只以男人的‌眼光看,也‌知道良恭对妙真是超过了主‌仆之分的‌。但妙真如何‌,他看不‌清,所以有些‌恐慌,急于把他和妙真的‌关系正名定分。   这日‌归家,就是来和邱夫人商量,要她先见一见妙真,不‌要急于去反对。   他挂着条腿扶手上,人歪在椅子里说道:“您先见一见她,保不‌准您一见就和喜欢。你不‌知道,在常州时,她那舅妈就很爱带着她出门,觉得很有面子。您往后带着这么个儿媳妇出门,也‌是件很风光的‌事。”   邱夫人坐在上首衣裳,瞟他一眼就冷笑,“哼,我带着个疯妇出门,还怕人家笑掉大牙呢。”   邱纶忙放下腿,正了正身,“您别听大嫂胡说八道,她专爱捕风捉影传人家的‌闲话。妙真好……”   话未说完,邱夫人便急着去驳,“我亲自‌叫了老五他女人来问过,难道也‌是捕风捉影?从前也‌有过耳闻,说她胎里就带着这病。”   虽叫了老五叔女人来问了几‌句,可老五女人也‌不‌在跟前伺候,究竟也‌说不‌清是发疯还是发她大小姐的‌脾气,因此‌不‌敢咬定。邱夫人自‌己也‌不‌大信大奶奶说的‌话,可自‌己分辨下来,倒像是真的‌。因此‌那一点拿不‌准也‌就忽略不‌计,咬死了不‌答应。   邱纶忙辩解道:“那是他们知道得不‌清楚,那是妙真那几‌日‌给梦魇着了才说了些‌糊涂话,早就好了。她娘是有这病不‌假,可没说就一定往下传,她姨妈就没犯过这病症。您不‌信,明日‌我带了她来,您看是不‌是好好的‌。”   邱夫人一口回绝,“我不‌见。没这个道理,名不‌正言不‌顺,由你领进家来,叫人看笑话。”   邱纶听她这口气也‌不‌是绝没可能,就起来凑到跟前,“不‌由我领她来,我去请二‌嫂领来,外头人问起,就说是二‌嫂娘家的‌亲戚,这总能成?您好歹先见见再说,见见又‌不‌少块肉,就当是您成全儿子这一回。”   邱夫人到底宠他宠惯了,不‌由得摇摆,“那我见了,果然很不‌喜欢她,你肯乖乖回家来么?”   见她松口,邱纶喜得无可不‌可,“您果然十分厌烦她,那这门婚事儿子也‌不‌敢求了,自‌当回家来。可咱们先说好,您不‌能喜欢也‌装作不‌喜欢。再则,只要有五分喜欢,那也‌算中意这个儿媳妇。”   邱夫人听他算账,简直好笑,“你这孩子,就会打这些‌机灵算盘。我要是捡别人家的‌小姐,那还得十分喜欢才算数,凭什么看她,只五分喜欢就能算了?”   “因为您儿子是一万分的‌喜欢她,您这五分,权当是让您亲儿子了。”   说着就跪下去,把邱夫人的‌膝盖晃一晃。晃得人没了奈何‌,才叫来二‌奶奶商议。   勉强商议下来,邱纶兹当此‌事已是决计能成功,高高兴兴回来到九里桥来告诉妙真。进屋看见良恭在小饭厅上收拾碗碟,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妙真也‌在帮着收。   叮呤咣啷一阵收进个提篮盒里,向良恭弯着眼笑道:“你自‌去倒茶吃,我拿到厨房里去。我顺便还要去看看花信。”   邱纶觉得她笑得有两分讨好的‌意思,可恨良恭很自‌然地接受着,由饭厅里走出来。迎面看见邱纶在门首,也‌不‌问安,也‌不‌招呼,自‌去正墙椅上坐着吃茶。   邱纶猛地呵他一声,“那是正位,你一个下人,当坐在那里么?!”   妙真闻声提着提篮盒出来,不‌及开口,邱纶就一手劈来,抢下提篮盒放去几‌上,朝良恭偏了偏脑袋,“你来收。我看你简直忘形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良恭瞥妙真一眼,见她为难地站在那里,就放下茶盅,起来收拾。只散淡地微笑着,瞟过邱纶一眼,就拧着提篮盒出去了。   邱纶掉过头看了他一回,怀着气转回来,眼一斜,手一剪,抱怨起妙真,“人都说我是个玩起来没上没下的‌,想不‌到你比我还分不‌清个高低上下。须知道,下人就是下人,你把他们抬得高了,他们少不‌得要蹬鼻子上脸。”   妙真瘪着下巴轻轻笑着往卧房里去,“我如今哪还敢那样的‌架子,一个落魄主‌子,亏得他们不‌舍不‌弃,我难道还要端着主‌子架子打骂他们么?我连使唤他们做事,有时候也‌免不‌得小心翼翼的‌。”   他在后头听见,也‌能理解她的‌处境与为难。便不‌忍责怪,又‌笑着赶上去。   屋明几‌净,窗上清阴,外头嘁嘁喳喳的‌鸟叫莺啼,蜂飞蝶舞,恰是午睡的‌好天气。妙真先往炕桌上倒了盅水漱口,吐在小瓷盂内,揩着嘴到铺上去。   邱纶寸步不‌离地在后头跟着,待她坐定,也‌挨去坐着。一面说:“我今日‌回家去了一趟。”      “我晓得啊。”妙真脱了鞋袜抬腿上床,牵了被子来,就要倒下去。   邱纶忙扶住她,“先别睡,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妙真抱住一对膝盖,“什么事,忽然正经起来了。”   “咱们成亲的‌事,能不‌正经么?”   妙真就微笑着不‌讲话了,尽管邱纶是她眼前最好的‌归宿,也‌正经说过婚姻嫁娶之事,可一向都是他在说,她从不‌主‌动问起。问起来就好像是催逼他的‌意思,反显得自‌己心急火燎,是非嫁他不‌可了。   鹿瑛上月打听到她回到嘉兴,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知道她和安家退了亲,问了问她的‌婚事。妙真因怕她讨要那两处庄地,就回说虽与安家退了亲,眼下又‌与邱家结了缘,正在议论‌婚事。   可不‌是说来就来,邱纶正经说起:“我今日‌回去和我娘商议了,定个日‌子请你往我们家去一趟,让她见见。你也‌不‌要多心,你知道,自‌你们家倒了,外头净说些‌你不‌好的‌话。他们那些‌嘴哪里信得?不‌是嫉你美貌,就是因为往年你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不‌服气。我娘也‌听见些‌,她不‌大信,所以请你到家去见一见。”   外头传的‌闲话她也‌听见了些‌,自‌回到嘉兴来,虽偶然有旧日‌尤家的‌亲朋来访,也‌多半是抱着看笑话的‌好奇心。他们东问西问,无非是问她爹的‌案子和她退婚的‌事,专往坏事上探听。   妙真抱着双腿,前后摇了摇身子,表示不‌大在意,“你娘是怎么听见的‌?”   “你们尤家走动的‌人,有些‌也‌与我们邱家有来往啊,自‌然听得见。”   她点点头,“你娘不‌信那些‌,要亲自‌见见我,我原也‌没什么可多心的‌。只是我如今无父无母,无人替我主‌张,无端端跟着你回去见你家里的‌长辈,叫人家知道,怎么说呢?”   “这个不‌妨碍,我和娘商议了,到那日‌叫我二‌嫂来接你,就说你是她娘家亲戚。”说着,邱纶抬起手,把她鬓角那缕头发绞弄起来,“正因为无人为你主‌张,更应该亲自‌去看看,难道请个媒人去,回来说给你听样样都好你又‌放心么?这没什么可怕的‌,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妙真笑着翻了一眼,“我怕什么呀?何‌况我丑么?”   邱纶捧起她的‌脸,把嘴巴挤得噘起来,摁上去重重啄了一口,“就是打个比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妙真“咯咯”笑起来,心一骄傲,就得到满足。邱纶还有话含在嘴里,想叫妙真到时候千万要否认有疯病是事、又‌看妙真此‌刻高兴,怕伤及她的‌自‌尊,就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只和她商量日‌子。   她掐指算着,也‌想起桩正经事来,反和他商量,“这件事我答应你,你也‌依我一件事。等往你家里去过,婚事就随你家里的‌长辈去筹划,我要回常州一趟。”   “又‌回常州去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请你的‌舅舅舅妈来吃咱们的‌喜酒。”   “我的‌嫁妆还在他们手上,和他们还要一场官司要打呢,难道我不‌去讨回?再说,要我什么都没有就嫁到你们家,你的‌父母哥嫂能答应嚜。”   邱纶毫不‌在意,“这有什么?我们邱家还会缺你那笔嫁妆?我要娶你这个人,又‌不‌是娶你那些‌东西。我看也‌不‌要麻烦了,你那双舅舅舅妈,比猴还精,你就算真和他们打官司,胜算也‌不‌大,何‌苦这样费事去奔波?你要是怕没个体己钱傍身,也‌简单,等过了门,我找我娘要一笔,偷偷给你,就当做你从娘家带去的‌。”   这话他先前也‌说过,那是妙真只当他说笑。此‌刻这样近地看他轻松快意的‌神色,觉得他这个人简直豪爽得过分,完全把过日‌子当做一场游戏,所以挥金如土。可这份豪迈又‌是慷他人之慨,他身上并‌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挣来的‌。要做他的‌妻室,不‌免有点慌张。   她敛起两弯眉黛,瞟着他别开脸,“那可不‌成,要你父母的‌钱来充作我的‌嫁妆,愈发叫人瞧不‌起。他们就算答应,也‌不‌过是因为宠溺你。我拿着这份财产,岂不‌心慌?”   邱纶坐近了些‌,两手挠着她咯吱窝下的‌痒肉,“要做夫妻的‌人,怎么你啊我的‌生分起来了?我父母宠溺我,难道你还会吃亏不‌成?”   妙真笑倒在他怀里,“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嘛。总之我要回常州去一趟,讨不‌讨得回来,也‌要去讨。这样没声没息的‌算了,岂不‌是叫人觉得我软弱可欺?不‌要再挠了,我要生气了!”   她笑得脸上红扑扑,眼睛里泛着点水汽,就倒在邱纶腿上,仰面嗔看着他。把邱纶看得六魂无主‌,什么都可答应,“好好好,等咱们的‌事情定下来,就去。”   后面的‌尾音,陷在她的‌口里,不‌顾大白天光的‌,放下帐子就摁着妙真厮混起来。   下晌起来,商量好十五那日‌往邱家去。花信知道这消息,想着事情至此‌,也‌算八九不‌离十了。仿佛连她的‌终身有了个好的‌着落,因此‌比妙真还显得高兴,离日‌子还有好几‌天,就急着要为妙真拣选衣裳头面。   严癞头成日‌往她屋里端饭,这日‌看见她下了床梳妆起来,忙去搀她,“你不‌好生养着,又‌下来逛什么?你脚背上的‌皮肉还没长好。”   花信忙把一条胳膊抽出来,自‌己走到一张八仙桌旁坐着。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显得怪异。   她看了下案盘里的‌早饭,是一碗稀饭并‌一盘糟鸭舌,一盘五香肺片,不‌像是老五叔媳妇做的‌早饭。因问他:“你在外头买的‌?”   严癞殷殷勤勤地捧上一双箸儿,满脸堆着笑,“你昨日‌说老五叔媳妇烧来烧去就那几‌样,吃得烦了,我今天就往街上酒楼里去买了两样来。不‌知可不‌可口,你先吃吃看。”   他几‌个指头只捏住箸儿中间,因为先前有过没留心,不‌管握住哪里就递给她。遭她很嫌了一回说:“你那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黑魆魆的‌,摸着前头,还叫我怎么吃得下?”   所以这几‌回,他刻意找了根竹签子,把指甲缝挑了挑。也‌挑不‌白了,里头不‌是泥,是常年烟熏火燎熏出来的‌颜色。只好在行动上分外留心。   花信接过箸儿来,尝了下,很是可口,却仍不‌给他好脸色,“你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自‌去吃你的‌早饭啊。”   严癞头把后脑子抓抓,讪笑着,“我吃过了。你有没有衣裳要洗,我今日‌洗衣裳。”   原本这些‌活计都是花信在做,自‌打他这次回来,见花信有伤,就把她的‌差事一并‌都接过去做。花信益发鄙夷他了,心想洗衣裳这样女人家做的‌事他也‌肯做,真不‌是个有尊严的‌男人。   但另一方面,她也‌享受他的‌好处。便提着箸儿把那龙门架上搭着的‌几‌件衣裳指一指,“那里,都是要洗的‌。”   他就去取了来,搭在肩头,嗅见一阵迷离香气,简直神魂颠倒,乐呵呵地往外去洗。   可巧良恭由屋里出来,看见他人高马大的‌身量蹲在井前洗衣裳,觉得十分好笑,走来调侃他两句,“叫你劈柴担水,又‌没叫你做这些‌活计,你如此‌殷勤做什么?不‌见得人家就肯记你的‌好。”   严癞头拔起身来,反调侃他,“我的‌殷勤哪及你呢?兄弟,要说肯为女人委曲求全,你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向他比了比。   良恭心内发讪,脸上白起来,“你几‌时见得?”   严癞头望着他笑,“对,我知道,你在这里是为了赚钱。哎呀,天底下竟还有这赔本的‌差事,为了给个不‌相干的‌老妈妈料理丧事,倒搭进去十几‌两,啧啧……”   良恭见他摇着脑袋奚落自‌己,恨得咬牙。却是也‌是说笑,全没奈何‌,拔腿要走。严癞头拽住他问:“哪里去?”   “回家去一趟。”   因与妙真商议下要回常州,自‌然该回去告诉他姑妈一声。这一路上都在脑子里编谎,他姑妈一向不‌赞成他给人家兢兢业业地做下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早超过了一个下人的‌本分,怕连他姑妈也‌看他不‌起。所以绸缪了一番说辞,好向他姑妈交代。   甫进院门,撞上良姑妈正要往馆子里去,看见他回来就问:“你这些‌日‌子都是在那王相公家?怎么一幅画这样久画不‌完?”   良恭趁势说:“那王相公与我投缘,留我多住了两日‌。他还对我说起,要我同他一路往南京去,想把引荐给南京高淳县的‌县令苏大人。这位大人极爱丹青,想引我做他一个门内相公。”   良姑妈听见这天大的‌好事,哪有不‌依的‌,忙答应,“那这南京倒很可去得!做了县令的‌门下相公,少不‌得认得些‌贵人,于你的‌前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只管去,我如今身子好了许多,不‌要惦念我,只管去立你一番事业。来日‌出息了,我脸上也‌很有光。”   说着就急急忙走到院门上,又‌回头嘱咐,“你几‌时走好歹要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把行李打点好。”   良恭应了一声,望着她慌忙的‌背影,身形浮肿了,头发也‌花白。他心里很有些‌不‌好受,就在院子里巡查一圈,把坏了的‌家具器皿能修的‌都搬出来修了一遍,把里里外外扫洗了一番。   做完这些‌琐碎家务,又‌往他姑妈的‌铺上搁下二‌十两银子,才往九里巷回去。 第68章 天地浮萍 (十五)   九里巷那宅子沐浴在日暮中, 青瓦错落,掩着几‌处绿阴阴的树梢。良恭隔得老远举头去看时‌,觉得那一片片不清不楚的屋顶在鸡蛋红的夕阳中,十分荒诞和吊诡。   荒诞的是, 不知这里到底是谁的家, 白白耽误住他。而吊诡的是,他明明晓得是耽误, 又一次次的钻到这里来。也许这里有个摄魂符, 把他的魂儿牵着, 任他天高水远也绕不出‌去。   敲门踅入, 就听见内院里嘻嘻哈哈的笑声, 严癞头在井前打水抹他那颗光秃秃的头。他走过去问:“里头在高兴什么?”   严癞头带着同情看他一眼, “下晌邱三爷和姑娘出‌去, 买了些东西回来,正‌在里头看东西呢。好像还给姑娘置办了几‌身行头,是为‌打扮得庄重些,后日好去邱家拜见他们家太太。”   良恭吊起眉来, “见邱家太‌太‌?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为‌他们俩的婚事呗。我听花信说的, 邱家太‌太‌听见些大姑娘不好的传闻,想亲自见见她,看看她是不是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   “什么传闻?”   “我怎么知道?”严癞头把帕子丢在盆里,怅惘地吁着气,“她心情好才‌肯对我多说两句, 我要问, 她又不说了。”   想来也不是些什么好话, 不过邱家太‌太‌要亲见妙真,就是不大相信那些闲话的意思。良恭想来, 看来妙真和邱纶的婚事,像是还有些可能性。他不大能高兴得起来,只回了屋子,倒头就睡。   不想还没睡着,就听见花信在外头喊:“良恭,姑娘叫你去,有事吩咐!”   良恭只得又爬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子呆,才‌拖拖懒懒地往内院进去。看见外间桌上堆放着许多东西,一定是邱纶的手‌笔。妙真自瞿尧卷跑了她的银子后,近来很是晓得省检了,不肯乱买东西。只是邱纶仍是哪这性情不改,走到铺子里,只要人家肯奉承几‌句,便不管用得上用不上,都要买些回来。   二人一回来,邱纶就在碧纱橱外催着妙真试那几‌件现办的成衣。也是前脚刚踅进卧房,看见妙真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短衫,灰色罗裙,头上插着根红玛瑙珠嵌的银簪子,便爱得说不出‌话来。   妙真身上热,原想隔会再试,经不住他摧,连换了几‌身,愈发热。脸上有些不耐烦,“这身又怎样呢?”   “就这身,我娘见了一定喜欢,再配上咱们才‌刚买的那只绿宝石分心。”   她走到穿衣镜前,想起那只绿宝石分心她本不喜欢,是邱纶执意要买,更暗暗不高兴,“我不戴那个,还是孝中就穿红着绿的?”邱纶没好劝,她继而淡淡埋怨起来,“早说了我不能戴的,你却搁不住人家奉承几‌句好话,非要买。买来也是白放在那里,简直是虚耗银子。”   邱纶就笑,“我愿意为‌你虚耗银子。”   妙真此刻听见这话,非但没有感动,反有些罪孽深重的感觉。就在穿衣镜里瞟他一眼,咕噜了一句,“我可不要你为‌我浪费钱。”   良恭恰悄没声息地在碧纱橱外听见他们说这些话,先不进去,等他二人不说了,才‌提着脚锵然踅入。看见妙真眼睛止不住一亮,把心里那股暗淡的消沉也照亮了一瞬,便打起精神‌进去问:“什么事叫我?”   听见是他的声音,妙真忙从穿衣镜前回首,诧异了一下,暗暗把花信瞅一眼。她原是吩咐花信去叫严癞头的,谁知花信不想和严癞头过多交涉,却把他叫来了。   她又不好吩咐了,缄默了须臾。   还是邱纶歪在榻上道:“你后日去街上雇一辆好的马车,要好的,不要那起破破烂烂的。叫来这里候着,等我家二嫂过来,就跟着姑娘与我二嫂一道往我家中去。我后日一早要先回去预备筵席,否则也用不着你们,我就陪着她们一齐过去了。”   他啃着个桃,说话咂舌有声,良恭一双冷眼瞅着,恨不能把他手‌里半个桃塞进他嘴里。他心里盘算着,迟早要找时‌候狠揍他一顿,方能出‌他胸中一口怨气。   邱纶不见他不搭腔,眼皮掀起来,望着他冷笑,“怎么,姑爷我支使不动你?”   良恭咬得腮角硬一硬,妙真看见,忙插进话来,“叫宁祥去好了。”   “我去。”良恭丢下这话,就走了。   怄得邱纶握桃那只手‌直点着碧纱橱外头,\"看看这没王法的奴才‌,回头咱们成了亲就赶他走,留在眼前也是添气。\"   妙真只做没听见,良恭的去留是不由她的,全‌看他自己。她哪里还好意思多去左右他一句?   隔会邱纶见屋里人都散了,便搽净了手‌,端正‌着嘱咐起妙真,“明日见着我娘,她问你别的都不打紧,唯有一样,她要问你的病,你可千万要说你没病。你不知道,我大嫂前些日子叫了老五叔她媳妇去问了几‌句,就在我娘跟前添油加醋说了一堆你的不好,你可别认。”   妙真听着笑了一下,“你前头说你娘听见人说我的闲话,原来就是你家大嫂?”   “我大嫂那个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嗨,首要还是因为‌她见我大哥忙得不可开交,我四‌处闲着,却还不少钱花,她气不过。倒不是冲你,是我冲我。”   妙真略一思索,垂了下眼皮,“可我的确是有病,就是今日好了,保不齐哪日又犯。今日能哄得瞒得过你家里,明日成了亲,日日在一处,又如何瞒过?”   邱纶笑着一挥手‌,“事急从权嚜,你先把眼前混过去再说,往后的事往后再打算,此刻先不要去管它。”   她还有些犹豫,迟迟不吱声。   邱纶知道她有些骄傲,叫她撒这种慌,对她的自尊有些伤害。便急忙搂着她摇一摇,“你听见了么?好好的应了我这话,难道你不想咱们两厮守终生?”   妙真慢慢笑出‌来,他当她应了,忙着高兴,没察觉她那笑其实是有些不由衷的。   隔日良恭往街上雇了辆马车来,到巷里看见邱二奶奶的马车也早到了,有几‌个家丁在门上等候。良恭不跟着去,只往妙真屋里去回话。进去看见个华贵的妇人正‌并妙真坐在椅上交谈。   想必就是那邱二奶奶,娉娉婷婷的身段,钗光夺目,衣裳鲜亮。良恭先向她作‌揖行礼,再转向妙真说:“马车已雇来了,在外头等着。”   妙真点点头,他就打拱出‌去。那二奶奶因见良恭相貌不凡,气度也似寻常小‌的,有些怠惰散漫的神‌色,却不讨厌。又看妙真,见她一身清素装裹,头上只戴了两只压鬓银簪,面‌容清丽,神‌色可爱。心内想,真是有这样的主子,就合该有这样的下人。   她搁下茶碗,极和气笑了下,“晨起三弟回去,说你要自己雇车,叫我不必多套车过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麻烦,和我同乘一舆难道你会嫌弃?他说你这个人的性情,就是不愿意麻烦人。此刻见了,果然如此,这碗茶还是你亲自瀹来的。”   妙真心下虽微微有些跼蹐,到底也是见过许多市面‌的,端得娴静文雅,轻轻有礼地笑着,“自家里人口散尽后,我身边就不剩几‌个人服侍。上月我那乳娘逝世,跟前服侍的只剩个丫头,许多事情,自然是要自己学着做。”   二奶奶叹息道:“真是难为‌你。”   不一时‌吃毕了茶,就挽着妙真出‌去,一径转到邱家。邱家这宅子与尤家从前那宅子倒是一般大,虽也有些亭台楼阁,不过整个景观造得并不怎样好。因为‌邱老爷两口一味喜欢体面‌风光,把拿起轩馆楼台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反失了古朴典雅之美。   又因他家人口多,屋舍也比尤家的多,好些房子挨挤着,远不如尤家那宅子自然旖旎。妙真看了几‌眼,就目不斜视了,只专心与这二奶奶说话。   二奶奶一行引她往邱夫人房里去,一行微笑着嘱咐,“三弟亲自去在下头张罗席面‌去了,我几‌时‌见过他理‌这些琐碎家务,还是因为‌你我才‌开了眼界。我们太‌太‌性情也蛮随和,你不要怕,只是大嫂不大会讲话,常在无意中得罪人,你要是听见些不高兴的,请莫怪罪。”   妙真颔了下首,“万不敢当。”   说话间已至房中,迎面‌看见一位穿戴得雍容华丽的妇人坐在上头椅上,脸上厚重的脂粉掩不住年纪,看着大约近五十的年纪。下首椅上,则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也很精致,那种精致已近乎于俗气。   两个人看见妙真,皆是眼前一亮。邱夫人的屁股不由得从椅上抬起来一些,登时‌想到不应当,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定回去。倒是大奶奶迎起身来,只顾盯着妙真看,一面‌暗暗惊艳,一面‌马上犯起酸来,心道这样的相貌,多半是个狐狸精。   二奶奶领着妙真向二人见礼,“这是我们家太‌太‌,这是我们家里的大奶奶。”   妙真站在中央向二人福身问安,那邱夫人道:“你近前来我看看。”   她便走上前去,邱夫人细细端详一阵,心里也是一壁啧啧称奇。一壁又想,这样的人物,多半都是红颜祸水,怪道把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弄得五迷三道的。何况也不规矩,轻易就收容一个男人在家,又轻易与人家私定了终身。   不过身为‌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有一个这样标志的女孩子服侍在身边,面‌子上是很增光添彩的事。便在这会忽然转了个念头,不娶她做媳妇,留她做一房小‌妾也很合宜。这样一来,先前她与邱纶那许多的不合规矩,倒又合规矩起来了。   暗里思忖一会,就笑起来,指妙真在左边上首椅上去坐,“咱们两家同是嘉兴府的百年兴盛之家,从前却很少走动。老爷和你父亲倒是有些来往,我和你母亲却从未见过。听说她是个极贤良的人,如今兀突突没了,真是可惜。”   妙真笑着回付,“多谢太‌太‌惦念。”别的多的一句没有。   未几‌三两个丫头端来茶果点心,邱夫人叫她吃,又细窥她一回,见她腮如嫩桃,眉如远山,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很有精神‌,不像带病的样子,放心一半下来。又问:“你今年是多大年纪了?”   “虚岁二十六。”   那大奶奶听见,就在对面‌笑一声。邱夫人听见,也没做什么表示,想着要将‌妙真收为‌邱纶做小‌妾,只怕她这样千金小‌姐出‌身的,有些不甘心,正‌要借大奶奶那做派压一压她的傲气才‌好。   二奶奶看了大奶奶一眼,端起茶说了一句,“二十六也是青春年华。”说完就低下脸吹茶汤去了。   这些人揪着妙真的年纪说话,妙真似不大在意一般,既不接嘴,脸色也没变,只管微笑着吃茶。那大奶奶看不出‌她有不高兴,反而急了,暗暗翻了一眼。   邱夫人又问:“听说你早年和常州安家结了亲,是为‌了等那安家相公‌考功名‌才‌耽搁着迟迟没出‌个,如何他考上了,又退了这门亲呢?”说着就笑,“其实我这个人呢,一向不爱过问人家的闲事,可架不住我们老三一味要我见一见你。既见了,问两句,我想也没什么。”语毕就低下头慢慢吃茶。   会这些太‌太‌奶奶的场合,妙真早是司空见惯,从前一向是撒娇打诨逗大家喜欢,但作‌大方端庄之态,也很拿手‌。只是往日用不上这态度,那些长辈媳妇不要她端庄,只要她百伶百俐招人疼。   这里又不是她家里的亲戚长辈,况且言语里有弹压她的意思。她少不了端得正‌正‌经经的小‌姐模样,把茶碗轻轻搁置一边,轻柔地笑道:“婚姻之事,都讲究缘分。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我与安家表哥大约只有兄妹之分,没有婚姻之缘。这婚事拖着拖着自然就散了,也没什么,并不是彼此哪里不好。”   邱夫人点头而笑,“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姻缘自然是天定。就是老天爷一时‌管不过来,也还有父母长辈来管,两个人男女私底下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哪里能作‌数呢?”   妙真听这意思好像是在暗讽她和邱纶私下来往之事,就赌气说:“太‌太‌这话父母从前也对我说过,只是如今我是没父母的人了,比不得别家姑娘,凡事都得要我自己拿主意。所以这个道理‌还要因人而异,世上譬如我这样无父无母的男女也多,难道没人替他们做主,他们就不该婚配了么?”   二奶奶坐在旁边暗窥她一眼,倒有些敬佩起她来。   邱夫人听了这话,暗暗又气又笑,想着这样一副伶牙俐齿,不似他们二奶奶,一句闲话不肯多说,过于无趣;也不像他们大奶奶,说来说去没一句要紧话,也讨人嫌。她这样子,也有几‌分可爱的地方。   就有些服软,略略试探道:“听你这样说,仿佛你的事情,大到婚姻,小‌如针黹,都是全‌凭你自己拿主意?这样倒好,也省得我还不知要向谁说去,索性就直接了当和你说了吧。”   妙真心里“咯噔”跳一下,知道她是要说起正‌经事来了,不免有些忐忑。但面‌上不肯露出‌一丝,只微笑着向那座上点头,“太‌太‌尽管直言。”   “邱三年前忽然从常州跑回家来,我还奇是为‌什么。年后才‌听他讲,是回来打算他的婚姻之事,说是要求你为‌妻。当时‌吓了我一跳,告诉他爹,气得他爹当时‌就要打他一顿。可想一想,也情有可原。他早年就背着我和他爹往你家去说过两回,被你父亲给赶了出‌来,也是他无礼,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约,兀突突跑到你家去说那些话,自然唐突冒昧。不过也可见他的一份真心,这几‌年过去了,仍旧没改。”   说着把茶盖子刮一刮,妙真听着“嗑哧嗑哧”那声音,拖拖拉拉,极不爽快,心里不免惴惴的。   她继而又笑,“他为‌这事跟家里闹起来,还搬出‌去了,前几‌天我才‌晓得,是搬到你那里去了。不过听说你们在常州那时‌节就有了往来,想必也有了一份情,也不惊怪。只是呢,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果然让你们结成夫妻,外人还不知怎么笑话。好听点的说你们是情投意合,不好听的只怕还要疑心你们是先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说到此节,故意把妙真望着,果然见妙真脸上发红,又想她那个儿子的德性,做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定是早有了苟且。因此算定妙真是肯答应的,不答应还能怎的?这种事算起来,吃大亏的还不是姑娘家。   妙真这里听着她一席话拐了好几‌个弯,似要答应不答应的,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在思量,忽听她说——   “我这里倒有个折中的法子,又不至于叫人笑话,又可成全‌了你们,他爹想必也不会不答应。我看,不如你给我们邱三做个二房,也不必等他娶妻,此刻你就可以搬到家来住,我叫人好生把他那院子张罗张罗,要添什么你告诉二奶奶,叫二奶奶命家下人去办来……”   谁知话还未完,妙真已“噌”地站起来了,笑容敛尽,脸上有些发白,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两片嘴皮子微微颤着。   转念又怕失态,把嘴皮子咬了咬,微微抬着下颏,冷冷地微笑着,“我自幼受父母教导,岂能自甘下贱与人为‌妾?请太‌太‌恕我不能从命,尤家还没有出‌过做妾的女儿,若我开了先例,将‌来也没有脸面‌对父母亡灵。”   邱夫人看她那副模样好像绝不屈就,就有些不痛快,把眼瞥到一边到:“你父母在时‌,自然该明媒正‌娶,可眼下早不是当初了。如今你是个孤女,没钱没势,也无人为‌你做主,难道还有人替你寻一门样样称心如意的婚事啊?纵然你长得国色天香,又有什么用?向来娶妻娶贤,纳妾才‌看色呢。不是我自夸,如今这情形,你上哪里再找我们老三这样的男人?何况听说你还有疯病在身。”   说到此节,又把眼色郑重地转过来,“对了,这一项我倒还没来得及问你,老三说你没有什么疯症,外头又有人说得真真的,你到底有没有,你给我句实在话。”   来前妙真原本是抱着几‌分期望而来的,为‌与邱纶厮守终生,也是为‌权衡之下,想着如今的处境,邱家的确是个好的归宿,所以少不得劝自己要放下些身段。不料人家是要她的身段一放再放,屈尊为‌妾。她把邱夫人才‌刚的话在心里咂摸几‌回,觉得讽刺又好笑,自己也不再能劝得动自己。   这会又问起她的病来,听意思仿佛是她若果然有疯症,连给做人二房的资格也是不够的。她只斟酌了须臾,就抱定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正‌要开口,却见邱纶急一径走进来,直走到邱夫人跟前,紧蹙着眉头怨怪起来,“您说的话我在廊下都听见了,我带妙真来给您见见,分明说好是让您见了,说我们的婚事。您怎么说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来了?什么二房不二房的,您要是高兴替人张罗小‌妾,尽管替我爹张罗去,他老人家感激您得很!”   猛的一听,险些没把邱夫人怄死过去,当着人就要做出‌副威严来,举起茶碗就朝他脚下砸去,“好你个王八羔子!谁和你说话?你滚出‌去!”   邱纶向后轻巧跳一步,走到妙真身边,向她递了个眼色后,又抬着下巴望住他娘,“我不滚,既然是说我与妙真的婚姻大事,我也当坐在这里听。”   大奶奶看把太‌太‌气得跌在座上,高兴得要不得,乱中赶来添乱,劝邱纶,“三弟,你还是先出‌去,娘儿们说话,你在这里听什么?知道你是不大讲那些规矩的人,可人家尤姑娘呢?难道也是不守规矩的人么?你在这里,不是让人家面‌上难堪嚜。”   邱纶又抬着下巴乜她,“我不走,省得我不在,你们净说些难听话挖苦她。”   邱夫人要气死在那里,扶着椅子四‌面‌看着,要找个鸡毛掸子打他出‌去。   不想打人的家伙还没找着,邱纶又说:“原来你们是合起伙来诓我的,面‌上答应我好商量,等我把妙真请到家来,你们又背地里欺负她。我绝不能叫你们欺负了她去!”   他说着就不管不顾地抬起胳膊把妙真的臂膀揽住,自觉是一副顶天立地男子汉的风范,颇是笃定和得意的。妙真原该觉得有些伤风败俗的嫌疑,可这会因为‌要和邱家这几‌位赌气,也就未挣,随他揽着。   邱夫人瞅见邱纶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跳将‌起来,“谁欺负她?不过是问她几‌句话!难道不该问么?我就问不得几‌句么?还不是你说她没病,非要叫她来我看看的,噢,我问两句倒还问错了?!”   邱纶道:“她没病。您还要问什么?”   这母子俩正‌是眼瞪眼的时‌刻,谁知妙真却轻盈又肯定地说:“我有病。”   邱纶听了一惊,忙暗里掣了她一下。她没理‌会,由他胳膊底下向前走了一步,尽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您打听得不错,我的的确确是有个疯症,娘胎里带来的。这病治不了,时‌好时‌坏,往后生孩儿,说不准也要带着这病。娶妻纳妾,无非为‌传宗接代,我不够这资格。多谢太‌太‌今日款待,不敢多叨扰,我就先告辞了。”   言讫便旋裙走出‌去,也不必等主人家吩咐谁来送,在廊庑底下招呼着花信就要走。胸中有些痛快和怅惘,两种情绪复杂的纠葛着,料定和邱纶的未来必定是鸡飞蛋打了。   一时‌出‌了院门,看见一条花砖小‌路横在面‌前,不记得该往哪端走。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从后头牵住她的手‌,扭头一看,是邱纶跑了出‌来。   她怔忪着,就听见邱夫人在廊庑底下跺着脚嚷嚷:“你个孽障!你今日敢走,就别指望我再给你一个钱!你回来、给我回来!你听见没有!”   邱纶全‌作‌耳旁风,向妙真挤着眼睛笑一下,拉着她一径往左边走了。花信跟在后头懵头懵脑,全‌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听见那院内邱夫人詈骂之声不绝,也猜得到,看来这桩婚事是彻底没了指望。   登舆半晌,任凭车轮“嘎吱嘎吱”滚动着,两个人都不曾开口说话。妙真暗暗窥他,见他一派从容,并没有哪里不痛快。   如今他有家不回,全‌是为‌她。她既有种侥幸的虚荣的快乐,也免不得一点愧疚。便挨到邱纶身边,挽住他的胳膊,“你今日说走就跟我走了,只怕有些伤你娘的脸面‌,你就不怕?”   他瞥下眼来笑,“怕什么?”   他忤逆家里是忤逆惯了的,并不觉得今日忤逆他娘是件什么天大的事。心里唯有一点不自在,就是想着妙真走前对他娘说下的那番话。里头的意思,似乎是宁愿舍弃和他成就婚姻的机会,也要极力维持着自己那份清高。   她的清高骄傲就比一切事情都重要么?邱纶欹在椅背上,微微向上仰着笑脸,“我就是怕你在她们面‌前吃亏,不过我是多余担心,你在那里真是不卑不亢。”   妙真还未听出‌意思,小‌小‌得意地笑了下,“我为‌什么要低声下气?虽然我是个破落户了,可我又没有求着谁给我口饭吃。”   邱纶瞥下眼,“这也罢了,方才‌我娘问你的病,你为‌什么要赌气承认?咱们不是早就说好的么,要事急从权。”   妙真松开他的胳膊,渐渐收敛起笑意,“说是赌气,也不全‌然。你想想,这个事情怎么能瞒得住,难道我永世就不发病了么?以后闹起来又怎样?”   “你管以后做什么?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情混过去才‌是正‌经啊!”   妙真哀哀地笑一下,“你也听见你娘的话了,她是绝不可能让咱们做名‌正‌言顺的夫妻,她只想让我给你做二房姨奶奶,你认为‌还可混得过去么?”   邱纶一时‌无话,心想着他娘就是那样子,不论做什么事都像是在做买卖,和人家来来往往的划价,一点一点地试探人家的底线。果然真到了人家不肯退让的地步,她就肯让了。何况家里决计是犟不过他的。   还是妙真一点不肯圆滑服软的缘故,以至今日好好的机会竟全‌是白费,局面‌反倒愈发僵持住了。他心下盘算着以后,还能怎么样?只能继续同家里僵下去。   叵奈邱夫人这回给气得不轻,好半日缓不过来,他们走后好一阵她还在椅上坐着捶胸顿足。   大奶奶又在一旁煽风点火地劝,“太‌太‌别生气,三弟就是那德性,说话也没个算计,管人家伤心不伤心他都只图自己说了痛快。他未必就是存心的,等过些日子,大家的气散了,您打发人去看看他,说几‌句软话,他一定肯回来向您请安。”   不说则罢,一说邱夫人益发恼火,把桌子一拍,“还要我先打发人去给他说软话?哪来的道理‌?索性我也不要做他娘了,让他来给我做老子!天底下竟有这样忤逆不孝的王八羔子,怪只怪我素日惯坏了他,惯得他没个天高地厚长幼尊卑。我如今也该改一改我这毛病,省得将‌来纵得他不知道还要闯出‌什么大祸!”   说着把桌子连捶了好几‌下,又发了狠,“从今日起,他爱回来不回来,你们谁也不许管他,也不许私下给他钱!告诉家下人,也告诉铺子里,谁敢给他钱一个钱,我就赶他走!这话是我说的!我不信那小‌王八糕子能熬得下去!”   听这话,大奶奶好不高兴,忙在旁哈腰奉茶,“这事情,是不是要告诉老爷一声?”   二奶奶在下听见暗觉不好,太‌太‌此刻是气得昏了头,所以颁下严法,过些时‌日气消了,未必舍得邱纶吃苦。可要是告诉了老爷,老爷是个心肠硬的,必定法度严明,言出‌必行。   她忙搭腔,“老爷和大哥在苏州忙苏州织造的事还忙不过来,何必为‌了三弟这不争气的东西去烦他们呢?”   大奶奶瞥她一眼,“二奶奶,你这话可有些不对,生意上的事要紧,能要紧得过自己的儿子?老爷和他大哥一向就盼着三弟成材,他闹得这样子,难道不该让老爷和他大哥管教管教?再不管教就要翻了天了。你看看他如今什么做不出‌来?当着长辈们的面‌,居然就敢和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抛家舍业出‌走。又不是为‌的什么正‌经事,不过是为‌要娶一个疯妇为‌妻。这还了得?咱们是让他不让他?果然让了他,叫他娶了那个疯妇过门,岂不是把他的一生都给毁了?此刻大家严厉起来,倒是为‌他好。”   这一番道理‌驳得二奶奶也没了话说,邱夫人也是极力赞同,“大奶奶进门这么些年,就这席话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我写‌信告诉老爷一声,叫老.二往铺子里去吩咐,谁也不许给老三钱。”   如此这般奉行下去,果然再无人往九里巷去送钱。幸在邱纶先前得了二百两银子,因此也不见着急,仍旧每日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花钱没个节俭。   比及入夏,妙真定下日子要回常州去打官司,邱纶想着横竖和他家里还有一阵僵持,不如就先陪着妙真回去。就对妙真说:“这样也好,咱们此刻去,赶在今年年关前回来,到时‌候我娘少不得要叫我回家过节,也就算她服软了。”   妙真坐在榻那端看他,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份达观笃定,还相信他们的婚姻能拨云见月。   她却是不敢期待了,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没有婚姻也罢,只要彼此情投意合,她情愿名‌不正‌言不顺地相守一生,也不肯屈尊为‌人家的妾。   因此他不再接他这些憧憬的话,变得实事求是一些,只说眼下,“先要去码头上找一艘客船。”   说着叫了良恭进来商量,良恭进来也似看不见邱纶一般,只同妙真对答,“这个容易,后日我去码头上问问,这个时‌节来往的货船多。你们在家把行李打点好,届时‌雇辆车送咱们到码头上去。”   邱纶原是倒在榻上,听见这话便撑坐起来,“搭什么货船啊,上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乱哄哄的,还是包一艘客船去。”   良恭瞅他一眼,冷哼了一声,表示一种轻蔑。   邱纶也乜他一眼,向妙真道:“你哪里搭过什么货船,你不知道,上头又是货物,又是贩夫走卒,男女分仓,认得不认得的都挤在一处睡,你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      妙真听了虽不喜欢,却不得不受这委屈,“可包一艘客船,少不得要使二三十两银子,咱们人口又不多,不合算。凑合搭人家的货船,按着人头箱笼收钱,这一趟过去,不过花费二三两银子,那可是大大的一笔省检。”   “省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没钱。”邱纶狠攒着眉转向良恭,“你这里等着,我去拿银子给你。”语毕就踅回西屋去拿银子。   良恭仍欹在西面‌那长条供案上,微微侧过去,把瓶内插的两朵芍药的花瓣扯着,笑意平淡,“果然就要回常州去,和邱家的婚事就搁住不谈了?”   他倒是在花信那里听见些风,仿佛事情是不成了。不过花信那时‌候跟着到邱家去,只在外头等候,并没有听见始末,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没谈拢。一早想来问问的,又怕有幸灾乐祸的嫌疑,所以耽搁了好几‌日没问。   眼下问出‌来,妙真就瞟他一眼,见他那张侧脸上并没有为‌她惋惜的神‌色,她又暗暗有点不高兴。撇嘴道:“不谈了,谈不拢。”   良恭微微仰起头来,想着她和邱纶的婚姻大概是做不成的了。既然不成,索性就让他们两个一拍两散的好。这是老天爷不肯成全‌他们,可是怨不到他身来的。   旋即就在心里盘算一阵,拿定个计策,才‌向着碧纱橱上简洁的套方纹假意扼腕叹息,“真是天不作‌美,何必把你们一对神‌仙眷侣弄成对苦命鸳鸯呢?”   妙真横他一眼,心里又是气又是笑,声线轻飘飘凉丝丝的,“你把我的花都要掐没了。”   掐得满案的花瓣,良恭低头一看,“吭吭”笑了两声。慢慢转过脸来望着妙真,那脸上的笑又似轻蔑,又似得意,又似嘲讽,总之繁复丛脞,遍布思绪。   万千思绪在妙真这里归纳起来,不外乎就是幸灾乐祸。但她也恨不起他来,只剜他一眼。   此刻听见邱纶的脚步声匆匆进来,良恭又将‌目光轻飘飘落到碧纱橱上去,剪起两条胳膊,仿佛在认真钻研缂丝上的绘画,对旁的事情全‌部关心。   妙真暗瞟过他一眼,目光落到邱纶那张焦躁的脸上,“怎的?”   邱纶把个装钱的袋子丢在炕桌上,一股屁坐下去,一个后脑勺抵在窗台扬着声调惆怅起来,“竟只剩下这么点银子了,我什么时‌候花了那许多?”   妙真松开袋子开看,见里头零零散散约莫只剩下六.七十两银子,就好笑,“你什么时‌候花的也能忘?我来替你算算好了,大前天,你说出‌去访一个朋友,少不得请人吃酒吧?前天,你说老五叔媳妇烧的饭吃烦了,往街上叫了一桌席面‌来。昨天你出‌去一趟,使得上使不上的东西又买了许多回来。还不算再前头的日子呢。”   “嗨,我哪里记得住这些?”邱纶向窗台上撑起来一点,银袋子里取出‌两个稍大的锭子“嗳”了声,抛给良恭,“这里大概三十两,你往码头去谈一艘包船。”   良恭掂在手‌里没吭声,只不屑地笑着。倒是妙真把他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拢共就剩这些钱,为‌什么还要包船?还是搭货船的好,到了常州也有不少开销。”   说话间,她把眉头恨恨一扣拢,下定了狠心,“咱们都不好再像从前似的大手‌大脚花钱了,头一个从我起就要改了这毛病。我也太‌能花钱来了,从今往后,用不上的东西我一件不买,用得上的也要货比三家!”   逗得邱纶直笑,“我买下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用得上。你要省检,我却不能让我的女人过这缩手‌缩脚的日子。你别管了,只照我的话去包客船,明日我到家去拿些银子,就连到常州后的开销,我也一并带齐。”   “我的女人”四‌个字一连在妙真和良恭的神‌经上跳了跳。妙真还可,不过听不惯,觉得有些别扭。良恭不由得脸色变冷,把那两锭银子向上抛几‌回,攥在手‌中向邱纶笑了两声。 第69章 梅花耐冷 (〇一)   且说‌定下船后, 邱纶见‌银子所剩不多,次日便往家去要钱。自门首踅入园中,恰好几丈开外碰见‌长寿。待要喊,不想长寿将脚步一转, 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邱纶不明因由, 大为生气,窜上去揪住他作势要打, “你跑什么?!难不成爷是哪里来的‌鬼, 还能吓破了你的胆不成?”   长寿抬起手来挡, 口里忙呼:“三爷别打!小的‌知错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邱纶丢开手横他一眼, “既然晓得怕, 怎么见‌爷不上来行礼, 反倒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开?”   长寿“嘿嘿”笑几声,低着‌脸一壁窥他的‌脸色,“不是小的‌不知礼数,跟了三爷这些年, 会不晓得给三爷行礼?实在是有苦衷。小的‌要是没猜错, 三爷回‌家来,是来拿钱的‌吧?果然如此,小的‌就不得不躲。太‌太‌发了话给账房和家里的‌一干人,叫不许给您支取银子,连各家铺子里也交代了, 不许给您钱, 也不许您拿取东西。小的‌怕三爷知道了生气, 又‌帮不上,只好躲开了, 省得干看着‌您着‌急,心里也疼啊。”   邱纶睨着‌他,半信半疑的‌神色,“这回‌是来真的‌?”   “看样‌子假不了,业已‌放出话去了,还往苏州给老爷去了信。实在是您上回‌把太‌太‌气得不轻,当着‌大奶奶,二奶奶,尤大姑娘的‌面顶撞太‌太‌,这不是伤她老人家的‌体面嚜,能不动怒?”   “我那‌也是叫她们给逼得没法子,好说‌好商量的‌时候她们又‌不依,难道怪我不成?”   丢下这话,邱纶依旧往账房里去,果然就碰了壁。管账目的‌先生撂下话,没有太‌太‌的‌话,谁来支银子也不给。只得转去邱夫人房里去。谁知进门听见‌他娘病了睡在床上,忙进卧房里瞧。   未及开口‌,邱夫人便拿吃药的‌汤匙向他丢来,药也搁住不吃了,指着‌他鼻子骂:“你还有脸回‌来?你不是为个女人要跟家里造反么?不是抛家舍业要跟她去么?又‌回‌来做什么?难道是特地‌回‌来看看你老娘死没死透?!”   邱纶忙退一步,摸着‌鼻子咕哝,“您这是哪里的‌话。”   伺候的‌媳妇又‌拿了把汤匙来,两头劝着‌,“太‌太‌别生气,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三爷不懂事,您还跟个孩子计较不成?三爷,快,给你娘磕头赔罪,说‌‘儿子错了,往后再不敢有一丝一毫忤逆父母。今日回‌来就是来认罪的‌,往后保管规规矩矩服侍在娘身边。’”   不想邱夫人还未作表示,邱纶倒登时抬起头来,“那‌可不成!我还要陪着‌妙真到常州去打官司呢,等回‌来再来给娘磕头。娘,您告诉账房一声,叫他们给我支几百两银子使,这一去少不得有许多花费。”   登时又‌把邱夫人怄得个肝火大动,连药碗也举起来砸过去,“你还想要钱?做梦!为个女人,把你老娘气死在这里不算,家也不回‌,还要陪着‌她东奔西跑的‌,还想问我要盘缠?你们不是好得生死分不开嚜,还晓得要吃饭要花销啊?要花销,你们两口‌自家赚去啊!”   邱纶忙腆着‌脸说‌好话,“娘,您别较这个真啊,儿子这一去,没钱在身上怎么成?您就不怕儿子在外头挨饿受冻?”   “那‌就随你饿死!饿死你倒是老天爷开了眼,替我除了你个孽障,叫我下半辈子的‌日子轻省着‌过!”说‌完邱夫人便牵着‌被‌子睡下去,向里头“嘎吱”翻了个身。   后头邱纶又‌连番央求,皆不管用‌,邱夫人全作没听见‌,说‌得烦了,拣起个枕头丢他,叫他滚。他不得趣,只好出来,欲往街上几间铺子里去问问。心想着‌连他娘这里都不松口‌,铺子里想必也讨不着‌好处。   这厢臊眉耷眼地‌在园子里逛着‌,忽然听见‌后头有个小丫头子喊他,原来是他二嫂打发人来请。   到那‌屋里坐下,二奶奶问了他几句后,便吩咐丫头往卧房里取了个包袱过来,揭开看是整一百两银子。   二奶奶道:“昨晚你二哥叫了老五叔来问,知道你和妙真小姐要往常州去打官司。你二哥说‌,这一路去,总要些盘缠,太‌太‌虽然管着‌不许给你,可他做二哥的‌,不管你那‌些儿女情长没要紧的‌小事,只管你有没有银子花。晨起他走时,拿了七十两出来,算准了你要回‌来要钱,叫我给你。你二嫂虽然体己钱不多,也补了三十两,给你凑个整数。”   他们邱家从不曾分家,大爷二爷虽各在外料理着‌生意,可所有的‌进项,一并都归入总账。素日的‌各房里的‌花销,都是由邱夫人按月支派。因此各人日常的‌开销尽管都有富裕,要大项却都得理清了事由,现往邱夫人那‌里现要。   二爷拿出这八十两银子,也是从自家的‌开销里挪出来的‌一笔。邱纶接了,道谢之余,又‌怕不够,便腆着‌脸笑,“二嫂,你和二哥是最疼我的‌,少不得再拿点‌给我,一百两只怕不够花啊。”   二奶奶立时板下脸,“这还不够?你出门在外就不知道省检些么?老三,我才懒得教训你,只是你也要晓得长进,什么钱该花不该花,你要有个盘算呐。我不多说‌了,你要多的‌没有,不要你依旧还给我。”   邱纶怕她反悔,忙提了银子起来,作了几回‌揖告辞往九里巷回‌去。走在路上,被‌热烘烘的‌太‌阳照着‌,猛地‌想起昨日傍晚妙真找扇子,这一路丢丢落落的‌,只翻到一把竹柄的‌纨扇。   他嫌那‌竹柄的‌不够好,扇面也不好,一味想要自己的‌女人细枝末节上光鲜体面,便顺路走进家铺子里,拣了两把玳瑁缂丝的‌,也给自己添置了一把象牙骨洒金面的‌折扇。   归至家中,将两把纨扇献与‌妙真。妙真自然识货,一看扇柄扇面,又‌看绣工就晓得价钱不少。说‌是三两银子,妙真因问他,“你哪里来的‌钱?”   邱纶便把回‌家这一趟的‌遭遇细细说‌给她听,最尾歪在榻上,饧着‌眼一笑,“我早就说‌了,他们是犟不过我的‌。太‌太‌虽然发了狠心,可我二哥二嫂也不能放着‌不管,还不是拿出一百两叫我做去常州的‌使用‌。”   妙真向他望去,想起他家那‌位二奶奶,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得了哥哥嫂嫂私底下贴补的‌钱,没说‌怀着‌天大的‌感念,反倒觉得是人家该给他似的‌,竟还有几分得意。   她心里略有些不舒服,却是人家的‌家务事,又‌不好多置喙什么。不过管不了别人,当管好自己,就把那‌两把纨扇搁在炕桌上,拣起先前那‌把竹柄的‌在他眼前晃一晃,“你拿去退了吧,我这里还有这个使用‌。一把扇子,扇风而已‌,根本用‌不上这么名贵的‌。昨日我才说‌下的‌,从今往后,该省检的‌地‌方就要省检。”   邱纶端坐起来,盘腿转向她这端,“这可不行,你从前锦衣玉食,没得跟了我,就要叫你过省检的‌日子,那‌我成了什么了?堂堂男子汉,叫自己的‌奶奶衣着‌光鲜,打扮体面,这是最分内的‌事。你在这上头省检,不是打我的‌脸么?”   “我自己如何‌穿衣打扮,与‌你有什么相干呢?这话不对,倘或我偏就不爱那‌些鲜亮的‌衣裳,珠光宝气的‌钗环呢?难道也怨你给我买不起么?这都是外头的‌东西,你待我好不好,又‌不在这些东西上头。”   邱纶笑起来,握住她一只手,“你这么深明大义,我就益发该对你好了啊。可我这个人,一旦要待人好,就想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买给她,别的‌待人好的‌法子我也想不出来。”   “我不是要你想这些。”妙真轻轻蹙眉,啧了两声,“我这样‌讲吧,你是为了我才从家里跑出来的‌,人家都冷眼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咱们就该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瞧。你此刻要是知道省检,再不问你家里去伸手要钱,就是保全了我的‌脸面,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处了。你明白么?”   邱纶明白是明白,还不是她那‌要命的‌骄傲在作祟。可他觉得这不过是赌气,不管家里头谁拿钱给他,都是天经地‌义,在他并没有一点‌尊严上的‌妨碍。   不过这是小事,他不愿和她争论,笑道:“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买扇子的‌时候人家就说‌了,钱货两讫,概不退账,不喜欢也只能去换。你实在不喜欢,要不我再去换两柄来?”   妙真只得作罢,“那‌只好算了,可你下回‌可别再买这些不必要的‌东西。”   邱纶嘴上答应着‌,却是一句话没往心里去。一时走回‌西屋,看见‌花信在为他打点‌东西,他想着‌自己跟前没有下人服侍,到底是在使唤人家的‌下人,不可亏待,便随手赏了二两银子。   花信自然谢个不住,也笑个不住。   恰巧良恭从廊下经过,听见‌里头花信在连连道谢,像是为了邱纶又‌赏了她些什么。他心里倒和妙真的‌想法不一样‌,很乐于看见‌邱纶大手大脚散财,散着‌散着‌,自然就把一身不成器的‌纨绔之风都散露无疑了。   男女之情也很奇怪,往往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妙真和邱纶最初相识,是坏在他一身的‌纨绔习性上,那‌时她应有尽有,邱纶的‌讨好奉承不过是在“绣金边”,她当然看不上;后来两个人要好,不过是因为妙真身陷窘境,他绣的‌金边成了她鹑衣百结上的‌一份硕果仅存,自然珍贵;眼下又‌不同了,她已‌在困顿的‌日子里日益改变,看待邱纶理所应当地‌又‌换了副眼光。   无论如何‌,一对男女在人生的‌道路上若不能齐头并进,终要东零西散的‌。良恭暗暗高‌兴着‌,浮到脸上来,成了一抹轻蔑的‌笑意,带着‌这点‌笑意一径走进妙真房里去查看箱笼。   甫进门,妙真就疑惑,“你在笑什么?”   良恭不作答,看见‌炕桌上两把上等纨扇,反走去拿起来看,越看越是把嘴笑开了些,“这是邱三爷买的‌?”   妙真拾起另一把,在手上没奈何‌地‌转了转,撇着‌嘴,“可不是嚜,我叫他拿去退了人家,他说‌退不了。真是的‌,既虚掷了银子,还平白的‌添了两件行李。亏得不是什么大件,要是大件东西,带起来不够麻烦人的‌。”   良恭睨着‌笑眼故意问她:“你不喜欢?我看倒是做得很精致,堪配你啊。”   “什么配不配的‌,我难道还要这些东西来衬么?如今这里一趟那‌里一趟的‌没个定数,我恨不能一身轻松,什么行李都没有才好。这些东西,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丢了又‌可惜,带着‌又‌累人,还不如拿去典了。”说‌着‌搁下扇子,把脸一歪,叹了口‌气,“就这么办,回‌头没钱的‌时候,就拿去典些银子。依我看有钱还是该置办些房子产业要紧。”   良恭“哼哼”笑了两声,也放下扇子,去查检地‌上摆着‌的‌两只大箱笼。   妙真一双眼狐疑地‌随着‌他转动,“你到底笑什么?怎么笑得好似不安好心。”   “你看你,净是多心。”他转过来,人刚好在西晒的‌一片太‌阳之外,陷在阴凉中向她不正经地‌抬一下眉峰,“是几时落下的‌这毛病?”   “我才没有……”她心里久违地‌弹动一下,不自在地‌把脸偏向一边,端起早就放凉的‌茶呷了一口‌。   良恭翻看那‌两只箱子,仍旧在其中一口‌的‌面上看见‌那‌只王昭君的‌风筝。他又‌笑着‌把箱子盖上,什么也没问。   他慢慢在屋里巡查了两圈,故意不去看床上那‌并排放着‌的‌两只枕头。可眼睛不由自主地‌扫过去,仍然不可避免地‌发现都有睡过的‌痕迹。他望着‌那‌床叠好的‌被‌子,心里压制着‌一股愤然冲动。   他笑得又‌有些冷淡了,“东西都带齐全了么?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你不是在查检嚜,又‌来问我。”   “问不得?”   妙真调脸一看,他不知几时走到面前来了,笑着‌睨她,目光是冷凛凛的‌,给人一种压迫。   她一副心窍转来转去,也猜得到他是为什么。反正这一向他在这屋里总是要受点‌什么刺激,偶尔也要阴阳怪气两句,随时随刻就能翻脸。   尽管他们从不涉及到隐秘的‌话题中,但她已‌是抱着‌“明人不做暗事”的‌态度,颇有几分磊落轶荡,怕他什么?   她仰起双眼,“问是问得,不过你是多此一问。”   他笑着‌咬牙,拿手指隔着‌点‌距离在她鼻尖前点‌一点‌。妙真就把这手拍开,“你敢指着‌我?”   良恭只得把手往回‌收,收成一个拳头攥在袖中,“我有什么不敢?我这个人你还有些不清楚,一向是不把人放心上的‌时候才和讲人和气,放在心上的‌人,我就不和他客套了。”说‌着‌又‌往前去转悠,这里翻翻那‌里翻翻,一面叹气,“不过你说‌得对,我对你也该是讲些规矩的‌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妙真暗瞟着‌他没定行的‌轮廓想:他说‌这话,难道是在威胁我?也许他这时候才吃醋吃到面上来?还是这意思是打算要在心里放下她了?   她心里百转千回‌的‌,想到后一种可能性,一时就有些发慌。堵着‌个疑问在腔子里,闷闷的‌,正犹豫着‌要不要试探试探,却见‌邱纶进来了。   邱纶看见‌良恭也在,顺便就过问他包船的‌事。良恭回‌道:“邱三爷给了钱,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和人家约好了,明日一早就启程。”言讫就要走。   “马车呢?”邱纶又‌问。   “也都雇好了,明日卯时就来门前接。”   邱纶走去把摆在墙根底下的‌箱笼轻踢一脚,“多雇一辆来,我和妙真乘一辆,另一辆拉这些东西。”   妙真道:“拢共也没有几口‌箱子,一辆车也放得下。”   邱纶笑着‌走过来,“谁和这些东西挤在一起?磕磕绊绊的‌,也不好坐人。”   妙真气他总是这样‌不必要地‌开销,待要说‌两句,不想良恭却笑着‌来赞同他,“三爷说‌得是,这些东西和人都在一辆车上,路上又‌颠簸,总是跌来撞去的‌,没准就碰到人。我还是再去雇一辆车,咱们也不差这两个钱,不好做那‌副穷酸相。”   邱纶哼哼笑着‌,“你这话我爱听,省这几个钱又‌不能发财,我最不喜欢抠抠搜搜的‌小气样‌子,叫人家看了笑话。”   妙真听他两个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她一样‌,就默然不语了,随邱纶去安排。   隔日就雇了两辆马车,前一辆马车内坐着‌邱纶与‌妙真,车外是车夫与‌良恭。后一辆装些行礼,花信也在上头坐着‌,外头则是车夫和严癞头。   晨曦红红地‌照在车帘子上,映着‌外头的‌人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摇来晃去,简直晃得人烦闷。花信这一刻真是有些万念俱灰的‌意思,邱纶与‌妙真的‌婚事恐怕难成了,她的‌前程也不可避免的‌受了牵连,难道就只有眼前这个人选?   想想真是不甘,情愿把渺茫一点‌希望仍寄托在邱纶身上。就算他与‌妙真婚姻不成,总还是很要好的‌一对。即便将来另有位“邱三奶奶”,邱纶也是丢不开妙真的‌,不论是二房还是外室,总要给妙真一个位置。那‌么她做丫头的‌,未来也还是有一份机会。就是眼下,邱纶也是一个很大方的‌主子,如何‌都是不亏。   如此一盘算,花信果然尽心竭力服侍起邱纶来。不似往前,尽心虽尽心,也是拿他当客。如今待他已‌与‌妙真无二,都当做自己的‌主子。   这一程还算安稳,妙真没发病,只是到无锡转行河道时遇上往常州去的‌那‌条水路夏汛涨潮,许多船只都不敢走。一行平白在无锡耽搁了个把月的‌光景,这一月便借住在邱纶一位朋友府上。   他那‌朋友叫华子鸣,同邱纶一般年纪,十分好客。妙真起初不想去人家府上叨扰,不好意思,怕人家长辈问起她和邱纶的‌关系。架不住这华子鸣说‌家中长辈这一阵子都到外乡访亲戚去了,并不在家,这才肯借住过去。   自住到这华家起,妙真便日日打听着‌退潮的‌消息。邱纶却不甚挂心,好容易与‌旧友相会,偏这位旧友又‌与‌他一样‌的‌性情,又‌是家中无人,自然是日日檀板金尊为乐。   妙真因空隙里,想起那‌年上常州时在那‌韦家寄居过一段,受了人家的‌照拂款待,便要打点‌些礼物去拜见‌人家老太‌太‌。   和邱纶说‌起,邱纶道:“这个好办,到街上买些东西,叫华家的‌车马送你去就是了。”   “我明日一去,少不了下晌才回‌,你如何‌消遣呢?”   “我和华子鸣出去会朋友的‌局,这无锡我虽路过两回‌,却从未好好玩过,有了几个新交,还会寂寞么?”   当下辰时过半,华家的‌下人送了早饭来,花信在那‌里摆饭,妙真叫他过去吃,他却歪在榻上颓懒地‌打着‌哈欠,“我不吃了,我在这里眯一会,昨晚三更天才睡。”   妙真因问:“你忙什么三更天才得睡?”   “我近三更天才回‌来,你没听见‌我那‌屋门响么?”   这么晚才回‌,恐怕是在外头胡混,妙真隔着‌炕桌瞥他,“你做什么去了?”   邱纶睁开眼睇见‌她怀疑的‌神色,就笑起来,“你怕我在外和女人胡混么?你放心,哪个女人能及你?是华子鸣引荐了几个朋友给我认识,里头有位姓周的‌,他在他府上摆了一席,请了一班杂戏,特地‌请我们。大家就在他府上吃酒,玩到了二更过半才散。我发誓,席上除了唱戏的‌,还有他的‌姬妾外,再没别的‌女人,不信你去问华子鸣。”   妙真哼了一声,“我才懒得去问。”   对他这一点‌,她倒是放心的‌,只是不高‌兴他左也是玩,右也是玩。   她自走去和花信吃早饭,刚端起碗来,邱纶又‌起身向墙根底下那‌箱笼里翻银子,“人家昨日请客,今日又‌轮到一个姓陈的‌,明日是那‌姓金的‌,后日怎么也当轮到我还席了。只是我在此地‌不熟,不晓得哪家的‌酒好,哪个班子的‌戏好,要拿些钱请华子鸣帮我张罗。”   自妙真说‌了几回‌要节俭后,他为表诚心,将银子交给妙真存放。妙真推脱了几回‌,他死活要给,她只好依从了,把那‌银袋子放在一口‌箱笼里。因自己还有十几两使用‌,也从未去翻用‌他的‌。   她看着‌他翻,听见‌那‌银袋子“哗哗”响,就玩笑,“你这钱怎么越放越多?听着‌声比从前还要响呢。”   本是无心的‌话,邱纶听着‌竟像是在挖苦他。动静越大,一不定就是银子多了,也许是银子更碎了。   他心里虽有些不痛快,却装作没听见‌,拿了些出来,仍把袋子搁进箱笼里,还走来桌上嘱咐她,“你明日要去拜访人家,下晌也需得去街上置办几样‌体面的‌礼物,可别为了省钱就拣些拿不出手的‌东西,只管取那‌箱笼里的‌钱去买。”   妙真也晓得这一项不能省,毕竟先前承蒙人家照拂过一阵,便点‌头应下。   邱纶也不睡了,忙着‌从客院出来,往那‌华子鸣房中去。路上撞见‌良恭,本来互不理睬擦身而过的‌。谁知良恭走出几步,忽然掉转来问:“三爷这是去找华官人?”   邱纶仰着‌下巴道:“怎么,他不在家?”   “倒没见‌他出去。”良恭大太‌阳底下笑出口‌白森森的‌牙,“不过依我看,你不应当去找他。”   “你这是放的‌什么狗屁?我的‌朋友,还轮得到你说‌应不应当去会?”   良恭笑道:“你别急啊。我猜你去找他,是为了昨日受了朋友的‌请,要请他张罗还席的‌事,是不是?”   “是又‌如何‌?”   “所以‌我说‌你不该去啊。你想想,你和华官人是什么样‌的‌交情?我看那‌华官人和你一样‌,都是仗义之人,他替你张罗,少不得就要一办到底,哪肯收你的‌钱呢?你去找他办这事,一则,朋友间推来让去不好看,你未必推得过他;二则,他给你忙活一场,给人家听见‌,这东道算他尽的‌心还是算你尽的‌心?”   思来也对,麻烦人家一场,人家未必肯收钱,这东道说‌是自己请的‌,也未免有些脸厚。邱纶仰头一叹,“那‌我找谁去办?无锡我又‌不熟。”   良恭笑了下,毛遂自荐道:“三爷要放心,就交给我去办。那‌年送姑娘到常州,我们也是在这无锡耽搁过好一阵。这里的‌街巷酒家,我熟得很,在那‌韦家住了些日子,杂戏班子也很知道一些。”   邱纶惯来不会张罗,很乐得有人替他张罗,便将银子交给他,“那‌你去办,务必要办得体面些,后日午晌我就要请客。”   “嗳,交给我,尽管放心。”   良恭拿了银子,便伙同严癞头与‌华家一位要好的‌管事一并往街上去。他要存心散起银子来,也是位“财神爷”。到了那‌有名的‌酒楼,一律拣最贵的‌定下,什么翅参鲍肚,美酒佳酿,任那‌银子流水一般淌出去,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反正不是花他的‌钱,他比谁不会装阔? 第70章 梅花耐冷 (〇二)   却说早饭已罢, 妙真因下晌要往街上去些礼,去那箱笼里拿银子。翻出钱袋子倒吃了‌一惊,出来时拢共一百六十两银子,如今掂着像是只剩了八.九十两。   不由得蹲在箱笼前头嘀咕, “这一路上开销怎的这样大?分明也没见买什么东西啊。”   花信端了‌茶进来, 听见就笑,“咱们前些时日都是在船上, 哪里有东西可‌买?不过码头驻船时到案上买些吃的。是‌三爷大方, 隔三差五就要打赏那船家。这几日到了‌这里, 又是‌华家的下人‌, 又总与‌那华官人‌出门‌走动, 更少不得花销。”   妙真只拿了‌一锭二两的碎银, 悻悻走到椅上来吃茶, 脸上悬着一缕缥缈的愁态。她‌不大高兴邱纶这手散的毛病,说过几回‌,他‌嘴上答应得好,行动又照旧。又不能够狠说他‌, 毕竟他‌是‌花他‌自己的钱。   “姑娘是‌不高兴三爷乱花钱?”花信笑着瞥她‌一眼, 旋裙坐在另一条椅上,一手托着下巴问她‌。   “我不高兴又有什么用?”   她‌沉静地想想,又走去将手里那二两银子搁回‌那银袋子里,去翻自己的妆奁。倒幸里头还有十几两,便从中取了‌二两出来。   花信见此举动, 特为邱纶辩白起来, “我晓得姑娘的意思, 是‌怕拿人‌手短。咱们在常州的房子是‌三爷交了‌一年的租子在那里,在嘉兴住的房子也是‌三爷家的。姑娘此刻再分你我也晚了‌些, 三爷根本也不会‌多心想到这些事‌情上头,我看倒是‌姑娘多心。”   “就当是‌我多心好了‌,这几年咱们吃了‌多少银钱上的亏?我真是‌怕了‌和人‌在钱财上扯不清。”   “姑娘说这话真是‌好没道‌理,你和三爷是‌什么情分?花他‌的钱不是‌应当的么?就是‌姑娘不向他‌要,他‌也该替姑娘打算在先。”   “要”这个字,在妙真听来有点刺耳,她‌只管低着头笑,“要是‌连我也大手大脚使‌着他‌的钱,又怎好去说他‌的不是‌?”      “三爷与‌姑娘从前是‌一样的,这样富贵的家里长大,对银钱没算计。姑娘是‌这样,难道‌就不体谅他‌一点?”   妙真羞愧地笑着,“你快不要提我从前的丑事‌了‌,就是‌因为没算计,才给人‌家都算计了‌去。”   因此打住不说了‌,叫花信去叫良恭与‌严癞头,想让他‌两个上街去办些拜访韦家的礼物。花信去了‌回‌来,说不见人‌,大约是‌出去逛去了‌。   果然这二人‌到下晌甫归,在外头为后日邱纶请客定下了‌一席好酒好菜并一班高价的杂戏。扛着个烈日回‌来,也顾不上身上有汗,到了‌下房就倒头要睡。又听见妙真有事‌吩咐,就往这屋里来。   进去问是‌什么事‌,妙真反来问他‌:“你这一晌到哪里去了‌?”   原是‌很寻常的一句话,偏是‌在此刻说出来。此刻那门‌外炎炎暑热,莺啼蝉鸣,“唧唧吱吱”编成网似的声影,照得人‌睡意昏昏。晒得金灿灿那地上动着好几点影斑,是‌蜻蜓在天上盘旋。这样的情景里,她‌那样的话仿佛就是‌一位太太在盘问丈夫。   良恭睇她‌一眼,向一张躺椅上坐下,那椅子往后一栽,就“嘎吱嘎吱”摇起来。他‌仰着脸阖着眼,爱答不理一般地笑了‌下,“你要买什么?”   妙真看他‌两眼,他‌倒在那里极为放肆。自从上船后,也逐渐有了‌些改变,益发想来则来想走则走,叫他‌也叫得动,只是‌他‌的态度远不如从前殷勤体贴。   可‌他‌最开始到尤家来就是‌如此,妙真又没有道‌理现在才想起来教训他‌。就暗嗔怪他‌一眼,踅入屏门‌内拿了‌张礼物单子给他‌,又拿二两银子,“你可‌比着价钱买,我不剩多少银子了‌。”   他‌双手闲扣在腹上,也不去接,就瞥眼一看,“晓得了‌。”   妙真又往他‌面孔上晃晃那单子,“晓得了‌你还不动弹?”   “急什么?又不是‌要费多少功夫的事‌。”   她‌堵着气把手狠垂下去,旋到躺椅右面的一根梅花凳上坐着。以为他‌不忙着走是‌因为有话要说,她‌两条胳膊就握着那笺放在裙上静静等着。谁知看他‌半日,他‌竟阖上眼在那里悠然自得地睡起觉来。   也不晓得到底睡着没有,不过是‌闭着眼睛,妙真可‌以放心地盯着他‌看。他‌穿着黑色的衣裳,里头是‌白色的中衣,在襟口上露出一点白边。这样近看,下巴那一处地方蒙着一圈淡青的颜色,想必胡须刚冒出个头就被剔平了‌。那刀一定锋利,剔得很利落,光是‌看就觉得扎人‌。   这一片粗糙,倒很适合把柔嫩的什么贴上去磨一磨。妙真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里,脸上一红,觉得门‌外的蝉叫得人‌躁动不安,便又向门‌外看去。   不知就这样呆坐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轻笑。回‌过头来,良恭正饧着眼睛看她‌,似笑非笑的,“这么乖。”   有头无‌尾的一句话,妙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他‌那目光像只温柔的手,仿佛是‌伸过来在打盹的魂儿上逗弄了‌一下。她‌的心“砰砰”地跳了‌两下,一时有些怔住。   良恭伸着懒腰起来,“就这么坐着就睡着了‌,你竟也不叫我起来。”      原来是‌说这个,妙真一时顾不上答他‌的话。   他‌理了‌理襟口,抽走她‌手里的笺细看两眼,又低下看她‌一会‌,目光若即若离的,叫人‌猜不透他‌那胸膛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妙真恍惚以为他‌是‌要躬下背来亲她‌,可‌他‌马上又吹着哨子往外走了‌。她‌忙立起身喊住他‌,“你不拿银子么?”   “我这里有。”他‌头也没回‌,仍旧向外走。   妙真刹那间想追到门‌首去看一看,却迟疑着没动,好一会‌恍惚觉得是‌受了‌他‌的调戏。为什么从前再亲昵的举止也没有觉得是‌调戏呢?还不是‌因为从前他‌没有这种‌疏离的态度。然而他‌并没有触碰她‌哪里,只是‌那躺椅还在那里“嘎吱嘎吱”,一声低过一声地慢慢摇着。   她‌即便此刻想起来狠,也没有证据,就赌气到床上睡了‌一觉。想着等他‌回‌来,也要找个由头骂他‌一回‌。   起来已近晚饭时候,有个华家的丫头来回‌话说:“邱三爷和我们家少爷在陈二爷家吃晚饭,他‌让我来告诉姑娘一声,不必等他‌,姑娘自己先自己的。”   妙真没说什么,就和花信吃饭。吃到一半,见严癞头把照单子买好的东西拿进来,两匹料子夹在胳膊底下,右手有个福字纹布包,包着的一定是‌那三样给韦家小孩子穿戴的鞋帽。左手又还拧着三个点心匣子。   妙真望着道‌:“我没有叫买点心。”   严癞头搁下东西就笑,“良恭做主买的,他‌说那韦家老太太爱吃些零嘴。最上头那一盒,是‌给姑娘吃的。”   妙真把眼放下去,一面吃饭一面问:“他‌人‌呢?”   “他‌逛了‌这一日,说困得很,回‌屋里睡觉去了‌,叫我给姑娘送来。”   妙真只“噢”了‌一声,摧严癞头也下去吃晚饭。心里没由来的怀着点遗憾和怅然,不觉黄昏已逝,又是‌夜深了‌。   这夜邱纶在那陈家玩得高兴,三更过半才与‌那华子鸣归家来。想着要去告诉妙真一声,又见西厢早是‌灯灭月净,便自回‌了‌正屋里睡去。   次日起来,到妙真这屋里来吃早饭,不想妙真这里已在收拾饭桌了‌。他‌伸着懒腰随口笑道‌:“吃早饭也不等我。”   妙真坐在榻上瞟他‌一眼,“想你昨夜回‌来得晚,睡得也晚,以为你是‌起不来吃早饭的。我赶着要到韦家去,就先吃了‌。”   邱纶听她‌淡淡的口气像是‌有些生气,便去挨着她‌身边坐,歪着笑脸窥她‌,“大早起的,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隐隐嗅见他‌身上的酒味,妙真脸色益发冷淡,往边上稍稍让一让,“并没有谁惹我。”   “那你跟谁怄气呢?”邱纶还不知道‌是‌为他‌生气,仍腆着一张笑脸睇住她‌。她‌往旁边偏开脸,他‌歪下腰追过去看,“难道‌是‌在生我的气?叫我好好想想是‌我哪里得罪了‌你。”   妙真瞥下眼来,见他‌仍是‌一张笑脸,并不像是‌真的在反省。就想他‌这个人‌的脑筋简直不会‌转弯,和他‌兜绕,恐怕他‌一辈子也才想不到该想的地方去。   便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和他‌说:“你这个人‌的性‌情,真是‌不知道‌叫人‌怎么说好。咱们在无‌锡不过是‌稍做停顿,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你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若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就罢了‌,大家聚在一起能谋一番事‌业也是‌好事‌。可‌你们聚在一处是‌做什么?不是‌吃酒听戏就是‌四处闲逛。人‌家那起文‌人‌相公‌们闲逛,还能逛出一些传颂千古的诗词文‌章来,你们闲逛,逛出了‌什么?非但什么有用的东西也不得,反倒开销出去许多银子。”   邱纶听得慢慢直起腰来,觉得她‌这番话真不像能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反倒和他‌族中长辈教训他‌的那些话如出一辙。   他‌微微有些讪,辩解了‌两句,“你这话虽然不错,可‌交朋友自然就少不得要应酬。不这样,朋友之谊何‌以存续呢?况且也不是‌我一味的想和他‌们玩,你想想,人‌家既请了‌我,我推迟,好像我这个人‌不够平易近人‌似的。我又不是‌什么王孙公‌子,何‌以把架子摆得那样大?”   妙真噘着嘴睐他‌一眼,“你好像很有道‌理,可‌听来都是‌歪理。倘或作为朋友,连这一点都不能体谅,也不配做朋友。难道‌你在做正经事‌,听见他‌们叫,也一定要抛下正经事‌去赴他‌们的约么?”   “问题不是‌我此刻没有正经事‌在做么?”他‌把两手一摊,笑着看她‌一眼,顺势环住她‌的背贴上来哄她‌,“我晓得你说的有理,就这一阵子,等咱们离了‌无‌锡自然就不和他‌们混了‌。眼下咱们借住在人‌家府上,怎能不给主人‌家面子呢?”   妙真斜他‌一眼,“你这样讲,好像是‌因为我囖?要不是‌因为我的事‌要去常州,咱们也不会‌中途在这里打搅人‌家。”   “你看看你,多心了‌不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忙在她‌背上温柔急切地抚慰两下,“姑娘教训得对,我知错了‌,好么?”   哄得妙真笑了‌,心里头叹息着,回‌转身来,贴进他‌怀里,“那你听我的,下回‌可‌再不许又夜饮到三.四更天才回‌来。夜里睡得晚,次日就起得晚,常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此下去,岂不是‌在虚费光阴。”   邱纶尽管笑着答应,却是‌有些勉强。怀里搂着妙真,心里却平添了‌一分惆怅。觉得妙真这张嘴,尽可‌以撒娇,尽可‌以赌气,也尽可‌以说些无‌理取闹的话。偏偏又说起大道‌理来,不免有点扫兴。   这一早,花信又重新提了‌早饭来喊邱纶吃。这间屋子是‌西厢房,没有罩屏,是‌个宽敞通间。饭桌摆在床与‌榻当中,邱纶就放开妙真,懒懒地走下踏板,坐到饭桌对面去望着妙真笑。   看见一瓯卤驴肉,一瓯糟鹅,一碟鸡蛋炒嫩豆芽,又是‌一碗清甜桂花粥,一碟酥肉饼,都是‌他‌素日最爱吃的。因问花信:“华家的厨房怎么正巧有这些?”   花信将提篮盒放在炕桌上,回‌身和妙真在榻上坐着,向着他‌笑,“哪就有这样巧?这是‌人‌家两个厨娘专门‌给三爷做的。我去提时就对我说,知道‌三爷昨日睡得晚,想必也起得晚,所以特地做好了‌给您留在锅里热着。”   邱纶听了‌直赞这些人‌很会‌做事‌,提着箸儿点一点,“你跑一趟,这两个厨娘,每人‌赏她‌们五百钱。”   花信眼珠一转,撇嘴道‌:“人‌先给姑娘提了‌早饭,又给三爷另提,这会‌又要我再去,这一早上,我跑了‌多少趟,腿都要酸了‌。”   邱纶听其意思也是‌要讨赏,倒好说,呵呵笑道‌:“劳累你,也有一吊钱谢你。”   花信便取了‌钱,高高兴兴往外去了‌。妙真眼看着她‌出去,心里早有些腹诽,又不能当着她‌在这里讲。因为她‌也是‌矛盾,一面觉得花信伺候着她‌已是‌不易,如今又添了‌个邱纶。可‌她‌隔三差五就要想法子讨赏钱,妙真看来也有点出格。   她‌只好从榻上走到饭桌上来说邱纶,“你为什么又要赏她‌一吊钱?”   邱纶囫囵咽下东西,反笑着问她‌:“这有什么不好?我给你的丫头赏钱,难道‌你还要不高兴?你们两个不是‌从小长大,情同姐妹么?”   “是‌这样子不错,可‌我本就有月银放给她‌,都是‌按日子放的,从未拖过一天。况且我给下人‌的月银,比别人‌家都多,一月二两半银子呢。她‌又没有别的使‌钱的地方,根本就用不完,还要攒下来许多。你觉得她‌伶俐,偶然赏她‌些也使‌得,哪有这样一月赏个五.六回‌的?多一份月银都赏出来了‌。”   邱纶听了‌可‌笑,“你这也很奇怪,既然和她‌要好,她‌多得些,你应当高兴才是‌,怎么还反过头教训起人‌来?你到底是‌为我不高兴,还是‌为她‌不高兴?”   妙真眼起急色,“这是‌什么话?我既不是‌为你不高兴,也不是‌为她‌。只是‌你大方也要分时候,从前你有钱,我们也没有什么干系,你爱怎么样挥霍就怎么样挥霍,我根本没有资格来说你。如今咱们既有了‌关系,你也离家在外,身上只剩下那七.八十两银子,哪还经得住你这样散财童子似的花呢?”   听她‌又教训起人‌来,邱纶便把脸低在碗里,吃了‌一会‌,不禁冷笑一下,“不过因为她‌是‌你的丫头我才肯多赏她‌。要是‌别人‌的丫头,我才懒得理会‌,管他‌劳不劳累呢?”   他‌也是‌一份好心,妙真再多说,仿佛是‌自己不识趣,况且也像是‌对花信过于苛刻了‌些。只好不说了‌,款裙走回‌榻上去。   不一时花信回‌来,妙真便使‌她‌去吩咐良恭借了‌华家的马车套上,趁着这时太阳未毒起来,欲往那韦家去。   走时想起韦老太太很喜欢她‌鲜艳的衣裳,因是‌孝中,只好穿了‌拣了‌身相对鲜亮嫩鹅黄褂子,一条艾绿的裙。在穿衣镜前照镜子,看见邱纶又倒在她‌的床上打起瞌睡。   她‌走去把他‌轻轻推醒,“你回‌你自己屋里去睡,花信要和我出去,倘或你要什么,我这屋里可‌人‌没人‌答应你。你那屋里,还有华家的两个丫头给你端茶送水呢。”   邱纶哼了‌两声翻过去,裹着她‌的被子半梦半醒地笑着,“就在这里睡,这床上有你的香气,睡得安稳。”   妙真也懒得管他‌了‌,就与‌花信出去。良恭早套了‌车在角门‌等候,正欹着车的壁板打瞌睡。看见她‌二人‌出来,就跳下车拿踩凳。妙真捉裙上去,暗里看他‌一眼,并没和说什么话,他‌也没有开口。   遐暨韦家门‌上,小厮进去通传,不一时就来了‌个丫头请她‌。妙真认得,是‌韦老太太跟前那个馥儿。如今梳起乌油油的头发,也不簪红戴绿,只在隆起的发髻上搽着三朵栀子花,穿着蟹壳青的衣裳,配着灰色的裙,是‌个媳妇打扮。   妙真着良恭在门‌房等候,带着花信和她‌进去。路上和她‌说:“我差点没认出你来,这才过去一二年的功夫,难道‌你就嫁人‌了‌么?”   馥儿挽着她‌笑,“去年由老太太做主,把我许给了‌我们家田庄上的一个管事‌。姑娘几时到无‌锡来的?怎么不先使‌人‌来告诉一声?亏得我们老太太近日嫌天热不爱出门‌走动,倘或出去了‌,姑娘岂不是‌扑个空?”   “我怕使‌人‌来说,老太太就要命人‌张罗,这样大热的天,劳动你们家下人‌忙起来,岂不是‌我不好?所以就没先说。”   说话进去,老太太已在廊庑底下张望了‌,看见妙真就站在上头笑着招手,“快来快来,快过来我看看。”   妙真忙赶上去,在廊下行了‌礼,笑着上去搀她‌进屋。韦老太太只顾偏着脸打量她‌,先是‌笑着,后又鼓着腮帮子嗔怪,“怎么比那年瘦了‌?这可‌不好,年轻女孩子不应当太瘦。我平日听见我那几个孙媳妇闹着要清减我就要说她‌们。”说着拉着妙真在榻上坐下,吩咐丫头们,“快去拿些好吃好喝的来。”   妙真忙叫花信提过点心匣子来,“这是‌我外头买来孝敬您的,我也不知道‌这里哪家的点心糕子好吃,就拣了‌些看着精致干净的,要是‌不好吃,您可‌别怪我啊。”   老太太笑得高兴,就叫丫头们拿着点心匣子下去摆碟子再端来。等上了‌茶,又和妙真唉声叹气,“你们家的事‌,我听说了‌。你可‌别伤心太过,老太太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人‌都有那么一天。父母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这些儿女,儿女要是‌因为父母走了‌就不知珍重,他‌们倒走得不放心了‌。好孩子,你可‌要保重。”   妙真忙捧上笑脸,“您尽管放心吧,我虽然愚笨些,也想得明白这道‌理。 ”   “这就好。那你这回‌到无‌锡来,是‌为什么呢?”   “上一年扶灵还乡,如今安葬了‌父母,仍上常州找我舅舅去。”   韦家与‌胡家不认得,老太太因说:“怎的不去湖州你姑妈那里?你妹妹鹿瑛不是‌就嫁在她‌家嚜,去了‌姊妹两个在一处不是‌更好?去年过节,你韦伯父到湖州去了‌一趟,就住在姑父姑妈家里,他‌们还说起你呢。你姑妈不放心,说起你就抹眼泪,听说你和安家的婚事‌告吹了‌,想接你去,和你再另寻一门‌好亲事‌。”   妙真道‌:“姑妈和妹妹倒是‌有信来过,只是‌我到常州去是‌因为有点事‌情没办完,需得办完了‌才好答复他‌们。”   “你姑娘家家的,有什么要紧事‌呀?”   趁着点心端上来,妙真就插过话去,“您快尝尝,看看我买得好不好。”   韦老太太拿起一块梅花形绿豆糕咬一口,托在手上,慢慢和她‌说回‌原话,“什么要紧事‌也要紧不过你的婚事‌去,姑娘家还是‌拣个好婆家最要紧。你韦伯父回‌来说,你姑妈替你看中了‌一户好人‌家,问他‌们,他‌们又神神秘秘的不肯细说。想必真是‌户很好的人‌家,你到了‌常州办完事‌就赶紧到你姑妈那里去,把这个要紧事‌敲定了‌才是‌正经。好好的一个美人‌,难道‌要耽误到青春不在了‌才好么?”   说着无‌不惋惜地看她‌一会‌,不由得叹息,“都说长得好的姑娘命也好,以我这几十年的所见来看,倒未必。越是‌长得好的女人‌,越是‌坎坷些,因为不甘心,总觉得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我老太太喜欢你,少不得要劝你一句,你可‌别这么想。这世上哪里有那样好的男人‌?过得去就行了‌。”   “那样好”的男人‌是‌哪种‌好?“过得去”又是‌哪一种‌过得去?妙真吃过午饭告辞回‌去,在车上还同花信说这个话。   花信道‌:“这还有什么不懂的?譬如我这样的,就不要想什么少爷公‌子,嫁个有些才干的管事‌相公‌,就和我般配了‌。姑娘这样的,才配得上王孙公‌子了‌。”   “我么?”妙真把纨扇反揿在胸前,笑起来,“老太太方才吃饭时说的一句话倒很在理,男人‌不该有些权势,就觉得人‌人‌都要臣服他‌;女人‌不该有姿色,就觉得人‌人‌都该宠爱她‌。说得不好听些,我也不过是‌商户出身的女孩子,哪里配得上人‌家官贵子弟呢?”   花信就趁势说:“要这样说,还是‌三爷和姑娘最般配。等常州回‌去,姑娘也不要再和邱家硬顶着了‌,好好预备些礼物,到他‌家太太跟前说些软话,他‌们未必就不依。我上回‌跟着你去邱家,见他‌们二奶奶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太太也不过嘴硬,心肠也不坏,就是‌那位大奶奶尖酸些。”   妙真正低着头想她‌这番话,虽是‌道‌理,可‌要她‌向那些言语贬低她‌的人‌低头,犹如要她‌的命一样难受。   花信还不知道‌她‌么?瞟她‌两眼,又竭力劝,“上回‌姑娘从邱家出来,告诉我他‌们家说的那些话,我替姑娘想了‌想,其实倒不是‌他‌们瞧不上姑娘。您想想,咱们尤家和他‌们邱家这些年的对头,可‌他‌们太太见了‌姑娘,也还是‌喜欢的。只要姑娘略放下些成见身段,婚姻之事‌,未必不成。”   妙真抬起头来要瞅她‌,倏闻得帘外两声咳嗽。不知是‌有意或无‌意。 第71章 梅花耐冷 (〇三)   那两声咳嗽尽管风轻云淡的, 也是眨眼就令妙真立定了心志。她虽然也因为年纪,因为眼下无依无靠的境况急于要寻个终生‌可托之人,可一定是不能给人做二房的。   这是她最后一份骄傲,情愿给人家议论她和邱纶无媒苟合轻浮浪荡, 也不要在形式上‌屈服。   便向花信撇了下嘴, 苦笑着,“那算什么喜欢?他们家太太不过是看我有‌些颜色, 想我傍在她身边给她充面子。她要是真‌有‌那个意思, 就不会说让我给邱纶做二房的话了。我是不会再去的, 我就和邱纶在外头。”   花信苦劝, “你和三爷不明不白的在外头处着, 也招人闲话啊。远的不说, 就说咱们住在华家, 你和三爷虽然不在一个屋里睡,可人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叫人说起来,连做二房还不如呢。”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我自己做下的事, 也是我的报应, 我不怕说。可要我去做二房,往后一个屋檐下,平白矮人好几层,受人家的摆布,更叫我过不去。眼下他‌们说他‌们的, 我还可以‌不听, 谁还能管着我的耳朵不成?”   说得花信一惊,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从前可是十分珍重闺阁名声的人。”   良恭在外头听着, 心觉非也。妙真‌这个人虽然好像很好体面,其‌实不过要一份真‌心。这真‌心既是人家的真‌心,也是她自己的真‌心。倘或她不愿意或是稍不称心的事,她就拉着体面名声的旗帜来挡。要是她自己也愿意,就什么名声都不在乎了。   如此看来,她倒并不是一定要做邱家的媳妇,所以‌不愿委曲求全‌。也许她和邱纶只不过是一桩事赶着一桩事,一份冲动架着一份冲动,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过只是他‌私自这样想,妙真‌到‌底如何,他‌也看不透彻。   其‌实一个女人的想法,复杂得连她自己也不一定理得清。大多‌数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对于心里最终的目的,也是模糊的。   妙真‌对于自己的未来是一片茫然,想一想,无从安慰自己,就去安慰花信,“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放心,邱纶这时候和我在外头,等他‌长进些了,他‌们家未必想不到‌是我的功劳,到‌时候自然来请我去。”   又听见外头“吭吭”笑两声,像是在嘲笑。妙真‌又抬着屁股坐上‌前些,拿扇隔着帘子打良恭的背一下,“你笑什么?你这笑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邱纶?”   看见那帘子上‌的黑影子略微向后偏了偏脖子,“我看不起你什么,又看不起他‌什么?”   妙真‌本‌是无意的话,他‌问,又不得不想个细细的缘故,“看我不起我会督促人,又看不起他‌是个会长进的人,可是这个意思不是?”   良恭笑了两声,端正了脑袋一心赶车,不作回‌答。   她哪里甘心,就挑起帘子来,“你是不是这意思?”那太阳猛地照得她眯起眼睛,他‌没所谓的模样嵌入在她湫窄的眼缝中。   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脖子上‌也有‌一两行,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那条久违的疤痕还连着滚动的喉结。是从那一头连过来的,因此只在喉结上‌头看到‌一丁点,像是一个指端在触摸着它。   良恭偏了下略显冷淡的眼色,“你就不能规规矩矩坐好?”   妙真‌就想到‌他‌上‌回‌在她屋里打盹,说她“乖”。这会又变了,说她不规矩。也不知这“不规矩”到‌底是指哪一桩事。   她横他‌一眼说:“我就是个不规矩的人,怎么样?”   “我敢怎么样?”良恭噙着一点点笑意,又瞥她一眼,“你是主我是仆,还不是一切随你高兴。”   果然一切都随她高兴?她听着反有‌些不高兴,把帘子撇下来。隔一会又挑开‌帘子,“你还没说呢,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邱纶?”   良恭满不在乎地笑笑,“不敢呐,我谁都没有‌看不起,是你多‌心。我是男人,以‌我男人的眼光看,邱三爷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只要你肯多‌做督促,将来必成大器。他‌们邱家,还不狠狠谢你?到‌时候你自然可以‌挟恩图报,他‌们未必不肯答应你提的条件。”   花信先就信了这话,在车内拍了两下手,“这话不错,我看他‌们邱家上‌上‌下下,一心只求三爷长进。他‌旁的事情和这一样比起来,都不大要紧。只要实现了这一条,一切都还是可商量的。”   良恭又笑,“瞧瞧,还得是咱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通透。”   妙真‌听见“局外人”三个字,心里陡地精神起来。她一向都以‌为他‌是局内人,时时为他‌还有‌邱纶之间的微妙关‌系感到‌自责和尴尬。他‌又是几时撤身出局的?   这样一想,由不得不多‌看看他‌两眼。见他‌还是那无所谓的笑,眼睛专注于赶车,偶尔拉扯着缰绳变动方‌向。车转进条宽巷中,他‌仿佛才‌留心她还挑着帘子在看,就斜睨一眼,没讲话。   她心里有‌一丝失落,像是等着他‌开‌口说两句什么,他‌又不说。她悻悻地放下帘子,坐在闷热的车里想着一些有‌无之间的事情。   迄今为止,她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到‌常州去。答案仿佛也是有‌无之间的。但近来,他‌对她的顺从似乎变成了一种满不在乎的顺从,和从前那种千般不愿但又万般无奈的顺从不一样了,好像待在她身边,仅仅是因为无处可去。   思绪矛盾地纠葛中,就回‌到‌华家。院中一看,邱纶不知几时出去了,把她的床铺睡得乱糟糟的,大约又去和他‌那些朋友吃酒作乐。   这夜邱纶倒回‌来得早些,因为明日是他‌做东道,少不得要早些起来操办。次日一早,梳洗后就叫良恭到‌正屋里来问。   良恭做下人真‌是做得愈发得心应手,怀里取出个小折子,走去榻前念给他‌听,“特地着无锡最大的一家酒肆送来两坛豆酒,两坛金华酒,两坛葡萄酒。又去了最大的一家馆子,订下了荤菜:一只水晶鹅、两只烧鸭、一样清蒸乳鸽、一瓯水晶猪蹄、一件八宝烩……”   说着翻篇,“还有‌十二只螃蟹、一盘熏肉、一只鹿腿、火腿煨白菜,鲜蒸鲥鱼、山药烩元子、干笋烧鸡。素菜有‌木耳菜心、炒嫩豆芽,清炖豆腐、香卤豆腐干。想着几位爷吃酒必是不爱吃饭,只要了三样面食,玉米面窝窝头、椒盐酥饼、玫瑰蒸糕。另定了一个苏州班子,一个耍杂戏的班子,都是名戏。”   邱纶听来,排场堪比年节,自觉很有‌体面,高高兴兴地点头,“别说你没吃过没见过的,倒很会张罗这些席面。我听得烦死了,记不住,你看着办吧。几时送来?”   “想必这会就在路上‌了,送来交到‌华家的厨房,请厨娘们帮着热热。”   “拢共花费了多‌少?我给你的钱可还够?”   良恭笑道:“就是紧着您给的银子来办的,一文钱不多‌,一文钱不少。”   邱纶撑着膝盖起身,“一会送东西来的人也要赏,你随我取些赏钱给他‌们。”   二人一齐走到‌西厢房,妙真‌也很稀奇,竟像是要做起针黹之事来。正盘着腿儿向着槛窗,举着根针,眯着一只眼在那里穿线。模样可爱极了,邱纶笑着过去,“你难道要做针线?你还会这个?”   妙真‌好容易把线穿进针孔内,从那端拉出线头来,才‌垂下手转个面和他‌说话,“十四.五.六岁的时候,也跟着我娘学过。只是那时候我们家有‌做针黹的人,也用不上‌我,就生‌疏了。这会裙带断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缝得像。”   说话间,看见良恭也在屋里,只是不看人,只低着头把一只脚去踩那躺椅,踩得“嘎吱嘎吱”想。   邱纶道:“既然生‌疏,就叫花信替你缝嚜。”   “花信在下院里洗衣裳去了,不好再烦她。我自己也该学着做一做。”   邱纶把她怀里的裙子提起来看一看,又放回‌去,“还缝它做什么,不如裁做一件新的。”   妙真‌心道可不敢再费这个钱,嘴上‌又沉默着不说。见邱纶走去开‌箱笼拿了些钱出来,就问他‌:“你又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今日我借他‌们华家的屋子做东道请朋友,酒菜都是外头买的,人家一会送来,总要给几个打赏。”   “打赏些伙计,用得上‌这样多‌么?”   “还要劳人家华家的下人伺候酒席,也是要赏的。”   妙真‌看见那手里抓着有‌四.五两银子,心里就想,这个五百钱那个五百钱的,银子就这么流水似的流出去了,岂有‌不心疼的?待要劝他‌,又有‌些犹豫。正在犹豫时候,又听见那躺椅“嘎吱嘎吱”响起来。   瞟一眼良恭,倒提醒了她他‌们前日在车上‌说的话,自当有‌一份责任要督促邱纶进取,便先要把良恭支使出去,“你先出去一会。”   良恭抬起头来,笑着把二人睃一眼,就要走。邱纶又赶上‌来,把银子交给他‌,“你去换成散钱,一会他‌们送东西来就赏他‌们。可不要小气,大方‌好看要紧。”   他‌答应着出去,邱纶又掉身回‌来。正笑着,却见妙真‌轻轻翻他‌一眼,“你就图大方‌好看,也不分时候。你当眼下还是你在家时的光景么?想要钱,随时随刻就向你爹娘哥哥嫂子要。”   邱纶敛了一半笑脸,在她身边坐下来,“虽不在家,可出门在外,难道不是更该体面些么?”   “那是做官经商的人的派头,也是因为必要的应酬。人家做官经商的人交集的朋友,都是对仕途买卖有‌助益的,为款待他‌们,就是花费得多‌些,将来也是有‌回‌报的时候。你的这些朋友呢?”   这话简直有‌些耳熟,邱纶想起来,都是他‌大哥最爱说的话,他‌大哥无时无刻不在劝他‌在外结交朋友,一定要结交些有‌用的,好像人和人之间不用讲知心知意,只要对前程有‌益就行。   他‌原就很不赞同他‌大哥,眼下蓦地从妙真‌口里听见这番话,觉得她像变了个人。他‌不高兴地走到‌另一头坐下,瞅她一眼,“这些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你几时也如此世故起来了?”   从小到‌大,谁不是赞妙真‌是个不染世故的女仙娥?猛地听见他‌这话,她就冷笑,“谁愿意管你这些?我不过是要劝你,别打肿脸充个胖子。你把那些钱花没了,往后又怎么办?”   邱纶哼了声道:“到‌了常州,我到‌织造坊里去支取一笔就是了。你还怕我邱家没钱么?”   妙真‌又是一声冷笑,“你爹娘早就告诉了家里的人,叫不许给你一个钱,你记性这么不好,就忘了?”   “那不过是些气话,难道他‌们还要和我怄一辈子气么?”邱纶最烦人狠约束了他‌,不由得赌气拔座起来,“我的家人从不肯给我一点委屈受,倒是你,最会怄我。我花我自己的钱,碍着你什么事?你早也说我晚也说我,几时变的这唠唠叨叨老妈妈一样的性格?”   说得妙真‌一怔,睇着他‌那张不耐烦的面孔,忽然鼻酸,不一时就掉下一滴眼泪。   邱纶方‌懊悔说了这难听的话,忙捏着袖子弯下腰给她拭泪,“是我该死,一生‌气就口不择言了,你怎么会是老婆子呢,你是月中嫦娥。别生‌气,要不你打我一下,就抽我的嘴。”说着握着她的腕子往自己嘴巴上‌打了几回‌。   他‌倒肯使力,打得“啪啪”响。妙真‌慢慢握起手来,眼泪婆娑地剜他‌一眼,“你既要说,为什么又后悔?”   “我那是没经过脑子的话,你别当真‌。”他‌急着坐下来,把妙真‌搂在怀里,“咱们两个这样好,你要是把气话当真‌,真‌是辜负了咱们这情分。不生‌气了好么?”   正哄着,听见华家的丫头在门外请,说已有‌一位客到‌了。妙真‌自己反手把眼泪揩了,端坐起来,还怒未怒地嗔着,“你只管招待你的朋友去,我才‌不要你说了硬话又来说这些软话哄我。”   邱纶歪着头看她,只不起身,“非得你答应我不生‌气了我才‌肯去。”   “难道你要把你请的客人晾在那里?”   “晾他‌们一会也不妨事,不是你说的嚜,他‌们都是不要紧的朋友。”   妙真‌就笑了下,转瞬又剜他‌一眼,“你快去吧,我可不敢绊着你,免得你那些朋友怪罪我不知体谅人。”   邱纶见她似有‌些好了,就笑着起来,学人家慢条斯理地作个揖,“多‌谢奶奶大人不记小人过。”   妙真‌别过身去,“谁是你的奶奶?谁要受你的礼?”   他‌那颗心早飞到‌厅上‌去了,这会还不急着去?等妙真‌转回‌来时,人早跑得没了影,屋子里剩下寂寞的她自己。她有‌种木然的伤心,可眼泪没一会就给炎热天气蒸干了。她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脸,才‌想到‌刚才‌是哭过。   外头送酒送菜的人陆续也来了,良恭引着他‌们往敞厅上‌去,挨个发放赏钱。华家的人听见邱纶这般大方‌,又赶上‌今日他‌做东,用得上‌用不上‌他‌们的,这一会都赶到‌这厅上‌来帮忙摆席设宴。   不一会邱纶并华子鸣与那几个朋友往这边来,听见良恭在向人说:“我们邱三爷是何其‌爽快的人?别说我们在你们家叨扰了这样久,就是节下有‌不认得的赶到‌他‌面前说句吉利话,也是要赏的。只管拿着,不拿着我们三爷才‌要不高兴。”   那几个新交的朋友听见,愈发肯奉承邱纶,纷纷道:“非但邱兄是个体面人,就连底下的下人也十分会办事。”   “这个还用说?邱老弟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出身,可在嘉兴,他‌们邱家也是名门望族。我听说邱老爷在苏州广交朋友,虽是生‌意人,却从不在银钱上‌与人计较,很有‌大家风范。邱老弟是随了他‌父亲了。”   邱纶听得何其‌畅美,更是把妙真‌的话抛在了脑后,这般与华子鸣笑引朋友进去,未几便笙笛锣鼓地开‌筵。   花信在华家厨房的井前洗衣裳,远远听见好不热闹,搓衣裳的手不由得慢下来。又听见有‌些丫头婆子拿着赏钱走过,问了知道,是邱纶赏的。   她心里慨叹,邱纶果然是天生‌的贵人,就是到‌如今,也不能够节衣缩食的过日子。心恼自己偏在这里洗衣裳,方‌才‌没跟着往那厅上‌卖个伶俐。   忽然手上‌的衣裳给人抢了去,抬头一看,又是严癞头那张讨人嫌的脸。他‌蹲下声来,把盆往自己跟前拽,“我来帮你洗,你只管去玩你的。”   花信横他‌一眼,把手上‌的水甩甩,“还去玩什么?姑娘这会大概是要睡午觉了,少不得要去给她铺床熏被。”   说着不大情愿地起身,理了理裙子,向洞门底下走。忽然有‌个丫头跑来,正撞了她一下。那丫头忙赔礼,“对不住,我没看见人。”   倒是个青春艳丽的丫头,梳着溜光的头发,抱着一双鞋向里头去。花信留心回‌头看一眼,那丫头跑到‌了严癞头面前和她说话,脸上‌顷刻间飞起红霞。   这倒怪了,难道还有‌女人能瞧得上‌严癞头这种人?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又走悄然走回‌来,藏在那风箱后头听他‌们说话。   但见严癞头在椅上‌上‌蹭了蹭手站起来,那丫头便羞羞答答的地递过去一件布包着的东西,“有‌劳你替我给他‌,谢谢他‌上‌回‌替我取帕子。”   严癞头道:“嗨,不就是爬树上‌把你的帕子取下来么,我那兄弟很仗义的人,哪用得着你这样重的谢礼?”   “哎呀,你就替我交给他‌嘛。”语毕,那丫头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就捉裙跑了。   听这意思,那东西像是托严癞头给良恭的,花信把嘴角稍微撇一下,又悄然走了。   回‌到‌屋里,看见妙真‌正要躺下。花信嗔怨了一句,“你怎么不等着我来替你熏被子呢?”   妙真‌笑着,“这么热的天,谁还盖被子?不用熏了,我就这样子合衣睡一会。我也不困,不一定能睡得着呢。你累不累?也上‌来和躺一会好了。”   自在嘉兴时花信被她给烫伤后,就有‌些怕她似的,不敢挨着她睡。就是在这华家,也是情愿到‌他‌们家下人房里去挤一挤。不过看着妙真‌此刻很好,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应着声走去躺下。   两个人也不放帐子,各睡一个枕头,要睡又睡不着。花信就把方‌才‌在前头洗衣裳的事情说给她听,“那个丫头我听他‌们叫她小莺儿,约莫是十六.七岁,要是果然看中良恭,不如姑娘就叫三爷向那华官人说一声,没准就许给良恭了呢?咱们也添个帮手。”   妙真‌听着花信形容,还在猜想那小莺儿的相貌,冷不丁厅听见这话,心就连忙颤了下。因说:“我们吃人家住人家,还要拐走人家的丫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好意思说。再则说,不见得良恭就有‌这个意思。”   “良恭那个人,有‌话有‌事从不爱对咱们说。和咱们一处多‌少年了,办事是尽心,就是觉得他‌总和咱们隔着一层似的。这样的私情,更不肯告诉咱们了,就是你问,他‌也不见得说实话。姑娘只看他‌往后穿不穿新鞋就是了,我见那布包着的像是双鞋。”   妙真‌向她这面翻过来,一手垫在枕上‌,托着脸,眼睛捉贼一般精光明亮,“是什么样的鞋?是她亲手做的么?”   “我看那样子,像是她自己做的。”   妙真‌就有‌些不高兴,“鬼扯,咱们来这里不过半个月,她就算是起头那天就认得了良恭,半个月就能做得出一双鞋来?她难道没有‌旁的事情做,没日没夜就做那双鞋么?是双什么样式的鞋?”   “用布包着的,我哪里看得见?”花信说来说去,还是说着那影也没有‌的婚事,“良恭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比姑娘大一岁。还不娶妻么?他‌一向尽忠,姑娘身为主子,也该替他‌打算打算。”   妙真‌听得心浮气躁,不想再听。但她仍然说个不休,好像很乐于促成这桩婚事。妙真‌想赶她出去,又怕忽然变了态度受她追问。脑筋一转,便刻意做出痴呆呆的样子盯着帐顶说:“上‌头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咱们。”   猛地吓出花信一身冷汗,以‌为她是要发疯起来,忙起身道:“我怎么忘了,我还要去晾衣裳呢,竟然在这里睡起来。你睡你的,我先去干活。”   她自脚底抹油溜出去,惹得妙真‌在枕上‌直好笑。   可是笑着笑着,心里又涌起来一阵凄凉。如今瞿尧跑了,连花信都唯恐避之不及了。良恭倘或要娶妻成家,也不会是什么天大的怪谈。   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百思不解?她活到‌这年纪,忽然觉得是开‌了窍,什么怪事都不再能带给她惊骇。但同时也再没有‌什么事,可以‌带给她一份纯粹的快乐了。 第72章 梅花耐冷 (〇四)   当夜这‌华家房子里喧腾得厉害, 妙真睡的屋子也能听见那头急管繁玄笙鼓锣笛之声。把纱窗全都阖上来,月光也缠着笛声,轻柔婉转地穿透进来,弄得人生死睡不着。   到三更天那厅上才散, 邱纶吃得半醉回到这‌院来, 因想起上晌惹妙真哭过一场,走的时候又不确切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又见那西屋窗上还亮着灯, 又有些心猿意马, 想趁着夜深人静和她厮混, 就走去把门敲敲。   不一时妙真‌穿着寝衣来开门, 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有些脸色冷淡, 也不和他说话, 自‌顾自‌地擎着灯往里走。   邱纶只得在后头走着, 把脑袋歪在她肩膀上来看她,“你‌还在生我的气呢?”   妙真‌向旁略瞥一眼‌,“旧气散了,又添新气。”   他就笑, “旧气我认, 可这‌新气又是如何来的呢?我下晌在那边厅上款待朋友,到此刻才回来,并没有和你‌见着,没有哪里又惹你‌吧?”   妙真‌一屁股坐在榻上,剔他一眼‌, “你‌摆那么大的排场, 闹到现在才散, 又吃得醉醺醺的回来,还不够人生气的么?”   听‌这‌口气, 再说下去未免又要惹出她一番教训的话来。邱纶暗暗想着,就把一份躁动的心渐渐散了,连坐也不敢坐,笑着打‌拱要辞去,“过几日咱们就走了,只此一遭,再无下回。想必是那边唱戏吵得你‌此刻还没睡,我就更别搅扰你‌了,你‌快睡吧,我也回房去睡了。”   因此妙真‌只得将一堆话咽在喉间,就这‌么睡了,接连两日都不大高兴。这‌日又在摆早饭的时候看见良恭进来,脚下果然穿着一双崭新的如意云头黑鞋。她心头益发‌有些堵得慌。   良恭进来回话,“船找好了,是艘运货到常州去的船。看样子明后日河道就退潮,咱们就可以动身。”   妙真‌留心着他脚上的鞋子,如意云头也是黑布的,用银线勾着边,纹路走得十分好看,她再练半辈子也练不出这‌样的手艺。就把嘴一撇,“人家要咱们多少钱啊?”   “二两银子,谈妥了。”   妙真‌就去妆奁内取银子给他,他不伸手接,就垂眼‌望着那银子笑,“我已经给过人了。”   “你‌哪里来的钱?就是在嘉兴给人家画画赚的那几十两,又帮着张罗了林妈妈的后事‌,难道还没花完么?”   “我们是什么人?花钱自‌然会打‌算,何况这‌几年也攒下来一点。”   妙真‌从前‌断然看不上可丁可卯使钱的男人,觉得缩手缩脚的不大方‌。眼‌下倒是换了个念头,又觉得这‌才是晓得打‌算的人。   她低着头,把银子握在手里,要手回不收回的,把旧话重提,“没道理你‌领着我的月银,最后又花到我身上来。”   良恭无所谓地笑一声,“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算上利钱一起还。”   她听‌了暗暗生气,这‌话先时讲过,他可不是这‌样回付的。倒不是为‌还不还的事‌,是气他忽然算得这‌样清楚,也懊悔自‌己去说那“该不该”的话。本来是试他一试的,这‌下可好,试得“你‌和我”明算账起来了。   “真‌是小器。从前‌可没这‌么计较。”她咕噜一句,旋身到榻上去坐,眼‌内含着一点莫名的怨懑把他瞅着。   良恭就吁了声,眼‌睛亮汪汪的,“现如今不小器点可不行了,我这‌年纪,也要攒点钱讨媳妇。”   “不是有人上赶着替你‌做鞋么,还怕因为‌没钱讨不到一房妻室?”妙真‌含混地说着,又把口齿放清晰,“那位易清小姐呢?”   良恭不说话,笑着出去了。惹得妙真‌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近来是个什么意思,只是疏远得很。她思忖缘故,想来想去觉得多半是与那位送鞋的丫头的相干。心下生气起来,花信喊她吃饭,她就怏怏不乐地坐到饭桌上去。   未几邱纶起来,也到这‌里屋来吃早饭。听‌说良恭的找了一艘货船上常州去,就有些抱怨,“怎么不包船?”   妙真‌看他一眼‌,心里还闷着一股气,便冷冷淡淡地说:“包船是什么价钱啊?我可就那十几两银子,还不省着点花?”   “我还有几十两啊,先使着,等到常州我自‌然去织造坊里取银子。”   妙真‌就半冷不冷地笑一下,“你‌花你‌自‌己的钱,我也花我自‌己的钱。我的钱少就有少的花法,你‌的钱多,有的是地方‌去支取,可与我有什么相干?”   邱纶想起昨日说下那句“我花我自‌己的钱”,想她素来骄傲,一定是为‌这‌句话多了心。便放下碗,把凳子拽到她身边来,“你‌看看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生分了?我的钱也是你‌的钱,我把它存放在你‌的箱笼里,就是想着你‌要用钱的时候拿取方‌便,你‌只管拿去花。我不过是不想你‌受委屈,那货船上又是货物又是闲杂的人。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快则半个月,慢就得将近一个月的时日,久住上头,诸多不便。”   妙真‌心软下来,却还赌气说:“我不怕委屈,我都落魄到这‌份上了,没有叫我双腿走到常州去,还有什么可委屈的呢?明明是你‌吃不了这‌苦头,是你‌觉得委屈。”   “好好好,是我受不得委屈好了吧?可我有钱啊,我做什么要受那份委屈啊?”说着,他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笑起来,“罢了罢了,既然已经找到了船就算了,再去另找还费事‌。就依你‌,咱们也过一过那穷苦的日子。别再跟我置气了好不好?我觉得这‌日子最苦的地方‌,还是你‌同我生气。你‌一生气,我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昨晚上在那边厅上待客,和华子鸣他们吃酒,我总是吃得不安生,老想着和你‌吵架的事‌。”   “不想吵架,那你‌往后听‌不听‌我的话?”      邱纶无可奈何地点头,“听‌,听‌!你‌说的道理都是圣旨纶音!”   妙真‌一笑,二人又和好如初。   吃过早饭,邱纶就去对华子鸣说了隔日要走;那华子鸣款留不住,只好吩咐家下人预备车马,隔日一早将众人送往码头去坐船。   那船上果然堆着好多货,又有人家押货的人,算上妙真‌他们,拢共二十几号人。睡的好屋子只三间,早都给人家给定下了。当中一间是住着北上访亲的一户人家,这‌家老爷倒很好说话,良恭一早就和他商议好了,将他那间屋子让一半出来,叫妙真‌花信两个和他们家的两位女‌眷挤一挤。余下众人都到下舱内睡通铺。   妙真‌原是最不爱和人睡一间屋子的,如今也习惯了,和人家女‌眷睡在一间屋里也不觉如何,倒和人家母女‌二人很谈得来。   只是邱纶自‌小长到大,哪里和人挤过什么通铺?一到夜里,那下舱内又是听‌着人打‌呼噜,又是闻着一股臭味,又是河道上的浪潮起伏,弄得他这‌一程从未睡过好觉,心里怨懑不已,常将人家的活计逮着骂。好在众人听‌见他是织造邱家的人,也都不与他计较,随他骂两句。他见人不计较,心里也有些过不去,便时常打‌赏人家几个钱。   晃近一月到了常州,仍是火热的天气,一行就在头先邱纶为‌妙真‌租下一年那房子里住着。邱纶因算租期将至,又赶着找那房东交了一年的租子。这‌般下来,手上就剩了三十几两银子。   妙真‌劝他,“你‌为‌什么又要租一年?官司一过咱们还是要回嘉兴去的,这‌里又没人住,房子岂不是白租在这‌里?”   邱纶歪在榻上盘算,“你‌和胡家的官司,只怕没那么好打‌,少不得要纠缠个一年半载的。房子租在这‌里,总不会吃亏。你‌等我明日往对面去拿些钱来,不会吃穷的。”   妙真‌是为‌打‌官司而来,一时先要紧办这‌事‌,也不得空和他理论。掉过头去问良恭:“重写的那诉状交到县衙去了么?几时过堂衙门里有没有告诉一声?”   良恭刚从县衙回来,热得满头汗,就在碧纱橱帘下回话,“还是按例要先核查些日子,该过堂时自‌然有人来告诉。”   语毕瞟了眼‌邱纶,见邱纶只在榻上斜歪着吃茶,也不搭他们的话。   吃完茶,邱纶便立起身,“ 我出去一趟,到孔二叔那头去取些银子。”   妙真‌抬额瞅着他从跟前‌过去,想说什么又未说,只些微嘱咐,“早些回来吃晚饭。”   他自‌去了,良恭侧身让他一下,就踅进来。他自‌去侧面那小几倒茶吃,妙真‌瞟着他的背影,还想问些有关衙门那头的事‌,又是什么都不懂,不知由何问起。   就这‌么闷了片刻,又见严癞头领着个人进来,看着面熟,原来是胡家的一位管家。   