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夫人她插翅难逃   作者:南山六十七   简介:文案   【本文将于28号入v,入v章节30-90,看过的朋友别再重复购买噢】   下一本开《大将军对我早有图谋》,文案在最下面,求收藏呀。   本文文案:   【心狠手辣皇子vs人美心善女郎】   得知心上人谋逆身死那日,元月接到了赐婚圣旨,赐婚的对象是当朝最不受待见的六皇子杜阙。   她心如明镜,圣上这是在拿这桩婚事来警告元家要安分守己。   好在杜阙与她在儿时有过一段交情,即便后来她因为心上人而丢开了他,那也总好过嫁给一个陌生人。   婚后的日子,还算平静。   他处处以真心待她,她决定就此放下过往,维系好这场不那么称心的婚姻。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与她之间渐渐变了味儿。   素来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他,开始三番五次地算计她。   从故意生病博取她同情,再到哄骗着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他纯良假面碎裂的同时,宫中更是风波不断。   太子被废、皇后被打入冷宫、圣上一病不起……   最重要的是,他竟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的新主人。   她后知后觉,不敢声张,极力藏好心底的惊骇,趁他忙于立储大典而无暇分身之时,携亲人落荒而逃。   *   杜阙这一生,一直都在被抛弃。   生下来被父母抛弃至冷宫,在一众见风使舵的宫人中苟延残喘。   长大些遇上了元月,自以为与之有了羁绊,但等来的不过是她的不告而别,以及一封封没有音讯的信笺而已。   卧薪尝胆多年,他略施小计让抢走她那人永远消失了在她生命里,他也抛却自尊苦求来了与她结为夫妻的圣旨,可她又一次弃他而去了。   她走得决绝,只是她忘了,整个大齐都是他杜家的江山,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   某日深夜,长街边,身着玄袍玉带的太子殿下勒马睥睨脚下之人,他眉眼带笑,口吻残忍:“岳父岳母尚在东宫安坐,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么?我的,太子妃。”   那之后,她彻底成了他养在东宫里的一只雀儿。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手之时。   当她的旧爱引兵直捣皇城,他胸有成竹执弓遥指那抹碍眼之色,她却奋不顾身以命相护的刹那,他溃不成军。   原来,被困在牢笼里的从来都不是她。   原来,她是他的主宰。   1.含有强取豪夺、相爱相杀等狗血情节。   2.结局HE,SC。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美强惨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月,杜阙 ┃ 配角:公孙冀,杜衡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疯犬缠上的那些年   立意:往事不可追   ====================   # 第一卷 我心向月   ==================== 第1章 身死   ====================   太初十三年,上元节夜。   元月手提花灯立于漫天星光之下,杏眸远眺前方往来穿梭的人群,习习夜风拂过她娇嫩的脸庞,双颊之上慢慢浮出两团红晕,宛若那百花丛中的牡丹一般,艳丽多姿。   “姑娘,眼看便要亥时了,公孙公子怕是不能赶回了。”缀锦抖开怀里的狐皮大氅,轻轻为元月披到肩上,“天凉,不如您先回府,留奴婢在此等候?”   由着身后之人为自理好大氅,元月按住缀锦的小臂,目光仍不舍得离开过往人群:“勉之哥哥信上说了,今夜必定归家,我信他。”   说完,分神看了眼缀锦:“你若等不及了,便回去歇息,我是一定要等勉之哥哥的。”   缀锦张了张嘴巴,终是将满心劝说之语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叹,仍旧站在原地,追随元月的眼神望向前方。   主仆二人并肩等了又等,眼见街头行人散尽,热闹不再。   缀锦瞄了眼月光之下元月的半边脸,登时心头一惊,月色惨白,而她的脸色却比月色还要白上几分!   缀锦忙攥住她的手腕拢到自己手心,用体温为其暖手:“打下午接到信您就出来等着,足足几个时辰了,瞧您冻得脸都白了……您就听奴婢一句话……”   一语未了,元月抽手反握住缀锦的手背,“嘘!别出声!你听,是不是有马蹄声?”眼里满是兴奋。   缀锦依言,屏气敛息,竖耳仔细分辨起来。夜已深,街上赏灯游玩之人早已四散而去,唯有阵阵寒风呼啸,可细细听来,风声之间竟夹杂着细碎的哒哒声,由远及近。   缀锦愣愣点了点头,唇角不禁弯出一抹弧度。   马蹄奔腾,乘风而来。   茫茫夜色下,遥见一人一马伫立,身形高大笔挺。   手背蓦地疼痛难忍,缀锦蹙眉一瞧,原是元月不知何时加重了力道,直捏得自己的皮肤红了一圈儿。   “公孙公子就在前头,姑娘何不去迎迎呢?”缀锦忍痛劝道。   元月猛然回神,下意识抽回握住缀锦的手,不料这一动作,倒牵动了另一只挑着灯笼的胳膊,手一滑,提竿自手心溜了下去。   缀锦“哎呦”一声,急倾身去接,还好出手及时,琉璃灯方免得一场灾难。   元月颇觉不好意思,正欲启唇解释自己不是故意走神,忽而,一双乌金战靴闯入眼帘。   刹那间,耳边再无了其他动静,只剩那紊乱的心跳声。   “圆圆,”眼前人缓缓道出一个名字,“我……回来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嗓音呢?   如山间清泉滴在落石之上那般清脆,又如夏日微风吹过耳畔时那般清爽,以至于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无法忘却。   既无法忘却、思念成疾,可为何,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怯于回应,惧于一睹他的面容呢?   “犹记分别那日,亦是这样一个满月之夜。”公孙冀仰头望了望天边冰轮,轻叹一声,旋即上前一步,揽佳人入怀,“……你瘦了。”   西北风沙肆虐,匈奴残忍嗜杀,战场上厮杀的那些岁月,全凭记忆深处的那副容颜支撑着。   元月元月,照亮他心房的那轮明月近在眼前,本该圆满,怎奈……   “勉之哥哥,”元月紧了紧环住公孙冀腰身的双臂,脸庞贴上冰凉的铠甲,“这次回来,当是不走了吧?”   身为一军将领,抛却小情小爱保家卫国乃职责,但她终是败给了这几百个日夜的煎熬,渐渐生出了私心。   ——他若是不当这将军便好了,那样他就只是她一人的勉之哥哥了。   元月收了力气,缓缓离开公孙冀的怀抱,仰起头看向他。   缕缕月光从他的肩头洒下来,映得那分明的五官更加冷峻:剑眉之下,星眸闪烁,她不由附手去描绘那如画般的眉眼,一点一点感受他眸间翻涌着的情意。   公孙冀不语,眉宇间却含了一丝深沉,她总是这般令人放不下,小时候让他操心,大了又让他挂心。   指腹于他眼角痣处定格,元月微微点了点,“勉之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   饶是他缄默不言,她仍旧觉察到了不对劲,往日他凯旋,眼中装着的是按捺不住的欣喜,而今却弥漫着化不开的凝重……   他,有事瞒着自己。   四目相对间,公孙冀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的手包住了她的手,目色愈加沉重起来:“圆圆,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西北的飞书,匈奴重振旗鼓,欲与我朝拼死一战。此次回京,我不光是为见你,更要紧的是求援。一个时辰前,圣上钦点了五万精兵,命我率其前往西北支援。”   “我,该出发了。”   倘若他是一个平头百姓,或可同她相依相守,偏偏他是身负国之安危的将军,抛头颅洒热血不仅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是他时刻铭记的原则。   先国后家,终究委屈了她。   他满含惆怅与无奈的话,重重敲在了元月的心头上,方相聚又别离,她与他,难道真要成一对怨偶么?   “前路艰辛,万望哥哥保重自身,”她举目遥望西北的方向,长叹道,“我等你回来。”   他注定不会拘泥于小情小爱,而她甘愿做那默默等待守护他的人。   万千言语终化为一抹轻笑:“圆圆,待我杀敌而归,我们便成亲。”   她同样回以他莞尔一笑:“好。”   团圆的日子里,元月送走了自己的心上人。   仲春之月,万物复苏,独元月半点提不起精神,整日窝在闺房中,不是睡着便是靠在窗前痴望远方。   大理寺少卿夫人、元月母亲许慎近来瞧元月懒怠,心中放心不下,刚巧今儿得闲,遂携了特来探望她的端和郡主杜衡,同去看望她。   彼时元月正坐在梳妆台前,一手托着脸颊,歪头呆看窗外随风飘扬的柳枝,入神之际,忽闻外头有一阵脚步声,不过她懒得动弹,权当未闻。   端阳王妃念过四十,前些日子忽觉胃里犯恶心,吃什么吐什么,请了郎中来瞧,发现是喜脉,一时间,端阳王府热闹非凡,杜衡作为王府长女,自是跟着开心,连日守在王妃身边,伺候王妃起居。   好在最近王妃身子稳定了,吃食什么的也能勉强用上几口,王妃又不忍女儿过于操劳,故好说歹说劝住一心尽孝的杜衡,是以杜衡这才得了空儿出府。   杜衡与元月从小一同长大,无比亲近,瞅见这紧闭的门窗很是不放心,不觉加快了脚步,直走到许夫人前头。   “阿月,”杜衡推门而入,看见那抹百无聊赖的倩影后放了心,“你既在屋里,何必装得鸦雀无声呢?”   杜衡语含嗔怪,径直走到元月跟前,伸手退了两把元月,“阿月,今儿天气不错,随我出去走走吧?”   元月将脸埋在臂弯里,闷闷摇了摇头。   许夫人进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和杜衡对视一眼后,朝元月走去,语重心长劝道:“你也出去晒晒太阳,每日闷在屋里,可不无精打采的?”   杜衡附和:“是啊,阿月,总憋在房里也不是个事。”   禁不住两人轮番念叨,元月直起身来,对镜理理仪容,一手挽住杜衡,另一手挽住许夫人,一齐出了屋。   刚想往后花园去,远远却见元嵩过来,元月有些犯嘀咕:往日这会儿爹爹不应该在大理寺么?今天年不年节不节的,爹爹怎回来了?   念叨着,就问出了口:“娘,爹身子不爽利,告假了吗?”   “你爹一大早便去宫里上朝了,不曾说过哪儿不舒服。”眼瞅元嵩冲这儿来了,许夫人迎上去,正欲问候,不料元嵩一把抓住许夫人的胳膊,低语了几句,还时不时往元月那儿瞥两眼。   肉眼可见地许夫人的脸色沉了下去,元月瞧不出所以然,拉着杜衡凑过去,笑着问:“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倒也叫我听听。”   许夫人嘴唇翕动半晌,到底是把难题丢给元嵩:她暗中扯了扯元嵩的衣袖,示意让他去说。   别看元嵩生得五大三粗的,却实实在在是个体贴夫人的,许夫人有此暗示,他只得慢吞吞上前一步,看看杜衡,又看看元月,攥着拳头道:“小月,公孙家出事了。”   不曾想元月竟“噗嗤”一声笑出来:“爹,您要说笑也寻个靠谱的,公孙家如何就出事了呢?”   她这般不以为然,倒也不是因为她目无尊长,实是元嵩时常以假话逗她为乐,今儿吓唬她不留神把买给她的胭脂膏子弄碎了,明儿哄骗她圣上有意给她赐婚,每一桩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开始她还信,后来次数多了,非但不会因此哭鼻子,而且学会反将一军,对元嵩说“一不小心”把他最宝贵的墨水给洒了。   元嵩只当她是开玩笑,结果夜里去书房办公,门还没开,一股子墨水味便飘了出来,当下元嵩的脸都绿了,火急火燎推开门,墨水洒了,宣纸染了,可谓一地狼藉。   不过,元嵩疼她,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反倒诚恳保证,以后再也不拿她逗笑了。   元月以为元嵩故技重施,于是打消了疑虑,挽着杜衡要走。   “这回为父没跟你说笑,公孙家真的……出事了。”元嵩闭着眼,语气极尽无奈,“公孙信勾结匈奴,与匈奴里应外合,欲图我大齐河山,不料被匈奴摆了一道,害得我朝五万将士丧命于渭水的同时死于乱箭之下……公孙家,不同往日了。”   “那公孙……公孙家其他人……?”元月几欲失声,但对公孙冀的牵挂支撑着她问出口。   元嵩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他……死了?   不,不会的,他明明说过要娶她的!   他不会食言的!   元月甩开杜衡,飞身抓住元嵩的衣袖:“您在骗我,对不对?公孙家世代忠良,断不会行谋逆之举!一定是弄错了!爹,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您的玩笑之语……您说啊,您说话啊!”   许夫人从未见过女儿这样疯狂,心头一痛,抱住喊得撕心裂肺的元月。   元月不死心,使出浑身力气挣开许夫人,又扑到元嵩面前,执著道:“都是假的对不对?都是假的!他没死,公孙家没有谋反!”   说着,眸色一震:“公孙家,我要去公孙家!”   话毕,不再纠缠,三步并两步跑开,却突感一阵天摇地晃,身子不受控制地歪了下去,紧接着,世界陷入黑暗。   恍惚间,一抹玄影飘忽而至,定睛一看,不是公孙冀又是谁?   元月想奔向他,却发现双腿如千斤重,根本没法挪动半步,她不甘心,便放声呼喊:“勉之哥哥!”   他好似未闻,身躯没有丝毫停留,一直向前走,眼看就要淡出视线,她心急如焚,连哭带喊:“公孙冀!你站住!”   话出口的瞬间,他停住了,她万分欣喜,连忙又道:“勉之哥哥,不知怎么回事,我迈不开腿,你过来,到我跟前,好不好?”   公孙冀的背影轻微动了动,像是在点头,她不觉眼睛一酸,哽咽着巴望他。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害怕看不清他的脸,抬手胡乱擦了几下,视线清明的刹那,一角玄袍映入眼帘。   顺着衣袍上移目光的同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满心思念,一头撞入眼前人的怀里,贪婪地感受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靠在他胸前,周身的不安感渐渐散去,元月缓然抬眸,想同以往那般诉说满腔思念,但等待她的,并非时刻牵引着她心念的含情眉眼,而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惊叫着跌开:“你是谁!勉之哥哥去哪了!”   “圆圆,我是公孙冀啊,你的勉之哥哥。”透过那副面容,她无法辨别那人是悲是喜,“难道连你也要离我而去?”   那人弯下腰来,企图贴近她:“那剑刺入了我的心房,夺走了我的性命……我好疼啊,你来陪我,好吗?”   “啊!你别过来!”骇人的场景顿时定格,取而代之的是缀锦通红的双眼,“姑娘,您总算醒了……”   缀锦断断续续的哭声把她带回了现实,她撑着床沿坐起,环顾四周,但见一室暖阳,天光明亮,她怔然片刻,问:“……什么时候了?”   “打那日您昏过去,距今已有两日了……”缀锦抹了把泪,去桌边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元月垂眸看了看身前的水杯,不为所动,又问:“爹爹呢?”   “老爷刚回来,眼下陪夫人在用膳。”缀锦仍保持着原姿势,“您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下去。”   方准备开口,许夫人贴身婢女玉莲走进来,见她醒了,拧着的眉头一舒:“姑娘,您醒了就好,刚巧宫里的传旨太监来府上,夫人正愁您没法去接旨呢。您快些收拾收拾,随奴婢去前院接旨。”   草草梳洗一番,一行三人去了前院。   元嵩、许夫人率府里的下人正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正中央站着一个做太监打扮的人,双手捧着圣旨,元月不敢多言,移步到许夫人身后跪下。   人到齐,宣旨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大理寺少卿元嵩之女元月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   “今皇六子年已值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元月待宇闺中,与皇六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元月许配皇六子为妃。”   “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   下一本写《大将军对我早有图谋》,一个男主暗恋成真的轻松小甜文,求收藏呀 (^o^)   文案:   【腹黑大将军x惜命小娘子】   因为圣上乱点鸳鸯谱,宋知韵收获了一个便宜未婚夫。   未婚夫姓霍名铮,人如其名,是大齐铁骨铮铮的冷面将军,而这霍铮还有个诨号:铁面阎罗。   传闻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生得更是丑陋骇人,用他的名字止小儿夜啼屡试不爽。   她万般不愿,可思及抗旨不遵的后果,仍硬着头皮嫁了过去,只盼日后能在霍家讨得一席之地。   不料,这份小小的心愿在新婚当夜直接化为齑粉。   当目睹到他英气逼人的面容后,本应该高兴的她却感到后颈不住有凉气涌上来。   “我是什么豺狼虎豹么?跑什么?”   一只大手将已然跨出两步的她捞回来,直直抵在墙上,戏谑挑眉。   *   宋知韵十分后悔,恨不能扇曾经的自己两巴掌。   她就不该在飞云楼拉着一位名叫“梦松”的俏郎君大说特说霍铮的坏话,还大放厥词:姓霍的那么丑,怕是只能打光棍了,霍家要绝后喽。   “梦松”笑而不语,当时她只道他默认她的话,没成想,霍峥居然跟“梦松”长了一张别无二致的脸……   为了保住项上人头,她决定从此离他远远的。   *   霍铮有个秘密,赐婚圣旨是他亲去求来的。   年少时,他身子羸弱,时常受街头巷尾的小孩儿欺负,无人对他伸出援手,只有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小姑娘冲上来解围。   明明生得粉雕玉琢,指责起人来却凶巴巴的,很是讨喜。   后来,他瘦弱不再,投身军营,驰骋疆场,战功卓卓。   他想,是时候将小姑娘娶回家了。   提亲之前,他化身为“梦松”同她厮混了些时日,每每听她痛骂自己何等丑恶时,他便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她果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洞房花烛夜,她泪眼汪汪央求自己放她一马之时,他嗤的一笑:“自作孽,不可活……夫人须当记清楚了。” 第2章 赐婚   ====================   元月与六皇子的交情,要从九年前说起。   许夫人是宫里张嫔的远方表妹,时常进宫陪张嫔说话,元月天性爱玩,回回都要跟上,而张嫔和皇后交好,一来二去的,皇后对她渐渐眼熟起来。   她不喜被张嫔宫里大大小小的规矩拘着,张嫔便向皇后讨了个恩典,恩准她随处游玩,她和杜衡也因此相识。   犹记得那会儿时值正月,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宫人们个个儿手持扫帚分立于宫道两侧扫雪,见了元月,宫人们喜笑颜开地跟她问好,她冻得紧,胡乱应了两句,快步往杜衡在宫里的住处锦绣斋行去。   半路上,偶见几个宫女围在一处,叽叽喳喳交谈这什么,她本不欲掺和,岂料忽然起风了,倒把他们议论的话卷了过来:   “我才从御花园回来,竟瞧见六皇子跪在雪地里!连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那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瞅着就让人哆嗦。”   “这有什么稀奇的?恐怕六皇子又惹陛下生气了,这才被罚跪在那。”   “你们快别说了。”当中一个宫女瞥见不远处站着的元月,朝其他人使眼色,众人望见元月,俱闭了嘴,各自散开了,徒留她钉在原地若有所思。   思量的功夫,缀锦踩着小碎步追上来,看她表情不对,便问:“姑娘,您不是要去寻郡主吗?只管站在这儿做什么?”   元月猝然扭过头来:“先不去了,去御花园吧。”   就这样,主仆二人一路到了御花园。   沿着蜿蜒石子路前行,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入目所见乃一大片雪原,几乎蔓延到视线之外,走得近了,方知所谓雪原竟是结了冰的湖水。   元月没见过这般场面,府里也有一片湖,但规模远不及眼前的,是以一时看得呆了。   反观缀锦倒格外淡定,并非缀锦比元月见的世面多,而是远处亭子里笔直跪着一个人,据身形打扮来看,是个男子,年纪不大,至多十岁。   “姑娘,您瞧那是什么人?”缀锦戳了戳元月的胳膊,指着亭子的方向。   元月眨了眨眼,清醒过来,顺着缀锦的手势放眼望去,果真有一个人跪着!   她记起适才从宫人嘴里听来的话,顿时来了精神,直接踩着结冰的湖面赶到亭子外,垂眼打量面前这人:只身着一袭暗青色长衫,御寒的帽子、披风都不见。   她不由回看自己厚实的穿着,口中悄悄“咦”了一声。   那人听见背后有动静,侧过半边脸来,面色白到骇人,跟府里厨娘捏的面人似的,嘴唇则乌青乌青的,看不出一点血色。   元月为之一惊,但耐不住那人长了双乌黑有神的眸子,像夜里的星子一样,反倒不觉得害怕了。   她绕到前头,刚想启唇问他是不是所谓的六皇子,就见他一头倒了下去,那对儿明亮的眼也随之合上,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喊出声:“快来人!他晕过去了!”   料想他是给冻坏的,她飞快解下自己的披风,不顾缀锦的阻拦,硬是盖到了他的身上,手里也没闲着,一边推搡着一边唤人:“醒醒,醒醒啊。”   闻知响动后,几个宫人簇拥着围上来,抬着他出了御花园。   后来,元月仍常常进宫,不过却多了一个朋友,他告诉她,他名唤杜阙,小字三省,她则笑着回他,她叫元月。   杜阙将“元月”二字嚼了两遍,后知后觉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小名呢?”   她嘿嘿一笑:“娘说了,女儿家的小名不可随意告知他人。”   再后来,元月迷上了坊间的热闹,就不大爱进宫去了,同杜阙也慢慢断了联系,直到今日,传旨太监亲口道出“皇六子”三字,那段过往重新涌入了脑海,她怔怔然,忘记了接旨,忘记了谢恩。   传旨太监瞧她迟迟不动,提醒:“元姑娘,接旨吧?”   话一出,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尤其许夫人,心知元月心有所属,又逢出了那等变故,而今冷不丁赐了婚,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遂不动声色拽了拽她的袖子,用气音说了句:“千万莫做傻事。”   元月猛一激灵,倘或自己不接这圣旨,自己丢了性命事小,牵累家人陪她受罪岂非罪孽深重?可不明不白地嫁了人,勉之哥哥又当如何?她到底是没奈何了……   传旨太监失了耐心,掐着尖细的声儿警告:“元姑娘犹豫不前,想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意见?”   许夫人几乎哭了出来,除了又扯了两下元月的衣袖以外别无他法。   大家都在等她,元家上下的性命都在她的一念之间,她……   “……臣女叩谢圣上隆恩。”元月双臂高举,捧过圣旨,随即伏首高呼。   她终究做不出要全家人为她丧命的行径。   勉之哥哥,对不住了……   圣意有了着落,众人俱松了口气。   元嵩起身,和传旨太监客套几句,原想亲自送其出府,传旨太监则连连摆手回绝,元嵩便吩咐管家福安好生送人离开。   院里只剩下自家人后,元嵩长长舒了口气,回想起方才元月失魂落魄的模样,遂想着说些话安慰她。   前腿刚迈出去,许夫人就把一只胳膊横在了身前,元嵩侧目,见许夫人泪眼汪汪道:“让她自个儿静一静吧。”   话落,元月已然走远了,元嵩捋着胡须思忖片刻,打消了劝解的念头,嘱咐缀锦“看好姑娘,别让她多想”,后携许夫人回屋商议这门突如其来的婚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二月中旬。   那场变故后,元月越发提不起劲儿来,只管把自己关在房里,或躺在榻上默默垂泪,或找出这几年来公孙冀给她写的信痴痴翻看。   元家人见这光景,劝了又劝,每每得到的回答只是:“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照旧。   杜衡一早听说此事,急得坐卧难安,怎奈王妃肚子不太平,又闹起恶心来,端阳王又因前些日子渭水一战而被圣上多番召到宫里议事,抽不出身来照看府里,只好全靠着杜衡一人操持。   杜衡有心无力,却难抵心中惦念,遂亲笔写了封信,着贴身婢女容儿递往元府。   元月正捧着书信发呆,察觉外间有人来,急忙拉起锦被盖住散落满床的书信,堆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看向来人。   容儿略略打量一番,吃惊不已,从前郡主把元姑娘比作牡丹花,无一人有异议,如今哪里还瞧得出牡丹那明艳灿烂的影儿?   “元姑娘,郡主命奴婢带给您的信。”容儿将信交与缀锦,“临走前,郡主悄悄告诉奴婢,说圣上给六殿下赐了府邸,离元府不远,且已定下这月二十六为您与殿下完婚了,叫您别再执着于往事了。”   元月扯了扯唇角,取出信看下去,最后一字跃出眼帘的瞬间,闷闷笑了笑:“替我多谢郡主的好意,就回说我想通了,不会再折腾了。”   究竟想没想通,容儿不确定,不过容儿倒是真情实意希望她能快些走出来。   施了一礼,容儿告辞。   “姑娘,您能看明白就好。”缀锦感叹,“况您和六殿下也是打小的交情,想来六殿下不会亏待您的。”   元月不知,赐婚圣旨下达的半个月里,杜阙隔三差五差人来府里问候,每回来那几个小厮手里皆提得满满当当的,库房都快堆成山了。   “是吗?”元月心不在焉,“但愿吧。”   缀锦还想劝几句,却听元月说:“去搬个火盆来吧。”顺手掀开了锦被,遍布锦榻的信笺尽然显露。   缀锦没敢多探究,不多时抱了火盆进来,彼时元月已将信笺收拾成厚厚一摞,火盆刚落地,那一摞信立马挪了地方。   元月打亮火石,稍作踟蹰后把火石丢到盆里,盆内登时蹿起一簇火苗来。   看清那些是公孙冀写给她的信以后,缀锦心情格外复杂,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惋惜。   再厚的信,终究是纸做的,不经烧,不消多时,盆里便铺满了灰烬。   元月忍不住呢喃:“他,不会回来了。”   杜衡信上说,公孙冀的尸首找到了,士兵是凭尸体腰间别着的一块儿绯色玉珏辨认出他的身份的,那玉珏上分明刻着两个字:勉之。   而那块儿玉珏正是她送给他的,“勉之”二字也是她花了半个月亲手刻上去的。   他当真,不会回来了。   二月二十六宜嫁娶。   铜镜里,倒映出一张清瘦的面容与一道忙碌的影子。   “姑娘生得真真美丽动人,同六殿下真乃一对璧人。”喜娘为她戴上发冠,对镜摆弄许久方才满意,“吉时快到了,姑娘瞧瞧,可还有哪处不满意的,老婆子好趁这会儿再调整调整。”   元月摇头浅笑:“不必了,我很中意。”   嫁衣是宫中数十位绣娘花半月时光精心裁制的,头上的凤冠是宫中能工巧匠重金打造的,就连这化妆用的胭脂水粉亦是皇后娘娘特意派人送来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杜阙杜阙,阙,缺陷也,不满也,而缺了一角的月亮,何尝不是一种缺失?   她与他,实不枉一对“璧人”。   告别了父母,元月由喜娘搀扶逶迤出府。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元月真正意识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许夫人呜咽之声隐约传来,惹得她鼻尖一酸,欲抬手拭泪,喜娘有所觉察,低声提醒:“姑娘,略忍一忍,擦花了妆不吉利。”   元月无言,是啊,不吉利,大喜的日子,该高兴些才好,于是默默垂了手,微微牵起嘴角。   皇子成婚,排场盛大,百姓们一大早安排好家中活计,不约而同前来观礼,大家伙儿你挤我我推你,很是热闹,为这场婚礼添了些烟火气。   忽而,人群中炸出一声高喊:“新郎官来啦!”   紧接着,人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彻底沉不住气了,男女老少的惊呼从四面八方破风而来。   元月一声不吭,手心却出了层薄汗,多年不见,不知杜阙是否仍如往昔那般瘦弱?   思量间,有限的视野中多了一抹红,盘旋于脑海中的纷繁思绪戛然而止,是……杜阙来了?   “阿月,好久不见。”   -------------------- 第3章 夫君   ====================   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停在元月身前,赤色的袖口稍稍往后一滑,露出一根略显陈旧的红绳,她莫名觉着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阿月,天色不早,莫要误了吉时。”恍惚之际,杜阙道。   她瞧得清楚,说话时他的手又朝她的方向伸了一分。   喜娘当她是不舍家人,一时伤心得愣住了,便暗暗推了下她。   元月如梦初醒,耳根子不觉烫起来,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一点碰上杜阙的掌心。   杜阙极轻地笑了声,慢慢合拢五指,牵着她缓步前行。   花轿近在眼前,杜阙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元月颇感不自在,暗中使劲抽手,两方僵持不下时,杜阙的声音拂过耳畔:“阿月别因此而厌我,我放手就是了。”   说罢,竟真的松了手。   元月默然,不想分辨什么,借着喜娘的搀扶钻进了轿子。   一路上吹吹打打,轿子入了皇子府。   杜阙去前厅招待客人去了,元月则被婆子丫头簇拥着回了婚房。   “姑娘,您且安坐等候,奴们先退下了。”仆从们关好门出去,偌大的屋里登时悄然无声。   元月紧紧攥着手,心中很是不安,难不成她真要和杜阙行洞房之礼……?   不。   她咬着嘴唇,不顾礼数自个儿掀开盖头,起身奔往门口。   指腹触及门框之际,身躯猛地一颤,一旦出了这道门,无异于抗旨不遵,元家……那手终又收了回来。   元月回望铺满各色果干的喜榻,眸色黯然,悲凉一笑:“早生贵子又与我何干?”   不愿挨着那寓意美满的地儿,她挪步坐到凳子上,眼见桌上摆着酒,便顾不得许多,一味想着借酒浇愁,满满斟了一杯,送入唇齿之间。   酒不算烈,她干脆埋头痛饮起来,少顷,酒瓶见了底,然双目依旧清明。   元月哭笑不得,都怪小时候好奇心太重,见大人们每每相聚,饭桌上总少不了酒,就以为酒是什么好东西,日思夜想着谋划去府里藏酒窖偷几瓶来品尝,这“千杯不醉”的酒量便是自那时练就的。   一醉方休算是不能了,元月撇撇嘴,放眼四顾屋子,一应摆设和元府大差不差,无非尽些名贵的瓷器、玉器。   她意兴阑珊,侧放下头,枕着臂弯放空自己,不想杜阙年幼时的样貌闪到眼前,任如何作为都驱赶不走。   疲于与之僵持,元月索性放任关于杜阙的记忆去扰乱她的心智。   说起来,她对杜阙实谈不上“单纯”,他长了副比女儿家还要美的脸蛋儿,心思又纯粹,待她更是真心实意,她自然乐得和他来往。   人家皇子之身,虽说不甚得宠,终归是人上人,配她绰绰有余,她不该这般“不知好歹”。   歪得酸困,元月换了边继续躺着。   没准人家也不愿意,也是被逼无奈才娶的她也未可知,不如等会见了他,好好打探打探,若当真如此,说通了日后寻机会和离,总好过相看两厌。   念头一冒出来,元月倦意全无,忙回床边乖巧坐着,一心等候杜阙的到来。   心里装着事,元月半点不困,隐约捕捉到外头的说话声后,越发精神,按捺不住起身迎了过去。   “殿下,您喝了这许多,奴才去给您盛晚解酒汤来。”   “不必,你回去安歇吧。”   “那殿下您自己当心,奴才告退。”   交谈声越来越大,窗纸上头映出来的倒影也越来越近,元月心跳如雷,竟没了主意,干站着发愣。   “吱呀”,门开了。   元月正对着门道而立,不偏不倚地撞上一堵人墙,微微冰凉,清香缭绕,像冬日寒松的味道,沁人心脾。   “阿月,”耳畔传来一阵震感,酥酥麻麻的,“我以为,你很排斥我。”   元月惊觉,以迅雷之势弹开,连退几步,无意识否认:“我们相识多年,我为何要排斥你?”   她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这回也不例外,一抬眸,不偏不倚跌入一道深邃的视线里,叫人心慌。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心慌演变成了心悸,只因对面之人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好些惊喜——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整整七年了,”元月逼迫自己冷下脸,“你我都不是当初的……”   “够了。”杜阙冷冷打断她,双眼微微眯着,好似一弯残月,一派萧瑟,“人生漫长,莫说七年,哪怕十年、二十年,你我都谈不上‘物是人非’。”   仿佛察觉到语气重了,杜阙稍敛冷色,语调松缓:“阿月,事发突然,你不满这桩婚事情有可原,我可以给你时间接受,但有一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挥挥手,没多时过来一个女使,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合卺酒,得喝。”   此言无疑浇灭了元月最后一丝希望。   ——杜阙没有被强迫,他是自愿的。   她苦涩难当,杜阙从前也唤她“阿月”,名如往昔,可他们的关系,还能回到过去吗?   杜阙一手捏着酒樽,另一手掰开元月攥拳的玉指,将酒樽塞到她的手心,又附手一点点摁回她的指尖,确保酒樽不会落下,才撤手去拿自己那杯酒。   “阿月,你变了,变得狠心了。”对面之人死气沉沉的态度刺痛了杜阙的心,以前,她明明很爱笑的,“你连笑脸都吝啬给我了。”   阿月厌他,恶他,他心知肚明,否则当年怎会不辞而别,又怎会对他送出去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熟视无睹?   公孙冀和她青梅竹马,她眼里只有公孙冀,但她却忘了,先遇到她的人,是他,杜阙。   “殿下何必为难我?”元月笑不出来,“我没变,是你变了。”   身形高大挺拔了,长相愈加俊美了,说话办事有主张了,和当初身体羸弱却心灵赤诚的杜阙,简直判若两人。   杜阙玩味挑唇:“阿月,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是不要就这些无意义的话题做争执了。不管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总归你我现在又到一处了,不是吗?”   水米未进在明德殿跪了三日才求来的婚事,他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左右礼已成,阿月现今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多忍耐忍耐又有何妨?   杜阙主动探手绕过元月的手臂,眸光潋滟:“阿月,你知道的,我这一生亲缘寡淡,多败少成,众人对我避之不及,独你,愿以真心待我。我不求旁的,只盼你像儿时那般将情意分给我些,哪怕一丝一毫。”   “阿月,好不好?”分毫不掩央求之意。   终究是自小的交情,元月不忍看他这等哀求,送酒入口。   杜阙暗喜,阿月还是在意他的,继而一饮而尽。   当夜,杜阙兑现诺言,搬去书房安歇。   元月没说什么,和衣而卧,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缀锦端着水盆进屋,而元月已然醒了,正抱着被子靠床发愣。   缀锦心软,看不得这场面,眼眶一湿,又不愿惊动她,遂偷偷抹干泪,近前放下水盆:“姑娘,一会儿得进宫拜见皇后娘娘,您抓紧梳洗吧。”   元月无言,穿鞋下地,依言梳洗完毕,坐到妆台跟前,盯着镜中人若有所思。   这时,一个女使进来,撂下一身烟柳色镶金边襦裙同配套的首饰,解释:“皇子妃,这是殿下交代送来的,说是一会儿进宫穿。”   元月缄默无言,缀锦想着初来乍到,不好慢待皇子府的下人,故朝女使笑笑:“晓得了,我立马伺候皇子妃换上,你去忙吧。”   女使应声告退。   这时,元月的头也梳好了,于是缀锦顺势去捧来那衣裙,见料子色泽光丽,制造精细,锦文绚丽,不禁赞叹:“皇子妃,奴婢冷眼瞧着,这料子当是金陵产的云锦,都说金陵的云锦‘寸锦寸金’,可见殿下对您的用心。”   这一番吹捧,激起了元月的戾气:“一件衣裳就把你收买了?”   她蔑笑一声:“元家虽不比皇家,但一身云锦做的衣裳还是能穿得起的。另外,皇子妃这个称呼我不喜欢,以后别叫了。”   元月嘴皮子功夫一向厉害,缀锦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讪讪扯了扯嘴角,暗暗嘀咕:“总这么闹别扭,到头来折腾的还不是自己的身子?何苦来?反遂了外头帮混账东西的意……”   话落,元月侧目看过来,缀锦意识到失言,嘴里连忙认错:“您别动气,奴婢知错了……”   “罢了,你说的都是事实,人家说的也是事实,谈什么混账不混账的。”元月摆摆手,神情淡漠,“是我忘恩负义,前者尸骨未寒便急不可耐找了下家;是我攀高枝不成,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近来她虽鲜少出门,外头的风言风语却没少听。   府里的下人们常三五成群在她的闺房外窃窃私语,他们倒也没有恶意,而是为她打抱不平,道:哪里是元家忘恩负义,分明是公孙家不忠不义在先。   “折腾出毛病,也怨我活该。”   语气不痛不痒,但眼里转瞬即逝的一丝悲哀骗不了人,缀锦心疼不已,来不及考虑过多,脱口而出道:“姑娘,您别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他们爱说什么咱也管不着,正经您现在是皇子妃了,叫他们眼红去吧。”   缀锦一直觉得,公孙冀并非良人,嫁给一个早已把命舍出去的人,无异于赔上自己的后半生。   元家只有皇子妃一个女儿,娇生惯养,疼爱无比,何必给他公孙家上赶着做那冤大头?   反观六殿下,恨不能将皇子妃放在心尖上护着,天不亮便起来安排明日回门的事宜,伺候六殿下的下人们里里外外地忙活。   五更的天,院子里灯火通明。   忙到天光大亮,院子里才安静下来,不过院中摆放的装着首饰钗环、云锦绸缎的十几口大大小小的箱子——殿下为回门备下的礼,着实令人吃惊。   六殿下这等费心费力,还不是爱屋及乌?   怎么瞧怎么看,六殿下.体贴皇子妃的心都不比公孙冀差。   元月冷冷一笑:“旁人稀罕,我却不稀罕。”   再次碰壁,缀锦后悔万分,才刚说不喜欢人称她皇子妃,这会儿自己又喊了遍……   这不火上浇油呢吗?   “不稀罕什么?”   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元月睇了眼来人,表情缓和了些,欠身问:“殿下来做什么?”   缀锦跟着施礼,杜阙一向不甚在意这些虚礼,摆手示意缀锦不必拘礼,随即自顾自踱了两圈儿步,眼神也漫无目的地于各处流连。   忽地,杜阙的目光有了焦点:“阿月,我帮你别簪子,好不好?”   -------------------- 第4章 无情   ====================   杜阙捧着金灿灿的头面,噙着浅笑立在元月身后。   他今天穿了一身月白色锦袍,上绣丝丝云纹,腰间别一根玉带,侧方缀着块儿玉佩,往那一站,活脱脱一位光风霁月的贵公子。   元月不着痕迹移开视线,抿唇不语,惹得杜阙心急难耐。   “阿月,行吗?”他禁不住又问了一遍。   他摆出这副低声下气的姿态,是吃准了她心软,经不住多说两句便应了吗?   元月冷笑,这回她偏不顺他的意。   “缀锦,什么时辰了?”非但不应,还要刻意晾着他。   “卯正三刻了。”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火药味,缀锦自觉敛眉低目,不大不小答。   元月转过身子,瞥瞥床上安然躺着的华服:“替我更衣吧。”旋即,睨了眼杜阙手里的金步摇。   毫无疑问,杜阙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然,杜阙并非一个轻言放弃之人,一呼一吸间,心头的落寞一扫而空,他含笑道:“缀锦,你退下,此处有我就好。”   缀锦陷入两难境地,目光频频来往于相对无言的二人身上,瞳仁中写满了无助。   “缀锦,更衣。“不服输的种子自出生那日起就在元月的骨血里埋下了,历经十六载的滋养,早长成了苍天大树,不可撼动。   杜阙挑眉道:“去府外等候,我们稍后到。”   “我们”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元月胸中郁闷,切着后槽牙瞪了他片刻,看他仍春风满面,自觉无趣,遂别过脸,闷声道:“罢了,殿下好容易来了雅兴,我何必做那个扫兴的。”   闻言,缀锦心下有了计较,低着脖子关门去了。   她自负气转过脸,浑然不觉杜阙靠近,是以杜阙将步摇别到发髻之时,浑身又痒又麻,一面发笑一面躲:“别,痒得慌……”   比起疼,她更怕痒,偏生杜阙心细,认识没几日就发觉了这个弱点,儿时没少捉弄过她:不是趁她在树荫底下打盹时拿草叶拨弄她的头发,便是偷偷抱来其生母高美人养的小猫塞给她,要她逗着玩。   那猫儿不过两个月大,正是贪玩的时候,她一接到怀里,猫儿立即抓着衣裳往肩头上爬,拦也拦不住。   小猫儿亲人,一直用头蹭她的后颈,引得她嬉笑不止,急叫杜阙把猫儿捉下来。   杜阙捧腹笑够了,这才不紧不慢给她解了围。   许是他们闹得太大声,没多时高美人身边的李嬷嬷丧着一张脸寻了过来,二话没说一把夺过躺在杜阙怀里伸爪子的猫儿,并狠狠剜了眼杜阙,然后强堆笑脸告诉她,高美人找杜阙有话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要她趁天明儿赶紧回家。   杜阙并未多言,冲她笑着点了点头,随李嬷嬷渐渐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猝不及防忆起往昔,笑意直接僵在脸上,原来她和杜阙之间曾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铜镜在前,将元月神色的转变映得一清二楚,杜阙恍觉心口酸涩异常,低声道:“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稍微撩拨一下,便露了破绽。”   有时他倒希望她不那么单纯就好了,或许她会愿意藏起瞳底的嫌恶,骗一骗他。   元月如鲠在喉,杜阙也没了兴致,一时二人相顾无言。   与此同时,皇子府外。   杜阙的贴身小厮曹平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急得抓耳挠腮,远见缀锦迎面过来,马鞭都不及收,随便攥到手心迎上去打听情况。   缀锦忙把里面的事说了,曹平却越发沉不住气了,用力踱了两下脚,嘴里念叨:“万一误了时辰,宫里那位又该给殿下小鞋穿了……这可怎生是好?”   缀锦听得真切,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都说六殿下不受宫里人待见,她只道一个皇子能不受待见到哪儿去?   听了曹平这番话,缀锦恍然大悟,难怪昨儿殿下大婚,皇上皇后都称病没露面,甚至殿下的生母高美人也只嘱咐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匆匆回宫了。   结果那厢方丢了脸面,回房又在皇子妃面前碰了壁……难为六殿下不显山不露水的,既笑脸相迎陪好了宾客,又和声和气地给皇子妃让出卧房,独自在书房那席矮塌上将就了一夜。   缀锦轻叹一声,安抚曹平:“别急,我这就回去看看。”   往日六殿下如何受冷落不提,如今皇子妃嫁给了他,所谓夫妻一体,她可不能坐视皇子妃受委屈而不管。   刚回身,却见元月、杜阙二人一前一后而来,元月步子迈得大,把杜阙甩在后头也不管,缀锦蹙眉稍作斟酌,打消了多嘴的念头,忙上前两步扶着元月的胳膊,伺候着把人送上车轿。   杜阙慢一步赶到,见这光景没说别的,只交代缀锦:“车里放着现成的手炉,她的手一向冰凉,你记得叫她捂上。”   说罢,攥住曹平递去的缰绳,翻身上马,迎风远去。   缀锦收回目光,掀帘钻入马车,果见车座上搁着一个紫铜点金手炉,盖子上的小孔中隐约散着热气。   “姑娘,您打小体寒,眼下虽值春日,可也马虎不得。”缀锦拿起手炉放到元月腿上,止了话茬,面对她坐定。   元月没推拒,双手握住手炉,体温一点点回升的同时,心头莫名有些烦躁。   明明是个皇子,偏学了一手缠人的手段……真叫人头疼。   胸口憋闷得慌,她随手将手炉丢到一旁,侧头拨开轿帘的一角,望着外头往来的行人,心绪渐渐平复。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入永定门,元月微微探出头环顾这熟悉的景象。   宫道的尽头便是皇后居住的彰宁宫,当年也是在这条道上,她得知了杜阙的存在……不过当初何曾料到,有朝一日她和杜阙会沦落到背道而驰的地步?   俄而,马车缓缓落定,元月提裙下车,微微仰头,高悬的匾额上明晃晃刻着三个烫金大字:彰宁宫。   杜阙御马而行,早一步到,负手鹤立于宫门外,黑白分明的双眸弥漫着丝丝笑意,“阿月。”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想都没想,元月忽视了他的好意。   他笑意不减,保持原姿势不动:“阿月,在家你想如何我都顺着你,可我不希望旁人议论你我之间生了嫌隙。阿月,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人走茶凉,她总不会一直念着公孙冀,他誓要捂热她的心——单装着他一人的心。   缀锦总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姑娘,宫里人多耳杂,一传十十传百的,保不齐传成什么样……您得替老爷夫人想想啊。”   元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的,容不得儿戏,她若执意当着众人的面冷落杜阙,等同于打陛下的脸,打皇家的脸。   杜阙是不被重视,可终归姓杜,身体里淌着皇家的血,她轻狂不得。   再者,陛下给她赐婚绝非一时兴起,更非念元嵩数十年如一日克己奉公的情面,而是在敲打元嵩,警告整个元家安分守己。   公孙家和元家素来亲厚,她同公孙冀的亲事也是两家长辈点过头的,只差那一纸婚书,公孙家既行谋反之举,定非一时起意,两家亲近至斯,元家能摘得干净么?   显而易见,不能。   距公孙家谋逆到现在,已有近一月,然元家仍相安无事,陛下执掌国事多年,眼光毒辣,必定事先将元家查了个底朝天,什么蛛丝马迹都无,方才放过元家。   但伴君如伴虎,一旦陛下起了疑心,任凭往日元家做了再多忠君之事,亦无法抵消陛下对元家的芥蒂,所以,陛下选择用她——元家独宠的女儿,来做筹码。   嫁入皇家,嫁给一个处处受牵制的皇子,一来满足了拿捏元家的需求;二来杜阙空有皇子虚名,却无皇子实权,届时万一她与之产生了情意,也无法掀起什么风浪。   从头到尾,不论是她,亦或是杜阙,皆为陛下棋盘上的棋子而已,他们的价值,全在使元家时刻谨记“勿生妄念”的道理上。   身处棋局之中,到底身不由己,连这颗心都不属于自己,当真可悲。   “殿下错了,”元月正视杜阙,缓缓将手放到他的掌心,“我同殿下乃多年友人,何来嫌隙一说?”   圣意如此,她有什么能耐与之抗衡呢?   演戏而已,简单得很。   温热的触感唤醒了杜阙血脉中沉寂多时的火苗,那火苗熊熊燃起,烧得皮肉之下的心脏焦躁不已,剧烈而急促地跳动着。   “阿月,你再说一遍?”没得到确定答复之前,杜阙没有勇气去回握她的手,他害怕,他隐忍多年的思念会吓着她,她那么娇弱,那么易碎……   元月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小手包裹住他的大手,重复道:“我说,我们多年交情,没有嫌隙一说。”   九分假意,一分真情,而这一分的真情,源于对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阿月,那你可不可以对我笑一笑……?”有了一寸,杜阙便想进一尺。   元月迟疑了,对他毫不保留的真诚迟疑了。   他这副样子,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她性子娇惯,向来说一不二,有时脾气上来了,最疼爱她的许夫人都受不了,而杜阙呢,自从和他相识那日起,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从未反驳过一句,每回也都是一样的话术:阿月说得对,阿月做得好……   久而久之,她厌烦了他的唯唯诺诺,当他又一次表示支持她时,她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歇斯底里:“你为什么总是像个木头一样?你难道没有自己的想法吗?你是个傻子吗?!”   杜阙当即怔住了,嘴边挂着无力的笑。   他没有说话,就那么直直看着她。   发泄出去的怒气像打在了棉花上,元月气急反笑:“杜阙,你傻了吗?你说话呀!”   意料之外地,他走上来拉住她的一片衣角,盯着她又瞧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月,我是傻子,我是木头,但我会改的,你能不能别生气……能不能别丢下我?我们还做好朋友,行吗?”   那天的元月,是这么回答他的:“杜阙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汉?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你有点骨气……”   一语未尽,杜阙垂着眼轻轻拽了拽她的衣摆,直叫她生生咽回那些数落的话去:“好啦好啦,我不生气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遥隔多年,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元月不争气地心软了,抿嘴无奈一笑:“殿下,咱们再不进去,皇后娘娘该发火了。”   -------------------- 第5章 皇后   ====================   敞亮的寝殿内,一身着素色锦服、头戴凤冠的妇人手执香匙拨弄着炉子里的香灰,包裹于华服之下的背脊崩得笔直,恰如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样。   吟霜掀开厚厚的门帘进来,放轻脚步径直到妇人身侧,恭敬道:“皇后娘娘,六殿下携六皇子妃来向您请安,眼下正在花厅等候。”   皇后拨弄香灰的动作未见停顿,用余光带了眼吟霜:“今儿这香闻着倒似比往日的浓烈了许多,想是在库房里搁太久,发潮了?”   “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吟霜笑道,“前些日子交趾国派使团来朝,拢共进贡了上百斤蓬莱香,独贵妃一人就得了三十斤,您和太后娘娘各三十斤,最后这十斤再由宫里其他娘娘们按位分大小分……”   照理说,贵妃不该同太后、皇后领一样的份例,可谁让贵妃娘家出了个顶天立地的宰相兄长呢?   当年先帝驾崩,七子夺嫡,当今陛下排行老三,生前就不受先帝重视,先帝一去,更无力与其余几位野心家竞争,若非当初身为羽林卫将军的贵妃兄长管云深挺身而出,以兵权力排众议,陛下坐上皇位的几率微乎其微。   辅佐陛下登基后,管将军未有分毫懈怠,斗权臣夺权柄,短短一年,朝中风云变幻,那些专权擅势的元老大臣们入狱的入狱,告老的告老,反观管将军,节节高升,一路从羽林卫将军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身居高位,难免居功自傲,近两年来,管相越发奢靡,府邸气派得如皇宫一般,府里姬妾成群,据说光那群莺莺燕燕每日的开销便足足有七八十两白银!   往前几年倒也罢了,要命的是最近几年天灾频发,收成直接对半砍,百姓们皆勒紧裤腰带度日,帝后闻之痛心疾首。   陛下日日在御书房对着满桌奏章独坐到天明,天一亮,顾不得用膳用水,急命宫人召集群臣继续商议赈济灾民之策:   皇后更是不敢掉以轻心,首先裁了一半彰宁宫的用度,一日三餐俱吃素,并从以往的四菜一汤减至两个菜,汤水不必要之时不用;每年规定开春、立冬要制的新衣,则一并免去,怕宫人不满,皇后自掏腰包给宫人们分别做了冬、春两套衣裳,以此做表率。   后宫其他妃嫔见状,纷纷效仿,毫无怨言,唯贵妃,整日抱怨吃得太差、衣裳太旧、月例太少……隔三差五便往宰相府递信。   管相疼爱幼妹,无有不应,时常着人接济贵妃,那载满山珍海味、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大小箱子,直把去往贵妃寝宫的宫道堆得水泄不通。   六宫嫔妃们都心生不满,却碍于贵妃跋扈的个性、管相只手遮天的权势不敢吭声。   皇后多番劝说,得到的无非是贵妃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与陛下的连连叹息,便再没了心气去碰钉子。   幸而老天开眼,去岁秋至今,没降什么天灾,收成勉强看得过去,但苦熬了几年,国库空虚,并非一时半会能缓得过来的,是以前朝后宫仍是以节俭为第一要务。   “奴婢知娘娘您平素节俭,而这蓬莱香珍贵,加之往年送来的只用了过半,便自作主张开了库房把堆在里头的旧香收拾了出来,想着一道儿用了再用新香也不迟,也好过扔在里头浪费……”吟霜顿了顿,“奴婢这就命人去换了。”   皇后稍加沉吟,出声唤住吟霜:“罢了,只是味儿大了些,将就将就用吧。”   皇后捏着香匙在炉口轻轻磕了两下,抖尽香灰,继而盖上炉盖:“对了,你才说六皇子领着新妇来请安,也别让巴巴地在花厅里坐着了,叫他们来这儿说话吧。”   吟霜适时接过香匙,应声称是,随即赶去花厅,告知原委:“六殿下,六皇子妃,皇后娘娘有言,请二位去内殿说话。”   元月、杜阙联袂而坐,两人彼此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起身,杜阙颔首道:“劳烦吟霜姑姑跑一趟。”   然后,扭头对元月弯弯唇角,同时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阿月,走吧。”   吟霜在场,元月不好表现得太过冷漠,垂眸温婉一笑,跟随他的步伐移步至内殿。   以往跟随许夫人到张嫔宫里时,处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寝殿里头的陈设令人咂舌,名帖名画、珍奇古玩……等等,应有尽有。   张嫔本人的穿衣打扮更是光鲜亮丽,即便在家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元月看来,也自觉有些格格不入了。   而今有幸到皇后宫里来,原以为会比张嫔宫里再气派上几分,却不想竟这般朴素:偌大的殿内只搁着几样必需的家具物件,摆设不曾有,非要挑出一样,就只有窗台跟前的花架上摆着的两盆海棠花了,别余的,再找不出了。   元月又惊又奇,却深知“少说少错”的道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元家正处风口浪尖上,说错一句都可能招来祸患,便乖巧收了四下打量的目光,随杜阙近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前,屈膝见礼:“见过母后。”   “坐吧。”正前方传来一道平缓沉着的声音,蓦然勾起了脑海中有关皇后的记忆。   元月一共见过皇后两次,一次是在张嫔宫里,一次是在五公主杜宁十四岁的生辰宴上。   两面之缘,相隔六年,皇后给她的印象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变。   在她眼里,皇后是一个极为严肃的人,发髻理得光洁,不见一丝碎发;唇线时刻抿成一条直线,纵偶尔扬起了唇角,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冷淡的。   天性跳脱的元月,面对所有人都能笑呵呵地谈上几句闲篇儿,独独面对皇后,犹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恨不能屏气息声,化为一缕空气,好叫皇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杜衡常常拿这事儿打趣她,说:这便是一物降一物。   她没有反驳,无比认真地点头赞同,皇后确实是她的“克星”,她只盼着日后再也别在皇后跟前露面。   不料,老天爷到底没舍得眷顾她一回。   茶盏碰到桌的动静拉回了思绪,元月抬头,见吟霜稳稳往她和杜阙面前放下两杯热茶,她心里不自在,连忙起身道谢:“多谢吟霜姑姑。”   话落,未觉得不妥。   杜阙喊吟霜姑姑,她现在嫁给了杜阙,甭管是否相看两厌,如此称呼,总挑不出毛病。   不经意一瞥,恰捕捉到身边杜阙眼底稍纵即逝的一丝惊喜,她不明所以,他惊喜个什么劲儿?   “不用多礼,且坐下说话吧。”二人的小动作尽入皇后眼中,不过皇后并不在意。   “昨儿陛下的头风病犯了,疼得厉害,本宫有心去你府里走一走,怎生陛下跟前离不开人。”她转眸看向侍立在侧的吟霜,“去,把本宫一早备好的贺礼拿来。”   吟霜领命,退到殿后。   吟霜一走,殿内陷入寂静,元月不是个能安静坐住的人,便放纵自己抬起眼悄悄打量皇后。   皇后坐姿端正,肩颈的线条好似两条直线垂直相接,见此情形,她不禁暗中挺了挺腰肢。   视线顺着皇后交叠的双手上移,最终于那副淡然如水的脸庞上定格。   皇后微微侧仰着脸,眸色沉静,似乎察觉她的注视,目光瞬间有了焦点,一路追寻着望过来。   这一举动可把元月吓得不轻,忙慌慌张张低了头,盯着裙摆底下若隐若现的脚尖佯装无事发生。   少时,吟霜抱着一个朱漆檀木盒子出来,径直走到杜阙、元月二人面前,指尖一拨,盖子缓缓敞开,一只翠绿的玉镯映入眼帘。   “这镯子是前年陛下送本宫的,以上好的和田玉锻造而成,本宫年纪大了,渐渐地不愿戴这些金啊玉啊的。”皇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你正值芳龄,生得又肤若凝脂,本宫想着这镯子由你戴,才不算糟蹋了。”   “糟蹋”一词出口,元月忙窜起身,受宠若惊道:“娘娘风华正茂,儿臣何德何能同娘娘相提并论……这镯子儿臣断不能收。”   杜阙随之起身,两手接着盒子,不容分说拉着她上前道:“多谢母后好意。”   她偷偷捏了捏他的手背,瞄了他一眼,他亦稍稍偏过头,浅笑着冲她眨眨眼睛,仿佛觉察到她心中的不安在安慰她似的。   “行了,尽陪我磨时光了,”皇后话锋一转,“陛下那儿还病着,不便见人,就免了请安吧。你们俩去瞧瞧高美人去吧,本宫有些乏了。吟霜,送六殿下六皇子妃出去。”   元月如释重负,规规矩矩又行了一礼,紧随吟霜原路返回。   吟霜一直送到彰宁宫外头的宫道尽头,临了不忘对杜阙解释一番帝后缺席婚礼的苦衷,言辞恳切。   杜阙颜色淡淡的,语调亦平平:“父皇九五之尊,自要以身子为重,我如何会心生怨怼呢?姑姑请留步,不必相送了。”   目送吟霜的背影远去后,杜阙面色一沉,眉宇之间犹如覆了层寒霜。   元月看在眼里,了然于胸。   同样是皇子,太子不必多说,正宫嫡出,帝后另眼相待是应该的,而接下来的三皇子、四皇子,也都娶了妻,帝后可没称病不去,场面更是空前热闹。   哪里像昨日,冷清到“高堂”都不齐全。   偏生杜阙连抱怨的权利也没有,还得强颜欢笑扮演好儿臣的角色,不敢越界一步。   或许他的不平,他的怨怼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遥对天上的弦月倾诉了吧。   想到他举杯对月、满心惆怅的模样,元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肩头处忽而附上一片温暖,杜阙低眉转眸,看清楚肩上停留着的玉手后,丝丝暖意爬上眼眸,无声蔓延开来。   他抬手扣住她的手,放到自己怦怦跳动的胸口前,一字一句道:“有阿月在,我便不觉得委屈了。”   蓦地,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元月猛然抽手,躲开两步僵直立着,轻咳两声岔开话题:“皇后娘娘的手镯那样贵重,我几番推拒不敢收,你为何那般从容就收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后和他的关系不甚融洽,谁又知道皇后送那镯子是不是客套呢?   他也反常,不假思索抢了她的话,从容不迫纳了皇后的好意……她想不通。   指间的温暖悄然溜走,杜阙默然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旋即垂下手臂,复将注意力移到她那儿:“收了这镯子,一切当无事发生;若执意不收,你我岂非成了怪罪帝后的罪人?”   经他一点,元月豁然开朗。   舍去一只镯子既可抵消对元家,对杜阙光明正大的“羞辱”,又可彰显上位者的威严,点明“随时牢记自己身份”的道理……一举两得,省时省力。   “杜阙,看完高美人,我想去长乐街走走。”元月巧妙隐去眸间的后怕,仰面直视装满自己五官的双瞳,“长乐街上有一家馄饨铺子甚合我口味,我想去尝尝。”   -------------------- 第6章 恶犬   ====================   杜阙恍然,长乐街……   是了,长乐街上有一家刘记馄饨铺,小时候他尝过一回,是元月给他带的。   那日,雨过天晴,刚被嬷嬷们数落了他失魂落魄地蹲在湖边往湖里扔石子,眼看一兜子石子见底,他打算起身再捡一些时,她出现在视线中。   那天的她穿了一身翡翠烟罗绮云裙,脖子上戴了一个大大的金项圈,头上斜插一支镶珠宝蝴蝶金簪,格外的贵气。   但在他看来,她浑身上下的金银珠宝、锦罗绸缎不过是为她陪衬而已,这些东西只有穿戴在她身上,方不失华贵之气。   他一时看得如痴如醉,就那么直愣愣保持着欲蹲不蹲、欲站不站的姿势,滑稽极了,元月禁不住拍手大笑:“杜阙,你在扮小狗玩吗?”   她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性子,脑子里闪过小狗的样子便说了,根本没成想杜阙会因此不快。   杜阙猛地直起身子,撒开兜着衣摆的手扭头就走,她原地懵了阵儿,抬步追上去:“你怎么了?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便要走?”   他不为所动,越走越快,元月比他小三岁,个头将将到他胸口,没多时便被甩在后头。   “杜阙!”她气急跺脚,险些把手里的食盒丢出去。   隔着一段路的杜阙闻声止步,却并未回头看她,她咬着牙护好食盒小跑过去,绕到他面前,横着眉质问:“你到底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吗?”   四目相对,杜阙遭不住,先一步别开了脸。   元月云里雾里,往左一步继续跟他对视:“行,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儿,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心里窝着火,加之一想到好生护了一路的食盒是为他带的,那火气“噌”一下冒起来,她一把将食盒撂到地上:“既然如此,我也不做那自讨没趣的人,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不惹你嫌了!”   食盒里装的是馄饨,这么一丢,里头的汤水洒了一地,元月早已叫怒火冲昏了头,哪里顾得上管?自顾自转身闷头往回走。   她看不到,不代表杜阙看不到。   杜阙愕然,突然反应过来,当即蹲下来扶正食盒,随即顺手拎起食盒,大步追赶那抹背影。   “阿月,是我一时冲动,我不该给你脸色看。”借腿长优势,他横跨一步,挡在她身前,“你别生气了,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元月嘟囔着嘴,故意不看他,也不应声。   “阿月,这是你给我带的吗?”杜阙自知理亏,忙改了颜色,指着食盒笑问。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沉默。   他也不丧气,打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素帕展平铺到地上,后把食盒搁到帕子上,一举一动轻柔极了,好像生怕被路上的灰尘污了食盒似的。   见此情形,元月心头一软,小声嘟囔:“脏就脏了,大不了拿回家擦一擦就是,巴巴地垫什么帕子……”   杜阙不以为然,低低笑了声,随后揭开盖子。   “馄饨?”这会儿元月也蹲了下来,他抬眸发问之时恰撞进她隐隐含笑的眼里。   “对啊,长乐街刘记馄饨铺的,可难买了,我整整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呢。”她秀眉微挑,不难看出有些得意,“快马加鞭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就为让你尝尝。你倒好,一见面就给我当头一棒……这下好了,汤也洒了,馄饨也坨了。”   她紧紧眉头,猝又舒开:“也罢,我有空再给你带吧,这些就别吃了。”   盖盖子的动作被杜阙拦在半空中:“我看挺好,卖相差了点,闻着挺香的。”话毕,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送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吞咽下肚,他还打算吃,元月看不下去,不由分说盖好盖子,提起食盒,并拾起帕子,径往前边的湖心亭去了。   杜阙无话,一路跟随。   先后落座,元月将食盒推到他面前,努了努嘴:“这可是你坚持吃的,可不能吃到一半甩手走人。”   杜阙以笑回应,舀着馄饨一个接一个地递往口中。   “刚刚,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元月深信有矛要盾当场说开的道理,若藏着遮着,早晚闹掰。   一顿风卷残云,馄饨并仅存不多的馄饨汤一扫而空,杜阙看看她提前放到一边的帕子,并未拿取,而是用适才垫食盒的帕子稍稍擦了擦嘴角,后解释:“嬷嬷们生气的时候,总喜欢骂我猪狗不如、狼心狗肺,有时我受不了反抗两句,便说我是疯狗、恶犬。”   “狗是好的,只不过我不喜欢。”   说罢,才拿起元月备好的帕子,趁元月不备,揣入怀中。   元月哑然无声,一股浓浓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愧疚过后,愤然拍桌而起,直言:“太过分了!我去找他们评评理,为你讨一个公道!”   杜阙没设想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管不得男女大防急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带回身边,而后按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坐回石凳上,真挚而热切道:“阿月,谢谢你。不过讨公道什么的,我暂时还做不到。”   “另外,今天的馄饨是我这十二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馄饨皮里包着的是她最赤诚不过的关心,如今已然随着一下下的咀嚼、吞咽,与他的脏腑融为一体了。   他很受用。   “你迟迟不应,是不想陪我去吗?”   盘旋于记忆深处的声音拂过耳畔,直达脑海,杜阙如梦初醒,下意识将面前人揽入怀里,将脸埋在她的颈间颤声道:“不,愿意,我愿意。”   七年了,他的阿月依旧耀眼,而他,却还是那个无权无势、艰难度日的六皇子……可今日,那轮明月终于肯多看他一眼,是否意味着他终于赌赢了一次?   宫道上人来人往,紧紧相拥的两人引起了宫人们的注意,纷纷投来目光,当中有胆子大的,直接驻足同其他人窃窃私语起来。   元月自诩脸皮不薄,可也受不住这许多人围观议论,一边握拳推搡杜阙的胸膛,一边羞恼抗议:“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快放开我……”   杜阙非但不依,反得寸进尺,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阿月,你忽然提起刘记的馄饨,是不是意味着你对我的厌恶少一点点了呢?”   撒娇般的语气登时令她遍体生寒,她心一横,找准时机拧了把他的侧腰。   杜阙没防备,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拉开距离,委屈巴巴道:“阿月好狠的心,我不过是多嘴问一句,你便伸手掐我。”   宫人们本就议论纷纷,他这一闹,众人忍俊不禁,不约而同掩嘴偷笑起来。   身处焦点的中心,元月耳根子红了一大片,连带着脸颊也浮上两朵红云,她自觉丢脸,故意板着脸走开,走出去几步,不闻杜阙跟来,烦躁拂袖,折回去拽着他的胳膊落荒而逃。   一直到高美人居住的清芬苑外,沉寂才被打破,元月停步转头瞪着身侧人,刺儿道:“杜阙,七年未见,你越性疯魔了。”   以前也爱粘着她,却只在四周无人之时表现出缠人的一面,当着外人还是一本正经的皇子样子。   而今居然大庭广众地搂着她说些胡言乱语,完了还一脸无辜!   思及方才众人围观的场面,才消下去的红晕复扶上来,元月气不过,却又无可奈何,赌气扭脸自个儿跨进清芬苑,任杜阙如何追着在身边低三下四求和都权作未闻。   缀锦同曹平相视无言,忙迈开脚去撵走远的两人。   “六殿下来了,主子等候您多时了。”   打打闹闹着,迎面走来一个个儿不高、身材干瘦做下人打扮的婆子,杜阙立即敛了笑意,板板正正立在一旁,不冷不热说了句:“知道了。”   廖嬷嬷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一面和杜阙搭话一面引着几人穿廊入殿:“老奴瞅着殿下面色不大好,敢是昨儿应付宾客太累了的缘故?殿下虽年轻,可也得注意身体,主子可一直记挂着您呢。”   “廖嬷嬷别只顾着说话,当心脚下台阶。”杜阙携元月上了台阶,廖嬷嬷干笑着道谢。   一行人到了花厅,高美人已坐在主位上等候了。   趁见礼的功夫,元月多瞧了几眼高美人:内里着一件弹花暗纹锦服,外罩一件软毛织锦披风,素雅而不失庄重;红妆未施,只淡淡描了眉,却难掩艳丽姿容。   她不禁暗暗感叹:难怪杜阙生得这般俊美,原是借了生母高美人的光。   不过,两者的气场却大不相同:高美人更多的是艳,叫人挪不开眼;杜阙则是美中带“傲”,惹人注目的同时让人心生怯意,只敢远观不敢近前,生怕被他身上那股子傲气伤了颜面。   “坐吧。”高美人怀里躺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猫,身材肥硕,毛皮光滑,那毛茸茸的黑爪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高美人的肩窝,惬意极了。   过往的记忆浮现眼前,元月了悟,这只猫竟是多年前杜阙撺掇她逗的那只。   于左侧坐定后,元月仍饶有趣味地盯着那只黑猫,这一举动勾起了高美人的好奇:“元姑娘这么殷切地望着它,可是想抱抱它?”   高美人给她的印象不算好,她本能地拒绝:“不用了,就是家里不曾养,一时有些新奇……”   高美人笑而不语,用眼神示意廖嬷嬷近前,廖嬷嬷会意,两只手掐着猫的咯吱窝稳稳放在怀间,继而踩蹬着小碎步面朝她而来。   她正做着“抱”与“不抱”的天人争斗,杜阙冷不丁凑上来,耳语道:“喜欢的话抱一抱也不要紧,她不会当众寻你麻烦的。”   高美人生性张扬,不屑于背地里耍心机坑害旁人,杜阙深有体验。   往前儿高美人打他骂他一点儿不避讳人,对他的憎恶也都是摆到明面上的,倒比面慈心冷的皇后好些。   听他这么说,元月放了心,笑眯眯接过猫儿,学着高美人刚刚的姿势将猫儿轻按到心口前,不住抚摸着猫儿毛茸茸的脑袋。   少顷,猫儿嘴里发出“咕噜”声,想是舒服极了。   元月喜爱小动物,猫儿、狗儿、雀儿什么的,看见了总按捺不住上前逗弄一番,可惜许夫人对动物的毛发极其敏感,稍稍沾一点,大半天都喷嚏不止,她养小动物的想法也就随之打消了。   此番得亲自上手感受猫儿松软的身躯,元月丝毫不克制面上的欢喜之意,高美人一看,心底对她的印象略好了些。   “瞧你这般喜欢,待会儿我带你去长乐街东市口逛一逛,那儿都是卖各种宠物的。”她欢欢喜喜,杜阙也跟着展露笑颜。   正欲点头,躺得安安分分的猫儿突然惊起,惨叫不止,不及元月思考,猫爪砸面挥舞而来,离她的双目不过咫尺距离……   -------------------- 第7章 放肆   ====================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盖住了元月的双眼,有些凉,又有些涩,似乎是触上了手心的茧。   一声凄厉的嚎叫传来,手心火辣辣一热,怀里的猫蹬腿跳了下去。   元月急于确认猫的踪迹,抬手抓住眼前的那手拿了下来。   这一碰,竟觉手指上黏黏糊糊的,同时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急忙低头查看,白皙的手背上剌开又深又长的一道口子,鲜血自其间汩汩流出,骇人不已。   元月吓了一跳,下意识用自己的袖子捂上去,试图止血。   “阿月,不要紧的。”身边响起杜阙的声音,“别让我的血染了你的衣服,脏。”   杜阙用另一只手拿开她的手,而后攥住自己的衣袖擦拭她手上不小心粘的血迹,动作稍显笨拙。   定在一旁的廖嬷嬷回过神来,用力拍了下大腿,边指挥外头的宫女边往外跑:“小四儿跑了,还在那儿看!还不赶紧追?”   这一喊,高美人也反应过来,嫌弃地睨了眼下方胡乱忙活的两人,两手叉着腰冲外头乱作一团的众人放狠话:“小四儿要丢了,仔细你们的皮!”   闻言,众人更加卖力,不出半个时辰,便将偌大的清芬苑翻了个底朝天,总算逮到小四儿的踪迹,廖嬷嬷不好耽搁,考虑到自个儿腿脚不好,便差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跑回来禀告:“主子,小四儿上了屋顶,怎么也不肯下来,廖嬷嬷已让人取梯子上房捉了。”   高美人等得焦心,站得脚跟疼,实在撑不住就坐回椅子上,听小太监如此说,心又跟着悬起来,水葱似的手指死死抓住扶手:“去嘱咐他们,当心着,万不能吓到小四儿!”   小太监点头哈腰,脚底生风似的走了。   那厢闹得不可开交,身处同地的元月、杜阙这儿可冷清极了,半个多时辰,高美人只顾着小四儿的安危,全然不管亲生儿子杜阙的伤势,甚至连句问候都吝啬给。   期间元月好几次坐不住,欲命外头侯着的缀锦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为杜阙包扎处理,怎奈他多番冲她摇头示意,自己胳膊还被他按着动弹不得,这会儿高美人又为一只猫表现得那般急切,心底压着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高娘娘,殿下的手伤得不轻,能否差人去请太医来瞧一瞧?”她挣脱杜阙的束缚,起身走到高美人面前,挡住了外头的景色。   杜阙随之跟来,不死心地用好的那只手缠住她的腕子,反宽慰她:“阿月,只是抓伤,无碍的。”   阴影之下,高美人懒懒抬眼,目光轻飘飘掠过杜阙的脸,嗤笑道:“可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元姑娘也瞧见了,下人们都去捉猫了,抽不出空来请太医,不如你们自己去吧。太医院离这儿不远。”   高美人无谓的态度彻底惹怒了元月,她抛却得罪高美人的顾虑,抓起杜阙血肉模糊的手冷冷道:“恕我多嘴一句,在高美人眼里,难道六殿下连一只猫都比不上么?”   “放肆!”高美人杏目圆睁,喝道,“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小四儿今儿出个好歹,我拿你是问!”   元月不服气,欲启唇辩驳,却被杜阙抢了先:“放肆不放肆,也轮不到高美人来评判。”   杜阙反握住她的手:“阿月不像我,不是你随意泄愤的工具。你可以对我动辄打骂,但她,不行。”   高美人满目怀疑,好笑反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杜阙微微眯眼,眸光透出几分威胁的意味,重复道:“你想动她,做梦。”   说罢,不理会高美人是气得跳脚还是怒极大骂,拉着她昂首阔步离去。   杯盏碎裂声随风灌入耳朵,元月忍不住回眸远望,那高美人正疯了似的摔杯砸瓶,弄得殿内一片狼藉。   料想杜阙也不会好受,她悄悄收回视线,侧目打量他逆着光的侧脸。   他微微垂着眼,光束透过长而密的眼睫洒下来,在眼眸下方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为他平添了一丝阴郁之气。   从前她气他不管受了多大耻辱都无动于衷的窝囊模样,所以她一闹再闹,只为他能硬气些,能还击欺辱他的那些小人,别做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骨头。   如今再次相逢,他对她的态度较之以往还要更软上几分,以至于叫她误以为他仍是那个不懂得、不敢反抗的六皇子。   直到方才他为了她和高美人当场对峙那刻,她在他身上切实感受到了皇子的压迫感……现在的他,好似一匹隐匿于暗夜中伺机而动的野狼,随时都有可能撕碎敌人。   “阿月这般盯着我作甚?”灼灼的目光引得杜阙转过了脸,完完全全地将容颜显露在她的眼前,“不用担心,我会护你无虞的,哪怕我死了。”   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元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打着哈哈暂时自己的害怕:“乱七八糟地胡沁什么?你又不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好端端的怎会……”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杜阙不会死,她的小将军却永永远远离她而去了。   杜阙眼明心亮,如何察觉不到她异样。他停住脚步,垂首极力藏好脸上的嫉妒,继而换上平素的温柔假面,转过脸看着她说:“有阿月这句话在,我必不会死。”   一个死人,如何能与他竞争?   阿月的心,早晚会是他的,他不急。   这场赌局,他赢定了。   忆起伤心事,元月难撑笑颜,随便应付了句。   见此光景,杜阙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提了句:“区区小伤,不用惊动太医院了,回府里简单处理处理即可。”   元月没有意见。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自家马车前,杜阙主动出言打破沉默:“手伤着了,不便骑马。阿月,我们一起乘马车回去包扎好了,再去长乐街逛逛,好吗?”   他的伤的确严重,又是因为她伤的,元月没有犹豫,先行跨上车轼,后回头向他递出手:“你搭着我的手上来吧。”   “阿月待我真好。”杜阙的眼睛闪着惊喜的光芒,立即把手搭上来,而后紧紧攥住,登上车轼,仿佛生怕她反悔似的。   杜阙这副不争气的样儿逗笑了曹平,但曹平没胆子当面嘲笑他,只好抿着嘴唇努力忍笑,待他钻进车厢,曹平如释重负,伸手抹干净眼角憋出来的泪珠,咯咯笑起来。   缀锦翻了个白眼,催促:“别笑了,再磨蹭伤口就该化脓了。”   曹平一下收住笑,跃上车轼,挪到一边给缀锦腾位子。   缀锦动作干脆利落,紧随其后坐好,曹平尴尬地撇了撇嘴,扬起马鞭驾车径往皇子府的方向驶去。   *   杜阙再三要求,简单处理一下便可,郎中只得依言照办。   彼时元月不在场,回屋里换衣裳去了。   曹平守在跟前,百思不得其解杜阙执意这般要求的用意,抓耳挠腮好一阵儿,到底没忍住问出口:“殿下,您这伤的可是右手,您又整日舞文弄墨的,草草包扎了不会影响您发挥吗?”   “你懂什么?”杜阙瞥瞥不开窍的曹平,“我若没几日就好得生龙活虎了,还怎么讨阿月心疼?”   此言一出,郎中扯纱布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曹平眼尖看见了,借此打趣杜阙:“殿下,您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曹公子哪里的话。殿下伤得厉害,怕是得修养个把月才能好全……”郎中反应机敏,顺着杜阙的话往下说。   杜阙心情大好,吩咐:“拿一吊钱来,送给大夫买酒吃。”   曹平领命,去里屋取了一吊钱,塞到包扎完毕正收拾药箱的郎中手里,刻意拔高了声音说:“个把月之后还得劳烦您来府里为殿下查看查看伤势恢复的情况了。”   得了赏钱,郎中乐开了花儿,毕恭毕敬拜别了杜阙。   屋里没了外人,曹平才敢提小四儿抓元月的事:“殿下,小四儿平日很是亲人,莫说扑上来挠人,嚎一声都不曾有,怎么刚刚突然对皇子妃发起狠来……?”   杜阙冷声道:“它不是扑阿月,是想扑我。”   曹平不解:“扑您?”   “是,猫伸爪子的时候看的是我,阿月只是跟着我遭殃罢了。”   曹平啧啧称奇:“这孽畜还成精了不成?”   “有那样一个人精主子,何愁养不出一个成精的畜生。”杜阙指尖有规律地敲着桌子,语气不带一点儿温度。   曹平如醍醐灌顶,明白了杜阙的弦外之音。   杜阙生来就是是一个遭人嫌遭人恨的“祸害”,刚会走路的年纪便被丢到了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宫苑,与冷宫仅隔了一道墙。   负责教养他的下人们对他恨之入骨,恨因为他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每每怨气上来,揪住他便是一顿好打。   好在杜阙顶着一个皇子的身份,虽有名无实,到底算他们的主子,他们再放肆,也不敢打他的脸,只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下狠手,针扎、火烧、鞭抽……这些五花八门的刑罚中,最磨人的当属火烧了。   曹平自幼在冷宫当差,幼时因笨手笨脚,没少尝被火烧伤的滋味儿,当火苗儿触及皮肤的瞬间,先是一股子烧心的疼,紧接着皮肤烧焦的味道扑鼻而来,过后伤口溃烂发脓,道不尽的痛楚。   杜阙也不是神仙,同样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可那些人一心折磨他,却不肯给他个痛快。   他不明白为什么,挨打受痛之时遭不住质问了出来,意外地,他得知了一切。   他的生母高美人有个表姐,生得花容月貌,选秀场上那惊鸿一瞥,彻底勾走了皇帝的心智,不出一年,便破例成了正四品婕妤,但好景不长,圣眷正浓之时,高婕妤被皇帝当场撞破与侍卫颠鸾倒凤的丑事。   一杯毒酒,带走了高婕妤的性命,同样带走了皇帝的心——那之后,皇帝一病不起。   一国之母的皇后,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与高婕妤有几分相似的高美人。   不出意料,高美人一出现,皇帝的心跟着回来了。   又是一年,高美人诞下了小皇子,皇帝欢欢喜喜接过产婆递来的小皇子,不想这小皇子居然跟已故的高婕妤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皇帝恨死了高婕妤,岂会待见与之肖似的小皇子?   名字都没来得及起的小皇子被丢回了襁褓,而生下小皇子的高美人也难逃被弃如敝履的命运。   自此,宫里流言四起,皆传:小皇子是高婕妤的冤魂托生回来报复众人的,该把小皇子处死才是。   高美人认为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正是小皇子,于是将怨恨全部撒到小皇子身上,白日打骂,夜里哭嚎着要见皇帝,久而久之,后宫其他妃嫔不堪其扰,叫苦连天。   皇后乃六宫之主,不能坐视不管,故下令把小皇子挪到冷宫隔壁,派了几个婆子去照看皇子起居。   小皇子磕磕绊绊地长到四岁,仍没有名字,皇后认为不妥,到皇帝跟前委婉建议该给他起个名字。   皇帝没说什么,提笔写下一个“阙”字。   皇后明白:阙,缺陷;过失。意为当初与高氏姊妹的情分皆为过失、过错。   终于有了名字,但小皇子不喜欢,遂私下里给自己起了个字:三省。   饶是曹平这样念书念得少的人也晓得“三省”二字的用意:三省自身,发愤图强。   ……   给自己换了身儿玄色锦袍,杜阙关门出了外书房,往内院去寻元月。   拆下沉重的头面,缀锦伺候着替元月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按她的意思别了根白玉簪子,又褪去锦袍换了件云纹绉纱袍,这时杜阙在外头敲门道:“阿月,我可以进来吗?”   元月没应声,顾镜检查一圈仪容没问题后,走过去开了门:“好了,咱们走吧。”   猝不及防跟她来了个对视,杜阙失了神,那耳朵像能探听到他心声一样,竟渐渐地红了一片。   异样的温度灼醒了杜阙,他攥拳抵着唇躲闪道:“……长乐街离府里不远,不如咱们走着去,顺道儿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好买些来给你解闷儿使?”   “行啊,我也好久没见过街上的风景了。”元月爽快答应。   或许出去走走逛逛得累了,但夜里那些过往的记忆能网开一面,让她睡个囫囵觉吧。   正值晌午,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们个个儿扯着嗓子叫卖自家的东西,以此吸引过路人驻足问询。   几个月没出门,元月对一切都上心极了,遇上好吃的、好玩的必要停下来,杜阙总能一分不差地领会她的心思,不及她往小摊处迈步,他早已掏出钱袋上前一一买下了小摊上的玩意儿。   一道上走走停停,到刘记馄饨铺入座时,曹平、杜阙手里大包小包的拎得满满的,馄饨铺老板看了也忍不住打趣几句:“我开铺子这么多年,只见过带着孩子出来玩的父母给孩子买这买那的,饶是父母,也仅给孩子买一两样供之取乐罢了,何曾见过相公领着娘子一包一包的买?   “能看出来,这位公子待女郎是顶好的,手伤着也不忘给娘子拎东西,女郎真真好福气!”   元月双瞳骤然放大,糟了,这一路只顾着消遣,竟忘了他的手上还有伤……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细细瞧着,果然伤口又渗血了,纱布都映出红印子了。   “杜阙,我……”道歉的话被一个惊喜的声音盖住,“呦!还真是六殿下,这不巧了么?”   -------------------- 第8章 知交   ====================   几人纷纷循声回头,只见道对面站着一位身披月白锦袍的瘦高男子,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把折扇。   那人面白如玉,眸似桃花,瞧见众人望过来,展开折扇笑着走过来。   离几人的座位仅一步之遥时,男子顿住不动了,而是合上扇子,捏到手里高指着馄饨铺的匾额,嘴里念道:“刘记馄饨铺。”   这人举止怪异,元月难免有些诧异,便扯着杜阙的袖子倾身低声问:“这人你认识?”   她刻意压低了音量,不成想还是叫那人听到了,那人复甩开扇子,边往脸上扇风边驱身上前撩开衣摆斜坐到她身边,眨着一双含情眼道:“何止认识?我与他可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滑稽的话来,元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对面黑了脸的杜阙问:“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一个光着屁股长大的友人?”   不及杜阙说话,那人咂了咂嘴,摇着头道:“女郎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就好比女郎不晓得天底下有我这样一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物。”   元月笑个不停,打心眼里觉得这人有趣。   “孙子昂,你有没完!”杜阙猛一拍桌,震得木案上的茶水飞溅。   孙瓒不以为意,摆手招呼店家过来:“给我也来一杯茶,一碗馄饨。”   店家探出半个脑袋“哎哎”答应两声,旋即端了杯茶放到孙瓒面前,然后闪回了后厨。   孙瓒握着茶杯送到嘴边浅呷了一口,颇为感叹道:“名贵的喝多了,偶尔尝尝这不知其名的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杜阙于孙瓒撞破讨元月心疼之计甚为不满,这会儿见孙瓒又百般矫情,终于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我看你百无聊赖的想来没什么要紧事,前面就是兰亭苑,你还是收拾收拾去那儿品茶吧。”   兰亭苑乃京城有名的青楼,规模宏大,城里的纨绔子弟都爱去那儿潇洒快活。   听闻兰亭苑有一位名叫巧林的花魁,容貌自不必多说,琵琶谈得更是冠绝京城,那些膏粱们时常一掷千金只为得巧林姑娘的另眼相待,好成全他们春宵一夜的心思。   却不想巧林姑娘是个有气性的,宁死不做那供人取乐逗笑的玩物,倘若有人强逼,巧林姑娘不假思索便抽下头上的簪子抵着脖子放狠话:“除非我死了,否则休想打那些龌龊的念头!”   那以后,巧林姑娘贞烈的性格受到了京城文人名士的赞颂,皆提笔挥墨为其题诗作画,吟咏其:虽陷泥淖,却高洁不染,堪为一代烈女。   也有人看不惯巧林姑娘的清高,反驳: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洁牌坊?   听杜阙毫不留情拿话堵他,孙瓒假作不悦,反奚落杜阙:“是是是,您大忙人,忙得脚不沾地,忙得回回爽我的约。”   杜阙太阳穴直突突,扶额无奈道:“说吧,你凑上来胡言乱语一顿,有什么事?”   想起正事,孙瓒敛了假怒,端正坐姿:“听说今儿早上你跟高美人干仗了?”   杜阙的脸更黑了:“你从哪听来的?”   “小瞧小爷是不?我好歹也是英国公府的世子,莫说你跟高美人那点陈年旧事,就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私底下做了什么亏心事,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打听不来的。”   元月脑子里的雾散开了。   英国公孙定早年同先帝一起上过征南战场,好几次凭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把先帝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南边太平以后,先帝力排众议,给了孙定“英国公”这个称号及至高无上的荣誉:国公爷的儿子封王,女儿封公主。   ——这是皇帝的亲生儿子都不曾有的待遇。   而国公爷的嫡子瑞王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这孙瓒。   孙瓒自小受尽宠爱,要什么给什么,现今长到二十岁,意料之内地养成了说一不二的秉性。   这也就罢了,偏这孙瓒好的不学,尽挑不正经的学,日日同一帮狐朋狗友玩闹厮混,斗鸡走狗、喝酒赌钱……样样精通。把那一把年纪的国公爷气了个半死,拄着拐杖不顾全家人阻拦直冲到兰亭苑揪住孙瓒的衣领将人摁倒在地,抡起拐杖来对着他的后腿一顿痛打,生生打断一条腿。   这之后孙瓒消停了些时日,不期刚过没半年,又跟个没事人似的出来闲逛了。   元月平生最瞧不起孙瓒这样的败家子,意识到孙瓒的身份后,搬起凳子往一边挪过去,并甩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孙瓒原就时不时注意着她,见她作此举动,转着眼珠子忖度片刻,干笑着找补:“女郎别误会,我是没正形了点,可我对女郎的心……”   “天地可鉴”四个字未出口,右肩头搭上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捏得孙瓒生疼:“哎呦,疼疼疼,快松手……”   杜阙收了几分力道,阴恻恻道:“你的心且留给国公府那群莺莺燕燕去吧。阿月的主意,还轮不到你打。”   孙瓒吃了瘪,元月禁不住扬了嘴角。   孙瓒看在眼里,狠狠拿手拍了下脑门,懊悔道:“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是弟妹啊。怪我怪我,多喝了两口酒便昏了头。”说着,起来大大作了个揖:“弟妹莫怪。”   这混世魔王何时对人低三下四过?元月心里的气消了大半,起身抿嘴道:“世子客气了。”   所谓一笑泯恩仇,二人双双落座,正好店家捧着馄饨过来,孙瓒情知理亏,主动侧着身子接了碗一一放到几人面前,顺道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搁到店家手里的托盘上头,道一句“麻烦了”便挥退店家。   得了意外之财,店家喜滋滋地回后厨招呼自家婆娘出来,一面对婆娘说起刚才的事,一面努着嘴示意外头有说有笑的几人。   在场几人俱受过“食不言”的教诲,安安静静用完了馄饨,这才说起话来。   “兄弟,你得罪了那位,不怕那位撒泼给你们找麻烦?”孙瓒翘着二郎腿,脚尖有规律地晃荡着。   孙瓒吊儿郎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杜阙见怪不怪:“她一个失了宠的妃子,能拿我怎么着?况且我现在我不在宫里住了,不比往前了。”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孙瓒拿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总归是个麻烦,宫里那些人都跟豺狼虎豹似的,恨不能把你撕个粉碎,你就是没错处也能给你编排出一百个不是来。”   他看了眼托着下巴听他们说话的元月:“老这样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法子才好。”   杜阙领会到他的用意,默了默,沉声道:“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元月听得云里雾里,顺嘴问。   孙瓒抽走扇子,放下二郎腿,抖抖衣摆,站起身:“当然是我去兰亭苑见巧林姑娘的时机。”   说不出来的感觉自心底缓缓升起,元月想问清楚,却见杜阙也站起来,跟着孙瓒到店门口,她只好暂时咽下追问的话,紧随其后。   “行了,我这就去了。”孙瓒跨出门槛,想是想到什么又折回来两步,“你们俩接下来打算去哪?”   “东市口。”杜阙答。   孙瓒顿时张大眼睛,退回杜阙身侧:“你去那儿作甚?”   杜阙讨厌狗,讨厌猫,讨厌一切活物,孙瓒亲眼撞见过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取走了一只大黑狗的性命,那时他仅有十三岁。   闪着血光的匕首自狗肚子里拔出来时,他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只将匕首随手丢到了墙根底下便走了。   后来他无意间得知,那狗是七皇子养的,七皇子仗着自己母妃得势,三天两头牵着大黑狗专门绕半个时辰的路去杜阙住的院子,解下大黑狗嘴上的铜制套子逗引着狗去追着杜阙咬。   那狗体型壮硕,双脚立起来直到杜阙的胸口,杜阙身体羸弱,十次有九次被狗撕咬得鲜血淋漓,但据在场目睹的人说,他一次都没哭,即便因疼痛趴在地上无法挣扎起身。   七皇子爱那狗胜过一切,得知狗死得凄惨,连夜着人调查,没几日,幕后元凶杜阙落网了。   孙瓒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毒辣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接到贴身小厮火急火燎的禀告后,他片刻不敢耽误一路策马飞驰至浣衣局。   甫踏入浣衣局的地界,杜阙浑身湿淋淋地蜷缩在墙角,而七皇子正目眦欲裂地指使下人挥舞着指头粗细的皮鞭狠狠抽打杜阙。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极了。   孙瓒大喝一声,连踢带打地挤入人群,扶起杜阙,杜阙迷迷瞪瞪的,嘴里不断重复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七皇子嚣张跋扈,孙瓒亦不是好惹的。   孙瓒高呼身后的几个小厮过来将杜阙抬到太医院,自己则跟七皇子扭打起来。   七皇子体格远不如常年在外瞎逛的孙瓒,没两下便给揍得鼻青脸肿的,连连求饶。   孙瓒气不过,作势挥拳还要教训一番,不料七皇子生母管贵妃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赶来,见状一下子扑倒在地搂着七皇子痛哭不止。   哭够了,领着七皇子径投陛下那儿告状。   事后,孙瓒整整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这事方作罢。   从这往后,杜阙越发沉默寡言了,从厌恶狗发展到厌恶一切活物,旁人只道他疯魔了,唯孙瓒明白他的苦楚。   于是孙瓒往宫里跑得更加勤快,有事没事便找杜阙谈天说地。   “阿月喜欢小猫儿,我陪她去选一只心仪的,买回去给她解闷儿。”迎着孙瓒狐疑的目光,杜阙坦然道。   孙瓒不可置信,反问:“你疯了不成?你——”   “别说了,你不是要去找巧林姑娘么?还磨蹭什么?”杜阙幽幽打断他,而后挽起元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孙瓒杵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攥拳砸了一下门框:“还以为你早放下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见什么阿月就没了主见,恨不得把命豁出去给她,可人家偏不领你的情。‘痴男’的称号当之无愧啊!连我都得甘拜下风。”   说罢,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 第9章 贵贱   ====================   马车缓行近一个时辰,于东市口前一处拱桥底下落定,元月、杜阙先后下车,元月有心叫缀锦、曹平也跟着,杜阙却坚持不同意,便只好作罢。   二人并肩过了桥,跟着人潮直往街里去。   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上巳节惯有“拔除畔浴”的风俗,人们早早地安顿好家里的活计,备好盛装翘首以盼三月三那日去城外西山脚下的兰因河岸祭祀祈福、宴饮郊游,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而这东市汇聚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商铺,可谓京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城中百姓平日缺啥短啥,家周边没有的,东市必定有,故这两日人们纷纷挤到东市来置办三月三所需的一应物什。   一开始二人是跟着人潮,没一会儿人越来越多,留给二人能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元月害怕一个没站稳被攒动的人群卷进去,便姑且放下对杜阙的芥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毫无疑问引来了他试探又惊讶的目光。   元月顾不得害臊,直白道出原因:“人太多了,万一没留神给挤进去,没个把时辰走不出来。”   杜阙低低笑了声,顺势将自己的手指并入她的指缝间,紧紧相扣,随即微微侧过身,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把将将到他胸口的元月庇护在一片阴影之下,慢慢向目的地行去。   艰难行至街尾,四周的人少了大半,元月憋着的气总算顺畅舒了出来,抬手擦汗的间隙,正瞥见右边有一家卖宠物的。   杜阙自然也看到了,霎时,那些不好的回忆汹涌灌入脑海,他心一紧,呼吸随之没了章法。   元月浑然不觉,指着那家店欣喜道:“我已经看到小猫了,咱们快进去吧。”   强逼着紊乱不安的心绪平静下来,杜阙刻意放柔声音:“好。”   老吴一早注意到外面徘徊的二人,定睛上下打量一番二人贵气的打扮,飞快转了颜色,堆笑殷勤迎上去:“二位是想挑猫儿还是狗儿,我这儿保准齐全。”   进门的一侧高挂着一个大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通身灰黑色的鸟儿,头顶上长着高高的羽冠,体型极大,约莫有两尺长。   元月从未见过这种鸟儿,一时好奇,撂开杜阙的手,上前两步仰着头观察。   那鸟儿也低下头看她,冷不丁的,那鸟儿微微张开嘴,清晰可见嘴巴里躺着的红黑色条纹舌头。   脑袋懵了好一会儿,元月忽然笑了:“这是什么鸟儿?生得这般独特?”   “这玩意儿叫‘椰子金刚’,”老吴不觉挺直了腰板,面色透出几分得意,“您可别小看了它,金贵极了,翻遍整个大齐都没有,只那南边的爪哇国有。”   那“椰子金刚”生得特别,元月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笑问:“我以往好似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名为‘凤头鹦哥’的鸟儿,跟它长得大差不差,想来就是这‘椰子金刚’了?”   老吴称是:“姑娘好见识。可此鹦哥非彼鹦哥,那些不值钱的怎比得上它?”   她笑靥如花的模样落在杜阙眼里,冲淡了杜阙心底的不适感,他转眸对老吴说:“这鹦哥怎么卖?”   老吴身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两银子。”   杜阙尚未说什么,元月猛回过头,诧异反问:“二百两?这么贵?”   饶她娇生惯养长大,一个月月钱不过五两银子,二百两……掰着指头算也得攒近四年的时间,而寻常百姓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赚得二百两银子。   怪不得店家提起这鹦哥时那般神气,合着一直鸟儿比一条人命都要值钱。   老吴料定这两人非富即贵,便坚定了大赚一笔的念头,嬉皮笑脸道:“确实是贵了点,但养着威风啊,城里的达官贵人家哪家不抢着要?我一个都没松口。这祖宗金贵,养起来费心,我也是千挑万选的,一直没遇上个对眼缘的。”   “原以为这祖宗得在我这儿呆到天荒地老,谁承想今儿个碰上了您二位!我冷眼瞧着姑娘面善,必是个慈悲心肠,这祖宗去了您家定不会受苦,这才下定决心卖给您。”   尽管这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也堵不住元月怀疑的心思,她摆摆手叫停还想继续的老吴:“我们是不缺钱没错,可你也不能拿我们当傻子看啊?我瞧这鸟儿也不是金子做的,况就算是纯金打造的物件,也不至于二百两吧!得,这祖宗款儿大,我们伺候不起。”   她给杜阙使了个眼色:“我们还是去别家瞧瞧吧。”   老吴明摆着让她做冤大头,何故为了一只鸟儿上赶着中计。   “二百两就二百两。”杜阙信步走到笼子跟前,举目与鹦哥对视片刻后,转头盯着她的脸,“不用你伺候,你安心当府里的祖宗便好。”   目光相接的瞬间,元月一阵心悸,遂兀自错开了视线,自言自语:“几时学了这些浑话来,哪里有皇子的样……”   老吴乍然喜笑颜开,拍了拍手朝楼上喊:“老三,还在楼上磨蹭什么?还不快下来给贵客倒茶?”   老三是老吴的三儿子,刚满十五岁,前年死活闹着辍学帮家里卖宠物,老三狠狠用鞋子抽了一顿也无济于事,反激得老三拿绝食来威胁他。   鸡飞狗跳折腾了三日,老吴咬着牙妥协了,那吴老三则立即收了手段,吃饱喝足,欢欢喜喜来店里帮忙。   吴老三连答应了几声,拎着茶壶脚底生风下了楼,笑吟吟领着杜阙、元月到里头落座,提壶分别给二人斟满热茶,默默退到老吴身边,冲老吴挤眉弄眼。   老吴一向看不惯儿子这副吊儿郎当的嘴脸,不管有客人在,上手用力拍了下吴老三的后脑勺,呵斥:“别在这丢人现眼的,快去把那笼子弄下来,切记千万别惊了鸟儿。”   话毕,移目看向正襟危坐的杜阙:“这位爷,那买鸟儿的银子……”   提起银子,元月气不打一处来,正欲起身和老吴理论,杜阙一把按住她的胳膊,然后解下腰间悬着的玉佩,沿着木案的纹路推到老吴面前:“出门急,没带现钱,午后着人来府里取吧,这东西权作抵押。”   生意人对钱一向敏感,听他没打算现结,脸上的笑险些垮下去,然后摸起那块儿玉佩,半信半疑地观察起来。   将玉调了个面儿,老吴一惊,指指玉身上刻着的“阙”字问:“您可是六皇子殿下?”   早闻皇子里头有位叫“阙”的皇子,老吴的学问虽比不上什么士大夫,也够不上那些千金公子哥儿们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功底,可字儿还是认得几个的。   “阙”字的含义老吴明白,正因为明白,便生出这疑惑之心:天子之家,怎会给自家儿子如这么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然这个疑问于一年前自家小舅子得脸进宫当了侍卫以后,解开了。   听完那段旧闻后,老吴搔首感慨不已:原来所谓的“人上人”也有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之分,叫人无法不唏嘘啊。   思及此,老吴看向杜阙的眼神中掺了些悲悯,但转念一想,纵杜阙这样不受待见的皇子随随便便都能一掷千金,他累死累活在人跟前拍马屁所赚的银子不过堪堪糊口,比人家差远了,自己又在这感叹个什么劲儿?   想明白以后,老吴的两只老眼复蓄满精光。   “正是。”自小受尽磋磨的缘故,杜阙对人情绪的变化很敏感,老吴眼里的一闪而过的同情自是没躲过他的双眸,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能让他露出一丝丝真情实感的人,除元月外再无旁人了,“我们还想买一只小猫,要脾气温和的,不会随意对人张牙舞爪的,你这儿可有合适的?”   “有有有,凭您要什么样的,我这儿都有!”   这时,吴老三提着笼子过来,元月心里不痛快被老吴摆了一道儿,装作没看见,低头拿指甲尖敲着茶杯。   杜阙微微叹了叹,自吴老三手里接过笼子,俯身凑到她耳畔柔声道:“你不喜欢它,那以后我养它,你好好选一只猫养着。猫专.制鸟儿,就像你专.制我一样。行吗?”   话音很小,小到仅有元月能听到,她沉着气,轻轻啐了声:“呸!脸皮真厚。起开起开,我还是去看看小猫吧,比你顺眼多了。”   此情此景落在老吴、吴老三眼里,肉麻到极点,父子俩面面相觑,识趣地噤声,不敢打扰俩人腻歪。   杜阙腾开地方,元月顺势起身,老吴反应过来,笑呵呵地引元月上楼。   少顷,一抹烟柳色倩影袅袅婷婷下了楼,后头跟着手提铁笼的老吴。   杜阙眸光微动,不去看铁笼里乖巧卧着的玄色小猫,而是对老吴道:“记着午后凭那块玉去府里取银子。”   元月接了老吴手里的笼子,弯腰冲里头睁着亮晶晶大眼的小猫笑了笑,稍加思考道:“就叫小黑吧。”   提着小黑告别了店家,二人肩并肩原路折回。   心里念着小黑,元月没工夫体察杜阙的神情,自然不晓得他绷得紧紧的脸色。   一路无话,拱桥上相互依偎的男女映入眼帘,这一幕无端刺痛了元月的心。   去年这会儿,公孙冀也曾在桥头噙着浅笑等候她的到来,她气喘吁吁赶到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飞身扑入他的怀里,他们相互依偎着,正如眼前那对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有情人一样。   不忍再看,元月别开视线,专注脚下的路。   “模样好,干活伶俐,十两银子,保准不亏,快来看快来瞧啊!”拱桥下卖力叫卖的大胡子男人吸引了元月的注意。   元家家大业大,家中奴仆众多,多半是打外头买来的,缀锦也是。   儿时听府里的下人闲来谈天,元月头一回有了人牙子的概念,也头一回对底下的奴仆有了怜悯之心。   生来为人,谁不是爹娘养的,若非遭遇不幸,谁愿意放下尊严当牛做马伺候人呢?   那以后,元月慢慢放下主子姑娘的架子,跟底下的丫鬟们渐渐玩到了一起,私底下皆以姐妹相称。   意识到大胡子男人便是人牙子,元月扭头对杜阙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罢,不理杜阙做何回应,连拨带挤地突破围观人群,定睛打量大胡子身后蜷缩着的那个破破烂烂的身影。   “不止干活利索,模样生得更是水灵。”大胡子转头猛喝一声,“抬起头来,让大家伙看看!”   那人哆嗦了好几回,怯生生地直起脖子,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元月一愣,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闭上眼又睁开眼,心底的答案慢慢浮上来,她迈开腿迎着众人异样的注视蹲到那人跟前,试探:“你……你是净秋?”   公孙冀身边的净秋?   -------------------- 第10章 旧人   =====================   元月二话不说丢下杜阙挤进人堆里,杜阙不放心,强忍着摩肩接踵的不适感突出“重围”,一眼看见蹲在前头泪眼汪汪的元月。   那大胡子则在一旁抱臂站着对元月指手画脚的,面上尽透着不耐烦:“去去去,不买就别挡在这妨碍我生意!”   杜阙面色一变,阔步上前,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以迅雷之势别住大胡子的左胳膊,冷盯着大胡子凶神恶煞的脸。   大胡子挣扎不动,胳膊被反剪着,疼痛难忍,龇牙咧嘴道:“你什么人呐?敢动你胡大爷!”   这厢的动静叫醒了元月,她泪都不及擦,急起身,却因蹲着久脚麻的缘故,一步三跌,死抓着杜阙的一角衣摆才稳住身形,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道:“我没事,你放开他吧。”   杜阙提笼子的手因她的拽扯微微晃了晃,那大胡子瞧他身手不凡,心觉有些害怕,但碍于面子,仍摆出一副吹胡瞪眼的派头,杜阙有心给他个好看,耐不住她苦劝,遂狠狠丢开手。   大胡子没堤防住,一下子跌坐到地上,周围看客纷纷摇着手指嘲笑。   大胡子难堪不已,生了报复回去的心思,掌心撑地借力爬起来,挽起袖子啐了口浓痰大骂:“好小子,敢砸你胡大爷的场儿,也不打听打听胡大爷的大名!我今天非把你揍个半死,要你跪在地上喊我爹!”   那大胡子来势汹汹,元月一时头皮发麻,怔在原地挪不开脚。   “阿月,”小臂一暖,整个人被一道力量带到后面,“看好鸟儿,等我回来。”   掌心蓦地多出一只铁钩子,再看时,杜阙已越过肩头摆出架势跟冲过来的大胡子过招了。   说不担心是假的,那大胡子身材敦实,一拳砸下来估计能把人鼻梁砸碎,而杜阙也就占了个个儿高的优势,况杜阙小时候又那般瘦弱,如何禁得住大胡子的攻势?   “杜阙,算了吧,咱们回家吧!”元月朝你来我往的二人高呼,一面焦急地四下张望曹平、缀锦的踪影。   四周乱糟糟的,起哄声、议论声与风声交织着环绕在耳畔,听得元月心烦意乱。   “好!打得好!”人群里炸出一声喝彩,她赶忙回头看向杜阙,却见那大胡子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正捂着肚子喊疼,五官扭曲,瞧着痛苦极了。   杜阙恰好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元月稍稍放了心,大步过去四下查看杜阙的情况。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杜阙仍好好的,连皮儿都不曾擦破,她脑子里绷紧的弦彻底松了开来,嗔怪道:“这么冲动做什么?万一失了手,可不是说笑的。”   她瞥瞥窝在地上不住嚎叫的大胡子,担心询问:“他嚎得这般厉害,该不会……”   “不要紧,只是断了根肋骨罢了。”杜阙始终没正眼看过大胡子,语气淡然到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好生修养几个月就好了。”   元月的眉头拧到一处,如鲠在喉,生涩点点头。   “公子,夫人!”后方传来熟悉的叫喊,凝眸一瞧,曹平上半张脸在攒动的人头中若隐若现,俄而,曹平脱离人群,后头紧跟着缀锦。   曹平、缀锦两人左等右等不见杜、元回来,缀锦放心不下,主动提议入街寻找,曹平苦留不住,不厌其烦嘱咐一顿,目送缀锦没入人海。   焦心等待了一个时辰,缀锦独自露面。   两人无计可施之时,遥见不远处聚集了好多人,且依稀听到了元月的说话声,当即寻了颗大树栓好马,急切奔去。   正愁没人送大胡子去医馆,曹平一来,元月指着护着肚子的大胡子道:“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馆好好看看,免得落下病根子。”   曹平没多问,收着力气扶起大胡子,架着大胡子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   突然想起净秋来,元月出声唤住曹平,解下钱袋提到大胡子眼前晃荡示意:“十两银子,净秋我买了。”   鼓鼓囊囊的钱袋在前,大胡子瞬间安静了,大张着眼睛伸手欲夺那钱袋,元月轻巧避开,郑重道:“卖身契呢?”   大胡子低头看看左边的裤兜,曹平了然,精确摸出卖身契,递给元月。   一字一句确认无误后,元月将钱袋丢到大胡子怀里,不再纠缠,退回抱腿缩在角落的净秋跟前,安慰:“没事了,你先跟我回府里吧。”   净秋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看清净秋的脸后,缀锦惊得合不拢嘴。   公孙家获罪被抄,家眷奴仆斩首的斩首,充军的充军,发卖的发卖,作为公孙冀贴身婢女的净秋当然也逃不了发卖外地的命运,而今怎会出现在天子脚下?   缀锦的表现太过显眼,杜阙想不注意都不能。   情知此人身份不简单,杜阙咽下满腔疑问,默默拎起丢在一边的鸟笼、猫笼,深深看了眼元月的背影,随四散离去的百姓而去。   杜阙孤寂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缀锦无奈地摇摇头,出言提醒元月:“姑娘,殿下走远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旧人相逢,元月禁不住红了眼圈,忍泪搀起净秋,发觉净秋的胳膊细得可怜,堪堪剩一把骨头了,故越发伤心。   “姑娘,马车就在前头,走吧。”短短几日,缀锦心里的天平偏向了杜阙,这般催促元月,也是怕杜阙多心。   寻着马车,却没了杜阙,元月驻足沉吟半晌,恍惚记起方才对淡漠的态度,猜测他是赌气自个儿回去了。   她有些懊恼,转念一想,他若因此彻底冷淡了她,岂不更好?   便没再纠结,与缀锦合力招呼净秋坐回车里。   她则顺势坐到车轼,提议由她驾车,缀锦起先不同意,说不合规矩,她懒洋洋地往后一仰,反问:“在场这三个人中,只有我会骑马,驾车自然该由我来。你想试一试,换做往常我双手同意,可这回,算了吧,我可不想半道上翻车。”   缀锦哑口无言,依言照办。   方准备甩鞭启程时,后头有人高呼“弟妹”的声儿勾起了元月的好奇心,往后一望,不是旁人,正是那不着调的花孔雀——孙瓒。   孙瓒一路高挥着手臂,嘴里也不歇着,一声声“弟妹”随风飘来,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元月感觉十分丢脸,扶额转正身子,甩开鞭子,打算摆脱这人。   “弟妹且慢!”   一抹白影从眼前闪过,鞭子悄然从指尖滑走,被当场撞破心思,元月故作镇定,反问:“孙世子,你几时来的?好巧啊。”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把孙瓒气笑了:“我弟妹弟妹地喊了一路,嗓子眼都冒烟了,你一点儿没发觉?”   元月摊摊手:“冤枉,真没留意。”   念在有正事要办,孙瓒大度一笑,不跟她计较:“罢了罢了。车夫不在,我姑且充当一回车夫吧,弟妹你这弱柳扶风的,别一不留神摔下去。”   缀锦打掀开帘子探出半个头附和:“那敢情好。姑娘,您进来跟我们一块儿坐吧。”   孙瓒循声扭头,缀锦那张无辜可人的容颜清晰闯入他的眼底,孙瓒心跳漏了一拍,熟练地从腰间抽出折扇,倾身向前挑眉道:“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世子还是收敛些,长乐街人多耳杂的,万一传到国公爷耳朵里,世子因此挨了打,我们可担待不起。”元月冷着脸扯回帘子,隔绝了孙瓒冒昧的眼神。   别看缀锦年纪比她大,性格也比她沉稳,说到底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面对孙瓒这么一个风流公子的撩拨,难免生出爱慕之心,而孙瓒荒唐无度,见一个爱一个,没少做那“负心人”,倒不如一开始把事情做绝,以免日后生事端。   触了霉头,孙瓒悻悻然,扯了两句俏皮话岔开了话头:“弟妹坐回去吧,我来驾车便好,保准将你们安全送回府。”   元月不再客气,钻回马车坐定。   孙瓒挑眉,冲车内大声道:“千万坐稳了,出发了。”而后甩开马鞭驾车一路扬尘而去。   孙瓒御马的技术不错,一路上没怎么颠簸,顺顺利利到了皇子府外。   守门的见孙瓒御着皇子府的马车车归来,相互对视一眼,继而默契地迎过去接了马鞭,关切道:“世子爷怎的……?”   孙瓒勾唇轻笑:“这就要问你家殿下了,为何抛下佳人独自离去。”   守门的摸不着头脑,各自闭嘴了。   穿过抄手游廊,孙瓒拱手止步:“我去外书房瞧瞧殿下在作甚,弟妹不必相送了。”   元月暗暗白了他一眼,这人的脸皮怎么这么厚?顺路非说成特意送他……腹诽一番,她假笑客套:“世子客气了,应该的,那便失陪了。”   孙瓒点点头,摇着折扇去了。   人一走,元月笑意全无,缀锦了解她,心知她不高兴,故知趣地没吱声,扶好净秋直往内院去。   净秋吃了不少苦,身子骨弱极,加之公孙家的变故对她造成不小的打击,话也说不利索,元月于心不忍,姑且压下问询一番的念头,交代缀锦这些时日多费心照看净秋,待其身心状况稳定了再打听清楚也不迟。   奔波大半日,元月身心俱疲,和衣躺倒在榻,睡意强势袭来,意识渐渐朦胧。   转醒时,天幕已黑,冰轮高悬,万籁俱寂。   元月伸伸懒腰,转转酸痛的脖子,朝外头唤道:“缀锦,什么时辰了?”   缀锦立马推门而入:“快戌时了。姑娘可是饿了?殿下特意吩咐厨房给您热了菜,奴婢这就吩咐他们送来。”   猛然想到白日杜阙不告而别的行为,元月无端有些郁闷,鬼使神差叫住缀锦:“不急。殿下这会儿还在外书房?”   “在呢。”   “孙世子呢?