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我为殿下夺东宫   本书作者: 鹿绫之   豆瓣阅读VIP2024.2.17完结   字数303,332阅读11,603加入书架63推荐票261   内容标签:言情小说古代言情权谋强强爽文先婚后爱双向奔赴   ①双强,明强女主vs暗强男主   ②字数限制,完整文案见首章开篇   文案&楔子:要当皇后,先做储妃。   【文案】   赵临鸢,昭云国长公主,天之骄女,姝色无双,甘为百姓福祉远嫁相朝当朝太子,以一人之身换取盛世太平,却在和亲之际被迫陷入人为构造的梦境中。   在她设法破局时,竟发现前来接亲之人并非太子,却是相朝备受欺凌的三皇子,褚瑟。   1、   传闻中,褚瑟遍览军策,为相朝征战四方,在军中备受敬仰。   但初见他时,他眸中悲切,境况寒凉,甚被东宫小臣驱使,弯膝垂首,替太子接亲。   彼时赵临鸢一袭嫁衣似火,凤眸红唇,仪态天成,她俯眼看向膝下青年,但见其乌麟盔甲之下,尽显隐忍。   赵临鸢垂眸间掩盖心中算计:“既然太子无意和亲,本公主愿嫁三殿下为妻。”   众人:“……?!”   2、   褚瑟虽为皇子,却在相朝饱受皇族漠视、遭尽群臣冷眼,甚被太子压制多年,从无翻身良机。   岂料昭云国公主远嫁而来的这一天,竟堂而皇之入住褚瑟的西椋宫,为他掀开与东宫交锋对峙的序幕。   此后,她替他身披战甲,血染八方;她为他谋权夺势,改写朝堂。   太子追悔莫及:这本该是他的太子妃!   褚瑟心中暗喜:苍天有眼,幸得皇兄当初眼瞎。   3、   东宫易主这一日,皇城中喜气云腾,锣鼓喧天。   太子妃站在九阶之上,灿若春华,皎似秋月。   她抬眼望向锦绣河山,听见耳边传来摩挲低语:“公主想要的,究竟是这东宫,还是我褚瑟?”   赵临鸢的指尖轻轻划过心上人后颈,眼波流转,柔情缱绻:“殿下觉得呢?”   【小剧场】   赵临鸢千般筹谋万般算计,终于扭转朝堂局势,助“不善权术”的三殿下夺得东宫。   但某天夜里她掀开被褥,发现床榻之上残留血腥。   褚瑟微笑:“公主,我们又该入梦了。”   抬眸间,他往昔的怯弱尽数敛去:“公主不妨猜一猜,为夫当初为何会出现在和亲场?”   赵临鸢背脊发凉:“……你!”   *   (以下进入正文部分)   【楔子】   昭云国王宫,殿宇上空炮竹声不绝,五彩斑驳的光照亮窗扉,一座座宫殿在漫天篝火的映衬下时明时暗,光华连连。   举国百姓仰头望向在天际肆意绽放的烟火,心中皆是对长公主远嫁相朝的美好祈愿。   昭云国与相朝的联姻,在历经漫长战事与多番谈判后,终于在年初落定。   昭云国作为战胜国,在两国和亲上具有挑选夫婿的权力,而长公主赵临鸢深受王上宠护,况且又是自己的婚事,此权力便落到了她的手中。   璀璨的光掠过黑夜,灵犀宫内隐隐有鞭炮声传来,皆被大殿上的长公主掠在耳后,赵临鸢晃了晃手中信纸,专注欣赏着纸上那三位相朝皇子的名字:   东宫太子,褚萧。   南霄宫翊王,褚离歌。   西椋宫三殿下,褚瑟。   灼若芙蕖的美人唇角弯了弯,对形影不离伴在其身侧的侍卫道:“杜将军,你说本公主该嫁给谁好呢?”   杜卿恒将目光落在供赵临鸢备选的三位皇子名讳上,细细与公主分析道:“太子褚萧,东宫之主,虽为庶出,但因着与岳皇后侄女姬遥郡主的一番姻亲而深受皇族庇护,其手握相朝陛下钦赐尚方剑,上可诛皇族,下可灭朝臣,权倾朝野,无人不敬。   “翊王褚离歌,乃独揽圣心的宣贵妃膝下独子,霁月光风外表下却是一颗豺狼心,听闻其手握朝臣秘辛,可揭掌万家生死,势力不可小觑,甚者可与太子抗衡。   “至于三殿下褚瑟……呵,一个无人问津的皇子,不足为道。”   赵临鸢将手肘抵在桌案上,双手捧着自己的脸,专注看着杜卿恒,却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对那些分析也不在意,只问了一句:“此三人中,谁为储君?”   杜卿恒一怔。   恍惚中,他似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日,尚未及笄的赵临鸢跟在他身后扯着他衣袖,笑意盈盈地对他说:“卿恒哥哥,我长大了想当皇后!”   那时的杜卿恒还笑她道:“世人常说,皇后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因她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我竟不知,鸢鸢在王宫中享尽了荣华,却也会有这般想法?”   赵临鸢不以为意,只缓缓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杜卿恒便只当她说的都是玩笑话,直到有一日,赵临鸢总在他耳边诵读一些他听不懂的书文,他才知她对此事确实有几分认真。   “夫天下之一统者,百姓之安泰也;朝代之更迭者,民心之轮转也;而布衣之欢苦,君王者可知几何?”   初初时,杜卿恒听不懂句中深意,只因赵临鸢常常念起,他便将这句诗文记得清明。   白驹过隙如走马,红尘十载似灯花。许多年月过去,赵临鸢那时常在他耳边响起的清越婉婉的诵书声,早已似涓涓流水入其心。   待他听懂诗中之意时,那个常在他耳边诵书的少女,已长成了荷花羞玉颜,低眉敛目间,尽是一国长公主的风姿和气韵。   直到今日,杜卿恒再次听见她说“我要当皇后”,他才知道,他的鸢鸢早已不仅仅是将这句书文挂在嘴上,而是欲执于手中,践于脚下。   天下虽是天下人的天下,但从来都掌握在一人手中。也唯有那一人,可定天下之命势,可予天下之福泽。   赵临鸢想成为那一人身后的女人,可在天子身后间接决断这天下命势的女人。   “布衣之欢苦,君王者可知几何……”   此刻,在灵犀宫中,杜卿恒长身立于案前,口中再念起这句书文时,心中想到的是他与赵临鸢在这王宫中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想到她曾被王族所负,却仍心系庙堂的半生。   在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时,赵临鸢的唇角扬起一丝端庄的弧度,一如幼时那般清似皓月。   她说:“要做皇后,先做储妃,本公主自然是要当太子妃的。”   殿外烟火的光芒透过窗扉照进来,映在赵临鸢的纤纤玉指上,最终她的指尖缓缓垂下,落在了信笺之上,属于褚萧的名讳处。   *   昭云国公主选定了和亲对象为太子,此消息很快便被送往相朝。   相朝东宫那处,为首之人眉目焦灼,思量一番后,捎了一封书信,秘密送去昭云国。   数日之后的昭云国王宫,一如往昔那般雕梁画栋,气贯长虹。   灵犀殿内,昏黄烛火映着杜卿恒愁眉锁眼的侧脸,他将手中信笺递到烛台前,看着信纸一点一点被烛火吞并,脑中思绪复杂。   信上是相朝太子褚萧的秘密指示:   “杜将军莫不是在昭云国公主的身边待久了,便忘了自己本该效忠于何人帐下?和亲一事非同小可,关乎家国大势、可定命运前程,故太子妃之位,孤岂可拱手赠予他国公主?须知我朝当朝皇后膝下无儿无女,岳姬遥乃是最受皇后恩宠的郡主,孤借与她多年情谊才得以扶摇直上,入主东宫,若此番娶了赵临鸢为正妃,势必引起皇后一方不满,影响孤在朝中的势力!奈何依照盟约,我朝这方无法拒绝,还望杜将军从旁协助。孤知杜将军常年侍奉在公主身侧,知其品行,想必定有办法,让她改变心意。”   杜卿恒长身立于赵临鸢常常待着的书案前,忆起信中内容,难免眉头深锁,手中端着的杏花酥,也被他捏得异常地紧。   此次联姻,选择权掌握在昭云国手中,要嫁给谁,是赵临鸢一人说tຊ了算。杜卿恒作为昭云国送亲使,没有劝阻赵临鸢放弃嫁予褚萧的缘由,但他作为褚萧安插在昭云国的内线,又必须依照褚萧的指示,阻止赵临鸢嫁入东宫。   可这么多年的相伴下来,他心知赵临鸢是怎样的性情,他绝无可能轻易动摇她的决定,思虑再三,唯有……剑走偏锋。   “杜将军,你找我?”   在他沉思的时候,身后有熟悉的女声传来。   杜卿恒当即敛去面上情绪,缓缓回身,瞧见赵临鸢端端立在他身后。因着身后跟随几名宫人,她面上便挂着端庄的笑,再无独自面对他时的娇憨,却平添几分高贵和清冷。   赵临鸢与沉默不言的杜卿恒对视片刻,屏退了身后宫人后,立刻褪去了那抹端庄,冲他盈盈一笑,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盘子上,眸中泛光。   “杏花酥,给我的吗?”   赵临鸢紧紧盯着杜卿恒手中那盘糕点,华服一角扬起,欢喜地朝他奔去。   她四望了一会,确认殿中再无旁人后,才踮起脚尖在他耳根轻声道:“卿恒哥哥,谢谢你。”   “吃吧。”   杜卿恒宠溺地笑,心下却是难言的思绪:   纵然她是昭云国的公主,可更是与他青梅竹马的鸢鸢。他虽然是她的侍卫,却也是褚萧安插在昭云国的内线……在光明与深渊中,他们彼此凝望,半生不离。   尝了几块杏花酥后,赵临鸢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清甜不腻,和小时候一样的味道,真好吃!”   杜卿恒望着被对方捏在手中的糕点,亲见她将其放入口中,眼神似有愧意又落落坦然,带着些许抱歉和释然。   糕点中有药,一种产自相朝,能为人制造梦境的药。   相朝有一处偏地,盛产奇门药方,其中有一种药名唤降香散,可为服用之人制造梦境,潜移默化中改变其认知,动摇其意识。   没有人比杜卿恒更能了解赵临鸢心中所念所想,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何能让她主动放弃嫁予褚萧。   于是,杜卿恒借褚萧之手从相朝寻到此药,千里加急赶在和亲之际送回昭云国,他将此药下在了赵临鸢最爱的糕点中,送她一场,他安排的梦。   吃完糕点,杜卿恒托着赵临鸢的背,扶着她渐渐睡下,心中在想:公主,好好地睡一觉吧,梦醒了,你便不想再嫁太子了。   *   与此同时,在相朝皇宫寥落的西椋宫里,三皇子褚瑟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望着院落中随风摇曳的花草。   不受宠的皇子从来轻贱如草芥,既无宫人簇拥,更无朝臣攀附,多年来皆是如此,褚瑟早就习以为常,对此并不在意。反是这么些年,落个一身清净也挺好。   毕竟,时机未到。   他的目光散落在远方,一双筋骨分明的手不断地在窗前的仙人掌上摩挲。尖锐的刺扎入他的掌心,那玉白的手掌立刻沾满了鲜红的血,可他却毫无所觉一般,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內官,正将自己在东宫所探之事呈禀:“三殿下,太子无意将正妃之位留给那位昭云国来的长公主,眼下正为此事焦灼,想破了脑袋欲推脱婚事,这对咱们可是天赐的良机啊……”   褚瑟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唇角弯了弯,扯出一个凉漠的弧度来,“好啊,既然皇兄无意和亲,那我便替他娶了这位长公主。”   身后那人谄媚一笑:“殿下英明。”   至此,协议达成,战火平息。   然多方势力各怀心思,一道道凛冽的目光,一个个暗处的手段,隐隐浮在十里红妆中。 第1章 01.东风志:殿下凭什么迎本公主?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护城河外锦绣花开,绵延千里。   琉璃花灯顺河流下,倒映出点点流金;孔明灯下缠绕彩缔,迎空缓缓升起。   笔墨书写字句,皆是昭云国百姓对长公主赵临鸢远嫁相朝的美好祈愿。   是日十里红妆,瑞气千条,繁华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行出昭云国,前往相朝。   微风拂过,迎春花摇曳不休,红轿掠过沿途淡香,烈焰红唇的美人缓缓睁眼,睡梦中的记忆逐渐回笼。   赵临鸢掌心发凉:怎么会做如此怪异的梦?   她隐约想起,梦境中的她还如年幼时那般性子怯弱,昭云国的实力也不似今时这般雄厚,倒有些国弱人卑的意味。   梦境中,同样是为平息两国战火,赵临鸢遵从父王旨意,远嫁相朝当朝太子,换得昭云国举国欢庆,司天监与礼部迅速挑了个好日子,迫不及待送她踏上和亲之路,却未曾想,此番竟是有去无回。   昭云国王上深知相朝太子褚萧生性残暴,遂曾劝女儿,若有委屈,咽下就好,万万不可起了冲突,伤了两国和气,赵临鸢诺诺称是。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异国孤独终老,堪堪了此残生的时候,却没想到,褚萧竟还有个心上人,在听闻爱郎要娶他国公主时,一个想不开便拔剑抹了脖子。   赵临鸢嫁来相朝的那一日,正是褚萧的心上人下葬之时。   梦中唯唯诺诺的赵临鸢还想安慰对方:“太子殿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不曾想,褚萧的目光却似冰霜催化,将满身怨气尽数撒在她的身上:“一个昭云国送来的女奴,也配与孤说话?”   他一把捏起赵临鸢的下巴,迫她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一个置人心死的凶手,又有什么资格与孤道人死不能复生?”   “殿下……”   赵临鸢被捏得生疼,一汪泉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怔怔然不敢再言语。   “滚开!”   褚萧一把推开赵临鸢,任其跌坐在地,横眉怒目道:“荒诞小国,竟也妄图与我相朝谈和?若非父皇执意顾全两国情面,孤又岂会答应娶你这个无能的妇人?如今害得孤的爱人惨死,赵临鸢,孤绝不让你好活!”   话语间,褚萧的声音狠厉非常,浑身杀气浓酽如墨。   在赵临鸢还未反应过来时,一道寒光倏地在她眼前闪过,下一刻,那柄雕刻御龙图腾,随着褚萧出生入死的尚方剑深深刺入了她的胸口。   刹时间,鲜血浸湿她一身如火的嫁衣。   赵临鸢撑着最后一口气息,亲见褚萧斩杀送亲使杜卿恒,甚至军令一下,驻扎在两国边境数十里蠢蠢欲动的相朝皇军士气大振,在她被褚萧剑刺之后,一鼓作气,扬言要踏平昭云国。   褚萧龇牙咧嘴,释放心中被压制许久的快意,冷漠地看着她道:“长公主,如此婚礼,可是昭云国心中所求?”   “你……”   赵临鸢血沫喷涌,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所谓爱人惨死只是借口,以她为由延续两国的战火,才是太子真正的目的。   赵临鸢临死前想着:褚萧,你涂炭生灵,必遭报应!   可直到闭眼的那一刻,她依旧对这样惨烈的结局毫无办法。   *   待她终于从荒诞的睡梦中醒转,送亲队伍已踏出宫门,她意识到自己再次来到了两国和亲之际。   梦中因果皆混沌,唯有褚萧看向她时那双充斥着杀意的眼、他手中那把刺入她胸膛的剑,和他胸中那誓要脚踏森森白骨的心,让她记得清晰至极。   但与梦境中对方国力碾压式的强盛不同,现实中的今日,昭云国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甚至在这一次两国交战中,昭云国作为最终的战胜国,拥有挑选和亲夫婿的权利。   奈何褚萧这个恶魔般的夫婿,确确实实就是赵临鸢亲自选的,梦境中的情景再次出现在她脑中,让她不寒而栗。   她不禁想:难道褚萧当真是个好战狂魔?若是如此,日后由他把持了相朝的朝政,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思及此,赵临鸢速速唤来送亲使,问道:“杜将军,你常年征战八方,可知这相朝太子褚萧,是个怎样的人?”   跟随在红轿旁的杜卿恒透过薄薄的帘纱,瞧了瞧赵临鸢那双还未褪去的惺忪睡眼,心中便知晓是降香散已发挥了药效,他自然明白她为何会如此问。   于是,杜卿恒换上一副对所谓梦境什么也不知的正经面色,故意说道:“公主当知,生在帝王家,又有谁人当真温良?据臣所知,太子褚萧乃是庶出之身,可这些年的风头却盖过了相朝宠妃之子褚离歌,一路平步青云,入主东宫。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自然是有些凌厉手段在身的。是以,其狠厉好战,亦属再实常不过之事。”   赵临鸢:“……”   如此说来,梦境不止是梦境,却有些现实的影子折射在其中?   彼时春暖梦回,玉兰初绽,送亲队伍穿过一道道宫闱红墙,浩荡行出昭云国的城门。   红轿中,赵临鸢倚靠浣花软榻,掂量着杜卿恒所述种种后,心中暗想,褚萧狼子野心,阴狠暴戾,若是让他登上帝位,两国将战火不息,战乱不止,百姓难以安生。   这一次,她绝不能再如梦中那般软弱,她无论如tຊ何也不能让褚萧得逞!   在赵临鸢心中暗下决心时,送亲队伍已与她的昭云国故土渐行渐远。   晴空万里,微风和煦,赵临鸢一袭红妆,华裙刺绣瑞彩祥云,珠链垂下,将她惊为天人的美貌依稀遮掩。   离相朝越来越近,她将一路萌生的心计掩在脑中,抬起一只纤长莹白的手掀开绣着鸳鸯配的红帘,远处属于相朝的青山绿水映入她的眼眸中。   与梦中的心境不同,此番和亲,赵临鸢并无为国牺牲之悲壮情切,亦无远离故土伤春悲秋之情思,为两国、为天下,她已做好与褚萧抗衡一生的准备。   却未曾想,褚萧根本就没来!   昭云国的送亲队伍浩荡行来,而相朝接亲队伍中在约定之地等候的人,竟是不知名头的青袍主帅,和他身后的寥寥数兵。   既无皇室宗亲,亦无朝中重臣,甚至连和亲的主角,太子褚萧也不在迎亲之列,场面堪称敷衍至极。   一名阶品不高的小臣驭马向前,面上一副嚣张跋扈之态却伪作诚恳之姿客气开口:“臣下乃东宫供奉官肖佐,与我朝三殿下在此,迎接公主。”   闻言,昭云国众人纷纷黑脸:派个芝麻小官相迎,什么玩意儿。   况,三殿下?   依照相朝的规矩,新郎亲自迎亲才视为妥当,哪有代兄接嫂的道理。   相朝泱泱大国,素有礼仪之邦美名,虽接亲一事有些自家的规矩方圆亦属实常,但让三殿下替太子接亲这般与昭云国彻底相悖的行径,究竟是无意疏忽还是有心为之,明眼人皆看得分明。   相朝表面是为和亲,但心底不甘于谈和的心思显露无疑。   而与众人愤懑情绪不同,昭云国的一名文官勾启却注意到了别处的重点。   他望向马背上被称作三殿下的青袍主帅,与身旁的武将杜卿恒窃窃询道:“素来只闻相朝有两位皇子,大皇子褚萧被册封为太子,二皇子褚离歌亦受朝中权臣拥戴,二人对峙许久无果,却……何时多了一位三皇子?”   杜卿恒其人,在昭云国官职不高,却因与赵临鸢私交甚密,又因着常年征战,得以沾上开国功臣之光,以谋得此份为长公主出嫁担任送亲使的差事。   早年行军间,他的足迹遍布八方,天下奇闻异事探得不少,邻国底蕴亦知个八分。   俗称,八卦。   面对勾启的问询,杜卿恒心中明了,但面上却卖弄出一副玄乎派头,唯恐泄了机密般,慎慎然开口道:“大人有所不知,三皇子褚瑟,其生母昭德妃早年间不得圣宠,入冷宫前更是怪事缠身、屡遭非议,惹得相朝皇族对其母子不闻不问许多年,是以,如今还念着三皇子的臣子与百姓并不多。   “如今三皇子长大成人,为相朝征战四方,听闻他遍览军策、屡立军功,守住相朝半壁江山,在军中备受敬仰,但始终不受皇室重视,朝堂之上不得群臣拥戴,市井之中亦无百姓谈及。”   勾启抚了抚胡渣,唏嘘道:“想来,世人只知圣心蒙眷的大皇子与二皇子,无人问津战功赫赫的三皇子,实乃相朝之悲也。”   杜卿恒微微蹙眉,有些思索:“却不知这位三皇子在此接亲,是谁的主意?”   二人低声议论时,那青袍主帅竟跳下马背,单膝跪地,颔首道:“恭迎公主。”   这一突然的跪,更令场上众人惊诧不已:两国和亲,那有一国皇子跪拜他国公主的道理?相朝这方借此事由羞辱三皇子之心,昭然若揭。   赵临鸢缓步下轿,俯眼看着膝下男子的背脊,并没有要将相朝敷衍昭云国之事就此作罢的意思。   她的一双凤眸微微垂下,淡声问了一句:“不知三殿下是以何身份恭迎本公主?” 第2章 02.东风志:我敢嫁,你却不敢娶?   褚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赵临鸢的裙袂掠过了他,往前走一步,冷眼看向方才猖狂的东宫小臣道:“三殿下作为皇子,代太子接亲是为不敬;作为皇弟,代兄长接嫂是为不诚,相朝对待我昭云国不诚不敬,如此越俎代庖之举,又谈何和亲?”   肖佐心中不屑,嘴上却装模作样恭敬道:“长公主息怒,据小臣所知,昭云国王上与我相朝陛下所定盟约,是长公主嫁予我相朝皇室为正妻,因二殿下的翊王府已有正妻,才另长公主误会此番和亲是嫁予太子殿下……”他眼神一飘,又看了看褚瑟道:“但我们这位三殿下嘛,同样是尚未娶妻,不知公主可愿委身下嫁?”   昭云国众人:“……”   明明说好了是我们公主选的你们太子,你们这会是在胡说什么八道!   听出相朝这方欲毁盟约,赵临鸢眸色一寒,淬了毒的目光在肖佐身上一扫,“你说什么?”   她气笑了:此前她虽然已生不嫁褚萧之心,但也容不得相朝如此蔑视昭云国。   杜卿恒也握紧了手中兵器,朝肖佐怒喝道:“荒诞小国,奉劝尔等莫出尔反尔,欺人太甚!”仿佛下一刻长剑就要出匣。   却在这时,那肖佐话锋一转,换了副谄媚的面色又欲安抚对方怒气道:“若长公主不愿,小臣定当奏禀陛下,让长公主与太子殿下择日完婚。”   如此一来一回,昭云国这方算是看明白了:相朝此次和亲实非真心诚愿,若隆重迎亲,势必长了昭云国威风,而如此敷衍之态,一则给了昭云国一个下马威,二则也表明长公主已远到相朝,婚嫁之事甚至生死大事,皆握在东宫的手中。同时,太子还能借机羞辱不得势的三皇子,真可谓一箭三雕。   在那东宫小臣渐渐将嘴角上扬扯出一丝得意的笑时,却见赵临鸢淡淡一笑,后退了一步,又走到了始终跪着的褚瑟身边。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赵临鸢面上扬起一抹端庄的笑,俯眼对他说:“抬起头来,让本公主瞧瞧。”   她心中:瞧瞧这位在相朝备受欺凌的三殿下,究竟是何风姿。   赵临鸢说完这话,褚瑟便缓缓抬起了眸。一方仰头一方颔首,二人终于四目相对。   “你……”赵临鸢的余光瞥见了对方手中的兵刃,顷刻间,身躯一僵。   褚瑟不再跪着,而是自行站了起来,就站在赵临鸢的面前,迎风而立,猎猎衣袍张狂翻飞。   滚滚尘沙中,赵临鸢定睛蹙眉,见他身形欣长,风姿卓绝,一双幽深似海的眸子隐在泛着寒光的兵刃中,透出淡淡的漠凉。   赵临鸢身为昭云国长公主,素来举止端庄,霞姿月韵,鲜在人前有失态之举,但她此刻的反应确实不同寻常,只因为眼前那人的眸色像极了在梦境中亲手将她刺杀于剑下的褚萧,而他手中的那把长剑,像极了那时刺入她心口的利刃。   “你怎么会……”赵临鸢眉目失色,踉跄后退,她的唇瓣颤抖着,狐疑又谨慎地看着眼前这位被称作三殿下的男子。   褚瑟抬手扶住了她,“公主,你怎么了?”   他一边与赵临鸢对话,眼神却在不经意间向暗中观察一切的东宫小臣那处瞥了瞥,似乎在向她警示些什么。   虽然不知昭云国的公主见到自己为何会作出这样的反应,但褚瑟尽量避免她在相朝群臣面前被人拿捏住把柄,以碍自己心中计划。   赵临鸢再看向褚瑟时,察觉到他漠凉的眸色不再,扶她站稳后便又松开了手,只用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再无她以为的阴鸷与戾气。   她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自己的心魔。   他是褚瑟,不是褚萧。   赵临鸢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压低了声音,小心试探道:“你不认识我?”   褚瑟轻摇头,面上竟装出了几分苍白轻柔之态。   此次和亲前,赵临鸢偶从杜卿恒口中听闻相朝鲜为人知的三皇子一事,传言中,他在战场上杀伐决绝,手中兵器常年滋养于尸山血海中,与面前这个面目和善、甚至在东宫小臣面前显得有些软弱的男子,简直判若两人。   赵临鸢脑中万千思绪涌起,她的眸子闪了闪,还是将疑惑在诸人面前掩了下去,同时又有一番新的计策,悄然滋养于心间。   众目睽睽下,但见长公主上前,一只莹白玉手抚过那三皇子的额角,为他擦去眉间的霜水。   这……   褚瑟面上一怔。   相朝群臣心下一凛。   昭云国众将皆愕然。   赵临鸢不顾众人惊诧目光,任由眸中羞涩之光流转,抬了声道:“既然太子无意和亲,本公主愿嫁三殿下为妻!”   东宫小臣:“!”   心中:太子只是让本官欺她辱她,让她知难而退,甘为侧妃,可没让她改嫁啊!   昭云国众将:“?”   心中:素闻长公主有远见卓识,乃帝国贵女之典范,今日看来,竟是个阴晴不定的女疯子?   褚瑟:“……”   心中:本以为拿下她还需再费一番心思伪装,未曾料想她说嫁即嫁,这个女人究竟tຊ藏着什么心思。   众人在心中对赵临鸢的行径猜测不休时,她的面上却始终挂着坦荡的笑意,任由各方的眼光在她身上审视许久,也丝毫不在意。   大队人马在原地小憩片刻,又继续向北。   “昭云国公主已接到,启程回宫!”东宫小臣高声一喊,嘹亮声线随空中一路南飞的大雁渐行渐远。   孤岫远峰,浮翠流丹,仪仗队伍在相朝的国土上踏出一道道无垠的尘霜。   此次两国联姻,太子褚萧却刻意寻衅,仅在接亲一事上就做足了文章给昭云国难堪,让赵临鸢心中颇为不满。   虽然在异国形单影只、无所依靠,但她却没有坐以待毙,任凭太子将她摆弄的意思,此番小小插曲,恰也成了她掀开风云序幕的导火索。   昭云国的队伍不信任相朝的接亲队,便将长公主的马车护在中间,四方均有精兵守卫,使红轿与相朝群臣彻底分离。   赵临鸢掀开车帘,望着被昭云国仪仗队拦在三丈之外默默驭马跟随的褚瑟,将杜卿恒唤至轿旁,低声问道:“那位三殿下,府上何处?”   马背上的杜卿恒回道:“据臣所知,相朝司天监曾挂天象,扬言三殿下与太子有如水火,不宜邻近,是以三殿下的府邸位于西南角偏殿,正是与东宫遥遥相望的西椋宫。”   势同水火?   如此说来,唯有褚瑟,可克制褚萧?   赵临鸢在心中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   红轿的车帘骤然落下,徒留锃亮的珍珠玛瑙串链相互碰撞,传来簌簌声响,随即,她清冷的声音自轿中传来:“既如此,咱们就去西椋宫!”   杜卿恒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只颔首道:“是。”   *   掌灯十分,仪仗队伍行进相朝皇宫,迫于昭云国这方兵马压力,在东宫小臣不情不愿的引路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西椋宫。   仪仗队停下,杜卿恒屈身相扶,赵临鸢缓步下轿,二人微微昂首,正前方粗狂不羁纂刻着“西椋宫”的牌匾便映入了他们的眼眸中。   坐落于金瓦红墙的殿宇之间,无人敢想这座古朴素极的宫殿竟是三皇子的府邸,不比二皇子褚离歌的南霄宫那般雅致,更远不及太子褚萧的东宫那般恢弘,此番寥落的境地却有几分神似褚瑟眸中的悲切。   赵临鸢侧身,瞧了瞧长身玉立于殿前的那人,几分难解的思绪涌上心头,一如幼时她看到满身染血却不肯闭眼的杜卿恒一步一步爬到她脚边时的那般怜悯……却也,不似怜悯。   但那样复杂的情思转瞬即逝,眼眸一张一合间,赵临鸢的面上又挂了一副冷傲之态。   她暗暗思索着,这座宫殿的主人,即此刻就在她身前的三殿下褚瑟,究竟与太子褚萧有何纠葛,而他是否能作为她用以压制褚萧的利刃。   在她沉思的时候,杜卿恒在她身侧悄声开口问:“公主,你当真想好了?”他想说的是,想好改嫁三殿下,甚至不惜得罪太子。   杜卿恒虽然暗自受了东宫之命,有让赵临鸢不能嫁予褚萧的缘由,但较之对褚萧身不由己的顺从,他心中其实更顾念与赵临鸢的情分,他不愿她卷入纷争场,引火自伤。若是可以,他更想护她周全。   却不曾想,未待杜卿恒改变主意,将褚萧的真实心思告知赵临鸢,她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另一番思量。   赵临鸢望了望杜卿恒,轻轻点了点头道:“相朝皇室如此欺凌三殿下,其中必定别有内情,我若嫁了太子,岂非更涨东宫士气?更何况,今日褚萧如此羞辱我昭云国,我绝无可能让他称心如意。”   杜卿恒眸色复杂地望着她:此举势必得罪东宫,若她当真这么做,日后在相朝的路必定会布满荆棘,这是他不愿见到的局面。   猜测到杜卿恒心中顾虑,赵临鸢只回以他淡淡一笑:“放心,我自有谋划,不会有事的。”   杜卿恒斟酌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随即,坚定地站在了长公主身后。虽然不知她心中所谋何事,但他甘愿以命相护,纵使前路刀山火海,也要随公主闯荡一番。   在杜卿恒暗自下决心的同时,赵临鸢缓缓看向褚瑟,轻声呢喃了一句:“谁又知道这个三殿下,会不会比如今那个不可一世的太子,更适合东宫呢?”   彼时天际泛出红色光芒,渐渐连成一片火烧云,在两国众臣注视下,赵临鸢蓦然回身,仪态天成,一袭凤冠霞帔与天际翻滚的红光融为一体,两相照耀,相得益彰。   她傲视群臣道:“东宫,本公主就不去了,你等转告太子殿下,若要相见,还请屈身西椋宫。”   褚瑟微微蹙眉,低声提醒她:“公主……”但他欲言又止,将快到嘴边的后半句“还请三思”给咽了下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赵临鸢见他如此犹豫,竟笑道:“依照两国盟约,要嫁给谁,是本公主说了算,可如今我敢嫁,你却不敢娶?” 第3章 03.东风志:殿下觉得我在做什么?   赵临鸢的右手抬起,指尖摩挲着褚瑟的脖颈,话语中倒含有几分刻意相激的意味:“三殿下这是担心无陛下赐婚旨意不合规矩,还是跪得多了腿软成性,打从心里畏惧东宫?”   此话一出,褚瑟胸中似有熊熊烈火燃烧,但面上丝毫不显。   赵临鸢仔细打量着对方藏在眼眸里那旁人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觉得真是有趣。   褚瑟暗暗思索着,自己出身不济,多年来任凭他身披战甲血染沙河,为相朝建功立业,战功赫赫,也始终不受皇族重视,连累西椋宫的宫人受尽屈辱,死的死,逃的逃,剩得几个一心追随的侍从,也只能俯首度日。   他早有扭转朝堂局势之心,奈何卑躬屈膝、蛰伏多年,始终未迎来契合的时机,只能一忍再忍。如今这个昭云国来的长公主,顶着东宫太子妃的名头却别有一番心思,于他而言似乎当真成了天赐的契机。   思及此,他决定以她为刃,撕开与东宫正面交锋的一道口,彻底赌上一回。   褚瑟一下捏住赵临鸢在自己后颈来回抚过的手,发觉有些冰凉,便唤来在殿前等候良久的女官。   “扶欢!”   那生得楚楚玉镯的女子当即碎步奔来,立在三殿下的身侧以听候指示。   “气候寒凉,去为公主添衣。”   褚瑟这句耐人寻味的吩咐既出,便当是在众人面前默认了赵临鸢入住西椋宫之举。   众人瞪目结舌,难以置信地亲见三殿下挽着昭云国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迈入自己的宫殿,一时间,竟宛若壁人一双。   那些胆小的臣子眼观鼻鼻观心,默在一旁不敢作声。却也有太子的亲信,即奉褚萧之命惹了一天事的那位小臣腿脚一跺,往东宫的方向速速奔去,欲将此事呈禀,待太子决断。   而在众人的视线之外,一处无人再去顾及的角落里,杜卿恒竟怔然长立在那处,垂在他腰侧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自打褚瑟唤来那名女官,自打他听到那人的名讳,自打他亲眼瞧见那女子的面庞,他便像丢了魂失了智一般,长久地立在原处,恍恍惚惚,再难回神。   扶欢……   那是他刻在心间许多年的名字。   那是他刻在心间许多年的女子。   他不敢想,终有一日,他会在异国的皇城里,会在另一名男子的身边,再次见到他心念了许多年的人。   被褚瑟牵着手,正徐步入殿的赵临鸢察觉有异,倏地回首,恰对上了杜卿恒那来不及掩去的、蓄着泪的目光,她愣了一下。   “公主,怎么了?”   褚瑟握住赵临鸢的手轻轻一捏,目光只落在她身上,似乎并未注意到杜卿恒的异常。   “没什么,我们走吧。”   赵临鸢的视线离开了杜卿恒,笑望着褚瑟,与他并肩,一同入殿。   送亲队的任务完成,昭云国众人折返,唯杜卿恒一人被领进西椋宫,因他余下担任守卫长公主的重任,褚瑟也命扶欢分了一所住处给他。   进了屋,赵临鸢粗略一扫,发现殿内既无讲究的陈列,也无贵重的摆设,仅设有四桌八椅相对而置,两面墙上挂有字画,其中一幅乃是相朝秀丽山水,而另一幅,竟是一把尚方宝剑。   那把剑同样雕刻着御龙图腾,和梦境中褚萧捅入自己心口的宝剑,竟一般无二。   赵临鸢的身子恍然一颤。   这时,她的身后有男子的声音传来:“西椋宫不比东宫,殿外无重兵把守,殿内无宫人簇拥,人丁虽有些稀零,但胜在忠心。”   褚瑟向赵临鸢介绍西椋宫如今的境况,回身时却发现她根本没在听,而是将目光落在墙上的那两幅画上。   褚瑟有些惊讶:“公主似乎对这字画很有兴致?”他抬起手,分别指向了那两面墙,继续说道:“不怕公主取笑,这两幅画,有一幅是我随手所摹,而另一幅,是我母妃早年所绘。”tຊ   赵临鸢有些错愕:“昭妃娘娘?”   褚瑟点了点头。   “不知哪一副是出自娘娘之手,哪一副又是出自三殿下的手笔?”   赵临鸢正说着,目光不自觉便在那副印着尚方剑的画上扫了一眼,又狐疑地看向褚瑟,仿若在确认他心中那微不可察的心思。   褚瑟却不答话,转了个身,视线从画上离开,随口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身子定然疲累了,我已吩咐扶欢将房间收拾妥当,公主可先回房休息。”   他顿了顿,忽然又道:“今夜恐不太平,公主若无其他的事,还请不要出门。”   赵临鸢反应过来他的话,却只是轻嗤一声,眉目中藏着几分不屑,没有要接受对方好言相劝的打算。   自打今日当众扫了东宫颜面,她便知今夜绝不会太平,却没想到,褚瑟的应对之策竟是让自己躲着?   赵临鸢会心一笑,谢过褚瑟的好意后却断然拒绝:“三殿下,这件事情是因我而起,我断无闭门不见,让你独自一人面对太子殿下的道理。”   “公主……”褚瑟仍欲劝说,却被赵临鸢打断。   “三殿下,我饿了。”   褚瑟一怔,被她逗笑,但很快又恢复了正经面色道:“我这就吩咐扶欢,为公主准备膳食。”   “扶欢?”   赵临鸢复唤了一声这个被褚瑟反复提到的名字,想到杜卿恒那难得含泪的目光,心中生出了几分猜测,面上淡淡地笑了笑。   *   与此同时,东宫之中,太子褚萧轻抚着茶盖,听到座下小臣肖佐将今日接亲所发生的事情逐一呈禀。   他闭目沉思,静默半晌,倏地,青瓷茶杯被放到桌上,换来铿锵沉稳的一声响。   跪得久了实在腿软的肖佐也不敢抬头,却试图借他人行径掩盖自己办事不力之实:“太子殿下,那昭云国来的公主委实是不知礼数,冒然住进了西椋宫不说,还妄图让殿下屈身相见,如此荒诞之举,岂非践踏我东宫颜面?”   褚萧冷哼一声,却不说话,眸光直勾勾地审视着肖佐,那锋利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肖佐的声音随即颤抖起来:“还……还有那三皇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迎合昭云国公主,实则当众给了太子殿下难堪,此二人如此这般不识好歹,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褚萧的身形掩在昏黄的光影中,让人看不清他面上渐渐难看的神情。   他心中在想,他本意只是让这小臣在接亲一事上稍稍卖弄些,让赵临鸢知难而退,却不曾想,这小臣竟当真把和自己有了婚配的赵临鸢接进了西椋宫,这分明是公然扫了他东宫的颜面!   若非知道此人虽无能耐但胜在忠诚,褚萧断然不会留他性命。   眼下,褚萧也听出肖佐说这些是在推卸责任,但他说的却也是实情。虽然褚瑟多年来不受皇族重视,但始终被褚萧视作眼中钉,他深知褚瑟忍辱负重多年定会有所动作,没料到如今竟一招反咬,让他心中怒意难消。   而赵临鸢,他本来只是想给这位远嫁的公主一个下马威,让她甘愿放弃正妃之位后,便将她立为侧妃,如此即可揽了昭云国这方的势力,也不至于惹恼了姬遥郡主而失了皇后那方的支持。却不曾想,那女人竟当真入了那不入流的皇子褚瑟的宫殿,以荒谬的行径将自己推到了受人嘲笑的漩涡中。   思及此,褚萧双掌握拳,一个是多年的宿敌,一个是诸臣以为的太子妃,想到此二人或许就在那西椋宫里行苟且之事,他的指尖几乎就要插进掌心。   是夜,东宫殿内三五精兵集结,几人身着夜行衣,黑色方巾蒙面,听凭太子派遣。   *   而另一处的西椋宫中,赵临鸢与褚瑟对着一桌热腾腾的糕点,正吃得欢喜。   褚瑟向赵临鸢递了一块淡粉色软糕:“此乃桃花酥,听说昭云国上至庙堂下至布衣皆喜甜食,但此类糕点在相朝却不常有,巧的是,扶欢的故土正是昭云国,希望她的手艺能令公主喜欢。”   赵临鸢尝了一口,面上挂了笑,但凤眸一垂,似有所思:褚瑟的宫殿里的女官竟然来自昭云国,还与伴在她身边多年的杜卿恒另有一番瓜葛,这当中可有别的渊源?   在她出神的时候,褚瑟继续摊开案上其他吃食,一边说道:“相朝地处严寒,不比昭云国气候宜人,饮食起居也别有一番变化,公主若是有哪里住得不惯,吩咐扶欢操办便好。”   扶欢扶欢扶欢……这位三殿下,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扶欢啊。   赵临鸢四周看了看空落落的宫殿,眸色飘了飘,似在不经意间问道:“西椋宫果真如三殿下所说的这般人丁稀零,看来这些年愿意留在殿下身边的人也不剩几个,却不知那扶欢是什么来头,为何会对殿下如此忠心?”   褚瑟的眼神闪了闪,欲答,可想了一下,又将话语吞进了肚子里。   赵临鸢趁着褚瑟吞吞吐吐的劲儿,目光竟落在了他的薄唇上,颜色淡淡的,甚至有些苍白,她忍不住伸手,靠近。   褚瑟立刻警觉地别过脸,片刻,又转回头看向她,“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赵临鸢无所谓一笑,又塞了一块糕点入口,“我在吃三殿下给的桃花酥啊。”   褚瑟无奈:“我是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赵临鸢似无辜地反问他道:“殿下觉得我在做什么?”   褚瑟:“……” 第4章 04.东风志:我不介意让东宫易主。   褚瑟竟无措了起来,“你为什么想碰我……这儿。”正说着,他的手不受控地触了触自己的唇。   赵临鸢觉得更有趣了:“本公主竟不知,三殿下是如此害羞的吗?”   褚瑟稍稍狼狈地别过目,觉得对方的话里句句都是坑,索性不敢作答了。   赵临鸢的目光却又紧紧地落在了他的嘴上,“杜卿恒说过,薄唇的男人最是凉薄无情,如今看来啊,此言不假。”   褚瑟有些哭笑不得:“公主是说我凉薄?”   赵临鸢当真点了点头,“难道你不凉薄,你不无情?”   褚瑟:“……”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解释她这个莫名奇妙的调笑,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他索性认了下来,“公主说是,那便是。”   不曾想,赵临鸢话锋一转,“那看来便不是了。既然殿下并非凉薄无情之人,有些事便做不来,所以今夜与太子交手一事,便由本公主代劳吧。”   褚瑟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直到这会他才反应过来,赵临鸢说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话,到底还是为了说褚萧一事。   褚瑟还没来得及猜测她接下来可能的举动,殿外已有动静声起,想来是褚萧果然下手了,他看向赵临鸢,想要把她送走。   赵临鸢面色不好看,却只是因为她正与褚瑟聊得欢喜,那人便来了。想来梦境不算假,这个褚萧还真是和自己命中犯冲啊。   她觉得自己被扫了兴致,心下几分无奈,但因为早已猜到来人,她便不慌也不乱,只云淡风轻地问:“怎么了,是客人来了?”   褚瑟点了点头,却见对方继续笑意盈盈地品尝着糕点,他只好皱眉道:“公主,你可吃好了?”   “没有。”赵临鸢又捏了一块桃花酥送入口中,并没有要起身迎敌或避险的准备。   她用余光瞧了瞧褚瑟那一副似乎要血贱四方的架势,心生了些许看戏的心思。她未曾想到,自己来到相朝看的第一场好戏就是当朝太子与三皇子的争锋对峙,她当然要好生观摩,以便将相朝的内里看得分明,如此才能让自己活得长久,亦能更好地给昭云国带去安稳。   赵临鸢从不认为和亲只是让姑娘家嫁个身子这般简单,让两国长久安泰,才是她作为昭云国长公主的使命,更是她作为相朝太子妃的担当。   至于这个太子……   若当朝太子与她想要的一切相悖,她并不介意用她的手段,让东宫易主。   在赵临鸢心里盘算着这些事的时候,西椋宫外忽有兵器交锋,厮杀声骤然响起。   褚瑟默默看了一眼对此不作任何反应的赵临鸢,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公主慢慢吃,外面交给我。”   说完这话,赵临鸢的眼前白光一闪,竟是褚瑟手中的长剑出匣,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半圆的弧线。   她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恰与破门而入的刺客视线对上。   刺客手中泛着寒光的刀面被鲜血浸染,红色液体顺着凹槽汇聚成细小河流沿刀尖流下,在地上形成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漫延向赵临鸢所在的地方。   少顷,红痕竟突然被斩断,因褚瑟的身形在刺客眼前倏地一闪,拦住了那人逼向赵临鸢的路。   顷刻间,殿内兵刃交锋,血流不止。   “公主!”   乱战之中,忽然有一个身形纵身一跃,是杜卿恒突然出现,挡在了赵临鸢面前。   他骤然捏起赵临鸢的手腕,欲带她离tຊ开,却被她反手一甩抽回了手,换得他错愕回眸,费解地看着她。   “杜将军何必如此着急?”   赵临鸢一边说着,竟向杜卿恒递了一块桃花酥,不紧不慢道:“你先尝尝这个,清香不腻,味道不错。”她想了想,又刻意补充一句,“这可是扶欢姑娘做的呢。”   杜卿恒:“……?!”   赵临鸢这时候竟还有心情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简直让他震惊。   杜卿恒错愣了片刻,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赵临鸢递来的糕点,对这位公主的奇奇怪怪毫无办法。   而此刻,座下的对决中,刺客一个个倒下,褚瑟渐居上乘。   赵临鸢对这位三殿下的武力水平十分满意,但眼见战局已显,她脸色渐变,开始赶人了,“杜将军,你若吃完了便赶紧走,别碍着本公主办事。”   杜卿恒的眉头皱了皱:“办事?你要办什么事?”   赵临鸢的嘴角一勾,“今夜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皆是本公主与那相朝太子的事,旁人干涉不得,褚瑟算旁人,你更是旁人,所以……”她又看向杜卿恒,“你还不走?”   “公主……”   “走!”   在赵临鸢将前来护主的杜卿恒无情赶走的同时,褚瑟已经将闯进来的刺客尽数斩杀。   地上躺着几具尸体,他踩着一地的鲜血向赵临鸢走来,“公主受惊了。”   赵临鸢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还未散去的血腥味,但她丝毫不在意,反而看了看桌案上的糕点,笑道:“还有两块,是本公主特意留给三殿下的。”   褚瑟嘴上:“多……谢。”心中:都什么时候了还吃,她到底在想什么?!   随后,褚瑟吩咐扶欢清理殿堂,完成之后他又回到了桌案前,与赵临鸢相对而坐,仿佛刚刚的血腥打斗都不曾发生。   *   而此时的西椋宫外,一个挺拔的黑影在古树下伫立了许久,仍未等来黑衣刺客的消息,褚萧闭了闭眼,胸中似有火焰浮动。   他在想着,行动之前,他明明已经调走了本该巡逻到此处的禁卫军,且派出去刺杀赵临鸢的刺客,都是他手下一等一的死士,如此大的阵仗,如此缜密的安排,若还不能将殿内那二人擒拿,想来这褚瑟是铁了心要与他对着干啊。   想到这一层,褚萧再次睁眼时,眸中似有锋芒汇聚,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向西椋宫的殿门正中投了过去。   他握紧手中剑,走了进去。   *   殿外有脚步声靠近,正在品尝桃花酥的褚瑟五感极强,在赵临鸢还在悠然品茶时,他的手忽然握在了剑柄上。   赵临鸢用余光瞥了瞥褚瑟手中那柄流苏微微晃动的长剑,笑问:“还有客人啊?”   褚瑟道:“公主别怕,西椋宫定会护公主周全。”   赵临鸢的笑意更深了,“三殿下说笑了,你是相朝的皇子,可不是我赵临鸢的侍卫,我的周全自有杜卿恒相护,而殿下要做的,是做你自己。”   褚瑟听不明白她的话,“做我自己?”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一股莫名的睡意正从他的脊椎爬上脑髓。   他听见赵临鸢的声音越来越飘渺:“杜卿恒曾对我说,相朝乃是非之地,眼下看来他所言不假,太子稳居东宫之位,但锋芒太显迟早引火自伤,而你三殿下功高盖主却无欲无求,是当真心如止水,还是韬光养晦另有所谋?”   她浅浅一笑,声音又更低了:“无论如何,你们谁也别想拿我当靶子,来做朝堂之上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褚瑟的脑中几近胀裂,难以将对方的话语听得清晰。在他的视线中,赵临鸢的身形渐渐模糊,声音也越来越遥远。   他紧咬牙关,强逼自己清醒,反应过来时,目光骤然投向案上的桃花酥,想到了赵临鸢递给他的那一块,“公主,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临鸢温声软语道:“三殿下为本公主奔忙了一日,定然是疲累了,是该好好地歇一歇,待到天明时,一切都会没事的。”   在她说话时,褚瑟彻底闭上了眼。   赵临鸢将晕睡过去的褚瑟安置于榻上,为他盖上一层薄被后,便听见那脚步声已来到了内殿。她眸子微闪,随即回身,双手扣于身前,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她缓缓抬眼,看向来人,正是褚萧。   赵临鸢缓步走下台阶,一边说道:“素来便听说三殿下的西椋宫位处偏殿,多年来无人问津,我道是何人深夜造访,原来是太子殿下。”   明晃晃的灯火下,倒在地上的两个黑影渐渐相近,赵临鸢与褚萧二人的目光交接,一时间,竟似两国的锋芒对峙。   心中想着赵临鸢今日在群臣面前扬言改嫁的羞辱,如今又是一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姿态,褚萧极力压制胸中怒火,嘴角抽搐道:“公主,奉劝你不要忘记,你嫁来我相朝是为了什么。”   赵临鸢十分乐见褚萧这般搬起石头却自伤,气急败坏之下只能来找自己不痛快的模样,于是轻声笑了笑,声音带有寻衅的意味:“殿下严重了,我岂敢忘?此番和亲自然是为了相朝与昭云国缔结邦交,累世通好。”   她字句坦荡,却换来褚萧一双狐疑的眼,他在心中愤懑地想着:你既然知道和亲一事非比寻常,又如何做得出入住西椋宫这等荒唐事?!他实在看不懂这个昭云国来的公主。   在褚萧猜忌的时候,又听见赵临鸢淡声开口道:“是以,本公主嫁予三殿下为正妻,还望得到太子殿下的诚心祝愿。”   “……你!”   听了这句话,褚萧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第5章 05.东风志:他是第几次想杀你啊?   赵临鸢依旧淡淡地笑着,可褚萧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释放出银针一般尖锐的锋芒。   他紧紧盯了对方半晌后,凉着声做出最后的警告:“赵临鸢,你若执意给孤难堪,就不怕你所谓的缔结邦交累世通好终成黄粱一梦?”   赵临鸢面上笑意更深了,她直视褚萧,丝毫不怯:“我昭云国虽不恋战但也不惧战,两国和亲,本当敦睦相待以诚,你我结发,本当举案齐眉以敬。可太子殿下之行径,是为待我昭云国不诚,是为待我赵临鸢不敬。我若要计较,昭云国就算是倾尽举国之力,也定会为本公主讨一个说法,太子若是不怕背上两国再次开战的罪名,不妨试试?”   “……你!”褚萧目眦欲裂,周身怒火顿起,眸中释放出狠厉的杀气。   顷刻间,在赵临鸢的预料中,一道凌厉的掌锋自褚萧这方倏地挥出,她嘴角一勾,随手反击。   二人你来我往交手了数招,褚萧眼中的锋芒几番明灭:“孤竟不知,公主会武!”   赵临鸢冷冷一笑。   她的身形变换极快,华服凌空席卷,赤手空拳逼退对方后,淡声威胁道:“本公主不仅会武,更知太子蔑视我昭云国之心,亦知太子欺辱三殿下之意,若此种种传入大明殿,不知你相朝陛下会作何感想?”   褚萧握拳咬牙,一字一句:“赵临鸢!”   可赵临鸢全然不看对方狰狞的面色,随手拍了拍身上的尘灰,漫不经心道:“褚萧,逼你出手并非本公主有意引战,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此刻你不是我的对手,若他日两国再次开战,相朝同样不是昭云国的对手。”   褚萧的眸光渐渐暗下去。   他此前所为,皆是因料定了昭云国的人马千里而来,势单力薄,断然不敢在相朝的国土上肆意叫嚣,却不曾想,赵临鸢竟刚烈至此,如今更是彻底倒戈褚瑟,置他于两难的境地。   褚萧犹豫片刻,赵临鸢竟取下了发上步摇,走近他。   赵临鸢晃了晃手中步摇,尖锐一角在褚萧的脖颈处轻轻划过,她清淡口吻也在他的耳边摩挲:“奉劝太子莫再纠缠,若是惹得两败俱伤,待三殿下醒转,本公主不好解释;而太子于陛下那处,更是不好交代。”   褚萧磨牙许久,终是冷哼一声,“赵临鸢,你给孤等着。”   说完这话,他的衣袍扬起,旋身离去。   赵临鸢看着他消失在殿门的背影,凤眸微扬,嘴角扯出一抹快意的凉笑来。   却不知,暗处之中早有一双窥探的眼,将二人这半夜的刀剑纠缠看得分明。   再细看,那人是扶欢。   *   长夜漫漫。   赵临鸢再回到寝殿时,褚瑟依旧睡得安稳。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额角,看向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   “母妃!”   那熟睡的男子忽然呓语,冷汗渐渐渗上了他的额角。   赵临鸢猝不及防便是一愣:我不是你的母妃啊。   “母妃,你别走……”   男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本来垂落在床沿的手倏尔抬起,紧紧抓住女子方才抚过他额角的手。   赵临鸢:“!”   “母妃,是孩儿无能,救不了你……”   “母妃……”   睡梦中的男子不断挣扎,颤抖的嘴唇不断呢喃,一句句、tຊ一声声,都被床边的赵临鸢听得清晰分明。   她垂了垂眼,心中不忍,后半夜便留在了他的身边。   *   天光初见曙色。   扶欢端着洗漱之物入了褚瑟的寝殿,竟瞧见赵临鸢守在他的床边。   她的脚步骤停,背脊同时僵了一下。   赵临鸢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的反应,“你看到了什么?”   扶欢摇了摇头,“婢子什么也没有看到。”   赵临鸢微微一笑,“你很聪明,难怪三殿下会如此信任你。”   扶欢没说话。   赵临鸢又瞧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物什,“放下吧,我照顾他就好,你去准备些膳食,三殿下醒来要吃的。”   “是。”   扶欢行了个礼,便依着吩咐出了屋,不经意间,将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赵临鸢的衣襟处,竟是那般完好,她便放心地关上了门。   赵临鸢岂会没留意到她的目光?但她对此只是笑了笑,随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脑中似乎在琢磨什么事一般,嘴上轻悠悠地唤了唤两个名字:   “扶欢。”   “杜卿恒。”   她叹了口气,似遗憾道:“他念你时你不知,她忘你时你才识。过错、错过,还真是可惜啊……”   赵临鸢只顾着自己怅然感慨,竟没发觉在她的身后,那床榻上的男子已然醒了过来。   褚瑟的眼缓缓睁开,瞧见屋中有一女子倚靠窗台而立,他茫然地望着赵临鸢的侧影,依稀想起,昨夜自己似乎是被她给下了药。   赵临鸢终于察觉到身后动静,朝褚瑟走了过去,“三殿下醒了?”   褚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赵临鸢望向窗外升起的一轮红日,答道:“一夜。”   “一夜?”褚瑟紧紧盯着她,“昨夜发生了什么?”   赵临鸢笑了笑,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胸襟,答非所问道:“三殿下真是多心了,你也瞧见了,本公主衣衫未解,你觉得我们能发生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褚瑟的脸有片刻泛红,却很快别过了目,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我、我是说,你与皇兄,你们昨夜发生了什么。”   赵临鸢冷笑,“你把人家当作皇兄,人家可未必将你视作皇弟。”   她审视着他,看好戏一般,笑着问:“他这是第几次想要杀你啊?”   褚瑟的面颊僵了僵,“公主慎言,太子的作风素来严谨,行事绝不留痕,非你我可轻易置喙。在这皇宫里若想要活得长久,首先便要管好自己的嘴。”   赵临鸢还是笑,却是从讥诮的笑转变成了开玩笑,“原来平日里三殿下须靠着谨小慎微来保命啊?那你昨日明目张胆地让本公主入了你的西椋宫,如此张狂,岂不是活不长久了?”   “……”褚瑟再一次被她堵得无话可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正好瞧见了赵临鸢眼中泛出的血丝,他看见她虽然在对着他笑,却难掩疲累。   他便猜到了她一夜未眠,甚与褚萧有过交锋,但她总顾左右而言他,偏不细说此事,他便也不问了。   有凉风自窗台吹入,赵临鸢的身子缩了缩。   褚瑟为她披上外裳,垂手靠在女子的肩上时,却见她蓦然抬眸,与自己四目相对。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她的模样,乌眸焉唇,楚楚玉镯,面上有些苍白却难掩姝色,眉眼之下有颗泪痣,平添魅惑。   赵临鸢怔了一下,面上再没了方才玩笑对方的意味,反倒多了几分窘迫。   “那个……扶……扶欢备好了膳食,三殿下饿了吧?”   “饿了。”   “那我……我们……”   褚瑟笑了笑,“我们一起去吃吧。”   *   偏殿里,扶欢在案上布菜,三荤两素,菜品不多,但勉强够他们二人食用。   可细看菜色,真可谓是……   色香味一样不沾。   赵临鸢:“……”   她在昭云国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眼下这情景,实在让她难以下咽。   她的眼神随意飘了飘,这又注意到了盛菜的器具,铜铁虽然被擦拭得干净,却难掩其中锈迹斑斑,少有的几道陶瓷器具,也是布满裂痕。   赵临鸢想过褚瑟的处境不堪,但他毕竟是皇子啊,她不敢想,他竟是如此境遇。   她的心口不由得一揪,忽道:“三殿下,你可还记得本公主说了要嫁给你的?”   褚瑟夹菜的手一顿,“那都是后话,至少眼下看来,这件事可没那么容易。”   毕竟,褚萧才想要杀了他。   赵临鸢却不以为意,嘴角扬了扬道:“不论是前话还是后话,终究是本公主说了算话,你说是不是?”   褚瑟也笑了,“所以呢?”   “所以啊,你虽无聘礼,我却有嫁妆。”   赵临鸢的目光故意转了转,便转到了桌案上,说出本来藏着掖着的话:“若三殿下不介意,可否容本公主为你换一桌器皿?”   褚瑟夹的菜在半空中抖了抖:“你……你这是……嫌弃啊?”   赵临鸢努力不失礼,“说不上嫌弃,只是稍稍介意。”   褚瑟:“……”   立在赵临鸢身侧的杜卿恒背脊骤僵,强忍片刻,终是笑了一声:他家公主可真是……不顾他人死活的“直率”啊。   立在褚瑟身侧的扶欢却不满,瞪了对面的杜卿恒一眼,看向赵临鸢的目光谈不上友善,正欲开口冷言几句,却先听见褚瑟吩咐了她一声。   “扶欢,去为公主换一套新的器皿。”   “不必了!”   赵临鸢随口打断,心想:矮个堆里拔将军,西椋宫常年如此,再怎么换,也新不到哪里去。   她歪头吩咐身后的杜卿恒,“杜将军,去为殿下换上我们昭云国的器皿。”   褚瑟:“……”   二人你来我往“客气”了一番后,桌案上的器皿终于焕然一新,连菜色看起来都可口了几分。只是这昭云国器皿的纹理图腾特殊,与西椋宫的其他陈列格格不入。   赵临鸢瞧见褚瑟脸上不自在,便又逗他道:“三殿下,本公主在昭云国观父王与母妃相处之道多年,心知夫妻若要长久和睦,需分工明确,各有主张,所以啊,若你我当真成了婚,日后大事便全由三殿下做主,小事皆由本公主做主,如此才算公平,你说呢?”   褚瑟觉得有些意思,“那敢问公主,何为大事,何为小事?”   赵临鸢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吃完后说道:“我说是大事便是大事,我说是小事便是小事。”   “……”褚瑟生生吞咽了口唾沫,苦笑道:“公主说的是。”   两位主人玩笑了一番,而两位主人身后的人,却也没闲着。   赵临鸢与褚瑟看起来和和气气地共同进膳,但赵临鸢的目光却偶尔落在立于褚瑟身后的扶欢身上,发现她的目光很是耐人寻味,常常在不经意间落在了自己的身后。   扶欢看的是谁,不言而喻。   赵临鸢洞悉到这个,不免低头笑了笑。   *   早膳结束,扶欢一人在庭院中打理花草。   西椋宫虽无人气,但鲜艳的花、葱绿的叶,总能给这座寂寥的宫殿平添几分生机。   这些年,褚瑟过得不好,但她总是能在不起眼的角落做些不起眼的事,哪怕只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扶欢正弯腰修剪枝叶,院中有另一双脚徐徐行来。   赵临鸢在花圃前停下了脚步,静静看了扶欢好一会儿,她身形忙碌,衣裙飞扬,带着些花草气息,在风中有别样的美好。   “扶欢姑娘人长得美,手竟也这般灵巧,对三殿下还如此上心,可真是难得啊。”   扶欢闻言回身,瞧见来人,有些意外,却还是周全地行了个礼,“公主。”   看到赵临鸢正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便解释道:“扶欢是西椋宫之人,三殿下是西椋宫之主,对主子上心,是扶欢份内之事。”   赵临鸢笑了笑,笑对方说的话还真是滴水不漏,倒有几分像她主子的谨慎。   只可惜扶欢会错了意,赵临鸢的目光之所以意味深长,缘由并非因为褚瑟,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你待新人如此重情,却不知对待旧人,也是这般念情吗?”   扶欢一怔,扣于身前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恍惚了一下,她听见赵临鸢说:“我来告诉你一声,他在等你。” 第6章 06.笑望雪:公主想做给谁吃都行。   傍晚的时候,天渐渐下起了雨,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万物似烟雨般迷离。   西椋宫外不远处有一座凉亭,名唤揽月亭,立在斜斜的风雨中,有种朦胧的美,却也有些难言的伤。   撑着赤罗伞的女子缓缓走来,瞧见那揽月亭中遥遥立着一位公子,背影疏离,可那等着她的样子,却是那么熟悉。   扶欢在雨中停顿了片刻,终是掠过了稀疏的雨水,向那人走了过去。   “杜将军,你在等我?”   扶欢收了伞,入了亭,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对身前的人道了一句疑问,却也不是疑问,更像是一声迟来的问候。   杜卿恒回过身,目光温柔,再没有往时持刀握剑时的狠戾和坚毅tຊ,只专注望着那女子,眼波流转,柔情缱绻。   他轻轻扬了扬嘴角,说:“扶欢,好久不见。”   有多久呢?   很多年前,昭云国暴发内乱,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本来就活得艰难的一双男女相互扶持,在乱世中走过了一段岁月,奈何后来,他们还是在战乱中走散,那个少年,再也没见过他心念的少女。   谁能想到,自那时起便天各一方的两个人,终究在异国的国土上重逢,褪去了许多年前的稚气,现如今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依旧有着当年的温存。   “那年之后,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找了很多地方,我走过每一户人家,寻过每一间客栈,却始终都寻不到你。想到你或许已经不在民间,我甚至还入了王宫,为王族效命。可我几乎问遍了宫里所有的人,却依然没有你的消息……又过了几年,我终于意识到,我这辈子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了杜卿恒的话,扶欢怔了一下,随即抱歉地别过目,却说:“那年之后,我以为……以为你死了。”   杜卿恒笑了笑,竟是苦笑,“扶欢,我一直在找你,你却以为我死了?”   可让他苦笑的,只是那个这么多年来都不愿放下对方的他自己,他又怎么会当真怪责她不再寻过自己呢。   只要她还活着,便什么都好了。   扶欢心里明白对方的心意,便说道:“卿恒哥哥,你还活着,真好。”   杜卿恒叹笑了一声,是欣慰释怀的笑,“是啊,我还活着,还能听到你唤我一句‘卿恒哥哥’,真好。”   扶欢不再说什么,杜卿恒却忽然走近了她,眸子轻轻一闪,倏尔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免错愕抬眼,怔然望着他。   “扶欢,我知道相朝不是你的家,你在这里仰仗他人鼻息生存岂会自在?我去求公主,让她允我带你回昭云国,到了那时,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一生不离,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将你弄丢,好不好?”   “不……”   扶欢一下挣开杜卿恒的手,仓皇中显得有些狼狈,可她瞧见对方同样错愕望着她的眼,又觉得有些抱歉。   她连忙解释道:“卿恒哥哥,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也不必为我去做任何事。”   杜卿恒一个字也不相信,“西椋宫是什么地方,褚瑟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待在这样受尽人欺的皇子身边,你怎么会好?”   “我不许你这么说三殿下!”扶欢竟有些急了,“受人欺凌的日子总会到头,三殿下一定会有迎来天明的一日,我要陪着他。”   杜卿恒眸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扶欢,你喜欢他?”   “我……我不知道。”   扶欢茫然四望,身子轻飘飘的,她仅仅在亭中走了几步,却已经与另一个人渐行渐远。   “但我知道,我的心还在这儿,我便不能跟你走。”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褪去了皇宫的喧嚣,雨水也失了痕迹,天地间静了下去。   杜卿恒终于发现,他与扶欢在时光的长河中走散了许多年,再相遇时,他们已经是那么不一样的人。   *   赵临鸢在西椋宫住了几日,胆子竟大得在后院的厨房开起了伙。   她虽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但锅碗瓢盆却可谓是样样不通,等待她的自然只能是一场空前的灾难,结果便是惊动了那西椋宫的主人。   褚瑟听宫人说,那昭云国来的公主几乎快要炸了他后院的厨房,他匆匆赶去查看时,果然瞧见掉了一屋子的炊具和满地的炭灰。   赵临鸢咬牙抹了一把脸,第无数次尝试点燃火折子,明火一下在她眼前一蹿而上,她吓得“啊”了一声,后退两步,摔坐在地上。   “公主!”   褚瑟冲过去将她扶住,跟着的两名宫人赶紧捡起冒着星光的火折子,呼呼两下赶紧给熄灭了。   “我扶你起来。”   褚瑟挽住赵临鸢的胳膊,却发现她冲自己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还扒拉着他的袖子,往他的身后躲。   “公主?”褚瑟看不懂她在慌什么。   赵临鸢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那张被熏得像半个煤球的脸埋进臂弯里,“你让他们……让他们……”   褚瑟便明白了,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对身后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殿下,可是这里……”   “没事,我来收拾。”   宫人们都退了下去,厨房里只剩他们二人时,褚瑟又向她伸出了手,笑着说:“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赵临鸢便扯住他的衣袖站了起来。   褚瑟看着她灰溜溜的面颊,忍不住笑道:“堂堂一个公主被熏成你这个样子,确实还挺吓人的,可你怎么只害怕被宫人们看到,不怕被我看到?”   赵临鸢从怀中掏出方帕,一边擦脸一边道:“你明明已经看到了啊,我没有办法;可他们还没有看到,便能免则免吧。”   褚瑟看了看她通红的手,“烫着没有?”   赵临鸢摇了摇头。   他又看了一眼周遭狼藉的一片,“公主这是在做吃的啊?”   “我……想煮面。”   “这些事你可以吩咐扶欢去做,不必这么折腾自己。”   赵临鸢忍不住笑了,她想为其煮面的那个人,他那颗心本就是为了扶欢而受伤,若是这时候让他吃上扶欢亲手煮的面,那才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但她没有向褚瑟解释这些,只说了一句,“那不一样。”   “哦?”褚瑟竟追问了起来,“哪里不一样?”   赵临鸢抬起头,看了他片刻,扯开话题道:“三殿下,我问你啊,从前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如何度过的?”   褚瑟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扶欢心思玲珑,手艺也巧,若是她看出了我心情不好,便总会给我做些好吃的。”   这么一说,他自己便明白了过来,“公主这是在给杜将军做吃的啊?”   赵临鸢点了点头,但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有些不安起来,“在你们相朝,这么做合规矩吗?”   “不合规矩。”褚瑟笑了笑,转而又说道:“但是在西椋宫,身份无贵贱,便没有这样的规矩,公主想做就做,做给谁吃都行。”   赵临鸢看了一眼那锅里几乎被煮成馒头的面团,尴尬地笑了笑,“可是,我好像不会做……”   褚瑟拾起被她砸了一地的厨具道:“你是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会做才真是奇怪了。”他又回头看了看赵临鸢依然沾着柴灰的小脸,“不过没关系,我教你啊。”   “真的?”   “真的。”   锅里的水渐渐沸腾,褚瑟往里边抖入面条。   赵临鸢看着他娴熟地忙活着,奇怪道:“我虽然是公主,可你也是皇子啊,我不会做,你怎么就会了?”   褚瑟抬手擦了擦面上的水汽,“我除了是皇子,更是将军,从前在外征战的时候,总是和弟兄们风餐露宿,肚子饿了,大家便一起开伙做吃的。像你们昭云国那样精致的糕点,我不会做,但像米面馒头这些能填饱肚子的吃食,我能做出不同的花样来,弟兄们都很喜欢。”   赵临鸢面上带笑,沉默地看着他。   褚瑟察觉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隔着正从锅里冒起来的烟火气,回望着她,“公主在看什么?”   “看你啊。”   赵临鸢用一只手背撑起自己的另一只手肘,托着一边的腮帮子,看着他,“我在想,你做的吃食不仅能填饱士兵们的肚子,更能暖了士兵们的心。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的皇子,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将军。”   “你也是个很好的公主。”褚瑟看着锅里滚滚欲熟的面道:“至少你能看出杜将军心中不悦,至少你知道给他做吃的,至少你会想办法让他开心。”   赵临鸢问心有愧:“可这面明明是你做的,若是让他知道,他吃上了三殿下亲手煮的面,估计能把他的胆子都给吓破吧。”   他们正说着,面熟了。   褚瑟将锅里的面一筷又一筷地挑起,分别盛在了三只碗里,再往里边倒上还滚着油珠的热汤,完了还放入几片时令的菜叶相佐。   没过多久,摆在赵临鸢面前的便是三碗鲜烫油香、令人垂涎欲滴的热面。   他笑着对赵临鸢说:“没关系,你吃一碗,我再吃一碗,那么杜将军吃的,便不算是我专程为他煮的面了。” 第7章 07.笑望雪:别近我,会让你不幸。   当那碗热腾腾的面被赵临鸢捧着送到杜卿恒面前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瞪大如铜铃。   “你……你做的?”   赵临鸢冲他眨眨眼,“是啊。”   杜卿恒后退一步,站得离那碗面远远的,甚至连那碗里冒出的热气都不敢沾上。   “你怎么可以?!”   “我怎么不可以?”赵临鸢白了他一眼,又抬手将他给扯了回来,将他摁坐在椅子上,指着那碗面说道:“几十斤重的刀剑棒棍本公主都可以轻易拿捏,难不成还会被这细不溜秋的面给难tຊ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卿恒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你贵为公主,怎么可以在三殿下的西椋宫里给我一个侍卫做吃的?”   赵临鸢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笑问:“你不肯吃啊?”   杜卿恒的目光始终避着那碗面,“不是不肯,是不敢。”   赵临鸢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行,那我坦白,这碗面其实不是我做的,你也知道,我哪会下厨啊,是不是?这其实是我吃剩的,这下你总可以放心,敢吃了吧?”   “当真?”   赵临鸢认真地点了点头。   杜卿恒笑了,一只手端起了碗,另一只手拿起了筷,“你啊,吃剩得正好,我还当真是饿了。”   赵临鸢的手肘抵在案上,双手捧着自己的下巴,笑着看他道:“慢慢吃,不够还有。”   杜卿恒头也不抬,低头吃面,“够了。”   那面很热很软,葱油的鲜美和菜叶的清香暖了杜卿恒的胃,也暖了他的心。   沉浸在赵临鸢带给他的温暖里,他一时竟忘了扶欢带给他的伤情。   赵临鸢静静看着他吃面,心中在想:原来男人为情所伤时竟是这副模样,至少还有胃口吃东西,比起她听说的民间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似乎男人的伤心难过也不过如此。   可事实上,杜卿恒还吃得下面,并不是因为扶欢在他心中不重要,而是因为,赵临鸢在他心中,也很重要。   赵临鸢却没将杜卿恒心情转好的缘由往自己的身上想,只是在脑中胡思乱想了一阵乱七八糟的事,脑补他和扶欢的种种过往,等她思绪再绕回来时,那碗里的面也差不多被他吃完了。   她看了一眼快空的碗,这才说道:“卿恒哥哥,你说你不敢吃我做的面,可你怎么也不问一问,这面是谁做的啊?”   杜卿恒的脸从碗里抬了起来,“啊?”   赵临鸢坏笑道:“这面啊,可是三殿下亲手做的,好吃吗?”   “什么?!”杜卿恒听了这话,肚子里的面被他的悔意逼得快要吐出来了,他怔怔然望着赵临鸢,望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个字:“你——”   “我什么我?”赵临鸢还是笑,“我也没骗你啊,三殿下煮了很多很多的面,我吃过了,所以这确实便是我吃剩的。”   “……”杜卿恒无话可说。   但他看着赵临鸢开心的模样,心中的那片阴霾,确实也散去了不少。   *   天光敛住晚霞,夕阳藏入山脚。   西椋宫的古树垂下枝桠,给地面洒下慵懒的落影,让人心生几分垂暮的倦意。   可那双正穿过亭廊的脚步却不显疲倦,欢快地行走在沿途正暗下去的花色间,赵临鸢手里捧着空碗,走得太急,差点儿便与挡在她面前的那人撞了个满怀。   幸在碗里已无汤无面,否则那人的衣裳便要遭殃了。   赵临鸢抬起眼一愣,“三殿下……”   褚瑟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空碗,“杜将军吃完了?”   赵临鸢点了点头,笑道:“是啊,被我骗着吃完了,知道是三殿下亲手做的,他差点吓没了魂。”   “好吃吗?”   “嗯,他说很好吃,所以一口也没剩。”   “我问的不是他……”   这句话,褚瑟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后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可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赵临鸢似乎也愣了一下,面上不知不觉爬上了些红晕,连忙低下头,手不自控地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好一会儿,才抿着唇道:“我……我也觉得挺好吃的。”   褚瑟露出了恬淡的笑意,“那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煮给你吃。”   “以后?”赵临鸢错愕地抬眼,惊讶于他说的这两个字。   她似乎从中听出了隐有的危机,便问道:“你最近……会不太平吗?”   褚瑟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和我有关吗?”   褚瑟张口却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临鸢便明白了,“是太子会为难你,对吗?”   褚瑟没说话。   可赵临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懊悔于是她给褚瑟惹来了祸事还不自知,还让他费心思去煮面。   “三殿下,你们相朝的事我还不了解,不知道太子会怎么为难你。不如你告诉我,我帮你对付他。”   “不可以!”褚瑟急忙打断她听似荒唐的想法,“公主,别再为我做任何事,上一次你与太子正面冲突,已经给你埋下了祸根,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涉险。”   赵临鸢惊讶了一下,“你说我是为你?”   褚瑟低下了头,声音也小了一些,“公主,别再与我相近,会让你不幸的。”   赵临鸢笑了,“三殿下,你可真是会往自己的身上揽罪过啊。”   褚瑟一怔,抬眸看着她。   赵临鸢郑重与他道:“一者,此次太子为难西椋宫,是我为你惹了祸事,而非你牵连了我。二者,太子公然辱我昭云国,就算没有你,我也会与他计较到底。”   褚瑟觉得她的想法实在与他见过的一般女子不同,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答言。   在他还在琢磨着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的时候,赵临鸢忽然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仰头,望着他的眼道:“三者,与你相近不会让人不幸,相反,我觉得很幸运,因为你煮的面真的很好吃。”   彻底与东宫撕破脸后,赵临鸢是能猜到褚萧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她自己背靠昭云国,初到相朝无人敢犯,褚萧若对此有所动作,当然不敢对她如何,这么说的话,他也只能拿褚瑟开刀了。   若如此,她岂不是将一个无辜的人给拉下水了?但赵临鸢对此毫无愧意,因为她认定了褚瑟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本来想着,若褚瑟真是朵白莲花,她自然是会与褚萧对抗到底,将他护着;可若他是朵黑莲花,那便也不算无辜了。   虽则褚瑟看似清冽如雪,还说了会煮面给她吃,但赵临鸢心中隐有察觉,他是一朵黑莲花的可能性倒是大一些。毕竟,她可不相信污浊的皇宫能养清冽人,那幅他亲笔所绘的尚方剑,便是最好的印证。   赵临鸢绝不相信他对东宫从无二心。   但那都是后话,眼下助褚瑟应对褚萧的八百个心眼子,方为要紧事。   *   某日早朝回宫,赵临鸢果然瞧见褚瑟的面上不自在,未待她问起,褚瑟已主动告知发生了何事。   “今日在朝堂上,南阳郡守来报,称殆夷国内霍蛮与霍戎部族内乱,战事将起,更有借内乱入侵我朝的趋势,眼下南阳不太平,需派兵驻守。”   赵临鸢的眸子闪了闪,猜测道:“陛下所派之人,想来便是三殿下了?”   褚瑟点了点头。   赵临鸢冷笑一声,看穿是有人从中作梗,便不留情面地问向一旁的杜卿恒,戳破道:“杜将军,据你所知,南阳近日可有不太平之事?”   杜卿恒瞧了一眼褚瑟后,向赵临鸢抱拳禀道:“公主,据末将所知,南阳夜夜笙歌,无不太平。”   褚瑟一怔。   他心里当然知道南阳实况并非像朝臣呈禀的那般动荡,在这个时候以此为由将他调走,自然是褚萧的作为,而其中缘由,除却阻挠赵临鸢改嫁的心思,并伺机给自己使点绊子之外,还能是什么。   毕竟这些年来,褚瑟可没少遭受褚萧特意给他使的绊子,他本就习惯了。   但他却未想到,赵临鸢将他与褚萧之间的算计侃侃捅破,既不顾太子的权威,亦不顾他身为皇子却被东宫操纵而看似不堪的颜面。   在褚瑟若有所思时,赵临鸢忽道:“既然如此,明知其中必定有诈,三殿下还是要去往南阳?”   褚瑟叹了口气道:“公主当知,圣令难违。”   赵临鸢浅钱一笑,泪痣之上眉眼开合,流露出几分算计的心思:“可若圣令是让三殿下留守西椋宫,操办与本公主完婚一事呢?”   “完婚?”褚瑟眉目一皱,疑惑地看向赵临鸢:“公主,你在说什么?”   却见赵临鸢再无言语,拂袖一挥,旋身走去,离开西椋宫之前,她向追在自己身后的杜卿恒留下一句命令。   “准备火把!”   ……   “公主,此乃相朝而非昭云国,西椋宫就算再受皇族冷落,毕竟也是在皇宫地内,岂容你胡作非为、肆意纵火?”   杜卿恒火急火燎地追在赵临鸢身后,欲劝阻她胆大甚至荒唐的行径,可嘴上是劝阻,实际上,他已经将桐油和人手都准备妥当了。   他总是这样,一方面担心赵临鸢的处境,也反对她的作为,可另一方面,他又毫无保留地站在她身后,义无反顾地帮着她。   他对她,永远矛盾,永远无可奈何。 第8章 08.笑望雪:以她为先,护她无虞。   “杜将军这是什么话?”   赵临鸢骤然停步,待杜卿恒追上她时,她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反问了一句:“在你眼中,本公主可是肆意妄为之人,可有过tຊ胡作非为之行径?”   杜卿恒一怔,被问得理亏。   她的确没有。   小的时候在昭云国,赵临鸢卑微怯弱,任由人欺,总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自从二王子赵云征战归来,将他这个妹妹千百般护在手心时,她才生出了些胆量,敢抬头与人说话,敢摆出公主该有的架势来。   但尽管因着赵云的庇护,她有了些底气,可她也从未做出破格之事,从未有过僭越之行,从来都是王上眼中得体的公主,是百姓心中贵女的典范。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所有人都以为的安分守己的女子,今日远在相朝,竟为了一个无根无势的皇子,欲火烧西椋宫。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褚瑟,我是为了我自己。”赵临鸢看着杜卿恒,坚定地说道:“褚萧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也不会轻易嫁给他,而褚瑟就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唯有助他破局,我们才有出路。”   杜卿恒并不认同她的想法,“公主,褚萧并未想过取你性命,他只是想将正妃之位留给那姬遥郡主罢了。只要你肯接受侧妃之位,一切便可相安无事,你又何必非要与东宫为敌呢?”   杜卿恒此前以药造梦,言辞诱导,让赵临鸢认定褚萧生性暴戾,绝非明君,为的就是让她不入东宫,不嫁褚萧。却不曾想,垂成之际,褚萧竟改变了主意。   在褚萧现下的盘算中,只要赵临鸢愿意接受侧妃之位,那么太子妃的位置终究还是岳姬遥的,他也不至于失去皇后一方的势力。对他而言,这便是万全之策。   而在杜卿恒的判断中,褚萧比褚瑟更有能力护赵临鸢周全,在他看来,这也是他认为对赵临鸢最好的万全之策。   这么一来,让赵临鸢成为东宫的侧妃,便成了褚萧与杜卿恒不谋而合之事。   “侧妃?”   对此,赵临鸢却笑了,那双凤眸里竟流露出对褚萧的不屑来,“若是如此,我嫁来相朝的意义何在,昭云国的脸面又何在?”   杜卿恒一怔。   他和她顾虑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他在意她余生是否安稳无虞,可她在意的人和事,从来都太多了。   在杜卿恒摇摆不定时,又听见赵临鸢说道:“卿恒哥哥,我知你在乎的是我的性命,但我在乎的是能定天下命势的储君,是相朝此后的走向,我绝不可能受褚萧的摆布,更不可能做他的侧妃。”   *   两个人小小争执了一番后,又辗转回到了西椋宫。   赵临鸢将常伴在褚瑟身侧的扶欢支开,并派遣杜卿恒去执行任务后,偌大的西椋宫仅剩她与褚瑟二人。   她的目光瞥了瞥宫殿里每处陈旧的角落后,目光直视褚瑟:“三殿下,这样的西椋宫,你还没待够吗?这样备受东宫欺凌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若我能救你出水火,你可愿应承我一事?”   褚瑟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他早知当初在和亲场上,赵临鸢以昭云国受辱为由悔婚于东宫,甚至扬言改嫁西椋宫,其中必定另有内情,如今看来,赵临鸢是要和他摊牌了。   他并不计较赵临鸢有她的一番算计,因为他自己同样藏着别的心思。他卧薪尝胆数年,为的便是与东宫争锋对峙的这一日,如今有人助他打破此局,他当然乐意,至于她的私心与目的……只要不碍他胸中霸业,与她合作又何妨?   于是,褚瑟点头应承。   赵临鸢的目光向墙上投去,其中一副画中的尚方剑再一次映入她的眼眸,她拂袖挥出一招,画卷落下,果然被褚瑟护在了怀中。   赵临鸢笑一笑,又斜眼看向另一幅画卷,与褚瑟道:“若西椋宫还有殿下珍视之物,便请一并带走吧。”   褚瑟一思,随即同是取下了他母妃当年亲手所绘的画卷,万分珍视地将其藏于怀中。   随后不久,这座无人问津的西椋宫便起了火,烟雾弥漫,焰如龙卷。   *   扶欢被赵临鸢吩咐去了御膳房准备膳食,回来的路上看到西南角的宫殿火光冲天,她的背脊骤僵,手中食盒铿锵落地。   “三殿下……三殿下!”   扶欢颤声喊着,拔足狂奔,却被一只手倏地拉回。   她猛然回身,竟是杜卿恒。   扶欢使劲挣脱着,“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三殿下,你放开我!”   杜卿恒又使了一把猛劲,将那瘦削的女子的手腕捏得红肿,直到痛感使她再难出声,他才缓缓道:“扶欢,你听我说,西椋宫的大火远非三殿下的桎梏,真正将三殿下牢牢锁住使他无法挣脱的,是东宫,是太子,是南霄宫,是翊王!你若当真想救你的三殿下,就按公主说的去做……”   扶欢骤然怔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公主?”   她又看向那座火势渐大的西椋宫,“此事与赵临鸢有关?”   杜卿恒一把将扶欢扯到自己胸前,在她耳边私语了几句,扶欢听完,用一双复杂的眼看向他,低声问:“卿恒哥哥,你是赵临鸢的人?”   这句话问得倒是奇怪。   杜卿恒身为昭云国使者,本来就是长公主的人,何须质疑?   可他分明听出了扶欢这话里藏着的另一层试探,便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公主待我恩重如山,不管我是谁的人,我都会拼尽全力,以她为先,护她无虞。”   扶欢点了点头,心中了然。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确认,他们早已各自为营。   但不管他们各自为谁效命,至少当下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她一切都为了褚瑟,而他一切都为了赵临鸢,至少他们都希望,此刻能救西椋宫于水火中。   片刻后,扶欢咬了咬牙,似有重大的决心,在她心中生成。   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更甚,引来了巡逻的禁卫军,众人赶去查看时,发现出事的地方正是西椋宫,于是救火的动作忽然顿住,面上显出了几分犹豫来。   西椋宫住的可是太子的眼中钉啊,谁知道这场大火是天意还是人为,若当真救出了三殿下,谁又知道太子会有怎样的后招等着对付多管闲事的人。   可若不救呢,那代价也不是很大,毕竟只是死了个不得势的三皇子,顶头有东宫压着,再者还有南霄宫压着,似乎也整不出多大的动静来。   思及此,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便形成了某种默契,对这场火势恍若未见,缓缓散开。   却在这时,扶欢突然赶到,眼见众人果然如杜卿恒所料欲见死不救,她极力压制胸中悲切,一改往日卑微之态,扬言斥责道:“你们都瞎了吗?可知道如今身在西椋宫的,正是昭云国的长公主赵临鸢,更是东宫太子未过门的正妻!你们放任未来太子妃置身火海而不顾,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闻言,众人面上骤然一凛:太子妃?这这这……   扶欢高声斥道:“还不救火?!”   众人:“是是是……”   *   另一处,杜卿恒手持兵刃直闯大明殿,被御前侍卫拦了下来。他眸中寒光一凛,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弧线,下一刻,便与殿前亲卫战到了一处。   打斗声响惊扰了正在殿内议事的昭明帝与朝臣,众人前来查看,立刻被刀剑碰撞的寒光给逼退。   内侍拦在昭明帝身前,被逼退了几步后高声疾呼道:“救驾!快来人!救驾!”   亲眼瞧见了在一众朝臣之后露出了昭明帝的真容,杜卿恒嘴角一勾,顷刻间便停下打斗,任由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喷涌,也毫不在意。   他双膝落地,朝昭明帝一跪:“陛下恕罪!因人命关天,臣不得不出此下策,西椋宫走水,长公主被困于火势中生死未知,还请陛下相救!”为防有太子一党的朝臣从中作祟,杜卿恒言语之中只字未提褚瑟。   众人果然一惊:昭云国长公主?!   昭明帝当机立断道:“带路!”   瞧见昭明帝匆匆赶去,被朝臣拥在人群中心的褚萧心中微颤,随即跟了上去,却见一把剑柄忽然拦在了自己的身前。   杜卿恒言辞淡淡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定然疲累,西椋宫走水这等小事,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褚萧怒视对方道:“杜卿恒,你别忘了你是……”   他忽然止住了话语,不再往下说了,反而换上一副隐忍的面色,低声威胁道:“你告诉赵临鸢,别以为在孤眼皮子底下玩些把戏就能扭转乾坤,这里是相朝而非昭云国,好好的东宫侧妃不做,非要与孤为敌,她若再如此不识好歹,就别怪孤日后下手无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此前还动过要对公主手下留情的心思?” 杜卿恒语气似抱歉道:“可末将只知公主力求让殿下不得好活,若殿下是这等心思,末将一定转达,让公主日后见着殿下也要留些情面才好,如此方为礼尚往来之策。”   “……你!”   二人在往来的朝臣中压低声音争执了一番,待得众人tຊ散去,褚萧再不克制,用一双凛冽的目光猛然投向对方,“杜卿恒,你是昭云国的饭吃多了便忘了自己的根了?竟敢与孤作对!你可还记得你是谁的人?”   杜卿恒的手握了握拳,但他看着褚萧,却只是冷冷一笑。   “太子殿下认为呢?”   这一笑,反让褚萧有些不安了。 第9章 09.笑望雪:我不会让你白受这苦。   这些年来,杜卿恒人虽在昭云国,却暗中替身在相朝的褚萧做了不少事,他受他摆弄,全因他有心中事被对方稳稳拿捏在手中,便是扶欢。   杜卿恒与扶欢是幼时玩伴,彼时无所依靠的两个人在昭云国的一场战乱中走散。丢了心心念念的姑娘,杜卿恒像发疯一般地去寻找,可他在坊间苦寻了许久却无果,后来甚至借着与赵临鸢的私交入了王城,可在王宫中仍然寻不到她的踪迹。   在他就要绝望时,竟收到远自相朝的来信,褚萧以扶欢的下落和安危相要挟,迫他隐在昭云国的王城,伺机为东宫办事。   为了扶欢,他答应了。   可当他终有一日来到相朝,在皇宫中的西椋殿内见到了他心念了许多年的女子,一切便已变了走向。   杜卿恒既知晓扶欢无恙,既知晓扶欢如今乃是西椋宫之人,而与东宫无丝毫瓜葛,他又何需再受褚萧的摆布?   心中如此想着,杜卿恒便没了后顾之忧,嘴上一字一句地答他道:“末将当然是公主的人。”   “……你!”褚萧气急,紧紧盯着他道:“杜卿恒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曾助孤做了许多事便可拿捏孤,你再如此与孤作对,你就不怕孤将你的……”   褚萧话说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顿一顿,竟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杜卿恒啊,莫不是你在那西椋宫里见到了扶欢姑娘,便以为孤无法再拿捏你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扶欢不过是一个无所依凭的孤女,何以会入我相朝皇城?何以会待在无权无势的褚瑟身边?褚瑟这人啊,别看是一朝皇子,可日子却过得连个贱民都不如,这些年来,他西椋宫的宫人死的死、逃的逃,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他又如何能保住扶欢这么多年?你就不曾想过,扶欢的背后,究竟是何人?”   杜卿恒一怔。   他忽然想到了赵临鸢纵火那时,扶欢曾经问过他的话。   ——“卿恒哥哥,你是赵临鸢的人?”   她如此问,是否意味着她也并非褚瑟的人?可当时的她,分明不顾性命也要往火海里冲的啊……若她不是西椋宫的人,那她又是谁的人,她待在西椋宫的这些年,究竟想做什么。   瞧见杜卿恒果然犹疑,褚萧心中满意,悠声掷出了另一个筹码,“扶欢虽然不是我东宫之人,却也绝非西椋宫之人。褚瑟虽然无权无势,但要处死这个女子,怕也是无人察觉。你说,孤若是让他知道,这些年来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女子对他存有二心,你说孤这个三皇弟会不会——”   “够了!”杜卿恒急忙打断了他,不敢再听下去。他手里攒着拳,双眼怒视褚萧,可嘴上却只能妥协,“放过扶欢,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褚萧冷哼一声,“你若安分,孤断然不会为难你的女人,可你若是再如此帮着赵临鸢,一次又一次践踏孤的底线,就别怪孤做出让你悔恨终生之事!”   杜卿恒也审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也告诉你,我可以替你做事,但赵临鸢便是我的底线,你若再敢动她分毫,被我知道再发生那夜行刺之事,就别怪我不顾往昔情面,亲手取你性命!”   ……   *   昭明帝赶到西椋宫的时候,火势已经被灭得七八,他抓来一个禁卫军问:“是否有人受伤?”   禁卫军一双抖擞的腿一下跪倒在地:“陛下……听宫人说,昭云国公主与三殿下都在内殿,但末将搜寻了许久都……都未见得……”   昭明帝的表情骤僵:“你说什么?!”   他抬眼望向烟尘滚滚的宫殿,仍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缭绕,他一咬牙,拔腿就往殿内冲,将此起彼伏的阻拦呼喊声甩在身后。   昭明帝冲进火场时,仍有高出的横梁负着火光往下掉落,他扯下衣袍一角捂住口鼻,一边躲闪,一边搜寻。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角落,终于在快被烧成灰烬的一角发现两个相互搂抱的身形。   昭明帝急忙奔过去,发现褚瑟的衣裳已沾满了浓烈血痕,面上青筋暴起,可他强忍着痛楚,依然将赵临鸢紧紧护在自己的身下,以保她在火场中周全无虞。   “瑟儿!”   昭明帝惊呼一声,拔足狂奔过去,慌乱之下竟未注意到上方有带火的横梁掉落,正往他的背脊砸去。   “陛下!”   赵临鸢注意到了上方横梁,惊呼出声,想要提醒,却发现对方已避之不及,情急之下,她使出一掌,掌力竟是挥向了压在她身上的褚瑟。   褚瑟接收到赵临鸢突然使出的一个眼色,在她的力道相佐下顺势扑向了昭明帝,以血肉之身替他挡下了掉落的横梁。   带着火光的重物打在背上,褚瑟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沉重地往地上摔倒,晕了过去。   昭明帝惊慌万分,“瑟儿!”   赵临鸢的心口一颤:“三殿下!”   匆匆赶来救驾的禁卫军将三人护送出火场,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昭明帝望着被太医抬走的褚瑟,望着沿途不断滴落的血迹,他的心中五味陈杂。   这是他多年之后,第一次看清他这个儿子的模样。原来在时光长河中,他已将他落下许多年。   而此刻的赵临鸢站在昭明帝身后,同样是望着似红梅一般沾在地上的血迹斑斑,她垂在长裙一侧的手握紧双拳,心中暗想:三殿下,我不会让你白受这次的苦楚。   *   大火之后,西椋宫已成残墟,昭明帝当即下旨,让褚瑟暂居养心殿养伤。东宫那方纵然心有不悦,但碍于三皇子救驾有功,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偏偏赵临鸢请旨,想要留守养心殿照顾褚瑟,这让本就吃了哑巴亏的褚萧更是怒火中烧,逮到了个于情于理皆不宜的破绽,加以攻击。   “父皇,赵临鸢乃是昭云国的长公主,更是东宫未来的太子妃,岂有让她守在床边照顾三皇弟的道理?”   赵临鸢轻嗤一声,“太子殿下这会倒想起本公主应当是东宫的太子妃了?”   昭明帝在场,褚萧只好笑一笑,“公主这是哪里话,你我本就有姻亲在身,公主自然是东宫的太子妃。”   但在这抹笑意的背后,褚萧心中下定决心:赵临鸢,孤定要将你娶入东宫,绝不让你称心如意,更不会让褚瑟有借此翻身的机会!   “太子妃又如何?”   赵临鸢看向褚萧,面不改色道:“本公主是在西椋宫受的难,幸得三殿下舍身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在昭云国,父王自小便教导临鸢,滴水之恩当涌泉报,难道这个道理来到了你相朝反而不适用了?况,本公主尚未过门,未来太子妃言之尚早,太子这般阻挠,怕是还有别的心思亦不可知!”   “……你!”   两个人之间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对峙,可最终还是被昭明帝打断。   “好了!”   昭明帝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褚萧,又瞧了一眼与之争锋相对的赵临鸢,料到当中定有蹊跷,他想问明背后的缘由,可奈何眼下二人口舌相争难辨真假,便决定先将此事抛诸脑后,以救得褚瑟为先。   但毕竟昭云国长公主这才刚踏入相朝便遭此不测,怎么说都是相朝这方有所理亏,眼下赵临鸢又如此执着,昭明帝虽然心里知道此举不妥,终究还是勉强应承了她。   “那便劳烦公主殿下留守,好好照料瑟儿。”   赵临鸢得逞一笑:“是,陛下。”   一旁的褚萧气急:“父皇!”   “闭嘴!”昭明帝呵斥褚萧,示意其无需再言,而后又看向几位候着的臣子道:“今日西椋宫走水一事,尔等务必将此事查明,给公主一个交代!”   诸臣:“是。”   “陛下!”却在这时,在昭明帝的身后,赵临鸢款款走来,行了个礼后道:“西椋宫走水一事,在座众臣未亲眼见证,如今西椋宫已成废墟,恐怕要查怕也是无从查起。可其中内情,临鸢有话要说,还望陛下他日可容临鸢上殿,将此事当面呈禀!”   此话一出,赵临鸢余光瞥见褚萧的面色骤僵,便心生了快感。   昭明帝点了点头:“长公主不远千里来到相朝,朕尚未安排觐见便让公主遭此不测,是我相朝之过,明日早朝,朕便在大明殿为公主接风,望能将功补过。”   赵临鸢屈膝又行了一个礼:“陛下言重了。”   *   昭明帝与太医离开后,赵临鸢果然守在床边照顾褚瑟。   杜卿恒携着扶欢来到养心殿,表面是让她帮忙打理一下宫人的活,实则是tຊ为让她取代赵临鸢照顾褚瑟。   杜卿恒虽然知道这一切皆是赵临鸢的谋划,但她毕竟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若当真守在一个男子的身旁彻夜照料,终究是不妥的。   知道杜卿恒的心思后,扶欢冷言冷语道:“公主未出阁,难道我便出阁了?”   杜卿恒一怔,看出扶欢不悦,心头骤然发紧: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不会只顾着赵临鸢而全然不顾扶欢的名声和感受,只是他觉得,扶欢本就侍奉在褚瑟身侧多年,照料褚瑟于她而言本就是寻常之事,旁人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而他自己……他自己在乎的是她这个人,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所以他才会这么做,可现下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看着对方越来越狰狞的面色,扶欢笑道:“卿恒哥哥,你可真是开不起玩笑。”   杜卿恒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为了赵临鸢的名声动了这许多的小心思,对方竟然丝毫不领情。   赵临鸢看了杜卿恒一眼后,又将扶欢给遣了出去。   杜卿恒执意劝说:“公主!你不可……”他心中:不可彻夜照料一个男子啊。   “有何不可?”赵临鸢坦然看着他,索性连他也一并打发了:“你,去探探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杜卿恒无奈叹了口气,终究是拗不过赵临鸢,只能从命,可刚要离开时又被她突然叫住。   “等等!”   赵临鸢的眼神飘了飘,心下思忖一番后对他吩咐道:“不必去东宫了,你去查一查这场大火前后,可有其他人操作的痕迹?”   杜卿恒费解地看着她,悄声道:“这场火,不是……”他一边用眼神示意:不就是你放的吗?!   是赵临鸢放的,她自己当然知道。但她本意只是略施苦肉计,让陛下对他这个儿子心生怜悯,她可未曾想过要取褚瑟的性命。   但那样的火势,那样的危机……她绝不相信是她失手,更不相信只是巧合。   究竟是何人,会知道她故意纵火的心思并加以利用,甚至欲借此取她的性命?   或者说,这背后的那个人,根本就是要取褚瑟的性命! 第10章 10.笑望雪:对不起啊,我轻一些。   养心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轻轻摇曳,微弱的光打在了摆在案上的两副字画上。   赵临鸢轻轻抬手,拾起了其中一副,想起这是在她纵火之前,褚瑟刻意护在怀中的东西,她记得画中的内容,是属于东宫的尚方剑,与梦中夺了她性命的利刃一般无二,在和亲场上看见这样的一把剑之后,也曾令她背脊发寒。   可让她不明白的是,褚瑟为何会描摹这样的画,当真只是存了对东宫的心思吗?   她正想着,手便不自觉缓缓打开了那幅画,近看,竟瞧见在画中那把尚方剑旁边,隐隐写有一段书文。   “夫天下之一统者,百姓之安泰也;朝代之更迭者,民心之轮转也;而布衣之欢苦,君王者可知几何?”   赵临鸢的指尖一颤,握画的手一点点收紧,骤然转身,看向了那个此刻正安静躺在床上的男子。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良久良久,嘴角缓缓绽开了笑意,可眸中竟泛出了些泪意来。   她轻叹了一声,兀自喃喃,似乎在和自己说话:“原来在这相朝,还有人与我一样,心里藏着同样的书文啊。”   赵临鸢走近他,轻轻唤了一声:“三殿下?”   床上的那男子没有反应,她便靠在床沿坐了下来。   褚瑟人是朝外侧躺着的,手臂被他压在被褥下,赵临鸢竟不自觉握起了他的手,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暖,一时间她竟分辨不出,她面上的笑,心里的暖,是因为在异国他乡见到了那段陪她长大的书文,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安静睡在床榻上的男子。   明月在窗,四海同望。   赵临鸢看着屋子里的那扇窗,虽然隔着被掩上的窗台,但她心里有光,眸中仿佛也有了星月,她遥遥看着那零零点点的光芒,慢慢地,她柔软的发丝竟摊在了床榻上。   褚瑟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外面的天是一片黑,屋子里也是一片黑,唯有微弱的烛光,带来凉夜里的一丝暖。   因为他烧伤的地方在背部,伤口处还留有火烧般的灼烫感,使他疼痛难耐。   他便只能侧躺着,一只手抵着面颊轻轻伏在枕上,另一只手平放在床沿,因着痛感,时不时便要颤一下。   万籁无声,淡淡的血腥溢在空气中,带来粘腻感,让本就灼痛的他更加感到不适,在他越发热闷时,却有女子轻飘飘的呼吸,一下一下,似凉风般,摩挲过他放在床沿的手背上,让他的心安定了些许。   他的手,又颤了一下。   “你醒了?别动。”   声音是从床边传来的,褚瑟感觉此人说话的气息拂过他的手背,“你的伤口,虽然太医都已经上药包扎了,可碰到的时候还是会很疼,忍一忍。”   “公主?”   烛火很暗,褚瑟看不清那人的面庞,只隐约听出了她的声音。   “嗯,是我。”   原本趴睡在床沿的赵临鸢抬起了头,隔着昏黄的光,瞧见他皱了皱眉,似有痛感,她便转移他的注意力,开玩笑道:“还是殿下不希望是我?”   褚瑟没说话。   赵临鸢随手整理了一下被她自己压乱了的发,一边说道:“伤者为大,若殿下见了我心中不舒坦,我这就去叫扶欢来伺候。”   “等等……”   褚瑟的手突然伸了出去,却只能勉强扯住了赵临鸢的袖,动作太急,似乎还扯到了背上的伤处,让他不由得吃痛,呻吟一声,额上已渗满了汗。   “说了让你别动。”   本假意离开的赵临鸢立刻主动坐回了床边,握起他的手,用指腹在他的虎口处抚摩,一下一下,慢慢缓解他的痛感。   褚瑟当真平静了一些,嘴角艰难扯出一个笑来,“公主,我将才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什么意思?”   赵临鸢的逻辑缜密得很,在她问出此话时,已经在脑中同时列出了褚瑟那句话里可能带有的几种意思:他是在否认她的存在让他不舒坦这件事,还是在否认他希望是扶欢来替代自己照顾他这件事呢?   褚瑟说:“我没有想让扶欢来照顾我的意思。”   “哦……”赵临鸢看着他,眼睛里似乎泛着光,兴致更深了,“为什么呀?”   褚瑟的面颊僵了一下:这还有什么为什么?   虽然他觉得他的意思已经够直白,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但面对赵临鸢的问,他还是想了片刻,最终编出了个体面的缘由来:“男女授受不亲,同处一室,难免不妥。”   赵临鸢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提醒他道:“可是三殿下,我也是女的。”   “……”褚瑟当真漏想了这一层。   “不过你放心,本公主可无意占殿下的便宜,殿下更不必有冒犯了本公主的负罪感,我说过,我会嫁给你的。”   赵临鸢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昏黄的明火荡在她的额间,映得她的面容万分缱绻。   褚瑟竟觉得自己的后背微微发热,不知道是他的伤处在作祟,还是他的心在作祟。   赵临鸢察觉到对方看着自己时不一样的目光,不由得怔了一下。   意识到是自己刚刚说的话太过直白,也太过惹羞,她便吞吞吐吐转移话题道:“这……这相朝的御医可真是饭桶啊,只管伤者是死是活,也不管人家心情是好是坏,都包扎完了这么久,这屋子还飘着这么浓的血腥味,让病人如何舒心?”说了一堆废话,她才终于下了最后的结论道:“那个……我去开窗透透气。”   说着,她便匆匆逃离了床边,可却没有逃开褚瑟的视线。   他看着她的背,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却缓缓笑开。   窗台被打开,有凉风吹进来,拂过赵临鸢轻薄的衣袂,她吸了两口气,便又走了回来,空气中弥漫着女子的甜香气息。   褚瑟依然在看着她,看着盈若的月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看着她锁骨处露出的肌肤白净无暇……他的心口,颤了一下。   “公主,我没事了。”   他仓促地说出这句话,心中却五味陈杂。   他想她走近自己,却也害怕她靠近自己。   赵临鸢当然听出他在客气赶人,但她依旧坐回了原来的地方,指腹放在他的虎口处继续摩挲,“三殿下,你别急着赶我啊,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为了陛下受的伤,可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受的伤,其实我……”   她想说她是真心愿意照顾他,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她自己给咽了回去,又改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要留下照顾你,只是我真的没有别处可去了。你们相朝待客不周,本公主这会儿还没有别的住处,你总不能把我赶回东宫,让我tຊ去当太子妃吧?你也知道,褚萧那人又坏又毒,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可恨不得吃了我呢,你忍心啊?”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可褚瑟依然觉得,每一个字都像借口,奈何他却无从驳斥。   和赵临鸢说话说得久了些,褚瑟感到有些不适。赵临鸢看到他突然闭了闭眼,额上的冷汗还在继续冒,分明是伤处的痛感在作祟,可他的心似乎更在作祟,竟倔强地把他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给抽了回去。   赵临鸢冲他笑了笑,随便他,便也没再握他的手,却假意道:“看来你也不疼了,接下来的几日,太医还会来看你,不过我想,除了他们也没有别人会来看你了,落个清净也挺好。”   褚瑟怔然,“你怎么知道?”   确实不会有什么人会来看他,甚至,连太医都未必会来了。可他问的是她怎么知道,而不是为什么,似乎他自己也认定了无人会再来看他的事实。   “因为你是褚瑟嘛,本来就算死了也就是费一口棺木的事,没有谁会当真在意你。你知不知道,西椋宫发生那场大火时,巡游的禁卫军分明瞧见了火光冲天,可一个个却似瞎了一般什么也不做,只等着给你收尸。杜卿恒想把陛下引来,挂在嘴上的缘由也只是我赵临鸢在火场中,而不是你褚瑟在火场中。”   褚瑟自嘲地一笑,“那你呢?”   “我?”   “你在意我的生死吗?”   赵临鸢想了想,“大概在意吧,毕竟你是为了保护我而受的伤。”   褚瑟叹笑一声,随口说了句:“谢谢你在意我。”   话是这么说,可赵临鸢却敏锐地察觉出他面上隐有失落的情绪,她便立刻说:“我骗你的,不是‘大概’,也不是因为你保护了我。”   “你说什么?”褚瑟分明听得很清楚,但他分明还想再听下去。   “我说,我很在意你的生死,甚至还在意你是否还疼。”   说到这里,赵临鸢重新握住了褚瑟的手,用自己的指腹在他的虎口处继续摩挲。   这一次,他便当真不疼了。   “为什么?”褚瑟想问她为何会在意自己。   赵临鸢不想答,便曲解人话曲解到了九霄云外,“因为此处的穴位啊,称作合谷,如此按压即有镇静止疼之效,所以呢,你便不疼了。”   “……”褚瑟又一次被她堵住了话。   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坚持,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赵临鸢的动作停了停,见对方始终看着自己,始终在等着那个问题真正的答案。   她便也看着他,两个人对望了好一会儿,她无奈地笑了笑,又继续为他抚摩,一边说道:“三殿下,你的为什么好多啊。可被人关心、被人在意是很寻常的事,怎么到了你这里却只剩下为什么呢。或许你曾经一个人走过了一段无人在意你的时光,便觉得你的人生本就该是那样的。但我想告诉你,你被人在意,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从来不需要问为什么。”   褚瑟沉默了,似乎在认真想着她的话。   赵临鸢也跟着沉默,静静看着他,心里在想着,如此寻常之事,在他眼中竟是这么不寻常,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但因为顾念他的感受,她终究还是没笑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问褚瑟:“还疼吗?”   “我……”   其实褚瑟不怎么疼了,但他还在想着她刚才说的话,还是想要再感受一下被人在意的滋味,便尝试着说了一句,“还疼。”   “好。”   赵临鸢便继续为他摩挲虎口,甚至,她来回滑动的指腹停了停,在对方的虎口中心处轻轻摁了摁,又摁了摁,力道由轻到重。   “啊……”   褚瑟忽然呻吟了一声。 赵临鸢愣了愣,便笑着说:“对不起啊,我轻一些。”   褚瑟沉默地看着她的眉眼。   这一刻他才相信,她是真的在意自己。 第11章 11.笑望雪:你怕疼,没人知道吗?   “公主。”   “我在。”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赵临鸢笑了笑,“你都为我伤成这样了,就算你不求我,我也会答应你的。”   褚瑟也笑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但嘴上的话却很沉重,“我希望你今夜过后,别与别人说起你瞧见过我这个样子。”   赵临鸢贴在他虎口处的指腹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对方,“你什么样子?”   褚瑟不说话了。   因为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样子。   但他很确定,只有赵临鸢瞧见过自己今夜这般的样子。   因为对方的动作忽然停下,褚瑟的痛感突然又涌了上来,但他强忍着,没让对方察觉。   赵临鸢扯了扯自己的袖,为褚瑟擦了擦他额间的汗水,轻轻理了理他因为疼痛而汗湿的发。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她的眸中还有些淡淡的光,她轻飘飘地说:“是不是没有人知道,其实你也会怕疼的。”   褚瑟一怔。   若刚刚他还说不清是什么样子,此刻他便明白了,便是他从不在人前展现自己伤痛和苦楚的样子。   赵临鸢笑他道:“怕疼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但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褚瑟笑了,笑得很暖。   “公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和我说实话吗?”   “当然可以了,我从来不骗受伤的人。”   “你今夜为何要如此照顾我?”   “……”赵临鸢愣了一下,别过脸,答他道:“我说过了,我没地方去嘛。”   褚瑟紧紧盯着她,“公主说过不会骗受伤之人的。”   赵临鸢便低下头,看着自己覆在膝头的手,笑了笑,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可褚瑟还在坚持等着她的答言。   好一会儿,赵临鸢终于想清楚了,便抬起头说道:“其实你这个问题还真是挺有说法的,你没问出口之前,我只认为我想留下照顾你,只是因为我想气死褚萧,而后随口说服了所有人,我便留下了,没有什么更深的原因。可事实上,一个人愿意照顾另一个人,总是有些原因的,我把我的原因告诉你,但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公主。”   “这事儿啊,便是你以后别叫我公主了。我有名字,你也知道的,我叫赵临鸢,与我相近之人都唤我作鸢鸢,可我更愿意你唤我作鸢儿。”   褚瑟犹豫了一下,便笑了,“好,鸢儿。”   夜里的风大了些,透过窗台吹进来,吹散了赵临鸢的发,但她不在意,只伸手捏了捏被角,替褚瑟更好地盖上被褥,她想了想,说出自己将才想了好久的答案。   “其实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要照顾你,也说不清为何就认准了你。我从昭云国来到相朝和亲,其实嫁给谁都一样,可来了这里之后才发现,如果当真能嫁你,似乎挺好的。”   这下轮到褚瑟沉默了。   赵临鸢又低下头,抿着唇,也在等着他的答言。   可过了好久,他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等不下去了,便问:“你在想什么?”   褚瑟这才说:“我在想,如果当真能娶你,似乎也挺好的。”   *   新的一日到来,晨风晴朗红日悬。   一声隆钟叩响,文武百官入朝,两班齐头并进,浩荡步入,共列于大明殿。   昭明帝御驾登临,一袭龙袍在高座之上铺展开来,待其坐于龙椅,接受群臣朝拜,早朝由此开始。   赵临鸢身着一袭华服,端端行入殿中,与立在百官前、御座下的褚萧目光一撞,立即转眸,冷情绕开,随即双手覆于额间,郑重行礼,正式参见相朝皇帝。   昭明帝点了点头,面上和颜悦色道:“公主初到相朝,或因太子之事心有不悦,朕已对其严加苛责,还望公主莫要再往心里去。”   他又看了看那轮红日照进大明殿的光影,朗声道:“眼下正赶上了天朗气清的好时候,你二人之姻亲,也是时候该操办了。”   话语间,昭明帝向立在下方的太子褚萧看去,见其面色平静,鲜有人察觉中,嘴角竟勾起一丝得逞的快意。   众人皆不知的是,在此次上朝之前,太子特地寻了良机,私下拜见昭明帝,将此前与赵临鸢发生的不愉快之事坦诚相告。   但他口中的坦诚,自然也只是挑些对他有利的话来说。   褚萧道,因着与姬遥郡主青梅竹马的情意,一时糊了脑子,才与公主言道欲将其纳为侧妃,公主一时气恼,这才去了三皇弟的西椋宫,险些葬身火海……   随后似悔道:“是儿臣罔顾大局,一时顺了郡主的意,反而逆了公主的心,如今儿臣明白此番姻亲关乎家国社稷,非同小可,不容有差,还望父皇容许儿臣将功补过,赐儿臣与公主尽快完婚。”   昭明帝点了点头,将褚萧不痛不痒地斥责一番后,对其知错能改之心还算满意,并不打算追究他无伤大雅的小过错。   奈何赵临鸢本欲借此事重创tຊ褚萧,却不曾想,对方先下手为强,反让她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中。   