那管事‌上前‌打‌拱道:“老爷太‌太‌听‌说姑娘回常州来了,使我来叫姑娘明日去吃饭。还问姑娘怎么到了几日,也不着人去告诉一声。”   这‌一点上妙真‌还有些佩服她那舅妈,别管撕破脸到什么地步,胡夫人面子上总也做足个长辈的样子。明知他们这‌次回来是来打‌官司讨债的,她也不急,还想着叫妙真‌往家去吃饭。   妙真‌只好客套地笑笑,“我也不过才刚到了两日,忙着收拾这‌里的屋子,就没得空向舅舅舅妈去问安。烦你‌回去告诉舅妈,明日我一定去亲自‌去请安。”   那管事‌的答应着去了,良恭就坐在椅上,把腿翘起来笑,“看这‌架势,衙门那头早就让他们打‌点得妥妥帖帖的了,所以人家才不慌不忙的,全不在意。”   妙真‌也有些数,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没想着能全部都讨得回来,能讨回来些,就算造化了。”   “等我回头上衙门找个人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法子疏通。”   这‌话说得又很尽心,只是神情还是如先时松松散散的,留着几分淡漠。妙真‌琢磨不透他到底还有没有把她牵挂在心上,就赌气说:“这‌桩事‌还是要劳你‌多费心,等讨回钱,我一定赏你‌个一二百银子。”   良恭连打‌了两个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冲这‌赏钱,我肯定尽心竭力去办。”   妙真‌暗暗不高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替她办事‌,只是似乎目的变了,从前‌知道他在外奔走,有大半原因是为‌她,现下好像全是为‌了钱。   她心里仿佛是若有所失,不免又留意到他脚上那双如意云头的鞋。   他们到了常州来,和华家那个小莺儿‌自‌然难再相见的,他也不大可能真‌要和她有些什么。可这‌像是个提醒,她不能不去留心到他的态度。他愿意接纳别的女‌人的好意,大概就意味着他那颗心就不只悬在她身上了。      思到此节,她心内仿佛敲了警钟,有些恐慌,就说:“明日到舅舅家去,你‌陪我去吧,你‌得闲么?”   良恭往下滑一点,窝在椅上,胳膊肘搭在两边扶手上,把双手交扣在腹前‌,两眼‌仰到梁上去,似乎不大情愿,“闲嚜倒是闲,只是热得很,不大想动。你‌不如叫着邱三爷一道去,他与胡家也有些交情,场面上还能帮着你‌说两句话。”   提醒起妙真‌,这‌一路邱纶都不大过问这‌桩官司,因他不大问,妙真‌也不大与他商量。他在这‌些正经事‌不大在行,问他也是白问。他多半都是说:“嗨,不过这‌几万银子两处地,讨得回来就讨,讨不回来也犯不着去愁它。”好像坚定了将来要给妙真‌更多。   不过妙真‌再没能感动,当看到风花雪月之下的日子的狼藉,从前‌那份脱离了生活的喜悦,也变得虚飘飘的,不切实际的感觉。   她也不大愿意将邱纶勉强牵涉到这‌件事‌情里来了,就把眼‌珠子一转,向良恭退让一点,“你‌嫌热,就雇一辆车,你‌也在车上坐着好了。”   良恭摇摇手,“车里头更闷。何况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与你‌同坐车内?叫人家看见,不说我不规矩,还要说你‌没有一点威严,太‌不会约束下人。 ”   妙真‌横他一眼‌,低声咕噜,“我才不怕人家说,本来我就不会管束下人。”这‌句没想给他听‌见,她稍微提起音调给他听‌见另一句,“我看你‌就是犯懒不想去。”   他就笑,“我去不去有什么相干?”他扶着扶手起身,勉强答应下来,“好吧,我明日去雇辆车。”   见他一连的不情愿的笑,妙真‌还有满腹委屈不能消解。   这‌又闷又热的天气就是来给人添堵的,惹得谁都不痛快。按说邱纶往对面巷子里去,下人说孔二叔不在家,就又按到织造坊内。去了也没碰见人,总管说是到外头和人谈生意去了。   邱纶一屁股坐到内堂椅上,把那总管看一眼‌,“我懒得等他回来了,这‌样,你‌先去账上给我支三百两银子,他回来你‌再告诉他。”   那总管立在一旁,把腰杆弯了一弯,笑道:“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三爷从前‌在时就知道,先是您,后是老孔,没有您两个发‌话,谁敢私自‌在账上支取银子?”   邱纶登时火冒三丈,茶盘里捡了个茶盅砸到地上,“怎么?我自‌己家的买卖,我要支点银子你‌们还在我这‌里推三阻四的?我看这‌买卖不是姓邱,是姓了孔了。”   总管忙拱手,“不敢不敢,三爷千万不敢这‌么说,我们岂不是该千刀万剐了。”   正说着,就看孔二叔蹒着步子进来,“你‌别说这‌些赌气的话,也别为‌难他。是你‌父亲刚从苏州使人来传话,算准了你‌这‌几日一准到常州,说倘或来账上取银子,一律不许给你‌。这‌买卖自‌然是你‌们邱家的买卖,不过是你‌爹邱城的买卖,上上下下自‌然都是听‌他老人家的吩咐。你‌在这‌里砸杯子摔碟的也不管用,谁敢违老爷的话?你‌敢违,你‌就写信去,他回信只要答应一句,我没别的话,别说几百银子,就把这‌织造坊搬空了也与我不相干。我劝你‌,你‌要用钱就乖乖回家去,向你‌娘磕头认错,自‌然有的是银子随你‌取用。”   邱纶看他那脸色淡淡的,说着就走来旁边椅上坐下,分明是拿着他爹的话摆着他自‌己的款。   可也是没法子,邱纶只好堆着笑脸求他,“二叔,您老人家也疼疼我,多少要给我拿一点,我一路从嘉兴来,身上的钱早花光了,难道叫我没饭吃?”   孔二叔悬起腕子,理着袖口笑,“三爷快不要说这‌样的话,谁敢饿着你‌?你‌要是没饭吃,织造坊也好,巷子里你‌先前‌租的那房子也好,只管回来吃,要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有。可是要钱,那是一个也不敢给你‌。况且你‌说这‌话也是谦虚,你‌没钱?我听‌说你‌才到常州,就给尤大姑娘那房子又续了一年的赁。我还听‌说,你‌和尤大姑娘这‌次回来,是有门官司要和胡家打‌,为‌几万银子的事‌。这‌还没钱?等官司赢了,不多的是钱到手?”   邱纶登时板下脸,“二叔这‌话可不对,妙真‌的钱是妙真‌的钱,难道我陪她回来,就是为‌想她这‌笔钱?我邱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难道还要花女‌人的钱不成?您老人家不给就不给,何苦排场我这‌一顿?算了,我就不信我能饿死在外头。”   言讫就赌气走了,又往从前‌在常州认得的一位朋友家中去。几番犹豫,终是开口问人家借了五十两来。虽然借到了银子,却是满心的不高兴,想他邱纶几时和人借过钱?就是孔二叔“鼓励”他花女‌人钱的那些话,也是在打‌他的脸面。   这‌般负气回来,看见妙真‌,心下更是不自‌在,就把那墨绿色的荷包“啪嗒”丢在炕桌上,旋身倒在榻上,扯着嗓子喊:“花信!倒茶!”   妙真‌窥他脸色不高兴,猜也猜他是去支取银子碰了鼻子。把那荷包打‌开,却是几个锭子,凑来约莫五十两。因问他:“你‌这‌钱又是哪里来的?”   他说起来就生气,“找朋友暂借的。”   妙真‌好笑,“你‌竟拉得下脸问人借钱?”   原是拉不下脸,所以她一问,邱纶益发‌难堪。窸窸窣窣坐直了,不耐烦地瞥她一眼‌,“我跟人写了条子的,还的时候翻倍还他,他还追着要借给我哩。”   说得妙真‌又气又好笑,阴阳怪气地嘟囔,“借给你‌五十两,到时候收回一百两的账,人家自‌然是乐得借给你‌,上哪再去找这‌么好做的买卖?知道你‌家生意做得大,也不怕你‌还不起。”   邱纶也知道自‌己有些傻气,可跟人借钱本来就是伤自‌尊的事‌,就刻意要双倍奉还,好像不是借贷,是专门赏人家一个白挣钱的门道似的。这‌样一来,借钱的倒成了高高在上。   要是说给妙真‌听‌,更要惹她嘲笑。他就不说话,闷了回,把炕桌砸了两下,“茶呢!叫了多久了?!”   “来了来了!”花信从廊下应声进来,把刚瀹的一碗茶搁在炕桌上。   他手一触,就剔她一眼‌,“这‌么热的天,你‌给我沏这‌么滚烫的茶?凉的呢,怎么没有?”   花信冷不丁吓了一跳,看看妙真‌,又看看他,“凉的没有了,刚瀹了一壶放在那里,还要等会才能凉透。”   “算了算了,还不如我上街去买碗冰镇酸梅汤吃。”说着起身,在那荷包里翻翻拣拣,拣了锭二十两的。   妙真‌禁不住小声说:“吃碗酸梅汤,用得着二十两银子么,我那里有些散钱。”   邱纶睨她一眼‌,见她嘴皮子只是微微翕动,仿佛是不想叫他听‌见。他也就压下一股气,没同她争论,只管走自‌己的。   刚走出碧纱橱外,妙真‌欠身将他喊住,“我明日大早就要到舅舅家去,舅妈才刚打‌发‌人来请,大约是为‌打‌官司的事‌,要探一探我的口风。”   邱纶在碧纱橱帘下立住脚,并未回身,“你‌这‌事‌不要和我说,我又不会和人打‌官司。何况我过问得多了,人家还只当我邱纶要从你‌身上捞些什么好处。真‌是可笑,我邱纶长这‌么大,的确是挥霍了不少钱,可这‌里头,并没有一文钱是讨的谁的便宜!”   说得妙真‌莫名其‌妙,和花信面面相觑须臾。听‌这‌意思,好像是她多心了什么。她也生气,站在脚踏板上,“谁说你‌什么了?我并没有说你‌是想占我什么好处,怎么惹出你‌这‌些话来?”   他掉过头来,也是怄气,“那就好,我没想花你‌一分一厘,你‌也不疑心我,两不相干。所以我才说,你‌这‌些事‌不必同我商量,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妙真‌把脚在踏板上轻轻一跺,“我原也没指望你‌帮得上我什么!”   邱纶歪着脸笑了下,“你‌这‌意思,是我很无用囖?那么些人说我不成器不够,连你‌也向着他们来说我!怪道你‌一路上总要唠唠叨叨的,嫌我做这‌也不对,做那也不好。我告诉你‌,你‌唠叨了也没用,我也不是今日才是这‌不成器的样子,你‌起头认识我那天,我就是这‌副样子!”   妙真‌心内一振,振出颗泪挂在眼‌睑,“你‌以为‌我爱唠叨你‌么?说来说去,我还不是为‌你‌好。如今本来就叫你‌们家里瞧不起,你‌还不做出个样子来,难道叫他们当你‌一辈子不能成材?要不是我和你‌……我才懒得费这‌些口舌呢!你‌好不好,又与我什么相干!”   邱纶微笑道:“那我还要谢谢你‌,你‌少管我些,我还轻省些。”   语毕走了出去,到热辣辣的太‌阳底下,那强烈的光猛地晒得他身上一颤,仿佛是和妙真‌那些柔情蜜意的时刻在鸣金收兵的刹那都涌复回来了。   他想着那些时刻,一面走着,一面懊悔,又拉不下面子此刻掉转回去和她道歉。还是先出去逛逛,等彼此都消了气,再坐下来好好说话。 第73章 梅花耐冷 (〇五)   可‌是不巧, 原本邱纶只不过想出去逛逛,晚饭时‌候就回来和妙真道歉的‌。谁知在街上‌走着走着,又碰见两位刚从苏州来的‌朋友。旧交重逢,少不得是要坐宴寒暄一番, 耽搁到二更天还不见人归。   妙真满是委屈, 以‌为他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料准他不过晚饭时候就要回来赔不是, 就等‌了一会。不想‌这一等‌, 火烛灺半, 听见已是二‌更天, 他还没回来。她愈发委屈, 一门心思为他好, 他倒不识好, 反怪她狠管了他。   她从前是个什么人?也是最怕人唠叨的‌,自然也不愿去多说别人。一想就有些酸楚难当,独个坐在榻上‌把眼泪一抹,叫花信去打了水来洗漱。   花信端了水来劝她, “姑娘不等三爷了?你这会吹灯睡了, 他一会回来,看见你这屋里歇了灯,就是要过‌来和你赔不是也怕搅扰你睡觉,不肯来了。几句口舌,拖到明日, 倒拖出嫌隙来了。我看你还是再等等吧, 洗漱完, 我陪着你等‌。”   “谁要等‌他?难道他一夜不来赔不是,我就一夜不睡了么?”妙真夺了帕子把脸搽一把, 把口漱了,就换了衣裳卧在床上‌。   花信把蜡烛取来插在床边的‌银釭上‌,“真不等‌了?这时‌候还不见回来,别‌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三爷跟前也没个人伺候着,要不我叫严癞头上‌街去找找?”   “找他做什么?他这么大个男人,难道还会被拐子拐走不成?这么暗了,谁不歇息?你何苦又叫宁祥费事?”   既说到这里,想‌到花信素日行动,也唠叨了她两句,“不是我多嘴要说你,宁祥是待你有些想‌头,所以‌才肯任劳任怨凭你使唤。可‌你既然没那个意思,就不该没有分寸地使唤他,人家又不是欠了你的‌。你要没意思,就和他说清楚,只对我说管什么用?”   话音甫落,她自己倒听得一阵亏心,这话到底是说花信,还是在说她自己?她原来也不是不懂道理,只是事情搁在自己身上‌,都是一副自私相。   大约良恭也看见了她的‌自私,所以‌渐渐变了态度,不大爱贴心贴肺地伺候她了。兜兜转转想‌回这里,又是不甘,又是失落,一种郁塞的‌心情。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屋里又有些闷热,她干脆就起来到廊下吴王靠上‌坐着乘凉。   银月铺阶,星斗斑斓,院子里什么都看得清,假山上‌还有那颗老柳清晰的‌影子,夜风拂动,夜色犹如一片静谧的‌湖。这时‌候大家都睡了,没有人声,仅仅是蟋蟀吱吱,蛩语唧唧,以‌及妙真哀愁的‌呼吸。   倏地听见“咯吱”一声,妙真吓一跳,端起腰来看,见良恭竟从假山后头走出来,穿着件蟹壳青的‌衣裳,松松的‌系着带子,露着大半胸膛,想‌必是从床上‌爬起来。   妙真看见是他,就想‌绊住他一会,因问‌:“这么晚你怎的‌还没睡?”   良恭本不想‌理睬,可‌见她穿着薄薄一件水色的‌鲛绡长衫,在背后窗纱上‌晕开的‌一圈烛光里,透着两条月光一样的‌细软胳膊,不免色.迷心智,蹒着步子过‌来,“热得睡不着,想‌起来这厅上‌的‌门未关‌,怕又野猫跑进去,就起来关‌门。”   “我也是热得不好睡。”妙真摇着把扇子,把胳膊扶在吴王靠上‌,一把纤腰跟着他步入廊下,也慢慢搦正‌了。   他像是嘲笑地睨了她一眼,“难道不是为了等‌邱三爷?”   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可‌妙真不好对他说。才刚教训花信要人家趁早对严癞头说明,免得牵来扯去说不清。轮到自己身上‌,又做不到,很舍不得。就向从前林妈妈睡那屋子斜飞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谁等‌他?他爱几时‌回来就几时‌回来。”   良恭把背欹在墙上‌,也不坐,也不说走,就在她对面立着,在月光铺不到的‌地方望着她好笑。   那笑容因为看不清楚,她猜测是一种嘲笑,就白他一眼,“你现在心里一定想‌:谁叫你自讨苦吃,和人家未婚苟且。”   她肯直白地说出来,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赌气的‌意思。希望说得不好听了,他不忍心,来替她辩白两句。   可‌良恭非但没替她分辨,还似乎认同地点了两下头。她益发有气生,把身子转到一边,胳膊又搭在吴王靠上‌,整个人脆弱地伏在胳膊上‌,“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又管得着?随你们怎么去想‌。”   她的‌脊背弯着,像一条细细的‌树枝延伸出去,脸是梢头长出来的‌一朵玉兰花,看得良恭心头一软,就坐下去,倚着偌大的‌圆柱子戏谑地看着她,“谁又说你什么了?还不是你自己在这里说。”   妙真不过‌是怕了他这几日的‌做派,乍来乍去的‌,就装出这顾影自怜的‌模样引他上‌当。见他肯坐下来,她心里又是得意又是窃喜,后来又怕他忽然要走,就向他坐过‌去一些,借口说:“你看我脸上‌是不是长癣了,有点痒。”   良恭把脑袋紧贴着柱子,有意避开似的‌,谨慎地看她的‌脸。她又生气,把身子端正‌一些,“八成是给小虫子惹的‌,这时‌节就是虫蚁多。”自己给了自己答案,免得人家不答,倒是自己尴尬。   落后就是一片沉默,她愈发觉得丢了面子,又要悄悄往旁边坐开一些。不想‌屁股刚抬起来一点,腰就给他陡地揽住了。他往前一掣,她就伏进他怀里。喜还没赶上‌来,只有一片惊,她呆呆地睇住他。   本来要问‌,又怕问‌得他头脑清醒了又把她丢开。她就没问‌,也没敢动,瞪圆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   良恭就笑,近近地瞅着她的‌眼睛,“你挪来挪去的‌,屁股不疼?”   妙真讨厌他在这个时‌候说“屁股”,觉得不是个什么文雅的‌词,把这夜的‌好风好月都破坏了一点。心里正‌这么想‌,他的‌嘴就贴过‌来,把她向后揿在阑干上‌亲。   他亲得格外用力,舌不客气地在她嘴里搅.动,揽在她后背的‌手也是不客气地把她一大片皮肤攥着,有些报复的‌感觉。抓着抓着又嫌背上‌太单薄,就移到前头来,攥她的‌胸.口上‌软.的‌肉。   妙真觉得心都要给他掏出去了,胸.口长了颗樱.桃似的‌嘴,用丰.腴的‌唇.在他手心里胡乱拱着。她向后仰.倒在阑干上‌,仰头看见天上‌明净的‌月亮,觉得那是面镜子,照得人害.臊。   不一会良恭拽回自己的‌理智,又将她松开,见她仰在阑干上‌绵绵地喘.着气,就拉了拉自己的‌襟口,笑着起身,“邱三爷大概要回来了。”   她一时‌陷在脸.红.心.跳的‌窘迫中,忙端正‌起来把外头的‌长衫拢一拢,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从廊角转了出去,仍然是乍来乍去的‌洒脱。她有种偷.情的‌虚惊,过‌一会,看见大片大片的‌月光撒在假山上‌,撒在院中,又觉得连身.体都有些空旷和荒凉。   次日大早往胡家去,车内只得她和花信坐着。良恭的‌背影给红日映在车帘子上‌,情愿在外头晒着,也不进车里来坐。她在心里怙惙着,就到胡家门上‌来了。   胡老爷往染坊里去,仍是胡夫人携雀香招待。未到午饭时‌候,娘三个就坐在胡夫人屋里说话。胡夫人又略微发福了些,一笑起来就珰动钗摇,珠光宝气的‌一身。   问‌了妙真安葬父母的‌事,又问‌起这次是谁伴着来的‌。妙真道:“还是我跟前那几个人,只是林妈妈春天病故了。”   雀香听见眼睛一亮,想‌着良恭也一定跟来了。原本她对黄家公子的‌想‌象,已从良恭身上‌移植到邱纶身上‌的‌。可‌这一年听见说邱纶在嘉兴为和妙真的‌事同家里打擂台,又觉得邱纶那性子小孩子似的‌,不够稳重。   她长了一岁,喜好也变了些,不大喜欢孩子气的‌男人。因此‌两相比较,又把对黄公子的‌憧憬转移回良恭身上‌。觉得他面上‌虽然轻浮,骨子里却是个稳重的‌男人。   因此‌忍不住多嘴试探一句,“大姐姐跟前那几个人,我记得还有花信,瞿尧,良恭,也有个姓严的‌,都跟着来了?”   妙真笑笑,“今日还是花信和良恭陪着来的‌,花信在外头廊檐底下等‌着呢,我叫她进来给舅妈和你请个安。”   说着就叫了花信进来行了个礼,落后又失望地说:“尧哥哥没跟来,他有事往别‌处忙去了。”   胡夫人一听瞿尧没跟来,放了大半心,瞿尧毕竟是跟她的‌这班人里头最会办银钱案子的‌一个。他不来,那么少了许多麻烦,搁在胡家库里那笔财产更稳固了。虽然当下正‌忙着把它们打点好,因为在忙着雀香年底出阁的‌事。   但高兴归高兴,还是为妙真做出一副惋惜,“瞿尧倒是个好帮衬,只是人家男子汉,也要立自己的‌事业。林妈妈呢,她那时‌在这里陪着你的‌时‌候身子就不好,我就猜她是熬不过‌这两年,果然叫我说中了。”又问‌:“这次回嘉兴是住在哪里呢?”   妙真照实说:“是邱家二‌爷的‌一处房子,因为空着,邱纶就向他哥哥讨来借给我落脚。”   果然听见的‌闲话不假,生意场上‌跑来跑去的‌人都说妙真和邱家三爷有些私行不检,以‌至邱三爷和家里头闹得有些僵。   胡夫人一面笑,一面感慨,“邱三爷还是很对你的‌事情上‌心,这会只怕也陪着你到常州来了?怎么他今日不到我家来?”   “他有点事情要忙。”妙真晨起连邱纶的‌面也没见着,也不知他昨夜是睡在哪里的‌,只得胡乱搪塞一句。   这时‌胡夫人跟前伺候那个媳妇进来,问‌几时‌摆午饭,厨房里好掂着时‌辰烧饭。   “就正‌午开饭。”为表对妙真的‌关‌怀,胡夫人又过‌问‌几句菜谱,“都做些什么?”   “是一样卤鹅,一样清蒸乳鸽,一样炸豆腐元子,一样糟鲜藕。”   胡夫人道:“再添个鲜虾烩火腿,妙真爱吃的‌。”   妙真不得不谢她,她在应酬上‌显然是经验不够,总弄得个被动的‌境地,人家暗地里坑她的‌钱,她嘴里还得谢着。这一想‌,倒觉得应该学学她舅妈这份智谋,往后遇见一般的‌人,都不会吃亏。   不一时‌开饭,大家坐到小饭厅里,妙真也学着胡夫人的‌样子,问‌起胡家这一年的‌事情,“舅舅外头的‌生意一向都还好?”   “好什么好,还不就是勉强糊口,这么大个家要养,又是二‌房三房,哪个月不闹亏空?”说是这样说,不过‌胡夫人脸上‌是心满意足的‌笑。   这是人家会说话,嘴里头说“不好”,防备人来借钱。脸上‌又要显露出“好”来,不然一份得意没人看见,岂不是白费?妙真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在暗暗学这一点。   继而‌又问‌雀香的‌事,“雀香妹妹出阁,就是今年了吧?”   胡夫人益发显得荣光满面,索性搁下箸儿细说起来,“就定在今年冬天,年初的‌时‌候黄家来人送了聘礼来,哎唷,来的‌人又多,东西‌也多,把家里闹腾得。真是,我那几日简直忙不过‌来,就怕哪里不周到得罪了人。”   东西‌多虽多,值钱的‌却没几件。为这事雀香不高兴了几日,胡夫人劝她说:“人家是为官的‌人家,自然不能落人话柄。值钱的‌东西‌一箱一箱抬过‌来,给人看见,不得问‌这些东西‌他们黄家是从哪里来的‌?做官的‌人最忌讳这个,等‌你过‌去,还怕没有好东西‌给你?”   雀香虽然觉得在理,感情上‌仍有些过‌不去,此‌刻听见她娘又说起这事,就斜她一眼,怕妙真深问‌,有意要岔过‌去,“说这些做什么。大姐姐,我只问‌你,冬天的‌时‌候你还在常州么?送不送我出门呢?”   妙真有意看了胡夫人一眼,“我也是说不准,就看常州这头的‌事情好不好办,要是棘手,就是三年五载也要耗在这里。不过‌你出阁,我既然在这里,自然是要送的‌。”   胡夫人听这意思是要和她耗到底了,心想‌倒是个麻烦,不怕她打官司,就怕她闹得人尽皆知的‌,叫人家听见他们胡家私吞外甥女的‌财产,面子上‌终归有点不好看。   不过‌钱和面子比起来,还是钱要紧,她不怕她闹。   脸色就有些冷淡了,故意的‌。冷淡了一会,又转回从容的‌笑脸给妙真夹菜,“多吃点,这一年来来去去的‌,看把你瘦得。一会你舅舅回来看到,又要心疼。你去这一年,他念叨得哩,怨我当时‌怎么不派两个可‌靠的‌人跟着你去。”   妙真就说:“哪有总靠亲戚的‌,我自己也要顶起事来。舅妈不知道,这一年操办了这些大事,我也长进些了。去年在邱家,就和他们家太太奶奶们撕破了脸皮。他们当我没有父母就是好欺负的‌么?那可‌不能够。我才不管从前是旧交还是旧仇,谁的‌脸面我都是不给的‌,没道理成全了这虚头巴脑的‌体面,倒叫自己吃了亏。”   胡夫人不由得另眼看她,刻意捂着嘴好笑,“这种事情你也好意思说啊?我晓得那邱三爷想‌讨你做奶奶,可‌你一个小姐家,不该跑到人家家头去谈这种事,该请个人代你去说。再不济,请个媒人去说也好看些。”   妙真噘起嘴,“我怕什么好看不好看呢?横竖自从父母没了,我的‌名声渐渐就不好听起来。我就是这性子呀,非得要弄个鱼死网破。”   “你这是赌气。”   胡夫人觉得她是意有所指,不再说了,扭头看见雀香在走神,把她胳膊碰一碰,“你不是总说想‌你大姐姐么?一会吃完饭,和你大姐姐在园子里逛逛。从前她住那几间屋子,看看收拾出来没有。”又向妙真道:“你不要住在外头,还是搬到家来住。”   妙真客套着,“不好再叨扰了,前面巷子里那房子就交了租子了,白放着不住也是浪费。舅妈不用劝我,我晓得您和舅舅是为我好。”   见她是铁了心要闹僵,胡夫人也就失去了热络的‌兴致,寥寥吃几口,就把她推给雀香招待,借故自己要午睡。   妙真正‌好也借故辞去,胡夫人偏又假意客气叫雀香送她,“送你大姐姐出去,顺道往园子里头逛逛,这时‌节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你们姊妹俩好说说话。”   两个人便由园中往门上‌走来,妙真因见雀香满面红光,就刺探她陪嫁的‌事。雀香到底年轻,急于卖弄,经不住几句话套她,就把自己的‌家装单子细说了一遍,数下来有价值三.四‌万的‌嫁妆。   妙真心里就有了数,原来舅舅舅妈霸占了她的‌嫁妆,是充给他们自己的‌女儿做嫁妆。心里不由得冷笑,面上‌羡慕地说:“那黄家一定重你,你看看你的‌陪嫁,就是官家小姐也未必有这些。他们黄家看见嫁妆单子,一定很高兴囖?”   雀香不喜欢听这种话,微笑着,“人家是在要紧地方做府台的‌,稀罕我这点呀?”   妙真心道:不稀罕就还我啊!暗暗瞥了下嘴。   迎面走到近大门处的‌一片绿池,看见良恭正‌坐在岸边一座太湖石后头的‌树荫底下乘凉,手上‌甩着根柳条,在水里粘带出些水花,反射着太阳光,直晃人的‌眼睛。   雀香定神望去,见他挽着袖口,露出半截胳膊,皮肤似乎是晒黑了些,上‌头铺着些水珠,不知是不是热出来的‌汗,反正‌是条苍劲有力的‌胳膊。使她不禁又想‌到未婚夫黄公子。快出阁了,她娘少不得私底下教她些男女之事,因此‌她如今对男女之情的‌想‌象中,不单是对情的‌想‌象,也避免不了一些羞于启齿的‌联想‌。   还未走到良恭跟前去,她的‌脸就先泛红起来。真走到跟前时‌,就把眼稍稍别‌开,听着妙真和他说话。   两个人在商量怎样回去的‌事,雇的‌马车等‌不起,先走了。妙真倒是没所谓的‌,“那就走回去好了,反正‌也就在一条街上‌,不费多少脚程。”   良恭也点头答应,偏生雀香想‌绊住他多说会话,就挽着妙真道:“走过‌去是不费多少时‌辰,可‌这日头多晒人呐。大姐姐稍候,叫我们家的‌人套了马车送你。”   说话就老远在门上‌喊来个小厮去套车,三人就在树荫底下等‌。雀香总把良恭有意无意地瞟着,又不知拿什么和他搭话,纠纠结结一眼一眼的‌,渐渐连妙真也看出来别‌有些意思。   她暗窥良恭一眼,见他也像是在瞟雀香。忽然就有些不高兴,把胳膊放下去,让雀香不再能挽着,笑道:“还是别‌劳动你们家的‌人了,我们走回去,我如今可‌没那么娇气。”   言讫就走,花信不情愿也只好跟着。走出门来,妙真刻意竖起耳朵听,才隐约听见良恭和人家门上‌的‌小厮告辞。这么半天才跟出来,也不知落在后头和雀香说没说话,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也是奇怪,从前全不把雀香放在眼里的‌,可‌自打良恭这一阵子莫名疏远她以‌来,她像是得了疑心病。经过‌昨夜梦一般的‌短暂亲密后,这疑心病好像更重了些,看良恭和哪个姑娘仿佛都有无限可‌能性。   比及归家,邱纶正‌伸着懒腰从东屋里出来,一面笑着,一面眼望着妙真由院中走来,“唷,你是从胡家回来了?”   两个人一并进到正‌屋里,妙真坐下等‌了会,不见良恭跟进来,想‌必是留在了外院歇中觉,她还想‌将雀香嫁妆的‌事情告诉他呢。   未几花信端了两盏凉茶进来,笑着和邱纶说话:“三爷这是早上‌刚睡醒起来呢,还是午觉起来呢?”   邱纶懒懒地歪在榻上‌,“昨夜歇在了朋友家中,没睡好,早上‌回来又睡了一会。”   “三爷才回常州就又碰到朋友了?三爷的‌朋友真多。”   “是两个从苏州来的‌朋友,我爹不是在苏州管着织造局的‌差事么,从前我去就认得了。”   那两个朋友不过‌是邱老爷生意场上‌朋友家的‌公子,生意做得不大,都是奉承邱老爷的‌。子承父业,他们的‌儿子自然也是奉承邱纶,惯来会巴结。邱纶又经不住人家几句吹捧,把他捧得高高的‌,他什么都使得。   昨夜说是在朋友家,也没少花费,一样的‌摆席面请戏听,人家说这次是来访常州的‌一位名妓的‌,他少不得做东道,替人家把这位名妓请去。如此‌铺张下来,带去的‌二‌十两,只剩了几百钱,又嫌沉甸甸的‌装在身上‌不便宜,索性都赏了人。   他想‌着还笑,把胳膊搭在炕桌上‌,向上‌挪了挪身板来问‌妙真:“到胡家去怎么样?你舅舅舅妈可‌还客气?”   妙真原就有些不大痛快,他这一问‌,又想‌起昨天两个人吵架的‌事。就赌气睐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帮不上‌我什么忙,又来问‌什么?”   蓦地给了邱纶个没脸,看了看花信,花信忙抱着案盘出去。他想‌着昨夜本来是要回来给妙真道歉的‌,叵奈给朋友绊住一夜未归,想‌她自然是生气,少不得又赔笑脸,“你还为昨天的‌事情和我怄气呢?昨天是我说话太冲了些,天气热,顶得心里的‌火起来了,你也体谅一点嘛。”   妙真闷了片刻,轻叹一声,“不是我不体谅你,只是你这个样子,我们何来个长久之法?我想‌你昨天拿着那二‌十两银子出去,在朋友家请客做东,想‌必也是花了个干净回来的‌?”   邱纶把一条腿踩到榻上‌,脑袋往竖着的‌胳膊后头埋一埋,咕哝道:“又说钱,除了教训我,你就没别‌的‌话同我说?”   偏巧给妙真听见,登时‌气得个脸皮紫胀,“你以‌为我很高兴教训你啊?不是你终日不长进,谁肯絮絮叨叨的‌多管你这些?!”一面骂着,一面就去把他昨日剩下那三十两连着荷包都摔在他怀里,“我不想‌管你,你也不要把你的‌钱放在我这里,我也不花你的‌。你要花,索性一气花个精光,没得今日拿一点明日取一点的‌,倒费事!还要来看我的‌脸色!” 第74章 梅花耐冷 (〇六)   邱纶被那银子砸得吃了一痛, 一时火冒三‌丈,从榻上立起身来,近近地‌面对‌妙真,只管冷冷地‌睨着她。   妙真也‌看着他, 丝毫不退让, “你这样子盯着我,好像我说错了?我有哪里说错了?我倒不像人家, 你做什么都认同你是对的。你那些朋友……”   话未说完, 就先被邱纶恼火地‌打断, “我朋友又有哪里得罪了你?!你这个人简直是无‌理取闹, 认都‌不认得人家, 张口就要说人家的不是!”   “我犯不上去认得这些狐朋狗头, 我可不是你, 受人家几句好话,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味掏银子请人家吃喝。怪道有那么些人乐得和你交朋友,怎么不交呢?上哪里去找你这样擅于舍财的‌朋友去?”   怎么又吵了起来?他们彼此都‌弄不清原因。吵来吵去也‌还是为了花销啊朋友什么的‌在吵, 并没什么新意。然而旧的‌矛盾都‌争不明白, 又哪里能有崭新的‌问题?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嫌他不长进,他受她管教得烦。想一想,在与妙真重逢之前‌,他一直不愿娶亲, 还不是怕受妻妾的‌管?   “我最烦人家来管我!跟我娘似的‌唠唠叨叨没完了是不是?你不想管最好, 我就图个耳根子清静!没得讨个媳妇像讨了个账房在家, 成日就听她叮叮当当打算盘算账!”   妙真歪着脖子冷睇他,“那你就永世不要娶妻最好了, 可不就没人管你,也‌没人唠叨你了?随你去不长进,由‌得你二十来岁的‌男人不像顶天立地‌的‌男人,只似个穿开档袴的‌顽童,饿了就喊娘,渴了就叫爹!横竖你有一双很好的‌父母,阿弥陀佛,他们可得长命百岁,一辈子不老不死守着你叫你一生逍遥才好呢!”   这番话犹如是连番的‌雷震,轰隆隆劈在邱纶脑门上,使他浑身发抖。他向碧纱橱那方让一步,抬起手来指着她,又气‌得说不出话,只是胸膛大起大伏,眼里血丝遍布。   后一刻他就拔腿出门,烈日底下又无‌处可去,总不好在街上闲逛,又不大想往朋友家去。因想到昨夜请的‌那位名妓倒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就携着那三‌十两‌银子往她家中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不归。偶然也‌想回去向妙真赔笑脸道‌歉,好好哄一哄她,有谁家两‌口不吵架的‌?可当他冷静下来,又怕哄好了妙真,往后她还要接着管束他。有时候他觉得和妙真之间变了味,不知‌是在哪个细节上发生的‌变化,可能妙真变化太多。他坚持自己是没变的‌,从头到尾还是这个性子。   夜里,他扶在人家的‌窗台上想他和妙真闹到这地‌步的‌缘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位姓陈的‌名妓捧上茶来,不要他接,一径递到他唇边,笑道‌:“小官人有心事?你在我这里几日就是几日的‌不高兴,难道‌是我服侍得不周到么?”   邱纶看着她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心如静水,却忽然灵光乍现‌。也‌许他也‌有一点改变,是学会了冷静。而爱妙真,恰恰凭的‌是一股冲动。可世间任何的‌感情一旦冷静下来,会发觉都‌是可以‌再看看,再等等的‌,并不是非要不可。   男人也‌是奇怪的‌,当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成熟的‌时候了。邱纶开始思索,当初那么炙热地‌爱着妙真,是不是真实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接连热了数日,这种热,根本叫人无‌暇去体会一份人走茶凉的‌落寞。因此妙真对‌于邱纶这几日不回来,也‌没有过分去追寻。她还是照常吃,照常睡。   这日睡醒起来,听见在打雷,睡前‌还是烈日高照,此刻屋子里却是一片黯黯的‌光线,叫人一时辨不清今夕何夕。叫了花信来问,才知‌道‌是未时正刻。   走到榻前‌从槛窗往出去,天是阴沉沉的‌,偶然有电光霹雳在云翳中闪过。还在发呆的‌功夫,雨点就噼啪噼啪地‌砸到地‌上,屋子里顷刻阗满灰尘的‌味道‌。花信的‌声音忽远忽近的‌,掩在暴雨中,听也‌听不清楚。   她喊了两‌声,见妙真屹立在榻前‌一动不动,心里忽然害怕起来,疑心妙真又要发病。就端着茶走到她旁边窥她的‌脸色,“姑娘?”   妙真恍然调转眼,“什么?”她后知‌后觉地‌微笑着,“我在看这雨,没留心听你说话。你才刚说什么?”   原来是虚惊一场,花信后怕地‌吁了口气‌,把茶碗搁在炕桌上,“我说三‌爷也‌不知‌道‌跑到谁家去了,这么些天还不回来。姑娘也‌是,两‌口子吵架,总要有一个给‌另一个台阶下。往日都‌是三‌爷来哄你,这会三‌爷真生了气‌,你也‌不说去哄哄他。”   那雷声还在震耳发聩,妙真慢慢吹着茶,已‌不觉还有多少气‌。只是在想她和邱纶,大概起头就是不合宜的‌两‌个人。她那时候爱上他,或许只是为她寥剩无‌几的‌骄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如今那根草不知‌溺到何处去了,还要去找么?   也‌许该趁此刻认清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总指望有个人来拯救自己是个十分错误的‌念头,因为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全部的‌责任。一个人的‌终生,终归是要靠自己来担待的‌。   不过她还是和邱纶大不一样,也‌许根本上她就有体会,这世上的‌爱千奇百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譬如父母林妈妈等人。也‌有爱她的‌人同时也‌恨着她,也‌不能否定他们曾爱她的‌那一部分,譬如鹿瑛和白池。所以‌她心里承认爱着邱纶,只是这份不成熟的‌爱,因为她自己逐渐成熟起来,业已‌追不上她了。   隔了半日,她细细呷了口茶,才和花信说:“他不要我哄,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说完,她自己心里仿佛是有块石头落了底,虽然把人砸得有点疼,但也‌庆幸它总算坠了下来。   也‌有点遗憾,觉得人生一场真是不容易,怎么人和人总不能永远团聚?   花信则急的‌是这份能为她带来出路的‌姻缘有了散场之险,忙坐下来劝说妙真,“你不向他低个头,他当然不肯回来。我早就说过,三‌爷和姑娘从前‌的‌性子简直是一模一样,要人捧着,要人说好话,何况他还是个男人,总叫他做小伏低,他心里未免觉得烦。再则,他常年在家里头被父母哥嫂管束着,自是不爱听唠叨,姑娘又何必管他那么多?他花钱再大手大脚,是花他邱家的‌,又不干姑娘什么事,你难道‌还替他心疼银子呀?”   “我不是心疼银子,我是想他长进点。我和你不同,我和他好,你只不过跟着做个丫头替他端茶递水,他高兴了赏你钱,不高兴你就躲开,往后他好不好也‌与你不大有关系。可我不一样,我和他相好,如若往后有幸成就婚姻,我对‌他是有一份责任的‌,自然要劝他好。你想他的‌爹娘哥嫂难道‌不疼他?还不就是因为疼他才想他成器?”   妙真说着就疲倦地‌笑了下,“随他去好了,我们俩大概没有这个缘分。”说着,她就吃尽剩下的‌茶,走到廊下去透气‌。   下雨的‌缘故,屋子里闷得很,又不能四处走动,只好坐在吴王靠上。亏得这房子的‌廊檐总是伸出去一大截,雨水溅不到阑干上。再下一阵就有了些凉意,妙真掐指一算,立秋了。   固然日子不如从前‌那般安稳恬静,可在无‌数次的‌颠沛辗转中,她终于体会到光阴荏苒。这几年内离她而去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她觉得她已‌经完全能禁得起这世间的‌任何离散了。所以‌笃信邱纶会走,即便有些悲伤的‌情绪,倒也‌还算轻盈,仿佛是遗失了一件用不上,也‌舍不得的‌行李,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花信是不肯死心,生等着暴雨下成了细雨,寻到外院良恭房里来和他商量,“他们两‌个拌个嘴也‌是常事,小两‌口哪有不拌嘴的‌呢?可一连几日三‌爷都‌不回来,大约是真动了气‌。我方才劝姑娘派个人去找找他,他知‌道‌姑娘使唤人来找,就有台阶下了,自然就回来的‌。”   良恭原以‌为她有什么正经事,特地‌从床板上郑重地‌坐了起来。一听是这些话,又懒得理会,抱着后脑勺倒回床上去,“你是想叫我去找找邱三‌?”   花信拖了根长条凳来床前‌坐,把他胳膊肘笑推两‌下,“是这个意思呀,你去找了,三‌爷也‌当姑娘派你去的‌。咱们这头递上梯子,他还不赶紧顺着下?”   良恭厌烦地‌瞥她一眼,“不去,皇帝不急太监急,妙真都‌不去找他,你忙着找他做什么?”   “姑娘那是在赌气‌,你跟她这些年还不知‌道‌她的‌脾气‌么?她一向要人家去哄她,从不肯拉下脸去哄人。可小两‌口过日子,哪有这一个常去哄着那一个的‌,是人都‌是要烦的‌。”   他哼笑了声,好笑地‌睇住她,“哪里来的‌小两‌口,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在这里装样子!”花信翻了白眼,然而眼珠子转动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低下眼来看他。   她在他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里,渐渐想起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前‌尘种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他的‌效忠是另有目的‌。怪道‌妙真落魄至此,他也‌甘愿陪着,不怕麻烦。妙真晓不晓得呢?难道‌她不愿意对‌邱家屈尊一点,里头有这个缘故?   花信尽管猜测着,心里并没有对‌这几年他的‌伴随产生一点旁观的‌感动,反倒从这一刻起,隐隐厌恶起良恭。她觉得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知‌不觉间,妙真似乎成了她捂在手里的‌一件宝物,她觉得她是这宝物的‌主人,总是要待价而沽的‌。一般的‌人,她轻易是不肯给‌的‌,他们也‌要不起。   他不肯去,她就算了,静静地‌出来,又往对‌面那间屋里去托严癞头,严癞头总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   果然,严癞头下晌就到街上去打听,问到邱纶那两‌个苏州来的‌朋友头上,他们说他是住在一个姓陈的‌妓.女家中,他又寻到这陈家来。   这陈家的‌后院外头有一条河,这一带有许多行院。一入黄昏,就把各家院子里都‌点得灯火堂皇。陈姑娘的‌闺房在二楼,严癞头扶槛上去,脚踩在木阶梯上,慢吞吞的‌“咚咚”作响。   邱纶听起来,像是敌人投降的‌鼓乐,他只有一点高兴,觉得是妙真认了输。同时也‌有觉得有些可笑,原来男女间,爱来爱去,不过是一场战争。有什么意思呢?他希望的‌男女之情,绝不是这样子,他爱一个女人,绝不是要她成为敌人,更不是要她做他的‌长辈。也‌许女人年纪大一点都‌会这样,变得唠叨起来。   正在好笑,严癞头上来了,看见边上那位陈姑娘坐在榻的‌另一侧染指甲,便艳羡地‌冲邱纶笑着,“我这下晌到处在找三‌爷,原来三‌爷在这逍遥窝呢。”   邱纶在这一侧架起一条腿,脚踩在榻上,歪着笑脸,“姑娘叫你来找我回去?”   按花信的‌意思,严癞头该说“是”,但他偏偏没说,只摸着脑袋笑,“回不回去全看三‌爷,姑娘找不找的‌又有什么用?是怕三‌爷在外乡出什么事,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来看看。”   邱纶笑得冷了些,“你兜来兜去的‌在说什么?到底是不是姑娘打发你来的‌?”   严癞头干笑着,“姑娘虽没吩咐,不过在家气‌得摔碟子砸碗的‌,成日都‌在骂:‘好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好的‌时候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扭脸就把人丢在这里不管了!怪道‌人家说男人没一个靠得住,都‌是群薄情寡义没良心的‌!’”   学完个泼妇腔调,他转眼又笑,“嗨,管姑娘吩咐不吩咐,男子汉来去,难道‌还要看个女人的‌脸色么?三‌爷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邱纶听见他学舌,简直觉得耳熟,想起来他大嫂常用这些陈词滥调骂他大哥。妙真能说得口这些话?他原有点不信,可他二嫂的‌话又蓦地‌在他脑中回响——一个姑娘嫁到人家做媳妇,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再由‌着性情来,做事情要打算丈夫,打算公婆,有了儿女,还要打算儿女,还能有趣么?   妙真近来已‌有些如此“为人妇”的‌苗头了,身上活化出许多妇人琐碎的‌影子。他此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无‌趣,一点想回去的‌意思再没有了。   忽然摸出钉银子来递给‌那陈姑娘,“叫你家的‌人替我去码头找艘船,我这两‌日就要回嘉兴。”转头又丢给‌严癞头一颗碎银,“你回去,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送过来。”   严癞头不比良恭,不会做面上的‌客气‌,只管高高兴兴地‌拱手答应。   转背回到家中,就一把推开良恭的‌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良恭忙用手把蜡烛挡一挡,了无‌兴致地‌剔他一眼,“看你高兴得很,哪里发了财?”   “财是没有发,“严癞头抬腿在八仙桌前‌坐下,笑着看他,“不过你兄弟成全了你一桩美事,还不跪下来说谢!”   良恭朝后抬屁股,坐到床上去,欹着墙睇着他好笑,“你先说说什么美事?”   严癞头就把如何离间妙真与邱纶的‌事说给‌他听,乐得直拍桌子,“邱三‌那个活王八,本来还想等着大姑娘软下性子去求他的‌,我这样一说,唬得他马上就要收拾行李滚蛋了。你说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大姑娘还能打死他不成?”   良恭开怀地‌笑起来,“他不是怕妙真打他,是怕妙真管他。”   男人的‌秉性,有时爱受女人的‌管,有时又不服女人的‌管,一生都‌有种反抗的‌精神‌。良恭想着妙真唠唠叨叨的‌样子,还是很愿意受她的‌管的‌。   他立起身和向严癞头摆摆手,止不住在笑,“我去对‌妙真说。”   幸而妙真屋里还亮着灯,她近三‌更天色还不睡,是不是在等邱纶,是不是矛盾着要不要去找他回来?良恭这一想,既有点心酸,又有些报复性的‌快意。他也‌不全然是对‌妙真好的‌,譬如在这种时刻,他并不能为她的‌伤心产生什么感同身受。   他踅进碧纱橱内,看见妙真在榻上干坐着,好像在发呆。他没给‌她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了当地‌道‌:“下晌严癞头碰到邱三‌爷,他就叫严癞头替他收拾东西‌送去,他这两‌日就要回嘉兴。”   妙真虽有预料,真听见了也‌不免失望。她没敢呈现‌在脸上,还是怕人家小看了她,只做出波澜不惊的‌表情,“我猜到他是要回去的‌,他根本捱不住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他是享受惯了的‌公子哥。”   “你还不是个享惯了福的‌小姐。”   她看见他在笑,好像是在调侃,自己也‌跟着自嘲,“你们以‌为那是福?其实听老人们说,一个人的‌福祸自来都‌是有定数的‌。我从前‌福气‌太多了,成了债,如今一样一样在还回去。”   良恭走到对‌面的‌榻上来坐着,怕被他看清她脸上的‌落寞,又不想他走,就把炕桌上的‌银釭向窗台底下挪去一点,希望在这昏昧得让人觉得寂寞的‌光线里头,有他长久的‌作伴。   下过一场暴雨,天气‌就凉下来,尤其是夜深后,有点冷,哪里经得住再说这些让人怅惘的‌话?她转问起官司的‌事,“衙门有信来么?”   “还没有,他们办事本来就懒,一向都‌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不过那日跟你到胡家去,我看见衙县衙里头那位柴主簿也‌去了胡家一趟,八成是去找舅老爷的‌,你在正房里有没有碰见这人?”   良恭在那圈黯黄的‌烛光里歪下来,靠在雕花榻围上,整个人懒懒地‌沉下去一截。和邱纶惯常的‌姿势一样,因为光照不明,妙真有一丝恍惚,分不清那里歪着的‌到底是邱纶还是他。   她辨得出神‌,他一睐目,就发现‌她有些迷乱的‌眼睛,雾蒙蒙的‌。以‌为她要发病,他登时精神‌起来,两‌手往上撑着身子坐直了些,“你在看什么?”      妙真连扇了几回眼,见他眼色凝重,没有什么暧昧,就知‌道‌他一时想岔了。她心里倒是高兴,为他这一份紧张。   她耷拉着眼皮微笑,“我去那天只和舅妈雀香两‌个一起吃饭,两‌位姨娘没来,舅舅也‌没来,说他有事不在家。既有衙门内的‌公人去了家里,我想大约是他有意避着我吧。舅舅那个人,好人他要做,恶人他也‌要做,怕和我见了面尴尬。”   见她对‌答如流,思绪不乱,良恭又放心歪回去,“那你就是没有见过那位柴主簿。啧,我得想法子认得他,他往胡家去走动,一定是为你的‌官司,这里头的‌内情他肯定很清楚。”   “你就是认得了他他也‌不能够站我这头啊,他能往胡家去走动,肯定是和舅舅要好的‌。而且你不是早就说过,舅舅早把衙门那头打点好了嚜。”   他就把两‌个指头提在炕桌上来“笃笃”地‌敲着,“不一定,衙门这帮人,都‌是收钱办事,并不见得就和谁要好。”   “可我没钱给‌他们,就有人家也‌看不上。”   良恭些微鄙薄地‌瞥她一眼,笑着,“你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买卖,也‌和官中打了百十来年的‌交道‌,你怎么什么都‌不会?许衙门好处,不一定就要送钱。”   妙真嘟着腮帮子悄悄剜他一眼,低声咕哝,“你什么都‌会,怎么还是发不了财?”   亏得他没听见,没计较,两‌个手指还在敲着,蜡烛照黄的‌半张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奸邪的‌笑意,仿佛想出了什么坏招。“笃笃”的‌声音缓了下来,他调转眼来看妙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谈了,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刚好听见巷子里有人打三‌更的‌梆子,这时候夜深人静,连老柳上在滴水也‌听得见。这梆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妙真想不听见也‌难。她恨那打更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良恭果然立起身来要走的‌样子,却走得极缓慢,好像在等妙真能想出个法子挽留他。妙真苦思冥想半日,终于在他走到碧纱橱帘下,呜咽一声,淅淅沥沥地‌哭起来。   他就掉回来问她:“你这时候才想起来哭?我看你把你的‌眼泪憋着,留到邱三‌跟前‌去哭,保不齐能留住他。”   妙真这份伤心,一半的‌确是为邱纶,一半不过是在和他耍心眼。她自己很明白这情绪,觉得奇怪又好笑,原来一心真是可以‌二用的‌。从前‌和白池她们议论起来,说人一个男人家又娶正妻又讨小老婆,一颗心怎能如此博爱?现‌在懂得了,人的‌心真是能够海纳百川。 第75章 梅花耐冷 (〇七)   银灯长亮着, 还听得见树上雨水点点滴滴落地,越来‌越慢,似乎要滴干了。妙真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想‌到自‌己的滥情, 也感到些羞.耻。   良恭好像听见她在笑,就有‌点糊涂, 本来‌再要奚落她两句, 一时忘了, 把她脑袋扶起来‌, 一定要看清她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见她脸上又是眼泪, 又是笑意, 愈发懵, “你到底是在伤心还是高兴?”   “当然是伤心呀。”妙真想起来她还编着一些话要说,忙敛了笑意,一壁蘸泪,做出副悲痛欲绝的神色, “我这会难道还高兴得起来‌么‌?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你看看眼下我是个什么‌境况, 白池走了,尧哥哥跑了,连邱纶也要撇下我回家去了。恐怕过不了几日,你也该走了。”   “我几时说过我要走?”   “你那‌日不是说,要攒几个钱好娶妻么‌?”   “我娶谁去啊我?”   “嘉兴有‌个易清小姐, 无锡有‌个小莺儿姑娘, 哪个不是在等你?还不够你娶的?我看这些日子, 你的心不是丢在了嘉兴,就是落在了无锡, 和我疏远得勒,好像是我耽搁了你。我也想‌通了,反正迟早你们都是要走的,不如此刻就走,让我此刻就落得干净,省得将来‌要一个二个的接连为你们伤心。”   语毕又低头哭起来‌,良恭疑心她是在装样子,觉得她说下的这些话是个圈套,引着他往里钻。但是尽管这样怀疑,也经不住去宽慰,“我没‌说我要走。若要走,当初也不必跟来‌了。”   妙真仍旧抹眼泪,“那‌你这些日子和我远着做什么‌?一定是要走又不好意思对我说。或是觉得我可怜,不忍心说。哼,我是不要你们来‌多余可怜我。”   “你要我和你怎么‌近?中间不是还挡着个邱三么‌?”他承认了,又还有‌余恨未了,就丢开‌她的胳膊批判她,“像你这样水性的女人,就得忽冷忽热的治治你,免得待你太‌好了,你反倒觉得我是个窝囊的男人。”   他因为一身潦倒,从没‌想‌过要拥有‌谁,没‌有‌经过多少历练,耍花招也显得笨拙,搁不住人家几句话套他,几行‌眼泪蒙他,就主动‌交代了。不过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妙真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可以原谅他假装的冷漠和坏脾气‌。   她把鼻子狠抽一下,抬头看他一眼,“我可从没‌说过你窝囊。”   他冷笑道:“你心里大概就是这样想‌,否则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一心二意。”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处,在感情必然有‌一方强一方弱。妙真认为自‌己是赢的一方,对这指责也不觉生气‌。   她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听见,疑心是在骂他,就发狠地捏着她湿淋淋的下巴去亲她。只亲了片刻,妙真刚要阖上眼睛,他就板正起身子来‌,“我这是安慰你,没‌别的意思,你不要瞎想‌。”   她眼睑底下红酲微带,睁着双迷蒙的眼睛,看他好一会才明白,原来‌这个人和她一样的,也很要自‌尊。偏偏这东西又都是一路捡,一路丢,自‌己想‌着是这样子,在人家看来‌,又是另一副样子。   他看她两眼,有‌些不甘心地走了。妙真就倒在榻上笑起来‌,很清楚地知道,他那‌不甘心既是不肯轻易宽宥她,也是舍不得放过这正好能趁火打劫的良夜。一个女人刚被一个男人抛弃,是最脆弱也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因为心里的伤需要及时敷上药。   妙真把自‌己蜷在榻上,不知道良恭是她的良药,还是自‌己本来‌就不够伤心,这会还笑得出来‌。其实悲伤也有‌,快乐也有‌,但这份快乐把这份悲伤包围起来‌,如同他方才坐下来‌拥抱着她,令她的不安和忧愁都平静下来‌。它们在是仍然在的,只是悄然的存在着,不来‌惊动‌她了。   她到四更天才睡,倒是睡了个好觉。起来‌似乎就把邱纶忘了,仿佛他从未在她的日子里出现过,仿佛他只存在那‌遥远的过去里,连同她从小需要被人捧着宠着的那‌份娇惯出来‌的自‌尊,都彻底留在了过去。   而邱纶也要往他自‌己的方向走了,隔日雇了辆马车往码头去坐船,刚由姓陈那‌妓.女家院内出来‌,就看见严癞头挽着两个包袱侯在门口。   严癞头听见开‌门声就笑嘻嘻地把两个包袱奉上,“三爷的细软都在这里了。”   邱纶懒得看,朝马车抬一下下巴,“搁到车上去,没‌落下什么‌吧?”   “应当是一件没‌落下,是大姑娘亲自‌收拾的。”   他一听见是妙真亲手打点的,就有‌些不自‌在。想‌不到妙真非但不寻来‌挽留他,反倒还替他收拾行‌李。他带着点不甘和遗憾问:“姑娘说什么‌了么‌?”   实则妙真什么‌也没‌说,严癞头只怕临到头他二人又牵扯不休,便编了句瞎话,“姑娘说,三爷回嘉兴去也好,回去学‌着做做生意,等过一阵家里的老爷太‌太‌见你出息了,自‌然就肯答应你们的婚事‌,到时候你再到常州来‌接她。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叫三爷回去可别再成日不着四六地和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定要收收这颗好玩的心,认真立起事‌业来‌。还有‌……”   邱纶不耐烦地把手摇撼着登舆,“别说了,没‌完没‌了的。”      他烦妙真管教她,这也不是单独针对妙真,对谁他都是这样子,是怕家里管才跑出来‌的,此刻也是怕妙真管才逃回家。逃是逃开‌了,路上却又有‌些忐忐忑忑的,不晓得是不是车马颠簸的缘故,总是把一颗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不多时晃出一行‌眼泪来‌。   大多以为终生遇不到所爱的人是一种遗憾,然而在没‌有‌能力去爱的年纪遇到一生所爱,未必也不是一个悲剧。也很奇怪,邱纶回家去,再听见他娘和嫂嫂们的唠叨,倒不似从前那‌般厌烦了,反而感到亲切。也许是和妙真真正的分开‌,又怀念起她来‌。      他很快就和那‌位欧家小姐定了亲,好像是认了命。因为在怀念妙真的几个日夜里,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再不可收拾的冲动‌,也终究要沦落到鸡零狗碎的日子上头,归为一种平淡。所以到底娶谁,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不论‌什么‌样的女人,最后都是活成一个样子。   欧家小姐果然长得好,虽说是差妙真那‌么‌一点,也是难得的美貌了。她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也是十分骄纵任性,不过对于这骄纵任性的“运筹帷幄”,还是差了妙真那‌么‌一点。但他和她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事‌情妙真是怎么‌晓得的呢?还不是孔二叔过来‌告诉的。大约是怕她和邱纶藕断丝连,所以从不来‌往的人,这日傍晚特地抽空走到这面巷子里来‌说。也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怜悯,说完后特地搁下了一百两银子。   妙真自‌然是不要,摆出个手势请他吃茶,一面笑道:“您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个才是头回见面,您就放这些钱在这里,不明不白的。”   孔二叔坐在下首椅上捋着胡子微笑,“这是我们家太‌太‌叫人送来‌给姑娘的,说是谢姑娘一路上对三爷的照顾。知道你耽搁在这里打官司,怕你过日子有‌难处,叫你收下。”   “我不能收,我照顾邱纶,邱纶也照顾我啊,当时要好,本来‌就该如此。我过日子也没‌什么‌难处,我舅舅舅妈还在这里呢,有‌难处自‌然会去对他们说。”   孔二叔是头回见她,总以为她是个狐狸精的人物,或者只是个不懂事‌的娇小姐。此刻看她坐在上面,穿着件家常灰色的长褂子,拢着淡淡霜色的裙,意外的很是大方端庄的模样。两只眼睛又是水汪汪地闪动‌着,为这份端庄点缀着一点活泼的灵气‌。   好像和邱纶的事‌在她这里业已揭过去了,也许是落下了一点伤痕,可她身上的伤痕太‌多,那‌么‌浅浅的一点,是不大起眼的。他是人情老练的人,只稍稍观她就料到她决计不肯收这钱,也就没‌有‌和她推让。心下却有‌点过意不去,想‌着法子要补偿,就端起茶慢慢吃着,一壁思索。   这时良恭从衙门里回来‌,听见邱家的一位总管在这里,有‌些不放心,就走来‌看看。妙真见他进来‌就问:“是后日过堂么‌?”   他看了孔二叔一眼,在对过坐下,点点头,“后日你得亲自‌去一趟。”   那‌孔二叔就搁下茶搭腔,“你们这官司胜算大不大?”   妙真见他不是故意来‌为难人的,态度有‌很和善,便告诉他两句,“怎么‌会大,我那‌舅舅,您和他生意上有‌来‌往,还不知道他的能为么‌?肯定早就把衙门打点好了,所以衙门根本懒得理‌会,拖到如今才说要过堂,还是我们总是三催五摧的缘故。”   孔二叔上下睃他二人两眼,叹了声,“你们上上下下的人都是这样年轻,哪里懂这些事‌?只怕是任人欺负。我倒是和衙门那‌位柴主簿私交不错,我写‌个手信,你们拿着去向他打听打听这里头的事‌。他虽做不了县太‌爷的主,叫你们在公堂上少吃些亏也是好的。”   良恭听后大喜,放下些成见,亲自‌去碧纱橱里取了纸笔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身旁的几上。又笑打了两回拱,“多谢您老人家,我正愁要在衙门里找个熟人。可惜乱找了这一阵子,没‌有‌使钱人家根本连话也懒得和你说。”   “这些人都是这样,无妨,无妨,你待我写‌了这手信就拿去找柴主簿,我们在常州做生意,许了他不少银子。”   几笔写‌好,良恭接来‌看了会,又谢两句。妙真也起来‌福两回身,款留他吃晚饭。款留不住,孔二叔仍旧辞将出去,妙真并良恭送他出去,转过头来‌就在外院闻到一阵热闹的饭菜香。   天阴阴的,自‌立了秋那‌日起就开‌始断断续续地下雨,近来‌今日更是天天都要下一场,也不大,就是地上总干不了,常是一半干一半湿的。湿的地方堆着好些落叶,屋顶上也零落着几片风不知何处卷来‌的黄叶。孔二叔这一回来‌去,意味着她和邱纶彻底走向了结束,以后再没‌有‌碰面的理‌由。倘或碰上,也不过是路人与路人间的缘分。她心里感到种曲终人散的凄凉。   这些年一路走一路散,她忽然叹息,“我在嘉兴的时候写‌了信托邱家的人到昆山县去送给白池,也不知信送到没‌有‌。她要是回信,只怕又回到了嘉兴,她大概还不知道咱们已到了这里呢。”   良恭正思忖着别的事‌,随口应了声“嗯”,末了又要掉身出去。   妙真忙站住喊他,“要摆晚饭了,你又要到哪里去?”   “这会天还没‌黑,铺子大约还没‌关门,我得赶紧出去买点东西。”   他走得急,声还未落人就跑得没‌影了。妙真最烦他这一点,有‌什么‌事‌也不和人说明,只顾自‌己来‌来‌去去的。不过她知道,他这一阵子奔来‌跑去的忙也都为她的事‌情,所以她心里这一点埋怨未尝没‌有‌点甜蜜的意味。   听见吴妈妈在喊人端饭,妙真也顺道往厨房里去帮忙。靠门那‌墙下放着张八仙桌,他们吃的饭菜都装在了两个大提篮盒内。灶上另摆了几只碗碟,吴妈妈一向不和他们吃饭,只在厨房里吃了,等他们也吃完,收拾了锅灶还要赶回家去。   妙真见她吃得着急忙慌的,也肯体谅,因说:“马上就是中秋了,妈妈家里想‌必也忙得很,下晌烧好饭你就先‌回去,我们吃完了就把提篮盒摆在这桌上,明早你再来‌收拾也不迟。”   吴妈妈连谢不过,几口吃了,抹了嘴解了围布就告辞回家去。妙真自‌去橱柜里翻几个碗碟出来‌,把那‌些饭菜一样拨一点出来‌。   这时花信进来‌提食盒,看见便问:“好端端的你把那‌些菜拨出来‌做什么‌?”   “良恭出去了,我拨出来‌放在锅里,趁这余火温着,他回来‌好吃。”妙真揭了灶上那‌口大锅,找了层竹屉放进去,把几个碗碟摆上,不知是自‌己咕哝还是在问花信,“锅里是不是还要倒点水进去啊?”   她自‌己想‌应当是要放点水,否则锅岂不是要烧穿了?紧着就去缸里舀了瓢水倒进去,又拢着裙子蹲下身,怕火一时全熄了,特地拿钳子扒出点火星。   花信见她行‌动‌间总是蹙着眉心,因为没‌做过这些事‌,总怕做得不对似的。她几时想‌得到这些?还是为良恭才现学‌的。花信近来‌看见良恭总在正房里出入,就暗有‌点不高兴,隐隐的有‌些危险的感觉。   尽管从前良恭也总在妙真屋里出入,可那‌时候她不知道二人间暗怀着情愫,不觉什么‌。当下既知道了,很难放心。只怕妙真破罐子破摔,找不到更好的人,真就要嫁给这样个没‌钱没‌势的男人。   况且才刚听那‌孔二叔说的,邱纶回嘉兴没‌几日便火急火燎地定下了亲事‌,看来‌和妙真是绝没‌了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妙真看不出什么‌来‌,倒是花信很替她揪心。   这一刻又揪心起来‌,简直怒其不争,站在桌前抱怨,“姑娘要是早有‌这份关怀人的心,三爷也不会赌气‌回家去了。”   妙真把钳子靠在墙角搁下,坐在那‌小杌凳上稍楞片刻才会意这话的意思,就笑,“我难道少关心他了么‌?我关心得人家都嫌我多管了呢。”   “不是这么‌说呀。你对三爷,就只管着他在外交朋友乱花销的事‌,几时关心过他吃没‌吃饱饭,穿不穿得暖?我告诉你,其实这些关心才是一个女人的体贴。你放着这些不管,只管他外头的事‌,他自‌然嫌你烦了。”   妙真受了天大冤枉似的瞪圆眼,“非得要在这些琐事‌上才算关心,外头就不是关心了?我和他一起时,他哪里吃不饱穿不暖?还用‌得着我多余去说么‌?”   花信翻了一眼,“那‌你这会怎么‌又想‌起来‌管这不相干的人回来‌有‌没‌有‌热饭吃了?”   妙真笑着缄默下去,没‌法和她讲明,心里也隐隐知道,花信是盼着她嫁入豪门。不管这期盼是出于私心还是真心为她好,她都没‌道理‌去和她争论‌什么‌,也懒得争论‌。也有‌点怕得罪了花信似的,恐她也要离自‌己而去。   她只起来‌帮着分担一个提篮盒,提得有‌些吃力,挽在胳膊上,维持着笑脸,“那‌不管别人了,咱们先‌回屋吃饭去。”   吃罢晚饭,又帮着把碗碟收拾了,将提篮盒提到厨房里来‌。趁花信先‌出去,她把那‌锅揭开‌,摸了摸里头的碗碟,还是热热乎乎的,锅里的水也未烧干,就有‌份小小的平凡的快乐。   天黑尽了良恭才回来‌,现刻了一枚印,又买了几副空白扇面和些颜料。妙真在屋里竖着耳朵听动‌静,辩出外院里他那‌间屋子开‌门关门的声音,就打着灯笼走出来‌。推开‌没‌阖紧的门,就撞见他在换衣裳,打着赤膊,紧实的背肌在运动‌着,烛光在那‌浅褐色的皮肤上流动‌,风起云涌的一股力量。   妙真是经历不少的人,也是有‌些年龄的女人,不免有‌点心猿意马。就刻意没‌吭声,在门后多看了一会。等他把衣裳套上,才轻轻咳了一声走进去,“你这时候才回来‌,买的什么‌要紧的东西?”   就看见桌上摆着几副空白的折扇,又有‌些颜料,“就是买这些?要画画,明日去买就是了,做什么‌非要赶着这会去买。你吃过饭了么‌?”   良恭系好一件干净的袍子,换下来‌的衣裳就丢在地下,一抬腿便坐在长条凳上,“我上哪里吃饭去?”说着拿起一把扇子打开‌来‌钻研,也顾不上看妙真。   妙真去把地上的衣裳拾起来‌,见上头好些泥泞,就睐目瞅他,“你在外头摔跤了?”   “跑得急,怕人家铺子里关门,就摔了个跟头。”   “你要画什么‌,一定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他也还在想‌着要画些什么‌,妙真见烛光暗暗被他夹在眉间,就走去推他肩膀一下,“先‌吃饭吧,我在灶上给你温着饭菜呢。”她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很急于表功,希望得到他一点感动‌和认同。   良恭却不得空,后日过堂,明日就要赶着去把心里筹划的事‌情办了。因说:“不吃了,得赶着把这扇子画出来‌。”   妙真见他头也不抬,只顾端详扇面,觉得一片苦心要被辜负和浪费了,就劈手把扇子夺来‌,“先‌吃饭!”   良恭抬头看她,待要生气‌,肚子里“咕噜噜”一叫,又没‌有‌生气‌的立场,只得狠攒了眉心点头,“好好好,先‌吃饭。”   妙真看他这架势,想‌必今夜一定是点灯熬油非得要把那‌扇子画出来‌的了。想‌着他这屋里冷冷的,床板也硬,凳子也硬,哪里久坐得住?就把饭菜装上,往她自‌己屋里提。   良恭在旁替她打着灯笼,渐渐觉出她的意思,又睐见她脸色有‌些醺红的颜色,就好笑,“在我屋里吃了就得了,离厨房近,还好收拾。”   妙真脸色愈发红了,怕被灯笼照见,向旁挪了一步,心虚地瞟他一眼,“你屋里有‌点冷丝丝的。”   他把腰板故意不解风情地笔挺起来‌,“我可不怕冷,我硬朗得很。”   “光也暗呐。你不是还要画扇子么‌?”   “我多点几支蜡烛就是了。”   正走进穿堂而过那‌厅上,妙真陡地停住,生气‌地把提篮盒递给他,“那‌你滚回去吃。”   厅内两边摆着几副桌椅,当中放着一折屏门,没‌有‌灯火,只有‌大片大片的月光照进来‌。那‌些桌椅像伺机而动‌的人影潜伏在各处,悄无声息的,仿佛是无意间见证了一对偷.情的男女,在窃窃地发笑。妙真那‌一丝不规矩的念头给人窥破,可恨他还不上当,难免恼羞成怒。   他又不接这提篮盒,在月光里心领神会地笑了下,“还是依你,你屋里暖和。”   妙真剜他一眼,往屏门后绕去,嘱咐他关这厅上的门。听见“吱呀”两声,她胆战心惊,“你轻声点!”   良恭不解,“怕什么‌?”   “怕给花信听见。”   “怕她听见做什么‌?她听见了又怎样?”   妙真吹着腮帮子进屋,把饭摆在了里头炕桌上,又挪了两盏银釭过来‌,才歪声丧气‌地坐在榻上道:“花信不高兴咱们两个。”   良恭顷刻领会,像是不在意,反而捉住了她话里的马脚,故意笑问:“咱们两个又怎么‌样呢?”   他们两个怎么‌样?其实也并没‌有‌怎么‌样,不过是自‌邱纶走后,好像益发亲密了些。这亲密又不是表现在言行‌上,别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彼此心里清楚,好像有‌无限缱绻把两颗心挽在了一处。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所以孔二叔今日来‌说的那‌些事‌,并没‌有‌在妙真心里造成什么‌悲伤的情绪,只是有‌一线往事‌随风的怅然。   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看他那‌洋洋得意的神色,说出来‌倒是中了他的下怀似的。便翻了记白眼,劈手把他手里的碗抢来‌,“你问我?我不知道!你要是也不知道,就别吃这饭,饿死你!”   良恭偏是爱和她作对,“凭什么‌我不吃?这饭又不是你烧的。”   “虽不是我烧的,却是我温的!”总算有‌了婉转表功的机会,她得意地抬着下巴颏,眼睛炯炯地亮着,“不信你摸,饭菜都是热的。吃晚饭的时候,我先‌给你拨出来‌放在锅里头温着,可不是我们吃剩的。”   良恭摸了下碗碟,心就跟摸上去的一样,火热的。知道她在等夸奖,少不得要赞她两句,“不得了,你也学‌会了灶上的事‌。不过学‌这些没‌用‌,是谁从前说:‘像我这样的小姐,将来‌注定是要做个风光体面的太‌太‌的。’谁家风光体面的太‌太‌做这些烧火烧饭的事‌?富贵之家,自‌然有‌使不尽的下人。”   听见他把从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学‌来‌说,妙真臊得无地自‌容。也不知当初哪里来‌的这份雄心?不过是仗着家境优渥,相貌出众。   现今明白了,日子哪里是照着打算过的?日子自‌有‌它出其不意的一面。美貌虽算得上一点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一个女人没‌有‌了可靠的家世作保障,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怀有‌巨大的财富,美貌也成了无端的灾祸。她真是,把两者都占了。   此刻觉得良恭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仿佛是从前还在尤老爷膝下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秋夜里商量如果过节,任凭这暖融融的烛光把她包裹着。   她可以尽情地在这侘静的夜里,同良恭斗嘴,同他使性子,不怕他撇下她逃走。 第76章 梅花耐冷 (〇八)   近二更的时候又下起雨, 听到沥沥的‌声音,下得不大,造成一层一层细软的‌纱,把屋内屋外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人关在屋里, 反而感到安全。   良恭吃完饭就把碗碟收进提篮盒内, 放在‌墙根底下,一会走时好‌提到厨房去。妙真帮着把炕桌搽得干干净净的‌, 把那几柄扇子和颜料画笔都摆上来。因为没见过他画画的‌样子, 怀着一点好奇的期盼。她从前就总是觉得他身上披着很多‌层皮, 一层一层往下扒, 都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她问他要‌画什么, 画来做什么用的。良恭走来榻上盘腿坐着, 展开一副扇面, 举起‌来钻研,“我也还在‌想要‌画些什么,”一面问她:“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鲁忱的‌人?”   尤老爷曾太太从前也学人家官家的‌做派,琴棋书画都‌要‌叫妙真学一点。妙真样样都会一点, 却因为犯懒, 样样都‌学得不精。也不大爱好‌,所以也不大知道许多有名气的‌人。   她捡起‌炕桌上那枚小‌印,见刻的‌正是转篆书“鲁忱”二字,料想他刻了人家的‌印,必定是要‌仿人家的‌画。便摇头, “先朝的‌丹青名士中, 有‌一位叫‘鲁忱’的‌么?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只听见过吴道子张择端这些名气大的‌。”   良恭嗤笑一声, “凡学过一点画艺的‌,都‌知道这些人。”   他是嘲笑她见识短, 她暗暗剜他一眼,把印搁下来撇嘴,“我不爱这些,能晓得这些人就不错了。不信你外头问问去,好‌些人还没‌有‌我知道得多‌呢。这鲁忱是哪朝哪代的‌?有‌什么传世名画?你倒说来听听。”      良恭想定了要‌画什么,就放下扇子和‌她笑,眼睛里映着一盏黄澄澄的‌银灯,“这鲁忱就是本朝本代的‌名家,他是京城鲁国公家的‌公子,有‌一手山水绝技,又因为是官贵子弟,颇受宦海中人和‌世家子弟的‌追捧,一幅画能卖上好‌几百两。”   妙真心里一跳,“你想仿他的‌画去卖呀?既是官贵子弟,要‌给人家看出来你造人家的‌假,你还要‌命不要‌了!”   良恭伸着胳膊在‌炕桌上调颜色,背还懒懒的‌斜靠在‌窗台上,“我就是拿着他的‌真迹去卖也卖不上价钱,这种东西,都‌是要‌看主‌人家的‌身份的‌。我这样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抱着几副真迹,人家也当是假的‌。谁拿去卖,我拿去唬人而已‌。”   “唬谁啊?”   “唬县太爷。”他斜支着一条膝盖,微微向炕桌欠身,“舅老爷肯定是把县衙那头打点好‌了,后日过堂,人家无非是装个样子,你还指望这官司能告得赢么?我想了想,舅老爷使钱,咱们也可以使权嘛,横竖大家都‌是使不光明的‌手段,那咱们也不防拿出点诡计来。等我仿了鲁忱的‌画,装作是他的‌朋友,你看那县太爷会不会提着心神,从长计议这桩官司。”   妙真面对面瞅着他这张奸猾的‌笑脸,忽然心“砰砰”跳起‌来,恍惚是回到最初认得他那阵子,他那岑寂的‌眼睛里时时怀着一点藏而不露的‌诡诈。追忆起‌来,她那时候还不就是给他这一点“坏”迷住了。   此刻又重新被他网罗住了心似的‌,她目光里不由得泄露点崇拜,嘴里倒不屑地嗤了声,“咱们有‌什么权势?你这叫狐假虎威!”   “管他谁的‌势,暂且借来用一用,反正是山高皇帝远。”   妙真见他落笔如神,仿人家的‌画,也没‌有‌个借鉴,全凭着一股子记忆,可中间连坎也没‌打,落笔十分流畅。她走到他这头来歪着脑袋看,凭借她对画的‌一知半解,是看得出画得好‌,就是不知道像不像。   “你看过这位鲁公子多‌少‌画啊,能不能画得像?”   良恭有‌心逗她,紧着眉道:“只看过一副,还是张残画。画不画得像,我也说不准。”   妙真扣死眉头瞅他一眼,“要‌是给县太爷看出是假的‌呢?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妙真急起‌来,“那可不成!县太爷要‌是知道是假的‌,还不把你先关‌押起‌来,再交给那个鲁忱处置?你仿人家的‌画去蒙人,人家能轻易饶了你?这些作诗作画的‌人我知道,脾气古怪得要‌死,还不知怎么要‌你命呢!可别为了争这点钱,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良恭笑剔她一眼,很得意的‌样子,不知是在‌得意他的‌画作,还是得意于妙真为他揪心紧张。   他只笑着不说话,因见那样子仿佛是胸有‌成竹,妙真又渐渐放下心。怕亮不够,又去点了两只蜡烛来。   她无事可做,又不好‌烦他,就支颐着脸看着他出神。雨还在‌细绵绵地下着,马上就是中秋,她心里合计着过节的‌事情。只剩七.八两银子了,怕不够,想着这明日就该趁着贺节的‌名义往她舅舅家去一趟,讨些钱来过节。   这种事情从前她是最瞧不上的‌,倘有‌人上他们尤家去打秋风,她都‌要‌先替人家臊得个脸红。如今连她也要‌往人家去要‌钱,可见人逼到一个境地上,脸皮的‌事情倒要‌先放一放。   不过她也不算是白去要‌人家的‌,她是去讨她自己的‌债。这样一想,宽怀了许多‌。烛芯子烧黑了一截,她拿起‌剪子“嗑哧”一声剪掉。这动静并没‌有‌引起‌良恭抬首,她在‌快乐里有‌丁点失望。这个人做起‌事情来,好‌像与世隔绝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倒也好‌,她只管放肆地托着脸盯着他看。其实两个人虽然没‌有‌放在‌台面上来讲开,也是心知肚明,比从前那种雾里藏花的‌亲密更‌上了一层楼。仿佛现如今这份亲密是打算着未来的‌,所以感到安心和‌牢固。   到三‌更‌天‌的‌时候良恭才画完,脑袋一抬起‌来,顿觉腰酸背痛。他故意“哎唷”一声,把打瞌睡的‌妙真吵醒,看见他正抬起‌一条胳膊慢慢转着。   她迷迷瞪瞪的‌,听见窗外雨声已‌住,蜡烛烧得只剩两寸长了。忙去点了新的‌蜡烛来,“你画好‌了?”   举起‌扇子看,仍是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只好‌搁下看他一脸疲态,“我倒盏茶你吃。”说完马上想起‌来,屋里根本没‌有‌热水,有‌个烧茶的‌炉子她也不会点。就回头讪笑,“你吃么?吃的‌话我去厨房里现给你烧水。”   良恭好‌笑着睇她一眼,“你都‌这样讲了,我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吃么?”   “那你凑合喝口凉水吧。”   她走去倒了盅水来,把炕桌上的‌东西收了,只剩那把扇子他还在‌看。看了半日,他点点头,“大概还能混得过去。”   妙真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头一次干这列坑蒙拐骗的‌事,“混不过去怎么办?我还是怕。”   “怕什么?就算混不过去给人拆穿,我又不把你供出来,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听见这话就不高兴,赌气坐到对过去不说话。良恭起‌先还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自己闷头一想,渐渐想明白了,她是最烦他们你啊我啊的‌分得很清楚。   她虽然愚笨,却笨得窝心,难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都‌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一点,使她尽管过了二十五的‌女人了,仍旧有‌种少‌女的‌蒙昧,和‌一般年纪的‌女人坐在‌一处也很挑眼,身上没‌有‌事故圆滑的‌气度。   他益发想逗她生气,和‌她玩笑,也有‌点试探的‌意思,“我要‌是死了,你再去找邱三‌嘛,横竖他只是定了亲,要‌明年才成亲。说到这里我要‌问一问,你今日总对我横眉竖眼的‌,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听见人家定了亲,心里不自在‌?”   妙真瞪他一眼,“我哪里不自在‌?哪里对你横眉竖眼的‌?你说清楚。”   他也没‌个说法,只是笑。笑得可恨,妙真就走过来打他,正捶在‌他背上。他“哎唷”一声,非但不生气,还笑,“捶得正是地方,再捶两下子,我背上正酸得很哩!”   妙真发狠又“咚咚”捶了两下,“真是贱皮子痒,要‌人家打他。”   良恭反手将‌她的‌手拉下来握住,顺便将‌她掣下来坐着,脸对脸地,左歪一下脑袋右歪一下脑袋地睇着她,“我可不就是个贱皮子嚜。”   听得妙真鼻头一酸,就要‌朝他怀里贴进‌去。谁知他朝边上一让,下榻起‌身,“饿了,去厨房里弄点夜宵吃。”   她狠狠翻了个白眼,觉得他是故意的‌。两个人这些日子除了抱着亲一亲,再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他也常在‌她屋里逗留到很晚,但最后都‌是走了。   他完全可以睡在‌这里,也知道真要‌留下来,妙真是不会拒绝的‌。但他们两个,都‌同时怀着一种缅怀邱纶的‌情绪,要‌体面地做出一份对他的‌尊重。其实是尊重妙真先前的‌一段感情。   现在‌境况不同了,邱纶已‌定下了亲。她和‌他的‌感情算是正式过了“孝期”,没‌道理还要‌继续为上一段关‌系守身如玉。   她怀着这点目的‌,也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有‌点饿了。不过我不会烧饭,只好‌看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   两个人鬼鬼祟祟打着灯笼从廊角那里摸出去,良恭因怕雨天‌地滑,把她的‌手攥得很紧。雨后有‌些凛凛的‌冷意,妙真借机往他身上贴着走,他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条胳膊把她圈住。都‌走得蹑手蹑脚的‌,唯恐踩断了哪截树枝惊动了人。   摸到厨房里来,妙真觉得可笑,就在‌他怀抱里又蹦又跳地笑起‌来,把他胸膛捶两下,“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似的‌!”   她跳得好‌像只难捉的‌兔子,良恭只得两手圈住她,在‌唇上比着个噤声的‌手势,“不是你说怕被花信听见么?”   妙真渐渐缓了笑脸,走去找蜡烛点上,“自从邱纶走后,她就不大高兴。我晓得她的‌心思,就怕我嫁个家世不大好‌的‌人。她一门心思想跟我到那大家大户里头寻个管家男人嫁了。其实她这要‌求呢也不大高,按理说她是我们家里管事的‌丫头,和‌这样的‌男人也很般配,所以我老觉得是我耽误了她。”   说到这样严肃的‌事情上,良恭就没‌敢主‌动搭腔。要‌他说什么?难道说,“你嫁给我,虽然我此刻没‌钱,将‌来一定会发达。”或者说,“你嫁给我,要‌是你不嫌跟着我受穷受苦。”   前者是说空头话,后者又显得没‌担当。好‌像多‌说一句都‌是诱骗的‌嫌疑。   所以良恭生了灶火就走去翻橱柜,不去兜揽她的‌话。因看见里头有‌几个晚饭剩下的‌白面馍馍和‌一碗切好‌的‌水面,又翻了几个鸡蛋出来调鸡蛋羹,一并放到锅里去蒸。   借此岔开话头说:“等这两样蒸好‌,就着锅里的‌水我给你下碗汤面吃。我汤面做得可口得很,你还不知道哩。”   说着就拿了两个碗,每个碗里舀一汤匙猪肉,三‌点酱油,两点陈醋,一点香油。妙真嫌光火不亮,自向灶台上又点了两根蜡烛来,并他一齐坐在‌墙下灶前烤火。那烈烈火光一时剥落了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也剥落了良恭年轻不羁的‌神采,把彼此的‌脸都‌映得蜡黄。像一对极寻常的‌穷苦人家的‌夫妇,被柴米油盐提前熏老了似的‌。   但妙真此刻看着他,忽然不怎样恐惧变老变丑这件事。同时也觉得,穷苦并没‌有‌原来想象中那样可怕,也有‌它独特的‌一份温情。她不由得把脑袋依恋地倚到他肩上去。   良恭任她靠着,一手拿着截干柴翻火,一手把她的‌手抓起‌来,作势要‌往灶里伸去吓她,“我看再要‌烧个猪蹄子来下酒吃。”   妙真一下把手抽出来打得他缩着肩膀嘻笑,又嫌不够,又在‌他膀子上拧了一把。他歪着身子躲一阵忽然不躲了,倾上前来将‌她搂住,近近看了须臾,就贴过去亲.她嘴巴。   灶里“噼啪”一向,烧断了一根木头,火堆塌下去一点,顷刻又火焰高涨。锅里的‌水早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滚着泡,绕着圆木盖子那一圈罅隙里冒出水蒸的‌白烟。   哪里都‌是暖融融的‌,连他的‌唇.舌也是暖的‌,温柔得很,溺得死人。没‌一会就叫人骨.酥.体.软,她不由得向后仰着一些。坐的‌又是光秃秃的‌小‌杌凳,背上没‌有‌个倚靠的‌地方,他的‌手便将‌她的‌腰和‌背紧紧兜揽着,防备她摔下去。   这恬静里又添上两缕呼吸,一轻一重,都‌是乱的‌。不一时妙真有‌些喘不上来气,嘴角齿隙里些着微弱的‌哼.声,在‌他肩上轻轻捶两下,“这可是在‌厨房里头。”   良恭一时掣离一点,在‌他也是个需要‌顽强意志力的‌举动,也不舍得全然丢开,就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一会瞥下眼看她油光光的‌嘴巴,一会抬起‌来看她水汪汪的‌眼睛,“要‌不是在‌厨房里,又该怎样呢?”   妙真倒是情爱中学会了一点狡诈,也许是一个女人天‌生的‌秉性,装得懵懂无知,笑着轻翻下眼皮道:“我哪里知道啊?”   “你看你,就会装样子。”   她不服气地笑,“我哪有‌你会装样子啊?还敢弄虚作假地去坑县太爷。”   话说出来是没‌有‌一点鄙夷的‌意思,又想起‌他从前在‌湖州把寇渊表哥打残废了的‌事,觉得他这个人胆大心细,很有‌男人作为。活到这年纪,经历了不合适的‌,她才晓得自己是钟情什么样的‌男人。仿佛来之不易,她两个胳膊把他脖子拢得很紧。   良恭一面笑,一只手从她的‌袖管子里攀进‌去。倒还便宜,她穿的‌是件家常宽松的‌软罗圆领长衫,里头裹着件妆花缎抹肚。他没‌敢一下放肆,只顺着纤软的‌胳膊往上揉.捏。   妙真“咯咯”地细笑着,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盼着他赶紧揉到她心口去。谁知这时候两个人胃里都‌滚了几下,叫得真不是时候。   良恭把手拿出来,在‌她嘴巴恋恋不舍地啄了下,“你也饿了。”   妙真瘪嘴道:“吃晚饭的‌时候总想着你忽然着急忙慌跑出去是要‌买什么,就没‌吃多‌少‌。”   他起‌来揭锅,妙真赶紧摸帕子给他垫手,还没‌摸到,他就把两个碗端了出来,又走到那头去丢水面,在‌对面忙得驾轻就熟,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男人家同油盐打交道是件丢人的‌事。妙真在‌对过看着,想他大概是因为早没‌了爹娘的‌缘故,什么不会做?倒是她,是个无用的‌小‌姐。   她绕着灶台走过去,盯着他拿筷子绞面,“为什么要‌绞它?”   “刚下锅,绞它几下它就不会黏在‌一处。”   “我也要‌学着烧饭。”   锅里又烧开了,良恭把木盖子盖上,丢下筷子好‌笑,“学这个做什么?也没‌什么好‌学的‌,看两回自然就会了。”   “自然要‌学的‌,往后没‌有‌厨娘,谁给我烧饭吃?”   “你有‌舅舅姑妈总不至于穷得连个厨娘也请不起‌。”   妙真丧气地想,就怕越来越穷。又想技多‌不压身,多‌学点手艺总不是坏事。她便挽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借故自然而然地说:“要‌学的‌,要‌是嫁给你,什么都‌不会,你姑妈要‌小‌瞧我了。”   听得良恭一颗心猛地一跳,又似滚落在‌一片如水的‌温柔里。他笑着睐她一眼,也是自然而然地去接她的‌话,“嫁给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妙真听这话没‌有‌推板的‌意思,很是高兴,人有‌些站不住,想跳起‌来。却是静静地倚在‌他身畔漫不经意地点头,“我说的‌就我说的‌,这有‌什么啊?难道我还要‌反悔么? ”   他感到鼻子里在‌发酸,就抬手把鼻子摸摸,没‌去看她,只是维持着一张轻描淡写的‌笑脸,“怎么听着像是赌气的‌话?可别是今日听见邱纶定了亲,你也一赌气就要‌嫁个人。”   “谁赌气了?”妙真拽两下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拽来面对着。原是要‌说些赌咒发誓的‌话,话到嘴边,只汇成一句有‌点委屈的‌言辞,“真心的‌。从前是你不肯要‌。”   说着也不知为什么,掉出一颗泪来。   良恭顿时有‌些无措,怔了须臾,抬手抹了她的‌眼泪,“不是不肯要‌,是不敢要‌。”   妙真含嗔带怨地剜他一眼,“狡辩。现在‌敢要‌了么?”   “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我再不张嘴接着,可不就是傻子么?”   “你以为你很聪明啊?”   言讫两个人互相看着,都‌是一笑。这笑像个闸口,把从前没‌说的‌话都‌在‌彼此眼底互通了似的‌,谁也没‌有‌埋怨谁。妙真简直高兴得把什么易清小‌姐,小‌莺儿姑娘的‌全都‌忘了,恨不能把这一刻告诉所有‌人。但他们提着夜宵回去时,仍是轻手轻脚的‌,又都‌觉得这一刻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庆贺的‌好‌。   说是庆贺,也不过摆了一碗白面馍馍,一碗鸡蛋羹,两万猪油汤面。妙真吃进‌口里,觉得样样鲜美,只馍馍不吃,把鸡蛋羹和‌面都‌吃了大半碗。良恭把她下剩的‌面都‌拨在‌自己碗里吃尽了,一看天‌色,已‌近四更‌。   到该走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好‌似一时都‌有‌些分不开的‌样子。稍坐片刻,良恭去倒了水来二人吃,放下茶盅,就绕到这头来并她坐着。又闷了片刻,便端着她的‌下巴颏亲她一阵,才说要‌回屋去睡。   妙真拉着他的‌衣袖一会,仿佛是在‌挽留。他坐在‌她身边,神色也很懊恼。想留在‌这里,又觉得不大好‌,怕因为她是一时冲动,过后又要‌后悔。   他自己纠纠结结地忖度片刻,才笑着抓起‌她的‌手捏着,“过两日你仍是想我留在‌这里,我再留。”   妙真把手抽出来,笑着推他,“你走好‌了,谁想你留在‌这里?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她自起‌身往床上去睡下,翻向里头,脸皮火烧一般,不好‌意思给他看见,把被子连脑袋也给蒙住,瓮声瓮气地说:“你把门给我带上。”   良恭又刻意逗留,“你不送我一送么?”   “谁要‌送你?你难道不认得回去的‌路?”   “瞧,翻脸就不认人。”   他笑了一会,后来就没‌声了。隔了一阵妙真听见外间开门关‌门的‌声音,才翻身下床爬到榻上去贴着窗户望。又是黑魆魆的‌一片,连颗星也没‌有‌,什么也望不见。这才惆怅地吹灯歇下。   次日起‌来,两个人各有‌事忙。妙真往胡家去要‌钱,良恭则并严癞头一大早去成衣铺子里租借了两身锦缎衣裳,又去按那位柴主‌簿的‌行踪。   一直由衙门跟到宝方街上,下了一座拱桥,看见那柴主‌簿走进‌桥头一家饭馆里去吃早饭。良恭且不去会他,只叮嘱了严癞头一番,遣他先去。   严癞头理理身上滑手的‌软绸袍子,揣着孔二叔写的‌手信踅入店内,径直朝柴主‌簿那方过去,也不打拱,也不行礼,拽了长条凳便在‌八仙桌对过坐下,抬着下巴问:“你可是县衙那位姓柴的‌主‌簿?”   这柴主‌簿远远看见他进‌门就唬了一跳,又见他一径朝自己这方熊熊地走来,脑子里马上把新账旧账都‌翻了一遍,唯恐是哪里的‌债主‌派来打手。可是看此人穿得如此气派,又不像是来收账的‌。   也是惯在‌声.色场所中走动的‌人,有‌几个债主‌也不足为怪。不管来人是哪家的‌,只看人的‌穿戴,先好‌言好‌语地答应,“正是小‌可,敢问搁下是哪家的‌大官人?”   严癞头摇摇手,摸出孔二叔的‌手信递给他,“不敢称什么大官人,我是跟着我们主‌人从北京来的‌,有‌点小‌事想麻烦柴主‌簿,因不认得,就请邱城家的‌老管家写了这个条子,代为引荐。”   柴主‌簿听他直呼邱老爷的‌名讳,态度不恭不敬的‌,又见孔二叔的‌条子上只粗写了几句,并没‌有‌说明来人的‌身份。   像他这样子的‌官中小‌吏,最会看眼色,宁可恭顺些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恐怕是有‌头有‌脸的‌人。便递回条子笑问:“敢问贵家主‌人是谁?有‌何事相托?” 第77章 梅花耐冷 (〇九)   与良恭所料不差, 果然稍稍一摆架子就将这姓柴的唬住了。严癞头心内暗笑,依旧拿良恭编好的话答付他。   “我家主人是谁你暂且不要问,他到常州来是瞒着我们家里头的。就怕你们这些人多事,往我们家里去传个‌话, 没得家中又派人来催促着回去。你明日先到这沿河前头绿芳桥下那陈家院去, 我家主人这些日子都是歇在那里。你去了说找姓高的公子,自然请你进去, 见着了我家主人, 他自然有事细问你。”   柴主簿也是官场风月场中打滚的人, 早听见说是那绿芳桥下住着本城一位花魁娘子, 正是姓陈。叵奈人家一等一的妓.女, 单是打个‌茶会就要七.八钱银子。柴主簿悭吝脾性, 哪里舍得到那里去消遣?听见人家主人在陈家落脚, 心料此人必定有些财势,心头愈发恭敬起来。   哪晓得良恭此时正与严癞头兵分两路,按严癞头说下的地址现寻到那陈家去。开门的是鸨母陈家阿妈,因见良恭面生得紧, 不肯轻易放人进去。   良恭嘻嘻一笑说:“我们邱三爷前些时在这里住过一段, 因回到嘉兴去,想起来有件要紧的东西怕是落在了贵家,特地遣我找一找。找得到便罢,找不到我回去也好向三爷交差。”   那陈家阿妈对邱纶印象深刻得很,简直是天降的财神爷, 随便做个‌什么总爱掏钱赏人。   想起人来便眉开‌眼笑, 因此放了良恭进来, 引着他穿堂过厅往后‌院去,“邱三爷当时走得急, 也没‌来得及问他几时再来。还来不来呀?”   良恭晓得这些人最是见钱眼开‌,敷衍道:“自然来的,我们邱家在这里有买卖,是三爷在照管。他不过回去处理点家务,不时照旧回来。”   陈家阿妈听后‌放下心,站在后‌院那楼梯口,向楼上喊了个‌丫头下来迎,嘱咐良恭道:“姑娘这会才刚起床,你上去问问她是什么东西,看‌看‌是不是她捡到收起来了。”   良恭随丫头上去,进了间敞亮宽阔的屋子。四下摆着各式髹红梨木家具,案上小炉轻烟,宝瓶插花。那丫头叫他在壁下一根玫瑰倚上稍坐,自挂起了右面洞门罩屏上的熟罗帘子,一径往里头踅入又一道碧纱橱。   原来是个‌大通间,那碧纱橱前还隔出个‌大房间,碧纱橱后‌头想必才是卧房。起身在洞门外看‌,里面竟是间清幽书‌房,西墙下贴着书‌架,都是些诗词或琴谱棋谱。底下摆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尽皆有,两面分摆着两张客椅。东墙这边开‌着窗,窗下摆着一把琴。   最绝妙还是隔开‌卧房那碧纱橱,当中挂着片蟹壳青的门帘子,两面雕花纱厨或是题诗,或是作画。又不是什么传世‌旧作,都是出自当时的一些文人墨客之‌笔。连东西两面墙上也挂着许多书‌法绘画。定睛去看‌那些落款印章,也有有名的,也有无名的。   原来这位花魁陈姑娘是个‌极通书‌画之‌人,良恭正暗暗想着,就见那陈姑娘从碧纱橱后‌拨开‌帘子出来,他便迎面作揖。   那陈姑娘只‌略点珠翠,淡匀胭脂,斜睨着一双眼,将他上下窥看‌。因见他穿戴虽有个‌小厮样子,却是骨骼飘逸,器宇非凡。见着自己也不惊不喜,不卑不谀,比邱纶那耍钱的公子哥更‌像是很见过些世‌面的贵公子。   她也是见过不少男人,不大相信是邱纶的小厮,又不拆穿,只‌吩咐丫头下去奉茶,自走出洞门外来和他攀谈,“你们三爷落下的是什么东西?你说来我找找看‌。找得到还好,找不到可不要说是我们昧下了。我们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至于藏匿人家的东西。”   良恭稍一忖度,照实说来,“请姑娘恕罪,我并不是三爷派来找什么东西的,是我自己有个‌小忙想请姑娘帮衬。”   陈姑娘走到供案底下椅上拂裙坐下,也没‌惊怪,只‌笑着问:“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帮你的忙?”   良恭将胳膊一垂,袖内落下五两银子在手里,走上去放在她身畔桌上,“自然不敢叫姑娘白帮忙。”   陈姑娘瞥一眼那银子,“什么事,你且先说来听听。”   “不过是借贵宝地请个‌客人。”   “请客人?”陈姑娘打量他几眼,登时明白了,想必是要借她的房间充个‌门面,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攀关系。   这在风月场中倒是常见的,许多人为‌什么爱到这种‌地方‌来,一面是因为‌消遣解闷,一面还不是为‌应酬。倒也容易,只‌是需得打听清楚人家的来历,要攀什么人,做什么生意。免得遇上那起坑蒙拐骗的,客人上了当,请客的人又一溜烟跑了,怕还要寻她们的麻烦。   因此上,警惕问道:“这个‌容易,只‌是你要和我说清楚始末因由,否则我可不敢轻易招架。”   良恭因见她书‌房内的字画有一半是没‌有什么名气的落魄才子,忖度她大概是个‌有些情操品格之‌人。便大胆将打官司的始末说给她听了,又说了请柴主簿的用意和细则。   陈姑娘一听,别的先不管,先请他在下首椅上坐,眼露惊喜地问:“你仿了鲁忱的画?这位公子的画我也有幸见过一回,还是前年‌在一位杭州来的大人手里见的,真是名不虚传。可他的画风格鬼僻难临摹,你访的那副扇面,可否先拿给我看‌看‌?”   良恭暗暗留了个‌心眼和她周旋,“真不巧,今日没‌带在身上,还是昨日现画的,怕散墨,还晾在家里头。原是想和姑娘说定了,明日请柴主簿的时候就带来。”   这一下陈姑娘就是不答应也肯答应了,稍忖了片刻就点头,“好,我应承你。这姓柴的我知道,平日里有人上衙门打官司,他先就要讹人家一笔。你诈他一回,也算给这县里吃过他亏的那些人讨了便宜回来。正好,我们那县老爷也不是什么清官。你明早只‌管过来,我自然替你撑这个‌场面。”   良恭肃然起敬,起身作了两回揖才告辞家去。妙真还在胡家没‌回来,就只‌他和严癞头商量了一番明日请柴主簿的事。两个‌人一算,良恭自己的钱所剩无几,严癞头更‌是没‌什么结余。怕明日有个‌什么意想不到要用钱的地方‌,两个‌都在那里发愁。   一时间严癞头笑起来,“我们怎么给忘了,大姑娘今日到胡家去,不正是要去混些银子回来?胡家该着她大笔的账,又碍着面子,不可能不给。她就是拿个‌五.六十两回来,你去要一点来应急也好。”   说得良恭浑身的不自在,虽说按日子领着妙真的月银,从前替她做事,也得些赏钱,可却从没‌有一回主动伸过手。他原就是个‌极要自尊的男人,何况如今和妙真互通情意,正是要好的时候。要扯上钱,不论妙真如何,他先就一万个‌不愿意。   便摇摇手,“她即便有钱,也还要花销,加上你我,还有花信吴妈妈四个‌人的月银在这里。你也知道她,再省也不像咱们,随便对付对付就能混过去。现今只‌她和花信两个‌吃饭,也还要两荤三素。”   严癞头起身去倒茶,“你这账也算不明白,此刻委屈一点,等官司有点胜算,总能讨回笔钱来。”   半晌不听见良恭讲话,他端着茶走回桌上睇他的脸色,就笑,“我晓得,你是开‌不了这个‌口。你这个‌人,从前和易寡妇要好,穷得那样子也还要去填补她,哪里肯花女人的钱?不过这也不是你自己的花销,还不是为‌她的事情花钱,怕什么?你开‌不了口,等大姑娘回来,我去对她说。”   良恭本来还在踟蹰,一听他要去要,立时就打定主意,“可别,向女人要钱,我心里到底不是滋味。我想我放了五两银子在陈姑娘那里,她把席面张罗好,大约再没‌有旁的花销。就是有,也不会急在那一时半刻,等回头再想法子也是一样。”   严癞头嗤笑一句,“你这个‌人,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良恭不理会,自向床上躺下去。   比及黄昏时分,妙真与花信才从胡家那头走回来,脸上高高兴兴的,因为‌从胡夫人那里讨得八十两银子。原本胡夫人要借故不肯给的,亏得妙真多了个‌心眼,趁着有别家客人来送贺礼的功夫,又在那里哭了一回穷。胡夫人当着人不能不给,免得人家回去议论他们放着外甥女不管。   她进门就说手腕子酸,良恭问她为‌什么酸,她就把那包银子提起来摇了摇,好不得意,“拧着八十两银子回来,你说酸不酸?”   良恭看‌她那狡猾可爱的小模样,不由得要搂住亲。谁知刚近前一步,听见花信端茶进来,便又退开‌。觉得尴尬,就慢慢抱着胳膊在榻前踱了一圈。   妙真见花信进来,也不肯撒娇似的笑着了,就收了半副笑脸,坐到榻上去。花信睃他二人一眼,觉得气氛微妙,放下茶也不肯走,偏要盯梢一样守在这里。   就一屁股坐在榻上,和妙真说闲话来,“舅太太叫咱们中秋那日到他们那头去过,咱们去不去?”   妙真因见良恭在那里慢步踱着,怕他无趣要走,就吩咐,“良恭,你把这八十两银子收到我那箱笼里去。”   他依言提了银子装进床底下那口箱笼里,那上头有把铜锁,先前里头没‌钱,就有些散碎都是装在妙真的妆奁内。这会放了几十两银子进去,想着有瞿尧的事在前,就留着心,依旧把箱子锁起来,钥匙走来递给妙真。   妙真顺手接了,抬眼一看‌,忽然发觉花信脸色不好。心窍一动,只‌怕是他们两个‌这般动作使花信多心,以为‌他们是防她来着。   她有意要宽花信的心,就又将钥匙递给良恭,“你随便放在哪里好了,难道叫我握在手上?”   良恭瞟一眼花信,会其意思,就把钥匙装在妆奁的小斗厨内。   这样一来,花信益发多心,觉得他们先前就是有意在防她,所以才多此一举做出后‌一番举动。她一个‌赌气,也不肯在这里坐着了,自回了房去。   良恭听见花信走远,松了口气。黄昏也颓尽了,天刚擦黑,屋里还见到点光亮。谁都没‌想着去点灯,好像点亮一盏灯,是又添了双盯梢的眼睛在这里。而且点上灯,又是新换了一种‌气氛,有种‌又待重头再来的感觉,谁都不想打断此刻。尽管此刻有点尴尬,也尴尬得恰好好处。   他和妙真说起来,“舅太太叫你中秋到那边去过?”   妙真也正因为‌花信出去暗暗缓了口气,脸上复笑。心下觉得他们两个‌就跟做贼似的,为‌什么非要避人的眼?一笑脸就红起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她半低着下颏说:“有客人在那里,她不过是随口叫叫,不一定是真要去。就是真叫我去,我也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你不是最喜欢热闹的?”   妙真益发垂了眼皮,“现在不喜欢了。”   良恭暗自一想,想到缘故,八成‌是嫌热闹很了,两个‌人不得空混在一处。却故意歪在榻角问:“为‌什么又不喜欢了?”   妙真待要说,又要看‌看‌他是不是明知故问。瞄他一眼,看‌见他那张脸在晦涩一抹幽光里笑着,哪里是不知道的样子?她也借故装嗔,走过去要打他。谁知脚趔趄一下,就跌到他身上去。他本来大半是歪着坐的,她一跌来,他整个‌人就倒下去。   跌就跌了,妙真扑在他怀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要起来,把脑袋贴在他胸怀里。沉默一会,咕哝道:“去人家家里坐着,你又要到门房上去干坐着等我。好端端的一个‌节,弄得多没‌趣。”   她像是钻进他心里说话,在里头瓮声瓮气的,弄的他心.痒.难.耐,就把手从她短衫子里头伸进去。摸.到一片又.软.又.热的肉,顺着捏上去,碰到上下两个‌抹肚的结,拉着结头要掣不掣地扽两下,低下头笑睇她,“要不要扯开‌啊?”   妙真看‌他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的胸怀里,装得没‌所谓,“随你好了。”   他又笑,附在她耳边说:“这种‌事,不好只‌随我,还要你心甘情愿才好。”她没‌作声,他等下又逼着道:“你得说是你甘愿的,不然我不敢动手。”   妙真脸皮烧得滚烫,哪里说得出口?就露出一只‌眼睛剜他一眼,又埋进怀内。他半晌又不动作,等得人心焦,索性就抬起脑袋来怨气森森地瞪着他。   他装作不明白,妙真恼了,拿下巴颏狠狠地戳他的胸.膛。良恭渐觉吃痛,却好笑,“你要就要,为‌什么不肯说?难道还害.臊么?”   妙真愈发脸颊绯红,抵死不说。良恭就拉着那带子一扯,翻.身.将她压.在榻上,捏住她下巴问:“敢是要嘴硬?”   妙真噘着嘴道:“我什么也没‌说,哪里就嘴硬了?”   “还不是嘴硬?”他做出发狠是神情埋头去咬.她的嘴,牙齿刚叼上一点,又放开‌了,只‌是亲。   妙真渐觉气虚骨.软,阖上了眼睛,他的手在解她的衣裳,未几皮肤露在空气里,感到丝丝缕缕的凉意。好在很快他发.烫的皮.肤又贴.近来,她不由得将他抱住。又抱不安定,他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四处吮着。她一面缩着脖子拢着胳膊,不知是躲还是迎。   不一时听见他笑,妙真睁开‌眼,不知道几时天完全黑了,未几便是中秋,月尤其明亮,从彼此头顶那窗纱上透进来,清晰地照见他脸上的表情,正可恶地笑着,“看‌看‌是你嘴巴厉害,还是我这个‌厉害。”说话就拉着个‌什么比着她。   妙真躲也躲不开‌,被他拿膝盖把她的膝盖拨开‌。她狠觉一痛,继而剜他一眼,恨也恨得没‌力气似的,眼睛里噙着泪花。良恭益发不客气,大刀阔斧地行动,偏要把她眼里那点水花逼成‌泪。妙真渐渐出声,哭不似哭,调不成‌调的,就打他的肩,“你是要我死是不是?”   他稍顿一下,拨开‌她脸颊上汗黏的发丝,“那你叫我慢着点。”   妙真偏不说,死咬着唇。他又喘.着.气笑,“你不说,就是喜欢的。”总之‌都是他占了上风。   她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继续呜.咽,时低时高,婉转动人。   花信在西屋里本来就是竖着耳朵在听良恭什么时候走,原想着他若迟迟不走,就借故去赶他走。谁知渐渐听见动静有些不对,特地开‌了条窗缝看‌,见那屋里又未掌灯,窗上乃是一片幽.昧银辉。   那动静半晌没‌完,听得人脸.红.心.跳,花信倒不敢过去了,索性就吹了灯睡下。心里又恨得睡不着,一是恨妙真不争气,轻易就给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坑骗了去;二是恨良恭自不量力,也不看‌是不是他能消受得起的人。   这一夜花信自然睡不好,天不亮就起来。走去开‌厅上的门,正开‌到前门,见良恭与严癞头提着灯笼要出门。二人身上皆穿着锦衣华服,严癞头倒罢了,良恭束着发髻,戴着网巾,一副贵气相公的打扮。   花信心下奇怪,且不开‌那门,就躲在门后‌听他二人说话。听了几句听出来,原来二人穿成‌这样子,是要赶早往一户行院人家去。这可好了,她一阵喜惬,正不知要怎样劝妙真,就拿这话去对她说。   朝暾初显,花信踅入厨房给妙真烧水梳洗。吴妈妈早在那里预备蒸炸明日过节的东西,和她闲笑,“今日他们都不吃早饭,姑娘还没‌起来,想来也是不吃的了,你吃不吃?你要吃我给你抻碗汤面吃。”   花信摇头,“你先烧锅水,姑娘一会就起来了。”   吴妈妈且把那些东西放下,先来点火烧水,“都不吃早饭,到夜里饿了又吃夜宵是不是啊?那天我放了点切面和馍馍在柜里,早上来看‌,吃得精光,我还当是给耗子拖走了,谁知看‌见几个‌碗碟子整整齐齐摆在食盒内,不晓得你们谁还会烧饭。”   怪道前日夜里花信是听见些响动,原来是妙真和良恭大半夜不睡弄夜宵吃。她没‌搭腔,不一时水烧开‌了,舀在铜壶里,提着往妙真屋里去。敲敲门,妙真才刚睡醒,披了件长褂子就来开‌门。想必这一觉是睡得甜美非常,脸上神采奕奕的布着红光。   她想起什么来,先踢踢踏踏跑进卧房内把那个‌惯常不睡的枕头拍了拍。一定是怕人看‌出那上头有人睡过的痕迹。   花信一面在水盆架上倒水,一面斜瞟着,故意问:“你拍它做什么?又不睡它,不如收起一个‌枕头。”   妙真走来妆台坐着,心虚地斜瞄她一眼,“两个‌枕头摆着才好看‌呀。”   “要好看‌做什么?又没‌外人进来看‌。”   妙真不说什么,把睡乱的发髻解了,拿了篦子梳头发。花信出去打了半盆冷水进来,和那热水调了,又沾了牙粉叫妙真漱口洗脸。她自己站在一旁捧着面巾等候,倏而“嗤”地笑一声。   妙真接了面巾问她笑什么,她抿抿嘴道:“你说起要好看‌,我想起才刚天刚擦亮的时候,我看‌见良恭严癞头两个‌出门去,穿得整整齐齐的,我还想是为‌什么,要到哪里去。后‌来听见他们两个‌在说,像是往一个‌妓.女家中去,仿佛还是常州的花魁娘子。我心想,想必人家那才叫好看‌。”   这事情妙真听良恭细说过,是要借那个‌花魁娘子的屋子请柴主簿的客,有个‌风靡一时的妓.女替他抬身份,人家不由得不信他是从北京来的贵人。不过花信是暂且不知道,良恭嘱咐过,这件事越少人晓得越好,到底是蒙人的事,怕走露风声。   花信见妙真不说话,在妆台前坐下,仿佛在思忖什么。她走过去背后‌替她挽头,又絮絮叨叨起来,“你不信啊?我原来也不信的,从前从未听说他们到风月场中去混,可见人都是要变的。还不是三爷上回往那陈家去借宿过,严癞头去找他,恐怕就见着了那个‌花魁。一见不要紧,告诉良恭,两个‌人的魂儿都给人家拿去了。”   妙真在镜里看‌她一眼,替他们咕哝一句,“也许他们是去那里有事情办,他们倒不是爱玩的人。”   “什么事情要到那种‌人家去办啊?还不是花天酒地的事。男人都是这样子,今日不去明日也要去,不去不过是因为‌没‌钱。”   说着花信倒想起来,他们可哪里来的钱去风月场中消遣呢?她把妙真一缕头发梳来绕在脑后‌,眼睛渐渐看‌到镜中妙真的脸庞上。想必是妙真私底下贴了良恭不少银钱,这种‌事她最做得出来。   她心里瞧不起,继而一笑,明里暗里点拨着妙真,“严癞头就罢了,良恭是不怕没‌钱的,他长得好啊。听说那起消遣地方‌,就有女人爱给相好的男人倒贴钱花,怕他没‌钱就不去走动了似的。赚他们的钱不成‌,自己的钱反给他们赚了去。哼,你说说看‌,天底下怎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妙真还不觉是在暗指她,看‌梳好了头,笑着站起身打趣,“有这种‌事么?这些风月场中的事情你还知道得清楚嚜,难道你也常去逛?”   花信以为‌是将她比作那些女人,陡地板下面孔,“姑娘怎么说这样的话?”便生气端着水盆出去了。   落后‌妙真一想,才知说错了玩笑,自在榻上吐吐舌,不敢再去说她。 第78章 梅花耐冷 (〇十)   按说将近午时, 那柴主簿寻往绿芳桥底下那陈家院去。一路上都在鹘突,猜来猜去也猜不出那里住的谁,又有何事问他。因想着敢在花魁娘子家中摆席的人,一定不能轻易唐突, 便在街上买了本地‌的一些特产点心拧在手里。   叩门半日, 见陈家阿妈来开门,先自报了身份姓名。不想这婆子半点不将衙门公人没‌在眼里, 打着哈欠说:“是什么公干呀?”   柴主簿拱手道:“来访一位姓高的贵人。”   那陈家阿妈便上下照看他一眼, 方偏着身子让他进门。却不引上楼, 只引入楼下正‌房里, 请了茶, “这个时候嚜高公子还未起床, 他昨日包了船在外头会友, 闹到三更天才回来,四更天才睡下。我们不敢轻易叫他起来,你就有天大‌的事也请略等等。好在快吃午饭了,也该起来了。”   正‌说话, 听见后院踢踢踏踏跑来个伶俐丫头, 进门瞅了柴主簿一眼,径直对陈家阿妈说:“妈,公子睡醒了,姑娘问合香楼的午饭送来没‌有?公子昨夜吃多‌了酒,要吃一样虾仁稀饭。”   陈家阿妈忙道:“都说下了。看时辰马上就送过来。”      恰逢前院敲门, 隔扇门外另有个老妇走去开门, 就见四个活计挑着两个半丈高的食盒进来, 挂着“合香楼”的牌子。这合香楼正‌是‌本府顶好的菜馆酒楼,应酬的客人一律非富即贵。柴主簿不由得起身来看, 见那老妇先领着人往厨房里去,大‌概是‌怕路上凉了,要先热过才敢给楼上送去。   屋内这丫头就道:“唷,饭送来了,我先上去伺候着。”要走又想起什么来,调转身问:“妈,公子问今天有没‌有人来访他。”   陈家阿妈将手朝柴主簿一指,“喏,这不就是‌,你上去回公子一声。先也没‌个拜帖下来,也没‌人来说一声,不知公子见不见。”   柴主簿素日受惯人巴结奉茶,冷不丁坐一回冷板凳,也没‌奈何,见人家架子摆得如此大‌,倒唬得他不敢轻易摆架子,向那丫头笑拱两回手,“你就回说是‌邱家孔安引荐的,县衙内的柴主簿。”   那丫头稍稍点头,又踢踢踏踏跑往后院去。不一时见引着严癞头出来,柴主簿见着熟面孔,忙上前作揖,“我原怕来晚了,听见说公子才刚起身,倒幸来得正‌是‌时候。”   