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宇宙无敌帅气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仰天大笑招魂去 作者:琉小歌 文案: 贺嫣前世是声名狼藉的贵公子,欠了一身风流债,不得好死。 偏巧他穿越重生了。 贺嫣仰天大笑:“天网恢恢开个漏,小爷我重新做人!” 重生基本满意,却有几点不满,主要有: 1、居然背了个女气至极的名字,不能忍! 2、还要被强娶豪夺?是可忍孰不可忍!! 3、只许结婚不许离婚?这是什么道理!!! ※※※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苏轼为其中义特写此文:仰天大笑招魂去。 内容标签:强强 前世今生 情有独钟 灵异神怪 主角:杭澈(涿玉君),贺嫣(笑天狂徒) ┃ 配角:娄朗,空山君,秦弃梦,单计环,解惊雁,秦边照,方清臣,严世桓,无良子,为渡小和尚 ┃ 其它:麻辣酸爽 ================= 第1章 一 招亲帖 无良谷,一向不是什么名声好的地方。 近半年,尤甚。 半年以前,世人说起无良谷大多斜眼睛、压低声,冷语一句——“那个地方”;半年前开始,无良谷成了人人喊打的——“坑”。 之所以世人胆敢亮声大骂,概因无良谷确实做了一件让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的事。 说起来,此事起初是件好事。 半年前无良谷发了一封——招亲帖。 招亲,喜闻乐见,喜事啊! 怎生反倒被骂? 得从招亲帖说起。 招亲帖字数不多,却难得精妙,大意是:只要闯过关,就能抱得美人归。 世人看帖第一反应皆是出乎意料:“无良谷那种地方,居然有雅兴做笔墨文章?” 瞧那字字珠玑的风骚,尤其那一句——“语笑嫣然倾城醉,柳暗花明待君迎。” 哪种笑和醉,什么柳和花,哪里暗又明,以及怎么迎? 一句话合读时风雅,拆开又引人无限遐想,加上无良谷神秘莫测的根底。 “呵——” 但凡有点能力又未曾婚嫁的,都有些跃跃欲试,尤其是那些无门无路的散修,能搭上无良谷绝对是一条修真的捷径。 应帖之人络绎不绝,“天时”“人和”都有了,可是,问题来了——地利呢? 敢问发帖的无良子大哥,那美人设关之所的无良谷究竟在何方?!您老是不是忘了留下地址? 给人发帖要人回访,却不留地址,诚意呢?不带这么唬弄人的! 尽管诚意显然不足,但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仍是不乏闯关之人。 招亲帖是全天下发的,凡界和修真界都能看到。 凡界的男子乱哄哄的也就凑凑热闹,无良谷是仙门,有实力去闯关之人,还得是有仙术傍身的修士。 于是,在修真界,酒楼、仙会各式人多之地,必有如下场景:“这位道友,你可知无良谷‘闯关娶亲’一事。” 自然有人接话:“岂能不知!据说那无良谷绝色美人,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堪比天仙下凡。” 旁桌的一位伸过脖子来插话,“可不是么!那美人不止美,还修为过人,据说……”双手比了个丹珠的形状,“至少是金丹初期的修为呢。” 路过的也来插话:“了不得,金丹初期啊,修真界有金丹以上修为的女子统共也没几个!” 旁人高声抢话:“啧啧,更厉害在,这美人有无良谷做后台,娶了她无异于如虎添翼,普通的仙家得了此人,跻身第五大仙家不在话下,到时候……修真界可得重新洗牌喽。” 有人觉得要泼泼冷水,以显示自己英明,呛道:“可那无良谷是好进的?!无良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有谁知无良谷在哪里,你知道么?还是你知道?你你你,你们谁知道?” 被点到的人一齐遗憾地撇嘴,皆是一副酸葡萄神情。 又有人冷嗖嗖再补一句:“说的跟摸着门就能进关似的,我敢说,除了四大仙家那几位仙尊仙君,旁人连无良谷的门都进不了。” 众人顿时捶胸顿足大叹弗如。 也不知是所谓人多力量大真摸出了点门道,还是无良谷有心放出消息,修真界开始出现一句小诗,提示了一些地点:万家酒楼喝好酒,十里桃花寻伊人。 可是问题又来了,“万家酒楼”“十里桃花”在哪里?提示能不能给的干脆点,还是没说清楚…… 这根本就不想嫁徒弟嘛! 招亲帖发出大半年,大家连门都没摸到,众人纷纷质疑招亲帖的用心,戏弄世人呢? 于是高潮来了,自持尊贵的四大仙家,不再坐视不理,放话要去会一会无良谷。 有仙家高人参与,招亲帖解秘版千呼万唤始出来,如下:万家酒楼,只是一座楼,姓万的人家开的;十里桃花,不过是十里渡边的一小丛桃树。 众人嚯嚯:“着!这不是坑人么!” 终于,四大仙家的仙君优雅地出手填坑了。 四家的仙君都去了?——世人纷纷拍桌表示不信。 第一不信首仙世家的冀家会有仙君去,冀家几十年只有宗主仙尊,未封仙君,此事谁人不知? 第二不信尹家的仙君会去。尹家皆是女子,那位红药君没事凑哪门子闯关娶亲的热闹?! 第三最最不能相信杭家涿玉君会去! 涿玉君去了——这简直是修真界史上最无耻的谣言。 众修士强烈表示不能相信: “你再说一次,涿玉君真去了?听错了吧,道兄!” “谁去涿玉君也不可能去啊!你说尹家去凑热闹我尚且还能勉强信信,涿玉君?呵呵,这玩笑过了,本人第一个不信。” 立刻有人指着方才那位道:“哪门子轮到你第一个不信,这里的诸位,你,你,你你你,你们信么?我反正不信!” 众人惟恐落后纷纷摇头。 有人大声感叹:“涿玉君是什么人?他那般冰清玉洁神仙一般的人物,会赶这热闹?不听不听!” 旁人激动应和:“道友,这你就听不下去了?你不知道,还有传更绝的,说涿玉君最早去且一连守了一个月?传这话的人是谁,说话有没有过脑子?一个月?以涿玉君的本事,他要闯关我打赌不出一日必然通关!” 众人大声应和! 有人觉得有必要纠正视听:“无良子据说是元婴修为,涿玉君再英雄少年,他一个金丹中期能闯得过元婴修士布的阵?” 说完意味深长地挑眼等大家反应。 没反应过来的一位嘴快的接道:“无良子既想嫁弟子,就不会亲自出手,他出手谁还闯得过?设的关不至于太难,否则徒弟还想不想嫁出去——” 忽然意识到什么,哽住,一脸不可置信呆若木鸡。 更早反应过来的人,已过了呆鸡期,眼珠转了转。 众人无声地交换眼神,静了一会,立刻炸锅:“什么?!涿玉君竟已金丹中期?他才二十四岁啊!这怎么可能?太厉害了吧!” 方才那位十分满意大家的反应,信誓旦旦道:“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涿玉君绝对到了金丹中期!去年大家束手无策的那只海怪知道最后是谁出手镇的么?涿玉君!” “了不得,了不得!二十四岁竟有此境界,真可谓前无古后无来者!” “这位道友话说满了,后无来者不好说,前无古人却未必,前任披香使娄朗二十四岁时不也——” 突然戛然而止,众人听到“前任披香使娄朗”时尽皆惊恐万状。 说话的那位猛觉失言,吓得张嘴忘了合。 好半晌,众人才敢左右瞧瞧,确认刚才提到的名字没有被什么东西给听到。 有人小声道:“咱说回涿玉君吧,适才说到哪里了?” 有人弱弱地提醒:“说到涿玉君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 …… “涿玉君那种清心寡欲的君子眼里哪有红尘俗事?他要去了我脑袋砍下来给诸位当板凳!” “算上我的人头!” “还有我的!” “我的!” “我!” …… 形势大好,完全一边倒。 世人万万料不到,四大仙家几位仙君一个不落,真的都去了。 尹家的女仙子红药君去了; 秦家的楼兰君去了; 修身自持的涿玉君,真的,也去了。 无数作赌注的脑袋,尴尬地摇摇欲坠。 涿玉君不仅去了,而且真的早在那首雅诗传世之初第一个寻到万家酒楼,头一个喝下了能醉倒仙人的万家壮行酒,成了第一个没醉在万家酒楼的人。 ※※※ 涿玉君是攻。 下章主角受贺嫣出场,本文主受。 此乃修真文,主角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设定: 仙尊:仙家家主(或宗主),参见下文冀家凤鸣尊等,金丹以上修为境界。 仙君:仙家家主之下,通常会设一位辅佐的仙君,常见的是家主的兄弟姐妹,金丹以上修为境界。】感谢等了我三个月的小天使们! 小哥我回来啦! 此刻月上中天,月朗星稀,人圆月圆,欢快的首章很应景有木有~ 下一章我受贺嫣出场,本文主受。 第2章 二 贺笑天 无良谷最外层关隘是一条峡谷。 峡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底部阴森静谧,上方峭壁嶙峋,隘口处惊悚地伸出一棵苍天古树。 悬空的古树枝丫上,有一人枕着手臂,一条腿曲搭着,一条腿垂下,大长腿晃悠悠,配着小调儿,扰得幽谧的谷道呜呜咽咽,说不出的诡秘。 他面容极为英俊,五官匀称,哪一处都出挑,合在一起格外惹眼,让人不知往何处下眼,只好颤颤地避开各处,将目光轻轻地落在他嘴角的笑意上。 他的笑,实在惹眼得很。 不经意,不矫揉,似有若无噙着一抹,仿佛笑着出生,让人心旷神怡,慵懒轻慢中带点玩世不恭的痞气和一股说不出的清狂。 无良子说过:“若哪天无良谷揭不开锅,便送贺嫣去卖笑。” 虽是玩笑话,个中掂量,自有道理。 那古树上之人,正是贺嫣。 虽名字里有嫣字,却不是招亲帖里语笑嫣然所指的“嫣”,至少无良子没有明确指出要嫁的是他贺嫣。 “更何况,我还是男子。”贺嫣不解地摇头,叹了一句:“也不知师父当初为何要在招亲帖里写个嫣字。” 周遭风平浪静,无一丝声响,闯关之人未到,贺嫣看看日头,算时间应是快了。 他眼睫懒洋洋地抖了抖,旋身坐起,一双长腿皆扎进虚空,不耐烦道:“‘闯关娶亲’?要闹到何时。” 贺嫣原来生活逍遥得意,自无良谷招亲帖出,无奈终结;之后又在涿玉君喝下第一坛万家酒楼的壮行酒起,他悲催地在“柳暗花明”当起了守关人。 柳暗花明?贺嫣暗笑:“世人若知,招亲帖中提到的‘柳暗花明’只是一个地名,根本不是取眠花宿柳的之意,恐怕更要骂坑。” 贺嫣守的关,是他自告奋勇亲手设的,既是他设的,别人守不了,自作自受,只好辛苦自己守,没成想,一守就是一个月。 他心情郁闷,很想骂天:已经一个月了!那位涿玉君壮行酒也喝了,山门也摸了,把路指明了,只差临门一脚,却呆在万家酒楼龟缩不前,反引得一波人往关里冲,到底是何居心? 原本好好的日子,上有师姐师兄顶着,下有小师弟可以支使,上辈子公子爷,这辈子逍遥自在,重生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打个晴天霹雳,莫名其妙扯进闯关取亲之事,贺嫣不甚其烦。 不甚其烦却还主动请缨设关守关,也是经深思熟虑后的无奈之举:一是被人闯关成功,无良谷要嫁一名弟子出去,无良谷统共一师四徒,四男一女,就只大师姐一名女子,原本就阳盛阴衰得紧,再把唯一的大师姐嫁出去,对贺嫣而言——谷里将来的日子简直了无生趣。 二是招亲帖里有一个嫣字。他师父无良子不声不响、不打招呼就发出招亲帖,而且里面还用了“嫣”字,贺嫣鉴于对师父的了解,下意识预感里面可能有“坑”。 于是这关无论如何,他得亲自来守,好歹自己还能掌控住局势。 贺嫣跳下古树,落到柳暗花明,瞧见有人在修补阵型,他笑盈盈落在旁边指手划脚:“二师兄,你往左摆一点。” “二师兄,偏了,这回得往右。” “二师兄,种这种符注意手法要快。” 被贺嫣叫二师兄的这位是无良谷里的阵法大师,姓单名庄,字计环,在无良子座下四名弟子中排行第二。 二师兄符咒早在贺嫣落音前利落种完,被贺嫣言言了半日,再好的脾气也被磨成齑粉,忍无可忍道:“阿嫣,闭嘴!” 言简意赅,一击即中。 贺嫣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嫣”字。为此他在弱冠之年抢在无良子给他加冠取字之前,自作主张给自己取了听起来十分阳刚的字,无良子竟也同意了而没责他目无尊长。 贺嫣一听二师兄重音落在“嫣”字上,霎时炸毛:“二师兄,我再郑重提醒一回,不许再叫我阿嫣。我有字,叫我笑天。” 单计环不接话,埋头布阵。 贺嫣静不了多久又百无聊赖,问道:“二师兄,为何你、大师姐和小师弟,都不随师父姓贺,偏只我一人姓贺?” 这个问题贺嫣从小缠问多次,单计环答的多了,再不愿多费口舌。 贺嫣随手折了根芦苇叨在唇角,学着二师兄的口吻道:“大师姐十六岁进谷,虽改了名,但留了俗姓;小师弟是一户解姓人家的遗孤。我进谷前,原就是姓单的。” 他拿开芦苇,换回自己的腔调:“所以,你们都有出处,只我是天下掉下来,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可怜孤儿?” 单计环不予置评,连眼都没抬道:“你,河边捡来的。” “咳咳咳……”贺嫣被呛出一口凌霄血。 作为报复他又开始指手划脚。 师兄弟你来我往,互相揶揄间很有点兄友弟恭的意思。 不多时,各方位已补好,只待主阵之人坐上阵眼。 单计环抬头,那边贺嫣已落到阵眼,装模作样地坐好。 单计环见贺嫣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苦口婆心道:“三师弟,此次不同往日,外头待入阵是当世一流高手,少说有金丹初期的修为,不容小觑。” 贺嫣道:“谷里谁最担心大师姐被娶走?我贺笑天说第二谁敢说第一?!二师兄,我就算自己死在阵中,也不会让别人把大师姐娶走的,你就放心罢。” 单计环不赞同地张了张嘴,想说谁就比你更不在意大师姐呢,自觉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咽了咽,道:“这几日来的是四家的仙君,前日那位红药君,昨日那位楼兰君,境界都高,今日来的想必不会弱,切不可掉以轻心。” 贺嫣从善如流道:“二师兄,你就放心吧,我若没守住阵,便罚我替大师姐出嫁。” 第3章 三 澈嫣遇 事关大师姐,无良谷师兄弟三人皆是重之又重,单计环闻言稍稍放心,转头对山林道,“小师弟何在?” 寂静无人的山林,突地闪出一人,如纸片般飘然而至,身形如影如魅,轻功出神入化,少年白衣金辔,神情桀骜不逊,见了两位师兄却很恭敬,肃目道:“二师兄小师兄,要我守阵口么?” 小师弟,在无良子座下排行最末,正是贺嫣方才说的那位“一户解姓人家的遗孤”——解弋。 “解”是小师弟的本家姓,“弋”是无良子赐的名。这个弋字一度把贺嫣打击得吐血——若师父也给小师弟赐了个女字旁的字,尚能解释师父在某个人生阶段转性对取名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恶趣味。可小师弟这个“弋”字,人如弋箭之速,贴切得很,完全符合一个师父取名所应当对弟子寄予的殷切期望。 由此更加无法解释无良子为何独独给贺嫣取了个女气至极的“嫣”字,贺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对小师弟的名字妒忌的十分直白。 贺嫣道:“师父也说了,闯关娶亲的事儿不能以多欺少,你往阵口一守,岂非平白加了一关?我不担心守阵,就担心大师姐一个不快,闯入阵中把人剁了,坏了师父定的规矩,你去看着点大师姐。” 解弋撇嘴缩脑袋:“看住大师姐?不敢,我没那能耐。” 话未落音,林里扫来一阵阴风,树影婆娑间有无数道火红裳影穿过,处处有人却又处处不见人,惟闻其音:“嫌我出手太狠?那你们仨谁守不住阵谁嫁。” 单计环:“……” 贺嫣:“……” 解弋:“……” 三人噤若寒蝉,整齐划一的都缩了缩脑袋。 贺嫣等大师姐动静远了,才吐了吐舌头道:“大师姐说我们仨?” 单计环以一种嫁师妹的眼神瞧贺嫣,留了口德。 谢弋心直口快道:“不是我们仨,这阵是小师兄设的,别人也守不了,小师兄也说了不必我们相帮,若真失守,自然是小师……” 贺嫣一个爆栗子敲下去:“你长进了啊。” 解弋轻功好,要避轻而易举,却生生地受了,这种乖师弟的表现让贺嫣十分受用,他接着道:“就不想着点师兄好的?我像守不住阵的人么?” 他此话一出,相当于议定由他来担全责。 师兄弟几人自小同窗,有同檐经年的默契,单计环和解弋都明白贺嫣话中之意,一时面色凝重,颇为不忍,散开的步子有些沉重。 此阵事关贺嫣男人颜面、身家荣辱,往日散慢不经心的贺嫣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危机意识。 阵已布好,贺嫣懒坐在阵眼,俄而眉头一挑,感知来人已入阵。 一把极清雅的声音传来:“鄙人杭澈,有请赐教。” 又听那人道:“敢问,万家酒楼之名谁人所起?” 声音是正对而来,说明来人一入阵口便已找到他的准确方位,第一次有人甫进柳暗花明即找到阵眼。 总算来了一个够打的高手,贺嫣瞬间来了兴致:“正是三爷。” 那边声音又精准地传来:“十里桃花渡之名可是阁下所拟?” 贺嫣暗道:来者不善,兴师问罪?怪我拿万家酒楼和十里桃花渡来戏弄世人呢?!口气忒大,最好手下功夫也要硬,否则眼高手低斗胆包天,三爷爷有苦头让他吃。 随即扬声道:“皆是三爷所为,涿玉君若有不满,凭功夫来问。”语毕旋身,换了方位。 无良谷一直有收集修真界甚至凡界的各路消息,著有《世家秘谈》《器灵大全》《高手榜》等等,并且定期更新。因此,贺嫣同门三人虽然一年只出一次谷,却熟知外界事。 无良谷记载中多次提到杭澈,贺嫣如雷贯耳。 杭澈,杭家涿玉君,外界盛赞人如其名,清风冰心修身自持。 贺嫣对谷外之事不甚上心,看那些记载只当消遣,之所以格外关注杭澈是因为——杭澈在《高手榜》“青年分卷”中的排名极其诡异。 杭澈名字写在青年高手榜首名之旁空白的位置。 进榜,却无排名! 青年高手榜收录当世前十的青年高手。榜中之人杭澈年纪最小,且其弱冠之年入榜居中,四年时间名字列到榜首旁边。 如此进阶,已属诡异,加上写在空白位置便更诡异。 想不注意都难。 贺嫣猜想或许是因杭澈排名难定。 由此联想到无良子放出了“闯关娶亲”的招亲帖,用心可能是想以此试试高手榜排名是否正确。 倘若如此,无良子也太儿戏了罢? 贺嫣习以为常地笑了,结合师父说过的“若本事不济守不住关,活该嫁人,无良谷不养没本事之人”,他们家师父绝对做的出为了确定排名连累徒弟拼命守阵的事。 说回阵中。 贺嫣与世人一样,也万万没想到涿玉君会来闯阵。 杭澈即来闯关,到底杭澈该排在高手榜哪个位置,贺嫣有自信一试便知。 他在阵眼,能看清全阵情况,举目一眺,见桃花林里一片白茫茫,不见人影。疑惑地收回目光,豁然惊悟,定睛瞧一处桃树飞花下,果然——一抹白衣胜雪的身影。 乍一看全是白衣,细看才发觉有天青纹饰,是临安杭家的儒装。 柳暗花明的桃花与外间的桃花不同,花能四季轮开,花色是独有的萤白高洁,微风抚过,簌簌如雪。花是白的花,人是雪的衣,天青的纹饰与枝丫间漏出的天光一致,花人难分。 贺嫣定眸细瞧,正见那人微微低着头,侧过半脸的形容。 他心口猛的一揪,脱口而出一个字:“林——” 刹那恍悟,哑然失笑,贺嫣心道:“这里不是现代,柳暗花明也非北京,我已经不是梁耀,来人也不可能是林昀,我是脑袋有坑才会以为来人是他。我在北京出车祸之时,他正在飞往美国飞机上,想来,他后来知道少了我这个糟心的人,日子不知如何快意呢。” 想是这么想,但按捺不住心底一点点惘然:来人微微低头侧脸的模样,以及那身笔挺端正的身姿,真的,太像了。 听说涿玉君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知比他这身贺嫣的皮囊如何?贺嫣下意识挑眼去寻,一惊,那棵树下不见人,只剩下清寂的飞花。 他放眼柳暗花明,皆不见人。贺嫣从失神中转瞬清醒——想来是涿玉君已发觉阵主在窥视,隐了身形——忒强的修为! 柳暗花明是无良谷的入口,此处布的阵法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此阵除无良子师徒五人,至今无人能自由出入,阵法能困人意识,人在阵中时间越久越危险,困阵一日会失意识,三日会失心志,七日—— 贺嫣嗤笑,至今无人能逼他用出招魂术,别说七日失魂,便是三日失志也是从未有的。贺嫣坐阵以来,为防伤及阵中人元神,凡一日不能破阵者,皆被他强行踢出阵。 “人面不知何处去”乃贺嫣亲手所布,引动阵法的道术是——招魂术。 招魂术! 此术按外界的说法,失传半百年。其变种术法被当今修真界列为禁术,令人咬牙切齿闻之色变。 贺嫣不以为然,失传?无良谷有全本!禁术,一不谋财二不害命,哪门子禁术?若真猛于虎豺,那本破书就不会被无良子随随便便扔在床下,也不会无人管束任他捡起研习数年。 三人成虎,人云亦云,贺嫣嗤笑间又扫一眼阵中,仍不见那人,暗叹一声“甚好。” 虽对涿玉君名号如雷贯耳,但他走马观花地守阵一月,从未有人能在阵中过一日。至今为止勉强能入他眼的一个,是在涿玉君前面来那位秦家的楼兰君。 楼兰君位居青年高手榜探花,闯关时棋差一招未能通过。探花郎撑不过一日,直接导致贺嫣对涿玉君很难提起足够的重视。 虽然已知涿玉君灵力高强,但此阵他们师兄弟试过无数次,若全阵启动,连大师姐强悍的修为也不能轻易通过,而且关键器具尚未被破,此时实在也没他这个阵主什么事。 他随意地坐在阵眼,曲起一条腿,单手支腮,另一腿长长地摊着,半阖着眼望着天,也不知想起什么,又是摇头又是苦笑。 忽而地面一震。 贺嫣條地站起,举目四望,见阵中几排桃树正在移位,一颗一颗码到阵缘。 阵中的桃树其实是种在活桩之上是可以移动的,只是鲜有人往那处想。也并非没人动过桃树,皆因那些活桩上坠了千斤石,力气不够根本移不动。谁想涿玉君进阵不过半个时辰竟已认定桃树有异,连排移开,忒强的灵力! 第4章 四 归人么 四归人么 单计环举着棋盘过来,横在贺嫣眼前。 贺嫣不用看都知道,托盘上的棋子肯定正被移到棋盘外围。 贺嫣却不紧张,莞尔道:“二师兄,你的棋子被动了,阵法守不住怨你,到时由你来嫁。” 单计环好心过来提醒贺嫣,被贺嫣倒打一耙,举着棋盘做势要拍,贺嫣唉唉地叫唤:“二师兄,拍伤我,换你守阵!” 单计环脸更黑了,收了棋盘喝道:“我不会招魂术,守不了此阵,否则早来守了。涿玉君修为高绝,不可轻视,你正经守阵!” 贺嫣收了笑,把曲的腿收直,把摊开的腿安份地盘好,总算肯摆出一个正经坐相。 单计环盘腿坐到下首,守在一侧。 贺嫣再眺阵中,桃树已被悉数移开。 他收起方才不走心的笑,盘腿,咬破指尖,就地画了一个诡异的血符,完了还对他二师兄抛了一个俏媚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调笑,单计环真想一巴掌糊这个不成器的师弟一脸。 贺嫣面上笑着,眼底却收了笑意。 通过刚画的血阵,感到涿玉君正向他步步逼进。 他转头对单计环一副为难讨打的表情:“二师兄,你坐在这里,很影响我发挥啊!” 单计环被这个三师弟从小做弄,一眼就知贺嫣哪句走心哪句戏弄,知道贺嫣终于正视对手了,旋即起身:“有事叫我。” 贺嫣笑道:“能有什么事,瞎操心。” 单计环很想发作,换平时,他已经一棍子打下去,此刻忍住,走开两步,转身又补一句:“别强撑,还有我们仨呢。” 贺嫣立刻摆手道:“用不了你们仨,我一个管够。” 单计环闪身不见,贺嫣听他远远招呼解弋“小师弟”。 想来这两位担心影响他念力,皆退出阵外远远守着他,贺嫣眼底浮出一层暖光。 贺嫣的招魂术靠的是念力,讲究静心,受不得打扰。 四下安静,他缓缓凝神,指尖的血未凝,地上的血阵发出惨红的血光,这些光绕着他周身转三圈放大无数倍,受他手指破口一指之力直往阵中晕开。 原本“人面不知何处去”阵法白茫茫的一片渗进血红色,化成满目桃红。 贺嫣猛一睁眼,冷笑暗道:“任你是名门仙士,只要你心中有解不开的心结,便休想走出此阵。” “想不到,此阵真有我用上招魂术的一天。” 人面不知何处去,顾名思义,此阵会撩起阵中人心底最放不下的人,用各种放不下的思念和执念捆绑阵中之人,轻者沉迷幻阵,重者失去神志再不能清醒。 贺嫣以血为引送到阵中,立刻寻见涿玉君。 只见涿玉君呆呆立在一处,仍是瞧不清脸,从那稍半垂的脑袋和微微耸动的肩膀,以及周身涩冷的气息能看出,涿玉君大概正在伤心。 贺嫣心中一动,说不清为什么,明明一直未能瞧清那人的形容,又或许正因瞧不清,越发觉得那身气质特别像…… 这么一想,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惘然和惋惜,泛起酸楚的悔意和疼痛。 只是那么一丝,已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反噬。 一月之中,闯此阵十余人,从未有过反噬,这是第一回。 贺嫣自嘲:“果然是轻敌了。” 重新凝起念力,不断加持进阵法。 而方才那一点悔意和疼痛仍是挥之不去,此刻并非反噬,而是真切的心疼:他上辈子辜负了多少美人心意,害多少女子伤心断肠。临到死还混蛋无比地狠狠折腾了一个人。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四年,一开始还会想起那些曾花前月下美丽多情的女子。 时空远隔,回去无路,渐渐那些人面桃花褪成了记忆里拾不起的满地落花;岁月渐长,洗尽前非,涤净了灯红酒绿里的逢场作戏。四九北京城,六环繁华地,在记忆里只剩下一条寂静的长安街。 独剩一个人,从沉淀的记忆缓缓浮出,白衬衫单车在长安街飞驰来回,冒出混沌的水面,不肯被遗忘。 从前和林昀的不解、误解、冲突和逼迫,贺嫣如今想起,皆成悔不当初的懊恼。 这个世界正值初秋,贺嫣望了一眼阵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白衣身影,忽然不可遏制地念及——“林昀,二十四年够长了,你在北京想起梁耀这个人时应该不会那么厌恶了罢?北京春天柳絮满天时,再不会有讨厌的梁耀去藏你的口罩,不再有人坏心眼害你花粉过敏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贺嫣想,写这首诗的人最后据说找到了他的美人,而他便是守尽十里桃花也不可能等来上一世对他最好的人。 林昀,那个不同父不同母却和他在一个户口簿上的兄弟,不再与他梁耀有半点关系了。 正怔忡间,忽然眼前一黑,鼻间飘过一阵墨香。 贺嫣极目望去,只见原来桃红的阵雾被黑雾笼罩,细嗅之下,黑雾并非魔气,而是墨雾。 好一手漂亮的“织墨”,涿玉君的成名绝技名不虚传。 大片的泼墨遮盖了莹白的飞花,墨色看似随意泼就,却自成章法,一眼望去是大片的墨黑,定睛细瞧,却是一副山水画。 高山飞瀑,水渡岸边。 贺嫣摇头略有些婉惜叹道:“画是好画,却少了一个人,失了魂气。” 他自顾叹息,耳边却有人接话:“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声音宛如就在耳侧,说明对方不仅精确了他的位置,还离他很近。 贺嫣毫不犹豫洒出一段血雾,逼开对方,同时利落答道:“贺嫣。” 答完之后差点咬到舌头,只怪这贺嫣名字用太久,一时嘴快答出去了,该答贺笑天才对。 血雾坠进山水墨画,星星点点的红落在黑白的画面,贺嫣抬手吹出一段长哨,哨音催动红点浮动,晕染漾开。 原本渺无人烟空山千里的水墨画,在红血过处,仿如山水间一夜春风开遍语笑桃花,朵朵绚烂,瓣瓣嫣然。 贺嫣想画的是——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回对方的声音自画中传来,离得远些,还是那副信信的语调,贺嫣却能听出其中三分赞叹。 那边传来涿玉君的一句是:“好功夫,好画。” 两人未曾谋面,双双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一人“织墨”,一人“画血”,以柳暗花明为纸,在原先的水墨山水上又添了小桥流水、水岸人家、柴扉犬吠、石径栅栏、茅屋炊烟。 墨进红染,红渲墨追。 原本的空山绝响画出了缕缕红尘,山水之中能画上红色的地方皆了被贺嫣着了红色,单看阵形,是一张热闹写意的山水百花迎春图,阵底下却是两人灵力比拼和招式斗法。 贺嫣见那墨色着在柴扉处,轻捥几笔,笔下人未成形,他却已猜到对方要画什么。 ——风雪夜归人。 归人么?贺嫣想,谁是归人?谁在等归人? 贺嫣除了自己练术时用过画血招魂,从未对人用过。原以为用了此招,定能逼退对方,不想对方一手织墨如影随行,我进你退,你进我退,竟是难舍难分不分高下。 日头当空,已是近午,再斗下去,人受得了,柳暗花明里的桃树都受不了。贺嫣手指再点血,往阵东方的位置画出一轮红日升起。 不给对方喘息机会,凝灵挥手,欲添上漫天朝霞。 只要朝霞成片着上,墨色再无着笔之处。 他这边急风骤雨地才画出一朵彩云,忽觉手上一紧,被什么握住。 眨眨眼,顿时大骇,竟是人手。 霎时意识到这手不是他二师兄和小师弟的,而是—— 涿玉君! 贺嫣甩手就要摔开,却被牢牢地攥紧。 怒目而视,看清了来人相貌。 清古明俊,遗世独立。 两辈子的颜控,发自内心赞叹一声——长得可真俊!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场合,因被握着手的贺嫣有点呆,一时诡异地僵持。半晌,被惊艳了的贺嫣前世多年浸淫欢场深入骨髓的风流自然流露,他用他自己觉得挺正经,而旁人一听就觉得浪荡的调子,笑眼弯弯道:“好俊的公子。” 说完觉得差了句台词,道:“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贺嫣前世不是同,也从未招惹过男人。但他所处的公子爷圈子什么没玩过?别人不敢玩的,他们敢玩,别人玩不起的,他们玩的起。在那个大染缸里,玩男人早不是新奇之事。从前不乏一些“少爷”向他投怀送抱,甚至也有公子爷看上他,向他示好。逢场作戏面子工程他也做过,遇到长得特别帅的,他也会点人陪酒。 涿玉君目光牢牢地锁着他,听他这一句,目光闪了闪,似有寒光,一双墨瞳的黑的深沉。 贺嫣本要再调笑,到嘴边的话被那双眸子看得一怔,有一愰神的错觉,竟有些失语。 却听对方清淡的声音擦着耳侧缠着手指传来——“别画了……” 手指上的破口一暖,已被对方用布条绑住。 贺嫣一面想,我与他萍水相逢便针锋相对,他管我流血做甚?一面想,画血之术看似漫天血雾,实则皆是渲染之法,真流那么多血,哪还有命在。 又听涿玉君道:“这阵困不住我,不必再费血。” 贺嫣磊落一笑:“我输了。” 确实输了,涿玉君抓住他手那一刻已宣示他输了。 坐阵之人被人所擒,输的明白彻底。 因太过彻底,那些“大意”“轻敌”都羞于启口,不如磊落承认。 贺嫣此时并没太考虑输了阵的后果。 他不觉得有多恼,反倒笑盈盈地瞧着涿玉君,之前想起林昀的一丝惘然和疼痛被埋下心底,不再血淋淋地浮在心头。 因为,他看清了,涿玉君不像林昀。 俊是极俊,却不是林昀那种俊。眉目不对,身形不对,举止神情也不对。 心口不再那么疼了,却也生出一丝惋惜:林昀好好的活在现代,而且……就算他真的来了,定是不肯认我的罢。 第5章 五 讨债鬼 五 讨债鬼 无良谷,五间草堂正中那间,前厅。 贺嫣师兄弟三人并排耷拉着脑袋,前面站着冷气凛凛的大师姐。 贺嫣在大师姐眼皮子底下斗胆往门外溜一眼,见涿玉君棒槌似的笔挺扎在门外,先前的故人之感和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美好印象荡然无存,此刻只觉涿玉君简直就是讨债鬼。 可不就是讨债鬼么,涿玉君破阵之后一口咬定要依帖娶亲,大有无良谷若不履约,他就不走的架势。 无良谷世称讨债谷,有朝一日竟被人上门讨债,这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么? 无良谷讨债谷的名声是有由来的。 早些年,年轻气盛的无良子有个了不得的嗜好——喜欢多管闲事并以儆效尤。无论是哪门哪派,只要他想管,不问缘由,横插一脚,乍听起来是不是很有点仗义执言壮士义举的意思? 倘若无良子下手不那么狠,伸手的对象不那么广,或许是的。 可无良子出手,不是小惩大戒,而是数倍奉还。人家不过是说了句不公道的话,无良子却哑了人嗓子;不过是顺了别人一个小玩意,无良子却卸了人的手骨;不过是调戏了姑娘一句,无良子瞎了人双眼;诸如此类。 这已不是小题大做,而是借题发挥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良子不是挑某个人的毛病,分明是在挑整个修真界的神经。 为此当年刚经焚香之役元气大伤的修真界曾数次小范围围剿无良谷,奈何无人认得无良子,也寻不着无良谷。 不过无良子惩治却从未真要人性命,虽然得罪的家族多,但一个家族最多一两人受过无良子惩治,范围广但杀伤力小,后果不算特别严重,更像是无良子刻意要把全天下都得罪了似的。 当时的四大仙家自顾不遐,没有哪个家族会为一两人的恩怨倾族之力,围剿难以为继,渐渐不了了之,只剩下口舌声讨。 无良子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开始坏的。 又鉴于无良子本人向来只管别人是非,不问自己名声,有此“高风亮节”,世人对无良子从一开始三言两语的试探到添油加醋口诛笔伐,无良子名声越来越差,被描绘成睚眦必报的小人。 后来有不齿之徒干脆挂无良谷之名行不义之事,原本就是众矢之的无良谷又成了修真界背锅大户。 时日长了,渐渐分不清哪些事是无良子做的,哪些是别人做的。 无良子变成恶名昭著的代名词,无良谷和恶人窝基本划上等号。 几十年来世人皆知无良子,却无人知无良子的真名。 无良谷四弟子知道的稍多——师父姓贺。 据单计环描述:二十四年前,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师父抱回一个奶娃,鉴于该娃没爹疼没娘爱不知来路十分可怜,无良子遂赐了姓名:“此子随我姓贺,单名一个嫣字。” 贺嫣对此半信半疑,苦于周岁之前他未开智,不知当时情形。等他记事了,贺嫣这个名字已贴在他身上,再也撕不了。长大之后,他带着师父的姓,继承发扬光大了师父优良传统,成了无良谷新一代讨债鬼。 现如今,对草堂外那个上门讨债的涿玉君,贺嫣突然生出点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感慨。 大师姐秦弃梦眼刀刮过一排不争气的师弟,三个师弟脑袋往下压了又压,露出一排工整的后脑勺。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贺嫣英勇就义道:“好师姐,此事怨我……你罚我吧。” 秦弃梦目光一沉:“如今不是罚的问题,此事须请师父定夺。” 贺嫣愣住,此事竟要劳动师父出面——才意识到所谓“闯关娶亲”一事绝非儿戏,立刻感觉不好,当初预感有坑可能要应验。 单计环和解弋听到要请师父,亦是阴霾上脸。 在无良谷,并非时时能见到无良子,谷中日常之事,皆由秦弃梦处理,倘若一件事情到要请师父定夺的程度,便是关系十分重大。 无良子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在谷中,有时出谷,不知所踪。 贺嫣迟疑问道:“师父今日在谷中?” 秦弃梦点头。 贺嫣又问:“师父都知道了?” 秦弃梦再点头,对三位师弟说“等着吧”,垂首并站一排。 太阳从中天落到夕枝。 贺嫣等得惴惴不安,左右瞧师兄弟,再瞅一眼堂外的涿玉君。夕照层染,晚霞的暖光流淌过草堂外茕茕孑立的杭澈身上,像滑过一尊雕像,贺嫣看涿玉君站得岿然不动,心中叫苦。 半日里,二师兄请涿玉君去厢房歇息,婉拒;小师弟请涿玉君到处走走,婉拒;贺嫣去哪里,他直白地跟到哪里。 后来贺嫣师兄弟四人要商议,涿玉君避嫌,让到草堂外,却不走远,一直保持着视线能罩住贺嫣的距离。 生怕贺嫣跑了赖账似的。 草堂上座虚影一晃,两边挂灯应声亮起,明亮的烛火中现出一人。 无良子。 世人传说无良子作恶多端心狠手辣,灯下的无良子却是飘逸出尘,很有仙家宗师的威仪,并无半分恶模恶样。 无良子坐处,烛火不动,元婴修为的威压迫得人喘气不畅。 无良子以前从不放任威压,贺嫣缩缩脑袋,立刻知道师父心情不太好。 无良子修为厚重,人却是极年青,也没有什么宗师的架子,开口言简意赅:“谁来嫁?” 四姐弟中除了秦弃梦稍不讶异外,其余皆是张口结舌。 贺嫣惨叫道:“师父,真要嫁么?” 无良子沉声道:“我无良子说话何曾作伪?” 贺嫣:“……” 在无良子说出这句话之前,贺嫣其实还是心存侥幸的。 虽说发了招亲帖,但嫁娶之事并非儿戏,有可能没人能过关,也有可能过关后没谈拢双方不愿嫁娶。 下了聘礼可以退,订了婚可以悔,上了花轿还能逃,结亲之事在拜堂之前都不算板上钉钉。 只要有一方不愿,亲都是成不了的。 之前,贺嫣心下的计议是: 一方面,杭澈不知内情,想必同世人一样,也以为待嫁的是位美女,若知晓真相,贺嫣推断杭澈十成十不肯娶。 另一方面,外人应帖而来,面上说为求美人,实际呢?爱江山更爱美人鬼才会信。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毕竟少数,一怒为红颜历史上又有几个。而且要有爱,得先看到美人吧?单凭招亲帖寥寥几语能认定美人?为一个画饼的美人值当兴师动众觅路闯关?说到底,无非是看中美人背后的无良谷。 既然外人爱的是无良谷,而无良谷除了美人,还有大把在外人眼里等价的东西,器灵、功法甚至结盟,总有一样是你想要的。 所以,贺嫣之前以为,对无良谷而言,并不是非嫁不可。 然而,当师父说出“我无良子说话何曾作伪”时,贺嫣立刻觉悟:要嫁一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无良谷可以名声不好,但不能丢了信义,这是底线,无良子明确立下的规矩,不容违背。 招亲帖没有转圜的余地,一旦输了,一定要嫁。 只有一条例外:除非——对方不肯娶。 事到如今,贺嫣的一线希望全在涿玉君。世传涿玉君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冰清玉洁,各种不容玷污,贺嫣瞥一眼草堂外的那人,七彩的霞光打在那人身上,在身前落下一道冰凉阴影,分明落日余晖是有温度的,落在那人身上却让人想到清冷的月光。 贺嫣想,那么清冷干净的一个人,为何来赶这个集?难道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他若知道待嫁的是名男子,会不会怒气冲冲进来要个说法? 贺嫣有些走神,蓦地感觉如芒在背,抬头望去,陡然撞上无良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师父看的不是他。 他一直想不明白,师父无良子为何会落下不好的名声。无良谷的人都知道,无良子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纯粹的人,不入世俗,不惹红尘,不受拘束,对弟子不苛刻,对生灵不野蛮,目中无尘,对万事皆不上心,眼神里有经年我行我素洗涤出的纯粹直白。无良谷里的无良子,和世人所传那个睚眦必报恶名昭著的无良子,根本就是两种人。 他从未在师父眼里见过这种复杂的情绪,有怅然,有抉择,有迟疑,有释然,有放手,像是……在告别。 大师姐、二师兄和小师弟都垂着头,诺大的草堂,似乎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做徒弟的很少敢直视师父,那很失礼;尤其是长时间的直视,很有点以上犯上的意思;加上无良子不总在谷中,平日与弟子们亦不亲近,像此刻这种,互相凝视,已是师徒间难得的亲密。 此时的贺嫣,并不能读懂无良子的眼神,他只隐约感觉,这是一个仪式。 究竟是何仪式,他根本无从明白。 半晌,他听无良子徐徐道:“你们大师姐进谷后改名为弃梦,是为抛却前尘摒弃旧梦的意思,她入谷时我许诺过,不干涉她婚嫁之事,她的事,我是做不了主的,所以,你们谁嫁?” 说的是“你们”,却只望着贺嫣。 这一眼,贺嫣立刻与师父达成默契。 贺嫣明白了无良子定好的待嫁之人果真一直就只是他,招亲帖里的“语笑嫣然”并非无心之笔。 而贺嫣其实早在决定由自己设阵主阵之时就已有了抉择:小师弟十九岁未及弱冠的年纪修为虽高到底年轻,做师兄的不忍;二师兄为人本分虽擅长布阵,灵力却不如他高;大师姐,他们师兄弟三人第一时间就已合伙将大师姐排除了,长姐如母,怎能让她再替弟弟们挡风遮雨,是男人的断不会把姐姐随便嫁出去。 当贺嫣坐上亲自布的“人面不知何处去”那时起,他就已有了担当的决断。 男子嫁人早有先例,在这个世界,自五十多年前那位能人第一个嚣张的强娶了男妻并公告修真界后,那男子间嫁娶之事不再是讳言之事。 说起来,在这方面的思想解放上,这个世界比他曾活过的时代还要宽容开放得多。 第6章 六 非要娶 六非要娶 人选已定,非贺嫣莫属。 还有一个问题始终梗在贺嫣心口,不问明白,难以释怀。 贺嫣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压住了。不是不能问,只是场合不对。在大家面前问,恐有置疑师父威严之嫌。 无良子一直注视着他,似乎明白了一向潇洒的贺嫣突然的隐忍,直白问道:“你想问我为何要发招亲帖?” 贺嫣一怔,诚实点头。 无良子沉沉回了两个字:“还债。” 师姐弟四人微微吃惊,转而了悟。 还债——有这两个字足够了。 贺嫣想,什么债?替谁还债?向谁还债?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很好,这个理由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无稽之谈,这个理由甚至还很讲道理。 既然是无良谷亏欠在先,总要有人来还。 他并不介意要由他来还。 关于人选,他和师父已经达成默契。 师徒五人,一时皆是无言。 贺嫣正在想:也不知那涿玉君得知待嫁的是位男子,会是如何出乎意料的表情。便听无良子突然问道:“你姓杭?” 草堂里四位弟子顺着声音微微偏头向往望,草堂外的涿玉君应声转身向里施礼道:“晚辈杭澈,见过无良子前辈。” 语毕,不必别人请,他往里一迈,踏进草堂。 无良子默许了杭澈的进堂,又道:“你父亲杭桂?” 杭澈恭敬答道:“是。” 无良子再问:“你祖父临渊尊?” 贺嫣一激灵,师父说到祖父辈时,并未像说父辈时那样直呼杭桂的名讳,而是敬称了“临渊尊”,这是平辈以上相称时要注意的礼节。莫非师父是临渊尊那一辈的人? 杭澈敛目答无良子:“是。” 无良子再道:“空山君是你的叔祖父。” 这一句用的却是肯定句。其实前面几个问题,每个都不必多问,谷里皆有记载,并且很多记载还是无良子亲手所记。 贺嫣有些猜不透,无良子多此一举的问话有何用意,难不成是在确认女婿户口? 便听杭澈又答:“是。” 无良子声音陡然威严:“杭澈,你确定要娶?” 杭澈仰首,又向里走三步,庄重地望向无良子:“前辈放出招亲帖,晚辈应帖闯关,关已闯过,自然一方当嫁,一方当娶。” 无良子听完,并不置词。 整个草堂鸦雀无声。 杭澈笔挺地立在那里,一身凛然之气,他只有一人,却生生站出了虎视眈眈的气场,在无良子元婴的威压下毫不退让。 无良子和杭澈之间,隔着中间的四位徒弟,目光对峙,像两军对垒。 贺嫣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先望了一眼师父,确认师父没有禁言的意思,便朝杭澈道:“涿玉君,倘若待嫁之人并非女子呢?” 杭澈正敛眸看着无良子,却在贺嫣看过去的第一眼迅速给出回应,一个了解而坚定的目光。眼神之快,仿佛杭澈一直在看着贺嫣。 贺嫣心中“咯噔”一声,几乎不必杭澈出口,他已经有预感杭澈的答案很可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杭澈转眸凝视着他道:“我要娶的就是你,贺嫣。”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嫣震惊得笑了:“涿玉君,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女扮男装,我是男子。” 杭澈道:“无妨,我是断袖。” “呵……”贺嫣目瞪口呆这个世界的人说自己是同性恋时都是这副超然的神情么。 断袖?贺嫣不信:“涿玉君,你其实真的没必要为了从无良谷娶走一个而说自己是断袖,你一表人才何愁没有娇妻美妾,实在不必如此。” 这话说的重了,暗指杭澈另有图谋,贺嫣目光直逼杭澈,想让杭澈知难而退。 “娇妻美妾么?”杭澈神情不为所动,“杭某此生娶一人足矣,不必妻妾成群。” 贺嫣改为讲道理:“提醒涿玉君三件事,第一涿玉君声名在外,娶男子回家会坏了名声;第二你们杭家祖训一生只娶一妻,你娶了男子便不能再娶女子,如今杭家正支只剩你一人,你这样会断了杭家香火;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样,我——不——是——断——袖。” 杭澈沉静地听完,神情像是在很认真的斟酌。 贺嫣以为自己点醒了杭澈。 谁知杭澈道:“娶你,无妨;你是不是断袖,也无妨。我非娶不可的。” 非娶不可?有人逼你娶么?贺嫣改为讽刺:“为了给杭家添一个金丹修士,以婚姻为代价,值当么涿玉君?” 杭澈沉默听完,顿了一顿,显得很是慎重,在贺嫣以为他想明白了之后,又回了两个字让贺嫣吐血:“值当。” 贺嫣:“……” 贺嫣改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涿玉君,你是家主,你娶一个男的主母,你们家的长辈能同意么?杭家能接受么?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杭家啊。” 杭澈对贺嫣一连串的问题早有答案,他看贺嫣语气连贯一气呵成,便静静地听他说完,待贺嫣喘过一口气,才沉静道:“曾叔祖父允我自主择妻。” 曾叔祖父?贺嫣知道了,指是杭家的春信君。 说起来这位春信君相当可怜,他的辈分高到绕舌,是杭澈的爷爷的父亲的弟弟,比杭澈高出三代。 春信君那个辈分的人物大多数已经寂灭,也有极少数有修为高绝之人尚在人世,此般高人若未飞升年岁也已不长,大多都是归隐遁世修行。 春信君便属于后者,他原早已经归隐,却因杭家在焚香之役中损了一尊一君和大半高手,不得不出来主持局面。 杭家祖训一夫一妻,家风强调修身自省,克制禁欲,于是每一代子嗣皆单薄。焚香之役里杭家正支死的死困的困伤的伤,损伤最为惨重,正支只剩下一个少年,子嗣凋零的摇摇欲坠。原本飘然世外的春信君不得不一把血一把泪将少年拉扯长大,谁知那一个是短命的,刚成亲便撒手人寰,独留一个杭夫人。杭夫人郁郁寡欢数次求死,皆被春信君救下,这当中多少无奈血泪,简直不敢想象。 后来杭夫人发现自己有遗腹子,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可是春信君的好日子不到一年,杭夫人生下孩子便殉情而去,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小儿。老黄牛春信君痛苦不迭地接着抚养曾孙辈,终于养大了小儿,那个小儿便是如今的杭澈。 春信君这段历史,贺嫣十分爱看,每次看都会很没同情心地笑岔气。春信君据说是一个不理世俗不管家务的人,他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逍遥了大半辈子,晚年居然还要回到俗世重理俗务,而且还是呕心沥血带孩子这种事。贺嫣看那段记载时,透过文字,完全能想象春信君崩溃的抚养二代杭家传人的心酸血泪。 贺嫣想,杭澈真要把春信君费尽千辛万苦保住的一点孤零零正支血脉给断绝么?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老黄牛”春信君,他都必须再劝劝杭澈。 于是苦口婆心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娶了男妻,会断绝了你一脉的香火的。” 杭澈沉着道:“想过,无论娶否,都是要断的。” 此话过于惊世骇俗,贺嫣愣了愣没太明白,转念又想,对了,杭澈若真是断袖,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断绝香火么。 可他真是断袖么?以他前世见过的同志参照,不像啊。 他不由打量杭澈。 杭澈一身白底青纹的儒装,衣料单薄而柔软,草堂里灌进的秋风,可以轻易扬起杭澈儒装一片袍角。这样的杭澈,没了日间闯关时的强硬,儒装裹着书卷气,弱化了攻击性,反倒显得柔弱而清冷。 虽然贺嫣知道金丹修士不怕冷,也见识过涿玉君动武时的强硬,杭澈绝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然而,眼睛是会骗人的,他此刻莫名就是觉得世传不世之才的涿玉君……其实很可怜。 想想也是,往好听里说涿玉君少年当家一言九鼎,往坏里说便是杭澈自小无依无靠。别的世家有事时叔伯兄弟有商有量呼拉来一圈,他们杭家天大的事就一个曾叔祖父和一个不及冠的曾孙两两相望。 贺嫣听说过杭澈十九岁提前强行加冠的事,如今想来,外人只道涿玉君年少有为,其中种种辛酸又有谁知。若非逼不得已,哪家长辈会舍得拔苗助长。 说起来他和杭澈是一般年纪,都是二十四岁。他在无良谷有师父师姐师兄照顾,衣食无忧,身无所累,过得比上辈子还公子爷。在修真界 “济济无名”看起来混得挺惨淡,其实在他看来,少年成名的涿玉君更惨。 无良谷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任何一个子弟出谷挣名望;而杭澈要背负的却更多。 之所以贺嫣会突然设身处地替杭澈想,是因为,他又想起了林昀。 林昀的某些轨迹,和杭澈一样。 林昀同样也早慧,初中跳了一级,高中又跳了一级,普通的孩子十八岁参加高考,林昀十六岁已进了大学校门。 贺嫣上一世过得漫不经心,好多事情过眼就忘,读高中那段时间正是他和林昀冲突升级之时,能想起来的画面都是剑拔弩张、对峙冷战的。 此刻一个少有安静的画面突兀地浮出脑海,他突然想起曾经见过林昀在大学上课的场景。 诺大的阶梯教室,林昀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和周遭身量大一号的男同学一比,身形上异类而弱小,但林昀坐得格外板正笔挺,是强撑出来的严肃。 当时同岁的他还是高中生,跟随父亲到那所大学拜访一位老师。记不得当时为何会想去看看林昀,猫着腰在窗外望了一眼,似乎还暗骂了林昀一声。骂的是什么,已记不清,大抵就是 “假正经”“做样子”之类,也有可能还有更难听的话。 他当时一眼过后,便把那个孤零零的画面抛诸脑后,连父亲让带的话也没传到便潇洒离开。 “我当年为何要对林昀那般凉薄?”——贺嫣呼吸滞了长久,猛一回神长吸一口气,胸口锐痛。 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想起林昀了? 第7章 七 何棋局 七是何债 似乎自见到杭澈起,有关林昀的画面便不可抑制地浮出脑海,悔恨心痛的感觉像浮瓢,强按下去,一松开,便又弹出水面。 因为气质相似?还是因为杭澈对他莫名其妙的接近和非娶不可? 贺嫣的分析是:两者都有。 一则,不同的个体,不同的时代,两个人气质肯定有不同。他一直下意识无视掉不同,只关注了其中的相似之处。尤其杭澈不动武时那副清冷寡淡的书生模样,和林昀有七分像,而且贺嫣还潜意识放大了这种相似。 二则,杭澈接近自己的理由是他是断袖,而自己正好长得符合他的审美? 贺嫣自嘲道:“所以杭澈对自己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便握着我的手不放?” 这很苏,好像是唯一说的通的解释。 那么,如此直白主动的杭澈,表面端方,但内心似火?这还是那个世传冰清玉洁的涿玉君么? 贺嫣脑袋里千思百转,实际不过片刻功夫。 他之前与杭澈的对话结束,无良子便接过话问道:“杭家后继之事,你可想好?” 杭澈:“早已想好。” 无良子:“你可知要娶何人?” 杭澈:“我知,贺嫣。” 无良子沉默。 大师姐往日彪悍的神情有明显的不舍,二师兄自责地望向贺嫣,小师弟神情懊恼。 无良子仍是沉默,目光落在贺嫣身上。 贺嫣尽量让自己神情看起来坦然,他想请师父放心。 无良子并非犹豫之人,却迟迟没有答话。 贺嫣一开始以为师父是定夺不舍,待再揣磨无良子的言语神情,似乎还有其他深意。 然而此时的贺嫣,仍是不可能理解无良子的心情。 无良子终于说话:“若有一日他甘愿回谷,不能拦他。” 贺嫣微微讶异:师父竟知自己有取封休书打道回府的打算? 那边杭澈断然道:“不会的。” 贺嫣疑惑。 杭澈道:“我们会始终一起。若要回来探亲,我会陪他回来。” 杭澈说着干脆地跪下:“无良子前辈发出招亲帖那天便已注定会有今日,晚辈非娶贺嫣不可,请前辈成全。” 贺嫣:“……” 事情是怎样到了这一步? 今日晨起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单身青年,到傍晚他就成了被人强娶掰弯的无辜男士? 贺嫣有些混沌,事情发生的太快,措手不及。不仅于此,似乎有一张迷团向他罩下,面上的理由合情合理,但他仍然觉得有的实情被隐藏与埋葬。 师父一定知道什么,要埋葬与隐藏的又是什么?然而他师父是无良子,无良子不想说的事,谁也无法逼近他开口。 师父和杭澈的对话,乍一听,似乎很明白,往深里思量,却又好像听不懂。何为“你可知要娶何人”,“何为若有一日他甘愿回谷”以及师父反常的沉默,皆非平日里我行我素的无良子的作风。 贺嫣蓦地想起师父说的“还债”。 联想无良谷记载的五十多年前那位能人第一个嚣张的强娶了男妻之事。在那件事里,被强娶的那位,正巧是杭家的人,也是一位仙君,那位仙君在当时同样名噪一时,正是杭澈的叔祖父“空山君”。 找到一个突破口,贺嫣思路迅速清晰。 论理,查问户口一般只问直系亲属,师父问到杭澈的父亲、祖父已经足够。而且杭澈往上数两代的父系都是杭家家主,血脉纯正得勿庸置疑,为何要扯上叔祖父空山君?无良谷的记载里,杭家那一代临渊尊和空山君是平分秋色的两位名士,临渊尊成就很高,不必通过空山君来增色。 空山君会让他师父专门提及,一定有十分特殊的原因,比如,无良谷所谓的还债,其实亏欠的就是那位空山君? 他之前也分析过,无良子很可能是和临渊尊、空山君一个辈分的人,他们那个时代曾发生了什么,值得师父隐姓埋名四十多年,还念念不忘要还债? 可以断定的是——是情债。 否则不必以嫁娶之事来还。 那么是谁欠下的债? 师父?贺嫣立刻否定了这个答案。 不可能是无良子欠下的。 若亏欠的对象是杭家的空山君,那么欠债的绝对不可能是无良子。 因为那位强娶了空山君的大能,有名有姓,有史有据,无论修真界后人如何畏惧与憎恨,修真史里都不能少了那人记载,甚至还必须立传设章。 因为那个能人是——娄朗。 那个在焚香之役里被焚毁讨伐的——娄朗。 那个差点倾覆了四大仙家的——娄朗。 那个修真界五十多年的恶梦——娄朗。 他师父不可能是娄朗。 第一,贺嫣不需要任何理由证据,他可以百分百断定无良子不是一代枭雄颠覆世界那一种人。 第二,娄朗在那一役里已经自爆元神,与众人同归于尽了。 又有其他迷团。 比如,若十分明确欠的是杭家的债,为何不直接邀杭家来娶,要大费周章全天下发招亲帖?他师父何来的笃定最后一定是杭家人能破阵迎人? 又如,杭澈之前又为何平白空等一个月,笃定的又是什么? 迷雾重重,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这或许是一局棋,而他这个不明真相的局外人却成了棋子。 贺嫣自嘲地笑笑,也算自我开解:“看起来我还是局里的主角呢,穿越过来,待遇挺高。” 翌日清晨。 柳暗花明出口。 贺嫣一路说笑,中途一个打嗝,故作轻松的笑意凝在嘴角,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师姐师兄以及身后的小师弟皆停下脚步。 四师姐弟一时沉默无言。 出谷的路不长,走再慢也会到头。贺嫣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是以这种形式出谷。 从前并非未曾出过谷,无良子主张出世兼须入世,同门四人,除了大师姐不肯出谷外,贺嫣师兄弟三人每年都有一个月结伴游历俗世。 可这一回与往日不同,从前出去了还会回来,回来后他还是无良谷的老三。以后回来……他虽还是老三,却会多一个身份——无良谷嫁出去的弟子。 “嫁出去的弟子,泼出去的水……”,贺嫣挺丧气自嘲一句。 单计环离贺嫣最近,听到了,不忍道:“阿嫣,师父说了,无良谷还是你的家,我们都等你回来。” “娘家么?”贺嫣漫不经心道,自个摇了摇头,转而轻松笑道,“你们皆是我娘家人,往后可能得给我做主啊!” 他来这个世界安分守己,二十四年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把上辈子的毛病改了七七八八,收了性子,不早恋不逛夜店不包明星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真是倒了血霉,童子身未及破便碰上姓杭的硬茬子。 贺嫣一觉醒来笑着跟自己说“走吧”,他之所以还能笑,是因为他是给自己指了条明路——杭澈的能娶就能休,他总有办法让杭澈悔不当初自认失策千不该万不该娶了他。 休书,就在不远的未来;光明,就在休书的后面! 想到这里,贺嫣又憧憬地笑了笑。 贺嫣一会苦笑一会轻笑的诡异言行,在师兄弟眼里却是别有深意。 单计环一脸不忍,深深自责。 解弋低垂了眼帘,若有所思。 秦弃梦素来积威甚重,此刻愣了一愣,长叹了一口气,道:“阿嫣,你可怨我?” 贺嫣回神,莞尔:“大师姐,师父招亲帖从未指名道姓由谁来嫁,大家先入为认为是您本就不公。既然一定要有人嫁,就算我不嫁,师兄也会嫁,后面师弟也会肯嫁。” 单计环和解弋交换眼神,点头。 “既然男子可以嫁,无良谷三兄弟若连一个师姐都护不住,便枉为男儿。只怪我技不如人,守不住阵,要怨也是怨自己。” 单计环惭愧低了头:“原该我守阵的,让师弟先我担责,枉为师兄。” 贺嫣笑了,指了指前头青白儒装的那位:“二师兄,你这样的,那位恐怕看不上不买帐。归根结底,要怪只能怪我长得太妖艳,惹得见色起意的涿玉君非要娶我。” 贺嫣此话没避着谁,前头杭澈显然是听到了,身形和气息看起来皆不为所动,他头也不回,静立原地,给他们师兄弟让出说话的空间。 秦弃梦望了望杭澈的背景,似有不忍,低声道:“杭家家风严谨,代代专情,涿玉君素有清名,你……若能和男子……,便不要负他。” 不要负他?贺嫣一怔,望向杭澈。 杭澈身形清瘦,他的前面是无良谷的隘口,光从对面投射过来,背光,把杭澈一袭青白儒衫打成阴凉的暗影。 这里有五个人,他们四师姐弟一处,杭澈在另一处,他一个人冷清得像在另一个世界。 我不负他?不负他是要负自己么?贺嫣收回目光,望向秦弃梦,道:“大师姐,要让我转性喜欢男人,这个真的很强人所难啊。” 秦弃梦若有所思地望眼杭澈背影,“此一时彼一时,谁又知道将来如何。” 单计环沉默地跟在秦弃梦身旁,一直都是这样,只要秦弃梦说话,单计环恭谨顺从,不多一言。 贺嫣一直很佩服二师兄单计环的心胸。单计环是谷里进的第一个弟子,本该是大师兄;秦弃梦进谷比单计环晚,却是带了一身功夫修为来的,年纪又比单计环长些,彼时无良子一句“女子优先”,单计环便让出了大弟子的位置。 想起这层,贺嫣又释然了些,无良谷统共就一个女子,一谷的男子不护着大师姐护谁?