不会一直没走吧?”   “走了,一个时辰前走的。”   元月了然:“行,我去看看殿下,顺便商议明日回门一事。你先回屋歇息吧,有事再喊你。”   -------------------- 第11章 生病   =====================   夜幕低垂,微风拂面,假山错错,湖水粼粼,天地间一片祥和。   元月拢拢衣衫,眸光穿过缀满白海棠的枝丫,凝眸远眺窗纸上朦胧跳动的人影。   敛眸微微沉吟,元月移步近前,轻叩门扉:“杜阙,是我。”   偌大皇子府,唯有一人如此称呼,门里之人闻之,起身开了门。   目光交汇,元月一惊,眼前人脸色赤红,唇色发白,眸间黯淡,额间依稀可见点点汗珠,当是生病无疑。   “你发烧了?”指腹甫触及杜阙前额,元月骇然抽手,体温滚烫,好似要灼伤她的皮肤,“我扶你进去,门槛儿上风大。”   一面说,一面将杜阙的胳膊揽到自己肩头,顺手关紧门,径往屋里那张矮塌处去。   杜阙病得厉害,整个人轻飘飘的,大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她抽空瞥了眼几乎挂在自己身子上的杜阙,只见他合着双目,绵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呼吸声更粗重紊乱。   “杜阙,醒醒。”担心他没了意识,元月发狠拧了把他的胳膊肉,果见他缓缓睁开了眼,她舒了口气,随之咬牙护着他躺到矮塌上。   生病的杜阙听话极了,恍惚叫她想起小时候唯命是从的他来。情知这个时候不适合胡思乱想,元月拍了拍自己的脸,拽了锦被严严实实给杜阙盖上,还不忘掖紧被角。   忙活一通,才道:“你好生待着,我吩咐他们请郎中来。”说罢,转身欲走。   “别……别留我一人……”   手腕子猝不及防被人攥住,那片灼热几乎要烫伤那块儿皮肤,元月心感不适,反握住那手打算扒拉下来,不料她这儿一用力,那边儿便随之加重力道。   眼看腕子上红了一圈却仍未见松动的迹象,她无奈一笑:“我得通知人给你请郎中过来啊,你这样死死抓着我不放,烧又如何退?退不了烧,脑子不就烧坏了?”   短暂的沉默后,杜阙含糊不清回应:“那也别丢下我……阿月,我不能再……弄丢你了……”   ……这个傻子,什么时候了还念着她?   元月心情复杂,不知该作何回答。   默然僵持了片刻,外头响起曹平的声音:“殿下,时辰不早了,那晚膳热了好几回,您横竖吃些吧。”   元月如临救星,急切接话:“曹平,快,请郎中来,殿下病了,头烫得跟什么似的。”   大脑未反应过来,身体先动了,曹平连连答应:“唉!小的这就去!”   粗略估计曹平也得小一炷香才能赶回,元月便迈开腿用脚尖勾住一边的凳子腿慢慢勾到跟前,一屁股坐定,垂眼瞧着埋在被子底下的眉眼入了神。   说实话,与杜阙相识已有九年,她从未设想过他会对她有别样的情感,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纯粹的友情、知己情,哪怕到现在,她依旧存着几分怀疑。   杜阙很好,性格好,模样好,若非身边那些莫名的敌意,以他的年纪,应当早就成亲了,恐怕孩子都好几岁了。   偏偏造化弄人,处境艰难,成日在无数张充满恶意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她对他的善意,全因他可怜的处境,而他对她的“情意”,或许也源于年少时期的些许陪伴吧?   是对待心上人的倾慕还是对友人见阔别已久的思念,谁又说得准呢?   不过真相如何,已然没有意义了。   早在圣旨颁下的那一刻,元月和杜阙,便无法避免地绑在一起了。   抹不开的悲伤涌上心头,元月以袖拭干泪水,喃喃低语:“自个儿病得一塌糊涂,还顾得上关心我走不走……杜阙啊杜阙,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不多时,曹平领着郎中风风火火赶来,因要诊脉,她又试着动了动被杜阙紧紧扼住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好几双眼睛看着,她有些窘迫,忙俯身凑近杜阙,尽可能使语气温柔:“我不走,我就在这,你先松手,行吗?”   榻上之人固执依旧:“……不,不能松……一松阿月就不见了……”   莫说元月,局外之人曹平也觉得尴尬——替杜阙尴尬。   杜阙对外的态度,一贯冷冰冰的,一年到头来,笑脸都难看见一个,这会儿却拉着元月抵死不放,还用软绵绵的语调再三苦求……他有预感,今夜过后,杜阙冷面公子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右手不便,左手亦可。”郎中一把年纪,见怪不怪,从容捋捋胡须,出言提醒。   元月眼前一亮,带着杜阙黏上来的手退立于一侧。   郎中背着药箱上前就势挨到圆凳上,搭上杜阙的左手试探脉息,姿势说不出的别扭。郎中本人倒淡然如水,丝毫未见不自在之色。   “受了凉,伤寒罢了,不打紧。”   郎中收手,元月随手把杜阙露出来的一截胳膊塞回被窝,只听郎中又言:“用几副药退了烧便可痊愈。”接着起身到桌边伏案执笔挥就成一张药方,曹平适时接过。   送走郎中后,曹平轻手轻脚进屋,瞅杜阙还维持原姿势不动,嘴角控制不住上扬,怕露馅引来元月疑心,回明“已经吩咐下去煎药了,丫鬟玉钏一会儿送到,还得麻烦皇子妃劳心劳力,喂殿下喝下”后,匆匆而去。   方闭好门户,缀锦迎面过来,曹平仓皇板正表情,佯装无事打算告辞。   缀锦一把拦住,皱眉诘问:“你刚刚鬼鬼祟祟地笑什么呢?”   曹平打哈哈:“没什么,我还得去清点一番明日的回门礼,先走了啊。”   “等等。”缀锦不依不饶,“目光躲闪,神情僵硬,你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快说!不然我这就进去告诉皇子妃!”   曹平最受不了旁人死缠烂打,到底遭不住招了:“殿下今儿个下午一直窝在书房,不吃不喝,我不放心,趁用晚膳的功夫偷偷躲到墙根底下听了会儿,正撞着世子爷对殿下说什么‘想惹弟妹心疼还不容易?少穿点在窗户前吹上一个时辰冷风,一病,保管叫弟妹扑到你床前哭个没够’。”   “我没敢多听,便又趁夜溜走了。”   缀锦先是一怔,紧接着“噗嗤”一声笑出来:“亏世子爷想出个这么缺德的法子来。殿下也真是的,还真脱了外衫在风口把自己冻病了。”   时下未到三月份,早晚还是挺冷的,缀锦今夜也有些咳嗽。   话音刚落,门打里头开了,两人一齐看去,见元月阴着一张脸垂手而立。   “我说呢,回来时还好端端的,夜里就病得不省人事了,原来这当中的巧宗儿在这儿呢。”   曹平心虚低头,一言不发,后背上渗出一层薄汗。   缀锦心觉不妙,姑娘本就对嫁过来这件事心怀芥蒂,对殿下更是不冷不热的,这下殿下的小心思抖漏了,以她爱恨分明的性格,不得越发厌恶殿下?   暗暗计较一番,缀锦挺身而出,小声规劝:“姑娘,殿下自己也不好受,您且担待他一回吧。明儿就要回门了,别叫老爷夫人担心。”   元嵩、许夫人无疑是元月的软肋,元月面色缓和了些,乜斜看着缀锦,冷笑道:“难为你替他想着了。”   被戳中痛处,缀锦耳垂蓦地飞红,元月正处气头上,撇开缀锦,双手交叠抱在身前转到曹平眼前,意有所指道:“殿下的药,就由你来伺候喝下去吧。我笨手笨脚的,手一抖将药罐子砸了事小,万一热腾腾的汤药洒在殿下脸上,烫伤了殿下,可就罪过了。”   语尽,人去。   缀锦脸上火辣辣的,只好将一肚子委屈一股脑撒到罪魁祸首曹平身上:“你们主子奴才哄便哄了,出来乱说什么?”   曹平亦憋屈极了,正欲张嘴反驳,却见缀锦头也不回地去了,徒留曹平站在风里怀疑人生。   不是,一个两个的都怨他,这叫什么事啊?   玉钏提着食盒远远过来,看曹平左瞧瞧书房又看看院门,尽显呆色,不由觉得稀奇,挪到曹平身后戳戳他的肩膀:“这是怎么了,傻站着不动?”   曹平摇头敷衍:“这不等药送来好喂殿下喝吗?妹子你手里拎着的是药吧,来,给我吧,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玉钏识相地没追问,只管交接清楚,打着呵欠回屋睡了。   试探性敲了两下门,不期里头竟说话了:“进来。”   曹平犯了嘀咕,殿下才不都烧得眼睛也睁不开了,这会儿怎么又好了?   轻轻推门进去,曹平看见靠坐在床头的杜阙:“殿下,您怎么坐起来了?”   杜阙脸色透着不健康的潮红,说话时夹杂着咳嗽声:“她走了。”   曹平五味杂陈地咂了咂嘴,揭开食盒取出药碗,送到他面前,故意岔开话题:“趁药还热着,您赶紧喝了吧。”   别看杜阙对外一副捂不化的冰块样儿,实则最怕苦,平日生了病除非挺不过去,否则碰都不碰那药。   杜阙眉头微蹙,摆手拒绝:“阿月不在,我喝不下去。”   曹平哭笑不得,一时无话。   “阿月生气了,对吧。”   “……殿下,奴才斗胆劝一句,您也该为自己想一回,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冒这个险?”   曹平替杜阙感到痛心。   侍奉杜阙这些年来,曹平没见过他对别人这等卑微过,饶是面对宫里那群势利眼的打骂羞辱,背脊仍不曾弯折一分。   关于元月,曹平了解不深,仅限于她曾帮过落魄的杜阙而已,后来被主管太监派去伺候了杜阙,杜阙也从未提起过元月。   赐婚圣旨下来那天,杜阙屋里的灯一夜未熄,而窗纸上映出的那个端正凛然的身影,一如当年遭受诸般羞辱而不肯低头的影子。   自那以后,曹平隐约觉得,杜阙与元月之间,恐怕远不止是帮与被帮那般单纯。   事实证明,曹平猜对了。   从准备婚礼到大婚之日,杜阙几乎没合眼,夜夜燃灯独坐到天明,好不容易把人娶进门来,又处处放低姿态迎合,甚至不惜冒着咳疾复发的风险,仅仅为了换得元月多看一眼。   这般疯狂、偏执的杜阙,颠覆了曹平的认知。   “殿下,您好歹喝一口,明儿个不还得陪皇子妃回门吗?”曹平清楚,不搬出元月,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这时,门开了,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我来喂他,你下去吧。”   是元月。   曹平如临救星,一面将碗呈过去一面往外面躲。   --------------------   开新文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如果可以的话,点个收藏就更好啦(卑微) 第12章 嫉妒   =====================   打开食盒,拿出药碗,坐于床沿,元月美眸淡漠:“药凉了便不好喝了。”   杜阙怕苦,她知道。   往昔杜阙体弱,又吃不饱穿不暖,隔三差五地生病,无人愿意请太医为他医治,元月便揽过了这个担子,私底下麻烦杜衡去太医院请了位相熟的太医,为杜阙诊治。   杜衡不时在宫里小住,因此对杜阙的情况知道得多些,便时常差人偷偷往元府递关于杜阙的消息。   杜阙不愿喝药,宁肯咳一夜也不愿抿一口药,可拿回他的病不同以往。   太医说,他在阴冷的地方住多了,寒气入体,过去病了又只靠着意志力咬牙死撑,身子早就坏了,往后每日按时吃药,悉心调养,或可痊愈,但他偏偏跟个倔驴似的,看都不看那药一眼。   看完信之后,元月又急又气,瞒着元嵩、许夫人牵了惯常骑的那匹小黑马,踏着尘埃进宫去了。   赶到的时候,杜阙正靠在树根底下,攥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地面发呆,神情恹恹的,时不时咳嗽两声。   “为什么不听太医的话,为什么不喝药?”她不近不远地站在一边,语气带怒。   杜阙丢开狗尾草,看见是她来了,撑着树干站起来,有些委屈:“我……怕苦。”   元月觉得自己被他耍了,语调更加尖锐:“你是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吗?你知不知道,你再犟,你就——”纵一腔怒气,临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不忍心说了。   “我知道。”杜阙虽勾着嘴角,眼中却不见一丝笑意,“他们以前总爱逼我吃各种腌臜东西,土块、树枝、草根……那些东西进到嘴里是苦的,苦到我好几天吃不下饭。对不住,枉费了你和郡主的一片苦心。”   死一般的沉寂,良久,元月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早该告诉我的……”   话落,恍然意识到这话不妥,急急解释:“我的意思是,以后再有这些腌臜事,你告诉我,我替你讨回公道。但,那药,你得喝啊,再苦也得喝。”   杜阙苍白着脸,缄默了许久,道:“阿月,可不可以喂我喝?”   ……   思绪回转,杜阙充满希冀的脸近在咫尺,他说:“阿月喂我喝,再苦我也不怕了。”   元月心下酸楚,很不是滋味:“杜阙,你明明可以不喝的。”   为何偏要选择装病来哄她?   仅为了那几句关心的话么?   “你不该用自己的安危来算计我的。”   他分明清楚,她最不喜旁人算计她,可他依旧如此做了。   一缕寒气在双眸间化开,元月失望道:“这药,不用喝了。”   话尽,斜了几分碗边,黑褐色的汤药淅淅沥沥洒下来,一滴不剩。   “……阿月,你不能忍受我为搏你的一丝同情而算计你,可那公孙冀明里暗里拿与你的关系做文章以笼络人心,难道就不是算计了么?”倾倒掉的药,如冰锥一般狠狠刺痛了心脏,杜阙不能忍受这样的结果,苦笑着反问。   公孙冀,他嫉妒了整整七年的人,亲口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闭嘴。”泪珠夺眶而下,元月不理睬,放任视线渐渐模糊,“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旁人。”   “旁人?”杜阙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于你而言,公孙冀当真只是旁人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杜阙却坚持问了出来,无他,只因他抱了丝希望,希望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笑的答复。   公孙冀是元月的痛处,容不得任何人来触碰,她勃然大怒,将碗摔到地上:“够了!他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你还想怎么样?!”   “反贼”的结局,活着凌迟,死了鞭尸,之后再喂狗。   公孙冀至死,什么都没剩下。   碗碎成了几瓣,恰如杜阙四分五裂的心。   “他是反贼,反贼,你懂吗!”杜阙攥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他死,是死有余辜,你为何还要念着他?你就不能看看我吗?明明我才是……”   说到一半,杜阙猛咳起来,连带着掐着她肩头的手也有几分颤抖。   元月不敢再与他继续争执,却不肯认了公孙冀“反贼”的话,故一把挣开双肩的束缚,摇头冷漠道:“他不是,我不信。”   她的小将军,可以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连她在他心里都要排在国后面,他怎么会做出谋逆之举?   她不信。   杜阙惨然一笑,她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公孙冀,他对她来说,犹如一抔浮尘,微不足道。   “阿月,不管你信不信,在大齐百姓看来,公孙冀就是反贼,这辈子都不抹掉。”杜阙一点点收好眼底的疯狂,气息也随之平复些许,“为这样一个甘愿做乱臣贼子,甘愿弃你如敝履之人动怒,不值。”   元月疲于同他再纠缠,无悲无喜撂下一句“一会儿药送来,记得喝药,要死也别赶着明儿回门死”以后,转身遁入夜色。   次日一早,元月、杜阙相无言对坐于那车之内,元月眼圈红肿,一看就是哭过了;杜阙则面带微笑,抬臂枕于脑后,若非时不时咳嗽两声,当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马车驶出悠远巷,稳行于北庙街上,后头浩浩荡荡跟着十几辆大马车,车上满满当当堆放着几十口漆木大箱子,壮观极了。   街上的行人有眼色地躲到道两边,垂手交头接耳,有那没见过世面的,急忙回家喊了家人出来观望。   “这是哪家啊?这么大排场?”   “呦!今儿个是六皇子妃回门的日子吧?这场面,定是六皇子府的车架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唉?不对吧?老听人说六皇子低调,出门鲜少乘车,怎的今儿搞这么大派头?”   “那能一样吗?以前孤身一个人,现在有媳妇儿了,可不得宠着?况那元家,两朝老臣,独生了个娇滴滴的女儿,如今嫁给了六皇子,以后没人给养老了。六皇子不把场面弄大点,恐怕以后在元家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   “你自己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浩浩荡荡地弄这些,除了招惹是非,别无他用了。”外头的议论交错入耳,元月面色愈加难看,讽笑道。   杜阙放下手臂,身子往前移了移:“比起被暗箭所伤,我更在意你的颜面,我不想让外人觉得你嫁给我这件事是笑话。”   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大病过后的虚浮。   嘲讽的笑依旧稳稳挂在嘴边,元月毫不留情呛道:“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做到像个没事人一样,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   “我听过更难入耳的话,听得多了,自然学会不放在心上。”杜阙的视线渐渐失了焦,好似在透过她的脸回忆过往。   元月不喜欢这种感觉——被人强行拉入过去的感觉。她侧过身一把扯开车帷,顺势推开车窗,闹市的嘈杂随春日暖风飘入车内,唤醒了沉湎于往事的杜阙,引得他又咳了几下。   元月置若未闻,将胳膊搭在窗沿上,下巴轻搁在胳膊上,打量街道上的风光。   既然他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她又上赶着操什么心?   干脆病死好了,清净。   他咳个不停,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元月心里烦乱,冷哼了声,收回胳膊,关窗拉好车帷:“说你心大,你却句句不离过去那些事儿;说你多心,你又刻意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杜阙,做人别那么拧巴,老和自己较什么劲儿?”   不惜惹怒她换取一丝同情,不惜搬出公孙冀提醒往事已矣,不惜冒着旁人给自己穿小鞋的风险风风光光陪她回门撑场面……完了又摆出淡漠不在意的假象,实则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呢。   杜阙这个人,太闷得慌了。   杜阙无言,望着朦胧街景失了神。   少时,马车缓缓停住,车夫回报:“殿下,皇子妃,到了。”   细致理了一番仪容,确保仪态端方不会引起别人多心后,元月撇下杜阙下了车。   元嵩、许夫人早早等在外边,见元月露面,都垂下泪来。   许夫人躲开丫鬟的搀扶,踉跄到元月跟前拽住元月上下左右打量,一边摇头一边念叨:“瘦了……脸上的肉都陷下去了。”   此情此景触动了心弦,连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元月一头扑到许夫人怀里,呜呜哭个不停。   元嵩慢一步过来,不忍打断母女二人,自个儿也触景生情,趁人不注意低头用袖子揩了把泪。   “走,咱们回去,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你最爱吃的。”思念之情得到倾泻,许夫人心里畅快许多,忽而想起只顾着哭,倒把杜阙晾在一边,终归不妥,遂松开元月,移目看向元月身边站着的杜阙,“六殿下见谅,是我们失礼了。”   杜阙淡淡接话:“我与阿月既结为夫妇,您同元大人便为我的长辈,您不必对我这般客气,直呼我名字就好。”   心情稍稍平复,元月自然挽住许夫人的手臂,紧贴许夫人而立:“阿娘,殿下都这么说了,您跟阿爹便照办吧。”   说实话,她不愿看自己父母对人低声下气地陪笑脸,横竖杜阙自己提出来了,就依他,她心里舒坦,也免了左一个六殿下又一个您的麻烦。   况且他都不遗余力地算计她了,还不许她的父母喊他一声名字了?   别看元嵩面对元月时嬉皮笑脸的,可骨子里依旧是个重礼数的人,即便六皇子不招待见,也照样是陛下的儿子,他为臣,哪有直呼皇子姓名的道理?遂果断拒绝:“殿下这话折煞老臣了,您天之骄子,不看重这些虚礼,可老臣入朝为官二十余载,断不能乱了礼仪。”   元嵩一顿,看了眼几乎挂在许夫人身上的元月,呵斥:“没规没矩的,像什么话!还不快起来?”   从小到大看元嵩吹胡子瞪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元月根本不当回事,撇了撇嘴,慢悠悠站直,拉着许夫人径直往府里去了。   许多人瞧着,元嵩不好当场发作,对杜阙作了一揖表示赔罪:“殿下莫怪,她没大没小惯了,还望殿下以后多多担待。”   “大人客气。”杜阙态度不冷不热。   元嵩与杜阙,臣子与皇子,本就没有什么交集,各自在贵重的回门礼上做了一通文章,一个坚决不肯要,一个坚决往出送,往来争执几个回合,仆从劝了又劝,元嵩才勉强收下。   除此之外,自然无话可说,元嵩便尽东道主并“岳父”之责引杜阙回府去,剩下一干仆从清点、搬运贺礼。   -------------------- 第13章 争执   =====================   黏着许夫人在屋里说了好些话,元月渐觉眼皮沉重,迷迷瞪瞪靠着许夫人睡了过去。   看着元月泪痕满满的脸,许夫人哀叹不迭,这门亲事表面上瞧着风光,其实背地里少不了闲言碎语,那六皇子自身都难保,何谈护着元月……日子还长,要她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儿该怎么熬?   怀中人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熟了,许夫人轻轻挪动身躯,一点点将人放到榻上盖好被子,又用帕子为元月擦干泪渍,收收心关门去前厅招待杜阙去了。   甫至,正见元嵩同杜阙二人面对面坐着,静默无言,各自身侧的茶案前放着两盏茶,茶水都满着。   一早料到元嵩那个古板性子也想不出什么话题来热场,许夫人暗暗笑了声,坐到元嵩身边的椅子上,笑盈盈道:“殿下以往不曾来过府里,小月在我那儿说了半天的话,竟睡了过去。横竖闲着,午膳也预备着,不如叫福安来带殿下四处逛逛?回来正好用膳。”   福安是府里的管家,四十来岁,为人和善却不失分寸,上头主子信任他,底下人也敬重他,是以这些年来元府还算祥和,未曾生出什么事端来。   有人热场,元嵩心底的尴尬劲儿略得缓解,忙喊外头侯着的福安进来吩咐:“小心侍奉殿下。”   福安笑着领命,就势站到杜阙旁边,杜阙原想等元月出来,央求她一道儿在府里逛逛,听闻她歇着,到底不忍打搅,勉强应下,随福安出去了。   福安谨记主子的嘱咐,打从出来话就没断过,到一个地儿便说些在此处发生的趣事,一道上走走停停,不觉红轮移到了中天。   “瞧我这张嘴碎的,不知不觉午时了,午膳该准备妥善了,殿下……?”几个时辰相处下来,杜阙一直表现得淡淡的,福安思量着,人家贵为皇子,瞧不上他这样的奴才也情有可原,故刻意敛起自来熟的性子,小心翼翼道。   杜阙没答回不回去,而是望着前方问:“阿月以前是不是经常在那儿骑马?”   福安闻声望去,“嗐”了声:“殿下恕罪,都怨奴才扯东扯西的,竟把您领到马厩来了。那地方腌臜,您快随奴才回去吧。”   杜阙不置可否,阔步直往马厩而去,福安没法子,紧追在后,又壮着胆子劝说了两回:“殿下,您身份尊贵,哪能踏足这地方?您听奴才一句,回去吧。”   耳边嗡嗡个不停,杜阙的往前的步子却没有犹豫,福安悻悻然闭紧嘴巴,跟紧杜阙。   马厩很宽敞,收拾得很干净,并无明显的臭味,杜阙背着手顿住脚步环顾四周,一眼锁定左前方那匹通身乌黑的高头大马,他记得,小时候阿月常骑它进宫。   福安瞧出端倪,适时解释:“姑娘打小就爱骑那马,马儿有一个名字,叫踏雪,是姑娘亲自起的。”   杜阙无言,只是走上前隔着小门伸手轻抚踏雪的鬃毛,踏雪也很配合,轻轻蹭着他的手。   “怪道姑娘喜爱踏雪,原它这般通人性。”福安讶异踏雪不认生的同时,对杜阙坚持来马厩的目的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踏雪温顺得很,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杜阙,四条腿也向前挪了两步,杜阙心底泛起层层涟漪,有些怅然道:“小时候我曾见过它几次,那会儿它个头矮矮的,穿着一身红衣的阿月坐在它的背上,手里扬着马鞭,渡着夕阳的余晖奔腾而来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   福安斟酌字句接话:“姑娘虽为女儿身,胆识却一点儿不输男子。像奴才就不中用,半截身子埋黄土里的人连缰绳都攥不稳当,当真白活这些年了。”   杜阙牵了牵唇角,又摸了几下踏雪,才道:“回去吧。”   福安应声,刚转过身,却见元月静悄悄站在前头,手里握着一根马鞭。   不及福安开口,元月迎面过来:“福大哥,你们在这儿作甚?”   “是我要管家带我过来的。”杜阙抢先道。   福安只好笑着点点头:“夫人说姑娘睡着,便让老奴带殿下随便转转。”   元月的目光在杜阙的脸上稍作停留,而后道:“那还得麻烦福大哥再把殿下送回去,我好久没骑马,正好今儿难得回来,出去转一遭就回来。告诉爹娘不必等我用膳。”   末了,越过二人,打开关着踏雪的小门,亲昵地抚顺踏雪的鬃毛,牵马出来。   杜阙长身鹤立,脸色冷寂,福安隐隐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秉着忠心为主的原则,福安出言打断元月上马的动作:“姑娘用完午膳再去也不迟。”   迎着元月不解的目光,福安继续说:“您跟殿下百忙之中抽空回来一趟,老爷、夫人提前两三天便安排这顿饭了,您不在老爷、夫人怕是要伤心许久。另外老奴听闻殿下的马术高超,不妨等膳后姑娘和殿下一同御马去外头逛逛?”   福安求助性的眼神留恋在杜阙身上留恋,杜阙有所察觉,想了想,道:“也好。”   福安乃府里的老人了,自小看着元月长大,元月不好驳他的面子,声音不大不小应了句:“也罢。”   她靠近杜阙,话锋一转:“只是殿下病体未愈,骑马颠簸,确定没问题?”   “无碍,阿月不必挂心。”   “……那殿下待会打算挑那匹马儿去?”   杜阙望向踏雪隔壁的红马:“就它吧。”   福安闻之色变,那马叫寒梅,是公孙冀生前骑过的,姑娘宝贵得很,特意挨着踏雪饲养,没出阁前,不顾老爷多番训斥,定要亲自照看,喂草料、顺毛……样样不落,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的。   出阁前一晚,巴巴地跑去马厩和寒梅依依惜别,夫人心疼得紧,口口声声保证一定替她照管好寒梅,要她放心去,这才罢休。   果不其然,元月笑意全无,声音冷到极点:“你故意的,对吧。”   整个马厩数十匹马,偏偏挑中寒梅,放到往常或可视作巧合,可昨夜他们刚为公孙冀大吵一架,今日便看中了公孙冀惯骑的马,很难不怀疑他的意图。   福安心惊肉跳的,只得硬着头皮劝和:“姑娘,您先消消气。殿下,您也别上火,姑娘不是——”   “福大哥,你不必为我开脱。”元月叫停福安,抱臂胸前,“马儿名唤寒梅,性刚难驯,尤不喜外人触碰,你当真选定它了?”   杜阙道:“刚巧我也偏爱梅花,倒是一桩缘分。”   压着几分怒气,元月道:“缘分?你的缘分总是来得莫名其妙。”   她唤小厮来牵回踏雪:“我突然不想骑了,殿下自便。”   话落,擦过杜阙的胳膊走了。   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福安眼中划过一丝无奈,瞟了眼默然而立的杜阙,赔不是:“……姑娘年纪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殿下千万别因此跟姑娘生分了。”   杜阙眼眸微垂,唇线平直,纵缕缕阳光映入他的眸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丝暖意,福安心下难安,手心渗出一层冷汗,黏黏腻腻的,不再敢贸然张嘴,只垂手僵直站着。   “……寒梅,与公孙冀有何渊源?”赶在汗流浃背之前,杜阙终于说话了。   福安犹豫不决,怕如实说了既给元家惹麻烦,又给杜阙添堵,左右为难间,杜阙又道:“我只是想要个答案,仅此而已。”   话已至此,不由福安推脱,于是挑要紧的讲了。   “原来如此。”杜阙回眸看了眼正安静吃草的寒梅,而后扬长而去。   福安面上露出些许悔恨,长吁短叹着追去。   杜阙、福安一前一后走入饭厅,许夫人忙交代下人传膳,随后拍拍安坐的元月的胳膊,往杜阙那儿使眼色,元月不情不愿,佯装不懂,许夫人心疼女儿,也不强求,遂命丫鬟奉上热茶:“殿下病体未愈,快吃口热茶暖暖吧。”   杜阙接了茶,没急着喝,径直到元月身边,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恼我。”   这时恰逢出去透气的元嵩回来,元嵩见几人不尴不尬站着,独元月坐着,便开口斥责:“越发放肆了,赶紧起来。”   元月应声站起,默默退到许夫人身旁,完全没理睬杜阙的解释。   “行了行了,大好的日子都站着做什么?”许夫人笑着活跃气氛,“都坐吧,待会儿菜要凉了。”   众人无话,依言落座,元月本想挨着许夫人坐,奈何元嵩三番五次往她这儿投来目光,被盯得烦了,她起身绕到对面入座,元嵩这才作罢。   布菜已毕,满室飘香,元月耐着性子等几人客套完,执箸夹了一块儿鸡翅送入嘴里,食物的美味让她暂时忘却了方才的不快,津津有味享用起来。   元月是真饿了,没工夫管其他人如何,两眼全在眼前的珍馐上。   反观杜阙,从始至终只夹了块儿鱼肉便放下了筷子,元嵩、许夫人心道这菜不合他的口味,也跟着放筷子。   元嵩刚想提醒元月,就见杜阙微微摇了摇头,遂作罢。   好容易捱到元月吃饱喝足,这场饭局总算趋近尾声,各自接过茶水漱了口。   元月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儿,笑眯眯道:“爹,娘,能不能叫李嬷嬷跟我回去?皇子府的厨子不合我的胃口。”   李嬷嬷是厨房的老人儿,厨艺极佳,她尤为喜欢李嬷嬷做的各种糕点,每回都能吃上两盘。   元嵩觉得这话说得欠妥,偌大个皇子府岂会找不到一个做饭合胃口的厨子?她这分明是借厨子刻意给杜阙难堪瞧,但思及这桩婚事的确委屈了她,若这么一个小要求都驳回,那他这个父亲也做得太不称职了些。   元嵩正欲答应,就听杜阙说:“也好,正好让府里的厨子跟李嬷嬷学学手艺。”   “殿下言重了,李嬷嬷的手艺在皇子府各位厨子面前,不过班门弄斧。”元嵩谦虚道。   最是看不得官场上这套虚礼,元月轻扶着桌角起身,边往外走边说:“吃撑了,我出去消消食。”   杜阙亦不逗留,拱手告辞:“多谢大人、夫人款待,二位不必相送,也请二位放心,我会照顾好阿月的。”   说罢,转身走了。   元嵩、许夫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许夫人道:“老爷何故叹气?”   元嵩走到门边,遥望皇子府的方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错。”许夫人上前,与元嵩并肩而立,“或许六殿下于小月而言,也并非不是良人。”   “老爷,夫人。”许夫人贴身丫鬟珠玉忍不住插话,“想来殿下这会儿已经出府了,那李嬷嬷……?”   二人无言对视,却不知福安已经在去厨房的路上了。   -------------------- 第14章 夜谈   =====================   是夜,元月辗转反侧,抱着被子难以安眠,外间睡着的缀锦听到动静,披衣服掌烛进来询问:“姑娘可是饿了?”   元月翻转身子,正对缀锦:“是有些。”   中午在家吃得多,夜里便只喝了碗红豆粥,可巧杜阙一直钻在外书房,晚饭也没露面,故无人说些什么。   缀锦点点头,温声道:“那姑娘想吃什么?奴婢去小厨房给您做。”   夜已深,元月不欲折腾缀锦,略想了会儿,道:“下午李嬷嬷不是做了些枣泥酥吗?你悄悄地取一盘来吧,别惊动其他人。”   缀锦答应着,正要去,却被她叫住:“晚上往书房送去的饭菜都吃完了吗?”   她刻意不提杜阙,一口一个“书房”,缀锦深知她倔强不肯低头的性子,看破不说破:“剩了一半。回来的人说,殿下咳得厉害,没什么胃口,说请郎中来,殿下也不许,再劝便变了脸色,他们也只好顺着。”   烛光摇曳,打在元月的脸上,忽明忽暗,默了阵儿,她揭开被子,一面穿鞋一面说:“取两盘枣泥酥,再熬些风寒药来,一并送到书房。我去看看他。”   缀锦面露喜色,捧烛一一点亮屋里的蜡烛,打趣了句:“这回殿下逃不过喝药了。”   一听这话,元月面色一沉:“我去,是怕他病死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人没了,我也跟着遭殃。”临了,又补充:“别误会了。”   缀锦讪讪摸摸鼻子,退到外间摸索起衣裳来穿好,关门去了。   夜风习习,吹动一树白海棠,清香钻鼻,沁人心脾。   花影后,烛影晃动,元月暗叹,他果真还没睡。   门半掩着,依稀可闻书页翻动的哗啦声,收起踟蹰,元月跨入门槛。   一人一书一烛,略显孤寂。   “子时了,你为何还不歇息?”元月近前,挡住半边光亮。   杜阙合上书,接连嗽了两声,才道:“阿月不也醒着?”   居高临下的视角下,更显得他虚弱无力,宛如寒夜里随风飘摇的纸灯笼,看得元月愈加烦闷:“我醒着是晚上没吃多少,饿醒的。你大半夜不回去歇着,是因为什么?总不能这么巧,你也饿得慌?”   他天生长着一对含情水眸,平素只觉比旁人顺眼几分,她也乐得多看几眼,这会儿他直勾勾看过来,不论面子还是里子,都难受得紧,特别是心口,好似跟生出草似的,草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心头肉,说不出的别扭。   她默默错开视线,直落到书案上合着的那本《燕史》上:“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特爱看这书,多少年过去了,你居然还在看。”   燕朝,百年前的中原霸主,曾统治这片土地长达三百余年,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百余年前,燕朝建元帝病逝,先皇后现太后吴氏推年仅七岁的新帝登基,垂帘听政,此后十余年,架空皇帝,独揽大权。朝臣不满,威逼吴后交权退位,吴后只手遮天,除异己,诛宗室,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时天灾频发,匪贼肆虐,百姓苦不堪言,然吴后穷奢极欲,不问民苦。不出一载,各地爆发起义,来势汹汹。半年后,燕朝大半国土沦陷,吴后抵挡不住,携新帝自尽。   燕朝覆灭,天下大乱,群雄争霸,大齐便是其中之一。   杜阙低头扫一眼《燕史》,低低“嗯”了声,再无话。   “姑娘,殿下,吃点东西吧。”推门声与碗碟碰撞声渐次传来,元月撤回眼神,冲缀锦笑了笑,“你回去吧。”   缀锦不着痕迹打量了二人几眼,抿嘴福身告退。   枣泥酥旁搁着冒着热气的药碗,元月犹豫一瞬,两手捧碗小步折回,轻放到杜阙面前,故意抬高下巴:“人家女子弱柳扶风是一番风味,你一个大男人病殃殃的,让人看了去不笑话?趁热喝了这药,再把那盘枣泥酥吃了,少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啥前儿得空了我再来。”   她顺手夺过那《燕史》,随手捡了两块儿枣泥酥,边走边说:“黑灯瞎火的不适合看书,这书我先替你保管着,几时病好了几时还给你。”   “阿月,”脚下多了一道长影,“白日的事,我不是别有用心,你信我吗?”   垂于身侧的五指渐渐收紧,直攥得那书页发皱,元月闭了闭眼,轻松道:“白日什么事?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不说了,走了。”   白天,的确是她太过冲动了,他又不曾开过府里,更不曾见过寒梅,怎知那是公孙冀的马呢。   她不该将他想得那般不堪。   长影晃动,渐渐逼近:“阿月,上巳节我们一起去西山祈福吧。”   好似怕她不应,他又说:“就当是为我庆生。”   元月惊觉,缓缓回头,正跌进一道希冀的视线中。   三月三,不止是上巳节,还是他的生辰……她竟是忘了。   拒绝之语哽在喉间,她生涩动动嘴角,吐出一个字:“好。”   一转眼三月初二的第一缕晨曦洒在了皇子府的绿瓦上。   元月自睡梦中转醒,揉揉睡眼,外头望着高墙之外的蓝天。   这几日过得平平常常,府里的人俱敬着她,说话办事很有分寸;杜阙则突然忙了起来,白天常常不见人,天色黑透才回,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她用膳,横竖不过说些问候的话。   她有心问他在忙什么,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不说,便意味着不愿让她知晓,况他们之间虽为夫妻,却有名无实,她又何必多嘴。   天气回暖,他的病也慢慢见好,倒是前几日为要他好好养病夺来的《燕史》,他一直没来取,她也懒得送。他都不急,她自然能坐得住。   “杜阙今儿没出去?”瞅缀锦进来,元月发问。   “殿下已经在外头等着姑娘了,姑娘赶紧起来梳洗吧。”   缀锦朝外面努了努嘴,元月一瞧,果见一袭玄色锦袍的杜阙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抬头看看院中央的梨树,一会儿弯腰逗逗喵喵叫的小黑,只能瞧见个背影,可她莫名觉得,他在笑。   元月咬着下唇,打趣:“你看他,及冠的人了,还跟个孩童一样,幼稚。”   缀锦忍俊不禁:“姑娘也别说殿下,您不也日日追着小黑满院子跑?依奴婢看啊,您跟殿下真的很般配。”   般配……从前外人也道,她与公孙冀般配。   如今这个词,竟用到她和杜阙身上了。   思及往事,恍觉悲从心底来,恍惚间,外面那个玉树临风的影子改换了模样,她好似看到身披战甲的小将军在冲她笑,光束打在小将军的脸上,明媚耀眼。   “勉之哥哥……”   喃喃低语落入缀锦的耳朵里,缀锦却未听真切,只以为她是在唤杜阙,便没多问,从柜子里取出杜阙一早送来的衣裳,笑着提醒她时辰不早了。   西山路远,路险难行,需得提前一日出发方耽误不了初三祈福。   思绪骤停,神思清明,公孙冀消失不再,唯剩青空下那抹惹眼的玄影,元月转转眼珠子,强忍垂泪的冲动,嘴边绽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下地穿衣,梳洗,打扮。   一应事毕,缀锦透过铜镜细细打量元月,眸含赞叹:“殿下好眼光,姑娘穿这一身,真个像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元月叽咕:“你夸我就夸我,捎上他作甚?”她顾镜左右侧侧身子,有些不屑:“凑合能看吧。”   嘴上这般说,心里难免犯嘀咕。   这一袭藕荷色收腰襦裙,又衬肤色又显身材,今儿个依缀锦的主意,特意在额间点了朵桃花钿,口脂也比以往更加鲜艳,真真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连她自己瞧着都有几分陌生。   妆容不过艳丽了些,到底还是这身儿装扮发挥了主要作用,可杜阙一个男子,眼光几时如此毒辣了?甚至比她一个女子还要会挑选。   莫非,这些年来,他开窍了,有了红颜知己不成?   元月被无端冒出来的猜测吓了一跳,他开不开窍,有没有红颜知己,与她何干?忙别过脸出了门。   担心她着凉,缀锦抱了床上的青肷披风紧随其后。   春日早晨的风还是有几分凉的,杜阙在外头巴巴等了近一个时辰,且病体初愈,不免又咳了声,生怕元月又因此动气不理自己,他特意背过身攥拳抵到嘴边咳的,饶这样小心,仍叫元月察觉了:“又着凉了?缀锦,去屋里把我那件狐毛大氅取来。”   杜阙急阻止:“不必,天儿热了,另外穿得多了也不便骑马。”   元月不让,靠过去几步,仰着头直视他的双眼,戏谑道:“你若一不小心病出个好歹,我怎么办?”   话出口,方意识到说得暧昧,赶紧解释:“……这婚事是御赐的,你有个万一,我和元家都脱不了干系。我还年轻,不想受你牵累丢了性命。”   缀锦暗自咂舌,姑娘的嘴一向不饶人,但愿殿下别放在心上。   “阿月放心,莫说我不会那般容易病死,即便死了,我也会提前写好和离书,放你离开,绝不会拖累你和元家。”杜阙浅浅笑着,双眸之间写满了认真。   一个有意拿狠话遮掩关心,一个欣然立誓真情满满,缀锦摇摇头,缘分这东西果真叫人捉弄不透。   受不住这一腔真情,元月放冷语调:“行啊,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   避开了杜阙的凝视,却避不开他怀揣的真诚,她胡乱点了点头,抓过缀锦胳膊上搭着的披风,催促缀锦赶紧回去取大氅。   安顿好该安顿的,杜阙、曹平驾马,元月、缀锦乘车,后边跟着两辆载满往返所需补给的车子,延长街而行直奔百里外的西山去。   -------------------- 第15章 生辰   =====================   往西山的路大都为蜿蜒小路,地势险峻,一路上提心吊胆,总算赶在日落前到了山脚下的清风客栈。   翻过西山再走百里便是冀州城,而这清风客栈是连接冀州同京城的唯一落脚点,故即便非年非节,客栈的生意也红火得很,何况明儿赶上上巳节。   客栈规模挺大,上下共四层楼,楼外以高墙围住,偌大的院里停满了车马,仅留出一条供人往来通行的石板小路横在中央。   店小二问明来意后,骚首笑道:“这可不巧了,您几位也瞧见了,人来人往的,眼下只剩两间房了。”   元月回眸扫视一圈,曹平、缀锦身后垂手站着四个小厮、四个丫鬟,脸色茫然。   元月啧了声,用胳膊撞了撞杜阙的手肘,微微埋怨:“你为何不提前安排?两间房,十多个人,打地铺都打不下。”   杜阙一脸坦然:“你跟丫鬟们去屋里睡,我领小厮们在外头凑合一晚。”   “那怎么行?”元月脱口而出,“就你那身子,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还是我去车里将就将就吧。横竖明儿上山走一遭就回了。”   杜阙不依,元月坚持,气氛渐渐陷入僵局,忽而楼梯处传来一个声音:“殿……三省,弟妹,你们俩大眼瞪小眼地杵在那儿,莫非又吵架了?”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探出一张笑眯眯的俊脸,缀锦“咦”了声:“那不是孙世子吗?好巧。”   孙瓒对万众瞩目的现状颇为满意,挺直腰背,翩翩下楼。   小二有幸听过这位混世魔王的事迹,忙点头哈腰问好:“世子爷好。”   孙瓒微笑颔首,算是回应,小二识趣退到一边给他腾位子,孙瓒自然站过去,对杜阙、元月道:“你俩也别互相推来推去的,我那儿有两间上房,宽敞得很,只住着底下三两个人,就让你们带来的人过去对付一晚得了。”说着,交代小二:“你带他们上去,再告诉伙房做些小菜送过去。”   小二无有不应,引众人往楼上去。   曹平不动作,缀锦暗暗白了他一眼,用力戳戳他的胳膊,曹平后知后觉,忙跟着上楼。   不经意的举动,令孙瓒的目光为缀锦的背影停留了几息,元月心中郁闷,这人怎么跟阴魂不散似的,去哪儿都能遇上?   “世子,殿下奔波了一日,想来也乏了,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元月尽量把话放客气。   正好杜阙也懒得搭理孙瓒,去柜台前付了房钱,取了钥匙,便要撇下人上楼。   “不是,我好歹帮了你个大忙,你就这么走了?连句感谢都没有?”孙瓒追到楼梯口,表示抗议。   杜阙目不斜视:“谢了。”   元月驻足,低眉敛眸道:“多谢世子出手相助,天色已晚,世子也早些休息。”   目送二人双双离去,孙瓒自觉意兴阑珊,去外头望了会儿月亮便回屋洗漱去了。   房间在二楼拐角处,两间紧挨着,元月选定靠楼梯的一间,从杜阙手里抽来钥匙,打了哈欠转开锁头:“明儿见。”   “……阿月。”   杜阙突然叫住她,她强忍着倦意,侧身回看他:“作甚?”   星眸浅浅染着笑意,他缓缓说:“明天见。”   困意难抵,元月敷衍牵唇,拖着双腿进屋,摸黑仰面卧倒在榻,意识坠入混沌之境。   然她不知,一墙之隔的杜阙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元月揭开眼皮,懵懵然片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遭了,忘记给杜阙准备生辰礼了!   他心眼跟那针鼻儿似的,倘若得知,少不了折腾。   烦乱地抓了两下头发,元月耷拉着脸思考对策。   这回出来只带了必需品,换洗衣裳、首饰什么的也都一一精简过,根本找不出多的敷衍过去。   对了!   她忙翻下地,拿起衣桁上搭着的衣裙,往腰间摸索着,俄而,一个绛色贝壳状的香囊躺在手心,上绣着一只兔子和一轮明月,兔子正仰头望着月亮,做工一般,但剩在灵动。   捧在手心略略观望的功夫,一股子草药的清香钻入鼻腔,使得焦躁不安的心情暂得缓解。   此物是去岁中秋在街上闲逛时买来的,那天夜里吃过团圆饭后,她闲得慌,便偷偷拉着缀锦溜出府去外头透气,刚好路过一个专卖各式香囊的小摊,偶然一眼,这香囊引起了她的注意,遂花了几百文买下来。   因喜爱草药那股独特的味道,她特意将自己配制的几味草药捣碎,放到香囊里头,隔一段时间再再换不同的配方进去。   想着换季易感风寒,前两日便换了新的,有桔梗、陈皮加少量的甘草,虽光靠闻味儿远比不上喝药有用,但到底算个安慰。   而杜阙近来断断续续咳嗽着,这香囊也能称得上“雪中送炭”,简陋了点也无妨,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梳洗完毕,元月随早在走廊等候的杜阙一道下楼,那孙瓒正翘着二郎腿倒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二郎腿也不放,睁眼对她二人咧开嘴打招呼:“醒啦?来坐,早饭马上送来。”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默默坐过去。   “你俩别坐那么远啊,挨着坐多好。”   孙瓒对二人面对而坐的行为有些不满,拿手比划着杜阙身边的位子,元月没法子,换了地方。   “兄弟,你夜里熬鹰去了?”   小二托着盘子过来,孙瓒微微斜过身子,待得饭食布好,孙瓒撂下二郎腿,凑近杜阙,盯着他的脸细细瞧了瞧,啧啧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不当讲就别讲了。”杜阙没好气打断。   孙瓒笑笑,不以为意:“为了你的身子考虑,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眼风不着痕迹扫过元月,“年轻人,还是得节制一些啊,否则日后追悔莫及。”   杜阙当即黑了脸,抬腿蹬了一脚孙瓒,孙瓒没防备,险些连人带椅子栽倒:“国公爷还是太仁慈了,依我说,区区一条腿怎么够,该两条腿都打断才是。”   元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自觉丢脸,孙瓒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吃着,含糊揭过这篇儿。   水足饭饱,几人结账的结账,牵马的牵马,孙瓒无事可做,刚巧看见元月背靠一棵大槐树,满脸兴致缺缺,便移步过去搭话:“弟妹,方才饭桌上失言,莫怪才好。”   他不提这事,她都忘了,她大度一笑:“不会。”   惜字如金的回答,摆明了不愿与他多言。   孙瓒生来多话,自然不会由着场面冷清下来,遂学着她的姿势靠上树干另一端,悠悠道:“弟妹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三省,是真情还是假意?”   混迹情场多年,孙瓒如何看不出元月与杜阙之间微妙的关系。   杜阙每每望向元月,元月不是佯装不觉,就是刻意躲开,即便侥幸对上视线,眼里也铺着一层薄薄的疏离。   两人完全没有新婚夫妻之间那种你侬我侬的感觉,更像闹掰了还得小心翼翼做戏不让旁人瞧出端倪的“假夫妻”。   “世子何故有此疑问?”元月巧妙藏起眸间的惊疑,含笑反问。   孙瓒微微侧目,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三省他是个痴人,总是做十分说三分。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既做了他的兄长,便免不了多说一句。”   他难得正色起来:“我不求你能放下芥蒂一心一意对他,只盼你能善待他几分。”   “他走到今日,不容易。”   元月默了许久,沉声道:“殿下能有世子这样一位知心友人,是他的福分。”   她倒有些好奇,杜阙是怎样与这位混世魔王凑到一块,还得了他的青眼相待的了。   好似觉出她的想法,孙瓒挑眉道:“别想歪,我这人天生反骨,越受人欢迎的我越瞧不上,反倒像三省这种不招人待见的,我乐意多说两句,毕竟我在世人眼里也是个瘟神。这就叫志同道合。”   元月纠正他:“应该是臭味相投。”   于她这不留情的贬损,孙瓒不气不恼,而是朗声笑道:“甭管臭味相投还是志同道合,三省这个兄弟,小爷我认定了。”   正说着,杜阙牵马迎面过来,冷冷瞪了眼满脸灿烂的孙瓒,二话不说拽着看好戏的元月扭头就走。   被带着走出去几步,元月回头,只见孙瓒耸了耸肩,边挥手边朝她比口型,仔细分辨一番,当说的是:山上见。   嫌弃地撇撇嘴,元月转身,却见余光中多了道灼热的视线。   “阿月几时和他这般相熟了,我竟不知。”前行的脚步突然顿住,耳畔响起幽幽的诘问。   元月莫名心虚,垂着头思考如何作答。   “怪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说笑了。”   脑海里顿时浮出一张幽怨委屈的脸,她舔舔嘴唇,皮笑肉不笑回应:“你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上上回在东市口不告而别,上回宁愿咳嗽到夜不能寐也不肯喝药,这回又整这出阴阳怪气的话……这心眼也忒小了。   “又”字仿佛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冷笑两声:“阿月开心就好,我不生气……况且我有什么立场生气。”到后面,她竟听出些悲凉来。   元月无奈一笑,心也不虚了,大方抬头凝视他赌气小媳妇似的脸:“对,你说得对,既不生气,那就走吧。大家都等着。”   她才不惯这臭毛病,分明没什么,搞得跟她做错了一样。   他有今天不易,他有理他委屈,她还为动不动看脸色一肚子气呢。   想当初勉之哥哥才不会甩脸子给她瞧,更不会……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心头酸涩难忍,元月怕再待下去露出破绽,遂强颜欢笑甩开他的手,快步而去。   倩影远去,渐没入翠色,杜阙垂眸定定看着腕间的红绳,一点点抽去气力,那攥到发白的拳头舒展开来。   他轻抚几下马儿的头顶,似是狠厉似是释然地勾起了唇角,纵身上马,扬尘远去。   -------------------- 第16章 平安符   =======================   清风客栈离兰因河尚有四五里路,缓行了近半个时辰,碧青的河面映入眼帘,放眼望去,不见尽头。   元月虽活泼好动,往日也只在城里活动,这般壮阔的风景也是头一回见,不免稀奇,马车一停住,便跳下去一睹为快。   微风渡水拂来,带来丝丝潮气,合眼屏息,涓涓水流声擦过耳畔,清脆而动听,身处其间,内心的躁动不安渐渐平息,整个人无比舒适。   情不自禁转了个圈,元月尽情感受和风沁入每一寸皮肤的通透感,随之心念一动,她睁眼将双手围住嘴巴,向远方呼喊:“好美啊——”   彼时杜阙刚安顿好马匹,恰闻这一声荡气回肠的呐喊,他微微愣神,身体却已走出一箭地了。   曹平欲跟,后来的孙瓒及时叫住:“你这小子,一点儿眼色都没有,怪不得俩人相处着别别扭扭的,敢情是你小子碍手碍脚的横在里头。”   无端被数落了一顿,曹平脸红了大半,陪笑:“世子爷说得是,奴才记下了。”   默默围观的缀锦望见远处踏马而来的倩影,高高挥着手臂:“郡主!”   孙瓒勒住辔头回望,一抹飞舞的赤影猝不及防闯入眼底,孙瓒一时看痴了,浑然不觉杜衡已奔来,也已翻下马与缀锦寒暄。   气喘吁吁的仆从赶到,打杜衡手里牵过缰绳,待要马鞭时,杜衡摆摆手,随手将马鞭别在腰间,继而环顾一周,才问:“阿月人呢,怎的不见她?”   缀锦朝河边并排站着的两个背影使使眼色:“同殿下一块儿赏景呢。”   杜衡循着看去,果见岸边一浅一深、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站立,她一面笑一面点头:“好事,阿月总算想明白了。”   不消多言,在场几人皆知杜衡的用意。   “您今儿只一人?王爷、王妃没陪您一块儿来?”杜衡与元月关系亲近,自然爱屋及乌,对缀锦高看一眼,平素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除给元月带一份外,总少不了缀锦的,是以缀锦十分感激她,便少不了多关心几句。   杜衡叹了口气,面带愁色:“母亲好些了,父亲又累倒了,我说在府里伺候他二老,偏生人家不肯,连劝了好几日让我出来走走,我若执意不依,你也晓得我父亲那暴脾气。刚好赶上上巳节,便想着过来为二老求个平安,也顺道儿凑凑热闹。”   端阳王脾气暴躁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当今圣上也没少挨端阳王的刺儿,幸而每回起争执,端阳王的出发点都是为大齐着想,圣上是明君,分得清是非黑白,故这许多年来不曾因此迁怒于端阳王,反而愈加看重他,如今除担着王爷的名头外,还兼任刑部尚书一职,可谓风头正盛。   “王爷、王妃用心良苦……”   一语未尽,孙瓒神不知鬼不觉围过来,抢话道:“若郡主不嫌弃,不妨由我带郡主四处走走,这地方我可熟了,前边山头上有座寺庙,庙里有棵千年槐树,许愿祈福之类的灵得很。郡主意下如何?”   孙瓒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满脸正色,他本人又仪表不凡,眼下正经起来活脱脱一位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杜衡却不领这个情,她即便没亲眼见过孙瓒本人,但此人所做的种种荒唐事可没少听身边人说起,依她看,唤他混世魔王未免太过客气了些,当换为“二流子”才应景。   杜衡睁眼也没给孙瓒一个,直白拒道:“不必,我自行去即可。”继而对缀锦道:“我就不过去打搅她俩了,待我上香回来,再来寻你们说话。”   说罢,抽出马鞭,转到枣红马跟前,踩镫上马。   眼看佳人远去,孙瓒心慌手忙,横跨到马前面,以身拦住杜衡去路。   见状,杜衡仅有的一丝笑意消失殆尽,冷然问:“世子这是作甚?”   “郡主,去寺庙的路艰险难行,你一个女子不甚安全,还是……由我护送你去吧。”孙瓒罕见地结巴了下。   杜衡冷脸依旧:“女子又如何?在我看来,女子不比你们男子差。”话毕,调转马头,拍马纵身而去。   瞅这位霸王吃了瘪,曹平暗暗咂舌,这天底下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世子爷与殿下在外人面前哪个不是光风霁月,令人望而却步,可最后不还是被郡主、皇子妃拿捏得死死的,说话做事全看那二位心意,但凡错一点儿,立马见效。   曹平暗自发誓,日后宁愿做和尚去也不受这份罪。   呆望了阵儿,孙瓒忽然开怀,笑着摇摇头,独自往国公府的车马那儿去了。   这厢刚散,那厢元月、杜阙一前一后回来,曹平、缀锦双双迎上去,缀锦边给元月穿斗篷边打量她的脸色,发现她的眼睛有些泛红,因琢磨两人或许又起争执了,便抿紧嘴巴一言不发,免得一句话不对付火上浇油。   “我有点乏了,先回马车里歇歇。”不明不白放下话,元月自顾自离开,缀锦不好逗留,一并走了。   曹平不明所以,看看走远的主仆俩,再瞧瞧杜阙,发问:“殿下,奴才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杜阙没答话,但下压的嘴角昭示着一个事实:他现在心情很不爽。   曹平头皮一阵发麻,识相住嘴,陪杜阙一同在风地里站着。   “阿月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来路,查清楚了没有?”   杜阙及时的话解救了曹平快要麻木的双腿,曹平小幅度动动腿脚,咬牙笑道:“奴才正想跟您汇报。那女子名叫净秋,是公孙冀的婢女。公孙家被抄后,府里一应家仆俱已发卖,这位净秋则被卖到了南下的船上。”   “那胡二是个二道贩子,跟船上管事的交好,就将净秋和另外几个女子转卖给了胡二。来京前,其余被卖的女子皆有了地方,独剩净秋,寻了许多人,都怕买了后因公孙家受牵累。胡二没法子,只得带着人随处叫卖,并给净秋改了个名字,叫秋痕,指望路上不再叫人查出端倪来。”   “据胡二交代,您与皇子妃碰上那天,是他在京最后一日,夜里便要启程去西边。”   杜阙颔首不语,半日,斜了眼曹平,道:“胡二现下在何处?”   曹平自诩察言观色的本领高超,却始终看不透杜阙,尤其当杜阙那双黑眸看过来时,总觉哪哪不自在,好似自己的心声已然赤条条摆了出来,半点瞒不过杜阙。   “奴才怕胡二出去胡言乱语,索性将人弄到了府里,命人严加看管着。”曹平如实答。   那胡二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道上的人说,此人惯会扯谎糊弄人,十句话只有一句可信的,曹平也是花了好一通功夫,威逼利诱着才撬开胡二的嘴巴。   临出发前,那胡二仍嘴巴不干净嚷嚷胡话,幸而胡二在二门外的柴房关着,离内院远,没惊动皇子妃。   杜阙神色无半分波动,慢悠悠道:“找个时间把人打发了,越远越好。”   曹平领命:“是,殿下放心。”   转念一想,那胡二已娶妻生子,老婆孩子都在京城过活,胡二牵扯着公孙家一事,此去必不能再回京来,遂多问了句:“胡二有婆娘有儿子,这些人该如何处理?”   “不过多费些银子的事,你多余问什么?”   “……是。”曹平欲言又止,拱手称是。   谁让胡二好死不死与公孙家扯上了关系,此事一旦漏了风,皇子妃恐也要遭殃,殿下那般爱重皇子妃,定会想方设法护其周全。   说到底,只怨胡二自己倒霉。   午错,元月昏昏然醒来,盯着车帷半晌,生涩扯了扯唇角。   缀锦估摸着她也该饿了,悄悄撩开帘子,果见她背靠内壁坐着,于是回身精心挑选了几样她爱吃的糕点送进去:“姑娘肯定饿了吧,殿下正架火烤着野味,马上就好,您先好歹吃些垫垫肚子。”   元月接了,随便捡起块儿芙蓉糕放进嘴里,浅尝辄止。   缀锦看她气色不大好,又只吃了一小块儿,关切道:“山里风大,姑娘莫不是着凉了?”说着探手去试了试她的额头,并不烫,便猜测还是在和杜阙闹别扭。   “其实,我是想他了。”元月将碟子放到一边,怅然道,“前年上巳节,他还未去西北。那天,他神神秘秘捂了我的眼,塞给我一个东西,还再三叫我不要嫌弃。我睁眼一看,原是一个绣得七扭八歪的平安符,上边的花儿丑得很,跟虫子爬上去似的。”   “我当时抱怨:‘用那么丑的东西打发我,想必勉之哥哥讨厌我。’他红了脸,一个劲儿地对我道歉。当下我一乐,气儿也消了,仍把那物件儿揣回袖子里。”她的眼底渐渐漾出笑意,“后来净秋私底下告诉我,那平安符是他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线绣的,手都扎破了。我听了,捧腹大笑,万没想到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竟有一天会拿起绣花针,还在上头吃了亏。”   “后来,我时常用这事儿取笑他,他则憋红一张脸,愤愤向我讨要那平安符。我当然不会还回去,因为自打知晓内情后,我日日都戴着它。”   缀锦哑声接话:“奴婢见过那东西,确实称不上好看,也曾几番劝您摘了,可架不住您爱惜得紧……”   元月敛起笑意,隐隐带了哭腔:“是啊,我那么宝贵,可惜还是丢了。”   上元夜送别他后,夜里洗漱时,平安符不见了,翻遍整个屋子都没有。   或许,那便是他离自己而去的征兆吧。   “……所以,在河边,您又想起了他。”缀锦喃喃道。   难怪殿下一脸阴翳,自回来以后更是一言不发,生生倚着树干蹲坐了几个时辰。   也对,殿下是个细心之人,姑娘一提到或一忆起有关那人的一切,脸上总是掩盖不住的悲伤,又如何能逃过殿下的眼。   “我知道,我不该再念着他,可我这心,它不听我的……”两行清泪落下,她无助道,“缀锦,我……该怎么办?”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但她真的控制不住,也真的无法做到忘却过去……她尝试过与杜阙好好相处,开始新的生活,可到头来,却多次将杜阙认成了公孙冀。   这对杜阙不公平,对公孙冀不公平。   好好的两个人,她怎么可以混作一谈?   缀锦心口抽疼,揽住元月,轻轻拍打着她颤抖的肩背:“姑娘,好好哭一场,完了就舒坦了。”   到底是娇娇娘子,接连遭受打击,还得时刻绷着不表现出一点儿伤心来,难为她了。   “不……我不能。”元月无声啜泣,几欲哭出声,硬用手握住嘴方稳住不做声,“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连累他人……我不能哭。”   他如今是“反贼”,为他痛哭流涕,落在有心之人耳朵里,算什么……?   “反贼”诛灭,她合该开心才对……对,开心。   擦干眼泪,元月抽身离开,缓缓绽出一抹浅笑:“我闻到烤肉的香味了。”   -------------------- 第17章 香囊   =====================   杜衡上香回来,正赶上众人围坐着烤火吃中饭的场面,元月面露喜色,忙起来挽杜衡席地而坐,问:“早听缀锦说你到什么庙里去了,你可算回来了,不然可就错过这些美味了。”   闲话间,杜阙取下烤着的兔肉,连棍儿带肉一并递给元月,元月借花献佛,转递给杜衡:“奔波一上午,肚子肯定空了,快尝尝好不好吃。”   那边杜阙目光幽深,这边元月满目期待,杜衡犯了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状,元月蹙眉催促:“快接着,我手都酸了。”   “阿月,你以前不是老吵着想吃烤兔肉吗?你先吃吧,我等等自己烤。”实在受不住那道幽怨的注视,杜衡婉拒好意,顺势低头拾起一边削尖的木棍,捡了只野鸡,用力插好架火烤着。   元月不解,杜衡几时跟她这般客气过?   缀锦不动声色戳戳她的胳膊,朝埋头不语的杜阙那处使了个眼色,她当即明白了,不过她不打算理睬,清清嗓子转而对杜衡说:“阿衡,王妃最近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前几日还问起我,说:‘好些日子不见月姑娘那个猴儿崽子了,怕不是嫌我这个病歪歪的麻烦吧?’要我说,你也该去外头走走,整日家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杜衡觉出二人之间的异常,面上却半分没表现出来。   曹平无比认同,猛点头:“郡主说得对,殿下也好长时间没去王府了,正好借这次机会陪皇子妃去看望看望王爷、王妃,两全其美嘛。”   王爷是殿下亲叔叔,这些年待殿下还不错,私底下没少派人接济他。   前些天殿下为求娶皇子妃,生生在玄极殿跪了三天三夜,还是王爷看不过去到陛下面前求的情,否则别说三天三夜,恐怕殿下把两条腿跪坏也难成。   可殿下对王爷总是淡淡的,即便碰上也只道声“王爷”,从未唤过“叔叔”,而王爷从未计较过,年节时候仍打发人来探望问候殿下。   杜阙将手里的兔肉翻了个面,双眼依然看着跳动的火焰,沉沉道:“阿月想去的话,我自然乐意陪着。”   杜衡微微松了口气,她这位堂兄,脾气古怪得很,父亲那般帮衬着他,他连声“叔叔”都不喊,对她更别说,冷漠到一个笑脸都吝啬给,若非当年阿月摆脱自己多多照看他,她才稀得多余受那气。   不过他这人怪归怪,对阿月倒是言听计从,阿月说往东,他绝不往西。有阿月的缘故,他渐渐地变了些,话多了,爱笑了,虽然仅仅是对阿月而已。   只是后来阿月不大往宫里去后,这人越发沉默寡言了,周身散发着一种阴郁之气,杜衡也试着劝过两回,得到的结果都不尽人意,便不再执著了,见的面也少了,唯有每年中秋、春节去宫里赴宴时,想着到底是亲戚,不至于闹得太僵,遂随便捡两句话问候。   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杜衡又郁闷又庆幸:郁闷陛下何苦为阿月指一门如此之差的婚事;庆幸他成就比不上公孙冀,好歹对阿月是真心实意的,且无须上阵杀敌,不必承受随时战死沙场的风险,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之举,待日后陛下驾鹤西去,太子登基,做个闲散亲王也不错,阿月后半辈子便有保障了。   而今事实证明,他的确比公孙冀靠谱。   元月眉眼弯弯,轻松道:“好啊,这趟回去以后,我就跟殿下一同去府上,到时候王妃可别嫌我烦。”   杜衡腾出一只手推了下她的额头,笑道:“阿弥陀佛,这下母亲有的应付了。”   言笑晏晏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元月啃了嘴兔肉,边嚼边回看来人:翻飞的发丝下,衬出一张美玉似的脸庞。如若那副“眉飞色舞”的表情不曾出现在那容颜上的话,元月还真要由衷叹赞一句“美男子”。   元月嗤之以鼻,掰正杜衡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脸来,然发现她何尝不是同自己一样,满脸嫌弃:“阿衡,别搭理那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话一落,孙瓒勒马落地,自然地挤过来,原想靠杜衡坐,却被元月一个瞪眼吓开,讪讪到杜阙身侧坐了。   杜阙目不斜视,微微往一侧挪了挪,此举招来孙瓒的不满:“不是,我堂堂世子爷,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句话都没有便罢了,反倒拿我当瘟神了是吧?”   说完,没好气地要夺杜阙正烤着的兔子,然被杜阙无情拍开:“有主了,想吃自己弄。”   孙瓒噤若寒蝉,瞥见元月拿的半只烤兔子,登时了然,似笑非笑道:“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小爷不吃嗟来之食。”   一时默然,啃肉的啃肉,发呆的发呆。   大半个兔子入肚,元月打了个饱嗝儿,缀锦贴心倒水送来,她长出一口气,摆手摇头,搭着缀锦的胳膊起身,走向垂首的杜阙,点点他的肩:“你跟我来一下。”   不等杜阙作答,孙瓒眉头轻挑啧啧两声,目光流连于二人之间,说不出的暧昧。   元月懒得睬他,扭头向马车走去。   杜阙飞来一记眼刀,孙瓒后颈一凉,悻悻然转开目光,却见杜衡看了过来,扬起笑脸与之对视,杜衡颇觉无趣,冷淡别开头。   “你安生些,莫惹是生非。”肩头落下重重一击,孙瓒“嘶”了声,潦草应承着。   元月已然钻入马车,杜阙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而去。   轻手轻脚上了车坐定,杜阙迟疑道:“有什么话,便说罢,我听着。”   车厢内静极了,呼吸声清晰可闻,半晌,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打破寂静,然后,元月说:“给你的生辰礼。”递礼物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下。   “香囊,装了草药的,利止咳化痰。”杜阙一味盯着香囊看,迟迟不动,这让她心里没了底,多解释了两句。   无声僵持半晌,杜阙绷直的唇线忽而弯了弯,紧接着,她跌入了一双清亮的眸里,在其间,她自己的面容格外分明。   “阿月,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辰。”清澈见底的眼里慢慢漾开暖意,融化了倒映出来的那副清冷颜色,她看得真切,她笑了。   元月敛笑移目,随手丢开香囊,强装镇定:“举手之劳。”   余光中,杜阙拾起香囊,放在掌心端详一番,噙着浅笑将它挂在腰间,仿若得了至宝。   无端的,元月有些愧疚,一个半新香囊也值得他这般开心,亏她还给人家脸色瞧……实是不该,便含糊道:“……生辰快乐,杜阙。”   杜阙的视线一直放在香囊上,片刻后,抬眸看她:“阿月,晚上一起看星星吧。”   生辰之日,她不忍扫兴,点头:“好。”   因前面山头上有一座古庙,乃燕朝时建成的,燕朝覆灭后,中原分崩离析,战火频起,民不聊生,古庙里和尚纷纷加入护卫百姓的队伍,至三年后大齐平定天下,庙里上下七十余人仅存十人。   齐太祖皇帝感念其为民之心,斥重金为牺牲的六十余人建陵立碑,发讣告宣告天下,赞其为忠烈之士,且命人寻其家人,厚赏家人;余者皆赐黄金百两,授以僧官之职;又着工部彻底翻新古庙,钦赐名为永定寺,每年特拨上千两用作寺院之香火钱。   自此,永定寺便成为了皇家寺院,每逢年节,皇亲贵胄们纷纷来此上香祈福。   好不容易出城一趟,永定寺不可错过,至于看星星,反正四面开阔,去哪儿也不耽误看。   由于杜衡上午去过寺里,身感疲乏,用过午膳后自行回马车里小憩了。   余下之人,孙瓒支支吾吾不明其意,元月料想这人在打杜衡的主意,说什么也不肯放他留下。孙瓒无奈,只得相随。   一行人整车备马,迤逦前往永定寺。   申时前,车马行至永定寺外,却见早有浩浩荡荡一队车马伫立在此,元月心里一咯噔,忙下车去找杜阙。   杜阙孤身立在一颗垂柳树下,面无表情,她悄声靠过去:“其他皇子公主们也来了。”   “放心,我护着你。”似乎会错了意,他牵起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元月上前同他并肩站着,直面前方来者不善的两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怕,你也不用怕。”   与杜阙不合又怎样?此时此刻,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外面那些牛鬼蛇神,算不得什么。   头顶擦过他的轻笑,她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有些不服气:“你该不会在笑话我吧?觉得我在说大话?”   当初也不知是谁冲在前头替他回骂那些小人来着,如今翅膀硬了,反倒回来嘲笑她。   毫无预兆地,一只大手揉了揉头顶:“我信。凡你说的话,我都信。”   脑顶酥酥麻麻的,许是错觉,心房竟有一股暖流注入,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她怕痒,一把打开他的胳膊,那十指相扣的手却如何都甩不开,她觑眼一瞧,不速之客近在眼前,索性收了别扭劲儿,笑脸相迎。   -------------------- 第18章 腌臜   =====================   当今圣上共育有五子三女,当中太子、二公主、八公主为皇后所出,七皇子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所出,余下的三皇子、四皇子、五公主母族比不得前二者,自个儿又不争不抢,年龄一到便娶妻嫁人,出宫另立府邸,一心远离宫里的明争暗斗。   贵妃势大,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贵妃独子七皇子自然以母亲为准,眼睛长到了头顶上,惯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连太子都入不得他的法眼,隔三差五批判太子的失德之处。去岁圣上做主,指了为卫国公家的孙女方蕴柔为其妻,上月刚完婚。   这方小姐名唤蕴柔,性格却恰恰相反,秉性暴躁跋扈,说话办事唯我独尊,凡有一星半点不如意之处,轻则摔杯摔盏,重则打骂下人。国公爷孙子孙女齐全,却偏疼这个小孙女,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门亲事,贵妃一开始百般埋怨,忧心那七皇子日后降不住方蕴柔,架不住七皇子愿意,闹了几日只好作罢了。   听闻二人成婚后,七皇子对方蕴柔百依百顺,恨不得跪倒在人脚下喊祖宗,元月也纳罕,今儿个得见方蕴柔本人总算明白了。   “呦,六殿下也在。”方蕴柔满怀笑意过来,头上的嵌珠金步摇一晃一晃的,却比不上方蕴柔那副明艳的容颜一丝一毫,同为女子的元月都难免多看一眼,也怪不得七皇子沦陷了。   提及杜阙,元月不由侧目,却见杜阙正直勾勾看着她,于面前含笑的方蕴柔视而不见,她默默转正视线,果然方蕴柔的脸瞬间垮了下去,灿然笑意变为冷然嘲讽:“几日不见,有些人的眼睛竟长天上去了,也不照照撒泡尿照照镜子,那晦气色可是那么容易除的?”   未指名道姓,却不言而喻,元月登时火气上涌,然不忘挂着笑脸,只阴阳道:“方小姐此言差矣。依我说,眼睛长天上去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方蕴柔这才正眼打量她,那七皇子也跟了过来,两条浓眉直直横着,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暗讽蕴柔?哪怕是你身边站着那个,说话前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七皇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元月怕溅到自己脸上,往后退了一步,而杜阙似乎跟她心有灵犀,斜跨上前,严严实实把她护在身后,那七皇子矮杜阙半头,飞沫乱洒的轨迹也随之低了几寸,星星点点落到了杜阙的衣襟上。   元月胃里直犯恶心,顾不得脏不脏,随手扯出帕子往前欲替杜阙擦拭,然杜阙紧紧按住她,迎着对面二人看笑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腌臜东西,不配让你的手帕碰。”   七皇子未察觉其深意,反喜滋滋附和:“是,你穿的可不就是腌臜东西么?哦,还有你这个人也同样是腌臜的。”   七皇子傻,方蕴柔可不傻,狠狠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咬牙道:“蠢货!人家骂你是腌臜东西,你在这龇牙咧嘴乐个什么?”   此言一出,那还了得?七皇子当即炸了,抖下广袖就要抓杜阙的衣领,杜阙气定神闲,带着元月一闪身,七皇子扑了空,控制不住地头朝地跌下去,方蕴柔咋咋呼呼地指挥下人去接,可为时已晚,七皇子已然摔了。   这一闹,其他来上香的皇子公主纷纷赶来,八公主年纪小跑得快,直跳到七皇子跟前,捂嘴大笑:“万万没想到,七皇兄也有今天这样狼狈的时候。”   八公主心疼皇后,老早看不惯贵妃趾高气昂的样儿,自然对恃强凌弱的七皇子恨得咬牙切齿,以往几番想法子寻其不痛快,不是让皇后拦下便是让脸皮厚的七皇子反将一军。八公主恨意丛生,却无可奈何,今儿撞上这人丢脸,怎能不痛快!   太子、太子妃第二个赶到,见状,虽有笑意却极力忍住。紧接着,三皇子、四皇子携夫人赶到,那七皇子脸上挂不住,甩开上来搀扶的小厮,故作无事爬起来。   方蕴柔几时这般丢过人,噘嘴猛跺了下脚丢下众人拂袖进了寺院,七皇子时时以方蕴柔为主心骨,瞪着杜阙放下句“你等着”后,急追方蕴柔去了。   三皇子老好人一个,又恶于贵妃之势,不敢得罪七皇子,遂暗拽三皇子妃的衣袖,三皇子妃会意,夫妻俩一个拱手一个屈膝,道:“皇兄,皇嫂,明意独自在府里,弟不放心,就先庙里去了。”   明意是三皇子的小女儿,刚满五岁。   太子妃表示理解:“也对,明意胆子小,又不惯一个人睡,你们快去吧,快马加鞭赶三更也就回去了。”   三皇子、三皇子妃连连称是,经过杜阙、元月时,微笑着点点头,元月同样回以一笑,杜阙则面色如常,直接无视。   赶着去七皇子那儿卖好,三皇子没工夫计较,径直进了寺里。   四皇子从不参与这些纷争,领四皇子妃辞过众人跟随接引的僧众回寺里去了。   转眼间,人散了一大半,场面霎时恢复平和。   元月于宫里那些斗争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对太子、太子妃献殷勤,心里又念着杜阙被弄脏的衣裳,于是拉着他往府里马车的方向走:“赶快换了,真叫人膈应。”   杜阙听之任之,淡淡扫了眼在场几人,一句话也没有。   八公主忍不了,横在两人前头质问:“我们都还在,你们怎敢不声不响走人?”   元月不以为然,指指杜阙的衣服:“穿脏衣服去拜佛,岂不触怒了佛祖?还请殿下让一让。”   这位八公主跟方蕴柔差不了多少,性子同样跋扈不讲理,以往没少难为杜阙,更没少骂她多管闲事,她气不过,还和这人打了一架。   当然,她厉害,八公主如花似玉的脸挂了好些彩。不过揍了公主殿下的后果便是被元嵩训斥了整整半个月,一日三餐减为一日两餐,每夜饿着肚子辗转难眠。   那以前,她只是不喜欢八公主;那之后,不喜欢顺理成章发展成了厌恶。   当年之仇,八公主一直记着,当下被她一刺激,作势便要上来扯她。   太子妃眼疾手快,赶忙劝住:“大家好容易见一次,上来便大打出手,况多少人瞧着,成何体统?皇家的颜面都不要了?”   八公主不甘心,仍挣扎着打算教训元月,太子看不下去,厉声喝止:“够了!六弟妹怎么说也是你嫂子,你没大没小不喊人也就算了,还张牙舞爪地作威作福。想是母后平日太过纵着你了。此番回去,你便到东宫来,与你皇嫂住着,叫你皇嫂好好教教你规矩。”   太子平素为人不苟言笑,办起事来干脆利落,分外受省上倚重,故说话很有分量,八公主不怕皇后,却对太子十分敬重。一听这话,顿时蔫儿了,咬唇央求:“皇兄,我开玩笑的。再者我在漪澜殿住着挺好,嬷嬷们日日教我宫规,我都记着呢。就别去东宫了吧……”   元月冷眼旁观,心道:不愧是太子,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同是一母所生,八公主便那般蛮横无理,真真儿稀奇。   暗暗瞥瞥了杜阙,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好似更沉了些许?   人太子、太子妃好歹这事儿办得不错,他又在别扭什么?   心知猜不透,索性放任不管,权作未见。   “你当真知错了?”太子不领情,反问。   八公主犹豫不决,依皇兄的意思等会儿定躲不过给姓元的道歉,还少不得唤一句“皇嫂”,旧恨在前,她做不到;可若嘴硬不照做,皇兄必会把她带去东宫拘着学那些劳什子规矩,岂不要了她的命?   权衡利弊下来,八公主放软语气:“知错了,我不该对六皇兄……六皇嫂无礼。”目光掠过元月,勉强挤出几个字:“……还望六皇嫂原谅我这回。”   事已至此,元月不好再追究,故大方道:“八妹客气了。”   太子妃心满意足,顺势向太子求情:“殿下,八妹既不愿来东宫,就由她仍在漪澜殿住着吧,母后也高兴。”   太子别无他话,颔首应了。   闹剧收场,太子妃主动叫杜阙回去换件干净的衣裳,而后,一边挽八公主一边挽太子先行一步。   折回马车,收拾妥当,一路往寺里去。   杜阙面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元月了解他遇事只会在心里生闷气的脾性,止步发问:“还在为刚才的事动气?”   “没有。”   他的眼神定在某处,平静无波,她顺着寻去,高塔之下,七皇子正笑眯眯地为方蕴柔捏肩,方蕴柔横眉竖眼,一把拍开七皇子;七皇子再接再厉,绕到另一边捶打起来;如此反复几遭,方蕴柔才露出一丝悦色。   “只是想起一些事来而已。”   元月正打算追问,肩膀处突然探出一颗头,她吓得立马弹开,同时看清了那头的相貌:“世子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吧。”   该死的孙瓒,说好的一同来,适才忽然没了影,眼下麻烦都了了,他倒出现了。   话说杜阙究竟看重他哪点?图他不靠谱,图他见一个爱一个,图他满嘴胡言乱语?   孙瓒就势插到元月、杜阙中间,用折扇直指高塔右侧的大槐树,兴奋道:“去拜那些佛像有什么意思,不如去那许愿树下走一趟。”说着,自广袖里掏出三块儿木牌:“皇家专用祈愿牌,保准货真价实。”   元月亦有此意,较那几个小人,还是树顺眼些:“这法子不错。”   杜阙好似想得出神了,孙瓒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才答应:“好,便依阿月的。”   孙瓒不服气:“分明是我提议的,老阿月阿月的,太不公平了。”   “阿月也是你能叫的?”杜阙停住,眸色一凛。   “……一时嘴快罢了,至于……”对上他警告的视线,孙瓒怂了,忙改口,“至于,太至于了,我简直该死。弟妹宽宏大量,千万别计较。”   因忍不了孙瓒聒噪,元月在他俩争执时便甩开人走了,孙瓒迫于无奈的道歉自然没落到她的耳朵里。   -------------------- 第19章 旧帕   =====================   古树之上,红绸飘舞,木牌作响,元月攥着祈愿牌暗自伤怀,笔触停滞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写什么愿望。   从前他还在时,总盼望他平安归来;回来后,又希望他一直留在京中,与她相携相守;接到他乍然身死的消息后,便盼着一切都是假的,他只是短暂地离开而已,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面前,扬着最恣意的笑对她道一句“我回来了”。   世事无常,他永永远远地不在了,她该求什么呢?   一步之隔的孙瓒提笔一挥而就,握起木牌端详着,嘴里偶尔发出几声低笑。   “世子写了什么?”那笑声叫醒了元月,有心掩饰面上一闪而逝的慌乱,她与孙瓒搭起话来。   孙瓒双颊透出几分浅红,一把将木牌揣入袖中,神神秘秘道:“秘密。”说罢,将注意力放到大半藏在杜阙袖下的木牌上,意味深长道:“再用力捏,手背上的筋就要爆开了。”   元月抿嘴不语,提笔靠石桌认真写了一行字,待墨迹风干,踩上石凳往树枝上挂上去。   “弟妹,你这挂得不够高,老天爷看不到的。”孙瓒在下边比画,又撞撞杜阙的胳膊,“傻站着做什么?赶紧去帮弟妹往高处挂啊。”   系好红绸,元月跳到地上,拍拍手道:“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罢了,本来也没指望叫老天爷看见。”   孙瓒不认同,跨上石凳仗着身高优势把祈愿牌挂到更高处,末了,居高临下挑眉道:“此话差矣。如果都是买个心安,那整日求神拜佛的不定搭出去多少银两。照弟妹这么说,敢情那些人都是冤大头了?”   他话锋一转:“弟妹不相信上天,相信三省也行,毕竟弟妹在他心里,可是排头一个的,连我这个过命交情的兄长都比不上。”   “够了。”杜阙冷冷打断,“弄完了就下来,少磨磨唧唧的。”   孙瓒热情不减,一跃而下,撺掇元月:“弟妹就不想看看他有什么愿望?”   提起这茬,元月的目光不由下移至那隐在衣料之下的一角褐色。   他藏得这般隐蔽,敢是写的东西不便分享于人。既如此,她何必争着窥探他心思,他应该有自己的隐私,就像她心底同样揣着那段往事一样。   “那倒不必,愿望被人看了,就不灵了。”毫不留恋地,她回避了视线。   孙瓒点点头,不再多言。   日渐西斜,天幕眼看便要降下,而杜阙仿佛定住似的,迟迟未挂祈愿牌,元月催促:“阿衡还等着咱们,你快挂上去,好启程回去。”   杜阙终于肯说话了:“不用了,回去吧。”话刚落,扭头走了。   元月云里雾里,摸着下巴思考刚刚是否哪里做得不妥当得罪他了,一通思索无果,她转脸问孙瓒:“他又怎么了?”   孙瓒不急作答,而是示意她边走边聊,快到寺门,才缓缓道:“弟妹方才迟迟不落笔,神色悲切,三省最会察言观色,弟妹如何看?”   她下意识反驳:“我如何看?不如何。世子这话夹枪带棒的,是在怪罪我?”   她讨厌了极了心思被戳穿的场面,尤其在杜阙面前,她几乎不存在隐私,所思所想皆被他看穿。她不欲过分探究他,他却不断插手她的私事,这不公平。   “弟妹错怪我了。”孙瓒难得认真,“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你若觉得委屈,回去之后与三省诉诉苦,再不济跟他一块儿骂我几句,我反正无所谓。”   元月恼羞成怒,欲和他理论到底,却被缀锦拉住,示意她往前看,原来不知不觉已至车马停靠处,各皇子公主正指挥下人整装行李,一片忙乱。她霎时收住想法,而孙瓒早已遁入夜色不见了。   吃了哑巴亏,她气不打一处来,阴着脸直奔马车,不料半路被人叫住:“六弟妹,且等等。”声音柔缓,不是太子妃又是谁?   太子妃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她不抗拒站住同太子妃闲话几句,遂转身返回,笑道:“太子妃是打算回城,还是到山下客栈宿一晚再赶回?”   太子妃柔婉一笑,眸色有些无奈:“本打算住一夜再回,可犟不过有两头倔驴,一个说得回东宫替父皇分忧,一个抱怨客栈简陋,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依他们的,连夜往回赶了。”   不消指明,那个抱怨客栈简陋的定是八公主了。   “六弟妹行色匆匆,想必跟我们同路了?”语尽,八公主从后边插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桃酥,太子妃垂眸轻笑,“说曹操曹操到,定是你皇兄等不及派你来催我了。六弟妹,赶明儿闲下了,来宫里走走,我们一起打叶子牌。”   不给元月答话的机会,八公主冷哼了声,嘴里嘟囔着“瞅她那样也不像会打的,喊她作甚”,不容分说拉着太子妃走了。   元月不屑:“我还不稀罕去,宫里又不是天宫。”   缀锦笑出声,边扶她进马车边埋怨:“您现在不稀罕,小时候别提跑得多勤快了,一月里少说去三四回,害得奴婢抓耳挠腮编谎话应付老爷夫人。”   “我只恨当时去得少了,不然杜阙怎会养成个闷葫芦似的性子。”元月掀开帘子探入头,脸色一白,只见那杜阙正襟危坐,直勾勾看着她。   偏生缀锦不晓得杜阙在里头,口上越发无遮拦:“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天天拿话刺儿殿下,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殿下。殿下病的那几日,您夜夜翻身,到五更才勉强合眼,奴婢在外间伺候一次不落地听着呢。”   元月急切喊住缀锦:“行了,近来你的话越发多了。若实在无事可做,便把带出来的包袱再整点一遍,免得遗漏了。”   曹平适时凑过来,向车里努嘴,缀锦了然,唯唯诺诺到后头和带来的丫鬟一起整点物什。   这边元月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生硬憋出三个字:“你也在。”   杜阙看看缠着纱布的右手,不言而喻。   找不到话题,元月自行坐到他对面,后背紧贴窗户。无他,仅想借窗户缝里钻入的风降降耳根子灼热的温度罢了。   但落在杜阙眼里,却变了意味:“你实在厌恶我的话,我去后面和小厮们同坐吧。”话毕,直起身打算出去。   不久前方遭孙瓒一顿暗讽,这会子他又来作妖,她忍无可忍,干脆顺他的意:“对,我是讨厌你,讨厌你动不动便冷脸,还从不解释。你要走麻溜地走,不必特意到我跟前来提一嘴。”   为彰显自己的决绝,她直接别开脸,甚至冲外边高声道:“曹平,扶你主子下去,你主子说了,宁愿跟小厮一起也不愿在我这受罪。”   曹平听得真切,但他没胆子闯进去插手主子们的事,遂踮着脚挪到后面帮缀锦一同清点行李去了。   无人应声,元月猜到曹平必定是怕惹麻烦悄悄躲开了,她握拳锤了下车座,粗声粗气撵停着不动的杜阙:“你怎的还不走?莫非我哪里说错了,你心里不痛快,打算拿皇子的身份压我一头才肯罢休?”   杜阙依旧缄默,胸中之气得不到发.泄,她便一股脑借嘴巴倒了出来,不断放狠话刺激杜阙:“你哑巴了?你这样杵着不走又沉默不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说啊,说清楚,整日故弄玄虚的,你没够我还受够了!”   情绪达到顶点时,泪珠子滴滴坠落,她委屈极了:“你就是根木头,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大可以直言,甩脸色有什么意思?我生来欠你杜阙的吗?你真没良心。但凡你念着我过去的一点儿好,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杜阙,我当你是朋友,可你的所作所为,真叫我心寒。”   朦胧之间,眼前多了一方素帕,有些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我错了,我会改的,你……别哭了。”   她等的,并非他的服软,而是他敞开心扉说说明白,可他显然会错了意。她气结于心,泪水淌得越凶了,侧身躲开,放任泪痕涂满脸颊。   他的眉头紧了舒,舒了紧,那帕子一直维持原样,静默片刻,他微微一叹,驱身靠前,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托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直面自己,另一手捏住帕子触上她的眼尾,慢慢地、轻轻地点去泪渍。   眼睛重归清明,咫尺之外的那张俊脸直入心怀,她再一次,从他的眸子里描摹出了自己的五官,这回,似乎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心跳一点点加快了。这种感觉,只在面对公孙冀时出现过。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的心意,你明白吗?”她几欲躲闪着不看他,他却不似从前顺着她,反而强硬地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掌心之下传来急促而有力的震感,多停留一息,她的理智仿佛便会被震碎。她猛然抽开手,冷言:“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此等疯话,不要再提了。”态度愈冷,心脏就愈难受,忽视都忽视不掉,元月附手摁住胸口,死死咬住下唇,闭上眼在脑海中描绘着公孙冀的眉眼,那心方才安定下来。   不敢再看杜阙作何表情,只听得他说:“好,不提了。”   话里话外,萧然落寞,恰如琉璃灯中那一小截跳动的灯芯一般,孤寂到只能静静等待燃烧殆尽的前路。   静坐了半路,元月忽然怔住了,记忆中不断闪出适才那方素帕:“……那帕子,可是我当年给你送馄饨时,叫你用来擦嘴的帕子?”   并非那帕子有多金贵有多稀奇,能让她记这许多年,实在是帕子上绣的竹子为当年许夫人耳提面命下的产物。   许夫人嫌她不会女红,性子不文雅,成日不是骑马乱跑便是在府里撺掇丫鬟嬉戏玩闹,那回生生把她关房里关了三天,逼着要她学针线,否则便不能出门。   没法,她照做了。歪歪扭扭绣了几天,她得到了第一份回报,但那竹子确实太过丑陋,缀锦曾有言:不像竹子,像虫子。她满不在意,瞧着手上被针戳的伤疤,满足一笑,继而日日随身带着那帕子。   放往常,她断不会轻易把帕子拱手让人,可杜阙不同,他处境艰难,人又那般瘦弱,出于同情心,她只略略犹豫一瞬便大方舍去了。谁知多年以后,亲手绣帕的她都将这事忘得七七八八,杜阙居然从从容容取出来,用它为她拭泪……真是一种荒唐又奇妙的感觉。   “是,我一直带着。”杜阙坦然承认。   元月极不自在,伸手向他讨要:“当年你没还我,现在便还给我吧。”   那丑东西,自己也看不下眼,杜阙天天带着,万一哪回不小心露出来让别人瞧了,她的脸往哪儿放。   杜阙含笑摇头:“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要回去的道理。阿月如果觉得吃亏,等回家了,去库房随便挑,好的坏的,多得是。”   “你当真不还?”   “这已是我的了,自然谈不上‘还’字。”   元月气得牙痒痒,却拿耍无赖的他没辙:“很好。你既那么钟意它,最好时时不离身带着,别人见了笑话你,可别回过来怪我。”   说罢,撒手不管,兀自瞑目养起神来。   酉时末,与杜衡会合,浅聊几句山上的情况后,元月与之约定后日便同杜阙前往端阳王府登门拜访。   临别之际,杜衡瞧出她红肿的眼睛,特地背过杜阙询问,她含糊其辞,只说山上风大被风沙迷了眼,杜衡戏谑一笑,开门见山道出原因:“又和他吵架了?”   不问还好,一问眼睛又酸了,扑到杜衡怀里抽泣:“阿衡,他太了解我了,不管我心里想什么,他一眼便能看穿。你也知道的,我所念的,没有旁人了。我不喜欢这种事事摆在明面上的感觉。”   杜衡斜睇身后,但见杜阙身披月光立在树下,月色冷清,他的脸色苍白;而距他几步之外,下人们有说有笑,一派热闹。独他,仿佛坠入了灰色调的世界。   杜衡没有勇气想象,倘若阿月始终不为他所打动,始终念着公孙冀,他会如何。有时候回味过去,发现阿月也挺惨的,招惹上这么一位祖宗,甩不掉逃不脱。   “阿月,换一个角度想,他能时时注意到你的想法,不就意味着他十分在乎你吗?今儿一天下来,我算看明白了,他简直把你当祖宗供着了。”杜衡推开人,上手捏了把她的脸蛋,“你只看看他对我的态度,枉我与他还是亲戚,他却对我不理不睬,对你则却言听计从。你呀,想开些。瞧瞧这红通通的眼圈,叫他见了,指不定如何心疼呢。”   听罢,刚刚在车上面红心跳的窘态浮现眼前,元月撇开杜衡,反捏回去,破涕为笑:“你也休说我,那混世魔王对你格外上心。下午在永定寺,我亲眼见他对着祈愿牌傻笑,我多问两句,他藏藏掖掖的不愿透露。我猜,那上头八成跟你有关。阿衡,你惹上大麻烦了。”   杜衡由笑转怒,啐道:“凭他什么魔王妖王,我不愿意,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思量着时辰不早,二人止住话匣子,各回马车,启程回京。   亥时三刻,马车驶入悠远巷,直达皇子府门前。元月累得慌,一停住立马下车,半靠着缀锦回房歇息了。   目送人远去,曹平凑到杜阙跟前耳语:“您吩咐的,奴才都办妥善了。”   杜阙拍拍他的肩,予以表扬:“奔波两日,早些休息。行李什么的,且让其他人归置吧。”   曹平连声答应,躬身送走杜阙,叮嘱府里的小厮们一应东西该放到何处,俱已妥当后,回身遥望西山的方向微微一笑,随即闭门回去了。   -------------------- 第20章 王府   =====================   初五一早,因记挂着今日要去端阳王府的事,起得略早了些,不过刚进卯时。此时天色灰沉沉的,大片乌云正乘风自东边飘来。看样子,今儿怕是要落雨了。   天阴气冷,缀锦专门翻出去岁许夫人送的提花锦缎披风来,元月仔细穿了,准备出门时,听见外头滴滴答答的,定睛一瞧,院子里已然淋湿一片了,才又嘱咐缀锦取油纸伞来。   缀锦在内间翻箱倒柜,她无事可做,随手揪出窗台上花瓶里的一枝白海棠来把玩,忽想起昨儿白日还不曾见房里有海棠,便问缀锦:“我瞧着这花儿像书房外面那株海棠树上的,可是你傍晚折了带回来的?”   “奴婢哪敢私自动殿下心爱的花儿啊。”缀锦攥着伞出来,伸脖子望望窗外,“昨晚您吃得撑早早歇了以后,曹平送过来的,说是殿下白天特意绕树几遭挑了开得最好的两枝插的瓶。”   那手里的花儿跟烫手似的被她一把丢开,缀锦不理解,忙弯腰捡起,吹了两下浮尘,面露心疼:“这花儿多俏啊,扔了怪可惜的。”   元月背过身,冷冷道:“你看着好便送你了,我向来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   缀锦小心将花插回瓶中,转眸暗中观察了阵儿她的脸色,瞅那撅得老高的嘴便猜出她在口是心非,于是心生一计,伸手揽过花瓶,笑嘻嘻道:“奴婢是个俗人,比不得姑娘,奴婢先谢谢姑娘了。”   元月却不为所动,直接揭过话题:“雨越下越大了,快走吧,不然阿衡又该怪罪我不上心了。”   缀锦哑然,挠了挠头,又把花瓶放回原位,尴尬道:“奴婢才说笑的,殿下对您的心意,奴婢怎敢抢了去。”   “给你就给你,说什么抢不抢的。”她打开门,“拿着,顺路摆到你房间去。”   缀锦欲言又止,可她态度不容置疑,便只得硬着头皮照做了。   穿廊行至缀锦屋外,与信步而来杜阙、曹平打了个照面,杜阙目光灼灼,盯着缀锦怀里的花瓶不语,元月一人做事一人当,直言:“我不爱这些花草,就送给她了。”   曹平想张嘴给杜阙打抱不平,到底被杜阙抢了先:“我记得,你以前很爱花草树木的,尤其喜欢去御花园赏海棠。”   她面带微笑,直视他的双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的喜好很多变的。”   目光交汇间,他亦扬起笑容,缓缓道:“怪我,阿月既不喜欢,扔了也罢。反正合阿月心意的,又不止这一样。”   同一时空,曹平与缀锦的视线也汇聚到一块儿,但与前者饱含深意的对视不同,后者是茫然的、无措的。   曹平张嘴比口型:发生什么了?   缀锦摇头:我还想问你呢。   几人默契地沉默着,直到了王府,诡异的气氛方为杜衡所破:“你们可算来了,母亲等得心都焦了,在我耳边问了好几回了。”   王府十分气派,七拐八绕地总算到了目的地。   伺候王妃的冬缕打窗户里望见来人忙提醒王妃:“王妃,元姑娘和六殿下来了。”   王妃靠立露笑意,令冬缕取来引枕垫在腰后,而后叫沏茶来,特叮嘱另热泡杯红枣牛乳茶给元月喝,冬缕答应着刚准备去,王妃又唤住补充:“多加几块儿冰糖,那孩子就爱吃这口。”   冬缕笑着出门备茶,迎面碰上几人,冲几人点点头,元月上前拉住冬缕,热切道:“许久不见姐姐,姐姐一切都好吧?”   她以往常来王府玩闹,自然不会与冬缕不熟。   冬缕笑回:“一切都好,多谢姑娘惦念着奴婢。”后暗暗打量一番杜阙,见杜阙虽默不作声,可目光却始终落在元月身上,仿佛周围只有元月一人似的,冬缕敛起讶异之色,收回眼神:“王妃还叫奴婢去沏茶去,奴婢便不多留了。姑娘进去吧,王妃等着呢。”   元月不再多留,放人离开,然后进了门。   王妃斜倚在矮塌沿上,闭着眼假寐,身上盖着一张薄绒毯子,小腹处微微隆起一座小山丘,见状,元月刻意放轻脚步缓移到矮塌对面坐着,手肘支着榻上的矮几含笑不语。   杜衡好笑地摇头,忽记起屋里还有一个人,忙引杜阙去一边椅子上落座,而后返回王妃身侧,轻推王妃,嘴里唤:“母亲,阿月来了。”   王妃转醒,一睁眼果见对面笑吟吟的元月,假作嗔怪:“你这捣蛋鬼,来了也不吱声,悄悄坐那儿看我笑话,该打。”   “伯母自己打盹,我这是不忍心打搅您,您反倒来怪我,我可太冤了。”她笑呵呵打趣。   此话逗笑了王妃:“这张嘴,越发厉害了。看在你变着花样逗我乐的份上,且不追究你好些日子不来陪我说话的过错了,还另有样东西要给你呢。”   元月插言打住王妃命人取东西的动作,起身边朝杜阙的方向走边说:“今儿可不止我一个人来,还有一位客人得让您见见。”   外间,杜阙正襟危坐,满脸严肃,瞅她过来,自觉站起,随她一同到里间问候王妃。   王妃饶有深意地上下觑了番杜阙,启唇道:“腿上的伤如何了?听你叔叔说,你那日走半道上便躺倒不省人事了。”   “已好全了,多谢王妃记挂。”许是错觉,元月总感觉杜阙看向王妃的目光藏了些许敌意,即便他的的确确是笑着的。   王妃颔首不语,似乎自然习惯了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门扉轻启,冬缕一一给众人奉了茶,其余人皆是龙井茶,散着清香,独元月的红枣牛奶茶甜香味十足,杜衡与她恰恰相反,最不喜噬甜,微微皱眉:“我说母亲偏心,母亲还不承认,这回总不能抵赖了吧。”   都知这是玩笑话,都没在意。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个时辰,下人进来禀报:“王爷回来了,正往院里来呢。”   元月一激灵,慌忙问下人拿了镜子整理仪容,王妃甚觉有趣,偏头看了眼天色已晴,便对旁边的杜衡道:“你父亲定是听说今儿六殿下要来,这才这个时候赶回来。天晴了,不若咱们娘儿几个去后花园逛逛,留他们俩相谈,如何?”   随之对静坐不语的杜阙道:“你叔叔前几日还念叨你,你便陪他多说两句吧。”   元月放下镜子,望着杜阙,但见他面色波澜不惊,实难以窥探心中所想,而杜衡却已经扶着王妃起来了,观她呆坐原位,杜衡调侃:“你还不走?莫非是嫌上回练字练少了,还想去书房坐上两个时辰,再听一番父亲的‘悉心教导’?”   说来也惭愧,她出身大家,自个儿父亲又好舞文弄墨,可偏生了她这么个不上进的女儿,字写得丑不说,性子还格外调皮,为躲避念书儿时没少出花样折腾夫子,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凑合读了几年书,不过是比寻常人家的子女多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在外落个粗俗愚笨的名声罢了。   偶然一次,她的“墨宝”经由杜衡之手落到了端阳王手中,便招来了端阳王不厌其烦地指导,一见了她,就把她叫到书房练字,没有两个时辰敷衍不过去,弄得她苦不堪言。后来学聪明了,每回来王府之前先打听好王爷在不在,在的话宁愿闷府里绣花也不肯去触霉头。   “走,这就走。”元月不敢多留,多看了眼杜阙,发现他微垂着头若有所思,索性咽下了嘴边的话,随杜衡母女走了。   时值万物复苏时节,王府后花园景致好极了,因王妃喜花,王爷便特意托人去往各地采买花种,再带回来培植。   两三年的光景,整座园子堪比皇宫的御花园了。后王爷又花重金建了几间花房,坐落于院子的东北角。   春夏时候,王妃便领人来园子里赏花吟咏;至秋冬,便把宴会场地挪到了花房外的暖阁里。   可见王爷对王妃的情意之深。   王妃肚子重,冬缕、容儿两人一左一右簇拥搀扶着缓步前行,元月、杜衡则跟从王妃的脚步游览夹道两侧的花草,碰上开得漂亮的,免不得停下细赏谈论一番。   彼时几人正好行经过一丛牡丹花前,众人不约而同刹住步子,齐齐回看元月。   元月因杜阙留下和王爷单独谈话而略感不安,一道上心不在焉的,他们说话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实在把话茬子抛到了跟前,再随便接两句话应付过去,这会子没察觉众人都停了脚,直越过众人闷闷前行。   “瞧她,一脸失魂落魄,都走出去多远了。”前面不远就是花房,王妃看她只管埋头走,怕她不留神撞上墙壁,忙出声。   元月恍然惊醒,脸色羞得通红,倒回去冲众人笑笑:“你们站住不走,也不叫我,白让我丢脸了。”   杜衡掩唇伸手掐了恰她跟火燎似的脸颊:“你倒会倒打一耙。我问你,你一路上魂不守舍的,究竟为什么事?”   王妃好整以暇,只看着她不言不语。   她顿时难堪不已,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的确是在想杜阙,可此想非彼想,她那是好奇两人会谈些什么,但眼前这几位意味深长的样子定不会相信她的辩解,只会觉得她害臊难以启齿,这话万一传到杜阙那儿,以往所做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思及此,她干脆耍无赖揭过这篇儿,指着花房一侧的暖阁道:“走这么远,我口都干了,咱们进去歇歇脚吧。”   杜衡、王妃相视而笑,心中皆有了答案,也不再难为她,依言转进了暖阁。   与此同时,杜阙同端阳王盘腿席地面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子已占据了大片。   端阳王手执白子,扫视棋局,片刻,将棋子丢回棋奁,下人适时登上热茶,端阳王一手接来抿了两口,叹道:“殿下的棋艺越发精进了,本王甘拜下风。”   杜阙收手,下人同样捧茶过来,杜阙摆手屏退,谦虚道:“运气好罢了,我怎敢在王爷面前夸弄棋艺。”   端阳王展开眉头,手指棋局:“一开始本王以为白子必赢,中场时又觉白子可能赢,直到最后才看明白,必赢的竟是黑子。”   瞧杜阙不接话,端阳王笑叹道:“殿下,棋局风云变幻,这政.局又何尝不是。”一语未尽,端阳王贴身小厮孟寒进来回话,端阳王附耳听罢,手掌撑着双膝起身。   杜阙紧随其后,二人视线相接,端阳王缓缓道:“殿下,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昨夜回城路上,七皇子府的马车翻下山坡,七皇子、七皇子妃并府里仆人俱不见踪影。”   端阳王刻意顿了顿,欲从杜阙平淡无波的脸上寻出丝丝破绽:“兹事体大,本王得去宫中出一份力,殿下自便。”   人散,屋里陷入寂静,杜阙平直的唇线浅浅弯出一抹弧度。   曹平推门而入,捕捉到他面色微霁,结合适才端阳王急匆匆出门,猜到了七八分,遂强压快意,询问杜阙接下来的打算。   “雨过天晴,正好去宫里走一趟。”杜阙长腿迈出门槛,“待会儿你送阿月回府,另外转告她,我今夜可能被事情绊住回不来,让她不必等我用晚膳。”   人已出去几步,复折回,只听他又道:“那个净秋,趁早处理了。”   曹平惊愕不已,结巴道:“皇子妃问起来……该如何……”   “你跟我这么久,难道这还要我教你不成?”   “是……您放心,奴才尽快着手准备。”   -------------------- 第21章 意外   =====================   别过王妃、杜衡,元月回府吃过午饭,回屋歇午觉去了。   许是这两日奔波劳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到了华灯初上。伸了个懒腰起床,因实在无事可做,便起了去看望净秋的念头。   净秋脱身已有好几日,听缀锦说,她身体状况好多了,不再是刚回来那副一见人便惊恐尖叫的地步了,现下已然能跟缀锦闲话几句了。   踏月而行,元月打发缀锦到门外守着,自个儿步入里屋,一眼望见床沿边静坐的净秋,两眼低垂,看着脚尖发呆。   “净秋,我才吩咐厨房做了西湖醋鱼,你的肚子也空着,等会儿跟我去屋里一起吃吧。”她挨着净秋坐下,语气尽量放柔。   闻声,净秋缓缓抬起下巴,也不看她,只瞧着窗棂:“姑娘的好意,奴婢无福消受。夜里风大,姑娘还是请回吧。”   话语中的疏远,犹如一根冰锥刺入心头,元月强颜欢笑:“你……在怪我?”   幽幽之声敲打在耳畔:“奴婢怎敢责怪皇子妃。奴婢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奴婢如何做得出背信弃义之事?”说到“背信弃义”一词时,净秋忽然转过头来直盯她的双眼。   五指猝然收拢,指甲切入皮肤,须臾,复归原样,她直视净秋,未曾有半分怯意:“你不肯背主,是为衷心;我奉旨出嫁,是为保全家族。我们皆非背信弃义之人。”   诚然,她心悦公孙冀,但不意味着可以为他放弃元家。父母之恩大于天,她宁愿自己挫骨扬灰,也绝对无法接受父母受伤害。   嫁给杜阙,实实在在护住了元家,她不认为,这叫背信弃义。   净秋怒然蹿起,指着她冷笑:“依皇子妃的意思,少爷该是那忘恩负义之人了?”   眼眶酸涩,元月拼命忍住不落泪,不卑不亢道:“光我相信他,有用么?陛下会因为我的信任而放他一马么?不会。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委身于这皇子府么?可我没办法,元家上下全在我一念之间,我不得不从。”   泪珠盘旋于眼底,刺红了眼珠,彼时的她,宛如一座出于破碎边缘的菩萨,狠绝的话再难脱口,无助与彷徨涌上心头,净秋掩面痛哭:“少爷……没有谋反,公孙家,清清白白。这世道究竟怎么了,为何好人落得如此结局……我不懂,不懂……”   悲怆的情愫充斥心间,自以为是的坚强轰然碎裂,元月潸然泪下,歪倒在床失声哀泣。   里头啼哭不止,缀锦心惊不已,府里人多耳杂,夜里又静得很,放任不管免不得招来旁人的疑心,况且净秋左一个谋反又一个公孙家的,着实不妥。思量再三,缀锦自作主张进门,提醒:“姑娘,真不能哭了,明儿起来眼睛肿了叫人看见又该多嘴多舌了。”   净秋仍哭哭啼啼的,缀锦一咬牙狠心道:“净秋姑娘,方才的话,你切莫再提了。我们姑娘已然不好过了,你何苦再戳她的痛处,还口无遮拦地给她添麻烦?我们姑娘不欠谁的,更没受过谁的恩惠,倒是受了不少牵累。”   元月当即从被子上爬起来,喝止缀锦:“出去,轮不到你来说嘴!”   缀锦未表现出一丝惧意,迎着她愤恨的目光继续道:“姑娘,不管您如何处置奴婢,这话奴婢也得说。你救她回来,是为旧日情分,可她全无感念之心,满嘴胡言,完全不体谅您的处境。”   “她衷心主子,奴婢也为您着想。奴婢斗胆提一句,她的病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不如赠她银两,让她离府,留在京城也好,离京也罢,只是千万别连累了您,连累了皇子府,连累了元家。”   元月出嫁前夕,许夫人拉着缀锦的手语重心长叮嘱,要她一定照顾好元月,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她含泪答应,若有朝一日真出了意外,她定拼上性命保护元月,因为她这条命是元家给的,没有元家出手相助,她早就被那畜生爹打死了。   净秋嘴上没把门的,看向元月的眼神里饱含怨恨,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不如趁早打发了安心,但代价便是元月怒极,首先处置了她。   缀锦扪心自问,即便当真赔上这条命,她依旧无怨无悔。   果然,元月面白如纸,双肩气得颤抖不止,一把摘下头上的簪子朝缀锦砸过去,刚好砸中缀锦的右脸:“你给我滚!快滚!”   一缕嫣红缓缓淌下,沿着下颔钻入衣领,然缀锦不去管,而是重重跪地,伏首请求:“求姑娘好好想想,万一上面真查下来,那后果您当真承担得起吗?”   话音刚落,净秋一个闪身,冲出门外,元月尚处于状况之外,缀锦亦没反应过来,待主仆二人回过神来,视线里早已空空如也。   右脸划伤的口子已然止住了血,干涸的血渍爬在皮肤上,有几分骇人,然缀锦可不顾得许多,抬腿追了出去。   元月懊悔今夜不该来此处的,可覆水难收,强打精神前去唤来曹平,言明净秋出走,需立马闭门,以免人跑到外边再生事端,后遣人于府邸各处搜寻,她也没歇着,取来火把加入寻人队伍。   曹平自去执行命令,快到垂花门时,望见墙根底下躲着一个黑影,那黑影头探出墙外,似乎在观察外院的情况。   曹平心下了然,扭头低声嘱咐后边的几个小厮几句,然后摸出一袋银子塞给塞给小厮们。小厮们纷纷丢开火把,摸黑迅速冲过去按住那黑影,再用破布堵了嘴,剪住黑影的两只胳膊朝西角门去了。   事毕,曹平捡起地上的火把,跨出垂花门到前院指挥人闭门搜查净秋的踪迹去了。   风风火火持续到丑时,各处来同元月回禀:府里都翻遍了,仍找不出净秋来,必是趁乱逃出去了。   曹平后来赶到,手心捏着一条流苏穗子,呈给元月:“这是从府外的巷子口捡到的,已经派几个得力小厮分几路去追了。”   元月接过穗子沉默许久,才按着太阳穴道:“再着人出去传个话,就说一旦看见她的踪迹,把这些银子交给她,不要强扭她回来。她铁了心离开,我便成全她。”   缀锦将一个时辰前备好的银子交给曹平,曹平稳稳拿着,退开来着手去办了。   这厢元月叫众人散开,掉头回屋,缀锦撵上来搀扶,被她无情甩开,只得含泪默默跟在她身后。到了屋外,元月依旧不闻不问,“砰”的关紧门,独剩缀锦伫立原地悔恨难当。   次日清晨,元月自行去净室梳洗完毕,出来时恰巧见一个小丫鬟在窗外浇花,遂把人叫进来,询问净秋失踪一事的进展。   小丫鬟名叫玉珠,刚满十三岁,来府没几日,见了人怯生生的,低着个头支支吾吾,细瞧,那提着水壶的手正不住颤抖着,似乎怕极了元月。   她忍俊不住,问道:“你回话便回话,头怎么一个劲儿地埋着,莫非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玉珠急忙否认:“不……奴婢不敢对您不敬。”   “那便抬起头来说话。”   玉珠极慢地抬头,渐渐露出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来,看着很是讨喜。   “有净秋的下落了吗?”元月重复问。   “没……没有。曹大哥他们天明才回来,并不曾见得净秋姑娘。”玉珠一五一十道。   她无力点点头,姑且接受了这个结果:“你去忙你的吧,我这儿没什么事了。”   玉珠如释重负,脚下生风似的告退了,再看时,已经走得只剩个小点了,她托腮若有所思,老感觉这个玉珠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午后,元月惫懒,窝在贵妃榻上歇午觉,半梦半醒之际,鼻尖痒痒的,她以为是苍蝇趁人不注意飞进来了,便随手扒拉了两下,翻了个身继续睡,不料这苍蝇不依不饶,又飞到了眼皮上,她忍无可忍,猛坐起来打算去拿拂尘来赶走这烦人玩意儿。   猝不及防地,迎头撞上了一堵人墙,鼻子碰得生疼,生理性的眼泪霎时涌出,她轻轻捂着鼻子仰脸,正对上一副似笑非笑的黑眸。   “怎么是你?”她躲到一边站直,语气有些不善。   杜阙不语,按住她的肩迫使她坐回去,接着俯身拾起散乱放着的两只鞋子,半蹲到她脚边。   见势不对,元月侧身避开,忙拉下裙摆盖住双脚,不自在道:“我自己能穿,你起开。”   杜阙依旧不发一言,然嘴角却微微挑了挑,她十分气恼,身体一时不受控制,左腿便已伸出去蹬到他的胸前,欲将他踹开。   铆足力气踢了半晌,他非但纹丝不动,而且反将一军,圈住她的脚腕使她动弹不得。这羞耻的动作令她无地自容,急道:“你放开!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   “你是我名正言顺娶进来的夫人,不拉拉扯扯,才不成体统。”杜阙攥住她脚推入鞋子里,另一只也同样,“再者做夫君的为夫人穿个鞋,也不至于被扣上不成体统的帽子吧。阿月,你说呢?”   元月脸色白里透青,那嘴角已经压到下巴去了,俨然动气了:“你一夜未归,眼下不打招呼闯进来,不分亲红皂白阴阳怪气一通,看来是有人又惹六殿下心里不痛快了啊。”   “确有一桩要紧事令我心里不是滋味。”杜阙仍然维持半蹲仰视的姿势。   心中正因净秋一事而烦乱不已,这会子才懒得与杜阙纠缠不休,便重新卧回贵妃榻上,合眼送客:“既如此要紧,那就别在这和我闲聊了,我还要歇午觉,不送了。”   眼睛一闭,啥事不管,元月晾着他,他也不走,就这么无声地僵着。   “殿下,宫里来人传话,七皇子妃……殁了。皇后娘娘要您尽快进宫回话。”曹平在外说道。   “知道了,去备马吧。”   元月惊觉睁眼:“什么?七皇子妃……方蕴柔她,她殁了?”   杜阙留给她一个背影,语气也淡淡的:“上巳节夜,七弟的马车行至半山腰时,翻下了山脚,距今已有好几日了。”他顿了顿,抬脚迎光而去。   困意一扫而空,她小跑着追上:“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 第22章 乱象   =====================   听皇后说,方蕴柔的遗体原停放在七皇子府,卫国公府执意不肯,硬是抬回了国公府,过几日的葬礼也一并在国公府举办。   没说两句话,贵妃气势汹汹闯入,直逼杜阙:“你个祸害,就是你,害了我儿!”   见状不妙,元月先下手为强,拽离杜阙,正好躲过贵妃甩下来的巴掌。   皇后反应过来,上前拦住贵妃:“一来便大打出手,成什么样子。”   吟霜忙跟上来,边拉住贵妃,边以身躯护住皇后。   见挣扎不过,贵妃渐渐败下阵来,嘴里的难听话却没停:“你个黑心肠的,怎么能下得了手?那可是你亲兄弟!好好的一个人,出去碰上你,回来便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的良心去哪了?被狗吃了?”   元月也算听明白了,合着贵妃是怀疑,不,是断定七皇子遇难一事出自杜阙手下了?   “贵妃娘娘,那日臣女和殿下一同去的西山,也是一同见的七皇子,在场好多人都能作证。娘娘何出此言?”莫说杜阙与她以夫妻相称,哪怕她不认识杜阙,也不能坐视他凭白受冤而不管。   杜阙的表情怔了一瞬,而后攥着着她的胳膊往身后带了半步,恰好挡住了贵妃恶狠狠的视线:“贵妃娘娘,七弟遭此不幸,我这个做兄长的心里亦不是滋味,但娘娘若红口白牙往我头上泼脏水,我是断然不能忍受的。”   贵妃怒极,双目圆睁,姣好的容颜扭曲到快要变形,像极了西洋画上的巫女:“我呸!本宫有没有污蔑你,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别以为出宫了,就能跳到本宫前头指手画脚,你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瞒得过那些蠢物,可逃不过本宫的双眼!”   “来人!”贵妃尖喝一声,当即跑来一个太监,“去打听打听,陛下到哪了。本宫再见不得这个黑心肝的,必让陛下把他关进大牢去!”   太监全程没敢抬头,躬着身子退离。   这话着实刺耳,元月替杜阙不平,唇还没张,便听皇后按着头疲惫道:“行了,一个两个叽叽喳喳的,本宫听着都烦。一准儿等陛下来了,再做定夺罢。”   吟霜小心扶好皇后,瞥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抱歉一笑:“娘娘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奴婢先搀娘娘到内殿吃药,失陪了。”   贵妃仍想纠缠,却见人自然不在了,只好又将一肚子怨恨撒到杜阙身上,越骂越难听,简直难以入耳。   元月气不过欲还击,杜阙只管半牵半推地让她安坐到椅子上,沉沉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费口舌。”   事实如此,可她却不由为他担心起来。贵妃娘家风头正大,帝后都得让几分薄面,再者他本就不受众人待见,贵妃若一心诬赖,帝后当真会无视贵妃而为他主持公道么?   低头沉思的动作,似乎叫杜阙多心了,他迟疑道:“你,也不信我?”   元月大吃一惊,猛然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倘若我不信你,我怎会挺身而出为你说话?”   他眼角微扬,眸色清亮,恍若一束暖光映入其间:“有你的信任,足够了。”   贵妃骂够了,皇帝也到了,皇后闻声,亦缓缓出现。   贵妃一瞧靠山来了,一头撞进皇帝怀里,抽噎哭诉:“陛下,您可得给渊儿做主啊……渊儿才十八岁,万一腿好不了,他日后可怎么办……?”   皇帝果然受不住贵妃的哭求,面露心疼,温柔地拍了拍贵妃的后背,聊以安慰,随即将目光锁定闭口不言的杜阙,冷冷质问:“渊儿的事,你知不知情?”   杜阙不躲不避:“不知情。”   一如初见那天,他的脊背未曾弯折半分,挺拔如冬日寒松。   “陛下,这世上何曾有凶手承认自己就是凶手的。”贵妃哭声霎止,咬牙切齿道,“您忘了当年他害死渊儿养的狗那回了?他当初能做出那事,也难保他不会对渊儿怀恨在心!”   贵妃目露狠厉,多年前放了他一马,不料如今竟酿成祸患,害了渊儿……今日势必叫他通通还回来,以解心头之恨!   皇后用帕子捂嘴咳嗽两声,顺势加入对话:“陛下,依本宫的意思,老七一时出了意外,贵妃难免着急,人一急口不择言也是有的。老六平日沉默寡言的,也不大跟兄弟姐妹们来往,但本宫看,他不像是会做下不仁不义之举的人。陛下以为如何?”   贵妃直接抢断话头:“皇后,如果今日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是太子,你也会说出这样不咸不淡的话来?”泪珠子说落就落,转而复向皇帝哭道:“陛下,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妾不求您立等处置他,只求您下令派人彻查,也不辜负往日渊儿对您的一片孝心……”   皇帝沉吟不语,面色严肃,元月暗叫不好,扯扯杜阙的袖子,使眼色要他出言解释,他唇线略弯,她稍稍放了心,不料他居然说:“父皇,儿臣自愿配合调查,还七弟一个公道,也还儿臣一个清白。”   元月傻眼了,他这不是上赶着背黑锅呢吗?贵妃只手遮天,收买几个官员不算难事,届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父皇,儿臣斗胆,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强硬挣脱杜阙,她仰头直视皇帝。   贵妃意欲出言阻止,然皇帝点头同意了:“说来听听。”   杜阙慌了,父皇九五之尊,半点不能容忍旁人挑战他的权威,那些朝臣尚且战战兢兢说话做事,何况阿月一个弱女子!   “父皇,阿月她不是有意冒犯您,您——”   “朕也想听听一个小女子会问出什么问题,你莫管。”皇帝的态度不容置疑。   