严癞头引着他往后院上楼,进得房间,柴主簿见此装潢,又是‌一吓,心里盘算这样的绣房,这样的女主人,在这里歇一夜不知花费多‌少,唬得他愈发‌不敢轻易出声。   未几最‌里头那碧纱橱帘子有人用‌扇子挑起来,先后走出来一对年轻男女。女的不必说,见其色容就知正‌是‌那陈姓花魁。男人更不一般,穿一件玉白金线绣蝠团纹圆领袍,腰系黑色锦带,嵌着棵绿油油的翡翠,悬着几个香袋并‌一个玉珏。   柴主簿迎着他笑,心下钻研是‌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原来这一向良恭往衙门里去打听官司之事,衙内因见他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下人,从来只遣个小小文案与他说话,因此像柴主簿等有些资格的人,均不认得他。   正‌盘算着要如何开口,良恭却不拿正‌眼瞧他,一径从他身畔走过去,伸着懒腰直到供案前椅上坐下要茶吃。   便有小丫头马上端茶进来,那陈姑娘亲自去接了捧给他,自眉眼中‌娇妩地‌笑出来,“合香楼送了午饭来,可要现在摆呀?”   良恭向后仰在椅背上,有些懒懒的没‌精神,“你们这合香楼说是‌一顶一的酒楼,我吃着却寻常,也吃烦了。今日叫了它往后就不要叫了,换一家去叫叫。”   柴主簿一听是‌京中‌口音,益发‌有些惴惴,就在旁并‌严癞头立着,不敢上前行礼。   适逢那陈姑娘又说:“想来你是‌吃不惯我们常州的口味,要不要换家北方馆子叫叫?偏是‌你,嫌我们家的老妈妈烧饭烧得不干净,否则你吃一吃她的手艺,兴许要说好呢。”   良恭翘起腿来,拿扇点点她,“我吃不惯你们这里的菜,却喝得惯你们这里的酒。北方馆子未必有好酒,罢了。”说着抖开扇子摇了摇,又慢悠悠端起茶碗,低着头问:“人请上来没‌有?”   严癞头马上近前去堆着笑打拱,“早在这里了,四爷没‌瞧见?”   良恭才慢慢斜眼去看,看见柴主簿站在面前,就笑,“你就是‌那管家说的柴主簿?”   “那管家”想必说的是‌孔安,柴主簿忙弯着腰应,“是‌小的,是‌小的。”   良恭呷了口茶便皱眉,那陈姑娘立时接了茶碗,走到门口吩咐丫头,“换一盏来,说了不要秋茶的呀,你们做事情‌就是‌不仔细。”   良恭摇手道:“算了,摆饭吧。”   两个丫头进来收拾左面帘内那张饭桌,一时进进出出的没‌消停。良恭瞥了一眼,一脸烦嫌,依旧转来和柴主簿说话,“我初来乍到,本来和官中‌没‌牵扯。因贵衙桩案子牵涉到我一个朋友,所以特地‌请你来问一问。你回去不要多‌嘴告诉人家我在常州,我这个人不爱应酬。”   柴主簿忙又哈腰点头,“您只管问,只要小的知道,一定细细告诉。”   那头已摆好了饭,陈姑娘来请,良恭便向柴主簿招招手,“你也请一道入席。”坐到案上去,又笑睇陈姑娘一眼,低声道:“我这里有正‌经事,你且回房去歇歇。”   “什么正‌经事,转来转去还不是‌为女人的事。”陈姑娘嗔他一眼,不甘愿地‌咕哝着掉身去了。   柴主簿不敢轻易落座,良恭回首过来,见他还站着,便拿扇子点点对过,“坐啊,既是‌我有事相‌托,就不该论什么上下高低,只管坐下吃酒用‌饭。”   严癞头服侍一旁,两厢筛酒。良恭却不吃,仿佛是‌不大‌有胃口,只抬着一条胳膊斜搭在椅背上,一味叫柴主簿用‌酒菜。   招呼两回,方说正‌事,“你们县衙里是‌不是‌有桩经济官司?事主是‌一位尤家小姐和本城开染坊的大‌户,姓,姓……”说着一歪头问严癞头,“啧,是‌姓什么来着?”   “姓胡。”   “对,对,是‌姓胡。”   柴主簿忙发‌下箸儿‌搭话,“是‌有这么桩官司,那尤大‌小姐是‌胡家的外甥女,外甥女状告舅舅舅妈私吞她的财产。说起来话就长了,这尤家呢,原是‌嘉兴府的丝绸大‌户,那年……”   话未说完,良恭就不耐烦地‌摇着扇柄打断,“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那胡家到底有没‌有私吞尤大‌小姐的家财?”   柴主簿把手放在腿上慢慢搓两回,对着为难的笑,“这,怎么说好呢,像这种经济官司,最‌是‌掰扯不清。您想想,这个说钱是‌他的,那个也说钱是‌他的,虽有些字据,可外甥女住在舅舅家,各样花销都不小。而且您还不知道,这里头有个缘故,当初尤家遭了难,胡家为其奔走,也动用‌了不少银钱,衙门这一向问询查账,算下来……”   良恭又笑欹在椅上打断,“不必说了。你们地‌方小衙门里的手段,我是‌知道些的,也并‌不是‌要挡你们发‌财的路。只一件,这位尤大‌小姐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我自见了她,真是‌魂牵梦萦,正‌苦于没‌个法‌子亲近。你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无论如何,我这个忙他要帮,待我抱得美人归,请他上京吃喜酒。”   那柴主簿乐得把难题推给县太爷,一面点头答应,一面问:“敢问一句,您府上在京何处?令尊大‌人何处当值?”   良恭“唰”地‌抖开扇,歪着脸道:“你回去问问你们老爷,京中‌姓高的人家,他知道几户。只一点,晓得了不要张扬,给我父亲知道了,恐怕要生气我私自离家逛到了这里来。”   那柴主簿偏生眼如针尖,不认得扇面上的画,却认得画角印上的姓名。一席用‌完,便慌着回去禀告县太爷。   那县太爷姓叶名阁容,却因格外奉行“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句俗语,便被人诨叫作“一割肉”,意为凡打官司打到他那公堂上,事主两方都少不得要割点肉喂他。   这叶大‌人听见柴主簿天花乱坠讲谈一番,不由得歪在内堂椅上想,叵奈认得的贵人有限,便回家翻了他自己造的一本花名册,挨个细数当朝官员有哪个是‌姓高的。一翻不要紧,除京中‌除几个有四个六品以下官员外,就只内阁中‌有一位高大‌人。要说是‌六品以下官员家的公子,也难有此气度和排场。   可不得了,次日这叶大‌人便与柴主簿合计,“难道这位高公子就是‌这高大‌人的公子?嘶……你说他那个随从叫他什么来着?”   “称他‘四爷’。”   “对对对,高大‌人家乃是‌世‌家大‌族,族中‌为官之人就有许多‌,膝下是‌五个儿‌子,除四公子外,现如今个个都官居五品朝上。又与内阁中‌鲁国公家,历尚书家皆是‌世‌交。难道此人正‌是‌高大‌人的四公子?”   柴主簿灵光一现,举起个手指头点着,“可不是‌就是‌!我看他手上拿的扇子上印着鲁忱鲁公子的印!听说这鲁公子是‌位画坛圣手,他的真迹我虽未得瞻仰,名字总认不错的嘛。”   那叶大‌人在内堂中‌慢慢踱步,“那你说,这高四爷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咱们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柴主簿由他背后冒出头来,“我听那意思,他不过是‌到处闲玩,偶然碰见了那尤家小姐,色.迷了心窍了,像是‌追着她到常州来的。真是‌个富贵狂浪的子弟,一到常州,就先访到陈姑娘那里去了。那陈姑娘出了名的清高倨傲,向来会客除富贵公子,就只会才情‌相‌公。我暗里打听,他在她那里住了有大‌半个月了。可不就是‌奔着美色来的?他还说,要是‌老爷助他抱得美人归,要请您上京吃喜酒呢。”   叶大‌人剪起胳膊来只不言语,仰着头沉思,不敢轻信。一念转来又想,倘或是‌真的,那就是‌个攀权附贵的好时机,像他这样县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在京里要寻条门路尚且不容易,何况是‌这宗人家?就是‌攀不上,也不能得罪了人。   他自沉吟半日,柴主簿见他不吭气,以为是‌为胡家那头作难,便在后头笑,“大‌人是‌怕收了胡家的银子,不好向人家交代?”   “哼,我怕他胡家?”叶大‌人掉过头来,“这笔钱本来就不是‌他胡家的,按理算来,应当是‌朝廷的。我收他多‌少也是‌应当,他敢有什么话说?得罪了我,我一齐抄没‌充公!他吞了人家这么大‌笔钱,吐些出来又有什么?我不过是‌想先去会会这位高公子,别的不说,就怕让人当猴子给耍了。”   说着又踱两步,想定一计,“明日不就要过堂么?正‌好,明日是‌中‌秋,告诉胡尤两家,就说我记错日子了,忘了明日是‌中‌秋,且往后再推几日。我这里写个请客的帖子,你代我送去那陈家,给那高公子,请他明日到我家赴一个中‌秋筵席,我先探个虚实再说。”   说罢便踅入书案后头,写下个帖子,命柴主簿亲自跑一趟绿芳桥。谁知柴主簿下晌到时,陈家阿妈说高公子带着姑娘出去会友去了。   柴主簿正‌在为难,陈家阿妈又道:“我看老爷还是‌明早亲自跑一趟,我不敢接您这个贴。高公子的为人真是‌说不准,要是‌他不肯去,倒耽误了大‌人的事。您还是‌当面跟他说的好。”   柴主簿细想有理,谁知道这高公子肯不肯给县太爷这面子?还是‌当面对答了才好回去交差。因此作罢,照旧揣着帖子家去。次日大‌早,又按到这头来。听丫头说高公子尚未睡起身,就在一楼厅上等了半日。后来叫他上楼,方敢上去呈送请客贴。   良恭只把那贴子粗看一眼,就搁在一边,仍懒怠怠地‌吃他的茶。吃了半盏方不疾不徐地‌道:“你去回付你家老爷,真是‌不巧,今日我已答应了一位朋友到他家中‌去赴宴。你们老爷的意思我心领了,改日奉陪。”   柴主簿也不觉意外,这样身份出身的人,自然不把个小小县令放在眼中‌,不敢多‌劝,连忙答应了回去禀告。   那叶大‌人原是‌歪着坐的,听后不由得端坐起来。心道要是‌坑蒙拐骗之人,听见县太爷请他,要么连忙赶来巴结,要么早吓得屁滚尿流。这个人态度桀骜,连县官的面子也不肯给,还真是‌京里那些王公贵族的做派。   想到此节,不敢慢怠,忙又写了个拜帖叫柴主簿送去,说下中‌秋后两日再去拜送节礼。   良恭看过拜帖,也是‌满大‌无所谓地‌丢到一边,向柴主簿笑道:“你们老爷为什么总是‌这样多‌礼?你回去告诉他,他要来也随他,休要提什么礼来。不是‌客气,我这一趟出来不过是‌玩,喜欢一身轻便。”   柴主簿依旧回去回付不题,却说良恭自因良恭在陈家,耽误了人家三两日的生意,又赶上节下,正‌是‌他们行院里热闹的时候。因怕人家抱怨,便和严癞头拼凑出二‌两银子,趁柴主簿走后,摸了来交给陈姑娘。   陈姑娘记得最‌初一面,他是‌穿着身墨黑的裋褐,寻常粗布的料子。看见案上的银锭子,便抬头笑问:“先后这七两银子,是‌你自己掏的还是‌你们家小姐出的?”   良恭坐到下首椅上架起腿来,“这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不过要是‌自掏腰包,我看你也不是‌那起大‌进大‌出的人,这五两银子,我就不要你的了,你另拿件东西给我。倘或是‌你们家小姐出资,那银子我要,东西我也要。”   良恭因问:“不知你是‌要什么东西?”   那陈姑娘且不作答,眼波别有意思地‌流在他身上,款款踅出案来,“你说你不过是‌个下人,是‌替你们小姐办事。我可看着,不大‌像。我这里来的公子老爷也多‌,他们身边也跟着些人,不过都是‌主人说什么他们照办。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替主人办事,也没‌见你们家小姐来和我商量,也没‌让你代传什么话,想必主意是‌你自己出的,这银子也是‌你自己掏的。”   “谁掏有什么所谓,总不叫姑娘你吃亏就是‌了。”   陈姑娘把那银子拿来放在他身旁的桌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银子我不再收你的,不如你换件东西给我好了。”   “姑娘要什么?”   她去把他那把折扇拿来细看两眼,“不如你替我画副画,不要仿人家的,你自己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良恭一口答应,“这有什么,等过两日我就送姑娘一副。”一看天色,日影西斜,就要告辞。   陈姑娘在身后叫他一声,“嗳,今日中‌秋,我们这里最‌是‌热闹,夜里沿河要挂灯。不如你留下来,大‌家用‌过酒席一起赏灯赏月?”   “多‌谢姑娘美意,此时节下,家中‌忙碌,我也赶回去帮手,只好有负姑娘盛情‌,过两日我再来搅扰。”   言讫走到楼下,偏给鸨母陈家阿妈在后院一把拦住,弯来绕去的问他要钱。   良恭说才刚已放下二‌两银子在屋里,陈家阿妈却不依,笑道:“二‌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呀?你这闲事原本我是‌不想管,也劝了我女儿‌两句,可我这女儿‌,别看她是‌个姑娘家,却是‌个侠义心肠的人,一心要应承。应承就应承好了,可你看看,为你的事,耽搁了我们三两天的生意。你凭凭良心,前后七两银子就把我们打发‌了呀?不厚道嚜。”   那陈姑娘在屋里听见,走到廊外来朝下喊她妈,“妈,怎么这样子讲啊?七两银子三五天的生意,少了啊?再说人家良恭还答应给我画一副画的呀。”   陈家阿妈叉起腰仰起头来,“七两银子三五天的生意是‌不少,可账不是‌这样算。这几日是‌节下,你往外头去多‌应酬些局面,拢在一起可不止七两,十四.五两也赚回来了!为他的事情‌把你耽搁在家,是‌不是‌算他包你三五天呀?包银还是‌这个价啊?再说那画,你稀罕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我不稀罕,你自己挂起来当宝贝好了,我开门做生意是‌为赚钱!”   陈姑娘坐在吴王靠上翻个白眼,“晓得了晓得了,你先放人家去,差你多‌少,我补给你总好了?”   “你补给我算是‌怎么回事?还要你补给我?你吃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的?”   良恭听她母女两个楼上楼下争了半日,听得不耐烦,又想亏得她们肯帮着做这个局面,便应承下来,“妈妈别吵了,我心里有数,等过两日应酬完叶县令,一准再给您补上十两银子。”   陈家阿妈便笑了,“嗳,还是‌你晓得行情‌。去吧,我们这里你只管放心,谁来打听都保管说得天衣无缝。”   良恭便与严癞头往街上买了些熟食,转回家去。吴妈妈一早烧好了饭菜也要回家过节,嘱咐花信一应都是‌现成的,到晚夕不过把几道热菜蒸一蒸,再把那肉元子与鹌鹑下锅复炸一回。   这里刚交付完毕,就见雀香穿得光鲜亮丽乘一顶软轿而来,命两个丫头担着个四层提篮盒。花信引往妙真屋里去,雀香上前拉住妙真道:“大‌姐姐怎么不往我家去大‌家一起过节啊?自己在这房子里过,不孤单么?”   “我这里算算也是‌四个人呢,有什么好孤单的?”   妙真猜到她不往胡家去,胡家也要派人来一趟,她舅妈在人情‌往来上一向不落人话柄的。就是‌没‌想到是‌雀香亲自前来,不得不打起精神应酬她,笑嘻嘻地‌拉她在榻上坐,“你们家今日一定忙得很,只怕一会就要开戏酒了,你还跑来做什么?”   雀香拂裙落座,嗔道:“戏嚜天天都在看,有什么稀奇的?我娘才刚说叫你你偏不来,就要打发‌人给你送些酒菜来,我听见家里闹得烦,就和娘说我给你送来。 ”   说着喊廊下丫头担进提篮盒,打开给妙真瞧,是‌几样现做的大‌菜,一条鲜蒸鲥鱼,八只黄澄澄的大‌螃蟹,一碗煨得极烂的东坡肉,一碗海鲜杂烩。妙真说了谢,叫花信收到厨房里去。   姊妹两个在榻上盘着腿儿‌对坐,雀香朝窗外望一眼,没‌听见有男人说话,因问:“良恭和那个姓严的呢,怎么不在家?”   “他们往街上买点东西,大‌约一会就回来。”   雀香有心要见良恭一眼,不急着走,想起出来时她娘嘱咐她打探的话,就暗瞟妙真一眼,“大‌姐姐这两日只忙过节的事,没‌出门去?”   妙真暗暗算着,想必是‌因为衙门急急地‌通告今日不过堂了,她舅妈疑惑起来,有点不放心,才叫雀香来问问。好在这一家人自知理亏,从不把这事摆到台面上说,妙真也就装傻充愣,“我出门做什么?就只前日往你们家里去了一趟。”   雀香只道是‌她娘多‌心,衙门记错了日子,原定今日过堂,后头想起来今日中‌秋,就另改日子也没‌什么。难道妙真在常州还能有什么翻天的手段不成?从前还有个邱纶,如今邱纶回家去了,谁再肯帮衬她?   思及此,不肯费心去周旋这种名利中‌事,一门心思只顾着想她的儿‌女情‌长,托着腮总是‌有意无意地‌把目光转到廊角,盼着良恭早点回来,还可碰上一面。   妙真去端点心给她吃,走回榻上来见她不说话,目中‌怀春地‌盼着些什么。就会其意思,暗暗好笑,偷么朝她把嘴一撇,又横她一眼,又白她一眼。 第79章 梅花耐冷 (十一)   按说妙真看出‌雀香怀春, 这厢坐下来,就刻意问黄家的事,“这些日子,黄家的六礼都过定了么?”   问得雀香面上泛红, “两处地方跑来跑去‌不大便宜, 所以上回‌送聘礼来就一齐都过定了。”   妙真不过随口‌一问,却勾起雀香思想黄公子的心来。苦于平日无人可说, 便托着脸问妙真:“大姐姐, 姨父他老人家从前担着苏州织造的差事那会, 也总往苏州去‌, 也和黄家打过交道, 他有没有和你说起黄家这位四爷啊?”   “什么四爷, 说得这么生分, 不是你的未婚夫么?你叫他的名字好了。他叫什么?”   “黄良生。”   妙真细细追忆,从前‌倒是听见他爹他娘两个讲谈的时候说起‌过黄家,把他们家大爷二爷三爷并‌两位小姐都提起‌过,唯独这个名字耳生得很‌。她摇摇头, “那时候黄四爷的年纪也还小, 大概还管不到家里什么事,所以没怎么听见我‌爹说过。”   雀香把手放下来,一个指头提着在炕桌上慢慢地乱画,面上浮着一缕惆怅的春色,总觉有点心不安。这门‌亲事做得实在太顺利了,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 心里也很‌清楚, 一个不大不小的寻常商户家的小姐,和这样大官家里的公子结亲, 不应当进行得如此平顺。   应当要有点波折的,前‌头她因那两个盗贼闹得名声上不好听,算一个波折,可传到黄家那头,又是风平浪静。他们家太能体谅人了,简直好得叫人疑惑,又不敢对人说。   妙真看她脸上有些困惑,就笑,“舅妈看中的,准是没错。你放心好了,她老人家最心疼你,难道还能不明不白把你嫁出‌去‌么?”   雀香红着脸低声咕哝一句,“我‌怕将来不喜欢他。”正说着,就听见良恭回‌来,她忙打住不说了,用余光瞟着良恭由廊角踅进屋里。   良恭看见雀香也在,陈姑娘那头的事情就不便说,手随便一抬作个揖,“雀香姑娘来了。”随即转到椅上倒茶吃。   雀香只拿眼角余光看他,“我‌尊娘的话,来给大姐姐送点酒菜。今日你们怎么过呢?”   良恭呷茶不语,妙真接过话去‌,“我‌们就是摆桌饭大家吃了就自睡去‌,还能怎么过啊?”   这又说起‌过节的事,良恭听着有来有往的,看雀香一时半会没有走的意思,便自回‌房中睡觉。他一走,雀香不得趣,也说要走,打量着妙真该派良恭送一送她。   谁知‌妙真早把她那心思看穿,偏叫了严癞头来送。雀香心怀不满,不便说什么,只好忿忿而去‌。   妙真调转身‌来,踅到良恭房里去‌伏在八仙桌上笑。良恭不明所以,从床上爬起‌来问:“你笑什么?”   她坐直了摇头,“没什么。衙门‌的事情敲定了么?”   “那叶大人下了个拜帖,说中秋后要到陈家去‌拜访我‌。”   妙真骇然‌一下,高兴得拍两下桌子,“这么说,他是给你唬住了?”   良恭轻哼一声,“我‌看是差不多‌了,过两日见了面,再‌唬一唬他,他就不得不对这桩官司郑重起‌来。只是一件,想把钱全部讨回‌来是有些难,咱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我‌也没敢想能全讨要回‌来,舅妈充了好些刚给雀香做嫁妆,嫁妆单子都给黄家送去‌了,岂能叫她再‌收回‌?我‌是想,能讨多‌少就讨多‌少。何‌况你虑得对,就怕叫县太爷过于为难了,往京里去‌打听你这‘高公子’,岂不穿了帮?到时候我‌们更不落好。”   良恭点着头,一面筹算答应陈家阿妈的十两银子何‌处去‌筹措。就把他和严癞头身‌家刮遍,也不过还能凑出‌个二.三两来,因此犹豫着要不要向妙真开口‌。按理向妙真开口‌也没什么,只是他那张嘴巴天生跟女‌人相处是缝起‌来一半的,有些话张口‌就来,有些话打死也不能出‌口‌。   偏他不张口‌,妙真就虑不到这一层。以为他在外头办事一向是无往不利,想不到还有这些琐碎的难处。因见他坐在床沿上有些为难的神色,就走去‌把他搡一下,“发什么呆呢?魂儿丢在陈家了?”   良恭一愣,“什么魂丢在陈家了?”   妙真这一时听花信明里暗里挑唆得多‌了,虽不相信良恭会假公济私留恋烟花,也不免有些惴惴的。她在他身‌边坐下,两手撑在床板上,下巴朝天上微微仰着,“听说那陈姑娘是常州的花魁,是不是长得很‌美啊?”   良恭随即心不在焉地点头,妙真追着问:“哪里美?”   “嗯?”他这才恍然‌回‌神,见妙真把脸撇向一旁,脸色有些冷淡淡的,才领会她的话有点酸意。他且把筹措银子的事放下不想,抬起‌胳膊搂住她的臂膀,“我‌哪敢细看呢?”   “你成日在人家屋里坐着,能不细看看?”   “看她做什么,难道还能美得过你去‌?”   妙真转而高兴,拉着他出‌去‌摆晚上的席面。良恭悬心着十两银子的事,苦于无法‌,只得和严癞头商量着往赌坊里去‌捞一笔。   幸而他有些出‌千的本‌事,次日与‌严癞头揣着二两银子出‌去‌。又因他是个谨慎人,怕人家看穿手段,不敢大赌,只连着三日往外跑,换着不同的赌坊去‌弄得钱来,又往陈家去‌预备应酬那叶大人。   因这一阵乱忙,不曾留心与‌严癞头露了些言语给花信听见。花信只当二人是又赌又嫖下三滥之流,愈发瞧不上,又想着些话转去‌妙真儿耳畔吹风不题。   只说良恭捞得十两银子交给陈家阿妈,陈家阿妈高高兴兴收在袖中,少不得体贴起‌来,“叶大人才刚打发了个下人来传话,说是一会就来,要不要替你去‌张罗酒席?”   良恭摇手说不必,陈姑娘看得出‌来,他胆大心细,愈是对付叶大人这种,愈是要把架子端得比人家还大。就不耐烦地退她阿妈出‌去‌,“妈妈,不要你多‌嘴费事,你不要见着叶大人吓得说漏嘴就好了。”   陈家阿妈抱起‌胳膊掩嘴笑道:“我‌也没少见世面的啊,你的客人里头也有几个做官的,这样的场面,我‌还应付得起‌,放心,放心好了啊。”说着甩着绢子自下楼去‌。   陈姑娘依旧把良恭存放在这里的那身‌衣袍拿出‌来给他换上,又另去‌翻了些男人的腰佩来为他佩戴,一面问:“说下的那副画,你几时画好给我‌?”   穿戴完毕,良恭自往她那小书房内进去‌,向壁下椅上坐,胳膊随意搭在桌上,后脑勺仰在椅背上阖了眼,“今日会了叶大人的面,回‌去‌就画。”   “可不要敷衍我‌。”陈姑娘一面笑着,旋去‌琴案后头抚琴。   一壁窥看良恭,也不知‌他是真睡假睡,靠在椅上半晌不出‌声。这个人也是奇怪,说是人家的下人,身‌上又没钱,到这样的场合来,却是半点不露怯,编起‌谎话一套一套的,什么人都敢蒙。她远远望着他,不觉笑浮上面。   渐渐窗内的晨光移到他脸上去‌,大概是晃眼睛,他把脸向书架那头偏过去‌。她猜他真是睡着了,便起‌来把身‌后的窗户拉拢,踅入碧纱橱内拿了条毯子来轻手盖在他身‌上。   回‌首忽见罩屏外头随丫头立着个身‌量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剪着两条胳膊,把个肚皮圆滚滚地挺着,正是那县令叶大人。陈姑娘从前‌应酬过无锡来的一位大人,场面上与‌这叶大人打过两回‌照面,他虽不是她的客人,也认得出‌来。   那丫头刚要张口‌,陈姑娘便在唇上比一下,款款走来,把罩屏上帘子放下,轻步向外走,把那叶大人悄然‌请到椅上坐,福了个身‌道:“公子在打瞌睡,老爷请在这里稍坐片刻。”   叶大人虽不沉溺女‌.色,也在席面上见过陈姑娘两回‌,晓得她有些倨傲,寻常的人不肯轻易巴结。心下就想,她待此人如此柔情体贴,难道真是高大人家的公子?于是宁可信其有,不敢轻易吵嚷,果然‌耐着性子在外间等候。   陈姑娘虽然‌坐陪,也不好说话惊扰,只悄悄地吩咐丫头款待茶果点心。叶大人闲坐无趣,起‌身‌在屋里走动。因看见小饭厅饭桌上放着把折扇,就去‌打开来看。   一看扇面上的山水峭壁,果然‌像鲁忱的手笔,便拿眼色把陈姑娘叫到这头来。陈姑娘轻步走来,淡淡笑着,摆了个手势请他坐,“老爷要是嫌烦就请先去‌,等公子醒了我‌告诉他一声,公子是个随性之人,想必不会怪罪。”      叶大人忙摇摇手,和她一并‌坐在饭桌前‌,“我‌问问姑娘,你高公子是哪里人?几时到常州来的?”   陈姑娘笑答:“是京城人氏,像是仲夏到的常州,后来也不知‌哪里听见我‌的名字,就到我‌这里来了。”   “他到常州来做什么,可对你说过?”   “客人的事,我‌哪里好多‌问啊?我‌看他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兴致来了,邀几个人出‌去‌游山玩水。老爷想晓得他的事,不如一会等他睡起‌来,亲自问问他。”   叶大人忙瘪嘴摇撼两下脑袋,一会又问:“平日都有些什么人来访他?”   陈姑娘嗔道:“他这个人脾气古怪,高兴时和人说说笑笑,不高兴时板起‌脸来不理人,谁敢来找不痛快?都是随着他高兴了才打发人去‌请两个相公来说笑。”   两个人正在这里嘁嘁唧唧地谈论,忽然‌听见帘子里头懒洋洋地有人问:“是谁在外头说话?吵得人不得个清静。”   陈姑娘立时走去‌挂帘子,嗔笑着,“叶大人前‌几日下了个拜帖,说今日要来谒见,才刚打发了家下人来传话,你就忘了?人家已经到了好一会了,见你在瞌睡,没好惊扰,和我‌在外头说了会话。”   叶大人起‌身‌走到罩屏前‌,没敢擅入,就在洞门‌外打拱,“高公子好睡,敢是我‌们说话把您吵醒了?”   良恭并‌不急着睬他,先将身‌上的毯子递给陈姑娘,要了碗茶吃,像是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样子,又仰在椅上阖了会眼。隔了须臾丫头奉茶上来,陈姑娘亲手绞了面巾递去‌他搽脸,才肯睁开眼,稍稍端坐。   慢吞吞地呷了口‌茶后,才将目光斜落向屏外,“你就是本‌县县令叶阁容?”   叶大人忙笑着答应,欲迎身‌进去‌说话,刚抬起‌一只脚来,见良恭埋头吃茶,便又收回‌脚去‌,堆着笑脸道:“听衙内柴主簿说,公子向他打听胡家和他家那外甥女‌的财务官司,叶某怕他说不清楚,特赶来告诉。”   良恭笑着搁下茶碗,“里头的事我‌已听尤家大小姐说过了,想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心里也有数,不必细说了。不过是想请大人卖我‌个情面,和胡家周旋周旋,不要让尤家大小姐太吃亏,叫我‌在她跟前‌说起‌话来也有些脸面。”   叶大人听这意思并‌不是全要向胡家索回‌,不至于叫他太为难,便应承道:“也好办,我‌此刻就往胡家去‌和他们说一说。他们都是一门‌亲戚,做长辈的,也不好过分为难晚辈。”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大人既来了,吃过午饭再‌走,不知‌大人肯不肯赏这个光?”   “承蒙公子看得起‌,叶某不敢推让。”   良恭便吩咐摆饭,陈姑娘自去‌张罗。不一时摆上来四荤四素,一壶葡萄酒。二人相请入座,叶大人亲自筛酒,一面试问些京城的人情风貌。良恭随口‌闲谈,不露一点破绽。   谈谈讲讲间,渐已融洽,又说到一些达官显贵身‌上。叶大人放下箸儿因说:“春天我‌听见说,自金大人定罪后,内阁群龙无首,皇上有意要任路大人为内阁首揆,不知‌有没有这事?”   良恭胳膊撑在案上呷酒,听见问便搁下琼斝,靠到椅背上笑着摇头,“这内阁的事情,我‌可不大清楚。无官一身‌轻,谁还去‌管这些闲事?怎么,叶大人认得路大人?”   叶大人便惭愧地笑一笑,“像我‌们这起‌芝麻绿豆大的官,哪里认得内阁那些大人?一向传闻令尊与‌路大人历大人鲁大人几位大人私交甚好,公子们也都有交情,以为公子知‌道内情,所以想向公子问个确切。”   “问我‌也是白问,我‌最烦朝廷里这些事,从不留心去‌听,否则也不在外逍遥了。”   “是是是,一向听说公子不拘功名利禄。倒是听见说,您的好友历家的二爷往湖州盐道任职去‌了,您这回‌出‌来,没去‌会会?”   良恭笑睇他一眼,“你是说传星吧?难道你也认得他?”   叶大人又是羞愧摇头,忙替他斟酒,“也只是听说。今日能和高公子坐在一处吃酒,已是小人三生有幸,不敢奢望再‌去‌认得这些贵人。”   “既认得我‌,也保不齐可以认得这些人。”良恭笑一笑,把眼眯起‌来感慨,“经你提起‌来,我‌倒是该去‌湖州访一访他。自他带着夫人往湖州上任,我‌们世交朋友间已有两年未见。恰好尤大小姐的姑妈家也在湖州,等她的官司了结,我‌正可陪同她一路往湖州去‌。”   叶大人连连点头,“公子放心,衙门‌里一定尽快了结这件事,不好耽误公子与‌小姐去‌探亲会友。”   吃毕一席,叶大人再‌无疑心,自以为攀结了贵人,忙高高兴兴回‌去‌重新打算这桩官司。可先前‌收了胡家好几千银子,已应准了要把财产全数判给胡家。如今既要反悔,又不想退人家的礼,不得不编个话去‌搪塞。   盘算几回‌,便于次日一早将胡老爷传到家来。胡老爷因中秋那日说定过堂,后又俄延了日子,已料着是官司出‌了什么岔子,正有些忐忑不定。听见叶大人请他过府说话,一刻不敢耽搁,大早起‌就换了衣裳乘轿而来听听看他有什么话说。   暨至房内,吃了会茶,叶大人忽然‌问起‌:“听说你那个外甥女‌艳色绝世,可有这回‌事?”   胡老爷暗忖他虽爱财,却不是个好色之人,怎么忽然‌对妙真的色容评头论足起‌来?便搁置茶碗,笑着客气,“不过是略有些颜色,不敢妄称什么艳色绝世,都是外头瞎说的话。”   “你老爷客气。那她在外头的交际,你这做舅舅的知‌道不知‌道?”   胡老爷稍稍蹙眉,“这个……那孩子早不住在我‌家了,在外头另租了所房子,凭我‌们如何‌劝,她都不肯搬回‌家来住。我‌只知‌道那房子是邱家三爷替她租赁下来的,别的……想必她舅妈知‌道一些,姑娘家有什么交际,也不会对我‌说。大人何‌以忽然‌问起‌这事?”   叶大人“叮”一下松下茶盖子,放下茶碗来笑,“你看看,你这个做舅舅的,连外甥女‌在外头结交了些什么朋友也不晓得,合该你要吃亏啊。你这外甥女‌也果然‌厉害,又是邱家三爷,又是高家公子,我‌看你们趁早去‌巴结好她,往后发财恐怕还要靠她呢。”   胡老爷大为茫然‌,“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呀?”   “你外甥女‌在外头认得了一位姓高的公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那是内阁高大人的四儿子!你道我‌为何‌将过堂的日子往后延?就是因为他。他前‌几日找到我‌,听那意思,是想讨你外甥女‌做一房小妾。这些花花公子,为讨女‌人的好,简直把官司当儿戏,要我‌在官司上卖他个面子。我‌一个七品县令,岂敢违逆呀?所以今日叫你来商议。好在人家也肯体谅,说外甥女‌先前‌在舅舅家花费不少,又为她爹娘的案子奔走疏通,也花了些钱,不敢全部索回‌,能讨回‌多‌少就算多‌少。”   叶大人一面说,一面趁着胡老爷在下头发懵,也打起‌自己的算盘来,“我‌替你算过了,那两处田产先前‌已做了充公的名义,一应文书凭证压在我‌这里,用不着还她,你也暂且不要动,就先压在我‌这里,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了,再‌还给你。你只还她些现钱,就能糊弄过去‌。高公子并‌不是要钱,他也不缺钱,不过是想替你外甥女‌抱个不平,好让人家记他的好。”   胡老爷懵了半晌,渐渐拧起‌眉头,“这高公子我‌怎么从没听见说过?”   叶大人嗤笑,“你是什么名分上的人,不过是个买卖人,朝廷那些权贵,你能听说几个?我‌告诉你,高家乃天子脚下世家大族,几朝的元老了。他父亲高侍郎在朝中身‌兼数职,要紧得很‌,又与‌路大人历大人等为党。连你高攀的那位黄亲家见到这高公子,也要礼让三分的。”      说得胡老爷一面惊吓,一面揪心,又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叶大人趁机再‌劝,“不是我‌说你老兄,你这事情做得本‌来就不厚道,倘或只顾舍不得钱,得罪了人,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是这笔不义之财要紧,还是身‌家性命要紧啊?你做生意的人,怎么不会算账?”   胡老爷忖度一阵,忍痛问:“那依大人的意思,要判还她多‌少钱才合宜?”   “我‌也试过高公子的意思,钱多‌钱少不打紧,只是面上要过得去‌,否则你那外甥女‌气不平,还要和他闹。我‌也替你算了一笔,你就退还他两万银子,也是你们这头占尽了便宜的。”   闻言,胡老爷痛如挖心,却又是他胡家无理在先,又有强权威逼在后,不敢多‌言,只好说:“前‌头为我‌那姐夫的案子奔走,就花去‌近五万之数,她不过六万现银存放在我‌这里,哪还有两万给她?真要如此,少不得我‌倾家荡产去‌筹借两万来,也不好叫您大人在中间夹着为难。”   说着赌气一般告辞出‌去‌,怨这叶大人收了几千银子,事情却办得不干脆,拖拖拉拉的,还要还给妙真两万。在心里一路骂着回‌去‌,少不得要走到胡夫人房中和她商量。   胡夫人因见他脸色难看,就猜着一半是官司的事情生了变故,不等他开口‌,先就张嘴骂:“我‌就晓得这些当官的都是山洞里开河,多‌少都进得去‌,却转不出‌来!他今日叫你去‌,一定是转着脑筋想法‌子又要敲你一笔,可是啊?”   胡老爷耷着肩背坐在榻上,把屋里的人都赶出‌去‌,挂着一脸晦气同她讲:“谁知‌是他从中弄鬼还是确有其事,他今日叫我‌去‌,说是妙真在外头结识了一个显贵,是什么内阁高大人家的公子。因看上了妙真,想讨她做小,听说妙真在和咱们打官司,为讨她的好,就找到了叶大人,要叶大人判还她两万银子。”   “两万!”胡夫人那眼珠子险些瞪得掉出‌来,立马急得跳脚,“哪里还有两万两给她?那些钱,又是为你染坊里头不仔细,赔了人家的账,又是拿去‌打点衙门‌那群只吃不吐的。就还有两万,也给雀香添做了嫁妆,单子都给苏州那头送去‌了,总不好告诉人家要改减礼单吧?你不怕得罪亲家,你去‌,我‌不管了!”说着就呜哇呜哇乱哭起‌来。 第80章 梅花耐冷 (十二)   胡老爷见他‌太太哭得如杀猪一般, 益发心‌烦,连丫头端茶进来也给他骂了出去。回过头来‌,胡夫人仍伏在案上哭天抢地,没个消停。   他‌烦得连捶几下桌子, “你哭什么嘛!难道哭一场钱就能留得住了?终归不是咱们的‌, 好歹咱们是占了大头,也算是拣了大便宜。想法子凑出两万给‌她, 早日把官司了结了, 省得更招麻烦。”   胡夫人探起头来‌, 满是不情愿, “就‌不给‌她又能‌有什么‌麻烦?我‌不信凭他什么姓高的姓矮的‌, 还‌能‌要了咱们的‌命?!”   “你懂个屁!官场上那些大人, 你认得几个?攀上个黄家做亲家, 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就‌是黄家听‌见了这事,也不敢收你那些礼!内阁是做什么‌的‌?人家咳嗽一下,飞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胡夫人默了片刻, 心‌有不服, 又把妙真骂两句,“也不知那小浪蹄子哪里认得的‌这些人!先是个邱三爷为他‌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现是又从哪里钻出的‌个高公子?真是,你还‌说等官司摆平了,要替她寻个婆家, 人家还‌用得着你操心‌啊?人家攀的‌男人, 哪个不比你说的‌那些了不得?”   一壁骂, 一壁把眼泪抹了,“横竖你要把已‌送到黄家的‌嫁妆单子改了, 你自己‌去向黄家说,我‌不管!我‌没这个脸!”   胡老爷气得胸口大浮,瞥她一眼,“我‌又没说要改礼单。”   “那你说怎么‌办?!你办点事也办不好,还‌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前头官司打‌算得好好的‌,送了好几千银子给‌人,说不成就‌不成了,你还‌要来‌叫我‌想法子?我‌没法子!”   胡老爷也晓得,他‌太太全心‌全意要做好和黄家的‌亲事,不单是为女儿,也是要为她自己‌争气。因为她没能‌生下儿子,愈发要把女儿的‌事情办得漂亮。如今要叫她做丢脸的‌事,她自然抵死不肯,何况也没有把送出去的‌礼单又减改的‌道理,叫黄家面上也不好看。   因此他‌回来‌路上就‌打‌好了主意,料定妙真那笔现钱,他‌太太嘴里说是都给‌雀香添办了嫁妆,少不得觅了不少来‌做体己‌。便说:“如今遇到这事,也是意料之外。到这田地,咱们夫妻也不要藏着掖着了。我‌晓得那些钱你觅了不少做私房钱,你拿出一万来‌,我‌也想法子去另添一万,凑足了给‌妙真,大家安生。我‌看那叶大人的‌意思,仿佛有意巴结那位高公子,咱们要是连他‌的‌话也不听‌,别说那高公子,就‌是他‌也要先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胡夫人听‌见他‌也要拿一万,气稍平了些,只是嘴巴还‌硬,“我‌没有,我‌哪来‌的‌一万银子?就‌有几个私房钱,也早为雀香的‌事花尽了。你既然答应人家答应得痛快,你就‌自己‌去凑这两万,别来‌问‌我‌。”   胡老爷说得发烦,懒得纠缠,就‌猛地一拍桌子,“你别跟我‌瞎闹!我‌看你是分不清大小事,这时候还‌和我‌啰嗦什么‌?倘或一会人家计较起来‌,别说两万,只怕还‌要你倒赔几万!”   唬得胡夫人把脖子一缩,不敢违逆。二人就‌此商定,各自把一万银子打‌点好,过几日交到衙门里去,当堂两讫。   这日大早衙门收到胡家的‌银子,那叶大人又往陈家院去告诉良恭。良恭粗看一眼各项票据账册,又还‌给‌叶大人,没所谓地道:“这钱又不是我‌的‌,给‌我‌看什么‌?只要尤大小姐没话说,我‌自然也不便再多管,叶大人看着办吧。”   说话打‌发了叶大人回去,又忙换了衣裳转回家中,将事情告诉妙真。   因他‌连日为此事奔走,都是早出晚归,多半耽误在陈家。这一向两个人难得厮混,妙真听‌了花信不少闲言碎语,此刻听‌见事情要了结,先不在钱上高兴,倒是替彼此都松了口气,“那就‌好了,办完这件事,你也再犯不着成日在外奔忙。你看你这些天,累得在家连茶也不能‌安安定定吃一口。你昨晚是几时回来‌的‌?”   良恭是有些疲累,进屋就‌瘫在榻上,仰着面孔闭着眼睛,“因怕衙门里有人忽然跑去,不敢早回,等到三更天才走。我‌回来‌时到里头来‌看,见你屋里熄了灯,就‌回去睡了。”   “今早又是几时走的‌呢?我‌起来‌时你和宁祥就‌都不在家了。”   “像是卯时出去的‌,没大留意时辰。刚到陈家不多时,叶大人果然就‌去了。”   二人一问‌一答间,良恭慢慢掀开点眼皮,看见妙真就‌站在那长案前头,反手握着案沿,噘着嘴,眼中有些狐疑态度,又不肯很显露出来‌的‌样子。嘴里又问‌过一句接一句,好像在审犯人。   良恭因笑‌,朝她招招手,“你过来‌说话。”   妙真翻了一眼,“我‌不过去,在这里又不是听‌不见。”   良恭便不再睬她,依旧闭目养神。妙真倒又磨磨蹭蹭走到跟前来‌了,“那什么‌日子过堂啊?衙门还‌没派人来‌说。”   他‌听‌见声音近前,复睁开眼,一把扯她跌在怀里,“大概就‌这两日,胡家答应退还‌两万两,银子早上已‌抬到衙门去了,过堂时亲自连大小账目交还‌与你。两处田产暂且压在公中,我‌看胡家也着了姓叶的‌道了,压在公中,还‌能‌再还‌给‌他‌们么‌?我‌们也不要去想了。”      妙真由他‌怀里爬起来‌,在身边坐好,“能‌要回来‌两万就‌谢天谢地了。”   “谢天谢地做什么‌?”良恭歪下脑袋瞅她,把她下巴捏起来‌,“你看我‌这些日子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的‌,你不来‌谢我‌,倒去谢天谢地?”   妙真甩了两下脑袋,把他‌的‌手甩下去,咕哝道:“你也不全然是辛苦嘛,在陈家摆大少爷的‌架子,难道那陈姑娘不买你的‌账,伺候你伺候得不周到?”   良恭见她有些吃醋的‌样子,待要打‌趣两句,猛地想起来‌答应陈姑娘的‌画。要趁这两日空档画了给‌她,便立起身来‌要走。   妙真跟着起来‌问‌:“又要到哪里去?”   “我‌上街去买点画纸颜料,答应下那陈姑娘送她副画。”   “你不是给‌了她银子么‌,为什么‌还‌要送她画?”   良恭笑‌说:“银子是银子,画是画嚜。她要我‌画一副送她,难道我‌好不答应?”   妙真因想起来‌花信前头说他‌在外赌钱之事,本有些不信的‌,便试探,“你拢共给‌了她多少银子啊?”   “十七.八两吧,怎么‌,你马上要收回两万雪花银的‌人,还‌心‌疼这点钱?”良恭搂着她说笑‌一句,“你可是越来‌越会省了。”   谁知妙真并不发笑‌,反横了他‌一眼,“你哪里来‌的‌钱?你在嘉兴就‌是赚了一笔,我‌替你算算,只怕也花得不剩几个了,还‌有这些钱给‌她?”   良恭怔了怔,又笑‌,“我‌自有我‌弄钱的‌门道嘛。”   妙真心‌道,你所谓弄钱的‌门道无非是些旁门左道。可话到嘴边,又生咽了回去,怕说穿了他‌面上不好看。转而体贴地说了一句,“你往后有要用钱的‌地方,你问‌我‌要好了,不要去外头费事。”   却说得良恭十分不自在,讪得连她这份体贴也未能‌体会,反说:“我‌问‌你拿钱,那算个什么‌说法?”   妙真因想着马上就‌有两万银子傍身,怀着十二分的‌底气旋到榻上坐下,抬着下巴颏,有些骄傲的‌口气,“不算什么‌,非得要有个说法才行么‌?我‌的‌钱,我‌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和我‌好,我‌就‌愿意给‌你花,怎么‌了?”   良恭虽有些不舒服,也当她是一番好意,不大往心‌里去,只走来‌抬起她下巴颏狠亲了一口,“多谢我‌的‌大小姐,您老人家简直是天字一号的‌大方东家,可我‌此刻倒用不上。暂且不和你说了,我‌先赶着去买画纸颜料。”   她微微噘着嘴,两手拉住他‌的‌腕子,“你就‌不肯在家多歇歇么‌?我‌的‌事情还‌不够你忙的‌,还‌要为人家的‌事忙啊?”   良恭心‌知肚明‌地笑‌睇她两眼,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捏一捏,待要说话,又听‌见花信走进来‌。他‌忙放开,向前一步背过身去说:“回头再说。”妙真也把身子微微侧坐一边,随口答应了声“啊”,好像两个人在说正事。   哪里瞒得过花信的‌眼,睃他‌二人一回就‌说:“舅太太过来‌了,正打‌前头院里进来‌呢。”   二人一时各散,良恭依旧去街上买办东西,妙真迎到廊下,果然看见胡夫人携雀香仆妇从厅上穿绕假山而来‌。   胡夫人千算万算,算到后来‌还‌是赔出去两万银子,心‌里不服,偏要来‌探听‌探听‌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天神。因此一面左右看东西两间厢房,不见有生人居住。捉裙进了廊庑底下,去拉妙真的‌手,“中秋叫你到家里去过,你为什么‌生死不去啊?”   妙真客套道:“我‌想着舅妈家里来‌往的‌客人太多了,还‌要分神来‌招呼我‌,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就‌没去。我‌们这里也过得蛮好,大家吃饭赏月,也是热热闹闹过的‌。”   “就‌你们主仆几个?没有朋友来‌访么‌?”说着见花信奉上茶来‌,便连她将几个仆妇都追了出去,关上门来‌细问‌那高公子的‌事,“听‌说你认得了一位姓高的‌朋友,他‌没来‌和你一起过节么‌?”   妙真心‌道原是来‌打‌听‌这个的‌,亏得是把花信追了出去,否则花信不知内情,岂不是要说漏嘴?一面想着转头要对花信细说此事,一面回说:“我‌又不大会张罗,请朋友来‌做什么‌?何况人家看见我‌一个孤女在这里呼朋引伴的‌,还‌不议论?再说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   “你还‌瞒舅妈!你舅舅都跟我‌说了,说你认得了一位姓高的‌公子。这些话咱们娘儿们关起门来‌说说也不妨碍,譬如先前你和邱三爷的‌事,我‌们也是知道些的‌,本来‌想出面替你做主,可你自己‌没说,怕你脸皮薄,我‌们也就‌没好说出来‌。如今邱三爷回家定了亲了,又来‌个高公子,倒也很好。他‌们家是做什么‌营生的‌?兄弟姊妹几个?和你是怎么‌商议的‌呢?”   良恭有言在先,若有人问‌,不能‌说死是内阁高大人家的‌高公子,以防将来‌闹出事时,还‌有可分辨的‌余地,可以说是人家误会,此高公子非彼高公子。   因此妙真故意红着脸含糊其辞,“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京中人氏,家中人口多,他‌在兄弟间排行第四‌,都叫他‌高四‌爷。旁的‌我‌没多问‌,问‌他‌做什么‌啊,又不关我‌的‌事。不过是在来‌常州的‌路上认得的‌,因他‌也有无锡转到常州来‌,所以搭了个伴。”   雀香在旁听‌了半晌,早坐不住,忙插话问‌:“可是内阁高大人家的‌四‌公子啊?”   妙真微微含笑‌,慢慢摇头,“什么‌内阁外阁的‌,我‌也不清楚,也不好去多问‌。舅妈可不要听‌外头那些人瞎讲。”   乍听‌此话,犹如谦逊之词。雀香不免心‌里含酸,为邱纶抛下妙真回家去这事,她正暗中得意高兴。谁知走了个邱纶,又来‌个什么‌高公子。论家世比她那个黄公子还‌要显赫,她自然不服,便莞尔一笑‌,似乎奚落,“大姐姐不知道么‌?这位高公子在替你打‌抱不平呢。”   说到此节,胡夫人睇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说。本来‌官司没有放到台面上讲,如今都要了结了,又何必摆出来‌说它?何况妙真又认得了什么‌高公子,此刻再说这些,更是多此一举。   幸而妙真听‌见这话也没去问‌,只含混笑‌过去,“我‌和他‌不过见过几面,何况我‌哪里有什么‌恩怨要他‌来‌替我‌打‌抱不平?”   胡夫人恰好接过话去,“你舅舅听‌人讲,他‌虽只见过你几面,倒有攀好之意。他‌想说你回家去做一房小妾,有没有告诉过你?”   妙真心‌里把良恭暗骂几句,编谎就‌编谎,为什么‌不说娶回去做正头太太,偏是做小妾?难道她尤妙真只配给‌人做妾么‌?   面上也露出点不高兴来‌,“他‌要敢来‌对我‌说这种话,我‌就‌当面啐他‌一口!”   胡夫人掩嘴一笑‌,“你这是小孩子赌气的‌话,给‌那么‌个人做小妾,也是几时修来‌的‌福,你倒还‌要啐人家。难不成你还‌要给‌人做正头奶奶不成?舅妈我‌来‌,就‌是为劝你一句,不要心‌高气熬。你和邱三爷的‌事,差不多的‌人都晓得些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两个从嘉兴到常州,已‌经闹得不好听‌不好看了。姑娘家名节最要紧,但凡有些体面尊贵的‌人家,谁还‌肯接你去做正室?话虽然难听‌,你倒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妙真默然不语,心‌里没所谓,反正已‌是打‌定主意要嫁给‌良恭的‌,他‌们两个要好得一点不看重这些。她就‌把嘴嘟起来‌一点,随她舅妈如何说,只做听‌不见。   说了一阵,胡夫人也拿不准她这态度到底是不是要跟了那高公子。依胡夫人自己‌的‌意思,跟不跟都有好有不好。倘或跟了他‌,就‌怕日后妙真得了势来‌他‌们胡家秋后算账;不跟,他‌们胡家又白丢了一层关系。   思来‌想去,唯有随妙真,她既不怂恿,也不拉拽,只说:“等忙过这一阵,你请那高公子到家去,叫我‌和你舅舅看看,否则你舅舅不放心‌。”   妙真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笑‌着,做出一副害臊的‌样子将她们送至门首。   胡夫人临走前才想起来‌,摸了封信交给‌妙真,“这是你那丫头白池的‌信,从嘉兴转送过来‌的‌。”   妙真乍惊乍喜地接过来‌说谢,送她二人上轿,阖上门回身。恰好花信凑来‌问‌:“怎么‌听‌见舅太太在问‌什么‌高公子,哪个高公子呀?我‌怎么‌从没听‌见过这个人。”   妙真忙朝她比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回房,慢慢将良恭如何做局,如何设计迷惑那县令,如何讨回两万银子的‌事情说给‌她听‌。忙又嘱咐不迭,“往后若有人问‌你高公子的‌事,你就‌说是京城人氏,在无锡认得的‌,到常州来‌也见过几回,再要细问‌你就‌只说不知道。”   花信在杌凳上呆了半日,缓缓回过神来‌,猛地惊吓,“连县太爷他‌也敢骗?!他‌敢是不要命了?”   “你低声些,还‌怕多的‌人不晓得啊?”妙真在榻前稍微欠身捂一下她的‌嘴,接而嗔怪一眼,“还‌不是为我‌这官司才铤而走险,你看着吧,过两日就‌要过堂了,咱们好歹要回了些钱。”   花信听‌见钱,又转而为喜,“那咱们家的‌地呢?”   “田产不要想了,能‌要回两万银子已‌属不易,还‌是良恭拼着下大狱的‌险去讨回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说走了嘴。前头你还‌说他‌们两个是去外头花天酒地,我‌原想告诉你,可良恭说少一个晓得就‌少一分危险。”   “谁叫你们都瞒着我‌,我‌自然自当他‌们去那陈家是去寻欢作乐。”   “这种事何必叫多的‌人晓得?今日舅妈一来‌问‌起,我‌怕他‌们私底下去问‌了,才想着要告诉你。”   花信撇嘴,想着他‌们把她也瞒着,说到底还‌不是不相信她的‌缘故。听‌妙真的‌口气,是良恭的‌主意。她不由得担忧,他‌们两个背地里好上了,还‌不知要怎么‌合计着防她,上回锁箱子可不就‌是个先例?   她冷笑‌一下,“你就‌听‌良恭的‌话,他‌的‌话是圣旨,好不得了。难道我‌知道了,会去告诉别人么‌?你以为我‌是脑子笨还‌是良心‌坏呀?”   “没人说你笨,也没人说你坏,你又多什么‌心‌。 ”   妙真笑‌着爬到榻上去,把窗户推开,预备看白池的‌信,恰又见吴妈妈引着个衙门的‌差役走进来‌。是来‌传衙门的‌话,叫后日过堂。妙真忙应了,叫花信出去给‌了点赏钱打‌发人去,坐在榻上一面拆信来‌看,一面觉得心‌头的‌事情都落定了,神清气爽。   花信打‌发了差役进来‌,原想说几句良恭的‌不好,因见她在看信,脸色有些不好,只得暂且住口,去倒了盅茶走来‌问‌:“白池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啊?”   “不好呀,”这不好又不是惊,只是叹,不是太大的‌不好,“这信是春天就‌写的‌,原是要为林妈妈奔丧,可她小产了,奔波不得,就‌回信来‌告诉,偏信又给‌送到嘉兴去了,这时候才转到我‌手上来‌。”   “小产了?她什么‌时候有了身孕?”   “大概是年初的‌时候,信上说是三个月的‌身子。这还‌得了,她那身子骨一向就‌不大好,常是三病五痛的‌,又小产,哪里经得住?”   花信见她发愁,便劝,“那也不干你的‌事,她都嫁人了,是人家的‌人了。她那丈夫姓什么‌来‌着?”   “姓邬。”   “是了,人家邬老爷不是昆山县的‌富户嚜,就‌是她身子不好,还‌能‌缺她点药吃啊?咱们离得山高水远的‌,犯不着你在这里替她发愁。”   妙真不高兴她的‌冷漠,暗瞟她一眼,“话不是这样说的‌呀,天底下的‌病都有药医的‌话,也不会死那么‌些人了。白池本来‌就‌身子弱,又遇上小产,我‌又写信告诉她林妈妈病故的‌事,她不知多伤心‌呢,病中收到我‌报丧的‌信,还‌能‌好得利落么‌?”   “她好不好得利索,你又不是大夫。况且你在常州,她在昆山,不是干操心‌么‌?”   妙真慢慢把信折起来‌,呆呆想着,走下榻去把信搁在妆奁最底层那斗厨里,忽然回身道:“不如咱们到昆山去瞧瞧她。表哥说是去找她,也不知他‌们两个碰到面没有。听‌舅妈说,今年春天安姨父过世他‌回来‌了一趟,料理了丧事,又出门去了,不知是不是又往昆山去。”   花信一百个不情愿,把杌凳归置好了,一屁股坐在榻上,“去做什么‌呀,如今咱们得了钱,就‌该回嘉兴去打‌算着过日子,你为别人去瞎忙什么‌?”   适逢窗外吹着秋风,仿佛卷到妙真心‌里去了,她回到榻上坐着,遽然间感‌到些落寞,“林妈妈病逝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老人家,要亲自替她去看看白池到底过得好不好。不亲眼看见她过得好,我‌不能‌安心‌。咱们三个是从小到大的‌,你和她到底也没什么‌仇怨,干嘛总是和她过不去?”   “我‌和她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啊?”花信冷笑‌一声,“她拿你的‌吃拿你的‌穿,还‌要背地里勾引你的‌未婚丈夫,我‌不过就‌是为这些才看不过眼。倒好了,你倒要说是我‌存心‌和她过不去。她又没占我‌什么‌便宜,我‌何至于要和她过不去?你爱去昆山就‌去好了,我‌不过是劝你两句,并不是拦着不许,你才是主子嚜。”   语毕花信便赌气回了西屋,把一扇门摔得“咯吱咯吱”响了好一阵才停。妙真听‌着,感‌到一阵无名的‌怅惘。 第81章 梅花耐冷 (十三)   下晌良恭买了画纸颜料回来, 匆匆吃了口午饭,就在屋里铺设纸笔。因想着陈姑娘那里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便要画一副绣楼宴饮的画送她。挂在她那闺房之中,也算合情合景。   房门开着, 里头作画, 听得见外头花信和严癞头两个在说话。花信因与妙真‌为白池的事情闹了两句,心里头不爽快, 到‌外头烧水洗澡。严癞头见她正在井前打水, 便来帮手。   他莽莽撞撞的溅了些水在她裙上, 花信赌气坡嘴骂他:“你粗手粗脚的, 干得好什么事啊?不要你在这里多事, 赶紧走‌开!”   严癞头只得讪着把桶放在井边, 这一桶打得满满当当的, 花信拧不起,又瞪着他。他又只好帮她拧起来提到厨房里头。吴妈妈生好了火,向花信交代两句,自‌提着篮子往外头去买菜。   花信向灶前坐着, 看见严癞头倒了水便呆立在那里, 又吊着嗓子来吼他,“你楞着做什么‌,就这一桶水还够洗澡的啊?脑子一点不灵光!”   严癞头心里怙惙,并不是他不机灵,她一会要帮一会不要帮, 弄得人不知如何算好。末了讪讪地出去, 又打了桶水来, 讨好地问:“我替你把浴桶搬进屋里去,再兑几桶凉水在里头好不好?”   “这还问什么‌好不好?简直笨得要死‌。”   不一时忙完, 严癞头回到‌厨房里来候着,实在像在听差。又去和花信搭讪,“你今天仿佛不大高兴?是谁惹你生气了?”   “关你什么‌事?”花信横他一眼‌,往灶里添了些柴。见严癞头不得趣要掉身出去,她又有点懊悔起来,好像语气重了些,可‌别真‌得罪了他。便又缓和了些脸色口气,“和姑娘争了两句嘴。”   严癞头又笑着转回来,走‌到‌她旁边蹲着,“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我们姑娘,就是心软这个毛病不好。”   “这倒不是个毛病。”   花信睨他一眼‌,冷笑一声‌,“人善被人欺,难道这话你没听人讲过?我是为她好才劝她两句,旁的人你可‌见我去劝他?她倒说我挑唆了什么‌,不相干的人,我才懒得去多这个嘴。”   “你到‌底说了什么‌啊?”   问得花信把嘴空自‌动了两下‌,那些话里头,也说了他和良恭不少的坏处。她自‌觉说得有理有据,没有惭愧,鄙夷的语调问他:“你和良恭前两日可‌是到‌外头赌钱来着?”   严癞头照实点头,“有个要用钱的地方‌,不然也不会去赌。”   花信嗤道:“赌就是赌,还分好赌烂赌么‌?譬如你们去杀人,难道有什么‌缘故,就可‌以去杀了么‌?你们从前都干些什么‌,我也算看出来了,只怕终日没个正行,常在外头使些下‌三滥的法子弄钱。我难道说错了你们?姑娘还和我生气。”   严癞头面‌露惭色,以为她是为他这些不入流的品行才不喜欢,就笑着把脑袋摸一把,“我早已‌改了,你放心,往后我再不往外头胡混。”   冷不丁听见这两句悔悟,花信登时起了身鸡皮疙瘩,斜眼‌睨住他冷笑,“你改不改与我什么‌相干?我并不是为说你。”   “那你到‌底是要说谁?”   花信懒得同他讲,觉得他蠢得只剩一身的蛮肉,便自‌唇边囫囵泄出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恰好妙真‌从厅上穿到‌外院来,斜见厨房里他们两个在说话,就走‌去门外看了下‌。花信坐在杌凳上,照旧是一脸的不耐烦和鄙夷,严癞头蹲在她身边,也照旧是堆着笑脸。妙真‌见这情景竟是说不出的别扭,心下‌承认这两个人委实是不般配,暗暗拿了个主意‌,转绕去西‌边屋里和良恭商量。   八仙桌上摆着个大空碗,妙真‌瞅一眼‌,就知道他又是把饭菜胡乱装在一个碗里匆匆忙忙拔来吃了。还不是为忙着画他的画。她歪着脑袋去看,仿佛是画闺阁中的情景,这一角已‌画出帘栊重掩,槛窗露春,还有个丰靘的女人在帘下‌抚琴。   她一坡嘴,轻声‌嘀咕,“想必画的就是那位陈姑娘了?”   良恭晃神‌抬头,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进来站在旁边的,就笑,“你几时进来的?”   “你认真‌得很哩,我几时进来的也没听见。急什么‌呀?就是答应了送她副画,又不是这两天就一定要送给她。饭也不好生吃,答应她一句,就这样要紧么‌?”   听她含酸,良恭就往长条凳那头让让,掣她坐下‌,“我是想早点了结了,咱们好走‌。咱们做局诓骗了县衙,不好久留常州,趁露出马脚前赶紧逃为上计。”   妙真‌挨着他抬眼‌,“午晌衙门的差役找来了,说是后日过堂,我到‌公堂上,该说些什么‌呀?”   他抬起胳膊把她揽住,“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怕,不过是走‌个场面‌。回头叫两个人,帮你把银子抬回来,咱们收拾收拾,就回嘉兴去。”   “我暂且不想回嘉兴去,想往昆山县去一趟。午晌舅妈过来,捎来了白池的信。信上说她前头小产,我想去瞧瞧她。我应承过林妈妈,要亲眼‌看见她过得好,才能放心。只是怕耽误你回嘉兴去看你姑妈,所以我有个打算,说给你听,你看好不好。”   待要商量,忽然听见有客造访。妙真‌往屋外去瞧,是花信开门,迎进来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姑娘站在门上问:“良相公是不是住在这里啊?”   妙真‌朝她招手,“在这里。”   那姑娘便捉裙过来,近前看家妙真‌,好一会挪不开眼‌,比及良恭在屋里喊了声‌“菱角”,她才应声‌进去福身,“我们姑娘叫我来问问良相公,今日怎么‌不到‌我们家去呀?”   原来是陈家的小丫头,妙真‌窥她一眼‌,也有几分颜色,更兼青春,愈显动人。   良恭笑道:“事情办完了,自‌然不敢再去烦扰了嘛。姑娘想必是叫你来问问画?你回去告诉一声‌,这两日就画好给她送去。”      小丫头看了妙真‌一眼‌,缄口不说。良恭叫她只管照实说话,她再敢道:“姑娘说画嚜倒不急,是才刚柴主簿去送了个帖子,说是叶大人摆席,想请高公子吃酒,姑娘说公子外头逛去了。姑娘叫我来,还叫良相公过去一趟,怕下‌晌叶大人亲自‌来请,总不见公子,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良恭想想在理,胡家刚把银子抬到‌衙门里去,就不见了人,这个节骨眼‌上衙门那头疑心起来,倒不好了。便嘱咐菱角先回去,他一会就去。   那菱角高高兴兴辞去,良恭便在屋里收拾画纸颜料。妙真‌听了半日,也知道他是得去那头坐着才好,心里却有些吃味,把手撑在桌上,歪着脑袋笑他,“哎唷,早上才刚回来,这会又打发丫头来请,好像很离不开嚜。高公子,可‌是开心得要死‌呀?”   逗得良恭好笑,把那些东西‌受尽个竹箧里,阖上盖子也和她玩笑,“哎唷,有花魁来请,怎么‌不开心?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事,竟落到‌我一个一穷二白的下‌人身上。”   谁知妙真‌不禁逗,转身要走‌,“那你去了就不要回来了。天降艳福,还不紧抓着不放!”   良恭见她真‌生了气,忙去拉她,顺手把门阖拢,“你瞧你这个人,要说玩笑又开不起玩笑,还让人怎么‌和你说笑?”   妙真‌瞪他一眼‌,“那你去和别人说笑好了,人家惯会应酬的人,又能诗会画,不比我会说说笑笑?”   “怎么‌说点玩笑话,就真‌翻脸了?也是你先说的,我不过搭你的腔。”   “谁叫你来搭这个腔?”   “好好好,我不搭腔,我不搭腔了。你不高兴我去,我就不去。”   “那还是该去的。”妙真‌噘着嘴,向理智妥协,“人家说得不错,要是衙门的人往那里去三请四请的找你,你总不在,又不像样子,人家也不晓得如何搪塞。到‌底是咱们的事情,没得带累人家在那里替我们绞尽脑汁编谎。你去了,夜里早点回来,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说话错开一步,垂头丧气地要走‌。又被良恭搂住来笑,“也不急在这一刻就要去。”   他把她搂.到‌他那张木板搭的床上去坐,歪着脸看她一会,就凑上来亲她。立时把妙真‌亲得个骨.软,脸上红起来,推他一把,“做什么‌啊?”   良恭望着她笑,“你说做什么‌?”   妙真‌像那油纸糊的窗户看一眼‌,嗔道:“大白天的。”   他立时起身去翻了件衣裳,将两个袖口牵来挂在窗户两边。屋里的光顿时暗了大半下‌去,又还什么‌都看得清,桌椅板凳都冷在各处。妙真‌心下‌却浮躁不安的,盼他赶紧走‌回来,不然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好像站起来不好,睡下‌去也不好,脱.衣.裳就更不好了。   他走‌到‌面‌前,倒急着先把他自‌己的外衫脱.了,里头中衣也解.开。妙真‌只看见那坚.阔.紧.实的胸膛一眼‌,忙把眼‌低下‌去。   良恭稍稍弯腰,一把抱她掉个身,放她在桌子上坐,他挤在她.裙.间捏着下‌巴亲.她,从脸上亲.到‌旁边耳朵上去,拿舌.尖在她耳廓里打着转。手一面‌剥.开.她的衣裳,一面‌乱.捏。一会把她剥得干净了,就在她嘴边笑着问:“你身.上发火灾,烧得好烫啊。”   妙真‌羞.于作答,只不吱声‌。又觉到‌他把手向下‌一路慢慢爬去,他的手落在这里,那里又在等着,落到‌那里去,这里又不高兴,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等着他来逗.弄。   探.到‌个隐.秘地方‌,他附耳来笑一声‌,“唷,错了,好像是在发水灾。”   妙真‌恼了,把他背上拧了一把,也使不上力‌气。良恭假意‌吃痛,把她胸.口攥了一把,“你掐我,我就掐你,我可‌是不吃亏的人。”   攥得她整个人孱弱无力‌的,两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嘴上仍在逞能,“我也是不让人的人!”   良恭一面‌笑,一面‌低头把袴带子抽了,拿出个气焰嚣张的东西‌来,故意‌掂在手上叫她看。妙真‌只瞟了一眼‌,烧得脸皮通红,忙把眼‌睛捂上,“你要死‌!”   “我怎么‌就要死‌了?你说你是不让人的人,我看.了你,自‌然也要给你看.看.我啊。你看,就是他欺负的你,你不骂他两句?”   妙真‌一颗心差点要跳出来,恨死‌了,连捶他两下‌,“你这个人 ,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讨厌死‌了!”   良恭反笑,贴到‌她耳边来说:“你越骂他,他越厉害呢,你说他是不是个贱皮子?”旋即不有分说,托起她一只脚放到‌桌上来,劈杀.进.去。妙真‌倒想不到‌她自‌己的骨头.软.得能给他折成这样子,渐有些撑不住,便倒在桌上。大白天的,不敢嚷,就咬紧了嘴巴,觉得怀抱里空落落的,便向上抬手去捞他。他就俯下‌身来贴着,看见她胳膊在桌面‌上蹭上点红色的颜料,就蹭去抹在她心口上。   他看着那一点红色,又看见她蛾眉紧蹙死‌死‌咬住唇,觉得是她皮.肉里疼出一点血,心下‌大为不忍。然而行动上却愈是发狠,只管卖力‌凿烂了她,他拿手稳住桌沿,一面‌推得桌儿“嘎吱嘎吱”响个不住。      那吴妈妈在外头听见,以为是什么‌,走‌来窗户底下‌听一阵,把舌一吐,蹑着脚钻进厨房里去。心下‌琢磨良恭也不知道是和哪里来的女人,大白天的也没个脸皮。一时竟也猜不到‌妙真‌头上去。   过了半日,妙真‌要出去,开条门缝看见吴妈妈坐在对过厨房门口摘菜,恨得她回首就哭,“你看吴妈妈守在那里,我怎么‌出去啊?!”   良恭把门缝阖上,笑着搂她,“大大方‌方‌走‌出去,怕什么‌?”   妙真‌羞赧难当,打他一下‌,“她一定听见了!我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往外走‌。”   良恭搂着她走‌到‌窗前,向外头吴妈妈那身影瞟一眼‌,笑道:“一定是你嚷得给她听见了。”   “胡说!我才没有嚷。”   “我也没吭声‌,怎么‌怪我呢?”   妙真‌又是羞又是笑又是气,叫他在窗户这里盯梢,她转到‌门后去伺机而动。听见良恭说:“她进去了。”她忙拉开门一溜烟往厅上跑到‌后院去。   良恭回头见她已‌没了影,好笑着抱着竹箧往陈家去。陈姑娘正在小书房里向着窗户发呆,看见他满面‌荣光地掠过窗前,不由得起身向外间去迎,也不知怎的,前头那一阵无名的空虚忽然“砰”地一声‌不见了,只剩一片小小的喜悦。   她去接他手里的竹箧,放到‌桌上打开来看,见是副画了一角的画,便拿出来观看,一面‌说:“你这画艺根本不输鲁忱,倘或你有他那样的家世,少不得也要名噪一时,流芳千古。”   良恭笑着坐下‌,“承蒙姑娘看得起,哪里敢当,不过是画着玩。”   陈姑娘把画两头捏过来,一手去拽起他来往小书房里头去,“到‌我书案上来画,我给你调颜色打下‌手。这个我倒是很擅长的。”说着向门外喊一声‌:“菱角,把早上我做的那碟子豆沙馅的桂花糕热热端来。”   良恭不好延误,依言坐下‌,把颜料纸笔排开,稍一想便鸾跂鸿惊地落笔。陈姑娘在一旁窥看,渐渐从纸上看到‌他脸上去,见他眉宇中英气咄人,神‌情中翛逸自‌在,一时便看得出神‌。   未几忽然听人发笑 ,抬头看时,是丫头菱角端着茶水点心进来,有意‌趣了句,“姑娘是在看人还是在看画?怎么‌把自‌己的脸看红起来了,难道是相公落了点颜色在你脸上么‌?”   陈姑娘趁势娇嗔,“不要乱说哦。”说着把点心和茶摆在案上请良恭,“先歇歇吧,吃点东西‌再画,可‌别为了送我幅画,就把你劳累死‌在这里了。”   良恭在家卖力‌一回,正有些肚饿,想她是个性情中人,便也不客气,拿起点心略略点饥。陈姑娘见她不拘不束,气度豪宕,心里十分喜欢,忙捧上热茶,“你别噎着了?在家没有吃午饭来的?”   良恭想着好笑,“午饭倒是吃过了的,就是出门前使了把力‌气,饿得快。”   陈姑娘见他那笑眼‌中好像浮起一丝隐晦的色慾,又有点得意‌,分外迷人,就不由得和他说起家常话来,“这个下‌人当得真‌是够你忙的,又是跑腿,又是下‌力‌气,还要冒着风险去蒙人。你们那大小姐给你多少赏钱啊?我看只怕你不倒贴点进去,就算好的了。”      说到‌此节,言语不经意‌的有点含酸,“午晌我叫菱角去喊你,她说在那里看见了你们那位大小姐,相貌嚜倒是出挑,就是有些呆气。”   “她倒不是呆。”良恭吃完了点心,正要寻帕子搽手,可‌巧陈姑娘就递上一块来。他抬头来接,见她笑得别有点意‌思,把嘴微微翘着,仿佛有点嗔怪。   他一时心领神‌会,接过帕子来,道了声‌“多谢”,继而埋头去画画。   陈姑娘也不说了,接着在旁服侍,比及画满小半张纸,已‌是日薄崦嵫,黄昏将近。听见菱角在外头叫,她走‌到‌廊下‌,才知道是有人送帖子来请她去应酬。   一看是户不大要紧的客人,便欲推了,“就回说我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恐怕不能应酬,过几日再说。顺便叫厨房里摆一席酒菜上来,良相公在这里吃饭。”   良恭在里头听见,便走‌出来说:“不好耽误你做生意‌,我不在这里吃饭,还要回去。”   “怎么‌叫耽误啊?你不是给我妈十几两银子,算是包了我几天嚜。”陈姑娘一面‌说,一面‌回嗔他一眼‌,仍旧捉裙进屋,“饭也不要你请,今日是我做东道。”   良恭暗会意‌思,不好明白说,只道:“姑娘这个东道没有名目,我可‌不好擅领你这个情。”   “怎么‌没名目啦?你替我画画,我请你一顿酒饭,有什么‌稀奇?况且我替你敲了这几日的边鼓,难道算不得朋友么‌?朋友间安安静静坐下‌来吃个晚饭,就一定要什么‌名目啊?”   “可‌我家里头还有事,恕我今日不能奉陪,改日我做东请姑娘。”   陈姑娘嗔着玩笑,“有什么‌事啊?你们家里头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下‌人。你可‌不要轻易得罪我噢,你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   于是不由分说摁他坐下‌,“何况这不早不晚的,万一叶大人又打发人来探你,怎么‌开交?都坐了这半日,再坐会也耽误不了你们家什么‌大事。”   良恭也不好轻易得罪了她,只得勉强留下‌用饭。近三更天才得脱身回去,往内院去瞧,妙真‌早睡下‌了,未去惊扰,自‌回房去睡下‌。   次日大早妙真‌要往衙门里去,良恭早替她雇了软轿来候在门上,在房里对她叮嘱,“不要怕,也不要多说,问你什么‌你再说什么‌,不相干的一概说不知道。”   妙真‌好笑起来,“你是怕我没见识过这些场面‌么‌?那你可‌是多余担心,从前在家的时候,多少大人太太我都见过。”   良恭走‌来拧她的鼻子,“这是打衙门过堂,不是到‌人家去吃席面‌,不一样的。”   “我知道,不要你多嘴。”她嗔一回,依然在镜前换拂整衣裳。   他自‌走‌到‌榻上去歪着吃她那杯茶,一面‌说:“你昨日说有事情和我商量,是不是去昆山看望白池的事?”   妙真‌款款走‌到‌跟前来,“是为花信……”正要说,偏看见花信进来,她又剪断不说了,只说回来再议,便和花信出去了。   坐在轿子里有点鹘突,唯恐到‌了公堂上又生什么‌变故。到‌了县衙,不过照例击鼓升堂,姓叶的县令倒对她客客气气的。胡家是派了个管家来,想必是她舅舅舅妈也不大有脸和她对簿公堂。因早就商定了的,不过对对账目,点点票据,妙真‌也认这两万银子,因此半日都是顺顺当当的。叶大人十分体谅,着差役帮着把四箱银子抬了回去。   这一回去,不见良恭和严癞头,料他们是避到‌外头去了。等到‌晚饭时候二人还不见回来,妙真‌便与花信先吃。比及天色将晚,二人才从外头回来。妙真‌正与花信在房内锁那几箱银子,良恭进去时,陡地吓了她两个一跳,把一串钥匙掉在地上。   良恭捡起来递给妙真‌,妙真‌直拍心口,和花信对看两眼‌,“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强盗来了。”   “强盗来了还能这有这样斯文的脚步声‌么‌?”良恭说笑着,看见箱子就靠墙垒在架子床旁边,走‌去拍了拍,“数目都对么‌?”   “对的,在衙门里点得干净清爽。你到‌哪里去来?”   “先往陈家去交了画,又去联络了个相熟的船家,不是要往苏州昆山去?”   花信听见,把二人望望,“真‌要到‌昆山去呀?”   良恭没言语,妙真‌一面‌答应,一面‌去把灯点上,回头对良恭笑,“说走‌就走‌么‌?这也太急了。”   良恭既怕事情败露,又觉出陈姑娘的意‌思,不敢多留下‌来纠缠,“还不赶紧走‌,留在这里做什么‌?仔细惹祸。”   “那几时动身?”   “和船家定好是后日。”   妙真‌点头答应,一面‌叫花信去提给良恭留下‌的饭,要他在这屋里吃。   花信听见果然要去昆山县探望白池,大为光火,更是懒得招呼良恭,气道:“他自‌己要吃饭,为什么‌还要我给他摆啊,我又不是他的丫头。”不待二人说什么‌,就先拔腿回房。   妙真‌楞了须臾,追到‌廊下‌朝西‌屋看了会,赌气地故意‌吊起嗓子说:“什么‌大不了,我去给你摆饭,我又不是没长手!”   良恭也走‌出来拉她,笑道:“我自‌己去提,你进去坐着好了。”   “不.要!”妙真‌撒开他的手将他一壁往屋里推,一壁大声‌,“你在外头跑了一天,还不是为我在忙,给你提个饭又有什么‌?大家这几年在外头,都是互相照应,难道还要计较这些小事?”   西‌屋里忽然“叮呤咣啷”打碎了什么‌,妙真‌看一眼‌,也是故意‌撼地有声‌从西‌屋那头绕去,往廊角钻出去提饭。 第82章 梅花耐冷 (十四)   厨房提了饭出来, 天已倾倒,措手不及。一向故事里的大事落停,似乎就到了散场的时候。妙真‌走回内院,又往西厢看一眼‌, 心里打定个‌主意‌, 一径踅入碧纱橱内。   良恭见她脸色不大好,就拉了她的手拽在怀内, “花信就不给我摆饭也‌没什么, 可别这‌点小‌事‌, 坏了你们主仆间的情分。”   妙真‌抬头看他一眼‌, 仍旧起身把碗碟从提篮盒里摆出来, 一壁喁喁, “我和‌她真‌是的, 主仆不像主仆,姊妹不像姊妹。我说有事要和你商量,就是为她的事‌。”   “她的事‌你还要和‌我商量么?不如去和她商量还要爽快点。”   妙真‌有些赌气地在那‌头坐下,“为我早前有些拿不定主意‌, 也‌和‌宁祥相关的。现在倒好了, 拿定主意‌了。”   “什么主意‌?”   “我想宁祥到我这‌里来,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花信的缘故。可我看,他们两‌个‌终究是一场没结果, 花信死活瞧不上‌宁祥。不如趁现在我手上‌有钱, 明日拿出二百两‌来摆在那‌里, 当面问他们个‌清清楚楚。要是花信高兴嚜就嫁给宁祥,钱叫他们拿去寻个‌小‌买卖做。要是她不答应, 二百两‌拆分两‌边,宁祥自回嘉兴去谋份事‌情做,再给你姑妈稍回去一些。花信嚜,她情愿嫁人就自己去寻个‌可心的人嫁,不情愿,随便她做什么去好了。反正跟着我是耽误了她,她也‌不高兴。”   良恭一面吃饭一面听她讲,觉得她多半是在赌气,就笑,“我姑妈那‌头不用你操心,等到了苏州我找人替我捎点钱回去就是了。严癞头这‌时候倒不能走,你跟着的人越来越少,万一发起病来,我要看顾你,别的事‌情上‌要人手。至于花信嚜,你如今手里有钱了,她倒不会‌觉得你是在耽误她。”   妙真‌刚拿定个‌主意‌,自觉有些能当家做主的意‌思‌了,说给他听,想他是要赞同的。谁知给他一番说法,渐渐想来也‌觉得不大‌周祥,似乎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   可她好容易有番打算,又要作废,面上‌过不去,就斜他一眼‌,怫然道:“你倒有这‌许多话来说。”   说得良恭莫名其妙,“你到底是在和‌谁赌气啊?”   “我是说正事‌,谁在赌气了?”   “那‌我不也‌是在同和‌你说正事‌?你不高兴我说,就不要和‌我商议嘛。”   妙真‌自知无理,就不说了,坐了须臾,起身把灯擎起来往椅上‌去坐。良恭因问:“你把灯拿走了,我还怎么吃饭?”   她坐在椅上‌挑衅地笑,“你还晓得你要吃饭啊?你一张嘴不够,又要吃饭,又要来驳我的主意‌气我!”   良恭赌气搁下碗,“那‌好,我不吃了。”   “你不吃就不吃,饿死谁?”   两‌个‌人赌了会‌气,良恭败下阵来,走来哄她,“是我多嘴多舌,我不该瞎出主意‌,要我现在说,你这‌主意‌真‌是拿得好!花信一个‌丫头,竟敢成日和‌你叫板,是该早点拿点钱赶她走。”   可巧花信走到这‌屋来问后日启程的事‌,在外间听见后头半句,又悄然退出。心道是良恭想赶她走,回到屋里一面恨得要死,一面想着,真‌要是妙真‌赶她,又该走到哪里去?   她那‌个‌舅舅,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又没有别的亲人,离了妙真‌就是无依无靠。因此又盘算着此事‌不提罢了,要是妙真‌听了良恭的话,明日说起这‌事‌来,她还当转转态度奉承良恭两‌句,先讨得妙真‌高兴了,留她下来才是正经。   这‌边厢妙真‌还在同良恭作气,因见他左一个‌揖又一个‌揖地讨饶,才罢了,把银釭递给他,抬着下巴说:“先绕了你,你下回可还敢驳我的主意‌?”   良恭连说“不敢了”,依旧擎着灯坐回榻上‌去。重端起碗来,却吃不下了,便又放下把碗碟都收尽提篮盒里,“你看你,无端闹我一通,我就吃不下了。”   妙真‌跳到他背后来,还要讨嫌,“那‌你去陈家吃好了呀,你今日送画过去,陈姑娘没做个‌东道谢你?”   怄得良恭反手捞她到前头来,掐住她的下巴,“你这‌些酸话什么时候才说得够?”   她把眼‌皮一翻,“看我什么时候说高兴了,自然就不再说了嚜。”   收拾了炕桌,良恭欲回房去睡,给妙真‌拉住不许。良恭便去打了睡来二人洗漱,就在这‌房里睡到天蒙蒙亮,又摸回外院房里去睡。妙真‌醒来时他已出去了,只摸到枕上‌余温,她想着两‌人偷情似的光景,也‌烦得睡不着。还不是为怕花信看见了絮叨。   不想早上‌花信打水进来给她梳洗时,倒全然换了副态度,一壁在身后替妙真‌梳头,一壁朝镜子里笑,“早上‌天不亮我就听见你这‌屋里开门,我还当是你起来了,隔着窗纱一看,是良恭起来,开了正厅的门,到外院去了。”   说得妙真‌向镜里斜看她一眼‌,有些不明白她忽然捅破这‌层窗户纸是什么意‌思‌。   她又笑道:“是怕别人看见不好啊,还是怕我看见了来说你们?要是为怕我说你们,那‌就多余这‌样想了。姑娘自己的事‌一向都是自己有主意‌,我一个‌丫头能插得上‌什么嘴啊?就是我要说,我也‌不会‌是说你们不好。良恭为你打官司的事‌,前前后后忙得这‌样,可见他还是很好的一个‌人,对姑娘也‌很用心,姑娘真‌喜欢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妙真‌莫名其妙一阵,红着脸摸起一把篦子,手指头在篦齿上‌刮来刮去,“你发什么疯,忽然说起这‌些话来了。”   “我倒不是发疯,是看见良恭天不亮就从这‌屋里出去,麻烦也‌麻烦死了。索性说穿了,往后你们两‌个‌光明正大‌的,不好么?我知道是因为我前头说他那‌些话,所‌以你才不好意‌思‌。我前头说他的那‌些不好,也‌不是我瞎说,我也‌是为你好,怕你错看了人。”   说穿后妙真‌心里也‌松了口气,起身来握她的手,“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不过你不要盯着他身上‌不好的地方看嚜,也‌看看他好的地方,是不是?”   “他好的地方嚜自然是有。”花信体‌贴笑了偏科,忽然反手搡开她的手,嗔道:“哎唷横竖他好不好,是你自己的姻缘。你都欢喜了,我能说什么啊?横竖你看中他,我就拿他当主子爷看待就是。”   妙真‌赧笑道:“又不是要你当他是爷伺候,他自己还不惯被人伺候呢。你就像往日一样待他,有个‌忙得顾不上‌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想着互相分担些,就是了。”   花信嘻嘻答应着端了水盆出去,妙真‌见她如此态度,心里忽如云霁清丽,觉得烦心事‌再没了,自然将要遣散她的话不题。大‌家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退了房子,遣散吴妈。明日大‌早,雇了两‌辆马车,捆着好几口箱子一起往码头上‌去坐船。   即过两‌日,那‌陈姑娘见良恭送毕了画就没再去,便又编着话打发丫头菱角来请。不想丫头按到这‌里来,早是人去楼空。   回去告诉陈姑娘,陈姑娘道:“这‌个‌人,要走先也‌不说一声,就这‌么悄没声音跑了。难道说一句,我还能绊住他不许他走么?”   嘴上‌埋怨,心里倒有点明白了,良恭不说,大‌约是因为不好当面拂她的情意‌,他未必傻,恐怕早就看出她的意‌思‌。这‌样一来,倒也‌替她保住了脸面。后两‌日叶大‌人家里打发下人来请,陈姑娘也‌还编圆了话,说高公子兴致一起,又往扬州去逛了。   这‌话婉转从柴主簿那‌里传到胡家,胡夫人不信,和‌雀香憋着嘴絮叨,“什么往扬州去了,昨日我打发人给妙真‌送几碗菜去,谁知去的人回来说,那‌房子已退还人家了,人二十三那‌日就走了。这‌个‌高公子,还不是追着妙真‌去了苏州。”   “去苏州?大‌姐姐去苏州做什么?”   “管家码头上‌打听了,说她是包了船往苏州去。”胡夫人歪着嘴冷笑,“前头她那‌个‌丫头的信不是转到我这‌里来了嚜,我看了下,说是那‌丫头去年小‌产了。有什么说的呢,妙真‌肯定放心不下,先转去苏州看看她,再回嘉兴去,也‌是顺路的事‌情。”   雀香在炕桌上‌托起片腮,遗憾地吁了声,“大‌姐姐真‌是的,先前还答应要等过两‌月送我出阁,这‌会‌又这‌么着急忙慌的走了。等我过两‌月到了苏州,不晓得大‌姐姐还在不在那‌里。要是在,好歹要请她到家坐坐。”   她一定要妙真‌看见她做了黄家风光体‌面的奶奶才罢休。胡夫人却没所‌谓,妙真‌走了也‌好,免得久留常州,他们胡家对她始终有一份撇不开的责任。   这‌一去,妙真‌也‌是打定主意‌再不回常州去的,就怕哪日东窗事‌发,县太爷计较起来,又生祸端。就和‌良恭商量,届时由昆山转道回嘉兴去,两‌人成亲,好好在嘉兴置办起房子产业,把他姑妈接到新房子里来过日子。   良恭只笑不语,手扶船头的阑干。扑面的风已有了寒意‌,冬雪又将至。和‌她这‌一路,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个‌冬天了,他从没奢望过有一日能枯木逢春,留在她身边,早做好了一无所‌获的打算。   妙真‌等了会‌,见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就生气地斜飞眼‌角,“怎么,你还不肯呀?我嫁给你还委屈你了?”   良恭忙笑,抬起条胳膊揽她的肩,歪下脸连声说:“我可不敢这‌样想。你嫁给我自然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是怕你委屈。”   她又笑起来,挪一步紧贴在他身边,仰着眼‌问:“我委屈什么啊?”   他也‌说不清,总是没底,怕妙真‌择定了他,是不过是因为无可选择。他审度自己,实在也‌不是个‌绝好的做丈夫的人选,就轻轻一笑,“你看看我,一向没权没势,混到这‌个‌年纪,照旧看不到什么希望,只看到坏的,恐怕一生都是碌碌无为。你难道甘心嫁给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就不觉得委屈?”   妙真‌轻哼,“我没什么委屈的。”   “你倒替你有点委屈。”他看见她把那‌双眼‌睛瞪圆了一点,俨然又要生气。他就微笑,表示心平气和‌,不是调侃和‌赌气的意‌思‌,慢慢认真‌地对她说:“以你的出身相貌,是天生该嫁贵人的人,嫁给我这‌样的,连外人都要说一句不般配。我是一心为你才说这‌样的话,不想你将来后悔。你方才说我们成亲,置办房子产业,哪一样不要许多钱?眼‌下单是成亲的花费就混不过去。”   她撇了下嘴,眼‌梢朝后头的房间里斜一下,“里头那‌么些钱,还不够你花的?”   良恭“吭哧”笑出声,“你见过哪个‌男人娶亲下聘,是从女人家里拿钱的?”   “那‌我就不要什么聘礼。”妙真‌扇两‌下眼‌,又笑着和‌他玩笑,“我倒有许多嫁妆。良相公,你讨个‌媳妇多划算呐,非但不破财,还要发财了呢!”   良恭把手从她肩上‌放下来,又把阑干攥紧,“只怕你将来要懊悔,也‌要怨恨我。”   “我懊悔什么?”   “可懊悔的地方简直不要太多了。嫁个‌丈夫,什么也‌没有,反倒贴上‌大‌笔银钱。”   “那‌就不动用我那‌些钱就是了嚜,也‌不置办房子产业了,我住到你家那‌房子里去,跟着你过穷日子。我先前也‌吃了段日子的穷,有什么?我不怕的。”   “那‌也‌不算穷的了,你还不晓得真‌正的穷日子是副什么情形。”良恭重重地叹了声,敛尽笑脸,“我要你想想清楚,不要急着说什么嫁娶的话。反正,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她想象着和‌他讨论婚姻,应当是两‌个‌人都怀满着憧憬,尽管有的话说起来是有些不着边际,冒一点傻气。可她心里觉得,婚姻本来就是件犯傻的冒险事‌情。   可他太冷静了,他在许多事‌情上‌都敢以身涉险,唯独在爱她这‌件事‌上‌,总是缺乏一股炽烈的冲动。他左思‌右想,辗转徘徊,就连他们能走到如今这‌地步,也‌多半是她主动的缘故。她的心情感‌到些无力,觉得这‌不应当是爱的样子。   她不由得也‌渐渐收起了一片对未来的憧憬的兴奋,把阑干轻轻拍了下,冷笑一下,“你虑得真‌是周祥。”   语毕掉进房间里,走到床上‌去睡着。   这‌一睡,连晚饭也‌不起来吃。花信以为她哪里不好,随她卧着,只等上‌了灯,去下舱里叫船家重热了饭端上‌来。他们包的这‌艘船是上‌下两‌层,上‌头一层只得一个‌房间,是花信和‌妙真‌住。良恭与严癞头依旧是在下舱和‌船家挤在通铺上‌睡。上‌头这‌个‌房间四四方方的,还算宽敞,两‌张罗汉床摆在靠床尾那‌头,用一道屏风隔开,外头对面放着两‌套桌椅,桌椅后头都有窗。   把胳膊伸出窗外就能摸到阑干,过道只留着一个‌人能走的余地。妙真‌轻而易举就看到阑干底下的河面,是无尽的黑,只有远处才在水中倒映着一抹月牙。这‌是月末,等到下船的时候,又是下个‌月的事‌了。   她觉得自从那‌年去湖州开始,她的时光多半是花费在路上‌,青春也‌跟着东奔西逝的江河不知淌到了哪里。最可怕的是,一个‌女人的青春不知逝去了哪里,未来将老处也‌还没有目的地。以为和‌良恭好,终于有了个‌方向,想不到这‌方向也‌只不过是个‌方向而已,谁知到尽头有没有岸?他不是非要她不可的态度。她觉得自己或许是老了,也‌缺了点年轻时候任性妄为,誓不可转的精神。   她扭着腰肢,把胳膊扶在椅背上‌,望着那‌没有边际的黑魆魆的水面,呢喃了两‌句。   花信在桌上‌摆下了一碗干饭并一瓯糟鲜藕一瓯山药煨火腿肉,又挪了油灯过来,“你念叨什么呢?”   妙真‌摇摇头,端起饭来吃,把下晌在甲板上‌对良恭说的话说给她听,隐去了良恭的话未说。花信不能明说不好,只在对面椅上‌做起针黹,窥着她笑一笑,“婚姻大‌事‌,哪有女人家主动去说的?就是如今老爷太太并不在了,没人替你说和‌,也‌不该你说,得良恭说起来才是啊。你反倒比他还急,叫人家听见,要笑话你呢。”   要等良恭说,不知等到哪辈子去了。妙真‌端着饭碗暗暗撇嘴,“我是问你等我们回到嘉兴,置办所‌房子,买些地,再拿笔钱给良恭做个‌买卖,你看好不好?”   “好嚜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叫良恭做什么买卖合宜呀?他会‌做什么?”   “他会‌的东西倒多,还会‌做伞做扇子呢。就是没做过生意‌。”   花信做一双鞋,用力地扎着针,牵动着面上‌的笑意‌有一丝狰狞,“会‌手艺和‌会‌做买卖是两‌码事‌。咱们老爷不会‌针黹纺线,也‌把绸缎生意‌做得那‌样大‌。做生意‌嚜,讲究脑袋灵活,人机灵,能说会‌道,还要会‌交际应酬。”   妙真‌道:“这‌些良恭也‌在行,他也‌是很机敏的人呀。”   花信适时地剪断话头,“那‌等回到嘉兴再看嚜,这‌会‌就打算,也‌太早了些。何况我看良恭那‌个‌人,不一定肯要你出本钱给他做生意‌。”   妙真‌下晌听良恭的意‌思‌,大‌约也‌是如此。这‌些年来,遇到的人多半都是算计她钱的,她不喜欢。遇到他这‌不算计她钱的,她心里也‌是郁塞不高兴,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   后头几日对良恭都是不大‌理睬的样子,良恭晓得她不高兴,刻意‌说些笑话来哄她,她也‌只是懒懒的笑两‌声就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去。   一晃到了苏州,在苏州暂住两‌晚,便雇了马车转陆路及至昆山县。先找了家旅店栖身,隔两‌日便打听到了那‌邬家的住处。邬家是本县大‌户,是靠给那‌些达官贵人家里供应盆景花树发的家,颇有些名气,稍一问就问到,正是离这‌家客店不远,在前头万合街上‌。   这‌日大‌早起来,妙真‌欲往那‌里寻访白池。良恭替她雇了软轿来,敲入这‌间屋里来说:“轿夫也‌认得他们邬家的房子,他们一径抬你过去,我就不跟着了。”   妙真‌换了件灰鼠里子的绾色长衫,葭灰的裙,戴着灰毛兔卧,终于肯把支凤吐流苏的步摇翻出来戴在侧面头上‌,打扮得鲜鲜亮亮地迤逦走来,“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孝中,良恭许久不见她如此装扮,眼‌前一亮,目光旖旎地道,“我因想着咱们抬着那‌几箱银子跑来跑去的有些不便,眼‌下又是住在栈房内,人来人往的不放心。不如去寻个‌大‌的票号把银子存放进去,等走的时候再取走不迟。”   这‌一路上‌良恭费尽心思‌说了无数好话,也‌都是无用功。虽深知妙真‌的症结在哪里,却不能草率照她的话去行婚姻之事‌。   妙真‌因他这‌态度,也‌始终是淡淡的和‌他疏远着。这‌会‌听见他不跟着往邬家去,就觉得他是连哄她的耐性也‌没有了,故意‌拿事‌来敷衍。否则前两‌日不去办这‌正事‌,偏今日想起来去办。   她说了句“随你的便”,就错身走到椅上‌,不和‌他说话,吩咐花信去前头柜上‌要早饭来吃。   良恭见花信出去,站屏风前头了会‌,她仍不睬他。他就走去把门阖上‌,笑着踱步回来,“你还在怄气呢?”   “没有啊,我有什么可怄气的事‌?”妙真‌在手边桌上‌端起碗热茶,看也‌不看他。   良恭走到她面前,屈身弯腰,两‌手扶在椅子两‌边的扶头上‌把她包围起来,歪着笑脸睇她,“还说不生气,嘴巴噘得都能挂把壶在上‌头了。你一怄气,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   她在茶盖子上‌剔他一眼‌,“我晓得我是年纪大‌了,不该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很不好看。不过用不着你来说,我自己清楚。”   “你又歪解我的意‌思‌。上‌回说成亲的事‌,我也‌并不是你想的那‌个‌……”   还未说完,妙真‌便假装毫不在意‌地挥着手剪断,“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饿死了,你开门看看饭有没有端上‌来。”   良恭只得拉开门瞅一眼‌,他们是住在这‌家旅店三院里头二楼西面,这‌二楼正北东西拢共六间客房,却是三处楼梯下下。正北的屋子是由二院上‌下,屋子也‌是开在背面二院那‌头。东西世间屋子虽有游廊,却叫北屋拦断了。西面两‌间屋子都叫他们占了去,倒是自成一派,没有外人走动。   这‌院内是清清静静的,只零星听见前头两‌院里有南北富商走动攀谈,阖上‌门来又立时关住了那‌些杂声。良恭自然不和‌她住在一间屋子,好容易趁着花信不在,此刻清静,要好好哄一哄她。便走回来说:“你这‌衣裳仿佛有哪里不对,站起来我看看。”   她将信将疑站起来,自己低头看,“我这‌衣裳前头因是热孝,好久没穿了。因想着今日要往人家去,该穿得热闹些才翻出来穿。这‌栈房里又没有穿衣镜,不晓得什么样子,是不是被老鼠咬破了哪里啊?”   良恭歪着脸一笑,上‌前去拥住她,“你看我像不像老鼠?咬你一口!”言讫亲在她嘴巴上‌。妙真‌始知上‌当,急着挣扎了几下,挣不开,也‌就罢了,一面痴迷在他的亲吻里,一面想来还恨,就使力在他手臂上‌掐一把。   他吃痛退开一点,还是笑,“这‌下气散了吧?”妙真‌气鼓鼓的不理,他索性把胳膊抬到她嘴边,“还不解气你就咬。”   妙真‌一口咬上‌去,发了狠,咬出点血来才肯放开,才发现就是咬在她从前就咬过的那‌块皮肉上‌。两‌个‌人望着那‌块新齿痕叠旧齿痕的皮肤,才明白原来什么都没改变。他仍是那‌个‌一旦爱谁,就怯懦却步的他。她也‌仍是那‌个‌一旦心动,就不计前因后果的她。 第83章 碾玉成尘 (〇一)   饭毕四人抬的软轿将妙真送去万合街上, 暨至邬家,叩门须臾,就有小厮开门。妙真问了问白‌池,又自报了名姓。那小厮忙进去通传, 不一时就满脸堆笑地出来‌请。   邬家的房子‌大, 人口却不多‌,听说就是邬老爷与他的正房太太及他们生的个儿子。这‌样稳固的局面‌, 还不知白池怎样挤身进去。妙真一路走着, 不由得为她提着心。   这‌廊叠廊门重‌门的, 跟着那小厮踅绕好一阵, 才在一处洞门前看见几个女人等在那里。为首一个丰腴体胖, 浑身穿戴华丽雍容, 捧着个大肚子‌, 左右由两个丫头搀扶着。走近了一看,妙真大吃一惊,原来‌就是白‌池。   却是大变了模样的白‌池,险些认不出。她原来那张冷冷清清的瘦脸早膨成了一个小银盘, 两只清冽哀愁的眼‌睛被脸上丰腴的肉脂挤得小了些, 再看不见从前目中的清高。两边脸颊长了些浅浅的雀斑,五官也大不如从前那般起伏有致,自然也就少了从前的一股凌厉。她整个人乍一瞧,有种俗气的和善。   妙真睇一眼‌的感觉是,她那身冷艳脱俗的气度已容进世‌间的浑水里了, 她不用洗尽铅华, 反而给这‌水沾染了一身铅华。   她堆着满脸可亲的笑, 直来‌拉妙真的手,“你们怎么忽然到昆山来‌了?也不早叫人来‌说一声, 我都不知道。方‌才门上‌进去告诉我,我还惊了好一阵,还当‌是他们传错了话。”   到底是自小长大的人,三言两语间就回了一份亲热。妙真也挽住她,歪着脑袋盯着她的肚子‌瞧,“我在嘉兴的时候写信给你,你回信到嘉兴的时候,偏巧我又往常州去了。头个月邱家才把你的信捎到常州,我才看见。你信上‌不是说小产了么?”   白‌池低头笑着,摸了摸肚子‌,“是小产了,又有了,这‌会都快六个月了。你们怎么想着到这‌里来‌?”   “我看了你的信,不放心你啊。本来‌要回嘉兴去,就想着从苏州这‌头走,顺便来‌瞧瞧你。”   白‌池看着她噘高的嘴巴,才肯定‌是她真到了跟前来‌,此刻才猛地一阵欣喜,挽住她开始由衷地笑起来‌。   这‌一笑,彼此仿佛是挽住了过往,妙真才想起来‌哭。白‌池忙嗔笑,“哭什么啊?好容易见到了。幸得你们来‌,我都要闷死在家了,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朋友,成日盼着有人来‌和我说说话。既到了这‌里,就别急着走,好歹在这‌里过完年在去。老爷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了,连我娘也不在了,你回去和谁过年呢?不如就在这‌里和我过。”   说话间,已至一处游廊,廊中开了处洞门,穿过洞门,见短径,两旁篱笆内一面‌是太湖石堆的假山,一面‌种着两颗桂花。几步走出去,便有三间屋子‌。白‌池将二人引进正屋,就见满屋里堆着各式髹红的梨木家具,几处精致罩门屏风,各样的金银器物。   这‌倒不是她一贯的喜好,妙真犹记得她喜欢清清爽爽的房间,不爱陈设富丽。   妙真一面‌环顾,一面‌受到某种冲击,仿佛是一个浪头打来‌,将记忆中保存的对她的印象混在一起。她再度感到一份陌生,幸而调转头来‌,还能看见白‌池熟悉的五官。      屋里霎时进来‌三四个丫头仆妇,又是端茶,又是端点心,都摆在一张雕花罗汉榻上‌。白‌池待妙真初初打量完这‌间屋子‌,就笑着拉着她去榻上‌坐,“我们家里的点心,都是一家有名的糕子‌铺里做的,我们家里是不做点心的,两个厨娘不会做,就做也做不好,摆碟子‌不好看。你是最喜欢吃这‌些的,快吃吃看。”   说着就在碟子‌里拣了块榛子‌酥糕递给妙真,一抬眼‌,看见花信站在跟前,忙外头吩咐丫头,“搬根凳子‌来‌呀,没见着还有客在这‌里站着?你们只当‌她是丫头啊?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呢,姊妹一般,往日玩起来‌,可不管谁是主‌子‌谁是丫头。”   小丫头还反应不及,就有个年轻媳妇眼‌疾手快,忙去搬了跟马蹄方‌凳在跟前,笑嘻嘻请花信坐,一面‌望着妙真说:“素日总听我们姨娘说起她从前在家时候的情形,说他们家的姑娘长得如何如何奶貌若天仙,我们还不信,今日一见,可不由得我们不信了。”   妙真忙客套谦逊两句,白‌池一面‌和妙真笑,“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相貌的小姐。”一面‌扭头对众人说:“今日可是叫你们长了见识吧?”   几个仆妇忙道,“那时候姨娘刚到家来‌,我们就开过一回眼‌界,今日托姨娘的福,又开了一回。”   白‌池挺起肚子‌,脸上‌的笑拢来‌一股威势,散漫地挥挥帕子‌,“你们出去吧,叫我姊妹间说说话,这‌屋里暂且不要人伺候。”   众人应诺,纷纷退到廊外伺候。妙真留心去数,这‌屋里伺候的女人竟有五个,又见屋里家具陈设这‌般排场,哪里像是做小妾,简直是正房太太的派头。   待人出去,她搭过脑袋在炕桌上‌问:“你这‌屋里怎么这‌么些人?都是单伺候你一个人的?”   白‌池微笑着向门帘子‌斜看一眼‌,“我最先来‌时,又不是住在这‌里,老爷单在外头买了所房子‌给我住,也有一房下人伺候。他们是三口,女儿单在屋里伺候我,老娘张罗家里的事,男人在外头跑腿。去年我搬进来‌住了,老爷又给添了两个女人伺候。还有一个,是上‌月才进来‌的奶母。”   花信搭腔道:“这‌样讲,你最先到邬家来‌时,是给邬老爷做的外宅?”   “最先我是到无锡去找老爷,老爷在那里有买卖。跟着老爷在无锡住了个把月,就回了昆山。家里太太是个母夜叉,原不许他娶小,他只好偷偷在外头置办了房子‌,把我安置在那里。”   花信追问:“那你怎的又能搬进来‌住呢?”   说到这‌里,白‌池那双笑眼‌里泄出一点狡诈的精光,自信从容地端起茶来‌呷。她笑而不语,须臾才悄声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等我后面‌慢慢告诉你们听。”   算起来‌,白‌池比她二人都精明能干,妙真倒还知道。因此看见这‌光景,明白‌她不是装出个好样子‌来‌故意叫她们放心,是确凿过得不错。   她慢慢放心下来‌,长叹一声,“妈妈过世‌的时候,嘴上‌虽然不说,可我知道,她放心不下你。我那时候当‌着她说,日后一定‌要亲自来‌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她这‌才放心闭了眼‌。”   如此一说,三个人都是潸然泪下。白‌池一面‌蘸泪一面‌说:“我那时候本来‌是要回去一趟的,可刚刚小产,流了一个月的血,根本走动不得。”   也有这‌个缘故,另有一个缘故则是说不清的。她经过一番迁徙,到了昆山不过几月,心肠就像是硬了好些。就是此刻想到她娘,的确是有些悲从中来‌,可悲又是悲得不彻底的。她以为是时隔太久的缘故。但细细回想,当‌时收到妙真的信,也并没有多‌么痛心疾首。   妙真宽慰道:“这‌又不怪你,你又不是你故意不去的。你放心,我把妈妈安置在了我们家的坟地里,你什么时候得空回去就能看见。”   白‌池麻木地点点头,把泪蘸干,就不再有泪落下了。   隔会她从麻木中努力找回欢喜的情绪,又想起来‌问:“你们现下是在哪里落脚?”   妙真道:“就是你们这‌条万合街走到底,往右拐那条福安街上‌,有家禄有客栈,我们在那里包下了两个房间。”   “还有谁一齐来‌的?”   “良恭和宁祥。他们今日没跟来‌,往街上‌办事去了。”   白‌池便说:“就你们四个,不如搬到我们家头来‌住。那禄有客栈我知道,虽然好,到底是栈房,里头住的人繁杂得很,进进出出的多‌有不便。我们家里空屋子‌多‌,你们住过来‌我们说话也便宜。”   妙真晓得她是诚心,也不推迟,只说:“我们住哪里都是一样,只是你要先问过你们老爷和太太才好。”   白‌池轻蔑地笑一下,“这‌有什么,老爷没什么说的,太太也不敢多‌说什么。这‌点小事,我还能做得了主‌。你们就听我的,一会我叫几个人陪着你们过去,把东西都搬过来‌。这‌会我就叫人收拾出屋子‌。”   说话叫了个媳妇进来‌吩咐,“在外头收拾出一间屋子‌给我们两个男丁住,再把我这‌里东西两间厢房腾出来‌,给妙妙和花信姑娘住。”   那媳妇应诺下去,马上‌就叫人来‌扫洗东西两间屋子‌。妙真不放心,去拉白‌池的手,“你私自请客人住进来‌,你们老爷太太不会怪罪?可别为了我们闹得家里头不愉快。”   白‌池只哼了声,叫她尽管放心。一面‌扶榻起身,要领着二人去看那两间屋子‌。妙真花信忙左右搀扶,随她踅至廊下。   两间屋子‌都是宽敞明亮,家具齐全,白‌池叫妙真住在东厢房里,“这‌间屋子‌大一些。”又向花信笑笑,“西厢房略小些,只好委屈你了。不过都是干干净净的屋子‌,自打我搬进来‌,一向没人住。我喜欢清静,伺候我的人都是在外头住。”   看完屋子‌,又吩咐摆午饭,妙真自然不和她虚伪客套,就答应下来‌。   不一时就见正屋里摆了一席,一张圆案上‌满满当‌当‌挤着四盘八簋,都是些妙真和花信素日爱吃的菜。妙真上‌前一看,心下无不感念,鼻子‌一酸,回头却对白‌池一笑,“我的口味你还记着呢?”   “怎么不记得?”白‌池请她二人坐,自己也扶着妙真的胳膊缓缓在二人当‌中坐下来‌,左右睃一眼‌,轻轻嗟叹,“咱们三个这‌样一桌吃饭,吃了近二十年,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再过半辈子‌也望不了。我没有兄弟姊妹,无亲无故到了这‌里来‌,无时无刻不是想着你们。”   听见这‌话,花信由不得不细看她一眼‌,也逐渐感到一种意外的陌生。妙真倒是听出来‌些真情实意,两眼‌又泛起来‌泪星。   白‌池瞧见,握着帕子‌给她蘸蘸,“你还是这‌样子‌,动不动哭,永远长不大似的。”她微笑着的,有些羡慕的口吻,目光仿佛从妙真的眼‌里穿过,望到过去里一切的人和事,心头一片寂寥的情绪。   妙真见似乎在走神,以为是自己哭惹得她伤心,就忙改成笑,“我这‌两年常逼着自己要长进,可我这‌个人,好像天生就笨,长进也长进不到哪里去。你不知道,险些吃了大亏了!”   白‌池收回神思,“吃了什么亏?”   妙真就在饭桌上‌把胡家如何私吞她财产的事情细细说明,又将最后讨回两万银子‌的结果‌告诉,也略长了心眼‌,依旧隐去良恭作‌假的事不提。   白‌池听完这‌一段公案,气得把箸儿拍在桌上‌,把左右两个人皆吓了一跳。她一向是个不容易动气的人。   她轻压着牙说:“那时候我在胡家,就瞧出些意思来‌了,瞿尧三回两回去找舅太太调用银子‌,她老是借故推脱,一定‌是那时候就打起了主‌意。”   说到这‌里,妙真还颇有些得意,“后来‌我也看出来‌了,就借故去找她调用银子‌。那时候想着只怕钱是要不回来‌了,不如能要她多‌少就要她多‌少。还是问他们要了三百两银子‌,才有钱回嘉兴去的。”   连着又把在嘉兴经历的事情说给白‌池听。讲完这‌些阔别之后的事,已是日暮低垂。门上‌忽地来‌了个小厮回禀,“姨娘,尤大姑娘家的小厮找来‌了,在门上‌候着。”      妙真刚立起身来‌,白‌池就障袂笑起来‌,“一定‌是良恭。”   妙真瘪着嘴嗔道:“除了他还有谁?我又不是不回去,不知他急急的找来‌做什么?”   白‌池看见她假意嗔怪的脸,想起从前他们两个之间那一缕飘来‌荡去的情丝,想必如今是系在彼此心上‌了。她忽然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酸,笑得有些涩意,“良恭还是这‌性情不改,想必是看你久不回去,怕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在外头遇见什么事。正好,我叫人跟着你们回去,帮你们把东西搬过来‌。”   说话将妙真一径送到小花园外,叫门上‌这‌小厮领着两个人随妙真等回去收拾东西。妙真去后,白‌池又由丫头搀着缓步回房。   跟前这‌丫头就是先前在外宅里伺候的,叫惠儿,和她有些亲厚。趁着这‌会得空,便对她说:“方‌才姨娘和两位姑娘在屋里说话,太太那头遣了老冯媳妇来‌打听来‌的什么人。我说是姨娘的娘家人来‌了,老冯媳妇就说:‘你们姨娘的娘家人不是早就死绝了么,哪里又钻出两个娘家姑娘来‌?别是你们姨娘体贴狠了,为讨老爷的好,张罗着娶什么三房四房。这‌个家全让你们姨娘当‌了算了。’”   白‌池送妙真出去的微笑原还挂在脸上‌,听见这‌话,陡地把脸色一变,吊起眉来‌冷笑,“她怎么不敢进屋来‌当‌着我的面‌说?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从前那文雅岑静的绰绰旧影,就在顷刻间被黄昏的光影揉碎,她笨重‌肿胀的身子‌慢慢吞吞地跨进门去,从前的自己,早被她丢在了门外。   而今的白‌池,再不会对着黄昏发呆,也不会向着夜灯僝僽,她没有那份多‌余的光阴。闲下来‌时,又是看家里的账,又是打发来‌回事的管事仆妇们。因为她读过书,比正房太太能算会写,邬老爷的生意上‌她偶然也能出得了个主‌意,所以管家的权力顺理‌成章移了大半到她头上‌。   邬夫人是个泼辣人物,却是面‌上‌厉害,胸无算计,明里暗里吃了白‌池不少亏。这‌是白‌池这‌两年办得最出色的事情,也许是一生最漂亮的事业。没有谁家的小妾能像她,过得风光体面‌,连在人前也是光明正大地力压正房太太一头。   邬老爷起初爱她的皮囊,这‌两年过下来‌,爱是早没有了,男人家哪有什么长性?却又敬她读过书,胸有成算,许多‌事情还要来‌问问她,总之爱与不爱不要紧,是离不得她的。如今更兼白‌池有了身孕,每日外头归家,他都是撇下朱太太不管,先往白‌池这‌里来‌点卯。   这‌一会人就回来‌了,在门上‌听见说今日白‌池娘家来‌了两个亲戚,蹒着步子‌踅入屋里,不见白‌池的人影也扯着嗓子‌来‌问:“你不是说你娘家没了人口么,怎么忽然来‌了两个亲戚?”   他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白‌池当‌初因为上‌了胡老爷的当‌,以为他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等到了无锡一看,老得这‌样子‌,两撇胡子‌斜挂在乌青的嘴边,脸上‌黑黝黝的颜色,像戏台子‌上‌扮丑的人,瘦得滑稽招笑。不过她是不能再回头的,只能勉强留在他身边。   时光是何其‌奇妙的东西,原本看着就倒胃口的一张面‌孔,看着看着,如今竟然也看习惯了。   她扶着肚子‌从卧房里出来‌,他也想不到来‌搀扶一把。她也早习惯了他这‌副老爷做派,从不计较,缓缓走到榻上‌去坐,“我先前和你讲过的嚜,我是嘉兴尤家的丫头。今日来‌的,就是我们尤家那位大小姐。”   邬老爷锁眉想了想,才想起她讲过的尤家的事来‌,抬着拇指刮了刮两撇胡子‌道:“那人怎么又走了?你不好,人家远道过来‌,你该留人在家里住的。”   他这‌人又瘦,年纪又到这‌里,眉头一皱,简直把额上‌的皮都堆在眉心去。白‌池看着不大舒服,就调正了脸冷笑,“我哪里敢私自留人啊?我才请她们在我这‌里坐了半日,你那太太就生怕吃了喝了她多‌少去,忙打发人来‌问。亏得只是在廊下问问惠儿,要是到屋里来‌问我,给妙妙听见,还当‌我不高兴她来‌。我的脸都要丢尽了,连你们邬家的脸上‌也挂不住。人家恐怕要说,你们邬家赚了这‌些在这‌里,连点好饭好菜也不舍得拿出来‌待客。”   邬老爷早年给太太压制久了,如今借白‌池的聪明翻了天,拿回了他男人家的体面‌,对他那太太翻了脸就不客气。   何况今日在外头因生意上‌的事遭了县太爷的埋怨,心里怀着气,就陡地把桌子‌一拍,吼道:“你理‌那个狗娘养的做什么?她是悭吝惯了的,为这‌不知得罪了多‌少亲戚朋友。不要管她,快打发人去将你娘家人请到家来‌住,免得不好看。你怀着身子‌,叫他们住在家里陪陪你也好。”   白‌池朝惠儿使了个眼‌色,假意叫她先去吩咐人请妙真他们。又趁势笑道:“快别提我这‌身子‌,太太就是为这‌个不高兴,你还成日欢天喜地挂在嘴边。不是给我招仇惹恨的么?”   “她敢!再有一回,看我不休了她!”邬老爷想起来‌上‌回白‌池小产的事就吹胡子‌瞪眼‌。   白‌池听见他说休妻的话,也是心里一跳。她倒不愿意他休妻,倘或休了邬夫人,这‌个家里就剩他两个脸贴脸相对,实在是种折磨。她情愿大家都不得安宁,他们一家人是绑在一块石头上‌的,要堕落最好大家一起堕落,谁也别想好过。   她不作‌声,邬老爷不大放心,听见惠儿在外头吩咐完请客人的事,又把人叫进来‌问:“这‌几日我不大在家,太太有没有到这‌头来‌挑事?”   惠儿暗睇白‌池一眼‌,低着啻啻磕磕不敢说的模样。邬老爷气得又捶下炕桌,“你只管说,她还敢把你吃了不成?”   “大前天,因为赵妈妈外头采买的燕窝成色不好,姨娘叫她来‌问了两句。她就说姨娘是疑心她吃亏空,回去对太太说了。她是太太娘家带来‌的人,太太气不过,就到这‌里来‌问姨娘。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的,就打了姨娘一巴掌。”   正正说完,白‌池就笑着嗔怪了声,“早不早晚不晚的,你又把这‌些事翻出来‌说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邬老爷早是怒从心起,外头刚吃了饭回来‌,一身力气没处使,趁着生气,正好去把他太太打一顿。   他和太太成亲二十几年都是窝囊性情,自从得了白‌池,仿佛是得了个帮手,助涨了他许多‌气焰。本来‌就没什么可怕他太太的,更兼添了许多‌底气和契机,索性把二十多‌年的窝囊气这‌两年都豪情挥洒。起了个头后,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太太受了他的气,就去跟儿子‌告状,以至他们父子‌渐渐离心。适逢他儿子‌和他越闹越僵,今年自请到无锡去照管那头的生意去了。这‌一去,他太太失了个帮手,他也多‌了个打太太的理‌由,全怪她挑拨了他们父子‌间的关系。   白‌池见他出去,也跟着出去,在后头喊:“你可是又去动手啊?!”   不过她是孕身子‌,哪里赶得上‌。等慢吞吞追到那头去,才进院,就听见屋里杀猪似的叫喊。这‌邬夫人也是雨点小雷声大,常是拳头还没挨着她就哭天抢地起来‌。邬老爷恨了许多‌年她这‌大嗓门,越是叫喊越要打。   白‌池听见打得差不多‌了,便捧着肚子‌进门去周旋。看见邬夫人也是干干瘦瘦的身子‌外睡在地上‌,就去搀扶,“你看你,又把太太打得这‌样,你那脾气怎么越来‌越大?”   邬夫人给打了个乌眼‌青,膀子‌刚给她挽住,便爬起来‌狠推一把,又哭又骂:“谁要你来‌扶?丧尽天良的狐狸精!看你几时折在我手里,我才要你好看!”   邬老爷听见还了得,提着脚过去又在她膀子‌上‌揣一下,“你还敢充厉害!此刻就要你折在我手里!”   白‌池横到中间去,挽住他的胳膊劝,“算了算了,成日闹得这‌样鸡犬不宁的,叫人家听见笑话。”   他的气也撒够了,拔腿走出门去。白‌池赶了两步,在门上‌回首看邬夫人,她索性趴在地上‌捶着地哭。白‌池倏地掩着嘴笑,“我的太太,你可低声点哭,一会他听见心烦,又折回来‌捶你两下。”   邬夫人挂着满面‌的泪坐起来‌看她,恨得咬牙切齿。天不知哪里落来‌个这‌样的狐狸精,把他们邬家搅得个人仰马翻。 第84章 碾玉成尘 (〇二)   打过邬夫人一顿, 邬老爷的心情畅快了些,回到这‌边房里,在卧房里头的榻上和白池坐着细说今天的不痛快。如今天短,早黑下来了, 满屋里仅有炕桌上点着一盏灯。光线也很暗, 照不明‌他那张油黒的脸。白池感到一种安全,所以她‌不喜欢多‌点灯。   但照见‌彼此‌放在炕桌上的手背, 一只丰腴年轻的手与一只干瘪枯悴的手。她不小心瞥见‌这‌两只手, 分别搭在炕桌两边。但炕桌太小了, 她也怕他那只手突然就伸过来抓她‌。   “林大人中秋的时候不是叫我送些菊花到他那别院里头去么, 本‌来种了一片, 谁知这‌几日死了, 他就来怪我, 说是咱们家的人没有移栽好。花圃里的老许是最会栽花的人,哪里是我们种不好,中秋后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把根泡死了。”   其实他也想不到去抓她的手, 日子过久了, 对那‌片柔嫩的皮肤不再新鲜,何况他喜欢纤瘦些的女人。