大师姐长姐如母抚养他和小师弟长大,怎舍得让大师姐受一丁点委屈。强悍如大师姐,若非此事,恐怕他们师兄弟三人这辈子难有报答的机会,此番他能担当出嫁也算幸事一桩。 心头又释然了些。 再送几步,已到隘口。 贺嫣停住,朝谷里方向,掀袍,跪地,三个响头,躬谨肃穆道:“贺嫣拜别师父。” 他没自称表字笑天,而用了大名贺嫣。 这是师父赐他的名。 无良子清晨已不知所踪,未来相送。 贺嫣原本应该打算不问的话,连纠结也不必了,没有开口的机会,他和师父连道别都没有。 贺嫣心中空落落的,只能对着空幽的无良谷深深三拜,心中一片从未有过又无法解释的幽惶。 再转向秦弃梦、单计环,躬身深拜:“笑天谢过师姐师兄照拂之恩。” 和他一并跪拜的还有解弋。 按礼,出嫁要有兄弟相送,解弋就是那个送亲的小舅子。 第8章 八 小师哥 八小师哥 跟着贺嫣一同跪下的,还有解弋。 他是送亲的小舅子,还能陪着小师兄贺嫣一路,离愁别绪和他无关;送完亲还能回来,不涉及对无良谷的不舍。他甚至不觉得小师兄“嫁人”一事多么严重,他从小跟在贺嫣屁股后面看小师兄招猫逗狗,反倒觉得应该替未来的婆家掬一把同情泪。 总的来说,他的心情晴朗。 所以当他跟着贺嫣拜下去时,并没有太多感触。 直到看到小师兄难得郑重的神色时,他才微微敛了神,认真地瞧了一眼无良谷。 层峦叠翠,山涧鸣;暮雨不来,春不去。 这个外人寻不到的世外幽谷,是他的家乡。 一并施礼的,还有一人。 没有人要求杭澈行礼,杭澈自己拱手高高推出,行了一个天揖礼。行完礼,从容起身,神色庄重,没有丝毫自作多情的尴尬。 秦弃梦和单计环看到了这一幕,欣慰地稍稍放下了心。 贺嫣起身,狠狠扯断视线,低头垂眸,迈步前行。 解弋跟上,挥手朗声道:“大师姐,师兄,我们走了。” 他们师姐弟四人,两个上路,两个留守。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从此天涯守望,鸿雁传书。 距离渐渐拉远,无良谷的络绎苍翠成了巨大的背景图,游子远行,故乡不动。 单计环忍不住大声喊道:“师父说了,成亲日子由你们定,一路大可游山玩水,无良谷在成亲那日会送上你全副嫁妆。” “嫁妆”两个字十分刺耳,一句话微微哽咽中间的停顿毫无章法,单计环说得不算朗朗入耳,却像温水灌进心底。 贺嫣知道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大师姐和师兄,他甚至知道师父一直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不要回头”,贺嫣对着天空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泛起雾气,他告诉自己,“下次再看这里,便是回家。” 转过玄乎的七径八路,前面就是十里桃花渡,这里已看不见无良谷。 贺嫣这才回头,目光顺着山风,没有焦距地飘乎不定。无论如何凝视,都无法看到透明仙障后面的无良谷了。 他前面走着杭澈,身边跟着解弋,解弋牵着一匹白马。 白马是嫁妆之一,英气飒爽,一看就是神驹,无良子出手十分阔绰。 贺嫣轻轻叹了口气,掩饰了心中的伤感,摸了摸马脸道:“以后你就叫小白龙。” 解弋问:“它是马,小师兄为何给他取名小白龙?” 贺嫣眨眼:“你看过《西游记》么?” 解弋撇嘴:“我不喜欢看书。” 贺嫣道:“书里讲到一匹马,帅得划破天际,师父送我的这匹马也帅,取这个名字正好。” 解弋奇道:“马跑得快才重要吧,帅有用么?” 贺嫣:“帅当然有用,那本书里,小白龙凭着美色闯过了九九八十一关,你真该去看看。” 解弋:“这种怪书哪里有?” 贺嫣:“无良谷没有,听说他们家藏书多,你问他。” 那个他,自然指的是杭澈。 贺嫣故意提到小白龙、西游记,故意乱编瞎侃,从旁默默观察杭澈,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试探什么?或者只是想看看杭澈是不是真的读过前世那个世界的书籍。 然而杭澈始终不为所动信步走着,看不出任何端倪。 于是再故意把问题抛给杭澈。 杭澈毫不避讳自己一直在听他们师兄弟说话,在被点名的第一时间从容回头道:“杭家没有《西游记》。” 贺嫣追问:“是杭家没有,还是整个世界都没有?” 杭澈道:“杭家没有的书,别的地方也不会有。” 没有任何破绽,甚至避开了“世界”这个词。 杭澈的回答淡然而自信,贺嫣听了来了兴致,本能地想打脸: “哦?你们家是全国印书局,还是国家图书馆?” 杭澈道:“杭家收录每一本新出的书。” 贺嫣轻笑:“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么?” 杭澈毫不意外,一副理解了所谓乱七八糟的书是什么书的神情,一本正经的语气道:“是。” 贺嫣:“……” 他居然能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承认家里收藏了全天下的小黄书! 杭澈又补一句:“不是‘你们家’,今后是‘我们家’。” 贺嫣:“……” 这种对话没办法继续了,他以为杭澈是个闷油瓶,一时大意,被对方堵得瞠目结舌。 他不是非要逞口舌之快之人,而且杭澈也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贺嫣不想胡搅蛮缠,而且,和杭澈说话,总让他觉得有点怪。 身份怪,立场怪,很不自在。 只好转头调戏小师弟:“小雁儿。” 解弋冷脸:“小师兄,不要这样叫我。” 接着调戏:“那叫你小弋?” 解弋:“小师兄,你就不肯叫我惊雁么?” 惊雁,解弋的表字。 解弋在出发前晚,被安排了一场提前的冠礼。 无良子赐了十九岁的解弋表字“惊雁”。 表字取得贴切而惊艳,体现了无良子在取名上对解弋一贯的宠爱和格外开恩。 贺嫣自然是知道的,他再一次感受到师父在取名上对小师兄的偏爱,以及对自己明白无误的恶意。 “解惊雁?”贺嫣用转着弯儿的声音道,“师父为什么要用一只鸟给你取字儿?” 解惊雁道:“是惊飞了大雁,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贺嫣继续逗:“惊飞了大雁才是不对,你的轻功修练的境界是来无隐去无踪,惊飞了大雁说明你飞的不合格。” 解惊雁从小被贺嫣戏弄,已经很有经验,和小师兄扯皮是绝对扯不过的,认输和讨饶是最好的方法,他立刻乖巧地闭嘴不接话,闪身晃到远处。 果然,过不了多久,贺嫣便无法忍受和杭澈单独相处,开始对着空气叫人:“小师弟。” “小雁儿。” “小弋。” 好吧…… “惊雁。” 解惊雁闪身出现。 贺嫣内心无比苍凉…… 孩子大了都是白眼狼啊。 万里长空,真是个好日子。 又转过几道弯,越过几条桥,登上十里桃花渡,远远望见了河渡对面的万家酒楼。 万家酒楼的酒旗飘扬,贺嫣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扬手喊道:“惊雁,师兄请你喝酒!” 他们师兄弟欢呼着从杭澈身边跑过,杭澈驻足原地,沉默地看他们飞上河流,呼啸过河。 贺嫣跑出一段,想到什么,刹住车,又往回跑。 冷不防对上杭澈望着自己背影的目光,一怔,再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回来牵起马,拉着马儿掉头再次向酒楼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浑身不自在。他可以确定,只要回头,就能重温方才杭澈望着他背影的那种眼神,还可以再体验一次双方默默错开视线的尴尬,动作够快的话,还能捕捉到杭澈看到他回头时那种以为他是回头叫他的一闪而过随即掩藏的欣喜。 杭澈的神情万年不变,很难从小挑出点淡漠之外的情绪。虽然看不出神情,但那种翘首以待的姿态,像是——在看故人。 我长得像他哪位故人或是他正好想起了谁?贺嫣摇头,想那么多做甚…… 贺嫣甩开疑惑追上解惊雁,搭着小师弟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进了酒楼。 “万伯,上酒。” 贺嫣话刚落音,万家酒楼那位一脸凶煞的万老板已恭敬地迎出来,对他们二人施礼:“三少爷,小少爷。” 万家酒楼,是无良谷的产业,万老板早年旁听过无良子讲道,算是无良子半个记名弟子。 贺嫣把马缰抛给迎过来的小厮,对万老板调皮眨眼:“那五坛二十年陈酿还在吧?” 万伯躬身:“在,都给少爷们留着呢。” 解惊雁探出脑袋:“我怎不知还有二十年陈酿?” 贺嫣挑眉:“这酒楼名是我取的,要几坛酒做笔墨费有何不可。” 解惊雁不以为然:“万伯开的酒楼叫万家酒楼,这名字很难起么?” 贺嫣一个虚掌拍下来:“你出谷长进了是不?没有大师姐在,都敢跟师兄顶嘴了。” 解惊雁轻功独步无良谷,一闪身躲开,撇撇嘴,对万伯道:“给我分一坛。”眼角瞄见信步进来的杭澈,补了一句:“给我小师哥也分一坛。” 贺嫣原本已经跨进酒楼,听到“小师哥”三字,疑惑地回头,顿时黑脸:“你叫谁小师哥呢?” 解惊雁无辜道:“大师姐说了,对无良谷的姑爷要以礼相待,叫小师兄的夫君‘小师哥’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合适的称呼,总不能叫姐夫吧,你又不是女的……” 贺嫣忍无可忍改成实掌拍来:“我看你是真长进了。” 他正做势要打,见杭澈已行至身边,他浑身不自在地避开两步,抛下一句“回头跟你算帐”,闪身避进楼里。 他小师弟的帐还没算,刚落座便听楼外又添了新帐,他听到杭澈喊——“万伯。” 门边的万老板原本已经被“姑爷”的说法石化,毫无准备被杭澈一声“万伯”叫的直接僵成了化石。 楼里面的贺嫣听得七窍生烟。 万老板对涿玉君的印象极深,涿玉君住店的那个月一直淡淡地称他“万老板”,冷不防改口叫他万伯,语气居然也不冷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解惊雁很是仗义地回到万老板面前,斜眼往杭澈方向示意,道:“涿玉君闯关成功,娶了我小师兄,万伯该称他一声‘姑爷’。” 天哎,老人家脑子不好使,你们年轻人在说什么?万老板整个人处于木然状态,直到“三少爷、小少爷、姑爷”都从他身边进到楼里才勉强反应过来,同手同脚地进了柜面,木然地唤小二上酒。 他双眼无神地追随杭澈背景上了楼,半晌才反应过来道“涿玉君居然喊我万伯?”低头一瞧,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锭大元宝,“所以这钱算是见面礼?呵——好大的手笔。” 也不知是不是杭澈听到了他的话,他话刚落音,又是一锭大元宝落在眼前。 万老板抬头瞧见杭澈扫视酒楼众人的眼神,懂了。 第9章 九 仙人醉 九 仙人醉 五坛二十年陈酿的仙人醉送进雅间。 贺嫣坐在桌子这头,解惊雁在他右手旁,杭澈最后一个进屋,从容落座在贺嫣左侧。 贺嫣:“……” 桌子这么大,非要挨着坐么……杭澈这种矜贵公子居然能坦率直白到这种程度。 贺嫣打量杭澈,肤白貌美,面皮吹弹可破,这种皮相不应该脸“厚”才对啊。 离得近了,才闻到一段冷香,像是……风雪里的梅香,又像揉合了一味其他香。 贺嫣侧过鼻子,审视杭澈。 他正瞧得认真,没预料对上杭澈笔直凝视而来目光。 不得不说,杭澈长的十分标致,尤其那双眼睛,比墨还黑的深瞳,澄澈的眼波,这样的眼天生是顾盼生辉的。 可惜太过清冷,眼波沉静得没有半点涟漪。少了流转的灵动,像结了霜的湖面,让人望之有凉意。 以贺嫣两辈子看人挑剔的眼光来看,杭澈那样的眼,若肯抛个俏媚眼,定然十分活色生香。 可惜了,可惜了,非要一副拒人千里冷脸,活该讨不到老婆。 分一坛酒给解惊雁,贺嫣低头一看,眼前的四坛酒少了两坛,斜眼寻去,好么,那两坛果然在杭澈面前。 杭澈从容不迫道:“我请。” 贺嫣讶异笑道:“这是我无良谷的酒楼,不必涿玉君破费,而且这五坛酒不卖的。” 杭澈并不回答,不顾贺嫣抗议的目光微微抬手,不见如何用力,酒封应声而开,浅浅一闻,点头道:“所以这酒算你的嫁妆?” 贺嫣:“……” 再次失语,但凡对象换成别人,他势必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拆开揉碎了把对方讲明白讲混乱讲到对方顺从认输,可对方是涿玉君……贺嫣想到杭澈少言寡语、不按套路的前科,咬咬牙,还是忍了。 实话说,就杭澈这个人而言,贺嫣并不讨厌,反而挺欣赏。未见本尊之前,他看无良谷记载时多次好奇过少年成名的涿玉君。 两人同龄,他经常下意识把涿玉君作为对照。涿玉君收了某只邪祟,晋了哪个境界,他看到记载都会迸发出“竟有人能与本人相媲美”的惊喜,以及“他修的什么仙术快赶上无良谷高明”的好奇。 尤其世人盛赞涿玉君“清古明俊”,颜控贺嫣不止一次想象过,一个男人要好看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世人评价其时首先想到的是外貌而非功绩修为。 初次见面,他就被惊艳了,“清古明俊”的赞誉毫不浮夸,在此之上,贺嫣还加上了一句“蔚蓝深秀”。杭澈在不动武时,完全就是一个俊秀书生,而且还是斯文禁欲系,格外符合他对美男子的想象。 若在前世,碰到长这样的杭澈,他会邀请对方喝一杯,可能还会得意地带到公子爷的圈子,享受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当然,他不是同志,就算在前世,也不会有更多想法。 却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被杭澈请他喝。 而且还是一坛一坛的喝。 而且还是用他的酒。 这都什么事儿。 酒菜上齐。 贺嫣拍开酒封,他有意灌醉杭澈以拖延行程,满杯劝酒:“涿玉君,喝完?” 杭澈自斟满杯,双手高高抬起,敬道:“为夫敬你。” 一饮而尽。 再满杯,又饮而尽。 第三杯,再饮而尽。 倒像是夫妻间洞房夜的敬酒…… 贺嫣就算动作礼仪没看明白,只听“为夫敬你”也懂了,气急败坏的瞪圆了眼:“没拜堂呢,别乱用称呼!” 杭澈注视他:“有婚契。” 贺嫣:“……” 出发前夜,无良子主持了他们的定契礼。 契约明文:“杭澈贺嫣,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白头之约,道侣携进,昌炽不离,生死不舍。载明鸳谱。此证。”上有两人的血印为契,还有无良子的指印为证。 在修真界,立下婚契,便是结成道侣,杭澈自称“为夫”完全合理合法。 杭澈各种郁卒…… 又听杭澈道:“拜堂日子由你定,我可以等你。” 贺嫣挑眉:“我若不肯拜堂呢?” 杭澈微微垂眸,又不答话了。 贺嫣发现了,杭澈只要遇到不想答的问题,通常是直接选择沉默,或者…… “洞房我也可以等你。” 或者,像这样,直接换一个噎死人的话题。 你还没法骂他流氓,因为人家是口口声声像是很尊重地说“等你”! 这根本就不是正常聊天的套路。 两辈子都没遇到这样的人,几次交锋下来,杭澈都能拿捏住他的七寸,而且分寸火候正好,不会逼他真的炸毛,也不肯顺着他的意思妥协退让,两人的氛围恰如其分地控制在不会一言不合分道扬镳的临界点。 有点儿像描逗老鼠——呸呸呸,贺嫣摇头,三爷爷我才不是老鼠。 听说他打过很多邪祟,他对邪祟也这样? 三爷爷我修为高绝,才不服他。 酒是没兴致喝了。 他若干了那三杯便是认可了杭澈的意思,不管他认不认可事实都摆在那里,但客观上的无可奈何和主观上的心甘情愿是两码事,坚贞不屈的架势还是要摆的。 代价就是眼看着杭澈一杯接一杯,而他这个浑身冒着酒瘾的酒鬼痛苦地咽口水。 贺嫣内心哀嚎:剧情不该是这样的! 杭澈一杯接一杯,姿势优雅端正,事实上喝的干脆又霸道,两坛,一杯不停全喝完了。 这可是万家酒楼的仙人醉啊。 仙人醉里有器灵阵法专家二师兄下的醉引,好汉一碗倒,金丹一坛醉。 而且这还是加强版的二十年陈酿! 要做到不倒不醉,解引和酒量二者不可或缺。 杭澈喝了两坛!两坛什么概念?可以放倒二个金丹初期的修士! 杭澈在没有解引的情况下,两坛饮下面不改色,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海量,二是金丹中后期。 贺嫣眯眼,他虽在“人面不知何处去”中守阵败北,但并不真的认为自己修为不如杭澈。 杭澈能破他阵法有太多巧合,比如杭澈的某个侧面很像林昀乱了他心志;比如杭澈正好是冷性寡情,心中没有特别牵挂之人,阵法难以发挥作用。 此刻他看杭澈在无解引之术的情况下喝完两坛安然无恙,觉得应该重新掂量杭澈的修为,金丹中期还是后期? 要不要再试试? 他缓缓地再推出一坛酒。 动静不算大,却惊动了埋头吃饭的解惊雁。 “小师兄,你要谋杀亲夫?” 贺嫣怒目而视: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回谷里? 另一只手,又推出一坛酒。 一共两坛。 贺嫣直白且挑衅:“涿玉君,继续?” 杭澈的目光浅浅地落在贺嫣脸上,眼底一层薄霜看不出情绪,他的脸色不是喝酒后那种酡红,而是苍白,并且越来越白。 贺嫣忽然心口一揪,蓦地有些心软。 前世他身为梁耀时喝完酒也是这样,别人喝酒是脸越来越红,他喝酒是脸越来越白,很多人说这种体质的人酒量特别好。事实上,他一开始也是这样得意洋洋的认为,后来才知道他那种体质酒量大却不是真的酒量好,一旦真喝过量,醉酒后可能会出人命。他前世就经历过一次,那次是林昀救的他…… “我又是何必呢?”贺嫣摇头,伸手,一边一个把酒坛往回抱。 杭澈沉默地凝视贺嫣,伸手。 贺嫣摇头:“不必了,剩两坛我留着自己喝。” 杭澈面无表情道:“两坛醉不了你,四坛却可以醉了我,你我总得有一个醉,才能应了你在此楼留宿的打算。” 贺嫣:…… 涿玉君真的很不会聊天啊,有些不太好听的话,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非要摆上台面。 确实,贺嫣进酒楼最初打算是在酒楼住上几日,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被识破计划,也不觉尴尬,坦然笑道:“剩下两坛,我不灌你,你随意。别说我没提醒你,这酒的解引只有二师兄有,你四坛下去可能要命,二师兄可能赶不及来救你,而我也可能见死不救,你想清楚再喝。” 杭澈的神色一贯淡然,只在贺嫣说“见死不救”时微微垂下眼眸,浓墨的睫毛投下阴影,遮挡了所有情绪,他语气极浅,听起来极不在意,他道:“无妨。” 他倾身逼进,双手一边一个停在贺嫣抱的酒坛上,低低地扬起尾音道:“你确定要以这个姿势让我接酒?” 贺嫣低头,见杭澈一只手按在他左胸前的酒坛上,另一只手伸向他右胸前的酒坛,这种姿势…… 贺嫣差点一松手就要跳开。 连忙原地站定,抱紧了酒坛。 两个人,一个护着酒坛(胸),一个伸出双手。 鸦雀无声。 解惊雁被诡异的平静渗得一愣,左右瞧瞧,随即明白了什么,一口灌完杯中酒,干脆利落地起身道,“你们继续。” 一错目,出了雅间。 一开一合的门缝漏进外面噪杂的议论,一开始贺嫣只捕捉到只言片语,听明白之后,神色大窘。 雅间的隔音很好,之前将外面的噪杂全屏蔽了。贺嫣修为高,耳聪目明,只要他想听,这间酒楼里的声音都逃不出他的耳朵。之前他无意去听,方才听了个开头,立刻竖起耳朵。 楼下的人七嘴八舌的说的痛快,贺嫣却听的五味杂陈,表情变幻莫测,一会拧眉,一会撇嘴,形容十分可怖:“真没想到,最后是涿玉君娶到了无良谷的美人!” “敢问是哪位美人?” “据说叫贺嫣。” “招亲帖里语笑嫣然的嫣么?” “可不是么。” “好名字!” “人更美呢。” “怎么个美法?”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总归是极美的。” “你们想啊,修真界里排涿玉君是第一美男子,他娶的人能不美?” 贺嫣愤怒地去瞧杭澈,又懊恼的收回目光,楼下的人确实说的没错,长成这样再算不上修真界第一美男子,都要没天理了。 “也是,若不如涿玉君美,娶回家做什么,还不如自己照镜子呢。” 有人含义不明的怪笑道:“自己看自己和温香暖玉在怀能一样么?” 一片心领神会的感叹之声:“嘿嘿嘿,甚是,甚是。” 突然有人提到:“我猜想涿玉君正在这酒楼中。” “何以见得?” “方才掌柜说‘今日有贵客逢大喜事,请大家吃酒’。你们想啊,据说涿玉君是昨日进的无良谷,今天就传出他抱得美人归的喜讯,又正好在这无良谷万家酒楼,这贵宾是哪位,这喜事是哪桩,还用猜么?” “莫非正是方才上楼的那几位?” “鄙人有幸和涿玉君有过一面之缘,方才没仔细看,细想起来,之前上楼最末那一位,正是涿玉君。” 一片惊讶倒抽气的声音。 贺嫣在雅间里都能感受到无束热切的目光穿门投射而来。 “可是……”有人小声提醒,“我记得方才上去的几位,皆是男子,不见女子……” “这就怪了,听消息说那位美人已跟着涿玉君出谷。” “也不知那美人长得如何,以本人拙目,实在很难想象要长成怎样才能比涿玉君更有风度。” “是啊,涿玉君清心寡欲,不像儿女情长之人,以涿玉君的修为,能压制他的人不多,也不知那美人用了什么手段,能让涿玉君肯娶。” “到底是怎样的如花美眷啊!” 各式唏嘘感叹之声此起彼伏。 贺嫣木然地抱紧酒坛,内心在咆哮:“我的名声要完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是谁?就是我这种刚出谷名声就坏的倒霉蛋,很快全天下都要说三爷我是断袖…… 以后美人见着我都要绕道走,或者干脆找我做闺蜜…… 不要啊! 贺嫣怒气冲冲瞪杭澈。 杭澈无视了贺嫣的怒气,缓缓道:“还住几日么?” 贺嫣恨的牙痒痒:“不住了!” 杭澈又道:“喝完?” 贺嫣:“不喝!”说完高高一扬手,掀起一阵风,抬步跨上窗户往下跳得瞬间没影。 杭澈如影随行,一闪身也不见。 万家酒楼骤然妖风灌堂,有能耐在万家酒楼喝酒的修士修为都不低,却齐齐被这一阵妖风剐得面皮生疼,不小心吸入妖风的口舌生疼言语艰难。 大家不知何方神圣陡然发难,一时不明所以,纷纷拔剑戒备。紧张半日,那妖风在堂里狂绕数圈最后“嗷”的一声破顶而出,像恼羞成怒的恶煞。 待妖风散尽,众人喉咙略略恢复。心思灵动的一位修士结合前后经过一掂量,惴惴不安道:“起风之前我们最后说的是那位美人……吧?” 众人略一思忖,心底皆赞同了那位修士的抛出的引子并自觉地往下想。 “该不会是那位美人方才确实在场,听到我们说她,不高兴恼了罢?” “能起方才那阵怪风……那位美人的修为着实……着实……可怕。” 大家不安地互望一眼,心中皆冒出一个词——悍妇。 涿玉君居然娶了一个悍妇! 涿玉君绝对不是自愿的,一定是那悍妇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蛊惑了涿玉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很粗长吧~ 有人问有没有副cp,答案是有一对,是关于小师弟的。 我这种文字强迫症和逻辑控是不会允许自己写的东西主线不突出不明快的,一个写主cp和主线都不肯水字的人,不必担心我写副cp水字。 请放心,不会赘述。 无论副cp还是其他配角,都有存在的必然性,会很好看的,信我。 第10章 十 仙踪岭 十 仙踪岭 贺嫣跑路却不忘马,抱着两坛酒往正马厩跑,见杭澈已牵着马从后面转出来。 贺嫣无语:他还真惦记着我那点嫁妆…… 贺嫣对空喊了一声“惊雁”,小师弟眨眼而至,乖顺地接过酒,一边一坛绑在白马两侧。 贺嫣满面怒气甩手走在最前面。 杭澈不紧不慢跟在中间。 小师弟牵着马,走在最后。酒楼大堂的议论他听得最多,不仅听到了悍妇,还听到了大家举杯祝涿玉君喜结连理的贺词。 他望望天,望望地,再望望前面的“悍妇小师兄”和“忍字当头的小师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三人一白马,气氛有些诡异,继续同路前行。 前方不远有条河,过了河,那边的山那边的水便和无良谷彻底无关。 贺嫣过河的时候唤了一声:“小师弟”。 解惊雁默契望来,喊了一声:“小师兄”。 两兄弟无声顿住,不约而同回望。 自此别过,从此游子不知归期。 万家酒楼的酒,十里渡的桃花,从此远隔千山万水。 杭澈静默地看着他们师兄弟,眼底一闪而过似有不忍,只一瞬,便又恢复到坚决而沉静,目光罩住贺嫣的背影。 贺嫣回头,又撞见杭澈若有所思望着他的目光。两人目光一触即分,谁都没有拖泥带水,贺嫣没有进一步探究,杭澈也没有明显的尴尬。 贺嫣和解惊雁并排站在一处,但他很确定,杭澈的目光只在他身上,一眼都没有分给小师弟。不必回头,以他的修为和敏感,能描出杭澈如有实质的视线,那视线落在他身上——像白霜覆盖了屋顶,像冬雪压低了枝头。 让他难以漠视,隐隐有些喘不过气。 “他这样一刻不停地盯着我,怕我逃婚?”贺嫣想,“男人果然直接,他上辈子阅花无数,也不见哪个女子如此大胆直接。” 以他们三人的修为,其实可以御剑而行,虽然多了一匹马,但那马是无良子送的极品良驹,跑起来想必也是快如闪电。 但谁都没有提御剑的事。 贺嫣自然不会提,他巴不得慢慢悠悠地晃,解惊雁听师兄的,唯一可能提反对意见的杭澈竟然也不提。 出谷以来走了半日,三人且行且歇,勉强相安无事。 解惊雁未满弱冠,性子跳脱些,他擅长轻功,没途飞檐走壁,左右逛荡,经常不见人影。 贺嫣看了两世的红尘,已没了那副走走看看的少年好奇,与其和杭澈大眼瞪小眼,他干脆躺在马背上,懒洋洋的睡一程醒一程。 所谓的三人行,是一个在飞,一个在睡马,一个牵着马走,平静的无比诡异,几乎没有交流。 只有很久不见解惊雁荡回来时,贺嫣才会对着空气高呼一声“惊雁”或“小师弟”,应他的声音会从各种方向传回来,这之外,似乎再没什么好说的。 即使醒着,贺嫣也懒得起身,歪在马背上数云,天知道他安静了半天,嘴巴已经快要长草。可没办法,找不到合适的人说话。 绝对不可能找杭澈说话,而路上遇到行人大多是男子,他又毫无搭讪的兴趣。 这一回远远听见一对父女走来,女孩子的声音清脆,听起来岁数不大。 贺嫣一下来了兴致,自马背上坐起,撑着下巴摆好姿势等那对父女走近。 稍远一些的时候,那对父女还打量他们,待到近些却又不敢看似的,双双压着头走过去,女孩子走过杭澈身边的时候脸都红了。 贺嫣目力好,自远而近把小姑娘瞧得一清二楚,长得不错的小姑娘,鹅蛋脸,樱桃嘴,碎花裳。 “三点五颗星”,贺嫣心里打了分,搭讪的话已经准备好。 因为小姑娘一直压着头,并没有顾上坐在高高马背上的贺嫣。 “别走啊,快看帅哥哥。”贺嫣就差喊出来,结果小姑娘愣是没敢抬起头来。 眼看人要走远,贺嫣连忙叫道:“哎哎,老伯老伯。” 老父亲回头来看,“公子可是叫老朽?” 杭澈长得极俊,气质又儒雅,若换上绯罗纱帽,便是堂堂摘花状元郎,符合大众对一个书生的所有想象,可惜他冰冷寡淡,浑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近,周围几丈范围内,旁人自动噤声,连多瞧他一眼都像罪过似的。方才那对父女就是被杭澈这种极俊极冷的气质噤得不敢看人。 而贺嫣不同,贺嫣眉目飞扬,顾盼生辉,唇红齿白,未语先笑,与生俱来一股鹤立鸡群的气质,令人见之难以移眼,多瞧一眼便忍不住跟着他笑。 那小姑娘蓦然瞧见贺嫣,先是一愣,见贺嫣对他飞来一个笑,立刻飞快地低下头,脸红了半边。 贺嫣笑道:“老伯,这山叫什么山?” 老父亲道:“此山是仙踪岭的一段。” 贺嫣道:“仙踪岭?是有神仙的传说么?前方可有酒楼旅店?” “传说从前有神仙在此岭下凡。前方十里,是雨前镇,镇上有旅店,公子若要歇脚,可别错过了雨前镇,再往前……”老父亲看杭澈书生模样,又见贺嫣手无寸铁,劝道,“今日已近午,公子在那镇上最好住一夜,再往前不太平,赶明儿清早绕路走,脚程快的话,明儿晚上能到其他有住店的地方。” 不太平?贺嫣立刻来了兴致,三爷我就喜欢不太平!他声音陡然兴奋,高了几度道:“不太平?哪里?” 小姑娘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儿,怯生生地拉了拉老父亲。 贺嫣对小姑娘眨眨眼,声音柔和了不少:“小妹妹不怕,哥哥会打妖怪,专治各种不太平。” 小姑娘羞涩地打量贺嫣,又红着脸偷瞧一眼杭澈,有些担忧地拉了拉他老父亲的衣袖。 老父亲领会了女儿的意思,道:“我看两位公子都是千金之躯,莫去犯险,那落虎坡最近闹鬼,好些人打那经过都被吓疯了。” “吓疯了?”贺嫣眼珠转转,“这就怪了,什么厉害的东西,能把人吓疯?三爷我更要去看看。”一边对着老父亲说话,一边抛了一个桃花媚眼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脸全红了,害羞地低了头。 老父亲还想劝,贺嫣抢道:“老伯和小妹妹往哪里去?” 他才说到“小妹妹”三个字,便觉得视线诡异地在移动。 低头一看,动的并非视线,而是马移开两步。 而拉着马走的,便是杭澈! 贺嫣:“……” 涿玉君是哪根筋抽了? 贺嫣不想在小姑娘面前和杭澈理论,瞪了一眼杭澈道貌岸然的背影,忍了,自个身子挪一挪掉转方向,又对着那两父女。 那小姑娘听到提及自己,飞快地抬头瞟一眼,正对上贺嫣柔下来笑盈盈的目光,连忙又埋下头。 小姑娘害羞的样子最最惹人心疼,贺嫣笑得眉眼弯弯:“老伯和小妹妹赶路辛苦,我这里有……” 他的手才伸向怀里,方才随手摘的鲜果和无聊时编的挂件还没来得及掏出来,眼前一闪,景致向后退,起初景致是一帧一帧地退,之后加快,飞速后退。 杭澈自贺嫣开始搭讪起,便垂首望着脚下一颗小石子,快要把小石子看得烧出洞,也没见贺嫣有停下来的意思。拉开两步,换成直视前方某一棵树,强迫自己听不见,却管不住手脚。 贺嫣无语,大怒,杭澈居然提着缰绳把他连人带马拉走了! 转眼之间行出十几丈,把那对父女远远抛在身后…… 贺嫣大怒:“哎哎,涿玉君你干嘛?!” 杭澈根本不理会他,头也不回地牵着缰绳健步疾飞。 贺嫣不服大叫:“你给我停下!我这马儿会跑,不用你牵!” 忽然身后一重,马背上多了一人,杭澈不牵马了,坐在他身后。 贺嫣整个人僵成人棍,立刻赶人:“涿玉君,你上来干嘛!” 冷淡的声音自他耳后传来:“你让我不用牵马。” 贺嫣:“可我也没让你上来。” 杭澈:“它是嫁妆,我自然能上来。” 贺嫣:“杭澈!” 杭澈:“我在。” 原本两人之间还隔着距离,被他一赶,身后的杭澈非但不收势,反而绕过他腰际扬起缰绳策马奔腾,彻底把他圈在怀里,阻断了贺嫣跳马的可能。 这种姿势十分诡异,操作起来难度相当大,还需要有一双很长很有力的手臂。 姿势看起来亲密无间,实际上两人之间没有一处身体接触。 也好在是这种没有接触的姿势,分寸拿捏在底线崩溃之上,没有彻底惹毛贺嫣,否则势必要大打出手。 贺嫣声音充满威胁:“杭——澈——” 杭澈默然不应。 贺嫣:“你给我下去!下去!” 急驰带起的风把叫骂吹得断断续续,灵驹脚力惊人,一步数丈,眨眼功夫飞出老远。 贺嫣再顾不上骂人,对空长啸:“小师弟!” 远处高高的树冠人影一晃:“小师哥小师兄你们不用管我,我跟着呢。” 这样的三人行,战火一触即发,却诡异地维持在和平。 十里路程,小白龙一柱香工夫跑完。 在雨前镇外忽然刹住。 贺嫣身上一松,夺回空间,正打算跳马打架,身后已没人。 再看杭澈,远远在落在不惹到他的距离,侧过脸神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嫣:“……” 你想找他吵架打架,他没事人似的避的远远的,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还能说他什么?! 解惊雁飞得太快没刹住,一阵风兜了一圈掠回来,落在贺嫣身边,拍了拍马头道:“真是好马!师父出手真阔绰,我将来娶媳妇也要讨个灵兽当聘礼。” 最后两个字“聘礼”深深的刺伤了贺嫣,他现在是看杭澈也不爽,看自家小师弟也不爽,整个人憋着一身气,想找人打架。 贺嫣方才在马上不愿与杭澈有身体接触,马儿跑得太快他也不想弄出交通事故,加上漫不经心的性子,除了对一些特别的人和事,很少冲动激动。上一世他和林昀激烈的冲突成了梦魇,这一世更不可能对谁要死要活。 他方才劝了自己一回,此刻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怒气,不打一架,势难消气,他怒气冲冲走向杭澈,要兴师问罪,待看清杭澈的脸色时,一时恍然。 杭澈的脸仍然是酒后那种惨白,并且比之前还白,这种脸色别人可能不明白,贺嫣则一看便知。 他上一世为梁耀时也是这种喝酒不上脸越喝越白的体质。 其实这种体质,是缺少解酒的酶,喝时看着凶悍,解酒却慢得很,一旦真喝到临界点十分凶险,并非真的千杯不倒。 贺嫣不可避免又想起一些前世的事。 他当年标榜自己酒中豪杰,有一段时间混迹酒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 以那种作死的喝法,出事是迟早的。 急性酒精中毒来势凶猛,他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何喝、和谁喝,喝过那个临界点没有任何预兆,晕迷状态下也不觉得多痛苦,但那种体温骤降生命流走的空白无力感至今令他不寒而栗。 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是在医院醒来,看见林昀静静地趴在床头。很可惜,那个宁静的画面停留的时间很短,几乎在他睁开眼的同时林昀就醒了。 他很努力地回忆也记不清林昀当时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告诉他“你的那些兄弟是我赶的”,又是以什么神情等待他的怒火。 宝贵的宁静没有了。 他得知了是林昀冲进酒楼,喝退那帮喝酒的兄弟,强硬地不许任何人跟着,把他送到医院。 又得知林昀甚至还“礼貌地质问并警告”那些酒友。 如今想起,惨笑,那段时间他把那些酒肉朋友当过命的兄弟,却把林昀当仇人。 得知经过的那时的梁耀,愤怒——是必然的。 年轻敏感的愤怒如同暴风骤雨,成了后来一旦想起都剐心的巨痛。 他记得自己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你凭什么凶我朋友?” “谁给你的胆子管我哥们?” “我的事要你管?” “我爸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管我?” “真当自己是我弟弟?我和你有半毛钱血缘关系?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也敢跟小爷我攀亲戚?” “谁稀罕你在这里陪床?” “我哥们多的是,不稀罕你在这里假惺惺。” …… “你给我走。” “滚开!” “我不想看到你!” “滚!” 第11章 十一 六子弟 十一 六子弟 过分的话说了不少,却始终没能把人赶走。 很多年以后,他无意中看到一则新闻才知,不能让醉酒晕迷后的人独睡,否则醉酒之人在睡眠时有可能因呕吐而发生窒息死亡,类似的悲剧每年都在发生。 “我真的太混帐了……当年为何要那样骂他……”贺嫣拧眉,冷眼观察杭澈,不像,长相不像,喝酒也不像。 杭澈这种喝酒体质像他的前世梁耀,同时也决定了杭澈不可能是林昀那种体质。 林昀才是那种天生具有高活性解酒酶真正的千杯不倒酒中豪杰。 想到林昀的酒量,连带着,另一件林昀为了他和人拼酒的事扑面袭来…… 人的大脑有时强大的匪夷所思,原已遗忘的十分久远的事,偶然起个头想起其中一件,大脑就会顺藤摸瓜想到下一件,贺嫣用力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 真的不要再想了。 如果这个世界和原来那个世界并行,我这样时不时想起他,会不会干扰他在那个世界的生活? 穿越这件事情匪夷所思到逆天,贺嫣现在倾向于有神论,总觉得他在这里做的想的,或者冥冥之中会影响到那边的林昀。 不打扰,是他现在唯一的补偿方法。 贺嫣拧断思绪,目光渐渐清明,入眼的人是杭澈。 杭澈背对他,站得一丝不苟。 可是贺嫣知道,任杭澈修为再高,他那种喝酒体质,此刻最需要的是睡眠。喝酒脸白的体质喝时凶悍是因为身体没有酶感觉不到醉,醉起来慢,醒酒也慢,饮酒后会长时间的发困。 杭澈能一路安稳行来,显然是没喝过那个临界点,但身体此时一定极其困倦。 “死要面子活受罪”,贺嫣腹诽,“明明困的要死,还死撑着硬扛,修真延长的寿元再多也不够你硬耗的。” 贺嫣自诩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去跟一个表面冷静内里是醉鬼的人置气。深呼吸两口,自我表扬两句“大人有大量”,当方才杭醉鬼无礼的事没发生过。 方才杭澈坐在他身后,他能闻到杭澈身上混着墨香的淡淡酒香,作为一个爱酒之人,他很喜欢闻那种味道。尤其杭澈身上,不像糙爷们喝多了一身臭哄哄的酒气,怎么说呢—— 风雪中的新梅初绽,草亭里红炉煨酒,书生下笔沾满了墨,挥毫画出成片的梅。 就是这个味道。 贺嫣总算形容出来了,杭澈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就是冷梅加上墨汁的味道。 饮酒之后,添了酒味,便成了他方才一路上被罩着的那股对酒赋诗举盏吟词的文艺气息。 贺嫣能不对杭澈发怒,说到底,还是杭澈那股子澄澈的文人气质讨了便宜。 杭家是四大仙家里最不像仙家的。仙家要么以道统传家,要么以功法传家,总之传承之物莫过于修真相关,而杭家却另辟蹊径以诗书传家。 一个诗书传家的仙门,竟然能矗立修真界几百年不倒,这也是奇事一桩。甚至杭家祖上还出过殿试探花郎! 杭家自比书香门第,所以杭家的校服不是道服也不是劲装武服,而是——儒装。 杭家子弟门生若不佩剑,走在凡界,俨然翩翩读书郎。 “所以,涿玉君的剑呢……”贺嫣睃眼杭澈上下,他从未见杭澈出过剑。 杭家以剑为兵,杭澈只在他面前用过“织墨”术,剑在哪里? 贺嫣正在想剑,背着长剑的小师弟便晃他面前,低声道:“前面,有小师哥家的人来,小师兄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师哥家的人?贺嫣眼珠子转了两圈才明白小师哥家的人是哪家人,立刻明白了为何小师弟提醒他要做好心理准备。 对面杭澈收回远眺的目光道:“希望他们如何称呼你?” 贺嫣窘然…… 嫁人真的很尴尬啊! 两个男人结婚,为什么要分嫁和娶? 就算是嫁,为什么是他嫁,而不是杭澈嫁! 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夫人”“主母”统统不可以叫!想都不要想! 贺嫣威胁:“你自己想,叫不好,就等着我烧了你们杭家吧。” 杭澈凝视着也点头:“嗯。” 前方急驰而来两位书生,停在杭澈面前施礼:“涿玉君。” 杭澈淡然点头,让开身子,看着贺嫣道:“我的夫人,贺公子。” 再望向贺嫣后面的那位:“小舅爷,解公子。” 杭家的家教十分严格,两位年轻子弟被天大的信息砸得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是混乱的,却能维持着面上只愣了愣,仅仅动作稍稍僵硬,强压了惊讶施礼道:“杭渊、杭潭见过贺公子,解公子。” 贺嫣不自在地别过脸。 他留意到杭家子弟皆未背剑。 看似无剑,实际上有剑,他眼尖瞧出几位子弟都将剑藏在了后背衣领以下。 如此背剑,就好比在背上绑了一根定型柱,想偷个懒弯腰驼背基本休想,非得站得笔挺走得笔直,一刻也不能懈怠。 据说杭家家风严谨得令人发指,大到功法仙术,小到言行举止,一一规范。比如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就是杭家对子弟考校项目之一。 这种在衣服里绑剑的方法,据杭家官方说法是:杭家子弟行走凡界,不得显示兵器,不得惊动打扰凡人生活。 在贺嫣看来,杭家归根结底就是注重仪态外表,全家上下都是颜控。 “难道不累么?”贺嫣心中吐槽,“整天崩着身子端着架子,文绉绉的,自找苦吃。” 转而打量杭澈,杭澈站得笔直,背上衣服没有丝毫突起,走路姿势飘逸不见任何异常,断不可能也像那几位子弟那般把剑藏在衣领以下,那么他的剑到底在哪里? 贺嫣这边神神叨叨地嘀咕,那边解惊雁昂首挺胸,很有娘家小舅子的派头,泰然受了两位杭家小辈的礼。 贺嫣见了心中冒火,再三告诫自己要忍住,切不可在外人面前殴打小师弟。然而当他看到小师弟端着小舅子架子一路进了镇子并且没有放下来的意思,终于忍无可忍地在解惊雁地后脑勺上给了一下。 得手之后,阴霾尽扫,心胸一片开朗。 雨前镇是个中等规模的镇子,只有一家酒楼“雨前楼”。 酒楼外边四名同款儒装书生静候而立,见杭澈一行到了,立刻迎上。 杭澈颔首示意免礼,静静地望向贺嫣,往楼上扬了扬下巴。 解惊雁不等贺嫣表态,昂首阔步领先就上去了。 贺嫣:“……” 小师弟绝对是欠收拾! 一共六名杭家子弟一直目送杭澈三人上了楼。 知道重大信息的杭渊杭潭直到彻底看不见杭澈的身影也听不见脚步声才破了功。 两人互望一眼,强忍的吃惊表情才显示出来。 六人落座。 杭渊杭潭忍了又忍,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又生怕被楼上的涿玉君听见,憋得挤眉弄眼。 其中那个杭渊的机灵点,道:“涿玉君既向我俩介绍,说明是可以告诉大家的。” 另一位叫杭潭的悟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对四位守在酒楼的同门郑重地道:“咱们涿玉君,有——夫——人——了。” 杭渊眼珠子溜一眼楼梯口,确认安全,也郑重道:“而且,是位男——夫——人。” 说完两人长舒一口气,快要憋死了。 之前守在酒楼的四位呆若木鸡,愣愣对视,半晌,其中一位小声道:“是走在中间的那位?” 杭渊杭潭点头。 杭渊又补了一句:“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的那位,是小舅子。” 关于男夫人,关于小舅子,信息量太大,六人面面相觑良久,不约而同大叹一声:“啊……” “是否该报春信君?” “不必了,涿玉君已手书飞信呈去。” “咱们杭家得准备办喜事了?” “是的吧。” “多少年没这种大喜事了?” “二十多年了吧。” 唏吁完,其中一个“唔”的一声,想到什么,瞪圆了一双眼。 表情很有些凝重。 另外五位只迷茫了一瞬,随即齐齐瞪圆了眼。 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大家不敢说出来——咱们涿玉君了娶男夫人,杭家正支这是要绝后啊! 六人面面相觑,一时难以消化:那样纤尘不染冰清玉洁的涿玉君居然要娶妻?而且娶的还是男妻? 不要欺负年轻人读书少没见识!快要消化不了! 六名年轻子弟憋着一肚子话,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顿饭,等了片刻,不见涿玉君他们下来。 干坐着,嘴巴闲下来,就又想说点什么。 原在酒楼里等着的四位中有一位名唤“杭朴”,年纪看起来和其他人一般大,辈分却高。这位杭朴,就是方才第一个想到绝后问题最先“唔”一声的那位。 杭家子弟的姓名严格按着字辈起,近五代的字辈是“文日木水人”,杭朴的“朴”字是木字旁,排在水的前面,论辈份,其余几位子弟包括楼上的杭澈的名皆是水旁,按家规都该叫杭朴一声“小叔叔”。 机灵点的那个杭渊问道:“小叔叔,涿玉君是打算住店还是启程?” 杭朴无奈:“我也不知道啊。” 另外四位一脸期待地也望着他。 被叫小叔叔的悟了:“你们的意思是……我去问?” 五位一齐点头。 小叔叔无语凝噎:“可是我也很怕涿玉君啊!” 五位众口一词:“因为你是小叔叔啊,杭家长幼有序,你应当爱护我们这些小辈对不对。而且冲着你的辈分,涿玉君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小叔叔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涿玉君也不会真对你们怎么样啊,他何曾亲自动手过。” 五位无声地低头:“涿玉君管教我们,何需他亲自动手。而且我们是真的很怕涿玉君啊——小叔叔!” 六子还在惨叫,蓦地皆是一愣,他们耳边一并响起简短的两个字:“住店。” 六子立刻噤声,点头,恭敬地答:“明白,涿玉君。” 他们眼神交流,最后又汇到杭朴身上。 小叔叔在五子又期待又逼迫的目光下,懂了,鼓起勇气问出了最难的问题:“涿玉君,定几间上房?” 杭澈的声音传来:“两间。” 两间房,三个人住,一定有一个房间要住两个人。 哎哟喂,这可怎么分,谁和谁住一间! 第12章 十二 必同宿 十二必同宿 一不缺钱,二不缺房,以贺公子和解公子的派头断不是从小挤一张床将就长大的。 所以,难道是?不会是?真的是那样吗? 涿玉君从小到大生人勿近,在杭家,涿玉君的院子尚且不容旁人出入,涿玉君真的要和那位贺公子共宿一室吗? 六子震惊地张开口,知道涿玉君在楼上能听见,不敢大声说话,彼此交换着热切、兴奋、难以启齿的目光,按捺着难以抑制想大叫的冲动,用眼神心领会对口型交流:六位一致的眼神:‘这真是我们的涿玉君?’ 一位艰难地咽了把口水,对口型:‘这还没拜堂呢,就先同房?’ 另一位眨眼:‘这有违家礼!’ 小叔叔认为有必要以正视听:‘家礼只管男女之间,未管男子与男子……而且,涿玉君修身自持,若是同房,定是有了婚契的。’ 杭渊点头表示支持:‘想不到啊想不到,冷冰冰的涿玉君竟是性情中人……’ 杭潭也点头:‘我们应该感谢那位贺公子,否则以涿玉君的性子,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碰谁一根手指头,涿玉君如此辛苦,身边也该有个人的。’ 杭渊跟着点头:‘无论男女,有个人陪也是好的,涿玉君常年独来独往,看着都让人心疼……’ 六子一致唏嘘。 有人无声地张口型:‘我并不认为涿玉君和……贺公子住一间会做出什么,咳咳,事来。’ 立刻有人点头赞同:‘涿玉君素来矜束,从无失礼,或许有其他安排。’ 杭渊脑袋一转:‘实在无法想象涿玉君……有没有可能是贺公子盛情……咳咳……那个难却……’ 其余五人:‘……也犹未可知。’ 躺枪的贺嫣吃饱喝足后,溜一眼杭澈苍白的脸,提溜起小师弟:“走,歇午觉去。” 跟着小二的指引走到后院客房,竟只留了两间上房,贺嫣狐疑:“三个人住两间?没房了么?” 小二接道:“这会没了,都订出去了。” 解惊雁也不知突然哪来的敏感,他对上了杭澈的目光,机智地秒懂了杭澈的安排,两相权衡,立刻意识到夹在中间当灯泡绝对不是好的体验,果断决定放弃小师兄,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就近夺门而入,啪的关上门,抵住。 动作一气呵成,没给贺嫣丝毫反应的时间。 贺嫣差点被门拍到鼻子:“小兔崽子,一惊一乍做什……么!!!” “解惊雁,你给我开门!” “吃里爬外,信不信我揍你!” 里面的解惊雁顶着门,外面的贺嫣用劲——可怜的门濒临四分五裂。 解惊雁重在修轻功,而贺嫣重在修灵力念力,灵力比拼,解惊雁根本不是贺嫣的对手。 眼看房门要失守,解惊雁在门里疾声呼救:“小师哥!” 被叫小师哥的那位面上风轻云淡,微微上抬的下巴显示他应该挺受用。杭澈郑重陈述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野,以后我们都将共宿一室。” 贺嫣木然僵硬地回头,狠瞪杭澈:“你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杭澈:“你我之间,难分高下,你确定要打?” 贺嫣在“人面不知何处去”阵中已试出杭澈的修为不在他之下,不过他的招魂术精奥难破,两人真动手,要么两败俱伤,要么握手言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真要分出胜负势必极其惨烈。 贺嫣不想打。 因为懒得动手,也因为无法对杭澈那张苍白的脸下手。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认为住一间会发生什么。 这不仅是出于之前杭澈“我会等你”的承诺的相信,也出于他身为男人的敏感。 他前世见过很多喜欢玩男人的男子,那种欲望的眼神,杭澈眼里干净到不见分毫。 何必折磨一个醉鬼呢? 他再一次“大人大量”进了对面上房。 贺嫣并不困,但一进屋子便歪在了床上,大手大脚张开,占了整面床。 听到有灵力波动,仰头见杭澈在正门上画墨色的符咒。 困仙阵的符咒。 “至于么,真是……” 下符的那位显然认为至于,不仅门,整面墙都画满符咒,贺嫣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符咒上强悍的灵力。 “我说,涿玉君,你担心我逃婚?” 涿玉君置若罔闻,挥手落墨,窗户上也画上了符咒。 整间屋子被画满墨迹,笔法间有山水画的意蕴。 画个符咒还要讲究审美,他是处女座么? 贺嫣悠哉道:“都说杭家家教好,你们杭家家教有说可以在别人墙上乱写乱画么?我要向店家举报你。” 这回终于有回应,杭澈手一挥,所有墨色符咒听令隐去。 被打脸的贺嫣:“……” 杭澈的脸仍是白,同处一室,贺嫣闻到了一点点杭澈身上混着酒香的梅墨冷香,嘴一闭,决定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杭澈也不说话。 贺嫣假寐,屋子里还有一张贵妃榻,各睡各的,互不相干。 他不是那种会为难自己的人,眼睛闭的稍久竟真的睡着了。 沉沉地进入梦乡,潜意识总觉得不对,感到自己被什么罩着。警惕地想醒,身体的判断又是“周围安全”,两相挣扎,睡得沉沉浮浮,最终那点令他感到不对的视线终于消失,他身体的警戒彻底解除,沉沉入梦。 睡来,已过晌午。 睁眼,入目之处,是靠着床那头笔直端坐而睡的人。 那人呼吸沉静悠长,应是深睡了。 贺嫣明白了之前为何会警觉不对,他完全可以想象杭澈当时就是以这个姿势这么坐着直直地望着他。 对习武之人来说,被旁人的视线笼罩是很危险的事情,以他的修为,就算杭澈当时把气息压得毫无存在感,他还是会有警觉。大约潜意识知道屋子里除了他只有杭澈,才会觉得“安全”。 贺嫣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小心地放缓,收敛气息,尽量不惊动杭澈。 即便如此,杭澈还是很快醒了,睫毛抖了抖。 脸色较之前好些,酒气也更淡了。同样的体质,换成是前世的他,起码得睡一天才能缓过来。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陡然睁开的眸子。 眉目沉静,瞳色如墨。 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彼此都是直视的姿势,目光正面交锋,碰撞,同时一拧,错开。 躺着的那个起身,坐着的那个站起。 相安无事的收拾妥当,安静得无话可说。 杭澈是沉默寡言贯了的,不觉不妥,贺嫣却受不了,开口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你真的是断袖?” 杭澈正站在窗边,闻言回头:“是。” 贺嫣:“可我觉得你不像。” 正常人会反问‘为什么不像’,而杭澈的回答是:“我是。” 这个话题至此,进行不下去了。 换个话题,“为何非娶我不可?” 杭澈沉静地注视他,并不回答。 贺嫣:“我被你强娶出谷,不该要一个答案么?” 杭澈沉默。 贺嫣:“不肯说?” 杭澈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长得够好看。”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的答案! 食色性也,涿玉君竟然也不能免俗?实在是太浅薄了。 贺嫣不死心再问:“好看的男人多的是,外面大好一片森林,你何必拴在我这棵不甘愿的树上。” 杭澈深瞧他一眼:“你最入眼。” 注意用词,不是最“好看”的,而是最“入眼”的。 贺嫣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再瞧瞧杭澈的脸,好吧,涿玉君,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行了吧。 对话再一次进行不下去。 却是杭澈先打破沉默:“明天启程。” 贺嫣一怔:“你今早连万家酒楼都不肯让我多呆,竟肯让我在此逗留一夜?” “你说你喜欢不太平。”杭澈往窗外南边一指,“翻过那座小山头,过河是落虎坡,那里晚上不太平。” 贺嫣歪着脑袋转了两圈眼珠才想明白这是哪一茬,杭澈说的是他上午问那老伯的事情。 作为一个曾经的撩妹高手,他上一世常做这种事:记住女生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然后在某个时刻当着女生的面把那句话实现,此举通常都能收获女生惊喜的目光,若掌握好语气神态,张开双手就能接住欣喜着送进怀抱的女子。 杭澈貌岸然的毫无杂质,完全是陈述一件事情的语气。贺嫣的经验告诉自己这是在被撩,然而实际观感上他没有那种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撩了的不适感。 反而,因为自己不经意的话被重视,竟然觉得挺受用。 和一个基本等于哑巴的人共处一室,毫无乐趣可言,贺嫣度日如年。 试着开门,果然打不开。 杭澈符咒下得狠硬,毫不吝啬灵力。 被人如此大手笔禁锢,贺嫣想,对方若是女子,必然是热情似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应该会相当有情趣。 可惜了啊! 贺嫣转了几圈,弄出各种动静,杭澈毫不受干扰,目不斜视看书。 憋得慌,贺嫣放弃地道:“我要出去。” 杭澈收了书:“好。” 一扬手收了符咒。 贺嫣:“……” 没想到要出去竟然这么容易! 贺嫣开门前道:“我不想太快进杭家。” 杭澈沉默。 贺嫣算是发现了,杭澈的沉默,基本上等于拒绝。 下楼,在掌柜处围了一小群人。 其中一位青白儒衫少年,是杭家子弟杭渊。 掌柜为难道:“公子,你们多定的几间上房空着,这位小姐和随从无处投宿,姑娘家的在外不容易,你看,那几间让给小姐如何?” 多订的几间上房?贺嫣瞬间明白了杭澈背后的安排,狠狠地瞪向杭澈。 被刮的那一位浑似不觉,冷眼晃过那位小姐,目光锁在贺嫣身上,对杭渊道:“让罢。” 语气简短,似乎不愿逗留。 第13章 十三 失魂疯 十三失魂疯 杭渊领命照办。 那位小姐转过脸,对杭澈欠身道谢。 杭澈面无表情地回礼,目光审慎地停留在贺嫣身上。 果不其然,贺嫣看到那小姐,立刻眉开眼笑,道:“嘿,小姐你好。” 那小姐一身宫装艳丽,在小镇上分外惹眼,对杭澈福了一礼抬头,姿色上乘,贺嫣立刻两眼放光。 杭澈神情淡漠,眼底霜气隐现,那小姐估计从未见男子对自己如此冷淡,怔了一怔。 贺嫣走上前道:“在下贺笑天,不知小姐芳名?” 女子莞尔道:“小女子孟瑶谢过两位公子。” “瑶乃美玉,人如其名,好名字!”贺嫣笑道,目光老练地描了一圈,收回之前蜻蜓点水地扫过孟瑶眉心印堂的位置。 贺嫣有一辈子的撩妹经验,搭讪的话让人听了不觉轻浮,明目张胆地盯着人瞧,也不让觉得过分失礼,更多地让女生感受到的被恭维和爱护的舒服。 那孟瑶微微羞涩地欠身,略有些妩媚的目光从贺嫣身上停一停,不着痕迹地滑过杭澈。 杭澈简短命道:“钥匙。” 杭渊领命上前,向孟瑶递出钥匙,正好挡住了贺嫣的视线。 杭澈又道:“带路。” 杭渊想,带路是小二的事,涿玉君为何要他来带?他虽然不解,仍客气地给孟小姐一行领路。 贺嫣热情地“哎”了一声,看样子是要亲自给美女带路,却被一袭青白儒衫挡了去路。 绕开。 接着被挡。 左绕,右绕,怎么都绕不开。 贺嫣怒了:“杭澈!” 杭澈平静:“妇道。” 贺嫣气得笑了:“杭澈,我好像还没过门吧;还有,我是男子,守哪门子妇道?” 杭澈一字一顿重复道:“夫道。” 这回贺嫣听起清楚了,不是“妇”是“夫”,方才被激起的性别错位的不适感和屈辱感降下一截,逆反情绪也略略消弥。 此时杭渊过来回话:“孟小姐一行已安顿好。” 杭澈点头,从贺嫣面前让开。 贺嫣总不能去敲人家小姐的门,“哼”的一声音,甩手掀了酒楼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出去。 杭澈气定神闲地跟出去。 杭渊杵在原地,疑惑地想:“方才涿玉君对我点头了,我做了什么事让他很满意?” 掌柜的却急了冲过去喊道:“客官回来,雨前镇过了未时不宜出行。” 杭渊拦了一把,疑惑问道:“我正想问掌柜的,时辰还早,申时怎就关门打烊,不做生意么?” 雨前镇规模中等,却挺富裕。因四方离城皆远,这里成了四邻八乡的一处物资集散之处。 小镇前后两条主街,街上牌坊酒旗林立,看起来商贸繁华,却不知为何,才过晌午门店已纷纷关闭。 贺嫣走遍两条街,才在村子那头拦住一家正在关门的酒肆,在店家的打烊谢客声中挤进了店门。 店主为难地道:“两位客官,小人并非有意不接二位贵客生意,实在是为二位着想,还请二位趁尚有日头,早回住处,天墨之后切莫在外行走。” 贺嫣笑道:“青天白日的,怎不做生意?店家若是不愿开门,你们关起门来,我们在店里喝酒也可以的。” 店主和小二对视一眼仍有不安:“打开门做生意,小人自然乐意卖酒,只是担心二位客官喝完酒误了日头,莫不若打了酒带走?” 贺嫣大喇喇坐下:“不必,我们既敢坐下喝,便有能力回去,你打酒便是。”想到了酒,绽了笑道:“最好的酒,来两坛,拿手的小菜上几样。” 不问价钱便上菜,是阔绰的主。小二收到店主示意,转头去张罗。 店家留在旁边,神情不安地道:“小店留了二位贵客,深感不安,二位贵客不知,这雨前镇闹鬼。” 贺嫣装模作样受惊道:“闹鬼啊?好可怕!什么鬼?” 店家语气惶恐:“没有人见过,这一年出过好几桩夜行人被鬼勾了魂突然发疯的事情。” 贺嫣道:“你见过鬼勾魂么?确定是被勾了魂疯的?” 店家表情凝重:“那种疯,就像失了魂似的,问他是谁也不知,疯疯癫癫的,可不就是那志异怪书里说的被鬼勾了魂的症状。” 贺嫣道:“那些失魂人后来呢?” 店家道:“都死了……” 贺嫣道:“怎么死的?” 店家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脸色惨白:“都是自杀死的。上吊的,投河的,跳井的,撞墙的,砍自己的,还有的……生生把自己抓死的……” 贺嫣皱眉:“都是自杀死的?拦不住么?家人里都不看着点?” 店家叹气:“谁肯让自家人死,是真的拦不住啊,就像有什么拉着他们非要去死一样,非要寻死的人根本看不住啊!” 杭澈脸色沉了沉,若有所思地和贺嫣对望一眼。 贺嫣深望了一眼杭澈,眸光转动,又问:“那些人都在什么时辰死的?” 店家一时被问住了:“倒没有注意是什么时候死的……您这么一问,似乎……” 这时小二提着酒也过来了,店家和小二合计一番,叹道:“好像都在夜里!” 贺嫣“哦”了一声,沉吟须臾,再问:“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是想问,是那种比较厉害的人,还是平时没什么主见本事的人?” 店家和小二想了想道:“您这么一问……周家死的是好吃懒做的小儿子,陈家死的是受气的媳妇……似乎都是没什么主意的人。” 