杜阙几番拉拽元月的胳膊,皆被她甩开,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父皇,我朝律法讲究公平公正,犯人犯事尚需人证物证,此外还得三推六问,饶是如此,仍有冤假错案发生。而今,七皇子一行人翻下悬崖是否为意外暂且不提,即便乃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可也得讲究证据方可锁定嫌犯系何人。但贵妃娘娘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仅凭偏见断定六殿下加害了七皇子——”   “儿臣敢问父皇,这当真合理吗?”   那日杜阙从头到尾都和她在一起,哪里来的时间去谋害七皇子,而下山的路本就险峻,天色又伸手不见五指,会出事,不意外。   皇帝负手无话,神色似乎有所动容,贵妃恨得牙痒痒,努力压住上去抽她几耳光的冲动,挤出两滴泪,换上一副柔弱的假面,顺势改换策略,向皇帝描述七皇子浑身血淋淋的惨状,方蕴柔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悲剧,以及卫国公府哭天抢地的现状等等。   “好了,朕一定为老七、老七媳妇讨个公道。”皇帝为贵妃擦干泪,转而面向杜阙,“你媳妇的话有几分道理,朕也不是那听信一面之词的昏君,老七的事就交给你去查。七日内,朕要结果。”   元月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但杜阙神情泰然,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拱手道:“儿臣遵旨。”   贵妃对此仍有异议,抱着皇帝的胳膊又争取一番,皇帝却只是安慰她:“放心,老六不敢不上心。”   贵妃只好作罢,冷冷瞪了眼杜阙、元月后,与皇帝相携而去。   皇后近来精神不佳,折腾这一通甚感乏累,简单叮嘱杜阙几句,叫他二人自便了。   出了宫门,太阳已斜了下去。余晖之下,杜阙的侧颜棱角分明,元月却看不透他的想法,踟蹰良久,到底是他忍不住先开了口:“阿月,我是不是很没用?”   冷不丁问起来,她还真不晓得他的意思:“为何突然这么问?”   他放慢步子,却不解释明白,又道:“阿月,你真的相信七弟之事与我无关,对么?”   同样的问题,不到一个时辰听了两遍,她确实有些不耐烦了,但念在他今日凭白挨了那许多咒骂的份上,依然耐着性子回:“我信。你当天一直和我在一块儿,我没有理由怀疑你。”   她自以为态度十分诚恳,然他却溢出了丝丝笑意,这使她恼火不已,迈到前头隔断他的去路:“你笑什么?莫不是觉得我在编谎话诓你?”   口口声声说在意她,却一而再地试探她,亏她不惜得罪贵妃在陛下面前给他辩解……白眼狼。   杜阙笑意不减,伸手摸了摸她皱着的鼻尖:“谢谢你,阿月,谢谢你无条件相信我。”   心跳再度不受控地加快了,元月警铃大作,退后两步至一个安全距离,趁他不注意用手往脸上扇了两下风,故意板着脸怼道:“我信不信你,那都是次要的,关键在于你查到的东西能否让陛下抛却成见,打心眼里信你与这场变故无关。”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场意外,陛下却偏要让他查,莫说或许根本查不出什么,即便查出端倪,恐怕陛下也很难听信于他。这是最难办的。   好在阿爹为大理寺少卿,专管这类案件,他也不至于落个孤立无援的地步。   “不过也不要太悲观了,我爹肯定会帮着你的。”元月宽慰道。   因刻意不去看他,故而无从得知他此刻作何反应,唯有从他讲话的语气来推测他的情绪:“阿月,对不起,打扰你午觉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错觉吗?她总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坚决……不过这人的性子一向与旁人不同,这么想来,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点点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记得敲门就好。”   “我一定会的。”他的声音不大,但落在耳朵里格外清楚。   -------------------- 第23章 挑衅   =====================   当夜,杜阙忙着调查七皇子遇难一案,干脆在大理寺将就歇了。   元月躺在榻上翻腾了半夜,将近五更才勉强有了困意,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午膳很是丰盛,全都是李嬷嬷亲手做的,可她半点吃不下去,于是唤人来把饭菜撤了下去。   缀锦一直默默候在门外,见那饭菜分毫未动,十分担心,又害怕贸然进去惹她不快,徘徊不定之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回头,脸上的忧愁消了大半,忙笑道:“郡主,您来得正好,姑娘不肯用午膳,您快去劝劝她吧。”   丫鬟们端着饭菜鱼贯而出,瞧着的确是一筷子也没动过的模样,杜衡微微叹气:“我去看看,你忙你的去吧。”   缀锦明白自己留在这除了添乱也没别的用处,便应声下去了。   杜衡提裙入内,见元月趴在桌上,一张小脸严严实实埋在臂弯里,头顶炸起几缕碎发,简直把“苦闷”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杜衡近前,敲敲桌子:“青天白日的,只管一个人窝在这里做什么?”   元月没动弹,闷声道:“心里烦,不想说话,不想出去。”   杜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考量,拉开椅子坐下:“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因为六殿下吧?”   这话果然有效,她当即坐直:“胡说!才没有。”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她陡然转了态度,惊疑道:“昨日宫里的事,你听说了?”   “不止我,这会子恐怕全京城都知晓了。”她强扭了话题,杜衡也不为难她,敛笑认真道。   皇帝昨儿夜里急差人请端阳王进宫,要端阳王配合杜阙查案。领命出宫后,端阳王顺道去了大理寺,连夜与杜阙、元嵩制订方案。   今儿天一亮,端阳王趁众人吃早饭的间隙快马赶回王府,和家人简单交代了事情始末,并再三叮嘱杜衡切要照顾好王妃,杜衡满口答应,端阳王这才放心离开。   元月心一紧,忍不住攥拳锤了下桌子,杜衡哭笑不得:“说话就说话,杵什么桌子,瞧那手指都红了。”   ”阿衡,七皇子遭难,真不关杜阙的事。你那日也在,总不会像某些人似的,认定杜阙是凶手吧?”她朝前挪挪身子,握住杜衡的手腕,眸色迫切。   “你别急,我肯定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她极少表现得这般急切,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幼年听闻杜阙不肯喝药是第一次,得知公孙家谋逆那日算第二次,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杜衡不合时宜地想,她好像更在意杜阙多一些。   “阿月,放心吧。既是意外,那么再多闲言碎语也无法改变事实的。”附在腕上的手指竟在微微发抖,杜衡心一软,反握住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查案子姑且交给殿下,你就乖乖待在府里等他回来,吃好喝好,万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你想啊,到时候殿下安然无恙回来了,你反而病病歪歪的,像话么?”   言罢,做主叫人热了饭菜送进来。   架不住杜衡反复劝说,她胡乱吃了小半碗。   饭后,杜衡提议一起去外头走走,顺道晒晒太阳,元月打不起精神,歪在榻上打着哈欠表明自己要补觉,杜衡不依不饶,半拉半推把她按到梳妆台前,为她精心打扮一番,强拽着人出门了。   皇子府建得极为阔绰,后院栽种着一大片竹子,约莫有两三亩地,杜衡喜爱竹子,来了必定得去瞧瞧,遂与元月过了穿堂,径投后院而去。   刚望见竹林,一个小丫鬟急急追来禀报:“不好了,卫国公府的人正在前院闹呢,皇子妃您快去看看吧!”   元月回眸同杜衡相视无言,而后示意小丫鬟退下:“知道了,马上去。”   两人去时,方蕴柔之母魏氏正闹得欢,两手叉腰,仰着下巴,瞪着眼睛,口吐秽语,唾沫星子横飞。府里的下人们碍于她是卫国公府二房的主子,不敢轻举妄动,只面面相觑着。   这魏氏名为大家儿媳,实为市井泼妇,听说以前是北街上一家猪肉摊子的女儿,因貌美,人称“猪肉西施”。   卫国公的二儿子方淮好色,城里的千金们对其避之不及,三十岁的年纪,仍孑然一身。机缘巧合之下,这方淮与魏氏碰了面,二人一见钟情,瞒着双方父母生米煮成了熟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氏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方淮没办法,只好对国公府全盘托出。木已成舟,国公爷、国公夫人不情不愿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   几月后,魏氏诞下男胎,后一年,又诞下方蕴柔,国公府这才渐渐接受了魏氏这个儿媳。而方蕴柔泼辣的性子正是魏氏言传身教的成果。   魏氏见过元月,望见元月过来,拨开四周的下人,大步至她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当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你们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黑了心肠的畜生!”   魏氏中年发福,胳膊腿上尽是横肉,力气当然也大得很,元月没防备,右脸不偏不倚挨了那掌,脸颊顿时火辣辣的,嘴里也泛起一股子血腥味。   杜衡吓了一跳,急呼下人钳住魏氏,又命人火速请郎中来,下人们从震惊中回神,没敢再耽搁,各自行动起来。   一巴掌难解魏氏心头之恨,她恨不能亲手取了元月的命为方蕴柔报仇。她不断挣扎着,试图冲脱钳制,喉咙中发出低吼声,犹如一只疯狗一般。   脸疼得厉害,眼睛也酸涩异常,元月轻轻捂住肿起来的脸颊,直瞪着张牙舞爪的魏氏:“你凭什么打我?”   长这么大,阿爹阿娘都没抿过她一根手指,魏氏一个乡野村妇,怎么敢!   魏氏眼珠子张得极大,似要掉出来,眼球上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凭你害了我的柔儿!凭我的柔儿死不瞑目!”   魏氏面容实在可憎,行为更是癫狂!杜衡怒火中烧,卷起袖子逼近魏氏,照着她凶狠的脸重重抽下去,一回不够,又抽了两下,这才稍稍解气。   “泼妇无礼!此处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杜衡平生最厌恶泼妇行径,尤其这人还不知死活地动了她最要好的友人。   杜衡微微定神,解下贴身玉佩,回头交代容儿:“你拿着我的玉去卫国公府,转告他们,魏氏以下犯上,伤了六皇子妃,按礼法,该掌嘴二十。他们若有异议,尽管叫他们来找我。”   容儿不多话,小心捧过玉佩,依言去了。   一听要掌嘴,魏氏越性疯狂了,不住破口大骂,光口水就吐了一小滩:“天杀的,你们竟敢打我!哎呦,这世道没王法了,那毒妇害死了我的女儿,现在又想杀我灭口啊!”   杜衡视若无睹,指挥下人按住魏氏的肩膀跪下,特意从人堆里挑了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你来,无须手下留情。”   婆子连连答应,卷了衣袖到魏氏面前站定,一顿挥臂,其他人给数着,够二十下后,婆子及时收手,而那魏氏双眼发懵,唇角溢出丝丝血迹,头无力地垂在一侧,似乎快晕过去了。   这时郎中急匆匆赶来,元月面上的疼并无半分减轻,反而耳朵里也嗡鸣起来,头也阵阵眩晕,离她近的两个小丫鬟发觉她不对劲,忙闪身前去扶住她。   身子有了倚靠,她好受了些,强打精神对杜衡道:“阿衡,打也打完了,先让郎中给她看看,之后就送她走吧。”   魏氏已然受到惩罚,杜衡亦非赶尽杀绝之人,故而着人架着无知无觉的魏氏到前头倒座房去等着,稍后便打发郎中去瞧。   元月欣慰笑笑,还好有阿衡在,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拿魏氏怎么办。   “阿衡,谢谢你。”   转瞬间,眼前天旋地转,意识彻底遁入黑暗。   ……   又见到他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场景。   破碎扭曲的五官慢慢逼近,耳边不停回荡着凄厉质问:“圆圆,我好疼,我好冷,你为什么不来陪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嫁给杜阙?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她本该与勉之哥哥共饮合衾酒、共白头才对……他含恨而死,她却背叛他与旁人成了亲,甚至无耻地生出了就此安逸下去的想法……   错了,一切都错了。   勉之哥哥,圆圆这就来陪你。   她慢慢闭上眼,张臂拥抱那些可怖的碎片,她静静感受着碎片锋利的边缘刺破了皮肤,扎入了筋肉;她无声感受着鲜血一点点流干;她默默等待着久违的拥抱、熟悉的气息……   “阿月,阿月!”有人拥住了她,替她挡去了痛楚。   是勉之哥哥吗?   是他来了,一定是他!   她缓缓睁眼,漫天灰黑之间,闪动着两点星光,她伸手去触碰,指腹触及的刹那,黑暗消散,青光乍现……原来,那闪闪发光的,并非天上的星星,而是人的眼睛。   指尖勾勒着,描绘着,她认出了眼眸的主人公:“杜阙,是你。”   小手之上落下一只大手,大手紧紧包裹着小手:“……是我,阿月。我来迟了。”   -------------------- 第24章 和解   =====================   元月是午后昏倒的,杜阙是半夜回来的。   接到杜衡飞书时,杜阙正在永定寺同大理寺、刑部之人询问僧众上巳节当日有关七皇子杜渊的情况,拆开书报的瞬间,如水般平静的眼眸激起了惊天骇浪,草草对众人撂下句“我有急事,需回京一趟,尽快赶回”之后,跃马而去。不过须臾,背影已杳然无踪。   山路难行,天色渐暗,马蹄打滑了好几次,然再危险的情形都抵不过他心底蔓延的自责、后悔。   近四个时辰,他终于望见了府邸前的灯光。   身披风尘,他半跪在榻前,看着她红肿的脸,五指无声收紧,满腹愧疚却难以说出口,忍到最后眸底一片猩红,旁人都道他在为她而落泪,独他明白,那赤红之下包裹着的是缕缕恨意。   “你,哭了?”咫尺之外,杜阙的眸色红得可怕,这让元月颇为无措,不就出了点小意外躺了几个时辰吗?他这个表现,怎么感觉像是她人没了似的。   杜阙果断否认:“路上被灰尘迷了眼,无碍。”   话虽如此,可他耷拉着眼尾一眨不眨盯着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狗……噢,不,小狼崽子。她怎么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不,你就是哭了。”刚恢复意识,脑筋转不过弯来,换做往常,她根本不会专门戳穿他拧巴的心思……她懊恼地拍拍脑门,干脆岔开话题:“你不是在查案子吗,这会子怎么回来了?”   他那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一股子风沙味,不难猜测是连夜赶路导致的……而能做出特意给他递消息的事的,只有阿衡了。   话说阿衡这是有多希望她能与杜阙相亲相爱地在一起啊?阿衡以前明明很讨厌他来着。   思及此,她看向杜阙的眼神掺了几分复杂,怪道从前看话本子上都写哪家的千金走街上忽然瞧见一位美男子,光这一眼,便春心萌动非之不嫁了,原来俊俏公子当真自带魅力,无意之间便赢得了他人的信赖,阿衡、缀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眼里怀疑一阵,感叹一阵,又无奈一阵,杜阙难以捉摸她的心思,以为是自己连夜奔波沾染到衣裳上的尘土味、汗味冒犯了她,遂起身退后两步,低眸沉道:“案子可以迟些查,而你的安危,不能有误。”   熟悉的不自在感涌上心头,元月忙把脸偏到一边,闭了眼催促他:“你看到了,我好得很,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的处境吧。案子查不明白,陛下不饶你,贵妃更不饶你。天亮了,再耽搁下去,恐怕我就得担一个‘妨碍公务’的骂名了。”   出走的理智再度回归,杜阙点点头:“阿月,等我回来。”   心里甚为烦乱,她摆了摆手,应付:“好了快去吧,一个大男人唠唠叨叨的。”   她刻意合着眼,只用听觉感受他的举动,沉寂片刻后,屋里响起脚步声,愈行愈远,直到彻底无声,她才有勇气张目,而锦被底下用手心紧紧按住的心口,总算重归平静。   她想,她大抵是疯了吧……   早膳后,下人来报:许夫人来了。   元月又怕有喜,慌张走到铜镜前左右端详伤处,起床时用冰块冷敷过,刚刚也搽了药,这阵儿瞧着肿像是消了些,就是这清晰的五指印,着实丑陋,万一让阿娘见了,夜里又该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左思右想,她立叫人取来一顶帷帽戴上,刚巧许夫人推门进来,“阿娘”二字尚未喊出口,便被许夫人抱住。   躺在阿娘怀里,她情不自禁委屈起来,泪珠子宛如断了线似的止也止不住,没一会儿那薄薄的一层皂纱给打湿了大片。   “还疼不疼?”许夫人轻轻撩开皂纱,眸光一颤,声音也跟着发颤,“这泼妇,竟敢出手打我的心肝儿……我必到国公府讨个说法来!”   说着就要撒手离开,元月眼疾手快,扯住许夫人,泪眼汪汪道:“阿衡已经替我打回去了,您放心吧。”   将昨日之事说了个明白,许夫人难看的脸色缓和不少,带着她到矮塌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叹道:“有第一回 ,便难保不会有第二回。依我的意思,风浪平息下来之前,你回府里住着,一旦出什么变故,我和你爹也方便照应你,总好过在这府里一个人撑着。”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元月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乍离了家人,原就伤心,昨儿个又赶上那档子晦气事,另外这几日城里谣言四起,她每日听底下人在外面闲聊说起时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去,偏生杜阙还忙着四处奔波查案子,无暇顾及她,杜衡府里还有王妃需要费心照顾,有心无力。   回去小住几日,好歹有爹娘撑腰,谅那些心存不轨之人也没胆量再招惹她。可今儿早上杜阙临走时,殷切要她等他回来,她既应了,丢下皇子府上下自个儿回元府属实不合适,况她现在是六皇子妃,有责任照看府里上下……她不能回去。   “娘,您可别把当小孩子看了,我都多大的人了,自己能处理好眼前的麻烦,就不回去打扰您二老了。”元月半撒娇半坚决道。   许夫人恍然,是啊,小月长大了,已嫁做人妇,不再是那个哭闹不止的婴孩了……   “好,你愿意住哪儿便住哪儿,只有一样儿你要记着,万一遇上棘手的人或事,切不能瞒着我和你爹。”许夫人摸了摸元月的头发,语重心长道。   方去的泪意复袭来,元月吸吸鼻子,故作笑颜打趣:“我记着呢,只盼那会儿您和爹别嫌我麻烦。”   说说笑笑到傍晚,一齐吃过晚膳,许夫人抬头望望半黑的天,不舍道:“府里一大堆杂事,你父亲这两日也不着家,我得回去了,你千万保重身体,别想有的没的。”   元月以笑颜掩盖住伤情,执许夫人的手一直送到府外:“知道啦,快去吧,再晚该看不到路了。”   许夫人凝重又欣慰地点点头,还想叮嘱缀锦几句,却发现不见其踪影,顿生疑惑:“缀锦那孩子呢?怎的一整日没露面?”   元月依旧笑着:“您还不许她偷个懒去了,她好得很。娘,别提她了,天儿马上就黑了,您该回了。”   朝夕相处十几年,许夫人怎会看不出她的异样:“小月,你和我说实话,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许夫人比谁都清楚,缀锦心眼实在,干活利索,心细体贴,又同元月一块儿长大,十分了解元月的习性,断不会出现消极怠慢的情况,极有可能是自己女儿不懂事和人家闹别扭。   元月一天大似一天,许夫人则一天老似一天,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自己这会子能做的,唯有寻个靠谱的人照顾她。六皇子秉性如何,待她的心如何,许夫人不敢妄言,姑且撇开,而缀锦却实实在在是为她着想的。   若当真是元月耍性子冷落缀锦,许夫人可是断断不依的。   元月面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道:“娘,您想哪儿去了,我跟她有什么架可吵的。”她半推着许夫人往上马车:“得了,您快回吧,改日有空了我带她回去看望您。”   “晚一时半刻的不要紧。”她过于频道的催促肯定了许夫人内心的猜测,许夫人立住脚,严肃道,“你也别哄我,你跟缀锦,究竟怎么了?”   眼见瞒不过,元月无奈道出前因后果,许夫人听罢,眉峰双锁,额蹙千痕,寂然不语,良久,才道:“走便走了,留着也是个麻烦。缀锦这事儿办得没错,你不该对她大打出手。听我的,回去和人家赔个错,别叫寒了人家的心。”   时隔几日,元月也想明白了,忠言逆耳,她确实冲动了,应当去给缀锦道个歉。   “我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   许夫人放了心,又多嘱咐几句,乘车走远了。   说做就做,元月立即回房找来舒痕霜,匆匆来到缀锦门外,叩响门扉:“缀锦,是我。”   俄而,屋里燃起烛火,继而,她看见了一副憔悴的面容:“你脸色怎么这般苍白,你病了?”   她伸手去试缀锦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她吃了一惊,一面吩咐人请郎中,一面搀人回屋躺好,绞了冷帕子为缀锦降温。   缀锦已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却不住念叨着,附耳凑近细听,整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样难受,原来……缀锦一直在给她道歉:“姑娘……奴婢错了,您怎么罚奴婢……都行,只求您,别撵奴婢……走……”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元月不忍再听,背过去揩了把泪。   郎中及时赶来,诊脉后道:“只是着了凉,待烧退了就好了,不必焦心。”   郎中走后,平日与缀锦交好的素云主动请求夜里照看缀锦,元月心怀愧疚,急于弥补过错,好言好语打发走素云,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揭开药瓶塞子,用指尖蘸着药膏给缀锦涂药。   幸而这药膏祛疤痕很有效,不然她往后真无颜面对缀锦。   翌日大早,缀锦悠悠转醒,撑着床坐直,呆呆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想到一半,视线忽而定住,床边的圆凳上赫然搁着一瓶舒痕霜,那是往年公孙冀花大价钱从南边淘来的,拢共三瓶,尽数送给了姑娘做生辰礼。   缀锦又哭又笑,握起药膏抱在怀里,如视珍宝。   姑娘终于原谅她了。   接连过了三日,杜阙仍然没归家,中午时缀锦送来一封信,是杜阙写的,内容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候她的近况,要她不必挂心,该吃该喝喝,结尾处提了句案子快有眉目了,不出意外明日傍晚便能回来。   看罢,元月默默收好信件,信步走到院里的摇椅前懒懒躺下,闭上眼感受阳光的热度。   缀锦远远瞧着,暗叹她最近越发懒怠了,整日也没什么胃口,浅浅吃上小半碗饭就放下筷子不动了,吃完便静静躺着晒太阳,话也少了许多……应当是受外头那些风言风语的影响吧,但愿殿下早日查明真相。   这一躺又到了傍晚,元月刚准备起身回屋披件衣裳,却见缀锦急匆匆往这儿来,她便多停了阵,不料缀锦接下来的话魏氏把她惊住了:“姑娘,您说这事儿奇不奇怪。今儿晌午,卫国公府的魏氏突然疯了,又摔东西又打人的,国公府的人拦着不让,那魏氏便自个儿把头往墙上撞,众人没堤防住,魏氏一头撞晕了过去,人也生死未卜,听说国公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 第25章 惊慌   =====================   缀锦讲得绘声绘色,浑然不觉元月愈来愈难看的脸:“估计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那姓魏的耍泼打浑的行径了,活该!”   猛地,胳膊被一只手攥住,缀锦刹住话匣子,抬眸一看,发觉元月正直直盯着自己,面色煞白,缀锦心下生疑,思忖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惹她不开心了,一时有些懊悔,忙道过歉,紧接着让开路:“姑娘,起风了,回屋吧。”   元月愣愣的,双目空洞,双唇微张,似乎不像是生气的表现,更像是被吓着了,缀锦恨不能抽自己一掌,姑娘这几日本就无精打采的,眼瞅这天色也暗下来了,自己乱嚼这些有的没的,可不是会吓到她吗……   缀锦扶住元月,将人带进屋,顺手闭紧门,又特特多点了几盏烛火,尽量让屋里亮堂,忙活一通,回眸望了眼,果见她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这才松口气。   “那魏氏,为何会突然发起疯来,明明那日送回去时还好好的……”与其说是在问缀锦,不如说是她在自言自语。   “好姑娘,刚刚是奴婢失言,您快别多想了。”缀锦生怕再提她又吓着,宽慰道,“您今晚想吃些什么,奴婢吩咐下去。”   但元月仍沉浸在魏氏莫名发疯的谜团中,根本不予理会,只不厌其烦地自问:“她怎么会疯了呢?”   缀锦追悔莫及,蹲到她脚边恳切央求:“姑娘,您就别操心旁人了,横竖与咱们无关。”   话尽,元月游离的目光一定,缀锦以为劝说起作用了,心里自然跟着高兴,然而她却道:“你去打听打听,魏氏情况如何了。”   缀锦双眉紧蹙,很是为难:“姑娘,那魏氏是死是活,您又何必在意……咱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外头那些人又该编排咱们的不是,给咱们泼脏水了。”   而元月却是不依,执意要她去:“我使唤不动你了么?快去。”   缀锦不敢不应,挑灯硬着头皮走了。   国公府离六皇子府不远,都在同一条街上,往返步行仅需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元月没等多久缀锦便带回了消息:“人还活着,只是依旧疯疯癫癫的,国公府没法子,只好用绳子暂且把魏氏捆起来,命人严加看管着。您这回总能安心了吧?”   元月长出一口气,拍着胸脯道:“还好,活着就好。”   缀锦百思不得其解,那魏氏当日对她百般辱骂,按她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当心觉痛快才对,怎会反过来替魏氏庆幸?   疑团方成,那厢元月便亲口将其解开了:“你也别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我,我不是善心大发,更没有慈悲心肠,魏氏一命呜呼了固然解恨,可你有没有想过,那天阿衡替我出气重重掌了魏氏二十巴掌。万一国公府的人闹起来,硬说魏氏突然疯魔,突然撞墙身亡,皆因那二十掴而起,那样的话首当其冲的便是阿衡。”   “卫国公府驰骋京城多年,根深蒂固,恐怕到时免不了起一场腥风血雨。那我,不就成坑害、牵累阿衡得罪人了吗?”   缀锦恍然大悟,两颊浮上羞愧的红团:“姑娘想得真周到,亏奴婢还在那沾沾自喜……”   话音方落,缀锦意识到不对劲,忙问:“那魏氏已然疯了,按您的意思,卫国公府或许会来讨说法?”   这正是元月所担心的,她沉重点点头:“没错。”瞄到缀锦瞬间垮下去的小脸,她话锋一转,故作轻松道:“不过阿衡与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总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太过害怕。”   事已至此,再忧愁亦是徒劳,缀锦摇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担忧丢出去,提起笑弧:“您还没回答奴婢您打算吃些什么。”   一想起魏氏病得诡异,胃里便阵阵难受,但她不忍扫兴,强笑道:“夜里吃油腻了不好睡,南瓜粥吧。”   *   次日黄昏,杜阙如约归来,正与蹲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逗猫,那猫喵呜叫个不停,仰起脑袋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她笑意加深,两手掐住猫的腋下摁到怀里,给它顺毛。   素手轻移,笑靥如花,心弦微动,杜阙负手伫望,不发一语。   小黑舒服得直打呼,元月却有苦难言,膝盖以下麻木不已,可看怀间小黑惬意如斯,又难以抽身离去,遂咬牙忍住脚上的不适,继续“舍命陪君子”。   少顷,实在承受不住,只得狠下心叫醒小黑,小黑很有灵性,似乎明白她的用意,深深爪子翻身跃到地上,她如释重负,撑地摇摇晃晃站稳,但见小黑突然炸了毛,尾巴也高高立起,嘴里发出嗡嗡声,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某处。   循着望去,才发现有一人昂首站在院门口,三千发丝高高束起,两鬓留出几缕碎发。微风拂面,发丝随发带轻扬,衬得那含笑的眉眼益发清晰。   元月心乱如丝,避开视线,上前抱起小黑,摸摸它圆滚滚的头,示以安抚:“好了好了,不怕,我在呢。”   小黑却不安分,挣扎着跳出怀抱跑没影了。   元月百般尴尬,干笑着解释:“你好几日不在,小黑还小,不认得你很正常。”   面前投来一片阴影,掩住了落日的光芒,却放大了心底的悸动,她强装镇定,举目直视那双眸子一个想法乍然冒出来:他的眼睛可真好看,比夜空中的星星还好看……   “案子,查得如何了?”若非当着他的面,她非得端盆凉水来从头上冲下去,好浇醒这糊涂脑子。   “很顺利,我是从宫里回来的。”杜阙探手触上她的右脸,生着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还疼不疼?”   他来回抚弄的动作惹得她遍体生寒,她无比清楚地体会到汗毛竖起后碰到衣料的痒麻感。   “不疼了,药很管用,多亏你了。”元月微微后仰着,摆脱了他的触.碰。   杜阙的手在半空中略做停留,随即放了下来,只不过,并非垂立于身侧,而是并另一只手一同落到了她的肩上。   “你,这是作甚?”元月愕然,一时忘记了躲开。   他不言,用力一勾,将她带去怀中,头轻轻靠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好累,借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元月浑身一震,往双臂注入十成力量推开他,然忽觉掌心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手心竟粘上了丝丝鲜血……她惊悸万分,呆望着染红的皮肤不知所措。   片刻,离魂附体,她张目四顾杜阙的身影,目光锁定脚边那副毫无生气的躯体时,她惊叫一声,瘫倒在地,死抓住那片般暗色衣袂呼唤:“杜阙,杜阙,你醒醒……”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屋里干活的仆从,众人丢开手里的扫把、抹布围上去,一见杜阙晕死在地,右肩处的衣裳呈暗红色,而元月又满手的血迹,俱没了章法,却不忘救人要紧的道理,兵分几路,请太医的请太医,抬人回屋的回屋。   元月六神无主,缀锦劝她洗洗手上的血迹,她也不听,定在原地好一阵,追随杜阙去了。   太医诊治期间,元月寸步不离,指甲几乎把皮肉掐出了血,缀锦等人看在眼里,无一不在心里叹息,好容易殿下回来,本该是一桩好事,而今却……   太医的眉头每皱一下,元月的心便跟着拧一下,她几欲出声询问杜阙情况如何,却怕太医因她提问而分心,耽误杜阙的伤势,只得死死咬住下唇方控制住没说话。   “殿下的上是箭伤,因处理不当,伤口溃烂痈肿,需用剃刀将腐肉除去,再以药滋补,方可痊愈。”太医捋了把胡须,凝重道。   饶元月不通晓医理,也知割肉疗伤之痛楚,她紧紧盯着杜阙裸露的皮肤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心中酸涩难忍,喉咙里犹如堵了一块儿巨石一般,半个音节也发不出。   她真后悔,后悔刚才太过迟钝没能察觉出他的异常,更后悔那般绝情推开他……若非她铆足力气那一下,他根本不会不省人事。   万一他这回有什么不测,她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心安……   无人应答,太医又道:“殿下的伤势不轻,必须尽快做决定,否则……老臣也无能为力了。”   “……拜托您了。”元月没有选择,忍泪回应。   太医从容不迫,打开随身药箱,取出大小两把刀,刀刃锋利,映出她的愁容来。   “务必找两根铁链来捆住殿下的手脚,这切肉之痛非比寻常,一旦有晃动,微臣手里的刀也就不稳了,难保不会误伤到殿下。”   元月立命人取铁链来,一一绑好。   “另外还得劳烦皇子妃帮忙按住殿下的左半身,以免殿下被痛醒后挣扎。”说话间,太医已执刀站到杜阙负伤那侧。   元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慢慢移至杜阙左侧,用手摁住他的肩窝、胳膊。   太医回头扫视一圈屋里神色不一的仆人:“再留下一个人就好,多了会影响治疗效果。”   曹平挺身而出:“我来。”   众人垂首告退,屋内顿时寂静无声,反衬得元月紊乱的呼吸声越发明显了。   曹平自觉立到床尾,两手按住杜阙与床尾捆在一块儿的脚腕,劝慰元月:“殿下会没事的,他那么厉害,定会安然无恙醒过来的。”   “你说得对,他一定会挺过去的。”元月不断给自己洗脑,小时候杜阙受那么多非人遭遇,也撑过来了,这回没理由挺不过去。   她相信他。   太医分别看了眼元月和曹平,道:“二位切记摁好殿下,万不可松懈,微臣这便开始了。”   -------------------- 第26章 苦心   =====================   衣衫之下,血肉模糊,元月只觉触目惊心,别开头不忍再看,而鲁太医到底见多识广,持刀的手依旧稳当,去腐的动作干净利落,然这除腐是个精细活,没一个时辰好不了,于在场几人而言都是一种煎熬,特别是当事人杜阙。   杜阙的额头已然渗出点点汗渍,那紧合着的眼皮也微微颤动着——种种迹象表明,他快要恢复意识了。   元月牢记鲁太医的叮咛,不假思索按住他的半截身子,生怕一分心出了差错,连他冒出来的汗水都不敢上手擦,只有不断地在心里为他祈祷,祈祷这场痛苦早些过去,祈祷他晚些醒来。   时间过得慢之又慢,被禁锢于铁链之下的杜阙逐渐不安分起来,元月狠心地一再往双臂注入力量,同时不忘提醒曹平:“千万不能松手,哪怕他立刻醒了,也不能松。”   曹平何尝不明白,化悲痛为动力,死死掐住杜阙的脚踝,双目盯紧鲁太医的每一个举动,几乎望眼欲穿。   意料之中,杜阙睁开了眼,他并没有喊疼,而是艰难吐出两个字:“……阿月。”   泪意席卷而来,水汽弥漫,他的面容一片朦胧:“疼的话,便咬住我的胳膊,但绝对不能动弹……听清楚了吗?”言罢,腾出左手伸到他的面前。   水珠夺眶坠落,她一点一点拼凑完整了他的容颜,原来,水雾之后,他竟是笑着的。   “有阿月陪着,我……不疼。”   此时此刻的他,同脑海中的某处记忆渐渐重合——“有阿月在,我便不觉得委屈了。”   悲上心头,元月失声摇头,无力感笼罩心间,而钳制着杜阙的手,不觉松了几分,然她浑然未觉,因为手掌之下的身躯未有丝毫晃动。   杜阙暗中所做的努力,尽入曹平眼底,他攥到发白的指尖,他眼里忍耐极力的痛苦,以及他嘴边越来越僵硬的笑容……他当真在拼尽全力践行元月的话。   苦难终有尽头,近一个时辰后,鲁太医收起割刀,疲惫而欣喜道:“您二位可以放手了,可以放心了,殿下的伤已无大碍了。”   曹平愣了好一会儿,喜极而泣对鲁太医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弄得鲁太医严肃的面皮都透出丝丝不自在来,只说治病救人是自己分内之事,用不着如此隆重。   处理好后续包扎、配药等事宜,曹平千恩万谢亲自送鲁太医离开。   屋里血腥味浓重,元月先着人进来清扫一番,自个儿则出去透了透气,待近崩溃边缘的心绪完全平复后,才鼓足勇气折回屋面对杜阙。   生受了切肤之痛,杜阙身体虚弱无比,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眼皮子半张着,目光涣散,仿佛下一瞬便会再次陷入昏迷。   亲眼目睹他死里逃生,元月庆幸至于,更多的是后怕,怕鲁太医一时失手耽误了他的伤情,怕他挺不过去就此撒手人寰……她见惯了凑上来献殷勤的他,那时她处处讽刺、打击他,一味希望他知难而退,可这会子他再也没有精力聒噪了,她却开始害怕了。   “杜阙,你别闭眼,我陪你说话……”元月压下满心苦涩,牵起一个大大的笑弧。   杜阙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阿月说什么,我,都听着。”   “什么人……伤的你?”她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去桌边倒了杯水,又叫人送来一把勺子,用勺子舀了水递到他唇边,他倒也配合,启唇抿干。   他不喊停,她便一直喂,小半杯水已见底,他干涩的嘴唇终于有了些湿气,她这才罢手将杯子放回原处。   喉咙得到水分的滋润,杜阙说话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山匪。夜黑林深,我一时疏忽,中了他们的埋伏……幸而曹平带人及时赶来,只中了一箭而已。”   虽嘴上说着“幸而”,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元月恍然,好似生死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她对他的态度,却次次能牵动他的情绪……原来,他竟如此在乎她啊。   “西山距京城不过百余里,怎会有山匪出现,还那般猖狂?”千般万般的感慨,尽被她压在心底,隐忍不发,她迫使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山匪一事上,毕竟,那可是害得杜阙险些丧命的关键。   杜阙默然,良久,微微一叹:“是猖狂得很,若非他们,七弟与七弟妹如何会遭此一劫。”   疑云顿生,元月正欲问明白,却见他不知几时合上了眼,她呼吸骤停,哑然唤了几声他的名字,皆无回应,她阵阵心慌,好在脑子还好使,没忘记呼喊人去请太医。   太医院远在皇城之内,元月片刻等不得,一嗓子叫住已至院门处的小厮:“别去宫里,就近寻一家医馆,尽快带郎中来。”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厮风风火火领郎中到来,又急急忙忙为杜阙查看病情,元月在旁坐立难安,欲问不问,好不容易挨到郎中诊治完毕,却听他笑说:“殿下只是劳累过度睡过去了,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您不必心焦。”   元月顿感羞赧,佯装平静命人好生送走郎中,侍奉一侧的缀锦看破不说破,抿嘴道:“姑娘,奴婢刚烧了热水,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经提醒,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散发着的腥味,侧目深深看了眼榻上沉睡之人,她搭着缀锦的胳膊关门离开,去往净室。   腥气一除,浑浊的眸色复归清澈,元月向水面之下挪动身躯,让水没过整张脸,她闭眼屏息,静静感受着空气抽离的憋闷感,而那颗心脏,也随之冷寂下来,破碎的理智被她一块一块拼凑黏贴,小心翼翼地装回了脑海中。   夜幕之下,皇子府某处院落灯火通明,跃动的烛火勾勒出两道身影,一个微微躬身,一个挺胸抬头,透过窗纸映出,令人遐想。   然,屋内的情景恰恰相反。   “你跟我如实说来,他究竟为何受伤。”昂首的正是元月,她的态度同她的身姿一般,不容置喙。   躬身的也非旁人,曹平是也:“……您当真要听实话?”   “……当然。”杜阙果然有事瞒着她。   曹平静默须臾,沉声道:“前些日子冀州那边不太平,闹起了匪患,这西山连通京城与冀州,来往客商众多,那些匪寇便打起了客商的主意,趁夜埋伏在山上,专等人经过,抢夺财物。”   “三天前,殿下接到您昏迷不醒的消息,星夜急回府里,不及歇息,又一口气往西山赶。您也清楚,虽说京城至西山不过百余里,可百余里中过半都是山路,山势险峻,山路难行,白日行路都得加倍小心,何况夜行。”   “殿下心系查案,已有几日没合眼,外加连路奔波,身心俱疲,行至半山腰,那伙儿匪贼一拥而上,即便殿下身手不凡,也难以与之抗衡……生生吃了匪贼一箭。奴才带人赶过去时,殿下仍持剑与匪贼拼斗,可衣裳却已被血染透了。”   言及此处,曹平嗓音略为哽咽,元月心里亦不好过,带着哭腔问:“……后来呢?”   曹平忍住伤感,接着说:“那些匪贼个个儿飞檐走壁,对周遭地形极为熟悉,奴才无能,没能逮到他们。而殿下,趁奴才追人的功夫,自行将箭从右肩拔了出来……后来,端阳王爷、元大人都劝殿下回城疗伤,殿下却坚称自己无碍,擦些伤药就好了。奴才多番劝说,奈何殿下心意已决,不听奴才的……奴才没办法,只好依着殿下。”   “到头来,他受伤,全是因为我。”安静听完,元月垂眸道,“如果不是记挂着我,连夜行路,他或可凭本事躲开匪贼的箭。”   杜阙身患咳疾,身体一直算不得健壮,正因如此,他起了练习骑射的心思,以摆脱病体。他骑马的本领,也是由她所教授的。   他很聪明,学起来很快,想当初学骑马时,她整整一个月都翻不上马背,他却仅用了三天便可御马行动自如了。不出三个月,他的骑术远远超过了她。   一向心高气傲的元月,头一回心甘情愿地在杜阙面前认了输。   后来,她不往宫里去了,却还时常从旁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他开始练习射箭了、他跟其他皇子们比试箭法了、他又一次拔得头筹了……分别的七年,他已然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皇子了。   可他所做的这些,她全都无视了,甚至一而再地否定他,挑剔他,误会他……然,他从未怪罪过她。   她自责的话令曹平诚惶诚恐,曹平欲出言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这嘴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接起她的话头道:“殿下对您的心意,天地可鉴,您为何就不能待他好一些呢?奴才这个外人瞧着,也不免替殿下难过。”   元月无法回答,更无法回应杜阙的情意,他明知,她另有心上人,而她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忘却往昔,他还是不知疲倦地坚持着……要她如何?   “你,不明白,我不是看不到他所做的,而是不能。”她转身到书案前席地而坐,低眉藏好眼中的悲戚,“不说这些了。”她微微抬头,看着曹平:“七皇子遭难,并非意外,而是蓄意谋财,可对?”   曹平有所犹豫,似有难言之隐:“……是。”   元月只当他是对她过问公务而无所适从,毕竟,查案办案这些事在常人看来,应交由男子去办,女子只需管好内宅,扮演好贤妻良母的角色就好。故而,她没多想,也没多问。   “你去吧,记得别跟殿下提起今夜我找你问过话一事。”   “奴才谨记。”   -------------------- 第27章 安身   =====================   方蕴柔出殡这日,大半个京城的名门贵族都去吊唁了,唯六皇子府未收到帖子。不过,元月不甚在意,恰好杜阙卧病在床,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不送帖子来便不送吧。   但人家不送,府里可不能失了礼数,免得外头说什么“这俩人不露面分明心虚,不敢面见逝者亲人”之类的闲言碎语,遂元月依旧命曹平去称了二十两银子,上街买了些吊唁用品,特意嘱咐挑贵重而不显眼的买,一并送往卫国公府,聊表心意。   那厢安排妥善,元月打发缀锦去厨房告诉李嬷嬷做些清淡的饭食来,过后给东厢房端去。   杜阙伤势要紧,而他之前住的外书房里仅有一张供临时小憩的矮塌,他人高马大的,躺到上边根本翻腾不开,总归不像个样子,于是元月同他商量,打算自个儿腾出正屋去西厢房将就将就,叫他搬去住。   谁知他一万个不同意,任她好说歹说也劝不下,便只好作罢,退而求其次提了东厢房,这回他倒是一口答应。   昨儿个她遣人将他日常所需的一应物什悉数挪到内院的东厢房去,那儿敞亮,地底下烧着地龙,打昨儿起就让人烧得旺旺的。   这会子一进东厢房简直跟进了蒸笼似的,但于畏寒的杜阙而言,个中好处自不必说。   至于照顾杜阙,白日里有元月,虽然她在家娇生惯养,没做过端茶递水的粗活,却胜在头脑灵活,上手试了几回便得心应手。   下人们看不过去,再三央求由他们来照看,她只要搬个凳子坐在杜阙身边陪他说话解闷儿就行,然皆被她一一回绝,旁人猜不透她的想法,缀锦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她尚未从杜阙受伤的惊吓中走出来,所做的这些看似笨拙的举动,俱是在迫使自己原谅当时不管不顾推开他,而导致他不省人事的过错。   缀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姑娘真真儿是个软心肠,嘴上比谁都不饶人,心底却一直惦记着,殊不知半点瞒不过殿下的眼,否则,如何解释殿下时常痴痴望着姑娘而不自觉笑出来的行为呢?   缀锦暗戳戳的心绪元月无从得知,眼下杜阙挪到了内院住,往日曹平形影不离地伺候他,可这一挪,曹平夜里定不方便待着。   怎么说内院也是丫鬟们聚集的地儿,曹平生得眉清目秀,往那一站也算个俊俏后生,有的丫鬟年纪小,免不得对其动了歪念头。   曹平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时,一旦禁不住诱惑,和丫头们走到一块儿,岂不乱了套。   曹平不合适留下看顾杜阙,那手头上也寻不出别人了,属实是个难题,她整整思考了半日,仍无果。   缀锦忙活完她交代的任务回来,恰逢她托腮冥思苦想的场面,缀锦好奇,上前奉上刚从厨房带回来鲜牛乳:“姑娘,您在想什么?愁眉苦脸的。”   她不支吾,顺嘴道:“在想夜里杜阙没人伺候,该怎么办。”   缀锦掩唇一笑:“这倒不算难。”   她扭头满脸疑惑,示意缀锦说下去。   “奴婢有个法子,但姑娘可能不爱听。”缀锦立起托盘撑到桌子上,胳膊交叠搭在托盘边缘,“您既找不出合适人选,不妨您也搬到东厢房和殿下一块儿住,又照顾了殿下,还避免了底下人生妄念打殿下的主意。”   缀锦俨然会错了意,这让元月又羞又气:“小蹄子,胡嚼些什么。我那是担心曹平跟丫头们搅到一起,几时说过是为杜阙的了。”   缀锦笑而不语,转脸出去了。   又思虑许久,依然想不出合适人选,元月烦躁地叹了口气,索性丢开不想,抓起牛乳杯子呷了两口,此时忽然听窗外传传来阵阵交谈声,声音不大,分辨不太清楚,她听着聒噪,朗声冲外头说:“谁在窃窃私语,进来也说给我听听。”   那声儿戛然而止,接着门便开了,进来三个丫鬟,有几分眼熟,她略加思索,认出当中的一个:“你叫玉珠,对吧。”她面朝中间埋着头的丫鬟道。   玉珠登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回了句“是”。   “你不必害怕,我就是好奇,你们几个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的在说些什么?”   其余两人见她对玉珠点名道姓,也不敢贸然抢话,只等玉珠张口。   “奴婢也是听外院洒扫的姐姐们说,卫国公府送葬的队伍经过府外时,往咱们府里丢了好些花圈、纸扎人什么的……”玉珠越说越没底气,最后面几个字几乎没了声儿。   沉默半晌,元月淡淡道:“行了,你们出去吧,这事不准再提了。”   玉珠几人连连称是,各自散开干活去了。   隔窗而望,缀锦的身影自东厢房而来,甫至,便道:“殿下尝了块儿芙蓉糕,皱着眉说咸了,便不肯再动筷了,要不您亲自去瞧瞧?”   元月的眉跟着蹙起,暗道这人也忒矫情,李嬷嬷的手艺她从小吃到大,几时不对胃口过。她舒展容颜,随口道:“一会儿再去,你先把曹平叫来,我有话问他。”   缀锦一上午都在内院打转,自然没工夫留意旁人的议论,她没多想,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同曹平一前一后回来。   觑眼看着,曹平脸色泛青,眉心紧拧,嘴角下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丧气,元月心下有了计较,递眼色示意缀锦去忙自己的,随后启唇问:“东西送到了?”   “按您吩咐的,全送过去了。”   曹平答得痛快,元月似笑非笑,等待着他的下文,然半晌过去,仍一片寂静,她不气不恼,加深笑意道:“曹平,你伺候殿下多久了?”   “……将近七年了。”曹平摸不准她急转话锋的用意,一五一十答。   她了然颔首:“那你应当晓得,你没去殿下身边前,是我一直护着他的。”   “奴才有所耳闻,殿下能安然无恙到今日,多亏您的照拂……”   “我倒不是争什么功劳,而是想提醒你,如今殿下负伤在身,分不出心应对府里那些琐事,我既嫁过来,自免不了为他分担。”风从门外吹来,吹动她两鬓的碎发,她也不去管,任翻飞的发丝在面上轻拂,“我不是弱柳扶风的大小姐,不需要殿下时时刻刻将我捧在手心,府里出了事,我有权利,也有责任知晓。当然,我会尽我所能解决它。”   “曹平,你听明白了么?”   这次杜阙意外受伤,让她想通一些事,好比他若不幸去了,她大抵好过不到哪去。终生守寡?另嫁他人?前者她不愿,后者她更不愿。与其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忍受种种不如意,倒不如与杜阙凑合着过完后半生,最起码他待她是好的,省去了诸多因不了解彼此而产生的不快。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面对杜阙的事,她不能再视而不见了,这座偌大的宅院,从今往后便是她的安身之所,换言之,是她的家。   斯人已逝,再纠结已无意义。她不可能为了公孙冀抛弃家人、朋友,正如当初的公孙冀放不下一切娶她,同她做个寻常夫妻一样。   她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她必须得护住元家。   一番肺腑之言,令曹平大受震撼,他嘴唇张张合合,竟忘记了回话,还是元月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找回魂儿来,木木道:“奴才,听明白了。”   接下来的一盏茶内,曹平把去国公府的前因后果一字不差地道了个明白。   原来,下令将东西扔回府里的人,并非卫国公、卫国公夫人,也非国公府那浪荡子方淮,至于魏氏,因太过疯癫早就被严加看管起来,自然没机会办这等不厚道之事,反而魏氏的宝贝儿子,方蕴柔的兄长,以谦谦君子著称的方公子——方云英,专门指使下人将代表六皇子府颜面的东西,当街丢弃,十足打了六皇子府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方公子太不厚道,难怪世子爷总不待见他,奴才以前有眼无珠没能看出端倪,这回可切实领教到了。”曹平愤愤不平道。   与曹平的愤然相反,元月释然一笑:“横竖咱们的礼数到了,外人怎么传怎么看,咱们管不着。”她顿了顿,“对了,早前听说陛下把追捕山匪一案交给端阳王爷查办,这都好几日了,可有消息了没有?”   曹平摇头:“那帮匪徒狡猾得很,恐不会轻易落网,不过王爷威名远扬,想来他们也逍遥不了几日。”   这话元月认同,端阳王有勇有谋,自小跟随先帝南征北战,胆识本领皆非寻常人所能比拟,区区山贼,于端阳王而言,算不得什么。   该问的已问完,元月放曹平离开,临走前,多叮嘱几句:“今日这事,不用告诉殿下,他多疑敏感,听了又该胡思乱想了。”   蹉跎半个多时辰,元月猛然记起杜阙耍性子不肯吃饭的事来,捧起身侧的牛乳一饮而尽,快步移至东厢房外,象征性敲敲门,随即推开入内。   入目第一眼便是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饭食,碗碟之内满满当当,只有盛放芙蓉糕的碟子里稍微乱了些,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双臂环胸打算质问一番杜阙,抬眸的瞬间,却见他半靠在床边,手里急忙藏着什么物件,那张素来淡然的面庞同样沾着几分慌张。   她“咦”了声,缓步上前,居高打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我能看看吗?”   杜阙仰头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不过是无用之物罢了,不值得看的。”   她却不信,相处这么久,她将杜阙的性子摸清楚,他这人讲话得反着听,无用便是有用,不值得便是值得。   她巧笑嫣然,红唇微张:“小时候,你可从来不会对我藏着掖着。杜阙,当真不能给我看一眼么?”   四目相对,气氛微妙,杜阙紧紧攥住的手一点点分开来,他缓缓道:“阿月,只要你想,在你面前,我便永远不会有秘密。”   -------------------- 第28章 心愿   =====================   他的眼底似有温水流过,缱绻缠绵,摄人心魄,元月无意识吞咽着口水,强硬别转视线,放冷语气:“既是秘密,还是藏在心底吧,我可不做那扫兴之人。”   言罢,转身端了盘芙蓉糕,两指捏起一块儿尝了尝,小声嘀咕:“味道好得很,哪里咸了。”   捧着糕点折回床边,她递到杜阙眼前,挑眉努嘴:“不咸,定是你病着口味变了,将就将就吃吧。”末了,又补充一句:“浪费食物可不是好习惯。”   她口气轻快,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杜阙微微垂眸,隐于宽袖下的右手背上凸出根根青筋,用力至斯,右肩的伤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麻木。   “噢,抱歉,忘记你不方便了。”瞧他愣着不动,眼神回避,不消费心思量也知晓,他又在暗自闹别扭了,元月轻咬下唇,佯装不察,笑了两声,搬来一把圆凳落座,执筷夹起芙蓉糕,伸向他唇边,“张嘴。”   杜阙很是听话,唇瓣微微分开,隐约露出两颗白牙,她定睛一看,那牙比其他牙齿个头大了些,配上他这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真真像田间跑着的兔子似的,叫人忍不住上手摸两把……   这个念头蹦出来的刹那,元月狠狠咬了下舌尖,痛感使她复归清醒,她赶紧把糕点塞进他嘴里,也不去管他咽不咽得下,飞速抽身拉开距离。   背对着杜阙,她拍了两下脸颊,暗暗唾弃自己方才荒谬的想法,决意以后照顾他的活儿还是交给旁人来做,免得被这只狐狸精勾走了心魄。   “我去挑几个年纪大稳重的丫头来,专门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不打扰你了。”放下话,元月逃也似的走了。   定定望着那抹倩影淡出视线,杜阙慢慢褪去脸上的无害,眸色深不见底,而匿于袖口之下的物件亦缓缓现出真面目,不是别的,正是那日在永定寺孙瓒赠予他的祈愿牌,上书两行小字,字迹苍劲有力,入木三分:月之所向,亦某之所向。   然下一瞬,木牌中央裂开一条缝,正好将那两行字隔开来。   杜阙嘲弄轻笑,却把木牌握得更紧了。   将心向月,月照沟渠的结局,他,不认。   元月一出门便召集院里大小十几名丫鬟,一一看过,选了两个年纪稍长,平日干活麻利又不甚爱出风头的,指派去服侍杜阙起居。   二人之中,个头略高的名为碧春,个头略矮的名为丽萝,一听要去伺候杜阙,面上纷纷流出几分惧色,眼珠子还时不时往一边瞟。   她心觉怪异,先不发作,仍是交代二人:“待会儿你俩就过去,夜里轮流上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缀锦,实在解决不了的,再来问我。”   二人齐齐称是。   她点点头,拍拍缀锦的肩:“你留下教教她们,我先回去了。”   缀锦让开道,恭送她离开后,板正着脸,朗声道:“咱们皇子妃心眼好,平常不爱跟底下人计较,可并不代表咱们能肆意妄为。我劝你们,趁早把心思用在钻研如何侍奉好主子身上,千万别打某些歪主意,否则,殿下头一个饶不了你们。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二人情知缀锦身份不同,深受元月信任,说出来的话能顶半个主子,唬得忙低头答应。   见状,缀锦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作罢,领二人走开了。   待所有人散去,回廊尽头忽然闪出两个人影,当中生得胖些的戳戳另一个瘦高的说:“瞧她那趾高气昂的得意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府里的主子。”   瘦高的丫鬟冷笑道:“凭她是谁,就算姓元的来,也不能挡了我的路。”   “那是。可府里人多眼杂的,殿下又深居简出,见了谁都冷冰冰的,这会子又多了两个碍事的,你打算怎么办?”   “这有何难?”瘦高的蔑笑道,“以你我的身手,对付那两个废物可不是小菜一碟?莫说他们,即便殿下,服了那春情散也得乖乖俯首称臣。”   “姐姐所言极是。那样我们便能尽快跟宫里那位交差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散了。   当夜,相安无事。   翌日梳妆时,元月问起碧春、丽萝的情况,缀锦边别为她发簪边道:“那两人倒挺老实本分的,没做什么逾矩之事,夜里只安安静静候在外间。”   元月眉心一紧,奇道:“你怎知她二人安分,难不成你半夜爬窗偷看去了?”   缀锦面皮微红,慢吞吞解释:“奴婢也是怕她两个起歪心……若真不注意酿出祸患,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杜阙他,不会的。”元月敛眸,静默片刻,“他的为人,我了解。”   缀锦硬压住上扬的嘴角,附和:“您说得对,是奴婢多心了。”   晌午,多日未见的孙瓒突然来访,元月心知这人是来看望杜阙的,而杜阙行动不便,无法前去外院待客,她思忖一番,破例让人将孙瓒请进来,她自然少不了作陪。   孙瓒进门先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元月暗暗翻了个白眼,阴阳道:“世子这些日子去哪潇洒了?若再晚些日子,大概也不用特意来走一遭了。”   杜阙无声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本《燕史》看得专注,全然不理会孙瓒尴尬窘迫的处境。   “哎呀,弟妹,你这话可真错怪我了。”孙瓒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嬉皮笑脸道,“这不打西山回来后,我家老爷子逮住我非要我去金陵接我那素昧谋面的表妹,我推脱不得。谁知我这一走,京城竟出了这桩意外。我也懊恼万分啊。”   元月淡淡一笑:“表妹?”   这时,缀锦奉茶进来,孙瓒笑眯眯接着道声谢,又朝元月那儿挤眉弄眼,她无奈,叫缀锦退下,孙瓒感激笑笑,才接话:“别误会,真是表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种。”   闲话间,左前方传来翻书声,元月转眸,莫名觉得杜阙落在书页上的眸光多了些幽怨,她摸摸鼻子,突然想到上回在客栈这人阴阳怪气的情形来,遂刹住话头,起身告辞:“你们聊,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孙瓒也不强留,站起作揖:“弟妹慢走。”   人方走,孙瓒便随意起来,身子往后一倒,翘起二郎腿,斜眼好笑道:“你这防贼似的,合着我今儿就不该来,白讨你一顿脸色。”   杜阙双目不离书册,不咸不淡道:“你现在走也不晚。”   这话可把孙瓒噎得够呛,他认命似的苦笑:“就你这张不解风情的嘴,难怪弟妹对你不冷不热的。要我说,活该你爱而不得。”   杜阙一把合上书,飞来一记冷眼,孙瓒瘪瘪嘴,坐姿依旧大大咧咧,嘴里依旧不停:“有那吃飞醋的功夫,不如好好跟弟妹相处相处,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成亲这么久,连手都没牵过几次。”   他越说越来劲,索性坐直,上下打量他,满脸认真:“虽说你比我逊色了几分,倒也不差,何至于辗转多年仍拿不下弟妹?”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忽而眼睛一亮:“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保准叫你如愿以偿。如何?”   杜阙的脸几乎黑到了底,到头来只冷冷说了两个字:“闭嘴。”   孙瓒反笑道:“话说上回你按我说的办了以后,弟妹作何表现?是不是趴在你身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杜阙忍无可忍,用力将书向孙瓒的方向掷过去,幸而他反应及时,稳稳接住书:“好好的动什么气。得,我闭嘴,再也不插手你们俩的私事了。”   “……说吧,来找我作甚。”杜阙按按额角,神色略微缓和。   那本《燕史》被孙瓒随手丢开,杜阙懒得再多话,权当未见:“你可知,这府里进‘贼’了?”   复杜阙不置可否,静待他的下文,俄而,果见他仍来一个纸团,杜阙展开过眼一瞧,简短道:“知道。”   孙瓒又把背靠回椅背,他向来懒散惯了,不比杜阙时刻保持正襟危坐的本事:“那你打算作何处置?”   那贼背靠大山,不好惹,但若不尽快除掉,后患无穷。   “不处置,顺其自然。”杜阙悠悠道。   孙瓒沉不住气,追问:“你有没有搞错?这贼非同寻常,稍有不慎,不止你,连弟妹都有可能遭受牵连。你那么宝贝她,舍得眼睁睁看她涉险?”   因杜阙昔日几番险些丧命的缘故,六皇子府邸赐下来当日,孙瓒便从国公府挑了几个身手了得的小厮,日夜守着皇子府,以防有心之人作祟。   不料不出两月,宫里那位就坐不住了,急不可耐地派人在皇子府潜伏,还妄图以那般下作的手段坑害杜阙,败坏杜阙名声。   一旦得逞,杜阙必定落个荒淫无度的恶名,届时,便可借此来彻底将他踩到脚底,他也永无翻身之日。   一来拔了眼中钉,二来打击了元家,当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饶混迹市井多年,见过不少腌臜手段的孙瓒,亦为之一惊。   “有我在,无人能伤她分毫。”元月无疑为杜阙的逆鳞,肉眼可见的,他的眸色一寸寸暗下来,蓄满了冷意,“谁敢动她,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孙瓒无端打了个寒噤,眼前的杜阙,恍惚跟多年前那个身染七皇子爱犬鲜血的面容重合到一起,同样的疯狂,同样的狠厉。   “……说归说,别冲动,正经想想对策才是要紧。”孙瓒喝口茶压压惊,温声劝。   杜阙似乎意识到失态,嘴边扬起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 第29章 愁绪   =====================   相安无事半月,杜阙的身子好多了,已经能下地四处走动了,不过仍大意不得,元月还是坚持让他住在东厢房再安心养些时日,待好全再搬出去亦不迟。   他听她的话,没多说什么,打发走了碧春、丽萝两人,再三言明可以照顾好自己,她无奈,只得由他去。   一日午膳时候,下人来报宫里的申公公来了,正在外院花厅坐着。   彼时,杜阙不过刚饮了几口鸡汤。听罢,他冲她柔柔一笑:“我出去看看,你先吃,不用等我。”   她心中微微不安,这位申公公是皇后宫里的主管太监,平素不会轻易登门到访,这回怕是宫里又出什么大事了,且跟杜阙有关……莫非,是七皇子遇难那事?   杜阙已远去,她放下筷子,托腮发愣。   不多时,他信步而来,面色如常,瞧不出端倪,她换了只手托着脸颊,假作不经意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坐回原位,鼻腔中哼出一个“嗯”字,再无话,接着喝起那小半碗鸡汤。   元月心痒难耐,却碍于情面不好多问,便懒懒抓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碗里的饭。   木质筷子磕在瓷碗边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声,杜阙垂眸轻笑,始终不发一言,故意吊着她的胃口。   “你笑什么?”那笑落在她眼里,同嘲笑无差别,她有些窘迫,乜斜看他。   杜阙仍挂着微笑,手里的汤也见了底:“我笑你关心我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被戳中心思,元月登时红了耳朵,她急忙往嘴里拔了几口饭,扭过脸硬气反驳:“脸皮真厚。我那是关心你吗?我那分明是对案子感兴趣好不好。”   杜阙轻飘飘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直看得她愈加面红耳赤,她狠狠拧了把饭桌底下的大腿,然后咬牙冷笑道:“你爱信不信。即便你这会子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话一撂下,迎来了漫长的沉寂,良久,耳畔拂过一声低低的叹息,元月窝着火气,故意不去看,只听他说:“……我信。”   不过短短两个字,她竟感受到了数种情愫:悲凉、无奈、自嘲……它们交织组成一张巨大的网,不仅将杜阙笼罩起来,也将元月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能盼他死?他死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重新开始的。   “对不起,我不该咒你。”她埋头苦涩道。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了,“任性妄为”一词该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便意味着,面对他炽热的情意,再不能一味逃避了。   毕竟,他可是她的夫君啊。   “杜阙,我……”元月鼓足勇气抬高视线,“你死了,我不会开心。我,不希望你出事。”   从未设想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元月有朝一日会因一句话而胆怯,甚至在话出口后不敢多留半刻去看对方的反应——她撇下筷子,落荒而逃。   在后院来回逛了两圈,乱糟糟的心总算平复些许,打算回房之际,和玉珠打了个照面。玉珠一如既往怯生生的,元月心情不佳,懒得计较许多,摆摆手示意玉珠忙自己的去,不料这厢刚迈开腿,玉珠竟出声叫住她:“皇子妃,奴婢有话……有话跟您说。”   元月颇感意外,秀眉轻挑:“有什么话,说罢。”   玉珠眸光闪烁,四下环顾一番,往前靠一步,小声道:“您能跟奴婢到前面的亭子里去吗?奴婢怕有人听着……”   稍稍沉吟,她颔首表示同意。   行至凉亭中,觑眼瞧玉珠仍一脸狐疑,她干脆让缀锦去前,面守着,玉珠这才松了脸色:“前段日子,奴婢夜里吃坏了肚子,出去解手回来的路上,偶然撞见成玉姐姐和佩兰姐姐在廊下站着说话,奴婢一时好奇,便偷偷猫腰躲到墙根底下听了几嘴……”   她脸色忽然煞白,好似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来:“她们说,要给殿下吃什么春情散,还说那春情散药效极强,沾一点就能把殿下迷得魂不守舍的……奴婢吓坏了,怕被发现,趁夜赶紧逃了回去。奴婢左思右想,好几夜没睡,还是觉得得禀报您……”   元月沉默不语,唬得玉珠心惊胆战的,下巴几乎要塞进衣领里。   “你所说的成玉、佩兰,可是专管院里那些花草的那两个丫头?”她缓缓问。   她脑子里闪过两幅面孔,这院里的确有两个姿色上等的女使,因容貌出色,她便多看了几眼,不过她平日有缀锦照顾,素来鲜少使唤其他人,故而跟那二人不过点头之交罢了,若非玉珠提起,她都不晓得二人的名字。   玉珠连连点头:“是,就是她们。”   元月咬了咬下唇,转眼看向玉珠,口吻微妙:“所以,你才这般怕我。”   玉珠面有愧色,支支吾吾话不成句。   见状,她“嗤”的笑了:“好了,我没责怪你的意思,这事还得感谢你告诉我。你回去吧,权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千万记着莫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不对劲来。”   *   是夜,元月挑灯对窗独坐,她的视线微微偏移,直落在东厢房那扇同样透着光影的窗户上,烛光勾勒出一道挺拔端正的身影。   夜阑人静之时,他却如她一般临窗枯坐,是为白日的话而多心么?   应当……是吧。   他的情愫直白而热烈,只要她愿意敞开心扉,他便会无怨无悔护着她。他待她是极好的,这毋庸置疑,她也并非草木,做不到长久地不为之动容。   他所求为真心,她决意抛却过去,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可她自己都不敢保证会花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他,当真能等得下去么。   即便他做到了,可她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只接受他的好意而不付出?倒不如……   她想得失神,连缀锦几时进来,几时站到身后也未察觉。   “姑娘,自从见了玉珠后,您便心不在焉的……她对您说什么了?”缀锦满眼关心询问。   元月嘴唇翕动,到底咽回嘴边的话,强笑道:“没什么。你去把成玉叫过来吧。”   缀锦一愣,迟疑道:“……您寻她作甚?”   视线中,靠窗而坐的身影依然笔挺,她心中发苦,连带着语气也含着丝丝艰涩:“快去,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缀锦不好再触霉头,只得领命去了。   目送那背影一点点湮没在夜色里,元月举头隔窗望月,漫天漆黑间唯有那弯残月高高挂着,瞧着格外孤寂,她心念微动,移目看向斜对面窗纸上朦胧的剪影。   倒不如亲手做那红娘,为他谋一个贴心人,伴他身侧,替他抚平心间愁绪,为他绵延子嗣,免得落个孤苦无依的结局。   至于成玉品性是否如玉珠所言那般不堪,尚需试一试,若不可,她自然不会任由此人胡作非为。   “姑娘,奴婢带成玉过来了。”   缀锦的话拉回了飞往天边的思绪,元月做了个深呼吸:“进来。”   两人先后走入视线,饶成玉低眉顺眼,却依旧藏不住那美艳动人的容颜,她忽觉心头一颤,面对这等娇娇美人,他定会怜香惜玉的吧。   “此处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元月转而吩咐缀锦。   缀锦心中万般不愿,这成玉可不是省油的灯,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惯会在丫头面前作威作福,仿佛她才是府里的主子。   心知拗不过元月,缀锦边扭脸剜了眼安静乖巧的成玉,冷哼一声关门去了。   成玉自始至终目光未曾有丝毫偏移,倒把缀锦衬得像个跳梁小丑,元月暗暗绞着帕子,浑然不觉帕子在她手里变得愈加扭曲,她闭了闭眼,强逼着自己冷静:“听底下人说,你厨艺不错?”   “奴婢家以前是开饭馆的,后来家道中落,欠了一屁股债,爹娘还不起便把奴婢卖了抵债。奴婢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会做些家常小菜,却不敢在您面前夸耀。”成玉谦虚道。   元月挤出一个笑容来:“看来我没找错人。殿下近日口味刁钻,每餐只动几筷子便没胃口了,眼看人瘦了一圈。我正为这事发愁,刚巧你心灵手巧,这样,你这会子去小厨房做几样清淡的吃食,一并送到东厢房,也让他尝尝好赖。”   她笑容可掬的模样令成玉诚惶诚恐,忙摆手:“奴婢小打小闹的,登不上台面,实在没脸到殿下面前卖弄……您就别难为奴婢了。”   元月仍笑着:“咱们又不像宫里,规矩没那么多,况殿下心善,从未苛待过谁,你且安心去吧。”   这回,成玉不再推辞,盈盈一福身,自去小厨房忙活了。   人一走,元月脑海中绷紧的弦断了,她按住太阳穴,略略定定心神,随后起身用指节敲响纱窗轻唤:“玉珠。”   玉珠低头快步推门进来,恭谨听命。   “你悄悄盯着成玉,万一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及时来告我。”   “是。”   玉珠交叠着手告退,屋里登时静下来。   话分两头,且说成玉独自在小厨房大展身手近一个时辰后,对着眼前的四菜一汤愉悦勾唇,喃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古人的话,果真不错。”   她掸去身上的粉尘,用心理好仪容,继而从袖子里抖出一包药粉,均匀洒入每样饭食中,再拿勺子好好搅动一番,这才呈至托盘内,轻移莲步至东厢房外,叩响门扉:“殿下,皇子妃交代奴婢给您送宵夜。”   屋里火光闪动,恰如成玉泛起涟漪的心海,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杜阙那副俊美的容颜,每闪现一次,她心底的火苗便窜高一分。不过瞬息之间,理智已然被灼化。   屋里没动静,成玉却心痒难耐,吊着嗓子又唤了声:“殿下,皇子妃命奴婢给您送宵夜来。”   内里越静,落到她耳朵里的心跳声便越洪亮,她低头看着高耸的胸脯,刻意往前挺了挺,如此,门一开,触上他坚实胸膛的便会是她柔软的心口,那时,不怕他嘴硬。   ——她向来为这副傲人玉体而自豪。   吱呀——   门开了。   --------------------   下一本写《大将军对我早有图谋》,一个男主暗恋成真的轻松小甜文,求收藏呀(^○^)   文案:   【腹黑大将军x惜命小娘子】   因为圣上乱点鸳鸯谱,宋知韵收获了一个便宜未婚夫。   未婚夫姓霍名铮,人如其名,是大齐铁骨铮铮的冷面将军,而这霍铮还有个诨号:铁面阎罗。   传闻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生得更是丑陋骇人,用他的名字止小儿夜啼屡试不爽。   她万般不愿,可思及抗旨不遵的后果,仍硬着头皮嫁了过去,只盼日后能在霍家讨得一席之地。   不料,这份小小的心愿在新婚当夜直接化为齑粉。   当目睹到他英气逼人的面容后,本应该高兴的她却感到后颈不住有凉气涌上来。   “我是什么豺狼虎豹么?跑什么?”   一只大手将已然跨出两步的她捞回来,直直抵在墙上,戏谑挑眉。   *   宋知韵十分后悔,恨不能扇曾经的自己两巴掌。   她就不该在飞云楼拉着一位名叫“梦松”的俏郎君大说特说霍铮的坏话,还大放厥词:姓霍的那么丑,怕是只能打光棍了,霍家要绝后喽。   “梦松”笑而不语,当时她只道他默认她的话,没成想,霍峥居然跟“梦松”长了一张别无二致的脸……   为了保住项上人头,她决定从此离他远远的。   *   霍铮有个秘密,赐婚圣旨是他亲去求来的。   年少时,他身子羸弱,时常受街头巷尾的小孩儿欺负,无人对他伸出援手,只有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小姑娘冲上来解围。   明明生得粉雕玉琢,指责起人来却凶巴巴的,很是讨喜。   后来,他瘦弱不再,投身军营,驰骋疆场,战功卓卓。   他想,是时候将小姑娘娶回家了。   提亲之前,他化身为“梦松”同她厮混了些时日,每每听她痛骂自己何等丑恶时,他便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她果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洞房花烛夜,她泪眼汪汪央求自己放她一马之时,他嗤的一笑:“自作孽,不可活……夫人须当记清楚了。” 第30章 迷情   =====================   两片陌生的衣料相接,成玉的身躯笼罩在阴影之下,一股子清香扑入鼻腔,成玉的脑海里登时炸开了火花,重心和心脏同步,微微一颤,手里的托盘渐渐斜下去。   紧急关头,一只强有力大手托住盘底,稳住了叮当作响的碗碟,却未能稳住包裹在布料底下蠢蠢欲动的春心。   “进来吧。”   阴影散开,光亮入目,成玉娇俏垂首,缓步入内。   “你叫什么名字?瞧着甚是面生。”   与话语相继传来的是木椅拉开时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咯吱声,成玉稍抬眼帘,猝不及防跌入一双噙笑的眼里。   “奴婢贱名成玉,一直在院里照管花草,殿下瞅着眼生也不奇怪。”她轻咬唇瓣,双颊透粉,宛如春日一朵待放的花苞。   “……成玉,我记住你了。”杜阙笑眼一寸寸扫过成玉含羞的面庞,一字一句道。   成玉笑而不语,扭着水蛇腰上前,将饭食一一摆好,留给杜阙一个侧影,灯光洒下,勾勒出一条妙然的曲线:“殿下,奴婢伺候您用膳吧。”   “不急。”杜阙眉尾上挑,好似不经意睃了眼那副引人遐想的躯体,他双臂撑桌,上身前倾,正好与成玉的视线齐平,“从前都是你伺候人用膳,今儿不如换我来伺候你一回,如何?”   神态勾人,口吻暧昧,成玉阵脚全乱,却记得自己的任务,忙倒了两步,怯道:“殿下快别吓唬奴婢,奴婢哪怕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劳烦您屈尊伺候奴婢……”   杜阙扬唇低笑,伸手抓住成玉的手腕往身边一带,瞳底尽是狡黠:“羞什么。莫非,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成玉的骨头都酥了,情不自禁道:“您,当真不怪奴婢僭越?”   “你生得这么可人,我怎舍得怪罪于你?”杜阙捏起成玉的一缕发丝,揉在指尖把玩。   成玉面色绯红,欲拒还迎地推了推他的胸膛,娇声道:“殿下可真会戏耍人。您前几日还非皇子妃不可,怎么今儿又夸起奴婢来了?”   成玉素来自诩不凡,自个儿长着这副天仙似的容颜,凭什么就得为奴为婢?旁的高枝攀不上,倒不如借今日这个机会一举拿下杜阙,那姓元的跟他成婚这许久,同房都不曾有过,平日更是不冷不热的,况且那姓元的不就是比她出身好了些,其余的哪样儿比得上她!   待今夜生米煮成熟饭,她若有幸怀了身子,杜阙必得抬她做妾室,这不比任人呼来喝去的好?   思及此,成玉窃喜万分,直接瘫软了身子,整个人牢牢爬上杜阙,攥着拳头小力锤了下他的肩窝:“殿下不说话,想来是瞧不起奴婢,那奴婢可万万不敢冒犯殿下了。”   说罢,佯装抽身离开。   “怎会?”退到一半,再度被杜阙按回怀里,成玉大喜过望,“她是她,你是你。今夜,我只想要你。”   须臾,唇瓣贴上一个凉凉的东西,成玉定睛一看,原是盛着鸡汤的勺子。她错开嘴唇,望向上方浅笑着的杜阙:“殿下如果翻脸不认人了,奴婢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你把它喝了,我就告诉你。”那勺子再次贴上来。   四目相对,成玉心跳如雷,下意识吞咽着唾沫。   旁的不提,这张脸是真惹人注目,简直跟那狐狸精高婕妤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今儿她尚且被迷了心窍,保不齐哪天陛下看见这张脸又想起当初和高婕妤那些往事来,那样的话,莫说什么七皇子,恐怕太子都得担心担心自己能否坐稳东宫的位子了,难怪宫里那些人非要治他于死地不可。   迎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成玉启唇含住汤勺,一饮而尽。   “还喝么?”杜阙俯视成玉,蛊惑般的道。   成玉早被勾得五迷三道的,哪里会不应:“殿下喂奴婢,奴婢当然乐意。”   杜阙嗤笑着,依她的意思,往她口中递了一勺又一勺,直到那碗汤见了底,而成玉,已然软得不成样子,死死跌在他胸前,脸色潮红,眸光潋滟,手上不住撕扯着他的衣襟。   “哼,不自量力。”带笑的眼突然泛起冷意,杜阙不假思索撒开手,放任成玉倒地,继而弯起指节敲响窗户,“把她带下去,关到柴房。”   外面沉沉答:“是。”   紧接着,门户敞开,曹平探身入内,手中攥着一把指头粗细的麻绳。   少顷,曹平推搡着哼哼吱吱的成玉遁入了夜色。   杜阙紧随其后,只不过他半道上拐入了盥室。   近半个时辰后,杜阙踏月而归,而方才着的衣衫杳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袭乌金锦袍,贵气逼人。   他负手立于桌案前,眸光流转,遥对院中沙沙作响的枝丫微勾唇角,随即,右手执著,夹起碟中精致小巧的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   迟迟等不到玉珠,元月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眼见东厢房灭了灯,心中更是说不出的烦躁。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她心下一喜,疾步前去开门。   “……杜、杜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他没和成玉一起?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眉心之间的纹路悄然平了下来。   “阿月……”杜阙弯下身子,蜷缩成一团,靠坐在门框上,前额溢出涔涔汗珠,身子也跟着左右晃动。   元月眼疾手快将人搂在怀里,手方触到他的皮肤,便立马弹了回来,她惊讶不已:“你怎么这么烫?”   “我也不知,吃了下人送来的宵夜,便感觉不对劲……忽冷忽热的,好生难受。”杜阙反客为主,双臂钳住她的后腰,喘着粗气道。   元月心中一沉,成玉果然不靠谱!   “我先扶你回屋躺着,再叫人请郎中来。”   也顾不得玉珠去往何处,她咬牙捞起杜阙,一瘸一拐将他送到自己榻上,拽来被子正要给他盖,却见他两股之间莫名涨起一处,她顿时红了脸,强别开头把被子胡乱丢上去,撒手走人。   “阿月,你别走。”转身转到一半,手腕被人死死扼住,元月欲哭无泪,两腿噌的麻了,怎么也迈不开步,“你留下来,帮帮我,好不好?”   她犹遭雷劈,下意识惊呼:“我怎么能帮得了你!”   言罢,甩手要走,但杜阙似乎铁了心不放她走,硬生生把她拽了回去,她没留神,狼狈栽到榻上,被迫同他面对面。   他双目微张,嘴唇撑开一道缝,不断吐息,温热的气息迎面喷来,她却避无可避,只能在他的桎梏下挣扎,宛如一只落水的蝴蝶。   “杜阙,我求你了,我真帮不了你……你放我离开吧,行不行?”来回拉扯的缘故,难免碰上不该碰的,元月陡然愣住,半个身子都僵了,除了眼皮其他地方一动不敢动。   “……你可以,只有你能帮我。”   停在脸上的光一点点变得深邃不可捉摸,她虽未经人事,却也猜得出来他的意图,泪便就这般夺眶而出,她瑟瑟央求:“我,我……你想如何我都依你,但求你别碰我……可以吗?”   杜阙眸色短暂地沉了沉,然后哑声道:“好,我不碰你。”   元月感激涕零:“谢……”   一语未尽,她定格的手臂被另一只手摄着一路向下:“你用它,帮我。”   ……   与此同时,柴房。   曹平用力一推,被绑得跟蝉蛹似的成玉侧倒坠地,她的脚踝不偏不倚磕上角落里堆放的木柴,白皙的皮肤顿时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涔涔,然皮肉之苦于她体内翻腾汹涌的万千虫蚁啃食之痛相较,微不足道。   成玉扭动着身躯,每一寸体肤皆沾满了尘土,口中喘息不断。   曹平呸一声,唾骂:“凭你也敢算计殿下?自寻死路!”   再看不得这副扎眼的场面,曹平扭头出门,伏到一早候在门外的刘婆子耳边低声交代:“劳烦嬷嬷受累,好好看着里面的人。待天亮了,殿下自会处置。”   刘婆子堆笑答应,往前送了一段曹平,方才转回去。   莫看刘婆子年纪大,却依旧耳聪目明,隔着门,里头黏糊糊的哼唧尽入两耳,刘婆子啐了一口,切着牙根暗骂:“下贱蹄子,今儿你总算落在我手里了,看我等会子怎么治你!”   原来这刘婆子从前跟成玉一样,同在宫里的浣衣局当差,而成玉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在宫里掌事太监面前没少搔首弄姿,短短半年功夫,便一跃成了皇后宫里人,心气儿越性高了,隔三差五回浣衣局来指手画脚。   刘婆子是个暴脾气,受不住这憋屈,便与成玉厮打到一块儿,成玉狐假虎威,搬出皇后来压刘婆子,宫里人惯是会见风使舵的,帮着成玉暴打了刘婆子一顿,若非皇后身边的吟霜及时出面阻拦,怕是难逃被撵出宫的命运。   幸而吟霜是个明事理的,回去禀明皇后以后,没几日便下令把刘婆子调去伺候杜阙去了。不到一年,皇帝给杜阙赐了婚,赐了府邸,刘婆子满心怨念总算平息不少,好赖出了宫,再怎么样总比日日在浣衣局受苦受累的强。   谁知造化弄人,那成玉竟也跟了出来,与刘婆子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刘婆子简直恨得牙根痒痒,而成玉也机灵得很,只会背过主子作威作福,而府里这两位,一个是事事不管的娇小姐,一个是成日围着夫人打转的贵公子,根本无心插手府里的琐事,是以刘婆子一直盯着成玉,却拿她没法子。   刘婆子咧嘴阴狠一笑,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回可算给她逮着机会了。   刘婆子收起笑脸,手心不知几时多了几根明晃晃的银针,她将针紧紧攥住,扭脸朝耳房的方向招招手。   俄而,一道鹅黄色身影从暗地里闪出来,不是旁人,正是玉珠。   “到井边打几桶凉水过来,手脚轻些,别惊动主子。”刘婆子从容吩咐。   玉珠点点头,眼睛不时往柴房里瞟:“干娘,您下手可别太狠了,万一出个好歹,主子们定不会轻易绕了咱们的。”   刘婆子不耐烦摆手:“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我心里有数,你赶紧去。”   玉珠缩缩脖子,掉头跑开了。   安顿停当,刘婆子满意舒眉,推门进了柴房。   --------------------   ====================   # 第二卷 月照沟渠   ==================== 第31章 亲密   =====================   夜半,皇子府万籁俱寂,然有一处却灯如白昼,再细细分辨一番,依稀可闻哗哗水声,循光望去,不是别处,响动的来源正是用作净房的东耳房。   耳房内,水雾弥漫,一张纤细光洁的背若隐若现,三千乌丝自然垂落,衬得那皮肤越发白嫩细腻,不消一睹风姿,便可知是位绝代佳人。   但,佳人似乎另有烦恼,一味地拍打着齐胸的水面:“晦气,真晦气!”   水花飞溅,打湿了元月的眉眼,可她仍不肯罢休,反捞起水面上漂浮着的花瓣大力撕扯个不住,花瓣粉碎,飘落在地:“该死的杜阙……明儿你醒了,我跟你没完!”   放完狠话,她把双手伸入水底,反复揉搓着,直到两只手通红才堪堪止住。   看着红通通的手,眼中忽然泛起泪花,难怪阿衡说一口一个臭男人,亏她还反驳不该用偏见看待人。结果,那杀千刀的玩意儿,竟让她亲手碰那脏东西,碰也就罢了,只当牺牲自己帮他一回……可他居然一回又一回。她嗓子都哭哑了,他就是不肯放过她,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略显满足。   他这会子倒不疼不痒地闷头大睡着,弄得她手心火辣辣的,又恶心,又难受……一想到这手挨过那丑东西,叫她日后还如何吃得下饭!   元月越想越来气,一刻也坐不住了,立马迈出浴桶,草草穿戴整齐,气冲冲直奔卧房。   哐当——   门被粗鲁撞开。   元月火气上涌,眼睛都变得格外清明了几分,她凝眸一瞧,果见榻上那副板板正正的身躯。   她双手握拳,大步近前,拽住被角用力一掀,却猝不及防撞着两条赤条条的腿,她当即怔住,脑袋跟糊了一层浆糊似的,只知盯着那不该看的发呆。   “……阿月。”比看遍杜阙全身更可怕的,是杜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而那双眼正在她脸上打转,最后停驻于她大张的唇瓣上。   “流氓啊!”元月惊叫一声,迅速背过身子,两手死死捂住脸。   “……我穿了衣服的,不算流氓。”   后面一阵窸窸窣窣,她惊魂未定,摸黑闪出去好几步,结巴威胁:“你,你别过来……不,你赶紧走,回你的东厢房去!”   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她清楚地听到,杜阙脚踩在地板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以及他急促不安的呼吸声。   “停!站那别动,否则我明日便回元家,再也不回来了!”元月凭感觉换了个面对他的方向,然后放下一只手,伸出去指着他警告,眼皮仍然合得死死的。   猛地,手被一团热度紧紧包裹,紧接着,耳尖擦过两声轻笑:“无妨,我可以跟阿月一同回去,想来元家也不会赶我走的。”   “你说……对吗?阿月。”   热气渐次拂过耳后、颈窝,元月浑身僵直,眼前蓦地闪过不久前他抓着她的手上下摆弄的情景,那时,他也是这般低笑着说:阿月真聪明。   ——魅惑而疯狂。   “杜,杜阙,你,你不要脸!”元月歪过身子,试图躲开耳畔令人肉麻的触碰,然,她忘了,自己的左手还被困在他的掌心之间。他微微一扯,她整个人便随之撞入了他的臂弯之中,再难动弹半分:“你我已经坦诚相对过了,我要不要脸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只大手轻轻摁住她的后脑勺,她迎面贴上他温热的胸膛,头顶蹭上他的下巴,耳边不断回荡着有规律的心跳声。   “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怎么能如此……”后面的话她到底说不出口。   “我猜阿月是想说,我怎能这般浪、荡?”杜阙刻意放慢语速,“浪荡”二字更是咬得格外重。   今夜的种种,皆是元月始料未及的,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对杜阙是又怕又恨,眼下他表现得这样轻挑、陌生,无疑打破了她的认知,那泪水犹如决堤似的,汹涌而下:“合着你这么久了,都在装正人君子哄骗我……你太过分了。”   胸前突感湿漉漉的,杜阙愕然低头,却见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小巧的鼻尖因抽泣的动作而皱皱巴巴的。他心头好似被一双手用力握住,令他喘不上气来:“我,我……”   怀中人仰起头,双目猩红,但目光却是冷寂的:“你真让我失望。”   简简单单六个字,恍如一把冰锥直插心脏,而那寒气经由血脉,遍布全身,杜阙感觉,自己的生机在渐渐冻结,碎裂。   双臂颓然垂落,她没有半分迟疑,抽身而去,徒留满室萧瑟。   杜阙定定站了许久,久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他举目望天,残月早已淡去:“她又要离我而去了。”   他闭上眼,突然笑了:“不,她逃不掉,永远都逃不掉。”   当夜,元月落荒而逃后,急急拍开缀锦的房门,凑合到破晓时候,连干净衣裳都来不及收拾两件,便带着缀锦回元府去了,早把成玉、玉珠以及春情散忘得干干净净。   元嵩上朝未归,是许夫人迎的人,不及多问几句,元月一头扑到许夫人怀里,啼哭不止,惊得许夫人不知所措,歪头用眼神询问缀锦,缀锦只皱眉摇头。   无奈之下,许夫人存着疑团安慰了元月好一阵子,这才等来她断断续续的解释:“我不回皇子府……住了,我要回家来跟您跟爹住,杜阙,他欺负我……”   许夫人越听越糊涂,有心问个明白,然她哭得太过伤心,怕追问又刺激到她,便按捺住这个念头,低头给她把碎发别到耳后,顺着说:“好,不回去,凭你乐意住到几时。还没吃早膳吧?走,咱们娘儿俩回去边吃边聊。”   元月情绪缓和不少,撇着嘴松开许夫人:“还是您待我好,不像那个混蛋玩意儿,只知道算计我。”   许夫人忍俊不禁,假意嗔怪道:“快住嘴,让人传出去还不笑掉了大牙?你呀你,真不叫我省心。”   “传出去就传出去,我才不怕外人笑话。再说,要笑话也是笑话他!”她不服气,脸扭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边的柱子。   眼前没镜子,元月自己又一心沉浸在对杜阙的作为咬牙切齿的恨意里,压根没发觉红透了的脸颊,但旁观者的许夫人可瞧得真切,再加上她抱怨时眼神躲闪的别扭样儿,许夫人顿时了然于心,微微笑道:“好端端的拿死物撒什么气,不嫌脚疼?行了,先回房,吃口热饭暖暖身子。过道里风大,别再吹坏了。”   元月扬扬下巴,自顾自迈开步子往前走,走出去一箭地远,忽而转脸冲许夫人身边站着的莲心高声道:“劳烦姐姐到门房跑一趟,就说如果六皇子寻来,就说我不在。”   她说得理直气壮,莲心可为难坏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只好向许夫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且按姑娘吩咐的去办。”许夫人扭头朝莲心挤挤眉,莲心心领神会,自去了。   饭桌上尽是元月素日爱吃的膳食,许夫人笑吟吟拿筷子这样夹一点,那样夹一点,没一会儿,元月面前的碗里已堆成小山了。   “府里新来的厨娘做的,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许夫人见她不动筷含笑催促。   元月看着满桌子的美味,嘴里不断分泌着口水,可脑海里却不停地过着昨儿夜里南那晦气场面,她下意识看了看双手,当即胃口全无,于是借口道:“我昨晚上吃撑了,肚子不舒服,您自个儿吃吧。”   许夫人眉心一紧,默了默屏退屋里的下人,而后挪凳子靠到元月身边,温声道:“此处没旁人,我便不拐弯抹角了。你与殿下之间,圆房了不曾?”   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元月的面皮子登时血红,头越放越低,眼看便要埋到碗里去:“什么圆房,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   历经多年风霜,许夫人早已褪去青涩,男女之事于她而言跟日常琐事没什么差别,反笑着揶揄:“素日天不怕地不怕,我跟你爹两个人尚降不住你,不成想今儿提了一嘴这事儿,你竟嘴也张不开了,可知还是小孩子心性。”   元月挂不住脸,干脆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只听许夫人在耳边念叨。   “怪我,没能尽到当娘的责任,出嫁前也没教你那里面的门道,你害臊也情有可原。”许夫人笑叹,顺手握住元月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拍了一拍,“不过你得跟我说道说道,我现在教你是为时不晚还是亡羊补牢?”   “什么跟什么呀,您几时也学得爹那般咬文嚼字的习惯了……”书上所写的“周公之礼”,离她十分遥远,即便从前同公孙冀有过一段,也只停留在牵手拥抱的阶段,似昨晚杜阙那般冒犯之举更是想都不曾想过,如今被迫承受那事,又被许夫人一个劲儿地追问,她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许夫人愈觉得好笑:“莫顾左右而言他。你只管老实回答我,你与殿下进展到哪一步了?”   心里烦乱不堪,这边又被逼问个不停,元月一急,顺嘴倒出来:“我跟他清清白白的,倒是他,脸皮厚的跟什么似的,非让我用,用手给他……”她上下比画着,脸色由红转白又转青。   许夫人瞳孔瞬间放大,笑直接僵在嘴边,好半晌,才捏捏她的手背干笑着安抚:“不稀奇,他们男人都是这个臭德行。”   话虽如此,许夫人却不禁多看了几眼她的手,原以为是吹了冷风手才红肿了,不曾想竟是这缘故。   这个六皇子,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骨子里怎如此放荡……偏生这婚事还是圣上敲定的,想反悔也不能。   真是苦了她了。   “您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明明我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您倒好,轻飘飘一句‘不稀奇’就算了。”对于许夫人无所谓的态度,元月很是不满。   许夫人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故意把眉横起来:“你放心,倘若六皇子寻过来,我定狠狠骂他几句为你出气。”   元月羞得不行,忙出言阻止:“这事就别拿出来说了,多丢人啊。算了算了,权且放他一马吧。”   许夫人收了阵仗,拉着她起身,一面向里屋走一面说:“既没胃口,我也不勉强你,正好借这个功夫给你看样东西。”   她不解其意,却也由着许夫人去了。   里屋梳妆台旁摆放着一口大箱子,许夫人于此处站定,松开她,自己打开箱子弯腰翻找起来。   元月伸脖子一瞧,箱子里没什么稀罕物件,俱是些瓶瓶罐罐之类的杂物,看起来倒有些年头了。   片刻之后,许夫人直起腰身,手里多了个木匣子,她咂嘴问:“您究竟打算给我看什么?神神秘秘的。”   许夫人将匣子塞到她怀里,才说:“出阁前就该给你,好在拖到今儿也不晚。实在好奇的话,打开看看。”   许夫人鲜有神叨的时候,元月好奇心更甚,怀抱匣子坐到床沿,轻轻拨开锁头,凝睛看去:“春,春宵……”   意识到这几个字眼不妥,她急忙捂住嘴巴,眼睛却瞪得老大。   “嫁做人妇,那事便躲不掉,不过是早晚罢了。”许夫人拿住她的胳膊放下来,语重心长道,“你回去后仔细翻看翻看,省得日后手忙脚乱的。”   元月羞恼不已,扣上盖子随手将匣子掷到一边,笃定道:“横竖我用不上,看了也白看。”   许夫人刚要开口劝说,外头却传来莲心的话音:“夫人,姑娘,六殿下来了,非要见姑娘。门房不敢拦,这会子正在前厅坐着。”   -------------------- 第32章 疯狂   =====================   元月在气头上,不肯见杜阙,任许夫人如何好言相劝也无济于事,强逼不得,许夫人只得自行去前厅招待他。   竖着耳朵听脚步声渐渐远去,元月才舍得把低垂的头抬起来,而这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一是为那本《春宵秘戏图》,二是为说到做到的杜阙。   念及此,方凉下去的脸复烧起来,她心一横用力拍打了两下脸蛋,以此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果然,痛感是最有效的,现在脸上虽仍烫得厉害,可脑袋里冒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已然荡然无存了。   折腾一早上,连口水都未曾喝,元月起身去外间,双腿盘坐到矮炕上,执壶斟满清水。杯口刚贴上嘴唇,便听外边有说有笑的:   “她在里头闹别扭呢,这会子进去少不得挨几句难听话,殿下不如略等等,过会子她想通了再说。”许夫人乐呵呵提醒。   “无碍。是我对不住她,她打我骂我都好,只别不理我。”杜阙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委屈?   不是,他委屈个什么?该委屈的不是她么?   眼前的水登时没吸引力了,元月的脸也垮下来,攥拳拍桌而起:“呸!大尾巴狼装什么小白兔?能骗得过谁!”   她步履匆匆,夺门而出,打断相谈甚欢的二人:“你走,我不想见你,别赖在我家!”   许夫人吓了一跳,忙扯住她的衣袂,先赔笑给杜阙道歉:“这孩子不懂事,殿下多担待些。”又苦劝她:“说话就说话,飞冲上去作甚?万一跌了脚,到时疼的可是你自己。”   元月不领情,大力甩开许夫人,扑上去扬手给了杜阙一掴。响亮清脆的一下,直叫几人当场愣住。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未收回,眼底弥漫着错愕;杜阙不怒反笑,一眨不眨看着她;许夫人手里的帕子跌在地上,眉心皱成了“川”字。   “你、你为何不躲?”元月率先回过神来,她无意识摇头,双腿不断往后倒。   杜阙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她,他笑容依旧,缓缓道:“阿月可解气了?若不解气……”他从衣袖中推出一把匕首,步步逼近她:“你拿它刺我一刀,一刀不行,便两刀、三刀,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她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后背紧紧抵上墙面,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调转刀身,将刀柄置于她的掌心,再一点点摁回她的五指,灿烂一笑:“好吗?阿月。”   被他攥过的皮制刀柄,触感是生涩的、温热的,但她的心却是不安的、冰冷的,此时此刻,她恍然大悟,原来过去不仅一直错认了他的秉性,还低估了他的疯狂——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短刃蓦地抖落,砸在元月脚尖的一寸之外,她抱头尖叫着绕开他,直扑不远处的许夫人。   许夫人张臂接住她,轻拍她的后背是以安抚:“……不怕,想必殿下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别胡思乱想。”   此刻许夫人俨然是一个称职的慈母,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但个中苦楚唯有许夫人自己知晓。   方才的一幕,简直颠覆了许夫人的认知,若非亲眼所见,她断不能相信那个以懦弱闻名的六皇子会做出此等惊骇之举,最可怕莫过于他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仿佛死亡在他眼里,不过过眼云烟耳。   许夫人心惊胆战,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了才勉强做出镇定的模样:“殿下也真是的,明知小月胆子小,还故意吓唬她……好了好了,有什么话进屋说罢,老这么站着多累人。”   元月闷在许夫人怀中,两眼紧闭,一动也不敢动,许夫人推又推不开,只好先让莲心把地上的匕首捡起来还给杜阙,再说些松快话调解即将凝固的气氛:“哎呦两位小祖宗,眼见着日头大了,你们不晒得慌?快别闹别扭了,回屋去吧。”   杜阙稳稳接过匕首,顺手别回后腰,他眸光一沉,道:“阿月,我不该乱开玩笑,你别怕我,更别不睬我。”   有许夫人在旁安慰着,元月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悄悄探出头,隔着许夫人的肩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见他眼眸微垂,唇线平直,而他的右半边脸已然红肿了,且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   他好似察觉到她在看他,迎着阳光抬眸,暖光映入他乌黑的瞳仁中,折射出星星光点,她怔怔然,忘记了躲避视线,因为她发现,那闪动的光点,竟是朵朵泪花……他快要哭了。   “阿月,别赶我走,好不好?”他望着她,泪眼朦胧,再配上他那肿胀的右脸,既狼狈又可怜。   一股无名火自胸腔直窜头顶,元月毫不迟疑地错开目光,拉起云里雾里的许夫人直往屋里去,经过他身边时,冷冰冰道:“你别以为你落两滴泪我就会心软。你走吧,别再来了。”   杜阙却抓住了她的手,不死心道:“我不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在哪,我在哪。”   她也不知从何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他:“随便你。”   她的背影如她的话一般决然,直到夜幕降临,她都没再同杜阙开口说过一个字,哪怕元嵩强逼着她与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看着元月足足剩了小半碗饭的碗,元嵩陷入了沉思。   今儿散朝散得晚,黄昏时候才出了宫门,回到府里便听下人们扎堆窃窃私语着什么,他多问两句,下人们也只含糊其辞地说白日元月失手打了杜阙一巴掌,具体原因他们也不知;他又问许夫人,许夫人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前因后果来。   听罢,元嵩面如土色,不知该埋怨元月无礼还是该为杜阙出乎意料的行为所惊惧,他不由得记起日前查案时端阳王告诉他,那道赐婚圣旨是杜阙在玄极殿跪了好几日苦求来的。   当时元嵩惊得合不拢嘴,他只道是元家受公孙家牵累,陛下拿联姻来敲打他,不想促成这桩亲事的居然是杜阙。   “元大人,阿月不愿同我回去,我便也不回,接下来的日子恐得叨扰大人了。”杜阙随后起身,朝元嵩拱一拱手,口吻淡淡,好似料定他不会拒绝。   他当然不会拒绝,怎么说人家也是皇子,他一个臣子怎敢驳皇子的颜面:“殿下言重,小女耍小性儿是臣这个当父亲的过失。殿下不怪罪臣,臣已感激不尽,谈何叨扰。”   元嵩心下微微泛苦,看这架势,小月怕是不得不回了。只是这六皇子阴晴不定,今日能做出拿刀逼迫小月的事儿来,明儿不定如何又如何折腾。难就难在婚事是御赐的,由不得旁人置喙,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插手不得。   “是我愧对阿月,大人不必为我开脱。“杜阙浅浅一笑,眼底却铺着一层疏离,“大人劳碌一日,我便不打搅了。”   不及元嵩再客套两句,他已杳然无影了。   元嵩沉吟良久,后仰天长叹一声,略佝偻着背趁夜去了。   *   已过三更,元月却辗转难眠,她呆望着床幔,眼睛一眨不眨,并非她感受不到遍布眼球之上的干涩,而是她不敢闭眼。一闭眼,杜阙那张可怜巴巴的脸便不停在脑海里晃荡,任她作何努力都无法消停……她受够了。   他口口声声说愧对于她,可却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她。先前故意将自己作病骗她,这次更过分,闹腾完她后连装也不愿意装了,还大庭广众发疯逼她揭过这篇儿……叫她如何能忍!   眸子实在枯涩难忍,元月只好暂且瞑目缓缓。   他就是拿准了她不记隔夜仇的弱处,才有恃无恐……她抓紧身下锦筃,于手心拧成一团,这回管他变出什么花样来,总之,她不搭理就是了。   御赐婚事不能提和离,那她回娘家住些时日,陛下总不能不让吧。至于外人怎么嚼舌根,随他们去好了,左右她已然声名狼藉了,再添一样蛮横无理的罪名又有何妨。   胡思乱想了半夜,天光已亮,元月干脆起来自个儿去打水洗漱。洗到一半,缀锦揉着睡眼推门进来,见状,微微一愣,旋即不可思议道:“您起这么早……您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她不紧不慢洗完,拿巾子擦干脸,道:“有那么个没眼色的在府里赖着不走,我要能一觉睡到天明,那我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缀锦接住她丢过来的巾子,转了转眼珠子没吱声,跟着她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妆。   往常打扮只消半个时辰,今儿却足足一个时辰了元月仍不满意,她对镜左右端详,蹙眉指着头上的簪子,沉声道:“在自己家好端端戴什么金步摇?你不嫌沉我脖子还累,取了换支简单素净的来。”   缀锦噘嘴答应着,小心翼翼拆下步摇,挑了根白玉簪子,正打算别,又被她拦下:“这簪子眼生得很,我记得我没买过这样式的。”   “是您出阁前殿下派人送来的,夫人本想给您陪了当嫁妆,您死活不肯收,夫人便命人捡出一部分首饰放到您闺房里备着,您回来也不至于没戴的,剩下的则一一清点过存在库房里了。”   缀锦一五一十说着,浑然未觉元月的脸已黑到了底:“收了,连同其余的一并收了。今儿也用不着打扮了,简简单单的挺好。”   言罢,她撇开缀锦,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甫出门,迎面碰上同样面色铁青的杜衡,她立住脚,关切道:“你来便来,气冲冲的作甚?”   杜衡面色稍霁,拉住她的胳膊伏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她顿时惊疑出声:“啊?我没听错吧。孙瓒亲自去王府跟你提亲了?”   -------------------- 第33章 难堪   =====================   两日前,杜衡用过早膳后在院里的秋千上晒太阳,不一会儿,容儿火急火燎跑来说:“孙世子领着一群人抬着十几口大木箱浩浩荡荡来了府里,只道要见王爷王妃。底下人不敢拦,已去通知王妃了。”   杜衡登时冷汗淋漓,片刻不敢耽搁,一溜小跑着去了前院。到时,果见一袭月白锦袍的孙瓒正与王妃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因背对着,她无法从孙瓒的面容推测他此刻的心情,然王妃却是正对着的,通过王妃嘴边挂着的强笑,她心底萌出一个不妙的念头。   杜衡并非扭扭捏捏之人,她径直上前于王妃身侧站定,冷眼觑对面喜笑颜开的孙瓒:“你来作甚?”   孙瓒眉梢高抬:“提亲。”   杜衡霎时呆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日,才接话:“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我好得很,脑子也清楚得很,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孙瓒耸耸肩,吊儿郎当中又有几分无辜。   王妃从惊愕中回神,急按住杜衡气到发抖的胳膊,转而对孙瓒说:“孙世子,郡主她同你并无交集,你这般不管不顾登门,无异于毁坏她的名声,着实无礼。今日之事我权且当做没发生,也不会向王爷多言。你赶紧收了那些东西回去罢。”   王妃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拉着杜衡,扭头便走。   孙瓒出了名的厚脸皮,怎会轻易答应,迈开腿拦住母女二人的去路,笑不达眼底:“王妃所言极是。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心悦郡主,合该打发官媒婆到府一叙,不声不响到访确实不妥。”他顿住,侧目望向满院子的聘礼:“不过,这些东西便不必往回抬了,也省去来回颠簸。”   母女俩对视一眼,杜衡再忍耐不得,对孙瓒横眉冷对:“世子不愿费力,我王府可不缺人手。”继而喝令下人:“把箱子送回英国公府,如有人阻拦,当街丢了即可,有什么责任我担着。”   不及孙瓒挽留,她已然挽着王妃走远了。   孙瓒自知没脸,却不服这口气,越过众人,掷地有声道:“丢便丢,横竖国公府不差这点银子。”   跟孙瓒来的人没了主意,进退两难,当中有胆大的追上去多嘴问:“世子爷,那奴才们?”   孙瓒未曾停留,反加快步伐:“蠢物!你爱留便长长久久地留下!”后扬长而去。   ……   认真听完来龙去脉的元月,忍不住嗤笑出声,此举引来杜衡的不悦,当即丢开她径往屋里去了。   情知不该笑,元月赶忙追进去,但见杜衡盘腿坐在矮炕上,胳膊肘搭着炕桌,头则斜枕着手臂,面朝窗户发愣。   她叹了叹,坐到杜衡对面,恳切道:“我笑,并非幸灾乐祸,而是笑那孙世子。”   刻意留一半的话勾起了杜衡的兴趣,她正过脑袋,狐疑道:“笑他?你该不会是替他打抱不平吧?”   元月忙摆手撇清干系:“那你可误会我了。我笑他自诩风流却拿你无能为力,非但如此,还屡屡在你这儿吃瘪。你想啊,这回他闹得这么满城风雨的,那英国公为人正派,又最好面子,断然不会轻饶了他。这位混世魔王啊,有的受了。”   提起孙瓒免不得受皮肉之苦,杜衡立马坐直身子,握拳狠狠捶了下桌子,直震得桌上的茶杯险些晃下去:“咎由自取!这等无耻之徒,下地狱也不为过。”   “谁说不是呢。”元月颇有感触,唇角一点点垮下来,“那些臭男人真不值得同情,表面上个个儿衣冠楚楚的,实则背过来不定如何算计人。”   杜衡微微眯眼,隐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她托腮盯了元月一阵,似笑非笑道:“我说昨儿去你府上寻不到你人,也不见六殿下,合着你们俩闹别扭,一个跑回娘家,一个巴巴追过来……”她啧啧两声,不再言语。   不提还好,一提那火气又噌的窜上来,元月阴沉着脸:“无缘无故的,捎上我干什么。我跟他不是简简单单闹别扭,而是如水火一般,谁也容不下谁。”   杜衡暗暗咂舌,少不得问个明白。   她憋红了脸,含糊敷衍几句,杜衡可不好糊弄,逼着她非要她说实话。   她摇着头躲下地,到里间往榻上一卧,用被子蒙了脸,任杜衡百般纠缠就是不肯透露一个字。   杜衡不乐意,便扑上去抽开她的被子,伸手挠她腋下,她怕痒,不住求饶:“好阿衡,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你一早道来也不用吃这遭苦了。”杜衡笑着收手,顺势挪到一旁坐了。   元月笑个不住,躺着缓和好半天才定住神,撑着榻坐起来时,正好望见铜镜中自己那乱蓬蓬的发髻,便借着镜光上手整理起来。   那厢杜衡以为她在故意拖延时间,遂斜过身子打算再“威胁”她几句,却偶然瞥见床尾的一角显眼的朱红。   “你在瞧什么,那么入神?”元月边拨弄头发边问。   杜衡不睬,绕开她伸手够住那物件,然后晃了晃。   木匣子里发出几声脆响,元月头皮一麻,撒开弄到一半的头发,欲出手抢匣子,然而,杜衡手快,已然打开了,且那写着“春宵秘戏图”的册子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直刺得她眼皮发颤。   她暗暗叫苦,咬牙趁杜衡惊愕的间隙,伸手去夺那册子,杜衡身子比脑袋快一步,下意识闪开,而那册子,在分别经受了她二人的争抢后,于空中掷出一条抛物线,远远地跌到了门口。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人若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此时此刻的她,便是这般处境。   门道处无声无息洒下一片阴影,而那册子刚好被阴影覆盖,元月眼睁睁看着册子变换了位置,从地上移到了那阴影的主人公手中——不是旁人,正是杜阙。   她恍惚听见脑海中爆竹炸开的砰砰声,直击心脏,直触灵魂。   “……我在外头等你。”语尽,册子直直落在外间的矮炕上,惊醒了里间的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默契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你为何会有……这玩意儿?”杜衡难于启齿,暂时性地干咳两声,四下乱看,偏不去看那册子。   元月心有余悸,忙先把册子收好,又伸脖子瞭着外面,确认杜阙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到炕沿上丧道:“我娘塞给我的。我就说不要,她非不依,这下好了,闹出这么一桩丑事来。”话里话外,存着几分埋怨。   杜衡干笑着,不断用手往脸上扇风:“你也真是的,那东西怎能随便放……我今儿就不该来。得,人还等着你,我先回了。”   “别啊,”她脱口而出,“你可不能走。我这几日都被他烦得够够的了。你留下来陪我,我还能找个由头打发了他。”   杜衡万般不情愿,但架不住她苦求,勉为其难应了。   “可就这么不露面让他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若还是去看看他找你作甚吧。”杜衡戳戳靠坐着不动的元月。   “不用,且让他晾着,不耐烦了自然会离开。”她铁了心给杜阙一个教训,顺势往下一躺,合眼假寐。   她的倔驴脾气杜衡深深领教过,强拽肯定是拽不起来的,那便只有……   彼时缀锦打窗外经过,杜衡微微一笑,对她说:“刚才厮闹了一阵,身上都出汗了,我去院里走走透透气,你安心歇着。”   元月向来对杜衡分外信任,轻“嗯”了声。   杜衡拍拍她伸出一截的小腿,移步去了。   “郡主。”瞅见来人,缀锦福一福身。   杜衡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缀锦会意,跟从她到垂花门前。   “你可知阿月和殿下闹什么矛盾了?”   缀锦欲言又止。   “你与其瞒着我,不如跟我老实说来。好歹我跟她十几年的交情,我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   想来也对,缀锦便抛却顾虑,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悉数交代了。   杜衡只安静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这让缀锦甚为焦急:“这两日姑娘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呆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饭也吃不了几口,奴婢看着揪心不已。才几日功夫,姑娘整整瘦了一圈儿。再这样下去,姑娘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言及此,缀锦眼眶一湿,啪嗒啪嗒垂泪不止。   “好好的哭什么?”杜衡用帕子给她擦泪,“这不是有我在呢吗?我还能撒手看她折腾自己不管不成?”   擦干泪痕,杜衡又道:“这事不难办。既是他们俩之间的矛盾,那就让他们俩面对面说个清楚。”   “难就难在这了。”缀锦皱眉,“姑娘她现在连见都不肯见殿下,更别提跟殿下当面相处了。”   杜衡神秘一笑:“这样,你去前院告诉殿下,就说我会带着阿月出门,让他先去沐春楼等着。”   她态度笃定,叫缀锦放心不少,依言走开去办了。   安顿好这边,杜衡提起裙边返回屋里,而元月不知几时竟睡着了,她摇摇头,推醒元月,迎着她懵懵然的目光缓缓道:“快收拾收拾,咱们一道儿去街上逛逛。我听说今儿沐春有‘真假美猴王’的台子。”   元月眼睛一亮,麻溜坐正:“当真?我可好些日子没看戏了!”   杜衡拉着她将她按到梳妆凳上,笑吟吟道:“我几时骗过你?别闲话了,再迟该误了。”   -------------------- 第34章 消融   =====================   元月爱热闹,最爱做的事便是骑着踏雪往来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品尝街边美食,欣赏街头风景。