此刻,昭明帝望着座下的褚萧与赵临鸢,二人并肩而立,似壁人一双,年老的陛下面上甚是满意。   这些年来,三皇子褚瑟征战南北,屡立军功,风头渐渐压过了太子,虽然因为出身,他始终受到朝中众臣的排挤,但朝堂的天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倾斜。   昭明帝担心以此发展下去,别说是大势在握的翊王,恐怕就连这个三皇子,难免也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现如今,东宫若有了昭云国长公主的加持,想来天平也会渐渐趋于平衡,只要能让此二人顺利完婚,许多隐藏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随即,昭明帝看向司天监及礼部,下令二者迅速挑个好日子,让太子与公主尽快完婚。   褚萧这才上前,听候备婚事宜,太子这方势力的几位臣子暗中交换了个眼色,知晓此为太子所乐见之局面,心中甚喜。   然而,立在朝下,赵临鸢的眉头却皱了皱。   她心中不免在想,此次早朝,昭明帝何以都围绕二人的婚事展开,反而对昨日西椋宫走水一事只字不提?   疑惑间,赵临鸢向太子那处瞥了一眼,却见他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甚至洋洋得意的姿态,实在让她气恼。   她咬了咬牙,心中暗恨:看来褚萧已经和陛下提前打好了招呼,要将此事息事宁人。   如此看来,昭明帝果然心向太子,几乎到了不辨是非的地步。   “慢着!”   就在朝上众人皆为公主与太子的婚事道喜时,忽然有一个不和谐的身影站出来,将和谐的现状给打断。   赵临鸢转身看去,说话的那人长着一张看似光风霁月的脸,眉目清冽,却有难以言喻的深沉和怪异,隐隐浮于那双淡色眸子中。   昭明帝看见那人站出来,面上一怔,不自觉看了下太子,果然瞧见太子的眉头也跟着拧巴起来。   从来也只有这个人,能令太子忍气却无可奈何。   赵临鸢用余光望了望,瞧见朝臣中有几名官员,在那男子的声音传出那一刻,面上同时展了展颜,她再次望回那个男子,心中在感慨,这人在不动声色间便可悄然改变朝堂的气氛,真是妙不可言,她对那人产生了不小的兴致。   昭明帝看着那人,面上波澜不兴地问:“翊王,何事?”   那男子抬头,面庞清俊优雅,目中却显慵懒,他的目光扫过朝堂上的众人,最终在赵临鸢与褚萧的身上定格片刻,悠声道:“说到长公主与太子的婚事,儿臣有一事不解……”   此人正是翊王褚离歌,相朝当今二皇子,其母妃乃是后宫最得宠的宣贵妃姚泠宣,虽不比岳皇后权势滔天,但在朝堂之上亦有自己的一番势力,可与皇后一方抗衡。   这么多年来,褚离歌与褚萧的关系从来便是势同水火,互不相让。   昭明帝皱了皱眉,虽然知道翊王从来便不乐见太子的好,但此乃太子的婚事,他又有何可插手的余地?   褚离歌躬了躬身,声音清朗道:“数夜之前,儿臣听闻西椋宫有贼人闯入,三皇弟褚瑟险遭谋杀,恰逢当夜巡逻的禁卫军悉数被调走,据儿臣麾下亲兵查明,此乃太子褚萧亲自下令所致!不知残害皇族,谋杀亲弟,该当何罪?”   此言既出,传遍大殿,似高峰坠石,每一子都稳稳地落在太子的身上。   朝臣唏嘘,褚萧眸色顿暗。   赵临鸢却心中暗喜: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啊。   私调禁军,暗派杀手,这些名头落在褚萧的身上皆不足为道,尚有他可周旋解释的余地,但谋杀亲弟的罪名既出,与太子关系慎密、站队东宫的大臣们心头都沉了沉:陛下最为忌讳手足相残,若此罪名落实,太子的地位势必一落千丈啊。   龙椅之上,昭明帝的面色果然一沉,看着褚萧,寒声质问道:“太子,可有此事?”   褚萧沉默,许久不言。   赵临鸢面上挂起了幸灾乐祸的笑意:算起来,这便是她来到相朝之后,看到的第二场好戏了吧。 第12章 12.笑望雪:你也配拿我当靶子吗?   面对褚离歌的指控,褚萧无从否认,但也未予承认。   却有朝中仰仗太子鼻息生存的大臣们着急了,他们心中在掂量着,太子暗中对付三皇子,这多年来在朝臣之中早已是心照不宣之事,任凭事态如何严重,太子总能压下去,三皇子素来也只能打落牙齿或血吞,但如今这件事是从二皇子的口中说出来,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当即,东宫一派的御史大臣立即站了出来,驳斥道:“翊王殿下言道,西椋宫遇袭乃是太子谋划,可有实证?众所周知,西椋宫已于昨日化为灰烬,此事无从查起,翊王分明是空口无凭,意欲栽赃!不知构陷太子,又该当何罪?”   矛头又指向了褚离歌这处,却见他淡淡一笑,似早有准备。   众人注视下,但见褚离歌侧了侧身,恰与另一处的赵临鸢目光对上。   褚离歌审视了她片刻,方缓缓道:“西椋宫虽已不在,但此事尚有人证在!三皇弟遭遇暗杀当夜,长公主就在西椋宫之中,不知当夜,公主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赵临鸢怔然长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褚离歌。   当夜,赵临鸢与褚萧确实在西椋宫里发生了冲突,甚至二人之间还有打斗,但这分明是她与褚萧之间的是非,关他褚离歌什么事?她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背后竟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件事。   等等,不对。   褚离歌当众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想借自己的手对付褚萧?   想到这里,赵临鸢心中:“……”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拿我当靶子?   “胡说八道!”   就在赵临鸢沉默的时候,褚萧的身后又有一名臣子气得站出,“长公主乃是东宫太子妃,翊王此言分明是在离间太子与太子妃,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究竟是翊王有意离间,还是太子心怀不轨?”   突然又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正是褚离歌一派的大臣:“前有三殿下遇袭,后有西椋宫走水,而太子妃都在现场,当真会有如此巧合?难说此事与太子无关,还望陛下明鉴!”   座下争执不下,昭明帝依旧神色淡淡,想到了什么却不言明,他看向赵临鸢,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公主可是与西椋宫有何渊源?”   赵临鸢:“……”   没有渊源。   但总不至于说,我知你儿子秉性,心中不甚欢喜,不想嫁他吧?   朝堂之上一时静极,御座下无人敢再出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   诸多臣子听不出昭明帝这句问话是何意,此事的矛头本来是在三皇子褚瑟遇袭一事上,可现下陛下的一句话,突然将重心转到了昭云国公主与西椋宫之事上,一时间,诸臣乖乖闭嘴,在心中暗自思忖陛下话中深意。   但旁人一时想不明白,赵临鸢岂会听不出来?这事本来就是太子意图谋害三皇子,现下已转为太子妃与三皇子的关系上,陛下这分明是有意将祸水东引,存心包庇太子啊。   赵临鸢若在此时替褚离歌举证,非但无法将褚萧中伤,反而会拉褚瑟下马,被众人疑心她与褚瑟二人之间或有勾结,如此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想了想,决定先将自己与褚瑟从诸多是非中先行摘除:“启禀陛下,我与三皇子褚瑟并不相熟,此前与西椋宫亦无渊源。”   听了赵临鸢这话,东宫一派的臣子终于反应过来陛下是有意为太子开脱,心中暗喜,遂乘胜追击道:“公主若与三皇子无其他勾当,何以在刚入我朝之际,便屡次出入三皇子的西椋宫?想来定是与外人合谋,意图陷害太子,以谋私利!”   此话一出,朝上又是一阵哗然。   赵临鸢却不急不躁,反而缓缓看向褚萧,浅浅一笑,投去淡淡的威胁,“太子殿下,是这样吗?”   须知刺杀褚瑟一事,眼下赵临鸢可是唯一的证人,若她开口替褚离歌指证,褚萧势必会被定罪,如此便正中褚离歌下怀。但同时,赵临鸢私自入住西椋宫一事也会被放大,人言可畏,届时赵临鸢与褚瑟二人亦难逃罪责。   是以,此番若赵临鸢坐实了褚萧的罪名,他褚萧自己和褚瑟都难有翻身之机,如此两败俱伤,唯褚离歌一人得利,赵临鸢与褚萧二人就算再不和,也不会愚蠢到非要在这个时候互相揭短,为褚离歌白送人头的地步。   褚萧自然听得出赵临鸢话中的暗示,也看得出眼下是何局势,于是果断为她开脱道:“启禀父皇,长公主与三皇弟并无其他瓜葛,长公主出入西椋宫乃是儿臣授意。”   他话锋一转,又看向赵临鸢道:“但二皇弟所说,长公主于西椋宫内亲见儿臣刺杀三皇弟,甚,西椋宫走水一事与儿tຊ臣相关,皆属子虚乌有!长公主,可是如此?”   在为赵临鸢解释后,褚萧又将皮球提回了对方这处。   赵临鸢深知此刻自己与褚萧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好点头道:“是。陛下,三殿下遇袭一事,本公主不知内情,西椋宫走水一事,亦属意外,想来这二者皆与太子无关。”   听完,昭明帝心中满意。   奈何褚萧与赵临鸢一来一回,相互开脱,剩得褚离歌一人僵在原地。   据他手中情报,赵临鸢分明已和褚萧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没想到此二人当下翻脸如翻书,这么快就抱团取暖了,让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而褚萧心中亦有所思,他与褚离歌向来相看两厌,却也从未正面交锋,眼下褚离歌处处针对自己,于自己不利,褚萧生了警惕之心,暗想如何把这次冲突暂且压下去,待得日后想好了法子,再将其一举压制。   与褚萧所想一致,同样希望大事化小的昭明帝眼神不经意间扫过褚离歌,向他投去淡声警告:“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便就此作罢,翊王无须再多言。”   但褚离歌杵在原地,久久也不退下去,并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他目光微抬,眼神越过赵临鸢,向褚萧那处望去,随即露出漫不经心的一个笑,懒怠之中,锋芒若显。   这个不怀好意的笑落在褚萧的眼眸中,让他心中更感不安。   接下来,大殿内众人皆听到褚离歌傲慢不羁的声音再一次悠悠传来:“儿臣还有一事奏禀,还是事关皇兄!”   话语间,他从袖中掏出奏折一份,交由内侍呈上。   昭明帝的眉头又是一皱,他心里知道褚萧这些年来有功亦有过,但只要其在大方向上不出错,他便不会与他计较小的过失,奈何褚离歌总是揪着东宫不放,但他又对将这个备受朝中众臣拥戴的二皇子,无可奈何。   思及此,昭明帝几分无奈,似笑非笑地在他这两个儿子之间互瞥一眼,指节随即敲了敲御座,先看向褚萧,唤道:“太子,”又看向褚离歌,唤道:“翊王,”最后再将目光投向朝臣,高声道:“你二人手中若是还有对方罪证,大可不必一针又一针地扎,一人说得疲累,一人驳得疲累,朕听得更是疲累!既然满朝文武皆在此,你们不妨当场对峙对峙,也让众臣听个分明!”   “是。”褚萧毕恭毕敬地应声,转过身看向褚离歌时,眼神却似淬了毒。   他在想,原本一个赵临鸢就已经弄得他颇为头疼,褚离歌偏又在这个关头揪着他不放,若是知道此人如此难缠,当初初入东宫时就不该念及手足之情放过他!   “是。”褚离歌同样躬身应是,抬身看向太子时,面上挂着懒洋洋的笑,目中几分张扬跋扈。   在他眼中,褚萧不过是一个借女人上位的懦夫,根本不配东宫之位,耗这么大一番心血拉他下马,他有时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他的心思,他的手段,本应该用来对付藏在他们二人身后的那位三皇弟,而非褚萧这个窝囊废!   场上的局势在太子与翊王的对峙中变得肃穆,二人你一来我一往,互相指证,将朝堂的气氛一点点地带进诡异的气氛中,满朝文武的目光追着二人,心中都在思索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随后,又是一番冤冤相报不肯休的口舌对峙,太子与翊王谁也不放过谁,将不堪入耳的陈年旧事尽数理论一番,二人背后的各方势力倾巢而出,场上一度难以收拾。   然,昭明帝并不焦灼,只淡漠地看着二人的冲突,心中在想,这太子若是连一个翊王都无法应付,怕也难胜东宫之位,眼下难题,左右也算对他的一个考验了。   可虽说是考验,但他对褚萧始终很有信心。   就在双方势力僵持不下时,忽然有官员从殿外疾疾奔来,手中扬起边关奏报,道是南阳报急,有殆夷国的兵马闯入。   赵临鸢瞧见来人那火急火燎的架势,不禁皱起了眉:此前杜卿恒已查明,所谓的南阳之乱只是太子有心教唆,但如今郡守亲自来报,难道是真有其事了?   思索至此,赵临鸢抿了抿唇,些许算计爬上心间。   朝堂之上,但听得赵临鸢高声道:“临鸢既已嫁来了相朝,便是相朝的人,理应为陛下分忧。此前陛下曾下旨令三殿下褚瑟带兵镇守南阳,然西椋宫忽起大火,三殿下为救陛下与临鸢而身负重伤,遂临鸢请旨,替三殿下出兵南阳!”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议论纷纷。   褚萧气急败坏:“赵临鸢,奉劝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朝臣纷纷附和:“这这这……这可不行,哪有太子妃替三殿下出兵的道理?”   “我大相朝何曾缺乏将领,何至于让一个女人带兵?!”   “是是是,不妥、不妥!”   ……   赵临鸢淡淡笑了笑,轻飘飘地问了一句:“女人?”   这两个字忽然落下,一时间,场上的气氛更诡异了。 第13章 13.笑望雪:懒怠贪欢、风雅散漫。   赵临鸢的眼神扫过出声的众人,有些好笑道:“在我昭云国,封官加爵从来都是按功行赏,不分男女,战场上亦是如此,却不知相朝的女子竟如此娇贵,生来便要被男人护在身后?”   她诡异一笑,又轻声道:“难怪此前你朝与我昭云国交兵,吃了败仗。”   褚萧:“赵临鸢!”   群臣:“你!”   诸人:“你你你……”   昭明帝的脸瞬间便黑了下来,但脑中思索一番,心中竟认同了这个女子所说的话。   赵临鸢看向高座之上的昭明帝,接着道:“我昭云国上至庙堂下至布衣皆讲一个有恩必报,更何况三殿下于本公主之恩,那可是关乎性命的大恩,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临鸢为三殿下出征南阳,并无不妥,还望陛下恩准!”   场上一时静寂,好一会儿,一声嘹亮的应允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好!”昭明帝垂手一拍龙椅,“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此次南阳之乱,朕便分派五千精兵,听凭长公主调遣!”   “谢陛下。”   赵临鸢垂首行了个礼,再抬眸时,她的余光瞥了一眼褚萧,眼神释放出神秘的光芒。   接着便是说出了让褚萧更下不来台的话:“陛下,相朝与昭云国有国书婚约,而三殿下于临鸢有救命之大恩,若此次临鸢得以平定南阳,还望陛下下旨赐婚,许临鸢嫁予三殿下为正妃!”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霎时炸开了锅。   众臣纷纷看向太子,果然瞧见褚萧的脸上青筋暴起,面色狰狞,那样的架势,若陛下当真点了头,恐怕他是真要拔刀指着赵临鸢了。   昭明帝心中同样有所顾忌:此次和亲,虽然国书上并未言明和亲之人,选择权也在赵临鸢的手中,但她此前分明已经定下褚萧为夫婿,此乃举国皆知之事,若就此应允了她,又置太子的颜面于何地?   况,赵临鸢的身后是整个昭云国王族,若她当真嫁给了褚瑟,必定会削弱东宫的势力,昭明帝虽然知道太子有诸多不足,但心中难免偏袒他。   如此,他又怎能应允赵临鸢?   瞧见昭明帝犹豫,赵临鸢心下一叹,只好用余光望向褚离歌那处,向他投去一个暗示的眼神。   褚离歌就差对她翻个白眼了:将才他参太子一本的时候,便是因为她临阵改口,才让他功败垂成,她这才拆了自己的台,如今却想让自己出言相助?   思及此,褚离歌的目光立刻移开,根本不想接受她那藏在眼神里的暗示。   赵临鸢缓缓呼出一口气,想了想,刻意扬声说道:“太子殿下龙乡麟振,号令百官,乃逸群之才,如今又深受陛下倚重,得皇后娘娘爱护,想来,是临鸢不识好歹、不知礼数了。”   这话在场上传开,众人皆以为她在称赞太子,可有心之人自然听得出,这话她分明是对身后的褚离歌说的。   褚离歌自己便是那有心之人。   他知道,赵临鸢是在告诉他,若她嫁入了东宫,褚萧的势力只会更加猖獗,那么到时候该着急的便是翊王才对。既然如此,此时不帮她,还要等到褚萧骑到他头上的时候再来悔不当初吗?   褚离歌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此女卑鄙,但终究还是咬着牙,开口帮了她。   “儿臣……还有事奏禀!”   众人又纷纷看向了突然开口的褚离歌:怎么又是他?又关他什么事?!   昭明帝再次脸黑:“说!”   褚离歌上前一步,掠过赵临鸢时还不忘冷哼了一声,随即高声与座上龙威之人道:“长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岂有在我相朝受委屈之理?可据儿臣所知,公主初到我相朝当日,本应该是太子亲自相迎……”说到这里,他神秘莫测地瞥了一眼褚萧后,又接着道:“可偏偏前往接亲的却是三皇弟。”   众人闻言皆震惊tຊ,唯知晓此事的东宫一派臣子只得无奈地垂下了头,心想翊王这话说的可真是……说对了时候。   褚离歌瞧着众人的反应,心中满意,便继续道:“若太子无意迎娶长公主,而长公主也与三皇弟颇有缘分,如今更有救命之恩,如此,父皇何不成全了长公主?”   昭明帝偏头看向褚萧,声音一沉再沉:“太子,可有此事?”   褚萧胸口憋着一口气,嘴上却只能理亏道:“父皇恕罪!”   昭明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昭明帝的脸色实在难看,他勉强咽下快要涌到嘴边的对褚萧的谩骂,看了一眼还在等待答复的赵临鸢,最终只能无奈点头,“既是如此,朕便允了长公主,若此次得以平定南阳,朕定当让长公主与三皇子完婚!”   赵临鸢颔首道:“谢陛下!”   “谢父……”   褚离歌漫不经心地道出这两个字,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立即止声:他的皇嫂变成了他弟媳,关他什么事,他有什么好谢的?!   真是没睡醒,魔怔了。   *   早朝在一阵腥风血雨之后终于结束,昭明帝为赵临鸢分派了一座府邸,唤作揽星阁,作为她正式嫁予褚瑟之前的临时居所。   杜卿恒陪着赵临鸢来到了揽星阁,准备替她将此处整理妥当,让她得以安心入住。却不曾想,等待二人的早已是一座被收拾得纤尘不染的院落。   “公主。”   一众侍女徐徐行来,向她们的新主人行了个礼,为首一人道:“揽星阁已收拾妥当,唯泸沽河边尚未洒扫,因有位皇子在那处等了您许久。”   杜卿恒皱了皱眉,疑惑道:“这主子还未入主,客人倒先来了,会是哪位皇子?”   赵临鸢笑了笑,“除了他,还能有谁。”   三位皇子中,褚萧视她如仇敌,褚瑟正卧床不起,此刻还有闲情逸致、更能身体力行在此等候了她许久的,想来也只有那位刚与她在朝上打了照面,算不上熟也不能说是毫无瓜葛的翊王,褚离歌了。   赵临鸢心中想,来的可真是时候啊,她恰有要事要与此人对峙。   揽星阁多年来未有人居住,谁知褚离歌对此处倒是了解得很,两脚一踩便踩在了整个院落最为宁谧雅致的空地上。   泸沽湖碧绿清冽,偶有凉风轻轻拂过,送来湖心花草气息,置身其中便叫人忘了烦忧,只贪恋这醉人的片刻。   赵临鸢来到泸沽湖边时,遥遥便瞧见一位贵族公子临湖而立,早朝才结束不久,他竟已褪去了朝服,身着竹青宽袖长衣,一双靴子不染尘埃,乌发半簪半散,甚至还残留些清香的水汽……   他这是,刚洗浴?   赵临鸢十分佩服此人:这朝事才刚结束不久便来寻自己,如此匆忙的行程,他竟还有闲情逸致,特意回了一趟自己的南霄宫洗浴一番。   果然传闻不假,这还真是一个懒怠贪欢、风雅散漫的皇子。   褚离歌察觉到身后有人行来,可他并不回头,只望着湖心的景致浅浅一笑,高声吟道:“三月春风起,风光昼如锦;百花草中扬,佳人临湖立……”   “翊王殿下,你的腰带歪了。”   赵临鸢盯着眼前人的宽肩窄背,皮笑肉不笑地刻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褚离歌顷刻间便没了吟诗作乐的心情。   他垂眼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回过身,唤眼前女子一声,“皇嫂,”顿了顿,又改口道:“哦不对,如今应该是皇弟妹才是。”   “找我何事?”赵临鸢的眼神里忽然露出些玩味来,“翊王殿下莫不是仗着在朝上替本公主与三殿下美言了几句,促成了好事一双,这会儿来找本公主讨谢来了?”   “皇弟妹说笑了,朝堂之上乃风云场,帮别人就是害自己,你看本王像是这么愚蠢的人吗?”他的脸忽然凑近赵临鸢,笑道:“也只有你这般愚蠢之人,才会将嫁予我那三皇弟视作好事吧?”   赵临鸢后退一步,远离了他那张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脸,点了点头讽道:“三殿下深居简出,自然不似翊王殿下这般侯服玉食,肥马轻裘,逍遥自在。”   褚离歌“啧啧”一声,玩笑道:“未来皇弟妹啊,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啊?”   他又往前一步,假意凑近对方嗅了嗅道:“哦,原来是一股子酸味,怎么,这还没嫁给咱们三皇弟呢,便已替他嫉恨为兄生活风雅了,不似他那般低贱了?”   赵临鸢的面上瞬间僵硬,她虽然知道褚瑟在相朝不受皇族重视,但她尚未适应也不喜眼下这般谁人皆可羞辱他的局面。   但那样的僵硬也只是片刻的事,她哪里会因为这等玩笑话便与褚离歌计较呢?   褚离歌还在等着赵临鸢的反应,却听见她同样玩笑道:“翊王殿下怕是闻错了,本公主的身上可不是酸味,而是……”她忽然上前几步,唇瓣凑近对方的耳根,悄声道:“血腥味。”   “哦?”褚离歌的眉头皱了皱,假意关心道:“皇弟妹这是在何处染了血?”   赵临鸢话中有话,提醒对方道:“初入西椋宫那夜,三殿下遭东宫刺客暗杀,我与太子见了一面,不慎染了他的血;西椋宫大火那日,三殿下舍身护我,受了重伤,我也染了他的血。本公主来了相朝不过短短几日,便先后染上了两位殿下的血,这身子啊,可不得有些血腥味?”   褚离歌依旧笑着望她,倒是面上多了几分诡异。   赵临鸢看着他的反应,渐渐便敛去了笑意,目光渐冷,“褚离歌,果然是你。” 第14章 14.笑望雪:你未婚妻和太子一起。   赵临鸢将“血腥味”和“果然是你”这两句话同时掷出,褚离歌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本王听不懂皇弟妹在说什么。”   “听不懂?翊王殿下真是说笑了,恐怕西椋宫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再没有谁会比殿下更懂了吧。”   赵临鸢往前走了走,一步步紧逼他道:“一者,你早便知晓褚萧行刺褚瑟一事,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坐山观虎斗,妄图坐收渔翁利。可后来你发现他们并没有两败俱伤,你便恰逢其时在今日搬出此事,意图重创太子。   “二者,你亦知晓西椋宫走水乃是我刻意所为,可你将计就计,从中作梗,才有了那场完全不在我掌控之中的大火,你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让三殿下葬身火海!   “可翊王殿下你为何会知道这么多的事?西椋宫不过是一座被皇族遗忘的殿宇,也值得殿下这般安插眼线盯着吗?褚瑟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也值得殿下这般费尽心思去算计吗?”   褚离歌冷哼一声,“褚瑟是不是值得本王算计之人,皇弟妹啊,奉劝你当真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后,再来与本王探讨这个问题。”   “那么殿下此番前来,是想与本公主探讨,如何利用殆夷国的这场战事为你南霄宫谋利,是吗?”无事不登三宝殿,赵临鸢这才接下了南阳战事的指挥权,褚离歌便偏在这时候来找她,她自然猜透了他的来意。   褚离歌也不再遮掩,“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战事,别看父皇明面上应承了你带兵,可本王告诉你,褚萧无论如何也会说服父皇,让他同往。若你我合作,到时候你在明我在暗,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便除去一个日后可能会危害到三皇弟性命之人,岂不是……”   “岂不是痴人说梦?”赵临鸢脱口而出,打断了他那让自己觉得好笑的计划,“翊王殿下,你也曾是对三殿下下了死手之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与你合作?褚萧再狠,终究也是我的手下败将,可那场大火,你褚离歌却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啊,可记仇着呢。”   褚离歌的一双眸子闪了闪,微笑着警告对方,“赵临鸢,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须知我敢杀褚瑟、敢动褚萧,同样可以解决了你!”   赵临鸢似十分期待:“好啊,那你试试。”   褚离歌吃了瘪,愤愤咬牙,瞪了赵临鸢好几眼,方甩着衣袍离去,再没了来时临湖而立赏景的好心情。   待得这位不速之客走远,赵临鸢才唤来一直藏在不远处的杜卿恒,吩咐道:“去查一查这位翊王最近有何动作,我怀疑,他会在殆夷国的战事上再做文章。”   杜卿恒“嗯”一声,在原处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公主,翊王如此跋扈,敢与太子争锋,甚者敢杀三殿下,此人怕是不简单,除却殆夷国之事,我们是否还要往深处再查一查?”   赵临鸢素来便是思虑周全之人,对她的指示,杜卿恒一向只管执行,鲜少有多余的话语,更不必提多余的建议,可这一次,他的话倒是多了一些。   赵临鸢转过目来,似洞悉了什么事一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tຊ“杜将军,究竟是我想查,还是你想查啊?”   杜卿恒垂下头,低声,“我只是为你好,可你若无此意,那我便……”   “你查吧。”赵临鸢岂会看不出对方的小心思?但他想做,那成全他便是。   “褚离歌本事大,能在西椋宫安插眼线,知晓太子刺杀三殿下一事本来不足为奇,可西椋宫走水一事,事先知晓之人寥寥无几,他又是如何得知的?看来他安插在褚瑟身边的人,可不是寻常人啊。但是杜卿恒,你给我听着,我只是允你查,可没有允你豁出性命去查。我出征在即,归程尚未可知,你好好待在皇宫里等我,不许出事。”   杜卿恒笑一笑,“公主,我才是你的护卫,怎么反倒让你担心起我的安危来了?”   赵临鸢如何能不担心?皇宫是一个比战场还要危险的地方,更何况,杜卿恒要查的,是连褚萧都不敢动的褚离歌。   可杜卿恒心中有挂念之人,赵临鸢自然不会拦着他去做他想做之事。   更何况,褚离歌说了褚萧也会同赴战场,她与褚萧二人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赵临鸢确实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顾杜卿恒了。   *   褚瑟的伤势严重,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些时日,直到赵临鸢出征的那天,他的身子才算好得差不多了。   他恍惚中忆起,自己上一次清醒时是赵临鸢在他床前照顾,可那时是黑夜,他看不清也不曾细想自己身处何处,可这一次清醒是在白昼,他很清晰地看到了眼前是明黄色的龙纹吊顶,四周都缀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他心中震惊:此处莫非便是养心殿?   见是三殿下醒转,床边御医惊喜:“快去禀告陛下!”   待得昭明帝赶到养心殿时,褚瑟已恢复了神智。   他抬眼,瞧见匆匆赶来的不仅有他的父皇,还有跟在昭明帝身后的一众朝臣,其中更有满脸写尽不屑之意的翊王,那个从来都不会多瞧他一眼的二哥,褚离歌。   褚瑟表面显得镇定,心中却颇为意外:自己在相朝备受冷落了许多年,哪怕是上阵杀敌屡屡受伤,可终究换不来皇室一句不痛不痒的问候,何时有过眼下这样的排场?   他心中有些钦佩:这个赵临鸢,倒还是有些能蛊惑人心的小本事,幸得他的皇兄太子不识好歹惹了她,让她一气之下倒戈自己,否则若真让这个女人当了太子妃,日后相助东宫,怕是自己再如何卧薪尝胆、苦心谋划,也难有翻身之日。   在他沉思的时候,昭明帝已坐到了床边,语气关切道:“瑟儿,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褚瑟的伤情还未痊愈,但所幸皆是皮外伤,除却因睡得太久引发的周身酸麻,并无其他不适,但他想到大火之前赵临鸢的一再强调,还是硬生生摆出了一副病怏怏的姿态,伪作虚弱道:“儿臣,儿臣并无大碍……惹得父皇忧心,是儿臣之过,望父皇恕……恕罪……咳……咳……”   一句话说不全,又是几声突兀的干咳。   一旁的褚离歌看穿了赵临鸢教他的小伎俩,便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昭明帝将儿子扶起靠坐在床上,“好了,你的身子还没恢复,须好生静养着,其他的事情,就先不要操心了。朕已将承欢宫分派于你,待你身子好一些,便可搬过去。西椋宫不再,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褚瑟扫了一眼围在他床边的众人,却未瞧见自己想见之人,便问:“那赵……公主可好?”   昭明帝道:“长公主已请旨为你出征南阳,朕已应许于她,待她凯旋之后定当赐旨,让你二人完婚!”   “什么?”褚瑟错愕,“她一介女流,怎可……”   这件事,赵临鸢在纵火前可未与他商量;他们独处的那一夜,她也未曾和他提起。   “一介女流?”站久了显得不耐烦的褚离歌冷哼一声:“怕是三皇弟还未曾见识过这位长公主那张犀利的嘴和她的非常手段吧,竟还以为昭云国送来的是个女娇娘,被她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翊王慎言!”昭明帝立刻将一个训斥的眼神向褚离歌砸过去。   褚离歌漫不经心笑了笑,咽下胸中闷气,只得乖乖闭嘴。   褚瑟这才将他晕睡过去后所发生的事猜得七八,但他并无担忧之意,尤其是猜测到褚萧入侵西椋宫那一夜赵临鸢的身手,他对她带兵出征一事倒挺放心,但……   他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大伤初愈,因着父皇之意,就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褚离歌都得顶着一副不情不愿的面庞来问候,可是何以不见褚萧的身影?   褚瑟似不经意间问:“太子呢?”   褚离歌笑了笑道:“赵临鸢初到我朝,哪有当即带兵出征的道理?但若是太子亲自挂帅,一切便当合情合理了。”   他走近床沿,拍了拍褚瑟的肩,笑中忽带有杀意,“所以啊,三皇弟,你的那位未婚妻,此刻正与太子在一块呢。”   虽然迫于昭明帝之意,褚离歌无可奈何还是去“探望”了一会那位他向来看不上的三皇弟,让他心中颇为烦闷,但瞧见褚瑟知晓赵临鸢与褚萧一同出征殆夷国时那面上匪夷所思的表情,他才勉强顺了顺心。   *   褚离歌回到南霄宫时,内侍立即迎了上来,俯身为主子擦拭靴子上的纤尘,一边说道:“翊王殿下,军中密探来报,太子与那位长公主已率兵出了城门,不知殿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褚离歌扬了扬袖,轻轻掸去袖上尘埃,悠声说道:“这天底下会装病的,难不成只有他褚瑟一人?”   他的脚抬起,靴子差点撞上内侍的脸也不低头瞧一眼,只大步走去,“传出去,本王今日与王妃戏水,不慎染了风寒,须闭门静养,接下来的早朝便告假数日,天大之事,让王妃先给本王顶着。”   内侍在其身后追着问:“那殿下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褚离歌凉凉一笑,目中阴鸷,“自然是要去那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第15章 15.凤囚凰:赵临鸢,我问你话呢!   殆夷国位于相朝之南、昭云国之北,数十年来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虽国力不堪,但却是两国来往的必经之路,亦是两国邦交的媒介,不论是在地势上还是在战略上,都对相朝与昭云国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亦构成微妙不可言的威胁。   此次殆夷国对相朝出兵,给出的理由是不满相朝与昭云国以婚姻为媒介达成秦晋之好,称此举乃是双强合并以欺小,让殆夷国的处境艰难更甚。是以,为展示本国的武力,特对相朝发难,望以此让相朝对其忌惮三分。   相朝这方对此说法嗤之以鼻:你说两国联姻对你造成威胁,那你怎么只对我相朝出兵,而不对昭云国发难?武力不行,就连脑子也不行,如此荒诞的借口竟也敢拿来当理由。   虽然知道殆夷国心怀鬼胎,可他们出兵的真实目的,相朝这方尚未可知。   赵临鸢便是在这样前不清后不明的背景下,以褚瑟的未婚妻、承欢宫准王妃的身份,为相朝挂帅出征。   随行之人,还有褚萧。   他本不该在出征之列,但在大军出发前,太子突然请旨随战,道是荒诞小国也敢叫嚣,须由皇室出马给对方些颜色瞧瞧,昭明帝对此无可无不可,太子坚持,他便准奏。   虽则如此,赵临鸢还是多了一份心,心中猜测,褚萧此行目的一定不简单。   果然,他那诡异的心思在临行之前便袒露得分明。   出发之前,褚萧私自前往昭明帝那处分析了一通,言明赵临鸢挂帅多有不妥,如何如何……最终,他成了主帅,赵临鸢反倒成了随行。   大军出了城门后,赵临鸢骑在马背上,笑着对褚萧道:“太子为了扫本公主的颜面,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但就算你挂了帅又如何,只要我军打了胜仗,本公主嫁给三殿下依旧是板上钉钉之事,莫非……”   她忽然看向褚萧,诡异地猜测:“莫非你想故意让本国吃败?”   “赵临鸢,你休要疯言疯语!家国大事,孤岂会儿戏?!”   虽然知道对方说的只是玩笑话,但褚萧是当真气到了。他的确是想扫了赵临鸢的颜面,灭其嚣张气焰,就算其中还有另一层缘由,但也从不曾有过牺牲家国利益的想法。   赵临鸢并未与他争执下去,倒是看他气成这样,心中竟生出了抱歉之意:这样的玩笑,确实开得大了些。   但她此刻无暇顾及这个,她更该操心如何去面对的人,该是对方的主帅才是。   所谓主帅,当然不是冲锋在前的那个人,而是在背后操控一切,主导了这场战事的那个人。此人,相朝这方不知,但赵临鸢岂会不知?   殆夷国与昭云国私交甚好,在殆夷国公主嫁予昭云国二王子赵云为妃后,两家的关tຊ系便更上一层楼,甚至说是昭云国间接统驭了殆夷国也不为过。赵临鸢请旨出征殆夷国,心中自是知晓这层缘由。   她的武艺高超是不错,但从来没有要征战沙场的心思,也没有为相朝皇帝震退四方来犯的雄心壮志,她不过是要以此次战役的凯旋为条件,名正言顺地改嫁储瑟,同时摸清赵云与殆夷国的关系究竟深入到了哪一层,这场战事是否与他有关……如此,才能更好地深入相朝,以助两国邦交。   后来,在赵临鸢的预料中,殆夷国出征军队背后的统驭者,果然是昭云国的二王子赵云。   兄妹二人在沙场上兵戎相见,赵临鸢并不意外,可赵云却万分错愕。   “鸢鸢,你……”   马背上的赵临鸢嘴角一勾,随即大刀插地,双手无刃以表和谈之意:“王兄,一别数日,可还挂念?”她向对方抛出一个眼色,“不如我们聊聊?”   于是,双方主将于大帐之中进行所谓的“和谈。”   但在入账之前,赵临鸢先被一把横来的刀给拦了下来,褚萧表面并未阻止赵临鸢的“和谈”,可在无人时,却对赵临鸢充斥着敌意。   赵临鸢笑了笑,轻轻拨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唇瓣靠近褚萧,说话的气息在他的脖颈上摩挲:“太子这般热衷拔刀,可是忘记当初做本公主的手下败将是何滋味了? ”   褚萧冷哼一声:“赵临鸢,你当孤不知帐内之人是何身份吗?你们一个是昭云国的王子,一个是昭云国的公主,竟胆敢私下为我相朝与殆夷国的战事做谈判,何其荒唐,你把孤当傻子吗?!”   赵临鸢不以为意:“太子多虑了,昭云国王子又如何,昭云国公主又如何,当下赵云乃是殆夷国的国舅,而本公主是你相朝的准王妃,我二人谈判无可厚非,反倒是太子这般阻拦,可当真是为了相朝之利,而没有旁的心思?”   “……你!”   察觉到赵临鸢一再的不信任和不明缘由的试探,褚萧难扼心中怒火,可就在他欲辩解时,忽有焦灼的通报声从不远处传来。   “太子殿下!营帐起火,咱们的粮草被烧了!”在褚萧与赵临鸢争执不下时,有小兵奔来,向太子呈禀如此不利的消息。   “什么?!”褚萧立刻转过身,怒视赵临鸢道:“前方假意谈和,后方却烧我军粮草,这就是殆夷国的诚意,这就是你所谓的和谈?”   “被烧的粮草可是位于西南角的那处空地?”赵临鸢并不理会褚萧的气急败坏,她的眼神飘了飘,心下一番掂量后,向小兵问出此话。   小兵点头称是。   赵临鸢看向褚萧道:“哦对了,行军匆忙,忘了呈禀太子殿下,我军粮草已迁移至东南一角,是以,现下被烧的粮草不过是些空物罢了。”   褚萧一怔:“你说什么?”莫非她早已料到此事……   赵临鸢接着道:“但既然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太子殿下不赶紧去彻查此事,反在这里与我争辩,倒更让人更是疑虑太子此行真正的动机了。”   褚萧气急,好一会儿过去,在对方明里暗里的讽刺与驱逐中,终是拂袖而去。   *   赵临鸢独自入了营帐,却见赵云盘腿坐于榻上,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后,笑意满面道:“鸢鸢,坐!”   这话说的,倒像忘了对方是为谈判而来,可不是来与你叙旧的。   赵临鸢开门见山:“粮草是不是你烧的?”   赵云摇头,“不是。”   赵云此人,赵临鸢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的问话,他要么不答,若是答了,便必然是真话。   赵临鸢心中想:如此便奇怪了,她原本转移粮草只是为了转移对方的视线,她在东南一角有所部署,是为了请君入瓮,但没想到本来要钓的鱼没钓上,西南那处空地反倒成了别人的饵。   除了殆夷国,究竟还有谁在暗中对付相朝?   “你的问题,为兄已经答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到为兄问你了?”在赵临鸢沉思的时候,赵云悠声开口道:“你告诉我,为何替相朝出征的人会是你?”   赵临鸢开起了玩笑,似真似假似委屈道:“王兄有所不知,鸢鸢嫁来了相朝,可不似从前在昭云国那般得父王恩宠,受王兄庇护,所作所为皆是身不由己,那相朝皇帝旨意一下,鸢鸢便只能指哪打哪了。”   “……”赵云白了她一眼,极力克制自己想捏捏对方小脸的冲动。   可她毕竟长大了,他便没动手。   赵临鸢这番话着实惹人怜惜,可她的表情、她的语气,赵云可太熟悉了。   他心中在判断,看来他的妹妹在相朝不仅过得很好,此处出征,她还十分情愿。   于是,他便不问此事了。   “那太子呢?”赵云话锋突转,“你不是要嫁给太子褚萧的吗,为何你们二人像仇人似的?将才你们在营外的对话,为兄可都听到了。”   赵临鸢立刻便敛住了向兄长撒娇时的神情,换上了一副正经的面色,郑重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此次出征的目的,便是要彻底摆脱与褚萧的这桩婚事,以此嫁予相朝的三殿下,褚瑟。”   她突然看向赵云,目光软了下来,“事关鸢鸢终身大事,王兄可愿将此次战事的胜果,送给鸢鸢?”   ……   *   傍晚,赵临鸢离开了赵云所辖的地界,回到相朝这方的营帐时,迎面再次遇上了褚萧。   出乎她预料的是,她本来以为对方会因粮草之事继续与自己争执不休,却没想到,她看到的竟是一张盈盈的笑脸。   褚萧可从来没对她笑过,真是见鬼了。   “太子这是何意?”被褚萧笑着盯得不自在,赵临鸢开口问。   褚萧真心求教:“你是如何猜到会有人偷袭我军后方,以提前做了转移粮草的部署,还在新的粮草存放地设下埋伏的?”   赵临鸢并不答他,但多瞧他一眼,她便觉得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太子,在不对她刀剑相向的时候,倒没这么面目可憎了。   这会便轮到褚萧被她盯得不自在了,“赵临鸢,我问你话呢,你看着我做什么?”   “……”赵临鸢便不看他了,别过脸,四望了营地一会儿,才问道:“查清楚粮草被烧是何人所为了吗?”   褚萧怔了一下,随即言辞闪烁道:“没有。”   赵临鸢点了点头,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内里却起了狐疑的心:褚萧若没查清放火之人,何以就确定此事并非赵云所为?   除非……   他心中知晓是何人,可嘴上却不说。   究竟是何人,能让赵云与褚萧,皆对其有所忌讳。   赵云千里迢迢带兵攻入,如今说不打便不打,其中当真没有别的缘由?   赵临鸢虽知赵云自小便对自己宠爱有加,但国事归国事,家事归家事,她绝不相信她这位王兄当真会因为自己的一句恳求,便主动放弃这场战事。   除非,他和褚萧一样,还有别的缘由、别的目的。 第16章 16.凤囚凰:何止风动,更是心动。   赵云答应撤兵,可赵临鸢却对他的决定起了疑心。   入夜之后,她换上了一身夜行衣,独自潜入赵云的营帐,欲从他的身上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赵云的军队驻扎地有严兵布控,赵临鸢孤身一人难以绕开围守在此地的兵马,于是她纵身一跃,身形便落在了高树上,探头向下望去,欲从影影绰绰燃着烛火的营地中寻得属于赵云的那处营帐。   好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处晃着微弱烛光的营帐中,随即,飞身跃下。   却在这时,地面忽有喝声传来。   “有刺客!弓箭手准备!”   顷刻间,地面齐刷刷的弓箭直指半空,带着火光的箭头指向赵临鸢的身形所在处。   赵临鸢目光一凛,身形快速闪避,待地上指挥之人终于看清那黑衣人的身形后,又忽然大惊下令。   “收收收……快收箭!”   赵临鸢旋身落地,用手中锃亮的兵刃扫过众人,可她还没做什么呢,却见眼前已经跪倒了一片人。   她内心:“……”   “公主!”其中指挥放箭又下令收箭的那人匆匆奔来,其穿着一身铠甲,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稳声道:“请公主恕末将惊驾之罪!”   他唤她公主……   赵临鸢只好无奈地瞧了瞧自己一身的黑衣,又无奈地扯下了蒙在自己面上的方巾,心中懊恼:这身行头,可算是白折腾了。   她想起了小的时候,赵云常常带她偷溜出王宫玩,因为他们一身公主王子的派头,行在王宫中多有不便,于是他们便总换上一身黑衣,飞檐走壁,躲过众人的耳目。   这件往事,旁人皆不知,但赵云手底下的亲兵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们若是瞧见有人穿着夜行衣来寻二王下,便能猜到八成是长公主的玩心又滥了。   此刻的赵临鸢叹了一口气,感慨着这位向她跪地行礼的郭笑将军识人的本事倒是不错,但tຊ他猜错了,这一次,她可不是来找赵云玩的。   郭笑起身,将手一挥,身后那一片拉弓持剑的小兵们便都尽数退下。   赵临鸢有些心虚,但面上仍然摆足了公主的架势,以掩盖她那颗不良的居心,“郭笑啊,既然知道是本公主,你还不让路,等我砍你呢?”   郭笑难能可贵地胆肥,长剑一拔将其拦下,面无表情道:“双方交战,立场难辨,公主此刻不宜私见二王子。”   赵临鸢向他走了一步,“殆夷国分明已经答应了退兵,谈何立场难辨?我要见我二哥,让开!”   郭笑拱手为礼做恭敬姿态,但身形却稳如磐石丝毫不退:“公主见谅,请恕末将难以从命。”   赵临鸢忽然笑得诡异:“好啊,你让本公主见谅,那本公主便谅一谅。”   郭笑:“……?”   赵临鸢突然的乖巧实在出乎郭笑的意料,他错愕抬起眸,没想到竟对上了扑面而来的烟粉,下一刻,他便两眼一眩,整个人朝后方倒了下去。   赵临鸢迷晕了郭笑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赵云的营帐外,掀开帐上一角往里边望去,瞧见床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于是她屏息静气,走了进去。   她来到床前,欲唤一声“二哥”,却警觉地发现此人的身形不似赵云,她骤然停步,悄无声息地取出袖中随身匕首,慢慢靠近。   突然间,“唰”的一声,一道比她手中的匕首还要亮的光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竟是一柄长剑朝她刺来,她的身子本能地蜷缩起来,滚作一团,以躲避朝她刺来的兵刃。   待她停止翻滚,以匕首撑地,单膝跪在地上时,胸口便已被冰冷的刃口所指,还有一把长剑架在她的脖颈上,更有一个带着鬼面具的人正审视着她。   赵临鸢直视那鬼面人,昏黄的烛火中,他那双在面具下隐隐露出的眸子释放出如鹰隼一般锐利的锋芒,似一把冷剑,几乎要刺穿对方的胸膛。   赵临鸢似乎在何处见过这双眸子,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问那人道:“赵云呢?”   鬼面人的剑沿着她的脖颈慢悠悠地晃到她的脸颊,“死到临头,你还想着他?”   赵临鸢冷笑一声,侧过脸看他,用眼神投去淡淡的威胁,“你可知这里表面上是殆夷国的兵马,可实际上都是昭云国的军队,你若敢伤他半分,就不怕昭云国诸位将士将你捻成肉泥吗?”   那鬼面人声音漠凉,甚至带有几分讥嘲:“长公主还真是顾念你们二人兄妹情深啊,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你是如何轻易混了进来,又是如何轻易栽在我手中的?”   听了这话,赵临鸢一怔,随即心头巨震。   是赵云设的局……   是赵云要杀她?!   就在赵临鸢怔然失了心神的时候,帐外忽然有一道劲风迎面朝她扑来,她反应过来时,那鬼面人从袖中掏出的利器已对准她的心口,几乎就要刺进去!   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竟有一个身形闪在二人之间,来人将赵临鸢狠狠一推,避开了鬼面人的袭击,自己却被尖锐的利器划破了臂口,跌倒在地。   赵临鸢这才看清来人面庞,惊呼了一声:“太子!”   鬼面人狠厉一笑:“好啊,又来一个送死的!”   话语间,他手中的利器再次朝褚萧刺了过去……   然而褚萧再睁眼时,赵临鸢的身躯已倒在了他的怀中,那把本该插在他心口的剑,此刻竟插入了赵临鸢的左肩上。   “公主!”褚萧立刻抱住跌落在他怀中赵临鸢,厉声大叫。   这时,一队人马突然闯入,为首之人抬起手中的兵刃指向鬼面人,“不想死的话,给本王滚!”   鬼面人有些意外:“赵云,你疯了?竟敢拿剑指我!”   下一刻,赵云身后的弓箭手拉弓上膛,带着火光的箭头齐刷刷直指那鬼面人。   鬼面人用一双不可置信的眼怒视对方,重重点了几下头,“好好好,赵云,你给我等着!”   鬼面人咬着牙说完了这句话,随后身形一闪,跃出了大帐。   赵云看向赵临鸢,瞧见她本就苍白的脸已渐渐渗出冷汗,正用一双哀漠的眸子望着他。   “二哥,是你要杀我吗?”   “鸢鸢……”   赵云眼眶中的水泽流下,缓缓摇着头,似否认道:“二哥怎么会要杀你呢?”   可越说,他的身子便越无力,踉跄着,欲朝赵临鸢走去,却被褚萧似淬了毒的目光狠狠逼退。   褚萧一把抱起赵临鸢,将无措的赵云掠在身后,临去前留给他最后一句话:“此事最好和你没有关系,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下场。”   *   褚萧抱着赵临鸢离开赵云队伍的包围圈,一路有血迹留下,无人敢拦,回到相朝这方的营帐后,他才火急火燎地唤来军医,为赵临鸢治伤。   幸得刀口不深,且未伤及要害,处理起来不算棘手。   可褚萧站在营帐外,却是前所未有的不理智,任由翻涌的热意肆意包裹住他的全身。   微凉的夜风斜斜吹入草原,轻轻拂在他的身上,勉强安抚他的失神。   那个从来便不可一世的太子,此刻竟隔着幔帐,痴痴望着那个为他受伤的女子。   帐帷遮挡在目,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脑中记忆翻涌,又似看见了所有。   那女子明眸似水,气若幽兰,只方寸之间,却遥遥不可近。   何止风动,更是心动。   褚萧再难掩住内心的翻涌,身形一动,便来回踱步,焦灼了许久。   营帐内的军医迟迟未有动静,他便像头狮子一般急不可耐,冲里头大喊道:“你到底行不行的?不行滚出来,让我进去!”   军医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营帐,回禀太子道:“公主伤情不重,老臣已包扎完毕,但病人还需好好休息,太子……”   “休什么休。”褚萧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将老军医一只欲阻拦他的手掠在了身后。   营帐内,赵临鸢正拉起自己左肩的衣襟,抬眸时竟看到褚萧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她怔了一下,随即斥声道:“你这是干什么?给我出去!”   褚萧恍若未闻,急忙奔到她的床沿道:“让我看看,你的伤重不重?”   赵临鸢当即便甩开了他的手,“放肆!”   可也是这一甩,她才看到褚萧臂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想到那是为了救她才惹来的伤,她只好褪去方才的疾言厉色,换了一副柔软些的面色对他说道:“太子该去找军医才是。”   褚萧却不肯走,只温和地说:“我无碍,你没事我便放心了。”   他随意扯下布条给自己扎了扎,完事后依旧守在赵临鸢的床边,两个人彼此对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赵临鸢瞧见褚萧似在憋着什么话,憋了好久好久,直到天色初亮,他还是没说出口。   她很累,却不好赶他,最后只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褚萧长长久久地望着她,又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道:“公……”   他停顿一下,忽然改口,“鸢儿,你为何要舍命救我?”   赵临鸢一怔。   她何时舍命救他了?   莫不是替他挡的那一刀?   这……   赵临鸢沉默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第17章 17.凤囚凰:仰仗权势又对抗权势。   赵临鸢并无舍命救褚萧之意,哪怕她在紧要的关头替他挡下那一刀,也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本能相助,即使受伤,也只是因为情势紧急在所难免,而非因为他。   更何况,在鬼面人的尖刀刺向她的时候,褚萧也曾以身挡在她的面前,有来有往,互不相欠,她并不认为其中有任何可以让对方误解的地方。   可她却没料到,褚萧竟是如此想她。   对此,赵临鸢只好解释道:“太子,身在敌营,我们本就该共同进退,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如此,我们从前的不愉快便一笔勾销了吧。”   褚萧连忙摇头,“不,我救你,不只是在帮你,而是我心中念你,真心护你……”他正说着,竟一把握住了赵临鸢的手,“所以,你救我,也是因为你真心护我,心中有我,对不对?”   赵临鸢:“我……你?!”   她欲否认,可褚萧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鸢儿你知道吗,我从未敢想,这个世上会有人真心待我、真心护我……一直以来,父皇重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能镇守江山的君王;岳皇后护我,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养子,只是因为他盼着我成为有能力护岳姬遥一生的夫君……你们总以为有很多人敬我、重我、护我,可事实上,并没有谁当真在意我。”   ……   苍茫的月色渐渐隐去,换上了白日里的红晕和光芒。   那一晚,他们在营帐中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褚萧的心事,也有关于他的闲话。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很想和她说说话tຊ。   于是,赵临鸢便知道了很多关于相朝的事:   比如,昭明帝自小最看重的其实不是褚萧,而是褚离歌,可后来为何立了褚萧为太子,是因为昭明帝看出了他的能力不输褚离歌,但他是庶出之身,从前不受重视,无法走入众人的视线中,得亏了皇后娘娘对他的信任与举荐。   再比如,褚萧与褚离歌为何都看不上褚瑟,为何多次陷他于险境之中。事实上,褚萧只是纯纯看不上褚瑟,欲将自己幼时所受过的欺凌,加注在一个和他从前一样无从抵抗的弱者身上,以寻心中快感罢了。可褚离歌不同,他是真正用心地在对付褚瑟。   还比如,岳皇后为何如此溺爱姬遥郡主,那岳姬遥又为何会喜欢自己……   还有,褚离歌虽然与他的王妃相敬如冰,但他们二人其实并无感情,甚至,褚离歌还有一个自小便爱慕着的姑娘……   因为此前荒唐的梦境,赵临鸢一直认定褚萧是一个冷血残暴的人,她也是此刻才知道,他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他并非一开始便是太子,他幼时也曾备受欺凌,是因着姬遥郡主心悦于他,他才得以走入皇后的视线,从而走入陛下的视线,最终走入朝堂的视线。   而在褚萧的心中,赵临鸢本是一个被养在王宫,不知宫阙之外天多高地多阔的公主,是一个如岳姬遥一样脾气极差、娇生惯养的皇室女。可在见到她的那一晚,他才知她武艺之高强远在自己之上,甚者,她观天下、上朝堂、知民心,是一个真正可立在君王身侧的皇族,她和岳姬遥一点也不一样。   从前,褚萧以为天下的姑娘都和岳姬遥那般骄纵且短浅,认为她们生来的价值便是给了男人扶摇直上的机会,却从不知女子之中还有赵临鸢这般的活法,可以为了男人上战场,可以仰仗权势,却又与权势叫板。   也是在赵临鸢冲出来挡在他面前,为他受伤的那一刻,褚萧才明白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对她复杂的情愫。   他第一次如此坚定地盼望着,赵临鸢能是他的太子妃。   可她本来就应该是他的太子妃啊……   “鸢儿。”   想到这里,褚萧忽然握住她的手,“待此番劫难过去,我便向父皇请旨赐婚,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赵临鸢却仓皇地甩开了他的手,因为甩得太急,竟有些狼狈,“太子误会了,待此番劫难过去,我只会是三殿下的王妃。”   褚萧更急了,“你在胡说什么?你与褚瑟本就不该有姻亲,这不过是我与你之间荒唐的误会罢了!”   “太子自重!”赵临鸢坚定地拒绝他,“陛下旨意已下,圣令难违,更何况,这本就是我自己选的路。”   这条路会通往何方,赵临鸢不知。但她心中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应该这么做。   因为她相信褚瑟。   更因为她心中早有察觉,她对褚瑟不一样的情愫。   *   前线意外频出,先有粮草被烧,后有赵临鸢与褚萧遇刺,一桩桩一件件事,都是针对相朝的军队而来,可下手的却不是殆夷国的人,更似有暗敌深藏在其中。   种种消息传入皇宫,引发朝堂上下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此乃殆夷国声东击西之策,有人却认为这是有第三方势力卷入其中,意图从中牟利。   说法不一,争论不止。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褚瑟大伤初愈,走上殿来。   昭明帝正式将褚瑟封为萧王,入主承欢宫,并将这一场战争的布置交到了他的手中,由他负责与前线对接。   朝堂中属于褚萧和褚离歌的两方势力皆对昭明帝的这个决定不满,但因着褚瑟救驾有功,且此刻冲在前线的是他的准王妃赵临鸢,故群臣虽有异议,但终究不敢公然反对些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褚瑟便冷静部署一切,兵马调动、粮草补给、百姓安抚、炮火配置……一切事由,皆在他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天夜里,他突然对侍奉在其身侧,那个看似温婉柔弱的女子淡淡一笑,说道:“扶欢啊,你说与赵云勾结、意图行刺赵临鸢的那个人,他当真是想取赵临鸢的性命,还是想取本王的性命?”   听了这话,扶欢倒茶的手一抖,茶洒了两滴。   是啊,勾结赵云,安排刺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岂是朝夕之间便可完成之事?可赵临鸢与褚萧出征殆夷国,是赵临鸢突然请旨和褚萧突然随战的结果,根本不会有人提前部署对他们的刺杀。   若这隐在暗处的第三方势力原本想要杀的人不是他们,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一开始便被指定出征,而后却因着西椋宫意外走水,而留在皇宫的褚瑟了。   扶欢是否想到了这一层?   褚瑟看着他,还在等着她的答言。   “三殿下……”   扶欢缓缓回过身,将茶壶轻轻放在案上后,对上褚瑟一双温柔看向自己的眼,她直视过去,面色似坦然,坚定道:“扶欢不知。”   褚瑟依旧温柔地对她笑,“是啊,你当然不知,你不过是一个女官,从来便一心向着本王,从来不理会他人的事,又怎会知晓朝堂的事、战场的事呢?”   这似乎只是一句的问话,可听起来却是那么的讽刺,因褚瑟确实在话中藏了些讽刺的意味。   他对扶欢说话时总是那么温柔,不论心中是悲是喜,是欢是苦,面上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样的,从来都是那么平静。   但他那双幽黑的瞳孔落在扶欢的眼中,却让她感受到诡异的震慑。   扶欢不禁想着,今日的三殿下,似乎有哪些不一样了。   已经是入秋后的夜,窗外雨打屋檐,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承欢宫立在夜雨中,水雾飘摇,似朦胧画卷。   殿内烛火通明,褚瑟随意翻看着前线送来的战报,知晓赵云有意退兵一事,心中却不见得欢喜。他的眸子眯了眯,有敏锐的猜测在胸臆间萌生。   明火摇曳,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他是那么认真,扶欢将他望着,长长久久地望入自己的眼眸中,不知何时,竟望出了神。   她早已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将他深深地望进自己的眼中,望入自己的心中,她只依稀记得,恍惚中年岁已过,她已陪在他身边,很多很多年。   扶欢望了望窗沿,有飘飘落落的水珠挥洒,她轻声对褚瑟说:“殿下,夜雨寒凉,早些回屋歇着吧。”   可就在褚瑟起身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利刃般的劲风从飘着水珠的窗台穿过,直直逼向他的心口!   “殿下小心!”   扶欢的脸色风云骤变,容不得再细想其他,整个人便已朝他扑了过去。她伸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挡在了褚瑟的身前。   褚瑟似乎提前预知到扶欢这样的举动,所以在她冲过来的时候,便精准地将她猛地往外一推。   下一刻,那利刃的锋芒在扶欢的眼前凌厉一闪,那柄透过水珠刺来的长剑便插在了褚瑟的右胸上……   “殿下!”   扶欢大惊失色,再无往昔那温柔的形象,发疯一般尖叫出声:“快来人啊!有刺客!”   承欢宫外值夜的护卫军破门而入,殿外响起警钟,越来越多的侍卫往此处赶来。   那刺客瞧见情势有变,迅速望了一眼倒在扶欢怀中的褚瑟后,再不恋战,跳窗而逃。   “三殿下……三殿下……”   扶欢紧紧抱着褚瑟,两行泪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快,快传御医!快去禀告陛下!” 第18章 18.凤囚凰:十载年岁换漠凉人心。   后半夜,昭明帝几乎带着整个太医院匆匆赶到了承欢宫。一时间,褚瑟的床榻前齐刷刷全站满了人。   唯有扶欢一人缩在墙角,哭得无声无息。她恍恍惚惚地想着,三殿下的宫殿很少来过这么多的人,每一次人多的时候,都是他凶多吉少的时候……上一次在西椋宫是这样,这一次在承欢宫也是这样。   她不禁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在他遇到危险、生死一线的时候,陛下才会多看他一眼。   她蜷缩着,仰起头,忍着泪,又想到了赵临鸢故意纵火的那一日,让杜卿恒带给她的话:   ——“西椋宫的大火远非三殿下的桎梏,真正将三殿下牢牢锁住使他无法挣脱的,是东宫,是太子,是南霄宫,是翊王!”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   她陪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她想要救他出水火这么多次,却从来都抓不住事态的根,可赵临鸢一来,他的境地便全都变了。   他得以摆脱了西椋宫,他被赐封为萧王,他入主了承欢宫,他走入了陛下的视线中,他被委以重任,部署南阳的战役,他得到了朝堂之上许多曾经瞧不上他的人多看几眼……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赵临鸢有关。   虽则如此,可扶欢还是宁愿他不曾拥有这一切。她只想要一个平平安安的三殿下,那个和她一起住在西椋宫里的tຊ三殿下,那个似乎从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三殿下。   扶欢一个人在墙角,躲在人群后,看着置身于漩涡中又一次受伤了的褚瑟,漫无边际地想着这许多事。   她第一次这么彷徨,第一次这么害怕,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也许她要失去她的三殿下了……   直到太医向昭明帝呈禀:“幸得萧王闪避及时,刀口未伤及要害。”扶欢才从入骨的惊惧中缓过些心神,但她心中仍是从未有过的死寂、与荒芜。   快要天明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退了出去,太医为褚瑟熬好汤药,包扎好伤口,也出了寝宫,准备其他的事宜。   床前只剩扶欢一人时,整个寝殿是那么地寂静。短短的一夜,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长远得就像是扶欢的一生。   她这一生,也唯有爱着褚瑟这件事,能让她心安吧。她缓缓走到褚瑟的床前,握起他苍白无血色的手,竟发现他的手指动了动。   她猛然看过去,发现就连他本来沉寂的长睫也动了动,口中似喃喃道:“父皇……”   扶欢震惊,欲唤他的名字,却突然察觉自己的掌心被放入了一块什么东西,似已残缺,她不识得。   扶欢错愕:“殿下?”   可她再看向褚瑟时,他又缓缓闭上了眼,再无任何的答言。   扶欢紧紧握住手中物件,看着褚瑟晕睡过去的样子,想到将才自他口中传来的微弱呢喃,她心中有了些猜测。   于是,她猛然起身,走出宫殿,让内官前去禀告,她要面见陛下,有重物呈禀。   *   扶欢见到昭明帝时,他正与岳皇后在御书房中议事。   昭明帝对扶欢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只依稀记得,这些年来有一个常伴在褚瑟身边的女官,对他很是忠心。   但在昭明帝见到扶欢的那一刻,他怔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她面上的轮廓,竟隐有几分熟悉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一会儿,便想到她有些像多年以前曾伴在某位皇子身侧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时候,那位皇子似乎还曾对着天地说,对着他的父皇说:“等儿臣长大了,定要娶扶欢为妻!”   但那样的回忆只是一瞬间的事,昭明帝再看向扶欢时,又感觉到有几分陌生,不知是他认错了人,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那位皇子,究竟是谁呢?昭明帝又细细想了想,却无奈地摇了摇头,记不真切了。   他叹了叹,那大概便是褚瑟吧,毕竟扶欢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昭明帝遥遥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扶欢已行至座下,用坚毅果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陛下,婢子手中有一物,似与承欢宫的刺客有关,望陛下亲鉴!”   扶欢跪在昭明帝身前,将褚瑟交到她手中的物件呈上,叩首,接着道:“昨夜承欢宫遭遇刺杀,三殿下险些性命不保,如今还躺在床榻上生死未知,若还有人存心加害,三殿下怕是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她又重重磕了一个头道:“望陛下彻查此事,揪出幕后黑手,护三殿下周全!”   昭明帝接过她手中的物件,才看了一眼,面色立即青一道白一道,随即将呵斥的声音甩向身后。   “音禾!”   唤作岳音禾的皇后娘娘闻声一颤,疾步上前,一下跪倒在地。   昭明帝便将此物件一下扔进了她的怀中,疾言厉色道:“你的兄长岳雄齐乃我朝兵马大元帅,专司皇族安危的飞羽军亦归他管辖,这个调兵遣将的虎符虽然只剩半块,但你总不至于不认得吧?”   皇后面色大变:“陛下!我岳家满门忠烈,一心效忠陛下,怎么会做出此等谋害皇子之事?望陛下明察!”   昭明帝冷哼一声,“你岳家满门忠烈是不错,但出了个阴险歹毒、意图谋害皇族、扰乱朝纲的毒妇也未可知!”   皇后怔怔然望着她的丈夫,眼眸中满是错愕的泪水,“陛下是怀疑,调兵谋害三皇子的人是臣妾?” 她冷笑一声,“臣妾与那褚瑟素来无瓜葛,为何要谋害他?”   昭明帝像审视一个尽在他掌握中的玩物一般,盯着她道:“若是为了岳姬遥,这个理由可够充分?”   皇后抬目,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怎么会为了姬遥而去杀褚瑟呢?!   但昭明帝淡淡说了下去:“现下瑟儿与赵临鸢的赐婚旨意已下,可偏偏太子又与其同赴战场,此二人在南阳或生情愫亦不可知,所以你在这样关键的时机安排了这场刺杀,意图嫁祸太子,为的便是让赵临鸢误以为太子有杀瑟儿之心,以断绝他二人之间的任何可能,好让岳姬遥得以顺利嫁入东宫,可是如此?”   皇后缓缓摇头:“陛下与臣妾结发数十载,臣妾竟不知陛下竟是如此善编故事,亦不知臣妾在陛下的眼中,竟是这等心思深沉,这等晦暗不堪之人……”   “你心本就晦暗,还要怪朕将你想得不堪不成?”昭明帝漠声再道:“你私自调兵谋害皇子本就是死罪,但朕念在你这些年来教养、辅佐太子有功,尚且可以保全你一条性命,你便在冷宫思过吧!”   皇后闻言,一袭华服裹着的身子一下瘫软在地,她悲切地望着昭明帝,任由内官将自己拖走,终究只能无声地落泪,却再无辩言。   原来这世间最无可辩驳的,是刻意而为的揣测;这数十载年岁换来的,终究只是漠凉的人心。   待岳皇后被带下去,偌大的宫殿只剩昭明帝与扶欢二人,扶欢惶惶然不敢言语,直到昭明帝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才颤抖着身子不断磕头,“陛下恕罪!婢子不知此事会牵扯到皇后娘娘,婢子不该冒然呈禀……”   昭明帝缓缓走去,扶起惊惧得面色煞白的女子,温声说道:“这不怪你,你一心护主,是瑟儿之福。”   他的眸色突然变化,话锋突转,问道:“扶欢,此物件你当真是从瑟儿的身上取得的?”   扶欢点了点头道:“婢子不敢欺瞒陛下,三殿下甘冒性命之险,从贼人的手中夺下此物件,虽然遗失了另外半枚,但残缺的这一块或许也是重要的线索,想来三殿下是希望陛下能借此查出包藏祸心之人,以防此人日后再行危害皇族之事。”   听了这话,昭明帝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心中在想,这么些年过去,这个三皇子的心思,深沉得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想了。   *   扶欢回到承欢宫的时候,褚瑟已然苏醒了过来。他并未问起刺客一事,扶欢却已将在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他,换得他隐晦的一个笑。   很快,昭明帝便下诏书废黜皇后,朝野震动,皇后一方势力的官员自然无一人支持,在得到皇后亲口言道刺杀褚瑟当真非她所为后,皆要求彻查此事。   但宣贵妃一方势力的臣子紧抓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列举了皇后此前的诸多罪状,欲借此良机乘胜追击,让她无法再翻身。   褚萧与褚离歌皆不在朝中,群臣无首,自然也只能逞嘴上之快,短时间内难以将皇后定罪,昭明帝便只能暂且将她关押在冷宫,听候发落。   至此,承欢宫遇刺一事成了岳皇后与宣贵妃双方正面交锋的导火索,亦是褚萧与褚离歌两派官员正面冲突的由头。   朝中人人都在盯着废后一事,似乎再没有人关心褚瑟的伤势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该好好地去看望看望,这位岳皇后了。 第19章 19.凤囚凰:娘娘怎么说本王恶毒?   这一日,远在众人视线之外的褚瑟,独自一人来到了冷宫,看望那被昭明帝囚禁的岳皇后。   这本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女人,唇丰齿白,雍容明艳,从前凝视除了太子之外的其他皇子时,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可此刻的她,仅穿着一层单薄的服裳,发鬓散乱,双目空洞,像一缕失了心的魂,散漫地飘荡在幽冷的清宫里。   褚瑟推开殿门,有尘灰簌簌落下,他轻轻拍了拍衣袖,提着一盏灯走进去。   岳皇后伏在地上,褚瑟手中的灯盏靠近她的时候,照得她的面容越发憔悴惨白。   岳皇后看到褚瑟,显得很意外,她顾不上自己满身的狼狈,一下直起身,膝行了几步,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跪着抓住了褚瑟的手,“三皇子,难道你也和你父皇一样,认定是本宫派人刺杀你吗?本宫与你无冤无仇,怎么会谋害你呢?你去和你的父皇好好说说,不是本宫害你的!”   褚瑟轻轻拂袖,一下甩开了她的手,语气轻飘飘地反问道:“是啊,皇后娘娘与本王无冤无仇,怎么会谋害本王呢?”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细看,竟是众人以为遗失的另一枚虎符,这让皇后怔了一下。   在皇后渐渐碎裂的目tຊ光中,褚瑟缓缓接着道:“这么简单的道理,父皇一世英明,怎么会想不明白呢。娘娘,你说是吗?”   皇后闻言,身子一软,跌在了地上,发上步摇掉落,长发散在她的肩上,包裹着她几近颤抖的身躯。   “你……”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然站起来,双眼充斥着极致的仇意,看着褚瑟道:“虎符竟在你的手中……这么说,分明是你调的兵,是你安排的刺杀?!”   褚瑟朝她逼近了几步,悠悠笑道:“岳家满门忠烈,却也有并非愚忠之人。岳大将军岳雄齐冥顽不化,可岳小将军岳尚义却有一双慧眼,识得何人才是明主,亦知晓跟从何人,听命于何人才是明路。岳雄奇有如此聪慧的儿子,娘娘你有如此聪慧的侄儿,应该开心才是。”   皇后被逼得退无可退,腰身抵在积了灰的案前,身子缓缓滑落,最终彻底瘫软在地,只能声嘶力竭道:“褚瑟,你为什么要勾结岳尚义,为什么要陷害我?”   “陷害?”褚瑟低下头,看着此刻这个颓肩跪坐着、披头散发的女人,好奇地问:“本王不过是将破损的半枚虎符辗转交到了父皇的手中,从始至终可未曾亲口言过娘娘半句不是,谈何陷害?倒是父皇,看到了那半枚虎符便急不可耐地要将此罪状扣到娘娘的头上,随口便可编造出一套让娘娘百口莫辩的缘由,当真是让本王大感惊奇。本王也不知父皇为何要如此编排娘娘,究竟是娘娘失了圣心,还是岳家的风头过甚,惹得父皇心下不欢快了?”   “你……你们……”岳皇后发乌的唇瓣不断颤抖着,泣不成声道:“你们父子,好狠的心啊……”   “心狠?”褚瑟的眸子倏地眯起,俯身捏住皇后的下巴,抬起,迫其与自己四目相对,“这个世上,难道还有比皇后娘娘你更心狠的人吗?娘娘莫不是忘了,当年的昭妃是怎么被娘娘陷害,被父皇关入琼华苑二十载的吧?”   “你……”皇后瞪目结舌,不可置信地望着褚瑟。   是啊,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恐怕早就忘了,被幽禁在冷宫多年的昭妃竟还有这么一个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儿子,便是此刻在她身前质问她的褚瑟。   褚瑟一只手举着灯盏照亮皇后的脸,另一只手紧紧箍住她欲抬起遮目的手,抿唇哼笑了一声道:“二十年前,昭妃备受圣心蒙眷之时,皇后娘娘在您的关雎宫中遭遇刺杀,娘娘凭借偷盗来的昭阳宫物件,便指认昭妃为幕后指使之人。昭妃为此获罪,一入冷宫便是二十年,娘娘可曾心有不安?”   褚瑟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那半枚虎符,又狠狠砸回了她的面上,换得她脸颊上被砸出一道鲜红的血痕,“如今,本王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娘娘怎么反说是本王心狠、是本王恶毒了呢?”   皇后抬手擦了擦面上的血,冷笑道:“褚瑟,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替昭妃报仇了吗?我岳音禾可不似她昭妃那般懦弱无能,一朝败落便永无翻身之日,本宫告诉你,待太子归来,他一定会查明此事,为本宫讨个说法!”   “太子?”褚瑟觉得好笑,“娘娘将褚萧视如己出,将他抚养长大,教他读书做人,更为他谋得储君之位,却不知在太子的心中,是当真对娘娘感恩戴德,还是将娘娘与姬遥郡主对他的一番热枕之心踩在脚下做阶梯以入主东宫?如今娘娘失权失势,太子无法再倚仗娘娘作威作福,不知他是会甘冒此险救娘娘于水火,还是避之不及弃娘娘如草芥?”   “不……”皇后面色惨白,缓缓摇头,凄厉的声音几近破碎,“萧儿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是吗?”褚瑟撑着膝盖站起了身,俯眼看着她,淡淡一笑,声似讽刺道:“我可真是期待啊。”   ……   *   褚瑟回到承欢宫的时候,正在殿前来回踱步等得焦灼的扶欢眼前一亮:“三殿下!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让自己受凉呢……”   她将褚瑟扶回了内殿,一路上小心试探,“殿下这是去了何处?扶欢听说,陛下废后的诏书已下,但朝中的大臣反对的不少,殿下是不是忧心——”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已被褚瑟打断。   褚瑟的声音不紧不慢,听起来毫无波澜:“扶欢啊,陛下之事,皇后之事,皆与我们承欢宫无关,朝臣的态度如何,父皇自有他的决断,我们无需操心。”   扶欢点头称是,但心中不免疑虑:当初分明是三殿下将那物件交到自己的手中,引导她将此物向陛下呈禀,可如今他又对此事看似不闻不问,究竟是何心思……   就在扶欢想着这事出神的时候,褚瑟已坐于内殿,从案上拿起从边关传来的军情战报,他看了一会儿,眉头不禁皱了皱。   扶欢想起了什么,忽然对他说:“三殿下,殆夷国虽然已同意退兵,但我们的人都遇到了刺杀,是否该有应对之策?扶欢担心,若是太子与公主再遭不测,陛下恐怕会迁怒于殿下,说殿下统筹不力……”   听了这话,褚瑟的心中一下柔软。   不为其他,只因她提到了赵临鸢。   是啊,赵临鸢是为了他才远赴边关,他怎么能让她再替自己涉险呢。   想到赵临鸢,褚瑟的胸中有暖流涌动,但他望向扶欢时,面色依旧清清冷冷的。   他转过头看着扶欢,话中有话道:“本王还欠赵临鸢一条命,不知扶欢你,可愿替本王还上这份情?”   扶欢莫名地看着褚瑟:“婢子不知,殿下所言何意。”   褚瑟淡淡笑了笑,“不知也无妨。”   他的目光随意一瞥,看向了扶欢挂在腰间的环佩,似不经意间问了一句:“这是何物?真好看。”   扶欢有些意外,“殿下喜欢?”   褚瑟看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扶欢的眼中泛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默默伴在殿下的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关注过她,可如今,竟对一个小小的物件如此上心,让她心中很是惊喜。   她对褚瑟说话时声音依旧那么轻柔,面对他忽然的关切,她缓缓道来:“此环佩乃是扶欢初到相朝时,一位旧友所赠,他对扶欢……很好。他还曾答应扶欢,若是以后遇到难事,可凭此物件寻他,他定然会护扶欢周全无虞。”   褚瑟看似遗憾一叹:“原来是如此贵重之物,那本王便不强求了。”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的,但那双看向姑娘的眼神,却透露出势在必得的决心,磐石一般不可逆转。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扶欢看出了褚瑟的意思,便立刻取下腰间的环佩,交到他的手中,“从跟随在殿下身侧的那一天起,扶欢便是殿下的人,殿下喜欢的东西,只管拿去便是。”   褚瑟笑道:“夺人所爱可非君子所为,你的旧友若是知道你将如此贵重之物赠与本王……”   扶欢摇了摇头道:“无妨,待在殿下身边,扶欢怎么会再遇难事呢?旧友的一番好意,扶欢怕也只能辜负了。”   褚瑟便接过了环佩,“如此,便多谢扶欢了。”   将环佩小心收入袖中后,褚瑟难得给扶欢倒了一杯茶,亲自递给了她。   扶欢受宠若惊,怔怔然望着褚瑟:“殿……殿下……”   褚瑟笑了笑,“不过是一杯热茶罢了,瞧你,话都不会说了。”   他握了握扶欢冰凉的手,温声说道:“夜风寒凉,来,暖暖身子。”   “好。”   萧瑟的冷风打在窗沿上,扶欢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暖。可她却不知,早有隐隐的算计,浮于暖香宜人的茶饮中。 第20章 20.凤囚凰:抱歉,不该如此想你。   相朝偏北,立春后便迎来了漫长的雨期。   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座座雕梁画栋的宫阙都被灰蒙蒙的天际笼罩着。   红墙绿瓦下,多少痴男怨女游离其中,回首时看不见来路,恍惚中忆不起归途。   缠绵的雨声隐隐传入承欢宫偏殿,那位静静沉睡了许久的美人眼角动了动,柔黑的长睫缓缓抬起。   “扶欢姑娘,你醒了?”   内侍端来一碗汤药时,发现躺在床上的病人睁开了眼,他将药碗置于一旁,连忙去将女子搀扶起来。   扶欢沉默着,久久不作声,专注回想起方才的梦。   梦境中,曾有一位旧人与她海誓山盟,许她一生无忧,她却从他手中叛逃,决然离去,纵然被四方追赶、万箭穿心,她也再不回头。   原来是梦……   可明明只是一场梦,却为何那么真实。   好似她脚下的路,更似她走过的半生。   她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位旧人,他是不是还在原处等着自己?   曾有那么几次,她在这座皇宫中与他相见,他们擦身而过,似不相识。可却无人知晓,那两颗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的心,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扶欢缓缓闭tຊ上眼,眸子一开一合间,吞噬了她未曾掉落的泪。   幸好只是一个梦啊,还不至于让她抉择,还没有将她逼到逃无可逃,退无可退的地步。   内侍看着一言不发的姑娘,面上并无担忧之色,因萧王殿下出宫前已交代过,说是扶欢姑娘服下了药物,大抵会昏睡三个日夜,醒来时状态或不同寻常,无须挂怀,谨慎照顾即可。然,其服药之事,切不可让她察觉。   那时候的内侍点了点头表示知晓,目送萧王殿下离去,将毫无知觉的扶欢,安置到了这座偏殿,好生照料了几日。   此刻,扶欢又出神了好一会儿,方从长久的睡梦思绪中醒转。   她看了看陌生的房间,才开始感到诧异,问内侍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此处?三殿下呢?”话说得太急,脑中略有痛感,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问:“我睡了多久?”   被三殿下安排好的答案早已在心中温习了无数遍,内侍便从容道来:“不日之前,扶欢姑娘染了风寒,不慎倒在了承欢宫里。然,萧王殿下有要事在身,须离宫去办,特将姑娘委托给奴家照料。姑娘这一睡,三日有余,如今已无大碍,但仍得好生歇养,待萧王殿下归来,定会来看姑娘的。”   扶欢一怔。   她睡了三日?   殿下离了宫?   她有些恍惚,手自然垂落到腰间,空无一物的感受让她很不习惯,她这才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褚瑟时,他要走了她那枚贴身的环佩……   想到这里,扶欢猛然抬起头,目色几度流转,有不好的猜测在她胸臆间萌生。   “你将才说殿下走了多久?”   “数日有余。”   “前线的战报呢?”   “奴家不知。”   “那赵临鸢……”   扶欢一手撑着床沿,问得急了,被内侍一个若有所觉的眼神审视,她便缓了缓思绪,让自己看似稳重了一些,才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公主怎么样了?”   内侍笑一笑,“扶欢姑娘,前线之事,奴家当真不知。”   扶欢的身躯渐渐瘫软,靠坐在床榻上,“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内侍走后,扶欢透过那半掩的窗台看向被雨势包裹的宫闱,想到那环佩,想到离了宫的褚瑟,她叹笑一声,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好一会儿,她的思绪又飘到了遥远的边境上……不知道相朝与殆夷国的战事,当下进行得如何了,而她的那位旧人,当下又陷入了怎样的局面……   *   在相朝边境南阳的铜陵关上,赵云亲率的兵马踏尘而去,一场来势汹汹的入侵,结束得悄无声息,出乎所有将士的预料,却完全在赵临鸢与褚萧的预料中。   赵临鸢心中早有猜测,她能猜到战事走向,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确认了此次战事与赵云有关,可是褚萧对此并不知情,他又是如何猜测到此战会如此不了了之的?若他知情,那么这场战事是否还有其他内情,他是否还有旁的心思……   赵临鸢对褚萧多有猜忌,可他对此却表现得磊落,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可供怀疑的空间。   两个人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后,相朝的军队欲折返,没想到却在临行前一夜,发生了意外。   营地上,黑暗的天色压下来,给大地带来诡异的气势,随即狂风席卷,雷雨倾泻,千里无人,一片死寂。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忽然有马蹄声滚滚而至,好似有千军万马踏尘而来。   骤然亮起的营地某处,一名将领顾不得通传便闯入了内帐,焦急地禀道:“公主,巡逻士兵来报,百里之内有千余兵马接近,似乎是冲着我军来的!”   赵临鸢一下站起,“莫非是殆夷国的军队折返?”   “不!”那将士稳声道:“末将亲见殆夷国的兵马离去,并未折返,恐怕是有第三方势力入侵,身份不知,目的不明。”   “第三方势力?”赵临鸢沉吟,想到此前粮草被烧非赵云所为,想必,便是此刻现身的人马了。   将士道:“我方不知对方身份和目的,亦不知对方兵马实力,眼下是攻是守,还请公主决断!”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谈何攻?不知对方兵马数量,谈何守?”赵临鸢在帐篷中踱步几圈,最终眼里锋芒汇聚,看向一个既定的方向,“走,先去见太子。”   *   另一处的营帐中灯火通明,褚萧同样收到了相朝营地被外来人马包围的消息,与赵临鸢不知对方身份的被动不同,褚萧看起来反倒镇定了许多,但他对此仍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遇到这样的事,他同样想去找赵临鸢商讨对策。便是在这个时候,赵临鸢突然走了进来,毫无征兆地屏退褚萧身后的几名将领,面上挂着容不得对方欺瞒的面色。   褚萧有些莫名,“鸢儿,你这么看着我是何意?”   赵临鸢开门见山:“殆夷国不过是一个边境小国,太子从来都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若非此次正面交战,你也不会知晓对方已被昭云国的势力渗入,更不会知道对方的主帅便是赵云。这样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相朝举国皆知,此战我方必胜无疑,所以太子当初请旨挂帅,真可谓多此一举。那么你告诉我,你跟着来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褚萧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鸢儿,我与你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我的所作所为你皆看在眼里,我何曾做过有损我军利益之事,又何曾做过伤害你之事?到了今时今日,你仍在怀疑我另有所图,你对我,难道就没有半分信任可言吗?”   “太子对相朝的忠,我看在眼里;太子对我的意,我也记在心里,但……”说到这里,赵临鸢忽然笑得讳莫如深,“除此之外,太子当真无所欲、无所图吗?”   褚萧别过目,“无可奉告!”   赵临鸢了然,“那便是有了。”   “……你!”褚萧竟气了起来:“鸢儿,如今我军腹背受敌,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同我计较此事吗?”   “这难道不是同一件事吗?”赵临鸢用尖锐的目光审视对方:“褚萧,我只问你一句,此事是否为你算计,你是否欲从中作梗,谋取自己的利益?”   褚萧一怔,“你怀疑突袭我军的行径是我的手笔?”   赵临鸢坚持,“是与不是,你答我便是!”   从一开始,褚萧请旨挂帅,赵临鸢便对他不信任,可这一路上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她亲见褚萧对军队的上心,对战局的有利把控,这才让她渐渐打消了对褚萧的顾虑。   可如今殆夷国已退兵,赵云亦归返,偏在这时发生这样的乱事,赵临鸢不禁又怀疑到了从一开始便无正当缘由便请旨出征的褚萧身上,尽管她想不到他真实的动机,但他是她此刻唯一能去怀疑的人。   被赵临鸢如此问,褚萧心中自然不满,但想到对方的怀疑也合乎情理,他又压制住了心中怒火,只冷言冷语道:“是,我褚萧在你赵临鸢的眼中粗鄙不堪、仗势凌人,远不如褚瑟那般光风霁月,你怀疑我,我无可辩驳!”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总之在你心中,我便是不如褚瑟,你待我,终究不似待他那般袒护。”   褚萧凉笑一声,再看向赵临鸢时,眼神却多了几分坚定,“但是鸢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如此想我!就算我有别的目的,就算我有自己的盘算,但任何时候,我褚萧绝不会将兵器对准自己的军队,更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损害家国利益!”   赵临鸢被对方吼得一怔,目中缓缓流露愧疚之意,好一会儿过去,终是道了句:“抱歉,是我不该如此想你。”   “你当然不该如此想我。”褚萧忽握住赵临鸢的肩头:“还有一点你更要明白,鸢儿,我绝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   “太子慎言!”赵临鸢仓促避开对方深情的目光,补充一句:“你最好搞清楚当下局势,我方军队腹背受敌,你竟还有心思在此……”小情小爱。   但她没有将心里的那四个字说下去,因为她从来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所谓的情爱。   两个人小小争执了一番过后,又是一次不欢而散,这让褚萧更是愤懑了。 第21章 21.凤囚凰:她开始期待那碗面了。   入夜之后,赵临鸢一个人入了自己的营帐。   此刻相朝军队已经在暗处势力的视线中,她知道眼下便是战局的关键,需要思考应对的策略。就在她辗转反侧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这漆黑的营帐里隐隐传来异常的动静。   她猛然睁开眼,便看到有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向她靠近,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抓起了案上书册,当作武器向对方挥了过去!   “公主,是我!”   来人利落接过赵临鸢扔出的“武器”,并将那凌乱的书册好好地放回了案上后,便将她拉tຊ回原处,向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了揭下自己面上的方巾。   竟是褚瑟!   “三殿下?”看到是他,赵临鸢惊喜亦错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褚瑟低声:“此事说话话长,我且短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放在赵临鸢的掌心上,冰冰凉凉的,是一个环佩。   “你若出战,须将此物带在身上,放于显眼可见之处,关键的时候方可保全性命。”   赵临鸢在脑中思索一番后问道:“三殿下是知晓此次战局或已生变,甚有生命之危,所以特地赶赴前线,只为救我性命?”   褚瑟笑一笑,“是。”   他本来以为赵临鸢多疑且会刨根问底,没想到她不仅聪明而且不罗嗦,问的话更是一阵见血,如此倒省了自己一番气力去解释。   褚瑟道:“个中缘由,现下不便与公主道明,公主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其他的,我们来日方长,今后再说。”   赵临鸢语气温柔:“好,我听你的。”   “那……我走了。”   褚瑟的身子动了动,看似真要走,人却未离开,他回头看了看赵临鸢,有难解的思绪涌上心头。   “三殿下。”赵临鸢也望着他,看穿他不舍离去的心思,竟主动叫住了他,“你……你为何……”为何要救我。   可还没等赵临鸢说下去,褚瑟便已经猜到了她的问题,并告诉了她答案:“因为你也曾经全力护过我。”   “哦。”这样的答案竟让赵临鸢有些失落,“原来三殿下救我,只是为了报恩啊?”   褚瑟一怔。   确实不只是报恩。   对他来说,赵临鸢似乎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女人,她会在他无权无势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嫁给他,她会在他被东宫算计的时候告诉他唯有反击才可以摆脱桎梏,她会在他受伤的时候守在他的床前为他抚摩虎口缓解疼痛,她会为他身披战甲,远赴沙场,只为求一道赐婚的旨意……   想到这些事,褚瑟在心中笑开,但面上仍然摆出一副正经派头,认真道:“本王可不想等回一个死去的王妃。”   王妃……   赵临鸢听到这样的两个字,笑一笑,便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一切的一切,只愿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来日方长。   “三殿下。”   “嗯。”   “等我们回去以后,你还给我煮面吃,好不好?”   “……好。”   赵临鸢目送褚瑟离开,直到那个黑影彻底消失在营帐,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甜的笑意,静悄悄的,无人察觉。   婚姻是什么?   在赵临鸢的眼中,婚姻的初衷是两国邦交,结局是百姓安泰,却从不是她个人的圆满。   在她的认知中,她首先是昭云国的公主,其次才是她自己。   但是在这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婚姻里只属于她的那抹甜。   只因来人是他。   她便开始期待那碗面了。   *   天亮之后,雨势将尘土的痕迹冲刷了去,营地中再无黑夜里的紧张气氛,一切都似已恢复了平静。   行军队伍像丝毫没察觉到异常一般继续赶路,给了藏在暗处的兵马继续隐匿的机会,但褚萧和赵临鸢不敢放松警惕,仍在暗中观察对方的举动,部署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营帐中,一名将领焦灼道:“太子,公主,敌军人马仍在向我军靠近,是否要正面应战?!”   赵临鸢望了望一言不发的褚萧,迅速做出决断:“我军在明,敌军在暗,他们藏得越久,对我军便越不利,当务之急便是立刻集兵,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可!”   身旁横插一道声音,急不可耐地将赵临鸢的部署打断。   赵临鸢疑惑看去,听见褚萧接着道:“正如你所说,我军在明,敌军在暗,如果冒然出兵,若是不能一举将其击杀,只会让我军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我们不知道敌军后方还有多少兵力,但我军全部的兵力都在此处,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输了便是输了,你认为我们赌得起吗?”   “赌不起难道就避得过吗?”赵临鸢直视褚萧的眼,“当下我军已被围困,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褚萧坚决反对此计划,“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其实赵临鸢说得不错,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褚萧绝不能让她按此办法部署,否则他请旨来到此处的计划,便就此落空了。   而对方一反常态的拒战态度落在赵临鸢的眼中,换得她心中疑虑更甚。   她试探地问:“太子认为,我们不该正面迎战?”   褚萧分析道:“此前他们偷袭粮草失败,是因为你提前预知,将粮草转移所致。可如今我们的大军明晃晃就在他们眼前,暴露无遗,你认为若是正面冲突,我们还会有胜算吗?”   赵临鸢淡淡地听着,看似认同地点了点头,可脑中却同时在深入理解对方此话的用意。她猜到了他别有用心,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那太子以为,我们应当如何?”   褚萧果然说道:“局势上,我军驻扎在此处的兵马不多,正面出战难有胜算,唯有在人数上加以制衡,才可拼得一线生机。”   他看似谨慎地斟酌一番后又道:“对了,殆夷国的兵马尚未走远,你我皆知率兵之人乃是赵云,想必他定不会置你的安危于不顾,不如你连夜捎信一封,请他支援,有了对方兵马折返加持,我军定可杀出一线生机!”   赵临鸢笑了。   原来这才是褚萧的真实目的啊。   到了此刻,终于被他自己亲口说了出来。   可就算对方折返,对褚萧而言又有什么益处?这个中的关系,她还需要继续探查。   于是赵临鸢附和他,点头道:“好啊,那便如太子所言,我这就写信给我二哥。”   *   后半夜,赵临鸢的亲笔信被一名小兵不动声色地送出。   天亮后,相朝的兵马继续赶路,看似对暗中的势力并不在意,实则是在尽量避免冲突,以拖延时间等待赵云的兵马折返驰援。   第二日,赵云接到来信后果然焦灼万分,虽然他心中早已知晓有人会在路上对相朝的军队发起攻击,但此前对方明明向他保证过,绝对不会伤赵临鸢分毫的,可赵临鸢的来信分明道出了她的处境之危。   双方各执一词,赵云陷入了两难,若当真驰援,便背弃了与那方势力的盟约,可若按兵不动,赵临鸢的安危便得不到保证。   最终,赵云还是选择相信了赵临鸢,斟酌一番后,他决定率领手下兵马赶回驰援。   可事实上,赵临鸢在信中特意夸大自己的困境,此举乃是褚萧授意,她欲探知褚萧的真实目的,便须按照他说的去做,一步步入他圈套,最后看清他心中所谋。   众人各怀心思,局势在悄无声息中,正发生翻天覆地的逆转。   *   一个星月稀落的夜,一个全身黑衣、戴着鬼面具的首领站在高处,俯眼睥睨着山下这一切,正在为悄悄变化的局势所烦忧。   他此前分明已经部署了一切,毫无破绽,却不曾想,赵云的军队竟突然折返,让他陷入了被动的局势中,可他已经来不及与赵云对峙,只能在心中怒斥对方毫无征兆的背信弃义。   没错,背信弃义!   上次冒然救下赵临鸢是一次,如今率兵折返又是一次!   他暗自咬牙:赵云简直该死!   这时,他的身后有一名银甲将士行来,抱拳向他禀道:“殿下,赵云的兵马已向这边赶来,我们是否按原计划出兵?”   “呵,出兵。”那鬼面人一声冷笑,“这场战事,本王筹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能借战乱之由,悄无声息地解决褚瑟,没想到褚瑟没来,倒来了个不知轻重的赵临鸢,更有褚萧从中作梗,坏了本王的大计!”   将士斗胆献计:“但此机会千载难逢,若是错过,日后怕是再无良机,就算不能一举击杀褚瑟,但若能借此机会重创褚萧,也不失为一个良策,殿下觉得如何?”   “杀褚萧做什么?”鬼面人的声音飘渺:“一个靠着女人上位的傀儡太子,和一个窝囊废有何区别?费了如此大的阵仗却只为杀他,你们觉得讨了便宜,本王可不愿脏了手!”   “那殿下的意思是?”   鬼面人狠厉一笑:“按原计划出兵,全力击杀赵临鸢!”   “赵临鸢?”将士心中费解,“此人对殿下构不成任何威胁,殿下何以……”   鬼面人道:“既然褚瑟不敢来,那本王便杀了他的王妃,让他知道,就算他忍辱负重、费尽心思从西椋宫到了承欢宫,也从来都是本王的手下败将。更何况,赵云不顾君子协定,妄自调兵折返,那本王便以赵临鸢的血,让他长点教训。”   “是!”   随后,鬼面人一声令下,蛰伏在山坳各处的暗兵整装待发,开始了他们的暗杀行动。 第22章 22.凤囚凰:给我全力击杀赵临鸢!   相朝军营大帐中,褚萧再无前日的气tຊ定神闲,因他心知眼下这般情景,恐怕还未等来赵云的兵马,相朝的军队就已然面临不测。   思及此,他难掩心中怒火,口上骂骂咧咧道:“这个赵云干什么吃的?不过是让他调个兵,怎么折腾了这么久!”   赵临鸢觉得好笑,“太子殿下,你恐怕是骂错人了吧?赵云支援我军本就无可无不可,你将我军的生死寄希望于他国王子,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褚萧道:“不是我军生死,而是你赵临鸢的生死,难道他当真不顾你这个妹妹的死活吗?!”   他说这话,是因为他忽然想到那夜在殆夷国的营地中,赵云伙同他人刺杀赵临鸢一事,心中难免替她悲哀,“鸢儿,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队兵马分明是冲你来的!”   赵临鸢一怔。   是了,对方若想击杀相朝的军队,从他们埋伏的那一刻起便可动手,然而他们一拖便拖了几日,究竟在等什么?一定是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有悖于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所以才需重新盘整,再立新计。   而这场战事从一开始直到现在,发生过的变数不过两件。其一,便是率军之人由褚瑟变成了赵临鸢。其二,便是赵临鸢送到赵云手中的信件。   这么说……   他们一开始要对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褚瑟。   赵云对此知情,所以才会选择退兵,因为褚瑟根本就没来。   思路被捋得越来越清晰,赵临鸢看向褚萧的目光越发充斥着敌意,“所以,这才是你挂帅出征的真正目的,你从一开始便知殆夷国发战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如此大举进攻只是为了引出褚瑟一人,你亦知此地有人埋伏欲对付我军人马,但你对此全不在意,因为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路人马背后的人!”   “不错!”褚萧终于承认:“孤此番出征,便是要亲自擒获此人与赵云勾结的罪证!”   赵临鸢的身子瘫软下来,心中竟有些悲哀:“原来要杀褚瑟的不是别人,正是褚离歌啊……”   是他勾结了赵云,欲借此次战事一举击杀褚瑟;也是赵云勾结了他,曾经想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这里,赵临鸢的心几乎化成一滩死水。   这时,营帐外忽然有禀告声传入:“太子,敌军攻进来了!”   褚萧一凛,再不迟疑,一把捏住赵临鸢的手,“走!”   二人出来时,赵临鸢提前部署的兵马已整装待发,听凭褚萧差遣。   有火光向二人所在之地渐渐围过来,兵马声越来越近,一场厮杀即将展开,对方兵马再不隐藏,纷纷攻了上来……   “主上有令,全力击杀昭云国公主!”   “赵临鸢就在那里,快追!”   二人紧急部署应战计划时,敌方有三两个士兵混入其中,在越来越靠近赵临鸢的时候,扬言大喊,并挥舞手中兵刃砍了上去,动静声传开,身后很快有越来越多的兵马接踵而至。   赵临鸢徒手握住朝她砍来的兵器,反向一转,在士兵的脖颈处划过,喷涌的鲜血溅到她散落的发丝上。   同时,褚萧将另外几名突袭的士兵悉数斩杀,可同时又有越来越多的士兵逼近营帐,相朝士兵依照战术,奋起抗敌。   一时间,血流成河。   赵临鸢本冲锋在前,忽被身后一只手拉扯,她猛然回头,竟发现自己被褚萧往相反的方向拉了去。   “你这是干什么?”赵临鸢愤然甩开对方的手,“我们的人还在前面,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离营帐越远,他们便越安全!”   “那好,我去引开他们,你回去指挥战局!”   正说着,赵临鸢便跃上马背,可手中的鞭子挥下时,她竟看见褚萧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携她驭马而去。   她大惊,“太子!你……”   “我绝不可能弃你一人!”   “兵不可无帅,你怎么可以……”   “我已安排妥当,会有人主持大局!”   马背上的赵临鸢一怔,猜测到褚萧另有谋划,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这一路上,她怀疑了他很多很多次,可如今,她却想相信他这一次。   “赵临鸢跑了,给我追!”   身后有火光摇曳,赵临鸢猛然回头,看到越来越远的营帐中果然出现一个身形,持太子令牌指挥众人,躲开厮杀。   那个身形……   赵临鸢心中一凛。   敌军眼见不敌,且猎杀对象已逃,便再不恋战,驭马直追。顷刻间,杀伐中心果然由营帐那处转移到了赵临鸢的所在之地。   “赵云的兵什么时候到?”褚萧看一眼穷追不舍的骑兵,意识到难以突破包围,急切地问向赵临鸢。   赵临鸢不答,在手中的兵刃刺向追赶上来的一个人之后,她从袖中掏出火折,再次发出了讯号烟。   但她知道此举未必奏效,毕竟在她眼中,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从来都是被动的行径。更何况,赵云曾经想要杀了她,他可未必真的会救她。   也许,他们根本等不来赵云的兵。   再次将追上来的另一个人给射穿胸膛后,赵临鸢欲将褚萧推下马背。她心知敌军的兵马只为杀她一人,只要能将追兵引开,或许便能保全褚萧的性命。   她想着,若终究只能是穷途末路,那么一个人死便能解决的事,她实在没有必要拖褚萧下水。   可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褚萧意识到她举动的异常,立刻制止住她的动作,“赵临鸢,你疯了?我说过我绝不会丢下你,你再如此做,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我是我,你是你,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犯不着和我一起死!”   “你若死了,我如何独活?!”   “你是太子,你还有你的东宫,还有你的天下……难道这些你都不要了吗?”   “我只要你!”   “……你!”赵临鸢气极:“你这个疯子!”   无奈褚萧根本不听她的话,气急败坏地再问:“赵云的兵到底什么时候到!”   就在这时,一支箭精准地射在二人铁骑的脚上,霎时间,马惊长啸,二人双双摔下马背,落地时,二人同时被接踵而至的追兵刀剑所指。   领头那人手中的利刃横着抵在赵临鸢的下巴处,她被迫抬眸与敌军直视,听见对方寻衅的声音:“公主,怎么不跑了?”   一旁的褚萧怒吼:“放开她!”   赵临鸢却云淡风轻地望着对方耳垂处,轻轻对他说:“壮士,你面上有血。”   对方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就在这时,赵临鸢的眸子一眯,竟有一根银针从她袖中飞射而出,瞬间便刺向了对方的侧脸!   下一刻,鲜血自对方的耳垂顺流而下,滴在他伸出来欲摸耳的手上。   这一出“先奏后斩”,还真是面上有血啊。   那人简直气疯了,“赵临鸢,你……你……给老子杀了她!”   但已经晚了。   就在对方因恼怒而疏忽的时候,赵临鸢旋身而上,冲破包围圈,夺过离她最近的士兵手中的利刃,用尖锐的锋芒划过一圈人,与众人陷入了围杀。   褚萧见状,立刻加入战局,与敌军厮杀。   奈何对方人数众多,纵使赵临鸢与褚萧二人武艺再如何高强,在众多的兵马中想要冲出去,也根本没有办法。   风吹千里,送来血腥的气息。   长久地拼杀下来,二人渐入颓势,手起刀落间,涌起绝望感。   “太子,当心!”赵临鸢余光看到一把刀在褚萧的身后朝他砍了过去,她顾不上其他,掠过众人冲了过去。   她为褚萧挡下一刀,淋漓的鲜血自她臂上流下,汇成了小小溪流。   “鸢儿……”   “我没事,你小心!”   就在两个人越来越狼狈的时候,敌军中突然有人主动停住了打斗,高声嘶吼道:“不好,有埋伏!”   褚萧和赵临鸢同时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瞧见在山头那处,不知何时已埋伏了一排弓箭手!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带火的弓箭已齐齐向下射出,杀伐中心顿时燃起熊熊的烈火,可那些弓箭却唯独避过了赵临鸢和褚萧身形所在的地方。   是赵云的兵马!   再难以支撑下去的赵临鸢和褚萧双双舒了一口气,眼看着敌军在自己的面前一个个中剑倒下,他们相视一笑,轻松抵抗残余的兵马。   却未曾想,此时又有一个黑影忽然从山坳那处一跃而下,那凌厉的身形竟能精准地避开高处射来的火箭,同时,他手中的兵刃直逼赵临鸢!   赵临鸢迅速反应,避开了对方砍来的第一刀,不想那人步步紧逼,赵临鸢难以招架,颓势初显。   就在那人的兵刃即将插入赵临鸢心口的一刻,她腰间的环佩光亮一闪,夺去了对方目光,鬼面人看到那枚环佩,眼神一怔,有片刻的停顿。   在此间隙,褚萧迅速奔了过去,将对方逼退后,急忙将赵临鸢护在身后,用手中刀剑直指对方,“不许伤她!”   鬼面人笑道:tຊ“原来太子还是个情种啊。”   褚萧紧紧盯着对方,持剑威胁,“把面具摘下来!”   赵临鸢暗暗审视着那个人,心中恍有猜测,她看出那鬼面人分明是在生死一刻收住了手,她才躲过一劫,否则她也等不到褚萧来救。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的环佩上,想起那天夜里褚瑟对她说的话,心中更明白了几分。   他是褚离歌?   那么这个环佩,会和他有关系吗?   场上的敌军被高处赵云的兵马射杀得所剩无几,弓箭手们的目标齐齐落在了鬼面人的身上,但碍于此人与赵云有盟约在先,众人皆手下留了请,给了他逃走的时间。   鬼面人看出局势不利,便再不多留,将手中的一枚烟雾弹放出,逼退了赵临鸢和褚萧后,身形一缩,立刻消失在了杀伐中心。   敌军尽数倒下,鬼面人败退离去,赵临鸢缓缓抬起眼,遥遥望向高处,从众多的兵马中搜寻到赵云的身影。   她看到了他,轻轻一笑,将千言万语,由风送去。   她多想问一问他,你杀过我,也救过我,究竟哪一次才是你真心所为?   她还想问他,在你心中,我依旧是当年被你护着的鸢鸢,还是早已经成了你和褚离歌必除的威胁?   隔着遥远的距离,赵云只回以她一笑,当作无声的答言。   两个人对视的那一眼,似漫漫时光定格。   可这对兄妹,却再没有了来时路。 第23章 23.山有月:啊什么,把衣服扒开。   天际的云层缓缓散去,一轮明月悄悄爬了上来,给大地洒下一片碎银般的光辉。   褚萧受伤严重,被赵临鸢一路背扶着,二人行在渐渐暗去的天色中,将一片厮杀后的血腥遥遥掠在身后。   前路未知,看似千里无人,赵临鸢不知该去往何处,她看着褚萧渐渐苍白的面色,感受到他压迫在自己身上越来越沉重的身躯,她心头涌现极少有过的慌乱和无措。   “太子,你再坚持一会,鸢儿会给你找到大夫的……”   褚萧低垂着脸,没有反应。   “褚萧,不要睡,你千万不要睡……”   “鸢儿,我……我不睡……”   褚萧勉强扯出一丝惨白的笑,艰难抬起一只挂在她脖颈上的手,将一个既定的方向指给她看。   赵临鸢不多想也不多问,只朝着褚萧指给她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是在这一刻,她完全信任褚萧。   或许,这是一条他提前安排好的后路。   是啊,他本就是带着目的走上战场的,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下后路呢。   一路前行,赵临鸢忽然看向趴在他背上的男子,他面上有许多淤青的痕迹,嘴角还在渗着血丝,但他的神情是那样寂静、那样平和,看起来是那样安心,那样知足……   赵临鸢的胸口隐有不忍之意浮动,在看到他缓缓欲闭去的眼时,她心尖一颤,唤他:“太子?太子!”   可他依旧睡了过去。   赵临鸢一怔,立刻将他揽入怀中,“褚萧,你醒一醒,醒一醒!”   她越来越慌乱,越来越激动,“你……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的吗?我还未许你睡去,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便睡去?你给我醒过来!”   怀中的男子背脊僵了僵,随即重重一咳,吐出了一口淤血,染红了赵临鸢的衣袂一角。   褚萧艰难地睁开眼,艰难地对她说:“鸢儿,我……我没睡……”   赵临鸢终于忍不住,落下一行泪,“没睡就好,我带你走。”   月色高悬,映着相互扶持的一双男女,他们并肩走在无垠的长路上,沿途有虫草花香伴随,陪伴他们掠过漫漫的黑夜……   不知走了多久,赵临鸢喘着沉重的气息,抬头竟看到了初升的霞光。   褚萧一路指给她的方向,是一个僻静的村落,看到二人行来,在村口等候了许久的龙叔立刻奔来,迎接二人。   与龙叔说了几句话,赵临鸢才知道这里是褚萧出征之前便已安排好的接头点。   他早就安排好了宫中的医师在此等候,也留了许多善于照顾伤患的侍女,众人随时待命,等待着未知的任务。   他们等来的或许是褚萧,或许是赵临鸢,或许是其他人。但无论如何,这场残酷的厮杀,似乎早就在褚萧的预料中,如期发生。   赵临鸢对褚萧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至少,他比她想象中的更有能力。   褚萧受伤严重,由提前安排好的医者和乔装为村妇的侍女照料,赵临鸢伤势轻微,便不多占用人力,于是她一人独返屋中,自行清理伤口。   为自己包扎完毕后,赵临鸢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在心中想着一切缘由。她知道,褚萧弃了军队来救她,是因为他对余下兵马早有部署,那个携着他的太子令指挥众将的神秘人,便是他的计划。褚萧不顾性命地护她,是因为他早已为他们安排好了后路,只要能撑到这里,他们便会迎来生机。   这一路上危险重重,可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计划中。如今他们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他大概便会没事了吧。而他的目的,大概也已经达成了吧。   他的目的……   想到这里,赵临鸢扣在身下被褥里的手忽然抬起,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信笺,沾着血的纸张映入她的眼眸,她淡淡一笑,这便是褚萧的目的了吧。   他请旨出征,因为他早知殆夷国并非有意开战,而是欲借战事除去褚瑟。他奔赴前线,还曾潜入赵云的营帐,阴错阳差救了她,后来还借她之手让赵云出兵驰援……一切的一切,皆因他早知褚离歌与赵云有所勾结,而赵云心系赵临鸢,定会误中他的计。   他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拿到褚离歌与赵云勾结的罪证!   