贺嫣又“哦”了一声,原先略显严肃的神情一收,反笑道:“其实吧,鬼和人一样,都是欺软怕硬的,我对面这位公子是就是那种特别蛮横的人,主意正得很,鬼必定不敢勾他这种人的魂的,店家不必担心。” 杭澈周身生人勿近的寒气,又是一副标致得令人不敢唐突的长相,店家和小二自杭澈进门来便一直不敢直视杭澈,这回接着贺嫣的话小心地瞧了一眼书生模样的杭澈,一边心中暗叹,“天下竟有如此美男子”,一边越发担忧地道:“公子莫要轻心,两位贵客都是读书人,一定要小心为上,若是时辰晚了,二位公子可以在本店下榻,安全为上。” 贺嫣瞧了瞧自己,我这身打扮哪里像读书人?顶多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再一想,他这是沾了杭澈的光。 谁稀罕他那副文绉绉假惺惺的样子? 他轻慢地挑了一眼杭澈,问的却是店家:“这事多久了?” 店家道:“前几个疯的在一个月前,大家没在意。这一个月突然多了,大家才害怕了。” 贺嫣对所谓“不太平”已有头绪,他主修招魂术,对一应与魂有关的法门与怪类皆了如指掌,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心下已有头绪,基本能确定“大约是食魂兽”。 他低头思量须臾,“人有三魂,食魂兽食人天魂地魂,却又如何食去那最后的生魂?” 更奇怪的是,“食魂兽罕见,修真界向来对食魂兽赶尽杀绝,若那‘鬼’是食魂兽,又从哪里来?” 贺嫣想事情时会习惯地盯着一处看,他方才目光是落在杭澈身上的,待思绪明了,入眼便是杭澈审视的目光,像是有话要说,贺嫣有些茫然地问:“怎么了?” 杭澈看了一眼店家和小二,不言语。 贺嫣明白了,杭澈不想暴露。 不想暴露他们是修士的身份。 关于这一点,贺嫣很赞同,这几十年,修真界和凡界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 焚香之役后,修真界和凡界近年来越来越泾渭分明,到了凡界这一代帝王,甚至以天子之威颁长安令,“凡长安令所到之处,修真人士退避。” 为行长安令,皇帝在文武官员序列之外设长安卫,长安卫是隐形部队,专司鬼怪神魔之事,仅对皇帝一人负责,不受地方和官员知晓和役使。皇帝钦命长安卫长官为长安使,长安使掌长安令,朝廷不知其人,不闻其踪,神出鬼没。 说来奇怪,凡界皇帝的长安卫,凡人却不知,反倒是修真界对长安卫耳熟能详。 想来也是,修士无论如何超脱,不能超脱于土地。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修真界对凡界皇帝颁布的长安令,无法熟视无睹,还得依令而行。 长安令本身难说有问题,皇帝金口玉言,谁又能说错呢。 然而政令通行,才发现其中祸患——这长安令专挑邪祟怪妖所在出现! 除魔卫道是修士天职,猎取邪祟内丹是晋进修为重要手段,遇有邪祟出没,修士岂有不出手之理。 于是便出现了修士猎邪祟受长安卫驱赶的情景,更有甚者,那长安使专挑修士猎邪祟成功取丹时出现,横令夺走现成的内丹。 这简直就是坐收渔利,打家劫道! 修真界不甚烦扰。 这些事在无良谷记载里有专章介绍,贺嫣曾经出游时也亲眼见过。是以,他完全能理解杭澈的顾虑。 小二端来酒菜,贺嫣看似随意问道:“不曾报官么?” 小二答道:“这鬼神的事,报官又有何用!” 有用啊!贺嫣想,你们凡界其实有长安卫,报了官,官府把鬼怪等“特殊”案例逐级呈到中央,皇帝老儿知道了,自然会批给长安卫,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而且这官样的程序过于冗长,等长安卫来,人都不知死多少。 贺嫣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杭澈,想到“所以杭家六子等在此镇是为了除患猎怪?” “杭澈着急离开万家酒楼也是为了此事?” 第14章 十四 独酌忆 贺嫣自斟满杯,一饮而尽,农家酒虽比不上万家酒楼的仙人醉,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上辈子穷奢极欲,养了一身公子哥矜贵毛病。这辈子在无良谷,虽不是什么名声好的地方,但无良子也是讲究的人,连带着几个徒弟衣食无忧,贺嫣那身公子哥的毛病被惯有增无减。 此时草酒一杯,不是什么琼汁玉液,杯器也不是金樽玉爵,贺嫣举手投足一饮一啄间亦喝出了养尊处优的自在。 杭澈视线始终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店家也不由也看向贺嫣,再瞧瞧杭澈,心想:“不知哪个世家的的贵公子,偷跑出来游山玩水,连个侍卫也不带,今夜可不能在我小店里出事了哟!” 贺嫣只点了自己的酒,杭澈也无意共饮,端端正正坐在对面。 贺嫣这辈子说要浪子回头、洗心革面,别的地方不好说,在酒这件事上,的确是长进不少。 酒量变好了,不再是外强中干的梁耀,这副贺嫣的皮囊量如江海,有千杯不倒的豪迈;酒品也变好了,不急不躁,有一种众醉独醒的超然。 曾经的林昀就是这样的酒量和酒品。 他印象中的林昀是那种滴酒不沾的好学生,若非那次林昀为他拼酒,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林昀酒量其实极好。 贺嫣自斟自酌,动作放松而洒脱,一杯二杯三杯。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告诉自己无数遍不要去想,都是徒劳。 前世那晚拼酒的画面,还是浮出来了。 当时他父亲的生意正在成长期,他在公子爷的圈子里也未到能呼风唤雨的地步。 那次酒局猝然碰上了父亲生意场上对头集团的太子爷,当时外面的形势是对方集团压制他父亲的公司,于是那位太子爷在酒场上也要镇压他。 狭路相逢,那天他一进酒局就知道不好,休想竖着回去。 那时他酒精中毒从医院出来不久,从酒里爬回一条命,再见到酒便有轻微的抗拒。从前他玩酒有堵气有放纵的成份,却从未勉强过自己,那一次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强自己觥筹交错,结果便是醉得更快。 林昀就是在他喝到太阳穴突突跳时出现的。 当时的场景,时隔两世时光,仍然历历在目。 林昀每一个动作、每个细节,像被刻进时光里,在年岁里染上老旧的昏黄,每一个画面都精致到难以忘怀。 贺嫣感到鼻子有些发酸,像当时他的切身感受。 当时林昀礼貌地走到他身后,接过了他的酒杯。 不经意碰触到的手指,传导过林昀秋夜里带来的肃杀凉意。贺嫣的手指不自觉一蜷,指尖空荡荡,心头荡开时空两隔的幽幽惆怅。 那时,林昀举杯道:“他刚出院,身体不好,我代他喝。” 对方问他:“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能代梁少喝?” 林昀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我是他弟弟,我和梁总梁少是一家人,这个够不够?” 对方为难他,反问梁耀:“他说的是真的?怎从未听你说有兄弟?” 贺嫣记得当时自己刻意回避兄弟问题,且逞能地回答是:“不必他喝,我可以。” 他不配合的后果就是,林昀不仅要以三倍的代价喝完本该由他喝的酒,还要加一个打通关。 高浓度白酒,一杯接一杯倒进林昀胃里。 对方从一开始的不屑、戏弄到最后的震惊,表情的变化可笑而夸张。 贺嫣的记忆摒除了所有多余的人和杂志,只剩下林昀冷静的目光和透明的酒液,周围的人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林昀二十岁的身子清瘦而略显单薄,酒气将他的脸色熏得渐渐酡红。 那种喝法会死人的,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并不希望再也见不到林昀。 他半途试着去抢他的酒杯,也试着重新倒一杯加入酒局,皆被林昀拦下。 对方的人从诧异到不可置信,到彻底震惊。 最后一杯酒喝完,林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凛然地举着空杯到对方太子爷面前问:“张少,还要喝么?” 林昀以三杯对一杯,把张少喝得目光涣散,林昀一个书生,硬生生在酒局中喝出将军的气势。 再没有人能拦他敢拦他。 “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回家?”林昀晃过整个酒局的人,停到他面前问。 那次,梁耀第一次放弃了暴力对抗与不合作,默肯了林昀。 酒楼是座落于长安街边的一家顶级豪华俱乐部,他们俩都喝了酒,没有办法开车,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提出要叫车。 他们沉默着,林昀在前,他在后,一前一后踩着长安街空旷的回响,一步一步,回家。 那是前世他俩之间少有的宁静,虽然是用走回去的,可仍然显得时间不够长。 长安街的肃穆成了记忆里洗不掉的底色,林昀倔强冷静的身影穿透时空落进贺嫣此时的眼眸。 他轻轻颤了颤眼睫,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 林昀? 并不是。 眼帘蒙上了雾,贺嫣偏过头,掩饰一瞬间地恍惚与心酸。 历经痛彻心扉,大梦初醒,重新开始一段人生,发现自己有些地方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林昀。 比如这酒量,比如这酒品,比如减轻的戾气。 贺嫣用力睁大眼,眼底逐渐清明。 眼前,对面,端正而坐的,是杭澈。 涿玉君。 为何,自从见到他,会一而再,再而三想起林昀? 又为何,对他会一再心软,那些看起来无礼的举动,他竟然尽皆不生气,甚至可以理解? 毕竟,活过两世的人,何必再跟谁较劲。 贺嫣想:我大概不再可能像对林昀那样去对任何人了,我所有的獠牙和利爪已全部亮给了林昀。 竟然全亮给了林昀……他梁耀就是个人渣! 贺嫣喝得不算快,外表看起来显得很洒脱。 一壶喝完,换一壶。 一个人喝酒他也不觉无趣,这一世贺嫣做什么都能自得其乐,自斟自饮也乐在其中。 他无意拉杭澈陪酒,杭澈那副端正的姿态显然也不打算沾酒。 贺嫣喝两口,瞧一眼杭澈,把对方当成了下酒菜。 眉清目秀,峻鼻薄面,皓齿淡唇。 夹两口小菜再瞧一眼,稍稍偏开一点角度,看杭澈的侧脸。 杭澈微微垂首的侧脸和林昀是有相似之处的。 之前那次在阵中太远也没注意,这一次看见了杭澈左边耳垂有一颗红痣,像极了女子的耳洞,这一点针孔大小的红色,是他身上唯一艳色,微末的一星点,在白皙的肤色上,异样的别致,把人妆点得分外漂亮。 杭澈沉静对上他的目光,贺嫣有些尴尬地挪开眼,没头没脑地想到:“若杭澈是女子……” 便怎样? 难得碰上入眼的女子就应该娶回家,藏起来,哄她,爱她,给她全部最好的……贺嫣想,他这一世或许可以学着如何去爱,去包容,去理解。 若有来生,若能遇到林昀,他会笑着告诉林昀:“嘿,你看,我也不是那么差劲,也可以让家人过得很幸福。” 还有的话,大概无论在什么场景都很难对林昀问出口——“你可不可以试着不那么厌恶我了?” 一低头,见杯里的酒已被满上,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给他斟酒的只有对面那个看似文弱的书生。 如此,一个喝一个倒,两坛酒,喝了小半个时辰。 这种普通的酒,两坛下去,贺嫣连小醉都到不了,只有脸色微微有些嫣红。 他自己看不见,对面的杭澈见到了,默默凝视了他两秒,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地一脸正派地别开了脸。 离开酒肆时,贺嫣打包了两坛酒。 小二送上来,贺嫣还没来得及接,杭澈已经自觉伸手拎过。 贺嫣调笑着伸手去接:“劳架涿玉君拎酒会不会折寿?” 杭澈竟凛然答道:“为夫份内之事。” 贺嫣:“……” 好像每次他戏弄的下场都是被反占了口舌便宜。 酒肆外,日头已在西山。 街道空无一人,冷嗖嗖的令人毛骨悚然。 回到雨前楼,杭家子弟六人皆候在酒楼大堂。 根本不必贺嫣操心,杭澈神不知鬼不觉地存好酒,问贺嫣道:“去?” 夜幕已至,贺嫣知道杭澈是在问他要不要去夜猎。 “当然要去。”贺嫣打手吹出一声长哨,给小师弟解惊雁送去口信。 杭家子弟等在此镇果然是有筹划。 子弟们大概在此镇摸查了数日,掌握了几位死者的详细情况。 每一位死者都去过小镇对面的落虎坡,都是在疯了三天之内自杀而亡,死状凄厉痛苦,并且每一位都是没什么主见的人。 贺嫣一旁听着,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判断——凶物就是食魂兽。 虎落坡前有一条小河,河面挺宽,跳过去肯定不可能。 几位杭家子弟修为尚浅,纷纷从衣领下面拔出剑,御剑过河。 贺嫣震惊了,如此长剑,杭家子弟居然真的能藏在衣领下面。 转头去看杭澈,等着看他从哪里拔剑,真的很想知道杭澈到底把剑藏在哪里了啊! 却被对方揽了肩,一个跃步就过了河。 “杭澈,我自己会飞!” 贺嫣理了理衣襟,只来得及怒视杭澈一眼,眼前有人影一晃,贺嫣转移了注意力问道:“惊雁,情况怎么样?” 解惊雁从虎落坡下来道:“没看到东西,但我看到那个孟瑶进去了。” 贺嫣深谋远虑的神情才显出来:“我看她印堂发青,如此美女平白无顾到这无名小镇,果然有问题。” 旁边杭澈面沉如水,没有表态。 贺嫣并不需要杭澈“我方才误会你了”的表示。第一,他本人确实有怜香惜玉的毛病,对女子,尤其是好看的女子不由自主好声好气,此症状比前世轻多了,但习惯难以彻底改变。第二,女子是水做的骨头,对她们温柔一些,让女士优先在他个人看来是起码的礼貌,他坦荡荡的并不需要谁的理解。 最后一点暮光沉沦,夜幕像黑锅罩上虎落坡。 杭家子弟训练有速,两人一组沿途搜索。 行到半山,六子回来复命。 杭朴领头道:“涿玉君,东西框定了,在半山以上。”并呈上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其中有一根女子的发簪。 贺嫣道:“这发簪像是那位孟瑶小姐的……”刚要伸手捻来看,那发簪被杭澈递回给了杭朴。 贺嫣无语地望向杭澈:“……” 杭澈在他接触女子一事上,似乎有一种不分敌我一概扫射的抵制,他是从前受过什么刺激么? 解惊雁从坡顶掠下来,手上带了一片布料。 贺嫣接过,一捻,伸到鼻下闻了闻,抢在杭澈看过来之前交回给解惊雁。 仓促闻过,仍捕捉到了衣片上的气息,是食魂兽无疑,但还有一点其他强悍的危险气息。 衣片裂痕是撕咬痕迹,那叫孟瑶的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贺嫣脸色一沉:“那东西可能变异了!” 第15章 十五 长安使 贺嫣和解惊雁对视一眼,兄弟俩掠身而上。 杭澈脸色一沉,跟上。 未到坡顶,两声惨烈的喊叫划破夜空。 解惊雁身手快,抢先俯冲而下。 贺嫣一声长哨,坡上一团正要往下的黑影应声顿住,迟疑地望向贺嫣,凶狠的嘶吼转而减弱,往后退,越退越快,像害怕什么似的,往上逃窜。 杭澈微微蹙眉,朗道:“列队。” 杭家六子应声排开队形。 贺嫣落地之处,横躺着两具尸体,贺嫣翻开一看,是跟着孟瑶的那两位小厮。 尸体还有温度,刚死不久,落指一探,体内已无魂魄。 食魂兽很罕见,是邪祟中最凶残的一类。普通食魂兽吃魂一般只能吃人的天魂和地魂,按雨前镇所传,这里的“鬼”会把人吓疯得自杀,正是因为食魂兽无法吃掉人的生魂这个特性。 而这两个小厮却是一次丢了三魂,普通食魂兽绝对办不到,贺嫣想:“那畜生是变异成什么了?” 孟瑶不见人也不见尸体,贺嫣心下一凛,某个猜测一闪而过。 离坡顶已不远。 他已能闻到食魂兽的气息,隐约感知食魂兽在某个角落贪婪而警惕地虎视他们。 以他的修为要抓住食魂兽并不难,难在如何不暴露他的招魂术。 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划破夜空,浓重的黑雾骤然暴升,盘踞在坡顶。 距离太远,他无法出手,浓重的黑雾后面一双绿油油的眼警惕地和他隔空对视。 贺嫣立刻知道,它已经进阶成噬魂妖了! 成妖的食魂兽能生吃人三魂,性情凶残,开过生人杀戒后噬人血为性,不噬魂不欢,十分难对付。 这一只很明显已经开了生人杀戒,躺在地上那两具尸体足以说明一切。 此时那噬魂妖全神贯注地盯着贺嫣,像是觊觎美食,又像是敬畏神灵,正徘徊着是否上前。 贺嫣一身精妙的招魂术,是食魂兽生物本能所无法企及的,食魂类生灵可以敏感地感应到贺嫣强大的招魂灵力,低阶的食魂族会本能地匍匐在贺嫣脚下,高阶的会贪婪地觊觎。 此时坡顶那只噬魂妖阴森地望着贺嫣,摇摆不定。 贺嫣心生一计,他不必亲自出手,以自己为引,让小师弟出手,足以抓捕噬魂妖,他高喊一声:“惊雁,到坡背面!” 解惊雁默契地飞掠往后。 贺嫣向噬魂妖靠近,他在想,或许他可以连“画血”都不用,就足以迷惑那畜生。 “退守。”杭澈突然发令,抢身到了贺嫣面前,一把握住了贺嫣手腕,凝视着贺嫣,摇头。 杭家六子按照命令后退,布开守阵,站在高高的树冠上。 贺嫣感到头顶上黑影一罩,一张墨色的大网铺天盖地压下来。 他手腕上一松,杭澈已不在身边,往收网的方向一看,见杭澈跃在半空之中,单手挑着墨网,一边收网,一边拉着大网往坡顶方向疾掠。 杭澈用了织墨术! 贺嫣大惊道:“杭澈,你别惊动它!” 还是晚了。 方才受贺嫣迷惑正徘徊的噬魂妖暴怒而起,顿时膨胀数倍,绿油油的眼睛变成灯笼那么大,燃烧的鬼火阴森恐怖。 他离噬魂妖还是太远,又受制于墨网无法前行,暴怒的噬魂妖很难安抚,此时最快的方法,便是—— 贺嫣伸手向腰间摸去。 魂刃! 刃锋之下,三魂七魄无处遁行,能斩一切沾染人魂的妖魔鬼怪。 未等他触及魂刃,手腕上一紧,低头一瞧,是一圈墨带。 那带扁而韧,像是怕伤了他似的。 眨眼间缠了他手腕几圈,手腕受力一紧,他手指受迫松开魂刃—— 又是织墨! 贺嫣这回是真恼了,仰头吼道:“杭澈,你百般阻挠是为何!” 杭澈挑着墨网的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两指捻着一根线头,线的那头牵着贺嫣,线一挑,贺嫣受力飞出墨网。 倘若跳出当前紧张的猎场,单看这个画面是很唯美的。 杭澈文质彬彬,贺嫣风度翩翩,皓月当空,涿玉君一条墨带牵着新娶的夫人飞向自己。 只可惜夫人很不领情,神色烦躁。 好在贺嫣很快看出了杭澈的意图和能力。 杭澈居然真有能耐把膨胀的噬魂妖单凭墨网缚住。 墨网强悍地收紧,噬魂妖“桀桀”的嘶吼声凄厉难听,膨胀的妖身暴躁挣扎却始终挣破不了那张看似细柔的墨网。 墨网收紧,再收紧。 噬魂妖被狠力捆出一圈圈狰狞的勒痕,身形被迫收缩,再收缩。 片刻被迫回复到原来大小。 然而,对可怜的噬魂妖而言,那并不是终结。 杭澈还在加力收缩,墨网线逐渐变粗变硬,每一根网线都死死地勒进噬魂妖的身体。 噬魂妖的身体被勒出狰狞的裂条,渗出惨绿的难闻的液体。 贺嫣被那条墨带牵得离杭澈越来越近,两人已在咫尺之间,他看清了月下杭澈冷视噬魂妖一闪而过的厌恶神情。 杭澈很少有特别明显的神情,贺嫣一见之下,几乎立刻知道噬魂妖死期已至。 一声痛苦的嘶鸣极其惨烈,戛然而止,像是被扼断了咽喉。 高阶邪祟噬魂妖竟被墨绳生生——勒死了! 噬魂妖周身煞气浓重,一旦身死,煞气消弥,无数被他生吃魂魄的怨气尖叫着飘散,现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颗绿油油的内丹从坡头滚下。 杭澈突然命道,“收丹”。 六位子弟迅速动身。 然而还是来不及,兀地一箭金光越过他们头顶,笔直扎进内丹的前方,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内丹。 六子刹住身形,不约而同道:“是长安令。” 贺嫣望向金光来的方向,拧紧了眉。 那一箭金光正是长安令飞射的流光。 凡长安令出,修真人士退避,不得取令下分毫。 即使是以命相搏辛苦打出的内丹,只要未及到手,长安令拦截住就能取走。 在场的皆知此规,尽皆停手。 只有一人自坡顶疾掠而下,一手捡起那颗内丹。 贺嫣无奈招手喊道:“惊雁,放下,过来。” 解惊雁举起那颗内丹道:“为何要放?” “自然该放,长安令的东西,岂是你能取的?”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传来,语气阴阳怪气,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解惊雁皱眉望去,一队武士从杭家六子身后绕出。 解惊雁不驯道:“我们收的邪祟由我们取内丹,有何不妥?你算谁,在这里指手划脚!” 领头说话的那位降紫武装,像是武官服饰又不太像,没有武官官服的补子和纹饰,却有皇家的描金吉云纹;他身后的兵士深绿或浅青武装上则绣银线吉云纹,这等装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朝廷。 这队确实是朝庭的人,正是传说中的朝廷隐形部队长安卫!领头那位着一品降紫服色的便是长安使。 解惊雁痴迷武学不喜文墨,无良谷各类书著榜文他从不多看,他不像贺嫣看得多,他对两界情况知之甚浅,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喝止的人是阴险狡诈,修仙界人人远避的长安使——严朔。 凡界帝王颁长安令,建长安卫,又给长安卫长官赐名为长安使。 无一不是对照着修真界的披香使来的。 修真界一千多年前,开始尊崇披香使。单“披香使”这三个字,就足以挑战凡界帝王的神经。 为何? 披香使,披香两字取意天庭昊天玉帝居所“披香殿”,由此看来,“披香使”三个字是何深意还用多说么? ——天庭玉帝派到地界的使节。 而凡界帝王自古称“天子”,“天子”比起“披香使”,谁更贴近天命?谁才是天命的凡界至尊? 原本修真界凡界千年来还能勉强两不相干,“披香使”和“天子”互不见面。 披香使的说法延续千年一直未传至凡界,直到五十多年前当世最后一任披香使娄朗不顾俗约,破了界。 焚香之役后,娄朗自爆元神,后世再无出披香使,修真界受重创休养生息。 恰逢乱世,凡界出了一代穷兵黩武的铁血帝王,千古帝王盯上了“披香使”。于是便有了凡界的官修部队长安卫,以及官修长官“长安使”。 长安——取意“天子长安天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凡界帝王出长安令,任长安使,帝意昭昭。 修真界心知肚明。 所以尽管长安卫打家劫道,不讲规矩,修真界一向隐而忍之。 当中前情后续贺嫣曾研究过,所以才出口让解惊雁放下。 眼下见小师弟那副怒从胆边生誓不罢休的神态,他一改平时欢言笑语的好师兄形象,厉色道:“惊雁放下,过来。” 解惊雁从小和贺嫣鬼混长大,两人在谷里翻江倒海无所不为,从小被师姐师兄打着长大,除了大师姐谁都不怕,胆子大过天。 他从未见贺嫣在谁面前不问是非地退让过,此番一连两次听贺嫣叫他放下,他不解地拧眉,两相挣扎,原已要习惯地听师兄的话,却见那严朔正得逞的诡笑,立刻不驯道:“我偏不放!” 严朔阴冷地笑了:“涿玉君带的人何曾如此不懂规矩了?” 这是把火往杭家引,贺嫣立刻望向杭澈,杭澈面无表情,却未阻止解惊雁。 解惊雁怒不可遏反驳道:“你不讲道理平白来抢别人收的内丹,反而还说别人不讲规矩,忒无耻了罢!” 严朔笑得更阴冷了:“我不讲道理?我看是你不明事理,你哪个山沟里出来的,连长安令都不认识也敢出来行走?” 解惊雁哪里容得下别人诋毁他出生地,立刻拔出长剑直指严朔:“你说话毫无道理可言,我不跟你讲,你想要内丹,凭本事来取。” 严朔冷笑:“这是第二次,有人用剑指着我,上次我被人指着的时候就发过誓,若再有人用剑指我,我定要他不得好死。” 解惊雁怒道:“废话少说,动手罢。” 第16章 十六 弋初忿 十六弋初忿 那严朔却不动手,冷笑地看着解惊雁,就像在看什么稀奇好笑的事一样。 解惊雁尚武,极讲侠义道义,他要动手,而对方却命门大开不动手,如此一来,他反而不好出手,按兵不动拧起青眉,喝问:“你耍什么花样?” 严朔立刻拿准了解惊雁不会占人便宜,干脆倘开门户,诡笑着望着他。 场面诡异地僵持。 杭澈冷冽不语。 贺嫣有些感激地望一眼杭澈,他知道:对于长安令仙家已有默契,杭家作为四大仙家之一,在此事上没有选择,不可能公开对抗凡界帝王。杭澈是杭家家主,他的态度代表杭家的态度。 此刻,长安使严朔之所以有恃无恐,等的是杭澈的表态。 杭澈熟视无睹,神色冷淡。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杭澈没有退让的意思,他不回避,直面冷漠地望着严朔。 他这样,看似立场不明,其实已经表态。 杭澈若是不想卷入与长安卫的纷争,此刻最能表明立场的反应是让解惊雁把剑放下。 而杭澈并没有。 在场的都知道了,杭澈没有退让的意思。 并且杭澈自始至终没有给解惊雁一个眼神的压力。 杭家六子,肃然地跟杭澈是一个表情,显然是坚定拥护家主决定。 贺嫣想:足够了。 杭澈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一个家主的负荷了。 今天杭澈若真冲冠一怒为夫人,今后他贺嫣就是蓝颜祸水,解惊雁就是杨国忠! 贺嫣自嘲一笑,他家小师弟的事情,他贺嫣顾得过来,不必依仗谁,再者他们师兄弟后面还有无良谷。 无良谷不是世家,没有家族拖累,本来名声也不好,无名一身轻,无惧多一个对头。 就算对方是凡界帝王,无良谷一师四徒也无所畏惧。 贺嫣前世身为梁家独子却没为梁父亲分担过什么名面上的事,该做的都由外姓的林昀做完了。 他似乎除了给林昀绊子外,唯一刷存在感的事情便是打着维系达官贵人的名义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结交了一帮纨绔子弟,算是个左右逢迎交游广阔的人物。 官话套话,有那么几年被迫说的很溜。 眼下的情势,打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贺嫣两世为人,不可能一时冲动做不合算的生意,他不想把杭家拖下水,也不愿给无良谷惹一身骚。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发声,杭澈先说话了,他道:“严大人,息事宁人。” 语气里有洞若观火的自信。 这话便重了,杭澈明确的表态,让严朔有些吃惊。 严朔能几十年在修真界打家劫道,若只依仗一枚长安令,十个严朔都不够被暗暗搞死的,很可能长安使都换过好几茬了。 他一只脚踩在凡界,一只脚入了修真界,若非修为高深心思细密,早就翻船了。 如今涿玉君所掌的杭家,又添了无良谷的背景,无论如何不适合过早树敌。 严朔阴诡地笑道:“既然涿玉君开口了,那这内丹,严某不要了,送给这位公子。” 贺嫣立刻喊道:“惊雁,胡闹!” 解惊雁从未忤逆过师父师姐师兄,这是贺嫣第三次叫他。 事不过三,他终于从冲动中稍稍冷静下来。 尽管他并不认为应该放过严朔,但那是师兄的话,他缓缓地收了剑,冷声道:“你记住了,今日是我师兄要放过你,我并不打算放过你。” 语毕,冷然转身,恶意地向后抛去内丹。 严朔不得不迅速地飞起接下,他理所当然地收好内丹,笑里藏刀:“你叫惊雁,贵姓?” 解惊雁回头冷然瞟他一眼,再不愿多看:“解弋,字惊雁,你一定给我记住了,我等着看你有何本事让我不得好死。” 严朔喜怒不明地留了一句“解惊雁,很好。” 很好什么?很好的名字,还是很好我记住了? 当时,谁也没有在意严朔话外的意思。 事情告一段落,杭家六子训练有素地搜查落虎坡。 解惊雁仍有些气急败坏,走到贺嫣身边,生闷气地跟着,却不哼哼,默默地不发一言。 他们师兄弟从小到大的感情,不用多说,小师弟那副垂着尾巴认错的大型犬模样,贺嫣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了,拍了拍小师弟的肩。 六子在坡顶找到了孟瑶的尸体。 杭澈吩咐道:“莫动现场。”目光落在远处。 似乎在等什么人。 远处的树影一晃,飞出一人。 贺嫣瞄了一眼,噫,熟人。 来人曾闯过“人面不知何处去”,是闯关里最特别的一位,别人进关都想着如何过关,而此人居然在阵里赏了大半日的花,最后棋差一招爽快惜败。 此人过于特立独行,贺嫣对其印象颇为深刻——楼兰君,秦烽。 秦烽,字边照,是四大仙家之一凉州秦家现任家主的胞弟,在无良谷青年高手榜上排第二。榜上他名字旁边有一句批注“世传其兄修为高于其人”。 而他的名字往下一行,第三的位置,却明白无误地写着所谓的“其兄”——雁门尊秦烨。 无良谷的记载与世传所述,正好相反。 以前看到此处,贺嫣曾笑“世人全被打脸”。 无良谷高手榜是无良子所排,绝不可能出错,错的必然是世传的说法。 贺嫣揣测秦家尊君两兄弟的关系并下了定论——兄弟有隙。 盘根错节的世族大家,一个修为高绝的弟弟碰上心胸狭隘的家主兄长,若不韬光养晦,唯有夺权篡位一条出路。这种事,在他前世圈子里那些公子哥见怪不怪。 其中关系贺嫣毫无兴趣,相比之下,他倒是对这个楼兰君颇为好奇,能做出在闯关时赏花这种事情的人,也是独一无二了。 只听那秦烽朗笑而来:“涿玉君,别来无恙。” 杭澈点头致意:“楼兰君。” 秦烽年纪较杭澈稍长,以他的资历,喊杭澈一句“杭贤弟”也是可以的。但秦烽却喊了“涿玉君”,没有刻意的恭谦礼让也没有虚与做作,态度自然大方,一身侠气,很有气概。 贺嫣觉得这位楼兰君特别符合自己对武侠小说里大侠的想象,像谁呢,非要挑一位,比较像《天龙八部》里的萧峰。 杭澈对秦烽不算冷淡,贺嫣发现要判别杭澈的表情其实不难。乍一看似是千篇一律的冷淡,但冷淡也是可以分很多等次的,他觉得自己挺神奇,居然大约能识别并区别出来。 就拿杭澈对秦烽的态度来看,贺嫣的判断就对了,那两人交情似乎还行。 秦烽一落地,杭澈便将几具尸体指给他看。 秦烽似乎一直在追查食魂兽之事,行事雷厉风行,开门见山道:“果然已经进阶成噬魂妖。” 杭澈点头。 秦烽道:“按我追查数月来看,不止一只。” 贺嫣和解惊雁站得离杭澈有几步距离,他本无意与杭澈的朋友打招呼,免得又要面对一次介绍身份的尴尬。 杭澈似乎也不打算勉强他。 但贺嫣一听“不止一只”,立刻好奇了,插话问道:“噬魂妖成妖困难,十分罕见,怎突然冒出来很多只?” 惜字如金的杭澈却先接话,介绍道:“在下夫人,贺嫣。” 贺嫣:“……” 男夫人毕竟还是骇俗,意想不到是正常的,那秦烽略微有些迟疑,很快反应过来,问礼道:“见过贺公子。” 称的是贺公子,而不是杭夫人,避免了贺嫣的尴尬,贺嫣挺受用,难得礼貌道:“楼兰君客气了。” 杭澈和秦烽都愣了一愣,没想到贺嫣竟认识秦烽。 一个交睫的工夫,杭澈周身的气场哗一下就降温了。 贺嫣认识秦烽,是因为秦烽曾应招亲帖去闯过关,贺嫣曾在柳暗花明中和秦烽交过手。 这是什么?活生生的情敌在眼前!并且这位情敌据说差一点通关!! 贺嫣尚无自觉,尤自追问:“你说不止一只,其它的在哪里?” 秦烽常年猎邪训练出来的危机意识发挥了作用,已经感觉到气氛有异,长话短说:“尚未找到,只有些线索。” 贺嫣还问:“都是些什么线索?说来听听。” 秦烽已经迅速核实了冷气源就在杭澈,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机敏地认识到此刻不宜多言,道:“我追查此事时,曾多次遇到涿玉君。” 言下之意:你可以回去问你夫君。 杭澈神色仍是冷淡,垂眸看着贺嫣的手腕,看起来文静无害,然而这个肢体语言深层的意思是他想找个落手点把夫人拉回家。 不怪贺嫣尚未意识到有人已经开始瞄准竞争对手并准备管束夫人了。以他有限的经验,只知道杭澈抵制他招惹一切女子,没意识到男子也可能纳入涿玉君的扫射范围。 于是他又问了一句点火的话:“有一事,贺某一直想问,楼兰君既应帖闯关,为何进关后只是赏花?” 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读:一是我想知道只赏花不闯关的原因;二是我觉得你挺特别对你很好奇;三是有可能贺嫣还挺期待秦烽能闯过关。 杭澈的解读是哪一种?从反应上看,是以上——全部。 贺嫣没等来回答,却等来手腕上一紧,被大力一拉,眼前景色变化,他发现自己正被杭澈拉着往坡下走。 同时秦烽被一阵威压逼得连退几步,面上生疼,待反应过来,已不见杭家夫夫。 秦烽无语地摸摸鼻子:“我哪里得罪涿玉君了?” 杭家六子迎上来,领头的小叔叔杭朴道:“涿玉君吩咐过,不动现场,楼兰君可还要查看?” 解惊雁身手快,几个起跃追上小师哥小师兄,保持在安全的距离。 杭家六子还要留下来干活,秦烽正在纳闷,双方皆是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定下了涿玉君吃醋模式:无论男女——无差别扫射——管束夫人除此以外,夫人都是对的。 贺嫣:“啊……”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上辈子还是花花公子风流浪子呢,我还曾游戏花丛呢!!!” “这辈子是倒了血霉碰上杭澈,我两辈子没被人如此管束过,梁父管不了我,林昀管不住我,无良子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杭澈他凭什么!” 第17章 十七 阻出墙 回到雨前楼,已是夜半。 贺嫣以“开导小师弟”的名义,在杭澈的严密的视线下,大摇大摆地进了解惊雁的房间。 解惊雁速度快,先回到酒楼,已经趴在床上,枕头蒙着脑袋,看样子还在不忿。 贺嫣好笑地拉开被子,故作威严道:“起来”。 解惊雁在师长面前从不忤逆,之前没听贺嫣两次命令,他已经觉得自己不对,此刻乖顺地依言坐得笔直。 贺嫣给小师弟讲道理:“惊雁,有些规矩得忍。” 解惊雁脖子一下就梗起来了,到底还是愤怒:“明知那规矩没道理也要忍么?” 贺嫣:“从小到大,师父罚你的,师姐师兄训你的,都有道理么?” 解惊雁想也不想地点头:“都有道理。” 贺嫣当头一个爆粟子:“脑子坏了是不是?我好多次训你都是捉弄你,记打不记疼了?” 解惊雁还是点头:“你是师兄,自然是对的。” 贺嫣:“错!若我都是对的,你方才为何前两句话不听我的?若我犯错之时,因为我是你师兄,你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跟着我错么?” 解惊雁技巧地掠过了前半句,只回答了后半句:“我自然是跟着师兄的。” 贺嫣反问:“所以,你看,在你这里,师兄说的都是对的;那么那个严大人,在他那里,皇帝说的都是对的。你和他本质上都是‘是非不分’之人。你又凭什么指责他呢?” 解惊雁被反问地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嫣正以为自己教育成功了,解惊雁又冒了一句出来:“不一样,小师兄是为我好的,还有师父、大师姐和二师兄都是为我好的,我听你们的不会错。就算你们是错的,我和你们一是家人,无论如何也要站在一起。但那个姓严的,他平白抢别人的东西,还敢大言不惭,他就是错的!阴险狡诈蛮不讲理,凭什么让他得逞!” 说到后半段,又怒了,眼睛瞪得滚圆,杀气腾腾。 贺嫣头痛地当知心哥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替皇帝收地里的东西有什么错?” 这问题就深奥了,解惊雁被问的一时语塞。 一本书都写不明白的问题,贺嫣不是政治老师,也不想给小师弟上政治课,做师兄的只想把是非问题给小师弟捋清楚,于是捡突破口道:“方法不对,地里的东西,他可以自己打,但不能用抢。” 小师弟一点就通:“对,长安令又不是抢劫令,他凭什么用抢。” 贺嫣再引申:“为什么他不对,我们还要忍他?” 小师弟拧眉费劲的想。 贺嫣没办法用“量变决定质变”这种哲学理论给一个古代修真少年解释,费尽心思深入浅出地讲道理:“因为时候不到。” 小师弟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反问:“何时才到时候?” 贺嫣终于把问题绕到结论了:“等到能打服他的时候。” 小师弟:“……” 这才是他的小师兄嘛! 解惊雁转念一想,还是不对,又问:“既然如此,等着!我明儿就去打服他!不,我现在就去打他!” 贺嫣连忙按住小师弟:“你打服一个严朔,还会有新的长安使,打不尽的。” 小师弟怒目:“我可以毁了那枚长安令!” 贺嫣:“然后,还会有新的长安令。” 小师弟:“那我就毁了长安卫,灭了长安使……” 解惊雁之前之所以愤怒,正是因为他心地纯良有正义感,当一个问题绕了一圈最后的解决方式是要用屠杀这种不正义的方式解决……他自己都觉得不对。 他自己把自己噎住了,瞪着眼,又是气又是急。 贺嫣莞尔道:“发现不对了是不是?所以说时候未到,而且,长安卫和长安使是灭不掉的,只要皇帝一纸任命,千千万万的长安卫和长安使还会不断冒出来。” 解惊雁迷茫了:“那要何时才到那个时候呢?” 贺嫣故作高深道:“至少现在不是。” 贺嫣看解惊雁平静了不少,整个个呆愣愣的,觉得自己的教育成果不错,欣慰地起身走了两圈。 结果解惊雁一句话摧毁了他一晚上的口水:“我讨厌那个姓严的,别的道理我不管,我倒要看看,我和他,到底谁才不得好死!他给我等着!” 至此宣告贺嫣知心哥哥第一堂政治课教育失败。 贺嫣:“……” 古代的少年也很不好教育啊!并不比当年的问题少年梁耀好多少啊! 贺嫣在解惊雁房里赖了半个时辰,门外那个直挺挺站岗的身影就站了半个时辰。 他瞄了眼解惊雁的床。 解惊雁立刻摊开手脚,占满整张床,意思很明白:我可不敢留宿小师兄。 拉开房门,对面屋子里的烛光从对开的大门照过来,贺嫣被兜头一片阴影罩住。 在这之前,他并没觉得杭澈比他高,此刻发现自己竟然要微微抬眸才能找到杭澈阴影中眼睛。 阴影,背光,他看不清杭澈的表情,正因视力受限,其他的感观愈加灵敏,他清晰地感受到杭澈见到他开门那刻放松下来的气息。 贺嫣没头没脑地想:“他之前以为我不肯主动出来,很为难要如何请我共宿么?” 因为修的招魂术,贺嫣有些读心断意的神通,对神态想法感知比常人灵敏,所以他能够在短短的相处时间内把杭澈的同一种冷淡神情分成很多层次,并且还能比较准确的识别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此刻他就感觉到,杭澈见到他回来,按捺住了意外惊喜的情绪。 “他这样繃着,不累么?”贺嫣微微认命地叹口气:“回屋吧。” 夜已深,贺嫣中午有睡过,这会精神还好。 他坐在桌边瞅着烛火出神。 杭澈立在窗边望着他。 彼此安静地,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说话。 贺嫣忍不住,先道:“杭澈,咱们文明地谈一谈如何?” 杭澈听到“文明地谈一谈”时一愣,陡然站得更直了。 贺嫣没注意到杭澈这个肢体语言,他一肚子的问题要捋清楚,正在整理思路。 杭澈走到桌边,端正坐下,沉静地看着他。 贺嫣劈头盖脸就问:“你们杭家作为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涿玉君,你身为家主,不率先垂范就算了,怎还蛮不讲理呢?” 杭澈目光闪了闪,立刻知道了贺嫣控诉他蛮不讲理的是什么事:他一天之内,两次强行拉走贺嫣,一次是因为那个小姑娘,一次因为秦烽。 杭澈沉静垂眸,思索,很有一些好学生受教的样子,贺嫣正要欣慰,猛听杭澈死不悔改郑重道:“跟你讲道理没有用。” 贺嫣:“我不讲道理么?” 明明我这辈子很讲道理啊! 有什么线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比如他们相处才一日,杭澈凭什么断定跟他讲道理没有用? 他们很熟么? 而且这个结论很显然对如今的贺嫣不适用啊。 然而不等他深想,杭澈又道:“而且,我守夫道,你也守夫道,这很有道理,并没有错。” “夫道?”贺嫣迷茫,这跟夫道有什么关系?上午我勾搭小姑娘只是讲讲话,好吧,是搭讪,但那个不过分,他本心上并没有想做什么;然后晚上他和秦烽讲的都是正经事,哪里错了? 贺嫣很聪明,记忆力也好,猛然想到他最后问秦烽的那句话,再一联系秦烽也是闯关之人,他终于有点转过来了——合着杭澈那会强拉他走是不仅吃他勾搭女子的醋,开始也吃他与男子的醋了? “……”贺嫣惊讶地张张口,缓缓道:“你——不是吧?” 杭澈显然知道贺嫣指的是什么,他坦率地承认:“是。” 杭澈理所当然坦率的态度,让贺嫣更加震惊了:这种乱吃飞醋,这种不讲道理地打翻醋坛子,以及这种蛮不讲理横加管束配偶的大男子主义,是很光彩的事么?他怎么可以承认的如此坦率?! 脸皮呢! 读书人的斯文呢! 贺嫣深深地被“冰清玉洁”的涿玉君震撼了,他沉沉地问:“涿玉君,我想问个问题。” 杭澈端庄道:“问。” 贺嫣:“管束夫人如此严密,是你们杭家家法?” 杭澈沉默不语,半晌摇了摇头。 贺嫣莫名觉得那摇头的姿态,竟很有些沧桑心酸之感。 贺嫣眨眨眼,接着问:“那么世传杭家代代专情,都是这种互相管束的专情法?” 杭澈垂下眼眸,神色有些黯然:“其他人不必如此。” 贺嫣脑袋转了很多圈才明白,所谓其他人不必如此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只有他贺嫣最水性杨花,才导致他杭澈要严防死守红杏出墙么! 呸呸呸,贺嫣暗骂自己——一激动,把自己给骂进去了! 贺嫣又问:“那杭家代代伉俪情深呢?也是这种严防死守做出来的情深?” 杭澈连头都微微垂下去,看起来更加黯然了:“其他人也不必如此。” 其他杭家夫妻是真的伉俪情深、你侬我侬、白头偕老,只有他明明是堂堂正正应帖娶妻,反而落个强娶的说法,夫人不爱他,他只是单相思而已…… 而且,他还惊世骇俗地娶了男夫人,自我绝了后,更可怜的是,因为夫人总想出墙,他还要悲凉地既防女子又防男子——比起代代夫妻情深的杭家前辈,涿玉君在这方面真是给祖宗丢尽了脸…… 第18章 十八 处女杭 贺嫣能识别杭澈的一些情绪,不过仅限于一些,再多的他对那种冷脸也无能为力了。 招魂术能问人思想,招魂人可以问出比自己修为低,心志不坚之人的思想;一旦对上修为高于自己且心志坚定之人,便有风险;尤其碰到修为碾压自己且心志极其坚定之人,将十分凶险。 后两种情况,不是没有铤而走险成功的可能,但也有可能被对方抵抗遭受反噬。 鉴于之前在“人面不知何处去”中已试出杭澈修为不在他之下,而杭澈又是那种心志坚定之人,贺嫣不能贸然对杭澈用招魂术。 眼下来看,贺嫣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弄明白的事。 除了那若有似无一点点故人之感之外。 有很多问题,当面问就可以了。 贺嫣看杭澈微微低着头有些黯然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他方才笔挺站岗毫不退让的气势上哪去了。 贺嫣换个不那么黯然的话题:“今天谢谢你。” 谢的是杭澈在严朔面前的表态。 或许因他们二人皆是心思剔透之人,沟通起来特别顺畅,不需要贺嫣说太明白,杭澈一听便懂,他淡淡道:“为夫应该的。” 贺嫣无语:“……你能不能不要‘为夫’这么自称?” 杭澈认真地思索片刻,断然拒绝他:“不能。” 杭澈各式拒绝手法,沉默的、直白的,贺嫣短短两天内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现在束手无策干瞪眼,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些事情,对方不让步,只好自己让步了。 但凡有把握打得过杭澈,他早靠武力值压制了。 想到此刻自己正在感谢对方,贺嫣告诉自己要冷静,吐出一口长气,道:“长安令,一直是凡界和修真界努力维持的太平底线。严朔是长安使,逆他如逆皇帝,你今日的表态,不担心搭上整个杭家么?” 杭澈语气淡淡的,有气定神闲的从容:“眼下时局,严朔不会与杭家为敌,更不会树敌于无良谷。今日无论我说不说话,他都会息事宁人。你不必谢我,也无需担心杭家。” 你看,杭澈这样接话,又要聊不下去了…… 贺嫣已经摸出点跟杭澈说话的套路,他一肚子的问题没理清楚,自顾自地另起话题,毫无铺垫就道:“你知道魂刃?” 魂刃,他用招魂术引火多年炼就而成,只有无良谷里的人知道,谷外他从未用过。方才杀噬魂妖时,他要取刃,被杭澈中途阻断。 杭澈坦诚摇头:“我猜想你要用动用某种仙术,并不知有魂刃。” 贺嫣:“……” 所以我刚才自己暴露了魂刃? 杭澈似乎并无发现别人秘密的快意,反而深沉道:“你所修仙术并非常术,不到万不得已,慎出手为妥。” 贺嫣并不意外杭澈有所觉,他与杭澈有过交手,以杭家的涉猎,知道禁术并不奇怪,他不以为意道:“哦,涿玉君何意?” 杭澈道:“‘人面不知何处去’之威力非常,阵术诡秘,必定用了非常之术。” 贺嫣挑眉,等杭澈揭底牌。 杭澈毫不回避地道:“招魂术。” 贺嫣想:他果然是知道的。 既已知,贺嫣也不打算遮掩:“你当时压制我出魂刃,是担心被人看到,引人非议?” 杭澈:“杭家不会非议你,暗处还有他人。” 贺嫣:“秦烽?” 杭澈目光一冷,似乎不愿多提此人:“不止。” 贺嫣:“你知道还有其他人?” 杭澈:“猜测。” 贺嫣心中一惊:杭澈也猜到了。 贺嫣能猜到有其他人跟着,是因为他熟知食魂类生灵习性,那只噬魂妖出现在凡界,且长期徘徊不去,又很有频率地出手,很可能受人操纵,操纵之人不会离噬魂妖太远,很可能就在暗处。 那么杭澈是如何猜到的? 贺嫣挑了个切入口,问:“那个孟瑶,你怎么看?” 杭澈沉默不语,拒绝回答。 贺嫣:“……” 涿玉君,你这样公私不分是不可以的! 贺嫣只好解释:“她印台隐黑,在她三步之内,魂刃有震。” “魂刃提示她身上有数魂。” “只有一个可能,他修了与招魂有关的术,吸了别人的魂。” 他连说几句,见杭澈听得认真却不言语,他便故意停下来。 杭澈等了片刻,不见后续,询问地望进贺嫣眼里。 见贺嫣坏笑着等他说话,他只好无比配合地问出了贺嫣最希望一个听众该问的话:“她为何去寻噬魂妖?” 贺嫣满意地继续显示自己专长:“一个人去寻噬魂妖这种高品阶的凶煞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握噬魂妖。二是噬魂妖身上有想得到的东西,比如内丹。” “以她的修为,绝无可能降服噬魂妖气,否则也不会被噬魂妖吃掉。” “一定有什么影响了她的判断。” 杭澈适时配合夫人,接话道:“她没想到食魂兽进阶了。” 对头!贺嫣眼一亮,又想到一块去了。 俗话说酒逢知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杭澈虽然不会聊天,但思路和贺嫣简直神同步,这让贺嫣觉得十分舒服,他洋洋洒洒地道:“雨前镇之前的死者,每一个都是先被吃了两魂再自杀灭掉生魂,这十分符合食魂兽一次只能食生人二魂的特点。孟瑶一开始基于这个判断来雨前镇,她胸有成竹的去落虎坡,没想到食魂兽竟进阶成了食魂煞,她措手不及,丧命妖口。” 杭澈微微点头。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他们都意识到,这整个逻辑还缺少一环。 贺嫣和杭澈交换眼神,两人同时眯了眯眼,蓦地,那个疑团乍现,两人异口同声道:“孟瑶。” “孟瑶。” 对,问题就在孟瑶。 雨前镇闹鬼一事,为何最先来的是孟瑶? 孟瑶的修为最多筑基后期,加上她带的两个筑基初期的男修士,要拿下一个已经吃了数条人命的食魂兽无异虎口拨牙,基本没有胜算。 只有一个可能,孟瑶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可以驯服食魂兽。 贺嫣沉吟道:“其实,食魂类生灵,也是可以驯养的。” 杭澈显出一丝吃惊的神情:“孟瑶驯养食魂兽?” 贺嫣一开始也推测是这样,他立刻就否定了这种猜测:“若是她驯养的,她怎会不知食魂兽进阶一事?而且作为饲主不可能轻易被自己驯养的反噬。” 他思路转的飞快,眸光流转,说到关键处,不自觉停下来,双眼发亮地望着杭澈。 杭澈配合地替他把猜测说出来:“真正的饲主是她的主子。” 贺嫣叹道:“这样就合理了。她只是替主子办事,按她以前的经验此次来拿食魂兽并不难办,他没想到食魂兽进阶了。” “他的主子派她来,背后不知什么用心。” “噬魂妖吃的魂越多,内丹便越强大,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主子其实是派她来送死的,正好还可以杀人灭口,她主子要的是噬魂妖的内丹!” 贺嫣说的兴奋,有些口渴,正想喝水,手边就送来一杯,他顺手接过来,一口灌完,唇边洇出湿湿的水光。 杭澈目光顺着他杯子,到他的唇,最后轻轻地停在他沾了水珠的唇边,静默片刻,一脸正派地别开了脸。 贺嫣抿了抿嘴唇,接着道:“还有一件说不通,你家六子在镇上住了几日,她主子想必也是修真之人,不可能不认得杭家儒装,他难道不怕这种时候出手,杭家会半途插手多管闲事吗?” 说到杭家,便想听听杭澈的意见,贺嫣停了片刻,不见杭澈回应,有些不高兴地追问道:“你说她为何非要挑此日出手呢?” 杭澈垂眸不看他,沉沉道:“时机正好。” 贺嫣抚掌称是,道:“我看过,那只噬魂妖是初进阶的幼妖,它越长大越难控制,所以饲主是想在它初成妖时送上几条生人魂喂下,待孟瑶三人一死,饲主便出来收噬魂妖的内丹。” “所以这日子没得选,今日便是它初成妖之日。” 贺嫣思路飞快,联想到之前,问道:“你着急今日赶到雨前镇也是为此?” 杭澈不置可否。 贺嫣目光晃过杯子,方才一杯不够,他说的太多,又渴了。 正想动手倒水,又一杯递过来。 再次仰头喝完,他杯子还未落下,便问道:“饲主会不会是严朔?” 杭澈看向他挂着水珠的唇边,手指在暗处蜷了蜷,有点像抹干的手势,他克制地错开目光,道:“不是。” 贺嫣也觉得不是,道:“严朔用抢就可以了,何必费事自己亲自养。” 贺嫣望着他问:“那是谁呢?” 杭澈目光从左边飘到右边,仍不看他:“目前不得而知。” 贺嫣感到手上握着的杯子轻轻受力,他前世享乐十分习惯别人替他端茶倒水的服侍,惯性地松开杯子。 才想到,眼下端茶倒水的人是涿玉君,便低头去看。 见杭澈把青花杯准确无误地安放在原来的位置,还把杯沿的水渍仔细地抹干了。 贺嫣哽了一下,蹦出一个问题:“杭澈,你是不是处女座?” 杭澈直接无视了他跨时代的问题,目光划过他的唇角,脸一偏,再也不看他,背对他道:“晚了,睡吧。” 这么一说,贺嫣也觉得累了。 杭澈仍给门窗皆下了墨符,比中午稍好些,墙免遭了毒手。 贺嫣睡床,杭澈睡榻。 贺嫣沾床就睡,将睡未睡之间,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窗边榻上的杭澈。 月色透过窗纸落进屋里,霜华满室。 杭澈静静地卧在朦胧的月光下,一身青白与月色相近。 贺嫣这辈子看了不少书,他入睡前忽然想到一句:君子如月,清泽流霜。 新婚第一夜,没有鸡飞狗跳,贺嫣睡得无比安稳。 第19章 十九 白龙马 翌日,晴天。 贺嫣卧在白龙马上百无聊赖。 之前还有人陪他说话,就是杭家六子那几个小正经。 他逗逗这个,弄弄那个,看到六子一个一个被他逗得想笑不敢笑,憋红了脸害怕涿玉君的样子,他好几次拍着马背笑得差点仰翻。 一开始杭家六子忌惮涿玉君,个个噤若寒蝉,直到贺嫣拍着胸脯再三保证“有我在涿玉君一定不会惩治你们”,六子才试探着一言一语渐渐说开。 前面半日,六子加上他,贺嫣胡诌海吹,欢歌笑语一路,旅游也算是鸟语花香。 尤其贺嫣看到杭澈忍耐六子非杭氏风格的轻微聒噪画风,板着脸强迫自己看不见听不见时,贺嫣更笑疼了肚子。 他千方百计地讲笑话,乐呵呵地还没讲完通常自己就乐不可支地先笑开,以此来掩盖他其实是在笑涿玉君… 俗话又说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好时光只进行了半日,过午之后,杭家六子被涿玉君遣回杭家书院。 没有任何理由地被遣回了杭家书院。 贺嫣腹诽:涿玉君真的是越来越公私不分了。 解惊雁上午以人多太闹为由,一路高飞高走不知何处;下午以人少尴尬为由,东飘西荡不肯靠近。 嘴长在小师弟身上,横竖都是他有理! 什么是双重标准?还有比小师弟更不要脸的双标吗? 贺嫣硬是轻功不如解惊雁,否则,早把人捉来打屁股了。 自从他被强娶之后,小师弟胳膊肘往外拐得就差欺师灭兄,种种迹像表明,自家的小师弟居然更帮着才认的小师哥。 贺嫣恨恨: 别人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他无谷是“嫁出去的师兄,泼出去的小师弟!” 还有比他家小师弟更不靠谱的么! 贺嫣歪在马背上嘀咕,还是他师父贴心。 天知道,当他看到第一笔嫁妆是“灵驹”时,差点就要哭着鼻子要去抱师父大腿了。 只有贺嫣知道:师父送的不止是马,更是满满的深思熟虑的师父爱啊! 对贺嫣而言,真的,没有比灵驹更实在的礼物了:一来,贺嫣精修的是招魂术,重在念力而疏于外功,尤其不喜练跑腿的轻功,所以贺嫣的脚程不算快,以至于每每想要教训小师弟,连人家衣角都摸不到。 白龙马跑起来,速度让普通的修士望尘莫及,实乃千里良驹,没有比这更好的代步工具了。 二来,贺嫣的仙器是魂刃,“刃”者,匕首,乃短小的刀。“短小”两个真相了,还需要多说么? 自从贺嫣炼了魂刃为仙器,御剑基本等于妄想。你想啊,御着短小的魂刃上天,看看别人“脚踩长剑”“背卧大刀”的风姿气概,再看看自己两只脚掂在一起缩成一团的猥琐形象,还不如一脚踩进虚空,英勇就义来得飒爽。 三来,有了白龙马,行程就由不得杭澈决定了。你杭澈再能耐,能拉着人一起御剑,还是拉着人带一匹马一起御剑么? 白龙马的存在直接决定了,涿玉君娶夫人进门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牵着嫁妆马把夫人娶回家。 无良子送出白龙马,一举三得,用心之深,令贺嫣深深折服、感动。 白龙马两侧挂着四坛酒,两坛仙人醉,两坛雨前镇的农家酒,贺嫣伸手,拍拍一侧的酒坛,听着饱满的回声,满意地笑道:“小师弟。” 不需要多大的声音,贺惊雁在师兄叫他的时候,很乖地自远处飞回,还捧回一小堆山果。 贺嫣挑肥拣瘦道:“师兄想喝酒了,山果配酒不够味,你给我打只野鸡来。” 解惊雁“哦”了一声,道:“是不是还要烤好?” 贺嫣得寸进尺道:“记得洒点孜然。” 解惊雁道:“我做的不好吃,还不如我到城里去给你买呢,想吃哪一家的?” 贺嫣还真敢提:“香清楼的扒鸡,醉风阁的女儿红,还有前门铺子的桂花糕,都给我来双份。” 解惊雁又“哦”了一声,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师兄面前逆来顺受,他出发前转到杭澈面前问:“小师哥,你要什么?” 杭澈道:“我不必了,夫人已经叫了双份。” 贺嫣:“……” 他大喊:“双份我是准备午饭吃一份,夜宵吃一份的啊。” 然而,涿玉君已经选择性的听不见了,而泼出去的小师弟领会了小师哥的意思,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得无影无踪了。 贺嫣就着仰天而卧的姿势,百无聊赖伸手拍了拍马脖子,懒洋洋地道:“白龙马,还是你好,你跟着我任劳任怨,三爷爷甚是感动,请你吃两颗山果。” 白龙马跑起时奋蹄如电,在主人面前性子却温顺,被贺嫣奖了两颗山果,竟然眨巴着一双大马眼,欢快地甩起马尾。 贺嫣开心地笑了起来,拍着马脖子道:“好马儿,好马儿。” 他们这边一人一马相处甚欢,与前面一路徐徐而行不言不语的杭澈形成鲜明对比。 贺嫣忽然意识到,杭澈一路上连口水都没喝。 要不要给他两颗山果? 想法刚冒出来,贺嫣已经不打招呼的抛出去了。 男人嘛,没必要扭扭捏捏,抛开杭澈非要娶他一事不谈,贺嫣十分客观地评价,杭澈聪明坚忍,修为高绝,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若是组团夜猎,相信是极其优质的队友,首选的合作伙伴。 杭澈不必回头,一伸手,接住了两颗山果,然后缓缓地回身,注视贺嫣。 贺嫣只向他意思性地招呼了一眼,就像男人之间互相递根烟那样平常的表情。 他目光放远,望进天空深遂的幽蓝里,他想,是不是穿过这个世界的大气层,就可以回到现代的北京? 林昀,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 林昀从小都是三好学生,月考期考,次次都是年级第一。自林昀十四岁到梁家起,便开始了他被对比的恶梦。 父亲老师同学朋友,一个一个都跟他提,“你怎不跟林昀多学学呢”“你看林昀多棒”“你们真的是一家人么”…… 烦不甚烦。 在林昀没进梁家之前,他并没觉得自己多差,虽然不算特别拔尖,但好歹也是常年混迹实验班的孩子。林昀就像一个恶梦,让他在家里,在学校,都被小看。 尤其家里,梁爸对林昀比对他这个亲儿子还亲,无论他做什么,梁父的评价都是“你跟昀儿多学学”。 昀儿?叫得多亲,梁致远先生,你看看,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是没有怀疑过林昀会不会是梁总的私生子,梁耀收集了林昀的头发送去验DNA,出来的结果是没有办点血缘关系。 这更让梁耀不解和愤怒,梁总,你是太嫌弃你儿子,找个完全不同基因的人来气你亲儿子么? 这样的开始,那时的梁耀没有任何理由与林昀好好相处,注定了他会激烈对抗和百般厌恶。 并且,林昀越优秀,梁耀越厌恶他。 有一次,考前临时抱佛脚,他早饭时一边塞东西一边背诗。 背错了两句,他自己并不知道。 当时他和林昀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对面无言的地步,他当林昀是空气,林昀当他是摆设,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甚至一周一月都没有一次对话。 那天林昀破天荒地开了口,是纠正了他背错的诗。 少年的敏感,伴随着脆弱的自尊,他觉得被人驳了面子,骂林昀“自以为是”“显摆”“多管闲事”“讨厌”,愤怒地砸了碗又摔了门,一桌的早饭,被怒火殃及,他和林昀都饿了肚子。 然而,这件当时看起来火气很大的事,却成为前世梁耀少数几件肯承认林昀好的事。 因为林昀纠正他的那首诗,后来高考语文考到了。 倘若没有那两分,他将与京师大学失之交臂。 他前世的狐朋狗友一定不敢相信,曾经的纨绔梁少到这一世,居然也喜欢上了诗书,把无良谷为数不多的书籍记载看了个遍。虽然还养不出林昀那一身腹有诗书气自华,但好歹不是胸无点墨的浪子。 思绪回来,这个世界的秋风吹醒了贺嫣的记忆,林昀已经不和他在一个世界。 而他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让他像“讨厌”林昀那样去激烈的对待了。 他身边的人是——贺嫣左右望望——小师弟早不知飞到哪一程——他身边最近的人,是杭澈。 马儿跑得很稳,小风惬意,却无法吹散心中浓重的愧疚和思念,他苦中作乐地想:此刻,此情,此景,应当有歌。 他不知不觉地哼起想不起叫什么名儿的调子。 曲调时而慵懒时而昂扬,有一股公子哥的漫不经心,又透着清狂的男子气概,在山道上穿透林木,送进清凉的山涧。 白龙马“哒哒哒”地走着,温顺地甩着尾巴。 牵着白龙马的杭澈侧耳听着,低着头,一口一口,就着调子,极有涵养地吃完了两颗山果。 有那么一刹,他嘴唇动了动,不知是想跟着唱还是要说什么,到底没启唇,无声地咽下了一串拂面而来的山风。 