元嵩、许夫人不理解一个大家闺秀为何偏爱盼头露面,但他们疼她,见管不住索性随她去了,只要她安分些别闯下泼天大祸就好。   偌大京城,她最喜欢逛的当属长乐街。长乐街有各种新奇玩意,有各种街边艺人表演,譬如杂耍、说书之类的,每每经过,她都挪不开脚,直等散场了才舍得离开。   她与公孙冀的缘分,也因长乐街而起。   犹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如往常一般,牵着踏雪挤开人堆兴致满满地打算听昨日听到一半的“孙行者三打白骨精”平话,许是吊了一夜的胃口而太过迫切,以至于不小心撞到一人,那人她隐约听人提起过,名讳不明,旁人只称他“瘦猴儿”,这人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寻常百姓不敢招惹。   她自觉有愧,忙给瘦猴儿赔不是,而瘦猴儿非但不领情,还步步紧逼,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不长眼的豆芽菜!踩着你大爷光道个歉就想了事?”   好在元月野惯了,胆量渐渐锻炼出来了,未曾透出半分怯惧,反挺直身板直视瘦猴儿:“那你想如何?”   瘦猴儿面色一凝,随即发笑不止,往地上脱口浓痰:“呦呵!还挺能耐?你跪下来把老子鞋擦干净,老子就网开一面不追究。”   元月死死咬紧牙关,手里的缰绳几乎要印入皮肉。   周遭围观的俱害怕瘦猴儿,不约而同退后两步,只在心中唾骂瘦猴儿不地道。   “你别太过分。”元月暗暗观察周遭环境,思忖着从哪边跑更快。   瘦猴儿咧嘴一笑,凸出的牙床越发明显:“小丫头片子,我今儿不给你个厉害,以后我还怎么在这条街上混!”说着,卷起袖子作势要扯她的衣领。   这时,一个背影挡在元月面前,完完整整隔绝了瘦猴儿可恨的嘴脸。   “光天化日,岂由你放肆。”俨然是少年人特有的嗓音。   她沉浸在对少年郎的好奇中,错过了瘦猴儿被少年教训以后的惨状,直到瘦猴儿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逃离现场,方找回思绪。   少年回过头来,剑眉星目中饱含关切:“你没受伤吧?”   她迟钝地否认:“没有,多谢你出手相助。”   九岁的元月尚不懂得心跳加快意味着什么,只当在是为又多了个玩伴而开心。   少年笑笑:“那便好。”   没有多余的留恋,少年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元月不甘心这份友情就此磨灭,故而她撺掇缀锦四处打听少年的身份,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缀锦带来了好消息:少年复姓公孙,单名一个冀字,正是后街公孙将军府的二公子。   她垂眸不语,却暗暗为两家离得近而窃喜。   马车缓缓停住,略微晃动的车身将元月拉回现实,她低眉敛目,飞快藏好脸上的悲戚,轻松道:“可算到了。快进去吧,我都等不急了。”   杜衡看出她的异样,但不打算揭穿,回以一笑。   二人先后着地,并肩跨入沐春楼的门槛。   杜衡生性落落大方,遇事不慌不忙,故直到上了二楼,在拐角处的雅间前立住,元月也未能察觉她此刻最不想见之人正端坐于雅间里;更无从得知,门一敞开,她便会跌入那人的怀里。   “人我带到了,希望殿下不要让我失望。”杜衡长舒一口气,目光越过被锁在一对强有力臂弯中的元月,直落在臂膀的主人——杜阙那儿。   “多谢。”面对除元月以外的人,杜阙习惯性地惜字如金。   杜衡见怪不怪,多看一眼“紧紧相拥”的杜、元二人,转身下楼。   见杜衡毫不犹豫丢下自己而去,元月气愤难当,合着这俩人早就串通好了哄骗她,她也傻乎乎地信了……奔腾的火气占满胸腔,她用被迫环在杜阙后腰的手用力掐住他的皮肉,试图逼他松手。   他闷哼一声,箍住她腰身的胳膊却纹丝不动,她发了狠,垫脚咬住他尚未好全的右肩,尽全力合住牙关,血腥味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但握在腰侧的手依旧没有抽走的迹象,而那手正以微末的幅度颤抖着。   终究于心不忍,她选择放过他。   春日衣裳穿得单薄,恰他今日披了件素色锦袍,因此血迹渗出的痕迹格外显眼。   “你不疼么?”一开始血只是星星点点往外冒,这时已发展到颗颗向下滴了,而伤口外的那块衣料也已被鲜血所湿透,染成了暗红色。   “疼。”杜阙答得干脆,“但跟失去你相比,不算什么。”   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元月讽道:“可你知不知道,我最厌恶别人欺骗我、算计我、要挟我。你的作为,非但留不住我,反让我觉得你像个疯子,令人发指的疯子。”   他忽然笑了,身后敞开的门“砰”的一声合住,隔开了外面的风景,同时隔绝了缕缕清光。   雅间内黯淡寂静,环绕在侧的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元月仍被困在原处,而附在腰间的温度却缓慢地延肋骨往上攀爬,从腋下到锁骨,再到脖颈,最后停在下颔处——杜阙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向上一抬,冷热两道视线相汇。   暗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但无法掩盖那双似在温水当中淬过的眼,那当中流淌着的,是嫉妒,是不甘,是化不开搅不散的爱意。   元月遍体生寒,却挪不开目光:“你,你想做什么?”   话方出口,一片温热掠过唇角,直触唇瓣——他的拇指来回摩挲着她的唇,而他的双眸,渐渐迷离,好似蒙了一层欲望之纱。   喉结滚动,那层纱缓缓揭开,唇瓣之上的温度随同周身缠绕的力度一同消散不见,元月恢复了自由。   “阿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原宥我?”杜阙垂手在门边站着,彻底挡住微弱天光,口吻如他没入暗处的身影一般,悲凉落寞。   元月后退的脚步随之顿住,心脏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直叫她喘不上气来。   他性格极端至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她没胆量去赌。   “……罢了。”她仰天长叹,“你不用死,我原谅你了。”   一身傲气终归抵不上一条性命,她到底被他要挟”得溃不成军。   杜阙一个箭步,一把将她揽入怀,头枕她的颈窝,带着哭腔:“真的吗?你真的不怪我,真的不会离我而去了吗?”   被一个足足高出自己一头的人拥着,元月感觉胸腔快炸了,她欲伸手推他,忽而记起他血淋淋的肩膀,无奈收手,沉着气道:“真的。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蓦地,后颈一凉,她愣了片刻,转头看了眼身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诧异道:“你该不会哭了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道:“戏散场之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素来慢半拍的脑筋这次没掉链子,元月晓得,他口中的“家”并非元府,而是六皇子府。   她不太情愿,拒绝之言还未脱口,杜阙又说:“你不愿意也无妨,只是你别赶我走,我想留在元府陪你……可以吗?”   她一时语塞,不是,这才过了多久,他是怎么做到随意切换形象而不感到别扭的啊?   “算了,来回折腾费时又费力的,散场后一同回去吧。”禁不住人哀求,元月忍着不满答应。   杜阙直起身子,春风满面:“好,一起回家。”   杜阙的伤口不断淌血,元月心中不自在,狠心舍下即将开场的戏,带他去附近医馆包扎处理一番,又让郎中开了些止疼化瘀的药,这才乘车朝元府而去。   路上,他眨着眼向她确认好几次,她是否当真不怪罪他了,她有些不耐烦,刚想拿话呛回去,却瞥见对面那两只满怀期待的桃花眼,那刻,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难听的字眼也发不出来了。   她仍不服气就这般便宜了他,于是冷笑道:“我的态度取决于你认错的诚意。你若再犯,我绝不姑息,哪怕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我也要到圣上跟前求一纸和离书;反之,你若就此改了,我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明白,阿月,我明白的。”杜阙瞳底漾出丝丝笑意。   她扯扯嘴角,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起来。   杜阙在意她,比她想象中千倍万倍地在意她,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求她留在他身边……可这种几近癫狂的在乎,她无法接受。   她不懂,为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放弃生命?为何会将自己满心的希望全寄托在旁人身上?   当初公孙冀身死,她也未曾想过丢却这条性命去陪他,因为她始终认为,在这世上有比男女之情更有意义的东西:亲情、友情、理想……   某种意义上,杜阙这种在意,困住的不止是他,还有她。   她不愿一生安守于后宅做个金丝雀,她想去更大更广阔的地方看看,塞北的雪原、江南的水乡……可他,会尊重她的意愿么?   “……杜阙。”元月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倘若有一日,我不得不离开你,你会如何?”   杜阙面色一凝,沉寂半晌,一字一句道:“我会去找你。哪怕翻遍整个京城,走遍整个大齐,也要找到你。”   “若我不愿跟你回来呢?”她强颜欢笑,表现出一副开玩笑的假象。   他勾唇,意味深长:“那我只好把你抓回来,日日夜夜锁在身旁。如此,你便插翅难逃了。”   气氛凝滞之际,他灿烂一笑:“阿月莫怕,我逗你玩的。我捧心待你还来不及,怎舍得伤害你呢?”   元月暗暗抹了把手心沁出的冷汗,借坡下驴:“我随便一说,你也别当真。”   “自然不会。”他说。   -------------------- 第35章 风波(一)   ===========================   此行元月走得急,不曾带什么东西,回元府也不过是跟众人打个招呼,不叫人多心罢了。   许夫人心情格外复杂,有心留元月多住些时日,却也觉得不合适,只将她拉到僻静处叮咛几番:“你性子娇纵,在家我跟你爹尚能由着你胡来,可如今到底是嫁做人妇了,有些事能大事化小便莫要吵吵闹闹。这几日我冷眼看下来,那六皇子不是善茬儿,他这会子离不开你,处处依着你,但谁知道日后会如何?你若还像往常那样口无遮拦,随心所欲,万一再触怒他……有个好歹怎生是好?”   “换做旁人,我跟你爹断然不依,必为你讨和离书来……”许夫人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后面的话终化为一声长叹。   元月听得分外认真,她回握住许夫人的手,声音不大不小:“您和爹放心,我有分寸,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许夫人稍感欣慰,带她到杜阙跟前,将她的手放到杜阙手中:“回去吧。”   不欲使许夫人操心,她默认他牵住自己,笑着告别了众人,而那交握的手,直到踏入内院的那刻,方分开。   白日与杜阙纠缠多时,里衣早被汗珠浸透了,又捂了一路,一股子汗味扑鼻而来,元月再受不住,忙吩咐人烧水沐浴更衣。   准备也得花些功夫,左右闲来无事,她便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抬头看月亮。   转眼明儿就初一了,而初五是公孙冀的生辰。   往年这个时候,她正为寻不着合适的生辰礼而烦恼,今年却用不着了。   “姑娘,水备好了。”缀锦总能及时出现从而掐灭那些不可告人的情愫,她默了默,转身离去。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简单梳过妆,元月打算去端阳王府瞧瞧杜衡。经过东厢房时,里面静悄悄的,隔窗望进去,不止杜阙杳无踪影,他平常使的笔墨纸砚也不翼而飞。   丽萝抱着一摞书从屋里出来,见她在外,忙敛衽行礼。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厚厚的书上:“他几时搬走的?”   “今儿早上。”看她脸色不对,丽萝又解释:“殿下特意交代搬动的时候放轻动作,不让吵着您歇息。”   元月低眉沉吟不语,半晌淡淡道:“没你事了,你去吧。”   丽萝称是,捧好书低眉顺眼地渐渐淡出视野。   她回看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撇撇嘴兀自走开了。   刚出垂花门,遥见一身材敦实得婆子过来,步子迈得又大又急,那面色更是如锅底一般难看。   元月驻足,暗暗忖度片刻,这不是专管后院湖里那些鱼的刘婆子么?这个时辰不在后院干活,倒从前院来……她扬扬下巴,拦住刘婆子:“这般匆忙,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婆子两眼全盯着脚下,全然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一出声,吓得直捂着心口“哎呦”个不停:“您啥时候来的,老奴竟半点没发觉……”   她微眯着眼,笑道:“你老怎么从前院来?”   “老奴有事儿回殿下,哪知四处寻不到殿下,因想着去内院找找看。”刘婆子笑回,眼神却躲躲闪闪的。   “噢?”元月笑意不减,“我倒好奇嬷嬷有什么事儿需惊动殿下的了。”   刘婆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嘴上依旧含糊着:“嗐!哪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不知哪个晦气的趁人不注意溜到园子里把鱼儿折腾死好几条,老奴气不过,寻思请殿下下令好好查查罢了。”   元月上下打量着刘婆子,精准捕捉到刘婆子扣手的动作,这分明是紧张的表现。她清清嗓子,不再跟刘婆子打太极,开门见山道:“嬷嬷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刘婆子不由瞪大双眼,仍故作淡定道:“您哪里的话,老奴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冒犯主子,您莫不是在跟老奴说笑罢……”   她敛了笑,面露冷意:“我什么德行嬷嬷想必也有耳闻。我劝你老一句,藏着什么事趁我现在还有耐心如实说来,否则别怪我不念你往日伺候殿下的情面。”   宫里出来的,个个儿跟人精似的,惯会看人下菜碟,不过这婆子显然糊弄错了人,元月可不是娇滴滴的病弱小姐,有的是法子拿住她。   往日元月与皇子公主们拌嘴打架的事迹宫里人尽皆知,那八公主平日那般跋扈都在她手下落了下风,刘婆子一个下等奴才怎惹得起。刘婆子唬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两步抱住她的小腿哆嗦道:“还请您给老奴做主,老奴真真儿没办法了……!”   府里养着不少仆人,来来往往的,见刘婆子扯着元月哭求,纷纷停住,面面相觑,不敢擅自近前。   元月不欲引起轰动,拔高声音对低头杵着的人道:“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和刘嬷嬷有几句闲话,你们各自忙去罢。”   仆人们心怀好奇,却没胆子与她对着干,皆乖乖散了。   “你起来,回屋慢慢说清楚。”   两腿被箍得死死的,元月险些没站稳,好在刘婆子还算识趣,急抽手回去,不远不近跟着她穿过游廊进了屋。   临出门前,元月特特命缀锦不必跟着,叫她把被褥弄到院里晒晒。   历经上回龃龉,缀锦学聪明了,凡是能顺着便不逆着,故乖巧点头,按她的意思忙活。   元月、刘婆子进门时,恰撞上被褥堆了满怀的缀锦,刘婆子眼疾手快,搭了把手捞住滑下来的被褥,缀锦连胜道谢。待双臂稳住时,抬眼一瞧,正和刘婆子对上视线,缀锦登时怒从心头起:“谁允许你进来的?”姑娘的闺房岂是这肥婆子能随意踏足的!   元月眉宇间浮出几分无奈:“我让她来的。”   缀锦一激灵,才意识到她也在,赶紧低了眉:“是奴婢多嘴,奴婢这就走。”   她没拦着,径自到坐到炕沿,手撑着炕桌扫了眼刘婆子:“眼下没人了,你大可放心说来。”   刘婆子不敢抬脸,结结巴巴回:“老奴当真不是故意害死那小蹄子……不是故意害死成玉的,老奴哪想到她那么娇贵……”说着,情绪突然上来,又扑到她跟前哀求:“您可千万替老奴做主啊!”   这话没头没尾,直叫元月听得发蒙:“你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跟我描述一遍,成玉究竟怎么了,以及她跟你又有什么牵连。”   刘婆子好似抓住救命稻草,接过话眉飞色舞说下去:“两天前,成玉那小蹄子触怒殿下,大半夜给关到了柴房,曹小哥让老奴在柴房外守着,到天亮时殿下再做处置。老奴不敢懈怠,谁承想早晨老奴一开门,那成玉竟直挺挺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吓死人。老奴伸手试了试鼻息……果然没气儿了。”   “老奴本想立马回禀殿下,可四处寻不着人,一打听才晓得殿下随您一块儿去元府了。好不容易盼到殿下回来,却还是没能见着殿下……皇子妃,老奴说的都是实话,您得为老奴做主啊!”刘婆子伏倒在地,眼尾流下两行清泪,不停叩头。   刘婆子的话犹如当头一棒,令元月久久不能回神。   成玉就这么……没了?   几日前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会说没就没?   “你说的全是实话,没在扯谎?”她扣住桌角,强稳住的心神,质问。   刘婆子前额紧紧贴住地面,慌道:“老奴不敢扯谎,句句属实。”   事关人命,元月暂且压下满腹疑问,急唤缀锦进来命其赶紧去英国公府打听打听杜阙在不在,若在,转告他速速回家;又盘问清楚刘婆子成玉现今在何处,后将其打发到耳房,并严令其把好口风,不许透出丁点异样。刘婆子自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不依。   据刘婆子交代,成玉的尸首一直在柴房放着,眼下天儿不算热,尸体一时腐烂不了,再者柴房又偏僻,鲜有人去,故而她与杜阙不在这几日,尚无人发觉。   她有心去柴房一探究竟,双腿却如千斤重,压根挪动不得半分,便只好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坐在原位等杜阙回来再做打算。   好在六皇子府与英国公府同在一条街住着,来回脚程不过半个时辰,元月倒也没多忍受等待的煎熬。   临窗望见一抹玄影飘然而至,她不由松了口气,腿上负着的压力也跟着消失,她急挪步迎杜阙,不期正和他撞个满怀。   杜阙下意识揽住她的后背,以免她重心不稳跌倒。   掌心触及后背的刹那,元月浑身一抖,当即挣开他,后接连倒后几步至一个安全的位置,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   杜阙欲言又止,面上闪过一丝无措,双脚无意识往前迈开,却被她喝住:“别过来!”   似乎意识到态度太过强硬,她急转神色,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假笑:“我的意思是,有什么话站那儿说也行……你别误会。”   “……好,我不过去。”他回以一笑,将迈开的脚收回去。   手扶着墙,深吸一口气,元月慢慢挺直腰背,又冲他笑了笑,佯装无事道:“我刚才的失态不关你的事,而是为……”笑容渐渐止住,她凝重道:“是为成玉。她,死了。”   -------------------- 第36章 风波(二)   ===========================   杜阙的为人有时候真叫人捉摸不透,他会死皮赖脸抱着她用头蹭她央求她别动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冲她阴阳怪气,还会毫无预兆将她逼仄到墙角强求得她的原谅……   好比现在,成玉泛青的尸首重见天日的那刻,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皱眉的皱眉,叹气的叹气,有同成玉结怨的,纵心中畅快,面子上也得下功夫装上一装。可杜阙,莫说惋惜,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一派淡然,底下人上来询问也只简短道:“请仵作来。”   他的态度却从容至此,仿佛地上那具罩于白布之下的尸体与脚底的蚍蜉无异……思及此,眼前蓦然划过那天在元府他拿刀求她原谅的一幕。同样的漫不经心,同样的令人发指……一股寒气爬上脊梁,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害怕了?”肩挨着肩,她颤抖的动作自然瞒不过杜阙,他微微侧身,口吻轻柔,“此处有我即可,让人送你回去吧。”言讫,向缀锦使了个眼色。   缀锦唯唯,近她身旁劝:“殿下说得是,这儿人多手杂的,也不吉利,万一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微风划过面庞,带起一缕碎发的同时,卷起了白布的一隅,成玉那双半睁着的眼闯入眼帘,胸口顿感恶心,元月吞了口泛酸的唾沫,不再坚持,抓着缀锦的胳膊越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消失不见。   强打精神回屋,再忍不住,“哇”的吐出来,缀锦一面为她拍背顺气,一面喊院里的人取痰盂来。   素云动作麻利,不消片刻手捧痰盂赶来,伸到元月面前接好。   又呕了两回,胃里空空如也,元月浑身脱力瘫坐于地,裙边沾到秽语也不觉。   素云见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缀锦还算冷静,嘱咐素云:“先让人进来把地上的收拾收拾,再告诉她们赶紧准备浴汤,姑娘要沐浴。这儿有我伺候着,你安心去。”   素云双手握着痰盂一步三回头去了。   “姑娘,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缀锦半蹲下来,尽力将失魂落魄的元月搀起带着到里间床边坐好,转脸吩咐进来打扫的小丫鬟打清水来。少顷,清水至,缀锦趁着盆拧了干净的巾子递给元月:“您擦擦吧。”   元月木愣愣接着,盯着巾子看了好半晌,忽然闭上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嘴里断断续续道:“太蹊跷了……不过几个月,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   听着不对劲,缀锦忙插话打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您别多想了。”   她睁眼,眼里的死气渐渐褪去:“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摸着心口,语调略显凝重。   缀锦何尝不是如此。死生有命,但偏生这些晦气事全让姑娘给撞上,老天爷未免过于狠心了。   “您刚吐过,还一直胡思乱想,身上自然不好受,趁早洗个热水澡休息几个时辰才是正经。”按下心间忐忑,缀锦强整笑脸道。   沉思无果,元月只得安慰自己近来一桩桩一件件尽是巧合,说服自己暂且丢开不去管。   用巾子擦了脸,恰好人来回热水已备好,便移步往盥室去。   舒舒服服跑了个热水澡,心情跟着松快不少,满身的疲累也一扫而光,元月抬头望天,日头稍斜,距成玉被发现已有两三个时辰了,也不知有结果了不曾。   心有记挂,方舒展的眉眼再度拧紧,缀锦后脚从盥室出来,见她愁眉不展,心下有了猜测,却不敢妄言,生怕重蹈覆辙,于是斟酌字句道:“您肯定饿了,奴婢这就叫厨房做几样清淡的饭食来。”   “等等,”元月猛抬眼,出声唤住她,“你去把玉珠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当真痴了,怎的将那晚玉珠无端消失不见那茬儿给忘了!   缀锦猜不着她的用意,糊涂着退开,不一会儿便引着玉珠回来。   “那天夜里,你去什么地方了,老实回答我。”事已至此,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况缀锦也不是外人,元月便懒得绕弯子,直白诘问。   因不知情,缀锦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玉珠,那玉珠缩低头颅,吞吞吐吐的,俨然一副心虚样子。   “答不上来?”元月眯眼冷笑,“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仍支吾,休怪我不留情面。”   成玉的状是玉珠告的,当夜元月有意试探玉珠所言真伪,故意着她去守着,她倒躲得没了影。这里头定有些猫腻在。   闻言,玉珠把头埋得更低了,嘴里“奴婢”啊“您”啊的重复个不停。   元月勃然大怒,指挥缀锦把她的头掰起来:“你嘴里衔着嚼子不成?那日你跟我来告状可说得利索得很!”   玉珠泪眼婆娑,意志却依旧坚强,半个有用的字眼也不肯吐露,元月气极反笑,命缀锦:“打她,狠狠打她,直到她开口为止!”   怕她气出毛病来,缀锦用劲儿掐了把玉珠的后颈,一面厉声道:“姑娘有个好歹,凭你几个脑袋也躲不过!还不快老实交代了!”再缓了脸色苦劝她:“您消消气,为这么个黄毛丫头不值当。”说着又狠推了把玉珠:“愣着作甚?非要把姑娘折腾出个好歹来你才肯张嘴么!”   被逼得紧,玉珠终撑不住,扑通跪地,哐哐磕头:“奴婢那晚确实看到成玉在殿下房里逗留,奴婢原想去知会您,可曹大哥突然从一边闪出来去了屋里,没多会儿他半推着被五花大绑着的成玉出来,直往后院去了。”   “奴婢谨记着您吩咐的,便壮着胆子跟过去想瞧瞧清楚,谁知半路上给刘嬷嬷叫住。刘嬷嬷是殿下身边的老人儿,奴婢不敢得罪,硬着头皮过去问她做什么。她暗暗指指柴房,说成玉冒犯殿下被关到了里头。奴婢但听不语,然后她又让奴婢去打凉水来,打算替殿下给成玉个教训。奴婢心觉不妥,再三劝她,她只道‘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瞎操什么心!’一下子把奴婢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着手办了。”   玉珠抬袖揩泪:“奴婢提了水回去放下要走,刘嬷嬷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走……奴婢无能,没胆子顶撞,糊里糊涂留下来,依她的意思到门外守着,至于她干什么奴婢恍恍惚惚的也没留意。天快亮时她才出来,脸色煞白,奴婢问她,她也不答,反警告奴婢闭紧嘴巴,别出去乱说。”   “直到刚才,奴婢才反应过来竟是成玉出事了……”玉珠含泪叩首,“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缀锦听得呆若木鸡,从头到尾捋了几遍才弄明白:“合着是刘婆子害的成玉?”   玉珠惶恐反驳:“我只是那晚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来,至于是不是与她有关,我不敢妄加揣测。”   缀锦越发没了主意,于是凑到元月跟前边偷摸打量她的神色边试探:“姑娘,您觉得呢?”   这个问题同样吊住了玉珠的心,她敛气竖耳聆听着。   元月面无表情,两条柳叶眉却微微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倒不曾料得你与刘婆子还有这层渊源。”她顿了顿,转而对缀锦说:“把刘婆子带来,我要好好问个清楚。”   一盏茶后,缀锦独自而归,元月疑道:“人呢?”   “小丫头们说被曹平带到前院问话了。”   她静默一阵,才道:“去看看。”   玉珠仍跪着,正犹豫要不要起时又听她道:“起来吧。刚刚跟我怎么说的,到殿下面前也怎么说,切莫一时慌张遗漏了什么。”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话却叫玉珠冷汗淋淋,她乖巧答是,忍着脚麻爬起来,随元月而去。   快步穿过垂花门,忽闻前方接连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惊得枝头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飞离。   屏声敛悉分辨片刻,发觉那喊声正是刘婆子的,元月默默睇一眼斜后方的玉珠,只见她额角发丝湿漉漉的,眼里无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按下不表,加快步伐循声来到前院书房外,遥与台阶上正襟危坐的杜阙对上目光。   他挥停底下卖力舞动板子的小厮,径直向她而来:“你脸色很差,该好好歇着的。”   “……出了人命案子,我怎么能歇得下去。”元月故作淡定撤开视线,转而看向趴在春凳上哭爹喊娘的刘婆子,“想必仵作给出成玉的死因了吧,是什么?”   杜阙侧身,正巧将视野中的刘婆子遮住:“我来解决就好,你不用——”   “终归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熟视无睹。”她略抬高声音打断他后面的话,却一直未再看他。   她勾手示意玉珠过来:“将你方才讲的,一字不落复述一遍。”   那厢刘婆子哭天抢地的动静戛然而止,瞥见玉珠不知几时冒出来,老脸一白,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疼不疼,左右扭动着跌下地来,指甲抓地奋力往前爬:“玉珠……玉珠,你来得正好,快,快替我跟主子们解释清楚……”   玉珠悄悄扫刘婆子一眼,却未曾睬她,兀自跪了重复当夜所见所闻。   话音一落,刘婆子险些厥过去,趴原地静了好一阵直指着玉珠骂“没良心的小娼妇”,骂累了,又为自己分辨:“奴婢不过用凉水浇了那丫头一头,用针扎了那丫头几下,怎么也不会弄死人的呀……”   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刘婆子吞了口唾沫,赶紧转移话题:“老奴跟您身边伺候这么久,您还不了解老奴的性子?老奴是冤枉的,都是这下作的娼妇栽赃老奴……”   玉珠抬头,含泪看着刘婆子:“嬷嬷也不用骂我,横竖我说的都是事实,主子们再查也是一样的。”   刘婆子亦不消停,和玉珠对骂起来。   这两人吵吵闹闹的甚是聒噪,反叫元月暂时忘记了心底对杜阙的那份惧意,她扬声喝止二人,然后问杜阙:“旁的不论,那仵作是如何说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惊吓过度,心悸而亡。”   “……也就是说,成玉之死确系刘嬷嬷一手造成的?”她又问。   他颔首默认,眼光掠过刘婆子。   刘婆子大惊失色,喊冤叫屈,然杜阙一概不管,只命曹平:“写好供状后送到皇后那儿,看皇后怎么说。”   曹平办事利索,写供状画押进宫一气呵成,料想用不了太久,元月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海棠树下等着,杜阙则陪在她身侧无声站着。   她心有余悸,把凳子往远处挪了挪。   他尽收眼底,兀自站了会儿,仍靠过去。   她原想再动,奈何不少下人看着,只好勉强待着。   那刘婆子画了押后反倒平静下来,也不同玉珠吵闹了,侧卧在地气喘吁吁,似乎接受了现实。   静候约一个时辰,曹平大步而归,先向元、杜二人见过礼,后道:“皇后说让您把成玉家人安顿妥善,至于刘婆子,毕竟是您的奴才,您自个儿裁度即可。”   杜阙思考片刻,道:“那便送到官府,随官府处置。”   曹平拱手称是,着手去办。   不消多时,哄闹的院子重归寂静。   “刘婆子,会怎样?”想到离开时已然晕死过去的刘婆子,元月忍不住问。   杜阙的声音拂过头顶,悠然缥缈:“以命偿命。”   她垂眸点一点头,细密的眼睫遮盖住眼底那丝不自在,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   胳膊突然被拉住,他说:“我送你。”   “不必,两步路,又送个什么。”她抽离开来,闷头走了。   他再无言,只是目送她,直到光晕勾勒出的轮廓隐入拐角,方提步进了书房。   -------------------- 第37章 纸鸢   =====================   回房后,倦意袭来,元月告知缀锦午饭免了,留待夜里一块吃,而后倒头便睡。   无人打搅,掌灯时候才悠然转醒。   缀锦听到动静进来伺候,少不得闲话几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府里竟发生不少大事:   其一,成玉的家人已经安顿好了;   其二,刘婆子也已认罪,今儿下午刚判了杖刑,三日后处决;   其三,作为证人被带走的玉珠已回了府上,不过却牵扯出一桩趣事:刘婆子原是玉珠的干娘,而玉珠私下告成玉的密,全受刘婆子指使,为的就是除掉成玉,故玉珠亦难逃其咎,落了个杖打十五的惩罚。   听完缀锦绘声绘色的讲述,元月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恍悟。难怪总觉得玉珠哪哪儿不对劲,合着是跟刘婆子合起伙来把她当冤大头来算计她的。恐怕连刘婆子都没料到,东窗事发之时这个乖干女儿会反咬一口吧。   “那殿下对玉珠这事儿怎么说?”元月把擦脸的巾子回递给缀锦。   缀锦嗤之以鼻:“殿下的意思,寻了个人牙子卖了。至于卖到哪儿,卖给谁,曹平没说,奴婢也没打听。”   元月默了默,又问:“佩兰平素和成玉要好,成玉意外没了,佩兰怎么样了?”   缀锦又一嗤笑:“她伙同成玉一块儿坑害殿下,总是没有好果子吃的。皇后娘娘亲派人来把她弄回宫,仍指到浣衣局去了。”   闻之,她挑眉纳罕道:“皇后娘娘怎会插手此事?”   皇后待杜阙十分冷漠,居然会替杜阙做主,当真是一段奇闻。   缀锦努嘴示意小丫头来把盆里的水倒了,随即点足跟过来:“也不怪您不知道。您与殿下大婚那日,皇后虽没露面,却遣吟霜来了府上,说是精心挑了两个顺手的宫女叫来服侍您与殿下,那两个宫女便是成玉和佩兰了。后来殿下也没把她们当回事,只分派她们照管院里的花草,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奴婢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特意跟您说。”   元月心中微微一动,大费周章在杜阙身边安插两个貌美如花的宫女,而这俩宫女又不消停整这么一出,难说是自个儿想攀高枝还是受他人之意。   若是后者……皇后,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打算架空她这个六皇子妃不成?可这般做,对皇后又有什么好处?   苦思半晌无果,元月决定去书房问问杜阙的意思。   简单用簪子挽起发丝,她踏月出门,眼前忽浮现出那日被杜阙逼到墙根时的狼狈,她猛然顿住脚,飞快抚平胳膊上炸起来的寒毛,扭头钻回屋,令缀锦闭门,又令其多点几盏灯。   缀锦不知其意,却也一一照办。   须臾,屋里亮堂起来,衬得外面的夜色都明亮了几分。   元月坐回炕上,满脸心不在焉,缀锦也不多嘴问,叫人来传饭。   饭毕,她兀自坐着发呆,缀锦记得她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便上来提醒:“姑娘今晚还出去逛吗?”   她摇头:“不了,以后也省了吧。”   杜阙喜怒无常,还是少招惹他吧,那日的惊吓她可再不愿意经受一回了。   一连在屋里躲了几日,杜阙那边竟也静悄悄的,除每日打发人来送好些个新鲜玩意儿,像九连环、木偶之类的,再无旁的动静。   这日晨起,缀锦怀抱一只比翼燕式的纸鸢喜滋滋进来,不需猜,肯定又是杜阙的手笔。   果不其然,放下纸鸢后,缀锦便开始叙起这纸鸢的来历:“刚曹平给的,说是殿下怕您闷在屋里无聊,这几日亲手做的。正好今儿天气好,等会儿奴婢陪您去后园子里放放。您看怎样?”   听闻出自杜阙之手,她难免多看两眼,造型的确惟妙惟肖,雌雄双燕相互依偎,眼眸互望,双燕四爪共撷一朵牡丹,恩爱无比。   只是雄燕的翅膀上似有几滴红点,瞅着又不像颜料不小心染上去,倒像是……   “拿过来我瞧瞧。”她一面伸手,一面仍旧盯着那红印。   她主动要,缀锦自然欢喜,双手捧着递给她。   纸鸢在手,元月把鼻子往前凑上几分嗅上一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她当即皱了眉:“曹平给你的时候,没说其他的?”   缀锦想了想,茫然摇头:“没有啊。怎的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知不觉,纸鸢在手里一点点扭曲了形状,缀锦看见急制止:“姑娘快停手,要弄坏了!”   元月恍然收力,低头看那纸鸢,终归是纸糊的东西,哪经得住这般折腾,那雌雄二燕中间裂开一道缝儿。   好端端的东西毁了,缀锦心疼不已,但更不忍见她垂头自责的样子,于是转过来宽慰她:“您别伤心,奴婢记着咱们屋里还有只蝴蝶纸鸢,奴婢这就找来。”说完,自顾自去翻找了。   元月呆望着纸鸢,一种不知名的情愫掠过心头,觉着又酸又涩,呼吸也跟着紊乱起来。   “姑娘,您瞧,这么久了这纸鸢还跟新的一样。”缀锦手拿一只青黄交织的大蝴蝶纸鸢走来,“老爷可真厉害,又会舞文弄墨,又会扎各种精巧物件。”   “爹多才多艺,可惜生出我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女儿来。”元月撤回视线,手却一直抓着那坏掉的纸鸢。   觉察出她话里的伤神,缀锦微微一叹,放下纸鸢,半蹲下来仔细看了圈儿比翼燕纸鸢,笑道:“姑娘,开的口子不大,拿鱼鳔胶粘上兴许还能凑合着用。奴婢这就去取胶来。”   元月不置可否,只问:“当真可以粘好吗?”不及缀锦作答,她却摇了摇头:“不用了,坏了就坏了,不过一个小玩意儿罢了,不值得这般大费周章。”   话落,自将纸鸢掷到一旁,取了蝴蝶纸鸢要出门。   念着这东西是杜阙的心血,缀锦不敢怠慢,好生收起,思量着等晚上再用胶糊好。   半路上,元月忽然止步不前:“先不去,先回去一趟。”   回来后,她吩咐缀锦取笔墨来,缀锦颇觉奇怪,她平素最不爱看书写字,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面腹诽,一面迅速备好笔墨。   元月提笔略加思量,低头认真写起来。   她没刻意挡着字迹,缀锦恰识得几个字,便觑眼观望:勉之。   ——显眼的两个字。   缀锦吓了一跳:“姑娘,您写这个作甚……?”   元月不以为然,收完最后一笔:“明儿是他的生辰,我没什么能送他的,这只纸鸢就当做是我对他的祝福吧。”   此刻缀锦云里雾里,可当纸鸢腾空而去之时,缀锦明白了她的用意。   “姑娘,线断了,它会飞到哪儿呢?”仰头望着越飞越远的纸鸢,缀锦感慨道。   “天高地远,想去哪便去哪。”   纸鸢随风飞舞,跃过重重青瓦,直向云端。   希望来世他能做个寻常百姓,行止随心。寿终正寝时,有人为他敛骨收尸。   *   是夜,城外三十里,竹林。   “公子,打听到净秋姑娘的下落了。”一黑衣人躬身拱手,“净秋姑娘现在冀州城一猎户家,咱们的人已经连夜去了,估摸着明晚就能回来。”   被唤作“公子”的男子,着一身暗色劲装,腰两侧别两把短剑,宽肩窄腰,飒爽十分。   “知道了,去吧。”他颔首冷冷道。   黑衣人有所迟疑,那公子微微侧目:“还有事?”   黑衣人的脖子又低了一分:“属下方才从城里出来,半道上捡到一只纸鸢……”   “几时这些琐事也值当提一嘴了。”   他斜向黑衣人的目光早已收回,那黑衣人却更慌,上半身几乎要弯折到脚下的土里:“属下该死……只是这纸鸢非比寻常,上头记有您的小字……属下这才多此一举。”   那公子剑眉轻挑,嗤的一笑:“噢?”   黑衣人稍直身子,从腰后摸出一只蝴蝶纸鸢来呈给他,随后掏出火石打着,为他照亮一小片视野。   沙沙风声裹挟着纸张捏碎的窸窣声卷入耳中,黑衣人顿时冷汗津津。   公子一言不发,却揉碎了那纸鸢,定是怒了……他后悔万分,然事已至此,唯有闭上眼静候发落的份儿了。   “滚。”   黑衣人如释重负,冷汗也不及擦,佝着腰逃也似的退下。   啪嗒——   纸鸢坠地,落在一处土堆前。那土堆几尺高,上头长满荒草。   “圆圆,你好狠的心。”公孙冀长腿一迈,踩上四分五裂的纸鸢,“祝我自由,然后和他琴瑟和鸣么?呵……”   他举目望天,却不见月,只见满天乌云。   “无月又如何?”他笑着,眸底蓄满凉意,“只要我想,乌云自会散开,明月自会透出。”   伫望片刻,公孙冀趁夜而去,而那破碎的纸鸢,却留在了土堆前。   公孙冀走后,另一人自竹林中走出来,同样身穿劲装,同样英姿勃发,同样站到了那个土包前。   “悬刃。”   一青衣男子闪身而出:“大少爷。”   公孙弼直盯着那纸鸢:“把这东西处置了,这荒冢也撅了。既已尸骨无存,又何需一座空坟?”   悬刃:“是。”   公孙弼又道:“另外,此番回去,你日夜看好二弟,免得他一时兴起跑京城来送死。”   悬刃身手不凡,这活儿算不上难事:“是,大少爷放心。”   -------------------- 第38章 秘闻   =====================   不知不觉到了月末,天儿也渐渐热起来。   这天晌午元月搬了摇椅放在院里的梨树下躺着乘凉,几个小丫头闲来无事,围在一处逗小黑。   小黑长大不少,吃得油光水滑的,她要抱已有些吃力了。   说起小黑便不能不提那“椰子金刚”,那鸟儿自买回来就一直在前院书房外头养着,开始她还时不时去逗弄两下,与杜阙闹了不快以后莫说去逗鸟儿,前院也不曾踏足过。   小黑正是调皮贪玩的时候,少不得跑到前院转悠,有几回趁任不注意爬上廊柱欲用爪子够鸟儿,幸而底下人发现得及时,方免得一场祸患。   丫鬟们给她描述那场面时,她心惊肉跳的,杜阙可宝贵那鸟儿了,听闻每每夜里看书必让它陪在一旁,若小黑把它揉搓死了,依他阴晴不定的性子,指不定怎么样。   是以,她狠下心来叫丫鬟们切要看住小黑莫让它乱跑,尤其不能去前院。   她这边严加看管着,杜阙那边却有了新动静:他居然把那鸟儿转赠给孙瓒了,理由不详。   后来和缀锦漫谈的时候,才从缀锦口中窥得一二:“您这些时日躲着不见殿下,他明面上不在意,实则整宿整宿睡不着。奴婢愚见,殿下送走鹦哥儿,当是在向您示弱,要您别疏远他。”   不问还好,一问心里又开始泛酸了,她极度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强逼着自己不去刨根问底:为何伤害他的同时她也会跟着难受。   “姑娘,太子妃派人送帖子来了。”缀锦靠过来,递给她一张帖子。   元月立来了精神,边接了帖子边狐疑道:“太子妃?她怎么会给我送帖子?”   上回见太子妃还是……是了是了,还是在永定寺。不过一面之缘,况杜阙与太子素不亲厚,太子妃找她做什么?   怀着疑问,她打开帖子通读一遍,不觉蹙起的眉心缓缓舒开。   “太子妃请您做什么?”缀锦禁不住问。   她捏着帖子往后一躺:“没什么要紧事,要我吃了午饭去东宫打叶子牌。”   缀锦面露喜色:“那敢情好,您也出去透透气。”   听说太子妃为人端方,待人亲切,定不会亏待了姑娘。   “那太子妃只请了您,没请郡主吗?”缀锦又问。   元月半闭着眼透过枝丫去看天:“请了。不止阿衡,那个八公主也在呢。”   “啊?那您该不会跟八公主又打起来吧?”缀锦颇为担忧。   元月乜斜着眼,不屑一笑:“她不招我,我也不惹她。”   缀锦拍拍胸脯,放下心来:“用不用跟殿下说一声?”   半合的眼登时一瞪,她扭开脸:“我打我的牌,干他什么事?”   缀锦识趣闭嘴走开。   午后,元月特让缀锦为自己梳了个不起眼的发髻,妆面也淡淡的。缀锦倒还机灵,晓得她不愿在太子妃面前出风头,一一照做了。   临出门前,她刻意叫缀锦去打听打听杜阙这会儿在不在。不消多时,缀锦带回消息来:“殿下一大早便出去了,估摸着要傍晚才能回来。”   她松了口气,携缀锦穿廊过巷,乘马车直奔宫去。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东宫,太子妃满面笑容迎上来,亲昵地捉住元月的手嘘寒问暖一番,引她进殿。   “阿衡和八公主还没来吗?”偌大的殿内空无一人,她不由发问。   太子妃笑按她落座,又唤人来奉上牛乳茶,才道:“可别提,她们俩是众姐妹中最不守时的,十回有九回迟到。随她们去,横竖你我坐一会子也就来了。”   看着那杯牛乳茶,元月微微出神,怪道太子妃人缘好,原来人家连各人的喜好都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见她盯着茶发呆,太子妃打趣:“六弟妹莫不是嫌我这儿的茶水不够新鲜?”   元月连连摆手:“那我也太不知好歹了。”说罢,浅呷两口。   “如何?够不够甜?”太子妃坐到一侧,胳膊肘撑桌托脸笑吟吟问。   元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简直甜得齁嗓子。   太子妃哎呦一声,扭头唤宫女来嘱咐:“快倒杯清水来。”   水至,她乖巧接着,却听太子妃又言:“怪我,我想着你噬甜,就多放了几块儿冰糖,谁知这手下竟没点分寸。”   过分殷勤的态度令她无所适从,喝进口的水堪堪卡在喉咙,呛得她咳嗽不止。   太子妃赶紧起身给她拍背顺气,她抽出帕子擦干唇边水渍,干笑着道谢。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听着怪生分的。”太子妃嗔道。   人既如此说,元月自是得客套一回。客套过,双方一时没了话题,气氛诡异地凝滞了。   “老远就望见你们俩有说有笑的,合着我是那个多余的人了?”八公主尖利的调侃由远及近飘来。   元月如释重负,转眼看向门边。八公主今儿穿了一身藕粉色襦裙,脖子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金项圈,与头上叮叮当当响的金步摇相得益彰。   视线上移,八公主那张娇俏的面孔映入眼帘,许是为了搭配身上的衣裳,她额中间画了一朵桃花花钿,更衬得她明媚动人。   元月微微一笑,如果这八公主好好改改说话夹枪带棒的毛病,或许会更招人喜欢些。   太子妃已然站起身来迎接八公主,她不情愿也得跟随。   “好好的日子,打扮得这么素净做什么?”八公主眯眼浑身打量她,小嘴一撅,嫌弃道。   元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耐心道:“我瞧着挺钟意的,况且穿得累赘了,身上也费劲儿。”   八公主最近心情好,懒得同她计较,上前两步抱住太子妃的胳膊笑问:“皇嫂,我最爱吃你这儿的桃酥,今儿可做了没有?”   太子妃用指节刮一刮八公主的鼻梁,宠溺道:“早就备好了,只等你这个不守时的小鬼头来了。”话落,转而询问低头敲指甲的元月:“你呢?要吃些什么?”   元月本欲回绝,怎奈太子妃笑容满面的,故随口说了样儿糕点应付。   “真真儿对不住,家里有事耽搁了。”杜衡边赔罪边快步进来。   好友到来,元月总算自在些,紧绷的脸上露出丝丝笑意。   “衡姐姐架子真大,你若再不来,我可要亲去王府接你了。”八公主贴着太子妃睨了杜衡一眼。   杜衡心胸宽广,一向不甚在意这些小节,低眉又认了一回错,八公主方罢休。   一行四人移步至小花园湖心亭中,太子妃怕八公主和元月一言不合咕唧起来,便叫两人分别坐到自己身侧。   两人正有此意,痛快落座。   宫女呈来叶子牌,依次为四人发放。   瞅着面前一堆牌,元月犯了难:“我不会玩这个。”   杜衡笑着安慰:“无妨,很简单的,你先摸了待会儿我教你怎么出。”   八公主第一个不乐意:“这是怎么说?衡姐姐也忒偏心了,合着输的钱不是你自己的你不心疼。”   杜衡牌技高超,在脂粉裙钗们中一顶一的厉害,每回斗牌不赢得旁人两手空空非杜衡也。   太子妃噗嗤一笑,出来解围:“好了好了,六弟妹本来也没上过手,衡妹妹教教也合情合理。你要实在过不去,那这样好了,我们换个玩法,我与你一块儿,衡妹妹和六弟妹一块儿,两两相对。如此可公平?”   八公主皱皱鼻头,太子妃见状再妥协一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这总行了吧?”   八公主笑逐颜开,拾起牌把在手心观望:“还是皇嫂大方。”   这般安排便得换位子,好在元月、八公主的心思全在打牌上,于相邻而坐的提议皆没有反对。   有杜衡指导,元月渐渐摸清楚规则,斗了几把便得心应手起来,八公主起先输了两把,全程拉着个脸闷闷不乐,太子妃再三劝慰。元月心中一叹,转脸向杜衡使个眼色,杜衡会意,接下来便有输有赢的。总的算来,仍是她们这边吃亏。   八公主赢了钱高兴,话匣子顺势一开,觑了眼对面的杜衡笑嘻嘻道:“衡姐姐,听说前些日子那孙世子去向你提亲了?”   太子妃摸了张牌,咳了声给八公主丢眼色,八公主看在眼里,然不以为意,又笑呵呵道:“难怪最近不见孙世子的影子,八成是被关在国公府和他从金陵来的小表妹培养感情去了。”   杜衡冷哼:“他跟什么人在一块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求他消停些,别再来给我添麻烦。”   杜衡素来待人平和,鲜有跟人红脸的时候,更别说拿话堵人嘴,见这情形,八公主无谓耸耸肩,掷出一张牌,抹开这茬儿不提。   安静不过片刻,八公主蠢蠢欲动,又谈起卫国公府魏氏发疯的事儿来:“你们听说了不曾?那魏氏的病皆因她丈夫而起。”   元月、杜衡摸牌的动作不约而同一顿,两人相视一眼,元月接话:“这话怎么说?”   看众人俱不知情,八公主有几分得意,也不急着答,先不紧不慢把牌摸完,又在手心整理一番,方道:“她丈夫这些年瞒着国公府在外面养了两房外室,还生了两男两女,都十多岁了。魏氏总是怕那几个孩子回来抢她宝贝儿子的宠爱,所以一时受不住疯了。”   太子妃素来贤良,心觉背后议论人不妥,故出言制止:“人家的家事,咱们就别妄加揣测了,正经看手里的牌要紧。”   正在兴头上,八公主可不依:“哎呀皇嫂,又不会被人听了去,你也太谨慎了些。”   八公主性子倔,既存了心思一吐为快,谁也拦不住,太子妃便不再劝。   “要我看,那姓魏的泼妇活该!瞧瞧把她那宝贝闺女教的什么样子,见了母后也爱答不理的。这下好了,直接……”意识到这话不合适,八公主略收住话头,“我也不咒她,反正她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她那好儿子怕是要卷进一场腥风血雨喽。”   话糙理不糙,国公府家大业大,自然不能视那两房外室不管,妇人抬了做妾,生的孩子接回来好好教养,而魏氏原就招人嫌,如今还疯疯癫癫的,身为魏氏之子的方云英难免受牵连,如妾室生的孩子个个儿不争气也罢,如又争气又听话,诚如八公主所言,方云英日后有的发愁了。   不过,方淮养外室这么些年都没被人逮住,怎的这会子倒揭老底揭了个痛快?   “她丈夫养了这么些年也静悄悄的没被发现,怎么这阵儿倒露了馅儿了?”杜衡道出了她的想法。   八公主丢下一张牌,挑眉道:“据说是有人告了密。魏氏一听,当即拽了人寻过去,果见她丈夫搂着外室你侬我侬的,外室生的孩子还在院里嘻嘻哈哈玩闹。魏氏妒忌成性,平日恨不得拿铁链拴住她丈夫,这么一刺激,不疯也怪了。”   杜衡点头不语,接上她的牌。   太子妃也接着出了牌,该轮到元月,元月却走了神,八公主等不耐烦催促:“到你了,出牌啊。”   “……啊,好。”   眼见太阳斜下去,众人的牌兴亦趋近阑珊。   命人撤了牌,几人纷纷告辞。   八公主赢了一兜子钱,早足底生风似的去了;杜衡家里有王妃需操心,不敢多逗留,紧随其后。   待元月要走,太子妃却拿话留下她:“前些日子父皇突然想看宫外杂耍的,命人请了几个游街艺人来。临走前他们赠了我好些话本子,我不爱看那些玩意儿,却闻知你爱看。你若不着急走,随我来取了去如何?”   -------------------- 第39章 逼迫   =====================   太子妃挽留,她也板不下脸来推辞,只得随太子妃回殿。   “你瞧瞧,巴巴儿给我送来这许多,我正愁没处打发,你来了正好替我解决了个难题。”   地上放着一大口箱子,里头满满当当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话本子,元月走近半步,定睛一看,什么《武王伐纣》、《错斩崔宁》、《碾玉观音》之类的烟粉、传奇、灵怪、公案故事应有尽有,简直要把人眼睛看花。   元月喜不能禁,眨眨眼向太子妃确认:“皇嫂当真舍得都送与我?”   太子妃笑答:“什么舍得舍不得的,你尽数抬走了我还得向你道一声谢呢。”   话毕,交代宫人将箱子與出去,好生安顿在元月的马车上。   元月笑嘻嘻又表了回谢,回头看天色不早,便同太子妃告辞:“改日我再来陪皇嫂解闷,今儿我就先回了。”   尚未走开,太子妃又用话拦住她:“你且等等,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正在兴头上,她也没多心,转身面朝太子妃,等待下文。   “你也别嫌我多嘴,我身为你们的嫂嫂,自是比旁人要多操心些的。”太子妃拉着她到一边坐了,语重心长道,“前些日子七弟出了那事,你和六弟一直没去看吧?”   元月诚实摇头:“那段时间城里风言风语的,我和殿下不去,是为避嫌。”   太子妃喟叹一声:“我理解,更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眼下谋害七弟七弟妹的凶手已揪出来,城里便无人再敢嚼舌根。我知道,你与六弟凭白被扣上这么一顶黑锅,心里不好受,可到底都是亲戚,你们俩又是当兄嫂的,不过去看望看望说也不成样子不是?”   元月寂然无言,太子妃看出她的不乐意来,低头笑笑,将话锋一转:“老实说,我也不情愿撺掇你们过去受白眼,可这是母后的意思,我驳不得。你且体谅我一回,好歹与六弟去走一遭,也免了我在母后那儿落不是。”   堂堂太子妃放下身段来求她,她如何能硬气拒绝?遂撑起笑脸答应下来。   了却一桩心事,太子妃高高兴兴送人出了宫门,直到车马驶出长长宫道,方抽身回宫。   马车摇摇晃晃,倒把睡意摇了出来,元月歪身一靠,枕着内壁假寐。   缀锦怕她着凉,拿车里时常备着的毯子为她苫上,复蹑手蹑脚退回。   突然一声马啸,惊走了倦意,元月猛睁眼,高声问:“怎么了,停下来做什么?”   车夫结巴道:“才刚一个妇人冷不丁从街边窜出来……又往街前面去了……”   缀锦啐道:“黑灯瞎火的,怕不是哪个疯婆子偷跑出来专寻人晦气。”然后吩咐车夫:“快走,前头就到了,可别再碰上。”   车夫唯唯,扬鞭拍马径投家去。   回程之路还算顺利,不曾再撞上麻烦,缀锦扶元月下来,却见杜阙顶风站在门口,脸色平平,看样子是特意在等她们回来。   心知躲不过,索性硬着头皮上了。   “有事?”元月停在原地,与之对视。   杜阙看看缀锦:“你先回去,我有话和阿月说。”   饶缀锦十分为难,却也不敢顶撞他,于是垂首为二人腾开地方。   独留两个人在,元月极为难堪,摸了好几回鼻子,眼看要把鼻子搓红才住手。   “你……你不是原谅我了吗,为何……还要远着我?”杜阙似乎也好不到哪去,要知他讲话从未打过结。   她咳咳嗓子,提着裙边迈上台阶,自往府里走:“我……我没疏远你,你误会了。”   他紧紧追随:“可我已经快一个月未曾见过你了。”   她越走越快,几乎小跑着:“你忙,我懒,碰不上面不奇怪。”   有时宅邸宽敞未必是件好事,好比现在,风似的行了一路,刚望见外院的灯火,离她所住的内院尚得绕上几匝才能到。   胳膊猛被一扯,脚步不得不停下。   “我就知道,一旦那么做了,你不会轻易原谅我的。”杜阙先是一叹,又是一笑。   心事被道破,元月无地自容,低着头不看他也不答话。   下巴倏然一痛,放低的视线一寸寸抬高,她撞进了他深邃的眼里。   “阿月,你那日放的纸鸢,为何不是我送你那只?”他压着眉,眸间绽放出逼人的冷笑,“是我做的不合你的心意,还是你不愿受那比翼燕的情意?”   下颔吃痛难忍,她微微一动却被一阵更为猛烈的力度劝退:“你厌恶我,从一开始便厌恶我,你心心念念的,只有公孙冀。对吧?”   疼痛刺出了泪花,杜阙用指腹在她眼下轻轻一带:“和我这种低贱如泥的人以夫妻相称,很委屈,对吧?”   她含泪道:“不,不是的……那纸鸢……”   “纸鸢坏了,一分为二。”他抢过她的话,“你亲手弄坏的。”   元月愕然,如鲠在喉。   “我的纸鸢坏了,你却为公孙冀重新放了只纸鸢。”他嘲讽一笑,“阿月,我以为,只要我用心待你,你会有所动容的。”   他的话叫她毛骨悚然,他何以知晓她为公孙冀放了纸鸢……?   迎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杜阙粲然笑道:“我猜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为他题字放纸鸢?”   “你忘了,这里并非元家,而是六皇子府……”他倾身凑近她的耳畔,“只有我不愿知道的,没有我无法察觉的。你,六皇子妃,当然在内。”   元月头皮发麻,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原来,他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阿月,有人告诉我,不能一味逼着你,得给你留点空间,否则我会永远失去你。”杜阙挺身拉开彼此距离,眼光慢慢划过她的五官,“我试过了,却发现这样做不仅不能挽回你,反而离你越来越远……我不能接受。”   元月更不能接受他这副阴郁的模样,她强忍痛意不停挣扎,眼泪扑簌簌而下,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丝毫不给她逃开的可能。   “既然我这个低贱之人打动不了你,不如……”他诡异一笑,“不如我们生个孩子,用孩子总能绑住你。你觉得怎么样?”   话音落下,一片陌生的温度印上唇瓣,封住了她满口的质问与呜咽,任她捶打,任她切咬,索取一直未曾停歇。   冰轮高挂时,呜咽与质问终得推送出口:“你想让我就此恨你,对吗!?”   杜阙拭干唇角血迹,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恨总好过视而不见。”   旋即,一阵天旋地转,定住心魄再看时,整个人已然在趴他的肩头了。   “你放开!放开我!”情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元月照着他尚未痊愈的伤口又打又掐,但等来的不是他的放手,而是他阴恻恻的警告:“我不是个君子,你加诸于我的每一分伤痛,待会儿我都会一分不差地讨回来。你若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元月当然不会罢手,一道上捶打喊叫个不停,下人们闻声寻来,话还未出口,便被杜阙冷漠打回来:“没你们的事,退下。”   缀锦冲将出来,看看杜阙,又看看元月,急得直跺脚:“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快放姑娘下来啊!”   元月早哭成个泪人,嗓子眼更是肿得说不上话来,只用气音命缀锦:“去……元家……”   缀锦愣愣点头,掉头欲走。   “今夜谁敢踏出这宅子一步,我立马杀了她。”漠然中多了几分威胁。   记挂着元月,缀锦完全没当回事,撒腿就跑,却叫后来赶到的曹平一把扯住。   “你不要命了!”曹平压低声道,“殿下是真能做出来的!”   缀锦半边身子木了,软绵绵瘫倒在地。   见状,杜阙嗤笑出声,兀自扛着元月直往屋去。   杜阙走得很快,每一步都踩在元月的神经上,盥室的烛光渐渐逼近,晃花了双眼。   这次好像真的躲不过了。   门开了。   水汽弥漫,视线朦胧。   “伺候夫人沐浴。”   素云早早候在里面,乖巧垂首称是。   花瓣遍洒,芳香沁脾,衬得那颗颤抖的心异常苦涩。   “您别哭了。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迟迟不跟殿下圆房,底下的人背后议论您议论得很难听……”素云伸手试试水温,又往里添了几瓢热水。   明明淌过皮肤的是热水,元月却觉得无比冰凉,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窟,寒气直钻到了骨子里。   “况且您与殿下已成婚几月,圆房……迟早的事,您还得想开些。”   沐浴过,素云为她换上睡时的薄衫,全程她都没反抗,素云只当她想通了。   出了盥室,晚风迎面吹来,元月驻足,望向远方。   她以为,这一刻,脑海中浮现的会是公孙冀的脸。   “走吧。”她闭眼叹出一口气,扯着沙哑的嗓音道。   素云送元月到门外,福一福身走远。   窗纸倒出的影子里,并无杜阙的,他应是也去沐浴更衣了吧。   元月推开门,拖着身躯到床边坐下,抬手抽下发间的银簪,藏在手心。   半开的门外清晰传来规律的脚步声。   她知道,是他来了。   -------------------- 第40章 妄念   =====================   杜阙款款走来,月光描绘出他劲拔的轮廓,为他渡上一层银边。   红烛轻摇,满室昏黄,同冷色调的他格格不入。   门户轻阖,夹进一阵凉风,门框引动的细微摩擦声御风而来,勾动心间涟漪。   元月默然按紧银簪,起立与之相望。   “阿月,你恨我吗?”他放慢步伐,眼光流转于她惨白的唇上。   “你说呢?”她一再稳住心魄,将手往袖口中藏了几分。   杜阙微微一笑,与她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步:“恨也好,如此我也算在你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恨比爱长久,她能恨他一辈子,却无法保证可爱公孙冀一生。   他,认了。   语尽时,彼此不过咫尺之遥。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元月无处可退,她闭眼轻笑:“杜阙,你确定今夜之后你不会后悔么?”   她问得沉重,他却发笑不止:“阿月,你比谁都清楚,早在你毫不犹豫丢下我回元府那刻起,我便再也得不到你的宽恕了。那我后不后悔,又有什么要紧?”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呢……元月撩开眼皮子,昂首挺胸,直面他灼人的凝视:“你说得很对。你既执意这般,那我,成全你。”   言讫,她用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揭下身上披着的薄衫,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春色撩人,杜阙做不到视而不见,他驱身向前,双手拢住那对儿圆肩,摁往胸前:“阿月,这可是你说的。”   天知道那夜他有多想占有她,彻彻底底地占有她,可情动之时,她含泪仰头央求他的样子,狠狠击中了心脏……理智终究赢得上风,他眼睁睁看着她落荒而逃。   她走后,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她是他的妻,永永远远都是他的妻,只要他再耐心些,再等久些,她早晚会为他打动。届时,她的身,她的心,她的一切,便都属于他。   可老天跟他开了个玩笑,他亲手推开了她,不,是她从头到尾一直惦记着公孙冀,视他的真心为粪土!在她眼里,他同跳梁小丑没区别!   从前她为公孙冀弃他而去,如今冠以夫妻之名,她却仍忘不了公孙冀……呵!   他双手奉上的真情、尊严她不稀罕,那么,若她肚子里怀了她与他交融的骨血,她总该顾忌。   思及此,杜阙血脉偾张,打横抱起那副曼妙躯体,继而拉下帐帷,半跪榻上,两臂抽离玉体,低身衔住那片温软,尽情索求。   有些滋味儿,尝过一次,便再也无法忘却。   欲求更多,心痒难耐,他依依不舍逼身退开些许,为她宽衣解带,以解缠身欲念。   “杜阙,你……当真不悔?”身下之人轻喘嘤咛。   “死也不悔。”杜阙如是想,如是道。   “好……”   素绸褪去,春光乍泄,杜阙由衷一叹,垂首向下,埋入春景,肆意为之。   “杜阙。”头顶拂来一缕兰息,他舍景抬眸,正跌入一汪波澜不惊的水潭中,“是你……逼我的。”   心口蓦地一凉,他低头看去,一根银簪直插胸膛,而银簪的另一端停着一只素手。   “你想杀我?”杜阙歪了歪头,看向面前之人。   元月握着松开簪子的手颤抖不停,歇斯底里道:“是你,是你逼我的!”   “呵……”同她的崩溃截然相反,杜阙弯唇低笑着,“你不用怕,我说过,死亦无悔。”他附手裹住她的手腕,徐徐推动,银簪随之深入:“不是想杀了我吗?来吧,满足你。”   鲜血延簪身滴落,打在他的虎口处,然后一点一点顺着皮肤的纹路渗入她的指缝,黏腻、冰凉。   脑海中绷直的弦骤然断裂,元月悚然收手,却被按停在原处。   “我死了,你不开心吗?”杜阙笑意依旧,他带着她的手一再往深处刺去,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   她惊恐万分,边夺手边哭着摇头。   “回答我——”他一刻不曾停手,整个簪子近乎没入筋肉,“我死了,你不开心吗?”   元月哪里答得上来,只啼哭不断。   “那我换一种问法。”他直盯着她的眼睛,不肯放过她眼中浮现的任何一丝波动,“此时此刻,你的泪,是为我,还是为旁人?”是为我,还是为公孙冀不能及时出现而绝望不已。   “我……我不知道……”神智早已碎成一地,捡都捡不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你快住手,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血滴滴答答淌落,于身下的锦筃上绽出一朵扭曲的花,夺目异常。   “比死更痛苦的我也经历过,你觉得,我会怕死?”簪子抵达尽头,杜阙不得不停下,元月喜不能禁,试着动弹几下脱离他的掌控,然而她低估了他的执念,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那相扣的手未曾松动半分。   “阿月,回答我。”他重复道。   心凉了大半,元月干脆破罐子破摔,看着他冷笑:“换做是你,你会为一个屡次强迫你的人落泪吗?”   他的眼中霎时激起惊涛骇浪,他猛伸手掐住她的下颏,反问:“你再说一遍。”   她压低眉毛忍痛回:“没听清是吗?我说,我的泪与你无关,我是在为丢了清白而无颜面见勉之哥哥而羞愧落泪。听懂了吗?杜阙。”   她永远知道如何精准击中他的弱点。   他嫉妒公孙冀,不惜为此伤害她,那她便以牙还牙,大不了他一怒之下掐死她……可试问,他敢吗?   “你闭嘴!”她猜得不错,杜阙不敢,这辈子都不敢拿她的性命赌。   他用力丢开手,她重重摔倒在榻。   “你为他而自惭形秽?”杜阙笑得阴沉,“可他已经死了,你只能在我这种伪君子身下夜夜承欢,为我生儿育女,同我共度余生!”   一口气说罢,他狠力拔出嵌入皮肉的银簪,掷于榻下。失了簪子的遮挡,胸口那处伤愈发骇人。   “阿月,方才你若回答是为我垂泪,我或许会放你一马。”   纵那伤已至血肉模糊之地,杜阙仍一门心思扑在征服元月身上,他掌心撑着那朵血花,一路向上,双手攥住她两只手腕,并到一块儿,摆弄到她头顶,仅以一只手摁住。   眨眼之间,最后一层屏障消失不见,她真正变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破土而出。   夜半,阖府上下寂静无声,唯有那梨香飘扬之处,哄哄然引人遐想。   巳时,元月猝然惊醒,眼光四扫,唯见遍地狼藉。   “姑娘,姑娘!”缀锦闻声撞门而入,直扑到床边痛哭流涕。   缀锦在旁泪流满面,元月的却心如止水,眼眶未感半点酸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缀锦又由悲转惊:“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话毕,垂眸思索一阵,突然捂着胸脯骇道:“您该不会存了寻死的心思吧……?”   不等她接话,缀锦死死抓住她裸露在外的胳小臂抱在怀里,又哭又闹:“您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您要有个好歹,奴婢怎么办?奴婢死一百回都不够……”   “我为什么要寻死?你又何必死一百回?”元月仰脸躺着,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放在眼前上下打量,就是用这只手把簪子刺入了他的心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血迹,不过历经一夜风干,成片血污已斑驳不堪,用力擦一擦,兴许便看不出来了。   觑眼望见那点点血印,缀锦心悬到了嗓子眼,哭声戛然而止:“您、您受伤了,殿下伤您了……?”   将胳膊翻了个面,她淡淡道:“不是我的,是他的。”   花时间思考一阵,缀锦恍然大悟,斜过身子盯着地上直蔓延出去的血迹问:“那都是殿下的血?”   “嗯。我伤的他。”瞧也不往地上瞧,她坦然道,“他险些死在我手里。”   缀锦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幸好有元月托着。   “那,那殿下会不会……”会不会怒极杀了您……   “他不会。”猜到了缀锦后面的话,元月果断道,随后收回胳膊,脑袋偏向里侧,留给缀锦一个背影,“即便他死了,我也会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缀锦不明白,刚要问,就听她说:“活着,才能出去见见更广阔的世界。”   听了这话,缀锦心酸不已,欲劝她两句,又怕徒惹她伤心,拿手捂着嘴平复好半晌,总算止住垂泪之意。   “缀锦,”无悲无喜的嗓音自里头传来,“我现在能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了,对吧。”   缀锦死劲儿点头:“您想让奴婢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豁出这条命给您办。”   元月转过身来,牵住她的手,拍了一拍:“想办法弄把匕首来,越锋利越好,绝不能惊动旁人。”   缀锦扭脸走开,没多时又折回来:“避子药……您要吗?”   元月失声一笑,原来这丫头以为昨晚她真被强迫了……不怪旁人多心,其实她自己也觉得恍惚。他不怕死,却怕她以命相逼,当她吐出“你若想从此与一具尸体相伴一生的话,那你便不必顾忌,继续做那禽兽”的要挟时,他妥协了。   “不用,他没得逞。你只管寻匕首来就好。”   说完,轻轻合上眼。   会有一次,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她须得有个防身之物。   匕首,是最好的选择。   -------------------- 第41章 对峙   =====================   杜阙眼下忙着处理伤口,无暇顾及许多,故缀锦此行还算顺利。   藏好匕首后,元月慢慢爬起来,换上新的贴身小衣,由缀锦搀扶着一步一停地到隔壁盥室沐浴。   与其说沐浴,倒不说冲洗。   ——杜阙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切印迹,都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足足洗了三遍,方堪堪罢休。   走时吩咐人收拾屋子,待返回时已改头换面:地板清爽,床铺齐整。不免令人恍昨夜对峙的真实性。   挪步至妆台前坐定,顾镜无言。   镜中人眼圈红肿,唇色惨白,憔悴万分,与昨日判若两人。明明,昨日还在为得了一大箱子话本而欣喜的。   缀锦轻轻梳着头,口里一声声叹气,竟想不出半句能抚慰她的话来。   愁着叹着,晨妆已毕,往镜子里一看,元月的气色总算好了些许。   “我饿了,想吃李嬷嬷做的芙蓉糕了。”元月冲镜中缀锦的倒影牵牵唇。   缀锦呆望一瞬,眼底腾起泪花,一连点了四下头,扭头匆匆跑出去。   掐在午时前,缀锦捧着满满一盘子饭食回来,全是她爱吃的。   一一摆好,元月配合地笑了笑,执箸先捡块儿芙蓉糕细嚼慢咽了,才动其他的菜。   “你担惊受怕了一夜,腹中也空了吧,过来一起吃。”她用筷子尖指指对面。   说实在的,缀锦的确饿了,遂不推拒,乖巧坐好。   “他,是死是活?”元月往碗里挑了一筷子凉拌笋丝,也不立即用,而是抬眼看着缀锦。   她不动筷,缀锦何敢抢先,诚实道:“您那一簪子刺歪了几分,不曾伤到要害,殿……他没事。”   元月摇着头,口吻惋惜:“我早该认清楚,他福大命大,区区一簪子算得了什么。”   从前身子那般羸弱受尽苦楚都不曾有过性命之忧,如今体格变强了,不需要她的保护了,她又何必多此一问。   夜幕降临之际,有人叩响了门扉,不等元月允准,门由外推开了。   银白月色下,昂首立着一人。   此情此景,恍如昨夜。   元月兀自侧卧在床,低低一笑:“又来折辱我么?”   他步步走近,卷来叮叮当当的脆响——由他腰间玉佩发出来的脆响。   一片阴影遮住了窗棂洒进来的月光:“我来为你上药。”   原来,玉佩撞上的竟是一个素色瓷瓶,她认得。上回脸被魏氏掴肿后,他给她的伤药就是由它装着的。   “不劳你假惺惺的。”元月偏离视线,合上双目。   浑身上下大大小小全是伤痕,掐的、拧的、抓的……落到如此,全拜他所赐。   他似乎在报复,为没能进行到最后一步而报复,弄得她遍体鳞伤时,才咬着牙抽身离去。   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她猛睁眼,忍痛坐起来质问:“你想做什么?”   杜阙欺身向前,拿黑洞洞的眸子看她:“上药。”   元月怒从心头起,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早备好的匕首,举刃威胁:“我说了,不用你虚情假意的。”   利刃之上,寒光森森,依稀映出他低头轻笑的面容。   “只要你能狠得下心,千次百次我都任你杀。”笑容忽止,他迎上前,徒手抓住刀刃,殷红滑落,打湿了一小块儿地板,于暗夜中格外刺眼。   他不怕死,她怎么忘了呢。   匕首抖落,溅起颗颗血珠,元月慢慢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杀你,杀你脏我的手。”   “……那便上药。”并非错觉,她看见,一丝痛苦自他眸间闪过。   杜阙屈膝伏在床前,视线同她齐平:“衣裳脱了。”   她不闪不避:“无耻。”   他笑着:“我虽是个衣冠禽兽,可也懂得来日方长的道理。”他刻意将“来日方长”四字的尾音拉长,警告意味明显。   “若你不愿动手,由我代劳也不是不行。”他加深笑意慢条斯理补充。   元月清楚,即便他有伤在身,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换言之,她没得选:“我自己来,你转过身去。”   他没说什么,侧开脸。   身上酸痛,心中酸楚,解衣的动作慢之又慢,杜阙却极有耐心,一直未曾催促。   衣衫一件件褪去,温度一点点流失,元月头一回意识到,近五月的天儿原来也能这么冷。   “我好了。”她留给他一个背影。   簇簇光亮落入眼底,她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中。   瓶盖揭开时发出轻微叮叮声,每一下都牵动着心弦。   凉凉的,痒痒的,同昨夜的触感截然相反。   “转过来。”心慌意乱时,杜阙说。   躲不过,跑不掉,留给她的选择,实在太少。   心中一叹,元月缓缓回身,视野堪堪被一片暗色覆盖。   他用布条遮住了她的眼。   酥麻的触感再度袭来,由锁骨一路往下,好似一阵冷风吹过,带起阵阵寒意。   “疼不疼?”杜阙问出这句话时,寒凉正侵蚀着她的胸脯,那里伤得最重。   “明知故问的举动,会让你更加愉悦,对么?”   她心如明镜:他根本不是在上药。   这话仿佛戳中了痛处,他微微一顿,猛地捏向内捏了一把:“看来还是不疼。”   比起被“惩罚”的痛感,更多的是屈辱,不争气的,泪花盈眶,冲破玄带堕下:“卑鄙,龌龊!你真叫我看不起你!”   他沉沉一笑,移手往下,轻轻一点:“是你多心了,我只是在搽药而已。”   半个时辰后,这场对峙趋近尾声。   眼前遮挡不再,肩上却多了件外衫,裹着杜阙气息的外衫。   “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过来,直到你好全为止。”   看时,他半边身子已隐入夜色。   杜阙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往后半个月,他日日都来,且日日都趁夜而来,每回必啃、咬她半个时辰,但未有更过分之举,诚如他所言:来日方长。   蹉跎至五月中旬,元月的身子才大好,可心里留下的阴影却难以消除,整日闷在屋里,有人来便勉强敷衍几句,无人来则靠窗发痴。   缀锦放心不下,多番欲请杜衡来安慰元月,皆被人拦住,气不过问缘由,人便道:“殿下吩咐,夫人大病初愈,不宜见人。”   每每受挫,缀锦只能憋在心里,半点不敢透露给元月。   捱到下旬,元月的生辰近了,往年她的生辰皆是在元府由许夫人、元嵩陪伴着过的,念及此,缀锦抛却惧意,挑午饭时候兴冲冲敲开外书房的门,打算为她讨个公道。   满肚子怨气尚未出口,便听杜阙说:“阿月的生辰,仍回元府过吧。”   方松口气,又闻他道:“我跟她一块儿回去。”   缀锦只是个丫鬟,如何能左右杜阙的意思,只好强整笑脸回去告知元月:“姑娘,殿下说了,后儿您生辰回家过。”   元月的双目立时放出神采:“真的?他真这么说?”   缀锦点一点头,心底琢磨着怎么告诉她杜阙也要一道去的消息,然而她忘了,朝夕相处十多载,她的一颦一笑是瞒不过元月的。   “他也要跟着,对吧。”元月亮堂起来的眼渐渐黯淡。   “是……不过您能回家见见老爷夫人,也是一桩好事,您该开心些。”缀锦收起垂头丧气的姿态,笑道。   是什么时候,回家也成了奢望,与父母团聚也成了该对杜阙感恩戴德的事呢。   “也罢,过生辰愁眉苦脸的算什么?横竖高兴也是一日,苦闷也是一日,计较那么多也无趣。”   说罢,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不过,与家人团聚前,还有一件事得了结。   “你再走一趟,请他过来,我有事同他相商。”元月看着缀锦,语气平淡。   缀锦怔了会儿,欲问却不敢问,抱着满腹疑问答应着走开。   杜阙的反应与缀锦不谋而合,沉吟良久才向她确认:“她当真如此说?”   “是。”缀锦低头又把元月的原话重复了一遍,讲到一半,一抹衣袂闪出眼帘,抬头看去,杜阙已然走远了。   杜阙反复和缀锦确认之时,元月挪到了院子里的秋千上。小黑正在用爪子挠树,见她出来,喵呜两声跑来跳到她膝盖上,拿头蹭她。她难得展露出一丝笑意,就势抱住小黑,悠悠荡起秋千。   杜阙匆匆赶来,遥遥撞上这岁月静好的一幕。   瞥见来人,元月足尖点地,逼停来回晃动的秋千。   动物的感官总是灵敏的。秋千停住的刹那,小黑立马跃下地,朝前方张牙“呲”一声,飞快窜入一旁的花丛中。   “连猫都不愿意亲近你,可不可笑?”元月两手扶着秋千架,对来人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弧。   杜阙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脸上,摆明了不在意小黑龇牙咧嘴后逃走的行为:“旁的无所谓,你别离我而去便好。”   经过长达半个多月的“肌肤之亲”,元月愤恨不平的心已麻木不堪,面对他一次次的挑衅,只是笑一笑便算了,反唇相讥的精神,她提不起来。   “太子妃要你我同去看望七皇子,明儿你能抽出空来吧。”她自然地转开话题,“抽不出来也无用,是皇后娘娘嘱咐太子妃转告我的,你没得选。”   “没得选”三个字是在说他,其实也是在自嘲。   因“没得选”,而与他成婚;   因“没得选”,而无法任性一回,就此离他远远的,各自再无瓜葛。   幸而这条命对他很是要紧,否则这六皇子府,她当真一日也不能呆了。   杜阙“嗤”的一笑,移目遥望东边的天空,那是七皇子府的方向:“既是皇后的意思,我自是得照办的。再说,也是时候去看看七弟了。”   -------------------- 第42章 手足   =====================   翌日,杜阙、元月如约前往七皇子府。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元月只好勉强自己假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平和样子,与杜阙同乘一车直往目的地去。   七皇子府和六皇子府隔着几条街,路上得花不少功夫,而杜阙则趁机行起不齿之举,不仅逼她到他身旁落座,还时不时拿些不入耳的浑话来逗弄她。   她忍无可忍恼怒斥骂,他便仗着身板高力气大的优势将她压到角落羞辱一番,末了又阴笑着说当年她如何如何狠心绝情。她侧过脸不听,他则故技重施捏着她下巴迫使她转过来。相对不过片刻,复欺上来啃咬。   如此反复几遭,她禁不住艰难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抵到他胸前含怒威胁,他却勾勾唇,反握住她的手一面把刀刃往肉里推,一面道:“阿月怎的又忘了我的话呢?”   僵持良久,她冷冷一笑,夺出刀刃欲往脖子上横,他眼疾手快,将刀抢去,随手一掷:“杀我可以,你想寻死,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失了武器,气势瞬间矮了一截,默默抬袖用力擦了几下嘴唇后,侧过身子瞑目养神。   须臾,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只当是他良心发现收了折辱自己的心思坐到对面去了,不料攥拳状的手忽然爬上一片温度,几乎嵌在皮肤里的指甲一点点被掰开,紧接着涩涩的、凉凉的触感印在掌心。   “藏好了,待会儿别给外人发现了。”杜阙夹带着轻笑缓缓道。   张目低头,匕首安安稳稳躺在手心,而他,面对自己而坐,眉眼蕴笑,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场景只是错觉。   好不容易消停,若再做纠缠,吃亏的还是自己。元月敛起满身锋芒,收刀入鞘,依旧将其塞回广袖中,随后朗声询问外面坐着的缀锦:“还有多久能到?”   缀锦答:“快了,转过街角便是。”   她微微放了心,尽量把背贴在壁上,捡起座上的小镜子左右端详,眉眼透出几分嫌恶,从妆奁里挑出口脂往唇上涂了些,方使得唇瓣上的红肿不那么明显。   一炷香后,“七皇子府”四个烫金大字映于眼帘。   府邸外冷冷清清,仅有两个守门人昂首站着,当中一个见六皇子府马车远远驶来,向另一个丢眼色:“好端端的,他怎么来了?”   另一个回头一望,嘴角挂上丝嘲讽,语气甚为不屑:“来做手足情深的戏码呗。”   话语间,马车已在几步之遥外落定,二人互相看一眼对方,默契收住话头。   车身停住,元月无视杜阙,飞快下了车,拿手扶着府邸左侧的石狮子觑眼瞧府内的景象。   “还在闹别扭?”猝不及防的,垂着的手落入一只手中,同时脸颊擦过一道温热的气息,她心底泛起一阵恶寒,欲甩又碍于外人在场,遂按捺住不表,只低声冷笑两声,提步踩上台阶往府里去。   杜阙故意收着力由她带自己进了府。   府里众下人说七皇子近些日子都在东边的会春园养伤,二人便掉头随接引下人向那儿去。   原以为六皇子府已经够气派,然同七皇子府相较竟有些不够看。一道过来,亭台楼阁、树林山水,险些迷花了眼。   元月暗道:怕是只有贵妃之子才能有此殊荣了吧。   小厮引她二人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站定,冲她二人躬身道:“您二位稍候,容奴才进去通报一声。”旋即踏入小楼。   人方去,元月便用力抽脱手,顺便向一侧让开两步。   杜阙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微垂着眼看地上洒下来的树荫。   他不舔颜凑来缠磨自己,她万分庆幸,也就不花心思研究个中的古怪了。   小厮未露面,两人便安静等着,谁都不发一语。   这时,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惊破沉寂,元月竖耳聆听,发觉动静正是由二楼传出的,举目观望之时,一个小腿粗细的花瓶揭过窗户正中她的脸砸下来。   紧要关头,有一人飞身上前搂住她的双肩,按住她的后脑勺向自身胸前推去,黑灰色占据了双眼。   “殿下快闪开!”曹平拔腿上前,然而为时已晚,花瓶在杜阙的背上四分五裂。   曹平这一嗓子归于寂静后,天光重新照入元月的世界里。   “殿下!”曹平拔剑出鞘,以身护在杜阙身前,目光上下左右扫射着。   杜阙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刀身,摇了摇头,转而道:“将碎片拔出来即可,旁的无须计较。”   服侍杜阙年常日久,曹平当然了解他说一是一的性格,唯有忍下满心不平,徒手揪出扎在肉里的碎片,后割下一片衣角意欲止血,却被他挥手拒绝:“小伤,不值一提。”   曹平不能如何,便将希望寄托在元月那儿,频频看向元月。   元月轻飘飘错开目光,不做回应。他爱怎么样怎么样,是死是活与她何干。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上去通报的小厮跌跌撞撞跑出来,扑将到杜阙跟前磕了三个响头。   “可以上去了么?”杜阙的眼神同他的口吻一般冷漠。   小厮忙结结巴巴:“七殿下、七殿下他……”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了。   不过杜阙显然不在意这个,他举步绕开小厮,扣住元月的手,不请自入。   小厮很称职,一路追到七皇子面前,不等他跪地请罪,七皇子怒吼:“滚!都滚!”言罢抓起桌上的砚台甩过来。   幸而杜阙在前挡住了砚台的袭击,否则必砸中脚尖,元月松了口气。   “母后特意叫我来的,七弟纵有天大的成见,也且忍耐忍耐吧。”杜阙浅浅一笑,俯身拾起砚台,交与曹平,曹平拱拱手,将其放回原位后,退到杜阙身后。   气氛暂时缓和下来,元月略略心安,往前半步,与杜阙齐肩,四下打量。   满地杂乱中,停放着一辆木质四轮椅子,七皇子便不修边幅地窝在里头,双手死抓着椅子的扶手怒视她二人。   那椅子她有所耳闻,据说是专门给腿脚不便之人用以辅助行动的,不过价格不菲,寻常人家用不起。   “哼!忍耐?去他娘的忍耐!”七皇子攥拳猛捶扶手,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我落到今日,全是你这个杂种的手笔!我只恨,恨当初没能弄死你!”   来之前便料到会有此结果,元月不意外;杜阙面无表情表现从容,她也不意外。他是个疯子,自己的命尚且不珍惜,况乎一个不亲不厚的七皇子。   “七弟,你我手足,何以到如今的地步。”杜阙松开她的手,悠悠靠近七皇子。   许是因为站不起来而无法与杜阙对峙的缘故,平日最嚣张跋扈的七皇子竟透出丝丝慌乱,一个劲儿地拿手胡乱挥舞,眼珠子也左右斜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七弟别慌啊,我只是来看望你的,又不是来谋财害命的。”杜阙逼近的脚步未曾停歇,唬得七皇子扯开嗓子直喊跪地上惶惶然的小厮:“眼瞎了不成!还不快制住这个杂种!”   那小厮惊醒回神,手脚并用爬起来,杜阙却已停下了。   “谋财害命之人已然落网,前几日父皇下令行凌迟之刑,七弟该安心养伤了。”说时,他的眸光掠过七皇子僵直的双腿。   元月好奇,凝睛一瞅,七皇子月白色的裤子上无端多了一滩水渍,淡黄的印迹自双股间缓缓蔓延开来,散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骚味。   她惯闻不了这味儿,抽出帕子掩住口鼻,心中不免有些同情七皇子。   想他当初何等威风,一场变故落得如此地步,性子也大变,说几句话的功夫竟会……   “多日未见,七弟倒是判若两人。我不过说些家常话,你怎的惊慌至此?”杜阙似笑非笑,眼光朝斜后方偏离几分,“七弟最爱干净,还不快打发人来将这些碍眼的收拾了,再为七弟好好擦洗一番?”   小厮正是这意思,弯腰扭头风似的下楼,自去喊人了。   渐去渐远的咚咚声击破了七皇子的心防,堪堪止住的尿意复涌上来,淅淅沥沥泄出,浸透衣料,淋湿了鞋面。   见状,元月心底的那点同情荡然无存,只剩无边无际的鄙夷了。   如此想着,便忍不住叫杜阙:“七弟状态不佳,你我不要打扰他了,回去吧。”   从前,她是会说“我们”的,自从那夜荒唐后,仅有“你我”了。   杜阙没反驳,笑眯眯同七皇子道:“七弟自珍重,改日有空再来看你。”   话尽,“水”止。   杜阙敛笑,惋惜一叹:“可惜了这鞋子了,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是故去的弟妹去岁赠你的生辰礼吧。若弟妹未遭此劫难,见此情形会……”   意识到失言,他忙以笑压住后面的话,不顾元月的抗拒,裹住她的手款款而去。   才出门,刚去叫人的小厮火急火燎冲过来,也不跟两人见礼,直扑七皇子脚下,扯着嗓子道:“殿下!大黄、大黄……”   七皇子是极爱狗的,空洞洞的双目登时一闪,顺势揪住小厮的衣领:“大黄怎么了!”   大黑故去后,舅舅又赠给他一只小黄狗,他宠得不得了,日日抱着,夜夜搂着。   这么多年过去,小黄长成了大黄,他对它的心思却半点没减,即使后来与不喜犬的方蕴柔成婚,他也未曾抛弃大黄。   大黄是他最忠诚的伙伴,他决无法接受大黄有丝毫闪失。   大黄虽为狗,府里之人却不敢把它当狗看,成日恨不得将它供起来当祖宗。小厮立时没了主意,嗫嚅半晌,才道:“大黄、大黄它……它被人杀害了……”   七皇子双目圆睁,喃喃重复着“不可能”三字。   小厮被勒着脖子喘不上气来,脸上渐渐泛起青色,元月看不过去,出言:“七弟,你再不松手,他人就没了。”   七皇子无动于衷。   小厮已至极限,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伸手拍打着七皇子的胳膊。   元月“啧”一声,强拽着杜阙进屋,阻止的话未出口,七皇子慢慢放开了手,小厮总算捡回一条命。   人脱离险境,她没兴趣逗留,回身兀自下楼。   转出二门外,忽闻后方隐隐约约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她有意驻足分辨一番,曹平却不依,明言:“殿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须即刻回府处理才好,奴才求您,心疼一回殿下吧……”   她自觉无趣,丢开杜阙的爪子扬长而去。   -------------------- 第43章 卑劣   =====================   因惦念着明日要回元家过生辰的事,至三更仍未有睡意,元月索性起来,掌灯靠到窗前,推开窗户吹风。   东厢房也燃着灯,杜阙在里头。   这些时日为方便“照顾”她,他自作主张搬了回来。   没了外面那几道高墙院门的阻隔,他越性嚣张,似白日去六皇子府路上那些冒犯之举几乎不胜枚举,次次不闹到深夜不肯罢休,且每回都是她忍无可忍举刀威胁方依依不舍离去。   连日来的折磨,让她看清一个事实:除非她狠心舍下元家逃了,不然这辈子都无法摆脱他的掌控。   但,她做不到。   想着想着不觉走了神,支开的窗户被敲了两下才惊觉杜阙不知几时站到了面前。   元月下意识关窗。   “今夜不折腾你。”窗外伸来一只手,稳稳抓住她的手,关窗的动作再难推进。   她认命一笑,平视着他微微敞开的衣襟:“我竟不知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他也笑着:“我一向言出必行。”说着,抬起垂于身侧的手臂,一只比翼燕式的纸鸢进入彼此的视野:“月明星稀,正是放纸鸢的好时机。”   惊愕之余,更多的是可笑,元月仰脸看他:“你这是何意?”   今时今日所受的羞辱,皆因它而起,他不辞辛苦又做了只一模一样的拿来,除了挑衅,她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   杜阙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公孙冀有的,我也得有;公孙冀没有的,我也要。明白了吗?阿月。”   四目相对,嫉妒与嘲讽、不甘与无力悄然化为一层透明之网,将二人笼罩。   “你现在可真让我瞧不起。”元月冷然发笑,“卑劣又可怜的疯子。”   卑劣,是因为他一再伤害她,企图用蛮力来控制她,主宰她的思想;   可怜,是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丧失了自我,变成一道生活在他人脚下的阴影,见不得光。   杜阙挑眉轻笑,坦然自若:“那又如何?公孙冀倒是光明磊落,不还是被挫骨扬灰了么?我卑鄙,我无耻,而你,阿月,却与我以夫妻相称,还有了肌肤之亲。我,开心极了。”   冷不丁把公孙冀惨烈的结局摆在明面上讲出来,心头好似有无数根银针扎入,痛到无以复加,痛到几近窒息。   元月摁住心脏的位置半跪下来,失声痛哭。哭够了,便呆滞地盯墙面,对杜阙伸臂捞她起来的行为不发一言,亦不做反抗。   他抱着她到书案前,研好墨,用笔尖蘸了墨水,将笔杆塞入她手中。   “我的小字,阿月当是知晓的。”他点点纸鸢的两翼,“写吧,写好了放飞它,莫误了明日回元府的时辰。”   僵持良久,元月仍旧不肯落笔。   那是她独给公孙冀的祈盼,杜阙,不配。   “怎么?觉得我配不上这份殊荣?”杜阙冷笑着道出她内心所想。   她不答,以蔑笑回应。   “好啊,我不逼你。”他如是道。   听罢,她欲弃笔而去,他却突然附手包住她的手背,两人并肩的姿势由之变为胸背相贴。   “你不愿自己写,那我便陪你一起写。”他带动她的手腕,笔尖轻点,于纸鸢双翼分别写下“三省”与“阿月”四字。   待墨迹风干,背后的温度消失了。   杜阙双手执纸鸢细细端详,眉目间的欣慰、得意藏也藏不住:“你与我,三省与阿月,生同衾,死同穴。他公孙冀,不过一介孤魂野鬼而已。”   他嫉妒到了极点,只要有一样儿能赢得过公孙冀,他便发自内心地感到痛快,哪怕反复提及公孙冀会戳痛元月的心,也不以为然。   十指相扣步夜至后园子,杜阙把纸鸢转入元月之手:“你亲自来放。”   她抓着纸鸢,一时生出捏碎它的念头。   看出她的意图,他猛扣住她的手腕,幽幽道:“阿月再弄坏了,我可是要生气的。想必你也不想重蹈那晚的覆辙了罢?”   从公孙冀奔赴沙场那刻起,她便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既如此,隔壁跟自己过不去。气坏了身子,苦的是自己,便宜的是杜阙。   元月怅然一叹,扯住线将纸鸢掷入夜空中,逆风小跑着。纸鸢凌空而起,如那日为公孙冀放的那只一样,她剪短了线,目送它飘然远去。   承载着心愿的纸鸢完全坠入夜色后,杜阙徐徐送出一声低笑,随后信步向前,揽月入怀,怡然离开。   放纸鸢的举动取悦了杜阙,当夜将她送回房后,只附唇于她额前印下一吻,便消失不见了。   没有他的痴缠,她总算睡了个囫囵觉。   次日清晨,整点好给许夫人、元嵩送的礼物后,直投元府去。   杜阙今日罕见地骑马前行,故而缀锦得了空子乘车陪伴元月。   眼瞅着窗外的景色愈来愈熟悉,元月的心里竟半点开心不起来,口里也唉声连连。   她气色不佳,缀锦便猜到了七八成,前倾半步握紧她的手左右看了一圈,悄声道:“姑娘,今儿难得回去,不如您跟老爷夫人说清楚,兴许能帮您一把。”   老爷夫人那般疼爱姑娘,若得知殿下逼迫姑娘至此,定会为姑娘讨个公道的。   元月垂脸索眉,吁出几个字:“没用的。”   告诉父母又如何,难道要父母为她触怒龙颜吗?   父母养育她多年,恩情尚未还,怎能为一己之私推父母入深渊……   不论怎样,这条命在,就能掣住杜阙的手脚……还是闭口不谈的好。   缀锦替她着急,极力压住嗓音劝:“您今儿不提,日后可就难了……奴婢过去看错了人,以为殿下是您的良人,谁知他对您下此狠手!奴婢求您,为自己多想想吧……!”   缀锦忍着没告诉元月,而今所住的院子周围净是杜阙的眼线。她平常去小厨房吩咐点吃食,前脚刚进去,后脚那些人就闯进来,逼问她一番还不够,非得用银簪检查那些吃食,看着无甚不妥后,方放她走。   这也罢了,更荒唐的还有。   那日给元月的匕首,其实并非她自己辛苦寻来,而是杜阙给的。   他说:“她怕我,给她匕首正好叫她放下心来,但拿它捅我可以,自残——休想。你身为她的贴身婢女,自有看顾她的责任。倘若她出半点意外,你这颗脑袋,我要了。”   缀锦不敢声张,等他走后,胡乱擦干脸上的冷汗,拖着疲软的双腿回去把匕首转交给元月。她问起它的来路,缀锦便用一早备好的说辞哄她:“府里的人都忙着伺候他,奴婢趁乱钻西墙根的狗洞溜到街上买的。”   西墙根有个狗洞,连着街道,元月也晓得,因此她未曾怀疑。   元月了解缀锦,只是这会儿沉溺于对未来的忧虑中无暇顾及,所以其不自在的神色逃过了她的眼。   “别说了。”她侧过身瞧外面的风光,马车已驶入元府所在的巷子里了,“等会见了众人,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也是。”   外面忽而响起敲窗声,元月回眸看了眼缀锦,随后默默推开窗,杜阙满面春风的容颜映入视线。   “阿月差矣,有些事可当无事发生,有些事却要铭记于心……”他斜俯身子,嘴唇凑上她的耳尖,在外人看来,耳鬓厮磨,好不恩爱,“就好比现在,这,总不能忘的。”   昨儿一回府就往元府递了信言说今日要回来过生辰,所以元嵩特意告了假,一早携许夫人翘首盼元月归来。   眼下六皇子府的马车距元府不过数步之遥,她坐在车里清晰听见许夫人与元嵩对笑个不住的动静,眼睛也瞥见两人互相推搡的身影,于是按下欲啐杜阙一口的冲动,扭脸退后闭上了窗户。   马车悠悠站住,元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扬起最灿烂的笑容。   缀锦谨记她的嘱咐,跟着咧开笑起身掀帘跳下马车,欲回身扶她之际,扫见杜阙过来,犹豫一会子终究让开位置,由他去做那夫妻情深的戏码了。   众目睽睽之下,元月唯有强忍着不适,将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力着地。   “哎呦呦,可算回来啦!”多日未见女儿,许夫人万分激动,暂时丢下大理寺少卿夫人的架子,迎上去搂住元月嘘寒问暖。   见到母亲,元月鼻子一酸,好容易埋头想着过去开心的日子才堪堪憋住泪意。   怕许夫人瞧出不对劲,她赶忙蹭蹭许夫人,仰着脸撒娇:“今儿个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您跟爹又给我预备了什么礼物?”   许夫人果真未察觉,顺了两把她的头发,拿指尖推了推她的额头,笑道:“多大的人了,只惦记着吃喝玩乐。”   话虽如此说,许夫人却是极疼女儿的,又道:“都是你素日爱吃的。至于礼物,我跟你爹是用心准备过的。走,随我回去看看。”   许夫人故意卖了个关子。   元月心酸难捱,泪花打湿眼眶,为不叫人发现,急扭头偷偷揩了把泪。   “爹,您不是最爱和他谈天说地的吗?您跟他叙话,我且和娘回去啦。”她盈着笑冲元嵩挥挥手,挽许夫人走了。   留下元嵩、杜阙面面相觑。   元嵩咳了两声客套一通,刚想引人进门,忽然注意到他右手上缠着纱布,便多心问了句:“殿下的手受伤了?”   杜阙淡淡笑道:“闲来无事在府里练剑的时候擦了一下,无碍。”   他随意的态度反让元嵩无话可说,笑着点一点头。   两人默然进了府。   --------------------   接下来会加快推进男主夺嫡的进程的,大概几章左右吧,因为我也想早点看到男主、男二疯狂雄竞,男主爱而不得嫉妒到发狂,却只能黯然伤神的卑微模样,嘿嘿。(摩拳擦掌) 第44章 惊变(一)   ===========================   关于生辰礼,许夫人一改往年送字画书本的习惯,送了一只长命金锁,顾名思义,盼她长命百岁,喜乐安康;元嵩则亲手扎了只鹰形纸鸢,没多说什么,她却明白他的深意。   雄鹰,象征着自由。   可越是明白,心里便越难受。   喜乐安康与展翅翱翔,如今的她,一样儿也做不到。   元月面上半点不敢表现出来,强颜欢笑着收下后,借口要去马厩看望踏雪,撇下众人夺路逃去。   看踏雪,便舍不掉寒梅。   抚了踏雪一阵,元月举步至寒梅跟前,重重叹了两下,边拿手顺摸它的头,边絮叨:“整日在这一方天地中拘着,很闷吧?我带你出去撒撒欢,好吗?”   寒梅乌溜溜的眼睛瞧瞧外面,又看看她,好似在认同她的话。   元月笑笑,牵它出来。   看马的小厮捧着马具迎上来,打算为寒梅套上去,她大手一挥,叫:“我来吧。”   阖府上下皆知她倔强的秉性,小厮不好违拗,候在原地给她一样一样递马具。   许久未上手,倒有些生疏了,足足一炷香才安顿停当。   正欲上马,福安远远跑过来,大喘着气喊:“姑娘,出事了!您快躲躲!”   福安为人稳重,鲜有这样失态之时。元月顺手把缰绳丢给小厮,疾步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我又躲什么?”   福安刹住步子,伸脖子往后头瞭了两眼,焦急不已:“老爷夫人正在厅里和殿下说话,外头突然闯进来一群人,个个儿手持刀剑,砸东西的砸东西,打人的打人。老爷出去问怎么回事,那些人也不答,只说陛下有令,抓六殿下回宫……”   “一团乱时,夫人命奴才从后门出去,赶紧通知您藏起来。夫人嘱托,奴才不敢不应……姑娘,详细的您也别问了,没时间了,您快随奴才到后院躲躲吧!”   元月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站不住脚。   福安手快扯住她,再管不上冒犯不冒犯,拽着人就跑。   元府的后院有片园子,园子里有假山有湖,到那里面或可藏一阵。   园子近在眼前,元月却定住怎么也不肯走了,福安急得心都要跳出来,费了好大的劲儿仍拽不动她,只得耐着性子劝:“姑娘,快走啊,再不走那些人该追上来了!”   她索眉摇着头:“爹娘都在外面,独我一个人缩在这儿有什么用!况且你都说了,是陛下命令的,即便藏了迟早也得被翻出来。”   她反拉住福安往回走:“回去看看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又犯了什么错。”   说来也奇怪,福安口中的带刀侍卫一个也没遇上,就这么畅通无阻地便回了前院。   院里零星散着几个仆人,各自收拾着地上的狼藉,而许夫人、元嵩都板着脸站在廊下,默默看着下人们忙活。   望见元月回来,许夫人铁青的脸总算露出些许欣慰,快步近前扯住她上下打量几番,又推她左右查看几圈,才拍着胸脯道:“还好还好,你没受伤我就放心了。”   不想让许夫人担心,她生硬一笑,越过许夫人的肩头四顾一遭,果然不见杜阙,于是试探着问:“杜阙……他,去什么地方了?”   许夫人脸色一变,侧过脑袋朝元嵩使个眼神。元嵩背着手靠过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爹,娘,到底怎么了?真如福大哥所言,他被抓回宫了吗?”蓦地,她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得知公孙家谋逆那日。那时,元嵩也是这般吞吞吐吐。   元月点点头,又摇摇头,喉间迸出低笑:“好,真好,真好。”   陛下只命人带走了他,元家不曾受得牵连,说不定这次会因祸得福,就此摆脱他的纠缠。   手边没有镜子,她不知她虽是笑着,眼角却淌下两行清泪来。   许夫人心如刀割,欲用手帕替她拭泪,低头寻找半晌,腰间哪还有手帕的影子,便直接探手抹干泪痕,嘴里勉慰着:“不哭了,兴许是个误会抓错了人。待会儿让你爹进宫探探口风,到时咱们再做打算也不迟。”   元嵩心系女儿,正有此打算,郑重道一句“我这便去,你照顾好她”后,匆匆率福安直奔宫里。   华灯初上时,元嵩方归家。   彼时元月在房里歪着养神,许夫人不忍打扰,引元嵩到书房悄声询问白天的事。   元嵩到椅子上坐了,愁容满面:“这事闹大了,恐怕元家也要受牵连。”   许夫人心头一紧,一手扶墙,嗓音发颤:“那六皇子究竟犯了什么事,青天白日的被侍卫弄走?”   准确来讲,是六皇子自愿随侍卫回宫的。   临走前还回头对许夫人缓缓笑道:“接下来这段日子劳您费心照顾好阿月,待事毕,我自会来接她回家。”   平淡的语气、从容的步履,令许夫人实实在在为之震惊了半日。   许夫人暗暗想:他好像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如此气定神闲。   “吴总管说,昨儿六皇子去看过七皇子后,七皇子就暴毙而亡了。细细调查了一圈,原来是七皇子养的狗不知被什么人杀死了,死状极其惨烈。七皇子一看,当即吐了血。下人们急请太医,熬到后半夜撑不住去了。”元嵩握拳捶桌,“贵妃闻知,一口咬定是六皇子毒害了那狗,缠磨着要陛下即刻处置六皇子,管相也连夜入宫问陛下讨个说法。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   许夫人久久不能言语,直到站得脚麻了,才慢慢挪到椅子上坐定。   “六皇子的处境我是知道的。前些日子七皇子摔下崖,贵妃尚能搅得满城风雨,若非逮到了罪魁祸首,六皇子怕是在劫难逃。”元嵩手肘放在书案上扶额道,“贵妃只有这一个儿子,冷不丁没了,定然不会算了。管相又权势滔天……届时,不止六皇子本人,你、我、小月、元府上下,皆成了罪人。”   许夫人灵光一闪,捏着元嵩的袖子问:“六皇子被带走已有好几个时辰,陛下也没有派人来府里,或许陛下能看在你尽忠职守二十年的份上不追究元家责任也未可知。”   说到这,她难掩激动,站起来唤福安进来:“你快把家里的现银都整出来,全部折成银票。”   福安领命告退。   “老爷,吴总管在陛下跟前说话顶用得很,他那人又贪财,一见了银子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许夫人在地上来回踱步,“等福安兑钱回来,你再进宫见吴总管一面,暗暗地把银票塞给他,求他到陛下面前求个情,兴许陛下会……”   “别白忙活了。”一语未尽,元月推门打断许夫人,“若吴总管收了钱真到陛下跟前求情,不说陛下不会听,即便有所动容,贵妃也非善茬,怎会容忍与六皇子有亲的元家丢手逃开?与其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许夫人惊讶一瞬,不禁与元嵩对望一眼,目光交汇间,二人俱看懂了对方眸间的情绪。   “你不好生歇着,来这做什么?”许夫人佯装无事发生,抬脸冲外面叫缀锦。   缀锦贴身伺候元月,立马走进来低着头听吩咐。   “快扶姑娘回去,再交代厨房做些吃食送到姑娘房里。”许夫人接连用眼色示意缀锦。   缀锦伶俐,上手握住元月的胳膊把人往屋外带。   “娘,我不是小孩子了,您跟爹不必处处顾忌我。”元月推开缀锦,于许夫人身旁落座,眼睛正视前方,摆明了不走。   许夫人很是为难,倒是元嵩摆摆手屏退缀锦,认真看了她好几眼后感叹:“罢了罢了,六皇子是你夫君,如今安危不定,你自是放心不下来的。你既来了,便坐着吧,我们一块儿想想对策。”   元月心中冷笑,他可真是一日也不消停,不仅把自己送到虎口中,还把元家十足地拖累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自以为是招惹他,那样的话,何至于今日!   “……爹,娘,是我的错,是我牵累了你们。”她微耷着眼,左手将右手掐出了血色。   许夫人拿住她的手不许她折腾自己:“小小年纪的,别动不动往自己身上揽错。你要这么追究,那我跟你爹才应该给你赔不是,毕竟是我们无能,才让你嫁给六皇子,才导致今日的祸端。”   元嵩嘴笨,找不出好听话来安慰,应了句:“你娘的话在理,别胡思乱想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他们越不责怪,元月的愧疚感越深,临近极点,她终究抵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来,伏地痛哭道:“女儿不孝,非但没能报答您二老,还让您二老跟着我担惊受怕……”   她顿一顿:“六皇子是我夫君,他安危未卜,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赖在这儿不走。我得回去,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了。可我不能接受您二老因我受罪……”   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口吻多了些坚决:“此番离去之前,我会写下断绝书,从此您们便当没有我这个不孝女,我与元府也再无瓜葛。至于六皇子是死是活,我又会怎样,便不劳您们操心了!”   七皇子之死,昭示着杜阙彻彻底底成了贵妃与管相的眼中钉,不拔之而后快,贵妃、管相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元家与杜阙的结亲,一开始就是陛下安排好的结果,杜阙这颗棋子有了污点,元家断不会落好。   事已至此,唯有放手搏一把,赌她与元家断绝关系,从此冠上杜阙之妻的名号,只以杜阙妻子的身份存于世间后,能否换来陛下的同情,从而放元家一马。   成败未知,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   新的一年到啦,祝大家在龙年身体安康,家庭和睦,学业有进步,事业有成,前程似锦,财运旺旺!(^~^) 第45章 惊变(二)   ===========================   元月心意已决,奈何许夫人、元嵩以死相迫,只好忍悲暂时妥协。   一家三口对窗枯坐到鸡鸣时候,府里仍没什么动静,不免都松了口气。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早朝了,元嵩收拾心情,分别握着许夫人、元月的手宽慰几句,举步离去。   至黄昏,元嵩仍未回家,母女俩不放心,相互扶持着到府外左顾右盼。   半个时辰后,元嵩骑马的身影远远映于眼前,元月踉跄迎上前,仰头问:“宫里怎么样了?”   元嵩把马鞭递给福安,翻身下马,凝重摇头:“陛下身子不爽利,暂时把朝中事务交给太子、端阳王管。散朝后,我有心求见陛下,吴总管把我拦住,说陛下一早猜到我要来,要我别再白费力气,只管回家耐心听信,旁的心思也别打。我没法子,就先回来了。”   果如先前猜测的那般,陛下这是打定主意要为贵妃放弃元家了。   元月心凉了大半,又哭又笑,许夫人怕她又提什么“断绝书”,赶紧搂住她的肩膀带回府。   往后的半个月,元嵩如常上朝,元月也坚持每日在府外等候。每每把人等回来,必要追问一番宫里的情况,不管有没有新的进展,拧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来过。回房以后,更是彻夜难眠。   六月十五这日,元月坐在树荫下捧着一本《错斩崔宁》翻看,缀锦突然惊慌失措跑来,嘴里不住念着“不好了,出大事了”的话。   手中的书陡然坠落,封皮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起身按住缀锦再三逼问,总算解开了疑惑。   陛下派了数十侍卫日夜守在元府外,元府之人皆不得出,外面之人皆不得进。   听罢,元月丢开缀锦,直冲到书房,元嵩正伏在书案前唉声叹气,她心下酸涩,款款近前半蹲到元嵩身边,苦笑道:“爹,这回我们是不是真挺不过去了?”   元嵩拿手拍拍她的头顶,就像小时候那样:“别说傻话,我定会护住你们娘儿俩,护住整个元府的。”   元月还能说什么呢?她点点头,追随元嵩的视线,望着外面的青瓦寂然不语。   深夜,元月、许夫人躺在榻上辗转时,元嵩避开众人推开了大门。他从身上摸出五张银票塞给侍卫首领陆离,堆笑请求:“陆将军,请你念在过去我帮助过你的份上,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   陆离曾是元嵩举荐上去的。   元嵩看中他的能力,认定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便力排众议将罪臣之子推到了陛下面前。   没有元嵩,陆离不会有今天的风光。陆离深知这个道理。   “大人客气。”陆离拱拱手接了银票,看了看,又数了数,严肃的容颜透出几丝笑意,“大人放心,别的我不敢应承,这事却是有把握的。”   元嵩感激不尽,舍了满身傲骨向陆离作了一揖。   五日后,陆离带来消息:管相、贵妃逼宫,欲迫使陛下对六皇子行绞刑。陛下勃然大怒,高呼吴总管名讳。吴总管登时引一百羽林卫包围寝宫,拿下管相、贵妃。当晚,陛下敕令抄没管相府全部家资,革去官职,贬为庶人,并废黜贵妃之位,打入冷宫。   听毕,元嵩失魂落魄地回了书房,午膳也用得心不在焉,没动两筷子便起身要走。   元月瞧出端倪,扯住他的衣袖直言:“陆将军跟您说了什么,您当真不打算告诉我和娘吗?”   元嵩自诩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那晚他贿赂陆离的场面尽数入了元月的眼中。   ——元月悄悄跟了他一路。   许夫人放下筷子,看着元嵩:“老爷,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搪塞不过,元嵩一字不落地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我总以为陛下年纪大了,不似过去那般机警……这回贵妃、管相遭难,着实给了我当头一棒。原来陛下这些年对贵妃、管相的放纵、容忍,全是个局。”元嵩仰天喟叹,“不是陛下昏聩,是我老糊涂了。我竟傻傻以为当年有勇有谋的三皇子会为儿女私情绊住脚……”   元月悚惧不已,难怪当初贵妃央求陛下那么久要求处置杜阙,陛下却只因她一番话便给了他自证清白的机会;难怪这次杜阙以嫌犯的身份被抓回宫近一月,陛下还未发落他……合着陛下故意留着借杜阙用以激怒贵妃、管相自露马脚,从而夺了管相之权!   想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后,她转惧为叹,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管相荣光一时,却也忘了“为人臣子,切忌功高盖主”的原则。   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了。   六月二十五,元嵩召集元月、许夫人于书房,告知两人陆离又传讯来了。   最近坊间兴起了一段童谣,关乎太子,童谣是这么唱的:   水二道,间三尺,立在囧上起是非;   牛之头,虎之尾,英明一世亦可悲。   元月不爱读书,即便读也是拿些闲书消遣,元嵩话音落下好一阵子都懵懵然不解其意,许夫人忍不住一笑,用指尖点点她的额头,拉着她坐好:“你爹见多识广,让你爹解释解释。”   元嵩可笑不出来,嘴角几乎压到下巴底下,衬得他的面容越发憔悴。   “这哪里是童谣,分明是谣谶!”他两臂抵着书案怒斥。   元月虎躯一震,忙窜起身,长这么大,元嵩发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今儿这般怒气冲冲的更是头一回。   她暗暗觑着元嵩的脸,不敢贸然插嘴。   许夫人瞧着不妙,干笑两声把元嵩按坐到椅子上,铺开纸,拿笔蘸了墨,随后将笔杆递给他:“你也别气,具体是什么谣谶,写下来再计较。”   元嵩接了笔一挥而就,元月凑上来定睛一看,恍然大悟。   若说经史子集她定是不懂的,但谜语、俗语她可十分在行。   这首童谣看似没头没尾,实则是以字谜作谶,隐射皇室!   “水二道,间三尺”谜底为“渊”字,乃故去七皇子之名讳;“立在囧上”谜底为“商”,当今太子名唤“杜商”;“牛之头,虎之尾”合为“先”字,为陛下的名讳。   如此再看,顿觉毛骨悚然。   七皇子的死与太子有关,陛下的一世英名又将毁在何人手中……?   许夫人也看出其深意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人各自无言,心事却都指向一处:朝中,怕是要变天了。   十天后,陆离的消息印证了当时的猜想。   陛下十分在意那条谣谶,命人奔走于京城各处调查它的源头,但,偌大城池,茫茫人海,查这么一条小小的谶语犹如大海捞针。   宫人们没能给带回去满意的答复。   陛下龙颜大怒,一一问责了派出去的人,又从御林军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得力干将,打发出去彻查。   好巧不巧,谣谶的主人公之一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准确来讲,是太子的岳丈——礼部尚书沈见山,爆出了惊天秘闻:沈见山与皇后的奸情当场被陛下撞破。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有些好事之人便连夜打探沈见山与皇后的奸情究竟是从几时开始的。   不探究还好,一探究简直令人咂舌。   皇后与沈见山竟是青梅竹马!   二人郎有情妾有意,怎奈沈见山家道中落,给不起皇后母家想要的权势。皇后及笄时,皇后母家举家北上,顺道为其另寻了门亲事——同还是三皇子时的陛下结亲。皇后父亲看好三皇子,一心支持三皇子夺位,将皇后嫁与三皇子乃水到渠成之事。   皇后八抬大轿出嫁时,沈见山暗暗躲在街角目送送亲队伍一点点远去的同时怀恨在心,发誓日后定要洗刷这场耻辱。   从此,沈见山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不负多年苦心,高中状元,也欣然接受了陛下的指婚,狠狠打了那些势利眼一耳光。彼时皇后为陛下诞下了太子与二公主,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又是五载,沈见山节节高升,坐上了礼部侍郎的位子,也终于有了面见皇后的机会。旧爱相见,情难自抑,沈见山圆了当年的遗憾。   到底隔着一层,处处不便,沈见山心生一计,将自己女儿许配给太子。皇后有苦难言,一来怕自己不同意沈见山破罐子破摔将两人的关系抖出去;二来也确实存了日后能常见沈见山的心思。遂咬牙答应,并亲去陛下面前促成此事。   六年以后,太子与太子妃完婚,沈见山一跃成为礼部尚书,从前立下的誓言已实现,该得的不该得的,悉数弄于手心。   纸终究包不住火,稀松平常的一次幽会,彻底断送了两人的情意。   陛下当场大发雷霆,命人杖毙沈见山与皇后。   太子太子妃闻讯赶来,一个抱住陛下腿哀求,一个跪在地上嗑得头破血流哭求。   双双哭求的结果便是暂时保住了皇后的性命,至于沈见山,改杖毙为凌迟,即刻行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三日后孙瓒求见陛下,言说谋害七皇子爱犬而致使七皇子一命呜呼的幕后黑手揪到了,正是东宫里的一个下等奴才阿旺干的。   陛下颤着手令吴守忠把太子带来。   太子到场,面色一变,阿旺爬到太子脚下抓住太子的小腿撕心裂肺:“太子爷饶命!奴才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抛不下啊!”   孙瓒冷哼一声,打断主仆二人叙旧,一脚把阿旺踢到高台之下:“废什么话!赶紧如实招来!”   阿旺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太子如何交代的他杀害大黄、如何把大黄剖腹剥皮、如何溜走却被孙瓒当场抓获的过程,一股脑倒了出来。   太子死不承认,只说阿旺冤枉他。   陛下气到浑身发抖,暴喝吴守忠带人下去严加审问,至于太子,姑且囚于东宫,未经允许,半步不得出,待查明再发落。   吴守忠自领命照办,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架着涕泪横流的太子退出众人视线。   押送证人的任务完成,孙瓒自不久留,作揖向陛下告辞。   