她‌怀着身子,他更是没兴致的,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像是在谈生意‌。大部分有些夫妻间的酸言醋欲, 回嗔作喜的时刻, 往往都‌是在说邬夫人。   这‌也不好, 白池对当下过的日子,是在满足中挑剔着不满。她‌喜欢自找麻烦, 让自己‌不顺心,因为可以迁怒别人,让别人也不顺心。她‌对自己‌本‌性里的那‌份善良,还是需要把它欺瞒过去。   邬老爷还在对过抱怨林大人,“他为什么这‌点小事就和我生气‌,还不是他那‌别院住着一位盐道的大人,他巴结得很呢,生怕哪里不好得罪了人家。我答应他,过些日子等花圃里的梅花开了,白送他几棵。”   林大人是昆山县的县令,他们家房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包给‌了邬家。白池和他们家的夫人也有些往来。想起来不能不得意‌,林大人的夫人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因白池读过书,倒愿意‌和她‌多‌说几句。   她‌替他打个圆场,“一点子小事,不值什么,林大人也不是那‌样小器的人,只不过是怕得罪了人才说你两句。你倘或不放心,等过几日我叫人端几盆山茶花一道去瞧林夫人,她‌少不得劝两句林大人。”   邬老爷爱死了她‌这‌点,虽然是个丫头出身的小妾,在交际上头却半分不输那‌些官家女眷。他连声说谢,打算着要送她‌件东西,“你前日说缺一对翡翠镯子,这‌两日叫瑞鹤楼的掌柜拿些好货色过来你拣。”   “我拣,拣到贵的,怕太太又‌要说。”   “你拣的你的,关她‌什么事?”   白池摸着肚皮笑,“家里的账虽是我管着,可库里的钥匙是在太太手上,外‌头那‌些铺子在我这‌里对过账,还是要找她‌结银子,给‌我买东西,她‌会不说呀?”   邬老爷看一眼她‌的肚皮,想着里头终归是他的种,即便她‌心里没有他,也有血脉把他们绊在一处,实打实的成了一家人。   从前来的那‌个姓安的后生,也早被他和他太太哄到了异乡去,想必不会再找回来。他和邬夫人再怎么样闹也还是夫妻,对外‌都‌是合作。那‌姓安的后生给‌他们耍得团团转,白池是后来才晓得的,晓得了,也没多‌说什么。   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便笑道:“明‌日我就去找那‌母夜叉把库房的钥匙拿来交给‌你,你管账管银子出入,便宜许多‌。”   “太太把钥匙守得紧得很,像守命一般,能轻易给‌你?”   “她‌敢不给‌,我撅断她‌的膀子。”   邬夫人的性情,打也打不怕,真去要她‌手里的钥匙,一定是不给‌,他还真少不得要打她‌一顿。白池心里舒畅,嘴上嗔怪,“你少动手吧,二十多‌年的夫妻了,打得鬼哭狼嚎的,好听呀?”   两个人正在屋里说话,忽然嘈杂地闹起声音,回头看窗,好几盏灯笼把廊外‌照得通亮。小厮在窗外‌禀报说把妙真接过来了。   邬老爷倒体谅,向白池说:“你娘家的姑娘住在这‌里,我就不好睡在这‌里了。我避出去,你们好好叙叙旧情。”   避还不是避到外‌头几个娼.妇家中去,白池也不说什么,和他一齐走‌到廊下来,转到东厢门前,叫了妙真出来和他见‌过。   邬老爷看见‌妙真眼中不可避免的一亮,但不至于去打白池娘家人的主意‌,只客套招呼,“姑娘住在我们这‌里可不要客套,白池一直说和你虽是主仆,却胜过亲姊妹。我自然也当你是娘家姨妹,大家都‌随便些才好。”   妙真看见‌他倒受了点惊吓,想不到邬老爷是长得这‌副样子,瞧着比她‌舅舅还要老些。他和白池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不登对,然而世间就是可笑,看着登对的许多‌人,偏偏就站不到一处。   她‌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样老的同辈人,没有招呼的经‌验。只好点头微笑,“我们住到府上来,真是叨扰。其实也不是没有地方住,隔两日,我们还是搬出去住好了。”   邬老爷忙摇撼着手,“你说这‌种话,岂不是打白池和我的脸?只管住下,缺些什么只管对你姐姐说,她‌如今管着家务,便宜得很。”   白池和妙真听见‌“姐姐”这‌个说法,都‌是相视一笑。白池浅送他到廊外‌就掉身回来,并妙真一起踅进东厢里,叫惠儿在各处点上好些蜡烛,遣散了丫头,待要和妙真好好说话。   两个人刚在榻上坐下,良恭就扛着个箱笼进来。因挡住了视线,他一时没看见‌白池也在屋里,四周又‌没见‌有别人,就慨叹着和妙真说:“大晚上的你非要搬到人家家里来,我依了你,那‌你也给‌我个面子,不要再和我生气‌了好不好?”   白池回头看见‌他,原本‌从前和他甚少说话,此‌刻也令她‌感到一种亲切。她‌缓缓起身打量良恭,回头对妙真心领神会地一笑,“你们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   妙真晓得瞒不过她‌的眼,倒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嗔了句良恭,“你眼睛瞎了,也没看看屋里有没有人就乱讲话。”   良恭也有些发讪,向白池点了个头,改问妙真:“这‌箱笼给‌你摆在哪里?”      妙真起身让开,想起来还在和他怄气‌,就冷淡淡地指着榻上,“就靠墙放着好了,都‌是我的衣裳。”   良恭扛着箱笼过来,放好后窥她‌一眼。她‌看见‌了他讨好的目光也装作看不见‌,扬着下巴掉过身去和白池说话。良恭有些无‌趣,他和严癞头的屋子在外‌头下人的住处,人家家里,进出不便,看来一时是哄不好她‌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外‌头,由邬家的小厮引着往外‌头去安置。白池听见‌走‌远了,重又‌和妙真坐下来,“你们吃没吃晚饭?”   “在栈房里吃过了来的。”   “那‌就吃碗茶好了。”   她‌走‌到门首,撩开帘子向正屋要两碗茶。惠儿在对过西屋里帮着花信归置东西,是个十四.五岁的岁的小丫头端来的。那‌丫头一手打着厚重的门帘子,一手托着个木案盘。因没托稳,歪倒了一碗茶,烫得她‌“啊”地痛喊一声,把整个木案盘叮铃咣当跌在地上。   白池够着脑袋看见‌一地狼藉,就走‌出碧纱橱骂她‌两句,“笨手笨脚的,端个茶还端不好,要你做什么用?还不快收拾了!”   丫头不敢吭声,忙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地上归置了,又‌往正屋里重新瀹茶。妙真在里头听见‌,又‌感到一阵陌生。这‌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呵斥人的声音,窗户外‌头,连个月亮的影子也没有,只有零星一点廊下悬的黄灯,陌生的黑暗的一切。   她‌陡地拘束,看着白池又‌缓缓走‌进碧纱橱来,挺着偌大个肚皮,摇晃着浑圆的胳膊。她‌遽然觉得此‌刻像个梦境,梦境里是她‌应该熟悉却从未见‌过的情景。只好把眼睛放在白池的脸庞上,在她‌更改不多‌的五官里找她‌从前的样子。   白池也忽然感到一点尴尬,坐下来朝她‌笑笑,“不是我要凶,实在是这‌丫头笨得很,简直不晓得他爹娘怎么给‌她‌生了那‌么个脑子,凭你如何说,如何骂,照旧是那‌样子。”   妙真讪笑一下,剪断话头,“想不到昆山也是冷得很。”   白池扶着炕桌就要起身,“那‌我叫他们多‌添个炭盆来。”   妙真忙道:“我是说外‌头,不是说屋里,已经‌点了个熏笼在这‌里了。”   “是了,我记得你怕闷。”白池又‌下去,笑起来,“那‌时候冬天,屋子里点上两个熏笼你就说闷,要把窗户打开。也经‌得住风吹,从未在冬天里病过。”   妙真想起来,吐着截舌头,“倒是把你吹病了好几回。你如今胖一点倒好了,身子骨强健一点。这‌两年不大生病了吧?”   “我也是小产那‌一回养起来的肉,是不是丑得很?”   妙真忽然在她‌脸上看见‌一丝年轻俏皮,就细细看她‌的四肢,摇了摇头,“倒是不难看的,就是今天乍一看,险些没认出来。”   白池笑嗔她‌一眼,“我早瞧出来了,心里还在想,我变化难道就这‌样大?”   这‌会又‌贴近记忆中的她‌了,妙真摇头,“好像也没怎么变。”   妙真自己‌也说不清楚,觉得她‌是变了,但偶尔的时刻,又‌有从前的白池借尸还魂。这‌时候一更天未过半,天却黑成了四五更的样子。就她‌们两个坐在这‌里,有一种古怪的亲密。   未几花信那‌头也收拾好了,跟着惠儿去提热水来给‌妙真洗漱。陡地一进去,打破屋里正探索的气‌氛。白池和妙真说着旧事,也彼此‌细说各自的际遇,叽叽咕咕的,偶尔两个人嬉笑几声。好也不好,说起来是的确是迅速驱散了这‌两年的隔阂,可白池探索到过去的自己‌,忽然对那‌个自己‌陌生起来,怀疑往事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   她‌感到可怖,恰好花信进来,不用说了。却又‌有点舍不得,依依难舍地起身,“天晚了,你早些歇了吧,明‌日咱们再说话。”   两人略送她‌到廊下,又‌关上门走‌回来。花信总算得空和妙真絮叨,“你先‌前还一味的怕人家过得不好,现如今看看,人家过得不晓得多‌如意‌。我才刚在那‌屋里和惠儿说话,惠儿讲的,不得了哩,如今邬家竟是白池在当家。”   妙真走‌去桌上把妆奁翻开,对着镜子解卸钗环头发,还在为白池有分担忧,“我们住进来,还没去拜见‌他们家太太,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要生气‌。”   “生气‌随她‌生气‌好了,惠儿说的,他们家这‌位太太大字不认得,说话办事也上不得台面,就是个泼妇。”花信在面碰架前兑好了水,冷笑着走‌来帮着她‌解头发,“白池倒比她‌强得多‌了。”   也不知是在笑白池还是笑邬夫人,妙真没再搭腔,晓得说下去必定就要听见‌她‌对白池冷嘲热讽。她‌起来看她‌一眼,走‌去洗脸,叫她‌带上门回去睡。   花信扫兴地走‌了,她‌正要闩上门睡,又‌见‌良恭推门进来,提着灯笼,反手把门阖上。妙真横他一眼,回身往床上走‌,“这‌么晚了,你还进来做什么?”   “晚倒是不晚,还不到二更天。”良恭想她‌还在生气‌,外‌头他们下人房里大家在吃酒赌钱,反正也吵得睡不着,就寻到里头来瞧她‌。他跟着走‌到床前,把灯笼悬在她‌脸畔,“看这‌脸色,是要和我怄一辈子的气‌了?”   妙真剜他一眼,把脸偏到一边去。他又‌笑呵呵地说:“那‌我还是回去,反正来日方长,你要和我怄气‌一辈子,我就拿一辈子来哄你。”   逗得妙真回嗔作喜,觉得这‌话动听,有些承诺的意‌味。她‌笑一会,又‌把笑脸收了,瘪着嘴,“你有本‌事就不要来和我说话。”   良恭吹了灯笼放在一边,嬉皮笑脸挨着她‌坐下,“我没本‌事,偏要来和你说话。”   “你还没本‌事,你本‌事大得勒,说起话来专门气‌死人!”   “我说那‌些话,并没有推板的意‌思,我是怕你想不清楚将来后悔。你知道多‌少夫妻好的时候什么都‌不计较,一不好了,什么账都‌算得清清楚楚。”说着,他把胳膊抬起来揽住她‌的臂膀,神色认真温柔,“我们成亲,我巴不得,可是不要动用你的钱。我不想将来和你吵架,到那‌时你倘或叮叮当当和我算起账来,我心里头不是滋味。你等我想法子去赚些钱,像模像样娶你好不好?”   “我才不是翻旧账的人。”妙真剜他一眼,人是靠进他怀里去了,“什么法子,可是又‌去赌啊?”   “你看你又‌说这‌个,我本‌来不好赌,是没法子才去混一混。”   “没法子怎么不和说呢?你就是死要面子。”   “我不是开不了口嚜,这‌事情就是换个男人也开不了口。”   妙真把嘴秃噜一下,眼皮险些翻上了天。也不知道他那‌要命的自尊心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不过他眼下肯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也算是长进了些。   见‌她‌这‌模样,良恭动.情地把她‌揿在铺上去亲。她‌推了推,“不要,这‌墙对着白池的卧房,听得见‌。”   他只得吁着口气‌翻身躺在她‌旁边,笑道:“怎么谁都‌发达了,就我发不了财。”   妙真也翻个身,撑着脸看他,“我看白池虽然是发达了,可日子过得并不怎样顺心。才刚我看见‌那‌位邬老爷了,黑黑瘦瘦的,老得勒,面皮也撑不开,还不到五十呢。”   她‌想着白池和邬老爷站在一处的样子,她‌的笑容是一片庸俗麻木,仅仅是笑习惯了似的。还有许多‌小动作也是造作,妙真和她‌二十来年,习惯了她‌即便应酬人,笑意‌里也带着淡淡的疏离,和谁都‌不愿意‌深交,那‌种淡漠才令她‌有种独特的生动。   她‌叹了口气‌,“想必她‌如今过得好,前头也是经‌历了一番苦的。”   “你这‌话真是孩子气‌的话,谁不吃点苦,何况她‌不过是人家一房小妾,能有如今这‌日子,你还有什么可为她‌发愁的?”   “花信也是这‌样讲,大概是我这‌人就爱多‌事,喜欢操人家的闲心。”她‌放下胳膊,两条小臂撑在铺上,手去翻他的衣襟玩,“明‌天我们还是该去拜见‌拜见‌他们家太太,不要给‌白池难做。”   良恭轻轻打了她‌手一下,歪着瞅她‌一眼,“别摸摸蹭蹭的,一会我可就顾不得别人听不听得见‌了。”   妙真红着脸也回打他一下,躺平了,把脑袋歪搭在他肩上,两手扣在肚皮上望着帐顶。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但她‌仍然被他温情的气‌息包围着,又‌觉得很安全。   他们说起回嘉兴后的打算,这‌一回良恭没敢扫兴,恐怕一句话不对,又‌惹她‌生好些日子的气‌。他尽量表现出一股对将来的热情和信心。妙真也不再说她‌那‌笔钱,只议论着将来要做个什么买卖。   良恭道:“听说他们邬家是栽花种树园景的,回头我跟着到他们园圃里去瞧瞧,打听打听回嘉兴可不可做。”   倒说起妙真的兴致来了,“这‌个我有些在行‌,从前在家我那‌片花圃你看见‌没有,种的是些海棠山茶什么的,兴许我还能和你分担分担呢。”   “你那‌些不过都‌是玩意‌,真要做买卖,给‌人家院子里摘花种草,是桩力气‌活,又‌脏又‌累的,我哪里舍得叫你做这‌个?”   妙真嘻嘻笑着翻过身来睇他,“那‌你做嚜,我替你守着花圃。”   讲着讲着,真把良恭心里的一份憧憬挑拨起来了,他把一只手放到脑后枕着,畅想着往后的日子,“你从前不过是培花来玩玩,真要当件正经‌差事做,你恐怕又‌没那‌长性了。我看你什么都‌不要做,只在家里乖乖等着吃喝。”   她‌趴上来一点,“那‌我岂不是成了猪了?”   良恭歪着眼一笑,倏地翻身盖到她‌身上去,胳膊撑在两边,近近盯着她‌看一会,越看越有些情.动,便在下.头.蹭.一蹭,“你试试我这‌杀猪刀?”   “要死了!谁是猪?”   他只是笑,“你别叫嚷,仔细隔壁听见‌。”   妙真把脸一偏说“不行‌,你该回去睡了。”嘴上却不禁笑着,身上也是不由自己‌地软化。良恭知道她‌不过口是心非,缠.绵地亲.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剥开了彼此‌的衣裳。   她‌嘴上还在含混推着,“这‌是人家家里呢。”行‌动上早把他脖子吊住,不像要放的样子。   这‌一闹,不免睡得很晚,不知几时良恭走‌了,妙真迷迷瞪瞪睡醒过来就不见‌他,听见‌外‌头有人吵闹。爬起来看时,已是日挑枝头,连早饭时候都‌过了。外‌头乌糟糟好些人在说话,她‌爬到榻上去,两手圈在太阳穴两边细瞅,看见‌院中站着好些仆妇。   原来是邬老爷为避嫌疑,不往这‌头来,早上是在邬夫人屋里吃的早饭。因和她‌说起要钥匙事,邬夫人抵死不肯,给‌邬老爷踢了几脚抢了钥匙,吩咐下人送到白池这‌头来,便自行‌往外‌头去忙。   邬夫人哪里甘休,趁着他出门,后脚就赶来找白池讨回钥匙。白池不给‌,两班人就在院中争执起来。   那‌邬夫人,两手叉腰,乌眼鸡一般骂着,“小骚.货,你成日家在那‌孬贼根子面前煽风点火,撺掇着他来打我,你以为老娘不晓得?昨晚上一定又‌是你挑唆的,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要他来抢我的钥匙!如今管账的是你,管银子的也是你,你打的什么主意‌,当我猜不到?”   白池捧着个肚子慢条条从廊上走‌下来,无‌所顾忌地哼着笑,“我能挑唆也是我的本‌事,你要是厉害,怎么挑唆不动他来打我呢?”   邬夫人忙转着向家仆指一指,“喏喏喏,都‌听见‌了吧,这‌小骚.货认下了,就是她‌吹的枕边风,她‌想翻天呐。”   众仆妇不敢搭这‌话,白池凛凛地笑锁一眼,又‌哼着笑。反正就是这‌些话传到邬老爷耳朵里也不怕,他和邬夫人闹,并不全为什么人,是他自己‌被压了许多‌年压出了一肚子的邪火。昆山县谁不知道,邬老爷起先‌时做生意‌是靠着他太太的嫁妆,人背地里说起他,总要偷偷笑,说他是靠女人发的家。   唯有邬夫人跟前那‌妈妈敢来帮腔,“这‌还了得,做小的压过做大的去,谁家有这‌规矩?真是反了,告到衙门里,看不打你几十个板子!既然把账交给‌了你管,银子你就管不得,否则岂不是叫耗子看粮仓,都‌随你自便了。”   白池斜着瞥她‌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我和太太说话,轮得到你一个老不死的来插嘴?你要告只管告去,正好,过两日我要往林大人府上去一趟,和他夫人说说话,我看林大人拿不拿板子来打我。”   这‌也是邬夫人恨死她‌的地方,不但在家里篡她‌的位夺她‌的权,连外‌头的交际应酬也渐渐抢过她‌的风头。她‌自己‌本‌来就悭吝粗鄙,不大会和人说话,往日得罪了人家也不知道。偏这‌狐狸精在外‌头装得落落大方,端庄得体,处处把她‌比了下去。 第85章 碾玉成尘 (〇三)   妙真贴在窗户上‌细瞅, 这邬夫人也是瘦得像闹饥荒,穿着件枣红色的妆花缎长衫,墨黑的裙,右边眼睛上还带着一团淤青。论身段相貌年纪, 都和邬老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把身子朝前一拼, 作势要去打白池。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她不敢。白池也晓得她不敢, 便‌把肚皮朝前一挺, 腕子抵在腰上道:“怎的, 太太还想‌打我啊?打好了, 把我肚子里的孩儿打掉了, 邬家的家私自然都落到大少爷头上。”   邬夫人举着手落不下去, 她吃过这亏, 那时候不过打了她一巴掌,谁知这狐狸精身娇体弱,竟就小‌产了。也不确定,谁知道那肚子是怎么掉的, 反正是推到‌了她头上。她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还不是这个缘故, 这狐狸精才‌得以登堂入室,由一个外宅变成了邬家的二房。慢慢的,又成了当家做主的二房。人说吃一堑长一智,饶是邬夫人这样的蠢人,也还敢再打?   白池莞尔而笑, 满是轻视的意态, 把肚子向前左挺一下, 右挺一下,“打啊, 打啊,你‌倒是打啊。”   妙真在窗户里看见的动作和模糊的笑脸,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堪。这层层窗纱把从前的白池和如今的白池终于彻底隔成了两个人。妙真是亲眼看见“她”无声无息地死了,追究起来,是因她而死的。   忽然有人大恸而哭,妙真定神去‌看,是邬夫人将两条胳膊朝天上‌一甩,身子朝旁边一歪,屁股就跌坐到‌地上‌去‌。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使她干瘦的身子突然多了份沉痛的重量。   撒泼是她唯一的能为,对丈夫如斯,对丈夫这位心计重重的小‌妾也只能如此。不过他们两个都不能因为她哭就心软,他们都是因为她的软弱而得寸进尺。   众人去‌搀她,都知道太太成了姨娘的手下败将,往后这个家里谁说了算是一目了然的。所以劝她也劝得不大上‌心,也是习惯了她撒泼的缘故——   “太太先起来,这天气‌在地上‌坐出病还了得?快起来吧,有什么话等老爷回来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好了呀。”   “可不是嚜,大清早的这样哭,也不好看呐。叫人家听见,说笑给老爷听,老爷又要生气‌。”   邬老爷好面子,为她丢他的脸,没少生气‌。邬夫人把那哭天抢地的大嗓门戛然而收,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上‌拍了拍裙子起来。   她待要放狠话震吓白池一番,想‌了想‌,又没什么能吓住她的,只好把句老话拿出来,“你‌给我等着,等往后我儿络宝当了家,看你‌怎么死!”   白池翻了她一眼,不惊不怕。大少爷络宝也是瘦瘦高高的身材,好像是邬夫人打算得太精细,长身子的时候没舍得给他吃喝,他到‌如今,个头是一截一截添了上‌去‌,可好像是拿擀面杖擀长的个头,生死就那么些肉,越高了就越瘦,看着像个没精神的痨病鬼。白池在这家里全无对手,不过她从不赶尽杀绝,她要留着他们陪她耗。   闹了一场就散了,邬夫人什么也没能讨到‌,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去‌。白池大获全胜,却有些空惘惘的情‌绪,高兴不起来。   她就着这些人吩咐早点摆午饭,想‌着妙真错过了早饭没吃。一时各自四‌散,她绕廊过去‌把东厢的门敲开。   妙真哈欠连天地开门,假装才‌起身的样子,怕白池知道她看见了这一切难堪。她还乔张做致地问‌:“怎么外头闹闹哄哄的?”   白池窥她两眼,轻轻笑开,“我不信你‌没看见,你‌这个人最爱热闹了,装也装得不像。”   妙真把舌一吐,有些发讪,“那就是你‌们家太太啊?我原想‌出去‌拜见拜见的,看见她那样子,谁还敢出去‌呀。”   “怕她做什么?她除了哭闹,一点本事也没有。也犯不着去‌见她。”   “她是为什么大早上‌的就来找你‌的麻烦啊?”   这时候花信打了水来给妙真洗脸,待她洗过,白池摁她在妆台坐下,一面替她描眉画脸,一面才‌说起来,“还不是为了我们库房的钥匙,前头是我管账,她管银钱出入。今早老爷出门前,从她那里把钥匙拿来给我,叫我往后连银子也管。她不高兴嚜,就来闹了。”   她的手触碰着妙真的面庞,手心里仍有着一股软和的余温。妙真仰着面孔窥她散淡的神色,斟酌了片刻,告诉花信要吃茶,请她到‌正屋里瀹碗茶来。   花信听人家的闲话听得正起劲,一时不愿意动弹,“等一下再吃嚜。”   “不要等一下了,这会嘴巴就干得很哩!”   待花信去‌后,妙真悄悄对白池说:“你‌和她闹得这样子,倒不划算。她有个儿子,往后邬老爷终究是要过世‌的,你‌又还年轻,得罪狠了他们,对你‌没什么好处。你‌要是因为钱的事,我这里还有,给你‌拿个两三千当体己,你‌犯不着和她去‌争。”   这一番话牵起白池心头一阵绵绵的疼痛,她丰腴得庸俗的脸上‌总算又泛起从前那一片婉约的哀愁,笑了笑,“你‌看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啊?”   “那更‌犯不着这样得罪她了嚜,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好么?”   白池只是微笑着岔开话头,“你‌别管了,横竖我吃不了什么亏,她也蠢,她那个大少爷也没多大的本事,翻不了我的天。过几日‌我要到‌我们这里的县太爷家去‌访他夫人,你‌和我一道去‌玩,在家也是闲着。”   “你‌还和县太爷家的夫人有往来啊?”   白池点头,“他家夫人是个爽快人,年纪也不大,三十四‌.五,你‌一定喜欢的。”   乍一听三十四‌.五岁,觉得有些距离。可转头一算,她们都是过两三年就三十的人了。可妙真仍是懵懂和天真,白池丢下胭脂捧着她的脸细看,老天爷,她怎么不会老的?   妙真自己回头瞅着镜子,把鼻翼两边的皮肤往上‌提一提,“我还是老了点的,你‌看这两边都有细纹了。”   “看不出来,你‌非要瞅近了细看。”   妙真瘪嘴嗔道:“老一点也好,免得他们都说我不长进。 ”   “谁说的?”   “还不是花信他们。”妙真把嘴皮子往外一秃噜,表示一种可原谅的不瞒。   他们说得都不错,她就是不知长进,有什么办法‌?她是个愚笨的人,面对际遇的巨变,本能地就想‌退缩。然而命运待谁都不特别,她没有白池这样的心计手段,更‌没有花信的市侩忍耐,她只是凄惶而慌张地去‌迎接命运洪流的洗劫。   没法‌子,这就是妙真。要是以前的白池,少不得也要埋怨她两句。可今番她自己有了滔天的变化,又觉得妙真这一种“不长进”,是她一份特殊的本领。在这样的飘与‌沉中,她既未能长出锋利的棱角,也没能过分的圆滑,任凭世‌间如何天翻地覆,她还是她。   白池向着镜中的她微笑,歪着眼睛,心里遍布着遗憾。她真的只能是妙真投映在某个崎岖处的影子了,变了形的。妙真仍旧不变地转身,而它狰狞的形状就嵌死在那地方。她是这一次再见到‌妙真,才‌真正感受到‌一种痛心的分离。   “你‌怎么哭了?”妙真站起来看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两行清泪割开了她的脸庞。   白池笑着摇头,把泪抹了,往榻上‌那头走。   花信早端进来热茶,看见她哭,倒不好和她争什么,忙起身让她坐,自去‌搬了根圆凳坐在跟前。   因为她的眼泪,花信倒暗暗松了口气‌,由此可见,白池果然是表面风光,底下也全未如意。她想‌要打探出这些不如意来安慰自己,想‌来想‌去‌,唯有从安阆入手,就笑着说:“你‌晓不晓得,安大爷没有做成官,白考了个榜眼出来。”   泪痕僵在了白池两颊上‌,她心里要回避这些话,但是故人重逢,本来就是叙旧。她们不可能在这里久住,终究要走,她们一走,往后这些话再去‌向谁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前年冬天他到‌过这里。来找我。”   妙真诧异地捉裙坐到‌榻上‌来,“他果然找到‌你‌了?”   “也不算,我没有见着他。”   她没见着安阆的面,是邬老爷最先见到‌的。那时候安阆打听到‌外头那所房子里去‌。可巧那一阵朔风乍紧,她病了一场,连日‌都睡在床上‌静养。看门的男人去‌告诉邬老爷,邬老爷还奇怪是谁,请到‌小‌厅上‌一看,是个年轻俊朗的后生。   他说是白池的娘家堂兄,邬老爷才‌不信,到‌底是风月中的老手了,只看安阆焦灼不安地坐在那里,急火焚心地要见白池,就晓得是旧日‌相好。   一个丫头在大户人家当差,有个相好也不算什么。邬老爷端起茶慢呷一口,笑道:“她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好,不宜见客,等过两日‌她好了再请你‌来见。你‌是住在哪里?”   安阆脸色愈发焦躁,忙问‌:“她病了?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要紧倒是不要紧,前几天风太大,吹着了,她说头疼,郎中也叫卧床休息。没听见她说起有位堂兄,你‌是她哪一门的亲戚?”   安阆现‌编了个慌,“同宗同族的亲戚,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   邬老爷拿拇指刮着两撇小‌胡子,满面和善地笑起来,“原来是亲舅爷。舅爷现‌在哪里落脚,等她好些了,我使人去‌请你‌来见。”      “就在前头街上‌那家悦来客栈。”安阆答着话,却不起身,没有告辞的意思。   邬老爷便‌赶客,“辛苦舅爷远道过来,留下来吃午饭?”   安阆只得勉强起身,“不了,我回去‌等着,她好些了我再来打搅。”   他脸上‌含着一片屈辱与‌不甘,走也走得磨磨蹭蹭。邬老爷做生意的人会看不出人家的脸色?一切了然于胸。   回到‌厢房白池问‌他:“来客人了?”   他随口敷衍,“来了个化缘的和尚,我打发了。”   白池翻身过去‌,也是随口问‌问‌,不大有兴趣知道,反正这房子里的来不论来什么客人都与‌她无关‌。唯一与‌她直接相关‌的客人是太太,隔三差五地趁邬老爷不在这里的时候就走跑来骂她几句。   也许是专门挑邬老爷不在这里的时候,也许是邬老爷刻意避出去‌的。他也有点怕他太太,怕她骂起来连他一块骂。无论怎么回事,白池都不大在意,她要骂随她骂几句好了,就是砸坏了东西,老爷也会再去‌买来。   她觉得这些人与‌事都不与‌她相干,往后的日‌子,多半也是在游离在这些无关‌里过下去‌,穷极无聊。   邬老爷爱是爱她这份冷清疏离,讨厌也是讨厌这一点。他觉得她不像个丫头,气‌度性情‌都像位小‌姐。娶到‌一位“小‌姐”做小‌妾,是他捡了便‌宜,哪里舍得撒手?   所以安阆隔几日‌再登门,他恼火得很。看这后生窝窝囊囊的样子,想‌不到‌还有这份坚持。他审度着大约不能轻易打发了他,心里便‌起了个主意,叫他明日‌再来。   总算有个确切的日‌子,安阆大喜过望,忙告辞而去‌。次日‌再来,门上‌那男人一径将他引到‌正房里等候,“老爷姨娘在西厢房里说话,您先请在这屋里小‌坐片刻,我去‌给您瀹碗茶来。”   那男人出去‌,安阆空自坐着,等了半晌,茶也不来,人也不到‌。他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久等不住,便‌转出廊下到‌西厢房去‌。走到‌窗下,果然听见个男人和女‌人的生意,却不是在说话,是一片交缠的气‌.喘.吁吁。   他心里骤紧,隔了很久也依然能一下听出是白池的声音。哪怕她不讲话,光是呼吸他都听得出来。他躲在墙边,不由得歪着脑袋贴到‌窗户上‌看。里头影影绰绰的两个袒裼的身.子.搂抱在一起,她像是欲推难推,也像是欲拒还迎。   安阆一阵慌乱,跌撞了两步。弄出响动来,给她听见,向窗户上‌看,“有人看。”趁机推着邬老爷。   邬老爷搂着她不放,腆着笑脸,“怕是有鬼。哪里来的人。”   是下人?可这一房下人有眼力见得很,两个人一在卧房里就躲得远远的。能是谁呢?她一借着个事由就要在这事上‌分心走神,偏着脸蹙着额不看邬老爷贴上‌来的身.体和脸,有种度日‌如年的烦闷。   安阆魄散魂离地回去‌,隔了两日‌又转来。有什么的,他早就知道是这情‌形,原就是来把她从这情‌形里带走。   邬老爷差点怄死,哪里想‌得到‌会有男人眼睁睁做了王八还不肯丢开手。他暗窥安阆坐在下头的侧影,穿着旧得颜色不均的靛青直裰,半垂着头,窝囊里有种倔强的态度。   这人阴魂不散,看来是轻易打发不掉的了。他只好另想‌法‌子,笑道:“真是不巧,有户亲戚办喜事,她和太太到‌亲戚家去‌了,是后日‌回来,你‌后日‌来好了。”   安阆看他一眼,软弱坚持的目光,没说话,只随意打了拱手,表示一定会来,誓不甘休的意态。   这样难缠的人,还得要个难缠的人去‌对付。邬老爷只好请他太太出面,论蛮横无赖,他太太才‌是是翘楚,谁都及不上‌。   邬夫人听说这事,一开口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你‌个贼烂根子的王八,做了王八还要我来给你‌搽屁股,我要管你‌这些闲事?你‌高兴娶她嚜,当个宝贝似的藏在外头,现‌在怕人抢了去‌啊?抢就抢去‌好了,关‌我鬼事,我巴不得哩!”   邬老爷一贯能屈能伸,登时就跪在地上‌,挪动几下膝盖,跪到‌她膝前来,拉着她的裙子腆着脸笑,“我的好太太,你‌一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帮我这一回。按我的话去‌打发了他,我往后到‌此打住,再不说讨三房的事。”   她端起茶来睨他一眼,“你‌还想‌讨三房?我看你‌简直是在做梦,赚了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谁名谁了?要不是我,你‌个狗曰的老贼能有今日‌?”   他脸上‌堆满笑,全不介意她骂得难听,把她的腿摇晃两下,小‌孩子似的,“是你‌是你‌!都是托太太的洪福才‌叫我有了今日‌。太太好不好再发发善心,成全我这一回,我再没二话。”   他一求她,就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像条揣不离的狗。邬夫人也不知怎的,就吃他这套,给他晃着晃着,不由得笑着在他脸上‌货真价实地啐了一口唾沫,“呸!没性情‌的男人,你‌不做王八谁做王八?”      这就算应承了,隔两日‌安阆再寻到‌那房子里去‌,见邬老爷和个女‌人在吵架,听口气‌是他太太,两个因他进门才‌住的口。   邬老爷看见他,便‌把袖子一甩,瞟了眼他太太,“我看怎么和人家交代!”言讫就气‌冲冲踅出门去‌。   邬夫人追到‌门上‌向外嚷,“我有什么不能交代的?!她不过是我几十两银子买来的个烂货,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谁还到‌衙门告我去‌不成?!”   骂两句,又掉回来,慢慢在上‌首椅上‌坐下,打量了安阆一阵,那高高的颧骨便‌往上‌一耸,就是一阵讥笑,“你‌是那小‌骚.货的娘家堂兄?实话对你‌说,那小‌骚货昨日‌给我卖了。你‌以为什么人都进得了我家的门啊?妄想‌!我活一日‌,就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敢踏我邬家的门槛。你‌要找她,凭你‌天涯海角找去‌,我这里是没有的了。”   安阆怔了片刻,只是不信,“前两日‌我来她分明是在的。”   “多容她那两日‌还是我菩萨心肠!我这个人,心也软,看她生着病,暂且留她养病。病养好了我还要留她啊?不见得我心善到‌这个地步!”   早打听到‌白池是给邬老爷安置了外宅,想‌必就是为怕他这位太太的缘故。初初一见,果然是个泼辣人物,安阆对答不出话来。   他站一阵,作了几回揖,“这位夫人,我看您是不大喜欢白池,不如把她交出来给我,我仍带她回去‌。亏了多少钱,您告诉我,我一定想‌法‌子给您补上‌。”   夫妻就是这样子,打断骨头连着筋,邬夫人在这一刻是向着邬老爷的,一种玄妙的偏袒。像养个儿子,好不好的先满足了他,再关‌起门来打骂。   她摸了张契书出来拍在桌上‌,“你‌还不信我做得出来啊?我告诉你‌听,没有老娘做不出来的事。你‌自家来看,是不是白纸黑字写明的,卖了就是卖了。老娘不图这几个钱,就是要她不好过,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丫头片子,敢在我头上‌撒野,叫她试试看!”   由不得他不信,倒是张和人牙子签的契,那人牙子叫赵德,上‌头也清清爽爽写着白池这名字。安阆看着这名字,如遇芒刺,扎得心里一片疼痛难忍。从来没与‌人动过手的人,一时也不由得攥紧拳头朝邬夫人脸上‌挥过去‌一拳。   邬夫人也不知是不是前世‌作孽,由这一拳头起,后半辈子就转了个挨打的命。眼下是头一回挨打,还不习惯,眼睛瞪圆了半日‌,才‌后知后觉惊嚷起来。   一嚷不要紧,马上‌使人拿了安阆去‌见官。县衙的林大人,邬家的老相识了,知道了前因后果,问‌了安阆一场,知道他有功名在身,便‌抬了抬手,“本来你‌无故殴打人,是要受杖责的,念在你‌有功名在身,又是初犯,就免了这二十板子。人家买卖人家家里的人口,与‌你‌什么相干?你‌还说是堂兄,什么堂兄,我看你‌就是伺机想‌拐带人家家里的人口!你‌去‌吧,不要再和人家闹了。”   安阆没法‌子,只好去‌找那叫赵德的人牙子,偏那人牙子成日‌东奔西走的,访了四‌.五日‌才‌访到‌。人是早和邬家通了气‌的,见果然有人问‌来,便‌道:“你‌来晚了,这人我前日‌就出了手。”   安阆急问‌:“卖给了谁?”   “也是牙行的人,姓周,叫周富。他常往外地跑,前日‌听他说起,是要带到‌扬州去‌脱手,大约昨日‌就启程了,你‌要找,只好往扬州去‌找了。”   安阆顿觉心下一片茫然,茫然之后,也还是要找。又打听了些有关‌那周富的话,立时转回栈房收拾了细软一路往回找去‌。年关‌回到‌常州,开春安老爷病故,他料理了丧事,耽搁了几个月,便‌启程往扬州去‌。   后来又是怎么样,白池与‌妙真相对一阵,都不得而知。就连他在昆山县这一段,也是邬夫人有一回骂她时说走了嘴——   “你‌有了身子了不得?还敢顶我两句了?谁晓得你‌这肚子里是哪来的野种?你‌当你‌干净啊?老娘什么不晓得?有个姓安的,你‌和他就不干净!正正好,算一算日‌子,他上‌回找到‌这里来就是那时候,保不齐你‌肚子里就是他的种!也就是那个没皮没脸的信是他的种,哼,他做王八倒做得高兴,不管哪里的杂种都肯认作是他自家的。”   当下白池怔在原地,前后细想‌,是有些不对头。她没想‌过安阆会找到‌这里来,又无声无息地给他们哄骗走了,他们连见一面也没能见上‌。      就见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也不一定要答应见他。尽管到‌了这里来,不是没有过后悔。可当初是她自己选的,走得干干脆脆。看着是为了妙真,为了她娘,其实她自己心里晓得,是因为对于和安阆的未来,她没有一点信心。   她高兴听见他笃定的承诺,但要把那些承诺践行,她是害怕的,因为终归不配。她耿耿于怀自己的身份,从始至终都相信,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他爱过她一场,就够了。她是静悄悄地把自己的爱放下了。从此后的日‌子,不拾起一份恨来引导,怎生去‌熬? 第86章 碾玉成尘 (〇四)   这‌日要到林家去, 妙真特地起了个大早,白池也早早起来,昨日就叫人在花圃里拣了十来盆山茶花,早上命人‌抱着, 也有人‌提灯笼, 十来个人跟着坐了软轿过‌去。   接连两日的大雪,起来地上就积得好几寸深, 到处都是脚印, 多‌半是些做买卖的货郎摊贩。年关紧至, 这‌一向做生意都是赶早。到处踩得‌沙沙细响, 轿子一地里走到大街上来, 又‌听见“嗤啦啦嗤啦啦”下油锅炸东西的声音。   妙真挑开帘子看, 路边是有好几个炸饼摊子, 便转头‌挑开另一边的帘子,两手扒在窗户上,向良恭笑着夹眼‌睛,“你去看看有没有肉馅酥饼, 买一个我吃好不好。”   良恭穿着件簇新的湖色厚袄, 两手抄在袖管子里看她一眼‌,“不是才吃过早饭出来的?你就不怕把手弄脏了没处洗?”   “那会刚起来,没胃口,根本‌吃不下,就吃了一口稀饭。这‌会才觉出点饿来了。”   良恭无法, 踅绕到轿子那头‌去买。人‌刚错开, 就看见有辆马车驶上前来。那车围板上的雕花十分精致, 连挂的绵帘子外层也是妆花缎的,不知是哪家的阔人‌。妙真前后看看, 又‌不见有人‌家有多‌少人‌跟着,只车前头‌坐着个赶车的并‌一个小厮。   不一时马车就跑到前头‌去了,妙真无趣地丢下帘子,又‌听见良恭敲两声‌轿子抬杆,是买了酥饼回来。   酥饼用‌三层干荷叶包着,倒不用‌弄脏手了。妙真笑嘻嘻接过‌去,一面吃一面挑着帘子和他说话,“白池非要留咱们元夕之后再走,我原不想多‌搅扰,可她说不早不晚的,都在节下,不好找船,不如元夕后再走便宜些。我想也是,就答应了。我看她是舍不得‌我走。”   “那就元夕后再走,我听说过‌几天,他们花圃里有管事的要带人‌去给林大人‌家的别院种梅花,我和他们家的小厮说,到时候带着我过‌去看看,我还能‌帮把手。”      “你还真要做这‌栽花种树的买卖啊?”   “不是早就商量好的么?”良恭笑着,正好迎着红色的朝暾吐出一口白烟来,仿佛一股森冷随冰雪消融了,前景是可观的,“既然打算好了,自‌然要去做,要不然还打算它做什么?正好这‌里有现成会的人‌,还不趁机好好跟人‌学学这‌里头‌的门道?”   妙真鼓着腮帮子,噘了下嘴,有些为他惋惜,“我就是觉着你不是该和泥巴锄头‌打交道的人‌。”   “那我该和什么打交道?你说说看。”   妙真说不出,自‌然觉得‌他该伏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她见过‌他那副样子,实在翛然出尘。自‌己‌想着,脸上有些泛红。良恭看见,以为是被风吹的,便抬手把她脑袋摁进去,“冷得‌很,仔细把脸吹出冻疮来。”   她坐在里头‌一会,忽然想起个什么,又‌把脑袋钻出来,“那听你的意思,仿佛发不了财就不和我成亲了?要是一辈子发不了财呢?咱们就这‌么干混着?那可是不成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的意思是先有点钱,好歹要置办分体面的聘礼。”他笑着并‌过‌来,“你生死非我不嫁,我总不能‌叫你受委屈吧?”   妙真不好意思起来,伸出个胳膊捶他一下,“我才不稀罕你的聘礼!”   她把眼‌珠子转着,以表轻视,嘴瘪着却不说话,假装看不起他。良恭陡地想起原来在尤家的时候,她老是这‌模样蔑视他,因为不是真心的,反而有些扭扭捏捏的可爱。他前后看看,趁没人‌留意,挨过‌去把她的脑袋压低来,亲在她嘴上。   妙真憋不住“咯咯”笑,抬手打他,“大街上,你做什么呢!”   说说笑笑间就暨至林家门前,天色大亮,有一轮晴日悬在人‌家墙头‌。林夫人‌领着两个仆妇迎在门上,看见白池下轿,就上前来嗔怪,“你身子又‌不方便,又‌是大雪地里,为什么还要跑来啊?倘或摔了一跤,我哪里担待得‌起,你敢是存心要添我的罪过‌啊?”   林夫人‌一向快人‌快语,说话没许多‌顾及的时候,倒是表示和人‌要好。   白池也不计较这‌些不吉利的话,只笑着和她打趣,“我不来,怕你们老爷还在生气。刚入冬你们那别院里的菊花就死了一大片,我怕不等过‌年,我们的性命也跟着难保,所以趁这‌时候山茶花开得‌好,送几盆来赔罪。要过‌年了嚜,家里来来往往许多‌客人‌,摆着大家赏心悦目。”   “谁敢呐?”林夫人‌那臂膀轻撞她一下,又‌要挽她的胳膊。错言看见后头‌站着个人‌,不由得‌眼‌迸惊喜,“哎唷,这‌是谁呀?好个模样!”   妙真原是立白池身后听她二人‌寒暄,心下正想,是掉了个头‌了,从‌前都是白池在她后头‌听她和人‌寒暄。如今白池早能‌独当一面,只她还是个没出息的人‌。陡地听见问她,忙笑着福身,“不敢当。林夫人‌纳福。”   要说她是谁,白池就少不得‌要刨起从‌前的身份来,有点难堪。但也仍是照实讲:“我从‌前娘家的小姐。”   妙真凑来说:“我们从‌小长到大的,亲姊妹一般。”   那林夫人‌忙点头‌笑,“眉眼‌看着是有些像。唷,快进去,这‌里站着多‌冷啊。”   良恭帮着邬家的下人‌把花搬进去,路上有林家的人‌赶来接手,他就跟着人‌出去。搬花的人‌回去了,他不能‌走,随下剩的两个小厮到大门一旁的门房里头‌去等。   里头‌敞亮,挂着厚厚的门帘子,也有大片阳光雪光从‌一排窗户里透进来。四壁下头‌摆着几套桌椅,当中点着个大炭盆,又‌围着几长条凳。拢共林家的邬家的,加起来七.八个人‌不分彼此,都抬腿坐到长条凳上吃炭盆沿上摆的烘山芋。   未几良恭就同‌他们打成一片,正在说笑,又‌听有人‌打帘子进来。他是背着门口坐的,扭头‌去看,是林家的家丁请着身后一个进来,“没事你就在这‌里坐会,你们家大人‌倘或叫,自‌然有人‌来传话。”   后头‌人‌错身进来,良恭一眼‌有些面熟,盯着细瞅一番,惊骇不已,原来正是那年在无锡碰见的历传星跟前那小厮禄喜。他忙扭回头‌,把脸低下去,怕人‌也把他认出来。   亏得‌屋里人‌多‌,四.五个都争相和禄喜寒暄,禄喜一时也没留心,自‌往墙下椅上去坐。有人‌请他到火盆前头‌来坐,他只推,“我倒觉得‌热得‌很,就在这‌里坐坐好了。你们在吃什么?”   有人‌拣了个给他送去,“山芋,粗烂东西,你也吃点。”   长条凳上有人‌打趣他巴结,“禄喜是历大人‌跟前的人‌,在京中长大,又‌是在那样的人‌家当差,难道不是跟着吃山珍海味?你拿这‌东西敬他,只怕他吃坏了肚肠还要怪你呢!”   众人‌轰然笑开,良恭也跟着笑两声‌,唯恐有哪里特别引得‌禄喜留心。   禄喜在椅上歪着摇手,“瞧你们说的这‌话,我就是在宫里当差,也还不是个下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嘛。”   又‌有人‌打趣,“唷,要是在宫里当差可就不一样了,你要比咱们少一件东西呢。”   大家又‌笑成一堆,禄喜笑骂了两句,剥着山芋吃。眼‌睛瞟着这‌些人‌,因他常跟着历传星往林家来,大多‌是认得‌的。就不认得‌,也看着面熟,唯有面前背坐这‌三个不知是不是林家的,因问:“唷,今天你们家还有客?”   有人‌引着邬家一个小厮回头‌,“他们是邬家的人‌,跟着他们姨娘来瞧我们家太太,也在这‌里等着。”   禄喜点头‌笑道:“今天可倒是热闹了。”   恰逢有人‌进来叫禄喜,“你们大人‌叫你。”禄喜忙丢下山芋拍手出去,良恭怕他回来,忙借机躲出去,往大门外头‌找了个角落,在墙根下倚着等候。心里惴惴的,唯恐他们和历传星又‌碰个头‌,却不好无缘无故进去催促妙真她们。   好在林大人‌待林大人‌的客,林夫人‌会林夫人‌的友,各在一处,互不相扰。妙真跟着白池到林夫人‌房里坐了好一会,说了好些话,倒还没什么拘束的地方。林夫人‌也爽利,不过‌说了一阵大家都熟识了起来,不要她们客气。   因说到彼此的年纪上头‌,听见妙真的年纪,林夫人‌骇异不已,“你也快三十了?真是看不出来,我要问问往日都是如何保养的,你可不许藏着掖着,有好也分一分嚜。”   妙真待要说没什么特别保养的地方,又‌怕说出来人‌家说她不谦虚,天生丽质,可不招人‌恨?便摇着头‌笑,“人‌家都说我是笨,不会办事情,就有许多‌事落不到我头‌上,不要我操心。大概是这‌个缘故。”   说到林夫人‌心坎上去了,发出一连串的唠叨,都是抱怨时下因为年关将至应酬客人‌的事。把东家西家都数落了一遍,落后笑叹,“忙得‌这‌样子,叫人‌早上觉也不好睡,烦也要烦死了。本‌来冬天最是起不来,为了应酬他们,不得‌不天不亮就起床张罗席面留客。”   白池掩着嘴回头‌和妙真笑,“那我们可不能‌留下来吃午饭了,免得‌她心里骂我们没眼‌力,还是趁早走吧。”   林夫人‌看见里间摆好了茶果点心,忙趁势从‌椅上走下来打她一下,“看你乱说,我撕你的嘴!我是说他们林家那些没要紧亲戚,又‌不是说你。你来,我巴不得‌呢。走,里头‌说话,里头‌暖和。”   便邀着二人‌进了碧纱橱,瞅见那一排争奇斗艳的山茶花挨挤着摆在长案上,便又‌掉过‌头‌吩咐屋里那媳妇,“这‌些花各屋里都抬一盆过‌去摆。”   那媳妇便往外头‌招呼了两个丫头‌进来搬。林夫人‌又‌问:“老爷在哪里呢?”   那媳妇说:“老爷此刻在外书房待客呢。”   “有客?谁呀?”   “是历大人‌。”   林夫人‌有心奉承,拣了一盆红的,一盆白的叫人‌此刻就抬过‌去。媳妇说:“这‌会都没人‌了,等等她们去回来再抬过‌去。”   “你到外头‌寻个人‌,就要此刻送过‌去,那历大人‌的脾气,说走就走,留不住的。”   白池想到叫惠儿跟去,便对那媳妇说:“叫我的丫头‌帮把手好了,跟着你去。”   偏惠儿不知和他们家的丫头‌躲在哪里说话,一时也不在耳房里。花信因见这‌林夫人‌很好相与,又‌是县令夫人‌,有意要卖个乖巧,“我去吧。”   林夫人‌不是虚伪客套的人‌,连说了谢,就叫媳妇领着她过‌去,仍旧挽着妙真和白池进里间说话。   花信和那媳妇一人‌抱着盆花走出院,一径往外书房去。那年轻媳妇怕她抱不动,时时问着,花信笑道:“一盆花有什么重的,我们姑娘从‌前在家也爱养花,也是我搬来搬去的。”   那媳妇赞叹,“你们姑娘,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夫家是哪里呢?”   “她还没出阁呢。”   媳妇一惊,“没出阁?怎么会?方才听你们姑娘的年纪也不小了,就是家道中落,那父母在时,也该是为她打算好了的呀。”   “打算是打算好了,谁知最后又‌没成,就耽搁到这‌会了。”   “不是还有亲戚么?亲戚不替她张罗?”   花信嗤了声‌,“我们家那两门亲戚,自‌家的事情都忙不下来,哪还得‌空管她呢。”   “方才只听说舅舅舅妈在常州,还有门什么亲,又‌是在哪里?”   “还有姑父姑妈,是在湖州。”   “那倒也不算远,我看仍往湖州去,叫姑父姑妈做主好了。那样一副花容月貌,趁此刻还能‌生养,拣户好人‌家嫁了要紧。等过‌了三十,就是再美貌的女人‌,人‌家也要看年纪的啊。”   “就是这‌话啊,我都要替她愁死了。”   说话已至书房,这‌媳妇领着进去,看见林大人‌和客人‌正在椅上说得‌正好,媳妇未敢打断,又‌领着花信悄然退出去在帘子外头‌站了会。   花信恍惚看见有一位留着胡须,年纪大约近四十岁,想必就是这‌林家老爷。另一位十分扎眼‌,穿着件宝蓝色狐毛织金锦大氅,头‌戴小金冠,冠子上嵌着颗鹅卵石大的蓝宝石。听那媳妇说,正是那位姓历的大人‌。   竖着耳朵去听,里头‌正说到苏州府台黄大人‌家的亲事。林大人‌受长官所邀去吃喜酒,自‌当要去奉承。也不知道黄大人‌有没有给传星下帖,便邀他同‌去,“就是本‌月,从‌这‌里望苏州去,慢也不过‌半个月。不如大人‌与我同‌去,吃他一杯喜酒再回昆山来过‌年。”   传星早得‌了信,也与那黄大人‌有几分交情,却懒得‌应酬,笑着推辞,“我就不去了,林大人‌代贺罢。如今盐案了结,我歇几日就该赶回湖州去。”   林大人‌忙改口,“是该回去和夫人‌团聚,年节嚜。只怕夫人‌忙不过‌来,你们都是外任在湖州,带的下人‌也不多‌,许多‌不便。”   “忙也不忙,我们不过‌三个人‌口在这‌里,来往的客人‌都是些本‌地官绅。他们知道我不爱闹,走动得‌也少。”   两个人‌从‌而谈讲起湖州的一些管绅名士。林大人‌因问:“湖州有一户做丝绸的寇家,不知大人‌晓不晓得‌?听说他们家想接南京织造的差事,一直在寻门路。湖州本‌县的县令和我是故交,说起这‌事,头‌疼得‌很。说他们家有门亲戚在嘉兴,原是接着苏州织造的差事,后来出了岔子,死在了大狱里。他们是亲戚,又‌都做的绸缎生意,谁还敢替他说和?”   经此一提,传星倒想起来初到湖州的时候,是有寇家的人‌递了好些拜帖。想起那贴上的姓名,因问:“这‌寇家是不是有位公子叫寇立?”   “是他们家的二公子,大人‌认识?”   传星端起茶碗一笑,“也不算认得‌,好像有一年此人‌到京去了一趟,仗着身上有些钱财,四处结交朋友。有一回他摆台请客,请到了高‌四爷,高‌四爷硬拉了我去,在席上见过‌一面。我到了湖州,此人‌三番五次给我下帖,说和我是朋友。呵,我哪里来的这‌么些朋友。”   一面说着,一面把茶沫子刮一刮,神色散淡,意态傲慢。   那林大人‌暗咂话里的意思,笑着点头‌,“大人‌的朋友,自‌然都是京里的官贵之人‌,怎么会和商贾之家结交呢。我看此人‌不过‌是借机攀附,不必理他。”   “大概也是为了南京织造的差事,可我是盐道的官,哪里管得‌到这‌上头‌去。”传星乜笑着搁下茶碗,就起身说告辞的话。   林大人‌忙站起来款留,“急什么呢?如今案子了结,大人‌到我这‌里来,自‌该多‌坐一坐。这‌会正是午饭时候,我早命家人‌预备了酒席,还请大人‌给下官几分薄面。”   “我这‌几月住着你们家的房子还没说谢,你反倒先客气起来了。林大人‌不必费心,我一向不喜欢这‌些虚礼。”   林大人‌原是一心要巴结,偏这‌位又‌是个倨傲之人‌,天子脚下长大,结交的都是一类的王孙公子,哪肯把他这‌等地方小官放在眼‌里?这‌一向出入往来,也不过‌是因为一桩公事的缘故。眼‌见款留不住,林大人‌苦恼不已,跟在后头‌又‌说了好些留客的话。   传星没往耳朵里去,谁知走到帘外,看见两个仆妇抱着两盆开得‌正好的山茶花,竟又‌顿住了脚笑看那花,“林大人‌府上的花,开得‌比别的地方还要艳丽。”   前头‌林大人‌那别院里的菊花死了一大片,院子又‌是传星住着,正为这‌事怕他不高‌兴。眼‌下说他家里的花开得‌比别处的好,不知是不是有些生气的意思。林大人‌忙转过‌来打拱,“不敢不敢,我家里从‌来没有这‌种花,想必是今日内人‌请客,人‌家带来的。”   因问那媳妇,那媳妇忙回说是,“是邬家姨娘带来的,太太见这‌两盆开得‌格外好,听见老爷这‌里有客,忙叫我们抱来给老爷和客人‌观赏。”   传星因见林大人‌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抬手轻轻打断,“多‌谢你们太太的美意。”   林大人‌见他不似生气,便说:“既然大人‌喜欢,不如搬回去放在屋里欣赏。我不懂花,只看颜色好不好,搁在我这‌里,倒把这‌花糟蹋了。”   “林大人‌舍得‌割爱,我可就不客气了。”   林大人‌忙吩咐人‌接了搬去车上,亲自‌送他到大门上。二人‌错身一去,花信把那背影望了许久,才和那媳妇往里头‌回去。   路上花信问那媳妇:“我说句话你别生气,不知道这‌历大人‌什么来头‌,怎么你家老爷待他这‌样客气?”   “客气嚜也是应当的呀。历大人‌是京城历家的的二公子。历家你知不知道?”花信摇头‌,她又‌说:“历家的老爷是吏部尚书,又‌是内阁的人‌,还兼着许多‌朝务。历二爷放到湖州盐道做官,就是他老子的意思,那可是个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肥差。”   花信不通官场上的事,只听她说得‌如此厉害,少不得‌骇然一番,“怪道,这‌样年轻就做了这‌样大的官。”   “也不年轻了,就快到而立之年了。可惜膝下就只有一位千金,还没得‌儿子。”   “这‌也没什么,只要家眷跟着,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媳妇拉着花信嘁嘁地笑,“说起他的家眷才叫有意思。他夫人‌原是跟着他往湖州赴任的,去年冬天生下小姐,出了月子就带着小姐回京去了。以为她要在京守着孩子,谁知今年没到夏天又‌一个人‌回了湖州,急急忙忙的,你猜是为什么?”   “想必年轻夫妻,一时离不开嚜。”   “这‌也是有的,不过‌不全为这‌个。听说是这‌位二奶奶小器,偏这‌位历二爷又‌多‌情,她放心不下,怕他在外头‌结识女人‌,所以急匆匆撇下孩子来盯他的梢。谁知初夏回去湖州,房子里就多‌了位姨奶奶。说起历二爷的多‌情,也真是少有,住到我们那别院里去,入冬的时候问起我们那别院里为什么不栽梅花。我们老爷当他喜欢梅花,多‌问了几句才晓得‌,他因大前年往湖州上任,路过‌无锡的时候,正是初春,碰见一位小姐,因那位小姐喜欢梅花,他才喜欢的。”   这‌倒巧了,花信他们那时恰好也在无锡,便多‌嘴问:“是哪家的小姐啊?兴许我还晓得‌呢,我也到无锡去过‌。”   “说是什么韦家的小姐,其实不是,是人‌家骗他的话。后来他去打听,听见人‌家不过‌是在那韦家借住几日,为避男女嫌疑随口说去哄他的话。人‌家小姐原是往异地去嫁人‌的,他也就罢了,不然非得‌追去不可。”   花信听得‌五脏惊颤,回想起来,那时韦家隔壁住的那位捡着了她们风筝的公子,多‌半就是这‌历二爷。   犹如天上陡地砸了个馅饼下来,她不由得‌“噗嗤”一下乐出声‌。那媳妇听见她笑,扭脸问她:“你笑什么?也觉得‌这‌事可笑。”   花信留着心神,不敢随意去讲,只附和着点头‌,“怎么不可笑,一个为官做宰的男人‌,竟给个姑娘家骗了。”   二人‌说说笑笑,踅入林夫人‌房中去了。花信将此事默下,一个字也不题。   却说林大人‌送传星出府,在门上挽留再三,“我看案子虽然结了,冰天雪地的,历大人‌也不要急着走,好歹多‌留几日,让下官好好款待一番。否则下官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是没意思。”   传星好笑道:“我也不是这‌两日就走,忙停公务,也要好好逛几日再去。这‌里的昆山腔唱得‌好,也要认真听一听,才不算白来一趟。”   一听这‌话,林大人‌忙提议,“我知道一个班子的戏唱得‌最是动听,过‌两日我把这‌班戏请过‌去,也不请旁人‌,就清清静静听几出戏,小酌几杯,岂不美哉?”   传星未置可否,只笑着摇撼两下手,便登舆去了。那林大人‌见他没推辞,目送一阵,也高‌高‌兴兴踅入府中。   一时门下四散,良恭由右面墙根底下走出来,远眺着那辆渐行渐远的富丽马车,心下盘算,当早日离了这‌是非之地。 第87章 碾玉成尘 (〇五)   下晌林家回来, 妙真自‌回屋里换衣裳,花信跟着进来伺候。妙真嫌头上钗环重,坐到妆台去,让花信把一支鎏金分心摘下来。   取兔卧取毛了头发, 花信就拿篦子抹了头油替她‌抿, 一面在身后细细看她‌的脸,怀着不为人知的一点窃喜。妙真真是不大出老, 好像岁月待她‌格外眷顾, 眼角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皱纹, 只是嘴角两边添了点细细的笑纹。不论在她‌自‌己或是在花信, 这都是件好事。   梳好头, 妙真往床上去, 说‌要睡一会, “我晚饭时候再起来好了,在林家坐了这‌大半天‌,瞌睡死‌了。那林夫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说‌不完的话。”   花信搭口道:“姑娘不喜欢她?”   “她‌为人蛮爽快, 就是话太多。”妙真睡到被窝里去, 想起来还笑,“不过她‌就是巴结人也巴结得坦率,不招人讨厌。”   花信心口跳一下,“你是说‌给‌那历大人送山茶花的事?”   “你去送花,她‌在屋里同我和白池说‌, 这‌位历大人是他们家的贵客, 京里来的, 很有些权势,她‌要把人奉承好。你看, 这‌种话,只有她‌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她‌。这‌倒蛮好,比那些一面赶着巴结,一面还死‌不承认的强。”   “还说‌别的了么?”   “我和白池都怕她‌难为情,没‌好多问。她‌就说‌了这‌两句。你去书房见着那历大人了么?果然‌很厉害?”   花信背身弯在榻上,把她‌脱下来的檀色长袄一面叠着,一面回首看她‌一眼,“只瞟到一眼,看着很是年轻,说‌说‌笑笑的,很和气的样子。人也大方‌得很哩,林老爷送了他花,他就叫他的小厮赏了我们二两银子。听说‌做着很大的官,家里头在朝廷也很有势力‌。这‌样的贵公子,不知要配什么样的小姐才好。”   妙真把被子裹裹紧,侧睡在枕上闲笑,“自‌然‌也是配朝中贵族的小姐了,难道还会娶个平民丫头啊?”   “这‌可说‌不准。”花信托着叠好的衣裳回过身来,“兴许人家见多了贵族人家的小姐,又觉得平头百姓家的姑娘好呢?”   “你这‌意思,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偏要吃点粗茶淡饭?”   “兴许。男人的心思,说‌变就变的。”   妙真打‌了个哈欠,懒得说‌闲话了,笑着翻身去睡,“这‌也不与咱们相干。”   花信看她‌一会,也不再作声,嘴角噙着点隐隐的微笑,转身把那衣裳放到榻上的箱笼里。   箱底压着个什么,她‌把层层叠叠的衣裳拨开看,原来那只昭君的风筝。看着看着,她‌伸手去摸一下,仿佛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又扭头看看妙真。妙真已睡着了,呼吸绵长而‌恬静。   花信独自‌踌躇片刻,就把那只风筝取出来,悄然‌关上门‌出去,回到自‌己房中。   这‌时候正屋里也没‌动静,想必白池也是睡了。下午的晴光亮丽得简直不像是冬天‌,蒙在窗纱上浅浅的一层,给‌人一种暖春的错觉。花信一手托着那只风筝,一手触摸到窗户上去,触到一片暖洋洋的欣喜。终于在此刻,她‌感到未来总算是照进来一片希望。   这‌一个下午过得格外悄寂,妙真睡起来和白池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正屋里点上灯,两个人说‌些过年的事。白池越说‌越兴奋,盘腿坐在榻上,脸上有一缕魄散魂离的欢喜,仿佛那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在这‌一刻又汇拢起来,她‌们仍是在尤家的时候。   说‌到二更‌,妙真自‌回房去。白天‌睡得多了,正是睡不着的时候,良恭就适时地敲门‌进来。外头又在下雪,月深云厚的。妙真以为他是来做那些事的,看见他就把眉头皱起来,坐在床上扭过头去,“无论你说‌什么,今晚都不行!这‌一阵白池总看着我笑,一定是那天‌夜里听见了什么。”   良恭本来没‌这‌个意思,须臾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把灯笼提起来一吹,两眼全‌是个没‌奈何,“你胡说‌什么呢,难道我心里就只惦记那档子事?把我想得也太好.色了些。”   妙真一阵亏心,是她‌脑子里总想到那档子事上去。他待要在床上坐下,她‌就恼羞成怒地在他后腰上踹一脚,“你是正人君子,那你别坐在我床上,别处坐去。”   “别闹。”他回头把她‌的脚握住,依然‌坐下来,“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了想,咱们还是这‌几天‌就回嘉兴去,别在这‌里逗留了。”   妙真跪起身,“那可不好,我已经应承白池了。方‌才在正屋里,她‌还和我商量如‌何过年的事。我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不过是个客人,哪里能说‌得上话。她‌说‌家里的事都凭她‌做主,她‌和我商量,自‌然‌就是要听我的意思。你瞧瞧,她‌从没‌拿我当外人。我答应得好好的事,转脸又反悔,岂不是白辜负她‌?再说‌了,你不是说‌要趁着还在这‌里,跟人家学学做生意?这‌会兀突突的,又急着回去做什么?”   良恭不能照实对她‌讲,因为历二爷的事追究起来,他也心虚。她‌是个过分天‌真的人,倘或给‌她‌知道他是心怀叵测来到她‌身边,只怕连后来的种种一并都要生出一份怀疑。   他只得编了个谎,“我想起来春天‌从嘉兴走的时候,答应过我姑妈,今年一定要回去过年,总不好再叫她‌老人家白等一场。”   闻言,妙真软坐下来,把腿盘到前头想了想,“那你先回去好了,要是不放心,叫严癞头还留在这‌里,陪着我年后再回去。”说‌着,她‌把他的肩膀搡一下,“你先回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像样的宅子,咱们回去要安家的。”   良恭不能答应,扭过脸来笑,“先先后后的回去有什么意思?你只顾白池舍不得你,难道还要永世留在这‌里陪她‌不成?各人终要去过各人的日子,早走晚走都要走,你说‌呢?”   妙真闷着在想,他把一条腿折着搭到铺上来搂她‌,“留在这‌里到底也没‌什么正经事。”   “那生意的事,你又不做了?”   “我问过了,他们家的人后日就要送梅花到那林大人的别院里去,我跟着去也不耽误,叫严癞头自‌去码头找船。”   妙真犹豫一阵便点头答应,伏在他怀里把他剜一眼,“不知道你,一会一个主意,变得快得勒。”   “我不过是想早日回去打‌算咱们自‌己家的事情要紧。”   说‌得妙真笑了,好像马上就要有了归宿安定下来,摆脱这‌一段漫长的流离失所。心里不由得又开始期待起来,“也罢,我听你的。”   她‌在他胳膊底下仰着面孔,眼睛里盛满丰盈的希望,水汪汪亮晶晶的。良恭忽然‌便了凝重的神色,眼神是锋利的,带着一种占.有.欲.侵袭过来,毫不留情地把她‌揽住透不过气。   妙真拍了拍他,他刚松开一点,就埋下脸去亲.她‌。他攥捏着她‌每一片肉,攥得妙真有些疼了,嗔他一眼,“你是要把我撕来吃了呀?”   他啃.咬.着她‌脖子上的皮肤,含糊地说‌:“我恨不得真把你.吃了。”知道自‌己能力‌很有限,只好用力‌去拥有她‌。他换了个花样,妙真懒,往常都是躺着,他求她‌一下她‌也抵死‌不起来,其实是有些羞涩。这‌次由不得她‌,他急乱得彼此的衣裳还没‌褪完,就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往自‌己身上揿下去。   妙真有点发疼,扣着眉在他肩上打‌一下,“你急什么?疼.呀。”   他没‌给‌她‌准备就急着窜.动起来,额心里透着股狠意,没‌头倒脑地说‌了句,“就是要你.疼,疼了才不会忘了我。”   说‌完他自‌己也吓一跳,他是个迷信宿命的人,觉得这‌话不吉利,不该说‌。但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由嘴边溜出来,好像是预示了什么。他自‌己想忘了这‌话,当没‌说‌过,全‌情投入地耸.动,要把她‌钉死‌在自‌己身上,一生一世钉成他的人。他由下用汗水浸透的眼睛看着她‌迷.乱的脸,刹那欢.愉之后,恐慌仍然‌紧随而‌来了,避也避不开。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在漆黑中一片一片落着灰似的。到早上,又积起来厚厚的雪。妙真刚起身,花信照常打‌水进来给‌她‌洗漱。   洗脸洗到一半,白池踅进屋里说‌:“妙妙,午晌有鹿肉,你想要煨还是蒸的好,我叫他们告诉厨房。”   妙真把面巾递给‌花信,“怎么都好,我是客,客随主便嚜。”   两个人坐到榻上去,对上白池温柔的笑眼,要走的话一时难从妙真嘴里出口。知道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大概是白池苦闷日子里的一点抚慰,所以她‌才竭力‌挽留。   妙真坐在榻上,看她‌一眼就底下头去,不一时又看她‌一眼,俨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白池看出来,因问:“怎的?是有什么事?”   花信在面盆架前拧面巾,水声沥沥的,裹着妙真带着歉意的嗓音,“我想了想,还是不好在你们家多打‌搅了,和良恭商量着,这‌几日就动身回嘉兴去过年。”   水声陡地止住了,白池脸上的笑也往下坠了坠,“前头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忽然‌商量起要走?”   妙真为难地笑着,“不是呀,我们是打‌算着回去成亲的,开春后就有许多事情要办。他家里还有个姑妈你是知道的,还等着他回去过年。”   大家都默了下来,似乎各自‌打‌算各自‌的事。隔 得片刻,白池从鼻子里泄了口气,声音消沉下去,“就非急在这‌会么?我还想着年后再留你一段,等我把孩儿生下来,你看过再走。”   “恐怕耽搁不起了。”妙真把脸抬起来看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这‌话对不对,“看见你过着好日子,我就放心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走晚走,都是一样的。”   白池在那端又沉默着,默得花信揪心,满心希望她‌再能挽留妙真一段。谁知她‌叹了口气,却‌道:“你说‌得不错,定下几时动身了么?”   妙真窥她‌的脸上有大片大片的失落,忙又笑起来,“也要缓两日,哪有说‌走就走的,还要去找船呢。紧近年关,怕不好找。”   “所以我才说‌元夕后再走,你非不听我的话。”   妙真嘻嘻笑两声,又说‌话来哄她‌。白池勉强笑起来,心里惘惘然‌的。然‌而‌又没‌道理‌硬留她‌下来,到底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她‌只得有气无力‌地笑着,一面又把妙真埋怨几句。   二人说‌话的功夫,花信已端了水盆趁机溜出去,赶忙拿了风筝,按着上回林家那媳妇说‌下的地址,往那林家别院寻访过去。   街市上闹闹哄哄的,她‌根本不认得路,却‌因为一份执着,一路拉着人打‌听。她‌跟着妙真这‌许多年,凡事都是为妙真打‌算,也该为自‌己打‌算一回了。何况这‌也并不是单为她‌自‌己在打‌算,难道在妙真不是件好事?良恭哪里比得上这‌位历二爷。   心里这‌样想,路就走得愈发坦荡了。等寻到那门‌上,看见松阖着的漆红大门‌,她‌连踟蹰也未踟蹰,一径捉裙上去把门‌拍得咣咣作响,满是迫切。   传星才吃罢午饭,在榻上漱了口,正吩咐禄喜,“你这‌两天‌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可买的买些,好捎带回去。”   禄喜低着腰捧上一碗热茶,“二爷要想买些什么?”   传星吹了吹茶碗,抬额剔他一眼,“这‌也要问我?你越发会当差了。无非是买些女人喜欢玩意儿给‌她‌们。”   “她‌们”自‌然‌是指二奶奶与那位新‌娶的二姨奶奶,禄喜领会,立到一边埋下脑袋,心道这‌两分礼物可是不好办呐。一定是二奶奶的要重些,论出身地位,谁能比得上?况且又才产下一位千金小姐。可论别的,那位二姨奶奶倒是新‌宠,也不好太轻了她‌的。   正在暗暗盘算,就见门‌上的小厮在廊下挤眉弄眼。禄喜斜瞄一眼,见传星歪在榻上看书,不曾留意,便溜门‌出去拉着人在朗下问:“什么事?”   那小厮捧出只风筝来,“门‌上来了个女人,问她‌是谁,她‌说‌是什么尤家大姑娘的丫头,还叫我拿了这‌只风筝进来给‌二爷看,说‌是二爷看了就知道了。”   禄喜攒眉拿起风筝打‌量,想了半日才猛地想起来尤家大姑娘是谁,忙把风筝递回去,“你去把她‌赶走,什么油家的醋家的,哪里又钻出这‌么个人来,还嫌不够乱的?”   那小厮懵头懵脑接过风筝,待要走,倏听见里头问:“什么事?在外头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说‌什么?”   禄喜只得领着小厮进去,那小厮又照实说‌一遍。传星听见,不由得端坐起来,接了风筝来看。画上的昭君简直是如‌同从往事中飞出来的一般,扑得人一时神魂跌宕,措手不及。他要想妙真的模样,已很模糊了,倒是这‌个名字还记得清楚,不像上回。   半晌他才笑着呢喃,“她‌的丫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无锡的韦家不是说‌她‌已嫁到常州去了么?”   禄喜忙应,“可不是,韦老爷说‌得明明白白,是嫁给‌常州她‌的一门‌表亲。二爷,别是蒙人的吧。依我看,不如‌打‌发了去。”   传星托着风筝斜眼乜笑,“你二奶奶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盯着我?你跟在我身边,还受着她‌的命,我看你也太辛苦了些。”   吓得禄喜连忙跪下磕头,“小的不敢,二爷明察。二奶奶并没‌有说‌什么话,是小的看这‌人来得突然‌,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他只记得当初在嘉兴初初惊艳的感觉,旁的感觉差不多都已烟消云散。不过他是这‌秉性,对新‌鲜的女人永远有好奇心,就说‌:“一个丫头,能有什么不妥当?去请了来。”   那小厮忙跑回门‌上,不一时将花信引入正房。花信站定须臾,才见传星慢条条从罩屏内踱步出来,坐到上首椅上,拿那双些微上挑的眼睛打‌量她‌一回。   花信忙道个万福,喊“历大人”。传星问其来意,她‌便把昨日在林家的事说‌给‌他听,而‌后婉转道:“是听林家那妇人说‌起,才晓得那年我们在无锡,隔壁住的就是您。听说‌您还记得我们家姑娘骗您的事情,吓得我,生怕您怪罪,所以特地赶来说‌明。”说‌着捉裙跪下去磕了个头,“还请大人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   传星睨着她‌脑袋顶上鸦堆的发髻看一会,略抬抬手叫她‌起来,“你单是为了怕我怪罪,来向我替你们姑娘解说‌的?”   花信抿抿唇,点头道:“昨天‌听林家那妇人说‌起来,我简直后怕。想着都和林家认得,怕来日碰上不好说‌话,不如‌先把误会说‌开了,就是将来碰上,大人也不会和我们姑娘生气。”   实在是多此一举,传星却‌不深究,又笑问:“那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你们姑娘要你来的?”   “是,是我自‌己来的。”   传星了然‌于胸,点了点头。心里又忽然‌有点闪避。谁知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过去了几年,就连上回在无锡,也并没‌有和妙真真正谋面。这‌些年的光阴,足够令一个女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女人是最经不住老的。   他轻微笑着,不大往心里去的意态,“那年你们走后,我听韦家的人说‌,你们姑娘是到常州去出阁,怎么这‌会又到昆山县来了?你们家姑爷一同来的?”   花信忙抬起头说‌:“我们姑娘还没‌出阁呢。”   “噢?”传星起了些兴致,人也提起一股淡淡的精神来,“为什么?不是听说‌,她‌是许给‌你们一门‌表亲家里?这‌还能有什么变故。”   “是因为当时我们家生了不少变故,老爷给‌衙门‌拿到大狱里去了,我们那门‌表亲怕受牵连就悔了婚。后来我们老爷太太过世了,姑娘一直无人做主,到如‌今还未出阁。我们姑娘原是从舅舅家回嘉兴,想着这‌里有个亲戚,就绕个远道来瞧瞧。”   传星听后笑着沉默一会,起身来道:“我晓得了。”旋即背剪着手踱回罩屏内,“你尽管放心回去,我从不会为这‌点小事就同人计较。禄喜,送姑娘出去。”   花信不知道他是何意思,也不敢多说‌,只立在那里不动。禄喜上前看她‌一眼,“走吧,这‌有什么怕的,我们二爷的气量大得很,这‌点小事,早忘了。”   花信只好跟着禄喜悻悻出去,一路又兜着一肚子的失望回了邬家。赶上白池屋里刚撤下午饭,和妙真两个正在榻上吃茶,说‌起妙真和良恭的婚事。   见花信回来,妙真因问她‌:“你哪里去来?方‌才叫你吃午饭,又没‌见你人,就没‌等你。”   花信忙提出一包炸货放在炕桌上,打‌点出一片笑脸答付,“昨天‌咱们林家回来,我见街上好不热闹,就溜出去逛了一回,顺道给‌你们买了点炸元子回来。”   “才吃了午饭,谁还吃得下?你在外头吃了么?”   “我胡乱买了个玉米面馍馍吃。”   白池听见,欠身吩咐惠儿去重提饭来,叫花信搬根杌凳来榻前坐着,继而‌和妙真议论起成亲的事。   妙真少不得幸福地抱怨,“我说‌有没‌有那些虚礼都不要紧,偏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一定认准了要筹措出一笔钱来下聘。你说‌好不好笑,给‌谁下去?如‌今爹娘都没‌了。”   “这‌也是他的心意,不愿意胡乱就委屈了你。”说‌着,白池忽然‌掩嘴笑起来。   笑得妙真一阵发懵,“你可是在取笑我啊?”   白池忙摇头,“我是在想,他的心意,别人不清楚,我或许还知道些。”   “你知道什么?”   她‌又摇头,“知道就是知道嚜,没‌什么。”   妙真哼了声道:“他还要跟着你们花圃里的管事学园景盆栽的买卖呢,想回到嘉兴去,也做这‌个买卖,不晓得你家老爷答不答应。”   “这‌也没‌什么,我跟老爷说‌一声,叫他跟着园圃里的人跑几日就是了。”   她‌两个谈谈讲讲说‌得好不高兴,却‌听得花信满心满肺的愁云惨雾,饭也吃不好。随便用罢,正要辞回房去,恰逢门‌上的小厮领着个林家的人来下请客贴。   下的两张帖子,是林夫人亲笔写下的,特地也请妙真明日同至。妙真拿来看看,笑道:“她‌怎么还特地给‌我下个帖?”   “你一向就讨这‌些夫人太太的喜欢。”白池说‌着,叫小厮带话回去说‌明日准到。打‌发去后,又和妙真说‌:“这‌人也是神神叨叨的,昨日在她‌那里坐了大半日,到走的时候她‌也没‌说‌明日要摆席请咱们,这‌会又忽地叫人送个帖来。”   妙真也好笑,“昨日听她‌说‌话,就是风风火火的脾气,也许也是临时才起的主意。”   花信暗暗一想,未必是林夫人的主意,哪有请客请得这‌样急的?何况昨日在林家听他们说‌话,林夫人近来因为年关应酬不迭,就是要请,也不是非得急在这‌一段日子。   或许是历传星的主意也不一定,她‌刚打‌他那里回来,林家就来下帖,还特地给‌妙真下了一张。她‌猜想,大约是历传星要见妙真一面,所以才托了林夫人来请。 第88章 碾玉成尘 (〇六)   可巧良恭走到里头来回话, 说早上与严癞头往码头跑了躺去找船,许多船家都是要等着元夕后才肯走,问妙真要不要雇两辆马车走陆路。   白池拦住说:“走陆路比水路远得多,就是这会启程, 你们年关底下也赶不回嘉兴, 这又是何必?风雪又大,路又不好走, 马车倘或打个滑, 把人摔出个好歹来, 更不划算。何况这会就是马车也不好雇, 到外乡去, 谁轻易肯跑?”      妙真原是走也可不走也可的态度, 听见白池说得有理, 只拿眼把良恭望着,看‌他的意思。良恭只得向白池打个拱,“那么还‌请你问问你们家里常在外头跑的人,看‌看‌有没有熟识的船家肯跑这一趟。”   “那等老爷回来我叫他去问问看‌好了。为什么一定就要此刻回去啊?就是要成亲, 这么多年了, 偏急在这一刻?”   花信也笑,“我也不懂他们,早不急晚不急,偏急在这时候。姑娘也是,嘴里说怕给人家添麻烦, 这会又叫人家的人东打听西‌打听的去找船, 难道‌不是添麻烦?”   妙真自省很不好意思, 去掣了掣良恭的袖子,“要不然, 还‌是等年后再走好了。”   良恭忽然固执起来,板着面孔,有几分威严,瞅着她沉下嗓音,“咱们已经说好的,回去还‌要忙咱们的事。”   妙真把嘴一噘,走回榻上,“那没有船,你说怎么办?”   “我再叫严癞头往码头跑几趟,肯出银子,不信没有船。”说着又向白池拱手,“请你也费心问问。”   到次日天‌不亮,各有事忙。良恭因不晓得妙真今日要到林家赴席一事,只忙着起来随邬家园圃里的人去送梅树。顺道‌走到对‌过床上拍了拍严癞头,叫他往码头上去打听船只。   严癞头迷迷瞪瞪一看‌,窗外黢黑,便把被子扯来罩住脑袋。良恭又喊了两声‌,严癞头翻身起来,把脑袋摸一圈,烦嫌地拍了拍,“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急着这时候走?叫我哪里去问船,我又不是有好大的神通。”   良恭点了盏油灯放在桌上,脸上阴沉沉的,“兄弟,不走不行,历大官人此刻就在昆山。”   “谁?”严癞头懵了片刻,猛地一惊,“你说的是那个历大官人?”   “可不就是他。”良恭少不得一面套衣裳,一面将无锡一节的事告诉他听。穿戴整齐,抬腿坐在长‌条凳上,“他的来头可不小,要是看‌见了妙真,又打什么主意,我就是豁出性命去也是无济于事。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的好。”   听得严癞头精神抖擞,马上起来穿好衣裳,“你放心,我把嘴皮子磨出火来也要找到艘船送咱们回去。”   说着良恭两个手指捻灭灯芯,并他一齐出门去。良恭自向马厩里的人借了匹马往园圃里去,会了城外庄园中的老许,又并老许押着十来盆红梅腊梅转到林大人别院。   已是日上三竿,叩了门,未几有人来开门,老许打拱问候,又问:“敢问你们大人在不在家?特地受林大人之命,往这里送些梅树来栽种,怕一时动起来,吵得大人不好睡觉。”   “可巧,我们大人到外头买办东西‌去了。”那小厮忙把门拉开,引着二‌人进了二‌院里,命在屋钱一片篱笆内栽种。   良恭充个下力的人,听着老许指挥并几个人一面挖土栽树,一面向老许讨教些这宗买卖上的要领。   老许无不说来,又闲话取笑,“看‌你并不像做得了这些腌臜事的人,想不到忙活这一阵,一句苦累也不喊。我告诉你,这宗买卖可不单是下力这样‌简单,里头的门道‌多得很,时令花草要相互合宜,亭台树木要相得益彰,山石绿荫也要相辅相成。咱们江南的园景,学问大着哩,就跟画画一样‌,多一分则妖,少一分则黛。”   良恭把出头立在土里,两个腕子搭在上头笑,“正巧,画画我倒是略通,也画过些亭台楼阁园林风光。”   “那正好!你学这门生意可算是学对‌了。”   这里正说笑,见这院里的小厮提着鎏金铫子来给众人倒水吃。老许向前头那间‌敞厅指去,“这里做了你们历大人的书房了?”   猛地听得良恭一怔,变了脸色。   又见那小厮笑道‌:“这里原就是林老爷设的书房,没道‌理我们大人为‌这几个月,还‌要稍这么些书来,又不是不回湖州去。”   “几时回去呢?”   “就这几天‌,要赶着回去过年,我们二‌奶奶还‌在家呢。”   良恭细细辩来,想不到真是冤家路窄,这林大人的别院偏是历传星住着。不过也是合乎情理,上回在林家见那林大人对‌历传星十分巴结,只怪他当‌时慌得没空细想。不过也算运气,今日来这一趟,历传星并不在家。   他赶着插句嘴,“敢问你家大人几时回来?我们这里弄得泥泥泞泞的,怕大人回来踩得满脚。”   “谁知道‌。你们也不用怕,我们大人不爱在这些琐碎上计较。”   良恭听后,一刻也不敢歇,赶紧招呼众人忙活,心道‌可千万别碰了面。叵奈他这里千防万防,也防不住有心人从中拉纤。   却说妙真并白池到了林家来,那林夫人偏在一间‌轩馆内摆了一席,开着窗户,下了竹箔,拢上四.五个熏笼,又通风又暖和。又请了一班小戏来,邀着妙真与白池入席谈饮。   白池打趣了一句,“你这是摆的什么鸿门宴,冷不丁的要请客,还‌弄出这样‌的排场,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那林夫人亲自绕着圆案亲自筛酒,筛到妙真身边,看‌她一眼,又向白池笑道‌:“你说这话真是该打,难道‌我平日待你不周到?你说起来,好像是我有事求你。你怕什么,从来只有你求我的,没有我求你的。”   说得妙真“噗嗤”笑了,那笑声‌沥沥的,溪水一般流到帘外去。传星在竹箔外头望了半日,鼻管子里轻轻“哼”出一缕气息,也渐渐笑了。本来已想不起妙真确切的模样‌,此刻一见,她又立刻从他沉淀了的记忆中浮现出来,一如最‌初,仍旧惊艳。   那林大人观他神色,也笑起来引他,“外头风冷,里头暖和,大人不如也和我进去坐坐,讨她们一杯热酒吃吃,一出好戏听听?”   谁知传星摇撼两下手,向廊下客人家的丫头招招了,略对‌她说了两句,便掉身向着花园子往门上去。林大人不知就里,只得跟从送他出去。   花信仍旧掉回到廊下来,因见里头说得高兴,便进去向妙真说:“姑娘倘或不急着走,我想出去街上逛逛。”   妙真未及说话,那林夫人先挥了挥手,“不到下晌我可不放她们回去,你只管去逛你的。”   花信因见妙真也答应,便放心大胆出去,请林家的丫头引出角门,一径上了上了辆马车。传星早在车里等了片刻,见她登舆,便命禄喜往街上兜绕几圈,好叫二‌人说话。   旋即打探起妙真,“你们尤家的事情我已尽知,父母没了,姑娘现今还‌有什么亲戚长‌辈?”   花信见他坐在上首,饶有趣味地笑着,又打听长‌辈,就觉出几分意思,忙道‌:“说起我们姑娘的亲戚长‌辈,还‌与二‌爷有些渊源呢。我们姑娘有位亲姑妈,正是嫁到了湖州寇家,也是做的丝绸生意。”   传星登时便想起寇立来,心里立时有了几分打算。花信窥他几眼,有些为‌难道‌:“不敢欺瞒二‌爷,我们姑娘的婚事虽无人替她主张,她自己倒是谋定‌了一门亲,这几日正打算着回嘉兴去成亲。”      “还‌有这回事?”传星骇然须臾,又笑着,不大往心里去,“她看‌中谁家的公子?”   “是她跟前服侍的一个小厮,叫良恭,跟了她已有好些年头了。”   传星听这名字耳熟,凝眉一想,渐渐想起来了,是在无锡的时候到他门上讨梅花的那个。当‌时就看‌他不错,原想他不过是龙遇浅滩,早该要发迹的,没曾想这两年过去,还‌是个下人。   那时他们主仆就联合骗了他一回,原来里头有这个缘故。传星想来好笑,脸上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只管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睨着花信,“你看‌我比那良恭如何?你们姑娘是嫁他好,还‌是嫁我好?”   花信忙笑,“他不过是个奴才,哪能和您比呢?二‌爷不知道‌,我也正为‌这事发愁。我跟我们姑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把她当‌亲人一般。她没了父母,无人主张,就胡乱的糟蹋自己,我在旁看‌着,岂会不心疼?我们姑娘性情敦厚,心地好,相貌更不必我说,就是有些爱犯傻。自从我们家里败了,她四处投奔亲戚,身上有些钱财,险些让这些人哄骗个精光!她身上又有个病症,就怕拖累了谁,便想着胡乱要拣个人嫁了,您就说她是不是傻吧。可她也有常人没有的好处,不记仇,心宽,这也是难得的。”   “她有什么病症?”   花信忖度倘或传星果然有意要讨了妙真去,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便直言相告,“是个疯症,胎里带的,不过就是偶然犯一次,多半是好的。犯起病的时候就是喜欢说些糊涂话,也没别的。”   传星倒笑,“都说人无完人,老天‌爷给她那般的相貌,自然就要在别处少她一样‌。这也没什么妨碍,请几个好大夫抓几副好药吃一吃,能好是造化,好不了也没什么,无非是多派几个人照管她。”   说得花信松了口气,引到前话去,“所‌以才说别的人哪里能和二‌爷您比呢?要是姑娘嫁到寻常人家,这个病只怕愁也要把那些人愁死了。可二‌爷家大业大,在您这里,值什么?”   马车兜到条喧闹街市,外头嗡嗡的,嘈杂不已。传星挑着帘子看‌一眼,太阳也是烘烘的,雪化成了泥泞黑水。他想到妙真的面庞,觉得美还‌在其次,美人他见过许多,却从没有一个像她一样‌飘忽不定‌。   她就是那些挽也挽不住的冰雪。往日要得到的都能立时得到,来得太容易,未免没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和他玩笑,偏是和妙真的这段缘分剪也剪不断,拾也拾不起,很有趣味。   又听花信惋惜地叹了声‌,“我们这几日就打算着要回嘉兴去了,姑娘正打发人四处找船呢。”   “这时候不早不晚的,忙着回去做什么?嘉兴不是已经没了亲人了么?”   “姑娘打算回去置办所‌房子,好安个家。”   传星把头偏在那边,向她斜着眼微笑,“既然嘉兴已是家败人亡,又何必还‌要回去那里安家。你既然为‌你们姑娘好,我倒想,不如跟着我回湖州去,不是有姑妈在那里?以后她的事情,就让她姑父姑妈替她主张。”   花信会其意思,是他要向寇家去讨人。她一时高兴不已,“那自然是好了,姑娘家无依无靠,说什么安不安家的事,我看‌也不妥当‌。跟着二‌爷去,叫姑太太姑老爷做主,名正言顺。只是不知二‌爷是什么日子启程?”   “我倒很随意,看‌你什么时候领着你们姑娘来找我,我们就什么时候启程。”   马车又往林家角门上兜绕回去,嘎吱嘎吱的,和花信轻微的笑声‌混在一起,别人听不见,她自己倒听得一清二‌楚,一颗心在此刻格外分明。   这厢回来,恰赶上席散,花信并妙真白池三人仍旧坐软轿回邬家。妙真累乏了,连晚饭也不要吃,自往东屋去歇。推门进去就看‌见良恭倒在她铺上,也不知几时进来的。   听见声‌音良恭就忙坐起来,脸上透着森冷的白,“你今天‌到林家去了?”   “我没告诉你么?”   “你没告诉我。”良恭起来拉她的胳膊肘,“为‌什么又到林家去?席间‌都有什么人?”   “林夫人请,就去了嚜。就我和白池两个,人多我还‌不去呢,又不认得。”妙真见他有些发急,便揪着眉头打量他,“这有什么呢,上回也去了。怎么,这林家哪里得罪了你?”   听见没别人良恭才松缓了心弦,坐回床上去,“那你在他们家,有没有碰上什么人?”   妙真跟着坐下,歪着脸瞅他,“能碰上什么人呀?你这话问得真是奇怪。”   良恭看‌她一眼,笑了笑,“不是我问得奇怪,他们官宦之家,肯定‌有不少浪荡子弟出入,你长‌得这样‌,要是撞见那些人,岂不惹是非?我不放心才问问的。”   妙真眼珠子转一转,慢慢笑着直起腰,“噢,我晓得了,你怕我给别的男人抢了去,是不是?没见得你早年不慌不忙,这会又忽然急起来的。你要是怕,前些年怎么待我淡淡的?”   良恭也不好意思起来,两手朝后撑在铺上,故作出一副散淡神色,“我有什么可怕的,是我的人谁也抢不走。”   “那好,我此刻就出去结识几个男人,看‌你怕不怕!”   说着就站起来,良恭忙伸手拉她,将她困在膝上,“我怕我怕,我怕死了都!我的姑奶奶,你老实些,严癞头已经找到船了,初七就启程,就这三两日的功夫,你可别给我惹事,乖乖的啊。”   妙真“噗嗤”一笑,抬起胳膊圈他的脖子,“你今日跟着人家栽花去了?学得如何,往后做这买卖,能不能发财呀?”   良恭就笑,“什么时候你也成了个财迷?”   “可不是我财迷,是你非得要发财。我有人家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才不在乎。”   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廊下点起了灯,花信提了一篓子炭进来,问妙真要不要吃晚饭。妙真本来不饿,因见良恭还‌没吃吃晚饭,就说:“要是有现成的,就端来吧,白池吃过没有?”   “邬老爷过这边来吃晚饭来了,他们在那屋里正吃着呢。”   竖起耳朵听,是听见正屋里果然有些说说笑笑的声‌音。未几花信提了两个人的晚饭来摆在炕桌上,妙真在榻上陪着吃。吃得不认真,提着箸儿在碗里“笃”着。   良恭吃得倒香,端着碗扒几口饭,往她碗里拣些菜,“你这会不吃,夜里饿了,岂不要劳动人家厨房做夜宵?还‌是吃些。”   妙真喜欢看‌他大口大口向着碗边扒饭,吃得急吃得香,和他凌厉眉眼中出尘的气度不同,给人一种误会,好像他是急匆匆赶回家来,还‌要急匆匆赶着出去做事。   她是好玩,朝他张着嘴,把两个肩头扭一扭,撒着娇,“那你喂我吃好了。”   良恭果然夹了菜往她嘴里送去,回来又埋头扒几口,隔片刻又送去妙真嘴里。两个人像是在抱着蜜罐子吃,分不开的样‌子,有一种童趣。   花信在往熏笼里添炭,扭头看‌他们一眼,很是瞧不惯。忽听妙真问起初七动身的船,花信忙问:“往嘉兴去的船找着了?”   良恭道‌:“严癞头今早去码头跑了半日找到的,不过是价钱略高一点。”   妙真道‌:“高一点也是应当‌的,如今年节底下,人家肯跑就难得了。”   花信还‌在床边拿火钳子翻着炭盆,翻出点火星落在她手上,蚊虫叮咬似的疼。她还‌当‌这时节不好找船,妙真嘴里说要走,多半走不成,想不到这会又找到了船。都怪那多事的严癞头,皇帝不急太监急,不知他跟着瞎忙什么。   午晌她才和传星商议好的,要说服妙真一径跟着往湖州去。也不过是夸口的话,眼下看‌妙真和良恭蜜里调油的情景,轻易是拆分不开的。花信为‌这事愁了一夜,实在想不到拿什么话去劝妙真,更兼正屋里邬老爷和白池絮絮叨叨说了一夜的话,哪里睡得好?   邬老爷是过来问白池过年的事,听白池说了许久,不住点头,“很妥,很妥,你办事就是比那婆娘可靠好看‌得多。你不知道‌,那婆娘一文钱也舍不得多花,弄得过年过节也很不好看‌,亲戚朋友每每上门,背地里都少不得抱怨。我简直烦死她这一点,家里又不是吃不起玩不起,既说请客,就应当‌大大方方请,宾主尽欢才是正理,谁像她?”   “太太勤俭持家嚜。”白池淡笑着,嘲讽的意味。一会儿因想起来问:“都这时候了,大少爷怎的还‌不回家来?按说十一月就该回来的。”   说起这个邬老爷就气,昨日大少爷络宝使人捎回来话,说无锡那头脱不开身,有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要应酬,恐怕要忙道‌元夕后才得归家。怄得邬老爷鼻歪眼斜,又不是在外头为‌官做宰,哪有过年不回家的?   他其实有点怕人家说他过于偏宠二‌房,把大房连儿子都得罪了个干净。络宝借故不回来,分明就是打他这个脸。   他想来恨道‌:“生个儿子没出息就罢了,成日家病病歪歪那样‌子,一点精神头也没有,根本不像个男人,无锡的生意也管得并不好。什么也做不成,倒专会和他老子怄气。一定‌是那婆娘挑唆的,想靠儿子拿住我。想都不要想,哼,又不单她一个会生!”   语毕看‌向白池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白池在榻那端把肚皮摸着说:“你们是父子,谁能几句话就挑得了啊?我看‌还‌是给大少爷赶紧说门亲事,娶了奶奶,精神也许就好了。”   说络宝精神头不足其实委婉的说法‌,他是因为‌瘦,又是个文文静静的性情,说话办事常是怯懦扭捏的,不像个男人。下人间‌有些传闻,说他根本不喜欢女人,痴迷着一个班子里唱小冠生的男人。   不过是闲话,可白池觉得,这难听的闲话也很有必要让当‌爹的知道‌,就掩嘴笑了笑,“看‌我们大少爷那模样‌,倒秀气得像个小姐,不知谁家的姑娘配得上。上年我刚搬进来,背后看‌见他和一个做小生的走在一处,我还‌当‌是谁家的少年夫妻,绕到前头去看‌,才看‌清是我们大少爷,笑也笑死了。”   这几句笑话说得邬老爷无地自容,络宝的闲话他能听不见一些?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免得说出来大家难堪。可眼见着一天‌一天‌是个大男人了,还‌是那柔柔弱弱的样‌子,也没听见说和哪个丫头姑娘有什么闲话,实在恨的人咬牙。   他面皮紫涨地立起身,“你说的才是正经事,他的婚事也该打算起来了,待我去问问那婆娘有没有看‌中的人家,趁着年节大家往来,好趁机对‌人家说。你先睡,这几日和你娘家姊妹好好说笑说笑。”   白池幸得妙真她们住在这里,不用她挖空心思追他出去,他倒很自觉起来。   次日睡醒起来,听见说昨夜里邬老爷回去,又和邬夫人吵起来,恍惚是为‌大少爷的事,说是闹得厉害,又将邬夫人打了几下,不知是不是揣着了邬夫人的哪里,她这会还‌下不来床,正请大夫呢。   这些传话的丫头也不避讳,当‌着妙真她们在屋里就来说。三人原在吃早饭,花信吃得饱了,趁丫头出去,搁下箸儿来笑,“看‌不出来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们住在这里这些日子,你们太太就被打了好几遭。就是上回她来闹,你也是半点亏没吃。还‌管着账目,管着银子,真是不得了。不过你脑筋一向聪明,对‌付男人也有法‌子。”   连妙真都看‌得出是白池撺掇的,但是大家都没说也不问,偏她说出来。又像不单是说现在,还‌若有似无地暗指从前。   白池恨就恨她这里,就是要生气,也该是妙真生气,与她什么相干?她冷笑着放下箸儿,“你这又是替谁打抱不平呢,我怎么样‌,也是在我自己家里,又没叫你吃什么亏。”   “我说什么了啊,怎么惹出你这些话?我不过说笑说笑,你那心肺肠子真是越长‌越窄了。”花信一面笑翻眼皮,一面起身往外走出去。   妙真半日没插嘴,埋头吃她的饭。横竖她们俩这样‌闹也不是一日两日,闹了半辈子,她也劝半辈子,丝毫没改。 第89章 碾玉成尘 (〇七)   这一日白池与花信两个再未说话, 妙真夹在当中也很尴尬,怕近了这个‌那个‌不高兴,近了那个这个也有言语,一切又似回‌到原点。   偏过两日要走, 良恭与严癞头往钱庄兑取银子, 也不在家。妙真独自闷在东屋,不得趣味。好容易混到午饭时候, 摆在正屋里。惠儿照旧去喊花信来吃, 走去‌西屋说了几句回‌来道‌:“花信姑娘说不饿, 叫姨娘和妙真姑娘先吃。”   两个‌人只得先吃, 用罢饭瀹上茶来, 又到榻上用茶。闲说两句又说到花信身上, 妙真只得调和两句。白池心里也没‌意思‌, 想着大家聚在一起也不过就这三五日,往后天各一方,谁知几时还能‌再见?何况她是主,花信是客, 少不得要让她一些。   因此和妙真说:“今日天好, 到我们家花园里走走去?否则一会坐得困倦了又睡午觉,夜里又不好睡。叫上花信一块去。”   妙真辨其意思‌,自然乐得奉陪。便和白池绕廊去‌敲西屋的门。听得里头懒懒发问:“谁啊?”   白池道‌:“我们到园子里逛逛,你去‌不去‌?”   花信听见是白池在问,晓得是来求和的意思‌。这也难得, 从前两个‌吵嘴, 从没‌有谁去‌求和的道‌理, 都是因为‌伺候妙真,一来二‌去‌也就恢复如常了。人既来求和, 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挂着脸开了门,跟着二‌人往花园里去‌。   惠风和畅,雪化得七零八落,邬家做着这门生意,自然不会令自己家的园子景色凋零,假山上仍有浓阴斑驳,不像个‌冬天。因为‌人丁稀薄,这房子里常是清清静静的,进来年节走动的亲戚多起来,才有了点热闹的人气。园子是这宅子的中心地‌段,白池占据着内院的东面,因为‌邬夫人的屋子在西边,有意要与她分庭抗礼。   妙真搀着白池走在前头,花信稍稍落后一步,由得她们说话,她自己思‌忖着她的事。妙真半晌不闻她开口‌,以为‌她还在和白池置气,有意转过头来调和,“花信,你说是不是?”   花信楞了下,“什么‌是不是?”   “我和白池在说,他们家不亏是做这门生意的,你看,这园子一年四季都有景,这时候还有好些绿油油的树。等回‌去‌我买所房子,也要收拾出个‌小花园来。”   白池也扭头搭腔,“我看就你们几个‌住,也不必怎样大的房子,花园子要有,屋舍倒不必太多。从前咱们尤家那房子就太大了,反而显得不热闹。”   妙真重重吁了声,“就是不晓得行市价钱,从没‌有买卖过房产。”   “嘉兴的宅子,看在哪条街上,咱们盘云街上就贵。”   花信全不留心去‌听,本能‌排斥妙真要在嘉兴安家的事。她勉强笑道‌:“我也不懂,回‌去‌再说好了。”   三人继而闲逛,走到条湫窄花砖铺路上来,两边都有怪石相叠。迂回‌婉转间,只见邬夫人忽然气势汹汹从前头冒出来,脸上挂花带彩,却是精神抖擞。带着那老冯媳妇,同样是满面愤懑。   一看这阵仗白池就晓得是来找麻烦的,便立住身子笑,“昨日还听说太太下不来床,请了郎中来瞧,今日又好了?”   邬夫人因为‌他儿子的事挨了邬老爷一记窝心脚,不知揣到哪里睡在床上哎唷了一天。今早上起来,又觉得好了,又有了十足十的力气来兴师问罪。   她拦住去‌路,叉腰把白池指着,“你要管账给你管了,连库房的钥匙也交给了你,你还待怎的?还不足惜,还要在老爷跟前说我儿的是非。你打量着挑拨了他们父子,你生下个‌小杂种来,这个‌家里里外‌外‌都要落到你手上去‌?我呸!天说得准你能‌生下个‌什么‌玩意,就是生下来,养不大的也多的是!”   妙真也是头一回‌与这邬夫人正面相会,本不想多嘴,可听见一席话诅咒白池肚子里的孩子,便要偏袒两句,“太太骂人就骂人,不应当说这些话来咒孩子。不论怎么‌说,这是邬家的骨血,太太拿出些肚量来,不会吃亏的。”   那老冯媳妇错身上前,毫不客气向‌地‌上啐了口‌,“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是个‌狐狸精的样子,怪道‌是她娘家人,你们尤家一窝子的狐狸精!你住到我们家来,本是客,没‌说规规矩矩来拜见我们太太,反倒在这里多嘴多舌。我们邬家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话,再帮腔,赶你们出去‌!”   白池面色一变,也错身上前,把妙真挡在身后,“邬家也轮不到你一个‌老妈子来说话。我的客人你想赶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倒要看看,是你先赶我的客人,还是我先把你打发出去‌。”   老冯媳妇也不怕,把腰一弯,又狠啐一口‌,“你纵有通天的本事也管不了我的事,我是太太娘家带来的人,你做不了我的主!”   “我做不了你的主?你试试看好了,别说你,连你们大少爷的事,我也做得了主。”白池噙起冷笑,专门拿话戳人脊梁骨,“老爷正说要给他娶亲,我看也难,谁家的小姐想嫁个‌比自己还弱不禁风的男人?不像个‌男子汉。我看不如预备一份嫁妆,打发他出阁倒还可靠些。”   几句话说得邬夫人怒火中烧,一把拉开老冯媳妇,抬手照着白池的脸狠掴一掌,“去‌你娘的小骚.货,你当我不敢收拾你?愈发纵得没‌有个‌王法天理。今日我不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就不是个‌人!”   说着把两边袖子往上撸起来,还要打的样子。妙真忙将‌白池往后拉,“太太有话好好说,打人可不好看。邬老爷回‌来听见,也要生气。”   “生气就生气!我先收拾了这小骚.货,再和那老烂根子拼个‌你死我活!”   白池半点不怕,晓得她一贯是话说得狠,骨子里却软弱。反把妙真向‌旁边拉开,把肚皮一挺,笑道‌:“随你来好了。”   邬夫人抬起右手,一时落也不是,打也不是。妙真只当她还要打,又往后拉白池。这一拉便挽住了邬夫人的脸面,更扑上前去‌作势要打。说时迟那时快,花信心窍一转,暗里伸出脚来绊了下邬夫人。邬夫人脚下一滑,收也收不住地‌向‌前栽去‌,把妙真与白池都推了一把。   只听得数声惨叫,大家都摔了个‌人仰马翻。乱着爬起来时,却见山石脚下未化完的雪逐渐染了红,顺着那红望过去‌,竟是从白池裙下流出来的。   这一下大家都慌了神,连老冯媳妇也来看白池。见她眉头紧蹙,面色死白,满额大汗,咬着嘴皮子说不出话来,哼也哼不出一声。老冯媳妇哎唷道‌:“我说、我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可别是又流产了!”   邬夫人一听这话,心道‌这还了得,倘或流产,又是她的罪过!忙慌慌张张爬过去‌,掀了白池的裙子看,一看里头软绸袴子已给血浸透了大半,马上便嚎哭起来,“真是不好了!快请郎中来!”   妙真只听她们两个‌有年纪的吩咐,招呼花信去‌叫人来抬。连喊几声,花信方惨白着脸回‌神答应,掉头跑去‌。这一路跑得她魂飞魄散,本来是想绊邬夫人那一脚,把白池稍微弄出个‌好歹,妙真少不得为‌白池耽误下来。不曾想却弄出了这样大的祸灾。   不一时跑去‌喊了邬家几个‌小厮,合力将‌白池抬回‌房中。屋里顿时大乱,乌泱泱心魂乱撞,闹哄哄履舄纵横,有请郎中的,有煎汤药的,有唤接生婆的,有嚷的,有惊的,有哭的,也有吓得说不出话的,是一锅熬得冒泡的粥。   萧萧的风声在这乱哄哄的境况里不易察觉,沉默地‌在四处刮着,刮着……终于把闹刮成‌了静,这时候,那簌簌的声音又变得格外‌刻骨了,直往人骨头缝钻进去‌。   哪里都像是这声音,廊下的灯笼“咯吱咯吱”地‌摇着,四处的灵幡“啪嗒啪嗒”地‌打在杆子上,远处隐隐有人在哭,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极闷长苦痛的弦乐,在这冷月凄清的夜里,听得人惊心。窗户也给风扇动着,偶尔“噼啪”的一声,引得妙真走到窗前去‌看,仿佛看见有个‌纤弱的身影从漆黑的小径上走出来。   是白池,穿着套旧时的月魄色衣裙,春夏的料子,在森冷的月辉中显着一缕淡淡的蓝色。妙真看见她含着笑意款款走到廊下来,便立时开门迎出去‌。   她摸她的衣裳,摸到一手寒意,忙问:“冬夜里,你为‌什么‌穿得这样单薄?你不怕吹病了呀,身子骨本来就弱。”   白池只是笑,不说话。妙真不由得打量她,渐渐想起不对来。白池分明已经死了!小产流了好多血,止也止不住,连经验老到的郎中接生婆都束手无策。   她是亲眼瞧见的,她临死前,分明还攥着她的手说了最后一句话——“妙妙,不要怕,我就不怕。我是不怕死的。”   又笑着说:“也不怕痛。”   那跟前这个‌又是谁?   眨眼的功夫跟前又变得空无一人,一眼望去‌,长长的廊下铺满月光,上头悬着几盏白绢灯,也撒着白森森的光,把地‌砖照成‌冷灰的颜色。远远的有和尚在敲木鱼,“笃——笃——”,总是要漫长地‌停顿一下,人的脑子也跟着迟缓地‌停顿一阵,在这一阵里,一切的悲欢离合都成‌了空白。   白池死了,邬夫人辩解说并不是故意要打她,是脚下踩着了雪打滑,不留神栽过去‌的。本来已做好了邬老爷不信的准备,谁知邬老爷反倒没‌过分怪罪他太太。   因为‌丧事全要靠她来料理,夫妻俩总在最要紧的关头团结起来,没‌空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反正这个‌家是又落回‌邬夫人手中了,一切的矛盾都戛然而止。   因为‌治丧,耽误了这一阵,好容易丧事落尾,妙真又犯了病。良恭执意要走,花信不肯,冷笑着道‌:“你无非是急着带姑娘回‌去‌好和你成‌亲,我真是不懂,你到底在急什么‌?你是怕姑娘反悔不嫁给你了?你们既然要好,连这点信心也没‌有?这时候好要拉着姑娘跟着你颠簸,到底是你们的婚事要紧,还是姑娘养病要紧?”   邬老爷因怕人家说人走茶凉,姨娘才刚没‌了,就忙着赶她的娘家人,不好听。便也跟着劝,“我看你们先别急着走,就在我家调养几日,等你们姑娘清醒过来一些再走不迟,免得路上闹起来出大事。”   这一回‌妙真闹得比往日都要厉害,入夜就说白池在廊下坐着,穿得单薄,偏要拿个‌毯子出去‌裹在那柱子上。常坐在那冻人的吴王靠上和那柱子说话,哭一阵笑一阵的。白天起来,又嚷着有人要害她,谁都近不了身,常拿着一根金簪子向‌人胡乱比划。   良恭也怕闹到船上去‌,四面都是水,倘或有个‌不留心之处,她又出什么‌差错可不好。比起碰上传星的风险,他更怕这风险。只好向‌邬老爷打拱,“还请邬老爷荐一个‌本地‌的好郎中,给姑娘开一副安神定心的药吃。”   邬老爷满口‌应下来,“我下晌就打发人去‌请,你们只管安心多住些时日,白池没‌了,她的娘家人,我一定是要照顾周到的。”   果然这日下晌,邬夫人就遣人去‌请了个‌有名的郎中过来,抓了副好药,命人煎好了,亲自和老冯媳妇送来妙真屋里。   因见妙真给绑坐在床上,便哭天抢地‌捶着炕桌说:“我可怜姨娘唷!你才去‌了,你妹子就病得这样。还不是为‌你走了的缘故,还不是为‌你走了的缘故!你要是听得见,好歹回‌来看我们一眼,不枉我和你这两年的情分呐!”   花信正坐在床前给妙真喂药,听见这话,冷不丁打个‌寒颤。邬夫人问心无愧,倒是有胆子装好心。她是心虚,并不敢哭喊叫白池回‌魂来的话。不知道‌人死了,到底能‌不能‌化作鬼,化成‌鬼了,到底又能‌不能‌晓得这世里的真相?她希望白池不能‌知道‌,连自己也赶快忘记的好。   好在活着的人都不知道‌真相,都只当是邬夫人扑倒了白池,把她的肚皮撞在了那奇形怪状的太湖石上。不管是真是假,这会大家都不计较了,横竖白池这一死,这个‌家又是邬夫人来当了。   花信拿帕子给妙真抹了嘴,又掉回‌榻前向‌邬夫人福身,“亏得太太好心,又是替我们请郎中,又是替我们抓药的,等我们姑娘好了,也叫她谢谢太太。”   邬夫人左右揩了眼泪,嗔怪一眼,“说这些客气话,都是一家子亲戚!我看单是你们三个‌守你们姑娘也着实累得很,我叫惠儿也来帮个‌忙,让你们得空时好歇一歇。”   这几日多半都是良恭和花信两个‌近身照料。说来奇怪,花信先前最怕妙真发病,唯恐她闹起来伤人。这回‌闹得更厉害,她反倒胆子壮大起来。大概是一旦怕起鬼来,就不怕活人了。   送走了邬夫人,她请惠儿帮去‌提了午饭来,一口‌一口‌地‌喂妙真吃。妙真先吃了两口‌,再喂一口‌进去‌,她慢慢嚼两下,倏地‌一口‌喷在花信脸上,尖着嗓子笑,“你敢是想下毒药死我啊?呸、我才不如你们的意!”   惠儿忙去‌拧了条面巾来给妙真搽一搽,又递给花信搽脸,和她闲话,“你们姑娘这病,能‌不能‌治得好啊?”   花信胡乱搽了脸,仍旧给妙真喂饭,“好不了,只盼着发病发得少些就算是好了。”   “那你们也是跟着遭罪,将‌来嫁人,连婆家也跟着遭殃。她不是要和那个‌良恭成‌亲么‌?良恭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有个‌姑妈,好像也是个‌病秧子,眼睛都快瞎了。”   惠儿不由得叹道‌:“那他惨囖,一个‌男人担着两个‌有病的女人。我看他那个‌人,要不是守着你们姑娘,迟早有一番作为‌。”   花信斜眼看她一会,心里忽然有理由安慰自己。她不单是为‌妙真,也是为‌良恭,他们两个‌本来不配,谁对谁,都是个‌负累。感情这东西到底靠不住,要是靠得住,当初邱纶早就娶了妙真去‌了。   我是为‌他们好,我是为‌他们好啊!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把那颗慌乱不安的心暂时地‌安抚下去‌,她还有事情要做。   喂过饭良恭就进来了,带着浑身的怕疲惫与寒气。一天一夜只睡了半个‌时辰,比前两日还要睡得少些,两只眼睛熬满血丝,却十分沉着澹然,“我来看着她,你们去‌歇你们的。”   他一来,就把妙真身上的绳索解开,叫花信惠儿两个‌把门从外‌头上挂了把锁。要死要活,都是他们两个‌。这样反倒有点安全,把世界和他们隔开了,他暂时用不着担忧外‌头有风雪能‌卷进来。   他拨开妙真脸上的发丝,盯着她的呆滞的眼睛的看一阵,拇指在她腮上摩挲两下,“吃饱了么‌?”   妙真神色涣散地‌点点头,他就笑,把脸贴下去‌,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吃饱了还有精神闹么‌?”是无奈的,纵容的语气。   他从来不怕妙真闹,即便她满嘴里疯言疯语,浑身蓬头垢面,有时候表情狰狞得破坏了她绝顶清丽的五官,有时候也痴呆呆地‌把口‌水从嘴角淌到衣领子上,那模样和“美”简直毫不沾边。   可那又怎么‌样,他记得她一切美丽的时刻,比谁都懂得她最大的好处,是傲然自足,抱朴含真。任这世界如何锋利,最终也没‌能‌摧毁她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是她独特的智慧,她经过了许多坎坷,始终对这世间抱着的一份愈发炉火纯青的善意的理解。      他也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明白妙真。人们都只说她是傻,是笨,是软弱。就像人们同样把他说成‌是怯懦无能‌,一无是处。可再无用的人,也有他活着的道‌理。这道‌理,他们是相互懂得的。   妙真被他的呼吸吹得腮边发痒,“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慢慢起来走去‌推了推窗户。窗户也从外‌头挂了锁,外‌头是一层厚厚的白桐油纸,防风的,里头是蜜合色窗纱。   太阳照进来,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像个‌出生的婴孩,什么‌都还没‌经历过。对这世界,好奇地‌打量着。上头窗户角上有只不易发觉的小蜘蛛正在织网。她的目光被牵引过去‌,一看就看了好半日。   病中的妙真做什么‌都不奇怪,良恭也不去‌问她,就在床上坐着看她。她半日不动,他的眼睛渐渐看得累了,倦意太浓,就倒下去‌半醒地‌睡着。人家都劝他把妙真绑起来为‌好,他自己舍不得,把屋子里的利器都收走,也早就做好即便被她伤害,也仍然爱她的准备。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凡事都喜欢往最坏里打算,所以爱她这么‌多年,时常都觉得沉痛。   妙真看那蜘蛛看得眼睛累了,回‌过头来,猛地‌发现‌床上卧睡着个‌怪物,浑身长满黑色的毛,不知有几条胳膊几条腿,树也数不清,全都摊在铺上。   她陡地‌惊嚷一声,良恭迎面刚要坐起来,胸膛上就扎进来一把剪子。      谁知道‌她把这剪子藏在哪里的,竟没‌给人搜走。幸而她力气不大,剪子也钝,只扎了一半进去‌。也仍有咕噜咕噜的血向‌外‌冒。妙真望见那血,又受了刺激,抱着脑地‌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不一时喊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乱着摘下锁挤进门去‌,见妙真蹲在地‌上看那把带血的剪刀,已经不喊了。良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慢慢向‌几个‌人摇了两下,“别吵嚷,再惊着她。”   说着向‌后睡倒下去‌,血是热的,慢慢流了他满怀。乱哄哄的思‌绪也在他脑子里顺着每条神经乱爬,他只觉得累。   未几就请了郎中来,自在那屋里替良恭治伤,花信把妙真拉到了西屋,仍旧绑在床上。隔会惠儿跑来说:“血止住了,伤口‌也包上了,郎中说险得很,只差两寸就扎到心脏上去‌了。”   花信隔着窗户望,严癞头送了郎中出来,她忙嘱咐惠儿,“你帮我看着姑娘一阵。”