可谁能想到,在他重伤之时,这份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罪证,却阴差阳错落到了赵临鸢的手中。   此刻,赵临鸢紧紧捏住信笺一角,将纸张缓缓收紧。   褚萧要对付褚离歌,她不管;可此事关乎到赵云,她怎么会不管?既然此物落到了她的手中,便没有轻易还回去的道理。   赵临鸢无所谓一笑,随即藏好手中物件,她知道褚萧会脱险、会没事,于是便不怎么关心他了。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三殿下……   他还好吗?   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在此番由殆夷国引起的动乱中,立场相似的人终究会走到一起,但不可思议的是,恰恰是在她心中念及褚瑟的时候,忽然有一瞬间,她听到有轻微的叩门声传来。   赵临鸢警觉之心顿起,悄无声息地下床,将轻薄的身子贴在门后,欲将来人擒下。   她安静地等,果然等来一个黑影,那黑影将门推开,不断向她靠近。   她将本来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一挥而出,落在对方的脖颈上,随即往回一抽,来人便踉跄跌入了她的胸口。   可就在赵临鸢看清了对方面庞的一瞬,她迅速收住了手。   “三殿下?!”   褚瑟轻轻点了点头,喘着沉重的气息,却仍然对着她笑。   他对她说:“别怕,是我。”   赵临鸢却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受到来人一身的血腥,她看见他身上的衣袍尽是被刀剑砍破的痕迹,她知道此刻他连抵抗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临鸢稳稳地扶住他,她是那么焦灼,还要努力去冷静。   她的声音因刻意的压制而颤抖,“你怎么会受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瑟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对她说:“别说话,跟我走。”   男子炽热的手紧紧握住赵临鸢,甚至给她带去血腥和粘腻,可赵临鸢丝毫没有将他挣脱开,只心甘情愿地任由自己被他带走。   她跟在他的身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想要走向一个人,想要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两个人来到一处空旷的草地,完全避开了村落那处褚萧的眼线之后,才停了下来。   绿草带来甜香的气息,将赵临鸢的目光包裹得深情无限,她温柔抚过褚瑟身上的伤,轻声问他:“你有没有事?”   褚瑟摇了摇头。   其实,她也知道他没事。   虽然他受了伤,虽然他的气息微弱,但他既然能够来到这里,来到自己的身边,她便相信他已然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   那么,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难道他和褚萧一样,也是为了褚离歌来的吗?   赵临鸢不禁想起了那枚环佩,那枚鬼面人看到了的时候,会在顷刻间迟疑的环佩,那枚救了她性命的环佩……   赵临鸢总是这样,喜欢独自在心中猜测许多的事,可这一次,其实不需要她去猜测,因为褚瑟会将一切都告诉她。   就在她这么漫无边际去遥想、去猜测的时候,竟听到了一道恰逢时宜插入她思绪中的声音,是背靠着大树的褚瑟主动开口,给了她所猜测的一切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是褚离歌勾结了赵云tຊ,欲借殆夷国之手向相朝挑起的纷争,不为其他,只为取我性命。褚离歌自以为此计划天衣无缝,可他怎么不想一想,若殆夷国背后没有昭云国相助,他们怎么敢对相朝发兵,如此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他们怎么会去做?这么简单的道理,褚离歌竟以为我看不穿,在他的心中,我究竟是有多愚蠢、有多好对付……   “褚萧当然也看穿了褚离歌的计划,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在父皇面前积极进言,欲让我挂帅出征,褚离歌有杀我之心,他并不介意顺水推舟一把。却没想到,因着西椋宫的那场大火,最后的出征之人并不是我。   “褚萧的计划落了空,达不成借褚离歌之手除去我的目的,他便改了策略,反去对付褚离歌,这便是他请旨出征的目的。他亲自奔赴前线,就是为了暗中搜集褚离歌与赵云勾结的罪证。   “其实这些,本来就是相朝的朝堂事,本来也只是褚萧、褚离歌与我褚瑟三人之事,却没想到,让鸢儿你误卷入其中,害你险些丢了性命……”   赵临鸢轻轻摇头,“朝堂之争也好,权术之争也罢,人在其中本就身不由己,没有谁害了谁之说。是鸢儿甘愿卷入其中,三殿下,你并不亏欠鸢儿任何事。”   褚瑟笑一笑,便没有什么需要再去说的了。   夜里的风很凉,刮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疼,褚瑟不禁闭了闭眼,默声忍痛。   天很黑,赵临鸢看不清他身上的伤痕,但可以闻到被风送来的血腥味。   “很疼吗?”赵临鸢握了握褚瑟的手。   “不疼。”褚瑟缓缓睁开眼,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   赵临鸢才不相信他,“把衣服扒开。”   褚瑟一愣,“啊?”   “啊什么啊。”赵临鸢重复了一句:“把衣服扒开。” 第24章 24.山有月:太子可真是好算计啊。   赵临鸢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沾了些随身带着的草药,一边解释道:“战场上生死难料,带着这些,关键时候就算不一定能保命,可说不定能止疼呢。”   她说完便笑了,可再抬眼时,竟瞧见褚瑟的衣襟完整如初。   她再说一次:“把衣服扒了,我帮你敷药。”   “鸢儿,我……”   看见褚瑟犹豫,赵临鸢不禁皱了皱眉,“三殿下,你答应过我,若是受了伤,便不可以在我面前假装不疼的。”   “可、可我当真不疼了。”   “你不扒是吧,那我扒咯?”   “……”   看见赵临鸢当真有亲自动手的意思,褚瑟立刻后退了两步,可最终还是拧不过人家,只好自行解开了衣裳,露出了左胸上那血肉模糊的肌肤。   “你……”赵临鸢看着那伤,几乎想要哭出声来,但她还是忍了下去,“算了,你自找的,敷药吧。”   褚瑟说不清那一刻刮在赵临鸢面上的是怎样的表情,但似乎她比他还痛,她这样的反应,竟让褚瑟心中生出了暖意。   赵临鸢将沾着草药的帕子轻轻敷在了褚瑟的伤口上,因为靠得太近,褚瑟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胸膛,凉凉的,让他心颤。   “公主……”   “我说过了,叫我鸢儿。”   “好,鸢儿。”   “嗯。”   “你当真会嫁给我吗?”   “把衣服穿好。”   赵临鸢为褚瑟敷好了药,便示意他穿上衣服,可瞧见他怔怔然望着自己,她有些错愕,又问:“哦,你刚才说什么?”   “……”   褚瑟自行穿好了衣,便再也问不出将才那个问题了,最后只说了一句:“没什么。”   其实赵临鸢听到了。   所以,在褚瑟就要叹笑自己没胆量的时候,她忽然答他道:“我会的。”   “啊,什么?”这一次,褚瑟是当真没听清她的话。   赵临鸢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   贴在褚瑟伤处肌肤的药草散发出暖暖的药香,遮住了冰冷的血腥味,褚瑟闻着这样的味道,心里觉得很暖。   可毕竟隔了那层衣裳,赵临鸢闻不到那样的气味,也不知道褚瑟此时的感受,只是瞧见他望着自己,面上挂着让人看不懂的甜笑。   她便也笑了。   他们笑着对望,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赵临鸢沉默不下去了,便开口问道:“三殿下,你这一身的伤,是因为和褚离歌的军队交了恶吗?”   “是。”   赵临鸢托起了腮,看着他道:“那你不远千里奔赴前线,是为了对付褚离歌,还是为了救我啊?”   “……”这话题转的,是不是太快了些。   但褚瑟还是深深望着赵临鸢,给了她坚定的回答:“我,为了你。”   听了这话,赵临鸢心中很是欢喜。   褚瑟看着她,心中感慨:似乎些许的情意,便可轻易揽了她的心,她竟是如此重情的人吗?皇族中,当真会有如此重情之人吗。   那么,若是有人背叛了她,她是会像自己一样对此并不在意呢,还是会为此而受伤难过呢?   褚瑟之所以会想到这一层,是因为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敢告诉赵临鸢。而到了此刻,看到赵临鸢这般模样,他更是犹豫要不要开口了。   毕竟,他不想让她伤心失望。   可他的迟疑哪里经得住赵临鸢一双善于察觉人心的眼?   赵临鸢的目光审视着他,笑着问:“三殿下,还有什么事需要你皱紧了眉头去琢磨要如何欺瞒本公主呢?”   褚瑟叹了口气道:“鸢儿,我不会欺瞒你,但若旁人欺瞒了你,你又当如何?”   听到这话,赵临鸢忽然收住了笑意,因为她想到了那日替褚萧指挥相朝兵马的人。   她想到那一夜,褚瑟分明向她说了很多事,却始终未曾提起的那个人。   她心中一直以来的猜测、怀疑,终于在褚瑟的这一句问话中,确定了下来。   赵临鸢缓缓抬头,一双淡淡的目光望向那悬在天边清寒的月……多圆满的一轮明月啊,就像那一年,她遇见她的那个少年哥哥时一般圆满。   可再圆满的人与事,终究也会和月儿一般,有残缺的时候。   她不禁在心中落泪:原来那个守在她身边很多年的人,早已不是单纯站在她身后了。   她好想亲口问问他:卿恒哥哥,你怎么会是褚萧的人呢?   *   后半夜,褚瑟将赵临鸢送回村庄后,便计划离开这里,独自回皇城去。   赵临鸢担心他的伤,但他告诉赵临鸢,在不远处会有他的亲兵与他接头,她便放了心,和他告别。   两个人约定在回朝后再相见,并约定不将这一路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和外人提起。虽然不算是不能说的事,但赵临鸢心中对此有小小的珍视感,她认为这是她与褚瑟之间的小秘密,她不想和任何人去说。   回到村庄里的这一夜,赵临鸢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她被敌军追赶,被逼到悬崖,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那个梦境是那样真实,就像她五岁那年所经历的逃亡一般,那么真实。   那一年,正是杜卿恒走进了她的人生。   他陪了她这么多年,可如今,他怎么会背叛她呢?   梦境反反复复,她持续被追杀,那样的境地依旧给人带来绝望感,就像她刚刚经历的逃亡一样。   而这一次,是褚瑟走到她的身边。他满身的伤、满身的血,却依然带着她走出泥沼、走向光明……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赵临鸢恍惚恍惚,忆起梦境和昨夜,一切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她头痛欲裂,迅速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勉强忆起昨夜是她带着褚萧逃到了这里,勉强相信他们已然平安……   那么,昨夜的那个人呢?   赵临鸢对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脑中只有褚瑟那一身的伤、一身的血……   她心下一慌,惊恐地喊出了声:“殿下!”   可下一刻,推门而入的人竟是褚萧。   褚萧的伤势已然好转,在屋外似乎听到赵临鸢叫唤自己,便立刻奔了进来,踉跄着冲到她的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说:“鸢儿,别怕,我在!”   赵临鸢:“……”   她心中在想:褚瑟呢?   她将自己的太阳穴揉了好一会,意识逐渐清醒。她清醒地相信着,昨夜褚瑟当真来到了她身边。   可是此刻,是褚萧正担忧地望着她。   赵临鸢缓缓收住了面上的表情,轻轻挣脱开对方握住自己的手,沉静地问道:“太子殿下,身上的伤无碍了吧?”   面对赵临鸢不经意的疏远,褚萧有些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告诉她,自己的伤势已无大碍,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皇城。   赵临鸢长久地望着他,透过他那双幽黑隐晦的眸子,忽然想到了和亲之前她对褚萧的选择,忽然想到了杜卿恒为她送来的杏花酥,忽然想到了她做的和褚萧有关的那个梦……在那一瞬间,她想清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赵临鸢审视着他道:“褚萧,你当初不愿娶我,是因为不愿舍了岳姬遥,不愿tຊ弃了岳皇后一方的势力,你做了这些事,都是为了维持你在朝堂中的地位;你指使杜卿恒对我下药,是因为知道我对他的信任,他的几句话,我的一个梦,便轻而易举让你得偿所愿,你可真是好算计啊。”   “你……”褚萧的面容顿时僵住,继而双唇颤抖起来,“你是如何得知?”   赵临鸢叹了一声,似自嘲道:“在昭云国,杜卿恒对我下药;在相朝,他又为你操兵,这些年,想必杜卿恒为你做的事远不止这一些吧?我竟如今才知晓,我可真是傻。”   她看向褚萧,眼神中隐有厌恶:“如今你满意了?我不会嫁入你的东宫,更不会夺去你留给岳姬遥的正妃之位,你的一番算计,终究是有了个好结果。”   “不……不是这样的!鸢儿,我对那岳姬遥从未有情,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是知道我的心的,是不是?”褚萧慌忙握住赵临鸢的肩头,“你知道,这不过是我为巩固储君之位的手段,皇后权倾朝野,而岳姬遥是最受其恩宠的郡主,唯有娶她,我在朝中的势力才能与褚离歌抗衡!但我对岳姬遥从来只有利用的心思,绝无半点儿女之情,鸢儿,你相信我……”   赵临鸢立刻挣开他的手,觉得奇怪又好笑,“太子殿下对姬遥郡主是否有情,与我何干?”   “……你!”褚萧看着她,悲切道:“鸢儿,难道到了此刻,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赵临鸢讥诮道:“殿下说这样的话,莫非是打算要将太子妃之位,还给本公主了?”   褚萧没有片刻迟疑,当即便说:“在我心中,你从来便是我褚萧之妻,从来便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   赵临鸢冷冷一笑,“太子殿下如今敢说这样的话,想必是已经知道在皇城中发生的事,知道皇后娘娘如今是怎样的处境了吧?”   听了这话,褚萧的背脊骤然一僵。 第25章 25.山有月:杜卿恒,甚之我性命。   看到他的反应,赵临鸢讥诮的笑意更深了,她四望了一会儿,悠声说道:“这个村落到处布满了殿下的眼线,从殿下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怕是已经有人向殿下告知皇后娘娘被打入冷宫一事了吧?殿下对鸢儿的情意来的可真是巧,若是皇后娘娘未失势,那么殿下将才的这番海誓山盟,怕还是要对姬遥郡主说的吧?”   “不会再有岳姬遥!”褚萧急切地说出了这句话,而后目光紧紧追随着赵临鸢道:“鸢儿,我心悦于你,我向你保证,东宫之中不会再有岳姬遥,你我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人!”   赵临鸢再一次甩开了他的手,“本公主将会是三殿下的正妃,奉劝太子莫再纠缠!”   “不,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褚萧缓缓摇着头,“鸢儿,你我这一路患难与共,早已生情,我们明明已经走到了一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才过了一夜,你对我便是这样的态度?!”   “殿下竟与我谈情?”赵临鸢漠然一笑,“真是荒唐,感情之事,从来都是殿下手中算计的筹码,又有何可谈的?”   “算计又如何?!”褚萧面上的青筋骤然暴起,怒视赵临鸢道:“储君之争,牵涉甚广,结党营私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你虽贵为公主可不问朝政,但我看你却不像对此一无所知之人,你早该习以为常才是!褚离歌与褚瑟也是这样的人,可你对他们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事到了我这里,你便千百般不认可,甚至以此为借口,怀疑我对你的一片心呢?!”   赵临鸢也急了,一下站了起来,看着他道:“你说得对,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结党营私、阴谋算计都是活下去的方式和手段,谁也说不得谁的不是……”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忽有锋芒汇聚,用淬了毒的目光投向褚萧,“但你利用了杜卿恒,此事我绝不会轻易罢休。”   “杜卿恒?”听到这个名字,褚萧有片刻的茫然和不解。   在他的眼中,杜卿恒不过是他安插在昭云国的一颗棋子,一个随时可用、随手可弃的棋子,他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他与赵临鸢的争执中,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更从未想过,此人会对赵临鸢有多重要的意义。   赵临鸢缓缓走向窗台,初升的阳光照在她轻薄的衣袂上,给她带来希望和光明,就像许多年前,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那个曾经向她伸出手的人一般……   *   十五年前,昭云国遭霍蛮与霍戎两部袭击,更有居心不轨的臣子发动内乱,彼时正是王宫腹背受敌、生死存亡之际,内忧外患下,就连往昔骄纵的官家子弟也被迫披了战甲,上阵杀敌。   整个王宫陷入了血腥中,上至王族下至宫婢,人人皆在逃亡,无人能照顾年幼的公主。   那时年仅五岁的赵临鸢被敌军逼至悬崖,前有敌国进犯,后有叛军作乱,逃无可逃、退无可退。最终,不甘俯首认降的她纵身一跃,跳落山崖,万幸跌入湖中,被一个流亡到此处只得捕鱼充饥的少年所救。   那人便是杜卿恒。   王城中杀伐不止,穷途末路的一双少男少女曾经互相照拂,成为了彼此在无垠黑暗中唯一的光。   那个时候,年幼胆怯的小女孩常常趴在少年的怀中抽泣,“卿恒哥哥,我好怕……我好想父王……好想母后……好想王兄……你抱抱我好不好……”   正啃着馒头充饥的杜卿恒身子倏地僵硬,无奈地想着:都快一命呜呼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啊?就算你真是公主,我也不是你的父王,不是你的母后啊……   可赵临鸢依旧泪泽不休,杜卿恒便只好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公主。   后来王族中出了个骁勇非凡的少年将军赵云,他亲帅雄狮营八万兵马,将霍蛮与霍戎两部打得节节败退,给昭云国带来了生机。   最终三方休战,都城回归安宁,杜卿恒将赵临鸢送入王宫,这才知她当真便是如假包换的昭云国长公主。   王上赵其宗念杜卿恒护主有功,允其护在长公主身侧,自此他便成了赵临鸢的近身侍卫。   可再回到王宫生活的赵临鸢依旧胆小,依旧怯弱,依旧畏畏缩缩,被王族子弟欺凌得走投无路时,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她去过曾经将她逼到绝境的悬崖,手握匕首,不知前程何往,是杜卿恒再一次将她从深渊中拉了回来;是他带她掠过万丈高崖,握住她的手,将匕首从她手中扔开;也是他告诉她,唯有自立自强,才无人敢欺。   生死之间,只有他带给她前路的希望;混沌之时,只有他穿过迷雾重重, 带她走向光明。   只因有他,年幼的赵临鸢愿意弃了手中刃,她愿意在深渊前转身,愿意投入那场他所说的希望和光明。   自那之后,赵临鸢诵书习武,勤勉堪比王族儿郎,将所有轻视、辱蔑、漠凉的目光掠在身后,那些否定她的声音,也随着年岁消逝,彻底散去。   她走过一个个白昼,走过一个个黑夜,一日日、一年年,最终从一个怯弱的少女蜕变成了一个无人敢欺的公主。   至此,她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昭云国再也没有那个可以任由敌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女娇娃,更没有了那个会在深闺中流泪的弱女子,只有一个心怀天下,爱己、爱亲、爱友、爱民的长公主。   她终于走向了年幼那时所向往的光明,但那时候曾经有过的酸涩悲苦、屈辱憎怨,她却从不与旁人诉说,除了当年亲见了这一切的那个人。   也只有那个人,是她走过的漫长年岁里,唯一不可践踏的底线。   ……   往事堪堪浮现于脑中,赵临鸢的面上不知何时竟沾上了泪,但她只是轻轻抹去,并没有停留在伤感里。   她缓缓转过身,用一双淡色的眸子望向立在她身后良久,始终望着她的褚萧。   她清冽的面容浮在日光中,声音轻柔但坚定:“褚萧你可知,杜卿恒于我,甚之我性命。他曾护我半生,我亦将半生还给他,只要我赵临鸢存活一日,便会护他周全。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牵扯其中。”   *   南阳那处,赵临鸢和褚萧都负了伤,拖慢了行军路程,可秘密前往前线的褚瑟在无人察觉中,已悄悄回到了相朝。   他回来的时候,暗中带回了几个人,他将这些人藏在承欢宫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只等着能排上用场的良机。而后,他便继续主掌此次战事,并将近日的探查结果一一向昭明帝呈禀。   相朝与殆夷国的战事,最终以双方的谈和告终,传入朝堂的仅仅是这样的结果,而真实缘由无人得知,但有第三方势力卷入其中这件事,倒是惹得昭明帝震怒非常。   众人皆未料想,tຊ竟有贼人借此战事从中作梗,重伤本国太子与王妃,欲从中谋渔翁之利。   朝臣之中有人主张追查到底,有人主张息事宁人,昭明帝坐于高座,眼神飘向太子褚萧和翊王褚离歌原本站立的位置上,面上的神情讳莫如深。   褚萧身在前线,褚瑟主掌战事,昭明帝精明了一世,怎么会猜不出此事与褚离歌逃脱不了干系?他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搞了这些小动作。   想到这里,昭明帝扫了一眼众臣中扬言要“追查到底”的那些人,果然便是太子一派之臣,此事乃是翊王所为,他们当然要追查到底了。   可眼下,昭明帝正有废黜皇后、改立宣贵妃为后的心思,谁人不知太子虽不是皇后亲生,但此二人早已有了深度的捆绑,虽然他心中对太子甚为满意是因看重褚萧其人,与皇后并无多大关系,但他终究还是不愿在这样的时候再偏袒褚萧,反而更愿意保全褚离歌。   毕竟,褚离歌可是宣贵妃的心头肉,也是他在心里很看重的皇子。   于是,昭明帝最终还是没有将彻查此案之事交给亲近太子的御史大臣去办,反而是交到了一直负责此次战事的萧王褚瑟的手中。   他在心中思量着,褚萧与褚离歌争执不下,谁也不放过谁,若在此时有褚瑟介入其中,想来也能暂且制衡双方的势力,让这两个人不至于掐得太难看。   而前脚才秘密回朝,在承欢宫中清理好自己一身伤的褚瑟,出了殿门,便收到了他父皇的这道圣旨。   昭明帝将彻查刺客一事全权交给萧王负责,褚瑟恭敬领旨,心中知晓父皇这是要将两位皇兄的炮火引到自己的身上啊。   对此,他笑一笑,觉得真是无奈。   待宣旨的内官走远,扶欢焦灼地奔到褚瑟的身后,担忧道:“三殿下,难道你真要彻查此事吗?”   褚瑟缓缓回身,长久地望着扶欢。   他若查下去,那便免不了要与褚离歌正面冲突了。扶欢跟了他这么多年,这似乎是他与褚离歌第一次正面交锋,他完全能理解扶欢为何焦灼。   但却不知完全深陷其中、自以为无人察觉其身份的扶欢,心中可知晓他对她的这一层洞悉?   “殿下?”   “嗯。”   “你在想什么?”   “本王在想,你是希望本王彻查到底呢,还是希望本王明哲保身呢?”   扶欢一怔。   她才发现,就连她自己,都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第26章 26.山有月:那便尝尝生不如死吧。   这一日,皇城中阴雨沉沉,灰色的天压下,更带来一阵诡异的雷轰声。   承欢宫的偏殿被雨势席卷,萧索肃杀,零落一片。   湿了的地板上贴着一双膝头,肖佐手里拿着长鞭,冷眼看向跪在雨中的那一人,单薄的囚衫裹着他削瘦的身躯,冷风吹来,骨形尽显。   在他身前不远处,两个衣着褴褛的男子被粗粗的麻绳牢牢捆在古树前,树干还是湿的,似乎刚被泼过不少的水。   他们的腰被绳索捆绑,几乎被勒出了筋骨,脖子上套着铁链,身上尽是鞭伤,单薄的衣裳也被鲜血喂饱,染红一片。   被困的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二人被捆着受刑,另一人则被绑着逼跪,但他们看向肖佐的眼神都充斥着极致的愤怒和不甘,任凭伤痕遍体,也没有一丝妥协的意味。   褚瑟刚下了朝回宫,还在回想着将才在大明殿上他所呈禀之言,南洋刺杀案暂无进展,昭明帝命其继续查探,他应了“是”,躬身退下时,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   现下,他前脚刚踏进承欢宫的偏殿,肖佐便咧着嘴奔来,弯腰领着褚瑟走到跪着的那一人面前。   那人的手被捆着束在腰后,身上已有几道鞭伤,被雨水冲刷后,浓烈的血也只成了淡淡的红,却仍在不断渗出新鲜的血迹,一点点吞噬衣衫,可他看向肖佐的目光始终带着不屑与不屈。   “三殿下,这便是在南阳伤了我军无数的罪将,全凭殿下勇猛,才将人擒来。依着您的吩咐,小臣已断了他们几日吃喝,现下就等您来审问了。”   褚瑟的一双眼快速扫过这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在被迫跪着的那人身上,笑着驳斥肖佐将才的话,“战场之上,只要披了战甲便是为了身后的家国拼杀,从来只有立场不同,何来你口中的‘罪将’一说?”   肖佐当即弯腰颔首:“是是是,小臣失言,殿下恕罪……”   褚瑟蹲下身,一只手捏住那人的下巴,迫他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但杀了我军无数,也是不可辩驳之实。你说是吗,郭将军?”   此人正是郭笑,赵云帐下镖旗将军,在奉了赵云之命率军折返救赵临鸢下之后,在回程半途中被褚瑟截杀,他们的大军虽然将褚瑟重创,但还是被他擒了几人回来,其中便包括郭笑。   现下,郭笑被褚瑟隔着皮肉看似不痛不痒的一捏,他口中的几颗牙已碎裂。   他的脸一侧,吐出了一口血后道:“我昭云国或有败军,但绝无降军,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褚瑟偏了偏头,似疑惑地问道:“可本王怎么记得,我相朝出兵打的只是殆夷国,何时成了你昭云国?”   郭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但同时也悟到对方将自己抓来的动机,远不是俘虏敌军这么简单。   他看着褚瑟道:“萧王殿下暗中介入此次战事,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还是冲着我昭云国来的啊。”   “是又如何?”褚瑟说话时依旧云淡风轻,他缓缓松了手,放开郭笑,“否则你以为,区区一个殆夷国,也值得本王将诸位将军给‘请’到这里来吗?”   郭笑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块后道:“你想做什么,直说吧。”   褚瑟站了起来,身形在几人之间游走,“诚如郭将军将才所言,与我相朝将士交兵者乃是昭云国,而非明面上的殆夷国,那么你的主子赵云背后做了什么事,你身为他的镖旗将军,想必不会不清楚吧?”   郭笑冷哼一声,“在下不知萧王殿下所指何事。”   “那本王便提点提点你。”   褚瑟的步子停了下来,看着他道:“三个月前,殆夷国突然对我相朝发兵,给出的缘由何其荒唐,但我朝并不在意,他们要战,我军便迎,可到了战场上却知,殆夷国发兵用的竟是昭云国的兵力。郭将军,本王知道,殆夷国公主乃是赵云的发妻,两国在兵权与兵力上有些交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可是后来在南阳的战场上发生了这么多针对我相朝皇族来的事,先有我妻赵临鸢被刺,后有太子褚萧被劫杀,你敢说这当中都是殆夷此等小国之意,而非赵云与他人勾结所为吗?至于这个他人是何人,本王不说,但你我应当心知肚明吧。”   郭笑抬眼直视褚瑟,“你相朝与我昭云国联姻,将殆夷国置于夹缝中生存,人家被夹了心慌了,一个理智不清便不管不顾打了你朝,你们觉得荒唐那便荒唐,与我昭云国何干?我等不过是临危受命,接了二王子的意思援助他妻子的母族于水火之时,有何不当?至于什么勾结他人,什么暗杀皇族,这些全是萧王殿下个人臆断,在下不想听,也听不懂。”   褚瑟被对方的嘴硬给气笑,“好一个不想听也听不懂,那么褚萧与赵临鸢二人在南阳已截获了赵云勾结外敌罪证一事,不知郭将军可看得懂?”   郭笑过别目,冷哼一声,不作答。   褚瑟逼近对方,接着道:“你自然看得懂,赵云也看得懂,你们所有人都看得懂,但还是放由他们二人逃走,又是为什么?”   郭笑:“我不知——”   “你再说一句不知之言,便别怪本王不客气!”   郭笑似乎被褚瑟眸中释放的凛冽杀意给堵住了嘴,下一刻,他便听见褚瑟开口唤了声,“肖佐!”   肖佐得了令,当即后退了几步,手中长鞭一甩,朝被捆着的一人的腰腹狠狠挥了过去,再一甩,鞭子又重重地落在另一人的腰腹上。   带血的鞭逼出了那二人几声沉闷的惨叫,但很快又被他们强忍着吞入腹中,他们受着皮肉炸裂的疼痛,却还在极力压制,尽可能不发出让郭笑为难的叫唤。   可郭笑却再难忍下去,口齿猛烈摩擦,眼眶也被怒意逼红,他疯狂地叫了一声,“褚瑟!”   褚瑟走回到他的面前,俯眼看着他,“现在知道了吗?”   可还没等郭笑说话,被绑着的那两个人便已先开了口。   “郭将军!我等誓死捍卫二王子之利,生死皆可抛!”   “不错!将军不必顾及我等性命,断不可让贼人称了心意!”   褚瑟听完,淡淡地笑了笑,“既然是生是死都不在乎,那便尝尝生不如死吧。”   此话说完,肖佐的一只手重重抬起,凌厉挥出,皮鞭tຊ一次又一次落在了那二人的腿上、腰腹上、胸膛上,二人再也抑制不住喉咙里的惨叫,耸动着肩膀大口喘气,几乎就要求饶。   郭笑这会才当真着急了,声嘶力竭地吼道:“褚瑟!你有什么便冲着我来,放了我两个兄弟!”   褚瑟依旧语气淡淡:“郭将军,分明是他们一心求死,我冲着你来做什么?”   “你枉顾人命,就不怕不得好死吗?!”   褚瑟弯了弯腰,笑看郭笑道:“本王奉劝郭将军慎言,郭将军当知,本王乃是赵临鸢未来的夫婿,将军如此盼着本王不得好死,难不成是盼着你们的公主年纪轻轻便要守寡?”   郭笑听出了他这话里浓烈的威胁意味,便更急了,“褚瑟,你若敢动我们公主——”   “本王绝不会动她,但他们……”正说着,褚瑟的眼又在那二人身上扫了一下。   其中一人又喊道:“郭将军,你不必受此人胁迫,公主的周全自有杜将军庇护,他褚瑟还没有那本事敢伤公主!至于我等……将军便当我等死了!”   褚瑟“啧啧”一声,失了耐性,“肖佐!”   “小臣在……”   “他们说想死,你聋了吗?”   “是是是……哦不是不是不是,小臣没聋,小臣这就安排……”   褚瑟拂袖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不曾回头,肖佐却极有眼力劲地跟了上来,凑到他的肩旁低声问道:“殿下还有何指示?”   褚瑟竟说:“若他们当真求死,你便当瞎了没看到,让他们自行了断,死得舒服些。”   肖佐错愕抬眸:“殿下?您的意思是,不审了?”   褚瑟叹了一声,“罢了,换个法子审。”   *   半个时辰过去,承欢宫偏殿的假山后面,扶欢正端着午膳去往内书房,谁知穿过庭院时,便听到了痛苦的哀嚎声,声声不绝,伴着风中的血腥传入她耳。   她停在原处,背脊僵了一下,端着盘子的手也在颤抖。   她不敢再往前走,她害怕看到不该她看到的事,便是与褚瑟有关的事;但同时她也担心没能看到她应当探知的事,便是与褚离歌有关的事。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扶欢,过来。”   扶欢骤然回过了神,转过身去,笑得勉强,“殿下……还用午膳吗?”   她说话时未提起此刻正发生在假山后的事,可去往褚瑟的内书房便又必须经过此处,于是她便问出这话,将自己是否该继续走过去的决定权交到了褚瑟手中。   褚瑟看了看她,将她的无措看在眼中,说道:“盘子放下,你随我走走吧。”   扶欢点了点头,“是。” 第27章 27.山有月:你以何立场让我救他?   扶欢跟在褚瑟的身后,离假山那处远了些,血腥味自然也淡了些,但还隐隐有呻吟声传来,受刑之人似已伤得不轻。   走了一小段路,褚瑟突然停下来,对身后人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脑子里还在想着事的扶欢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上了褚瑟的背,可褚瑟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回身看了她一会儿,没说什么。   扶欢低着头道:“殿下的事,自然有殿下的考量与决断,扶欢本不该过问……”   “无妨,你问。这院子就这么大,本王既然把人带了回来,便没打算瞒着你。”   扶欢这才抬起眼看他,又望了望那处假山,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那是殿下此次出宫带回来的人?”   “是。”   “莫非是与殿下在查的南阳刺杀案有关?”   “是。”   “若他们当真有罪,为何不交由大理寺审理?”   “若大理寺当真能审出个因由来,父皇又何必将此案交到本王的手中?”   “可是……”   越往下说,扶欢便越急了,但她还是在褚瑟面前尽量遮掩,暗自平复了那颗不安的心之后,方刻意冷静地继续说道:“可是殿下让他们在承欢宫受审,还动用私刑,若此事传了出去……”   “死人又怎么能把事情传出去呢?”   听了这话,扶欢一怔。   她不知道褚瑟是通过什么手段带回这些人,但这些人若当真和南霄宫与昭云国私通一事有关,那么褚离歌便当真有危险了。   想到这里,扶欢难掩心中惶恐。   接下来的几日,扶欢通过多方途径打探到了南霄宫的消息,听说翊王仍在病榻上,她便知褚离歌还未从殆夷国的战事中抽身回朝,现下要寻到他不是易事,可再这么拖下去,褚瑟便当真要撬开那些人的嘴了。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是在这样慌乱的时候,宫里忽然传来了太子褚萧班师回朝的消息。   扶欢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愿意救下这些人的人,一个有本事能救下这些人的人。   赵临鸢。   *   这一日,褚萧与赵临鸢回到了皇城。   他们这一路上分明一起历经过生死,可归来时却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一路发生了多少事,又或者什么事都没发生。   赵临鸢有意疏远褚萧,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不可缝合的间隙。杜卿恒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底线,可褚萧偏偏踩了它。   褚萧看出赵临鸢对其心结难消,他努力靠近她,却始终无法亲近半分,让他心中很是愤懑:区区一个杜卿恒,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若赵临鸢再如此疏远他,他便亲手杀了杜卿恒,以断绝她的一切念想!   可他终究没有如此想下去,因为他依旧想不明白,他用杜卿恒,究竟错在了何处。   或者这只是赵临鸢疏远他的借口?她如此对他,根本不是因为杜卿恒,而是因为……   褚瑟!   是了,此番相朝大军凯旋,依照出征前的约定,赵临鸢被赐婚于褚瑟,如此说来,她当然想要与自己断个干净彻底了。   想到这里,褚萧心中愤意更甚。   他们在红墙绿柳处分开,走向各自的方向。褚萧依旧属于东宫,赵临鸢则回到了昭明帝赐予她的揽星阁。   暮春里难得大风,杜卿恒立在风中,在揽星阁的殿门前,等了赵临鸢许久。   看见她归来,他立刻笑着迎了上去,却对上了赵临鸢一双凄茫的眼,就那样看着他,几近泛泪。   杜卿恒有些无措,抬袖欲为她擦泪,但想到身后墙沿处还站着另一人,他便收住了想要为她拭泪的动作,只轻声问:“公主,你怎么了?”   赵临鸢声音冰冷,“我有话和你说。”   “现在吗?”杜卿恒的眼不自觉往身后瞥了瞥,转头又对赵临鸢道:“可是,有个人等了你很久。”   赵临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瞧见扶欢朝她奔了过来,心中不免诧异。   “扶欢见过公主殿下。”   看到扶欢,赵临鸢当即便收住了面对杜卿恒时的万千思绪,对她扯出一个情绪平复之后若无其事的笑来,悠声道:“你找我?可真是新鲜啊。”   扶欢心中有事,未能察觉到赵临鸢匆匆掩去的不自在情绪,行了个礼后便道:“扶欢有要事相告,还望公主殿下屏退左右。”   赵临鸢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杜卿恒,问她:“杜将军也在你说的左右之列吗?”   扶欢听出赵临鸢话中有话,便不作答,只看了看杜卿恒,做了个示意的眼神。   杜卿恒当即向赵临鸢抱拳道:“请公主容末将先行告退。”   赵临鸢望着杜卿恒走去的背影,面上看着无事,心下依旧难掩苍白,可她只看了一会儿便不再看,回过身,领着扶欢往相反的反向走去,一边道:“说吧,找我何事。”   扶欢落后几步跟在赵临鸢的身后道:“公主与太子在前线遭遇围杀,陛下命三殿下彻查此事,可是三殿下不知派了何人,也不知是从何处抓来了几名敌军,带回了皇城中。”   赵临鸢并没有回头,步子也没停下,有些懒怠地继续走了几步后道:“三殿下行事自有他的章法,要抓什么人,要查什么事,他都有分寸,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扶欢犹豫了一下,看着赵临鸢的背影道:“被抓的几人中,有一人公主或许识得,便是昭云国二王子赵云麾下副将,郭笑。”   听了这话,赵临鸢骤然停步,面上同时怔了一下。   扶欢立即走了上去,站到了赵临鸢的身前,“三殿下对抓来的三个人严加拷问,郭笑亦在其中,怕是撑不了多久……”   赵临鸢审视着扶欢,“你的意思,是要我救他?”   扶欢颔首:“是。”   赵临鸢觉得奇怪,“可据我所知,你与郭笑并不相识,更与赵云互不相干,不知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让我救他?”   扶欢抬起眼,凝视了赵临鸢一会儿,“公主想听实话么?”   赵临鸢笑了笑,“若实话不好听的话,你也可以骗骗我。”   “扶欢来自昭云国,更与杜将军是旧识,现下杜将军奉了王命来到相朝,公主和亲tຊ的重任担在他的肩上,现下公主与三殿下成婚在即,若是此时承欢宫出了什么纰漏,影响到了公主与殿下的婚事,杜将军难辞其咎,这不是扶欢愿意看到的。”   赵临鸢向前走了两步,将扶欢逼退至墙沿后方道:“这话多好听啊,若是实话该多好,可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因为你根本不会如此顾念杜卿恒。”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离去,不再搭理扶欢。   扶欢僵在原地,唇瓣颤抖,眶中几乎有泪水泛出,她心中挣扎了一会儿,颤声叫住了离去的那人,“公主!”   扶欢追了过去,扯着对方的衣袖缓缓跪了下来,泣声道:“三殿下将人带回了承欢宫私自刑讯,这事若传了出去……若传了出去,便是个不可辩驳的话柄,对三殿下不利啊!可扶欢人微言轻,根本劝不住殿下。公主,你的话,三殿下总是会听的,求求你将此事压下,保全三殿下这一次吧……”   赵临鸢俯眼看着她,“这便是你的实话?你当真是为了褚瑟?”   扶欢双手贴在额间,郑重叩首道:“求公主相助……”   赵临鸢笑了,是洞悉的笑。她知道,对方的这个理由,也不是真话。   但无论如何,此事既已传入她的耳中,那么她也该设法去见郭笑一面了。   *   承欢宫守卫不严,何况褚瑟有意藏着抓来的那三人,在他的安排下,这几日少有人进出偏殿,赵临鸢身上带着功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不是难事。   可当她纵身跃下墙头,落在郭笑面前的时候,还是让郭笑怔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她的出现,或者说她的出现本就在郭笑的盘算之中,所以这不是会让他错愕的事。让他愣住了的,是赵临鸢穿在身上的相朝华服。   她穿着水蓝色裙衫,裙畔绣着初绽的牡丹,风中下裙漫动,如春花开落,情满芳华。腰间还挂着一对玉坠,因跳下得太急,玉坠摇晃不休,哐当作响,清而不乱。那纯澈的声音和她整个人一起,与黄昏的浓影混为一色,无限美好。   赵临鸢一时无法形容郭笑看向自己时别样的目光,但她也没心思去想,开门见山便直说道:“郭将军,我还救不了你。”   郭笑竟笑了一声,“公主,末将也没想着让你救。”   赵临鸢扫了一眼四周,两颗树干下还留有斑驳的血迹,郭笑身上的伤处不多,人被绑着,双膝早已跪出了血。很显然,鞭子没落在他的身上,可同伴的血,便是对他的威胁和警告。   看着眼下的情景,赵临鸢大概猜到了这几日以来发生在这里的事。   上了战场的人,往往早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可同伴受的苦,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褚瑟这一招,算是狠的。   想到这里,赵临鸢对郭笑竟生出了几分同情来,但她藏得很好,没有将这心思显露在面上。   郭笑却看出来了,便欣慰地笑了笑。   “公主,你冒险来见末将,真的只是来见末将最后一面而已吗?” 第28章 28.山有月:面如其名,眸中含笑。   赵临鸢屈了一膝,蹲下身,平视着郭笑道:“知道褚瑟为什么要把你们抓来吗?”   郭笑低着头,“知道。”   “这么说,你也知道此次殆夷国向相朝发兵的真正目的了?”   郭笑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赵临鸢,“公主是怎么想的?”   赵临鸢叹笑一声,“我怎么想的,重要么?褚瑟要的是实证,而我要的,是你亲口告诉我,殆夷国向相朝发兵,幕后是何人指使,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郭笑凝视着赵临鸢道:“此话,鸢鸢公主以何身份来问末将?”   “我什么身份,对你而言有区别吗?”   “有。”   郭笑膝行一步,更靠近了赵临鸢一些才说道:“被抓来相朝的这段时日,末将虽为囚,却也听说了不少事,尤其是公主与萧王殿下的婚事。若公主是以承欢宫未来王妃的身份来问末将,那么末将的答案早已经说给萧王听了,就算死在你们承欢宫,末将也再没有任何可说的。”   赵临鸢想了想他的话,竟笑了,“郭笑啊,你既然唤我一声‘鸢鸢’公主,我如今又是背着褚瑟来寻的你,你便当知道,我问你这些事,与承欢宫无关,与萧王无关。”   郭笑看着她,默默看了好一会才说:“好,那我便对公主说实话。此次殆夷国向相朝发兵,指使之人便是二王子赵云,背后之人乃是相朝二殿下褚离歌,公主今日来见末将,想必是受了旁人指点,若末将猜得不错,此人便是褚离歌安插在萧王褚瑟身边多年的人,至于是谁,公主心中清楚,末将便不再多言了。”   赵临鸢当然清楚。   但扶欢不过一个女官,尚不足以现在便让她费了心神。   赵临鸢站了起来,却依旧看着郭笑,“褚离歌与赵云私通,可有实证?”   “有,便是他们二人往来的信件。”   赵临鸢并不打算告诉郭笑这些东西现下就在她的手中,却质疑道:“如此重要的证据,二哥为何会让它们轻易落入太子褚萧的手中?”   郭笑淡笑一声,话中有话,“自然是因为还不够重要。”   赵临鸢皱了皱眉,“说清楚。”   “信件都加上了密文,即使落入他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堆写满了废话的垃圾,褚萧妄图以此指证褚离歌,分明就是痴人说梦。”   “那么,破译本呢?”赵临鸢一阵见血的一个问,让郭笑怔了一下,立刻抬眼望着她。   赵临鸢读不懂他眸中的颜色,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绪,但对方的反应足以让他确信,当真存在破译本。   没有破译本的信件只是一堆废纸,但有了破译本的信件,便是褚离歌与赵云私通的实证了。   赵临鸢轻轻唤了他一声,“郭笑。”   “我在。”   “与你一同被抓的有几人。”   “连我一起,一共三人。”   “其余二人呢。”   “都死了。”   “怎么死的?”   郭笑强忍着泪意,“为了不让我受褚瑟的威胁,为了保住破译本,为了护住二王子……他们,自尽了。”   赵临鸢停了一下,再次俯下身,认真望进他的眼,“那么,你呢,你也想死吗?”   郭笑叹了一声,“我也会死的。”   赵临鸢却说:“把破译本给我,我会护你性命,保你不死。”   郭笑笑了一声,“公主认为,我郭笑到了今日,还在意这条性命吗?”   “那你在意什么?”赵临鸢凝视着郭笑,“在意破译本,在意赵云的周全,是吗?可你应当知道,褚瑟不会抓无用之人,他既然将你们一行人带了回来,必然是已经知晓了破译本一事,这几日的刑讯下来,该死的人都死了,你却还活着,他当然能猜到破译本就是在你的身上。你此时不给我,是想他日落入褚瑟的手中,是想让赵云的生死都受到相朝皇族的摆弄吗?”   郭笑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她,问道:“我若将破译本交给你,你能保证绝不会将它交出去吗?”   赵临鸢想也没想便说:“不能。”   她停顿一下,又继续道:“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怎样的事,也不知道未来的我会做怎样的选择,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任何时候,我都会以赵云的性命为先。”   郭笑垂下眼,叹笑了一声。   赵临鸢审视着他,“你笑什么?”   郭笑反问:“公主当真以为,我如此护着破译本,只是为了护住赵云的性命吗?”   赵临鸢微怔。   谁知他竟说:“同伴都死了,我之所以撑到今日,本来就是为了等着公主,本来就是为了将破译本,亲自交到公主的手中。”   赵临鸢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郭笑道:“其实一开始被褚瑟抓来的一共有五人,褚瑟为了对付赵云的兵马而受了重伤,于是在他押着我们回京的途中,有两个人趁他不备便逃了。因为我还在,逃的只是不算重要的人,况且他还带着伤,便也没追。不过我想,为了抹去他们逃亡的痕迹,他们应该在途中便自尽了。”   赵临鸢便明白了过来,“褚瑟当然不会想到,你会将破译本交给他们。”   郭笑点了点头,“他们逃走前,我交代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将破译本送到……”   他正说着,便向赵临鸢投去了一个示意的眼神,赵临鸢走近他,将耳贴近了他的嘴,听见他低声说出了接下来的地点。   再起身时,赵临鸢看向对方的眼有些复杂,她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说:“郭笑,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郭笑把藏在自己心中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再看向赵临鸢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笑了笑,对她说:“还有一事,末将想说给公主听。”   “你说,我听着。”   郭笑的脸上尽是尘灰,身上也沾满了血腥,可他依旧看着赵临鸢,弯眉一笑,tຊ给了她一个纯澈明媚的面容。   他说:“末将将才说的那些话,不因为你是昭云国的公主,赵云的妹妹;也不因为你是相朝的王妃,褚瑟的妻子。只因为你是赵临鸢。”   赵临鸢一愣,“什么意思?”   郭笑叹笑一声:“过去你贵为公主,可是在昭云国当年那场战乱中,王上没能护住你;今日你是相朝的王妃,可置身于朝廷的漩涡与皇族的争斗中,褚瑟同样护不住你。末将把此份罪证交给你,不求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只求日后公主若出了何事,尚能凭此自保。”   “你……”   赵临鸢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如此对自己,可当她看到郭笑望着自己时那双算不上清白的眼,她便知道,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在她旋身落地的那瞬间,郭笑望着自己时,眼中那难言的情绪是怎样的意味。   “公主,我等五人,身体发肤皆受之王朝,为昭云国死、为二王子死,我等无悔。郭笑只是一介武夫,不谈斯文,不知庙堂,比不得二王子能庇护公主,也比不得杜将军可予公主温存,这些年来,哪怕末将心存妄念,也自知配不上公主,如今能为了公主而死,是我郭笑此生之幸。”   和风吹过,带来草木甜香,也吹淡了污秽的血腥。   赵临鸢看着郭笑,盈盈一笑,郑重地向他行了一个昭云国的女礼,“鸢鸢,谢将军。”   *   赵临鸢走出承欢宫的时候,身上沾了血腥,是郭笑的血,他成全了赵临鸢,最终也得到了她的成全。   殿外清风贯耳,竟让赵临鸢心里生出些寒意来,但她脑中想着她看到郭笑的最后一眼,面如其名,眸中含笑,她的心便暖了一些。   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裳,欲离开此处,却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止一人,为首之人还叫住了她。   “鸢儿!”   赵临鸢停步,回身看去,来人身着玄色素袍,腰系御龙图腾,携着身后几名宫人走在暮色下,似是要去什么地方而经过了此处。   赵临鸢迎了上去,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褚萧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看了一眼她身后属于承欢宫的牌匾后,又看了看她,压制着心中不悦,平声说道:“你不该来这里。”   赵临鸢语气淡淡:“我来看三殿下,有何不该?”   “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妻!”   “我也说过了,大局已定,奉劝太子莫再纠缠。”   “大局?”褚萧冷笑一声,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那我便告诉你何为大局,我褚萧是东宫太子,他褚瑟就算借着一场大火离开了众人皆嫌的西椋宫而入了父皇钦赐的承欢宫,可终究也是一个被我踩在脚下有名无实的王,就算我当真对他做了什么,父皇也判不了多大罪责到我头上,这便是如今的大局!他今日当真敢娶了你,日后他若求饶,我可未必会受!”   褚萧说完这话,便拂袖大步离去。   “等等!”   赵临鸢反应过来他话中对褚瑟的杀意时,当即便叫住了他。   褚萧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身后宫人看着太子难看的面色,纷纷给赵临鸢让出了一条道来。   那条道的尽头,是褚萧在等着她。 第29章 29.山有月:再说一次,谁是贱人?   赵临鸢追了上去,直到站稳在褚萧面前时,方缓声说道:“太子殿下,我知你当初无意伤我,如今我也无意伤你,但你我之间立场不同,缘分已尽,婚事已休,我嫁给褚瑟是因与陛下一诺,更因我对他心中有情,而绝非借此婚事刻意给你难堪。若我亏欠了你的情,此生我会设法偿还,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此事,再做出什么荒唐的决定,到时候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你也知道你亏欠了我的情?”褚萧一把捏起她的腕,“赵临鸢我告诉你,我与你之间绝非婚事作罢这么简单,你既然知道你亏欠了我的情,那便必然要用一生来偿还,我绝无可能允你嫁给褚瑟,他那样的人,生来便是贱命一条,从来只配活在泥沼里,不配仰望云端,更不配拥有你!”   赵临鸢的声音骤然转冷,“你说谁是贱命?”   褚萧迎上她寒若冰霜的目光,“我说那个吃过我踩过的的馒头的人是贱命,我说那个连自己宫人性命都护不住只能任由我斩杀的人是贱命,我说那个在我一棋走错便趁虚而入夺我妻妄图扶摇直上的人是贱命!”   “……你!”赵临鸢一把甩开对方捏紧自己的手,任由腕上被他扯出一道红痕也毫不在意,只冷冷看着他,漠声说道:“褚萧,当日在营帐中,你曾与我说起你被欺被辱的过去,原来那段过去带给你的不是一颗怜悯之心,而是要把自己所遭受的罪也加注在旁人身上的肮脏欲望,难怪你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利用姬遥郡主、利用皇后、利用所有人,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褚萧冷笑,“我没有心又如何,我利用了所有人又如何,那个如今想要利用你上位的贱人又比我好到哪去了?”   赵临鸢的怒意被他逼到了彻底爆发的边缘,她紧紧盯着褚萧,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次,谁是贱人?”   “难道他不是吗?”褚萧甚至提高了声音,让身后众人皆听得分明,“二十年前昭妃获罪,从此朝堂便再无三皇子。这些年来他散尽尊严,苟活于世,卑如蝼蚁,群臣轻他贱他,他不敢反抗,皇族踩他践他,他不敢言语,如此窝囊之人,我甚至羞于与他流着同样的血!”   赵临鸢再不容忍,抬高了声质问他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流这样的血?何不死了算了?”   褚萧被她吼得一怔,“你说什么?”   赵临鸢盯着他的眼,“我说,若他卑如蝼蚁便是贱命一条,那么连蝼蚁都要赶尽杀绝之人又是什么?岂不是连贱人都不如?”   褚萧从未听她说过如此恶毒的话,可他知道她是为了褚瑟。   他也被激出了怒意,紧紧盯着她的眼,声音几近颤抖,“你为什么非要为了一个卑贱之人,如此与我为敌?”   赵临鸢凝视着他的眼,目光似淬了毒,“你给我听着,贱的从来便是你的心,而不是他的人,该死的也不是他,而是你!”   说完此话,她拂袖离去,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将冷到极致的话留给了身后人:“褚萧,我收回我刚才所说的对你有亏之言,像你这样冷情之人,不配我的亏欠,更不配我的偿还。”   望着赵临鸢远去的身影,褚萧垂在腰侧的手缓缓收紧,形成一个紧握的手势。   他心中带着愤恨在想:赵临鸢,你要嫁给褚瑟,我绝无可能让你如愿! 于是,在身后跟随的宫人诧异的目光中,太子旋身离去,走往的方向却不是东宫,而是昭阳帝所在的永清宫。   可赵临鸢才不屑看他究竟去往何处,奈何心中怒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努力顺了顺自己的心口,平复过后,才转身走去。   可脚步刚抬,她又僵在了原地。   就在她身前几步远,褚瑟刚办事归来,扶欢立在他的身后,正要随他一起入殿。   三个人在风中长立,都没有说话,只有宫墙上枝叶摩挲的声音。   不多时,褚瑟走了几步,在赵临鸢的面前停下,扶欢也跟了上去。   “你——”   “我什么都没听到。”   赵临鸢才刚开口,褚瑟便打断了她,可说的话却口是心非。   赵临鸢知道他都听到了,便垂眸笑了笑,随意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耳发,一边说道:“好,你说没听到,那便是没听到。”   “鸢儿,其实我听到了。”   褚瑟握住赵临鸢在耳后不断撩拨的手,替她整了整发丝,扶正她发上的钗,似不经意间问:“以后你也会像今日这样维护我吗?”   “殿下不需要鸢儿维护。”赵临鸢说完这话,又抬眼看他,补充一句:“但,我会的。”   褚瑟心中有暖意,面上忍不住笑,便彻底流露了出来。   一旁的扶欢,垂在腰间的手颤了一下,怔然望着此刻在她面前温声软语的两个人,竟不知他们的感情何时已经这么深了,可她越想,便越有酸涩感爬上了心头。   褚瑟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临鸢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跟在褚瑟身后的扶欢,并未提起她私下来找过自己一事,只说道:“鸢儿昨日便与太子一同回到皇宫,也曾经来承欢宫寻过殿下,可是不巧,殿下不在。”   “我若知你回来,定当亲自去揽星阁看你,怎么会让你拖着疲累的身子还来承欢宫寻我。”   赵临鸢听他这么说,没再说什么,只是轻声笑。   扶欢听出赵临鸢在掩饰她已入了偏殿见过郭笑一事,可她却一个人出来,究竟是救了,还是没救?   扶欢心中止tຊ不住猜忌,也猜不到赵临鸢与郭笑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更让她惶惶难安。   “扶欢。”褚瑟忽然唤她。   “啊……”出了神的扶欢错愕抬眸,瞧见褚瑟盯着自己,便匆匆回过神来,“殿下。”   “你退下吧,本王想与鸢……想与公主走走。”   扶欢屈膝道:“是。”   褚瑟没将赵临鸢带入承欢宫,只拉着她的手在官道上走了一段路,等到避开了所有人的时候,他忽然问道:“鸢儿,你来找我,当真没有别的事吗?”   赵临鸢想了想后说道:“有,既然殿下问得坦白,那么鸢儿有什么事,自然也就坦白问了。”   说完这话,她转过身,望着褚瑟道:“死在你承欢宫后院的人,可是赵云的镖旗将军郭笑?”   褚瑟忽然停了步,看向赵临鸢。   他听得出来,对方如此直接的一句问话,是在告诉自己两件事,其一,她知晓了他关押郭笑并对其动了私刑一事。其二,便是郭笑已死。   褚瑟没有当即回应她的问题,转而却问:“他死前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救赵云。”赵临鸢看着褚瑟的眸子一眯,她的目色也跟着变了变,“你要对付赵云吗?”   “我……”   褚瑟刚想说是赵云先动了要杀他的心思,就算他对付赵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一想到赵云是赵临鸢的至亲,他便立马收住了原本的话,改口道:“父皇下旨让我彻查南阳刺杀一案,郭笑手中握有关键的证据,我查他,也是为了掌握褚离歌勾结昭云国的实证。”   赵临鸢道:“可现在人死了,实证也没了,你打算如何?”   褚瑟顿了顿,“你的意思呢?”   赵临鸢看着他,“我的意思,便是殿下从未带回来过这个人,也不存在褚离歌与赵云私通的实证。”   褚瑟听出了她话里藏着的意思,“你是要我放褚离歌一马?”   赵临鸢缓缓摇头,“不,我是想要殿下放自己一马。南阳刺杀一案,本不该由殿下审理,可陛下偏将此事交到了殿下的手中,他老人家护着翊王的心思,难道殿下心里不清楚吗?在陛下有心的偏护面前,所谓的实证又算得了什么?证据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拿出来,才算得上是证据,否则只会成了被糟蹋的棋。我知道你急,急着对付褚萧,也急着对付褚离歌,但是越急便越入了陛下的眼,反而对你不利。”   褚瑟认真听着她说,知道她说的全是道理,可心中仍有困惑,“鸢儿,你这般拦着我去查,是当真为了我好,还是只是为了维护赵云?”   赵临鸢不愿欺他,“若我是为了赵云呢?”   褚瑟怔了一下。   他沉默了良久,内心翻云覆雨,但都被他自己给压了下去,最终他看着赵临鸢,似云淡风轻道:“不管你是为了谁,我都听你的,郭笑已死,此事查无可查,我便当从未抓过这个人。”   *   将赵临鸢送回了揽星阁,褚瑟便也回了承欢宫。   当日夜里,承欢宫落入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形,跟在褚瑟的身后低声说道:“三殿下所料不差,那扶欢为了维护褚离歌,当真将郭笑被抓一事透露给了赵临鸢,赵临鸢也当真去见了那郭笑,此刻那份破译本便在她的手中。咱们是否按计划行事,将罪证从她手中夺过来?”   “不。”   褚瑟在树下走了几步,晚风习习,枝叶摸索,他抬手折了一根茎叶后,悠悠说道:“赵临鸢虽然是为了维护赵云才如此做,但她说的话不算全无道理,父皇若当真维护褚离歌,那么就算此事呈上了罪证,又能奈他如何,不过是浪费了一招棋罢了。”   身后那人跟着叹了一口气,“那殿下的意思是?”   褚瑟审视着手中断了的茎叶,“顺了父皇的心,日后才有机会逆了他的意。此事姑且放着,先让褚萧和褚离歌这一狼一虎,打打再说。”   肖佐这才褪了忧虑,含笑颔首道:“殿下英明。” 第30章 30.山有月:为我着想,失心疯了?   清晨,瑟瑟的冷风刮过玉京上空,给皇城带去阴沉沉的寒意。   大明殿前百官齐聚,却被内官告知今日早朝暂罢,群臣面面相觑,猜测了几句后,便纷纷离去。   朝中太子一派的臣子心中却知道,陛下罢了早朝,不为其他,分明是在御书房中与太子议事。自打前日太子面了圣,这几日陛下便只见他一人。可太子找陛下所议何事,无人敢猜。   但褚萧在永清宫里待了很久,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过了好几日,朝堂上风平浪静,表面上看,东宫、南霄宫与承欢宫三者之间难能可贵的相安无事,可内地里,褚萧却一门心思算计着褚瑟的婚事。   褚瑟对此并不在意,只当他是在做些无用的功夫,自己则一门心思琢磨着应对褚离歌的计策。   而赵临鸢……   她倒是常常去找杜卿恒,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陪着他,想听他和自己说说话。   杜卿恒当然察觉到赵临鸢对自己态度的异常,一天夜里,他忽然问道:“公主,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想了想,猜测道:“是不是此番出征受了伤?或者是与太子同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之事?还是……你不想嫁给三殿下了?”   他把所有人都猜测了一番,却唯独没将自己给算进去。却不知,他才是赵临鸢真正的心结。   赵临鸢心下一叹,面上淡淡笑开:“我没事,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杜卿恒心下一阵酸涩,挣扎了一会儿,看向赵临鸢时的目光竟无比坚韧,说道:“公主若想回昭云国,末将就算拼了命,也会成全公主之愿!”   赵临鸢依旧笑得清浅,调侃他道:“杜将军,本公主是来和亲的,你若当真这么做,可算是罔顾律法,置两国利益于不顾?”   杜卿恒满不在乎地一叹,“心怀天下的是公主,心系百姓的是公主,顾虑两国邦交的还是公主,却从来不是末将。末将只愿护公主周全无虞,许公主一生无忧。只要公主过得欢愉,末将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听了他的话,赵临鸢的眼眸有片刻的湿润,她垂眸,忽然说了句:“你对我,可真好啊。”   她这话说得奇怪,可杜卿恒偏偏没能听出她话里藏着的伤情。   又过了好一会儿,赵临鸢缓缓抬目,深深地望着杜卿恒,接着说道:“却不知这样的好,是身为臣子对主子的忠,还是……”   她后面的话忽然止住了,杜卿恒的面色也同时怔住。   凉凉夜风中,清寒月光下,两个人彼此对望了好一会儿,相视无言,心中却满是难解的情意。   赵临鸢终是开了口,将彼此皆知的那句话,给说了下去:“还是作为当年的卿恒哥哥,对鸢鸢的承诺?”   杜卿恒没有片刻的迟疑,当即答她道:“鸢鸢,任何时候,我愿你安好的心都不会变,我永远都是你的卿恒哥哥。”   赵临鸢在心中酸涩地笑开。   有他这句话,那便足够了。   那么不管他曾经走过怎样的路,她都还要护他周全,让他远离这危险的一切。   两个人彼此对望,就如当年那般视线不离,可此时的杜卿恒却不知,已经有了改变他命运和立场的计划,在赵临鸢的心中形成。   可还未待赵临鸢实行她的计划,她自己便陷入了新一轮的漩涡中。   此番困境,却是褚萧为她精心安排的结果。   *   瑶华宫偏殿,赵临鸢穿过亭廊,走在去给贵妃娘娘请安的路上。   岳皇后入了冷宫,眼下是宣贵妃得势,况且她又是褚离歌的母妃,种种缘由下来,赵临鸢表面上自然得做得体面一些,故请安这样的小事,她自然不会落下。   可她走过花藤时,忽然被一位眼熟的内官给拦了下来。   赵临鸢停下步子,思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这位眼熟的内官便是她初到相朝和亲的那日,跟在三殿下的身边却仗着东宫的权势欺人,给了褚瑟不少厉害颜色看的东宫小臣,若她记得不错,此人名唤肖佐。   瞧见这人,赵临鸢瞬间便没了好脸色,摆足了架子道:“本公主的路是什么人都拦得的么?”   肖佐谄媚一笑,再没了那日的嚣张跋扈,“公主,殿下有请。”   赵临鸢明知故问:“哪位殿下?”   肖佐是东宫的人,那么他说的,自然便是太子殿下了。   赵临鸢当然明白,可她依旧故意说道:“若是三殿下的话,哪里需要他派人来请,本公主心中念着他,自然是会去找他的。”   肖佐的面色瞬间僵住,好一会儿,他又将姿态放得更低道:“公主,是东宫有请,太子殿下想见见你。”   赵临鸢冷情地别过目,她可不想见褚萧。   那精明的肖佐一眼便看穿赵临鸢的心思,于是话中有话道:“公主啊,小臣说一句tຊ为您着想的话,您尚且听一听。太子殿下近日里频频面见陛下,所谈之事或者有关殆夷国军情,或者有关第三方刺客,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事情也未可知,但不论是什么事,终究是和公主有些关系的……所以啊,殿下在这个时候请公主到东宫一叙,公主去上一遭,心中知晓殿下的想法,终归也不是坏事,您说是不是?”   “呵,为我着想。”赵临鸢冷笑了一声,“肖佐啊,你是喝醉酒了还是失心疯了?不然怎么会突然为我着想?”   嘴上虽然是这么不留情面地调笑着对方,可赵临鸢却将对方的话给认真听进了耳朵里,果然有了些迟疑。   她心想,眼下确实是该留心褚萧那边的小动作了。毕竟,这不仅关乎到自己,更关乎到褚瑟。不管是为了谁,她都该去见上一见。   “好,本公主随你去。”赵临鸢示意肖佐带路。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东宫的方向走了一小会儿,赵临鸢望着前方那人躬身在前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   再走了几步,赵临鸢忽然快步行至他身旁,语气怪异地道了一句:“肖佐啊,不如本公主也说一句为你着想的话,你也尚且听一听。”   “公主请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本公主就是想问一句,你究竟是太子的人,还是三殿下的人啊?”   “……!”听到赵临鸢似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肖佐骤然停步,怔然长立,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赵临鸢却是一脸的坦然,任由他上下打量自己,甚至语气轻松道:“怎么了?是本公主不配问,还是你这小臣不敢答?”   肖佐笑得实在难看极了,“公主说笑了,小人为东宫办事,绝无二心,还望公主莫要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般诋毁小人。”   “诋毁?”赵临鸢觉得奇怪,“我只是问你是谁的人,怎么能算作诋毁呢?”   她又绕了绕自己的发丝,语气和她的耳发一般波澜起伏,接着道:“还是说,本公主说你是三殿下的人,这便算作‘诋毁’之言了?”   听了这话,肖佐竟颤抖了起来,“小小小……小臣怎么会是三殿下的人?小臣当然是太子殿下的人!”   真是好笑,这人如此火急火燎地否认,竟不是否认他成了三殿下的人是诋毁,而从始至终都在强调,他不是褚瑟的人。   对此,赵临鸢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肖大人这么怕太子啊?”   肖佐简直恨不得堵上她的嘴。   可他的手僵在半空,万万不敢,只求饶道:“公主,你可千万别再往下说了,若是让太子听多了您将才的话,小人怕是几条命都不够太子消气的……”   赵临鸢无趣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本公主饶你一条小命,便不说了。”   肖佐的面色更诡异了:这就放过他了?   他为东宫办事,仰仗太子鼻息生存,虽然褚萧对他很是信任,但为皇族效力岂有不惧怕之理?况,褚萧生性多疑,若是知晓他有二心,恐怕即刻小命不保。   当初在和亲场上,肖佐敢对赵临鸢不敬,还不是因为褚萧心中对她不屑,可南阳一场战事归来,他看得出来这位太子对赵临鸢的心意已变,如今的褚萧对赵临鸢之事、对赵临鸢所说之话定然是格外上心的,若她当真在褚萧面前说了那些话,褚萧怕是真要怀疑他是褚瑟的人,他便当真性命不保了。   如此,他怎么能不慌?   对方这一路的反应落在赵临鸢的眼中,她心里的猜忌便更深了。   但赵临鸢的心向着褚瑟,又怎么会当真如此不懂事,在褚萧的面前胡说八道这些话?所以啊,她觉得肖佐的担心是实在多余,她不过是在吓他罢了。   两个人各自在心里盘算了这些事,赵临鸢再冲肖佐笑一笑,用诡异的面色将对方吓得面色煞白后,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她想着,让这小臣担惊受怕一番,也算是报了当初他在和亲场上欺凌褚瑟,以及对自己的不敬之仇吧。 第31章 31.是风动:太子只是请我喝茶吗?   赵临鸢跟随肖佐来到了东宫,进了内殿,有一缕缕清淡的茶香向她飘来。   她顺着甜香的气息望过去,一个身着玄袍的男子坐于高座,正优雅地斟着茶。   那男子将手中的青玉茶杯轻轻落到自己面前的空位上,对她说:“鸢儿,你来了。”   赵临鸢第一次见到褚萧这个模样,褪去了当初在西椋宫与她争锋相对时的狠厉,褪去了战场上和她同生共死时的血腥,也褪去了那日在承欢宫前与她争执时的暴躁,此刻的他,只像一个优雅的贵公子,目光温柔,盘膝而座,带动得周遭都被笼上一层恬淡的光华。   殿内烛火摇曳,赵临鸢缓缓走向他,与他含情的目光对上,却显得冷清万分,“太子殿下只是请我来喝茶的吗?”   待到赵临鸢终于走近,他挪了挪身子,凑近对方,将本来就在她面前的茶杯亲自递给她,说道:“鸢儿,听说你喜欢吃糕点,若能配上这芳香隽永的茶,定然更回味无穷。这是我特地学的,你尝一尝,看看是否喜欢?”   赵临鸢喝了一口后,便漫不经心摇晃了晃手中玉盏,评道:“果真是芳香隽永,令人回味无穷。”   说完这话,她很快又放下了手中茶杯,一口也不再喝了,而对褚萧说道:“不过我只喜欢吃糕点,不喜欢喝茶,况且就算是糕点,在这相朝的皇宫里,我也只喜欢承欢宫的糕点。”   褚萧听出了她这话中的意思,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他倏地放下手中茶杯,换得一声扣桌响,当即怒声道:“我与你之间就非要隔着一个褚瑟吗?你既然是来和亲的,那嫁给谁不是嫁,为什么非要嫁给褚瑟?!”   “太子殿下说的是,我赵临鸢到相朝是为和亲而来,只要能缔结邦交,我嫁给谁都是嫁,但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一个我愿意嫁的人?太子殿下当日看不上本公主,现如今本公主也瞧不上殿下,是以本公主与三殿下结亲是为圆满,太子心胸似海,理应替你的三皇弟高兴才是。”   “……你!”   褚萧气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愤懑地在想,关于和亲的这些误会他们当初在南阳的时候分明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可为什么到了现在,她还是揪着这些事不肯释怀?!就算当初他对她只有算计,但此刻他对她只有真心,这一点,她当真看不明白吗?!   赵临鸢当然看得明白,但她绝不会妥协半分。   两个人眼神对峙,过了好一会儿,褚萧方开口道:“鸢儿,你对我这般满不在意,当初为何要替我挡刀,又为何要拼了性命来救我?”   赵临鸢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我救你,是为一个‘义’字,绝无半分男女之情。”   “那你于褚瑟便是有男女之情了?”褚萧的嘴角扯出一抹凉笑来,“可惜,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说什么?”褚萧的话让赵临鸢有不好的预感。   瞧见赵临鸢果然在意褚瑟,一句话就让她变了脸色,褚萧面上的笑意渐渐转变成讥讽,他靠近赵临鸢,让自己灼热的呼吸几乎贴上她的脖颈,低声说道:“父皇有旨,女官扶欢贤良淑德,跟随三皇子褚瑟多年,劳苦功高,特封为承欢宫侧妃。不知鸢儿你可知晓此事?”   赵临鸢当即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褚瑟要纳侧妃?!可她分明已经向昭明帝请旨,若此番得以凯旋,便允她与褚瑟二人完婚,如今她归朝不过短短时间,昭明帝岂会如此不守信诺?   这时,她的身侧传来褚萧的冷笑,似讥讽,似得逞,更似在欣赏她的震惊和无措。   赵临鸢便明白了:难怪褚萧近日频繁面圣,昭明帝这个突然的决定,想来便是这位太子殿下的手笔了。   事实上,昭阳帝言出必行,在赵临鸢凯旋那日,赐婚的圣旨便下到了承欢宫。那一日,褚瑟携着赵临鸢去往大明殿叩谢君恩,但昭阳帝对这桩婚事却不是那么热情,只摆出了一副走过场的态度,毕竟这位昭云国公主本来要嫁的人,该是太子褚萧。   后来这桩婚事在小辈们你来我往的对峙中彻底变样,并非昭阳帝心中所愿,但碍于有言在先,他又不可不做,可成全褚瑟而损了褚萧的面子,对此他也不见得欢喜。   后来也是为了顾及太子的颜面,在褚萧那日前往御书房道出自己欲凑成褚瑟与扶欢这桩好事的时候,昭阳帝看出褚萧心中别有谋划,便允了他的这个请求。他对这个儿子,向来比其他人偏袒。   此刻,褚萧将这个消息特意说给赵临鸢听后,便悠悠然继续品茶,等着她的反应。   可惜,和他所期待的不同,赵临鸢竟很快恢复了面色,直视着他,再无片刻前的错愕、震惊和失落,甚至tຊ换了一副犀利的眸色将他凝视着,似要将他的心底给看穿。   “太子殿下,我很是琢磨不明白,你究竟是何品性。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三殿下虽然战功赫赫却从未邀功,反而受到皇族疏远、遭到朝臣排挤,他对你的威胁,远不及深受陛下恩宠的翊王殿下褚离歌来得大,更罔论威胁到你的东宫之位。可你呢,你刚刚在殆夷国的战事中立下军功一件,此刻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你说的话,陛下自然是会多听几分的。可你不借这样的机会重创翊王,或是救被迫入了冷宫的皇后娘娘于水火,反而一再面见陛下,想方设法地要为三殿下纳侧妃,你是当真如此针对他,还是存心要找我的不欢快?”   听了这话,褚萧神色微变,心头像有一根针戳破了他微妙的算计。   赵临鸢仔细观察对方面上每一处轻微细致的表情,目色随着对方眸中的闪躲而变化,在褚萧不同寻常的反应下,赵临鸢心中有个不可置信的猜测,堪堪浮现上脑中。   他可是东宫太子,当初他利用了与岳姬遥的感情来博取皇后娘娘的偏爱,又利用皇后娘娘的引荐赢得了陛下的赏识,一步一步处心积虑,一路走来步步为营,如今又岂会是一个轻易被男女之事给冲昏头脑的冲动之人?   赵临鸢相信他对自己有男女之间的情思,但绝不相信他在这个时候积极为褚瑟安排侧妃,只是为了出他胸中的一口恶气。   他必然有更重要的目的,而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想着,那位侧妃,也许便是答案。   在赵临鸢想得越来越深的时候,忽然听见褚萧凉声一笑,似在否认她的猜想,“什么皇后?什么翊王?什么东宫?那些人那些事于我而言,又有何重要的?终究敌不过一个你。赵临鸢,我褚萧只要一个你!”   “是吗?”赵临鸢靠近褚萧,说话的气息爬上褚萧的脖颈,在他耳畔低声,语气似疑问,似试探,又似威胁道:“你若当真如此在乎我,不如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把控了杜卿恒,让他一次又一次为你办事,不如你把他的把柄交给我?”   褚萧一顿。   赵临鸢的身子离开了他,目光却始终审视着他,“如何?太子殿下。”   褚萧一字一句:“你做梦!”   他心中在想,既然杜卿恒是你如此在意之人,我怎么会将自己手中用以拿捏他的把柄交给你,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牵绊,或许是我唯一的筹码,我绝无可能交到你的手中!   赵临鸢嘴角上扬,缓缓笑开:“这便是了,太子心中自有别的算计,既然如此,便不必在我面前以男女之情来掩饰你真正的目的,我可不似姬遥郡主那般天真,会被太子虚情假意的话语给哄骗过去。”   褚萧心中酸楚,就算隔着算计,她终究还是不愿承认,他对她当真有情。   说了这话,赵临鸢便旋身离去,任由案上清冽的茶饮彻底冰凉,任由褚萧一人独自落寞。   *   出了东宫,赵临鸢便迎上了在此等候了她许久的杜卿恒。   “公主!”   见到赵临鸢好好地走出来,杜卿恒心中的巨石终于沉了下来,面上绽开笑意,“我听说你被肖佐带来了东宫,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褚萧可有为难你?”   赵临鸢随口道:“他不会为难我的。”   说完,她反应过来这话中藏着的不寻常关系,自己也有些不自在。   杜卿恒自然也听出来了,难免面色复杂,“你也知道他不会为难你,那你知不知道他对你——”   “我知道。”   赵临鸢没让他说下去,“但我和他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了。他不为难我,我也尽量不为难他,如此便算个不错的结局。”   杜卿恒想了想道:“公主,和亲大事,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当初你选择了褚萧,可一些阴错阳差的误会却让你们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错不在他、也不在你,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是个好人,更是一个有能力护住你的人,你为什么非要与他僵持至此呢?”   “过去了……”赵临鸢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又看着杜卿恒,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他就在她的面前,他背着她背负了这么多的事,她又怎么可能过得去呢。 第32章 32.是风动:他可从没哄过姑娘啊。   “公主,你怎么了?”   杜卿恒见赵临鸢先是沉默,而后眸中泛泪,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走近了赵临鸢一步,抬手想为她擦泪,却被她后退一步错开,“我没事,风吹的。”   赵临鸢知道杜卿恒看到她这样子会担心,便不再纠缠他和褚萧之间的事了,还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卿恒哥哥,我真的没事。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太子在一起是为了我好,可是嫁一个人,不仅要看清他的身份和能力,更要看清自己的心,不是吗?如今我不愿嫁给他,并不是因为过去对他的误会,而是因为,我有自己真正想要嫁的人。这样说,你会不会好受一点,会不会愿意祝福我?”   杜卿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真喜欢三殿下啊?”   赵临鸢垂下眼眸,“是,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可是他——”   “可是他人卑言轻,手中无势,还同时受着东宫与南霄宫的双重压制,而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处境实在糟糕极了,也危险极了。”赵临鸢抬眼直视杜卿恒,“你想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是真心喜欢他,也愿意和他一起面对这所有的事。”   杜卿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又笑道:“你从来便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既然你已经将自己的心思看得这么明白,我便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公主,前路再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我也会护着你。   赵临鸢看着杜卿恒,在心里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在她出神的时候,杜卿恒接着说:“虽然我是个男子,对婚事操办的细节也没有经验,但你的事,我总会比旁人更上心一些,所以大婚之事,我会帮你多留一个心眼的,你只管等着风风光光地出嫁便好。”   赵临鸢听到婚事,又想到了褚萧在东宫里对她说的话,便忽然问向杜卿恒:“你可知三殿下要纳侧妃?”   “……”杜卿恒的面色彻底僵住,有难以言喻的不适感,由心间爬到了面上。   赵临鸢一怔,面上当即露出了些抱歉的意思,她这话说得太急,一时竟忘了那侧妃便是扶欢了,杜卿恒满心满眼皆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若知道,那便有得难受了。   因为褚瑟要纳侧妃一事,赵临鸢和杜卿恒心中皆有不快,离开了东宫,两个人魂不守舍地走在官道上。   赵临鸢不知道要去哪里,杜卿恒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在皇宫里闲逛了很久。   谁能想到,他们竟然逛到了司天监。   谁能想到,赵临鸢偏在这里遇见了褚瑟。   几日之前,承欢宫确实收到了萧王要将扶欢纳为侧妃的旨意,褚瑟对此不置可否,反正这些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任何对他不利的旨意,他从来都只能逆来顺受。   可他并非刻意瞒着赵临鸢,有好几次他去了揽星阁找她却总是错过,后来便索性不找了。因为他猜到此事是太子的谋划,褚萧会亲自告诉她的,既如此,他反倒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更何况,一道赐婚旨意只是开端,可不是最终的定向。而他与赵临鸢的婚事才是真正的板上钉钉之事,谁也不可破。所以与其操心他和扶欢那份他必定会毁了的婚事,不如操心他和赵临鸢那份必定会成的婚事。   筹婚之事,昭明帝并不上心,毕竟赵临鸢的夫婿不是褚萧。他表面看起来是认真对待,实际上全权交由司天监与礼部筹备,自己眼不见心不烦,也落得个一身轻松。褚瑟当然看出他的父皇心有不情愿,但他老人家不重视,自己怎么能不重视?   这便是这一日他亲自到司天监盯梢的缘由,却不曾想,竟能在这里见到正闲逛到此的赵临鸢。   “三殿下。”   杜卿恒抱拳行礼,却看见褚瑟的目光落在公主的身上,恰与她四目相对。   赵临鸢向来是个识大体的女子,不会对君王纳妾一事耍任何的小性子,只要是对家国有利,那么娶妻纳妾便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她该赞成,她该理解,但此刻的她,偏偏在心中硬扯了千百个此举不妥的缘由,来掩饰自己单纯的不快。   她心中愤懑地在想着,褚瑟娶扶欢于家国有何利,于皇族又有何益?除了平添她与杜卿恒的不悦之外,这门婚事究竟有什么用处?这分明就是褚萧的阴谋算计,为什么他不拒绝?为何他还是接受了陛下的旨意?!   想着想着,她竟不受控地得出了一个荒唐的结论:难道tຊ他也想娶她?!   是了,扶欢陪伴他这么久,他对她有情很正常,想要娶她也很正常,哼。   于是赵临鸢对褚瑟阴阳怪气道:“三殿下可真是好兴致,盯梢都盯到这里来了,是担心司天监对殿下的婚事不上心会惹出什么纰漏,让那位准侧妃心中不悦吗?”   “……”褚瑟的嘴角抽了抽,抽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挤出个什么话来作答。他可没哄过姑娘啊,这实在不是他能应付的场面。   却在这时 ,有位司天监的小臣端起衣袂碎步奔来,向褚瑟匆匆行了个礼后问道:“萧王殿下,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吩咐下去,不知殿下对您与扶欢侧妃的婚事,除了‘慢’这一个要求外,可还有别的指示?”   慢?!   赵临鸢一愣,他这是有了计划,所以在拖延时间么?猜到了这个可能,她再难藏住心中的笑意了。   看到赵临鸢笑了,褚瑟那抽搐的嘴角终于定了下来,他走近她,抬手戳了戳她的鼻尖道:“那公主呢?不知公主亲自来到司天监盯梢,是对你与本王的婚礼,有什么指示?”   赵临鸢转了个身避开他的动作,将双手扣于身前,端庄道:“无他。快,即可。”   杜卿恒立在一旁,先是看看赵临鸢藏不住笑的样子,知道他的鸢鸢很开心,他便知足了。   再看看褚瑟成竹在胸的样子,知道扶欢的婚事或许还有变动,他便更放心了。   *   接下来的几日,司天监依照昭明帝的旨意,依旧在筹备褚瑟的婚事。但依照褚瑟本人之意,他与赵临鸢的婚事须越快越好,而与扶欢的婚事须越慢越好。   对此,褚瑟心中自然有别的谋划,可赵临鸢不问,他便未与她说起,但二人之间并没有因为扶欢这件事有任何的间隙与隔阂,这一点,倒让褚萧失望了。   这些日子,赵临鸢在心中憧憬着与心上人的婚礼,可这般美好的憧憬还没持续几日,便有一事打破了她对褚瑟所有美好的认定。   因为他不惜命。   这一点,足以让赵临鸢气恼至极。   这一日,承欢宫的宫人匆匆赶来告知:“公主,听闻萧王殿下一人独闯南霄宫,一口咬定公主在铜陵关遇袭一事是翊王殿下所为,声称翊王与江湖人士勾结,习江湖武术,欲图谋害皇室宗亲!”   赵临鸢心中一凛,她确实怀疑甚至确定此事是褚离歌所为,可她没想到褚瑟如此冲动,竟堂而皇之地闯入南霄宫与褚离歌对峙,这做法简直愚蠢。   等等,不对。   褚瑟怎么会是愚蠢之人?对此,赵临鸢对他的行为多了一份猜忌。   她看向宫人,“翊王对萧王的指控是什么说法?”   宫人答道:“自然是否认,翊王殿下认为咱们三殿下的这个指控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自证清白,翊王殿下接受了三殿下武艺比试的要求,以证自身未习江湖招式。他们交手了数十个来回,翊王这才得以打消了三殿下对他的怀疑,此事方才罢休。”   “武艺比试?结果呢?”赵临鸢有不好的预感。   “结果……”宫人舌头打结,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还没待宫人将话禀完,赵临鸢便从他风云变化的面色中猜得七八,下一刻,她便顶着难看的面色推门而出,将不知所措的宫人掠在身后。   赵临鸢用手指头想便知道,结果就是褚离歌无恙,褚瑟却受了伤。   *   再过了些时辰,褚瑟果然拖着自己负伤的身子,由宫人搀扶回到了承欢宫。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褚离歌打败他时那洋洋得意的嘴脸:“三皇弟啊,本王知道你这些年不学无术,在西椋宫里混沌度日,全无皇族该有的担当,过去本王只当是宫中之人胡言乱语,却不敢想,如今亲眼所见,你的武艺当真是不堪至极,可真丢尽了咱们皇族的颜面。”   当时的褚瑟笑一笑,并不说话,心中却在嘲讽:你连我故意输给你都看不出来,才当真是空有武力,愚蠢不堪。   双方交手了数十招,最终在群臣的见证下,在一众宫人看好戏的冷眼中,褚瑟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败下阵来,褚离歌由此洗刷了自己被褚瑟所控诉的罪名。这便是褚瑟独闯南霄宫、指控其为刺客的结果,最终是以褚瑟的狼狈不堪而告终。   此刻,褚瑟咳着血迈入宫殿,手中的方帕已被染上一层又一层红得浓烈的液体,身后宫人叹一声,眼中尽是对他身子的担忧,和对他受众人嘲笑时境况的怜悯。   “三殿下……三殿下……”   在褚瑟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焦灼的叫唤传来,循声看去,竟是扶欢。   不久之前,她听到褚瑟受伤的消息,一下便慌了神,任由乌发被风吹得凌乱,也无所顾忌地朝他奔了过来。   这一刻,她看到褚瑟那苍白的唇角还在渗着血丝,面上两行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三殿下……你……你怎么伤成这样,疼不疼?”   “放心,本王无事。”   褚瑟朝着那个为他心急的姑娘笑了笑,声如涓涓细流却不亲近,用眼神示意她莫再掉泪,却始终未抬手为她擦拭。   在扶欢低声抽泣的时候,褚瑟忽然感受到有熟悉的气息被风送来。   他当即抬目看去,果然,对上了赵临鸢那双冰凉的目光。 第33章 33.是风动:你和我,都不是好人。   宫人纷纷让道并行礼:“公主。”   扶欢仓促地拭去面上水泽,也行了个礼:“公主。”   她收住眼中的泪,却收不住心中的酸涩,她看着褚瑟朝赵临鸢缓缓行去,看着他顶着憔悴的面色却仍然对她艰难地挤笑,看着他深情款款地对她说:“鸢儿,我没事,别担心。”   可换来的却是赵临鸢的一声凉笑和冷言冷语:“殿下并非不自量力之人,既然敢单枪匹马闯入南霄宫,便有活着出来的本事,本公主可不曾担心。”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中却气恼: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自量力,怎么可以跑到褚离歌那里自讨苦吃?!   褚瑟听出了赵临鸢这话中反讽意味浓烈,知道她在心中怪责自己莽撞行事,只好无奈一笑,将一只还留着血腥味的手臂抬起,欲握住赵临鸢的手,却被对方提前预知,身子毫不留恋地掠过他,朝扶欢走去。   褚瑟停在半空的手僵硬了一下,当即转身看去,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她要做什么?!   “扶欢对三殿下还真是关怀备至,此乃承欢宫之福。”   赵临鸢笑意盈盈地对扶欢说了这话,却在不经意间旋了旋自己的裙袂,果然,挂在她腰间的那枚环佩恰好落入了扶欢的眼眸中,换得她的面容瞬间怔住。   “公主,你……”扶欢来不及掩饰自己的诧异。   赵临鸢伪作吃惊之态,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自己腰间的环佩,好奇地问:“此物乃是三殿下所赠,莫非扶欢识得?”   扶欢极力压制内心波澜,勉强摇了摇头,“不识得。”   赵临鸢满意地笑开,“那便好。”   目的达成,赵临鸢这才回身走向褚瑟,可说话还是阴阳怪气的,“三殿下好不容易受了伤,需要好好休养,那些闲杂人等,本公主认为可以自行退下了。”   好不容易受了伤……这话说的。   还闲杂人等……这话说的。   尽管赵临鸢言辞犀利,可因着她是这承欢宫的未来王妃,底下的人也不敢不听话。   场上被诡异的气氛笼罩着,扶欢只好识趣地携一众宫人退下,瞧见她走远,本来扶着褚瑟的内官才将他交给了赵临鸢。   “公主,三殿下毕竟受了伤,就算您有脾气,也还请以照顾殿下为先……”   “你这是什么话?本公主难道还会趁着你们殿下受伤便耍脾气不成?”   赵临鸢看向了说话的那人,脾气一上来,力道便大了几分,“把他交给我。”   正说着,她从内官的手中接过了褚瑟的一只胳膊。这一接才知道,他的身子竟是那么沉重,一下便跌入了她的怀中。   “三殿下……”   赵临鸢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时立刻使了全力,稳稳地扶住他。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那内官话中的意思。   褚瑟看起来只是受了些轻伤,但实际却比她看到的重多了,一路走来,他强撑着在众人面前装出没什么大碍的模样,可到了赵临鸢的怀中,他便再不伪装,将一身是伤的自己完整地交给了她。   “他……”赵临鸢无措地看向内官,眼神里流露刚才对他狂妄的抱歉之意,放低了姿态问:“他伤得很重吗?”   内官道:“公主别担心,三殿下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伤到筋骨。虽然只是皮肉伤,但那褚离歌是找准了地方下手,让殿下吃了不少的苦头。殿下让小臣一路替他掩饰些,直到交到公主的手中,方可离去。”   赵临鸢咬了咬唇,后悔自己将才错误的判断,才让他多忍耐了这么tຊ久。   她揽过褚瑟的一只手,轻声问:“你伤在哪儿了?”   褚瑟摇了摇头。   赵临鸢竟有些急了,“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如何才能不弄疼你……”   褚瑟还是摇头,她这才意识到,他甚至连说话都费力了。   于是赵临鸢不问了,立刻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背扶着他,慢慢走回房中,让他侧躺在床上。   烛火摇曳,将赵临鸢的影子投在了褚瑟的身上。   赵临鸢蹲下身来,轻轻捏住褚瑟垂在床沿的手,待他休息了好一会儿,她再一次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伤在哪儿了?”   褚瑟轻轻咳笑了一声,“全身都有,怎么办好?”   说完这话,他温柔地看着赵临鸢,眸中闪烁着隐隐期待的光芒。   赵临鸢看穿了他的心思,叹笑一声道:“你都这样了,脑子里还在想些什么呢?”   褚瑟闭眼忍痛了一会儿,说话时声音很轻:“想你像上一次那样,陪在我的身边,照顾我。”   赵临鸢看了看他身上的衣裳,很多地方都渗红了血,当真如他所说地那样,“全身都有”。   她轻轻抚摩着他的侧脸,“疼吗?”   褚瑟摇了摇头,“若我疼你才肯留下,那我希望更疼一些。”   “别乱说话。”   “好,我不乱说。”   赵临鸢又看了看他衣上的血,“我跟你说啊,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可以成全你的贪婪,我会帮你换衣,帮你上药,但是……”   说到这里,她垂眸抿了抿唇,声音更低了一些,“但是我从前没做过这些事,若是把你弄得更疼了,你……你便唤御医吧。”   “我不唤御医……”褚瑟急切地回应她,生怕这话说得晚了,她便当真会唤御医一样。   赵临鸢笑了笑,“好,你说不唤,那便不唤。”   她取来了新的衣裳,弯下腰托起褚瑟的脖子,一点点褪去他身上的服裳,有许多地方被血黏住了布料,无法用手剥离,她便找来剪刀,慢慢剪开沾黏处。   时不时的,褚瑟的手便会抖一下,然而他只是闭眼忍痛,什么也不说。   赵临鸢看了看他,脱口而出一句:“贱人。”   褚瑟皱了皱眉,睁开眼,疑惑看着她,“你……你在骂谁?”   赵临鸢面无表情:“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我便骂谁。”   她又仔细瞧了瞧他伤的地方,多是肤薄的穴位处,虽然不伤人命,却可放大伤者的痛楚,她又复斥了一句,“贱人。”   褚瑟笑了笑,但伤处仍有隐痛,他便笑得越来越狰狞。   褪去了伤处的服饰,赵临鸢放下剪刀,扯袖擦了擦褚瑟额上的冷汗,握住他的手,如那时那般抚摩他的虎口处,安抚他身上的痛感。   “鸢儿,你真好。”   “不。”赵临鸢抿了抿唇,“我不是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相朝重礼制,而我是未出嫁之身,却一再与殿下有肌肤之近,那便算是众人眼中的放荡女子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恳切,虽然说的都是事实,可她面上却全无悔意。   褚瑟握住她的手,“鸢儿,是我挟你迫你,把你变成了一个不好的人,那我也不是好人。”   赵临鸢笑了,“好,我们都不是好人。”   她又伸手理了理他汗湿的发,“还疼吗?”   褚瑟摇了摇头。   “那我帮你上药,再为你穿衣。”   赵临鸢的动作很轻,时不时便看向褚瑟,生怕又将他弄疼,可褚瑟分明还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除了照顾他之外,其他的意味。   褚瑟叹笑一声道:“鸢儿,别忍着了,你若有话问我便问吧。我当真不疼了,可以和你说很多很多的话。”   赵临鸢被看穿了心思有些窘迫,但也没再藏着心中的疑惑,一边替他穿衣一边说道:“在南阳刺杀我的鬼面人和扶欢有关,所以你才赶到前线将环佩交给我,以求关键时候保全我的性命,是吗?”   这便是她今日以那枚环佩对扶欢做出试探,所得出的结论。   褚瑟不答。   他心里知道赵临鸢已将此事猜得七八,但他终究不愿她知晓得更深。   毕竟她若再如此顺藤摸瓜地猜下去,那便连那剩下的二三事,也就是他自己藏着的算计,也要被她猜到了。   可在赵临鸢眼中,他不答话便算承认了,于是她下定结论道:“那个鬼面人就是褚离歌,而三殿下你今日如此堂而皇之地前往南霄宫对其控诉,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我能猜到那人是褚离歌,褚萧同样能猜到,如此下去,这件事在朝堂之中便不是秘密。你并非打不过褚离歌,你是故意被他所伤,你的目的,便是借今日之事,当众洗刷褚离歌的嫌疑。”   “鸢儿。”褚瑟打断她的猜测,“别再往下想了,朝堂是非混沌不堪,你没必要非要往里跳,日子过得简单一些,不好吗?”   他说的话,赵临鸢心里明白,可她做不到装傻,真相就在眼前,她做不到恍若未闻,视若不见。   “三殿下,褚离歌本来要杀的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去帮他洗刷嫌疑?”   褚瑟看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褚离歌因此身陷囹圄,褚萧接下来该对付的人会是谁?”   赵临鸢一怔。   褚瑟继续提醒她:“岳皇后已经入了冷宫,你我又大婚在即,褚萧孤注一掷,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我不能让承欢宫成为他唯一的靶子,而褚离歌便是眼下唯一能制衡他的人。”   赵临鸢明白了过来:“你是要借褚离歌之手去牵制褚萧?”   “是。所以这个时候,我一定不能让褚离歌出事。”   赵临鸢沉默了,心中在想,褚瑟果然不是愚蠢之人,幸在当时她未如此想他。   可赵临鸢突然的沉默却让褚瑟有了别的猜测,他忍不住问:“鸢儿,你不希望我对付褚萧吗?”   他深深望着她,几乎要望进她的眼,“你在南阳与褚萧历经了生死,是否也和他生了情愫?”   这是褚瑟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事,此刻,他在赵临鸢的沉默中,终于问出了口。   她会想要对付褚萧吗?这个问题,赵临鸢也问了问自己,答案是会。   因为杜卿恒尚有把柄在褚萧的手中,她一日不解决这件事,杜卿恒便会始终受到他的制衡,生死皆掌握在他的手中。   所以,她必须对付褚萧。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比杜卿恒更重要。   于是,赵临鸢抬目与褚瑟对视:“三殿下要对付太子,鸢儿定当与你站在同一边。” 第34章 34.是风动:这招真能骗过扶欢吗?   天有些阴,杜卿恒独自一人坐在殿中。   这几日来,他很少出现于人前,就连平日里和他形影不离的赵临鸢,他也避而不见。   阴了的天色下,他低头看着手中信笺,收到自东宫那处传来的秘密情报,打开时,亲眼瞧见太子褚萧落笔向他证实他所查之事:扶欢初到我朝时,便与翊王褚离歌有所接触,而后才被分派往西椋宫,成为众所周知的女官。   杜卿恒将信件递到烛台前,亲见信纸被火光一点点吞并,心情复杂。   是啊,他是褚萧的人,没有人知道;扶欢是褚离歌的人,也没有人知道。   他忽然想起在南阳的铜陵关为褚萧做事时,遥遥从赵临鸢的腰间看到的环佩,那是扶欢随身佩戴的物件,他怎么会不认得呢。   他还想起,那个鬼面人在刺杀赵临鸢时,隐在暗处的他本来想要出手相救,却阴差阳错地见证了鬼面人在看到那枚环佩的一瞬间,眸中几度流转的变化,他怎么会不起疑呢。   太子这方早知鬼面人便是褚离歌,杜卿恒当然也跟着知道了这件事,他猜到褚离歌当场对赵临鸢手下留情必定有内情,而如今看来,这唯一的解释便是这环佩的主人,扶欢了。   由此,他认定褚离歌与扶欢之间必然有在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层关系,就如同他与太子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合作一般。   其实在这次他怀疑扶欢之前,他在心中对她早就有了猜测,毕竟一别多年,足以发生太多令人彻底改变的事,她本是昭云国一介孤女,本该流落街头,但多年后的她却出现在暗流涌动的相朝皇宫,侍奉在备受欺凌的三皇子身侧……这不寻常的一切,本就意味着她这十几年的境遇绝不寻常。   杜卿恒搭在膝头的手缓缓收紧,握成了拳:那是他放在心里十几年的人啊,他怎么忍心让她置身于这些随时可吞噬人命的是非中。   他要救扶欢!   可若他顾了扶欢,那赵临鸢怎么办?   他又不由得担忧起来:赵临鸢深陷其中,对这些事又知晓几分?她甚至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彻底卷入了褚萧、褚瑟与褚离歌这三方势力的争锋对峙中。   杜卿恒心中在想,不论是褚离歌还是褚瑟,最终都是斗不过褚萧的,他要保护赵临鸢,也要保全扶欢不受伤害tຊ,心下一番挣扎后,最终,他给东宫去了一封密信。   那日的褚萧看着杜卿恒的字迹,字字句句都是威胁他不可伤及赵临鸢与扶欢的话语,褚萧感叹,又是一个痴情种,但他所提的要求未免也太过猖狂。   他没有答应杜卿恒。   赵临鸢是褚萧的心上人,除了欲从褚瑟的手中将她抢回来之外,他当然不会伤她分毫,可至于扶欢……那便要看她与南霄宫的关系究竟有多深了。毕竟,他绝不会对褚离歌的人留任何的情面。   眼下,褚离歌与扶欢已落入了多方势力的视线中,唯有他们自己身在险境而不自知。   而就在褚萧斟酌着如何去对付褚离歌和扶欢的时候,褚瑟和赵临鸢却生怕扶欢洞悉到他们已经知道了她与褚离歌的关系匪浅,于是联手上演了一处诡异的戏码,给扶欢一人看,以试图打消她的顾虑。   这一日,承欢宫中,赵临鸢坐于上座,她取下腰间的环佩,抛向跪在地上的扶欢道:“本公主在前线时,收到了三殿下派人千里送来的环佩,当时只叹其精致玲珑,这才随身佩戴于腰间。那日瞧见你看到这环佩时反应不寻常,本公主问了一圈才知道,原来这是扶欢你的物什。三殿下将你的东西转增于本公主,此举确实不妥,我便代他向你道歉了,不知扶欢你心中可介怀?”   “婢子不敢……”扶欢嘴上这么说着,心中果然在想,此物竟然是褚瑟托人带去给赵临鸢的,这么说他便不曾到过南阳,也并不知道褚离歌在前线安排过刺杀一事了?   在她已经这么想的时候,赵临鸢继续引导她的想法:“但此物却与行刺本公主的鬼面人有莫大的关系,既然是扶欢你的物什,不知你对此作何解释?”   扶欢一凛,急忙解释道:“公主明察,扶欢年幼时曾救下一个江湖人,此物是他为报恩所赠,扶欢与此人并无关系。扶欢只是一个婢女,一心侍奉在三殿下身侧,绝无可能与外人勾结,做出有损三殿下,有损公主安危之事!”   听了这话,赵临鸢假意摆出将信将疑的面色。   却在这时,褚瑟忽然从殿外行来,瞧了一眼正在质问扶欢的赵临鸢之后,将面色苍白的扶欢扶起,替她解释道:“公主,扶欢为人,本王自是信得过的,想来是公主多心了。”   赵临鸢的脸色假意差到了极点,“三殿下此般维护,可是当真如太子所言,对扶欢动了心?真是可笑,本公主在前线杀敌,殿下却在皇宫里抱得美人归,好不快活!”   扶欢的脸色一下惨白,跪下道:“公主,扶欢不敢对三殿下抱有非分之想,此次圣上赐婚分明是……”分明是太子从中作梗,而他如此做,分明就是为了你,与我何干?   可这些话,在赵临鸢的面色渐渐沉下去的时候,扶欢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出口。   后来,褚瑟与赵临鸢为此大大争执了一番,最终两个人不欢而散,此种种都被扶欢看在眼里,让她心中很是无措。   当夜,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身形在承欢宫中跃出,一路避开了巡逻的守卫,最终出现在了南霄宫。   扶欢揭下斗篷,露出一张不似往昔怯弱的面庞。   褚离歌回过身,略微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地问:“赵临鸢当真是这么说的?”   扶欢点了点头:“是,如此看来,那枚环佩只是阴错阳差地落入赵临鸢之手,并非褚瑟有意而为之。眼下褚瑟还在追查鬼面人一事,并未对二殿下再有怀疑。”   “好一个阴错阳差!”褚离歌重拳锤到案上,气恼至极,“若非这枚环佩,本王当日便已杀了赵临鸢,老天可真是不开眼,白白让这个女人捡回了一条命。”   扶欢对赵临鸢的生死并不关心,只道:“但有一事,还请二殿下从旁协助。”   褚离歌温柔地看向扶欢:“你说。”   扶欢道:“此前太子褚萧在陛下面前请旨,将扶欢赐予三殿下为侧妃,此事已引起赵临鸢的不满,若当真促成了这桩事,赵临鸢势必处处针对为难扶欢,不利于扶欢在承欢宫里行事,还望二殿下设法将此婚事作罢。三殿下褚瑟在陛下的心中并无分量,无法左右这桩婚事,只能任由太子算计,但陛下对二殿下的话,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还望二殿下在陛下面前进言,毕竟,若承欢宫与南霄宫皆因此婚事而陷入不堪的局面,这可是称了东宫的心啊。”   褚离歌认真地听扶欢分析,待她言罢,便笑了笑,抬手轻轻抚过姑娘的发丝,声音似涓涓细流般流淌:“扶欢啊,此事何须你开口?就算赵临鸢不针对此事,本王也绝无可能让褚萧得逞,让你嫁给褚瑟为侧妃。”   他忽然握住扶欢的手,“这么多年,本王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扶欢一怔,立刻将手抽开,“殿下,不可如此……”   褚离歌的面色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又一笑置之,“罢了,春秋之事,何愁一朝一夕,待本王大业垂成,定会许你一生荣华。到那时候,便是扶欢与本王二人的天下了。”   *   与此同时,在承欢宫中,赵临鸢将手中的热茶递给褚瑟,面上还挂有几分担忧,“三殿下,你说这一招,当真能骗过扶欢和褚离歌他们吗?”   褚瑟笑了笑道:“扶欢此人,本王比褚离歌了解更甚,自然知晓何种方式对她最为奏效,鸢儿大可放心,此前你我二人在她面前说的话、做的戏,一定能让她深信不疑,她一定会把话带给褚离歌的。”   赵临鸢便放了心,“若是如此,褚离歌便不知你已经洞悉他欲杀你之事,如此,他便不会再将重心放在你的身上,如此,接下来便是褚萧与褚离歌他们二人继续相争,而你三殿下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褚瑟点了点头:“不错,这朝堂局势一日不变,我便一日没有与他们相争的筹码,唯有让他二人彼此相争,才会给我赢来时间和转机。”   说完这话,褚瑟又忽然看向赵临鸢,那双算计的眸子竟变得柔软了几分,“更何况,褚萧在父皇面前进言要将扶欢许配于我,此事唯有借助褚离歌搅和,才能作罢。”   赵临鸢一怔。   这也是他的目的吗?   褚瑟用眼神回答她:不然呢?   *   扶欢悄悄去了一趟南霄宫,回来后没过几天,承欢宫果然收到了圣上的旨意,说是萧王纳侧妃一事暂且缓下,容后再议。   褚瑟与扶欢接过圣旨,都未表现出太大的反应,扶欢更是得体地与褚瑟说道:“扶欢的心自然是在殿下身上的,但纳妃一事,扶欢从不敢抱有妄想,能侍奉在殿下身侧,扶欢已经知足了,是否有名分并不重要。但若因此事惹得公主心中不悦,才是殿下的损失。如今陛下收回成命,我想,于大家而言终归是好的。”   嘴上虽然这么多说,可扶欢的心里难免也会有不甘。毕竟她的心里当真是有褚瑟的,她怎么会不奢望能嫁给他呢?可他们从一开始便各自为营,她又怎么敢奢望望能嫁给他呢?   她对褚瑟说着听起来那么懂事的话,对褚离歌说着听起来那么为他着想的话,可一个人的时候,她心中剩下的,却只有酸楚。 第35章 35.是风动:她是你不能招惹的人。   傍晚,扶欢独自一人来到了庭院。   承欢宫的庭院早已不似当初的西椋宫那般寂寥,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竟希望一切都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个只有她和褚瑟的西椋宫。   那个时候的他们,虽然受尽了冷眼,日子过得凄凉,但他们的身边只有彼此。可时光哪能往回走啊,那个只有她和褚瑟的西椋宫,早已随着当初的那场大火,化成了灰烬。   只有她一个人,会记得他们的曾经;也只有她一个人,会珍藏他们的曾经。   扶欢低着头走在小道上,看着脚下的泥土,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在她还没有受到褚离歌的摆布,也还没有遇到褚瑟之前,她也是个纯粹的少女,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的她常常蹲在大树下,借着枫叶烧酒喝,酒香四溢,浇灌着她纯粹的少女时光。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谁呢?   她这才想起了他。   想到那个人,扶欢在心中暖暖地笑开,尽管她在褚离歌的身边是那么地冷,冰冷到替他杀过人、做过恶,尽管她在褚瑟的身边是那么酸,酸涩地看着她爱的人一步一步向另一个女人奔赴而去……可她终究也有过一段温暖的过去。   在那段纯粹的过去里,只有那个纯粹的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一次蹲在树下,再一次借着枫叶烧起了酒。小小的院落中,酒香散开,浓烈醉人。   她不敢想,也不曾想,竟会有人寻着酒香,翻墙跃下,来到了tຊ她的身后。   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扶欢蓦然起身,回首看去,瞧见了一个白衣飘飘的青年,他岿然立在夜风中,凛冽的兵器包裹着他的身形,可他看向她的目光,却还是那么温柔,就似当年那般。   扶欢忍不住唤了一声:“卿恒哥哥……”   那么熟悉的称呼,顷刻间便打碎了他们分别多年的疏离感。   杜卿恒踩着一地的枫叶,缓缓朝她走来,对她笑说:“原来你还是和小时候那样,喜欢烧酒喝。”   扶欢笑了笑,两个人便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悠悠然喝起了酒。   他们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勉强再灌入一口酒。   是啊,他们不过是在遥远的那一年,一起走了一段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这么多的变化流连其中,他们早已经是不一样的人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又喝下一盏酒之后,扶欢默默看了杜卿恒好一会儿,她在心中忽然止住了对过往的留恋,理智地想到她的人、她的命,终归是属于褚离歌的,她终归是要为他效命一生的,既如此,她怎么能再去念着其他的人呢。   她轻轻叹了叹,再看向他时,目光便再无将才的清澈,倒有几分猜忌与试探,藏在她温柔的眼眸中。   “卿恒哥哥,这些年,你都侍奉在公主身侧,不曾离开吗?”   杜卿恒一怔,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这句问话不同寻常。莫非她同样发现了自己与太子关系匪浅?   心中如此猜测时,杜卿恒面上却坦然地说道:“是,当年幸得公主救我性命,这些年,我一直在昭云国为王室效命,护公主周全,以报当年大恩。”   扶欢问得更细了,“当真不曾离开昭云国?也不曾与外人相识吗?”   杜卿恒微笑着,摇了摇头。   扶欢也温温而笑,对他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同我一样流离失所,如今看来,你这些年过的还不错。”   却在这时,一道冰凉的声线横插他们二人之间:“在本公主的身边做事,杜将军自然是过得不错!”   赵临鸢端端行来,将那双犀利的目光落在杜卿恒身前的那位女子身上,“扶欢姑娘对本公主身边的人,似乎很是关怀备至啊?”   她身边的人……这话说的。   扶欢当然听出赵临鸢不止在说杜卿恒,更在暗指褚瑟,她分明还是对赐婚一事仍然心存芥蒂,才会对自己说出这样带刺的话。   她只好解释道:“公主息怒,陛下已经……”   “陛下已经收回成命,本公主当然知道了,我恰是为此事而来。”赵临鸢打断扶欢的话,替她说了下去,而后又审视着她,语气怪异道:“扶欢啊,你的本事不小嘛,陛下赐婚那就是圣命难违,本公主纵使心有不满,也不敢忤逆半分,不曾想你竟会有如此本事,能让陛下收回成命。”   面对赵临鸢不断找茬,扶欢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说笑了,这岂是扶欢能左右之事?想来,或许是陛下觉得此举尚有不妥,心中审慎掂量与权衡后,这才收回了成命。扶欢是承欢宫的人,更是相朝的人,嫁与不嫁、嫁予何人,都是主子们一句话的事。”   赵临鸢笑了笑,懒得接她的话了。   好一会儿过去,她看了看杜卿恒,又瞧了瞧扶欢,再抬眼望了望天,忽然讳莫如深地说道:“本公主听说你们自幼相识,现下月色正是清冽,想来你们是有诉不尽的前尘与过往,既如此,那本公主便不打扰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她整个人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有些逐客的意味,流连于她一双故作清冷的眼眸中。   