第20章 二十 杭遥弦 那天解惊雁带回贺嫣点的酒食,一式两份。 杭澈在贺嫣强烈抗议的目光之下,很自觉地取走“夫人为夫君点的那一份”。 涿玉君从容不近,若贺嫣再计较,反倒显得他小气。 两人,一人一坛女儿红,就着山风喝完。 作为泼出去的小师弟,解惊雁自觉避得远远地,坐在高高的树冠上,眺望远方,啃鸡腿。 贺嫣不着急赶路,把千里白龙马当驴子用,晃晃悠悠逛山景,一连几日皆歇在山里。 三人皆是修士,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 只是山水再美,草木再盛,看得多了,难免兴致缺缺,贺嫣开始有点想进城去瞧瞧热闹了。 这日他又得寸进尺地支使小师弟给他摘一种野莓,据他说是几年前路过此处在某个山涧发现有,酸甜可口到数年难忘。 因为实在无聊,贺嫣渐渐地也会跟杭澈聊几句。 这会小师弟又走远了,他无聊至极,唤了一声 “哎。” 前面笔挺的背影僵了一下,缓缓回头来看他。 贺嫣招呼完之后,才意识到他还没有想好话题呢,跟涿玉君这种话题杀手聊天,没准备十个八个话题,根本说不起来。 他正东拉西扯地想,忽听杭澈难得主动先说,“你可以叫我遥弦”。 “遥弦?”好像很耳熟,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杭澈目光微微有些黯淡。 表字是长辈对小辈、同辈好友之间、夫妻之间用的称呼。 杭家能叫杭澈“遥弦”的人,只剩下一个春信君,然而春信君不讲究那些,都是直呼“杭澈”。之外,唯一有资格叫杭澈表字的人,只剩下他的夫人。 身为夫人的贺嫣对杭澈的表字却无丝毫兴趣。 贺嫣在无良谷曾多次看过有关于杭澈的记载,基于前世高考背诗人作者生平时,被那些“表字”“小字”“号”“别号”坑害得太苦,记住一个人的名儿能对上号就行了呗,费事记同一个人的那么多称呼做甚? 前世他尚且不肯好好记,这一世更不可能去默记书卷里未曾谋面之人的各种称呼。 在见到杭澈之前,他能记住未曾谋面的杭澈的大名且记住涿玉君这个称号,已属不易,根本不可能还去记什么“表字”。 又不是娶媳妇要算八字查家谱,何必记得要清清楚楚呢。 他脑袋开了一阵小差,便没有回应杭澈。 杭澈等了半晌,不见回音,无声地走近两步。 距离一近,贺嫣便闻到了山风吹来的杭澈身上那股梅墨之香,他是仰卧在马背上的,寻着香味,一偏头,落进了一双墨黑的眼瞳里。 杭澈瞳色很深,眼波很清,像浓稠上好的墨汁,落在清水里凝着都不散开的那种。 这样的眼,很配杭澈那一手成名的“织墨”。 极黑的眼配上清澈的眼波,强烈的对比,反衬得那黑无比干净。 这是贺嫣见过最干净的黑色。 一怔之后,贺嫣收回目光,望向天空,架起了腿,摆出一个高难度的姿势。 这个姿势最大的好处是——不必与谁对视。 成年人之间,尤其是两个成年男人之间,很少长久地对视,除非对方是仇人或情人,就算是好兄弟这样对视也很怪。 太怪了,贺嫣脑子里挥不掉杭澈方才的眼神。 专注、平静、执着而深邃,从他们相见第一眼开始,就是这种眼神。而且随着他们越来越熟,杭澈越来越不掩饰看他的目光。 他知道,杭澈看别人不是这样的,杭澈看谁都是蜻蜓点水不曾注目过。 白龙马被杭澈唤停,杭澈停在他的旁边。 贺嫣:“……” 他是一定要我叫一声给他听听么? 他前世给那些多情的女子,叫过很多有情趣的昵称,以他风流场上的本事,别说叫一声表字,他可以不经思考且不重样叫出一串能让杭澈脸红心跳的称呼。 然而,眼下,他断然是叫不出来的。 贺嫣问:“那是你的字?” 杭澈答:“嗯。” 贺嫣故意把两个字拆开:“遥字好懂,弦是琴的弦,还是弦月的弦?” 杭澈:“弦月。” 贺嫣也认为是弦月。 遥弦,遥远的弦月——月缺未满,那种不可得、不圆满、克制禁欲、拒人千里的气质,遥弦两个字,再贴切不过。 起得如此贴切,倒不像是长辈的手笔了。 贺嫣又问:“谁起的?” 杭澈道:“自己。” 贺嫣很没同情心地笑了:世传春信君行事不羁,竟不羁到懒得给后辈起字。 涿玉君比他这个捡来的孤儿还要可怜啊。 知道了表字的由来后,贺嫣更加不肯叫了。 气氛有些微的粘稠,适合追根究底再拷问点其他同一类的问题,贺嫣拐了个弯,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你非要娶我呢? 不必说的太明白,双方都是聪明人,点到既懂。 杭澈道:“我已答过。” 可是你说的那个答案,我认为不够有说服力啊,贺嫣想,自顾自道:“听说你在万家酒楼等了一个月,你是在等什么呢?” “你说非娶我不可,唉,‘娶’这个字真的很让人不舒服啊。”贺嫣懊恼地清了清嗓子,“既非我不可,为何空等一个月?” 杭澈僵了僵,半晌才道:“你很聪明,真的猜不到么?” 贺嫣道:“你给的提示不够多啊,我再聪明,也解不出题干不全的题吧,涿玉君。” 杭澈旋身,执缰牵起了马。 太阳半边落下远山,又走过一段无声的路,贺嫣忽然意识到解惊雁走开太久了,唤道:“小师弟。” 空空的山林久久回荡他的声音,却无人回应。 再唤:“惊雁?” 仍是无人回应。 贺嫣一骨碌跳下马背。 迎面差点撞上闻声过来的杭澈。 险险站直,贺嫣有些急促地道:“我小师弟呢?” 杭澈默默收回要扶他的手,道:“我去找。” 贺嫣已经冷静下来:“不必,他没危险,他身上无良谷的信号危急时刻会自动发出,他轻功好,兴许不知道飞哪里玩得忘记时间。他一刻钟脚程能到达的范围太大,大海捞针,不如原地等他。” 隔了一会,听到远远有诡异的不连贯的金属破空之声。 贺嫣和杭澈警觉对视,一下都站直了。 那不是普通金属能划出来的声音,他俩不约而同道:“长安令!” 贺嫣面有豫色:“长安令出现,说明严朔就在附近。我知道为何惊雁突然跑远了!他很可能远远看到了严朔,以他对严朔的厌恶,一定会去为难严朔。” 杭澈放下缰绳道:“我去吧。” 贺嫣沉思道:“不必,我和他说过利害,惊雁一向听话,这一回他会有分寸的。作为师兄,我要相信他。而且,你听方才的声音,是不是有点怪?” 杭澈点头:“不连贯,似有两声。” 贺嫣:“对,第一声短促,第二声绵长。以惊雁的速度,半空中截住发出的长安令,再借助飞速抛到远方,易如反掌。” 解惊雁虽然修为高,但毕竟才十九岁,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他们二人还是担心解惊雁会被耍诈吃亏。 杭澈动了动,像是要动身。 贺嫣“哎”的一声,叫住他,想了想,道:“以惊雁的修为,严朔奈何不了他。惊雁讲道理,做事有分寸的。你若出现,问题会扩大到杭家和长安卫;我若出现,便更坐实了无良谷故意所为,皆是不妥。惊雁脾气其实挺好,他心里难得有点怒气,发出来也好,这几日他一直闷闷不乐,一会回来估计会笑了。这事儿其实是他俩之间私人恩怨,小师弟在自己的事上,有主见得很,恐怕不喜欢我们插手。” 杭澈收了去势,走到贺嫣身边。 贺嫣挑了石头坐下:“这里离城不远,人烟密集之处阳气重,按说不会有厉害的邪祟妖怪。严朔不是省油的灯,他长安令一出必有高阶邪祟。听动静传来的之处,是我们之前走过的地方,同一个地方,为何严朔遇到了高阶邪祟,而我们没有?” 杭澈没有用言语回答他,只是微微松开一身内敛的灵力。 不必多说,贺嫣立刻懂了。 因为有他和杭澈在。 食魂类生灵,是邪祟里最智慧的生灵。它们当中除了特别强大的之外,对贺嫣这身精澄的招魂灵力,有天然的臣服和畏惧,会生物本能地避开。 而其他生灵,大约是因为惧怕杭澈那一身可怕的杀气,不敢靠近罢。 方才杭澈微微放出的灵力,有浓重的杀气,贺嫣一闻便知,道:“你手上沾了很重的杀业。” 杭澈淡然:“嗯。” 贺嫣:“你我同龄,二十四年岁月中减去不更事的年纪,剩下才几年,够你杀多少邪祟?” 杭澈无声地偏开头。 贺嫣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烦闷,他微微蹙了眉道:“世传你已晋金丹中期?” 杭澈不置可否。 贺嫣略一计算:杭澈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这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本身就是异象,就算杭澈天资聪颖再加上勤学苦练名师指导,要想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仍是有点痴人说梦。 不是他贺嫣自吹自擂,他对比过百年间的青年高手榜,二十四岁能晋金丹初期的修士,已屈指可数;而到金丹中期的修士,百年间,史载的只有五十多年前那位大能。 他这辈子投了个“根骨清奇”的好胎,遇到了无良子这样当世的大能师父,又改了上辈子游手好闲的毛病勤学苦练,两辈子的智慧、经验和幸运加起来,也才堪堪晋金丹中期。 这种奇遇不可复制,那么,杭澈又是凭借什么二十四岁晋金丹中期呢? 按正常修炼进程,几无可能。 必是用了非常之法。 贺嫣的眉不自觉地又蹙了蹙,那股烦闷又重了些。 第21章 二十一 松竹阁 是何非常之法呢。 灌丹药?丹药那种强提的境界内里必然空虚无力,绝不可能有杭澈那般强硬的能生生勒死噬魂妖的力气。 借灵宝?杭澈不出仙器,打架赤手空拳只凭织墨。织墨的载体是墨,墨是液体,无毒无灵。以杭澈处女座的风格,估计会用上好的贡墨,但那墨绝对不是什么灵宝。修真界,除了杭家文绉绉地舞文弄墨,根本就没有人把墨石放在眼里,从无人炼墨石材质的灵宝。 贺嫣再结合自己对比分析:第一,比“根骨清奇”,杭澈天资绝不弱于自己;第二,比名师,春信君既能临危出山又保得杭家在风雨飘摇中几十年不倒,而且辈分比无良子高,境界不见得会比无良子低;第三,比勤奋,看涿玉君日日修身自省的变态勤奋,这修真界也是没谁了。第四,两辈子的经验智慧…… 贺嫣想,他前世今世脑子都挺好使,杭澈再早慧,也不可能比得过他两世为人。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杭澈也是穿…… 打住! 贺嫣叫停自己脱缰的思维:你当穿越是想穿就能穿的! 不然,是重生? 再次打住! 梁少我当年的唯物主义都白学了么,若重生是为寻旧爱还是复仇?跟我都没关系,找我一个穿越来的过客根本说不通嘛! 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杭澈用了极其变态的方法。 惊世绝学么?杭家家学正统,所专之术修真界闻名,从未听说有剑走偏锋之术,几代杭家能者从未出妖邪另类之人,杭澈作为一家之主,肩负传承之责,断不可能另学他术。 贺嫣并指一捻,招回了方才杭澈散开的那一点点杀气,陡然明白了—— 不是另辟蹊径,而是一条大道走到黑。 世上没有捷径,哪怕是他这种带了两世经验的金手指,若今世不刻苦修炼,也不会有今日的修为。 贺嫣分析再三,只能得出一条结论:杭澈是走了一条铁血的大路——惨绝人寰的刻苦修练,浴火重生的生死考验,修练打怪,打怪修练,杭澈的境界是踩着凶邪的血进阶的。 这所有人都知道的大路,方向最正确,同时也是最艰难的路。 贺嫣稍稍想象:小小年纪的杭澈,没日没夜的修练,小人儿个头尚不及幼祟,就要单枪匹马上杀场,做刀口舔血的勾当。 光是想想一个粉嫩小儿嫩拳短腿,直面恐怖噬血的饕餮邪祟,那画面实在……太残忍也太血腥。 听说杭澈自小父母双亡,上面能管他的只有一个春信君,那春信君出了名的老顽童,应当不是严师,大抵做不出虐待儿童丧失人性的事。 贺嫣暗自“啧啧”两声,基本确定,杭澈——彻头彻尾就是个自虐的主。 虽说修炼无坦途,但把自己逼得比苦行僧还苦也是绝无仅有了。 为境界高点么,拼命自虐到那种程度,何必呢? 修真界上千年无人飞升,难不成杭澈竟想飞升不成? 万中无一的事,再渺茫,还是有那一线希望的,毕竟传说曾经是有人飞升成功的。 然而贺嫣立刻唾弃地否绝了:倘若杭澈想要的是飞升,那就别儿女情长,东隅和桑榆都想要,媳妇飞升两手抓,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段时间的相处,加上他识人断意的神通,贺嫣原以为自己多少能懂些杭澈的,眼下看来,他是越来越不懂了。 两相无言地等了一会,解惊雁回来了。 不是凯旋而归,而是垂头丧气。 贺嫣眼尖,看到解惊雁袍角少了一块,他指着裂帛处道:“你输了?” 解惊雁把脑袋埋到马肚子上,闷声道:“没。” 贺嫣:“那为何?” 解惊雁郁闷地趴在白龙马肚子:“我截了他的长安令,原以为抛出长安令,他必定会去追,没想到他竟不管长安令,趁我减速要看他好戏时偷割我衣袍。” 这哪是正经的敌对嘛,贺嫣有些好笑:“你们这梁子越结越大了……” 解惊雁怒目:“姓严的无耻至极阴险狡诈,今日他割我衣袍一寸,来日我撕他一尺!” 贺嫣笑不出来了,小师弟的情绪有些不对,他郑重了语气道:“你年纪小,江湖经验不足,那位严大人老辣得很,你以后见着他还是远避为妥,否则不知何时又着了他的道。” “严朔为人寸利必得,他舍追长安令而选择戏弄你,背后居心叵测,惊雁,你少惹他为妙。” 解惊雁怒目圆瞪:“他无非就是要我难受。想让我不得好死?休想!” 贺嫣:“……” 小师弟拗起来,根本听不进劝啊…… 这晚,三人一马不再风餐露宿,进了凌城,住进了最大的一家酒楼。 酒足饭饱之后,贺嫣领着仍旧一脸郁闷的小师弟大摇大摆地上街。 大晚上,宵禁已启,能有什么乐子? 不外乎宵禁也禁不了的花街柳巷。 找这种乐子,当着杭澈的面,必然是休想,他心思百转地在街上兜圈子,青楼在东坊,他偏偏打幌子往西坊走。 三个大男人,月黑风高的夜里,两前一后步履无声在走在大街上,情形很是诡异。 半路,飞檐走壁的解惊雁惊居高临下地瞥到几条街巷外隐蔽街角一袭降紫衣袍,他目光一寒,扔下一句“小师兄,我不去玩了”,闪身不见。 贺嫣高度怀疑小师弟是受了杭澈贿赂,恨恨地得想揍人。 几条街巷于解惊雁而言只要一个起落,他追着那抹降紫袍角拐了一个弯,把那身着降紫武袍之人逼停在巷角。 他怒喝道:“姓严的,你又想做什么坏事?!” 降紫衣袍的人回身,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穿着长安使专属的降紫武袍,背影步态又和严朔有八分相像,再明白不过——这是金蝉脱壳调虎离山之计。 解惊雁惊悟自己被骗了,怒道:“姓严的在哪里?” 那陌生人回道:“严大人命小人传话给解公子,‘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这是拿准了解惊雁不会为难其他人,借别人的口来奚落解惊雁! 解惊雁当即火冒三丈! 解惊雁在父兄面前温顺,看起来无害,却十分嫉恶如仇,拗起来八头大马都拉不回来。 他被严朔戏弄,又被糊弄,还落了一句嘲讽,愤怒得气血都要倒流。 这种时候,无良谷教养的素养显现出来了,十九岁的解惊雁在怒极之时没有气急败坏,相反,他冷静地回到第一眼瞧见那袭紫袍的所在的巷子,敛起气息,枯坐屋顶,守株待兔。 解惊雁坐如雕塑,在那屋顶守了一夜。 他算准了严朔既要进去,就要出来,出入通道定然仅此一条,这处定然是很要紧之地,否则严朔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引开他。 撒网捕鹰——严朔,你休想跑掉。 少了小师弟的一票,贺嫣已经对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方式进入青楼不抱希望。 干脆不再兜圈子,掉转方向往东,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去喝酒。” 宵禁之后,喝酒之处在哪里,杭澈立刻明白。 他没有阴下脸,反而有些黯然,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微微垂眸望着地面,那神态,在贺嫣眼里,竟然有些像封建社会的贤良妻子忍耐丈夫寻欢作乐时的神情。 在贺嫣以为杭澈一定会阻挠他时,杭澈缓缓地抬头,道:“好。” 他竟然会答应! 没有丝毫的阻挠就答应了? 这里面会不会有坑? 贺嫣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男女不论无差别吃飞醋的涿玉君吗? 果然是不一样的人啊。 他想起前世,他十八岁前,几次要去夜店,都被林昀尾随告状,搬出梁致远先生威胁他回家。即便成年后他进夜店,若是被林昀知道,林昀势必也要给他脸色看。林昀那种眼神,就像要把他押回家锁起来一样,有浓重的排斥和厌恶。 当时他恨的牙痒痒,现在想想,若是林昀还肯那样激烈地看看他,让他再死一次都愿意。 凌城,东坊,松竹阁。 从阁字就知道,松竹阁是座一等青楼。 一等青楼的配置豪华,楼高人多,歌舞艺书皆卖,既有女娼又有男倌。 阁分两进,外进供客人茶酒;里进,是做烟花生意的地方。 外进有一个唱台,台上有几位娘子弹琴唱歌,正中那位款款而唱的,身姿窈窕,歌喉清亮,很是引人注目。 他们来的晚,离唱台近的位置只剩两三空席,贺嫣掏钱要买座,杭澈不允,两人无声地拉锯了一阵,最后折中,落坐于中间的位置。 这个位置离唱台略远,周围都是大老爷们,难闻的酒气和糙味极大地破坏了贺嫣的兴致。 贺嫣重生以来,虽已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二十四年的童子身守身如玉,底线守得相当好,但一些精神上的享受,在他看来无伤大雅,比如喝喝花酒,听听小曲什么的,还是可以有的。 可是,这听曲儿,隔着老远的距离,实在影响效果,贺嫣不满意,转头对杭澈怒目而视。 这才发现,周遭的闹哄哄调笑的男人突然诡异地渐渐安静下来。 满面流油的、肥头大耳的、人模狗样的各色男人,都在偷偷摸摸地瞧——杭澈。 这松竹阁也做男倌生意,来客中不乏好男风之人,贺嫣顺着大家的目光瞧杭澈——才惊觉,杭澈居然没有收敛神采! 他作为名声不好的无良谷的人,出来行走凡界尚且知道收敛气息、低调行事,堂堂涿玉君竟任由一身清丽脱俗的斯文神采毕露,彰显在这鱼龙混杂的花场之中! 涿玉君不是洁身自好么,不是生人勿近么? 冷气怎不放了,神采怎不收着点? 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给那帮色眯眯的嫖客看? 大堂里越来越安静,男人某种欲望时特有的喘息声和吞咽声微微起伏。 唱台上的歌女查觉异样,投来眼波。 欢场女子见的人何其多,看到杭澈之时明显一愣,既而像是自愧不如,又像是春心荫动的微微红了脸。 贺嫣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把这种情绪归于杭澈抢了他贺大帅哥风头的不爽,沉脸对杭澈道:“你就不能收一收么?!” 第22章 二十二 过客心 杭澈在众人目光下,微微垂眸,俨然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 听到贺嫣说他,他微微抬眸,淡淡地望着贺嫣。 一身儒装的杭澈,在红尘滚滚的花楼里,看起来就是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倒显得贺嫣斥责了他似的。 其实杭澈的表情神态还是一贯的淡然,他只不过敛了灵力修为,少了平日锋利冷漠的气息,单纯以凡躯坐在这烟花地中。 万花丛中一点清丽,他那身纯净的文质在一众男人和浓妆艳抹的歌妓之间显得格外出众。 说到底,杭澈就是占了儒装打扮和书生气质的便宜。 贺嫣简直无处说理,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家有男妻居然还出来寻花问柳!” “男妻受气跟着还要被他训!” “真是暴殄天物!” 这都什么和什么! 更大胆的男人还说,“你那男妻你若不珍惜,大爷我替你珍惜!” 贺嫣拍桌而起!横眉指着那人,惯常的笑没了,面目凌厉:“全给三爷我闭嘴,眼睛全部闭上,老板娘,今天这场子我包了!” “谁不服?” “要跟三爷比钱多?!行啊,三爷的金子能砸得你站不起来。你要不要也比比拳头?” 一脚掀了桌子,单手拍穿了桌面。 在场的人尽皆怛然失色,吓白了脸,惶惧地紧闭眼。 贺嫣踩过一室肝胆俱裂的惊惧,愤怒而出,见杭澈没跟上来,怒目回视。 杭澈站在人群之中,专注地等他这一眼,目光对上,杭澈眼底似有盈光闪动,抬步,向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远。 贺嫣出了松竹阁,夜风一吹,一小段路便冷静了下来。 无良子说过:“阿嫣戾气深重,须静心平气。” 师父说的话,在无良谷无人不服,但这一句,贺嫣心中一直存疑:我戾气重?整个谷里谁笑的最多?师父还说要送我去卖笑呢,师父是不是糊涂了。 而方才那刻,当所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觊觎他身边的人,莫名的愤怒一点即燃。 他茫然地看着这个他穿越来当过客的世界,脑海里有巨山崩塌。 仿佛自己站在全世界的对面,他的脚下是海涯,一步之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对面,唯一的出路,被人堵着。 那人冷眼看着他:“梁耀,你不要再回来了。” “像你赶我走那样,滚出我的世界吧。” 在那一刻,他在这里当过客的世界轰然倒塌。 “林昀,二十四年了,你有没有,也想过我……” “哪怕是恨一恨我,求求你,不要忘记我……” “我错了,当年不该一次一次赶你走。” 心底的悔恨与松竹阁里那些毫无根据地恶意指责,让他一瞬间戾气横生。 有那么一瞬,他已经并起了两指,满堂凡人,于他而言,不过指下蝼蚁。 回身那一眼,看到杭澈定定地等着他。 像前世无数次他以为林昀不会再回来时,打开门,看到的那双眼。 贺嫣停在寂静的大街上,街道两头延伸很远,黑森森地看不到头。 杭澈就在身后。 子时将近,弦月斜照,杭澈一边侧脸染上霜华的皎白。 贺嫣心中某根弦轻轻“嗡”的一声,将断。 或许是夜太静,或许月光太清冷,或许眼前的男子侧脸的削瘦足以乱真,他猝不及防地想起无数个夜晚,冷着脸给他开门的林昀。 他有一段时间夜夜砸门逼醒林昀,林昀一次次半夜起床给他开门,贺嫣想:“我那样折腾他,他竟然没有揍我……” 心尖上一颤,眼底也跟着疼,他有些狼狈地压低脑袋,掉头继续走。 走出一段,听到杭澈叫他:“小嫣。” 轻轻的步子落在身侧,梅墨冷香在月光下清淡悠远,丝丝入扣地笼住周身。 贺嫣吸了吸鼻子,暗香缠绕在鼻尖。 不一样,连味道都一不样。 林昀身上是那种日光摩挲林叶的味道,站在他的身边就像沐浴在林间的日影里,宁静而和煦。 无论多少次因为杭澈而想起林昀,两个人是不一样的,杭澈是杭澈,林昀是林昀。 他上辈子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林昀在想什么。 他真想掰开前世的自己脑袋看看,究竟是有多混蛋才会对林昀冷漠到那种地步。 不是普通的冷漠,是格外——刻意——的冷漠。 他对那帮酒肉朋友尚且称兄道弟肝胆相照,却对同在一个屋檐下林昀不交流,不接触,不闻不问,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最僵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仅有的交流,只剩下那些他恶意砸门逼醒林昀开门的半夜,开门刹那彼此错开的目光。 唯恐慢了似的,刹那交睫、一触即分,根本看不清彼此眼里的情绪。 梁耀那段时间越来越愤懑、阴鸷,负面情绪越攒越多,整个人都很暴躁。若是对别人,他早大打出手,可是对林昀,他一反常态地选择了冷暴力。 那个过程,他自己并不舒服,甚至一想到回家就烦躁得难受。梁家不止一处住处,或者住酒店也可以,而他却魔症了一般日复一日砸门。 明知那一眼彼此只有冷漠,偏要那一眼的凌迟。 一个死局,越折腾,彼此越厌恶。 谁都没有示弱,也没有人喊停。 无法停下。 直到这一世想起时,当时那种愤怒的疼痛仍然刻骨,贺嫣惨然——“他连一个正眼都没看过我。” 隔了一世,他终于肯承认:那场冰冷的较量,他没有胜利。 其实,林昀又何曾胜利?他从未见林昀笑过,那一段日子,林昀沉默得像没了人气。 贺嫣苦笑,他所见过的林昀,从未笑过。 林昀十四岁到他家,之后在他家的十几年,从来没有开心展颜笑过。 他不敢去试想林昀在其他地方或其他人面前是否会笑。 倘若林昀都是不笑的,那么……林昀的人生得多么抑郁。 而若林昀在其他人面前是会笑的,那么,他梁耀……在林昀那里,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小嫣。” 贺嫣感到手腕上一紧,被人握住。 他茫然而痛苦地抬头,问:“我有什么好,你非要娶我?” 杭澈静静地注视他:“我也不好,我满手杀业,只能找你这样厉害的夫人。” 贺嫣失笑,抽开手:“涿玉君可真会开玩笑啊。” 杭澈凝视贺嫣道:“今夜是我不对,作为赔礼,我能请你去一个地方么?” 贺嫣苦笑:“约会么?” 杭澈:“是。” 飞天楼,座落于万仞高山之巅。 登上楼顶,星辰犹如在触手之间。 东面向海,绵延无际。 在山底已望不见的弦月,在高处还能得见,人在楼上,好似站在垂月之上进了天宫。 海到尽头天做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楼下是千帆凡尘,天顶是星晖万里。 “真是个好地方!”贺嫣长舒一口气。 无良谷虽名声不好,却给了他们四师姐弟无比宽容的环境,两世历练,养出了他一副超然物外的心态。 贺嫣不是为难自己之人,连被嫁一事,虽反感得很,也能随遇而安。而且与杭澈相处,并没有不舒服,那封他迟早要拿的休书,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地步。 带着两辈子的情商,实在没什么事能让他真的痛苦纠结到无法自拔,能挑动他心弦的,只有特定情境浮出的那两个字。 贺嫣:“杭澈,修仙问道为何?是为飞升,还是为不入地狱?” 杭澈:“各人所求不同。” 贺嫣:“那么,你不要命的修炼是为何?” 杭澈默了默,才缓缓道:“既入仙门,自当勤奋。” 天道酬勤,大家都懂,能做到的有几个?譬如修仙,得入仙门者皆是福缘深厚,可仙门照样有人不学无术偷懒躲闲。 贺嫣问:“可你这样不累么?” 杭澈目光放远:“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的。” 贺嫣想:杭澈这样的,真是万里挑一难得的好伙伴。 解惊雁在屋顶当了一夜的雕像。 启明星初现时,百步之外描金吉云纹闪动。 解惊雁目光一寒,晃身缠上。 几个起伏,两道身影已跃至城外。 到了城外,解惊雁不再顾忌会惊到凡人百姓,轻功施展大开,对方眼看就被追上。 突然一个急转,对方又往城里掠。 解惊雁不得不收住风势。 对方似乎拿准他的顾忌,变本加厉地往人多处掠,城里最早起的一拔人已开始忙碌。 解惊雁被师姐师兄教成了懂规矩温顺的好宝宝,虽值年少气盛的年纪,却能恪守“仙门不扰凡尘”的规矩。 连他无良谷出来的人都做得到,于是格外看不上对方的做法,冷冽地低喝了一句:“无耻。” 双方修为都不低,说出这两个字,解惊雁就知道对方一定能听到。 果然对方以冷笑回应他,似乎被他激怒,掉头又往城外跑。 “找死。”解惊雁掉转方向跟上。 方向一致,互不躲避,一般来说,这是要堂堂正正打一场的意思。 如此一来,解惊雁反而不急于追及,保持距离,一路跟着停在城外十里亭旁。 场地宽阔,十里无人,适合打架。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好的夫人,狂暴的本性,对外而不对内。澈嫣he,大家不要怕。 第23章 二十三 欢喜团 二十三欢喜团 两人于亭前站定,隔着十余丈距离。 解惊雁不屑道:“自割一尺衣袍,我免你皮肉之苦。” 晨曦微薄,照不清面容,显得那人五官格外阴柔,看得解惊雁隐隐不舒服,他长剑出鞘,肃道:“请吧。” 严朔却不拔剑,阴笑一声:“谁说我要与你打了?” 说完原地白烟乍爆,解惊雁挥开烟雾,哪里还寻得见人。 白烟是亭子早布好的机关。 想来此处是长安卫早布置好的一处暗桩,今日顺手用上。 解惊雁明白自己又被耍了。 这是第三次他先信了严朔,再一次被严朔打脸。 你跟他讲道理,他和你谈条律; 你和他谈条律,他反而坏规矩; 你骂他,他扬言要你不得好死; 你要跟他打,他又千方百计躲战。 真是岂有此理! 解惊雁从未见过如此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之人,简直无耻至极! 他气得眼红肺炸,一剑辟下,地下裂开深深的沟痕,犹难解气。 对面山顶,破晓的晨光穿过夜瘴,层叠的树阴下,严朔的脸隐在阴暗里,含义不明地轻笑一声。 他身后有人谨慎问道:“大人,可要收拾那位小子?” 严朔冷笑道:“无良谷的人,岂是你们收拾得了的?不知天高地厚。” 那位官修把头更低了下去,躬着身子准备退下。 他大概也没想到长官突然有兴致跟他这种小角色多费口舌,忽然听严朔道:“你们要是不想死,就都别动他。” 那位官修大概平日横行惯了,嘴上应了,看解惊雁不及弱冠的年纪,脸色却是不屑。 严朔道:“不服?” 那位官修:“大人的修为并不在那人之下。” 严朔道:“是啊,加上实战经验,我并非比他不过。” 那位官修问:“为何大人……”百般躲避不肯应战? 官修缩缩脖子,哽下一串疑问。 严朔冷笑一声:“逗急了才有趣啊。” 贺嫣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在解惊雁眼前晃,解惊雁的眼珠子岿然不动。 贺嫣干脆盘腿坐到地上,好笑地仰视解惊雁,道:“小师弟,又吃瘪了?” 解惊雁闻言目光闪动,终于给了一点反应,一脸懊恼地撇开脸。 贺嫣歪过身子,保持着和解惊雁脸对脸,挑笑道:“又是那位严大人?” 解惊雁更加懊恼地撇到另一边,眉都皱起来了。 贺嫣脸跟着对过去,道:“这次怎么个吃瘪法,说来听听,让师兄笑笑。” 解惊雁“啊”的一声长叹,身子一放,仰卧到床上。 贺嫣双手往后一撑,舒展地动了动脖颈,不见他如何发力,双腿一点一伸,一个翻身站起,抱臂站床栏边,居高临下笑嘻嘻地望着解惊雁:“你跟自个怄什么气呢?” 解惊雁:“他无耻。” 肯说话,说明哄回来一点了,贺嫣稍敛了笑:“怎么个无耻法?” 解惊雁:“阴险狡诈。” 贺嫣道:“还有吗?” 解惊雁:“毫无气节,出尔反尔。” 贺嫣:“你如何做的?” 解惊雁:“我竟然又信了他一次!” 贺嫣微沉了脸:“严大人通吃修真界和凡界,浸淫官场多年,阴险狡诈是他保命的本事,你非要跟他过不去,就要有吃鳖的心理准备。除非你比他更阴险,否则你在他那里很难讨到便宜。惊雁,你看着我,师兄的话听明白了吗?” 解惊雁听话地坐起,直楞楞地接住贺嫣的目光,半晌捂住脸,气闷道:“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未出贺嫣所料,小师弟这是轴上了,劝不动。 未及弱冠的少年跟几十岁老奸巨滑的人拼心机,违背人类成长规律。 他本人十分期待小师弟哭着鼻子来求师兄帮出气的场景,可小师弟从小没满足过他这种愿望,前世的……林昀也没有。 贺嫣不着调地想——这是命么。 想了想,主动提供上门服务:“要不要哥哥替你出气?” 解惊雁断然拒绝:“不要。” 又落空了啊。 贺嫣兴致缺缺回到屋里,杭澈听到开门声,偏头望来。 很好,杭澈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杵在门外站岗等他。 贺嫣见杭澈摆在桌子上的书未翻开,很纯粹地在等他。 他这种分秒必争的人,我走开这半天,他就干坐着等? 又晃了几日,山水再美,也不如在家舒服。 贺嫣有点想无良谷了。 解惊雁也想了。 可如今不能回去,贺嫣要是胆敢逃婚坏无良子信义,无良子说不定会真下狠手清理门户。 这日到了江南一座小城,小城甜品闻名遐迩。 有家 “糖苑”小馆,贺嫣念念不忘。 挑了曾经的位置,甜品上桌,蜜饯、欢喜团、桂花糕,令人食指大动。 贺嫣虽爱吃,因为前世的一些教训,他如今对甜食很克制,加上三个大男人都不像会大吃甜食的人,他每样只点了一小盘。 解惊雁也爱吃,很快面前一盘见底,见旁边一盘没人动过,顺手捧过盘子。 杭澈的筷子半天没动,手指终于微微抬起,才摸到筷子,眼前的盘子就被端走了。 杭澈:“……”无声地松开五指。 贺嫣目光停在杭澈手指上,眨眨眼。 目光往上,停在杭澈嘴角。 杭澈面不改色地放远目光。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贺嫣看出来了:杭澈喜欢甜食。 贺嫣嘴角不可抑制地弯起。 贺嫣强忍笑意,端出一本正经的神色。 先是一手抢回了被小师弟端走的一盘欢喜团,夹出一个,装作很为难道:“小师弟吃这个东西过敏,又管不住嘴。我也不能多吃,但东西点了,不能浪费,我又舍不得扔。涿玉君,你伸个援手,帮吃一点呗?” 杭澈正襟危坐,目光高洁而不容亵渎地落在远方。 贺嫣快要忍不住笑了,只好夸张地愁眉苦脸,道:“涿玉君,帮帮忙嘛。” 杭澈目光收回来,不是在欢喜团上,而是停在贺嫣脸上。 贺嫣用尽演技,强忍笑意,道:“涿玉君,来一个。” 杭澈轻轻“嗯”了一声。 嗯是嗯了,却不见他动作。 贺嫣稍稍一愣,懂了,抬起筷子,送到杭澈嘴边。 原以为杭澈会自觉地咬走,谁知杭澈仍是抿着嘴,等着他送到嘴里。 贺嫣:“……” 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偏开目光,掩耳盗铃地再将筷子送出去一点,筷子那头被咬了一下。 他要抽,没抽成,回眸去看杭澈,目光示意他:松开! 杭澈又咬了一下:不。 贺嫣:“……” 他做势要松开筷子:你爱咬就咬吧,我可要撒手了。 杭澈已经先他松开,然后若无其事地一小口一小口端庄地将小小的欢喜团子含在嘴里,细细吃下。 贺嫣:“……” 我方才被调戏了? 我好心好意给他吃东西,他居然不识好人心反而调戏我? 某个莫名其妙被过敏的小师弟,别开脸,面向窗外,觉得自己不是过敏欢喜团子,而是过敏小师哥和小师兄。 远处有青光隐隐一闪,那青光晃进窗子,是一只纸折的燕子。 这是杭家传书秘术,别家就算截了燕子也看不见里面的字。但此术对施术之人灵力要求很高,想是杭家长辈发来。 一路上这纸燕子经常出现,且越来越频繁。杭澈是家主,事务烦忙,而为了娶亲,他在万家酒楼先等了一个月,又在路上慢腾腾地走了半个月多,应是耽搁了不少事。近来愈发频繁的纸燕子,想必是催促杭澈早归,家中有事。 贺嫣一直熟视无睹,就想看看杭澈能跟他耗到何时。 杭澈拆开纸燕,一眼扫过,手指一捻,纸燕化粉,神色如常。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封纸燕,里面的内容一定十分紧要,贺嫣张张口,临到口,又咽回去,不想多管闲事。 却架不住有一个泼出去的小师弟,旁边解惊雁说话了:“小师哥,可是有急事?” 杭澈淡然道:“无妨。” 解惊雁,道:“总在外面晃也没意思得紧,我不想跑了,到杭家住下歇息吧。” 杭澈闻言斜过眸子,瞧向贺嫣:“你呢?” 贺嫣:“……” 问我干嘛,我才不要回答。 有几个人朝他们走来。 贺嫣懒得回头,自进此小城起,这几人就坠上他们,他们三人早心知肚名,十有八九有冲杭澈来的,杭澈置之不理,贺嫣和解惊雁便不插手。 来人恭敬地向杭澈行了一礼,齐道:“幽云冀家信使见过涿玉君。” 涿玉君点头道:“何事?” 幽云冀家是四大仙家之首,代代出绝顶高手,咤叱仙界一千多年,近两代虽未出独步仙界高人,然祖上积威甚重,家大业广,众仙家仍奉其为仙家之首。这一代冀家家主凤鸣尊也是年少成名,修为卓绝,贺嫣在无良谷青年高手榜上见过其排名,列在第一位。世人将其堪为青年一代修士之翘楚,且治家雷霆,冀家有重振雄风之象。 冀家祖上曾有皇族背景,以鼎为家徽,取问鼎之意。冀家家服贵气锦绣,富丽堂皇,被众仙家奉为华衣。 贺嫣却嗤之以鼻——仙家崇尚飘逸,家服搞那么光鲜奢华,显摆有钱么?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严CP中,小师弟是攻。 第24章 二十四 镇魂印 相比之下,当数杭家的家服有品味。 杭家以儒装为家服。 儒装底色纯白,“白袍虽屡捷,黄榜未沾恩”,取未入仕之意,是为杭家先祖弃仕从道之渊源;领口袍摆绣江崖海水纹,取江湖路远之意,是为避世;袖口绣缠枝梅花纹,寄坚贞高洁之情,是为专情;素玉冠白玉簪,寓玉不琢不成器之训,是为勤勉。 多讲究,以贺嫣挑剔的眼光,都挑不出错处。 两相对比,他格外看不上冀家这种华贵的风格。 冀家领头那位答道:“凤鸣尊命我等务必呈话给涿玉君,请涿玉君赴本月仙盟会。” 杭澈缓缓道:“嗯。” 话已呈到,那几位却未离开。 涿玉君不喜赴会,仙盟会数次缺席,眼下涿玉君不置可否,冀家信使皆知差事未妥,故杵立一旁,要杭澈一句答复。 杭澈不为所动,道:“尚有事未完,无法答复你们。烦呈凤鸣尊知。” 领头那位修士急道:“涿玉君,此次仙盟会非同小可,明年即是半百之期,围破连墓岛不可再搁,贵族有一尊一君尚困岛内,凤鸣尊心怀仙界特召此会,此会关系众家,万望涿玉君赴会。” 杭澈脸色沉了沉。 此事贺嫣大致知道其中缘由。 无良谷所载焚香之役篇的末段有记:“时四大仙家仙尊联袂攻岛(连墓岛),困岛数日,不知胜负。末日,娄朗自爆元神,灵光万丈,封印全岛,岛内无人有出。” “不知胜负”“无人有出”的说法下笔是很讲究的,即不知那四尊进去之后与披香使娄朗打的如何、胜负如何、生死如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四尊被封印所困,这样的结局,让后人不知所措。 除了四尊之处,还有一个更早嫁进去的杭家空山君,也没能出来。 四家困在连墓岛里面一共有四尊一君,整个仙界的中流砥柱都交待在里面了。 外面的人心急如焚,群龙无首、无能为力、无法施救。 此后修真界休生养息几十年,各家重推仙尊,约五十年发展,这一代家主羽翼渐满,各仙家才算喘过气来,但比焚香之役那代如日中天的家主,仍是略逊。 好在历经四十九年,连墓岛的封印已有松动。 更重要的是,四十九年来封印一直在减弱而无新的能量加持,说明娄朗确实已死。没有了娄朗的连墓岛不过是一个死岛,封印再可怕,也可怕不过娄朗。 明年是第五十年,世传娄朗自爆元神所结封印,乃镇魂印。 镇魂印五十年能断轮回,轮回一断,困在里面的人魂都要灰飞烟灭,今年已是第四十九年,要救出四尊一君,刻不容缓。 贺嫣暗自感叹:杭家在焚香之役里损失最为惨重,另外三家仙家失了仙尊,还有辅君主持大局;而杭家临渊尊、空山君两位都是那个时代最出类拔萃的修士,加上杭家一向子嗣单薄,家族正支同代两位一并折在里面,杭家有如断了两根顶梁柱。杭家役后没有一蹶不振,胜在家风罡正,才保传承不绝。 贺嫣想:涿玉君担子是真的不轻呐。 杭澈最终只是问清了仙盟会的日期,并未承诺一定赴会。 冀家信使只得识趣地退了。 路上,贺嫣问道:“仙盟会你当真不去?” 杭澈道:“不知,尚有他事。” 贺嫣微微拧了眉:“仙盟会事关杭家一尊一君,还有何事重于此事?” 杭澈不假思索:“有。” 贺嫣早有所猜,咬牙切齿道:“因为我?” 贺嫣其实不想自作多情到这种地步,但种种迹象表明,只要他不肯跟杭澈回家,杭澈恐怕打算跟他一直耗在外面。 他无“官”一身轻,流浪一百年也无妨,而杭澈身系杭家家业,耗不起。 杭澈没有停下,继续走。 贺嫣愠怒:“杭澈,你停下来。” 杭澈依言停下。 贺嫣再道:“你看着我。” 杭澈依言转身。 解惊雁正见此情形,十分识趣地闪身不见。 贺嫣:“你分得清轻重么?” 杭澈:“娶你,也是杭家大事。仙盟会,不参加也无妨。” 贺嫣正要接话,杭澈却未停下,接着道:“况且,救一尊一君,不必仙盟会。” “呵!”真是大言不惭!贺嫣这回是真动气了,“你不会自大到以为,你一个人就能破了镇魂印吧?” 杭澈诚实道:“我破不了。” 贺嫣道:“你,加上你们家的春信君,如何?” 杭澈直视他:“破不了。” 贺嫣冷笑:“那么,你拿什么救一尊一君?” 杭澈无声地望向贺嫣。 贺嫣:“……” 贺嫣:“!” 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之前果然都是自作多情。”贺嫣心中大叹,转而自嘲, “我差点真以为自己惊才绝艳到能把涿玉君那样的人物迷得五迷三道。” 真相是,涿玉君不是“昏君”,他贺嫣也不是“祸水”。 他们之间,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恐怕只是冰冷交易。 瞿然而悟,本该会释然,不必再为所谓“强娶”之事而尴尬介怀,不知为何,贺嫣竟不觉得十分欣喜,却有几分类似失望怅然的情绪。 贺嫣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变幻莫测。 杭澈一直看着他,看到贺嫣的表情停在苦笑上时,目光暗了暗,似有痛色闪过。 贺嫣條地冷了脸,冷笑道:“杭澈,你这盘棋精明得很。很好,很好,如你所算,我为换一封休书,必然会助你破阵。” 杭澈沉默不语,微微蹙了眉。 “你在我身上机关算尽,你还有什么好皱眉的?对了,你是担心我的招魂术破不了连墓岛的镇魂印吧?” 贺嫣天生一副笑颜,他发怒时没有面若寒霜,也没有面目狰狞,仍是带着笑,可此刻的笑却十分狰狞,令人心惊胆战。 杭澈凝望着这样的贺嫣,无声而缓慢地垂眸,两片晰薄的眼睑挡住了眼里所有情绪。 有那么一刹那,贺嫣有一种杭澈此时很痛苦的感觉。 很快他否定并纠正了自己,继续道:“我无良谷谷训言出必行,我既答应嫁你,必然会嫁。如今既然原委已明,我便以破阵换解除婚契。若功成,你我和离;若功败,你给我烧一份休书,莫让我到了阴曹地府,还要和你有所牵扯。” 杭澈默然转身,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这样的谈话。 贺嫣心中一阵没顶的烦闷:“我郑重提醒你,你孤注一掷押我能破镇魂印,实在是赌大了。不知该说你太高看我还是太小看娄朗,娄朗是披香使啊!一代披香使自爆元神下的镇魂印,哪是随便就能破的?就算我的招魂术克镇魂印,我这么一个小金丹,如何破得了人家元婴大能的封印。” 贺嫣停了一下,长笑道:“杭澈,你还是棋差一招。” 杭澈白皙的脸隐隐苍白,他僵硬的转回身,紧抿的唇打开,凝视贺嫣道:“你不是一个人。” 贺嫣怒极反笑,笔直逼视杭澈:“你,加上春信君,你们俩的灵力,并不够支持我破开镇魂印,你别忘了,自爆元神下的封印,会放大无数倍的能量,娄朗的镇魂印就算几个元婴也破不了。” 杭澈不躲闪贺嫣的目光,他的目光转向坦然而坚定,他一字一顿道:“我们,可以。” 贺嫣不知杭澈何来胜券在握,他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的交易棋子,他仰头,迎向日光,深吸一口,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好笑得很。 然后他听杭澈道:“如此,现在有理由跟我回杭家了么。” 贺嫣半眯着眼,冷眼看他:“我还有选择么?” “回吧。”贺嫣长舒一口,忽然轻笑出声: “既已说清,不必再做无谓耽搁,回你的杭家罢。” 解惊雁回来,发现不对劲。 他的小师兄和小师哥之间,异于往常的沉默。 更怪异的是,不止言语,以那两人为中心,周身百步皆是冷气,逼得他忍不住打摆子。 三人一马不再兜圈子,直回杭家。 以白龙马的脚程,跑起来不出一个时辰。 从无良谷出发,一路上除了雨前镇,再没有遇到邪祟,甚至有时贺嫣专挑邪祟常出没之处去,也遇不到。贺嫣心中早就知道,这显然是杭澈的手笔。 如今想来,苦心孤诣造出来的“蜜月”,掩盖算计的深情,还不如一路打怪来劲。 一路心思百转,抬眸一看,已至临安。 临安城外出海百里,有一座小岛。 岛上有山,山上有庭院。 甫至山脚,已闻到一阵梅香。 “雨雪寒霜,彻骨暗香”——修真界对杭家梅香的一致高评,如今身临其境闻到,贺嫣尽管心中有气,仍不免赞叹:“都说杭家人如梅,气如香,梅还未见到,单从这香上来看,风评不假。” 再想到,杭澈身上的味道,也是来源于此,心下便又烦闷。 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此刻他与杭澈隔着一匹白龙马的位置,想到那独特香味竟然被那样的“涿玉君”糟蹋了,心中那股烦闷更重,不由自主地,他凑近了,皱着眉,捏着指尖,捻起一角衣领,吸吸鼻子,闻了一闻。 淡香笼罩鼻尖,鼻尖之下是一段白皙的脖颈。 他心中不忿道:“徒有其表,糟蹋了这好香。” 那股烦闷愈发的重了,目光失神地停在杭澈后颈那段光滑的皮肤之上。 暗自可惜:“表里不一,玷污了这好模样。” 贺嫣心中带气,一套动作不问自行,有如带火,杭澈猝不及防被身后突然的动作惊得睁圆了眼,僵在原地。 贺嫣眼下的皮肤骤然崩紧,转瞬浮起一层颤栗的粉点,白皙的皮肤成片地染成胭红,他看得眼珠对到一处,终于意识到他鼻尖下的人已经一动不动地僵成冰棍,汗毛根根分明立起。 猛然发觉这样的动作有些轻佻,呼吸一紧,他发觉自己的手脚也僵住了。 第25章 二十五 笑天君 一更进门礼 他们二人莫名其妙地以这种诡异亲密的姿势僵持不下。 解惊雁疑惑地顿住步子,瞧了一眼,飞快地偏开目光,尴尬地偏开头,极小心地倒退几步,退到马后,想到什么,轻轻拉了拉马尾巴。 白龙马通灵地跟着解惊雁的步子后退。 一人一马,默契地后退,不约而同转头,眺望远方。 这种挑逗的动作,在贺嫣的概念里不算过火,前世的梁耀曾挑过无数美女的下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花枝插进女子抹胸裙沿露出的事业线,甚至更过火的举动也有。 而此刻,他眼前的杭澈,那副肤色绯红紧张赧迫的反应……纯情得在他当年的圈子里堪称极品,竟让贺嫣觉悟自己孟浪了。 贺嫣一口气没上来,僵得手脚发麻,后知后觉触电般松开手,急退两步。 前面杭澈仍是僵在原地,感到贺嫣松开手,睁圆的眼缓缓落回正常的弧度,背还是直挺挺。 贺嫣清了清嗓子道:“失礼了。” 杭澈没有回身,低声回道:“无妨。” 贺嫣又疑惑了。 杭澈这样的反应,无论如何都不像情场高手。 贺嫣这种风月老手一眼就能看出,杭澈方才片刻间的无措和僵硬完完全全暴露了他是未经情事的新雏。 如斯处子,如何装出那一副足以乱真的深情?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山路下来一行少年,步伐整齐,动作一致,是熟人——杭家六子。 六子朝杭澈恭敬地行过礼,整齐地转向贺嫣也是一拜。 这礼行的有点大,贺嫣一愣,道:“今日你们有何喜事?穿得如此喜庆?” 杭家六子都穿了绣了大红缠枝梅花纹的白袍儒装,一行走来像是白云上点了霞光,显得浪漫又喜庆。 杭家人鲜少着艳色,更不用说这种鲜艳红纹,贺嫣心中一紧,有些抗拒。 领头那位是小叔叔杭朴为人实在,有问必答,张口就道:“笑……” 一开口就知不好,慌张地望了一眼杭澈,见杭澈没有怪罪的意思,连忙改口继续答道:“多日不见,我们来迎贺公子、解公子。” 他后面年纪差不多的杭渊,性子欢脱些,以前被贺嫣逗的也最多,大老远见着贺嫣强忍着欢喜,这会他从杭朴身后探出一双眼,弯弯地笑了笑。 少年无暇的笑,感染力很强,贺嫣心情略略明朗了些。 六子训练有素分成两排,两位接过白龙马的缰绳,四位紧随其后,列队随杭澈三人缓步上山。 一条上山的路,每隔十丈便有两位同样穿着喜庆礼服的子弟迎接他们,加入列队。 贺嫣再无动于衷也觉察出异样。 他笑不出来了,冷脸问杭澈:“你什么意思?” 杭澈步子不停,转眸向他:“就是你想的意思。” 贺嫣目露寒光:“我以为你至少知道,我讨厌这种仪式。” 杭澈毫不躲避,笔直看他:“只是这样,没有更多。” 果如杭澈所说,没有铺天盖地地红绫喜字,没有鼓噪锣喧,没有一个人敢说恭喜的话,贺嫣甚至连喜服都不必换,尴尬屈辱的红盖头也没有出现,红花都不用戴。 他仍是一身常服,格格不入地走在队伍前面。 杭澈一身天青白袍儒装常服也没换。 倒是解惊雁,接了小叔叔杭朴送的一段所谓迎客的红色绸带,挂在脖子上。 整个杭家只有贺嫣和杭澈穿常服、着素色,如此一来,被其他人的礼服一衬,反倒衬出他们独俱一色。 漫山遍野浪漫的色彩不在他们身上,却团簇着把他们捧在中间。 犹如万花众中一点清丽,繁星满空陪衬皓月。 贺嫣:“……” 杭澈所谓的“没有更多”,竟是这种风格…… 身后越来越多穿礼服的“接亲”队列,路边两排热闹的红灯笼,灯笼上没有喜字;每一道门换上大红的新对联,对联都是诵山颂水的田园诗。 每一处都显出用心与克制,没有一个字挑到他要发怒的神经,分寸拿捏的十分到位。 到杭家书院大门时,杭澈突然停下,转身凝视贺嫣。 解惊雁不可思议地领悟了杭澈的意见,心领神会地退开三丈。 贺嫣莫名其妙停下驻足,发现以他为圆心,小师弟、白龙马、杭家六子及其他子弟尽皆退开,他的身边只剩下杭澈。 杭澈缓缓走向他。 这种场景,贺嫣顿感尴尬,大怒,张口就要说点什么破坏氛围。 却听杭澈一字一顿稳稳地道:“贺嫣,跟我回家。” 他说的不是“我要娶你”,也不是“嫁给我吧”,而是——“跟我回家”。 贺嫣到了嘴边的恶语生生停住,略带嘲讽道:“跟你回家?我的家在无良谷。” 杭澈道:“你的家,在我这里。” 他的目光坚定而专注,表情不再是风轻云淡,而是直白地流露出恳切。 他向贺嫣伸出手,深情地,又说了一次:“跟我回家。” 贺嫣恍然。 他虽生在无良谷,无良子其实从未对他说过“跟我回家”这四个字。 他两辈子加起来,总共只有两个人对他说过这四个字:一个是眼前的杭澈,另一个是林昀。 曾经的林昀一次一次红着眼黑着脸,狠拽起烂醉的他,硬拦下赛车上的他,强拉出美女堆里的他,对他吼——“跟我回家。” 每一次他们关系僵到难以修复之时,梁耀就会特别浑,浑到林昀吼出那四个字他才肯稍稍收敛。 他上辈子不肯承认,这辈不再自欺欺人:他曾经的过分,其实都是在一遍一遍逼林昀妥协,逼林昀说出那四个字“跟我回家”。 梁耀有父亲,但父亲很忙,很少在家;有母亲,但母亲早早离婚改嫁远洋;他在北京的家,在后面那十几年,大多数时间只有他和林昀两个人。 隔了一个世界,现在另一个人,朝他伸出手,对他说:“跟我回家。” 贺嫣歪着脑袋审视着杭澈,道:“我凭什么跟你回家?” 一如他无数次拍开林昀的手,吼:“我凭什么跟你回家?!” 杭澈道:“因为,我在这里。” 这个瞬间,贺嫣突然懂了:倘若当年的林昀肯对他说“因为我在这里”,而不是不由分说地强硬拽他回家,或许他们两人之间就不会越闹越僵。 这句话,林昀没有对他说过。 而当年,那么浑的梁耀,确实也不值得林昀对他温柔。 如今情势,无论如何,杭家的门,他都得进。 杭澈给了他足够的舒服与尊重,没什么可矫情的,贺嫣举步,往前。 杭澈坚持伸出手。 贺嫣不肯接。 最后是并肩,两人一同跨进了挂着“暗香书院”牌匾的杭家大门。 门里门外几百名杭家子弟躬身齐道:“恭迎涿玉君、笑天君。” 用词也很讲究,不是恭喜,而是恭迎!——恭迎新人回家。 笑天君? 贺嫣想起来了,小叔叔杭仆在山下不慎叫漏过一个“笑”字,原来是想叫他笑天君。 想必是杭家上上下下已交代训练多遍,才会让那位小叔叔一时顺口叫出。 如此看来,杭澈近几日路上越来越频繁的纸燕子传达的极可能不是公事。 “笑天君”这个称呼,君字前面加上除“笑天”以外的任何字,贺嫣都不会接受。贺嫣虽然是“嫁”过来的,但他排斥所有有关结婚的仪式,也不会接受杭家给的有关夫人身份的称谓。 杭澈显然了然于胸,他给贺嫣选择了和自己一样的“君”称,并点了“笑天”两个字。 贺嫣或许会拒绝杭家给他封君,但他不会拒绝笑天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他给自己取的字。 虽然这个字后来得到无良子的认可,但使用频率实在太低,无良谷里习惯叫他阿嫣,无良谷外并无人能唤他表字,参照杭澈的表字冷清的境遇,他的“笑天”两个字不出意外也是一样的下场。 杭澈这种安排,贺嫣承认很受用。 杭家的仙府名曰“暗香书院”,取意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杭家以梅花为家徽,梅树漫山错落,梅影山水相连,子弟家服领边袖口皆绣梅花,建筑处处画梅雕梅。 岁寒三友松竹梅,杭家先祖独爱梅。梅与松竹不同,松竹不开花,而梅有花期,添了点红尘妍丽的味道。 想必衷情于梅的杭家先祖是一位傲骨迎霜的君子,又是一位执迷痴情的才子。 进门礼再减省,高堂还是要拜的。 杭澈父母早亡,无高堂主婚,有资格受拜的只剩下那位辈分比杭澈高四代的曾叔祖父——春信君。 见到春信君,贺嫣吃了一惊。 修真之人可用仙术使容颜长驻,即使百岁,也可常褒青春面容。春信君是杭家第二代辅君,有兴家之功,修为必然不弱,加上又有杭家的基因,贺嫣之前猜想春信君必是风姿卓绝之人。 未曾想,竟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头儿。 ※※※ 二更春信君 春信君初见贺嫣也不见外,劈头就问:“你姓贺?还是何?” 贺字与何字,确实容易听错,贺嫣重复了一遍:“姓贺,名嫣,字笑天。” 春信君:“贺嫣,不错,好名儿。” 贺嫣:“……” 他的表字笑天被自动忽略了。 春信君又问:“无良子可好?” 贺嫣有些意外,答道:“家师安好。” 春信君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的事,道:“我认识你师父。” 这个奇了,贺嫣没听师父说过和谁有交情。 春信君兀自接着道:“我和他有一面之缘,他是个好孩子。” 贺嫣:“……” 能管无良子叫好孩子,春信君辈份真是高到令人发指。 由此也可大致推断出师父无良子的神秘年纪。按比春信君低一辈算,应该在百岁左右;若低两辈,便是六七十岁。 “原来师父挺年轻”,贺嫣心中吃惊,有些意想不到。 对话过一轮,春信君对杭澈娶了个男媳妇的之事却还只字未提反对,且一直对贺嫣好言好笑,显然乐见其成。 贺嫣忍不住惊奇,“如今的杭家人可真够开明”。 仙史里有载,“杭家第三代辅君空山君杭昕被娄朗强娶,杭家举家悲愤。”这才到第五代,杭家思想竟已解放到可以坦然接受子弟娶男妻了。 春信君没头没脑地问完一圈不着主调的开场白,才稍正了神色对贺嫣道:“我叫杭攸,是杭澈的曾叔祖父,他们都叫我春信君,文绉绉的怪不好记,你若记不住,叫我老头儿就行。” 有人为老不尊,有人返老还童,这老头儿却是个老顽童,言行之特立独行打破了贺嫣印象里杭家人一成不变的冷淡形象,贺嫣觉得有趣,尊敬地笑道:“笑天见过春信君。” 春信君笑眯眯道:“彼此报过姓名就算认识,咱们说正事儿。杭澈突然说要成亲,我看你并不愿嫁,他用何手段逼的你?” 贺嫣:“……” 老头儿说话太匪夷所思,连贺嫣都不知该说何是好。 贺嫣不愿意嫁是真,但他更不愿意把事儿捅出来让别人八卦,于是敛了眸道:“未曾。” 春信君哦了一声,道:“杭澈他……一身毛病,我现在可管不了他,他不顾一切要娶你,想必是能听你两句的。你替我说说他,别把自个搞那么累,把担子全压自个身上,又没人逼他,整得苦大愁深的,何必呢,不好玩儿,一点都不快活。” 老头儿不按套路已经突破天际,贺嫣惊悚地一次次吃惊,半晌才回神道:“听说杭家有一尊一君困在连墓岛……” 老头儿立刻撇清关系:“你说的是杭昭和杭昕那两个小子?那鬼岛里面还有其他家三位家主,加起来一共有五位。五位当年的绝顶高手联手皆无法破阵出来,指望外面一帮小辈破阵进去?别说我老人家给你们泄气,这事儿难办。” 春信君停了停,想到什么,提高了声音道:“杭澈那小混蛋是不是以这事逼你?你别信他,逼你去送死的事儿他做不出,你还是好好操心他会不会到时自己先献阵,别累你年轻守寡……” 贺嫣:“……” 震惊之大,已经哑口无言了。 杭家长幼有序,杭澈没有中途打断春信君的话,他微沉了脸等春信君说完,有些恳切地道:“曾叔祖父。” 这是在央求春信君不要再说了。 春信君翻了一个白眼:“人家笑天小友不愿嫁你,你逼他成亲又是何苦?况且我也不想害人家大好青年守寡,哦,你们婚契都答了,已经是夫妻。但形式上这个主婚人我却不能当。你们俩何时情投意合再来找我,只要老头儿到时没死,一定给你们主婚。” 春信君停了停,又道:“杭澈,在婚姻一事上,你真是快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连杭昕当年被强娶都比你强,好歹当年娄朗对杭昕是有心的,单相思的人是娄朗而不是咱杭家的人。” 杭澈:“……” 贺嫣:“……”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神展开。 杭澈笔直跪下,不肯放弃:“曾叔祖父,孩儿是一定要娶他的。” 春信君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咱们杭家重情,代代伉俪皆是两情相悦,譬如你父亲去了你母亲殉情跟随,我虽烦透了他俩这种甩手不管事的做法,但好歹他俩于夫妻之义上,别人挑不出错处。” 春信君训完杭澈,转头好言好语对贺嫣道:“笑天小友,你别惊讶,杭家这样的夫妻很多不止他父母一对,哦,你是不是被吓到了?别怕,并不是说若杭澈去了就要你殉情的意思,杭家家法没写这一条。” 他停了一下,有些同情道:“不过剩下的那个人孤零零地守寡也怪可怜的。” 既而又神秘得意地笑道:“你猜杭家几代长辈,为何独独我能活到现在?哈哈哈,全仗我终身未娶。虽然说我这个老光棍给祖上丢人,但也好过杭澈这种单相思,他比我丢人。” 顿了顿,春信君又恨铁不成钢地一笑,转对杭澈道:“他对你无意,你若去了,他也不会跟随……这又是何苦?” 杭澈微微蹙眉。 贺嫣:“……” 春信君:“我看他也不会替你守寡,你又是何必?” 杭澈脸色苍白。 贺嫣:“……” 春信君:“我杭家能容你娶男子,却不能任你儿戏婚姻。” 贺嫣敏感地捕捉到一点什么,抱着一线希望问:“春信君,杭家可能休妻,可能和离?” 春信君同情地望向贺嫣:“杭家只有丧偶,没有休妻,没有和离。” 如一道惊雷打在贺嫣头上,他僵硬地望向杭澈:“杭澈,你瞒得我好深啊!” 贺嫣心中怒火交加,甩手离去。 没有拜堂,最苦恼的人是贺惊雁。 因为这样他不算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他回无良谷就遥遥无期,有些烦恼。 想起无良子说过,成亲那日会送上全副嫁妆,如今贺嫣已到杭家,而无良谷嫁妆未到,难道师父早有所算?师父真是神通! 隐隐之中,像印证什么预感似的,解惊雁猛然想起出谷那刻回头瞧无良谷时被忽视掉的心绪:层峦叠翠,山涧鸣;暮雨不来,春不去;外人寻不到的幽谷,是他的家乡。 解惊雁忽然有些惆怅:“我要何时才能回去家乡?“暗香书院有一处主阁,名曰水清浅,是历代家主所居。焚香之役后,冀家、秦家、尹家先后重封新尊,只有杭家再无出仙尊。春信君临危现身主持大局,却未加冕仙尊,仍以辅君称;而后杭澈少年当家,亦未加冕仙尊,也是以辅君称。 是以杭家虽一直有家主,却在临渊尊后再无仙尊,为表对仙尊敬意,仙尊居所水清浅四十九年未有人入住。 现任家主杭澈也不住在这里。 杭澈的住处位于水清浅东边一处小院,名曰“月黄昏”。 彼时贺嫣大怒离去,杭澈起身紧随。 他冲到哪,都有杭家子弟向他恭敬行礼,他要发疯撒泼不好朝无辜的人下手,横冲直撞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憋得慌。 他冷脸问道:“你住何处?” 杭澈掉头道:“随我来。” 贺嫣咬牙切齿:“我要拆了你的楼!” 踢破两扇门,掀番两张桌子,原本还要砍几颗树,见月黄昏里的梅树长得可伶可爱,收回了毒手。 