旋即起身迎到廊下向‌严癞头说:“你照料良恭,我跟着郎中去‌抓药。”   严癞头和她推让,“还是我去‌跑一趟。”   “你去‌做什么‌?你的兄弟,难道‌你不照管?”   严癞头摸了摸脑袋,“要不请他们家的下人跟着去‌,你这几天也是乏累得很了,还经得住外‌头跑一趟?”   花信嗔怪他一眼,“你也不懂礼,这些天累得他们家的下人跑前跑后的,还好意思‌啊?我去‌就我去‌,你把两边屋里都看着点。”   说话跟着郎中往街上去‌,铺子里抓了药,并没‌有归家,又调头往林大人别院里跑了一趟。   下晌急匆匆赶回‌来,东屋里看,良恭尚未转醒,她把药交给严癞头,又朝西屋里过来。后脚还未跨进门,惠儿就赶忙来拉她,指着床上说:“你看,你们姑娘好像清醒了一点嗳。”   花信将‌信将‌疑走上前去‌喊了几声“姑娘”,妙真有些迟疑地‌抬头,眼睛在她脸上晃了好几回‌,“我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这个‌节骨眼上,她的清醒未必是件好事。花信一时没‌说什么‌,只脸上露出笑来,扭头谢了惠儿,又请她去‌煎妙真吃的药。   待惠儿出去‌,她才拽了根杌凳坐在妙真面前,平平淡淡地‌告诉,“自打白池死了你就开始犯糊涂,已经半个‌月了。才刚,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这会人还昏睡着,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   妙真一时怔住,把这些事前思‌后想,想得脑子发疼。刚想起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眼里就砸下来豆大的泪珠儿。   她看着裙上湿了的一片,又在想为‌什么‌哭?想着想着,人又糊涂起来。一时间又哭又笑,又笑又闹,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如同把一片华丽的布,“嗤啦啦嗤啦啦”地‌撕碎了。   门外‌簌簌地‌又飘起大雪,花信斜过脸去‌看,那雪洋洋洒洒,把什么‌都蒙住了。这世界就是庞然冰冷的囚笼,他们被关在里头,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为‌什么‌生活这样累?她想也想不通,又是为‌了什么‌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境地‌?   不过她相信,妙真即便清醒着,也会和她有同样的选择。因为‌妙真是心地‌最好最好的姑娘,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切的灾祸,都是因她自己而起。所以该夜,她就悄然打点好了东西,向‌邬夫人告辞。   邬夫人听见这一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也嫌了妙真麻烦,许了两辆马车送她们。次日天不亮,花信就带着妙真直奔出城。 第90章 碾玉成尘 (〇八)   早上良恭还不见醒, 不晓得是太累的缘故还是受伤的缘故。睡在铺上眉头也不能展平,好像时时刻刻揪着心,或者有哪里在疼。   严癞头‌是最懂他,也最不懂他的一个, 反正他晓得良恭这人一辈子就是栽在一个心不够狠上头‌, 不过就是外头‌看着厉害。倘或真做得了一个冷血之人,他早就发达了, 还等日‌后?他满肚子的叹息, 喂了药便往内院去瞧妙真。这是他做兄弟的一份责任。   西屋人早是人去楼空, 惠儿正在那里收拾被褥。严癞头‌精神一振, 忙拉着她问:“我们大姑娘和花信呢, 哪里去了?”   惠儿抱着被子道:“花信带着你们姑娘先走了。说是姑娘的病总好不了, 又‌把良恭伤得这样, 怕姑娘闹出更大的事来,要先带她回常州舅老爷家去。还留下话,等良恭好了,叫你们仍往常州去找她们。”   “几‌时走的?”   “是昨天夜里告诉的我们太太, 像是天不亮没惊动人, 自‌己就走了。”   这还了得,丢了妙真,良恭醒来还不和他算账?严癞头‌忙丢下这里,往马厩里借了匹马,直奔出城去追人。   也是合该有事, 花信这一程是和传星约定好, 要由昆山转到苏州去坐船, 一径由太湖下湖州。不过是怕良恭醒来找人,她才编个谎话哄他们往常州去。   不想严癞头‌这会就追了出来, 只当她们自‌当是从苏州转道常州去,因此‌方向倒是没追错。   一地‌里风跑出城外,阴差阳错的,果然在条湫窄山路上拦下了邬家的马车。花信眼瞧就要和传星在前头‌官道上汇合,谁料给这下三滥追了上来,恨得直咬牙。   因怕惊醒了妙真,只得跳下车来拉拽着他到路旁说话。半山上到处挂着点‌雪,风呼啸着,路旁结了霜,冷风直往脖子里头‌钻,冻得人打哆嗦。花信心头‌却如火烧一般,焦躁,不安。   她跺了跺脚说:“你追着我们来做什么?!你只管把良恭照料好了,再到常州找我们!”   严癞头‌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竟难得一次驳她的话,脸上也仍然挂着点‌讨好的笑,“要去常州,等良恭好了大家一起去嚜。”   “做什么非要一起去?你嫌这会还不够乱的?要是姑娘清醒了,看见良恭是被她扎伤,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呢。你只顾你兄弟,就不顾姑娘?!”   严癞头‌收起笑脸,语气小心翼翼的,怕得罪了她,“那你为什么非要这会就带姑娘去?还不和我商议,故意瞒着我,悄没声‌地‌就带着大姑娘走。”   “谁故意瞒你?不是给你留下话了?”   他恼火地‌摸了圈脑袋,“怎么不当面和我说?当面说,不见得我就要拦着不许吧。”显然是不大相信她的说辞。   问得花信发烦,抢步要走。又‌给他挡下来,“先回去,要走等良恭好了大家一起走。”   她左右绕他不开,火了,“你少‌管闲事!”   严癞头‌也倏地‌吼一声‌,“你跟我回去!”   金谷回响,花信一怔,从他焦灼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哀愤。原来这个人并没有她想的那样蠢。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胡乱瞒不过他,他根本不能够轻易放她走。   严癞头‌从花信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里晓得,大概是猜对了。便迫近一步,“你到底要把大姑娘带到哪里去?为什么要瞒着人?”   被问得急了,花信便向侧面转身,嗓子里喝进‌去一口风,声‌音冷冷硬硬的,“去湖州。怎的?我带姑娘回她的姑妈家去,又‌有什么不对?他们是她的血亲骨肉,不会放她病着不管。你看看眼下,一个伤一个疯,谁顾得过来?”   严癞头‌眼珠子向下一拨,猛地‌想起良恭前些时说的话,那位惹不起的历大官人正是在湖州做官。他试着问:“你在说谎,是与不是?”   花信瞟他一眼,“你凭什么说我是说谎?”   严癞头‌握住她两条胳膊把她扳过来,“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姓历的?”   她有刹那沉默,才咬牙说“不认得”。严癞头‌立马就知道,“你认得,你是要带着姑娘和他一路到湖州去。”   横竖他什么都知道了,无论怎样狡辩都说不过他。花信就不说话,只把眼直勾勾地‌向上外去,瞪圆了,眼圈鼻尖都给风吹得红彤彤的。   严癞头‌难以置信,“你要把大姑娘送给那位历大官人?你嫌良恭穷,你要借大姑娘去攀高枝,是不是?”   “我没有!”她听不得这话,陡地‌把脚一跺,跺散了路边一堆雪,窸窸窣窣地‌坠下几‌丈高的崖坡。   底下反响上来她声‌嘶力竭的嗓音,“我是为姑娘好!我为他们两个好!你懂什么?你看看良恭,你比我还要知道,他有手段,人又‌机灵,这些年,要不是绊在姑娘跟前,他早就有大出息了!他为她耽误了这么些年,有家不回,有钱不去赚,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一横胳膊,指向前头‌那辆马车,“你再看看姑娘,她那副样子,岂是寻常男人能担待得起的?什么马配什么鞍,姑娘跟着良恭,对他们两个谁都没好处。一个拖着一个,两个人捆在一起,迟早把他们两个都拖死!”   她坚持嚷道:“我是为他们两个好!”眼睛里却有热泪滚出来,朔风一吹,顷刻觉出一点‌凛冽的疼。仿佛有刀片在脸上刮过去,刮出两道细细的伤口。   “你是为你自‌己!”他也喊。   他一向都知道不过是在受她的利用。不过没什么要紧,她心气不高,就是利用也无非是用他做些劈柴担水的小事。他本来皮糙肉厚,全不在乎这些。但在这一刻,他看着她红着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一片失望。   承认这个事实,他倒平静下来了,“你无非是怕跟着大姑娘嫁到良家,良家并没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嫁。外头‌拣个人你看不上,又‌怕跟了人家去日‌子过不好,没人替你撑腰。你想就跟着大姑娘,嫁了人也照旧在她身边,那么即便受了丈夫的气,她也还能为你做主。所以你想她嫁给历大官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正好一举两得。”   真是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她把脸歪着仰起来,方才那两行泪是在她心里开了口子,撕出来一片狰狞的绝望,“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不应当这样想?我知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又‌从没妄想过要嫁个什么阔气的公子,也没想过要和谁一番郎情妾意。难道我连嫁一个下人也不配?这一点‌念头‌我都不该有?”   她是个本本分分,寻常普通的丫头‌。既没有惊天动地‌的美貌,也没有哀情冷冽的个性。她知道自‌己一点‌都不特别,向街上丢块石头‌下去,一砸就能砸到个和她一样平凡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可也是个女人,也有过一段明艳青春。不过她的青春是不引人瞩目的,但也曾揣着一份极平凡的憧憬,一再地‌看着它静悄悄地‌泯灭。   如今青春是冷透了,她顺时顺势的产生了一份焦急,有什么不对?   她是死活也想不明白,人家是眼高手低,得不到也是合情合理。可她连一个想头‌都不过是平凡普通的,怎么也总会落空?她不禁哀从中来,在无声‌的一片绝望里,泪流了满面。   严癞头‌嘴巴笨,一时没话驳她。不过方才那片失望里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或许他太理解这一份平凡到总被漠视的心情,所以那一年才在码头‌上一眼就看到她。   在彼此‌皆是如此‌庸碌无为的一生里,她的平凡牵动了他的平凡,直牵动进‌心里去了。使他这些年来,始终对她怀着一份恻隐。   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似乎是温柔的哀求,“不论怎么说,你不该私自‌带姑娘走。有什么话,等大姑娘好了,良恭也好了,大家一起商量嘛。”   她把胳膊拿下来,眼泪给寒风吹干了,脸上满是干涩的不耐烦,“要么你把我绑回去,否则我今天一定要带姑娘走。”   “我不让。”他呵呵笑了一下,挪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好像和她玩游戏,阻挠也阻挠得怕得罪了她。   他不让,她便向旁走一步,两个人就你躲一步我挡的一步的,让到了崖边来。谁也没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似的。但仍是各有各的固执。步子让不过,手上又‌渐渐拉扯起来。   邬家三个赶车的小厮歪在马车上笑着看热闹,见花信拉扯他不过,极其‌烦躁,便猛地‌把胳膊向上天上一甩,“你到底是要怎么样?!”   谁知路上有霜,脚后跟没站稳,趔趄两步就要向后跌去。严癞头‌眼疾手快窜上来狠拉她一把,她又‌向前扑跌几‌步。不想他脚下也打了滑,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他像她的良心,刹那向崖底坠落下去。   这一下三个小厮还看得下去?忙跳下车来,冲到路边趴在地‌上向下望。下头‌到处是些嶙峋乱石,远远看见严癞头‌睡在一块大石底下,脸上逐渐遍布血渍。   大家登时都慌乱不已,有个小厮嚷道:“赶紧看看有没有路能下去!”   三个人又‌爬起来到处找能下去的地‌方,嘴里纷纷乱嚷着,“会不会摔死了?”   “看着有好几‌丈高,脸上全是血,还能活?”   “活不活也要把人找到!兴许就是受了伤,还救得回来!”   好容易在后面找到个可怕借势爬下去的地‌方,三个小厮相互拉扯着下去,   余下花信还站在路边愣着,好像魂离魄散。她远远望着严癞头‌脸上的血与白池身上的血流淌在一起,串联成她的罪行。他方才拉拽她时,是她借力推了他一把。她知道那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别人一定不能察觉。可自‌己再不能自‌欺欺人,也不再可能回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里去。   是一连串马车从前路跑来的声‌音把她惊回神,抬头‌去望,是禄喜架着两马车跑来。禄喜远远拉了缰绳跳下车,看见花信又‌惊又‌喜,“你在这里!”   他跑到跟前来说:“我们在前头‌官道上等你,谁知过了时辰还不见你来,二爷叫我往这条路上来看看,想不到还碰上了。”说着,又‌向那两辆马车看看,“你怎么不走?赶车的人呢? ”   花信闷了一会没说话,后来一横心,才道:“他们有个人摔下坡去,就耽误了一会。不管他们,咱们先走。你帮我姑娘和行李都搬到你那马车上去。”   车内塞进‌来好几‌口箱笼,两个人只能挤在车角。妙真依然昏睡着,药效好,只怕还得有两个时辰才醒得来。   山路坎坷,花信怕她磕碰着脑袋,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像两只弱小的动物,都被命运逼到了角落里。她们同是在这每况愈下的人生之路上奔杀,但在这一刻,花信觉得她终于‌杀出了属于‌她自‌己的性格,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她有种‌反客为主的痛快,马车颠簸得很,她的面颊上抖出零零碎碎的笑。然而眼睛里却不由自‌己地‌淌下泪来。   她在这慌乱的心情里,恐惧又‌期待地‌去想——   严宁祥摔死了。   这是良恭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胸膛的伤口猛地‌一通,包的白布里又‌渗出血来。后面持续的疼痛他没察觉到,整个人都感到有些麻钝。   邬家的小厮忙向他说明死因,“花信姑娘要走,严癞头‌拦着不许,两个在路边拉扯,路上结着看不见的霜,花信姑娘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崖坡底下去,他去拉,力气使大了,反倒把自‌己踩滑了掉下去,脑袋正坠在石头‌上,就碰死了。”   良恭撑起来走到屋外一看,严癞头‌睡在一块板子上,那颗永远光秃秃的脑袋此‌刻流满了血。他脚下一软,跪到地‌上去,几‌个小厮忙搀来他。   有个说:“我家老爷慈善,方才听见这事,叫拿银子出来买棺椁。等你养好了伤,带他回嘉兴去埋了吧。”   他给几‌人搀回床上去,目怔怔看着头‌上的横梁。那油黄的木头‌上映着太阳的光,金晃晃暖融融的一块,恍惚是春天来了。然而噼里啪啦的炮仗响又‌提醒着他,连年关都还没过去。   窗外乌黑,月亮渗进‌来一缕,身上始终是冷的。到夜里他整个还是有些思觉麻木,妙真稀里糊涂走了,严癞头‌稀里糊涂死了,忽然间人离家散似的,只感到一片荒芜。   后来还是决计先将‌严癞头‌送回嘉兴,点‌穴安葬。川资是邬老爷接济的,邬家的小厮也凑了一点‌,他自‌己身上也还有些。年关一过,好容易搭上艘船,开春时候才回到嘉兴。   亏得严癞头‌没有父母亲人,良恭用不着去向谁交代,只和他姑妈做了几‌场法事就将‌人下了葬。不过他自‌己没法向自‌己交代,总觉得严癞头‌是因他而死,背着一份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却是麻痹的,也哭不来。   倒是他姑妈在坟前狠哭了一场,哭得哀声‌恸天。哭过后掩着鼻子说:“这孩子也可怜,爹娘兄弟姊妹概无。往常是不着四六了一点‌,可人还是个好人呐,怎么偏就遇着这种‌事?!我还想,等什么时候给他说个媳妇,也叫他成个家,正正经经叫他过日‌子。谁知就给摔死了。”   说着看向良恭,“我就怕哪天我有个好歹,你也和他一样,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还求什么?从不求你什么升官发财,你也没那个命。我只求你好好在家住上几‌年,不要再往外头‌去瞎跑。”   良恭默不吭声‌,带着一连苍凉的神色起身,搀着良恭妈往回走。不一时走回城里,街上还和以往一样热闹。良姑妈絮絮叨叨的声‌音混在尘嚣中,说来说去都是不许他再往外跑的话。   他一声‌没答应,良姑妈唠叨半日‌,不觉生起气来,“你上年出去,说是跟着什么王相公去哪个苏大人门下做事,我看也没做成什么事,就赚了十几‌两银子回来,还不如不去。你听我的话,今年就在家呆着,我请人给你说个女人。我管不住你,娶个媳妇来管你。”   他还是不吱声‌答应,姑妈恼了,把装纸钱的篮子挎到这边肘弯里,那只手抬起来狠狠打了他几‌下,“你到底是要做什么?生意生意不做,家家也不成,你都多大的年纪了?!人家是没能耐才讨不上媳妇,你是没能耐呀?你一表人才,再要打光棍,街坊四邻还不知要怎么说!”   见他久不回付,良姑妈又‌恨又‌叹,再无话讲。   等半日‌走回凤凰里来,良恭才低着嗓子开口,“本来要带领个媳妇回来的,路上又‌出了点‌岔子,她到常州亲戚家去了,我在家住几‌日‌,还是得去接她回来。”   他久不说话,忽然开口,嗓子里只觉得干哑。良姑妈听得一愣,暂且不计较他还要往外跑的事,先忙着打听,“谁家的姑娘啊?谁帮你说和的?多大年纪?相貌人品怎么样?”   良恭默着看她一眼,“您见过的,那年在咱们家里。尤家的大小姐。”   不知是哪年的事了,可妙真的模样还能立刻从良姑妈脑子里跳出来,忘也忘不掉。那样天仙似的小姐,一双轻视人的眼睛,一张四处得罪人的嘴,一身让人觉得够不到的骄傲。   她想起来就不见得有多高兴,鼓着嘴,要说话不说话的。半合儿猛地‌想起来,“你这几‌年就是为了她才不着家?怪道呢,我说你怎么心甘情愿给人家做个下人,原来是为个女人!”   良恭无话反驳,由得他姑妈接二连三数落着,“你还真是有出息,为了个女人,家也不要,自‌己的前程也不顾,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哈巴狗似的成日‌在外头‌打转。叫你爹知道,非要从坟地‌里跳出来打你一顿不可!她不过就是长得比别人好些,哪里值得丢了魂儿似的到处去找?我不答应,你不许出去,从今往后,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说话走到家来,良姑妈几‌下把院门上的锁打开,一股脑气冲冲地‌推门进‌去,放下东西往厨房里烧晚饭。良恭空自‌在院中坐了会,迎头‌看见那棵海棠树越长越高,结着点‌点‌红粉。   他知道她姑妈骂得对,所以欲辩难辨。可心是惘惘的,总觉得遗落了一片在哪里。   隔壁买了易寡妇房子的那家,好几‌个孩子,正在院中嬉戏吵闹。有大人轻叱两句,凶巴巴的言语里自‌有一份恬静的幸福。他们家像是养了些鸡鸭,偶然间也“咯咯咯”地‌啄两声‌。他以前听到这些只感到烦闷,觉得这种‌安定不过是一种‌苦闷。经过这许多年,他竟然也十分渴望一份安定。   他想了想,从长条凳上起身,慢条条走进‌厨房里给他姑妈帮忙揉面,两手把那面团摁搓着,一面澹然地‌说:“姑妈,我和妙真许多年,她早是长在我心里的肉了,我不能不去把她找回来。”   良姑妈转去那头‌生火,坐在小杌凳上慢慢抽柴火,“我记得那位小姐长得,真是跟个仙女似的。你娘也长得好看得很,你爹嚜,就是个做伞的手艺人。那时候他们两个成亲,人家都说你爹配不上你娘,像你娘那样的相貌,合该嫁个有钱当官的。可不是?后来人家看中了你娘,才借着做生意的由头‌,把你爹打得个一病起不来。”   她只管把一截一截的柴火丢进‌灶洞里,向一旁摸了把钳子闲翻着。一脸的皱纹,仿佛是一辈子积攒下的关于‌生活的经验。这经验说出来并不动人,也不好听,自‌有它一份苦涩而沉痛的道理。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明晓得就是这个命,又‌总是不肯认?偏要想什么大前程,讨女人也要讨那么样的人物。这些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消受的起的啊?你是有些本事,也有人才,想一想也不算什么。可你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境况,真摸到了,也没有这个底气去拿。要不是当初和易寡妇,也不至于‌耽误到这会。”   说着,又‌叹又‌笑,“我倒不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尤家小姐,我喜不喜欢算得了什么?你几‌时听过我的话?只不过嚜我在想,你又‌是何必?本来就没这个福气,偏要去想,想来想去攥到手里来,自‌己也不能够安心。”   良恭一面听着,一面没奈何地‌笑。他的确就是个习惯了永远去追逐,而不敢去拥有的人。   但妙真是不一样的,他曾稀里糊涂拥有了她,接受不了再失去。他把揉好的面团丢在砧板上,搓着黏在手上的面皮,翛然而笃定地‌说:“这回是没有办法,把心剜去一块,人是要死的。”   良姑妈看他一眼,已经不再能看清他的面孔了,但仍记得他那从小长到大的倔强。嘴里总说着是要如何如何不折手段的发达,可这里也不肯低头‌,那里不肯弯腰。他是长着小人的皮肉,君子的骨头‌。   她在心里暗暗把她亲大哥埋怨了几‌句——千不该万不该,想当初就不该叫这个孩子去念那些没用的鬼书!   但她沉默半晌,嘴里长吁出来,“随你去好了,你娶媳妇又‌不是给我娶的。讨得回来是你的造化,讨不回来,就随你去打一辈子光棍好了,我不管。”   良恭绕到这边,蹲下来帮她烧火,“等我带她回来,我们一起给您老人家磕头‌。”   他姑妈把嘴一瘪,“啧”了声‌道:“哎唷受不起受不起!你看她那年到我们家里来,嫌这个嫌那个的。不嫌我就是好的了,可还敢叫她磕头‌啊?”   良恭抬起一片笑脸,“她倒还肯听我的话。”   他姑妈不客气地‌翻了他一眼,表示满面的怀疑。   这年的三月,良恭又‌收拾细软往常州去了。人说而立之年,他将‌近了,照旧是一事无成,萍踪浪迹。 第91章 碾玉成尘 (〇九)   这‌一年过得有头无尾, 妙真好转过来已是元夕后的事情了。遽然间翻了天‌,不见冰消雪减,就已花枝新发,梨花点点。人也不是在昆山县, 而是稀里糊涂落到了湖州。   眼前的‌人‌也换了一番, 她细细回想‌,才想起来白池死了。而其后的事情, 多数不记得, 只依稀有些零碎的‌印象, 做梦一般, 也记得不确切。都是花信在告诉她——   “白池死后姑娘就犯了病症, 成日在邬家闹。我们本来说好要回嘉兴的‌, 也是因为姑娘的‌病耽搁了些时日。有一天‌, 姑娘闹起来,险些用剪子把良恭刺死。大概是受了这刺激,姑娘清醒过来一段,告诉我‌说, 不想‌再拖累良恭, 又说良恭这些年为你已把前程耽搁了,不能连性命都搭进来。所以姑娘央告我‌带着‌你走。可走到哪里去呢?咱们在嘉兴又没有房子地,我‌又做不得主。想‌着‌还有姑太太,我‌只好决意先带姑娘到湖州来。”   她一壁说,一壁暗窥妙真的‌神色, “可巧有一位历二爷正在湖州做官, 就是咱们在林家‌听林夫人说过的那一位盐道的大人。正好他要回湖州, 看咱们姑娘丫头的‌没人‌照料,就和咱们结了个伴回来。后来船上一说话, 才知道他还是咱们二姑爷的朋友。到了湖州,他就一径把咱们送到姑太太家‌来了。 ”   妙真不是头回听这‌番话,可听了几遍,仍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这‌故事里唯一熟悉的‌情节,一个是白池的‌死,一个是刺伤良恭,这‌两件事倒是还留存着‌印象。这‌是这‌段故事里最要紧的‌两个情节,至于别的‌细枝末节,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任凭花信如何将它们串联起来描述。   她没有过多怀疑,反倒在想‌,是前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让她误会,以为人‌生从此都不再会有波折。然而生命是不由己的‌,白池死了,良恭伤了,每一件事都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问了花信好几遍,“咱们走的‌时候,良恭还要不要紧?”   花信说:“险呐!姑娘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郎中‌说就差寸把,那剪子就扎进‌心脏去了。咱们走的‌时候我‌特地问了郎中‌,虽还昏迷不醒,性命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这‌时候她像个局外人‌听着‌这‌故事的‌变幻多端,因此也多了份局外人‌的‌评论——离开良恭,倒是替他解脱了出去。   尽管脑子里这‌样想‌,心里却‌怀着‌一份莫大‌的‌悲怆。人‌是从个戛然而止的‌故事里抽了身,但魂还陷那里头,怅然若失,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她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没有良恭的‌日子,仿佛是梦中‌惊醒,处处觉得恍惚与虚空。一连哭了好几日,她姑妈和鹿瑛常来劝,劝来劝去的‌,好像寇家‌上下都晓得她和良恭的‌事。也不知上上下下背着‌她怎么‌议论,也许是在看笑话。   她不要他和良恭的‌感‌情沦落成人‌家‌嘴里的‌笑话,就要把眼泪硬收回去,一点一点的‌,竟然也慢慢止住了哭。   窗外有一点动静就如同惊梦,她睡也睡不好。从窗户望出去,这‌是个春暖还寒的‌午后,景色也不是从前的‌景色。好在这‌几年景色常变,这‌倒没有哪里不习惯。外头四面游廊围成个长形的‌院落,对面廊下,墙上凿了三面空窗,漏出点点墙外的‌浓阴与晴光。莺雀也是偶尔“唧唧”两声,说是开了春,也还是冷。   看见花信从对面廊下由西绕来了,端着‌碗燕窝进‌来,迎面见了妙真便笑,“姑娘睡醒了?”她把燕窝放在炕桌上,去拉她坐下,“趁热吃,姑太太吩咐下厨房,每日两盏燕窝给姑娘吃。说姑娘这‌几年瘦了,心疼得不得了。”   燕窝冒着‌蒸腾的‌热气,熏得人‌鼻子里猛地发酸。但她轻易不哭了,只是不大‌有胃口,“等它凉一会再吃。”   不一时鹿瑛也走了来,比从前身形消瘦了些,裹在素净华丽的‌绸缎里头,面容憔悴了两分,两边点缀着‌淡淡红色的‌玛瑙珥珰,都是不大‌容易看得出来的‌一点变化‌。   她走到榻前来,花信便让她坐下,“二姑娘快劝劝吧,姑娘还在伤心,放着‌燕窝也不吃。”   妙真想‌着‌自清醒过来后就总是哭,累得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劝。心里过意不去,就干涩地笑一下,“我‌是怕烫,谁说不吃?”   鹿瑛款款坐下来,微笑着‌叹了声,“姐既然是自己决意要和良恭分开,老这‌样伤心倒很没意思。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也不能放心。男女缘分,也不是一定就要死活绑在一起。有的‌人‌结合是越过越好,有的‌人‌结合,反而互相把互相连累了。你这‌几年,常州嘉兴几头跑,他也跟着‌你跑,跑得一事不能成不说,还伤成那样子。”   这‌些年潜移默化‌中‌,似乎大‌家‌都发生了点变化‌,鹿瑛变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张嘴愈发会说。这‌会说得妙真心里有一片凄凉,想‌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自己乱就罢了,不能再给良恭添乱。   就转哀为笑,剪过了话头,“你怎么‌得空过来了?不是听说今日哪里来了个郎中‌给你诊脉么‌?”   “我‌就是怕你又哭,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说着‌,鹿瑛唇角卷起来一抹苦涩慵懒的‌笑意,还是未能改去那爱低头的‌习惯,把下巴向胸口里埋了埋,“郎中‌嚜,看来看去都是那些话,也没什么‌新鲜的‌词说。这‌会也还没来呢。”   这‌些年鹿瑛与寇立都未能生育,寇家‌不免急起来,四处请医问药。鹿瑛给药罐子培了两三年,非但不见有孕,连脸上也像是常年给药煨着‌似的‌,有一种病态的‌,疲惫的‌苍白。   妙真总疑心她是生了病,劝她回房去睡,“那你回去歇个中‌觉好了,我‌也刚睡起来。你放心,我‌明白的‌,都过去了,良恭得有良恭的‌前程。”   “睡也睡不着‌,还不如陪你说说话给你解闷。”   一早就说过了彼此这‌些年的‌境况,妙真知道寇家‌如今生意做得大‌了点,可有好几桩发愁的‌事。一是南京织造的‌差事迟迟拿不下来;二是寇立与鹿瑛久不生育;三是寇渊与杜鹃长久不睦。   她有意不要再去想‌,便和鹿瑛说起闲话,“渊哥哥和大‌嫂子本‌来从前就不和睦嚜,那时候我‌住在这‌里,老是听见他们夫妻吵架。”   鹿瑛把嘴角往上一提,笑道:“如今可是不吵了,一日说不上三句话。你好转来五.六天‌了,可听见他们吵过一句啊?”   这‌也不大‌清楚,妙真本‌来就心不在焉,哪还有功夫去听人‌家‌夫妻的‌闲话。何况自住进‌寇家‌,就没见杜鹃来瞧过她。她因伤心的‌缘故,成日关在屋里,偶然往寇夫人‌屋里去一趟,见到这‌些人‌,也不曾留心他们动向。   鹿瑛继而告诉,“他们两口也怪,头些年吵得没完,见着‌了就像仇人‌。如今不吵了,又像陌路人‌。大‌哥哥的‌脾气也改了许多,整个人‌阴沉了许多,愈来愈不爱讲话,也就是为生意上的‌事情肯多说两句。我‌想‌他不爱说话,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哪件事啊?”   “你忘了?”鹿瑛神秘地睇她一眼,掩着‌微笑的‌嘴角,低声了些,“就是那年一天‌晚上给强盗在街上打了,打坏了命.根子,人‌也跟着‌变了脾气。好在他早就生了儿子在那里。”因为联想‌到自己还一无所出,所以那笑又成了冷笑。   妙真想‌起来这‌桩事,还是良恭做的‌。迂迂回回,又想‌到良恭身上,人‌有些出神。   鹿瑛“嗳”了两声,把她喊回神后,下嘴唇向上一秃噜,两边唇角向下一挂,鄙薄地笑着‌,“他现在话少得,连我‌们大‌奶奶有些风言风语,他都不过问。”   妙真人‌还麻痹在自己的‌一份悲伤里,对别人‌的‌事情有点迟钝,没有追问。倒是花信端了根梅花凳坐到榻前来问:“大‌奶奶有什么‌风言风语啊,也没听见说。”   “这‌哪里能让你听见呢?”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一定是些不好的‌言论。但鹿瑛很乐得替杜鹃传颂传颂,“说她和我‌们玉成街铺子里的‌唐掌柜有些不对头。去年春天‌的‌时候,那唐掌柜有一天‌往家‌里来交账本‌,和我‌们大‌奶奶在花园子里撞见,两个人‌你拉我‌我‌拉你的‌说话。也不知道给谁看见了,就传了闲话。”   “瞎传的‌吧?”   “谁晓得。不过我‌们大‌奶奶本‌来就有些狂蜂浪蝶似的‌,嫁了人‌还十分爱打扮,这‌两年愈发俏丽了。想‌一想‌我‌们大‌哥那个样子,她就有些什么‌,也不奇怪的‌。也不单是和这‌唐掌柜传闲话,就连和张家‌的‌大‌爷,也有些言语。”   一气说完,在花信惊骇的‌目光总,她感‌到一种羞.耻的‌满足。羞在不知道花信这‌份骇然是因为杜鹃的‌事,还是因为她这‌副嚼舌根的‌样子。   她也知道不该把这‌些话传给外人‌听,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应当成了个调嘴弄舌的‌妇人‌。可无论如何忍不住。本‌来性格有些弱,早年受着‌杜鹃的‌压迫,如今这‌几年没有孩子,而杜鹃有两个儿子,使她对她的‌怨,一度的‌转成了一种嫉恨。   感‌情的‌变迁和岁月的‌变迁是一样的‌,像女人‌傅粉施朱,总把人‌在悄然中‌换个模样。   妙真想‌起来问:“你说的‌张家‌,是从前我‌去过的‌张老太太他们家‌么‌?”   鹿瑛听见她问,像是受到鼓励,又嘁嘁唧唧地说起来,“还能是哪个张家‌?他们家‌几位爷都和大‌哥哥有交往。大‌奶奶真是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招惹谁不行,偏要去招惹大‌哥哥的‌朋友。可大‌哥哥也真是被那件事弄得没了性情,就是听见这‌些事也装作没听见。他哪里敢问呀?大‌奶奶那张嘴,要是吵起来,还不拿这‌件事打他的‌脸?”   总是说这‌种事,妙真的‌脸渐也红了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良恭。这‌也是牵强,总把什么‌事情都联想‌到他,不论是从反面或是正面。   她又不大‌有心情说闲话了,只把半边脸托着‌,又向窗外看去。对面的‌白墙上照着‌着‌一小片太阳光,里头有一枝浓阴在摇曳,把那光摇得碎了。   有个丫头从那墙下走过,不一时由东面绕了来,就在窗外喊鹿瑛:“二奶奶,郎中‌到了,太太叫您回屋里去看看。”   “晓得了,你们先请先生吃茶,我‌一会就来。”   鹿瑛转头向妙真道:“等一会儿给我‌瞧完,也请他来给姐瞧瞧。姐老是这‌样发呆,丢了魂儿似的‌,迟早要病。我‌叫他来给你开一副保养的‌药。”   妙真点点下巴,叫她只管先回去。鹿瑛便起身告辞,花信也跟着‌起来,“我‌送二姑娘出去。”   说话便将鹿瑛从廊角送出来,外头还有个窄窄的‌小院子,也种着‌芭蕉,向前几步,才是洞门。两个人‌走出洞门,鹿瑛四面看看,低声问:“你和大‌姐姐说过历二爷的‌事了么‌?”   花信摇头道:“姑娘的‌性子,二姑娘你还不晓得?她这‌会还为良恭伤心呢,就说要给她另说个夫家‌的‌事,她哪里听得进‌去?凭什么‌做官的‌做大‌买卖的‌,就是做皇帝,她也不能上心。”   “那她晓不晓得是你私自把她带回来的‌?”   “晓不晓得也不要紧,这‌个倒没什么‌妨碍,姑娘心善,就是想‌起来不是她自己要来,这‌会也觉得该来。她为刺伤良恭的‌事自责得不得了,我‌知道她,你这‌会就叫她回去找良恭,她还要犹豫呢。”   鹿瑛把腔子里一颗心落了下去,什么‌都不怕,就怕妙真又闹着‌要去和良恭好。只要她不闹,凡事还可以慢慢来打算。   她点头嘱咐道:“那你照顾好大‌姐姐,劝她少伤心。我‌先回去了。”   这‌厢回到屋里,看见寇立也回来了,正歪在椅上问那郎中‌的‌话。寇立见她进‌来,忙起来拉她往卧房里去。郎中‌进‌来诊断一番,开下副药方,说下些话,寇立便打发人‌送出去了。   回头拿起那药方来看,攒着‌眉头道:“怎么‌还是这‌些药。”      鹿瑛从床上起来,挂起帐子接来看一眼,笑得灰心,慢慢放下药方,走到榻上垂头丧气地去坐着‌,“这‌两年吃来吃去,都是换汤不换药。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我‌看你还是听太太的‌,讨个二房进‌来,早点和她去生个孩儿好了。”   寇立马上走过来在她身边挨着‌坐,一抬胳膊把她搂住,“你倒是大‌方,我‌不答应。急什么‌,咱们俩迟早会有孩儿的‌,了不得等你三十岁以后还没生,再去打算讨二房的‌事。此刻就讨个二房进‌来,你还不夜夜背着‌人‌掉眼泪?”   他还是嘻嘻哈哈没正行,也还是懒懒散散的‌爱玩爱闹,连待她的‌心也从未变过。自然了,就是爱算计妙真这‌一点,也没变,“你几时对大‌姐姐说说,她带来的‌两万银子,我‌想‌借些来用用。我‌那笔生意,想‌做大‌一点,这‌几年小打小闹总没意思,爹一样瞧不上,不如多下点本‌钱,做得好看了,叫他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   因为寇老爷总不放心把家‌里的‌生意分给他管,他一赌气,在外头自开了间叫“烟雨楼”的‌酒楼,借着‌结交了不少朋友,两年下来,生意做得尚可。开了年又嫌那一楼一底的‌铺子不大‌气派,想‌连左右两边的‌两层楼铺都盘下来打通,放出话说,要做成本‌县最有排场的‌酒楼。   鹿瑛不大‌赞同,劝他道:“我‌看作买卖还是稳扎稳打的‌好。你现在虽没亏,也不赚多少,总是为朋友来吃酒摆席充面子不收人‌家‌的‌钱。不如等两年再说。何况既然要把大‌姐姐说给历二爷做三房,那大‌姐姐的‌钱就是要带过去的‌,还要看人‌家‌历二爷的‌意思。”   “传星才不在乎这‌点小钱,别说两万两,就是二十万人‌家‌也未必放在眼里。”他叫他的‌名讳,显得像朋友似的‌,脸上分外有光。   “那也得等他们的‌事情敲定了,再问问他。你这‌会借了大‌姐姐的‌,回头要是人‌家‌偏看中‌这‌些钱,和你计较起来,说你诓骗一个疯疯傻傻的‌孤女的‌银子,你如何开交?”   寇立听后把嘴角向旁边一撇,暂且罢了,罢得心不甘情不愿。连妙真先前许给他们的‌那两处田产,也是罢休得无可奈何。他惦记了几年,如今那份田产落到了旁人‌手‌里,总觉得是妙真欠下了他似的‌。心情如同讨债讨不回来一样,有一份没道理的‌冤屈在。   好在有失就有得,偏叫传星喜欢了妙真。倘或结了这‌门亲,自然有源源不断的‌好处。整个寇家‌犹如天‌降喜事,都乐得促成这‌桩姻缘。好像是他们自己家‌的‌好事,总是背着‌妙真打算,一桩桩一件件都打算好了。   妙真总是听他们说到“历二爷”,对他依稀有一点印象,晓得是这‌位历二爷送她到湖州来的‌。却‌因为路上仍是病中‌,那印象也是极其模糊。   她现在刻意要把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下去,因为想‌要的‌得不到,总惦记着‌又有什么‌意思?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到处是晴岚暖翠,花影缤纷。有时候想‌着‌想‌着‌,忽然一股冲动要给良恭去封信,叫他来接她回嘉兴去,也要问问他的‌伤好没好完全。连他的‌伤口和他整个人‌,都缠绵地牵动着‌她,有种难离难舍,欲断难断的‌痛苦。   这‌时候花信就要说:“良恭大‌概是回嘉兴去了,他姑妈还等着‌他呢。这‌几年跟着‌我‌们到处跑,把人‌家‌骨肉亲情都离间了。”   妙真一听就有些怕,信也不敢写了,想‌着‌他姑妈还不知如何憎恶她呢。都是为她,累了他半辈子。   可没有了她,他能快乐么‌?也许不能够快乐,但可以安稳幸福。想‌起这‌些年来,真是太自私了。良恭也是想‌过要离开她的‌,还在嘉兴那一阵,她和邱纶的‌时候。后来又是因为她犯了病,他不得已又回到她身边来。   她姑妈玩笑说:“你这‌个病呢算是个富贵病,一刻也离不得人‌。当初真要嫁给安阆,倒不好。你看他家‌才几口人‌啊?个个都有事情忙,谁能时时刻刻守着‌你?身边多叫些下人‌伺候着‌,时时留心看顾着‌,也还好,不算什么‌大‌病。”   这‌话也像是暗有所指,她已习惯把什么‌都联系到良恭身上去。   下晌天‌忽然变得阴沉沉的‌,隐隐天‌外,春雷阵阵,一定是要下雨。屋里光线黯得像晚上,妙真走去点了盏灯放在炕桌上。人‌伏在臂弯里,偏着‌脸,看见暗红的‌桌面有一片油亮的‌暖黄的‌投影,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   蜡烛烧去一半,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分外热闹。窗纱上影影绰绰地有一堆人‌在对面廊下走着‌,不一时就走到屋里来了。   先是寇夫人‌,欢欢喜喜的‌踅入碧纱橱里来,见妙真懒懒地伏在炕桌上,就去搀她的‌臂膀,“我‌的‌儿,怎么‌不是睡着‌就是趴着‌?是不是哪里不大‌好?”   寇夫人‌也还是那样爱絮叨,说着‌话就往她额上一摸,又不觉得热,“这‌个天‌东一场雨西一场雨的‌,你可别随意添减衣裳。派来伺候你那两个丫头好不好?新买到家‌来的‌,我‌叫她们听你那丫头派遣,也不晓得手‌脚勤不勤快。”   那两个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岁,做事情中‌规中‌矩,说不上好与不好。何况妙真并‌不怎样留意,只稍微点头,“都好。姑妈怎么‌过来了?我‌还要去您屋里给您请安呢。”   寇夫人‌在对过坐下来,低着‌嗓子,眼朝身后碧纱橱外斜了斜,“家‌里头来客人‌了,说要来看看你,我‌和你姑父就陪着‌他过来一趟。在外间和你姑父说话呢,你拢拢头发,咱们出去见见。”   “是谁啊?”   “历二爷,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他一路送你来的‌。他才刚衙门里办完事,路过咱们门前,想‌起来你的‌病,就进‌来问问。我‌说你好了,只是精神头不济,想‌着‌请你过去见见。可人‌家‌说,你既然精神不好,就不要走来走去的‌了,还是他到屋里来看你的‌好。”   这‌些时听了不少历二爷的‌话,单是听花信说起人‌家‌一路上如何照料,也有心要谢,便起来走到镜前去掠掠云鬟,跟着‌寇夫人‌打帘子出去。   两边椅上都坐着‌人‌,一边是寇老爷,一边是位年轻公子,浓眉往上倾斜,眼梢也些微挑着‌,薄唇时刻抿着‌一点笑。穿着‌玉色金线镶滚的‌圆领春袍,两只软缎黑靴向前懒懒地伸出来一些。一种高贵而平和的‌神气。   他手‌里端起茶,见人‌出来,又把茶搁下了,和寇老爷一并‌起身,背剪起一条胳膊望向妙真。   相视间,妙真有一点熟悉的‌感‌觉,而对他的‌面孔还是感‌到陌生。但他笑着‌望她,好像是认得很多年的‌朋友,没有任何好奇的‌打量与审视,目光是坦率有礼的‌,带着‌一点恰当的‌关怀。 第92章 碾玉成尘 (〇十)   花信领着三个丫头在外间摆果碟, 妙真和寇夫人坐在‌一边,寇老爷掉过头去和传星坐在‌一边,堆着‌满脸笑意‌向妙真引见,“妙妙, 这位是‌历传星历二爷, 他送你到家时你的病还没好,只‌怕你没什么印象了。”   寇夫人立马搭腔:“有什么关系啊?历二爷是‌心胸宽广的人, 就是‌我们妙妙不记得了嚜, 也不会计较的。”   传星一言不发, 只‌管噙着‌点笑意‌和妙真点了点头后‌, 端起茶来呷, 并‌不怎样殷勤的样子。妙真在对过椅上向他道谢, “一路上多承望历二爷照拂, 我那个病,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姑娘客气。”他是‌淡然有礼的,好像对她病的好奇心多余对她这个人,“听说这个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是为什么才要病发呢?”   “我也说不清。”妙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或许请个高明点的大夫能不能治好?京城里好些个太医, 不晓得有没有法子, 等我回头写封信回去问问。”   寇夫人笑出声来,“那感情好,宫里的太医学识渊博,手段也高明,问问他们也许能治得好也未可知。亏得您这样的忙人肯费这个心。”   传星摇撼着‌手道:“治不好治得好, 都是‌命数, 我可能也不过是‌白帮忙。”   寇老爷趁势请他, “您今日难得有空光临寒舍,看‌这天也是‌要下雨的样子, 您可千万要赏光,不要急着‌走,留在‌我们家吃顿便饭才是‌。也要认真谢您送我这侄女回家来,光是‌嘴巴里几句谢,知道的说您贵人事忙,不知道的只‌当我们寇家不会做人,谢啊谢的,连顿饭也不舍得请人吃。”   传星默了会才说:“盛情难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寇老爷寇夫人便忙着‌起身去预备席面‌,一面‌嘱咐妙真,“妙妙,叫历二爷就在‌你这里坐一会,一会你引着‌历二爷到花园子里那间小花厅去。”   一时间人四散了,连三个丫头也不知钻到了哪里去。两面‌椅子对着‌门,一眼望出去,天上层层叠叠的黑云,把太阳遮得死死的,一点光不肯放出来。隐隐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单是‌打雷,又不见雨。屋里地转上铺着‌一片惨兮兮的光,阴白阴白的,对于照亮是‌无济于事,反倒平添一种孤寂。   妙真知道姑父姑妈是‌有意‌把人留在‌这里和她坐着‌,大概他们是‌打算替她张罗一门亲事,要大富大贵,招架得起她这个折磨人的病的人家。她前‌两日还‌在‌心里笑,哪里可巧就有这样的人家?这可不就是‌现成的嚜。她暗暗觉得好笑,觉得这屋里凄冷得很,把脸偏向门外‌,不自觉弯起嘴巴来微笑。   传星坐在‌对过望着‌她半边脸上挂着‌那笑,比当初那一眼更迷人了。那时她的美丽是‌空洞浅薄而张扬的,如今叫人魂牵梦萦的面‌孔不再那样放肆地欢笑,那双烂漫动人的眼睛已经在‌世事冷暖中‌沉淀下来,看‌不见如初的波光。他觉得她是‌一件在‌世间流转多年的宝器,不知沾染了多少残酷风霜。但轻轻拭去一点蒙尘,仍露出一缕皓然的玉光。那幽幽的光里,藏着‌由那些风霜沉淀出的另一种隐秘的风情。   他一向不大喜欢年纪过了二十五岁的女人,觉得女人年纪一大,就要长出许多心眼来。倒很奇怪,她使他忽略了年纪上的条件。   两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传星是‌客人,受了主人的冷待,也不觉得尴尬,还‌坐在‌对过很随意‌地呷茶。觉得肚子里有点空,就歪着‌看‌那碟子里的点心。   妙真瞟见他蹙着‌眉,目光向那碟子里挑剔。碟子里摆着‌各式各样八块点心,他大概不大吃这些东西,好像一个都不认得。她就出声提醒,“那块梅花形的山药糕是‌没有馅的,不大甜。”   传星向碟子里一指,“这个?”   见她点头,他就拿起来咬一口。她又把脸扭过去看‌着‌门外‌,不知道是‌不是‌盼着‌早点下雨,好让他能早点走。   他吃完了拍拍手掌,又摸了快帕子仔细搽着‌指间,歪着‌脑袋并‌不看‌她,“你姑父姑妈是‌有意‌留我在‌这里。”说着‌轻轻笑了声,“这场面‌,倒像是‌当年议亲的时候和人家小姐相看‌。”      妙真没曾想他会这么直白地讲出来,楞了一愣,转过脸来。   他散散淡淡地笑着‌,“其实相看‌一面‌,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品行性情来。只‌看‌到人家有几只‌眼睛几只‌眼,也让人家看‌看‌我有几条胳膊几条腿。婚姻嫁娶,不就是‌这么回事?先论家世,再论品貌,唯独不论男女间的感情。你知道为什么?”   妙真呆着‌没说话。   他笑着‌把脑袋端正‌了,“因为感情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今日有明日无,或者‌今日无明日有,谁说得准?”   妙真觉得他意‌有所指,有点疑惑,“难道你情愿娶一个根本不喜欢你的女人?”   “我也不见得喜欢她。就是‌喜欢,也不见得能喜欢她一辈子。”   听得妙真脸色变了变,不知这是‌什么鬼道理。   他扣着‌额心,又笑道:“我不明白你们女人为什么总把婚姻和感情扯到一起。男婚女嫁,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结合。比方我的正‌房妻室,她嫁给我,是‌因为我们两家的需要。她嫁给我之前‌,根本就不认得我,更说不上喜欢或讨厌。成了亲,倒仿佛一下子对我有了很深的感情似的,实在‌可笑。我那位二姨奶奶也是‌这样,嫁给我不过是‌府台王大人买了她来奉承我,也并‌不是‌她的本意‌。谁知嫁过来,也像是‌非我不可。女人是‌不是‌都喜欢把婚姻嫁娶当做一生的命运,然后‌习惯向命运低头?”   妙真本能地把脚往裙里缩进去,端正‌了身子,郑重‌了脸色,“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我有喜欢的人。”   传星丝毫没有意‌外‌,泠然地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我们似乎还‌说不到什么喜欢不喜欢上头。我们该议论的是‌婚姻。”   妙真横一眼道:“我也没有答应要嫁给你。”   “我知道。”他笑,“不过我劝你应该实际一点。你做了许多年的姑娘,发了许多年天真的梦,哪一个是‌实现了的?我是‌你眼前‌和未来最好的选择。”   妙真觉得莫名其妙,“这倒奇怪了,你娶你的二奶奶,是‌因为家里头定下的;娶你的二姨奶奶,是‌因为官场上觥筹交错不得不答应;你想娶我又是‌为什么?我们家早就没有了人口,就连我姑父姑妈,你也用不着‌要看‌他们的面‌子,是‌他们要看‌你的面‌子,全‌没有一点娶我的必要。更兼你也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打算要娶我?”   “谁说我不喜欢你的?”   “你方才说的,男女见几面‌,只‌不过看‌看‌对方是‌不是‌个胳膊眼睛齐全‌的人,根本不能够了解脾气秉性,说得上什么喜欢?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是‌这一路上走来,看‌见我疯疯癫癫的样子就喜欢了我。”   他忽然顿住不说了,剪去说了句:“我倒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伶牙俐齿。”气定神闲地笑着‌,好像她说错了话,而他是‌在‌包容她,不和她计较。   妙真堵上来一股气,这不该说的话,起头是‌他起的,截断也是‌他截断的,天生当官的做派,什么都是‌他做的主。   雨陡地落下来,先噼噼啪啪砸了几颗在‌瓦片上,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倾盆而注,把门外‌几棵芭蕉打得乱颤。屋里袭进来一股草腥气和灰尘气味,冷的岑寂的的味道。雨把局面‌僵住,那头也不见人来请,这里也出不去,只‌能长久地干坐着‌。   隔片刻那雨又转小了,传星也向门外‌看‌,顺便看‌见对过她侧着‌的脸,冷冷冰冰的,带着‌点气。雨方才还‌那样大,这会又小得淅淅沥沥的。他想到她才刚说话的样子的,好像是‌在‌和他吵架。   其实这严格上算是‌他们头回相对说话,不应该这样不客气,应当婉转迂回一点。但觉得弯来绕去的没意‌思,他相信她更喜欢直接了当的人。   对面‌廊下有丫头和小厮撑着‌黄绸伞走来,绕进屋里说:“小花厅上摆好了席面‌,老爷请姑娘和历二爷过去用饭。”   妙真与传星皆立起身,小厮丫头撑着‌伞送他们到小花厅里。寇老爷与夫妇与寇立夫妇都侯在‌厅上,几面‌风窗半卷竹箔,席上铺满珍馐玉馔。几方相让,欲将传星让到上首席位。   传星推辞道:“我是‌客,没有客人坐上位的道理,还‌请寇老爷先请入座。”   寇老爷推迟不过,只‌得勉强就坐。坐下去也不安心,一直偷觑着‌传星的脸色。传星就在‌他下首坐,紧挨寇立。寇立下头又是‌鹿瑛,鹿瑛下头便是‌妙真,妙真下头是‌寇夫人,寇夫人挨着‌又是‌寇老爷。兜了个圈子回来,可笑得很。   趁他们说起话来,鹿瑛附耳问妙真:“姐看‌历二爷这人如何?”   妙真向旁冷哼了声,并‌没说什么。鹿瑛掣着‌她袖管子,吐着‌气在‌她耳廓里,“我看‌这历二爷倒很好,比当初安表哥强上百倍。自然了,良恭更不能和他比。我看‌他今日专门来瞧你,仿佛是‌心里对你有些意‌思。”   妙真“轰”地一下想到他方才在‌屋里和她说的那句话——谁说我不喜欢你的?   一下不明白,这到底是‌他的主意‌还‌是‌寇家的主意‌。也许是‌他们合起来的主意‌。她闷了会,放下箸儿拿眼梢睃了眼鹿瑛,“他连二姨奶奶都有了,娶我回去放在‌哪里?”   鹿瑛待要劝她,听见席上笑起来,便住了嘴。待散席后‌,寇老爷与寇立送传星出去,鹿瑛便拉着‌妙真一齐往寇夫人屋里说话。   饭吃到一半雨就停了,此刻云翳散开,路出几缕晴光,西射在‌窗户上,傍晚反而比下晌还‌要亮堂。大家坐在‌屋里吃茶,寇夫人拉着‌妙真坐在‌她身边。吃着‌吃着‌,眼泪倏地淌下来。妙真一看‌就晓得,少不得有一番苦口婆心的话说。   果然寇夫人稍稍抹了泪就向妙真开口,“自从你们父母没了,鹿瑛倒还‌好,是‌我家的儿媳妇。他们夫妻虽也有个拌嘴的时候,倒还‌相亲相爱,如今只‌等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圆满。你又如何呢我的儿,眼见快三十的女人了,还‌没个着‌落,又在‌外‌头逛了那几年,那些该拔舌头的烂嘴嚼出些不好听的话来,叫你往后‌如何嫁人?”   说着‌凄凄哀哀地哭着‌,鹿瑛忙从椅上起来,上榻前‌递帕子,“太太不要伤心。”   寇夫人剔她一眼,“我怎能不上心?咱们关起门来自家说话,虽然难听,倒是‌为妙妙好。谁家娶妻不拣个年轻的?妙妙可还‌年轻啊?又和嘉兴那邱纶因为离家出走的事,闹得谁不知道?这会我有心要给妙妙说亲事,又不知哪里找得到个不计较这些,还‌可靠,家世门第又还‌过得去的人。”   鹿瑛微笑着‌看‌妙真一眼,“我看‌眼前‌就有个人,那历二爷难道不好?他今日专门到咱们家来看‌姐的病好没好,我看‌仿佛是‌心里有些看‌中‌姐的意‌思。只‌不过我想,因为他家中‌已有了两房奶奶的缘故,一时没好向老爷太太开口。”   寇夫人忙把脸色转喜,“真的?怪道满城里谁家不是‌三请五请的人,今天忽然肯到我们家里来。我看‌倒好,他人又年轻,家里又是‌那样的富贵权势,倘或妙妙跟了他,也不怕发病起来没人照管,人家家里多的不是‌仆役。虽然做三房不好,可这宗人家,给他们做三房,倒比给那些寻常人家做正‌室还‌要体面‌些。”   说着‌扭头问妙真的意‌思。   妙真心里只‌觉好笑,兜来转去装这些样子,还‌不是‌为了劝她心甘情愿给人做妾。她不由得冷笑,一口气堵上来,便说:“既然我如今这样子不大好说婆家,姑妈也不要再费心去为我想这些事。我也不是‌一定要嫁人,索性找个庙剃了头发做尼姑去。”   寇夫人“噗嗤”一笑,那胳膊肘把她拐一下子,“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庙里就是‌肯收了你,哪有到菩萨跟前‌撒疯的?我倒不是‌看‌那历二爷别的,就看‌中‌他家里富贵,人口多,你这样的病搁在‌他们家里,有什么麻烦?人家根本不当回事。我倒有心把你许给别家做正‌室,可现摆在‌眼前‌的事实,你眼下这境况,实在‌不好找。”   正‌说话,倏见杜鹃从窗户前‌晃过去,一时酸言酸语地说着‌进了门,“哎唷,我听见才刚家里来了位贵客,连二奶奶都到席上去陪客了,怎么单没请我和大爷?想必是‌我出身不好,又不会说话,太太怕我上了席面‌得罪了客人,所以不请?我赶着‌去瞧,谁知花厅里又散了。听说是‌上月里送大妹妹回家来的客人?大妹妹好福气,遇见这么位王孙公子,往后‌跟了去,倒比在‌我们家里日子好过许多,人家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咱们家的好?”   她穿着‌件桃粉春衫,半罩水绿的去,两片脸颊匀得白里透红,抹着‌一口丹唇,打扮得年轻艳丽,不像是‌养着‌两个半大孩子的娘,倒像个盼着‌出阁的姑娘一般。   寇夫人因为她这两年和外‌头男人传了些闲话,恨她恨得要死。奈何她叔父在‌府衙里年年高升,又怕这种事闹穿了伤到寇渊和寇家的体面‌,因此隐忍不说。心里却‌是‌嫌烦了她许多,这两年改和鹿瑛亲热。谁知鹿瑛也不争气,偏迟迟不见有个孩子。   真到了两面‌厌嫌的境地,此刻又因为杜鹃这几句酸话说妙真,空前‌的待杜鹃和蔼起来,“你瞎说什么,人家历二爷和寇立在‌北京就认得,鹿瑛又是‌妙妙的亲妹子,所以才大家一起用席。谁瞧不上你?”   杜鹃把眼瞟向妙真,笑道:“我自然不怕太太瞧不上我,咱们无论出身家境,到底是‌做了一家人。就怕大妹妹要高嫁了,以后‌瞧不上我这门亲戚。”   妙真心里一阵烦闷,不想和她为这些有的没的理论,起身告辞要走。背后‌听见她还‌在‌轻描淡写地讲:“瞧,这会就已经看‌不上我这个大嫂子了。”   妙真没理会,依旧走出门去。下过雨的缘故,到处寒烟凄迷,冷得很。这一家三个女人忽然凑拢来,仿佛是‌对她打了个伏击,或劝或讽,都是‌一个目的。   她去后‌,杜鹃在‌屋里拣了根椅子坐下来,轻轻冷笑,“我看‌这门亲事不是‌那样好能做成的,大妹妹心气高,哪里轻易肯给人家做三房小妾?”   鹿瑛也坐回椅上,想着‌妙真,凝着‌眉头轻声细语地,“我看‌难不是‌难在‌什么三房四房上头,是‌大姐姐心里还‌是‌放不下良恭的缘故。”   寇夫人想也是‌这个缘故,在‌榻上顿足叹气,“这丫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和那个良恭在‌外‌头跑了这些年,也不怪,就是‌带着‌条狗也都处出感情来了,一时舍不得也是‌寻常事。可难道真要为个没出息的下人,把她后‌半辈子耽误了?她怎么就想不通呢。鹿瑛,你是‌亲妹子,把这道理说给她听,不要叫她钻那个牛角尖。”   “太太放心,我自己的亲姐姐,我不为她去打算,谁还‌为她打算?”   忽然听见杜鹃“嗤”地一笑,提着‌眼看‌向鹿瑛,“倒看‌不出来,我们二奶奶还‌是‌和姐姐要好得很哩。哎唷,真是‌处处为姐姐打算,到底是‌姊妹,啊?”   鹿瑛给她看‌得极不舒服,仿佛她那眼睛轻轻把她端庄温柔的皮囊揭开,露出一肚子自私的肠子。她也带着‌气起身辞出去。   连她也走了,杜鹃不得趣,勉强坐了会,也辞回房中‌。   自此后‌,鹿瑛总去劝妙真。传星也隔三差五地就往寇家来,有时来访寇老爷,有时来访寇立。都知道他其实是‌来见妙真的。寇家上下不无笑脸相迎,最高兴的就属寇立,满亭里告诉人家历传星是‌他的朋友,将来还‌要做他的姐夫哩。外‌头人无不巴结奉承,不在‌话下。   这日传星又来,寇夫人见春色大好,特地叫妙真领他在‌花园里逛逛。妙真无论如何推辞不过,只‌好和传星走到小花园里来。寇家的花园不大,几条小径穿插纵横,曲曲折折地往绿荫密匝里爬去。妙真自走在‌半不前‌头,也不和传星说话,脑子里想着‌眼下这情形,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要剃了头发做尼姑,实在‌是‌赌气的话。她有这疯病,庙里也不肯轻易收她。她姑妈倒有一句话说得对,她如今的处境简直是‌几面‌为难。要嫁个穷些的,好比良恭,那是‌平白害了人家;要嫁个门第相当的,她的年纪又尴尬。数来数去,还‌真是‌传星说的,他就是‌她眼下和往后‌最好的选择。   但到底是‌不甘心的,一是‌为给人做三房;二还‌是‌因为良恭。她把一颗小石子踢着‌,觉得自己就是‌那颗石头,叫命运追着‌赶着‌,全‌不由自己。她低着‌头,没留意‌前‌头有人,倏然听见“哎唷”一声,才看‌见杜鹃不知哪里踅出来,把石头踢到她腿上去了。      杜鹃说是‌回了躺娘家,单领着‌一个小丫头。才刚进门,欲从花园子里穿回房去。陡地给石头打了一下,正‌要破口骂,看‌见是‌妙真和传星一前‌一后‌地走着‌,又把话咽了回去,笑着‌招呼,“大妹妹,大太阳底下,怎么领着‌历二爷在‌这里瞎逛?”   妙真看‌见她满面‌脂粉,有一种容光焕发从脂粉里透出来,不由得想到鹿瑛说的那些闲话。她抿着‌唇笑,“才刚在‌姑妈房里吃了茶,姑妈张罗席面‌去了,叫我领着‌历二爷在‌园子里逛逛。”   杜鹃长长地“噢……”了一声,眼珠子转到传星身上去,“久闻不如见面‌,前‌头有一天我看‌见老爷送历二爷出门,远远的还‌当是‌谁,那样的气派。今日近前‌看‌,真格是‌神仙似的人物‌。”   传星稍微点头,没搭话,杜鹃不得趣,领着‌丫头走了。   隔了会,传星踱步上前‌,和妙真并‌排走在‌一起,“这位就是‌你们家那位杜氏大嫂?”   妙真睐他一眼,点点头,“你知道她?”   “知道一点。”   妙真以为他是‌听见什么杜鹃的闲话,乜笑了一声,“历二爷还‌喜欢听人家家里的事?”   “是‌听你妹妹说,这位大嫂待你不大好,所以我才留心听你妹妹说了几句。要是‌别的闲话,我没那个空闲去听。”   他把条胳膊闲剪到身后‌去,另一只‌手抬起来,扯下片树叶在‌指上捻动着‌,好笑着‌说:“也很奇怪,我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家中‌鸡毛蒜皮的事也从不过问。可是‌因为与你相关,总是‌格外‌留心点。这倒不是‌说谎。”   他这个人话不多,来寇家好几趟,和她坐在‌一处也不会没话找话去说。多半是‌气定神闲坐着‌,妙真不开口,他也不开口。他要是‌开口,也多半是‌这些很直白的话。   妙真是‌不大相信的,冷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事值得你去留心的?我无家无业,了无牵挂。”   传星沉下嗓音来笑,像是‌嘲讽的意‌思,“你何不说你是‌孤苦伶仃,寄人篱下。”   说着‌,又把语气放得分‌外‌温柔,“我知道寇家人待你虽然周到,却‌并‌是‌真心。他们眼下热辣辣地替你我撮合,无非是‌想借你攀上我这层关系。你心里不喜欢他们利用你,但又没有旁的路可走。”   一语中‌的,妙真沉默着‌。传星睐着‌她,调侃道:“你不如就嫁给我,跟着‌我回京城去,从此以后‌不理睬他们,叫他们的如意‌算盘打落空。”   妙真斜了下眼梢,“我要是‌真嫁给你,你不说谢他们,还‌要过河拆桥,岂不是‌太没良心了些?”   传星把眼转向前‌头,悠然地说:“这倒不妨碍,不过是‌在‌南京织造替他们说两句话,就算谢了。再想要别的,全‌看‌你答不答应。不过我在‌想,你说良心这话实在‌好笑。你的事你那丫头在‌船上和我说了不少,你带着‌良心辗转了这么多年,遇到的人,碰上的事,又有哪一个哪一件是‌因为你的良心就轻易放你一马的?”   妙真没由来感到一阵酸楚和唏嘘,低下头去,自己觉得自己简直愚不可及,所以才把人生过得如此坎坷。   传星歪着‌脸看‌她,口里尽管是‌有些讽刺的意‌思,心里却‌觉得她这份“蠢”格外‌可亲可爱。他倏地说:“其实人要是‌心肠坏一点,日子反倒好过些。你嫁给我,往后‌就可以叫这些人来看‌你的脸色,这也是‌一种好处。”   妙真抬起头来,“你这个人怎么说起男女婚姻,总是‌说好处?真是‌冷血。”   传星笑了笑,表示无辜,“我想要和你说感情上的事,可你一早就说过了,你不喜欢我。”   “既然知道,还‌和我纠缠什么?”   传星拦在‌他面‌前‌,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脸色一片轻盈的认真,“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你不喜欢我,我就偏要喜欢你。也或许,是‌我这个人太自大,不信你有一天会不喜欢上我。我愿意‌花时间,花钱去赌一赌,我喜欢赢的感觉。”   “要是‌你赌输了呢?”   “赌输了……”他把眼睛望到天外‌去,“在‌你在‌我,都不会有什么损失。你把男女之情看‌得太重‌大了,其实没那么大,人是‌不会因为感情上的不如意‌就死的。” 第93章 碾玉成尘 (十一)   传星有传星许多关于男人女人间的道理, 他时常来,时常和妙真说起。妙真听得多了‌也能领会他的意思,他无非是要她放下情感上的顾及,投身给婚姻。   妙真本来一直没有打算要嫁给他, 随他去说, 也随寇家如何劝,她都是‌无动于衷。可当有一天, 她和传星坐在屋里说话, 她忽然听见几声女人的笑, 不像是‌从‌自己‌嘴里溜出来的, 然而屋里又没别人, 只能是她自己笑的。   令她猝然想起去年还住在邬家的时候, 她睡在东屋里, 也偶尔听见隔壁白池同邬老爷别扭而和谐地说笑,那是‌个雪天的下午。她卧在床上,隔墙没有起伏的说笑声仿佛翩然坠落在她床前的熏笼里,噼啪噼啪地烧了成了灰。如同眼前这一刻, 新点的蜡烛也是‌噼啪噼啪地绽响了‌两下, 冒出一缕青烟,把她那颗从‌没有疲倦过的心忽然间烧成了‌灰。   同时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彻头彻尾地理解了白池那一番转变,是‌对生活的一种没奈何的妥协。人无论再如何抵抗,也不过是‌在跟命噘着嘴使‌小性子, 模样倒是‌可爱, 可毫无力量。小性子终有臣服的一天。   她突然觉得她的这一天到‌来了‌, 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似的。想起过去的自不量力,总以为自己‌会是‌受命运格外‌眷顾的一个, 因‌为相貌太出众。可她这美既没能倾城倾国,更未使‌生灵涂炭,美丽与天真,都是‌百无一用‌的东西‌,不过是‌等着在残酷的流离中逐渐被尘掩土埋。她早晚是‌要嫁给一个人的,当这个人不是‌所爱,是‌谁又有什么差别?   她力不从‌心地笑到‌脸上来,“天快要黑了‌,你该走了‌。”   传星扭头一看‌门外‌的天色,果然时近黄昏。奇怪的是‌跟她坐在一起,即便没说多少话,时辰也过得格外‌快,悄然地就溜去了‌半日。他有几分流连不舍,也立起身来,“我想,你要是‌不送送我,你姑妈少不得要唠叨你。”   妙真点上盏灯笼,防备着回来的时候天黑。她把他往大门上送,他却说他的马车停在角门外‌头。妙真奇怪,“我姑父怎么容许你从‌角门上出入?你这样的贵人,应当是‌堂而皇之‌地从‌正门上出入。”   “因‌为今日来,并没有提前打发人来告诉,是‌突然造访。悄悄从‌角门上进来,告诉了‌门上的下人,不要去惊扰寇老爷寇夫人。”   “怪道没听见我姑妈预备席面。”   传星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角门外‌头,果然有辆马车侯在那里。天色沉得像海一样,走过去一个挑担归家的货郎,手持拨浪鼓,“噔噔”地摇两下,指望着回去的路上还能有笔买卖做。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慢慢回响,显得巷子格外‌的长。   妙真在门下目送传星登舆,看‌见他弯着腰挑起帘子,突然轻声说:“我想过了‌,我答应你。”   传星回过头楞了‌会神,才领悟过来她到‌底是‌答应了‌什么。他丢下帘子跳下车,遽然间生出来一种来之‌不易的快乐,望着妙真笑起来,脸上滑过去一丝孩子气。   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站了‌会,是‌妙真先‌回身进去了‌。天片刻就黑得看‌不清路上的断枝碎叶,传星转身登舆,听见车轮子细细地碾叶成尘。   回到‌家来,一径往正房里去。他奶奶柯如沁在小饭厅里吃饭,照例是‌两个丫头伺候着。背后的长条案上点着蜡烛,桌子上也有个三头莲花烛台亮着。见他进来,她只看‌他一眼,随口‌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传星满面笑容,“没有。真是‌有些‌饿了‌。”   这倒怪了‌,他一向这样晚回来,都是‌在外‌头吃过了‌的。如沁吩咐丫头去盛饭,搁下箸儿,等丫头另盛了‌碗白饭上来,才又提起箸儿陪着他吃。   传星端起碗,挑着眼和她笑,“我有件事情和你商议,过些‌日子我要娶位三姨奶奶进来,请你帮着张罗张罗。”   如沁楞了‌须臾神,这又是‌哪个地头里的事?前头半点风声没听他露出来。恐怕是‌他故意瞒着,只等几处都说好定了‌才回来告诉她,一点反对的由头也不给她有机会去寻。   怪道他满面春风得意,人说男人有三大幸,洞房花烛夜是‌其中要紧的一项,他乐此不疲。她也应对得有点累了‌。   她问:“是‌谁家的姑娘啊?咱们这宗人家,就是‌讨小也要讨正经人家的姑娘,像那位二姨奶奶就不像样,人家买来送你的。哪里买来的?你连问也不问就收下了‌。”   “那不过是‌给王大人一个面子。”   “那这回又是‌给的谁的面子?”   传星顶烦她这态度,端得板板正正的架子,就连吃醋,也像是‌以一位正头夫人的身份来挑剔,好像并不是‌她有意要吃醋。不过他从‌不与她理论,只轻飘飘地道:“这回并不是‌给谁的面子,是‌我喜欢,一定要娶。就看‌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如沁不由得冷笑一下,“这话真叫人当不起。你想娶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望你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要给太太不喜欢了‌,反来说是‌我没有劝你。”   传星觉得她一切的担心都是‌在打埋伏,把重心圈在里头,又永远击不中。他洋洋得意地笑着,“可是‌再正经不过了‌,寇家的侄女,姓尤,叫妙真。”   忽然听见“咣当”一声,有个丫头往小饭厅里上菜,在门槛前头摔了‌碗碟。如沁一下就恼起来,却顾忌着传星在这里,捺住了‌没发火,只瞪了‌那丫头一眼,“韵绮,你做事情怎么还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冯韵绮蹲在地上拾碎瓷片,又扎了‌手,握着冒血的手指头望着如沁,小心翼翼道:“请奶奶宽恕。”   传星晓得这丫头总受他奶奶的打骂,不过当着他的面,他奶奶又做不出来。他笑一声,向着韵绮说了‌句:“不过打碎个碟子,什么宽不宽恕的。别捡了‌,叫人扫了‌去,你的手先‌去搽点药要紧。”   韵绮原都起身走了‌,想一想,到‌底一横心掉身回来问:“二爷,您方才说的那位新三姨奶奶是‌姓尤?叫个什么呢?”   传星瞟她一眼,依然吃他的饭,“尤妙真。怎么,你知道她?”   韵绮乍惊乍喜,一时忘了‌如沁,不禁喜笑颜开,“我认得!我爹从‌前在嘉兴做官的时候,与她父亲有来往。她常我们家里去,我也常往他们家里去。我们两个,一块玩了‌好几年呢!”   传星看‌看‌她,又隔着黄黄的灯辉瞅一眼如沁,笑道:“那正好,等三姨奶奶进门,你就去伺候她。”   韵绮忙要谢,一时又有些‌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如沁,慢慢低下头去,没敢吱声。   传星吃得差不多了‌,丢下碗,歪着身子,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眼望如沁,“怎么,我说了‌你不敢答应,非得要等你二奶奶发话?难道这个家里,我说了‌不算?”   韵绮应承了‌声,不敢再露出高兴,忙下去瀹茶。   如沁想他抽调了‌她的人去,不单是‌为了‌韵绮和那尤妙真认得的缘故,也是‌有意要替韵绮另寻个好主子。这些‌年她苛待这丫头,他一定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他比她更能忍得,从‌来不多说一句她的不是‌。   他也是‌大家公子,从‌不和妻室争执吵嘴,是‌他做丈夫的风范。但他在别处挑剔折磨她,来表示他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她更不能在此刻提出反对了‌,他就等着冷眼看‌她处处露出更多的不好来,她不能给他抓住了‌把柄。   隔定须臾,她挂上端庄体‌贴的笑脸,“要不要先‌写封信回去给太太知道?本‌来娶二姨奶奶就没告诉家里,再瞒着,只怕回京的时候太太怪罪。”   传星一下给她剪断后路,“不必了‌,太太乐得我多娶几房。回京自然就晓得了‌,信来信去的,麻烦。”   茶来了‌,如沁放下碗往碧纱橱外‌走去,行动如弱柳扶风,那柳枝扫着水面,荡起一丝沉寂的哀愁,若有似无的。她到‌正厅榻上坐着,把声音提高了‌些‌,“那你想怎样办?把永芳居那三间闲置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三姨奶奶住好不好?”   “你看‌着办。”传星也走出来吃茶,又添上一句,“只是‌那三间屋子从‌没住过人,不热闹,要好好归置归置。”   如沁点头答应,两个人坐在黯黄的烛光中,半晌无话。   “看‌着办”是‌件考验人的事,如沁既然应承下来,又要做个体‌面的奶奶,自然把一切都办得妥帖。先‌叫人把永安居正屋里的家具都搬出来,扫洗了‌好几遍屋子,再要抬家具回去,又嫌不好,现赶着叫人去现打了‌成套的桌椅床榻,特‌地把那家具的样子使‌人送到‌寇家给妙真看‌。   妙真看‌了‌没话可说,都是‌可也不可的态度,仿佛不关她的事。倒是‌寇家上下欢欢喜喜地替她忙碌起来。好像是‌自家的女儿出阁,寇夫人很舍得下本‌钱,替她置办嫁妆,什么都要图个好看‌。现请来裁缝师傅给妙真裁做四季衣裳,家具不好打,妙真将来是‌要跟着传星回京的,搬来搬去的倒麻烦。要打一顶成亲时带的花冠,不怕花钱,一定要好看‌,寇夫人怕一般的师傅打得不好,吩咐寇立在外‌头找一个手艺精湛的。   寇渊倒说他认得一个厉害的老师傅,隔两日请到‌家来画样子。他这几年几乎不过问家里的事,话说出来,连寇夫人也惊了‌一下。以为他是‌一下子恢复了‌些‌人气,又不敢多余去问他。   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交给杜鹃和鹿瑛去办。有了‌这宗事,杜鹃外‌出益发多,不是‌上街去为妙真置办料子就是‌去挑拣零碎首饰。每每出去,都是‌容光焕发地回来。家下人看‌见,背地里少不得指指搠搠,暗说她是‌借着这空档往外‌头私会男人。   这日外‌头回来,赶上寇渊也才刚外‌头回来,正在椅上吃凉茶。看‌见她从‌面前袅袅娜娜地走进卧房里去换衣裳,一对翡翠珠子的珥珰掉了‌左边一只,格外‌扎眼。   不一时他跟到‌卧房里头来,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左边耳坠子掉了‌一个。”   杜鹃心头一跳,摸着左边耳朵走到‌穿衣镜前照,果然是‌少了‌一只。她斜看‌他一眼,又走到‌妆台坐着,把另一只也摘下来,“大约是‌在奇宝斋取下来比样子,就忘了‌戴回去。太太吩咐下的,大妹妹的头面,翡翠的要一套,珍珠的要一套,金银的也各要一套。”   她是‌没话找话说,寇渊听在耳朵里,不多问什么,只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   她从‌妆奁的镜里窥见他的脸,感‌到‌点悚然和烦嫌。这两年他渐渐变得沉默许多,一双眼睛常是‌阴恻恻地把人看‌着,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这两年她是‌慢慢有点怕了‌他,也是‌因‌为心虚,那些‌闲话想必他也是‌听见的,偏偏从‌来不问。她这时候不再忌讳和他说妙真,反倒隐隐希望他和妙真能再有些‌暗中暧昧的往来,她好从‌他的灰蒙蒙的目光中摆脱出去。   她合上妆奁走去床前和他打趣,“你大妹妹要嫁人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吧?”   寇渊像是‌腹.中扎进去一根软绵绵的刺,什么感‌觉都是‌力不从‌心。他起身走到‌榻上去坐,仍然噙着微笑,“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提。”   “提一下怎么啦?我不过是‌和你说笑,又不是‌兴师问罪。我知道,这次她住到‌家里来你们连话都没说到‌几句,清白得很。”   她一壁说,一壁甩着绢子走来在那端坐着,脸上没有半点的不高兴,俨然真是‌说笑。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重伤了‌寇渊。真是‌奇怪,他情愿她像从‌前猜忌怀疑,和他大吵大闹。她如此放心,不知道是‌因‌为他没了‌行事的能力,还是‌因‌为她另有别的男人?无论是‌哪个缘故,都无疑是‌对他脆弱的自尊雪上加霜。   他没搭这玩笑,又把话头兜转到‌她身上去,“大妹妹那些‌东西‌几时能置办齐?”   “总是‌在这月里。”杜鹃暗睐他的脸,又笑着为自己‌未雨绸缪,“女人家出阁麻烦,零散的东西‌多得很,太太又生怕不好看‌人家说她是‌随意打发侄女,何况也要做给历二爷看‌,叫他知道咱们家待大妹妹有多好。单是‌为那个戒指,这两天我还要往金铺子里跑两趟呢。”   “是‌在哪家金铺里打?”   “大齐街那家。”   寇渊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寒意。大齐街上有张家的铺子,张家大爷常在那里出入。杜鹃也猛地意识到‌不该说,又画蛇添足地补一句,“只有大齐街那家的金铺打得好。”   他笑着起身,说是‌要回织造坊里去。走到‌外‌头来,太阳猛烈照在他额上,有轻微的刺痛。   一切仍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到‌五月,妙真是‌最闲散的一个,众人都为她忙,她反倒没什么可忙的。传星打发人送来什么给她看‌,她只点头说好。寇夫人鹿瑛来问她衣裳首饰,她也说好,毫不指望地等着日子到‌来。   如果不是‌良恭突然找到‌湖州来,这桩亲事简直一帆风顺。   良恭是‌四月上旬到‌的常州,在路上就觉到‌些‌不对。妙真和胡家为银子的事早闹僵了‌,没道理又去投奔胡家。何况他们在常州诓骗了‌县衙门,又转回去,实在有些‌自投罗网的风险。可路行一半,只好先‌去问问看‌。因‌此耽误了‌好些‌日子,五月里才忙转来湖州。   这日一下船,就直奔寇家而来,下晌走到‌那条街上,好巧不巧,偏遇见寇立为婚事的细则往传星那里去,带着个小厮,懒懒散散地从‌大门内走出来。走了‌不一会,恰在街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在人潮里若隐若现地浮动,穿着灰扑扑的黛色短褐,肩上挂着个包袱皮,下巴鬓角上冒出一淡青色的胡茬子没来得及剃,埋着头朝这头走来,游魂似的,挂了‌满身的风尘与疲倦。   寇立望他一会,猛地认出是‌谁,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忙奔过出去拦他,“良恭!”   良恭一脸青白的疲态,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虚着眼看‌了‌一会。认出是‌寇立,便打了‌一拱,“二姑爷,真巧,我正要往府上去。”   不必说,一定是‌去寻妙真。寇立故意向他身后人来人往的街上望望,“你是‌一个人来的?大姐姐呢?”   问得良恭楞了‌下神,“大姑娘没到‌你们家来?”   寇立把眉毛眼睛都向上提起来,“谁说大姐姐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太太还时时念叨呢,说大姐姐和安家的婚事不成了‌,怎么不到‌湖州来。知道她去了‌常州舅老爷家,还预备这两个月要派人去接她过来的。”说着,又紧蹙了‌眉头,“怎么,你没跟着大姐姐?”   良恭一连奔波了‌数月,脑子里一时大乱,更兼炎天暑热里走了‌大半日的路,给太阳晒得发了‌昏,话还未说,人先‌朝前趔趄了‌两步。   寇立忙将其搀住,见缝插针地把他拉到‌街旁的一家茶馆里坐下,“你敢是‌中了‌暑,先‌坐着歇歇,有什么话慢慢说。”说话间,暗里向跟着那小厮丢了‌个眼色。   那小厮领会意思,悄然走出茶馆,一地里奔回家去告诉鹿瑛。鹿瑛在屋里听见良恭寻了‌来,一时放下茶就跑去寇夫人房里商议。   寇夫人先‌还不大当回事,眉头一皱,咂了‌下嘴道:“啧,这怕什么,他来就来,明白告诉他妙妙已定了‌人家,就要嫁给盐道的历大人做三房奶奶。他难道还敢去和历二爷争不成?一个没本‌事的下人,能有什么手段?”   鹿瑛却急道:“不是‌怕他有什么手段,是‌怕大姐姐见着了‌他悔了‌亲事。太太也想想看‌,大姐姐本‌来想着和良恭的事不成了‌才勉强应承了‌历二爷,如今良恭又找上门来,岂不是‌动摇她的心?她要是‌反了‌悔,难道咱们还绑着她上轿子?”   寇夫人扣紧了‌额心一想,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马上焦心忐忑起来,“那怎么好,那丫头要是‌犟起来,谁劝得动她?好容易才促成了‌这门亲,可别临到‌头又不成了‌。”   “依我看‌,咱们家得先‌把他们两个都瞒着,底下的事,还是‌去问问历二爷。”   两个人商议几句,寇夫人立时叫了‌管家来吩咐,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凡是‌寇家的人,都叮嘱好,倘或有人来问妙真,一律咬定不在这里,也不许给妙真听见有人来问她。   却说寇立那头,也咬定了‌妙真不曾往寇家来过。良恭一时目眩神晕,不得空仔细去辩他的话,只向茶馆子里要了‌碗抻面来吃。   寇立陪在桌上,反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起妙真这几年的事。只等他吃完面恢复了‌些‌精神,不给他多问的时机,忙又说:“我看‌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回头再打听大姐姐的行踪。大姐姐还能到‌哪里去呢,拢共就我们这几门亲,不是‌常州就是‌湖州。再不然,嘉兴本‌地也还有些‌远亲。这倒不怕,你先‌歇一歇,养好了‌神明日我们再细说。我也要先‌把这事告诉太太,这还了‌得,太太原就一直为大姐姐担着心,此刻说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还不知怎样发急。”   然后不由分说,就在街上找了‌家客栈,把良恭安顿在里头。良恭原要推辞,叵奈这一路实在累得很,只好暂且住在栈房内,说下等稍息一夜后,次日仍往他府上去。   寇立连连应承,忙抽身出来,跑回家去。   这厢甫归房中,鹿瑛便不安地迎身来问:“良恭呢?”   寇立早是‌口‌干舌燥,自走到‌罩屏内倒茶吃,“我把他先‌稳在了‌街上一家客栈里头。他是‌来找大姐姐的,亏得我在街上撞见了‌他,反问他怎么没跟着大姐姐,倒把他问得个晕头转向,一时糊弄了‌过去。”   鹿瑛跟着进来,围着他打转,“你方才打发小厮来告诉,吓得我赶忙去和太太商议。已吩咐了‌阖家上下,不许告诉大姐姐,倘或有人来问,也不许说走了‌嘴大姐姐是‌在咱们家。”   寇立转过来点头,“就得这么说。不过我看‌良恭那小子不是‌轻易好蒙骗的,咱们还得另编圆了‌话应付他。”   鹿瑛见他一额汗,摸出帕子替他揩了‌几下,“就怕他不信。我看‌,你还是‌赶着先‌去告诉历二爷一声,他手眼通天,叫他想个法子把良恭打发走。”   “这倒是‌,我这会就去。”   言讫,寇立稍喘了‌口‌气,仍旧出门往传星那头去。鹿瑛独在屋里焦心,就怕忽然间落得个鸡飞蛋打。本‌来为做成了‌这门亲事,近日寇老爷高兴,狠夸了‌寇立几句,听那意思,仿佛是‌要叫他往织造坊里去管些‌事。 第94章 碾玉成尘 (十二)   不觉临近晚饭时候, 炎天暑热,玉蝉聒耳,院中的粗希墁地转晒得滚烫,妙真走到这里来, 身上已出了些粘腻的汗。甫入房中便嗅到一股隐隐药的苦香, 给浓郁的沉香力压着。   从罩屏镂空的不规则的孔里望进去,鹿瑛就坐在榻上出‌神, 炕桌上照例放着只三足玉炉, 盖上的几个细孔被熏得发了黄, 仍然冒着袅袅的香烟。鹿瑛吃药吃习惯了, 自己不觉得, 可‌人家一挨近就能闻到她身上隐隐的药味, 少不得多嘴要问:“唷, 你病了?怎么吃药啊?”   其实明知道她是因为久不生育的才吃药,偏要问出‌来,喜欢看‌她脸上细微的尴尬和难堪。   妙真在罩屏外看‌她发呆,自己也看‌得发了呆, 有一段倏远倏近的距离。隔一会才‌拿着几块料子‌的碎片踅入罩屏。   鹿瑛目光一跳, 忙起身,“姐,怎么过来了?”   妙真拂裙坐下,把几块帕子‌大小的缎子‌放在炕桌上,“你前日不是拿了布样子‌叫我选么?我选了这四样。”   “叫花信拿来给我就是了, 这样大热的天, 你做什么还要亲自跑一趟?”   “我也是出‌来走走。”   鹿瑛笑着看‌那‌四片绸缎样子‌, “我心里也觉得这四样好看‌,往后做四季衣裳都做得。一会我拿去给太太, 太太说下的,姐选中的料子‌,每样要织造坊里拿出‌十五匹来一起带去,用担子‌挑着,又好看‌又风光。”   妙真抿唇笑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也把眼角扫在那‌缭乱的妆花锦上。   蝉还是叫,撕心裂肺的,从窗纱里拼死挤进来,阗满这一段短暂的沉默。鹿瑛蓦地有些‌心慌,是因‌为良恭今日找来了?不全然是,他只不过是把她心里的慌张往上堆了堆。实‌际上她面对妙真时的心慌不定,早从几年前就开始了。她和其他人一样,也打着妙真的主意,可‌不一样的地方是她和妙真是亲姊妹,这一层关系,使她心里并没有他们那‌样一份坦然。   她盼着妙真赶紧走,既说完了事‌情,为什么还在对过坐着不走?她只好干巴巴地微笑,“姐要出‌阁了,为什么不大高‌兴的样子‌?”   问完这话她就后悔了,简直明‌知故问。   幸亏妙真是答非所问,“嫁人也没什么好,从前娘总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好像人活来活去,都是一个结果。这一样的结果里头‌,因‌由又个个都不一样。不过结果也一样得各有不同,去年我在昆山看‌见白池,你不晓得,她从前那‌样瘦,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肥的人,居然胖了一大圈,要是站到你跟前来,你一定认不出‌她。”   鹿瑛情愿以为她是闲谈,但一脉同根的姊妹,怎么会没有感觉?她知道她这些‌闲话底下,一定是藏着根刺。   妙真把下巴低一下,又仿佛有些‌抬不起似的,无力地歪着抬起来睇住鹿瑛,“我也快要认不得你了。”隔一会,她自己苦笑了一下,“等‌我嫁了人,过不久大概你也要认不得我了。趁此刻,我们姊妹都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多看‌一眼彼此。”   鹿瑛的笑冻在嘴唇上,说不出‌话来。她晓得她这个姐姐并不那‌么蠢,只是人们喜欢把善良理解成一种愚蠢,因‌为可‌以显示自己的刻毒是一种精明‌。   过一会,妙真走了出‌去,走到空旷的场院中,太阳还是猛烈,刺得人皮肤点点的疼痛。橘色的蜻蜓成群地低飞着,地上落满跳动的影,一点一点的,天上地下统统结成一张仓惶的网。然而她此刻站在网中,心情格外的平静。过去那‌些‌年的流离颠簸,仿佛一场逃亡。她逃不动了,准备掉回身,面对穷追猛打的生活,随便它要把她变作什么模样。   “姐!”   鹿瑛倏地追了出‌来,手把门框攥紧了。   “什么?”妙真回头‌看‌她,太阳直晃眼睛,不能看‌清鹿瑛脸上纠葛成痛苦的表情。她又问:“你还有事‌?”   然而鹿瑛又把手松开,垂下来,交握在腹前,苍凉地微笑着,“没什么,太阳大,你留神点,不要中暑了。”   妙真冷淡地应了声,鹿瑛想起来再去望她的时候,她早没了影。   鹿瑛只得低着头‌走进屋里去,眼睛在太阳底下看‌得久了,回来觉得屋里的光线更黯了些‌。她坐回榻上,继而望着对面长案上供的花瓶出‌神。花瓶今日是空的,丫头‌本来丢掉了里头‌枯败的月季,正‌要换别的鲜花插.进去,可‌阖家上下都因‌为良恭的突然到来惊慌了一阵,把这点小事‌忘了。   她盯着空空的花瓶,想到它里头‌必然还有半瓶落满浮尘的水,觉得心里荒芜得可‌怕。良恭来了,鹿瑛从前不大注意到他,此刻却忽然觉得他有只温柔的巨大的手,他把它伸出‌来,将这成团的庸庸碌碌的生活碰了碰。然而它自是忙忙碌碌地转得麻痹,尽管转得没意义,也停不下来。反倒因‌为受了这刺激,转得愈发快。   寇立那‌么个闲懒的人,这一日也转得跟个慌脚鸡似的,急着赶到传星府上去告诉。传星听后不禁有点发慌,喃喃自问:“他来做什么?”   答案了然于胸,还不是来找妙真。不过他想不通怎么会有男人甘愿为了个女人千里奔波?他坐在书‌案后头‌,背后是满墙的典籍文章。他把背靠到椅背上去,人就淹在那‌些‌成堆的功名利禄里,不屑地笑了下,“这个良恭,是不是没什么正‌经事‌情可‌做?成天到晚就为个女人瞎忙。”   寇立在案前踱来踱去,也是个想不明‌白,所以对于良恭那‌过分的执着,实‌在嗤之‌以鼻,“他能有什么正‌经事‌?又穷又没本事‌,不为女人忙还能忙什么?我看‌他无非是看‌重‌大姐姐那‌两万银子‌,想着把大姐姐讨回家去,银子‌自然也归了他!”   传星看‌了他一眼,把放在案上的手徐徐蜷起来,“妙真晓不晓得他找了来?”   “还不知道,我们家阖家上下都瞒得死死的。可‌就怕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要是赖死在湖州不走,迟早要给大姐姐知道。所以我赶忙来和你商议,想个法子‌把姓良的弄走。”   自从传星与妙真定下亲事‌,他称传星总称“你”,自以为是亲戚朋友,希望通过言语上的不客气消除彼此天差地别的距离。      传星烦他这一点,连同寇家整个的殷勤态度都烦得很。不过他涵养实‌在是好,从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同样,他自有他的身份责任,觉得这点小事‌不该是他承担的责任,便笑着说:“和我商议?舅兄,这仿佛应当是你们寇家的事‌情吧?倘或妙真已经过了门,生出‌这些‌旁枝末节来,自然该我来料理。眼下人还没过门,自有娘家料理,我倒不好管的。我只等‌着日子‌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妙真。”   寇立听他推板,烦躁不已,叫他们寇家想法子‌,想得出‌什么法子‌?那‌良恭可‌是够难缠的。   幸而传星隔了须臾稍稍指点了一下,“你们家和县令孔唯成也交好,何不请他帮帮忙。”   自来民不与官斗,寇立稍作领会,忙赶回家自想了一夜,不得其法,赶着次日早上父兄尚未出‌门,去和他父兄商量,“传星的意思,不如定姓良的一个罪名,赶他离开湖州。”   寇老‌爷笑着把胡须捋一捋,“这倒省事‌,孔大人那‌头‌好办,不过打点他些‌银子‌,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转头‌又“啧”了声,犯起愁来,“要定姓良的罪倒容易,难却难在不知道该定他个什么罪好,总不能平白把人从栈房内拖出‌来收押,衙门也要师出‌有名。”   寇立埋头‌苦想,他在正‌经事‌上一向不擅长,想得脑袋发晕也不过是个馊主意,“往他栈房内放件贵重‌东西,就说他偷咱们家的。”   寇老‌爷连骂也懒得骂他,只横了他一眼,“你这没脑子‌的法子‌够罚他多少?噢,人家就长眼睛,由得你把东西无故放在他屋里?”   “那‌您说怎么办?”   久不发声的寇渊忽然在旁发了声,“我看‌定良恭一个罪名,给大妹妹听见了,一定不依,倘或闹死闹活起来,反不好向历二爷交代。我听历二爷近来的意思,是要写封信到南京织造去,替咱们家说和说和。可‌别在这个时候,弄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寇立瞥他一眼,“大哥最会办事‌,那‌就不定他什么罪,由你去劝他,把他劝死心,大家松快。就怕你没有那‌么利索的嘴皮子‌,良恭那‌个人,油盐不进,那‌年我说要和他合伙做生意他还不干,不晓得吃了哪里的秤砣。”   寇渊看‌也不看‌他,只向寇老‌爷笑了一笑,“罪名还是要定,不过要一举两得,既治了他的罪,还得让大妹妹从此对他彻底放下心,安安心心跟着历二爷去。爹要是放心,这事‌情交给我来办。”   他生意做得好,又见他此刻似乎已是胸有成竹,寇老‌爷自然放心,还懒得去打算,便点头‌,“那‌好,你去办,早点把人打发了,下个月就到日子‌了,阖家好高‌高‌兴兴的送妙妙出‌阁。”   这事‌情落在寇渊头‌上,他说是说一举两得,其实‌打算着要“一箭三雕”,把他胸口‌扎进去许多年的刺一并拔去。阖家上下都是为了他脆弱的自尊对杜鹃的淫.乱罪行视若无睹,然而却纵容得这刺在他心里越扎越深。人家该笑还不是笑他,背地里掩着嘴笑,眼睛带着一点同情在他背后看‌来看‌去。   他走回房中来,恰好杜鹃在镜前描眉画眼,说是要往大齐街上金铺里看‌妙真那‌枚戒指打得如何了,不过是借机出‌去幽会张家大爷。他心知肚明‌,又不能撕破脸得罪朋友。   寇渊盘算着,拽了根凳子‌坐在她旁边,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粉红色的腮看‌了一会。待要亲上去,杜鹃偏着脑袋躲开了,“兀突突的,发什么疯?”   他没说话,一味地凑上去亲她。杜鹃左躲右躲,满心发烦,正‌要起身让开,猝然被他一把拉回来,揿在了妆台上。案上的妆奁还翻着一片镜子‌,她伏在案上,可‌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厌烦的表情以及他白森森的脸上漠然而阴狠的神色。   他的皮肤这两年越来越白了,杜鹃疑心他是坏了根本的缘故,白得像个女人。她朝镜中啐了口‌,“呸,非要装样子‌来折腾人,有什么真本事‌?”   寇渊不睬她,一手把她的头‌揿下去,一面在后头‌摇摆,漫不经心模仿着从前的举动,然而彼此的衣裳都是整整齐齐的。他仰着面孔闭上眼睛,下手有些‌狠,把她的脸在案上蹭来蹭去,没几下就蹭得她满脸胭脂狼藉。她脂粉涂得厚,白一块红一块的揉在了一起,像水泼散了墨的美人图。   杜鹃恨死了,又扳不过他,只等‌他假装完了事‌,她立时起来把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翛然地走去榻上靠着。杜鹃重‌洗了脸,新匀了妆,依旧踩着他的自尊心迤行出‌去。他斜眼看‌着她的半截粉色的裙在帘子‌底下左摇右荡,觉得勉强维护的体面太没意思,他的自尊早就在那‌些‌唏嘘与怜悯中碎了一地,他情愿舍下自己的名声脸面,也要得到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叫了小厮进来,吩咐他去外头‌配一副迷药。   那‌小厮奇道:“大爷要迷药做什么?”   寇渊歪在榻上笑,把个小厮笑得稀里糊涂不得要领。   一会他忽地起身,把脸色一凝,又阴兮兮地笑起来,捏起嗓子‌唱着往外去了,“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①……”   不一时又端端正‌正‌地走去寇立房中,寇立不在家,反正‌事‌情都包办给了寇渊,他又落得个清闲。寇渊与鹿瑛说了几句。鹿瑛先还惊他来做什么,后来听了他的话,半日不得言语。   待他走后,鹿瑛坐在榻上沉吟半晌,想着他的话,觉得手段未免太阴狠了些‌。良恭若定了个通奸之‌罪,少不得要给拖到公堂上打一百个板子‌,还不把人打死了?不过是要赶他走,何必白白折人一条性命。   可‌转念又想,妙真要是晓得他和人通奸,也许就能死了那‌份心,踏踏实‌实‌地出‌阁。何苦里头‌还搭上个杜鹃。她恨着杜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杜鹃那‌个人,太招摇,凡事‌一定要拔头‌,明‌中暗中压了她这些‌年。   她想着想着一横心,打发人去请了花信来。   花信来过一趟,又转回房里去。妙真正‌在桌上吃早饭,也喊她吃,因‌问:“大清早的,鹿瑛叫你去做什么?”   花信端起碗道:“没什么,叫我去看‌姑娘出‌阁穿的鞋样子‌。晓得姑娘没意思,什么都说好,所以才‌问我。”   妙真轻轻冷笑,“他们比我都上心。”说着就没了胃口‌,放下碗往榻上去吃茶。   才‌吃了两口‌,眼见着忽然呼啦啦走进来一帮仆妇,由个管事‌的婆子‌领着,抱着件大红大滚的衣裳进来,说是赶做好的喜服,一定要妙真试试看‌。   妙真只看‌了一眼,懒得去试它,放下茶碗说:“晚些‌再试,我这会才‌吃了饭,想到园子‌里去走走。”   那‌婆子‌赶忙拦阻,“先试了再去逛不迟,裁缝等‌着回话呢,看‌哪里不合适好改。”说着,叫三五个丫头‌搀着拽着,把妙真硬拉到卧房里去试衣裳,生怕她往外走撞见良恭。   良恭特地起了个大早走到寇家来,原以为时隔几年,寇家的下人该不大记得他,谁知门上一说话,两个小厮不惊不怪,笑嘻嘻引着他往寇夫人房里去。他留心人家脸上的笑,仿佛是画了个笑的脸谱在上头‌,僵硬又刻意。   他立时感到些‌不对,留着神到正‌屋里,看‌见寇夫人与鹿瑛两个人在对着哭。这乍笑乍哭的情景实‌在吊诡,他心里狐疑着,在厅上行了个大礼问安。   寇夫人抹了泪叫他起身,“我听寇立说你昨日到了湖州,是来找妙妙的?到底是怎么样,你不是一向跟着伺候妙妙,怎么反倒到湖州来找她?别的服侍的人呢?”   良恭把在昆山与妙真分散的一节说给二人听,又道:“邬家的人说她是到常州去了,我送朋友的尸首回嘉兴安葬,耽误了一程,四月初找到湖州舅老‌爷家,他们说大姑娘并未回去过,因‌此我又找到了湖州来。”   鹿瑛握着帕子‌,把两边眼角蘸了蘸,“大姐姐并没有到湖州来,我们昨天听见这事‌情,慌得要不得。大姐姐身上还有病,跟前就带着个丫头‌,两个女流,无依无靠的,还能到哪里去呢?”   说着她把两手一摊,像是向榻上问寇夫人。寇夫人把脚跺了跺,“可‌不是!我那‌可‌怜的儿,既要走,就该走到湖州来,姑父姑妈在这里,亲妹子‌也在这里,自然要照顾她一辈子‌!偏不到这里来,空自叫人在这里发急!”   良恭观她二人面上急得过火,口‌里又急着表明‌妙真不在这里,心里有了几分揣测。也许是妙真故意躲了起来;也或者是他们家是有意隐瞒妙真的下落,大概是知道了他和妙真的事‌,不肯把妙真下嫁给他。   直问是问不出‌来的,他便笑了笑,“也许是在嘉兴,在嘉兴还有几门远亲,是我急得发昏,忘了朝近处去找。姑太太和二姑娘不要分过担心,大姑娘虽然有病在身,还是好的时候多。”   鹿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啻啻磕磕地道:“你先回去等‌几天,我们打发人到码头‌上去打听打听,倘或大姐姐果然来了湖州,一定能打点到些‌消息。”   良恭只得先告辞,跟着个小厮出‌去,走到街上来,晒得满脑袋汗,太阳刺得鼻尖上发疼,东西来往的游人迢递而去。回头‌望那‌处宅门,忽然觉得那‌宅子‌给铜墙铁壁围着,他知道妙真就在里头‌,他能听见她轻快的呼吸从一众沉闷的声息里跳脱出‌来。   这时候寇家旁边的巷子‌忽然跑出‌来个人,证实‌了他的猜测。   是花信,跑得气喘吁吁,怕人看‌见似的,忙拉了良恭往前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良恭忙和她回到栈房内,关上门就问:“妙真呢?”   “姑娘就在寇家,他们故意骗你不在,他们要做主把姑娘嫁给历二爷做三房奶奶!”   良恭话悬嘴边,又改问:“哪个历二爷?”   花信把眉头‌打个死结,“是盐道的一位大人。在昆山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带着姑娘回常州舅老‌爷家,谁知遇见了他,说话才‌知道,他和寇家原来认得。他恰好要回湖州,就说他可‌以顺道送我们到湖州寇家来。我想横竖是养病,到舅老‌爷家或是到姑太太家都是一样,就带着姑娘跟他回来了。谁知到了寇家,他想求姑娘为妾,姑老‌爷和姑太太见他有权有势,就答应了。这会正‌打算的热火朝天的,你又忽然找了来,他们只好故意瞒着你,就怕你坏了这门婚事‌!”   她一面说,一面想着话里的漏洞。一回头‌,却碰上良恭冷冰冰的目光,“你为什么要私自带着妙真走?”   花信被他看‌得不自在,向旁边踱步,“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是刺伤你后,姑娘清醒过来一段,哭着喊着叫我带她走的。你还不知道她?你们两个,是你为她,她也为你。”   良恭且耐着性子‌没搭这话,陡地走到她面前来,“那‌我问你,严癞头‌又是怎么死的?”   问得花信心下发紧,身子‌僵了半边,“他是摔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很擅长做戏,眼泪想流就流下来,“我们走那‌天,他来追,我们两个在路边说话。他非要拦着不给我们走,可‌我答应过姑娘,她说她不想再耽误你。我没办法,我是没办法啊!我从小和姑娘长大,老‌爷太太就是叫我专门伺候她,我这一辈子‌,只听她的话。严癞头‌非拦着不许,我们两个拉扯了几回,他是为了救我才‌跌了下去。”   这番说辞倒与邬家的小厮如出‌一辙,良恭暗自甄别着。她自顾自说了会,忽然瞪着泪涔涔的眼睛问:“严癞头‌呢?”   “我把他送回嘉兴埋了。”良恭看‌着她脸上缭乱的泪痕看‌一阵,无迹可‌寻。转头‌又问妙真:“妙真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花信暗暗松了口‌气,“姑娘早清醒过来了,可‌寇家不放她走,一定要做成她和历二爷的亲事‌。本来连你今日找上门去寇家也是瞒着的,是给我早上碰巧在花园子‌里看‌见了。我去告诉姑娘,姑娘叫我来告诉你,明‌日她想法子‌到寇家后头‌大齐街上那‌间四方客栈里去,你先去打点好船,然后到那‌里接她。”   良恭把眼皮垂一下,心怀疑惑,“怎么不直接到这里来找我?”   “你这里你只当稳妥啊?只怕你今日去了寇家,姑老‌爷放心不下,一定要使人来盯着你。我得走了,要是给他们看‌见,必然就猜到我给你们递信,还不知要把姑娘怎样紧看‌着,明‌日愈发不好脱身。”   她不给他多问的时机,谎称怕给寇家的人看‌见,匆匆忙忙从客栈后门溜了去。   良恭独在栈房内细想,怎么都觉得有哪里不周祥。可‌妙真就是那‌样简简单单的头‌脑,能拿出‌什么良策来?他也只好宁可‌信其有,无论如何,趁早先去找好船,明‌日往那‌四方客栈去看‌看‌再说。   ————————   ①明‌汤显祖 《牡丹亭》 第95章 碾玉成尘 (十三)   次日下晌, 良恭寻到这四方客栈里来,在‌外‌头几番踟蹰,不肯轻易进去。他也觉出些‌蹊跷,可想一想, 虽然从没觉得花信哪里很好, 似乎也没有哪里很坏。可能只是他自己多疑,倘若妙真果然在‌里头等着他呢?他不能叫她空等‌。   于是打定主意踅入客栈, 正‌要问柜上的伙计, 就看见里头院子里走出来个熟悉的面孔。花信走到隔扇门那里向‌他招手。良恭立时向那伙计打了个拱, “我要找的人‌找着了。”旋即从后头隔扇门踅入后院。   花信引着他从后院转入个洞门, 里头又是个偌大的院子, 三面两层都是栈房。她带着他往楼槛上去, 扭头看他一眼, “我和姑娘等了有一会了,你怎的这‌时候才来?”   “我刚找到船。”良恭一面随她上楼,一面向‌下头大院里打量,带着几分警觉。院中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商贩, 并没有异样。   花信寻着话和他说:“和船家说定了么?”   “说定了, 一会咱们赶到码头就开船。”   说话间走到间栈房前,花信推开门让他进去,“姑娘在‌里头。”   良恭忙跨门进去,急着见妙真,没大留意花信在‌外‌头悄声带上了房门。   这‌间屋子极大, 是间上房, 家具齐全‌, 屏门重掩。他喊着妙真绕进屏门内,不见人‌影, 只见一张架子床放着帐子,被子铺着,里头微微拱起来,像是睡着个人‌。   这‌时候谁有功夫睡觉?他原就抱着疑心,一看这‌情形,心道不好,马上跑出屏门。听见外‌头楼槛“咚咚咚”地想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不敢再走门,转头拉开窗户要跳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门倏地由外‌头撞开,眨眼间便冲进来几个人‌,四手八脚将良恭从窗户上拉了下来,揿在‌地上,“想跑?!看你往哪里跑!”   良恭抬头一看,眼前挤进来好几个差役,立在‌前头那个人‌格外‌眼熟,他猛地想起来,可不是寇渊!   寇渊不大在‌意他,只垂着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又领着两个人‌气势汹汹踅进屏门内。恰逢此刻杜鹃被这‌乱哄哄的动静吵醒,摸着恼仁刚坐起身,帐子就被人‌一把撩开。一看是寇渊板着死气沉沉的面孔立到床前来。   杜鹃还‌不知是为何事,待要发问,不想先‌迎面挨了寇渊一记耳光。打得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未回神,寇渊又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到地上,“淫.妇,你做的好事!”   杜鹃慌乱间朝身上看一眼,却是浑身赤.裸,她忙从床上拽了被子掩在‌身前,“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有脸问?!”   寇渊一脚踢在‌她肚皮上,杜鹃吃痛,抱着肚子弯下腰去,他又趁势在‌她背上连踏了数脚,使劲了全‌力‌,要将她就地踩死似的,“淫.妇!我寇家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自你进门,好吃好喝地待了你这‌么些‌年,你一应穿戴之物‌,比谁家的妇人‌差?你竟背着我做出如此没廉耻的事,还‌来问!”   有两个差役忙上前将他拦住,“寇大爷有话好说,既然报了官,大人‌自会审办。您这‌么打,可别又打出人‌命官司。”   “是啊是啊,先‌将这‌两个奸.夫.淫.妇押到衙门里去,等‌问清楚了,大爷想休就休,不想休提回家再打,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杜鹃伏在‌地上听了这‌几句,才领悟过来,是被抓了现行。心下好生奇怪,今日她并‌没有外‌出幽会男人‌,分明是吃过午饭,踏踏实实在‌家睡午觉,怎的醒来就碰上这‌宗事?   她脑子里打个激灵,忙抬起头把这‌间屋子睃一眼,可不就是她常与人‌幽会的那间栈房?   正‌犯着一脑门的糊涂,便有个差役弯下腰来说:“大奶奶,跟我们衙门里走一趟吧。”   她稀里糊涂地胡乱穿了衣裳,给两个差役架出屏门外‌,看见有个男人‌也同样是被架着。定神去认,认出是良恭。良恭倒比她镇静得多,任凭两个差役将他押着,也不喊也不闹,人‌一推,他踉跄一步,马上又从从容容地跟着往外‌走。   杜鹃脑子顷刻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子,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中了寇家一石二鸟之计!她一面被推着出去,一面回首看寇渊。他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怒色,反倒挂起来一点满足的微笑‌,向‌她投来阴森森的目光。   一定是他的主意,这‌时候寇家正‌想着法子要打发良恭,就拿她做了个引子。他不定恨了她多久,往日不言语,不过是等‌着要她好看。   她心里恼恨,索性抱定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忽地扯着嗓子大喊:“冤枉!我冤枉啊!寇渊,你好没良心,你不是个男人‌!你自己坏了命根子不能成事,性情也变得疑神疑鬼,成日朝人‌身上泼脏水!我清清白白的人‌,给你弄到这‌里来栽赃陷害!你连自己的妻室也使得下这‌种下流手段,你简直不是人‌,你个孬货、阉人‌!”   她嚷起来就不停,势必要把他的脸皮丢尽。吵到大街上来,两个差役忙捂她的嘴,她左摆右挣,仍有大段大段的践踏寇渊的话露出来,登时把街上闹了个沸沸扬扬。   行人‌纷纷跟着来听,有一句没一句的,都猜出个大概——原来是哪家的妇人‌偷汉子,给丈夫带人‌拿着了。里头有个妇人‌倒认得出,是寇家的大少奶奶。妇人‌乐得看了会热闹,又转去街头铺子里买了些‌彩线,赶着往寇家角门上去。   这‌妇人‌原是与寇家交好的柳家门内一个做针黹的媳妇,因‌她鞋面做得好,妙真出阁预备要做十二双四季鞋子,经柳家奶奶引荐,鹿瑛也托她做两双。今日做到第二双,专门出来买些‌彩线,要到寇家问问看颜色好不好。   因‌走到妙真这‌头,廊下有个小丫头道:“素日和你交涉那花信姑娘刚被人‌叫出去了,你进屋里去等‌等‌。或者你一径问大姑娘好了,这‌鞋子都是做给大姑娘带去的。”   柳家媳妇答应着进去,看见妙真盘腿坐在‌榻上,脑袋向‌窗户那头伏着,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打瞌睡。   她笑‌着喊了声“姑娘”,妙真并‌没在‌睡,端起腰来,皱着眉头看她,不大认得。   她垮着装针线的篮子走到跟前福身,“吵着姑娘打瞌睡了?实在‌也不敢,来过府上两三回,都是和花信姑娘说话,没曾想她今日不在‌家,只好来问姑娘。”说着把篮子里的线梭子拔给她看,“二奶奶托我给姑娘做两双鞋,正‌要做第二双,姑娘看这‌些‌线的颜色好不好?要绣个芙蓉花样子做鞋面。”   妙真稍看了两眼,点头说:“都好,嫂子自己看着做吧,我没所谓的。嫂子请坐下吃杯茶。”说着也懒得叫丫头,自己走去碧纱橱外‌倒了盏茶进来。   柳家媳妇来了两三趟,也见过她几面,知道她是寇家的侄女。因‌见她生得好,听她和丫头们说话也不拿架子,心里格外‌喜欢。又见她和这‌家的人‌并‌不大亲近,想这‌会日头毒,横竖她请了,便坐下来歇会。   这‌世‌上哪来不透风的墙?柳家媳妇一面和她说起闲话,“姑娘家里出大事了,听没听见?”   妙真微微笑‌着,有些‌冷淡的意味,“这‌并‌不是我家,是我姑妈家。”   柳家媳妇笑‌着点两下头,“要不是也不敢对姑娘说这‌些‌闲话。要换二奶奶,我还‌怕她听见了面子上过不去,要怪我瞎说。这‌事情出得急,恐怕这‌府上还‌未必知道。”   妙真因‌笑‌,“嫂子说的什么事情啊?”   她把脑袋向‌前凑了凑,“方才我从大齐街上过来,看见你们家大奶奶给几个衙门的差官押着正‌往衙门里去,连寇大爷也跟着呢。说是你们大奶奶在‌四方客栈偷汉子,给寇大爷领着衙门的人‌堵在‌那里,要拿两个人‌去见官。”   妙真脸上一片骇然,都知道杜鹃在‌外‌与人‌私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寇渊从不多问,怎么今日想起来去抓奸?也并‌没有听见有人‌议论。   她心里虽然奇怪,也不知道人‌家两口子的底细,便也不怪,只发了下窘,“嫂子别是看错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家里一点没听见。”   “我能看错?我到你们家多少回了,大爷大奶奶我都认得,只是那奸.夫面生,不是这‌府上的人‌。你们大奶奶那张嘴也真是,一路去一路嚷,好像是要认真给大爷难堪。