扶欢自然不傻,看出赵临鸢对她不满,便不再与杜卿恒继续纠缠了,“公主言重了,扶欢还有琐事在身,便不打扰公主与杜将军话事了。”   说完这话,她周全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杜卿恒看出赵临鸢不对劲,毕竟她从来不是个会为难下人的主子,更不会无缘无故便对一个姑娘家言语犀利。但她对扶欢的态度,确实和她对所有人的都大不相同,让他心中很是费解。   在扶欢走后,杜卿恒替她说话道:“公主,扶欢心思单纯,乃良善之人,我知你心系三殿下,对赐婚一事多有怨言,但这些都不是扶欢的本意,如今他们二人的婚事已作罢,你大可不必对扶欢再心存敌意。”   听了这话,赵临鸢诧异地看着他。   她的杜将军,她的卿恒哥哥,何曾在她面前为别的姑娘说过一句好话?有趣了。   于是赵临鸢逗他道:“怎么,你心疼了?”   杜卿恒立刻别过脸,因避话避得太仓促反而显得有些狼狈,“公……公主别乱说。”   赵临鸢笑了笑,当真便不说什么了,她心中却叹:卿恒哥哥,扶欢一心向着褚离歌那个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主子,她又岂会是你口中的单纯良善之人?她是你万万不能招惹的人。   可是藏着另一重身份和心事的又何止是扶欢呢,就连杜卿恒也……   想到这里,赵临鸢眸色复杂地望着他,“卿恒哥哥,其实扶欢将才问你的话,也是鸢鸢心中的疑惑,这些年来,我知你一心一意跟在我身边,护我周全,却不知,你可曾离开过昭云国,可曾与外人相识?”   杜卿恒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这么问,莫非她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他怔然立在原地,久久未有答言。   赵临鸢便没有再追问,只转了个身,说道:“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你看天边的月,多好看啊……”就像当年你将我救回时的那夜一样好看。   赵临鸢在心里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她遥想当年,想到她第一次见到杜卿恒的时候,他也是心思单纯与良善之人,可是这一切,怎么就变了呢?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与褚萧有了勾结,也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合作已经深入到了什么地步,但她知道,杜卿恒于她而言,是最为重要之人,她不计代价,也要将他从此事中,摘除干净。   *   第二日,赵临鸢又去了一趟承欢宫,想从褚瑟的口中探知褚萧的过往,以确认他是何时与杜卿恒有了交集,并试图通过这个信息去猜测,他究竟握住了杜卿恒的什么把柄。   可她最终没见到褚瑟,反而见到了之前想要去请安却没去成的那个人。   岳皇后被幽禁,关雎宫无主,后宫之事暂由宣贵妃处理。赵临鸢与这位备受圣宠的贵妃娘娘本无交集,可偏偏在她去承欢宫的路上,转过宫殿一角时,有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迎面与她碰上,坐在高轿上的那人正是宣贵妃。   来人阵仗极大,那位雍容华贵的美人被宫人簇拥着,坐于高榻之上,缓缓向她行来。   赵临鸢放慢脚步,迎了上去,在她与那轿的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心中不禁在想,皇后娘娘才入了冷宫,这位美人便以这么招摇的阵势在这皇宫里出入,喧宾夺主的心思不言而明。   虽则如此,赵临鸢也并不在意她的招摇,毕竟她与皇后娘娘并无深交,后宫之事,以及贵妃与皇后二人之事,她本来也没有任何的立场去说什么。   两个人的距离渐更近了,赵临鸢欠身请安:“贵妃娘娘。”   此前,宣贵妃对这位昭云国的长公主并没有多大的关注,只依稀听说她差点便成了褚萧的太子妃,如今却是承欢宫的准王妃,但这位骄横的娘娘与她那位骄横的儿子褚离歌一般,从来不把褚萧与褚瑟放在眼里,更罔论区区一个赵临鸢。   唯有一事,让贵妃娘娘对她多了几分印象,那便是褚离歌三番五次地想要对付她。   值得他儿子亲自布局出手的人,可不多。   赵临鸢心中亦知晓这一层,所以她并不想在这时候与这位娘娘有任何的冲突。   于是,赵临鸢端端行了个礼之后,便站在原处,安心等待着那位娘娘离开,却不曾想,宣贵妃竟在她的身侧停了下来,这倒让她怔了一下。   “娘娘……” 第36章 36.是风动:本公主不知何为分寸。   官道上,宣贵妃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下了轿子,握住赵临鸢的手,将她扶起,假意和善地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位昭云国来的公主吧?”   赵临鸢点头称是,“前些日子,临鸢曾想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奈何有事耽误了,还望娘娘莫要介怀。”   宣贵妃当然不介怀,因为她的眼里压根就没有这样的小事,只调笑道:“你口中耽误你的那件事,想来便是那没用的东宫太子吧?”   那日赵临鸢去瑶华宫请安的时候,在偏殿突然被肖佐带去了东宫,宣贵妃眼线众多,自然知晓这件事,只是她当时并不在意,现下想起来,便提上一提,找找对方的不愉快。   “没用的东宫太子”,这话说的,赵临鸢便当真有了些不tຊ愉快。   “太子再没用也是东宫之主,终究是比那翊王多了几分能耐的。娘娘若说太子没用,岂不是在说翊王更没用?”   “……你!”宣贵妃护子心切,一时急了起来,“赵临鸢,你说话最好注意些分寸!”   “分寸?”赵临鸢笑了,“本公主初到皇城,还真是不知何为分寸,不如娘娘你教教我,是不是当众置喙太子,方为娘娘口中的分寸?”   侍奉宣贵妃的女官更急了,“赵临鸢,你放肆!”   可这下,宣贵妃反倒不急了。   在这皇宫里,因为她受宠,便人人都俱怕她,如今难能可贵来了个胆敢顶撞她的公主,竟还是为了一个她不肯嫁的太子,真是有趣。   宣贵妃对她探究的意味便更浓了一些,“赵临鸢,听说太子和萧王都争着抢着要娶你啊?”   她是真的抱着疑惑的态度在问这个问题,可说话时语气阴阳怪调的,又分明是在寻衅。   赵临鸢滴水不漏道:“娘娘说笑了,两国联姻哪似小老百姓家的儿女情长,要嫁谁,要娶谁,由天下定,由陛下定,哪里会存在两位皇子要抢娶临鸢这等荒唐的事。”   宣贵妃可不兴体面和周全这一套,一阵见血地继续找茬道:“可我听说翊王对你很是不满,几次三番都想要找你的麻烦,公主啊,你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本宫的这个儿子脾气可差得很,若当真记恨了谁,从来可是说杀就杀的,你和萧王千万要当心一些,别荒唐的事情做多了,碍了我们翊王的眼,一不留神便丢了命。”   赵临鸢皮笑肉不笑,“谢娘娘提点。”   宣贵妃和赵临鸢的这话说得多巧啊,当天夜里,赵临鸢再去看褚瑟时,承欢宫果然“谢”来了一场刺杀。   夜里的时候,几名黑衣闯入承欢宫,给静谧的夜带来一阵血腥。   赵临鸢心中无奈,她从前费了一番心思才让褚瑟摆脱了旧日困境,可如今这个承欢宫似乎也不比当初的西椋宫太平多少,依旧是谁人想欺便欺,似乎都没把褚瑟这个萧王放在眼里。   不过这次的刺杀,赵临鸢倒是没有怀疑到宣贵妃的头上。她知道那女人只是嘴毒罢了,还不至于做出这等荒唐事。更何况,褚离歌也根本没有在这个时候刺杀褚瑟的理由。   刺客已经杀入内殿,褚瑟示意赵临鸢,让她帮忙带着宫人躲去暗道,她本来想配合,可是当她看到刺客握在手上的兵器时,她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做出了出人预料的决定。   “我留下对付他们,你带他们离开!”   “鸢儿?”   “走啊!”   褚瑟惊讶于她的这个举动,但场面实在混乱,她又如此坚持,他便再不犹豫,转身带着承欢宫的一行宫人远离了打斗的中心。   赵临鸢拔刀向闯入的刺客杀了过去,褚瑟则迎面撞上了跑出来的扶欢,他急了,斥道:“你出来做什么?”   扶欢不肯走,“殿下,我怕你有危险……”   赵临鸢正与众人混战,余光竟瞥见了褚瑟将扶欢护在身侧,心下玩味顿起,一个不留神,臂上当即被兵刃划出了一道不大不小口子。   她惊呼:“啊呀!”   褚瑟循声看过去,瞧见赵临鸢明明正居上风,却总在“不经意间”受了些不痛不痒的轻伤,明明对付刺客游刃有余,但面上总是时不时地扯出几道面目狰狞的痛苦模样来,仿佛下一刻她就要死了似的。   褚瑟很难不看穿她的伎俩,只好忍笑,吩咐扶欢携众人从暗道逃离,自己却向赵临鸢走了过去。   “三殿下!”扶欢扯着褚瑟的衣袖将他拦下,劝阻道:“危险,别去!”   褚瑟嘴角一勾,看向厮杀中的赵临鸢,对扶欢道:“别怕,那些刺客身手实在一般,伤不到本王,本王只是想去陪陪小姑娘罢了。”   扶欢:“……”   褚瑟再一次强调:“你带他们走!”   扶欢心中不情愿,却也只能这么去做。   随即,刀光剑影的中心忽然闯入了一个身形,褚瑟一边加入了厮杀一边问;“公主可还能支撑?”   赵临鸢再杀掉一个刺客后答:“勉强。”   褚瑟看穿她的口是心非,却只是笑了笑,“还真是勉强啊……”   他正说着,便将醋意满满的赵临鸢护在了自己身后,算是给了她将才这样护着扶欢这件事一个交代,最后的三两名刺客也都被他悉数斩杀,场上恢复了平静。   褚瑟踩着一地的血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臂上的伤口,“瞧你,勉强到都亲自受伤了。”   “我受伤,你笑什么?”赵临鸢刻意提醒道:“本公主可是为三殿下受的伤!”   褚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谢过公主。”   说完,他又绕着她走了两圈,眼神在她的伤口处瞧上两眼,故意激她道:“既然如此,本王明日便奏禀父皇,说公主为我相朝上阵杀敌,勇猛无双,不曾想却在大胜归来之际折在了我承欢宫,被几名来历不明、武功平平的刺客伤得不轻。公主如此护着本王,本王定要为公主讨个奖赏。”   “……”赵临鸢果然露了怯,脸黑道:“不必了。”   褚瑟偏还不罢休,“哦还有,公主既然是为本王受的伤,本王这就传唤太医,为公主救治。”   “……不必了!”   “那不如本王亲自替公主包扎?”   赵临鸢一怔,这主意似乎很不错。   褚瑟扬眉看着她:“公主怎么不说不必了?”   赵临鸢眉目缱绻:“因为本公主恰有此意。”   *   褚瑟将赵临鸢送回了揽星阁,也当真不传唤太医,而是亲自为她包扎。   赵临鸢以区区几道伤口意图博取褚瑟的怜爱,被褚瑟给看了出来,那他便不介意将她想要的这份怜爱,十倍百倍地送给她。   褚瑟似笑非笑道:“鸢儿,其实你伤与不伤,我都会护着你,你又何苦自讨苦吃?”   赵临鸢的凤眸垂下片刻,再抬眼时,瞳孔忽然显出了几分算计来,“三殿下莫不是觉得,本公主是以血肉之躯惹你怜惜?”   褚瑟一怔:难道不是吗?   赵临鸢看着他的反应,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褚瑟的,可喜欢归喜欢,并没有喜欢到失了理智和判断力,她知道褚瑟在此前的郭笑一事上对她有所保留,那么如果再遇到与昭云国有关的事,他还是会有所保留的,比如当下的这一场刺杀。   承欢宫遇刺,赵临鸢认出刺客手中的兵器来自昭云国,她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背后是何人指使,那便只能通过褚瑟去查。   褚瑟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可未必会将真实的结果告知赵临鸢,可若她是因为这次刺杀而受的伤,那可就不一样了,这便是她故意让自己受伤的真实原因。   “公主!”   在赵临鸢琢磨着这些的时候,忽然有急促的叫唤声传来,抬眼看去,竟是杜卿恒疾步奔来,掠过了众人后,径直来到了她的身旁。   杜卿恒甚至瞧也没瞧褚瑟一眼,只看着赵临鸢一人道:“你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受伤?”   一句关怀的话语,从杜卿恒的口中说出来却有些责备的的意味。   他的一双眸子虽然在看着赵临鸢,但不满的口吻分明冲着那个他假意忽略掉的人:竟然让一个女人在你的承欢宫里替你受伤,你干什么吃的?!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褚瑟悠悠抱着臂,打量着这位竟敢责怪自己的送亲使,既不辩驳也不答话,反而看着床榻上这位的“娇弱”的公主,看她如何为自己的故意受伤而收场。   赵临鸢只好道:“刀剑无眼,难免受伤,我没事,杜将军不必介怀。”   杜卿恒仔细瞧了瞧赵临鸢红润的面色,她当真没事,又瞧了瞧她臂上那快要凝固的血痕,这也能叫受伤?   于是,杜卿恒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公主自小便在昭云国养尊处优,被呵护得极好,怎么来了这相朝,不是上战场便是杀刺客?”   赵临鸢在心中白了杜卿恒一眼,她小时候在昭云国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哪里像他说的这么夸张。   “我杜卿恒虽然会誓死护卫公主周全,但是萧王殿下,我们公主毕竟是你承欢宫未来的王妃,你能不能对她上心一点?”   “好了!”   赵临鸢终于听不下去了,这件事是她故意而为之,真真不关褚瑟的事,她向杜卿恒投去一个“差不多得了”的眼神,而后客气请走对方:“我累了,杜将军退下吧。”   杜卿恒退去之后,剩得赵临鸢与褚瑟二人留在寝殿,但再细看,竟还有一人……   呃、扶欢?   赵临鸢静静地看着扶欢,她就站在褚瑟的身后,没有要退下的意思。   甚至就连褚瑟也想与扶欢一道离去:“鸢儿,我看你的伤并无大碍,你先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站住!”   赵临鸢凉声留人,随即掀tຊ开被褥走下床,拦在了褚瑟的面前,“三殿下,这场刺杀不管是冲着谁而来,可怎么说也伤到了我,那么此事便与我有关。既如此,有什么内幕是我不能听的?” 第37章 37.是风动:扶欢啊,你紧张什么?   褚瑟垂目片刻,再抬眼看向扶欢时心中已有决定:“那就在这里说吧。”   扶欢点了点头,向三殿下汇报她查来的承欢宫遇刺一事的情况:“这次派来的刺客与之前所遇到的人马都不相同,他们的武功路数杂乱无章,不像宫内禁军,也不像江湖人士,招式看起来十分诡异……”   褚瑟认同道:“的确和此前遇到的不是同一路人马。”   一旁的赵临鸢觉得不可思议:堂堂相朝三皇子,此前究竟是遇了多少次刺杀啊?竟然都被刺出经验来了。   她惊叹之余,又听见扶欢开口道:“殿下,扶欢这就去细查此事,揪出幕后之人。”   褚瑟“嗯”一声,目送扶欢离去后,竟悠然地沿着桌案落座,给自己沏了杯茶,然后竟当真喝起了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赵临鸢:“……”   看着又一盏清冽的液体被他缓缓注入茶杯,赵临鸢轻轻咳一声,忍不住提醒道:“三殿下,此处是揽星阁。”   褚瑟又“嗯”了一声,“本王知道。”   赵临鸢脸黑:你知道还不走?这都什么时辰了,真把这里当成承欢宫了?   可褚瑟留下自然有他留下的用意,他心中揣量着,一夜的时间,足够让扶欢将遇刺一事捋得清晰了。   于是,他便开始拖延时间,想了想话题,忽然说道:“鸢儿,你我大婚在即,须知相知相敬乃是夫妻相处之道,从前我对你的了解不算多,所以在大婚之前,便派了人前往昭云国探查一番,你不会怪我吧?”   赵临鸢轻声笑:“本公主的过往除了嚣张跋扈便只剩干净磊落了,何惧三殿下探查?”   褚瑟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又斜眼瞥了瞥窗外的黑影,那个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在赵临鸢身边的黑影,“那不知你与杜卿恒杜将军,是什么关系?”   “……?”赵临鸢怔了一下,不知褚瑟此话是何意。   褚瑟审视着她道:“本王听说,当初你答应昭云国的王上远嫁来我相朝,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便是将这位杜将军带在身旁,不知你当初是何意?”   赵临鸢默了半晌,终于笑出声来:“三殿下,你吃醋了?”   “笑话!”褚瑟的面目似淬了毒一般狰狞,宽袖一挥,冲窗外抬声道:“本王岂会吃一个他国小臣的醋!”   赵临鸢笑了笑,任他自证清白。   可才过了一会儿,褚瑟便装不下去了,他又喝了一杯茶,继续原来的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把他带在身边?”   赵临鸢垂下幽黑的长睫,目光落在褚瑟面前的茶盏上,好一会儿,方缓缓道:“他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来路。我珍惜他,胜过所有。”   “来路?”褚瑟似懂非懂,他隔着昏黄的烛火又看了赵临鸢半晌,只温温吐出一句话:“可你待杜将军,似乎比待我亲近。”   听了这话,赵临鸢一怔,他这是介意了?   其实赵临鸢能理解他的介怀,她是他未来的王妃,而杜卿恒只是送亲使,她无论如何都该与他更为亲近才是。可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到了现在,她依旧与杜卿恒更为亲近。   赵临鸢对此并不否认:“本公主与杜将军相识十载有余,而与三殿下不过是初识。”   她话锋一转,反将对方一军道:“正如三殿下对待扶欢,似乎也比待本公主更为亲近一些。”   褚瑟觉得牙疼,想了想,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吐出一句:“鸢儿说的是。”   “……”这人性子如此好,反倒让赵临鸢无话可说了。   褚瑟看着她被自己的温和给堵住,心中觉得有趣,面上绽开了笑,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忽然认真地问了一句:“鸢儿,你如此重视杜卿恒,若是有人伤了他,你可会原谅?”   “不会。”赵临鸢想也未想便如此说:“我也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他。”   “那你可曾想过,正是因为你对他的这份重视,或许便会成为有心之人用以对付你的筹码。”褚瑟看着她,说得更直白一些,“若有一日,他威胁到了本王的前程,甚至你的性命……”   你又该如何取舍。   褚瑟没有说下去,赵临鸢却听懂了,毫不犹豫道:“所以鸢儿会将他从殿下的前程里摘除,让他从此与我们二人再不相关。”   听了她这句话,褚瑟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忽然觉得可笑,他看出赵临鸢对杜卿恒不一样的感情,赵临鸢也看出他对扶欢不一样的感情,但她不知道的是,若扶欢危及到他的前程,或者是危及赵临鸢的性命,他必会彻底将她除去,以绝后患。   可赵临鸢对待杜卿恒,却是这样的决定,和他对扶欢的决定大相径庭。   扶欢与杜卿恒对他们各自而言,意义是那么的不一样。赵临鸢和褚瑟,他们也是那么不一样的人。   这一晚,两个人在揽星阁里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关于杜卿恒,关于扶欢,关于赵临鸢,也关于褚瑟……   他们整宿不寐,彻夜畅谈,一直到窗台被裹上了一层曙光。   *   “三殿下!”   清晨,殿外有叩门声传来,是扶欢的声音。   待得扶欢走进,看到他们丝毫未动的妆发,她的眸中有几分复杂的思绪闪过,被赵临鸢看在眼里,面上扯出了一抹凉笑。   “殿下,扶欢已将刺客的身份查明,还请殿下移步查看。”这一次扶欢的话语坚定,少了昨日那份唯褚瑟之命是从的意味,坚决地想要避开赵临鸢之后,再将此事呈禀。   褚瑟看到扶欢的态度便猜到些许可能,于是眸色复杂地看了看身旁的赵临鸢。   赵临鸢喝了一口茶,说话时讽刺意味浓烈:“既然扶欢有话要同殿下说,殿下还不去,留在我这里做什么?”   褚瑟听出赵临鸢这话中的不满,便看向扶欢,态度同样坚定:“不必,就在这里说吧。”   这场刺杀并非是冲褚瑟来的,赵临鸢才是背后之人重创的目标,最好能将她弄得重伤不起,和亲无果。奈何赵临鸢武功高强,更有褚瑟从旁协助,对方没有得逞,可也没有给承欢宫留下什么行刺的证据。   幸得扶欢心思细腻,从伤亡的刺客中寻到了些蛛丝马迹,甚至与三殿下的这位未婚妻有关,这便是扶欢对赵临鸢有所戒备的原因,可褚瑟偏不避着她,扶欢只能无奈。   “殿下,这拨刺客的功夫有些像朝中重臣培养出来的死士,谁人皆知朝中重臣大多是翊王殿下的党羽,表面上看,这件事确实像是翊王殿下的谋划。但扶欢找人验过这些死者的兵器,分明是来自昭云国!若是如此,这场行刺分明是昭云国的贼人所为,意图栽赃嫁祸南霄宫!”   “昭云国?”在扶欢汇报的时候,赵临鸢手中的茶杯叩到了桌上,杯中的茶被溅出了两滴,“这场刺杀是冲着承欢宫而来,扶欢啊,你的意思是说我昭云国不惜搭上本公主的性命,也要刺杀三殿下吗?!”   “鸢儿,扶欢不是这个意思。”褚瑟适时地扯了扯赵临鸢的衣袖,阻止她对扶欢继续发难。   可扶欢偏不肯罢休,继续道:“昭云国是否会伤公主,婢子不知,但这场刺杀与昭云国脱不了干系,只怕公主不会全然不知情吧?若是公主与昭云国之人勾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合作,婢子也很难再查探下去。”   “扶欢!”褚瑟急了,立刻打断了她。   “合作?”赵临鸢瞧了瞧似是为三殿下义愤填膺的扶欢,便再不与她打哑谜,“你说的是哪次合作?是殆夷国对相朝发兵,可对方背后指使却是昭云国王室的那次合作吗?扶欢啊,你该不会是怀疑本公主意图对相朝不利、对三殿下不利吧?”   扶欢一怔,这就是她怀疑赵临鸢的地方,却不曾想对方竟丝毫不否认,反而如此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赵临鸢看着扶欢的反应,笑了一下,她果然知情啊,如此一来,赵临鸢便验证了心中的猜想,“看来你的本事不小,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竟能将朝堂上与战场上的事查得分明,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事,扶欢你却知道,可真是能耐啊。那么你告诉我,你与二殿下,究竟是和关系?”   闻言,褚瑟的眸色微微变化,看向了扶欢。   “你胡说!"扶欢急切否认道:“扶欢侍奉在三殿下身侧已有多年,不论朝堂内外,自然该替三殿下分忧,这是扶欢份内之事,如果公主以此认为扶欢与南霄宫有所勾结,那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看向褚瑟,“三殿下,您不可听信旁言,怀疑扶欢对您的一片心啊tຊ!”   褚瑟的眼神飘了飘。   扶欢与南霄宫的关系,褚瑟心中当然清楚,可他不明白的是,赵临鸢怎么会提起这些事?   褚瑟假意替扶欢解围:“公主多虑了,扶欢是本王身边的人,本王绝对相信她。但扶欢所言,公主与南霄宫有所勾结,想必其中必有误会,本王会让扶欢……不,本王会亲自查明此事,还公主一个清白。”   “清白?”赵临鸢欲笑,但终究还是忍了下去,“三殿下莫不是在与本公主开玩笑,本公主是否清白,需要你去向区区一个女婢证明吗?”   褚瑟一怔,意识到自己将才所言不妥,不过他本来想告诉她的是,他相信她与刺客绝无勾结,却不曾想她却揪着自己与扶欢这层微妙的信任关系来发难。   赵临鸢缓缓走向扶欢,笑中藏有几分诡异,“扶欢啊,你在紧张什么?”   她轻轻捏起扶欢的下巴,抬起,与自己四目相对,轻声说道:“本公主不过是问了一句,你与二殿下是何关系,何时说过你与褚离歌有所勾结?你这么急于撇清自己与南霄宫的关系,又是在掩饰什么呢?难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位二殿下吗?”   扶欢怔然,不可置信地缓缓摇头,“你……你说什么?”   褚瑟听完赵临鸢的最后一句话,也愣住了。   赵临鸢却只是随意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我的二哥,赵云。”   听到这个名字,扶欢的背脊倏地一僵。 第38章 38.是风动:我答应你,不伤赵云。   两个女人互相怀疑,褚瑟被夹在其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临鸢本来也没想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奈何扶欢步步紧逼,她便当场说出了她对扶欢最真实的怀疑。   赵临鸢的确怀疑扶欢与她的二王兄赵云有其他的瓜葛,但她知道,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是她气急之下一时嘴快,草率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赵临鸢并没有再向扶欢发难,却不曾想,这一次对她步步紧逼的人,反倒是褚瑟了。   某日,他忽然拦住了赵临鸢的去路,“鸢儿,你对扶欢的身份,是否还有别的看法?”   那日在揽星阁,赵临鸢不经意间说的话,虽然后来被她云淡风轻地圆了过去,但褚瑟终归是听进去了的,寻得了合适的时机后,他便单独问赵临鸢道:“你所说的二殿下并非褚离歌,你怀疑真正掌控了扶欢的人,是昭云国的二王子赵云,是吗?”   赵临鸢沉默了。   是,她怀疑赵云,从在战场上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怀疑他。   褚萧欲巩固他自己在相朝的地位,便勾结了昭云国的杜卿恒为他谋事,而褚离歌对此也有手段,他勾结的人,正是赵云。   而扶欢呢,她本来自昭云国,怎么一入相朝国土便唯褚离歌之命是从?也许,他们在很早很早之前,便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可是她的这些思量和怀疑,她应该全都告诉褚瑟吗?毕竟,一个是她最敬爱的二哥,一个是她未来的丈夫……   “鸢儿,你若不愿说,那便不说了。”   在她犹豫的时候,褚瑟忽然握住她的肩头道:“可我想告诉你的是,刺客一事,扶欢所言不假,杀手确实来自昭云国。我自然相信此事与你无关,但这个结果,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   赵临鸢叹笑了一声,“我知道。”   其实从她和刺客交手的时候,她便知道那些人来自昭云国了。但她并不相信这是赵云的谋划,因为她不愿相信,赵云当真还会再伤她,否则当初她被围困时,他怎么会派兵救她呢?   可若这次的刺杀不是赵云的安排,那边只能是她的大哥,赵素了。   褚瑟看她不说话,便有些担心了,“鸢儿,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心中在想,若昭云国当真有人欲伤赵临鸢,欲破坏他与她的婚事,让此次和亲无果,那么只要赵临鸢开口,他必会反击,保此婚事万全。   可赵临鸢依旧没有答言,她只是深深看着褚瑟,一双会说话的眸子闪过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淡淡笑了笑,“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真的没有吗?”褚瑟凝视着赵临鸢,“你别把事情都藏在心里,说出来,让我帮你。”   赵临鸢摇了摇头,“三殿下,其实不论刺客是什么人,他们的动机都是为了阻止我与你成婚,与其费一番心思揪出幕后是何人指使,不如你我二人尽快完婚,以断了对方的念想,这样岂不是于承欢宫更有利吗?”   褚瑟认同。   于是,他们大婚的进程便更快了。   可是在无人的角落,赵临鸢却无声地落泪。   多可笑啊,当初在战场,她的二哥,赵云要杀她。如今在皇城,她的大哥,赵素竟然也要杀她。   她忽然觉得,她这个昭云国公主,当的真是可笑极了。   *   褚瑟与赵临鸢筹婚的时日说长不长,不过是不足百日的朝上与朝下,朝夕轮转,晃一晃便也过去了。   此间,赵临鸢为避免节外生枝,便在揽星阁中深居简出,就连承欢宫也不常去,与褚瑟也是少有往来。   毕竟,她当初转个弯便能与贵妃娘娘冷眼相向、当天夜里还遭了刺杀,那样的事,她可不想再遇第二次了。   可杜卿恒却没闲下,他常来往于东宫、南霄宫与承欢宫三者之间,明面为促进昭云国与相朝友好邦交,实则为赵临鸢探听多方动静。毕竟,她作为昭云国公主,一旦嫁入了承欢宫,朝堂局势多少便会有些微妙的变化了。   赵临鸢绝不相信,褚萧与褚离歌二人对她与褚瑟的婚事没有下一步的举措。这便是她派杜卿恒去打探消息的初衷。   但这只是表面情况,也只是她对他的说法。真实的缘由是,赵临鸢想要通过他,为东宫那处带去自己的动静与想法。   长此以往下来,在她的预料中,褚萧果然坐不住了。   三月初七,大婚前夜,依照相朝的礼数,赵临鸢不得与褚瑟见面。   静谧的揽星阁迎来黑夜,凉凉月色下,赵临鸢独坐于庭院,在虫草芬芳中,等一个人。   她坐了好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隐隐传来,她轻轻摩挲自己肩上发丝,并未回头,便已知晓来人,精准地与身后人说话:“太子殿下,你来了。”   褚萧立在她身后,说话时声音温柔:“鸢儿,你在等我?”   赵临鸢笑了笑,“是啊,我一直在等你,自我从南阳回来的那一刻,我便一直在等你。”   褚萧静默地看着她。   “我本来在想,素闻太子殿下心机深沉,手段非常,怎么会明知西椋宫那场大火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却束手无策,任由鸢儿助三殿下摆脱西椋宫,更替三殿下出征殆夷国,甚至借此事由嫁入承欢宫呢……”   褚萧的神情微微变化。   她回首看向褚萧:“原来太子殿下是将计就计,所谓讨伐殆夷国只是个幌子,让鸢儿借此战事看清赵云与褚离歌勾结一事,才是殿下真正的目的。”   褚萧这才开口道:“褚离歌与赵云勾结可非孤授意,若非他们二人狼子野心,孤又岂有将矛头对准他们的机会?”   赵临鸢觉得好笑,“褚萧,你说别人狼狈为奸,可你又何曾清白?你欲借赵云与褚离歌勾结一事来拉拢我,在此之前就应该先把自己摘干净,否则你以此缘由对付褚离歌,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你觉得我会受你威胁吗?”   “我怎么会威胁你?”褚萧看着她,“我要对付褚离歌,褚瑟同样要对付褚离歌,鸢儿,不管你站在谁的立场上,都不该拒绝我,我们都该一条心才是。”   “你让我与你一条心?”赵临鸢凉笑,“褚萧,你似乎忘了,你拿到的罪证可不止事关褚离歌,还关乎到赵云!”   “那又如何?莫不是你还在顾念赵云,顾念这个所谓的兄长?!”褚萧看着赵临鸢,一字一句加以提醒,“你别忘了,赵云曾经为了私利,与褚离歌联手,欲取你的性命!就算后来他救了你,但他曾经想要牺牲你的心也不会改变!”   赵临鸢一怔,心不自觉痛了一下。   是啊,他曾经想要取自己的性命。   还有承欢宫的那场行刺,就连赵素,也曾经想过取她的性命。   可真是荒唐啊。   褚萧忽然握住她的肩头:“所以鸢儿,他们根本不值得你替他们做任何事,更不值得你牺牲自己的利益去为他们隐瞒任何事!”   赵临鸢忽然看向他,神情漠凉,“所以今夜,你便是为此而来。”   “不错。”褚萧表现得极为诚恳,“鸢儿,你把赵云与褚离歌勾结的罪证交给我,我若能借此扳倒褚离歌,于褚瑟也是有利的,你说是不是?”   “于褚瑟有利?”赵临鸢冷笑一声,“褚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不必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姿态了吧。南tຊ霄宫是与昭云国有所勾结是不错,但包藏祸心的又岂止是褚离歌一人?”   她看进褚萧的眼,“太子殿下莫不是忘了,你与杜卿恒是何关系?你欲将通敌叛国之罪名往褚离歌的头上扣,就不怕我将同样的罪名也往你头上扣吗?”   “……你!”   褚萧实在不明白,赵临鸢为何非要与他做对!   褚萧目眦欲裂,赵临鸢却缓缓坐下,“殿下莫气恼,鸢儿若是有心借此来对付你,恐怕这些话也留不到现在才说。”   褚萧反应过来,一时竟笑出声来,“是啊,你当然不会如此做了,你是不稀罕我褚萧一人的前程,但怎么会不顾念杜卿恒的性命呢?”   提到此人,赵临鸢的心与口都软了下来,“过去数载,杜卿恒为你效命,想必暗中替你做了不少事,才让你一步步入主东宫,有了如今的地位。他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如今也该功成身退了吧?褚萧,我请你将威胁杜卿恒的筹码悉数交予我,并将他从此事中彻底摘出去。”   褚萧落落大笑,“赵临鸢,你的心可真冷啊,我如此重你、爱你、护你,可你的心从未容得我窥见半分,你做了这么多的事,甚至不惜与我作对,还是为了一个杜卿恒?你可真是个情种啊!”   “太子慎言!”赵临鸢怒视褚萧,用眼神阻止他更荒唐的话语,“奉劝你见好就收,如今杜卿恒已经不在昭云国而在相朝,无法为你做更多的事,他会始终侍奉在本公主身侧,对你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殿下犯不着为了他,与本公主对着干吧?”   褚萧极力压制胸中怒气,理智地继续与她谈判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要褚离歌与赵云勾结的罪证,如此,不算太为难你吧?”   赵临鸢的面色晦暗下去,她早就料到褚萧的条件会是这个,但当他当真开口时,她的心口还是被揪了一下。   一个是她的二哥,一个是她要护住的人。   褚萧看穿她的顾虑,“你放心,我可以向你承诺,我只会以此罪证作为对付褚离歌的筹码,绝不会伤及赵云分毫。”   赵临鸢狐疑地看向他:“我如何能相信你?”   “你当知道,我从来只对付褚离歌一人,赵云身为昭云国王子,日后就算不是储君也是个王爷,得罪了他,对我可没有任何好处。”   赵临鸢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更何况,我不愿做伤你之事,这句话,你永远都可以相信。”   赵临鸢没说话,望了对方片刻,终是冷情地别过了目。   那两双相互错开的眼,在瑟瑟的风中,再没有了相视的余地。 第39章 39.问春风:两姓之姻、一堂缔约。   婚者,两姓之姻、一堂缔约也。   三月初七,为萧王褚瑟与昭云国公主赵临鸢大婚之日。   是日,桃花灼灼,满目红妆,二人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昭明帝端坐于殿首,龙袍金冠,神情庄重,眼神将堂上众人粗略一扫,目光落在太子那处时,停顿了片刻,终是无奈一叹,又看向了红袍在身的萧王,露出耐人寻味的一丝淡笑。   岳皇后已入冷宫,萧王的生母无人敢问,此刻坐于昭明帝身旁的,是最受圣心蒙眷的宣贵妃。陛下的立后诏书虽迟迟未下,但他的心思无人不晓,众人便都默认了宣贵妃为后宫之主。   昭明帝瞧向太子的惋憾目光隐隐落在宣贵妃的眼中,换得贵妃娘娘不动声色的隐笑,心中十分满意。她将暗藏深意的眼神往既定的方向投去,恰与褚离歌的视线对上,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对得势的母子之间悄然达成。   奏乐起,赵临鸢在喜娘的搀扶下,身形掠过云云目光,一步一步走在艳艳红光中,头顶凤冠,珠帘垂下,将她惊为天人的美貌依稀遮掩。   她垂首望向脚下的朱红地毯,一径铺展向前,引她走向未知的前路。   宾客之中,杜卿恒的目光落在赵临鸢铺展于地、在他眼前缓缓滑过的一袭红妆上,他本就作为送亲使来到相朝,如今亲见公主出嫁,心中一时间五味陈杂。   他不禁在想,若她所嫁之人还是太子,往后的日子会不会更好过一些。   在杜卿恒的私心里,赵临鸢若嫁予褚萧,那么余生便只管沿着本就为她铺好的太子妃之路走下去就好,岳皇后虽失了圣心,但太子的东宫之位还在,况且褚萧对她有情,至少不会伤及她的性命。她或许心中有憾,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太多不可预见的危险。   可如今,她从风云里来,又到风云里去,看似不动声色中,已全然卷进了朝局是非里。   他心下一叹,不知在这场被相朝众人和昭云国二王敌视的婚姻之后,等待赵临鸢的将是怎样的局面。   而与杜卿恒并肩站立的扶欢自然不会去关心赵临鸢的死活,她的目光则始终落在新郎褚瑟的身上。   奏乐和鸣,尽是喜庆,满庭道贺声中,那个沉默的女子仿佛看到了她及笄那一年,看到了她初见三殿下的那一日。   那一年,褚萧被立为太子,褚离歌被封为翊王,褚瑟还只是一个总被人遗忘的三殿下。   那一日,褚离歌对她说:“褚萧手段在明,无须忌惮,但褚瑟手段在暗,必要提防。”   彼时的扶欢便是这样,带着懵懂的认知,来到了褚瑟的身旁。   寥落的西椋宫里,少年殿下将那懵懂的少女领入内殿,扶欢跟在褚瑟的身后,看着他垂落在背柔而黑的发,看着他立在风中清瘦似竹的背影,看着他坚定地带着自己走入那一座宫殿,走进他的人生……   西椋宫中花影残落,却有许多仙人掌执拗地生存着,那时候的扶欢不善打理花草,褚瑟便握住她的手,将每一个细节都教给她。   扶欢总在不经意间瞧见,三殿下那双修长却枯瘦的手时常划过仙人掌尖锐的刺,换得手心的一道道血痕,她的手却只能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发出惊扰殿下的声音。   后来她问他,仙人掌总会伤了他,他为何还要护着它,褚瑟说:“仙人掌虽然会伤人,但是它顽强地活着,从不弃它的主人而去,比起这份虔诚的守护,区区喂养它的鲜血又算得了什么。”   听了那样的话,扶欢的眸子微微酸软。   原来那个不怕流血的少年殿下,会这么害怕身边的人与事终会离开他。他是那么孤独,就像那座西椋宫一样孤独。   她看着他,心疼他、亲近他、陪伴他、守护他……最后,爱着他。   可这皇宫里的事哪里能像她想的这样纯粹,她如此轻易便爱上的一个人,其实早在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看穿了她的身后人,此后种种,不过是伪装,不过是算计,不过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罢了。   不论是当初那个养着仙人掌的少年殿下,还是如今这个已经让自己成为了仙人掌的青年王爷,都绝无可能真正去接受一个从一开始便对他有二心的女人。   这不过是一场从一开始便错付了的爱,那个陪着他一路走来的姑娘,终究只能被他辜负。   大殿之中,几人心中各有所思,大婚却依旧进行着,褚瑟和赵临鸢将行拜堂之礼。   一拜天地。   褚瑟握住赵临鸢的手,仰头一拜,俯首一叩。   二拜高堂。   昭明帝望着一双新人紧紧相牵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夫妻对拜。   隔着微微摇晃的珠帘,褚瑟与赵临鸢相互对望,两双幽黑的眼眸里映着彼此依稀可见的面庞,而后,庄重一拜。   最终,行解缨之礼。   至此,礼成。   相朝皇子与昭云国公主的婚事完成,二人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在来往宾客心思叵测的所谓祝福中,缓缓行去。   却在这时,杜卿恒缓步上前,行至赵临鸢的身边,他手中端着一杯清酒,郑重递与褚瑟道:“依照昭云国的规矩,送亲使杜卿恒以清茶一杯敬新郎,愿萧王殿下与公主举案齐眉,两国累世通好。”   褚瑟含笑接过面前的白玉杯,“杜将军有心了。”   他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踩踏声。   “且慢!”   众人看过去,竟是褚萧不知何时离了场,此刻正携着身后的一众银甲将士,大举闯入内殿。   褚瑟的眸底闪过一丝阴鸷,心中隐有猜测,在他的胸臆间萌生。   褚萧将双手负于身后,携着亲兵直闯殿中,凌厉的眼神往褚离歌所在之处一扫后,又将目光缓缓落在褚瑟的身上,以跋扈之态凌驾在众人之上。   高座之上,昭明帝面色一僵,“太子,你这是作何?”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褚萧看了看杜卿恒递给褚瑟的白玉杯,眼神又往杜卿恒那处一瞥,“在座不如问问杜将军,意欲作何。”   杜卿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白玉杯,又tຊ看了看一眼始终不置一词的赵临鸢,竟有几分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褚萧不待他开口便先与众人道:“杜卿恒乃是昭云国将军,自幼与长公主青梅竹马,心生爱慕之意亦属实常,但直到今时今日,公主婚事已定,杜卿恒仍对其心存妄念便是万万不该!此番长公主嫁来我相朝,杜卿恒作为送亲使,未尽其守护公主之职责,如今更是由爱生恨,意图加害萧王殿下,此僭越之心实乃大不敬,谋害皇族更是不可恕之举,不知以上种种,该以何罪论处?”   杜卿恒不可置信地看着褚萧,看着这个他曾一心效忠的旧主,质问:“敢问太子殿下,末将何曾有过僭越之心,何曾有过谋害萧王殿下之举?”   褚萧似早有准备般,目光落在那白玉杯上,“大婚之日,杜将军以酒下毒,还敢说未曾谋害萧王殿下?”   杜卿恒一怔,殿内众人的目光同样落在了那个茶杯上。   褚瑟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在他反应出前因后果时,手中杯忽然被褚萧夺了过去。   “既然是昭云国之毒,自然无人会比长公主更了解。”   于是,在杜卿恒碎裂的目光下,褚萧将茶杯递到赵临鸢的面前,“茶中是否有毒,还望公主亲鉴!”   赵临鸢便接过茶杯,将其伸到自己的鼻下,假意闻了闻,清冽的液体映着她一双幽黑的眼,过了好一会,她缓缓抬眸,以冷淡的目光直视杜卿恒道:“茶中确实有毒,杜将军,你作何解释?”   一时间,场上哗然。   “飞羽军何在,将杜卿恒拿下!”   褚萧一声令下,身后的将士当即冲入殿中,一把擒下杜卿恒,卸了他的武器,将他的手臂押至身后,扣住他的肩头,让他无论无何也再难动弹。   高座之上,昭明帝睥睨此人,凉声道:“杜卿恒,你可还有辩驳?”   杜卿恒跪在地上,深深望了赵临鸢一眼后,终是道了句:“臣,认罪。”   “陛下!”   却在这时,一道颤抖的声音横插进来,众人望过去,竟是一个削瘦的身形跪倒在地,重重一叩首道:“杜将军一身清正,他对公主从来只有下臣之心,绝无半分儿女私情,更不会加害萧王殿下,还望陛下明察!”   扶欢突然冲了出来,掠过层层重兵后,护在了杜卿恒身前,声泪俱下地替他求情。   她心里知道杜卿恒对自己的情意,也知道他绝无可能对赵临鸢存有别的心思,更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褚瑟,去伤赵临鸢的心。   所以她知道杜卿恒是被人陷害,可那人是谁,她却不知。   她只知道,她应该护着他。   看见是扶欢冲了出来,褚瑟的眉宇微微颤了一下,他缓缓看向身旁的赵临鸢,却只见轻薄的红纱掩盖住了她的面色,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红帘下的赵临鸢完全不为所动,反而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往褚离歌那处瞥了瞥,观察他面上不为外人所察觉的细微变化,不知扶欢不顾自己的安危冲出来护着杜卿恒,他该是什么反应?   这时候,褚萧又站了出来,俯眼看着扶欢道:“你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女婢,有何立场为昭云国的使臣证明清白?”   他的目光又恭敬地向高座上抬去,“父皇,杜卿恒包藏祸心,罪证确凿,儿臣特请代父皇处置此人!”   昭明帝点头欲准,却在这时,横插入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   “慢着!”   竟是褚瑟站了出来:“父皇,既然依照太子所言,杜卿恒行刺的动机乃是爱慕公主,而他刺杀的人乃是儿臣,那这便是儿臣与公主之间的私事,还请父皇将此人交给儿臣处置。”   听完这话,褚萧眯起眼,向他投来一双狐疑的目光。   赵临鸢心下一颤。   昭明帝望了望褚瑟,又望向了赵临鸢:“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隔着红色的帘纱,赵临鸢的眼不动声色地扫过场上众人,却见褚萧冲她缓缓摇头,做出示意她拒绝的眼神,而褚离歌默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跪着的扶欢身上……   在她心中暗下决心,要按大婚前夜与褚萧的约定,设法将杜卿恒交到他的手中时,她盘在身前的手,突然被捏住。   赵临鸢抬眼,看到褚瑟已行至她的身前,一双手看似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背,却在不动声色间,给她带去极致的压迫感。   赵临鸢的手在褚瑟的掌心中颤抖,她的眸子对上他一双意味深长的眼,内心早已揪作一团,面上却还是挂着端庄的笑。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赵临鸢最终还是向昭明帝行了个礼道:“启禀父皇,此事临鸢无解,全凭萧王殿下决断。”   褚萧:“……?!”   随后,属于褚瑟的兵马倾巢而出,逼退了褚萧所率的飞羽军之后,将杜卿恒给押了下去。 第40章 40.问春风:我是最该做储君的人。   傍晚,婚宴宾客皆散去,褚瑟独自回到新房中,对上了赵临鸢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便也来了气。   赵临鸢的面色更冷了,“明人不说暗话,三殿下今日从太子的手中将杜卿恒要来,究竟作何打算?”   褚瑟凉凉一笑:“好一个明人不说暗话,那么赵临鸢你不妨告诉本王,今日在婚殿之上,你与褚萧二人合谋上演了这么一出精彩的戏码,又置本王于何地?”   赵临鸢一怔,眼神闪了闪,别过目,“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不知?”褚瑟举起案上被放置许久的白玉杯,放在鼻下嗅了嗅,在赵临鸢闪烁的目光下,将其一饮而尽。   赵临鸢不说话。   褚瑟审视着她,“你不是说茶中有毒吗?若当真有毒,你将才为何不拦着我?”   赵临鸢无话可说。   褚瑟的面色更凉了,“所谓茶中毒,不过就是个笑话,你与褚萧二人联手,将所有人都视作傻子一般玩弄吗?可惜了,别人是傻子,本王可不是!”   赵临鸢再不伪装,直视他道:“不错,杜卿恒为殿下递来的不过是寻常茶水,是我与太子暗中勾结欲陷害杜卿恒,不想却被殿下识破,如今便没什么好瞒的了。”   她起身,走近对方道:“褚瑟,我要你把杜卿恒交给我。”   “交给你?”褚瑟笑了笑,声似讽刺,“赵临鸢,你若早点对本王说出这句话,何来今日这般进退两难的下场?我知你欲借今日之事,在所有人面前证实褚萧与杜卿恒敌对的关系,以将他彻底从东宫那处摘除出去,亦知你与褚萧已达成协议,待事成之际,明面上将杜卿恒斩杀,实则暗中将其放回昭云国,以保他此生无虞的心思。你要保杜卿恒,本王不怪你,但你为何非要与褚萧合作,难道褚萧能做到的事,本王做不到吗?”   赵临鸢听着褚瑟的声声质问,脑中漫过复杂思绪,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声嘶力竭的模样,她忽然有些看不懂他的愤怒。   “杜卿恒是褚萧的人,我怎么敢奢望殿下会放过他,从前是我不知殿下对杜卿恒存有保全的心思,是我错想了殿下,可如今我既与褚萧做了此事,殿下又当如何?”   褚瑟无奈叹一声:“你做便是做了,本王又能如何?”   少顷,他的眸子又倏地眯起:“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褚离歌的罪证如此轻易便交到褚萧的手中!”   赵临鸢一怔。   原来这才是褚瑟真正介怀之事,可今日这一切他是如何得知的?她将才只回应了褚瑟对自己的质问,可现下细细想来,她才发觉,真正该被问的人是褚瑟才对。   赵临鸢看着他,“你如何知道杜卿恒从一开始便是褚萧的人,如何知道我与褚萧暗中勾结,又如何知道我与他谈判的筹码便是褚离歌的罪证?”   赵临鸢越往深处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她想到了她来到相朝和亲那日褚瑟下跪的姿态,想到西椋宫走水那日陛下对其紧张程度压根不似此前她所认为的漠凉,想到她借出征之事嫁入承欢宫时他不曾推诿甚至推动了计划,一切进行下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她想到了很多事,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而此刻她竟看不清,设局之人究竟只是她以为的褚萧,还是此刻就在她面前的褚瑟。   “你害怕了?”   褚瑟看穿赵临鸢望向他时眼神里藏着的惊惧,缓缓走到她身边,沉声说道:“赵临鸢,原来你也会怕。从前的你是不是也和所有人一样,觉得本王人皆可欺,而你不过是没有和他们一样来欺辱本王罢了,你我从相识到成婚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不过是本王棋盘上的一颗子,你本以为的阴错阳差从来就在本王的谋划之中。如今你终有所觉,才知道害怕。”   “你……”赵临鸢声音渐渐颤抖,“原来这一切,当真是你的算计。”   “不错,从相朝与昭云国联姻的那一刻起,tຊ你与褚萧、杜卿恒三人便都在本王的算计中。褚萧心中有别的太子妃人选,他不想娶你,而这偏中本王下怀。接亲当日,是本王命肖佐向褚萧献计,刻意将其支走,本王才有机会在你面前做出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为的就是惹你垂怜。因本王心知,昭云国公主早年流落民间,甚被叛军追杀,几经辗转才被接回了王宫,其实你同本王一样,也有过一段不受至亲重视的时光。公主从未与任何人说起此事,亦不曾计较此事,可是不说并不代表心中不在意,正是因为公主心中在意,才会对那段时光里始终伴在公主身侧的杜卿恒如此珍视。也正是因为如此,本王确定,和亲场上的种种,西椋宫的种种,定能让公主的心偏向本王。果不其然,公主果然动了恻隐之心,全力相助本王,助本王离开了西椋宫,助本王上战场,助本王一路走到今日的局面。”   赵临鸢凉笑,“原来殿下做了这些多,就是为了娶我啊?如今想来,殿下只是不如太子和翊王那般权势滔天,却从来不曾落到人皆可欺的境地。至少有肖佐向着你,至少有扶欢护着你。陛下虽不重视你,可从来也没有放任你的死活于不顾,只不过你想要的,还更多。原来我来到西椋宫后看到的一切,都是殿下伪装的。”   褚瑟微笑,沉默地点了点头。   赵临鸢敛去冷漠的笑,以尖锐的目光审视对方,“那么出征一事呢,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公主高看本王了,替本王出征以求赐婚旨意,这是公主的主意,可不是本王的心思。本王原本的心思,不过是借此战事让公主看清褚萧与杜卿恒勾结一事,以及褚离歌与赵云勾结一事。如此你便会疏远褚萧,便会记恨褚离歌,便只能向着本王了。”   赵临鸢一步步逼近他,“那你对我的感情呢,也是算计吗?”   “感情?”褚瑟想了想,认真说道:“不是算计,却也不是最重要的事。”   他看着她,“你对本王有感情又如何,还不是为了杜卿恒,便与褚萧勾结来算本王吗?而本王对你有感情又如何,依旧可以步步为营,迫你走到如今这一步!你爱我、重我、护我,可你同样也曾爱过褚萧、重过杜卿恒、护过昭云国!我爱你、重你、护你,同样也可以爱权势、重百姓、护天下!你我相爱,与此间种种算计皆无干系,不是吗?”   赵临鸢凉凉一叹,“三殿下想的,可真是通透啊。”   褚瑟接着道:“本王允你的算计,甚至允你的背叛,但没想到你聪明了这么久,却在大婚前夕这般愚蠢,竟然为了一个杜卿恒,拱手便将褚离歌的罪证给交了出去!你可知宣贵妃何其难对付、南霄宫何其难对付,你可知本王筹谋数载方等来此次良机,你可知这是扳倒褚离歌唯一的筹码!”   “原来如此,难怪殿下如此震怒。”赵临鸢淡漠地看向他,“但你要对付褚离歌与我何干?你凭什么认为若我提前知道了这一切,还会选择与你合作而非褚萧?褚萧利用了杜卿恒,我便弃了与他之间的一切情意,而你利用了我,你凭什么认为我在看清了你的面目之后还会如往昔那般愚蠢,还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   “面目?”褚瑟笑问:“什么面目?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本王身为相朝皇子,算尽机关步步为营便是本王该有的面目!公主若不认同,莫不是觉得当初那个卑怯懦弱的皇子才是你期望嫁予的夫君,那个人皆可欺的西椋宫之主才是你期望看到成为的君王?”   君王……   赵临鸢的背脊一僵:“看来从一开始,你不仅要扳倒褚离歌,更欲取代褚萧成为东宫太子,你的目的从来就是储君之位,而我不过是你万千算计中的一步棋罢了。”   褚瑟奇道:“公主何须如此惊讶?相助本王夺取东宫,不也是公主本来想做的事吗?”   赵临鸢缓缓摇头:“可这不是同一件事。”   褚瑟回以弩定道:“这就是同一件事!”   两个人彼此对视,谁也不让谁,最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夜风从窗台吹了进来,拂过鲜艳的红烛,昏黄烛光摇曳,映在赵临鸢泛白的面上,落入褚瑟幽暗的眼眸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第一次对她疾言厉色的萧王殿下,终是轻声开了口:“鸢儿,从一开始,你欲让东宫易主是因认为褚萧不配做相朝之主,你帮我、护我,嫁我,不正是因为你认定我比褚萧更适合拥有这一切吗?如今你不过是发现,我在此事中有了你所不知的谋划,难道这就让你改变了对我的判断,也改变了你对我的心意了吗?”   赵临鸢思绪纷杂,有许多不一样的情绪相互碰撞,让她根本认不清自己的心。   好一会儿,她疲惫地问了一句:“褚瑟,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褚瑟告诉她:“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是整个相朝最该成为储君的人。” 第41章 41.问春风:春秋不老,欢乐远长。   子时三更,风高夜凉。   幽深僻静的琼华苑突然被天宇绽开的绚烂烟火照得大亮,一个身着素裳的女人从里屋行来,望着满天烟火,嘴角扯出一抹惨白的笑。   宫女蒹葭匆匆行来,果然见着了倚在屋檐的昭妃娘娘。   蒹葭与昭妃娘娘一同望向天际的烟火,忽然说道:“今日是宣贵妃的生辰,陛下为贵妃娘娘燃放烟火庆生,这会儿啊,瑶华宫怕是热闹得紧。”   昭妃淡淡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蒹葭与昭妃并不相熟,早年娘娘未被打入琼华苑、还受着陛下恩宠的时候,她也不曾在娘娘的昭阳宫里伺候,可她却在娘娘入了琼华苑之后,路过这里时总对娘娘添上几分照拂,两个人聊得投机,这一来二去,便生出了长久的缘分和感情。   平日里,宫中有什么热闹的事由,蒹葭路过琼华苑的时候总会来与娘娘说上一两句,可奈何近日宫中琐事繁忙,她鲜少能来看望娘娘,今日再来,倒是落下了宫中的许多事,不曾与娘娘道。   过了好一会儿,昭妃的目光从那漫天的烟火里移了下来,轻声问一句:“庆生?”   她的声音飘渺淡然,似计较、又似毫无所谓,“蒹葭啊,你可知,明日便也是本宫的寿辰了。”   蒹葭笑道:“真的吗?那蒹葭祝愿娘娘春秋不老,欢乐远长!”   “春秋不老,欢乐远长……”   昭妃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自嘲般地笑一笑:“来生吧,愿我来生,春秋不老,欢乐远长。”   她的声音太轻,蒹葭没听清,便问道:“娘娘,你说什么?”   昭妃看向她道:“没什么。我在说,相信这座琼华苑,明日也会很热闹的。”   说完这话,昭妃转过身,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头顶那刻着“琼华苑”三个字的牌匾上。   二十年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明天会是一个很好的日子。   她在心中这么想着。   “娘娘。”   蒹葭意识到昭妃心中怅然,猜到她的心情不好,便忽然想到有一件事一定能令她开怀,便唤了她一声,说道:“你知道吗,三殿下成婚了。”   昭妃的眉目一怔,收回了仰望的目光,错愕地看向蒹葭,“当真?”   “当真!”蒹葭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那位嫁给了三殿下的姑娘啊,本来是要许给东宫那位当太子妃的,奈何……”   她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诉起。   昭妃却像洞悉了什么似的,笑了笑道:“太子或许有他不娶的缘由,这才将这名女子推向了旁人,但此人最终能被瑟儿留在身边,恐怕也不在太子的预料之中。瑟儿虽不能入陛下的眼,却从来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他想要的,会有办法得到;他不想要的,从来也没有人能协之迫之。想来,他是有自己的另一番谋划。”   蒹葭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并未听出其中奥妙,却在这时又听见昭妃问:“瑟儿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蒹葭道:“是昭云国来的长公主,名唤赵临鸢。”   “长公主……”   昭妃的目光飘向天际,思绪飘得甚远,“莫非就是当年在战乱时,被敌军追杀,差点死在悬崖边上的那位公主……”   “娘娘识得?”   “不识得,只是依稀听说,当年昭云国的两位王子争权,利用他们的这个妹妹很多次,就连所谓的叛军追杀,恐怕也不像世人所想的那般简单,她能活到今日,想来也并非寻常女子。也许,她能明白瑟儿的苦……”   蒹葭一边听着,一边向昭妃投去一双懵懂的眼,她并不知道昭妃娘娘说的这些事。   昭妃笑了笑: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呢。   她便没再说下去了。   最后,那个一身素衣,削瘦清冷的迟暮美人望着天际璀璨的烟花,在tຊ苍白的面上扯出一抹欣慰的笑:她知道,在她离去后,陪在她儿子身边的,会是知他冷暖、给他希望的人。   这就够了。   *   承欢宫的宫人们皆知,大婚当夜,新房中烛火长明,萧王殿下与王妃相处得并不愉快,但缘由为何,无从得知,也无人敢猜。   清晨,赵临鸢一个人走出殿门,众人心知王妃此刻心情不佳,于是,三三两两的宫人远远跟随着,静看着王妃在宫闱中渐行渐远,似没有去处,却不曾回头。   赵临鸢就这样走着,一身华服踏过尘土,将红桃绿柳掠在身后。   天阴沉沉的,渐渐飘落蒙蒙细雨,人人躲雨而去,唯她不闪不避,寥寥行在雨幕中。   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有宫人欲上前将王妃劝回,却被打伞走过的女官伸手拦下,撑着烟蓝竹伞的女子淡淡看着赵临鸢的身形被裹在飘零雨势中,眸中酸楚,说不清是何滋味。   “扶欢姑娘?”宫人们不知女官此举是何意,便低声问了一句。   扶欢只说道:“王妃心情不佳,让她一人走走也好,尔等不必阻扰。”   宫人皱了皱眉,“可这雨若是淋坏了王妃的身子,萧王殿下定是要怪责的。”   扶欢淡漠一笑,“坏了身子的从来不是雨,而是一颗凉漠的心。”   宫人们不解:“姑娘这话是何意?”   扶欢没再多言,只说道:“没什么,你们回去吧。王妃若是出了什么事,殿下那处,自有我担着。”   “是。”   扶欢不知赵临鸢为何会一人独行在雨中,也不知她心中为何愁苦,她只知道,能嫁予三殿下便算是此生福泽,可同在一处宫闱下,她们二人的悲欢并不相似。   在扶欢看来,这桩婚事,赵临鸢的不惜,恰是对自己对褚瑟那颗爱而不得之心的践踏。   她无法与赵临鸢共情,赵临鸢也不会知她愁苦。   在扶欢的示意下,宫人们尽数散去,赵临鸢走在雨中,走在陌生的殿宇中,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了一处残败的院落,抬头望向牌匾,枯草依稀遮掩着“琼华苑”三个字。   这是哪里?竟如此残败。   她忽然想到了当初的西椋宫。   赵临鸢的脚便不受控地走了进去。   院落的里杂草都快三指高了,还有一股阴气缭绕其中,冷风吹来,更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赵临鸢周身都被染上了一股寒气,但听见屋中隐有动静传来,她还是拎着裙摆,踩着一地的枯叶,走了进去。   推开门,灰尘簌簌往下掉,赵临鸢勉强抖了抖眼皮,再睁眼时瞧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碗热粥走了出来。   周遭尽是尘埃,那老妇人身上的衣裳也是残破不堪,一切都是那么衰败,唯独那碗被她护在手心里的粥,纯粹、干净,还冒着无暇的热气。   赵临鸢觉得奇怪,“婆婆,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也瞧见了赵临鸢,却丝毫不在意有生人闯了进来,只当她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在意那个生人的存在。   “空气”问她话,她便对那“空气”说:“我在等那个孩子啊……”   “孩子?”赵临鸢皱了皱眉,“哪个孩子?”   老妇人依旧细心地护着手中那碗热粥,将枯槁的身躯抬起,一双空洞的眸子缓缓望向赵临鸢,似乎是有什么悲凉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那个孩子啊……自从他的母妃离开了他,他便再无人守、再无人爱。本该是下臣的人瞧不上他,本该是兄长的人总欺辱他,本该是父亲的人以陌生的眼光看待他……皇城中再没有了他的立足地,他便只能披上铠甲,上了战场。他吃过最脏的馒头,吹过最冷的风雪,受过最重的伤……一眼望去皆是血海,可他从来只能笑对白骨,说那便是他的归途……   “那个孩子啊,十五岁时便策马驰沙场,凭血肉之身护住了我们相朝的河山,归来的时候一身伤,可那些文官却只知道将战士们用命换来的军功往他们的主子身上揽,何曾有人管过那个孩子的死活啊……他是皇帝的儿子,可他为了保家卫国染了血、烂了肉,宫里的太医却从未瞧过一眼,都是我这个老婆子偷偷取来药场子的草,寥寥便给他包扎了……多少次,他在夜里疼醒又睡去,一声声唤着他的母妃,可他母妃的心早已死在了她被负的那一年,她的身,也死在了他们说好要一同看烟花的四十生辰这一日……那孩子心中得有多恨啊。可孩子的母妃告诉他,男儿不可被一时的仇恨蒙了眼,当立足于天地,保住脚下的国土,护住身后的家……我知道,这些年,他做到了。   “那个孩子啊……他曾见过他大哥的及冠礼,便是在他大哥受封为太子的同一日,诸臣衮冕青珠九旒,那大哥衮冕白珠九旒,受百官朝拜,场面恢弘,好不气派……他也曾见过他二哥的及冠礼,他二哥穿着典礼的玄袍,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玉衡金簪,衬得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宣妃娘娘就站在他的后边,看着自己的孩子仪表堂堂,受万人敬仰……可那孩子却从来不知道,能与母妃同站在一处是怎样的滋味,他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及冠礼。他的及冠礼,便是我这老婆子给他煮的一碗热粥,和那一日初生的霞、落下的晖……”   老妇人长久地诉说着,赵临鸢将那字字句句听入了心里,心头不免一酸。   “那个孩子啊……”   在赵临鸢恍惚的时候,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又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他今日也会来的……”   赵临鸢一愣,“为什么?”   老妇人满是沧桑的脸缓缓绽开了一丝悲苦的笑意来,“因为那个孩子的母妃啊,今日去了。”   赵临鸢错愕,走近了一步道:“你说什么?”   老妇人却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丧钟忽起,传遍整个皇宫。   赵临鸢闻声猛然回头,目光穿过屋檐望向了远处,一时间思绪皆乱。   她身后传来老妇人凄惨的声音:“昭德妃顾氏,帝发妻,昭明四十年,殁。” 第42章 42.问春风:等他停下,等他回头。   昭德妃自缢于琼华苑。   钟声悲鸣,传遍百里。   赵临鸢怔在原处,许久未言语。   老妇人看着赵临鸢僵住的背影,说道:“姑娘啊,你可知道,这孩子失去了母亲啊,总是要哭的,可这宫墙殿宇哪里会有能让他哭的地方啊,所以他一定会来的……可惜老身却等不来他了……”   赵临鸢听出了这话不太对,骤然回过身,可再看过去时,竟是浓烈的血丝从老人家的嘴角里溢了出来。   她大惊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妇人的目光掠过这残破的屋檐,望着那遥远的天,水雾漫过了她那双沧桑的眸子,她抹了抹泪,颤着声说道:“昭妃娘娘……老身来……来陪你了……”   赵临鸢凄茫地看着,意识到了什么,倏地将目光向案上那碗粥投了过去,她知道粥里有毒,瞬间有悲苦的无力感,涌上她的心头。   老妇人临去前,艰难地扯了扯赵临鸢的手,将屋中那些早已盛好的饭菜指给她看,“姑娘啊,那个孩子他若来了,求你替老身,陪他吃吃饭……告诉他……不要哭……”   赵临鸢含泪点头,“好,我陪着他。”   老妇人去后,赵临鸢一人蜷缩在墙角,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她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独自等了许久,只想等到他来。   也不知道一直到了什么时辰,屋外竟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她那双覆在自己膝头的手,这才微微动了动。   隔着一道墙,褚瑟瘫坐在地上,手中端着那碗早已凉透了的饭菜,眼眸被他自己的泪水给浸湿。   朦胧中,他垂下的眼隐约看到地上有个黑影走近他,他缓缓抬目,竟看到了赵临鸢翩然的裙袂一角。   她就站在他的身前,蓄着泪,怔怔然,望着他。   褚瑟心中很是错愕,可却无力再去多想什么,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你不该来这里。”   “也不该知道许多事,是吗?”   赵临鸢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从褚瑟的手中接过他拿着的那只碗,将饭菜置好于案上,对他说:“三殿下,其实……其实你可以信任我,可以依靠我,就像最开始你伪装成的那个样子一样。”   听了这话,褚瑟怔然,随后眼波流转,似有动容。   他望了赵临鸢许久,终于泛了泪,将头倾埋入她的怀中。   这样抱着他的时候,赵临鸢第一次感觉到,这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一切。   赵临鸢握住褚瑟的手,温柔地对他笑,“三殿下,我帮你。”   “帮我?”褚瑟错愕抬眸,却对上赵临鸢坚定的一双眼。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婚当日疾言厉色地要求对方与他站在同一边,那时候的她对他只有失望。那日的她没tຊ有答应自己要求的任何事,可是今日,她却这么轻易便答应了。   对此,褚瑟只有苦笑。   赵临鸢依旧握着他冰凉的手,对他说:“世人欺你,我不欺;世人负你,我不负;三殿下,鸢儿会始终陪在你身边。”   褚瑟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临鸢便继续说道:“我知你是个心性坚韧的人,从来不肯将自己真正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人前,所以旁人看到的,从来都是你的伪装。从前你便是在陛下的面前伪装出卑怯之姿,在我的面前伪装作受欺之态,这一切一切,其实都是你自保的手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也可以是真的,如果你愿意,不需要你伪装,也会有人怜爱你。”   褚瑟依旧沉默着,可眼里却闪出了泪花。   赵临鸢双手捧住他的面颊,“我是你的妻子,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吃饭,陪你睡觉。我还会陪你走过泥潭,陪你走上云端…我会始终陪着你,走到你本该在的位置上。”   褚瑟动容。   她终于愿意了。   可为什么,他却不愿了?   母妃去了,她也许便是这世间唯一珍视他的人了吧,可正是因为如此,褚瑟的心中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护着她,不能让她陷入其中。   于是,褚瑟别过了目,让自己的面庞离开了赵临鸢的掌心,“你不必管我,你孤身一人嫁来相朝,无兵无将,就连唯一守在你身边的杜卿恒,如今也离你而去,你又有几分能耐做其他的事?从前你费尽心思留在我的身边,助我,护我,不过是因为你看穿了褚萧本性,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你不过是想要借着我,为你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   “如今我已与你成亲,夫妻一场,我便设法护你周全、护你此生无虞。但我要做的事,关乎朝堂风云,甚者会使社稷动荡,非你一个女子可牵扯其中。你顶着昭云国公主的身份嫁入我承欢宫,成为我的王妃,于我而言已经足够,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去做任何事。”   听完他的话,赵临鸢笑了,笑他口是心非,“新婚之夜,殿下可不是这番说辞。从一开始,你的确需要我昭云国公主的身份,但是后来,你在我与褚萧的对峙中发现,我并非一个娇弱的公主,而是一个能真正帮助到你的人。所以你希望我能真心助你,真心地与你站在同一处,可如今你不过是被我知晓你的境遇,怎么反而将我拒之千里了?”   褚瑟长久地沉默,心中长久地挣扎。   赵临鸢确实不是寻常的公主,她有能耐、有欲望,更有一颗认定一个人便一往无前的心。   他确实需要、也真心想要得到她的帮助。   可是这些,都是在今日之前的事了。   这一日,他的母妃离他而去的这一日,这一刻,赵临鸢走进他内心的这一刻,褚瑟第一次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比起皇权霸业,他更盼望她能够平安喜乐、周全无虞。   从前,他费尽心思地让她卷入其中;可如今,他却想让她彻底地远离这一切。   “我回宫了,你好好的,别再来这里了。”   褚瑟起身,沉重的步子迈出,留给赵临鸢了一个孤寂的背影。   赵临鸢没有留他,却在他的身后对他说:“三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褚萧和褚离歌已受了圣宠这么多年,岂是你娶了一个他国公主便可轻易取代的?如今昭妃娘娘已去,陛下对你的最后一丝顾念与怜悯也没了,你手中根本没有再与两位兄长抗衡的筹码,你拿什么来和他们争?而我,除了是昭云国的公主,更是赵临鸢,是你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要娶的王妃,是如今唯一能帮到你的人,更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当真要一走了之,当真要将我拒之千里吗?”   这样的话说出去,在赵临鸢的预料中,褚瑟果然停了下来。   可他的背脊只是僵硬了片刻,最后却依然留给了她一句低声的拒绝,“算了。鸢儿,你自己好好的。”   赵临鸢微错愕,眼看着褚瑟或将离去,心中竟有酸涩的情意流转,她忽然泣声道:“褚瑟,我是你的妻子,是要和你一起度过一生的人,你当真要将我排除在你的生死之外,当真要把我隔绝在你的命运之外吗?”   褚瑟再一次停步,听见身后那人竟剖开了自己的内心对他说:“如今杜卿恒已经走了,你终究会和他一样,斗不过所有人,被所有人扯入泥潭,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你可曾想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办?你不在意你自己的前程,难道也不在意我的命运吗?”   这一次,褚瑟为她停了下来。   没有犹豫,真正地停了下来。   他缓缓回过身,看到赵临鸢站在原处,用一双湿润的眸子望着他。   她不曾走开,也不曾强留,她就这么站着,等着他停下,等着他回头。   她曾经利用过他,利用他的怯弱,利用他的卑微,利用他对她的心,最终得以摆脱了褚萧,也盼着能在相朝更好地生存。   他也曾利用过她,利用她的身份,利用她的垂怜,利用她的聪慧,最终得以离开了西椋宫,走入了朝堂的视线中。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他们也为了胸怀的抱负,和心中的愿景。   如今,这个利用过他也被他利用过的女子,来到了本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休憩之处,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他往昔的秘密,她不再怪他曾经的欺瞒和利用,最后只对他说,“让我帮你。”   这样的帮,其实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   他想要的,是帝国的巅峰。   她想要的,是相朝的盛世。   她能帮助他,他能成全她。   既然如此,何必要为了所谓的周全无虞,推开彼此呢?他们注定是要在暗流涌动的朝堂风云中走过一生的人。   终于,褚瑟的双目前水雾朦胧,嘴角却扬起笑。他走向赵临鸢,不顾所有,一下将她扯入了自己的怀中。   终于,他们坚定地站在一起,彼此相拥,哪怕前路刀山火海,哪怕余生皆是泥泞。 第43章 43.问春风:你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昭妃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某日,昭明帝单独召见了与此事并不相关的翊王,褚离歌。   为了见他,御书房里的内官都被昭明帝给遣了出去,只余下他们父子二人,中间隔着一团轻轻摇曳的暖光。   这个时候传召,褚离歌能猜测到大概是和昭妃之死有关,但他又实在想不明白,昭妃之死和他有什么关系,太子和萧王不传,传他做什么。   但他只是心中喃喃,面上倒是端正得很。   “翊王。”   瞧见褚离歌在御座之下还敢出神,昭明帝唤他的时候不禁皱了皱眉。   褚离歌立刻抽回思绪,躬下半身匆忙行礼,“儿臣在。”   昭明帝抬眼看着他,“知道朕传你所为何事吗?”   褚离歌心中只是有猜测,毕竟不确定,但他从来便给自己撑足了面子,嘴上哪里敢说不知道,便说:“知道。”   “知道便好”昭明帝端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后道:“今日是昭妃的头七,也是其下葬之日,你有何想法?”   听到昭明帝如此说,褚离歌悄悄呼出一口气,果然是因为此事,他心中的石头可算落了下来,再看向昭明帝时,面色倒是坦荡了几分。   昭明帝却不满:“问你有何想法,你这么看着朕,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褚离歌正声道:“依照我朝律法,弃妃入殓,不可葬入皇陵,昭妃只能与宫女同葬于乱葬岗。既然是祖传的规矩,那么儿臣本来认为,依律照办便是。”   “本来?”昭明帝探究着这个说话只说一半的儿子,“那么现在呢?”   褚离歌看了一眼昭明帝,声音低了几分,继续道:“现在,父皇既然传召了儿臣,想必是心中有了其他想法,那么父皇的想法,便是儿臣的想法,所以儿臣无话可说,只听父皇说。”   昭明帝放下茶杯,叹笑了一声,似乎对他这话很是满意,“你啊,不似太子那般刻板执拗,也不似萧王那般深藏心思,偶尔聪明,偶尔犯蠢,倒也挺能揣度他人之意,顺便讨了他人欢心,挺好。”   昭明帝说了这么许多,可褚离歌偏偏专注于“犯蠢”二字,面上立刻摆上了一副“……”的表情。   他当即便犯了蠢,一时竟听不出他父皇这话是褒还是贬,是夸还是讽。   不过昭明帝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再去揣度,转而问道:“知道朕为何会与你商量此事吗。”   褚离歌立刻答:“知道。”   “哦?”昭明帝挑了挑眉,“那你说说。”   这一次,褚离歌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非要说知道,他是当真知道。   他正声道:“二十年前关雎宫遇刺一案疑点诸多,直到今日也未tຊ有定论。然涉事之人,皇后已入了冷宫,昭妃已去,太子为皇后养子,萧王为昭妃亲子,此二人在昭妃下葬一事上定会有所冲突,不论父皇偏了谁,难免都会落人口舌,无法做到周全。可是儿臣与儿臣的母妃从未牵扯入当年的事件中,父皇将与昭妃有关之事交由儿臣去办,想必定能堵住悠悠众口。”   昭明帝听了这话十分满意,面上露出欣慰的笑,“离歌啊,你可知朕从前总收到弹劾你的折子,亦时常有好事之臣在朕面前多番进言,说你只念风花雪月,不顾朝纲社稷,空掌大权,却不做正事。可朕今日看来,你心思缜密,可不似那些庸臣所说的那般顽劣不堪,挺好。”   这是昭明帝今日对褚离歌说的第二个“好”字。   褚离歌心中得意却不忘形,依旧不紧不慢道:“谢父皇谬赞。他人在背后是如何说儿臣,儿臣心中并不在意,只要父皇知晓儿臣向着您、向着朝堂的一颗心,便足矣。”   昭明帝又笑了,“你啊,话说得好听,向来也能说到点子上。”   正说着,昭明帝低下了头,手指在茶案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悠声道:“可这件事,你还是没能真正说到点子上。”   褚离歌一怔,“儿臣愚钝,还请父皇明示。”   昭明帝看着他道:“你说得不错,你与你的母妃宣妃从未涉事其中,确实是替朕出面处理此事的最佳人选,可是朕选你,却不仅仅是因为你合适,而是因为,朕看重你。”   看重。   昭明帝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入褚离歌的耳中是沉重的一声响。   这样的两个字实在微妙,若是被那些文武大臣听了去,势必会在朝堂之上引发轩然大波,东宫与南霄宫背后的势力也会此消彼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昭明帝岂会不知道这两个字分量之重,可他依然在今日,在御书房,在只有他和褚离歌的这方寸空间里,对他的这个二儿子,亲口说了出来。   褚离歌当即撩袍跪下,“儿臣谢父皇!”   “谢什么?”昭明帝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却并未示意褚离歌免跪起身,在举止间便默认了他的这个“谢”字。   “从前朕看重褚萧,将东宫之位给了他,可他近日所为却令朕烦忧,尤其是在与赵临鸢、岳姬遥这等儿女私事上牵扯不清,实在有失皇家体面。朕已对他多次敲打,他却始终冥顽不化,既如此,朕何不再择一个另朕满意之人?你与褚瑟在朕心中孰轻孰重,想来也不用朕多说了吧。”   褚离歌眸色一亮,立即抬声道:“儿臣定肝脑涂地,为父皇分忧。”   昭明帝冷不丁地笑一笑,“漂亮的话可以说,但说多了,可就腻了。朕将话说在前头,朕从来便不喜男儿为情所困,今日朕可以为此弃了褚萧,他日同样可以为此弃了你,希望你不要如他那般冥顽不化,自毁前程。”   褚离歌再颔首:“儿臣明白。”   “当真明白?”昭明帝还是冷笑,“我看你还是不明白,那朕不妨再说得清楚一些。张大学士之女张晚河贤良淑德,知进退、懂分寸,是个好妻子。这些年来你与她相敬如宾,从未惹出什么儿女情长的祸事,朕很是欣慰。但过去风平浪静,不代表未来皆是如此,朕奉劝你一句,好好对待这位翊王妃,切莫再念着旧人,负了新人。那承欢宫的扶欢姑娘再好,终究也不是你的人。”   “……!”听了昭明帝这最后一句话,伏跪着的褚离歌一怔,手指骤然捏紧。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的父皇今日说了这么多的话,真正的意味在何处。   他不喜男儿为情所困,做出荒唐之事,他过去曾经多次敲打褚萧,可今日的这番话,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敲打。   他今日可以为此弃了褚萧,他日同样可以为此弃了自己。   “儿臣,知罪!儿臣定当——”   “你不必急着说你定当如何。”   昭明帝开口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承诺,他从来就不信这些说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的漂亮话。倒是褚离歌并未否认此事,反而当即承认并欲表决心,这让昭明帝心中对他更是满意了。   其实在此之前,昭明帝只是隐约想起了在承欢宫遇袭的那日,孤身一人闯入御书房的那位女官似曾相识,当时只以为她是褚瑟的红颜知己,倒也并不在意,可如今想来,那姑娘便是少时伴在褚离歌身侧,让褚离歌失了心魂的女子。   按照昭明帝原本的盘算,若是褚离歌不认此事,甚至为她遮掩,那他便要寻个合适的机会除去这个女官,以绝了日后可能的祸患。   可如今褚离歌认下了此事,他便可暂且放过了她,只盼他的这个二儿子,日后所行之事能如他今日未说出口的承诺一般,懂进退、知分寸。   “罢了。”   昭明帝摆了摆手,示意褚离歌平身,可褚离歌心中仍然因此事惶恐,依旧跪着。   昭明帝不禁皱了皱眉,“朕今日并非为了扶欢一事而特意将你召来,你这么跪着,还让朕怎么说话,啊?”   “是。”褚离歌这才站了起来。   昭明帝端了杯茶,轻抚着茶盖,缓缓吹散其中热气,一边抬眼盯着褚离歌,“扶欢一事暂且不提,倒是今日昭妃下葬一事,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   褚离歌的答话还是滴水不漏、而且说了又像没说的样子,“依照相朝律法,昭妃被打入琼华苑多年,不可葬入皇陵,但若当真将其葬入乱葬岗,萧王那处恐怕不会太平,儿臣想的是——”   他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御书房外忽然有惊慌的奏报声传来。   “启禀陛下,萧王褚瑟干涉昭妃下葬一事,现下正在端乾殿闹事!”   昭明帝与褚离歌对视了一眼,昭明帝瞧见他的面上有些慌促不安,便开口道:“兹事体大,这次便算作是对你的考验。你的处置,最好能令朕满意。”   褚离歌颔首道:“儿臣领旨。”   二人正说着,殿外忽然又有紧急的通报声传来,“启禀陛下,萧王妃赵临鸢求见!”   褚离歌正在抱拳行礼的手不禁僵了僵。   昭明帝看了一眼褚离歌,面上的表情便更是耐人寻味了。   “宣!” 第44章 44.问春风:该惩则惩,将错就错。   赵临鸢是独自一人来的,未带左右侍从,进了御书房后,内官同样也被昭明帝给遣了出去。   赵临鸢看到褚离歌立在一旁,有些错愕,但也才看了他一眼,她便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向昭明帝行礼:“儿臣参见陛下。”   昭明帝喝了口茶道:“平身。”   赵临鸢应声站了起来,又看了褚离歌一眼,“儿臣不知翊王殿下在此,扰了陛下与翊王议事,还请陛下责罚。”   昭明帝皮笑肉不笑,“朕的三个儿子都说过鸢儿聪慧,朕想来也是如此,那么翊王为何在此,你心思玲珑,定能猜出答案来。而你今日为何会来见朕,朕同样能猜出缘由来。”   赵临鸢颔首道:“陛下英明,鸢儿自然藏不住心思。”   “罢了。”昭明帝摆了摆手,“客套话就免了,你是为了昭妃来的吧?或者说,你是为了褚瑟来的。”   赵临鸢沉默地点了点头。   昭明帝开门见山道:“你从昭云国嫁来,可知我相朝律法?”   赵临鸢再次点了点头,“鸢儿所知不多,但也知晓弃妃不可入皇陵的规矩。”   昭明帝叹了一声,“既如此,那么你今日为昭妃觐见,便当知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萧王为此在端乾殿闹事,也只会让人看了笑话。你有来见朕的功夫,不如去劝阻你的夫君,而不是在朕面前说无用的话,做无用的事。”   赵临鸢抬眼看着昭明帝,他的话是冰冷的,但面上的情态却不冰冷,她便试图从他那双眼眸里,分辨出他的心思,“鸢儿斗胆问一句,当年昭妃所犯何事,何以被打入琼华苑,被视作弃妃。”   昭明帝看了沉默立在一旁的褚离歌一眼,“翊王,你来答她。”   褚离歌悄悄清了清桑,抬起头,正声道:“二十年前,昭妃私调皇城禁军,意图谋害岳皇后,若非被关雎宫宫人及时发现并阻止,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赵临鸢当即看向褚离歌,在他身上扫视了一会儿后,轻声问:“私调禁军,谋害皇后,昭妃承认了吗?”   褚离歌被问得一愣,反应了一下,才发现对方在给自己挖坑跳,便抬高了声量道:“你当她傻吗?承认了便是死罪,她当然不承认!更何况,当时的人证物证皆不充分,她自然是要死咬着自己没做过了!”   赵临鸢依旧不紧不慢道:“翊王慎言,妄自揣度先皇妃之心意,也是罪过。”   “……你!”褚离歌气急之下咬了舌头,面色狰狞地看着她。   赵临鸢面色平静,走了两步,逼近褚离歌,重复问tຊ了一句,“昭妃承认了吗?”   褚离歌只好说道:“没有。”   他看了一眼昭明帝,“正是因为昭妃当年拒不认罪,父皇才会将她打入琼华苑,让她了此残生。”   赵临鸢笑了一声,“原来所谓弃妃之名便是由此而来,谁人皆可说昭妃娘娘拒不认罪是为了留住性命,但鸢儿同样可以说,娘娘坚持不认罪,只是为了留住清白。”   褚离歌冷哼一声,“颠倒是非,谈何清白?这不过是你的辩驳之辞,你分明就是想替那罪妃翻案!”   “逝者已矣,鸢儿并不妄想替任何人翻案。”她转身望向昭明帝,“只是不知陛下当初将娘娘打入琼华苑,是当真认为娘娘有罪却不认,还是想要庇护真正有罪之人,便将娘娘视作弃妃,以将此案草草了结呢?”   褚离歌逼上前一步,“赵临鸢,你不得放肆!”   “无妨。”昭明帝看了一眼褚离歌,示意他退下,又看向赵临鸢,“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敢为昭妃说话的的人。”   赵临鸢扬裙跪了下来,“鸢儿不敢放肆,但求陛下听鸢儿一言。”   “好,你说,朕听着。”   “据鸢儿所知,在三殿下未及弱冠,尚不可为相朝身披战甲之前,为陛下南征北往之人乃是岳雄齐岳大将军。二十年前,岳家将战功赫赫,守住相朝半壁江山,功高无量。同年,陛下便娶了岳家之女岳音禾为妻,将其册封为皇后。可说到底,当时陛下给了岳家之女后位,也是因为陛下忌惮岳家的力量,这本来就是陛下权衡之下采取的制约术罢了。   “所以昭妃行刺岳皇后一案,不论是昭妃当真做了什么,还是岳皇后当真做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最后倒下的只能是无权无势、无所仰仗的昭妃一人。   “当年之事,谁人皆有私心,陛下的私心是忌惮岳家,而去袒护真正有罪之人,而昭妃的私心是甘愿沦为弃妃,以护住自己的清白。   “陛下无错,娘娘亦无错,可娘娘当年成全了陛下,如今陛下为何不能成全娘娘,放她自由呢?”   昭明帝听完她的话,叹了一口气道:“赵临鸢,你很善读人心,甚至读懂了朕对昭妃的亏欠,若非朕当年对她恩宠有加,岳后也不会将她视作必除之人。”   话到这里,他忽然看向褚离歌,眸色复杂,“如今的宣妃亦是皇后的眼中钉,可惜,当年的昭妃不似今日的宣妃这般强不可欺。”   褚离歌被这话吓得不轻,当即撩袍跪下,“父皇,母妃绝无……”   “好了,朕也没说她做了何事,你跪什么?起来。”   昭明帝叫停了跪到一半的褚离歌,又看向了赵临鸢,“你后头还有什么话在等着朕,不妨一并说了吧。”   赵临鸢颔首道:“鸢儿不敢妄自揣度圣意,只想问陛下一句,若前尘因果皆不计,将昭妃娘娘葬入乱葬岗,当真是陛下如今所愿吗?”   昭明帝难得的诚恳,闭眼苦笑道:“不是。”   “既如此,如今萧王殿下逆了朝纲,甘受陛下责罚,可说到底他也算是成全了陛下之愿,陛下何不顺水推舟,也成全他呢?他做错了的事,该惩则惩,但已经做错了的事,将错就错,这样不好吗?”   昭明帝睁开眼看着她, “好一个该惩则惩,将错就错,赵临鸢,你这是借朕的手在帮他啊。”   赵临鸢当即跪下,伏身叩首,“殿下之忧亦是陛下所愁,鸢儿求陛下成全!”   昭明帝看了一眼窗台的天色,唤来内官问:“什么时辰了?”   内官答道:“启禀陛下,就要过午了。”   昭明帝掐了掐自己的拇指,沉默了一阵,再看向赵临鸢时,她依旧跪着。   “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似下了重大的决心,“翊王,你来替朕拟旨吧!”   *   昭妃的棺材被放在端乾殿中,等待负责下葬的女使抬走。   端乾殿外无人敢来吊唁,只有腰间插着佩刀的飞羽军,和押运棺材的士兵。   可他们却被一人拦下,无法进入殿中。   褚瑟穿着素服,置身于淅沥小雨中,遥遥望着殿内的棺木,默不作声,站了很久。   他的脸被雨水所洗,水珠一层一层顺着他的面颊滑落,直到雨停了,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片。   场上的士兵自然认得褚瑟,不敢冒犯,但众人在雨中等了很久,也渐渐失了耐心,便推了其中一个品阶不高的士兵出来提醒道:“萧王殿下,我等奉命将昭妃娘娘葬入乱葬岗,还请殿下退避。”   褚瑟的目光依旧落在殿门那处,“我来带走母妃。”   “这……”众士兵看出萧王不肯罢休之意,却只能面面相觑,等待上峰指示。   这时,人群后一位领头的士兵站了出来,他从前便在褚萧手下办事,与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褚瑟也有过交锋。   但褚瑟并没有看他,他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上下扫了一眼褚瑟后,冷声道:“依律法,冷宫妃嫔只能葬入乱葬岗,萧王殿下该不会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吧?”   褚瑟没接他的话,只重复道:“我来带走我的母妃。”   那人冷笑,“萧王殿下,您今日就是把这地儿给站穿了,也带不走这罪妃!”   在他们于端乾殿前争执的时候,在离他们不远处,高处的月台上站着两个身形,二人看到场下情景,其中一人脚步动了动,想要冲下去,却被另一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手。   “别去!”   扶欢被褚离歌一把拉了回来,只好恳求道:“二殿下,你让我去帮帮他吧。”   褚离歌实在气恼于她对褚瑟如此上心,但又不忍对她说什么重话,只能刻意压制了怒意道:“你帮他做什么?”   扶欢垂下眼眸道:“二殿下,你知道的,昭妃娘娘是好人,她不该收到这样的对待。三殿下他……他也是好人,就算你不会放过他,就算你日后还会对付他,但扶欢求你将个人私怨暂且放下,至少不要在昭妃娘娘一事上再做手脚,可以吗?这些年,三殿下与娘娘都各自忍受着生离之苦,扶欢实在不忍心……”   她说到此处,抬起眼看向褚离歌,眸中泛着的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但她看着对方不大好看的面色,还是忍住了接下来也许更让他伤心的话。   褚离歌没说话,只静默地看着她。   扶欢抿了抿唇,双手叠放额间,欲朝他跪下去。   褚离歌反应过来时,立刻抬手握住了扶欢的手臂,将她扶起,“我不许你跪我,更不许你为了他求我!”   扶欢潸然望着他,“殿下……”   褚离歌的声音带有几分怒意,“你知不知道,父皇已经洞悉了你的身份,已经在猜忌你周旋于承欢宫与南霄宫之间的目的,你这时候若公然替他说话,你置本王于何地?”   扶欢一怔,自问有愧,只能垂下了头,眸中的泪直直落在了地上。   褚离歌看着她这模样,心有不忍,抬起一只手欲为她擦泪,可一想到她这眼泪是为了褚瑟而落,他还是逼自己收回了手。   “罢了。”褚离歌将手负于身后,别过目,不再看她。   他将目光又投回了端乾殿前,“我不是不允许你帮他,而是这件事,不该由你出面。你放心,会有人帮他的。”   扶欢抬起眼,“谁?”   褚离歌淡声道:“赵临鸢。” 第45章 45.问春风:他是我夫,我便护他。   端乾殿前,褚瑟仍是孤身一人在与众兵交锋。   他抬高了声量,面上怒意渐显,“我说了,我来带走我的母妃,让开!”   众兵被他吓得后退一步,皆看向了那位上峰,可惜那上峰的胆子也只够讽刺讽刺对方,若是让他在昭妃的墓前与当朝皇子争执,他还是露了怯,只得闭嘴咬牙,暗骂那去了御书房禀告的内官怎么还不回来。   然而就在众人的气势渐渐被褚瑟的坚持给逼下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昭妃本就是戴罪弃妃,一世命薄也就罢了,死后还要被你这等低贱之人带走,岂不是做鬼也不自在?”   众兵闻声,回头看去,竟是褚萧自宫人簇拥中负手走来,身上披着斗篷遮雨,腰间御龙图腾的环佩碰撞,发出震慑众人的声响。   众人连忙给太子让出了一条道,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走到褚瑟的面前。   褚萧和褚瑟在阴云下长身而立,彼此对视,投向对方的都是带着敌意的锋利光芒,一时间,场上无人敢再出声。   却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明亮的女声传来,打破了整个空间里的沉寂,也散去了众人头顶的那片乌云。   “死者身前,生者无贵贱,何来太子殿下口中的‘低贱’一说?”   褚萧和褚瑟皆转过了头,同时向来人看去。   看清那人的一刻,褚萧面上的表情微僵,褚瑟的眸子倒是亮了起来。   赵临鸢掠过褚萧,径直走到褚瑟的身边,“三殿下,别听他的,tຊ昭妃娘娘绝非命薄,而你也从不低贱。”   褚瑟看着她,就在刚才,她明明冷情地越过了褚萧,可走向自己时却是那么执着坚定;她明明才对褚萧说出了犀利的话,可和自己说话时,目光却是那么轻柔温和。   仿佛他便是她唯一会去特殊对待的人,给了他独有的偏爱,和这偏爱里的救赎。   顷刻间,褚瑟便褪去了将才抵抗众人时的强势,在她面前,竟露出了一丝委屈,连声音也是颤抖的,“鸢儿,我只想带母妃走……”   赵临鸢立刻握住他的一只手,“我知道,我帮你。”   她正说着,握着褚瑟的那只手用力一拉,便将他扯到了自己的身后,“你只管去做,这里交给我。”   赵临鸢将褚瑟推向了殿内棺木的方向,独自一人朝褚萧走去。   褚瑟不知她想干什么,一时竟急了,喊道:“鸢儿!”   赵临鸢没有回应褚瑟,只将寒若冰霜的目光向褚萧投去,“太子殿下,你将才说昭妃娘娘命薄,敢问薄在何处?你说萧王殿下低贱,又贱在何处?”   褚萧没说话。   赵临鸢继续道:“再者,昭妃娘娘虽为戴罪弃妃,但所戴之罪,这二十年来她可曾亲口认过?”   褚萧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赵临鸢又走了一步,逼近褚萧,重复问道:“娘娘可曾认罪?”   褚萧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如实道:“不曾。”   “既如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转目看着褚萧,眼神锋利,话中讽刺意味更加浓烈,“更何况,娘娘此罪是拜谁所赐,想必太子殿下心中自是清楚吧?”   “赵临鸢!”褚萧立刻打断了他,“我知你有心护他,但你说话最好注意些分寸!国有律法,今日只要我站在这里,便绝不会允许此人带走昭妃!”   赵临鸢冷笑,“太子殿下从来便是高高在上,党同伐异,鸢儿竟不知,原来殿下心中还有律法。”   她走了几步,身形在褚萧的身边游动,“不过太子殿下说到律法,白纸黑字是律法,天子所言同样是律法,既然殿下想听,那我便告诉你当下何为律法。”   说完此话,赵临鸢侧过身,抬眼望向高处的月台,抬声唤了一句:“翊王殿下!”   众人皆愣住,纷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瞧见褚离歌站在那处,俯眼睥睨着此时正在发生的一切,而本来与他在一起的扶欢,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赵临鸢遥遥望着那个人道:“陛下是让你来传话的,可不是让你来看戏的!”   褚离歌当然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原本只想看着场下被掀起千重浪,难以收场时他才出面了结此事,可如今被人指挥着出面,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他无奈地走下月台,身形慵懒,脚步缓慢,来到褚萧的面前时,敷衍地行了个礼,随后便趾高气昂地开始了赵临鸢所说的“传话”之事。   “陛下有旨,二十年前昭妃行刺岳皇后一案,证人已逝,证物已失,案情不明,现昭妃已矣,此事再不得提。特允三子褚瑟,带走昭妃遗骸,自行安葬。”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太子,褚萧显然被气得不轻,嘴角抽搐不止,却不敢再说什么忤逆旨意的话来。   众人只好低头,不敢抬眼再看。   褚离歌看着众人反应,垂了垂眼,又转头看向褚瑟道:“萧王于端乾殿闹事,杖二十,即刻行刑!”   此话说完,慎刑司的人被传唤而至,几人提着刑凳走来,在得到褚离歌的示意之后,便架着褚瑟的胳膊走到行刑的地方。   赵临鸢看着褚瑟被带过去,心疼地闭了闭眼,但她知道,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由他去受着,而她也只能忍着,这便是他们为行此事,而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行刑完毕后,不用本王帮传御医了吧?”这话,褚离歌是对赵临鸢说的,语气里有不满,却也有帮扶。   赵临鸢睁开眼,“谢翊王殿下好意,不必了。”   褚离歌哼一声,走到赵临鸢身旁,在她耳边低声了一句:“我警告你,以后少指挥我做事!”   褚萧冷眼看着褚离歌和赵临鸢道:“你们两个,为何要如此帮着那个低贱之人?!”   褚离歌听完这话,一双眸子瞪大如铜铃,指了指赵临鸢,又指了指自己,“我们?”   他看一眼赵临鸢,大步一迈,站得离她更远了一些,“她是她,我是我,何来的我们。”   正说着,他又看向褚萧,“但这次决策可是父皇的意思,臣弟奉劝皇兄,以后还是别把三弟给逼得太急了,否则,可指不定这个女人会如何反咬你一口。”   说完这话,褚离歌自己竟觉得好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瞥赵临鸢,便拂一拂袖,潇洒地离去了。   不远处,沉闷的杖声一下下传来,褚瑟的手紧紧捏住刑凳,闭目忍痛,不置一词。   赵临鸢不忍再看,转了个身,恰迎上了褚萧愤怨的目光。   褚萧压制着怒气道:“你究竟为何要如此护着他?”   赵临鸢淡声:“太子殿下也瞧见了,他正在受责,这也能算是护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褚萧紧紧盯着赵临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二十杖不过是让他名正言顺带走昭妃的借口罢了!你费尽心思,甘冒忤逆之险在父皇面前进言,所求不正是如此吗?”   “那又如何?”赵临鸢直视褚萧,“他是我夫,我爱他、重他、护他,皆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时轮到太子多言。”   褚萧怒极,“我不许你说‘夫君’二字!”   赵临鸢叹了一声,似悲哀,又似嘲讽,“太子殿下还真是会自欺欺人啊。”   她又缓缓垂下了眼,轻声道:“褚萧,其实我不愿与你为敌,但你总是如此对他,我很难说服自己不去怨你。”   听了这话,褚萧一怔,竟长久没反应过来。   *   不远处,褚瑟受完了二十杖,身子伏在刑凳上,止不住抽搐痉挛了一阵,喘息之余,呼出的是带有血腥味的气,虽然不算是要命的重伤,但他一时也难以独自支撑站起来。   赵临鸢一路小跑过去,在他的身旁蹲下,抬起手抚在他的背脊上,一下一下,慢慢缓解他的疼痛。   她弯着腰,低下头,说话时声音就拂在他的耳边,“还好吗?”   褚瑟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扶你回去。”   “好……”   赵临鸢双手握住褚瑟的肩,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待褚瑟好不容易直起了身,踉跄一下,又侧倒在了赵临鸢的怀中,她便扶着他,艰难地走了回去。   褚萧没有离去,仍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他们走得很缓慢,他也颇有耐心地等着,等到他们必经此地,来到他的面前,他冷声笑道:“从前便听说三皇弟征战沙场,勇猛无双,没想到却这么没用,区区二十杖,便让你直不起腰来。”   褚瑟没有接下他这话,只轻轻喘着气,将自己的侧脸靠在了赵临鸢的肩上,手也扶着她的腰,竟刻意地咳了两下。   赵临鸢没想到他会如此,身上一下被更大的重量压下来,她险些踉跄了一下。   但她反应过来时又很快站稳,垂眼看了一下伏在自己肩上的褚瑟后,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随后抬眼,用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直视着褚萧。   “三殿下再没用,他从来也只在本公主面前没用,本公主愿意照顾他,与太子何干?”   “你!”   “我什么我,让开!”   “……”   褚萧气得说不出话来,赵临鸢趁这空挡,狠狠拂袖甩开了他,将褚瑟扶走。   望着二人渐远的身影,褚萧垂在腰侧的手握起了拳,唇角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第46章 46.问春风:我一定让你当太子妃。   走了一段路,褚瑟伤处的血越来越多,染红了衣袂,他的脚步越来越缓,压在赵临鸢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赵临鸢察觉到他的不适,也将脚步放得很慢,陪着他慢慢地走。   赵临鸢轻声问:“疼吗?”   褚瑟丝毫不掩饰:“疼。”   赵临鸢皱了皱眉,“那回头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褚瑟听了这话,忍着疼,却还是笑出了声,“鸢儿,别闹。”   赵临鸢一只手搀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肩,将他稳稳地扶着,一步一步走着,低着头,悄声说道:“对不起啊,是我让你遭罪了。”   褚瑟摇了摇头,“别这么说,这次硬闯端乾殿是我莽撞,若非你聪慧,在父皇那处替我求来了恩旨,恐怕我受的责难远不止这些,更别说能如此轻易便带走母妃了。”   赵临鸢对此倒不否认,甚至自己点了点头道:“是,这次幸亏有我,否则啊,还真说不准褚萧明面上会怎么整你,褚离歌背地里又会怎么害你呢。”   “是,我的鸢儿最厉害了。”   “那当然,我说过我会帮你,便会一心为你,不止这一次,以tຊ后的每一次,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褚瑟笑了一声,“可若我事事都要靠着你,岂不是如褚萧所说,我当真很没用?”   “就算他如此说又如何,你还不是将他给报复回来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将才你那么靠着我,分明是故意气他呢。”   褚瑟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赵临鸢忽然停住了脚步,侧过脸看着他,“三殿下,太子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在外人面前,你尽管伪装,尽管逞强,但在我面前,你不许藏着,哪里疼了要告诉我,在何处受了委屈也要告诉我,虽然我不一定事事都能帮到你,但至少我知道该怎么样对你好,知道怎么样能让你舒服一些。”   褚瑟苦笑道:“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我更没用了。”   赵临鸢对此倒无所谓,“没用就没用吧,谁让我偏就喜欢你没用的样子呢。”   褚瑟一愣,长久地凝视着说出这话的女子。   赵临鸢也被他盯得一愣:“为何这般看着我?”   褚瑟忍着疼,抬起手臂,轻轻捏住赵临鸢的手:“我在想,这辈子该如何偿还你对我的好。”   “那……”赵临鸢缓缓笑开:“我想当太子妃,还想当皇后!”   褚瑟忍泪一笑:“好,我一定让你当太子妃,让你当皇后。”   赵临鸢宠溺地看着他,抬手在他额上轻轻一弹,“你说什么呢?我和你开玩笑的!还疼吗?”   褚瑟摇了摇头。   赵临鸢便扶着他,两人在沿着护城河往承欢宫的方向继续走。   “对了殿下,你打算把娘娘葬在何处?”   褚瑟想了一会儿,“我,想带她回家。”   “娘娘的家?”   “母妃的家乡,在皇城边境的一个小村落里,那里人烟稀少,但都是淳朴的百姓,我想,母妃一定喜欢那里。”   *   赵临鸢和褚瑟一路说着话,二人回到承欢宫的时候,扶欢已在殿门前侯了许久。   看着他们缓慢行来,扶欢连忙奔了上去,她欲搀扶褚瑟,却被他一个眼神示意,伸出来的手又只好收了回去。   扶欢看着褚瑟衣上的血,蓄着泪却不敢流,颤着声道:“殿下,你怎么伤成这样……”   褚瑟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我……”扶欢本想说“我来服侍你”,可看到他身旁的赵临鸢,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只恳求道:“殿下,我能为你做什么?”   褚瑟还是摇头,赵临鸢却开了口,“殿下很累,也很疼,夜里或许还会更难熬,你去烧壶热水来,我照顾他。”   “好……”   扶欢应了一声,拭了泪便奔进了后院。   褚瑟侧头看着赵临鸢,“鸢儿,我有你就够了,扶欢她……”   赵临鸢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都知道,可若你什么都不让她做,只会让她干着急,更担心。”   接下来的几日,褚瑟在承欢宫里养伤,赵临鸢一直在榻前陪着他。   为了能尽快出宫,他很配合地吃药,也不避讳麻烦赵临鸢去为他做许多琐事,赵临鸢给他煮了面,虽然难以下咽,可他还是闭着眼吃了下去,只因她说,饮食清淡一些,伤口便愈合得快。   可褚瑟嘴上不说,心里却在笑她,她的手艺,实在也煮不出稍带些色香味的面,便也只能打着“清淡”的幌子了。   这一日,赵临鸢依旧在厨房里煮面,锅里冒出的热气罩着她的眼,视线模糊中,她似乎看到眼前混入了个什么人,再细一看,她愣住了。   “肖佐?你……”   来人将食指抵在唇边,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小臣偷偷来的,还请王妃别声张。”   赵临鸢低头继续捞面,“你来做什么?”   肖佐从袖中掏出一个药瓶,放到了她用来盛面的碗旁边,“太子和御药房打了招呼,那群乌合之众给三殿下送来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药,这么用下去,只会耽误了三殿下的伤。这是小臣从东宫偷来的金创药,还请王妃瞒着诸人,给殿下用上。”   赵临鸢捞面的手一顿,转过头看着他,“你终于承认你是三殿下的人了?”   肖佐言辞闪烁,“小臣什么也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   赵临鸢笑了笑,“好,我知道了,我会给他上药的,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东宫发现了。”   肖佐却还不走,挪了挪脑袋凑近赵临鸢,悄声问:“殿下伤得重吗?”   赵临鸢收好了药,继续盛面,“看着吓人,但没伤到根本。”   说到这个,她忽然皱了皱眉,看向肖佐,“你的三殿下,从前也是这么怕疼吗?”   肖佐似洞悉到了什么,便悻悻地笑,“三殿下哪里是怕疼之人,恐怕只是在王妃面前怕疼罢了。”   听了这话,赵临鸢也笑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临鸢便盛好了面欲端走,示意肖佐赶紧离开,肖佐看了一眼那面,“啧啧”了一声道:“王妃,你这厨艺,真是苦了殿下了。”   赵临鸢:“……”   *   到了深夜,赵临鸢瞒过了众人,打算亲自给褚瑟上药。   之前上药和换药都是由内官来做,可此刻看着赵临鸢在自己的床边认真研究着药瓶,褚瑟伏在枕上,喉结动了动,有些不适应。   “鸢儿,要不我……我自己来。”   赵临鸢看也没看他,依旧低头琢磨那药,随口答道:“你伤在那儿,怎么自己来啊?”   褚瑟吞了口唾沫,没再说什么,可面颊却滚烫得厉害。   待赵临鸢将药瓶看了又看,嗅了又嗅,确认当真没问题后,便抬起眼,准备为他上药。   可她瞧见褚瑟那赤辣的耳根,竟愣了一下,没过一会儿,自己的脸也红了。   “殿下,我们……已经成亲了。”   “我知道。”   “那你……我……”   “没关系,你上药吧。”   “我会很轻的。”   “好。”   “如果我把你弄疼了,你告诉我。”   “好。”   “如果——”   “鸢儿。”   褚瑟打断了她,将自己的侧脸伏在枕上,温柔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成亲了,我愿意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你别害怕。”   赵临鸢抚了抚他的背脊,“好。”   ……   肖佐送来的药是良方,仅过了几日,褚瑟便能独自下床行走了,他便安排将昭妃的棺木运出了皇宫。   离开宫门,他一路用马车驾着棺木,来到城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瞧见有一个女子站在那里,四处遥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褚瑟知道,她是在等着自己。   他便打马过去,在那女子面前下了马车。   “三殿下!”   扶欢惊喜地唤他,可换来的却是对方淡淡的回应。   “你不该来这里的。”   “我知道,我只是来……”   扶欢穿着素白的衣裳,手臂上挂着一个包袱,似乎只装了简单的替换衣物,她说话的时候,因为太害怕对方的拒绝,手在包袱上来回捏了捏。   褚瑟当然看出她是来干什么的,却只对她说:“我此番是将母妃带回故里安葬,不便带你同行。扶欢,你听话,回宫吧。”   扶欢的唇瓣颤了颤,“三殿下……”   她唤他的时候,眸中泛着泪,几乎是在乞求对方不要赶她走。   褚瑟转了身,扶欢便在他的身后一下拉住他的手臂,追了一步上去,来到他的面前。   “这一路山遥路远,殿下还有伤在身,一人独行,扶欢怎么能安心?公主她又不便出宫,无法跟在殿下身侧照料,扶欢愿意代公主照顾殿下,求殿下不要赶扶欢走……”   褚瑟看了一眼她带着的包袱,知她铁了心要与自己同行的心思,不免有些无奈,他是当真不愿带着她,可又不想再说出不好听的话,去伤她的心。   就在褚瑟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扶欢竟说:“公主已经答应了,殿下还是不愿意吗?”   褚瑟一怔,有些难以相信,“你说鸢儿答应了让你同行?”   扶欢点了点头,“是。公主若不答应,扶欢也不敢如此冒犯。”   褚瑟想了想,猜测赵临鸢从来不会做无用的安排,便答应了她的同行。 第47章 47.问春风:茶是好茶,可惜凉了。   这一日,皇宫细雨纷纷,润了一座座宫墙。   褚离歌身披斗篷,踏着风雨,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承欢宫。   在门前拿着扫帚清扫的宫人瞧见翊王亲至,纷纷傻了眼:这翊王可从未来过承欢宫啊,这一来,还不得是天大的事?!   众人反应过来时,连忙丢了手中扫帚,弯膝跪下相迎,贴着地面的手甚至因为惧怕而颤抖。   “翊王殿下。”   “起来吧。”   这翊王今日似乎挺好说话,面目也不可憎,让几位宫人大感惊奇。   可他却在那里站了很久,不说话,也没让通传,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一位宫人忍不住上前,恭敬提醒道:“翊王殿下,我们萧王殿下今日出城去了,正好不在宫中,您……”   “谁说本王是来找他的。”   “那您是……”   “赵临鸢tຊ呢?”   “王……王妃倒是在。”   “那就行了。”   正说着,褚离歌抬脚走上台阶,宫人们连忙追了上去,“翊……翊王殿下,还请先待小人通传!”   褚离歌的脚步一顿,侧过身,俯眼看着也跟着停下的宫人,冷笑一声,“本王来见赵临鸢,何时需要通传了?”   “这……”   “本王要见她,难道还需得到她的首肯不成,啊?!”   众人被这话吓傻了眼,这怎么回答都不对啊,只好乖乖闭上了嘴,却在这时,正前方有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   “翊王殿下来见鸢儿,自然不需要任何人的首肯。”   众人被褚离歌吼得面色煞白时,赵临鸢忽然端端行来,抬起一只手引向殿门的方向,笑迎道:“二殿下,请吧。”   褚离歌将一张臭脸甩向了身后那些宫人,哼了一声后,便跟着赵临鸢进了承欢宫的正厅。   他没来过承欢宫,对于被赵临鸢布置得溢满花香气息的正厅露出了几分好奇,站在一樽白玉雕成的牡丹花前看了片刻。   花是假的,可这满屋的花香气息却是真的,褚离歌不禁探究了起来,扫视了正厅好几圈,才发现那香味来自于摆在案上被雕成花朵形状的糕点。   “赵临鸢,你可真会吃啊。”   褚离歌忍不住捏起一块送入口中,尝了两口后,点了点头赞叹:“味道不错。”   赵临鸢坐于主位,一只手肘抵在桌案上,用手背撑起了自己的侧脸,面色淡淡地看着褚离歌,“殿下登门,只是为了找吃的吗?这南霄宫可真是不像话,竟让翊王殿下饿到我承欢宫来了。”   褚离歌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兀自在首客座坐了下来,顺手端起了案上茶杯,抿了一口道:“茶也是好茶,可惜凉了。”   赵临鸢静静看着他,他却只是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   不过她的心中隐有猜测,倒也没追问什么,便任由他吃,任由他喝。   