贺嫣怒问:“杭澈,你到底想怎么样?” 杭澈面色苍白:“我想娶你。” 贺嫣:“你究竟为何非要娶我?” 杭澈沉默片刻,抬眸,凝视他,像用尽全身力气道:“我想和你有一个家。” 贺嫣大笑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无缘无故,你究竟是看上我的人,还是招魂术,还是无良谷?” 杭澈沉默。 贺嫣:“你们杭家只有丧偶,没有和离,所以你一定不会写那封休书,你打算拿什么给我交代,像春信君说的那样,把命交代在那鬼岛,给我一个丧偶的交代?” 杭澈沉默。 贺嫣气得笑出来:“你为了救杭家一尊一君,不惜代价娶我,甚至打算把命交代在里面,真是孝感动天啊;对我也算安排妥当,没有亏待,涿玉君你真是个君子啊!” 贺嫣越问越迷茫,他从突如其来的暴怒中辗转地冷静下来,突然不知自己为何愤怒。 杭澈按无良谷的招亲帖光明正大地去闯关,闯过关合理合约娶他,没有错。 他嫁进杭家,自然也该向杭家长辈尽孝,杭澈的设想并不过分。 他骂了杭澈一路,已经不是因为之前所谓的被杭澈利用,杭澈打算把命交待进镇魂印,也不需他贺嫣以命相搏招魂,杭澈似乎所有事情都计划好了,从一个家主的角度,挑不出错处,然而,贺嫣就是生气。 他控制不住地大声地吼了出来:“我就是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什么都不跟我说的样子!” 吼完这一句,辅天盖地的情绪袭来,时空错乱,角色混乱,他一时觉得自己是贺嫣,一时又觉得自己还是梁耀。 眼前的小院像北京的四合院,梅树像京城暮春的柳树,站在白梅旁的杭澈,仿佛就是在纷白柳絮中因过敏正皱眉不适的林昀。 ※※※ 三更昀澈乎 贺嫣吼完后,双手痉挛地捂住脸,手心里沾了泪,用力按住,几近失控。 再抬头时,眼里布满血丝,神情茫然而错乱。 他愤恨地吼道: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读不读书关你屁事?” “我逛夜店要你管?” “我就是被人打死都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你凭什么管我?” “你既然那么嫌弃我,你走啊,你管我干什么?” “看我笑话是不是?” “我爸把你当亲儿子养,我反而像捡来的一样,把我比下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美国的公司他全部交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去美国了干嘛还要回来?非要回来显摆给我看,要我难堪是不是?” “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回来?!你说啊!” “我讨厌你!” “林昀,我讨厌你!” “滚!” 角色混乱地骂完了,贺嫣双眼通红,像人偶一般肢体僵硬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喃喃地道:“林昀,我讨厌你……” 那段话他上辈子骂过一次,在他出车祸之前,他和林昀最后一次吵架。 那是他前世对林昀最后说的话。 梁耀对林昀说的最后一个字是,居然是——滚。 那个字之后,猝然永别。 再没有机会说对不起,满腔的悔恨无法倾诉。 他前世大多数时间是笑的,游戏人间的笑,嬉笑怒骂的笑,然而他却记不得多少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刻,记住的都是冷漠和悔恨。 越是想忘记,越是根深蒂固。 在这一刻,在暗香书院,在那个某些方面很像林昀的杭澈身上,他压抑二十四年的情绪发酵到临界点,巨大的压力冲破时空界限,记忆深处的悔恨奔涌而出。 无法再克制。 也不愿再克制。 贺嫣任由念力涣散,道心开始危险地动荡,念力濒临混乱,贺嫣的决眦欲裂,头痛欲裂,用力抱住自己的头。 双眼通红,神志不清,分不清此世何世,今夕何夕,隐约中看到一张痛苦而惨白的脸。 招魂术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动荡,忌六神不安,此刻贺嫣整个人六神不宁,危险地徘徊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有一双手伸过来。 先是指尖试探地碰触他的手指,清凉的触感轻轻地抚在贺嫣的手指上,那股清凉顺着血脉滑向四肢百骸。 对方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像握着什么珍宝生怕打碎了似的,缓慢而坚定地展开,纤长细腻地包裹住贺嫣的手指,温柔地握紧,清凉的灵力一点一点自对方掌手传导入贺嫣的身体。 源源不断,绵绵不绝,克制而柔情。 贺嫣内里乱蹿的神识像被月夜下的湖水沁过,从不安混乱中渐渐平静。 贺嫣神情渐渐不那么痛苦,他怔怔地抬眸,寻找杭澈的眼。 杭澈神识未经动荡,脸色却惨白的比贺嫣更难看,他紧抿的唇咬出细细血丝,唇边漏出几不可闻的一个字:“梁……” 骤然顿住。 贺嫣神识未明,未曾听清,迷茫中不自觉地问,“梁?你是要叫我梁耀么?林昀是你吗?” 杭澈痛苦地望着贺嫣,这个霎那,他差点就应了。 他更贴近半步,微微抬了手指,想要把贺嫣拥入怀中。 然而,最终他缓缓地阖上眼,待重新睁眼,他道:“小嫣,不管你以前遇到如何讨厌的人,以后有我在。” 贺嫣目光仍是茫然,慢慢地开始能感受到手上清凉的触感;嗅觉恢复,淡淡的梅墨冷香萦绕鼻尖;紧接着视觉也恢复,低下头,看到杭澈双手交叠握着他的手。 听觉也恢复了,听到:“试着接受我,可好?” 贺嫣仍是怔怔的,未抽开手。 杭澈脸色肃然克制,心底却在凌迟。 方才贺嫣失控嘶叫,把梁耀的痛苦完全发泄而出,是怎样的痛恨才会让一个人时隔二十四年仍然厌恶到要痛骂另一个人?是怎样的念念不忘才会如此执着不肯释然? 无论是杭澈还是林昀,无论某一刻意志松动到差点就要承认,当听到看到方才差点走火入魔的贺嫣时,杭澈鲜血淋漓地亲手掐掉林昀的存在,断绝了自己潜藏的最后一线“相认并重新开始”的幻想:梁耀,我们的前世太糟糕。 宿醉整世醒来,你忘记那个混蛋林昀,今后不再有痛苦,我们重新开始,试着接受杭澈,可好? 没有人说话,周遭宁静。 贺嫣目光渐渐清明,凝视杭澈:“林昀?” 杭澈肃然不应。 贺嫣又唤:“杭澈?” 杭澈沉重点头:“我在。” 此时同时,门外过来一队子弟。 六位子弟正好奇为涿玉君”月黄昏”的门竟凭空没了,才举步想要察看,一阵劲风扫过,那两扇方才被贺嫣踢塌的门板被一股大力掼到门上,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 六位子弟反应不及,被扣得踉跄连退几步。 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杭渊拉了拉最前面那位的袖子:“小叔叔,你方才看见了么?” 杭朴懵懂木然道:“看到了。” 杭渊又望向旁边:“杭潭,你也看到了?” 杭潭小心点头,道:“看到了。” 后面三位也咽了咽道:“我们也看到了。” 六子不可置信整狠狠咽了一口道:“涿玉君方才牵笑天君的手!” 要知道,在杭家,夫妻在人前也是相敬如宾避免任何亲密接触的,方才那一幕,对杭家子弟而言有如惊雷! 很快,少年们的心从震惊中转醒,讨论: “谁说他们夫妻不合的?” “明明好得很。” “涿玉君方才是双手捧着笑天君的手罢?” “是!” “他们深情对视?” “是!!” “那个……我们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 另外五位立刻噤声,互相对望:“方才说的话,涿玉君是不是听到了?” 杭渊弱弱地道:“小叔叔,我们是不是该主动去‘劝学堂’领罚?” 杭朴:“是吧……” 有急风一道自六子头顶飞过,飞驰的解惊雁擦擦眼睛,心中十分欣慰,感到自己回无良谷添了一线希望。 月黄昏门里。 贺嫣已经神色清明,他凝视着握着他的那双手,慢慢抬起手,举到两人双目之下,像是质问,又像是在警告:“涿玉君?” 清醒过来的贺嫣,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笑,炉火纯青的调笑技能掩盖掉方才教短暂崩溃的迹象。 他有些轻浮地道:“方才走火入魔,涿玉君是想趁人之危么?” 说完抽出手。 杭澈指尖一空,面色苍白。 贺嫣与杭澈错肩而过,见到杭澈身后把脑袋戳进繁茂梅枝间的白龙马。 他轻轻抚了抚马肚子,调侃道:“你这一脸白毛还害羞,我看你除了不会脸红,就快要成精了。” 被缰绳拴在梅树上,被迫近距离旁观全程,无法学解惊雁一走了之的白龙马:“……” “月黄昏”不大,一间正屋,两间厢房,中间一座梅院。东厢房是书房,西厢房是刚收拾出的客房。 贺嫣扫了一圈,心中了然不能跟小师弟抢客房,知道自己该睡哪间屋了。 正屋,大床和木塌各有一张。 矜贵的涿玉君睡木塌已经睡出了自觉,很好。 贺嫣仰面倒在床上,盯着床帐想了一会:他不该从不相干的人身上寻找寄托和安慰。 贺嫣方才经念力涣散,道心动荡,从走火入魔的边缘走了一圈回来,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眠。 不知何时,昏昏沉沉中听到浅浅的琴声,曲调悠长,曲风安宁,他终于脑中诸事一空,沉沉坠入梦乡。 贺嫣此世,极少日夜颠倒,作息方面洗心革面得十分彻底。 不想这日从晌午一觉睡到半夜。 有过睡迷了经历的人都知道,醒来第一反应是确定自己在哪里、是什么时间、自己是谁。 贺嫣迷糊地睁开眼。 听到不远桌边那人浅浅的呼吸,不必确认,他自然而然就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和杭澈一段时间同屋而居,形影不离,不知不觉间他已对杭澈的气息已十分熟悉。 他正在想起身会不会吵醒杭澈,方扭头望去,便见杭澈放下了支额的手,轻声问道:“饿么?” 贺嫣:“嗯。” 杭澈起身,先点亮远处一盏灯,再点亮近处这盏,转身出了屋子。 贺嫣有些恍惚,暖暖的灯光由远而近先后亮点,过渡的很好,不刺眼很舒服。他坐了一会,站起,杭澈已提着食盒进来,摆开饭食。 这一连串的场景,像相处了很多年的家人。 贺嫣张张嘴,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杭澈忽道:“你放心,惊雁和我说过出去一趟,说好子时前回来,该快回来了。” 解惊雁回来时,带了块破布,扬眉吐气,显得十分高兴。 破布展开,降紫衣料,边缘不齐,看样子是手撕的。 贺嫣嫌弃地捻起布角:“严大人的?” 解惊雁两眼放光,得意点头。 贺嫣:“你出去大半天,就为了这块破布?” 解惊雁:“这里的人都在读书,无聊得很。” 贺嫣:“如何得手的?” 解惊雁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偷袭动作。 贺嫣了然:“不错,有进步。气出完了?” 解惊雁道:“尚未,又被他使手段跑了,没打成。” 贺嫣沉吟:“我再劝你一次,你别再和那位严大人纠缠,讨不着便宜的。” 解惊雁又拗道:“姓严的太讨厌,我一定要教训他。” 贺嫣觉得哪里不对,严朔从不吃亏,不可能让小师弟轻易得手,他敛了神色,上下打量解惊雁。 解惊雁被他看得不明就里,左右转头察看自己。 贺嫣眸光一闪,喊停,捞起解惊雁转过来的一楼头发牵给他看,道:“短了一截……” 解惊雁:“……” “姓严的,我和你不共戴天!” 解惊雁得意洋洋地回来,气势汹汹地冲出去。 小师弟和严朔的梁子结的诡异,贺嫣隐隐担忧。 望向窗外,书房仍有灯光,贺嫣心相:“莫非他一下午都守在屋里等自己醒,误了事情?” 上弦月已至西天,贺嫣回到床上,几次辗转不能入眠。 丧气地坐起,哀叹一声,他身体比意识诚实:杭澈没来,他睡不着。 人的惯性厉害至此,不过是大半个月和杭澈同寝同室啊…… 贺嫣唾弃自己,认清这个事实,贺嫣挤眉弄眼了好一会,目光停留在自己手上。 下午被握过的地方仍有一股清凉。 他不假思索习惯地张口就喊:“喂——” “还不睡”几个字及时打住,顿觉不妥,以他的身份来喊无论如何都有“邀约来睡”的意思。 懊恼地正要坐起,忽听门被推开。 杭澈披着一身月光走进屋子,转向他看了一眼,情无声息地卧到木榻上。 贺嫣:“……” 一日间与杭澈从针锋相对,到莫名的情绪剧震,待到星夜时便又如常。一场大觉醒来,这一日的画面停留在方才杭澈披着月光回屋的侧影。 贺嫣六神宁静,杭澈那边沉稳悠长的气息浅浅如在耳旁,他跟着吐纳,和往日一样,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新婚夫夫回家的第一天挺好。 “到处皆诗境,随时有物华。”这句诗接下来的几日被贺嫣反复吟诵。见到一座小院,他吟一遍;见到一处影壁,他又吟一遍;见到一池清水,他还要吟一遍。 他第一日来暗香书院时带着情绪,万物在他眼中都很糟糕。第二日一觉起来,推开房门,开始赞第一句——好别致的院子。 几日来,暗香书院被他从里到外赞了一遍。 黑瓦白墙、影壁画栏、骨红照水梅……古风浪漫气息的设计彻底征服了贺嫣挑剔的审美。 尤其杭家的女仙子,运气好时,能看到她们衣袂飘飘远远走过,就像天边那片圣洁的云。 第26章 二十六 藏书院 暗香书院正中最宏伟的建筑,是一座藏书院。 贺嫣东张西望逛了一圈,一无所获。 杭澈这才淡淡开口:“你要找的书,在进门正对那排最上一行。” 贺嫣瞟了一眼,杭家藏书院居然把那种书放在入口最显眼之处,这用心太阴险了——以杭家的家教,谁好意思在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登高去拿那种书! 更何况,最高那一行还加了厚重严实的布帘子,要看到里面的书目或是取书势必要掀帘子。 杭家子弟谁好意思做这个动作?要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一本基本是妄想。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布置以及不许妄动的安排,也不知是哪位杭家家主的主意,实在太阴险。 贺嫣腹诽完,反讥道:“你以为我要找的是什么书?” 杭澈正气凛然:“最上一行六栏,右起:前三栏,男子与女子;第四栏,男子与男子;第五栏,女子与女子。” 贺嫣:“!” 贺嫣望着杭澈毫不尴尬的神情,深深地震惊了——这真的是那个世传冰清玉洁的涿玉君么? 他反应快,一念之间察觉杭澈刻意漏说了什么,问道:“你说一共六栏,那第六栏呢?” 杭澈以笔直的注视作为回应。 贺嫣:“!” 杭家还真是什么书都收录!毫无禁忌,不知羞耻! 修真界盛赞的暗香书院,居然是这种书院。 又是灵光一闪,贺嫣陡然意识到什么,他吃惊地望向杭澈:“你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杭澈淡定地偏开了脸。 贺嫣简直不敢相信:“你不是吧……读书人的羞耻之心呢?” 谁知杭澈淡然地回了他一句:“第四栏,足矣。” 贺嫣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做第四栏足矣,世人被蒙蔽了双眼,杭澈居然是这样的涿玉君! 贺嫣仍在震惊中,又听杭澈问:“你要取走几本看么?” 他问的不遮不挡,旁边路过的几位杭家子弟也听见了,他们匆匆瞄了一眼新夫人笑天君,飞快地低下头一脸尴尬地走远;另一边还有几位不明真相的子弟正往这边路过。 贺嫣沧桑地想:“我若是当众拿走几本,明天整个杭家都会说新夫人豪放大胆如狼似虎热情似火,涿玉君夫妻伉俪情深夜夜笙歌……” 杭澈坑我! 某种书肯定是不能拿了,贺嫣扫兴地转到诗词组,居然还真沉下心看了看,还重点翻阅了古诗。 这个世界的文化成就基本等于他前世的宋代,比如说明代的《西游记》这个世界就没有;却又不完全与宋代一致,稍有增减,比如这个世界文学史上就没有诗仙李白。 关于这个世界没有李白一事,很早以前贺嫣就研究过,否则他也不会在设招亲关时,借李白被哄去友人家喝酒的典故,起了“万家酒楼”和“十里桃花渡”的名儿戏弄世人。 杭家书院里确无李白诗集,以杭家书院不分品相地收录全世书籍的癖好而言,若杭家没有便是真的没有。 贺嫣忽然心中一凛,斜看了杭澈一眼。 他想去看看杭澈的书房。 杭澈负手随在他身旁,收到贺嫣的目光,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下眼睫。 贺嫣本想甩开杭澈去察看书房,略一思索,便知绝无可能,这几日无论杭澈去哪里,都要带上贺嫣,无论贺嫣去哪里,杭澈都毫不掩饰地如影随行。 贺嫣干脆直说:“去你书房。” 杭澈信信道:“好。” 到月黄昏东厢房,书架看遍,果然也没有李白。 杭澈初到无良谷闯关时,贺嫣未曾细想。 如今那个被忽略的问题冒出来——杭澈是他故意放出那首戏弄世人的小诗后,第一个到万家酒楼的人。 有没有可能,杭澈也知道李白,而且不仅知道李白,还知道那首诗后面的因由? 李白的那首诗并未直接写到“万家酒楼”“十里桃花”,这两个地点是藏在诗的背景故事里的,即使在现代,了解背景的人也不多。 不排除杭澈恰巧找到了万家酒楼。 贺嫣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他和被蒙蔽的世人持同样的观点,不认为杭澈会不问缘由的去趟哪门子“闯关娶亲”的浑水。 杭澈会去闯关,一定有确切的理由。 假设那个理由真的和李白的诗有关,那么杭澈为何会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的诗?以及,杭澈是从哪个世界来的?杭澈是谁? 蹦出贺嫣脑袋的第一个名字是林昀,他自动将人分为两类,第一类不是林昀;第二类林昀。 这两类都有一个根本问题无法解释——无论杭澈是不是林昀,都没有非娶他的理由。 若杭澈不是林昀,没有娶他的交情; 若杭澈是林昀……贺嫣苦笑,林昀那般厌恶我,大概会在发现我是梁耀的第一时间拂袖而去或大打出手吧。 事情回到原点,仍然没有理出头绪。 他在原来的世界死过,死亡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他求神拜佛要林昀在那边长命百岁。根本不敢想象若林昀也死了,要经历怎样的苦难折磨。 把自己狂奔的思绪拉回来,庸人自扰地笑笑,手抚过一排书籍,随意抽出一本,发怔。 身后清冷的梅墨之香笼来,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纤长手指理了理他方才抽书的地方,一一抚平。 贺嫣:“……”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东西要归位,要叠放整齐,要井然有序,要干净无尘;人也要惨遭他毒手,不得衣冠不整,不得言行不端。 未进杭家之前,杭澈这种表现不算特别明显,还能克制住不去管他,最多就是把他喝过的杯子抚干净放回原位之类。 贺嫣想起之前好几次杭澈盯着他的发带、衣襟等处严肃深沉的目光,必定当时在苦苦强忍处女座的冲动,想到此处,贺嫣顿时大乐。 再看眼下,杭澈抚平了书册,目光严肃地落在他发冠之上,手指微微蜷起,已经忍受不了地抬起了手,向他伸来。 似乎自他进杭家起,杭澈这方面的表现就陡然严重了。 已经到了他若不配合、不接受管束,杭澈就要破功的程度。 贺嫣心中好笑:这是病啊! 涿玉君的千年冷脸也会破功,贺嫣觉得自己发现了特别好玩的事,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一个后仰,杭澈出手落空,目光微微沉了沉。 贺嫣坏心思地想,“难受了是吧,要忍受不了了是吧,三爷爷偏要乱给你看。” 他做出一个从额前往后顺头发的东西,手指一勾,故意勾出一缕发头。 果然,杭澈的目光停在那缕头发上挪不开了。 贺嫣就差拍桌子大笑了,这就忍不了?那我要是披头散发呢! 他坏心眼地一个跃起,似是不慎刮斜了发带,身形不稳地立定在书架之前。 扮作轻佻无奈状道:“怎么办,头发更乱了。” 原本还在克制的杭澈身形一展,看不清他如何动的,一眨眼已到贺嫣面前。 贺嫣身手亦不遑多让,他错身,后仰,在避无可避之处,弯腰闪过,眼角眉梢都是放肆的取笑意思:“你是要打架么?” 意料之外,平日尚能克制的涿玉君竟真的动手,手臂向后一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握住了贺嫣的腰。 贺嫣万万没想到是这个下场。 杭澈脸上是一如继往的严肃,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不容贺嫣逃脱。 贺嫣知道杭澈力气大,和杭澈硬碰硬绝对讨不到便宜,加上侧腰难以发力,被杭澈一握,浑身都麻了。 他前世虽流连花丛手段温柔,肢体接触上却有要命洁癖和强硬,有些地方是容不得任何人碰的,譬如说,此刻被杭澈握住的腰际,尤其是两侧腰线,就从没让人碰过。 难耐的酥痒自杭澈握住那处腰线腾地烧起,贺嫣痒得上气不接上气,讨饶道:“我不歧视你有病了,我认输,哈哈,你放过我。” 杭澈却不松手。 贺嫣笑得前俯后仰使劲摆手:“强迫症不是病,哎!你快松手啊!哈哈,我快要笑死了!” 怕痒的人在痒肉发作时挣扎的力气是十分巨大的,可无论贺嫣如何挣扎,皆逃不出杭澈的钳制,他笑得快要哭了,眼泪盈盈挂在眼角,大声求饶:“涿玉君,求求你快放过我罢。” 杭澈眸光越来越沉,他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危险:“不要跑。” 贺嫣立刻答应:“好,哈哈,好!你快松手!我什么都答应你!” 似乎不太相信贺嫣在这方面的人品,杭澈手上稍稍加了劲。 贺嫣“嗷”的一声难耐的长叫:“我以师父的名义保证,绝!对!不!会!跑!” 杭澈这才负手身后,长身玉立,一派清雅,除了眸光稍比平常幽深之外,看不出半点刚刚要挟欺负过别人的样子。 贺嫣靠着书架捧腹笑了一阵才停下来,喘着气指着杭澈,笑骂道:“有辱斯文!” 杭澈不接他的话,冷淡道:“坐好,别跑。” 贺嫣:“啊?” 杭澈目光往他腰上勾了勾。 贺嫣立刻懂了他的威胁意味,摆手道:“我坐!” 坐在书椅上,身后清冷的梅墨之香笼过来。 贺嫣不禁深吸一口,笑僵了的肢体渐渐放松。 感到发带被轻柔地解下,头发被散开,有梳子滑过,从头到尾,一下一下十分细致,贺嫣惬意地半眯上眼。 其实人和宠物一样,都十分享受梳理毛发,贺嫣前世从酒池肉林骄奢淫逸里淌过,梁大少的贵族精神在表达肉体舒适上十分诚实,他被服务得很是享受,长手长脚地舒展开,长吁出一口气。 第27章 二十七 流霜剑 而自从贺嫣入主月黄昏后,涿玉君立规月黄昏不允外人踏入。 只有一人有特殊待遇,可随意通行月黄昏,那人便是解惊雁。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书房里杭澈一脸正经地在为贺嫣解了发带梳头,贺嫣一脸享受地眯着眼。解惊雁回到月黄昏时听到书房有人,心无邪念地过去,在大门外冷不丁被晒了一脸,痛吃了一口恩爱。 他身手快,第一反应就是撒腿就闪,跃到小院大门边想到什么,退回小院,解救了小院里那匹把头深深埋进花枝的可怜白龙马,一人一马飞快地逃离了那个尴尬的现场。 杭澈从小不允人近身,洁身自好,故不疏于梳洗之道,他把贺嫣的发髻梳得妥妥帖帖,瞧起来干净又精神。 沉静地打量片刻,目光往下,不知看到什么,掌风朝贺嫣肩上一扫,收掌成拳,捉了什么在收在掌心。 贺嫣仰头笑道:“雅正端方的涿玉君偷学了多少闺房之事,你是不是还会画眉?” 杭澈目光回应似地描到贺嫣眉上。 贺嫣弯弯眼,直勾勾望着他:“你真想画眉啊?” 他目光直勾勾追着杭澈,如愿捕捉到杭澈一丝分心的迹象。 贺嫣半阖着眼,一副要笑不笑眯眼得意的样子,眼角眉梢唇角都沁满了浅浅的笑意,像打了一层柔光,矜笑慵懒的神态,像画里的贵公子,特别勾人。 然而,在杭澈看不见的地方,他收在袖中的手指已并指成咒,转起血红的灵光。 杭澈忽然重重阖上眼眼,双眉紧蹙,身子失力微微前倾,突然头痛不已,站立不稳。 贺嫣骤然睁眼,眼中红光闪动,口中念念有词。 杭澈一手重重搭上椅背,支住要前倾的身子,痛苦地摇动脑袋。 贺嫣一段魂咒结束,眼中血光流转,摄人心魄地声音自他唇中吐出:“杭澈,你究竟是谁?” 杭澈单手支额,面目痛苦,他唇张了张,又重重咽下去。 贺嫣加重了声音,直取人心:“告诉我,你是谁?” 杭澈抓着椅背的手青筋迸起,指尖嵌入硬木,坚硬如铁的紫檀木被抓出深深的爪痕。 杭澈狠狠抿唇,又一次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贺嫣霍然起身。 重椅子失了一个人的体重,在杭澈的大力下,危险地往前倾倒。 贺嫣跃上椅面,压正椅面,椅背靠向杭澈。 他和杭澈面对面,渐渐靠近,血红双眼直逼杭澈双眼,加重语气,催促蛊惑地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下一句是什么?” “杭遥弦,你回答我。” 杭澈听到“杭遥弦”时瞳仁一缩,眼睛缓缓睁大,紧拧的眉松开些,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 贺嫣也意识到了,他凑近了点,呼吸扫在杭澈脸上,声音愈发蛊惑:“喜欢我叫你遥弦?” 杭澈强忍着灵魂被牵制的巨大痛苦缓缓地偏开脑袋,似乎想做一个摇头抗拒的动作。 然而,做这个动作的要用的力气似乎比他单手勒死噬魂妖还要大百倍,他艰难地摇到一半,陡然顿住,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诚实的喜欢之色。 陡然顿住是因为贺嫣突然轻轻喊了他一声:“遥弦。” “遥弦。”贺嫣又喊了一遍。 杭澈用尽千钧之力也抵抗不了他心底灭顶的喜欢,他极慢,极诚恳地点了点头。 贺嫣又道:“你喜欢我这样叫你?” 杭澈眼中有柔情闪过,这次点头,他没有任何抵抗,郑重地承认。 贺嫣再问:“我是谁?” 他不给杭澈任何思考和抵抗的时间,飞快地追问:“我是梁耀还是贺嫣?” 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向从容不迫的涿玉君微微有些茫然。 贺嫣眼中血红加重,他强横地再逼近杭澈,原是清朗欢快的声音,此刻压得低迷暗哑,逼视杭澈,问:“林昀?” 杭澈单手一抓,生生碎了坚硬的紫檀木,椅背粉碎,他失了支撑,一个踉跄前倾,被贺嫣双手扶住。 杭澈的全身紧崩颤抖,贺嫣完全能够理解杭澈正忍受的巨大痛苦。 因为他此时并不比杭澈轻松。 招魂术,可用来问情。 问情效果由施术者和受术者双方灵力、修为、心志对弈决定。 以贺嫣修习的精深程度,当今修真界几无仙术能克他的招魂术;以贺嫣的金丹中期的修为,就算牵制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并不算难。 至于意志,二师兄单计环曾自告奋勇给贺嫣试术,结果无良谷一致公认意志坚定的单计环完全干扰不到贺嫣的念力。 贺嫣经一段时间的观察,已知杭澈的意志较常人坚定许多,一直按兵不动。 今日他蓄意放松氛围,有意引诱,趁杭澈意志松动的间隙突然发难,未曾想,如此天时地利,杭澈居然还能抵抗到如斯程度。 作为施术者,受杭澈抵抗,贺嫣此时念力火烧火燎,十分疼痛。而受术者痛苦是他的成倍甚至数倍,杭澈眼瞳危险地收缩放大,痛苦万分。 施术时间再延长,必定会伤及杭澈灵魂,贺嫣有一瞬间的犹豫。 然而,不及他犹豫,原本已将强弩之末的杭澈突然低喝一声,眉心生生挤出血丝。 贺嫣受杭澈灵力反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他对面的杭澈目光渐复清明。 做了坏事的贺嫣毫不躲闪,脸上换上惯常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方才针锋相对只是个平常的玩笑。 几个呼吸之间,杭澈已恢复如常,清醒的时间比贺嫣预计的短,贺嫣心中又是一惊,没想到杭澈的修为境界坚固到这种地步。 清醒的杭澈并未对他兴师问罪,只轻轻望住他道:“你的招魂术动不了我。” 贺嫣轻慢地笑:“从你破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时起,我就知道要招动你的魂非以命相搏。不过嘛,只要时机合适,问问情三爷我还是能做到的。” 杭澈深望了贺嫣一眼,他们距离很近,能微微感应到贺嫣的灵力灼烧疼痛的温度,知道了贺嫣此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心疼地把手心里方才收集的掉发攥得死紧,沉声敛色道:“只此一次。” 贺嫣微微一诧,反应过来,杭澈说的没错——今天他利用杭澈毫无防备才得了先机,之后便难了。 他不得不承认,杭澈的体质、意志和修为,就像天生专克他一般,他也不知该嗟叹时运不济遇到天敌,还是该庆幸机缘巧合这个人万幸不是敌人。 这日,按常礼去春信君处。 杭澈坚持每日将杭家事务一一汇报,春信君却不爱听,草草听完,要和贺嫣说话。 整个杭家,要么是大正经,要么是小正经,只有春信君和贺嫣一个老不正经一个少不正经臭气相投,相聊甚欢。 几日聊下来,贺嫣对春信君又是羡慕又是同情。曾经的春信君天姿聪颖,早早修到金丹便浪迹天涯,远离诸事。姿意潇洒了几百年,直到杭家危难时浪子回头。几百年前抛下的担子,一昔挑起,青丝不再,故人皆去,只余下春信君一个…… 贺嫣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什么,指了指自觉让到屋外廊下执卷独自静静读书的杭澈,问道:“所以,您着急把家全交给涿玉君,是因为?” 春信君哈哈大笑:“小友,你放心,我命长着呢。” 他把杭澈招呼进来,稍稍正色道:“不日即十五,仙盟会,你们可去?” “我们?”贺嫣疑惑,“我也要去么?” 杭澈恭敬答道:“我们,去。” 贺嫣望向杭澈:“不是说杭家不需结盟么?” 春信君抚须,高深莫测道:“大戏开锣,岂能错过。” 有戏看,贺嫣自然愿意同行。 九月十四,杭家一行出发。 一日时间要到千里之外,唯有御剑。 贺嫣终于见到了杭澈的剑,扣在腰间以为是玉带,抖开后,锋芒毕现才知是剑。 杭家擅用软剑,杭家子弟的剑皆是背着的,只有杭澈如此别俱一格。 并非别人不喜将剑扣在腰间,而是办不到。 杭家软剑韧性很强,可以弯折。但精钢岂能轻易折腰?只有修为到一定境界,才能将杭家的剑弯出优雅的弧度。 而要实现像杭澈那样,将分量颇重的剑弯成一圈,扣在腰间,需要极高的境界。 春信君对贺嫣说过:“杭家有个怪癖,代代辅君偏爱扣剑在腰,轻易不肯出剑。你看杭澈这样有没有觉得他穷讲究?你不知道,前几代辅君讲究的毛病绝对不在他之下,尤其杭昕(空山君)。杭昕当年被娄朗追着打了两场大架,被迫不已才肯解出腰上扣剑,谁知却因那一式,迷得娄朗穷追不舍。你看,我也是辅君,我就不讲究,我才不费劲把剑扣在腰上,也不会惹那一身花花草草。我劝你看着点,别让杭澈在别人面前出剑。” 杭澈的剑,剑名流霜。 贺嫣默念了一遍:“涿玉君,杭澈,杭遥弦,流霜剑,咝!” 春信君曾牙酸地跟他说过:“‘君子如月,清泽流霜’,杭澈父亲给儿子都留的什么寄语?!文酸得我老人家都不敢给他儿子取表字。” 贺嫣深有同感,杭澈这身文艺的杭家辅君标配,真是讲究得令人发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剑:原文述“扣在腰间以为是玉带,抖开后,锋芒毕现才知是剑。”我在文里十分注意地用了一个“扣”字,扣字的基本字义是“用圈、环等东西套住或拢住”,套住或拢住,说明下面还有一层腰带啊,比如布腰带什么的。看到有宝宝留言,特此解释。】 第28章 二十八 送归剑 流霜名字虽文艺,抖开时争鸣有声,剑气结霜,杀气冷冽,倒像把凶剑。 贺嫣目光丈量了一把流霜的尺寸,暗暗摸一把自己的魂刃,心中不平:“魂刃什么都好,就是……太短小。” “小师兄。”解惊雁祭出自己的“送归剑”,停到贺嫣前面。 忽然想到小师兄已有夫君,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出行总乘他的剑,送归剑锋一转,退出数丈,解惊雁明哲保身地停到贺嫣鞭长莫及的距离。 贺嫣:“……” 他们家小师弟一定是投胎投错了家门! 流霜嗡嗡地转过来,冷冽地停在贺嫣跟前。 看卖相,又长又冷,流霜飞起来一定会很稳,一向注重享受的贺嫣,只稍稍对比了魂刃与流霜巨大的尺寸差,毫无挣扎地放弃了自家魂刃,十分不矜持地上了流霜。 为了避免重现泰坦尼克号的某个画面,贺嫣盘腿坐到剑头。 杭澈信步而上,流霜霎时的灵光大烁,领先飞出。 背后杭家六子起剑跟上。 解惊雁的送归剑轻灵锐利,如离弦之箭疾驰抢头射出,解惊雁从前带着贺嫣飞时还会注意,如今他自己飞,旋转跳跃起落不停歇,飞得恣意妄为眼花缭乱。 看得杭朴等六子齐傻了眼。 贺嫣特骄傲地回头对杭家六子道:“你们羡慕?要不要坐上去试试?那才叫刺激。” 杭朴等人立刻惊吓摆手,皆是一副敬谢不敏消受不起的神情。 贺嫣哈哈大笑:“我家小师弟那种飞法是会要命的,一般人可不要学他!花样多不一定好,御剑比的不是飞得多悬乎,关键还是要稳当,像你们涿玉君这样飞就很好,不要学偏了。” 意料之外被点名表扬,杭澈原本放远的目光微微一怔,稍稍错开脸,避开了众人的目光。 贺嫣坐在杭澈前面,看不到杭澈的表情,杭家六子却能看到。 他们从未见过涿玉君有过类似羞赧的表情,所以尽管杭澈方才的表情十分细微,因为太过特别,杭家六子还是心领神会的懂了。 于是六把剑不约而同地顿了顿,散开,离涿玉君夫妻远远的。 六子毕竟少年心性,看到解惊艳飞得恣意潇洒,有些跃跃欲试,又因家主涿玉君在前,不敢动作。 贺嫣看到了,一扬手道:“去吧,你们涿玉君同意了。” 小叔叔杭朴稳重些,有些踌躇;他旁边的杭渊却兴奋地睁圆眼,按捺不住了,怂恿小叔叔带头快飞。 杭朴见涿玉君一直没有反对的意思,终于起了第一步。 六子呼啸而上。 六道漂亮的云纹,追着解惊雁飞驰而去。 杭澈这才问:“送归是师父赐的名?”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以至于贺嫣随口就应道:“是啊。” 贺嫣应完才意识到杭澈所称的师父是指的无良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杭澈又问:“送归是何意?” 贺嫣回道:“大约是‘送人归西’的意思,多霸气!师父在赐名上对小师弟格外偏心呐。” 杭澈沉思片刻,又道:“送人归西么?惊雁的剑并不凶悍。” 贺嫣接道:“剑若凶悍,便会取诸如‘封喉’‘归西’等名,何必用个客客气气的‘送’字,我看‘送归’挺贴切。你这‘流霜’名字多文艺,却是把凶剑,比送归还名不副实呢。” 杭澈道:“流霜不一样。” 贺嫣其实一提完流霜就相明白了:流霜的凶气,是因杀业太重所积的杀气,而流霜剑身本并不凶悍。这一点,送归也一样,它们出生时,都不是凶剑,出生时配的名,自然不会配凶名。 贺嫣想明白了,便“嗯”了一声。 杭澈接着道:“归字不取归西之意时,其实不凶,比如送人归来、送人归去。” 贺嫣点头道:“我其实也想过,但‘送人与归来’自相矛盾,‘送人归去’勉强能说通,可还是怪,送与归是两个相反方向的字,师父为何要把这两个字凑一起呢。” 杭澈道:“‘送归’之名师父何时赐的?” 贺嫣答:“送归剑是小师弟十五岁时师父赐的。” 杭澈若有所思在沉了目光。 贺嫣从来未深想此事,被杭澈一问,也挑起了疑窦。 远处解惊雁又飞出一组急转直下,一鸣冲天,背后跟着兴奋乱蹿的六道云痕围观喝彩,贺嫣也忍不住大声叫好。 贺嫣兴奋地大叫:“杭澈,我们也飞!” 流霜剑光划破云层,清亮的剑鸣响彻云际,直追‘送归’而去。 贺嫣刺激得兴奋大叫:“小师弟你逃不了啦!” 一路飞掠,沿途欢笑,半日便从东海飞到了北地。 进入幽云界,众人始放缓速度,以表对冀家敬意。 贺嫣左右瞧瞧,不见解惊雁,叫唤也不见人影。 他暗道不好,转头去看杭澈。 目光交接,彼此会意。 解惊雁突然不见,八成是又和严朔狭路相逢了。 此地野外,长安使出现,必有高阶邪祟出没。 杭澈已经领先降下高度,贺嫣咂摸出空气中一丝诡异的血腥味,道:“前方正北,五百步。” 杭澈摆了一个手势。 杭家六子立即会意,按阵形列队,跟着俯冲而下。 九月的北方,霜叶红山,层林尽染。 一阵秋风扫风,漫山红涛黄浪,深深浅浅交错,掩盖了血的红色。 有一处起伏略不有同,流霜划出一道白霜直扫而去,搅乱了红叶的波纹,枝叶受力错开,闪过一抹灰白身影。 不必贺嫣催促,杭澈已御剑直取而去。 到了近处,听到一把甚是清润的男声在喊:“秦施主,请你救我。” 贺嫣和杭澈听得惊疑——这个人喊着求救,怎一副温吞吞不着急的调子? 为防有诈,贺嫣和杭澈没有贸然前行,隐在一处枝叶繁茂的枫树之上。 杭家六子训练有素,分三组隐在另三个方位。 远远见一个和尚跌跌撞撞地跑来,伸手招呼前面的人。 定睛一看,才瞧清前面竟还有一人。 前面那人黑衣红纹身形迅捷,不细看还真看不到,看那人毫无等待的意思,似乎不愿理那和尚。 贺嫣和杭澈交换眼神,默契地敛了气息,决定坐壁上观。 楼兰君在,邪祟难以遁形,用不着他们出手了。 那位被和尚追着的正是凉州秦家楼兰君秦烽。 楼兰君似乎对那小和尚不待见得很,小和尚追得辛苦,他却脚步不停根本不等,两人距离越拉越远。 小和尚锲而不舍地喊:“秦公子,你慢点……楼兰君,你就当见义勇为……我定日日为秦施主烧香祈福……” 秦烽根本不为所动,脚下步子反而加快,似乎下定决定要甩掉那小和尚。 忽然秦烽身形一顿,目露精光,像是终于等来什么。 与时同时,小和尚的声音陡然拔高:“啊!楼兰君救我!” 这一回小和尚是真出事了,被一阵黑煞气卷上半空,朝着高大的树干直直摔去。 秦烽离得太远,这种距离,绝对不可能拉回小和尚。 贺嫣与杭澈笃定的仍不出手。 果然,铁灰色金属光芒一闪,长刀劈空,小和尚将将要撞上的大树被一劈两半,身体穿过劈开的空隙落在满地枯叶地上。 那团黑煞气狰狞地卷起满地红叶,形成一张血盆大口,直扑秦烽而去。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楼兰君秦烽“孤烟刀”成名以来,从未失手。 孤烟刀气势苍莽,秦烽刀起烟升,山林掀漠,北风卷地,沙石枯草呼啸着冲着血盆大口刮去。 昏天黑地中暴起凄厉嘶叫,血盆大口狂怒扭曲地吞噬过境草木。 然而更多的沙石夹裹着铁灰刀光凶悍地冲进大口。 战局昏天黑地,刀光飞耀。 小和尚说话慢,身手却不慢,眼看要被狂风卷进大口,他迈着跌跌撞撞的步子竟逃出了生天,躲到了安全的地方,似乎察觉有异,抬头一看,见到树上两名俊俏公子。 贺嫣对小和尚招招手:“要不要上来?” 小和尚施了一礼道谢,撸起袖子就要爬树。 忽然腰上一紧,一道墨香扑来,小和尚腰上被墨绳绕紧,墨绳一荡,将他平稳地甩到旁边一棵树上。 贺嫣:“……” 小和尚看起来傻气,脑子却活络,眨眼眼就明白了:“小僧打拢了,罪过罪过。” 杭澈袖口收回墨绳,面无表情。 贺嫣刮了杭澈一眼,转头对小和尚笑呤呤,道:“小师父在何处修行?” 小和尚挠挠头:“山野一处小庙,师父并未给小庙取名。” 贺嫣:“世道凶险,小和尚为何独身出山?” 小和尚神色转悲道:“小僧是被师父打出山的,香油钱不够,养不活我……” 贺嫣有幸灾乐祸爱看人笑话的恶趣味,看小和尚是出家人,不好取笑人家,忍住了笑道:“小师父看起来食量不大,能费多少粮食,竟要赶你出庙?” 小和尚懊恼地道:“可是庙里的粮食都是被我一个人吃掉的……” 贺嫣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你能吃很多么,你都吃了,你师父吃什么?你师兄弟难道都饿着?” 小和尚正要回答,听那边战局有响动,忍不住关切地去看,然而飞沙走石,难观战况。 贺嫣笑道:“你放心,刀光多于黑煞气,楼兰君必胜无疑。” 小和尚一脸骄傲点头:“那是必然,楼兰君修为高超,小僧佩服不已。” 他挠挠光头,又想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接道:“方才说到被我吃光了,是这样,庙里只有我和师父,师弟并无其他弟子,而师父是不必吃饭的,所以才是都被我吃光了。” 贺嫣一愣,习惯地去找杭澈的目光。 杭澈同样的目光等着他看来。 不必吃饭,说明已经辟谷,辟谷至少是元婴修为。 小和尚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又说出身的寺庙无名。然而他师父竟是已辟谷的高人! 贺嫣想起方才小和尚躲避时用的毫无章法的步子,实际上每一步都踩得不偏不倚,其中甚有玄奥。 不知是何方高人弟子。 每逢乱世,群魔乱舞,高人出世。 贺嫣心中一凛,望了望正午高挂的日头,光天之下邪祟敢出,乱世将至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副本走起~~ 同时第二对副cp组队出现,楼兰君X小和尚。 本文不是天下大同。 现世一对主cp,二对副cp。 至于大家想看的娄朗X空山君?他们是二代前的老前辈了,他们的故事,不算入我说的现世。 第29章 二十九 严世桓 二十九 严世桓 贺嫣才想起要自我介绍:“在下贺笑天,方才见小师父对楼兰君穷追不舍,不知为何?” 贺嫣自报姓名,依礼小和尚自然得回报姓名,只是他一听提到楼兰君,便高兴地转了话题:“因为他是楼兰君啊。你不知道,楼兰君可厉害了,我一个人行走在外无聊又危险,跟着他安全有趣多了,而且楼兰君他不嫌弃我吃的多。” 贺嫣善意地提醒:“可我看他……”原本想说,“可我看他颇不待见你”,转个调子强扭成,“楼兰君不是善言之人,跟着他不见得会有趣吧?“小和尚还没回话,杭澈却应了一个字:“嗯。” 全天下恐怕只有贺嫣一个人能听懂杭澈那个“嗯”字里表达的的深长意味,以及因他一句话杭澈对秦烽敌对值的降低。 贺嫣惊得笑了,他颇为无奈地望向杭澈。 杭澈坦荡地回视他。 贺嫣莫名就懂了杭澈眼神的意思——夫人你这么想就对了。 贺嫣:“……” 贺嫣想:“但凡要是打得过他,我——哎,家暴什么的,还是算了。” 小和尚滴溜溜地望望眼前两位俊公子,很有智慧地摆出了一副出家人“色即是空”的神情,表示你们可以继续,不必在意我,那位冷脸的公子你不要赶我走。 忽见那位俊公子又转向他问:“敢问小师父法号?” 小和尚发觉了自己先前未报法号的失礼,温吞吞地怪不好意思地答:“小僧为渡失礼,贺公子莫怪。” 贺嫣大方道:“无妨。小师父觉得楼兰君哪里厉害?” 为渡的神情就像被瞬间点亮一样,方才的色即是空的神情凭空转成兴奋:“楼兰君十分厉害!” 贺嫣被小和尚这种说到秦烽就兴奋,说其他事就温吞吞一惊一慢的表现逗乐了,他笑道:“你喜欢厉害的人么?我给你指一个更厉害的,打这种高品阶的邪祟,连剑都不必出,几笔墨水便收拾了。” 杭澈缓缓侧头来看贺嫣,喉结滚了滚,无声的不赞同。 为渡却没有像贺嫣预想中那样问“他是谁?那么厉害!”,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或兴奋的神色,只是中肯地“哦”了一声,然后道:“于小僧而言,楼兰君就很厉害。” 贺嫣奇道:“哦?你与楼兰君有何渊源?” 战局中传来惨烈的一声长嚎,黑金刀光大起大落。 为渡面露喜色望去,转头的片刻只够他一句话慢腾腾地说完一半:“他是小僧的有缘人……” 之后便欣喜地望向阵中寻找楼兰君的身影。 贺嫣两世为人经验,从前也遇到过这种脱线的人,对小和尚说到一半断章的行为并不介意,兀自好奇道:“有缘人?” 小和尚注意力已全在阵中,听不到旁人跟他说话了…… 贺嫣好笑地耸肩,习惯地转向杭澈,道,“佛修和我们法修就是不一样,讲究的东西玄乎其玄。” 杭澈一直自觉地等着贺嫣随时的目光和话头,对贺嫣的话点了点头,刚张口要配合地嗯一声,陡然眼中寒光一闪。 贺嫣随即也注意到了不远处飞来的那抹金光。 长安令又要来打家劫道,捡现成的便宜了! 贺嫣嗤笑一声,道:“有惊雁在,严大人的长安令今儿是休想落地了!” 果如贺嫣所说,长安令在半空中被送归的剑光截住,送归往外一挑,长安令被挑飞开去,往相反方向划出呜鸣不甘的弧度。 楼兰君自一团散弥的黑气中走出,手心托着一枚内丹。 为渡双手并用爬下树,一脸兴奋地跟到秦烽身后。 秦烽自上而下地看了小和尚一眼,似在确认小和尚无恙,再转头朗笑道:“秦某谢涿玉君、笑天君。” 秦烽光明磊落,他爽快言谢,虽只是三言两语,贺嫣与杭澈皆知他谢的是惊雁截了长安令以及方才对小和尚的照顾。 秦烽称贺嫣笑天君,贺嫣稍稍一愣,随即明白:四大仙家之间有大事互相告知,想必他进杭家门起,某个人已周告各家杭家家主娶了位男妻笑天君了。秦烽乃凉州秦家辅君,自然会早早得知。 这让贺嫣说什么好…… 贺嫣落到秦烽面前,道:“不敢当。” 探头去看秦烽手里那枚内丹,骤然敛了笑意:“又是噬魂妖,这只噬魂妖的内丹比上次那只的大,内里黑色缠绕,当中魂怨极重,应是吃过不少生人的魂魄。” 杭澈和秦烽皆是一肃。 杭澈扬手做了一个召集的动作。 杭家六子应令归拢。 杭澈问:“与你们所察何如?” 六子端详秦烽手中内丹,交换眼神,杭朴出列答道:“自西向北,至幽云边界,近日多出噬魂兽,各界交接之处,如之前的雨前镇,偶有噬魂兽。还有一异,噬魂妖近日愈多。” 秦烽问道:“这一只如何?” 杭朴回道:“回楼兰君,这只品阶在当中较高。” 秦烽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神色严肃。 杭澈面色冰冷。 贺嫣也是一脸寒意,食魂类邪祟凶残罕见,近日食魂邪祟莫名冒出,又频发害人吃魂之事,乃大凶之势。 只有两种可能,一则有人恶意操纵,二则是乱世凶兆。 在场之人尽皆肃默。 送归一剑挑开长安令,解惊雁飞身凌空,跟着长安令的去势,每每长安令下落之时,送归再挑一剑,长安令又被抛出一个高高的弧线。 他身后一队吉云纹官修运尽全力追击也追及不上,越落越远。 解惊雁的轻功是在无良谷自小练的童子功,出师以来没遇到过能追上自己之人,当下若非有意放缓速度,连他身后那抹降紫身影都要被远远甩下。 他刻意保持着一段严朔能追得上的距离,将严朔引到河边空旷之处。 此处解惊雁曾路过,勘查过绝无暗桩机关,四周空旷无处遁形。 长安令受解惊雁一剑之力入地寸余,解惊雁停在长安令后面,他前方是一片无草无木的河滩,河滩中一袭紫袍落地。 解惊雁目光税利,带着露骨的不屑,语气带嘲:“你打不过我,先出手吧。” 严朔缓缓转向他,轻慢而自嘲地道:“我可不敢对解公子先动手。” 这是解惊雁第一次在白天里见到严朔,日光扫尽阴霾,把前三次暮色朦胧中阴郁不明的脸照得明亮,严朔的五官在日光下棱角分明,解惊雁单这么看着,那张厌恶的脸并没有多少阴险狡诈的恶样。 反而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或许是日头太好,让那张脸焕发了新生似的,夜里那张脸上的阴鸷诡毒在白日下诡异地烟消云散。 意想不到的惊诧猝然撞进解惊雁意识,他手指屈了屈,不自觉紧了紧“送归”。 解惊雁很少留意别人的外貌,在他眼里无良谷之外的人,都没什么可看的。 第一个让他破例的人是杭澈,很快解惊雁便很有一家人意识地把杭澈划入了无良谷范围,稳稳当当地维持着他一贯的审美标准。 第二个让他破例多看的人是严朔,这让解惊雁感到不适,这打破了他的审美标准,他无法像把杭澈纳入无良谷那样在界定严朔。 并不是说严朔长得多么惊为天人,俊是俊的,却不至于让解惊雁过目难忘,主要还是因为反差太大。 他印象里的严朔一直是阴暗诡谲的,乍然在日光下一看,竟觉得有些晃眼和不适。 他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有两张脸。 “他是披着画皮的狐妖吗?”解惊雁戒备地望着严朔,提剑。 第二次被“送归“指着眉心,严朔仍不躲闪。 他的神情没有了夜幕下的刁钻,竟然有些迷茫和哀伤:“解公子,我割你一块袍角,后来被你撕走一大块,那一笔算扯平;算起来你们三次交锋,我只多取了你一撮头发,而你先后却抢了我三回长安令。圣上有旨,有违长安令者格杀勿论,算起来,你欠我三条命。” 解惊雁目光顿时冷冽:“那是你们的圣上。” 严朔似乎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他好笑地挑眉,斜着眼瞧人时有一股刻意的明媚:“你现在站的土地,是我们圣上的。而你说那只是我们的圣上?” 这个道理不是解惊雁和严朔两个人就能掰扯明白的,解惊雁不愿多做纠缠:“你从未见过比你更无耻之人,今天必要跟你把帐算清楚。” 严朔摊手:“你要我的头发么?连本带利,两缕够不够?” 说着,他便已高高地举起手,邪笑着抽了发簪,解下冠冕。 他的后面无路可退,只有一条愤怒的长河,他手指一挑,把那顶代表乌纱权位的冠冕抛进河里,水流湍急,水花瞬间淹没了冠冕,他却浑不在意,手起剑落,两缕发丝断在手上。 手指一绕,第三缕头发已经掐在手上,他妖谲地道:“解公子还想要几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孝之始也。”这道理连解惊雁都懂。 自割头发以求避战?这世间竟有如此违悖纲常之人!不讲人伦,不顾体面,不知廉耻! 解惊雁也不知是惊还是气,他手中送归平生第一次颤抖,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狠狠地看严朔:“你疯——” 他话未落音,严朔已经把第三楼头发断在手中。 严朔举着那三缕头发,送到解惊雁眼前,眼里是无视纲常的癫狂:“除了这些,你还要什么?” 解惊雁十九年的人生经验,面对这种匪夷所思之人,根本无法接受,他出离愤怒,气得颤抖,无意识地吼出方才没完的话:“你是疯子!” 严朔脸上却转换至哀伤无辜的神情:“那么你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呢,解公子?” 接着他阴柔而轻慢地笑起来,“现在,算扯平了罢,我可以取回我的长安令了么?” 明知那很可能虚伪的拿腔装调,却又是被种浸淫彻骨的虚伪晃得眩晕,解惊雁脑海里一根弦抽着直疼,他更握紧了送归,说不清自己想要怎样,想一剑劈了这披了画皮的妖魅,又想撕掉那层虚伪的画皮。 “你或许不知,长安令在,长安使在。长安令丢,我严朔也要没命。解公子,你三次挑走的不是一块废铁,是我严某人的项上人头啊。” 说完竟温柔地笑了,伸手去掰开解惊雁未握剑的手,把三缕头发塞进去,末了凑近解惊雁耳侧,刻意放长了气息吐气道:“本官严朔,表字世桓,你要找我算账,可得把我连名带字都给记全了。” 解惊雁一言不发地看着严朔拔出地上那枚长安令,他将手中的送归攥的死紧,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严朔在艳阳下越走越远。 说是三缕头发,其实已盈盈半拳。 解惊雁握拳,心底蹿起莫名难耐的愤怒与迷茫。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狡变之人?” “他到底是人是妖!” 第30章 三十 披香使 贺嫣见解惊雁久不归,担心小师弟又吃亏,一路寻来。 半路遇到魂不守舍的解惊雁。 贺嫣一眼就知不好,忙问:“这次又怎么了?” 他身后的杭澈身形一顿,了然退后百步,袍底江崖海水纹一晃隐去了,留他们师兄弟单独说话。 解惊雁迷茫地望着贺嫣,张张嘴,一肚子的话到嘴边…… 他是无良谷的小师弟,前面有几根粗大腿顶着天,从来无需他操心什么。 师父师姐师兄表面管教他欺压他,实际上从小到大没让他受半点委屈,既没在他童年埋下阴影,也没惯出他一身公子病,无良谷把他养的很好,他一点也不“无良”。 甚至,他比同龄少年还要纯良,他疾恶如仇,是非分明,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好少年。 他每年都跟师姐师兄出谷游历,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而那个严朔却跳出了他所有认知。 阴险狡诈、虚伪诡变、邪恶古怪……用再多不好的词来形容都不够,偏偏那个人还满嘴占理,偏偏他还反驳不了。 他大可像从前那样把事情和小师兄吐露一番,可是今次他却不愿说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何原因,只知那张脸那般癫狂的严朔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他归结为姓严的实在是太讨厌,讨厌到提到名字都会脏了嘴。 “世桓?为世之华表,他也配?” “我是不是该除魔卫道?” 贺嫣哄了半天,也没从小师弟嘴里撬出只言片语,隐隐不安。 低着脑袋长吁短叹,江崖海水纹的袍角静静立在他三步之外,贺嫣莫名寻到一丝安宁,长吁一声道:“小师弟有自己的心事了,不肯告诉我,拿我当外人。” 江崖海水纹的袍角停住,脚尖转身他:“他不小了。” 贺嫣懊烦:“他才十九。” 稳稳地声音接道:“凡间十九岁的男子,有的都娶亲生子了。” 贺嫣心中一动,总觉得杭澈此话意有所指,问:“你是看出什么了么?” 杭澈道:“我和严朔有过几次交锋,他素来睚眦必报,以他心胸,容忍不了小师弟三次截长安令而不报复,定是另有所图。” 贺嫣思索,道:“他图小师弟什么?” 杭澈沉吟,无法下定论。 若此时的解惊雁肯告诉贺嫣,贺嫣或许还能猜出一二,然而,局中人不肯说,局外人知之甚少,亦无法厘清。 大抵只有严朔自己才知道是用的什么心。 连绵几座红叶香山,御剑不过几个起跃。 他们从半空中看到第二座山头,蜿蜒下山的石子路上,一片奔跑的白衣僧袍追着前方飞快的黑裳蜿延而下。 是方才先行一步的小和尚和秦烽。 贺嫣了悟一笑:“楼兰君看起来不待见小和尚的很,实则不然。否则他直接御剑,小和尚不会御剑定然追他不上。楼兰君行色勿勿显然有事在身,却没扔下小和尚不管,萍水相逢,能照顾至此,很有侠者风范呐。” 杭澈默默听了,“嗯”了一声。 贺嫣有些意外:杭澈竟不再敌对秦烽,乱吃飞醋的毛病改了?吃了什么药? 解惊雁不知远远飞到何处,独自苦恼去了。 杭家六子原本跟杭澈跟的挺近,跟了一段,落后一点再落后一点,拉出老长一段距离,才觉得感受不到涿玉君身上的冷气,个个心中叫苦。 因在冀家境内,他们飞得很慢,流霜稳当,小风吹着,很是惬意。 贺嫣又问:“秦烽去的方向往冀家,方才问他去哪,他却不答。秦烽身为冀家辅君,理当也受到邀请前往,大可光明正大地去,反倒像有难言之隐一般。我看他一身风霜像常年闯荡在外似的,身边连子弟都没有,没有半点一家辅君的待遇,他是不是与家主有隙?” 杭澈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杭澈肯应,说明秦烽的话题还能继续。 贺嫣总觉得秦烽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对秦烽莫名好奇,接着又问:“我在谷里看高手榜时,发现他公开的排名是刻意落后一位排在他兄长后面的,如今看他这副形容,难道他们兄弟有隙?” 杭澈默了默,道:“楼兰君与雁门尊是堂兄弟。” 雁门尊父亲便是当年被围困在连墓岛中的四尊之一。 贺嫣又问:“雁门尊没有同胞兄弟?” 杭澈:“嗯。” 贺嫣顿了顿,没头没脑地想到什么,问:“姐妹呢?” 杭澈道:“无。” 贺嫣又问:“那秦烽有没有姐妹?” 杭澈道:“秦烽之上曾有一位胞姐,早丧。” 贺嫣“哦”了一声。 总觉少了一点什么。 幽云冀家,是修真界中渊源最深的领袖世家,千年岁月浪淘沙,冀家十余代矗立不倒。 冀家以“奉天济世”为家训,口气很大,实力确实也不小,千余年来,从无仙家能与其匹比。 能有此荣光与威势,概因冀家曾出过一任披香使。 披香使?那个千夫所指的娄朗和冀家有什么关系? 并不,披香使不是一个人。 冀家的那位披香使不是娄朗,而是娄朗之前的一代披香使。 凡执天授披香令者,为披香使。 除了披香使本人,从无人知披香令长什么样,有什么作用,又是靠什么传承。 甚至有人猜测,披香使之间其实并无传承,披香令择主全凭天命。 仙史有载的几代披香使,邻近两代之间有的相隔百年,有的相隔久远,譬如最近的两代披香使,连墓岛的娄朗与冀家的金鼎尊冀铖便是相隔千余年。 每一代披香使皆是横空出世,他们有的开创一个时代,有的终结一个时代。 前者如冀铖,后者如娄朗。 千余年前,冀铖开山立冀家,开创修真界世家沿袭的局面。 千余年后,娄朗打破纲常,立威连墓岛,斩四大仙家威势,坏了“披香使”和“天子”互不见面的规矩,揭开了修真界凌驾于凡界之上的飘渺面纱。 娄朗死后,四大仙家重挫,两界互相渗透,乱相丛生。如今盘桓修真界与凡界的官修队伍长安卫、天子所颁长安令以及纵横捭阖的长安使便是娄朗身后留的恶果。 并非无人怀疑过冀铖与娄朗相隔的千余年间曾有过别的披香使,然而那枚玄之又玄的披香令到底是什么东西,至今是迷,若披香使本人不说,外人根本无从考证谁是披香使。 却是如何封的披香使? 没有人知道。 如冀铖,如娄朗那样的人物,从天而降似的,某一天某一刻,天纵奇才横空出世。 一出世便让世人措手不及,望尘莫及。 但反过来,人人却都知道,谁不是披香使。 因为所有胆敢违背天命妄称自已是披香使之人最后要么被血洗,要么被灭门。 代代披香使都得善终,流芳百世;只有一人例外。 娄朗。 娄朗一生落一个自爆元神的下场,他不得善终,修真界却从无人置疑娄朗披香使的身份。 因为人人皆心知肚名,娄朗是自己要死,除了他自己,谁也要不了娄朗的命。 而且,娄朗虽死,连墓岛还在,镇魂印还在,甚至不少当年曾在连墓岛上受娄朗施教之人,仍存活于世。 连墓岛没有被灭门,也没有被血流,这便是披香使余泽的铁证。 甚至修真界一直传言,娄朗当年座下最锋利的鹰犬“方状元”仍然在世。 否则无法解释修真界只要有人提到娄朗的名字,轻则被梦魇纠缠,重则莫名失魂。这手段,与当年方状元经常祸害世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娄朗虽死,余威不灭,整个修真界四十九年,没有一个人敢提他的名字,即使是曾经的披香使世家冀家,也是只字不敢提。 除了杭家。 杭家之人是唯一提及娄朗甚至连谩骂娄朗,皆不会被报复的特殊存在。 冀家,在开家先祖披香使冀铖的余威下,足足风光了千余年。 冀家仙府名唤金鼎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不是皇宫,胜似皇宫,贺嫣远远被那金碧辉煌晃的眼花,有些嗤之以鼻,好好的仙府修成皇宫的样子,显摆什么呢? 接近山门,见远远有人在迎。 杭澈虽然未封仙尊,受到的却是仙尊的礼遇。 杭家四十九年不封仙尊,修真界皆知。 焚香之役后,四大仙家家主一个不落全困在连墓岛。头几年,四大仙家一致留着仙尊之位等待落难的家主归来。 几年之后,悲痛渐渐淡忘,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何时起重封仙尊的提议开始冒出,“一家不可一日无主”说辞渐渐被反复提议,再几年,有的仙家便有了新的仙尊。 第一个重封仙尊的是冀家,受封的冀家新仙尊则是困在连墓岛里那位金钟尊的胞弟。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凉州秦家、罗殿尹家陆续也封了新任仙尊,只剩杭家。 