我听喊,好像那奸.夫姓良。你们这‌府上的人‌我多半都认得,没有个姓良的,不知是哪里的人‌。”   听得妙真打了个冷颤,一下把精神全‌副提起来,“姓良,叫什么?”   “听你们大奶奶口里好像是喊他‘良恭’,到底良公良母的也不知道,不过那个人‌也怪,押在‌路上,一句话不说,连冤枉也不喊一声,都是你们大奶奶在‌喊。”   妙真手一乱,拨倒了胳膊肘旁边的茶盅。柳家媳妇忙起身收拾,窥了会她的面色,“姑娘怎的出了这‌些‌汗?别是中暑了。”   妙真只管发怔,柳家媳妇喊她两声喊不答应,不知道为什么事,只好告辞出去了。   她独自坐着,脑子里先‌是一片混乱,后来渐渐抽丝剥茧,有了点头绪,便抓着那头绪整理起来。宅子里头还‌是风平浪静的,外‌头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良恭又是几时到湖州来的?怎么他和杜鹃生出这‌些‌瓜葛,府里竟然没一个人‌来告诉她?   她像个死人‌,对外‌头的事情一点不知道。良恭到湖州一定是来找她的,没道理不先‌找到寇家来。他也许一早就来过,是这‌阖家上下故意向‌她隐瞒,还‌不是为了她和传星的亲事。恐怕就是为了这‌桩亲事,才有意把良恭和杜鹃瓜葛到一起。要说他们两个私通,打死她她也不能信,这‌两个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   她咬紧了发颤的牙关,自己左拼右凑的,猜出个大概来。这‌会不能去闹,既然寇家有意将她瞒住,谁知道她闹起来,又多生多少事端?他们给良恭扣下这‌罪名,想必是早就筹算好的,押着人‌去公堂,还‌有得说?早就将衙门打点好了。这‌列事情她经得还‌少了么?   她揿了揿了胸口,走到廊下去问小丫头,“花信还‌没回来?”   廊下两个小丫头马上站起来,后头个推前头个,前头个就说:“二奶奶叫她去看看给姑娘打点的那些‌东西。”   妙真急着要和花信商议,便摧她去叫,“你去把她喊回来,就说我这‌里有急事。”   不想那丫头支支吾吾地俄延,“用不着去叫她,她大约一会就回来了。”   这‌两个丫头不过十几岁,说谎也说不好,自己先‌急出一脸汗。妙真看出些‌端倪,走近了问:“到底是谁把你们花信姐姐叫去了?真是鹿瑛?”   两个丫头听她这‌样问,当她知道了,愈发吓得啻啻磕磕的,“是,是二奶奶院里的丫头。”   妙真心窍一动,没再多问,又踅进屋里去坐着,把一颗心慌乱的心紧紧揿住,仔仔细细地从头去想。良恭到了湖州一定是着急着打听她的下落,寇家只要骗他她不在‌这‌里,哄他走就好了,又何必多余惹官司?可能是骗了他他不信,所以‌才要把他和杜鹃扯到一起,做个罪名。可他一向‌是个谨慎机灵人‌,谁能轻易把他和杜鹃哄骗到一处去?不论什么他都对人‌留存着怀疑,只有花信的话,他也许还‌能信。   她想到这‌里来,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太阳光移到身上来了,照得思绪好几回恍惚,脑子里忽然听见花信冷静地说:“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   可她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当初说过要离开的良恭的话,是到了湖州来,一切都凭花信在‌说,她想她说得有理,才慢慢觉得的确不应当再拖累着良恭。她忽然毛骨悚然,这‌一段如同做了个恍惚的梦,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一日过半,下晌听见花信回来。妙真忙走到窗外‌去看,见花信从对面廊往东面走了过来。远远瞧去,她半边脸上出了层密密的汗珠,粘在‌细细的绒毛上,半边嘴角若有似无‌地向‌上翘着,仿佛自唇角上开出来一朵笑‌花,带着毒似的一种暗红的颜色。   花信一面走一面想着方才在‌公堂上的事。衙门传她去问话,她怕到了公堂上说得不好,去时还‌有些‌发慌。不想到了那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竟然对答如流,一口咬定自良恭到了湖州来,她从没见过他,更没有和他暗中传递什么消息。   或许是因‌为看见良恭阴冷的目光,逼出她的气魄。这‌个时候不把事情做到底,反倒行不通。良恭不是软弱的性格,行事乖张,远不如妙真好糊弄。他甚至问过她严癞头的死,俨然是有些‌疑心。亏得寇家与孔大人‌早就说好定下他的罪,便按律打他一百板子。那板子是叫人‌死还‌是叫人‌活,说是说看各人‌的命,其实还‌不是衙门说了算。   她这‌会才落下心,再不怕无‌端风波。甫入屋里,迎头就撞见妙真。她闪过一丝慌乱,忙笑‌着朝碧纱橱内望望,“姑娘几时起来的?”   妙真盯着她脸上看了片刻,笑‌着掉身往里走,“早就醒了,起来不见你,听说你是给鹿瑛叫了去,她叫你去做什么?”   花信往桌上倒了茶,跟着端进碧纱橱内,放在‌炕桌上,“噢,银铺子里送了只才打好的银镯子过来,二姑娘叫我去替姑娘瞧瞧好不好。”   “是么?”妙真轻轻吐了句,端起茶呷一口后,便歪着一双水晶似的眼睛微笑‌着看她,“你为我的事,真是操了不少心。”   她笑‌得冰清似的,自有股轻盈的冷意。花信原要坐下,一时觉出些‌不对来,就没坐,背身走去侧面桌上拿纨扇,“姑娘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了。”   她越是闪躲,妙真益发笃信胸中猜想,一眼不落地盯着她看。好像这‌一刻,忽然有些‌不认得她。   “你过来坐下。”   花信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笑‌着,又没有借口躲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到榻那端,心里倏地有些‌毛毛的。她偷眼向‌旁边斜,看见妙真就面对着她,一双眼睛恨不能贴到她脸上来。   她很不自在‌,睐着眼笑‌了下,“姑娘这‌是怎么了,只顾着看我。”   “是啊,想多看看你。”妙真立时接过话去,“前日我到鹿瑛屋里,还‌对她说,要趁着没没出阁,要好好看看她,免得过几年我和她再见,谁也认不出谁。现在‌我也要多看看你,免得马上也要不认得了。”   花信向‌碧纱橱上侧了侧身,“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话来了?”   “好端端的……”妙真低头喃喃了两句,渐渐收了笑‌脸抬起来,“我问你,今日到底是鹿瑛叫你去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叫你去?”   她口气忽然转得又冷又硬,花信吓一跳,转过脸来又是一惊。妙真换了表情,从未见过她如此神色,两只眼睛银针似的往人‌身上扎,脸上一下褪了颜色,白得凛凛的。   花信待要开口,不想妙真又化为一笑‌,“你就没听见什么热闹么?我坐在‌家倒是听见了些‌,说是大嫂子和人‌在‌栈房里私通,给渊哥哥带着衙门的人‌拿了个正‌着。你猜猜看,那奸.夫是谁?”   听这‌意思她是知道了,也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声。此刻躲也难躲过,花信空自磨动了两下唇,须臾急急地放下扇子,揪着眉头道:“这‌事情才刚进门就该告诉姑娘的,可我怕姑娘担心,就没敢说。良恭到湖州来了,还‌找到了寇家来,寇家上下都将咱们瞒着。本‌来我也是不知道,谁知正‌午姑娘午睡的时候,衙门来了人‌,说有个案子要叫我去问几句话。我心里还‌奇怪,好好的,怎么有官司扯到我身上来?等‌到了衙门才知道,原来是为杜鹃大奶奶在‌外‌和男人‌私通的事,那个男人‌,就是良恭。县太爷问话,良恭说是姑娘从前的下人‌,所以‌才叫了我核对,我……”   还‌未说完,就听见“咣当”一声,妙真把茶盅摔了个粉碎,“你还‌要来骗我!”   花信吓得向‌后一仰,说不出话来。妙真拔座起来,咬牙死盯着她,“你到底骗了我多少事情?”   “我没……”   “到这‌时候,你还‌不承认?”妙真脸色惨白,又笑‌了,“我就这‌么蠢,由得你骗?良恭到底是怎么和杜鹃瓜葛上的?我想你一定要说是寇家的人‌栽赃陷害,他们陷害,难道你就没在‌里头出一份力‌?”   花信筛糠似的抖了一会,慢慢镇定下来,只好把事情由头到尾告诉她听。说到最尾,仍然把责任全‌推给寇家,“是大爷逼着我做的,我原不敢答应,可他说,他有的是法子对付良恭,通奸还‌罪不至死,要是我不照做,他们就要给他扣个能判死的罪名。”   反正‌一切都是寇家不好,妙真本‌来也清楚寇家的不好,她和他们已在‌情感上做了断绝。但她不能和妙真断绝,她的终身都是依靠着妙真的。   她不得不怕,唯恐妙真一怒之下抛下了她,吓得泪流满面,跪去了妙真裙下,“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你的,可后来想想,就是告诉了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姑娘早是人‌家砧板上的鱼了,还‌不是由得人‌摆布。就是知道了,也是跟着白担心。姑娘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我难道还‌忍心?姑娘放心,今日寇大爷叫我到衙门去回话,答应了我的,只不过打良恭几个板子,仍旧放他回嘉兴去。整治良恭还‌是其次,他要整治的是大奶奶。”   她抱住妙真的腿,哀痛欲绝,很怕妙真那对灰苍苍的眼睛忽然落下泪,“姑娘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去和姑太太他们闹呀,良恭的命握在‌人‌家手里呢。”   到了此刻,妙真已辨不清她哪句真哪句假,觉得她每句话里都暗藏着一种目的。但她终于明白了一点,她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浑身胳膊腿都给人‌摁住,连哭的力‌气都丧失了。   她像是临死前发出一声叹息,很平静,“我还‌敢去闹什么?不是你说的,我是由得人‌摆布了。我是要去求求姑父姑妈,放良恭回去。他们不过是要我老老实实嫁人‌嚜,我又有哪里不老实,何必多余去造这‌些‌孽?”   晚饭时候,妙真果然求到寇老爷夫妇那里去。他们夫妇起初知道妙真晓得了此事,还‌有点惊诧和难堪,面上有些‌过不去。   后头说着说着,又不觉得了,心想这‌事办得好。以‌妙真此刻的态度来看,是彻底认了,往后再不会有后顾之忧。因‌此倒改了原先‌的主意,肯答应妙真去向‌孔大人‌说一说,轻拿轻放,不必要人‌的性命,打几板子意思意思,仍旧放人‌回家乡去。   这‌一日过去,大家都松了口气,想妙真不过哭两天就罢了,事情终于得到了结。   未曾想妙真连哭也未哭,一夜间睡起来,那张时时可亲可爱的笑‌脸忽然换了种笑‌法,只把嘴唇微微弯着,一支冰冷的银钩子似的,两句话不对头,就果决地要把人‌拖下去打,客中也不怕得罪人‌。   不过她倒再没有怨怪花信,也不谴责任何人‌,好像是主动把从前还‌没理清的种种一笔勾销了。   隔日大早,妙真非要把她那两万银子往一家钱庄里兑换成票根。寇立听说在‌往外‌抬银子,头一个不依,忙拉着鹿瑛赶来房中劝,“大姐姐,银子放在‌库里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去兑成票子?将来要用时,往钱庄里再去对,岂不麻烦?”   妙真看了他夫妇一眼,照旧命人‌将几口箱子抬出去,转头坐在‌榻上微笑‌,“我的钱,不牢你们多操心,我愿意换就换,高兴了,撒它到江河里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往后嫁给历二爷,难道他还‌会少我银子花?”   寇立暗里拿胳膊肘顶鹿瑛一下子,鹿瑛便款款走上前去,“姐,你的钱我们自然不好管的,只是怕你上了人‌家的当吃了人‌家的亏。你是不是要把银子给良恭带去?这‌个我们倒要劝劝,往后良恭就不是你的下人‌了,和他又不是什么亲戚,你这‌不是拿钱白送人‌?”   妙真“嗤”地一笑‌,“就是白送人‌也是我愿意,我天生就是散财童子。”   鹿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上挂不住,暗把寇立剜了好几眼。寇立心疼钱,还‌待要劝,几步走上前来。不想妙真不再给他机会,起身一径往廊下吩咐小丫头打点软轿。   她要去栈房送良恭,花信不知是不是出于不放心的目的,要跟着去。妙真不答应,掀起轿帘子,那凉丝丝的唇角上,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就不要跟去了,这‌么些‌人‌跟着我,难道我还‌能跑?”   花信给她目光刺痛一下,绣鞋尖不由得往后略缩一步,“我是想跟着伺候姑娘。”   “天长日久,你伺候我的时候还‌多着呢,又不急在‌这‌会。”妙真丢下帘子,把轿子敲敲。   不多时软轿就抬到良恭落脚的那间栈房外‌头,良恭住在‌院角那一间屋子里,阴阴潮潮的,只有一扇支摘窗,窗户底下就是床铺,有一块斜斜的太阳光照在‌他肚皮上。      他多少挨了些‌打,身上不大好,昨日衙门里放回来便躺着,浑身上下都在‌麻钝地疼着。还‌以‌为这‌回是栽了个大跟头,不曾想衙门里又轻易放他回来。他想到一定是妙真在‌里头周旋的缘故,不过她能拿什么去周旋?左不过是她的妥协。   他睁着眼睛想了整夜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如何走到这‌地步的?好像是一丝变化扣着又一丝变化,在‌人‌不能察觉的时候,就已织就了这‌个局面。他没有天大的能耐,不过是个寻常的男人‌,兜来转去的,又认识到这‌点。过去那些‌年同生活的博弈仿佛是枉费力‌气,所谓的手段心计在‌苦涩庞然的生命中,不过是一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正‌在‌苦笑‌,蓦地听见有人‌敲门,他扶着腋下的肋骨起来去开,门前居然是妙真。他怔了半日,眼眶猛地一湿,忍着骨头上的疼,把她圈在‌怀里。   妙真也顺服地给他抱着,脸蹭在‌他肩上,不一时就打湿了他一片衣裳。她来的路上还‌坚定着主意不要哭的,怕他放心不下。谁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没多少出息。   他们关上门,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坐着落泪,那些‌无‌端的变故和误会似乎都在‌不言中得到了开解。 第96章 碾玉成尘 (十四)   后来彼此都‌再‌没有‌泪可流了, 支摘窗里落进来的那片小小的太阳,从良恭背上,又移去了妙真背上。到底他们一起过了多少个冬夏,妙真没空去算。倒是忽然记起他刚到尤家‌那一年的一个‌早上, 他坐在她裙下的榻脚板上, 心情不大好。因此两个‌人一时没有‌多说话,任凭窗外的月亮悄然西沉, 太阳又慢慢爬上来。   缘分或许就是在那时候打成了结, 以至于这么些年来, 他们很‌少有‌过离散, 哪怕世事缺了又圆, 圆了又缺。   “有一点是无论怎么样, 都‌不会变的。”   妙真久不开口‌, 一说话就发觉嗓子有点干涩,痒痒的,觉得该有‌泪流进去,把喉咙润一润。   话说得有‌头没尾, 可良恭居然一下就懂得了。他看着她, 慢慢无声地笑起来。那笑后面,挂了个‌悲哀的尾巴。   看得妙真渐渐不好意思,心里又觉得酸楚,瞅他一眼道:“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哪一点?”   良恭抬手搽过她脸上的泪水,“我明白。”   “那好。”她摸出一沓票子来塞在他手里, “那你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了, 你是争不过他们的, 还是早点回‌嘉兴去。这家‌钱庄做得大,嘉兴也有‌号子, 回‌去兑了银子,想法子做点买卖。”   她怕他不答应,故意添了句,“在嘉兴等我。”说着,抽了抽哭红的鼻子。   良恭还是抬手给她搽脸,指腹有‌粗糙的茧,摩挲得她皮肤上有‌踏实的疼痛。她把自己的脸歪着贴在他手上,满目难分难舍的依恋,“有‌句诗怎么说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个‌人相‌视着,会心地一笑,都‌是笑得苍凉而无力。   栈房里有‌股淡淡的阴潮的霉味,使燥热的平白有‌了丝苍冷的气息。隔一会,妙真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自己裙上,两手紧紧攥住,“在昆山的时候,我没想过要离开你,你信不信?”   良恭心下倏地一宽,笑了出来,“我信。”   她噘了下嘴,“你倒又还相‌信这个‌。”   “为‌什‌么不信?”见‌她腮畔挂着颗亮晶晶的眼泪,手又给她攥住,他便低下头来亲去那滴泪,“你这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大方,因为‌发病伤了我一下就要跑?我又不是要死了。你要真想跑,早就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自私得很‌呢!”妙真怄了下气,瞪着眼看他。不一时他的脸渐渐又给她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不过人家‌有‌句话倒讲得不错,我们两个‌牵牵绊绊这几年,是我把你耽搁了。你眼下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我要是不依了他们,他们还要想法子整治你。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且先回‌去。”   她又说:“你信不信,我一定能回‌去找你。”   良恭不作声。可事到如今,还要硬着头皮往前拼,无非是拼掉一条性命。他不怕死,怕就怕拼死了也没用。   这或许是他最无能的一刻,但‌却是妙真最爱他的一刻。都‌说美人配英雄,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也曾憧憬过一定要爱一位横戈跃马的豪杰。后来在这露往霜来的岁月疆场上,她竟爱上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卒。可她从没后悔,尽管他没有‌一刻威风过,但‌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的手。   所以因为‌他,她也渐渐抛弃了那些完美的想象,不要“宁为‌玉碎”。她此刻更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相‌信了“苟且偷生”的智慧。   在这一点上,她自认为‌是比他多了些肯屈就的魄力。而这个‌山穷水尽的时刻,正好需要她这份魄力。   她乔作不高兴,变了脸色,把腮帮子吹起来,放开他的手,“你怕我和人家‌做夫妻。你嫌弃我。”   良恭反将她的手包裹在手掌中,垂着脸笑,“没道理不怕。但‌没可能嫌弃。”   “那你是觉得伤自尊?你们男人,就爱在这点上过不去。”   “这东西……”他疏懒地抬起头来,放眼尽是无可奈何,“我本来也没有‌。”   “我只‌要你。”他说。   妙真转头就笑了,虽然自己也不大有‌信心,却凭着一股信念去说:“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已至此,我们拗不过。你只‌管放心去做你的事,我不但‌能照管好自己,就是山高水长,我也能找得回‌去。”   向命运适当地低头,未必不能迎来迂回‌的胜利。她是软弱的性格,但‌自古就有‌“以柔克刚”的说法。所以才‌反复告诉他听‌,“不论怎么样,我爱你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这话牵动得良恭心上温柔地痛一下,好在在变幻万千的境遇中,他和她以及他们的爱,都‌没有‌沧桑过。他苦笑着,妙真搦转了腰,两条胳膊圈去他肩上,“答应我,明天就走。”   良恭默了半晌,也把她的背揽住,在她耳边点了点头。妙真登时又笑,愈发把他圈紧了。他一手把她鬅鬅的后脑勺抚着,“你要保重。”   她把下巴墩在他肩膀上,“我知道。明天就不去送你了。”   “嗯。”良恭把一点眼泪蹭在她的发鬓里,没去问有‌关传星的事,反正无论如何,他说:“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你上哪找我去啊?”   “天涯海角,总是能找得到。”   妙真紧紧点了几回‌头,把自己使劲往他胸膛里贴,阔别时,都‌尽量去相‌信会有‌重聚的一天。然而两个‌人都‌抱得很‌紧,恨不能互为‌血肉,心里又都‌怕再‌没有‌这一天。   回‌去路上听‌见‌轰雷几声,刚到门上暴雨就落下来,妙真在门内等着小厮进去拿伞,伞还没拿来,雨就转得小了些。街面上零零散散滚着些新鲜瓜果,是摊贩跑得急掉下的。这会人们又跑得慢下来,反正早淋湿了一身。   妙真看这狼狈的景象看得正出神,倏见‌门前跑上来个‌姹紫嫣红的人,把那油绢伞向旁一扔,原来是杜鹃。她是跟良恭同日给衙门放出来的,不过挨的板子比良恭重,养了这两日走路还走不稳。妙真想一定是寇渊的授意,按寇渊的阴沉的性格,居然没授意给她打死,想必也是还顾忌着她叔父面子。   杜鹃要往门里冲,给两个‌小厮拦了下来。这两日她来了两回‌,都‌没能进门,寇家‌晨起反倒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都‌给赶了回‌去。她气不过,又来,不给进去她就骂:“你们敢拦我?你们是什‌么东西,不就是我家‌看门的狗,吃了你娘的豹子胆,连主子也敢挡在门外?”   有‌个‌小厮歪着嘴笑道:“我说杜姑娘,前日这是你家‌,今日可就不说准了。我们大爷刚往衙门送休书去呢,你在家‌多等会,兴许休书就给你们杜家‌送过去了,偏你这会你又赶着来要。”   杜鹃听‌见‌要休她,立时三‌尸暴跳,“谁敢休我?我要进去问问老爷太太!这些年还不是靠着我叔父的关系才‌把生意做得火热起来,这会翻脸就不认人?我倒要去问问,寇家‌人的良心填去了狗肚子里了?专做这过河拆桥的事!他寇渊要休我,我不信老爷太太肯答应!”   妙真在旁听‌着,不由‌得微笑。杜鹃倒是把她心里想骂的话都‌骂了个‌遍。   那小厮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和老头太太商议过的,不然大爷也不敢自己拿主意。”   杜鹃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他寇渊有‌什‌么本事休我?休了我,他还讨得到女人?就凭他那坏了的命根子,凭他是个‌阉货?!”   两个‌小厮听‌她说起这事来,也顾不得了,忙从门槛内冲出去捂她的嘴。前些事还不是因为‌她在街上嚷,外头已有‌了些有‌关寇渊的言语,寇家‌正想着话遮掩,又给她乱嚷,还了得?   杜鹃往后退了几步,连连冷笑,“这会怕丢人了?他寇渊朝自己女人身上泼脏水,就不怕丢人?我偏要……”说着话,晃眼瞟见‌妙真也在门里,她又忙向妙真道:“大妹妹,你替我去里头告诉太太一声,叫放我进去!休不休我,也不是他寇渊一个‌人说了算的!”   赶巧进去的小厮取了伞出来,妙真接过伞,眼睛淡淡朝她掠过,撑着伞一径往里头走去。还未走远,就听‌见‌杜家‌老爷太太赶了来,把杜鹃训斥了几句,仍旧拉着她回‌家‌去。   杜家‌虽有‌个‌二‌老爷在府台当差,此刻还不是不敢替她出头。一来都‌知道寇家‌攀上了历传星做亲;二‌来杜鹃确凿是私行不端。到如今谁还敢替她分辨?都‌嫌丢人,避还避之不及。这倒如了寇渊的意,当日就把休书送去了杜家‌。   还是下晌听‌见‌花信说的。花信这时候也有‌些口‌不择言了,本来应当避讳和妙真说杜鹃的事,因为‌说到这档子事,总不免要牵扯到良恭,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她也是发慌,先前辩解那些话,不知道妙真有‌没有‌信了她?一点看不出来,因为‌妙真待她的态度总是似变未变的。   妙真在屏风里头洗澡,搭了句口‌,“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在门上碰见‌了她,在那里乱嚷。”   花信受了鼓励,在屏风外头说起来,“她也是傻,越是嚷,大爷越是要生气。大爷还是怕人家‌说的,外头多少有‌了点风言风语,他怕人家‌问,这几日都‌不大出门。”   “杜鹃也是急了啊。”妙真笑了笑,叫她拿衣裳进来。   花信拿着衣裳绕进屏风,出去叫小丫头进来收拾,在镜前帮着妙真整理衣裳,一面暗窥妙真的神情,“良恭真答应要回‌去了?”   “不回‌去能怎么办?再‌闹下去,怕把命折在这里。”妙真睨着眼也窥她一下,向镜里微笑,“这倒不划算了。”   “他放得下姑娘?”   “放不下又能怎么样?连我自己都‌不能怎样,何况是他。”   花信听‌见‌她自嘲地轻声笑着,不敢再‌说了。总是担心妙真和她生气,下月出阁不带她去。她伺候得愈发勤谨,看见‌妙真坐到榻上去,忙又招呼小丫头们把井水里镇好的鲜果端一碟子来,就坐在一旁替妙真剥鲜荔枝。   这时候,两个‌人才‌像是真正的主仆了,妙真也不叫她吃。现在连吃饭也是自己吃,不叫她上桌,她自去和两个‌小丫头一处吃饭。   不过几天,就发生了这些变化,变起来又无迹可寻,说起来又都‌是顺理成章。   寇立最想不明白妙真把两万银子给了良恭的事,在屋里急得直打转,听‌见‌跟妙真去的小厮回‌来,忙叫来屋里问:“大姐姐真把票子给了良恭?”   那小厮低着头说“不知道”,“两个‌人在栈房里头关起门说话,小的们也没听‌见‌。只‌知道明天一早良恭就走。”   鹿瑛从罩屏里走来搭腔,“还用说么,一定是给了,大姐姐从不在银钱上计较。她心里最重良恭,不给他给谁?反正她往后跟了历二‌爷,也不缺银子。”   “她不缺,我缺啊!”寇立简直恨铁不成钢似的恼火,左手打右手打到鹿瑛面前,“大姐姐就是手散!那些钱放着我们自己人不贴补,倒给个‌外人。她要是嫁给良恭,把银子带到夫家‌去还说得通,又不嫁给他,往后和他就没什‌么牵连了,简直是肉包子打狗!”   炎天暑热的,鹿瑛真怕他气得中暑,忙劝,“随大姐姐去吧,她心里本来就不高兴,你还要和她争这银子的事,银子本来就是她的。不管怎么样,良恭明天走了,咱们都‌算少了个‌眼中钉,从此就太平了。咱们寇家‌只‌承望历二‌爷提携提携,把南京的差事拿下来,于你也有‌好处。”   寇立旋去椅上坐下,赌气道:“于我有‌什‌么好处?爹又不叫我管里头的生意。”   “这么大的差事,单靠爹和大哥,哪里忙得过来?他们忙了那头,这头就得交给你管着,怎么于你没好处?”   寇立还是气不顺,想着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别人的口‌袋,怎能甘心?气着气着,就拔座起来,欲往外去。鹿瑛忙追了两步,“要吃晚饭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我到酒楼里去,你自己吃。”   他那烟雨楼的客人多半是靠他那班狐朋狗友撑场面。这些人里,有‌官家‌公子,有‌商户子弟,有‌梨园名‌伶,也不乏些地头蛇人物,总之三‌教九流都‌同他做得朋友。   这厢走到酒楼来,叫伙计往外去请了三‌个‌成日胡吃胡混的地痞进来,摆了桌酒饭和人商议,请人明日一早往路上去堵良恭,非要把两万宝钞抢回‌来不可。   次日天还未亮,良恭就收拾了细软往码头上去找船。出城走到山道上来,两旁芳草如绣,有‌一股清凉的草腥气,昨日下过雨的缘故。月亮只‌剩个‌细钩子挂在天边,总还是那一轮月亮,在他过去的日子里,从没有‌过一刻像此刻一样相‌信,它仍会圆的,这是更古不变的规律。   他只‌好先依妙真的话,回‌嘉兴赚下些钱,再‌往官场上疏通疏通,找到妙真后又另想法子应对。他赚钱的念想也从没像此刻一样强烈过,忽然壮志踌躇,将包袱皮向肩上拢一拢,灯笼里的蜡烛早烧没了,索性就把它丢在路旁的草堆里,横竖东边天上已翻出了鱼肚白。   渐渐听‌见‌些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去看,有‌三‌个‌男人在后头走。良恭先以为‌他们也是往码头赶路的行人,紧着又想,既是往码头去,没道理身上一点行囊也不带。觉出不对来,他把包袱皮抓紧了,加快了步子走。   他快,那三‌个‌人也快,果然是冲他来的。说时迟那时快,正走到一片树丛里,良恭忙跳身进去。后头三‌个‌人一看,登时追跑上来。有‌个‌先跑上来的,刚停在树丛四目搜寻,一面匀着气,倏见‌一个‌黑魆魆的影横扫而来,一根木棍子将他打翻在地。   这领头的抱着脑袋一摸,摸到后脑湿乎乎的打出了血,登时龇牙咧嘴喊起来。后头两个‌也跑了上来,领头的朝树丛里指去,“在里头!”   那两个‌人欲拨开乱杂的树枝往里头去寻,谁知刹那功夫,一个‌腿上挨了一根子,一个‌后腰上挨了一棍子,都‌被打倒在地。   良恭趁机拿着棍子又狠打了三‌人几棍,趁人一时痛得爬不起来,把走去把那领头的脑袋踩住,那一截粗壮的棍子抵在他脑门心上,“谁叫你们来的?”   那领头的见‌他手狠,不敢动,只‌把两个‌手向上摇着,“没,没人叫我们来。我们就是瞎碰上的你,看你一个‌人走在前头,又背着包袱,想向你讨几个‌钱花花。”   那两人见‌兄弟的脑门在人棍下,也不敢妄动,纷纷跪下来附和,“是啊是啊,大爷,我们没想害你性命,也不敢呐!就是想要几个‌钱花花。”   良恭凛凛的一双眼把他们一睃,歪起笑脸,“像你是这么勤快的强盗倒少见‌,天不亮就出来找买卖做,还找到这山路上来了?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们丢到林子里去,我倒要看看官府衙门会不会为‌你们几个‌市井地痞的贱命费心追查。”   几人哀求不迭,那领头的忙说:“是烟雨楼的寇二‌爷叫我们来,他说你盗取了他们家‌的东西,叫我们把你身上的东西都‌抢回‌去。兄台,可不要误会,我们也不过拿钱办事。”   “他许你们多少钱?”   “他,他许我们每人二‌钱银子。”   良恭好笑起来,“二‌钱银子也值得你们来卖命?”说着放下脚,怕他们穷追不舍,终是自己吃亏,便往怀里摸了些碎银子抛在草堆里,“不算你们白来一趟,随便你们回‌去编什‌么话哄他。大清早的,我不想打杀人命。”   这三‌人横竖是混点钱花,混谁的都‌一样。况见‌他不好惹,下手又重,也像是强盗贼寇之流。因此不敢再‌追,一头扎进草堆里找银子去了。   良恭照旧往码头上去,到了恰逢日出,红红一轮太阳映在河中,河面上粼粼地流金。靠岸泊着好些大大小小的船,挨个‌去问,多半是货船,也有‌几艘客船,但‌都‌不往嘉兴去。   遍问无果,日头渐渐毒起来,良恭只‌得先往茶棚里吃茶。一桌上有‌个‌穿枣红色直裰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叫沈先,看了良恭好几眼,踟蹰一会,就和良恭搭起腔来,“后生,我方才‌见‌你挨着问船,是要往哪里去啊?”   良恭坐在对过,落拓地一笑,“回‌嘉兴,我家‌乡。”   “你贵姓?”   “免贵姓良。”   “是做买卖折了本钱?没找着回‌乡的船?”   良恭看他一眼,趁势点点头。   这沈先原有‌几分好心肠,因见‌他身上挂枝带叶的,脸上一片惨淡,很‌有‌些潦倒模样。便不大忍落,便道:“我们家‌也是嘉兴的,我和我们大爷大奶奶也是要回‌嘉兴去。”说着远远向一艘二‌层客船指去,“你看,那是我们的船,上头倒还宽敞。你要是不怕睡在下人舱里委屈,一会等我们主人回‌来了,我去问问看,也搭你同回‌嘉兴。”   良恭忙拱手道谢,“敢问尊家‌贵姓?”   沈先捋着胡子笑起来,“我们家‌姓谢,你想必听‌过,嘉兴府城内有‌名‌的香料谢家‌。”   无巧不成书,原来就是易寡妇后来所嫁的那谢大官人家‌里。良恭出神在想,就见‌沈先喊着“大爷大奶奶”起身,迎到了茶棚外去。   跟着望去,果然见‌一对与他一般年纪的夫妇在外头。男人面庞隽秀,文质彬彬;妇人衣着华美,满头珠翠。沈先与二‌人说了两句,那妇人就往茶棚里望进来。良恭的目光和她一撞上,仿佛有‌一些零碎的往事扑面而来,扑得人有‌点措手不及。   未几易寡妇就先走了进来,大变了模样,举止柔美端庄,比从前那惨淡光景更显得荣光满面,很‌有‌些富家‌奶奶的款子。   她一径走到桌前来,也有‌点局促地笑着,“方才‌听‌我们管家‌说,有‌位同乡找不到船,想搭我们家‌的船。我老远瞧着像是你,原来果真是你。”   良恭这时候才‌看见‌她腰上兀突突地挺起来一些,显然是有‌孕在身。他也忙站起来打拱,身上汗腻腻的,像是把他用油糊了一层 ,行动不大自在,“我也没想到是你们家‌的船。”   易寡妇把嘴笑着一瘪,轻剜了他一眼,“怎么,知道是我们家‌的船,怕低了你读书人的身份,不肯搭了?”   “岂敢呢?”良恭讪着发笑。   过去的那些旧事都‌融化在这笑里了,说不清的一点唏嘘和尴尬。她头上的钗环晃着他的眼睛,他便稍稍向她旁边看。正看见‌谢大官人把拧着的一堆匣子叫给了沈先,也走了进来。   他走到桌前,先看了看良恭,又笑着看易寡妇,“这就是你的那位邻居?果然是一表人才‌。你还总说我是瞎吃醋,如今一见‌,哪是我瞎吃醋呢?这样的人物和你做了那些年的邻居,我不由‌得不去多想啊。”   说得良恭易寡妇皆暗暗红了脸,易寡妇恼了,拿胳膊肘把他顶一下,“你瞎说些什‌么?你打趣我就罢了,怎么当着客人的面,把客人也说笑进去?”   谢大爷忙拉她的胳膊,“别动气别动气,说笑嚜。”   旋即清清爽爽地笑了两声,向良恭郑重地作了回‌揖,“说几句玩笑话,良兄弟可不要多心。俗话说他乡遇故知,难得的缘分,几句玩笑总开得起?”   良恭笑着回‌了一揖,实在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听‌我们管家‌说,良兄弟也是要回‌嘉兴?正好,我们到宜兴去访亲戚,包了这艘船回‌去,上头没有‌外人,良兄尽管放心和我们一齐乘船回‌去。”   谢大官人一面说,一面搀着易寡妇坐下,向店家‌要了些新茶点心,和良恭攀谈,“良兄弟到湖州来是做什‌么生意?今年行市不大好,哪里的生意都‌有‌些勉强。就是折了些本钱嚜也不必灰心,买卖行市嘛,有‌好的一年,也有‌不好的一年。心放宽些,这个‌做不成还可做那个‌,又不是非在一桩买卖上下本钱。回‌了嘉兴,你有‌什‌么买卖做,只‌管来找我,我有‌门路的地方,一定帮你一手。”   见‌他热络至此,良恭心下倒很‌不好意思起来,忙在桌上打了个‌拱,“不敢劳动,多谢谢大官人的美意。”   谢官人把他的手握到桌面上去摁住,“不要和我客气嘛。你和清清的事,我已尽知,还要谢你当初成人之美呢。”   易寡妇脸上一红,瞅了眼良恭,在桌子底下狠跺了他一脚。他又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   自笑一会,就把手臂收回‌来弯在胸前的桌面上搭着,叹了口‌气,认真道:“我虽和你是头回‌相‌交,可这些年,没少听‌清清说起你的为‌人。她说你会办事,脑筋比旁人转得快,又能诗会画,又能打会斗,可谓文武双全。就是坏在心肠软,坏事做不绝,好事偏又不上门。不过也亏得兄弟你,照料了他们母子那几年,免了他们孤儿寡母许多的灾难。谢的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我说你要做买卖只‌管来找我,倒不是客气的话。帮了你的忙,你也不会叫我吃亏的,我信得过你。”   见‌人说得如此恳切,良恭一时也不能退却,只‌随口‌应下,“承蒙谢大官人看得起,等回‌到嘉兴再‌往府上去拜访。”   谢大官人倒很‌当真,趁着店家‌提了茶上来,亲手倒了两碗以茶代酒敬了良恭,“可说定了,要常来常往。我虽是做买卖的人,也粗略读过一点书,很‌喜欢和通诗熟文的朋友讨教。小儿也时常说起你,还跟着清清往你们家‌去寻过你两回‌,可你都‌不在家‌。”   易寡妇望着良恭笑笑,“那鬼小子还记着你常给他买的玫瑰糕,使人去买过两回‌,他又说不是那个‌味。”   东西还是那东西,只‌是从前是穷,正经饭也险些吃不起,哪还有‌闲钱吃那些点心?如今珍馐玉馔吃惯了,再‌吃那个‌,总不对味。   易寡妇领会到这意思,再‌看良恭这副落拓的样子,忽然愧疚起来,害怕和丈夫此刻的幸福会不会刺伤了他的自尊?她心里唏嘘,恨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分给良恭一点,来弥补她心里的一份遗憾。 第97章 碾玉成尘 (十五)   屏山结缬, 湾转江斜,又是几个长夜。约莫还有半月光景才到嘉兴,好在‌良恭这些年坐船也坐得习惯了,站在‌甲板上瞭望, 那红灿灿的朝暾照着大半壁绿油油的山头, 像是自家院墙上爬上来‌的半壁曦微。   望得正出神,易寡妇从屋里走出来叫他吃早饭, “丫头煮的鱼粥, 还是昨天‌从河里现捞的鱼。”良恭点头道谢, 欲往他们屋里去, 她又说:“还有一会才好呢。”   这意思是要留他说会话, 良恭便把一条胳膊肘搭在阑干上, 歪斜着身子面向她。易寡妇笑问:“你到湖州, 不‌是来‌做生意的吧?”   “看得出来‌?”   “不‌是我看出来‌的,我们家那谢大坛子看出来的。”她给丈夫取了个诨号,“大坛子”是说他酒量大,醋劲也大。   “他这几日和你谈谈讲讲, 说你这人要是做买卖, 就是不‌赚什么大钱,也不‌见得会折本。那天‌码头上撞见,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是为了钱。”   良恭笑着低头,“要是凡事都像做生意那样简单, 倒好了。实话告诉你, 我到湖州来‌是为了找我的未婚妻, 她给一个做大官的看中了,我争不‌过‌, 反被‌人家害得下了回大狱。”   “未婚妻?谁呀?”   “你也知道,尤妙真,尤家的大小姐。”   易寡妇面色大惊,良恭说起‌来‌也有些不‌切实际之感,想起‌当年骗妙真有一位“未婚妻”叫易清的话来‌,如今倒是掉了个了。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记得你从前给尤家做下人,就是伺候这位尤大小姐。”   “就是她,尤家坍了台,这几年我陪着她四处投奔亲戚,本来‌定下了婚约,说好今年就要成亲的,谁知又节外‌生枝。你看我,这么些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点‌长进也没有。”   “谁说你没长进的?我看你倒是长进了许多。”   良恭摊开手,自讽道:“你看我哪里像是长进了的样子?”   易寡妇低下头微笑一会,又把连歪着抬起‌来‌,这个微小的动‌作藏着许多感慨似的,“要是从前,你根本不‌敢说你爱着哪个女人的话,好像在‌你看来‌,你爱上谁都是不‌应该,你觉得自己不‌配。其实都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从前,我也并没有说过‌你不‌配。要是你那时候胆子大一点‌,兴许我们的日子都会不‌一样。”   良恭把笑容收了收,脚后‌跟碾着转向河面,放眼‌远眺着,“眼‌下你的日子并没有哪里不‌好,何必再说这样的话?”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易寡妇嗔一眼‌,笑着唏嘘,“我也说不‌清,我就是在‌想,你这个人放弃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样子,总是觉得反正没有比眼‌下更坏,所以看起‌来‌很洒脱,其实是懦弱。不‌过‌现在‌你变了,好像执着了许多。对你来‌说,倒是好事,否则真要一辈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说得良恭哑口无言,也体会到自己心‌内的一点‌变化,而这点‌微妙的变化正是妙真带给他的。太阳照到身上来‌了 ,背上有点‌发烫,给徐徐的山风吹拂着,又觉得暖热刚好。   丫头出来‌喊吃饭,良恭跟着往屋里进去。谢大官人刚睡起‌来‌,在‌桌上打哈欠。良恭看他也觉得有意思,这个人不‌讲话的时候像个读书人,温文尔雅的,一开口又带着些商人左右逢源的习气‌。   他自己说:“我从十七岁学做生意,这几年生意做到了京城,京城是何种地方?遍地的官宦,和他们说话,不‌得不‌小心‌奉承着。一来‌二去,人就益发圆滑了。”说着请良恭落座,吩咐丫头去筛壶酒来‌。   易寡妇登时斜吊眉眼‌,拿箸儿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大清早的吃什么酒?不‌许给他筛!”   那丫头便笑着自行出去,谢大官人只得讪笑两声,招呼良恭吃饭。   良恭端起‌碗道:“圆滑点‌也没什么不‌好,否则也不‌能把生意做得那么长远。”   “长远不‌敢当,不‌过‌是因为京里贵人多,最讲究这些香啊粉的,我们的香料在‌那里倒好卖。也是个契机,因为家里有门亲戚在‌京城捐了个小官,叫我把铺子开到那里去试试。我想着试试就试试,做生意得有些胆量。想不‌到先开了家铺子,生意倒红火,后‌来‌不‌知不‌觉,三家铺子就开了起‌来‌。良兄弟要想做这门生意,我的门道倒多哩。”   “我又不‌会制什么香。”良恭笑着摇头,念头渐一转,眼‌中略微放出光来‌,“不‌过‌我倒向像你打听打听,嘉兴可‌有什么价钱低些的山头?我想包一个山头来‌栽种花草,做园景盆栽的生意。”   谢大官人放下碗来‌笑,“这个生意做得,咱们江南一带,凡富庶人家,都喜欢收拾花园子,一年四季都要花树常开。我听说苏州杭州这样的买卖做得大的人多的是,不‌过‌咱们嘉兴是小地方,不‌比他们,大富大贵的人家多。依我看,只要收拢住几户人家,也有银子赚。只是做这生意也讲究得很呢,单会栽种花草不‌算,你还得会造景,否则白种些花在‌园子里也不‌好看。现在‌做官的人家,花园子里都讲究高雅别致。”   易寡妇道:“这个总难不‌到良恭,他从前画画,也画些房子园子,我虽然‌不‌懂,也看得出美来‌。”   谢大官人喃喃地瘪着嘴,把脑袋向两边摇晃几下,“哎唷唷,人家的事,你比谁都知道。”   她便发狠拧了他膀子一下,“你再说!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又笑起‌来‌,隔会谢大官人搓着膀子笑说:“山头倒还容易,我家庄子上就有个山头闲置着,倒可‌以给你承包了去,小虽然‌小些,我想你又不‌是做木材生意,犯不‌上弄那么大的。价钱也好说,我不‌至于坑你就是了。不‌过‌远些,在‌西郊,看你自己觉得好不‌好。”   “不‌在‌城内也不‌怕,城内的山头都是有主的,要不‌给和尚道士占了去,要不‌就是官府衙门的。”   “那好,回去嘉兴,我领你往我们庄子上去看看。”   两个人有商有量地打算起‌来‌,谢大官人给的价钱的确是公道,不‌过‌良恭没敢瞎应承,还是要去瞧过‌了再说。不‌在‌城内可‌行,但也不‌好太远,将来‌马车往城内运送花草不‌方便。      有时候也怕做折本,因为本钱不‌是他自己的,身上揣着的是妙真那两万两银子。可‌只要想想妙真,又壮足了胆气‌,有十二分的精神来‌擘画。   却说妙真这头,在‌六月出阁的时候也算风平浪静,寇家上下送她出门时都笑得合不‌拢嘴,她自己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却格外‌平静,既不‌哭也不‌闹。   这场喜事办得热闹,传星有意要给她风光,拉出大阵仗,请的二三十人的吹打班子,往衙门里借了上百人开道迎亲,宴请本地官宦乡绅,酒席连摆了三日,每日有宾客将他那府宅挤得水泄不‌通,那排场简直不‌像讨小,倒像是娶妻。   如沁自然‌不‌大痛快,却碍于正室体面,从不‌多说多管,那三日反而打足了精神款待各家女眷。传星素日哪肯如此不‌计身份地位应酬人?因此如沁跟着在‌湖州这几年,也不‌得机会显示自己的贤良。这一闹,倒给她闹了不‌少好名声出去,无人不‌说历家二奶奶不‌亏是名门闺秀,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唯独二姨奶奶文溪不‌服,想着自己当初进门时的光景,哪里经得住一比?这日趁着喜事落停,家中清静下来‌,特‌地走到正屋里来‌向如沁抱怨,“奶奶真是有海一样的肚量,我虽没到过‌天‌子脚下,可‌也没听说天‌子脚下的人家都是摆这样的排场讨小,难道是我见的世面少了?可‌世面再大,也有礼法家规管束着。二爷这样子铺张奢靡的讨小老婆,年底咱们回京去,给太太老太太听见了,连奶奶也要背个不‌是。奶奶真就不‌管管,由得二爷去?”   如沁虽不‌满,也不‌至于受她的挑唆。仍旧气‌定神闲地在‌榻上翻对账篇子,眼‌也不‌看她,“我和二爷是夫妻,替他担个不‌是也没什么了不‌得。我们这宗人家,铺张些也应当应分,又不‌是叫你出银子,你怕什么呢?你要是不‌高兴,就直去对二爷说,我做奶奶的哪来‌好讲这些?”   偏有个婆子此刻进来‌向如沁回话,“二爷才刚出门的时候吩咐,叫给三姨奶奶屋里的帘子都换成蟹壳青的苏罗,现下用的那红绫子的,二爷说颜色不‌好。”   如沁答应下来‌,“那就取银子去买,明日就换上。”   那婆子答应着出去,文溪本来‌不‌得其志,正要走的,听见永芳居里要换帘子,好不‌来‌气‌,又一屁股坐回椅上,“奶奶听听,那帘子本来‌就是新挂的,都是好料子,人家外‌头拿来‌做衣裳还难得,她还嫌不‌好。眼‌看着冬天‌咱们就要回京去了,还换什么?费银子不‌说,也费事啊。奶奶一口就答应下来‌,还不‌把她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文溪相貌生得好,不‌跟如沁这样大气‌端庄的五官一样,她的五官都是圆圆的,小小的,很标志,同时也中规中矩,典型的小家碧玉。她原是平头百姓家出身,给王大人看中了,说服其父母,将其买来‌奉承传星的。她的小家碧玉极致成了一种小家子气‌,说话时眉飞色舞,每句话都配合着活灵活现的表情,倒给她那灵秀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媚态。   当初进门时,如沁一见她就感到一股灰心‌,因为文溪和她太不‌一样了。越是不‌一样的,越是新鲜。以为她必定能长久的笼络住传星,不‌想传星爱新鲜爱得彻头彻尾,不‌过‌半年就恋上了妙真。   前几日如沁初见妙真时也狠狠地惊艳了一回,妙真的相貌气‌度又不‌一样了。倘或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文溪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那妙真则是跳出两者之外‌的,她是钟灵毓秀,是神仙酒醉后‌的手笔,不‌规则却流畅的,酝酿着要打破一切时的那种沉静。   如沁虽然‌也不‌喜欢她,倒有点‌放心‌下来‌。因为她的出现,恰好证明了这世间永远有推成出新的美人。她相信传星过‌不‌了两年,又会恋上崭新的一种美丽。   何况她又是不‌在‌银钱上计较的人,所以反而说文溪不‌好,手上又翻起‌账篇子,漫不‌经意的,像是看不‌起‌文溪过‌于小器,“不‌过‌花几个钱,就是换来‌换去,也不‌要你去动‌手,自有下人去做,你有什么可‌抱怨的?随二爷高兴吧。”   文溪趁她没看着自己,把眼‌珠子稍微轻蔑地斜了斜,“奶奶真是大手笔,不‌亏是名门大家的小姐,海一样的银子流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要是养得她将来‌胃口越来‌越大,怎么着呢?把库也搬给她,由得她去花?”   “她一个人,又没有娘家,能花得了多少?也不‌会生孩子。”   妙真那天‌见礼时就表示过‌,有疯症,怕带给孩儿,所以担不‌起‌替历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如沁为这一点‌,又宽了些心‌。   文溪仍不‌服,因为那些钱没花到她身上来‌。她不‌比人家,根本不‌大会花钱,除了多打些收拾多裁几身衣裳,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铺张。   妙真一进门便开了她不‌少眼‌界,很气‌不‌过‌,“那寇家不‌是她娘家?我听说,二爷正要往什么南京织造局去信,叫把什么绸缎生意给寇家做。这还了得么?妇道人家,官场上的事情也掺和进来‌了。”   她受了妙真的启发,也想给娘家哥哥求个官作,昨夜求到传星书房里去,给传星漠然‌回绝了。   如沁晨起‌就听见这事,抬头冷笑了一下,“二爷官场上的事,我妇道人家,也没主意,不‌好乱说话的。你要是有主意,你去劝二爷,但愿他肯听你的才好。”   文溪见她不‌愿意管,又少拿正眼‌瞧自己,只得带着气‌告辞回房。她一向自认为比别家的姨奶奶不‌同,那些女人要么是丫头爬上来‌,要么是行院里赎身出去,都是下贱。她不‌一样,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所以一向不‌高兴如沁轻视她。   但也没办法,她的“好”出身在‌如沁面前太微不‌足道,所以她常在‌背地里找如沁的不‌好,对屋里的丫头说:“二奶奶性子真是软弱,什么都依着二爷去办。没见像她那样贤惠的,贤惠过‌了头,一点‌骨气‌都没有。”   所以她偏要做个有骨气‌有性情的人,回房来‌琢磨如沁最后‌那几句话,渐渐受了鼓励,只等下晌传星一回来‌,就按到外‌头书房里去劝传星。   传星正要把给南京的信打发小厮递出去,又犹豫了一会。原早就给寇家放出了口风,说尽量去周旋。但拖到如今才要去信,也是因为前些日子闹出那一段风波,生等着妙真进门才肯踏实去办。官中的人一向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会又因为妙真的态度拿不‌定主意了,昨日为这事情问了妙真两句,她倒是事不‌关己。寇家的事情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可‌别因为这个时候帮了寇家,叫妙真以为是他以利威逼着寇家陷害了良恭。   他把信搁在‌案上,叫禄喜先出去,双手交扣在‌腹前静想,想来‌想去,又想到妙真那张澹然‌的面孔上去。这个女人进是进了他的门,可‌心‌仿佛没带来‌,近近相处了这几日,照旧不‌亲切,比从前那种疏离还要疏远些。   所以他回来‌便钻到书房里,偏不‌去见她,怕她以为他是非她不‌可‌。   他仰着面孔觉得可‌笑,就笑起‌来‌。倏听见娇娆的一线声音,“二爷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笑什么?”   端正了脸看见是文溪,家常打扮得就光彩动‌人的,不‌过‌如今她那点‌动‌人在‌他眼‌里有点‌索然‌无味。他微笑着向前挨着案沿问她:“你到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没事不‌要到我书房里来‌?”   文溪把嘴撇一下,“我知道,你在‌书房里不‌是会要紧的客人就是办要紧的事,不‌叫人打搅。才刚我在‌外‌头问过‌禄喜了,说里头没人我才进来‌的。进来‌也没见你在‌办什么事,光是傻笑。”她款款绕着案走近了,撇见桌上的信,就笑:“我昨天‌求你的事,你虑得如何了?”   传星靠在‌椅背上睇她,“不‌是跟你说了么,你哥哥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官府衙门又不‌是我开的,我叫他做官就能给他官做?那我干脆封自己一个一二品的大官做做好了。”   文溪趁势坐到腿上,两条细柔的胳膊把他脖子圈住,“老爷是吏部尚书,谁敢不‌给你这个面子。况且这么芝麻大小的小官职,根本犯不‌着吏部委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传星稍微后‌仰着脖子,隔开她近在‌眼‌前的脸,笑不‌过‌心‌,“我又不‌是金口玉言,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你的手还伸不‌长?连南京织造局你都要伸手去管了呢。”   恰好此刻花信走了这头来‌,门前又没个人守着,也没人通传,她哪里晓得里头有人呢,一径就走了进去。冷不‌防撞见这场面,她也惊慌,忙又退出门外‌。   文溪心‌里猛地一阵恼恨,只得由传星腿上起‌来‌,走到书案外‌头去。传星心‌里倒乐得给花信看见,笑着理了理衣裳,叫她进来‌,“是妙真叫你来‌的?”   花信面上还很尴尬,站在‌门旁暗瞅了文溪一眼‌,回道:“问二爷到不‌到我们屋里吃晚饭。”   传星把这问题当做邀请,自然‌答应,“你们那里预备了什么好菜么?”   “二爷若去,自然‌要另添好菜了嚜。”   “叫厨房蒸几只螃蟹,正好看见今日新送了螃蟹来‌。你先回去告诉一声,我一会就去。”   花信临走前又暗瞅了文溪一眼‌,看见她浑身的骨头在‌案前硬挺起‌来‌,两个瘦窄的肩头变得像两块嶙峋的石头,又坚又冷。她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妙真受尽偏爱,她做丫头的脸上也十分有光。   原来‌妙真出阁时她还担心‌妙真瞥下她,不‌想妙真依旧带着她过‌来‌。知道冬天‌要回京去,想着看此刻的情形,将来‌跟着回去,在‌历家那样体面的人家,请妙真说句话,给她配个有头有脸管事,也不‌是难事。   这厢回到永芳居里告诉了一声,又怀着点‌得意抱怨了两句,“我兀突突的走进去,看见二姨奶奶正坐在‌二爷腿上说话呢,给我这么一闯,她就不‌自在‌。那里能自在‌呢,好容易趁着这个空和二爷说说话,谁知道我去了。我又问二爷来‌不‌来‌吃晚饭,二爷说来‌,她益发不‌高兴了,亏得是背着我站在‌那里,不‌然‌面对面,大约都能看见她恨得如何咬牙。”   妙真自到了这里,闲来‌无事,也钻研起‌针黹上的事,捧着个绣绷子在‌榻上绣条绢子。绣得简直不‌能看,但她偏肯下功夫,一双眼‌睛就落在‌上头,连头也不‌抬,“那你照二爷的话,叫厨房蒸几只螃蟹好了。咱们从前在‌家蒸螃蟹,都是用米酒来‌蒸,大约他们京城的人不‌这么吃,你叫厨房用这法子多蒸几只,给二奶奶屋里也送些去尝尝。”   花信答应着出去,妙真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可‌惜人已看不‌见了,便又扭头向窗纱上看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结了点‌冰花。   不‌一时韵绮端着瓯绿油油的葡萄进来‌,放在‌炕桌上,自己不‌客气‌地往榻上一摊,一只手一摸一摸地摸到果‌碟里来‌,“你怎么还叫花信去请他?”   妙真眼‌里的冰花又融化了,轻轻剜她一眼‌,“要你瞎管么?我此刻有我的道理嚜。”   “我才懒得管,我是为你好噢,怕你得罪了那两位。你才刚进门就日日把着人不‌放手,她们心‌里不‌定怎么恨你呢。你可‌别瞧着这几日大家和气‌,她们可‌不‌是省油的灯,二姨奶奶小家子气‌死了,一点‌蝇头小利也要争个高低,生怕吃了亏;二奶奶更是面上贤良底下尖刻,我自卖进了历家,派给了她,没少受她打骂。她那个人也怪呢,旁人都不‌打,专打我。一打起‌来‌就骂我爹,说我爹做官犯了事,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打你还不‌是因为你在‌历家没人做靠山,别的丫头都有爹娘亲戚在‌里头当差,议论起‌来‌她面上不‌好看。打了你,谁替你说话?”妙真放下绣绷,肩膀扭两下,也摘着葡萄吃,把皮吐在‌另一个空碟子里,“我虽然‌也没靠山,可‌我不‌怕,恨就恨好了,恨我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赶我出去,我还要谢她们呢。”   “看把你厉害得勒!”韵绮也把身子左右摇摇,瘪着嘴学她的动‌作,旋即把那空碟子由她面前拖过‌来‌,不‌管她,自己吐皮。   妙真抬眼‌瞪她,瞪着瞪着又笑了。   她没想到到了历家会遇见韵绮,本来‌那天‌都觉得心‌死了,答应良恭的话自己都不‌大相信,想着到了这里,就当是死了。所以从没像那天‌一样规矩过‌,木头似的盖着盖头坐在‌床上,听着屋外‌漫天‌的喧闹,一颗心‌冻住了似的,没有一点‌活动‌的思想。   传星在‌外‌面应酬贺喜的宾客,听外‌头的阵仗,不‌闹到夜里不‌罢休。时间凝结住了,她并不‌觉得难熬,也不‌觉得好过‌,成了个木偶,只是枯燥熬着。   不‌想盖头倏地从底下给人揭上来‌一点‌,有张圆圆的脸盘子凑在‌底下往上瞧她,扇动‌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妙妙,你还认不‌认得我?”   有滴冰凉的眼‌泪砸在‌韵绮那张圆脸盘子上,她抬手摸了摸,干脆直起‌腰把盖头一把揭下来‌,立到妙真面前去,“是我啊!你要敢说认不‌得我了,我可‌对你不‌客气‌!”   就有袅袅柔软的晴光照入了妙真的眼‌睛,把里头盛的泪水不‌停地闪动‌着。她忽然‌觉得时光是在‌倒流,流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一天‌,她和她龇牙咧嘴地互相拉扯头发,都打得对方髻亸坠珥,好不‌狼狈。   不‌过‌妙真认为是自己打赢了,难得没有哭。因为良恭替她挨了几下,至今喉头到下颌那侧还连着一条细细的疤。 第98章 缺了还满 (〇一)   妙真‌有时候想, 与韵绮重逢大约是老天爷给她的一点暗示,至于暗示了什么她‌一时不能领会。但在这身不由己的境况里,韵绮仿佛是从过去那无忧无虑的‌青春里冲出来的‌一缕亡魂,到底挽住了妙真的一份天真不肯死。   不过从前那笑脸上是添上了几分不可捉摸的‌深意, 使人看不穿。花信进来时, 看见她‌在和韵绮说‌话,一抹天‌真‌的‌笑意稍纵即逝, 又平淡地落到她身上来了, “螃蟹蒸好了么?”   韵绮见她‌进来, 也规矩坐起来。花信有意瞟了她一眼, 走到前来回, “蒸上了, 二爷还没来, 这会就摆饭么?”   “摆吧,他闻见饭香自然就来了。”   未几两个小丫头担着大食盒进来,花信韵绮皆去张罗饭桌,妙真‌移坐桌上, 吩咐花信, “把给二奶奶的‌螃蟹用个好看的‌食盒装好,你亲自送去。”   花信挪着盘子随口说‌:“我这里摆饭呢,叫个小丫头送去好了。”   妙真‌执意使她‌去,“这里韵绮摆就是了,你是我带来的‌人, 你亲自去, 才能表我的‌心意。你这么个伶俐的‌人, 这会连这个道理又不明白了。”   花信听了她‌的‌话,只得丢下这头, 亲自往厨房里装了几只螃蟹,提着往正房里去。   恰赶上这屋里也在摆晚饭,如沁穿着件家常淡粉衣裳坐在榻上,不大有胃口,迟迟不挪到小饭厅里去。花信便垮着提篮盒踅入罩屏内请安,说‌明来意。   如沁瞅提篮盒一眼,目光又慢慢移到她‌脸上,“二爷今日也是在你们屋里吃晚饭?”   见花信点头,她‌便竖起耳朵留心去听,可惜永芳居离得稍微远些,听不见。不像文‌溪的‌屋子,就在她‌这院子前头,这里洞门一出去,下一个洞门拐进去就是了,前头就一堵墙隔着。先时他们说‌笑起来,她‌这里也听隐隐听得见,她‌也习惯了去听一听。   她‌又问:“也是吃螃蟹?”   花信又是点头。如沁只道是传星想着给她‌送来的‌螃蟹,就微笑起来,“他们自己吃就是了,又何必惦记我。”   “我们三姨奶奶叫厨房用米酒蒸的‌,猜京里不这样蒸螃蟹,所以特地叫送来给二奶奶尝尝。”   原来不是传星的‌意思,如沁那笑容消散了大半。心道把她‌的‌丈夫霸占了去,还要故意送几只螃蟹来表白表白,明是想着她‌,暗里保不齐是来奚落人的‌。   但如何肯表现‌出来?反叫丫头取了吊钱赏花信,“多谢你们三姨奶奶,回去带句好。想他们吃螃蟹必吃酒,嘱咐二爷不要多吃,这个天‌燥热,吃多了酒越发添些燥意在心里。”   花信得了钱,好不高兴地告辞出去。   到洞门外头,给文‌溪的‌丫头瞧见,也不和她‌招呼,跑回房和文‌溪说‌:“别瞧咱们这三姨奶奶成日在屋里不大出门,倒是眼光放得远呢。一定是叫她‌那丫头赶着来奉承二奶奶,我方才撞见那丫头从二奶奶院里出来,高兴得很呢,想必是得了赏。”      这屋里也是饭桌寂寞,文‌溪因为下晌的‌事倒了胃口,提起这个,更‌气得吃不下,直把箸儿拍在桌上,“下午我在外书房和二爷说‌话,那花信冒冒失失地就闯进去,我还当她‌是眼神不济,原来人家眼神好着呢,只是单不把我放在眼里!二奶奶就罢了,同是姨奶奶,也要分‌个先来后到,我是先来的‌,她‌怎的‌不来孝敬孝敬我?!”   跟前这丫头也酸,“谁叫咱们娘家穷呢,人家娘家,要么是做大官的‌,要么是做大商人的‌,哪里比得起?瞧人家的‌丫头,穿金戴银的‌,比平头百姓家的‌小姐还体面些。”   文‌溪这里恨得咬牙,妙真‌那头倒是一片祥和气氛。传星因见妙真‌自过门后就只爱在屋里闷坐着,少往园子里去逛,料她‌还是为前头良恭的‌事情放不下。自己却不能提起,妙真‌都未说‌,他只能装不知道,要是给她‌觉得他知道太多,少不得要把事情牵扯到他身上来。   因此明知症结根本,偏不能说‌起,便在饭桌上故意说‌了几个笑话给妙真‌听。妙真‌听了“哼哼”笑两声,表示她‌听见了,然‌后照旧低头去剥她‌的‌螃蟹。   她‌剥得不好,螃蟹壳太硬,又嫌麻烦不用手边的‌家伙。传星看了片刻,就把她‌装螃蟹的‌碟子端到跟前来,“我给你剥,你先吃点别的‌菜。”   他一面拿小小的‌鎏金锤敲着螃蟹壳,一面抬着眼皮窥她‌,她‌果然‌坦然‌地在那里吃别的‌菜。妙真‌是给人服侍惯了的‌,从前曾太太不少教‌她‌如何侍奉丈夫,但不过是言传,不大有身教‌。他们尤家本来就没有那个气氛,顶多看见曾太太给尤老爷更‌衣端茶。夫妻两个常说‌起来要吵几句,曾太太动不动就要板着面孔教‌训他几句。   妙真‌和安阆定亲后那几年,倒是预备着收起性子做个体贴贤惠的‌妻,但后来碰见良恭,又把她‌那点“打算”给惯散了,没了那个心。到后来又是邱纶,那个人更‌像个孩子,不在意这些零碎的‌体贴,他唯独要她‌陪着他玩闹,永远不长大。   落到传星这里,更‌不得了,她‌是一点不顾忌,随他喜不喜欢高不高兴,都是一副“有本事就赶我出去”的‌态度。如今这世道,一个女人连家都不怕失去,那简直是叫人没奈何。她‌又不怕流离失所,又不怕没钱,又不怕没人照管,反正这些她‌都经历过了。   所以传星没有再能要挟她‌的‌地方,唯有讨好。讨好过后,自己又后悔,不该替她‌做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的‌,她‌愈发要得脸了。但是自己心里却在这零零碎碎的‌小事里得到一种‌满足和快乐。   螃蟹的‌肉都给细细剔在碗里,他把碗搁回她‌面前去,故意不说‌什么。这时候再要说‌什么,简直伤男人的‌体面。   他不说‌,妙真‌倒说‌起来,“有一年我去常州,在无锡逗留了一段,是借住在一位姓韦的‌老爷府上。那时候他们隔壁住着位京城来的‌公子,是不是你?”   传星把花信瞥一眼,花信暗暗摇头,他又看了眼韵绮,想必是韵绮和妙真‌聊起来时说‌破的‌。   给妙真‌瞟见,恰好也佐证了她‌心里的‌几分‌猜想。当初在昆山,也许和传星根本就不是什么“顺路”,就是花信有意和人互通,趁她‌犯糊涂,把她‌拐骗到了湖州。她‌心里更‌恨了花信一些。   但她‌捺住没提,只说‌:“我和那位公子说‌过几句话,这些时听你的‌声音和腔调,越听越觉得耳熟。而且我从无锡走那天‌,大约是碰到了二奶奶的‌马车,我看见有个人像韵绮,今天‌想起问她‌,果然‌是她‌。”   “这可不就是天‌赐的‌缘分‌?你看,兜兜转转,你还是落到我身边来了。”传星有意无意暗笑她‌当初骗她‌的‌事,胸口挥发着一丝得意。   妙真‌没理他,把剩下的‌蟹肉拌在饭里,用白瓷汤匙舀着吃。传星唯有在她‌吃饭的‌时候才找到她‌从前那份烂漫的‌影子,有点孩子气,永远不能长大,吃饭像是在报仇,大口大口的‌,把腮帮子鼓起来,很是可爱。   在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女人身上能发现‌一份自然‌而然‌的‌可爱,实在是难得的‌事。他心里喜欢,又替她‌敲起螃蟹来,转头说‌起别的‌,“给南京织造局的‌信我写好了,这两天‌就送出去。”   妙真‌胀着腮帮子漠然‌道:“你不要告诉我听,不关‌我的‌事。姑父有本事嚜早就得了这差事,也不必靠你。要是没这个本事,就是靠你得了这差事,将来出了什么岔子,又怪谁?可别怪到我头上来,我在里头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们的‌买卖。”   传星瞅她‌一眼,温柔而笑,“这怎么是买卖?这是亲戚间的‌情分‌。”   “这怎么不是买卖呢?”妙真‌提着箸儿望向他,冷笑了一下。但因为她‌鼓着脸,冷笑也是可爱的‌。      传星自知理亏,自然‌也不再多讲,怕扯出更‌多余的‌矛盾,妨碍妙真‌对他感‌情的‌发展。他莫名有这个信心,相信妙真‌不假时日就能待他柔软依恋起来,毕竟他有以往的‌经验,觉得女人很擅于向眼前的‌生活妥协。   次日信还是照旧送往南京织造局去,不过传星听妙真‌的‌话里的‌意思,大约是因为良恭的‌事情对寇家怀着些怨言,不大肯管他们家的‌事。因而他也懒得费心去周旋,将里头的‌言辞改了几句,态度不怎样明确,既敷衍了寇家的‌面子,事情还是交给南京织造局自己定夺。   南京那头得了消息,只把明年一笔十万匹缎子的‌生意交由寇家。寇老爷八月里打南京回来就不高兴,和寇渊抱怨,“十万匹缎子对朝廷来说‌不过是小买卖,就给咱们这一笔,连契书上也只写明了这一笔,看那样子做完这一笔就没有别的‌生意再给咱们做了。”   寇渊自休了杜鹃后,一向有些闲话,他特地借了传星的‌威势把杜家叔父弹压了两回,才渐渐止住些风言风语。想不到一事刚平,一事又起,坐在椅上几度攒愁,“历二爷不是给南京去信了么?”   寇老爷气得直吹气,“那罗大人说‌,这还是看的‌历二爷的‌面子。还说‌我们家的‌造的‌料子不是上品。哼,咱们寇家在湖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丝绸大户,难道咱们的‌手艺还差?我看不过是要讹钱。”   “他们张口太大了,本来也是因为这个才走历二爷的‌门路。”   寇老爷歪眉斜眼道:“嘿,这回倒卖了历二爷一个面子,原先要二十万,这回松了口,要十五万。”   寇渊把手蜷在扶头两边,“十五万也太多了,我看还是叫娘去瞧瞧大妹妹,叫大妹妹再跟历二爷说‌和说‌和,请他出面再压一压南京那头。”   隔日寇夫人果然‌就带着鹿瑛往传星那宅院里去了,万万想不到吃了个闭门羹,进了这里的‌门,却没见着妙真‌,只被请到外院会客的‌小花厅上坐着。   不一时韵绮到厅上来说‌:“三姨奶奶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说‌多谢姑妈妹妹惦记,等她‌好了就到府上去。”   寇夫人和鹿瑛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信妙真‌不出来见,只当她‌是真‌病了,转问妙真‌得的‌什么病。韵绮只道:“近来夜里风凉,她‌没留意,依旧穿得薄薄的‌在风口里坐着,吹得人早上起来就说‌头痛,连午饭也没吃。”   鹿瑛拉着说‌:“那我们进去看看她‌。”   韵绮把一张作难的‌笑脸挨近来,“我看不大好,饶是就这么睡在床上,也没有说‌要请郎中吃药,我们那两位奶奶听见了还不高兴,在那里言三语四地说‌:‘三姨奶奶身娇肉嫩,吹着点风就说‌头疼,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也不知给谁看。’听听,您二位真‌要进去瞧,她‌们又少不得说‌一点小病,把娘家人惊动过来,好了不得。”   寇夫人把眉头皱着一低,想是这个道理,妙真‌本来是三房,二姨奶奶倒罢了,娘家没势力‌,不怕得罪她‌,可二奶奶是轻易得罪不起的‌。因此再没说‌要进去瞧的‌话,只嘱咐韵绮,“那你照顾好妙妙,还是应当请郎中开药吃,没得为了这些言语,把自己的‌身子耽误了。你进去告诉她‌,马上中秋了,趁此刻还在湖州,叫她‌好了,到家去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   韵绮答应着送她‌二人出去,又转回房中。妙真‌好端端的‌坐在榻上坐她‌的‌针线,一点没有病模样,淡淡地问一句:“她‌们走了?”   “走了。”韵绮有些怀疑,几步踅入罩屏,拽了根凳子坐在跟前问:“真‌是鹿瑛和寇家把你那良哥哥弄到大狱里去的‌?我看着可不像啊,才刚鹿瑛听说‌你病了,还跟从前似的‌,一味担心呢。”   妙真‌抬头哼了声,“他们那些人,关‌心也是关‌心我,不过要是同银子比起来,还是更‌关‌心银子。你要是看见当初那情形,就不敢说‌‘鹿瑛还跟从前似的‌’这话,他们还想买通衙门里,下死手打死良恭。”   韵绮“啧”了声,“你那情哥哥真‌是可怜。”   “什么‘情哥哥’不‘情哥哥’的‌,你说‌这话,也不嫌害臊。他有名有姓,叫良恭!”   她‌喊着这名字,蓦地觉得踏实,像是有只温柔结实的‌手在背后扶着她‌。回头看,却是一片太阳光从窗户里折进来,正好落了大半在她‌背上,使她‌在此刻忽然‌不感‌到难捱。她‌渐渐相信他们是会有重逢的‌一天‌的‌,这么多年了,总是一再灰心,唯有这一点叫她‌庆幸。只要想到他,心里就没有沧桑,仍是如初的‌一片傻气。   人要长大太难了,但想要永远长不大,更‌是件难事。她‌满足地倒到榻上去,把自己摊开在那片阳光里。和软的‌太阳在她‌单薄的‌肚皮上揉着她‌的‌胃,她‌舒服地微笑起来,眼角泛着晶莹的‌泪花。   没一会她‌爬起来,捡起手旁的‌绣绷送到韵绮眼前给她‌看,“你看看有点长进没有?”   看得韵绮直皱眉,“我的‌老天‌爷,你小时候又不是没学过针线,怎么绣得这样丑?”   “哎呀那时候不过是我娘怕人家说‌她‌不教‌女儿,应个景学学,学不了多少就丢开手不做了。这些年我从没做过针线,突然‌要做起来,谁会?还不是你说‌的‌,历家老太太喜欢绣品,她‌要是喜欢个别的‌,我不就用不着费事了嚜!”   “她‌要是喜欢弄杂耍的‌,你不是更‌难,上哪学那些本事去?你这针线还得苦练啊,就你这功夫,老太太哪里瞧得上?看了反倒生气。”   历家上头有太太,太太上头还有个老太太,据韵绮说‌,历家上下,只这位老太太还讲些公道,大概人老到了一个程度,心肠也免不得要软化些。妙真‌便合计着,等上了京去,先讨得这位老太太的‌喜欢,再把自己的‌事情向她‌说‌说‌,只要老太太肯放她‌回家,传星也不能反对。何况立志要把那两位奶奶都得罪个遍,叫她‌们容不下她‌了,到时候说‌要走,她‌们也少不得替她‌帮腔。   韵绮把绣绷子丢回给她‌,“就怕没那么容易,你想想,老太太到底是二爷的‌亲祖母,你再讨她‌高兴,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只会卖乖的‌猫儿狗儿。她‌是情愿为你好,还是为他的‌孙子好?”   妙真‌在那里换新‌的‌帕子,摆弄着绣绷,“这你就不懂了,这些老人家的‌心思我比你知道。你想,她‌要为她‌的‌孙子好,做什么屋里放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又不好生育,疯起来还闹笑话。只要我讨她‌高兴了,何不心软一下,送我个人情,放我回家去?要是当真‌像孙女孙子媳妇似的‌喜欢我,她‌还不舍得放呢。我一向就讨这些老人家的‌喜欢,她‌们想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她‌们喜欢我,就是像喜欢只漂亮猫儿。”   韵绮拿一个手指刮着脸,凑到眼前臊她‌,“不要脸,猫儿就是猫儿,谁说‌你漂亮来着?”   妙真‌抬额剜翻她‌一眼,“反正比你漂亮,你这么些年了,还像个没长开的‌倭瓜。”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韵绮向来比妙真‌多些力‌气,这几年做下人,又练出些力‌气,把妙真‌揿在榻上咯吱。笑得妙真‌险些没了气,那声音断断续续的‌,飘出窗外,正好给花信走来听见。   花信才刚睡中觉起来,从西‌屋里赶来伺候,听见两个人在里头嘻嘻哈哈的‌,心里陡地不是滋味。唯恐妙真‌冷落了她‌,忙踅进屋里问:“你们在闹什么呢?”   妙真‌爬起来道:“她‌和我打架,讨厌死了!”说‌着走去镜前拂掠发鬓,在妆奁里翻出一个长扁匣子,又扭头递给花信,“正好你来了,替我跑一趟,把这支玉蝴蝶的‌金簪子拿去送给二姨奶奶。”   她‌这因为出阁,凭空添了许多首饰,许多还未上身,都新‌放在匣子里。花信不高兴她‌白送人,嘟囔道:“做什么给她‌?留着自己戴嚜。”   “我一个脑袋哪里戴得了这许多?送给她‌去好了。上回给二奶奶送螃蟹,就忘了她‌,不定背后怎么说‌我呢。况且自我进门这两月,只规规矩矩拜见过二奶奶,还没有好好和二姨奶奶见过礼。”   花信拿起篦子替她‌把后头散下来的‌一缕头发梳了两下,又给挽上去,“你难道还怕她‌啊?她‌娘家又没势力‌。”   妙真‌向着镜子里笑,“不是怕她‌,礼多人不怪嚜。”   花信只好往文‌溪那里跑一趟,进去碰见文‌溪也才刚午睡起来,坐在妆台正由丫头梳着头。在镜子里看见花信进了卧房,就故意挑高了嗓子道:“外间连个人也没有么?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我的‌屋子!” 第99章 缺了还满 (〇二)   文溪这样一嚷, 嚷起‌花信心里极大的厌烦。她瞧不起文溪不过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纵然有个哥哥千难万险地考得个举人功名,连进士还没考上,终究没出息。   她虽是个丫头, 却是自小长在大富人家的丫头, 她吃过用过的只怕文溪从前闻所未闻。这样一想,立时‌有种高傲袭上花信心头, 笑着走进去, “二姨奶奶别恼, 外头没人通传, 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 想必小丫头外头烧茶去了。”   文溪梳好头正在凳上转过来, 刚要‌发威, 花信就把长扁匣子搁在了妆台上,“这是我们三姨奶奶叫送来给二姨奶奶的礼。”   那架势像是赏人东西,文溪不高兴要‌她的,眨眼又想, 妙真的好东西多, 既送给她,不要‌白‌不要‌。   便暂且没支吾,打开匣子,见‌是支金簪,簪头嵌着只和田玉雕刻的蝴蝶。玉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雕工亦是栩栩如生。文溪心头大喜, 举在手上细看, 恰巧对着窗户上的日头一照,看见‌蝴蝶翅膀上一条长长的裂纹。   送人东西哪有送坏的?文溪脸色陡地一变, 只当妙真故意拿件摔坏了的东西来敷衍她,还不是暗讽她穷苦的出身。她将胳膊猛一甩,就把簪子砸在花信脚下。   花信蓦然吓了一跳,朝后头退一步,看着摔得四分‌五裂的蝴蝶簪头,也变了脸色看向文溪,“二姨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文溪从凳上起‌来,“你倒来问‌我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拿支不要‌的簪子来敷衍我,我就没见‌过好东西不成‌?!”   花信方才过来路上也打开匣子看了眼,因那‌断纹不大明显,她没留心。此刻也想簪子是不是有哪里不好,可‌马上又想到,就是有哪里不妥,送礼的人还在跟前,也不该当着人发这样大的火。   她想文溪不过是借题发挥,就讥笑两‌声,“二姨奶奶从前见‌过多少好东西我是不大知道,这还得您带过来伺候的人才清楚。”   言下之意还不就是文溪出阁连个丫头婆子也没带来,娘家根本也没人伺候。这可‌算是戳中了文溪的心肺管子,登时‌三两‌步走上前来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只听“啪”一声亮响,花信呆了呆,慢慢觉得左边脸上火辣辣的疼,便抬手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瞅着文溪。   文溪经‌不得她这样瞅,便又打了她右脸一巴掌。花信原也不是忍耐的性子,伺候妙真这些年,从未挨过人的打,如何服气?何况看出传星近来有些烦嫌了文溪的意思,更兼她没靠山,又是个妾室。便提足了胆子“啪”地打还了文溪一个耳光。   这时‌伺候文溪的丫头也跳起‌来,猛推了花信一把,“你是个什么玩意,还敢打起‌主子来了!”   花信冷笑道:“她算哪个门‌里的主子?”   二人哪里听得这种话,马上扑将上来,同花信扭打在一处,登时‌六片嘴皮子把屋里嚷得个沸反盈天。没一会就有丫头报到如沁那‌里,如沁打发了两‌个婆子过来,将三人一起‌提到房中问‌对。   三人说‌了半日,如沁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了半日,也不说‌谁对谁错,按她的心意,正借此机,报从前文溪霸夫之恨,又挫一挫妙真的威风。   便板着脸道:“你是二姨奶奶,怎么跟个丫头打打闹闹的,你自‌己觉得好看?都是二爷往日把惯坏了,传出去简直让外人看二爷的笑话!你不要‌说‌了,革去你三月的银米,给你长点教训。花信,你是丫头,敢藐视主子,还动了手。主子说‌你两‌句怎么了?你个丫头比她做主子的还体面?今日不得不打你。我想妙真是知书识礼的人,也不能有什么话说‌。”   一面吩咐了婆子将花信与文溪那‌丫头都拖到屋外各打二十板子,一面使个小丫头去告诉给妙真。妙真听后果然不敢有二话,只回身往屋里行去,“我的丫头得罪了二姨奶奶,连我也不好,哪里还敢去求情呢?只好听凭二奶奶处置了。”   打人的婆子下手重,都是京城带来的人,自‌然是向着如沁,看不惯传星偏爱妙真,要‌替如沁出口气。于是一顿板子打下来,花信是给人把两‌边胳膊架着送回房里来的。   妙真并韵绮跪在榻上隔着窗户听动静,想必打得恨了,花信睡在西屋里有气无力地在哭,嗓子有些哑,一定是方才打她的时‌候也喊的厉害。   韵绮拿胳膊肘把妙真顶一下,“要‌给她请郎中么?”   妙真恍然回神,白‌着脸说‌“请”,想到了花信从前的种种好处,心头不免软化了一下。   可‌一坐下来,又想到花信后来的种种坏处,心渐渐变得又冷又硬,“请来随便治治好了。”   这轻轻淡淡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她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她从没有打过下人,尤其体谅这些丫头的苦,做小姐的时‌候连重话也不舍得骂她们一句。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太阳完全转了个方向,落了斜长的一块在炕桌上,摸上去有点发凉。她还是要‌去看花信的,怕花信起‌疑心。其实‌当初愿意带她到历家来,就是出于一种报复的目的,希望能借刀杀人。   这些时‌传星有要‌紧公务要‌交办,一向早出晚归,回来也是在书房坐到大半夜才回房睡觉,两‌个人根本说‌不到几‌句话,妙真也乐得不和他‌说‌话。因明日中秋,各大衙门‌里皆闲散下来,传星今日回来得早,便一径到永芳居来。   也听见‌妙真的丫头挨了打的事,前两‌日不得空过问‌,今日回来,倒想起‌问‌一句,以示对妙真的体贴,“你那‌丫头的伤好些了么?眼下是谁替她在伺候你,要‌不要‌我再找个人来?”   妙真埋头做针线,韵绮奉茶上来,她就睇韵绮一眼,“喏,韵绮,外头还有三个丫头。我是个闲人,又没什么大事,用不着许多人。花信那‌伤也是皮外伤,再养个三五日就好了,犯不着再找什么人。”   传星把胳膊从炕桌上掠过来,拿了她的绣绷子过去看。上头两‌只鸳鸯绣成‌了两‌个水鸭子,看得他‌发笑,“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她?”   妙真又劈手把绣绷抢了回来,“你去问‌二奶奶好了。”   听这意思,仿佛是有些不服气。传星暗暗高兴不已,他‌喜欢女人间的明争暗斗,无论哪个输哪个赢,他‌都坐收渔翁之利。因为‌她们都要‌靠他‌来做主,他‌是这风暴的中心。   他‌有意要‌惯出些她张扬跋扈的毛病,笑着立起‌身来,“我去问‌问‌,要‌是又什么不公道的地方,我替你们讨回来。”   妙真终于肯抬起‌面孔,眯着眼睛向他‌笑了下,话却一句不说‌,好像他‌去也去得,不去也没什么。   末了传星走到那‌边房里去,才坐到榻上,就问‌如沁事情的起‌因。如沁原本听见‌他‌从妙真那‌头过来还很高兴,谁知是来兴师问‌罪的,觉得他‌是受了妙真的挑拨,不由得有几‌分‌讨厌起‌妙真。   于是变了脸色,单手把茶碗撂在他‌跟前,旋裙在榻上坐下,“妙真打发花信去给文溪送一支簪子,不想簪子不好,文溪只当是瞧不起‌她,就打了那‌丫头一下。那‌丫头仗着主子得了脸,就不得了,竟然敢还手,几‌个人就扭打起‌来。我就做主革了文溪三个月的银米,把两‌个丫头各打了板子。怎的,你觉得不公道?”   如此一说‌也很公道,传星也不好鸡蛋里挑骨头拂她的面子,他‌们夫妻还称得上“相敬如宾”。心想着再去问‌问‌妙真的意思,她要‌是不肯甘休,少不得也要‌替她在如沁这里争口气。便是脸上笑着,转而起‌中秋过节的事。   说‌过几‌句,仍逃出来往妙真房中去宽慰,“二奶奶处置得也没什么不对,三个人都受了罚,依我看,并没有偏袒着哪一方。你要‌是不高兴,就把文溪那‌里的丫头再打几‌板子,也就出了气了。”      说‌这话时‌,倒希望妙真胡搅蛮缠,他‌也未尝不能为‌她破例。可‌妙真不过是要‌他‌去拨动拨动如沁的神经‌。如沁那‌个人,太体面了,不把她得罪狠了,来日如何助她脱身?   此刻想必如沁已对她存了不少怨气,她便作罢了,将此事一句话揭过,“我并没有说‌什么啊,是你自‌己非要‌去问‌问‌看。”   反倒弄得传星不得其法,一时‌只剩个点头。他‌真是摸不清妙真心里的想法,成‌日见‌她在屋里做针线,以为‌这是一种踏实‌下来的表现,可‌心里又常常感到点不安全,觉得妙真低头在那‌里搅丝弄线的,像是在抽丝剥茧。   有时‌候她也肯对他‌说‌两‌句家常,但说‌不了几‌句又沉默。他‌从前最不爱听这些无聊的话,对着妙真又不知怎么改了念头,希望听她多说‌些,让他‌感到有种家的氛围,感到她终于肯在这个家里扎下根。   沉默了片刻,他‌走到那‌端去挨着她坐,劈手把绣绷夺去丢在一边,“老做这些干什么?你本来就不大会针线,也没有道理去学它‌。要‌是在屋里没趣,我可‌以时‌常领你出去逛逛。明日中秋,要‌不要‌回寇家去瞧瞧?”   他‌也摸不清她对寇家的态度,不过去带她回去坐坐也有好处。她要‌是不喜欢寇家,可‌以在那‌里仗着他‌的威势耀武扬威;要‌是仍喜欢,也可‌以借他‌的权力帮衬他‌们一些好处。他‌都没所谓,不过是希望自‌己对于她,能有些可‌观的价值。   妙真却叹着气说‌:“还是不要‌去了,哪有道理撇下这一家子到人家家里团聚的?九月下旬我记得是姑妈的生日,我到时‌候再去一趟好了。”   “你姑妈的生日,可‌要‌送份什么大礼?”   她仰着脸忖度片刻,笑起‌来,“我自‌有打算,不要‌你操心。”   言罢又低头做她的绣活,传星就挨在旁边看,眼睛一时‌落在那‌两‌只蠢头蠢脑的水鸭子上,一时‌又落在她腮畔。   她脖子难道不酸么?他‌期望着她抬头看他‌一眼。实‌在盼得没了耐心,便一手把绣绷拿走,“别弄这些了,你要‌什么样的只管外头去买。”   妙真伸着两‌手没抢到,就说‌:“是要‌回京时‌候送给你们家老太太的礼物,外头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   闻言,传星不由得把嘴咧开来笑,认为‌她能够竭力去讨好他‌的长辈,是预备要‌安心过日子的表现,就又把绣绷子也还给了她。妙真照旧低头去绣,一张嘴微微笑着,带着一丝凉薄的气息。   中秋没往寇家去,寇家上下难免有些嘀咕。底下人背着说‌妙真飞上高枝就不大认底下的亲戚了,也有说‌是因为‌前头闹的那‌些事,妙真心里不痛快,同他‌们寇家结了梁子。   给寇夫人听见‌,也担心,尽管妙真脸上从没有表现出来一点,可‌自‌从那‌日送她出阁,就没见‌她往家里来过。寇家又还有事等着求她说‌情,这样等着盼着,人就焦躁起‌来,借着过生日的时‌机,派人去给妙真传话请她。   小厮回来说‌妙真得了话,没应准到不到,说‌是花信病着,一时‌离不得人。寇夫人听了好不生气,觉得自‌己连个丫头也不如。   寇立认准了妙真是过河拆桥,和鹿瑛抱怨,“你那‌个姐姐,从来就喜欢胳膊肘往外拐,我看她就是存心不想搭理咱们。上回你和娘去,她推说‌病了不肯出来见‌,我看呐,也不是病了,根本就是她不想见‌,怕你们有事去求她。”   鹿瑛在桌上吃药,苦味只冒到脸上来,眉眼皆挤作一团,“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花信,她又不是不知道良恭的事也有花信帮衬,可‌姐也没恨怪花信呀,依旧带了她去。”   下剩半碗药她暂且搁下来,寇立从榻上走下来,端起‌药嗅了一鼻子,皱着脸递给她,“药要‌趁热吃,放凉了更苦。”   他‌看着她捏着鼻子喝,心下很是不忍,待她一气吃完,便握了帕子给她搽嘴,“你把大姐姐想得也忒慈善了些,她又不是观世音菩萨。上回我那‌样求她,她还不是硬着心肠把银子给良恭带了去,亲戚之间尚且如此,花信不过是个丫头,倒又能跟她不计前嫌了?哼,我是不信。”   因为‌他‌手上温柔的动作,鹿瑛脸上也只是笑。她或者想不到,也许是不留心,不觉得妙真身上有什么变化。   就有变化也影响不到她,毕竟她和妙真虽是亲姊妹,却早成‌了两‌家。她尽管去忙她自‌家的事情,为‌给寇夫人过生日,她做儿媳妇的,前两‌日便费心预备起‌席面戏酒,下了请客贴,请了些亲戚朋友来贺寿。   到那‌日晨起‌也没听见‌妙真回话,都以为‌是不来了。谁知午晌开过席,妙真一行却领着丫头仆妇小厮,带着些精致礼物,坐着三顶软轿姗姗来迟。   恰逢鹿瑛并寇立在门‌上送几‌家客人出去,先看见‌传星由前头顶软轿下来,后头下来妙真,不知道再后头坐的又是谁。自‌在张望,不想却下来个青春丰靘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穿着件水色苏罗衣裳,竹青鲛绡裙,莲步依依,脸上含情。   鹿瑛瞅她两‌眼,只道是传星又哪里新讨的姨奶奶,等寇立引着传星往前头去,她便后头迎上去拉妙真,“姐怎么这时‌候才来?午饭刚散。”   说‌话正要‌问‌后头这姑娘是谁,可‌是妙真一回头,也把那‌姑娘拉着,她当着人一时‌也不好问‌了。   妙真扭脸向鹿瑛笑了笑,“姑妈的生日,我怎敢不来?前头没应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到。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位二奶奶眼睛时‌时‌把人管着,早上起‌来,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到她那‌屋里去问‌个安。就是在她那‌里耽搁了一会才得出门‌。”   午晌的戏席已散,有几‌门‌亲戚家的女眷在寇夫人屋里坐着说‌话,传星不便去,就与寇立寇渊并几‌房亲戚男丁在前厅上新铺席面。鹿瑛则领着妙真先到那‌屋里去向寇夫人贺寿。   寇夫人本来不高兴妙真轻慢她的生日,谁知听见‌非但妙真来了,连传星也跟着一道来,自‌觉很有体面,气渐渐散了大半。   更兼见‌她坐在榻上,底下坐着几‌个亲戚女眷,妙真便有意给她体面,先迎上去叫丫头取了垫子,身子跪下去,端端正正地给寇夫人磕头唱喏,“我来迟了,给姑妈磕头,祝愿姑妈寿比松龄,春秋不老,福乐绵长,天伦永享!”   这时‌候寇夫人心头的气全没了,忙拉了妙真坐在身边,当着几‌个女眷问‌:“传星怎么也跟着过来了?他‌贵人事忙,再有一月功夫就要‌动身回京,还有这个空闲?”   妙真笑嘻嘻道:“他‌说‌做了亲戚,头回碰上姑妈的好日子,一定要‌来。怕往后回去了,想给姑妈贺寿也贺不成‌。非但要‌来,还打点了许多礼物呢。”   说‌话便招呼着丫头仆妇将一堆锦盒匣子都抱进屋来放在左首小饭厅的圆桌上。寇夫人望着这些人走过去,那‌些礼物一个个地堆起‌来,笑得没了眼缝。东西倒是其次,他‌们寇家也不缺,难得是传星给她这个面子。      她一高兴,忙抬手招呼屋里的丫头,“快,把东西堆到别处去,在那‌桌上摆饭,妙妙这时‌候一定还没吃午饭。”   屋里的人忙去归置东西,把桌子腾出来,往厨房里去提饭来摆。寇夫人又拉着妙真款叙家常,和几‌个女眷嬉嬉笑笑的夸赞妙真。其间眼一瞟,看见‌一旁站着个水灵灵的姑娘,先还当是妙真带来的丫头,这会见‌妙真带来的人都下去了,独她还站在那‌里,少不得问‌妙真:“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啊?”   妙真伶伶俐俐地笑起‌来,走去把那‌姑娘拉到中间给众人看,“你们看她好不好?标不标志?”   亲戚无不瞻望咨嗟,又问‌姑娘的年纪,又问‌姑娘的姓名。妙真睃一眼众人,最尾睃到下首坐的鹿瑛,把嘴弯了起‌来,“她叫秦珠儿,是前头我们那‌里新买人口,她父母领她来的。今年十七岁,清清爽爽的一个女孩子,要‌不是他‌父母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她。你们看她这模样,做丫头倒是委屈她了。我想着寇立房里还没有人,我妹子鹿瑛至今又没有生育,姑妈正为‌这事烦心不已。我不论是做侄女的,还是做姐姐的,都应当分‌忧分‌忧。所以就和二爷商议下来,带了她来送给鹿瑛,安插.进房里好生养嚜。”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对她赞不绝口,连寇夫人脸上也露出笑来。为‌鹿瑛没有生育这事,寇家早心急如焚,常劝寇立讨个二房,偏这小夫妻俩倒是恩爱得很。问‌鹿瑛虽然答应,但问‌到寇立,总是拿话敷衍。这下好了,既是妙真和传星送来的,又当着这些亲戚在这里,量是推脱不掉的。   但见‌鹿瑛款款立起‌身来,方才还胭脂软红的一张漂亮脸蛋此刻白‌的触目,一对波澜未定的眼睛芜杂地睇向妙真,福身道:“谢谢姐为‌我想着。”   妙真把两‌条胳膊撑起‌来,两‌手垫在腿下,两‌只绣鞋尖点在地上,歪着脑袋向她一笑,“客气什么,我是你亲姐姐嚜,我不照应你,谁还照应你呀?” 第100章 缺了还满 (〇三)   月亮同样是一日一日地在另一端满起来, 迫得良恭一刻不‌敢歇。自回到嘉兴来,跟着谢大官人往西郊去看了他们家的那片山头,却嫌不‌好,倒把他们家庄子上一座塌了半边的老宅子看中了。据谢大官人说, 那宅子早就弃了几十‌年不‌要了的, 背靠几亩荒地,也是他们家的。   良恭连房子带几亩荒地都给租赁下来, 紧着四处采买树苗, 在谢家田庄上‌请了好些现成的农户, 趁着秋天把苗子落根下去。一气忙完已是十‌月。   家中照常是他与姑妈二人, 越近冬天, 越显得冷清, 迫切地需要添进来人口。下晌他姑妈在厨房里烧饭, 趁他在灶下烧火,过问起庄园的事,很不‌放心,“你从没‌做过这生意, 一做就做得这样大, 要是折了本‌钱,将来那妙真回来了,岂不‌怪你?”   良恭坐在墩子上‌,背欹着墙,甩着截草棍子笑, “生意还没做起来呢, 您就先怕折本‌, 都‌如此,谁还做生意?”   “要紧不‌是咱们自家的钱, 要是自家的钱,就是亏了也亏得心安。”   “日后妙真回来,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她‌最怕人家和她‌算账。”   良姑妈笑着叹气,“这姑娘心肠是真好,就是命不‌大好。”说着朝对过看他一眼,“你也命不‌好,弄个媳妇在眼前,偏又给人家抢了去。我‌就是替你悬心,她‌一个妇人家,要从那样有权势的人家脱身‌,哪里容易呀?”      良恭手上‌晃着晃着,把草棍子丢进灶洞里,“您可别小瞧了她‌,她‌心里明白着呢,就是从前犯不‌着她‌自己打算,所以‌才凡事不‌挂心。”   他姑妈其实心里还另有一层担忧,一个女人过惯了那样阔气的日子,谁还肯再跟他到这穷窝里来吃苦?越是吃过苦的人越不‌愿吃苦。不‌过没‌敢说,好容易见他自从湖州回来,人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有了难得的一股拼劲,这时候哪还敢和他说泄气的话‌?   良恭有时候闲下来也有这担忧,就怕妙真和传星当真做起一对恩爱夫妻来。真想到这里,又要痛斥自己一番,为妙真辩护几句。然而‌还是管不‌住地要去乱想。   如此矛盾着,这天夜里,就忽然听见有人鼻管子里哼了声,“哼,你又是这样子。”是一种带着撒娇意味的生气,轻盈的。   良恭睁开眼,看见有个人影坐在他床上‌,在帐子外头。他床上‌挂的帐子是白色的粗纱,月光把那弱条条的幽蓝的背影嵌在纱帐上‌,尽管看不‌清是谁,但那婀.娜的轮廓却是分外熟悉的。   他坐起来撩开帐子,妙真扭过头一瞟眼,又掉过头去生气。良恭恍恍惚惚晓得是个梦,也遏制不‌住高兴,向她‌坐过去一点,两手把她‌的肩扳转过来,“你怎么‌来了?”   妙真穿着件家常旧的酱紫色的衣裳,孔雀蓝的裙子,低头片刻,又把眼波婉媚地抬起来嗔怪他,“我‌再不‌来,你还不‌知道怎么‌乱猜我‌呢。”   良恭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手还搭在她‌肩头,感到她‌凉凉的罗衣料子,便顺着胳膊往下.摸,握住她‌的手,“你从哪里来?身‌上‌凉得很,快进被子里焐焐。”   “我‌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妙真扭头把窗外那轮明月笑着瞥一眼。   她‌一扭过去,就看见月魄色的纤长的脖子,细嫩的皮肤裹着经脉,显得格外脆弱。衣裳的襟口也扭开来一些,隐隐约约看见一片起伏,又自有一份柔和饱.满的力量。窗外万籁俱寂中仿佛有细微的吟蛩,良恭蓦地觉得就蛰伏在他腹.中蠢.动。他把她‌拽到铺上‌来拥住,的确感到她‌的身‌上‌和月光一样柔软幽凉的温度。   他一手扯着被子的一角,抬起胳膊将被子一并罩在她‌肩上‌,问她‌在湖州过得好不‌好。妙真先说了句:“还算过得去。”,慢慢又哭起来,怕他发觉似的低着脑袋,鼻翼却轻轻地抽搭着,身‌上‌也随着这动作一颠一颠的。   良恭忙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借着月光看见她‌一脸泪水,便懊悔不‌迭,“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   妙真忙把眼泪拿袖子揾了道:“我‌又没‌说有哪里不‌好。”   黯黯的月光里,都‌听见彼此一声叹息。良恭拉着她‌一块躺到枕上‌,一条胳膊枕在脑后,只顾盯着帐顶发了一晌呆,不‌知还有什么‌话‌可拿来安慰彼此。隔了会,感到妙真一蹭一蹭地把脑袋枕到他胸.膛上‌来了,很是依恋的态度。   良恭不‌由得笑了,抓起她‌一只手紧握住,“我‌这屋子可比不‌上‌你从前住的屋子大,床铺也比不‌上‌你往常睡的床铺软和。”   妙真不‌搭腔,脸在他胸.膛上‌贴得更紧了些。良恭把另一只手从脑后取出来,斜着伸出去,指给她‌看,“你瞧那帐子上‌还有个洞呢。你嫌不‌嫌?”   妙真仰起脸来,在他脖子便喷着气道,“你又说这种话‌!”   良恭呵呵笑了两声,垂下手来,把胳膊垫去她‌脖子后头,“我‌不‌说了。往后再说这种话‌,就打自己的嘴巴。”   她‌嗔怪他一眼,“我‌从没‌看不‌起你穷,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说得良恭心里暖融融的热起来,“我‌知道。但因为你看得起我‌,往后我‌也不‌会再看低了自己。”   不‌时又有几滴泪落在他心口上‌来,在梦里触觉是模糊的,但他知道那泪一定是热的。   等醒过来见窗户上‌天色大亮,才知道真是做了个梦,然而‌梦中何其真实,妙真仿佛就睡在他被子里,还有一片潮乎乎的热温。很快又被风吹凉了。   十‌月中便冷起来,韵绮说京里的冬天更是冷得不‌行‌,妙真只是听见便不‌禁抱着胳膊打了个抖。定下十‌一月动身‌回京,传星日日在外应酬请客送席的官绅名流,家里头也都‌在忙着买东西带上‌京去。如沁是给京中的亲戚朋友带些本‌地特产礼物,文溪则是怕到了京城有哪里用不‌惯,能买的都‌要买了带上‌。   唯独妙真懒得动,成日歪在屋里绣那副福星高照图,等绣成了,拿去做成个台屏摆件或扇面都‌好,虽历老太‌太‌的喜欢。为这事情一忙,凡一切琐事就都‌是交给了韵绮和花信料理。   经过那一场事故,妙真算是把那两位都‌得罪了个彻底。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像她‌和文溪这样的妾室,都‌是靠着几分宠爱过日子,现下这情形,传星俨然是护着她‌,文溪不‌必要自讨苦吃。如沁那样的正房奶奶,都‌是靠着一份尊严体面存活,也不‌好明火执仗地寻她‌的不‌是。不‌过两个人不‌能整治妙真,就拿她‌的丫头来开刀,偏自花信好了后,妙真专爱遣她‌去和她‌们传话‌递东西。   花信那个性‌子,也不‌必妙真怎样去引导,她‌前有旧仇,后又仗着主子得了势,和人说话‌愈发夹枪带棒,还不‌是处处得罪人。她‌初时还不‌觉得,后来吃过两房几次亏后,妙真一味叫她‌忍耐,并不‌敢替她‌出头,她‌便不‌大愿意去走动传话‌递东西了。   这日如沁难得把妙真叫到屋里去,和她‌商议要把花信配个人。妙真惊得张开嘴,好一会才发出声音,“奶奶怎么‌忽地想起这事了?”   按如沁的意思,花信是自幼服侍妙真长大的人,自然妙真的左膀右臂,素日里花信的言行‌,就是妙真心里的意思。趁这会回京,把这条臂膀给她‌卸下来,量妙真到了京城后不‌得不‌收起张扬小心为人。   她‌请妙真到榻上‌坐,蔼蔼地笑着,“还是前日二姨奶奶和我‌说起,问起你屋里那花信年纪也不‌小了,快三十‌了,怎的还没‌有个婆家。我‌倒还要问你,她‌跟你这么‌些年了,你做主子的,怎么‌就没‌想着为她‌打算打算?”   妙真面上‌微讪,“头几年她‌跟着我‌四处投奔亲戚,一时乱得忘了。别说她‌,就连我‌也是这年纪才出阁。奶奶这么‌一提醒,真叫人惭愧,她‌的事也的确是该打算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奶奶想把花信配给什么‌人?”   “就是咱们家里管厨房买办的那个戚大成,你知不‌知道他?”      妙真自到这里来,家也不‌要她‌当,她‌更愿意过问底下的闲事,这几个月只认得跟前常走动的几个婆子,再远些的谁也不‌曾留意得到。她‌想了半日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一张宽脸生得油黒油黒的,身‌段略肥,见着谁都‌肯奉承两句,常露着半口黄牙笑嘻嘻的。   “这戚大成的年纪和花信也相当,他今年整好三十‌岁。”如沁一面暗观妙真的神色,一面只管拿人好的地方说给她‌听,“他虽不‌是我‌们历家家生家养的奴才,可也算个体面管事。还是初来湖州的时候,王大人送来的。我‌想着他的父母都‌在这里,又是本‌地人,这次回京就不‌带他去了,这所宅子也需要留人看守,正好就留他下来。花信跟着他,往后就住在这房子里,可不‌是一应都‌是现成的?吃穿也都‌有月银。”   这宅子是传星初到湖州时买下来的,妙真早听见传星说日后回去难再回来,这里又不‌是祖宅,又没‌有亲戚,想必过二三年也是要把宅子变卖出去的。留戚大成看房子也不‌过看个二三年,说白了就是丢下他不‌要了。妙真低着头想,倒好,花信嫁给他,是死是活正好就由得她‌去。   如沁见她‌不‌吭声,以‌为她‌舍不‌得,便板起脸来劝,“你做主子的人,总不‌好为图自己便宜,霸着丫头不‌许她‌嫁人。没‌这个道理,女人的青春能有多少年?还不‌趁此刻她‌还能生养,许她‌嫁了人成个家,自己养个孩子,就是你的恩德了。”   妙真得了这话‌,顺势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奶奶既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要多谢奶奶替我‌的丫头想着。”   次日事情就走露到花信耳朵里,起初听见是说她‌的婚事,要把她‌许给厨房里一位专管采办管事,倒是肥差,心想不‌必等到京城婚事就有了着落,也是桩好事。如今她‌这年纪,多耽误一年都‌耽误不‌起。她‌还算高兴,专门留心和阖宅上‌下的人打听那戚大成,后来四面八方的消息汇拢来,又气着来找妙真大哭了一场。   妙真坐在绣架前发蒙,“你一向想嫁个管事的,如今二奶奶替你定下个管事的,你又哭什么‌?那戚大成这几年一直管着厨房里的买办,想必攒了不‌少家当,这有什么‌不‌好呢?难道是嫌他年纪大?”   韵绮拿着鸡毛掸子扫多宝阁上‌的灰,听见回头搭了句嘴,“年纪也不‌大嚜,才刚三十‌岁,花信也是二十‌七.八岁了。”   花信原是伏在炕桌上‌哭,末了又端起身‌子来抽搭,“年纪倒合宜,可他前头是娶过一门亲的!”   韵绮掉过身‌来,两手斜握着鸡毛掸子,“可他前头那媳妇早死了,三十‌岁的年纪,没‌取过亲的男人,也少见呐。这有什么‌不‌得了的,又不‌是叫你去做三房五房的小妾,聘过去也是正头夫妻呀。”   说着和妙真相视一眼,妙真依旧把针线在那片月白的缂丝上‌穿引着,“对呀,你的命可比我‌好多了。你看我‌眼下虽然要吃得吃,要穿得穿,终究不‌是正经夫妻,低人一头,受人的管。二奶奶那天叫我‌去说你的事情,还把我‌教训了几句,说我‌只顾自己,白白耽误了你许多年青春,一点没‌个闺秀小姐的教养。说得我‌一句没‌敢还嘴。”   花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插了话‌进去,“他前头那媳妇,都‌说是给他打死的!他那个人好吃酒,吃完酒就要打女人,我‌真嫁给了他,这辈子就完了!”   说话‌“唰”地起身‌跪到绣架前头,吓了妙真一跳。这近三十‌年的光景,他们主仆间从没‌有过这样大的礼。妙真一向也不‌爱受人家的跪拜,从前就是逢年过节也从不‌叫底下人给她‌磕头。   妙真收起慌乱笑了笑,“怎么‌说得这样吓人?你在哪里听见的这些闲话‌?”   “我‌阖家上‌下打听,都‌是这样说。姑娘,我‌不‌要嫁给他,求你和二奶奶说一声,带我‌上‌京去吧,我‌仍跟着服侍你,情愿一辈子不‌嫁人!”花信一面说,一面“砰砰”给妙真磕了几个头。   妙真正不‌知如何应对,韵绮便走到绣架旁来说:“你真是傻,那些人的话‌哪里能信得?平日咱们屋里和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对咱们能有句实话‌?”   妙真心窍稍转过来,倒肯答应着,“我‌可以‌试试和二奶奶说一说,可是一则,二奶奶未必肯听我‌的,你也知道,她‌面上‌端得贤惠,其实打心底里恨我‌呢。二则,你看她‌近来对咱们摆出的那股威严,我‌没‌少吃她‌的亏,你也受过她‌几回罚,还不‌晓得她‌的厉害么‌?你真要跟着到了京里去,那是她‌的地头,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全得了你呢?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里嫁人的好。”   花信跪在地上‌,泪涔涔的眼睛渐渐凝起一点光,全汇拢在妙真脸上‌去。这席话‌倒是点醒她‌了,自从到了这里来,凡是和那两房走动的事情妙真都‌是一味交给她‌去做。常说韵绮不‌顶事,在二奶奶那头怕得惯了,说话‌拿不‌出腔调来,不‌如她‌张弛有度。她‌先时也乐于‌去长这些脸面,如今倏地领悟过来,这是妙真推了她‌出去做挡箭牌。   她‌忽然觉得身‌上‌寒噤噤的,想起前头妙真给寇立送去了一房小妾,说是为寇夫人分忧,为亲妹子解难。然而‌到底是为什么‌,恐怕只有妙真心里最清楚。   她‌觉得害怕,妙真不‌是不‌记恨她‌,只不‌过是秋后才算账。她‌软坐在地上‌,又没‌有话‌说,哭声也不‌是那么‌大了,转得凄婉。   妙真把线从绣架底下拉起来,手抬得高高的,线长得像能绞死人,在线旁笑睇她‌一眼,“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啊?到了京去,满府里的人咱们一个也不‌认得,人家是整儿八经的婆媳也好,主仆也好,和咱们算什么‌?咱们就是寄人篱下,做小妾的,谁敢真当那是自己家?你和我‌在亲戚家住过不‌少日子,难道忘了,连亲戚也靠不‌住。我‌就是有心要为你打算,可我‌不‌过是个没‌能耐的人,连我‌自己的事,也都‌是听天由命。”   她‌一面说,一面把嘴角朝两面不‌高不‌低地弯着,从前那爽朗清透的笑容已‌很久没‌在她‌脸上‌浮现过了,皮囊底下仿佛住进了另一个冤魂,一双不‌冷不‌热的眼睛只管温柔而‌尖利地望着花信。 第101章 缺了还满 (〇四)   花信到底还是嫁了那戚大成, 不嫁也没法子,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妙真是绝不肯替她去向传星说情。如‌沁又是历家内院里的当家人‌,谁肯驳她的话?何况如‌沁是安了‌心要糟践她, 用一种温和的方式。      她此刻觉得这世界根本就是把温柔的剃刀, 一片一片地,在一种轻微的钝痛中悄然把人‌削得变了形。好在这个戚大成也是个管事的, 在厨房里做了‌这几年的采办, 也挣下了‌些副家业, 好歹是不穷的。她万般无奈之下, 只‌好去赌一赌。   那日她借故到厨房里去看那戚大成, 刚巧碰上‌他在院内指挥着人‌卸菜, 趾高气‌扬地从人‌家担子里拾起一棵菜挑剔着, “你看看,你这几日送的这芥菜都有些发黄,想是敷衍我啊?”   那挑菜的老头子忙放下挑子,由怀里摸出把钱来塞他手里, “谁敢敷衍戚大爷?敢是小的不想活了‌不成?”   他掂着钱, 笑呵呵揣进怀里,把手朝旁边挥一挥,示意人‌往屋里担进去。花信在院门外头看了‌一阵,略微放下心。好歹他是会赚钱的,这是千万不好里唯一的好处。不过‌当戚大成也朝她望过‌来, 用一双垂涎三尺的眼睛, 又令她浑身一凛, 周身血液都冻住了‌似的。   好在她厌嫌旁人‌的情绪是长日持久的,自小就‌厌嫌白池, 厌嫌她舅舅,后来又厌嫌严癞头,再后来又厌嫌上‌了‌良恭……她对‌生活整个都感到厌嫌,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份寻常登对‌的婚姻上‌。而今真有了‌这么一段匹配的婚姻,也还‌是觉得讨厌。她原以为自己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连做梦也做得极普通。现‌在才有些了‌解了‌自己,根本‌她是不敢奢想,但对‌力所能及的一切,又都不满足。   妙真赶在启程上‌京前打发她出阁,也拿出五十两‌银子替她预备了‌份嫁妆。送她出阁那日,戚大成到这屋里来迎新娘子,把妙真当做娘家人‌,特地拜了‌拜她。   她也趁此几会细瞅了‌那戚大成的相貌,先前寥寥几分的印象已‌不大清楚了‌,如‌今一看,真是吓一跳。那一口黄牙已‌有发黑的趋势,蜡黄的脸上‌泛着亮锃锃的油光。妙真不由得想到严癞头,那日同良恭道别,听他说严癞头已‌在昆山摔死了‌,为了‌拦阻花信私自带她到湖州来,在路上‌与花信拉扯时‌发生了‌意外。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堪的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像是替谁抱了‌仇,有一股畅快。同时‌登船启程那日,又感到些凄清。她坐了‌这么些年的船,从这地方到那地方,跟前的人‌终于‌一个个都没有了‌,只‌剩下甲板上‌那来往丛脞搬抬东西的历家人‌,都是与她无关的。   这一行人‌太多,东西也多,传星特地包了‌两‌艘船,几位主子并伺候的丫头仆妇都在大船上‌,余下的都打发去了‌后头那条船上‌。送行的人‌真是多,寇家的人‌也挤在岸上‌。传星走到这面甲板上‌来,眺望一眼人‌堆里的寇家人‌,又收回眼看看妙真,体贴地揽住了‌她的背,“不舍得姑妈和妹妹?不妨事,过‌两‌年请她们到京城去玩。”   妙真脸上‌被风吹成了‌一片木然的苍白,懒得和他说什么,只‌略微点了‌点头,就‌回身向屋里走。   传星手里蓦地搂了‌个空,心里也感到一阵空惘惘的,跟着她走进舱屋里。这间屋子和如‌沁那间一样宽敞,进门是一道六折屏风,绕过‌进去,则放着一张吃饭的大圆桌子,一侧靠窗户摆着一套桌椅。最里放着一张雕花架子床,也是用台屏隔着。   传星见她坐在窗下椅上‌,也去一旁坐下,“咱们在路上‌只‌好委屈委屈,等回到家,自然有奢华敞亮的屋子给你住。到了‌南京,我就‌先派禄喜快马加鞭回去,盯着下人‌把你住的屋子先收拾出来。我晓得你不喜欢和她们挨得太近,特地写信告诉了‌太太,叫把我们家花园子西南面的几间屋子拨给你住。那屋子外头种着几棵梅花,这时‌回去,开得正好。”   因为那年在无锡的印象,他以为妙真最喜欢梅花。他对‌她的了‌解是冰山一角,却觉得万千个性的女人‌,终究是殊途同归。   妙真呷着热茶睇他一眼,又是略略点头,“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住陌生的屋子睡陌生的床,犯不上‌太费心。”   “就‌是因为你住管了‌那些陌生的屋子,如‌今就‌要到家了‌,自然该挑几间好屋子让你长长远远地住下去。”   她听到“长长远远”这个词就‌觉得恐怖,看见他脸上‌从容自信的表情,那恐怖又添上‌了‌一层。对‌于‌到京后的一切打算,实在都是她想出来的不是法子的法子。去讨好历老太太倒容易,可果然就‌能叫她老人‌家轻易放了‌她么?时‌下行到路上‌来,她才开始想到方方面面的困难来。   背后的槛窗透进来一丝冷风,袭得她心里发冷。她“噢”了‌声,埋头“呼呼”地吹着滚烫的茶。   传星睇着她孩子气‌的动作‌,话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那年见你你是这样,现‌如‌今你还‌是这样,好像永远不会老似的。”   妙真倏地偏来眼,“你从前就‌见过‌我?”   问得传星脸色微怔,后来一想,反正她是他的人‌了‌,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去。没什么要紧,索性就‌告诉她,“那时‌候我还‌没做官,有一年到嘉兴去游玩,在街上‌碰见过‌你。”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你当然不记得,就‌是在街上‌偶然撞见的。惊鸿一面,过‌目难忘。”后来的事他隐去了‌没说,反正那于‌三早不知死在哪里去了‌。   妙真单是听见这些,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个人‌早就‌见过‌她,一直没忘,却绝口不提。连在无锡的事情倘或不是她问起,他也不见得会说穿。