吃够了,喝够了,褚离歌便终于按耐不住了,似不经意间问道:“听说三皇弟出城去了?”   赵临鸢点了点头,“三殿下将昭妃娘娘带回故土安葬,今日启程。说到这事,还得谢二殿下当日相助。”   褚离歌“切”了一声,“你可别乱说啊,本王帮你们什么了?”   赵临鸢顺手也给自己端了一杯茶,可眼神在那液体上瞥了瞥,忽然想到什么,终究没喝,又轻轻将茶杯放下。   她收回奇怪的眼神,抬眼看向褚离歌,声音温和道:“据鸢儿所知,相朝的刑罚有讲究,掌刑人下手是轻是重,主要还得看主子的意思。当日萧王受刑,表面上伤得厉害,实则未损到根骨,想来便是二殿下的恩惠了。既如此,殿下自然受得起鸢儿的这一个‘谢’字。”   褚离歌又“哼”了一声,才不屑领谢,转而暗讽道:“赵临鸢,你可真是能耐啊,父皇本来已将昭妃一事交由本王处理,可你这一面圣,此事怎么处置便都被你编排得彻彻底底,那还要本王做什么,你何不骑到本王的头上去得了?”   听了对方的阴阳怪调,赵临鸢与他说话却依旧温和:“殿下言重了,鸢儿此举虽然僭越,但何尝不算帮了殿下?否则,此事真要落到殿下的头上,殿下又该如何处置?若是让昭妃葬入乱葬岗,虽合乎律法,却逆了陛下的心;可若让昭妃葬入皇陵,那便算公然驳了太子,换来的便是东宫的为难。你无论怎么处置,都是错的。所以这一次,由我出面,既是帮了褚瑟,也是帮了你。”   褚离歌冷冷一笑,“本王又不是第一次驳了太子,难道还惧怕东宫的为难?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往自己身上揽功啊。”   赵临鸢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褚离歌,你的嘴可真是比那死了八百年的鸭子还要硬啊。你不惧怕东宫是不错,可此事牵扯到了昭妃和皇后,还有岳家的势力卷入其中,当真如你所说的这般简单?我替你出了法子揽了罪,其实你心里感恩得很,否则又怎么会闲来无事来我承欢宫喝茶呢?你们南霄宫缺这一口茶吗?可你这来都来了,憋了半天的“谢”字,却怎么都不肯说出口,真是没用。”   “……你!”褚离歌气得发紧,“赵临鸢,谁让你揣度本王的心意了!”   赵临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我不揣度,那这样好了,你说不出口,我便替你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了褚离歌的面前,看了看他案上的茶杯,说道:“三殿下与扶欢离宫了几日,本王妃懒得很,连这茶都不曾换过了。所以啊,这杯茶还是三日之前便泡好了的,不算好喝。”   “你说什么?”褚离歌一下站起,憋红了脸瞪着她:“你让本王喝凉茶也就算了,这竟然还是杯馊茶?!”   赵临鸢奇怪道:“馊了又如何,殿下将才不是还说,这是好茶吗?”   “你……!”   赵临鸢笑了笑,“好啦,别我啊你的,要么,你便将在心里藏了半天的‘谢’字给说出口,要么,你便将这剩下的茶给喝了,便勉强算作本王妃领了你这一个‘谢’字。”   褚离歌就差跳起来了,“你欺人太甚!”   赵临鸢无所谓道:“嘴长在你的脸上,说与不说、喝与不喝,都随你,我怎么欺你了?”   褚离歌被问得发窘,上下唇颤抖了许久,却始终吐不出一个想说的“谢”字,最终只好侧了侧头,看向那只正挑衅着他的白玉茶杯。   他伸出一只手,端起了那茶杯,仰起头,将那令他作呕的液体倒入了自己的口中。   *   而在京城偏处的一个村落里,褚瑟抿了两口清纯的水,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这已经是他来到青萍镇的第二日,昭妃的墓碑立在葱郁的绿草间,褪去了皇宫里的混沌,这里遍地都是清澈的气息。   他与扶欢坐在墓碑前,和风徐徐吹来,拂在他们的身上,给人带去清凉之意,他们竟有几分贪恋此处空气的纯澈,和人心的清白。   扶欢坐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脊道:“殿下,娘娘这是有了好的归宿,你该替她开心才是。”   褚瑟没有回头,只望着昭妃的墓碑道:“母妃爱了父皇半生,心虽哀漠,却不曾有悔,她这一世的苦,终究还是一个人扛下来的,过去我没有替她悲愁,如今又如何替她开心。唯一庆幸之事,便在最终她得到了父皇的信任。父皇允我将母妃带出皇宫,我想,他是相信了母妃不曾背叛他,只是他无能为力罢了。”   背叛。   这两个字落在扶欢的耳边,竟让她的心口颤了一下。   “殿下。”   “嗯。”   扶欢在他身后,慢慢地朝他伸出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在他的肩膀上时,似乎又犹豫了一下,始终没有放下去。   若我背叛了你,你可还会原谅我,可还会待我如初。   这句话,她只敢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终究没有问出口。   她将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转而拿起自己的包袱,“殿下也许忘了,今日是中秋,扶欢特意带了些月饼来,给娘娘,也给殿下。”   褚瑟有些错愕地回过头,看着她打开那背了一路的包袱,里面竟然不是衣物,而是好多个月饼。   扶欢摆了三个月饼在墓碑前,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两个,一个递给褚瑟,一个捧在怀中。   “殿下饿了吧?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褚瑟掰开那个月饼,尝了一口,又看向扶欢,“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扶欢抱膝坐着,掰开了手中的月饼道:“跟了殿下这么多年,从未见殿下好好度过一个中秋,不是在沙场上征战,便是将自己关在冷清的书房里。这些年,娘娘一定也没有好好度过一个中秋。虽然只隔着几道宫墙,你们却始终无法团聚。这是殿下与娘娘一起度过的第一个中秋,扶欢想让殿下和娘娘,都不留遗憾。”   褚瑟闻言一怔,惊讶于她对自己的用心。   可是仔细想来,这些年她对自己一直都是这么用心,只是他视若不见罢了。   想到这里,褚瑟不知如何回应扶欢,只好低头又吃了一口月饼。   扶欢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月饼,叹笑道:“其实殿下不用为难,扶欢自知比不上公主有能耐,不敢妄想能得到殿下的心。”   能耐。   她竟用了这样的词。   褚瑟从这话里听出了她对赵临鸢的敌意,不免抬起头,看着她。   扶欢的面颊一颤,连忙解释道:“扶欢失言,还请殿下责罚,可扶欢并没有说公主不好的意思……”   褚瑟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倒不是较真于她对赵临鸢的敌意,只是在听到她的那句话时,他便突然明白了赵临鸢为何会答应让她同行。   为了她背后的那个人。   褚离歌。 第48章 48.问春风:趴在tຊ我腿上睡一会儿。   赵临鸢向来便是这样,有能耐从细枝末节里埋下便于未来行事的种子。   褚瑟因为扶欢那句话的提醒,便辗转猜到了赵临鸢的意图,于是面对扶欢流露的情意,便也没那么心怀愧意了。   他看着扶欢,淡淡笑了笑道:“无妨,你向来便是个懂得分寸的人,本王自然不会误会你向着本王的一颗心。本王将才只是在想,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接下来的路……   扶欢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不禁问道:“殿下是想爬到更高的位置?”   褚瑟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母妃已去,本王在皇城中再无后顾之忧,哪怕犯下滔天罪行,至少不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他又看向扶欢,“所以本王希望你离开,若承欢宫日后败了,至少你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扶欢连忙摇头,“我不走!不管殿下想要做什么,扶欢都会跟随殿下,哪怕千夫所指,万箭穿心。”   这话太重,既是沉重的重,也是重情的重,褚瑟一时间没有应下来。   扶欢便靠得离他更近了一些,低声问:“殿下,你想怎么做?”   褚瑟看着昭妃的墓碑,捏了捏手中的月饼,“夺东宫,争储位。”   扶欢的目光有些发紧,“你想要对付太子?”   “是。”   褚瑟本不该告诉扶欢这件事,但他偏偏在此刻,特意对她说明了这样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会将这句话,传到褚离歌的耳中。 他欲借扶欢之口,让褚离歌与他一同对付褚萧。   这也是赵临鸢让扶欢跟来的目的。   扶欢不安地看着他,“那么,之后呢?”   褚瑟假意不知,“之后什么?”   扶欢一怔,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再无答言。   在这之后,你是否也会对付翊王。   这个问题,扶欢不敢让褚瑟知道,她也只敢在心中这么问自己。   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抉择?   她若站在褚瑟这边,便是背叛了她一直以来对褚离歌的忠。她若站在褚离歌那边,便是背叛了她一直以来对褚瑟的情。   她必须选。   可无论她怎么选,她都有愧,也都有罪。   *   时光在那个小小的村落里晃一晃,眨眼间又过了几日。   村落之外,皇城之中,昭明帝竟为昭妃宣了缟素哀悼,陛下对于一个弃妃是如此态度,这让满朝文武有些意外。   但褚瑟远在僻静的故里,对此并不知情,他从昭妃的故居取了她年轻时所着的一件衣裳,打算回了皇城后,将她的衣裳收殓,埋在承欢宫的果树下,当个衣冠冢。   赵临鸢则待在承欢宫中,除了那日接待了褚离歌,让他莫名其妙受了一通气之后,还为褚瑟拦住了许多表面为求见萧王,实则专程来打探他动静的探子。   昭妃逝世,盯着褚瑟的人太多了,赵临鸢一一应对。   就这样,皇宫与村庄,各自发生着各自的事,似乎都与昭妃有关,朝中的局势也随着她的逝世,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个变化的源头,指向了褚瑟。   再过了几日,褚瑟便与扶欢回到了玉京。   褚瑟才踏入城门,远远便看见有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口,马车朴素,安安静静等在那儿,也并不引旁人注目,可褚瑟认出了驾车之人,是赵临鸢惯用的车夫。   他心下疑惑,走了过去,扶欢跟在他的身后。   “殿……公子。”   车夫跳下马车,匆忙抱了个拳之后,一个眼神示意,欲将褚瑟请入马车中,可看到跟着他的扶欢时,又多了分犹豫。   扶欢虽痴,却不傻,面上淡淡一笑,便对褚瑟说道:“既然公主在等着殿下,那扶欢便不同行了。”   “可是你……”   “我还有些事需要去办,完成之后,可自行回宫。我有殿下的腰牌,出入宫门向来无阻,殿下不必挂怀。”   褚瑟当然知道她没什么要办的事,她只是在避开赵临鸢罢了。但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戳破那话里藏着的谎。   这时,车夫却笑一笑,主动迎了上来,“扶欢姑娘别误会,王妃可没有让姑娘自个儿想法子回宫的意思。”他的眼神一瞥,投向了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示意道:“那是王妃专程为姑娘准备的。”   “我——”   扶欢欲推辞,却被车夫提前预知,打断了她的话道:“姑娘若有事要办,王妃自然也不拦着,姑娘可办完了事情后再回宫,那驾车的伙计得了王妃的吩咐,会一直候着姑娘的。”   得,褚瑟和扶欢都没有戳破的谎,倒是让赵临鸢借着一个车夫的嘴,生生便给戳破了。   扶欢便再没有了推辞的理由,只好屈膝行了个礼后道:“殿下当心,扶欢告退。”   褚瑟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回头瞪一眼车夫,似在责怪他不给人家姑娘留面子。   车夫尴尬地挠挠头,“殿下,这是王妃的意思,可不是小人……”   褚瑟宠溺地叹了一口气,看向静立在那里等着他的马车,笑了笑,走过去。   帘子掀开,一个女子靠坐在软垫上,似在此处等了许久,倾斜的身姿显露出了几分疲惫来。   赵临鸢正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见褚瑟步入马车中,眸子一亮,顷刻间便褪去了满面的疲意。   “鸢儿,你怎么会——”   “我来接你回宫。”   褚瑟一句话还没问完,赵临鸢便答了他。   正说着,她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下。   褚瑟坐了过去,赵临鸢将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上,替他轻轻抚摩着虎口,一边问:“这一路很累吧?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看起来,你又清瘦了许多。”   褚瑟摇了摇头,但没过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   “你怎么了?”赵临鸢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可还没摸出个高低温来,褚瑟便一把将她的手握住,拿了下来,贴入自己的怀中,“只是轻微的风寒,不碍事的,别担心。”   赵临鸢往旁边挪坐了一些,给他让出更大的位置,“来,趴在我腿上睡一会儿。”   褚瑟一怔,身子却没有动。   赵临鸢笑得温柔,“殿下,听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来。”她又说了一次,“听话。”   赵临鸢把千千万万复杂的感情藏在了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让褚瑟听起来很是安心。   他这才缓缓弯下了腰,将侧脸靠在了妻子的腿上,闭了闭眼。   “这样会好受一些吗?”   “会。”   “那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褚瑟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想和你说说话。”   赵临鸢低下头,看了他片刻,笑了笑,便决定和他好好说说话。   她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对他说:“殿下,昭妃娘娘虽然去了,但你还有我,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褚瑟闭着眼,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赵临鸢的手又从他的耳根挪到了他的额头处,来回抚摸,“是啊,我对你这么好,你当然知道了。所以呢,以后你也可以尽管利用我对你的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有我在你身后呢,你可不能再把我推开了。”   褚瑟“嗯”了一声,“我不推开你,死我也要拉着你一块儿。”   赵临鸢被他逗笑,垂下眸,看着他温顺地将头放在自己的膝上,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了她,她的笑意越来越深,几近泛泪。   “殿下,这么多年,其实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为娘娘陈情,你为什么没想过救她?”   “是母亲不愿……”   褚瑟说这话的时候,眼眸里忽有泪意,但他始终闭着眼,没让赵临鸢察觉:“困住她的从来不是琼华苑,而是父皇对她的心,心没了,她无处可去,只想一人了此残生,唯一的盼望,便是她盼着我能自己去争一个光明的前程,能遇到一个与之携手一生的良人。”   “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程的,我也会一直一直都陪着你。”   说完这话,赵临鸢的眸子转了转,忽然说:“我想,娘娘一定很喜欢我。”   褚瑟闭着眼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赵临鸢抬起眼,“因为娘娘不是一个追逐名利和地位的女人,否则她不会甘愿留在琼华苑这么多年。她是被陛下伤了心,这也说明她的心全在陛下一人的身上。陛下也许不是一个好的丈夫,但他一定是个好的君王,这些年,娘娘一定盼着陛下好,盼着相朝好,盼着天下好。可她失了圣心,无法亲见这本该更好的一切,她心里一定也很希望她的儿子能为她做到,能替她看到,更希望和她的儿子一起走下去的,是一个比她更有力量的女子。殿下,你我心中皆有彼此,我们一起走下去,便是娘娘心中所愿,所以,她一定很开心,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   褚瑟睁开眼,偏了偏头,缓缓看向她,“可是鸢儿,我不知道我的前程将会如何……”   赵临tຊ鸢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别怕,有我呢,我会帮你的。”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听清楚了。”   可褚瑟偏偏还想听,“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于是,赵临鸢低头看着他,认真地重复了一句:“我说,你还有我呢。” 第49章 49.梦如昨:劝你多睡觉,少做梦。   马车一路疾驱,入了宫门,便奔往承欢宫的方向。   临近宫门时,赵临鸢和褚瑟下了马车,二人同走了一段路。   赵临鸢挽起褚瑟的手,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昭妃娘娘的死让殿下的心有了些消沉,可这几日盯着承欢宫的眼睛可多着呢,虽然都被鸢儿给掩了过去,可殿下这会回宫,情绪也得藏着些,否则鸢儿这几日的功夫,怕是白费了。”   褚瑟点了点头,“放心。”   正如赵临鸢所说,昭妃之死让褚瑟消沉了几日,可因着她的掩护,宫中无人知晓萧王的动静。   又过了几日,褚瑟的心境有所缓和,外人皆看不出他面上有失去至亲的哀愁,似乎昭妃的一切,琼华苑的一切,都与他大不相关。   可承欢宫外传出的说法却是,萧王妃知道萧王失了母妃,心中愁苦,欲解他烦忧思绪,竟出乎意料地请来了歌姬舞姬,一时间,殿内奏乐齐鸣,响彻百里。   流言虽然夸张了些,但也确有其事。   褚瑟回宫的第二日,赵临鸢当真是与褚瑟在高座之上赏着底下的歌舞。   褚瑟却没心思听琴看舞,一双洞悉的眼望向赵临鸢,低声道:“鸢儿还真是思虑周全,眼下正逢多事之秋,你倒有心思赏舞奏乐,这动静恐怕是给有心之人听的吧。”   赵临鸢皮肉不动,只有嘴唇轻轻开合,“殿下知我。”   昭妃娘娘自缢于琼华苑,若今时今日的褚瑟动静非常,必然会引旁人猜测,知其为母报仇之心,反而对他多了几分防备。赵临鸢安排的这些莺莺燕燕,便恰恰瞒过了众人的眼。   二人在众多眼线下泰然自若,并肩坐在高座上饮酒。   “鸢儿,从前我不过中秋,竟忘了日子,留你一人在承欢宫里,对不起啊。”   赵临鸢笑了笑,“没关系,我也不过。”   “那怎么行?”褚瑟认真道:“中秋有圆满之意,我希望你能圆满。这次回乡,我身上还有伤,便也没做其他的事,倒学会了做月饼了,这几日还教会了内官,我特意让他们做了几个,我去拿给你尝尝。”   他说完,还未等赵临鸢答应或拒绝,便已“噌”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急,似扯到了未好全的伤处,不得已“啊呀”一声,又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怎么了?”赵临鸢连忙扶住他的臂,“还疼吗?”   褚瑟倒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疼……”   赵临鸢伸手理了理他的额发,手顺势在他的脖颈处抚摩了一会儿,察觉不对,又狐疑地看着他,“殿下,你这伤……算日子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这么疼?”   褚瑟顿了一下,没说话。   赵临鸢沉眸,“你骗我。”   “我没骗你,是真的疼!”   赵临鸢紧紧盯着褚瑟,他的声音便越来越小,“只是没那么疼了。”   赵临鸢忍不住笑了,“殿下,你这么矫情呢?”   “是你说的,我在外面尽管伪装,尽管逞强,但在你的面前可以软弱,可以委屈,可以喊疼。”   “可我没有说过,你可以装疼啊。”   褚瑟握了握赵临鸢的手,“好,那我不装了。”   赵临鸢却没想着放过他,“你刚才说你学会做月饼了?那你怎么不亲自做给我吃,还特意教了内官,让他们去做?”   “我——”   褚瑟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来,只好承认,“我是学了,可我太笨,没学会。”   赵临鸢“哦”了一声,“萧王殿下贵为皇子,不会做月饼也是人之常情,何须撒谎遮掩呢?”   “可那月饼当真好吃,我想让你也尝尝,可是——”   “可是你害怕我知道,那其实是扶欢做的,对吧?”赵临鸢笑着看他,“你可真傻,都在避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啊,我既然答应了让扶欢跟随你,难不成还会吃她的醋?”   褚瑟自嘲地摇了摇头,“是我多心了。”   赵临鸢举起酒杯靠近褚瑟,假意沉浸在嘈杂的舞乐声中,悄声说:“殿下,那你这些日子和扶欢在昭妃娘娘的故里度过中秋,可觉着圆满?”   褚瑟侧头看了看赵临鸢,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这话中的意味,究竟是正儿八经的问,还是带着些酸意的讽。   他便选择以正事回答她,绕过了男女同处这件事,“你让扶欢跟随我的心思,我猜到了,你想让我去做的事,我也做了。”   听到褚瑟提起此事,赵临鸢便也收住了调侃对方的坏心思,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三殿下可知,近日陛下的永清宫里来了些远道之客,似乎是那被发落去了冷宫的皇后使尽了法子才唤来的宗亲。”   “呵,宗亲。”褚瑟冷笑一声,“那些只知攀附权贵的外戚当真有用的话,皇后也不至于入了冷宫数月,还未等来父皇扭转心意,放她一马。皇后本无罪,奈何岳家权势太大,甚功高盖主,这次她入冷宫,便是父皇给岳家的一个警示。”   他饮了饮杯中酒,斟酌片刻,又笑说:“不过那些岳家人无用归无用,那姬遥郡主的父亲,也就是皇后的兄长岳雄奇乃是我朝兵马大元帅,听说他近日带着军功回皇城,他的话,父皇怕是得多听几句。”   “这么说,那冷宫是关不住皇后了?”赵临鸢看向褚瑟,有些忧心,“可当初便是殿下设局让皇后入了冷宫,她若脱了困,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恐怕便是殿下了。”   褚瑟却不担心,“无妨,她不放过我,同样有人不会放过她。”   赵临鸢疑惑地望着他。   褚瑟便说:“当初我替宣贵妃暂时除了皇后这个眼中钉,让她一时涨了势,如今皇后重回后宫,宣贵妃怕是要比本王焦灼多了。你且看着,尚不需本王出手,宣贵妃与褚离歌那处很快便会有动静了。我们要做的便是坐山观虎斗,更可趁此混乱之际,做真正重要之事。”   赵临鸢知晓褚瑟所说之事,便颔了颔首道:“谢殿下成全。”   自从褚瑟在他与赵临鸢大婚之日将杜卿恒的处置权从褚萧的手中抢了过来,他便一直将杜卿恒安置在承欢宫偏殿的别苑中,内外皆派了重兵把守。可关注杜卿恒去向的不止是承欢宫的人,更有东宫的人,甚至还有南霄宫的人。众多眼线盯着一处,要将杜卿恒送出皇宫绝非易事。   而岳皇后此时因着岳雄奇进言之故,暂时被陛下放出了冷宫,惹得宣贵妃那处憋足了怒意,褚离歌与褚萧亦不安分,开始了新一番的对峙。   正是在这样内外皆乱的时候,褚瑟与赵临鸢寻到了送走杜卿恒的良机。   杜卿恒之事,便是褚瑟所说的,对赵临鸢而言“真正重要的事”。   *   翌日晨起,褚瑟微服出宫,暗中处理杜卿恒之事。   自打那日赵临鸢与宣贵妃冷言相向小小争执了一番,承欢宫便与瑶华宫不睦。   为避开多方耳目,这一日,赵临鸢竟亲自去往瑶华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如此一反众人意料之举,果然吸走了许多暗中观察承欢宫的目光。   如此,褚瑟出宫一事便也无人留心了,本是戴罪之身的杜卿恒便是这样,被他不动声色地带出了皇城。   可两个人这声东击西之策盘算得虽有几分精妙,却不曾想,赵临鸢这边却没这么顺利,因为她尚未见到贵妃娘娘,便在途中先遇到了太子褚萧。   她与他无话可说,行了个礼便欲离去,却在与褚萧错身时,被他伸臂拦下。   褚萧声音冰冷,洞悉此二人的心思一般,开口道:“鸢儿,你就这么信任褚瑟,愿意将杜卿恒交到他的手中,你就不怕他会对其做出不利之事?”   赵临鸢淡淡道:“我只知,他不会做出对我不利之事。”   褚萧冷笑,话似讽刺,“你们还真是夫妻同心啊。”   赵临鸢笑了笑,“应该的,不劳太子殿下挂心。”   褚萧的眸子倏地眯起,一把捏住赵临鸢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的面前,“可你当真以为你和褚瑟的快活日子还会长久吗?待孤收拾了褚离歌,断然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到了那个时候,鸢儿,你终究会是孤的太子妃。”   赵临鸢淡漠地看着他,目光看似温柔,却冰到了极点,“殿下,鸢儿劝你多睡觉,少做梦,这样对彼此都好。”   “……你!”   立在他们身后的一排宫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言语半句,任由一股冰冷似寒山之巅的气息弥漫在两个彼此对望的人之间。   “萧哥哥!”   却在这时,不远处忽有凄厉的叫唤声传tຊ来,赵临鸢转目望去,竟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姑娘踉踉跄跄地奔来,掠过了她,一下扑到褚萧的怀里,口中不断叫唤:“萧哥哥,萧哥哥……”   褚萧的身子一僵,因为被突然的搂抱而不自觉抬起的手臂僵停在了半空。   他狼狈看向赵临鸢,对上她好笑的目光,他立刻下意识推开揽着他腰间的姑娘,可奈何对方抱得太紧,他根本无法挣脱。   太子身后的宫人互视一眼,匆匆行了个礼,“郡主。”   赵临鸢心中了然:这位便是那深受岳皇后恩宠、爱慕褚萧多年的姬遥郡主了。   岳姬遥依旧缩在褚萧的怀中抽泣:“萧哥哥,你可知今日陛下扬言说皇后姑母要谋害皇子,如今证据确凿,皇后姑母下了狱,等候调查……”   她一张满是泪泽的脸缓缓抬起,茫然无措地看向太子:“萧哥哥,怎么办?上次的风头才刚过,姑母这才从冷宫里出来,恢复了自由身,可马上又被冠以谋害皇子之罪名,这一定是受了有心之人的陷害!姑母她是不会谋害皇子的!”   有心之人?   听了这话,赵临鸢的眼神飘了飘,当即想到了褚瑟才与她说过的话。   真没想到,宣贵妃与褚离歌的后招,来的可比她想象的要快多了。 第50章 50.梦如昨:她帮的人,是褚离歌。   岳姬遥持续抱着褚萧抽抽嗒嗒,赵临鸢便没有再待下去,在褚萧一张无可奈何的眼神凝视下,离开了这缠绕着分不开的两个人。   但她没有再去瑶华宫,也不打算在这样的时候还去与贵妃娘娘请安。   她回到了承欢宫。   暮色起,赵临鸢一人坐在庭院中,等着褚瑟归来,却偶尔想到褚萧,心不在焉。   她隐约想起之前听杜卿恒提过的关于相朝的种种,比如褚萧幼时本是不受宠的皇子,后来之所以能扶摇直上,入主东宫,其中不乏皇后一方势力的扶持。如今皇后接二连三地出事,想必会对朝堂局势,甚至对储君之位有所影响。   当下,蠢蠢欲动的人该是褚离歌了吧。   傍晚的时候,赵临鸢终于等到了褚瑟归来。   看到赵临鸢站在树下,褚瑟便知她已知晓皇后一事,便不多话,给了她想听到的真相,却只是传到众人耳边的“真相”。   “六皇子落水而亡,事发之时,在场的人是皇后与德妃,以及跟随在她们身后的一众宫人。下人当然不可能当着主子的面杀人,而六皇子是德妃唯一的儿子,德妃更不可能杀人,所以凶手只能是皇后,这便是她入狱的原因。”   赵临鸢想到另一种可能,“如果伤了六皇子的是藏在暗处的人呢?”   褚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在场之人口径绝不会如此一致。”   “在场之人皆指认皇后?”   “是。”   “甚至包括关雎宫里皇后自己的宫人?”   “是。”   赵临鸢便确定了,此事绝不似听到的那样简单。   褚瑟同样洞悉了这般异常,说道:“要想拿捏这些人的口供,简直太容易了,恐怕在六皇子未落水之前,关雎宫的宫人心中便已咬定了此事乃皇后所为。这个皇宫,从来不需要真相。”   赵临鸢叹了口气,“所以,这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为皇后而设的死局啊。”   “不错。”褚瑟下结论道:“父皇已下旨,令礼部、宗人府、刑部全部介入,彻查此案。但这终究也是走个过场,只要德妃一口咬定此事乃皇后所为,场上宫人全无异议,那么,此事便绝无转机。”   众目睽睽,亲眼所见。   逃无可逃,辩无可辩。   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凶手只能是皇后。   “不,不是死局。”赵临鸢的嘴角忽然扯出一丝笑意来,“你不要忘了,还有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德妃。”   褚瑟一顿,听出赵临鸢话中之意,随即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你是想从德妃下手,来查清此事?”   赵临鸢想查,便说明她想帮褚萧。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对此,褚瑟心生不快。   对方的目光越来越沉,赵临鸢看在眼里,觉得越来越好笑。   以前不曾发觉,如今才看出来,褚瑟的心眼可真是小啊。   好一会儿,赵临鸢方敛去笑意,言归正传道:“有什么好查的,六皇子已经死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便是皇后与德妃必然彻底倒下一个。”   她转目看向褚瑟,“谁都知道,太子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皇后的帮扶,帮皇后便是帮太子,三殿下,你该不会以为我这是要帮褚萧吧?”   褚瑟的面颊僵硬片刻,终是经不住赵临鸢带着洞悉之意的凝视,只好伸手摁了摁她的发丝,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临鸢偏不放过他,“不,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嘴硬了片刻,褚瑟终于妥协,“好了,鸢儿,别闹了。”   赵临鸢果然说收住便收住,将此事再往深处想了想,忽然说一句,“可是德妃与褚离歌,会是什么关系呢?”   一语中的!   褚瑟本在摩挲赵临鸢发丝的手忽然顿住,过了好一会,方缓缓笑看她,“本王的鸢儿还真是聪明,你也猜到其中必然有褚离歌的手笔了?”   褚瑟如此说,便算证实了赵临鸢心中猜测,此事果然与褚离歌有关。   皇后膝下无子,但朝堂皆知其因姬遥郡主的缘故,一心辅佐褚萧为太子,而德妃的六皇子尚年幼,与储君之争毫无瓜葛,是以,她们两个人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她为何要陷害皇后?   此番德妃忽然将矛头指向皇后,要么是觊觎后位,要么便是动了废储的心思,但因本朝立后向来就有非嫡女不立的规矩,德妃原是庶出,本来就不可能争此后位,那么她如此做,只有可能是为了废储。   此事若成,其中最获利的便是看似与之毫不相干的翊王殿下,褚离歌了。   显而易见,这根本就是德妃受了褚离歌的指使,栽赃陷害皇后之举。   若是查,便是帮皇后,帮太子;若不查,便是帮德妃,帮翊王。   “所以,你希望我帮谁,是褚萧,还是褚离歌?”褚瑟的这句话,问的很是意味深长。   他们三人从来都是竞争关系,他又怎么会当真去帮其中一人?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与其在问他帮谁,不如问他是愿意留下谁,成为他日后的敌手。而另一个人,必须彻底地倒下。   可偏偏正是这句话,让赵临鸢本就狐疑的一颗心多了几分猜忌。   “帮?”她忽然看向褚瑟,“三殿下,为什么你总是能将自己摘得如此干净?”   褚瑟道:“因为此事从一开始,便与本王毫不相干。”   赵临鸢缓缓摇头:“不,褚离歌同样与此事看似毫不相关,但诚如你我适才猜测,难免会将德妃的动机引到他的身上,可却无人怀疑你三殿下,你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常人总认为,若皇后倒了,太子倒了,翊王褚离歌便是最大的获利者,但要我说,你三殿下才是最大的获利者,因为任何人,包括鸢儿在内,都不会认为你与此事有丝毫瓜葛,甚至你还可以自由地选择是帮皇后平反,还是帮德妃坐实皇后的罪证,你可以选择此次扳倒的人是褚萧还是褚离歌。在所有人都以为褚离歌是最大的获利者之时,却没人想到,其实你褚瑟才是最大的获利者。”   褚瑟的眸子渐渐眯起,但很快又别过了目,避开对方的眼神,眼中似有锋芒汇聚,又缓缓散开,“鸢儿,你这些猜测,本王全当不知,也不认。我只问你一句,若无关真相,你盼我帮谁?”   褚瑟没有承认她的猜测,但他此话足以让赵临鸢确信,其中必定有他操作的痕迹。   但褚瑟不说,必然有他的缘由,毕竟深宫之中,朝堂之上,从没有谁真的干净。   所以,赵临鸢便不问了,只说道:“褚萧与褚离歌之间胜负已分,褚离歌既能伤褚萧一次,便能再伤他三番与五次,就算你愿帮褚萧,又能帮他多少次?他躲不过的。”   褚瑟便明白了:她要帮的人,是褚离歌。   过了几日,六皇子遇害一案开堂审理,顺着皇后这条线往下查,果然,褚萧很快便受到了牵连。   大理寺手握昭明帝圣谕,又有翊王从中授意,在审理的过程中,对皇后与太子二人不敢亦不曾留有丝毫情面,几乎要将所有的罪责都往这二人头上扣得彻底。   所以在皇后被收押之后,太子也当场被关押进天牢。   一审的结果很快传开,传入承欢宫的时候,赵临鸢缓缓闭了眼,轻叹一口气。   她想,这一次,褚萧该是再无余地了。   但在那一切因果到来之前,她想,再去见褚萧一面。   *   天牢守备森严,但因褚瑟亲自出面,提前在宗人府那处打好了招呼,赵临鸢探望褚萧便没有明面规矩上的那般困难。   褚萧被关在阴tຊ暗的牢狱中,手脚俱是锁链,他靠坐在墙头,隔着坚固的铁栏,忽然看到翩然的衣袂一角,他疑惑抬眼,竟是赵临鸢站在栏外,望着他。   他的身子有片刻的颤抖,他从来不愿她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但赵临鸢始终站在那处,任由他执拗地避开她的目光,也始终望着他。   过了许久,褚萧终是强吞下满腔的酸楚,苦笑了一声,对她说:“鸢儿,你是来送我的吗?”   赵临鸢的心头闪过一丝不忍,“你这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谋害皇族,可不就是必死之罪吗。”褚萧看向赵临鸢,眼神里竟是孩童般的好奇,“鸢儿,你可愿意相信,我没有谋害六皇子?”   赵临鸢是否相信,其实都无法改变这件事情的走向。但在这一刻,褚萧竟然是那么在意她的判断。   赵临鸢对他说:“太子,我知道皇后是无辜的,也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我不会救你。我来只想问你一句,你是想活下去,还是想好好地死。”   赵临鸢心中在想,若他想死,她便会助他悄无声息地死,没有痛苦,没有折磨。   若他想活,她自有她的法子能保下他的性命,毕竟他与此事并无瓜葛,只是没了皇后照拂,他的储君之位或将不保,他的余生势必苍凉。   所以,赵临鸢将生与死的选择,交到了他自己的手中。 第51章 51.梦如昨:我要撤,你看着收场。   褚萧沉默了片刻,对赵临鸢所说的生与死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你为什么要帮我?”   赵临鸢垂下眼眸,低声:“因为你救过我,也放过了杜卿恒。”   “原来如此,我与你之间,终究还是隔了这么多的人啊。”褚萧漫不经心一笑,似有几分失望,“我还以为,是在生死一刻,你的心里终于有了我。”   “你也知道是生死一刻?”赵临鸢看着他,不禁苦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这些无用的事,你就不能在乎自己的性命胜于一切吗?”   褚萧的眸子亮了一下,“所以在你心中,你希望我在乎自己的性命胜于一切,你希望我好好地活着,是吗?”   赵临鸢别过目,不再看他,“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在乎,你也不该奢望旁人来替你在乎。”   “好啊。”褚萧忽然站起,拖着脚下厚重的铁链,走向栅栏。   赵临鸢这才瞧见,他原本清秀的一张脸,此刻竟沾染上了这么多的污垢。   见赵临鸢有些许的动容,褚萧的手忽然伸向栏外,握住赵临鸢的袖,任由铁链磨破手腕也毫不在意。   他用力将她扯向了自己:“鸢儿,你虽然不愿说出口,但我心里知道你是盼着我活的,那我便好好地活给你看。”   黑暗中,赵临鸢静静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扯出一丝哀漠的笑意来。   “好,褚萧,你可得给我好好地活着,说到做到。”   ……   两个人在狱中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足以让天牢外的天地,发生扭转乾坤的变化。   赵临鸢从狱中出来的时候,迎面竟看到了顾云扬小将军亲自率领飞云军踏尘而来,待得她走出牢狱,已经有几百支弓箭齐刷刷地指着她的胸膛。   这场面实在让赵临鸢错愕。   为首之人笑问:“萧王妃,你这是何意?”   赵临鸢心下一怔,能劳飞云军在此拦截,想必事情并不简单。   她想了想,又将此话还给了对方,“顾小将军,你这又是何意?”   顾云扬道:“岳皇后谋害六皇子一案尚未查明,德妃娘娘派我等严守此处,谨防有不轨之人意图劫狱,却不敢想,意图劫狱之人竟是王妃你!”   赵临鸢几乎要笑出声来:她一个女子,手无兵器,只身前来,谈何劫狱?   更何况,在她进去看望褚萧之前,褚瑟分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都是一次上得了台面且不怕为外人所知的看望,怎么现下竟成了对方口中的“劫狱”?   德妃虽然傲慢,却也绝不是不辨是非之人,飞云军也绝非蛮横不讲道理之人,眼下局面,想来不像是误会,更像是有心人刻意而为之。   至于这个有心之人……   赵临鸢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会想要往她的头上扣个劫狱的罪名。   思忖一番后,赵临鸢看向顾云扬,试探:“若本王妃就是来劫狱的,顾小将军又当如何?”   顾云扬眉目一凛:“那便好办了,拿下!”   一声令下,顾云扬身后众兵齐齐拉弓引箭,蓄势待发。   赵临鸢嘴角一勾,一声凉笑后,便欲与对方大打出手。   却不想,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疾速闪过一个身形,一阵凌厉的劲风将正要出手的赵临鸢给逼退,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是褚瑟负手立于她的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褚瑟寒声与飞云军道:“顾将军,你这是作何?本王的王妃,也是你想拿下便能拿下的吗?”   顾云扬先是有模有样地对萧王褚瑟抱了个拳,随即又变了个脸义正言辞道:“启禀殿下,德妃娘娘派我等驻守此处,捉拿劫狱之徒,还望殿下莫要护短!”   “护短?”褚瑟的嘴角扯出一个带有玩味的弧度来,随即斜眼瞥向身后赵临鸢,“若本王还就非要护短,你等又能奈我何?”   飞云军:“……”   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候,褚瑟这才轻声问向赵临鸢:“听说你要劫狱啊?”这口吻,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   可褚瑟说出这话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与对方确认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赵临鸢低声道:“我要见德妃。”   言外之意:我要撤,你看着收场。   两个人低头私语了片刻,飞云军中有一位认不清局势的副将掠过了顾云扬,勇敢上前,高声道:“末将自知承欢宫有自家的章法,莫不是王妃以为受了萧王殿下的庇护便可任意妄为,就连劫狱也不在话下了?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不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到了王妃这处反而不受用了?”   众人:“……”   这小子才来不久,便活腻了?   褚瑟倒是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个小兵,不吝赐教道:“这位壮士欲同本王谈章法,那本王便与你好好论一论章法!皇军之中分飞羽军、飞林军与飞云军,此三者专司皇族安危。飞羽军原属太子所管,飞林军属翊王所辖,却不知这飞云军何时归了德妃娘娘,听从德妃娘娘之命了?”   话到此处,他的眼睛骤然眯起,向小兵投去凛冽的威胁:“本王念你刚入军中不晓规矩,却不想,你连效命于何人麾下都不知!”   顾云扬连忙上前,一脚将小兵踹回原处后,这才恭敬与褚瑟道:“萧王殿下息怒,我飞云军自然是归于萧王殿下麾下,誓死效命萧王殿下!”   他慷慨激昂表了一番决心后,又踌躇以表难处道:“可是德妃娘娘那处……”   “那便退下!”褚瑟不留余地打断对方,随后看向赵临鸢,传出一丝“为夫任务已达成,夫人可满意?”的眼色,与飞云军众人道:“劫狱一事,德妃娘娘那处,王妃自有交代!”   顾云扬当即抱拳:“是!”   至此,本受了德妃指使便来势汹汹欲将赵临鸢手到擒来令其认罪伏法的飞云军,在褚瑟到来后顷刻之间被打发得鸣金收兵,尽数散去。   赵临鸢却显得失望,在她的计划中,她本应顶着劫狱的罪名一路拼杀,直至杀到凤怡宫,与德妃娘娘当面对峙,讨个劫狱的说法,如此,才称得起她的排面。奈何褚瑟将大事化小,她叹了口气之后,便也欣然接受了。   至此,她也得了个正式“拜会”德妃娘娘的由头。   *   后宫闹出了人命,况且还是六皇子的性命,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凤怡宫中,德妃娘娘一人独坐于殿中,前来安抚娘娘的其他妃嫔都被客气请走,无人敢扰,无人敢劝,昭明帝对此亦无办法。   整整三日过去,德妃娘娘滴水未进,她谁也不见,却在这一日,唯独见了赵临鸢。   偌大的宫殿流淌着死亡一般令人窒息的气息,德妃像死水一般瘫坐在墙沿一角,长发凌乱,面容苍白,再无往昔的雍容体面。   她呆滞的一双眸子微微抬起,便瞧见了赵临鸢的裙袂一角。   她的嘴角扯出一抹凉笑,对来人说:“萧王妃还真是个重情之人,本宫还以为你不会来,可你终究还是来了。”   这话说得奇怪,赵临鸢的眸子不免闪过一丝诧异:德妃给了所有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态,让所有人皆以为她与癫疯无异,但她却对自己说了如此理智的一句话,既无丧子之悲恸,亦无心死之哀愁,就像她避见所有人,却唯独见了自己一般,实在反常。   赵临鸢对她的怀疑又深了几分,“德妃娘娘将自己锁在凤怡宫里数日,就连陛下tຊ也难见娘娘一面,所有人皆以为您丧子心切,悲恸难当,故无人敢扰、无人敢劝,甚无人敢近。却没想到,鸢儿竟如此轻易便见到了娘娘,更没想到,娘娘竟还有心思猜测鸢儿是否会来。那么,鸢儿想请问娘娘,为何会以为鸢儿不会来,又为何一直在等着鸢儿来?”   德妃笑了笑,缓缓站起了身来,走近她,不紧不慢道:“王妃还真是玲珑心思,仅凭本宫一言,便猜测到了这么多的事。只可惜,纵使你再聪慧,也晚了。如今你踏进了本宫的凤仪宫,便只能成为本宫必须算计的一个人,要怪便怪你太过重情,或运气不好。”   “算计?”赵临鸢终于用洞悉的眼神望向她,“看来六皇子的死,果然是德妃娘娘设的一场局啊。”   “这怎么能不是一场局呢?这自然是一场局了……”德妃声音飘渺,似幽魂一般,“六皇子的一条命,换当今皇后与太子两条命,难道不值当吗?赵临鸢啊,你可真是傻,你与褚瑟二人本就与此事毫无瓜葛,本宫帮你们夫妻二人除去了太子,你们便好好看戏坐收渔翁之利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卷入其中,为什么非要与翊王做对呢?”   闻言,赵临鸢的背脊一寒。   虽然此前已有猜测,但此刻听对方亲口说出,她还是不愿相信,德妃竟当真是为了褚离歌,而谋划了这次的落水事件……   可这件事的代价是她的亲儿子六皇子的一条命啊,她如何忍心? 第52章 52.梦如昨: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赵临鸢的声音颤抖:“德妃娘娘,六皇子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宣贵妃或是翊王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对自己的骨肉下此狠手?”   德妃叹笑了一声道:“王妃,你不明白,宫阙无情,但人有情,欠了人家的恩情,总是要还的……”   她又转过头望着赵临鸢,“不,你怎么会不明白,你不也是个欠不得别人恩情的人吗。否则,你本可以置身事外,又怎么会为了太子甘冒此险?王妃心中还是顾念着太子当初对你的救命恩情的……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所以,你该明白我才是。”   “恩情?”赵临鸢敛去了看向德妃时锋利质责的目光,换上几分柔软疑惑的眸色,“娘娘欠了何人恩情?”   德妃道:“前些日子,王妃可曾去过琼华苑?不知那日皇宫中的丧钟鸣起时,王妃可曾对逝去的昭妃有过一丝怜悯?”   赵临鸢一怔,不知德妃问起这件事是何意。   德妃接着道:“听说,昭妃尚未及笄便入了皇宫,与少年时候的陛下生出了天长日久的情缘,可终究是她的心思单纯,祭了天真,须知这帝王家哪有天长日久的情啊,陛下为王本傲,自是风流多情,区区年月过去,便纳了新欢忘旧人,任由她被奸人算计、任由她在琼华苑中蹉跎,本是山盟海誓的一双男女,却是至死再不相见……只叹昭妃一朝信了男儿情,终究是误了年华,一生皆是错……”   德妃感叹了一番,这才缓缓望向了赵临鸢,“王妃可知,这宫里的女人啊,都是同一般命运的,迟或早罢了。我当年也曾走过与昭妃同样的命程,尝过被人构陷的痛,亦尝过受人冷眼的苦。只是我比昭妃多了几分运气,遇到了愿意引我走出阴暗的贵人。”   提起这件事,德妃的面上绽开了温暖的笑意,“那个小姑娘啊,那年还是个看似不经世事的女孩,可她心机之深沉,手段之凌厉,远是后宫诸多妃嫔所不能及。是她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最荒凉的岁月,是她帮助我洗刷了一身的冤屈,也是她让我相信,在所有人都背弃我的时候,仍然会有人愿意带给我光芒……”   话到此处,德妃的眼眸漫过一层朦胧水雾,但她的眼眸微微垂下,将水泽敛入眼眶中,随后释放出眸中的点点快意。   她一步步走近赵临鸢,苍白的唇靠近她的耳根,轻声说道:“却也是她,第一个发现了本宫将不久于人世的秘密……”   赵临鸢的背脊一僵:“娘娘,你说什么?”   德妃淡淡一笑,“王妃可听过,一种名为宿阕的隐疾?”   赵临鸢的身子一颤。   她当然听过。   这是一种先天疾病,若是患了此种病症,人看起来虽然无碍,但终究活不过二五年华,更遑论孕育子嗣。   赵临鸢猛然看向德妃,想起今年正是她二五年华,那么六皇子……   再望向德妃时,赵临鸢瞧见她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肆意与快活。   “王妃一定是想问,本宫既然知道小皇子注定活不成,甚至连本宫自己都将不久于人世,为何还要将他生下来吧?”   德妃的纤长玉指落到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上,那本来绣着凤凰于飞图案的华服,竟然被绣上了一朵向日葵,那朵向日葵藏在众多吉祥的图案里,细看颇有几分格格不入,可德妃却珍重万分地抚过那朵向日葵上的花纹,颤声接着道:“是为了……为了那个对本宫有恩的姑娘。此恩一报,那么本宫此生,便不欠她的了……”   赵临鸢明白了前因后果,忽然道:“可是娘娘,你就没有想过,你当年遇到的那个姑娘,也是宣贵妃与和褚离歌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想过。”德妃叹笑了一声,“可就算是利用又如何?她既然给本宫带来过希望,如今本宫便愿意成全她。”   赵临鸢却觉得悲哀,“娘娘,你可知道,这次我其实是想帮翊王的,我去狱中看太子,也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罢了。可如今知道了你们的谋划,我只觉得我当时的决定是何其可笑。”   “那你可会一直都帮着翊王?”   “不会。”   德妃笑了笑,“没关系,翊王如何,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唯有当年的那个姑娘,如今我成全了她,便算是无憾了。”   正说着,德妃的手缓缓深入袖中,金薄长指套的尖处便触碰到了深藏在袖中的利刃一角。   赵临鸢并没有察觉。   德妃的眼再也藏不住泪,她望着赵临鸢,洞悉之中竟带有几分愧,“萧王妃,其实我更愿意唤你一声公主。不知公主你可还如年少时一般珍视杜将军,可会惜他所惜、怜他所怜、爱他所爱?日后若遇到了难事,你可会帮着护一护那位姑娘?”   赵临鸢一怔,一时竟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德妃却释然一笑,只说道:“你会的……所以,纵使你心中有怨,你也会如我一般,好好待那位姑娘的……”   赵临鸢忽意识了什么,眸色倏地变化!   下一刻,她猛然朝德妃奔去……   但、已经晚了。   “噗呲——”   尖锐的利刃划破德妃纤细的脖颈,换得刀面上鲜红的液体涓涓流淌,顺着凹槽汇成小小溪流,染红了她华服上的图案,竟似凤凰泣血般决然。   “娘娘!”   赵临鸢的身子定在原地,亲见德妃在她眼前含笑倒去。   殿外不知谁人恰逢其时闯了进来,亲眼见证德妃娘娘取出了袖中利刃,自缢于王妃身前,“亲耳”听闻德妃娘娘临去前苦苦哀求王妃,为她先去的孩儿讨回公道……   亲见、亲闻。   赵临鸢终是闭了眼,无可奈何一叹。   她终于知道,这不过也是德妃早已设好的一场局罢了,等她入瓮罢了。   德妃因痛失爱子,悲恸欲绝,遂自缢于凤怡宫中,因为知道皇后与太子权倾朝野,把控宗人府、刑部各司自不在话下,只好以死相逼,求王妃与萧王插手其中,不可让凶手蒙蔽了朝堂的眼、蒙蔽了陛下的心……   这便是德妃以自己的性命,留给赵临鸢的唯一说法。   人证、物证皆在,她只能这么说,她也必须这么说!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德妃布好的一个局,她受人之托,陷害皇后,牵连太子,其中受益之人必然就是褚离歌,所以,她不能让南霄宫的人牵扯此事,再三思量,便唯有让承欢宫卷入其中,方能坐实皇后的罪名,到那时候,就算陛下有心袒护皇后与太子,怕也是难敌众口,力不从心。   可是,褚瑟根本没有去看褚萧的可能,德妃又何来机会,请他入局呢?   思来想去,唯有赵临鸢……   只有赵临鸢!   赵临鸢终于发现,这就是一场死局,因为德妃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活下去。   她的死亡、六皇子的死亡,本就是注定之事,而皇后与太子,只是她为报恩的陪葬品罢了。   所以,德妃早在监狱外提前布控,甚至故意调动褚瑟的兵马,为的就是等待赵临鸢出现在牢狱中时,凭借莫须有的劫狱罪名将她引来。   德妃深知,飞云军无法伤到赵临鸢分毫,且褚瑟定会护赵临鸢周全,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让赵临鸢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凤怡宫,让赵临鸢亲眼见证她的死亡,借赵临鸢tຊ之手迫褚瑟入局、以承欢宫之名给陛下施压。   她要的,是两条性命换皇后的落马;她要的,是褚离歌取而代之,登上储君之位!   她利用了赵临鸢,却也没有白白地利用。她将真相告诉了她,让她被利用得明明白白。   这便是德妃对一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王妃,仅有的愧。   此刻,赵临鸢望着德妃紧紧合上的双眼,看着她心满意足、心甘情愿的死亡,心中竟有些替她悲凉。   丧钟长鸣,昭明帝终于赶到,可看到的却是德妃冷冰冰的尸体,和泪泽满面、跪了一地的宫人……   唯有赵临鸢,不哭、不伤。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德妃。   她看清了一切,却终究无法改变一切。   随昭明帝而来的还有萧王和翊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德妃的身上,唯有褚瑟一人,注意到了赵临鸢情绪上的异常。   他掠过众人,向赵临鸢走了过去,握起她的手问:“鸢儿,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止是褚瑟,所有的人,都会问赵临鸢这样的一句话,而她又该如何作答?   “六皇子被皇后所害不幸殒命,德妃娘娘痛失亲子,难忍煎熬,遂自缢于凤怡宫,望陛下严查皇后与太子党羽,给逝去之人一个公道……”   这是德妃用生命给赵临鸢留下的回答,而她当真要如德妃所愿,以此答言告诉所有人吗?   可若她不说,是否会让自己牵扯其中,是否会让褚瑟牵扯其中,是否会让承欢宫牵扯其中……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德妃的这一招,使得可真是高明啊。   “鸢儿。”   “鸢儿?”   褚瑟晃了晃赵临鸢的肩,将她从长久的思绪中唤醒。   赵临鸢看着褚瑟,神情有些恍惚。   她呆滞了半晌,忽然问一句:“殿下,真相如何,当真重要吗?”   褚瑟道:“皇宫之中,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真相,有的,只是把控了真相的人,和永远等不到真相的人。”   “那么,殿下是哪一类人?”   “权衡利弊之人。”   褚瑟是这么告诉赵临鸢的,回答完她的这个问题后,他讳莫如深地看着赵临鸢,说道:“鸢儿,你也该是这样的人。”   赵临鸢凉薄一笑:原来,这便是皇宫了吧。   可她的权衡利弊,她心中的真相,又该是怎么样的?   为了这个答案,赵临鸢在心中想着,也许,她该见一见皇后了。 第53章 53.梦如昨:活下来的人就是真相。   赵临鸢要见皇后,褚瑟再次为她想了办法,让她得以顺利进入宗人府的大牢。   赵临鸢敏锐地发现褚瑟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并不简单,更不纯粹。   表面上看,六皇子一案牵扯到德妃、皇后、太子、吏部、刑部、宗人府,甚至还有翊王褚离歌,但似乎这一切都与承欢宫、与萧王并不相关。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不相关的人,能在暗处打通宗人府与刑部的各层关系,让他的王妃先见了太子、又见了皇后。   要说褚瑟当真光风霁月、清正端和,赵临鸢是万不会相信的,但他究竟在其中埋了多深的种子,在一件又一件看似与自己并不相关的纠葛中有多深的牵扯,这些赵临鸢都不知道。   但她终究没说什么,因她完全相信褚瑟。   她相信他的不清白,也接受他的不清白。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彼此不问身后事,却在暗流涌动的是非中始终站在一起,牢不可分。   *   这一日,赵临鸢见到了皇后。   往昔那个容颜清丽、雍容端庄的女人被关在阴冷潮湿的牢狱中,手脚皆被沉重的链条所缚,锈迹斑斑的铁在她本莹白纤润的一双手上留下黑红的箍痕,将原本最尊贵的女人束缚得狼狈不堪。   赵临鸢心中有隐隐的酸涩,依旧唤她一声:“皇后娘娘。”   被白色囚衣包裹的女人抱着双膝,坐在墙角,听到早已陌生的叫唤,她的头从自己的臂弯中缓缓抬起,扣着她细瘦手脚的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但她没有回头,只将飘渺的声音送给身后人,“是萧王妃吧?没想到,你竟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却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隔着栅栏望着皇后瘦削的背影,赵临鸢垂头片刻,沉默半晌,终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娘娘,我救不了你。”   皇后的背脊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嘴角勾起淡淡的、漠凉的一个笑,“我早该想到的,没人能救我,就连陛下……也不愿救我。”   赵临鸢的心口一颤。   她说的是不愿。   而非不能。   多可笑啊。   皇后终于回过身,看向栅栏外的赵临鸢,在她长久的沉默中,对她淡淡一笑,笑容没有一丝生机,却依旧雅致温柔。   她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我想,德妃已经死了吧?”   赵临鸢缓缓抬眸,对上皇后一双洞悉的眼,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该说什么,又觉得她想说的所有,皇后都该知道。   如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啊,皇后自然是知道的。   她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将一切看得这么分明。   坐在比冷宫更冷的天牢中,她想清了一切前因后果,心中没有不服,唯有认输。   她颤着声:“我与宣贵妃斗了这么多年,太子也和翊王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最终却是看似毫无威胁的德妃让我败得如此彻底……我败在了人心,我从不敢想,也想不通,德妃怎么会为了宣贵妃和翊王,不惜赔上自己与亲生骨肉的一条命……”   皇后的话,让赵临鸢想到了德妃所说的那个小姑娘。她想,也许皇后并非败给人心,而是败给了一场筹谋多年的局。   德妃与六皇子的命,从一开始便是宣贵妃与翊王手中的一颗棋,当年的他们并不知这招棋会在何时用在何人的身上,只不过到了今日,恰恰用在了皇后与太子身上罢了。   若非如此,若非皇后与太子非除不可,那么此刻身陷囹圄的,会不会是便是褚瑟与她自己呢……   皇后无声地落泪,是屈辱与不甘的泪。   赵临鸢却咬唇望着她,心中想着这些遥远的可能。   她又想到了褚瑟对她说的话:皇宫之中,从不需要真相。   这一刻她更加明白,因为最终活下来的人,便就是真相。   “皇后娘娘……”赵临鸢又唤了她一声,这一次,她的语气竟带有几分不可逆转的执着,“德妃既愿以己之命换你一败,不知你可愿亦以己之命换宣贵妃一败?”   皇后错愕抬眸,对上赵临鸢一双复杂的眼,听见她说:“宣贵妃与翊王谋划数载便是为了今日,他们二人所求绝非贵妃娘娘的后位,而是褚离歌的储位。换而言之,就算皇后娘娘被废,只要太子不倒,那么宣贵妃便不算赢得彻底,翊王也不算得偿所愿,如此结局,可值得娘娘赌上一命?”   皇后听懂了赵临鸢之意。   六皇子一案,人证物证皆直指皇后一人,本就与太子没有直接的关系,褚萧之所以入狱,不过是因着其与关雎宫各种错综交缠的关系,说到底便是与皇后捆绑甚密,更因着皇后不甘蒙受不白之冤,才让此案得以一查再查,将本不相关的人和事牵扯出来,最终波及了太子。   但若她甘心吞下此冤此怨,是否就能断了各方顺着此缘由追查太子的心思?   皇后轻叹一声,心中已有决定。   看清了自己的结局,她反而一身轻、再无不甘了。   皇后忽然看向赵临鸢,好奇地问:“王妃此计是为了帮本宫解脱,还是为了保太子性命?”   赵临鸢沉默。   她也说不清。   或许是为了皇后,或许是为了太子,但似乎又不是这样……   她将自己的心境斟酌良久,最终无奈一笑,对皇后说:“或许是为了不让宣贵妃赢得如此彻底吧。”   她再一次想到了德妃所说的那位小姑娘。   她忽然发现,她是那么痛恨有人将纯粹年月里的感情当作筹码、当作算计。   就像她心里永远不能被人玷污的那场岁月、那段时光、和那个人……   可宣贵妃偏偏利用了这一切,多冷血,又多凉薄。   赵临鸢便不甘心让宣贵妃赢得如此彻底。   皇后愿意成全她,自然也成全了她自己。   *   赵临鸢离开了天牢,临走时带走了皇后以血为墨留下的书信一封。   第二日,皇后的认罪书便从宗人府被送到了大明殿。   望着皇后亲笔画押,昭明帝无奈一叹,将手中纸张缓缓收紧,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那颗承载了数十载是非因由与权术的心,如巨浪般汹涌。   他岂会对其中因果一无所知?   他都知道。   昭明帝将毒酒送进牢狱,送到皇后的面前,给了她最后这一丝体面,也亲手为这几十年的夫妻情分,画上了终点。   皇后饮下毒酒的同一日,赵临鸢将皇后留下的书信送到了太子的手tຊ中。   “萧儿,我愿一人担下所有罪责,保你万全之身,惟愿你娶姬遥为妻,此生护她无虞。”   望着心中内容,褚萧落落地笑。   他与皇后本无瓜葛,他对岳姬遥本无情分,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在皇族生存的手段,不过是他在朝堂立足的筹码,他踩着皇后的宠信、践踏着姬遥的真心,一路走到了这一步。   可走到今日他才忽然发现,他所谋的非他所求,他所争的非他所爱,终究不过一场空。   他忽然有些疲累,不愿再走下去了。   皇后认罪伏诛的消息从宗人府传到朝堂、传到后宫,落在众人心中,如有巨石沉下。   朝中太子一派的臣子接收到讯息,为皇后的结局感到惋惜之时,更多的是为太子的处境感到庆幸:既然皇后愿以一己之身揽下罪责,只要众人齐力上奏陛下,一则因群臣施压,二则因确无实证,太子此番定能化险为夷。   后宫之中,同样得到了这个信息的宣贵妃手中茶盏落地,砸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个她与之斗了半生的女人,她本盼着她会在愤恨与屈辱中,亲见自己半生所争所得毁于一旦,她本盼着她在愤恨与屈辱中闭眼,却没想到,她竟如此轻易便认了罪,没有挣扎、没有叫冤,甚至没有一丝不甘。   有的,是她用鲜血给褚萧留下的后路。   褚离歌自然也知晓其中因由,但他只能看着宣贵妃将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看着被宣贵妃砸了一地的茶盏,他的瞳孔渐渐收缩,心中隐有不甘,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与母妃谋划了一切,没想到,还是没能彻底扳倒褚萧。   最终,昭明帝圣谕传下,关于此案的结论已定,太子当真全身而退,让朝臣骇然,但碍于此事因果纷杂,众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便认了陛下的决断。   在皇后认罪之后,褚萧便出了狱,虽然仍在接受调查,但只是被暂时看押于东宫,待遇一如往日。   褚离歌一派的臣子心中不满: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皇后一人担下罪责,但那毕竟是六皇子与德妃娘娘两条性命啊,竟也无法撼动褚萧的地位,表面上看是真相得以披露,确实与太子无关,但有心的臣子自然能看出,皇后这是以命在保太子,陛下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铁了心要庇护太子啊……   如此重拳一击尚不能击败东宫,那么接下来,翊王的路怕是更不好走了。   而另一处,褚瑟对此却不在意,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他眼中,父皇对褚萧与褚离歌的偏袒,本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么多年,他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今日出事的人是褚离歌,父皇同样会庇护。   但若是他自己,恐怕他便再难以崛起。   所以,他从不会让自己出事,从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从来便隐在暗处,只坐山观虎斗,看着褚萧与褚离歌二人鹬蚌相争,互相撕咬,虽不一定能坐收渔翁之利,但至少在这一次的事件中,面对褚萧的绝处逢生,他的心态可比褚离歌要好太多了。   褚瑟的沉静远在赵临鸢的意料之外,承欢宫中,夫妻二人耳鬓厮磨,赵临鸢低声问:“殿下,你就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褚瑟将爱人揽在怀中,手掌在她的发上摩挲,“担心与恐惧,本就是世上最无用之事。更何况,就算太子的地位稳如泰山,但本王也尚有筹码握在手中。”   “筹码?”   赵临鸢离开褚瑟的怀抱,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着承欢宫外郁郁葱葱的景致,似有丽人的倩影穿梭其中。   是扶欢。   她依旧在打理院中的花草。   好一会儿过去,褚瑟不再看扶欢,赵临鸢也收回了目光。   却在这时,赵临鸢听到爱人低沉的声音,似乎终于掷出了手中最有利的筹码:“皇兄与姬遥郡主的婚事,怕是该提上日程了。” 第54章 54.梦如昨:得亏了皇兄眼盲心瞎。   玉京的初雪下了三个日夜,没有片刻的停歇,一如朝堂的纷争,更无一日的休止。   六皇子被害一案,人证物证俱全,皇后也已认罪伏诛。因皇后谋害皇族,不得入皇室陵墓,由岳家将其尸体领回安葬。   岳氏一族教女无方,同样有罪,岳家官员整体罚俸,一年之内不得上朝。   ……   朝堂官员将昭明帝的旨意研读了几番,终于发现他藏在旨意中的私心。   虽然全部罪责直指皇后,但下达的惩处却是重重抬起、轻轻放下,最终只以皇后一死告终,其母族所受牵连不大,更重要的是,与皇后关系慎密的太子,竟当真能全身而退。   岳家官员亦看出了其中不寻常之处,知晓陛下维护皇后的心意,遂鼓足了勇气,甘冒触怒圣颜之险,在闭门思过的前一日,公然请旨,让岳家之女姬遥嫁入东宫,赐封为太子妃。   闻此谏言,众人哗然。   可甚至出乎岳家人自己预料的是,此次请奏竟然出奇的顺利,朝中更有皇后一派的官员悉数附议。   东宫那处,纵然太子心中不愿,但想到这是皇后临终之托,终究还是点了头。   更有翊王褚离歌、萧王褚瑟几番美言,将昭明帝一人推到了必须下旨赐婚的边缘。   各方周旋下,昭明帝的赐婚旨意终于落定。   昭明二十四年立春日,相朝太子褚萧与岳雄奇之女岳姬遥大婚,岳姬遥赐封为太子正妃。   *   大婚前夜,褚萧心不在焉,离了东宫,无所去处,鬼使神差的,他竟来到了承欢宫。   他没见到想见到之人,却见到了往昔那个总被他踩在脚下的三皇弟。   褚瑟静坐在庭院中,悠然给自己倒茶喝,抬眸瞧见褚萧的身形,他似早有预料一般,漫不经心一笑,“皇兄真是好兴致啊,大婚在即,竟还有心思到此一叙。”   褚萧并不理会,目光掠过他,四望了一会,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褚瑟心中了然却假意不知,慢悠悠说道:“这好像是皇兄第二次不请自来。第一次,皇兄带兵夜闯我西椋宫想娶赵临鸢性命,却不知这一次,所为何来?”   褚萧漠声:“鸢儿呢?”   褚瑟一本正经:“臣弟自知皇兄身居高位,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皇兄都该唤鸢儿一声皇弟妹,方合乎规矩。”   褚萧恍若未闻,坚持问道:“鸢儿呢!”   “哦……”褚瑟看向太子的兴致更深了,“原来皇兄此次还是为她而来。”   他起身,身形在褚萧身边来回游走,“可惜啊,皇兄口中的‘鸢儿’,如今已是本王的王妃。”   褚萧苍凉一笑。   是啊,是他当初亲手将她推给了褚瑟。   褚瑟洞悉了他的心思一般,在他恍惚沉默的时候,偏偏说了一句寻衅口吻浓烈的话:“幸得皇兄当初眼盲心瞎。”   “……你!”褚萧猛然回过身,对上褚瑟一双带着笑意的眼,面上青筋暴跳,心中怒火顿起,“褚瑟,孤奉劝你切莫得意得太早,孤的女人,孤自会亲手夺回来!赵临鸢终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   清凉的月光下,褚瑟依旧云淡风轻地望着对方,话语意味深长:“皇兄说得不错,赵临鸢终会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   褚萧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瞳孔倏地收缩,释放出利刃般尖锐的锋芒,“三皇弟啊,你的狼子野心藏了这么多年,这会儿怎么不藏了?”   褚瑟无所谓道:“对待穷寇,不需要藏。”   “……你!”   褚萧怒视他片刻,懒得与对方计较,便旋身欲走。   面对褚萧风云变幻的脸色,褚瑟始终淡淡地笑着,在他将将离去时,又特地说了一句:“皇兄今夜见不到鸢儿,怕是明日同样见不到鸢儿。”   褚萧果然停步,回过身,用似狐疑又似质问的眼神望向他,“你说什么?”   褚瑟敛去方才还与对方敌视的目光,忽然换上了一副同仇敌忾的面色道:“褚离歌与赵云的罪证曾经到过鸢儿之手,皇兄认为,褚离歌会轻易放过她吗?”   褚萧背脊骤僵,“你是说,褚离歌会对鸢儿下手?”   褚瑟郑重点了点头道:“太子与姬遥郡主大婚,满堂宾客皆是重臣,更有父皇与贵妃娘娘落座期间,如此阵仗,婚殿之外必有重兵把守,又有谁会注意到区区一个承欢宫的死活?这自然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褚萧咬牙,“他妄想!”   可嘴上这么说,事实上,经褚瑟这般“提醒”,他也意识到这场婚典并不寻常。   褚离歌从来都与他作对,又怎么会在东宫纳太子妃一事上丝毫不做乱,反而不吝美言一番,在父皇面前推波助澜了不少?原来褚离歌根本不在意这场婚事,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时机,一个能除去赵临鸢的时机!   思及此,褚萧愤然:“他褚离歌若敢在婚礼当日伤及鸢儿一分一毫,孤定会让他整个南霄宫跟着陪葬!”   褚瑟冷笑一声,“南霄tຊ宫算什么,也配给鸢儿陪葬?”   正说着,他手中握着的白玉茶杯忽举到褚萧的眼前,“若鸢儿在你的婚礼上有任何三长两短,我褚瑟就算穷尽此生,哪怕赌上整个承欢宫的身家性命,也会让东宫跟着陪葬,更让这个你与褚离歌争了半生的相朝江山,永无宁日。”   褚萧一怔,有片刻的恍惚。   他的三皇弟,可从来不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褚瑟望着褚萧的面色,淡淡笑了笑。   他所说的不过是玩笑,但他心知褚萧所言,却是真话。   他在心中感叹,他的皇兄何其愚蠢,口口声声说爱赵临鸢,可赵临鸢是怎样的人,他却从不比旁人多知几分。   他不知她待杜卿恒如何,便会待赵云如何,事关赵云,她怎么会轻易便交出褚离歌的罪证?她当然不会管褚离歌的死活,但她绝不会让威胁到赵云的事轻易发生。   这是连褚离歌都能看穿的事,所以他才会肆无忌惮地与赵云合谋,因他心中知晓,就算赵临鸢洞悉了他们之计,也不敢动他分毫,因此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换而言之,褚离歌无论如何也不会闲来无事对付赵临鸢,坏了他与赵云之间的协议。   但偏偏,唯有褚萧想不到这一层。   恰是如此,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入了褚瑟的圈套中。   *   立春之日,迎来了褚萧与岳姬遥的大婚。   傍晚时分,两列衣着红艳的队伍架起被装点得喜庆的花轿,在沿途百姓的纷纷议论中,声势浩大地自岳家府邸一路行至皇宫。   岳姬遥坐在红轿中,头顶喜帕,珠帘掩貌,待得花轿停稳落地,帘子被人从外掀开,一只手伸到她的腰前。   她欣喜抬眸,将手放到来人的掌心,温柔娇软的声音被春风送到男子的耳根,“萧哥哥……”   褚萧未置一词,只稳稳握住她的手,在喜乐奏鸣中将她牵出花轿。   二人比肩而立,一路朝着婚殿缓缓行去。   岳姬遥微微偏头,隔着喜帕,含笑望向她歆慕之人,却见褚萧的心思从未落在她的身上,只将谨慎的目光一一穿过前来观礼的宾客,似在其中寻找什么人。   姬遥的心,一下沉落。   一直到了殿首,褚萧将场上之人悉数看在眼底,心头一下揪紧,因为赵临鸢果然不在其中。   再看向褚离歌与褚瑟时,二人面上神情淡淡,对上新郎官的目光,只庄重一笑,似在掩饰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   褚萧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拜堂行礼间,面色也颇为反常。   昭明帝端坐于殿首,神情隆重,察觉到褚萧的异常,将试探的目光先向褚离歌投了过去,不经意间又扫视褚瑟一眼,并未发现这二人可疑之处,最后便将警示的眼神投向了太子,褚萧这才勉强压制住怪异的神情,但他心中对褚离歌的防备丝毫不减。   “礼乐起!”   婚典正式开始,一时间,吹拉弹唱之响覆盖场上宾客之声。   “一拜天地!”   褚萧与岳姬遥垂首拜下,褚离歌与褚瑟互视一眼,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二人胸臆间萌生。   “二拜高堂”   昭明帝望着褚萧,却见褚萧的眼不经意间望向褚瑟的方向,那处竟已没了人影,褚萧的心,骤然惶惶不安。   “夫妻交拜!”   褚萧转身面对岳姬遥,目光悄然在她身后扫了半圈,忽然瞧见众人之中,褚离歌的身形一闪,下一刻,场上再无他的踪迹。   他心下一惊,手中握着的红布条倏地落地。   岳姬遥一下掀开喜帕,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惊惧之色,“萧哥哥……你怎么了?”   “太子!”   高座上,昭明帝声音一沉,向褚萧投去一双震慑非常的目光。   “儿臣知罪……”   褚萧勉强拾起地上的红布条,勉强以眼神安抚了岳姬遥不安的情绪,这才让婚典继续下去。   接下来的流程依次进行,褚萧的心却早已不在,待得婚典结束,岳姬遥被喜娘搀入洞房,褚萧屏退了众人后,终于寻得了脱身的机会。   “褚萧!”在他身后,那个从来乖顺温婉的姑娘一下掀起头上的红巾,叫住她的夫君,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你我新婚之夜,你这是要去哪里?”   被装扮得美艳的姑娘缓缓走到褚萧的身边,早已看穿他今日的反常后,凤冠之下只有一双被清泪浸染的眸。   岳姬遥泣血般地说道:“你可知我是你的妻子?你唯一的妻子!”   褚萧只看她一眼,没说一句话,便执意要走。   岳姬遥疯魔一般从身后抱住了他,“褚萧哥哥,你别走……遥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走了,遥儿一个人该怎么活……”   “放手!”褚萧用力掰开身后人稳稳箍在他腰间的手,将瘦削的姑娘猛然往后一推,“滚开!”   岳姬遥跌坐在地,撞翻案上茶壶的手被碎裂的瓷器割出了血,豆子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中往下掉,所有的疼痛皆不知,只有胸中再难咽下去的苦。   她怔怔然望着男子漠凉的背,声嘶力竭道:“褚萧!你到底把我岳姬遥当作什么了?你对赵临鸢说爱便爱,那我呢?我和你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褚萧回过身,深深望她一眼,好一会儿,方缓缓说出几个字:“孤对你,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你满意了吗?”   岳姬遥的整个身子、整颗心,在听到他那句话的一瞬间,僵冷到了冰点。   她看着地上自己的血,看着自己的泪,心空茫茫的。   有什么支撑着她整个生命的东西,正在消失。 第55章 55.梦如昨:你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岳姬遥风光嫁入东宫的这一夜,褚萧彻底离开了婚房,就好似彻底离开了她的人生。   这就是她爱了十年的人,这便是她盼了十年的新婚夜,最终竟是她独自一人坐在婚房中,成为褚萧的太子妃。   岳姬遥与褚萧是青梅竹马。   那个时候的姬遥,是最受岳皇后恩宠的小郡主,而褚萧还不是如今受圣心蒙眷的储君,他不过是被褚离歌处处打压的小皇子罢了。   那个时候,朝野上下均拥护褚离歌,而对身为长子的褚萧,弃如敝履。群臣说他天资愚钝,远不及二殿下机敏聪慧,文韬武略更是样样不及;妃嫔长辈议他性格孤僻,远不及二殿下谈吐得体,举止修养更是样样不及。   就是在这样全方位被褚离歌打压的境况中,没人会想到,他终究还是被昭明帝立为太子,成为了储君。   究其因果,却是因为岳姬遥。   那个被捧在手心里,受千万般拥护的少女,恰恰不喜欢与她争宠的褚离歌,反而喜欢这个常常受尽冷眼的小男孩。   一开始,她喜欢褚萧躲在角落偷看褚离歌耍剑的样子:再后来,她喜欢他受到自己些许关切就两眼冒光芒的样子……最后,她喜欢他所有的样子。   终于,她决心要帮助她喜欢的人,博得大家的肯定。所以,她带他走入皇后的视线,带他出现在昭明帝的面前。她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天资、看到他的聪慧,看到他从来不输褚离歌。   最终,昭明帝将褚萧立为储君,对他千万庇护、万般恩宠。   岳姬遥欢喜地盘算着:待她长大,待他得势,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她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太子妃。   她陪着他,从小到大,从冷清到繁盛。一路走来,陪在他身边的人始终是她。   岳姬遥心中想着,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爱上其他姑娘了吧?   后来,她等待着,期待着,却不曾想,竟等来了相朝太子要迎娶昭云国公主的旨意。   岳姬遥心灰意冷,岳皇后亦对此不满,褚萧的地位在后宫、在朝堂均一落千丈,不如从前。   彼时的褚萧心中谋划着,绝不可将苦心筹谋得来的一切拱手送还褚离歌!   于是,他向姬遥承诺非她不娶,他命杜卿恒下药,从赵临鸢那处做了手脚,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赵临鸢知难而退,放弃婚旨。   如此,他得以重获岳姬遥的心,重获岳皇后一派的支持,重新回到了他所在的巅峰。   可姬遥哪里想到啊,她爱他如命,可他对她却从来有利用的心思,他利用她获得圣宠,利用她稳坐东宫。   谁也没想到,兜兜转转,褚萧最终还是爱上了赵临鸢。   如今岳皇后已去,岳姬遥对他而言再无可利用的价值,她盼了十年的婚礼,盼来的是独守空房,盼来的是他为另一个女人,弃她如敝履,待她如草芥……   这一夜,一身嫁衣的姑娘坐在床前,红艳的喜巾下唇齿苍白,与漫天劈下的闪电融为一色,她从光芒万丈中为他走来,却被他亲手带入万丈深渊。   岳姬遥一把掀开头巾,听着耳边雨声倾斜,看到眼前天光乍亮,凤冠霞帔随夜风飞扬。   她走到窗前,望着黑沉沉的一片天,面容沉寂,近乎诡异。   她怎么会tຊ喜欢他这么多年。   她怎么会等待他这么多年!   等到最后,等来他的变心,等来他的背叛,等来他的羞辱……   等来、她想要拖着他下地狱的一颗心。   *   褚瑟整夜不在承欢宫,殿内无人,一片沉寂。   到了清晨,有瑟瑟的冷风吹进庭院,墙头忽然跃下一个身形,快速轻盈,落地时无人察觉。   赵临鸢四望了一会儿,发觉并无异样后,便整理了下自己稍有凌乱的衣襟,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她刚从宫外潜了回来,发上还有晨露,脚下也沾了些泥泞与尘埃。   回到寝宫时,外面忽然下起了雨,赵临鸢走去关窗,却在手碰到窗沿的一刹,听到身后有让她惊惧的声音传来。   “你去了哪里?”   赵临鸢猛然回身,动作太急,发上一根金簪从她松挽的云鬓间滑下,“叮”的一声响后,跌落在地。   褚萧徐徐走过,拾起地上的金簪,走向她,“我在此等了你一夜,你究竟去了哪里?”   金簪被递还到赵临鸢的面前,赵临鸢不言语,却在接过金簪的一瞬,反手将尖锐的簪角抵到褚萧的脖颈处,仿佛下一瞬,手中的利器便要插进对方的血肉!   褚萧丝毫不反抗,只轻声问了一句:“你要杀我?”   赵临鸢的眸中释放出狠厉的锋芒,“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褚萧漠凉一笑,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褚瑟究竟想做什么?”   赵临鸢一怔:褚瑟?   此番赵临鸢深夜出宫,是为了送走杜卿恒。   此前她与褚瑟已有商议,将这么一个大活人送出皇宫而不被人察觉,须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掩人耳目,太子大婚,皇宫中的主要兵力必然集中在婚殿各处,这个时候,便是完成此事的最好时机。   这便是婚礼当日,褚瑟出现在了婚礼现场,而赵临鸢并未露面的真实原因。   可是,褚萧为何会在此处?   赵临鸢思量一番,脑中有了些许猜测,好一会儿,方卸下了对他的防备,手中金簪缓缓从褚萧的皮肉上抽离。   褚萧根本不在意她的举动,只为她不值,说道:“为了引我入局,褚瑟不惜以你为饵,鸢儿,你还不明白吗?他分明是在利用你!你怎么能甘愿留在这么一个会利用你的人身边呢?”   赵临鸢淡声道:“我与萧王本就是夫妻一体,谈何利用?倒是太子,新婚之夜擅闯我承欢宫,你就不怕此事传了出去,有损姬遥郡主名声,更对太子不利吗?”   “你以为我在意这些?”褚萧倏地抓住赵临鸢的腕,换得她手中的金簪再次落地,“鸢儿,你当明白,我只在乎你一人!”   “正是如此,太子才中了萧王的圈套,不是吗?”赵临鸢面上的情绪并无太大波澜,但心中那点防线已在褪去,她对他终有恻隐,“褚萧,你别傻了,你当知道,生你的地方是皇城,你所在的地方是皇宫,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有多少道暗器在对着你,又有多少种算计在等着你,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你再如此感情用事,只怕你的太子之位保不住,最后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褚萧有一瞬的动容,“你是在乎太子的地位,还是在乎我的性命?”   赵临鸢低声道:“太子之位,翊王会争,萧王会争,想要亲眼瞧见你下马的人有很多,也包括我。你的性命,牵扯了太多人的性命,皇宫之中想要你不得好死之人也有很多,却……不包括我。”   褚萧听明白了她的话,“你只是不愿我死,但你也会对付我、也会算计我,这辈子,你都不会爱我了,是吗?”   赵临鸢不作声。   她独自拾起了地上的金簪,将簪子插回了自己的云鬓间。   发上金步摇轻微晃动,端庄雍容,正是承欢宫王妃之貌。   她不作答,便已然就是答言。   下了好一会儿的雨,终究是停了,晴阳照在窗台上,熹光打在王妃的侧脸上,再无了晨时露珠的痕迹。   褚萧离开了。   赵临鸢走到铜镜前,金色的阳光照进来,映着她美丽的容颜。   她又取下了那枚金簪,将它轻轻放到案上,目光沿着簪角缓缓看向铜镜,瞥见了镜中那个隐隐出现的身形。   “太子说,殿下对鸢儿从来只有利用之心,当真是这样吗?”   赵临鸢不动声色地梳着妆发,似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是说给身后藏着的那人听的。   晨风吹进来,拂动她额角有些凌乱的发丝,也将此话送到了身后人的耳边。   褚瑟走了出来,缓缓来到她的身旁,一只手自然搭在她的肩上。   风有些冷,他便抬起手为她去遮挡,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说话。   赵临鸢便说:“在大明殿上,殿下极力促成太子与姬遥郡主的婚事,因为殿下明白,太子心中放不下鸢儿,可姬遥郡主是何性情,她岂会容忍太子这般背弃?一个女人若发起了疯,对男人的伤害便是致命的。你想借姬遥郡主之手毁了太子,是吗?”   褚瑟依旧哑然无作答,只用掌心轻轻摩挲着女子云绸一般浓密乌黑的发丝。   赵临鸢梳妆的动作忽顿,侧过身,抬眸望向褚瑟道:“三殿下,你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啊,竟连鸢儿也算计在其中。”   褚瑟摩挲她发丝的手僵了僵,对上她深深望着自己的眼,才轻声否认道:“我不会算计你。”   这是赵临鸢早就料到的答言,但听见褚瑟亲口说出来,她还是感到有些许的心安。   褚瑟解释道:“我知道杜卿恒一直是你最为挂念之人,他的安危、他的去处,也是你最为挂念之事。所以我才会有此番安排,利用太子大婚掩去宫中耳目,让你将他送出皇城。姬遥一事,确实有本王的算计在其中,若真能借此机会将太子重创,岂不是两全之事?我瞒着你,只是担心你挂念旧情,不忍伤害褚萧,反在东宫那处露了马脚,绝非存心的利用。鸢儿,你知道的,我不会做伤出害你的事……”   赵临鸢淡淡地笑了笑,笑中又藏着几分失望与冷情,“莫非殿下认为,欺瞒与利用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鸢儿自然知道殿下不会做出伤害鸢儿之事,但并不表示在鸢儿心中,便会接受殿下此般作为。”   褚瑟始终平和的面色有片刻的煞白,在赵临鸢对他少有的淡漠中,他的心,颤了一下。   “褚瑟,我告诉你,我爱你、重你、助你,皆因我的心只在你一人身上,但并不表示你可以欺我、瞒我、利用我。若当真有一日,你践踏了我心中属于你的位置,我对你,便不会有任何的恻隐,任何的眷恋。” 第56章 56.梦如昨:我说,我要杀了褚萧。   听了这话,褚瑟落在赵临鸢发上的手,颤了一下。   他深深地望着赵临鸢,眸中有隐忍的泪光在闪烁。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腕,使了好大的气力,突然一下,将那个毫无防备的女子扯到了他的胸口前。   他紧紧抱着她,竟连声音也是颤抖的,“对不起……鸢儿,对不起……是我不该欺你、不该瞒你,你别这么想我,你知道的,我不愿失去你、不忍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你……我不会辜负你的心、不会再做让你失望的事,但求求你,别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我真的好怕……”   赵临鸢被他束在怀中,从未有过的紧,她有片刻的茫然和无措,更有些许的愧意……她未曾想到自己的话会让褚瑟如此惧怕。   原来,他还是这么脆弱敏感的一个人。   她便不忍了。   赵临鸢陷在自己的反思中,任由褚瑟将她紧紧抱着,长久不言。   好一会儿,褚瑟缓缓放开了她,对上她一双泛着泪光的眸子,心中的惊惧更深了,“鸢儿,你……”   赵临鸢的手忽握住褚瑟的臂,踮起脚,唇瓣贴上他的嘴角,重重吻了下去,将他原本想要再说的话彻底给掩了下去……   褚瑟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赵临鸢放开他的时候,才温声对他说:“殿下,你别害怕,鸢儿心中有你,不会轻易离开你。我允你此次的欺、允你此次的瞒,亦知你对我并无利用之心,我如此说,是因为我也害怕,怕你有一日做出我当真不可原谅之事,怕我当真不愿原谅你,怕我当真如我当初舍了褚萧的心一般,也舍了你的心……”   褚瑟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他得到赵临鸢的心,不过是比褚萧多了几分运气,他只是恰好知道她的底线,恰好在意她的底线,恰好护住了她的底线。   他何其庆幸,同时也在心中暗下决心,就算这条路尸横遍野,白骨森森,不该碰的人,他绝不会碰。   而褚萧不知道的是,那人正是杜卿恒。   *   在岳姬遥成为太子妃之后,后宫中的宴席比以往多了许多,赵临鸢本来对这些并不在意,若有,她便去了。   但去的多tຊ了之后,她渐渐发现设宴之人明面上是宣贵妃,但其中却是南霄宫翊王妃张晚河的手笔。   而这位翊王妃,似乎很是针对岳姬遥这位刚入东宫的太子妃。   可与其说是翊王妃针对太子妃,不如说是翊王在针对太子。   宴会上觥筹交错,赵临鸢发鬓松挽,眉目高雅,身型流连其间。   一个容颜清丽的女子朝她走来,腰垂襟佩,笑意盈盈,“萧王妃,好巧!一别多日,王妃越发美艳动人了。”   赵临鸢嘴角扯出一抹端庄的笑,“翊王妃说笑了,此乃贵妃娘娘所设家宴,你我都该列席,何来巧合一说?”   看到张晚河的脸颊有片刻的僵硬,赵临鸢的面上依旧挂着笑,继续说道:“更何况,你我不日前才在太子与太子妃的婚宴上见到,又何来一别多日之说?”   赵临鸢睁着眼说瞎话:太子褚萧和太子妃岳姬遥的婚宴,她可没有去。   她敢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张晚河根本不可能记得她是否列席。   果然,张晚河的面色更僵了:她只是在拉拢赵临鸢,但对方似乎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的背后可是翊王啊,赵临鸢这是不把翊王放在眼里吗?   张晚河简直不敢相信,不知道这是褚瑟的意思,还是赵临鸢自己的意思。   在张晚河心中判断赵临鸢为人的时候,赵临鸢也在心中判断着她 。   赵临鸢根本没出席太子的婚宴,而张晚河对此毫无所觉,这般不细致还如此招摇之人,哪里值得她放在眼里?   但同时,她又将其中的关系捋了一番,得出结论:褚离歌与他的这位翊王妃不仅相敬如宾,更是利益相关的两个人,在众多阴谋算计中,可谓是夫妻一心。但这仅仅是合作的关系,谈不上有夫妻之间的信任与感情,毕竟,赵临鸢深信褚离歌心中有人,便是她所熟知的另一个女子。   而太子与太子妃便没有翊王与翊王妃这般同心同行了,大婚之后,褚萧对岳姬遥的态度淡到了极点,似乎她在东宫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其实他无心伤她,但也无心顾她,这样的漠凉落在岳姬遥的眼中,便已就致命的伤害。   在赵临鸢与张晚河谈笑的这短短时间里,两个人已经各自在心中盘算了许多事。   却在这时,有一道温柔的声音横插进来。   “萧王妃!”   赵临鸢回身,瞧见岳姬遥站在自己的身后,目光掠过张晚河,完全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张晚河的面色瞬间寒似冰山:她与赵临鸢同站在这处,岳姬遥却只唤赵临鸢一人,是把她当空气了吗?   她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岳姬遥一眼,便拂袖走远。   赵临鸢笑了笑,觉得这两个女人可真是有点意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敛住笑意,问岳姬遥道:“太子妃找我何事?”   岳姬遥难得将姿势放得特别低,甚至对赵临鸢见了个礼,对她说:“我与王妃本无瓜葛,却因太子殿下对王妃的情思难断,才将你我二人扯到了一处……”   “太子妃慎言!”赵临鸢及时将她的话给打断,将她说的这层关系撇得极清:“本王妃一心念着三殿下,对太子无任何男女情思,更谈不上为此与太子妃牵扯到一处,所以太子妃不必……”   “我要杀了褚萧。”   岳姬遥的目光直视着赵临鸢,根本不听她说什么,便打断了她的话,说出自己真正的来意时,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眸中的风华如磐石一般不可逆转。   “你……”赵临鸢眉目一怔,长时间望着岳姬遥,确定她是认真的之后,心下微微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岳姬遥直视着赵临鸢,用冰凉到极致的眼神回应她的错愕,清晰地重复道:“我当然知道,我说,我要杀了褚萧。”   赵临鸢的眸子眯了眯,审视着岳姬遥,淡声威胁道:“你可知,谋害皇族乃是死罪。”   岳姬遥冷笑,“我连他的性命都不在乎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赵临鸢怔了一下,可她依旧未说出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只问岳姬遥道:“你要杀他,与我何干,为什么要告诉我?”   “姬遥只是一个深闺女子,离了皇后娘娘便谁人皆可欺,就算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杀一个人,也无计可施……姬遥知道王妃不是寻常的公主,你走过民间、上过战场,要对付一个人自会有千百种手段……”   赵临鸢错愕:“所以你告诉我,是想让我帮你杀了褚萧?”   岳姬遥郑重点了点头道:“是!”   赵临鸢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帮你?”   “姬遥实在走投无路了,求王妃相助!”   “别傻了,我不会帮你的。”   “王妃……”   赵临鸢不愿再听下去,最后只说:“姬遥郡主,你与褚萧谁生谁死、谁爱谁谁不爱谁,都是你们东宫的事,与我无关。”   说完这话,她便旋身欲走。   “那么杜卿恒呢?”岳姬遥竟仅凭一句话便轻易叫住了赵临鸢,“难道杜将军的生死,也与王妃无关吗?”   赵临鸢的步子骤然停了下来,没有片刻的迟疑便回过身道:“你说什么?”   岳姬遥瞧见赵临鸢果然犹豫、果然动摇,便终于掷出手中最后一个筹码,“王妃可知,褚萧的太子之位曾经沾了多少朝臣的血,又握着多少皇族的命?杜卿恒与褚萧勾结了这么多年,又岂会是清白之身?他手中握有东宫这么多的秘辛与罪证,你当真以为褚萧会如此轻易便放过他吗?褚萧他心悦于你是不错,但让他因着你一句话,一个条件便放过了杜卿恒的性命,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命运前程都被掌握在一个不可控的人手中!所以,你还天真地以为你与褚萧的这笔生意能谈成吗?你还天真地以为褚萧会为了你赵临鸢而放过杜卿恒吗?若非褚瑟在大婚之日将杜卿恒的处置权从褚萧手中夺了过来,恐怕王妃今日等来的,便是杜卿恒的尸身了。”   “不可能!”赵临鸢缓缓摇头,“褚萧答应过我,他会放了杜卿恒的!”   “呵,放过?”岳姬遥漠凉一笑,“你与褚瑟大婚当日,擒下杜卿恒的将领便是东宫的死士,褚萧所做的安排,便是那驻扎在皇城之外负责处置杜卿恒的杀手,和那提前为他挖好的坟墓!从此葬身异国、人间蒸发,这就是他承诺你的‘放过’吗?!”   赵临鸢的背脊骤然发凉:如果岳姬遥说的是真的,那么那天若非褚瑟阻止了这件事,她便当真害死了杜卿恒……   赵临鸢想到这样的可能,心中萌生了复杂的情绪,极致的悔意与极致的庆幸交错,让她一时缓不过心神来。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耳边再次传来岳姬遥漠凉的威胁:“褚萧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你之前因为褚瑟而侥幸躲过了一次,如今还敢再去赌第二次吗?”   赵临鸢张口哑然。   岳姬遥再道:“你愿意以杜卿恒的性命,去赌褚萧的一颗仁心吗?”   赵临鸢缓缓闭上了眼。   她,不愿。 第57章 57.梦如昨:你失去了最爱你的人。   褚萧回到东宫,穿过花藤缠绕的亭廊,脑中想着有关赵临鸢的种种,神情复杂。   在他神经越来越紧绷时,突然被一位小臣给拦下。   肖佐笑意盈盈地欲缓解主子烦忧:“太子殿下,太子妃请您一叙。”   褚萧步伐不停,“让她好好歇着,孤有要事处理。”   “是是是……”   肖佐嘴上唯唯诺诺应承,但身子却在不经意间拦住了褚萧的去路,“可是殿下,小臣今日出门时,恍若看到太子妃与承欢宫的那位萧王妃单独待了些时辰,真是奇怪,不知她们在商议何事?”   褚萧突然停步,疑虑看向肖佐,“你是说赵临鸢?”   “哎……”肖佐点头称是。   褚萧若有所思,好一会儿,他说:“好,孤去看看。”   他决定去看岳姬遥,心中却是为了赵临鸢。   肖佐心中暗自满意,他虽然不知赵临鸢与岳姬遥所谈何事,也不知道岳姬遥欲与褚萧谈何事,但此刻赵临鸢尚能拿捏岳姬遥,不论她做什么事,终归是于三殿下有利的,所以他当然会有事没事便向着赵临鸢。   褚萧随着肖佐去见岳姬遥,屋门打开,肖佐便识趣告退。   褚萧进屋,看见岳姬遥一个人静静坐在长椅上等着他,面上再无往昔的明媚,反而添了几分漠凉。   她如何能不漠凉?新婚之后的几日,南霄宫的翊王妃张晚河曾经来看她,竟是把她当个笑话看待。   那时的张晚河说:“姬遥妹妹啊,你出身尊贵,是最受陛下与先皇后恩宠的郡主,怎么如今先皇后去了,你却成了这副模样?莫不是太子心中念着那承欢宫的王妃,照拂不到你?”   当时的岳姬遥极力掩饰心中酸楚,对着刻意寻衅的张晚河勉强挤笑,“tຊ太子殿下与本郡主恩爱有加,不劳翊王妃费心!”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可岳姬遥的心,针扎一般疼。   在她沉默地想着这些事的时候,褚萧走了进来。   屋中以酒为盏,醉人的香气四溢,岳姬遥对褚萧说,这是她重新为他们布置的洞房花烛夜。   她在心中暗讽:那个他们不曾有过的洞房花烛夜,那个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弃她而去的洞房花烛夜。   听了这话,褚萧的表情略微恍然,看向岳姬遥的目光也渐渐柔软了一些。   他忽然想到他们年少时,姬遥也常常这样等着他,等他下学归来时一起玩闹,等他获父皇首肯时与她分享,等他入主东宫时将她娶为太子妃……这些年,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一步一步跟随着。   他偶尔回头时,她永远都在他身后,她就那样始终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时光一晃那么多年,她终于等来了这一日,却从来没有等来他的心。   今夜的姬遥是那么安静,静得让褚萧心生愧意,甚至生出了惶恐。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落座,勉强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是那么冰凉,目光是那么冷傲,似千年雪山,再难融化。   褚萧心头一颤,恍若失去了什么他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失去的东西,便忽然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姬遥却展颜一笑,“殿下,你抓疼我了。”   是熟悉的语气。   是熟悉的娇气。   是熟悉的姬遥。   褚萧这才放下心,缓缓松开她的手,将才的惶恐烟消云散,再无那突然的、迟来的珍视。   岳姬遥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是一抹凉笑。   褚萧缓缓揽过她的肩,亲吻她的发丝,对她说:“遥儿,如今皇后已去,往昔风光不在,孤心知你受委屈了。但你别害怕,还有孤会保护你,还有东宫会庇护你,孤还会让你像从前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郡主……”   他说的,是郡主。   却不是,太子妃。   岳姬遥一阵见血道:“可你依然不爱我,是吗?”   这些年,她听过他说了太多太多的情话,便误以为那便是褚萧对她的爱,如同自己爱他一般热烈。   可她多傻啊,从前他对她好,是对她存有利用之心,如今他对她好,是对她心存愧意……可他从来都不曾爱过她啊。   这一点,姬遥是在失去了一切后,才看得清晰,懂得分明。   她只恨她,懂得太晚。   两个人独处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知晓赵临鸢并无其他的事宜,褚萧便再没有了和岳姬遥继续谈话的兴致,随后便以有要事在身为由欲离开。   岳姬遥淡淡一笑,一反往昔那般以骄纵撒泼之态强留他,反而是满目凄凉地将他望着,轻飘飘地问:“殿下的心中事,从来都是赵临鸢吧?”   褚萧即走的动作骤停,回过身,僵硬地望着她。   岳姬遥未再理会他审视自己的目光,只是漫不经心地收拾桌上的糕点,似刻意又似无意地说道:“殿下莫多心,此乃昭云国臣民喜爱的甜食,是赵临鸢最喜爱之物,姬遥不过是看到了这些糕点,随意想到,便随意一提罢了,却不曾想这随口说的一句话,竟能叫殿下如此上心。”   褚萧僵硬的身子又放松下来,再望向她时,目光有些抱歉。   他虽然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她一直待自己很好。   他一心娶她,为了她的身份。   她一心嫁他,为了她少女时期的爱意。   可最终,褚萧还是旋身离去,留她一人,等在无他的东宫中。   这一次,姬遥望着褚萧渐渐消失在她视线中的身影,无动于衷,再不哭、再不闹、再不伤、再不漠……她只是坐着,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将凄茫的目光落在那斑斓的糕点上。   糕点中有毒。   此毒,乃是赵临鸢所赠。   那一日,岳姬遥去找赵临鸢,向她说明自己想要毒杀褚萧,与他一同共赴黄泉的计划时,赵临鸢并未答应。   岳姬遥看出,赵临鸢对褚萧虽无男女之情,却有恻隐之意,她不愿主动陷害褚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当岳姬遥掷出杜卿恒这个筹码时,赵临鸢对褚萧那点仅存的恻隐,终究是磨灭了。   她依稀记得,那日的赵临鸢凄凉一笑,颤着声说:“我告诉过他,别动杜卿恒,可他为何偏偏就不愿呢。”   岳姬遥是个高贵的郡主,她不明白赵临鸢为何会将区区一个侍卫看得如此重要。   可她也是个女人,她明白,一个女人心中那点仅存的希冀破碎了,便再无回头路。   可赵临鸢终究只想救杜卿恒,并非当真要杀褚萧,她给岳姬遥的也并非致命的毒,而是可致人经脉俱疲且不可逆转的药。   赵临鸢心中想,陛下是不会将江山交到一个半残的太子手中的,他的身子倒了,便再也守不住东宫之位了吧,失了权与势,他便再也威胁不到杜卿恒了吧……   这样的毒,岳姬遥要了两份。   她说,褚萧倒了,她又何必好好地活着?她只想和他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赵临鸢无所谓一叹,无可无不可,毕竟她的心太小,再顾不上一个岳姬遥的选择了。   可她却没有想到,一份毒不致死,两份毒便可在顷刻间夺了人命。   此刻,那两份毒都藏在糕点中,可姬遥吃了,褚萧却没吃。   她本来想拉着褚萧一起死,到一个没有赵临鸢的地方,一起走下去,哪怕那里是阴曹地府。   可最终,她看着他的脸,看着她爱了十年的人,还是选择将他留在世上。   非她怜爱,非她有悔,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一种更适合报复他的方式:她要让他看着自己死,看着自己如何回应他对她的背叛,看着他煞费苦心、筹谋数载所夺来的一切,是如何毁在自己的手中。   一切都结束了吧。   在褚萧去往承欢宫的路上,岳姬遥倒在了她与他的婚房中。   褚萧见到赵临鸢的那一刻,赵临鸢微微错愕:他为什么没事?   看见褚萧坚定地走向她,赵临鸢的脑中翻云覆雨,心中有许多猜测。   终于,她想清了可能的缘由,只能缓缓闭上了眼,心中默想着:鸢儿,送郡主。   赵临鸢再睁开眼时,褚萧已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目中有期待,有孤注一掷,更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对她说:“鸢儿,从前我践踏了姬遥的真心,也利用了皇后的信任,所求不过是一道保命符,不过是一个能扶摇直上、不受人欺的机会……可自从遇见了你,我才知东宫非我所求,江山亦非我所求,我知你心中有我,你选择留在褚瑟的身边不过是为了昭云国的安稳。但如今天下已定,父皇绝非好战之人,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自有办法能保昭云国无虞,我只求一个能与你长相守的机会……”   他说了很多山盟海誓,可赵临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脑中是那个倒在了东宫的女子,是她亲手给了她毒药。   她不禁在想,那日的姬遥口口声声求她成全,可这样的结局,当真就是她想要的成全吗。   赵临鸢有多长久的沉默,褚萧便有多长久的错愕,他一直在等着她的答言。   可终究,再无答言。   在两个人长久对视的时候,宫中丧钟鸣起。   褚萧一怔,猛然朝东宫的方向看去,听见身后赵临鸢的声音被风送来:“殿下,你终究还是失去了,最爱你的人。”   *   岳姬遥死在了东宫,以血留下书信一封,被内官呈到了昭明帝面前。   “凶手便是太子,也只能是太子。”   承欢宫里,明晃的烛火下,褚瑟打量端坐着的赵临鸢,分析此事,“既然是太子妃亲笔指控,只怕这一次,褚萧是难逃一死,再无转机了。”   赵临鸢面色淡淡,“这不正是殿下你想要的结果吗?”   褚瑟目有怒意,“可若此事牵连到你呢?岳姬遥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她何来的毒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鸢儿,你可曾想过,若此事追查下去……”   “此事不会追查下去。”赵临鸢缓缓起身,看着清辉在地面上浮动,心中有些许的空茫,却依然理智地分析道:“走到这一步,褚萧已经没有退路了,姬遥郡主一死,先皇后一派的大臣不会再护着他,先有小皇子,再到太子妃,接二连三的命案发生在他的身上,无论他是否无辜,陛下都不会如当初那般护着这样一个经不起事的太子了。更何况,恐怕连褚萧自己都没有了再去自证清白和辩驳的心思,这个罪名,最终只会由他扛下。所以,从姬遥郡主服毒的那一刻起,便已然注定了褚萧的死局。”   褚瑟问:“那你呢,你也想要他死吗?”   “他不会死的。”赵临鸢的面上挂着洞悉大局的淡然,“姬遥郡主的性命,还不足以让陛下对自己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动杀心,只要陛下还不想他死,他便死tຊ不成。只不过,这太子之位怕是要易主了,那么接下来,便是殿下你与翊王之间的较量了。”   赵临鸢的猜测皆成了真,这才三日不到的时间,此案便有了论断。   太子对谋杀太子妃之事供认不讳,认罪书被送到昭明帝的面前,换来圣旨一道,昭明帝将太子废为庶人,终身入狱。   一切尘埃落定时,赵临鸢去见了褚萧最后一面。   牢狱中,赵临鸢又问了褚萧和当初一样的问题,“你想死吗?”   褚萧无所谓一笑,似乎早已将生死抛诸在脑后,“皇后去了,姬遥也去了,南霄宫和承欢宫都盼着我死,若我不死,褚离歌和褚瑟还有数不尽的手段在等着我,可我却再没有了和他们较劲的心思,倒不如死了快活。”   说到这里,他看向铁栅栏外始终望着他的女子,说道:“鸢儿,上一次我入狱,你也是这般看着我,那时的你也曾问我,是想死还是想活,若我想活,你便会救我。却不知这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赵临鸢别过目,“不会。”   褚萧一叹,“我就知道,你不会了。”   他走近赵临鸢,任由她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他也始终深深望着她,“我让人验了姬遥的身子,她中了毒,所有人都说是我毒杀了她,可我与杜卿恒合作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那是产自昭云国的毒?鸢儿,你告诉我,这毒当真出自你之手,是吗?你与姬遥无亲无故,你不会想要去杀她,那么,你原本想杀的人,又是谁?”   赵临鸢缓缓看向褚萧,对上他的目光,“我原本想要杀谁,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褚萧极力忍住眶中的泪,语气夹杂着愤怒与不甘,“你对褚瑟可真是好啊,为了替他扫清障碍,对我便半分余地都不留……”   赵临鸢一声凉笑,笑中竟带有几分讥诮。   他到此刻还不明白,还以为他们二人之间隔着的人是褚瑟。   既如此,那她对他,便再没有任何可去说的了。 第58章 58.云尚浅:你也算贤臣?别逗我。   过了中秋,叶子就像一条长长的尾巴,总在宫墙处摩挲,发出簌簌的声响,天阴着,风也凉了起来。   赵临鸢踩着一地的落叶走过亭廊,细致地察觉出今日的承欢宫似乎与往日有了些不同。   更静了。   人也更少了。   若非扶欢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当真要以为是这宫里出了什么事。   扶欢见着赵临鸢,屈膝行了个礼,“公主。”   赵临鸢笑一笑,并不说话。   扶欢便退了下去。   其实,大相朝的女官地位不算得低,何必向一个昭云国的公主行如此大礼呢?扶欢既然行了这个礼,便当知她所拜之人乃是相朝的萧王妃,而不仅是昭云国的公主。   可扶欢一直将赵临鸢唤作“公主”,已经很久了。   从赵临鸢初到相朝,初到西椋宫,一直到她征战归来,一直到她嫁入承欢宫,扶欢从来只唤她“公主”,而不是“王妃”。   直到今日,扶欢依旧这么唤着,赵临鸢早有所觉,倒也从未提醒过只言片语。   赵临鸢转身,望着扶欢走远的背影,心中想着,到了该“提醒”的时候,她自然便会开口的。   到了那个时候,承欢宫的天,可就不是今日这个颜色,吹进来的风,也不再是眼下这般温度了。   赵临鸢一个人走在庭院中,又漫无目的地走去了殿前,忽然想起褚瑟出宫办事已有几日,现下也该回来了。   想到褚瑟,赵临鸢的嘴角勾了勾,拎了裙摆便走,这会儿心中倒有了确定的方向和去处。   可她的步子还未迈出几步,便又被一个躬着身子的身形给挡了下来。   肖佐躬膝垂首道:“萧王妃。”   这个大礼,行的可是满满当当的。   赵临鸢见到他总会想起她初到相朝的那一日,便是这位小臣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臣下乃东宫供奉官,与我朝三殿下在此,迎接公主。”   可惜,东宫依旧在,褚萧却非太子了。   却不知当初这位仗着东宫之势欺凌三殿下褚瑟,并给了“未来太子妃”赵临鸢几分颜色看的供奉官,今日怎么把姿态放得如此低了?   赵临鸢忽然又有了些想吓死对方的兴致,便笑着说:“本王妃从前见着肖大人,您是骑在马背上,三殿下跪在马背下,那会儿啊,本王妃想看殿下一眼还需要低头,想瞧大人一眼还需要仰头,真是怪累人的,可没今日这般舒坦。”   “……!”肖佐果然被吓得一下跪倒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是小臣当初眼拙,王妃恕罪!”   “你眼拙?”赵临鸢的笑窝加深,“这整个东宫啊,怕是再没有任何人能比肖大人更为双目清明了,否则太子入狱,肖大人怎么像个没事人一般出现在我承欢宫溜达了?”   “小人……小人……”小人了个半天也没小人出个所以然来。   赵临鸢不说话,垂眼,静默看着他的头顶。   肖佐慎得慌,嘴角一边颤抖,一边不动声色地抬眼瞧了瞧赵临鸢,竟瞧见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似乎并没有清算旧账之心,更没有兴师问罪之意。   这位“小人”这才将意识到,这个赵临鸢又在逗他吓他了。   于是肖佐换上了一副谄媚之态,讨好般又唤了一声:“王妃……”   心中:求你放过我吧。   赵临鸢笑了笑,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她就喜欢聪明人,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知晓对方心思的聪明人。   肖佐便是这样的人,虽然讨厌,可是他聪明。   “吓”了这个聪明人好一会儿,赵临鸢方言归正传:“肖大人如今可算正式入了承欢宫当值?”   肖佐神秘道:“王妃误会了,小人如今是在南霄宫当值。”   “哦,原来如此啊。”赵临鸢也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那不知肖大人可是还如当初那般心有明主?”   肖佐便奉承起了他心中“明主”的夫人,连忙道:“是是是……”   赵临鸢点了点头,十分满意,又望了望四周承欢宫的景,调笑他道:“既然是南霄宫的人,却在我承欢宫溜达得这么自在,肖大人,你从来便是想去哪溜达便去哪溜达,本事不小嘛。”   “王妃说笑了,小人哪来的本事。”肖佐一只手捂住半边嘴,悄悄说:“从来都是萧王本事通天,这才为小人开了通天的道。”   “哦?”赵临鸢凑近他,“那肖大人当初何以选了这条道,何以选了这个主?”   肖佐的眼神飘了飘,自信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赵临鸢像逗小狗一般,笑问:“你也算贤臣啊?”   肖佐继续逗主子笑,“是是是……”   赵临鸢的笑意果然加深了,可笑着笑着,她的眼角竟在不经意间瞥见了几个身形,正神神秘秘地往正殿行去,为首之人竟有几分熟悉。   肖佐不动声色地挡了挡王妃的视线,赵临鸢便不动声色地假意不知,继续陪他笑。   直到这一刻,赵临鸢终于发现,今日的承欢宫与往日相比有哪些不同了。   原来是有“贵客”到,而她反倒成了被防着的那个人。   赵临鸢面上依旧挂着笑,一双洞悉的目光在肖佐的身上来回挪动,心中满意:真是不错,替主子打起掩护来,竟这般熟门熟路了。   赵临鸢脑中又飘过了将才她看到的那个身形……如果她看得没错,那人便是褚离歌无疑了。   太子褚萧落马后,储君之位悬而未定,南霄宫与承欢宫势同水火,褚离歌偏在这个时候来寻褚瑟,是什么意思?   