冀家山门处,来迎涿玉君的是冀家家主胞弟冀庚。 出乎贺嫣意外的是,除了冀庚,竟另有一位家主,准确地说,是一队女仙子侯在山外门。 领头两位是罗殿尹家双姝,一对亲姐妹,姐姐是家主青萍尊,妹妹是辅君红药君。 贺嫣仗着目力好,瞪着亮闪闪的眼打量双姝。靠前那位端庄温婉,靠后那位清新俏丽。 修士里竟有此等超凡脱俗的美女高手,她们没把自己炼成灭绝师太,真是全修真界之福,贺嫣忍不住直往她们身上看。 杭澈素日冷淡,对那青萍尊却难得客气,隔着一段距离便遥遥点头致意,贺嫣见了,顿感好奇。 第31章 三十一 方清臣 尹家偏居西南一隅,家族以女修为主,西南山重水覆,尹家人深居简出,平日难见踪迹。尹家的家服锦罗彩衣,上身红衣下身七彩百折裙,绣茱萸辟邪纹,一队人站在那里,像斑斓百花似的,格外养眼。贺嫣心中大赞,此行能见尹家女仙子,真是大饱眼福。 尹家在南偏西,杭家在东,地理距离遥远,两家关系在四家中却算近的。 尹家祖上与杭家一向交好,是以青萍尊到达冀家山门时远远见到杭家剑队,索性等候一同上山。 领头站在金鼎宫门迎他们的是冀庚。 说来也怪,冀庚身为家主胞弟,却丝毫没有其兄凤鸣尊的盛气尊贵,反而唯唯诺诺一事无成。 他见到杭澈一脸紧张,缩着肩膀,说话也不利索。 三家的大人物见面,自然有话要说,贺嫣刻意落后两步,不想,杭澈竟停在原地不动,转头来寻他。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全落在了贺嫣身上。 贺嫣预感要不好。 果然,就听杭澈道:“杭某夫人,笑天君。” 在场的几位似乎早有所知并不意外,只有那位红药君咬着唇,斜着眼打量着贺嫣。 贺嫣一见便乐了,他上辈子在女人堆里混过,这种争风吃醋的眼神,他一眼就能识破。 他对那红药君抛去了一个同情的眼神——你看中的那个人似乎是断袖,而且还是一块木头,姑娘你一片春心是错付了。 再朝杭澈勾勾下巴,乐呵呵地一副好哥们你艳福不浅的戏笑。 谁知杭澈陡然半面霜,退回来拉起他,不由分说拉到众人面前,颇为郑重地再次介绍道:“杭家主母,贺嫣。” 青萍尊:“……” 冀庚:“……” 解惊雁:“……” 杭家六子惊异地瞪圆眼,简直不敢直视他们涿玉君竟然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牵夫人的手。 那位红药君黯然地低下头。 贺嫣其实不太在意杭澈牵他,男子间勾肩搭背什么的,在他这里生不起任何性幻想,加上他本人实在没有太多身为夫人的“贞操”观念,日日与杭澈同屋而居形影不离渐渐形成默契,这让他对杭澈的碰触并不抗拒。 握着他的那只手手心都出汗了,他还有心去安抚地看红药君。 居然还问了一句:“红药君,你当年闯关时,怎么才进去关都不闯就走了呢?” 女子,闯关,可惜的口吻——雷点全踩中了。 这下可好。 杭澈虽冷淡,但身为家主,平素在外交场合上尚能端与一副睦邻友好的态度。 被贺嫣这一句激的,立刻一脸霜。 他客客气气地对青萍尊道:“杭某有家事要理,先走一步。” 贺嫣被攥得连声叫唤。 解惊雁若有所思的望着师兄。 杭家六子默默望天。 无言地驻立原地片刻。 在尹家一众女仙子疑惑的目光中,窘着脸,有些同手同脚地跟上自家家主,还要控制着不能离太近也不能太远的距离。 冀家子弟很有眼力见,机灵地领着涿玉君到了早安排好的小院,院内面南那间主厢房。 按贵宾的待遇,是一间很大的客屋。 屋子里陈设俱全,却没有榻——也就是说,只有一张床。 杭家六子一路控制距离跟着涿玉君到冀家给杭家安排的小院,他们一只腿迈进小院门时,灵光一闪齐齐缩出去。 解惊雁已先一步闪身不见。 杭渊机灵,开声对冀家子弟道:“久闻冀家金鼎宫金碧辉煌……” 杭朴正想说“不可擅自乱走”,待接到杭渊意味深长的目光时,秒悟,很有身为小叔叔自觉地做主道:“能否劳烦道兄带我等就近走走?” 如此一来,不仅杭家六子避开了,一并还把冀家的子弟也带走了。 小院只剩下杭澈夫妻。 贺嫣被拉进屋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腕上一层薄薄的湿意,路上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点点“被非礼”的自觉还没来得及浮起来,他就被杭澈这种过于“敏感”的身体反应逗笑了。 他好笑地道:“你真是断袖?” 杭澈严肃地望着他。 贺嫣更好笑了:“拉着我,你很紧张么?” 杭澈眉狠狠蹙了蹙。 贺嫣笑欢了:“可我还是认为你不是断袖,你和我天天住一间,我从未见你有任何不端举止,你甚至连床都没靠近过……” 贺嫣还没说完,便被杭澈打断:“今天一起睡床。” 贺嫣笑不出来了:“……” 他转而说理道: “我其实就是逗逗你。” “我身上火气大,让我拉着别人的手,不必是女子的,就算是男子的,也一样会捂出汗的。” “我方才不是歧视你的意思,你不要当真。” 杭澈不为所动,指了指床:“只有一张床。” 贺嫣:“你本事大,不睡床一样可以的。” 杭澈拒绝回应他。 贺嫣还想争取。 杭澈已兀自换了话题。 他十分严肃地道:“不得接近女子,不得与男子太近,不得对旁人调笑,不得目无夫君,不得夜不归宿,不得离家出走,不得不守夫道。” 贺嫣被杭澈认真的态度逗乐了:“我算了一下,七条,比照着凡界也来一个‘七出’么?我若犯了其中一条,是不是就可以‘出’了啊?” 杭澈冷然道:“是‘七也不出’。” 贺嫣:“凡人有‘七出三不去’,你家却反是‘七也不出’?那是否凡界的‘三不去’也反过来,你家是‘三去’?说来听听,也好给我点希望。” 杭澈黯然地抖了抖眼睫,道:“三不去:病不去,生不去,死不去。” 贺嫣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一字一顿说着“七也不出三不去”的杭澈,态度实在是太认真了。 贺嫣试探地道:“你说的这个是杭家的家法,还是……” 杭澈断然道:“杭家别人不需要,这是我的家法。” 贺嫣:“你给我立家法?还讲不讲道理?” 杭澈:“跟你讲道理无用,而且,这家法,我也要守的。”末了,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们一起守。” 贺嫣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他想问:“杭澈,你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此话出口,若对方是真的,便是给人心口捅刀子…… 杭澈一直说要娶他,要和他有一个家,却从未说过喜欢他爱他。 因他本人抗拒这种夫妻身份,所以他本能地回避有关夫妻感情的问题。两人相处挺舒服,只要没逼到他跳脚,他大概也能安分守己地当一段时间名面上的杭家“笑天君”。 “能有什么真感情呢?统共也才不足一个月的交情。”贺嫣想,“我前世见过那么多美女,从来没对谁一见钟情过,真以为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呢?我才不信。” 冀家摆了接风夜宴。 杭澈和贺嫣去时,路过尹家下榻的小院,却不见尹家人等着同行,待到宴上见到红药君略显红肿的双眼时,贺嫣就知道,人家姑娘被杭澈方才两次介绍夫人的行为伤透了心,今后估计都不会等杭澈了。 如此夜宴,杭澈不喜,贺嫣其实也不喜。 对贺嫣而言唯一的作用便是看看尹家双姝,顺便认认人。 冀家凤鸣尊气宇轩昂,秦家雁门尊一表人才,前者在无良谷青年排行高手榜排在第一,后者排在第三。 尹家的青萍尊、红药君紧随其后分列四五。 当今修真界,榜上前五,只差楼兰君不在现场。 修真界的排行虽与无良谷的青年高手榜在细节上有出入,但在座几位领先分占榜首的形势是一样的。 凤鸣尊与雁门尊宴上觥筹频繁,看来果如世传那般关系甚笃。两位家主早年有意让两家结亲,秦家长姐和凤鸣尊还有过婚约,据说婚姻礼仪六礼已完成前五礼,只差请亲了,那秦家长姐突然早丧,两家结亲之事才搁下的。 贺嫣想:那位秦家长姐便是秦烽的胞姐,按说秦烽应该和这位只差临门一脚的姐夫关系不错才是,怎么秦烽明明至冀家附近,身为秦家辅君,却不现身? 对了,据说楼兰君潇洒不羁,不管家事,一年只有祭主之日才回秦家,一度被传秦家尊君不合,后来是几次秦家大猎楼兰君皆有现身出手,才破了传言。 夜宴上是冀家凤鸣尊谈笑生风,很有点意气奋发的样子。 凤鸣尊也是少年成名,成年便跻身修真界青年高手榜榜首,焚香之役后他在修真界一枝独秀,大有再现冀家当年巅峰荣光之势,是冀家中兴的指望。 凤鸣尊形容温润,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把场面照顾得很好,连对贺嫣的身份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惊讶。 贺嫣面上笑笑,心里却不领情。 凤鸣尊虽让人如沐春风了,但那股强压别家一头的气势掩不住,并且凤鸣尊有意无意总与涿玉君对比,有一种要与杭家一争高下之意。 说来也是,当今修真界的高手榜与无良谷的排名不一样,在修真界里,杭澈是排在第二,是直追榜首凤鸣尊的劲敌。 夜宴进行到后半段,不出贺嫣所料,果然切入正题。 话头由那位雁门尊先起,说了焚香之役之后如何如何,五十年之期将至,四家要联手云云。 贺嫣听得昏昏欲睡,直到雁门尊提到“那个人”,现场陡然一冷,他才来了点兴致。 他看看在场之人皆是欲言不敢言的神态,插话道:“你们说的是娄朗吧?怎的遮遮掩掩的?” 在座之人听贺嫣直呼娄朗姓名,皆是一惊,尹家青萍尊甚至投来了担忧关切的目光。 杭澈见此,回了一句:“他无妨。” 众人立即明白:只有杭家人提娄朗两字不会受报复,贺嫣虽不姓杭,却是嫁入杭家,也是杭家人,当是无妨。 贺嫣自然也懂了,他心中好笑:“我无良谷从不忌讳什么,也不必怕谁,娄朗这两个字无良谷里每个人都提过,也不见谁受过报复。” 但无良谷的情况,他无意说与众人听,却忍受不了有两位惺惺作态,朗声诘问道:“你们这样,连娄朗的名字都不敢提,还谈何破娄朗的镇魂印救四尊一君?” 凤鸣尊尚未开口,雁门尊却抢先道:“若不是因那方狗作祟,扰得众家不得安宁,我们何至于怕一个死人?” 贺嫣怫然,本要大怒反问,到底是两世为人,性子稳了不少,改成平铺直叙的语气:“方狗?说起方清臣你们就敢叫方狗了?我看眼下,各家连对付方狗‘方状元’的把握都没有,还谈何破镇魂印救四尊一君?” 在座的都是家主辅君,却被贺嫣问得无话可说。 凤鸣尊隐有怒气,雁门尊面色难看,尹家双姝实在些,露出点为难的惭愧神色。 贺嫣原要打住,见凤鸣尊与雁门尊神色不善,到底没忍住,语气带讽地道:“所以,你们大费周章请杭家来,是想要借杭家祖上那点和娄朗的渊源议事,还是——” 却被杭澈打断:“嫣儿,不可。” “嫣儿”两字,如有神效,贺嫣大大的一愣,直接张口结舌,四肢都被叫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中国古代有“七出三不去”的婚姻律法。 “七出”指的是: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妻犯此七条,丈夫可以休妻,休妻是妻子“出”。 “三不去”包括:一、“有所取无所归”:指妻子无娘家可归;二、“与更三年丧”:指妻子曾替家翁姑服丧三年的;三、“前贫贱后富贵”:指丈夫娶妻时贫贱,但后来富贵的。有此三,丈夫不得休妻,是为妻子不被“去”。】 第32章 三十二 仙女澈 三十二仙女澈 贺嫣脾气虽然比梁耀时好多了,但他两世为人皆没怎么受过气,这一世无良谷的出生虽然名声不好,却是令人畏惧的所在,更长了他一身傲慢的锐气。 他那一身逆鳞也就在无良谷里收一收,呃……后面遇到了姓杭的讨债鬼,被迫也适当收收,除此之外,在外人面前,他天生的浑不吝谁也没怕过。 贺嫣在夜宴上话音不大,却句句拆台,拆着拆着,夜宴就被他拆散了。 冀家凤鸣尊脸上的假笑最后实在挂不住,无论如何“照顾”四座,夜宴还是不欢而散。 回小院的路上,贺嫣理了理思路。 不得不承认,杭澈那时打断他的话,思虑比他周全。 有些话,说出来都嫌肮脏,不如将来以行动打脸来得爽快。 杭澈贺嫣离开杭家出发前,春信君曾召他们密议过。 贺嫣虽在无良谷中每年有出谷游历,谷中也有记载可供参详,毕竟不如杭家身处修真界核心了解的多。 当时他听春信君叔孙二人分析,很是吃惊。 虽然有些内幕他也曾猜测过,却不及春信君与杭澈分析得透彻。 春信君当时断定:“救四尊一君,冀家、秦家皆不会出手。” 加上后来他与杭澈的分析,贺嫣对春信君此论,深表赞同。 冀家,是焚香之役后封了新仙尊的第一家。 当时继承仙尊之位的并不是如今的凤鸣尊,而是他的叔叔铜雀尊冀识。 二十多年后,羽翼渐满的冀唐从叔叔手中夺回了他父亲金钟尊冀证的仙尊位,掌握了冀家大权。 那里面有多少肮脏交易和手段,比如金钟尊冀识的突然暴毙;比如凤鸣尊那位即将过门却突然早丧的未婚妻;比如凤鸣尊的胞弟冀庚懦弱无能金丹不到一直封不了辅君,冀家是当代四大仙家中未封辅君的唯一一家……其中种种,贺嫣连想都懒得深想。 这种为了仙尊之位与集权快感而不择手段的一家子,怎么可能花性命的代价去迎回一个前仙尊? 可困在连墓岛里的到底是凤鸣尊的亲生父亲啊。 亲生父亲早几年怎么不见张罗要去救人的事,非等最后一年再提? 传说冀家人有皇室血统,骨子里噬权,皇家那一套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淡薄亲情恐怕是深到骨髓里,多少代都化不尽的。 再说秦家。 秦家是焚香之役后,第二家新封仙尊的世家。 秦家的情形比冀家也差不多,同样是被困仙尊的幼子(未来的雁门尊)羽翼未满,由时任辅君的伯伯掌权。那位伯伯与冀家叔叔不一样,一直未晋仙尊之位。到此为止,也算一段佳话,谁知年老的伯伯仙逝后,留下的一女一子,长女早丧,幼子虽封了辅君,却常年流落天涯。 贺嫣想,那雁门尊和凤鸣尊不是兄弟,亲如兄弟,定然是沆瀣一气。 这样的两家人,指望他们去救从前的仙尊? 指望他们顺手把别人家的仙尊救出来? 折在连墓岛里最多人的是杭家,等着杭家着急出头就好,他们冀家秦家何必强出头? 所以冀秦两家,一定不会出手。 既然打算不出手,又何必提议开声势浩大的仙盟会? 这是面子问题。 里子再肮脏,面子也要抹干净。 做做样子,喊喊声音,表表态度,等到会上大肆宣传一番风险如何大,吓得别家打退堂鼓,他们的目光也就达到了。 尤其冀家,冀家一直以首仙之家自居,这处面子工程的事情,是一定要领做的。 所以,贺嫣格外看不上冀秦两家的惺惺作态,在夜宴上他没拍案而起,算是格外开恩了。 一段路,贺嫣把七七八八的问题理清了,等到了小院,思路正好停在夜宴上杭澈的“嫣儿”上。 贺嫣威胁地问:“你一会叫我小嫣,一会叫我嫣……咳咳儿,我也不指望你肯好好的叫我笑天了,但你好歹像我师姐师兄那样,叫我阿嫣吧!别乱叫,听着怪怪的。” 杭澈却问:“如何怪?” 贺嫣差点就答“酥痒麻慌”的,话到嘴边,猛觉此处有计,哽了一口老气,恨恨地怒视杭澈。 杭澈却一本正经地又道:“嫣儿与夫人比,你喜欢哪一个?” 贺嫣无语凝噎:“你是成心的吧?” 杭澈:“是。亲昵称呼妻子是夫君的权利。” 贺嫣:“你不怕把我逼急了?” 杭澈:“你不会。” 贺嫣:“……” 还真被杭澈拿准了,他确实不太生气,除了觉得浑身酥麻外,他并不觉得有多不舒服。尽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叫,然而那些旁人在贺三爷眼本根本不算什么,他根本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 贺嫣咬牙想:“谁敢对我说道四,三爷爷一道招魂,让他做尽恶梦!” 想到此句,猛觉一条线索福至心灵——那位方状元方清臣,莫非报复手段,也是用的招魂术? 他们在夜宴上,看了几个不舒服的人,酒喝的也不舒坦,贺嫣在屋子里有些闷气绕了几圈,望着唯一的一张大床眼睛疼。 杭澈定在原地看贺嫣苦恼地绕圈,却是一派平静,半晌不见贺嫣停下来,他道:“幽云多良泉,此出二十里,有一处密泉,你不喜欢冀家的酒,想必也不喜欢那一身酒气,可要去泡浴?” 贺嫣公子哥享受的神经一下就被挑起来了:“秘泉?有何特殊疗效?” 杭澈:“泉旁有香草,水温煦暖,硫磺味淡,是难得的好泉。” 梁大少享乐的神经瞬间被挑起,贺嫣眼睛一下就亮了。 “去去去。” 走到门边,猛觉其中意味,贺嫣狡黠问道:“你又约我?” 杭澈:“是。” 贺嫣朗笑道:“涿玉君,恭喜你,这种享乐的约法,甚得三爷的心。” 二十里路自然要御剑。 上一次杭澈如何抖开的流霜,贺嫣没看清,这一次,他刻意睁大眼一错不错地等着。 只见杭澈手往腰上一按,霎时周身如霜降般一阵冷香,剑光亮处,映得杭澈的肤白胜雪,眼若寒星。 他忽然就懂了为何春信叮嘱他不要让杭澈在人前出剑,也懂了为何当年娄朗见到空山君出剑便穷追不舍。 寒光,冷香,霜降,白露,仿佛自带光环,呃……以梁大少的审美来看,杭澈出剑美少女变身还要华丽。 杭澈若是位女子,他贺三爷很可能也会立地化狼,强抢回家。 密泉位于一处山顶,山顶不止一眼泉,但只有密泉周围长了一圈香草,贺嫣对比了水质,果然这处泉眼的水要柔和得多,没有难闻刺鼻的硫磺味。 贺嫣要的就是这种高品质的温泉。 他准备要开始享受,给杭澈使了几个眼色,杭澈皆是岿然不动。 只好开口赶人:“这眼泉归我了,你去别处吧。” 杭澈却道:“一起。” 贺嫣:“何必挤一处呢。” 杭澈:“不挤。” 是的,密泉挺大,别说两个人,就算十个人也不挤。 贺嫣并不介意共浴一池,都是男人,彼此的身体构造一样,没什么好奇的。 但想到白天杭澈握着他手腕时洇湿的手心,以及杭澈此时微微垂着脑袋想解衣服又停了手的样子,他突然就理解了——不仅男女有防,男男之间也是有防的。 结果,他刚认定杭澈终于难得羞涩一回,就见杭澈解开了一根衣带。 贺嫣又以为杭澈至少会到百草里脱或者动作快如闪电钻进泉中,谁知杭澈不遮不挡地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开始解了。 先是放下流霜,再是去了外衣。 拔去簪子,摘下素玉冠,如墨的发瀑布般散开。 从这个画面开始,贺嫣滚了第一下喉结。 长发披到腰际,有几分垂到前胸,挡住了半边侧脸。 也盖住了半边身子。 里衣被解下时,手肘的动作挑开发丝,加上温泉氤氲的水汽,画面朦胧,一层一层,如天上云层拨开渐渐见到模糊的月影。 雪白的肌肤,在墨发音若隐若现,上半身只能看见垂发掩映处小半段侧脸线条、白皙的手臂以及发尾处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线。 下半身,修长有力的长腿踩在青草上,草叶正好隐去了男子的脚面,视线所及之处是从漂亮的脚踝开始往上,美好的线条一直延伸到某个饱满山峦,最后终止在整齐的发尾边际。 隐隐绰绰,雌雄莫辩。 若非贺嫣知道眼前之人是杭澈,定会以为撞见了仙女下凡。 眼前侧影,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杭澈站在朦胧的水边,有时能见到他衣袂间发丝间挑开衣带的手指,有时又不知那手指游走到哪一处去解哪一根衣带。 杭澈的动作很慢,在贺嫣看来似乎还有一些羞涩,因为杭澈全程都没有转过身来。 挡住半边脸的发丝,地面的香草,池边的树枝,稍远些的山尖,以及更远的星空,掩映得杭澈像是月夜下一段宁静的盈白。 贺嫣想到一个词——静若处子。 想到这个词,他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干。 九月十四夜,长空当中皓月将盈,这时的月不是不够圆,还有此微的缺口,但那一点点缺憾却撩起人心底苦求的情丝。 “我想要圆满”——这个念头突如其来的在他脑海里蹿出,而后如脱缰的黑马一般难以驾驭。 他张了张唇,发现自己嘴唇已经干得皲裂。 杭澈沉入泉水中,只露出肩以上的部分,被水打湿的发沿着标致的侧脸线条蜿蜒到肩上,入水散开,对着贺嫣的一小段雪肩,半遮半挡有一对常年修练才养出的漂亮蝴蝶骨。 贺嫣两辈子都没看过比这更美好画面。 沉静漂亮到令人窒息。 贺嫣才发现,他已经憋了很久的气了。 深吸几口,却不能缓解,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想要圆满”——他更加强烈的想到这句话。 “我两辈子折腾,其实无非也只是想要一个家。” 莫名的渴望与苦楚交织,他宛如不小心搁浅的鱼,想要水。 不同于杭澈的慢与沉静,贺嫣的动作很快,甚至可以说是急躁。 全部脱光之时,熟稔花场的他竟不如杭澈坦荡。 人家杭澈自始至终一个侧影心无邪念,而贺嫣却因某个地方起了可耻的反应,只好欲盖弥彰地换了角度背对着入水。 原以为水能解渴,却不想此温泉会撩人。 比体温高的水温,一下拉升了某种燥热。 贺嫣嗔怒地去看罪魁祸首,却见杭澈一派清风明月般端坐在水中央,低垂着眼睫,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贺嫣的存在似的。 以往每一次贺嫣只要去寻找杭澈的眼睛,无论何时,杭澈都在等他的目光。 贺嫣心中莫名些七上八下——他会不会有一天不再看着我?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我贺三爷何曾如此患得患失过!我连嫁人这种丢脸的事都想得开,还有什么能羁绊住我! 贺嫣修炼招魂术,念力纯净。 当他意识到自己想法跑偏时,立刻念起了招魂咒中的一段安定咒,几句过后就冷静了下来。 泉水很好,夜很好,月很好,眼前那位处子沉静得也很美好。 安定咒默过一遍,贺嫣半闭着眼睡着了。 梦里自己又成了纨绔混帐公子。 梦里自己又成了纨绔混帐公子。 闯进深院小姐的闺房,正撞上小姐沐浴。 采花贼贺嫣探头去瞧: 飘满花瓣的浴桶阵阵芬芳,奇怪,这香味怎么偏冷? 水面上黑发披肩,光洁的手臂和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十分引人遐想,不对,深闺小姐哪练得出这一对紧致的肩胛骨? 他轻轻地靠近小姐身后,小姐沉静地坐在水中,没有发现他。 他熟练地探手入水,咦,胸怎是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杭澈对贺嫣有两世的经验,熟知嫣儿喜好弱点,顺得一手好毛~】 第33章 三十三 禁招魂 贺嫣非礼那小姐,小姐竟然不反抗,端端正正坐在水中,任他摸。 他正纳闷这小姐傻了不成,便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手指被对方一根一根缠绕起来,怪了,小姐指上有握剑的茧子?还有,怎这么大的手? 他低下头想去看看究竟,那美人不仅不躲,反而抬头来寻他。 沐浴水汽中没来得及看清小姐长什么模样,蓦然唇上一软,两片清凉的唇贴在他的唇上。 这一定不是真的! 深闺小姐不可能如此奔放! 他猛一激灵,醒了过来。 失神地望向睡着之前最后望着的水中央,却无人影,一时就慌了,左右张望不见人,他“嚯”的一下直起身来。 感到身上一紧,被人稍稍加力抱住,头顶上声音传来:“醒了?” 杭澈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泉边,而他也不在水中,正躺在杭澈怀里。 贺嫣:“我睡了多久?” 杭澈:“两刻钟。” 贺嫣:“我竟然把自己催眠了……” 杭澈:“睡一睡挺好。” 贺嫣:“你抱我出的水?” 杭澈:“睡迷会淹到。” 贺嫣:“这个不是重点吧,你把我看光了!” 杭澈:“你也把我看光了。” 贺嫣:“你抱我出水?” 杭澈:“不然,在水里抱着你?” 贺嫣想象了一下两个大男人赤条条在水里抱在一起的场景,咽了一口口水。 随即唾弃自己,我他妈居然还咽口水! 贺嫣又问:“你抱我出水,岂不是把我摸遍了?” 杭澈:“嗯。” 贺嫣:“你还好意思承认!” 杭澈:“夫君抱自己夫人天经地义。” 还能怎样,没什么好矫情的,贺嫣身上只简单裹一件外衣,他支使着杭澈把打包带来的衣裳摊好。 大大方方地当着杭澈面一件一件穿戴。 有点报复的意味——你方才不是脱给我看嘛,我现在穿给你看。 结果杭澈递完衣服,便偏开头,后来甚至走远,绕到小树后面去了。 贺嫣嘟喃:“……我穿衣服,你害羞个什么劲?” 还有一个问题,他感到有些危险——以他的警惕,居然被人抱出水面都毫无知觉。 贺嫣自问:“我已经习惯杭澈到这种放心的地步了么?” 习惯的养成只要二十一天,我和他相处近一月,已熟悉如多年故友,科学家诚不欺我啊! 回冀家途中,飞经一处,贺嫣感应有异。 他和杭澈的默契很好,他刚伸手指下方,杭澈已经降下流霜。 贺嫣望着北方向,神色少有的凝重,道:“那里很重的邪气。” 杭澈:“又是噬魂妖?” 贺嫣:“嗯,不止一只,是一群。” 杭澈:“多少?” 贺嫣:“至少五只。” 五只噬魂妖成队出现,是极可怕的。 要么它们身后有更厉害的东西在追,要么它们要大肆屠杀,否则以噬魂妖很独的个性,不可能凑一堆一起捕猎。 这种邪祟群队,普通的修士,一旦遭遇,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屠杀吸尽魂魄的下场。 贺嫣手指不自觉地敲打腿面,陷入深思。 忽然感到肩上一暖,杭澈双一只手按住了他左肩,他听到杭澈轻轻地道: “有我在。” 贺嫣其实并不是怕,他只是在算五只噬魂妖,他的魂刃要出几刀。 但那三个字里的关切,他还是被暖到了,于是扬起头弯着眼找到杭澈的眼睛,笑道:“涿玉君,怎么办,我好怕,五只唉!你不出剑可以搞定么?” 杭澈低头望着他,十分认真地回复:“可以。” 贺嫣坐在剑头,杭澈站在剑尾,这样的对视,一个仰头,一个俯视,比起日常的平视,多了几许缠绵的意味。 贺嫣难得老脸一赧,收回目光:“你既可以,便由你来打吧。” 听声音传来的方向,杭澈应该还在低头看他:“好。” 杭澈目光远方,缓缓抬手,曲指轻轻刮过自己的唇。 像是回味什么。 说要打,他们并未立刻动手。 从雨前镇遇到第一只噬魂妖时,杭澈和贺嫣就一直在追查那位圈养操纵噬魂妖的幕后黑手。 雨前镇所处位置,离幽云冀家最近。 那日梦瑶穿一身宫装,虽然修真界女子在一些礼仪场合也会着宫装,但出行穿宫装显然不方便,仙家之中冀家最为偏爱华丽服饰。 杭家调查的线索加上雨前镇、孟瑶皆指向冀家。 另一条线,秦烽一路追查,现在也到了冀家境内,同样指向冀家。 春信君说过大戏开锣,那场大戏,恐怕不止于冀家开个仙盟会假惺惺地说要领头救四尊一君那么简单。 贺嫣望着前方浓重的妖煞之气,缓缓摸向的魂刃。 杭澈按了按他,道:“追踪这几只噬魂妖并确保它们无法沿途害人,楼兰君有把握的。” 贺嫣想想也是,前方噬魂妖虽成群结队出现,却不见杀虐,显然有人在暗中驱赶。 他们飞得如此低,那暗中驱赶之人也未示警和求助,想必是熟人。 除了秦烽还能有谁。 忽然想到了小和尚,贺嫣察看下方几处可能隐藏踪迹之处:“如此危险的境地,也不知那小和尚是否还跟着秦烽?” 既然那噬魂妖往冀家去,杭澈和贺嫣便要赶在噬魂妖到之前,回到冀家看大戏如何上演。 有拆台大少爷贺嫣在,那出大戏怎么演还犹未可知。 回到院子,贺嫣眼尖,一眼瞧见了屋顶上那团黑影子:“小师弟你睡自个屋顶去,想听我和你小师哥的床角?” 那团黑影懊恼地掠到另一边屋顶,那边屋顶旁边有几棵茂密的大树。解惊雁仍是枕着手臂望月,也不知想什么心事。 随着解惊雁的动作,几棵树影间微微有不正常的摆动。 解惊雁不以为意地瞥了一眼,没有去追。 院子里确认再无眼线,贺嫣这才坐到桌边道:“惊雁把金鼎宫搜一遍了,没见着有噬魂妖的踪迹。” 杭澈沉吟道:“凤鸣尊有古怪。” 贺嫣“哦”了一声。 杭澈道:“凤鸣尊修为似有大涨。” 贺嫣想到了无良谷青年榜凤鸣尊排在第一,旁边写着杭澈的记录,问道:“你打得过凤鸣尊么?” 杭澈淡淡道:“之前可以。” 贺嫣听出杭澈的言外之意:“现在打不过么?” 杭澈道:“不知。” 尚未见凤鸣尊出手,所以不知。 贺嫣又问:“你与他近来并未交手,怎知他修为似有大涨?” 杭澈:“他看我的眼神。” 贺嫣明了。 那个凤鸣尊想必一直十分忌惮杭澈,今日夜宴上那种按捺不住的气势,想必是在杭澈面前多了胜券在握的倚仗。 贺嫣道:“驱使噬魂类邪祟,最好用的术法是招魂术,在你面前的正是专修这门禁术的妖人,你怕不怕我在众人面前露馅,要不要大义灭亲,先休了我,与我绝裂?” 原以为此话说出会特别带劲,却不想话毕他心里先沉了一下,有些难受。 杭澈:“七也不出三不去,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 贺嫣:“……” 怪了,按说听到这种话他要跳脚才是,如今听到反而舒服。 贺嫣笑了:“涿玉君你要完了,为了美色,就要不顾良知,舍弃道义,和我同流合污么?” 杭澈抓住了贺嫣的手:“不要这样说自己。” 贺嫣心中一动:“真的,我一直也没觉得自己是好人,杭澈,你真要和我绑在一起么?” 杭澈:“我是你的夫君,只你一个夫人,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贺嫣:“……” 涿玉君情话说的太撩人了! 而他竟然觉得挺受用! 贺嫣轻轻地笑了,神色之间是难得的正经:“你们禁了招魂术几十年,如何禁的?” 杭澈道:“前些年度化镇压为主,后来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几个字非但不让贺嫣心寒,反而激起他的兴奋,他眼里闪着些许狂热,声音都忍不住提高了:“格杀勿论么?是不是我当着大家的面用出招魂术,他们就要来杀我?” 杭澈道:“不一样。” 贺嫣道:“如何不一样?” 杭澈道:“你和那些练招魂术的人不一样,这些年抓到的练招魂术之人,轻则神志不清,重则失心疯六亲不认,异常残暴疯狂,完全无法度化;招魂术可隔墙施术,镇压困囚亦无用;后来才唯有格杀。而你不一样。” 贺嫣笑道:“我如何不一样?” 杭澈:“你可以控制施术,也能控制神志。” 贺嫣忽然狰狞大叫:“我疯了!”装模作样挥舞着手臂去抓杭澈。 杭澈握住他扑过来的手腕,肃然道:“不要闹。” 贺嫣馁了:“你就不能有趣一些?老这么正经不累么?” 杭澈怔了怔,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贺嫣心里好笑:“一说他不好,他立刻当真,那副无辜可怜的样子,真是太好玩了。” 不能把人逗狠,贺嫣正色道:“他们修的不是正宗的招魂术,可能是按残本和被演绎改动过版本练的,正宗的招魂术不会让施术人失去心志。” 杭澈“嗯”了一声,道:“为何无良谷有正本?” 贺嫣理所当然道:“师父那么厉害自然有法觅得。” 杭澈“哦”了一声,兀自沉吟。 贺嫣接着道:“招魂术对咒语与法门要求相当精深,即使手握正本,一念之差也极易走上歪路邪道。你们从前格杀的那些人,想必都是走了偏门歪路。而且……招魂术确实也有一种速成之法,圈养噬魂类邪祟,驱使它们吃魂,圈养人事后再取邪祟内丹,食丹坐享其成,此法可短期内修为大进,但长期祸害无穷,人食妖丹,食多了,离妖也不远了。” 杭澈面色沉了沉。 贺嫣道:“圈养食魂兽还容易些,而圈养食魂妖,金丹初期做起来都很凶险,当今修真界有此能耐的有几人?” 杭澈肃然。 贺嫣又道:“凤鸣尊经常抛头露面,而驱使驯养噬魂妖要花很多时间,若真是他,他一个人必定无法完成,想必有帮手。” 第34章 三十四 冀争晖 杭澈沉吟道:“是冀夫人。” 贺嫣反问:“为何?” 杭澈道:“以前来金鼎宫,冀夫人会出席。” 贺嫣大悟:“冀夫人此次没有出席,你怀疑有古怪对不对?” 杭澈无声表示赞同。 贺嫣立刻起身:“我去会会那冀夫人。” 被杭澈一把握住了他手腕:“一起去。” 贺嫣莞尔:“你盯的可真紧。” 才出杭家停驻的院子,就见远处一行人走来。 竟是凤鸣尊,同行的还有秦家雁门尊、尹家双姝以及各自子弟。 走到近处,凤鸣尊略带抱歉地解释道:“涿玉君若未休息,便叨扰一同猎邪祟吧。” 贺嫣装作疑惑道:“是何作祟,劳动这么多人出手?” 凤鸣尊似有难言之隐,旁边雁门尊叹了口长气道:“诸位有所不知,冀秦两地近日多受邪祟侵扰。我和凤鸣尊费尽千辛万苦才将一批邪祟赶到金鼎宫附近,原想设阵困住,再想灭绝之法,不想今夜邪祟暴发,破阵而出。” 凤鸣尊面上满是抱歉:“原以为那阵能多困些时日,正好与诸位来会错开,不想今日竟突生变故。一路行来,又吵醒诸位,实在于心不安。” 贺嫣受不了这种假惺惺,突生变故、吵醒诸位?恐怕这路线也是精心计划好,故意拉着几家人一起去看戏。 贺嫣夹枪带棒道:“凤鸣尊苦心孤诣,出了此等大事,却不愿麻烦大家。今夜若非我等正好住这一条路上,想必凤鸣尊要独自上阵,实在令人钦佩啊。” 凤鸣尊脸色稍变,干笑一声:“事发突然,时间紧迫,冀某先行了。” 他旁边雁门尊微微一懵,目光不太友善地扫过贺嫣,快步跟上。 尹家一向与杭家交好,双姝驻足片刻,青萍尊道:“我们听到动静便跟来了,涿玉君可去?” 杭澈道:“自然。” 脉脉含情的红药君听杭澈也去,显然很高兴,跟着青萍尊的步子比之前都欢快了不少。 杭澈和贺嫣走在最后,到山下时解惊雁已经查看完回来,对他们伸开一个手掌。 确认了——有五只噬魂妖。 贺嫣冷笑:凤鸣尊故意拉这么多人来,其实是想请打手? 或者冀家已经控制不住这些噬魂妖,兜一个大圈子,要联手四家之力制住? 金鼎宫在一座高山之上。山有多高,与隔山之间的山谷就有多深。白天从半山往下看,尚且一片深幽,遑论夜里。 黑黝黝的山谷,像一张黑盆大口,鬼气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山谷下面嘶鸣高亢,噬魂妖夺人神魄的难闻气息阵阵扑来。 有冀家子弟来报:“噬魂妖!一共有五只!” 众人皆是一脸惊悚。 凤鸣尊凛然。 贺嫣颠儿颠儿地伸脖子睃两眼,背着手,目光飘过众人,事不关己负手,等看好戏。 那边厢,凤鸣尊大喝一声“诸位不必出手,冀家的地方自能收拾”,挺剑而出,剑锋凌厉,金光大盛。 贺嫣歪着脑袋想:“他搞这么大动静,竟然不是为找帮手?难道是为显摆么?” 一猜中的,真为显摆。 五只噬魂妖几十年难见,这种乱象焚香之役之前才有。据说当年能以一人之力对数只噬魂妖的大能亦是不多。 当年那代的大能正值人生巅峰,又逢乱世,出了好几个人物,可惜皆于焚香之役中被釜底抽薪。一夕坠落,有些传承来不及延续,有些道法尘封,新一代于重创中蹒跚学步,五十年休养生息,渐入壮年,几十年的积累崭露头角,当代主家之人有了证明自己的迫切需求,想要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显摆自己。 贺嫣想:“这些都能理解。” 但是害人就不对了。 冀家的困兽阵大气磅礴,闻名于世。当年焚香之役,冀家的金钟尊就是用此阵打开了连墓岛最外围的禁制,是焚香之役中第一个动手的,很有担当,对得起冀家“奉天济世”的家训。 如今在金鼎宫的山谷之下,冀家的困兽阵再现,虽然困的不是一个大岛仅是一个山谷,其中奥妙与威势仍然令人赞叹。 上百名着金云钟鼎纹的冀家子弟把山谷照得金光闪闪,谷中的暗黑在金光的包围之下,不断缩小。 猖獗的怒吼歇斯底里,冲天的恶臭奔涌而出,浓黑煞气中心形成漩涡,吞噬靠近的物体。 困兽阵和阵中煞气激烈搏击,互不相让。 忽然一声长嘶,接着连绵的嘶吼此起彼伏,漩涡骤然扩大。 凤鸣尊金袍一扬,怒目一喊“孽畜,休得作怪!”只身仗剑冲向漩涡。 众人正惊诧之时,唯有一人抚掌喝彩。 贺嫣没有见过当年困兽阵围困连墓岛之景,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大气磅礴,但论眼下这金光万丈一剑冲渊的阵势,足以让他配合表演鼓掌。 众人向他望去,贺嫣大笑道:“阵好剑好,凤鸣尊修为高绝呐。” 他旁边杭澈沉默不语,望向漩涡。 那边凤鸣尊几道闪亮的金光挥下,对应几声剧烈惨叫。 一剑一只,出手狠辣。 他每一剑出的恰好,留了噬魂妖一口气苟延残喘,挣扎哀嚎。刺耳的衰嚎是最激昂的凯歌,放大猎物的痛苦,歌颂猎人的丰功伟绩,五只恶煞的长嘶此起彼伏,震动山谷。 凤鸣尊提剑踩着浓黑的煞气,威风凛凛;剑尖金光流溢,结成长虹,盖在深渊之上。 画面之壮烈,气势之磅礴,贺嫣亮声又一句:“好”。 妖并非天生作恶,因贪婪而生恶念。 邪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诩万灵主宰的人心。 贺嫣想:“好,这戏演的真是太好了!” 众人有不可思议的,有自愧不如的,始反应过来,跟着纷纷叫好。 煞气分散,渐渐露出谷底匍匐地上苟延残喘的五只黑色大妖,臭气熏天。 凤鸣尊凯旋归来,一身夺目的金云钟鼎纹在月光下折射出金属坚硬的光芒,熠熠生辉。 客观来说,凤鸣尊能轻易杀死五只噬魂妖,当得起当今修真界一等一高手的名号。 贺嫣都要替他可惜,若是他肯把那些争权夺利的心思都用在修行上,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贺嫣快要笑场了。 他眉毛色舞地抛一个媚眼给杭澈,杭澈袖中墨线无声无息潜入深渊。 凤鸣尊落回半山空崖,众人上前庆贺。 连一向端庄的青萍君都微微动容,对凤鸣尊点头致意。 凤鸣尊满面红光,张口要慷慨陈词。 贺嫣一个字都不想听,他并指到嘴边,置身事外地吹起小调子。 与此同时,杭澈一个飞身,向山顶急掠而去,单手强横地高举做出拉拽的动作。 众人才看清他拽的是五根墨绳。只当杭澈是想出手勒死恶煞,一时有些疑惑,涿玉君何必多此一举? 凤鸣尊的脸色一沉,似乎也在疑惑,也在猜测。他试探地道:“涿玉君,下面五只畜生很快毙命,不必多花力气。” 众人点头。 杭澈却径直做了一个抬拉的动作。 涿玉君竟真要把噬魂妖拉上来么?噬魂妖很大很重,挣扎着的妖兽比死的还重,更何况是五只,他真有那么大力气拉的上来? 凤鸣尊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不可”,然后喝道:“涿玉君何出此举?!” 杭澈并不回应,身形如山,立于崖壁一块嶙峋突出的山石之上,他双手又一个类似拉弓动作,大力拉回墨绳。 凤鸣尊已意识到杭澈要做什么,在场的人中除了贺嫣,他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 不能让东西被拽出来,他大喝一声“危险”向杭澈急冲而去,似要去支援杭澈。 贺嫣仰着头,驾起一条腿,眯着眼,冷语冷笑自他唇边而出:“凤鸣尊客气了,我们家涿玉君一只手就能搞定,不必你出手。” 原本身形沉稳的杭澈,在猛一听到贺嫣“我们家”三字时,狠狠一晃,险些栽倒,就地起飞,掠过几颗大树。 他方才立足的山石不堪他拉拽的强悍力道,在他足尖分离之时分崩迸裂,几棵被他借力的大树也不堪受力,断了枝干。 杭澈单手拽织墨,另一只手挽出一个手花,袖中墨绳飞出,盘成一面墨网,挡住截道而来的凤鸣尊。 凤鸣尊喝道:“冀家之地,自有处置之法,不必涿玉君出手。”掌风送出,如雷如电。 杭澈毫不让步地加持力量,加重墨网挡住风雷,急速往高处飞,一飞一追,两相僵持。 同时受他后退牵引,深渊中五团黑影被高高拉起,难听的剧烈喘息自深渊咆哮而出。 看杭冀二人似有针锋之意,众人不明就理。 贺嫣高高地坐在伸出深渊地大树枝干上,支着腿,托着下巴。他身后解惊雁抱着送归,木然站着。 无良谷两兄弟一副看戏和事不关已的神态,令人抓摸不定,众人忌惮贺解二人出身,皆不言语,暗看他们动向。 贺嫣完全不担心杭澈,他目光停留在深渊之上,很是好奇疑惑地道:“你们猜涿玉君拉出来的会是什么?” 秦家雁门尊举步有意去帮凤鸣尊。 贺嫣扭头向他,像是好心劝道:“雁门尊可知他们在较量何事?冒昧插手不太合适吧?你看,贺三爷我尚且不掺和我们家涿玉君打架,你和雁门尊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要掺和?” 杭澈正退到一块崖中飞地,靠山壁而立,显然又听到了他那一声“我们家”,脚下微微一个趔趄,立刻正了身形,强推出墨网,迎向逼进的凤鸣尊。 尹家青萍尊抬手示意自家子弟按兵不动,表态中立,贺嫣远远颔首——青萍尊是个聪明人。 秦家雁门尊有帮冀家之意,被贺嫣言语一激,踌躇片刻,找到说辞:“冀秦两家亲如兄弟,杭家与我们一向和睦,不知今日有何误会,我且去劝劝。” 贺嫣冷笑:“你自家兄弟姐妹不好生对待,却认一个外家的兄弟,这又是什么道理?” 雁门尊被他问的一窘,恼羞成怒道:“你这狂徒,休得猖狂。” 那边凤鸣尊也大喝:“涿玉君,休在我冀家无礼!” 两边都撕破脸皮了。 雁门尊骂的是贺嫣,却不向贺嫣而来,而是飞身赶去相帮凤鸣尊。 冀家子弟摆阵围拢,包围杭澈。 杭澈一人敌二尊百兵。 解惊雁消失了一小段时间,又重现在贺嫣身后。 杭家六子得了解惊雁通知,在解惊雁身后赶到,御剑拦在冀家百名子弟面前。 解惊雁对贺嫣道:“我去助小师哥!” 贺嫣气定神闲道:“你小师哥不用人帮,去帮六子。” 解惊雁的帮忙,和贺嫣一样,都透着股无良谷的逍遥,他并不加入战局,只在六子有险之时,出手把近身之人挑飞,他动作飘逸,快如闪电,如影如魅,惊艳非常。 贺嫣又向众人,朗声道:“其实不必着急打,怎不先看看拉出来是什么?” 杭澈闻声不再僵持,出乎意料单手一挥,强悍地将五只巨兽掼到崖上,肮脏的黑液和扑鼻的恶臭瞬间弥漫半山。 凤鸣尊脸色突变,放弃与杭澈缠战,转身往下。 一只手拦在凤鸣尊面前,杭澈冰冷地挡了他的去路。 雁门尊许是顾忌秦杭两家面子,虽去相帮凤鸣尊,却一未真对杭澈出手,引刻见杭澈无礼地拦住凤鸣尊去路,怒喝:“涿玉君不可无礼!” 杭澈冰冷地举手,织墨细线淌出,两边一伸,结成栅栏,完全拦住二人去路。 若说凤鸣尊方才还对杭澈的态度抱有幻想,此刻便是两方彻底撕破脸皮,冷脸对峙。 凤鸣尊高喝一声,拔出“争晖”剑:“你到我冀家无礼在先,休怪本尊以大欺小!” 雁门尊似乎没料到冀杭两家当真敌对,一时驻立原地,不好偏帮。 原本四家齐来,变成冀家与杭家对抗,秦家与尹家观望。 杭家以少抗多,不露败相。 紧接着,贺嫣出手了。 贺嫣点血一挥,洒向噬魂妖。 血雾之下,现出一条红链。 红链血腥刺鼻,令人作呕,贺嫣却浑不介意,捻起红链,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发难,猛地一拉,拉出一人。 红链那端拽出一位华衣女子,面容姣好,却印堂发黑,煞气浓重。 一直没说话的青萍尊,忽然开口,不可置信道:“冀夫人?” 第35章 三十五 噬魂术 那冀夫人正在用剑砍红链,奈何砍不断,神色十分暴厉。 贺嫣道:“好心提醒你一句,这红链此时是砍不断的。” 冀夫人怒目而视:“何方狂徒,在此放肆!” 贺嫣放肆大笑:“我贺三爷放肆习惯了,改不了。” 随即冷然道:“省省力吧,只要那噬魂妖还活着,你那根像拴狗一样拴着它们的链子是砍不断的,这根链子上有你的血,冀夫人当初绑上之时难道不知?” 冀夫人目光怨毒,死死盯着贺嫣:“你凭何认为,这链子是我绑的?” 贺嫣乐了,怼他:“不是你绑的,难道是你丈夫吗?” 果然见冀夫人神情一滞,远处的凤鸣尊被杭澈拦着脱不开身,听这一句,也是身形一僵。 这出戏看到这里,贺嫣已经不想看了。 是时候,该现形的现形,该落幕的落幕了。 贺嫣道:“冀夫人绑着五只噬魂妖,驯使它们做恶,能为此修为不易,好端端一个美女,当人不好,偏要去做妖!” 冀夫人冷笑道:“好厉害的一张嘴!在座的各位,我金鼎宫遭逢不测已是不幸,好不容易拿下邪祟,还要遭奸人栽脏嫁货,各位道友何在,任凭肖小在此放肆么?!” 贺嫣冷笑:“三爷我从不打骂女人,今日不与冀夫人做口舌之争。” 他转向青萍尊,换了庄重的神情:“尹家与世无争,青萍尊素有清名,不知可否请青萍尊试一试这红链能否砍断,给大家做个公证?” 青萍尊环视各方,没有犹豫,点头道:“可以。” 青萍尊下手之前问:“几成力?” 贺嫣道:“请用十成。” 花草摇摆,原地起风,青萍尊一剑凌厉劈下,风中旋起草药浓香,尹家“百草避邪剑”果真奇妙无比、蕴力无穷。 十成威力的一剑,那红链只是剧烈颤动却未断。青萍尊在青年高手榜排行第四,她的一剑足有说服力。 青年高手榜第五的红药君自请而出,也是一招“百草辟邪剑”下去,同样十成力。 红链仍不见断。 不言而喻,在场的人都懂了,这是饲主与妖兽联结的血契,凡器是断不开的。 贺嫣朝杭澈一摆手。 那边杭澈立刻懂了,五指一拧,脸上闪过厌恶的神情,五只噬魂妖连哀嚎都发不出,四条腿狂乱蹬踢,一勒毙命。 同时,那根红链连着噬魂妖的一头自动脱落,松松垮垮落到地上。 铮铮事实在前,不容狡辩。 凤鸣尊没能及时摆脱杭澈的围堵,已经错失遮掩大局的良机。 他呆立原地,目光闪烁,那张一看就很聪明的脸,此刻阴谲莫辨。 雁门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目光在冀夫人与凤鸣尊转来转去。 冀家百名子弟、杭家六子、解惊雁尽皆停手。 各方势力,有的各怀鬼胎,有的各转心思。 热闹战局一时全皆停滞。 第一个说话之人,不是相关各方,反而青萍尊。 青萍尊本就端庄,此刻神情郑重,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显露,她诘问道:“我等四家前辈受镇魂印之殇,而后各家长年受方状元招魂术滋扰,四家共誓绝禁此术,凤鸣尊、冀夫人,我尹家在穷乡僻壤不问世事,但此事有违旧盟,任凭你们冀家族大势大,今天也要给我等一个说法。” 青萍尊说话有她的底气。 尹家远住西南夷疆,与世无争,尹家能世代居于四大仙家之位,不是凭有夺魁大能,而是凭其世代稳定的传承。她们虽从未有人进高手前三,但几乎代代尊君实力相当,互相扶持,总能双双晋位前十。这一代尹家,更是尊君二人分列四、五,整体实力不容小觑。 青萍尊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不由自主便信了几分。 忽然有人高声喝斥:“棠儿,你怎能瞒着我做此等伤天害理、辱没冀家家风之事!” 声音自高处传来,是凤鸣尊。 离凤鸣尊最近的杭澈眼目光陡然料峭。 一股破胸的厌恶腾地烧起,贺嫣眼都气红了——凤鸣尊竟拿自己老婆当挡箭牌!枉为男人! 其他人不知内情,若明若昧。 被叫“棠儿”的冀夫人,不知是气是惊,面如土色,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贺嫣不能忍,高声道:“诸位好好想想,凤鸣尊为何不直接杀死五只凶煞,反留一口气让他们痛苦等死?” 众人疑惑,青萍尊略一思索,似乎猜到一些,向贺嫣投来确认的目光。 凤鸣尊今日吃亏就吃在贺嫣身上。 在此之前,无人知道有贺嫣这一号人物,贺嫣这个名字首次出现是以杭澈夫人的名义,众人只知贺嫣出身无良谷,对贺嫣其他毫无所知,自然更无从得知贺嫣专修招魂术,精通噬魂类邪祟。 凤鸣尊没料到贺嫣一眼识破圈养噬魂妖的手断,也没料到贺嫣有能耐将那根连着冀夫人和噬魂妖的血契抖出来。 他若知道,大抵早就对杭澈拔剑相向以命相搏,绝不会一棋之差让杭澈将噬魂妖拉到崖上。 方才他又被贺嫣抢白一通,吃贺嫣一记闷亏,在物证和言词上皆失了先机。 凤鸣尊心机百转,很快理出要害——断不能让贺嫣再出手再出言。当即决定不再与杭澈对峙,陡然发难,暴发全力朝贺嫣袭去。 他料到杭澈必定会追,急中向雁门尊求救道:“秦弟,替为兄挡一挡,杭家与无良谷要对我冀家不利!” 一句话,把冀家的丑行偷梁换柱成两家矛盾,扩大事态,混淆视听,颠倒黑白。 雁门尊对凤鸣尊一向有求必应,原本还在摇摆,此时闻求救,不问缘由,横起“天沙刀”拦截。 然而,杭澈的织墨无孔不入,是截不住的。 如大楷硬狼毫挥洒出的墨带,穿过雁门尊风沙横扫的刀光,如入无人之境般追上凤鸣尊,一卷,绑住腰干,一收,大力扯回。 凤鸣尊捉住墨带一头,扯不开,老羞成怒,失了往日风仪,大喝:“杭澈,本尊百般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雁门尊举刀砍向墨带,奈何墨带本体是墨汁,黑汁潺潺,渲染飘忽,金石根本无法断绝,秦烨一刀斩不断织墨,平沙刀反被泼上大片墨汁,刀上灵光霎时暗淡。 凤鸣尊与雁门尊,皆是一宗之主,又比杭澈资历老不少,如今被杭澈一绑一缠双双困住,二尊脸面无光,勃然大怒,两人合力向杭澈攻去。 流霜不出,只用织墨,两道墨迹飞舞涌动。 月色为纸,指尖为笔,敌方为画中人物,高走低飞皆逃不出画中。 主宰画的人,是杭澈。 世人从前只知某某一战杭澈全身而退,斩尽邪祟云云,鲜有亲见杭澈使尽织墨术,故世人评价织墨是“织墨一出,百妖不侵”。 而真正见过织墨的杭家人,对涿玉君的评价是 “织墨绘百态,山水皆为纸。” 今日,便是织墨真容现世立威之时。 一个翩跹的旋转,半空中杭澈自墨迹的留白处,穿眼望去,寻到贺嫣月下朗朗孑立的身影。 贺嫣似有所觉,嫣然回望。 他们隔得不近,夜色又难辨,却自然而然对上了视线。 心有灵犀,彼此颔首。 不需要语言。 杭澈已清尽路障,只等贺嫣来拆台。 贺嫣桀骜偏头对众人道:“猎物临死的嘶吼确实很能显示猎人的威力,然而一剑毙命也不逊色,凤鸣尊之前为何不杀死噬魂妖?” 他甩出一道劲风,直指凤鸣尊,冷然道:“凤鸣尊好不容易养大的五只噬魂妖哪里舍得这么让它们随随便便就死掉!想必还要冀夫人继续圈养起来,养大内丹,以便日后食用!” 贺嫣石破天惊之言,惊呆了在场众人,却震醒了颤抖的冀夫人。 冀夫人突然尖叫着向贺嫣扑来,不让贺嫣再发难冀家。 贺嫣松松站着,仿佛弹指就倒; 他没出兵器,似乎手无缚鸡之力; 他脸带笑意,看起来没有攻击性。 然而,冀夫人百般狠厉,皆拿不住贺嫣。 冀夫人所出招式和冀家仙术迥然不同,灵力深厚,招式阴狠,修为似乎在凤鸣尊之上,很难对付。 她手法间隐有招魂术的痕迹,却术法不纯,念力混浊暴厉,贺嫣一眼看穿,冀夫人修的是变种的招魂术。 画虎不成类犬,拙劣的效颦遇到正宗的传承,冀夫人再狠厉,遇到贺嫣,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冀夫人越打越惊,贺嫣越打越怒,贺嫣心中大骂:“正是这些断章取义、画虎类犬的歪路子,拖累了招魂术的名声。” 好好的一门精纯仙术,被一帮乌合之众描黑成禁术! 又走了几个回合,贺嫣怫然大怒。 冀夫人深厚灵力中有很重的怨气,那是生人魂魄被撕裂吞食的怨恨。 冀夫人驯养噬魂妖吃人魂,养大噬魂妖内丹,待内丹成熟,她再吃噬魂妖内丹——冀夫人的修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生吃内丹吃出来的! 招魂术竟被歪用到这等伤天害理的地步! 贺嫣生出一股强烈的清理杂碎的暴戾冲动,这些邪用招魂术之人,都要尝罪! 贺嫣肃然冷笑:“我从不对女人动手,今天,破个例。”话一落音,直取冀夫人丹田。 冀夫人见贺嫣袭来,她知要躲,然而已经迈不动步子,身体像有千斤重,念力混乱不堪,神识如全军撤退不愿抵抗。 这是噬魂类邪祟对贺嫣精纯的招魂灵力本能的臣服。 她的天枢穴被点中时,刹那间,多年修练的灵力丢盔弃甲俯首称臣。 “你练的是招魂术?”冀夫人大惊失色。 “你练的不是招魂术。”贺嫣冷肃批驳,“你的是噬魂术!” 冀夫人本能地想要跪下,然而她死撑着,双眼无神,咬破了嘴唇,两行红血滑下眼眶,面目狰狞。 贺嫣憎恶地一个弹指,两道灵力直没冀夫人天枢穴,冀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倒地痛苦痉挛。 她被贺嫣散了修为。 “歪门邪道皆是穷途末路,你圈养噬魂妖,用噬魂妖吞人魂魄夺人修为,再吞噬魂妖丹元,你如此行径与噬魂妖有何区别?人不能把自己活成妖,冀夫人。”贺嫣憎恶至极,“我散你灵力,只有一个理由,你不该污招魂术名声。” 贺嫣再转而对众人道:“你们大言不惭禁招魂术,却不知招魂术是何物,可笑至极。我贺笑天今日告诉你们,正宗的招魂术在我这里,今后再有谁不学无术污我招魂术名声,休怪我手下无情。” 此话过于骇人听闻,众人震惊得呆若木鸡。 修真界禁了几十年的招魂术竟是禁错了? 他贺嫣凭什么就是对的? 他修招魂术,他还有理了?! 冀夫人摊软在地。 凤鸣尊面目失色。 雁门尊垂刀,疑惑不解。 尹家双姝秀眉微蹙,难以置信。 一众子弟茫然无措。 所有人都望着贺嫣,神色紧张,全神戒备: “那个人大言不惭说自己修的是正宗的招魂术!” “招魂术是禁术!” “那个人是整个修真界的敌人!” 在这一刹那,贺嫣茕茕孑立于崖面边缘,他身后是黝黑的悬崖,他前面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忽然一股强烈的恨意自心底生出——“这些人都是傻子,根本不配指责我。” 戾气横生,他反而轻轻地笑了,不同时平日或明媚或揶揄的笑,他此时的笑阴诡而冰冷,他以一种睥睨生灵的姿态扫视每一双质疑他的眼睛。 “你们都是傻子。”他狠戾嗤笑道。 贺嫣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体验一把这种千夫所指天地不容的场景。 他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沧凉而悲哀:“我两世折腾,到底还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已经多次铺垫了招魂术是禁术,当三十三章贺嫣问杭澈:“你要不要大义灭亲,先休了我,与我决裂?”时,有没有想到,我要写这样的神展开? 记住,所有剧情最后都会有合理的解释和逻辑,信我。 本文庞大的剧情和复杂的逻辑不断铺开,我会努力用最舒服的节奏,最少的字数,把这个故事讲得更精彩。 第36章 三十六 冀姚棠 寒光冷香,霜降白露,流霜剑高亢的争鸣划破死寂,看不清杭澈如何出剑,流霜一剑划破织墨的困图,凤鸣尊和雁门尊被剑光震出数步狼狈趄趔。 白光挟着梅墨冷香,杭澈落在了贺嫣身后。 “贺嫣,你不是一个人。” 杭澈轻轻握起贺嫣冰冷的手,手指一根一根绞缠,送到心口的位置。 他如霜降而来,却温柔了一双眼,凝视贺嫣眼里的狠戾:“贺嫣,你没有错,你不是一个人。” “有我在,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贺嫣的目光渐渐转向柔和清明。 他的目光放远,落在星空中某一处遥远的星屑,轻轻呢喃:“你还恨我么?你还是一个人么?” 还有些话开不了口,无数个夜里落魄地在心中反复思量:“林昀,在我们北京的家里,是不是住进了女主人?” “没了我这个恶人,你应该会笑了吧。” “我的房间,你还给我留着么?” 众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幡然醒悟,开始窃窃私语。 流霜剑一挥,如有霜降,现场一冷,众人立时安静。 只听杭澈字字铿锵道: “贺嫣不是邪人。” “杭家笑天君从不与人为害。” “笑天君修的是最精纯的招魂术,不是害人的邪术!” “你们谁若不信,但来问我!” “杭家随时恭候各位。” 解惊雁不知何时,已落到贺嫣另一侧,他平日逍遥惯了,不愿涉世理事;而此时,他将送归剑狠狠刺进地面,冷傲环视众人,高声道:“无良谷贺嫣容不得你们指栽,谁有异议,但来问我等无良子门下!” 杭家六子也赶来,静立他们身后,纷纷抱剑冷视众人。 鸦雀无声。 良久,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声音不大,温婉如水,却一字不差地流到众人耳里。 青萍尊道:“我们也该回罗殿了。” 红药君轻轻跟说着:“姐姐,我们回去罢。” 她们说走就走,尹家子弟跟着双姝转身。 双姝低头交谈,那种女子间的低语,旁人听不到。 青萍尊问:“你当初非要跟来,还没好好跟他说说话,怎就肯走了?” 红药君喃喃道:“他非我能企及的……”话未说完,已红了眼眶,声音徐徐哽咽,“我原以为笑天君是男子,不能给他生孩子,我听说他们还未拜堂,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可是……他对他到这种地步,是谁都插不进的。” 想到什么,红药君眼泪條地滑下,声音颤抖:“他看他那一眼,相隔甚远却那般温柔,我之前从未见他那样看过别人。” 红药君到底忍不住,回头痴痴望向杭澈。 而杭澈正握着贺嫣的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忌讳。 红药君两行清泪决提,哽咽:“涿玉君……离我太远……太远了……” 少女的幻想被现实直面打破,经年憧憬,一朝清醒,痛不可言。 有些爱,无关性别;有些人,太远难及。 随着尹家的动静,众人渐渐从震惊中清醒。 尹家此时抽身离开?这是……不追问不追究的意思? 青萍尊带头走,各家是不是也走算了? 四家之中,杭家护定贺嫣,尹家不管不问。 冀家与杭家已撕破脸皮,表不表态都肯定是敌对到底。 剩下秦家,秦家雁门尊与凤鸣尊以兄弟相称,一向与冀家同气连枝,若是普通事,雁门尊肯定立刻表态。 但此事非同小可,雁门尊又受尹家“明里不问、暗里支持”态度的影响,便有些摇摆。 若秦家声明反对贺嫣……便是冀秦联合对抗杭尹。 更何况,贺嫣的身后还有神秘莫测的无良谷! 这笔帐所有人都会算。 在场之人,心里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这修真界恐怕是要变天了……” 招亲帖出世之时,修真界不少人曾戏言“普通仙家若娶了无良谷的美人,可以跻身第五大仙家”。如今是杭家娶了,涿玉君今夜一君抗二尊不露败相,那位贺嫣轻描淡写废了冀夫人修为,连无良谷小师弟出手都是惊艳非凡,杭家与无良谷强强联合—— 真的要变天了。 雁门尊想:“还是青萍尊聪明啊……” 尹家作为最古老的仙家,几千年矗立不倒,真是绝非偶然。 各转心思,崖上一片死寂,凤鸣尊突然怪笑出声。 这注定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有些人,不会甘于仓皇谢幕,有些遮羞布还被人死拽着不放。 凤鸣尊冲到冀夫人身边,颤抖着抱起冀夫人,看起来十分痛苦。 众人不忍多看,纷纷别开脸。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重重耳光抽打的声音。 众人惊异望去,凤鸣尊高高举着手,似乎又要再打一巴掌,到底没再下去手,高举的手最后孱弱垂下。 他怀里的女子,失了力气,虚弱地呼吸,半边脸瞬间肿得老高,上面血红的五指痕触目惊心,特别刺眼。 凤鸣尊悲怆道:“这一巴掌,我是代冀家打的。我当年不顾一切娶你进冀家,你就这样对冀家?上千年的家族名声被你毁于一旦,你这样对得起冀家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吗!” “你是何时炼的噬魂术!” “冀家有得天独厚的功法,你何至于出此下策,学这种不入流的把戏?!” “你给我一个理由!” “你进门这几十年,我可有纳妾?可有另迎新欢?你有何担忧,要走那条路?” “你无门无派毫无根基,我从没嫌你出生不好!你嫁进来,几十年主母当得尊贵无两,还有什么不满足?” “何至于此,落到这步田地,害我冀家名声。” “姚棠,你让我怎么给列祖列宗交待!” “一步错,步步错,我当年娶你,就是错误。” “可是……就算是错,我当年也会走那一步。” “棠儿,我不怪你……” 冀唐说的撕心裂肺,痛哭流涕。 当真是情真意切,痴心丈夫。 他的妻子做了天大的错事,连他都被蒙在鼓里,妻子污了他千年世家的名声,让他愧对祖宗,他却还是不忍怪她。 这等深情,若是真的,天地都要被感动了。 此情此景女子更易动容,停下脚步观望的尹家子弟中有几位女仙子愣愣地瞧着抱着妻子的痛哭的凤鸣尊,动容地红了眼眶。 