陛下忽然叫住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孙瓒听不清,靠近几步,但见陛下猛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从龙椅上歪下去,再不省人事。   孙瓒一面急呼人,一面掐陛下的人中。   ……   七月初五夜,元嵩、许夫人与元月,直直在书房挺了一夜,谁都没敢合眼。   元嵩、许夫人怎么想的元月无法窥探,可她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恐惧感。   若真是太子指使人杀的大黄,那当时太子妃坚持要她同杜阙去看望七皇子,而大黄又是正好在当天出了意外的。这么说来,太子妃是故意推她入局的……?   难怪太子妃的态度那般殷切!   话说回来,太子有意陷害杜阙,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还是被孙瓒逮到了凶手,这便意味着,孙瓒一早便知晓太子的计谋,提前在七皇子府外设下天罗地网,否则太子的谋划哪里有那么容易露馅儿!   再者孙瓒早不揭发晚不揭发,偏偏挑皇后出事后揭发——这个时候将真相捅出来,对太子的打击是致命的……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他这么做,仅仅是为了给杜阙洗刷嫌疑么?   直觉告诉元月,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陛下缠绵病榻,太子、皇后处境堪忧,贵妃、管相自身难保,反而一个从头到尾被卷入这场巨变中的,也是最没靠山的人毫发无损地挺了过来……太不可思议了。   细究起来,若太子哪天真被废了,储君便只能从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中产生。当中三皇子老好人一个,才华手腕皆不足以担任储君;四皇子与世无争,从不插手外界纷争;而六皇子杜阙,出身低微,但才华横溢,能力出众,当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届时再有孙瓒背后的英国公府支持,那太子之位于杜阙而言,将唾手可得。   一切都说通了。   后背腾起阵阵寒意,元月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半点令人恐慌的声音来。   太子之位之后便是皇位,到那时,整个大齐都将在杜阙的掌控之下。   如此一来,她和元家,便真的插翅难飞了。   -------------------- 第46章 惊变(三)   ===========================   七月末,府邸外的守卫撤了。   临别前,陆离揣好元嵩最后一次的“贿赂”,告诉他:“前几日,有官员状告太子少傅与前朝余孽勾结。据说太傅贪利私下挑唆太子低价收购马匹、纱布、药材等,再高价转卖给余孽的头领,从中赚昧心钱。谁知把太傅押送到刑部审问时,太傅果断否认有这回事,还反咬一口是太子命他这么做的,意图也并非为了钱财,而是为以后做打算。”   元嵩与太傅交情不深,对他的印象却很深。此人待人刻薄,自命不凡,时常与东宫其他官员争吵,属于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典范,为一丁点小事也能跟旁人大打出手,自个儿若不留神犯了错,便丢开不提了。   自从元月和六皇子成亲后,元嵩不知挨了他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嘲讽。但元嵩心胸宽广,不屑计较,次次一笑而过。   陆离放低声音:“太子急不可耐要继承皇位,欲以暴力手段尊陛下为太上皇。”   后面的话陆离没说,元嵩却也有了计较:“太子,大势已去?”   陆离不置可否,含笑打量元嵩,突然拱了拱手,语气有些耐人寻味:“大人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元嵩回拱手:“将军折煞我了。”   眼看着陆离转入街角,眩晕徐徐从大门后走出来,侧目看一眼元嵩,合眼笑着:“他果然今非昔比了。”   元嵩听出她话里的惆怅来,拍了拍她的肩无奈道:“世事难测,走一步算一步吧,好歹元家是保住了。”   两个多月的禁足才换来这时的自由,元月当然不会浪费,她要去端阳王府看看杜衡。   元府、王府隔得不远,来回脚程不过一炷香,她舍了马车,悠悠散着步去。   刚出巷子,远远望见曹平急急过来,她下意识扯缀锦回头找地方藏。   元府西墙外有颗百年大槐树,树干足有四个壮年男子合抱那么粗,两人一闪身躲到树后,元月探出一只眼观察曹平的动向。   不多时,曹平走出巷子,目不斜视进了元府。   她放了心,凝心等了阵子,才推缀锦离开。   还是在巷子口,元月又注意到一个熟人——方云英。   犹记得那会儿他故意寻六皇子府晦气之事,她干脆视而不见,扭脸去街对面,快步甩开方云英。   “元姑娘,等等!”方云英穷追不舍,跟在后面说,“我有很要紧的事跟你谈。”   缀锦险些被挤开,狠狠瞪着方云英:“青天白日的,方公子这是做什么?你们读书人不都讲礼吗,怎的硬撵着我家姑娘拉拉扯扯!”   方云英更进一步,直接拦住元月的去路:“元姑娘,是关于六皇子的。我敢保证,你不听绝对会后悔的。”   元月止步不前,瞥一眼斜对面的茶馆:“去那儿谈。”   小二上茶完毕,元月不急不躁抿了口茶,才道:“方公子口中‘我不听会后悔’之事,我很是好奇。”   方云英可没那功夫品茶,看都不看茶碗一眼,开门见山:“是六皇子害的我母亲受尽苦楚,也是他害我母亲惨死于街边。”   缀锦在旁侍立,闻得忍不住发笑两声:“方公子这话不对,你母亲故去,怎么这么久了国公府不发丧呢?”   同在一条街上住着,国公府有什么动静元府不可能不知道。   方云英两臂夹着头咬牙切齿:“他们只顾着安享天伦之乐,哪里会为我母亲着想!我只恨我身无功名,手无寸铁,不能为我母亲发声……”   他的举动把缀锦吓住了,呆愣片刻,缀锦赶紧补救:“是我失言,方公子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方云英放开脑袋,手掌用力拍下桌子,震得茶碗嗡嗡响,“我母亲本来好好的,全是因为六皇子横插一手,你们要我如何节哀顺变?!”   从始至终,元月不发一语,只冷眼旁观着,仿若一个局外人。待方云英闹够了,方道:“凡事得讲究证据,你总不能红口白牙便污蔑人吧?何况污蔑的对象还是皇子。”   幸亏杜阙在宫里忙着夺嫡,抽不出身来顾忌外面这些事,否则以他现今的手腕儿,方云英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污蔑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一个平头百姓,除非我不要命了才敢凭白泼他脏水!”方云英的态度显然也知晓最近宫里发生的变故,他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儿来,向下抖开放到元月眼前,“你好好认认,画上画的是不是六皇子府的人。”   不需她作答,缀锦抢先惊呼:“这、这是素云?”   画上的的确是素云,不会认错,因为素云的嘴边长了一颗雪花大小的黑痣,甚是显眼。   “是又怎样?”元月仍持怀疑态度。   方云英调转画卷,忽然摔碎茶碗,弯腰拾起一片碎片,用碎片刺穿画上素云的双眼:“是她,向我母亲告的密。”   元月蓦然记起先前打牌时八公主说的话:据说是有人告的密。   ……   过去与现在油然对上,她心中一慌,抓起茶碗大口灌茶。一碗茶见了底,方接话:“你为何笃定就是她告的密,你亲眼看到的?”   方云英丢开碎片,顺势将画儿踩到脚底,画儿被地上的茶水浸湿,素云的样貌登时模糊不清:“母亲亲手画的。他们也跟你一样不相信,觉得母亲一个疯婆子嘴里冒不出真话来。可,若母亲所言非实,你和你的婢女又怎会一眼认出来?”   元月茅塞顿开,是啊,魏氏又不曾见过素云,何以能准确画出素云的相貌来,甚至嘴边的痣都相差无几?除非……那个告密之人就是素云。   “这下你信了吧。”方云英阴笑着,“她一个丫鬟,怎敢到我母亲面前多嘴多舌。我想来想去,那日母亲打了你,六皇子记恨我母亲,欲除掉我母亲,所以打发了这个贱婢去祸害我母亲,坏我国公府安宁!”   说罢,方云英撇开椅子站直,径直到她身侧,捏住空茶碗摔碎:“我母亲受不了国公府的虐待、殴打,连夜逃出去。他们都不上心,只有我白天找夜里找。三天三夜,我终于找到了母亲,然而她却永永远远离我去了!”   “她躺在河边,野狗啃噬着她的头,头皮耷拉下来,眼珠子也没了。我拿石头赶走了野狗,抱着母亲的头,四处找寻母亲的身子。从城北到城南,从城西到城东,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把母亲的头带回国公府,拿刀逼着他们把它葬入祖坟。”   “母亲活着时受尽委屈,死了却连尸首都不齐全——”他猛掐住她的脖子,“都是你害的,你该死,杜阙该死,你们都该死!”   缀锦尖叫着拿头去撞方云英,只一下,方云英如纸扎人似的,轻飘飘跌下去,他坐在素云的画像上,狂笑不止。   元月咳嗽了几声,火辣辣的喉咙里渐渐感觉好些了。   缀锦惊魂未定,拉着她撒腿就跑。   “缀锦,”她扣住桌角,稳住身形,“我还有话没说完。”   不给缀锦劝的机会,她蹲下身,朝方云英伸出手:“方公子,起来说话吧。”   笑声戛然而止,她坠入一道惊疑的目光中:“你不怕,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说:“你要真想杀我,何必等到现在?”   方云英嘲弄牵唇,避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我分得清是非黑白。罪魁祸首是杜阙,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月面朝他坐定,招呼小二进来上两壶好茶,又叫缀锦给小二几钱碎银子,算是毁坏物品的费用了。   “方公子,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怨恨还得忍着。”她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子,“卫国公府家大业大,你一旦出个好歹,可不白白便宜了旁人?”   素日人们提起方云英,都得夸赞一句翩翩公子,不过几个月,他便判若两人,何曾看得出翩翩公子的气度?想来魏氏的死、外室与外室所生子女,对他的打击不小。   方云英低着头:“你也说国公府家大业大,我那几位兄弟姐妹身上淌着方家的血,我有什么资格置喙。如今的我,学业荒废,家人死不瞑目,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诚如我父亲所言,我不过是一只活在国公府的蠹虫罢了。”   元月不是个会好言劝慰别人的性子,况且她自己乍然得知那么一桩惊闻也尚未缓过神来:“我言尽于此,方公子既想一味颓废,那便随意吧。”她起身告辞:“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可以保证一件事,今儿你的冒犯之语、冒犯之举,我只当没发生过。”   别过方云英,元月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只在街上漫漫闲逛,经由一处卖首饰的小摊前,她被吸引住了脚步,捻起一根红络子若有所思。   “姑娘,有那么多别致的钗环呢,您捧着它看什么?”缀锦一面说,一面指着各样儿首饰询问摊主价钱。   “这支一两银子,很衬姑娘呢。”观来人衣着打扮不同寻常,摊主堆起十二分笑意道。   贵是贵了些,抵不住缀锦真心实意喜欢。拿在手心左看看有看看,缀锦开了荷包摸出两块儿碎银子,刚好一两,给摊主:“确实很好看,我买了。”   摊主擦擦手接着银子,脸上乐开了花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身旁益发激动的话语勾住了缀锦的心弦,她随手把发钗别到头上,瞪大眼关切道:“您怎么了,你别吓奴婢……”   摊主摸不明白事态,不敢妄言,眼珠子左右划动,暂时观望。   元月掐住缀锦的胳膊,泣不成声:“杜阙……杜阙手上戴的红绳,是当年我赠给勉之哥哥的玉珏上的络子!”   --------------------   男主暂时下线几章噢,再上线以后就到重头戏啦 第47章 真相(一)   ===========================   元月花五百钱买下了络子。   她捏着络子徘徊于街边,走过与公孙冀携手踏足过的每一处。   日暮西斜时,回到了公孙府门前。蛛网罗住了昔日辉煌,尘土封存了来日希冀。   她跨上石阶,举头望向高门之上交叉着的封条,红白相间,末尾印有年月:太初十三年二月初五。   “姑娘,天快黑了,您还去王府吗?”缀锦不忍她触景伤情,拽了拽她的衣袖。   元月低头,摊开掌心,看着拧成一团的络子,轻轻说:“去。”   结伴转出街角,夜幕垂落,灯火初明,欢声笑语纷至沓来。   太平盛世,不过如此。   兰亭苑外,姝色动人心,娇笑酥人骨,元月不由回眸伫望,一簇簇花红柳绿间,赫然缀着一抹不和谐的颜色。   “那、那不是佩兰吗?”缀锦遥指着光影之下的那道素影。   佩兰立在丛丛倩影中,头顶打下来的光将她笼罩,光亮放大了她的神色。   ——她笑着,眼中却蕴着无边的悲伤。   团团花影渐次被采撷而去,只剩下佩兰孤零零同老鸨相视无言。   “长得挺水灵,竟是个赔钱货!”老鸨张妈妈抱臂怒啐,旋即扭腰晃臀没入往来人潮中。   佩兰垂头一叹,抱着肩膀扭头离开。   元月心念一动,撩着裙边追上去:“佩兰!”   佩兰身形一顿,慢慢回过身来。   “是……你?”她瞳孔微张,似乎很意外。   元月蹙眉点一点头,眸光悄悄扫了她一圈,她穿得很少,衣裳的料子很薄,根本起不到蔽体的作用。   “你不是回宫了吗?为何会……”元月尽量不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来,正视她的双眼问。   她按捺着不表,佩兰却心如明镜,冷笑道:“我堕落至此,全拜杜阙所赐。”   知她心存怨恨,元月回笑道:“佩兰,若你愿意……我可为你赎身。”   佩兰曾有过不轨之心,可罪不至此。   元月同为女子,做不到熟视无睹。   佩兰不领情,语气益加咄咄逼人:“成玉死在你们手里,你们还不够!而今看我还苟活于世,便非得了结我这条命才肯罢休不成?”   缀锦气不过,插话:“什么叫‘死在你们手里’?成玉自作孽不可活,管我们姑娘什么事!你少在这诬赖好人!”   佩兰目眦欲裂,咬牙切齿:“成玉身手非同寻常,若非成玉被杜阙哄骗着喝下掺有春情散的汤,怎会任由刘婆子糟蹋而毫无还手之力,又怎会因药性发作却得不到缓解而猝死!”   “坑害了人,他反而装作好人,污蔑是成玉给他灌下了迷魂汤,殊不知成玉人事不省前,他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佩兰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提越高,引来不少人在旁围观指点。   张妈妈闻声拨开人群赶来,忙笑着打圆场:“哎呀呀真对不住,她脑子不清醒,打搅各位了。”   说着招呼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拥上来,一个拿布团塞佩兰的嘴,一个剪住佩兰的胳膊,半推半扯的带人离开。   心头大患已弄走,张妈妈松了口气,又叫:“你们好生伺候各位爷,胆敢要各位爷有半点不满意,仔细一顿好打!”   围观众人顿觉无趣,一哄而散。   元月一时接受不了佩兰的话,依然杵着不动,张妈妈见状笑道:“二位姑娘,看你们生得唇红齿白的,身上又穿金戴银的,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听我一句劝,这地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寻过来。万一给贵府瞧见你们在我这儿厮混,心里不爽快拿我这小店儿出气,我可担待不起啊。”   张妈妈的警告唤回了元月的神识,她勉强点一点头,转身去了。   不知不觉王府的飞檐映入眼帘,元月忽而记起此行的目的来,便抬脚入府。   王府的人都认识她,自然不会拦着,还告诉她杜衡刚从宫里回来,估摸着这会儿正在厅里陪王爷王妃用晚膳。   她微笑着道了声谢,径直到内院饭厅,果见一家人默默吃着饭。   杜衡伸手盛汤时,恰好瞥见门外的主仆二人,忙放下勺子,起身边迎边说:“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倒吓我一跳。”   王爷、王妃跟着停了筷。王妃吩咐人再添双筷子来,王爷则一言不发瞧着杜衡、元月互相推让。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在家闷得慌寻思来和阿衡说说话。”元月避开杜衡搭过来的手,挠头笑道,“你们先吃,我去园子里逛逛,待会再来寻阿衡。”   下人手脚麻利,已取来筷子摆好,王妃也一直让她进来:“跟我们客气什么?月丫头,快别犟嘴了,今儿有你爱吃的西湖醋鱼。”   杜衡不理会她的推拒,扣住她的手腕拽她进屋,推她到凳子上坐好,亲将筷子塞到她手心,又戳戳她的肩膀:“先吃饭,吃完了咱们回我房里叙话。”   她正欲撂筷,王爷突然发话:“月丫头既不饿,那便随我去书房练练字吧,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不曾写了。”   元月笑着摆手,忙抓起筷子扒拉碗里的饭。   艰难捱过这顿饭,元月、杜衡分别辞过王爷、王妃,一前一后出了门。   刚出来,杜衡便对她眨眨眼,低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儿不方便,快些回房再说。”   元月眼眶一热,咽下喉咙里的话,快步穿过回廊,随杜衡开门进屋。   缀锦有眼色,闭好门插紧门闩,站在门边等候。   与杜衡面对而坐,杜衡倒了杯温水推到元月手边:“瞧你这嘴唇干得都起皮了,先喝口水润润吧。”   她没有心情喝水,反握住杜衡的手:“阿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来寻你。”   杜衡拍拍她的手背,表以安慰:“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也一时理不清思绪。”她瞥瞥窗外:“就说太子吧。父亲说,太子被废,恐怕就是这两日了。”   元月木讷接话:“太子被废了,皇后呢?”   “废后,打入冷宫。”杜衡的语气十分无奈,“出了那等丑闻,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皇后、太子如何,说实在的,元月插不了手,也无心探究,眼下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从荷包里翻出络子,摆在桌上,杜衡“咦”了声,拿起来细细查看。   “这是你送给公孙……送给他的玉佩上头挂着的络子?”   “对。”她拿手心扶着额头,“杜阙手上也戴着一根一模一样的络子。”   杜衡抬头茫然道:“你,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懂。”   元月闭上眼,默了好一阵子,嗓音带着颤抖:“我当年为他亲手打了一条络子,样式不好看,但是独一无二的。杜阙的手上戴着一根红绳,我早就觉得眼熟,直到下午在街边偶然瞥见这络子,我才恍然大悟。杜阙的红绳不就是我那条络子拆开之后的形状吗!几乎一模一样!我,我怀疑……”   杜衡却是一笑:“阿月,我觉得你太过多疑了。仅凭一根络子便疑心他的死,不实际。”   杜衡轻轻放下络子,语重心长道:“不论六皇子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起了什么作用,都不该把他和公孙家之事混为一谈。即便他真牵扯到其中了,谋反这样的重罪,又岂是他一个皇子能左右的?没准是你记岔了,自己吓唬自己呢。”   元月平时没多留意杜阙手上的红绳,经杜衡这么一说,心里也开始怀疑自己太紧张导致记错了。   她抓起水杯喝了口水,心绪稍稍平静。   “这件事姑且算我没证据,可还有一桩事,却是抵不了赖的。”她将杯子捧在手心,“方云英今儿找我谈话,亲手拿出皇子府一个名叫素云的丫鬟的画像来,口口声声道画像出自魏氏之手,而素云就是当初给魏氏告密的人。你想,如果魏氏撒谎,那我又怎能一眼认出来画上的是素云呢?魏氏又不曾见过素云的面!”   提及魏氏,佩兰方才的控诉迅速占据了脑海,她再也撑不住,丢开杯子,掩脸崩溃道:“成玉,成玉的死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将来的路上关于成玉、佩兰、皇后与杜阙的猜测向杜衡一一坦白。   成玉、佩兰是皇后的人,杜阙与皇后不睦,自然不会容忍此二人日日在眼前晃悠,于是他一早设好局,只等二人跳进来。   ——春情散一事便是契机。   这二人的背后的小动作他全都知晓,却按下不表,而是顺手推舟引二人上钩。   丫鬟蓄意勾引主子,此乃大忌,必要处罚的,但他在关键时候又使了招借刀杀人的计策:用与成玉有过节的刘婆子来对付成玉。   到最后,成玉、佩兰除了,刘婆子这个“罪魁祸首”也难逃一死。   杜阙呢,手上连血都不曾沾染。   亏她还在为他误食了春情散而焦心……殊不知,她的焦急,她的气急败坏,正是他早早算计好的结果。   于他而言,一箭双雕:既拔出了肉中刺,又让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多么天衣无缝的计划。   原来,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地保护他,替他出头。   呵……真傻。   杜衡沉吟不语。   阿月的话看似荒唐,仔细分析却是说得通的。   近来前朝后宫得势的一个个跌下神坛,只有杜阙,一个最不受重视的皇子,反倒安然无恙。父亲这段日子与他的来往也越发频繁起来,很难不叫人疑心这次宫变父亲在其中也出了力。   孙瓒支持杜阙也就罢了,他们本来走得便近,可父亲图什么?   杜衡不敢细想,但不去探究,事情就能回到原点吗?   ……   杜阙野心勃勃,行事果决,否则事态不会在短短几个月便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而他待阿月是极为“纯粹”的,“纯粹”到眼里不能揉一点沙子。   魏氏伤了阿月,他略施小计报复魏氏,不奇怪。   至于成玉与佩兰,要怪只能怪她们时运不济了……   “……纵然你肯定就是他做的,以他如今的手段,你又能怎么样呢?”杜衡苦笑。   杜衡的问题,重重敲在了元月的心上。   从前杜阙不得势,她尚且无能为力;而今他不日便会登上东宫的宝座,成为大齐的太子,与之对抗,无异于天方夜谭。   “……那,那也不能任由他为非作歹,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元月抓着头发,面带痛苦,“他今日能对旁人下狠手,明日就会对我、对元家下狠手……我不能坐以待毙。”   杜衡往前挪半步,双眉紧蹙:“你有什么想法?”   “我,我……”发髻被抓得松松散散,额前的碎发半遮住她的眼眸,“我还没想好。”   杜衡心细,最擅长体察人细微的情绪,元月吞吞吐吐背后隐藏着的心思,她已然猜到了七八分:“阿月,你对他,是不是已经不抱希望了?”   无法道明的念头借杜衡之口说了出来,元月再抑制不住泪意,趴在桌上抽泣。   惹她洒泪,杜衡也不好受,垂下眼帘偷偷抹泪。   “阿衡,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元月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面对威胁只有一次次妥协的份儿,“他逼我给他生孩子,企图困住我,我没别的法子,只能用这条命来做筹码……他身为六皇子时就能随心所欲拿捏我,待东宫易主之后,我肯定会彻底沦为他笼子里的一只鸟儿。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番剖白令杜衡心痛不已,她起身走到元月身边,双臂将人环在胸前:“你别怕,有我在呢。你想怎么样你跟我说,我定竭尽所能帮你。”   元月靠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打湿了她的衣襟:“阿衡,谢谢你,但你帮不了我的。”   她想逃,但不能牵连阿衡一家。   阿衡待她如亲姊妹,王妃更是对她疼爱有加,若阿衡帮了她,杜阙一定会拿王府开刀的……她不能那么没良心。   当初是她主动招惹的杜阙,而今想斩断这场纠葛,也该由她亲自来动手。   元月揩干泪水,死咬着嘴唇强憋住泪意,退离杜衡的怀抱,敛衽起身:“来找你倾诉一顿,心里畅快多了。”   她侧过脸看窗外的月亮,扬起一抹最明媚的笑:“适才我说的全是胡话,你别当真。好啦,很晚了,我回去了,赶明儿再来烦你。”   杜衡做何反应她没有勇气看,忙别过头走开。   “走吧,回家吧。”元月缓缓步入缀锦的视线,拨开门闩,拉开门扉。   “姑娘,您跟郡主……”缀锦回头望望静坐的杜衡,“您要不要再同郡主好好道个别?”   缀锦了解她,打算离开京城的话绝不是随便一说,“胡话”不过是她在故意安慰杜衡而已。   其实,她已经在心里暗暗开始筹划了。   这便意味着,今夜的这次相聚,极有可能是她与杜衡的最后一面了。   元月伫立于明月之下,声音不大不小:“不了。”   如有回到过去的机会,她宁愿今夜不曾来过王府。这样,也许去得会更决绝。   缀锦明白她的用意,收回目光,收拾心情,跨出门槛,合上门扇。   “阿月!”门扇陡然从内破开,杜衡飞冲上来抱住元月,“塞北天寒地冻,不如去江南吧。”   元月骨鲠在喉,呜咽不止,双手颓然搭在身侧,不知该不该回应。   “我还没去过江南,你带上伯父伯母,帮我好好看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①究竟是怎样的景色吧。如此,也算圆了我的一桩心愿……”杜衡伏在她肩头,语调惆怅。   她忍泪点着头,口中仍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又响起杜衡的声音:“你几时走,南下的船我帮你安排。”   好似预料到她会拒绝,杜衡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别含糊其辞。况且,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杜衡停了半晌不言语,是元月开口打破了沉默:“阿衡,谢谢你。”   成也好,败也罢,她决不做那牢笼里的雀儿。   --------------------   ①出自唐·韦庄《菩萨蛮》 第48章 真相(二)   ===========================   与杜衡密谈出逃事宜时,容儿敲开门带来一个消息:曹平奉杜阙的命令来接元月回去,眼下在府外等着。   出逃的计划只有个雏形,但曹平在外候着,不宜再耽搁,只好以后再寻机会来详谈未定的细枝末节了。   同杜衡执手依依道别后,元月疾步出王府,曹平果然怀抱马鞭面朝王府大门站着,瞧见她出来,恭敬拱一拱手:“殿下吩咐,接您回家。”   衣袖被人暗暗扯了扯,又传来一声低问:“姑娘,怎么办?”   好在夜色已深,曹平未能注意到缀锦慌张的举止。   元月定住心魄,回拍缀锦手的同时睃她一眼,继而走向马车。   “他这些日子可还好?”为不叫曹平觉出异样来,她微笑着问。   曹平让到一侧,拿下车凳来垫到地上:“殿下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心。”   她一只脚迈上车凳,一只脚停在下面:“他让你来接我,他怎么不亲自来?”   她在试探,试探接下来有多少把握去安排出逃事宜。   曹平伸手虚护在她身侧,以防她不甚跌倒:“宫里还有些事需要殿下处理,等处理完了,殿下自会回来见您。用不了多久,至多一个月。”   曹平的话传递出三个讯号:   一,东宫易主已成定局;   二,她今日密会方云英以及滞留王府的举动,未曾传到杜阙耳朵里,否则曹平不会向她透露这些;   三,接下来的一个月杜阙有要务缠身,不会回来,她的计划或顺利实施。   思及此,元月的脸上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她迈上车轼,撩开车帘:“我要先回元府一趟。”   曹平点头应是。   她强压着欣喜,钻回车内。   缀锦紧随着进来,与她对坐着。   因曹平在外,故二人只字未言。   不多时,马车悠悠站定,元月也悠悠下车,悠悠进府,只为不叫曹平起疑。   许夫人、元嵩算到她还要回来,早早坐在厅里等候,她一露面,两人双双起身来迎。   元月分别抓住两人的一只手,用力按了按,又斜过眼珠子朝曹平的方向丢眼色。   许夫人、元嵩似懂非懂,互看一眼。   “爹,娘,我要回去了,特来知会您们一声,顺道把您二位送我的生辰礼带回去。”元月稳住呼吸,携二人往内院走,“可我丢三落四的,竟给忘了塞哪儿去了,您二位也帮我找找。”   许夫人立时明白了她的深意,赶紧接话:“你瞧瞧你,真不让人省心,大晚上的还折腾我们两个老胳膊老腿的。也罢也罢,勉为其难帮你找找,省得你放不下心。”   说罢,指挥莲心和缀锦也一道儿去寻。   元嵩尚处状况之外,只能由着她娘儿俩带自己向前走。   “曹小哥,”许夫人想到什么,突然停住脚,斜过身子看向一同跟来的曹平,“内院毕竟是女眷的住处,你一个男子进来不成体统,不如你先在这儿吃口茶等等,小月她耽误不了多久的。”   曹平晃过神来,耳根子蓦地红了一片,连应了两下止住不再动弹。   许夫人笑着点点头,边数落元月粗心大意,边快步拽人走开。   步入内院,元月提着的心总算落下来,她压低声音对左右两边的元嵩、许夫人说:“回我房里,我有重要的话同您二位商议。”   为防止内院没动静惹曹平怀疑,她又专门动员其他人去找生辰礼,独留莲心、缀锦跟着,一个在门外把风,一个在门内听信。   嗓子眼又渴又疼,元月却来不及喝水润上一润,提着一口气对元嵩、许夫人说:“爹,娘,杜阙他不日就要大权在握了,您们或许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可不是的。他今儿所得到的皆是昧着良心强求来的,伤天害理之事他一件也没少办,卫国公府的魏氏无端疯癫、六皇子府的婢女成玉和佩兰的离去、以及宫中这场变故,全部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下时间紧迫,具体情况我不能一一跟您们解释。”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总之,他不是善茬儿。倘或日后不小心得罪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爹,娘,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趁现在他忙于夺嫡,咱们赶紧收拾收拾逃命吧!”   闻言许夫人、元嵩大吃一惊,欲问问清楚,却被她用话压住:“我想好了,京城水路四通八达,坐船南下是最可行的法子,最好是去蜀地,那儿群山环抱,地势险峻,藏身于此,不易被发现。”   她按着椅子的扶手坐下来,目光炯炯:“蜀地不行,便再往南,过了岭南一带,山高皇帝远的,即便他真来拿咱们,也得费些功夫。”   许夫人总算能插上话:“小月,你是在开玩笑逗我们呢吧!什么蜀地,什么岭南,京城是咱们的家,舍了家奔波流离,亏你也能想出来!”   元月心急如焚,一下子站直了:“娘!我不是在说笑!杜阙他很危险,在他身边无异于与虎谋皮,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我是为了您和爹的性命着想啊,您怎么不信我呢!”   眼看要争执起来,元嵩及时发话:“好了!小月,你的话有一定道理,可我官职在身,私自离京是重罪,若东窗事发,莫说南下,恐怕连京城都出不去!”   元嵩背着手踱了两圈步:“为了你,为了我和你娘,更为了整个元家,此事休要再提了。”   眩晕急得要哭出来,猛跺了一脚,扑通跪倒在地,言辞恳切:“我本不愿让您二位担心,既然您们不信我,那我只好坦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似下了莫大的决心:“杜阙强逼着我行房事,要我给他生孩子,扬言用孩子囚我一生,若非我以命相逼,这会子恐怕已有几月的身孕了。不仅如此,他还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派人明里暗里盯着我……试问我跟这样可怕的人共度余生,您二位当真能安心吗?”   许夫人、元嵩面色一变,都抢上来扶她,却都被她撇开:“爹,娘,就信我一回,我不会害你们的……行吗?”   后头的话许夫人没听进去,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杜阙强迫元月生子的惊闻。许夫人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在元嵩看出问题来及时兜住她的肩膀,这才没跌下去。   “畜生!这个畜生!”许夫人撑着一口气恨道。   元嵩气得面色发青,额角暴起青筋来:“我这就进宫面圣!哪怕豁出我这条命,我也要讨一纸和离书来!”   元月手快扯住他的衣摆,含泪摇头:“不能去!他现在把持着皇宫,您去了等同于白白送死!”   许夫人艰难呼出一口恶气:“对,小月说得对。咱们不能死在这种禽兽手里。走!蜀地也好,岭南也好,躲得远远的,躲得他这辈子都找不到小月!”   元嵩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几次抬腿欲挣脱元月,然俱以失败告终。   “爹,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您必须尽快做决定!不然这辈子都逃不掉了!”泪也顾不上擦,元月抱住元嵩的腿苦苦央求。   事关家族存亡,草率不得,元嵩凝眉苦思着。任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始终给不出确切答案。   元月正打算再争取一番时,门咚咚响了三声,紧接着缀锦的话传进来:“曹平坐不住了,打发人来催促了。老爷、夫人、姑娘,您们有话快说吧!”   元月焦心不已,一面起来对镜拿帕子细致地擦泪,一面不死心继续劝元嵩:“爹,我知道您为难,也知道您舍不下京城,但眼下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您快些给我个答复吧,那样我也好尽快着手安顿!”   不出片刻,外面叩门声愈发急促,缀锦急得原地打转:“姑娘,再不走曹平该生疑了!”   话音落下之际,元嵩给出了答案:“我再考虑考虑。”   深知不得再逼,元月迅速丢开沾泪的帕子,顾镜认真检查一通,命缀锦:“带上生辰礼,先回去。”   礼物就在外间的炕上,缀锦顺手拿好。   “爹,三日后我找个由头回来一趟,到时您告诉我您的决定。”说罢,元月站到许夫人跟前,贴上去抱了抱许夫人,“娘,我在那儿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您也多加保重,别为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我们一家人,总会再团聚的。”   不容嘱咐更多,她忍着不舍别开头,开门去了。   出院子的路上,又让缀锦查看了好几次脸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缀锦定睛一寸寸看过,笃定没有,她这才放心去面对曹平。   “你等烦了吧?”进门之前,元月特意扬起一个抱歉的笑脸,“得亏找着了,不然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曹平搔首腼腆一笑:“您折煞奴才了,奴才天生就是伺候主子的命,莫说多等一会儿,哪怕等一夜,也是奴才分内之事。”   元月内心鄙夷一笑,若真不急,何必差人来催?哼!不愧是杜阙的奴才,和他一样两面三刀!   饶心里骂得如何不堪,面上却仍旧不失分寸,她淡淡笑道:“天儿不早了,回吧。”   且熬过今晚,待天亮了,看看能不能再去王府一遭。   如出不去,便先安分几日再做打算,以免弄巧成拙。   -------------------- 第49章 惊雀(一)   ===========================   回到皇子府已近亥时,元月草草卸了钗环洗了脸便卧到榻上。   瞪着眼看了一夜的月亮,她迫不及待穿衣下地唤缀锦进来。   “王妃的身子有几个月了?”边问边屈指数着,“我记得春天时查出了喜脉,那当时应该有两个来月了,今儿是八月初三……这么算起来,还有两个来月就要生了?”   缀锦抿嘴道:“您都算出来了,还问奴婢做什么呢。”   她也不理睬,又掐指回数一遍,嘴里喃喃:“当真天助我也。”   王妃产期将近,她作为杜衡的手帕交去探望探望王妃总不会落人口舌的,曹平没理由阻拦。   纵传到杜阙那儿,她也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来质问。   说完,急催缀锦梳妆。   静心打扮完毕,元月悠悠出了院子,刚巧和在书房外指手画脚的曹平打了个照面。   “这是在做什么?”她打了个哈欠,叉着腰懒懒问。   曹平答:“殿下交代把书房的书往搬宫里一些,夜里闲下来好翻看解闷。”   元月哂笑着:“他倒是一点儿空子都不给自己留。”   一问一答间,四个小厮鱼贯而出,怀里皆捧着厚厚的一摞书,她多看了两眼,发现都是史书、兵书。   难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前朝后宫搅得天翻地覆,合着全是跟书上学的。   “行了,你们忙吧,我打算去端阳王府瞧瞧王妃去,她日子近了。”谨记着今天的任务,元月止住话锋,瞥了眼曹平转身要走。   曹平大跨两步跟上来:“奴才送您。”   元月恨他多事,淡淡一笑:“这儿没你看着,能行?”   曹平立时接话:“都差不多了。再说殿下特意吩咐奴才接下来的日子务必护您周全,奴才不敢不上心。”   说到这份上,再推三阻四的,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   她抬抬下巴,表示默许。   一道上只闻街边嘈杂,不闻车内交谈。   王府大门大敞着,缕缕微风卷出阵阵谈笑声,侧耳临窗细细聆听,像是王爷在讲笑话逗王妃开心。   进去一瞧,适才果然猜准了,王爷扶着王妃有说有笑地在回廊上散步呢。   望见元月到访,王妃笑得更开了,冲她招招手:“月丫头快来!”   王爷也难得展露一丝笑意。   元月心头一暖,小跑过去,握住王妃的手问候:“昨儿走得匆忙,也来得及陪您说话。您最近身子可好,夜里睡得可稳当?”   王妃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带着她徐徐向前走,倒把端阳王丢在一边不管。   端阳王摇摇头,对渐行渐远的两人说:“月丫头,王妃交给你了,本王进宫一趟。”   毫无预兆的,元月的心慌了一下,王爷这是要进宫去见杜阙吗?   “啊,好,您放心去,我会照顾好王妃的。”她佯装镇定应承。   端阳王满意地扬扬眉毛,大步流星而去。   从游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王妃有些吃不消,两鬓冒出颗颗汗珠,气息也粗重起来。   元月半搂着王妃到亭子,叫人速去取坐垫来。   下人们动作很快,立马拿了软垫来,自觉垫到凳子上,伺候王妃坐好,又急倒了清水来奉上。   “其实我昨儿就想说来着,”王妃叹了叹,捉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这些日子你家出了那事,阿衡却没过去看望你,你心里定存着怨气。不是我厚着脸开脱,实是阿衡出去好几回,都被侍卫们拦了下来,使银子也不管用。她回来跟我哭了好几次,我的心也跟着揪了好几次。”   元月当即否认:“我怎么会怪阿衡,我感激她还来不及……”   意识到下面的话不该提,她忙岔开话:“话说回来,我来都快半个时辰了,连阿衡的影儿都没逮到。她去哪了,出门了吗?”   王妃笑道:“她啊,一大早跟打了鸡血似的,说要去街上转转。我让她乘马车,她非要自己骑马,我也懒得管她,随她去了。”   藏在袖口之下的手绢一点点被她捏得变了形状。   “这样啊……那她也快回来了吧?”她若无其事道。   说曹操曹操到。   “哎呀呀,可热坏我了。”杜衡迎面过来,拿手帕往脸上扇着风。   王妃让她到身旁坐了,又回头嘱咐婢女端两碗冰镇的梅子汤来。   “母亲,您忘了阿月体寒喝不得冰镇的?”杜衡唤住婢女,“一碗冰的,一碗温的。”   王妃一拍脑门儿:“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月丫头莫怪。”   元月、杜衡被逗笑,王妃也跟着笑。   三人漫谈了将近半个时辰,王妃张嘴打起呵欠来,直言不跟她俩厮闹了,要回房歇着,元月有要紧话同杜衡商议,正有此意,连忙起身相送。   “你们姊妹俩好不容易聚一回,别因为我而浪费时间,我有人侍奉着,不用担心。”王妃搭着婢女的胳膊,摆摆手走了。   看着王妃臃肿的背影渐渐淡去,元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此去之后,恐怕再也没有人会早早备好甜掉牙的红枣牛乳茶等她了吧。   知她又在暗自伤神,杜衡拿手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头,语气更是轻柔到像一根羽毛拂过似的:“只要你我都平平安安的,何愁不能再相见?阿月,看开些。”   元月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没错,咱们都要平平安安的。”她侧目看向杜衡,粲然一笑。   杜衡欣慰地眨眨眼,而后脸色一沉:“有新进展,回我屋里谈。”   同昨晚别无二致,进门后落了锁,缀锦在门边把风,元月、杜衡在里间对坐着说话。   “早上我去渡口打听过了,那儿有不少客船,都是有门路的。只要给的银子足够多,莫说载朝廷命官离京,载朝廷钦犯也不算什么。”杜衡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平铺在小几上,上面有三个名字,其中一个写做“原老板”的名字上被红笔勾了个圈,“据说此人来头最大,手里攥着朝中不少官员的小辫子,不过真假未定,其余出海的船只按时给他上供却是真。等明日,我再……”   元月拿指尖摁住纸张,打断她的话:“你从哪儿得来的信儿?”   阿衡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对这些事这般了解?   杜衡垂眸轻笑:“你不光小看了我的能力,也小看了银子的能力。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她却松快不起来,还说什么帮不上她多少,她就知道,一旦提出来,阿衡必定会劳心劳力替她操劳的……说到底,还是连累了阿衡。   “你可别打还我银子的主意,否则我会翻脸的啊。”杜衡推开她的摁住纸张的手,“好了,说正事。如果此人真有那么大能耐,倒是可以考虑收买他,由他送你们离京。前提是得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   杜衡单手托腮,黛眉微蹙,突然,她拍桌而起,眼里蓄满了兴奋:“我知道了!就定在举行立储大典的前一天!那天杜阙定忙得晕头转向,而且随意出不了宫,即便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一时也追不上来。一旦开了船,出了京城的地界,任他是太子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了。”   杜衡捻起拿张纸不住踱步,口里念念有词:“我明日再跑一次,好好试一试虚实。”   “……阿衡,谢谢你。”杜衡为她的事而兴致冲冲的模样让她分外愧疚,啪嗒啪嗒开始滴起泪来。   杜衡最看不得人哭,尤其是元月哭,因此少不得好言好语哄劝,幸好往日哄得多了,渐渐悟出一套心得来,没多久便劝住了。   就坐船出逃的计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谈了一阵子后,缀锦走进来提醒:“快午时了,曹平该等不耐烦了。”   元月抬头一看,双目正对上直射进来的阳光,她忙闭上眼,同时拿手挡在前面。   “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免得叫人多心。至于这个原老板,交给我了,有消息了我想办法通知你。”杜衡很是体谅她的难处,仍将纸叠好塞回衣襟内侧,然后推她到梳妆台前坐着,拿胭脂水粉为她补哭花了的妆面。   惦着外头还有个碍事之人等着,杜衡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不消一盏茶便已大功告成,半点也瞧不出才哭过。   元月的心里同样有杆秤,执手同她相识一眼,领着缀锦离开王府。   曹平的态度恭谨到查不出任何端倪,这让主仆二人放心不少。   不咸不淡过了一日,元月叫曹平来照惯例询问几句杜阙在宫里的情况,曹平也一五一十答他如何如何,总之还是那句话:她耐心等候即可。   过场走了,便该进正式的话题了:“他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这偌大的府邸感觉冷冷清清的。明儿我想回家看看父母,同父母吃顿饭,天黑就回来。我知道,他不愿让我乱跑,怕我出事,才让你跟着我。我呢,也不愿让你难做。这样,你往宫里递个信儿,看他怎么说。他若同意,我便去,不同意也罢。横竖这么久了,我都快习惯了,再多捱几日也算不了什么的。”   曹平的脸透出几分不自然的红光来,嘴上却不肯松口:“……您言重了。不过,奴才还是得问过殿下的意思才敢答复您。”   元月暗暗冷笑,不愧为杜阙精心培养的奴才,当真衷心。   “这样罢,我亲手写一封信,你尽快送到他手里。待他看过以后是什么态度,你再回来告诉我。”饶心里不痛快,也耽误不了她面上如沐春风。   曹平没有不乐意的理由:“奴才明白。”   说写便写,元月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措辞造句尽量楚楚可人。   先诉说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有多么担惊受怕;笔锋一转,说明经过这两个多月来的冷静,已想通了,不再执着于过去了,打算好好过日子;最后点出想念父母的主题。   他三番五次逼迫她,不就是为了磨掉她的锐气,好叫她安安心心做那笼中雀么?   哼!只要能达成目的,陪他演演戏又何妨。   停笔之后,又不厌其烦从头到尾检查、修改好几遍,这才交与曹平。   一个时辰后,曹平满面笑容归来,将杜阙的意思原封不动转告元月:“殿下说:‘她果然能放下过去,固然是件好事,我也不会亏待她。这段时间她受的委屈皆因我而起,我又抽不出空来向她赔罪,她想回去走走,我有什么理由阻拦。但有一件事你务必要记清楚,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给我保护好她,但凡有一点儿闪失,我拿你是问。’”   说罢,曹平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元月淡淡的:“他的心意总是要以牺牲别人为前提。”   口口声声说在意她,到这时还不是被权势牵住了脚。   他看中的,一直都只有权力,她,仅仅是他用来遮掩自己勃勃野心的工具罢了。   但天无绝人之路,最起码他现在腾不出功夫来日夜盯着她,是以目前为止计划实施得还算顺利。   倒也不枉费她硬逼着自己写下那封令人作呕的信了。   如此想着,波澜不惊的眸底漾出丝丝笑意。   *   回元府前夕,宫里相继传出太子被废与高美人病逝的消息来。   元月闻之一惊,手里的碗滚落,粥四溅开来。   缀锦急蹲下去捡四分五裂的碗,捡着捡着坐到地上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呜呜咽咽。   元月本不欲落泪,却也被她带着低声啜泣起来。   幸好方才把素云打发去厨房取芙蓉糕去了,故而主仆俩双双垂泪的光景暂不曾被发觉。   “……快些擦干泪起来,素云该回来了。”元月硬憋着不再哭。   缀锦猛点头,歪歪扭扭站直,拿袖子在脸上用力抹了几把,回头叫人来打扫地上的汤水。婢女问怎么回事,便竖起两只杏眼来质问:“怎么?姑娘说什么做什么还得向您们汇报不成?!”   这些人是杜阙安插在身边的眼线,元月当然不会给她们好脸色看,顺手抓起一只空碟子掷碎,冷笑道:“我心情不爽,故意砸的,这个理由够不够?”   婢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灰溜溜收拾起来。   素云端着一盘芙蓉糕进来,看这光景眼珠子左右一动,忙改换颜色怒斥默默打扫的两个婢女:“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动作麻利些,弄明白了赶紧走,别留在这碍主子的眼!”   说完,将芙蓉糕放到桌上,凑到满脸怒容的元月身侧,拿话宽慰她:“您消消气,实在不行今夜就叫个人牙子来把她们卖了去。”   两个婢女一听这话,唬得不得了,以头抢地哭求:“奴婢们再也不敢了,求皇子妃开恩!”   元月掀掀眼皮子,看着素云徐徐道:“几日不见,你威风渐长啊。既如此,那便按你说的办吧。”   那晚杜阙逼迫她时,是素云亲手伺候她沐浴的。   哼……怪她眼拙,没能早些看穿素云的真面目。   受了一顿嘲讽,素云嘴边的笑差点挂不住,欲求情的话也生生咽了回去,只答“是”,继而厉声喝着两个婢女告退。   这么闹了一通,元月顿时没了胃口,命人撤走饭菜,自去梳洗安寝了。   翌日,元月如约到达元府。   曹平依惯例,在前厅等候。   怕其无事可做,元嵩特差福安过去相陪。   “爹,昨夜宫里的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吧。”形势所迫,元月不得不省去嘘寒问暖的环节,单刀直入。   元嵩面色沉静,点一点头。   “一夕之间,折损两人,而这两人都曾对杜阙所不利过。高美人,虽为杜阙的生母,却对他恨之入骨,打他骂他,苛待他,如今不明不白去了;太子自不必多说,杜阙的野心注定容不下他。”她直视元嵩,“您沉浮宦海多年,个中利害比我看得清楚。那么,三天前的问题,您准备给我怎样的答复?”   元嵩一时无话。   许夫人嫌他憋气,拿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催道:“小月千辛万苦回来一趟,可不是来跟空气说话的。你究竟怎么想的,说就是了,何苦吞吞吐吐吊人胃口。”   到底还是枕边人的敦促有效果,元嵩摇头一叹,转身丢给元月、许夫人一个背影,又沉默了好半日,才说:“赶在册封新太子的圣旨下达前,我会想办法遣散所有家仆。如此,走得也安心些。”   元月欣喜万分,忙接上话将前天与杜衡商量好的对策和盘托出。   听罢,许夫人忧心忡忡:“衡丫头的一片好心,我们不能领。至于如何出京,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元嵩亦表示赞同:“南下的船我来安排,郡主那儿,你趁早回绝了,莫累及无辜。”   元月何尝不为此而忧心。   其实昨天夜里,她便下定决心不接受杜衡的好意了,也想好如何顺利将杜衡糊弄过去的法子了。   ——在与杜衡敲定的离开日期的前一天,动身南下。   立储大典的日期是由钦天监精挑细选过的,具体在哪日举行,估计在册封东宫的圣旨下来后,便可知晓了。   这样一来,既悄无声息推开了杜衡,也不错过立储大典前杜阙一心不能二用的良机。   “我明白。”元月侧身隔窗眺望南方天际线上绵延的山脉,那是她所向往的去处。   -------------------- 第50章 惊雀(二)   ===========================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杜阙身披落霞信步向元月而来。   “阿月,好久不见。”   这句话她是第二次听。   上一回时值春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这一次时值秋日,是她决意斩断一切的日子。   她与他,元月与杜阙,终将在遍地荒芜中,一别两宽。   “……杜阙,好久不见。”她迎着他的饱含思念的目光,缓缓道。   他的思念,向来都是有声且滚烫的,如他的拥抱、他的触碰、他的亲吻一般。   但杜阙无从得知,积极回应着他无边爱意的元月,心中正算计着离开的日子,正为永永远远摆脱这个噩梦而欣喜若狂。   她予取予求的态度,是因对各奔东西的渴望而起。   期盼、雀跃短暂地取代了恐惧、怨恨,同时让她再次取得了他的怜惜与宠爱,替她接下来的逃亡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   “阿月,你终于肯与我同床共枕了,对吗?”缠绵良久,杜阙终于愿意施舍与她尽情呼吸的机会。   元月背靠院里那颗梨树,双臂轻轻勾住他的脖子,垫脚以唇贴上他的耳垂,吐露缕缕兰息:“别急。你忘了,我们……来日方长。”   言罢,收拢气息,趁他错愕之际,双手一推,脱离他的桎梏,笑着回房。   一进屋,撞上面红耳赤、埋头不语的缀锦,元月心下了然,近前点点她的后脑勺,温声道:“又哭了?”   缀锦卖力摇着头,滴在衣摆上的泪珠子却出卖了她。   “不必替我委屈,我没什么可委屈的。”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饭,元月坐定,“你与其哭哭啼啼,不如快些把泪擦干,莫拖我的后腿才是正事。”   她拿筷子夹了块儿鱼肉放到一只空碟子里,推向对面,然后用指甲敲桌示意:“一块吃吧。折腾什么也别折腾吃的。”   饭毕,元月梳洗利索,换上寝衣单手支着头歪在榻上,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瞟。   今夜,杜阙肯定还会来的。   她要趁机套一套他的话。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   元月微微一笑,收回压得又酸又麻的胳膊,仰面躺倒,拽着被角盖住身子,故意说:“大晚上的不去歇息,来我这儿做什么。”   屋里没点灯,但十五的月色是极明亮的,即使无灯光的点缀,屋里同样亮堂。   “上巳节那日,你答应过我,要一起看星星的。”他靠过来,长身挡住了月光。   她扑闪着眼睛,语气柔软:“太晚了,改日吧。”   杜阙半蹲下来,精准扼住她欲避开的手,揉在手心:“阿月,食言可不是个好习惯。”   看吧,不管他表面上多么温柔,内里仍是个强人所难的伪君子。   元月盯了他一阵儿,妥协:“好,我这便履行自己的诺言。”   他的眼尾斜挑起一个弧度:“阿月可要记着今日的话。”   她笑而不语,她不会记得今时今日的诺言,但会时时刻刻记住他曾做下的那些恶,好以此警醒自己:别回头,向前看。   *   元月是被抱出去的,她没反抗,反主动依偎在杜阙胸前,像极了一只亲人的小猫。   她亲昵的行为,他很是受用,轻之又轻地将她放在秋千上,解下自己的外衫包住她娇小的身躯,而后绕到后面,收着力推动秋千。   “杜阙,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她抓住秋千绳,感受着风从脸上掠过的痒意。   “有,”杜阙手上的动作不停歇,一直保持着慢悠悠的速度,“高美人死了,我杀的。”   元月忙勒住秋千,酝酿着该怎么接话。   “我亲手为她端去的毒酒,也是我亲手喂她喝下的毒酒。”他的语调兀自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看着她缓缓倒在地上,看着她捂着肚子挣扎,看着她的嘴角流出乌黑的鲜血,看着她死不瞑目。”   后颈猝不及防贴上一片温热,她知道,是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就像几年前我杀的那条狗一样,至死都瞪着我。”后颈的温度缓慢地移向她的脸颊,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睑旁,“所以啊,我拿刀子一点一点把那双眼挖了出来,然后送到了父皇面前。毕竟,这双眼可是与死去的高婕妤十分相似呢。”   元月浑身一僵,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头顶。   “你猜怎么样?”他俯身伏到她耳畔轻轻一笑,“父皇他竟不领我的情,大骂我畜生、祸害,还声称,早在我出生那刻就该把我丢到湖中溺死。呵……我明明是为他好,他怎么就不认呢。”   元月不住摇头:“……你、你别说了,我、我害怕……”   “阿月别怕,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伤害你的,我以为你明白的。”杜阙总算肯放过对她眼睛的折磨,把手拿到她头顶,揉上一揉。   幸而背对着他,否则他看见自己脸上的惊恐的话,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她……   “杜阙……”稍稍稳住心神后,元月记起自己的目的,站起身来,忍着强烈的不适扑到他怀里,“太子之位,不日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对吗?”   杜阙的下巴抵着她的脑顶,低笑着:“阿月真聪明。”   她无声攥拳,指甲几近嵌入皮肉:“那钦天监可择了立储大典的日子了不曾?”   他的指腹探到她的项间,轻轻挑起她的下颏,她被迫卷入一道深不见底的凝视中。   他起疑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刹那,元月倾身向前,于他平直的唇线之上附以香吻一枚。   “我在关心你,你难道不懂吗?”她退开半步,双臂环住他的腰身,眸底溢出丝丝真情。   杜阙居高临下,以手指点点自己的嘴巴。   她有些茫然:“啊?”   “证明给我看。”他的话言简意赅。   元月暗暗咬紧牙关,一寸寸缩短彼此的距离,当他冷俊的容颜即将完全占据瞳孔时,后腰不受控制地被带向前。   肢体相贴,呼吸相交,唇齿相缠。   杜阙深谙拿捏她的秘诀,每当她感觉即将窒息之际,他会放开她给她喘息的功夫,然而不过片刻,又逼上来索求。   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她终得解脱。   元月一手撑着秋千架一手扶着膝盖,贪婪地呼吸着。   杜阙负手立在对面,唇边绽出一丝满足的意味。   “八月二十六。”他说。   她一愣,下意识问:“什么?”   他又点了点嘴唇,古怪一笑:“给你的奖励。”   正欲发火,脑中倏尔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   “多谢。”她嫣然笑道。   *   八月二十,六皇子府来了位稀客:端阳王。   而端阳王到访却不是为叔侄叙旧,是为传旨——正式册封杜阙为太子的圣旨。   彼时元月方了悟,杜阙夺嫡成功,不止孙瓒一个功臣,也有端阳王的一份。   圣意传达完毕,圣旨交与杜阙手中后,端阳王主动放低身段拱手称了声“太子”,杜阙则颔首道“不必多礼”。   二人一来一往的交流令元月不寒而栗,就在这时,宫里总管太监吴守忠匆匆赶来,带来一个更令她恐惧的噩耗:“太子殿下,王爷。废太子于今晨悬梁自尽了。”   端阳王微微侧头:“可知会陛下了没有?”   吴守忠半躬着腰,笑道:“陛下病体未愈,奴才怕陛下一时接受不了,没敢透露。这不特来问问您同太子殿下的意思。”   端阳王上手拍拍吴守忠放低的肩:“吴总管倒是识时务。依本王的意思,且等册封大典过后再告知陛下也不迟。至于废太子的尸骨,在城外找块地方埋了去。”   他看向杜阙:“太子以为如何?”   杜阙抬抬眼皮,道:“一切由王叔定夺即可。”   元月实在受不了几人冷漠的态度,咳嗽一声,向几人告辞:“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没人拦着,她一溜回了房间,一头栽到榻上用被子蒙住脸,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哭,又安慰自己,再熬几日便能一走了之了。   傍晚,缀锦跑来说杜衡来了,元月立时来了精神,顶着斜散的发髻起身迎接。   杜衡一改往日笑吟吟的模样,脸上冷冰冰的,眼圈浮肿,像是哭过。   自从上回闹过之后,院里盯梢的下人少了大半,然而她仍不敢掉以轻心,先按下不去问杜衡究竟怎么回事,而是把人拽进屋里,叫缀锦在门边守着听动静,这才悄声问:“阿衡,出什么事了吗?”   杜衡冷笑道:“没出意外,我只是想不明白父亲为何助纣为虐罢了。”   端阳王的身份还不够,难道非要当上那大权独揽的摄政王才肯收手不成么……   元月已然看透了人性的虚伪,只淡淡道:“普天之下怕是没几个人会不喜欢权势吧。”   杜衡默然,叹了一叹。   相顾无言半晌,杜衡道出今日来的用意:“原老板那儿我详细打探过了,是个靠谱的。二十五日卯时,他的船开往金陵。到了金陵之后会休整半日,然后继续南下。到时你与伯父伯母准时到渡口去,他的船就停靠在岸,你们只管上船就行,别的我都打点好了。”   元月慢慢点点头:“……我记下了。”   杜衡欣慰一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住:“阿月,保重。”   她也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会的。”   二十三这日天不亮,一阵敲门声将元月从梦魇中解救出来,急坐起来往外面看,果然有一道黑影在外伫立着。   “是谁?”她问。   “我。”   简洁明了的回答,正是杜阙一贯的风格。   在床沿定了会儿,才慢吞吞穿上鞋去开了门。   等待她的并非裹着凉意的秋风,而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   “等我。”他如是道。   猜到他这是要进宫准备册封大典,元月万分激动,心越跳越快,死死咬住舌尖才压抑住发笑的冲动。   “……好。”多说多错,是以她惜字如金地答。   相拥良久,云层渐渐在杜阙身后破开,透出缕缕天光。   她戳戳他的后腰,提醒:“你该走了。”   太子之位于他的吸引力是不可估量的,元月深知这个事实,所以她没再继续催促,横竖他总会离开的。   须臾,他归还了她自由身。   “太子妃的朝服下午会送来,你试一试,应该是合身的。”杜阙盯着她的眼,含笑道。   元月巧笑嫣然:“好。”   合身也好,不合身也罢,她不在乎。   能不能当太子妃,她更不在乎。   他弯一弯唇,轻轻将她的碎发扯到耳后,转身离去。   一直等他的轮廓完全消失后,元月大敞开门,仰头眺望远方的云层。   她眉梢微扬,唇瓣轻启:“后会无期。”   午后,独属于太子妃的朝服、凤冠如约而至,院里伺候的婢女们纷纷伸长脖子张望,嘴里不断发出惊叹。   张女官指挥宫人们将华服、凤冠放置妥善,向元月施礼告辞。   送走宫人们后,缀锦折回院里,板着脸喝退凑热闹的众人,大步进屋,顺手带上门。   “都走了?”问这话时,元月正抱臂环在胸前好整以暇地打量眼前的朝服。   缀锦走上前去,眼睛偏不看那华服:“走了。”   “走了好。”元月用手捻捻朝服胸前缀着的珍珠,噗嗤一笑,“这么名贵的东西,可也经不住火烧。”   缀锦闻之一怔,讷讷道:“烧……?奴婢怎么听不懂您的话?”   她撒开珠子,冲缀锦勾勾手指,缀锦附耳过来。   “今夜不走,更待何时?”   --------------------   ====================   # 第三卷 插翅难飞   ==================== 第51章 逃亡(一)   ===========================   子时已过,皇子府一片静谧。   突然,一声惊叫划破夜空:“不好啦!走水啦!”   紧接着,人声、脚步声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阵狂风,掠向西北隅。   人来人往之间,火焰烧红了夜空,直把整个院子照得如白昼一般。   “太子妃……太子妃!”刚从睡梦中爬起来的丽萝痴望着血色的火海,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提桶而来的素云扯住她的衣领,厉声大吼:“还不快去提水来救火!光愣着有什么用!”   丽萝顿时吓破了胆,软绵绵瘫倒在地,口里不停重复“太子妃”三字。   素云恨铁不成钢,猛跺了下脚咬牙拎着水桶兀自救火去了。   哗啦——   房梁倾落。   丽萝如梦初醒,踉跄爬起,一瘸一拐走开。少顷,提桶而归,随已经跑了三趟的素云先后冲向火海。   黎明之际,火势消退。   素云自破败中出来,对丽萝摇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丽萝两眼一翻,后仰下去。   “阿月!阿月!”   有什么从眼前一闪而过,素云定睛循着轨迹望过去,只见一抹暗色游走于废墟之中,从东到西,从里到外,仿佛要和那片荒芜融为一体。   素云踏入那片虚无,跪地伏首:“太子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杜阙找了两个时辰,素云跪了两个时辰。   曹平赶到时,入目第一眼表示这幅场景:杜阙靠坐在漆黑的墙角,一言不发;素云额头贴地,背泣不止。   “她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是曹平走近杜阙身边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又弄丢她了。”这是曹平听到的第二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曹平双膝触地,说:“殿下,端阳王要您回宫。”   杜阙是抛下一切回来的。   不顾阖宫上下的阻拦,纵马飞驰而去。   端阳王因他的不负责任勃然大怒,敕令侍卫提剑追赶,曹平持剑掩护,直到力不从心。   端阳王脚踩曹平的背,冷哼:“转告他,明日午时前若见不到他的踪影,那这个太子,也别当了。”   杜阙为太子之位牺牲良多,也树敌颇多,如若就此半途而废,必定会落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殿下!端阳王要您即刻回宫!”曹平朗声恳切重复。   砰——   院子中央的梨树上倏然刺入一把利刃,曹平回看,是杜阙随身佩带的匕首。   “不知死活。”杜阙斜睨着树干,目光阴冷。   曹平暗自摸了摸脖颈,吞下一口唾沫。   冷寂的氛围中,忽闯入一个急促的身影,素云忍不住回头,霎时身躯一凛,万分意外。   究竟是谁给碧春的胆子直触殿下的霉头的……?   素云不忍心看接下来的场面,悄悄低下了头,耳朵却不知不觉立了起来。   “殿下!奴婢在西墙那儿的狗洞发现了这个!”   忽略视不了心中的好奇,素云微微抬高额头瞄了一眼。   是一片布料,烟粉色的。   不知碧春所云为何,素云只好静待下文。   但杜阙的眼在看到布料的一瞬间,似有春雨落下,溅起了点点希望。   他夺来衣料攥在手心,目光灼灼。   “难怪到处找不到,原来……”他团住衣料,忽然笑了,“原来是丢下我跑了。”   素云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哭着确认:“您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她……”   曹平也为之一惊,张大眼磕磕巴巴:“殿下,您、您说太子妃,太子妃她跑了?!”   杜阙利落起身,环顾周遭的狼藉:“呵……她穿着我送她的衣裙,头也不回地逃了,像上次一样。”   说罢,将那残缺不全的衣角轻轻一丢,旋即踩着它径直走向梨树,拔出匕首,叫曹平:“你速去英国公府,将此事说与孙世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语尽,迈步就走。   曹平赶忙问:“那您呢?您去何处?”   杜阙未有停留:“回宫,去处理那些杂碎。”   曹平领命,召集府里身手利索的小厮,急向英国公府去。   与此同时,城南码头。   许夫人踮着脚,目光穿梭于往来人潮之间,每逢身边有女子经过,便会扯住那女子,等人仰起脸庞露出疑惑与不悦时,则忙歉疚一笑,只说自己认错了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夫人拦下的路人越来越多,受到的白眼也愈来愈频繁,直到人.流中炸出一声“夫人”,才放弃持续多时的异样举止。   她的眼光掠过一张张紧密相连的面孔,声音擦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直达人群的另一端:“怎么只你一人来了,姑娘去哪了?”   人海以龟速向前蠕动着,孩童哭闹声、大人交谈声、老人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缀锦急切的呼喊。   许夫人心如火燎,挤入人群,与人摩肩接踵着逆向而行。满头大汗时,终与缀锦相会。   “姑娘去什么地方了!”环境太过喧嚣,许夫人只好扯着嗓子吼问。   缀锦亦回吼:“姑娘往城北坐船去了!严令奴婢保护您和老爷离开!”   身处人山人海中,二人难以控制住不动,慢慢被带了出去。   此时元嵩从甲板上下来,恰撞上许夫人寻死觅活的一幕。   “我让你照顾好她,你就是这么来交代我的?!”许夫人给了缀锦一耳光,然后一头扎入人海。   元嵩呼吸一紧,飞身拽住许夫人的胳膊,及时将人拉回来。由左到右,由远及近环顾一圈儿后,发现不见元月的踪影,赶紧问缀锦:“小月怎么没来?”   缀锦又重复一遍才对许夫人讲过的话:“奴婢与姑娘放火烧了屋子后,趁乱从院里西墙的狗洞逃了出来。谁知姑娘钻洞的时候没留神,衣裳被勾下来一块儿。奴婢原想扯下来,却听里面陆陆续续来人救火了,所以也没顾得上去管便逃开了。”   “跑到街上时,姑娘突然对奴婢说,一家人都在一处都往一个方向去不安全,不如兵分两路,她到城北坐船,郡主已经在城北安顿好她要坐的船只了,先前没告诉您和夫人是怕您们不答应,要您们不要多心;至于奴婢,则护着您与夫人按照原计划出发,届时到金陵会合。”她似想到什么,忙在腰间摸索着,不一会儿手中多了长筒状的物件,看着像过节所放的炮仗,“姑娘还给了奴婢这个,说这叫信号弹,要咱们到了金陵安顿下来后,往天上一放,她就会找过来。”   许夫人一把抢过信号弹来,一面泪流不止,一面用拳头捶着胸脯:“小月啊小月,你自己一个人冒险,如何叫我们不多心……”   缀锦急抱住许夫人,声泪俱下:“奴婢当时不肯走,姑娘也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利刃,当即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奴婢再留着拖后腿,就一刀了结了自己,也省得被六皇子追上来折辱。奴婢没办法,只能离开……”   许夫人登时瘫坐下来泣不成声。   缀锦也随之跪倒,搂住许夫人团团哭泣,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元嵩也好不到哪去,布满细纹的眼尾滑下两行清泪。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船开动时的嗡鸣,围观众人通通从看热闹的悠闲中醒悟过来,拎包袱的拎包袱,抱小孩的抱小孩,扶老人的扶老人,哄然向船上涌去。   转眼间,岸边空空荡荡的,只余下元家三人沉溺在离愁别绪中无法自拔。   “马上要开船啦!还有没上船的赶紧上船!过时不候!”船家从船舱探出半截身子高呼。   缀锦吸吸鼻涕,抬脸望了望船,磕磕绊绊道:“老爷,夫人,咱们……还走吗?”   元嵩刚要张嘴,忽闻对面有阵阵脚步声,当中夹杂着兵器磕碰时的叮当脆响,十分刺耳。   缀锦茫然片刻,突然瞪大眼睛:“不好了!他们追过来了!”   话音才落,一个黑影远远显现,缀锦如临大敌,慌忙抓住许夫人的胳膊站起来:“是曹平!”   对方显然捕捉到了他们的存在,喝令侍卫:“人就在前面!”   缀锦乱了阵脚,急推许夫人、元嵩走,许夫人还欲等元月来,却被元嵩无情戳醒:“先走!莫给小月拖后腿!”   许夫人惊觉,不敢再逗留。   大敌在前,三人将对京城的不舍悉数抛在脑后,没命似的朝甲板上狂奔。   后面的侍卫越逼越紧,而船身也已缓缓向前移动起来。   迫在眉睫之际,元嵩一跃而上,急回身接引许夫人、缀锦。   猛然,一只利箭破风而来,元嵩伸手一挡,箭头擦着手背飞过,霎时皮开肉绽。   他吃痛皱眉,忍疼先后抽起许夫人、缀锦。   同一时间,船驶离口岸,迎海而去,卷起成片碧绿的浪花。   曹平率众侍卫赶来时,满眼皆是飞腾的海浪,直蔓延至天边。   “该死!还是迟了一步!”曹平懊悔不已,握着弓原地打转,连靴子被水打湿也没感觉。   “曹大哥,刚刚没看见太子妃的影子,说明太子妃不在船上,也许这会儿还没离开京城!”侍卫中一个瘦高的站出来提醒。   曹平立马顿住步子,而后将弓丢到他怀里,按住佩剑朝来时的路去:“走,城北码头!”   世子爷在城北,或许太子妃已经被拦下来了。   -------------------- 第52章 逃亡(二)   ===========================   元月的确在城北码头,但没能亲眼见到孙瓒,因为她刚想登船之际,脑袋猛地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后,再没了知觉。   意识再度被找回时,她有些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   霜色床幔随风悠然飘荡着,朦胧映出外面跳动的烛火。   她伸手轻捻床幔的一角,柔中带涩的触感传递着一个事实:她不是在做梦。   撑着坐直,两手拨开帐子,眼睛上蒙着的那层纱悄然揭开,原来外面不止有跃动的烛光,还有一位临窗浅笑的女子。   女子着一袭青莲色齐胸襦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但元月的目光只在她的着装上停留须臾,便不自觉上移,锁向她出水芙蓉般的容颜。   “你……你是什么人?”元月微微翻着眼,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她的记忆。   女子笑道:“奴家名唤巧林。”   元月念了两遍“巧林”,倏尔惊问:“你就是兰亭苑的花魁,巧林姑娘?”   巧林还是笑着:“元姑娘认识奴家?”   她起身走过去:“巧林姑娘的名声在京城可是如雷贯耳呢。”   巧林正过身来面相她,自嘲牵唇:“一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罢了,我倒宁愿寻个籍籍无名之人。”   元月喟然一叹,表示同情:“是啊,做个匹夫也没什么不好的。”   话说到这,头一阵刺痛,她按住太阳穴,扶墙低吟两声。   巧林搀住她的胳膊,缓缓到凳子边,推她坐下,又斟了杯清水放到她面前。   疼痛刺醒了懵懵然的神智,元月勉强抬起眼帘,看着对面满脸关切的巧林,问:“该不会是你把我……打晕的吧?”   她称自己为“元姑娘”,可自己从未见过她,更不曾告知她姓元。   而自己一醒来莫名就到了兰亭苑,结合她的素净打扮以及房里素雅的陈设来推断,此处应当就是她的房间。   所以,在码头挨的那一击,十有八九是巧林的手笔。   巧林不置可否,反端起水杯塞到她手里:“先喝口水罢,免得年纪轻轻就坏了嗓子。”   不提还好,一提元月的喉咙阵阵发痒,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她不得不领了巧林的好意,仰脖子灌下小半杯水去。   等她有所好转,巧林双臂交叉叠放在胸前,笑吟吟说:“不错,是奴家把姑娘带到此处来的。不过姑娘莫用词不太恰当,奴家并非打晕你,而是救了你。”   她顿觉甚是荒谬。   生生敲晕了她,害她误了南下的船,竟反回来说是在救她?   也太过可笑了些!   “巧林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耽误——”   巧林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元姑娘,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一个人?”   元月横眉冷对着,也不答,只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挑挑眉,垂在身侧的手臂越过桌面,停在元月手跟前,修长的指节徐徐向四周张开,一块儿绯红色的玉佩赫然浮现。   “这块儿玉,姑娘可还有印象?”   元月不停晃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有它?”   玉佩挪了地儿,从巧林掌心到她的掌心:“什么不可能?是玉不可能完好无损,还是他不可能还活着?”   椭圆形的玉紧紧印于手心,可却怎么也捂不热,冷得如同冰块儿一般。   “他,他还活着?”元月将玉摁在心口,试图用体温来驱除由里到外的寒气。   “那姑娘希望他是死是活呢?”巧林的语气夹带着些许嘲讽。   玉被她往心口上又推进一寸:“我……我当然是希望他活着……”   一滴咸涩滑落,在玉身上留下一道水痕。   她拿开玉来,捧在眼前,似要将它盯穿,又用指尖来回摸索着。   上面确有“勉之”二字,那是她亲手刻就的,不会有错。   元月握紧玉佩,望着面前的巧林,饱含期待地问:“我送给他的玉,怎么会在你手里?”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他幸存于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巧林瞥瞥她收拢成拳的手,面露薄笑:“自然是他交给奴家的,总不能是奴家从渭水边刨出来的。”   见她寂然无声,巧林敛笑,继续说:“实话跟姑娘说了吧,是他命奴家将你打晕虏到此地来的,不过这里不是最终去处,青州才是。他在青州等你多时了。”   元月犹似在梦中,上下嘴唇磕磕碰碰好几回,却连一个音节也难以推送出口。   “奴家的任务,便是护送姑娘安全抵达青州城。”巧林用食指尖碰碰桌子,唤她回神,“姑娘的好奇与怀疑,不妨先收起来,至于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是等到了地方见了面,让他亲自向姑娘解释吧。”   也不管她是何反应,巧林自顾自离开座位,推上窗户,再轻移莲步至她跟前,双手向下抵住桌子,俯视她:“船是坐不了了,只能乘马车出城。明日辰时准时出发。不过得委屈姑娘,暂时扮做奴家的贴身婢女了。”   纷繁的信息一下子涌入脑海,直压得元月喘不过气来。   断到她会启齿问,巧林以笑声掐断她的意图:“趁还能睡个安心觉的机会,抓紧养养精神吧。待天亮以后,怕是连停下来歇一歇都是奢望了。”   言罢,举步离开。   对烛坐到冰轮向西垂落,元月支起酸胀的双腿,跌到窗台前,向外推开窗,深深吸了口天晓之际的空气,双手捧住温热的玉佩,贴上额头,默默对天祈祷,极尽虔诚。   当时衣裳被勾下来一角后,她逃离的底气已灭了大半,因为她知道,杜阙一定会从这个破绽看穿她葬身火海的假象,然后带人四处追查。   以防被查到蛛丝马迹累及父母,她当机立断逼走缀锦,孤身逃往城北。   他的目标在她,要抓只抓她一人好了。   若父母安然无恙离开,她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大不了豁出这条命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去。   谁知竟遭此变故。   公孙冀没死,她也没落入杜阙手中,还莫名出现一位巧林姑娘扬言要助她离去。   她姑且不用同他争个鱼死网破了,那父母那边究竟怎么样了呢……   悬心到天明,巧林如期而至。   “巧林姑娘,你既能从杜阙手中把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来,那你肯定有不少本事傍身的……你知不知道我爹娘与我的婢女现今如何了,可安全上船没有?”元月按住她的小臂,迫切万分。   她也不拿开手,就这么带着元月径到铜镜前,空着的那只手往上提起,一个妆奁大小的木匣子安然躺于妆台上。   “据奴家所了解到的,昨儿早晨的那班船按时开出了码头,想来姑娘的家人并无发生意外。”巧林边打开匣子边道。   元月立时定住心,顺着胸脯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见状,巧林如清水般平静的心海泛起一层涟漪,低垂的眸光不觉黯淡了几分:“烦请姑娘坐下来,奴家需在你的脸上做一番手脚。”   这话讲得稀奇,元月不免把视线转向那个开了口的匣子,里头净是着胭脂水粉,实瞧不出更特别的物件。   念及时辰将近,她咽下满肚子的疑问,乖巧坐定。   巧林绕到她背后,先为她梳了个双环髻,这显然是婢女所梳的发式。她记着昨晚的话,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弄好头发后,巧林站到跟前来,冷不丁给她脸上糊了张皮,她有些抗拒,欲挣开,却听巧林说:“此物是人.皮.面具,可改换容貌,姑娘且忍耐忍耐罢。”   元月尴尬停手,点点头,随她在面上鼓捣去了。   一盏茶后,大功告成,她新奇地对镜左右查看,感叹不已:“果真神奇,半点儿都认不出来了。”   巧林扣紧木匣,不咸不淡道:“衣裳在衣架上,姑娘自己换了下楼罢。”   元月默默离开镜子,前去更衣。   白日的兰亭苑倒别有一番风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全然不见了踪影,只有洒扫之人偶然经过。   下到拐角处,但见巧林与张妈妈寒暄着,话里话外听着,张妈妈竟是个知情人。   “妈妈保重。”巧林执住张妈妈的手,泪眼相对。   张妈妈泪眼汪汪,语气不舍:“护好元姑娘的同时也要护好自己。”说着,冲外面招招手,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男子快步而来:“阿武,元姑娘和巧林姑娘的安危,便托付给你了。别让我失望,更别让二公子失望。”   阿武抱拳:“妈妈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让旁人伤害二位姑娘。”   张妈妈拍拍阿武的肩头,转而向元月微微屈膝:“元姑娘还有什么话想留给郡主的,尽管吩咐我,我会想办法转告郡主的。”   元月沉思半晌,终是摇摇头:“不必了。多谢妈妈好意。”   走得悄无声息,是她为杜衡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张妈妈也不强求,长长叹了口气,说:“到时辰了,走吧。我就不送你们了,这儿不能没有人看顾。”   三人皆无话,别过她,启程向南。   殊不知,他们刚走没多久,孙瓒便气势汹汹率人来堵住兰亭苑的大门,命人四处搜查起来。   张妈妈闻声下楼,面上不慌不忙,堆笑相迎:“世子爷这是做什么?巧林姑娘不愿见你,你也不能引人来砸我的生意吧……”   孙瓒咂嘴笑道:“张妈妈也别急着埋怨我,我倒有一问。”   张妈妈回笑:“世子爷请讲。”   孙瓒笑意骤无,拔剑架在张妈妈的脖子上:“私藏太子妃的罪,你可担得起?”   张妈妈正欲为自己辩解,各处搜查的侍卫纷纷来向孙瓒回报:   “世子爷,后院没有!”   “二楼也没有!”   “三楼也没发现太子妃的踪影!”   ……   孙瓒摆手叫停七嘴八舌的汇报,收剑入鞘,勾手叫人:“把她带回去,好好审问。”   然后解下随身悬着的玉珏,丢给远处站着的几个人:“你们去端阳王府搜!”   他则领剩下的人夺门而出,直奔城门。   彼时,元月一行三人正在城楼前排队接受过往查验。   轮到她们时,巧林撩开车幔,朝守城将士莞尔一笑,随后递出去满满一包银子:“烦请您卖个薄面,奴家赶着回乡为祭拜老母。”   巧林的母亲在三年前病逝,当时张妈妈特关门歇业了半个月,陪她扶柩回冀州安葬。   下月初六,正是她母亲的祭日。   守城将士喜滋滋接过银两,趁机揩了把巧林的素手,而后探头往车里看了看,恰与元月对上视线。   元月故作羞涩垂首不语。   “你,抬起头来。”   元月含羞仰头。   士兵从腰间抽出一卷画像展开来,照着她仔细对了几眼,挥手示意前面放行。   “多谢小哥,奴家告辞了。”巧林放下车幔,与躲在角落的元月相视一笑。   安全过了城门,阿武立时用力甩起马鞭,马儿嘶啸着蹬腿驰向远方。   孙瓒策马赶来,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儿?   他苦笑一声,喝住欲追赶的侍卫:“别追了,去端阳王府。”   众人不理解,踟蹰不定。   孙瓒拨转马头,重复:“去王府!”   众人虎躯一震,齐齐应声称是。   -------------------- 第53章 逃亡(三)   ===========================   话分两头,且说昨夜那场大火几乎烧红了长安街的半边天,端阳王府同在长安街上,王府众人自然觉察到了变故。   杜衡第一个从睡梦中爬起来,看清楚火光出自何处后,心头钝痛万分,不顾众人拦阻冲去马厩,牵马欲走时,容儿哭着来央告:王妃腹痛难忍,身下已见了红。   端阳王不在,府里琐事全靠杜衡操持,杜衡进退两难,思索多时,只得遣容儿速去六皇子府瞧瞧怎么回事,再急命人请太医急产婆来。   旭日初升时,王妃仍然生死难料,而容儿则带回了六皇子府那边的最新进展:元月放火烧屋趁乱出逃,杜阙已着人马去围堵了。   杜衡心乱如麻,苦撑着精神才没倒下去。   幸而不久后屋里传出王妃平安诞下女胎的喜讯来,杜衡方觉稍许安慰。   不料王妃的面儿尚未见上,一干带刀侍卫强闯进来,手持一块儿玉珏,有言:奉孙瓒之命搜寻太子妃踪迹。   杜衡气得浑身发抖,迎刀而上,怒斥:“堂堂王府,岂容尔等放肆!”   侍卫们压根不予理睬,生生将王府内外查了个遍。   四处搜查无果,他们便将主意打到了乳舍①上,大放厥词:“太子府妃或许就藏在里头!”   杜衡暴跳如雷,扬手给了为首那个侍卫一掌:“不想死的话,赶紧滚!否则本郡主必叫你们碎尸万段!”   侍卫们有恃无恐,与王府仅剩的守卫打作一团。   忽然,飞箭来袭,几个侍卫先后倒下,当场毙命。   杜衡循声回头,看清来人的瞬间,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是你,孙瓒!”   孙瓒收弓款款走来,他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将横七竖八的尸首抬走。   “是我管教不严,致使他们冒犯郡主与王妃了。”孙瓒向杜衡作揖道。   思及方才的屈辱,杜衡怒火中烧,又抬手掴了孙瓒一记耳光:“陛下还没宾天,你们一个个的就自以为可只手遮天了,连我王府都敢硬闯!”   孙瓒生受了这巴掌,却也不恼,嘴角反蔓出丝丝笑意:“郡主打够了吗?打够了的话,请容许我说一句话。”   杜衡怒啐:“今日之辱,杀了你都不能够抵消!”   孙瓒也笑:“那不行,我可是英国公府的独苗,我死了,老爷子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杜衡怒极反笑:“你想如何?”   孙瓒笑意慢慢放大,身子也慢慢靠过来,杜衡不躲不闪,飞快抽下发间银簪抵住他的侧颈,冷笑道:“凭你什么英国公府,本郡主不怕!”   孙瓒果真就停住不动了,只轻声说:“太子妃已经安全出城了,郡主可以放心了。”   言罢,抽身退开,复作一揖,率人扬长而去。   等人走干净了,容儿挂着泪痕扑上来关切:“郡主您怎么样?他跟您说什么了?”   杜衡耷着眼皮,一笑:“他说,阿月平安离京了,让我放心。”   容儿半信半疑:“他才来府上搜过,说的话可信吗?”   “可不可信,待我看过母亲后,入宫一探便知。”杜衡扭头向乳舍去。   王妃身子虚,杜衡进来的时候,已经昏昏然睡着了,女婴不足月,已让奶娘抱下去好生照顾了,是以杜衡只到榻前为王妃掖了掖被角,便放轻手脚离开了屋子。   临走前,特特召集下人来,再三叮嘱照顾好王妃,看顾好府里,她走后立即闭门,除非她或者王爷,否则谁叫都不许开。   各人俯首应是,纷纷散开。   独身纵马越过昌定门,玄极殿前的通天石阶映于眼帘。   吴守忠满怀笑容迎来,殷勤接住马鞭,向杜衡问好:“郡主来找王爷的吧?王爷在殿内同太子殿下议事呢,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杜衡心中一动,一跃而下,叫住已经走出一箭地的吴守忠:“既父王与太子殿下有事相商,我就不打扰了。”然后话锋一转:“吴总管,我有件事想跟你打听打听,不知你可方便?”   “方便方便,郡主尽管问,奴才知无不言。”吴守忠笑嘻嘻道。   杜衡笑一笑:“我听闻太子殿下派人四处找寻太子妃,这可是真的?”   吴守忠叹了叹,刻意放低音量:“奴才倒希望是假的。太子殿下从早上回来到现在,话也不肯多说一句,近前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还差点跟王爷动起刀子来……”意识到失言,他赶紧找补:“不过到底是一家人,谁又会记谁的仇呢。郡主也不用挂心,太子殿下和王爷已经握手言和了。”   杜衡心脏一突一突的,总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眼下身处宫中,不好多言,只能等忙完明日的册封大典,父亲回来后,再做打算。   左右想知道的已经有了结果,遂别过吴守忠,快马加鞭往王府赶去。   与此同时,玄极殿内。   杜阙端坐高台之上,垂眸俯视下首,一语不发。   端阳王瞥了眼对面的孙瓒,冷冷一笑:“听闻世子带人闯我王府了?”   孙瓒侧目,微微挑眉:“我前脚才出来,王爷后脚就得知了……王爷不简单呐。”   “无知小儿!”端阳王勃然大怒,揪住孙瓒的衣领,“大齐姓杜,不姓孙!”随即向外暴喝:“来人!把这个以下犯上的无礼之徒给本王带下去!”   话音落下许久,殿外丝毫动静也没有。   端阳王微微诧异,扭脖子又喝:“来人!”   孙瓒啧啧两下,惋惜一叹:“王爷在找什么人?是你的得力干将陆离,还是你衷心的奴才吴守忠啊?”   端阳王面露惊色,加重手上力道,看看孙瓒,又看看杜阙:“你,你们?”   “王叔,”上首传来一个无悲无喜的声音,“原来你也知道大齐姓杜。”   端阳王丢开孙瓒,转头看向上首,表情凝固一瞬,倏尔仰天大笑:“好啊!好啊!你们合起伙儿来坑害本王!”   笑过以后便是切齿之恨:“本王行得正,坐得端,凭你们耍什么花样亦是徒劳无功!”   杜阙微微一笑:“正因为晓得王叔身正行端,所以孤打算交给王叔一个重任。”   说着起身走下高台,步步向端阳王而去:“南边最近不太平,诸小国频生事端,意欲乱我大齐河山。王叔智勇双全,当初又随先帝南征北战,当属南下御敌的不二人选。”   语尽,掌心刚好落在端阳王的肩头上:“此行孤与你三千人马,即刻整军出发。望王叔莫要辜负孤与父皇的信任,早日凯旋才好啊。”   看着肩膀上停着的手,端阳王错愕十分。   见他不应,杜阙也不追问,转头移步登上龙椅,高呼吴守忠来。   吴守忠匆忙进殿,垂首听令。   “端阳王即刻领兵南下御敌,速速拟旨。”   吴守忠放低的双眼不住张大,却不敢表现出半点异样,只答“是”。   不消多时,教令拟写完毕,杜阙亲手盖上太子印玺——原本是明日才能正式授予的太子印玺。   教令在前,不容端阳王不应。   圣上病重,军国大事全由太子定夺。   换言之,杜阙虽未即位,却已然是大齐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了。   端阳王手握教令,怒视前方那双满载戏的眼,愤恨道:“好一个过河拆桥的戏码,好一个唯唯诺诺的六皇子!”   孙瓒适时插话:“王爷最重礼节,怎么忘了如今该呼太子殿下才是?”   杜阙摆摆手,含笑道:“只要王叔解决南境忧患,改不改口又有何妨。”   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又道:“适才宫人来报,王妃诞下一女,十分肖似王叔。王叔舍小家为国卖力,堪为国之表率,至于王叔的家眷孤定然会照顾好的,决不让她们有任何闪失。王叔大可安心启程。”   语毕之时,教令被攥得不成样子。默然良久,端阳王微眯双眼,直盯着杜阙,一字一句道:“你最好记住今日的话,否则——本王断不饶你。”   语落,掷教令于地,拂袖而去。   那厢人走,这厢吴守忠也不敢久留,一路退至刚刚端阳王所站之地,弯腰拾起皱巴巴的教令,双手呈至龙桌之上,躬身告退。   闲杂人等悉数散去,孙瓒刻意绷直的身姿瞬间松懈下来,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叹息不止。   杜阙轻阖双目,一手按住额角:“人找到了不曾?”   孙瓒如是道:“晚了一步,跑了。”   杜阙登时睁开眼,坐也坐不住了,直起身要走。   “你先等我说完再做决定成不?”孙瓒赶紧出言制止。   他果然有所动容,止步静待下文。   孙瓒整整才被端阳王抓皱的衣襟,漫步至他跟前,重重拍他的肩道:“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公孙冀,可能还活着。”   “证据。”他的口吻如他的目光一样犀利。   孙瓒撤回搭在他身上的胳膊,眼睛瞟向大殿外,仿佛在等什么人。   少顷,有一人逆光而来,于孙、杜二人面前站定,见以一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世子。”   杜阙无言,孙瓒代他道:“陆将军,那边可有结果了?”   陆离点头,自怀中掏出一张卷好的纸,奉上:“张氏已招供,供状在此。”   孙瓒向他丢个满意的眼神,转而对杜阙道:“你想知道的,全在上面了。”   杜阙兀自沉默,一手接来供状,展眼观之。   他看东西向来是一目十行,睹至结尾的红手印时,不过须臾。   “前朝余孽,公孙冀……”他卷回供状,唇齿间迸出两声极低的笑,“阿月啊阿月,身为我大齐的太子妃,却妄想跟一个前朝余孽远走高飞……呵。”   供状陡然坠地,被他有力的脚步踩得面目全非。   孙瓒、陆离相顾无言。   “曹平!”杜阙向外朗声道,曹平立时进殿来,“你,带人去金陵,将元大人、许夫人接回京来。”   曹平应道:“奴才明白。”   “太子殿下,臣愿随曹平同去,助元大人、许夫人平安回京。”曹平将走之际,陆离自告奋勇道。   陆离原是端阳王在宫里的眼线,这回扳倒皇后、贵妃,他自出了不少力,而他活得通透,料定与行事高调的端阳王比起来,默默无闻的杜阙才是最危险的人,因此一不做二不休,选择弃暗投明,以杜阙马首是瞻。   这次立功的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了。   杜阙微斜目光,冷道:“也好。”   陆离兴兴抱拳,随曹平先后离开。   两人一走,总算给了孙瓒插话的机会:“三省,你当真决定要用家人来要挟弟妹了?弟妹最是重情重义,你——”   “我与她早就回不到过去了。”杜阙冷冷打断,“她爱也好,恨也罢,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回我身边来。”   孙瓒怔怔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元月是他的执念,以他极端的性格,断不会放任她和公孙冀久别重逢的。   如他所言,无关爱恨,他只要她回来,哪怕回来的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也无所谓。   他们之间的分崩离析,已成定局。   冷场不过片刻,杜阙又道:“他公孙冀胆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拐走她,那么——”   他一顿,眼底蕴笑:“公孙家的祖坟,派人掘了去罢。那地儿风水不错,夷为平地建个马球场正合适。”   而“公孙冀”这三个字在另一处也正在被提起。   “巧林姑娘,能跟我说说,过去这段时间公孙冀……他经历了什么吗?”说话之人,正是缩在角落里的元月。   马车飞速前行着,翻飞的车幔卷入阵阵清香——草木、泥土的清香。   京城繁华,处处都是道路,道路两旁坐落着各种店铺。   漫步于街边,她嗅过饭菜香、胭脂香、瓜果香,也闻过汗臭、鱼腥臭、血腥臭,却鲜少接触过独属于大自然的气味——那种没有被烟火气同化的的味道。   如今她嗅到了。   她真正逃离那座囚笼了。   “大概是信仰崩塌,跌落低谷而后涅槃重生吧。”巧林掀开车幔的一角,凝神望着不断倒退的景色。   元月道:“……所以,他做过对不起大齐的事吗?”   她是大齐的子民,如若他果真有过谋逆之举,那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   再见已无益。   巧林放下车幔,回头注视她许久,反问:“倘若有一个人,从小到大都在为家族荣誉所奔波劳碌,他也为此而自豪着。某一天,有人告诉他,他所引以为荣的家不是他的家,而是导致他真正的家灭亡的仇敌,他过去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一场笑话。可他不相信,多次向“家人”试探这究竟是不是真的。终于,他得到了答案,但代价十分惨痛,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捡回一条命后,他决定手刃仇敌,为家族复仇。既是复仇,便免不了手染鲜血——”   巧林忽而一笑:“奴家请问姑娘,此人的做法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   ①乳舍:产房 第54章 逃亡(四)   ===========================   是对还是错?   元月答不上来。   她寂静无言,巧林亦闭口不提,这种心有灵犀的平衡一直持续三日后马车驶入沧州城那刻,方才打破。   “走陆路太慢,又得提防各城池关卡,不如在沧州城暂且休整一日,再到码头坐船直抵青州。”巧林说这话时,马车已然在城西的八方客栈站住了脚。   于此,元月并无异议。   将马车安顿好后,三人跟随小二直上二楼。   总共订了两间房,阿武一间,元月、巧林合住一间。   墙挨着墙,方便照应。   小二的态度很是热情,瞧他们从外地来,向他们介绍了城里许多吃喝玩乐的地方,好比客栈对面就有个雅舍,今晚正好有城中一年一度的选花魁活动。   巧林素以出淤泥不染的贞烈性格而扬名京城,小二的话可谓是实实在在戳中了她的痛处,元月忙从荷包中取出一些碎银子,塞给小二:“你说的我们都记下了。这儿不用你伺候了,你去吧。”   小二攥着银子笑眯眯下了楼。   巧林没说什么,元月也识趣不再提,同阿武笑着点点头,开门进了屋。   此行没带几样东西,一把匕首用来防身用,另外揣了几张银票,折合下来越有三百两,这都是从前许夫人给她的体己钱;巧林比她好些,除开必不可少的银子外,伤药、匕首、洗漱用具以及放着各式各样人.皮面具的妆奁;阿武比她们俩都简单,只在腰间别一柄长剑。   幸好自出京后,路上并没遇上什么麻烦,一道上畅通无阻进了这沧州城。   元月颇为诧异,莫非杜阙想通了,打算放过她了不成?   然而心底的这丝庆幸在红轮西斜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因连路奔波,元月身心俱疲,和巧林有敷衍几句后,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间,隐约听见有人在敲门,然后又听到交谈声,似乎是巧林和阿武的声音。   好奇心战胜了困意,她麻溜爬起来,二人却已止住话,只齐齐看她。   “你们……看我做什么?”被盯得不舒服,她下意识拿手整了整头发。   巧林不回她,转而对阿武道:“收拾东西,马上出发。”   阿武动作干脆,关门离开。   元月一时摸不着头绪,睃一眼窗外,发觉正值黄昏,遂试探着问:“不是定好明日再启程吗?为何现在就要走?……难道他们追来了!?”   越说越心惊,她立时转身下地,手忙脚乱地从枕边取了匕首藏在裤腿间。   “是,也不是。”相较之下,巧林显得格外从容,“张妈妈被抓回宫了,兰亭苑暴露了,我们的行踪也暴露了。杜阙……离京了,眼下已到冀州。算起来,明日午时前便会抵达此地。”   元月顿感头昏脑涨的,扯住帐子缓了半日方稳住身子。   “那还等什么?趁他还没入城,赶紧走!”她飞身拽住巧林出门,阿武已收拾齐整在廊下候着了。   “这个时辰还有去青州的船吗?”元月一边下楼,一边同阿武确认。   阿武道:“走快些,或许能赶上最后一趟。”   元月又问:“若延误了,明日几时有船?”   “巳时以后了。”   阿武言毕,自去柜台前清账,元月携巧林急登马车。   时间紧迫,阿武丢下一锭银子,不顾小二阻拦,三步并两步越上车轼,打马朝码头狂奔。   客栈离码头不远,不消半个时辰点点光簇映入双目。   岸边孤零零停靠着一艘船,阵阵嗡鸣御风入耳,元月暗叫不好,跌跌撞撞下车,径向船飞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等待她的,仅有船只发动时拍起的浪花而已。   她跪坐在岸边,眼睁睁看着它渐行渐远。   “怎么办!船走了!”   “船……走了。”   “我……我又要被他抓回去了。”   巧林在侧,见证了她由歇斯底里到万念俱灰的转变。   “船不行,那就骑马离开。”巧林揪住她无力垂落的胳膊,将她提起来,从阿武面前走过,“阿武,去马市。”   坐马车速度太慢,根本无法与杜阙身下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匹敌。   照此下去,莫说青州,恐怕连与青州相邻的棣州都到不了便被抓获了。   倘若改为御马而行,兴许还有几成胜算。   幸好他们三个人都会骑马,事态还不算太过糟糕。   马市坐落于城西,一来一往又是近一个时辰。   选好心仪马匹后,天色已黑透,估摸着快到亥时了,而城门于亥时关闭。   策马奔腾,掐在亥时来临前的最后一刻,赶到了城门前。   “这位大哥,我们要出城。”巧林故技重施,悄悄塞给守城士兵一锭银子,微微一笑。   士兵捏着银子撇一撇嘴,收了起来,却拿目光在她三人身上上下审视:“马上宵禁了,你们去往何处?”   巧林接话:“我们是荆州人士,因家道中落原想着从这儿坐船北上进京寻个安身立命的伙计,谁知下午突然接到街坊寄来的书信,说族中的亲属将家里仅剩的宅子抢占了去,还把父母的坟挖了开来,扬言墓里有祖父祖母给父母的传家宝贝……”说着滴下泪来,“我们兄妹几个没办法,只好连夜动身回乡。还请大哥发发善心,放我们过去吧……”   元月、阿武配合着抹了抹泪。   士兵沉吟着迟迟不语,三人俱心急如焚,面上还不敢太过显露,只得继续磨嘴皮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看在你们一片孝心的份上,允你们过了。”说罢,挥手让放行。   三人感激涕零,纷纷踩镫上马。   关键时刻,城楼上有人高呼:“时辰到了,关城门!”   元月急得纵马直闯,然却被士兵持枪截住,她不甘心,执辔意欲冲破围堵。   “小妹!”巧林在后头呼喊,“别冲动!我们再另想法子罢!”   阿武也跟着劝:“对,别做傻事!”   只差临门一脚,元月怎么能认命!她将所有的声音尽数置之脑后,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刺向马背。   马儿疼得蹬蹄狂奔,她也不停拍打马背,双目紧盯着城门外愈来愈窄的风光。   “拦住她!”随着一声暴喝,守城士兵通通举长枪来挡,马儿在下大啸,元月在上闷哼——鲜血飞溅,染红了漆黑的夜。   吱呀——   城门缓缓合住,彻底隔断了外面的世界。   悬着的希望瞬时化为齑粉,马儿也终于抵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攻势,翻倒在地。   马背上的元月直直被甩出去,猛吐出一口鲜血来。   巧林、阿武先后过来。巧林将她搂在怀里慢慢扶着坐起来,阿武堆笑向士兵们道歉。   “今晚出不去明早也行,你们急个什么?快把人抬医馆好生看看去吧!”适才收了银子的士兵冲将在前,安抚住其他人后,冲阿武摆摆手,不耐烦道。   阿武连连拜谢,又吃了士兵一顿唾骂,才回身去查看元月的伤势。   伤在两腿,不住往出淌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她所在之处已成了一片血潭。   幸而人还算清醒。   阿武喟叹一声,借着巧林的帮助将人背起,脚底生风似的回城找医馆去了。   而同样受了伤的马儿,则凭着意志力生生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巧林举目看天,悲凄一笑,自去牵剩下的两匹马。   兜兜转转至三更,阿武总算把人送到了医馆。   见到元月那刹那,睡眼惺忪的郎中登时一激灵,忙收拾东西给她诊治。   四更鼓过,郎中扭扭僵直的脖子,嘱咐巧林与阿武:“可喜没伤到骨头,好好养上个把月也就差不多了。”   元月一直醒着,闻言绝望无比。   换做过去,个把月不算得什么,可现在……   都怪她,都怪她鲁莽,不仅害苦了自己,也害惨了旁人。   郎中见怪不怪,拾掇了染血的纱布悄声腾开了地儿。   “你们走吧,别管我了……”元月窝在病榻上,双目空洞。   阿武是个急性子,想也不想道:“那怎么行?我们就是为保护你来的!”   他的声音太过洪亮,巧林担心会吓到元月,向他使了个眼色,近前半步,微微俯身左右查看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腿:“伤了腿不能走,那便乘马车。我们还有机会。”   愧疚充斥在心间,盖过了一切,元月根本听不进去,坚持道:“你们走吧。他针对的人是我,只要我服了软跟他回去,大家依旧相安无事。”   巧林嗤之以鼻:“你想得太过单纯了些。我们丢下你逃过了杜阙,却躲不过公孙冀。他会要了我们的命的。横竖都逃不过,不如豁出去赌一把,至少杜阙现在还没来。”   巧林半蹲着伏在榻前,直视她:“元姑娘,你选择亲手推我们去死,还是选择与我们并肩,拼上一拼,争个活路?”   这番话更加激起了阿武的斗志,他按捺不住拔出佩剑:“这把剑是我父亲亲手为我铸造的。我用它砍过土匪,斩过贪官,却还未捅过太子!元姑娘放心,他敢来,我就敢执剑向前。总之,我们共同进退!”   元月的心好似被什么击中了,噙着泪只管摇头。   巧林见她有所动容,放柔语气又道:“元姑娘,你别听阿武的,他是个粗人,只知打打杀杀。棣州也有我们的人,一旦进了棣州城,我们便有七八成胜算回青州了。”   说着扭脸望望夜色:“天快亮了,姑娘快些做决定罢。”   元月抬头,迎上两道期许的视线。   “元姑娘,天塌下来还有我呢,你尽管放心!”阿武拍拍剑柄,咧嘴一笑。   “元姑娘,你早些下决心,我们的把握便更多几分。”巧林神色严肃,一眨不眨看着她。   她鼻子一酸,缓缓点头:“……好。我们,共同进退。”   天晓时候,三人再度出现在城门前。   昨夜的士兵认出他们来,敷衍问了问元月伤得重不重,阿武笑答:“不妨事,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士兵巴不得揭过这篇儿,扬扬下巴没再纠缠。   车内的元月、巧林皆舒了口气。   安稳行出约摸三十里,阿武忽道:“不好,后面有追兵!”   元月不曾听得有什么动静,茫然发问:“你是不是听错了?”   阿武笃定:“不会听错。你们千万坐好了!”   语落,怒甩马鞭。   吃痛的马儿带动整个车身以迅雷之势疾速前行,元月双腿不便,重心不稳,被颠得左摇右晃,若非巧林死死抓住,早磕得满身是伤了。   “阿月!”一声怒吼惊破场面。   元月惊恐探头向后看,但见一抹玄影于山林小路间闪动着,且有逼近之势。   她欲哭无泪,大呼外面的阿武:“杜阙在后面!马上就要追来了!”   阿武不言不语,抽鞭的动作益加急促。   一片慌乱中,巧林突然说:“前面有个山坡,跳下去!”   元月急扭头查看,前面果然有道不算高的山坡。   事已至此,不容犹豫,她大声向外喊:“阿武,前面停车,咱们跳下去!”   阿武咬牙:“好。我数一二三,你们往出走!”   车内二人回应:“好!”   “一,二,三……!”   巧林猛推一把元月,元月趁势滚下山坡。   巧林、阿武紧随其后滚落,唯剩失了方寸的马儿拉着摇摇欲坠的车身一路向前。   夹在车轮轧地声与马儿嘶吼声之间的,是一道响彻云霄的惊呼:   “阿月——不!”   -------------------- 第55章 重逢(一)   ===========================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抹飘动的赤影格外显眼。   一步,两步,三步……   她终于抓住了那红。   好烫!   她慌忙松手。   簇簇红光冲破漆黑,染红了视野。   她茫然四顾,烈焰遍地,无处遁形。   突然,有一人于熊熊火光中款款而来,浸墨的衣袂随意翻飞。   “阿月,你说好要等我的。”   音落之时,眼前风光突变,绯色尽褪,青光乍现。   片片花瓣垂落肩头,她侧目,是梨花。   “你又食言了。”   气息猛然凝滞,她艰难举目,跌入与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杜……阙……   生机凝结的刹那,柔光入目,噩梦终结。   “醒了?”床幔由外缓缓揭开,透出一副绝美容颜。   “……巧林姑娘。”元月摁住床榻,意欲起身。   “你的腿伤得不轻,好好躺着罢。”巧林按住她颤抖的胳膊,摇一摇头。   被她这么一碰,一股子酸痛从脚心涌来,元月倒吸一口凉气,慢悠悠靠回去。   “我……我记得,杜阙追了上来,咱们跳下了山坡……”痛感刺醒了沉睡多时的神经,她双手捧着头,努力挖掘着脑海深处的记忆。   巧林卷起帐子,回头去倒了半杯清水,直接递到她唇边:“先喝一口润润喉咙罢。”   元月欲捧杯,然手上实在使不上劲,便道了声谢,趁现成抿了两口。   巧林放被子时,糊住的神智重归清明,她惊问:“这是在哪?棣州?青州?还是……沧州?”   “青州。”叩落杯盏的同时,巧林的声音飘了过来。   意外、欣喜纷涌而至,她双目灼灼,语气切切:“青州……那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她已然将不久前对公孙冀的顾虑抛之脑后了。   巧林望向窗外,元月也跟着望出去,竹影错错,光影斑驳。屏气敛息,潺潺流水悦耳,声声鸟鸣动听。   “你昏迷了三日,他守了你三日。”巧林平静道,“才刚青云来,悄声嘀咕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去了。”   元月认得青云,青云是公孙冀的心腹,追随他驰骋疆场,出生入死。   “是他救我回来的吗?”   “是。”巧林答得干脆,“当时滚落山坡后,你晕了过去,阿武背着你往山下逃。没多久,杜阙引人追了上来。那时,我与阿武都以为死定了,却不想二公子率人冲了上来。”   她斜坐在凳子上,目光放在随风舞动的竹叶上:“阿武将你交给我,拔剑跟在二公子后面和杜阙的人拼杀起来。他们人太多了,阿武渐渐抵挡不住,浑身都是伤。二公子也杀红了眼,与杜阙缠斗不下。幸而大公子带人马来驰援,趁杜阙不防,给了他右肩窝上一箭。一路且退且战,总算慢慢将人甩掉了。”   她讲得波澜不惊,元月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问:“阿武怎么样?有没有事?”   眼前蓦地闪过沧州医馆里阿武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面容来。   阿武……   巧林哀叹着:“右手臂断了,再也拿不了剑了。”   霎时间,耳朵里嗡鸣不止。   一个习武之人,再也握不住剑了……   眼眶登时一酸,泪珠无声滑落。   “……我去看看他。”元月两腿越过床榻,踩住地板,忍痛起身,一步步向前。   这次巧林没有阻拦,扶着她出门,踏过遍地落叶,于溪边一处木屋外站定。   “阿武,元姑娘来看你了。”巧林敲敲虚掩着的门,启门而入。   阿武静静坐在墙角,脚边放着他随身携带的长剑。   那日的话犹在耳边:这把剑是我父亲亲手为我铸造的……   漫漫伤悲涌入心房,元月近前,含泪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若非她执意闯城门,双腿便不会受伤,也不会成为巧林与阿武的包袱。   她愧疚难当,伏地重复着“付不起”三个字。   阿武一言不发,只痴痴盯盯着乌金佩剑。   “元姑娘,起来吧。”巧林强扶她起来,“阿武,你好生养伤,我送元姑娘回去了。”   元月是公孙冀的命,巧林是公孙冀的棋子,阿武也是,天壤之别。   巧林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阿武神情呆滞,仿佛除了那把剑再看不到其他的了。   “不,我不回去。”元月挣脱搀扶,任由自己跌倒,“阿武,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   她能怎么样呢?   把这条命赔给阿武?   可不得不承认,她……做不到。   “不怪你,是我辜负了父亲的期望。”阿武低垂的眼划过一丝悲伤。   “阿武,你没有辜负你父亲,都是我行事鲁莽,连累了你们……没有我的拖累,不会有今天。”元月悔恨万分。   逃出来的代价,太大了。   今日是阿武,明日又是谁?   “元姑娘,走吧。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巧林叹道。   巧林自诩是个心硬的,却也不忍再看这副凄惨光景。   她怕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将满心怨气撒向元月。   元月仍不肯走,阿武却说:“元姑娘不必自责,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无能。你走吧。”   元月无力反驳,由着巧林带她出去。   猝不及防的,迎头撞入一个清香环绕的怀抱中,熟悉而陌生。   “圆圆,”头顶洒下一片微热,她似乎感受到了条条掌纹拂过发丝时的滑腻,“我以为,你又不见了。”   巧林屈屈膝,识趣为二人让开地方。   陪伴在侧的巧林何时走的,元月未觉,她只知道那个牵念多日的人,近在咫尺。   她本该尽情诉说这些时日的委屈、思念,可临到嘴边的,唯有叹息而已。   她甚至无法像从前一般,伸手回抱他。   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结果,是阿武的受伤,还是别的……她,不知道。   她忘记了,公孙冀曾经是她最亲密的人,她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两指挑起她的埋低的下巴,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看到我还活着,你,不开心么?”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依旧是他,与记忆深处的一角完美重叠。   “我……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呢。”如往常每一次的重逢一样,元月回应着他的凝视,而口吻却夹带着浓浓的不自然。   公孙冀看得真切,却不敢面对,更不敢深究。   她嫁了人,那人比自己更早认识她,更早赢得她的青睐,过去的他是不在意的。   不过一个卑贱如泥之人,怎么配跟他争?   而今,时过境迁,那人成了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自己则一落千丈,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   她的目光,还会为他所停留么?   ——从阎王殿捡回这条命后,他日夜为这个问题苦恼着。   今日久别重逢,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含糊的说辞,犹豫的举止,不言而喻。   “你真开心的话,怎么不回应我的拥抱?”公孙冀盯住那对儿秋水眸,逼问。   心底源源不断涌现的猜疑,他无法忽视,更无法放任。   他要问个明白。   下颌被紧紧扼住,摆明了不给元月躲闪的机会,她咬着下唇,细若蚊声:“阿武为救我受伤,家人又安危未卜。我心里一团乱,没力气想其他的了……”   在她心目中,家人永远排第一位,任何都比不上。   她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然而她自以为的真话落在公孙冀耳朵里,十足地变了味儿。   “圆圆,你真不会撒谎,”他眉眼弯弯,“你一撒谎就爱咬嘴唇,我是知道的。”   不论是阿武,亦或是家人,都是她用以掩饰变了心的借口。   果如他预料的,杜阙把她的心抢走了。   元月觉得十分冤枉,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为自己辩驳:“不,不是的。你了解我的啊,我什么时候对你扯过谎?”   公孙冀敛笑,眼波在她眉眼处流转:“从前,你会称我‘勉之哥哥’,而不是‘你’。”   她或许不知,当他半截身子埋在冰冷的河水中,只能静静等待死亡之时,是一声声“勉之哥哥”赋予他坚持下去的希望,让他有了拼尽全力找寻生机的力量。   可他千辛万苦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后,等来的是什么?   她与杜阙饮合衾酒时,他在荒野中为了一滩浑水和野兽拼杀;她赠与杜阙香囊,与之同往永定寺祈福时,他躺在血泊里看着满天的星斗感慨命运不公,悔恨识人不清。   她更不知,每日与她共枕眠之人,在他一人一剑奋力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时,命那曹姓阉人照着他的心脏给了他致命一箭。   后来,那阉人亲手将他腰间的玉佩解下来,一点一点拆下络子,随之将印有“勉之”二字的玉踩在脚底,扬长而去。   曹姓狗贼未曾料到,箭矢袭来之际,风向变了,刺入心房的箭羽恰好偏移了半寸。   因此他的气未绝,而曹狗贼的所作所为,也被他尽眼底。   他恨,恨杜阙,恨皇帝,恨大齐。   也恨元月。   “‘阿月’,他称你为‘阿月’!”公孙冀冷笑不止,突然拦腰将她扛在肩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忘了,你怎么也忘了?”   这一幕是元月始料未及的,她现在整个脑袋都是懵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后背重重摔在来时那间屋子的软榻上,她才恍然意识到他的意图。   “你想做什么?”她双手护在胸前,泪如决堤,“勉之哥哥,你想做什么……?”   交叠的手猛被钳于头顶。   “圆圆,他碰你哪了?”公孙冀的目光由上自下,掠过她身体的每一寸,“是嘴巴,还是脖子,还是更靠下?”   元月答不上来,只哭着摇头:“勉之哥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她认识的公孙冀是个谦谦君子,从不会逼迫她做不愿做之事。   她相信,他不会伤害她的。   于是她不再挣扎,只用泪眼望着他,口中轻唤:“勉之哥哥……”   诚如她所想,公孙冀一生堂堂正正,尤其痛恨似杜阙那般的小人。   他是活在阳光底下的人,逼迫人之事他不会做,更不屑于做。   元月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他如今恨她,他也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去动她一根汗毛。   公孙冀嘲弄一笑,苦涩道:“是我鬼迷心窍,对不住。”   