更蹊跷的是,褚瑟分明是有意避开赵临鸢,奈何派了个肖佐出来扰她视线,肖佐的这些小手段落在她的眼中,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穿对方的小心思后,赵临鸢并未当场将他揭穿,心下一番掂量,只寻了个最直接的方式,欲摆脱肖佐的盯梢。   赵临鸢道:“前太子虽已入狱,但本王妃与他自是有些私情在的,肖大人心中应当知晓吧?”   肖佐依旧赔笑,“是是是……”   “那么本王妃想要去狱中看看旧人,肖大人现下虽已跟了新主子,不知可否念在你前主子的恩情上,也卖本王妃一个面子,行个方便,在萧王那处替本王妃瞒了过去?”   “是是是……”   肖佐心中简直庆幸得不能在庆幸了:此前萧王交代他务必要看紧了王妃,去哪里都成,唯独不能回殿中,这个任务可太难为肖佐了,毕竟他每次和赵临鸢打照面,可从来没讨到什么好,她若真动了要去正殿的心思,他可拦不住,可如今是王妃自己要离开承欢宫,那肖佐可真是感谢老天适时照拂。   就算她是去看前太子……那也是成的。   毕竟,萧王只说了须拦着王妃去正殿,可没说不许王妃去杀人放火,同样没说不许王妃去看“旧情人”……   抠着字眼来完成任务,向来也是tຊ肖佐很拿得出手的本事之一。   这一招,他向来使得得心应手。   *   赵临鸢便当真离开了承欢宫,可她当然不会去看褚萧。   在摆脱了肖佐的疑虑和纠缠后,赵临鸢旋身而上,身形消失在了宫墙间,再落地时,人已来到了承欢宫正殿。   一直以来守卫皆不慎严密的承欢宫,此刻竟是殿门紧闭,几个身着常衣的侍卫手持刀柄游走期间,晃晃悠悠在殿前把守。   而平日里最常端着糕点穿梭其间的侍女,这会儿竟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更蹊跷的是,赵临鸢认出,殿前的那几名守卫并非承欢宫的人,他们虽然未穿铠甲,但她知道他们分明便是受南霄宫所管辖的飞林军。   对此,赵临鸢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守在殿前的几名守卫远不是赵临鸢的对手,她轻易避开了众人耳目后,便来到了离正座最近的窗台前,不动声色润湿了一角窗纸,向内看去。   殿内,褚瑟手中端着个茶杯坐于上位,茶香气息弥漫,模糊了坐于首客座之人望向他的视线。   褚离歌的手指在案上扣了一下,又一下,每一个轻微的声响,都像在提醒着褚瑟时间的流逝。   可三盏茶过去,褚瑟依旧三缄其口,恍若未闻。   又过了许久,褚离歌冷笑一声,终于开了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王今日所为何来,想必三皇弟心中早已知晓。”   褚瑟轻轻扶了抚茶盖,悠悠然吹散茶上的热气,缓缓说道:“承欢宫与南霄宫鲜少往来,二皇兄今日为何率兵登门,本王还真是不知。”   褚离歌悠声提醒他道:“太子已入狱,此生再无翻身的可能,东宫之争,便是你我二人之争,既然如此,你我兄弟二人就没必要再打哑谜了吧?”   褚瑟笑着“哼”了一声,再看向褚离歌时,眼神中带有寻衅的气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便更诡异了。   褚瑟依旧微笑,“是啊,太子虽然再没有了价值,但他手中还是有有价值的东西在的,你说是吧,二皇兄?”   褚离歌的脸果然一沉,“少废话,把东西交出来,条件由你开。” 第59章 59.云尚浅:我想给翊王备份大礼。   褚瑟明知故问道:“原来二皇兄今日是为此登门啊?可惜了,二皇兄与昭云国勾结的罪证虽然在我承欢宫的手中,但本王确实没有要将其交还给皇兄的打算,恐怕要辛苦皇兄白走一遭了。”   “三皇弟,话可别说得太早。”褚离歌淡声威胁,“须知你手中的这份罪证,矛头可非指向本王一人。赵临鸢对区区一个侍卫杜卿恒尚有固若金汤不容他人算计之情意,不知她对与其流着同一般骨血的兄长赵云,又是怎样的情意?”   听闻此话,褚瑟的面上依旧波澜不兴。   褚离歌步步紧逼,“你可知道,你手中的罪证一旦呈上,乱了两国邦交暂且不说,赵云更会被以谋反之罪论处,若赵临鸢知晓三皇弟为了对付本王,不惜踩着她王兄的白骨亦要为之,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褚瑟笑了笑,“二皇兄恐怕是误会本王之意了,本王可从未有过要动赵云的心思。更何况,赵云既有能耐与你结盟,便早已想好了退路,区区一份罪证,又能奈他如何?”   褚离歌的的面色黯了下去,“三皇弟,你这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啊?你当真以为握着此份罪证便可轻易拿捏了本王吗?”   “二皇兄,别急啊,本王何时说过要用此份罪证来对付你?”褚瑟面色坦荡地望着他,“你我皆知,此份罪证乃是褚萧费尽心思甘冒性命所得,本王若以此来对付二皇兄,恐遭人不耻,拾疑求利以污其行向来非本王作风,是以,二皇兄的担忧未免也太杞人忧天了。你记着,本王要对付你自有本王的手段,绝不会用褚萧夺来的这份罪证。”   褚离歌一个字也不相信,“三皇弟在朝中素来寡言少语,却不知说起话来竟如此漂亮,你不会以此罪证来对付本王,那牢握在手中不愿交予本王又是何意,威胁本王以获心中之快吗?”   褚瑟觉得好笑极了,“二皇兄可真是有趣,说起玩笑来丝毫不输父皇常搭的戏班子。本王看不上的东西,纵使本王不用,那也是本王的东西,岂有无故相赠于外人之理?本王对二皇兄可从未如此慷慨。”   褚离歌冷哼一声:“你若当真无此心思,便不会说了这么许多。明人不说暗话,三皇弟不妨直言,如何才肯将罪证交给本王。”   “既然二皇兄问起,那本王便不客气了。”褚瑟这才收住了笑意,将心中盘算悠悠道来,“昭云国王上退位在即,本王要你不计一切手段扳倒太子赵素,让赵云坐稳储君之位。”   “你说什么?”褚离歌一脸不可置信,让赵云成为储君本就是他希望的事,但何时褚瑟竟也操上这份心了?   但转念一想,褚离歌盼着赵云夺储,不过是因为他与对方早有合作,可若赵云当真登上了储君之位,那么最大的获利之人……似乎不是他自己。   想到此处,褚离歌发出一声迟来的洞悉之笑,“三皇弟可真是深谋远虑啊,赵临鸢与赵素、赵云三人虽然是亲兄妹,但昭云国王宫里谁人不知,赵临鸢与赵云关系甚密,与赵素却鲜有往来。若他日赵云当真成了昭云国的王,三皇弟依凭一个赵临鸢便可拿捏了整个昭云国,好不快活!”   “你知道便好。”褚瑟稳声说道:“赵云登上储位之时,便是本王将罪证交予你手之日。”   ……   *   褚离歌离开承欢宫的时候,连同守在殿外的几名侍卫也一同离了去。   赵临鸢“恰逢其时”地从“宫外”回来,刻意在肖佐面前溜达了一圈又寒暄了几句后,再”恰逢其时”地拦住了褚离歌的去路。   一顿操作下来,在肖佐面前仿若是刚回来似的,在褚离歌面前又仿若是瞧见了一切也听见了一切似的。   赵临鸢笑意盈盈地看着匆匆欲行去的褚离歌,笑道:“今日风大,本王妃还以为看晃了眼,竟还当真是翊王殿下来了我承欢宫。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   褚离歌似笑非笑道:“皇弟妹说笑了,本王不过是来与三皇弟喝杯茶,叙叙旧。”   “哦……原来如此。”赵临鸢的身形在褚离歌的周遭游走,假意玩笑道:“萧王与翊王真是好兴致,太子这才刚刚入狱,谁能想到素不往来的两位殿下便喝起了茶,叙起了旧,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之事是两位殿下的手笔呢。”   “……你!”褚离歌被她的口无遮拦给吓得不轻。   但转念一想,赵临鸢又岂是口无遮拦之人?她故意这么说,更像是知晓了他登门的目的,而刻意避其要害而论其他。   想到此处,褚离歌的语气带有几分试探,“皇弟妹就不怕祸从口出,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反而害惨了三皇弟?”   赵临鸢抱歉地行了个礼,“殿下说的是,是鸢儿口不择言了。”   褚离歌点了点头,确认了她当真没有其他的坏心思后便欲离去,却在与赵临鸢错身的时候,听到她轻飘飘地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翊王殿下想要那份罪证,恐怕是找错了人。”   褚离歌的脚步骤停,回身看向赵临鸢,却见她面上挂着笑,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   他小心试探道:“王妃这是何意?”   “何意?”赵临鸢故作茫然:“鸢儿哪有什么特别之意,只不过听闻再过几日便是翊王的生辰,鸢儿想为翊王,备一份大礼。”   而就在此刻,不远处的肖佐将二人若有若无的交错看在眼里,似有所思。   *   三月初七,乃是翊王褚离歌的生辰。   太子褚萧被贬为庶人后,昭明帝虽然对萧王褚瑟多了几分重视,但看待储君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翊王褚离歌的身上。   这一点,众人皆看得分明。   是以,翊王的生辰宴,朝中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褚瑟和赵临鸢也在其中。   宴席上,由宣贵妃主持大局,翊王出现,众人相迎,而后一个个都寻了各式各样的借口,欲与褚离歌攀谈深交。   褚瑟悠闲地坐着,悠闲地看着,淡淡一笑,只是喝茶。   赵临鸢坐在他的身边,从容看着宾客来去,也只是安静地坐着。   她在等一个人。   被众人簇拥着的褚离歌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酒,目光若有若无地朝褚瑟这方看过来,无人察觉的时候,便将隐晦的目光落在了他身旁的赵临鸢身上。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这样微妙的状态持续了片刻,直到宴席接近尾声,众人皆忽略了翊王的行踪时,褚瑟身旁的赵临鸢也悄悄不见了身影。   *   南霄宫后方的庭院有几名侍卫把守,掩护其中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赵临鸢tຊ神情淡然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在褚离歌的眼前晃了晃,细看,不难猜出此物便是当日她从褚萧身上取来的罪证,赵云与褚离歌勾结的罪证,以及后来根据郭笑的线索寻来的破译本。   大婚之前,为了杜卿恒的安危与前程,她将此物交还到了褚萧的手中,后太子妃岳姬遥中毒身亡,太子受了牵连,褚萧入狱,最终又将此物交给了她。   褚萧虽然还活着,但他的人生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今后谁为储君,不再是他挂心之事,但他心中仍然念着赵临鸢,便将这份可定皇族命运与前程的机会,交到了她的手中。   此刻,这份物件被赵临鸢送到了褚离歌的面前。   “翊王殿下的心思可真让人难以琢磨,此份罪证是褚萧当初在殆夷国的战事中所得,而后辗转入了鸢儿之手,从始至终皆与萧王毫无关系,翊王殿下若想谈条件,入了我承欢宫却是去见了萧王,殿下的算盘是不是打错了?”   褚离歌狐疑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此物到过赵临鸢的手,但与他争储之人乃是褚瑟,明知枕边人手中握有能置他褚离歌于死地的罪证,褚瑟怎么会没有一点的动作?在他的猜测中,褚瑟自然应该将此物从赵临鸢那处要来,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也是他去找褚瑟的原因和目的。   可为什么,这东西还在赵临鸢的手上?   短短的时间,褚离歌甚至想得更远了一些:比如赵临鸢和他的王妃,究竟有何不同?再比如她与其他的女子,究竟有何不同?   但此刻,这份罪证确确实实就在赵临鸢的手中,这个事情,已然透露出了赵临鸢与整个相朝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如此,褚离歌该提防的,可就不只是褚瑟一人了。   褚离歌欲接过赵临鸢手中的物件,却被她提前预知,假意晃了晃手,给避了过去。   褚离歌客气地笑:“既然本王想要的东西在王妃的手中,直说吧,你想如何?”   赵临鸢屈膝,郑重行了一个礼,“鸢儿盼翊王殿下相助,让昭云国太子赵素,顺利登上王位。”   “……?!”褚离歌倏地瞪大了眼,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赵临鸢所说的话。   此前褚瑟以此罪证为条件,挟他助赵云夺储位,可这才过了几日,赵临鸢竟以同样的物件要挟他,让他助赵素登王位?   从来只听说褚瑟和赵临鸢相敬如宾、恩爱非常,从未听过他们二人如此不睦,想法这么大相径庭啊……   更何况,赵临鸢和赵素的关系向来疏离,远不及与赵云那般亲密,她怎么会费如此心思要助赵素登上王位,甚至不惜损了赵云的前程?   一切一切,缘由皆乱。   褚离歌依旧不敢相信,赵临鸢会说出这样的话。 第60章 60.云尚浅: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褚离歌的震惊和错愕落在赵临鸢的眼中,她只是淡淡一笑,说道:“翊王殿下与我王兄赵云合作了这么多年,想必手中有不少能牵扯到他前程的罪证吧?或大或小,或牵一发,或动全身。如今我父王退位在即,赵云早已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出手对付赵素,翊王只要在这个时候从中协助,放出一些与赵云有关的不痛不痒的罪证,便可将他暂时牵制。待他日我王兄赵素登上了王位,他念及兄弟之情,定不会对赵云再有为难。如此,方为鸢儿心中所求,还请殿下成全。”   褚离歌目光紧缩,紧紧盯着赵临鸢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赵素?”   赵临鸢叹了叹:“朝堂之事,世间之事,本就是瞬息万变,人心更是难以琢磨,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褚离歌竟有些急了,“可赵云是你的兄长!”   赵临鸢丝毫不动容,“赵素亦是鸢儿的兄长。”   “……”褚离歌一怔,长身僵立,竟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赵素也是赵临鸢的兄长,可他的意思难道赵临鸢听不明白吗?从来,赵素只将赵临鸢当作昭云国的公主,唯有赵云,才真正将赵临鸢当作了自己的妹妹。   这一点,赵临鸢当然明白。   因为在她心中,从来也只将赵素当作了昭云国的储君,唯有赵云,才是她的哥哥。   可一个人的感情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不该左右江山,不该误了天下。   赵临鸢心中所想,褚离歌并不知。   他只知道,这些年来赵云为登王位,谋划数载,却不曾想,终有一日竟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在背后插了他一刀。   合作了这么多年,褚离歌竟在这一刻,为他的伙伴感到不值。   他再一次问:“为什么?”   赵临鸢的眼神在天际飘了飘,看到雁过长空,似飞往昭云国的方向。   她想起了美好的过往,想到了赵云,便有片刻的怅然。   但很快,她又收回了望向天际的目光,笑了笑,笑中带有不可逆转的笃定和执着,更有掌握了一切的气魄。   她说:“因为赵素比赵云,更该做昭云国的王。”   昭云国,是昭云国臣民的国;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谁该为王,一生争权夺利的王族不知,一生为私欲站队的朝臣不知,一生为柴米油盐的百姓亦不知。但在赵临鸢心中,她却有自己的判断。   若问赵临鸢与寻常百姓多了哪些不同,她想,大概是她比王宫的女子多走了几年民间的道,比民间的女子多吃了几年王宫的粮,比寻常的女子多了一双辩明君的眼,比软弱的女子多了一颗助明君的心。   许多年后,赵临鸢都还清晰地记得,她的两位兄长赵素与赵云,有人该做君,有人该为臣,他们从来便是不一样的人。   经褚离歌这一问,赵临鸢便想起了那些事。   *   数月以前曾对相朝出兵的殆夷国,早些年的时候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部落,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部落,是在得到了霍蛮与霍戎两个部落的归附之后,才渐渐强大了起来。   而当初的霍蛮与霍戎之所以会归附这么一个本毫无力量的小国,其实是赵云的手笔。   赵云十五岁封王,十六岁率兵北上,将霍蛮与霍戎两个部落打得跪地求饶,结果饶是饶了,却是以归附殆夷国为条件,生死之下罔论尊严,那两个部落的首领便也答应了他。   后来赵云将殆夷国公主雪裳娶到了昭云国,自此便真正拿捏了殆夷国。   殆夷国连接着相朝与昭云国,有心之人自然能看出,赵云那双求战的眼,从一开始便放在了相朝的国土上。   可彼时的赵云只是一个王子,没有绝对的权,任何决策皆受制于他的父王,亦受制于可向父王进言的兄长赵素。   要想出兵,必先夺权,于是赵云兴兵各部,欲毕其功于一役,为的便是与赵素争夺储君之位。   可赵云想要开疆扩土、想要天下一统,赵素却知就算纳入了殆夷国,昭云国也绝非相朝的对手,他赵云靠着蛮力赢个一次两次不算难事,但当真要天下一统,代价便是天下皆废。   反复厮杀,你死我亡,最终耗尽的是相朝与昭云国各自的未来。   比起一个血腥弥漫的天地,赵素更想要一个安稳繁盛的昭云国山河。   可赵素知道,赵云永远是赵云,永远不会放下手中剑,若想阻止他兵征天下之行,唯一的办法便是夺下储君位,将昭云国未来的决策权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他们二人皆走上了争储的路。   当赵云将手中的兵刃指向各个部落时,赵素却将目光放在了昭云国的内政上。   监国期间,赵素广纳良臣进言以除奸佞,削减宫中开支以解内困,更向草原派去使节重开互市,渐渐壮大了昭云国的国力。   后来,赵临鸢亲眼看着赵素一步步将赵云打来的天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有人皆以为是他赵素人鬼两面,表面说着辅佐弟弟打江山,实际上却将弟弟马革裹尸换来的国土归功入自己怀中。   唯有赵临鸢,看到了他藏在贪婪下的谋略,看到了他践行于内忧外患处的权术,看到了他纵被误解也不曾辩驳的胸襟。   或许看到这些的也不仅仅是赵临鸢,还有他们的父王赵其宗。   所以,哪怕赵云战功赫赫,最终被立为储君的,依旧是赵素。如果说赵云是率兵可横扫八方的将,那么赵素便是可废了他亦可重用他的君。   昭云国若在赵云的手中,他会凭借手中鞭、身下马,踩着黄土尘沙,染上淋漓鲜血,许臣民一个广袤无边的疆土。   可昭云国若在赵素的手中,他会凭借眼中谋、心中术,掠过困顿黑夜,守住万家灯火,许臣民一片河海清晏的山河。   在赵临鸢的心中,赵素就该是昭云国的王。   而这一些,只为赵云感到不值的褚离歌,自然不会知道。   这便是赵临鸢宁可毁了赵云的前程,也要让赵素登上王位的缘由。   *   宴席接近尾声tຊ,褚瑟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除了王妃赵临鸢有事先行离席,萧王这方并无其他异样。   过了好一会儿,褚瑟揉了揉眉心,机灵的肖佐立刻迎了上来,为他斟茶。   肖佐其人,幼时本是坊间的一个小混混,有一次欠了赌债被打得半死不活时,被路过的一个小少爷救了下来。后来,也是经那位小少爷给予衣食,他才得以在玉京活了下来。   当年的那个小少爷便是褚瑟,那时的昭妃娘娘还未遭人陷害被驱逐去琼华苑,褚瑟也还是三殿下,而非西椋宫中那个受人冷眼的三皇子,可惜后来昭妃出了变故,褚瑟的境况便翻了天覆了地,再没有了照拂肖佐的能耐。   肖佐虽出自市井,却也是个重情之人,并未因褚瑟失了权势便另寻庇护,依旧选择留在他的身边,为他谋事。   褚瑟便受了他的这份心,将他委派到东宫当差,侍奉于前太子褚萧的座下。   再后来,肖佐常年对褚萧摆出一副谄媚忠心之态,深得褚萧的信任,但终究他还是褚瑟的人。   在褚萧落马后,肖佐便堂而皇之回到了褚瑟的身边,依着职务之便,游走于承欢宫与南霄宫之间,干着过往熟门熟路的活,为褚瑟监视起了褚离歌。   这些时日以来,许久未传来关于南霄宫的情报,这会儿瞧见肖佐的嘴皮子一凑上来,褚瑟便知应该是发生了不简单的事。   他若有若无地喝了一口茶,低声问:“何事?”   肖佐假意为萧王布菜,一边道:“刚才不知是否小臣看晃了眼,似乎看到王妃去往了南霄宫的偏处,不巧还与翊王打了个照面,殿下对王妃还须多留个心眼……”   其实,肖佐并未看清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否正是赵临鸢,但他深知褚瑟风格,宁可错杀也不放过,遂将所见及时呈禀,是真是假、如何裁断,便都交由褚瑟去判断。   褚瑟心中有了些掂量,面上却笑一笑,似不在意,“此乃翊王的生辰宴,这抬头不见低头也会踩脚的,就算王妃当真与他打了照面又如何?”   肖佐的嘴离褚瑟的耳根更近了些,“殿下有所不知,翊王登门那日,王妃亦曾出现在正殿。当时小臣并未多疑,且王妃说了要去看前太子,小人也不好阻拦,但小人后来查知那日的牢狱根本无人探视,王妃此举,好像……似乎……大概……”   正说着, 他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拧巴,胡弄不下去了便干脆承认道:“那日是小臣大意,看丢了王妃,还望殿下轻罚。”   褚瑟点了点头表示他确实大意,可很快又摇了摇头表示不会罚他,“你办事向来成一桩败一桩,若事事皆罚,你有几条命够本王消遣的?退下吧。”   肖佐便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独自沉默了一会儿,褚瑟余光瞥了一眼原本属于褚离歌的位置,和自己身旁原本属于赵临鸢的位置,心中若有所思,斟酌片刻,他欲唤来扶欢,却发现那个常伴在他身侧不曾离开的女子,同样也不见了踪影。   想到扶欢的去处,褚瑟漠凉一笑,眸中显出了几分阴鸷来。   有一个藏了许久的计划,此刻便在他的胸中浮了上来。 第61章 61.云尚浅:赌她向着他的一颗心。   赵临鸢回到承欢宫的时候,已经是掌灯十分。   殿前有几名内侍焦灼徘徊,令她心中生疑:褚瑟从来没干涉过自己的行踪,怎么今夜特地派了人在这里等候?   在她沉思的时候,有一名内侍躬身迎了上来道:“夜深露重,王妃还是莫要在外逗留为好。”   赵临鸢饶有兴致地抱着臂,将说话那人打量了一番,再用余光瞥了一眼墙角后,漫不经心道:“既然是夜深露重,那么萧王殿下又为什么要在外逗留?”   听了这话,几人面面相觑,唯有藏在暗处看着她的褚瑟笑了笑,随即,黑暗处忽然现出一个身形,正是他缓缓朝赵临鸢走了过来。   褚瑟屏退内侍,轻轻揽过赵临鸢的肩道:“今日在褚离歌的生辰宴上,许久未见鸢儿身影,本王茶饭不思,心中也不愉快,所以才在此侯了鸢儿许久,盼能与鸢儿再一同进晚膳。”   赵临鸢瞪了瞪他,“你还吃啊?”   褚瑟看似落寞一叹,“既然鸢儿无心相陪,那本王便不吃了。”   赵临鸢被握住的手倏地一顿,停步,看向褚瑟,她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便也没再和他绕弯子:“殿下是怀疑鸢儿今日行径,有别的一番心思?”   “本王怎么会轻易怀疑鸢儿呢?”褚瑟温柔地摁了摁女子的发丝,但很快又敛住了笑意,“可是很遗憾,这一次,本王还真是有些怀疑你了。所以,今日宴席上,你与褚离歌私下见面一事,你能解释一下吗?”   赵临鸢怕他想偏了,连忙握住他的手道:“我可以解释,我是……”可她的话却被褚瑟打断。   “是不是说来话长?”褚瑟望了望四周,向赵临鸢投去一双复杂的眼,“若如此,鸢儿可否为本王备些糕点,咱们慢慢说。”   他又停顿一下,竟补充了一句:“我想吃昭云国的芙蓉糕。”   赵临鸢的目光在褚瑟的瞳孔里停驻片刻,心中斟酌着他的话,感受到今夜的气氛似乎很不寻常。   他究竟有什么心思?   *   昭云国的糕点素有珍馐美馔之名,其颜色如皓月,形似饱满麦穗,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几年前传入相朝的时候,也备受相朝臣民的喜爱。   这样的糕点,赵临鸢常吃却不擅做,可是褚瑟忽然说他想吃,她便寻了扶欢来帮忙。   两个女子一番折腾后,香甜软糯的芙蓉酥呈了上来。   高座上,扶欢看了褚瑟一眼,为他斟了一盏茶后,便自行退了下去。   “鸢儿的手可真是巧,战场上能杀敌,卸了兵刃也能做这可人的糕点。”正说着,褚瑟伸手捏了一块芙蓉酥送进嘴里。   赵临鸢不应声,只波澜不兴地望了望扶欢的背影,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的手中也捏了一块酥饼,欲送进口中,却被褚瑟伸手一拦。   他不由分地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糕点,“这么晚了,姑娘家的可不能再进甜食,本王替你吃了可好?”   赵临鸢笑了笑,只当他是饿了,并没有作其他的猜想。   二人谈笑的时候,正吃着糕点的褚瑟冷不丁说一句,“鸢儿,若本王再纳妾室,你可介怀?”   赵临鸢一怔,侧过脸看着他,眸中倒有几分好奇,“帝王家三妻四妾本来就是寻常事,殿下若有此心思,只管纳来便是,鸢儿怎么会介怀呢?”   她说的是真心话。   赵临鸢意属于褚瑟,褚瑟心中也有她,虽然两个人都认定了彼此,此生不渝,她却从未想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褚瑟偏偏出乎对方意料,忽然说了一句:“若此人是扶欢呢?”   赵临鸢一怔。   褚瑟遥想当年,悠声说道: “扶欢自十岁起便陪在本王身侧,不曾离弃,及笄那年许下的愿望,便是此生能嫁予本王为妃……”   赵临鸢的目光紧盯着褚瑟,“殿下答应了?”   褚瑟缓缓摇头:“不曾答应,但想要促成这桩婚事的人却有很多。父皇、先皇后、宣贵妃、前太子、翊王……他们都曾想让扶欢做本王的妃。多少次,本王骑虎难下,却终究扛了过来,如今你竟告诉我你不介怀,鸢儿你说,本王当如何是好?是否当真要娶了扶欢,方可让所有人称心如意?”   赵临鸢默然无言,只用一双复杂的眼望向他。   她知道,褚瑟对扶欢没有男女之情,他若要娶她,那便没有其他可能,只会是利用。   他动了要利用扶欢的心思?可扶欢是杜卿恒离去前盼着她能护住的人啊。   因着这一份私心,赵临鸢只想让扶欢离开皇城,给杜卿恒一个与她余生相伴的机会。可若褚瑟娶了扶欢,那么她这一生只会被困在皇宫里,那杜卿恒便再也等不到她了……   想到这里,赵临鸢望进褚瑟的眼,说道:“殿下,扶欢陪了你这么多年,就算她当真有别的心思,却不曾真正害过你。她不过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罢了,你为什么不能对她仁慈一些?”   她说的仁慈,是不动她、不娶她、不利用她。   褚瑟却觉得好笑,“褚萧也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之人,可在你心向本王的时候,又曾对他有过仁慈?”   赵临鸢无话可说。   褚瑟的目光彻底暗下去:“鸢儿,原来你说你不介怀,是因你作为王妃认为本王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而后又言介怀,却是因为你不愿扶欢被本王所利用,你从始至终都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在考虑此事,就不曾作为本王之妻在思量此事吗?   “你既然是本王的妻子,便当以本王的利益为先,你我都知扶欢的身份必不简单,她留在本王的身边,tຊ不过是一颗随时可被他人利用的棋子,既是棋子,便谁人皆可用!本王要用她,你该顾念的是本王的利益,而非她是否会受到伤害!你当明白,从她选择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她便必然会受到伤害,她立场如此,不是你我能左右之事。”   赵临鸢意识到褚瑟心意已决,唇瓣不由得微微颤抖:“可是殿下,我答应了杜卿恒……”   褚瑟一把捏住赵临鸢的手,没让她说下去,“鸢儿,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便得到你的信任,偏偏只有我,却成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被你要竭尽所能去劝说之人?杜卿恒救过你、陪过你,你便可纵容他对你存有二心,纵容他对你的背叛;褚萧爱过你、护过你,你便可千方百计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设计出退路;赵素与赵云是你的兄长,你便可牺牲掉自己的利益也要为他们谋求两全……那么我呢?我呢!   “赵云登上昭云国王位才是对我有利之事,你却为了赵素,不惜舍了到手的利益。扶欢从一开始便有二心,我对付她是迟早之事,你却为了杜卿恒一句话、一个托付,便要求我对她仁慈……你对所有人都心存恻隐,却要我一再让步,究竟是你觉得我还如一开始那般软弱无能太好说话,还是在你心中我的利益远不如旁人的重要?你忘了是你答应我要陪在我的身边,是你答应过我要助我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可你就是这么向着我的吗?”   “殿下!不是这样的……”赵临鸢紧紧反握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他,说话时声音竟已颤抖,“你是鸢儿最为心念之人,鸢儿岂会将你舍在旁人之后?我助褚萧又如何,他对你已再无威胁,唯有取回他手中的罪证方可牵制褚离歌;我助赵素又如何,你当知哪怕赵云登上王位,他也不会给你带来一丝一毫的利益,我知他爱我、重我,但从他要杀我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是他迟早会舍之人。这一切,你都不知道……至于扶欢,是因为杜卿恒,他……”   赵临鸢解释到这里,便再也说不出任何的缘由。   是啊,褚萧之事尚有缘由,赵素之事尚有缘由,可扶欢一事,又有什么缘由呢?   杜卿恒本就是一切的缘由啊……无从辩驳、无从解释。   赵临鸢心知,她爱褚瑟,但她似乎还没有学会如何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割舍了自己那颗护着杜卿恒的心,去爱另一个人。   褚瑟只是怔怔然望着她,看出她的彷徨,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将才的话是多么地重。   他也抱着她,手臂越收越紧,“鸢儿,别说了……我都知道,知你不曾舍我,知你不曾弃我,一切一切,不过是你已经想好了两全之策,不过是你已有了更好的路……是我不该疑你,是我不该怪你,是我不该以你我之间的感情为枷锁,要求你舍了过往与他人的恩情……”   赵临鸢望着泪眼模糊的爱人,竟从他那双漫着水泽的眼眸中,瞧见了惹人心碎的酸楚,就如他那日在琼华苑捧着那早已凉透的饭菜时,那样的令人窒息。   赵临鸢轻轻拭去他的泪,“殿下,鸢儿说了会陪着你,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所以,你才会如此害怕我舍了你的利益,说到底你是害怕连我也舍了你,是不是?”   褚瑟点了点头,坦白地让人无措,“鸢儿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从未有人选过我,你是唯一一个愿意站在我身边的人。我一直都想好好回馈你对我的这份选择,我想要好好地对你,可我似乎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最在意的人,大概便是杜卿恒了吧。只可惜,那一次我险些没能帮上你,还差点让他死在了褚萧的手中……”   赵临鸢心酸地笑,“殿下,你从不欠我什么,更谈不上偿还,鸢儿明白你的心,鸢儿会始终伴在你身侧,不会舍你,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同等的爱。”   “同等的爱?”褚瑟忽然敛住了眸底的泪,看向赵临鸢的眼神复杂了几分,“既是如此,这样的爱便各自为营,就好。”   还没等赵临鸢反应过来褚瑟的话,却见他忽然一笑,笑得苍茫,笑得凄凉。   最终,在他渐渐消逝的笑意中,竟有斑驳的血迹,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   赵临鸢的瞳孔骤然放大:“殿下!”   褚瑟迷离着一双眼,虚晃着身子,对她说:“鸢儿,我可以为你保全杜卿恒,但是扶欢,本王不会放了她。希望你不要怨憎于我……”   说完这话,他便缓缓倾埋入了爱人的怀中。   赵临鸢猛然看向那盘糕点,忽然想起他曾经阻止自己将其放入口中的动作……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意识到今夜的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   “殿下!”   此时,屋门处忽有惊叫声传入,殿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赵临鸢抬眼看去,是扶欢携着一众将士冲了进来。   看见吐血昏迷的褚瑟,扶欢的身子颤抖,“赵临鸢,你……”   她当即与身后跟随的侍卫道:“赵临鸢欲谋害萧王,给我拿下!”   赵临鸢不说话,只望着她,似在替她感到悲哀:扶欢啊,他终究还是不肯,放了你。   *   深夜,风有些大。   赵临鸢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被侍卫推进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她不知道这是哪里,直到屋外传来熟悉的一男一女的声音,她当即坐直了身子,仔细去听。   扶欢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喜,“殿下,你醒了!你身上的毒?”   褚瑟低声:“没事了。”   扶欢这才放了心,想了一会儿,又担忧地问:“可王妃为何要毒毒杀殿下?”   毒杀?   被关在里屋的赵临鸢背脊一僵:她什么时候下毒了?   又听见褚瑟冷哼一声,“赵临鸢并没有要毒杀本王的动机,她这么做,只能说明她的背后,还有人。”   屋外沉寂了下来,赵临鸢的心也沉了沉。   她终于明白过来,根本没有人要毒杀褚瑟;她知道,一切都是他的算计,他这是借自己引出对他有杀心的人。   那人或许便是扶欢。   可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愿对付扶欢的啊,他怎么能如此冒险?难道他没有想过,若自己不与他配合,后果将会如何吗……他就不怕前功尽弃吗?   赵临鸢叹笑一声,终于意识到了:他在赌,就赌她向着他的一颗心。 第62章 62.云尚浅:杀贼不杀王,真是蠢。   褚瑟构陷赵临鸢下毒,并将她关在承欢宫偏殿的小屋中,由手下亲兵把守,包括扶欢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得与她接近。   傍晚的时候,有内侍前来探望,带给了她一句话:“王妃,萧王并未存心为难,只是事急从权,容不得再与王妃再细商议,还盼王妃莫怪殿下……”   “你是肖佐吧?”被蒙着双眼的赵临鸢听出他的声音,随即一声冷笑,“呵,事急从权,想来便是肖大人将本王妃与褚离歌相近一事告知了萧王,这才让他疑心重重失了分寸,迫不及待便要将褚离歌藏在承欢宫的内线连根拔起,一并铲除。肖大人,你可真是忠心为主啊。”   肖佐似有些抱歉道:“王妃见谅,小人也是一心向着殿下,知晓殿下对王妃情根深种,忧心殿下太过听了王妃的话,在昭云国立储一事中失了分寸,反让承欢宫的处境陷入被动,这才……”   “你的意思是我存心让殿下为难了?”赵临鸢忍不住又怼了他,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人是个徒有忠心却不知死活的家伙。   “小人不敢……”肖佐虽然嘴上说不敢,但其实心里就是这个意思。   “不敢?”赵临鸢的手虽然被束着,模样有些狼狈,但和这个小臣说话时气势依旧不减,“你若不敢,殿下怎么会没与本王妃商议便设下此局,以我为饵去对付扶欢?”   肖佐依旧不紧不慢道:“扶欢姑娘背后是何人,殿下与王妃心中都很清楚,眼下恰逢昭云国赵素与赵云争夺王位,王妃恰在此事上与南霄宫那处有了牵扯,种种事由下来恰连成了一条线,一根可助萧王殿下将扶欢与她身后人连根拔起的线。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实乃是天助萧王也。既如此,萧王岂能因为王妃莽撞,便失了此次对付南霄宫的良机?”   赵临鸢冷笑,“肖佐啊肖佐,萧王本非愚蠢之人,可日日听了你这蠢臣之言,怕也是会听昏了脑子!你说天时地利人和是不错,但你以为借此机会铲除了扶欢,便当真能重创了南霄宫吗?扶欢不过区区一个女官,就算失了她又如何,褚离歌能走到今日地位,依凭的难道仅是扶欢一人吗?”   肖佐一怔。   赵临鸢接着道:“你当知道,褚离歌依凭的是宣贵妃,杀贼不杀王,你可当真是愚蠢,你这样的蠢臣,也配在萧王耳边吹风,也配帮他绑tຊ了本王妃以设局,也配教唆他对付扶欢吗?!”   赵临鸢瞧不见对方此刻的表情,但依旧能感受到肖佐顿时双膝跪地的声音,随即听到他叩首的声响,“是小臣愚蠢……还盼王妃相助!”   “相助?”赵临鸢还在气头上,本能地冷言冷语继续怼这该死的小臣道:“褚瑟既然能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我,又何须我相助?他需要的,该是像肖大人这样比狗还忠心的良臣才是。”   肖佐又叩了几个头,“哎哟哟,王妃您可莫再说气话了……此番殿下如此待王妃乃是小臣之过,小人罪该万死,但殿下对王妃之心乃似昭昭日月……”   “够了!”赵临鸢不耐烦地将他打断,又哀叹一句,“别说了……”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   她知道褚瑟这一次剑走偏锋是因为他残缺的那颗心又失了安稳,终究她也是有错的。   虽然他们的手段相悖,想法相悖,但是气归气,真到了这样的时候,她又怎么会不帮他呢。   肖佐离去之后,赵临鸢在黑暗里过了一夜。 她想到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比如为报可笑的恩情携着六皇子赴死的德妃,比如被冤枉陷害走投入路却还愿意为太子留下一线生机的皇后,比如祭出了短暂的一生最终只换来爱人漠凉回应的姬遥郡主,比如曾经设计过她也爱过她,一番又一番波折后最终身陷囹圄的太子……一切一切,都是争的代价。   混沌不清,混浊不堪。   赵临鸢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人与事,想着想着,她忽然想为逝去的人争回一丝迟来的清冽,也为她在意的爱人争一个彻底的转机。   当年救了德妃娘娘的那位小姑娘,想来便是扶欢了吧。   从一开始,她就与褚离歌下了这一盘大棋,棋局所指,不论是褚萧还是褚瑟,势力交锋都是迟早之事。   那一次,他们为了构陷皇后,为了拉褚萧下马,不惜舍了德妃娘娘的性命,那么下一次呢?如今除去了褚萧,他们又会有怎样的谋划在等着褚瑟?   杜卿恒想要护扶欢周全,可说到底他只是想护着当年那个与他历经生死、相依为命的小姑娘,但时光一过那么多年,扶欢早已不是他识得的那个小姑娘了。   她是褚瑟身边的一颗毒针啊,随时都有可能会扎得他体无完肤。   既如此,那么褚瑟要对付她又有什么错呢?难道只是因为扶欢爱上了褚瑟,便可以磨灭她本来的立场,可以忽视她可能给他带来的伤害吗?   而她,当真要为了年少时对杜卿恒的执念,去绑架褚瑟的心、去阻挡褚瑟的路吗……   赵临鸢心里明白,她不能,也不该。   在她如此想着的时候,已经有了决定在她心间生成。   肖佐再来看她的时候,终于听到他等了许久的那句话:“告诉萧王,我会帮他。”   听到王妃这句话,肖佐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   翌日清晨,赵临鸢被带离了那间屋子,但她眼前仍然被蒙着布,视线所及依然是黑色的一片。   侍卫将她交给一个人,她看不到此人模样,但被她抓住双手时,还是一下反应了过来。   “扶欢?”   拉着她的女子不作声,只缓缓解开她眼上的布,将她带到主殿中。   正座之上,褚瑟打量着她,却不说话,两个人便开始在扶欢的面前,心照不宣地演了一出戏。   赵临鸢的目光掠过扶欢,看向褚瑟,若无其事地问:“这才一日不见,萧王殿下是想本王妃了吗?”   褚瑟看向她脏兮兮的小脸,想到她在那间破屋中待了一夜,面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但还未来得及被人察觉,又被他自己给掩了回去,随即故意将带有敌意的笑挂到了面上,悠声说道:“一个欲杀夫的妻,也配唤作王妃吗?”   赵临鸢笑意盈盈地反问:“殿下这是认定了是我下的毒?”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在不经意间谨慎四望,发现褚瑟身边的侍从已经换了一批人,这个内堂仅有的熟面孔,唯扶欢一人。   这是为她一人而设的局。   “莫非你还有辩驳?”褚瑟站了起来,缓缓走到赵临鸢的身边,“人证物证皆在,又有何可辩驳的余地?赵临鸢,念在夫妻一场,本王可以给你一个自救的机会。”   赵临鸢冷哼一声:“殿下说笑了,本王妃现如今好好的,何需自救?”   褚瑟的眼眸眯起,“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赵临鸢笑得轻蔑,“你若是敢,为何还不动手?”   “就凭你,还不值得本王亲自动手!”褚瑟转过身,淡声接着道:“给褚离歌写信,说你行径败露,被本王困于承欢宫,让他来救你。”   “……!”一旁的扶欢,听了褚瑟的这句话,背脊忽僵,怔然立在原地。   扶欢不可置信地猜测:指使赵临鸢下毒谋害褚瑟的人竟然是褚离歌?!她忽然想到了近日以来赵临鸢确实与褚离歌私交甚密,难道……   想到这里,她那双淡色眸子微闪,看了看褚瑟,又看了看赵临鸢,神情有些复杂。   她待在皇宫多年,知晓褚离歌是何品性,不管赵临鸢是否与南霄宫勾结,如今她既然已经被褚瑟抓获,那么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救她的。   扶欢知道,若真如此,那么赵临鸢根本没得选。   若她写了信,便是坐实了她与褚离歌勾结之实,褚瑟不会放过她;可若她不写,又无法自证清白,褚瑟同样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无论怎么选,都根本无法自救。   那么,褚瑟究竟想做什么?   想到这里,扶欢用一双试探的眸子再次望向了褚瑟。她发现,她待在他的身边越久,便越来越不了解他。   但此刻的赵临鸢却没有扶欢这般的疑惑,早在她听到褚瑟让她去做的事时,她便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她不惊不惧不慌不乱,从始至终都是一双落落坦荡的眼神对褚瑟对望,甚至用一种“你可真毒”的表情望着他:原来,这就是他对付扶欢的法子。   扶欢以为赵临鸢这样的眼神是在怪褚瑟不信任自己,可只有褚瑟与赵临鸢彼此知道,她是在叹,他终究还是对扶欢如此心狠。   “赵临鸢,你再如此看本王,本王便对你不客气!”褚瑟被赵临鸢意味深长的眼盯得不自在,终是别过了目,冷冰冰地做出最后的警告:“写信!”   随即,纸笔被送到赵临鸢的面前,她便当真落笔,写写停停,目光偶尔看向高座上的褚瑟,这封信不是写给褚离歌的,而是写给褚瑟的。   褚瑟本来双手交握抵住自己的下颚,专注地看着认真写信的赵临鸢,未曾想她倏地抬眸与自己四目相对,眼神中含有他看不懂的深意,他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信已写好,扶欢将它递给了萧王。   褚瑟接过纸张,目光从赵临鸢的身上移到了信纸上,随即面色便越来越诡异。   殿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向萧王殿下那处投去莫名的眼神,扶欢下意识地看向褚瑟手中的信,想要看清其中的内容,却被他提前预知,随即捏住纸张一角,缓缓收紧,握在手心。   褚瑟掠过众人,缓缓走向赵临鸢,“你所写可是真话?”   赵临鸢与褚瑟对视:“殿下心思玲珑,心中自有一番判断,当知鸢儿所言不假。”   “好,我相信你。”   于是,赵临鸢便开始给褚离歌写信,众目睽睽之下,由她亲手落笔。   这一次,不再是给褚瑟一人看的信,而是当真会被送往南霄宫的求救信。   在她写的时候,肖佐接过了褚瑟牢牢握在手中的信,正要拿去烛火前烧个彻底,奈何火光沾上信纸的一刹,他的眼珠滑溜溜一转,终是没忍住心底的好奇,将信抽回,假装没看到一般,瞧上了一眼。   望着信中内容,肖佐的背脊僵了僵:   “二十年前,岳皇后仗岳家之势统领后宫,虽权势滔天却难获圣心蒙眷,遂由妒生怨,行卑劣之术,以致彼时揽获圣心的昭妃被贬琼华苑,堪堪了此残生。今时隔多年,昭妃已去,岳后不再,往昔俱往矣。   今翊王权倾朝野,更有宣妃独揽圣心,殿下难破此二人之壁垒,岳后之冤,或为良机。我知殿下为母复仇之心切,岳后含冤饮恨而终,是为殿下心中快事。然朝堂之势变化万千,一朝踏错,或再无回路。还望殿下放下心结,允我为岳后除冤正名。   若殿下首肯,鸢儿自会借此良机,替殿下铲除宣妃及其党羽,为殿下与翊王之役,搏来一线生机。”   ……   看完信,肖佐“啧啧”了一声,朝赵临鸢的方向投去一双钦佩的目光,感叹王妃手段高明,便再不犹豫,将信递到了烛火前。   火光微弱,肖佐透过冉冉欲散的烟雾,竟向扶欢那处投去了一双遗憾的目光,她终究是真心待过萧王殿下的,只可惜这样的真心,从一tຊ开始便错了,只落个爱也不是、忠也不是的下场。   有那么一刹,肖佐想去提醒她一声,哪怕是在赵临鸢写给褚离歌的信被送往南霄宫之前,让她逃走、让她远离,怎样都好。   但他终究没有去。   因为他知道,已经晚了。 第63章 63.云尚浅:二皇兄,你果然来了。   入秋后的玉京开始漫有零零点点的雪花,到了冬季,只会比现在更冷。   就如脚下的路,越往前走,越是寒凉。   此时如果还在西椋宫,褚瑟已经开始在深夜与雪花为伴,度过一个孤寂寒冷的冬天。   但他如今已在承欢宫,便再无往昔境况的寒凉。   可再往前走,又该去向何方呢?而留在他身边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不知道,但此刻陪在他身边的是扶欢。   却不知道,她还能陪他到何时。   依着赵临鸢与褚瑟的计划,她写给褚离歌的信被秘密送去了南霄宫,众人皆以为萧王妃与翊王合谋刺杀萧王失败,王妃便向南霄宫送出了求救信,但唯有褚瑟与赵临鸢知道,那是一封以扶欢为饵,请君入瓮的信。   此前褚瑟大动干戈,扬言要彻查王妃,不过是要将动静闹大,让此事得以传入褚离歌的耳中,让他相信褚瑟当真中了毒。   可真正的下毒的人是谁,褚离歌怎么会不知呢?他当然不会和众人一样以为是赵临鸢,因为他在很早之前便指使了扶欢去做这件事。   收到这样的消息,他自然便会以为是扶欢下毒失败而被褚瑟擒获,眼下生死不明。   却不知扶欢一人的安危,是否当真能将褚离歌引入局中?   *   夜里,在承欢宫的大殿中,褚瑟望着正在给自己倒茶的扶欢,目光落在她莹白细腻的手上,缓缓抬目看去,又落在了她红润的面颊上。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扶欢,本王发现你变好看了。”   扶欢心下一颤,将手抽回,因心有虚念,终是别了目,不忍看他。   是啊,她变好看了。   她本就生得雪肤冰晶,如今又抹上了腮粉,烛火映衬下,更是明艳动人。   这些年来,她是变得好看了,却也渐渐地,不能是她了。   面对褚瑟的靠近,扶欢却有些疏离,“殿下深夜召见,可是有何紧要的事?”   褚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本王难以入睡,扶欢可愿与本王对弈一局?”   扶欢点了点头,“好。”   棋盘呈上,置于二人之间,褚瑟手执白子,同时将黑子递到了扶欢面前。   “殿下,您与王妃之事,扶欢本不该过问,但看着殿下日日为此烦忧,扶欢心中实有不忍,希望能为殿下分忧……”扶欢落下黑子一颗,缓缓抬眼看向面前人,“殿下当真怀疑是王妃下了毒吗?”   褚瑟的嘴角勾起一丝难解的笑,落下手中白子一颗,看向扶欢时,眸子里竟闪过一丝阴鸷的杀意,“扶欢为何如此问,莫非你知道赵临鸢不曾下毒?”   听了这话,扶欢落子的手有顷刻的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扶欢自然不敢质疑殿下的判断,只是王妃……”   “王妃确实没有下毒。”褚瑟打断她的话,又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白棋,那双看似不在意的眸子却在不经意间紧盯着扶欢,悠声说道:“可为何本王中毒的消息传开时,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王妃呢?”   扶欢眸子闪烁,垂下了眼,“或许是因为,当时只有王妃在殿下的身边。”   “是吗?”褚瑟又落下一颗白子,冷不丁地又问一句,“可若王妃不曾下毒,那么茶中之毒,又是从何而来?”   “茶中的毒?”扶欢倏地抬眸,眼中有难掩的错愕。   褚瑟如何知道茶中有毒?   她本就疑心赵临鸢下毒一事,如今听见褚瑟这么说,她的怀疑便更深了:莫非褚瑟从一开始便知道了一切?   扶欢的眼中似泛出水雾,一双杏眼看起来是那么明澈,那么无辜。   她颤抖的一双手紧紧捏住手中的棋子,就那样蓄着泪,望着褚瑟。   褚瑟笑说:“王妃的确不曾下毒,糕点中的毒也不是真正的毒,真正的毒被人下在了茶饮中,本王服下糕点假意中毒,为的便是让入殿之人当真以为本王中了茶饮中的毒,因为本王清楚,知道本王会中毒且第一个闯入殿中的人,便是真正的下毒之人。因为她,急于嫁祸赵临鸢。扶欢,你说是吗?”   扶欢不可置信地看着褚瑟,眸中的泪花顺着脸颊流下,“殿下,你是在怀疑我?”   褚瑟冷漠地看着她落泪,“扶欢啊,不知你闯入殿中的那一刻,看见本王当真中毒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你妄图嫁祸王妃,究竟是想离间本王与王妃的关系,还是当真要置本王于死地?”   扶欢惊恐地摇着头,一下推散案上棋盘,紧紧抓着褚瑟的手,“不是的,殿下……不是这样的,扶欢不会做伤害殿下的事……殿下,你相信我……”   “相信?”褚瑟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轻轻拂袖,甩开了她的手,“你不需要本王的信任,而本王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也包括赵临鸢吗?”扶欢冷笑一声,心头涌上几分漠凉,“殿下,扶欢陪了你这么多年,换来的却是一句你从不相信任何人……可赵临鸢才在你的身边待了多久,你便什么事都听她的,这一次,你既然早就知道下毒之人不是她,那你与她演了这么大的一出戏又是为什么?就为了对付我吗?殿下,您的心可真冷啊。”   “本王心冷?”褚瑟觉得好笑极了,“扶欢啊,你莫不是忘了,你与本王之间究竟是谁在对付谁?这么多年了,本王早知你另有其主,但却从未对你有过杀心,可没想到终有一日,竟是你先下手,想要取本王的性命,这就是你待本王的赤诚之心?”   扶欢缓缓摇头,泪水不断涌出,却再也说不出驳斥的话语,只好由得自己的身子渐渐瘫软,最终跌在了地上。   “本王深知皇城险恶,他人可以对本王存有利用之心,但本王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的背叛,赵临鸢或许会利用本王,却不会背叛本王,可你呢,从你出现在本王面前的那一刻起,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背叛,这便是你和她最大的区别。”   褚瑟站了起来,俯眼看向扶欢的眼神依旧漠凉,“你既然能为了褚离歌背叛本王,你既然待他如此忠诚,而不惜要了本王的命,那本王便要看看,他是否也会为了你,舍了他这条性命!”   说完这话,褚瑟轻轻招了招手,便唤来了两名蒙面铁卫,为扶欢递上清酒一杯。   扶欢眼眶中的水雾弥漫,怔怔然望着他。   褚瑟俯下身,温柔拂过扶欢的发丝,面上流露出几分玩味之色,“扶欢啊,你应当知道,从你来到本王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你今日的下场。”   待他言罢,其中一名铁卫将扶欢牢牢箍住,另一名铁卫便将看似清冽的液体往她的嘴里灌,扶欢心如死灰地看着褚瑟,不再挣扎,终究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可就在毒酒即将没入女子咽喉的那一刻,箍住扶欢的铁卫忽然松了松手,随即,那人将扶欢猛然拉扯一下,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另一名铁卫立刻反应过来,“萧王殿下,明禾叛变!”   他怒吼的时候,便朝护着扶欢的另一名唤作明禾的铁卫杀了过去,却在这时,殿外飞来的一颗石子精准地打在他的咽喉上,他手中的酒杯倏地落地,被明禾接在了手中。   那名铁卫当即仰面倒下,褚瑟看向明禾,“很好,看来南霄宫安插在本王身边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在褚瑟的预料中,一个玄袍男子缓缓走入大殿,他的腰上系着纂刻御龙图腾的环佩,面上挂着几分难解的笑意。   “三皇弟啊,你的心可真是冷,竟连陪了你十年的女人都要杀,你可曾想过这十年来,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替本王杀了你,可她却等到了今日才动手,她放过了你这么多次,让你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你杀她的时候竟然没有丝毫的犹豫,你可真是对不住她那颗向着你的心啊。”   “二皇兄,你果然来了。”褚瑟冷冷道出来人身份,又笑说:“你竟为了一个女人,不惜亲临险境,倒是很对得住她对你的一片心,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听到褚瑟如此冰冷的言语,被明禾护着的扶欢用一双泪眼望着他,心如刀绞。   褚离歌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看着褚瑟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扶欢是本王的人,这么说,当初在殆夷国一役中,以扶欢的信物救下赵临鸢,也是你的安排了?”   褚瑟笑了笑,“否则二皇兄以为,天下当真会有如此巧合吗?”   他又忽然看向扶欢,“本王当初被驱逐至西椋宫,便有一女子不离不弃陪伴着本王,德妃娘娘tຊ当初被关押在冷宫,亦有一女子始终对她照拂有加,不知者只当是扶欢心善如斯,可本王偏不信会有如此巧合。这些年,二皇兄借着扶欢,在这座皇城中不知施予了多少人恩惠,捕获了多少人向着南霄宫的一颗心,形成了密不透风的一道网,何时需要用了,便取下网中一线加以利用。可惜啊,当初的太子看不出皇兄此番心机,如今偏让本王瞧了出来。所以,败在你手中的只有太子,而非本王。”   褚离歌拍了拍掌,走向他,“三皇弟果然是心思缜密,也不枉众人视你如草芥之时,本王还对你多留了一份心,这些年来你待扶欢不错,若你安分,本王尚且会留你一条性命,只可惜,你偏偏动了不该动之人,那便休怪本王对你心狠!” 第64章 64.云尚浅:赵临鸢,你把剑放下!   褚离歌话音方落,明禾将扶欢一把推回了褚离歌的身后,待得扶欢安然无恙时,明禾腰间的利剑顷刻出匣,剑锋直逼褚瑟!   “三殿下当心!”   扶欢面色骤变,欲冲过去,却被褚离歌一下拦下,他紧紧捏住她的手腕,让她怎么也动弹不得。   褚离歌深知褚瑟武艺精湛,又岂会无备而来?明禾乃是南霄宫秘密培养了十几年的死士,从褚离歌的母妃登上皇贵妃之位的那日起,他便被下达了使命,此生只为杀褚瑟一人,所以,他所习的每一个招式,都是为了对付褚瑟。   像他这样的死士,南霄宫还有许多,每个人都是为了对付一个特定的人而存在。   为了今日,宣贵妃与褚离歌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   当一个人研究了对手十年,并为此准备了数十种对付方式的时候,那么任凭他的对手武艺再强,毫无准备之下,也难以应对这突然且精准的袭击。   所以,在褚瑟与明禾交手了十几招之后,终究是褚瑟败下阵来,他被逼退至案角,看着褚离歌满意的眼,眉目渐渐冷了下去。   明禾将手中的利剑递到褚离歌的手中,完成了这任务,他便退到了主子的身后,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褚瑟,便是主子的事了。   褚离歌用剑锋直指褚瑟道:“三皇弟啊,你可知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个废物,你的母妃当年被人陷害,一入冷宫便是数十载,你这个小废物竟不念着如何去救自己的母妃,反而替父皇身披战甲,护我相朝江山,可真是个光风霁月、为国为民的好皇子!可就算你战功赫赫又如何,父皇终究不会多看你一眼,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踩着女人上位的废物太子,和本王这个迟早会把他心爱的儿子踩在脚下的皇子。而你呢?你和你的母妃一样,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他又走近一步,用剑抬起褚瑟的下巴,再道:“你说说,像你这样的笑话,本王是先废了你的眼呢,还是先废了你的舌呢?”   听了这话,扶欢一下跪倒在地,一双纤弱的手拼命扯着褚离歌的衣襟,却无法将他手中的利剑移动分毫。   她只能扯着他的袖,不停地哀求着:“二殿下……我求求你……你别这么对他……我求求你……”   她的声音竟是凄凉的,颤抖的,仿佛失了褚瑟便失了她的全部一般。   她不停地哀求着,身子也一直在颤抖,零落的乌发裹着她瘦削的身形,将她的脆弱和无助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扶欢这样狼狈的模样落在褚离歌的眼中,换得他的眼眶被怒意逼红,“你竟如此求我?扶欢,你竟然为了他如此求我……你忘了你是谁的人吗?!”   褚离歌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夹着无尽的哀意和愤怒,他看着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剑再也没有片刻的犹豫,直直朝褚瑟的胸膛刺了过去!   “殿下,不要……”   褚离歌面色阴鸷,任凭扶欢拼了命阻拦,他刺出去的剑也没有一丝收手的余地!   可就在那剑锋正要刺穿褚瑟肉体的一刹,却见褚离歌手中的利刃忽然顿了一下,他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鸢儿!”   褚瑟看向褚离歌的身后,看到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一切虽在意料之中,但他的眸中依旧释放出惊喜的光芒。   “你……!”褚离歌强忍着背上的痛楚,缓缓回过身,便看见了怒意满面的赵临鸢,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却只能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扶欢望向褚离歌,看见他的背上被插上了一把匕首,鲜红的血不断溢出,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二殿下!”   扶欢奔了过去,将褚离歌扶在怀中,这时候她才发现,那把匕首不仅沾着褚离歌的血,更有明禾的血!   她立刻回头看去,发现明禾不知何时已经死在了赵临鸢的手中。   扶欢紧紧抱着褚离歌,在赵临鸢似淬了毒的目光中,一步步后退,“公主……他不会再伤害三殿下了,求求你,别杀他……”   褚离歌伤了褚瑟,确实让赵临鸢焦灼气恼,但此刻看着褚离歌与扶欢这二人的狼狈,她便不气了。   赵临鸢轻声笑道:“扶欢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谋害皇子乃是重罪,本王妃可不似贵妃娘娘与翊王殿下这般权势滔天,害死了人还可遮去众人耳目,我可万万担不起你说的谋害皇子这个罪名。所以啊,我怎么会、又怎么敢杀了翊王殿下呢?”   褚离察觉不对,试探道:“赵临鸢,你以扶欢为饵设下如此圈套,不就是为了取我性命吗,既然本王已经入了你的手,你还在啰嗦什么?要杀便杀,少废话!”   “你急什么?”赵临鸢气定神闲,嗅了嗅剑上血腥后,笑道:“本王妃还想与翊王殿下好好谈谈呢。”   谈……   褚离歌立刻意识到了此事不会如此简单。   他与赵临鸢之间有何可谈,她究竟在图什么?   是了,皇后。   褚离歌忽然想到了已然逝去的皇后!   他便忽然不急了,反而笑得轻蔑,“赵临鸢啊,你费了这么大一番心思,莫非是想替皇后那贱妇翻案?!”   赵临鸢收住了笑意,“褚离歌,多年前你便安排了扶欢接近德妃娘娘,她也真是傻,为了报这份从一开始便是利用的恩情,赔上了自己和六皇子的两条命。你与宣贵妃都欠皇后一个清白,难道不该还吗?”   她拾起地上那把方才被褚离歌用来对付褚瑟的长剑,精准指向褚离歌的脸,“要么,你亲笔写下六皇子溺水身亡以及德妃娘娘自刎一事的真相,指控宣贵妃便为幕后主使。要么,我现在便废了你的眼,废了你的舌,让宣贵妃也尝尝爱子受苦是什么滋味!”   “公主,不要!”在赵临鸢的剑锋逼近褚离歌的时候,扶欢拦了过去。   “滚开!”赵临鸢顺手以剑推开了扶欢,换得她臂上一道浅浅的红痕,“为了杜卿恒,我已经放过了你很多次,但你最好少管此事!”   褚离歌目光森然地望着赵临鸢,眸中尽是嘲讽,“你想替皇后翻案,想借此扳倒我的母妃,赵临鸢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你别以为褚瑟入了父皇的眼你便可扶摇直上,只要有我母妃在一日,皇后便永远也别想翻案;只要有我在一日,褚瑟便永无出头之日!你们终究只是在这座皇城中苟延残喘的蝼蚁,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更别妄想会有翻身的一日!”   赵临鸢不气反笑,缓缓收回了刺向他的剑,看戏一般瞧着他,“原来男人嘴硬起来竟是这般模样,可真是有趣啊。这么有趣的男人,伤了多可惜,不如我们玩些更有趣的。”   正说着,赵临鸢收回的长剑竟指向了一旁惶惶无措的扶欢……   褚离歌果然急了,“赵临鸢!”   褚瑟竟也有些急了,“鸢儿……”   赵临鸢恍若未闻,以牙还牙地说道:“你们说,我若是将她的眼、她的舌送回南霄宫,也不算辜负了她对翊王殿下的一番忠诚,是不是?”   褚离歌目眦欲裂,“赵临鸢!你疯了!你把剑放下!”   赵临鸢用剑锋抵在扶欢的面颊上,看向褚离歌,厉声道:“你写还是不写?”   褚离歌遍体发寒,哀弱无声,“我写……我写!”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扶欢只能无声地落泪:“二殿下……”   ……   *   寒意掠过黑夜,待到天明时,没有人知道昨夜的承欢宫曾有一片血腥。   待动静传到昭明帝那处,圣旨下达,只宣萧王与翊王面圣,解释昨夜承欢宫惹出这么大动静的缘由。   因为下毒与刺杀一事牵扯众多,褚瑟与褚离歌皆不清白,故二人对此事避而不谈,三言两语掠了过去。   最终,唯有褚离歌手中的奏折呈上,将六皇子落水一事与德妃娘娘自缢一事,向昭明帝重述了因果。   真相大白,引得朝堂骇然。   午时,褚离歌亲口告发宣贵妃指使德妃构陷皇后一事传入tຊ了后宫,众人背脊发寒,隐约感受到有重要的局势正在改变。   瑶华宫中,宣贵妃却异常地平静,似乎早已料到终有这一日,她叹笑道:“褚瑟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褚瑟了……”   内官为贵妃娘娘斟了茶,问一句:“仅凭承欢宫那点卑劣的手段,又能奈娘娘如何呢?只要娘娘坚持未做过此事,陛下还是会相信娘娘的。”   宣贵妃却摇头,“不了,翊王是怎样的人,本宫心中清楚。若非真是逼不得已,若非当真没有退路,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他既然需要这条路,本宫当然要成全了他。”   冷风夹着初雪吹进来,落在宣贵妃的鬓发上,她的眼一时酸涩,微微红了些,但她终究还是忍了下去,没让泪水流下来。   她就这么平静地站着,等待着陛下将她发落的旨意。   她知道,这便是褚离歌最后的退路了。 第65章 65.云尚浅:殿下,扶欢不欠你了。   六皇子落水与德妃娘娘自缢这两件事的因由传遍了大明殿,昭明帝为皇后翻了案,还了她清白。但德妃此举是受宣贵妃指使一事,昭明帝还未有决断。   虽然这是褚离歌亲笔指控,但终究缺乏实证,昭明帝便只将宣贵妃囚禁于瑶华宫,还没有下一步的举措。   赵临鸢心知,陛下这是有心护着宣贵妃的一条命。   毕竟,两件事同为褚离歌亲口指认,于逝去的皇后娘娘那处便是证据确凿足以翻案的口供,于宣贵妃却只是证据不足难以论断,这算什么道理?   但承欢宫的立场便是看破不说破,并没有要迫陛下论断之意。众人心知,天子既然有心护着南霄宫,那么顺天意而为之方位上策,如同当初陛下有心护着太子,褚瑟便从来打落牙齿或血吞一样的道理。   更何况,宣贵妃虽然留了一条性命,但终究大势已去,这样的结果对承欢宫而言,还是赢了的,至于赢多赢少,又何必在这一件事上计较。   毕竟,来日方长。   瑶华宫褪去了一众宫人,宣贵妃的人生也就此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这一日,褚瑟与赵临鸢分别有不同的去处。   赵临鸢虽然知道,当初的褚萧不曾真正在意过皇后的死活,但她还是将关雎宫得以翻案,娘娘清白得证的消息送到了牢狱中,换褚萧心中释然。   另一处,褚瑟站在皇城最高的角楼上,高高在上地望着脚下如蝼蚁一般的皇城中人,心里想了很多事。   在他身侧,扶欢缓缓走来,静默地看着他,很久很久。   过去须臾数年,她陪伴褚瑟从少年皇子走到战功赫赫的王,跟随他从西椋宫来到承欢宫,见证他从泥泞中爬起,又追逐入云端……她陪他走了这么长的一条路,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离开他。   但她心中清楚,她终有一日,只能离开他。   察觉到身后人的出神,褚瑟侧头瞧了瞧她,微笑中却带着刺,“扶欢还真是好兴致啊,你的二殿下伤势未愈,宣贵妃又入了冷宫,这样的时候,你不陪在他的身边,竟陪本王赏起了景。”   扶欢低垂着眼,声音轻弱却坚定:“三殿下不必出言相讽,其实扶欢早就有话想同你说。”   “你与本王之间,还有何可说?”褚瑟笑着回身,温柔抚起扶欢的手,敏锐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曾释怀的阴鸷。   他轻轻抚过身前女子的秀发,温声接着道:“你是想同本王说,这些年来你是如何誓死效忠褚离歌,还是想说,你们下一步打算如何对付本王?”   “三殿下……”扶欢的身子骤然一僵,倏地抬眼,却只能孱弱地呢喃着:“不是的……不是的……”   她欲解释,却无从解释。   纵然她心不愿,但终究做了许多这样的事。   褚瑟的手在她的发上轻轻划过:“你是该和本王好好解释,接下来你打算再如何做。”   扶欢缓缓摇头,“不会了,三殿下,此番过后,扶欢便还清了与翊王殿下的恩情,扶欢不会再做伤害你的事……”   “真的?”褚瑟有片刻的动容,但很快又敛住了情绪,“那么本王且问你,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还会选择在茶中下毒?”   扶欢微滞,在褚瑟的等待中,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会。”   至少这一次,她没有再欺骗褚瑟。   褚瑟一怔,随即笑问:“还是会啊?”   他的目光渐渐冷下去:“看来在你心里,褚离歌的存在本身就比本王更重要。”   他审视着扶欢,声音一如往昔般温柔:“恩情二字,从你们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为何本王只听出了讽刺?德妃以报恩为由替你们除去了皇后、除去了太子,你一句翊王待你恩重如山,便差点要了本王的命,你在西椋宫藏匿了这么多年,一心只为南霄宫谋划,既然你将褚离歌看得如此重要,如今事迹败露,你又何必再留在本王的身边装模作样呢?”   扶欢跪下,泪水滑落,“三殿下……扶欢是真心留在三殿下身边,不会再有二心了!”   “绝无二心?”褚瑟俯眼,淡漠看着她,沉思了片刻后,目光彻底沉下去:“你是绝无二心,只不过你的一颗心,从一开始就给了另一个人!”   扶欢不敢否认、也不敢抬头。   褚瑟将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地在她身旁游走,一字一句地加以试探:“本王可是戳中了你的心思?”   扶欢声音低缓,“三殿下,你信与不信,扶欢都不会再做伤害你之事,扶欢只求能留在你的身边,就当是赎罪也好……”   褚瑟冷笑,“好啊,那你便替本王去杀了褚离歌,你可做得到?”   “三殿下……”扶欢错愕地看着他,“你明知我……”   “明知你不会如此去做,是吗?”褚瑟蹲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你从一开始就是南霄宫的人,这辈子也只会是南霄宫的人,纵使你说了这么多真心待本王的话,但你绝无可能会替本王去对付褚离歌,是吗?既然这样,你究竟还有何脸面认为本王会将你留在身边?就凭你那廉价的情意吗?”   扶欢眸中泛泪:“可是三殿下,陪了你十年的人是我啊!赵临鸢才帮了你一次,你便可义无反顾地放任她对你的隐瞒,为什么我和你的十年却换不来你对我一次的恻隐?”   “你当真以为那样的十年可以牵扯本王一辈子吗!”褚瑟凉笑:“扶欢啊,奉劝你不要忘记,你待在本王身边十年,是为了他。”   听了这话,一行清泪自扶欢的面庞滑落。   只有她知道,她纵有二心,可她也曾真心地陪在褚瑟的身边这么多年……   褚瑟一下放开了她,任由她眸中的热泪彻底洒在了地上。   他负手而立,望向茫茫天际,悠声道:“扶欢啊,你说你如此殚精竭虑地周旋于本王与褚离歌之间,待本王与他鱼死网破的那日,你又当如何?”   鱼死网破……   “三殿下,你……”扶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从来不相信他是如此不计代价之人,但他此刻的情态,怅然中竟有几分认真。   瞧见她的慌乱,褚瑟笑了,“你在害怕什么?是怕褚离歌筹谋数载终毁于我手,还是担心本王一招走错便无法回头?”   扶欢无从答起,因为她发现,任何一种可能的结局,她都不愿去面对。   她的人生,早在她踏入相朝的那一日起,便只有一个无从回头、也无从后悔的方向。   褚瑟衣袍扬起,欲旋身离去,却在疾走了几步后,蓦然顿步,留给身后人一个孤寂的背影,淡漠,却仍有温存。   “三殿下……”扶欢的唇瓣颤抖,眼波流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将可能留下来的机会给了自己。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希望,留在他身边的希望。   褚瑟淡声:“告诉本王,褚离歌的全部计划。”   扶欢一怔,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袂,咬唇半晌,任由心中两股力量来回撕扯,却没有再说一个字。   褚瑟回身,深深望她一眼,终于明白了她的选择。   他凉声:“既然你不愿说,那便回南霄宫吧。”   “三殿下……”   “本王可以不杀你,你的这条命,就当是还了你守在西椋宫,陪在本王身边的那十年。”   扶欢泪流不止,“我不走,我的人是三殿下的,这条命也是三殿下的,扶欢此生唯愿伴随三殿下左右,但死不悔。”   褚瑟淡笑,向她走了几步,伸出手将她扶起,目中几番温柔,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那么,告诉本王,褚离歌的全部计划。”   扶欢站起,一只手搭在他的掌心上,一滴清泪滑落面颊,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垂眸,坚持:“扶欢不知。”   褚瑟凉笑,“你是可以为了本王付出性命,却无法为了本王去陷害褚离歌。扶欢啊,你对本王的情tຊ,终究还是敌不过你对褚离歌的忠。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留便留,要走便走,本王只当你已死了。”   最后,他彻底放开了她的手,旋身而去。   扶欢缓步跟在褚瑟的身后,一如十年一日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一般,陪着他一直往承欢宫的方向走。   可分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崩塌瓦解。   茫茫天地间,冷风吹落扶欢眸中的泪雾,她望向城墙之下一众恢弘的殿宇,目光落在那处熟悉的南霄宫上,心中默想:二殿下,扶欢不再欠你了。   余生,她只想为自己而活,为她心爱的人而活。   *   可纵然扶欢的心已有决定,她也没能如愿,再次回到褚瑟的身边,因为刚从牢狱回来的赵临鸢恰好遇见了一同归来的褚瑟与扶欢二人,她二话不说便将扶欢拦在了承欢宫殿外。   “鸢儿?”褚瑟看向她的眼神颇有费解,他们的处事和决定向来互不相关,她很少干涉自己的决断,所以他不明白,她今日为何会插手扶欢的事?   赵临鸢插手倒是插得理直气壮,“三殿下,我赵临鸢虽然是昭云国公主,却也是你褚瑟之妻,是承欢宫的王妃,不知扶欢这事,本王妃可说得上话?”   她的语气并不强硬,但褚瑟分明听出不可驳的坚持。   褚瑟垂眸片刻,若有所思,再抬眼时,给了赵临鸢一个肯定的眼神,“好,此事便听你的。”   于是,扶欢被赵临鸢领去了一处偏僻的住所,四下无人时,二人长身对立。   扶欢用怯弱的眼神小心地审视对方,“公主,你特意将扶欢唤来此地是何意?”   赵临鸢面无表情:“依着规矩,你当唤我一声王妃。” 第66章 66.云尚浅:一步错,步步皆是错。   赵临鸢双手抱臂看着扶欢,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要求,可换来的却是扶欢长久的错愕和沉默。   扶欢不愿如此唤她,可赵临鸢的眼神却很坚持,甚至充斥着可怕的敌意。   最后,扶欢被她看得很是心慌,终究还是开了口,“王……”她咬了咬下唇,艰难地唤了一声:“王妃。”   赵临鸢便笑了笑,“你对三殿下可真是忠心,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不肯走啊?”   这句话虽然难听,但赵临鸢并非贬义,也非反讽。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局面,谁人皆知扶欢是南霄宫的人,是褚离歌的人,她蛰伏在褚瑟身边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帮上褚离歌。如今身份败露,褚瑟早已不信任她,她留在承欢宫,褚瑟随时都会杀了她,可她依然选择留下,这远不是赵临鸢的一句“忠心”所能及,她这是豁出了性命要留在心爱的人身边。   见扶欢垂头不语,赵临鸢继续道:“莫非不是忠心?”   她忽然走上前去,一把捏住扶欢的下颚,抬起,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接着问:“是痴心,对吧?”   “王妃!”扶欢一下跪倒在地,“婢子不敢再对三殿下心存妄念!”   “不敢?”赵临鸢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三殿下忍辱负重,心思非常,自有一番能俘获人心的本事,你初遇他时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豆蔻,情系于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何不敢?”   扶欢本就僵着的身子此刻更僵了。   “有趣,你对褚离歌忠心耿耿,却对褚瑟情根深种,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两全之事?”赵临鸢审视着一言不发的扶欢道:“我只问你一句,若褚离歌与褚瑟之间只能活一个,你要救谁?”   扶欢不假思索:“扶欢愿牺牲自己,换两位殿下无虞!”   赵临鸢嗤一声,觉得对方得想法实在可笑,“你是不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太值钱了?褚瑟与褚离歌之间,至多只有一人会有无虞的下场,而不论另一人的结局如何,你都不会过上你想要的日子。这座皇城只会是捆你一生的牢笼,你何苦执念于此?”   “王妃这是何意?”扶欢不解,赵临鸢为何会对她说这些话。   赵临鸢便不与她绕弯子了,“扶欢,听我的,离开皇宫。褚瑟那处我自会去解释,褚离歌那处我也能替你遮掩过去。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   扶欢垂眸,笑了一声,态度坚决,“谢王妃好意,可我不走。”   赵临鸢竟气上了,“你就非要找死吗?!”   扶欢抬起眼,“王妃冒险做出此举,是为了卿恒哥哥吧?”   她停顿片刻,看向赵临鸢的目光柔和了许多,“请恕扶欢斗胆,仍欲唤王妃一声公主。公主,你来自昭云国,归途却是在相朝,你走过这么长的路,心中始终顾念着一人……便如你无论做何事都会首先顾念卿恒哥哥一般,扶欢心中亦有首要顾念之人。扶欢最为顾念的两个人,他们有人会生、有人会死,而他们的生死都在皇城。所以不论他们最后是什么下场,扶欢都不愿离开这里,不愿离开他们的身边。哪怕是玉石俱焚,扶欢都要守在这里,陪他们最后一程。”   “那杜卿恒呢?”赵临鸢长久地望着扶欢,“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你,难道你就忍心辜负他吗?”   扶欢面色淡然,更有些许凄楚流连眸中,“我此生辜负的又何止他一人……”   赵临鸢叹一声,终究没有再执着地去劝说,她的目光飘向远处的宫殿一角,看了好一会儿,对扶欢说:“你回南霄宫吧。”   “公主……”扶欢看着她,眸中甚至流露几分哀求之色,“我说过,我不会再做伤害三殿下之事,求你……”   “你不会伤他,他却未必不会伤你。非我有心护你,而是我不愿杜卿恒飘零在外仍要替你担忧。”赵临鸢的眸子眯了眯,释放出带刺的光芒,“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拿褚瑟的前程来赌你的一颗心?你背叛过他一次,便可背叛他无数次。我绝不会将一个随时有可能倒向褚离歌的你,留在他的身边。”   扶欢泪眼模糊,抓住了她,声音颤抖,“我不会的……”   赵临鸢衣袂一扬,甩开了她的手,“扶欢,我让你出宫,是想给你未来,你不要便算了。如今我让你回南霄宫,是给你活路,你若再不惜,就别怪承欢宫不留你性命。到了那时候,无论你想陪着谁走到最后,可就都成黄粱一梦了。”   ……   因着赵临鸢的坚持,承欢宫再无扶欢的容身之处,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南霄宫。   当初她离开褚离歌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热切地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她想着,她若当真能回来,便该是她最风光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她忠心护着的二殿下定已权倾朝野,入主东宫,而她会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可谁能想到,她终究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褚瑟。   又有谁会想到,这一日,她终于回到了南霄宫,却是因为她想留的承欢宫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只是因为她陪了十年且深爱着的三殿下,早已经视她如仇敌,不再需要她了。   一步错,步步皆是错。   扶欢的心中,从未有过的荒凉。   *   天色渐暗,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南霄宫,好似飘零的枯叶在行走。   立于殿前守望了很久的宫娥眼神骤然亮起,“快去禀告翊王殿下,是扶欢姑娘回来了!”   殿门大开,褚离歌迎了出来,他不顾所有,一把将扶欢揽入怀中,不忘交代道:“吩咐下去,今夜的膳食须准备得丰盛一些,哦还有,再请几名舞姬过来!”   宫娥应声:“是。”   夜晚,南霄宫里飞幔软卧,把酒笙歌。   褚离歌与扶欢并肩坐在高座之上,就连从来与褚离歌在南霄宫同出同入的翊王妃张晚河,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回了自己的屋子,心中并不在意褚离歌的行为。   褚离歌热络地为扶欢布菜,“尝尝,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扶欢并未动筷,反而将目光落在座下舞姬妖娆的身影上,温声道:“这些年来,扶欢少有机会能与殿下交心,竟不知如今殿下喜欢这一些。”   褚离歌握着筷子的手一僵,错愕地看向身旁的姑娘,“扶欢,你忘了?不是本王喜欢,而是你喜欢。”   扶欢一怔,“我喜欢?”   恍惚中,她遥遥忆起那一年,在少年褚离歌的生辰宴上,那个朴素的小姑娘曾将那鸾歌凤舞、朝歌暮弦指给他看,“二殿下,你快瞧,那光、那色、那音、那人……都好美啊。”   是啊,从前是她喜欢。   可自从她离开了那位少年殿下,来到另一个少年的身边,她便再没见过那样的光、那样的色、那样的音、那样的人……   不是她不喜欢了,而是她早就忘了。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曾经眼中只有褚离歌的扶欢,终究还是变了。   褚离歌忽然握住她的手,牢牢不可挣脱,他多怕他这一松手,便连那已经变了的扶tຊ欢,也留不住了。   扶欢紧张了起来,“二殿下……”   正说着,她的手试图离开褚离歌的掌心,却被他握得更紧、更疼。   褚离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质问道:“扶欢,是你变了吗?”   “二殿下,扶欢对你的心,从未改变。”   “所以,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可以为我付出生命,却不会爱我,是吗?”   “我……”   扶欢无声地落泪,褚离歌望进她的眼,竟瞧见了几分凄楚,却不知这份凄楚是他自己的,还是他心爱的姑娘的。   她对他,是不变的忠心;   可他对她,是不变的痴心。   这两种本来就不平等的情意,又怎么能汇成两个人共同的一条路呢……他们注定是走不到一块的。   莺歌燕舞下,两个人在高座之上对望了许久,随即,歌声戛然而止。   在褚离歌渐渐失望、渐渐漠凉的情绪之后,座下,竟是淋漓的鲜血漫开一地,渐渐铺展开来。   本来正在舞动的舞姬看到脚下的血路,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竟看到刚刚还在吟唱的歌姬倏地倒地,她们瞳孔放大,死状凄惨。   舞姬们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来路即归途……”褚离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舞者与歌姬,叹了叹道:“扶欢啊,你看,她们曾经多灿烂啊,只可惜,如今扶欢不喜欢了,那她们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二殿下,你……”扶欢难以置信地看着褚离歌,就像是在看一头吸血的狼。   “怎么,你不相信本王是这样的人?嗜血成性,冷情残忍。”褚离歌的语调是那么困惑,那么脆弱。   他缓缓看向姑娘,紧紧将她颤抖的身躯抱在怀中,“可是扶欢啊,你我一别这么多年,如今本王也不知,你是怎么样的人了。”   扶欢任由他抱在怀中,始终颤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会喜欢本王吗?”   一滴热泪,自褚离歌的眼眶中滑落,滴到了扶欢的发丝上,扶欢颤抖的身子渐渐平稳,最后,心甘情愿地倾倒在了褚离歌的怀中。   她面如死灰,却坚定道:“扶欢誓会效忠殿下,万死不悔。”   她心中漫泪:但我已心属一人,再容不下其他。   褚离歌漠凉一笑,“本王知道了。”   褚离歌紧紧捏住扶欢左肩的手,松了松。   他如万箭穿心一般剧痛难忍,却终究是笑着,笑着放过了她。 第67章 67.相见欢:你给殿下出馊主意了?   扶欢正式被调往南霄宫。   她离开了一些时日,褚瑟一如往常,可赵临鸢却细致地发现,这偌大的承欢宫似乎和以往有了些不同。   比如,宫墙多了些枯柳、地上多了些落叶,庭院多折了些花草,窗台少了些虫鸣……其实一切的变化,终究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罢了。   这个人所做的事,看起来似乎任何一个宫人都可以替代,但是赵临鸢知道,这个在所有人看来不起眼的女子,这些年其实当真默默地为承欢宫做了许多的事。   那些事和寻常宫人能做的一样,却也不一样,只是一些改变不了什么大局势的事,但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是她对褚瑟的心意。   赵临鸢叹了叹,也笑了笑,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她沉思着,又往殿中走,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给留了下来。   “王王王……王妃……!”   赵临鸢回身一看,那人一边叫着,一边朝她这处奔来,不是别人,又是肖佐。   赵临鸢撩拨了一下自己的发丝,感慨此人真是阴魂不散,可即便心中如此想他,她的身子却还是乖乖等在了原地,等着那个阴魂不散的人追上她来。   每每肖佐在承欢宫拦起了她,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事,想到这一处,赵临鸢忽然有了些兴致:不知褚瑟和这荒唐的小臣又在琢磨什么勾当了。   “王……王妃。”   肖佐叫唤声不停,直到来到了她的裙摆下,还在大口喘着气。   赵临鸢笑着打量他,“半日不见,肖大人便结巴了?”   调侃了对方一句后,她又笑意盈盈地继续走,忽然察觉不对,又回过身来,审视着他:“肖大人今夜不在南霄宫当值,跑来我承欢宫作何,可是萧王殿下又有什么紧要的事?”   “小……小臣……”肖佐嘴巴抖了半天,却不敢再吐出一个字来,索性一下跪倒在地:“小臣罪该万死,还请王妃恕罪!”   赵临鸢无语:“ 你这都罪该万死多少次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不如你告诉我,这次又打算如何死?”   “小臣……”   “别废话了,出了什么事,站起来说!”   肖佐却依旧跪着,不敢站起来,他正想说什么,却在这时忽然有奏乐声遥遥自内殿传来,余音绕梁,让人欲罢不能。   赵临鸢的眸子弯了弯,脑中迅速反应出可能的情况,想到之后,便立刻又看向了肖佐,面上一副兴师问罪之态,指桑骂槐地说道:“三殿下可真是好兴致呐!”   心中:你可真是罪该万死,又给他出了什么馊主意?!   “王……王王王妃,不关殿下的事!”肖佐的身子再一次俯下,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   “不关他的事?这么说便关你的事了?果然又是你给殿下出馊主意了?”   “王妃息怒啊!”肖佐就差哭天喊地了,“这次真真是不关小臣的事……是是是,是扶欢姑娘,她她她……其实也不关她的事,这么说好像还是关殿下的事……”   “……”赵临鸢的脸更黑了,“我倒要好好瞧瞧,咱们这位三天不害人便闲不住的萧王殿下,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   说完这话,她华服一扬,便消失在了肖佐的视线中。   *   赵临鸢一个人走进正殿,沿途看见两名一直侍奉于褚瑟身侧的宫娥,依稀记起此二人唤作云初与云末,在褚瑟进入承欢宫之后,便受了扶欢的调教,照顾萧王的饮食起居。   眼下,这二人正端着糕点行来,似瞧见了什么难得一见的事由般,一边走着一边碎碎念。   云初面上酸甜苦辣咸都摆了一道,最终还是酸溜溜地以手肘抵了抵同伴的腰道:“唉你说,这扶欢姑娘不日前便离开了承欢宫去往南霄宫,为何今日又被殿下给请了回来?”   云末的语调颇有几分冷嘲热讽的意味,“这你可不知道吧?今日是扶欢姑娘二十生辰,萧王殿下设宴为她庆生,这说法可新鲜了,殿下过去何曾设宴为谁庆生啊?这扶欢前脚刚踏入南霄宫,便听闻翊王殿下设宴以待,没想到这还没过几日,便又被萧王殿下给请了回来……这皇宫中可有哪位女子能被两位殿下这么捧在手心里惦记着?”   正说得起劲时,不知生了什么新鲜的小心思,云末又凑近了同伴的耳根道:“谁能想到啊,咱们昔日的小姐妹如今成了两位殿下争抢的宠儿……你说,是不是扶欢离开了些时日,让萧王殿下心生寂寞,对她眷恋非常,又生了将她纳为妾室的心思?”   云初思了一番,不全苟同,半点头半摇头道:“可是殿下与王妃相敬如宾恩爱非常,怎会这么快就起了纳他人为妾的心思?”   “瞧你这话说的,那扶欢于萧王殿下而言,岂只是寻常的他人?”云末小心瞥了一眼赵临鸢的寝殿,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可得知道,这扶欢姑娘与萧王殿下在一起的时光,可不知比王妃长远了多少呢……总有些男人啊,念旧情胜过新欢的。”   云初点了点头:“这倒也是……看来啊,就算扶欢姑娘离了承欢宫,可萧王殿下还是念着她的。”   ……   赵临鸢轻飘飘地立在二人身后,抱着臂,看着二人端着五彩斑斓的各式糕点进入内殿,眼神飘了飘,待二人身影消失后,她的面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她当然不会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不会因这等风月小事而对褚瑟失了信任,扰了自己的心神,但她却能猜到褚瑟的用意,这才是让她介怀的事。   穿过亭廊,便来到被布置得美轮美奂的内殿,褚瑟与扶欢同坐于高座之上,座下莺莺燕燕,歌舞不绝。   褚瑟专注欣赏着歌舞,扶欢却偏了偏头,将一双柔情似水的目光缓缓抬起,从褚瑟的肩颈看去,最终落在他轮廓清晰的面庞上。   察觉到女子注视的目光,褚瑟侧眼看去,为她拭去面上被染的彩带,柔声问:“你怎么了?”   扶欢面上一怔,柔黑的长睫微微垂下,脸颊染上勾人的红晕……   一时间,更似卿卿佳人。   扶欢轻轻摇头,“没事,只是扶欢未曾敢想,过往发生了种种不愉快之事,三殿下还愿意释怀。殿下心中还记挂扶欢,设宴为扶欢庆生,扶欢……扶欢很是欢喜。”   正说着这话,她的面上已有一行惹人爱怜的清泪缓缓流下。   褚瑟又tຊ抬手,为她拭去面上剔透的水泽,微笑道:“扶欢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些年来,你一心一意侍奉在本王身侧,你待本王有旁人不可比的相伴之恩,本王心中当然记挂着你,更在意你回了南霄宫之后,是否安好。”   扶欢眼波流转,“殿下安好,扶欢便好。”   便是在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这些荒唐话的时候,赵临鸢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褚瑟,又看了一眼扶欢,将他们亲密无间的举动看在眼中,竟气笑了,气的是褚瑟的狠,气的是扶欢的傻。   一旁的侍女察觉到王妃走近,面上立刻青一道白一道,想要开口示意褚瑟,奈何被赵临鸢的凌厉眸光横扫一圈,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唇瓣阖紧,不敢再说出一句提醒的话来。   赵临鸢走近,褚瑟似有所觉,于是他那只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用余光不动声色地往偏处一瞥,将赵临鸢的裙袂一角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笑,随即又刻意伸出一只手揽住扶欢的肩,将杯中酒举起,缓缓贴近她的唇。   扶欢受宠若惊,“殿下,你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褚瑟坚持将杯中酒倒入她的口,凑近她,又说了句,“这不就是你心中所求吗?如今本王愿意成全你,难道你不开心吗?”   扶欢并不否认这就是她心中最为期盼之事,她的眼眸一垂一扬,坚定与褚瑟道:“扶欢心知王妃美艳无双,自是扶欢远不能及,但殿下气尊贵胄,又对扶欢心存怜爱,早在许多年前,殿下便已是扶欢心之所属,殿下能否看在往昔情分上,让扶欢留在承欢宫,留在你的身边……只要能和殿下在一起,莫说为妾,就算是要了扶欢的性命,扶欢也心甘……”   褚瑟似听到了等了许久的答言一般,眸光微微变化,面上挂起一抹含情笑意,“扶欢待本王如此诚挚,本王岂有拒之门外之理?”   正说着,便抬手欲将扶欢揽入怀中。   “萧王殿下好兴致啊!”   却在这时,隐在殿堂昏暗处不被人察觉的赵临鸢,在听到了褚瑟这话后,倏地抬起眼,再不躲藏,缓缓走入众人的视线中,一边说道:“三殿下近日心性大变,终日流连烟花场所,常将甜言蜜语挂在嘴边,口不择言断不可信,还望扶欢莫要介怀。”   扶欢连忙起身,颤着声唤道:“公……公主……”   赵临鸢那锋利的目光横扫过二人,不打算给对方留任何的颜面。   “我说过了,依着规矩,你当唤我一声王妃!” 第68章 68.相见欢:才当真是杀人又诛心。   赵临鸢这一发狠,扶欢便只能狼狈地垂下了目,可她一低眼,竟看见自己垂在腰侧微微颤抖的手忽然被褚瑟握住,竟听见了他轻声安慰自己道:“别怕,没事。”   赵临鸢笑了笑道:“难得三殿下如此怜香惜玉,鸢儿本不该多说什么,扶欢的生辰固然是个能令殿下心悦的缘由,但朝中之事同样重要,还望殿下挂心一些,莫再让这些莺莺燕燕,扰了心神。”   听着赵临鸢好像醋意满满的话语,褚瑟极力压制心中雀跃,将扶欢掠在身后,缓缓走到赵临鸢的身前,一本正经道:“王妃说的是。”   扶欢:“……”   随后,在众人感叹王妃当真是因为萧王殿下宴请扶欢,并将素来正经的承欢宫弄得歌舞升平而醋意大发的时候,赵临鸢以行动默认了他们心中的猜想。   在一阵非议中,赵临鸢将褚瑟拉扯进了寝殿,场上只留下了面色神秘莫测的扶欢,和七嘴八舌的众人,场面一度难以收拾。   ……   *   “进去!”   寝殿中,褚瑟被赵临鸢一把推坐在长椅上,手肘磕到桌案引来痛感,可他也不敢有半点反抗,只假意抬了抬手,欲抖去身上扶欢留下的香气,面色磊落地问道:“好鸢儿,你这是干什么?”   赵临鸢面无表情:“该是本王妃要问殿下想要干什么才是!”   褚瑟似笑非笑:“莫非,你当真醋了?”   赵临鸢并不理会对方的调侃,反而将他那看似毫无所谓的面色掩饰的心机一语揭穿:“扶欢再如何欺骗过殿下,这些年来她对殿下的感情也是真的,殿下当真忍心如此利用她,就为了借她之手去对付褚离歌吗?”   “欺骗?利用?”褚瑟漠凉一笑,“你别忘了,是她欺骗本王在先,是她利用本王在先!”   赵临鸢叹了叹,“就算此前扶欢再如何,也不过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她何尝真正伤害过殿下?那杯下了毒的茶,殿下不也没喝吗?可殿下如今这样对她,才当真是杀人又诛心。”   褚瑟一下站起,面上忽然挂了几分怒意,“鸢儿,本王奉劝你莫圣心泛滥,须知从前的你可不似这般优柔寡断、顾念所有,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贱婢来与本王辩驳!本王欺骗她又如何,利用她又如何?是你说过,只有站在最高位主宰一切,这个世界才会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而这过程用了什么手段,又有什么重要的?”   赵临鸢同样显出几分怒意,“此话是我说的不错,但难道殿下对待所有人都是这般冷血无情的吗?”   “你竟因为一个女人怪责本王冷血无情?”褚瑟被气笑,“难道褚离歌便不是冷血无情吗?他既然能够利用扶欢,为何本王不能?如今褚离歌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扶欢便是他唯一的软肋,这是本王唯一的机会,你却说此举不该,那么鸢儿你说,本王究竟该如何做,又能如何做?!”   被对方的斥责吓退了好一会儿,赵临鸢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殿下,要对付褚离歌有的是法子,我帮你便是,可我见不得你利用一个女人对你的心。”   褚瑟玩笑道:“你什么时候把扶欢当成一个女人了?”   他靠近赵临鸢,说话的气息在她脖颈处摩挲:“你还是为了杜卿恒吧?因为杜卿恒爱她,所以你也不愿我做出伤害她的事。”   “殿下,我……”赵临鸢的心头酸了酸,被戳中心事,有些狼狈。   “罢了。”褚瑟走开,在案旁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悠声道:“既是鸢儿的意思,本王不招惹她便是。但是鸢儿,既然你说了愿意助本王对付褚离歌,还是得言出必行为好。”   赵临鸢蓦然回头,竟瞧见褚瑟将一双得逞又得意的眸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终于意识到前因后果……   原来所谓的生辰宴,根本不是褚瑟为扶欢设的局,而是为她赵临鸢设的局,她终究还是被褚瑟摆了一道。   他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利用扶欢将她逼醋,为的就是让她亲口答应,会帮他对付褚离歌。   赵临鸢气极:“褚瑟,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褚瑟温柔揽过女子的腰间,“你说的不错,本王还真就是丧心病狂了,你可喜欢?”   “……”赵临鸢被他突然的无理给堵得无话可说,便也懒得再说了。   毕竟,左右说什么,她也总是要帮他的。   她捋了捋自己的额间的发,静了静心,想了想她与褚瑟当下的处境。   对付褚离歌的法子,那是后话,可要如何在对付褚离歌的同时不遭朝中非议,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赵临鸢想起了她第一次入大明殿的那日,褚离歌指控褚萧谋害褚瑟的行径时,陛下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相朝的这位昭明帝陛下,性情其实有些古怪,他从来不忌讳自己的儿子对付外人时手段有多阴鸷,也不忌讳他的儿子们是如何针锋相对,互相揭短,以谋私利,他最为忌讳的,是他的儿子不知分寸,对付手足时不给对方留有生的余地。   他允众人争,却不允他们当真残害手足至亲,这便是他的底线。   所以,有什么法子能名正言顺地对付褚离歌,而又不在陛下那处留下主动挑起手足争端的话柄呢……   赵临鸢的发被她自己纤长的指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的眸色来回变化,好一会儿,她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这个小动作。   有了。   褚瑟不可明着找褚离歌的麻烦,但大可让他主动找上褚瑟的麻烦。如此,最先挑起争端的人,可就不是三殿下了。   对此,赵临鸢想到了姚泠宣。   便是褚离歌的母妃,那位宣贵妃。   看来早些日子铺的线,也该收一收网了。   ……   *   冬至那日,玉京下起了大雪,宫阙里白皑皑的一片,散落的雪花肆意点缀着红墙绿瓦,给大地带去褪了喧嚣之后的沉寂。   南霄宫殿前扫雪的宫人们瞧见翊王殿下归来,匆匆将扫帚弃到一边,躬着身小跑几十步远,遥遥便做足了迎接殿下的排场。   前脚刚踏出殿门的翊王妃张晚河正好瞧见了这一幕,“啧啧”了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好心情。   张晚河是内阁大学士张济渊之女tຊ,自小被养在深闺习书,明大义、知礼法,高贵中却也有着旁人惹不得的坏脾气。   但与褚离歌行为举止上的张扬不同,这位大学士之女的高调只是嘴上不饶人,譬如此前南霄宫与东宫作对时,她便没少去找太子妃岳姬遥的麻烦,但她日常里的行径却低调得紧,对褚离歌这般由宫人前附后拥的排场,她向来瞧见了便没有好脾气,总忍不住要数落上几句。   但今天的她,却没有了张口去数落这些小事的心情。   此刻,张晚河就站在殿门前,等到褚离歌携着簇拥着他的宫人走到了她面前,她才缓缓行了个礼:“殿下”。   说她有礼,可她未曾相迎。   说她无礼,可她确实行了个礼。   她与褚离歌之间从来便是这般,似有礼又似无礼,似有情又似无情。   一路风雪,冰冷彻骨,又因着扶欢生辰时去了承欢宫而懊恼,褚离歌的心实在是冰凉到极点,直到瞧见妻子一如往昔等着自己的模样,他才感觉温和了一些,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呢,张晚河便替他屏退了他身后的一众宫人。   这自然让褚离歌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他便问道:“出事了?”   张晚河一边领着他往回走,一边说道:“不算什么大事,却也算不得小事。寻常时候,这个宫那个宫的娘娘在南霄宫来来往往,说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我替你打发打发也就过去了,可偏偏今日登门的人是萧王妃,恐怕便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正要跨过门槛时,褚离歌伸手扶了扶张晚河,皱了皱眉,问道:“你是说赵临鸢?”   张晚河点了点头。   褚离歌“嗯”了一声,并不觉得区区一个赵临鸢算得上什么大事,但既然张晚河说了,他便继续听着。   张晚河接着道:“那位萧王妃平日里与各位娘娘往来不多,倒是前些日子似乎与前太子妃有些牵扯,我原本想着或许是她和那岳姬瑶皆与前太子褚萧有些渊源,这才多说了几回话,我当是小事,便也没多留心,从来也只当她是个不找事之人。可她今日来说的那些话,总让我心中忧虑难消,恐怕这次真不是小事……”   褚离歌冷哼一声,“难得你看人看走了眼,她赵临鸢不找事,那这后宫便没有找事之人了。”   他看向了张晚河,瞧见她眸中隐有愠色,便问道:“她说什么了?莫非是辱了你?呵,她那个人,嘴和心一样毒,你可别往心里去。”   张晚河轻轻摇头,“若只是辱了我,我辱回去便算无事了,何劳殿下伤神?更何况,她赵临鸢嫁的不过是褚瑟,我张晚河嫁的可是殿下你,真要论个是非因由来,她还没那资格去辱我分毫。可她……”   正说着,张晚河叹了口气,有几分犹豫,内心撕扯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她偏偏提了母后,说了些我从来也不知道的事。现如今母后被父皇关押在冷宫等候发落,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事,那母后罪上加罪,便当真罪无可恕了。我不敢妄言,只好将此事告知殿下,让殿下决断。” 第69章 69.相见欢:赵临鸢那贱人挖坟了?   褚离歌突然停下步子,声音也沉了下来:“赵临鸢说母后何事?”   张晚河道:“她那张嘴严得很,只言片语未提母后,字字句句都在说我张家之事,说晚河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乃是内阁大学士,府中皆是涵养之人,几位妹妹也是知书达理,再过几年便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许个好人家自不在话下,她赵临鸢眼光毒,知晓哪家公子是值得托付的人家,到那时候帮忙瞧上几眼也是极好的。不过妹妹们那样的身份,嫁予权贵或世家都是好事,可嫁入皇族可见不得好,劝我啊,审慎考量,在这方面上为几位妹妹多操心一些。”   “……?” 张晚河学完了赵临鸢的话,褚离歌沉默了许久没作声,满脸写着“听不懂”三个字。   他是当真没听出赵临鸢说的这些废话除了罗嗦无聊一些,还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可张晚河特意向他提起,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褚离歌再斟酌了片刻,还是没能悟个分毫来,便皱着眉问:“她这阴阳怪调的是什么意思,是说了些什么你们女人才听得懂的话?”   张晚河叹了口气便说:“殿下有所不知,晚河是张家嫡女,几位妹妹皆是庶出之身。”   褚离歌还是没听明白,“所以呢?”   两个人边走边说,不觉中已跨入了明间,褪去外边的风雪,身子生出了几分暖意来。   张晚河为褚离歌脱下外袍,命宫人为殿下沏壶热茶来,一个来回之后,她才走回褚离歌的身边,低声说道:“所以啊,那赵临鸢便说,有姐妹常伴,晚河应当知足,毕竟不似母后那般,唯一的妹妹早些年便过了身……”   “……!”听了这话,褚离歌倏地瞪大了眼,脸一下便红了,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宣贵妃曾经有位亲妹妹一事,还活在这世上的便只有她与褚离歌这母子二人知晓了,可如今竟多了赵临鸢一人,甚者,她还把这风吹到了张晚河的耳边,他如何能不气?   若刚才褚离歌还听不出赵临鸢的话外之意,此刻他便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可越是明白,他的心中怒意更盛,一只手重重拍在了桌案上,换得瓷器砸落一地的铿锵响,“赵临鸢她到底想干什么?!”   张晚河的心跟着一颤,随即七上八下了起来。   虽然此前她已经猜到夫君会为此大动肝火,但褚离歌这时的反应还是让她吓了一跳,但惊惧之余,她心中的猜测便也有了答案。   张晚河道:“殿下,赵临鸢的话分明意有所指,这么说……母后当真是庶出之身?那她的那位妹妹……”   “死了!”褚离歌气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索性坐了下来,也不将此事再瞒着张晚河了,便说道:“本王那嫡出的姑母身子娇弱,早在母后被父皇领入皇城的那一年,便就死得彻彻底底了。皇族重嫡轻庶的规矩母后岂会不知,因此便与那姑母调了身份入后宫,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登后位。这么长久的陈年旧事都要扒出来,赵临鸢那贱人是去挖坟了吗?!”   “殿下息怒……”张晚河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握住他青筋暴跳的手揉了揉,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赵临鸢既然敢找上南霄宫来,既然敢当着我的面如此说,必定是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就算她当真去了母后的故里探查一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如今气恼解决不了问题,咱们还是得想些后招才好。”   褚离歌不作声,只咬了咬牙,心中仍在气恼。   张晚河知道他现下脑子乱得很,便继续替他分析道:“其实母后出身低微,比不得京中权贵,这在皇宫之中也并非秘辛不可言之事,可相朝立后,从来便有立嫡不立庶的规矩,纵使父皇过去再偏爱母后,也断然不会为她一人而坏了祖宗的规矩。现下母后又被父皇打入冷宫,是不可能被立为皇后了,但若她的身世在此时被扒了出来,失的可不仅是后位,而是死罪难逃啊。赵临鸢偏偏在这时借我之口向殿下提了此事,而非直接向父皇揭发,表面上是给母后留了生机,可暗地里,她是冲着您来的啊,就看殿下打算如何与她谈此事了。”   褚离歌看向了张晚河,想着她的话,仰起头沉默了片刻。   张晚河瞧见他手上的青筋不跳了,便放下了心,“殿下果然有主意了,您想如何?”   “如何?”褚离歌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腰后走了几步,看向了承欢宫的方向,“她赵临鸢只敢在本王的背后说三道四,本王偏偏要到她的面前论个清白!”   ……   *   冬日里的天总比前三个季节来得早,晨时没到便已经亮了一片。   虽然风中还是夹着雪,但并没有带来惹人缩起身子的寒意,这让早早便干起活来的宫人们心情更好了。   肖佐领着一群人各处洒扫,将各个殿堂几番布置,更将没有了扶欢的承欢宫彻底变了个模样。   赵临鸢看着他忙活,摇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心中却在想:他要折腾,便让他折腾,反正他从来就是个能折腾的人。   她气定神闲地坐回了正殿里,等着今日登门的那位客人。   只是那位客人比她想象的来得更晚了些,这声势,也比她想象中的更小了一些。   这不禁让她有些感叹:褚离歌什么时候这么沉得住气了?   可褚离歌哪里是沉得住气,他只是脚程慢了一些,可终究也是大清早便到了承欢宫殿门前的。   承欢宫前有人欲拦,褚离歌便领着几名手下打算硬闯,将正要去传报的宫人们以刀剑给拦在了身后,而后自己一人走入殿中,迎面便瞧tຊ见了赵临鸢正喝着茶等自己。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人怒,一人笑,场面几分诡异。   肖佐领着宫人们匆匆奔来,被赵临鸢一个眼神示意,又纷纷站得远了些。   但这样的“远”,只是不干涉翊王与萧王妃的谈话罢了,还没有到殿内发生了何事皆不知的地步。   甚者,众人挑了个极好的角度遥遥站望,将殿内二人的一举一动瞧得堂堂正正、清清楚楚。   “翊王殿下,别来无恙。”正喝着茶的赵临鸢轻轻放下手中的白玉杯,一双凤眸里藏着淡淡的笑,耳边挂着的玉珠轻轻摇晃,迎上褚离歌似淬了毒的目光,她的笑意便显得更是和善了。   “别来无恙?”褚离歌走近她,手中握着的剑隐隐透出寒光,给人带去极致的压迫感,“恐怕皇弟妹分明是想本王有千百分恙吧?”   赵临鸢直起身,站了起来,“殿下这是什么话,鸢儿听不懂。”   “听不懂?”褚离歌冷笑一声,利落地握住腰间佩刀,反转刀身,将刀口逼到了赵临鸢的心口前,“人话听不懂,非要本王送你去阎王殿听鬼话吗?”   赵临鸢面不改色,倒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了褚离歌的气急败坏来,笑问他道:“殿下要在我承欢宫杀人吗?”   “嚯。”褚离歌似被气笑,“还真是多谢皇弟妹提醒,本王还差点忘了此处乃是那窝囊废皇弟的承欢宫。”   正说着,褚离歌忽然将手中指着赵临鸢的剑弃到一旁,漠声道:“既然如此,让褚瑟出来见我!”   赵临鸢弯身拾起了剑,缓缓替褚离歌放回了他的腰间,笑着说道:“真是不巧,三殿下不在。”   褚离歌彻底被她毫无所谓的态度给激怒,咬牙片刻后,他忽然掐住了赵临鸢的脖子,“你说不在便不在,你当本王是傻子吗?再说一次,让褚瑟出来见我!”   赵临鸢被迫仰头,却没有反抗,只忍痛说道:“殿下来我承欢宫,不就是为了宣贵妃一事么,明人不说暗话,人是我查的,话是我说的,殿下有什么事,冲我来便是。”   “若没有褚瑟的指示,你敢查本王?”褚离歌的力道加重,甚至将对方的脖子掐出了血痕来,“我最后说一次,让褚瑟出来见我!”   赵临鸢的声音受到压迫,但眸中依旧清清冷冷的,“放手,掐死我对你可没好处。”   褚离歌不屑再与她纠缠,一下松开了赵临鸢的脖子,还不忘甩了甩自己那只因用力过猛而僵硬了的手腕。   被放得太急,赵临鸢咳了几声,看向褚离歌的目光却平淡如初。   她非女娇娘,自然也有还手的能力,可她从始至终都任由自己被对方拿捏,实在让人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或者说,褚离歌被怒火冲走了理智,压根也没往这一层去想,抬了声再道:“不想死的话,便让褚瑟出来替你受死。”   “殿下是听不懂人话,想去阎王殿听鬼话吗?”赵临鸢顺口便将此话还给了他,又说道:“实话告诉你,三殿下并不知贵妃娘娘乃是庶出之身,此事是我赵临鸢一人所查,从来也只向翊王妃张晚河一人提起,殿下若是不惧怕此事多一人知晓,鸢儿并不介意将娘娘之事告诉枕边人,到了那时,此事何时入了陛下的耳中,鸢儿便不知了。” 第70章 70.相见欢:送给翊王的三份大礼。   “褚瑟当真不知?”   虽然赵临鸢是这么说的,可褚离歌却不敢相信她的话,只能疑惑地看向她,“呵,本王岂会相信你会有如此好心,拿捏着此份秘辛却什么也不做,说,你究竟图什么。”   赵临鸢笑了笑道:“在我昭云国,嫡庶无差,男女无别。我二哥赵云是嫡子,大哥赵素乃是庶出,但储君是我大哥而非我二哥,可到了你们相朝,却有了庶女不可为后的规矩。对此,鸢儿不敢说荒唐,我心知重嫡轻庶是你们老祖宗留下的思想桎梏,困住的整个相朝庶女的心,自然也困住了贵妃娘娘原本的命。但既然鸢儿心中并不认可这样的规矩,自然不会以此为刃,行中伤娘娘之事。更何况,娘娘现下已是戴罪之身,鸢儿断无雪上加霜之意。”   褚离歌还是怀疑她的用意,“本王如何相信你?”   赵临鸢觉得好笑,“真是怪了,今日本就是殿下不请自来,对我动手动脚也就罢了,所对峙之事我也给了殿下说法,相不相信是殿下的事,我何需自证?”   说到这儿,她的身形在褚离歌周遭游走,目光始终盯着他,笑说:“不过说到不请自来,终究来者也是客,鸢儿还当真为殿下备了几份登门礼。”   赵临鸢的笑让褚离歌很不舒服,在他还没猜透这个女人心思的时候,她竟当真走到一旁,从一个角柜里拿出了一个匣子,双手呈到了褚离歌的眼下。   褚离歌打开匣子,瞧见里面放有几张陈旧的宣纸,打开第一张,竟是他的母妃姚泠宣的生辰,那么另一张想来便是……   “这两份便是贵妃娘娘与她那位早逝的妹妹的生辰,姚家重风水,更重命数,在姚家两个女儿临世的那一年,便请了算命先生为两位小姐算脉,也正是因此留下了姚家两个女儿的身世秘辛,其中恰好记录了嫡庶之别。这么多年过去,贵妃娘娘怕是早已忘了当初给她算过脉的先生,可惜那位先生留下的娘娘秘辛,不巧入了鸢儿囊中,倒让殿下忧心了。”   “不巧?”褚离歌冷哼一声,“赵临鸢,这分明就是你处心积虑、不择手段而为之!说,你究竟想如何?!”   赵临鸢的语气还是清清淡淡的,“我说过了,我只是想给殿下送礼。”   正说着,她便将那两张宣纸完好地放入匣中,双手呈到褚离歌的面前,“这便是鸢儿给殿下送的第一份礼。”   褚离歌半信半疑,但还是接过了她手里的匣子,“赵临鸢,你这登门礼可真是厚重,本王还真是……”   “殿下急什么?”赵临鸢打断了他的话,“这只是第一份,鸢儿的登门礼还没送完呢。”   褚离歌一怔,果然瞧见她再一次从那角柜中拿出了另一个匣子,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一次,他紧紧盯着匣子上半开的锁,手却未动,先问向赵临鸢道:“这又是什么?”   