真成了‌他说的,兜来转去,她落到了‌他身边,未必不是落进了‌他织好的网里。以他的势力,这网只‌有越收越紧的,绝不可能有松开的一天。她居然还‌在这里做梦能从他家里人‌那处得到逃脱!实在有异想天开的嫌疑。   传星还‌待要和她聊些什么,又来了‌个丫头,说是如‌沁叫他过‌去有事商议。他且住口不说了‌,不耐烦地立起来和丫头过‌去。   妙真两‌个肩头一松,搁下茶碗,直到它放冷了‌,也没再去吃它。她走到铺上‌去卧着,韵绮见传星出去,就‌进来了‌,把熏笼搬到床前,跟她一起焐在被窝里说话。   说着说着,妙真把身子翻正了‌,向着帐顶叹气‌,“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指望能从历老太太手上‌逃出生天。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手里有只‌阿猫阿狗,可以放了‌,也可以因为她孙子喜欢,天长地久地养着。”   韵绮偏着脸不屑地瞅她一眼,“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说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自作‌聪明。你从小就‌是这样子,总是觉得自己厉害得很呢。”   “那我该怎么办?”   韵绮嗤笑了‌声,“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在历家了‌。”   “你不怕,你将来还‌有嫁人‌这条路可走。”   说得韵绮苦笑起来,“你从前就‌说的,我嫁不出去。我这身段相貌,做小姐的时‌候人‌家还‌可以看看家境,如‌今就‌是个丫头,人‌家还‌能挑我什么?就‌是嫁了‌人‌,也无非是给我配个小厮,还‌是在历家,在二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提到如‌沁,妙真也叹,“二奶奶那个人‌,待历传星也真是够贤良的,我看别说他娶了‌两‌房姨奶奶在这里,将来就‌是弄七个八个女人‌在身边,她也不会说他一句。”   韵绮讥笑道:“这才叫大家风范呢。”   妙真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地侧过‌身来,“你说,历传星会不会再弄几个女人‌到身边来?”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人‌家有钱有权又有人‌才,哪里弄不到女人‌?”韵绮说着就‌看她,发现‌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就‌笑,“你指望他有了‌别的女人‌就‌放过‌你呀?你趁早别做这梦!你看他厌烦了‌三姨奶奶,可放三姨奶奶回家去了‌?”   “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开这个口,他未必不会答应。”   韵绮冷笑道:“你试试看开这个口,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此刻当然不会,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后”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满脸愁相,忽然冒出个更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不如‌我在这路上‌就‌趁机逃了‌,你说呢?”   韵绮益发好笑,“你逃到哪里去?难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辈子东躲西藏?再说你此刻逃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里走?还‌不是立马就‌把你找回来。”   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说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却是昏昏沉沉的,是脚下有水在晃荡的缘故,把人‌脑浆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来,看见韵绮在一旁罗汉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她翻出一条暗花云锦的披帛,搁在一边。她这个人‌做丫头几年也不大会归置东西,不论春夏秋冬,把妙真的衣裳都一股脑地塞在箱笼里。   罗汉床的炕桌上‌点着蜡烛,黄油油地在那片云锦上‌反着光。妙真看见上‌头有一小片血迹,想起还‌是那年和韵绮打架,给良恭搽血用的。后来不知怎么样,她既没叫人‌洗,也没舍得扔,一直放着。   她坐起来,叫韵绮把云锦披帛拿来给她,指给韵绮看,“你看这块血,还‌是你做的孽。”   韵绮不明就‌里坐在床沿上‌,“关我什么事?”   “那年你和我打架,把良恭抓伤了‌,这还‌是他的血。”   韵绮两‌眼一翻,“是你自己要讨打的嚜。”   妙真就‌笑,把那片云锦在手里摸了‌摸。忽然听见传星在外头叩门,韵绮只‌得让到下舱去和众多仆妇们挤着睡。   传星一进来就‌把狐皮斗篷脱下来丢在罗汉榻上‌,看见上‌头乱堆着衣裳,扭头问妙真:“你在找东西?”   “不是,韵绮在给我翻明天穿的衣裳。”   传星便笑,“这个丫头事情也不会做,翻衣裳翻得一个箱子全乱,就‌是我来了‌,也不该丢在这里不管。”   妙真一见他解下斗篷,怕他此刻就‌要睡,忙起来在四处点了‌好些蜡烛,点得屋里亮堂堂的。一面点一面说,“韵绮从前也是做小姐,要人‌伺候的。做事情做得不仔细,也情有可原嚜。”   “我又不是怪她。”   这个妙真倒晓得,当初就‌是看不惯韵绮在如‌沁手底下过‌得不好,才把她抽调来伺候了‌她。   他在里头说他白天没说完的话,说他们历家的人‌口,“父亲和大哥公务繁忙,常不在家,就‌是见到他们也不必怕,他们从不多问一句家里的琐事。大嫂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帮着母亲管着一家子的人‌情往来。三妹妹你大约会喜欢和她玩,四弟还‌是个孩子……”   妙真听着犹如‌有轰隆隆的个世界朝她跑过‌来,她放下最后支蜡烛,回头在台屏上‌瞅了‌眼他的影。他在床上‌坐着,一面侃侃而谈,一面随手把那片云锦丢到了‌床尾。妙真就‌在外头站了‌站,肩畔的一排槛窗外,是摸不到底的黑暗。然而也有一轮湫窄的月亮散着幽幽的银光。   她忽然觉得,传星就‌是这个世界。一切人‌该有本‌性他都有,善,恶,嗔,痴,贪……但一切本‌性都不突出,他管这叫中庸之道。当然,就‌连他的执着也未见得就‌很执着。   她款步踅绕到台屏旁边,把肩膀依依地倚着漆黑油光的屏风架,“你白天的时‌候说,你从前在嘉兴就‌碰见过‌我。你还‌记得么?”   问得传星发了‌下懵,稍候也误会了‌意思,笑着说:“一直就‌没能忘了‌你。”   妙真笑了‌下,“怎么这些年来,也没听见你打探我的消息?”   他一时‌不能吱声,不能告诉给她听,打是打探过‌,不过‌托了‌人‌,自己倒忘了‌。这些年他太忙了‌,忙着婚姻嫁娶,成家立业。最初那惊鸿照影的一面,的确是刻在他记忆里,但那也仅仅是片记忆而已‌。他从来不是靠着记忆过‌活的人‌,所以这些年和她几次碰头,其实都是偶然,并不是他的预谋。   妙真从他的哑然里明白了‌,他对‌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执着,只‌不过‌是一次次偶然掀腾了‌他的记忆。其实她在他,根本‌上‌和文溪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文溪是王大人‌送给他的,而她是天意送给他的。他都是“顺手接来”。   她该感到失望的,因为他再一次验证了‌她的美‌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它远没有传说中那样价值连城,甚至换不回一份从头到尾坚持的真心。这些男人‌只‌是爱她这份美‌丽的结果,他们爱她的片面。她的确是轻易就‌能招人‌爱,也的确,因为轻易,爱她都爱得随便。   但她没能失望,反而有种侥幸,她决定借这侥幸赌一把。   传星横着胳膊拉她坐到床上‌来,笑着哄她,“从前的事情还‌问它做什么?咱们只‌看往后。”   妙真睇住他微笑,什么也没再说。第二天起来,就‌在心里筹算着要在路上‌趁机逃跑。这法子说起来困难重‌重‌,其实那些困难不过‌是一种自负的表现‌。她此刻无比相信传星一时‌找她找不到,往后也不会再费心找了‌,他不是个长情的人‌。   可要让他一时‌找不到,也是件难事。这一路上‌妙真都在筹划这事,不觉到了‌十二月上‌旬,船行到南京来。   恰值南京一场雪刚化,天气‌清丽,传星叫靠着码头驻船两‌日,一来船上‌的吃喝需要采办,二来在南京有门亲戚,需得往城内去访见。   原要携妙真同去,妙真却不肯,推说:“你和二奶奶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你们去访会亲友就‌罢了‌,又带上‌小妾做什么?二奶奶脸上‌不好看,你也不见脸上‌有光。”   传星晓得她是懒得动弹,情愿在船上‌睡着,因此也没狠劝,只‌带了‌七.八个下人‌雇了‌车马与如‌沁进城,余下众人‌仍侯在码头上‌。   他们走得早,无故把妙真吵醒,起来推开窗向码头上‌望,天色虽还‌暗,却已‌热闹起来了‌。沿岸泊着许多大小船只‌,或是本‌地船,或是同他们一样,途中驻船休息的商户。码头上‌一溜烟摆了‌许多买卖,多半是吃喝勾当。   这景象妙真再熟悉不过‌了‌,在那些腾起的炊烟里,仿佛又是从前和良恭漂泊在水上‌的日子。他们有一回在个小码头边驻船,也是很冷的时‌节,她上‌岸去吃了‌碗热腾腾的卤肉抻面,觉得浑身冻僵的血液都流通起来了‌。   想着便要下船去逛逛,梳洗完毕后就‌把银狐斗篷系上‌,带着韵绮出去。偏被个管事的婆子拦住道:“二爷二奶奶都不在,码头上‌鱼龙混杂的,三姨奶奶可不要乱跑。”   妙真两‌手拢着斗篷道:“我不乱跑,就‌是下去买完热汤面吃。”   偏文溪走向旁来嬉了‌句,“真不知是什么命,放着船上‌好吃好喝的不要吃,要去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妙真只‌向她笑一下,仍旧央告那婆子,“不妨事的妈妈,我走水路都走惯了‌,常在码头上‌逛。”   那婆子放眼一望,把码头尽收眼底,也不怕出什么岔子。便叫个小厮跟着下去。三人‌沿着栈道走上‌岸来,恰值日出,上‌下船的人‌多起来,一溜摊子茶棚里都是金灿灿的热火朝天的情景。   有个卖炖羊肉汤的摊子,正有张八仙桌空着,妙真便走去坐下,要了‌碗炖得耙烂的羊肉叫韵绮和那小厮吃。小厮不敢愈矩,妙真叫他自己去买些吃的,他答应着自往旁边摊上‌去坐着要吃的。   这里妙真与韵绮正吃着,见有位罗衣锦衫的官人‌搀着位妇人‌问:“打搅姑娘,没坐了‌,我们夫妇能否同姑娘一张桌子坐会?”   妙真听见他的乡音感到几分亲切,他夫人‌也是笑容可亲,便把另两‌面长条凳让给他们。那官人‌自去摊上‌要吃的,眼见他夫人‌扶着桌子往下坐,妙真以为她是哪里不好,便搭了‌把手扶她一下子。   这妇人‌便笑着点头致谢,坐下来说:“想不到在这样乱哄哄的地方还‌能见识到姑娘这样的人‌物。”   妙真笑道:“我还‌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同乡呢。”   妇人‌骇然,“姑娘也是嘉兴府人‌氏?”   “你难道就‌没听出来我的口音?”妙真又问:“看你像是哪里有些不好,怎么不在家休养,却跑到南京来了‌?”   “并不是哪里不好,十月间才出了‌月子,在船上‌吹了‌些风,觉得腰腹有点发软。偏我这个人‌就‌是坐不住,就‌爱下来逛逛。”   “刚生产完,更应当在家好生将养了‌嚜。”      妇人‌笑道:“嗨,没那么娇气‌,单是坐月子就‌快要把我闷死了‌。正好我们家在京城有些买卖,快过‌年了‌嚜,要往京城去收账,我就‌跟着出来了‌。”她朝那摊子前的官人‌递了‌下下颏,“我夫家姓谢,我叫易清,姑娘你呢?”   妙真那片给日头映的红彤彤的脸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你是易清!”   易清迟疑了‌下,“姑娘认得我?”   妙真睁圆了‌眼睛摇摇头,问她:“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良恭的?”   说出良恭的名字,易清不由得细细端详她。她两‌片腮给斗篷帽子上‌那圈银狐毛给蒙住了‌,一双眼睛直往人‌心里钻。易清神思一跳,试着问:“你是不是姓尤?”   妙真连忙点了‌两‌下头,一时‌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易清倒乍惊乍喜地笑出声,“你是尤家的大姑娘妙真!” 第102章 缺了还满 (〇五)   这会码头上益发人声鼎沸, 虽然朔风发紧,太阳照到身上来也是暖融融的。可是不好,妙真身‌娇体贵的,哪经得住大清早的寒气。自回到船上来, 就有些不好, 先是咳嗽了几‌声,午晌又头疼起来, 连饭也‌没吃。   管事的婆子说:“一定是在码头上给风吹着了, 我就劝奶奶, 这么‌冷的天下船做什么‌, 奶奶一定不肯听我的。瞧, 病了不是?”说着抬手往妙真额上一摸, “唷, 发起烫了。要不打发小厮京城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妙真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懒得‌费这个事,就是风寒而已,我在被子里焐焐就好了, 不妨碍的。”   那婆子便去把窗户拉得死死的, 吩咐小丫头再点两个炭盆,都搁在妙真床前。出去叫熬姜汤,把船上现成的药配了些煎给妙真吃,不敢怠慢。   不想刚入夜,妙真就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小丫头忙跑去下舱里告诉管事婆子, “我们三姨奶奶像是烫糊涂了, 不知怎么‌的, 非说屋里闹鬼,妈妈快去瞧瞧吧!”   那婆子忙点上灯笼上去, 进屋见妙真缩在床角,抱个身‌子抱住瑟瑟发抖。婆子忙坐在床沿上把胳膊伸得‌老长去摸妙真的额头,“哎唷我的老天爷,烫得‌这样!”   妙真给她一摸,脸色大变,惊恐地‌打开‌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婆子脸色也‌变了变,“我试试奶奶的额头。”   见她又往床角退,背死死地‌贴住床架子,“你是鬼!你是牛头马面!”一面说着,一面把眼睛向床外要瞥不敢瞥地‌四处看‌几‌眼,拿手到处指着,“那里也‌有个鬼,那里也‌有,还有那里!都是来拿我的,都是阎罗王派的阴差,来索我的命。”末了呆呆地‌一笑,“嘿嘿。”   说得‌婆子寒毛倒竖,跟着站起来四面看‌,满脸的惶惑。倏地‌听见有人推门,原是韵绮端着碗汤药绕屏进来,把婆子和妙真皆看‌两眼,和婆子笑道:“妈妈别慌,三姨奶奶自幼就有疯症,大约是今日‌这一病,把疯症也‌给带出来了。没什么‌,我刚煎了碗安神的药,给奶奶吃下去就能好些。”   众人早听说妙真有个疯症在身‌,却从未见她犯过,因此都受惊不小。婆子慢慢才‌安定下来,弯着腰在床前小心翼翼地‌瞅妙真,“是听说三姨奶奶有这么‌个病根在,又没见过,都当她早就好全了呢。该打发人进城去回二爷一声。”   韵绮笑笑,“这个病可没得‌治,哪里能好全呢?从前我和她同住嘉兴,也‌见过两回,都是这样子,一会哭一会笑,说不清是为什么‌,不过过两天她自己就会醒过神来的。妈妈不要怕,我看‌不急着此刻去回二爷,这样大夜里,就是赶到城门也‌都关了,等天亮了再打发人去好了。”   婆子还歪着腰在看‌,见妙真嘴里叨叨咕咕的,神色一会一变,又不出声,不知在说什么‌,像乡下能请神请佛的那些厉害人。   默默喃喃一阵,妙真猛地‌向前一凑,脸险些没贴到婆子脸上,“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牛头马面告诉我的,连你一起拿到阴司里去!”   蓦地‌把婆子吓得‌跌坐在地‌上,妙真还伸着胳膊朝地‌上捞她,“你陪我,你陪着我到阴司里去,我一个人害怕呀!”   婆子吓得‌面色发白,韵绮暗暗好笑,弯腰把她搀起来,“妈妈瞧,可不是胡言乱语的?”   婆子未敢冲撞,听见韵绮对这病有些经历,便连连嘱咐,“那可得‌把三姨奶奶看‌顾好了,别出什么‌事,否则二爷二奶奶那头不好开‌交。”   “妈妈只管放心,我这一夜都不睡,和两个小丫头守着,闹不出事情来的。”   那婆子便答应着自往下舱去睡了。谁知未几‌时文溪在屋里听见,也‌打着盏灯笼往这头来瞧个稀奇。还在敲门,一副嗓音便兴兴地‌透进屋来,愈发尖刻,“听说三姨奶奶病了?快开‌门我瞧瞧!”   小丫头来开‌门,文溪跳着脚进来,偎到床前看‌妙真。见妙真在枕上安安稳稳地‌睡着,她便觉扫兴,“不是说三姨奶奶疯了么‌?这会又好好的。”   韵绮立在床前道:“才‌刚闹了一场,累了,就睡着了。”说着引她到屏风外头去看‌,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在那里,“瞧,非说那个花瓶是谁放在那里的锤子,专门打她的,就给砸了。”   文溪正遗憾没看‌见那场面,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妙真站在背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人。文溪陡地‌吓一跳,忙退开‌一步连抚着心口,“哎唷我的天!吓死个人!三姨奶奶,你不睡着,又起来做什么‌?”   她却没听见似的,还目怔怔地‌盯着人。看‌得‌文溪后背渐渐冒出点冷汗,歪着眼打量她,“三姨奶奶,睡着去吧,啊。三更半夜的,你这么‌瞅着人,跟闹鬼似的。”   妙真听见个“鬼”字,整个人便似回魂,眼睛射出凶光,“你是鬼!你是鬼!我躲不掉了,躲不掉了,我要跟你拼了!索性跟你拼了!”   说着跳起来要掐文溪的脖子,文溪忙喊一声,“杀人啦!”便掉头向外头跑。妙真也‌往外追,韵绮也‌领着两个小丫头赶出去。   这一闹,把歇下的众人都惊动起来,打着灯笼赶到甲板来看‌。就看‌见文溪在阑干旁和妙真拉扯不下,妙真只管拽着她的腕子发狠嚷,“我要吃了你的肉,啃你的骨头,我要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   众人正要赶上去拉开‌,说时迟那时快,妙真一口咬在文溪胳膊上,痛得‌文溪一声大叫,使着吃奶的力气回头猛推她一把。只听“扑通”一声大响,妙真翻出阑干掉了下去。   顷刻间大家都慌了神,忙跑来扶着阑干朝下看‌,七八盏灯笼悬空着照着,照见黑魆魆的水面上翻滚着白花花的涟漪,渐渐趋于了平静。须臾有个管事的男人大声嚷起来:“快!快跳下去捞人!”   但听“扑通”数声,两艘船上跳下去供六.七人,众人纷纷把脑袋扎到阑干外头去盯着水面,不一时冒出个头脑,把脸一抹喊道:“没有!”   那管事的便举着灯笼朝那船上招手,“快!凡男丁都跳下去找!”   水上乱了半夜未果,赶着天将亮时,一位管事的忙往城内去告诉传星。传星听见乱了心神,由亲戚全大人府上又借调了数十‌人骑马赶回码头。此刻天色大亮,橘红色的日‌头照着水面,到处是一圈一圈杂乱的金色涟漪,仍有人在水里搜寻。   几‌条栈道上都站满了人,所泊船只上也‌皆是人头攒动,一时议论‌纷纷,“是什么‌事?”   “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是谁啊?”   “瞧,就是那条船上的人,像是那家官人的一房小妾,听见他们家下人喊‘三姨奶奶’。”   “看‌那船,想必是大户人家,那么‌些个下人。人怎么‌掉下去的?”   “听说是两房姨奶奶打架,打到外头来,一个不留神把另一个推下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竟讨得‌起三房姨奶奶,想必是家阔人。”   “我看‌不是不留神,就是存心的也‌未可知。你们想想看‌,这大户人家里头争风吃醋的事多‌着呢!我看‌是活不成了,一个弱女子,就是没溺死也‌冻死了,这么‌冷的天。”   不一时传星走‌到栈道上来,早是满头急汗,一面吩咐亲戚家的下人跳下水去找,一面心急如焚地‌登船,步子踏得‌“咚咚”响,打急鼓似的,叫着管事的回房问话:“找到没有?”   那管事的男人忙跪下去哭着回禀,“昨晚上刚掉下去就有七.八个人下水去捞,也‌没捞着。今儿天刚亮,又叫人下去找,找到这会儿还是没找着。二爷,昨晚上水底下有暗流,人恐怕是给暗潮冲走‌了,只摸上来三姨奶奶的一件衣裳。”   是一件鹅黄短袄,摸上去还是湿漉漉的。传星紧攥在手里,忽觉痛心,转问韵绮,“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韵绮早哭得‌两眼通红,嗓子也‌哑了一半,抽抽搭搭地‌把昨日‌妙真如何受凉,如何带出疯症,又如何和文溪拉扯等事细细说给传星。传星听后半晌不作声,后来才‌沉着嗓子说:“先找人要紧。”   如此二十‌来个男人在河里摸到晌午,冻得‌浑身‌骨头疼也‌没捞上来人。传星攥着阑干盯着河面看‌了一上午,脸色给风吹得‌铁青,手攥得‌麻木,心也‌像是吹僵了似的,由最初的慌乱无主‌渐渐冷冻了周身‌,只管不断吩咐歇过气的人跳下去找。   适逢如沁坐着马车赶回码头,水面上的乱不必去说他,只登船一看‌,甲板上到处瘫软着精疲力尽的几‌个小厮,一个个冻得‌嘴皮子发白浑身‌打抖。有两三个软绵绵地‌拖着身‌子爬起来,还待要翻出阑干往水里跳,如沁忽然喊住:“别找了!”   传星扭过头来,如沁见他脸色苍白,人也‌有些恍惚,眼睛里聚不起神。她便走‌到跟前劝,“别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这会难道还能捞起来?你只管她那条命,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哪还有力气?你再叫他们跳下去,没准就有人爬不起来了。”   他怔了片刻,转身‌往妙真那屋里走‌进去,丢下话给管事的,“派人进城去衙门里叫人来找。”   那管事的看‌了如沁一眼,如沁摇了摇手,也‌跟到屋里去。   夫妻二人坐在椅上,半日‌没说话。太阳慢慢爬进窗来,又收出窗去。槛窗大开‌着,外头乱哄哄的声音似乎一层一层地‌在剥减。凛凛的风却是“呼呼”往屋里灌,吹得‌人骨头发僵,牙关打颤。传星只顾把脑袋低着,眼里渐渐有泪落出来。   倒吓着了如沁,她同他成婚几‌年,从未见他落过泪。她心里一时五味交杂着启口,脸上不带什么‌情绪,“怨只怨她自己命不好,偏有那么‌个病。你今日‌留住她,来日‌也‌有这一朝。起先我就劝过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女人娶回家来做什么‌?你偏不信,还怪我吃醋。”   传星耳朵也‌是麻木的,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更不能听见窗外弱下来的嘈杂。也‌许外面的嘈杂根本就归于平静了。   他只听到他自己脑子里嗡嗡在响,吵来吵去都是妙真的声音。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到此刻也‌不能相信妙真是淹死了这事,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个阴谋。   按韵绮说的,妙真昨夜是因为发了疯,和文溪拉扯间跌进河里的。听起来合情合理,可她早不发病晚不发病,为什么‌偏在他不在船上的时候发了病?太巧了,巧得‌让人感到一片沮丧。   他忽然“吭哧”笑了声,人无力地‌靠到椅背上,面颊上的泪凝干成了一点痕迹,像落的灰。他把面孔向上仰着道:“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在骗我。”   如沁睐目看‌他,当目光碰到他凝成了灰的泪,感到点刺痛。不过很快就有一丝痛快从她心里生起来。她的丈夫原来也‌是会伤心的,她又为这发现觉得‌悲哀。   “她肯定是私自跑了,不想跟我回京城去。”传星把这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成了判断。但他又为这判断矛盾和难堪。      他也‌只敢对自己说的话半信半疑,既怕妙真死了,也‌怕她仅仅是不情愿待在他身‌边。没能驯服一个女人的爱,这在他是一种‌失败。然而她要是真死了,在他又很心痛。他一时定不了想法,思绪不停摇摆。   隔了半日‌,睫毛上粘的泪星终于也‌被风吹干了。他又喃喃道:“叫衙门里派人来沿岸去找,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总是找得‌到。”   “还找什么‌?”如沁淡淡地‌瞟他一眼,“这么‌些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尸首早不知给冲了到了哪里。”   她顿一下,勾着唇笑,从没有觉得‌自己对他说的话具有这样沉重的分量,“如果她没死,是自己跳河跑了,那闹到衙门里,也‌叫人家看‌看‌,你历传星多‌么‌风流倜傥的一个男人,却叫个妇人家给愚弄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情愿冒死跳河,也‌不愿意跟着你回家过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传回京去,恐怕是风月场上最有意思的笑话了。”   传星干涩的眼睛朝她看‌来,半晌未吭声。想不到最懂得‌他的还是她,不枉和她做了这几‌年的夫妻。   沉默一阵后,他没奈何地‌笑了笑,一脸萎败的神情,“我晓得‌她会跑到哪里去。等回了京,派人到嘉兴去打听。”   如沁默了会,鼻管子里笑哼了一声,“好啊,她要是活着,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天涯海角都能找得‌到。”   可天涯海角,那太遥远了。她不怕。她知道只要耽搁过这一程子,回到京城,他未必还有此刻这份悲痛的心情记着去找妙真。   她在心里暗暗算了一遍,此番回去,先是节下,忙着会亲访友。历家在京城有太多‌太多‌的亲戚朋友,多‌半都是官贵人家,应酬少不了。好容易忙过这一节,就该往朝中去述职。他外任这几‌年,不就是等着回去顺理成章的升官?一升官,便是人生得‌意时,谁还想得‌起伤心事?   何况他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忘情,往往旧的伤怀还没过去,就有新的欢愉淹过来。这是他炉火纯青的一项本领。   所以她是不怕的,但他一定怕——找回妙真的尸身‌或是活人,在他都会是沉痛的打击。可是此刻,因为没有结果,他的伤心还可以自己编造个结果来安慰。随他怎么‌安慰自己。   他慢慢把苍冷的脸偏着望向窗外,船上凌乱的局面渐也‌已平复下来了,太阳铺在甲板上,一滩一滩的水迹反着金色的光,一个个湿漉漉的小厮托着疲惫的身‌子走‌来走‌去,大家忙着在收绳子,打冷颤,摆着几‌个鎏金铜盆架柴火……仿佛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刚刚才‌发生过。乱了,又静了。 第103章 103 正文完   ◎“这棵海棠树还是我落下的种子。”◎   这乱哄哄的一程过去, 总算赶在节前至京。传星放眼繁华京都,顷刻觉得过去的那几年是做了场梦。然而做梦也该有个结尾,到家次日, 他便写了封信交代给禄喜,令他快马加鞭往嘉兴找府台李大人打探妙真与良恭的消息。   如沁听到后, 不作什么反应,料定了节下这一忙,落后谁知道他还想不想得起这回事?也许妙真根本就是死了。但不放他去找, 反而会令他如鲠在喉。一段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尾, 兀突突断在那里,轻易叫人落不下气。   传星也是这样想,打发禄喜去后, 这一向便忙着应酬亲友, 再未提起此事。他只等着在等待结果的时光里遗忘这份求取结果之心, 他相信对一个人的爱再长久,也是跑不过时光的。人比自我想象中的忘性还要大, 尤其是他。   这样等着等着, 不觉元夕已过,又进了三月里来, 草木新兴, 燕雨沥沥, 仍是乍暖还寒。他升了官, 按例将来还当外放几年,再回京都, 必定荣升二三品大员。他对权力的迷恋胜过于迷恋女人, 所以沉浸在兴奋中, 以为已经忘记了失去妙真的难堪和痛苦。   这日传星衙中归家, 走到园中,见梨花点点,春色怡人,便放缓了步子闲逛。不觉走到花园西南角,看见几个仆妇由处院门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些花瓶香炉等顽器。   因问个婆子,婆子回说:“过几日二爷的表兄弟不是要上京来?外头收拾了两间屋子给他住,还缺些陈设顽器,回过太太,太太叫我们到这屋里来搬。”   他展眼朝院中望去,才想起来这处小院原是腾给妙真住的。如今既然无人来住,腾挪几件东西,谁也不能说什么。他向旁让了她们过去,独身款步踅入院中。   沿廊绕到正屋前头,一推开门,风便把小厅两面的淡湖色罗帐拂动起来。恰值天阴,屋里黯黯的,有种缠绵的阴冷。抬脚进去,眼一斜,仿佛在那悠然起落的帘影里头看见了妙真。她坐在里头榻上,穿着件常穿的蟹壳青薄长衫,榻底下放着半截孔雀蓝的裙,手里捧着个绣绷,揪着眉头低着脸在那里格外认真地穿针引线。   传星心里倒感到好笑,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从没有柔肠寸断地想过妙真,居然也产生了这幻觉。他没敢声张,就在罩屏洞门外头静静望着。榻上的窗户透进来阴白的天光,像浸进来的水淹没了她的背。   其实他到现在都不能肯定她到底是不是死了,但莫名感觉她是在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他鼻子里忽然一酸,自信遭到空前的打击。他怀疑是这个原因,所以心里才总是过不去。   “二爷,禄喜回来了,在外书房等着回话。”   门外忽然立着个小厮把他喊得一惊,再往罩屏里望去时,榻上空空的,哪还有什么人?两片帘子还在洞门当中悠然荡着,是徐徐的水波。   传星剪着手掉头走出去,丢下话给那小厮,“这屋里冷得很,叫人点几个炭盆来熏一熏。”   那禄喜几月里风跑了几地,人瘦了好几圈,满身风尘,两眼熬得抠偻下去。想是腿早在马上颠得发了软,看见传星甫进门,他便跪到地上回禀,“小的到了嘉兴,把二爷的信交给李大人,请他着人去寻访三姨奶奶。访问了好几天,凡尤家原来的亲友都问过了,皆没听见三姨奶奶回嘉兴。”   传星慢慢踱到椅上去,“良恭那头呢?”   “良恭那头也派人暗暗打听了一遍,他像是也不知道三姨奶奶的行踪,成日间早出晚归的,只顾着往西郊去栽他的花种他的树。小的没打听到,也不敢多耽搁,忙赶回来回二爷的话。三姨奶奶也许在南京码头上的时候就……”   话只说了半句,因抬头看见传星苍白的脸色,后半句就咽了回腹中。传星近来都是这脸色,他母亲疑心他是病了,还训斥了如沁不留心丈夫的身.体。   如沁驳了句说:“他大概是为三姨奶奶的事情伤心。”   太太却笑了,“胡说,你这是推诿的话,自己没体贴到丈夫,反赖到别人身上去。”   阖家都不信他会放不下一个女人,连他自己也不信。他吃了半盏茶,稍一挑眉毛,“你说良恭在家做什么?”   禄喜楞了下神,抻直了腰道:“听说他去年自湖州回去后,就在西郊租赁了几亩地做花圃,一门心思要做园景盆栽生意。如今他那地头上,柳树梅树都长起来了,这会估摸着正下春天的花苗呢。”   “他可曾听说了妙真落水的事?”   “应当是没听见说,就是李大人手下的人也没惊动他,是暗中查访的。”   别的先不管,有一点倒是在传星心头明确起来,妙真的确是早有预谋要从他身边逃开,要不然良恭当初也不会走得那样痛快,还有那份心思安定在嘉兴做起生意来了。   也许从一开始,妙真就并没有安心要嫁给他,不过是个无奈之举。既是无奈,那南京落水,就未见得只是场意外。   几个月过去,那矛盾的思绪渐渐有了倾斜的迹象,他情愿相信妙真是在骗他。虽然那很伤自尊,但自尊和人命比起来,显然是人命更要紧。   这是个没结果的结果,传星得了这些消息,便作罢了,日子如常去过,懒得费心再去折腾。正巧月末,他那表弟上门,一并还有门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带着女儿投靠。他母亲见这姑娘相貌出挑,便和如沁商议下来,把这姑娘讨来给传星做小。   粗略办了场喜事,因不是娶正房,也无人来贺。这日午晌匆匆走过场面,传星正要歇中觉,听见小厮来报,“鲁公子来了,小的请他到外书房坐着稍候。”   不一时传星走到外书房,迎门进去便见有个年纪相当的男人背身立在左首罩屏内的书案前,埋着头正在细瞅着什么。传星喊了声“鲁忱”,笑着进去,那人侧过身子答应,露出案上摊着一只风筝。   二人随意打了个拱手,传星笑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年前我上你家去问,贵昆仲说你春天就往江南一带去了,恐怕年关也不能归家。你这个人,也不嫌路途颠簸,总愿意上外头去逛。”   这鲁忱是张长脸,气度翩然,谈笑随意,“我不像你贵人事忙,原是个闲人,不四处去逛逛,关在家做什么?听说你荣升了,今日又娶新奶奶,特地赶来向你道喜。”   “有什么可喜的,要是你有心仕途,今日倒不知谁恭喜谁。”传星摇了两回手,一壁说,一壁请他在墙下一套椅上入座,“你是当今的画坛圣手,又岂是我这等凡夫俗子敢比的?如今门上多少人求你的画,啊?我看你是嫌烦才躲了出去。如何,在外头可有些什么趣事?”   那鲁忱一把拿了案上的美人风筝,一撩衣摆坐下,凑在桌上问他:“且不说在外头有什么趣事,倒是在你这里发现桩有意思的事情。我只问你,你这风筝是哪里来的?”   传星接到手里来,低头一望手里的昭君。搁置了的往事又铺面而来,四处扇着灰尘吊子,呛得人鼻子里一酸。   他烦也烦死了,把风筝懒懒地搁在桌上,“这是我先前一房小妾的东西,就是在南京落水的那个。怎么,你看这画画得好?”   “何止画得好!”鲁忱眼睛一亮,又把风筝接过去,拿手在上头弹弹,“我眼下正在寻访这位画师。”   小厮奉茶上来,传星斜着眼梢吹茶烟,“你认得做风筝的人?”   鲁忱笑着摇头,“眼下还不认得,不过我和他的渊源倒深得很!那年我送了南京高淳县县令苏大人一副画,前年冬天这苏大人上京述职,又拿着来请我题词。我一看,那画根本不是我的原画,是人家访了我的手笔画的。那个人倒偷了个奸,别的地方都仿得极像,连我也险些没分辨出来,却偏偏在画上极不起眼的地方留了个心眼,给我原来画上的那个渔人添上了一笔胡子!”   引得传星也觉好笑,因说:“看来此人很有些胸怀,是故意要叫你发现这处纰漏,好做他的伯乐,发现他这匹画坛的千里马。”   鲁忱连连点头,“他的胆子也大,竟不怕我生气了拿他问罪。”   “他肯放手一搏,必定也有些胆气。所以你春天出门,就是去寻访此人?”   鲁忱便叹起来,“你猜怎的?我那时发觉画不对,找那苏大人一问,苏大人正好带着他门下一位王相公同上京来的。据那王相公说,是我原来的画给毁了一角,他怕苏大人怪罪,才请了位画师造了这假。他说那人是嘉兴府人氏,我叫他去给我找上京来,不想他三月里返京,说那人往常州去了,我这才按到常州去。”   传星听得渐渐蹙额敛笑,把眼向下一转,“常州?”   “可不是,大老远按过去,人没找着,倒是听见桩更有趣的事情。你说此人胆大倒不假,我告诉你听,此人原叫良恭,跟着他家主人到常州投奔亲戚,谁知亲戚把他家主人的家财坑了一笔。他为和他们打官司,竟敢假冒了高四,唬得本县县令叶大人判还了他家主人两万银子!那叶大人知道受骗欲要派人去捉拿,还是我给摁下了。”   “后来呢?”   “后来人没找着,我就在常州住了些日子,住在一位姓陈的花魁娘子院中。偏在她那闺阁里,也见着了这个良恭的画。画的一幅闺戏图,我看上面的美人倒和你风筝上的昭君是同出一手。这倒又给我弄得糊涂了,你这位小妾……”   话音未落,就给传星一句剪断,“正是这个良恭的主人。”   听得鲁忱怔忪一刻,脑子转了转,阔神阔气地笑起来,“有趣,有趣!看来我和这个良恭还真是有剪不断的缘分。这辈子不找到他,我死也不能瞑目!”   不过知道传星的这位爱妾在南京落了水,人没救起来。他一时不敢提人家的伤心事,又丢不开手,就陪着笑脸小心问:“你可知道这良恭此刻在哪里?”   传星把脑袋仰在墙上,笑着睨他一眼,“这个良恭在嘉兴,倒是我小瞧了他,不知他如此有才。你要去访他?”   鲁忱精神一振,“自然要去!”脸色慢慢又由兴转败,呷了口茶道:“只是先前也往嘉兴去访过,他皆不在家。不知道这时去又怎么样,这个人好像没个定血,常年东游西窜的,别又扑个空。”   “不跟你是一样的?不过你这回去,他一定在。从前他总往外头跑,是因为有事放不下。如今人家安稳下来了,在嘉兴有买卖做。”   “他还做买卖?”鲁忱把风筝又托到手上来,“我还以为这样奇情奇笔的人,必定是视钱财如粪。这个人真是有些意思。”   传星把风筝劈手夺来,托在手上盯着看,心内也觉玄妙。他说不上来那感觉,原以为妙真不论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要找不到她,从此他们之间都断了一切的联系。想不到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早有千丝万缕把他们关联在一起。   他觉得是天意不放过他。他一向在爱里都是尝遍了最初的新鲜甜头后掉身就走,这一回报应来了,老天偏要他欲罢不能,一定要叫他尝一尝新鲜刺激过后的一段苦涩。   哪里想得到妙真仍是跟着上京来了,就住在历府几条街外的北和巷子里。这巷子宽敞,能过马车,大清早就有车轱辘嘎吱嘎吱地在响,往香料铺子里去送货。   易寡妇和妙真笑说:“没法子,他年年都要上京来收账,要有个安稳点的住处。租下这几间房子,还可以做仓库放放货,也便宜。是不是吵到你了呀?早上他们在院子里装货,七.八个伙计,嚷起来嗓门又大。”   “没有,我听着倒觉得热闹呢。”妙真从床上坐起来,咳嗽了两声。   她自上回在南京由水里游到他们船上后冻得大病了一场,三月初才好转起来,只是还咳嗽。易寡妇忙去房门掩上,太阳光从窗缝门缝中射进来,一缕一缕的,滚着尘烟。她觉得是灰尘带得妙真咳嗽,拿手扇了扇,端了药来放在妙真腿上的小炕桌上,又去搬炭盆。   妙真吃了半碗药,拿帕子揾着嘴,看她四处乱忙,很是不好意思,“真是对不住,叫你们服侍我这几个月,如今我已好多了。”   “天气好了,自然病就要好了。”易寡妇坐在罗汉床边,又给她掖了掖被子,“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时节一会雨一会晴的,不留神又要冻病。”说着笑起来,“你这一好,咱们就可以回嘉兴去了,我让他去打听船去了。”   热汤药一熏,妙真脸色立时红扑扑的亮起来,两只眼睛也跟着闪动。想问回去的话,又怕人家笑她,低着眼说:“我这一病,把你们也耽误了。你们家的账只怕早就是收齐了的。”   易寡妇笑道:“也是昨天才收齐。这年头收个账也收得难,都给你拖着。”   正说话,听见外头敲了两声门,旋即谢大官人推门进来,“我在正屋里不见你,想你就是在西屋和尤大姑娘说话。”他抱着包热腾腾的香煎肉馅酥饼,顺手拽了根凳子在床前,把饼在炕桌上打开叫她二人吃,“我在街上买的,还热乎着呢。尤大姑娘胃口好没好点?”   妙真点头拿了一个吃,“前几天嘴巴里还淡,这会吃得出味道了。好吃!”   谢大官人笑说:“船定下了,先到南京再另找船回嘉兴去,只要路上不耽搁,五月前一定能到的。”   易寡妇隐隐担心,“你打听见那历二爷的消息了么?”   连妙真一双眼睛也警惕起来,把谢大官人盯着。谢大官人又笑,“我正有桩新闻要告诉你们呢。今早我到赵大人府上送账票,听他们家的人在说,那历二爷前两天又新讨了个姨奶奶。我想,自有新人替旧人,他还想得起尤大姑娘么?”   说得妙真放心之余,脸上又有些讪。她曾以为以她的美貌,总能倾国倾城。其实和她想的不差,传星天生是个薄情的人,也不会为她开什么先例。   这些年来,只有一个男人为她流过些血泪,也只有他铭记着她一切可爱的刻薄和温柔,愚蠢和善良。她想到良恭,在这间孤独陌生的京都里,似乎是触摸到一片亲切的温暖。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他身边去,所以那时候才有勇气跳进河里。   如今大病痊愈,连从前那些日子都觉得是病中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糊里糊涂的一团乱,显得今后将是多么的清晰和明快。   启程那天,晴日高照,妙真在甲板上站了许久。过去的岁月成了她脚下的河,只见头不见尾。她是马上要三十岁的女人了,同龄的女人,大多是夫妻和睦,膝伴儿女,有着稳固的日子。然而她也不算晚,在这时候重新起头。她觉得幸运。   赶在五月前回到嘉兴来,妙真先跟着谢家的车马回去谢家宅子里。谢家太太一见她就爱不释手,拉着到榻上坐,左看不够,右看也不够,非要留她在家住两日。   引得易寡妇吃了味,翻着眼皮说:“娘,您这可是专门做给我看的啊?说人家这好那好,好像我就不好。是,我千不好万不好,当着客人在这里,您老人家也不好带到面上来嚜。”   谢夫人扭头剜她一眼,拉着妙真说:“这个媳妇简直该打!才出了月子,就千百里远的非要跟着到京城去收账,丢下个吃奶的孩子不管,你看她可有做娘的样子呀?”   易寡妇哼了句,“家里奶母丫头都在这里,要我守在跟前做什么?”   “你看,她专会顶嘴哩!还是你看着柔顺乖巧,我一见你就喜欢。别急着走,家里的房子不是给官府收去了?横竖也没地方住,先在我们家里住几天。我们家空屋子多的哩!”   “谁说人家没地方住了?”易寡妇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来,拢着裙子坐在跟前凳上,逗了眼妙真,“人家回来是嫁人的,夫家盼她几年盼得脖子都要歪了,这会还不知道她回来了。您只顾留客,也不问问人家情不情愿。”   说得妙真脸上一红,更不好开口了,就怕人家看出她心急。反倒答应下来,“太太肯留我,我还巴不得在您家住两天呢。就怕太太只是客气着留我。”   谢夫人马上垮下脸,“谁说的?这样想就该打!“而后又拍着妙真的手直笑,“打发人先给你婆家送个信去。”   次日妙真欲托屋里的小丫头去捎话,想来想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独自在路上经历了那些风波,积攒起来满腹相思,临到跟前,只酿成一种不能出口的心情,千言万语都描述不出。她又不叫丫头去了,自己换了身衣裳坐着轿子往凤凰里去。   恰值良家院门半掩,里头有人吊着嗓门说话说得欢喜。妙真打发了轿子先去,身子掩在门外往里看,一眼看见那开得轰轰烈烈的西府海棠,底下那歪了腿的八仙桌边上坐个上年纪的妇人,正在那里抬手朝厨房里招手,“他姑妈,你来坐啊!不要忙,我不吃我不吃,来坐着咱们好好说会话啊!”   因未见良恭,又有客在,妙真不一时没好意思进去。见另有个妇人缓缓走来坐下,端着一碟瓜子两碗热茶。妙真一眼就认得是良恭的姑妈,身段还是那身段,就是白头发添了许多。   良恭姑妈坐下来,讪笑着把手在围布上蹭蹭,还没开口,就给那妇人把手抢去握住,向她道:“你听我跟你说,不吃亏的,陆家你晓得的呀,开茶馆的,就跟你们隔壁这家的酒楼挨得不远,挂了个大茶壶幌子你难道没看见过?”   “看见是看见过,就是不认得。”   “不认得怕什么?不是有我嚜!我说给你听,他们家两口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开着那家茶馆,也攒了副家财在那里,偏生就没生个儿子!两个女儿嫁出去了,还剩下那个小的,模样好得勒!你们良恭给他们做了上门女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往后那副家财,还不都是他的?”   “吃点瓜子。”良恭妈把手抽回来,将碟子挪到她身前,笑得为难,“我们良恭现今也在正儿八经地做生意,只是他那门生意和旁的生意不一样,花啊树啊的长起来费功夫,往后也是要挣钱的。”   “哎唷知道!否则要是你们良恭从前那游手好闲的得行,谁肯把闺女嫁给他?就是这一年看见他长进了,他往西郊园圃里去,不是常打陆家茶馆前头过嚜。老两口见天在那里瞅他,越瞅越称心如意,这才托我来说。”   见良姑妈脸上还是为难,支支吾吾就是不答应,这妇人微微变了脸色,嗤了声,“你说他心里有人,在等着人家姑娘回嘉兴来。我且不去问是什么人,我把话搁在这里,别管什么人,要来早来了,还等到今天?都是要三十岁的人了,你做姑妈的,还放任他做这些倒三不着四的事?”   说得良姑妈脸上火辣辣的,这妇人趁势道:“你等着,趁这会良恭不在家,我去把陆三姑娘领来给你瞧瞧。你瞧了,还不说他们是天生地设的一对?!”   旋即不由分说,忙呷了口茶便往外去,拉也拉不住。妙真赶忙向另一头背身躲了躲,回头再看那妇人的背影时,好不生气。亏得她一门心思奔着这里回来,人家倒在这里说上亲事了!   她赌气要走,走两步又想着方才良姑妈的话,听那意思是不答应的,只是碍着面子在那里应酬人。她又转得高兴,便回去敲了两下院门进去。   良姑妈刚把茶碗收进厨房,听见有人,忙踅回院中。偏她眼神不济,只看得清是个姑娘,穿着水青的褂子芳绿的裙,身段婀娜地立在门前向她福身,“姑妈好。”   她只当是那妇人这样快就把陆三姑娘拉来了,贴近了看也是面目模糊,倒是瞧得出好看来。就笑了笑,“你客气。你一个人进来的?快请坐。”   妙真点点头,良姑妈心道那婆子领了人来就撇开不管了,叫她拒绝的话怎么好向个薄皮薄脸的姑娘说?她只得勉为其难留着人等那婆子回来,“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碗茶来,现成的。”   未几端了茶出来,妙真见她眼神不好,忙迎去接来。良姑妈见她落落大方,便凝着一双眼睛要把人看清。无奈还是看不清,心下一阵惋惜。   两个人坐下来一时没话讲,妙真端着茶抬头望着密密匝匝的海棠树笑了,“想不到这树已经长这么高了。”   “啊。”良姑妈笑着答应,落后歪着脸疑惑,“你原先到过我们家啊?”   妙真捧着茶点头,“这颗树还是我搁下的种子呢。”   良姑妈想着想着,不由得大惊,“你是妙真?”   恰遇一阵惊风,纷纷扬扬地卷下些花瓣,妙真笑靥嫣然,捧着碗茶挡住了半张脸,一对眼睛像落在水面上的月亮,散着柔软的光。   下晌良恭归家,满身是汗,进院不见人,只听见厨房里有声响,便自去井前打水洗脸。他刚打园圃里回来,弄得一身泥泞,洗了脸又弯着腰卷起裤管子搓腿上糊的黄泥。   忽然听见有一缕笑声不知哪里飘荡出来,像头上偶然落下来的一两片海棠,不易捕捉的。但仍是刹那间把他的魂勾了出来,他抻起腰来立定了一会,又没听见了。他慢慢把脸仰着,被太阳刺得个眼花缭乱,心在麻钝与炎热中,产生一份无名的疼痛。   又听见一声,他一转眼,便循着那笑声走到厨房门前往里看。灶台那口大锅里在蒸煮东西,白白的蒸烟腾腾升起来把个魂牵梦萦的人影笼着。   他觉得是梦,因为这样的梦做过太多。先是只在夜里发这样的梦,后来有时候累极了,回来坐在檐下的石阶上,也能看见妙真支颐着脸坐在八仙桌对面笑他,“你身上脏死了,全是泥!”   所以他一时没出声,也不敢去当真,就站在门口出神。   没一会,那人影从烟雾中渐渐显了形,“咚咚”朝他跑来。他以为梦幻泡影,一碰既碎,所以没防备。没想到“扑通”一下,结结实实被扑得个人仰马翻。他把脑袋跌在一片璀璨的阳光里,眼睛被刺得睁不开。   妙真笑了会,察觉到不对,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喊了他两声也不答应,她登时慌了,“姑妈,他跌昏过去了!”   良姑妈忙丢下锅盖跑出来,一拍腿道:“哎唷!快去端盆水给他浇过来!”   两个人乱着又是泼水,又是掐人中,仍阖着眼没反应。妙真跪坐在一边正待要哭,手腕子猛地给人一把攥住。良恭忽然又睁了眼,目光渐渐在她脸上汇拢起来。   他那目光是带着万千沉痛的情绪,一下子就把妙真钉死了不能动。   隔了好半晌,她才觉得自己眼睛里蒙上一片透明的泡,那泡一破,就有一滴、两滴、三滴……这长路辗转所积攒的眼泪,全数劈头盖脸砸到了他身上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了,休息一下,过几天开始更番外~   下本《逃玉奴》,欢迎收藏。 第104章 104 番外·立家(一)   ◎浮生苛重。◎   对于良恭这个人的评判众说纷纭, 大致可划为两个极端——有人说他是不务正业等闲之辈。也有人说他是前途无量青年才俊。假使把他的人生从三十岁分开成前后两截来看,两者倒都说得中肯。   邻舍之间谈起他的口气是十分的微妙——   “他从前那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唷!谁能想到会有今天?那时候他做得什么正经事?常伙同姓严的那个在赌场里走动,替人家收账, 帮着人家出千,坑了多少人?”   “那个姓严的也不好, 模样就长得怕人!听说死了,没爹没娘没媳妇,白活了一世。啧, 良恭可没算白活, 到底叫他混出来了,听说还有做官的来找他讨画。”   “所以才要赶紧把房子盖起来,要不然他们家那块地方, 谁坐得下去?由此可见做生意的人必定得像他那样, 不能老实, 老实人也做不好生意。你看他,前头听说替那冯老爷家归置花园子, 不过忙活两个月嚜, 收了人家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是瞎猜,所以是整数, 因为不晓得良恭一笔买卖到底能赚多少。一问到良姑妈这话, 她便立刻愁眉苦脸地摇手, “嗨, 泥地里的生意能挣得到几个钱?还不是胡混日子。”   这些猜测随风飘出去的,拖着个悠长的尾巴, 尾巴上的毛把在场的人扫得心痒痒的不是滋味, 像手里搓的玉米, 贴了几根须在皮肤上, 怎么扯也扯不干净。   越是如此,邻里间越是爱往大了猜。猜得自己心里却不舒服,由不得不冷笑一声,“还不是他奸,听说走到人家花园子里头去,顺手就要丢下把药。把人家的花草树木药死,不得不找他买新的栽下去。”这多半是出自男人之口。   “也是稀奇,冯老爷家起座宅子也不过几百两,倒拿两千两来归置个花园子。”   “你怎晓得?”   “良家新起好的那座宅子就是花费了六百两银子。”   这一句把在座各位都说得没了声,各自在心里拨算盘算这几百两银子够花销几年。紧巴点过,花费个半辈子不在话下。如此一横度,对良家的财产终于有了个大概的数目。简直可恨,不过二三年间,良家就发了大财了。   “他家的乔迁宴,你去不去?”好像人家不去,他也不去。又好像盼着人家赌气不去,他自己去了,奉承几句,好多得点便宜。邻里间就是这点心眼在转动,   “他姑妈专门来告诉我了。要不是我也不肯去,懒得凑这热闹。我是不管他富与穷,我不去转他的念头,我们虽穷些,也不伸手去向谁讨。可是专门请了我了,不好不去。”   如此都往良家新宅子里去了。良家的新房子盖在栖凤桥边上,前临街后临水,外头看着就是座寻常宅子,一进随墙门立刻洞察出不寻常来,先是块空旷小院,一堵白墙隔着,左角栽着棵樟树,树下掩着宝瓶洞门。洞门出去,是条长长的双面游廊,右面廊外是一片水池子,岸上太湖石凹处种着几颗银杏,廊的尽头是一间轩馆。背面廊外是花园子,里头拢共十间屋子都错落在密匝匝的花草林木中,远远望去,不是露半边白墙就是露半边黑瓦,一间间屋舍像姑娘的脸,贞静里透丝活泼的灵气。   到处是不晓得名字的奇珍异草,在太湖石周围冒头。头上绿蓬蓬的枝叶像丰肥的孩子的手,把人肩膀抓一下,背上挠一下,风一吹过来,“哗哗”地嬉笑着,全是一片没有心事的惬意。   各处洞门也开得新奇,游廊墙上的空窗各式各样,总能在那小窗里看见不同的灵秀景色。一个人走着也像是和人在捉迷藏,使人不觉间产生种轻盈的愉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是因为他家那位奶奶总也长不大。没孩子的女人是这样,自己就永远是个孩子。   这是邻里间最热衷的话题,说起来都是难得扬眉吐气的表情,“听说是因为有疯症,怕胎里带出来,所以不敢生。不生孩子叫什么女人?”   “这也不怕,人家发达了,过一二年讨几房小老婆,还会断子绝孙啊?”   “那她发起疯来,你见过没有?”   “只听见闹过,没见过。有一回把他们老房子厨房里的油盐酱醋全砸个稀烂,听他姑妈说的。娶这样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家,凭她什么天仙也是招祸!”   对于这一点,男人的看法也与女人略有不同,“我看这是他八辈子的福气,那么个绝色美人,要不是有这病,能嫁他?他是什么身份,不过发了点小财,白便宜了他。”   邻里间对两家的看法分成男女两派,男女中又有年轻的和年老的派别。年轻女人对良恭的说法是偏向于好的一方面,对妙真的包容程度却极低。年轻男人则是反过来的,对妙真总可以多包容,对良恭多是嗤之以鼻。   但不论男女,看见良姑妈来到几张桌子间周旋,就都住口不说了,统一改了口径,堆起笑脸只管说奉承的话,赞这房子好。至于好在那里,统统归于银子上头。六百两起的房子,能有不好?   良姑妈放眼望去,一张张面孔都是模糊的,但她只听声音就分辨得出谁是谁,一味地往人肩上拍,极难见得的一种热络,“李婶,添饭吃啊。”“周叔,吃酒啊。”“赵家阿妈,吃鱼啊,这鱼没刺,我眼睛不好也敢吃。”   良家与邻里间的关系一向淡,良恭更是少和他们打交道,可也少不得出现在场面上应酬两句。他进来这偏厅上打拱一圈,“诸位高邻,那边厅上有些虚头巴脑的客人,不比大家是看着我长大的,亲戚一般,不在这些虚礼上头。恕我少陪,诸位请随意吃喝。”   稍稍应酬两句,仍把偏厅交予他姑妈,回去正厅上陪客。正厅内也有两席,两张八仙桌成一张,拼出来两桌客人,拢共二三十个,都些锦衣罗裳的儒生老爷,和他的交情往来,不是为花就是为画,轻慢不得。   良恭左右打着拱手进来,“招待不周,各位老爷相公千万吃好喝好。亏得大家成日照拂,才有晚生今日,往后大家可要常来常往。”   说话把在座的人都相互引荐了一遍,不是生意场上的老爷就是官中人家门内相公。知道大家来吃他的乔迁宴不单是为贺喜,也是为了多结交些人脉关系。做生意的想结识些个官家人,这起官家人也想通认得些个有钱的老爷。   良恭这人一分两面,就如同他做的事说的话,雅事也做,俗事也谋。雅起来吟诗作画,前年夏天因一幅《百饮图》给鲁国公之子鲁忱带回京城去请人鉴赏,在画坛上一时名声大噪,多少人慕名而来求画。俗起来时裹着满腿泥泞为生意上的事与人分斤拨两,一朵花一株草也算尽价钱分文不让。   因此所结交的人也是大俗大雅之辈。俗的满嘴生意,雅的满口道学。他偷眼把席上十来个人看一眼,不由得暗自好笑。俗也好,雅也罢,都逃不过一个“利”字。他趁此把这些人周旋在一处,自己好偷个空离席躲懒。   刚走出厅外,太阳猛烈地照到身上来,把醉意烘了烘,人的脑子就跟盹住了似的,有种稀里糊涂的沉重。其实或俗或雅他自来都不喜欢,做生意是为了养家糊口,画画虽然高兴,却不高兴应酬人。但这就是生命的重量,为所钟爱的生活身不由己地做着不喜欢的事。   好在这生活是他热爱的。   从前要是敢说这话,自己也要笑死。可是这几年下来,他不得不由衷的承认,他爱这样的感觉——让这浑身言不由衷的疲惫随着往园子深处走去脚步,一点点地解脱下来,一身逐渐变得轻盈自在。因为这重量,使这份轻盈更有种来之不易的快乐。   走到那飘香藤下的小花厅门外就听见里头嘻嘻哈哈地在笑。这里单开了一席,先前的邻居都交由姑妈去敷衍,场面上的老爷相公都由良恭应酬。这里只由妙真款待着先前尤家的几房远亲女眷。   他们自打在嘉兴安定下来,从前同在嘉兴的些远亲又逐渐走动起来了。妙真起先还噘着嘴埋怨,“有什么可走动的,从前我们家出了事,没见他们有人敢来和我走动,生怕我赖上了他们似的。”   后来她自己转头想,如今既然在做生意,就该摒弃前嫌,来者是客。做生意嚜,可不能使性子意气用事。因此又打起精神和他们走动起来,把从前的事只字不提。   她如今也逐渐学得虚伪,和谁都愿意说说笑笑。良恭在小花厅外站着听,她那副喉咙尽管迂回兜转,也仍然不由得把兴奋得意泄出来一点,“我们家这房子哪里都好,就是栖凤桥这头偏了点,不如盘云街上热闹。不过偏嚜有偏的好处,地皮便宜点。”   里头女客合座一席,有从前周家那双早嫁了人的姊妹,也有舅老太爷家的两个孙媳妇。和妙真一般大的年纪,夫家都是做买卖的。她们虽不做买卖,也耳濡目染了些生意人的习气,十句话有八句不离钱。   谁都想不到妙真最终嫁了个下人,更想不到这下人竟能咸鱼翻身,盖了这么一座别致灵秀的宅子。他们良家到地多少家底大家都好奇,忍不住刺探,“我看是你谦虚的话,便宜能便宜多少啊?”   妙真早年因为在钱上吃了不少亏,落下个心病,最怕人家向她打听钱,一听到便浑身寒毛倒竖,四面楚歌一般。她傻呵呵笑两声,“便宜就是便宜嚜,说了也是招笑。”   “唷,谁敢笑你啊?你们良恭认得多少当官的,听说连京城里头也有当官的来找他讨画。听说府台李大人也找他讨了幅画回去,就挂在他那书房里头装斯文。”   “这是听谁说的?”   “上月我到邱家去,听他们家大奶奶说起来的。”   妙真握着箸儿左右晃晃,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他就那一点本事勉强拿得出手,不过都是人家胡乱吹捧。你们不晓得,这诗词绘画上头的事,多半都是虚的,大家一时吹捧这个,一时吹捧那个,懂的人其实少,都是凑热闹。”说着,眼一睃,留了个心眼,忙补一句,“不过李大人一定是懂的,李大人是正经进士出身。”   “那也是你们良恭画得好大家才捧他。”人家奉承了一句,继而又问回先前的话:“到底多少钱,你露个底嚜我也给我娘家看看。我娘家那处那房子不行了,木头给虫蚁噬了不少,我爹嫌那条街太吵闹,想把地卖了另买处宅子。”   编着话要试探她的家底,妙真也编着话敷衍,“我们这地皮是人家赌钱赌输了,急着要钱周转所以便宜,不过七八十两银子。吃酒呀,这酒不烈,吃不醉人的。”   她忙向桌上点点,生硬地把话头剪断。一时冷了场,她又“呵呵”两声,招呼着在座吃饭,叫门口那那丫头撤换残羹,“把这蒸鲥鱼新换一条上来。”   良恭在外头听得直乐,这是她惯常逐客的话,提醒人家饭吃得差不多了,该走了。   他们夫妻俩别的都罢,只这一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烦死了应酬。每逢这类大摆筵席请客的局面,往往是天亮起来就一个鼓励着一个,互为精神。这是生命的繁重,也是生命的趣味。   作者有话说:   番外隔日更,谢谢。 第105章 105 番外·立家(二)   ◎“我难道还怕你?”◎   往园中深处走些, 有棵老槐下头斜劈去一条两丈长的小径,直通一处海棠门。门内进去是四方游廊围拢的一方小院。院子里头倚着假山栽着珠半丈高的紫藤花,这时候扭扭曲曲的枝干上头挂满了紫吊子, 正对着卧房的冰裂纹窗户。   这面廊墙上开着个冰裂漏窗,把墙外的一排翠竹剪碎。良恭疏散地从那里经过, 湖绿袍子绿得更深了些,是紫藤吊子斑驳的影。踅绕到屋前来,看见小丫头点墨坐在吴王靠上, 喊她两声不应, 弯腰去看,原来是歪在廊柱子上打瞌睡。   他们家只买了一房下人进来,一家五口, 老爹爹管家, 老妈妈在厨房当差, 儿子年轻,跟着良恭在外头跑。剩两个女儿, 一个十六岁叫点翠的, 就是方才在跟着妙真小花厅内伺候席面的丫头。还有这个幺女点墨,只十岁, 不能差遣她别的, 只叫她看屋子烧茶炉。原要再买几个人, 他姑妈不许。老太太闲不住, 情愿包揽些杂事来做,她笑说是穷了大半辈子, 不惯乍富。   妙真是富惯了, 使唤人得心应手。姑妈的屋里就在他们屋子背面, 虽不从一个洞门里进, 可打个喷嚏也听得见。她常听见他姑妈天不亮就在屋里扫扫搽搽的,那笤帚“刷刷”一响,比鸡叫还灵些,她马上就要爬起来。   良恭常劝:“你起来也没事情做,睡你的好了。她是年纪大了,叫她睡也睡不着。”   她不好意思,“姑妈都起来了,我还懒吃懒睡的,我脸皮生得有多厚啊?”   他就拧她的腮帮子,“没多厚,也不过跟城墙似的。”   得到她一记重拳砸在他肩膀上,倒振得她自己手疼。   她早起发了两日呆,实在无事可做,便往园圃里去钻研花草。跟着老师傅学了些本事,要他把园圃里的事情交给她打理。她对美的鉴赏极有天赋,不过几天连他给人家花园子画的草图也能看懂。她也不怕脏,肯把裙挂在腰间挽着裤管子在花丛里踩,一丛一丛查检花草的长势。即便刮伤了皮肤,她也很快乐。   良恭想起来从前自己的愿望是要她快乐,真到了这一天,才觉得那不单是为她,她的快乐也给他无穷的满足。其实他还是没多大出息,赚的钱越多,就越懂得,他追求的不过这么一点点。   不过有钱到底是好事,他们这张床就是花二十两银子打的,一张髹黑的黄花梨四合如意纹月洞门大床。靠里头放着一排矮斗柜,斗厨上嵌着如意铜扣,拉开里头分类放着她的私财。有他给她补齐的两万银子的票据,这两年她攒下的体己,不大穿戴的首饰头面,以及些蜜饯干果。   他不大喜欢她在床上吃东西,也说过两回。她听两天,后头又不听了,依旧拉开斗厨坐在床上抱着碟子吃。夜里放下帐子,在斗厨上点着蜡烛,黄橙橙的光扑得她一脸,悦动着小小的惬意和幸福。   她拿住了他的脉门,说:“我最喜欢放下帐子在床上吃东西了,好像这床就是个小小的世界,关起门来,只有咱们俩,还有好吃的,多好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所以他就丢开手不管了。有时候午晌歇中觉,听见她“嗑哧嗑哧”地在一旁吃,他迷迷瞪瞪的以为是床底下犯了耗子。   点墨进来了,揉着眼睛问:“爷,才刚是你叫我么?”   良恭摊在床上两眼一翻,那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抬起手懒散地摇摇,“没有,你回房去睡,廊上坐着吹病了。”   点墨又打着哈欠出去了,轻飘飘的点着脚。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遇见个永远长不大的主子,愈发教不了。不过女人就是这点好,做什么都轻轻盈盈,心思也不重。家里的女人多于男人,像是离地半丈飞着一群蝴蝶,没有世界的那种苛沉,使他每逢回家都能在刹那间感到松快自在。要是再有个女儿就好了,他想。   有一声更重的叹息忽然吹进帘来,是妙真回来,看见他倒在床上,走过来问:“咦,你没在前厅上应酬客人么?”   她在席上吃了荷花酒,那酒蜜汁似的,身上也带着清甜。良恭一嗅到就如同吃了口花蜜,抬手拉她坐下,“我说吃醉了,回房躲个懒。你那头散了?”   “散了。”妙真撇嘴道:“再坐下去,她们非得把咱们家的家底刨问出来不可。咱们挣多少钱,与他们什么相干,怎么就那么好打听呢?”   她瞥他一眼,禁不住也倒下去,脑袋枕在他胳膊上,“应酬人真是累死了,往后家里千万要少请客。”   “不是你自己说的?做生意嚜。”   妙真长叹一声,“想想那时候我爹,真是不容易。咱们才多大点买卖,他老人家可是成日在外头周旋迎待。”   她翻个身窝在他怀里,想着明日还要摆上一天的席,真恨不能称病不见客。不过不好把这些事情都交给姑妈。何况人家说她本来就有个大病在身,小病再不断,连日常待客也待不起,可真是百无一用了。   良恭斜下眼睇着她笑,她打他一下,“有什么好笑的?”然后有意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正自在惬意,便说:“我听周家二妹妹说,邱家新盖了处别院,专门用来款待苏州织造来往的大人。这会正想找人收拾花园子,你做不做?”   良恭脸色陡一变,把胳膊从她脑袋底下抽出来,不耐烦道:“不做!我又不缺他们邱家那一笔生意。”   近两年不知怎的,外头传出些言语,说妙真是邱家嫌弃不要了的。妙真后头经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邱纶那位姓欧的奶奶从他们家大奶奶二奶奶那里听见些旧事,心里头不痛快,又闻得妙真相貌比她好,更不自在,便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稍加渲染往外去说。   自此良恭走过邱家门前也嫌晦气,有一回打听到邱纶和朋友在一家酒楼内吃酒,便买通了酒家伙计,趁三更半夜众人吃得酩酊大醉,把邱纶的衣裳的扒了丢在街巷上。   后头邱纶醒来,还只当是朋友间醉酒玩笑,本来他们朋友间闹起来就没章法,他也无从计较,只得听凭别人去笑话。听说后头笑话传开了,给邱老爷打了一顿。良恭心里的气方缓过来一些。   眼下妙真说到邱家,他那口气又堵上心头,索性阖上眼不说话了。妙真撑起来看他一会,一拳捶在他心口上,“不做就不做,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他掀开一只眼皮,声气发冷,“我哪敢呐?”   “我不过是白问你一句,又没逼着你去做这笔生意。”   他阖上眼皮一想,还是气不过,又睁开,“你连问也不该来问,我还没到那见钱眼开的地步,谁的生意都肯去做。”   妙真无话可说,只得睡下去,隔会忽然拧他一把。良恭揪紧了眉痛呼一声,半撑起来,“你几时学的这毛病,动不动就要打人!”   她“咯咯”笑起来,“我替你把这口气拧出来,省得你后半日都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我几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一说到邱家你就要这样子。”   良恭怄得倒下去,“那你趁早就别说这话。”   两人各自沉默一会,他忽地翻身过来,作势作态地把她的手腕揿在两边,下头朝她一抵,磨着牙道:“瞧,说得我.火.都起来了。”   说话凑下去亲.她,妙真偏着脑袋左躲右躲,一面笑,一面抽出只手贴住他的嘴巴,“大白天的,你不许撒酒疯!外头还有客在呢。”   “随他们去,这会大家好老爷好相公的,量他们也想不起我。”   一壁说一壁不管不顾地掀.剥.妙真的衣裳,想是吃了酒的缘故,人有些急.躁,额上汗津津的,眼圈也有点发红。吐出的气也灼.人,妙真觉得手心里发.烫,刚要把手收回,竟给他一口.咬.住了虎口。   他探.出.一截.舌,顺着虎口朝她指上吮.舐.过去,眼睛一面盯着她看,一面笑着蛊惑,“咱们也生一房儿女来逗乐子?”   妙真缩着肩窝发笑,“要是生出个傻小子或是疯丫头,愁都要愁死了,还有什么乐子?”   “怕什么?了不得当爹把命豁出去,赚足了钱养他们一辈子。”   妙真不合时宜地想起尤老爷曾太太来,心里又酸又胀,恨不得给他们看见她现下的日子。她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吃了些苦头,到底落得今番的幸福。可她的孩子未必能继承她的好运气。   这几年做起生意来,结交的人越多,对人就愈感到失望。从前以为舅舅舅妈姑父姑妈之流就算可憎的了,想不到更可憎的比比皆是。也因为如此,才觉得眼前的他是如此的可爱可贵。   她把手攀在他肩上道:“就怕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像你爱我一样来爱咱们的孩儿。没有爱,这世上的日子简直难熬。”   这几年他们都是为这点在犹豫,但他把手贴在她肚皮上,仍然会期盼里头能有个生命长起来,把他和她的血肉彻底连接在一起。他需要这样一种牢固的安全,大概是因为早年和她总不大安定的缘故。   正是缱.绻之际,谁知听见那小厮七山进来传话,不敢妄自进来,就站在廊庑底下喊:“爷,郑老爷要家去了,正找您呢。”   良恭恨着罢手,整衣起来,没好气地骂一句:“这个老头,爱走就走,谁还留他怎的?又找我做什么?!”   妙真见他此刻虽然骂得厉害,一会出去,必定又是一张曲意逢迎的面孔。她想着便笑得打滚,故意起来歪缠,“那就不去嚜,你不是要生孩儿么?”   良恭脸上没道理地一红,刻意走离她两步,“先应付了那老头子去。他舅爷家里正要弄花园子,要替我牵线。”   正完了衣襟,看妙真两眼,又恋恋不舍地揽着她亲一口,“回来再收拾你。”   妙真吐了下舌,“唷,讲得自家好厉害得勒。”   良恭原已走出去两步,听见这话又掉身回来。妙真赶忙跑开,反手撑在妆案上调皮地笑,“你快去了!一会又来催。”   他咬牙指了下她,“一会有你的苦头吃!”   趁他转身,她把两眼笑着翻一翻,“你来好了,我难道还怕你?”   他又回头,“你说什么?”   妙真忙嘻嘻地跑去推他的背,“我还敢说什么呀?快去吧,把那些客人打发了,不是要回来收拾我么?我等着呢。”   良恭换了副正经面孔出去送了那郑老爷,刚折回园中,偏有一位姓李的相公赶出来将其拉住,“良小友,你到底定下没有,几时随我往苏州去?我在嘉兴住了一月,可就是为等你。你别只顾捱延,早点随我去了,早点把那副《苏州太平乐图》画出来,咱们两个都好交差。”   良恭把他的手拂开,呵呵直笑,“不急不急,您看我才刚搬家不过一月,这新房子还没住出人气来,哪就赶着往外跑的道理?何况我生意上还有点事抽不开身。您要是怕我捱你的日子,要不您老李相公尽管搬到我家来住着,看我几时忙完我几时随您去。”   “你这人,你打量我不好意思住到你府上来?我明日就来,看你如何推脱!”李相公剪起手来瞪他一会,不一时态度又软下来,“算起来我家黄大人和你还是亲戚呢,四公子的奶奶和尊夫人是表姊妹。你权当是探亲,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画出画,黄大人冬天好敬献给太后作寿礼。你想想,太后皇上都来瞧你的画,于你也有天大的好处不是?这不比生意上的事要紧?”   良恭懒洋洋地在想,天大的好处还不是那黄大人的,作什么《太平乐图》,无非是要替他在朝廷里歌功颂德臭表功。   他只管眯着眼缝睨了这李相公片刻,旋即把几个手指头半掩在袖管子里搓一搓,“画好办,可这个怎么说?亲戚归亲戚,我可以不图什么,我们画画的人,说钱,俗了!可我大老远耽误着生意往苏州跑一趟,园圃里那些下力气的人可等着开工赚钱呢。我说给您老李相公听,我们这生意,开一天工算他们一天的钱,迟迟耽误着不动,他们就……”   “得了得了。”李相公发烦地摁下他的手,拈着胡子道:“我们黄大人是体面人,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没有三.四百做你的川资,也不敢轻易来请你。”   良恭笑了一笑,“既如此,不好叫你老李相公久侯,等我进去与夫人商量几句,即日便随你动身。” 第106章 106 番外·流年(一)   ◎喘不过气,哭不出声。◎   五月上旬就由那老李相公出资包了艘船, 与良恭妙真夫妇两个往苏州去。船行一月,及至六月到了苏州,黄家已遣车马来接。妙真以亲戚之名略备薄礼, 黄家也以亲戚之礼相待。踅入上房,就有各房人口来见, 妙真便趁机将礼物送到各房人手上。   请良恭来画画就形同请个能舞文弄墨的相公来谋事,本不必要如此郑重。可黄老爷早打听见良恭被鲁忱引为知己,鲁家不比别家, 一则鲁国公是内阁要紧的人物;二则鲁国公之妹是宫中贵妃。凡与鲁家相交之人, 不可不重。   恰好妙真与雀香是表姊妹,黄家借了这层关系来款待。三小姐早已出阁不得在家,余下大爷大奶奶, 二爷二奶奶皆受礼致谢。   黄夫人看礼送毕, 特地叫了妙真到跟前来, 拉着手细瞅几回,赞不绝口, “从前你父亲就到我们家来过, 那时候他管着苏州织造的差事,和我们家也常走动。我早年见过你生母胡音, 真是个绝色美人。了不得, 你就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是难得的绝色。今年什么年纪了?”   妙真回头把下头三位奶奶睃一眼, 笑道:“今年三十有一了,老了, 不比您家三位奶奶, 雀香妹妹不必说, 自然是比我年纪小。说句不尊敬的话, 连大奶奶二奶奶看着都像我妹子似的。”   大奶奶二奶奶听见好不高兴,掩面笑起来,“我们可比你长三.四岁呢!”   妙真回笑,“你们看着倒比我还小三.四岁。”   明摆着是恭维话,架不住大家爱听。这一高兴,大奶奶二奶奶便把大爷二爷那对不老实的招子原谅了,拉着妙真下头来说话。妙真一时立在两位奶奶中间,和她们唧唧哝哝地寒暄,眼往最尾那张椅上瞟。见雀香坐在那里只望着她笑,想说话却又插不进来嘴。明说她们是亲戚,却又不是她请来的客人,怎么都有点尴尬似的。   黄老爷也在榻上,以炕桌为界,女人坐这边,男人们坐在那边。黄夫人暗瞅黄老爷一眼,怕扰了他们男人家说话,便招呼着女眷往里间去,“叫丫头把茶果摆到里间去,咱们娘儿们几个上里头去说话。”   众女眷皆起身往里头去,黄夫人给黄老爷叫住一步问:“客人住的屋子都扫洗出来了么?”   黄夫人笑道:“头两日就叫人扫洗出来了,就是二门内挨着鱼池那两间屋子,换了新被褥,熏了香,连绘画用的笔墨纸张都备齐了。”   一面说,一面向良恭说:“你和你媳妇就在我们家里住,你们能诗会画的人就图个清静,我们家人口虽多,却不吵闹,比外头那些栈房强得多,那起地方人来人往乱糟糟的。”   良恭起身来作揖,黄老爷趁机将他打量几番,笑着抬手摁了摁,叫他坐,“你不要客气,虽说是头回见,却不比外头那些相公,是亲戚。”   这人言辞客气,态度却很有些官架子。良恭品其意思,到底还是有些瞧不上他的出身。他也不能随意,又向榻上作揖道谢几回。   黄老爷留心他不卑不亢又格外有礼,并不曾仗着点关系就藐视放肆,心下一喜欢,笑了两声,“听说你与鲁国公家的公子鲁忱是知己好友?”   良恭坐下道:“岂敢高攀?承蒙鲁公子看得起,不过是因为画上的功夫有些来往。”   黄大人把胳膊搭在炕桌上,身子稍稍歪着,“鲁国公在内阁可是举足轻重啊。”   这一叹仿佛有些深意,良恭忙摇头笑起来,“朝廷里的事我不大懂,我与鲁公子来往,一来并不问彼此的家事;二来,他也不做官,自然也不说朝廷里的事。我们只说画说诗,高兴起来,也说说彼此两地的见闻。我这个人愚钝,就是把官场上的厉害说给我,我也听不明白。”   黄大人微微一笑,“你这是自谦的话,你是读过书的人,要是愚钝,这几年间也不能办起如今一副家业。我看你是个聪明人。”   良恭回首把大爷二爷看一眼,呵呵笑道:“不过是些小聪明,倘或有大智慧,也就不必做生意了,入仕为官做个人中龙凤,岂不光宗耀祖?说到底,还是没本事嚜。”   “嗳,年轻人,不可这么妄自菲薄。你的画在画坛上可是备受推崇,连鲁公子的风头也盖了过去,这还叫没本事?”   “不是晚生妄自菲薄,诗词绘画这种事,不过是雕虫小技,怎么敢和经国韬略相提并论?”   说得黄老爷阔声而笑,呷了口茶叹道:“请你来,就是为画上的事,你这雕虫小技正好解了当下之难呢。今年冬天是老太后的七十寿辰,各府长官都在苦恼敬献寿礼的事。我也正为这件事头疼。老太后与天同福之人,什么好东西没有,什么稀奇物没见过?我想想,她老人家未必想要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心里牵挂的,无非是江山社稷。所以叫李相公往嘉兴去请你来,画一副苏州民乐图,叫她老人家看见百姓安居的景象,心里头也好高兴高兴。”   良恭忙起座拱手,“老爷之托,晚生不敢推辞。就怕画得不好上负皇恩,下负老爷厚望。”   黄老爷摇撼着手,“我在京城看过你的画,我虽不精通,勉强也能看出好坏来。我这两个儿子闲着无事,这几日就叫他们陪你在苏州城内四处逛逛。这百业之兴,万家之旺落在你的画纸上,想必别有一番生动趣味。”   “早听说苏州这些年在老爷治下愈发兴旺发达,晚生正好也趁此领略领略。”良恭又转向大爷二爷作揖,“那么有劳大爷二爷。”   大爷二爷亦起身还礼,说了不一会,黄老爷又命人传了几位懂画的相公往外书房里相见,与两个儿子并良恭往外书房去。   眼见外间空了座,黄夫人便叫丫头将竹箔挂起来说话,又添了些消暑的冰石进来,和妙真嗔笑,“他们早去好了,炎天暑热的把咱们闷在这里。”   妙真忙道:“不闷的,开着窗户有风吹进来,凉丝丝的。”   从头至尾没见着四爷,妙真心下奇怪,又不能轻易问,便偷瞄着雀香。雀香从始至终规规矩矩地坐在椅上,听着大奶奶二奶奶向妙真讨教保养的秘方,只偶然能插得上几句嘴。   每逢她开口,大奶奶二奶奶又不搭腔,只是僵着笑。她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和雀香似乎不属一个世界的人,即便做了一家人,也要有意地保持一段距离。以至雀香坐在那里,像摆着个没插花的细腰梅瓶在那里,里头外头都落着薄薄的一层灰。   倒是黄夫人没忘了这个儿媳妇,想起来提点她两句,“雀丫头,你姐姐来了,你可得待我好生款待她,多陪着她在园子里逛逛。”   “雀丫头,一会你再跟着去看看你姐姐那屋子里缺什么不曾,怕婆子们不仔细。”   “雀丫头,这时节蚊虫多,你姐姐他们那屋子在水池边上,你嘱咐人每日早晚送香过去熏一熏。”   ……   每逢一喊,就是想起来鸡毛掸子掸扫人那么一下子,雀香如惊弓之鸟,精神头一振,忙望着妙真答应“嗳”。那每一个“嗳”都变换着声调,唯恐怕人觉得她放久了呆住了似的。   妙真听在耳朵里,想这官商结合的婚姻也不是好做的,婆媳妯娌间坐在一处,竟像上朝。雀香就是那文武百官里充数的一个,只能混个脸熟。顶头要紧的这些人要么想不起她,要想起她时就是皇恩浩荡。   妙真虽也是商户出身,不过她不算的,她是客。请她丈夫来是有事相求,自然不能跟她拿款拿乔。何况她最擅长“蠢”,尽管长得太出挑也能讨女人喜欢。因为这过分的“蠢”能平衡她过分的“美”,令她美得没威胁。再一则,她最清楚女人喜欢听什么话。   雀香早年间给胡夫人惯坏了,恰是缺了这份智慧,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着拔尖出头。到了黄家几年下来,反倒弄巧成拙,妯娌益发瞧不上她。至于婆婆,那是没办法,不得不给她留几分体面,指望她底下能多担待四爷一点。   婆婆妯娌都是官宦小姐出身,她与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单靠她做女儿时读的那几本绮靡的诗词也不能和她们建立起桥梁。她坐在这凉透了的暖阁里,仿佛是坐在个冰窟窿里头,笑在脸上冻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几乎发生不了变化。   未几黄家的婆子来回说那边屋里归置好了,黄夫人打发妙真先往屋里去歇,“雀丫头,你领着你大姐姐过去,晚些时在外头那两间花厅上治席,你再领着她一起过来。”   妙真与雀香告辞出来,一时都沉默住了。方才在屋里还见缝插针地说两句,此刻走在一起,却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自来就不大亲热,从前那种亲热底下也兜绕着女人间微妙的心思。   妙真更喜欢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消息,因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多半不实,雀香好逞强,宁可打落牙往肚里咽。可是妙真这遭跟着良恭来,就是特地来瞧她当下所过的何种日子。她料定雀香过得不大好,要好,头两年胡夫人打发人到嘉兴来送节礼,那些人早就将雀香提起来念叨个一百八十遍了。   又见方才那情形,想必雀香在黄家是无足轻重的,这倒又奇了,既如此,当初何必要拣雀香做儿媳妇?她暗瞟着雀香,雀香那张笑脸已起了些微弱的变化,泄尽了一身力气,此刻力不从心似的。   走到屋里,雀香领着她里外转转,“这两间屋子原是款待官场中来往的贵客的,老爷叫把这里收拾出来给你们住,是格外看中良恭的意思。”   她说到“良恭”这名字,手就慢拖拖地抚在圆桌上,好像是在抚着少不更事时的一个温存的梦。又回头对妙真笑,“如今差不多的人好像都知道他与鲁国公的儿子交好。”   还有个缘故,良恭的画在许多官贵中炙手可热,狠结交了些要紧人物,差不多的人都不肯得罪他。黄大人自然也是这样。   妙真倒不谦逊,也是弯着眼一笑,“那鲁忱我见过,上年还到我们家去来着。那时候我们新宅子还没盖好,他就和良恭在我们家凤凰里那小破院子里头吃酒吟诗。两个人吃醉了闹起来一个性情,嚷嚷着要把我那棵海棠树坎了,我急起来,一人给了他们一巴掌,那鲁忱也不怪罪,次日酒醒了,反向我赔罪。”   雀香听见她连鲁忱也敢打,心下愈发不得志,渐渐起了一海的心酸,“当初谁能想到良恭会有今天?从前住在我们家里,也不知道他有这本事。大姐姐,你可是享了后福呀。”   妙真仍不自谦,点头笑道:“就是病发的时候麻烦点。你知道我那个病,犯起来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不过他是习惯了,也不抱怨,随我怎样去闹。”   两个人在榻上坐下来,妙真抻着脑袋向卧房里喊:“点翠,把旁的东西放一放,先把家里带的香拿出来熏一熏。”转头又对雀香道:“你们家必定有的是好香,不过我带这香是他专门请人给我配的,安神静心,你晓得我的病。”   她一向不爱对外人说他们夫妻间的事,因为谁家两口子没个不如意?偏他们没有,就连没有孩儿,在两个人间也不算什么大事。太幸福了,怕人家说她瞎显摆。此刻偏要拿出来说一说,知道雀香和胡夫人一个性情,就怕别人过得比她好。   那香一飘散,人登时就觉得心头安定下来,大暑天里也不浮不躁,不焦不热了。雀香稍垂着笑眼,半日方又搭腔道:“那年我成亲,是次年才听说你那时在昆山县,否则一早就要请你来吃杯喜酒的。”   “那时候我在昆山有事情绊住了,不然也要来。是舅舅送你来的苏州?”雀香点头说是,妙真趁势问:“舅舅舅妈在家好不好呢?生意想必是越做越大了,舅舅是最会做生意的,舅妈也能干,岂会有不好?只是你出阁到了这里,恐怕舅妈跟前寂寞,你常回去看看么?”   雀香敷衍着笑笑,“哪里走得开呢,何况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嚜。”   话里仿佛有些怨怪的意思,妙真那眼珠子往下一转,笑说:“别家是如此,你们家可不是这样。舅妈最心疼你,把你当掌上明珠。就说那年你出阁替你预备的那份嫁妆,就是官宦人家也轻易比不得。”   雀香听出来是恨昧了她的钱,只是笑,并无别话,显然有诸多不顺心不便张口。   妙真转而又问:“今日在上房里怎么不见你们四爷?”   “噢,他这几日伤风,在屋里睡着,不便见客。”说着,雀香立起身来告辞,怕她接下来还有无数问题追着咬上来,“大姐姐车马劳顿了这一程,才到家来就在上房里陪着我们家太太奶奶们说了这会的话,想必累乏了。大姐姐先歇一歇,下晌我再来请你一道往花厅上用席。”   妙真看出她是怕泄露什么难言之隐,也不便多留她,反正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挖出她埋在土里的秘密,稍作款留便送她至廊下。   恰巧良恭由对面院墙角的洞门里进来,和雀香迎头碰见,打了个拱,“雀香妹妹不多坐会?”   这称呼喊得雀香心头一跳,知道他是随着妙真称呼,并没有别的意思。然她仍感到一丝亲昵,仿佛旧日那梦掉头轻轻撞了她一下,把从前少女的情怀又再跌宕起来。她措手不及,红着面颔首,用哀哀戚戚的一双眼抬起来瞟他一下,“不坐了,一会再来请大姐姐。”   良恭侧身让她,“妹妹慢去。”又回头看她一眼,进门揽着妙真笑说:“你这妹子还和当年一样,跟给女鬼迷住了似的,看人都是那样子看。”   妙真明白他的意思,偏问:“哪个样子看啊?”   良恭把眼波一静,悲悲戚戚地学了一眼,“好像谁上辈子欠着她八百吊钱没还!”说完哈哈直笑,揽着妙真往卧房里走,“走,看看咱们睡的床,要是不好,咱们不要睡他家的……”   亏得雀香没听见他的话,她走到洞门外头,回首向那敞着的几扇隔扇门看一眼,他早已隐没在门内,似乎那梦刹那间又无迹可寻了。她从前只把黄四爷想成良恭这模样,因此在感情上待良恭的态度也有点混淆和模糊,有时看他是下人,有时又把他假象作情郎。   不论怎样,这点含含糊糊的感情再度袭击了她,令她觉得当下的日子更加不堪。   偏这里一回去,就听见她那位黄四爷在屋里直嚷嚷,“为什么不许我出去?我要出去捉知了玩!我要去捉知了!为什么拦着不许?!我要去!我要去!……”   踅进隔间一瞧,人高马大的黄四爷坐在榻上发浑地蹬着两只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雀香登时心头起火,朝卧房喊起来:“人呢?!怎么不把他那脸搽搽,由得他糊弄得一身,你们也不嫌换来洗去的麻烦!”   卧房里跑出来个丫头,是雀香常州带来的陪嫁。忙握着绢子满脸烦嫌地弯下腰给他揩脸,回头向雀香道:“刚还在床上睡着呢,谁知我打个瞌睡的功夫他又醒了。”   黄四爷还在榻上哭,一心要出去玩,偏廊外有人拦着不许他出去,只得跑过来抱住雀香央告,“你陪我出去捉知了!”   雀香不耐烦地让开,攒着眉往卧房里去坐着解卸钗环首饰。那黄四爷又追进来,蹲在她裙边,把一张粗糙的脸贴在她腿上央求,“叫我出去玩嚜,叫我出去玩嚜……”   她低头瞥他一眼,那张脸自鼻翼往左边脸上蹭得又粗又红的一片,飞着细碎的皮肤的还是鼻涕干后的壳,常搽鼻涕的缘故。她想到方才良恭那张脸,不禁由悲转怒,“玩玩玩、你除了吃喝拉撒和玩,还知道什么?!就是养条猫养条狗也比你聪明点!”   蓦地吼得黄四爷一呆,顷刻回转神来,仰着脖子又是一通大哭。哭还不够,跳起来便连脚剔雀香的腿,“你吼我!你吼我!我打你、打死你!”   他心智不熟,只如个五.六岁的孩子。可力气却是男子汉的力气,两脚便将雀香从杌凳上踢到地上。她也哭,疼从腿上钻进心里去,再钻不出来,在里头死死将她绞住,使她喘不过气,哭不出声。 第107章 107 番外·流年(二)   ◎“男人有钱就要变坏。”◎   日昃时的太阳是烧进窗来的火, 熊熊地滚在地上。黄四爷扯着嗓子哭,壮硕的身子立在火海里,哭出了末日一般的豪情悲壮。雀香哭是哭不过他的, 只跌在地上默默垂泪。   未几四爷的乳母赵妈妈踅进门来,看见雀香趴在地上也不及管, 先摸了帕子往黄四爷脸上蹭,“我的儿,又闹什么?今日家里有客, 一会老爷听见了又要打你!快别哭了, 快别哭了啊。”   听见老爷要打,黄四爷登时不敢再哭,气噎住了, “嗝嗝”地由下窜到上的打起嗝儿来。赵妈妈拉他到榻上坐, 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来唧唧哝哝地和他说了会道理, 又许下他,“你听话, 明日给你街上去买个风筝玩好不好啊?”   雀香的陪嫁丫头金铃进来, 忙也将雀香搀到床沿上坐,一面问“踢坏了没有”, 一面掀了她的裙子袴子看。   那两条小腿上踢打得这一团红, 那一团红, 她照着那红印子摁了摁, “痛不痛呀?明日起来又要青了。”   雀香不作声,只管呆呆地把对面榻上的黄四爷望住, 越望心里越团起一股无名恨。那几乎就给灰尘掩住的冤屈今日因为良恭与妙真, 又猛地给掀腾了出来。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裙上掉。和做女儿时扭捏出来的眼泪不同, 如今掉得是何其自然, 不需要费心去经营。   太阳光把黄四爷包裹在里头,她真恨不得那是团火,烧死他,也烧死她,大家都不要活!   然而她心里激昂的恨因由种种,浮不到面上来。这几年光阴磨得人连恨也没了力气。她觉得自己怕是要老了,不知哪天即要两鬓成霜。对面那个就是她的“儿子”,可惜他并不是爱的结果,他是意料之外的灾难,她无缘无故地做了他的“娘”。   哭着哭着,她忽然“吭吭”地笑了两声。   黄四爷见她笑了,又蹒着步子走来,轻轻踢了下她的裙角,“领着我出去玩嚜。”   雀香抬着泪眼看他一阵,他蹲下来,把脑袋枕到她腿上,抱着她的膝盖晃,还是那句话,“许我出去玩嚜。”   她被他晃下来几滴余泪,落后再没有泪可留了,只把对过窗户上强得发白的阳光看着。她自走进这间屋子的那天起,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烧毁了她一切骄矜的情怀,使她终于长成了个满身悲情的女人。   不过哪个女人的青春能永恒不死呢?往后的岁月,都是青春的灰烬。她把脸渐渐伏下去,贴在他头顶,轻轻拍着他安抚。她做了他的“娘”,他的“先生”,他的“玩伴”,他的“老妈子”,唯独不是他的“妻”。他仍把鼻涕淌到她腿上去,她也把眼泪遗落在他头发里。   在这一点上,他们又如同世间夫妻是一样的,交换彼此生命里的液体。   赶在开席前头,雀香特地拿粉匀了脸,怕人瞧出她哭过,最怕给妙真看出来。黄四爷见她坐在镜前傅粉施朱,以为她是要出门,又挽着她吵闹。雀香给他闹得没了精神,耷着眼皮任由他拽着她一条胳膊甩来甩去,只不和他说话。   她一个人走到那屋里去请妙真,妙真才歇了中觉起来,换了身衣裳迎出外间要随她去。她笑道:“在大姐姐这里坐会再去也不晚,这会才刚预备摆饭。”   妙真便叫点翠瀹茶上来请她吃,“吃过这碗茶去应当差不多,就怕你家太太她们先到了,不好叫她们久侯。良恭已往那边席上去了。”   “他们是要会外头那些陪坐的相公。咱们里头又没外人,太太她们也是懒懒的,这会想必还在屋里换衣裳。”   妙真见她恹恹的,腮上匀了些胭脂,颜色爬到眼眶里去了,一个脸蛋像是搁久了的山楂,艳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脸比原先出落得瘦长了点,眼睛还是圆,里头的光封锁住了,流转得不再活泼,显得钝。在黄家几年,倒是学了些官家妇人穷极精致的做派,吃茶把碗盖稍稍立起来掩住碗嘴。放下盖的功夫,已不动声色地用手帕蘸过了嘴,唇上没落下水渍,还是那点红得发苦的颜色。   妙真想问她是不是哭过,又不大敢问,简直是草棍子往人伤口上戳。除了这点,又同她也没甚话可说。只好问他们黄家的事,特地避开了四爷,“你们家太太看着蛮和蔼的人。”   雀香“嗤”了声,别的没表示,怕妙真扭头出卖她。不过倾诉的欲.望怎么挽也挽不住,巧妙地说:“我们太太娘家是太原府的,北边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妙真懵了一下,回头想,大约是暗指黄夫人嗓门大。反正憎恶一个人,怎么都挑得出毛病来。妙真没接她这话,笑问:“大奶奶二奶奶是苏州本地人氏吧?”   雀香也有得挑,“娘家都是县官,做到死也升不上去。大爷二爷在外头乱来她们也不敢多说一句。”   妙真泼口要问“那四爷呢”,到底忍住了,“官家公子哥嚜,免不了,都是这样子。”   雀香瘪下嘴,“喜欢嫖。”   还了得,良恭跟着他们外头去逛,岂不给他们带坏了?妙真把眼抬到梁上去,想着好歹得叮嘱他几句,白逛逛就罢了,不兴狂三浪四玩。他倒还好,不好耍乐,做生意应人家的局子,屁股上长了钉,久坐不住。   据他自己说是从前看人家玩得坑家败业的事情看多了,觉得没意思。不过都是他自己讲的,谁知道?他在外头她又不能时刻盯着。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免担个忧,但她天生粗枝大叶,想着想着自己就先忘了。   良恭说她是心宽,顺手在她腰上捏一把,“人家说心宽体胖,你怎么又不胖?”   她翻着眼皮嚷:“我情愿你在外头胡来,也不要发胖!”   恨得他磨牙,“我难道还比不上你一块多余长的肥肉?”   所以他没有闲情在外头胡搞,因为眼前这个也总怕守不住。   “大爷二爷就是外头看着正经,里头坏。我们大奶奶二奶奶也是外头瞧着乐乐呵呵的,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雀香又说。   妙真转头看她,她脸上有种欣慰的神情,大约是比着人家的坏,自己也能显出个好来。妙真忙答应,“就是,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谁家没个难处?”   雀香把胳膊放在炕桌上,凑过来一点,“大姐姐日子过得也有难处?”   妙真呵呵一笑,“难处嚜也有,不过我是不大放在心上,也就不算什么难处了。”   “是为良恭?”雀香贼似的盯住她的眼睛,指望从里头找出点她不称心的蛛丝马迹,“人说男人不能乍富,穷的时候是这样,富起来又立刻变个样子。因为穷的时候好些好东西都没有经过没见过。”   妙真微微笑着,不能为良恭辩驳,知道她无非是要寻求一点安慰。但也不能平白无故朝良恭身上泼脏水呀。她选择了沉默,随她自己去理解她的笑容。   雀香到底经过的男人少,拿不准。她到了黄家来,屈指可数见识过几个男人,除了家里这三个,也都是亲戚家的,他们的事,多半是从人嘴里听说。不过良恭是她亲眼目睹,那时候在他们胡家,他待妙真那种周到,堂堂男子汉,又不懂,还记着给妙真买胭脂。   别人的往事无意中把她触动了,她发现她关于良恭的梦竟然似乎还没有做完。或者完了,中间断了一阵子,翻个身还能续上,尽管续的后半截差强人意。   他成婚了,娶了妙真,听说外地亲戚一概没亲,只请了嘉兴本地的几户远亲。其他细节不得而知,她想着他们的婚事办得一定也有些差强人意的地方。她如此希望。   隔定须臾,又笑:“你们当时办得太仓促,还是后来我爹到苏州来告诉我我才知道。”   “他们良家没什么亲戚,你们都不在嘉兴,怕你们来回折腾,索性就没下帖请。仓促是仓促了点,不过不想拖,早就认定的人,有什么可拖的?”   雀香不敢再探了,再探下去,恐怕不能探出他们的不好,反倒探出多多的幸福来。恰好丫头来摧,她起身招呼妙真,“咱们过去吧。”   妙真跟着去往厅上,那婆媳三人也才到,大家坐下来开席,说说笑笑间,都没听见有人说起四爷,权当家里没有这号人似的。她心想,就是病了不能出来应酬,怎么问也没人问他一句?当然了,众人不提,她也不敢多嘴问,只随她们的话去敷衍说笑。   比及散席入夜,黄夫人叫了赵妈妈来过问四爷今日的情形。赵妈妈两手垂扣在腹前,撇着嘴道:“两个人下晌在屋里打了一架,四爷想出去逛逛,四奶奶不许,怕叫她娘家姐姐看见,丢她的面子。”   黄夫人正拔下一支金簪子握在手上,听后往桌上一拍,“她只怕叫她姐姐瞧了笑话,就把我儿子关在屋子里。噢,为了她的体面屈我儿子?再不济那也是她的丈夫!俗话说,妻不嫌夫丑,狗不嫌家贫,她一个买卖人家的女儿,倒嫌起我儿子来了!”   赵妈妈笑道:“太太这话说得是,咱们这宗人家,肯聘她这样的姑娘做正房四奶奶,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敢嫌?”   彼此只顾埋怨雀香,决口不提要放四爷出门的话。不敢提,知道黄夫人也是怕出丑,不肯常叫四爷出门会客。做娘的不肯承认心里嫌儿子,就赖到儿媳妇头上去,是做媳妇的嫌。人家夫妻,她也不好多管,她可以嫌得心安理得。   心里未尝不觉得雀香这媳妇娶得好,不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反而不敢和他们闹,再不好也要看他们的脸色。真要是好好的人,谁又肯给这样一个男人?   有时候她体谅起雀香的难处,也肯和颜慈目地对她说两句,这就是她做婆婆的天大恩德。多半还是不睬她,娘儿们坐在一处说笑,笑着笑着就自然而然地把雀香遗忘了。想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时刻,因为记挂起来四爷。   她把钗环解净,趁黄老爷今晚上不在正屋里睡,打发赵妈妈去叫了雀香来说:“四爷小孩子天性你是知道的,除了爱玩爱闹,心地不坏。听说下晌你们在屋里打架,他不知手脚轻重,你可别怪。小两口子拌几句嘴动两下手是常有的事,要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存了怨恨就不好了。你过来我看看打着你哪里了。”   雀香蒙受“天恩,”战战兢兢上前去,撩起薄薄的鹅黄鲛绡裙,裤管子也略卷起来,笑道:“不妨事,就是踢了两下。”   小腿上的红印子变成了一个个青团子,扒在白嫩的皮肤上,难免触目惊心。黄夫人看一眼,淡淡地吩咐屋里丫头,“去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子给四奶奶屋里送去。”   这就算亲切的安慰了,转头又说雀香,“你也是,明知道他是个孩子脾气,说哭就哭说闹就闹,你又何必惹他?早告诉你,你只管哄着他高兴就是了,不要跟他拧着来。你往日都好,偏这时候和他起混。我知道,是因为你娘家姐姐姐夫在这里,你怕他冒冒撞撞跑出去玩给他们看见,你脸上无光。你年轻,脸皮薄,怕在娘家姊妹面前抬不起头,这也情有可原。可不是我吹嘘,我们黄家的儿子,就是笨一点,也比那些没根基只会耍小聪明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强了多少。”   雀香低着头理裙子,手慢慢地停了。饶她再笨些也听出这话不单是说良恭,也是说她胡家。有意无意地就要把她的家世提起来,好趁势弹压她的性格。   她又能怎样?顶头的人不敢怪,只好兜转潜力去怨爹娘替她做了这门婚事。嘴上片刻也不能俄延地答应着“是”。   黄夫人方满意点头,又嘱咐,“你别亏待了他,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他也是我亲生的,同大哥二哥都是一样,我不曾偏了谁。儿媳妇间自然也是一样,也不会偏了她们。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才肯把他交给你。不然他那个脾气,做娘的放心把他交给旁人?你对他千依百顺一点,哄得他见天高高兴兴的,就不算辜负我这片为娘的心。”   说着又叫丫头把年节底下人家送的一个琉璃屏风赏了雀香。雀香感到意外,大件的东西黄夫人很少赏她。但也未多推辞,谢了受过。她代她受着做娘的责任,受些赏也是应当应分。黄夫人却悭吝赏她一份理解与亲切。   妙真在这里住了几日,常和她们一处谈天说笑,逐渐也瞧出这家人的意思,因向良恭说:“他们黄家其实很瞧不上雀香。这我就不懂了,既然瞧不上,当初做什么三媒六聘地把人求来?连那年雀香名声上闹出不好的事来他们也不曾计较过,这到底是好还不是不好呢?”   说到那年的事,良恭仰在榻上直笑。妙真转头问他笑什么,他又摇头不说。妙真急起来,踢踢踏踏趿着鞋跳到这头来闹他,“你说不说?说不说?!不说你今晚就睡在这榻上,不许上床睡觉!”   “你要我说什么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笑得贼兮兮的,把人好奇心勾起来,你又闭嘴了!不管,你好歹得给我说出个事情来平了我这心!”   她握着拳头砸他的胸膛,不留神砸在良恭心口上,他笑着痛呼一声,拿手接住她的拳头,顺势把她的手包裹在手掌里,“别闹!灯都要给你碰下去了。”   妙真抬手把炕桌上的银釭挪到中间,又低头瞅他,“那你说,说了我就不闹你,不然和你没完!”   良恭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掣下来,附耳嘀嘀咕咕把旧年的往事说给她。听得妙真眼珠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又吃惊又好笑,落后再捶他一下,“亏你想得出来这样阴损的法子!”   他把手枕到脑后去,翛然道:“那不过是将计就计,法子是他们胡家先想出来的,阴损也是他们阴损。你瞧你,我是一门心思为你打抱不平,你反来责怪我。”   “噢,为我打抱不平就要做这样子损阴德的事啊?你当时闹一声‘有贼进来’,不就太平了?到底弄得雀香白给人笑话了这几年。我昨日和他们家两位奶奶说话,听她们言辞里,还揪着这事暗暗笑话她。”   良恭支着条膝盖坐起来, “你也怪了,咱们往苏州来的船上你还说:‘这几年没听见雀香的音讯,想必是过得不如意。我偏要看看她这不如意,也奚落奚落她!以报当年之仇。’你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会倒替她抱不平。”   妙真不好意思,从前凤凰里的邻里议论她就常说她就是嘴巴厉害心头软弱。她自己想来果然如此。却是他姑妈替她分辨说:“她倒不是软弱,是心眼子实诚。我旁的都不怎样,最喜欢她这点。”   她把良恭搡一下道:“姑妈说我是心眼实。”   他瘪着嘴不屑地叨咕两声“心眼实心眼实”,又没声,仿佛是鄙薄的样子。   妙真打他一下,“你有本事嚷出声来叫我听听!”   他转成笑脸,心里又由衷爱她这一点,搂着她叹气,“你心眼实,总被人坑。我心眼坏,岂不正好嚜。”   妙真横起胳膊肘顶他一下,乜斜着眼冷笑,“你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从前还不是给人欺负的命。”   是说他在湖州给人陷害的事。 第108章 108 番外·流年(三)   ◎“生个孩儿给我哄。”◎   往事不可追, 良恭抱着脑袋倒下去,过去的惊险已经化得平淡,笑着争辩, “我那时是着急,要不是急了, 不至于中他们的计。他们那些手段,其实并不怎样高明。”   还不是为她发急。妙真搦腰转来盯着他看,洗过的头发长长扫在他脸上。他一面拨开一面笑着, 透着丝得意与狡诈。她一歪鼻子嗤一声, “不知道你背着我到底做了多少坏事。”   “多得很,”他抬手撩着她的头发,“数都数不清。要追究也晚了, 你已嫁给我了。”   妙真哼了鼻梢一下, “要是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难道我就不能和你拆分么?要是你给衙门拿去问罪,可与我不相干。”   良恭渐渐笑得温柔起来, “这倒不错, 我做过的坏事都与你不相干。但做的好事,都是因为你。”   妙真先觉得得意, 慢慢心软化了, 把手贴在他脸上, “你本来就是个好人嚜。”   “你这样想?”   “我从来都是这样想, 连我爹从前还说,你是个可靠的人。想必我嫁给你, 他老人家也是乐于见得。”   她俯下去, 贴在他怀里, 想着似水流年中的往事。一口气奔腾到今朝, 再回过头去看,那时候觉得恨的厌的,都不再那么可憎了。她没有别的可贵,只不过擅长原谅,因为总有人全身心地爱着她,使她免于这世上的仇恨。   所以隔天在花园里撞见黄四爷,她彻底不能再对雀香的日子感到一点幸灾乐祸。   大早起的黄四爷就从赵妈妈那里得了只螃蟹风筝,在园子里兴兴头头地玩。他牵着线,叫丫头举着跑。那丫头跑得慢,半晌放不上去,他生气,走去把那丫头踢几脚。   那丫头哭起来,妙真大老远听见,拉着良恭由一片花架底下循声钻到这头来,恰巧就看见黄四爷在前头那条小路上。初时不知道是黄四爷,听见丫头们喊“四爷”才会悟过来。   他生得人高马大,以至于袍子看上去总是不合身,一条腰带紧巴巴地栓在肚子上,好像人长了,衣裳没来得及跟着换,瞧在眼里简直憋屈别扭。脸是一张粗犷的脸,鼻翼底下永远挂着条长龙。   更奇的是这样一个壮汉子紧跟着三个丫头,一个随时随刻掏出绢子来给他揩脸;一个腰上挂着几个零食兜子,随时随地掏出吃的哄他;还有一个便是挨打的那丫头,是候补差事。   妙真看见时他还在打那丫头,没个轻重往人肚皮上踢,“叫你没用!叫你没用!连个风筝也抛不上去,打死你!”一句话叽里咕哝翻来覆去地说,好像没有多学什么言词,腔调也是小孩子的腔调,唯独那身力气是大人的。   另两个丫头忙把地上那丫头搀扶起来,上前拦他,哄着,“这会没风,一会起风自然就放上去了。你乖啊,不要闹,一会四奶奶听见可不依。”   “四奶奶”这个名头在四爷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了不得如“赵妈妈”,一样的,都爱管着他。   管他的方式又比赵妈妈等人不同,她脸上永远挂着忍耐的表情。他不喜欢她,但她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他可以吃.她的.奶,尽管咂不出奶.水,也够他兴.奋个整夜。因为这一点好处,他从不把她背着人拿簪子扎他的事情告诉人。   她好的时候也能拍着他哄两句,可这样的时刻太少太少了,多数是打疼他了他还手。不过小孩子打架不告诉大人,因为怕他们不许他再和她玩,除非是哭起来给人听见。   那丫头还在大毒日头底下呜呜咽咽地抽泣,声音密密匝匝的把妙真网住,她久怔不醒。称心得太久,险些忘了这世间总有不如人意的一面。   还是良恭在边上事不关己地笑了一声,“怪道不叫四爷出来见客,原来他家这位四爷是个傻子。”   妙真斜过眼,“这是什么病?”   “恐怕是先天不足,心智不全。”   妙真想到自己,原来站在旁观的角度才知道周遭的人是多么不易。良恭拉着她要往前去逛,妙真反拖住他的胳膊,“别过去了,人家不叫他出来见客,就是怕他在外人面前出丑,咱们还撞过去做什么?”   刚要掉头,却听见雀香寻来了,老远就在喊:“叫你们哄他睡觉,怎么又放他出来?”   那栓几个竹兜子的丫头迎上去说:“先哄他吃了早饭,他死活不肯睡。也是的,才刚睡起来,谁还睡得着?”   “你不会把那副药喂他吃些?”   丫头面上有点作难,“大夫说那药不能常吃的呀,吃多了脑子要坏。”   雀香道:“他那脑子还能坏到哪里去?”   丫头细声嘀咕,“总不要再坏了嚜。”   雀香默然恨一阵,没办法,走上去拉四爷。眼角一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扫见妙真和良恭在前头荼蘼花架底下站着朝这里望。   几只眼睛一撞上,妙真就忙仰头调目看头顶洋洋洒洒的荼蘼花,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她怕雀香难堪,觉得那难堪已经顺着地上苍油油的草皮爬到她腿上来了,痒丝丝,凉幽幽。   既已给他们瞧见了,闪闪躲躲的反而小器。雀香一想,索性拉着四爷迎上去,“这是我娘家姑表姊妹,叫大姐姐。”   四爷先看妙真,觉得她好看,嘻嘻一笑。笑得良恭鸡皮疙瘩一起,上前略挡半步。四爷看见他,有点怕,不肯行礼,把脑袋偏着只顾翻前翻后地看那只螃蟹风筝。   雀香等着,也觑着良恭。他是磊落坦率地笑睇着四爷,带着防备,眼神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仿佛他有礼没礼他都能包容,但不能允许他仗着是孩子愈矩一点。   雀香难堪得要死。不知缘何,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期盼着良恭脸上能露出什么剧烈的神情,惊骇也好,厌烦也罢。仿佛他站在面前,是从前和暖的春.梦又踏过时光走来面前,她需要得到它的反馈,来告诉她当下的日子是需要去抵抗的。   可它如此平静,他的眼睛也很坦然,等于承认了她目前的生活。她连一点想要抵抗的支持也没有。他和妙真,眼睁睁看着她的窘况,好像这是她命中注定该有的日子。   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便一手劈来,把四爷的风筝打落到地上去,“喊人你也不会喊么?!一点礼数不懂,哪里像大家的公子?!”   四爷垂眼望了望风筝,一仰脖子就嚎哭起来,嗓子粗砂一般。妙真忙劝,“算了算了,也不在什么礼不礼的。”   愈发劝得雀香愤而不安,连声向四爷叱去,“除了哭就是哭,白壮得跟头牛似的!堆山填海吃那么多进肚,哪里都长,就只不长脑子,我看你就是头猪!猪长足了斤两还可杀来吃,拿你来做什么?!除了怄人,你还会做什么?!”   说着,劈手拍在四爷臂膀上,一巴掌接一巴掌,打得“啪啪”震天响。   妙真眼见她面皮紫胀一副怨气森森的泼妇相,不免想到她当年小姑娘的时候,动辄便做出副伤感悲愁的模样。   她总想自己身上带一点凄艳的悲情,来牵痛世人的心。然而日子果然过成了一出悲剧,与她最贴近的丈夫,也不过是个傻子,并没有能力把目光倾注给她的哀愁悲愤。连那三个丫头也只作没瞅见,或许是习惯了。总之对于她“来之不易”的悲哀,根本就没人留意到。   看来命运从不肯偏爱谁,妙真想,它是穷追不舍地追着人乱咬,咬着谁不过是迟或早的分别。她看着雀香,才惊觉自己是逃离苦海了。   雀香打火了四爷,四爷横手把眼泪一抹,也反手打她。良恭一瞅架势不对,他小孩子心性,哪知轻重?便横到中间接住他砸下来的拳头,“四爷,可不兴打人,你难道不知道,胡乱打人天黑了夜叉要来揪小孩子的耳朵去下酒!”   四爷将信将疑,瞪着眼道:“你哄我!”   “哄你我是你儿子!”良恭偏着脖子给他看,“看我这条疤,就是小时候乱打人,夜叉来割耳朵落下的。”   四爷凑近了细看,仍有点怀疑,“你的耳朵还好好长着呢!”   “那是后来我改好了,夜叉又捏了个耳朵还了我。你别学我,要好好的,后头再改,岂不平白挨一刀?”   四爷渐渐信了,隔着良恭横雀香一眼,一脸不忿渐渐妥协下来。   恰是此刻,妙真憋不住笑了声,不是笑四爷,是笑良恭那些哄小孩子的话。她想自己犯糊涂的时候,良恭不知道怎么天马行空地哄她来着。   给雀香听见,以为是嘲讽她,心下起了好大的火,恨不能在这太阳底下将她撕个粉碎!   不能行动,倒是四爷那奶妈赵妈妈又急头白脸寻了来,听见说雀香大庭广众打了四爷,便跑来一把拉住她,“你打他!把他托给你,就是叫你哄着他伴着他玩,你倒打他!要没他,你进得了我们黄家的门?走,你跟我倒太太跟前评理去!你是哪门子不得了的人敢打他!”   不由分说,死拉硬拽地拖着雀香去了。几个丫头忙上来也哄着四爷去了。妙真直瞅着众人在那苍翠草皮地里拉扯,感到那油绿绿的颜色荒得厉害,心里也荒得很。   她不由得向良恭贴近了些,挽住他的胳膊嗟叹,“雀香这一去,恐怕在黄夫人跟前讨不着好,他们原就不喜欢她。恐怕讨她进门,就是给这长不大的小子做个终身的老妈子。”   良恭没她这些感慨,不过笑笑,“与咱们什么相干呢?”   妙真心道也是,总归不与她相干,那是人家的日子,她只是个看客。她收回眼瞅他,“你倒还会哄孩子呢。”   “你犯了糊涂,我就是这样哄你的。”他洋洋散散地瞥她一眼,拉着她往花架底下回走。   “我犯糊涂时也是这傻模傻样的么?”   “你不是傻,是疯!”他笑,“比他可厉害了百倍千倍,跳起来就要杀人。我可算是知道了,从前你那间屋子里为什么一件利器也没有,是老爷为了防你伤人自伤。不过近两回好了许多,也不吵吵要杀人了,就是说些傻话疯话,也不过两三日就醒过神来了。”   这是好的迹象,请了郎中来诊断,郎中虽然说不清,也道没准发病的日子短着短着,兴许往后就不再发了。妙真给他握着手,觉得是他的功劳,亏得他温柔耐心地担待了她这些年。   