旋即拂袖远去。   -------------------- 第56章 重逢(二)   ===========================   公孙冀走后,元月哭得昏天黑地,到掌灯时方渐渐止住泪意。   下旬的月亮只剩一条弯弯的线,屋子又处竹林中,密密竹影几乎将本就微弱的月光遮得半点不剩了。   她慢慢从榻上爬起来,摸黑到窗边,四处摸索着火折子。   白天醒来时偶然瞥了一眼,火折子就在窗台上放着。   忽的,门吱呀呀打开来,风声引动竹叶的沙沙声随之卷入屋内,惹得她打了个寒噤。   “是谁?”她看着门的方向,弯腰去探藏在裤腿下的匕首。   可幸匕首还在。   她悄悄将它抽出来,握在手心,蠢蠢欲动。   一只琉璃灯越过门框,飘然而来。昏黄的光斑下,闪烁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我,公孙冀。”   短刃脱手,坠于脚边。   “……我以为,我以为是他追过来了。”分辨之辞出口后,屋里各个角落渐次亮起烛火,元月慌乱的神情再无处藏匿。   琉璃灯被放在她身侧的木桌上,火红的灯穗子垂于桌角,轻轻摆动着。   摇晃的流苏,与脑中某个片段贴合。   是公孙冀玉佩上的络子,也是杜阙手腕上的红绳。   “他对你,不好么?”公孙冀的声音自对面响起。   元月浑浑然,一时接不上话。   他待她,好还是不好?   不可否认,是好的,但这种好,建立在一再的欺骗上……她无福消受。   “不论是好是坏,现在都没意义了。”元月摇头,弯腰捡起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短刀,往桌上一丢。   “……你与他之间没意义了,与我呢?是否也索然无味了?”公孙冀一笑。   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听她直白地告诉自己:杜阙待她不好,她从未对除他以外的人动过心。   迎着那道热切的注视,元月笑道:“我认为,在谈论这个问题前,你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不是吗?”   譬如,一个常年舍身为国之人,为何会被扣上“逆贼”之名。   又譬如,一个被挫骨扬灰之人,为何会安然无虞地站在这。   不止这些,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刻意隐瞒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目光交错间,一种名为悲凉的情愫无声弥漫开来,犹似一张大网,紧紧笼住了所有。   “……好。”公孙冀回以一笑,“你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   元月奉公孙冀为神明,满城皆知。   作为当事人,公孙冀是满足的,却也是痛苦的。   世人只看到他纵横沙场的威风,却窥不到他一次又一次卖命后的矛盾。   他是大齐平西将军,也是燕朝皇室余脉。   十五岁那年,父亲公孙胜拿出大燕玉玺,亲手交给他,俯首口呼“殿下”,长拜不起。   那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他视为榜样的父兄,与他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他真正的家人,早在多年前便含恨而终了。   他的生父,乃燕朝最后一个皇帝——燕哀帝的堂兄,名唤李成。   燕朝覆灭之际,皇室子孙没落,独剩一个远在岭南的罪臣之子苟延残喘着。   燕太后闻之,击掌大笑,提笔写下“赦免李成之罪孽,敕封其为临淄王”的诏书,留下了大燕传国玉玺的印记。   而后唤心腹大臣龚迟来,将诏书并玉玺交付与他,命其不惜一切代价前往岭南把它们交至李成手中。   龚迟却未能圆满完成燕太后的嘱托,于城门外壮烈牺牲。   然龚迟之子龚烨承父业,怀揣玉玺与诏书一路往南。纵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亦阻挡不住其前进的步伐。   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年后,大燕皇族仅存的血脉——李成,接到了诏书。   时天下大乱,龚烨追随李成四处找寻燕朝遗民,以伺复国时机。   时光飞逝,中原再次迎来了一位霸主——齐国。彼时临淄王也在岭南干出了一番成就:岭南大半土地已是“后燕”的掌中之物了。   齐国统一北方后,开始了对后燕的打击。   齐国兵强马壮,后燕也不容小觑。双方争斗十余年,后燕逐渐呈颓败之势。又三年,后燕彻底瓦解。   齐第二任国君登基后,已无人记得当初后燕的辉煌了。   后燕国主李成也在那场生死搏杀中命丧疆场,开国功臣龚烨亦然。   然天无绝人之路。李成出征前宠幸过一个妃子,那妃子命不该绝,得龚烨之子龚胜举家相护,趁乱逃出了宫闱。   八个月后,那妃子诞下皇子,确系李成之遗腹子。遂为之起名为“冀”,象征希望——反齐复燕的希望。   生下李冀仅半个月,妃子身患血崩之症,一命呜呼。   龚胜一家忍悲为其敛骨立冢,从此龚胜改姓公孙,与李冀以父子相称,只待其成人之后,再图大业。   后来,公孙胜投身军营,以赫赫战功得大齐皇帝青眼,在京城安了家。   公孙家的两位公子:长子公孙弼,次子公孙冀,俱为世人口中“虎父无犬子”的典范。   ……   “所以,你真如他们所言,与匈奴勾结,里应外合图我大齐河山了……?”那厢语尽,这厢元月的热泪夺眶而出,任凭她如何忍耐也无济于事。   从前他们都说他反了,惟她不信,她不信她的小将军会做出伤害大齐的事来……   可如今,他亲口告诉她,他是前朝皇室,他生来的任务便是反齐复燕!   她真的找不到为他开脱的借口了。   不及公孙冀回应,元月回头抓住散落在桌边的匕首,高举至额头上方,刀尖正对着他的心口:“公孙冀,不,李冀!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说他十五岁便得知了一切,而她遇到他时,他正好十五岁!   敢情他一直都在骗她……装成为大齐而忠心耿耿的小将军来骗她!   这么多年来,她的真心于他而言又算什么?   笑话罢了!   “呵……我让你失望了?”刃尖寒光晃过公孙冀的双目,他笑着问,同时迎刀向前,“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更未做过对不起大齐之事!”   他反手握住利刃,狠狠掀翻在地:“从十五岁到今日,整整七年,我为大齐出生入死,吃过敌人的冷剑,捱过敌人的毒箭,也受过自己人的背刺,我却仍不愿抛却守家卫国的信念,每日顶着父兄的逼迫,照常披甲上阵,照常奋勇杀敌!可我换来了什么?五万大军,只因大齐狗贼之间的争权夺利,全部葬身于渭水!一望无际的渭水,成了一片血泊!”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中箭倒地,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将满心愤恨化为动力,挥剑继续冲入血光之中。三天三夜,渭水边死伤无数,只剩我一人。我攥着剑,捅了一刀又一刀……从白天到黑夜,我真的撑不住了,和那些惨死的将士们一样,半截身子埋在了血水里。”   他的眼底有星星光点,是泪:“体温一点点流逝时,我看到了一人,他向我遥遥举弓……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蚀骨之痛。”   元月早哭成了个泪人,磕磕绊绊道:“那人……是谁?”   其实她已经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只不过她没有勇气说出来。   公孙冀唇线微弯,逐字逐句道:“杜阙身边的狗贼,曹平。”   元月原以为自己会因接受不了而晕过去,可她没有,反而笑了出来。   “你也觉得我可笑,对吧。”公孙冀仰天狂笑,声声直击灵魂,“我真是个蠢货。都快死了还想着万一匈奴打过来,大齐该怎么办。后来啊,我才知道,五万条性命不过狗皇帝特意为我设下的一个局罢了!”   狗皇帝忌惮公孙家在朝中的威名,怕有朝一日公孙家夺权,故意命人在边境挑起事端,公孙家为戍边将领,自然得不顾一切平息战乱。   当时匈奴共十万大军,大齐这边仅有一万,公孙冀只得星夜回京求援。   狗皇帝拨了四万兵马驰援,但西北山高路远,纵快马加鞭赶去也得半个月。他率兵赶到甘州城外时,城早就破了。   公孙胜、公孙弼劝他及时抽身,他听不进去,执意领兵进攻。可他失算了,城池周围驻扎着匈奴近二十万大军,区区四万在二十万面前,简直以卵击石。   毫无意外,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甘州城陷,邻近城池也未能幸免。   他汲汲营营多年的成果,一夕之间,付之一炬。   “那你又是……又是怎么——”   公孙冀冷笑:“我是怎么活着回来的?哼!我赌上身家性命为大齐,可我父兄却早有成算。在我茹毛饮血、狼狈落魄的半个月后,父兄将我接到了青州。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此生不杀光杜姓皇室,誓不为人!”   最后一个字眼落地,元月再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公孙冀“嗤”的一笑,半蹲下来,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这个解释,满意了吗?圆圆。”   变故太过突然,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眼下除了失声哭泣,竟什么也做不到了。   往日她一掉泪,公孙冀便心软得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了。   今时今日,长在皮肉之下的那颗心脏,竟仍避不开对她的情意。   他松开禁锢,转而用指腹为她拭泪,眸间的疯狂渐渐消退。   片刻之后,他又是从前那个风度翩翩的“勉之哥哥”了。   “圆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轻轻道,“那次我答应你回来娶你,我失约了。现在你我久别重逢,不知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 第57章 抉择(一)   ===========================   元月不愿意。   立场上,她不能;情感上,她不愿。   “公孙冀,别再自欺欺人了。”她抬手扯下托住两颊的手掌,目光错到一旁,“你是前朝的人,立誓覆灭大齐。而我生在大齐,长在大齐……大齐是我的家。你要把我的家毁了,你觉得我们还有和好的机会吗?”   她的疑问如沉大海,但她不肯就此罢休。   “公孙冀,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没有心如刀绞,没有痛不欲生,此刻的心情仿佛一片无风的汪洋,沉静、平和。   上一次是杜阙,这一次是公孙冀,她的过去,如云烟一般消散了。   所谓快刀斩乱麻,不过如此。   “到此为止?”偏离的视线被拉回正轨,元月在一双通红的眼里描出了自己的影子,“圆圆,七年的情意在你心目中难道便一文不值,仅用四个字就可抹掉吗?”   元月否认:“你的七年,也是我的七年。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将它抹得一干二净。”   “七年来,我日日跟在你身后对你嘘寒问暖。京城中人皆言,一个千金小姐活生生变成了奴才丫头。我只一笑而过,因为我知道你值得。我日复一日的坚持终于换来了你的另眼相看。当你说出你也心悦我的那日,我彻夜未眠。”   “后来年岁渐长,你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却一心扑在战事上。我不介意,反而为之自豪,逢人便说:‘勉之哥哥是个守家卫国的大英雄。’每每迎你回来,你总要我等你,我也欣然答应,可我也有私心。我盼望你丢开一切,同我相守到老。我心知肚明,不该有这种念头,因此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你是纵横沙场的将军,我既选择了你,就应以大义为先。”   她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如今十七岁,与你纠缠的时光几乎占据了我过往人生的一半……”忽而话锋一转:“公孙冀,你当真想娶我,对吗?”   公孙冀失去神韵的瞳仁再度燃起希望,切切道:“是。我想娶你,想与你携手到老。”   她嘴角一动,说:“我为你付出了七年,现在轮到你回报了。你若能放下仇恨,我便嫁给你。试问,你做得到吗?”   她看得分明,他眸间闪动着的光瞬时熄灭了。   ”看吧,你做不到。那你凭什么要求我抛弃我的家、我的一切,来追随你呢?”   他要做个有情有义之人,却反过来要她背叛家国,顶上那“叛贼”的帽子,从此活在无边的悔恨与痛苦中,了此残生。   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个两个的,嘴上说着在乎她、非她不可,却三番五次牺牲她的利益,迫使她妥协,强逼她承认“他们的确在意她,所作所为全为了她好”的假象?   她元月不欠他们的。   杜阙四面楚歌的处境,不是她造成的。   公孙冀众叛亲离的结局,也不是她谋划的。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这种种苦难与她无关,她为什么要替他们分担?   明明是他们打着“爱”的幌子,一再伤害她罢了!   这样的结果,她,不认。   怒火烧红了元月的双目,赋予她无穷底气,她直勾勾盯着公孙冀,他躲,她便用手掰回来。   顷刻之间,她占据了主导地位。   “你回答我啊。只要你肯放下执念,莫说嫁给你,立马同你洞房也无所谓。”她冷冷逼问,“公孙冀,你敢吗?”   她的话语来回敲打在公孙冀的心弦上,让一向迎难而上的他,竟萌生出退却之意来。   元月和仇恨,他选什么?   前者是他的命,后者是他的念,他哪一个都舍不下。   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他公孙冀。   “圆圆,我都要。”公孙冀不再躲闪,驱身向前,将她逼至角落,宽厚的肩膀完全遮盖了她的身躯。   “你与复仇,我都要。”他重复道,话音掷地有声。   以前为谦谦君子时,在忠、义之间摇摆;而今君子面具剥落,又在国仇与情爱之间为难。   究竟为何?   旁人皆可夙愿成真,为何独他得一样失一样?   为何他不能两全其美?   老天待他不公。   那又如何!他偏要逆天而行!   “圆圆,阿月,元月!”公孙冀捉住她的手腕,重重摁在心口,“你情愿也好,被迫也罢。你嫁我娶,已成定局!”   他打横抱起她,走近床榻,轻轻将她放在边沿。   “明日一早,我会让巧林送你进城。城中有我的宅院。三日后,我们成亲。”他注视了她半晌,放低身子替她褪下鞋袜,语气有多么果决,动作就有多么轻柔。   此情此景,恍然如梦。   元月傻傻坐着,由他解鞋袜,也由他盖被子。眼见整副身躯没入锦被之下时,才找回知觉来,可他已经不在了。   如他所言,三日后的婚事,不容拒绝。   浑浑噩噩半夜,晨曦穿过细密的枝叶洒入房间,为处处弥漫着死气的屋子平添了几分暖意。   巧林按时到来,悉心为元月料理好一应事宜,送她登上马车。   巧林不是多话的性子,见她面如死灰的模样,也只不咸不淡道一句“看开就好”而已。   元月明白,她在怪自己,怪自己害了阿武。   “早知如此,我还跑个什么呢。”车轱辘咯吱咯吱晃动,元月面前的帽纱也跟着微微摇摆。   青州城遍布公孙家的人手,可谓是公孙家的地盘,连当朝太子杜阙亦难于踏足,只能缩在城池百里之外安营扎寨,静心养伤。   照此来说,她大可安安心心进城,帷帽也不必戴,然公孙冀多疑,即使她所乘马车前后俱有暗卫跟随保护,却也怕人多眼杂将她认出来,让杜阙得了信儿,使手段把她抢了去。   她没有异议,不止乖巧戴了帷帽,还叫巧林给自己贴了人.皮面具,扮做一个平平无奇之人行走于街头巷尾。   不论公孙冀如何,杜阙是个小人的事实改变不了,她宁死也不愿再落入他之手。   除非,他有能耐把父母、缀锦劫走。   思及此,元月心头一酸,忙转脸询问巧林:“我父母和我的婢女应该到金陵了,他们现下怎么样了?”   巧林素来有问必答,这回却迟迟没有回应。   帽纱迷糊了视线,叫她无法从微表情来推断巧林的想法,于是她急掀开来,凝睛又问:“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他们出意外了?”   巧林平静的容颜上掠过一丝无奈。   她提着的心慢慢沉落,一时间竟怯于追问下去。   “元姑娘,二公子已遣人日夜兼程往金陵去找寻你家人的下落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你耐心些等罢。”无话归无话,有话直一口气倒完,半点悬念也不留——这便是巧林的个性。   元月突觉双耳发闷,脑袋发涨,她禁不住按住头左右晃了晃。晃动间,似有一汪水流过。水声中夹杂着巧林说过的话。   猛的,脑内喧嚣尽散,有一个声音悠悠回荡:你敢走,那我只好把你抓回来,日日夜夜锁在身旁。如此,你便插翅难逃了。   她惨笑一声,捂耳的手倏然垂落:“是杜阙,是他把他们抓走了。”   他那么了解她,怎会不知用家人来威胁她是最有效的办法……   在他手下,她插翅难飞。   “不一定。”巧林递给她一方手帕,然后用手指点点自己的眼角,“就算杜阙的人先到一步,那他们也得有时间回京,事态尚有转圜的余地。别一味吓唬自己。”   巧林总是有一种能让人在合适的时候冷静下来的魔力。   元月捏住手帕轻轻在脸上一带,连点三下头:“对……公孙冀既有死里逃生的本领,那从杜阙手里救出缀锦他们也是有一定胜算的。”   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朝前两步拢住巧林随意搭在大腿上的手:“公孙冀在哪?我要见他!”   巧林犹豫一瞬,终压下甩开她的冲动。   “家主、大公子一早喊他议事去了,恐怕等天黑才能赶回。”   只言片语间,元月大概猜到了一些事。   这个节骨眼上,公孙胜父子之间会有什么要事相商呢,无非是应对来势汹汹的杜阙罢了。   她不觉看了眼外面繁华的街景,由衷感慨:也不知这样宁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公孙冀不在,元月只有等的份儿。   近午时来到公孙冀在城中的宅子里,胡乱吃了几筷子的饭菜后,不顾下人们苦求抱腿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边痴望过往行人,边盼公孙冀归来。   艰难熬到下午,巧林引着一行人远远过来,她欲站,怎奈两腿酸疼不已,只好钉在原处以目光迎接来人。   “元姑娘,婚服送来了,我扶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腿脚不稳当,完全无法违拗巧林,再抬头看时,大红嫁衣已在身上穿着了。   “二公子眼光真毒辣,比姑娘自己的衣裳都合身。”   “是啊是啊,能看得出来二公子对姑娘很是上心。哪像有些人跟自己夫人过了大半辈子了还不晓得夫人的鞋码呢。”   ……   恭维之语零零落落传来,元月满心浮躁,随便说两句话将人打发了走,嫁衣自也不留恋,利落脱下来放回原位。   巧林抿唇不语,一个闪身没了影儿。   冰轮高升,夜幕降临。   元月依旧没等来公孙冀。   在屋里坐不住,倒不如兀自到大门口坐着等,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宅子。   稀奇的是,一道上竟无人拦阻。   外面亦冷冷清清的,一个行人不见,唯见门檐下两只灯笼随风摇动着。   心下十万火急,种种古怪悉数被抛在了脑后。   于门廊下徘徊良久,她渐渐呆不住了,撑着地慢悠悠起身。   忽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元月当即循声相迎。   一望无际的长街上,一人一马破风驰来。   风声裹挟着万千动静直抵耳畔。   叮叮——   当当——   元月顿感毛骨悚然。   这响动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夜杜阙踏月而来,伴随着脚步声逼来的是玉佩打到腰带时的脆响……叮叮当当。   风儿停,马儿止。   马背上端坐着一人,玄袍玉带,而那惊醒了她美梦的美玉,正以微末的幅度摇曳着。   美玉的主人睥睨着脚下之人,即便深处暗夜,他带笑的眉眼却依然夺目。   “岳父岳母尚在东宫安坐,你不打算回去看看么?”   “我的,太子妃。”   -------------------- 第58章 抉择(二)   ===========================   太子妃——旁人的荣耀,元月的噩梦。   她就知道,老天不会眷顾她的。   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马上之人向她递出手,徐徐道:“好久不见,阿月。”   犹似大婚那日,也似中秋那夜。   “杜阙,你可真是……”元月无视那稳当停在半空的手,仰视对面那双装着得意的笑眼,“阴、魂、不、散。”   她真好奇,她上辈子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今生才能遇上这么一条令人发指的疯狗?   承了她的善意,反过来将她咬得遍体鳞伤。   别人说得不错,杜阙就是个祸胎,谁沾谁倒霉。   定格在身前的胳膊猝然一动,元月只觉胁下一热,旋即身子被捞了起来,缓过劲儿来再看,竟到了马背上。   小腹前横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而自己的两条胳膊被紧紧箍在它底下。   失了双手的支撑难以坐稳,身体控制不住往后跌去,闷闷的一下,肩胛骨磕上一堵人墙。   扑通,扑通。   背后传来规律的心跳声。   “阿月,你逃或藏都可以,那是你的自由。”话音入耳的瞬间元月的背部也跟着轻微震颤着,“而去找你,也是我的自由。况乎你是我的夫人,是大齐的太子妃,将你带回去天经地义。不是么?”   欲反唇相讥之际,坐下宝马突然仰天啸叫一声,调转方向逆街奔驰。   风声呼耳,发丝拂面。   街景如云烟过眼,元月却没心思哀愁洒泪,杜阙肆意策马,颠得她左摇右晃,偏偏双手还被他抓着动不了,眼看身躯已向下斜了大半,再不管,怕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干什么!想摔死我解恨是吗?!”趁乱往下瞥了眼,脚离地面不足两尺,情急之下她怒吼出声,却听他低低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害怕了?那你求我啊。”   元月恨得牙关咯咯响,却不肯低头,一面强撑一面放狠话:“……正合我意。死了也比日日看见你这个无耻之徒强!”   风驰电掣间,下滑的重心忽然回到原位,她暗暗吁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在意这条命。   她又赌赢了。   如此想着,面上恐惧之色稍褪。   “阿月,我保证,你会为今日的话后悔。”不消亲眼看,她也猜得到杜阙此刻的神容:阴沉而得意。   ——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她不甘示弱,冷冷反击:“若他们不在东宫,追悔莫及的人便是你!”   一语尽,后颈猛然一麻,意识跌入无底之境。   夜晚的青州不似京城那般繁华,长街之上偶有一二行人往来,房顶上偶有三两乌鸦停憩。   鞭鸣阵阵,马蹄踏踏。人驻足观望,鸦惊叫飞离。   少焉,长街之上重归寂静。人耸耸肩兀自行路,鸦停落张翅舐羽。   “悬刃,这么做,真的是对的么?”一紫衣女子举目眺望青瓦之上清理翎羽的乌鸦,淡淡道。   那乌鸦似乎有灵性,知檐下二人并非闲谈,便收紧翅膀,侧耳倾听一二。   悬刃抱剑昂立,口吻同样平淡:“她的存在只会动摇二公子的决心。我们的行踪已然暴露,留她在,杜阙迟早会找来。得不偿失。送走,是最佳的选择。”   悬刃转眸看向一边,放冷语气:“你从前可不会多问,更不会怀疑主子所做的决定正确与否。巧林,你越界了。”   “哼!”巧林与之相望,“元月是二公子拼了命带回来的,你们说放就放。可有想过东窗事发后会如何?”   悬刃手下的剑一紧再紧:“怎么?你还想造反不成?”   “那你高看我了。”巧林丝毫不露怯,身姿端方依旧,“我这个人最怕死了,断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事。”   悬刃松了气力,警告:“你最好如此。”   巧林浅笑道:“我是个奴才,不敢置喙什么,二公子那儿可不好糊弄。凭白一个大活人没了,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家主与大公子是为他好,他会理解的。”悬刃移目,举步远去。   巧林回望屋顶,乌鸦好似觉察到这不妙的气氛,惶惶然振翅逃离。   撤回眼神,收拾心情,巧林打亮一早备好的火石,掷于屋宇之内,决然走开。   红日攀升时,火势尽退,亭台楼阁没为疮痍。   狼烟之下,街坊们围在一块儿议论纷纷。   西街卖猪肉的说:“啧啧啧,真可惜了了,这么好的宅子……”   对街开胭脂铺的乐不可支:“你们一个个的没见过世面。人家屋主还不在意,你们咸吃萝卜淡操什么心。”   说完,把嘴往后面一努。   人们全都向后看,果见后边站着一人,头戴蓑笠,身着劲装,腰侧别着一把佩剑,俨然一副江湖人打扮。   他们见过此人出入这栋宅院,宅子里的下人们对其更是恭敬,故而面面相觑一会儿,识趣地散开来。   这人来路不明,他们平民百姓可招惹不起。   “公子当心!”   远远一声呐喊叫醒了公孙冀的理智,他转头,却见迎面飞来一支箭矢,遂急闪身,飞箭擦耳而过。   霎时间,天上下起了箭雨,他拔剑旋身抵挡。   青云提剑且战且进,冲公孙冀高喊:“公子快走!属下垫后!”   抢在公孙冀之前,一个声音飘来:“想走?孤看你们是在做梦!”   一身玄甲的太子殿下踏破“雨幕”,举剑直指公孙冀,眉梢微扬:“公孙冀,别来无恙啊?”   *   元月找回知觉的第一眼,看到了满身是血的杜阙。   她发自内心一笑,奚落道:“堂堂太子殿下,竟也这般狼狈?”   讽刺之余,环顾一周,发觉正处船上。   落魄片刻,又拿话挑衅拄剑而立的杜阙:“你这么怒视着我,想必在勉之哥哥手下吃亏了吧?”   她靠坐起来,摊摊手:“勉之哥哥也真是的,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的道理,他怎么给忘了呢?”   她清楚他的弱点,所以不断刺痛他。   “瞧瞧,今儿尚且被人家弄得遍体鳞伤,赶明儿你那太子之位恐怕也要丢了。”   杜阙丢开长剑,抬步逼来。   本能使然,元月向后缩了缩,脸上却不甘落后,拿眼瞪他:“恼羞成怒了?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急……”脖子忽然被掐住,气息凝滞,话音断断续续:“急也无用……你……输定了。”   扼住命脉之手慢慢松落,她扶住胸脯气喘吁吁。   “适才忘记告诉你了,”杜阙伏低对她耳语,“你的勉之哥哥,身中数箭,生死难料,前朝余孽的老巢,也被我屠了个干净。”   可惜当时失策,没能提防住公孙胜父子疯狗似的反击,否则他公孙冀,已然成为刀下亡魂了。   杜阙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当即引兵追击,谁知追了半日,手下飞马来报:二公主趁他不在,挑动朝中一干大臣正闹得不可开交,连孙瓒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太子之位得来不易,他只能遣了大半人马继续追寻公孙反贼,自己则乘船回京平息风波。   元月抬眼,半信半疑。   此人惯会使诈,是真是假有待查证,切不可自乱阵脚。   见她不信,杜阙嗤笑着,展开手掌,抖出一块儿绯色玉佩来,拿到她面前晃上一晃,笑问:“眼不眼熟?”   元月面如土色,日前与公孙冀见面时,她亲手将玉物归原主,也亲眼看着他把它系回腰间……   她伸手去夺玉,杜阙灵活一避,叫她扑了个空。   “那又怎样。”她故作不在意,冷笑道,“当初你对他下那般狠手他姑且能安然无恙,这回又算得了什么。”   杜阙神情一僵,情不自禁道:“你,都知道了?”   元月只看他,不置可否。   僵硬之色不过在他面上停留了须臾。他弯弯眉眼,攥着玉推开窗,随手一丢。   元月立时扑过去,扒着窗四处寻觅,然大海茫茫,早已将小小的玉吞噬得什么都不剩了。   泪珠不及滴落,杜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直直甩到床铺上,目如鹰眼,声如洪钟:“我劝你打消那些心思。你别忘了,你的父母和你的婢女可都在东宫盼你回去。”   元月与杜阙,皆对对方的软肋一清二楚。   ”你也别得意太早。横竖不过这条命,我看你能怎么样?”她抽脱发簪,扎住脖子,含笑反击。   啪嗒——   簪子滚落。   杜阙盈盈握住她的腕子,目光扫过她的小腹,若有所指:“当初放过你,是我这一生唯二后悔的事。”   另一件是当年失手让公孙冀捡回一条命。   元月甩起空着的手重重给了他右脸一巴掌,怒啐:“下流东西,禽兽不如!”   先前鏖战多时,杜阙的如玉般的面孔血迹斑斑,有他自己的,也有旁人的。   如今实实在在挨了这掌,口中不住泛起血腥味来,丝丝鲜血延唇角滑落,不过他并不十分在乎,以指腹摩挲两下,玩味一笑:“下流?禽兽?”   反正也动弹不得,反正也落入他手里,保不住清白便保不住罢,只要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念及此,元月抛开一切顾忌,攥拳猛力捶打他右肩窝处不断往出渗血的伤口。   这块儿地方前后伤了好几回,旧伤加新伤,狠捶下去任他是大罗神仙也得受上几分苦楚。   直到手上酸痛无力时,元月方停手。   “闹够了,该轮到我了。”杜阙阴恻恻说罢,弯腰将她抱起来,踹开木门,直向走廊尽头去。   ——那儿是船上的盥室。   -------------------- 第59章 折月(一)   ===========================   怕她又跑了,是以为她沐浴之事,由杜阙亲力亲为。   同先前涂药一般,他用布条遮了她的眼。   她万般不愿,在浴桶之内苦苦挣扎,逮住他的胳膊啃咬数次,满嘴染血,换来的却只是他悠哉悠哉的一句:“你欠我的,我都一笔一笔记着,但愿稍后你也能像现在这样——”   “桀骜不驯。”   元月铁定了破罐子破摔,根本不放在心上,但凡他靠过来,便又抓又挠。   他“好脾气”得很,由她发.泄个够,桶里水凉了,便捞她出来,唤人来换热水。   如此反复几回,她这个“罪魁祸首”先败下阵来,伏在桶边呼呼喘气,管他如何揉搓,除了冷笑再无他法了。   沐浴过后,杜阙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根指头粗细的绳子,分别捆住了她的手脚,拿婢女送来的毯子往她身上一裹,把她平放到里边供临时歇息的春凳上,自己才宽衣解带擦洗起来。   双目仍被蒙着,不过元月也无意去扯拽,所谓眼不见为净。   哗啦啦的水声于一炷香之后停落,她心中觉得可笑,外表再清爽又如何,不照样也掩不住内里的龌龊么。   正腹诽着,听得前面一阵窸窸窣窣,大抵是他在穿衣,接下来就该来糟蹋她了吧。   心念止住的瞬间,身子挪了地儿,耳侧扑来粗重的喘息。   “你这样,真让我感到无比恶心。”手脚皆被绑着,元月惟有动嘴来痛斥他。   杜阙不以为然,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平稳。   见此情形,她自觉无趣,再一言不发。   不过一来一回的功夫,屋子里竟多了一股子香味,细细嗅上一嗅,原来是海棠香。   “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了。”元月梗着脖子偏头隔着眼罩子瞪他。   分明看不见表情,她却笃定他此刻定是笑着的。   “耽搁多日的洞房花烛夜,自然要重视的。”杜阙微抬起左胳膊,向内侧一叩,直叫她半边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况且,你不是最喜海棠花香么?”   元月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不做分辨。   他似乎极为享受看她满腔怨愤却无能为力的窘迫模样,那她便偏不如他的意!   打定了主意,元月眼皮子一闭,不管是被撂到榻上,还是被压在一隅,她始终一声不吭。   刻意躺尸的举动果然奏效,杜阙抽身分开彼此紧贴的身躯,指腹抚过她的侧脸,笑问:“还忍得了,是么?”   她当然知晓他话里的用意,将脸一扭,倔强依旧。   想看她狼狈落魄?没门!   “好。”他道。   停驻在脸颊的温度骤然消失,相应的,身上裹着的毯子也杳然无踪,她下意识伸手遮掩,却忘了双手被绑着,且被摁在头顶,半点动不得。   羞耻的泪自腮边垂落,她终于肯正脸对他:“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殊不知,这正是杜阙想要的。   “那阿月最好说到做到,”他附手按住她半张着的唇瓣上,来回轻捻,“一辈子,少一日都不行。”   元月欲咬,牙关方启,唇上便贴来一片冰凉,心下嫌恶万分,于是变换目标,张嘴死死切住对面的滑腻。   血液与津液,完美交融。   血液与汗水,完美交汇。   今夜,注定无眠。   恍恍惚惚至三更天,元月身心俱疲,挂着半干泪痕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红日满窗。   觑眼扫了扫地下,干干净净,昨夜留下的荒唐全然未见;看回榻上,身下锦被整整齐齐,身上亦衣冠楚楚。   她把胳膊搭在额头上无声发笑,却忽感额前冰冰凉凉的,拿起胳膊来一看,金灿灿的一只镯子卡在右手腕间,往左又看,另一只手上也有。   怀着几分疑惑,凑近仔细瞧了两圈,只见左手上那只镯子内侧嵌着“阿月”,右手上的嵌着“三省”。   ——格外刺眼。   她登时一怒,掰住镯子死命往下摘,左手不行,便换右手。   大半日过去,哪个都没卸下来,倒招来了婢女的问候:“太子妃,您醒了?奴婢伺候您起床吧。”   元月把手一摔,劈头盖脸就骂:“滚出去!”   婢女年纪不大,不过十三四岁,何曾见过这副场面,眼泪立马下来了,膝盖也跟着沾地:“奴婢该死,太子妃饶命!”   左一个“太子妃”右一个“太子妃”的,让元月联想到回东宫以后的命运:不得自由,不得尊严,不得安生。遂怆然泪下,掩面大吼:“我让你滚!滚啊!”   婢女连叩三下头,仓惶逃开。   本以为能安静会儿,谁知刚走的婢女竟搬来了救兵。   “吩咐下去,做些清淡的小菜来送过来。”杜阙没正眼看那婢女,冷冷说。   婢女抹泪领命退下,顺手合上了门。   脚步不断在逼近,元月倍感压力,欲忍住不哭却无法办到,以免见他看见这副泪容越发得了意,于是翻身到里边,不予理睬。   “阿月,有时候低一低头未必是件坏事。”   背后的被褥塌下去一块儿,藏于被窝里的腰肢被一只手掌握住。   饶浑身汗毛倒竖,元月的意志仍坚定,不伸手撇开,也不开口分辨。   “不理我是吗?”杜阙笑道。   她表面上安安静静,实则心中早忍不住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暗暗骂有什么意思?”   腰间的温热瞬移至小腹旁,元月惊恐查看,不偏不倚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杜阙正歪着上半身盯着她呢。   她嘴巴嗫嚅着,勉强忍下了回嘴的冲动,眼睛一斜,还是不看他。   “既想骂,不妨明明白白骂出来,省得憋坏了身子,横竖我无所谓就是了。”说这话时,杜阙的手也没闲着,由她的小腹一径爬到她的侧颈,继而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着,“昨晚那么嘴硬,一声疼也不肯喊,结果连耳洞都不曾有……阿月啊阿月,服个软对你来说,真有那么难么?”   元月闭紧的眼皮不由颤动几下,兀自寂然不答。   杜阙抬眉轻笑,又道:也罢。日子还长,我等着你来求我的那一天。”   一语落,外面有人敲门道:“太子殿下,饭菜齐全了。”   杜阙道:“进来。”   两个婢女走进来,有条不紊布好菜,互相看了眼,却听杜阙说:“出去。”   二人唯唯称是,关好门走了。   饭菜飘香,越过床榻,钻到元月鼻子里,勾得她唾沫横生。   打从被公孙冀救回去那日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肚子里早就空了。   不过她暂时不打算认输,先等等杜阙作何举动再说。   未及等出个结果来,眼前景物一转,定下来时,人已经在凳子上坐着了,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双筷子。   “多吃点,毕竟你还得恨我一辈子,折腾坏身子不就食言了么?”   余光中闪过一张可恨的脸。   元月丢开筷子,转过身子,不发一言。   杜阙哼了下,长臂一伸,直抵住她的下颌,稍稍用力迫使她扭回脸来:“看来一味纵容,未尝是件好事。”   她忍不住反讽:“纵容我?当真纵容我的话,你就不会死皮赖脸找来,更不会用下流手段逼我就范。所以啊,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下流,我无耻,我不否认。”他松开手,信步游至窗边,回眸勾唇,“那你猜猜,你屡屡忤逆我这个小人,会有什么后果,嗯?”   元月坦然回应他的挑衅:“你大可杀了我啊,我……求之不得呢。”   他摇摇手指,漫不经心道:“‘士可杀,不可辱’的原则,不在我这等无耻之徒的考虑范围内。”   说到一半,他突然眉开眼笑,接连话锋一转:“你的婢女,叫缀锦,对吧?”   “你闭嘴!”元月拍桌而起,痛感撕扯着神经,她不得不伏低身子缓了缓。   杜阙愈发得寸进尺,道:“回京之后,不如将岳父岳母接到东宫来住着。东宫地方宽敞,又有专人伺候着,比外面要好上许多。阿月,你觉得怎么样?”   全身酸痛难忍,连带着头也一跳一跳疼起来,她半佝着身子,随手抄起桌边的空碗朝倚窗那人砸过去,口中威胁:“你敢!你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拼命!”   碗在杜阙脚边四分五裂,他凝视片刻,忍俊不禁:“那阿月,明白该怎么做了吗?”   无声对峙半晌,元月惨淡牵牵嘴角,跌回凳子上,另拿一双筷子,另取一个空碗,默然添菜,寂然用膳。   期间,杜阙一直在旁守着,不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皆当耳旁风。   这么一闹,胃里实在装不下许多,胡乱扒了几口后,她放下筷子瞥瞥他,他却扬眉摇了摇头,并亲自夹了小半碗的菜,推至她手边,以眼神示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元月冷着脸执箸捡到嘴里,也不尝口味如何,一顿乱塞,最后吞了口水一并咽下去。   “够了么?”她掷筷冷冰冰问。   杜阙流露出满意之色来,不顾她愿意与否,拿手揉揉她的头顶,笑道:“真乖。”   他每摸一下,皮肤上便多冒一茬鸡皮疙瘩。元月侧头避开,嫌恶不已:“我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以后你少拿这种口气来跟我说话!”   杜阙笑而不语,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日,猛然把她揽在怀里就要走。   “你干什么?!”元月扑腾着两腿,表示抗议,“折腾人也不带你这么折腾的!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步子一刻不停,抽空低头看了看她道:“洗干净了才能上药。”   -------------------- 第60章 折月(二)   ===========================   从青州到京城的三四日里,元月过得十分憋屈。   从前杜阙还会念及她的喜好装一装正人君子,现今他是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龌龊的心思了,一到夜里便摁住她求欢。她忍泪冷落他,他便恼羞成怒闹腾得更厉害,嘴上还不住冷笑道:“你求我,我就放过你。”   她自觉耻辱,却半句软话不肯说,他则愈发动怒,千方百计使她低头。   一个执意不愿服输,一个偏就不信这个邪,因此每每总要闹到三更半夜才算完。   船只停靠在案的刹那,元月片刻等不及,抢在众人前头出了船舱,遥见岸边围满了带刀侍卫,百姓们俱被拦在外面无法靠近。   心内讽笑几声,摆这么大阵仗,这是专门给她下马威瞧呢。   闭眼平平气,她慢慢下了船。   “奴才见过太子妃。”   身侧冷不丁探出半颗头来,元月吓了一跳,忙转眼去看,原来是曹平。   “耳鬓厮磨”时杜阙曾说过,元大人、许夫人与缀锦能安全抵达京城,曹平的功劳可不小。   然而杜阙口中的功劳,可是踩着她的血泪换来的。   心里有恨,元月自然没什么好脸,一拂袖,冷冷道:“那上面的才是你的主子,我不是。你那张两面三刀的嘴脸大可收起来了。”   曹平偷偷睃一眼,只见一身便装的杜阙越过万人簇拥,正往这儿来呢。于是默默闭嘴,只等人过来了再见机行动。   撒出去的气犹似打到棉花上,元月自觉没意思,一面回身眺望远处叽叽喳喳的人群,一面问:“我爹我娘、缀锦呢?”   曹平接话:“元大人偶感风寒,太子殿下请了御医为大人看病,许夫人、缀锦都在侧陪着。”   她不觉咬紧了牙关,阴阳怪气道:“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挑这个时候,老天爷还真是会捉弄人。”   也不知这些日子他们受苦了不曾。   爹身子还算硬朗,倒是娘,天气一变,肚子就不舒服,常常起夜如厕。在家里还好,莲心最细心体贴,把娘照顾得十分周全。今儿到了东宫,莲心也不在了,谁又来当那个知冷知热的人呢……   还有缀锦。这丫头看着稳重,实则最爱背地里哭鼻子。分别这许久,她肯定日夜未自己悬心,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但愿不要哭坏眼睛才是……   曹平赔笑道:“天气渐凉,宫里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地不舒服。奴才前日鼻子也塞住了,今日才觉着好些。”   元月抿抿嘴,没接茬儿。   这时,杜阙于二人面前稳住脚,曹平忙上前对其耳语。   元月满门心思全在家人身上,根本不关心他们咕唧的内容,冷眼等曹平退开,对杜阙说:“我要马上见到他们。”   杜阙唇线微弯,朝她勾勾手指,却只字未言。   曹平同一众看客知趣错开目光。   “总不能当上太子,就变哑巴了吧?”她才不会上这个当,嘲笑着说罢,扭头要走。   左脚刚迈出去,右胳膊猛地被往后一扯,紧接着双脚离地,胸脯“砰”的撞上一副结实的肩膀,连脑袋也跟着晕晕乎乎的。   她这才恍悟,自己竟被杜阙在大庭广众之下扛到了肩头。   “你要不要脸面?要发疯也得分个时候吧!”倒栽着上半身,元月便趁势伸长胳膊铆足劲儿拧他的后腰。   杜阙一点反应也没有,步履十分稳当,甚至有心情同她调笑几句:“现在就害臊了,那册封太子妃那日该怎么办呢?”   正欲启唇回击,右侧腰身忽然轻微疼了下,她禁不住短叫一声,却发觉周遭净是人,只好忍下不适,低声咒骂他:“你这样和市井泼皮有什么分别?即便日后登基做了九五,也是个昏君!被天下人日夜唾骂的昏君!”   一语已了,位置刚好挪到了马背上。   杜阙在她身后,单手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执辔,回头吩咐曹平:“你带人先去二公主府上候着,孤晚一些就到。”   他称孤道寡的行为惹笑了元月,她闷闷笑道:“你也知道你如今的身份。今儿过去,怕是整个京城的笑资都有了。”   他也轻轻笑着:“单笑我一人,不行;笑你和我,深得我意。”   言讫,夹紧马腹,纵马踏尘而去。   进宫之路绕不开永乐街,而元府、端阳王府及六皇子府俱在这条街上。   老远望见元府高耸的屋檐,元月便再也挪不开眼了,但杜阙全然不给她触景伤情的机会,狠力拍了下马,元府飞快退出视线。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端阳王府渐入眼帘,这下子元月可不由他耍心眼,先发制人提出要求:“我想看看郡主。”   杜阙道:“不准。”   简短到分辨不出任何情感来。   她坚持:“我说我要见郡主。”   他重复:“不准。”   她怒然挣开他,按住马鞍意欲跳马,关键时刻又被一把捞回来,身前的束缚比先前更紧上几分,压得她几乎要窒息了。   王府前空荡荡的景色呼啸而过,任她如何急切也无可奈何了。   烦闷了一阵子,六皇子府到了。   这回元月半个字也未说,连眼皮子也未抬一下,杜阙却自顾自勒住马,笑问:“不打算回去看一眼么?”   她毫不留情回呛:“不进门我这胃里还不住作呕,进了门还不得吐晕过去?”   脖子后头猝不及防滑进一片冰凉来,她边缩脖子边拿手拍打:“没顺你的意,便打算掐脖子威胁我?”   “我就这般不值得你信任?”那片寒凉平铺在后颈,没再动弹,“我始终记得对你的承诺。不像你,偏做那言而无信之事。”   话音落下,他纵身下马,一手攥住她悬空的脚腕往下拖,一手揽住她晃动的身躯,轻而易举送到自己怀里。   杜阙的动作快准狠,完全避开了腿上未痊愈的伤口,不过元月仍不满意,一道上不停扭动挣扎,嘴上也不闲着:“我是受伤了,不是死了。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来!”   他乜斜着眼睇她,仍是那两个字:“不准。”   元月气笑了,当真关心她疼不疼的话,那几日便不会来缠磨她!   她暗暗咽下临到嘴边的狠话,悄悄抽下发髻上的银簪,瞄准他的右肩窝,用力一刺。   利器入.肉,杜阙低头看了看,不怒反笑,笑得令她有些发怵,不免为今夜的处境而忧心。   “阿月,你今日可不太乖。”   前进的步子缓缓停下,脸侧打来一道阴森森的注视。   错已酿成,不如放手再扎深些,让他多受几分苦楚。元月如是想。   “那又怎样?有能耐你杀了我啊。”她握紧簪子,一面徐徐往左转着圈,一面向深处推进。   她似乎听到了肉被搅碎的黏腻声。   杜阙双眉一皱,不过眨眼,眉心的不自然便被薄笑抚平。他用手包住她的手背,带着她的手将簪子拔出来,鲜血滴滴而落,染红了她的胸襟。   “阿月,你是在为你自己泄愤,还是在为公孙冀报仇?”话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她听清楚。   元月一顿,笑道:“若非你从中作梗,我与勉之哥哥怎会落到如今的下场?杀你,不过是讨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而已。”   她脸色沉下来,语气放冷:“我劝你晚上睡觉最好别闭眼,不然死在梦里都没感觉。”   公孙冀是杜阙最嫉妒的人,更是他最想除掉的人,容不得任何人提及,尤其是元月。   “阿月,我夜里会不会死,另说。你,死定了。”他带动她大力丢弃簪子,随后将她血迹斑斑的手指伸到自己唇边,伸出舌尖轻轻舔舐着,活脱脱似一头享用过猎物后,清理毛发上的血的野狼。   元月骇然抽手,面子上勉强维持着镇静:“得意什么?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当然,她比任何都明白,床笫之上吃亏的人,一定是她。   不过那都是后话,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明白他非带自己回来故地重游的目的是什么。   疑问未出口,迷惑便解开了。   杜阙带她来到一片废墟前,悠然一问:“眼熟吗?”   何止眼熟,简直是再熟悉不过。   是她亲手推倒烛台,引动火苗,将这碧瓦朱檐烧得一丝不剩的。   那珠围翠绕的太子妃朝服亦葬身于此,长长久久地化为了这片荒芜中的一抔尘埃。   “你想问什么?问我对此作何感想?那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眼前的一切,甚得我心。”元月嫣然一笑,轻快道。   她难得给杜阙一个正眼,也难得给他一个笑眼,然而这姣好的笑颜十足戳痛了他的心。   “那朝服上的珠子,是我亲手挑选,也是我亲手缀上去的。”他抱着她缓步踏入废墟中,“整整花了我半个月。”   元月一愣,是了,他从前过得艰难,身边的人根本不把他当主子看待,肚子饿了需自己砍柴烧火煮饭,衣裳破了需自己捻针持线缝补,因此他会的东西蛮多的,似缀几颗珠子这样的活计简直信手拈来。   她嗤笑一声,将思绪拉回现实:“你或许不知道,当时我捧着烛台,瞅准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朝服。我看着火舌一点点涨大,一点点吞噬了它,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子转眼间便融化了。再名贵再珍稀的东西,又怎么样?不照样化为灰烬了吗?”   他的心意在她手里灰飞烟灭这件事,让她觉得前所未有地畅快。   杜阙罕见地没搭话,只抬眼四顾着周遭的荒凉。良久,眼底漫出丝丝狠厉,转眸看她:“公孙家的坟地平得差不多了,明日我带你去转转,如何?”   -------------------- 第61章 折月(三)   ===========================   在京城定居后,公孙胜想尽办法将故去的父母、祖父母的衣冠冢迁到了城里,为家人改名换姓立了碑。   当然,谁都没料到赫赫有名的公孙一家,原是后燕遗民。   闻公孙家祖坟已被夷为平地,元月麻木不已,但也仅限于麻木,没有痛心,也没有不忿。   早在青州之时,元月与公孙冀便再无瓜葛了。他做他的燕朝皇室,她当她的大齐子民。   元月只是笑笑,不发表意见。   见状,杜阙意兴阑珊,收了戾气转头离开。   回东宫后,杜阙深深看了眼元月,自去忙活二公主之事了。   等人走了,元月憋着的泪彻底兜不住,一头扑到早在廊下立着的三人面前,搂作一团,迎风哀泣。   足足半个时辰,哭声才渐渐止住。   元月一手执许夫人,一手执缀锦,面朝元嵩,问道:“他没对你们怎么样吧?”   许夫人拿绢子边擦泪边道:“有吃有喝,下人服侍得也周到,我们只担心你。幸好你平安无事回来了,不然叫我们几个该怎么办呢?”   缀锦抽噎着道:“早知今日,当初奴婢说什么也不走,那样您遇上事了总不至于孤苦伶仃的没个依靠……”   元嵩叹着点头:“说到底还是我们拖累了你。”   这话如刀子一般刺入心房,元月眼圈又一红,硬撑着才没叫泪滚落。   “别说这些了,咱们一家人再见,何尝不算一桩好事……”她提步带着其余几人往殿内走,走了半截,忽然放下脸来回头命相随的宫女:“你们退下,我叫时再进来。”   为首个儿稍高些的宫女福一福身,不卑不亢道:“太子殿下交代过,不准奴婢们离您半步,奴婢们不敢不应。”   听声有些熟悉,元月便叫抬起头来,那对儿浑圆的杏眼露出来的瞬间,她冷冷一笑:“我当是哪个有这么大胆子当众顶撞我,原来是你。”   ——素云。   缀锦却不意外,等话音落了,暗暗拉拉她的胳膊,悄声道:“这些日子她可得脸了,日夜差底下那群小的在外头看着老爷夫人,半步也不许出,一问就是太子命令,弄得人一点法子也没有。您也少说几句吧,免得太子回来寻您的不痛快。”   整个东宫都说太子能做到抛下家国大事直奔青州接太子妃回京,这片痴心简直无人能及,可元家三人心照不宣,那哪是痴心,恐怕是想报复的“毒心”,元月日后不定被闹成什么样呢!   缀锦的苦心元月明白,也明白跟这帮人赌气都是徒劳,遂收敛怒容,携许夫人等进了殿。他们爱跟着还是爱盯着,一并丢开不管。   可巧,元月一家人呆的临泽殿,正是当日太子妃劝她去看望七皇子时所在的殿宇,不过今儿再进来,里面的陈设已大变了模样,若非外面的匾额上题有殿名,当真认不出来。   一行四人于椅子上坐定,元月身边是许夫人,元嵩身边是缀锦。   母女俩交握的手一直没分开,这让元月无比心安。   “阿衡如今怎么着了?还有王妃,王妃还好吗?”自逃出京城以来,元月没有一日不记挂着端阳王府的情况,就怕被自己连累了,而适才又没能去成王府,眼下只好来问自己家人。   问题抛出去许久,仍是寂静无声,元月急得坐立难安,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王府,出事了?”   凝重的氛围暗示着不好的结果。   “就说了吧,这么瞒着,又能瞒到几时?许夫人看看元嵩,接着起身推元月坐回去,“我们也是在回来的路上听来的……”   从许夫人口中,她得见事情全貌。   册封东宫前一日,端阳王奉太子命领三千兵南下御敌,而那三千兵卒俱系老弱病残之辈,莫说上阵杀敌,行军都成问题。端阳王怒不可遏,横冲直撞着从校场回来,拔刀欲行刺太子,这时陆离引羽林卫冲将进来,将端阳王团团围住,直言其以下犯上、图谋不轨,不容分说押去了天牢。   谋刺储君的罪不轻。三日后,一病不起的圣上下旨,贬端阳王为庶人,抄没王府家资,举家流放至岭南,但念王妃产子后体虚,特免其家眷随从,只罚端阳王一人而已。   然而杜衡及王妃却不领情,说什么也要与王爷一起走。太子为其患难真情打动,亲去圣上面前求来旨意,特派一支羽林卫沿途护送他们南下,并赠其千两白银用以盘缠,如此也不枉叔侄一场的“情分”。   元月回京那天,恰是杜衡一家告别京城的日子。   “难怪他总不让我去王府……”听罢,元月垂着眼帘,自说自话着。   见她失魂落魄的,许夫人心如刀割,忙拥住她轻声安抚:“你别怕,他为太子又怎样?大不了我和你爹拿把条命豁出去,鱼死也好,网破也罢,总不能再让他变本加厉欺辱你!”   元嵩拍桌而起,也不顾素云等人在场,遥对着外面怒斥:“竖子!天理昭昭,岂容你肆意妄为!”   元月深知杜阙睚眦必报的本性,遂赶紧脱开许夫人,抢话打断他二人此起彼伏的谩骂:“爹,娘,别再说了!他冲的是我,我怎能再拖累你们跟我受罪?我……我服一服软就是了,他不会对我下狠手的。”   是在安慰旁人,更是在告诫自己:尊严与家人相比,不值一提。   抬眼时,正捕捉到素云面上稍纵即逝的窃喜,看得她心头发堵,自个儿生了会闷气,扭开脸前去拉仰天悲叹的元嵩回来坐定,而后向素云扬脸:“李嬷嬷在不在?”   素云微微放低脸庞:“在。您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元月娓娓说了些家常菜,素云笑一笑,推身边人去办。   越看气越不顺,索性当这些碍眼的人不存在,转脸与在座三人提议:“东宫大得很,饭菜一时半刻也好不了,不如咱们一起去逛逛,就当散散心了?”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满口答应。   说走就走,一家人延着来时的路四处游逛起来,从西逛到东,从北逛到南,险些连午膳也误了去。   午饭后,元月黏着许夫人歇了近一个时辰的午觉。与其说是歇觉,不如说是谈心。   许夫人一早留意到她脖子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痕迹,上午人多眼杂的便憋着没提,这会子屋里只剩她娘儿俩,不免痛骂了杜阙一通,又起来唤人送药膏进来,替她点涂起来。   不忍惹母亲伤心,涂完脖子上的后,元月立即敛住衣襟,装作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道:“我哪有那么娇贵,要不是您今儿非按着我搽,我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   母女连心,许夫人何曾看不出她笑颜背后的勉强。既知她的苦心,又怎狠得下心来揭穿。   “好好好,你不疼,是我多事。”许夫人笑着拿指头点点她的额头。   元月捂着额头撅了噘嘴,然后蹭到许夫人胸脯前,暗暗抹了把泪,道:“娘,您说阿衡他们会不会有事……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许夫人用手拍打着她的背,犹豫一瞬,道:“不会,老天会保佑他们的。”   虽知这只是安慰,可她选择丢掉理智去相信一回。   希望上天能庇佑阿衡一家,平平安安。   想着盼着,眼皮子渐觉沉重,元月不愿去管,一味任由神识坠入深渊。   迷迷瞪瞪的,手心不断涌来灼热感,困意正盛,她只把手胡乱甩了几下就搁到一边了。   然过不了多时,那股灼烫一溜钻到了右脸颊上。忍无可忍,她伸手一拍,顺势睁眼。   “怎么是你?”警惕与不悦破开迷蒙之纱填满双眼。   “不是我,还能是公孙冀不成?”杜阙一手扶着床帐,一手叉着腰,嘴边挂着哂笑。   再遇不过四五日,他已然提了不下十遍公孙冀了,元月的心情由最开始的抵触慢慢演变为了不耐烦。   “如果你是特地来找不痛快的话,你可以走了,这儿不欢迎你。”   杜阙其实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个不住:“这儿是东宫,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赶我走是否有些过分了?”   元月摁着额角,眼睛半闭不闭,摆明了懒得搭理他。   过了阵子,床边缘忽然凹下去一片,来不及去看,撩开的帐帷缓缓洒了下来,内里顿时昏暗无光。   “我说你要不要脸?旁的事还讲究个你情我愿,何况那种事?!”元月挥动臂膀在暗处不停推搡着。   来回笔画着的两只手被团到一块儿安放至被窝里,她绝望不已,白天把他得罪得那么狠,这会儿不定又使什么手段对付她了。   正丧气着,枕头猝然塌下去一半,元月十分嫌恶,昂起脖子挪向里侧,干脆也不枕枕头,将后脑勺下方至锦筃上。   才放稳,胳膊猛被一扯,牵动着整副身躯不由自主向外扑去。一晃眼,人已挨在杜阙身边躺着了。   欲离之际,脊背被用力一摁,直冲他侧过来的身体跌过去。须臾后,额头顶上了他的下巴,嘴唇贴上了他的喉结。   气不过被屡屡占便宜,元月五指拢拳专挑他的伤处下手。连续捶打四五下,头顶传来人声:“打够了吗?打够了,该我了。”   “不够!捶死你都不能够!”她怒从心头起,咣咣杵回去,手腕直发酸时才心不甘情不愿罢手。   血腥味自彼此的空隙间散发出来,元月感觉格外痛快,收回拳头之前顺便在他的衣摆上擦了擦血迹。   “阿月,你可真狠心。”   一语了时,寝衣被一股力量撕了开来,微凉的气息掠过皮肤,带起层层绒毛。   “养那些猫猫狗狗有什么意思?”   脊梁骨向一侧倒去,搭在床尾的脚腕爬来一片逐渐收紧的滚烫,随着她短促的一声惊呼,两腿不受控制地勾住一尺窄腰。   “不如养一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困住你,也困住我。嗯?”   -------------------- 第62章 折月(四)   ===========================   偃旗息鼓时,四更鼓已过。   元月早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杜阙则担起了“清扫战场”的责任,先把地上横七竖八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来叠放好,再放轻手脚将她抱在怀去盥室清洗一番,后又折回来为她一处处上药。一应事毕,才躺到床榻外侧拥她过来合眼浅眠。   五更左右,元月闷热得受不住,上下眼皮打了几遭架终于醒过来,却见整个人窝在杜阙身旁,脖子底下枕着他的胳膊。   含愤呸了呸,挣扎着脱身。   不过动两下,浑身便酸痛难禁,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不久前令人不适的场面,那句“养个孩子,困住你,也困住我”的威胁也萦绕于耳畔,怎么都甩不掉。   被折磨了好一阵,元月忍无可忍,顶着一双由怒火烧红的眼,悄悄伸手向枕头底下去探那把防身用的匕首。   刀柄触及掌心的刹那,理智让位,怨恨取而代之。   利刃出鞘,寒光晃眼。她极慢极轻地举刃瞄准那颗包裹在轻薄寝衣之下的脏器,微微一笑。   “……娘,我知错了……别打我,也别抛弃我……”刀尖之下,传来声声低喃。   元月摇摇头,告诫自己:时机来而不易,断不能因心软误事。   刃尖继续下移,刺破衣衫,直逼心脉。   “……阿月,别走,别走!”睡梦中的杜阙猛然睁眼,一把将她扣在胸前,喜不能禁,“阿月,阿月,公孙冀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依旧可以双手奉上……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元月不屑一顾,稳稳攥住刀柄,不叫它有丝毫晃动:“我不稀罕。”   喷向头顶的粗重的气息瞬时平缓下来。   “……原来是梦。”他笑道。   失而复得的欣喜杳然不见,留下的惟满心怅然与讽刺而已。   无论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她永远不会为他而停驻。   下回,再不能忘了。   思绪回归清明后,心口处的刺痛感便变得分外清楚,杜阙垂眸,看见了那把竖着的刀,却是一笑:“你竟真的想杀我?”   两年的相伴,七年的等候,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针锋相对……他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   “不然呢?与你说笑吗?”元月冷脸把刀刃向前一推,“你做下的罪恶,五马分尸都不能够抵消!而今得以一刀毙命,你该感谢我手下留情才是。”   杜阙不动如山,任锥心之痛侵蚀每一寸肌肤:“又是为公孙冀,对么?”   元月坦然道:“当然,他可是我的心上人啊。”   是为公孙冀报那一箭之仇,也是平杜衡报飞来横祸之怨,更是为自己雪这些日子以来的羞辱之恨!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杜阙都该死!   缓慢前进的刀刃忽被他徒手逼停:“阿月,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的。”   “我也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丢开不要的。”元月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生病那次是第一回 ,中春.药那次是第二回。   她也曾想过放下过往,安生以六皇子妃的身份走完下半生。   是他,亲手将这场“梦”撕碎的。   “如此来看,我狼心狗肺,你无情无义,”杜阙笑意盎然,“你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语尽,匕首破膛而出,旋即跌落在地。   元月的目光追随那匕首而去,全然不知面前渐渐变了颜色的杜阙。   她万万没料到,这一时的大意竟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连死都成了奢望。   当天光大亮,以素云为首的一众宫女捧着盛满公孙冀坐骑——寒梅的四肢、头颅的托盘到元月眼前,笑吟吟道“太子殿下问您,悔不悔”时,她才知,原来昨晚铸成了弥天大错。   她捂着胸口狼狈呕吐,杜阙逆光而来笑得张扬。   “阿月,你打算给我怎样的回答呢?”他临高睥睨着那副惊容。   吐到什么都吐不上来后,元月满身的傲骨终于迎来了碎裂不堪的结局。   “我,知悔了,知悔了……”她伏在床边,掩面而泣。   杜阙挑眉轻笑,半蹲下来拿开她捂脸的手,揉在掌心:“当真知悔了?”   “千真万确……”   杜阙仍不满意,捏起她的下巴来,直直看着她问:“还念着公孙冀么?”   “……不念了,再也不念了。”   他又问:“那该念着谁?”   “你……”   “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来。”   “……杜阙。”   他笑着摇头:“小时候我告诉过你的。”   “三……三省。”   他摸摸她的头,继续诱导:“再说一遍。”   “三省。”   “阿月真乖。”他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转而屏退在旁垂首侍立的宫女们,继而掐住元月的两胁将她提起来,牵着她缓步走向妆台,笑问:“我为你描眉,好不好?”   镜中人两眼无光,只道:“好。”   形容举止,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杜阙对此却很是满足,心如死灰总好过时时惦着旁人。   元月这边万念俱灭,任凭他如何摆布,到头来只一个“好”字收场。   他想要她变成笼中雀,那她便遂了他的意,惟愿爹娘他们平安顺遂。   画完眉毛后,杜阙替她选好衣装,又亲力亲为给她换上。   缀锦闻声赶来,几次提出由自己伺候即可,皆被他冷言打断。   元月始终不发一语,置缀锦迫切的形容于不顾,若杜阙有问,便淡淡回答。   杜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昨儿定了去公孙家陵园,今儿务必前往观光一番,哪怕身负大小、新旧伤口。   公孙家陵园坐落于城北三十余里外的北岭上,元家的陵园也建在那上面,只不过前者在东,后者在西,中间足足隔了数里之遥。   抵达目的地正值午时,本应万籁俱寂的时辰,陵园内却热火朝天:平山的、填坑的、运石的……络绎不绝。   陵园不再,徒剩一片平川旷野。   “我打算在此建一个马球场,闲下来了来这儿打马球取乐。”杜阙面向狂野,如沐春风道。   监管马球场建造工程的工部徐侍郎闻见动静,忙敛衽来迎:“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杜阙摆手叫他平身,随口一问:“还需多久能完工?”   徐侍郎想了想,道:“约摸还得三个月。”   杜阙点一点头:“徐大人去忙吧,孤与太子妃随便看看就走。”   这位新太子的“光荣事迹”,徐侍郎有所耳闻,听到不用在此提心吊胆候着,一百个愿意,当即行了个礼走开忙活去了。   “此处空荡荡的,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吧。”元月不忍再看这副凄惨光景,稍加踟蹰,扯扯他的衣袖,温声道。   “你求求我,我便如你所愿。”杜阙心内一动,含笑缓缓道。   杜阙深知,她是在逃避,逃避关于公孙冀的一切;他亦知,自己此刻在为此而眼红、嫉妒。可公孙家的祖坟都不复存在了,他还能做些什么来平复怨念呢?   无非是拿挑起事端的元月来开刀罢了。   好让她认识清楚,她这一生的目光,只能落在他杜阙身上,胆敢打旁人的主意,今时今日的公孙家,便是下场。   他的用意,元月一分不差地接收到了。   他为太子,日后为天子,凌驾于万人之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与之作对,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是时候看透、想通了。   “求殿下应允了我吧。”元月笑着恳求。   杜阙不甚满意,直视她的双眼,意味深长道:“阿月,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缀锦在旁忍不住,挺身上前挡住元月,质问杜阙:“太子殿下,您这么做未免太过欺负人了!太子妃只是想回去,难道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您何苦再三欺辱太子妃!”   “住嘴!”元月一把推开缀锦,横眉冷斥,“我怎么样用不着你来多管,你自己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   傻丫头,何必冒险来为她说话……   如今杜阙连她这个主子的死活也不管不顾了,又怎会顾忌她身边一个丫鬟的性命……于他而言,弄死缀锦与捏死一只蚍蜉一样简单。   缀锦十分懂得她的良苦用心,更心疼她了,一面恸哭一面冲将上来拿头去撞杜阙,一副跟他拼命的架势,直吓得元月魂不附体,险些没站稳跌倒。   “缀锦!你给我住手!”场面乱作一团,元月只得边拉扯缀锦边往一旁推搡杜阙,“你再这样胡闹,你我的情分到此为止了!”   一句话喝得缀锦不知所措起来,人也顾不得扑了,回头跪倒在她脚下叩头哀求:“奴婢一时冲昏了头,求您开恩,别撵奴婢走……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心下酸楚不已,欲扶人起来好生安慰安慰,却瞥见杜阙沉脸站在旁边,嘴边噙着冷笑,于是逼着自己硬下心,果断道:“回去以后到院子里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缀锦千恩万谢,连磕几个头,兀自跪着不敢动作。   “殿下,她不知好歹,请你高抬贵手,饶她一回吧,她以后再也不敢犯了。”没法子,元月近前两步,仰视着面前人,卑微请求。   他却是说:“我说了,求人不是这么求的。”   元月暗自咬紧牙关,转脸看看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缀锦,暗叹一声,踮起脚尖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将唇瓣印在他的唇角微微一碰,问:“殿下,可以了吗?”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静静盯了会儿,才颔首笑道:“你求我,我无有不应。”   说罢,同她十指相扣着,逆着陵园的方向,渐渐远去。   -------------------- 第63章 折月(五)   ===========================   到傍晚时分,一行随从车马方驶入城门,欲向东宫去之际,杜阙敲敲车窗冲外面道:“把马牵来,孤同太子妃随处转转,你们先回。”   曹平在外应是。   元月也不敢多问,一切按他的意思去办。   结果就是,杜阙钳着她在马上绕街飞驰,曹平领其他人有序回宫。   兜兜转转的,两人一马于长乐街刘记馄饨铺前站定。   店家闻声来迎,望见来人着实吓得不轻,忙扭过脖子扯嗓子喊婆娘来迎迓。   “不必麻烦。”   杜阙不甚上心,牵了元月的手自顾自进店,不承望结结实实撞上店家媳妇,店家媳妇慌得六神无主,扑通一下倒地请罪,然他仍淡淡摆摆手便作罢了。   元月冷眼旁观着,心想:这是白天自己低三下四服了软,他心情不错,故没有追究店家的冲撞之过。   分别归坐,交代过店家吃什么后,对面传来一问:“你在生我的气?”   她忙否认:“没有,没生气。”   “撒谎。”简短而精准的两个字。   饶心事如此,却没胆量坦然承认,她害怕,怕自己再倔下去,家人会变成寒梅那样。   “你误会了。我是赶了一日的路,身体有些不舒服而已。”元月抬高视线,看着他苍白一笑。   杜阙眉峰一挑:“不舒服?”   明显不信这番说辞。   唇启到一半,店家呈着两碗馄饨、两碗清茶过来,她微微松口气,借机转移话题:“趁热吃,凉了坨了就不好吃了。”   店家原想搭腔几句,瞥见杜阙黑得可怕的面容后,立时没了想法,飞快摆放完毕,一阵风似的躲回后厨拉着媳妇低声咕唧:“哎呦我的个天,也不知这祖宗几时走……”   他媳妇拿眼透过门缝儿睃了会儿,纳罕:“我怎么瞧着太子殿下好像跟太子妃有仇似的?”   店家赶紧扯媳妇回里边来,话不觉重了几分:“快闭嘴!万一不留神叫太子听见,咱俩的小命可就没了!”   他媳妇急捂嘴,点一点头不再做声。   店家夫妻在里间窃窃私语,而元月与杜阙则在外边相对无言。   她埋头往嘴里递饭,坐姿十分板正,心情也十分煎熬。   她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但她不懂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错也认了,求也求了,骨气也没了……他还想怎么样?   眼看碗底越来越空,元月的戏总算演不下去了,直起脖子来问:“你究竟如何才能放过我?”   杜阙面上阴霾骤消,浅浅一笑:“终于肯承认生气了?”   “承不承认,很重要吗?”她努力压下摔筷子走人的念头,冷声反问。   他深以为然:“重要。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于我而言,很重要。”   是了是了,他毕生所愿便是掌控她的身心,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太过幼稚,也太过可笑了些。   “我已答应过你,再也不惦其他人了,是你不相信我,处处疑心我的。”元月面色稍霁,徐徐道。   当下的她,已无心力争辩许多了,她只愿父母能平安……别的,无关紧要。   杜阙没再纠缠,轻道一句“好”,三两下吃光碗里的馄饨,结过账,带她策马回了东宫。   *   元嵩、许夫人今儿一早便被恩准搬回元府居住了,还得了一批杜阙亲自挑选的下人回府帮衬。   于此,元月半个“不”字也没说,无他,是怕哪处说错了触怒他,他一气之下变了卦,将父母也困在东宫里。   失却自尊的人,有她就够了。   心下虽庆幸的成分居多,然踏入临泽殿的大门惟见一片萧瑟之景时,仍忍不住难过。   回头望了望,缀锦依白日之命在院子里跪着,脊背僵直。   元月看不下去,大声道:“行了,想必你也悔改了,退下吧。”   说罢,命人闭紧殿门,自去妆台前拆卸头饰,又自去洗漱更衣。   一应事毕,便侧卧在榻上无声流泪。   亥时刚过,外边隐隐有人唤“太子殿下”,她无声一笑,灰心合眼。   看来自己怀不上这个孩子,他是不会罢休了。   思忖间,一双手摸进帐子里来,熟练地为她宽衣解带。   接下来的事,元月不愿回想,左不过变着法子糟践她罢了。   一觉至晌午,拖着疲累的双腿到盥室擦洗清爽,便枯靠在廊下看笼子里的雀儿。   它叽叽喳喳个不停,上下扑腾着翅膀,视眼前的水米于无物。   “只管扇翅膀有什么用呢?”她叹息着摇头,随意唤来个宫女,“把笼子打开。”   宫女别无他言,搬梯子来爬上去,打开铁笼。   那雀儿犹豫片刻,展翅远飞。   之后的一个时辰,元月指挥众人将东宫内外豢养的鸟雀放了个干净。   杜阙听说这事后,一派平静,手里握着的笔杆却折成了两半。   翌日晨起,元月被外头的哄闹吵醒,隔窗一看,昨儿还空着的廊下竟悬满了鸟笼,隔几步一个,场面十分壮观。   “来人!”她捶桌怒吼。   素云匆匆探进身来回话:“太子妃。”   她指着窗外左右摇荡的笼子,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云将头低了些许:“是太子殿下要求的,奴婢们不敢顶撞。”   实则问出口前,她就已经猜到了,他是东宫的主人,除了他还有谁敢违背她的命令。   元月双手扶桌,面色铁青,沉默半日,叫素云退下。   素云临跨出门槛前,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说:“缀锦去哪了,怎么昨儿一天都没叫她来伺候?”   递出去的疑问迟迟未得到回应,她心怀不安,斥责:“平日属你能言会道,这阵儿倒哑巴了不成?还不快说!”   “缀锦昨儿一早行刺殿下未遂,殿下动了怒,却也未深究,只打发她回元府了。”素云不带停歇地说完。   一阵头重脚轻的不适感袭来,得亏抓着桌子,才没摔倒。   缀锦……   “太子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他……”元月闭上眼微微甩甩头,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二公主昨儿半夜在牢里自尽了,恐怕殿下一时半会腾不出空回来,您还是等一等吧。”   她顿觉心乱如麻,挥挥手叫素云出去。   整整过了三日,元月终于得见杜阙一面。   如今的他,蟒袍加身,一举一动皆流露着上位者傲慢,风光无比。   “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求爹娘和缀锦能好好的,你……别再为难他们了,行吗?”她立于他的阴影之下,苦涩道。   他长她一头,视线自然也跟着低下来,语气却是高高在上的:“如你所愿。”   *   自缀锦走后,日子眼见的漫长起来,元月时常在想,与其这么枯燥地捱着,不如一死了之,但转念又想,自己一闭眼一蹬腿走了,外边的父母该何去何从呢?   如此左右为难着,到了册封太子妃的日子。   这次的朝服比上次的更要华贵,宫人们都称羡不绝,元月却懒得多看一眼,道一句“乏了”撵走了众人。   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吵起来,梳洗穿戴齐整,搭着宫女的手,压着烦躁整整听了小半日的规矩、恭维,这场不称心的典礼才算完。   带着满身疲惫回了东宫,脑袋里不住回闪白天于上座放眼睥睨下方形形色色之人的恢宏场面。   他们伏地口呼“太子妃”,她心安理得地受着这份尊容,谁人不羡?   无人不羡,独她,不羡,更不屑。   “太子妃”的身份带给她的不是荣光,而是枷锁。   可惜,无人能懂。   苦着叹着,秋去冬至。   大齐习俗,立冬这日要吃扁食,偌大东宫自然也随波逐流,天不亮便预备起来。   出太阳时,吴守忠火急火燎带来一个噩耗:圣上快要不行了。   说实在的,这事儿不意外。   近来圣上病情加重,一日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在昏昏欲睡,太医日日来看诊,几乎绞尽脑汁为圣上治病,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看着圣上日益衰弱。   据说今儿早晨圣上醒了回,话没讲两句,一口血喷得到处都是,太医看过后,叩头表示:恐熬不到明日了。   听罢来龙去脉,杜阙随吴守忠匆匆至太极宫外,却闻寝宫里哭声不绝,疾步进去一瞧,圣上已宾天了。   阖宫上下哀泣不止,惟杜阙,滴泪未流,淡然吩咐宫人准备后事。   圣上驾崩的讯息传到东宫之时,元月正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望天发呆,直到披麻戴孝跪倒在灵堂冰冷的地板上那刻,出走的神识方归位。   四周全是哭声,她打眼看了一圈儿,也跟着落下泪来。   左侧跪坐着的是三皇子妃,属她哭得厉害,反而右侧的八公主安安静静的,须知圣上生前最是疼爱八公主的。   元月想了想,明白了。   皇后是她的母后,太子是她的皇兄,太子妃是她的皇嫂……他们相继出事,她的心里或许已经麻木了,再提不起气力来伤心了。   “恨吗?”元月向右一问。   “恨。”八公主的声音听起来沧桑了不少。   “……我也恨。”她说,“可,没用。”   疯长的恨意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将自己推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是啊,没用。”八公主嗤笑道,“以卵击石,无异于自取灭亡。”   元月不由觉得好笑,想当初她与八公主,剑拔弩张,谁都不让谁,现今竟成了天涯沦落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八公主问。   她惆怅道:“过一日算一日,总有解脱的那天。”   何时解脱?   ……遥遥无期。   余光中,八公主微微垂下眼帘。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元月回问。   八公主忽而抬头,目光直达前方停着的灵柩:“母后……母亲在冷宫无人照顾,她只有我这个亲人了,我打算去陪着她。想来太子会同意的。”   语气同目光一般,毅然。   元月哑然失笑,等了好久,方道:“杜韫,日后若有机会,叫上阿衡,我们再打一回叶子牌吧。到时,我一定将你的银子赢光。”   杜韫顿了顿,道:“好啊。不过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她没回应杜韫的笑言,而是敛笑道:“杜韫,一言为定。”   杜韫也道:“一言为定……元月。”   -------------------- 第64章 折月(六)   ===========================   大行皇帝驾崩次日,群臣纷纷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望太子尽快即位。   三让之后,太子方才依允,在一片嵩呼中登上宝座,改元为大兴。   帝王殡天,举国服丧。   元月为新帝结发之妻,理应担起照管阖宫上下的重任,奈何近来身子不爽利,饭也用不了几口便没了食欲,人眼见地瘦了一圈儿。   杜阙看她这般病弱,便将这个担子分派给了瑞王夫妇、黎王夫妇,也就是三皇子夫妇及四皇子夫妇。   二王不敢不上心,处处照料得十分周全,不消她操半点心。   忙里忙外一个多月,遗体总算入了陵寝。又三四日,这场盛大的丧礼步入尾声。   要紧的处理完,便该着手安置先帝的后宫了。   育有子女的皆封作太妃,迁出宫随各自子女居住;其余的在从前的位分前加一个“太”字作罢,尽数打发去了皇陵守灵。   元月于心不忍,特求杜阙开恩放那些妃子出宫去,原以为要碰冷钉子,不想他颇为爽快,当即下了旨。   晃至腊月底,元月的身份有了新的变化:由太子妃变成了皇后。   本应迁到历代皇后住的彰宁宫,但杜阙嫌弃那地儿晦气,特让宫人们把自个儿寝宫边上的邀月宫大肆修葺一番,并重新赐名为:凤仪宫。   宫里人分外羡慕,都说她有福,她不过一笑置之。   搬到凤仪宫后,只觉身上越发不舒服,先前还只是食欲不振,勉强能吃上两口,这会儿莫说饭,水也咽不下去,若硬逼着自己吞咽,嗓子眼便似被什么东西戳住一样,马上就得吐个死去活来。   素云奉命服侍她,处处小心翼翼,见状忙请太医来瞧。仔仔细细瞧过,太医喜笑颜开,满口“恭喜”。   元月不明就里,恍惚一问:“恭喜什么?”   太医捋着半白的胡须,作揖道:“娘娘非病,而是有喜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直叫她整整半日回不过神来。   一步之外的素云笑得合不拢嘴,向太医确认好几回无误,急唤外头的小宫女来:“快去禀报陛下,娘娘有喜了!”   那小宫女愣了一愣,也露出笑颜来,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足底生风似的跑出去了。   目送人走远,素云又拉着太医一一询问“胃口不佳该怎么调理”“什么忌口什么多吃”之类的话,太医俱事无巨细交代过。怕记岔了,素云特拿纸笔写下,同太医从头到尾对过一遍后,才笑吟吟送人离开。   回来的路上一把抓住碧春,郑重嘱咐按太医给的方子速去煎些安胎药来,又扯住丽萝,叫告诉御膳房做几样清淡的吃食,方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寝殿。   一进门,却见元月仍以刚刚的姿势靠在榻上,表情呆滞,双眼空洞。   素云吃了一惊,忙上前询问:“娘娘,您怎么了?”   没反应。   素云又道:“娘娘,您说句话呀,别吓唬奴婢……?”   还是没反应。   再欲张嘴之际,身后响起一句“陛下”。礼不可忘,素云连低了头行礼。   杜阙不予理睬,径直走向床榻,习惯性地拉住元月的手,面露喜色:“阿月,是……是真的吗?”   素云低垂着头,暗自咂舌。   陛下在外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一来凤仪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朕”也不称了,一口一个“我”,还诸般低声下气地讨皇后欢心……   难怪外面那帮朝臣日日上表:当今皇后狐魅君心,又与前朝余孽不清不楚,是个红颜祸水。若不废后,大齐社稷不保。   陛下闻之龙颜大怒,当场摔了奏折,冷然放话:再敢提废后,立时拉到午门外斩首。   群臣方才住嘴。   当然,素云的心思元月无法窥得,她只知,腹中有一条生命悄然降临——她不欢迎它。   “陛下开心吗?”她看着藏在被子底下的小腹,目光幽深。   杜阙却道:“在你面前,我不是陛下,只是杜阙。所以,别叫我陛下。”   元月哂笑着,眼神上移至他的面孔上:“你为天子,我怎敢造次?”   俊美无俦的脸庞僵僵硬一瞬,旋即吐出一声低笑:“你明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陛下龙威,我不敢触犯。请陛下以后莫要提这种不着调的要求了,我命小福薄,承受不起。”她挪开眼,侧躺下去,瞑目息声。   “阿……”榻上之人睡容美好,令杜阙有些动容,终究咽下嘴边的诘问,只静坐在旁,伴她安眠。   他不走,她也不强求。   无声僵持到华灯初上时,元月胃里直犯恶心,往回憋了几次,终于憋不住翻身起来呕吐。   素云早有准备,转头取了痰盂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接,杜阙则轻轻为她拍背顺气。   连着折腾三四次,肚子里方觉着舒服些。   “奴婢去请太医来!”素云端着痰盂闪身出去,不及出声阻止,早没了影。   这一顿吐几乎费了大半力气,元月摁着胸口伏在床边,前额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也顾不上擦,一个劲儿地吞咽着口里发苦的唾沫。   她自己没精力管抛洒而下的汗珠,可身边这个旁观者却不依,只管拿龙袍来接汗。   她分出些许注意力,躲开覆上来的赭黄影子:“休让这些秽物弄脏了陛下的衣物……陛下不用管我。”   余光中那抹颜色停在半空中。   “不过一件衣裳,脏了便脏了,怎可与你相提并论。”   弹指间,那片辉煌迎面袭来,元月不假思索,向后仰去,随之触上一道冷寂的注视。   “为何,避我不及?”他的语气同样是冷寂的。   “陛下错会了,我并未躲你。”元月低眉顺眼道。   杜阙可不好敷衍,一把将她扯过来,拘在咫尺之外,咄咄逼人:“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得出。你不让我碰,不回应我的目光……恶我至此么?”   她抿唇浅笑,顺从他的意愿对上他的眼:“陛下,满意了吗?满意了的话,请你松开我。我身体不适,随时都有可能吐,我不想弄脏你的衣服。”   恭顺到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可杜阙不满意,现今的她是处处乖巧,半句顶撞他的话也没说过,要什么给什么,满心满眼只有他……   一开始他是欣慰的,为能霸占她的身心而欣喜,他也以为这种喜悦会持续到生命结束的那刻,但不知从几时起,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预设,他开始想念从前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元月。   他不住想,那时的她多么明媚啊,那双眼那么有神,灿若繁星……现在她也笑,眼里却黯淡了。   每每思及此,他便忍不住动怒。   他要的不多,仅仅是她发自内心的情意,为何就不能满足他?   权势他给了,真心他也给了,她仍弃如敝履!   而今身孕都有了,却还是栓不住她的心,倒衬得他像一个笑话!   “……阿月,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杜阙逐渐收紧手下的力道,似要把那截白瘦的胳膊印入骨血中,“离开,妄想;与公孙冀厮守一生,做梦!”   她既为公孙冀而茶不思饭不想,那休怪他赶尽杀绝。   ——公孙冀的马,便是来日公孙冀的下场。   恨过之后,无穷柔情蜜意涌上心头,杜阙收住力道,手抚上她的小腹,豁然一笑:“我不喜孩童,却甚是期待你我血脉诞生那日。”   元月咬唇,若有所思道:“我……也很期待。”   一语尽,外头突然有人说:“陛下,陆将军求见,说有要事与您禀报。”   元月眸光微动,陆离这个时辰进宫来,究竟是为什么要紧事?   但也就止步于暗暗嘀咕两句,细究,她没兴趣。   “你好好养着,有空我再来。”腹间的手抽离得半点不拖泥带水,显然,杜阙也不打算同她解释。   她巴不得他赶紧走,最好再别来,于是起身送客:“恭送陛下。”   逮住她盯了阵子,杜阙大步而去。   他走后不多时,素云引太医夺门而入,元月疲于应付,倦倦摆了两下手:“麻烦张太医白跑一趟,我这儿没什么要紧的,你自去忙吧。”   素云不依,近前两步争取:“娘娘,您吐得那么厉害,还是让张大人给您瞧瞧吧,免得出什么事。”   张太医也跟着劝:“娘娘,素云姑娘此话甚是。这个时候胎气不稳,多看看不是坏事。”   两个人轮番劝说也架不住元月一意孤行,吃了三四回冷言冷语后,素云灰溜溜领着张太医告退。   却说陆离在太极宫外徘徊良久,脚下的地砖都快被磨薄了一层,仍迟迟未见杜阙回来,因心里憋着十万火急之事,只好又打发曹平去请了一回。   催出去没多久,总算等来了杜阙,于是忙整衣相迎,两手尚未挨着,就听他说:“免了,进去谈。”   陆离谢过,随他一前一后踏入宫殿。   “陛下,公孙反贼纠集一干叛军,趁我们不备攻破了棣州城。”说罢,双膝跪地,“臣愿领兵前往剿贼,望陛下恩准!”   上首之人一言未发,他只好拔高声音重复一遍:“臣愿领兵前往棣州剿贼,请陛下恩准!”   “朕与你一万精兵良将,许你一月为期,即刻动身。”   恰逢陆离伏首在地,若他抬起头来看看,定会为上座之人眼底迸出来的狠厉颤上一颤。   “臣谨遵圣命,定不叫陛下失望!”   言毕,拜别而去。   待陆离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影杳然,座上之人身形一斜,唬得曹平一面扶住,一面高呼来人。   “无碍。”   呼喊戛然而止。   “陛下,太医说了,您这会儿配合着好生将养,右肩还有希望恢复,如若不管它,由它伤了也只是随便涂些药完事,不说右肩,恐怕右胳膊也保不住了。”曹平急得原地打转,“您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提不起剑挽不起弓,您真的甘心吗?”   长久的寂然后,响起一个漠然的声音:“胳膊长在朕自己身上,朕清楚。况且废了又如何,朕用左手照样能提剑挽弓,照样能肃清余孽。”   他办事,从不会有失手之时,不论是对皇位,还是对元月,亦或是对虎视眈眈的公孙家。   “此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反之——”   曹平心一惊,忙卑躬屈膝道:“奴才……遵命。”   -------------------- 第65章 折月(七)   ===========================   自有身孕后,元月的日子十分松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生成了一尊活菩萨,整日可做的惟剩高高晾在上首冷眼观看凤仪宫诸人百般忙乱的场面而已。   许是念在她近来十分听话的份上,杜阙下令把许夫人接进宫陪她小住半月。   母女相见,自有说不尽的话,却碍于阖宫的耳目,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话相顾问候罢了。   至晚间与许夫人同宿一榻,元月才敢诉说这几个月以来的思念。   许夫人听着揪心不已,偏偏又无能为力,到头来不过徒增伤悲。   元月不忍惹母亲忧心,苦水倒得很是有分寸,每至情绪高涨的时候,便拿手暗暗掐一把胳膊上的肉,竟也真的不曾做下“出格”之举来。   有进有退聊到半夜,许夫人兀自谈起缀锦来。原来那天素云没有扯谎,缀锦果真去行刺杜阙了。   缀锦气不过她频频受委屈,偷偷向厨房的李嬷嬷那儿寻来一把切菜用的刀,又趁夜摸去了书房,——杜阙那晚刚好在里面处理公务。   结果可想而知,刀子还没亮出来计划就已经露馅了。   不过缀锦敢来,那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丝毫不惧。   后来的事,就如素云所言,杜阙未过分追究,仅把缀锦丢回了元府,命元府自行处置,算是给元月一个面子。   了解清楚来龙去脉后,她泪如雨下,满口“傻丫头”,满口“不值得”。   半月时光一晃而过,元月不依不舍送别了许夫人。   许夫人去后,凤仪宫却没冷清下来,杜阙顶替了许夫人的角色,日日来,且回回都要赏不少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堆得偌大的库房塞不下方收敛些许。   他一来,时时簇拥在她身侧的宫女们都心有灵犀地避开去,她看都懒得看一眼,只不咸不淡应付盘旋在耳畔的讨好。   一开始他还会为她敷衍的态度而发火,拿硬话来敲打她,渐渐的似乎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来了就静静陪她坐着,实在坐不住便拉她起来四处走动,她俱一一奉陪,心想只要能少向他说些违心话,怎么都好。   有一日,对坐无言时,杜阙突然拉住她的手,笑意满满道:“阿月,我给我们的孩子起了个名字,你要不要听?”   元月由他攥着自己,故作期待道:“陛下说说看。”   他自滔滔不绝讲起来:“如是男胎,便唤作‘信’;如为女胎,便唤‘回’。”   她不解其中意味,顺嘴问:“听着不错,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他不卖关子,直言:“信,守信。我希望他将来做个守信之人,别似他的母亲,屡屡食言。”   说着,故意停下来看着她,眼光甚是犀利。   “陛下莫打趣我了。”觉得不自在,她干笑两声,忙岔开话题:“那‘回’呢,又有什么含义?”   “峰回路转,”他移目看向她的小腹,表情不自觉温柔起来,“绝处逢生。”   当晚,元月彻夜未眠。   *   立春这日,京城下了好大一场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元月难得有精神,便搬了个矮凳到廊下坐着赏雪,素云早预备好了披风、手炉、火盆,是以在外坐了许久身上也不觉得冷。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素云忍不住出言规劝她:“娘娘,虽说有火烤着,可到底是在外头,冷风不时吹过来,跟刀子似的,割得脸疼。奴婢还是扶您进屋暖暖歇歇吧。”   “一年也下不了几次雪,我多看一会儿能怎么样?”元月自是不依,眼睛依旧放在雪景上。   素云揪着衣摆,难为极了,却仍进言:“娘娘,往前这个点该喝药了。为了您的凤体,您就听奴婢一句吧……”   元月眸光一动,从凳子上起来,素云顿时眉开眼笑,伸出手去扶。   殿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因要看雪,她今日穿得特地厚了些,进来呆了不多会,身上渐觉闷热,待要脱外面那件披风,却被端药回来的素云拦住:“娘娘,您且再忍忍。急着脱了,一冷一热的,容易着凉。”   她停下解披风的动作,递出手一面接安胎药,一面道:“早上没吃几口,这会儿有些饿了,你吩咐下去随便做点什么来吧。”   素云笑着答应,双脚却定在原地不动,元月心内一笑,把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转眼斜她。   “奴婢这就去。”素云收起碗关门走开。   门扇合住后半晌,元月抿着嘴巴起身径直走到窗台边的花架前,眼神落在花架上的一盆夜合花上,脖子微微一倾,深褐色的汤药自张开的唇瓣间淅沥淌落,尽数消融于泥土之下。   倾吐完毕,复归原位。   “峰回路转”和“诚实守信”的寓意是好的,只是用错了人。   她已是这绿瓦红墙下的笼中雀了,她不希望自己的骨肉重蹈覆辙……   雪还在下,廊下靠柱的宫女还在打盹,一片祥和。   是夜,素云来传话:陛下公务缠身,歇在太极宫,不过来了。   元月乐得如此,掀开帐子仰面躺倒。   一夜无梦。   后来的半个多月,杜阙一次也没露过面,不免令人生疑。   恰逢这日天清气朗,元月斜倚在回廊下眯着眼晒太阳,偶闻一阵窃窃私语自西边飘过来,睁眼一瞧,只见几个小宫女围在窗户底下眉飞色舞的,完全没发觉她看过来的目光。   她也懒得去呵斥,只当顺耳听听解个闷了。   阵阵微风将她们七嘴八舌的闲话卷过来:   “那帮贼人也太过猖狂了!这才几个月啊,愣是接连破了两座城!”   “你说他们该不会打到京城来吧?”   “你可别乱说!反贼终归是反贼,能有多大气候?我们要相信陛下,陛下肯定会派兵把那些反贼通通剿灭的。”   “你说得轻巧!那日我撞见了吴总管,他那眉毛都快皱成一团了……你们想,吴总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知这回有多么严重了……”   “……难怪陛下平日天天来,这段日子倒不来了……”   “胡嚼什么?活儿都干完了?”   几人齐齐回头,面上俱现出惊恐,慌忙低头散开。   “娘娘,她们几个最爱胡吣,您别放在心上。”来人堆笑踩上台阶,直奔一脸茫然的元月而来。   “素云,你说实话,她们几个刚才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素来不与素云亲近的她,死死抓住素云的胳膊,将信将疑道。   素云先是搪塞几番,然遭不住她再三逼问,终把自己所知的情况全盘托出。   两个多月前,公孙胜、公孙弼率两万叛军夤夜突袭棣州城。棣州太守与之死战时,遥见家眷被俘敌军阵前,当即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军心大乱。公孙胜父子趁机力攻城门。   五更,城破。   杜阙闻讯,遣陆离领一万精兵前去御敌。至沧州时,不期同公孙冀狭路相逢。交战半月,陆离败了下风,过半人马死伤。公孙冀方士气大振,直逼得陆离节节败退,到幽州城内方得喘息之机。   棣州、沧州先后沦陷,杜阙大怒,派辅国大将军周驰、镇军大将军王进分率三万兵马平乱。此二位将军皆为先帝的肱股之臣,与曾经的平西大将军公孙胜并称为“猛虎三将”。   周将军、王将军身经百战,果然不同凡响,将叛军西进之念扼于微时,逼其缩在二城内苦守。   彼时陆离也引残军赶来助阵,三方会合,原以为不日便可取胜,不料我方将士忽感时疫,纷纷病倒。敌方见状,趁虚而入。我方无奈,且战且退,暂至德州城内休养,幸而对方折损亦颇多,故而尚有挽回余地。   那边局势暂时稳定下来,可京城这边却因此人心惶惶。朝中日日为战局而争论不休,当中有的官员借题发挥,将矛头直指元月,声称她和公孙冀牵扯不清,恐会里应外合,助其直捣京城。杜阙怒发冲冠,直接命人将挑拨人心的官员一一处死,不料非但未曾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反而激起了更大的风波。   一部分官员揭竿而起,怒斥杜阙弑父杀母、谋权篡位,意欲推翻其统治,扶瑞王上位。余者不忿,与挑事之人厮斗起来。两方谁都不让谁。杜阙则静静俯视这场闹剧。   打作一团时,孙瓒领一千飞虎卫包围大殿,英国公缓缓走入动乱之中,连斥两遍“放肆”,哄闹方止。   乱象平息后,杜阙下令:瑞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推举瑞王之人,斩立决。   听罢,元月只字未语,扶着栏杆低笑几声,半靠着前来侍奉的素云,慢慢回了寝殿。   回去以后,一头扎到被窝里,合眼宁心。   素云在旁边站了会,确认无事,悄悄退出去。然后叫来适才扎堆嚼舌头的几人,劈头盖脸训斥起来。训到一半,忽然记起煎安胎药的时辰到了,遂冷脸打发人去准备。   素云走后,元月悬而未决的心终于落了地,她睁眼低眸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泪眼朦胧。   于亲手剥夺这条生命生存的权力一事上,先前有多犹豫,现在就有多坚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与其让它在牙牙学语时就遭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苦果,不如让这一切就此止于摇篮中……   擦干泪水,元月轻轻坐起来,正欲倒头朝榻下滚去,下腹处忽然传来钻心的痛感,掌下的锦筃登时拧作一团。   素云推门进来,正赶上这副情景。   “娘娘!”   -------------------- 第66章 折月(八)   ===========================   噩耗传到太极宫时,杜阙正与群臣商议破敌之策。   话到一半,留给群臣的惟剩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曹平拔腿追随,一道上数不清落了几回队。   终至凤仪宫外,呜咽叹息不绝于耳,曹平心中一咯噔,不觉屏息偷瞄身侧之人的脸色,阴郁中透着憔悴,憔悴中透着痛苦,痛苦中透着怀疑……简直难以与方才坐镇大殿之上傲视群臣的形象重合起来。   越过一个个伏地哭泣的宫娥,皇后寝殿近在眼前,哭声四起,殿内却鸦雀不闻。   “陛下……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殿内冲出一人,重重跌在那角明黄跟前,定睛分辨,原是素云。   转瞬,素云被踢翻。   “滚。”   抬头再看,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那抹颜色已然步入那片死气之中。   曹平无话,向已不能言语的素云投以同情,他都无法承受陛下全力一脚,何况素云一个弱女子……   不出所料,素云梗着脖子急促喘了两下,仰地不再动弹,拿手一探鼻息,气已尽。   而罪魁,未因此而动容,却为另一桩事而痛心。   血气四漫的床榻跟前,两只手紧紧相握,然仔细看去,个头偏小的那只却只由着另只手来回摆弄,乖顺到看不出一丁点生机。   “阿月,你醒醒,看看我,好不好?”身姿一向笔直如松的皇帝陛下此时折了腰,戾气全无。   长久的静谧后,有一个游丝般的人声响起:“陛下,它没了,你怪我吗……?”   闻声,半跪着的杜阙两手拢住身前如枯骨似的手臂,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你平安就好,旁的,不要紧。”   口中说着“不要紧”,元月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伤悲。   “陛下,我累了,想睡一会,好吗?”她别过头,合上双目。   右手背上蓦地划过一滴湿热,她吐气的动作不由得一滞,他……哭了?   “陛下,我……我没事,况且你在旁守着,我也睡不安生……”口吻中少了些许锐气,多了些许温柔,——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音落之后,空气似乎凝固了,除两道错落的呼吸声之外,万籁俱寂。   这一场变故打得元月措手不及,于和杜阙针锋相对一事上,已分身乏术了。   是走是留,随他吧。   这般想着,思绪慢慢模糊。   转醒已值深夜,身边空空如也,元月微垂眼眸,眼下战事吃紧,他定是议事去了。   狼烟四起,人心惶惶,这金碧辉煌的凤仪宫又能平静到几时?   又是一个不眠夜。   翌日一早,元月实在躺不住,便小心支着身子坐起来,被子还没掀开,碧春慌慌张张跑进来把她摁住:“娘娘,您身子虚,不能见风。”   她却是不领情,边推搡碧春边往地下迈腿:“你别管,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左阻右拦无果,碧春只好拿厚披风给她捂上,又取来手炉递给她,而后便听从吩咐为她净面、梳头。   看着镜中那个略显笨拙的身影,元月忽然发现一件不对劲的事儿,因问:“一向都是素云在眼前转悠,今儿怎么换成你了?”   碧春一顿,紧接着头下垂了几分:“那天陛下怒极踹了素云一记窝心脚,当场人就没了……因缺了人手,陛下便指了奴婢和丽萝接替素云来侍奉您。”   元月不禁一骇,素云可是他亲自培养出来的,竟说没就没了……   恍恍惚惚的,窗外似有人在哭嚎,侧耳听了阵,惨叫中隐约夹带着“陛下”“饶命”“冤枉”等字眼。   见状不对,碧春忙扯嘴角打断她的倾听:“娘娘,您想吃点什么?奴婢这就嘱咐下去……”   “外面,怎么了?”元月仿若未闻,道出胸中疑惑。   碧春支吾几回,到最后直接没了声。   一个念头渐渐浮出水面。   “……是不是因为我?”她紧盯着碧春闪烁的双目,“陛下又拿人开刀了?”   碧春默然。   元月深吸一口气,道:“去请陛下来,就说我有重要的话告诉他,刻不容缓。”   碧春杵了半晌,耷拉着头快步走开。   少顷,一阵交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元月回头对着镜中那副苍白却毅然的面容微微一笑,随即起立相迎。   恭迎之语未及出口,脚下的触感却已然由坚硬的地板变为了松软的被褥。   “躺好。”   带着余温的锦被将锁骨以下的身躯紧紧包裹住,只剩一张不甚好看的脸暴露在外,去接受高处那道视线的审视、打量。   “陛下,”元月偏过半边脸来,“腹中孩子的死,责任在我,不干他人的事。”   她略略停顿一下,接着说:“一日两次的安胎药,是我背着人偷偷吐了去……我讨厌它。这几个月来,我没有一日不想把它弄掉,但素云她们看我看得太紧了,我没机会下手,只好咬牙忍耐着,并装出真心实意疼爱它的模样,让你,让素云她们对我放心。”   “终于,我逮到了机会。不过我没料到在我打算动手时,肚子突然剧痛无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时我开心极了,甚至忘却了刺骨的疼痛,因为我知道,我的目的快要达成了。果不其然,它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话音落地,心中畅快而轻松。   “你……再说一遍?”面前之人的神情,巧妙地分成两半,一半是庆幸,一半是错愕。   她漠然一笑:“孽根已除,你再也别想绊住我了。”   那半庆幸悄然褪去,那半错愕亦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质疑。   “孽根?你称我们的孩子为‘孽根’?”   元月又一笑:“不错。强行把我和你拴在一块儿的,不是‘孽根’是什么?”   话出口的刹那,心口一阵钝痛,她死死咬住舌尖,直咬流血才勉强没表现出异样来。   射出去的目光猝不及防坠入一汪冷泉。   “元月,我的心,就那么不值钱么?”   元月不由一怔,相识十年,还是头一次在杜阙口中听见“元月”二字,当真稀奇。   “你的心值不值钱,为何要我来去衡量?”她挂着浅笑,安然注视着那对黑眸,“你硬把你的情加诸于我,却不容我拒绝……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这一刻,愤怒盖过了一切,她无所畏惧:“你再三指责旁人伤害我,可你知不知道,让我遍体鳞伤的人,是你,是你杜阙!”   嘲讽澎湃而起,淹没了怒火。   “看在你我过往交情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她莞尔,“如果没有一次又一次的欺骗、逼迫,你根本不用想方设法困住我,因为我心甘情愿与你相伴,也心甘情愿将这颗真心给你。杜阙,是你亲手将我推开的。”   回京的这段日子里,她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   在青州时,为何能狠心与公孙冀一刀两断?   当杜阙满怀欣喜道出为腹中孩子所起之名时,为何心中会有不忍?   当将腹中骨肉冠上“孽根”之名时,为何会心痛难忍?   答案,不言而喻。   九分之恨,一分之爱,便是她对杜阙的情意。   “言归正传。它的死,系我一手促成的,你要恨,也该恨我,别牵连无辜之人。”最后一个音节脱口时,微弯的唇线趋于平直。   视线中,杜阙的嘴唇张张合合着,却没有一点动静,然后,他那俊美容颜逐渐逼近,不断放大,直到黑暗吞噬了一切。   于混沌间徘徊良久,清光乍然入目,清晰可见远处的琉璃瓦有序排列着,熠熠生辉。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喊叫绕耳,元月倍感聒噪,闭上眼道:“先别忙,我有话问你。”   碧春泪眼汪汪点着下巴。   “我睡了多久?”   “打那日您……到现在,已经两日三夜了……”碧春抽噎不止,话回得也磕磕绊绊的。   元月暗暗算了算日子,又问:“陛下可有说怎么处置我?”   这一问一下子把人问住了,吞吞吐吐半日都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   “但说无妨,我能接受得了。”她慢悠悠睁眼,给了碧春一个正眼。   锁眉犹豫了会,碧春才道:“陛下严命奴婢们好生照顾您痊愈,旁的,倒没吩咐。”   “那被我拖累的那些人呢?有没有事?”   “陛下没有追究……您放心。”   她心满意足笑了笑,接着道:“那陛下……还允许我随意进出这道宫门吗?”   碧春的头默默低垂了两寸:“您身子虚弱,经不得风吹日晒,在寝宫里养着是好事……陛下也是为您着想……”   闻之,元月没有过多反应,只默了默,便又问:“我爹娘他们,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陛下昨儿还打发曹平带好些东西去探望了,娘娘无需记挂。”   心里的疙瘩慢慢解开了,她摆摆手:“你退下吧,我还想再睡会。”   碧春谨记着素云的惨状,不敢不上心,硬着头皮驳了她的命令,请了太医来瞧。   元月也不过分抗拒,配合着让太医看过。   太医嘱咐了一车的话,总结下来不过一句:身体上的病是小,要紧的是心病。几时想开了,几时身子便大好了。   她只笑笑,不发表意见,倒是碧春从此留了心,时常拉着丽萝凑过来没话找话,她无心搭理,想着晾几回也就知难而退了,不想这两人越挫越勇,一开始还为找不到话题而憋得脸红脖子粗,慢慢的对各种笑话、坊间趣闻信手拈来。   又不知从哪听来的她爱看各种话本子,硬是壮着胆求到杜阙跟前,足足淘来两大箱子闲书来供她打发时间。   身处这片四方天地之下,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出又出不去,元月只好捡起那些话本子来随手翻看。   翻到一半,又觉无趣,丽萝便贴心地把东西整整齐齐收好。   “快三月了。”她托腮看着窗台上含苞待放的白海棠,感慨万千。   碧春捧着参汤进来,一面往桌上放,一面搭腔:“陛下的生辰也近了,娘娘打算送陛下什么东西呢?”   丽萝咳了一声,偷偷给碧春使眼色。   碧春看见,嘴上不提,心里却暗暗叨咕个不停。   两个人互相丢眼色的举动尽入元月眼底,碧春愤愤不平的表情更是无处可藏,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拿勺子舀起热气腾腾的参汤来呷。   小半碗汤见了底,才不紧不慢道:“我送的,陛下怕是不稀罕了。”   碧春、丽萝面面相觑,一时接不上话来。   “不知陛下预备给礼部尚书的爱女什么位分?妃?贵妃?还是……”一语未了,丽萝着忙打断:“娘娘,你误会了!那都是赵大人一厢情愿,陛下心里眼里只有您一个人……昨儿还为这事给了赵大人一回难堪呢。您得相信陛下呀!”   耐心等她说完,元月笑着说:“听说赵大人的爱女美若天仙,温良端方,人人都夸赞,比我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后’好上千倍万倍……陛下若有意,我一自然不会反对……”   咣当——   身后的门由外破开。   “你是妖后,我是什么?昏君吗?”   -------------------- 第67章 折月(九)   ===========================   三人都不提防杜阙会来,场面不禁冷了下来。   元月倒无所谓,横竖已与他撕破脸了,冷又怎么样,热又怎么样?总之他不会动她就是了。于是自去贵妃榻上斜坐着无话。   她这般淡漠,可把丽萝、碧春两人唬得手心直冒冷汗,各自对望一眼,忙屈膝相迎。   “下去吧。”杜阙目不斜视,径至贵妃榻前。   丽萝、碧春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退下。   那厢去得心惊胆战,这厢元月却风轻云淡,他过来,也不起身,只不咸不淡道:“我是个戴罪之人,无颜面见陛下,陛下请回吧。”   杜阙忍俊不住,调侃道:“说得恭敬,却连个正眼都不给我,可见你言行不一。”   她也笑,抬起眼帘打量他,近一月未见,他沧桑了不少,侧脸的线条益发清晰紧致,显得五官更加夺目。挑眉勾唇间,戾气逼人,十分担得起“真龙天子”的身份。   杜阙也凝眸看她,她清瘦了许多,肩膀处空空的,宽大的锦袍几乎要把她装住。容光黯淡,唇色发白,活力全无,叫他不由得联想起先帝的病容来,脑子里也不住回荡着一个词:油尽灯枯。   “陛下一直盯着我,可是被我这张不堪入目的脸庞吓到了?”元月用手摸了摸脸,强撑笑意。   日日对镜梳妆,何曾没发觉愈来愈憔悴的神容,她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不人不鬼”一词会用以形容自己。   她心里明白得很,这具身子撑不了太久了,如今还睁着眼,不过是为家人吊着一口气。   兴许这便是杜阙想要的结果吧。   ——得不到便毁掉。   “……你我非要争个无休无止吗?”杜阙慢慢放低身形,与坐着的她视线齐平,“就不能似以前一样,平平和和说两句话吗?   元月哂然一笑:“陛下是来求和的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他拿起她搭在腿上的手,捂在手心,试图祛除那透骨的冰凉。   她抽手,依然放回大腿上,反问:“它的死,你不介怀了?”   “我只要你,别的,不重要。”他目光如炬,肯定道。   她付之一笑,并不信以为真:“陛下是看我可怜,所以随口诌了这话来哄我开心吗?”   杜阙眉宇间浮现出丝丝受伤:“为何就是不肯信我一次?阿月,将信任托付于我,当真有那么难么?”   她摇摇头,不欲同他过分纠缠:“陛下如是来同我争吵的话,那恕我不奉陪。”   说罢,以手比出“请”的姿势。   “……好,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那我便不提。”他稳稳当当留在原地,“三月三,是我的生辰,你陪我过,行吗?”   元月往左挪挪,眼看着自己的衣摆摆脱了他的衣袂,方坐住不动。   杜阙时时刻刻注意着她,当然不会看不出她刻意的疏离。   “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他嘲弄牵唇,“你都不肯让你我的衣裳挨着,又怎会同意陪我过生辰。”   触及心事,她无从反驳,只道:“陛下既知,何必来盘问我一遭。”   三月三,只是三月三,无关其他。   “是不是我不拿皇帝的命令来逼你,你便至死都不愿再多看我一眼?”他问。   她答:“是。”   他自顾自点了点头,随后站直,俯看过来,笑道:“皇后,朕命你,与朕同度生辰。”   她应道:“是,陛下。”   初三傍晚,元月着盛装,点红妆,乘步辇出凤仪宫。   宫人们俱敛声退让行叩拜礼,待凤辇远离,话匣子大开。   有人说:“人人都盛赞尚书府千金闭月羞花,但跟咱们皇后娘娘比起来,还是差远了的。”   有人赞同:“难怪前朝那起惹是生非的把‘红颜祸水’的名号往娘娘头上扣了。”   也有人反对:“我说句该死的话,我倒觉得他们讲得有几分道理。陛下平日多杀伐果断啊,一遇上皇后半句硬话也没了,而且一牵扯到娘娘,陛下就容易喜怒无常。前段日子不还一脚要了素云的命吗吗?”   有人提醒:“那娘娘还出面给凤仪宫的人求情了,还因此被禁足了这么久,你怎么不提?”   气氛微妙得紧,拥护皇后之人和反驳皇后的人都各自劝自己人。互相瞪了片刻,不欢而散。   高居众人之上的元月,听过随行婢女的打抱不平后,由衷笑了。   婢女问她为何发笑,她则道:“难道君王的宠爱,就一定是好的吗?”   婢女懵懂道:“不一定是好的,那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做梦都想得到陛下的宠幸呢?”   “有人爱荣华,有人爱自由,不可相提并论。”她今日格外有耐心。   “那荣华和自由,便不能一齐获得吗?”   “旁人我不知,于我,不能。”   漫谈着,太极宫到了。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正殿外的回廊下左右徘徊,望见元月来,那人作揖浅笑:“皇后娘娘。”   元月冷眼相待,半日,才应言:“孙世子,别来无恙。”   孙瓒神色如常,态度热络:“我一切都好,倒是皇后,清癯了良多。”   “毕竟我不像世子,没心没肺。日思夜想得久了,病态便现出来了。”她笑道。   孙瓒、杜阙联手害惨杜衡一家的事,她永记于心。   “我家老爷子也说我没心没肺,”孙瓒面容和善,“皇后也该学学我。什么事都放在心上,既让他人难受,又给自己添堵,何苦呢。”   元月不屑:“该记在心里的,我一件也不会忘;世子抛之脑后的,我也替你念着。如此,方不负相识一场的情分,不是吗?”   言讫,挥袖进殿。   大殿左右两侧坐满了文武大臣,当中几个眼熟得很,有父亲的同僚,也有父亲的友人,父亲便夹坐在其间,很是不起眼。   “参见皇后娘娘。”群起高呼。   元月不适应这种万人恭维的感觉,学着以前先帝废后的样子道:“平身。”   齐刷刷的谢恩声中,她留心到一个身影,那是位十五六岁的女子,一身儿的藕粉色,打扮得极为素净,容颜清丽,放在人堆里,很是夺目。   察觉到她在打量,那女子盈盈福身,微微一笑,腮边印出两个酒窝来。   她亦回以一笑,正了视线。   一袭赭黄袍的杜阙正坐于殿中央,左手边摆着一把椅子。   “皇后,坐到朕身边来。”他拍拍椅背,长眉一扬。   元月眼皮微垂,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眸间的不悦。   不紧不慢登上高台,她轻轻落座,腰肢笔直,全程未与横在椅背上的手臂有过接触。   “今日元大人也在出席之列,皇后开心么?”杜阙似笑非笑道。   “得见父亲,自然是开心的。”她看向面前满满一桌的珍馐,讽道:“三位将军领兵在前拼死奋战,此处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陛下可真是位明君。”   短短一月,周、王、陆三位将军已与敌军交战不下三次了,但战局依旧焦灼,远看不到收复沧州、棣州二城的苗头。   杜阙鼻子里带出一声低笑:“皇后不必太过忧心,朕自有分寸。”   言毕,颔首示意舞姬近前献舞。   她交叠搁在身前的双手暗暗收紧。   真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舞姬款款而来。软纱轻拂,细腰轻舞,分外赏心悦目。   杜阙提瓶斟满酒,举盅笑邀座下。   元月也随之举杯,笑对众人。   左手边第一排是英国公的位子。英国公两鬓花白,形容瘦削,那双眼却炯炯有神。   英国公旁坐着孙瓒,他自斟自饮着,瓶中琼浆已没了大半,眼光不时在簇簇倩影上流转,看起来很是快活。   元月冷冷挪眼,遥与满脸关切的元嵩对上视线。冲他眨了两下眼表示还算愉悦后,注意力重新回到案上的佳肴上来。   酒盅方触唇,一只手便覆到了手腕间:“不许。”   也罢,不喝也不会怎么着。   她听话地放下酒盅。   长坐无趣,遂扭头向面然薄红的杜阙道:“此处闷热得很,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似乎真醉了,竟没盘问许多,只道:“当心些。”   她含笑点头,抓住碧春递过来的胳膊悄悄从后殿出去。   后殿紧邻一方荷塘,严冬已过,湖塘里碧中映红,一片春意盎然。   荷叶之下,偶有鱼儿游过。   元月心念微动,提着厚重的衣摆上前两步。   “今儿还带着鱼食不曾?”她侧过头来问碧春。   “带了。”碧春一面答,一面从荷包里捏出一把鱼食洒到她手心,末了又觉得不好意思。   元月笑着揶揄:“咱们后殿那片塘子里的鱼儿,都让你喂熟了,一见你去了,全涌过来讨食吃。”   “奴婢长在南边,打小和鱼虾接触,所以比别人多了解一些……”碧春挠头腼腆道。   “你家在何处?”她捻了于是丢到塘子里,鱼儿结对而来,雀跃争抢着。   碧春道:“奴婢家在青州下辖的一个小村子里,从来没想过能到京城来,更没想过会进宫来,直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离家多久了?”