赵临鸢便将匣子彻底放入了他手中,“殿下只问我匣中为何物,而非亲自打开来看,想来对鸢儿是比将才多了几分信任。匣中便是鸢儿承诺交还于殿下的,你与我二哥赵云私通的罪证。”   褚离歌看向赵临鸢,想要看清她那双看似明澈的凤眸里藏着的诡计,奈何只看到了她始终挂在面上的浅浅笑意。   说不清为何,他的心竟更慌了,“赵临鸢啊赵临鸢,你昨日才入了我南霄宫当了个假好人,今日便在本王面前装成了个真好人,别以为本王不知你那鬼心思,若无益处,你岂会将这些罪证如此轻易便交予本王?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赵临鸢笑着叹气,“殿下啊,鸢儿给你送礼是好意,可你这般不识好歹,我还当真不知这最后一份登门礼送得应不应该了。”   褚离歌连忙说:“少废话,你还有什么东西只管拿出来!”   赵临鸢的笑忽然变得诡异了,“这最后一份礼,殿下不是已经收下了吗?”   褚离歌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赵临鸢忽然走近了褚离歌,仰起头来与他对视,将才脖子上被他掐出的红痕正好映入了他的眼眸中,换得褚离歌一愣,有不好的预感。   赵临鸢道:“昨日我正儿八经去了翊王殿下的南霄宫,与翊王妃闲话家常了几句,南霄宫上下皆瞧见我与翊王妃相处甚欢。可今日殿下入了我承欢宫,先是扬言要见萧王殿下,再是出手伤了我赵临鸢,这承欢宫上下可都瞧见了,那么日后我们三殿下若是与翊王殿下闹出了什么不欢快之事……”   “……你!”话说到了在这个份上,褚离歌终于反应出了因果来,于是,他那将才掐过赵临鸢脖子的手指节被他自己捏出了声响,“赵临鸢啊赵临鸢,原来你费尽了周折查我母妃,堂而皇之地入我南霄宫与我妻说予此事,便是为了将本王引来你这承欢宫生事,好让本王落个容不下三皇弟的污名,你这是在为三皇弟铺日后的路啊……”   赵临鸢笑了笑,不否认,便算作是承认了,“贵妃娘娘是庶出之身又如何,就算鸢儿当真呈上了此份罪证,换来的也不过是娘娘一死。娘娘已然封后无望,对萧王殿下构不成任何威胁,而我也与娘娘无冤无仇,我取她的性命做什么?可如今你翊王殿下眼里容不下萧王,还是个性情莽撞之人,甚至在承欢宫对本王妃大打出手,此种种传了出去,便是另一码事了。到那时候,殿下你猜,陛下tຊ会如何看待南霄宫呢?”   说到这里,她的唇凑近了褚离歌的耳,悄声再道:“殿下,这便是鸢儿送你的,第三份登门礼。”   褚离歌一把推开赵临鸢,“贱人!”   赵临鸢将这恶毒的两个字听得很清楚,甚至从中听出了他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怒意。   可是她并不生气,只想到了此人对扶欢是何等的痴心温柔,对张晚河又是何等的温和尊重,就连当日待自己,多少也算是知礼的。   可偏偏今日,他却对自己既动了口又动了手,气急败坏到了如此地步,想来也只有一个因由,便是她的这个法子当真奏效了。   这样的结果,她心中自然是满意的。   可褚离歌自然不满意,只好忍着气道:“赵临鸢,本王今日不杀你,不代表当真便放过了你。本王从不屑动女人,奈何礼尚往来你不要,非要自己上赶着找死,动心思动到了本王与本王母妃的头上,那就别怪本王对你不客气。你今日为了褚瑟那个窝囊废如此与我南霄宫为敌,他日待本王收拾了褚瑟,必然也不会轻饶了你!”   此话言罢,褚离歌转身出了殿门,抬脚迈过门沿时,恰与低着头奔入的肖佐擦肩,他的脚步停了停,随即冷哼一声,向身后释放逼人的寒气,吓得肖佐也停了步,两腿一软,膝盖便砸在了地上。   待得褚离歌走远,肖佐才一个大喘气爬到了赵临鸢身边。   “王王王……王妃娘娘,您没事吧?那天杀的翊王殿下可有将您如何?”   赵临鸢睥睨此人,冷声道:“恐怕那翊王殿下是把肖大人如何了吧?你给我起来!”   被赵临鸢一吼,肖佐的膝盖立刻硬了不少,一下站了起来,“娘娘,小臣在。”   赵临鸢碰了碰自己脖颈上那被褚离歌掐出的红痕,略肿胀略辛辣,但算不上大碍,她便便继续喝起了茶,一边悠声说道:“肖大人此前在东宫、南霄宫与承欢宫皆有行走,想必与大人走得近的小友不少,今日一事,肖大人可知如何去做?”   肖佐连忙应声,“是是是……小臣定将翊王殿下今日到访承欢宫,是如何为难了王妃娘娘一事,传得各宫上下人人心知。”   赵临鸢偏就喜欢他这一点就通的机灵样,“你啊,人虽然长得寒碜了些,但这脑子和嘴一样讨喜,难怪能将三殿下的心抓得牢牢的。”   肖佐听着高兴,说起奉承的话来又漂亮了几分,“王妃娘娘这是什么话,比起殿下的心,小臣更想抓牢了娘娘的心。”   “……噗呲。”听了这话,正在喝茶的赵临鸢被呛了个彻底,见到褚离歌时那浑身粘腻的不适感,在肖佐这处总算是缓和了过来。   “三殿下人呢?”茶喝得差不多了,赵临鸢便想起了此事。   “殿下得了陛下的传召,这会该是在御书房呢。”肖佐一边说着,一边凑近赵临鸢,悄声道:“娘娘,小臣心中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临鸢实在太清楚此人的秉性,他说不知,那便是当讲,于是她故意说道:“那便不讲。”   肖佐果然为难了,“可这不讲,娘娘不得治小臣个欺上瞒下之罪?那小臣索性还是说了吧……”   趁着说话的劲儿,他离赵临鸢又近了一些,声音也更低了,“小臣今日盯着南霄宫,发现许久未见扶欢姑娘的踪影,便派出了底下比小臣更小的小小臣去查探了一番,娘娘您猜怎么着?嘿哟,这事儿小臣可连萧王殿下那处都没说啊,那扶欢姑娘,她她她……”   赵临鸢不耐烦了,“她什么她,你到底说不说?”   肖佐这才将嘴彻底凑近了赵临鸢的耳,“扶欢姑娘,她竟去私会那杜卿恒杜将军了!”   “……你说什么?!”   听到杜卿恒的名字,赵临鸢彻底变了脸。 第71章 71.相见欢:儿臣与二皇兄不一样。   褚离歌为宣贵妃一事与赵临鸢对峙的那一日,褚瑟不在承欢宫中,因为他被昭明帝传唤到了御书房。   昭明帝乃一国国君,置身朝堂风云数十载,早已将臣子之间甚至皇子之间你来我往的尔虞我诈看得分明,就算手下人手段再高、隐藏再深,也不可能全然逃过他的眼。   从最开始的西椋宫走水一事、承欢宫遇刺一事、殆夷国战场一事,到后来德妃陷害皇后一事、岳姬遥中毒以致太子入狱一事,以及如今扶欢跟随褚离歌一事、赵临鸢多次出入南霄宫一事……种种传入其耳,有牵扯皇后与太子的,有牵扯宣贵妃与翊王的,但似乎都不曾于褚瑟有不利的一面,岂会有如此巧合?   是他褚瑟当真光风霁月,不参与浑浊纷争,还是另有一番心思隐在其中?   将所有事情抽丝剥茧捋了一番,昭明帝终于发现,褚瑟不似他从前以为的那般怯弱,亦察觉出了他在其中所做的手脚。   但他对此不置可否,并没有要刨根问底,去追究他罪过的意思。毕竟,国之大小事何止千万,若事事追究,他便也不是皇帝,而是管事了。因此,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那么底下的人再怎么折腾,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他发现,折腾出这一件件大事的人竟然是他过去不曾入他眼的褚瑟,这倒让他有些惊奇。   在昭明帝的眼中,心性纯良无杂念从来就不是绝对的好,身为皇子,有谋略有手段、心狠手辣、杀伐决绝更应是他们该有的素质。   只可惜,昭明帝曾以为具备这样素质的人会是褚萧,毕竟他的这个儿子是如何利用岳姬遥,又是如何利用皇后的,这些年来他嘴上不说,但一桩桩事都看在眼里,懂得分明。   而除了褚萧之外,便到褚离歌了。他与他的母后宣贵妃合谋做的一桩桩事,昭明帝心中也是清楚得很,甚至有的时候都不得不佩服这母子二人异于常人的想法和手段。   却未曾想,他原本最为看重的两个儿子,到头来竟连区区一个昭云国的公主赵临鸢都对付不过,一个动了情,另一个,则受了其牵制。   褚瑟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彻底走入了昭明帝的视线中,他开始好奇褚瑟与赵临鸢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互为棋子,还是两相成全。   但不论是哪样,事情演变到如今地步,他都该与褚瑟好好谈一谈了,这便是他今日传唤这个儿子的初衷。   御书房中,昭明帝放下手中奏折,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瑟儿,咱们打开门来是君臣,掩上门来便是父子,有些话在憋得久了,倒不如摊开来说。”   褚瑟不说话。   他知道,在他未想清他的父皇唤他的用意之前,他多说一句,或许都是致命的把柄。   比起儿子的谨慎,昭明帝倒是轻松许多,他微笑着,又似绵里藏针道:“局势走到如今地步,朕可不相信当真会有如你这般无辜之人,想必太子入狱,翊王又受着赵临鸢的摆布,你心中很是愉悦吧?”   褚瑟依旧谨慎:“父皇言重,亦高看儿臣了。”   昭明帝笑一笑,“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朕大可明着告诉你,储君之位向来为众人所争,心中有此谋划并非见不得人之事。你从一开始便不是朕心中人选,但如今褚萧已入狱,朕似乎也唯有将希望寄于你和翊王的身上。”   褚瑟沉默片刻,随即,一道恭敬的目光望向昭明帝,滴水不漏道:“二皇兄文韬武略从不输儿臣,且一直受父皇器重、群臣拥戴。是以,父皇此话该对二皇兄说才是。”   昭明帝步步紧逼,“你这是在怪朕过去少照拂了你,亦低瞧了你?”   褚瑟并不受激,“儿臣不敢。”   昭明帝心中满意,区区三两句谈话,便流露出了这些年来对褚瑟从未有过的满意。   事实上,在褚瑟踏入御书房之前他曾想过,若他这个儿子经不住他的试探,那储君之位便给褚离歌了,可偏偏褚瑟出乎他预料的沉稳,让他有了让这两个儿子再比对一番的心思。   于是,昭明帝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当初殆夷国的战事,朕本交由你处理,后来赵临鸢为你出了战,朕便将彻查南阳刺客一事交到你的手中,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你查出了什么?江湖草莽,为财劫杀,这便是你交给朕的所谓真相?那么你告诉朕,是怎样的草莽胆敢对抗我朝军队,又是怎样的劫杀胆敢殃及我朝太子与王妃?瑟儿,你这般草草结案,不正是为了让朕看出其中端倪吗?既然已经动心思动到了朕的头上,便不必在朕面前再装无辜。”   褚瑟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否认。   他当初结案之时,确实动了旁的心思,他要对付褚萧和褚离歌,便先要对付为他们做事的杜卿恒和赵云。但彼时的他无权无势,如何能对付此二人?那么,借他父皇之手铲除此二人,以重创太子与翊tຊ王,确实便是他一开始的目的。   所以当初的他才会如此结案,因为他知道,他的父皇心思缜密,绝对不会相信他给出的“江湖草莽,为财劫杀”的结论,此举定可引得父皇亲自追查,那么查出杜卿恒和赵云各自的身后人,便也不在话下了。   到了那时,父皇定会处置此二人,自己便可坐收渔翁利。   但后来却因着赵临鸢,褚瑟的心中有所动摇,他不愿再伤杜卿恒和赵云,奈何结案书早已呈递,昭明帝果然追查了下去,知晓了褚萧和褚离歌勾结外人的行径。   谁能想到,在褚瑟决意放弃对付杜卿恒和赵云的时候,他的父皇又恰逢其时地提起了此事。   昭明帝观察着他,继续道:“你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但既然让朕知了杜卿恒与太子勾结、赵云与翊王勾结一事,朕便绝不会姑息此事。昭云国于我朝而言是小国,朕绝不容忍此等小国与我朝皇族勾结,做出损害我朝利益之事。朕已将话说到了此等份上,瑟儿,你还要装糊涂吗?”   褚瑟终于意识到父皇召他前来的真实目的,便是借他的手,除去昭云国藏在相朝的隐患;更是借他的手,彻底除去杜卿恒和赵云。   “那么,赵临鸢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褚瑟声音僵冷,态度却坚决,“据儿臣所知,不论何人与何人有所勾结,她都与此事无任何关系。就算有,她也是无辜的那一个,还望父皇明鉴。”   无辜?昭明帝笑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褚瑟,良久不说话。   赵云与赵临鸢是亲兄妹,整个昭云国谁人不知此二人的关系是何等的好。而杜卿恒虽然与赵临鸢并无血亲关系,但这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如此与她关系慎密的两个人犯下罪事,褚瑟竟以一句“无辜”来做搪塞?他这么着急想将赵临鸢摘除出去,私心昭然若揭。   若在一个时辰之前,昭明帝还疑心褚瑟与赵临鸢的关系究竟是互为利用还是两相成全,那么此刻,他心中的答案便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只是有些遗憾,昭明帝本来满意于褚瑟方才表现出来的沉稳,却没想到,一个赵临鸢却让他露了怯。   但昭明帝对此也不算在意,虽然他不希望褚瑟被儿女情长所牵绊,但只要他不似褚离歌那般疯魔,到了甘为扶欢舍了前程的地步,那么这一切也就还在可控的范围内,他可以不计较。   斟酌良久,昭明帝拍案,“好,你说她无辜,那朕便当作她无辜,杜卿恒与赵云二人之事,朕便交由你去办。赵云乃是昭云国王族,眼下他国正逢内乱,朕允你暂不动他,但是杜卿恒,你可知应当如何处理?”   这么问……   那便是要他的命了。   褚瑟面色不改,坦然说道:“区区一个送亲使,早在儿臣与赵临鸢大婚大日,他便该死了。一个必死之人,何劳父皇忧心?儿臣替父皇杀了便是。”   昭明帝半信半疑,“你当真会杀了他?”   褚瑟似疑惑地反问:“为何不会?”   昭明帝试探道:“你可知朕为何先与你说了此事?因为朕知道,翊王绝不会下手去杀杜卿恒,因为他不忍做出愧对扶欢之事,那么瑟儿你呢?你是否同他一样,如此重情,如此……”他顿一顿,看向褚瑟的目光如针扎一般,刻意提醒:“如此,优柔寡断。”   褚瑟沉默片刻,终是磊落地看向昭明帝,淡淡一笑:“终有一日父皇会明白,儿臣与二皇兄,并不一样。”   昭明帝很是满意:“好!那你便拿杜卿恒的性命,来向朕证明吧。”   褚瑟一揖:“儿臣领旨。”   褚瑟离开之后,昭明帝独自站在御书房中,遥遥望着东宫的方向,心下一叹,五味陈杂。   其实,他并非完全信任褚瑟,这次让他取杜卿恒的性命,说到底便是对他的一次试探:若褚瑟当真可以不顾念赵临鸢而下了杀手,那么他心中关于褚瑟与褚离歌二人的天平,便该往褚瑟这处偏一偏了。   不知为何,思绪在这两个儿子之间来回飘了飘,昭明帝竟忽然想到了褚萧……   褚萧终究还是他最想立的太子。   日渐老去的昭明帝模糊地想着,如果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该有多好。   只可惜,自古成王败寇从不随人心。   昭明帝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了。   如今诸事既已成定局,那便由褚离歌与褚瑟二人,去争罢。 第72章 72.相见欢: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褚瑟从御书房回来没多久,承欢宫便收到了密旨,与杜卿恒相关。   昭明帝对他这个儿子委此重任,与他多年来的淡漠态度大相径庭,对此褚瑟笑一笑,不再往深处去想,至少当下一切皆在他的计划之中。   而昭明帝的心思……   其实当初他并非刻意疏离褚瑟,如今也并非刻意重用这个被他丢了许多年的儿子,只是忽然有一日,他觉察到了这个儿子隐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心思,知他是个可用并且好用之人,他便用了。   若是用得再顺手一些,让他取代褚离歌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此前褚离歌答应过昭明帝,不会因扶欢一人而失了体统,可他没有做到。   但眼下褚瑟并没有更多的心情去揣度圣意,他只知道一件事,便是父皇让他杀了杜卿恒。   这件事,他必须做,又不可做。   必须做,是因为昭明帝。   不可做,是因为赵临鸢。   徘徊在两种决策之间,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焦灼。   幸在,无人察觉。   其实从御书房回到承欢宫的一路上,褚瑟想了许多的事,最终他还是决定向赵临鸢坦白,一则是为了不给她误会自己的机会,二来也是想要从她那里讨个两全的计策来。   毕竟,他的鸢儿聪明。   但他回到寝殿才发现,他眼下无须再为此事烦忧了,因为肖佐匆匆赶来告知,说是王妃有急事出京,在他去面圣时,便已经离开了皇城,临走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封信。   这些事情在时间上如此巧合,让褚瑟脑中当即闪过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不做多余的猜测,立刻便打开了信,才知道事情果然巧合得非同一般。   赵临鸢在心中言道,扶欢不知何时与杜卿恒通了书信,知晓对方现下住处,想去见他一面。   赵临鸢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合常理,一则,扶欢从未将杜卿恒放在心上,又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他的行踪来?二则,扶欢才刚离开承欢宫不久,这个时候亲自去找杜卿恒,若说没有其他的缘由,谁都不会相信。   赵临鸢当然也不信,所以她当即便离开了皇宫去找杜卿恒,想要弄清楚这扶欢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在留下的信中知晓了前因后果,褚瑟捏紧信笺一角,心中的猜测越发坚定时,信件在他掌心被缓缓收紧。   “肖佐!”   “殿下。”   “去查查,在本王面圣之前,陛下可有单独召见过扶欢。”   肖佐望了望鸦黑的天色,“是,殿下,小臣明日定会……”   “什么明日?”褚瑟瞪了一眼肖佐,厉声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你还办不好此事,便把脑袋给本王提来!”   肖佐吓得腿软:“是是是……”   *   一个时辰后,肖佐果然如约出现在了褚瑟的面前,万幸的是他的脖子上还顶着那颗圆溜溜的脑袋。   “殿下机敏,昨夜,陛下果然私下传唤过扶欢,可这事连南霄宫的那位翊王殿下都不知道,您是如何神机妙算猜到的……”   听了这话,褚瑟闭了闭眼,无奈一叹:扶欢终究还是当初的扶欢啊,那个愿意为了他,去做许多傻事的扶欢。   善于察言观色的肖佐立刻意识到了此事不简单,于是将自己的脑袋努力地凑近主子,提醒他无论作任何决定都必须要当机立断。   “殿下,您接下来可有何安排?”   褚瑟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这个锦囊在肖佐去查探扶欢一事时,他便已经备好,放在了怀中,同时还有一封写好的书信,只待肖佐归来时,将此事交给他去办。   “你将这两个东西快马加鞭送到扶欢的手中,务必让她在见到杜卿恒之前,先见到此物!”   “是……”   肖佐弯了弯腰接过物件,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又忐忑地凑近了主子道:“却不知这一次,殿下给小臣的时限是多久?须知此行任务艰巨,这一个时辰可是万万不够的……”   “滚!”   “是是是……”   *   接下来的几日,承欢宫里没有赵临鸢,倒显出了几分清冷。   褚瑟不断收到肖佐的密报,知晓赵临鸢已经追上了扶欢,这二人共同寻到了杜卿恒,他的心才轻轻放了下来,至少这三人目前都在肖佐的眼皮下,那么一切就还在他褚瑟的掌控中。   但此事事关重大,又有昭明帝的眼线在盯着,他终究还是没能静下心来再等消息tຊ,心下一番掂量后,他决定亲自去找赵临鸢。   毕竟,肖佐的眼皮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他亲自查探更为稳妥。   *   在褚瑟日夜兼程赶路的时候,赵临鸢与扶欢、杜卿恒一行三人在一个偏远村落的小屋中喝茶。   杜卿恒对赵临鸢的到来流露出了几分惊奇,惊奇于她亲自来找自己,更惊奇于她与扶欢同行。   对此,扶欢的解释是:“公主是在路上与我相遇,知我来寻卿恒哥哥,便要一同前往,想来,她也好久未曾见到卿恒哥哥了。”   她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笑着递到了杜卿恒的手中。   杜卿恒一只手接过茶杯,另一只手覆在自己的膝头上,听见扶欢这句话时,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   自从他离开皇宫,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向赵临鸢告知自己的行踪,以让她安心,她若当真想见自己,何需顺扶欢这条路?她这样的说法,很难令人不生疑。   想到这一层,杜卿恒向赵临鸢看去,却见她笑着望了望扶欢,又望了望自己,眼神中带着凉笑,丝毫不掩饰她对扶欢的怀疑。   “卿恒哥哥,茶凉了。”   看见杜卿恒与赵临鸢在自己的面前彼此对望,眼神不同寻常,扶欢有所察觉,却丝毫不在意,不在意他们将自己想得如何不堪,只是对杜卿恒笑了笑,笑着提醒他喝茶。   杜卿恒心中有了些猜测,可终究,他还是笑着喝下了那杯茶。   茶杯被放回案上,轻轻的一声响,杜卿恒温柔地看向扶欢,问道:“听说你回了南霄宫?”   扶欢一怔,敏锐地听出他脱口而出的不是“去了南霄宫”,而是“回了南霄宫”。   “卿恒哥哥与公主之间,还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啊。”   扶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了些讽刺,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动机、自己的心思,这一切在杜卿恒与赵临鸢之间都是透明的,是可以完全摊开去说的事,这让她心中有些狼狈。   赵临鸢也听出扶欢了这话里藏着的落寞,可她竟有些惊奇于这样的落寞,这一刻她似乎发现,扶欢并不是像她所想的那般,从未在意过杜卿恒。   她是在意的。   赵临鸢便说道:“扶欢说笑了,我与卿恒哥哥再如何,终究一个是主,一个是臣,他护我安好无虞,只因他敬我、重我;我对他知无不言,也只因我知他、信他。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你们虽然分别了这么多年,但我知道,你与卿恒哥哥才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始终是他最为挂念之人。”   这些都是赵临鸢的心里话,只是她没想到,她是在这么一个寻常的午后,在这么一个寻常的村落,当着杜卿恒的面,对扶欢说了出来。   “最为挂念之人……”扶欢口中重复着赵临鸢的这句话,缓缓看向杜卿恒,“卿恒哥哥,当真是这样吗?”   杜卿恒看着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扶欢依旧笑,眼神求知一般充斥着几分无辜与纯澈,“那是否会挂念到可以为我生,也可以为我死呢?”   杜卿恒依旧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再一次,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对话让赵临鸢察觉不对,她反应过来时,忽然握住了杜卿恒覆在膝头的手,却感受到他的手竟是颤抖的,也是冰凉的。   赵临鸢骤然担忧:“卿恒哥哥,你怎么了?!”   下一刻,杜卿恒的身子瘫软下来,倒在了赵临鸢的怀中,眼神却一直落在扶欢的身上。   他对扶欢说:“是,我可以为你而生,也可以为你而死,只盼你此番过后,不再为任何人而生,更不再为任何人而死……”   赵临鸢稳稳地抱着杜卿恒,猛然看向案上的那个茶杯,意识到了什么后,便用一双赤红的眼看向扶欢,“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赵临鸢,你竟然问我为什么!”扶欢始终笑着,笑容却渐渐漠凉,“因为杜卿恒必须死,而你呢,你根本不会杀他,只要有你在一日,他便死不成。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为我心爱之人,去做这唯一的事,就当是让我为我与他的前尘,做个了断。”   “你心爱之人?”赵临鸢的唇瓣持续颤抖着,脑中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面上却越来越狰狞,她缓缓摇着头呢喃着:“竟然是褚瑟要杀他……”   “不错!”扶欢举起案上的杯子,将剩余的茶倒在了地上,毁去了最后的证据后,方缓缓接着道:“太子入狱,翊王与萧王便是储君之位唯二的人选,此前陛下已言明,若能除去杜卿恒,便允萧王太子之位。我自十岁起便跟着三殿下,知他处心积虑筹谋数载便是为了今日,好不容易等来了机会,他怎么能轻易放弃?过去,我为了忠义二字,为二殿下做了许多的事,许多伤害三殿下的事,如今我助他取了杜卿恒的命,就当是我向他赎罪了吧……”   “可你杀的不是别人,是杜卿恒啊!”赵临鸢几乎歇斯底里:“他爱你、护你、为了你,他已经退让妥协了一次又一次,可到头来,却还要死在你的手里……扶欢,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如何能下得去手?!”   “我若下不了手,难道你就可以吗?!”扶欢亦抬高了声道:“陛下密旨已下,杜卿恒必须死!你说他爱我、护我,可你却不知道,你才是他最为珍视之人,如果你我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亲手杀了他,那么便让我来做,我杀他,至少不比你杀他更让他心寒,至少这样,他还能留住你们之间那点仅有的温存,他也不至于如此心凉地死去……”   杜卿恒撑着最后一口气,始终望着扶欢,视线片刻也不忍离开。   扶欢望着渐渐闭眼的他,笑中带泪,“卿恒哥哥,杀你,是为了三殿下,也是为了我自己,可不论是何缘由,终究是我欠了你,欠了你的情,也欠了你的命……这辈子,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替你报仇,我会杀了想要取你性命的人,若有来生,我再还你的情……”   杜卿恒张口哑然,只能无声地对她说了三个字:“不要去……”   可扶欢却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她旋身离去,再不回首,将身子渐渐冰凉的杜卿恒,和心渐渐冰凉的赵临鸢,留在了那残旧的小屋中…… 第73章 73.相见欢:我答应你,把剑放下!   风雪弥漫,夜渐沉冷。   在离京城遥远的一座村落里,忽然有马蹄声奔涌而至,为首之人正是褚瑟。   两日之前,他猜测到扶欢此番来寻杜卿恒,正是为了替自己杀他而来。   一日之前,他命肖佐将毒药交到扶欢手中,说要许杜卿恒一个快活的死法。   半日之前,扶欢千里报信,说杜卿恒已中毒身亡,赵临鸢陪伴在其身侧。   眼下,褚瑟率飞云军来到此处,正是为了让众人见证,见证他亲自取回杜卿恒的尸首,以此来向昭明帝复命。   小小的屋子被重兵包围,一名将领怒喝道:“里面的人听着,杜卿恒乃是朝廷逃犯,包庇朝廷钦犯是死罪,奉劝尔等莫做傻事!”   过了好一会儿,也始终没有动静传出。   屋中,摇曳的烛火下,赵临鸢温柔看着杜卿恒,一双手缓缓抚过他紧闭的眼,任凭屋外兵马声四起,也无动于衷,只静静地看着那睡去的人。   她就如一滩死水般,陪着她怀中的男子静静流淌,直到她听到屋外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那僵冷的身子才有了些反应。   “赵临鸢,杜卿恒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吗?”   此人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对杜卿恒死去的愧意,也没有对赵临鸢被剑锋所指的担忧,唯有一种号令众兵、君临天下的气势。   赵临鸢知道,那人是褚瑟。   直到这一刻,她的心头一紧,抱着杜卿恒的手才微微颤了一下。   他真的来了……   飞雪落下,天地间白皑皑的一片,赵临鸢轻轻打开屋门,冷眼看着马背上那个发号施令的男子,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与他遥遥相望。   场上沉寂了片刻,被众人目光追随着的那个女子,对为首之人凄茫地笑了笑,最后咬着牙,在一众兵器所指中,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褚瑟,我只问你一句话,当真是你下令,让扶欢杀了杜卿恒吗?”   众人顺着女子的目光回过头,眼神都落在了身后那人的铠甲上,却都不敢直视他那似银针般锋利的目光。   褚瑟挥手示意,众兵当即放下了手中兵器,给那女子让出了一条路。   他驭马行到最前方,面色依旧淡漠道:“杜卿恒勾结我朝太子褚萧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要你回答我!”   赵临鸢对褚瑟说的话恍若未闻,思路清晰,只问这一件事:“我要你亲口告诉我tຊ,是不是你亲自下令,让扶欢杀了杜卿恒?”   褚瑟的心中风起云涌,被宽袖藏着的手也在颤抖,但他极力压制,面上始终云淡风轻,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是。”   听了他这一个字,仅仅这一个字,赵临鸢看向他的目光瞬间便似淬了毒。   “褚瑟,我告诉过你,杜卿恒是我赵临鸢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僭越,上一个碰了他的人如今已经入了狱,你可知道你若当真这么做,我一定会让你万劫不复!”   正说着,赵临鸢一步步向他走去,一直逼到了他的战马前,“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当真下令杀了杜卿恒?!”   空中的雪花肆意飘洒,落在褚瑟的眉宇间,他不说话,只微笑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在一众兵将的注视下,竟笑得几分漠凉。   赵临鸢步步紧逼,“回答我!”   “不错!”褚瑟声调加重,“是本王亲口下的令,你当如何?甚者,就算是本王亲手杀了杜卿恒,你又当如何?!”   一时间,场上似风云变幻,更似天地崩塌。   赵临鸢怔然望着褚瑟,眸中蓄了许久却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终于在他说出了这句话的那一刻,倾如雨下。   褚瑟不忍再看赵临鸢,目光立刻从她的身上移开,对身后人下令道:“带走杜卿恒!”   受了指示,顾云扬当即跳下马背,却被赵临鸢不要命地拦下,任由顾云扬的长剑直指她的胸口,她也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   知道此人是褚瑟的王妃,顾云扬一时间不敢再妄动。   赵临鸢凄茫地笑,笑看着她深爱的男子道:“萧王殿下,如今杜卿恒已死,死得彻彻底底,你身后有千百士兵亲眼为证,你根本不需要以他的尸首来证明他的死亡,到了这一刻,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褚瑟不说话,众将却将王妃的这句话听得很清晰,将王妃的这个举动看得很分明。   过了好一会儿,赵临鸢忽然将顾云扬手中的长剑一把夺了过来,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鸢儿!”褚瑟大惊,当场变了脸色,大声急吼道:“把剑放下!”   “我要带杜卿恒离开!”赵临鸢的双眼红得凄厉,她始终看着褚瑟,威胁道:“否则,你便连我的尸身一并带回去,向陛下复命!”   褚瑟连忙道:“我答应你!把剑放下!”   赵临鸢便弃了手中剑,却将那剑狠狠砸向褚瑟的马蹄边,砍断了他垂在马下的衣袂一角,随即留给了他一抹凉笑。   随后,赵临鸢在众人的注视下,将杜卿恒斜背在身,带着他离去,徒留一地苍白的雪。   褚瑟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在不经意间往暗处一瞥,一个眼神示意之后,那处便有几个身形隐现,悄然跟在了正远去的二人身后。   *   青遥镇紧挨着玉京,是离皇城最近的小镇,这几日以来,镇上的小雨淅淅沥沥,没有一刻的停歇,却在赵临鸢来到这里的第一日,便晴风万里。   一辆马车在镇上的一家客栈停了下来,赵临鸢吩咐掌柜将车中那人带去厢房,掌柜收下了十两银钱,便欢欢喜喜跑了腿。   可直到那掌柜掀开轿帘,看到躺在里面的青年惨白无血色的身躯,他才反应过来,面上彻底变了颜色,“姑姑姑……娘,小店可容不得死人啊!”   听到“死人”二字,赵临鸢心中有片刻不悦,但终究她只是惨笑一声,没说什么。   随后,百两银钱从赵临鸢的手中掷出,被扔到了那掌柜的怀里,于是掌柜心甘情愿地打了自己的脸,继续替这位银票子姑娘跑了腿,哪还顾得上什么活人和死人。   身躯冰冷的杜卿恒被安置到了厢房里的床榻上,赵临鸢又将一叠银票放在了案上,对掌柜说:“再帮我置一副棺木来。”   掌柜余光瞥到桌案,心里当即乐开了花,连连点头答应,将他口中的死人当成了活人去照顾,细心周到地替他盖上了被褥,却在手碰到青年脖颈的一瞬间,愣了一下。   “姑娘?”   “说。”   “这位公子,是不是还活着啊……”   掌柜皱了皱眉,研究着床上的那个人,一边不确定地问坐在一旁的那位银票子姑娘。   “你说什么?”赵临鸢一怔,连忙奔了过来,伸手探至杜卿恒的鼻下,竟发现当真还有气息,但却极其微弱,似生似死,难辨真假。   但比起绝对的死,赵临鸢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转头对掌柜道:“快去请大夫!”   ……   *   过午,大夫赶到这家客栈时,赵临鸢守在床前,紧紧握着杜卿恒的手,时刻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生怕一松手,这最后的希望便当真落了空。   掌柜急银票子姑娘之所急,吩咐大夫道:“快快快……快瞧瞧这位公子死没死!”   他又想了一下,觉得这话不中听,便换了一个好听的说法道:“快瞧瞧这位公子活没活……”   赵临鸢给大夫让出了位置,在大夫为杜卿恒诊脉时,听到掌柜在她耳边无底线的讨好声。   “姑娘放心,别看咱这镇子小,却也是有活神仙的,这位韩先生人称赛华佗,经了他手的病人啊,多是去阎王殿那兜了兜风也就回来了!小人可是费尽了心思跑断了腿,这才给姑娘请来了韩先生……有韩先生在,您大管放心,您这夫君啊,一定死不成……”   “闭嘴!”赵临鸢瞧也没瞧他一眼,“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将给你的银票都给撕了!”   “……”掌柜的再也不敢说话了。   大夫诊了脉,疑惑此人脉动之怪异,他瞧了瞧赵临鸢,却欲言又止。   赵临鸢看出他的面色不同寻常,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便道:“大夫,是生是死,您但说无妨。”   掌柜在一旁阿弥陀佛:千万得生啊……毕竟,这可是他的银票子先生。   可他双手合十才拜了一下,便听到了大夫的逐客声:“掌柜的,你先出去。”   掌柜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待屋里没有外人时,大夫才看向了赵临鸢,问道:“这位公子可是皇城中人?或者是与皇城之人有什么牵扯?”   赵临鸢疑惑,“他这情况与皇城有关?”   大夫摸了摸自己的胡渣,缓缓道:“老夫有一位师兄,年少时曾替部族征战沙场,可他的部族无能,终究只能吃了败仗。师兄自知无活路,便服了自己研制出的假死之药,意图从对方主帅的眼皮子底下寻得一线生机。可惜啊,对方主帅还是发现了他假死之秘,但并未当即取他性命。那主帅知晓了前因后果,感叹此药神奇之处,便向老夫的师兄讨要此药,并以此作为条件放了他。师兄贪生,便答应了……”   皇城?   主帅?   赵临鸢立刻想到了褚瑟。 第74章 74.相见欢:卿恒哥哥,我陪你熬。   大夫继续对赵临鸢解释道:“前些年,师兄与老夫说起这事,老夫亦感叹此药奇特,便也想讨个配方,可师兄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是要将此药与他一道葬于尘土,不为后世所用……他临去前感叹,这世上唯一得到过此药之人,也只有当年那位放过他性命的皇城主帅了。”   大夫正说着,又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杜卿恒,“师兄留下的假死药,怕是用在了这位公子的身上啊。”   “假死?”赵临鸢心中在想,可看扶欢当时的模样,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并没有要给他留下这条后路啊……   莫非,这毒从一开始便是假的?   那么……赵临鸢越来越确定,其中必定有褚瑟的手笔。   在她出神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男子痛苦的沉吟声,赵临鸢顾不得再往深处去想,猛然回过身,竟瞧见杜卿恒当真睁开了眼。   她连忙奔去,将他扶起,“卿恒哥哥,你感觉怎么样?”   杜卿恒干裂的唇艰难地开合:“水……”   赵临鸢又奔去取水,回来时将他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喂下去。   可几番来回后,杜卿恒依然虚弱地倾倒在她怀中,情况看不出有所好转。   赵临鸢焦灼地看向大夫,“何为假死?若他当真服了此药,如何才能彻底地活过来?”   大夫道:“此药毒性不强,不致人死,但毕竟已入肺腑,想要熬过去也绝非易事,还得看这位公子的造化啊。”   赵临鸢没有从对方的话语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追问:“他会死吗?”   大夫一怔,发现这小姑娘看穿了自己答言的模棱两可,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诚然答道:“这位公子是否会真的死,老夫不知,但他是否能活,全看他是否能熬过今夜。”   杜卿恒面色惨白,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对赵临鸢挤出一丝笑来。   他对她说:“鸢鸢别担心,没事的。”   赵临鸢握住他的手,“卿恒哥哥,我陪你熬。”   可杜卿恒却犹豫了。   毕竟,他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模样,他不愿意让她tຊ再一次承受亲见自己死去的痛苦,   洞悉了对方的顾虑,赵临鸢更加坚定地握住他的手,哀求道:“卿恒哥哥,让我陪你,好不好?从前都是你保护我,你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杜卿恒无声落泪,无奈地、动容地、拍了拍她的肩,“好……”   *   天色渐暗,来到了难熬的夜晚。   赵临鸢坐在床边,手中的方帕换了一张又一张,不断为杜卿恒擦拭额上的汗水。   见他如此艰辛,赵临鸢极力克制住心中的不忍,面上挂着笑对他说:“卿恒哥哥,我们来说说小时候的事吧,好吗?”   杜卿恒艰难地回以她一笑,声音颤抖:“好……”   “小的时候,鸢鸢不受父王器重,他认为女儿家没有力量,不能如男儿郎那般上战场,不能保家卫国。是你告诉我,谁说女子不如男,女儿家依旧可以有自己的力量,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守护自己心中在意的人……其实一开始我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你便说是你爱,让我学了之后来教你,我便照做了,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你并不爱,你只是希望我能多读书、多习武,成为一个我想要成为的,有力量的女子。   “小的时候,鸢鸢也曾羡过普通人家的儿女,羡她们有父母的疼爱,有兄长的庇护……可父王常年忙于政事,大哥忙于课业,二哥忙于练武,王宫中的人虽然很多,可是能陪我的人却不多,幸在从始至终都有一个卿恒哥哥,是卿恒哥哥救过我的命,暖过我的心。   “小的时候,鸢鸢还以为自己会是卿恒哥哥在这世间唯一挂念之人,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你喝醉了酒之后告诉我,说你弄丢了你最心爱的姑娘,所以你不敢再弄丢我,只好不顾一切地护着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直对我笑的卿恒哥哥,心中也有苦,身后也有事……”   赵临鸢一直说着,一直说着,试图缓解杜卿恒慢慢涌上来的痛苦。   过了许久,杜卿恒渐渐恢复平静,赵临鸢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了下来,她转身与大夫对话,可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突然听见身后有急促的喘息声传来。   赵临鸢猛然回身,竟瞧见杜卿恒扯着帘帐,挣扎坐起,用一直僵硬颤抖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不断咳血,在吐出了一口浓烈的鲜血后,他的面上风起云涌般变化,几乎就要向床下摔去。   “卿恒哥哥!”   赵临鸢当即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箍住他,“大夫,怎么办?怎么办?!”   大夫语气淡淡:“没有办法,他必须受着!”   虽然这么说,可大夫心中知晓,这是好的现象,他的反应越是剧烈,那活下去的可能性便更大一些。   赵临鸢紧紧抱住他,强忍着热泪对他说:“卿恒哥哥,你再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杜卿恒却仍在抽搐,仍在挣扎,他咬着牙,面上青筋暴起,强忍了片刻后终于压制不住,任由胸中的热气倏地爆发。   他挣开所有,推开所有,更如一头猛兽般,伤害所有。   “姑娘!”大夫瞬间也慌了神。   赵临鸢被杜卿恒一把推开,重重地摔在了桌案旁,哐当当,是满屋茶壶器具掉落和桌椅倒地的声音。   “鸢鸢……”   杜卿恒狰狞着面目,红着眼,看着赵临鸢被自己所伤却毫无办法,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头痛欲裂,五脏六腑被冷和热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所包裹、所吞噬,所折磨,全身都似被撕扯开来,他正饱受着从未有过的痛苦。   “卿恒哥哥,我……我没事……”   赵临鸢扶着歪歪倒倒的桌椅,艰难地爬了起来,又奔向了他,使劲了全身的气力,控制住他。   她用衣袖擦去他额间翻涌的冷汗,“是不是很冷?”   她又紧紧抱住他,给他带去温度,但又感受到他身上不断冒出的热气,她又急切地问:“是很热吗?卿恒哥哥,你怎么样?”   赵临鸢的衣衫早已被撕扯得凌乱,手背和面上都有鲜血淋漓的抓痕,让大夫看在眼里,心有余悸。   于是,大夫取来了一味药丸,递到赵临鸢的手中,“姑娘,不如给公子试试这个?”   赵临鸢问:“这是什么药?”   大夫解释道:“此乃镇心散,能令公子暂时安定下来,不至于再伤及旁人。”   赵临鸢狐疑地看着大夫:若此药当真如此奏效,为何他一开始不拿出来?   她一阵见血地问:“这药是不是会与此毒相冲,让他活下去的几率更少一分?”   大夫一愣,惊讶于她猜的如此精准,可还是好意劝说道:“姑娘,这位公子中的毒已入肺腑,活下去的机会本来就不算得大,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区别?可他再如此下去,姑娘怕是受不住啊!”   在大夫说这话的时候,赵临鸢还没来得及拒绝,杜卿恒便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药丸,欲往自己的口中送去。   “卿恒哥哥!”   赵临鸢的瞳孔骤然放大,一下猛扑上去,挣扎的时候,与杜卿恒双双滚在了地上。   她不断纠缠,撕扯许久,终于夺过了杜卿恒手中的药丸,立刻扔了出去。   她声嘶力竭地责骂他道:“杜卿恒,你这是干什么?!”   杜卿恒却苦苦哀求:“鸢鸢,你让我吃……我……我不能再这么伤害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一股极致的痛楚涌上脑髓。   “闭嘴!”赵临鸢一声呵斥:“我不会让你再承受多一分的危险!”   杜卿恒的身体无力地坍塌,口中虚弱呢喃:“鸢鸢,我……我或许……受不住了……你要……好好地……”   赵临鸢猛烈地摇头,面上的水泽不断抖落,“不可能,卿恒哥哥,你别这样……你振作一点,很快就会好的,我不许你死!”   杜卿恒的双唇颤抖着,早已察觉不到自己的躯壳是冷是热,甚至感知不到自己是生是死。   “鸢鸢……鸢鸢……”   在生与死之间,他反复唤着她的名字。   赵临鸢稳稳接住杜卿恒欲倾倒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对他说:“我在,卿恒哥哥,我一直都在……”   杜卿恒的视线模糊,恍惚中,又轻轻唤了一个名字:“扶欢……”   赵临鸢一怔,轻轻拍着他的背,对他说:“扶欢也在,扶欢也一直都会在的……”   杜卿恒勉强笑了笑,“鸢鸢,我……我好累啊……好想……好想睡……”   赵临鸢轻轻拍着他背的手倏地一僵,无措地看向大夫,却见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绝对不能让他睡去。   赵临鸢便摇了摇他道:“卿恒哥哥,你醒一醒,你不能睡,我们忍一忍,我们再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杜卿恒吃力地抚着赵临鸢的面庞,答应她:“好,我们一起……”   他努力地支撑着,可那双眼却越来越迷离,越来越不受控制。   赵临鸢急忙道:“卿恒哥哥,你听我说话,你听我说话……   “你听我说啊,这一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记得昭云国的风光吗?你还记得总是跟在你的身后,想让你保护一生的鸢鸢吗?你还记得在岁月中把你丢下的扶欢吗?这一夜过后,你会重新拥有这一切,你会看到,被你保护的鸢鸢长大了,她也可以保护你;你会看到,把你丢下的扶欢终究还是回来了,她心里还是那么在意你;我们可以一起回到昭云国,一起回到小时候,一起拥抱过去那些美好,再一起走向更美好的未来……你听我说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第75章 75.惊云变:放心,本王亲自寻她。   月色未央,霞光初上,静谧的渡口迎来崭新的一日。   村庄里,小屋中,杜卿恒缓缓睁开眼,看到轻薄的纱帐被裹上暖橘的日光,他看向窗外,终于见到了新升起的太阳。   他咽下酸涩,笑了笑。   小屋早已是狼藉的一片,桌椅甚至残留着血迹斑斑,赵临鸢靠在墙角边上昏睡了过去,发丝散乱,衣衫染血,惨白的面上挂着丝丝血迹,再无往昔尊贵的形象。   “鸢鸢……”杜卿恒急忙奔了过去,将她扶起,轻轻摇晃她道:“鸢鸢,醒醒。”   赵临鸢缓缓睁开黯淡的一双眼,却在见到杜卿恒的那一刻,眸子骤然泛起了光芒,“卿恒哥哥……你没事了?”   杜卿恒点了点头,心绪复杂地将赵临鸢紧紧抱住:“是,我没事了,谢谢你……”   赵临鸢感慨万千笑了笑,“你我之间,何言谢字。”   午时,大夫端来一碗药粥,并将熬制的方法与接下来的照料细节悉数教予赵临鸢后,便辞别二人。   再过一日,杜卿恒醒转的消息经一路尾随赵临鸢的探子之手,由飞鸽传信送入了皇宫,将此消息呈报给褚瑟的人,正是肖佐。   不日前,萧王带着杜卿恒身死的消息回朝,飞云军千tຊ百士兵亲眼见证杜卿恒的死亡与王妃执意将他带走的场景,这些事情传入大明殿,昭明帝龙心大悦,频繁召见萧王,朝中的局势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肖佐这个阴魂不散的小臣收到了这些消息后,便日日谄媚地跟在褚瑟的身侧,再也不避讳了。   如今何人才是陛下倚重之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如此,他当然要来恭喜并追随萧王了。   肖佐从来都是褚瑟的心腹,早前褚萧得势时,他被褚瑟派去了东宫,太子入狱后,他又被褚瑟派去了南霄宫,但褚离歌对他并不信任,全无当日褚萧对他的倚重,让他很多事情都无法顺利开展。如今局势一边倒,褚瑟的前程一片大好,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往南霄宫跑,在褚离歌的面前装腔作势了。   近日,肖佐光明正大出入承欢宫,寻常人皆以为是他见风使舵,及时投靠明主,并没有想到他从一开始便是褚瑟身边的人。   而褚瑟对此无可无不可,对他突然的出现与消失并不在意,左右他也用不着此人去对付褚离歌了,他待在南霄宫或是承欢宫,皆可。   从村庄回来后,肖佐察觉褚瑟到一直胃口不佳,常常一人独坐在承欢宫里思索,满脑子都是赵临鸢。   那日他亲自带兵围堵杜卿恒,赵临鸢对杜卿恒千万般保护,可她对杜卿恒的保护多一分,对自己恨意便多一分。   褚瑟心知赵临鸢心思玲珑且理智,不至于被旁人三言两语所惑便轻易将他误解,可亲口承认杀了杜卿恒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啊,他如何能不担心赵临鸢心生别的猜忌。   想到这里,他的心杂乱无章,因为他不知道如今的赵临鸢究竟会如何想他,是怨恨、是怪责、还是看穿和理解……他不知道赵临鸢能否看出他的用意,他多害怕她偏偏傻了这一次,将他误解,那他们之间便再也不回头了。   想到这一层可能的情况,褚瑟闭了闭眼,心中焦灼更甚,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肖佐为褚瑟带来了赵临鸢的消息。   肖佐低着头嘟嘟囔囔,语气颇带几分酸甜苦辣咸,似在为主子鸣报不平:“这个王妃可真是能耐,一人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杜卿恒行了千百里,何曾见过她对殿下如此上心?听说她还陪了那杜卿恒一夜,这这这,这可如何使得啊……简直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小娘子在照料自家夫君呢!殿下你说这赵临鸢她……”   肖佐废话了一通,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褚瑟将一道惊涛骇浪的目光向他砸来,将他吓得一个趋趔,欲往后倒。   褚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解了下被对方的啰嗦给气得不轻的情绪,冷声开口问重点:“杜卿恒呢,是死是活?”   奈何肖佐又开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也就殿下您心善,还记挂一个小人物是死是活,要小臣说啊,此人死了最好,他三天两头便来勾走王妃的魂,活着也是个祸害……”   “砰!”   书案被重重砸下,发出令人惊跳的砸物声,褚瑟看向肖佐,不耐烦地重复道:“是死是活!”   肖佐一下腿软,跪道:“活活活……活的……!”   听了这话,褚瑟心里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嘴角漫不经心一勾,随即又沉下脸,对身下的小臣道:“滚!”   肖佐欲滚,可又听到主子的声音冷冰冰地叫住了他:“肖佐,你这说话的本事想必以前在褚萧那处很是受用是吧?但本王不喜欢你这啰嗦劲,你若不想不明不白便丢了脑袋,便收起你那小聪明,少卖弄!”   “是是是……”肖佐朝天朝地朝褚瑟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圆不溜秋一缩,识趣地消失在主子的视线。   偌大的宫殿只剩褚瑟一人,他缓缓走向了窗台,望着天际,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口的巨石终于放下。   他这几日总在想,若杜卿恒当真死去,那么不论因果缘由是如何,鸢儿大概都会恨他一生吧。   在他出神的时候,那个刚刚被他赶出去的小臣竟又不知死活地折返,手里更是不知死活地捧着赵临鸢平日里最爱吃的糕点,不知死活地凑了上来,嘴角扯出一丝谄媚的笑,“殿下?”   褚瑟冷不丁地瞥他一眼,懒得搭理。   肖佐继续不知死活道:“殿下,您已经有一个日夜都未曾进食了,这可如何使得?”   褚瑟脑中想着事,心中忽然有决定,随即转身,在肖佐僵硬的注视下,自行更换了一身常服,配上宝刀和美玉,便旋身欲走。   “殿殿殿……殿下!夜深露重的,您这是要去哪里?”肖佐屁巅屁颠地跟上来,小碎步奔了一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主子的距离越来越远。   知道自己的劝阻毫无用处,他只好扯着嗓子掷出强有力的筹码道:“殿下此时离宫,若是王妃办完了事回来瞧不见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放心,王妃问不到你的头上。”   在肖佐以为自己的存在感几乎要随凉凉夜风消散的时候,终于等来主子的这句回应,在褚瑟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前,他又大开恩德地赐给了他第二句回应,以刷足了他的存在感:“本王亲自去寻她。”   肖佐:“……”   赵临鸢与褚瑟相识至今,虽然各怀心思,但在彼此面前一直都是有话直说的人,有话直说,这也是他们之间无须言明但彼此皆知的默契。   但偏偏在杜卿恒这件事上,他们之间的这份信任与默契,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褚瑟心想,与其如坐针毡徒增烦扰,不如当面将事情说开,不论她是怨恨还是接受,至少都比猜忌和误会要好。   这便是褚瑟一时冲动却也是深思熟虑过后,决心亲自去寻赵临鸢的原因。   *   褚瑟离开之后,承欢宫又空了下来,闲不下来的肖佐待不下去,便又回了南霄宫当值,这日清晨,他在洒扫时,偏偏遇见了回府的翊王。   离开南霄宫之前,肖佐可是下了再也不回来的决心,可这才两三日过去,他又回来了,那决心就像被狗吃了一样。   褚离歌向他走来,他便客客气气行了个礼,“翊王殿下。”   褚离歌似笑非笑,“肖大人,要说整个皇宫啊,你可是最让本王服气的下人,曾经的东宫、后来的承欢宫,如今的南霄宫都让你走了个遍,你竟还活得好好的,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本王的面前晃悠,你真当本王和那个废物太子一样好骗,容易受你摆弄,你真当本王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不知你为谁效命吗?”   肖佐丢了扫帚,连忙跪下,语气慌慌张张,面色却在光线阻挡的地方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意味,“殿下言重了,小臣不敢……小臣真真只是来扫地的啊,哪里想到会碍了殿下的眼……”   褚离歌蹲下,一手捏起肖佐的下巴,“你少在本王面前卖弄,褚萧信任你,褚瑟重用你,但本王可一丝一毫都不稀罕你!”   肖佐的脸被捏得狰狞,却还是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殿下稀罕谁不稀罕谁,全凭殿下心意,可小臣何德何能,竟劳殿下亲自来与小臣说这句不稀罕……”   “……你!”褚离歌瞳孔放大,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的力道加大,隔着皮肉捏碎肖佐的一颗牙,看着血从肖佐的嘴角溢出,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起身,拂袖欲离去。   “翊王殿下!”肖佐轻轻拭去嘴角的血,叫住了他,不紧不慢说出接下来的话:“小臣本事不多,偏偏到手的消息总比旁人快了几步,听说昨夜陛下被人划了臂膀,所幸刺客已被当场抓获,殿下可知如今被关在牢狱中等候发落的那刺客是谁?”   褚离歌停住了脚步,回头,审视着他。   肖佐洋洋得意道:“啧啧,行刺陛下,那可是死罪啊……南霄宫之人,果然胆大。”   褚离歌的目光微动。   肖佐站了起来,走到这位不可一世的翊王面前,踮了踮脚,让自己带血的唇凑近他的耳根,低声说道:“这扶欢姑娘,有勇却失了谋啊。”   “……!”这一瞬间,褚离歌倏地怔立,眸子骤然瞪大,全身僵硬冰冷。 第76章 76.惊云变:甘负重罪,甘弃前程。   阴潮黑暗的天牢内,扶欢穿着单薄的囚衣,一人靠坐在墙头。   她刚刚接受大理寺的审问,对行刺陛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众人皆不解,她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何来的勇气胆敢行刺天子?   对此,扶欢只是笑一笑,对众人看重的生死早已不在意。   她自知成败既定,她也非要这么做。   她只想证明,就算九死一生,天下间也会有人愿意去做这件事,只为一个在天下人看来无足轻重的杜卿恒。   她认下所有的罪状,唯独对作案动机闭口不言,因为她心里知道,在所有人tຊ的眼中,杜卿恒是一个当初在萧王殿下与昭云国公主大婚当日,就应该死在承欢宫的人。她不能解释杜卿恒为什么还活着,不能给褚瑟留下任何可能会遭人反咬的话柄。   但即使她不说,也总会有人知道的,那人便是昭明帝,那个给褚瑟下达处死杜卿恒这个命令的人。   扶欢的这次行刺举动落在昭明帝的眼中,便等同于坐实了杜卿恒的死,昭明帝心中的天平,自然便偏向了褚瑟。   然而君王的这些心思,彼时的扶欢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一直爱护她、等着她的卿恒哥哥,终究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她是为褚瑟,为了那个她深爱着的三殿下,亲手杀了他。   她一心一意地爱着褚瑟。   也一心一意地愧对着杜卿恒。   死在这个地方,死在这个时候,大概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了吧。自以为临死前,扶欢便是这样想的。   她望着那铁栅栏,望了很久,望得出神,似乎恍惚了一下,她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在向她走来……   那一瞬间,她柔软瘫倒着的躯体倏地僵硬,骤然直起身来,错愕地看着那个正渐渐向她靠近的身形,剑上流苏晃动,腰间环佩作响,赫然正是褚离歌。   “二殿下,你……”扶欢的唇瓣抖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看到本王,让你很意外吗?”褚离歌漠声问她这句话,语气中有责备,有气恼,更有心疼,更有不忍。   他的面容僵冷,声线无情,但那双望向姑娘的眼,却难掩心中复杂的情思。   扶欢苦涩一笑,本来还不觉得自己的死亡如何可惜,但在她看到褚离歌的那一刻,她的心中竟有些酸涩。   她似乎……   也很对不起他。   扶欢自嘲般叹了叹,对他说:“二殿下,你不该来的。陛下认定了你对扶欢有情,认定了你难堪重任,否则,此次杀害杜卿恒之事,他不会交予三殿下去办。如今三殿下蒙受恩宠,眼下正是你需要为自己加码的时候,你反而在这时候来这里,岂不是要把自己给逼上绝路吗。”   “你这是在关心我?”褚离歌笑了笑道:“可真是难得啊,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了,竟还愿意关心我的处境。”   扶欢也跟着他笑,笑中却有凄茫,她看着他道:“扶欢的命,是殿下给的,扶欢这十几年来的安稳,也是殿下给的,扶欢当然关心殿下,不希望殿下像当初的太子那样,为了不值得的人,而让自己深陷囹圄。”   “是啊,你的人本来就是我的。”说出这话,褚离歌竟有些怅然,叹笑了一声道:“只可惜,你的人为我而生,为我而死,可你的心却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扶欢怔了一下,心有愧意。   是啊,这些年,她当真对不起他。   她被褚离歌安插在褚瑟的身边,却爱上她本来要对付的敌人,多少次,她都因为自己的隐瞒和欺骗,而对褚瑟心存愧意,可她竟从来没有想过,她对褚瑟的爱,对于褚离歌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想到这里,扶欢的眼眶微红。   世事多弄人啊,一路走来,她亏欠了太多人,可如今,她却无法偿还太多人。   扶欢的眼渐渐被水雾沾湿,就在这时,褚离歌慵懒地拔出了腰间的剑,那兵刃的亮光一下晃过扶欢的眼,将她从自责和惭愧的思绪中唤醒。   褚离歌漫不经心一笑,对她说:“扶欢啊,你真当自己是圣人,自以为可以拯救所有人?”正说着,他手中的剑忽然指向扶欢的胸口,剑锋缓缓向上抬起,抵住了扶欢的下巴,“本王且问你,你说你的性命是本王的,此话可当真?”   扶欢释然一笑,“自然当真。”   她想着,能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一种成全吧。成全了,他对自己那颗爱而不得的、残破的心。   扶欢缓缓闭上了眼,心甘情愿地等着对方手中的利剑穿过自己的胸膛,可下一刻,她竟听到了“哐当”一声响,倏地睁开眼,竟是自己手中的手铐应声破碎。   褚离歌的语气依旧慵懒,可看向她的眼神却有磐石不可转一般的坚定,“既然你说你的命是本王的,那么是生是死,便该由本王说了算。”   与此同时,牢狱外忽然有打斗声传来,从远到近,待得几个鬼面人一路打到属于扶欢的这间牢房的时候,他们已经为牢狱中的褚离歌与扶欢,杀出了一条足够他们逃亡的血路。   “不!”扶欢猛然挣开褚离歌的手道:“殿下,你不能这样!扶欢已经是一个罪人了,不值得你搭上自己前程与性命,趁现在还没有酿成大祸,你快走!”   “走到这一步,本王还有路可走吗?”褚离歌依然在笑,笑得浑不在意:“如今本王已经退无可退,只问你一句,你是要本王陪着你死在这里,还是你陪着本王,再赌最后一次。”   扶欢怔然望着他,二人眼神交错,目光流转,似是一刻,更似一生。   谁能想到啊,她爱的人,山遥路远,爱她的人,咫尺之间。   他为了她,甘负重罪。   他为了她,甘弃前程。   他将他的所有,都交到她的手中。   他在深渊中向她伸出手,他在黑暗中只问她一句,是否愿意跟他走。   扶欢的身子恍若放空,轻飘飘、怅怅然。   如今,她活着的最大意义,便是承载着他唯一的希望了吧。   她无声地笑着,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给他带去,她欠他的希望、和温存。   她说:“我愿意。”   第一次,她将自己整个人、整颗心完整给了他,只为偿还。   第一次,他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逃离他本在谋求的一切,不惜自毁前程,再无回路。   *   赵临鸢把杜卿恒带走后,两个人的行踪便始终在褚瑟的监视与把控中,但尽管褚瑟知道赵临鸢的下落,他从皇宫赶到她所在的小镇,也是在两个日夜之后。   离开了客栈后,在一个人口稀落的村庄里,赵临鸢正蹲在地上熬药,面色苍白的杜卿恒坐在一旁,看到褚瑟突然的出现,他面上怔了一下,又看向正在专心熬药的赵临鸢,欲提醒,却被褚瑟一个手势给拦了下来。   褚瑟缓缓走到赵临鸢的身后,暖橘日光下,那女子柔软黑长的发散漫地包裹着她削瘦的肩,将她的身躯笼成天地之间小小的一只,她在锦藤斜拂中,任由朦胧的药香侵染着她的发,静谧而恬淡,疏离而美好。   褚瑟看得痴迷,嘴角渐渐扬起了一丝笑,轻轻唤了她一声:“鸢儿。”   听到这个声音,赵临鸢的背脊骤然一僵,她的动作定格片刻,终于缓缓站起了身,才一回头,便看到褚瑟立在风中,长长久久地望着她。   “三殿下……”   赵临鸢的一双凤眸扬起,缓缓笑开,不顾所有地奔了过去,将自己的整个人、整颗心完整地倾埋入那男子的怀抱中。   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曾经有一刻,将你误解……”   褚瑟的眼眸一顿,只此一言,便足以让他这些时日以来的烦忧、困扰、担心、恐惧、猜测、不安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分崩瓦解,尽数消散。   褚瑟抬起一只手,搂住他心爱女子的肩,将她紧紧贴向了自己的胸口,“鸢儿,我知你向来聪慧,你却不知我有多怕,怕你偏偏就傻了这一回。”   在爱人的怀中,赵临鸢温声承诺:“殿下,我不傻,我向你保证,不论余生再遇何事,我都爱你、信你、助你、护你,成为你这一生最可依靠之人。”   金色的夕阳下,一双璧人彼此相拥,以颠沛的半生,书写余生的圆满。   杜卿恒将他们看在眼里,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   他欣慰地看向赵临鸢的背影,恰与抱着她的褚瑟目光对上。   他便走过去,恭敬抱拳道:“萧王殿下。”   赵临鸢闻声便离开了褚瑟的怀抱,看了一眼杜卿恒后,对褚瑟说道:“殿下,谢谢你,为了保全杜将军的性命,甘冒此险。”   杜卿恒客气一笑。   褚瑟却觉得牙疼,刚刚明明还和他不分彼此、山盟海誓的那个女子,竟然在杜卿恒走过来之后,对他客气地道起了谢来。   赵临鸢察觉到褚瑟在忍着笑看她,瞪他一眼,用目光暗示他,她只是在缓解尴尬的气氛,褚瑟笑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杜卿恒:“……” 第77章 77.惊云变:要不,你载我一程吧。   杜卿恒将远道而来的褚瑟领进了屋中,在小小的案边,赵临鸢将她离开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巨细无遗与褚瑟说了起来。   比如她看着杜卿恒死去时的心哀,比如她看到杜卿恒醒来时,意识到自己误解了对方时的懊悔,比如她陪着杜卿恒熬过难关时心中的痛楚,比如她看到杜卿恒日渐好转时心中的欣喜……她将自己内心的挣扎、彷徨、都一一说给褚瑟听。   同样在一旁tຊ听着的杜卿恒觉得无奈又好笑,他实在没见过他的鸢鸢如此啰嗦又认真的样子。   但,褚瑟很喜欢。   杜卿恒若有若无地想着:是天意也好,人为算计也罢,鸢鸢嫁给了褚瑟,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为欢喜的事吧。   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所有人都以为的算计,到头来似乎成了最好的结局。   但,他的结局又该如何呢……   在他思绪飘得甚远的时候,忽然听见了褚瑟问他道:“杜将军,你接下来做何打算?”   杜卿恒想了想道:“我想离开相朝,回昭云国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同时看向了赵临鸢,向她投去一个示意她放心的眼神,向她承诺道:“鸢鸢你放心,我会好好养身子,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   赵临鸢却不同意,“你的身子还没好,怎么能现在就离开?就算你要走,至少也该让我陪着你,躲过这阵子的风头……”   “不行。”褚瑟忽然握住赵临鸢的手,打断她的话道,“鸢儿,你必须随本王回宫。”   在妻子投来不理解的眼神时,褚瑟解释道:“如今杜将军是已死之人,他不能有身份,不能有来处,更不能有归途。一人独行,于他而言便是最周全的方式。而你……你可是我的王妃,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便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跟着杜将军,只会让他再次走入众人的视线中,让他再一次置身险境。”   赵临鸢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意识到是刚才当真是自己疏忽了,没能想到这一层。   褚瑟“趁热打铁”,对赵临鸢说道:“所以我们在此歇一晚,明日就走。”   “明日?”听到这么局促的时间,赵临鸢下意识立刻看向了一旁的杜卿恒。   杜卿恒便安慰她道:“鸢鸢,我是回昭云国,是回自己的故土,你该替我开心才是,别苦着一张脸好不好?”   赵临鸢这才勉强接受了他们这一次的分离。   *   第二日,和杜卿恒短暂告别之后,赵临鸢便跟着褚瑟折返皇城。   一路打马回京,途中有飞鸽传书送来玉京那边的消息,褚瑟看着手中信纸,神情复杂,有意料之中的快意,却也有微不可察的担忧。   “怎么了?”尽管褚瑟极力掩饰,还是被赵临鸢捕捉到了他欲敛去的情绪。   褚瑟想了想,考虑到杜卿恒已离去,也庆幸他已离去,那么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便都与他不大相关,如此便也没有什么好去瞒着赵临鸢的了。   于是,褚瑟将信中内容如实相告:“扶欢行刺父皇失败,已经被打入牢狱,褚离歌率兵劫狱带走了扶欢,现下父皇下了通缉令,要捉拿褚离歌问罪。”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件事,似乎这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一件事。   赵临鸢的淡色眸子微闪,长久审视着他,“殿下,这样的结果,也在你的算计之中,是吗?”   “鸢儿……”褚瑟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赵临鸢接着道:“陛下要杀杜卿恒,可他深知殿下对鸢儿的情,担心此事或有差池,于是便让扶欢插手入其中。你知道了之后便将计就计,利用假死药,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保住了杜卿恒。你骗过了所有人,自然也骗过了扶欢,你明知道扶欢会对杜卿恒的死心存愧意,知道她在助你完成此事后,会为了替杜卿恒报仇而去行刺陛下;你明知道褚离歌对扶欢的情,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扶欢就这样死去,而他一旦劫狱,便再无翻身的余地……说到底,你还是在借扶欢之手去对付褚离歌。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其实都在你的预料中,更在你的算计中。”   褚瑟将手负在身后,长时间地沉默着。   赵临鸢望着他,有片刻的泪意,却只是叹了叹,“褚瑟,你总是能看清所有人心中的情,也利用了所有人心中的情。当初你便是如此对付褚萧,如今也是如此对付褚离歌,他们入了你的算计中,是因他们当真重情。可会不会终有一日,你利用得多了,便当真成了无情之人……”   褚瑟回过身,看着与他说话的女子长身立在风中,似与景融为一体,似近似远,似不真切。   他的眼忽然有一种酸瑟的疼,好一会儿,他说:“鸢儿,这世间只要有你在,我便不会是无情之人。”   “真的?”   “真的。”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赵临鸢感到心安。   皇城中是非纷扰繁多,褚瑟这样的承诺,大概是这混沌之中唯一的清冽了吧。   除了这个,赵临鸢不敢再有更多的奢求。   *   回京的路上,赵临鸢看着沿途的风景,可她再怎么尝试努力融入那大好的风光里,她的心情还是没办法和那景一般和煦。   褚瑟看出她的情绪,将她拉到马车前与自己同坐,一边驭马一边笑问她,“你在担心?”   赵临鸢漫不经心吹着风,不说话。   “让我想想,你在担心什么。”褚瑟假意思考,“杜卿恒?扶欢?总不至于……你在担心褚离歌吧?”   赵临鸢忽然怔住,望向他。   褚瑟也怔了一下,回望着她。   他只是随意说说,并非当真猜到,可看到赵临鸢这样的反应,他竟有些不可思议,“你真担心褚离歌啊?”   赵临鸢点头又摇头,提醒他道:“这一路走来,你都算计得当,但若事事皆如你所愿,岂不是太顺利了?须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与其说我担心他,不如说我担心你。”   褚瑟笑一笑,依旧成竹在胸,“如此浅显的道理,我岂会不知?此事之‘妖’,不出意外,便是宣贵妃了。”   “宣贵妃?”赵临鸢想了想这话:是了,如今褚离歌亡命天涯,宣贵妃入了冷宫再无翻身的余地,若她甘愿自毁而去保褚离歌的话,这件事又会是怎样的走向……   于是,赵临鸢下定决心,“三殿下,回宫之后,我替你与宣贵妃周旋。”   “吁——”   就在这时,缰绳骤然勒紧了马脖子,马车猝不及防停了下来。   褚瑟侧过半边脸,紧紧盯着赵临鸢,眼神颇为古怪。   被盯了好一会儿,赵临鸢终于反应过来,“褚瑟,你又算计我!”   褚瑟不否认,反而磊落地点了点头道:“女人的心思、女人的事,本王如何对付?所以还请鸢儿出手相助。”   赵临鸢:“……”   其实他想要她去做什么,直说便好了,她不明白他为何总是要以算计的方式让她答应下来。之前是褚离歌,这次是宣贵妃,已经不止一次了。   赵临鸢猜测,或许是他心中那点残缺给他带来不安吧,所以他不敢完整地将自己交付出去,交到她的手中,所以有些真话,他总是这么以假意或算计的口吻,才敢说出来。   她不怪他,甚至愿意给他时间,她相信,会有他对自己“有话便直说”的那一天。   空地上,两个人沉默着对望了好一会儿,忽然被不远处的兵马声打断。   二人同时看去,心中生疑,这不是寻常的兵马,竟是岳家的飞羽军!   “他们是在追捕褚离歌?”赵临鸢看向褚瑟,问道。   褚瑟想了想后便跳下马车:“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引开追兵。”   赵临鸢点了点头,目送褚瑟的身形在追来的人马前刻意一闪,将对方主力引开后,方驾着马车向前驶去,没走多久,便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多谢皇弟妹相助!”站在赵临鸢的马车前说话的那人风尘仆仆却笑意盈盈,赫然正是褚离歌。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旁的荒草中有轻微动静的传来,褚离歌投去一个眼神示意,扶欢便走了出来。   赵临鸢审视这二人片刻道:“翊王殿下怕是谢错人了,救你们的人是你的三皇弟,不是我。”   她正说着,将追兵引开了的褚瑟从不远处的山头纵身一跃,又出现在了三人的视线中。   扶欢看到褚瑟与赵临鸢在一起,心中是惊天动地的错愕。   如此,褚瑟交给自己的毒药,杜卿恒的死,陛下的遇刺,自己的入狱,褚离歌的劫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扶欢心中有大胆的猜想却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她从未想过褚瑟竟会以如此手段利用自己、利用赵临鸢、利用褚离歌……他算计了所有,利用了所有,只为了替赵临鸢在陛下不可能收回的死令下,保住杜卿恒。   可就算她不敢承认,褚离歌还是替她说出了口。   褚离歌拉着她走向二人,冷声道:“三皇弟好兴致啊,拖你之福,为兄正亡命天涯,你竟有心思在此抱得美人归。”   褚瑟并不理会他的讽刺,看了马车一眼,问一句:“你上不上来?”   褚离歌哼一声,不屑答话。   “不上就算了。”   “等等!”   褚离歌无奈地看了一眼追兵的方向,“载我一程吧。”   “哼。”褚瑟冷眼扫了他一圈,但还是让扶欢上了马车tຊ,留褚离歌和他自己在前方驱马。   马车中,赵临鸢向扶欢道明了前因后果,与扶欢心中的猜测大致相同。扶欢心中苦笑,原来她在褚瑟的心里,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刻随时可用、随时可弃的棋子。   她笑一笑,不愿去在意了。   她大抵也认清,哪怕终其一生,她也无法改变褚瑟的心意。   在心里苦涩地想着这些事,扶欢叹了叹,转而问了一句:“卿恒哥哥,他……他还好吗?”   赵临鸢说:“他念着你,只要你好,他便好了。” 第78章 78.惊云变:她在我面前骂你贱人。   天色渐暗,四人在一处荒郊暂时落脚,约定第二日晨起时,便各走各的路,从此生死皆由命,互不相关。   入夜之后,褚瑟与褚离歌围木柴搭火,将猎来的野味做烤食,赵临鸢与扶欢围坐过来,几人中有的专心生火,有的专心烤肉,有的专心烤火,彼此之间,无话可说。   褚瑟不曾问起褚离歌之后的打算,因为他知道,他不知道褚离歌的下落,对褚离歌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多可笑啊,他竟关心起了褚离歌的后路来。   其实这些年,在赵临鸢没有来到相朝之前,褚瑟的日子算不上好,用扶欢的话说便是孤苦与凄凉,但他心里知道,打压他的人只是褚萧,不是褚离歌。   说到底,褚离歌没对他好,却也没对他不好。   这一次,他只想打败褚离歌,却没想真正将他逼得无路可退,更不想让他死。   褚瑟将手中烤好的肉串递给褚离歌,一边凑近了他的肩膀道:“其实今日我没想救你,甚至,就连你劫狱之事也都是我的盘算,我巴不得那岳家的飞羽军将你绑回去,好让父皇尽早将你贬为庶人。”   褚离歌不气反笑,“那你为何要救我,总不见得是为了救扶欢吧?”他说完不禁笑了一声,“你才不会救她呢,你对她,可从来没有手下留情。”   听了这话,褚瑟看了不远处正与赵临鸢说着话的扶欢一眼,也笑了,“是,过去是我对她太狠了,以后如果还机会,我会对她留情一些。”   说完这话,“啪嗒”一声,褚瑟手中的烤肉应声掉地,手还被火星子给溅了一把,竟是褚离歌使了把猛劲推开他的手,也推开了他递给自己的肉,随后指着他道:“若不是念在你过去不曾对她用情,我可不会留你到今日,你若是敢对她有情,我才不会放过你!”   褚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幼稚。”   不远处的赵临鸢看了看那被打落的肉串,又看了看被指着的褚瑟,不明缘由竟先急了起来,“喂,褚离歌,你干嘛呢?把手放下!”   褚离歌看一眼赵临鸢,没想听她的话,可看着一旁扶欢同样不安的眼,还是把手给放了下来。   褚瑟笑一笑,一语双关地调笑道:“没事,二哥想吃的肉掉了,怪我。”   两个姑娘便放了心,转过头继续说话。   褚瑟用肩膀撞了撞褚离歌道:“你说你和扶欢两个,如今算不算是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   听到“鸳鸯”两个字,褚离歌也笑了,“三弟啊,其实过去你什么都好,能忍、能藏,可偏偏就是瞎了眼,不识好姑娘,不过也幸得你眼瞎,才没让你糟蹋了好姑娘。”说完,他的眼凑近了褚瑟,盯着他的瞳孔,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因为,你、不、配。”   褚瑟低头笑笑,拍了拍他肩膀,“是,我不配,这位好姑娘,就当是我送你亡命天涯的谢礼了。”   说完扶欢,褚离歌又看了一眼赵临鸢,问褚瑟道:“三弟啊,你说这赵临鸢有什么好,你怎么就偏偏看上她了?”   褚瑟笑笑,“她骂人厉害。”   “哦?”褚离歌来了兴致,“她平日里是怎么骂人的?”   褚瑟忽然诡异地看向褚离歌道:“她曾在我面前骂你‘贱人’。”   “……”褚离歌的面色当即便僵住了,但他脑中好像突然闪过什么奇怪的片段:他好像也在张晚河的面前骂过赵临鸢“贱人”,这么说来,还真是巧。   于是,褚离歌气着气着便笑了。   “喝酒吧!”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随即撑着膝盖站起来,走了几步,从马车中取来不知何时藏好的酒,扔向褚瑟道:“想来,从前只与大哥同醉过,却从未与你这个三弟一起喝过酒。”   褚瑟利落地接过酒坛,笑道:“那是自然,从前我可没有与大哥二哥同桌进膳的机会,更罔论共同饮酒。”   是啊,褚萧与褚离歌二人早年颇受圣宠,一个得天子庇佑,一个受群臣拥戴,他们的境遇远不是备受冷落的褚瑟所能及,却不曾想,短短的时间,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褚萧入狱,再无往昔辉煌,褚离歌沦为逃犯,受朝廷追捕,而褚瑟踩着森森白骨,正渐渐走向权力的顶端。   一壶烈酒下肚,褚离歌浑身涨热,兴致也起来了,竟唱起了戏,从《倾杯乐》唱到《马头调》再唱到《画眉序》,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不受控,像在借着酒意发泄心中藏了一路的不痛快。   扶欢抱着膝坐在草堆上,遥遥看着他颤颤巍巍的身姿,低头叹了一句:“是我连累了他。”   赵临鸢侧头看了看她,“你后悔了?”   扶欢摇了摇头,“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曾有悔,只是我愧对二殿下,他本该风光,本该体面,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他不该为了我,沦为亡命之徒……”   赵临鸢也看着褚离歌,对扶欢说道:“其实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知道他是为了谁而弃了风光,弃了体面,甘愿沦为亡命之徒,你知道该如何偿还他。”   扶欢还是摇头,“我已心属一人,偿还不了任何人。”   赵临鸢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在我的面前说这样的话。”   扶欢抬眼直视赵临鸢,“我都落到这样的境地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公主,过去我不愿唤你‘王妃’,其实你心里清楚,是我心中始终放不下三殿下,哪怕知道此生已再无可能,我也不愿摒弃那一丝执念,直到今日,哪怕知道他一直都在欺瞒我、利用我,可我对他的心思还是一样的。你是一个心大的女子,容得下我,也容得下我对他的心意,可我的心很小,除了他,便再容不下别人了。”   正说着,她垂眸按了按眼角,掩去了几颗泪,“所以,我这辈子都注定偿还不了卿恒哥哥,更偿还不了二殿下。”   赵临鸢叹了叹,抬起手替她捋了捋耳发,“傻姑娘,你才多大呀,便轻易说了这辈子。你啊,来日方长,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另一堆杂草边,褚离歌仍然举着酒坛子在唱戏,褚瑟在一旁沉默看着他,思绪跟着他的吟唱声出神了一会儿,他便已经从《锁南枝》唱到了太祖皇帝留下的《玉京赋》,而后反反复复都在吟唱着这一段。   “吾曾打马征四方,饮江海,食糟糠,汗血篆刻荣与伤;也曾受恩于布衣,品得炊中米,裹得棉毛衣,他日定得天下计,回赠予布衣……”   后来也不知道他将这几句戏文唱了多少遍,一边唱竟还一边抱着酒坛子倒在了褚瑟的身旁。   褚瑟的上身被他推得一歪,下身却没有倒,他侧了侧头,静静看着醉意彻底挂到了面上的褚离歌。   “二哥可真是能耐啊,平日里饮酒撒欢,这会倒借酒消愁了?”正说着,他推了推褚离歌的胸膛,“要醉便醉远一些,别吐我身上。”   “我没醉!”褚离歌一把捏住褚瑟伸来的手腕,拎起他的手臂硬把他给拽了起来,偏偏倒倒地一边说道:“三弟啊,你说你,怎么就走到今日了呢?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怎么被人欺负的吗,碗里装的是馊饭,衣里缝的是杂草,别说满朝文武,就连个太监也能给你脸色看……不过咱可得说明白了,那都是东宫安排的,我可不似褚萧那般肤浅,只知在明面上羞辱你……”   正说着,他的脑袋又搭在了褚瑟的肩头上,侧过半边脸盯着他,嘴凑上了他的耳,悄声:“我啊,一直盘算着杀了你,死了才算彻底,你说是不是?”   褚瑟没偏头看他,倒是抬起一只胳膊挪开了他的脑袋,“是啊,我从来便知二哥的心思向来都比大哥深沉,可那又如何,殆夷国那一次,你不也没杀成吗?”   褚离歌自嘲一笑,又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的命,可真大啊。”   褚瑟挪开了他的手,“我也给你一次命大的机会,逃过了这一次,你带扶欢走远一些,别回皇城找死了。”   褚离歌蔑笑一声,突然又将嘴凑近褚瑟的耳根,用赵临鸢和扶欢听不到的声音,语气阴沉道:“三弟啊,莫不是你当真以为,为兄永无翻身之日了吗?”   他诡异一笑,tຊ又接着说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可不是褚萧,如此轻易便由你拿捏,不到最后一刻,你可千万得防着为兄一些。”   褚瑟坐了下来,随手又拿起一个肉串在火上翻了翻,褚离歌跟着他坐下,他的嘴角不经意间一勾,随意地问:“你想造反?”   褚离歌笑一笑,“谁知道呢。”   扶欢注意到他们突然且异常的亲昵,疑惑看向身旁的赵临鸢,低声:“他们在说什么?”   赵临鸢烤火的动作停了一下,看向那二人,高声:“你们在说什么?”   褚离歌坐得便离褚瑟远了一些,靠近扶欢,将烤好的肉串递给他,“没什么,我们只是在说,今夜的月色实在美,肉也实在香,可到了明日……”   “到了明日……”褚瑟接话,“生死由命,不问前程。”   第二日的太阳如约升起。   褚瑟与赵临鸢如约告别了褚离歌与扶欢,四人之间,便如约地走上了生死由命、不问前程的路。 第79章 79.惊云变: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近日的玉京气氛诡异得可怕,昭明帝已有几日都未曾上朝,朝中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大多数说法都与刺杀陛下的刺客逃狱有关。   褚瑟与赵临鸢回到皇宫的时候,发现这怪异的氛围不仅与人犯被劫有关,更重要的是与宣贵妃有关。   宣贵妃将自己锁在早就如冷宫一般寥落的瑶华宫里,许久都未曾踏出宫门一步,褚瑟面圣之后才知,竟是宣贵妃认下了劫狱之罪行,陛下对此很是无奈。   一介妇人,谈何劫狱?   对此,宣贵妃的说法是,是她私自调用了翊王的飞林军,就连翊王带走扶欢也是受了她的胁迫。   回到承欢宫,褚瑟将此告知赵临鸢,赵临鸢得出结论:“宣贵妃这是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保下褚离歌啊……”   她叹了口气,有片刻的怅然,因为她想到了当初的岳皇后,也是这般用自己的性命,保下了褚萧。   “三殿下,鸢儿想见见贵妃娘娘。”   褚瑟不知道赵临鸢想干什么,但依旧替她安排了此事。   *   翌日清晨,瑶华宫的宫门幽闭,仅有一扇窗虚开,隐有微弱的光芒透过窗扉照进来,稀稀落落地打在宣贵妃苍白似雪的面容上。   玉宇萧索,天地肃杀,往昔宫人络绎的瑶华宫,此刻空荡荡的,只隐约传来轻弱的喘息声,透出无尽的苍凉。   宣贵妃长身跪坐于案前,金薄长指套的尖处在案上那安静摆放着的香炉中来回拨弄,丝丝缕缕的烟气自香炉孔隙缓缓上浮,将淡淡的玉兰花香气息送到了身后人的鼻下。   赵临鸢长身立在宣贵妃身后,安静看着她,看着她织金绣凤的华服在地上铺展而开,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脚下,看着她衣袂上百鸟朝凤的绣纹,在幽暗的宫殿里隐隐透出灼灼的光华。   赵临鸢说:“贵妃娘娘,我来看看你。”   宣贵妃却笑了,“看我做什么?上一次你我相见,你不还是对我冷言相向吗,我如今这样的处境,你该很满意才是。”   说到上一次的相见,赵临鸢倒当真有些怀念当初那个恃宠而骄的宣贵妃了。   可那样的宣贵妃,如今却将自己长久地锁在透着死亡气息的宫殿中,再回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赵临鸢有些怅然,问她道:“娘娘,你当真求死吗?”   宣贵妃还是笑,“不求死,又能如何呢?我这一生,终究也只能这样了。”   宣贵妃就这样安静地跪着,不曾回头看向身后人,却认真对身后那人说着很认真的话,说起她的一生。   “你可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住在乡间漏雨的屋檐下,吃着从地上捡来被雨水泡湿的馒头,过着衣不蔽体、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啊,何时我才会有个安稳的家,才能有享不尽的富贵与荣华……   “直到那一天,陛下微服云游路过我的家,我看着他的容颜,赏着他的气度,才知道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便是他,我便跟他回了家。   “但一个出身乡野的妇人,注定是要在这权贵世家横行的皇宫中受尽冷眼的,但我不在乎,因为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是皇后,会是太后,我姚泠宣会是这座皇城中,最尊贵的女人……”   赵临鸢在她身后静立良久,听着她渺似尘烟的声音,有莫名的哀意涌上心头,“你既然如此奢望后位,如今什么都还没得到,为什么非要求死呢?”   宣贵妃这才回首,仔细瞧了瞧赵临鸢,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或许便是她临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宣贵妃面容平静,长久地望着她,才发现这是一个容貌惊人的公主,蛾眉婉转,凤眸焉唇,垂眸敛目间自有一种张扬而明艳的王族之美,远非自己这些年久居皇宫深受圣宠而刻意养出的雍容妩媚所能及。   上一次与她吵架,只觉得她面目可憎,竟未发现她还有这一般的美。   原来褪去恃宠而骄的性子,当真可以看清很多的事,也看清自己再无回路的一生。   宣贵妃肆意欣赏着赵临鸢的美,不禁笑出了声,“公主又如何,王妃又如何,你终究和我一样,终究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因为我们都逃不出皇宫,都逃不出心魔,机关算计、穷极一生,也不过是在追逐一个永不可得的黄粱梦……”   赵临鸢却不认同,“娘娘,当初你与陛下在一起,是因为你觊觎后位,殊不知伴君如伴虎,你又何来的舒心与自由?不过是画地为牢罢了。这些年,你费尽心思地为褚离歌争储,是因你做不成皇后便要做太后,你将你的想法加诸于他,你将你的欲望加诸于他,你渐渐将他同化成了与你一样的人:争名逐利,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却不知,储君之位又岂是黄袍加身这么简单?储君之位承载的是天下,也是百姓,岂只是你一人之荣辱,岂只是你所求之荣华?一切都不过是你的执念罢了。”   “是吗?”宣贵妃望进她的眼:“赵临鸢,你未免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难道你就不曾替褚瑟争储,不曾想当太子妃,不曾觊觎后位?你和我一样,也在寻求安稳,也在寻求庇护,也在追寻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你和我分明是一样的人,如今你却告诉我,我错了?”   “是,我曾。”赵临鸢垂下眼,片刻后,再抬眸时竟多了一分弩定,“可我替褚瑟争储,是因为我相信,也盼愿他会是一个明君,我不过是想站在明君身后,予天下福泽。”   “予天下福泽……真是可笑。”宣贵妃落落笑开,“我听说你小的时候也曾流落民间,也曾被叛军追杀,也曾生死一线……你身为公主尚且要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更何况寻常百姓呢?天子亦有不可为之事,亦有无可奈何之事,将自己的命运前程交到天子的手中,这就是你说的予天下福泽吗?别傻了,人都是自私的,只有抛开所有往上爬,只有将一切牢牢握在自己的中,才可予自己福泽。”   赵临鸢想了想,缓缓说道:“不,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小的时候我流落民间、被叛军追杀、生死一线,是因国危则我危,而非国不护我。我知道昭云国的每一位王族都在拼尽全力去御敌,我知道我赵家的每一个儿女都在拼尽全力去护国,而我赵临鸢同样是昭云国的臣民,同样是赵家的子女。国破,我何以怪国;家亡,我何以怪家?我只盼着,那坐于高位上的王能念着百姓一些,而非只是权势的追逐者。我盼着他能护天下,而非护我赵临鸢一人。过去,我知道我父王便是那样的人,以后,我相信我的夫君也会是那样的人。”   宣贵妃看着她,竟出神了好一会儿,似在她与自己不同美貌的容颜上,看到了她和自己不一样的结局。   但她不后悔,她不能后悔。   她走了一生,若后悔了,她这辈子便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了……   她只好哀哀一叹,“赵临鸢,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你落于云端,而我来自云泥,颠沛流亡的日子于你而言只是一段过去,可于我而言却是我的半生……我没有办法和你一样,念天下、念百姓、念皇族、念夫君……我唯有念我自己,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如今这点机会亦被我亲手抹去,我便唯有念我儿,才可让我这荒唐的一生,不至于为人耻笑……”   赵临鸢静静听着她说,却听见她忽一笑:“但你念了所有,似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却不知你可还顾念心存污秽之人?”   宣贵妃瞧见,赵临鸢的眉目一怔,缓缓别过了脸,便看穿了她的心,遂落落笑开道:“你自然也是念的,否则,你当初不会想救褚萧,也不会为了杜卿恒,几乎豁出自己的一条命……tຊ所以,你该理解我才是,你该知道,人总是自私的,就连你也是一样的。”   赵临鸢并不辩驳,只轻缓道:“娘娘,我非圣人,亦不否认曾落于我身上的污秽。我爱过一些人,也负过一些人;被一些人爱过,也被一些人叛过……有的人让我纯澈,有的人让我污秽,我从未想过要抹掉任何人在我生命中的印迹。你拼了命想要摆脱过往的污秽,可那样贫瘠的人生本不该成为您的耻辱啊,至少在这一刻,我看着踩着一路从泥沼走过的你,心中倒认为你是纯澈的。我想,这世上也还会有别的人,会如此想你。”   宣贵妃一怔。   她活了几十年,从来只认为女人该依附男人而生存,过去她依附的是他的丈夫,如今她想要依附的是他的儿子,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上有值得自己去依凭的东西,她不敢想,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在这样的世道里安身立命?分明也只有男人可予她荣华,可为她褪去过往的污秽。   她更没有想过,竟会有一个女子在她去意已决的时候对她说,她此生不曾污秽,她依旧是纯澈的。   她轻声一叹,看向赵临鸢,笑了。   这一次,是释怀的笑,更是感激的笑。   她笑说:“我听说你小时候很爱读书?”   “什么?”赵临鸢错愕于她此时的问题。   宣贵妃走近她,一边说道:“我没有读过书,所识诗文也不多,但却听过一句‘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   赵临鸢接过她的话:“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是了。”宣贵妃竟笑出了泪意,重复着:“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她一边呢喃着,一边走到了赵临鸢的身旁,对她说道:“你可知在这座皇城里,许多人都说我姚泠宣骄横刻薄,我同很多人有过争执,但这么多的争执里,最令我难忘怀的便是当初与你吵过的那一架。没想到今日,我竟也能与你和和气气地说完这些话,便也算无憾了。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人,我以此诗文赠你,愿你看遍我朝河山,污秽之下尽余纯澈,余生安稳顺遂。”   说完,宣贵妃释然一笑,“但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她的人生已走到了尽头。   她争了半辈子,到头来不过是与寻常百姓一般,只盼着亲人安好罢了。   在赵临鸢的注视下,宣贵妃的莹白玉指轻轻抚在她自己的面上,无力地拭去不断滑落的水泽,待得双眸清透如玉珠,她才缓缓看向殿宇外,高呼了一声:“萧王殿下!”   立在属于宣贵妃的瑶华宫外,褚瑟眉目微动,听见一旁的肖佐慌慌张张:“殿殿殿……殿下,王妃与那疯女人一块待在里边,会会会……会不会?”   “不会。”褚瑟眉宇淡然:“她是赵临鸢,她向来会自保。”   隔着殿门,宣贵妃高声与褚瑟道:“当年你母妃遭人构陷是皇后所为,这些年来你受尽凌辱是拜褚萧所赐,从始至终,你母妃的死与我无关,离歌亦未曾亏欠于你分毫。德妃一事,虽是我授意扶欢所为,最终虽夺了德妃与六皇子的性命,可毕竟当初也是扶欢,带给了德妃尚在人世时从未有过的希望……同样的,这些年来伴在你母妃身边的蒹葭亦是受了我的指使亲近于她,是利用也好,是伤害也罢,但这些年,终究也是蒹葭给了你母妃在那凉透了的琼华苑里仅有的温存……我知你是个恩怨分明之人,望你念在以上这等恩情上,能放过离歌一命……”   褚瑟没有说话,算不上答应,也算不上不答应。   可瑶华宫里说话的那人再不给他可拒绝的机会,只一眨眼的功夫,竟殿宇大亮,火光冲天……   褚瑟有刹那的晃神,恍惚想起了西椋宫大火那日,便是他走向今日的第一步。   如今他走到了这一步,褚萧与褚离歌便再无路可走了。   肖佐惊呼:“殿下!救王妃啊!”   褚瑟却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在他预料中,那个衣襟上染了些灰烬的女子遥遥走向他,他匆忙上前几步,将那女子抱入怀中,二人共同望向了那明亮的火光……   他们知道,皇城之中,再没有了那个倚着残破栅栏望向遥远天际的少女,也再没有了那个披了半生荣华的宣贵妃。 第80章 80.惊云变:一命换一命,也不错。   昭明二十四年春末,昭明帝病重,封三皇子褚瑟为太子,加太子冠冕,授太子印鉴,入主东宫,赵临鸢赐封为太子正妃,同时,令肖佐为詹事府詹事,总管太子府务。   这一日,赵临鸢站在九阶之上,灿若春华,皎似秋月,她与褚瑟并肩望向锦绣河山,受百官朝拜,二人眼波流转,柔情缱绻。   仪典结束,肖佐躬着身悄悄凑到了褚瑟的身边,低声:“太子殿下,东宫有客至。”   褚瑟的步子停了停,若有所思。   数日之前,他曾收到杜卿恒的来信,信中是褚离歌与扶欢二人的行踪和近日举动,他当时苦恼,倒不是苦恼于褚离歌的小动作,而是苦恼于杜卿恒竟还在相朝,而未折返昭云国。   褚瑟怕赵临鸢为此担心,便没将此事告诉她,之后他与杜卿恒二人私下又互通了几次书信,依旧与褚离歌有关。   今日是他的册封大典,杜卿恒偏在这时潜入了东宫,若他猜得没错,该是褚离歌有所行动了。   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便再不瞒着赵临鸢,将近日之事悉数相告。   赵临鸢对此并未显得意外,似乎她从一开始也并不相信杜卿恒会了无牵挂地回昭云国去,毕竟,他最牵挂的两个人都在这里。   两个人小小商量了一会,心中有了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动的方式,便又一起装成无事人一般,携手回了东宫。   刚入殿门,赵临鸢便敏锐察觉到了飞檐走壁的声响,褚瑟意会,屏退左右后自己也离去,将静谧的庭院留给了赵临鸢与藏在暗处的那个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起,是杜卿恒轻唤了一声:“鸢鸢。”   赵临鸢的脚步骤然停在原地,倏地回眸,恰与杜卿恒藏着笑意的目光对上。   她也笑了。   杜卿恒走上来,恭敬地朝她抱了抱拳:“我该唤公主一声,太子妃。”   赵临鸢摇了摇头,“我还是喜欢你唤我鸢鸢。”   两个人简单寒暄了一会,便再无多余的闲谈,杜卿恒言简意赅道,“此前三殿下告知,陛下患病,恐命不久矣,今夜褚离歌意图行刺,东宫怕是不安全,我是来保护你的。”   “逼宫?”赵临鸢笑了笑,“褚离歌,他当真敢?”   杜卿恒叹口气,“已经到了如今地步,他还有什么不敢?宣贵妃已亡,与其余生在狼狈中等死,不如赌上身家性命,再搏一次。”   “搏?”赵临鸢淡淡听着,无动于衷,“他拿什么来搏,自己的一条命吗?这是一场必输的局,他根本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杜卿恒没说话。   赵临鸢看着她,神情复杂道:“卿恒哥哥,你当真是来保护我的?”   “我……”杜卿恒果然犹豫了。   赵临鸢还是笑,“你啊,从来便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我想,你是来保护扶欢的吧?”   杜卿恒低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月光下,再思了片刻,他忽然抬眼,语气恳切,“鸢鸢,这些年,扶欢过得并不容易……打从她跟了褚离歌的那日起,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她再无回头路了,今夜如果是褚离歌的死局,我希望你能救扶欢一次。”   “好啊,我答应你。”赵临鸢的答言没有片刻的犹豫,她缓缓走到杜卿恒身前,与他四目相对,“但你记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扶欢,不是为了褚离歌,甚至不是为了褚瑟。”   她坚定地看着他,清冽目光如幼时那般纯澈,“我只为你杜卿恒一人。”   杜卿恒眼波流转:“鸢鸢……”   风起叶落,看着赵临鸢的身形笼在月色中,衣袂飘扬在风中,杜卿恒的心头忽有些酸涩。   隔着月色,赵临鸢对他说:“所以你也必须答应我,此事过后,不论前路如何,你都必须爱护你自己,不许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的手上。你可以如当初效忠褚萧一般再寻明主,但不许为了所谓的忠义赔上性命;你也可以如爱慕扶欢一般再爱上任何人,但不许为了所谓的情爱牺牲性命。杜卿恒,你给我记着,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你的性命,是我赵临鸢一个人的。”   杜卿恒怔在原地,长长久久地望着她。   赵临鸢接着道:“我说的这些话,你若答应,我便向你保证,今夜宫变,我不仅能留褚离歌的性命,让扶欢此生无愧无悔,亦能保全扶欢的性命,让你带着她远走高tຊ飞。”   杜卿恒怅然一笑,目中带泪,“好,我答应你。”   这一晚,在凉凉的夜风中,赵临鸢与杜卿恒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他们一起走来的过去,关于他们一起经历的当下,关于他们尚不知前程的未来……   在他们细水长流一般的漫漫诉说中,东宫之中杀戮不休,血流成河。   杜卿恒看不清局势,也猜不到结局,他看着赵临鸢笼在月色中的身影,清清浅浅,恬静温柔。   二十年过去,她再也不是需要他时刻护在身后的妹妹了,她已成长为了昭云国的长公主,和相朝的太子妃。   他忽然发现,这些年来,他为了助褚萧夺势,为了护扶欢周全,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错过了很多与她有关的时光。   他早些年捧在手心、护在心间的鸢鸢,已经成了能够独挡一面的相朝太子妃。   二人长久地对望着,长久地沉默着。   亭廊外有焦灼的脚步声奔来,肖佐来报:“太子妃,东宫有变,太子殿下让我等来护太子妃周全!”   杜卿恒垂下黑睫,面色淡淡地在一旁听着本就在他预料中的宫变,却在听到赵临鸢的下一句话时,他倏地抬眸,意识到自己竟也是局中人。   赵临鸢有些疲累地笑了笑,看向来禀之人,语气轻柔却笃定道:“肖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太子妃……”肖佐的眼神颇有些犹豫地瞥了瞥杜卿恒。   “说吧。”赵临鸢无所谓地笑了笑,目光坚定地看着杜卿恒道:“这里没有外人。”   肖佐便不再犹豫,接着禀道:“太子殿下托小臣带话给太子妃,问褚离歌的性命,是留还是不留?”   杜卿恒的瞳孔骤然瞪大,眸中翻天覆地地逆转开来。   赵临鸢始终看着他,淡淡地将答言诉予肖佐:“留。”   肖佐领命,随即衣袍扬起,旋身离去。   杜卿恒不可置信地看着赵临鸢:“你……你与褚瑟二人,早知今夜褚离歌行刺一事?这么说,你们是在……请君入瓮?”   “是啊。”赵临鸢的笑却有些凄茫,“可谁能想到,请来的人竟是你呢?”   她的目光望着天上一轮圆月,“我本以为来找我的人会是扶欢,我本想着,若她开口求我放褚离歌一条性命,那我的条件便是她一生都陪在你身边了。可惜啊,多情总被无情恼,你和她之间,你总是被伤的那一个。”   杜卿恒怔了怔,却再无答言。   赵临鸢看了他好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便也转身离去了。   ……   东宫的杀戮之后,由肖佐带路,让赵临鸢和杜卿恒避开血腥的厮杀场来到了正殿,此时刺客已被悉数擒获,赵临鸢与褚瑟汇合,她扫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厮杀场,忽预感不好。   她骤然看向褚瑟,“褚离歌呢?”   肖佐倒是很自信,站在一旁答:“翊王既然是要逼宫,自然是往陛下所在的永清宫去,太子妃放心,那永清宫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定叫他插翅难飞!”   “不……”褚瑟有着与赵临鸢同样的疑惑,“父皇病重,退位在即,褚离歌断然不会在这样的关头背上一个弑父的骂名,他要杀的人,是我。”   闻言,众人皆感到了不安。   却在这时,忽有一道劲风从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直插而入,凌厉白光在褚瑟的眼前一扫而过,下一刻,尖锐的刀锋直直向他的胸膛刺了过去!   “三殿下!”赵临鸢发疯一般冲了过去,将褚瑟狠狠推开,挡在了他的面前。   杜卿恒面色骤变,亦奋不顾身撞向了刺客,将他的身形撞得一偏,那把本该刺入赵临鸢胸口的利剑,最终划破了她的右臂。   肖佐惊呼:“快来人啊!刺客活了!”   这话倒不是情急之下说的胡话,因为那刺杀褚瑟却意外刺伤了赵临鸢的刺客,正是从躺了一地“已死”的刺客中突然“活”过来,趁众人不备发起了袭击的。   “护着她!”褚瑟稳稳扶住赵临鸢,又将她一把推入杜卿恒的怀中,随即杀向了那名蒙面的刺客。   打斗中,刺客的面巾被利刃划破,来人赫然正是褚离歌!   他笑着说:“三皇弟,好身手啊。”   “褚离歌,我答应了宣贵妃饶你性命,你可别自己找死。”   “可惜啊,我可没答应任何人要饶你的性命!”   二人短暂言语交锋后,兵器相交,又是一阵你死我活的对峙。   这时,东宫的护卫军破门而入,更有飞云军将褚离歌一圈圈包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厮杀,将他控制了起来。   褚瑟得以抽了身,立即去看赵临鸢的伤势,幸在只是皮外伤,杜卿恒匆忙中已为她止了血,扯下自己衣服上的布料完成了包扎。   被众人围困的褚离歌停下了打斗,看向似恩爱非常的两个人,嘴角扯出一丝阴鸷的笑。   杜卿恒察觉异常,“褚离歌,你已无退路,还笑什么?”   褚离歌轻轻嗅了嗅剑上血腥,不紧不慢道:“退无可退又如何,一命换一命,倒也不错。”   褚瑟同样察觉到了异常,猛然看向他,“你说什么?”   褚离歌阴笑道:“我说,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好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缓缓移到了赵临鸢的右臂上……   杜卿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瞧见渗在她臂上纱布的血竟已成了黑色!   杜卿恒震惊:“剑上有毒!”   正说着,他的眼骤增杀意,怒视褚离歌,手中兵器向空中一划,朝褚离歌冲了过去。   可他终究被飞云军挡在了一丈开外,为首之人顾云扬道:“翊王谋杀太子,证据确凿,须由陛下亲自发落,任何人不可私自将其斩杀!”   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小,落入褚瑟的耳中竟是无声的。   他将赵临鸢紧紧抱在怀中,伸指封住她伤口周围的穴道,再顾不上所有,只大喊道:“传御医!”   御医很快赶来,因为同时间的永清宫也遭了行刺,御林军奋勇抗敌,护了陛下无虞,但终究分了些太医院的人力过去,最终赶到东宫的御医只有两名。   其中一名向褚瑟禀道:“太子妃的伤口不深,但所中之毒颇为古怪,请太子殿下恕臣等愚昧无能,恐怕……”   “砰——”   一柄利刃带来一阵劲风,穿过正说话的太医头顶的乌纱帽,匕首插着乌纱帽落地,带来刺耳的声响,殿内突然齐刷刷跪倒了一片人。   褚瑟的怒火藏在眸中,“你既知道自己愚昧无能,那还有何可恕?!”   “三殿下……”赵临鸢拉了拉褚瑟的袖,温声软语道:“你这般暴怒,可把一屋子人吓坏了。”   褚瑟这才敛了敛吓人的情绪。   赵临鸢脸色苍白,意识却清醒,她温柔地看着褚瑟,不慌不忙地安抚好了他的情绪之后,才从容问向太医,“此毒,是否无药可解?”   太医依旧躬着身,“臣等愚昧,不曾听闻此毒,更不知其解方啊……”   赵临鸢依旧声音淡淡,“那……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太医叹了叹,“短则三月,长则一年。”   听了这话,褚瑟的手,颤了一下。   但很快,那只颤抖的手被赵临鸢稳稳握住。   她笑一笑,示意他安心,可他却怎么也无法回应她的笑。   杜卿恒若有所思,“你说你不曾听闻此毒,是否因为它并不属于相朝?”   褚瑟看向杜卿恒,眸子放光,“你是不是想到了办法?”   杜卿恒说:“小的时候,鸢鸢被叛军追杀,曾跌落山崖,误食毒草,王宫里的寻常医师都无良策,后来却被民间的一个医者给救了回来,人人唤他薛神医。那事过后,王上称他医术高超,还将他留在了王宫……鸢鸢,你可记得此事?”   赵临鸢一怔,“卿恒哥哥,你想让我同你回昭云国?”   此话一出,这一瞬间,褚瑟的手更冰凉了。 第81章 81.惊云变:你的生死,在我手中。   初夏的天,牢里十分燥热,但褚离歌待着的那件牢房却十分凉快。   这里上到御史下到牢差,不少人从前都受了南霄宫的大德和瑶华宫的恩惠,如今翊王下狱,诸人恨不得都把自己的家给这位昔日的二殿下给搬来,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奈何如今是褚瑟掌权,众人皆知翊王是因行刺东宫被下的狱,就算是有心照料,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但该有的关照还是一样没落下,这几日,他们也没让褚离歌吃什么牢里的苦头。   可哪怕是这样,锦衣玉食惯了的褚离歌依旧觉得呆在此处便是污秽和委屈,倒不是因为现下环境的污秽,而是因为他再也无法抬起头来的人生。   他失败了,他的人生便也算走到了尽头,而尽头的这处,一直在身后看着他的姚泠宣,他的母妃,也不在了。   阴潮黑暗的牢房里,褚离歌靠在墙上,蹲坐在地上,抱着膝,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衣袖不知何时湿了一片,是他过去这么多年从未流过的泪。   “tຊ世人皆知,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之理,就算二皇兄躲起来哭,可该知道的人,总归还是会知道的。”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褚离歌抬起头看了看来人,声音漠凉,“三弟啊,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   褚瑟隔着铁栅栏望着他,“不,我只是来看你的。”   褚离歌冷笑一声,别过目,不屑再看他。   褚瑟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宣妃娘娘临去前,特地嘱托让我好生照拂你,可如今看着你这个样子,我当真不知何为照拂,是让你有尊严地伏法死去,还是要罔顾律法留你一条性命。”   “母妃才不会开口向你求这些无用之事。”褚离歌看着狱中那仅有的一格窗,又透过那小小的空间看向外面的阳光,“我如今这个境地,如何生、如何死,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已经是失败的人了。”   褚瑟皱了皱眉,“你以为宣妃娘娘是这般想你的?”   “难道不是吗?”褚离歌收回目光,又看向褚瑟,“三弟啊,你是不是觉得我从来便活得比你肆意快活?”   褚瑟目光一怔。   褚离歌叹笑道:“你可知,我年少时便爱着扶欢,我那时答应了她,也答应了我自己,此生定要娶她为妻,可生生拆散了我们的,便是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母妃……她将扶欢视作棋子,让她去做了很多再无回头路的事,我眼睁睁看着她将扶欢推入深渊,眼睁睁看着她亲手斩断我与扶欢之间的任何可能,只因她以为男儿不该为情爱所困,只因她认定了扶欢于我而言便是祸害,只因她为我选中了张晚河为妻……”   说到此处,褚离歌只能苦闷地摇了摇头,似在自嘲,“三弟啊,有时候我当真羡慕你和赵临鸢,至少你们两情相悦,至少你能得到昭妃的成全……”   褚瑟若有所思,问了一句:“你怨她?”   褚离歌摇了摇头,“不怨,我知母妃是为了我好。她从小受了太多贫瘠的苦,知道人若活在皇城的底端便卑贱如蝼蚁,只有爬到高处,才有被人仰望的尊严。她对我虽严苛,虽狠厉,但终究也是为了不让我受她曾经受过的苦,也盼着我能享到她以为的福。这些年,我做的事,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她……只可惜,成与败,如今她都看不到了。也幸在她看不到了,这最后的结果,竟还当真是败……是我丢她的颜面了。”   褚瑟看着他泪湿的面容,心口竟似被扎了一下。   他想着,其实褚离歌和自己、和褚萧一样,从很小的时候便已走上了争储的路,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至少他和褚萧是为了自己的初心在争、在走,可褚离歌却是被自己的母妃推着走,似甘愿,却不情愿。   