红药君也怔怔地望着,眼泪又滑了下来。 凤鸣尊感人肺腑的几句话把错处全推给了姚棠,他成了受害者。 究竟凤鸣尊怪不怪姚棠,只有姚棠能知道。 然而姚棠已经没有力气去验证了。 她被抱在冀棠怀里,脸朝内,无人能看清她扭曲的表情。 冀夫人,闺名姚棠。 姚棠一直以自己嫁进冀家为傲。 她原是小门小户无父无母的伶仃少女,历尽千辛万苦得了机遇,习得一手仙术,行走江湖不再受人欺负。 她至今记得,在三月鸟语花香的湖边,翩翩公子邀她共游。长年独走天涯的她,鬼使神差地想看他耍什么花样,仗着一身修为,她无惧地登上了船。 没有邪祟,不为夜猎,那人竟真的只是邀她共游。 于是她放下防备,跌进了那人的花前月下和花言巧语。 后来才知他是冀唐,那个第一仙门冀家的凤鸣尊。 堕了情,失了身,又才知冀唐已有婚约。 未婚妻就差过门,是秦家的长小姐。 说什么他对她才是真爱,说什么相逢恨晚,冀唐对他百般挽留却无法娶她。 姚棠不是懦弱无能的女子,她靠自己行走天下,她从不信命,只信自己。 用尽手段,让冀唐撕毁婚约改娶她。 穿上嫁衣,被八抬大骄抬进金鼎宫仙门那一天,是她一生笑得最得意之时。 婚后才子佳人风流佳话的面纱被撕去,她终于看清冀唐后面藏的诡计,他要她传他招魂术。 始知,冀唐要娶的其实是招魂术……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招魂术不过自己根据只言片语摸索的是旁门左道,她并没有招魂术的正本。 根本无法教他。 又在冀唐的软磨硬泡下,将噬魂术教给了他,再之后圈养噬魂妖,助他涨修为,重振冀家。 把自己弄得人不人妖不妖她有错么?她不过是在尽一个妻子的本份,错在何处? 到底是谁的错? 姚棠失了修为没有力气,并非神智不清。冀唐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越听心越凉。 冀唐说都是她的错…… 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一世要强,要她背一身罪名去见早逝的父母,她做不到,她不能在地下也抬不起头。 冀唐的那一巴掌扇下来,男人的手劲毫不留情,一巴掌打醒了她,也覆灭了她。 从那狠决的手劲,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冀唐要把罪名全部推给他,然后再“深情”地抱回她的尸体,挖走她的内丹。 是要她死! 要她一条命背下两个人所有肮脏的罪名,变成不会说话的尸体! 他被钳制在冀唐怀里,不得动弹。 感到手臂越收越紧,耳边是虚伪的嘶吼:“棠儿,你不要想不开!” “棠儿,你不能死!”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她的目光淬了毒,怨恨深重,然而谁也看不到了。 脸被紧紧按住,在断气之前,她用力撕扯着冀唐的衣角,最后一口气用尽,说出断断续续一句:“冀唐……你不得好死。” 话被捂住,世人一个字也听不见,一双玉手挣扎无力垂到两侧,美人远去。 她死在那个口口声声爱她爱到不要江山不顾家族的丈夫的怀里。 眼睛是会骗人的,在场之人看来冀家夫妻是一对痴男怨女。尹家的女弟子好几个哭得动容,冀家的子弟齐齐跪下,默送主母。 冀唐抱起姚棠的尸体,狠狠地瞪向贺嫣:“贺嫣,你平白废了我夫人修为,害她含恨自杀,我冀唐与你不共戴天。” 还想再骂贺嫣修禁术,想到自己手里抱着一个证据确凿修禁术的,猛然收话。 贺嫣注意力已经不在冀唐那里,他渐渐从戾气中冷静下来,低声道:“我想回家。” 杭澈应他:“好,我们回家。”他紧握贺嫣的手,有一瞬已抬起了肩,似要拥贺嫣入怀。 然而,这个惊心动魄的夜,还没有结束。 该登场的势力,都要粉墨出场。 解惊雁陡然冷了目光,瞿然远望。 描金吉云纹在月光下漾出冰凉阴寒的金光,武官袍的降紫色在夜里接近于黑色,这是长安使独享的服色——严朔来了。 长安卫来了。 夜幕下的严朔周身是一股浓郁的阴鸷之气。 与白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自严朔出现以来,解惊雁的目光便一直锁在严朔身上,他格外不喜欢夜幕下的严朔,也不喜欢严朔官服的描金吉云纹。 莫名觉得刺眼,解惊雁领先一步,喊道:“你来做什么?” 第37章 三十七 姚仙儿 严朔视线滑过解惊雁,轻描淡写,毫不停留,就像未注意到解惊雁似的。 一股没来由的焦灼翻涌,解惊雁跃步拦在严朔面前。 解惊雁正好挡住月光,颀长的身形在严朔身上罩下一片阴影。 这种角度,显得两个人很近,解惊雁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把这个人牢牢罩在自己身边,不再让他祸害仙门,滥行抢劫。 阴影里,严朔表情模糊不清,解惊雁只能看清严朔施然掏出长安令,无视他的存在,递令牌给属下道:“插到那五具噬魂妖面前。” 解惊雁狠狠地拧住了严朔的手腕。 严朔仿佛这才注意到解惊雁似的,微微扬面,道:“敢问解公子,你是看中本官的手呢,还是长安令呢?若是手还好说,若是长安令……这长安令可是本官的命啊,解公子要取本官性命么?” 放开手那一刻,某种不甘刺痛了空出的掌心,解惊雁沉默地回到贺嫣身边,有些垂头丧气,又有些迷茫地叫了一句:“小师兄。” 贺嫣凝重地道:“有些事,还是不掺合的好,惊雁,跟师兄回家。” 解惊雁失魂落魄,也不知听进了还没没听进,他目光追着严朔,愈发迷茫。 十九岁的少年,还未能熟练掩饰情绪,种种举动全落在严朔眼里,在某个阴暗的角度,严朔笑的有些玩味。 严朔出现,整个山崖心知肚明地转了氛围。 有长安卫在,修真界内部再大的事,也要搁一搁。 纵横捭阖两界的长安使,比任何阴谋都要阴险。 凤鸣尊冀唐抱紧姚棠,雁门尊秦烨收了剑,走到崖边尹家双姝默不作声。 杭澈与贺嫣对望一眼,各自沉默。 众人默契地不看严朔,无视他的存在。 看着严朔的,只有解惊雁一人。 严朔对众人的冷淡不以为意,他对自己的不受欢迎浑无所觉似的,轻飘飘道:“你们四大仙家集会,怎弄出了人命?” 无人应他,只有冀唐飞快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怕严朔跟他抢姚棠尸体。 严朔眼尖看到了,冷笑道:“凤鸣尊,长安令虽能取皇疆之内所有物,但夺人妻之事,严某不屑于做。” 冀唐未及放松,便听严朔陡然阴了声音,道:“诸位,你们可知凤鸣尊怀里抱的那一位是何人?” 似有重大内情,众人纷纷举目看向严朔。 严朔像是十分享受众人注目,他冷笑几声,才道:“姚棠,冀门第十一代主母,师从——连——墓——岛。” 他十分技巧地避开“娄朗”的名讳,但只要一说连墓岛,众人已知姚棠和娄朗有关系。 扯上娄朗事情便大了,众人惊异万分。 严朔得意地道:“凤鸣尊,你妻子除了瞒着你偷养噬魂妖,偷练……笑天君说叫什么来着,哦‘噬魂术’,还瞒了你她的经历。” 他一面说,一面吩咐属下剖解噬魂妖尸体,捡现成的五颗丹元。 噬魂妖骨骼复杂,剖解较为费时,而严朔也不着急走,他轻飘飘地扯出内幕:“姚棠,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二岁得神秘世外高人授业,这一段,她与你说的可是这样?” 冀唐:“是。” 严朔:“她跳过了几年不讲,再告诉你的便是她十六岁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等语罢?” 冀唐:“你怎知?” 严朔:“我知道的多着呢,连她不肯和你说的中间那四年我都知道。她费尽千辛万苦,差点丧命,得了机缘登上连墓岛。彼时,正值连墓岛不拘出身对外讲道,她一个小姑娘,长得颇有几分灵动,那位……咳咳……据说是最爱看美人的,便留了她在岛上习术。” 冀唐怒斥:“严朔,你莫坏我夫人名节!” 严朔:“我只说她在岛上习术,怎生坏她名节?她是否完璧,凤鸣尊还能不知?” 冀唐神色稍霁。 严朔:“还有一样,诸位大概想不到,姚棠在连墓岛那几年,曾与恶贯满盈的方状元有所往来。” 方状元三个字一出,众人皆是皱眉,齐刷刷憎恶神色,纷纷忘向冀夫人的尸体,目露寒光。 严朔:“所以,她的噬魂术从何习得,还用说么?凤鸣尊,我劝你不必伤心难过,如此蛇蝎女子今日一死,于你们冀家实为大幸。否则,她不知要如何为害冀家。” “她这几十年可有与你生一儿半女?她不肯为你生育,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对了,还有一事,看你可怜,一并告诉你。她在那岛上用的名是姚仙儿,说起来也是个人物,算是那位做恶滔天的方状元的同门师妹,据说他们有些私交,方状元一向独来独往,也不知姚仙儿和方状元是什么关系,才从方状元学了那一手噬魂术。” “这些,凤鸣尊恐怕皆不知吧,哈哈哈,几十年夫妻,你被枕边人诓得好苦,本官都替你寒碜,可怜的男人!” 严朔这一番说辞讽刺恶毒至极,冀唐听得面色铁青,紧紧抠着手中姚棠的尸体,好似要把那尸体碎尸万段似的。 严朔嗤笑道:“凤鸣尊,事已至此,你手里那具是冀夫人还是姚仙儿?” 冀唐扭曲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在剧烈的挣扎,半晌,他时间掌握的很好,尹家女仙子露出担忧神情时,他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情痛苦地道:“她生死都是我冀家的人,我不管她是姚仙儿还是姚棠,她是冀夫人。” 真是深情啊,尹家好几个女仙子动容的低下头,感动哭了。 雁门尊动容地道:“冀兄,你这是何必呢。” 严朔嘲讽道:“凤鸣尊真是难得好男人啊,为一个女人身败名裂,本官都要看不下去了。” 说完冷身撤开,明目张胆“捡”了五只噬魂妖内丹的长安卫跟着严朔撤退。 长安卫一撤,众人皆意识到不该停留在此看冀家家事。 而冀家子弟也开始请各位散场。 清醒过来的贺嫣冷眼看着冀唐种种表态,心中不屑。 他直觉自己一定漏了什么细节,心中隐有某个判断,然而,空口白牙、口说无凭,此时已经错失取证时机,没有证据去揭露冀唐了。 方才他和杭澈注意力皆不在场中;而秦家一向与冀家交好,不会怀疑也不可能轻易揭露冀唐;剩下的尹家——想到尹家,贺嫣心中领情。 尹家在冀夫人证据败露时公证说法,很有担当。 在杭家笑天君承认修招魂术时没有无理声讨,而是在是非不明时率先离场。这率先离场便高明了,一是不表态,不表态既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二是率先离场等于尹家提前中止了四家聚会,别家便无法借三家联合之名声讨杭家。 这背后细密的心思以及对涿玉君那几句话无条件的信任,贺嫣望天,“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不染凡尘的涿玉君什么时候惹的桃花?” 双姝的克制情意和慎断明辨,如斯巾帼可比某些须眉强太多了。 有些“须眉”干了指鹿为马的勾当,绝对不会甘心蛰伏不出,“马脚”日后肯定是要露出来的,贺嫣冷笑,看你演到何时。 贺嫣沉吟片刻,一偏头,落入杭澈沉静的目光。 杭澈轻轻道:“我们回家。” 贺嫣点头。 忽然一怔,没头没脑地道:“你今天当众出剑了?” 杭澈一愣,答:“嗯。” 贺嫣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道:“回去罚你面壁。” 杭澈:“……” 先是缓缓睁圆了眼,而后耳朵尖先红了一点,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耳廓染成粉红,像他的织墨那样,无孔不入洇到脸颊。 一交睫的功夫,脸颊上浮起两片浅浅的绯红。 杭澈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难得尴尬地一偏头。 贺嫣离得近,看到此景,终于笑了。 像是从未见过比这更有趣的事,他眼睛眨眨,涌出笑意,好笑地去拉杭澈。 杭澈别扭转开,不让他看。 杭家六子原本跟上来准备出发,见家主主母如此,尴尬得硬绑绑戳在原地,半晌醒悟过来看了不该看的事,惊恐退后,心中叫苦:“又要去‘劝学堂’领罚了!” “看到这样的涿玉君,会不会被灭口……天呐!” 六子齐齐压下脑袋,数地上的小石子。 解惊雁呆呆地瞧着小师哥和小师兄,像在羡慕什么,又像在思索什么。 待出发之时,贺嫣见解惊雁还杵在原地不动,问:“怎不走?” 解惊雁站在原地,迷茫地望着贺嫣:“小师兄?” 小师兄,我该怎么办?我讨厌他,看到他就厌恶;可是当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时,我又会很难受。 他们师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贺嫣又有两世为人的情商,他察觉了解惊雁有些跑偏的情绪,凝视着自己的小师弟,道:“我若让你不要去找他,你肯听么?” 解惊雁懊恼:“小师兄,他每一次都在做坏事,我见不得他做坏事。不彻底教训他,我是不会甘心的。” 贺嫣:“你记住,无论在外面吃了什么亏,无良谷都在你身后,记得回来。” 解惊雁再迷茫,骨子里无良谷的铮铮傲骨改变不了,他立眉道:“无良谷门人,怎可能吃亏!小师兄,你放心。” 一场大戏终于落幕,对面山头那抹沉默的身影一直冷肃观望全程,那人分明没有任何言语,耸立的身影却透着股深沉的悲愤。 这边崖上的人渐渐散尽,冀唐抱着姚棠的尸体领先冀家子弟回金鼎宫。 从那姿势与子弟仪仗来看,冀唐确实给了死后的姚棠足够的主母待遇。 对面山头那抹黑影一直盯着冀唐的背景消失,沉默良久。 最后无奈而苦闷地低吼一句:“长姐,你在哪里?” 那人是楼兰君秦烽。 秦烽望着那片散场的空崖,站了很久。 为渡小和尚就守在秦烽身后不远处,他靠着树干,望一眼西山将圆的明月,捧了捧肚子。 虽然很饿,但他忍住了,没有去吵楼兰君。 楼兰君一路跟着的那个驯养噬魂妖的女人,有那么几次,他以为楼兰君差点就要对那女人下杀手,却每每停下,楼兰君似乎在等什么。等对面山崖上那个结局,看那个女人死在那个一身金光闪闪的大人物怀里? 为渡小和尚从楼兰君的神态就判断得出,那不是楼兰君想要的结果,虽然那个女人最后死了,但那种死法不是楼兰君想要的。 他甚至隐隐知道,楼兰君真正要找的,并不只是那位女子,也猜或许就是那位金光闪闪的大人物。 可楼兰君为何不直接杀过去呢? “不得杀生”“怨怨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佛语在为渡的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识相地闭嘴了。 第38章 三十八 惊严劫 御剑路上,贺嫣仍有些怔怔的。 他有些恍惚,目光无距,无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月将落,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身后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星光寥落。 杭澈一直低头看着他,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也没看到什么。 贺嫣双眼木然地望着前方,盘腿坐着,腰背僵硬地挺直,少了一些平日舒展的漫不经心。 杭澈默不作声地站在贺嫣身后,流霜飞的平稳而安静。 杭家六子得了涿玉君命令,疾飞先行。 安静的二人世界。 贺嫣僵坐得有些久,杭澈往前近了近,小心地把腿面靠近贺嫣的背。 刚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梁大少享乐的神经条件反射地倚上杭澈的腿面。 杭家儒装质地柔软而轻薄,杭澈身上的梅墨冷香清沁舒扬,隔着衣料能感受到腿步有力的线条、喷薄的血肉以及温热的体温。 这样的靠垫很舒服,贺嫣不由自主整个背都倚了上去。 长舒一口气,呼吸之间腰背一节一节放松,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舒展,再蹭一蹭,挑了一个舒服的角度,不动了。 慵懒的声音响起,贺嫣终于开口说话:“你说,为何独独我随师父姓贺?为何师父给我取名为‘嫣’?” 他停了停,小心地回忆些许之前在崖上那一阵莫名的戾气与恨意,只勾起一点点,内府里便戾气暗涌。 贺嫣无可奈何地笑笑,散漫地放弃回忆。 这已经是第二次,那股莫名的戾气不受控制地涌出。上一次,贺嫣清晰的知道那是执念在做祟;这一次,戾气更重,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他警惕地发现,那里面除了他固守的执念之外,还有些莫名的悲凉和恨意。 贺嫣沉吟问道:“师父说我戾气深重,又是为何?” “无良谷只有我来历不明,真的很奇怪啊……” 他无意识地问出这些问题,并不指望杭澈能够回答他,毕竟连大师姐和二师兄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杭澈对无良子一无所知更加无法解答。 却听杭澈反问道:“你……心里有恨么?” 一向利落果断的涿玉君,这句话里竟有些迟疑。 贺嫣摇头轻笑:“我娘家是无良谷,婆家是杭家,都是让人眼红的地方,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恨的,夫君。” “夫君”两字来的极其突然,流霜陡然一震,往下荡了好几丈才停住。 贺嫣捧腹大笑:“涿玉君,你真有趣。” 解惊雁追上长安卫只在片刻之间。 长安卫最前面,降紫衣袍那位似无所觉似的,一路直视前方,目光都没偏一下。 解惊雁完全可以一跃拦到严朔前面,然而严朔不回头,他便犟着不动作。 无所察觉的长安卫尽忠职守地跟在严朔后面,心中暗自奇怪:“为何长安使大人今日走得这般不紧不慢?” 解惊雁与严朔之间这种诡异僵持一直持续到月落乌啼。 东天启明星隐现,天就要亮了。 严朔突然下令散队,拔足往东急掠而去。 长安卫众官修不明所以互相张望,头顶似有阵风扫过,他们当中有人问:“方才那阵是什么风?” 有人答:“有风么?我怎没感觉。” 解惊雁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严朔停在一处面东的峭壁上。 峭壁上有一处飞石,仔细一看,后面光影深黑之处,是一口山洞。 严朔就倚在山洞口的石壁上。 解惊雁站在飞石尽头,山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不发一言,目光锁在严朔身上,像在甄别对方的身份。 明明昨天才见过,难道昨天那个要他记住严世桓的人不是严朔?严朔这种反差巨大的冷淡,让解惊雁十分不适应,就像是一条抓不住滑不溜秋的水蛇,只要他一错目,对方就会逃之夭夭。 仿佛一旦逃掉,他们之间就无纠葛。 在两人几次的交锋中,解惊雁一直扮演的是猎人的角色,那种猎人的本能,让解惊雁警惕并莫名焦躁。 他抱着剑,既不出手,也不像从前那样责问严朔。 冷而重的目光,紧崩的视线,锁在严朔身上。 严朔也不急,就那么无所谓地抱臂靠着,挑衅地回视解惊雁的目光。 即将破晓,他们在明暗交界之际,无声地对峙对视。 那边厢,贺嫣笑了杭澈一阵,话匣子也打开了。 他略一正色,问道:“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严朔来的古怪?” 杭澈:“嗯,他和凤鸣尊。” 两人的思路十分合拍,贺嫣舒服地抻了抻腰:“对,看起来严朔是来给冀唐难堪的,实际上……若非严朔掺合,把事情偷换到方状元和连墓岛身上,冀唐的戏不可能那么容易收场。严朔看似奚落冀唐,其实是把冀唐往受害者的角度推。他们之间,有无可能……” 杭澈:“勾结么?” 贺嫣:“严朔白捡了冀夫人养的五只噬魂妖的内丹,冀唐那种急功近利之人,竟能毫无意见任严朔豪夺,要么冀唐有把柄在严朔手上,要么他们勾结。若是前者,严朔为了继续要挟利用冀唐,而帮冀唐打掩护便也说得通;若是后者,他们勾结的利益点又是什么?” 说到此处,他们二人同时陷入沉默——那些唯利是图的人,利益点肯定干净不了。 破晓的朝晖刺透夜幕,山间第一缕阳光正好打在山洞口上,把严朔阴鸷的脸照得亮堂,五官也分明起来。 解惊雁蹙着的眉松了松,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已经汗湿。 严朔似乎就在等那缕阳光,他颇为享受地迎着光扬起脸,似笑非笑道:“怎么,你瞪了我半天,是对我不满么?你看啊,因为你在,我之前不敢飞出长安令,只能委屈长安令让人用手插上,长安令第一次如此屈尊。你还有何不满意?” 解惊雁怒道:“你休得强词夺理!如何发令只是形式问题,你又抢别人的东西!” 严朔冷笑:“那五只噬魂妖是冀夫人养的,你是替冀夫人来说理?她夫君都没管,你管什么?还是说,那五只噬魂妖是涿玉君掐死的,你认为丹元应属于涿玉君?涿玉君当时可没表态,他都没说,你急什么,难道是涿玉君命你来讨说法?涿玉君可不像这样的人。” 解惊雁:“不是我小师哥!” 严朔:“既然涿玉君都没意见,你何必来为难我?” 解惊雁:“这不是为难你,而是匡扶道义!你不要偷换概念!” 严朔揪着“为难”一说胡搅蛮缠:“你为难我还少么?” 说完灿然展颜轻笑起来。 解惊雁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晃得有些恍惚,哽着脖子怒道:“强词夺理!” 严朔道:“你追了我一路,眼下又堵住我去路,这不叫为难我?解公子,你扪心自问,我不过是割你一缕头发断你一块袍角,该讨的都被你讨回去了,你还想怎样?” 解惊雁被反问得一愣:“你不该强抢别人的猎物!” 严朔嗤笑道:“首先,那不叫抢,长安令是修真界和凡界达成的共识。其次,我收别人打的猎物,那些人尚且没有意见,你何必多管闲事。再者,我可曾拿过你解公子一分一毫?你扪心自问,你我之间,我对你,可有亏欠?” 解惊雁竟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不能赞同严朔的说法,抢人东西不劳而获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可这个人满嘴歪理邪说理所当然,居然能死不悔改到这种地步! 严朔他身体里到底住的是一个多么邪恶的灵魂! “比邪祟更可怕的,是人心。”解惊雁想,“严朔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我不能让他为害人间!” 解惊雁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了。 无良谷的仙术精绝,道心一动荡,解惊雁就已有警兆。 他想,小师兄说我不经事果然没有错,我明知道不应该生气还是生气了。 我明知道姓严的是坏人,我他妈的居然还幻想他其实是有苦衷的,指望一个恶魔是好人,我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解惊雁双眼充血,厉声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苦衷?” 这个可能性,像救命稻草,解惊雁剧烈吼道:“你说谁逼你坏成这样!” 严朔有一瞬间的怔忡,解惊雁十九岁的脸明媚灿烂,他很努力去想,也想不起自己十九岁时在阳光下的样子。 他想“他为什么要气成这样呢?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是生存法则,有什么好生气的?做坏人我挺畅快啊,他气成这样至于么?” 最后他想:“无良谷那种名声不好的地方,居然养出这样心地纯良的小徒弟;而我混迹为民安命的朝廷,却从外黑到里,真是讽刺,真是可笑啊。” 他看着解惊雁痛苦而赤红的双眼,明确地知道自己已经成功给面前的少年种下了心结。 然后他就轻慢而阴冷地笑了。 他语气阴媚,尾调妩媚地上扬,他刻意直勾勾地望着解惊雁,道:“我已经从外坏到里了,血是黑的,心也是黑的,解公子,你要不要来看看?” 解惊雁双眼红得要滴出血,他五指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手掌,鲜血淋漓,他用最后一丝清明,危险地喝问严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告诉我,有什么苦衷,谁逼你这样?” 严朔大笑起来:“我若说有人逼我,你是不是要帮我出头,替我打架?” 解惊雁想都没想,吼道:“你说,我去打便是!” “终于有人肯帮我了么?”严朔想,“可是太晚了,我已经坏到内里,内外全烂,无路可退了。” 他又麻木地笑了笑,自嘲地低喃:“而且坏成这样挺好的,不是么。” 再妖邪地朝解惊雁得逞地笑了笑,道:“我是自己要坏成这样的。解公子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下一刻,他被凶狠地掐住了脖子。 第39章 三十九 惧内杭 这种手法,对修士而言实在太没技术含量,修士打架都用灵力,肉搏档次太低。 这说明解惊雁已经无法思考了。 严朔得逞地笑了起来。 解惊雁的反应激起他心里暗恶劣及天生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决。他对别人不择手段,对自己也穷凶极恶,他干脆卸尽灵力,毫不反抗,咽喉被掐出血腥味,胸腔里氧气迨尽。 濒死边缘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一阵激烈的酥麻快感蹿遍四肢百骇,他瞳孔开始有些涣散,眼孔有些翻白,然而他直勾勾的去寻解惊雁的眼睛,恶劣地对解惊雁挤出笑意。 气管可能被压迫裂了,喉咙里泛起血汽,严朔声音嘶哑而暗沉,他不死不休地道:“你舍不得杀我的——有一种方法——比死还能让我痛苦,你——要不要——试试?解弋。” 解弋——他叫的是解惊雁的大名。 “解弋——你敢不敢试试?” 他的瞳孔危险地急速涣散,他用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扶向了解惊雁的后腰,失力地抬腿勾住了解惊雁的脚踝。 肢体接触传导来十九岁少年独有的炽热,严朔一阵激灵颤抖,无意识地呻吟,喉咙里的血沫有铁锈的金属味道,那让他联想到解惊雁年轻喷薄的血肉,他颤抖而邀请地叫道:“解弋。” “解弋。” 用尽力气叫解惊雁的名字。 不知何时,脖子被松开,他本能地张口呼吸,空气却没有灌进,他的口腔被蛮横地封住,梦寐以求少年清甜的舌头侵入进来。 暴虐的力度,惩罚的劲道。 缺氧、濒死中腾起强烈的快感,他整个人踩在地狱门口,就要窒息。 痛苦被无数倍放大,快感也相应放大,严朔不要命了,他偏不运转灵力,像将军入下武器,像战士脱下盔甲,他以自己的凡夫俗体支配着所有欲望,兴奋地反吻过去。 去攫取解惊雁年轻身体里的痒气,去品尝那颗纯良干净的灵魂。 抵死也要纠缠。 他犹如困兽,在黑暗里厮杀、对抗、折磨——向死而生,这个过程漫长而挣扎,果然是比死还痛苦。 却比麻木活着痛快! 解惊雁口腔里微薄的空气成了严朔救命稻草,严朔五指痉挛难耐地在解惊雁身上摸索,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可能是解惊雁实在太厌恶他了,他的手每次伸进解惊雁的衣服,都被凶狠地捉出来。 严朔疯癫地笑了,他反过来解自己的衣服,解惊雁讨厌他这身官服果然有道理,衣带繁琐费事。好在熟悉得很,顺利悉数解开,等不及衣裳脱下,他扯开对襟,把里里外外的衣服一把从肩上薅下。 北方寒露时节已过,清晨正冷,陡然暴露的肩一阵颤栗,严朔却不觉冷。 他后背靠着冷硬的岩壁,晨曦渐亮,光线打在他身上,苍白的肌肤成了整个峭壁最明亮的地方。 仿佛吸尽了破晓的阳光。 解惊雁被陡然光了的身子晃得眼一花,稍稍放开了严朔。 松开时涌进的痒气给了严朔莫大的力气,他一把抽掉自己的腰带,用力一扯,衣物尽落。 他疯狂而直白地狠狠凝视解惊雁。 并拥向解惊雁。 解惊雁似乎有些回过神来,推拒他的肩膀,把他凶狠地抵按在岩壁之上。 严朔的肩动不了,然而他此时必须做点什么。 他僵硬地抬手,解下束发,把长安使的金冠毫不吝惜地抛到峭壁之下,金冠砸到峭壁,擦出一串尖利难听的声响。 他抛弃金冠的画面,终于让解惊雁的目光起了涟漪,就如同上次河边断发那次,他将代表乌纱的冠冕抛进长河,解惊雁才终于肯正眼瞧他。 严朔半眯着眼,甩散头发,几缕明显短了一截的黑发因太短而无法披到后肩,无奈地滑到侧脸。 这一串画面终于似乎切断了解惊雁的某根神经,解惊雁的手劲松了松。 严朔趁势便缠身抱了上去。 他狂热着呢喃道:“解弋,你难道不想要么?” “你不想对我为所欲为,把我干到再也做不了坏事么?” “像涿玉君强娶你小师兄那样,你要了我罢。” 年轻的猎豹狂暴而锐利地一口咬上猎物的喉结,牙齿下腥甜的血液散开。 解惊雁毫不温柔,动作甚至算得上残暴,他连剑都没有解下,上身的衣服穿戴整齐。 身无寸缕的严朔对着不肯解衣的解惊雁,竟丝毫不觉屈辱,他癫狂地直起腰去解解惊雁的衣带,被一手扭开,他好似对这种带有嫌弃意味的动作毫无所觉,又伸着脖子去够解惊雁的唇。 而解惊雁却不肯再吻他了,他被解惊雁大力地抵按到山壁上,后背被冰冷锋利的岩壁刮得出了血,一片模糊粘腻的湿意混着火辣辣的疼。 严朔“咝”的一声痛吟,眼眶红润,像是疼哭的,又像是画了眼彩。 他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用充满渴求情欲的眼,毫无羞耻之心地逼视解惊雁。 以严朔的老道,解惊雁年轻的挣扎与冲动他一目了然。 若是解惊雁不那么纯良,不那么年轻,不那么嫉恶如仇,或许解惊雁会像其他人那样,不屑于多看他一眼。 不肯多看他一眼的人,也不配看他严世桓更多的内里。 此时的严朔像脱下了经年老谋深算的虎皮,只捧着一颗赤裸裸的欲望,毫不虚伪的想要。 这样目光的对峙好似很短,又仿佛很长,终于在某个时刻,他的手被反拧,翻身,前胸贴上了岩壁。 这种姿势,身后有片刻的沉默和僵硬。 严朔能感受到那双年轻锋利的视线停在他后背的刮伤上,那视线竟比任何动作都让他兴奋。 有些人在某种时刻,对痛感有更强烈的兴奋,严朔就是这种人。前胸后背的刮伤,手被粗暴反拧的绞痛,卸了灵力的身体分明的感到那些痛楚,当某种贯穿疼盖过那些疼痛时,严朔忽然不感到疼了。 他感到清晨的阳光很暖,少年的身体很暖,他忽然记起一些自己十九岁时的样子。 其实山洞里面早有安排一应齐备,会更方便。不过看起来解惊雁并不打算进入阴暗的山洞,而严朔此刻也不想进去了,他觉得身上的阳光和煦得很舒服,他忽然很想问一个问题:“解弋,你竟喜欢在光天化日下做么?” 杭澈与贺嫣回到杭家时,天已大亮。 贺嫣进到月黄昏主屋,沾床便睡着了。 醒来时,已近正午。 院子里只有白龙马,杭澈不在,解惊雁也不在。 贺嫣坐在台阶上等了半晌,没等来那两人,听到小院外杭朴小声地扣门道:“笑天君,您起了么?” 贺嫣应道:“起了,进来。” 杭朴道:“月黄昏新有禁令,外人不得入内,笑天君,您方便开门取一下饭食么?” 贺嫣开门道:“你家涿玉君哪来这么多毛病,好好的就不让人进了?我不是人么?” 杭朴小声道:“您不是外人……” 贺嫣:“……人呢,都去哪了呢?” 杭朴支支吾吾地道:“他们都在劝学堂,我先过来送饭。” 贺嫣好笑道:“你们六子又做错什么事,要去领罚?” 杭朴左右望望,小声道:“不是,我们在守门,不能让其他人进去,涿玉君在里面。” 贺嫣:“杭澈在里面做什么?罚谁?” 杭朴面有赧色地道:“涿玉君在领罚。” 贺嫣讶异:“涿玉君谁敢罚他,春信君么?罚什么?” 杭朴咽了咽,省略了谁敢罚涿玉君的问题,只答了后半问:“罚面壁……” 贺嫣失笑,杭澈竟然当真了。 而包括杭朴在内的六子,内心却是无语的——他们家涿玉君从小到大没受过罚,《思过簿》上一笔杭澈的记录都没有,这在杭家严格的家教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如此完美的记录,却要被打破了——杭家六子当时就崩溃了。 六子跟在杭澈身边久,被传染了一身处女座的毛病,被罚的涿玉君没说什么,六子便先接受不了白碧将要微瑕的现实,又在得知罚涿玉君的是夫人时,更加无法接受涿玉君“惧内”的现实。 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涿玉君的身上! 于是六子商量好守住劝学堂,不能让其他子弟看见,绝不可以影响涿玉君高大圣洁的形象。 谁知,涿玉君面壁完,自己在劝学堂《思过簿》上记了一笔——“九月十四,杭澈,有违妻训,面壁半日。” 自此,涿玉君成为杭家第一位被夫人罚的家主,准确地说,是第一位被妻子罚的杭家男人。 后来那本涿玉君亲记一笔的《思过簿》被杭家子弟们反复瞻仰,因广受关注,“涿玉君领妻罚”一事被记入家史,更成了后辈们读家史时最爱选诵的一段,这些都是后话。 贺嫣进劝学堂看到了面壁的杭澈,原本想取笑几句,脚步移动,视线停在某个杭澈笔挺肃穆的侧影上,他话到嘴边转了转,褪了笑颜,沉默退出门外。 他在劝学堂外转了两圈,看什么都有些恍惚,双眼无神地看着六子笔挺的杭氏站姿,再对比方才杭澈面壁直立的画面。 都是杭家出品,仍有细微区别,那些区别在他眼底像电脑对比画面一样一桢一桢对比再错开。 错开的部分,钻进记忆深处,杭澈罚站的侧面与另一个时空的某个画面重合。 优秀得无可挑剔的林昀,其实也受过罚。 曾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主席台罚站了半日。 那大概是林昀精致一生的唯一瑕疵,说起来,起因又在他,他就像个专给林昀制造污点和不快的坏蛋,给林昀完美的档案添上败笔。 那年林昀已到梁家两年,十六岁。 梁耀也十六岁。 俩人同一天生日,梁耀腹诽过,梁致远先生挑养子,竟还迷信看生辰八字,选了一个和亲儿子同天出生的娃回来。若不是梁总后来把林昀比亲儿子还亲地养着,梁耀差点就要以为梁总是太爱他这个亲儿子才选的林昀。 那时十六岁的梁耀还和同龄人一起上高一,林昀已经跳级到了高三。 梁致远先生少数在家之时,他们会装模作样一起用过早餐兄友弟恭出门上学,出了门梁耀立刻甩脸拐弯,挑远路走,一刻都不愿与林昀多呆。 而多数时间梁致远先生是不在家的,梁耀和林昀便各吃各的,各上各的学,最近的那条上学路,他们在同一所高中的那一年里,匪夷所思的竟实现了个位数的同行次数,仅有的几次同行还是一前一后远远相隔。 真正能算一起走过那条路,贺嫣抓了抓脑袋使劲算了算,四舍五入后,勉强算有一次。 那一次……还是两人浑身是血,互不理睬。 就是那次发生的事,害林昀被当众罚站。 第40章 四十 昀请罚 那时候的梁耀在学校是众人瞩目的“梁少”,呼朋引伴,一呼百应;而“尖子生”林昀却冷冷清清,独来独往。 梁耀有时会故意呼拉着一波人从林昀面前走过,林昀从来不为所动,一眼都不看他。 全校都看出来,他们兄弟不对付,也有人私下指指点点,说林昀出身不干净,是“私生子”之类。 劝学堂外的贺嫣沉痛地捶头——“我他妈居然任由别人那么说林昀,从不肯为林昀说一句话。” 他们的高中不远有一所铁路高中,学生气质与梁耀所在高中有不同。图新鲜的梁耀去勾搭了那所高中的校花,结果捅了马蜂窝。同样在追求那位校花的铁路高中霸王,拉着一帮兄弟,在某个晚自习结束后,把梁大少拦住了。 梁大少的乌合之众被打得鸟兽散,梁耀孤身一人被堵在死胡同。 双拳难敌众腿,梁大少死硬不肯求饶,负隅顽抗挨了无数拳脚。若梁耀肯求饶,或许等林昀赶来时战局也就散了。 然而,没有如果,以梁耀的性格不会求饶,就像以林昀的性格不会退却一样。 局势的逆转是从某一声对方的惨叫开始的,胡同那一头,一个跟梁耀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拎着木棍杀进重围。 在梁耀印象里,林昀文静得甚至有些文弱,他没想到会读书的林昀居然有修罗的一面。 那只拿笔的手,拎起武器时,精准得恐怖。 梁耀在另一头压力顿时减半,加上小胡同不利于展开手脚,对方人虽多,但有效的攻击面积有限,更多的人被夹在中间鞭长莫及。二对多,仗着林昀的突袭,一开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林昀是不惜代价的打法,不做任何防守,只输出攻击,扫除一切障碍往里掀人;梁耀原本单枪匹马被压下去的气势,也暴发起来,不顾一切往外冲。 都打得眼红了。 这种局面,若对方怕疼怕死,也该撤了。 然而铁路子弟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抱团得很,铁路高中的男孩子打群架厉害是在附近学校里出了名的,那个小霸王也是个狠角。 各不相让。 那一场架打得格外惨烈。 对方很多孩子挂了彩,梁耀和林昀也染了一身伤。 他们的校服红红点点溅得乱七八糟,两人终于穿过人墙相遇时,梁耀瞪着林昀久久不能说话。 贺嫣痛苦地想:“我当时若肯说‘谢谢你’什么的,大概也不至于和林昀搞到后面那种地步。” 然而,人的一生,最残酷的事情,大概就是没有机会重来。 当梁耀看到林昀满脸沾血和一身不复洁净的校服,他眼底烧火,拳头握的死紧。 贺嫣至今都能记得当时那种几乎要破胸的愤怒,是那种想要抹净那身血,想要那些人陪葬,痛恨自己没用的愤怒。 他宁愿林昀一直是那个清清秀秀安静走在路上的好学生,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林昀。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吼出来:“谁让你来的!” 若是当时的林昀肯说一句“我来救你”、“我关心你”,或许梁耀也不至于…… 可是,当时林昀说的是:“梁爸爸要我们互相照顾,我应该来的。” 梁耀当时就暴了:“你可真听你‘梁爸爸’的话啊,真不愧是梁总最喜欢的儿子!我不吃你这一套!我不要你管!你去哄梁总就行了,没必要来管我!” “你是不是又看不惯我瞎混早恋?是不是又要去向梁总告状?你去告,我无所谓!” “你这一身血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领情!” “没有你来,我照样能回得去!” 梁耀不是没有发现,林昀身上的伤可能比他还重。 战局中对方的孩子看出林昀更瘦弱,主要火力后来都朝林昀招呼而去。 梁耀在胡同尽头退不行进又难,而林昀不一样,林昀身后是出口,完全可以退走。 梁耀当时大吼了很多句“你走,你走啊”,林昀浑似未听见,堵着出口寸步不让。 他和林昀中间隔着十几个人,他听得见林昀挨了拳脚的声音,却无论如何看不见林昀的脸。 对抗的拳脚间时隐时现的校服像把他的心蒙上了一样,他越来越暴躁,不计代价去拨开挡路的人。 一声一声地暴躁地喊:“林昀,你他妈给我跑!” “跑你不会吗!跑啊!” 以梁耀混的经验,这种事件,对方不过是要给他点教训,林昀不来可能事情早结束了。结果来了不要命的林昀,两边一夹,无路可退,事情便不受控制,结局必然是一方打服另一方,于是双方都打红了眼。 以二对多,胜也是惨胜。 教训变成死拼。 他和林昀终于对上目光时,眼里都是一片血红。 身上也是血。 困斗的狮子突破重围,皆是一身未及褪去的暴虐。 梁耀吼过之后,他们沉默地互相瞪视。 贺嫣失神地望着天,脑海里那天一起回家的路朦胧的只剩下路灯破碎的光,又清晰地能听见双方压抑的脚步声。 梁耀当天晚上没有去医院。 他雇了混子,堵住小霸王,把对方的手骨卸脱臼。 又找了对方所有参与的人,挨个威逼“你当时打了我没?”“打了他没?” 所有下过手的人,都被他甩了耳光。 打人不打脸,梁耀就是要那些人记住代价。 那小霸王也是倒霉,他和梁耀不是一个学校,不知道梁大少的混名和经济实力,原以为只是小惩大戒,没想到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林昀也没有去医院。 林昀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写了一封检讨书,当夜送到学校。 第二天一早,梁耀旷课。所以他不知道林昀在课间操时被点名批评,也看没见林昀在操场主席台上面壁的场景。 后来因为林昀自作主张去认罚一事,他们又大吵了一架。 梁耀不需谁替他背锅,也不认为自己打架和报复有错,林昀那种好学生的做法,他格外看不上。 就算是看不上,他也受不了林昀背两个人的锅,最后他干脆也领了处分。 一件事情,发展到最后,两个人都窝了一肚子的火。 事后是他七拐八弯找到了别人拍下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林昀安静地贴墙而站。 那个身影,似乎穿越时空,换了一身杭家的儒装,站到了“劝学堂”的高墙下。 贺嫣脑海里两个画面不断切换,他深深低下头,无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林昀……” “杭澈……” “是不是你……” 在杭家六子看不见的角度,平日喜笑连篇的贺嫣泪流满面。 杭澈出来的时候,贺嫣已经换回平日漫不经心的形象。 他甚至还能笑得前俯后仰打趣杭澈: “你还当真啦?” 杭澈不疑有他,道:“夫人之言,为夫谨记。” 贺嫣笑:“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依呢?” 杭澈目光一凝,缓缓摇头:“杭家没有休妻,没有和离,除此之外,为夫依你。” 贺嫣没有像从前听到不能休妻不能和离时的暴躁,他静静地听杭澈说完,似笑非笑地道:“我以为你真能什么都听我的呢。” 他们回到月黄昏,杭澈在书房里处理事务,贺嫣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望天。 他们彼此只要一抬眸一偏头就能看到对方。 岁月静好得分不清何时何世。 晌午过后,解惊雁才回来。 一回家便窝在房里不肯出来。 贺嫣看得出来解惊雁有心事,他自己也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苦笑:“患难兄弟,都遇到事儿了。” 接下来,贺嫣连续几日不练功,活像变回那个游手好闲的梁大少,每日只做两件事,一件是在杭澈面前晃来晃去,另一件是找小师弟谈心。 在杭澈面前时,他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杭澈练功,他就在场边歪在椅上看梅花;杭澈写字,他就无所事事地翻书架。 他忍不住总想去观察杭澈,却要强迫自己收住目光,杭澈太聪明,他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同寻常,杭澈必定会立即察觉。 他有时候会故意坐到杭澈右手边说自己渴了,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接过杭澈递到他左手的水杯,浅浅抿一口,再装模作样地端着杯子来回漫走,对着窗外眨眨眼,强忍住眼底的酸楚。 他会一天中不分饭点的嚷嚷肚子饿,杭澈会在上午的半中间递给他一盘干果,午后则是水果和红茶。他笑嘻嘻地接过,挑肥拣瘦地说杭家的东西不如无良谷好,一边扒拉着一边偏过头,手指都要痉挛了。 凡此种种。 只有一起生活过很久的人,才会对彼此的生活习惯熟门熟路到这种地步。 梁耀习惯左手喝水喝汤,梁耀讲究一日少食多餐,上午要补充优质蛋白,下午要补充维生素,挑剔得很,一身公子哥的毛病。 这些毛病虽然都不是林昀惯的,但他们同在屋檐下共同生活十几年,梁大少的那些讲究家里阿姨做惯了并且也没少念叨。 林昀是都知道的。 另一边,在小师弟那里,他不厌其烦去找小师弟,可解惊雁来去无踪,有时窝在屋里,有时飞到不知哪处山头,根本逮不到。 贺嫣这几日里,一旦独自静下来就会茫然,莫名的紧张和失措。 “如果杭澈真的是林昀……” “如果他是林昀,他为什么不肯认我?” “他千万不要是林昀……林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贺嫣感到,他在这个世界节奏和轨迹,似乎一开始就不受控制。 他的出生、入谷、嫁人、遇人等等,都不受自己控制。 他过得漫不经心,对天大的事也不以为意,从来不指望飞升,也没想过要当一代大能,说到底,他只当自己是过客。他甚至期待过,若在这里再死一次,是否可以回到北京。 若非要找出一件在这个世界由他自己决定的大事,贺嫣想起了自己少时爬进师父的床底下翻出招魂术正本的情景以及后来修习及炼魂刃的情景,似乎只有修招魂术一事,是完全由他自己决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被惊严的飞速发展惊到了,在后文还未展开以及严朔目的未揭露的情况下,单单只看39章确实会觉得快。 或许可以试着从严朔和解惊雁的性格分析,看看能不能得到39章的发展“这很严朔”的结论?再看看,十九岁嫉恶如仇的小师弟,只有他一个人见到了另一面的阳光下的严朔的解惊雁,会不会做出当时的反应?再想想,当时是严朔的哪个举动最终触动了小师弟?阳光与阴暗的碰撞,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的对抗和捆绑,是水到渠成合理还是你死我活抵死纠缠合理? 第41章 四十一 昀陪读 十月初,近立冬。立冬那日是杭家文课的考校的重大日子。 贺嫣得知杭澈是主考官之一时,便开始坐立不安。 看到杭家子弟紧张准备考校时,贺嫣好几次走到要杭澈的书房外,想进不敢进,最后停下,一阵心悸。 有的场景,只要一眼,他就可以认出那个人是不是林昀。 所以……贺嫣根本不敢去看正在准备考校的杭澈。 说起来,前世,他和林昀的关系也不完全都是冷战和对抗,否则也不可能同住一个屋檐下十几年没出人命。 有两段时间他们关系称得上不错。 其中一段,便是梁耀高三那年。 那时候林昀已经是京师大学的大二的学生,大概是基于梁致远先生的授意,自梁致远先生开始主攻海外市场常年难得回国开始,读大二的林昀不再住校,改成走读,日日奔波于东二环的梁家与北四环外的京师大学之间。 上半学期,林昀的课业似乎十分重,每天晚上都有课,他一个大学生到家的时间日日比梁耀那种要上三堂晚自习课的人还晚。又因东二环离北四环实在太远,北京的早高峰又太恐怖,林昀每天出门的时间又比梁耀早。前面半年,除了周末,他俩一天都照不上一面。 每晚林昀轻轻阖上梁家大门,踩着木质的楼梯到复式楼的二层,打开隔壁的房门再缓缓阖上,那一串日日必有的声响,就像一段别致的小夜曲,总在梁耀睡意朦胧间响起,一曲结束,梁耀总能神奇地进入梦乡。 日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难得见面的两人,在那半年间维持了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诡异和平。 这半年难得的和平之于后面半年十分重要,期间积淀的情分,让梁耀可以神奇的忍受住之后林昀的专制镇压,才保得两位少爷那一周的大打出手没有血溅梁家。 第二学期开始后,还是大二的林昀突然课少了,虽然日日一早还要是挤早高峰去京师大学,但每晚都没课了,竟能日日回梁家吃晚饭。 于是两人每天见面的时间多了一个晚饭时间。 他们的大打出手,就发生在第二学期开学的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之时。 那天晚饭后,林昀毫无道理地拦住了要去晚自习的梁耀:“今后你不必去晚自习了。” 梁耀像听到惊天新闻一样,反刺道:“我一个高三学生,不去自习,那去哪里?” 林昀郑重道:“你在家里自习,我教你。” 梁耀一脸痞笑:“哦?这是梁总的意思,还是你林二少的意思?” 林昀:“梁耀,我看了你的考卷,以你现在的基础,考不上京师大学。” 梁耀声音里升起怒气“你看了我的考卷?哦对了,你是我班主任的前得意门生,能看到我的考卷很正常,不过林二少,你能不能给个解释,你凭什么去看我的卷子?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林昀:“梁耀,就算有梁爸爸的安排,以你现在的成绩,还是不够进京师大学。你天天自习也就那个成绩,你实在没必要天天去学校做样子了。” 梁耀怒极反笑,质问道:“我就算做样子,你也管不了我吧?” 林昀无视了他的问题,直接拍板:“每天晚上,我在家里教你。” 梁耀直接奋起反抗:“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管我。”说完拎着书包就往门口。 梁耀要走,林昀不让。 一个要开门,一个堵着门,肢体对抗几个来回,拳脚加重,就演化成了打架。 阿姨第一次看到两个少爷打架,惊恐地劝架,结果被两个人同时厉声吼回房间。 梁耀没想到林昀竟然变得如此能打,比起两年前胡同战那次,简直是一日千里。 缠腿、勾足、挑腿,当林昀使出这些自由式摔跤的专业动作时,同一个重量级的梁耀根本没有对抗的余地。 他几乎是被抱着拽着上了楼,再被堵在自己房间的里。 林昀威胁他道:“只要我在,你每天晚上只能在这里看书,除非你有本事打得过我。” 后来梁耀才知道,林昀自两年前那次胡同惨战后,就报了摔跤班,当林昀来拦他的时候,已经是轻量级的业余高手,他被堵在家里毫无悬念。 他们一连打了一周的架。梁耀明知道晚饭回家吃一定会被林昀堵,但他不是会低头的人,打不过也要往前冲;而且梁家首先是他的家,他也不可能因为林昀而不敢回家。 于是每天都重复林昀把他拖上房间的悲惨情景。 惊奇的是,两个人动手打架了,关系竟好过冷战时的剑拔弩张。梁耀把那归功于之前半年林昀和他的难得的和平共处,否则就是拼了命他也要把林昀给掀了。 他被堵在自己房间里的第一周,两人基本互不理睬,干耗时间。 只所以只能干耗,是因为林昀不让他在房间里做除学习以外的事情,并且完全不讲道理,梁耀只要敢玩游戏或做其他影响学习的事情,林昀便以武力相逼。 房间里被他们打得一片狼藉,打到无可再打之时,耗了一周,之后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开始学习。 梁耀脑子好使,基础也不算差,一旦用心起来,学习效果立显,再加上很好用的林氏笔记,简直事半功倍。 当梁耀看到林昀的笔记时,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何林昀选择练习摔跤术,而不是姿势优雅好看更符合形象的跆拳道或者空手道——因为摔跤术是几个流行防身术中,实战效果最好的。 梁耀也不得不承认,林昀在这种利益选择上,比他更像梁致远先生的风格。 就是这半年,他完成了冲刺京师大学的最后战役。 贺嫣又一次停在杭澈书房外,经过几次三番欲进又止,他那股骇慌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 再不亲身试试杭澈,他可能自己就要先把自己吓慌麻了。 然而那种又是期待却更害怕的情绪实在太揪心,贺嫣脚步像有千斤重,就是走不进去。 他根本无法接受,林昀可能已经死了二十四年的现实…… 林昀是他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家人,他父亲梁致远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世,那个远嫁美国的母亲据说新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了跟他的联系也少了,他在北京的家里只剩下林昀一个人。 如果林昀也死了,那么,北京的家怎么办?他爸梁致远不要老婆孩子一生经营打拼的事业怎么办?那个从小到大没笑过的林昀真的不可以连福都没享就不得善终…… 贺嫣回忆了无数遍,那时候林昀身体很好,事业很好,还有一身厉害的摔跤术,年轻而充满希望,林昀不可能突然暴毙。 那么林昀在那边的生命若真的戛然而止,是经历了多恐怖的意外? 不可以!如果真是那样,他贺嫣这二十四年的祈福和洗心革面还有什么意义! 老天,就算我是凡人,你也不能丝毫不听我的虔诚许愿和惭悔!你不能把梁家所有人都收了! 求求你,至少留一个林昀…… “小嫣?怎不进来?” 招魂术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动荡,忌六神不安,此刻贺嫣内府悲怆,念力难静,正有动荡的危险之兆。杭澈的声音清润温柔,犹如山间清晨的风徐徐而来,贺嫣用力一凝目,念力缓缓安宁。 贺嫣想:“两世为人,何曾如此裹足不前过?” 于是抬步,迈上台阶,正要跨进门坎时,杭澈已经转出来,停在门边接他。 回避无用,真相已经活生生摆在眼前,只差他临门一掀。 贺嫣心中苦涩,面上却戏笑,手指微蜷有些痉挛,却弯了弯眼,对着杭澈笑道:“你们杭家这些文绉绉的事我看了就心烦,好好的仙家,却要钻研笔墨,实在是太不务正业了!” 明日就是立冬,杭澈正值忙碌关头,他迎了贺嫣,便坐回书案后面。 贺嫣长叹一口气,举步之前,望了一眼窗外的和煦的晨光。 心里自欺欺人的想:“这样的初冬晨光,最搭林昀那一身气质,也不知今天北京的立冬,叶子黄了没有?” 贺嫣鼓足勇气,站到杭澈身侧,挑起一份试卷,“十分贺嫣”地啧啧叹道:“边塞诗情之于杭家剑义?这考题也太变态了吧?” 他嘴里说着变态,手上却是另一番意思,挪了櫈子,坐到杭澈左手边,取了笔,沾了墨,埋头开始答题。 如厮情景,仿如梁耀在林昀压迫下备考的那半年的大多数夜晚,梁耀坐在书桌正中,林昀安静地坐在他的右手一步之外。 贺嫣行文潦草地答完考题,像梁耀那样不耐烦地甩开笔,摊手摊脚抻腰舒展。 果然便见杭澈默不作声地左手抽过他写的卷子,两肘支桌,端端正正拾笔细看。 画面穿梭回梁耀的书桌前,林昀虽是辅导监督梁耀学习,其实并不多插手,林昀从不中途打断梁耀,就算看到梁耀紧要的大题第一步就做错了,也是不置一词冷眼旁观。等梁耀整张卷子都做完,又不问梁耀意见,一把抽过卷子,提笔逐题点评。 那股清高和做作没少被梁耀膈应。 当贺嫣看到杭澈沾了朱砂墨在他故意写错的那句诗旁边写下一串红批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踉跄地踢偏了书案,掩饰了一脸仓皇,甩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不看了不看了,你们杭家真是太过迂腐穷酸了!” 第42章 四十二 念师恩 月黄昏的梅院里种的是骨红照水梅,梅树下有一潭洗砚池,若在寒冬里花开之时,鲜红朱砂点满院子,照进池水,再衬上白雪,浪漫得恍如少女的梦境。 涿玉君的院子竟种了骨红梅,却不是碧梅白梅等清雅色系,实在是太不符合院主人克制禁欲的气质,贺嫣对此没少腹诽。 此时立冬时节,梅花未开,老叶将落而新叶未出,枝枝丫丫间孤傲的绿叶立在冬风里的,有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贺嫣跑到梅树下时,身形一刹,被杭澈叫住了。 他的身后,东厢房,杭澈转出门口,一只腿迈到门槛外,一只腿还留在门槛里,欲追却踟蹰地立在门口,唤他:“贺嫣。” 他郑重其事地叫的是连名带姓的——贺嫣。 贺嫣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仰面从梅树枝叶间的空隙间望向稀疏的蓝天,眼角已经湿润,他强颜欢笑道:“杭家文课要把我牙都酸倒了,我得避避这迂腐的风头。” 杭澈维持着那个进退失据的姿势,凝望着贺嫣的背影:“明日立冬文课考校,结束之后便会转以仙术考校为主,不是总这样的。” 贺嫣脚步动了动,道:“那便等文课考校完。” 说完他身子都僵了,四肢麻木,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可他连抹泪的动作都不敢做。 杭澈又道:“杭家有一处别苑,在海边的一处山上,有泉有花,明日考校完,我们过去住几日罢?” 这若在平常,贺嫣肯定高兴地答应了,而此时他只是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又走开几步。 杭澈又追问道:“贺嫣,你是在杭家呆的很闷么?” 贺嫣接住了杭澈递过来的这个“台阶”,吁叹一口,道:“是很闷啊。” 杭澈执着地再邀:“贺嫣,我们一起去别苑罢。” 贺嫣的声音扬了扬:“涿玉君又在约我么?” 杭澈郑重道:“是。” 贺嫣蹿出院子,回了杭澈一个字:“好。” 翌日立冬,贺嫣早早出了月黄昏。 考校时节的杭家暗香书院人人肃穆,气氛严肃得让贺嫣快要喘不过气,他挑了藏书院最高处的飞檐,迎风坐了很久,才舒出一口气。 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小师兄。” 贺嫣又喟叹了一声,望着自己的小师弟,落魄的声音听起来尤为语重心长:“你肯来和师兄说了?” 解惊雁低头认错:“小师兄,我前几日便要和你坦白,见你心事重重,不知你——” 贺嫣打断他:“我没事,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解惊雁沉默地凝视了小半晌自己的小师兄,才慢慢地开声道:“小师兄,我要娶一个人。” 贺嫣尽管早有所料,却万万没想到已到这种程度,他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啊?” 解惊雁少有严肃的表情,道:“我要娶他。” 贺嫣不太愿意相信,试探道:“严……?” 解惊雁斩钉截铁道:“严朔。” 贺嫣心中一凉,腾起焦虑:“为何?” 解惊雁迎着小师兄有些严厉的目光,仍是温顺的姿态,声音里却有沉着,他道:“我要对他负责。” 贺嫣不可置信:“你跟他已经……?” 解惊雁坦白:“嗯。” 贺嫣抚额:“小师弟,我以前没看你对男人有感觉啊?” 解惊雁:“这个与感觉没有关系。” 贺嫣:“那与什么有关系?” 解惊雁:“无良谷敢做敢当,我要对他负责。” 贺嫣:“你这几日就为此事烦恼?” 解惊雁:“不是烦恼,是在想如何负责。” 贺嫣:“小师弟,你还未曾经历成人的世界,其实不是每个男人都把每一个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人娶回去的,你看上青楼的那些男人,以及那些偷腥的男人,他们若把每一个都娶回家,家里不得翻天了么。” 解惊雁:“我不是那些男人。” 贺嫣觉得解惊雁的状态有问题,他隐有怒气:“严朔对你用了什么手段?” 解惊雁:“没有手段,我当时就是想上了他!” 贺嫣:“……” 我该怎么跟师父交代啊!贺嫣有些气急败坏。 转念捕捉到什么,贺嫣神色凝重道:“你要娶他是想把他拴在身边,不让他做坏事吧?” 解惊雁回应他的是一脸严肃:“我要把他娶回无良谷,永世不让他出谷做坏事!” 贺嫣:“……” 为了惩恶扬善,小师弟搭进一生幸福,他们无良谷是不是把小师弟教的太纯良了? 他和小师弟干瞪眼了半天,想到最关键的一点,试探地确认:“还有一个问题,真的是你上了他,而不是……” 解惊雁凶狠地截断小师兄的话,凛然而道:“无良谷之人怎能屈居人下!” 