元月故意忽略“青州”二字,似漫不经心问。   碧春掰着指头数了数,回:“还差一个月就满八年了。”   她也屈指一算,有几分同情:“背井离乡这许久,想家吗?”   “一开始会想,慢慢的就淡了,到现在一点也不想了。”碧春笑嘻嘻的,面上却有丝丝惆怅划过。   方打算开口,便听后边有脚步声在靠近,定睛一看,正是席间多扫了一眼的女子。   “臣女赵棠见过皇后娘娘。”那女子恭敬道。   赵棠,也姓赵……   元月有几分意外:“赵小姐可是赵礼部的千金?”   赵棠不卑不亢道:“赵礼部正是家父。”   “赵小姐也来赏荷喂鱼吗?”她了然笑问。   措不及防的,赵棠扑通跪倒,叩首道:“臣女有一事请求娘娘,望娘娘恩准……!”   -------------------- 第68章 折月(十)   ===========================   是觉得她的存在挡了进宫封妃的路,所以恳求她主动让位吗?   也好,她求之不得。   “赵小姐请求我什么,不妨说说看,如能办到的,我自会尽力。”元月藏好心思,不动声色道。   赵棠的额头仍贴在地上:“求娘娘到陛下面前说个情,为臣女同卫国公之孙方云英赐婚。”   元月不由得愣住了。   迟迟听不见她的回应,赵棠大着胆子再央告一遍:“娘娘,臣女与方公子两心相悦,奈何家父执意反对,逼臣女入宫随侍不得,便欲把臣女许配给孙世子……臣女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着大不违来求您。臣女素闻娘娘菩萨心肠,最是体贴下人……求娘娘成全!”   今日之前,元月万万料不到“菩萨心肠”“体贴下人”的词语会用在自己身上。   “碧春,扶赵小姐起来。”   碧春依言去搀扶,却被赵棠躲开,猜到她又要哭求一通,元月忙出言:“我总要搞清楚你和方公子之间的情谊,才好向陛下进言,也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见她同意了,赵棠喜不自胜,虔诚拜了一拜,踉跄着起来。   接下来,元月花了半个时辰来了解赵、方二人的情缘,摸清楚前因后果,她发自内心一叹:“赵小姐当真是个痴情人。”   原来赵棠和方云英是青梅竹马,幼年同在白鹭书院上学。方云英天资聪颖,为夫子口中的典范,赵棠则逊色不少,时常被夫子留堂。小女儿家脸皮薄,受不住这等“屈辱”,便想着不读了,回家钻研女红、管家等技能。是方云英及时拦住了她,一面温声开导,一面花课余时间来指导她的课业,温柔耐心到极致。   久而久之,赵棠的功课突飞猛进,成绩仅次于方云英之下,位列全书院第二,也就是这时,她对方云英心生了爱慕。方云英亦然。   二人私下约定,待赵棠及笄时,方云英便来提亲。   去岁赵棠及笄,卫国公府却突生哗变——方蕴柔、魏氏接连身死,国公府二房多了两个孙女、两个孙子,方云英秋闱落榜……方云英从此一蹶不振,日夜买醉,赵棠多番劝解无果。   就在年前,方云英约赵棠见面,亲口与她划清界限,任凭如何挽留也无济于事。   赵尚书见二人一刀两断,自然而然打起了送赵棠进宫的想法。赵棠宁死不从,赵尚书却不管不顾,频频到杜阙耳边吹风。杜阙不胜其烦,当着满朝文武让其下不来台,这才作罢。   谁知安分不过半月,又打起孙瓒的主意来。昨儿亲自登门拜访英国公府,明里暗里向英国公透露了有意结亲的意思。英国公态度不甚明朗,可也没说拒绝的话。   时人皆知孙瓒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赵棠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姐送上门来,他会说个“不”字?   赵棠也是没法子了,才冒险来求元月。   “从前方公子不嫌臣女愚笨,教授臣女学识;而今方公子屡屡失意,臣女又怎能岂他于不顾,独享荣华富贵……”赵棠难为情地笑了笑。   “……你的事,我会向陛下说明,至于陛下意下如何,我不敢断言。”她淡淡提醒。   赵棠无声绞住衣袖,缄默了会子,说:“娘娘肯赏脸,臣女已是感激不尽,至于结果是好是坏,臣女绝无怨言。”   元月边洒完剩余的鱼食,边道:“我并非打击你,而是给你个心理准备,毕竟现在我说的话,陛下不一定会听。”   帝后不和的传言赵棠有所耳闻,否则她父亲也不会生出要她入宫的念头来。   可以说,这次来求皇后,是她的一场豪赌。   不成功,便成仁。   “臣女明白。”赵棠敛眸道。   打发走赵棠,元月在塘子边看了会鱼儿后,转身回席。   一进后殿,才发觉不久前还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大殿,眼下竟安静得不像话。抱着狐疑走出来,“座无虚席”不复存在,仅有几个宫人在打扫残局。   “几时散席的?”碧春叫住左手边撤了碗碟要走的宫人问。   “一炷香以前。”那宫人恭谨回答。   “陛下去什么地方了?”这场盛宴的主人翁自是不能少问的。   宫人咬着腮帮子想了想,道:“好似往冷宫的方向去了。”   碧春当即转过脸来看元月。   “去吧,没事了。”她依旧从容。   碧春没了头绪,只好来问她:“娘娘,大好的日子,陛下去冷宫做什么……?”   她思量片刻,笑道:“许是去追忆过往了吧。”   碧春似懂非懂点着头,又问:“那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去吧,答应了人家总不好食言。”她收住笑容,缓缓道。   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多了,她的身子恐也熬不到夏天了,今夜不去,没准日后想去也去不成了就当最后做一件力所能及之事吧……全了赵棠的心意固然好,没成她也无可奈何了。   太极宫离冷宫遥远,元月羸弱,自己走过去已是不可能,便坐了步辇去。   路上本不用经过御花园,她却要求由御花园绕道,众人只好依命行事。   到御花园外,元月小心翼翼下来,与几个微微喘着气的太监接上视线:“你们抬了辇回去吧,这儿离冷宫不远,我自己散着步过去。”   太监们面面相看了半晌,都道:“天黑路滑,还是由奴才们送您吧。”   “你们几个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么?我说一句,你们还嘴一句?”她冷冷道。   恐她又动气,碧春忙喝:“该死的奴才!几时轮到你们来置喙娘娘的命令了?况且这儿有我伺候,你们还不放心?”   元月不言,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太监们只得灰溜溜告退。   等人散了,元月表情一松,乜着碧春打趣:“在六皇子府时,就属你胆小怕人,见了我不是低着头走开,就是磕磕巴巴答不上话来。如今长进不少,越发有缀锦……的影子了。”   提及缀锦,心中不免难过起来。   细算下来,原来缀锦离开已经快半年了,也不知临死之前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碧春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心里也跟着难受,眼眶忍不住湿润了。所幸夜深,灯笼也暗,看不太出来。   “瞧我,以前最烦别人唠叨,现在我也成了那个絮叨的了。”元月及时拿话止住伤悲,“走吧,随我逛逛这园子,看看是不是大变样了。”   说是逛,她却鬼使神差地只挑昔日与杜阙一起走过的那几个地方走了走:湖心亭、海棠林、养性斋。   湖心亭初见,海棠林下为一份馄饨争执,养性斋中临窗看书……不可否认,与他相伴的那两年,是她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不过,不重要了。不论是与杜阙的两年,还是与公孙冀的七年。   一一停驻过,元月毫不留恋地离开。   同碧春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冷宫到了。   碧春从未踏足过冷宫的地界,想起听过的关于冷宫的传闻,额头上直冒冷汗。   “娘娘……咱们真要进去吗?”她边说边往元月身边贴近。   元月一把夺来她手里颤颤巍巍的灯笼,挺直腰板向朱红色的大门走着:“害怕的话,跟在我后面。”   她走得不慢,碧春不敢多逗留,加快步伐跟上去。   冷宫侍卫望见来人,又惊又疑,忙点头哈腰迎上来:“娘娘怎么来了?这地方……”   “陛下在不在?”不等话完,元月开门见山道。   “在在在,陛下才进去没多久……”侍卫满面笑容,心里却纳罕,帝后这是约好了来冷宫?放着灯火辉煌的寝宫不回,反来死气沉沉的冷宫……真弄不明白这二位是怎么想的。   碧春惊呼:“娘娘一猜就中!陛下还真来这儿了……”   元月不理会碧春的惊叹,对侍卫道:“把门开开。”   侍卫“唉唉”答应着,协同另一位同僚奋力推开大门。   元月丢了个眼色给碧春,碧春心领神会,抖着手摸出两块碎银子交给侍卫。   掠过侍卫千恩万谢的话,主仆俩深入这座死寂的宫殿。   当时遣散先帝后宫的时候,顺便将冷宫里的那些嫔妃也放了去,先帝废后也在名单之中,但废后不领情,坚持留在冷宫。杜阙可不是个婆婆妈妈的,既不走,那便随她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元月于心不忍,好歹看在八公主的面子上,暗地里拿自己的钱收买冷宫的宫人们,没帮上太多,只是让她三餐吃饱、病了痛了打发太医去瞧而已。   杜阙嘴上不提,可元月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能接济到冷宫是他故意放纵的结果。   一径走过来,鸦雀不闻,和从前动不动爆出一声嚎叫的光景完全不同了,恍如隔世。   “娘娘,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奴婢怎么老是觉得有人在看咱们……”碧春紧挨着她,不敢拉开半步,声音随膀子一齐颤抖着。   “别自己吓唬自己。”她步履平稳,“我虚长你几岁,从不曾见过什么孤魂野鬼。就算有,也找不上你我来。”   听了这话碧春略感安慰。往前走了一段,忍不住又问:“可奴婢听说,冷宫里的嫔妃都是含恨而终的,怨气冲天……人一旦有了怨气,就容易化为厉鬼索命……娘娘,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元月忽然刹住脚,生生把碧春吓个半死。   “照你这么说,是皇帝把那些嫔妃打入冷宫的,然后她们才死不瞑目化作厉鬼,合该找皇帝寻仇索命。且不提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单论大齐,你可见哪位是因鬼魂报复殡天的?”她面带薄笑道。   碧春听进去了,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娘娘不愧是娘娘。能到您身边服侍,奴婢真是三生有幸……”   “好了,拍马屁这套我不吃。”元月迈腿继续走。   “娘娘,奴婢很好奇,您年纪也不大,为什么对这些事看得那么透彻呢?”碧春皱眉问。   “……你还是不要明白得好。”她放慢了步子,“明白了,没有好处。”   碧春还想追问,却瞥见游廊上蹲坐着一人,脑袋仰起,枕着柱子。遂连忙拿手指给她看:“娘娘,那是陛下吗?”   元月轻声道:“……不是他,又是谁呢。”   -------------------- 第69章 折月(十一)   =============================   杜阙最是警惕,半点动静也躲不过他去,今儿却稀罕,她并碧春两人都走到他身后且站了好一会了,他仍浑然不知。   “你去外边等我吧。”她将灯笼塞给碧春,柔声道。   碧春回头望了眼黑漆漆的路,立时扭脸回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娘娘,奴婢就在这儿等着,保证不发出一丝丝响动,您能不能别撵奴婢走……”   见这情形,她无奈妥协道:“也罢。”   扫过碧春涨红的脸,目光落在了那个毫无声息的背影上。   接连唤了几声无果,元月用手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陛下,醒醒。”   这回倒是有些进展,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别……打我,我再也……不顶嘴了……”   刚要张嘴,又闻:“……馄饨……好吃……”   元月急忙压下面上的恍惚,抬高声音道:“陛下,地上凉,回去歇息吧。”   这次奏效了,杜阙慢慢揭开眼皮,对着她如水面般的面孔看了片刻,上下唇微微打开,那是“阿”的口型,但他说的却是:“皇后。”   她欣然答应:“是我。”   “朕真是喝昏了,竟不觉走到冷宫来了。”他率先拿开视线,擦着她的肩线望向游廊的尽头,那儿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不需亲眼查看,元月也知晓他看向了何处。   “今儿是陛下的诞辰,来此处已是不吉利,莫说呆了这么久了。回去吧。”蹲得有些脚麻,她咬牙起来。   “朕长在这儿,论吉利与否,朕更有发言权,不是么?”杜阙借着柱子起立,小幅度地晃了晃头,径直去往黑暗深处。   因有事相求,她自然不能不管,缓步跟去。   帝后都走,碧春才没胆子留守,捏紧灯杆小跑着追上。   元月给了一个侧目,并未说什么。   屋子原是木门,年久失修的缘故,早不抵用了,出入畅通无阻。   今晚无月,幸好碧春手里拿着灯笼,光亮微弱,却也照得出屋子里大概的布置。   一张锈迹斑斑的木床,一把残缺不全的椅子,只此,再无其他。   恐怕没几个人会信,一国之君曾在如此简陋的屋宇度过了整整十七年的光阴。   “还是走时的模样。”杜阙走入里面,眼光从左向右巡睃。   元月不愿发表意见,便静静站在门口,他则拿手不时抚摸各处。他最洗洁,却由着灰尘染上指尖。   不觉过了多久,总算结束了这场无声的追忆,他冲她道:“回吧。”   她还是保持沉默,让开一小块儿路,等他出来。   “皇后专程找过来,是为赵家小姐而来,对么?”回程很是安静,一直出了冷宫,杜阙才打破缄默。   元月不觉得意外,还是六皇子时他便手眼通天,当了万人之上的天子,更别妄想有什么能瞒住他了。   “赵小姐和方公子情深意笃,生生分开,实在太过可惜……”她斟酌好词句,继续说:“于陛下不过举手之劳,于他们可难于登天。陛下不妨赏个恩典,成全他们吧。”   杜阙突然发笑,打过来的眸光凌厉了几分:“皇后不肯为自己向朕低头,但肯为素不相识之人来好言求朕……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得到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料,看来赵棠要失望了。   “陛下不同意,便罢。权当我没提过吧。”   他无悲无喜的话音接起她的尾音响起:“朕对你,有求必应。明日一早,朕便为她二人指婚。”   波澜不惊的心不由泛起了涟漪。   定了定,元月低眉谢恩:“那我先在此代她二人谢陛下隆恩了。”   “……只是感谢么?”他的声线低沉了些许。   她抬起眼帘,只见宫灯的光束斜映在他的明黄袍上,打亮了缕缕龙纹,十分耀眼。   “陛下若嫌站着谢恩不够,那我跪下来谢,可否?”说着就要跪。   胳膊肘被架在空中,纹丝不得动。   “皇后当真不明白朕的用意吗?”他的话里,含了薄怒。   元月不假思索:“我愚钝,未能察得陛下的意思,陛下不若直言。”   她懂,他在向自己索要生辰礼。   可她压根没准备,连去年随手揪来敷衍的半旧香囊,也不曾有。   他果然动了怒,改扶为掐,两只胳膊硌得生疼。   “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贴身佩戴,日夜不离身,即便它是你一时拿来应付我的。”杜阙改“朕”为“我”,声线略带颤抖,似是气急了。   元月只管忍疼,一下也不挣扎,两只眼盯着他腰间随风摇曳的兔子香囊,口吻平淡:“陛下既知那是敷衍的产物,何不扔了去?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蓦地,眼前一空,只剩悬挂香囊的带子在剧烈晃荡。   “赠香囊的深意,我不信你一无所知。”   手臂突然向上一抬,她本能去看怎么回事,正正好跌一幅猩红的画卷中。   鼓鼓的香袋子在那修长的指节下,被蹂躏得扁扁塌塌,不成样子。   元月死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   “在我大齐,女子只会给心悦的男子香囊,”杜阙嗤笑,“你,还在抵赖什么?”   “我向来不关心那些琐事的,你应该了解。”她微微笑着,实话实说。   她的确忽略了赠香囊寓意一说,当时送出去,不过是想着应付完事,后来事儿多,也就忙忘了,谁能料到时隔一年会被他翻出来逼问……   这件事儿上,她是无辜的。   “好,我不逼你。生辰礼,我也不强问你要。”杜阙团住香囊,手臂垂落在身侧。   刚松了口气,他又有话传来:“你我成亲时未来得及行的结发之礼,是时候补上了。”   一语才了,杜阙由腰后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取下发冠,利落割下一缕发丝,随即旋转刀身,把刀柄推入她的掌心,热切看过来。   情知推脱不得,元月也不矫情,同样拆了精心扎好的发髻,割断一撮头发,捏在手心。   碧春眼尖,注意到了藏在她发丝间的两根白发,欲言又止。   “你看,我才十七岁,白头发也长出来了。”她比碧春离得更近,何曾看不看那点扎眼的银色,遂情不自禁感叹。   杜阙默然,取来那撮发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油然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本不稀罕要那玩意儿,收了感慨,和他对望了半晌,直言折腾大半夜倦了,搭着碧春的手步入茫茫夜色。   太监们放着辇候在离御花园不远处的宫道上,逮见元月的影子,手忙脚乱與起撵往前朝迎。   元月只言片语也无,顺势坐上去,凭感觉整理散落的发丝。   回了寝宫,丽萝搓着手来接,瞧她披头散发的说不尽的狼狈,咽下满嘴的问候,忙掀帘将她让到里边。   屋里热气熏人,元月穿的朝服里里外外好几层,汗马上出了一身。   欲脱又不敢脱,怕骤冷骤热的消耗完仅存的这点子元气,于是先坐下来喝了杯温水。   “娘娘今儿可见着元大人、许夫人了吗?”丽萝奉命守在宫里,不了解寿宴上的情况,只记着早上曹平递的话:今儿元大人夫妇也在受邀之列。   碧春随身伺候了她半夜,清楚她现在累极了,替她说:“见到了元大人,没见着许夫人。”   丽萝暗暗一惊,思量着该怎么问下去才不冒失,正拿不定主意,元月主动说起:“赶上季节交替,母亲兴许身子不大好,不方便来。”   “也是,那天曹平打元府回来还说听见夫人说话带着咳嗽。”丽萝笑道。   元月实在累得慌,放下杯子叫她俩给自己抹了把脸,又自个儿草草拿牙粉刷了牙,倒头就睡了。   站在床边探头观察、屏息听了好半天,丽萝方对碧春丢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回廊底下,生怕被她不小心听着,硬走到尽头才互相问起来。   “娘娘怎的散着头发,脸色还那么难看?”丽萝问。   碧春一五一十把这一路发生的都说了。   “按理说咱们做奴婢的不该多嘴,可陛下最近也忒过了些……娘娘都这样了,一见面非得绊上几句嘴。”丽萝心直口快,替元月不平。   碧春也搭腔:“谁说不是?咱们娘娘眼看着瘦得脱了相,也不知还能不能……”   后面的话被啜泣盖住。   “前儿我悄悄问过太医,太医只是摇头,问急了也就长长叹气……这可怎么好?”丽萝的眼睛也湿了。   两人相对流了会儿泪,渐渐好些才续起刚刚的话头。   “娘娘的心病在陛下那儿,可宫里谁不知道,陛下离不开娘娘,不然当初也不会大动干戈带娘娘回来……”碧春吸吸鼻子,“你我身份低微,能有什么法子?”   丽萝唉声叹气着。良久,突然左右张望了两圈,确保四周空无一人,才把碧春拉道墙根底下,神神秘秘道:“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许夫人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碧春赶紧捂她的嘴:“你可别胡说!许夫人还不过五十,虽说平日体弱多病,总不至于……总之,你别乱讲!”   丽萝双手扒住她的手,呜呜着点点头。   见状,碧春也不追究,松了手,因不放心她的嘴快的毛病,满脸严肃地又叮嘱了一遍。丽萝满口保证。   然后各自散了。   -------------------- 第70章 折月(十二)   =============================   有人在因思念而夜不成眠,也有人在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目不交睫。   “老爷,国难当头,你安心启程,不必担心我们娘儿几个……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曾经的端阳王妃,如今的杜家夫人含泪看着对面相静坐之人,沉沉道。   杜衡点点头,把双臂架在膝盖上,一头扎到入臂弯,哽咽难当:“母亲说得对,大齐江山危在旦夕,我们身为大齐子民不能偏安一隅……父亲,我们都支持您的决定。”   荣极一时的端阳王杜瑛面朝火堆,长长一叹,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来:“此行倘若我回不来,夫人……便另觅他人吧。”   杜夫人满脸不可置信,起身来到杜瑛跟前,一把抽走那张纸,展开扫了一眼,而后扔进了火堆里:“我与你相伴近二十载,何曾起过另嫁他人的念头!你若回不来,我便带着女儿北上寻你,直到找到为止!”   杜衡早泣不成声,却也不忘认同母亲的话:“女儿这一生,只认一个父亲,那便是您……您休要再提这种话了!”   南下这些日子,她的心里一直存着怨,若非父亲贪得无厌,一个劲儿往权力的漩涡里去凑,自己与母亲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然而当父亲做出北上杀敌助皇城脱困的决定那刻,心目中那个为国鞠躬尽瘁的榜样又回来了。   人生在世,难免一时行差踏错,难道她自己就能保证用不犯错么……   杜瑛热泪盈眶,除含糊唤着妻女的名讳外,再做不到旁的。   在屋里熟睡的小女儿似是与亲人心有灵犀,突然嚎哭不止,杜夫人泪也不及擦,踩着虚浮的步子急回屋去哄。   而杜衡则颤悠悠从杌子上起来,深深望了眼杜瑛,旋即双膝落地。   杜瑛不明所以,忙去扶,却被她避开来。   “父亲,我过了十几年荣华富贵的生活,却未能为国为民出过一点力,而今社稷动荡,民不聊生,我怎可缩在这一方不闻不问!我愿随您一同北上,共同进退!我知道我的力量绵薄,但哪怕只救得一个人,我也知足了……请父亲成全!”杜衡顿首,掷地有声道。   安抚得小女儿入睡的杜夫人一出来,便撞上这副对峙之景。   “……不管你父亲意下如何,我支持你。”杜夫人微微一笑,打破沉寂。   杜瑛闻声回头,还没顾上开口,又听她说:“所谓唇亡齿寒——如若大齐不再,你我匹夫又当何去何从?所以阿衡,我支持你。”   杜衡衔泪朝她的方向拜了一拜:“多谢母亲肯全不孝女之愿!”   杜夫人含笑点头,转眸对着满是不忍的杜瑛:“老爷,不要再犹豫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护送他们一家南下的飞虎卫白日偷偷向杜夫人透露:与叛军于德州城外交锋时,陆将军不幸被俘,因受不住酷刑,将我方军情悉数交代。两日后,叛军卷土重来,周、王二位将军誓死不降,引麾下残兵抵死反抗。一日后,周将军死于乱箭之下,王将军咬牙坚持。又是半日,王将军战死。城破。   三路叛军汇于一处,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直捣京师。   杜瑛深知局势刻不容缓,于是不再踟蹰,转身对夜色中吹响口哨。   须臾,一黑衣人闪将出来。   “蒋指挥使,我们出发吧。”   他口中的“蒋指挥使”正是飞虎卫的指挥使蒋岳。   “……杜老爷不打算和二姑娘道个别吗?”蒋岳瞄了眼静默无声的屋子,神色惋惜。   此行之前,蒋岳对杜瑛的态度和杜阙一样,觉得此人狼子野心,不值得同情,但自从他做出北上解围的决定后,蒋岳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由唾弃变为了佩服,心甘情愿称他一声“杜老爷”,更心甘情愿放下指挥使的身段,听他调配。   “不了。”杜瑛答得干脆,没有过多留恋,遁入夜色。   蒋岳叹了叹,收起不忍,向杜夫人拱手拜别。   而杜衡则飞快整了行装,再度给杜夫人叩了一个头,按住腰间长剑大步流星而去。   杜衡随父风餐露宿时,元月在倚窗眺望南方;   杜衡随父浴血奋战时,元月遥对元府的方向长跪不起,心中祈祷了一遍又一遍;   杜衡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时,元月趴在母亲的病榻前,痛不欲生;   杜衡转醒后再次投身刀光剑影中时,元月握着母亲的手喜极而泣。   ……   春尽之时,元月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   今年,许夫人赠了只纸鸢,元嵩赠了个长命锁,刚好同去岁反了过来。   而杜阙,也差曹平送来了自己的贴身玉珏,握在手心时,还能感觉到余温。   她笑着收下来,问:“叛军到什么地方了?”   曹平垂立不语,面色肉眼可见的凝重。   “这都不能对我透露吗?”她的嘴边依旧挂着微笑。   曹平躬身道:“娘娘且安心在元府住着,用不了多久,陛下定会亲自来接娘娘回宫的。”   仍是这套说辞,回元府的两个多月来,来回听了不下五次了。   她隐隐能猜到,杜阙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否则以他接近癫狂的占有欲,即使母亲驾鹤西去,也不会放她出宫的。   前路未知的感觉,令她很是惶恐不安。   “好,不问了,你去吧。”像过去的每一次问答一样,元月选择退一步。   曹平走后,缀锦冷着脸进来,伸脖子瞥了眼安放在桌上的玉珏,讽刺一笑:“以为拿块儿玉送来就能抹去过去的错了吗?当真可笑!”   元月压着嘴角,截断她的长篇大论之势:“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缀锦抿着嘴,目光有些闪烁,一看就知心里在想什么。   “叛军打到冀州城了,对不对?”她透过镜面瞟着缀锦的反应,果然,缀锦装不下去了,凑上来揪住她的袖子六神无主道:“奴婢才刚上街,街上乱哄哄的,人们都携家带口地往城门挤……人太多了,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被踩在脚底,可人们也不停,只顾你推我搡的往前涌。官兵们挡不住,幸好孙世子及时领着黑压压一群侍卫赶来,才压制住……”   “奴婢被卷到人群中时,听他们说叛军已经在冀州城外驻扎了好几日,没日没夜地攻城。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是一团乱……照这样下去,京城岂不是……”缀锦脸面煞白,双眼爬满了惊恐。   元月无语凝噎,分不出心力来宽慰她。   这便是公孙冀想要的结果吗?   ——白骨露野,血流成河,国破家亡。   外面是那样的光景,元月怎好意思关起门来庆生,三言两语支走缀锦,靠着墙根到书案前,将纸张平铺在案上,磨了墨,提笔书写起来:   父亲,母亲。   国之将亡,女身居后位,岂可坐视不理?同公孙冀情分在先,或可以身试险,消弭仇恨。如成,国祚将存;反之,亦无悔。   得为大义抛头颅洒热血,甘之若饴。不必伤怀,不必痛心。   不孝女顿首。   停笔时,半截身子暴露在日光之下,外面也传来敲门声:“娘娘,该吃午膳了。”   这话点醒了元月,不过寥寥几笔,竟从早晨写到了中午……   “来了。”   收了笔墨,藏好自然风干的信笺,屋子里仍旧祥和。   外头兵荒马乱的,元府自然也好过不到哪去,饭桌上菜色单调得可怜,满目的翠色,一点荤腥不见,但元月满足极了,甚至觉得前十七年的生辰通通比不上这回的有意义。   乱世之下,得亲人陪伴在侧,已是莫大的幸运。   饭毕,下人来报,赵棠前来拜访。   就在上个月,赵棠与方云英行了嫁娶之礼,今儿定是来登门道谢的。想到这层,元月的脸面上总算露出些笑意来,叫人去请人进来。   不多会儿,赵棠袅袅婷婷走入视线,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她忙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边来。   赵棠不敢造次,坚持施了一礼才坐定。   “上个月你们大喜,我也没抽出空去府上道贺,”元月看向一旁站着的碧春,“你去我屋里,把我那只和田玉镯子取来。”   赵棠诚惶诚恐,坐也坐不住,赶紧起来推辞:“娘娘为民妇求情的大恩,民妇尚无以为报,怎能忝颜要您的镯子……娘娘切莫折煞民妇了。”   她不以为然,仍让碧春去了。   “一码归一码。我是对你有恩不假,我该送一份礼物向你二人道喜也是真,你安心收着才算给我面子。”她拍拍椅背,“坐吧,我还有话问你。”   话说到这份上,赵棠只得坐回去,领了这情。   “娘娘尽管问,民妇知无不言。”   元月不卖关子,点明主题:“你父亲赵大人,没难为你吧?”   赵尚书瞧不上方云英,据说当时在殿上听完赐婚圣旨以后,脸都绿了,胡子也炸了起来,碍于皇命,只能忍着满肚子的不满谢了恩。   但谁又保证赵尚书回去以后不会冲始作俑者赵棠发火?   元月也一直存着这个顾虑,好不容易赵棠来了,自然得问上一问。   赵棠笑容一僵,低着头一面扯着手帕,一面叹气:“日子还长,父亲……他总能接受的。”   没明着给出答复,却也显而易见了。   “那卫国公府的人,待你怎么样?”元月了然,接着问。   “衣食无忧,不过民妇与夫君已经搬出去另赁宅子住了。”赵棠松开皱作一团的帕子,释然道。   “好端端的,这又是为什么?”元月十分不解。   赵棠苦笑道:“而今狼烟四起,人人自危,夫君他决意投身军营,尽自己所能报效国家;民妇手无缚鸡之力,虽做不到像儿郎们那般上阵杀敌,好在手头上有些积蓄,可为无家可归的百姓们暂时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民妇与夫君思来想去不能连累各自家人,于是便搬出来了。”   她的声线温柔,仿佛在讲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元月颇受震撼,嘴唇翕动半日,终化为一声喟叹。   “娘娘不用替我们挂心,这都是我们身为大齐子民的分内之事,况且陛下都抛却生死冲在了最前头,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赵棠抿唇一笑,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陛下亲自领兵去了前线?”元月呼吸一顿,半信半疑道。   赵棠有些意外,小心试探:“娘娘……不知道吗?”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我问过曹平,他总是含糊其辞的。”   赵棠方意识到失言,暗暗懊悔不该多嘴的。   “你别自责,是我一心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什么都忽略了……”元月牵强一笑,“赵小姐,你收留的流民在何处?带我去看看吧。正好我也有不少体己钱,估计能帮上不少忙。”   赵棠万分感激,可看她病气缠身,到底不忍心叫她来回奔波,遂提议:“外头乱哄哄的,万一不留心将您磕着碰着,民妇死也担待不起……您若信民妇,不如由民妇代为操办。您看如何?”   怕她怀疑自己动机不纯,赵棠又补充:“民妇没有其他用意,实是民妇的积蓄不足以撑过多时日,而流民们却越来越多,花销也越来越大……”   “我没有疑心,”元月果断否认,“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外面的情况……”   一语未尽,碧春捧着装玉镯的匣子回来,她一把接了,又交代:“你再走一趟,把我梳妆台抽屉里的那个红木盒子拿来,要是找不到,你便问问缀锦,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碧春答应着走开。   等人去远,元月才继续刚刚的话:“回家住了些日子,感觉好多了,何至于磕一下碰一下的就受不住了。你别忧心,也别多心,只管带我去就行。”   赵棠无奈,勉强应了。   俄而,缀锦引碧春而来,那个红木盒子同盒子的钥匙也一并被带了过来。   元月接在手心,将两样东西原封不动交给赵棠:“算不上许多,总是我一片心意。”   盒子沉甸甸的,却不及赵棠的心情沉重,皇后娘娘当真是天下头一号的菩萨……   眼见她要落泪,元月忙道:“趁天色尚早,咱们抓紧出门吧。”   碧春、缀锦互相看了看对方,齐齐问:“外头鸡犬不宁的,您去哪儿?”   元月不藏着掖着,边拉着赵棠出门,边坦白:“赵小姐救助了不少流民,我随她去瞧瞧,也尽一份力。”   缀锦、碧春劝不动、拦不住,遂一人跑去知会了元嵩夫妇,一人跟上来继续苦留。   元嵩夫妇闻讯风风火火赶来,恰好和元月等人打了个照面。   元月不给他们好言相劝的机会,直接命人套车,然后把元嵩夫妇塞入马车,临了只说:“等到地方了,你们再决定要不要阻止我。”   北风起,马蹄疾,悲叹、痛哭声呼啸而来。   元月等人下了车,扫视着眼前的惨象无一不如鲠在喉。   妇孺垂泪,老少哀叹,密密麻麻的面孔上长满了对未来的迷茫、恐惧……盛世不再,山河破碎。   元嵩一言不发,转首而去。   许夫人泪如雨下,更不忍再看,追随元嵩离开。   元月尚能支持,拍了拍一脸无措的赵棠,轻声道:“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赵棠点点头,自去临时的窝棚底下为人们施粥。   元月逼自己挪开眼,转身走近站在马车旁边的元嵩夫妇,苦涩道:“爹,娘,不知你们作何感想……?”   许夫人一味哭泣,字不成句。   元嵩望天默了良久,铿锵有力道:“开仓,放粮。”   --------------------   ====================   # 第四卷 分崩离析   ==================== 第71章 城破   =====================   元府的余粮至多支撑十日,而眼下城中大乱,各铺子接连关门避祸,是以眼看着就要弹尽粮绝,哪怕手中金银不缺,却难以换来粮食。   元月愁得上了火,生了一场大病,再撑不住日日忙里忙外照管灾民的责任,只能回家卧床养病。   许夫人身子也弱,瞅着女儿病倒,紧接着也病气入体,筹备粮、药及日常所需之物的担子便交付给了元嵩、赵棠二人,缀锦等人也跟着焦头烂额想法子。   一筹莫展时,孙瓒领着上百个侍卫来收容难民的地儿巡看了一遭,因元月的事,元嵩不甚欢迎他的到来,面色冷淡,态度冷漠,只字未言。   孙瓒不以为然,对元嵩拱一拱手道明来意:“逃难来京的百姓越来越多,陛下闻知,下旨将聚集在此之人悉数迁至城西临时的营帐中,尽举国之力护他们周全,我奉命督办。这些时日,辛苦大人了。”   元嵩欣喜若狂,面子上再藏不住,击掌大笑:“有救了,有救了!”   赵棠近来日夜操劳,累极了,昨儿险些晕过去,原想咬牙坚持着,元嵩好说歹说把人劝回去了。休息了一夜,今儿觉着浑身松快不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可巧瞧见元嵩欢欣鼓舞的样子,于是快步凑过去一探究竟。   “元大人,”唤出口后,才发觉孙瓒也在,遂不自在地侧身低眉问候:“世子。”   因前段时间赵尚书隔三差五来国公府造访的缘故,孙瓒对仅有一面之缘的赵棠印象颇深,遂不由多看了一眼面前敛眸之人。   “赵……”一张嘴,方记起赵棠已嫁做人妇的事来,赶忙改口:“赵夫人不必多礼。”   赵棠收了客气,忙询问元嵩:“元大人,我刚才听您好像在说什么‘有救了’,什么有救了?”   元嵩心里的雀跃平复了些许,笑道:“陛下下令,把百姓们都接到城西朝廷统一搭建的安置点,孙世子就是来着手办这事的。”   赵棠当即愣住,反复在心中念了好几遍他的话,终于反应过来,喜极而泣:“真是天大的好事!得赶紧给娘娘捎个信儿!”   说着,招呼在前头分发早饭的丽萝过来:“快去告诉娘娘、许夫人一声,粮食的难题解决了!”   丽萝听了也是欣喜难耐,用力点了几下头,直奔元府去了。   这厢缠绵病榻的元月听罢,两眼不住放光,顿觉病气尽消,自己支着床坐起来,捧着脸不自觉发笑。   丽萝也发自内心高兴,话也说不利索了,却偏偏控制不住分享的冲动:“咱们这边松了口气,听说冀州城那边也暂时稳定住了。兴许用不了多久,战乱就能平息,日子就能恢复宁静了!”   元月的想法不似她那么乐观,公孙父子三人手下集结的叛军少说也有十万,公孙冀又对大齐恨之入骨,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杜阙从未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与常年驻守西北、打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场战役的公孙冀相比,明显是吃亏的;   再者,不久前接连折损了周、王二位老将,陆离又叛入公孙阵营,此人曾任大内禁军飞虎卫的指挥使一职,对京师城防了如指掌,一旦敌军攻破冀州城,隔山相望的京城便危在旦夕了。   她不懂得军政,尚且能看出杜阙不占优势,公孙冀有勇有谋,想必早了然于心了,现下的退让不过是一时受挫,待其重振旗鼓,必将杀个腥风血雨。   如若杜阙未能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公孙冀的“良心”身上了。   ——她的死若能唤醒他的悲悯之心,她便是死得其所了。   “是啊,也许明儿睡一觉醒来,就能听到陛下凯旋的捷报也未可知。”元月强颜欢笑着,藏起对未来的担忧。   有盼头,活着才有动力……哪怕所盼之事看起来有些可笑、荒唐。   病体渐好,元月忍不住去城西大营转了一圈,委实对眼前这人山人海的画面吃了一惊。   战局僵持不下,涌入京城的难民愈来愈多,日以百计地增加。肉眼望过来,每个营帐里皆人满为患,粗略估计,最少有五万。   彼时孙瓒、庆王夫妇及赵棠、元嵩都忙得脚不沾地,定睛细瞧,朝中不少大臣也在现场帮忙,卫国公府上下、礼部尚书府上下也在其中。   “娘娘!”赵棠手捧一盆血水从前方一处营帐里出来,远远朝这边喊了一声。   元月急迈步过去,她生来对各种气味非常敏感,不由自主皱紧眉头。   赵棠以为是自己身上出的汗引起了她的不适,小心翼翼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难为情笑道:“太赶了,天又热,顾不上沐浴更衣,只得将就穿着……娘娘恕罪。”   被误会了,元月忙脱口解释:“我并非嫌弃你,而是对血腥味比较敏感。”   赵棠恍然大悟,端着盆绕道大帐后边的空地上,把血水泼干净,而后随手扯住一个侍卫将盆交出去。方折回来,却见她蹲着,正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说着什么。   “姐姐,您就是皇后娘娘吗?”小女孩歪着头盯着元月的脸,眼里满是好奇。   “你听谁说的?”元月笑问。   小女孩回首用手在身侧的大帐里指了指:“阿娘说的。阿娘说,皇后娘娘菩萨心肠,日日都来照顾我们,可娘娘病倒了,为我们病倒了……姐姐,我觉得你生得就跟画里的菩萨娘娘一样好看。所以,姐姐就是皇后娘娘,对吗?”   元月心头一软,轻轻拨开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两眼弯弯:“对,不过你还是叫我姐姐好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娘平时都唤我青儿,姐姐便也唤我青儿吧!”青儿灿烂一笑,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   “好,青儿。”元月抽出手绢擦擦她脏兮兮的小脸,偶然瞥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自她方才指的方向缓缓出来,——正是她的阿娘。   “青儿,还不快见过皇后娘娘!”青儿娘板着脸呵斥一声。   元月摆手笑道:“都是虚礼,何苦为难她一个小孩子。”   见阿娘过来,青儿扭头走到阿娘身边站着,扯扯阿娘破了好几个洞的粗布衣裳,笑嘻嘻道:“阿娘,姐姐对我很好,还给我擦脸了呢。”   青儿娘嗔怪地睨了眼青儿,堆笑对元月说:“听说娘娘身子欠安,大家担心得不行……今儿见了娘娘,悬着的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   元月笑道:“我也没做什么,哪里值得大家这么惦记。”   旁观的赵棠不认同这话,上前来插嘴:“娘娘过分谦虚,倘非您一家慷慨解囊,粮食早就供不上了……您简直是我们的救星!”   这儿本就乱作一团,怕再引出什么事端来,元月赶紧打断赵棠:“大家都忙着,只管陪我在这闲聊不像话。正好我好全了,也来尽一份心。”   赵棠哪里拦得住,惟有拣些轻省活儿给她。   手忙脚乱了三四日,孙瓒突然御马离了营地,元月狐疑万分,却碍于手头上事儿多,便先搁到一边不提,到夜里回了元府才叩开书房的门,询问元嵩个中内情。   元嵩白日和孙瓒换了庆王夫妇的班为众人施粥,侍卫来报时,隐约留意到两句,说的是:冀州城破,陛下正率军往京城来。   孙瓒当即丢开盛粥的铁勺,跃上马背纵身而去,徒留元嵩在原地魂不守舍,面上还不敢表现出异常,生怕叫人查出端倪引起纷争。   不期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元月又来追问……   瞧他欲言又止,神色沉重,元月便猜知白日孙瓒的走定非同寻常,故而不肯轻易饶过,再三逼问,铁了心问个究竟。   被逼得没法,元嵩只好说了:“冀州城破了,陛下要撤兵回京。”   “什么?!”元月急得拍桌,震得手心阵阵发麻,“冀州城……被攻破了?”   元嵩满面悲痛,重重跌在椅子上,两手扶着额头,不住叹气:“连陛下也挡不住,难道大齐真要变天了?”   “……该来的,总会来。”她摇了摇头,默默退出了书房。   今晚的天空格外透亮,颗颗星斗点缀其间,真应了那个词:星汉灿烂。   身处同一片星空之下的杜阙,亦忍不住勒马驻足,抬起了头遥望那横亘着的星河。   伫立片刻,收回目光,垂目抚上心房之外的那片玄金战甲,只有他知,冰冷坚硬之下藏匿着的是那夜亲手所结的发丝,令人温暖而心安。   停留须臾,他重新握紧缰绳,拍马踏尘远去。   百余里之外的冀州城内,同样有人仰望那片璀璨,望着望着,手里的剑陡然落在了地上,清脆的砸地声惊动了城楼之下的公孙弼。   公孙弼一步一步登上高处,但见一修长挺拔的身影迎风立于城墙前。   “二弟,你在看什么?”公孙弼近前,弯腰拾起滚在血泊里的宝剑,递给面前之人,“竟连最心爱的佩剑丢了也不闻不问?”   公孙冀单手攥住剑身,任由上方的黏腻涂满掌心。   “山河凋零,黎民蒙难……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他转向公孙弼,眉宇间充斥着不确定,“大哥,你告诉我,这一切的代价,当真值得吗?”   公孙弼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头,神色笃定:“开弓再无回头箭,莫非你想半途而废?难不成你忘了大齐狗贼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忘了大燕朝的血泪史了吗?”   公孙冀闭上眼,再睁开时,怀疑之色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冷意:“没忘。”   “好!”公孙弼扬声道,“二弟,明日一早,我们便进军京城,一定杀大齐狗贼一个片甲不留!”   公孙冀不断收紧握剑的五指,手背上随之凸起根根分明的青筋:“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五万将士的命、尊严、元月……   欠他的,他要一样一样地、加倍地,讨回来。   -------------------- 第72章 赴死   =====================   翌日清晨,大军班师回朝,元月原想去观望观望,不料倒被风尘仆仆的曹平堵在了大门口,细问才知,他揣来了杜阙的亲笔信。   她当下迎着风便拆开来看,确系他的字迹,上面的话却不过短短两字:等我。   她禁不住一笑,抖上两抖信纸:“只两个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曹平陪着笑脸,向被她捏在右手里的信封努了努嘴:“信封里还有东西,娘娘忘记看了。”   经提醒,她才发觉信封有些沉,忙伸进手去摸,果然摸到个又软又涩的玩意儿,掏出来一瞧,眉心不由得添了几道竖纹:“怎的把它送了出来?”   里头的正是去年赠与杜阙的那个半旧香囊。   将香囊托在掌心端详了半晌,仍是不解这其中的深意,正要再问,曹平笑答:“陛下请您代为保管几日,他怕弄脏了,等风波过了,他亲自来取。”   这话可把元月难住了,推辞不是,接受不是,到最后还是糊里糊涂收了起来。   料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世,回房以后便仍旧将香囊并信一块儿塞回了信封中,和前几日写就的“遗书”一齐放到了一个小木匣子里,锁上锁头,攥着钥匙临窗望着院里那颗长势正好的梨树出了半日的神,才起身前往许夫人住的院子,打算最后感受一下与家人团聚的温馨。   挨着墙缓步来到许夫人门前,依稀嗅到门缝里钻出一股子药味来,鼻子里难受,心里更难受,做了个深呼吸勉强憋住泪意,元月附手敲响门扉:“娘,是我。”   里面传出碗底碰上桌子的动静,然后才是许夫人的声儿:“小月啊,快进来。”   打开门,许夫人那张病容映入眼帘,元月喉咙发紧,步步走过去,膝盖跪在床跟前,偏着头枕在许夫人的腿上,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许夫人没说话,只是用手心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   半日无言,临到夜幕降临,元月方恋恋不舍回了自己的房间,恰逢缀锦等人捶肩扶腰而归,她向外招招手:“碧春,你进来一下。”   碧春扭脸看了看神色各异的缀锦、丽萝,撇撇嘴自去了。   丽萝也觉得没意思,打了个哈欠走开。   只剩缀锦一动不动地站着,巴望着窗纸上透出来的剪影暗自伤怀,直等碧春又从屋子里退出来,这才找回思绪来。   “娘娘叫你做什么?”缀锦拦住走得飞快的碧春,开门见山道。   碧春神色自若道:“没有别的,只是问了一些营地上的情况。”   缀锦迟迟不接茬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碧春猜着几分缘由,故笑道:“我年纪小,体力足,又自小呆在宫里,什么养活累活也做过,皮糙肉厚的不怕劳累;姐姐可不一样,娘娘把姐姐当做家人,看你日夜操劳的甚是辛苦,不忍再麻烦你。娘娘一番苦心,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呢?”   听了这个解释,缀锦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了些许,转忧为喜道:“就属你嘴巴甜。好了,你也直了一天的腰了,赶紧回去洗洗睡吧,明儿还得早起过去呢。”   碧春悄悄舒了口气,笑眯眯道:“姐姐也是。”   缀锦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转个弯渐渐没影了。   等人完全融入夜色,碧春敛了笑急匆匆摸到自己屋子外,轻轻推开门,却见里头点着灯,而丽萝早已窝在床上沉沉睡着,鼻子里发出微微鼾声。   她拍拍胸脯,踮着脚尖去吹灭了灯,又轻手轻脚爬上床榻,和衣而卧,脑子里不觉放映着刚才和元月交谈的画面。   “碧春,我知你为人诚实,一旦答应了什么事定说到做到。念及此,我才避开缀锦、丽萝不用,独独叫你过来。”元月端端坐在床边,脸上看不出一丁点笑意。   她讲得认真,神容严肃,碧春一时没底,舌头也跟着打结,磕磕巴巴回:“娘娘请、请吩咐,奴婢万死、万死不辞……”   “你想哪去了,”元月眉目略染上几丝无奈,“让你来,只是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保管。”   说着,向外摊开掌心,碧春拿眼一瞄,但见上面赫然躺着一把深棕色的钥匙。   “你听好了,”元月道,“钥匙是我枕边那个木匣子的,至于里面是什么,你别问,也别好奇。还有,在没见到陛下来府里之前,断然不可将它的存在泄露出去,几时他来了,你尽管把它转交给他。他看过后,会明白的。”   碧春忍不住问:“您何不亲自给陛下……?”   她冷冷挑眉:“我再强调一遍,你只管按我说的办,疑问、好奇,不要有。听明白了吗?”   碧春还是头一回受她的冷言冷语,惊得背后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来,哪里还顾得上多嘴多舌,忙点头:“是,奴婢听明白了。”   “好,”元月满意笑笑,“你下去吧。”   ……   碧春想不通元月这么做的目的,可正如元月所言,她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答应了什么人什么事,宁可自己吃亏也决不会背信弃义,当初杜阙便是看中她这个长处才把她弄到六皇子府上的。   因此,于元月的命令,她无比重视,急忙坐起,借着月光把钥匙和自己贴身佩戴的玉绑到一起后,小心塞回衣领里,摁住隐于胸襟之下的物件儿,躺下来合上了眼。   天亮以后丽萝起床准备打水洗漱时,瞥见对面榻上整衣而眠的人,哑然失笑,看来这人最近的确是累得紧,不然怎么会忘了脱衣再睡的道理。   这般想着,便没去吵她,等见了缀锦,便说:“碧春那丫头累得脸都黄了,今儿让她歇歇吧。”   缀锦笑骂:“昨晚儿还跟我夸下海口,才一夜就累倒了。罢了罢了,她年纪也小,休息休息也是好的,别给折腾出毛病来,横竖那儿缺她一个也不至于维持不下去。”   二人说说笑笑的,照旧出府搭赵棠的马车往城西去了。   两人的谈笑由窗户里飘进来,叫醒了沉溺于梦魇中的元月。   抬手蹭了下眼角半干的泪痕,她自下地,穿戴整齐,梳洗利落。   对着铜镜抿鬓发,感慨头发日益稀疏、枯黄时,院里忽而传来交叠的脚步声及急切的呼喊声,站起来贴近窗户往外一看,府里的下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四处乱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   “这是怎么了?”元月也慌得没了阵脚,急支开窗冲浮躁不安的人高声发问。   各人只顾到处逃窜,完全没有人理会她,万幸碧春指挥着几个精壮的小厮及时跳出来,连吼带骂地控制住了局面。   闹剧停歇后,碧春冲进来解释:“娘娘,叛军由冀州城打过来了,陛下刚下令让所有人各户关门闭户,不许出门,您千万呆在屋里别出来!”   元月赶紧扯住转头要走的碧春:“我爹和刚出去的缀锦、丽萝呢?回来没有?”   “老爷他们都被堵在城西营地回不来,不过那里有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守,应该暂时安全!要紧的是您和夫人,可一定不能出来……您放心,府里有奴婢,奴婢定不叫您与夫人受一丝一毫的伤!”   这次她没拦着,任碧春去了。   在碧春强势的带领下,茫然不安的众人归作几路,堵门的堵门,超家伙的抄家伙……一时间,院里动荡不再,有的只是有条不紊的行动和渐渐高涨的斗志。   而一片昂扬之气下,还深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息,惟元月一人所觉察。   烈日当空,普照四方,却驱散不了四起的烽烟。   元月昂首立在空无一人的长安街上,无语凝噎,掩面叹息。   响亮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停落在身后,她缓缓回首,瞳孔不由自主向四周扩散开来。   “元姑娘,噢不,皇后娘娘,久违了。”   嫣然而笑动人心的,除巧林外,再想不出旁人了。   “巧林姑娘,久违了。”元月也是一笑。   巧林按住马鞍轻盈一跃,双眼与她的,齐平。   “这城里的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躲着,娘娘怎么反倒大摇大摆地来街上了?”   她从容道:“畏首畏尾向来不是我的行事原则。”   “许久不见,娘娘竟一点也没变。”巧林面带戏谑,随后话锋一转:“说说吧,想方设法避人耳目跑出来,目的是什么。”   早在昨晚,她便接到公孙冀的命令,入城之后将元月带出来。今儿城门一破,她冲在最前头,抄小路绕到元府后面,正在为从何下手而苦恼之际,墙角不提防探出一颗头来,仔细一看,居然是此行的目标。托腮苦想半日无果,便决定先不戳破,偷偷跟上去见机行事,反正元月也不是她的对手。   一路跟踪到直通皇宫的长乐街上后,心底那团疑云渐渐透明了起来:元月好似打算进宫。但进宫的意图,她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才闪身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本以为元月会含糊其辞,未曾想话问出口以后,她当即给出了答案:“我要见到公孙冀,立刻,马上。”   然而令巧林更为震惊的,远不止这些。   当她尚沉浸在圆满完成任务的喜悦中,未及对高耸的城楼上破风而来的箭矢做出反应,有一人却挺身而出,以身接下箭羽的攻势那刻,她方恍悟,这瞬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   “阿月!”   居高挽弓的那抹玄影,遥在另一端歇斯底里,而举剑迎敌的那抹赤影,于千军万马之前颓然倒地,追悔莫及。   渐渐的,震天杀声盖过了一切,漫天血光吞灭了所有。   巧林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字——杀。   --------------------   女主角是不会死的,所以只是我虚晃一枪的把戏( ̄y▽ ̄)~*捂嘴偷笑 第73章 恶战   =====================   元月没料到,这般轻易便见到了公孙冀,更没想到,会以血肉之躯接住那支公孙冀的利箭。   箭尖破肉的刹那,竟是不疼的,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气浸到骨子里那种冷。   冷过后,又觉得热,似架在火上腹背皆被烤焦的灼烧感。   冷热交替着侵袭而来,直模糊了视线,封闭了听觉,惟剩嗅觉还算灵敏,满满都是血的味道。   是她的血,还是谁的血,她看不清。   眼皮渐觉沉重,意识渐觉昏沉,但有一句话徘徊在脑海中,经久不散。   她想,这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否则,后悔莫及。   “……不知用我的死,可否抵消你的恨……?”她不但将话吐露出口,还竭力撑开眼睛透过厚厚的迷雾去找寻一张记忆深处的脸孔。   万幸,她找到了。   那人也在看她,眉宇之间傲气全无,豆大的泪点坠在她的鼻梁上。   “回答我……”水珠滑入了元月微启的嘴巴中,又咸又涩,“就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勉之,哥哥……”   尘封的名称,在血光四射的这日,重见天日。   公孙冀不住摇着头,泪珠不断滚落,口里不停重复:“圆圆,不……”   他在否定什么?   是她的请求,还是……她的死?   “过去,是我负了你,我无以为偿……只有这条命算得上值钱……”元月尽自己所能展露笑颜,“勉之哥哥,停手……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曾经他也为黎民、河山而赴汤蹈火,如今生灵涂炭,社稷飘摇,他当真能做到无动于衷?   她仍抱着一丝丝希望。   公孙冀双眉深锁,捧住她血污遍布的手贴在脸颊边,企图用体温来温暖她,每一次相触都极尽贪恋:“我……”   下文如何,元月已然听不到了,她太累了,唯一的念头便是合上眼歇一歇。   “圆圆!”公孙冀跪在沾有她体温的血泊中,失声呐喊着,可她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公孙冀!”   对面炸出一声怒喝,然而他眼里只看得见怀中躺着的那个安然的人,他一遍遍描摹着她的容颜,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公孙冀!你要为一个女人葬送所有人的性命吗?还不快起来!”公孙弼且战且退,于公孙冀面前站住脚,欲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振作起来,只见迎面袭来一道寒光,寒光中隐隐倒映出一双淬满狠厉的眼睛。   ——是杜阙!   公孙弼后仰着脖子,堪堪避开一剑封喉的可能性,旋即抄紧手心的长枪,大喝一声“狗贼,拿命来!”纵身相迎。   “凭你也配!”杜阙怒极,单手持剑,左脚横跨一步,以迅雷之势闪到他的身后,举刃瞄准他提枪的手臂,猛刺下去。   “呃……!”公孙弼躲闪不及,生受了这击,差点抖落兵器。   杜阙冷冷一笑,趁势转到他身侧,剑气直逼他的胸口:“杂碎。”   话音一落,鲜血扑簌簌泄下,公孙弼倒地不起,气绝而亡,死不瞑目。   “现在,轮到你了。”淋漓滴血的剑正对着公孙冀的头顶。   公孙冀缓缓抬头,直视迫在眉睫的利器,眼底布满冷厉:“你亲手杀了她。”   杜阙充血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痛苦,弹指之间,冷剑抵上公孙冀的战甲,再眨眼,刀身穿膛而过。   “她没死,该死的是你。”   拔剑而出的同时,公孙冀重重摔倒在公孙弼身旁,同那两只含恨的眼睛无声对视着。   公孙冀被甩出去的瞬间,杜阙毫不犹豫地弃剑,双臂紧紧搂住了那具安静的身躯。   “阿月,阿月……”他低声叫着那个压抑多日的称呼,一刻不停歇晃动着自己的头,他不信,她就这么离开了,他不信。   他用手指一点一点靠近她的鼻尖,临到时,无穷无尽的怯懦一拥而来,包围了整个心房。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他如是重复着。   指节终于寻到停落点。   有热气徐徐拂来,幽微而绵长。   她……她还活着!   杜阙喜极而泣,一把抱起元月,丢在一旁的剑也不管,直直向打作一团的城楼而去。   曹平眼尖,挥剑杀出一条血路,高呼:“陛下放心,奴才掩护您!”   话未了,公孙胜策马拖刀杀将过来:“狗贼!还我儿命来!”   曹平一惊,咬定牙往前冲去,怒道:“妄想!要过去,先过我这关!”   公孙胜额角暴起青筋,大骂:“凭你个阉人也敢拦我?不自量力!”   言罢,舞刀与曹平交锋。   公孙胜力气奇大,刀法绝佳,身手不凡,不过两个回合,曹平便略显颓势。   公孙胜狂笑不止,步步紧逼,击击致命,曹平一时不敌,左膀中了一刀,立时把剑震飞出去。   没了兵器,只能赤手空拳抵抗,可终不是个办法,不出半盏茶,手上、腿上、身上全挂了彩。   公孙胜乘胜追击,甩刀向他的喉咙攻来,目标很明显,想取他的项上人头。   曹平身中数刀,浑身血肉模糊,到现在只剩一股保护杜阙安全撤离的冲劲儿撑着,眼下是想躲也躲不得了。   “公孙老贼!吃我一剑!”性命攸关时,一身银甲的孙瓒身骑高头大马突破重围,趁公孙胜不防,引刃给了他后腰一下,曹平得以喘息,捡回一条命来。   “你去保护陛下!此处有我!”孙瓒扬声道。   曹平将感激的话埋在肚子里,随手捡了把散落在地的剑,对付那些源源不断围上来的兵卒。   “孙老儿尚且是我的手下败将,你来,不过是为我的宝刀献祭罢了!”公孙胜本来就不把曹平那种喽啰放在眼里,见区区孙瓒自寻死路,他也乐得赏脸陪其耍上一耍。   孙瓒笑而不语,有条不紊接住他的招数。   公孙胜狂妄自大,却并非盲目张狂,而是有货真价实的本事,孙瓒的功夫,对他,根本不够看。   孙瓒嘴上不说,面上不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手上确实感到有些吃力,一个抬眼的功夫,左肩结结实实吃了一刀,好在他素日最能忍疼,皱了皱眉,勉强找回注意力来迎战。   “父亲!我来助你!”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孙瓒暗叫不好,公孙胜一个且难于占得上风,再来一个公孙冀,即便是受了伤的公孙冀,凭他一人,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腹背受敌,孙瓒进退两难,只好一面咬牙同公孙父子周旋,一面勒马斜着一退。   公孙冀双目红得似浸了血,脸上也血迹斑斑,活生生像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今日不踏平这皇宫,难解我心头之恨!”他切齿放话,然后倾身相逼。   孙瓒已然落了下风,没得选,仅有退守,饶是这般落魄,心中仍忘不了嘀咕杜阙斩草不除根,不然自己堂堂世子爷,怎会狼狈至此!   想再多也无用,现下杜阙急着救元月的命回了内宫,朝中几位叫得上名字的将军又在另一道城门外死战,一时半会过不来。此处现下群龙无首,他若怕死退了,必殃及内宫,虽说早有准备,这群虾兵蟹将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可他小霸王的名声却实实在在毁了。   比起名声扫地,他宁愿抛开这条命和公孙胜斗上一斗!   利害关系已明了,孙瓒再无摇摆,一勾唇:“大话谁不会说?想踏平皇宫,问过我了么?”   言讫,收心转退为攻,打得公孙父子措手不及。   公孙胜勃然大怒,道:“殿下,我来对付这个不知死活的,你去追狗皇帝!”   公孙冀正有此意,扫了眼被掣住手脚的孙瓒,打马奔离。   孙瓒急得干瞪眼,却也自顾不暇,飞快定住心神继续和来势汹汹的公孙胜缠斗起来。   “公孙冀!”远处忽然飞来一道吼叫,不是别人,正是姗姗来迟的杜瑛、杜衡。   趁所有人皆愣神的间隙,孙瓒火速找准公孙胜执刀的手,送上一剑。   “搞偷袭?”公孙胜稳稳兜住刀柄,将所受的苦楚尽数奉还。   “我来帮你!”杜衡舞鞭飞身而来,不偏不倚替孙瓒挡下致命一击。   “少废话!再多嘴多舌,死了活该!“根本不容他多说一句,杜衡便自顾自同公孙胜交开手。   孙瓒轻轻一笑,亦驱身向前,配合杜衡,一起对公孙胜施以威胁。   而杜瑛另有目标,眼睛都不曾偏一下,遥冲一路打到城门下的公孙冀而去。   公孙冀转首,不屑道:“你敢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杜瑛面上浮现荒谬之色,唾弃:“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公孙冀索性掉转马头,直面对方,蔑笑道:“急着死,那我便满足你。”   杜瑛不跟他多费口舌,喝一声“驾”,与之过招。   红轮西斜,这场格杀仍未结束。   冰轮高悬,杜阙的出现终止了这场激烈的鏖战。   公孙冀身中数箭,却未伤及心脉,已经被押送天牢了;公孙胜重伤,当场晕厥,然杜阙下令将其救回来,留待三日后于城楼之上处以凌迟之刑;而公孙父子手下的十万叛军,死伤过半,剩下的则纷纷弃甲投降。   战时冲在前头的孙瓒、杜瑛、杜衡等人虽负了伤,好在未伤及根本;惟有曹平,胳膊腿俱断,五脏俱不同程度上有伤损,请了御医来,御医摇头表示:命不久矣。   杜阙一言未发,却在曹平病榻前守到了三更才露面,见到众人只说了四个字:“准备后事。”   据太极宫的宫人说,当夜杜阙一夜未归。天亮后,有人看见,他依旧穿着与敌拼杀时的铠甲,靠坐在冷宫的围墙外,身边还零星散着几个空酒壶。   晨曦破开云层洒下之时,又有人望见,他往凤仪宫的方向去了。   -------------------- 第74章 生死   =====================   凤仪宫内,悲声绕梁,叹息不迭,满堂凄凉。   许夫人倾身伏在金灿灿的床榻上,手握湿哒哒的手帕掩嘴呜咽,破碎的声调中依稀可拼凑出几个字眼:“老天爷,要取取我的命,何苦不放过我那苦命的儿……”   许夫人的旁边站着元嵩,他不言不语,脊背佝偻,眼见的沧桑了不少。   杜阙一入内,看到的便是这副场面。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引来许夫人的回首,顷刻间,慈爱不见,迎接杜阙的是一位为爱女一无所惧的母亲。   “你还有脸来?!”许夫人趔趄起身,突破元嵩下意识的拦阻,给了杜阙有力一击,让他不得不退后两步保持平衡。   在外守着的宫人们闻声一拥而来,指责之言刚送到喉咙,便听这位年轻的帝王说:“出去。”   帝王之命,不敢不从。   偌大的寝殿重归空旷。   许夫人却嗤之以鼻,眼光环顾一周,随手抓起床头摆放的白玉花瓶朝杜阙掷出去:“你走!收起你的虚情假意,走!”   那挺拔的身姿未有分毫退却,只是默然看着花瓶在自己脚下粉碎。   末了,左手按住挂在腰侧的佩剑,拔剑出鞘。   元嵩大骇,忙挺身护在许夫人跟前,大喝:“有气冲我来,休伤我妻女!”   许夫人岂是畏死的,拼尽全力掰开他,怒视举剑不语之人:“尽管来!我元家上下,就没有贪生怕死的!”   说完,心上隐隐作痛,脑海中不断显现两军对峙下,元月孤身承受一切的画面。   她只恨太过迟钝,忽略了那天元月面对自己时的不自然……   杜阙微微一笑,掉转刀尖,向着自己的胸口刺进去,动作干净利落。   许夫人不由张大嘴巴,元嵩也为之一惊。两人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待大半截刀刃淹没在血肉中,杜阙又将它抽了出来,血气直上,朦胧了视线。   “她生,我生;她死,我死。”他仍然笑着,沐浴着橙色的光芒一步步靠近那方床榻,然后,折下腰来,以唇碰了碰那片藏匿在发丝之下的无血色的肌肤,“我知悔了,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语尽,他慢慢离开,双膝触地,指腹穿过黏糊糊的战甲,捏住紧紧贴在心口之上的发束,使它重睹天日。   他牵起嘴角,把它贴在唇边,呢喃:“结发夫妻,生死与共,可我,只要你活着。”   语尽,他拿开它,轻轻将缠绕在上的红绳解开,发丝瞬间分作两缕,其中一缕被放到了元月的枕边,另一缕则落入了他的掌心。   “自由,我还给你……”   他侧着头枕在床沿,一点点合上眼。   阿月,再见。   *   元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公孙冀策马奔腾的英姿,有杜衡立于花影之下的笑颜,有缀锦探头偷瞄话本子的疑容,有许夫人手托封了口子的荷包的笑叹,有元嵩勾勒纸鸢的从容;   也有端阳王妃轻抚孕肚的期待、端阳王指点歪七扭八的“杰作”的无奈……   以及杜阙手捧香囊的欣喜、床幔之下引刃相逼的疯狂深夜中耳鬓厮磨的蛊惑……最后,走马观花的片段定格在了城楼之上的声嘶力竭。   “娘娘、娘娘醒了!”   元月看见了来来往往的影子,他们眉飞色舞地议论着,给人一种犹在梦境中的不真实感。   他们告诉她,她仍活着,还告诉她,战乱平息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数不清过了多久,脑中那层迷离的雾全然消散,她也终于感受到了体内蓄势待发的蓬勃之气。   “姑娘,今儿天气不错,正适合晒太阳,奴婢扶您到院里走走吧。”将思绪打断的声音,来自缀锦。   “也好。”元月亦有此意,搭上递上来的手臂两步一停地接近半掩着的门。   门缝之外,橘色的光束穿过稀松的枝干,为树下正挥舞着扫帚清扫花瓣的三两宫人身上缀上点点光斑。   缀锦拉开门,青光迎面入眼,她立时伸手去遮挡,待眼睛适应了强光的照耀后,才挪开护目的手,迎光恍惚感慨:“日头可真毒。”   缀锦笑道:“数着数着没两日就入伏了,从立夏到现在,竟一场雨也没下过,也真是奇了。”   元月寂然望着天尽头蜿蜒的山脉,一时无话。   等身子挨到椅背上后,方道:“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一日有十个时辰在榻上窝着,也没有心力去关心旁的。”   身后披斗篷的动作一顿,缀锦笑道:“您还没好全呢。依奴婢的,该再休养个一年半载才行。”   “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似乎还是什么要紧的事,”她权当耳旁风,转头给了缀锦一个长久的注视,“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儿,我受够了,这辈子再不想体验一次了。缀锦,告诉我,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孙冀如何了,杜阙去哪了……等等,她全部都想了解。   缀锦不是个会说“不”的人,于她的诘问,根本无法推脱。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缀锦讲得义愤填膺,元月听得泪流满面。   “那公孙胜被救过来后,便扔去了天牢等待三日后的极刑?可谁也没料到,行刑那天,他忽然笑个不停,孙世子逼问再三,竟牵出了一桩陈年旧案。原来几年前所谓公孙冀勾结匈奴叛变谋逆,净是公孙胜、公孙弼从中作梗的结果!”   “他们父子见公孙冀迟迟不肯敌对大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暗中去渭水对岸偷袭匈奴大营,破坏了渭水之约,最后栽赃嫁祸给先帝,为的就是让公孙冀彻彻底底死心,好实现他们的复国梦!”   “……可惜,公孙冀一直恨错了人。那五万将士的命,合该向那两个狼狈为奸的贼人讨要才是!”   后来的话,元月有些记不清了,直等回屋歇了一宿,旭日初升时,才勉强回忆起来。   公孙胜罪该万死,当天便被凌迟处死,围观百姓无不愤恨痛骂。   至于公孙冀,从战败后便被关入了大牢,日夜有御医照看,保住一条命,而今依旧在牢里。   而亲手为公孙冀贴上“手下败将”称号的杜阙,在选择为失手射伤她而赎罪后,至今昏迷不醒,现下在太极宫躺着,朝中事务暂由庆王处理,孙瓒在旁辅佐。   回想到这儿,元月眸色一动,回身抱起软枕,目光在锦筃上流转。   忽而,锁定了在靠墙的角落。   她探手摸出一绺头发,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她自己的。   原来他所谓的赎罪,还包括了予她自由。   日薄西山时,元月来了太极宫。   说来好笑,当了大半年的皇后,今天以前,她只踏入过太极宫一次。   曹平已入土为安,吴守忠自然而然成了太极宫的掌事太监。   “娘娘万福金安。”吴守忠卑躬屈膝迎上来问安。   元月省去转弯抹角的功夫,开宗明义道:“陛下还没有醒的迹象吗?”   吴守忠实话实说:“太医说,醒不醒得来,得看陛下的造化了。”   那一剑精稳准狠,到现在能保住不死已是奇迹,至于会不会醒,几时醒,谁都不敢下定论。   “……我进去看看他,你去外边守着吧。”元月未展现出过分伤悲来,语调十分平缓。   吴守忠听从命令,恭顺走开。   寝殿不算太大,却走了好久才走到那顶床帐外。   犹豫良久,她冉冉掀开床幔。   杜阙仰脸躺着,眉目间一片柔和,若非那白纸似的唇色,倒真像是在安寝。   元月不动作也不吱声,就这么看着,直至背后有鞋底摩擦地板的窸窸窣窣声飘来,才发出今晚的第一句话:“你让我保管的香囊,我给你带过来了。”   语毕,香囊已停放在他的右耳边,上面绣有的图案兀自鲜活。   “你归还我自由身的好意,我领了,只不过不是现在。”她婉转道,“等你何时醒了,我要听你亲口对我保证,从此天各一边,互不打扰……你听见了吗?”   无人应答,她却自言自语说起来:“听不到也没关系。以后我每天都会过来提醒你一次,免得你好了以后再反悔。”   似不知疲倦般,她又言:“杜阙,赶快醒过来兑现你的承诺,我厌倦了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哪怕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尽管一直得不到回应,她却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到了掌灯时分。   缀锦心难安,追进来好言相劝:“您还虚弱,不宜劳累,回去吧。”   元月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最后望了一眼,半倚着她渐渐走远。   第二日,元月如期而至;   第三日,仍旧如约而来;   ……   第十日,太极宫等人迟迟未等来她的光临,吴守忠不放心,仔仔细细整了仪容,亲去凤仪宫一探究竟。   路程过半,不期碰见了孙瓒,遂急忙问候:“世子爷安好。”   孙瓒好似倦极,竟没像往常那般细致询问杜阙的病情,随意摆了两下手,提脚便走。   ”世子爷!”敏锐的直觉指引着吴守忠多走两步拦住孙瓒,“奴才斗胆问一句,您气色不佳,是遇上什么棘手的问题了吗?”   孙瓒接下来的话果真应了他的猜测:“棘手倒谈不上,只是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吴守忠笑道:“您如此智勇双全都怀疑自己做得对与否,那像奴才们这等蠢笨不堪的可怎么还有脸呆在宫里呢……”   孙瓒也被这番恭维逗笑了,背着手道:“吴总管哪里知晓我的苦衷。”   他突然调转口吻:“皇后刚刚与我说,想去和公孙冀谈一谈,就当和过去道个别,我抹不开面子,答应了下来。吴总管替我分析分析,这事儿办得合不合适?”   吴守忠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依奴才愚见,娘娘应该是想开了,想真正做个了结,不失为一桩好事。况且陛下之前不也想通了,不然也不会……”   堵在喉咙里的话,两人心照不宣。   孙瓒点一点头,感叹:“吴总管所言极是。这段纠葛,是时候分个清楚了。”   -------------------- 第75章 消弭   =====================   暗无天日的天牢内,有血液的腥膻味儿,也有肉腐烂时的酸臭味儿,简直令人作呕。   换做往常,元月宁肯去厕所刷恭桶,也不愿来这地方受罪,可现如今的她,每一次迈腿都十分坚定,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借孙瓒的光,这一道来畅通无碍,惟夹道两侧的犯人们,频频投来的毫无底线的凝视,以及发出的阵阵嚎叫,令她有些不舒服。   “闭嘴!再扯着嗓子乱叫,割了你们的舌头!”随行侍卫终无可忍,边拿剑用力敲打着围栏,边瞪眼予以警告。   犯人们识相得很,不约而同收了“神通”,只无声拿眼光追随元月的行踪。   担心她走得时间长不耐烦,侍卫好心提醒:“娘娘,最里头左边那间就是了。”   元月定睛远观须臾,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当一道道指头粗细的铁栅栏不断在余光中淡去时,有一个束手束脚、脑袋低垂的影子占据了全部视线。   “公孙冀,皇后娘娘看你来了!”那侍卫照旧用佩剑磕打两下铁围栏。   视野之中,他极为缓慢地拉起了自己的头颅,露出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来。   “……打开门,我要当面跟他谈谈。”元月逼迫自己去忽略痛心的感觉,面无表情地下命令。   侍卫答应着,一面取了钥匙凯牢门,一面说:“小的就在外边,倘或有什么变故,娘娘一出声,小的马上来。”   “多谢。”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对这份好意做个回应。   侍卫倒也知分寸,道一句“惶恐”,便退守在外。   元月微垂了目,观察脚下的路,潮气四溢的地砖以不可抵挡之势缠绕在双腿之上,元月遭不住紧了眉头。   乱平到现在,已有近一月光阴,公孙冀便在这方“炼狱”呆了一月,日夜遭受着五花八门的刑罚。   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勉勉强强定住心神,她来到公孙冀面前,由上自下打量着,悬挂在他身上的几块儿破布已然分不清颜色,这倒是其次,最为要紧的是裸露的皮肤,竟没有一处是好的,鞭痕、烫伤、刀伤……   不忍再看,她错开目光落向昏暗的墙角,那儿藏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耗子,嘴巴上下蠕动着,细瞧,原是在啃一小块儿布,与他身上残缺不全的布料出自同一个地方。   “……那些事,我全部听说了。”措不及防地,那只耗子回看过来,恰和元月接上眼神,“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指手画脚,但我有一句话想说给你听……”   她停了下来,往鼻腔中吸了好大一口气,才接下去:“覆水难收,你我都该活在未来,而不是活在过去……你明白吗?”   如若往昔是美好的,那么去缅怀无可厚非;反之,何必一味自怨自艾,到头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人,总该向前看的。   她是,公孙冀是,杜阙也是。   “覆水难收……”公孙冀反复嚼了两遍这个词,忽地一笑,“怪我,识人不清,误入歧途……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彻头彻尾,错得溃不成军。   公孙冀这辈子,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嘲讽奚落自己,元月也跟着不好受,却未到流泪的地步,只是去驳他:“不,曾经你为大齐奔走的七年,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的人生,并非是个错误。”   公孙冀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她,眼眶里有什么在微微闪动着。   “放下吧……”元月笑着说,“放下李冀的使命,做回公孙冀。不论结果如何,你现在只是公孙冀。”   燕朝凋零的苦痛,不该由当时尚且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的公孙冀来承担。   上一辈人的仇怨,合该由上一辈人了断。   公孙冀,本该只是公孙冀。   ”我,真的可以吗?”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公孙冀大半的面容,可那闪烁着希冀之光的眼睛却夺目十分,“我真的可以做回公孙冀吗?”   元月眼眶酸涩难当,只好拼命憋着劲儿摆出笑颜:“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行。”   然而,他久久未有回应,那耀眼之色亦黯淡下来。   她也不催促,李冀肩上的担子困了他多年,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消融的。   “回不去了,从揭竿而起的那刻开始,公孙冀便永永远远消失了。”他惨然一笑,“造成无数生灵涂炭的罪人,是我。”   元月无从辩驳,他的确对国对民有功,可这抹不掉他破坏了这份安定的事实。   “就像你和我一样,再也回不去了。”沉默间,他低叹道。   她抿了抿嘴巴,也叹:“其实,我今日来有一个目的……”   “圆……元月,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公孙冀笑了笑打断她,“自食恶果的是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欺骗你,伤害你……对不起。”   是他亲手把她的一颗真心丢掉的,怨不得别人。   不及元月发表意见,他又说:“元月,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别再轻易为他人绊住手脚了。”   纵是个铁石心肠的,恐也不能不为之触动。   她咬着嘴唇,哽咽道:“你的话,我会记在心里的……”   公孙冀极细微地点了点下巴,脏污的脸上似有欣慰掠过:“……回吧,我看着你。”   元月湿漉漉的眼底浮上几分笑意:“好。”   随即,转首。   跨出牢门之际,背后突然传来沙哑人声:“元月,保重。”   她没回头,背向声音的源头,应声:“公孙冀,你也……保重。”   再次沐浴在烈日之下时,元月看见了一人,一个令她牵肠挂肚的人。   “阿月,别来无恙。”   她上前拥住那抹清瘦的倩影,涕泗滂沱:“我一切都好……阿衡。”   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驶入长安街,稳稳靠在一座结满蛛网的宅院跟前。   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朝不时溢出欢声笑语的车厢内扬声道:“皇后娘娘,郡主,到地方了。”   移时,一只微微发黄的手由车帘子里伸出来,仔细看去,那手的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指腹处长满了薄茧,五个手指头,无一例外。   帘子半撩开,露出一张英气的脸孔。   “阿月,来,抓着我的手下来。”杜衡轻松沾地,向后头递出胳膊。   元月含笑不语,借力落地。   “进去吧,母亲和我妹妹都在里面。”杜衡依然牵着她,笑容可掬。   元月抬高眼帘望头顶的匾额,厚厚的尘土之下残留着几个笔画,用心分辨字迹的走向,不难得出结论:端阳王府。   “伯父不在吗?”不愿勾起杜衡的伤心事,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衡单手叉腰,口吻轻快:“庆王托父亲安顿来京的流民,走了大半个月了,怕是还得个把月才能处理妥当。”   元月存着几分意外,唏嘘不已:“伯父真乃大丈夫,不由得让人敬佩。”   杜衡噘着嘴,故作不满:“我也随父亲风餐露宿、浴血奋战,你怎么不夸夸我呢?”   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笑完,一齐进了府邸,不想和牵着杜衡妹妹的杜夫人打了个照面。   “伯母,”元月一把捉住杜夫人伸过来的手腕,发觉她实在瘦得厉害,因不忍把气氛搞得太过悲伤,于是以开玩笑的方法将真心话道出口:“您瘦了好多,直硌得我手心疼呢。”   杜夫人含嗔轻轻打了下元月的手背,看着一边掩嘴偷笑的杜衡说:“瞧瞧,当上皇后还是这么无法无天的。”   元月却是正经起来,小声道:“很快就不是了。”   杜夫人一脸不明白,杜衡却知晓个中由头,想着在场也没外人,遂解释:“皇上答应了放阿月自由,只是她是个有情有义的,非得等皇上好起来才肯走呢。”   听着这话苗头不对,元月忙咳了声,转而蹲下来去逗杜衡妹妹。   她妹妹还小,正是对什么事也好奇的年纪,冷不丁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手指也忘吃了,只顾歪头冲元月傻笑。   “可起名字了没有?”元月一面问,一面回了她妹妹一个可亲的笑脸。   杜衡抱着胳膊答:“有了,大名叫杜锦,不过你可以唤她小桃子,我们都这么唤她。”   元月哑然失笑,忍不住上手掐了把杜锦红扑扑的脸蛋儿,啧啧称赞:“这名儿取得好,生得粉团似的,摸起来也软乎乎的。”   说罢,从脖子上摘下去年许夫人送的长命金锁,给杜锦戴上去。   “不点大的小孩子,给她这么贵重的做什么,快收回去。”杜夫人不依,欲还。   “我还有一只呢。”元月漫不经心地笑笑,重新把金锁按回杜锦的胸口,“再说了,你们怎么还跟我客气,与我生分了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杜夫人只好笑着领情。   又逗了会儿杜锦,杜衡提议到后园子里的凉亭喝碗酸梅汤消消暑,于是一行几人逶迤往后园子去了。   在凉亭里畅谈了半日,不觉到了午时,杜衡母女留元月在府上用过饭,知她病还未大好,上午又去天牢里受了累,便趁着让她歇了一个时辰的午觉,等热气不那么重了,才命人准备车子送她回宫。   回宫后,元月惦着今儿没去看杜阙,遂半道上转了个弯前往太极宫。   不料正撞撞上行色匆匆的吴守忠,停下来一问,她当即愣住。   默了好一阵,方将信将疑地反问:“他,当真……醒过来了?”   吴守忠话音都在发颤:“真,比真金白银还真!娘娘赶快去看看吧!”   -------------------- 第76章 释怀   =====================   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太极宫外,元月却犹豫了。   吴守忠身材臃肿,踩着小碎步才追过来,见轿子站着不动,挥了把热汗,喘了两下,谨慎道:“娘娘,太医说,陛下身子虚得厉害,醒了也清醒不了太久,您不赶紧进去,奴才怕您今儿白跑了……”   抬轿子的太监一个个大汗淋漓,腮帮子都咬得硬了,吴守忠注意到这光景,堆起笑来又道:“娘娘,天儿热,老在这儿晒着,担心中了暑气。”   元月惊觉,心烦意乱地摆摆手:“进去吧。”   太监们默默松了口气,齐齐使力抬着轿子入宫门。   暑气正盛,凡是住人的宫殿全开了窗透气,杜阙所在的正殿也不例外。   轿子落地,元月款款出来,门口当值的两个小宫女猛然从昏昏沉沉的境界中脱身,噌的红了脸来迎接。   元月还算开明,一笑而过:“大中午的,这儿也没什么要紧的,你们先去解解困吧。”   两个宫女窃喜,脸面上可不敢显山露水,半低着头道:“奴婢们不累,不用歇觉。”   “行了,在我面前,嘴硬什么?”她拨开竹帘迈进一条腿,“快去吧。”   尾音出口的同时,另一条腿也换了地界,帘子一遮,外边的动静便模糊了不少,只听见吴守忠打发走了那两个宫女。   也没多听,步子就已挪到了龙床前面,明黄色的床幔自然垂落,掩住了内里的风光。   敛息侧耳倾听了会子,帐子里安静到有些不可思议,连素日薄弱的呼吸声也不闻。   心里忽然觉着不太妙。   一把扯开帐幔,哪里有杜阙的影子,附手摸了摸铺得齐齐整整的被褥,半点余温都试不出来。   显然,人走了已有多时了。   “来人!”元月当机立断喊人。   吴守忠竖着两耳在外候着,就怕出点什么事,忙忙触门进来回话:“娘娘吩咐。”   她一手指向冷冷清清的龙床,问:“陛下人呢?”   吴守忠变了颜色,拿手揉揉眼睛,才发现确实没看错。   “这、这……奴才出去前陛下还在,才多大功夫,怎么倒没了?”说完,赶紧差人去宫闱各处找寻杜阙的踪迹,然后又叫来刚回去没一会儿的那两个当值宫女逼问:“亏你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陛下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快说!”   她二人又是惊又是骇,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梨花带雨:“奴婢们该死!只顾着打盹,陛下的去向,奴婢们真的不知……”   吴守忠气得脖根子红了一大片,手更是抖得使不上劲儿,不然非给她二人几巴掌不成。   “宫里怎么能养出你们这样的蠢货!陛下但有个三长两短,把你们全家的命拿来都不够赎罪的!”   两人连哭带磕头,元月看不下眼,说句公道话:“纵然陛下有伤,身子不灵便,可终归有先前的底子撑着,若有心避人,想来不算难事,吴总管也别太上火。至于陛下去哪儿了,我或许知道。”   冷宫最偏僻的一角,杜阙背靠一株枯死的桂花树寂然无声。   元月慢步向前,不远不近站在他身旁,面朝敞开着的破败屋宇,微微笑道:“猜对了,陛下果然在这里。”   他也笑道:“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分明是打趣着讲出来的,她却品出了些许的心酸。   “不错,确实如此。”她一改从前遮遮掩掩的心态,坦然自若道。   空气中荡起两声低笑,姑且认为,是他在回应她的话。   ”去看过他了,是吗?”笑过,他问,问得“笃定”。   “嗯。”元月一笔带过,俨然无心分享许多。   作为曾经的枕边人,她的心思,杜阙一清二楚。悄然紧了紧广袖下藏着的香囊,他阖目颔首道:“杀了他,等同于让他解脱,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让他去西北,日夜遭受风沙的肆虐,余生对惨死于公孙胜父子阴谋算计之下的将士们忏悔,来得公平。”   一语了,香囊重新兜入袖口,刻意偏离的眸光回归正轨,与另一端惊疑不定的眼光相撞。   “你觉得,这样的惩罚怎么样?”他用饱含笑意的注视去答复那些涌动的困惑。   漫长的哑然过后,元月的嘴边漫出丝丝温情:“再好不过。”   杜阙眨了眨眼,把凝视还是留给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打算几时走,我送你。”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元月弯折了五指:“下个月月初吧。”   一月之初,新的开始。   原以为他会追问自己将去往何处,可他没有,仅说了一个“好”字。   之后的一个时辰,杜阙的目光一直钉在那间落灰的屋子里,而元月,也一直安安静静陪伴在侧。   次日准备晨妆之时,缀锦带来一个消息:公孙冀已从天牢脱身,暂在庆王府落脚养伤,何时好全,何时动身去西北。   缀锦问要不要趁他还在京去探望探望,元月则矢口拒绝:“不了,今儿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至于是什么事,昨儿夜里她对缀锦透露过几句——邀杜衡进宫来同至冷宫见一见八公主杜韫,如有可能,最后再围坐着打一回叶子牌。   当时杜衡满口答应,算着这个点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念头方收回去,便听外面有序响起“郡主”的问候来。   正好缀锦梳头的任务也步入尾声,只差从眼花缭乱的妆奁中挑一样合心的发钗别上,而一脸春风的杜衡顺其自然包揽了这一步,静心选了根白玉簪子凑到元月面前征求意见:“你打扮得素净,戴这支更衬得你出水芙蓉似的。你看看满不满意。”   实话实说,入宫来的年数,心已不放在装点自己上头了,为数不多的几回须盛装出席的场合,亦是丢开手由宫女们各自发挥。   “我信你的眼光不会出错,都听你的。”元月无欲无求道。   杜衡也不客气,亲将簪子插入云鬓,顾镜打量一番,啧啧摇头:“亏你昨儿还奚落母亲太过清瘦,我看你比母亲更甚,扑了胭脂的脸竟比玉簪子还要才白上几分。”   她笑推一把杜衡,开玩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被风吹日晒成个假小子才心满意足?依我看,这样白白瘦瘦的也挺好,便不用郡主您操心了。”   杜衡一乐,愁绪一扫而空,点着手指说:“你这张嘴也就面对我时不饶人,待会儿见了八公主,看你怎么样。”   连说带笑的,两人挽手到达目的地。   阵仗不大,各自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女。元月带了缀锦,杜衡带了容儿。   反观八公主这儿,简直萧条到令人无话可说,一进门,视野里十分空旷:一张掉漆的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子,一把缺了腿的椅子,再无其他。   杜韫见来人,面子上过不去,笑也是强挤出来的:“郡主,皇后……娘娘,不知你们来,也没提前准备什么,不要嫌弃才好……”   先帝废后沈氏脚抵床尾直挺挺坐着,闻她们来,一点反应也无,元月便猜知,沈氏的病情越重了。   “哪里会嫌弃!想当初,我和父亲没地方住,又怕被奸人发现,愣是在死人堆里趴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衣服鞋袜都臭了。比起那时,这里简直称得上天宫了。”杜衡笑嘻嘻打圆场。   有人起头,元月也想起俏皮话来接:“你看她,才一年多不见,活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大家都拿我逗趣,说我喋喋不休,遭人烦得很,现在啊,她才是那个惹人厌烦的主了。”   杜韫不由笑了,点一点头:“郡主的确变了不少,人也黑了,身量也更结实了,倘非张嘴说话,确是有些认不出来。”   正叙着话,沈氏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捂着耳朵大喊大叫,嘴里黏黏糊糊的,只隐约分辨出“畜生”“滚”“死”几个字眼。   杜韫大惊,忙冲去抱住沈氏拍肩安抚,约摸半盏茶,人渐渐安静下来。   元月、杜衡相视无言,神色都十分复杂,悲悯中夹带着惋惜。   仍将沈氏扶到床上,哄着闭上眼以后,杜韫一步三回头地过来,一面把散乱的鬓发随手掖到耳朵后头,一面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要不然出去聊吧。”   元月、杜衡皆道好。   沈氏的情况不稳定,几人不敢走太远,在回廊的另一端住了脚。   “我时常问太医,母亲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就算不能好,减轻一点也是好的……事实证明,是我奢望了。”杜韫坐在粉尘满布的栏杆上,遥看着对面屋檐上并排站立的三只乌鸦,叹道。   杜衡是个不拘小节的,跟着坐了;元月因背上没痊愈的伤口扯着,未敢乱动,兀自端端立着。   “杜韫,我虽帮不上你太多,但有一样儿却是有信心的。”元月招来缀锦,严肃叮咛:“你立马去太极宫,向陛下讨个恩典,让八公主随母出宫静养。不用担心,陛下应该会同意的。”   不及杜韫出言阻拦,缀锦早一溜烟去了。   少顷,缀锦来回话:“陛下同意了,下了口谕允八公主携母出宫,另外还开了自己的私库,赏了一千两银子,随后差人送过来。”   杜韫一下子站起来,嗫嚅许久,轻轻道:“能随母亲出宫已是莫大恩典,银子,不能收。”   缀锦求助性地看了眼元月,元月会意,出面宽慰:“你们孤儿寡母的去外头也干不了其他的,手头上没点银子可怎么好?所以啊,你就收着吧。”   杜韫决意不领情,元月、杜衡两人轮番劝,拉扯间,遥见几个太监井然有序地走过来,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上盖着红绸,偶有风吹过,卷起一截红绸,灿灿银锭显露,阳光照耀着,折射出瞩目光芒。   杜韫有气性,死也不肯收,众人没奈何,由她去了,太监们也只好一脸为难地回去复命。   话刚撂下没一会,吴守忠亲引着那几个太监过来,先是恭敬见过三人,才转入正题:“八公主,陛下说了,今儿您拒不收,那便是抗旨不遵,可是要吃板子的。”   杜韫眼一瞪,拿起脚就走,元月准备拦,杜衡却按住不许,并暗暗使了个眼色,她只得静观其变。   不期堪堪越出去两三步,杜韫就站住不动了,默然定了片刻,回头向吴守忠道:“替我多谢皇上隆恩。”   吴守忠喜笑颜开,指挥太监们将银子送到屋里安顿停当,照来时的路去了。   那厢了结,这厢杜衡点出迟迟未说清的来意:“你要走,阿月下个月要离开,等父亲回京,我们一家也打算去南边,趁现在还在一处,再打一回叶子牌吧。”   杜韫恍然记起为先帝哭灵时与元月的约定来,感慨万千:“当时只道再没机会了,真应了一个词——造化弄人。”   这把牌斗得格外畅快,元月不似上回专门让着杜韫,杜衡也毫不隐藏自己的实力,杜韫自不甘落后……丽日当空之时,牌局收场。   结果出人意料,老手杜衡并非大赢家,反而是新手元月赢得满满当当,直把其余两个人的银子赢了个精光。   临别前,元月抬着下巴向杜韫耀武扬威:“一语成谶了不是,真把你赢了个一分不剩。”   杜韫满脸不高兴,赶紧催她走:“少在这显摆了,本公主那是真本事没使出来,以后有机会定让你笑不出来。”   拌了几句嘴,这场短暂的“筵席”散了场。   告别杜衡后,元月坐辇回了寝宫,吃过午膳,碧春手拿金疮药为她换药。   这金疮药是昨晚上杜阙指派吴守忠送来的,名贵得很,专治伤疤,上回脸被卫国公府已故的魏氏打伤后,便是规规矩矩涂了几天这药,一点儿疤痕也没留。   伤在左胸往外一寸,也正是由于偏了一寸,才有幸从阎王手底下逃出生天。   如今伤口差不多长了回去,却足足长了一团放射状的疤痕,丑陋骇人。   元月倒不是太在意,横竖有衣裳遮着,外人瞧不见,碧春等人可不买账,定要一日三回定时定点来上药。   刚搽完预备拉起衣裳,窗外忽有一道带着哭腔的声儿从门帘里钻进来,沉下心来一听,原是吴守忠:“娘娘,您快去劝劝陛下吧!从昨儿中午醒来,陛下水米不进,奴才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不济事……”   -------------------- 第77章 绝情   =====================   元月淡淡把衣裳扯上来,对碧春说:“告诉他,似这种事,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听,也无意插手。”   已经决定了再无瓜葛,何必再牵扯不清。   等不见人出来,吴守忠哭得愈发卖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阖宫上下全看得目瞪口呆的。   “吴总管,我们娘娘说了,像今天这事,不必来告知了,娘娘不想知道,更不想管。吴总管请回吧。”碧春表现分外冷淡,完毕,不管吴守忠如何,直接掀帘子走人。   吴守忠面子上火辣辣的,然为了杜阙的心,索性豁出老脸来跪到殿门口,边伸长脖子往竹帘子里探看,边苦求:“娘娘,陛下又不肯吃饭喝水,也不肯让人查看伤口换药,袍子都被血打红了一大片,可想而知底下的伤还有多耸人……娘娘,您菩萨心肠,就去劝一劝陛下吧……奴才求您了!”   一帘之隔的元月神容冷漠,眼皮半抬,问:“是你自作主张跑来我这儿说情的,还是陛下托你来的?”   吴守忠暗喜,忙答话:“陛下叫奴才别多管闲事,可陛下身子骨都那样了,哪还禁得起这番折腾……奴才放心不下,只有冒险来央请您去开解开解陛下。”   元月登时了然,直爽道:“劳烦吴总管转告陛下,他不吃饭、不换药,到头来受苦受痛的人是他,跟我不相干,我也犯不着去劝。我有些乏了,吴总管请自便吧。”   言罢,和衣而卧,再不理那些纷纷扰扰。   吴守忠心怀不甘,顶着大太阳直挺挺跪了小一个时辰,总算等出来一个人,一仰头,脸顿时垮了下来。   “吴总管,回去吧,娘娘说过的话不会反悔的,你硬在这等,也是徒劳。”碧春叹了口气,发自内心规劝。   新帝登基大半年,皇后的性子吴守忠也摸出点门路来,说一不二、刚烈直爽、软硬不吃。如碧春所言,哪怕坚持到明儿,依旧空无一用。于是扶着墙颤颤巍巍起来,掸掸裤腿上的灰,懊丧回太极宫磨嘴皮子去了。   人走不多时,元月悠然睁眼,碧春正拿着一把蒲扇立在窗户下赶苍蝇呢。   “几时走的?”瞄了下门帘外,空无一人,遂问。   碧春道:“刚走没一阵。腿都跪直了,两个小太监一个在前面背着,一个在后面兜着,这才勉为其难送回去。”   这番描述极有画面感,引得元月嘴角一抽。   “娘娘,您真不准备去看看陛下吗?”碧春眼快,捕捉到了她极力隐忍的微表情,方敢翻出来再问上一回。   歇了中觉,从头到脚的疲乏消退了大半,元月现在心情不错,顺着提问表明内心所想:“根本不是多余去看一眼的事。去了就免不了温声细语开导一通,成了也罢,不成第二日还得去;第二日没用,还有第三日、第四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快刀斩乱麻。”   “陛下是个明白人,上次因为我险些命丧黄泉,抛下国事不闻不问,而今大费周折醒了,料想不会再做昏庸之举了。他只是一时放不下、想不开,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恢复冷静的。”   杜阙言而有信,说好放手,自然不会食言。   不管任何时候,她都深信不疑。   经此一遭,碧春成熟了不少,至少这篇话是听懂了的。   “那娘娘您走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奴婢?奴婢不如丽萝心灵手巧,也不如缀锦姐姐稳重大方,但奴婢也并非一无是处,奴婢……奴婢……”冥思苦想半晌,竟一个长处也举不上来,这让碧春非常羞愧,渐渐埋低了头。   元月觉得好笑,问她:“好几年没回家,你不想家吗?干什么只追着我?莫非在你心目中,我一个认识了不到两年的人,倒比生你养你的家人还要亲近?”   碧春头放得更低了,声音也闷闷的:“奴婢的爹娘单疼奴婢弟弟,弟弟没钱去学堂,先把大姐许配给了邻村卖猪肉的;弟弟上学打伤了人闯了祸没钱赔给人家,又把二姐说给镇上的一个老头子做小妾;奴婢看不过去,跟家里大吵了一架,爹娘一怒之下便托人以三两银子的价格将奴婢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见奴婢干活儿勤快,年纪又小,于是辗转几个地方,最后将奴婢卖进了宫里。”   她用手背飞快在脸上抹了把,继续说:“奴婢听说宫女们到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可奴婢却不愿意出去。那个家,是弟弟的家;爹娘,是弟弟的爹娘……不是奴婢的。”   话到这儿,她仰起头,两泪汪汪看着元月:“娘娘,求您,带上奴婢吧……奴婢笨手笨脚,可对您一片赤诚,绝不敢有背叛之心。娘娘,奴婢给您磕头,”说着,猛倒地用力叩头,震得地板咣咣响,“求您了,娘娘!”   里头的动静太过不同寻常,惊动了缀锦、丽萝,二人冲将进来,一面扶碧春,一面询问怎么回事。   “怪我。”元月无奈道,“碧春,你说你没地方去,但我日后也不需要人来服侍……”   “娘娘……”碧春哭得眼圈通红。   “你急什么?倒是等我说完。”元月笑道,“前两日我问过家里,爹娘他们年纪渐长,而京城又是他们的根儿,我不忍心强迫他们与我离开。如果你不嫌弃,就去府里侍奉吧。”   缀锦、丽萝不明所以,却不约而同面透欣喜,当事人碧春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奴、奴婢一百个情愿!谢娘娘,奴婢谢娘娘恩典……!”   了了一桩心事,元月胃口大开,拿话掐断她三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漫谈:“感觉有些饿了,叫御膳房随便做点清淡的饭食送来吧。”   碧春最为开心,第一个跑出去。   缀锦情不自禁笑道:“瞧这冒失样子,以后府里有得忙了。”   丽萝不大认同:“缀锦姐姐错了,别看她现在欢脱得像个田间乱跑乱窜的兔子一样,实际上心最细,旁人说过的话她都记在心里。”   元月含笑不语,这也正是当初放着缀锦不用,偏用碧春保守秘密的原因了。   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碧春确实靠得住,没准日后能成为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呢。   不紧不慢补足了胃里的空缺,缀锦领来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巧林和阿武。   多日未见,巧林清减了几分,显得整个人更不可亵玩了,而阿武的变化,委实叫人惊得合不拢嘴,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的,走起路来说不出的心酸。   元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短处不放,忙让座,吩咐人奉茶。   巧林察言观色本事炉火纯青,只一眼便看穿她的顾忌,遂笑道:“元姑娘,你不必处处小心翼翼的,阿武他已经看开了。”   巧林不唤皇后,偏唤元姑娘,这是已然得知了她不日要离开的消息。   元月刚张开嘴,巧林便浅笑着点点头:“姑娘即将离宫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恭喜姑娘,重获新生。”   阿武不善言辞,呆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已觉得万分不自在,耳边有一句便下意识跟着重复一句:“恭喜姑娘,重获新生。”   巧林习以为常,微微一笑,元月天生不善憋笑,弯了眉眼道:“借你们吉言,我一定会的。”   此时,丽萝来上茶,阿武是个粗人,从未尝过别人服侍自己的滋味儿,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和丽萝端茶的手撞了个正着。   啪嗒!   茶杯滚落,茶水四溅。   阿武脸都黄了,赶紧低了身子用好的手抓杯子碎片,丽萝忙说着不用。   一个执意帮捡,一个执意自己来,就这样,两只互相陌生的手碰到了一起。   双方脸色都是一红。   丽萝急收好碎片退出去重新预备,阿武粗着脖子眼光四处飘离,竟不知道该放哪才好。   元月偏脸看看巧林,发现巧林也挂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阿武,快坐,老站着不累吗?”作为东道主,自然不能任客人尴尬窘迫而不管,她起身用胳膊比手势,邀阿武重新入座。   阿武不声不吭坐着,脊梁骨绷成一条直线。   “元姑娘,那日全怨我,一时鬼迷心窍把你引入了危险境地……”巧林鸦羽似的睫毛向下推移了些许,平铺在那双秋水瞳之上,愈衬得她楚楚可怜。   元月笑道:“不怨你,是我一早谋划好了搅局,任你怎么防也防不住的。”   当时整座皇宫乱得无立足之地,人人自身难保,谈何顾及他人?   她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一举冲了上去。   不过现在看来,这拼命一挡,好似用处不大,公孙冀没如所料停手,杜阙也为此更加疯魔了,差一些将叛军屠了个干净。   饶她讲得满不在意,巧林却仍过意不去,生涩一笑:“不止这件。那会儿在青州,二公子本该准时回来娶你的,是我和公孙弼的心腹悬刃,从中做了手脚。公孙胜父子先以攻打杜……皇上为借口,留二公子商议,并暗下令撤走了青州城里的人手;我和悬刃再借机支走宅子里的所有人,为的就是让皇上顺利入城带走你,那样,二公子便会心无旁骛、死心塌地地为复国筹谋了。”   “谁知,二公子非但没有死心,还不顾所有人劝阻,只身进城来寻你。当时皇上就埋伏在城中,只等着他上钩……倘非公孙弼来得及时,他怕是早成为一缕刀下亡魂了。”所有想说的脱口,巧林才有勇气看她是什么反应。   元月表现得十分平静,唇角上扬的弧度也瞧不出任何变化:“巧林姑娘,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好令我活得更明白一点。”   巧林不由意外道:“姑娘不觉得可惜吗?明明只差一步,你与二公子就……”   “都过去了,可不可惜,没有意义了。”她截断那些未出口的信息,“当下,我一心只想着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做自己想做的事,赏自己想赏的景,至于有没有人陪伴,谁来陪伴,她姑且不愿去多想。   一直不出声的阿武忽然说:“元姑娘说得对,我们都应该为自己而活!”   逗得元月、巧林噗嗤笑了,略显沉重的气氛得以舒缓。   “巧林姑娘,阿武,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吗?”谈了大半天的自己,元月觉得是时候把焦点转移一下了。   巧林隔窗望着天际随风移动的云朵,婉约笑笑:“前几日我碰巧遇上几位在兰亭苑认识的姐妹,她们而今有的回了家,与家人团圆;有的在京城各处谋生,过得很是艰难。恰好我这些年积攒了不少银子,足以在城里盘一间体面店面,开酒楼也行,胭脂铺子也好,我准备邀请她们过来帮衬我。如此一来,既不辜负往日情分,也得在京城立足,两全其美。”   提及兰亭苑,眼前不禁闪过张妈妈的脸来,元月赶紧问:“张妈妈,怎么样了?”   巧林摇头叹气:“我们走后,孙瓒带人搜检了兰亭苑,张妈妈也被带回去严加审问。受不住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张妈妈招认了兰亭苑为公孙胜等人在京的联络点的秘密,以及我们的去向,还包括公孙一家的真实身份及目的。”   “事后,张妈妈自觉愧疚,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尸首被草草扔在乱葬岗。前两天我和阿武去了趟,凭着张妈妈脖子上的胎记认出她来,将她背出来,在城郊找了块儿干净地方埋了,简单立了块儿碑。”   元月喟叹:“也是个苦命人。”   缄默到丽萝把新泡的茶送上来,元月才转而问阿武:“你呢?可对以后有什么想法?”   有丽萝在,阿武话都羞于说了,她暗暗一笑,叫丽萝出去。   人走得没了影,阿武柿子似的脸色慢慢变得正常,终于能回答:“我爹在金陵乡下有个打铁铺,来往客人不多,勉强糊口。因着这个铺子,家里的田都荒废了。我想着回家去,慢慢儿把荒地开垦出来,踏踏实实种地,等过几年收成稳定了,再把爹娘接回来养老,铺子开不开都行。正好我有使不完的劲儿,用在上头才不算浪费!”   他喜滋滋的,元月也跟着高兴,转念一想他跟丽萝之间好似有些不寻常,于是试探:“只接爹娘养老,不打算娶一个媳妇儿吗?”   阿武拨浪鼓似的晃着头:“以我现在的情况,能配得上哪家的好姑娘啊……等以后做出点成绩来,再考虑也不迟。”   元月意味深长牵唇,就此打住,没再难为他。   又闲聊了好久,抬头一看,夕阳正缓缓地落入地平线下。巧林、阿武颇感唐突,起身告辞。   元月不多留,亲自送到宫门外,眼看着两人的身形淡了,欲转身折返之际,忽而看见一个意外来客,同时也是一位不速之客。   “孙世子是来找我的吗?”   -------------------- 第78章 雄鹰   =====================   孙瓒确实是奔着元月来的,只不过动机不太单纯,和中午走的吴守忠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月盈盈一笑:“世子的苦心,与其用在我身上,倒不如多去宽慰宽慰陛下,毕竟,你们俩的关系胜似亲兄弟。你的话,他总能听进两句的。”   反观孙瓒,时常带笑的面孔上罕见地肃穆起来,找不到半点往日的玩世不恭:“来的路上,我一直为一件事而纠结,关于陛下的。现在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她不搭腔,静候下文。   孙瓒略略停顿了一下,道:“他的右胳膊,从今往后,再也拿不起东西来了,相当于废了,而究其根源,在你。”   看她满面怀疑,孙瓒又说:“据我所知,你不止一次对他本就受过伤的右肩痛下狠手。他每每闷着不肯多提,不论是我,还是曹平,但追问一句,立马翻脸。上次从青州回来以后,右手便使不上劲来,之后又赶上叛军围城,更顾不上管,渐渐的,连笔也攥不住了。不过他不服输,背着你没日没夜地练习用左手写字、射箭。他对自己很是苛刻,也正是因为太过苛刻,顺利骗过了你,骗过了满朝文武。”   “若非今晨亲眼撞破他为用右手抓起笔杆来笨拙又好笑的场面,恐怕他猴年马月才愿意跟我坦白。”   元月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反问:“你没在同我说笑?”   孙瓒正色依旧:“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跟你开玩笑的吗?”   她哑口无言,暗自捋着他给出的信息。   她确实狠心刺过杜阙好几次,每次都专挑他的痛处下手……   孙瓒,所言不假。   她能刻意隐藏表情,可藏不住那由疑转惊的眼神,孙瓒尽收眼里,无声动了动唇角,继续说:“特意指出来,并非是怪罪你,况且那都是他自愿的,我也没立场置喙。我只是替他感到可惜,活了二十一年,有十一年都在为一个人而活。手也废了,命也险些丢了,到头来,最想拥有的还是挽留不住,变成了憾事。”   元月忍不住插话:“他毕生心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没有遗憾。”   孙瓒笑了:“真如你所说,他一心向往皇权,那时又何必挥刀刺伤自己,扔下费劲千辛万苦争来的地位、名望,甘愿为你殉情?”   直觉告诉她,再争下去,不但对自己不利,反而会搅乱理智。   “不管怎么样,他的手受伤是因我而起,我应当去看望,不然,我良心难安,走也走得不安生。”她放软口气,妥协道。   孙瓒面透欣慰,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大大地作了一揖,叹道:“抱歉,用你的善良来要挟你,但,我也是出于无奈。我不奢求你留下来,只希望你在离开前多跟他说说话,多给他留些念想。”   其实,孙瓒没说完全,今晨他不止撞见了杜阙面对伤残时的颓废,还瞧见了一份拟到一半的罪己诏,上面细数了他的各种罪行:杀母弑父、谋害前平西将军公孙冀、草菅多条人命……往后的内容仍是一片空白,然孙瓒隐隐猜到了——让位。   杜阙活得自负又自卑,自负在面对周遭那些鄙视、唾骂时,冷静到令人发指;自卑在自从认识元月后,没有一刻不自惭形秽,嫉妒公孙冀轻而易举俘获了她的真心,所以做下了无法饶恕之举。   现今他放弃了对元月的执念,主动揭开血淋淋的过往,将其印到普天之下奉为圭臬的圣旨上,昭告天下……或许在他看来,这也算得上一种解脱。   “好,我答应你。”元月淡淡道。   今儿是二十三,再有七日,将告别这座红墙绿瓦堆砌起来的皇城,去见见他,也……无妨。   当夜,元月专门空着肚子去了太极宫。   寝殿里灯火辉煌,却鸦雀不闻,一眼扫过去,竟连杜阙的影子也瞧不见。   “来人。”她向外叫一声,立时有个宫女垂头轻步走进来,“陛下不在吗?”   宫女如实告知:“陛下去殿后看那株海棠树了,不准人跟着。”   元月一怔,细眉微蹙:“这后头还有海棠树吗?”   宫女道:“不怨娘娘您不晓得,以前也没有,是陛下登基后命人凿了块儿地方,亲手栽种的。到今儿过了大半年,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   又是海棠树,又是亲手栽植,很难不叫人多想。   打发走宫女,元月循着路来到后院。   院子各处张满了各色宫灯,照得如白昼一般,因此不难找到背靠墙根席地而坐的孤单身影。   她移步近前,同样打算就地坐下,那人却在半空中拿住她的手腕,说:“凉,不准……别坐。”   元月不躲避,由他掌心的微凉贴着手腕,只道:“你比我伤得重,你也不该坐。”   说罢,反手摄住那片凉意:“起来,就当是为了我,我可不想远走高飞之后还惴惴不安的。”   说时,刻意让目光在他垂在身侧的那只胳膊上停留了片刻。   “你,都知道了?”双方离得算不上远,甚至可以说近,杜阙非蠢笨之人,有所察觉易如反掌。   元月不答,默默向伸出去的手臂上注入力量,好在他配合,力气用光之前他已然笔直如松了。   “如果我今晚不来,不主动挑明,你是不是打算隐瞒到天荒地老?”他个头高,她又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现,只能高昂着头颅看他。   他先抽身退出了这场对视,而后闭口不谈,径直向随风摇曳的花叶而去。   元月顿足敛起面皮上的无措,抬脚跟过去。   沐风看了良久的幼年海棠树,元月终忍不住打破宁静:“右手,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等待她的依然是沉默。   “你怪我吗?”酝酿多时,终有勇气问了出口。   “这话该我问你,”杜阙转过视线来,正对她的双眼,“我作恶多端,曾妄图拖你入泥淖,你……恨我吗?”   上下唇将将分开,耳尖却又划过他的声音:“阿月,别再恨我了,我的出现,毁了你的安稳人生,因我而牵动情绪,不值。最好将我抛之脑后,潇洒余生。”   恨一辈子,少一天都不算的谎言,锁住他一人就够了,她,该像天际雄鹰,展翅高飞。   元月以为,历经此番巨变,心志已磨炼得刀剑不摧,象征懦弱的眼泪,更是没机会寻上门来了,可这一刻,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别哭了,”眼睑之下贴上来一片绣有龙纹的衣料,温柔至极地带走了点点咸涩,“有幸看到你为我落泪,此生无憾。阿月,哭一回就够了,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元月吐不出半个字来,用点下巴的动作予以回应。   努力平静过来,她记起这趟的来意:“他们说,你水米不进,也不换药,这可是真的?”   杜阙绽放笑颜:“底下人乱说的。朝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处理,我何故变着法地糟践自己?”   “撒谎,”她果断道,“你当我闻不到你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血腥味儿吗?”   说着,直指他胸前那片变了颜色的龙袍:“还有,我不瞎。陛下,你再三说让我快意余生,那你的举动是想让我潇洒度日,还是想让我不得安生?”   不容他分辩,她讽笑道:“你总是这样,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   杜阙笑道:“我现在回去吃东西,不,先换药。总之,一定让你无牵无挂地离开。别气了,行吗?”   如此唯命是从的他,倒真让元月有些不适应,不过好在把人劝明白了,心里的大石头总算着了地。   并肩回去,一齐用过晚膳,又盯着人重新给他上了药,这才称心如意回了自己的寝宫。   洗漱了正预备歇下,脑袋里灵光一闪,急唤尚未关门出去的缀锦过来:“那会儿曹平送来的那块儿玉可从家带进来了没有?带来的话,立即给我找出来。”   过了几个月,缀锦记忆有些模糊,捏着下巴斜看着屋顶思量了半日,道:“落在家了,您若不着急用,奴婢明儿一早去取来?”   元月若有所思看了阵铺得一丝不苟的被子,露了笑脸道:“正好,明儿我也回家一趟,顺道去瞧瞧赵棠。”   “您可能还不知道呢,赵夫人他们已经搬回卫国公府住了。”思及先前魏氏来给她难堪的不快来,缀锦不由得担心,“那府里的人一个个跟豺狼虎豹似的,没教养,还不好惹,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吧。赶明儿给赵夫人递个话,叫她进宫来陪您叙话岂不好?”   想了想当中的利害关系,元月打消了去卫国公府拜访的念头,不自觉打了个呵欠,一面脱了鞋进被窝,一面说:“且依你的吧。”   缀锦放了心,解了两边的帐幔,用手抚平了,一一吹了蜡烛,关门离去。   翌日,缀锦坐着马车出宫办事,元月也没闲着,早早去太极宫随杜阙一同吃了早饭,亲眼监视着换完了药后,溜达着返回。   才沾上凳子,便听得窗外有人在说笑,凑近一瞧,却是缀锦引着赵棠款款而来。   -------------------- 第79章 离别   =====================   赵棠来得恰是时候,元月笑着起身相迎:“特地烦你来一遭,真是对不住。”   赵棠诚惶诚恐,忙道:“娘娘哪里的话。民妇一直有意来面见您,因怕贸然来了,叨扰您养伤,这才耽搁了。听说今儿能进来陪您聊天,民妇高兴得北都找不着了呢。”   元月且不接茬,让她坐了,才开口:“左一个娘娘,右一个民妇的,你不累,我听着也累。我与你年龄相仿,不如就以各自名讳相称吧。”   赵棠受宠若惊,连摇好几下头:“民妇不敢对娘娘不敬。”   她无奈一笑,退一步:“称名道姓的不合适,那便以姐妹称呼,我比你稍长几个月,你唤我一声姐姐,我唤你一声妹妹,怎么样?”   赵棠万分为难,正踟蹰着,但闻她道:“赵妹妹,听闻你搬回卫国公府住去了?”   人喊自己妹妹,自己再叫娘娘,未免太过扫兴,于是赧然笑回:“嗯。一个多月前,国公爷带着公爹亲自登门找夫君谈了半天的话,大意是给他陪个不是,让他别再计较。他考虑了几天,决定和家里人握手言和,民……我也没意见,就顺水推舟回去了。”   “回去以后,与国公府的人相处得如何?”元月不打马虎眼,直言快语道。   赵棠抿一抿嘴,道:“大家都客客气气的,有了事也都聚在一起商量,遇上年节也聚在一处吃饭。