他忽然又想起了过往那个面上跋扈张狂、行动阴鸷狠厉,却偶尔也爱风花雪月的翊王,若褚离歌从一开始没有被姚泠宣牵着走,他的人生又该如何,他会是怎么样的人,与自己究竟是敌是友……   褚瑟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可能之事,不自觉间竟叹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褚离歌抬眼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笑,“褚瑟,走到今日,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求你,可这一刻,我竟盼着你能对我有一分的怜悯。”   褚瑟垂下眼看他,“你想做什么?说吧,不必求我,我也会成全你。”   褚离歌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见我母妃最后一面。”   *   宣贵妃去时认下了劫狱一事,彼时是戴罪之身,但因着东宫立储,朝局既定,褚式皇族大开恩德,太子褚瑟代病中的昭明帝拟旨,允贵妃娘娘葬入皇陵。   这一日,小雨淅沥,到了辰时也未见停歇,一座座宫墙被雨水所洗,应季而开的花藏在其中,似千重浪蕊随风卷起,衬着殿宇之间的缟素,落入眸中的是花雨迷离的一片。   姚泠宣的棺木被抬着,一行人慢慢地行在安静的宫道上,吊唁之人皆撑着素伞,垂眼不语,雨水如珠帘般悬在他们举着的伞沿下,天地之间仅有那踏着水泽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高处,其中一座殿宇的月台上,褚离歌的手放在白玉栏杆上,安静地站在那儿,遥遥望着属于姚泠宣的棺木在雨中徐徐向前,水泽漫在棺木上,一层层又滑落入地,似吞了无尽的哀意。   褚离歌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面上湿了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从小到大,他重权在握,潇洒风流,可实际上在那看似自由的处境里,处处都是姚泠宣对他的管束。   她要求他必须有一颗争储的心,告诉他坐于高位才能护住自己的尊严;她要求他迎娶大学士之女张晚河为妻,告诉他一个体面的正妃比无妄的情爱更重要;她要求他学文习武皆不可落,但所掌之术不必仅困于朝堂,江湖术法、他国命脉皆可成为自己的手中棋,将更多的人和事拿捏在手中,才能更好地铺前程,留后路……   她管束了他很多。   她要求了他很多。   她教会了他很多。   此刻,那个管束了他半生的人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到了最后,她已不再强求他权力加身,唯盼他余生平安自由。   在他身后,褚瑟将目光从姚泠宣那处移了回来,望向褚离歌的背,宽慰道:“贵妃娘娘生时最看重荣华,死后能葬入皇陵,也算是无憾了,你不必替她伤怀。”   褚离歌叹笑一声:“母妃的心中自有一番天地,无须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伤怀。”   他说完,又回过身看着那人,“褚瑟,我想母妃最遗憾之事,便是没能亲眼看见我杀了你。”   听了这话,褚瑟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褚离歌看着他,问道:“父皇是否对我下了赐死的旨意?”   褚瑟摇了摇头:“父皇病重,由我代掌朝纲,你的生死,在我手中。”   褚离歌自嘲地笑了笑:“这么说,我还得求你赐我速死?”   褚瑟没有接下他的这句话。   褚离歌的目光又移向了渐渐走远的人群,直到棺木只剩棕色的一角,再彻底消失在雨中,他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你成全,让我得以送母妃最后一程。”   褚瑟在他身后开口道:“其实愿意成全你的人不是我,是我妻赵临鸢。若非她开口,我不会答应放你这一日的自由。”   褚离歌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替你救她?三弟啊,我已经这个模样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随你处置,你威胁不了我。”   褚瑟叹了一声:“我没有想过威胁你,也从未妄想你会轻易便交出解药,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鸢儿不仅成全了你,当时也是她,见了宣妃娘娘最后一面。”   褚离歌听了这话,面上一下怔住,猛然回过身看着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母妃与她素来敌对,怎么会在临死之前见她,你休想欺我!”   褚瑟淡声道:“我是否欺你,其实你心中自有判断,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你别忘了,当初宣妃陷害皇后入狱,在狱中见了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人,也是鸢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万分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了我,曾与很多人敌对,甚至使用过狠戾的手段去对付那些人,可她又总是在对方临去之前,愿意带给她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总是有办法,让那些人不那么遗憾、不那么不甘地死去。”   褚离歌垂下了眼,想到了赵云和他提起过的赵临鸢幼时之事,思罢,他忽然叹笑道:“或许是因为她也死过一次,而那一次,同样有人给了她希望。”   他默了片刻,又抬眸看向褚瑟,“我相信你说的。”   褚瑟无所谓地摇摇头,“你信不信我,我都不在乎。但若你想见鸢儿,我还可以再成全你一次。”   “条件呢?”褚离歌狐疑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不会——”   “我也说过我不会求你救她。”褚瑟打断他,“话已至此,去与不去,随你。” 第82章 82.惊云变:心有所寄,便是归途。   日渐西沉。   赵临鸢在东宫的偏殿剪草浇花,渐近的脚步声传入她耳,也没能让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喷壶。   在生命的尾声里,她依然专注照料着花草,似与尘世隔绝。   可她只是看着认真,心中却散漫无际,一串水珠自壶中洒出时,她一只手的指尖被另一只手中的剪刀给划破,反应过来时,她“嘶”了一声,同时伴着喷壶掉地的声响。   她本蹲在地上,叹了一声自己没用后便欲起身,可站起来时却瞧见有另一双男子的手,替她捡起了歪倒在地上的喷壶。   “鸢儿,伤着没有?”   赵临鸢正诧异于蹲下捡壶的那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在她身侧传来,下一刻,便是自己tຊ沾血的那只手被说话的那人捧在了怀中。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掌温,让她瞬间便忘了手上的疼。   “殿下,我没事。”   赵临鸢将手从褚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又立刻转过身,继续看着另一人。   褚离歌将捡起来的喷壶递还给她,望了她许久,却不说话。   褚瑟先后看了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便对赵临鸢说:“我去给你备些糕点来。”   赵临鸢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便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又回过身直视着褚离歌,露出了些带有玩味的笑意来。   “翊王殿下,你怎么来了?”她说话时声带讽刺,“你可知如今你脚踏之地是东宫,你在此处见到本公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赵临鸢说这话时竟自称“公主”,面上带着笑,笑中却有别的意味。   两个人都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日,褚离歌到昭明帝钦赐予她的揽星阁里去寻她,那本是属于赵临鸢的殿宇,可他褚离歌却是第一个踏足入其中之人,反客为主,举止之间尽显猖狂。   那时候他寻她的目的,是欲借她的手在南阳战场上除去褚萧,以成东宫之主,可惜,彼时的赵临鸢并未答应他。   可如今,在多少人汲汲营营的交锋过后,入了东宫的人却是褚瑟,而当初那个在揽星阁的湖边拒绝了他,并与他口舌对峙了许久的公主,如今也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赵临鸢的这句话,刻意暗示了过往这桩事,像一根针,扎扎实实地刺在了褚离歌的心窝上。   可褚离歌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你问我心中是何滋味?”   他当真斟酌了好一会儿,神秘兮兮地答道:“酸的。”   赵临鸢没有想过,他竟然能笑着接受自己的失败。   褚离歌也没有想到,死到临头,她还是对自己笑,而非求他赐解药。   “酸的也好,想当初二殿下私闯我揽星阁的时候,从我身上闻到的,恰也是这一股子酸味,既如此,咱们俩便算扯平了。”   “扯平?”褚离歌哼了一声,“你是不是骂过我,说我是贱人?这事怎么算?”   “你也骂过我,也说了我是贱人。”   “……那行,扯平了。”   赵临鸢笑了笑,一边弯腰放下手中的喷壶,起身时因身子虚晃,踉跄了一下,褚离歌竟伸手扶了她。   她没想到他会扶自己。   他也没想到她没推开自己。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错愣了一下。   二人对视片刻,褚离歌有些狼狈地放开了她,平复了仓皇的心境后说道:“赵临鸢,说不清为什么,你是我难得想要去救的人,只可惜,我还救不了你。”   赵临鸢无所谓一笑,“生死由命,我也从未想过要你救,更何况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了宣妃娘娘才来寻我的。”   褚离歌点了点头,“是。三弟施恩,让我远远瞧见了母妃的棺木,便算作是我送了她最后一程,可我还不满足,还心存妄念,妄图从你的眼里,再见到我母妃最后一面。”   “大火吞了瑶华宫之前,宣妃娘娘的确留了几句话给你,不过……”赵临鸢看着他,深深看进了他的眼眸里,面上是少有的认真,“不过呢,宣妃娘娘的话,你褚离歌听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早就听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话?”   褚离歌一愣。   赵临鸢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随意教化你,这些话,自然也是娘娘的意思。”   褚离歌的唇角弯了弯,“好,你说,我听着。”   赵临鸢的裙袂动了动,身形在褚离歌的身边缓缓游走,一边说道:“瑶华宫里有一棵花栀子树,宣妃娘娘精心养了很多年,我想,打从你很小的时候,它便已经在那里了。这些年来,娘娘悉心照料着它,便如同她精心养育着你,你与那棵花栀子树,都是娘娘的半生。那场大火带走了娘娘,也带走了那棵花栀子树,如今瑶华宫再无宣妃,南霄宫再无翊王,但你褚离歌还在,你还活着。娘娘与那棵花栀子树都只是你的过往,不该困了你一生。如果你能活下去,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江南的雨,吹一吹塞北的风,赏一赏辽东的雪,识一识西域的花……皇城之外,天地广阔,心有所寄,自是归途。”   清风微凉,阳光正好,褚离歌竟笑了。   不是成王败寇的冷笑,也不是悔不当初的叹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说:“赵临鸢,我今日才发现,其实你挺好看的。”   “是吗?”赵临鸢也笑了笑,“那你的眼光可不似褚萧与褚瑟,我的好,他们早就发现了。”   褚离歌看着她,她眸光清亮,给他带来无限的希望。   他缓缓收住了笑,认真说:“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二人四目相对,赵临鸢看着褚离歌的双眸,澄澈轻柔,竟也生出了几分清凉的希望来。   “好了,我也该走了。”   褚离歌别过双眸,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向了平淡的前路。   他脚步微抬,赵临鸢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她说的前路,至少他还愿意走下去,至少这样挺好的。   “对了,褚离歌。”走了一段距离,赵临鸢忽然叫住了他,望着他的背,抬声道:“我说让你求生,可没说你当真不会死。你的生死,由陛下定,由褚瑟定,我不会帮你。”   褚离歌并不回头,“我知道。”   赵临鸢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后,离他很近时对他说道,“你等死的这段时日里都在做囚,总免不得倦乏,不如我教你做些有意思的事。”   褚离歌以为她在拿自己的狼狈当笑话,便没搭理她,谁知她又补上了一句,愣是让他的脑中顿时翻云覆雨。   “是扶欢爱做的事。”   褚离歌立马回过头,“什么事?”   赵临鸢笑得轻盈:“没什么,栽花种草罢了。”   ……   *   天光敛住暮色时,褚离歌被带回了牢狱。   赵临鸢拾起地上的喷壶和剪刀,看了一眼满院的花草,笑了笑,可才片刻的功夫,她本微扬的嘴角便开始颤抖。   体内毒性蔓延,消耗的是她的气力,虽不至于立刻取人性命,但她的体力已大不如前,才站了不足两个时辰,她眼前忽有一阵晕眩,身子一歪,欲倒下去。   却在这时,身后忽然闪过一个身形,从赵临鸢手中滑落的剪刀划破了那人的手掌,剪刀和血同时掉在了地上。   褚瑟顾不上那只受伤的手,只急忙伸臂托住她的背,扶着她缓缓落下,让她完整地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赵临鸢抬眼看着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虽面色苍白,却心如止水,“殿下……”   褚瑟伸手捋了捋她被冷汗沾湿的额发,“我去求褚离歌,我一定让他救你……”   赵临鸢闭起眼,摇了摇头,“没用的,从他备毒刺杀你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给你留下余地,也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余地,这毒根本就是无解的。”   褚瑟的眸子沾了些雾,落在自己膝上的手缓缓握起了拳,指尖几乎要插进自己的掌心。   赵临鸢依旧温柔地笑,抬手抚了抚他的侧脸,“傻瓜,说了我没事,我还要长命百岁,还要和你长相厮守呢。”   褚瑟含泪点了点头,“好,长命百岁,长相厮守……”   “殿下,你从前是多能藏事的人啊,可如今怎么这么不会藏呢,我这还没死呢,可你一个‘悲’字,全写在脸上了。”   “我不许你说‘死’!”   赵临鸢难得的顺从,“好,我不说,你别急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褚瑟又急忙敛住了情绪,他极力压制心中的悲意,笑着说:“鸢儿,我背你回去。”   正说着,褚瑟已将赵临鸢的身子轻轻靠放在树边,在她的面前蹲下,“上来。”   赵临鸢安静地望着褚瑟的背脊,心中有暖意,面上却不显。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动。   褚瑟错愕地回过头,“鸢儿?”   赵临鸢抬了抬下巴,笑道:“殿下,我不要背,我要抱。”   褚瑟也笑了,“好,我抱你。”   “可我自小习武,不似那些较弱的小姑娘般轻巧,你若是累了,也不许说出来。”   “好。”   “还有啊,你要走得慢一些,让我好好地看夕阳。”   “好。”   “对了,我还想听你讲故事,你从前的故事。”   “好。”   “你要……”   “好。”   “我还要……”   “好。”   日已西沉,暮色无限,树上的黄叶飘飘落落,不知何往。   赵临鸢安静地伏在褚瑟的怀里,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暖橘的光打在她垂落的发上,摇摇晃晃,在地上形成一道曲折的长影,恬静而美好。   皇城很大,皇宫很大,他们一起从西椋宫走到承欢宫,最后走到了东宫,一路荆棘,布满了不知多少人的不甘和憎怨,他们将无数人的血泪甩在身后,才有了脚下这一片属于他们的地方tຊ,哪怕只是东宫里的一方寸土。   如今,褚瑟将赵临鸢抱在自己的怀里,走在东宫的这片土地上,掠过宫墙的花,踩着飘零的叶,彼此依偎相拥。   褚瑟第一次感受到,他走这一路的意义是什么:佳人如斯,比肩而立,看同一片大好河山。   只可惜,当他明白过来,并可以为此而去努力的时候,他与他怀中女子相守的时光或许也到了尽头。   想到这里,褚瑟忽然停下了脚步,低下头,长久地看着怀中的女子,那女子闭着眼,嘴角却挂着清浅的笑意,他就这样看着她,面颊的泪不受控地滴了下来,落在了那女子的耳垂上。   赵临鸢的长睫动了动,没有睁眼,面容依旧松弛柔和,只轻轻提醒了一句:“殿下,我还没死呢。”   泪眼模糊的褚瑟勉强被她逗笑,“好,我不哭了……” 第83章 83.惊云变:殿下,我要回昭云国。   昭明三十七年,翊王褚离歌逼宫失败,最终其因刺杀陛下、谋害太子、重伤太子妃而获罪,他被关在冷落的院子里,正是当初褚瑟的生母昭妃自缢的地方,随时等待着死亡。   昭明帝的病情越来越重,意识模糊前,他将朝政交到了太子褚瑟的手中。   龙榻前,那双眼早已浑浊的老人顶着最后一口气息问褚瑟,打算如何处置褚离歌。   褚瑟沉默了许久,望着昭明帝那看向自己时甚至带有渴求的眼,似乎从中感受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弥留之际,他的父皇依旧念着褚离歌,盼着他的这个儿子最终能有一个好的下场,便如他当初也念着褚萧一般。   可这么多年来,他却从未如此念过自己。   哪怕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也只想着从自己手中,留住另一个儿子的命。   褚瑟心下苍凉,可最终还是咽下了心中苦,只说二字:“不杀。”   昭明帝释然一叹,这才放心地,缓缓闭上了眼。   褚瑟回到东宫,肖佐立刻迎了上来,他悄悄告诉太子,太子妃一人坐在殿前的石阶上流泪。   褚瑟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遣散宫人后,便独自一人走在凉夜中,去看赵临鸢。   察觉到身后动静传来,赵临鸢悄悄扬手,欲抹去面上水泽,却被来人一下捏住了手腕。   褚瑟将赵临鸢的手抚在自己面庞上,告诉她:“鸢儿,你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不需要在我面前做任何伪装。”   赵临鸢便看着他,温温而笑,任由眶中的泪滑落脸颊,也再不掩饰。   褚瑟也笑着,笑着看她落泪,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   赵临鸢没说话。   褚瑟垂眸想了想,猜测道:“是在想要不要和杜卿恒一起离开?”   赵临鸢低着眼,还是没答话。   褚瑟伸手抚过妻子的面颊,为她拭去了面上的泪,“鸢儿,你还记得从前我问起你与杜卿恒的关系,你是如何说的吗?”   赵临鸢当真仔细回想了一番,忆起那时,她说杜卿恒护她性命,伴她成长,送她出嫁……对她而言,他是她最重要的人。   褚瑟说:“他是你的来路,也是你的归途。”   赵临鸢的目光落在褚瑟那双渐渐朦胧的眼眸上,忽然反握住他,这才察觉到在黑夜中,他的手是那么冰凉。   她坚定地握着他,给他带去温度,对他说:“殿下,你更是我的归途。”   褚瑟怅然一笑。   赵临鸢道:“老天总是公平的,他曾让你荒凉,却也许了你圆满。就算前路未知,就算我当真没有几日好活,但我相信,有殿下的挂念,鸢儿会与殿下一样,终得圆满。”   褚瑟有片刻的怔然,反应着她的话。   是啊,他已经拥有了江山,还拥有了他最爱的人,如此,就算过往再如何荒凉,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已经走到了当下,他还会携着他的爱人,带着相朝百姓,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褚瑟渐渐扬起温暖的笑意,可赵临鸢握着他的手,却突然松了松,收了回来。   褚瑟一怔,“鸢儿?”   她这才说出自己的决定,“其实我刚才并非在想杜卿恒,我只是在想我自己,也在想你。”   赵临鸢的眼睫垂下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抬眸与褚瑟对视,告诉他道:“殿下,我要回昭云国。”   褚瑟有些害怕:“你当真想好了?”   赵临鸢笑说:“昭云国的风光多好啊,我想回去看一看,我相信我会像你一样,掠过黑夜,迎来光明。”   褚瑟沉默地看着她。   赵临鸢重新握住他的手,“我不想在黑夜中苦苦煎熬,等待着不可改变的死亡。我想要亲自去寻一线生机,我想和你在相朝有更光明的未来……”   褚瑟听明白了她的话。   谁都忘不了太医的话,她的体内毒性蔓延,时日无多,无论褚瑟如何伴在她身侧,如何给她带去此生最欢愉的时光,最终都无法挽回她的性命。   赵临鸢不想在欢愉中等死,她想要活下去。   可是回到昭云国,当真会有一线生机吗?   一切都不确定,赵临鸢只好安慰褚瑟道:“就算此行无果,我也希望自己是在求生中死去,而非在无悔中认命。”   褚瑟将赵临鸢紧紧揽在怀中,虽然已经决定放她离开,可心中还是不忍让她一个人去面对。   他深深爱着的人啊,是如此顽强固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放弃任何能活下去的希望。   就好似她在黑夜中向他走来,任凭处境如何艰险,她也从未放弃过让自己入主东宫的路。   她从不放弃他,也从不放弃她自己,只要她还活着,她便不会放弃任何她在意的人。   她陪了自己一路,如今她的路,他怎么能不陪她呢?   于是,褚瑟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下了决定道:“鸢儿,我陪你回昭云国,我陪你去寻这最后的生机。”   赵临鸢却摇头,“不,陛下病重,殿下继位在即,褚离歌虽然已被牵制,但其余党尚在朝中猖獗,你绝不能在此时离开,否则定会引起新的祸乱。”   褚瑟痛心,几近落泪,“可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爱人,你要我如何放你一人离开?”   赵临鸢还是笑,“我知你是我的丈夫,亦是我的爱人,可你更是相朝的太子,是相朝的希望。”   最终,褚瑟只好答应了她。   赵临鸢启程回昭云国的那一日,天气格外的好,她穿着白裙跳上马,在皇城外的旷野上与褚瑟道别。   褚瑟忽然想到她嫁来昭云国,自己替褚萧迎亲的那一日,是他第一次见到赵临鸢,彼时的她一身嫁衣如火,仪态天成,俯眼看向他时,那道探究却难得不含敌意的目光,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在想:他是否就在那一日,就对他此生的爱人动了心呢。   一身红衣来,一袭白衣归,她来过相朝,陪着自己走过那条从泥沼通向云端的路。   褚瑟抬眼看向马背上的赵临鸢,向她承诺:“鸢儿,我会成为一个你期待看到的君王,我会许你一个你期盼的盛世,我会给你你想要的所有,我只求你一定要回来,亲眼看看这一切……”   赵临鸢俯眼看着他,如初见时那般,却比那时多出了一道暖如日光的笑意,“我知道你会的,我想,我也会的。”   “鸢儿,我在这里等你。”褚瑟眸中泛泪,却笑着说,“我等你一辈子。”   赵临鸢的目光盈若,似有波动,“殿下,鸢儿此去不知归途,若得上苍眷顾有幸归来,定会一生相伴殿下左右;可若天意难违终在故土逝去,于鸢儿而言也不算遗憾。还望殿下莫忧莫忘,前路光明,莫要停滞。”   褚瑟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莫忧莫忘、莫停滞。”   赵临鸢的身影消失旷野中,临行前她留给褚瑟最后一句话:“殿下,愿你一生宽仁坦荡,予己宽恕,更予天下福泽。”   昭明三十八年,昭明帝褚玄衡病逝,由三子褚瑟接任帝位,年号初元,赵临鸢被封为元晴皇后。   皇城中丧钟长鸣,传入狱中,褚萧倏地睁开眼,双膝砸地,沉重叩首。   “儿,送父皇……”   同时,在寥落的琼华苑中,正在打理花草的褚离歌手一顿,指尖被扎出了血,他闭了闭眼,两行泪滑落脸颊。   文武百官齐聚,宫中人流奔往同一处,便是在这样的时候,有一个女子躲过了众人的视线,悄然来到了琼华苑。   望着褚离歌的背脊,那女子唤了一声:“二殿下……”   褚离歌半跪在地,似与圃中的花草融为一体,听到身后熟悉的唤声,他骤然回头,有些错愕,“扶欢?”   他的眸光亮起,但又极力地克制,对她说道:“你不该来的,若是被人发现,你会被以南霄宫余党论处,可如今的我,再也不能护住你了。”   “我不怕。”扶欢坚持走向他。   褚离歌心中有难言的欢喜,可当他意识到对方的来意时,他的目光还是黯了下去,“我真傻,你tຊ分明心中无我,又怎么会甘愿为我涉险呢。”   “二殿下,我……”   “你是为褚瑟来的吧?”褚离歌打断她,哑然失笑,“是我天真,是我不该对你仍抱有妄念。”   扶欢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来意告知,“殿下可知,赵临鸢回了昭云国?”   “知道,可与我何干?”褚离歌继续漫不经心地打理花草。   “既然她的毒是殿下下的,扶欢便知道,就算她回了昭云国,也是无用的……可是……可是……”   褚离歌冷笑一声,替她说了下去,“可是褚瑟离不开她,她若死了,褚瑟便会难过,你不忍心看他难过,所以就来求我,是吗?”   扶欢竟跪了下来,“求殿下将解药赐予扶欢,若殿下成全,扶欢愿相伴殿下左右,与殿下在这花圃中度过余生。”   褚离歌心情苦涩,“你就这么爱他,甚至不惜舍了你的自由?”   扶欢无声地落泪,那双带着水泽的眸子仍在执拗地恳求着。   褚离歌长叹一口气,好一会儿,他说:“我所下之毒乃是玄之草,世间并无解药,若是有,那日我便给了赵临鸢。虽无解药,可我知道解药配方,其中一味药引乃是神窑子,其生于极寒高地,若要寻之绝非易事,你若当真想做此事,我……”他忽然有些哽咽,停顿片刻,才说:“我不拦着。”   扶欢郑重地行了一个礼,“谢殿下……”   姑娘的裙袂掠过脚下花草,她要走了,褚离歌忽然叫住了她。   “扶欢,若你寻得了神窑子,便与杜卿恒远走高飞吧,他爱你,定会护你周全,我这花圃太小,容不下你,你……你别回来了。”   “殿下……”   “傻姑娘,褚瑟有什么好的?爱他太苦,别爱他了,这是我这辈子对你下的最后一个道命令。”   那个被褚离歌爱着的傻姑娘,笑中带泪望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如果哪一天你爱上了杜卿恒,记得捎信告诉我,我会替你开心的,至于我……”褚离歌也笑了,“我一个人种种花,养养草,挺好的。”   一阵风斜斜吹来,送来虫草的清香,清新的气息弥漫二人之间。   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天地皆释然。 第84章 84.卿让酒:你敢以她性命起誓吗?   杜卿恒带赵临鸢回到了昭云国。   早些年间,赵临鸢被叛军追杀,后来被杜卿恒所救,两个人在山崖下共处了一段时光,生活得很是艰难,但终究是活了下来,等到了王宫的援军,将公主接回王宫。   可命运多舛,赵临鸢回到王宫的那日,便又晕了过去,经王宫医师诊治,是在崖底误食了毒草所致,众人束手无策时,竟是一位在民间游历的医者将她救了回来。   王上称赞此医师医术高超,欲将其留在王宫,他竟当真留了下来,说是民间的贫苦日子过腻了,也该来享受王宫的荣华富贵了。   这些年,他确实过得很荣华、很富贵。   此次回到昭云国,抛却治毒一事不说,赵临鸢也很期待能再见到当年救了她性命的那位老医师,在她心中,那是一个很有趣的“老神仙”。   可刚回到昭云国的第一日,杜卿恒便说:“老医师已经不在王宫了。”   “怎么会?”赵临鸢有些意外,“他可是说了要锦衣玉食养老的,怎么会离开王宫呢?”   杜卿恒笑了笑,“再好的日子也总会过腻的,当年他腻了自由的民间,如今腻了富贵的王宫,循环往复,他便是这样的人。”   赵临鸢点头认可,这倒是很像他。   “不过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寻到他为你解毒的。”   赵临鸢停顿片刻,心中察觉到什么,面上却不显,只不经意间问,“老医师不在王宫,那我们是不是也不回王宫?”   杜卿恒果然点了点头,“回了王宫,王上与王后还有两位殿下一定会担心你的病情,但宫里的医师也无能为力,我想,你也不愿徒增他们的担心,是不是?”   听了杜卿恒这话,赵临鸢垂下眼,确定了心里的猜测,但她没说什么,因为她相信也尊重杜卿恒的任何决定。   更何况,到了这样的时候,哪怕她想再去拦些什么、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一路走来,她有些疲累,她想要放手,想让自己好好歇一歇了。   杜卿恒感受到了她低落的情绪,便笑着说:“鸢鸢,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坊间的中秋很是热闹,我带你去散散心,好不好?”   赵临鸢点了点头,“好。”   到了那日,杜卿恒便与赵临鸢在昭云国的坊间度过了中秋。   街头熙熙攘攘,处处篝火燃放,孩童围着大人奔跑,他们走在人群中,每一步都是美满欢乐的氛围,美如梦幻。   人声鼎沸,吵吵嚷嚷,杜卿恒忽然低声说:“鸢鸢,我想替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赵临鸢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她没听清。   杜卿恒却不再说什么了。   几日前,他忽然收到了扶欢的来信,信中是关于解药一事,扶欢知道自己力量薄弱,就算搭出性命或许也是徒劳,而杜卿恒武艺高强,或许真能寻到神窑子,她想和杜卿恒一起,去为赵临鸢寻这一线生机。   杜卿恒当然愿意,只要能救赵临鸢,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可扶欢在信中再三强调了此行凶险,或有去无回,他便当真犹豫了。   自然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因为他深知赵临鸢的性情,若他此行当真出了事,她所剩无多的时日便要在懊悔与自责中度过,他如何忍心?   徘徊在去与不去这两种决定间,杜卿恒不知道是该豁出性命去为赵临鸢搏这一次,还是该陪着她好好走过余生的时光。   在他沉默的时候,赵临鸢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   她用一双洞悉的眼看向杜卿恒,笑一笑,语气轻松地说:“卿恒哥哥,你是不是有了救我的法子?”   他在她面前,向来藏不住事。   杜卿恒勉强点了点头,“是,可是……”   “可是此行凶险,你并无把握,所以才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是吗?”   赵临鸢瞧见他为难,便替他说了下去,“去吧,我接受你的好意。”   “……”   杜卿恒的眉头皱了皱,“啊?”   赵临鸢的笑窝更深了,逗他道:“莫不是知道有危险,卿恒哥哥便不愿替鸢鸢去这一趟了?”   杜卿恒没说话,他当然不会这么想,他也知道赵临鸢不会这么想他。   可赵临鸢的态度却让杜卿恒多了几分探究,他认真想了想,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心思,便笑着摁了摁她的发丝,无奈道:“你啊……为什么总是这么懂事。”   杜卿恒想到,若他没有去,那么在赵临鸢真正死亡之后,自责愧疚的人便是他了,因为他本来有救她的机会。   可赵临鸢终究不忍他在懊悔中度过余生,如果必定要有一人懊悔与自责,赵临鸢愿意替他承受。   杜卿恒便成全了她依旧顾念着自己的一颗心,说道:“鸢鸢,如此我便不瞒你了,此行的确凶险万分,我没有平安归来的把握。但我会尽力,此番带你寻到薛神医之后,若他仍无良方,我便替你冒这一次险。哦,对了,还有一事……”   说到这里,杜卿恒的眼忽然泛起光芒来,向赵临鸢分享了这千万分不确定里唯一的、确定的“好”,那便是:“扶欢与我一起。”   “真的?”赵临鸢当真替他欢喜。   杜卿恒笑着点头,“真的。”   赵临鸢走上桥头,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船只和花灯,面上缓缓绽开恬淡的笑意。   她的目光温柔,落在其中一只顺水游过的花灯上,将美好的祈愿给了身后人,“卿恒哥哥,我盼着这条为我寻一线生机的路,能成为你和扶欢的生机,愿你们向死而生,终迎圆满。”   可惜她的声音太小,杜卿恒没有听到。   在赵临鸢说那话的时候,杜卿恒站在人群中心,被一个不起眼的小厮拦了拦,小厮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王宫中的变故悉数相告,杜卿恒皱了皱眉,心中便有了新的计划。   晚上回到客栈时,街上的人群已散去,周围静悄悄的,杜卿恒关上房门,目光瞥了窗外,又将窗户给合上。   赵临鸢坐在床边,默默看着他一番谨慎的动作后,问道:“出事了?”   杜卿恒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鸢鸢,今夜我带你回宫。”   “是父王出事了?”除此之外,赵临鸢想不出任何回宫的理由。   “太医院传来消息,王上病重,恐怕熬不过今夜。”   说完这话,杜卿恒感受到自己的掌心下,赵临鸢的手颤了一下。   他立即将她的手握得更稳、更重,对她说道:“鸢鸢别怕,没事的。如今天下安定,传位诏书已下,王上去后,由太子赵素登基,王宫一切都好,百姓一切都好,只是王上他……他想再见见你,我想,你tຊ也想见他最后一面。”   赵临鸢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啊,生死由命,不可强求。   她的父王戎马一生,给了昭云国百姓数十年的安定,去时子孙环绕在膝,他这一生也不算遗憾了。   “可我身上的毒……”赵临鸢忽然想到,这是可能会让她的父王挂心之事,她不希望他去时还要担心自己。   杜卿恒说:“放心,王上并不知你深种奇毒一事,你的两位兄长也不知,你不愿说,我便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赵临鸢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   她的目光暖暖地看着杜卿恒,这个陪她长大的哥哥,还是如小时候那般,总是能让她心安。   只要是在他的身后,似乎什么天大的事都会被他处理得很好,自己永远都有喘息的空间。   可赵临鸢心里也知道,他始终有事瞒着自己。   在她的眸光审视中,杜卿恒的眼神闪了一下,这一瞬间,被赵临鸢敏感地察觉。   她问他:“怎么了?”   杜卿恒摇了摇头:“没事。”   可怎么会没事呢。   赵临鸢心思玲珑,早就看出了端倪,“你不陪我去,是吗?你还有事情要做,是吗?”   她停顿片刻后,终于问出了口:“是大哥和二哥的事,对吗?那么,他们要做什么?”   “……!”杜卿恒怔然长立,无措地望着赵临鸢。   在桥头那会,赵临鸢便认出了那个与杜卿恒低语的小厮是他二哥赵云的随从,那时她便已经猜到,该是赵云有动作了。   他和褚离歌一样,他要逼宫。   先有褚离歌,再到赵云,他们二人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她对他们这样的行径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偏偏杜卿恒参与了进来,她再如何无心朝事,也无法置身事外。   更何况,那个人是赵云,是她的二哥。   “你要去做什么?”赵临鸢一下站起,昏黄的烛火照映下,她尖锐的目光落在杜卿恒看不出情绪的面庞上。   她想到这一路上他的陪伴,他陪着自己从相朝回到昭云国,他对自己说,薛神医云游民间,他带着她一直在坊间闲走,从未回过昭云国的王宫,却在这一日,突然回去……   赵临鸢猜到了几分可能,她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杜卿恒看着赵临鸢冷下去的面色,心头颤了一下:“鸢鸢,你在想什么?”   赵临鸢面无表情:“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杜卿恒的心被揪得更紧了,“鸢鸢,你别误会,我……”   “误会?”赵临鸢淡着脸看他,语气中带有嗔怪,更有质问:“杜卿恒,你别再欺我了,我赵临鸢不傻,被你欺瞒了一路,只因为我信你而从未想其他,并不意味着你有任何心思都可瞒过我的眼!父王病重,你护送我进王宫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缘由何其无懈可击,但你当真没有别的私心和目的吗?今夜,传位诏书必下,赵云必反,而你恰不与我同行,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杜卿恒怔怔然望着她,不做辩驳,也不置一词。   “若我当真误会了你,若你当真不藏私心,那么你敢当着我的面起誓吗?”   赵临鸢一步步紧逼:“拿扶欢的性命起誓,你敢吗?” 第85章 85.卿让酒:你答应了,但没做到。   杜卿恒怔了一下,终是狼狈地别过目,不敢再看赵临鸢。   “你做了这么多,还是为了扶欢?”赵临鸢用一双洞悉的眸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卿恒哥哥,从小便是你告诉我,人活在世上,首先要自爱,才能去爱人,为了任何人而牺牲自己都是愚不可及之事。我听你的话,爱着自己,护着自己,无论是在相朝还是在昭云国,我都拼尽全力,在纷争中保全自己。可你呢,为什么你教会了我,自己却做不到呢?”   杜卿恒的唇瓣颤抖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赵临鸢怅然一叹,“是啊,我早知你做不到的,所以当初我求你、迫你,就是为了无论何时,你都能把自己的性命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你答应了我的,你明明答应了我的啊……可如今你却要食言了,为什么?”   杜卿恒眼波流转,“鸢鸢,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怕,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杜卿恒垂下眼眸,看见自己的指尖在膝头上颤了颤。   隔着摇摇晃晃的烛火,赵临鸢缓缓走向杜卿恒,抿了抿唇,似下了重大的决心,“告诉我,你的计划。”   杜卿恒蓦地抬眸,对上赵临鸢一双明澈坚定的眼,听见她对自己说:“从小到大,我向来都听你的话,却也向来拿你没办法。你下定决心要做的事,纵我有千般不愿,又能奈你如何呢?卿恒哥哥,你告诉我,让我帮你。”   杜卿恒的面色有刹那的空茫,隐在昏黄的烛火中,让人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在赵临鸢长久的等待中,他终于抬起眸,给了她坚定的回望。   他缓缓与她道:“我借为你解毒之由,让褚瑟为我打掩护,由此摆脱了相朝的眼线,得以与你一同回到昭云国。我如此做,一方面是顾念你的身子,但也的确另有所谋。这么多年来,薛神医仍然常居王宫,是我私下寻他相助,让他谎称游历民间已久,为的就是不让你回宫,因为你的出现定会对我谋划中既定的形势产生一定的扭转,我不能让赵云和赵素知晓,你已经回到了昭云国。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夜。   “今夜,赵云会逼宫,但是成是败,是生是死,本来是五五开之事,王位最终落在谁的手上还无从而知。而此时我的出现,就是定他生死的最后一招棋,我要以赵云的败寇之行,作为送给赵素的一份大礼。   “赵云谋划此次逼宫行动,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将赵素的各个软肋逐个击破,赵素无可奈何,但又岂会甘心将到手的王位交给这五五开的可能?所以,我若能助他彻底扳倒赵云,他定会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东西……”赵临鸢淡淡地看着他,“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扶欢一人。如今褚离歌已非皇族之身,扶欢在相朝再无立足之地,她无路可去,你是希望借此机会,在赵素面前替扶欢戴罪立功,让她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昭云国,回到自己的家,是不是?”   杜卿恒起身,缓缓行到赵临鸢的面前,单膝跪地,郑重抱了个拳,“是。”他的目光与赵临鸢对视,坚定如磐石般不可逆转,“还望公主成全!”   他唤了她“鸢鸢”许久,却在这一刻,又唤了她一声“公主”。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终究是利用了赵临鸢,他不配再唤她鸢鸢。   赵临鸢俯眼,用那双湿润的眼眸看着向她下跪的青年。   她不忍,却无可奈何。   她颤声道:“可那是我的二哥啊……杜卿恒你知不知道,你与赵素谈判的筹码,是我二哥的一条命啊!”   “公主!”杜卿恒抬声道:“自古以来,王位之争本来就是成王败寇之行,赵云作为王子,岂会不深谙此理?但当他依然决定逼宫谋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除了让他放弃,除了让他甘为人臣,任何人都无法护他周全,包括你!”   赵临鸢面上已经有一层层水泽漫下。   是啊,二哥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而她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连她自己都无法改变的事,她怎么能要求杜卿恒去为此牺牲什么呢。   在她沉默的时候,杜卿恒继续道:“赵素与赵云二人,本就是既生瑜何生亮,只可能有一人独揽昭云国的王权。公主,家国大义的道理你比我更清楚,抛却与两位殿下的情分不说,公主认为,两位殿下谁更适合当昭云国的王?”   赵临鸢一怔。   她忽然想到当初在相朝,她也面临过同样的选择。   那时候的她选择了赵素,从始至终,她作为昭云国的子民,选择的人都是赵素。   杜卿恒道:“王上已经做出了选择,公主心中难道就没有答案吗?于黎明百姓而言,于两国邦交而言,赵素都该是昭云国的王。这件事情从始至终,不过是赵云一人的执念罢了!公主,你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神,就算你想保全所有人,也不可能救下所有人,如今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两条路。”   赵临鸢缓缓看向杜卿恒,心中已经有她知晓的答案,却仍在等着对方亲口说出来。   “要么,公主便将此计告知赵云,并说服他放弃逼宫之举。”   赵临鸢惨然一笑,让赵云放弃逼宫,怎么可能呢。   他为登王位已经谋划了这么多年,他安排了扶欢去到褚离歌的身边,更为了让褚离歌登上王位,动过要杀了自己的心思……该做的、不该做的,他全都做了。   如今,经过这么多年的谋划,成败就在今夜,你却让他放弃,他怎么会tຊ放弃呢。   就算是死在乱箭之下,就算是舍弃所有,他也会毅然地去走这条路,绝不回头。   赵临看向杜卿恒,淡淡地替他说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选择,“要么,我便当全然不知此事,任事态按原来的走向发展,我将按照你的计划入王宫去见父王,让你得以混入王宫劫杀赵云,以此作为你送给赵素的大礼,以此来成全你与扶欢二人,是吗?”   杜卿恒眼中泛泪,看着赵临鸢,他知道他不该欺瞒她,不该利用她,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迫她走到当下难以抉择的地步。   但他没得选。   杜卿恒说:“其实离开了你与褚瑟的那段日子,我查清了扶欢当年之事。那年我与她走散后,她辗转入了王宫,成为赵素身边的一名侍女,后来流落到昭云国,是因为赵素看穿她是赵云的人,蛰伏在他身边只为替赵云效命。赵素疑心重,一朝疑人,终生不用,他本可杀了扶欢以绝后患,但他没有,我知是赵素宅心仁厚,欲留她性命而非赶尽杀绝,他只是将她赶出昭云国,命她此生不得再入故土。岂料扶欢身后的人其实是褚离歌,在昭云国多年只为辅佐赵云夺位,因为赵云与褚离歌本就是一条线上的人……扶欢的身份如此复杂,赵素根本不会放过她,我唯有兵行险招,彻底将赵云拉下马,才能在赵素面前为扶欢寻得一线生机。   “扶欢本性不坏,从未有过害人的心思,她背叛赵素,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是褚离歌的人。褚离歌救过她性命,她一心报恩,忠心护主又有什么错?是,她从始至终都不曾为赵素做过任何事,甚至欺瞒他、利用他、陷害他,但身在朝堂心不由己的道理赵素岂会不知?扶欢不是圣人,无法替天下择一明君,她不过是纯粹地想要报恩罢了,她有什么错呢?   “昭云国是她的故土,是她的家,如今她已一无所有,她只想回家,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而这件事只取决于赵素一人。当初他身为王子并无大势,驱逐扶欢的方式仅能依靠手下亲兵,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储君,不日便会登上王位,他若不松口,扶欢这辈子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回到昭云国。我知道,赵素只是憋着一口气在心口难消,他从未想要扶欢的性命,他虽怪她背叛,却也在不动声色地给了她活路。这么多年过去,只要他松一松口,扶欢就可以回来。但他始终不肯给扶欢这个机会,那便由我来迫他松了这个口!”   赵临鸢默默看着杜卿恒,听着他长长久久的诉说,诉说着他的心思,诉说着他的计划,诉说着他是如何殚精竭虑、处心积虑,去为他深爱的姑娘谋一条可能的出路……   从前的从前,他教她要独善其身、不染尘埃,可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女人而让自己置身泥沼,沾染一身的狼狈与污秽。   他为了这个女人,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他为了这个女人,甚至连她赵临鸢也算计了进去;仅仅是为了扶欢一人,他便倾尽了所有,赌上了半生的安稳。   赵临鸢很心疼他,因为她知道,扶欢根本不爱他啊。   “卿恒哥哥……”   她轻声唤他,却知已经再难将他唤醒了,最终只好问一句:“值得吗?”   杜卿恒缓缓将赵临鸢抱入怀中,任由她眸中的热泪沾湿了自己肩上的衣袍,他对她说:“从来就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是啊,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赵临鸢缓缓松开杜卿恒的怀抱,深深叹了一口气,打开窗台,目光飘向遥远的天际,看见雁过长空,看见行云流水,她看着出神了好一会儿,心中无限空茫。   她没有回首再看身后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茫茫的天地间,她对他说:”“卿恒哥哥,我成全你,但有一件事,也希望你能成全我。”   在她身后,杜卿恒坚定道:“鸢鸢,你说,不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我能为你去做的事,我都会答应你。”   赵临鸢淡淡地笑了笑,“你也曾信誓旦旦地答应我,会为了我而惜命,会为了我好好地活着,会为了我不再为任何人以身犯险……你答应的事总是那么美好,可却终究没有做到。”   杜卿恒垂下了眸。   赵临鸢回过身,轻声道:“但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杜卿恒看着她,眼波流转,“鸢鸢……这次不会了。”   “好啊,我便再相信你一次。”赵临鸢收回了温柔的笑,认真与他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保全赵云的一条命,我知他决定之事没有可扭转的余地,也知此举若败,于他而言,余生与死无异,但我还想再努力一次,我想让他知道,除了王位,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他去珍视的事,我想让他好好活着。”   杜卿恒的心有些许触动。   他忽然明白了,当初的赵临鸢为何会从褚瑟的手中留下褚离歌。   原来,她也希望他能放下帝位、放下扶欢,拥抱值得他珍视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赵临鸢听到杜卿恒对她的再一次承诺:“鸢鸢,我答应你,这一次,我一定做到。” 第86章 86.卿让酒:我是皇后,不是王妃。   是夜,昭云国的都城上空被黑云笼罩。   王上病重,王族与大臣齐聚垂云殿,大家心中都有大概的猜想,却无能为力,能拖一刻是一刻。   隔着帘帐,众人在殿外守候,内殿中,眼见王上赵其宗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内侍双眼通红,哽咽不止:“王上,您再坚持坚持,医师定会调成新的良方!”   龙床上的赵其宗虚弱一叹,生死都是命数,哪有什么所谓的良方,这个侍卫讨好了自己一辈子,没想到,死前还不忘哄一哄自己。   可这一次,这位内侍却没骗他。   医师匆匆赶来,手里提了个空箱骗过群臣,直到屏退垂云殿内所有人,独自跪在龙床前,他才悄声道:“王上啊,您且再坚持坚持,公主很快就到!”   这一刻,赵其宗的面上褪去了苍白,终于挂上了红润的笑。   医师一怔,再看王上模样,竟当真精神了些许,哪怕大抵是回光返照,也让他感到欣慰:王上戎马一生,终究在临去时,心中仍有所求、仍有所盼,所求所盼皆圆满。   过了好一会,檐上砖瓦发出轻微声响,赵其宗眸中忽现出几分光芒来。   医师似有所觉,隆重叩首道:“臣,告退。”   垂云殿里一时静极,唯有赵其宗虚弱的喘息声,彻夜不灭的烛火摇摇晃晃,照映着一双渐近的脚步。   地上的身影被烛火拉长,赵其宗缓缓抬眸,终于见到了赵临鸢。   赵其宗轻轻抚过赵临鸢的脸,那个从前稚嫩的面庞,已长成了楚楚玉镯的模样。   透过这张面庞,他似看到了许多过往:年幼时期被他护在襁褓时的鸢鸢,少女时期流落民间吃尽了苦头的鸢鸢,再回王宫时被两位兄长捧在手心的鸢鸢,战事之后身披凤冠霞帔为国远嫁的鸢鸢……最终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鸢鸢。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天真稚嫩的小女孩,早已被接受岁月的洗礼,长成了可独当一面的长公主。   赵其宗眼中忽有泪意,他想到,自己作为君王,他给了赵临鸢家国天下的责任,却不知作为父亲,他是否给了她幸福的一生。   他忽有愧意涌上心头,颤声唤了她的名字:“鸢鸢……”   赵临鸢紧紧握住赵其宗苍白削瘦的手,透过那双模糊的眼,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心中事。   她知他无力多言,便缓缓与他道:“女儿谢过父亲养育之恩,谢过父亲教诲之恩,从小到大,从始至终,女儿承父王恩宠,承兄长庇护,承百姓恩惠,一生无悔、无怨、更无憾,此生惟愿不负父王,不负王兄,不负天下。”   赵其宗沉重地点头,眸中有释然的笑意。   他这一生,终究是无憾了。   最终,在赵临鸢无声的陪伴下,赵其宗缓缓合上了眼,面容安详,并无痛苦。   王上逝世,幸在赵临鸢终究见上了他最后一面,出了垂云殿,在杜卿恒早已安排好的禁卫军保护下,赵临鸢连夜离开了王宫。   这一夜,王城外门禁森严,数十万王城军驻扎都城,专司百姓安危。   王宫内设有铜铃做讯号,在王上闭眼之后,昭云国臣民哀痛之时,铜铃声忽然一阵阵响起,惊响了宫中的警报网,整个王宫顿时进入了最高警备状态。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赵云率兵连夜逼入王宫,斩杀守卫数百人,兵马直逼赵素所在的未央宫。   宫门关闭,内外隔绝,王宫中杀戮不休,血流不止。   这一切都被赵临鸢看在眼里,但她并未停下离去的脚步。   她行走在血泊中,掠过她心中早已知晓的刺杀,将tຊ赵云的兵马、赵素的兵马以及杜卿恒的兵马通通甩在身后,独自一人离开。   这是她无法左右的局势,却也是她,最终选择的局势。   沿着杜卿恒提前安排好的没有叛军干扰的小路,赵临鸢一路畅通无阻,最终回到了客栈。   关上房门,屋中有一位老者早已在此处等着她,这也是杜卿恒的安排。   “公主。”   那位老者慈眉善目,看似对赵临鸢恭敬地行了个礼,实则只是对她道了一句亲切的问候。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又见面了。   “薛神医。”   赵临鸢见到他,心中也很欢喜,她想了想,觉得薛神医这叫法太过疏离,便又改口道:“薛伯伯。”   薛兆年听了这声叫唤,抚了抚胡渣,竟笑出了几道褶子。   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赵临鸢的面色,便很快皱起了眉道:“听杜将军说,你中了毒?”   薛兆年正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放在赵临鸢的手腕上号脉,过了好一会儿,他面上的表情越来越狰狞。   赵临鸢微微偏头,轻轻笑一下,“薛伯伯,你这个表情可真是难得,看来这世间也有能难倒薛伯伯的毒了,所以说啊,学无止境,薛伯伯可莫要再说自己的医术天下无双了。”   “你还笑!”薛兆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昭云国嫁了个好好的公主过去,怎么他相朝还了个中毒的王妃回来?还大国泱泱,我呸!”   赵临鸢依旧笑着,“你啊,医术不精,就别怪左右而言他了啊。”   她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还有,鸢鸢如今可是皇后了,不是王妃。”   知道赵临鸢是在故意逗自己笑,可薛兆年却笑不出来,赵临鸢的笑意便也淡了下去。   两个人双双无言了好一会儿,她问:“当真没法子了吗?”   薛兆年点了点头,但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   “……”赵临鸢觉得好笑,“薛伯伯,你这反应,到底是能救还是不能救?”   薛兆年说:“此毒药性奇特,世间并无解药,但其配方……我倒是可以试一试,只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其中一味药引神窑子,其生长在极寒之地,取之不易啊。”   赵临鸢垂下眼,若有所思:原来,这便是杜卿恒要为她去冒的险啊。   接下来的几日,王城中依旧杀戮不止,各方势力对峙,胜负不详。   赵临鸢关起门窗不问事,在客栈中专心为自己看病,偶尔从薛兆年的口中听来关于王宫的事,她却只是笑一笑,始终不置一词。   但她还是没有等回杜卿恒,自从那一晚他们二人在王宫分别,杜卿恒便不见了踪迹。   可偏偏就在这一日,赵临鸢还在等着杜卿恒的这一日,她收到了来自相朝的传信。   她虽然已猜到来信之人,但是在看到信笺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与妻书”三个字的那一刻,她的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惊喜,在心中暖暖笑开。   薛兆年看在眼里,欣慰地笑了笑,“鸢鸢长大了,懂得思郎君了,如此,我这个老不死的便不打扰了。”   赵临鸢瞪了他一眼,便目送他离开了自己的屋子。   她走到窗台边上,打开信笺:   “鸢儿,见字如面,愿卿安好。落笔时正是中秋佳节,皇城花灯高悬,好不热闹,可惜身边无你。   “那日我去看了褚离歌,他在琼华苑里搭了个花圃,满庭芬芳,再不寥落。我想你是对的,褪去了君王的衣袍,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臣民,却也可以成为一个生活得很好的百姓,这一点,他比我强。   “我还去狱中看了褚萧,他向我问起了你。面对他的问,我实在不知有何可说,便与他辗转说起了褚离歌……或许是在狱中呆久了,他便卸了许多防备,当真被我绕了去,当真不再问起你了。   “原来放下竟是如此简单,可我依旧放不下你。   “后来我问褚萧,若我放他出狱,将他如褚离歌一般囚如笼中鸟,他可愿意。   “他说不愿。   “我知道,他并非不愿离狱,而是不愿向我低头。   “褚萧与褚离歌二人,他们有着不同的半生,我本想给他们同样的归途,可他们终究还是那么不一样的人……”   将信笺折起,赵临鸢眼中有雾。   是啊,他们是那么不同,有着不同的半生,和不同的前路。   可如今兵临城下的赵云,和腹背受敌的赵素,他们又将走向怎么的前路呢。   再过了几日,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赵临鸢站在窗台前,抬眼望着几日前她望过的同一片河山,俯眼望着几日前她曾望过的街道,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她知道,早已有了许多的不同。   这一日,风雨满楼,赵临鸢坐在客栈里,被百姓的交谈声围绕,四面八方是一层又一层的消息:比如大殿下赵素擒获叛军后终于顺利登上王位,比如二殿下赵云被封兰襄王,比如新王上赐了一座新的府邸给他,他却迟迟不肯接受……   这几日民间的杀伐掳虐告一段乱,王宫中的大肆厮杀也已终止,新王上没有对外说明谁为作乱之人,但众人猜测,此事与被封了兰襄王的二殿下断不会全无关联。   但猜测终归是猜测,终归只能烂在肚子里。   真相如何,知道的人不敢说,不知道的人猜到了也不敢说。   如此,天下便只有伪作不知之人了。   赵临鸢轻轻笑一笑,感慨这还真像赵素的作风。   同样听着百姓谈论的还有站在二楼的薛兆年,赵临鸢起身离开了位子,恰与薛兆年俯眼看她的目光对上,她垂下眼,叹一声,便上了楼。   薛兆年在屋中再次为赵临鸢号脉,不经意间看向她的眼神却有些复杂,似漫不经心感慨道:“新王上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未对作乱之人赶尽杀绝,却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赵临鸢似乎听出了薛兆年这话中藏着的深意,那只被他捏住的手腕便颤了一下。   手足之情?   赶尽杀绝?   她原本以为,赵素未向臣民公开叛乱之人,是想给赵云一条活路;他将赵云封为兰襄王,是想给他一分体面……   可当真是如此吗?   至少薛兆年似无意间说出的这句话,又似刻意提醒她的这句话,意味着此事或许不像赵临鸢想象的那般简单,更不像百姓口口相传的那般简单。   想到这一层,赵临鸢望向薛兆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当初这个游荡在外的神医自从为赵临鸢解毒之后,便在王宫里住了下来,这些年,他既无差事也无主,活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可越是逍遥,便越比身处迷雾的当局者多了些通透;越是自在,便越比关心则乱的许多人多了些清明;所以许多事,他总是能比常人多看清几分。   那么,他对赵其宗、赵素以及赵云三人的了解,想来也是比赵临鸢多几分的。   于是,赵临鸢便问他:“薛伯伯认为,封王一事还有内情?”   “嚯,我就是一个得了老王上的便宜,在王宫中混吃混喝了二十几年的糟老头儿,哪里会知道你们王族儿女的内情?”   薛兆年看似油盐不进,说话滴水不漏,但瞧见赵临鸢像个小姑娘一样凶巴巴瞪着自己时,他又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鸢鸢啊,帝王家哪有绝对的宽仁,你那大哥再如何宽仁,也断不会对一个随时会威胁到他王位的弟弟宽仁啊。”   听了这话,赵临鸢的心,惊跳了一下。   她的脑中迅速闪过了赵素与赵云的脸,忽然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赵素的确曾经想给赵云一条活路,兰襄王之名,便是他给赵云的最后一次机会。   可在赵云拒绝受封的那一刻,他便已表明了自己拒为人臣的心,既然如此,赵素怎么会再留他活路?   想到这里,赵临鸢的心纷乱如雨,仍在给她号脉的薛兆年“啧”了一声道:“鸢鸢啊,你这脉象,越发不稳啊!”   “……”   赵临鸢一下把手抽了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这糟老头儿还有心情拿她开玩笑?!   “我要救我二哥。”赵临鸢坚定地说。   薛兆年又“啧”了一声,缓缓摇头,看着她道:“若赵素心意已决,整个昭云国恐怕没人能救他……鸢鸢丫头,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赵临鸢偏不肯,再次咬牙强调,“我一定要救他。”   其实薛兆年说的不错,整个昭云国,恐怕是无人能救赵云了。   但赵临鸢心中有计,她知道,在昭云国之外,还有一线生机。 第87章 87.卿让酒:赵临鸢:“陛下亲启”。   相朝皇城,褚瑟一个人回到了他身为太子时曾经待过的东宫,发现这座往昔恢弘的殿宇,在赵临鸢离开之后,竟有了几分寥落。   他缓缓走入内殿,凉凉夜风吹拂其身,纱帘起起落落映入其眸,书案上折子翻飞,一页又一页,他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伴在他左右的太子妃。tຊ   他一个人坐在寂寥的东宫里,褪去了群臣面前威严的帝王形象,褪去了百姓口中宽仁的君主形象,此刻,他仿佛回到了过去的那段时光……在那段时光里,他还是承欢宫的三殿下,他的身旁还有那个一心助他夺东宫的王妃。   如今他已经得到了他曾经想要的一切,可那个始终陪伴着他的爱人,却一个人踏回了故土,前程不知,生死未卜。   这日清晨,朝堂上早朝如期开始,坊间中百姓安居乐业,一切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褚瑟刚下朝,缓缓行在御花园中,有侍女端着糕点走过来,去往后宫的方向。   他看着侍女手中的盘子,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那是赵临鸢最喜欢的甜食。   他笑了笑,心中满是那个灿若春华的女子。   “陛下,陛下!”那几名侍女行了个礼又走过,恰与腿脚凌厉、冒冒失失奔来的小臣擦肩,正是肖佐一路高声叫唤奔跑过来。   褚瑟向来不喜欢下臣这般冒失,唯独对此人竟丝毫不责怪,这次见了他,心中更有难言的欢喜。   因为每次赵临鸢来信,都是经由他的手交到自己的手中,每每看到肖佐,褚瑟便仿佛看到了赵临鸢落笔的书信。   这几个月来,褚瑟给赵临鸢捎去了很多信,赵临鸢也回了他很多信,他每每看着信中字句,都好似赵临鸢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畔摩挲:“三殿下,我告诉你啊……”   褚瑟登基已有数月,如今还习惯将他唤作三殿下的,大概也只有赵临鸢一人了吧。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她的三殿下。   他永远,都会是她的三殿下。   “三殿下,我告诉你,我已经回到了昭云国,这里风光如旧,就如我当初离开时候的模样……”   “三殿下,你知道吗,杜卿恒说薛神医不在王宫中,他找了坊间很多的地方,终于为我寻来了他,让我好好跟着神医治病,其他的事都不要操心。可我与薛伯伯交谈了几番,听出他其实不曾游历坊间,而是一直久居在王宫,此番也是为了给我治病,才特地来到坊间的。我在心里笑呀,你说卿恒哥哥怎么这么傻,把我也当作这么傻的人呢?他兜兜转转做了这么多的事,大抵是不想让我回到王宫吧。可这是为什么呢,一开始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我想着,既然是他的话,我听便是了。我听他的话,留在坊间治病,也听你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你呢,你可有听我的话,少挂念我一些?”   “三殿下,父王去了。在他临去前,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晚,王宫中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与大哥有关,与二哥有关,我渐渐明白了你身在皇室的身不由己,当初我求过你对褚萧手下留情,怪过你利用了扶欢,甚至差点误会了你要杀杜卿恒……却不知有些事情,从来不是你不想、你不愿,便可当真不去做的。我想那些日子,为了顾念我,你一定也是很难过的吧。如果可以,我盼你能顾念着你自己一些。”   “三殿下,我不愿假以慰藉之名欺瞒你,我告诉你,我的身子越来越糟了,那毒,怕是很难再解了……卿恒哥哥说,他会有法子的,可我知道,他所说的法子,从来不是绝对的希望……”   “三殿下,薛伯伯说,他能研究出解药的配方,可需要一味十分稀罕的药引,名唤神窑子,我这才知道,这就是卿恒哥哥那日说的法子。可那神窑子世间难寻,若要短时间内觅得,谈何容易啊……我想这一次,我可能撑不过去了。一天夜里,我曾经离死亡很久很近,那个时候我曾想过今生与来世的问题。我想啊,我是不是该求求老天,让我来生还能再遇见你。可后来我想了很久,还是算了,百姓难违圣意,便如常人难违天意,老天若有安排,我们总会相遇的;老天若无此心,强求也是平添困扰。你说是不是?所以啊,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更不要怨天尤人,能与你同行这一路,我已经很幸福了,我想殿下也是幸福的。这是上苍的恩泽,我们不能贪心呀。   “三殿下,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爱天下人,也好好地被天下人爱。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永远祝福你。”   ……   那些时候,褚瑟总是一个人待在东宫,一张一张地翻着赵临鸢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书信,翻着翻着,泪水便模糊了那个帝王的眼。   他多想去到她的身边,多想看看她的模样,多想听她亲口唤他一声,“三殿下……”   但是他不能。   他知道,她的鸢儿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苍凉的模样,不愿让他为她一人而搁浅了家国事。   于是,他便一人饮下无垠的思念,压制心中的痛楚,只为成为她最愿他能成为的人。   而这大抵便是他唯一能对鸢儿做的事了吧。   她愿他心怀天下; 他便愿她得偿所愿。   褚瑟出神了好一会儿,脑中想着赵临鸢曾经寄来的那些信,看到肖佐,便知又可以知道她的消息了,他自然是欢喜的。   可此刻的肖佐似乎……不太欢喜。   那个冒冒失失奔来的小臣见着了褚瑟,竟是神情恍惚地从他身侧走过,让众人瞪大了眼。   “大胆!见到陛下还不行礼?”褚瑟携着身后侍从走过,肖佐竟恍若不见,好似丢了魂一般继续走自己的路,被褚瑟身旁的曹公公一喝斥,差点便被喝没了魂。   褚瑟抱着臂,沉默着,将肖佐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   此人每每给褚瑟送信总是又惊又喜的模样,仿佛陛下与皇后的这段姻缘是他牵成的一般。   褚瑟自然知道他谄媚的本性,也知道他向来爱将莫须有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秉性,便也没同他计较,似乎真有要将此功劳归于他身上的意味。   可这一次,肖佐的反应实在太过反常,难免令褚瑟生疑。   肖佐还在一边颤抖一边发呆,曹公公又是一喝:“大胆!你……”   “你下去。”褚瑟淡声开口,驱逐的话竟是对身后的曹公公说的。   曹公公“……”了一下,便乖乖退了下去。   肖佐这才抬眼,对上褚瑟一双饶有兴致将他打量的眸子,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道:“陛……陛下。”   在他惊恐的时候,竟还不忘把什么东西藏去了身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却被褚瑟看了个分明。   褚瑟蹲下身,兴致更甚,“何事让爱卿如此出神?莫不是金屋藏娇,被夫人发现了?”   肖佐便顺陛下之意打起了马虎眼,扇了自己两巴掌后连忙道:“对……对对对!小臣该死,不从夫德!”   褚瑟:“……”他只是玩笑一句,没见过这么上杆子承认的。   虽则如此,看到肖佐这样的反应,褚瑟还是意识到了事态严重。   他摆出一张冰山脸,对肖佐伸出手道:“拿来。”   “陛……陛下……”肖佐慌得不能再慌了,真希望是自己金屋藏娇之事东窗事发这般简单。   “拿来!”褚瑟对他做出最后的警告,语气如泰山压顶般给人带去压迫,眼神如磐石般不可逆转。   随即,肖佐那双颤颤巍巍抖得不能再抖的手,只好将一张被他揉得皱巴的信笺呈了上去。   褚瑟一眼便看到信封上郑重落笔写下的“陛下亲启”四个字,与以往温柔落笔的“与君书”不同,他便知此事非同寻常。   他飞快地拆开信,在赵临鸢的字迹中得知了昭云国近日的事由,一边听到肖佐慌慌张张的解释:“陛下明鉴啊,小臣可万万没有偷瞧皇后娘娘信件的心思,只是恰恰今日风太大,恰恰小臣手太抖,这信纸一角便恰恰入了小臣的眼……这随意一瞥,便不小心瞥到了这等紧要大事,小臣为陛下分忧心切,这才忍不住多瞥了几眼,这才不小心知道了娘娘所言何事……”   当褚瑟将信中的内容看完的时候,肖佐的废话也同时说完了。   阳光下,褚瑟握着信的手缓缓垂下,眉间微皱,若有所思。   肖佐依然跪着,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察陛下的面色,随即斗胆说出心中的顾虑:“陛下,皇后娘娘信中所言,让陛下出兵昭云国,此举是万万不能啊!您这才登基不久,朝中褚萧与褚离歌的余党还在,正是需要处理内事的时候,如何能再惹外乱?更何况那昭云国大乱初定,此时出兵,岂不是惹了个刻意引战的恶名?还望陛下深思!”   褚瑟不说话。   赵临鸢从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她既然开了口,那么再没有分寸的事,在褚瑟的心中也平添了些分寸。   深思……   思,他是思过了。   可决策,在他的心中也有了。 第88章 88.卿让酒:信和命,你选一个吧。   昭云国动乱平定,老王上逝世的消息很快在坊间传播开来,赵其宗下葬那日,百姓齐齐吊唁,tຊ赵临鸢却逆着人潮一直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拖着这身飘零的躯体该走向何方。   她还在等杜卿恒,可还是没等来他的消息。   王宫中,不知是何人放出了消息,说是老王上生前曾给赵临鸢留下一封信,初初时是落在了年仅七岁的六王子手里,可由于信中内容涉事隐秘,关乎赵素与赵云争储之事,六王子不愿将其捎去相朝交到三姐的手中,此事被当时身为储君的赵素知晓,后来,这信件便辗转到了他的手中。   信中提到了赵素当初对赵临鸢下过的杀令,可如今他初登王位,也还珍惜着赵临鸢这个远嫁的妹妹,他怎么会愿意将这信交给她,让她知道当初的一切呢。   所以一个月过去,这封本该落入赵临鸢手中的信,她仍然没有看到。   直到有一日,这件事传到了杜卿恒那处,这便是杜卿恒失踪了许多日的原因。   某日,入夜之后,新王上赵素的重华殿中,待到宫娥皆退散,暗处的角落忽然现出一个身形,来人将一柄长剑架在了赵素的脖颈上。   “把信交出来。”那人声音平淡,既不威胁,也不强硬,仿佛只是在和他商量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却也是一件没得商量的事。   赵素目光淡淡地看了看眼前这把正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兵刃,又看了看持剑对准自己的黑衣人,悠声道:“杜卿恒,信与命,你选一个吧。”   杜卿恒坚持道:“把信交出来!”   “那便是不要命了?”赵素面色诡异地看着他,“可惜了,就算你弃了命,我也不会把信交给你。”   听了这话,杜卿恒手中的剑便离他的脖颈更近了,“赵素,你当真要找死?”   赵素笑一笑,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身前那人,“杜卿恒,当初扶欢背叛我而为赵云办事,她本该有一死,我却饶了她性命;当初你勾结褚萧算计我妹妹,你也本该有一死,我却还是饶了你性命;你与扶欢二人皆对不住我,更对不住我的妹妹,可我依然三番五次给了你们后路,如今甚至还允了扶欢回到故土,鉴于以上种种,我且问你一句,我赵素可有哪一点亏待了你?”   杜卿恒缓缓放下手中剑,低着头,“末将谢王上宽仁。”   他又抬起眼看着对方,“但这些并不能掩盖你亏欠了赵临鸢一事。”   赵素拂袖甩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卿恒走到了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老王上留下的那封信,有赵临鸢应当知道的真相,老王上到死也没有勇气向她说出口,但她应当知道这一切!你扣下了信,因为你不愿赵临鸢知道过去的一些事,但只要我杜卿恒还喘着这口气,便不会让她被你们当个傻子一般欺瞒。”   ……   那一夜,重华殿染了血。   可新王上不提,也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终究在第二日,那封残旧的信笺落入了赵临鸢的手中。   客栈里,赵临鸢缓缓打开手中的信,看到了她父王的字迹:   “鸢鸢,当你看到此信时,父王或已西去。当年的一些事,父王生前未与你说,如今告知于你,盼你能原谅父王当初的欺瞒……”   看着信中内容,赵临鸢这才知道,褚离歌与赵云的勾结,褚萧与赵素的勾结,甚至杜卿恒与扶欢的命运交错,所有的事,都比她能想到的还要早……   在昭云国,赵云和赵素势不两立,在相朝,褚萧和褚离歌亦如水火,多方势力对峙不下,争储一事久滞不前,褚离歌便与赵云有了勾结,妄图里应外合,从中牟利。   而褚萧与赵素又岂会坐以待毙?于是此二人便也谋划到了一处。   在那以后,杜卿恒便成了褚萧和赵素二人联结的情报中心,扶欢便是褚离歌和赵云之间情报网的终点,他们六个人,便成了两国风云涌动的核心。   彼时的赵临鸢置身于这场风云之外,却因着那场突然的和亲而被迫卷入其中,殊不知当初相朝与昭云国开战,昭云国并未全然获胜,所谓的胜局不过是赵云和褚离歌二人权衡利弊的结果,便是赵云在幕后算计,促成了这场和亲。   他深知赵临鸢在自己和赵素之间始终向着自己的一颗心,他深信将赵临鸢嫁去相朝,自己便多了一颗可用之棋。   可他却不知,许多年过去,那个在他庇护下长大的妹妹,早已悄悄变成了他不曾知道的样子,他更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的妹妹会在家国大事上偏向赵素。   赵素心知赵云与褚离歌狼狈为奸,就连相朝陛下亦为宣贵妃一党掣肘,褚萧虽为太子却处处受到他们的牵制,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于是他将计就计,不动声色便将赵临鸢当成了掌中棋,他知道,若赵临鸢作为昭云国长公主嫁予褚萧,势必会对太子一党的势力有所加成,届时便能更好地牵制褚离歌和赵云二人。   直到后来传来赵临鸢与褚瑟的婚事将成,而非褚萧,赵素这才对他的这个妹妹起了杀心,这便是当初承欢宫遇袭的真相。   当初那场和亲,是所有人权衡利弊的结果;当初那场交战,是所有人为己谋利的结果。   彼时坐在王位上的赵其宗岂会看不出各方的心思?他明明知道,可他依旧默许了这一切。   所有人都铁了心要让赵临鸢卷入其中,但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她最后嫁的人竟是褚瑟。   最后,赵其宗留给他女儿的话便是:“鸢鸢,是父王当初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沦为你两位兄长争权夺势的牺牲品……是父王存有私心,为助素儿夺势,才让你远嫁相朝,葬送了一生的幸福……是父王对不起你。”   赵临鸢看完信,默在一旁不做声。   这一路走来,她曾被褚萧利用、被杜卿恒利用、被褚瑟利用、被赵素和赵云利用……她能被如此多的人利用,不仅因为她是昭云国的公主,更因为她是赵临鸢,有了许多人没有的脑子和价值在身上。   既然这个脑子比寻常的女子多了几分用处,那么这一路走来的阴谋阳谋,她又岂会猜不出分毫?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对此,她无怨。   因为,她本来就甘愿。   赵临鸢深知,作为一国公主,不比寻常人家的掌上明珠,觅得良人便算此生最大的福祉,于她而言,昭云国举国安泰,便是她最大的福祉。   她虽然也怪过她的父王,怪过她的两位兄长,可怪责终究只是怪责,却不是怨恨,她不怨他们。   这些年来,她想要的不过是父王的一句抱歉,不过是兄长的一句抱歉。   而这句“抱歉”,便是杜卿恒不惜堵上性命,也要为赵临鸢去做的事。   看到信的这一刻,赵临鸢终于看到了她最敬重的父王,亲自落笔对她所说的一句,“抱歉。”   赵临鸢轻轻擦了擦自己面上水泽,缓缓回过身,对杜卿恒说:“卿恒哥哥,谢谢你。”   后来,她独自一人走上街头,与来往的百姓一一错身,听到了坊间关于当朝的各种谈论。   比如,新王上有了新的动作,二王子赵云最终还是被关在了兰襄王府,双方势力对峙不下……   还比如,赵素始终未能得到赵云部下的拥护,赵云也被赵素压制得寸步难行……   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入她的耳中,关于赵素和赵云的都有,却无人再知赵临鸢,不知这个为了昭云国如今的安泰,被所有人利用了的长公主。   她淡淡地笑,并不在意。   因为她知道,昭云国会越来越好的。   那么赵临鸢是谁,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来到一家酒铺,照着寻常百姓的样子,点了一壶小酒和几个小菜,看了看,尝了尝,心中释然之意更深了。   因为她知道,在这淡淡的酒香和浓浓的菜香之后,百姓也会越来越好的。   在她感叹着这些的时候,一个穿着朴素可腰间却插着长刀的“百姓“在她身旁落座。   赵临鸢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人腰间的兵刃,认出了上面刻着的图腾是赵云部下的标志,她悠悠品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才淡声问道:“是二哥找我?”   那人道:“二王子知公主回到了昭云国,让末将务必寻到公主,转告一句,他对不起公主,望公主还能记得你们曾经的好……”   听了这句话,赵临鸢握着茶杯的手一僵,随即,杯中的茶洒出了两滴。   她淡淡地望了一会天,天灰蒙蒙的,似要迎来初春后的第一场雨。   透过这个雾蒙蒙的世界,她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她,还是那个被她二哥庇护在身后的小妹妹。   “愿我、还能记得我们的好……”赵临鸢淡声呢喃着赵云对她说的这句话。   她将目光从天际收回,清清浅浅地笑了笑,心中想着:我怎么会不念着我们的好呢。   她知道,从赵素愿将信笺交到杜卿恒的手中并保全他性命的那tຊ一刻,她已经等来了赵素的那句难说出口的无言的抱歉。   她知道,从赵云派出他最信任的也是唯一一个还留在他身边的部下,为他寻遍整个都城,只为向她道出那句迟来的话语时,她已经等来了赵云的那句抱歉。   想明白了这些,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最敬爱的父王,最崇敬的大哥,最依赖的二哥,不论一路上对她有过多少利用和欺瞒,至少他们始终把她放在心间,亦如他们在她的心中,始终有着不可磨灭的位置一样。   生在王族,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他们本就不欠她什么啊,但最终他们都对她说出了那句“抱歉”。   赵临鸢想着,就算此刻死在昭云国,也算是她此生最好的归宿了吧。   只是好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她的父王,此番嫁去相朝,是她此生最幸福之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遇到了会替他守护自己一生的人,她还没来得及让他安心……   赵临鸢遥遥望着天,若是父王在天知晓,应该是再无愧意了吧。   灰色的阴云在天边酝酿了许久,终于化作春雨绵绵地下。   赵临鸢伸手握着一粒雨滴,手掌摊开,那粒雨滴又被春风带走,斜斜融入飘飘洒洒的空气中,飘向远方。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她想,父王终究会知晓的。   这场春雨夹着无限的希望,一定会将自己幸福的消息,带去给他。   出神了好一会儿,她才收回思绪,对那人说:“我,想见我二哥。” 第89章 89.卿让酒:凡过往者,皆为序章。   赵云被关押在兰襄王府,被迫封了兰襄王,成了个虽无实权但日子还过得去的王爷,于他而言不算寂寥,但于他这一生而言,却已是成王败寇,何其苍凉。   他在那寥落的兰襄王府中漫步,折过柳絮飘飘,想起年幼的时候,他将他最疼爱的妹妹护在身后,许她一世安稳。   却不曾想,最终她却成了他掷出的一颗棋。   几日前的他同样是望着这春雨欲来的一片天,唤来了这时候还跟在他身侧的唯一随从,让他寻到赵临鸢,务必对她说出他欠她的这句“抱歉。”   在那同样飘着雨的酒肆中,赵临鸢听到了这一句“抱歉。”   她望向兰襄王府的方向,心中在想:二哥有多少年,没有好好保护过我了?   正想着,她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水雾,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她五岁那一年,那个躲在二哥身后畏畏缩缩的小女孩。   小的时候,赵临鸢温顺乖巧,还不似今日这般锋芒尽显,那时候她常常跟在赵云身后,胆小怯弱,寻求庇护,赵云常笑她是一个小白花妹妹。   赵云对他这个妹妹很是疼爱,她对赵云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白日里陪着他上学,下课时还带着热腾腾的糕点等他归来,常常连自己的那份也给了他,却从来没记得带上她大哥赵素的一份。   对此,赵素也只是笑,看起来并不在意。   有一段时日,他们的父王赵其宗犹爱君子兰,赵素在书上习得此花的养殖之术,在庭院里埋下了种子,欲待来年花开时,将此珍贵的植株奉上,作为父王四十寿辰的贺礼。   却不曾想,还未等到第二年春,那顽劣的少女便折断了她大哥悉心养殖的枝桠,后来得知这是大哥种了近一年的植株,少女时候的赵临鸢便吓没了魂。   她知道,她那个在人前温文儒雅的大哥,其实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怪书生,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惹下这等祸事,她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赵临鸢日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自己关在屋中半月有余,生怕被大哥逮了个正着。   直到第四日晨起,赵临鸢终于无法忍受这昏暗的小房,但听说大哥还在她的公主府中出入,她还是不敢踏出房门半步。   最后,还是她的二哥赵云把她从暗无天日的小房里给拽了出来,谁知道迎面便撞上了正下课归来的赵素。   赵临鸢吸了吸鼻子,怯弱地躲到赵云身后,连气都不敢再喘了。   赵云将那颤抖的少女护在自己身后,对赵素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妹妹吗?!”   他特地强调是“他妹妹”,这语气倒像极了两个哥哥在争同一个妹妹。   赵素连瞧都没瞧赵云一眼,只径直走到了赵临鸢的面前,那个本来就胆战心惊的少女见到他,心里更是哆嗦了。   他的声音似涓涓细流般温和,又能给人带去震慑天地的压迫,“鸢鸢妹妹,何事如此慌张?”   赵临鸢的唇瓣颤抖,可半晌却都吐不出一个字。   倒是赵云理直气壮:“鸢鸢何事慌张,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一把揪起赵素的衣襟,漠声提醒他,“你当知道,若你此刻消失,她便不慌了。”   赵素对赵云的话恍若未闻,依旧云淡风轻地看着赵临鸢道:“鸢鸢所遇何事,大可告知为兄,为兄定会为你做主。”   听了大哥这话,赵临鸢羞愧地垂下了头。   她心里知道,大哥并非有意发难,只是想让她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而不是只知道躲在屋子里避祸,或者是躲在二哥的身后寻求庇护。   她咬了咬唇,掠过赵云,向赵素屈膝行了个礼:“是临鸢顽劣,不慎折坏了王兄的花枝,望王兄轻罚。”   看到她的态度,赵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奈何赵云却冷哼一声:“不过是个装腔作势之人,你理他作何?”   说完这话,赵云当即拉起赵临鸢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上,他故意和赵临鸢说了很多话,声音极大,生怕赵素听不见似的:   “我的好鸢鸢,我的好妹妹,你又没做错事,认什么错啊?你不要怕那张冰块脸,不要把他那废话往心里去,听二哥的就好!”   “不就是棵破木头枝嘛,你要是喜欢,二哥明日就端一棵来,大摇大摆地摆在咱们公主府,你要是还不尽兴,咱们还可以一天折一棵,你说好不好?”   ……   赵素全听到了,但并不生气,只是摇头笑了笑,看着赵云和赵临鸢牵着手走远的背影,他的笑意便更深了。   赵云和赵素,他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   于王室而言,一个是被寄予了厚望的储君,一个是兵权在握蠢蠢欲动的王子。   于百姓而言,一个是知天下明事理的文生,一个是好战果敢野心勃勃的武将。   于赵临鸢而言,一个是时刻教诲自己如何堂堂正正立足于天地的大哥,一个是永远不辩事理无条件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二哥……   只是后来,那个永远将她护在身后的二哥,终究还是在岁月的长河中,将她弃在了暗流涌动的朝堂里。   他算计了所有,亲手将她推上了和亲之路。   赵云逼宫失败,他被囚禁在荣华不再的兰襄王府,等待他的将是残败的余生,赵临鸢不知,赵素没有杀他究竟因为是顾念了多年的手足情份,还是杜卿恒受她之托设法保全了他的性命,但若可以,她希望真实的缘由会是前者。   但她知道,哪怕赵云还活着,可他渴求的一生荣华,终究是结束了。   这一日,赵临鸢避开赵素的眼线,一人来到兰襄王府,见到了赵云。   看到她,赵云惊诧至极,眸中泛出了多少年都不曾再有过的光芒。   或许是因为,他不曾想过她还愿意来到他面前;更许是因为,他从未敢妄想,此生还能见到她。   赵临鸢对他说:“二哥,我不喜欢你托人送来的那句“抱歉”,如果可以,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鸢鸢……”赵云眼中蓄着泪,将赵临鸢一把揽入怀中,颤声不止。   可还没等他先说出那句抱歉,他竟听到了妹妹先开口对他出的抱歉。   赵临鸢将自己的面庞抵在她二哥的肩上,任由眸中漫下的水泽浸湿了他的衣襟, “二哥,是我对不起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大哥的计划,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你本来不必是如今的境况,是我存有私心,是我促成了你的败局,对不起……”   赵云缓缓放开赵临鸢,抬起手,为她抹去了面上的水泽,对她笑道:“鸢鸢啊,你在说什么傻话?从小到大,你二哥想要做的事,又有何人能阻拦?这就是我的结局,也是我该有的归宿。”   “二哥……”   “鸢鸢。”赵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以此来打断她未说出口的话,他问她:“如果可以再选一次,你会不会帮我去对付大哥,会不会帮我去夺王位?”   赵临鸢缓缓地,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是赵云发自内心的问,没有怪责,没有埋怨,他只想知道对方真实的答言。   赵临鸢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可坐上王位的那个人,却可左右天下之命势。王位若在大哥的手中,他首要之事是励精图治,予昭云国安泰;可王位若在tຊ二哥的手中,二哥首要之事是厉兵秣马,扩昭云国疆土。我知大哥没错,二哥也没错,你们都想要昭云国更好、更强。可对百姓来说,他们要的是安稳;对我来说,我要的是相朝和昭云国各自的盛世。在相朝,我知道我的夫君会做到;在昭云国,我知道我的大哥会做到。既如此,我便是再念着二哥,也绝无可能站在二哥这一边……   “站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我知道,百姓安泰,再无杀伐,长治久安,这便是当下我想要谋求的盛世,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赵云轻轻摁了摁她的发丝,叹了一声道:“鸢鸢,你真的长大了。”   赵临鸢静静看着他,没有接下他的这句话。   赵云走到屋檐,沿着房梁一瓦看向了广阔的天际,“你说得对,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我赵云一人的天下。若逆了天下人之意,那么纵使我夺得了天下又能如何。”   “可是二哥,你的天下,并不是只有昭云国,并不是只有兰襄王府,更不是只有你眼前的一方寸土啊……”   赵临鸢走到他身后,对他说:“你是否愿意到真正的天下去走一走?”   而这,就是赵临鸢真正的来意。   赵云回过身,费解地望着她道:“真正的天下?”   赵临鸢笑了笑,用一双明澈的眸子望着他。   赵云透过那双眼,仿佛看到了他的妹妹期望带给他的青山碧潭,烟火人间。   她告诉他,欲望虽然伴随人性而生,却从来不是人生唯一的答案。   凡过往者,皆为序章,她希望他还能往前走,别再回头看那残败的过去。   她的二哥啊,被欲望的浪潮牵着走,已经离开了烟火人间很多年,如今兵解归来,所有人都说这是他权力的终章,可赵临鸢却告诉他,这也可以是他另一番人生新的篇章。   赵临鸢看着赵云,面上挂着笑,灿若春花,皓似秋月,给他带去对未来的无限可能和期待。   可在那抹灿烂的笑意之后,赵临鸢在心中暗下决心,她想,她也该去见见她的大哥了。   却不知这个初登王位的君王,可还会如二哥这般,念着他们曾经的好…… 第90章 90.卿让酒:兵临城下,温良夜话。   暮色已临,夕阳斜照。   新王赵素所在的重华殿门廊外,几名辅臣一字排开,跪守着紧闭的殿门。   诸人急于求见王上却被客气拦在殿外,不由得眉目焦灼,其中本驻守在边境的镖旗将军王枭之焦灼最甚。   那相朝新帝才登基数月,昭云国这方也才换了新主,眼下正是双方急需要各自稳固根基的时候,可那褚瑟偏在这时率了骑兵大举来犯,扰昭云国国土安宁,诸臣皆不知其意欲何为。   王枭之收到消息后当即快马加鞭赶回都城,欲亲自向王上赵素呈禀此事,共商应战策略,却不曾想,他竟被赵素以有贵客至为由,生生给拦在了重华殿外,除了跪守之外,别无他法。   他如何能不急? 究竟是怎样的贵客,能急过本国的安危?!   赵素自然也急,但他知道,和殿外那些臣子是商讨不出可休战之法的,因为他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这位“贵客”,看似远道而来却偏在此时出现,她才是边境那相朝皇军蠢蠢欲动的根源所在。   内殿之中,赵素坐于上位,一脸讳莫如深地端详着坐在下首客座的那位“贵客”,内心多番猜忌,面上却波澜不兴,只微笑看着她,却长久不说话。   赵临鸢手中端着白玉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茶后,也微笑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其他:“王兄的重华殿可真是气派啊,四四方方,坐北朝南,采光极好。”   赵素也将一口茶送入口中,淡淡一笑,“鸢鸢此番前来,恐怕不是来赏为兄这重华殿风光的吧?”   “为何不能是?”赵临鸢神情闲适,对上对方一双探究的眼,依旧不紧不慢道:“鸢鸢只是感叹,今时不同往日,王兄的殿宇确实要比二哥此刻所在的兰襄王府,要恢弘多了。”   听到赵临鸢提到赵云,赵素心下一跳, 但很快又恢复了气定神闲之态,冷声道:“你可真是惦记他啊。”   赵临鸢垂下眼眸,温柔地笑,“那是自然了,他是我二哥。”   赵素的面色僵硬片刻,又勉强绽开了笑意,那笑中却藏着讥讽,“也是,你们兄妹二人自小便感情极好,你念着他,也是应该的。”   “嗯哼。”   “……”   两个人假意谈笑了许久,彼此皆知,此刻的殿外,那几名臣子早已跪红了膝,挥汗如雨下。   “王上!”   再过了一会儿,殿外那人终于按耐不住,于是又有焦灼的求见声传入内殿,“军情紧急!还望王上让我等入殿呈禀!”   赵临鸢看向赵素,似云淡风轻地问:“相朝皇军大举来犯,王将军在外侯了半日有余,王兄竟丝毫不急,也不打算见一见,听他说一说军情吗?”   “我为何要见,又为何要听?”赵素偏不入瓮,只悠声说道:“王枭之所知,你赵临鸢皆知,可你赵临鸢所知,王枭之却不知。既是如此,我与你喝喝茶、聊聊天,岂不是更快活?”   听了这话,赵临鸢敛住了笑,眸子眯了眯,审视着他,“王兄这是认定了此番相朝皇军进犯与我有关?”   “难道不是吗?”赵素也审视着她,“鸢鸢啊,其实你我兄妹一场,只要是你开口之事,为兄岂有不答应之理?你此番所求为何,直说便是,大可不必以战事相要挟。”   “是吗?王兄既然如此说,那鸢鸢可当真要直说了。”   赵临鸢缓缓站起,走到赵素的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放赵云自由。”   赵素的面色应声而变,“你果然是为他而来。”他当即换上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脸,“我若是不允呢?”   赵临鸢笑了笑,悠声掷出手中的筹码,“若王兄不允,我便替那还在殿外跪守求见的王枭之向王上禀明现下军情:相朝陛下褚瑟御驾亲征讨伐昭云国,战因便是我相朝已查明当初殆夷国那场兵乱与你昭云国二王子赵云有关,现我朝陛下要求赵云亲自率兵迎战,还相朝一个解释。若见不到赵云此人,相朝皇军誓要踏平你昭云国,为当初的殆夷国之乱讨一个说法!”   “……你!”赵素竟被气笑了,“鸢鸢啊,你为了救赵云,可真是煞费苦心。你让赵云率兵出征,实则是迫我将兵权交还于他,你动用褚瑟的权力,不惜出动相朝皇军,就为了一个罪臣吗?在你心中,难道只有他这一位兄长吗?”   “鸢鸢亦将王兄视作兄长,可如今天下已定,我只求王兄能给二哥一条后路。”   “那你可曾想过我的后路?若我将兵权交还于他,你就不怕他再次起乱,威胁到为兄的王位,威胁到昭云国百姓的安稳吗?!”   “他不能,也不会的。”赵临鸢看着赵素道:“父王在位时,昭云国的兵马已达百万,二哥所率的雄狮营兵马不过七万,王兄若将此兵权交还于他,只可让他自保,断不会威胁到昭云国的王位。”   正说着,赵临鸢的声音渐渐软了下来,语气也从威胁变成了恳求,“大哥,鸢鸢并非心中无你,只是我知道,二哥已经无路可走,我只求你,放他自由……”   赵素望进赵临鸢的眼,目光又在她的眉目间停顿了一会儿,声音同样软了下来,“鸢鸢,大哥且问你一句,你此番入我重华殿,是以昭云国长公主、我赵素的妹妹的身份而来,还是以相朝的皇后、褚瑟之妻的身份而来?”   赵临鸢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其实大哥是想问我,若是想救二哥,低头与你求情便是,为何要将褚瑟牵扯其中,是吗?”   赵素没说话。   赵临鸢便说了下去:“对昭云国万千臣民来说,二哥是背负造反之名的罪人,新王上将他幽禁在兰襄王府了此残生,算是给了满朝文武和百姓一个交代。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就算大哥有心放他,又有什么理由放他呢?”   听了这话,赵素叹笑了一声,看着她,二人对视片刻,他便明白了那驻扎在边境的相朝皇军此番入侵意义之所在。   与其说是赵临鸢以战乱为筹码要挟赵素放过赵云,不如说是她以战乱为缘由,给了赵素一个放过赵云的机会。   从始至终,她都在豪赌,赌他愿意放了赵云的一颗心。   如今一棋落定,她终究是赢了。   殿门被打开,几名辅臣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瞧见赵素的身形隐隐现出,众人眸色大亮。   王枭之咬了咬牙,倏地双膝离地,站了起来,“王上,那相朝皇军……”   “相朝皇军大举进犯,只为兰襄王赵云一人。”赵素抬脚迈出殿门,以君临天下之势tຊ对上王枭之的眼,接过了他口中的话之后,当即下令道:“即日起,封兰襄王赵云为镇远大将军,率七万雄狮营挂帅出征,迎战相朝皇军!”   与此同时,赵临鸢的身形掩在内殿的光晕下,隔着距离,遥遥望着赵素面向群臣的背影,听见他最后的决定时,她终于放下了忐忑的心。   他的大哥,看似秉公,却也不放过徇私的机会;看似无情,却藏着旁人所不知的深情。   她知道,他那副看似漠凉的外表下,裹着的还是那颗顾念手足的温良心。   将战事部署完毕后,赵素回到内殿时,听到内官告知长公主已经离开,他有片刻的怔然,反应过来时,便立刻追了出去。   “鸢鸢!”   亭廊外,跑乱了外袍的赵素叫住了那个正在走远的女子,他跑上去,渐渐拉近和她的距离,直到来到她的身后。   赵临鸢回过身,笑望着他,唤了一声:“大哥。”   赵素也笑望着她,轻声问:“你幸福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让赵临鸢有些错愕。   还没等她回答,赵素便说,“我想,你应当是幸福的。”   他叹了口气,有遗憾却也有庆幸,“因为你嫁了一个好夫君,至少他愿意为了你假意出兵,至少他愿意成全你想做的事。”   听了这话,赵临鸢垂在腰侧的指尖倏地一颤。   她想着,赵素在意她是否幸福,应该是还在介怀当初和亲之事吧,他害怕她因此葬送了幸福。   其实那些事早已经成了她的过往,可在昭云国,这始终是她的父王和两位王兄放不下的心结。   “王兄可真会自答自慰啊。”赵临鸢看着赵素,假意嗔怪,笑问他道:“若我说我不幸福,王兄心中可有愧?”   赵素一怔,长立在地,默然无言。   赵临鸢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扯了扯赵素的袖道:“王兄,鸢鸢是逗你的,鸢鸢很幸福,昭云国无人愧对于我,过去的事既已过去,还请王兄别再放在心上了。”   赵素笑了,可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大哥……”赵临鸢猜测到他同样也为自己对赵云的态度心有介怀,于是轻唤了他一声,有些抱歉地补充了一句:“还有,虽然鸢鸢顾念着二哥,但在鸢鸢的心中,大哥和二哥都同样重要。”   这一次,赵素当真笑开了。   他摁了摁赵临鸢的额发道:“莫不是你真把为兄当成争风吃醋的小孩子了?”   说完这话,他停顿一下,笑意僵硬,好一会儿,又有了些释怀,“其实,只要你幸福,一切便没有什么可再追究的了。”   赵临鸢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水雾,“大哥,如今你还愿意关心我是否幸福,我想,这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两个人对望许久,最终缓缓笑开。   一笑泯恩仇,一切又回到了儿时的模样。 第91章 91.结局篇:愿卿踏遍千里路,归时眸中满星河。   从相朝回到昭云国,赵临鸢本是为了解毒而来,她盼着余生平平安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能与爱人长相厮守。   却不曾想,治病的事没做几件,却已经历了父王离世、二哥谋反,大哥封王这么多的事。   但终究,一切的结局总是好的。   除了未知前程的她。   赵临鸢笑一笑,心中在意自己的生死,却无能为力,可她最终还是没和赵素、赵云提起自己中毒一事,在告别了赵素之后,她离开了王宫,一个人走上熙攘的街头。   春雨淅沥,密密斜织,打在赵临鸢的素色衣裙上,她偶尔在花铺前停驻,偶尔在人群中逗留,一路走走停停,将昭云国的每一个角落看在眼里,心中暖暖笑开。   这是她的来路,更是她的归途。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将自己完整地置身于热闹繁华的街市中,完整地投入百姓的交谈议论中。   她完整地融入了昭云国的坊间,恍惚想起那年初春,也是这里的百姓,在琉璃盏上落笔,在孔明灯上祈愿,字字句句,都是对她远嫁相朝的美好祈愿……   那时候的百姓啊,真诚地祝愿他们的长公主一生得青山入怀,欢喜无忧。   如今的她,也许是再难与青山为伴了,但她此刻无忧亦无憾,想来也算是不负故乡百姓的期许了。   雨越下越大,人人躲雨而去,她仍不紧不慢,轻悠悠地走着,飘扬的衣袂穿梭在人来人往中,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的衣裳由淡红变成了桃红,她才缓缓打起手中的油纸伞,为自己撑起一方纯澈的空间。   雨中佳人,徐徐而行,掠过千家万户,走过万家灯火,街上的人们都已散去,天地间唯她一人,自我庇护着,一直往前走。   从未有过的明澈,从未有过的释然。   桥头上站着一位公子,着白衣青袍,温文尔雅,他站在风雨之中,遥遥望着他深爱的女子,那淡薄的唇角勾起了一弯缱绻的弧度。   他的身形飘荡在桥下碧波里,与千家万户、楼兰格栅融为一处,在水中绘成了与天相映的大好河山。   这位公子的身侧立着一位小书童,那书童一边踮着脚为公子撑纸伞,一边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方,因为在一刻钟以前,他家公子告诉他,那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朝他们走来。   于是,主仆二人立在桥头等啊等,盼啊盼,终于见到那女子手中的油纸伞缓缓被撑上了拱桥,映入他们的眼帘中。   赵临鸢走上桥头,在伞下垂着眼,只看到前方有一角白裳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高了手中的纸伞,下一瞬,那位公子的面庞便掠过纸伞,投入了她的眼眸中。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岁月在刹那间停驻,时光在刹那间定格。   他在风雨中与她对望,那一眼,如亘古般绵长,如流星般永恒。   小书童的一双眸子当即泛起了光芒,惊叹道:“陛……公子说的不错,咱们夫人可真是个万里挑不出一的大美人!”   赵临鸢笑了笑,走过去,身形掠过书童,来到了男子的面前,将他完整地笼在了自己的纸伞下,也将小书童完整地丢弃在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外。   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欲嗔怪,欲责备,但话到嘴边却只剩轻柔和缱绻。   她问:“你怎么来了?”   男子说:“国事已定,家事未了,我来接夫人回家。”   赵临鸢的红唇颤了颤,眼波流转,唤了声:“殿下……”   但很快她又收回了话语,欲唤一声:“陛下。”   但最终,她只是深深望着她深爱的男子,对他说:“相公,你陪我走一走吧,我想带你看一看,我们昭云国的好风光。”   褚瑟牵起她的手,“好。”   这座拱桥,桥下溪水清清又浅浅,一双男女从两头行来,在桥头相遇,又携手离去,短短的距离,却是他们漫长的半生,更是他们所求的余生。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直到雨停了、雾散了,还是不愿踏上归程。   人生啊,本就是一条直行的道,这条道上,会有新人,会遇旧人,却从来没有所谓的归程。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走到相见,走到相识,走到相知,走到相恋……   一直走到,再次相见。   褚瑟以寻常人家的口吻向赵临鸢说起了不寻常的国事:“那日收到你的来信,知道你要出兵讨伐昭云国,我便安排妥当了一切。一方面,我以练兵为由安抚全城百姓,以免坊间有不好的传言;另一方面,我以与赵素交涉为由,向朝中重臣解释了此番远行的目的,以免有好战臣子借题发挥。最终,我在相朝这方调了一千精兵,其中五百为驻扎边境的凤字营,另有五百是我信得过的顾云扬亲自挑选的飞云军,如此既可掩人耳目,也可在兵马数量上将王枭之给糊弄过去。毕竟我知,你只是想威慑赵素以救赵云,并非当真要打昭云国。”   一路上,褚瑟认真地告诉赵临鸢这次行动的诸多细节,告诉她自己的举措和考量,细细道来后,他竟发现赵临鸢正怔怔然望着他,目中有无措、有惊讶,也有欣慰和知足。   直到这一刻赵临鸢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便出了那样的计策,是给初登帝位的褚瑟带去了一个多大的难题。   那时的她只想着赵云,却不曾想,褚瑟会面临来自朝堂、百姓以及军中的各种非议,可这些,褚瑟当时都未曾在信中告诉她,而是自己排除万难,将一切处理妥当,并让她完全地置身事外,在一切都完成之后,才云淡风轻地和她说起了这件事。   他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可在这件事上,她却未曾考虑过他。   想到这里,赵临鸢垂下眼眸,咬着唇,心有愧意,却不知从何开口。   褚瑟发现赵临鸢落在了自己身后,于是停下步子,回头望了望她,瞧见她的出神,当即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但褚瑟并没有让她继续这么想tຊ下去,他走回到她的身前,双手托起她的面庞,用一双幽黑灵润的眸子望着她道:“你是不是欲责备我未事先告知于你?从前,这些大事我都与你商量,可这一次为夫擅作主张,可是惹得夫人心中不悦了?”   赵临鸢笑一声,听出他是在宽慰自己,便顺了他的意,笑开了心结,“夫君自是能够独当一面,这日后啊,凡事皆可擅作主张,鸢儿可不敢再造次出主意了。”   褚瑟又拉起她的手往前走,两个人的步伐慵懒又散漫,像极了一对在市井生活了很多年的寻常百姓。   他边走边说:“这可不行,夫人聪慧,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岂有不替为夫分忧之理?以后啊,依旧是大事小事全凭夫人论断。”   听了这话,赵临鸢突然顿步。   她曾经和他说过以后,他如今也和她说了以后,可他们的以后,究竟在何处……   赵临鸢站在原地,忽然恍惚地笑了笑,抬起眼,看向了无垠的天际。   这一次,褚瑟没有回身,没有再牵起她的手,没有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他同样立在原地,和身后的赵临鸢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那距离却似生与死的鸿沟那般绵长,无法逾越。   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身后人,只是长长久久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垂在腰侧的手,不受控地握起了拳。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命运待他如此凉薄。   从前,他饱受皇族漠视,受尽群臣冷眼,更不可挽回母亲的死亡,但他从来便知道要去寻求出路,要逆流而上,他从来没有怨过命运待他不公。   可这一次,他竟觉得命运当真待他不公,他才知道何为人不可胜天,何为万般终难求。   当赵临鸢将怅惘的目光从天际收回的时候,却看见褚瑟在她身前一丈远,留给了她一个无限凄凉的身影。   她心下不忍,但仍极力克制住难过的思绪,在他的身后笑着逗他道:“夫君这般不悦,可是不满我昭云国的好风光?”   这一刻,褚瑟再难克制胸中的酸楚,骤然回过身,将赵临鸢狠狠地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眼中有泪,心中有怨,欲怪上苍,欲怒命运,但他知道,怨天尤人从来不是鸢儿愿意看到的模样,他便只能忍着。   他忍了很久,最终只能咬牙切齿,用一句祸水东引的话,狠狠发泄了心中不快。   “杜卿恒这个废物,说了要去寻解药的,解药呢?!”   “……”赵临鸢当真被他逗笑了,多少的遗憾和不甘,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至少,他们还有此刻能相守。   她踮起脚尖,缓缓拖起褚瑟的面庞,轻轻为他擦掉面上的水泽,有心疼,有不舍,却也有知足,和释然。   “傻瓜,我会一直都陪着你,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鸢儿,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天地之间,夕阳之下,一双男女彼此相拥,缓缓笑开。   他们不敢奢望来生相守,但仍感恩今生相遇,直到生命的终结。   *   与此同时,在一家客栈中,窗沿打开,一双男女透过窗台,俯眼望着在长街上彼此相拥的那两个人。   女子面上温柔地笑开,为他们的相守感到庆幸,同时也放过了自己爱而不得的那颗心。   可那男子面上却挂着一脸的愤慨和委屈,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了谁似的。   忽然“啪嗒”一声,窗台被杜卿恒狠狠关上,扶欢便瞧不见街上的褚瑟与赵临鸢了。   杜卿恒用脚勾起一张长凳坐下,对着空气怒呵怒骂道:“褚瑟他算什么东西?解药是他寻得的吗?他凭什么说我是废物?!”   扶欢:“……”   杜卿恒当即一拍案,似下了重要的决定,“既然如此,那鸢鸢便不急着解毒了,让那褚瑟再难受几日,也是极好的!”   扶欢将他们几乎豁出了半条命才寻来的神窑子置于案上,呵护万分,又抬起眼,冷不丁地瞥一眼口是心非的那个人,嗔笑道:“杜卿恒,你幼不幼稚啊?”   ……   *   再过了几日,这一行四人便决定离开昭云国,可偏在这日晨起,褚瑟带来的小书童收到了两封来自相朝的传信,他将它们交到了主子的手中。   褚瑟打开其中一封,认出这是他二哥褚离歌的字迹,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种花种草种得多了,比起往昔狂傲的落笔,他的字迹竟多出了几分清秀的气息来。   褚瑟笑一笑,去找了扶欢。   扶欢接过信,却不急着打开,只低垂着眼看着信封上的字迹,有片刻的怅然。   褚瑟问她:“他好吗?”   扶欢没说话,只依稀想起她离开褚离歌的那一次,他笑着对她说,让她别再回来了。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他不好,只是对她伪装得很好。   想到这里,扶欢忍不住泪意,直到泪水滴在信封上浸湿了信纸,她才缓缓取出了里面的信,那熟悉的字映入了她的眼帘:   “扶欢,愿你看到此信时,已寻得所求药,已放下心中人,身边更有良人伴。   落笔之日天朗气清,忆往昔,余一叹。   自我遇卿、识卿、思卿、待卿,便似枷锁缠绕,终不能解,自此是非纠葛扰身,恩怨交错缠心,奈何因缘本无对错,不过是良辰已去,佳人俱往矣。   此去经年,玉京十载,一朝庙堂改写,才知聚散得失不过眨眼之间。   如今尘埃皆散,方知浮沉万丈苦乐不由己,惟愿不贪不痴,无扰无怨,一花一草入心,诸嗔诸念皆散,一个人也挺好。   余生山遥路远,不盼再与你相见,惟愿莫失莫忘仍相念。   天地广阔,青山依旧,愿卿踏遍千里路,归时眸中满星河。”   “啪嗒——”又有一颗剔透的泪珠滴在了信纸上。   扶欢悄然折起湿透了的信笺,抬起眼,笑了笑。   她告诉褚瑟:“他很好。”   两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却不知此时的屋外,赵临鸢和杜卿恒正端着热腾腾的糕点,在那站了很久。   他们忙活了半日,直到午日当空,才将承诺好的早膳端来,没想到还没顾上吃,便瞧见了屋中那二人对着手中的信珍视万分。   看到扶欢似乎放下了对褚离歌的愧,也知道褚离歌终于放下了对扶欢的执,杜卿恒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可赵临鸢却不欢喜,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褚瑟,抱着臂,朝他走了过去。   “听说还有别的信?”   褚瑟的面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手不自觉便折起了藏在袖中的信笺一角,遮住纸上那属于褚萧的字迹,笑着撒谎道:“哪里?当然没有。”   赵临鸢的余光瞥入了他的袖中,可终究只是笑了笑,“好,你说没有,那便是没有。”   ……   相朝与昭云国只隔着一片大草原,半月之后,这片草原等来了那四个炽烈美好的男女。   褚瑟牵着赵临鸢的手,杜卿恒牵着扶欢的手,他们徐徐走在碧草间,往前是家,回首也是家,惟愿踏遍千里路,归时眸中满星河。   他们知道,他们将和芸芸众生一起,奔赴同一场盛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