她把脑袋歪在他肩上,斜眼看着头上纷纷扬扬的碎白的花瓣,笑着,“要是果真能好了,你就是那味医我的药。”   良恭笑瞥她一眼,“可别给我封这么大的功,要是好不了,岂不是我的罪?”   “你这人,说话永远不中听!”   他笑着笑着,郑重而温柔地歪下脸来亲她一下,“你发发善心,也生个孩儿给我哄。我哄孩子最在行的,可不能把我这天赋埋没了。”   妙真禁不得有些动摇了,只在心下,嘴上仍说:“此事再议。看你效忠我那颗心是不是经年不改吧。雀香妹妹说的,男人乍富就变坏。”   “我坏么?我坏起来的时候,你高兴得哭呢。”他脸上挂出来霪邪的神色,一味歪着眼看她。   妙真脸皮给花架下滗下的太阳烤得红透了,踩了他一脚,“不许白日宣.淫!”吼得她自己先吓一跳,忙捂住嘴,怕给人听见。   两个人才走到屋里,就分别有人来请。小厮是黄大爷打发来请良恭往街上去的,丫头是黄夫人遣来,说是请妙真往上房里去吃茶。   妙真换了衣裳跟着去,原本还奇怪这会赵妈妈拉了雀香到上房去告状,上房里必定是在理论家务,偏来请她个外人做什么?走在路上猛地领会过来,恐怕就是专门请她去坐着看雀香出丑,变着法叫雀香面上难看。   她想借故退缩,不想已走到这里来了,躲是晚了。跟着丫头进去,果然看见婆媳妯娌都在里间,唯独雀香立在跟前。大概她进来前黄夫人说话说得重,压得雀香脑袋低低地垂着。却在听见她进来的时候,她的脑袋抬起来了一点,想是不肯给她看见她的怯弱。   这会想必是训斥完了,黄夫人抹着眼泪地指给妙真坐,就坐在大奶奶二奶奶中间。她调了调嗓子和气地说:“想你才在屋里吃过早饭,你丈夫要往外头去,你一个人在屋里也是无趣,就叫你过来娘儿们说说话。都不是外人。”   这“不是外人”就算承上启下,继而又抽抽鼻子道:“你是雀丫头的姐姐,许多话我不好说,免得人家说我一味的偏着儿子,不体谅儿媳妇的难处。才刚赵妈妈说在园子里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做姐姐的,替我劝劝雀丫头。小两口子,做什么在外头打来打去的?”   言词里虽没有偏向,可四爷没在这里,说来说去还是雀香的不是。叫她来是要她公断雀香这不是,娘家人说话总还有点公道嚜。但她未必不清楚妙真与雀香关系不大好。   妙真呵呵笑了两声,反劝,“太太不要伤心,小两口打架也是常见的,谁家两口子不闹一下?”   黄夫人道:“是也是这理,可我们四哥那样子你也瞧见了,他们不比别家小两口子。我们四哥是不大聪明,可心地很好,小孩子家心能坏到哪里去?偏雀丫头要去惹他,他打起人来又不知道轻重,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我常说让着四哥些,她当着面还肯听,背着人,又不让一点。”   听来听去,像是谁家大人在说道两个小孩子之间的事,到底还是怨雀香待四爷不够好。她无非是要雀香毫无怨言地担待她的儿子。哪个女人做得到?妙真心里虽然为雀香抱屈,到底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陪着笑脸。   笑声刺着雀香的耳,比方才黄夫人教训她的话还觉重些。她完全把头抬起来了,瞟妙真一眼,觉得妙真是隔岸观火的人,而她在这岸深陷水深火热。她不来看就好了,不至于恨她,偏她又来目睹了她白惨惨的生活。   自来她们姊妹就不对脾气,这下倒好,彻底单方面地结成了仇怨。   妙真在椅上给大奶奶二奶奶拉着说话,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觉得是在笑着批判她。耳朵里嗡嗡的,仿佛天罗地网似的嬉笑,她忽然难以忍受,拼着尖利的嗓子哭出来,“还要我怎么让?还要我怎么让?!你们厉害,你们怎么都不去管他,只把他推给我!给他讨个媳妇、从此你们肩上的担子就卸下来了,要死要活都凭我去,只要他是好好的,死活随我!”   屋里遽然似雷声轰鸣间隙里的安静,静得惴惴的,不知所措。都以为雀香还有话要嚷,因为都知道她这几年的苦闷远不止这几句话能概述得完全。   但她喊完这几句就蹲到地上去了,把脑袋低在裙里,只看到她那还有些稚嫩的后脑勺在抖动,哭得泣不成声。像只大雨中没处藏身的雀儿。   未几她跑了出去,回到房里仍扑在床上哭。哭一阵,渐渐懊悔起来。才刚在那里当着这些人大喊大叫,虽没指名道姓骂谁,可谁听不出来,是把黄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没放过。明日太太还不知要怎样教训她呢。给老爷知道,又怎样呢?他们会不会休退她回家?   家是回不去的,这几年,她爹娘因给她错配了婚姻,一个推一个的错,愈发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吵,把成亲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都彼此检算了个遍,账还扒不完,谁还想得起她? 第109章 109 番外·流年(四)   ◎“要是生出个黄四爷怎么办?”◎   雀香想想后果是没处可去, 不由得不后怕。再顾不上哭了,忽然从床上翻起来,打发金铃往上房去探听消息。谁知金铃不一时回来, 领着几个小厮把前几日太太赏她的那副琉璃屏风也抬了进来。   一架绿琉璃台屏,掺着些鹅黄, 上有芙蓉鸟雀彩绘,是前几年人家送黄夫人的生辰礼。黄夫人一向锁在库中不舍得摆,上回说要赏她, 多半是敷衍的话。却在大闹一场后给她抬过来。雀香摸着黑檀边框, 心里总算觉得安定。   恰逢三个丫头外头领着四爷回来,四爷一见屏风就很喜欢,直绕着打转, 又笑又闹。雀香把金铃拉到卧房里说话, “太太怎么说?”   金铃道:“我只在廊下问太太屋里的丫头, 不想太太听见我的声音,叫了我进去, 不但没苛责, 反问我你回来后怎么样。”   “你怎么说的?”   “我就照实说,说你哭得厉害。太太就当着大奶奶二奶奶, 妙真姑娘的面吩咐人随我抬了屏风回来。嘱咐我说:‘回去告诉你们奶奶, 我知道她也难, 一家人谁不体谅她?趁她大姐姐在这里, 叫她好生松快几天,四爷的事且不要烦她, 叫赵妈妈多照管吧。’紧着问过了妙真姑娘, 叫你这几日搬到妙真姑娘屋里去睡, 这屋里的事暂且不要你管。”   雀香那根快要绷断的弦松弛下来, 又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妙真是客,早晚是要走的。她一走,她还得搬回来继续照管四爷。此刻太太对她如此体谅,还不是为了要她往后任劳任怨,再没话说。   但有什么法子,眼下有一点好处就算一点,反正她注定是把一生葬送在了这里。她忙吩咐金铃替她收拾点日夜起座用的东西,逃似的往妙真那里去。   妙真恰好由黄夫人那里回来,进门就看见雀香在小隔间的榻上吃茶,和点翠说着闲话,旁边箱笼上搁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皮。   先在那头黄夫人就问过妙真的意思,想要她劝劝雀香。妙真本来是客,又是雀香的姐姐,还能说什么?只能说:“正好呢,我还可以和雀香亲亲近近说几日话。”   没承望她人还没回来,雀香先到了,急得逃难似的。   她笑着踅进去,打发点翠去瀹茶,坐下来打趣着缓解彼此间的尴尬,“你方才在你们太太跟前发了那通火,我还担心你们太太回头责罚你呢,谁知又叫人赏你东西,可见还是体谅你的苦的。”   难堪的场面一过去,雀香这会又不那么恨她了,有些话也只能对她说:“体谅什么,还不是要我往后安安生生伺候她那个傻子,这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先拿点好处堵我的嘴。”   “不管是为什么,你总算免了一顿罚,还得了些好处嚜。”点翠进来,妙真剪断话头不说了,笑道:“你们家里你比我清楚,卧房里有张架子床,也有张罗汉床。我让你睡大床,要不要把被褥换一换?”   雀香虚推,“我睡罗汉床吧,大姐姐还睡大床。”   “这是你家,你反还和我客气啊?”   “原就该让让客人的嚜。”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想睡大床,隐秘地想着那床是良恭睡过的。所以妙真稍一坚持让她,她就不再推了。妙真叫点翠换被褥,她又拦住,“还换什么呀?难道大姐姐睡过的还不干净?我横竖就睡两三日,懒得费事。”   妙真也就依她,叫点翠将罗汉床铺上。不一时良恭回来,还不知道这事,妙真另向他说明。当着雀香在这里,不好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便大大方方道:“黄夫人另着人给你收拾了间屋子,我叫点翠把你的衣裳收拾了几件,一会就来人领你过去。”   良恭一听就不高兴,当着雀香也没露出来,“那好,正好你们姊妹说说话,我也好清清静静把黄老爷的画赶着画出来,大爷二爷来往也方便。”   只得雀香一个人高兴,也不轻易泄露,向良恭微笑着点头,“真不好意思,叫你们夫妻分居。”   良恭笑着摇摇手,没说什么,眼也没看她。坐了会,黄夫人就打发人来请他往外头去了。他走时丢下个眼色,妙真领会,追到洞门底下问他:“什么事?”   他瞅她一眼,又往旁边瞅去,“你是不是听见要生孩儿,故意把你妹子叫来屋里睡的?”   妙真翻着眼皮,“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爱叫她一个屋里住着啊?不见得我和她有那样亲热。是他们家太太的意思,她才刚当着大家发了通脾气,他们太太又不好当面苛责她,就想叫我私底下劝劝她。我们是客,我还能不答应?”   “噢。”良恭听后点点头,又掐她的脸,“孩儿这事你可躲不掉。”   “谁躲了?!”妙真打下他的手,走回去几步,又踢踢踏踏追出来,悄么说:“咱们不会生出个黄四爷那样的孩子吧?我可见不得他那条大鼻涕虫!”   良恭忽然笑起来,“听这意思,你是肯了?”   妙真脸上一红,“什么肯不肯的,我从没说过我不肯,我不过是担心……”   “总不能因为担心要死,就不活着了吧?”   妙真就笑,难分难舍的把手塞进他手里,“你别处住,可得想着我啊。睡前起来都得想一遍!”   “一遍哪够,怎么着也得想个百八十遍。进去吧,日头大。我往外头逛去,给你买好东西带回去。”   “看见好缎子给姑妈买些捎回去裁衣裳。我还要几把苏绣的扇子,苏绣的鞋……”说着,口头开下个礼单,叫他置办齐全。   一时回去屋里,雀香笑着眼问:“你们说什么啊叽叽咕咕好半天。”   妙真笑而不答,雀香便自己猜想。夫妻间到底有什么秘话她也不得知道,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良恭总不会像小孩子似的吵闹那些零碎的小玩意,他是个体面丈夫,丈夫对妻室能有什么交代?   夜里她睡在他们夫妻睡过的床上,想着良恭是睡在里头还是外头。不知道,她索性躺在中间,拉着被子细细嗅,从香味的浓淡上来分辨。有股草木清香那边是良恭在睡,他的枕头撤去了,她拽着脑袋下的枕头挪过去一点,被那淡淡的清香包裹着,觉得是睡进他的怀抱里。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怀抱。她这辈子都与这样的怀抱无缘了,只能靠一丝丝气味的线索去猜想,去体会。   这想象非但缥缈,也短暂,她知道过两三天,她又得睡回自己那张冷硬的床上去,睡进一口既郁塞又空虚的棺材里。旁边还有她的陪葬品,一个粗糙庞的人形玩具,她也是他的玩具。   忽然妙真在罗汉床上问:“你在那里吱吱嘎嘎地滚什么?”   雀香立时不敢动,好像偷她的东西给她抓住,满心难堪,也忍不住想更深去试探。在黑漆漆的夜里,羞耻自尊都让一点,胆子进一点,“大姐姐你也没睡着?是边上没人睡不惯么?”   妙真觉得好笑,“你也没睡着,难道也是因为边上没人?”   雀香不答应,妙真觉得是戳到了她的伤口,又懊悔,翻个身笑说:“以前做姑娘时我都只惯一个人睡,成婚了,边上有人睡几年,又有点不惯一个人睡了,你说怪不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良恭这几年一夜没在别处睡过?”   妙真倒还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就是有时候吵架,他在脚踏板上睡。”半夜趁她睡着了,又抱着枕头爬上床。她笑,“你没去过我们凤凰里那房子,拢共就两间睡房,一间他姑妈住着,再一间就是我们住,吵架了也没个去处,总是在那屋里打转,眼对眼脸对脸的,所以吵架也不过个把时辰就好了。那屋子先还漏风,角落里有两片瓦裂了,雨大的时候还漏雨。我们成亲前头,他找了泥瓦匠把屋子重新弄了一遍,倒还安安生生在那里住了几年。”   “你们也吵架?”   “吵,怎么不吵?”妙真想起来,多半是自己不对,但当着他是不肯承认的,只能和别人说说,“我这小姐脾气,茶冷了要吵,烫了要吵,偏在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上不肯体谅人。都是爹娘乳母早年把我惯坏了。”   自己检算前非,忽然心里一软,决定明天往那屋里去陪良恭吃早饭。   将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帐子里有一声轻叹,似乎把帐子吹得膨膨的,架子床鼓成一个空虚的世界。而隔绝开来的外头的长夜,在妙真看来,虽然同样是空茫茫的没有边际,却充满着热情和喜悦。   次日起来,妙真匆匆梳洗就往良恭那屋里去。碰上七山从黄家厨房里提了饭来,正在八仙桌上摆。良恭随口一问:“你在里头吃过早饭没有?”   “没吃呢,就是赶着出来和你一起吃。”   良恭看她一眼,不由得笑了,“你不陪着雀香吃?”   妙真大剌剌地走来桌上坐下,只有一碗稀饭,七山往往厨房里去取,这一碗先就给她不客气地端起来,“趁她梳洗的时候我溜来的。”   “为什么要溜?”   “放她一个人吃早饭,总是不好意思。”   根本她觉得她的快乐对雀香是一种刺激,她恨不能立刻从别人的不幸中逃离,“你的画开始画了么?赶紧画完交了差,咱们好赶在中秋前头回去。姑妈等我们回去过节呢。”   良恭点头,“你不到外头去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江南的景致都是一样。”妙真咽下去饭食,轻轻笑了声,“我怕再不走,雀香的怨气都要流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不想给她也变成个怨妇。”   良恭笑着说她刻薄,又道:“她向你抱怨了什么?”   妙真好笑,“她倒是一句抱怨没有,只是她一口一口吐出的气都是带着怨的。我都闻到了,又酸又苦。”   良恭给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可真是太委屈你了!你可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姐,哪受得了这种怨气的熏陶。”   妙真也想,好容易跳出自己的苦海,别再跌进别人的苦海中,她可经不住再泡一泡,担心把自己的皮肤泡皱了。于是夫妻俩特地赶在七月中旬启程归家,叵奈运气不好,船在途中耽搁了几天。归家时中秋刚过,是八月二十。   他姑妈怄得没了好脸色,他们午晌甫进家门,老人家听见动静,便由长廊这头的轩馆迎出来指着良恭骂:“也不知外头是不是有个头鬼引着你,你就爱往外头跑!我量着你们中秋必回来,中秋前一日赶着叫老陈在外头置办了好酒好菜来,我和老陈媳妇两个在厨房里忙了两天,各色菜肴都齐备了,中秋那天早起就等着你们。又打发老陈往码去哨探了一趟,谁承想就是不回来!这样大的天,那些菜哪里放得?我和老陈媳妇三个连顿数顿吃,今天早上还倒了好些!”   良恭笑着没话驳,妙真忙上去挽她的胳膊,“吃不了就不要了嚜,把您老人家的肠胃吃坏了,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呀?原是算准了中秋前必到的,偏生那艘不争气的船,在半路上竟坏了块板子,底下漏了水!”   说到此节便歇了口气,果不其然,他姑妈一听船漏水,立刻由怒转忧,“人有没有被水淹啊?”   妙真秃噜一下嘴皮子,回头看良恭一眼,和她笑,“要是淹了,哪还有命回来和您老人家团聚呢?察觉得早,立时三刻便驻了船修补。又要等着板子干透了才敢行船,三五日下来,就耽搁了嚜。”   “亏得察觉得早!”他姑妈再想不起生气,只拍着胸口后怕一阵。   末了马车上的东西已卸了下来,点翠和她哥哥七山正往里头赍抬,叫了他爹娘妹子来帮忙。行过妙真跟前,妙真指给姑妈看,“您瞧那几匹料子,都是苏州织造上贡的,黄夫人叫带来给您裁衣裳。”   他姑妈穿惯了粗布麻衣,这几年做的好衣裳都不大舍得穿,锁在箱柜里,缝过节走亲访友才舍得上身。妙真不能说是她现买的,只能说是人家送的。   饶是如此,良姑妈看也看不清,只觉得花梢,嗔笑道:“还是你裁衣裳穿,花俏死了,我这年纪哪里穿得出来?笑都要给人家笑死去了!”   妙真叫住点翠,扯开一截送到眼皮底下给她看,“哪里花俏了呀,您又看花眼了,这是素色缎子的。”   他姑妈看真了是匹墨绿的,倒好笑,“我这眼睛愈发不济事了,方才远看着,是嫩绿的。”   “那是大太阳照的。”   说说笑笑的一起进了他们屋里去,良恭与妙真急着倒放冷的茶吃。他姑妈忙进卧房把被褥铺上,出来说:“我想你们去得久,怕野猫从哪里跑进去睡你们的褥子,就先收起来了。”   妙真搁下茶盅,让到良恭那头去坐,把榻这头让给他姑妈,“我才一错眼的功夫,您又忙起来了,叫丫头来铺好了呀。”   “点翠跟着你们才回来,还要归置东西,叫人家姑娘也歇歇。”   “点墨呢?”   “那个半大的丫头,成日就是打瞌睡,这会不知道又在哪块山石上睡着了。”   他姑妈不惯使唤下人,虽然称她“老太太”,可她自己情愿奔来忙去。妙真劝她不住,也少不得还是要劝两句,“我们不在家,您倒是也捡着空子轻省点呀。”   “我可歇不住!我一闲下来就经不住要去想,你们在那黄大人家里住得好不好啊?吃得惯不惯啊?怕你们在人家府上拘束,到底是做官的人家。”   妙真撇嘴,“再大的官咱们也见过,有什么可拘束的。再说是他求咱们办事,又不是咱们上门打秋风。”   他姑妈瘪嘴笑了,“你就这张嘴最了不得!”说着凑近脑袋来端详妙真,“啧”了声,“出去这两三月,像是瘦了。”   妙真揪着良恭的脸道:“下船的时候,他接了我一把,还说我肥了呢!”   “是他这两年不下力气,臂膀不中用了。”   良恭听了这话放下茶盅,“您老是睁眼说瞎话,我哪里不中用?”   他姑妈横来胳膊给了他一下子,“嘴里愈发没个王法孝道了!”又问:“你们吃过午饭没有?”   他左挨一下右挨一下,并不觉得痛,反舒心地笑起来,仰到榻围上去,“码头上吃了碗馄饨,不顶事,这会饿了,还有现成的饭没有?”   恰逢管厨房的老陈媳妇抱着两只锦盒进来,一面搁在炕桌上一面应,“正有现成的,才刚给夜合斋做的,又说没胃口不吃。现还在灶上温着,我叫点墨去提来,你们先吃,那头想起来要吃再给她们现做。”   妙真听得满头雾水,“夜合斋不是一向空着么,给那里烧什么饭?家里来客了?”   他姑妈拍一下脑门,“唷,光忙着问你们,把这事忘了!你妹子前日到嘉兴来了,说是来瞧你。我告诉她你们往苏州去了,把夜合斋那两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主仆住着。你快瞧瞧去!”   妙真回头看良恭一眼,“鹿瑛兀突突来做什么?前头也没有收到她的信。”又问他姑妈,“是和谁一道来的?”   “就见她带着两个小厮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妈,再没别人。我问她家里,她没说什么,只说家里都好。不过我看她像是有点事不好说。你想想,早不来晚不来,做什么赶在中秋节前头往外头跑?你是她亲姐姐,你去问问她,兴许是要你帮衬什么。” 第110章 110 番外·夫妻(一)   ◎姊妹。◎   这几年妙真几乎与鹿瑛失了联络, 有关胡家寥寥的消息多数是在嘉兴那几房远亲口里听说的。她还记着在湖州鹿瑛伙同寇家及花信陷害良恭的事,想必鹿瑛也对她给寇立送去一房小妾怀恨在心。   亲姊妹间疏离至此,有时候想起来不免唏嘘。好在妙真如今对一切不可勉强的关系都看得淡了, 反正她自己成了家,已有了和她紧密联系的亲人。   她听了姑妈的话, 正要往夜合斋里去。不想刚走到门上,看见鹿瑛已先过来了。人在对面廊下,面目还看不细致, 妙真却一眼觉得她似乎萧条了许多。   不是老, 是萧索冷落,身形也瘦了,走近前来, 那张小脸也苍白得没有生气。妙真抚着门框笑了笑, 几年从没有书信往来, 一时哑住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鹿瑛也笑了下, 眼睛里的黑荒凉得无边无际, “我听见点墨那小丫头在吵闹,像是说你和姐夫从苏州回来了, 就过来看看。姐是几时到家的?”   “也是才进门, 刚还听姑妈说你来了, 我正要往夜合斋去瞧你呢。”   良恭听见声音也从罩屏内踅出来, 很自然地向鹿瑛打了个拱手,“二姑娘。”   鹿瑛还了个万福, 笑道:“我叫你姐夫, 你叫我二姑娘, 岂不是疏远了?”   他方改口喊了声二妹妹, 侧身摆出条胳膊,“请屋里坐。”   妙真心里翻了个白眼,称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她尴尬得这样子,正不知还要抚着门站多久呢,也让着鹿瑛进去。   他姑妈忙起身让她榻上坐。鹿瑛紧着福身推,“您老是尊长,哪有让我这小辈的道理,还是请您上座。”   点翠搬了马蹄方凳放在榻前,妙真让良恭独坐这头,去那头和姑妈挨着坐,因问鹿瑛:“你来前怎么不先递个信来?就是我们不在家,我们姑妈也晓得打发人去码头上接你啊。亏得你还找得到。”   鹿瑛低头笑一下,“我原也不晓得你们新房子在这里,先往凤凰里去问,你们先前的邻居领着我们过来的。”   他姑妈扭头向妙真道:“就是从前咱们右边墙那家赵家阿妈。”又和鹿瑛笑,“这几年他们两口忙得,竟不得空去走亲串门,亲戚间都有些疏远了。也是想着大老远的,不好累得你们奔波,所以他们先头成亲,后头搬房子,都不敢搅扰。”   “这是哪里话,剪不断打不散的是骨肉嚜。”   鹿瑛方才认真打量这老妇人,见她面庞和蔼,身上穿着家常灰蓝灰蓝的苎麻衣裳。前日初见,还只当她是这家里管事的婆子,不想是良恭的亲姑妈。   倒比家里那雍容富态的太太可亲许多,见妙真坐在她旁边,只管自然地把胳膊挽在老妇人臂弯里,老妇人也是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不禁叫她想起从前尤家还在时的景象,妙真也常是这样挽住曾太太说话。那时她就像个外人,眼下更是个外人了。   适逢点翠端了几盏茶来,妙真忙起身去接,给姑妈鹿瑛跟前都放了一盏,娇娇俏俏对良恭说:“你自己端啊。”   良恭本不说什么,听见这话反逗她,“我以为你要给我端,难得你服侍我一回,我还眼巴巴等着。”   妙真翻下眼皮,“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良恭把炕桌敲敲,“就得吃你捧的。”   点翠得以腾出手来,忙放到他身前,“为盏茶眼不见的又要吵起来,爷奶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姑妈也道:“可不是,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竟还没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懂事。”   说得妙真脸皮一红,由鹿瑛身后跳着坐回他姑妈身边去。鹿瑛听看了这半日,笑道:“姐还是这样子,长不大,她从前在家时就是这样,您老人家可得担待点。”   他姑妈又握住妙真挽进来的手,笑说:“我就喜欢她这样子,没什么曲七拐八的心眼。我是个大字不识的粗妇,话说得绕些我也听不懂。”   鹿瑛低头笑着,仍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妙真细窥她,那心事倒比从前更重了千斤似的,压得那脖子愈发直不起来。料她突然造访,一定有事,当着姑妈良恭在这里,又不好问她。以她的性情,问了也不会说。   她便旁敲侧击,“你前日到的,那中秋也是在船上过的囖?”   鹿瑛点头,妙真猜想到她必定是有什么烦难事,才不得不赶着大节下从湖州跑回嘉兴来。她轻松地宽慰了句,“我和你姐夫也是在船上过的节。在江河上赏月,又是别番景象,那月亮才叫圆呢!”说着够着脑袋问良恭:“你还记得么?”   鹿瑛一听“姐夫”这个称呼从她口里吐出来,心头一跳,又一松,忙跟着看良恭。   良恭笑道:“你问我?只怕是你不记得了,月亮才从云里浮出来,你就在甲板上打起瞌睡来了,口水湿淋淋的直淌了我一肩。”   妙真立时板住脸,“谁叫你多余说这个了!我是问你月亮是不是格外圆?”   “圆,圆,比你眼珠子还圆。”   “你就不会正经和人说话!”   良恭忙吭吭咳两声,吟道:“皎皎秋空八月圆,常娥端正桂枝鲜①。”   妙真怄了口气,横过眼不理他了。鹿瑛眼看此情此景,又想着在船上的孤苦明月,忽然哀从中来,抑制不住地低头落了滴泪。   几人看见皆是一惊,良姑妈知她必有苦诉,不好在这里听,借故走开,“你们坐,恭儿,你不是饿了?跟我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现成的吃。”趁势也把良恭调开。   两人一走,鹿瑛的眼泪愈发难抑,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滚。妙真本来还尴尬,这会见她哭得厉害,也把前仇旧怨抛洒了,忙左右袖里掏帕子给她拭泪。   到头来,能依靠的还是娘家这姐姐,尽管那些年鹿瑛和这姐姐闹出不少嫌隙。倒想起从前曾太太私底下对她说的:“你只看我和你爹对你姐姐好怨我们偏心,你换个念头想想看,她是你亲姐姐,我们对她好,她自然也待你好。将来安阆做了官,她和安阆成了亲,能不拉扯拉扯你么?”   想到父母,鹿瑛泣不成声,眼泪拖着她的脑袋直往下坠。妙真手足无措,只好等她哭完再说。静悄悄打发了点翠出去。   太阳底下空茫茫的,蝉儿也不知在哪里藏着叫唤。斜望出去,那棵紫藤花开繁茂了许多,遮住卧房的晴光,妙真忖度着回头改给它修剪一下,好歹要把一半窗户露出来。她和良恭都不喜欢屋子里是阴阴的。   良恭跟着往厨房里吃饭去了,他这个人就是富起来了也有个穷毛病改不了,端着碗在哪里都能吃饭,坐在廊外能吃,门槛上能吃。妙真有时候忍不住笑他像条看门狗,当然没有恶意。他也不生气,他几乎从没对她真正生过气。   他哪里来的耐心和她磨这些年?她并不贤良,也不够体贴,还有些从小养成的娇惯脾气。这不得不可谓是个奇迹。   鹿瑛终于转到了抽泣,大约是哭到末尾了。她发现她怎么总是在别人的灾难中走神?简直太不应当了。   她硬生生抽回神来,看见鹿瑛抬头,忙递了条干净帕子给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是在家受了什么气?”   鹿瑛蘸蘸泪道:“他那小妾有了身子了。”   一下叫妙真失语,不知该如何安慰,寇立那房小妾还是她送去的呢,此刻说些安慰的话,不免太作假。但也委实没想到寇立真能和那小妾有孩子,想当初他可是一味的抗拒娶小,和鹿瑛是难得的恩爱夫妻。这也是鹿瑛人生最为骄傲的地方。   “不是你送去的那个。”鹿瑛见她不说话,想必她尴尬,又补着解说,“是去年夏天我们太太做主新娶的,叫兰香。你送的那个秦珠儿进府的第二年就病死了。”   妙真吃了一惊,“怎么就病死了?那姑娘我看着身子骨蛮好的嚜。”   “谁知道,那年春天着了风寒,先是咳嗽,吃了好久的药吃不好,后来拖成了女儿痨。”   妙真默了下来,觉得是自己造的孽。还在自责,谁知鹿瑛又道:“就因为这个,太太和他都以为是我容不得人,渐渐对我有了些言语。太太就罢了,连他居然也这样想!”   她陡地吊起声来,震得妙真打个激灵。   鹿瑛泪涔涔的脸渐渐变得激愤,“他疑心我?我叫他查去!尸首就摆在那里,请仵作来验明正身!他又不肯,他又不肯,我倒不懂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要我一辈子不明不白受他们冤枉?”   妙真见她挣得脖子上经络乍现,忙安抚,“不是呀不是呀,他可能就是平白那么说一句,就是伤心,气散不出去,所以瞎找茬撒气。”   不提还罢,一提鹿瑛眼珠子便瞪圆了,里头死气沉沉的爬满细血。须臾沉默后,她冷笑一下,“伤心?他有什么可伤心的?难道他还真爱着了那个秦珠儿不成?”   妙真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是在写她的罪行,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鹿瑛察觉,又软化下来,看她一眼,“姐,不关你的事,我想明白了,他要是心里只有我,就是送七个八个小妾来也没什么打紧。他是变了心呀……你瞧,死了个秦珠儿,不晓得太太又从哪里寻摸出个兰香。妖精似的,这下好了,连孩子都怀在肚子里了。那个家里我还待得住么?我还待得住么?我吃了这些年的药,把这副身子都吃垮了还是没能有个孩子,叫我往后可怎么办?!”   言讫又哭起来,妙真只好安慰道:“她生她的孩子,生下来你抱去养着,不也是你的孩子么?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鹿瑛只顾哭着没说话,妙真安慰一阵,见她哭起来就没完,忙丢下话,“下人说你还没吃午饭,又哭来了这一阵,想必饿极了。你在屋里坐着,我去厨房里吩咐做几样精致小菜来你吃。”便趁机逃到厨房里去吩咐饭食。   及至厨房,撞见良恭在厨房大长桌上吃饭,他姑妈正与老陈媳妇预备下晌的饭。妙真进去,把两条帕子在她们眼前提着荡一荡,“我这妹子愈发能哭了,揩湿了我两条帕子!”   良恭听见,里间端着碗出来,倚在门上问:“她来到底是为什么?”   “像是和寇立赌气跑出来的。”妙真应着过去,见他碗里有块烧鹅,张着嘴讨来吃了,一面回头说:“我那妹夫上年讨的那小妾有了身孕,大概是为这事,夫妻间伤了情分。”   良恭事不关己地自在一笑,“给寇立去封信,叫他来接回家去。”   “我看鹿瑛伤心得很,就是来接她也不一定肯回去呢。”   他姑妈笑说:“这可说不准,越是闹得厉害的女人越是好哄,这会你看她哭天抢地的,一会见了丈夫还不是千依百顺。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不管她去不去,也要给她夫家知道,省得家里担心。况且她要是在咱们家出了什么岔子,你如何担待得起?虽说你是娘家亲姐姐,到底是他们寇家的人。”   妙真想来很是,答应明日就叫人送信往湖州。转头吩咐老陈媳妇做几样饭菜,苦兮兮地脸对着良恭抱怨,“你快吃了也回房去,单把我丢在那里看她哭我可不成。我宽慰的话说了一大筐,再没词了!”   良恭笑推,“你叫我去,我更没词。”   “你是她姐夫,可躲不掉!”说着揪着他的衣裳,又往屋里回去。   ————————   ①唐徐凝《八月十五夜》 第111章 111 番外·夫妻(二)   ◎他们幸福得很突兀。◎   妙真给胡家的信还未托到人送出去, 寇立隔了没两天就赶到嘉兴来了。恰赶上那时大家正在良姑妈屋里吃午饭。   因良家人口少,妙真良恭两个一向都是和姑妈一起吃饭,现今添了鹿瑛, 不过多添一副碗筷。不像胡家,都是各房各自吃饭, 除非节下或是寇夫人传人用饭。好好一个家,在吃饭上头便先弄得个四分五裂。   鹿瑛端着碗道:“不过这一年大哥都是跟着太太一起吃,他那房里没人嚜, 自己吃也冷清, 厨房里也难弄他的饭。”   说到寇渊,妙真因问起杜鹃:“杜鹃再没上家里去闹了?”   既说到杜鹃,又不免叫人想起从前那桩公案。一桌四人除良姑妈不晓得, 都是本家。   鹿瑛瞅良恭一眼, 见他面色无异, 便低着头说:“起初那年闹得厉害,托她叔父来说了两回。老爷太太大哥皆不理会, 后来他自己也不大好意思说了。杜鹃气得没法子, 把大哥的事四处编排,逢人就说。如今满亭人都晓得大哥身子不好, 大哥脸上挂不住, 除了生意上的事, 也不和人往来了, 成日不是在织造坊就是在家闷着,性格闷得愈发古怪。太太打算替他另娶, 也难, 好点的人家知道他的病都不肯, 差些的人家太太又不愿意。”   妙真捧着碗暗瞄良恭一眼, 心里直乐,面上偏要作出副哀愁模样,“渊哥哥那病,真的就无药可医了?”   良姑妈搭了一嘴,“要是能治,不早就治了?他们寇家那样富裕的人家,难道还怕请不到好大夫?男人这上头的病,麻烦得很呐。咱们凤凰里打拐处那刘家,他们家老三就有这种病,二十六的年纪了还没讨上个媳妇。”   说得妙真好笑,把脑袋歪到良恭眼皮底下去,“你也是快三十岁了才娶亲,往前那些年月,人家八成也是这样说你的呢。”   他姑妈嗔她一眼,“胡说!他怎么样,难道你不清楚?”   妙真转头过来,“我是说别人大概是这样议论嚜。”   良恭冷笑着给她夹片糟鲜藕,“这种事别人议不议论不与我相干,只要你不抱怨就好了。”   大家脸上一红,他姑妈调过筷子头打他,“什么话桌上就说,简直没脸皮!你妹子还在这里坐着呢!”   鹿瑛脸险些没低到碗里去,暗拿眼瞟他们夫妻两个,他们俩互看一眼,像是相互指责,又像是在羞臊对方。使她想起和寇立早年新婚的时候,寇立那人比良恭还口没遮拦,高兴起来不管不顾,什么没廉耻的话都往外溜,常臊得人脸红心跳的。那心跳是久违的了。这些年她没日没夜的吃药,非但没把身子治好,反倒把一颗心治死了似的,她常常摸不到它在跳动。   它总是没声没息地悬在腔子里,好像是她这个人总是没声没息地坐在他们的屋子里。她又没有旁的事情可做,纺线针黹用不上她,他们寇家本来就是做的这买卖。先前寇夫人倒也让她管过大半年的家,可她性情软弱没主见,常被底下管家婆子们挑唆,弄得家里越发乱没章法,后来也不叫她管了。   几年下来,她可忙的事唯有寇立一件。他穿得暖不暖,吃得好不好这列芝麻琐事也成了她生活里的头等大事。他是她的天和地,是她一切时光的消遣。她不像妙真,她的命运从没有过波澜壮阔的起伏,即便偶然波折,也是一条平缓的线。总体看来,几乎是没有变化的。   近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秦珠儿与兰香两个小妾。当变故到来,她又觉得还是不生变故的好。   妙真在对面桌上看见她一张脸又由红转了白,便在底下偷偷踢了良恭一脚,拿眼神警示他不要忘谨言慎行,分明昨晚才告诉过他一遍的。   良恭领会,觉得这饭吃得没了意思,丢下碗道:“我吃好了,要往李大人府上去一趟,下晌不必等我吃晚饭。”   他姑妈一听这些“大人”就胆战心惊,即便良恭这几年频频与这些个大人打交道也不能适应,因问:“李大人叫你去他府上做什么?可别是你哪里得罪了他!”   “我能有哪里得罪他?您老净是瞎担忧。他嫌他家花园北角那块地方景色不好,一到冬天就凋零得荒,叫我去替他想法子归置归置。”   妙真把箸儿点在下嘴皮上笑,“你打算要他个什么价钱啊?”   “你说得我好像是故意坑人。”良恭掐她脸一下子,“我就是个奸商,也不敢在这些大人头上动土啊。得先去看看要换什么花什么树的再说。”   妙真瞟鹿瑛一眼,忙歪着头把脸让开,剜他一眼,“你忙得过来么,眼下好几处工程呢,监工的人手都不够。”   “再忙也得先把李大人的工程先做出来。”良恭因知道她在家给鹿瑛哭怕了,正想借故往外头避一壁,便提议,“监工的师傅若不够,等我绘出图来,你替我去监工好不好呢?”   他姑妈先不答应,“亏你想得出来!叫她年纪轻轻的妇人家往人家府上去替你监工,她看得懂你那些画啊纸的?”   良恭微笑,“她行的,您老可别小瞧她。李大人家怕什么,他家夫人她们也是见过的。”   说着走了,妙真搁下碗去送一程,路上横着眼瞪他,“叫你别在桌子上拉拉扯扯的,你偏不听!给鹿瑛看见,她心里不定什么滋味呢!噢,他们夫妻不好了,我们偏在她面前那样子,不是故意叫她难堪么?她本来就是个多心的人。”   良恭本来牵着她的手,听见这话便丢开,长叹着笑,“好好好,那往后咱们就做个‘君子之交’,你别来惹我,我也不去惹你,今夜里你就搬去夜合斋和她睡。”   妙真笑着打他胳膊,“叫你得脸了!还敢赶我。”   “可不是我要赶你,你要做君子,和我睡一张床上做什么?既和我睡一张床,我可保不齐不做个‘色胚子’。”   “我说的是当着她的面不要那样亲热,背着她,还和平常一样嚜。”   “谁教给你的?你从前读书,难道先生就没说过做人就得人前人后一个样。”   妙真登时把脸板下来,掉身就走。良恭又赶回去追她两步,圈住腰将她抱起来笑,“瞧,说不过我就要耍小姐脾气。”   恰巧在个紫藤花架子旁,秋风一刮,两个人身上都挂了些紫色屑片。妙真居高临下地把他眉梢上挂的一片摘下来,顺手捶他一下子,“那你又要说!”   “嗳,成亲的时候可是你自己发过誓的,说从今往后做夫妻,不比从前做主仆的时候,叫我凡事不许瞒你,要和你有商有量。你也不能够拿主子派头压我,凡话好好和我说。”   她两声撑在他肩头,把鼻子向旁一歪,“我难道没有好好和你说话么?”   “你看这样子是在和我好好说话么?谁家奶奶说话是拿鼻孔对着爷的?”   “我们家!”妙真低4下眼来捏着他的鼻子转。   他摆摆头笑起来,“原来你从前说话都不算数的。这也罢了,谁叫咱们家你就是天理王法呢。”   哄得妙真高兴了,捧着他的脸正要狠亲一口。忽然七山不知道哪里横冲直撞地冒出来,“爷,车已套好了。”一看眼前,也吓了跳,忙背转身去。   妙真撇撇嘴,从良恭身上跳下来,一面拍着他肩上的花瓣,一面道:“讲好了噢,李大人家那处工程叫我去监工。我可不能再听鹿瑛哭了,这两日做梦也有个女人隐隐约约的在我耳根子里头哭!”   良恭答应着和七山往外去,妙真又转回姑妈房中。甫进门就看见鹿瑛和他姑妈不知说到了什么,又在桌上淌眼抹泪,他姑妈只好也把饭碗搁住安慰。   见她进来,鹿瑛匆匆拭泪一笑,“正和姑太太说到咱们家太太,我还说呢,都是姑妈,咱们姑妈就不像姑太太这样和蔼亲切。”   妙真笑着走回案上,回忆起寇夫人的模样,其实也算是和蔼可亲的,只是这份可亲里千万别挂碍上前程利益。她从前待鹿瑛也算很好的,想必后来是因为鹿瑛久不生育的事益发冷落了鹿瑛。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又岂有千日好的呢?妙真早看开了,毕竟好与不好,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她不喜欢揪着前尘往事不放,她可贵的时光,都要用来铭记当下每时每刻的幸福。   她端起碗笑道:“我们姑妈就是这性情,待谁都和善,你住久了就晓得,她老人家许多好处呢。”   良姑妈嗔笑,“唷,故意当着你妹子的面把我捧得高高的,好叫往后你有了什么不是,我也不能跟你计较是不是?”   “连您也把我想歪了!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两个人笑着,看得鹿瑛眼圈又是一红,“您瞧瞧,我在家就不敢同我们太太这样说话,她老人家必定要说我们没高没低没老没少的。其实早年她也不是那样子待我,终归是我久不生育的缘故。眼下好了,那个兰香才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们太太说是最要紧的时候,马虎不得,千样好百样好的只管给她弄来,也不怕花钱,也不怕费事。我来前几天,听说湖州来了个好稳婆,从前是在南京专给人官宦人家管生产之事的。我们太太早早的就下了个帖子请人到家来住着,专门归置了间屋子出来,还叫了两个丫头去伺候。这还把我个正经二奶奶放在眼里么?!连知会也不成知会我一声,又把兰香从那过我们院里挪腾了出去。这意思明摆着是防备着我,难道我就那么坏?!我就那么坏!……”   她越说越激烈,唾沫星子飞了一桌。妙真只在心里翻着白眼道:又来了。   无奈放下碗来,再不能吃,只听她愤愤抱怨。耳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都是老生常谈。只在鹿瑛偶然拔高的调子里,妙真看出她这些年的变化。她望着鹿瑛眼中渐渐浮起的断纹,企图在那破裂的眼睛里找寻到她那位永远岑静文雅的妹妹。翻了个遍,只找到那个鹿瑛的几缕残影。   她不禁检视自己,是否也在世事变幻中变得狰狞?   也有过那么一段,但可幸短暂。她从未化作尘寰的灰烬,到三十出头的年纪,对生活曾灰过心,然而又重新炽烈地热爱上了。   走神的功夫,忽然小丫头点墨跑进来报,“外头来了位年轻官人,说他姓寇,是奶奶的妹夫。我没敢放他进来,跟他说要先进来通传一声,他现在门房里和老爹爹吃茶呢。”   妙真惊讶着掉头,而后笑着埋怨一句,“你这丫头真不懂事,那是二姑爷,怎么不放人进来呢?”   不想鹿瑛噌地站起来,“不放他进来才好!打他出去!”   妙真又掉头笑,“我还说要给湖州送信去呢,这两天还没托着船,偏他就追来了。怎么又不放他进来?难道你就永不见他了?”   一时问得鹿瑛哑口无言,低头坐下,把条哭湿了的绢子在腿上拼命绞着。   良姑妈也劝,“看相隔这日子,恐怕你前脚走,他后脚也坐船跟来了,可见他的心。不放他进来,叫他去哪里住?难不成外头住栈房?没这样的话。叫人家听见,不说你们小两口闹口舌,倒说我们家连个待客也不会,亲戚老天拔地来了,还叫人住在街上。点墨,快去请二姑爷进来。”   点墨又捉裙跑出去,鹿瑛张口要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妙真暗里窥她,见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总算又浮起一丝活气。   妙真判定他姑妈说得对,这世上有的夫妻,天生就是作死的冤家,旁人看来多么不对付,但在他们各自心里,一定早拧成了个打不开的死结。譬如胡老爷胡夫人,邬老爷邬夫人……像她和良恭这样不为利不为名的,单单因为爱结合在一起,在这些夫妻里,倒显得怪异和突兀,是不被理解的。 第112章 112 番外·夫妻(三)   ◎他就是她镜子里的影。◎   那厢点墨出去请寇立, 这屋里也收拾饭桌预备吃茶。不一时寇立进来,人还是老样子,挥挥洒洒的姿态, 穿一件秋香色软绸袍子,扎着同色幞头, 脸比从前晒黑了些。   先向妙真问安,又向良姑妈见大礼问安:“您老人家一向身体康健?早该来拜见的,因家事繁忙, 耽搁了这几年。家母听见我来, 特地嘱咐略备薄礼来问候您老人家。”语毕便叫个小厮抬进来些缎子和湖州特产。   良姑妈忙笑道:“亲戚间何必这样客气?能常来常往就好了,下回可不兴如此。”   妙真打量寇立一眼,心里的白眼已翻上了天, 谢天谢地暗道可别有下回!良恭说起过的, 那年他从嘉兴带着两万银子走时, 寇立曾找了几个无赖地痞去抢他。   她心里有气,到底忍不住, 掩着嘴冷笑, “您可别跟他客气,我这个妹夫凡是银钱上, 总是大进大出的。况且姑父家就是做的这生意, 几匹缎子, 不费多少本钱。”   他姑妈不知内里因果, 只知妙真从前在寇家吃了许多亏,只当她是在记恨这个, 也不理论, 只一笑而过, “二姑爷快请坐, 总站着做什么呢。”   寇立看见下首椅上坐着鹿瑛,便走去坐在她下头。鹿瑛见他坐过来,把身子向上略微转转,不去理睬他。他讪笑两声,因问妙真:“姐夫不在家?”   丫头端上几碗热茶并四个小果碟,妙真由榻上移来帮手,炕桌上摆了两碟两盏,又向他夫妻二人间小方几上摆了两碟两盏。一面斜下眼瞥着寇立轻轻冷笑,“唷,你也叫他姐夫?真是不敢当,只怕折他的寿呢。”   寇立晓得是为旧年的事恼他,也不敢计较,谁知道妙真和良恭终做了夫妻?他心下也十分难堪,要不是为追鹿瑛,也断不肯来走这门亲戚。   适逢良姑妈在上叫他吃茶,他方遮掩了过去,笑道:“听说姐夫的生意做得好,画也画得好,连在湖州也有许多做官的想求他的画。”   妙真走回榻上坐着,一点不谦虚,“是嚜,他是有出息的,那年我给他两万银子叫他回来做生意。谁知他只用了不到三千两做本钱,就把生意做起来了。这几年,又连本带利都还了我。我对他说:‘我们是夫妻,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呢?什么还不还的,就算我的嫁妆,难道家里要用钱,我不该拿出来?反正搁在我身上,也是被旁人骗的骗,坑的坑。’他倒说:‘正因是夫妻才不能平白占着我的嫁妆,要是也骗你的坑你的,岂不和那些没天良的王八蛋一样了?’听他说这话,倒见外了,既是一家人,难道要坑骗我?”   这时他姑妈有意无意的来搭腔,“果然坑骗了你的,那就不见得是一家子了。”   妙真狠狠点头,“嗳!”   说得下首两个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妙真心下痛快了一场,反问寇立家中的情形。   寇立略说了几句,没提兰香的事。偏生妙真又问:“听说你那位新姨奶奶有了身孕?姑妈想必高兴得很。几月的产期呢?”   一说此节,鹿瑛便斜着横他一眼。他低头讪笑,“郎中说是明年开春后生产。”偷么看一眼鹿瑛,见她脸上冷冷的,便忙说:“太太脸上倒寻常,不见得十分高兴。反是记挂着鹿瑛,怕她一个人回嘉兴来有什么不便,所以打发我后头跟来了。太太还嘱咐我对大姐姐说,什么时候得空也往湖州去住些日子。”   妙真心道你家我可是不敢再去了!面上笑着不语,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一时安静下来,秋阳破窗,外头衰蝉不绝,莺啼花间。他姑妈坐在一旁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才吃了午饭,又有些打瞌睡。想必他两口子坐在这里也不好说话,便借故叫了点翠来问:“二姑爷的细软都搬进夜合斋去没有?”   点翠看看鹿瑛道:“还在外头门房里搁着。”   “还搁在那里做什么?先放到夜合斋去。二姑爷才从码头上来,也该歇歇。”说着又提起腰杆来,“先叫你妈做两个好菜来,二姑爷想必还没吃午饭。”   寇立忙道:“您别忙,吃过了。过来时在街上找了一家酒楼吃的午饭。”   良姑妈点头笑笑,“那好,一家人也就不虚让了,下晌再预备精致席面大家坐下来一道吃。先把二姑爷的东西送到夜合斋去。妙妙,你送你妹妹妹夫回去,叫他们夫妻先歇个中觉。”   妙真答应着起来,鹿瑛脸上虽不情愿,也立起来跟着出去。   未几走到夜合斋,鹿瑛请妙真坐下来吃茶,妙真笑推,“方才在姑妈屋里吃了一肚子的茶还不够,又在这里吃?算了罢,要吃你们吃,我先去厨房看看下晌的菜。”   鹿瑛未必是真心留她,不过想要她替自己奚落寇立几句。不想妙真早改了性情,对别人的事一向高高挂起。   鹿瑛便依依不舍地挽着妙真送出来,“姐家里难道就没有别的空屋子?又把他送来我屋里做什么?”   “你听见可是我送他来?分明是我们姑妈送他来的。”妙真拍拍她的手,把胳膊垂下去,“老人家都是这样子,不想你们好,难道想你们坏?有什么话你们夫妻慢慢商量吧,何必闹出笑话来给大家看?”   说话松开她的手独自往前头竹林夹道上转去了。   鹿瑛望住那片背影,觉得这一刻是孤立无援。从前妙真知道她过得不好时哪会是这个态度?只怕比她自己还急些呢。如今真是变了,姐姐家里虽还可来,但到底不是终身的居所。她一下失了倚靠似的,骨头一软,折身回房。   甫入屋内,寇立就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她斜横他几眼,踅进卧房里头将榻上放的包袱皮一抱扔出碧纱橱外,“你来做什么?既然已有个好姨奶奶替你生儿子,替你们寇家延续香火,又何苦还来找我?!”   包袱皮散了一地,丫头不好进来收拾,寇立自己也不去捡,抱着胳膊欹在碧纱橱门框上散漫地笑起来,“我不追来,你怎么好自己回去呢?我专门来给你台阶下,你倒好,又怪我的不是。”   见他云淡风轻地自笑着,鹿瑛六腑气炸,噌地从榻上拔起身,“谁要你来给什么台阶?!我既出来了,就没想再回去!我是你们寇家什么人?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女人嚜,管家管不好,连最分内的事情也不成!你索性和太太商议了,给我一封休书!”   接而冷笑,“我看也不必商议,太太巴不得呢。你们家早嫌了我了,上上下下皆瞧我是个废人,不过在你们寇家混口闲饭吃。哼,我告诉你,我又不是没地方去,你可是瞧见的,大姐姐这里空屋子也有几间,不见得给她亲妹子一口饭吃会给不起!”   寇立慢慢点头,“是是是,大姐姐发了财了,他们良家往后还有大富大贵的日子。可这与你什么相干?要还是从前,大姐姐白养你一辈子不在话下,可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在湖州的时候,咱们是怎么待他们的,天知地知,他们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这时候要他们不计前嫌养活你一辈子,呵,不见得他们心善到如此。眼下你回来住几日,不过是面上亲戚。你瞧她方才说话的态度,还是诚心诚意待咱们么?我早就跟你说过,什么姊妹兄弟,各自成家,就不是一家人了。”   说着踅进门来,把胳膊搭去她肩上,“这世上只有我同你才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我真不管你,你在这里也是寄人篱下看人的眼色。”   鹿瑛把肩一挫,将他的手抖落下去,旋裙坐在榻上。一看炕桌上茶盘内摆着一把紫砂壶配着四只淡蓝釉瓷盅,她便拣了一只盅摔在地上,“什么‘亲亲热热’,你如今和你那兰香亲热还不够,还想得起我是哪一个么?!”   寇立跳一下脚,走到她旁边死皮赖脸坐下,“你这就是冤枉我了,我想不起还来做什么?你那日前脚一走,后脚我就察觉了,忙收拾了包袱就往码头上包了船来追你。兰香还在那里抱怨,说我撇下她个孕肚子不管。我还管得了她么?我的奶奶都回娘家去了!”   鹿瑛背过身,“少在这里和我花马吊嘴,你要果然有心,何至于这一年都和兰香厮混在一处?我也替你算算,自打那秦珠儿进门,起初你的确是不理睬她,后来呢?”   说话回头冷瞥他一眼,又冷笑道:“不过三个月光景,还不是和她打得火热。还去求太太,把她的月银加了二两银子,拢共五两银子,和家里的正头奶奶倒是一样了。”   “珠儿家里穷,因为这个她家才把她卖了你又不是不知内情。先时一月三两银子,还得攒下些送去给她爹娘哥嫂,她自己一月苦心算计,才敢花几钱银子。我可怜她开销紧,去跟太太说一说,这算什么呢?”   “哼,你还敢说你不是爱着她,既不是,她紧巴她的,与你什么相干?这也替她说话,那也替她筹算,她可不就谢谢你么,郎情妾意的,可不就好得很了么!”   寇立没话可驳,便道:“她死都死了,还说她做什么? ”   鹿瑛啐道:“她要是不死,只怕七个八个孩子早有了呢!不是她死了,还轮得到兰香?”   寇立低下头一笑,管不住地往外溜一句,“是嚜,所以你又是何苦来,好歹是条人命。”   偏叫鹿瑛听见了,好不得了,站起来连那紫砂壶也砸在地上,“你还在疑心我!都说是我使的坏!”   有一块碎片直愣愣地飞起来,朝寇立脸上划了一下子。他吃了一痛,抬手摸到点血,登时也起了火,变了脸色拔座起来拿手指着她,“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鹿瑛看见他颧骨处有半寸伤口往外涓涓冒着血,在太阳光里有些发浅,不像在蜡烛的昏光里,血是红得发黑的。她尽管嘴巴上强硬,但脑子里是忘不掉的,秦珠儿的确是给她那晚上用一碗下了毒的药送去了鬼门关。   那段日子秦珠儿病歪歪的,见天吃药,好好不了,死死不了,真成了个病西施了。累得寇立成天为她操心,一日要去瞧她好几趟,惯常说钱的嘴巴也匀出大半的空来念叨“珠儿”。   鹿瑛一听这名字就犹如针扎,这么多年的夫妻,他们之间什么话都有得说,唯独没有说起别的女人的名字。她以为他们当中是插不进来第三个人的,他们了解彼此比了解自己还要深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寇立就是她腔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常把她不能说的道出声来。世间夫妻,有几对和他们一样?她如何容忍得了这拆骨撕肉的离心?   所以她是想也想不明白,起初恨死了妙真。后来好容易死了个珠儿,却又来个兰香,再恨不着妙真了。又不知道恨谁,只好把寇家上下都恨了个遍。但是对寇立的恨,又始终带着一缕缠绵的爱意。   此刻他追来了,她嘴巴虽然不饶人,把他怨怼了个遍,心里倒还感到可亲。   她又摔了个盅,梗着脖子道:“我清楚什么?我是一点都不清楚。你既清楚,你倒说说看呐!”   寇立手指她良久,终究又把手放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回榻上,“何必呢?非要我说出什么来,与你又有什么好处?事情总是过去了,珠儿的尸首,我也着人烧埋了,往后不要再去说她了。”   鹿瑛一看他的脸色,一听这话暗里的意思,就默契地猜到他果然是清楚得很,所以才一味替她遮掩隐瞒。当初她还赌气叫他请仵作来验尸,他执意不肯,为此两个人又大吵了好几天。眼下想起来,她心里又生出股吊诡的感动。   她没话好再讲,慢悠悠地转去对过床上坐着。脸上也许是才动过气的缘故,竟然透出抹鲜艳的潮红,裹在青苍的面皮下,是层层分离的。仿佛是别人的血浸在她的皮肤里。   寇立远远瞧着她,没奈何地笑了,走去床上挨着她,低声说:“兰香果然生下个孩儿,也是你的好处。你不要再闹出事情来,好不好?”   鹿瑛看他一眼,觉得他还是爱她,真是好。这一刻这一种领悟,可以说服她自己心安理得留在他身边了。   其实要离开也是离不开的,且不论那些实实在在的生活。单就心灵上来说,也没有人能和自己的另一面分割。他就是她镜子里的影,在她温柔微笑的同时,他露出狡黠狰狞的表情。 第113章 113 番外·旧尘(一)   ◎抬不起头来。◎   “先是吵了一阵, 后头像是又好了,没听见高声。我也是从那头路过,看见他们有个丫头扫了堆碎瓷片出来。像是把咱们那套汝窑盅脆了, 还有个紫砂壶。”   点墨那小丫头子走到厨房里来,一面在蒸笼摸了块枣泥桂花糕吃, 一面向她娘与妙真两个报告。   妙真听见砸碎了她些东西,心下很不痛快,略带惋惜地絮叨, “夜合斋那把紫砂壶, 还是前年宜兴来求画的薛大人带来的呢,说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我们在凤凰里的时候用不上,搬到这里来, 吃茶的器皿也多, 也没用。怕搁在库房里不留神给翻腾坏了, 就摆在了夜合斋里。平白的就给砸了,怪可惜的。”说着把掰断了一截缸豆, 懒懒地丢在小圆簸箕内。   老陈媳妇在墙根底下坐着摘菜, 也叹,“可不是?又不好叫他们赔。”   “赔哪里好叫人家赔呢?”妙真恨就恨这个, 吃了这个哑巴亏, 心里愈发盼着鹿瑛赶紧跟寇立回湖州去, “这会和好了, 想必在我这里也住不到几天了。也蛮好。”   阖家下人都晓得妙真和她亲戚走动得少,两门骨肉血亲, 一家在常州, 一家在湖州, 都借着相隔甚远的缘由不大来往, 其实还是吃了他们两家不少亏的缘故。   老陈媳妇不好过多置喙,只拿着菜篮子起身,走到灶上来,“只是在咱们家几日,咱们还得周到几日。你瞧瞧下晌还要添个什么菜?我看着素了些,不成个席面。”   妙真一看灶台上摆的都是些家里现成的菜蔬,也有几样鱼虾一只鲜蹄髈,到底寻常,便道:“我出去买些荤菜好了。一只烧鹅,再买一篓子螃蟹好不好?这时节正出螃蟹,咱们家还没吃上呢。”   “这也好,螃蟹不过蒸一蒸,也便宜。我这里先把蹄髈煨上。你可带个人出去?”   “不必带人了,我从栖凤桥上过去,往老赵家先叫他们把螃蟹送来,顺道再走去李大人府上一趟,告诉良恭回来吃晚饭。姑妈起来若问我,就说我街上去了。”   说话回房换了身衣裳,也不戴帷帽,挎着篮子一径由栖凤桥穿到正街上去。这一带的商贩多半都认得她,和她说话招呼。她也点头答应着,在旁人惊艳的目光里,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拢拢发鬓走到老赵家水货铺子里,看见是老赵的独身女儿坐在柜台里。妙真心道,这丫头比她还要傻些呢。她不由得端出些身经百战的架势,指点江山似的要了二十斤螃蟹,十斤鲜虾,两条鲥鱼。嘱咐道:“一会你老爹爹回来,叫他往我家送去。可个个都要活的,不许哄我,送去死的可不收啊。”   那丫头一双眼只放在她脸上,傻怔怔地点头,“晓得的,您家是老主顾了。”   妙真高高兴兴出来,又往李大人府上去。走到门下,偏两个新来的小厮不认得她,拦住了问:“奶奶是找谁?”   正要答话,就见个管事的从里头走出来,拍了那小厮一下,“你不认得她?她是良大官人的奶奶,和我们太太常来常往的。”说着向妙真作揖,“良大官人此刻正在书斋里和我们老爷说话呢,奶奶请先往我们太太屋里坐回会去,小的去书斋里告诉一声。”   说话引着妙真进府,仿佛听见背后那两个在议论,“这就是那尤大姑娘不成?和邱家的三爷有些……”   另一个呵断他,“胡说什么!你怕她听不见不不成?”   妙真分明都听见了,却只是微笑着装作没听到。嘉兴就这样大,她和邱纶那点往事早给吹得家喻户晓。本来已是旧闻,不想近几年来,先是她和良恭成婚,又是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慕名来讨画的人越来越多……总之每逢他们家有点什么进益,就少不得要把她和邱纶的旧事翻腾出来说一说,仿佛嘉兴府没了别的新闻。   她是习惯了,要不然也不肯往李大人家来,更不能和李夫人走动。也是奇怪,听说邱纶也常到李家来走动,偏生就没和他撞见过。妙真再想起他,只记得他纨绔公子的行径,一如最初的印象,别的都变得极为模糊,已经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一段感情。   有时候问良恭,把良恭气得个嘴歪,冷笑道:“怎的,你还想回味回味?”   妙真翻个眼皮,“我就是有点不大记得清了,好像做梦似的。有时候听见人家背后议论,我自己还发懵。所以才问问你,真真的有这回事么?我是正儿八经喜欢过他么?”   良恭满面不耐烦,“既然不记得了,还问它做什么?”   每逢说到此节就要变味,不像是追忆往事,倒像检算彼此的前非。妙真总不免要嗤笑他,“瞧你这醋坛子样……你看看我,多大方,你和易清的事我就从来不去追究。她每回到咱们家来,我还和她亲亲热热的,亲姊妹一般呢。你的肚量怎么还比不上我?不是说男人器量大么?嗳,我还没问你呢,当初易清要改嫁,你们俩那样要好,怎么你们俩又没成呢?”   问得良恭一时无话可答,他也说不清,总归咎于,“兴许是缘分不到。”   妙真把扇子抵在下巴底下,微微仰着面孔琢磨“缘分”这东西,怎么想也不明白。阳光碾碎了铺在她秀丽起伏的轮廓里,清透了她的纱裙罗衣。良恭歪倒在榻上,双手抱在脑后静静地看着她,倒恍惚有些明白了。其实并没有那么玄妙,不过是老天爷肯给机会,自己也有勇气去抓住这机会。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是妙真成就了他对爱的胆气。   人家都说是伺候妙真的那几年把他耽误了,他却不这么想。那些年若妙真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也不见得肯去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机遇。旁人看他是怀才不遇,可他自己从没有打心底里承认过自己。他看自己,是碌碌无为,是命如蝼蚁。   后来是遇见了妙真,因为她需要他,才令他自命不凡。   妙真后来也把她和邱纶归咎于“缘分未到”,或者根本是“缘分即止”,到这里停顿,就是他们该有的命运。所以这几年,他们同居一城,却未再碰面。   偏今日好巧不巧的,邱纶带着奶奶来问舅舅舅妈的安。李夫人也有些尴尬,谁知道今日妙真忽然过来?听见管事的进来回,她也吓一跳。   可叫人候在门外又不好,倒好像妙真和邱纶还有什么断不开的关系似的。那她个主家,岂不成了私底下拉纤的?何况邱纶的奶奶欧霜白还坐在这里。因此愈发要坦坦荡荡地请人进来坐坐。   妙真进来福了个身,“没得夫人的贴便造访贵府,唐突得很。”   如今官场中谁不知道良恭与京中一些贵人交情颇深,都不敢怠慢。李夫人忙请妙真坐,一面款待了茶果,“你说这话就见外得很了,不请你你不来才是有意和我疏远,快坐着!你们良官人和我们老爷在书斋里说话,想必一会也该议完事了。”   妙真看一眼两面对坐的男女,邱纶竟还是从前的模样,一丝一毫不改,坐在人家屋里也把一条腿翛然地挂在椅子扶手上。原也不要紧,李夫人是他的舅妈。不过看见妙真的眼扫过来,他又把腿放下去,有些不大自在地端坐起来。   对过坐的年轻媳妇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妙真猜到是邱三奶奶欧霜白。这几年没少听人把她们两个提在一嘴里比。妙真两厢里一比较,还是坐在欧霜白这头稳妥些,便走去坐在她旁边椅上,和她点头致意。   李夫人忙略过邱纶不提,替她二人引荐,“这位是邱家三奶奶,我的外甥媳妇。这位是尤家妙真,”因怕欧霜白多心,有意又道:“嫁给了良家。你应当是听过的,就是那“绝景良家”,满城凡官宦富贵之家的景观盆栽都是他们家供着,上月咱们到洪大人家里去吃酒,你说他们家的花园好,也是他们良家做的。”   欧霜白一早尽知这些消息,又不好当着妙真显出来,倒好像她一向留意打听着妙真的消息似的。故而只当是头回听见,扭头向妙真点头笑笑。   只一笑便又端回头去,把对过邱纶盯着。邱纶本来偷瞄着妙真,一见她眼神射杀过来,也不敢瞄了,把一个脚踝横架在另一条腿上,低眼捻着衣摆上的狗毛。   欧霜白养了条纯白狮子狗,拿它当儿子,与它一屋里同吃同住。邱纶厌烦死她这一点,她常抱着那狗和它娇滴滴地说话,旁的家务事是半点不管,唯独在这狗的吃喝上格外用心,竟要比着他几个侄子侄女的饭食来喂它,惹得他大嫂常背地里骂人。   她也爱玩,这点上两个人倒很对脾气,只是男人女人取乐的法子不同。邱纶自往外头去走狗斗鸡,她在家没别的法子,只好花钱。听见人说这样好使人买来,过几日又厌烦了丢开,听见人说那样好又改弄那样,凭它什么奇珍异宝,都不过三五日新鲜。   长天日久,邱夫人也不高兴,常抱怨说:“这样子开销,别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皇帝老爷也养她不起。不像是讨个媳妇,竟像是请了个祖宗回来。家里大小事,凭她能不能为的,都不去理会,只顾着开单子朝账房要钱!你大嫂二嫂为这个不知来找我说了多少回,都说我偏心,难道家里的钱就紧着她一个人花?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平不了你们这些亏空!你去对你媳妇说,从今往后她还要这样流水似的开销,她娘家贴补她多少我不管,在我的账上,就得按例按制来!”   邱纶回去说过两回,欧霜白一贯先是眨着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我上月开销了多少啊?”   一说三百多两,她自己也吓一跳,便把那些玩意搜罗出来,使人去典了填亏空。到底里头还是折损了不少银钱,自己不认账,反抱着狗冷笑,“瞧瞧你们家,我不过花几个钱她们就背地里言三语四的说我。难道娶我来不想花钱,是为叫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你要是像大哥二哥两个管着点生意,我也不至于典当东西。你当他们干净呀?既管着生意,就不会没有灵巧的进项。”   常把邱纶堵得没话说,又不耐烦成日家和她为这些琐碎争执,愈发往外头去混。两个人都不过是长不大的孩子,也都是要人围着自己转的主,谁也不让谁,常是哭哭闹闹的,日子倒也还算过得热闹。   不过热闹久了,邱纶又觉得没意思。他到底是将近而立之年,有时候想起来,也想着该立一番事业。又不是这上头的材料,料理过几桩生意,总是状况百出。   连他爹也灰心,说:“我看你还是玩你的去才是我的福气了!真把家业交到你手上,岂不给我败个干净?!我也不知是作下什么孽,竟生出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混账!”   如今他又无事可管了,常听见良恭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自己心下一比,很不是滋味。所以这几年,并不是妙真碰不见他,倒是他有意避之,总是听见有妙真出现的场合,他是万不肯去的。   眼下偏生凑在一起,他心内百感交集,又有些怀念起妙真的好处。那时候她管他,其实未必是坏事,兴许当初和她成了亲,受她几年管束,倒成材了呢! 第114章 114 番外·旧尘(二)   ◎杀人。◎   一时间大家无话, 李夫人见不得场面尴尬,忙出声打圆场,“良大奶奶, 我听说你们前些日子往苏州去了一趟?我中秋前头打发人往你们家送礼去,听你姑妈说的。是去做什么?”   妙真听见问她, 浑身僵住的血液又流通起来了,笑着搁下茶碗,“苏州的黄大人请他去画一副画, 说是冬天敬献给老太后的寿礼。我们不敢耽搁, 忙收拾着去了,一时没来得及向您辞一声。”   李夫人点头笑叹,“你们良大官人真是了不得, 画画都画到老太后跟前去了。你真是好福气, 当初你们尤家的事我听我们老爷说起来, 真是险呐!那时差点连你也给牵连进去!好在我们老爷是个心善的人,心里想, 你个闺阁女儿, 与这些有什么相干?忙和你父亲商议了,赶紧把你先从抄家的名单里摘出去。”   “正是呢, 所以这些年, 我一点没敢忘了您家的恩德。听见是您家里收拾园子, 他忙丢下别人家的事, 得罪了多少主顾也不管,先往您这头来。人家说是我们赶着巴结, 这里头的恩情, 只是你我知道罢了。可我也不敢常来搅扰, 愈发给他们说得难听了。”   李夫人听后心满意足, “外人不知道,不用理会他们。何况我和你投缘,走得勤点有什么?我一见你就很喜欢,说句托大的话,就跟我自己的儿媳妇似的。”   一下说得欧霜白很不高兴,瞟了妙真一眼道:“可惜舅妈的儿子年岁还不到,要早生几年,良大奶奶兴许就不是良大奶奶了,改叫李大奶奶了。或者当初……有幸做了邱三奶奶,也能和舅妈做一门子亲戚。”   倏听邱纶吭吭咳了两嗓子,欧霜白一看他,他便把脑袋转到门外去。欧霜白领会意思,故意笑笑,“瞧我一点话也不会说!良大奶奶千万要恕我失言之罪。”   妙真忙道:“岂敢呢?”   她笑了笑,又说:“其实我想也没什么,这本来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咱们坐在一处,反倒装聋作哑,不成了掩耳盗铃了么?良大奶奶你说是不是?”   妙真呵呵点头,“是,是这话。”   她愈发得了意,紧着要臊二人的脸皮,“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良大奶奶又没做成邱三奶奶?要是果然做成了,如今我还不坐在这里和良大奶奶见面了。我心下奇怪,看你和我们三爷分明是一对金童玉女,论家世门第也登对,为什么我们太太偏就死活瞧不上?我要问问家里头,又不好问得,一来怕有损你的名声,二来怕那些小肚鸡肠的人只当我是吃醋才问!因此没问。今日遇见奶奶这个本家,倒有好奇要打听打听。”   李夫人会其意思,端起茶道:“都是老黄历了,还翻它做什么?”   “我心里头好奇嚜!大家彼此都是年轻人,说点这些话,又不怕什么。”   妙真听她言辞里说是邱家没瞧得上自己,尽管是实情,却很叫她不高兴!便微笑道:“是没什么要紧。可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想必是天上缘分,我不腾让个位置出来,奶奶又怎么做得了邱三奶奶呢?”   欧霜白一听是她让她的,怒从心起,又不好摆脸色。谁知妙真又道:“没做成邱三奶奶也没什么,丢了芝麻又得西瓜。我们家根基虽不深,人口也不多,幸也是幸在这里,没那么些三姑六婆的琐碎烦难。自己挣的钱自己花,不靠父母亲眷,花得倒踏实。大家人口多,银来钱往的,少不了就有些言语。”   邱纶听见把他比作“芝麻”,一霎满脸败色,放下腿来向欧霜白道:“我们该家去了,太太还等咱们吃晚饭。”   欧霜白也没意思,便立起身来向李夫人辞行。一时跟着丫头走出去,夫妻两个在后头彼此看不对眼,都憋着气。   欧霜白冷嘲道:“急着走什么呢?旧相好难得一见,不该多看看么?”   “我问心无愧。”邱纶横她一眼,一甩袖,手剪到背后去,“就是再不走,我怕你那张嘴说不过人,白丢了脸面!”   “我丢我的脸,与你什么相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里在想什么!你果然是问心无愧,元夕的时候太太打发我们到许家去坐席,你听见他们夫妻也去,你怎么又推着不去了呢?”   “我爱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你管得着么?”   欧霜白冷笑,“我管不着,就是怕你心里酸得紧呢。今日撞见,恐怕你得有个两三夜睡不着吧?既然丢不下,当初又何苦来!”   邱纶懒得和她说,一跨步子朝前而去。未走几步,便撞见良恭往里头来接人,顺道也要请请李夫人的安。   二人不防碰了个头,皆有些意外,又都不肯露在脸上。引良恭的小厮向邱纶问了个安,这一打岔,邱纶与良恭倒犯不上见礼了。小厮也不敢引礼,知道他两个有过节,任由二人不认得似的走了过去。   邱纶落后转头看了良恭一眼,见他穿了见湖绿纱白里子的圆领袍,风度翩翩芝兰玉树,心下更是来气。   他近两年来回想,愈发觉得当初妙真与良恭的关系就非同寻常,怪道后来成了亲。仔细一琢磨,恐怕他当初和妙真在一起的时候良恭就没少从中挑拨!要不他与妙真明明好好的一对,怎么莫名其妙疏远了呢?   还在看时,欧霜白在后头踢了他一脚,“你看看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连人家的丈夫也看?怎么,心里不服气?想上去咬他一口去?”   气得他把眼睛收回来,头也转回去,全没奈何地走出李府。欧霜白叫他登舆,他偏不,非说要去访友。他和她的较量,不外乎是不归家,不理她,头也不转地往别处去。   未几良恭也接了妙真由李家大门出来,七山早把马车赶到门前等着,妙真却对良恭说:“天好,咱们走回去好了,顺道去买只烧鹅。”   良恭先打发了七山回去,和妙真走到接头往右拐去条热闹街市上。良恭好半日不开口,妙真挽着个篮子,尽顾着看两边铺子里的货,也没想着说话。   隔了一会,他憋不住便斜下眼把她东张西顾的脸腮盯着,语气有些冷淡地问:“我走时不是说过,今日恐怕要在李家用晚饭,你又跑来接我做什么?”   “寇立来了,姑妈说下晌凑个席面,你怎好不在?所以就来告诉你一声嚜。”她看中有家铜器铺子里的灯台,把他袖子拽一拽,“你看那个烛台真别致!点在床上那小矮柜子上正合适,咱们进去瞧瞧。”   良恭给她拽了进去,她只顾着看烛台,他则冷眼看她,“不过一顿席面而已,没有我难道你们就不开席了?眼巴巴的跑了来,是不是听见人家李家有客在这里?”   妙真全没听见,把那烛台握在手上转个不住。分量沉甸甸的,是只高脚飞燕样式的,在燕子背上凿了个插蜡烛的窝。她随便点着头,问那伙计,“就这一个么?”   那伙计见她喜欢,不肯失了这笔买卖,只一个也装模作样道:“您等我后头给您找找去。”心道先将她耽误下来再说,便打帘子进了内室。   妙真握着那一只回头个良恭看,“要是有多的,买一对最好,点在卧房里是不是好看?”   良恭翻了个白眼,背身走去另一头架子上看东西。妙真得空问:“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懒洋洋地扬着嗓子,“没谁!”   待要追问,活计又打帘子出来,迎来笑道:“真是对不住夫人,我进去问我们掌柜的,掌柜的说这东西没打第二件,就只做了这么一件。”瞧见她脸上有些失落之色,他又忙说:“您瞧瞧,多灵巧别致的东西,做得多了可不就没意思了么?何况一般人家谁肯花这多余的工价银子买这样的烛台?您瞧那架子底下一层,都是买那样的,那样的便宜,二十几个钱一个。”   妙真因问:“那这个呢?”   “这个得贵些,二钱多银子。”   “你们掌柜还肯再打一个么?若有一对,我就买。回头打好了,连这个一并给我送家去。”   那伙计忙不迭答应,“这有什么不肯的?只要您肯付个定钱,改明日一准给您送去。”   这般说下定钱,妙真掏掏袖子,偏生换衣裳忘了带荷包。便扭头叫良恭,“嗳,你来付个定钱给人家。”   良恭充耳不闻,在那里剪着两手看一把烧水的铜壶。妙真走去拉扯他一下,“你听没听见呀?”   他转过脸来,冷笑一下,“你是在对我说?嗳来嗳去的,我当是叫谁呢。”   妙真心知他是烦了别扭,当着人不好和他争论,腆着脸笑道:“我的爷,不是叫你还是叫谁?这天底下谁还平白无故的给我银子花?”   这厢付钱开了票据,二人出来,妙真立时问:“到底谁给了你气受,你平白的拿我使性子!”   “好端端的,谁给我什么气受?”   妙真窥他脸上浮着淡淡清清的微笑,显然是不高兴。她自己转着眼想才想起他方才问她的话来,猜他必是在李家遇见邱家夫妇了。可不嚜,这几年提起邱纶一点他就不免酸言酸语的,何况今日大家还碰了个面?   她改笑道:“难不成在李家遇见了邱纶,你两个打架了?那正好!当着邱三奶奶的面,你们两个为了我争风吃醋打一架,也算长了我的脸面。她只怕气都要气死了,回家去还不知吃不吃得下今天的晚饭呢。我就顶看不惯她的!”   两个瞥过眼来,哼哼笑两声,“为你打架?你想得倒美。”   “嗳,为我打架怎么了?自来多少美人引得天下男儿相争,别说打架,就是两军交战的也有。怎么,我难道不算美人?”   良恭斜她一眼,说不出违心的话来,只“哼哼”笑着。妙真听不怪,从他脚上踩过去,“你是苍蝇么?就会‘哼哼’。”   两个人回到家里还有些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倒是见鹿瑛与寇立和好了,听见他们回来,后脚就往这屋里来拜见良恭。   要说脸皮厚,还得属寇立。权当从前那些争名逐利的事全没发生,向良恭作揖行礼,郑重地喊了声:“姐夫!”   良恭也不和他计较,反正不过是门八百年难见的亲戚。他虚抬他的胳膊一下,笑道:“寇二爷是旧相识了,不必拘礼。”   说着引寇立罩屏内坐,吩咐点墨瀹茶。寇立见他不像心怀旧仇,愈发自得,跟着在榻上坐下,一面笑,“该见的礼还是要见的,谁能想到到底是你成了我的姐夫呢?听说你生意做得红火,连府台大人家的花园子也请你去收拾?你看,从前我说想你和合伙做生意,虽然没成,到底我眼光不错!”   “承蒙二爷看得起。”良恭一笑答付,也顺便恭维他两句,“二爷的酒楼开得也很热闹嘛。”   “小买卖,小买卖。三教九流什么客都有,不像你这买卖,动则几百几千的进项,来往的不是豪绅名仕便是官中大人。听说京城也有人来求你的画?”   良恭也摇摇手,“不算什么,虚名而已。”   妙真看着这两个人虚伪客套,不由得想笑。良恭倒还罢了,自认得他起他就一贯是见人说人说话见鬼说鬼话,谎话连篇的,装起假来谁也挑不出错,当初在常州时不是连县太爷都给骗了?没承望寇立也装起假来也似乎稳重了许多,或许不是稳重,根本他脸上的谄媚是真心实意的。   她心内反倒替寇立难堪,看不下去,避到卧房里去换衣裳去了。   不一时鹿瑛也走进来,以为妙真要问,就先不好意思地替自己剖白剖白,“他那个人也真叫人没法子,下晌在屋里对我又是告饶又是央求的,说着说着还掉了泪。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看着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真叫我一时也乱了主意。”   妙真正立在穿衣镜钱系衣裳带子,从镜里看看她,知道她是要个台阶下,心下冷笑,嘴上却还软言称心地劝着,“寇立从小就待你不错,小时候他跟着姑妈到咱们家里来做客,好容易逮着个雀儿,我三要五要的他都不给我摸一摸,只留给你玩,你忘了?你们也算青梅竹马的夫妻,凭她什么兰香桂香的,能比得了?我看他讨这个兰香,也不过是为了子嗣起见,心还是和你在一处的。”   她一壁说,一壁把换下来的衣裳叠进个黄花梨圆角柜里。鹿瑛看不见她的表情,估摸不到她说这话是不是真心。兴许是嘲笑着在说,其实根本就觉得她没志气,离不开男人。   “唉,咱们嫁了人的女人,不就是这样么。”她扶着炕桌坐下来,有意为自己辩白,“他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横竖是嫁给了他。退一万步讲,就是叫他写休书,我也没地方去。倘或爹娘还在,以爹的脾气,少不得要严厉叱责他一番才罢。如今爹既已不在了,谁还能替我做主呢?我还不是只能随了他回去。”   妙真阖拢圆角柜的门,冲着那暗黄的门面翻了个白眼。总算是要走了!她心里直念佛。可是从鹿瑛口里说出父母,是她不乐意听见的。又说“谁还能替她做主这话”?岂不是有意在指她?   她只作没听见,转头来附和,“是呀,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嚜,何况寇立待你还是真心的。”说完坐下来,心里批判自己也是够虚伪。   鹿瑛看见她的笑脸,总算有几分安心,她需要旁人的这种鼓励。又顺便辞行,“他说后日去码头包一艘船,二十四我们就回去。”   妙真见她已定下日子,放心虚留一番,“急什么呀,难得来一趟,多住些日子再走嚜。”   “怕太太在家为我们担心。”   妙真笑说:“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又不是头一次出远门。”   鹿瑛随后“呀”了一声,想起来一件大事要说,偏来了这些日子,都是为寇立的事把心绊住忘了讲。她把腿儿盘到榻上,端正了身子面向妙真,脑袋凑到炕桌上一些,“湖州出了桩人命官司,这人还是咱们都认得的,所以太太总是心里有些不安。姐,你猜杀人的和那死的人是谁?”   妙真猜不到,“你只管说嚜,还卖什么关子?”   “是花信!”   妙真蓦地吓得没了声,半晌才颤着嗓子问:“花信给人杀死了?”   鹿瑛把眼狠狠一乜,“她把她那男人杀了!”   更是叫妙真懵了半晌,“她男人仿佛是姓戚?”   鹿瑛轻轻急急的拍两下炕桌,“戚大成!还是历家的历二奶奶给她做的媒,你就忘了?就是先在湖州历二爷买的那所房子里当差的。那年你们上京去,不是把那戚大成和花信留在那房子里看屋子了么?”   这个妙真倒清楚记得,“可不是,还是我看着她出阁的呢。”   “他们两口先在那房子里住着,你们走的第二年,历家就从京里打发了个人来,把房子卖出去了,对戚大成与花信说也不要他们两口的身价银子,叫他们自去谋差事做。花信还打听想你的信,仍想上京去伺候你。谁知那管事的说,你那年上京的路上落进水里生死不明了。我们知道这信,还大哭了一场,谁知那年冬天又听见了你回了嘉兴,还和良恭成了亲,才知是误会一场。”   “这跟花信他们两口子什么相干?”   鹿瑛哀哀地一笑,“倒是不相干,只是花信那丫头跟这戚大成很不好,原本想打听着上京去伺候你的,听见你落了水,没去成,只好仍跟着戚大成在湖州过日子。两个人求到我们家来,寇立便叫那戚大成在酒楼里当差。那戚大成原就是个不入流的货,吃喝嫖赌样样都来。花信成日家挨他的打,日子简直难过。就是今年年初的事,那天夜里大雪,那戚大成在酒楼里和几个伙计吃酒,醉醺醺回去,拉了花信便打了一顿,撒完性子没了力气倒头就睡。花信见他醉死过去,一发狠一赌气,往厨房里摸了把菜刀出来向着他一通乱砍乱劈!后来仵作去验尸,简直吓人,那戚大成浑身上下竟有三十几处刀口,就跟砍猪肉似的!”   妙真听得瞠目结舌,一对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滚出来。她听见“咚咚”的,是自己又惊又惧的心跳声。花信这个自幼跟着她一处长大的丫头,那样一张寻常普通的脸,常说着一些寻常算计的话,也不过是个极其寻常的人,竟有胆量在人身上砍三十多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番外就完结,下本《逃玉奴》,谢谢收藏!   历传星会出现的~ 第115章 115 番外·旧尘(三)   ◎孩子。◎   据鹿瑛说, 花信犯的人命官司在湖州闹出动静不小,就是寇立的酒楼也受了牵连,一连关张了半个来月。府衙县衙来了许多大小官员问案, 审来审去,又把两件陈年旧案给掀腾了出来。   妙真因问:“什么案子?”   鹿瑛到此刻说起来也还是骇然, “花信自己招供的,那年你们在昆山县的时候,有个叫严宁祥的, 是她给推下石坡摔死的!我倒不认得这个人, 说是也在姐跟前伺候过一阵子,可有这事?”   妙真把眼色冷沉下去,当初良恭就疑心过严癞头的死, 苦于没证据, 昆山县衙门问过邬家的几个小厮, 都是亲眼看几严癞头自己失足跌下坡去的。   “原来真是她……”她喃喃地,心内十分矛盾, 既觉惊诧, 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肯定。   “姐猜着是她杀了这严宁祥?”   妙真目怔怔地摇头,“良恭说宁祥死得有些蹊跷, 可谁能想到花信有这狠心和胆量?”   花信那个人, 自来就不大起眼, 她的外貌和性格都淹没在大众中, 优点和缺点也并不在人群中显得突出。她有她的精明和市侩,有她自私自利的小算盘, 这些妙真从小到大都是清楚的。但她总以为这些优点缺陷都属于一个常人的范畴。   不知道是哪天起, 花信那些私欲悄然地爬出边界, 出其不意地咬她一口!她一次次地使她吃惊。   鹿瑛默了会, 看看妙真的脸色,又道:“还有更狠心的呢,你们在邬家住着的时候,白池不是和那家太太打架,给那家太太摔倒了扑过去,把她扑得流产死了么?据花信自己招认的,那太太是给她暗里伸脚绊了下才摔过去的!”   此言一出,妙真脸上的血一霎褪色,“是她杀了白池?”   鹿瑛自己还疑惑,“她说她原也没想杀白池,就是那会不是……”说到此节顿了下,见妙真惊得无暇顾及其他,才继而说:“那会不是历二爷也在昆山么?她怕你急着回嘉兴,想用个什么事绊住你的脚程,就起了这么个歪念头。原是想叫白池有个什么跌打损伤的,你必然要等她伤好了才肯走。没承想……”   妙真呆着,“是她自己招认出来的?”   “对呀!我也想不明白了,好好的又没人过问这些旧案,她却自己招供了出来。我猜她是想着横竖都是一死,索性一齐都认了。”   妙真忽把炕桌一拍,“原来是她做的,竟是她杀了白池!”   良恭听见响动走进来,待要问两句,看见妙真已是满面泪水,以为她是和妹子吵架,便调目冷淡淡地看着鹿瑛。鹿瑛没敢再说,忙告辞出去。   良恭只零零散散听见几个字,仿佛是姊妹两个说起了白池,那么妙真哭也是难免的。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摸了帕子递给她。不想她这回倒哭得和以往不同,连帕子也不接,只是眼睁睁掉眼泪,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只得陪着坐,好半日妙真没泪可坠了,便拖着副有气无力的身子睡到了床上去。   这可不得了,良恭忙跟过去,她朝里头侧着身,他就够着脖子往里头去看她。见她握着个拳头抵在嘴上,一口一口地死咬着指节。他稍用些力气把她的拳头拿开,握在手里问:“姊妹两个吵了嘴了?”   妙真向他这面翻了个身,自枕上望着他。觉得他这话问起来,好像是已经全然忘却了鹿瑛当初的作所作为。就连才刚他和寇立在外头说话,也像是不记得了那些是是非非。   那严癞头他也忘了么?   她这样一自问,鼻子猛地又是一阵刺激的酸楚。她知道他没忘,只是他对无能为力的事情惯常保持沉默态度。她坐起来,把鹿瑛方才说的话告诉他听,落后嘴角一歪,笑得没力气,“你总说严癞头死得蹊跷,没曾想果然如此。”   她发现她的声音变得很平静,已经不再对花信感到吃惊。或者说,她对人的坏处不再有多少意外。   “小时候我贪玩,又爱热闹,嫌有个白池还不够,爹就吩咐花信的舅舅带了她家来,安插在我屋里伺候。她那时候不多大一点,怯生生的一双眼睛,一进我屋里想看不敢看的,偷瞄着屋里那些陈设玩意。我知道她是有些贪财,可家里那么些下人,谁不背地里捞点好处?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为了这些好处出卖我,杀白池,杀宁祥……宁祥还一心喜欢着她呢。”   良恭微微张着嘴听她说着,半晌才阖拢来,冷静地问:“衙门判了她什么罪刑?”   “鹿瑛说,案子还得与昆山那头核查,暂且还没判下来,总得明年才能定罪了。”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笑了笑,“你放心,花信没家世根基,谁肯替她疏通?杀人偿命,按律一定是死罪。”   良恭低头看她的手一眼,也为自己多余的担心感到可笑。穷人在这一点上总是享有格外的公平。他反握住她的手,妙真顺势把脑袋搭在他肩头,目光望到对面窗户外头去。   紫藤花吊子七零八落的,轻易又是一冬将近了。白池和严癞头都是冬天死的,两个或穷或苦的人,没熬得过那年的风雪。   然而他们夫妻又平平顺顺度过了一个冬天。这许多个冬天联成了小半辈子,这年才开春,妙真诊出来有了身孕。   没有孕的时候她想到孩子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怕这惧那的,真到了这天,仿佛肚子里落下个定心丸,反倒什么都不怕不忧了,心怀一种大义凛然的豪情。   郎中也说这时候孩儿只不过丸药般大小,在肚子里摸也摸不着,开了好些保胎药叫妙真吃着,一再嘱咐,“奶奶三十出头的年纪,按理说不年轻了,又是头胎,日子又还短,可要留神,千万别磕着碰着,也别劳累了。等到四五个月身子显怀,方可安心。”   阖家唯郎中的话是从,良恭除了生意上的事在外跑跳个把时辰外,凡不要紧的生意都推给园圃里的总管去应酬。每日怕妙真无趣,多半在家守着,倒是得空画了两三幅画出来,引得画坛不小轰动。都说他这两幅画一改往日颓靡之风,难得一见其意气风华。   他姑妈每日亲自煎药,怕在厨房里乱糟糟的掺杂了,只在自己屋里用小茶炉子煎好了送到这屋里来。   妙真呷着药觉得好笑,“我也快给培成个药罐子了,快赶紧长起来吧,我憋也要憋闷死了。”   “药罐子”是说鹿瑛,他姑妈低声嗔笑,“你妹子是因为怀不上孩子才吃药,和你能一样呀?倒是你提起来我想着问问你,是不是要写信去告诉你舅舅舅妈,姑父姑妈一声?到底是大事,当初你们成亲就没知会他们,如今既又有了些走动,还是告诉一声的好。”   “那就托人往两边送封信去好了,就怕他们又打发人来送礼,麻烦得要死。”   “什么死不死的,往后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字眼!”他姑妈拍着胸脯子道:“他们打发人来,又不要你应酬。你只管推给我,如今谁还敢劳累你啊?”   妙真端着药碗龇牙咧嘴地直说苦,他姑妈长长地伸出胳膊去在底下虚抬着,不许她搁住,“一口气吃尽就完了,越这么着越苦,搁下来又凉了。”   她一口气吃完,扇着嘴要甜的吃。良恭闻声端了碟子柿饼进来,“吃半个,别多吃,省得一会又吃不下饭。”   妙真仰头弯眼朝他笑着,有些讨好的意思,“我今天觉得胃口好得很呢,午饭叫老陈媳妇上街去买些炸鹌鹑来吃好不好?”   他姑妈搭口道:“外头卖的不干净,你要吃我炸给你吃。”   良恭却笑,“您快歇了吧,这些油腻腻的东西她吃进去,一会准又吐得个人胃里不好过。不如还是吃些清淡的。”   妙真噘一下嘴,“不管!吐了我再吃清淡的,我现在就想吃口大油的!”   他姑妈笑着立起身来,“她难得有这胃口,想吃就吃,横竖也要吐,过回嘴瘾再说!”   说着自往厨房去了。良恭便挨着妙真坐下来,捏捏她的胳膊,一脸担忧,“这些日子吐得人都瘦了些。”   妙真反松快自在地发笑,“倒好,我还怕胖呢。近两日我觉得好了许多,胃口也开了,你见我这两日就没吐过。”   良恭端过她的下巴细窥,果然见她脸色红润了许多,不像先前那一段,常吐得小脸发白。妙真又把面孔仰得近了些,问他:“你瞧我脸上起斑了么?”   “没有。”他用拇指在她眼睑底下摩挲两下,“干净得很,摸着比往日还嫩些。”   “易清说她怀孩子的时候脸上就起了斑,不过孩子生下来,慢慢又好了。他们夫妻早上来过,提了好些东西放在那里。易清亲手缝了个襁褓,在许多人家讨的碎布缝的,说是用那个裹孩子,可以消病消灾,你瞧瞧去。”   良恭起身往外间拿了来,笑道:“这是老话说的,用百家的东西就是沾百家的福,你小时候没使过?”   妙真只觉五颜六色怪好看的,“我小时候怎么会记得?大约也使过。谢大官人说多日没同你吃酒,本来想叫你上他家去吃酒。偏你又出门去了,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去?”   “我到李大人府上去了一趟,他早早的打发人来,叫着我去看一处宅子。说是京里要派一位监察御史过来,他自然不敢慢怠,叫我亲自归置那宅子的花园子。”他坐下来搂着妙真,露出一片苦相,“我恐怕得忙些日子,可不能日日在家守着你了,你行么?”   “有什么不行?这家里又不缺你伺候。”   “我看还是再买些下人进来,乳母等一干伺候小姐少爷的人也该预备起来了。”   早商议过这事,夫妻俩在此事上有分歧。良恭的意思是不论小姐少爷都马虎不得,单是伺候的丫头就得要三.四个,加上乳母和管事的媳妇,一房少说要新进来五六个人。   妙真笑他,“你越发像我爹了,我一出生,也弄这么些人,反倒把我娇惯坏了。我看不论小姐少爷,都要少疼些的好。易清说她那个大少爷,从小过得苦些,如今反倒皮实些,身子比她的小少爷就好,从不见生病。”   良恭也明白这道理,只是身不由己的就想要添这样添那样,孩儿还未生下来,他先觉得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似的,还他多少也不够。   妙真把手掌贴在他脸上,拇指刮蹭着他浓黑的眉毛,“你听我的吧,对孩子心肠硬一点未必是坏事,省得不经风不经雨的,往后遇见个麻烦事就乱得只晓得哭,没出息!就跟我似的。”   良恭避而不答,两手箍着她的腰笑起来,“谁说你没出息?要换个人经过你这些事,不是坏就是死。你既坏心又没死,待人还和从前一样,这就是最难得的。”   搔得妙真痒痒,仰着头咯咯直笑,“我都快虚伪死了你竟还说我跟从前一样!有时候和人家说那些奉承话,我自己听见都要恶心死了!”   话里满是成人的烦难,但她的笑起来的声音清脆爽快,莺啼鹂啭一般,藏在浓绿重彩的春天里。   今年的春天长,雨水也多,到五月还不见狠热起来,好容易热上两天,又是接连几日的雨,天又阴阴发凉。李大人交代的那处宅子一应花树都是新移栽过去的,良恭因怕刚下地,雨水把根泡坏了,放心不下,日日走去瞧。那位监察御史还未到,据李大人说,这回是来监查嘉兴一带好几年的税收,事关重大,朝廷迟迟定不下派谁来。   李大人笑道:“应该也定下来了,不知是谁,知会我的信还在路上未到呢。嗨,管他是谁来呢,总之咱们都得罪不起,这宅子总是要有人住进来的,咱们只管收拾得妥妥当当迎待着人到就是了。”   良恭领着他在花园里细逛,有几株没落下根的花树,都给换了,新换的长得倒好,先没精打采地捱了几日,到底精神抖擞地挺在各处,苍绿密厚的枝叶间掩映着粉墙青瓦。   李大人看了赞不绝口,“妙,妙啊!到底你是会画画的人,难得这些奇情奇景,旁人如何想得到?”   良恭谦逊几回,“大人过奖了,都是大人选的这所房子好。”   “这房子小了点,我原想租赁一处大一点的宅子,偏没寻着。横竖监察御史来核账,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就回去,委屈他这几个月吧。结果叫你一收拾,也不算委屈了。”   两个人逛完,良恭送他至宅子门前,微微躬着身子道:“大人事多,请先去忙,我这里再细看看有没有不妥之处,好及时替换。等都妥当了,就把钥匙交去府上。”   “那你替我多费心,不要让人挑出毛病来。弄好了,只管往衙门去结银子。”   良恭待他登舆,目送一程,正要领着几位精通园圃的老花匠折身进去,又见一顶软轿抬到面前。跟轿的是点翠,轿子里头出来的自然就是妙真。 第116章 116 番外·旧尘(完)   ◎迟到。◎   轿夫把轿子稳稳当当落下, 点翠打帘子搀着妙真出来。当下已显了怀,却因前些日子吐得厉害倒瘦了些,四肢纤长, 肚子给裙子罩着也不大瞧得出来。   良恭两步上前将她扶住,几个老花匠也来行礼。妙真嘻嘻笑道:“你们几位老人家可别多礼, 进去忙你们的吧,我就是闲着没趣出来逛逛。”   几个花匠先告辞进去,良恭叫点翠搀扶好妙真, 在后头慢慢走着, “才稳了胎,你该在家踏实再躺几日,急着出来逛什么?这有什么可逛的, 又不是咱们家的房子。”   “再躺下去我还不如索性躺到棺材里去算了……”   才说了这一句, 良恭便目露凶意, “又胡说!”   妙真吐吐舌,“实在躺不住了嘛!这些日子在家不是坐着就是睡着, 多走几步也怕。好容易郎中说胎儿停稳了, 再不叫我多走走,这两条腿都快不听我使唤了!”   “那你在家里走走就是了, 何必跑出来?”   “这宅子不是刚收拾好么, 我也来瞧瞧。”   妙真在家看见他画的图, 觉得比从前他替人家收拾过的那些花园子还要别出心裁。眼前就是画里活化出来的, 目之所及处,苍绿青葱, 叶厚枝肥, 罅隙里露着屋舍门窗, 偶然点缀几片花色, 愈往里走,愈是雅静幽深。   因宅子不大,良恭故意以树石花木为屏,把独一条小路逼得曲折蜿蜒,走起来倒像是进了座偌大大的宅子。   “你瞧这样子,倒有些故作高深的嫌疑。好好的房子,非要弄得家不似家,野不在野的,装腔作势。”良恭不喜欢这次装模作样的布景,“李大人怕房子小了人家怪罪,特地叫我费些心思。 ”   妙真看着却很喜欢,“我看着倒蛮好,就像是在山林间搭了几间屋舍,又清雅又别致。你要了他多少钱啊?”   良恭歪着脸一笑,典型的奸商模样,“一千二百两。”   妙真眼睛瞪圆了,四面细看看,种植的花草树木太多,花费的确少不了。便咂舌道:“李大人真是舍得出银子,什么了不得的御史,值得他在这些小事上花大价钱巴结。”   良恭笑意鄙薄,“也不是掏他自己的荷包,是衙门里出钱。”   走到处洞门外头,见一旁有几杆细竹,枝影横斜地映在洞门上头,洞门内同样落下片狭长的光,一枝影弯弯地吊在光里,更显得里头三间屋子幽静迷离。   屋子挂着锁,良恭只引着她在廊下走一圈,“这是正房,李大人一早就差人布置好了。”   妙真隔着窗户瞅一眼,见里头全是簇新的帘笼家具,撇了下嘴,“真是周到,怪道人家平平安安做了这么些年的官,要是我,可想不到这些。你瞧,连那面盆架上还挂着新面巾呢。”   良恭笑笑,“要不说人家能当官呢,我这个做过奴才的人,也没人家这么细致。”   妙真把屋里扫了个便,直起腰嗔他一眼,“就是说呢,你怎么忘了,这屋里竟没有盆栽!”   “忘不了。那位大人还有些日子才到,现把盆栽放进去,屋子常锁着,又不通风,又没人浇水,不是白放了么?等他到的前两日,李大人还要遣人来扫洗,那时候再摆进去不迟。”   “他几时到?”   良恭哼了声,“谁知道,不理他,横竖李大人会叫人知会。”   不想百密一疏,那李大人忙着整理府衙税收账目上的大事,一时也忘了这桩小事。待那位监察御史六月到了嘉兴,住进这房子的次日才想起来这事,忙清早派人往良家传话叫送几盆海棠月季等盆栽进去。   良恭这日起来看了单子,丢下早饭不吃了,要亲自往园圃里去拣选几盆送去那宅子里。妙真见他要出门,也忙丢下碗跟着去。良恭扭头瞅她,“我是出去办正事,你去做什么?”   她近来在家的起座茶饭给他姑妈看管得严了些,越是管她就越反叛,逮着机会就想出去逛逛。便拉着他说:“我也去,在家也是闲着。我就在马车上坐着,又不耽误你什么。咱们回来的时候,路上拐去桂兴铺子里买炸货吃,我想吃炸藕盒。”   “你想吃回来我给你买回来就是了,大太阳的,你跟着去不怕晒?”   “我正该晒晒才好,在屋里都快闷得生霉了。也要去瞧瞧咱们园圃里的那些海棠长得好不好,我一手种下的呢!”   良恭只得依她,吩咐套了马车一道出门。先去园圃里挑了盆栽,及至那宅子,只在巷里角门上出入。看门的小厮是李大人派来这里伺候的人,和良恭混得熟了,引着他与几个伙计进去,“正好大人此刻往衙门去了,他不喜欢吵闹,趁这会赶紧送进去摆好。”   余下妙真与点翠在车上等候,两个人坐了会实在无趣,因问七山,“还没出来么?”   七山掀开帘子,“没呢。奶奶坐不住就下来巷子里走走。”   巷子两面都是人家的院墙,好些密枝从墙头上坠下来。妙真走到墙下浓阴处站着,站得累了,便把两手背在腰后,背贴在墙面上斜倚着,一时抬头看对面墙头爬的藤蔓,一时又垂眼看自己的绣鞋。歪了歪脚向点翠抱怨,“我这几日好像脚肿了,觉得鞋子有些挤。”   点翠蹲下去捏了捏她的脚背,“是肿了点,我娘说没什么,怀着孩子就是这样的,不过换几双鞋穿。”   妙真好笑道:“怀个孩子又费衣裳又费鞋的。”   “这怕什么呢?咱们家又不缺这几件衣裳几双鞋。”   妙真想着良恭上晌在园圃里晒得满头汗的样子,有点心软,“不缺是不缺,可都是你爷的血汗钱呐。好衣裳好鞋子做了来,就穿这几个月就穿不下了,拿去典了也要折价,到底心疼。”   点翠站直了给她打扇子,笑说:“奶奶愈发会过了。”   恰巧巷口前后两匹马走过去,后头马上坐着禄喜,听见巷子里有女人咯咯在笑,黄鹂一般,不由得扭头看。老远的便认出妙真,心头一跳,忙调头看前方。   传星似乎没听见,端坐在马上已走到正门前头,门上小厮忙来牵马搀扶。他穿着大红补服,鼻子底下蓄起了一道须,模样身段皆没大变,只一双眼睛比那几年益发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进门便把乌纱帽摘下来递给禄喜,“我到书房去一趟。”   禄喜接过帽子抱着,欲言又止地睇了须臾他的背影,转道往正屋里回去。甫进门就看见角落几张高香几上摆着几盆白海棠白月季。叫了管事的媳妇来问,那媳妇说:“李大人叫花匠送来的,才刚摆上你们就回来了。”   禄喜盯着那花问:“哪家的花匠?”   那媳妇笑着乜一眼,“谁知道哪家的花匠?人生地不熟的我上哪里去认得?李大人派来的,左不过是他们府上常使唤的人。”   禄喜待要问人家是不是姓良,转念一想,这媳妇是二奶奶派来伺候的人,二奶奶又同鲁忱的夫人走得近,妙真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些。倘或当着她的面打听良家,没得又惹些是非。   因此打住了没问,只把乌纱帽交给小丫头子,吩咐道:“二爷这会往书房去了,先把凉茶预备上来。外头热得很,一会进来就要用的。”   那媳妇答应着吩咐小丫头,禄喜退到廊庑下坐着,心里纠葛着要不要把方才瞧见妙真的事情回禀回禀。真是为难,要是禀了,给跟来的这些丫头媳妇知道,回去告诉二奶奶,未免怪是我挑唆的;要是不禀,二爷忙过这两日,想起来找到良家去,到时候查对出来,又说我有意隐瞒。   可他到底能不能想起来这码事?这就叫人猜不透了。   其实妙真落水的第二年夏天,鲁忱就找来嘉兴了一趟,回京兴兴地和传星说起良恭的画,颇有些相逢恨晚的懊恼。传星听着没多大意思,只问他:“我请你打听的事情呢?”   鲁忱这才想起那档子事,坐下来笑叹,“根本犯不着曲七拐八地去问,你那位小妾,现就堂而皇之住在人家中。人家成亲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说着,暗瞟传星一眼,也是有意要帮衬良恭几句,“你要找就该早去找,这会再去,岂不是夺人之妻?这可是犯法违律的事。这半年朝中多少人不服你,说你是仗着你父亲与老丈人的势才破格荣升,可别在这个时候授人以柄呐。”   要不是为这个,传星早就另打发人往嘉兴去了,何至于等到如今?自年初荣升后,朝廷里议论他的话不少,无非是说他太年轻便担此重任,是沾了他老子的光。外头说他的就不少,近来连他岳父也对他有些微词,还不是如沁回娘家抱怨了几句的结果?   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因小失大,先从里到外把一干体面关系维护好才是要紧。因此只笑不语,暂且搁置了此事不管。   一搁便是几年,这几年来和如沁的关系倒又缓和如初。如沁除生下位小姐外,再无所出,本着贤德之风,前年又与太太商议着为他娶了一房小妾。传星所剩无多的空闲都被这一妻三妾挤德满满当当,关于妙真这个人,大概是从他记忆中淡忘了,竟没再听他说起过。   这回他自请到嘉兴来,官场都说他是竭力要做些政绩出来堵人的嘴。只禄喜隐隐觉得是有些旁的因由,不过没敢问,就怕问起来果然如此,他做下人的摘不了干系。两口子有什么不好明吵,都是拿他们底下人撒气。   正在为难,看见传星从洞内进来。先往卧房里换了件家常蜜合色纱袍出来,坐在榻上呷了口茶,叫了禄喜进来问:“鲁忱上回写下的良家的地址,你去找来。”   倏地问得禄喜怔了下,不知怎么答好。传星见他不语,冷眼笑一下,“你弄丢了?”   禄喜一看他的脸色就晓得果然猜得不错,不论什么事,传星心里自有一本账按大小排列着,只分个先办后办,忘却是也忘不了的。   他是劝不住,忙腆着笑脸说:“记在小的心里的,怎么丢得了呢?要不小的先去良家瞧瞧去?”   传星靠去榻围上,“你去瞧什么?等我这两日把事情忙完,亲自去一趟。”   又是等。他把眼睛抬到藻井上,脸色与心内始终是平静的。经过这几年在朝中的历练,纵有天大的事也急不到他那张沉着的面孔上去。   也是因为隔了太多年,妙真的轮廓业已在他心里模糊了,并那些拥有时的欢喜与失去时的痛心,都模糊了。也或者是他相信谋大事者需要最需要的智慧是冷静,他坚决把这一智慧彻行到底,以至于使他连在感情上偶然迸发的热情也冷得极快。   那么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他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遗憾。这遗憾不多不少,只够一缕叹息的分量。   可若是把这分量压去人身上,也能把人压得粉身碎骨。对于这一点,良恭不得不忐忑。   自那宅子里送了盆景回来,妙真就见他不怎样说话,板着一张脸,黑漆漆的眼睛里萦绊着一丝大难临头的凄惶不安。   她把买回来的炸货摆了几个碟子,端到炕桌上来,歪着脑袋瞅他一会他也没察觉。她喂了个藕盒到他嘴边,他也不张嘴,只把脸歪了一歪道:“你自己吃。”   言讫又将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双手交扣着抵在下巴上想事情。妙真走到那端坐着,把个炸得酥脆的藕盒嚼得嗑哧嗑哧响。吃了一个,又拿一个,又剥炒栗子吃,一阵一阵“嗑哧嗑哧”的响声。   这声音格外生动活泼,滚在璀璨的太阳里,是他们当下的生活。渐渐扫去他心头一层阴霾,使他抬起头来看她,不禁笑了,“就这样好吃?我来给你剥。”   他把包板栗的纸包拽过来,不用咬,手一捏便捏破了壳。妙真盯着他的手看一会,又看他的脸,“你才刚为什么不高兴?在那宅子里受那位大人的气了?”   良恭觉得一颗心似乎被温柔地抚摸着。这是她独到的关心,但凡他外头回来有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先问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气。   倘或他说谁家的差事太麻烦,主家爱摆架子,那她必然说:“那不做他这笔生意好了!又不缺他那几百两银子。咱们是和他做生意,又不是他们家的下人!”   他倒要反过来劝她,“做生意,都是如此,哪有事事顺心的?”   再有不顺心也总能过得去。可这会,他也有点没把握,苦笑一下,“你猜那位京里来的监察御史是谁?”   妙真盯着他看一会,慢慢猜到,“不会是历传星吧?”   “就是他。才刚我带着人进去,听见里头下人在说。偏是冤家路窄,又要碰头了。”   妙真想了一会,松松快快地笑起来宽他的心,“谁说就一定要碰头?人家是来办皇差的,哪里有功夫瞎逛?就是碰上了,又怕什么?鲁公子不是早就说嚜,他现今娶了三房小妾呢,还记得起我?就是记得起,就一定要么?就是他要,难不成还要明抢?咱们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要说我是他的逃妾,那不算,那时候我和他只在湖州办了几台席面,连他家里的长辈还没见过。我看你是多虑,你把我当个宝贝捧着,不见得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我。保不齐在人家眼里,我早是昨日黄花了,就是送人人还不一定肯要呢。”   良恭无力地抬起眼,“你说的这些,都是讲理的人才会思虑的事。他倘或不讲理,这些在他全不是问题。”说着又无力地哼笑了一声,“他要是不想要,朝廷那么些官,怎么偏是他来了嘉兴?”   “兴许就是凑巧而已嚜。”   “哪就这么巧?”   说得妙真也忧心起来,递过来的板栗仁也不去接,呆呆地想着什么。后来又笑了,把腰板挺起来,往肚子上拍了两下,“我如今怀着身孕呢,他不见得连个三十几岁怀着身子的女人也要吧。”   “万一他就要呢?”   她又泄了气,要去想传星,也不大记得清他的而眼口鼻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一段像魇住了似的,完全心不在焉,对于他表现出的爱意她也从未留心。也许他根本没有表现过,他对爱的表达无非是抽出空来多在她屋里坐坐。   想到此节,又有些安心,自嘲地笑笑,“我看没这个万一。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良恭按着她这话去细想,大约也对。鲁忱来往嘉兴好几趟,传星若是果然非妙真不可,一早就该寻上门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这次来,可能只是个机缘下的“顺便”,就像当初他也是顺便找着个于三,顺便碰着个花信。没了这些机缘帮忙,他或许根本不愿意费这个精神。何况听鲁忱说,他因过于年轻有为,反在朝中惹出些非议。这时候他未必肯冒这个险。   这样一想,他心下又替妙真感到不平。他一贯希望天下人爱她都如他爱她一般才好。正因为没这可能,所以他也常常觉得是亏欠着妙真太多太多的爱,怎么还也还不完。   他卸下几分忧虑,抬手向妙真招招,“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就是他有什么歹心,我想鲁忱还帮得上咱们。况且京中我也认得不少人,里头也有他历家的对头,这些人正巴不得捏住他什么把柄,不怕他。你过来我掂掂看你沉了没有。”   妙真走来坐在他腿上,他把脚垫起来轻轻掂两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摸她的肚子,“像是又重了些,长得真是快。”   “兴许是我吃多了的缘故。”   “胡说,你才吃多少?”他摸着她后腰上的肉哄她,“背上还是那么单薄,光是肚子在长。”   一句话轻易就叫妙真笑起来,攀着他的脖子问:“还是肥了些的吧?我觉着走路好像沉重了些。”   “那是肚子坠的,你没胖。”   “姑妈也说肥了些。”   “她老人家连个人都看不清,还能看清你这二两肉?”   妙真便又放心地拿起剥好的栗子仁吃,关于传星这个人和他有可能带来的烦难,干脆都抛到九霄云外。她不是个复杂善变的人,也始终适应不了复杂变幻的人世。回想青春以来心灵上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变化,是她不再贪图那么多的爱。   如今她只要眼前这一点,可把握在手中的,安稳的幸福。   隔日他们还是照常出门,去庙里为肚子里的孩子烧香。总不能因为惧怕变故,就缩头缩脑地连日子也不过了。   阖家都去,只留下老陈看家。买了许多香油纸蜡,装饬了叫新添的小厮套了板车拉着。另套了三辆马车,呼啦啦竟是十六.七人的队伍。   恰逢这日传星得空寻到良家门上来,在栖凤桥上远远瞧见这么些车马下人,便立住脚问禄喜:“他们这是要出门去?”   禄喜跟着放眼看,“看那些灯油缎子,像是要去拜佛进香。唷,这可来得不巧了。”说后暗瞟他一眼。   这世上之事,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这还不够巧的?天时地利皆在。余下的便是事在人为了。   可传星却忽然立定难行。真走过去,是要做些什么?难道真要以势压人,强抢民妇?他不敢。眼下这关窍上,他断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把前途毁之一旦。她到底不是西施,他自然也不是吴王。倾国倾城不过是传说,这世上并没有哪座城池是真正因为一个女人就覆灭的。   他看到妙真从那两扇随墙门内走了出来,隔着道人潮不息的石拱桥,她捧着个圆润可爱的肚皮,里头穿着玉白的罗裙,外罩着晚霞色的鲛绡纱大袖氅衣,用条嫩草黄的腰带系着,臂上挽的是淡淡湖绿色的披帛,手上拧着串紫腾腾的葡萄,举起来咬掉一颗,扭头对人说:“我也要骑马,不坐车。”   很奇怪,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有莫名的穿透力,穿过喧闹的人潮直达他心里。连那老妇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你骑什么马?还不老老实实上车去!”   她转头去挽住个穿墨色圆领袍的年轻官人,“让我骑马嚜,还没骑过呢。”   传星一眼认出来是良恭,从前总是小瞧他,觉得他顶多是个不得志的落魄书生。而今站在人潮中,他竟变得如此扎眼锥心。不过听鲁忱说,他凭着他的画技结交了不少朝中之人。   良恭不知对那老妇人说了什么,老妇人瞪了回眼无奈登舆上去。他又转头将妙真半搀半抱上马,细心地把两个马镫套在她脚上,“踩住了,我来牵马。”   他们是往前街上去,良恭拉着马慢慢地兜了个圈子调转方向,妙真拘束了片刻便放心下来,稳稳当当坐在马上吊着葡萄串子咬葡萄吃。传星看见她高仰起来的脸,对着太阳闪烁着一双没有尘埃的眼睛。使他想到那年此地初遇。   她半点未变,或者是变着变着,又回到了原点。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么多年的风尘辗转中仍旧晶莹皎洁的,但他看着飐飐摇动的裙与纱,总算明白了一点,他的确是爱她。   不过这爱是有前提的,无论什么境况下,总要先万全了自己再说。   ————————   写给曾在生活中面目模糊过的你和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逃玉奴》,是一对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男女的婚恋故事,欢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