挺好的。”   主人翁已觉得好,元月一个外人又何必刨根问底的,遂笑道:“那便好。那你父亲那儿可也缓和了?”   赵棠眸光一暗,口吻艰涩:“父亲还是不肯原谅我,这些日子我和夫君去拜访过几次,俱被拒之门外……日子还长,慢慢儿来吧。”   元月微叹,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主要是你们夫妻俩和和睦睦的,至于别的,时间久了,自会淡了的,心里的结也会解开的。”   坐了一个多时辰,该问的该嘱咐的全送出口后,元月目送赵棠离开。   时辰尚早,左右无事可做,便叫碧春等人进来,把东西收拾收拾,要紧的整入箱子里,似不常戴的首饰,不常穿、未穿过的衣裳之类无关紧要的,一应分赠给宫女们。   碧春等人忙得不亦乐乎,元月也没干看着,取出皇后凤印及册封中宫圣旨来,吹去上面所落浮灰,捧在怀中,径直向太极宫去。   道上正巧遇上吴守忠。   “娘娘,您这是……?”装凤印的宝匣太过瞩目,不由吴守忠忽视。   她看了眼怀里,坦坦荡荡道:“趁现在有空,和陛下交割清楚,以免忘了,再三折腾。”   帝后的约定闹得沸沸扬扬,漫说吴守忠,满城上下恐怕无人不知,更无人不为此感到唏嘘。   这段关系的破裂带给吴守忠的,更多的是惋惜,谁都能看出来,陛下非娘娘不可,而娘娘对陛下也的并非无情,可偏偏,分开了。   “容奴才多嘴一句,您与陛下,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吴守忠忍不住问。   未有迟疑,元月道:“没有了。不论对我还是对他,这都是最佳的选择。”   彼此折磨这么久,早就倦了,各自撒开手,回首看一看,未必不会发现更广阔的世界……何乐而不为呢?   吴守忠无言以对,向后让一步,大大行了个礼:“奴才祝愿娘娘,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元月欣然点头:“承吴总管的吉言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这段小插曲顺利收尾,她继续昂首挺胸朝最终目的地前进。   殿内,光影绰绰,微风徐徐,岁月静好。   元月临窗而立,目光在怡然躺在臂弯之间的两样物什上转了好几个来回,举步入内。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她背光向前,直到衣边上书案光滑的边缘。   对侧之人顿笔抬眼,眉眼间满是温柔:“你来了。”   他的眼光,自始至终未曾为吴守忠口中晃眼的宝匣停驻片刻。   “不是有庆王、孙世子帮着处理国事吗,怎的奏折堆积了这般多?”元月觉得,宝匣再夺目,却也比不过眼前堆积成山的奏章。本不算大的书案,唯有杜阙手头边空着一小片地方,若非她居于高处,恐难以透过这又高又密的折子找到他的面孔。   杜阙搁了笔,再抬手以适才执笔之手揉了揉眼角,而右手,一直垂在书案之下:“兵燹过后,各地都在整修,事务繁多。我安心躲清静去了,又对得起谁呢。”   元月哑然,抱盒子的手紧了再紧。   他松开按压眉眼的手指,略扬面庞,看着她淡笑不语。   “陛下,”她先一步从对视中撤离,把怀间所放的东西轻放在那小块儿空地,“匣子里装着凤印和你的贴身玉石,还有这册封圣旨,一并还给你吧。”   杜阙没去查看那些物件,只看着她,道:“好。”   心事得以了结,她没了牵挂,盈盈告辞。   接下来的几天,元月自己的东西陆陆续续拾掇着运出宫,送回了元府。   到三十这日,她起了个大早,环顾这座住了几个月的殿宇,不由得失了神。   “姑娘,郡主和八公主来看您了。”晃神间,几道交叠的脚步入耳,唤回了思绪。   涣散的瞳孔向前聚焦,杜衡、杜韫与缀锦三人的轮廓渐渐清晰,元月露齿一笑,拉着两位客人让座:“稀客稀客,快请坐。”   杜衡反按住她的手,脑袋向门外动了一动:“昨儿难得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把暑气浇灭了大半,咱们三个出去散散步说说话,岂不比缩在屋里好上几倍?”   杜韫笑着揶揄:“元姑娘最近也忒懒怠了,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不像话。”   元月笑开了,敛着力气打了下杜韫的胳膊:“少跟我犟嘴,你忘了小时候被我揍得哭哭啼啼回去告状的狼狈样了不成?”   闻言,杜衡咯咯笑道:“你也别说她,你也没捞着便宜,回家以后跪了好几天祠堂不提,还整整大半个月没吃上晚饭。”   “解气!”杜韫扶腰大笑。   元月也笑,三人笑作一团,半推半就地出了门。   不觉逛到御花园,便顺势寻了个亭子落定脚。   “你明儿个出发,她明儿动身,你们俩是不是一早约好了?”杜衡支着手肘将左脸托在手心,笑吟吟道。   杜衡话里的“她”扬眉道:“纯属凑巧,我这些日子连元月的影儿都没见过。”   “这话说着了。”元月弯腰从脚底摸了块儿小石子,掷往面前的池塘里,“别光提我们俩,伯父回京了没有?”   杜衡面朝激起层层涟漪的池塘,道:“昨天半夜回来的,今早进宫复命了,待手头上没什么事,就能动身了。”   湖中泛起的波澜即将消逝之际,又一个石子被投了下去,“始作俑者”正是杜韫:“郡主打算去哪?”   杜衡叹了口气:“北上之前,我在岭南呆了一段日子,那边风景如画,可惜村子里的人们过得穷苦,各家各户的孩子们上不起学,小小年纪就得为家里的生计烦恼。我想,我读了几年的书,还算识得几个字几篇文章,何不借此机会将所学的这些知识传授出去。一来帮了他人,二来对我自己而言也不失为一种进步,所谓温故而知新嘛。”   杜韫、元月齐齐点头称是。   “盘问完我了,八公主,你呢?你与你母亲是继续留在京城,还是也有想法去外边看看?”杜衡笑问。   杜韫看了看天,表情中存着几分迷茫:“我也说不上来。母亲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半刻离不得人,就今日,也是沾了郡主的光,倘非郡主舍得让容儿去照看母亲一阵儿,我还不能来呢。再说这大半年来,请了不知道多少个太医来诊治,都是摇头叹息,兴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出宫也不过是换个更舒服的环境苦熬。”   元月眼睛一亮,道:“我提个法子。我父母以后就在京城住了,而我家的宅子挺大的,不如你带你母亲去我家吧。府里人多,帮衬着你一起照顾,你也好省点心。”   杜衡扭脸睇了眼她,神情不太自然,她了解杜衡的顾虑,笑言:“我父母的人性你们也清楚,不会有什么说辞的。杜韫,你不要有旁的顾忌。再者,我可不是白让你住的,闲下来了你得陪我母亲解闷。这不叫施舍,这叫等价交换。杜韫,考虑考虑?”   杜韫噗嗤一笑,轻轻推了把她的肩膀:“你倒思虑得面面俱到,但是且容我再想想吧。”   情知她有自己的骄傲,轻易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元月也不逼着,温声道:“横竖元府就在那儿,跑不了,你几时想明白了,给我递个信儿,我安排就完事了。”   杜衡抓住她话里的重点,“咦”了声问:“你不是打算到金陵去吗?可还有功夫等公主给你来信?”   杜韫也是这么想,闭口不言等她的下文。   “是去金陵不错,那还不准我回家去多住些时日了吗?况且以杜韫的急性子,恐怕我前脚刚踏进元府的门,后脚答复就来了。”元月拿帕子捂嘴轻笑,睃了眼杜韫,“你说是不是?公主殿下。”   杜韫鼻子里哼出个音节来,故意板着脸:“属你讨人厌。”   说到一截,撑着石桌站起来:“不跟你俩扯闲篇了,回去了。”   元月也不拦,目送那抹背影淡出视野。   次日,旭日初升之时,元月背对马车,静静注视着太极宫的方向。   宫道上,站满了各色身影,惟不见那道赭黄色的。   “走吧,”她收回目光,踩上车凳,揭开车幔,“他不会来了。”   -------------------- 第80章 新生   =====================   元月所乘马车驶离宫门之时,杜阙正静坐在寝宫内对那个月兔香囊发怔,吴守忠在殿外踱来踱去,可算按捺不住,掀帘子缓而轻地走近那道仿若入定的人影。   “陛下,这个点估摸着娘娘还没走远,您要去送的话还赶得上……”那香囊吴守忠认得,自然明了当中的含义,就是这样,他才敢进来说嘴,他笃定,杜阙是舍不得的,而究竟缘何临时变了卦,无从得知。   杜阙低头望着手中之物,嘴角上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吴守忠姑且将其解读为挣扎过后的苦笑、面对既定结局的无力。   “不送了,让她了无牵挂地去吧。”杜阙敛了笑,揣起香囊,面容重归素日的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外的气场,“你去把孙瓒和庆王找来,朕有事同他二人商榷。”   随着香囊的“尘封”,吴守忠欲劝解的心思戛然而止,连忙应声,着手去办。   由于杜阙身子不便不能太过劳心劳神的缘故,最近庆王、孙瓒两人一直在宫里分担朝中事务,夜间也宿在宫里,故而,从去请到把人请过来,仅费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等人入殿后,杜阙撤走殿里所有伺候的人,吴守忠也不例外,只留请来的两位面面相觑,说得准确点,其实是庆王拿不定主意老往孙瓒那儿使眼色,孙瓒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以为奇。   “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须知会你们。”杜阙用指甲点一点书案唯一摆放着的灿金色帛书,示意他们自己取来观看。   庆王与他关系淡泊,无意开这个头,于是比出“请”的手势来让孙瓒。   孙瓒心知肚明那帛书是为何物,老大不忍去揭晓答案,止步不前。   两人你推我让的举动尽收杜阙眼底,他笑了笑,拿起帛书朗声诵读。   话尽,庆王的脸色难看到一时分辨不出任何表情来;反观孙瓒,一派淡定,末了只道:“陛下当真决定让位给庆王了?”   这话轻飘飘地吹过庆王本人的耳边,却重重敲醒了他那颗停滞不动的心脏:“这如何使得!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你比朕,更适合当这个皇帝。”杜阙生平自负到极点,绝不会轻易承认自身比别人不足,如今亲口讲出这话来,昭示着让位给庆王的决定,已无转圜余地。   皇位无人不觊觎,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庆王偏是这个特立独行的。   他最厌恶权力纷争,一心归隐山林避世,此次若非事关家国存亡,断不会插手,这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皇位,自是千万个不愿意,始终声称自己无德无能,不足以担此重任,还请杜阙再三思量。   “朕意已决,无须思量。”杜阙的态度亦十分强硬,先后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两人,挥挥手道:“去吧,朕有些累了。”   庆王仍欲为自己的理想争取一番,孙瓒眼疾手快,及时以话切断:“臣等告退。”   言罢,转首向外。   见状,庆王姑且死了心,跟随孙瓒一步步走出大殿。   甫一出来,庆王便加紧步子撵上孙瓒,将人扯到一边来,道:“世子对此如何看待?”   孙瓒直抒己见:“陛下自有考量,庆王何必再三推辞,又何必妄自菲薄?”   庆王被堵得词穷,眼看孙瓒走开好几步,才又追上去拽住:“本王实在不是那块儿料,陛下的决定,未免太过草率。世子和陛下素来亲厚,去劝上一劝兴许能让陛下回心转意,世子……”   “没用的,这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庆王早些准备吧。”孙瓒一语驳回,拱一拱手,去得大步流星。   庆王背着手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叹了不下十次气,懊恼离开。   与此同时,长安街景已在元月等人的眼帘中展露一角,定睛,川流不息;侧耳,人声鼎沸。   ——久违的烟火气。   “姑娘,您瞧,”同坐一车的缀锦伸手指向窗外一处,“大热天的,怎么排了这么多的人?”   元月循着手势望过去,果见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横亘在前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场面很是壮观。   “许是京城又开了什么新店面,人们都拥来凑热闹的。”她并不放在心上,抬声向外头的车夫吩咐:“到前边走慢些,千万不要碰着人。”   车夫应是。   走马观花半路,元月只觉眼睛十分疲累,遂放下车幔来,瞑目养神。   冷不防的,稳坐的身姿猛地向前一滑,幸好缀锦搀扶得及时。   “怎么了?”兜住身形后,她冲外询问。   车夫的声音听起来甚是急切:“这些人拦着不让走,非要见您。”   缀锦及时接住话:“奴婢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元月点头:“也好。”   不多时,缀锦猫腰回来,乐淘淘道:“外边的可不是凑热闹的,全是前些日子无家可归的百姓。他们听说您要走,特地赶来送您一程。”   元月失笑道:“那是应该见一见。”   言讫,起身揭开车帘,不期视线被一张童颜填满,凝目一看,竟是青儿。   她忙走下车,半低着腰握住青儿的小手,惊喜道:“又见面啦,青儿妹妹。”   青儿反用两手抱住她的手臂,晃了一晃,噘着嘴道:“姐姐,你真的要离开吗?”   元月笑道:“是呀,不过还要等些日子才走呢。”   “姐姐能不能不走?”青儿耷拉着头,闷闷不乐道。   青儿娘忙拍了拍青儿的肩膀,压着嘴角制止:“胡说什么呢,在家时怎么教你的?”末了又给她赔不是:“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娘娘千万别怪罪……”   元月道:“青儿也没说什么,我怪罪什么。还有,我已不是皇后,你不用这般处处小心。”   青儿娘却是不敢造次,笑意几乎蔓延至耳根:“不是皇后娘娘也是贵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大家伙全都记在心里,到死也不敢忘。”   后面站着的人们齐声应和:“贵人的恩情,我们不敢忘。”   元月万分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朗声道:“我只是尽我的本分,况且也没帮上大家多少,大家不必对我感恩戴德的,更不用一直记着我。大家都散了吧,免得在大日头底下中了暑。”   人丛中陆续炸出各色话语:   “贵人娘娘心善,但我们一家可不能忘恩负义,当初要不是娘娘家的粮食,我们早就饿死了。”   “那会儿我家老头子突然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是贵人拖着病躯将郎中及时请了过来……不然呐,老婆子我现在怕是连眼睛也哭瞎了。”   ……   发展到后面,四面八方的声音竟默契地汇聚一处,直上云端:“贵人娘娘恩泽深厚,我们没齿难忘!”   等动静停歇了,元月微微笑道:“大家的心意我都知晓了。大家伙家里都忙,我这儿也该出发了,都回去吧。”   视线一一扫过交叠的面孔,她弯着腰对青儿说:“青儿,今后认认真真上学,快快乐乐生活,不要惹你娘生气。以后有机会,我亲去你家看你。”   青儿乖巧点着头。   抚了抚青儿的小脑瓜,元月直起来看向青儿娘:“你一个人带孩子,很是不容易,我会时常打发人去看望你们娘儿俩的,有什么困难一定得及时说出来,别不好意思藏着掖着。”   青儿娘眼里闪动着泪光,不停道谢。   要交代的悉数交代完毕,元月转身榻上马车,半截身子刚进到车里,便听得身后响起一片嵩呼:“贵人娘娘,一路平安。”   当中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声线:“姐姐,我等你回来!”   元月感慨万千,却不曾停留,将下半身也埋入车身,叫车夫:“走吧。”   马蹄飞驰,尘土飞扬,终画下一个句点。   元府外,以元嵩、许夫人为首的一众人纷纷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当风裹挟着阵阵哒哒声拂面而过时,所有人皆不自觉屏住呼吸,目光锁向一个点。   “是小月,是小月回来了!”许夫人跺了两下脚,激动到几乎失声。   元嵩寒铁般的面容浮现出丝丝柔软,虽不言不语,但双目始终不曾离开御风奔驰的那匹枣红大马。   “吁——”车夫收紧缰绳,跳下车来,后边紧跟着的那辆车也缓缓站住。   “老爷,夫人!”停在前面的这辆里急匆匆蹦出一个桃粉色的影子,那影儿冲元嵩夫妇招了招手。   “让让路吧,缀锦姑娘。”粉影之后是青影,非旁人,恰是在场所有人望眼欲穿的主人翁。   缀锦吐吐舌尖,避向一旁。   许夫人甩开身侧的元嵩,冲将上去,牢牢接住一头扎过来的元月,抽泣盖过了笑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时,随行的碧春、丽萝也拾掇了包袱自车里出来,参与到这久违的团圆之喜中。   “起了个大早赶路,肚子早就空了,不知您为我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啊?”元月故意收着情绪不叫自己落泪,怎奈许夫人悲悲切切的,料想再这样下去,破功是早晚的事,因此忙忙找回自己的主心骨,嘻嘻笑道。   许夫人转悲为喜,挽着她的手,丢下众人径直回府。   饭桌上,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元月拿起筷一通席卷。   吃了不少,肠胃不好消化,饭后便到后园子来散步消食。   绕了一个来回的时候,遇上了满头大汗的碧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姑娘,八公主身边的翠墨才刚送过来一封信。”碧春呈信过来。   瞥了眼信封,上头落有几个娟秀小楷:元月亲启。   元月想,自己的卦果真不错,这不,杜韫的答复来了。   --------------------   ====================   # 第五卷 万象始新   ==================== 第81章 相思   =====================   信上只寥寥几句,大意为:好意心领了,等几时撑不下去再寻求帮助也为时未晚,并且请求元月,不要试图寻找她藏身于何处。时机成熟,自有相逢时。   元月垂目低吟:“自有相逢时。”   碧春没听清楚,问:“您说什么?”   缀锦也没弄明白,眼光跟随碧春的停落在元月身上。   “山高水远,终有相聚时。”将信塞回信封,她不顾摸不着头脑的两人,信步离去。   岁月如流,元月出发的日子到了。   三伏过后的第一个早晨,元府外密密麻麻围了数十双脚,脚踝贴着脚背,脚尖抵着脚跟,别有一番趣味。   “小月,别忘了时常给家里写信。”其中那双穿着白底青边绣鞋的脚,便是许夫人的,她天生长了对小脚,不止走起路来不方便,去成衣铺子里也常选不到合脚的鞋子,因此,女红远超其他世家大族的夫人。   “记着呢,”元月皱皱鼻头上的肉,拽了拽肩上斜挎着的包袱,然后举出两个指头来,“一个月两封,您和爹没日没夜地唠叨,我耳朵都起茧了。”   元嵩顿时沉了半边脸,胡须翘起来几根:“没良心的,缠磨着我和你娘两个老东西撂了话,就嫌我们烦了?”   一向站在她这边的许夫人今儿去了元嵩的阵营,跟着一起数落她:“你爹这话很是。我们当初就该铸把大铁锁,把你锁回房里,省得你丢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四处游逛。”   元月作势捂耳朵:“你们俩,仗着人多来欺负我,我不跟你们计较。”说着,走出人堆,向后边巴望着的一张张面孔挥挥手:“我走了,再晚赶不上船了。”   许夫人、元嵩对叹一声,举高手臂摆手:“路上注意安全,遇上难处别逞强!”   缀锦、碧春、丽萝三人也摇手大喊:“姑娘,早日回来!”   元月回眸笑着回应:“知道啦,回去吧——”   无人挪步,惟元月,潇洒远去。   直到再也望不见那抹瘦小却毅然的倩影,元府一众人方垂头丧气地回府。   场面复归寂静后,一个鸦青色长影自元府墙角处走出,秋风缠住他高束的发丝,带动自然垂落的发尾摇曳生姿。   红日攀升,高缀上空之时,他还在;   红日西移,湮没天际之时,他不动如山;   银钩倒挂,寒光遍洒之时,有一人与他并肩而立。   “人走了整整一天,你眼巴巴站了一天,何苦呢?”来人却是孙瓒。   疑问抛出去良久,除声声虫鸣外,却别无其他动静。   孙瓒咂嘴摇头:“三省啊,不是兄弟挖苦你,你早早拟好了罪己诏,早早定下了传位之人,偏偏拖了一个多月,敢情人家一年不动身,你就一年不公之于众呗?你不是言之凿凿地承诺彻底放下,而人家也不稀罕你了,你搞这么多花样不觉得丢脸面啊?”   答复孙瓒的依然是无边的静谧。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你退了位,元月会丢下来之不易的自由,跑进宫来安慰你吧?”孙瓒讥笑,顺手拍了把身边人的肩膀,“瞧瞧,你这右手也废了,皇位也即将丢了,你凭什么认为,元月会为你驻足?凭你偷偷摸摸目送她离开,还是凭你死活憋着不肯言明的不舍?”   一顿嘴炮终于起了作用,孙瓒的脸上射过来一记冷眼,同时搭出去的手被用力推落开来。   “怎么?觉得我说话不中听?”孙瓒挑眉,挑衅之意尽显,“光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有本事去追上那个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人说个明白啊,总好过像个小寡妇似的,日日夜夜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自怨自艾吧?”   “……来不及了,今生今世我再也入不了她的眼了。”杜阙低头,屈膝靠坐在墙根前头,放低肩膀,让右手指尖触地,反复抓了几下碎石子,却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了,还怎么能配得上她?”   孙瓒垂目看了看身上崭新的月白锦袍,吐出一口惋惜之气,随后就地坐在他身边,一手拾起他眼前的几块石子,通通扔到远处:“你能不能开开窍啊?元月但凡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何故放着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当,非得只影南下?南边比京城差远了,这一路上指不定多艰难。这样的苦,她一个弱女子尚且能吃,反而你一个大男人,为了点破事婆婆妈妈的,像话吗?”   杜阙惨淡一笑:“如果没有我的偏执、自私,她本该过着最耀眼的生活。今时今日的痛苦,全是我给她带来的。这样的我,又如何有脸面再去见她。”   孙瓒注视了他半晌,拍拍灰尘起身:“既如此,你也住赖在此地伤怀了,回宫去吧,准备准备明日的让位事宜。完事了再觅一块儿风水宝地,以死谢罪。”   说罢,又补充一句:“噢,别忘了临死前把太极宫那颗长到一半的海棠树连根铲了,以免让新陛下看着心里膈应。”   杜阙静默无言,头微微下放着,月光打在他的眉宇之下,冷寂十足。   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孙瓒嗤笑出声:“三省,你那么骄傲一个人,为何一碰上元月就低到尘埃里了?你能不能豁达一点,有什么事敞开来说,别拧巴。既然舍不下,你倒是跟元月表达出来,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   越说,胸口里的气越不顺,孙瓒恨不能揪起他来给他两拳,好叫他清醒清醒。   “元月心里是装着你的,纵然你眼拙看不出来,我身经百战,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好似抓到救命稻草,杜阙瞬时抬起头来,将信将疑。   孙瓒的心里总算好受些,戾气稍稍收敛:“你别高兴得太早,今儿她对你还留有一丝情意,不代表明儿遇上别人后仍对你念念不忘。大齐地大物博,人才济济,英勇儿郎数不胜数——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一语尽,孙瓒撇下他就走,看似果断,实则心里暗暗盘算着这剂猛药够不够剂量,足不足以重新激起他的斗志。   直走出了元府所在的巷子,另有一阵脚步声扰乱了脚下的节奏,微微斜着眼扫上一扫,恰是一道冷峻的轮廓,孙瓒提着的心登时放回了肚子里。   “如何?打算就此放手,还是争取一把?”孙瓒一问。   杜阙未予以答复,然而当永兴二年变作天佑元年那日,他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六皇子府外,一片萧疏,孙瓒就在这满目荒凉中,看着杜阙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又长又高,而后淡到颜色全无。   *   永兴不再,天佑将启的讯息,元月是从同船一个年纪稍小她几岁的姑娘嘴里听来的。这姑娘姓何,衣着打扮不凡,谈吐举止大方,料想也是位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哎嘿!”后肩冷不防砸上来一只手,惊断了她临窗赏海景的心思,转首,正迎上一张挑眉扬唇的面庞。   “何姑娘。”元月笑着点点头,尽管笑意有几分勉强。   何尔若手扶着桌角,自然而然到对面坐定,脚尖不住点地,发出有规律的“噔噔”声。   “元姐姐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竟连我过来也没察觉?”盯窗在外寻觅半晌,何尔若蹙眉发问。   元月大大方方回:“我几乎没有见过海,好奇得很,所以趁这个机会好好解解眼馋。”   何尔若恍然大悟:“我给忘了元姐姐你是从京城来的了。”旋即往前凑了凑:“姐姐目的地是金陵,刚好我家在金陵。等船靠岸,姐姐不若跟我回家去住,我必定好好招待姐姐。姐姐想去哪儿逛,想品尝什么好吃的,通通包在我身上,怎么样?”   与何尔若相识不过十几个时辰,元月实在不好意思承这番人情,遂抿嘴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找一个客栈落脚,慢慢游玩就行。”   何尔若撅起嘴嘟囔:“元姐姐是嫌弃我话太密了,所以才不愿意让我尽地主之谊吗?”   “这可就冤枉我了。”元月忙摆手辩解,“我长你几岁,本该我来照顾你,自坐上船,处处都是你帮衬我,我已是很过意不去了,还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陪我四处游荡。”   “不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尔若顿时喜笑颜开,话音也高了几度,“我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哥哥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没工夫理我,也没有姊妹,爹娘又忙着到处做生意。我一个人在家别提多无聊了。元姐姐你若能来家里住上些时日,我夜里怕是会笑醒呢!”   元月却是锁眉道:“何小姐,我说句不该说的,你也该防着些人,万一碰上个有心人,人还没套你的话,你便一股脑倒了个干净,到时候怕你哭都来不及。”   何尔若挠头笑着:“我这不是信任姐姐你吗……姐姐放心,你的话我牢记在心,以后再遇上不认识的,我保准半个字也不多说。”   说完,双手托腮,眨眨眼,楚楚可怜道:“姐姐,就和我回家去,让我好生招待你,好不好嘛?”   元月当时没松口,待船进入金陵的地界,正收拾包袱时,忽见何尔若指挥着贴身婢女冲将进来,飞快夺走了眼前的包袱。   欲拦,又被何尔若抱住胳膊撒娇。没法子,只好答应了。   被挽着手下了码头,胳膊上贴着的温度突然抽离,一侧目,但见何尔若正高举手臂遥冲前方挥舞着,脸上满是雀跃,嘴里高喊:“哥哥,我们在这儿!”   顺着一路找过去,有一个通身银白的瘦高影子自人海中悠然走出,泼墨长发随意以同色调的发带扎起,迎风招展着。   虽看不清面容,却无端觉得,此人生得定差不了,毕竟此人的亲妹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何千钧,你能不能别磨磨蹭蹭的,就这么一小段路,你打算走多久啊!”何尔若受不了亲哥慢吞吞的性子,垮着脸催促。   语落,何家兄妹刚好面对面。   而元月适才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证,这人果真一表人才:面若桃花,目若星辰,即便放在京城那堆公子哥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去了趟京城越性没大没小了,怎么跟你哥讲话呢?”何千钧抱住双臂,对不住翻白眼的何尔若挑眉。   “我懒得和你斗嘴,今儿我可带了一位贵客来。”何尔若主动让一步,拉住元月的手抬高下巴介绍:“这是元姐姐,京城人士,特来金陵游玩,从今儿起在家住。”   忽而话锋一转:“何千钧,我警告你啊,安分点,别打元姐姐的主意,否则……”说着伸出拳头来在何千钧面前晃晃。   何千钧一笑,转眼打量他妹妹口中的贵客,猝不及防和笑吟吟的元月触上视线,又立马错开眼,喉咙里咳了两下,一面转身,一面道:“回家。”   “切。”何尔若撇撇嘴,转脸安抚元月:“姐姐别放在心上,他这人就这臭毛病,以后别理他,也别跟他搭茬。”   元月很是尴尬,干笑道:“没事。”   -------------------- 第82章 金陵   =====================   何府宅子气派极了,放眼望去,足足占了小半条街。进到里边,更觉得扑朔迷离,一道上七拐八绕的,走得腿脚都酸了,才摸到内院的大门。   元月不由得暗暗推测起何家的身份来。   何尔若说,何家父母四处奔走做生意,而寻常做生意的,府邸远不及何家这般令人咂舌,饶似当初在京城呼风唤雨的七皇子,较之何府,亦稍逊一筹。   阔气至斯,莫非……是皇商?   “元姐姐,咱们到了。”何尔若脆生生的声儿中断了脑海间的浮想联翩,她不动声四下打量着,脚下所站着的这块土地上,挨挨挤挤地植着凤尾竹,风勾动竹影左右轻舞,袅娜多姿。绿茵茵之间,朦胧现出一排屋舍,偶有人影闪过。   “何小姐……住在此处吗?”之所以有此一问,乃因通过这几日同何尔若的相处来看,她是个欢脱的性子,嘴巴能张着绝不闭着,一天到晚说不完的话,这种开朗活泼的性格,怎么看怎么与这凤尾森森的画面都不大和谐。   提起这茬,何尔若的话匣子又大开特开来:“姐姐也觉得这阴森森的院子不适合住人是吧?我也是这么说,可拗不过我爹。我爹嫌我太好动好说,上个月从京城回来以后,非让下人把我的东西挪到这儿来,还给我定下了规矩,什么早晨起来必须到前边那个亭子里坐着,面朝竹林高声朗读昨日夫子教的文章,读上两遍再默写,晚上吃饭前还得重复一次,美其名曰:要学习竹子身上坚韧不拔、谦虚谨慎的品性。简直快要了我的命了。”   元月忍不住露了笑:“想不到何老爷竟是一位如此风趣之人。”   何尔若懒懒摆手:“风趣谈不上,我只希望我爹看在我这一对乌青眼的面子上,赶紧收了神通,准我仍回旧院里住去,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被折磨疯。”   由于是边走边聊的,何尔若这厢吐完一轮的苦水后,刚刚所见的那排房屋已近在眼前。   里面的下人闻知自家主子回来,纷纷丢下手中的活儿,满脸是笑出来相迎,这一迎,自然看见了元月。   “这是元姐姐,我的贵客,今儿起,她和我一块住,你们速速去把隔壁收拾出来,那间屋子敞亮。”何尔若粗声粗气吩咐。   下人们忙着手开始洒扫。   何尔若盈盈笑牵住元月的手,往自己屋里带。   入内,接了下人奉上来的茶水,一边浅呷,一边听何尔若天南地北地畅聊。   她细数了何千钧各种不厚道事迹,又千叮咛万嘱咐,叫元月哪怕半个字也别搭理他。   元月忍俊不禁,嘴上应付着。   “元姐姐,你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何尔若讲得口干舌燥,抓起茶杯来猛灌茶水,咕咚咕咚几下,杯中的水位线已到达最底端。   消渴之后,把脸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在码头,他看你躲躲闪闪的模样,我当时就知道他心里有鬼。我也不是损他,姐姐你生得跟月宫里的仙女似的,人还这么温柔,我哥那个不靠谱的,半点也配不上你。”   一顿夸令元月十分难为情,她微笑点头客套:“大约是你看差了,我看何公子对我并无他意,而我也没有你口中那般好。”   何尔若则坚持己见:“元姐姐你不了解我哥,这里边弯弯绕绕不少,一时半会说不明白。总之,甭管他对你怎么献殷勤,你只别理会他。听我的,准没错。”   眼看话越说越长,元月再不发表意见,干脆道:“好,全都听你的。”   本以为这事了结以后,何尔若会合上嘴巴消停一时半刻,然而,她又立时换了个话题,喋喋不休:“姐姐,你家在京城什么地方啊?我也在京城住了小一个月,你说出来也许我知道呢。”   登上船后,元月便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对家中情况一概不谈,若真问起来,则含糊遮掩过去,这何尔若恰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来得快去得快,因此没硬追究。   “京城大了去了,光住人的巷子就不知道有多少个,连我这个自小在京长大的尚不能走遍认全,何况何小姐只待了个把月。”她笑道,不正面回答。   何尔若认同道:“也是,料想你告诉我也是白搭。说来都怨我那表妹,忒过惫懒,我千里迢迢过去,就带我在他们家府邸周围转了转,剩下的日子不是在府里憋着尝各种吃的,就是陪她听人在树荫下说书、看杂耍。到离开的日子,竟连城门在什么方向都摸不着。”   不及元月搭腔,她拍拍大腿,起身走向床边立着的那口大箱子,揭开盖子伸手进去翻找一通,拽出一本一寸来厚的蓝皮书,笑嘻嘻退回来坐着,随后将书掷到桌上给元月推过去:“元姐姐,这是临别前我跟我那表妹讨来的,这几天在船上我见你时常捧着书看,这书,我猜你肯定喜欢。你赶紧瞧瞧。”   元月皱着眉头,依言掀开书皮往下扫了几行,又翻到后边晃了几眼,眉开眼笑道:“你猜中了,我果真喜欢。你这位表妹倒同我一个兴趣爱好,可巧了不是。”   书上尽是些零零碎碎的奇闻异事,可谓正中元月下怀。   “那敢情好,表妹她姓宋,有个极好听的名字——知韵,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何尔若欣然道。   “你这小鬼头,又在背着我耍什么花样?”一道慵懒的声音自门外飘然而至,截断了屋内两人的说笑。   元月合上打开一半的书,将腰杆再往直挺了挺,眼睛注视着门口,只见先后有两只乌黑描金边皂靴踏了进来。视线上移,一袭天青色云纹锦袍,腰束一根白玉腰带,再配上那如画的眉眼,直叫人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何公子。”她顺从心意让目光多停留了片刻,随即站起来含笑颔首问候。   这回何千钧没再忽略她的问好,淡淡一笑:“元小姐不必多礼。”但眼神却似先前,飘忽不定。   元月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自己在别人府上打搅,人家有意见很正常。   “你不在你的院子里温习功课,跑来我这儿做什么?”何尔若窜起来,绕到何千钧的身后,按住其后背一个劲儿地向门外推,“好心劝你,趁爹娘没回来,赶快翻开书好好看看,免得被爹娘问住,像上次臭骂你一顿。”   何千钧单手扒住门框,轻轻一旋身子,躲开何尔若的推搡,径直朝屋里来,边拿起桌上那本书,边冷笑:“你还好意思奚落我?我倒要看看你不远千里带回什么正经书来了。”   “何千钧,你松开,那是我送给元姐姐的!”何尔若一脚上前,张起手臂来欲抢夺。   何千钧眼疾手快抬高手臂,仗着身高优势俯视着一脸气急败坏的何尔若,眉峰轻扬:“给我看看又不少不了你一块儿肉,何至于这么小气?前些日子你来找我讨银子使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何千钧!你耍无赖!”何尔若蹦蹦跳跳几下,眼看近在咫尺,却是够不着。   “我是你哥,别老一口一个何千钧的,”何千钧用空着的手扣扣耳朵,“让你元姐姐听着,脸上不害臊啊?”   突然被点到名,元月有些错愕,干巴巴笑了两声,指指外面:“我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元小姐。”方挪开几步,余光之中忽而闪入一个侧影,“你初来乍到,恐怕还没吃东西呢吧?我正好要去如意楼用膳,不介意的话跟我一起去?”   将将启齿,又一个影子闯入眼帘:“元姐姐不去,她与我在家吃,要去你自个儿去。”   “何尔若,我问你了吗?我问的是元小姐。”   “元姐姐是我的客人,自该由我接待,干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是你哥,你的客人自然也是我的客人,我问一问有什么不对?”   “哼!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藏的什么心思。何千钧,我告诉你,趁早收起来,不然等爹娘回来我定给你捅出去。”   兄妹俩一左一右争执不休,元月夹在中间,耳边嗡嗡的,很是不好受,于是倒后一步,分别赔笑:“何小姐消消气,我哪里算得上客,顶多是一个蹭吃蹭住的,你不用兴师动众的。何公子,全是我的不是,惹得你们兄妹剑拔弩张的……如意楼就算了,不给何公子添麻烦了。”   何尔若环抱着胳膊,对何千钧丢了个洋洋得意的眼神:“听见了吗?元姐姐不去。”   何千钧嘴边噙笑,侧身睃了眼元月,道:“元小姐太过客气,我与她一天不斗上几回嘴,是不肯罢休的,元小姐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责。至于如意楼,元小姐若哪日想起来去,只管让下人叫我,我奉陪到底。”   说罢,伸手揉了把他妹妹的头顶,信步而去。   何尔若气得面色通红,用力抚平被弄乱的发丝,冲早已走远的背影比了个鬼脸。   闹了这么一场,元月几乎无地自容,恰逢下人来回说隔壁的房间已收拾立整,遂借机告别何尔若,来到隔壁屋子,径直到书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现成的笔,在铺平的纸上写下家书,装入信封,打算等会出门寻家邮驿寄出去。   用过午膳之后,随何尔若坐马车找了家邮驿,把寄信一事办停当,之后便在街边款步而行,走得热了,正巧前面右手边有一家茶楼,便直奔那儿去。   脚下刚挨着门槛,何尔若陡然顿住不走了,一问究竟,却听她低声念叨着一个三个字:沈公子,而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肩并肩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   -------------------- 第83章 客居   =====================   瞧何尔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她隐约猜出了几分。   前头那位男子应当就是沈公子,他身旁的女子身份暂且不明,而何尔若,好似对这沈公子“别有用心”。   “元姐姐,我们走!”正想着,手腕被何尔若一把拽住,带入了茶楼。   前脚迈进去,后脚便闻一阵急促的步伐追赶过来,还夹带着呼喊:“何小姐,等等我!”   是个男子的声音。   不料那人越是追,何尔若脚下的动作越是快,跟踩着风似的。   不过到底甩不开,那人擦着元月的衣边挡住去路。   果然是那位沈公子。   “沈公子找我?”何尔若悄然放开手,脸并肩膀斜向一侧。   那沈公子嘴唇方打开,元月的肩头又闪过一个人影,却是适才同沈公子同行的女子。   “何小姐,你误会了,沈公子是我堂兄,因我们才搬来金陵的缘故,我父亲非逼着堂兄带我在街上逛逛,让我尽快熟悉熟悉城中的环境。”那女子笑得十分明媚。   元月抿唇看了看满脸通红的何尔若,不禁一笑,打趣道:“原来是一场误会。”   “你也笑我……”何尔若扯了扯她的袖子,脸几乎埋到衣领里。   “谁叫你转头就走,一点解释的余地也不给我留?”沈霖轻叹,眼光射到元月这儿来,犹豫道:“这位小姐……?”   何尔若抢先介绍:“这是元月姐姐,暂在我家留宿。”   沈霖忙点头问候:“沈某有礼了。”   沈霖的堂妹也问好:“元小姐好,叫我沈曼就好。”   元月一一回过礼,与沈曼对上视线时,刻意眨了眨眼,道:“沈小姐,刚刚进来前,我看对面好像有家胭脂铺子,我此次走得匆忙,不曾带得胭脂水粉。沈小姐妆容精致,想必对这些膏子很是了解,能否陪我同去挑一挑?”   沈曼心领神会,一口答应:“好啊,正好我也想选个心仪的口脂。”   双方一拍即合,说说笑笑地走了。   来到街对面的胭脂铺子前,元月心里好奇,特意回首向茶楼里望了一眼,但见那两人已离了原地,正一齐上楼梯呢。   “堂兄和何小姐,真是郎才女貌。”沈曼同样住脚远观那对儿般配的背影,赞叹。   午后的日头很是毒烈,打在人脸上,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元月拿手遮住阳光,笑道:“你瞧,何小姐背后长眼了,竟察觉到咱们在偷看她,扭头来看呢。咱们别扫兴,赶快进铺子吧。”   沈曼莞尔:“了不得,堂兄也转头了。”   语毕,忙忙踏入铺子。   铺子里甚是宽敞,上下分作两层,一层陈列着各色胭脂膏子,二层则摆放着各色珠宝首饰。   提出来此地原为故意给何、沈二人腾地方说话的借口,不期面对这各色各样的妆品,竟一时走不动道,只管站在展柜前精心选购。   沈曼亦不例外,从描眉的到涂唇的,样样不落。   在柜台前结账时,元月的荷包一下子瘪了下去,这让她有些痛心,并痛定思痛,决计今后省俭着花,再不浪费。   由于钱袋空空,二楼未曾踏足。   满载而归时,何、沈二人已等在茶楼前,各自的面上挂着红晕,且都泛着笑意,元月扭头与沈曼对视而笑,前去打听情况。   “看来,二位聊得挺好?”沈曼直言直语。   沈霖往天咳了声,不答,而是对何尔若说:“何小姐,天色已晚,我同舍妹先走一步。”   何尔若咬着下唇道:“好,我和元姐姐也该回去了。”   元月、沈曼作为旁观者,心有灵犀地分别拉住两人,道过别,沿着长街背对走开。   斜阳拽长了每个人的影子,包括后一步从铺子里出来的杜阙。   他垂头,看着手心的珠钗,静默。   *   是夜,元月抚被侧卧,举目遥望天际渐渐圆润的月亮,百味杂陈。   也不知杜阙现在何处,或者说,哪里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公孙冀的伤养得如何,是否已然启程向西?   杜衡应该已经抵达岭南,她的学堂办得怎么样了?   杜韫还在不在京中,过得好不好?   爹娘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缀锦与后来的碧春、丽萝相处得融不融洽?   ……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何尔若匆匆而来,兴奋道:“我爹我娘今儿回金陵来,元姐姐与我去码头接一接,好不好?”   元月抿一抿唇瓣上新点的口脂,陶然答应。   思及初次见何家父母,总该穿得隆重些,故,特从包袱里取出一身离京之前专到成衣铺新做的衣裙来换上,又精挑细选几件还算看得过去的首饰戴上,临动身前不忘对镜检查一番妆发,确认得体之后,与何尔若相携出门。   出了院子,恰和何千钧打了个照面,他额前的散发有几分乱意,看来也在为父母的归来而心切。   客居何府,总不能失了礼数,她轻轻一点头,表示礼节。   何千钧回以露齿一笑,寒暄:“元小姐可歇得惯?”   “贵府招待得很周到,屋子里样样俱全,床铺柔软舒适,昨儿难得歇了个好觉。”元月笑道。   何尔若不觉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睛时不时朝何千钧的方向瞥,仿佛在炫耀对元月的用心。   “那就好,原本我还不太放心我这好妹妹,生怕她马马虎虎的慢待了元小姐,毕竟她自己就是个丢三落四的。”何千钧眼风一扫,微微笑道。   何尔若不服气,刚打算照着他的胳膊拧一下,就见出府的马车已在面前候着了,而帘幔被一只手拂开一隅,那手,正是她哥的。   “哥,你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居然会主动给我掀帘子?”她当然知晓他的温柔贴心是对谁的,所以专门把这事挑到明面上来,当着下人们的面,嘲讽一顿,好趁机浇灭他的痴心妄想。   何千钧笑意满满:“妹妹,这话从何说起?难道你忘了,上回你失手将娘心爱的花瓶打碎后,是我挺身而出替你挨了娘的痛骂不成?”   何尔若连连点着下巴:“行,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总行吧?”   那事本就是她不占理,而何千钧当时出人意料的仗义,这一回合,她甘拜下风。   兄妹俩唇枪舌战的画面,元月已经不足为奇了,面带浅笑静候俩人熄火,方才提醒:“再不走,恐会误了时辰。”   何尔若一拍脑门,急上车,元月紧随。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在外漂泊的人皆自天南海北向家奔来,金陵作为南边首屈一指的大城,街头巷尾无不被一个个人填满。   何府的马车行在途中,根本无从下脚,为防不留心撞着过往行人,车夫只得跳下车来,用手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   何尔若半撩开车幔探头左右查看,愈看愈心急,手上不停拍打着大腿。   元月看不下眼,温和宽慰:“好在何府离码头也不算太远,现在这个点还早,应该是赶得上的。”   “唉……”何尔若苦叹一声,“这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怕是没有大半个时辰挤不出去。早知道就提早一个时辰出发了。”   “无碍的,定迟不了。”元月耐心安抚。   又在人丛里蹭了多时,终于望见了码头的影儿,座下的车却站住不动了。   “前边做什么的,围了那一圈儿人?”何尔若一直保持着半边脸伸出窗外的姿势,自然看得清楚车子缘何停下来。   何千钧骑着马,眼界宽,望得远,问题丢出来的瞬间,便给出答案:“有几个地痞无赖在闹事,吵得还挺凶。”   闻言,元月也伸出脖子眺望,奈何人山人海的,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哥,你不是自称金陵一霸吗?这事儿对你定不在话下。你赶快去解决了,别耽搁了咱们的事儿。”何尔若抬高眼眸,冲马上之人扑闪扑闪眼睛。   “等着。”这番恭维,何千钧很是受用,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半隐在何尔若肩后的纤纤姿影,按住马鞍轻盈落地,穿过人潮,直面聚众闹事的那几个泼皮,啧啧道:“我当是何方神圣,这不是四儿吗?”   唤作四儿的,是个脸上长满麻子的肥硕男子。那四儿听见身后有动静,面颊上的凶狠立时无影无踪,谄媚笑着迎上来:“何大少爷好啊,可有将近一个月没见着爷了,不知爷去哪快活了?”   何千钧笑道:“我上什么地儿另说,倒是你,仗势欺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说罢,以手指远远一点夹在四儿那几个爪牙中间的,身着一袭黑、头顶箬笠,作剑客打扮的高个男子。   心思被戳穿,四儿讪讪笑着,丢眼色示意跟班离那陌生男子远些,道:“大少爷这回可冤枉我了,我们兄弟这不是看这位兄台脸生,怕他找不着路,特意给他指引指引。”   而后向何千钧拱拱手:“大少爷,我们兄弟还有事,不多留了,您请自便。”   说完,招呼几个跟班溜走了。   何千钧不做理会,隔着几步路同那黑衣男子点点头:“看兄台的衣着,不像本地人士。这样,我家就在这条街上,不远,如兄台在金陵遇上什么麻烦,大可来府里寻我,我姓何。”   男子声线冷淡,面容之上更是半点笑也没有:“多谢,不必。”   言止,转身离开。   何千钧耸耸肩,不以为然,准备折返之时,偶然瞥见脚下躺着一个东西,捡起来托在掌心一看,原是一个香袋,看起来像女子喜欢的款式。   “谁落了香袋?”捏在指尖问了一圈人,全说不是自己的,一筹莫展时,忽闻耳后传来何尔若不耐烦的抱怨:“我说你干什么事怎么总爱拖泥带水的,那几个泼皮早跑了,你却还在这抓着一个不值几文钱的香袋子到处打听,你心里有没有点正事啊?”   话刚撂,手中空空如也,再看,香囊已到了何尔若手中。   “样子倒有新意,就是这做工忒差了些。”她微噘着嘴嘀咕。   “……何小姐,我能看一看它吗?”何尔若身边站着元月,只见她脸色一遍,双目直直盯着那香囊。   “啊?当然可以啊。”何尔若忙将东西递过去。   接于手心,元月一时凝噎。   不会有错的,是他……   他来了。   -------------------- 第84章 中秋   =====================   何千钧兄妹看出元月的不对劲来,相视一眼,何千钧出言试探:“元小姐,此物……你识得是谁人的?”   何尔若张大眼聚精会神等待后文。   “……不,刚才眼花,错认了。”元月咽回满腹情绪,佯装镇静将香囊向何千钧递出去,“既是何公子拾到的,且仍由公子保管吧。没准主人已经发觉遗失了,正折回来寻呢。”   她说得在理,何千钧顺手接住,揣在掌中环视一周,依然不曾发现似有主人模样之人,想着不能再耽误下去,于是招手唤来随行小厮,把香囊转交出去,郑重嘱咐:“你且在此等着,如看见有人来四处找什么东西,便将它奉还。”   小厮面露难色,搔了搔脖子问:“万一迟迟不见有人来,该……怎么办?”   这东西瞧着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丢了也不可惜,等人来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何尔若也是这个意思:“有道理,这东西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别巴巴儿站到天黑,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要不……”   “不会一场空。”元月下意识反驳,话脱口以后,方反应过来这话十分不妥,遂笑着找补:“物不在大小,况且能让主人戴出门来的,定有着特殊的意义……未必等不回来。”   何千钧和她考虑到一起了,笑道:“元小姐此言甚是,总归是捡到了别人的东西,多点耐心等等又无伤大雅。”   言罢,转而对小厮说:“好好守着,别打偷懒敷衍的主意。”   小厮强笑道:“小的不敢。”   这边安排停当,几人便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继续赶路。   期间,何千钧偷偷瞄了元月好几回,她的神色愈加闪烁,他心里就愈加奇怪,总觉得她刚刚没说实话,其实她是认识那个香袋的。   但这只是猜测,别无根据,追问又显得太过冒失,惟有压在心底。   才来时感觉走得慢到令人心焦,再坐回来后,街景一晃而过,几时到的码头、几时接到的何家父母,也无知无觉。   “元姐姐,元姐姐?”   远走的神思登时回笼,元月以笑掩饰适才的心不在焉。   “正式介绍一下,”何尔若站到何家父母身边,下巴一扬,“这是我娘亲,这是我爹爹,”随后退回元月身侧,面相自家父母,“这是京城来的元姐姐,信上跟你们提过的。”   何母眉眼含笑,眼尾带出丝丝细纹,而从这些象征着岁月流逝的痕迹间,可以窥得她年少时清丽的容颜。   “百闻不如一见,怪道若儿总共写了两页纸的信,有一页都是称赞元姑娘的。”何母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   何父生得直鼻权腮,看起来颇为严肃,面对元月,不似何母喜上眉梢,只微微一点头聊表礼数。   俨然一对慈父严母的形象。   与她这个外人叙过寒温,何母专心致志拉着何尔若由头到脚打量起来,瞧女儿不瘦反圆润了几分,溢出笑来道:“我就说你爹是白操心,哪里会吃苦受罪。瞧这圆鼓鼓的腮帮子,你姨母家饭菜肯定很合你口味。”   一听自己胖了,何尔若立马撂挑子不干了,拿开何母捏脸颊的手,退半步,挽住元月的胳膊,气呼呼道:“才没有长胖,非得跟我哥一样瘦得像竹竿似的才好吗?”   何千钧哭笑不得,作势要过来“教训”她。   何尔若自然不会傻站着给他打,扯住元月撒腿就跑,边躲边回嘴:“干嘛这么小心眼?不就开个玩笑吗?”   何父何母在后边无奈发笑,元月则被迫四处“逃窜”。   打打闹闹半日,兄妹俩筋疲力尽,握手言和。   回程路上,元月仍旧和何尔若一辆车,何父何母一辆,何千钧跨着高头大马在前开路。   行至适才拾到香袋那处,元月侧头在外扫视两遭,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何府那小厮垂着手在街边东张西望,见何府马车驶来,大大挥挥手,随即飞快奔向何千钧马下,绘声绘色回话,至于话中内容,隔得远,无法听个真切。   不过根据小厮眉飞色舞的表现来推断,杜阙当是如预料之中那般取回了香囊。   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又悬了起来,怎么会有今天这么巧的事……她随何氏兄妹走这条街接人,他凑巧也在这条路上被混混为难?   ……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她暂时不想去探究。   赶回何府时,正值午膳时分,而何尔若出发之前,早交代人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美味,特为父母接风洗尘。   元月有自己的考量,人一家子好不容易团聚,自己一个外人没必要跟着掺和,既让旁人不自在,又给自己找尴尬,不如托个借口离开何府,随意寻家酒肆解决午饭。   何尔若第一个不同意,强行把她摁到椅子上,把筷子塞到她手里,亲自往碗里添了饭,推到她面前,万分认真道:“这顿饭不止是给爹爹娘亲准备的,也是给姐姐你预备的。你走了,还算什么接风宴呢?”   何母换了公筷向她碗里夹了根鸡腿,笑道:“我们家没有那老多规矩,你也用不着拘礼,就当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何父点头不语。   “你这人,都怪你天天拉着个脸,好似谁欠你银子似的,瞧,把元姑娘吓着了吧,还不赶紧露个笑脸?”何母笑推何父,嗔道。   何尔若拍手叫好:“我长这么大,爹爹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儿可好,沾元姐姐的光,得以一睹何老板的笑颜。”   何千钧被“何老板”的称呼逗笑,也跟着起哄:“妹妹这话不错。爹,您就笑一个,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元月攥着筷子,不知所措,想了想,干脆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俩,一个不务正业,整日和那帮狐朋狗友鬼混;一个天天撒欢,一点儿没女儿家的样子。成什么体统?”何父口吻严厉,嘴边却缓缓上提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想捉弄我便罢,何故拿人家元姑娘作筏?吃了饭,一一检查你们两个的功课,答不上来,仔细着。”   何千钧捕捉到何父那丝可怜的柔和,底气又长了几分,便不把待会抽查功课的事儿放在心上,向隔着一个位子的元月拱手,嬉皮笑脸道:“多亏了元小姐的面子,不然我们可不能见到何老板慈祥的一面。”   何尔若开怀大笑:“还得是元姐姐。”   何母转眸,瞥见何父素来镇定自若的面子上隐隐带了些不自然,悄声一笑,不予理会。   而元月,恐怕是这饭桌上最坐立难安的人,没心思说笑,也没胃口用饭,逼着自己吃干净碗里的饭菜,直等人都散了,方回屋里坐着发呆。   呆到天黑,也不点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看天上的满月。   古人云“每逢佳节倍思亲”,以前还对此抱有怀疑,如今孤身在外,才体悟出其中的含义。   明儿就是中秋,团圆之夜,爹娘他们应该也会遥对着明月满怀愁思吧。   自己又何必执意出来闯荡,明明在家陪伴家人也挺好的……   可出都出来了,反悔已无用,不若安心历练几年,把心沉一沉,再回去挑起家中重担,未尝不可。   *   中秋夜,何府上下灯火如昼,上至何父何母,下至府中奴仆,全在院子里吃月饼、品美酒佳肴、赏桂魄,一团和气。   元月在其间,听着何尔若滔滔不绝的笑话,看着杯中琼浆,竟难以作出半分欢笑之态,满脑子净是元府的场景,以及同在异乡的杜阙。   心里堵得慌,于是萌生出借酒浇愁的念头来。她抬手腕,将酒盅的边缘贴上唇瓣,一饮而尽。   何家几人都在为何尔若捧场,无人顾及她。一盅又一盅,酒瓶见底,面染薄红,千杯不醉的她,却是有些醉了。   秋日夜风迎面而来,吹散了仅有的醉意,余光里,多了一张人脸,定神凝睛,原来是何千钧。   “元小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是不是醉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贴着耳尖说的。   元月晃晃脑袋,笑道:“我酒量好得很,区区一瓶酒,算不得什么。”   何千钧心道,语气一改常态,八成是了。   “从坐到这儿开始,元小姐抬头望了好几回月亮,说实话,此处并非最佳赏月之地,我知道一个绝妙的地方,元小姐想不想去?”何千钧笑着眨眼。   元月摇摇头:“不用了,就在这赏月,也挺好的。”   话音刚落,搭在大腿上的手忽然什么东西包住,低头去看,竟是一只手,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整个人早被带出去一箭地了,而身后渐次传来惊呼。   “何千钧!你给我放开元姐姐!”何尔若气急跺脚,丢下筷子欲追。   “若儿,别忙。”何母及时把人拉住,“我看你哥自从元姑娘来咱家以后,倒不出去胡混了,只安安分分在家……你哥与元姑娘,兴许能成,你何苦前去捣乱?”   何尔若当即否决:“我哥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日日流连秦楼楚馆,还和金陵城那些不正经的公子哥儿称兄道弟的,他哪里能配得上元姐姐?您赶紧松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元姐姐落入他的陷阱!”   何母一想,也是这个理,元姑娘是个好姑娘,千钧整日没个正形,现在看起来是改好了,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的?放任不管,毁了人家姑娘的下半辈子可就酿成罪过了。   于是放开手,又唤几个下人来陪同何尔若找寻已杳然无踪的那两人。   那边闹得火热,而何千钧与元月这里,却是意外的和谐。   “何公子说的绝妙之地,合着就是房顶啊?”元月猫着腰向屋檐底下探看正爬梯子上来的何千钧。   “是啊,此处可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你,我再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何千钧左脚率先踩上瓦片,她识相地退后让开路,暂不发表意见,静待他完全上来以后,方接话:“那我……荣幸之至?”   他蹬着瓦片,咯吱咯吱走过来,就地而坐,侧目示意她也坐。   立着确实不好受,她抱腿而坐,仰头看天,果然比在底下更圆、更亮。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听声,何千钧是笑着的。   元月诚实道:“果真别有一番韵味。”   似想到什么,她移目向身侧:“何公子,你莫不是瞧我醉酒,故意借赏月拉我来屋顶吹凉风醒酒的吧?”   何千钧挑眉轻笑:“说反了。我是想让你解了醉意,再好好赏月。怎么说一年只有一个中秋,错过多可惜。”   “何公子多此一举,”元月还是将目光留给满月,“我已表明我没醉,脑子清楚得很。”   何千钧似笑非笑:“醉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醉。”   良辰美景在前,她懒得争辩,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宁心观月。   见状,何千钧不忍打破这片刻的美好,视线遥对夜空。   同一片苍穹之下,有人在并肩弄月,有人在四处奔走寻人;   有人则静立高墙之下,痴望那双被月光所投射上去的剪影。   那人垂眸,将身躯遁入暗夜。   ——悄无声息。   -------------------- 第85章 姻缘   =====================   快乐总是短暂的,好比现在,屋顶下簇拥着以何尔若为首的十数人,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元月。   被围观得头皮发麻,她忙往旁边挪了好远,倘非何千钧及时提示再靠便会掉下去,铁定摔个半死。   “元姐姐,你快下来,上边太危险了。”何尔若在下看得心惊肉跳的,急招呼两个家仆上前扶稳梯子,“你只管下,梯子非常稳当,千万别害怕。”   在她心里,元月生得弱柳扶风,是个需要被保护的“病美人”,尽管她比元月足足小了三岁。   元月怎生舍得弗了这番苦心,口里答应着,脚下挪动着,抓住梯子,一步一个印,着了地。   “姐姐,我哥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何尔若上下打量她,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的。   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何千钧在上头抢着说:“妹妹,你好好看看,你哥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我只是请元小姐来赏月,我能对她做什么?”   元月附和:“正是这样。”   何尔若鼻子里“哼”出声,手指着坐姿随便的何千钧:“谅你也没那胆量。但有一句丑化我说在前头,以后少将你那些不正经手段往元姐姐这儿使,莫说元姐姐如何,我头一个不让你。”   元月何其难堪,远远与何千钧接上目光,歉疚一笑,继而半拉半推地劝住了何尔若。   回院子的路走到半截,遇上何母,何母同样是何尔若的说辞,一把拽住她左右、上下查看。   无奈之下,只得将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一遍,临了再补充:“何公子是见我有些醉意,特带我去屋顶上吹吹风,如此酒醒得快。”   何母眉目得以舒缓,存着的不安总算给打发走了:“元姑娘,你不怪罪那臭小子冒犯,那是你宽宏大量,而我这为人母的,却不能轻饶了他去,必得罚他跪上一夜祠堂,面对我们何家先祖好好忏悔,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行事了。”   何尔若幸灾乐祸:“这主意周全,依我的意思,该另叫他写上一份请罪书,等明儿拿来给元姐姐过目才好。”   “这可使不得。”元月哭笑不得,这兄妹俩一日不针锋相对上几次,好似浑身不自在似的,反叫她骑虎难下,帮谁也不是,“何公子是好意帮我,哪里就得罪我了……还望何夫人莫要因我牵连无辜,兴师动众。”   何母开始不依,经过她几次三番的求情,这才作罢。   何尔若很是不服,对何母的背影嘟哝:“就知道偏心他。他整天厮混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读书读累了,想出去溜达溜达,你们就对我横眉瞪眼的,什么意思嘛……”   声音虽小,元月却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她低声一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大抵就是何小姐你了。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不论是何夫人何老爷,还是何公子,处处都以你为重。你只看何公子日日吃你的冷嘲热讽,面子上时时笑眯眯的。我是没有兄长,倘若有机会,我巴不得得一个似何公子的兄长,日日宠着我呢。”   何尔若仍有几分不服气,据理力争:“我嘲讽他,他不还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心虚,找不着理由来辩驳……我才没有错怪他呢。”越往后说,音量越小。   元月看破不点破,别有深意地点点头,只道:“横竖是你们兄妹俩私下的矛盾,我犯不着插手。天儿不早了,我也十分困了。何小姐,你讲了一夜的趣闻,不觉得累吗?”   何尔若禁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眼光有些迷离:“与其提起他来动肝火,还不如早一阵回房歇觉。元姐姐,走啦。”   或许是喝了酒后爬到房顶被冷风吹着的缘故,迷迷糊糊到半夜,元月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的,冷时犹如坠入冰湖,热时犹似失足跌进熔炉,道不尽的煎熬。   来回翻了好几次身,冷热交织的苦楚未见减轻,喉咙反而又干又涩,急需水分的滋养。   出门在外,不比从前时刻有人在侧侍奉,她慢悠悠起来,趿鞋趁月色移步至桌边,提壶斟水。   水位线愈来愈靠上,眼看便要涌出来,她忙停手,放了水壶,捧住水杯送往口边。   唇齿刚打开一条缝,一股天旋地转卷走了所有知觉。   水深火热间,有两个声音萦绕于耳畔:   “都是你的错,好端端的,非挑唆元姐姐上屋顶,这下好了,把人都冻病了。”   “……我哪知道她身子骨这么弱不禁风,我要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做。”   “你还顶嘴是吧?你睁开你的眼,仔细看看元姐姐,烧得脸通红,唇色却那么白,指不定多难受,你居然……”   “我知错了,小祖宗你小点声,别扰乱大夫看病。”   争执戛然而止,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这位姑娘是寒邪侵体,属风寒。切忌再度受凉,按时用药,静养些时日自可痊愈。”   “静养?静养多久?”   “体质强的,三五日,似这位姑娘先天体弱,后天又……多则一月,少则半月……”话音时断时续的,元月的意识也益发模糊,后面如何收场的,已是不得而知了。   头脑豁然开朗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   何尔若就在床跟前守着,见她转醒,忙端茶递水。   正好十分口渴,她便慢慢儿坐起来,何尔若很是贴心,给空着的背后塞了个引枕。   “……多谢。”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嗓音哑得犹如与人扯着嗓子大吵了几个时辰似的。光听声儿,怕是以为是个八十老妪在讲话。   “先喝口水,润一润就好多了。”何尔若笑道。   元月才记起来自己一直没接杯子过来,懊悔一笑,忙伸手捧于手心。   一送一接的过程中,何尔若眼中浅淡的怜悯恰被她收入眼底,她有些纳闷,染个风寒,何至于此?   不过她不打算细究,何尔若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现如今这个狼狈模样,莫说别人同情她,她自己也觉得颇为难堪。   接连抿了三两口清水,元月托着杯底,难为情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叫我过意不去……等几时好些了,我还是去客栈住吧。”   何尔若立即拒绝:“不行,我不同意。你病得床也下不来,在府里我们都能照顾你,去了客栈,身边又没个人,万一像昨晚一样,突然晕倒了,那可怎么办?”   “可我才来短短几日,便给大家惹了许多是非,我实在难以心安……再者,我以后多多注意就好了,哪里有你口中那么严重。”何尔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尽量放软语气道。   看她如此柔柔弱弱的,何尔若纵有万种说她不对的理由,也不忍脱口,悉数吞回了肚子里,只握住她冰冰凉的手说:“姐姐,你安安心心住着,我们一家人才能放心。你若当真想搬出去,好歹等病好全了再动身,我……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元月叹了叹,妥协道:“好妹妹,我听你的,好好养病。”   何尔若破愁为笑:“好姐姐,你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给你做。”说完,连拍三下头,改口:“瞧我这记性,吃饭前应该先喝药。你等着我,我这就端药来。”   元月心间一片柔软,目送人出去,又用眼神迎接人回来,只不过,这次不止何尔若一人,后头还跟着何千钧。   稳稳当当待在床上着实不甚礼貌,她扶着床沿准备下地来迎,却被动作更快一步的何尔若按住:“不能起,大夫说了,你至少得卧床休养上好几日呢!”   何尔若的话不错,微微一动弹,后背上密密麻麻渗出一层虚汗来,鼻子里更是堵得厉害,且有一种老想打喷嚏的冲动,与当初落红后的状况,别无二致。   想来是那时便落下了病根,估计以后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了。   念及此,心里不由憋闷得慌。   “何小姐,怨我没分寸,害得你遭此罪过……”何千钧剑眉深锁,正对元月作了三揖,之后,自怀间掏出一张纸,经由何尔若之手送到她面前,“这是请罪书,请何小姐过目,如有哪处不满意的,我再回去重写。”   元月展开来一睹,果有明晃晃的“请罪书”三个大字书于最上,底下密密匝匝的全是字,一眼令人头疼,第二眼觉得好笑,这人未免太过认真了些,不就是寻常病症,何苦弄得如此隆重。   一抬眼,只见何千钧面色复杂,既有愧疚,也有担忧,还有……怜惜?   转眼,何尔若亦然。   她不由得狐疑起来,莫非是来治病的那位郎中诊断出自己曾经小产,而后告知了何氏兄妹?否则,不足以解释兄妹俩看她时充满同情的眼神。   她咬着牙极力回忆着浑浑噩噩间,关于郎中说辞中所缺失的那部分。   可惜,失败了。   “你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有关我的?”元月强颜欢笑着,问。   何尔若张了几下嘴巴,不言;何千钧唇线绷直,不语。   有时候,不回答便是答案。   元月心烦意乱,那纸请罪书在指尖渐渐变形,又渐渐平展。   那天,她只字未言,同何氏兄妹达成了某种共识。   后来调理身体的日子里,依旧心照不宣,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但有一件令元月费解之事,随着身体的好转逐步发展成了每夜为之辗转反侧的苦恼。   ——何千钧最近来得太过频繁了。   起初,她权当他是因为何尔若的面子对自己多有照拂,诸如陪自己解闷、从外面淘各种新奇玩意带回来给她等举动,她通通没留心在意。   直到有一次,他的口袋里不小心滑出一根发簪,她当场拾起来调侃是不是送给何尔若的,而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脸上,红着耳根讲“并非妹妹,却是心上人”那刻,心中猛然涌现出一个猜测:他所谓的心上人,该不会与她有关吧……   自那回以后,她白日故意疏远着她,夜里却为此事操碎了心。   历经近半个月的日升日落,她决意,今日见一见何千钧,当面跟他说清楚。   午膳之后,元月悄悄给何千钧的贴身小厮递了个口信,邀他在何府后花园那片湖边见面。   当她到了地方,他已然负手含笑等着了。   元月保持微笑近前,不绕弯子,直说:“何公子,我有话想对你……”   “元小姐,能否允许我先说?”何千钧打断她。   “……好,何公子请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加深了笑意:“其实,这些话我憋了好久了,一直没勇气说出口。也许在你听来,很是可笑,我也这么认为。想我堂堂金陵一霸,竟也有怯场之时……”   他干笑两声,四处游离的目光触及她的双瞳:“你愿不愿意留在金陵…我虽没什么本领,长得还算看得过去,尤其有一个好处,对媳妇唯命是从……至于从前在外厮混,确有实事,我不否认,但我从来没有碰过别人,一次都没有。我有自知之明,你是京城来的千金小姐,不定见过多少优秀的公子少爷,但我保证,只要你嫁给我,我定用心待你,而你,只管当何少奶奶,不用操心其他的,我也绝不是那迂腐的,不让你做这不让你做那……”   “当然,你是拒绝还是同意,都是你的自由。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也万万不会纠缠你。所以,元小姐,可以吗?”   从他袖子底下紧紧握成拳的手,元月感受到,他是真心的,是真情实感对待她的……只是,这份情意,来得不凑巧。   “何公子,对不起,我今日来,便是与你把话说开的,以及,与你来告个别。明日,我打算启程离开了。”   何千钧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是吗……好啊,何小姐准备去往何处,我……我与妹妹送你一程。”   他坦然接受的态度,令元月开心之余,又有几分内疚,感情这种事最忌讳拖泥带水,早了断早解脱,希望他早日放下,早日寻一位良人共度余生吧。   “不劳烦公子了。我有位友人在金陵下辖的一个村子里住着,我想着不远千里来一趟,不去看望,不厚道。”她淡淡道。   “那何小姐,自珍重。”何千钧由衷笑道。   “我会的。”   次日,元月如期拜别何府众人。   何尔若哭成了泪人,抽抽噎噎地说:“元姐姐,你,你不能食言,记得写信给我……不然,我亲自去,去找你算账……”   何母眉眼含嗔道:“这孩子,越不像话了,你元姐姐忙于行路,哪有功夫给你写信。”   “何夫人,有功夫的。”元月拥住何尔若拍了拍她的后背,紧接着给她吃一颗定心丸:“何妹妹,日后回京路过金陵时,我来看你。”   “好,好,我全记在心底了,你可别哄我。”何尔若道。   “我发誓,一定守约。”   闲话少叙,一如离家那日,元月渡风而去。   “哥,是不是你昨日跟元姐姐提了什么不该提的,把她气走了?”当那抹素影再也抓不住后,何尔若瞪着眼质问仍呆若木鸡的何千钧。   “也许,是吧。”何千钧拍拍手,转首走开。   “什么?原来始作俑者是你?”何尔若一时激灵了,小跑着去追,“何千钧,你给站住!何千钧!”   ……   待人一哄而散,一袭玄影款款现于阳光之下,暗色的兜帽随风掀起一角,依稀勾勒出他由下缓缓向上的唇角。   伫立片刻,他踩着元月走过的路,悄然远去。   -------------------- 第86章 遇险   =====================   由京出发前,阿武还来了元府一回,专程和元月最后道了个别,也写下了自己在金陵所居住的具体位置:金陵城江宁县杏花村。   据阿武说,这个地方往来人口繁多,姑且称得上繁华。   别过何家人,元月先去车行赁了辆马车,与车行老板沟通价钱时,车行老板告诉她,杏花村离城不远,乘马车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她方松了口气。   临动身前,特意去街市上挑了些时兴绸缎带着,算作登门拜访的薄礼。   手头上的安排妥善之后,便开始动身前往杏花村。   诚如车行老板所言,一大早上路,到午错,马车已在杏花村村口的停着了。   因只打算随便看一看、寒暄几句,元月没敢让马车走,交代几句,两手抱着见面礼,孤身入村。   赶上午后,日头正大,村子里的人们都围坐在路边晒太阳,有上年纪的婆婆,有成了婚的妇人,也有几岁大小的孩童。   她的穿衣打扮并不似村子里之人那般朴素,顺理成章吸引了不少注视过来。   元月落落大方的,由他们打量,也由他们窃窃私语,等人议论得差不多,上前笑问:“请问一下,杨武家在何处?”   团坐着的女人们互相看对方,脸上全写着迷茫,见这样子,她又问一遍:“打扰了,请问杨武家在什么地方?”   当中一个头裹头巾的妇人仰面,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了一句,但尴尬的是,元月没听懂。   见她没反应,那妇人把音量抬高两倍,重复了一次。   “……您能不能讲得慢一点,我没听清……”她窘迫一笑,不觉放缓了语速,试图和妇人交流。   状况依旧。   元月有些丧气,道了声谢,想着继续深入村落,找找看有没有会讲官话的人。   刚迈开腿,身后忽然有人声响起:“元姑娘,真的是你?”   嗓音雄浑有力,咬字夹带着点点南方口音,不是阿武,又是谁。   元月笑逐颜开,忙回身,只见阿武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嘴角向两遍咧开,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衬得皮肤越黑了。   “你这是……刚去田里回来?”眼光多在阿武空下去一大片的右手袖子里停驻片刻,她默默为之惋惜,似锄地这样的体力活,两只手尚且累得直不起腰来,何况单用一只手,还是不惯用的左手……也难怪天气日渐转凉的时节,阿武满头大汗的。   阿武乐呵呵道:“啊,幸好这个时候回来了,不然的话,可成了罪过了。”   说时,撂下锄头,拿搭在脖子间的手巾揩了两把脸。   “哎呦,看我这个脑子!”阿武结结实实给了自己脑门一下,“你舟车劳顿,肯定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我这就把东西先放回去,领你到镇上那家大酒楼吃一顿!”话毕,豪横地拍了拍胸脯。   元月赶紧出言制止:“不用麻烦,我是正好来了金陵,想起来你曾说你家也在这儿,顺便过来看看。吃饭什么的就免了吧,迟了赶天黑该出不了城了。”   阿武原想挽留,一听她急着出城,也不添乱,道:“那这样,我回去给姑娘取些我娘亲手整的包子来。姑娘带上,路上饿了垫补垫补。”   言罢,又要走。   元月再度拦下来:“别折腾了,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多问你两句话来得实在。”   阿武不明所以,拧着眉心道:“姑娘尽管问,但我了解的,保准不瞒着。”   “几日前,我收到了家里来的书信,有一封是丽萝的。”她顿了下来,故意卖了个关子观察阿武作何反应,他的两个眉头果然挨得更紧了,脸颊上透出两个可疑的红圈。   她满意一笑,揭开谜底:“这丫头,知道我在金陵,打着关心我的幌子,试探你的近况。幸好我不傻,瞧出猫腻来,否则,我今儿不到你这儿走一遭,日后可有她哭的时候。”   阿武几时变得扭扭捏捏的,方才的豪气化为乌有:“丽萝姑娘问我什么了……?”   元月转个弯,反问:“你先给我个准话,你对丽萝是怎么个想法?是想过过瘾就算,还是八抬大轿娶回家?”   “当然是明媒正娶!”阿武激动得直跳脚,脖子随之涨得通红,“可我现在一无是处,拿什么给丽萝姑娘更好的生活。我是没脸见她,更不敢见她……”   他的顾虑,反叫元月对他的好感上涨了不少,丽萝眼光真不错,此人果然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你的考量,与我不谋而合。丽萝她虽为我家的丫头,却也过得吃穿不愁,现如今跟了你,受苦是必然的。”她冷静分析,阿武无从反驳,一直点头,然到关键之处,她话锋突变:“这是我作为她的主子必须考虑到的。以我的意思,我不反对你们俩,只是你们在一起的时机得往后延一延,但我更注重本人的意愿。丽萝她情愿与你共苦,我思来想去,拦阻什么的没意思,保不齐以后让她因此记恨我,索性放开手,成全她,也成全你。所以,阿武,你是怎么想的?”   阿武瞠目结舌,字不成句:“我、我,她……”   元月忍俊不禁,也不逼他马上给个准信,善解人意道:“终生大事,自然得给你些时日考虑。如此,我予你半年期限,何时想明白了,随时给丽萝回信。元府的住址,总不用我提醒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阿武半点防备也没有,眼下这个时候,如同丧失了语言功能,只知用力摇头,摇到一半,又觉得表达的意思不够恰当,万一她误以为自己不乐意可就不好了,于是改成点头。   “既这样,我该走了。”元月低头看看怀里的绸缎,再抬头瞧瞧他孤零零的一条胳膊,犯了难,飞快想了想,道:“这里边是些布料,有适合男人的,也有适合女人的,不很贵重,留着给你爹你娘做两身衣服,平时穿。我看你一时腾不出手,不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送回家去。现在天色还早,约摸赶得上。”   阿武再四推拒,她记挂着时间,不多费口舌,敦促他快些引路,自己在侧追随。一径送去,匆匆忙忙原路折返至村口,向阿武挥挥手,登车继续行路。   行经一处山坳,车子猛地刹住,忽闻车夫在外不停哭嚎喊求饶:“各位爷爷,我、我只是过路的,没、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求爷爷们,放我一条,一条生路……”   “拿钱换命,否则……”人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却是刀剑出鞘的刺耳摩擦声,“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车夫吓得从车上滚下来,一面磕头一面涕泪横流:“爷爷,里面坐着那个女的有钱,您们要多少她都能拿出来……爷爷们饶命!”   附耳倾听的元月,气息骤停,赶忙在座上摸索包袱。   与此同时,外面停止了对话,一阵有力且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突然,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剑刺穿车帘而入,唬得元月忘记了眨眼睛,只直勾勾盯着那剑刃。   呼啦一下,破了个洞的帘子被一股蛮力扯开,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子闯入眼中。   “下来!”剑尖破空直指着着喉咙,带起的剑风切断了左鬓边的一缕碎发,元月艰难吞了口唾沫,下意识捞住包袱挪出去。   夕阳西斜,夜幕即将降临,四周一片荒凉,虫鸣鸟叫也不闻,元月满心绝望,这荒郊野岭的,莫说人影,鬼影也不见半个,求救什么的已是痴心妄想,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这些银钱发挥作用,使这帮匪徒念在她识相慷慨解囊的份儿上,放自己和车夫一条活路。   拿定主意,她一把丢开包袱,向围作一圈的蒙面匪徒指指包袱,又比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自顾自蹲下来揭开包袱翻找。   匪徒们看明白了她的用意,互相交换过眼神,摁住刀柄耐耐心心等。   不多时,一沓小拇指粗细的银票赫然呈现,所有匪贼眸中全都迸出贪婪的光来,遥瞅着上下摇摆的银票,跃跃欲试。   “诸位,你们方才说只要银钱,可作数?”元月尽量使自己表现得镇定自若,同时暗暗把银票攥得更紧了几分。   为首的贼人摸着下巴嘿嘿一笑,眼珠子上下浮动着打量她:“原来是个小娘子。正好,我还缺一位压寨夫人,小娘子不如随我回寨子里,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   元月遍体生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后退,待要启唇谈条件之际,半黑的环境里忽而闪出一个影子,动作十分迅捷,不光她难以捕捉,那起贼人亦被打得措手不及,纷纷破口大骂,措辞不堪入耳。   前面一团混乱,恰是个逃走的好时机,她用力推了把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车夫,大声说:“快走!”   好在车夫是个机灵的,连滚带爬起来,兜住缰绳,元月趁势跨上车,叫:“走!”   马车开路,乱象一点点远离,临近彻底看不清时,元月心中突然一动,那拔刀相助的侠士,该不会就是……她用力拍拍车窗,急叫停车。   车夫不解,分神往后头望了望,却见拦路的土匪个个儿落荒而逃,独剩一个满身乌黑的人拄剑半跪在地上,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车夫虽是个贪生怕死的,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当即掉转方向,原路返回。   -------------------- 第87章 默契   =====================   越靠近那个孤单的影子,元月心间的踌躇便越张狂。   究竟是不是他?   若真是他,又以何面目相见?   摇摆着,不安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那人,触手可及。   “多谢这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车夫以头抢地,面向那人重重拜了三拜。   元月权且无动于衷,不露声色地窥察他:一顶兜帽且不够,脸上还覆有一张面具,将面貌掩了个干净,叫人难以捉摸出他的真实身份,听声或将可判断几成。   心有成算,则开始上手促成此事。   “公子久跪于地,想必是对付贼人之时被伤着了,公子如不介意,扶着我的手臂先起来,然后乘我的马车,入城寻家医馆诊治。一切费用,由我承担。可好?”她放低身段,伸胳膊的时候,多存了个心眼,专门伸向他的右边身子。   若此人为杜阙,是办不到用右手来借力起身的。   那人并未踩入她的陷阱,持剑的手一用力,盈盈而上,之后,收剑回鞘,别在腰间。   全程沉默寡言,惟对她抱拳摇了摇头,潇洒远去。   元月甚至形容不上来此时的心情,待视野全然被幽暗吞灭,离魂归体,叫上呆呆愣愣的车夫继续赶路。   回城的最后一段路上,如浆糊般的思绪豁然贯通。   是不是他,为何是他,真有那么重要吗?即便亲口确认了,不过是自寻烦恼,倒不如糊糊涂涂的。   至于以后的事,大可留待以后再烦恼,当下首要的任务是赶紧找一家靠谱的客栈落脚,吃顿饱饭,再舒舒服服歇一宿,为第二日的南下之旅,养足精神。   饭饱睡足后,元月背上行囊登船一直向南,此行的目的地是泉州。   杜衡一家在与泉州一城之隔的虞州安顿了下来,日前信上说,已经开始着手动员所在村落里的人把自家孩子送往杜衡家来认字念书了,思想工作做得还算顺利,预计再有个把月便可正式开学。   元月深感神奇,自小和杜衡一起长大,以前都是聚在一块儿谋划哪里的吃食美味、何处的说书精彩,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大人们那样严肃认真。   因此,她迫不及待想去开开眼界,看一看“长大”以后的杜衡是什么样的。   金陵同泉州,相隔甚远,走水路保守估计也需个十多天,好在元月离家前把一应可能性皆想到了,除必不可少的盘缠以外,卷了好些珍藏的话本子带来。   是以,这一路,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兴许是过得太过无拘无束,伙食又太丰盛,还缺少动弹的缘故,行程过半的时候,元月病倒了,吃什么吐什么,哪怕半口水也难以下肚。   所乘之船并非客船,而是商船,专门来往于沿海城池,以收售海鲜为生,郎中什么的着实稀有,这可把她愁坏了。   船老大比她还急,日日来得殷切,他这可是正经船只,干的正经生意,全家老小就靠此过活,万一不幸闹出个是非来,说都说不清。   元月很是难为情,捂着才翻江倒海过的肚子勉强从床铺上起来,冲船老大含愧道:“都怪我没个分寸,耽误大家了……”   船老大五官快挤成一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没法子了,我这就把船上的人都召集起来,问问哪个会诊脉的。”   说完,匆匆走了。   元月感激不尽,回头把被褥铺平,就这个功夫,船老大领着一个一眼眼熟的身影回来,她顿时被惊得说不上话来。   来者恰是几日前为她解困之人,衣着打扮跟那日所见如出一辙。   船老大以为她是在为这根来之不易的求生稻草而惊喜,忙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一出门正撞见这位公子,这位公子就通医理。”   语毕,赶紧搬了个凳子请来人坐下替她把脉。   元月没有抗拒,乖顺地将胳膊送出去,眼睁睁见那人的左手指腹碰上皮肤。   悬而未定的心,慢慢着了地。   非巧合,非缘分,此人,冲她而来。   ……是杜阙。   船老大哪能弄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心只念着她的病情重不重,会不会一命呜呼了。   “公子,这姑娘得了啥病?要不要紧啊?”   杜阙收手,沉沉道:“积食,喝服药通一通便可。”   船老大长舒一口气,可转念间,难题又来了:“哎呀,这可遭了!船上没有药材,这茫茫大海的,上哪儿找药啊!”   “每日按两次相应穴位也奏效。”杜阙淡然道。   “那我就放心了。”元月适时接话,“请公子赐教,具体按何处。”   杜阙未立时答,而是转眼看了看船老大,那眼神好似在撵人离开。   船老大怔了片刻,半是怀疑半是糊涂地走了。   久违的单独相处,令元月怔忡无比,暗暗思量他支走人的用意。   “中脘穴,脐上四寸。”疑惑间,一个冷漠而低沉的声音自面具底下送出。   她晃了下神,后知后觉照着他的话在肚子上比画着。   原来是自己多疑,他这回安的是货真价实的“好心”。   看她比对了位置,杜阙又道:“涌泉穴,脚底……”   “这个我晓得,脚底心。”元月截断那后半部分话语。   他点点头,转首告辞。   ”……公子,多谢你,两次出手相助。”元月向他已然越过门槛的背影扬声道。   他故意将面容捂得密不透风,摆明了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不愿让她为难。   既如此,她自当予以配合,只当他是位江湖侠客,帮她,是为心中正义,无关其他。   对彼此都好。   杜阙的身形微微一顿,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随后,像上次一般,落落而去。   秋分这日,船抵达泉州。   元月依计划于泉州城内休整两日,打听到有一群去京城做生意的客商刚好要在虞州城内收一批货,然后才北上。于是,她出了几两银子的路费,搭人家的车队,赶往虞州。   南边多山,路途不甚顺利,变故频发,幸而车队卧虎藏龙,遇上难题便解决难题,终于三日后,顺利进入虞州城。   杜衡接到她要来的信儿,一早等在城门口,见车队入城,笑怎么也藏不住,忙向探出头来四处观望的人挥手:“阿月,这儿!”   元月赶紧叫停车子,和同行来的人到过谢、告过别,飞奔向路边的杜衡。   友人相见,分外兴奋,各自心中皆憋着说不完的话。   杜衡提议,不急着回去,先找家酒楼,点一桌子菜,边吃边叙旧。   元月满口答应。   “快尝尝,正宗的虞州口味,保管你在京城没吃过。”杜衡把一盘烧鹅推到她手边,笑吟吟道。   元月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尝,赞不绝口:“肉质鲜美滑嫩,果然上品。”   杜衡又斟满一杯清水,递给她:“快喝一口解解馋,免得再给自己吃积食,闹得上吐下泻的。”   元月脸一红,打了下她的手背:“就不该把这事告诉你,这可好了,后半辈子的小辫子给你拿住咯。”   “什么小辫子,分明是有人对你的一片赤诚。”杜衡弯弯唇,意有所指。   这里的弦外之音元月何尝听不明白,她却是叹了口气:“现在,我没心力思考那么多,以后再说吧。”   历尽艰辛才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丢开来,何苦再重新拾起来给自己添堵呢?   “我懂你的心思。”杜衡表示理解,“你痛痛快快来了,他呢?有没有继续暗中跟着你?”   这倒将她问住了。   自从那日在船上见过面后,他好似人间蒸发了,她却也没过问,平平淡淡收拾东西下了船,冷冷静静随车队到了虞州。   元月摇头:“我再没见过他,或许,他真正释怀了。”   杜衡欲言又止,终究不忍为她徒增烦恼,干脆岔开话题:“我们那个村子,有些偏僻,进出全是陡峭的山路,你才颠簸了好几日,且在城里歇歇再做打算。”   她的考量在理,元月的确身心俱疲了。   “甚好。”   在城里逗留两日,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元月便跟随杜衡深入她在大山深处的另一个家。   她所言不假,路果然不好走,路途不过半,马车便已无法踏入,只能凭双脚开路。   “阿衡,这种环境,你是怎么……”元月拼命兜住心中悲观消极,强颜欢笑道。   杜衡抹了把热汗,满不在意道:“你别光看底下的路有多难,放眼瞧瞧这遍山的风光。京城繁华,可难觅此等美景。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元月驻足,深深吸入这满是清香的空气,心间的浮躁渐渐平息。   “是我目光短浅了,走吧。”她说。   当太阳渐有西垂之势时,杜衡遥遥一指点缀于翠绿之中的点点颜色:“那儿就是了。”   元月眯眼望去,红霞之下,炊烟袅袅而起,如诗如画。   正沉溺于这画中之景之际,来自远方的嬉笑由风荡入耳蜗,敛息分辨,却是一声又一声的“阿衡姐姐”。   再看,杜衡被一个个欢呼雀跃的影子簇拥着,她的脸上写满了喜悦与宠溺。   “好啦好啦,我快要站不住啦。”杜衡两只手不停抚摸着身边凑上来的孩童,很是手忙脚乱。   身为旁观者,元月说不尽的震撼。   阿衡的决定,是对的,是她坐井观天了。   -------------------- 第88章 鬼影   =====================   杜衡带她参观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三日前方筹办起来的学堂。   学堂是临时的,设在杜衡家的小院中,支了几根木头当柱子,顶上扯了布,布上散落着些许茅草,底下整整齐齐摆着近二十套书桌椅子,看起来很是简陋。   元月旁敲侧击地问过,当时离京前,新帝听闻杜衡欲开设学堂,赏了不少银两作为修建学堂的资金,为何还会如此不成样子。   杜衡一叹,随意找了处位子坐着,口吻无奈至极:“我去孩子们家里‘游说’时,发现每家每户的日子都过得分外贫苦。一家好几口人,顿顿吃稀饭,稀饭里的米一勺子下去也要舀不出几粒。当时我就在想,对于这里的人们,较于认字读书,吃饱饭才是第一位的。因此,皇上赐的银子,悉数被我用来置办家禽、粮油、各色种子等东西,完事之后再均分给村子里的住户。”她耸耸肩,环视周围,“这便是我这儿如此穷酸的根本所在了。”   元月挨着她坐定,一双黛眉蹙得难舍难分:“你能接济他们一时,总接济不了他们一世。日后,你可有个打算没有?”   杜衡浅浅一笑,手心缓缓在膝盖上画着圈:“法子总会有,至于什么时候摆脱现状,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只想尽好‘夫子’的责任,悉心教授孩子们读书写字,使他们往后当个明事理的人。”   眼前蓦然晃过适才那群孩童围着杜衡欢喜、亲昵的画面,莫说杜衡本人,元月亦觉得心里好似有春风吹过,暖洋洋的。   所以,杜衡的想法,她能理解。   “我此行揣了不少盘缠,我且忍痛割爱,捐与你一半,助你建一家看得过眼的学堂,安顿你那些乖学生吧。”她眉梢轻扬,半开玩笑道。   杜衡未推辞,起身向她作揖:“那就多谢元姑娘的仗义疏财了。等啥前儿完工了,还得再请你卖个面子,为学堂亲题一副牌匾。”   元月笑推她一把:“属你不正经,使我的银子也罢,还奚落我写字难看。”   相对笑了一阵,杜衡正色道:“讲真的,你帮我想想,该给学堂起个什么名字好?”   元月扶着额头,冥思苦想半日,脑中灵光一闪,眨眨眼道:“就叫凝辉书院,如何?”   杜衡反复念了两次“凝辉”二字,击掌称赞:“好,好!你可真真是我的救星。”   翌日天未亮,元月便被兴致冲冲的杜衡从被窝里拽起来去观摩书院的选址。   那地方依山傍水,确实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一看就是经过一番精心筛选的。   “地儿我都选好了,这下子你可不能反悔了。”杜衡扬起下巴,拍了拍她的肩。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觉得我是那出尔反尔的吗?”元月故作不满,撅起嘴巴反问,然后从怀里取出用手绢紧紧包裹的银票,塞给杜衡,“拿好了,或不小心丢失或被风刮走,再和我不相干。”   杜衡攥着票子,静默良久,启唇道:“阿月,谢谢你。”   不忍再见伤感,她刻意张嘴打了个哈欠,一面回头走开,一面说:“天色还早,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你自个儿杵着吧。”   接下来的日子,杜衡忙得脚不沾地,上午在院子里的临时学堂教孩子们读书,下午则马不停蹄去动土现场监工,晚上也没个空闲,挑灯准备第二天要教授的知识。   元月在旁看着,感慨万千,偏生帮不上许多,惟有花大把时间陪杜夫人及杜锦说话解闷,如此日子也过得飞快,不觉立冬了。   南边气候暖和,冬日下雪的景象难得,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几分遗憾的。   遥想在京城时,冬天最大的趣味就是赏雪、玩雪,今年,却是没机会了。   杜衡深知她的心事,忙里偷闲与她坐到一处,问:“阿月,眼看快过年了,你不打算回家看看?”   元月捧着脸,远远望着已具雏形的凝辉书院,拿不定主意。   “无妨。”杜衡一手圈住她的肩膀,“今年不回去,跟我们一起过年,伯父伯母大可心安了。”   元月转愁为喜,反手揽住杜衡:“你盛情相邀,我怎可拒绝,便圆了你的心愿吧。”   杜衡用手指虚空点点她的脸,不明意味扬了扬眉毛,旋即,上手来挠她痒痒,口中放话:“好你个元月,动不动就与我装样子,我今儿非给你个好看!”   “杜衡,你耍阴招!”元月平生最怕痒,跳起来四处躲,“我这就去告诉伯母,告你欺负我!”   说完,一溜烟钻到杜夫人的屋子里。   杜夫人在榻上坐着做针线,听见动静,忙抬起头来查看,不料抬到一半,怀里便多了一个人,正是笑个不停的元月。   “伯母,你快管管阿衡,她要挠我咯吱窝呢。”元月噘着嘴告状。   杜衡慢一步追进来,见状,扶在门框上抹因笑得太过而挤出来的眼泪。   杜夫人算是看明白了,推开元月,拿起针线活来继续做,嘴里念叨:“你们俩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你追我赶,让人看见,脸上羞不羞?”   “不羞,一点也不羞。”元月顺势坐到杜夫人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一边呷一边拍拍身边的椅子,看向杜衡,“傻子,瞧你满头大汗的,还不快来坐着,叫你那些乖学生撞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反过来找我算账。”   杜衡随手擦擦汗,一径过来,正要屈膝坐时,扫过门外的眼光忽然一顿,口里不由“咦”了声。   “你疑惑个什么?难不成你的学生们真应了我的话,找上门来了?”元月觉得好笑,打趣。   杜衡没“反唇相讥”,视线在外面停驻了半刻,才挨上椅子。   当下元月感觉出些许异样,朝她才注视过方向仔细看了看,无甚收获,就没当回事,由它过去了。   时光飞转,除夕夜来临。   与杜衡一家用过年饭后,元月摸着滚圆的肚子去院子里那处秋千上坐着,慢悠悠荡起来。   村子偏远,村里的人们光景又过得艰难,似在京城那样家家放烟火的场面,在此处定是看不到的。   不过,安安静静地迎接新年,却也另有一番风味。   身后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她默默垂眸,思绪流转,最后不由自主定格在有关杜阙的那段记忆中。   不可否认,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对过去做到冷眼相待……甚至当初以为的恨,随着他心甘情愿的放手,好似悄然溜走了,剩下的,仅有往昔所度过的美好。   ……她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冒出这种可怕的念头。   元月两手抱着肩头,搓了一搓,深深望了眼院门之外,起身回屋。   这村子哪哪都好,唯独夜里寂静到令人毛骨悚然,日前和村口的张婆婆聊天时,张婆婆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提醒她,夜里没啥要紧事千万别出门,最近村里闹鬼,有好多人走夜路撞见一个满身漆黑的高大人影。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前一探究竟,却发觉那人影根本没脸,前后长得都一个样!那几个村民当即吓得晕过去,再醒过来,直接疯了。一旦问起那天夜里的情况,就惨叫个不停。   彼时元月嗤之以鼻,只说这世上哪里有鬼,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的,还让张婆婆放宽心,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这功夫,不如赶紧说服自己儿子同意孙女快些来上学是正事。   张婆婆为孙女上学一事受尽儿子媳妇冷眼,她冷不丁说起来,立时变了脸,嘴角几乎压到了下巴,天也不谈了,一个劲摆手撵她走。   元月满不在意,回来以后该吃吃该喝喝。   不期刚才在院子里,老觉得有一双眼在暗中盯着自己……找吧,除了黑漆漆的路,一无所获;当无事发生,又浑身不舒服。   回屋以后,元月特意多点了几根蜡烛,看着房间里亮亮堂堂的,胆寒的感觉略有缓解。   她本想拽杜衡来陪自己守岁,转念又想,除夕夜本该是团聚的日子,自己把杜衡强行弄过来,这不扫别人的兴吗?于是一咬牙,抱着枕头靠坐在窗前,睁了一夜的眼。   天蒙蒙亮,终于撑不住,一头歪倒,沉沉入睡。   日上三竿,元月揉着睡眼,草草洗了两把脸,直奔张婆婆家去。   张婆婆正搬了一个小凳子在院子里洗衣裳,听见脚步声,仰头一瞅,脸顿时拉得老长,手上搓洗衣裳的动作越发用劲儿。   元月上前,蹲下来堆笑道:“张婆婆,洗衣裳呐?”   张婆婆一声不吭,将衣裳揉成一团,抡起棒槌来狠力砸下去,飞溅的水花打了她满脸。   “张婆婆,我来是想跟您探讨个事,您……”一语未了,张婆婆冷哼道:“我这老婆子,比不上你们城里人懂得多,张嘴闭嘴的全是胡话,不值得信。姑娘见过世面,讲的话我可听不懂。”   “婆婆,那日是我草率,您再跟我详细讲一讲,那个高大鬼影是咋个回事?”元月厚着脸皮磨她。   一听是为这事来,张婆婆瞬间来了兴致,气也消了,抛下棒槌将打听来的有关鬼影的消息尽数告知。   元月越听越精神,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啧啧啧,那个鬼好像还是个风流鬼嘞。”张婆婆把座下的凳子往她身边挪了挪,“村东头老王头的儿子前天又倒霉催的碰见了,不过嘛,他那儿子胆量还算可以,没吓晕,还看着那鬼腰间挂着一个布袋子,哦哦哦!城里人管那东西叫什么香囊,一看就是女人用的。”   “现在村里人都在传,那鬼日日徘徊在村子不肯走,肯定是来讨情债的。哎呦呦,真是造孽呦!”   元月一笑,松开酸麻的双腿起立,向张婆婆告辞:“婆婆,我突然记起来出门前忘记给家中写信了,我先回去了。”   张婆婆没挽留,兀自拾起棒槌捶打衣裳。   元月抿唇,转首而去。   -------------------- 第89章 上元   =====================   上元节前两日,元月提出想去虞州城逛灯会,杜衡恰好有空,欲作陪,她没点头,拍着杜衡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家中事务繁多,外有一个夫子的担子在肩上压着,我一个闲人,最不缺的就是功夫,自己去便可,你且在家忙活你的事吧。”   杜衡再三坚持,她再三回绝,终以她取胜作罢。   当天大早,元月背上前一天夜里收拾好的包袱,带上半天的干粮,与一直送到村口的杜衡挥手告别。   山路曲折,费时费力,她几乎走一段歇一段,原定正午上官道,不想足足延后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快落山才摸到官道的边。   幸而官道上人、车络绎不绝,搭车不算难事。   在路边等了半刻,拦下来一辆驴车,以一两银子作为进城路费,掐在戌时前,呼吸到了城里的空气。   明儿便是节日,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各色花灯映得夜空也泛着奇光异彩,身在其间,不由为之一动,肚子也跟着蠕动起来。   元月收起满满兴致,随手一点,指了面前一家客栈选作接下来几日休憩之地。   走近举目,“呈祥客栈”四个大字高悬于檐下;视线下移,里面冷冷清清的,只闻算盘珠子拨动时的脆响。   推门踏足,半截身子藏在柜台底下的掌柜的笑脸相迎,态度热络。   她是个爽快人,掌柜的也是个直性子,双方一拍即合,敲定二楼中间一间上房。   接了钥匙上楼,开门、闭门一气呵成。   屋内十分敞亮,推开窗整个虞州城的夜景尽入眼底。   心满意足关窗,卸下包袱来出门,打算去填饱肚子。   掌柜的仍在楼下打算盘,尽管算盘打得火热,却也不影响他耳朵的灵敏程度。   元月刚下来,他便起身趴在柜台上冲她招手:“姑娘,你朋友让我把这吃食转交给你。我正准备上去,你就下来了,巧了不是。”   他面上谈笑自若,心里可不住犯嘀咕。   现在这些外乡人打扮得越发古怪了,大白天的穿一身黑,还扣着一顶面具,瞧着怪渗人的,还好他开店几十年,见过大风大浪,暗自奇怪一阵也就不以为然了。   元月微紧秀眉,近前一睹究竟,柜台上放着一个饭香四溢的食盒,打开来,总共三层,全是她素日爱吃的饭菜。   光看着,食欲便已被勾了起来。   “送这东西来的人,去往何处了?”她盖好盖子,拎在手里。   掌柜的向楼上努努嘴:“就在姑娘隔壁住着。”说到这儿,他脸上浮出疑惑的神色来:“你们俩不认识吗?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一起的。”   元月侧身往楼上瞄了眼,笑道:“算是半个熟人吧。”   掌柜的更摸不着头脑,看看楼上,再看看她,默默摇了摇头。   元月抿抿嘴巴,提着食盒回身上楼。   经过隔壁房间门前,不禁停住步子,门缝里透出几束光亮,屏息细听,里面有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向门靠近。   响动戛然而止,门缝黯然无光。   元月晓得,是里头那人的身躯将光遮蔽了去。   此时此刻,她与他,在一门之隔的距离,无声对视着。   彼此心有灵犀,谁都没挑破寂静。   良久,元月俯身,使食盒触地,由其中取出两盘菜,搁到门边,随即封上盖子,起身回房。   她将后背抵上门板,拍打着突突直跳的胸脯,心中不停重复一句话:元月啊元月,你真是魔怔了。   “吱呀——”   隔壁的门开了。   这一瞬间,耳畔惟剩心脏跃动的咚咚声。   恍然,那边的门悠悠合上,阻隔了一切动静。   而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深夜,元月抱着被子直直盯着对面的墙壁,嘴边忽然沁出丝丝苦笑。   张婆婆说得不错,此人确是个风流鬼,专来讨情债的,着实令人生厌。   十五这日白天,元月一直待在房间养神,而墙的另一端,同样鸦雀无闻,倒是早、中两个时段,开关了两次门。   随之,她的门外则摆好了香喷喷的饭食。   她照单全收,却不吃白食,待夜幕降临,预备出门上街赏灯之时,在那门外放了一两银子用以饭钱。   至于那人收不收,她没能亲眼确认,因为她早一头栽入了节日的热闹中。   贯穿虞州城的永乐街街头,火树银花、人山人海,元月嫌挤得慌,特爬上街中央的桥上,俯瞰这片盛景。   桥下拥满了男女老少,桥上则缀着一对对耳鬓厮磨的有情人,元月横在当中,不觉把世间万种情话听了个遍,人家小女子面红耳赤,她也万分不自在,低着头快速从一簇簇缠绵悱恻的景色中落荒而逃。   一直转到一片河边,放任湿润的河风吹了几趟,躁动不安的心方才重归平静。   河岸上也扎着不少人,有的放河灯,有的放孔明灯,元月心思微动,去旁边的小摊前买了两个荷花灯,觅了处空位,将其中一个河灯推上河面,而后启唇道:“看够了吗?看够了便过来一起放吧。”   她左右两侧之人都一愣,环视一周,只见身后笔直立着一道玄影,面挂假面,腰悬长剑,看着十分不寻常,或者说,不像个好人。   众人脖颈一凉,不约而同躲开来。   元月嗤笑一声,回头直视那令人避之不及之人:“我觉得‘风流鬼’的称号不适合你,该改叫‘促狭鬼’才是。”   她抬高身姿,步步逼近:“心胸狭隘,两面三刀,脑子一根筋……”   此时,她与那人一步之遥,“杜阙,这次食言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好的天各一方、互不干涉,可他呢?足足跟了她大半年,真和促狭鬼似的……阴魂不散。   面具挡住了他的容颜,然挡不住他眼底释放出来的情绪,——他在回避她的凝视与诘问。   “怎么,找不出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了?”元月笑着,突然伸手抚上那黑不溜秋的面具,“无颜见人是吗?那我偏不给你藏匿自己虚伪嘴脸的机会。”   话音一落,面具骤然揭落,萦绕不散的那副容颜,重见天日。   元月只允许目光为之停留了须臾。   她将另一盏荷花灯丢入杜阙怀里,不管他接住与否,自己利落折回河边,口中道:“我许你跟着我,光明正大跟着我。”   话语脱口的刹那,胸中陡然通畅了。   或许,这就是行随心动的感觉?   迟迟不见人来,她回眸催促:“大半年未见,你耳朵也不中用了吗?”   “……可以吗?”从她的视角,可清晰看见他按在莲花灯上的手指在不断收紧,而那对深沉的眼眸,好似有狂风暴雨席卷而过。   元月“啧”一声,蕴笑反问:“你都偷偷摸摸跟踪我一路了,现在又装什么无辜?我劝你,趁我这会儿心情好赶紧决定要不要承我的好意,不然我可不敢保证,等会儿会不会反悔。”   四目相对。   他的眼角一点点弯曲、上扬。   他说:“阿月,好久不见。”   元月回:“杜阙,别来无恙。”   ——正文完——   --------------------   还有个番外,尽量写,写完了明天白天会再更一章。 第90章 嫁娶   =====================   仲春,金陵何家给元月寄来喜帖:何尔若与沈霖于月中行嫁娶之礼,邀她前去捧场。   她自是极情愿的,反观杜阙,自接到请柬后便闷闷不乐的,问他,他嘴硬得很,一口一个没什么,她了解他的性子,这人若铁了心不肯透露,费尽千方百计也不济事,索性姑且搁置,总归金陵定是要去的,他不乐意也无用。   一时别过杜衡一家,日夜兼程向泉州城而去。   上了船,元月便捶着腰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至于杜阙如何,她不过问,一是赶路太过劳累,没多余心思管;二是有意晾他几日,激他主动来说出连日的心事。   果不其然,一觉醒来,见他立在自己屋里的窗子跟前,因背对着的缘故,无法看清面容,不过据以往的经验,这时他八成阴着一张脸,正妄自菲薄呢。   “你几时来的?”元月一面穿鞋,一面问。   他转过身子,拿正脸对着她。   她的卦果真不错,他整张脸写满了幽怨、不甘。   她懒洋洋一笑,双手后撑在床铺上:“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尽量答。”   杜阙眼皮子也不曾眨一下,只管盯着她:“我比他,差在何处?”   这话讲得没头没尾的,元月费解道:“你质问我可以,但你得把话说清楚,别叫我七拐八绕地猜。他是谁?”   “……何千钧。”他双眸微眯。   元月恍然,丢给他一个无力的眼神:“我说,你这飞醋吃得也忒没边了。你不是一直跟着我吗?难不成你不晓得我早和何公子说开了吗?”   “你自以为和他明明白白的,可他也是如此认为的么?”他的左胳膊轻轻颤动着,明显是由于左手攥拳攥得太狠而牵动上方肌肉的缘故。   她暗暗叹气,将身体扳正,起立,快步走到他面前,半仰起头:“他是他,我是我,你就不能全心全意信我一次吗?”   说罢,双臂穿过那暗色的衣袍,环住那尺窄腰,附耳贴在他微凉的胸口。   “你与何公子,没有可比性。”她感受着那逐渐加快的心跳,轻轻道,“你在我心里,而旁人,不在。”   肩胛忽而被一方灼热包围,耳边的“砰砰”声益加有力。   “阿月,回京之后,让我再娶你一次,好不好?”   低沉的嗓音擦过头顶,她不由自主抖了抖,道:“好啊,看你表现,表现得……”正说着,下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挑了起来,双瞳间,印满了另一副面孔。   “你,是我的,此生不容更改。”   随着唇瓣的封堵,这句话长长久久地扎根在了心底。   十四日夜,船只进入金陵城地界。   何千钧御马来迎,正撞上那对十指相扣的影子。   “妹妹她喜事将近,不便过来,就由我代劳了。”把视线挪向对面登对的二人,他笑道。   元月颔首笑道:“麻烦何公子了。”边说,边悄悄戳了戳身边一动不动的杜阙,“忘了介绍了,这是我……”话到嘴边,突然变得别扭起来,该以什么称呼来表示呢?朋友?前夫?好像哪个都不合适。   “我是她夫君。”杜阙松开握了一路的手,而后搂住她的肩,冲何千钧浅浅一笑。   元月斜过半边脸,狠狠剜了一眼满脸得意的杜阙,咬牙低声道:“我还没答应你,你最好收敛一些,否则……”   他加深笑意,抬高音量:“一切都听夫人的。”   摆明了是故意做给何千钧看的。   然而依元月来看,何千钧压根不在意,笑得如清风明月一般:“二位郎才女貌、恩爱有加,真是羡煞旁人,望我妹妹与妹夫,日后也能似二位,心心相印、琴瑟和鸣。”   十六日,何尔若大婚。   元月随何父何母一直将新娘子送至花轿前,彼时沈霖一身喜服,身骑高头大马,含笑等在一旁。   “何妹妹,若想家了,常回来看看,想必沈公子不会有意见的。”她压低声音对新娘子说。   何尔若偷偷抹了把眼泪,顶着盖头回望身后簇拥着的家人,点点头。   该嘱咐的早在迎亲前便已说尽,此刻,当是留给二位新人的。   喜婆扶着新娘子入轿,迎亲队伍准备就绪,吹唢呐的吹唢呐、抬轿子的抬轿子……当真是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目送轿子慢慢变成一个小点,元月长长出了口气。   一转眼,发觉站在男宾之中的杜阙,也在看过来。   目光交汇,彼此会心一笑。   元月举步近前,挽住他的左手,看着双方相互纠缠的衣袂,低声道:“杜阙,回京之后,你娶我吧。”   交握之手紧密到找不出丝毫缝隙。   这是她的决心,亦是他的答案。   --------------------   我终于写完啦!(激动)   其实这本写得也挺难受的,开始动笔之前,还以为这本有进步,能顺v,可到后来发现倒v也困难……不过这也让我真正发觉了自己所存在的问题,尽可能去规避现有的不足。我想,下一本应该会有所进步的(如果进步不了当我没说)。   关于下一本,我打算尝试一下不同的题材,比较轻松的、不狗血的,一个男主步步算计,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故事背景和这一本是同一个,可以看作是这本的延续。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一下,如果能点个收藏就更好啦(^v^)   ————分割线————   《大将军对我早有图谋》(下一本就写这个)   【腹黑大将军x惜命小娘子】   因为圣上乱点鸳鸯谱,宋知韵收获了一个便宜未婚夫。   未婚夫姓霍名铮,人如其名,是大齐铁骨铮铮的冷面将军,而这霍铮还有个诨号:铁面阎罗。   传闻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生得更是丑陋骇人,用他的名字止小儿夜啼屡试不爽。   她万般不愿,可思及抗旨不遵的后果,仍硬着头皮嫁了过去,只盼日后能在霍家讨得一席之地。   不料,这份小小的心愿在新婚当夜直接化为齑粉。   当目睹到他英气逼人的面容后,本应该高兴的她却感到后颈不住有凉气涌上来。   “我是什么豺狼虎豹么?跑什么?”   一只大手将已然跨出两步的她捞回来,直直抵在墙上,戏谑挑眉。   *   宋知韵十分后悔,恨不能扇曾经的自己两巴掌。   她就不该在飞云楼拉着一位名叫“梦松”的俏郎君大说特说霍铮的坏话,还大放厥词:姓霍的那么丑,怕是只能打光棍了,霍家要绝后喽。   “梦松”笑而不语,当时她只道他默认她的话,没成想,霍峥居然跟“梦松”长了一张别无二致的脸……   为了保住项上人头,她决定从此离他远远的。   *   霍铮有个秘密,赐婚圣旨是他亲去求来的。   年少时,他身子羸弱,时常受街头巷尾的小孩儿欺负,无人对他伸出援手,只有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小姑娘冲上来解围。   明明生得粉雕玉琢,指责起人来却凶巴巴的,很是讨喜。   后来,他瘦弱不再,投身军营,驰骋疆场,战功卓卓。   他想,是时候将小姑娘娶回家了。   提亲之前,他化身为“梦松”同她厮混了些时日,每每听她痛骂自己何等丑恶时,他便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她果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洞房花烛夜,她泪眼汪汪央求自己放她一马之时,他嗤的一笑:“自作孽,不可活……夫人须当记清楚了。”   ————分割线————   《始乱终弃摄政王后》   这是下下本,这一本还是一如既往的狗血,大概是女主把男主当成替身后,再被男主反过来报复(吃干抹净)的故事。人菜瘾大说的就是我……但还是厚着脸求个收藏啦。下面是文案:   娇纵任性长公主vs隐忍克制摄政王   沈怀珠贵为大梁长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有一桩未竟心事:没能获得当朝丞相周誉的青睐。   有次去斗兽场,遥见有一奴隶趴在血泊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扫视台下观众。   她正好与之对上视线。   她猛然从座位上起身,指着那奴隶,朗声道:“他,本公主买了。”   满座哗然,纷纷窃窃猜测,这个奴隶哪里得罪了她。   她一笑置之,款款向赛场而去。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长公主府的人了。”   她噙着浅笑,朝脚下满身血污之人伸出手。   *   叶临渊不明白,眼高于顶的长公主,为何会为自己一个卑贱之人解围,又为何会对自己百般照顾。   直到丞相来长公主府做客那日,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用她的话来说:能和周誉有几分相像,是你的福分,别不知好歹。   原来,是沾了旁人的光。   那晚风雨交加,她同心上人相拥缠绵,他站在雨幕中,将五指攥得发白。   *   永兴五年,帝殡天,年仅七岁的九皇子即位,封叶临渊为摄政王。   然曾享无上尊荣的长公主一夕之间竟销声匿迹。   深夜,摄政王府一片静谧,惟有西北隅偶有人声响起。   一袭乌金锦袍的摄政王俯视着脚边之人,似笑非笑:“不知公主殿下可曾料到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