贺嫣点头,才点到一半,又听小师弟泼凉水:“除小师兄之外。” 贺嫣:“……” 解惊雁绝对是欠收拾! 解惊雁温顺地承受了小师兄一个爆栗子,他知道小师兄心情不好,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小师兄。 他有些夸张地捂着被小师兄敲了的额头喊疼,顺势往后坐,很小心地挑了小师兄不远不近的距离默,从他的角度能顺着小师兄俯视的目光看到藏书院东殿,那里是正在进行考校的堂所之一。 小师哥就在里面。 他知道小师兄有心事,而且心事一定和小师哥有关,他猜想小师兄半天不换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那个位置的角度一定是刚好能看见小师哥。 解惊雁想:“他们明明天天住在一起,为何小师兄看小师哥,还要躲得远远地看呢?” 古沉的钟声响起,第一堂考校结束了。 贺嫣动了动有些僵麻的手脚,偏开位置,转身小师弟道:“惊雁,带我去看一眼无良谷吧。” 藏书院东殿里的杭澈听到钟声站起,他的脸是对着西边的,却低低垂眸,这样的姿势不符合众人眼里端正挺拔的涿玉君的形象,他手里的笔不是知忘了还是怎的,起身了却未及放下。 忽然杭澈猛一抬头,只捕捉到视线边远的西边流光一闪,有一抹身影條的消失。 杭澈那管尴尬地提在手中的笔“啪嗒”一声,直直掉到地上。 送归剑比流霜轻灵,小师弟的御剑术是无良子亲传的“纵逝”。从前师兄弟二人出谷便总共剑出行,贺嫣早习惯了送归的迅雷之速,他们从临安到无良谷,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 无良谷有禁制,没通过万家楼酒和十里桃花渡的关卡,是看不见无良谷的。 他们按记忆中的位置,恭敬地停在无良谷上空的边缘位置。无良谷禁制外层是一片普通的山峦,外人看不见里面四季轮开的莹白桃花,也看不见柳暗花明长青的春色,无良谷缥缈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来去无影,好似只要无良子一扬手就会消弥。 “层峦叠翠,山涧鸣;暮雨不来,春不去。”这是外人寻不到的世外幽谷,是贺嫣和解惊雁的故乡,师兄弟二人沉默长久地注视。 他们都想念无良谷,却很默契地都没有提回去的事。 夕阳垂落,他们默契地掉转方向往杭家。 路上贺嫣问小师弟:“你要娶严朔一事,有想过师父会答应么?” 解惊雁道:“师父会的,他在我出谷前说过允我嫁娶自由。” 贺嫣吃惊:“啊?你也嫁娶自由?大师姐和你师父都明言不干涉,那谷里只有二师兄和我得听师父的?” 解惊雁颇为同情叫了一声“小师兄”,再难得地用心地遣词造句道:“二师兄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是不会离谷的。” 贺嫣:“……” 所以从一开始,师父就没想过要让别人嫁? 贺嫣并非生气,而是愈加疑惑师父的安排,师父从何时开始有这样的安排?为何是他? 贺嫣沉吟道:“你的送归剑是师父亲手炼的并赐名,你的轻功和术法也是师父亲传……” 解惊雁乖乖听着,忽地想到什么,面色一沉,道:“可只有你随师父姓贺。” 贺嫣失笑,小师弟果然长大了,都会察言观色揣摩旁人心意,拐弯抹角地安慰师兄了。 其实他何尝不知师父对自己的特殊。 他从二师兄那里问到过:师父在抱他回谷之前,不知是浪迹天涯还是逍遥世外,鲜有留在谷中。无良谷空挂着无良子之名,在贺嫣被抱进谷前,谷里几乎是不见无良子的。 他们师姐弟几人分析过,认为之前师父不喜留在谷中,大概是因大师姐和二师兄进谷时都不是小儿,不需要师父的照顾,所以拴不住师父逍遥惯了的心。从贺嫣开始,谷里终于有了小儿,无良子就像凡间那些一朝得子的父亲那样总算肯收心开始顾家。这种解释,连带着也顺理成章地解释了为何之后无良子又抱回来一个解弋,这和凡间生了一个孩子的爹都想着再要一个简直就是一码事。 而现在贺嫣开始有些怀疑之前的结论,师父对他和小师弟并不像凡间父亲对小儿那样亲密,准确的说无良子与谁都不亲密,他像个高悬在神龛上的神明那样,对万物疏离得不食人间烟火。 贺嫣不认为他和小师弟能拴住师父逍遥的心,否则无良子怎会舍得将他外嫁?又怎会偏偏命小师弟送亲? 一次把两个最疼爱的小徒弟全送出去,这哪里像是父亲对幺子的偏爱? 他的师父是无良子,无良子一定有什么外人理解不了的安排。 贺嫣那种此世无从自我控制的无力感又泛起来……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当年师父将招魂术正本放在床底下,是有心还是无意? 师父到底是从哪里抱来的他? 贺嫣沉思中,整个人都有些怔怔的,解惊雁感到身后半晌没有动静,低低地唤道:“小师兄?” 贺嫣有些喃喃地道:“你说方才我们回去,师父会知道么?” 问完他自己便点头了,师父一定会知道。 无良谷的一草一木都逃不出无良子的神识,师父若在谷中,一定会知道,他甚至知道无良子方才可能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们。 “我想师父了。”贺嫣心中一酸,他是真的很想念那个呵护他生命又养育他长大的师父。 杭家书院,月黄昏。 今夜的灯火较往日明亮,每间屋子都掌了灯,连门外和檐下都挂了风灯。 风灯在夜风下轻轻地晃动,烛火安稳,像在等归人。 灯火算得上通明,而月黄昏却冷清的很。 没有一丝人声,唯一的声音便初冬夜里低低呜咽的晚风,听起来有些凄楚。 主屋的房门大开,冷风灌进屋子。 屋中对门的圆桌旁坐着一人,他半天不见有动作,已经枯坐了很久。 桌上放着一个行囊,旁边摆着流霜。 流霜都解下来了,想必是要出行。 然而它的主人两眼清冷地凝视着小院大门,却是在等人。 他不发一言,连叹息都没有,一贯淡然的面上一如继往地看不出表情。 夜色已晚,夫人未归,也不知苦等的丈夫是否正在伤心。 又过了很久,若在凡界的城镇乡村,此时会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的报时声,然而杭澈的三更却因“无事”而“不平安”,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相安无事的安静,嚯地站起,碰倒了櫈子。 他拿起剑,踉跄地冲出房门。 第43章 四十三 故人等 杭澈跑到月黄昏梅树下时,猛地刹住身形。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贺嫣和小师弟在低声交谈。 低低的几句话,离的尚远,听不清在说什么,模糊得像夜风就能吹散了似的。 杭澈呆立原地,侧耳倾听,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捉摸不定,终于那声音又传来一句,比方才近了点。 他的手一松,流霜失了主人握力,“啪”的掉到地上。 无良谷离杭家颇远,解惊雁飞得再快,往返双程也要近四个时辰。 各家仙府外围都有禁制,以贺嫣和解惊雁的修为,普通仙家的禁制难不倒他们,他们到杭家外围时已近子夜,贺嫣谨慎地试了试暗香书院的空禁,刚一探手,便條的缩回。 像被花刺扎了一下,杭家的禁制如绵里藏针,像神机妙算的白面书生,看着文弱,却会咬人,很有杭氏风格。 只好停了剑,师兄弟从山门一路拾级而上。 他们走的很快,转过水清浅,远远便看到月黄昏院门前新挂两盏醒目的风灯,再走近些,也瞧见了虚掩的门缝间漏出的细碎烛光。 那星点的灯光在寂黑的夜里温暖如炬,能把初冬夜里刺喇喇的北风凝住了似的。 贺嫣脚步一重,黏在了原地。 风雪夜归人——他突然想到在“人面不知何处去”中杭澈画的那副水墨画。 我是他的归人么? 他在等我? “等待”两个字于贺嫣而言陌生的很。 两辈子加起来,洒脱自在的梁大少也没等过谁。 唯一能算得上是等待的体验,便是前世最后两个月里等林昀的电话。 那一段是他和林昀除高三那年外,难得和平共处的另一段时光。 梁耀的父亲梁致远先生是在梁耀二十三岁大学毕业那年去世的。彼时梁耀是个大学才毕业的愣头青,而林昀已经毕业两年并进入了梁氏集团的管理层。 梁父突然撒手人圜,让两个年轻人骤然只剩下对方,对抗少了,关系缓和了不少。他们花了两年时间,才把梁氏海内外市场整理妥当,总算能喘口气了,梁耀还来不及找林昀商量,林昀已经主动去了美国分部。 太平洋好似新开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把两人的关系退回新的一局,两人都按兵不动,维持了隔洋相望的心平气和。 梁耀不再与林昀针锋相对,而且就算他想打架,也打不了,实在太远了。 刚分开的很长一段时间,梁耀白天是梁总,夜里是梁大少,高压的工作之余,他借夜生活疏解压力,在正经与糜烂间来回游走。 然而这样无益于缓解疲惫和填满空虚,梁耀的状态越来越混乱,直到某一天,再刺激的花样都索然无味了,他鬼使神差难得早回家一次。 梁家空荡荡的渗人得很,他孤身坐在沙发上望着紧闭的大门也不知多久,直到突兀的铃声打破了过分的安静。 梁耀侧耳木然地听了好几声才意识到那是家里座机的铃声。 这铃声在之前的生命里于梁耀只有两个意义:小时候是父亲打回来看他是否在家的查岗电话,长大后是他打给阿姨吩咐做饭的机器。再没有其他用途。 直到阿姨从屋子里赶出来要接,他才拎起了电话,示意自己来接。 “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却没有说话。 梁耀莫名坐直了身子,他敏锐地捕捉到那头因意外而猛吸一口的气息,不需要任何验证,梁耀直接脱口而出——“林昀”。 那是梁耀与林昀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通电话,他们没有冷言冷语,没有对抗指责,两人心平气和的一个问“北京的天气冷了么”,一个答“美国也该要冷了吧。” 干巴巴的交流来回数语便无话可说,梁耀先挂了电话。 挂了之后瞧着电话呆坐良久。 阿姨事后解释:“每天夜里十点整,家里的电话都会响起,每次接起来对方都不说话,我便没当回事,没想到是林少。” 那天之后,梁耀便日日十点前回家。 每天那通电话像例行公事一样准点响起,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无趣得紧,却神奇地让梁大少安分守己的等着。 不是没有揣测过林昀掐在那个点钟打家里座机是意在约束他的夜生活。若在以前,梁耀可能早都把电话撂了。 而那时,梁父已经不在,指头数数,会管他梁耀的人只孤零零剩下那个远在彼岸的“兄弟”。 外表风光的梁家,零落的只剩下梁耀一个单传的血脉,“家”的意义冷冷清清摇摇欲坠,那一根越洋的电话线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伶仃地维系着“梁家”的意义。 当时的梁耀即使再混也认真想过,未来的日子要如何与林昀“相濡以沫”,他甚至设想过其实林昀不必常驻海外,或许可以开口请林昀回来…… 若非梁氏改姓,他和林昀或许走不到后来那一步,更残忍的是老天也没有给他们更多时间。 当某一位股东按梁致远先生的授意,将代持的股份全部转给林昀,林昀成了梁氏最大股东,梁耀反倒排到第二,他和林昀最后那层安宁便被彻底打破。 无论梁致远先生和林昀父亲有怎样的渊源,无论林昀多么优秀,孤立无援的独苗梁耀在那时无法理解父亲遗嘱里意味深长的安排。 之后便是林昀闻讯回国,梁耀破口赶人。 再之后,他们十几年的纠葛因一场意外戛然而止。 梁耀不再会去为难林昀,以及梁家是谁的梁家,梁氏姓梁还是姓林,都没有关系了。 因为梁家里连梁耀也没了,梁家的那点血脉全被老天收走了。 贺嫣歪着脑袋望着月黄昏的灯光,彻底滞住了脚步。 那扇虚掩的房门肯定是轻轻一推就可打开,一定还会伴随着“吱呀”的声响,里面的人肯定还醒着,一听到声响就会望过来。 贺嫣怔在原地。 在外逍遥漂泊多年的浪子,却在不期之中蓦然见到家园的夜灯。 浪子回头,故人也在。 才感到他在此处并非不速之客,多日的惊惶不安被眼前迎归的烛火温柔地抚平,梁耀终于肯面对“林昀来了”的现实。 贺嫣眼底一酸,视线开始模糊,他眼前闪过长安街川流不息的车灯,东二环繁华不灭的霓虹,梁家楼下与日光交替而亮的路灯,以及林昀十八岁那年夜夜载月而归的星光。 某个他寻寻觅觅的东西忽然近在咫尺,近到似乎真的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及,他的手指又蜷了蜷,试着动一动脚步。 近乡情怯。 就像他今日到了无良谷却不敢进,想念师父却不敢去见那样。 不不,不止那样,此刻里面灯下的那个人,让他更加惶怯。 贺嫣心中一阵绞痛——“我应该叫他林昀还是杭澈?” “我应该如何问他‘你是怎么来的?’” 不及贺嫣细想,月黄昏的院门陡然掀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而来,贺嫣来不及偏头,便被人大力一拽,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再被紧紧的箍住。 孤傲的梅墨冷香像沾染了凡尘,在贺嫣周身细密地沉淀,封锁了他的五感六识,他吸了吸鼻子,僵得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而后听到杭澈低哑的声音,沉沉地自耳边传来:“贺嫣,不要走。” 贺嫣手指无意识地想要曲一曲,却发现动不了,身子被抱得不得动弹,手脚也僵得麻木。 耳边再次响起:“贺嫣,不要走。” 两人身上的夜凉被拥抱撞散,温热的体温穿透衣料,那点热一层一层晕开,贺嫣觉得手脚都有了力气,手指可以动了,他缓缓抬手到杭澈后肩的位置,停了一停,有些犹豫,又像是在确认,最后双臂一收。 贺嫣用尽两世的力气,穿过曾经误解和对抗,他紧紧地回抱住了杭澈。 “我不会走。”贺嫣把脸埋进杭澈肩头,呢喃应他。 解惊雁呆滞地瞧着紧紧抱在一起的小师哥和小师兄,像是看到什么惊天的大事一样,他未能像平日那般机智及时避开,愣愣地瞧了半晌,才缓缓退开几步,再退几步。 “我快能回无良谷了”,解惊雁退到干扰不到那两人的距离时如是想,而后猛的转身,笔直往山下走,解下了送归剑,“我要把他带回谷。” 贺嫣感到抱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像在极力克制什么,他正想拍拍杭澈以示安抚,手腕一紧,被大力地往月黄昏里拉。 杭澈的动作太快,捡起了落在院中的流霜,拎上房里桌上的行囊,争鸣声响起,贺嫣前眼一片流霜迸发的白霜散开,他人已经被拉上流霜。 杭澈御剑,竟未先行至山门,直接撞开了暗香书院的空禁,呼啸着向西而行。 贺嫣没有见过这样的杭澈,也未见过这样的林昀,一贯云淡风清的涿玉君竟然急躁得失了分寸,这若让杭家六子见到,六子恐怕会崩溃得抱头痛哭。 贺嫣试着去松杭澈攥的死紧的手,却被杭澈更用力的攥住。 他终于发现杭澈很不对劲,他空出的那只手覆上杭澈的手,道:“杭澈,你不要急。” 杭澈僵硬地回头看他,终于肯好好说话:“说好今天去的。” 贺嫣明白了杭澈的意思,失笑道:“子时未过半,此时仍是立冬,不晚,来得及的。” 而流霜的速度不见减缓,杭澈不依不挠地重复:“说好今天去的。” 杭家别苑,在东海海边一处偏远的石山上,远处见时似有烛光,到了近处却见不到只房片瓦。 只有十分强悍的禁制才能有此效果,如此手笔,必是大能;而如此手法,却不像杭家仙术,它比暗香书院的禁制霸道,并且完全没有读书人的斯文气质。 倒和无良谷的禁制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贺嫣来不及深究,便被杭澈拉着撞进禁制,穿过两进门两座小院,停在最里一层。 东西各有厢房,杭澈终于顿了顿,似在思考进哪个屋子,不过那停顿只有一交睫的功夫,贺嫣便被大力拉进了西厢房。 第44章 四十四 贺嫣儿 杭澈一扬手,西厢房的烛火应势而亮。 厢房纵深很长,规格要赶上月黄昏的主屋,想是杭家家主或辅君在别苑的居所。 格局一目了然,从进门处能一眼望遍整个屋子,可以想见白天里一定是窗明几净一派素雅。 却有两处怪——一是烛火稀落,二是没有屏风。 之所以贺嫣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是因为这不太符合杭家文雅讲究的风格。一则,连杭澈这种不算特别讲究的杭家辅君,屋子里灯的布置也是应和读书需要的,而这西厢房只有两盏灯,一盏在门前桌上,另一盏在厢房深处床前,杭家人最看重的书案上却没有;二则,连杭澈的主屋都摆了屏风,其上还特文酸地画了水墨画又题了田园诗,这里却也没有。 贺嫣只来得及扫一眼,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便被强硬摆正身子,锁住了视线。 杭澈把他按在门前桌边的櫈子上,死死在盯着他。 贺嫣不舒服地动了动,引得杭澈蹙起眉,双手又加了力,扣进他的锁骨,按紧他的两肩。 贺嫣完全可以运转灵力抵抗,可只要想到眼前之人是林昀,他便心软得一塌糊涂。 贺嫣明知抵抗也奈何不了如今浑身是力的涿玉君,更不可能会伤着他,却仍是温柔地卸了灵力任他按着。 如此温顺的贺嫣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杭澈疑惑地望着毫不抵抗全无怨言的贺嫣,显出些迷茫和警惕的神色。 贺嫣只好委委屈屈地弯了弯眼,尽量放低了声音道:“我可没听说过杭家有家暴丑闻?涿玉君,你是要开杭家先河,毁尽祖宗颜面么?” 这种揶揄的腔调很“贺嫣”,杭澈似乎终于认为眼前的人不是假的,才弯下身子矮到与贺嫣平视的高度,望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再次重复道:“贺嫣,不要走。” 贺嫣一抹笑怔忡地停在唇边,不由自主陷进杭澈深如夜湖的双眼,杭澈的眼瞳是他见过最干净的黑色,可真漂亮。 杭澈见他有些走神,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贺嫣只好摊手,认真地迎接杭澈的目光,听杭澈极郑重地道:“说好要一起来的,你不可以不来;说好今天就是今天,晚一刻都不行。” 贺嫣莞尔:“我又没说要爽约,不过是出门走了走,你就急成这样?” 是不是有点小提大做? 却听杭澈十分严肃地答道:“是。” 贺嫣一愣,心想:“他又承认了。” 若是原来的林昀,不会如此直白承认的。 这一世的林昀,变了很多。 曾经的林昀,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涉及心事更是闭口不谈,梁耀和他当了十几年家人,说起来,从来不知道林昀在想什么。 梁耀真是恨透了林昀那种自以为是什么都不说的样子,尤其是当年林昀一声不吭主动去了美国那次,他得知后,在空荡荡的梁家大发雷霆,就差掀了屋子。 他不喜欢那么“懂事”的林昀,当时派人去美国的事情没有紧迫到非去不可的程度,更何况刚新政的梁耀也没有提过要赶林昀远走海外的意思。 再说了,梁致远先生已经离世,林昀那副忍辱负重背井离乡的样子做给谁看?做给他梁耀看么? 当时的梁耀想,真的没有必要,林昀对公司的控制力远大于他这个嫡传太子,林昀真的没必要得了便宜还要立牌坊。 林昀去美国之初的那段时间,梁耀生活混乱,其实更多的是愤怒,那种愤怒直到那次提前回家意外接到林昀的电话才缓和下来。 贺嫣想:“当年的林昀到底打了多少次电话才好不容易等来他那次意外的接听?每天十点准时响起的电话那头,林昀是怎样的心态和期待?林昀其实大可以直接打他的手机,林昀舍易选难而了固定电话,是担心他不肯接听还是因为打手机显得太过煞有介事?” 前世的林昀,连打个电话都要百般斟酌时间和方式,这一世的杭澈怎变得如此直白? 贺嫣掩藏了审视,调侃地笑道:“杭澈,你这副样子,真的太不像涿玉君了!” 杭澈不接话。 贺嫣又笑:“你很怕我离开么?” 这一问,杭澈手上的力道又大了,虽然杭澈的已经克制得很好,没有特别大的表情,但那微微颤蹙着眉以及神情里藏不住的悲戚,就像想到什么特别痛苦的事。 别人或许看不懂,以贺嫣锐利独到的眼光,还是看懂了,贺嫣蓦地一阵揪心大恸——“林昀前世得知他死讯时……是什么反应?” 贺嫣试探地问道:“若我今天不回来了,你——?” 这个问题令杭澈十分抗拒,他不等贺嫣问完,截断贺嫣的话道:“把你绑回来。” 贺嫣先是意外的一怔,接着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们杭家都像你这样么,读书人的斯文呢?” 杭澈:“他们不必如此。” 贺嫣:“涿玉君你这样真是丢尽了杭家的脸啊!” 杭澈:“不丢脸,夫人跑了才丢脸。” 贺嫣:“……” 难以反驳,杭澈如此说,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 又听杭澈低沉地念起耳熟的句子:“不得接近女子,不得与男子太近,不得对旁人调笑,不得目无夫君,不得夜不归宿,不得离家出走,不得不守夫道。” 是“七也不出三不去”,突然又提这个,贺嫣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莫名其妙的一愣,便听杭澈又道:“第五条,第六条。” 贺嫣懂了,据理力争:“冤枉啊,我没有夜不归宿,今天也不是离家出走。” 杭澈:“可是你不告而别。” 贺嫣:“这种不算不告而别吧,我出去走走也要和你讲么?” 杭澈斩钉截铁道:“要。” 若是梁耀大概要拔剑相向了,可如今的贺嫣听后却温柔地笑起来,他声音里带着懒懒的笑意:“好” 随了他的意又如何,林昀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七也不出三不去,如今的林昀管的可真宽。”贺嫣想,“原来的林昀不是这样的。” 除了高三那年为了高考,林昀几乎从不干涉他的私人生活。 越是长大,林昀越恪守他们之间的界限,譬如说他们同在京师大学那两年,同在一个学校,却井水不犯河水。 那时梁耀是京师大学里声名远播的梁大少,因梁耀本人能玩能混,加上彼时梁氏集团正值开疆拓土的扩张期,故而梁耀不仅在京师大学,就是在北京高校公子哥圈子里也是浓墨重彩的一位。 相反的是,原先木秀于林的林昀却成了一名低调的学生。梁耀曾专门打听过,林昀竟真的低调到出了院系便没几个人知道。 他当时以为,京师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能考进的要么是天之骄子,要么大富大贵,林昀被众多优秀的人一比,不再那么出类拔萃也是正常的。 后来渐渐想明白,直到这一世才彻底领悟,林昀那时的低调是刻意的。 他早该知道,以林昀的资质,到哪里都会是卓尔不群的人。 林昀就应该像高中时那样,谁提起都要竖大拇指,而他梁大少碰上了那样的“兄弟”,就活该被人反复拿去当林昀的反而教材。 梁耀进了和林昀同一所大学时,早有了被对比的自觉,没成想他还是那个梁耀,不必他做什么改变和妥协,因林昀单方面的“退出”,梁大少不会再被对比诟病。 梁大少还是风光地当着名人,而林昀成了远远望着他的一位安静观众。 梁耀呼朋引伴,绯闻满天,花边新闻被同学们津津乐道,今天是泡了哪个系的系花,明天是哪个小明星,后天是哪家名媛,同学们对他有的艳羡,有的嗤之以鼻。林昀却从不表态,回家到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同在一个学校,难免会遇到。 有那么几次,梁耀停着豪车在女生宿舍楼下或者校门外时,远远看到林昀从不远处走过。 林昀认识他的车,林昀肯定也看见了他的车,可林昀却一个正眼都不肯瞧过来,每一次遭遇都挑了远路走开,回避的十分刻意。 梁耀一直知道林昀是看不惯他游戏花丛的纨绔做派,而令他不解的是——林昀管过他学习,管过他喝酒,管过他打架,唯独对他拈花惹草的行径不闻不问。 后面他渐渐理解了林昀可能坚持的原则——因为那是他梁耀的私生活,梁耀就算阅尽千帆,除了梁耀的对象,其他人没有资格指责。林昀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兄弟,自然也没有资格指责。 此刻的贺嫣凝视着杭澈,心想:“‘七也不出三不去’,他以前不管我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怎如今变成杭澈他就管了?不仅管女,他还管我和男的?” “他在无良谷里自称是断袖非要娶我?他娶我是想和我继续当兄弟再组建一个‘梁家’,还是——” 尽管明知某种可能性是异想天开,贺嫣还是不可抑制按捺不住那种猜测,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想:“前世林昀从没有交过女朋友。” “或许他真是断袖?” “他就算是想认我这个兄弟和我重新有个家,其实也不必以嫁姻的形式……” 想的深了,贺嫣便有些走神。 而对面的杭澈听到贺嫣竟答应他“好”时,始料不及的瞪圆了眼,沉默地审视贺嫣的态度。 直到看到贺嫣有些走神,他又蹙了蹙眉,像要确认什么要紧的问题,就着按肩的姿势,慢慢的靠近,强迫贺嫣认真的看着自己,道:“贺嫣,你说真的?” 贺嫣回神,笑道:“嗯。” 杭澈深吸一口气:“若此事能听我的,别的事也听我的么?” 跟读书人打文字官司,绝对是自己挖坑,贺嫣警惕地意识到杭澈话间的推理逻辑有问题,然而当看到面前的人庄重的眼,贺嫣自嘲地扬了扬眉,心甘情愿地着了涿玉君的道,笑语盈盈地道:“嗯。” 杭澈显然不肯轻易相信他,手上的力道未松。 “我在他心里名声大概坏到负数了”贺嫣心想,好笑地眨了眨眼,也学着杭澈之前一字一顿郑重的语气道:“我不会走,你放心。还有,以后都听你的。” 随着他话落音,他们之间原本紧张的气氛蓦地微妙了起来。 杭澈按他肩的手劲松了松,双眼在烛火下熠熠发亮,低低地唤他:“嫣儿……” “终于肯叫我嫣儿了,”贺嫣一边被叫得四肢发麻,一边自我唾弃的想,“他这几日一直严肃地叫我贺嫣,像是反复强调我今世的身份,害我差点以为他知晓我认出他是林昀。他不叫我嫣儿我居然还不适应了,我这都什么贱毛病……” “他既不肯认曾经的梁耀,便不认吧,他不想当林昀,我便做他的嫣儿。” 一连默读了几遍“嫣儿”,贺嫣四肢百骸都麻了。 第45章 四十五 贤惠杭 西厢房规格虽大,却不似月黄昏主屋有多添一张榻,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贺嫣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房里深处的大床上,脚步有些犹豫,半点没有曾经阅尽百花的施然。 手腕上不期一紧,被拉着往大床走。 贺嫣“哎”的一声反手拉住杭澈,杭澈一本正经地道:“只有一张床,今天一起睡。” 贺嫣喉咙紧了紧,十分自我唾弃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挺期待。 想到自己刚承诺过以后都听杭澈的,他也没有太多矫情,不再踟蹰,一起走向大床。 如此场景很怪,得说点什么缓解氛围,贺嫣道:“你方才在院子里停了一下是在挑进哪间屋子么?为何挑了这间?” 杭澈:“对面那间是以前临渊尊常住的。” 贺嫣:“那这间呢?” 杭澈:“空山君住过一段时间。” 贺嫣明白了,杭家严守尊卑长幼之礼,杭澈未封尊,便守礼的不进从前临渊尊的屋子,而挑了这间辅君适合住的屋子。 贺嫣疑惑道:“你提到的都是前二代的人了,这里不会好几十年没人住过吧?” 杭澈:“一尊一君被困连墓岛时,我父亲尚年幼,一直由春信君在书院里抚养长大,父亲去得早,未曾到别苑住过。” 贺嫣:“也就是说这别苑真的几十年没人住过!” 杭澈:“我主事后,定期带人来清扫。” 贺嫣正想问为何要劳动涿玉君亲自出手,杭澈已经接着道:“别苑的禁制杭家金丹以下修为者无法破开。” 贺嫣奇道:“我看这禁制不像你们杭家的手法。” 短短数语,已行至床前,杭澈磊落地望向贺嫣,贺嫣也不含糊,挑衅地迎接杭澈的目光,解了外袍,大手大脚摊在床上。 两个男人睡觉,谁睡里面谁睡外面是个问题,里面的位置会有一种弱势和需要被照顾的感觉,所以贺嫣刻意靠外,留了里侧的空位。 杭澈慢慢解了外袍,却不上床,挨着床外沿坐下,无声地端坐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才偏头望向贺嫣。 床前的灯烛照得杭澈的侧脸出奇的柔和,他低头凝视贺嫣,眼眸幽深而微微发亮,轻轻地道:“嫣儿。” 贺嫣被叫的浑身一阵酥麻,莫名感到有些难堪,尴尬地往里偏开脸。 一招之差,便失了阵地,床外侧被杭澈挤上来了。 两人折腾了两世,第一回相安无事躺在一张床上。 贺嫣整个人都有些懵,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躺着也看不出来。 他正强自镇定,忽觉眼前一暗,是杭澈撑起身去扯床里侧的衾被。 这个姿势,便把贺嫣整个罩在杭澈身影之下,两人避无可避,脸对着脸,眼对着眼。 也不知杭澈是有意还是无心,一个扯被子的动作竟缓慢得要几个呼吸的工夫,纨绔贺嫣第一次在床上居于这种下方的位置,加上意识到自己身为“夫人”的名份,先前那点难堪不可抵制泛滥,他有些庆幸杭澈挡住了光,否则自己的脸色被看见了得多丢份。 只好往里偏开脸,率先扯断了含义不明的对视。 躺好,被子盖上。 同衾共枕,两人十分注意地没有肢体接触。 呼吸听起来都很平稳,只有贺嫣自己知道,他胸闷得心跳都乱了。 “是‘我们杭家’。”杭澈突然发声纠正贺嫣,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这是娄朗下的禁制。” 虽然之前有所猜想,但当听到“娄朗”的名字时贺嫣还是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有关那个一代大能几代恶梦的娄朗的东西。 “空山君被强娶之前在这里住了一年,进连墓岛后,娄朗不知何时来此下了禁制,待杭家发现时,已无人能进。时日渐长禁制松动后,我才得以进来。” 两人都是心思剔透之人,不必多说,心中都已明了——娄朗不惜灵力下此强悍的禁制,只能是因为空山君。 贺嫣的判断是,空山君被强娶前一年,应是娄朗和空山君牵扯很多的一年,别苑大约对娄朗有特殊意义,娄朗才会在锁了空山君在岛上后还特意来此封了杭家别苑。大抵,这个别苑对空山君也有些特殊的意义,否则无法解释当时还在世掌家的临渊尊会对突然被封的杭家别苑放任不管。 贺嫣想,换作是自己,若有娄朗的能耐,也会把对自己有纪念意义的地方给封了,就像他无次数希望林昀能把他在梁家的房间分毫不动的保留下来一样。 贺嫣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现在躺的地方,会不会是曾经娄朗和空山君躺过的地方? 这个可能性让他呼吸陡然一重,旁边的杭澈听到了,问道:“嫣儿?” 贺嫣还未答他,杭澈便缓缓道:“屋子我仔细清扫过,被褥是新换的,好几代辅君都住过这里,无妨。” 贺嫣:“……” 变成杭澈的林昀,对他简直了如指掌。 贺嫣一时不知说何是好,在两人的关系中,洞察内情的他要装得不明就里,这本来就是考验;加上这一世两人尴尬的“夫妻”关系,更让贺嫣整颗心都七上八下。 可尽管心跳得很窘迫,思绪也乱七八糟,但的内心却无比安宁。某种他一直寻寻觅觅的东西,愈发的清晰;某此前世毫无道理对林昀的愤怒和“讨厌”冒出了全新的解释。 也感到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床,而像置身云端,周身是洁白的云朵和轻盈的彩霞,美好得让他有些眩晕。 同衾之下,杭澈身上的梅墨冷香捂在温暖的衾间,规律而悠长的呼吸就在贺嫣耳边,旁边的人睡的十分规矩,贺嫣的身体渐渐放松,莫名安宁,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一条暗香书院里下山的路,解惊雁独自沉默走向尽头的山门。十九岁的少年已是成年人的轮廓,夜色下他孤傲的身影在杭家每隔几丈便有一盏的风灯下忽明忽暗。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步调倔强而毫不停顿,走到山门时,守门的杭家子弟向他问好,他想了想,往月黄昏的方向望了眼,留下一句话:“跟我小师哥和小师兄说,我出去走走便会回来。” 甫出山门,送归剑呼啸高鸣,“條”的一飞冲天,“送归剑”加上“纵逝御剑术”,解惊雁孑然一人,飞得毫无顾忌,快如闪电。 夜还有一半,他却飞得很急。 他飞出很远,可一直没有看到长安令的金光,渐渐放慢了速度,耐心地低空飞行,一眼不错地察看,仍是一无所获。 解惊雁这才意识到,以前的每一次,均是严朔或主动或刻意出现,严朔在暗他在明,严朔找他轻而易举,而他要找严朔却如大海捞针。 天亮时,他已经把所有严朔出现过的地方都找过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他茫然地停在那次的山洞口,当时染在石壁上的血渍已经干涸,有的血块已经脱落,糊了层薄血的地方也模糊不清,地上某个位置有一小摊红,是严朔那一处滴血留下的。 解惊雁凝视着那些血迹,表情阴晴不定。 比这更多的血他也见过,然而这些斑驳的血迹却莫名触目惊心,在他眼瞳里印下一片惨红。 又看清了这些痕迹没有经人清理过的迹象,也就是说,那日起半个多月严朔皆没有来过。 解惊雁想起被严朔抛弃的金冠,降下石崖去找,未能找到。 回到洞口,他与阴暗的石洞僵持了一会,终于肯进到石洞里,见里面干草被褥一应俱全,石桌上还有一盏满油的灯。 扬手点灯,被精心布置过的石洞一览无遗,解惊雁脸上闪过不可名状神色——严朔是故意的。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懊恼,他感到自己似乎被玩弄了,然而那些血迹又在狰狞地提醒他,吃亏的是严朔。 他真想一把姓严的拎起来,锁在无良谷,拷问姓严的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定要把他带回谷里。”解惊雁御起送归,重新踏上了寻找某个的妖孽的道路。 清晨醒来,床上只剩下贺嫣。 他昨天夜里前半段一直睡的不好,隐隐约约总有个梦境,梦境里也是这间西厢房,摆设也一样,点的灯也是两盏,只是房里却不是他与杭澈。 隐隐绰绰有一位青白儒装的男子,僵直地坐在对着房门的桌边,点着一盏灯,像是在等人。 他一直想过去看看,却无论如何动弹不了。沉沉浮浮了大半宿,直到手上传来温热的体温,掌心被人温柔地握住,某个意识的缺口才被填满,总算安稳无梦。 贺嫣才起身,便见屋外转进来杭澈,递过来一杯温水,贺嫣接着喝了,一抬头,便见杭澈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自己。 这一眼,无比安宁。 贺嫣想:“若前世能有这样的一天该多好。” 然后,微笑着回应杭澈。 早饭是杭澈做的,屋子是杭澈收拾的,贺嫣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闲适地跟在杭澈背后晃来晃去,有时候还坏心眼地打乱杭澈刚整理好的东西,杭澈也不生气,一句怨言都没有,认命地重头归置整齐。 如此几次,贺嫣总算有了自己碍手碍脚净添乱的觉悟,才肯悠闲地靠着门框袖手而立,他像看着什么特别美好的事情一样,笑眼弯弯,难得安静了一会,又忍不住逗道:“杭遥弦,你可真贤惠。” 便见杭澈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一滞,僵硬原地,过了小半晌才艰难地向他转身看来。 第46章 四十六 何嫣么 贺嫣就等着杭澈的目光,前世混迹欢场多年的荒淫由内而外散发,他整个人透着股慵懒入骨的骄奢淫逸,十分欠调教地挑眉,道:“你可真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媳妇,遥弦宝贝儿。” 杭澈等贺嫣这声遥弦等得望眼欲穿,没曾想却是这种叫法,他一边被贺嫣那一声“遥弦”叫得气血逆转,一边又被“夫人”挑战“夫君”权威的混帐举动气得僵硬,他心里想着必须把“夫人”捉过来,手头上也没有压抑,十分直白地就朝贺嫣过去了。 贺嫣早有准备,大笑着跳出西厢房,往别苑外跑。 他们一前一后追跑出别苑。 才迈出别苑大门,毫无预兆,陡生意外。 杭澈突然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嫣儿小心”,便笔直往下栽。 贺嫣身手极快,一惊之下连忙往回捞人,却不想那一伸手的动作竟突然凝滞得很。 一个简单的扶人的动作,竟如坠了千斤石一般,他灵力或许不如杭澈深厚,但他胜在灵力多变飘逸,一试发现无力,便立刻换了运转法门,总算在杭澈栽倒之前,将将把人扶住。 旋即怒视前方:“何方妖孽,竟敢对我的人动手!” 说话的气势很足,但贺嫣心中却无胜算,对方能在无声无息中放倒杭澈,这太可怕了。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方修为远高于杭澈,另一种是对方用了极诡异的邪术。 贺嫣立刻断定,来者很可能是两者兼备。前者好理解,后者贺嫣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咂摸出了招魂术的气息。 他脑中飞快的整理思绪,对方的修为比他强,招魂术气息透着诡异,对方会是谁呢…… 突然声音自他脑后悚然地响起:“何嫣?” 贺嫣扭头,对上一张——算是相当清秀的脸。 除了表情有些阴郁,以及周身危险的气息外,单看这副样貌,却像个读书人。 能有这种修为,此等手段,以及这样的气质,贺嫣毫不犹豫道出对方身份:“方清臣。” 贺嫣认出他,显然让对方颇为高兴,方清臣竟轻轻地笑了一笑道:“你竟能认出我。” 无良谷记载的事物有很强的随机性,有些修真界热衷于长篇累牍记载的事物,无良谷却不记,比如披香使的传承。 有些修真界吝于笔墨的人物,无良谷却详尽记载,比如方清臣。 方清臣,清臣是他的表字,其名谨,外号“方状元”,据无良谷的记载,方清臣曾是凡间一位及第的状元郎,后因遭人陷害,家生变故,避祸天涯。那之后,方谨不再用自己的大名,只用表字。 避祸的方清臣正逢娄朗放话全天下——凡能登陆连墓岛之人,皆可听他传教。 一时天下哗然,凡间自始知道了传说中的修仙之人竟真的存在,奉娄朗为天外仙人;而修真界却视娄朗为不守规矩的祸乱。 方清臣彼时正值走投无路,决然地踏上了寻找连墓岛的险途。 连墓岛位于东海深处,凡人难以抵达,却不知方清臣用了何法,克服了艰难险阻,竟九死一生登了岛。 读到科举及第之人,年龄早过了筑基的黄金年龄。但天资这种东西,是一通百通的,只要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能在“文无第一”的读书之道上摘得桂冠,想必是于学习之道上极有慧根,那么在其他事上,只要肯用心,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大抵也差不了。 方清臣年纪轻轻摘下殿试状元,天资聪颖是必定的,他也不是那种迂腐的书呆子,便把读书的聪慧换个思路,用到修真上,加上肯勤奋,竟弥补了年龄的劣势,在连墓岛上一习数年,进境飞快。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聪明的人成功来的太容易,便难以满足不知珍惜。 学有所成的方清臣一朝出师,竟破了修士不得扰凡尘的规矩,寻到凡间仇家,灭人满门,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凡间诛连九族还要过堂审,他方清臣此举猖獗无理逆了天道,用修真界的话说是要遭天谴永无飞升之望的。 修真界几千年无人飞升,方清臣聪明过人又怎会信那虚无飘渺的传说,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杀了一些当年祸害他家的相干之人。 腥风血雨,方清臣在凡界掀起恐慌。 如此满手是血目无规矩之人,修真界是断断容不得的。而后各家皆有出手,没曾想,各折了一些子弟,拿却方清臣无可奈何。 后来是空山君出手,将他一剑刺成重伤,可惜却没能打死他。 因为方清臣是连墓岛的人,娄朗的人,只有娄朗能打。 彼时娄朗和空山君尚无纠葛,据说娄朗当着空山君的面,废了方清臣一身修为,将方清臣拍下悬崖。 谁知那方清臣竟像是有九条命似的,第一次在凡间受迫害时未死,第二次历险登岛未死,第三次重伤加修为全废摔下悬崖亦未死。 几年后重现修真界的方清臣带着加倍的仇恨现世,犹如恶魔再现。三次大难不死的方清臣,数次逃出死神之口之后,他自己成了死神。 无恶不做,噬杀成瘾,不分修士与凡人,不给任何理由,要杀便杀,任意吸人魂魄。 沾他手有载的人命就有几千条,天怒人怨! 而修真界却拿方清臣束手无策,因为方清臣修的是招魂术,那是由娄朗独创横空出世的招魂术,修真界各家苦无破解的法门。 能治得住方清臣之人,只有娄朗。 有人说方清臣的招魂术不是娄朗亲传的,而是当年在连墓岛偷了招魂术正本,在被娄朗废了一身修为后用入魔的方法练的招魂术,否则无法解释方清臣短短几年修为大增,无良谷的记载也采信了这个说话。 但到底方清臣如何用招魂术入魔却无人得知。 记载里的说话是入魔的方清臣最后被娄朗囚禁于连墓岛,然而,方清臣手系几千人命,一囚了之,实在太过便宜,娄朗为何不干脆杀了方清臣?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娄朗那种大恶魔,指望他为民除害?真是笑话。 从娄朗自爆元神封印了连墓岛,方清臣却还逍遥世外便可知,娄朗对那只姓方的鹰犬再一次手下留情了。 贺嫣望着眼前的传说中大恶魔方清臣却不觉害怕,他十分冷静地道:“你自冀家之事起便跟着我了罢?” 方清臣:“能感应到我的气息,看来你招魂术没白学。” 贺嫣:“盘旋大半月才出手,你有何企图?” 方清臣:“娄座曾有命,不得为难杭家。” 贺嫣知道了,他自冀家回来后,大多数时间在杭家,这方清臣似乎把娄朗的话奉若圣旨,恪守不动杭家分毫,所以没有闯进暗香书院和杭家别苑。但贺嫣中间出过一次杭家往无良谷,以及冀家回杭家途中和杭家往别苑途中对方都有机会下手,为何等到现在? 贺嫣冷静反问:“我有出过杭家你却不出手,是在试探我,还是顾忌什么?” 方清臣审视着贺嫣:“你师父真是挑了个聪明的徒弟,你以为呢?” 贺嫣对方清臣这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十分反感,骨子里的暴戾陡然涨起,但眼下实力悬殊,杭澈还不醒人世,他强行按捺住道:“与别苑的禁制有关?” 方清臣露出一种上位者欣赏下位者的目光,干笑道:“你师父挑中你,果然独具慧眼。别苑的禁制是娄座所下,只有用杭家仙术才能打开,你无杭家修为却能毫发无损进入别苑,只有一种可能,你身上的招魂灵力与娄座的是同一传承的。” 而后他陡然凌厉诘道:“是谁教你的招魂术?!” 对方越是无礼,贺嫣反而越不畏惧,他神奇地放松下来,傲慢地回视方清臣,一字不答。 方清臣不怒反笑:“连我都进不去的别苑,你却能轻而易举进去,你师父教不出你这身精纯的招魂术,这世界除了娄座没有人教得了你,所以……你是自己学的?” 贺嫣根本不想回答对方问题,他反问:“你的招魂术不精纯,所以你想找我帮你破开镇魂印,救出娄朗?” “娄朗也是你能叫的?”对方突然高声斥道,而后像想到什么,又平息了怒火,“你是无良谷的人,我不计较。你的招魂术练到第几层了?” 贺嫣已经摸清对方不会对他下手,他低头瞧一眼怀里的杭澈,见杭澈眼睛微微抖动,似乎正在挣扎要醒,见此情形,他内心那股暴戾愈发肆虐,双指并拢,指尖运转起如血的灵力。他的毫不示弱地凌然斥问道:“你好最马上把我的人解醒,否则,我就算与你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你的!” 方清臣被贺嫣喝斥竟未发怒,反而略略收了威势,疑惑地审视贺嫣,想到了什么经历似的,目光转而飘忽,末了目光陡然一凛,声音却不似先前倨傲无礼,听起来竟有些伤心,他道:“太像了,你身上是不是也有那个印记?” 又陡然拔高声音:“娄座不会死的!那个印记不可能传到别人身上!我一定可以救娄座出来!” 贺嫣发现,这个方清臣只要一提到娄朗就有些发狂,世传他是娄朗心腹鹰犬果不其然。 他尝试着扰乱对方心志,道:“镇魂印有所松动,别苑的禁制也有松动,娄朗若还在世,怎可能——” 不等他说完,对方凌厉地伸手指来,而贺嫣的招魂灵力也已经凝在指尖与眉心。 贺嫣血红的灵力与方清臣黑红灵力当空撞在一起。 双方修的都是招魂术,此刻拼的便是念力稳固和灵力深厚。 贺嫣虽灵力不如方清臣深厚,但他此时念力稳固,加上他的招魂灵力精纯无比,竟生生扛住了方清臣这一击。 一击之后,双方皆是头痛欲裂。 那方清臣不顾头疼,反而目露兴奋:“很好,很好,你的招魂术果然够精纯。” 转而又道:“只可惜灵力不够,我去给你找几颗内丹——” 贺嫣头痛不已,生生忍住了,十分厌恶地打断道:“你们那些歪门邪道通通给我滚开!” 方清臣突地一怔,凝视着贺嫣,缓缓地低下了目光,似乎想到了什么,好半晌才道:“你祖上是不是有姓娄的人?” 贺嫣怒道:“我姓贺!” 方清臣沉吟:“贺嫣……不是何嫣?” 第47章 四十七 遥弦吻 上回春信君也问过“贺”与“何”的问题,当时贺嫣没在意,只当这两个字发音接近,春信君听错。这一回经方清臣再提,贺嫣心里一提。然而形势紧迫,不容他细想。 修的都是招魂术,他大抵知道杭澈是被催眠了,催眠时间过长,会伤及魂魄,他现在只想快点把杭澈救醒。 他不知道师父无良子与方清臣有何交情,约摸可以断定,方清臣对无良谷与对杭家相似,不会下手为难;加上方清臣有求于他,眼下断不会伤他。 于是运起灵力,抵在杭澈后心,要唤杭澈醒来。 方清臣却冷笑道:“我用了九成灵力,竟未能一次得手,他方才竟然还能出语提醒你,涿玉君有心藏锋,恐怕不止金丹中期的修为。以我方才一式只困得住他半柱香时间,伤不到他的。再者,他若醒来,我们要谈的问题便不好谈,势必要动手,你和他加在一起,有把握能打得过我么?” 贺嫣手上不停,冷冷道:“我和他的立场一样,他醒不醒都不影响我和你谈的结果。” 方清臣:“可我的招魂术与你的毕竟不同,担心弄巧成拙。” 贺嫣手上一顿,眼底闪过深切的愤怒,他咬牙切齿道:“无论有没有你,我和他都要去破镇魂印的,没什么好谈的。” 方清臣:“我们想救的人不一样,我不会让非我同盟之人进连墓岛的。” 方清臣要救的是娄朗,贺嫣要救的是杭家一尊一君,而一尊一君是围攻娄朗才被困岛中,这两边是死敌,完全没有联盟的可能。 贺嫣果断拒绝:“那便没什么好谈的。” 方清臣:“言之尚早,你口口声声说与杭家共进退,你可曾想过,嫁人之前,你是无良谷的人,可别有了婆家忘记娘家啊。” 贺嫣一愣,无良谷之人可以提及娄朗而不被报复,无良谷有招魂术正本,无良谷诡异的不记载有关娄朗的事情,他师父无良子从未说过连墓岛一句不是,虽然师父也未曾说过其他仙家的不是,但贺嫣从无良子所载的内容还是能分析出,师父至少对连墓岛是没有恶意的。 贺嫣陷入沉吟,他从未想过,若有一天,无良谷与杭家立场不同,他该如何取舍。 方清臣显然看出了贺嫣的犹豫,他放肆的大笑出声:“贺公子,你何不回去问问你师父要不要救娄朗?” 贺嫣诘问道:“你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你师父既不愿说,我自然也不能当长舌妇。”方清臣势在必行地哼笑两声,道:“我送你个人情。” 贺嫣立刻警惕地升起防御,却不想方清臣是撒了血雾并配了一段符咒。 同是修招魂术之人,贺嫣立刻知道方清臣用的催眠。 “眼下剩下不到小半柱香的时间,下回再想得手恐怕难了,机会只此一次,我这人情你接或不接好生看着办吧。”方清臣言毕,拂袖而去,行至远处,传来一句话:“没有连墓岛,修真界照样不太平,娄座岂是尔等能看穿的,且看后事。” 似乎意有所指,是指四大仙家会有异动?难道是冀家,抑或是长安卫?贺嫣略一思索,确认方清臣走远了,才稍稍放心,扶正杭澈,试着叫醒他:“杭澈。” 杭澈眼睫已经开始艰难的细细颤抖,正在极力冲破方清臣的催眠,贺嫣不停地轻轻叫杭澈的名字,一手捏到杭澈的脉搏上,缓缓地注入灵力。 看到杭澈眼睫剧烈的颤了颤,贺嫣欣喜地加持灵力,凑近了叫他:“杭澈。” 杭澈终于微微睁开了眼,醒过来的时间,比贺嫣预计的时间要短。 杭澈瞳仁失焦左右转转,最后停在贺嫣脸上,失神地瞧着。 贺嫣冲他摆手道:“能认得我么?” 杭澈歪着脑袋瞧了一会,一副好学生的样子点头:“嫣儿。” “都这样了,还知道叫我嫣儿。”贺嫣想,又觉得这样的杭澈莫名可爱,不自觉又蔼了声音道:“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杭澈双眉痛苦地蹙在一起,双唇张了张,又死死抿住。 贺嫣连忙握紧了杭澈的手心:“不要为难自己,是谁都没有关系,你喜欢当涿玉君就当涿玉君吧。” 却见杭澈缓缓地摇了摇头。 贺嫣第一反应是杭澈想当的是林昀,然而上一回他动用“问情”时,杭澈宁可受伤也不肯承认,想必是答案不是林昀,他试着又问:“杭澈?” 杭澈定定地瞅着贺嫣,抿着唇不说话,却能看出来不喜欢贺嫣对他这个称呼。 贺嫣福至心灵地叫他:“杭遥弦?” 杭澈听到这一声,终于显出愿意接受的神情,不再抵抗,唇不抿着了,蹙紧的眉缓缓松开,眼里浮起浅浅的暖光。 像电影的慢动作一样,杭澈标致的五官每一桢画面都漂亮得足以在脑海里永久定格,贺嫣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情不自禁地唤他:“遥弦?” 便见杭澈“條”地睁圆了眼,失神的双眼闪起熠熠的光,那光的眼底,只映着贺嫣的脸,那很少笑的唇甚至轻轻弯起,不需要任何语言,贺嫣知道杭澈是十分喜欢他这样叫他。 只这一个神态,比任何美丽的女子都让贺嫣心动,贺嫣的喉咙发干,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听到自己说出来的声音竟有些暗哑,他明明白白地又叫他:“遥弦。” 他话刚落音,便觉自己握着杭澈的手掌被蓦地反攥入掌,两肩被一只长手捞起压向对方,眼前一暗,有温柔的呼吸扫到他的脸上。 他前世流连花场的经验被这一系列的动作激起一阵颤栗,只来得及惊诧地睁圆眼,唇便被两片清凉紧紧贴上。 “唔……”贺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和触觉。 可是那唇上的碾压的触感如此分明,一开始浅尝,很快加重力道,无论哪一种力道,都透着股执着的不容抗拒。 贺嫣全身的细胞都在亢奋地嗷叫——“杭澈在吻我。” 贺嫣有很好的吻技,然而此刻他却像个未经人事的处子,手无足措,怔怔忡忡间防线失守地被分开唇,迷茫的舌被温柔地舔舐,口腔里的每一寸地方都被对方标记了味道。 包括整个胸腔仿佛都被挤进了杭澈的梅墨冷香,他失力地被迫张着唇,无从思考。 捞着他的肩的手持续加大力气,手臂箍着他,手掌移到他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力道紧紧地按着他,双唇紧密的毫无空隙。 贺嫣感到无从呼吸,霸道的侵占让他根本无法做吞咽的动作,津液无可奈何地滑出唇角。 太丢人了,他梁大少居然有一天被一个男人吻得像被强奸了一样。 他本能地往后仰脖子,却遭遇杭澈箍在他后脑勺上掌心更强硬的紧贴。 “唔……”无法逃脱的力道,让她只能更大的张开唇,任由杭澈侵入。 杭澈却仍不满足,一直握着贺嫣掌心的那只手,捉着贺嫣的手扶向自己的后腰。 这种姿势……是很经典的女子被强吻时失神扶住男人的动作。 贺嫣整个脑海都炸满了烟花——“他在吻我,他在像一个男人对爱人那样在吻我。” 他是喜欢我的!不是兄弟情,是男女爱! 认识到这点,纨绔贺嫣迎头赶上,不再纯粹地被动,不需要再试探,他用尽力气去回吻杭澈。 “我他妈想吻你都想两辈子了!”他所有神经如同初开蒙的学子,又似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朝憣然醒悟全情激漾,所有意志全部浩浩荡荡地奔向杭澈,叫嚣地吻向杭澈。 然而杭澈却不像女子那样被他吻得摊成水,而是愈发地强硬地噙住他要反攻的舌,力道也更加强硬。 贺嫣失笑地想:“他都被催眠了,还记得要维护自己身为夫君的权威……” “涿玉君于此事上的蛮横,真是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斯文。” 一朝缱绻再长都嫌短,更何况小半柱香工夫换算成现代时间不到十分钟时长,容不得贺嫣多做回应,他敏感地感到杭澈手上的力道有变,不似方才无神无识的状态,再看方清臣洒的血雾已悉数降下,杭澈就要醒了。 想起清醒时不肯认自己的杭澈,想起前世脸皮薄得一个字心事都不肯说的林昀,贺嫣自我解嘲地想,“我还是配合着他演下去吧。” 他刚用力将杭澈推开,便见杭澈使劲摇了一下头,猛地睁大了眼。 “他醒了,”贺嫣有些惋惜地想,“果然只有小半柱香的工夫,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如何来的这个世界……” 想到此事,贺嫣又是一阵极难过的心悸。他真是想都不敢想,林昀到底是如何来的这个世界,他和杭澈同龄,也就是说,梁耀走后同年,林昀也走了…… 林昀死了…… 解惊雁飞了半日,越找越迷茫,再找半日,他又明朗了。 他想小师哥和小师兄说的没错,严朔那样工于心计的人做什么事必有所求,严朔吃了亏,一定会来找他还上。 “他只要敢来,我就让他再也走不了!” “严世桓,我且看你到底要如何让我不得好死。” 送归剑掉转方向往东,指向杭家的方向。解惊雁虽然年轻,涉世未深,但他还没有自恋到认为自己会让一个老谋深算之人神魂颠倒,他之前大多数时候见到严朔时都有小师哥和小师兄在扬,无论严朔是冲着无良谷还是杭家去的,只要严朔目标未变,他不需要找严朔,严朔一定会自己找来。 想是这么想,他回杭家的路线还是拐了弯,这一拐弯便赶上夜幕降下,他路遇凉州边际,见有异动。 拎起送归,俯冲而下,中途有一道不算陌生的灵力迎来,他敏锐地降下速度,受那灵力指引,停在一处山石背后。 巧遇一位熟人,黑色劲装孤烟长刀,正是楼兰君秦烽。秦烽身后站着一位一脸慈悲讨喜的小和尚,小和尚见着解惊雁丝毫不见外,双眼亮晶晶的赞叹道:“施主飞的好快,小僧看的眼都花了。” 不等解惊雁接话,小和尚又道:“楼兰君正在跟踪前面的人,还要劳烦施主动静小些。” 解惊雁:“……” 这小和尚到底是要表扬他,还是嫌弃他动静太大,怕他误了楼兰君的事? 第48章 四十八 食尸兽 原来楼兰君已跟了冀家猎队一路,半个多月从冀家势力范围一直跟踪到了秦家边际。 前方冀家猎队已到近处布下困兽阵,阵中围着一只巨大的食尸兽,食尸兽身边有几只还算新鲜的走尸,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令人做呕的尸臭。 两方距离比先前近了不少,解惊雁三人在山石后面不由都屏息静立。 食尸兽靠食动物和人尸体为生,比食魂兽低等,无论灵力和智慧都差一阶,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食尸兽的肉体有毒。尤其是吃过死人肉的食尸曾,他们的肉体有一种混和了尸毒和腐蚀活体的毒液,只要沾上一点,就可以让人身体腐烂并尸化。甚至它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是有毒的,普通人闻了会从内腐烂到外,修士有灵力护体会好些,但要看灵力深浅,灵力浅的修士闻的多了也会中毒。 楼兰君和解惊雁灵力不俗,但为渡小和尚却欠些火候。 为渡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一段布带,绑住口鼻。 解惊雁扫了一眼那段布带,目光再对到楼兰君的衣沿,有些尴尬地偏开脸,不动声色地挪开两步——小和尚绑的那根布带,黑缎红纹,是从楼兰君身上撕下的衣料。 他无语地望了一眼前方的阵局,紧了紧手中的送归,想到楼兰君已有安排,又打消了出去了结那恶心邪祟的想法。 他的目光移到夜空,茫然地停在某颗不知名的星辰之上,无架可打,他在这里除了当个不要吭声的人桩似乎也没有其他作用。 他好像在这里也是多余的。 解惊雁的轻功出神入化,完全可以走的无声无息,绝对丝毫不会惊动对方的人,于是他步子动了动,是真的想走了。 却感到听楼兰君一道指风挽留也。 解惊雁疑惑地回头。 楼兰君的口型在说“请留步。”又做了一个此刻不便多言的嘘声动作,解惊雁明了,只好抱剑杵立一旁,停在山石后面里离小和尚最远的地方。 冀家猎队闻名修真界,困兽阵在彼香使金鼎尊时期有石破天惊之效,时隔千余年,威力仍是不容小觑。 解惊雁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目光往四周扫荡,只要有人在猎兽,长安卫就可能来捡现成的便宜——他在寻找长安卫的身影。 对付食尸兽,只要解决好毒液毒气问题,之后的并不难。那只异常巨大的食尸兽已升至最高品阶,周身有护体妖气,毒气漫天毒液横流,像是快要进阶食尸妖。解惊雁皱了皱眉,手停在送归上,想升起剑气防护三人,又念及自己若动剑必定会有动静,只好松了手。 与此同时,楼兰君孤烟刀出鞘,秦锋以黑衣掩去剑光,在三人身边布下结界,毒气全部被屏在外面。 小和尚虽然有布带护口鼻,但毒气太浓,布带已经无济于事,他后来呼吸都不敢了,差点把自己憋死。 楼兰君的结界落下的时间刚刚好,小和尚忍不住地扯下布带,大口吸气。 令解惊雁不得不另眼相看的是,小和尚居然能一边死后余生地吸气,一边还能细致地把布带折好装入怀中。 就好像那布带是什么特别宝贝的东西似的。 解惊雁看得颇为无奈地别开脸,握着送归剑的手彻底松开,抱剑旁观,觉悟到自已真的是杞人忧天,有楼兰君在,实在没有什么要他出剑的必要。 而且,就算他想出手,那小和尚恐怕也会嫌他碍事吧…… 这里似乎真的没他什么事,解惊雁审视着小和尚一脸傻气地冲着楼兰君笑的神情,面色渐渐有些黯然。 他想起的不是严朔的脸,一身鳞甲藏刀的严朔有的是鬼魅伎俩,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小和尚看楼兰君看谁。 他想起的是小师兄,他在小师兄面前,年少时也像小和尚那样。他想,“我要回去找小师兄。” 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抬了抬眼望天,又想,“我想回无良谷了。” 然而他知道此时不宜有动静,便沉默地等着冀家猎队围猎结束。 冀家猎队显然经验丰富,个个面罩加斗篷,加上困兽阵加持,那只罕见的食尸兽最后衰号几声,分崩离析,毒液被困兽阵屏蔽在小范围内,没有造成大范围的破坏。 困兽阵的威力巨大,不仅食尸兽,阵中所有物事全部化成脓水,包括食尸兽身边的那几具走尸。 食尸兽惨绿的内丹滚到地上,被一名冀家子弟拾入乾坤袋。 秦烽看着那几具走尸一同被化,面上闪过起疑的神色。 解惊雁眼睁睁看着冀家猎队离开,黯然的神情之外,又多了一丝失落。 解惊雁到底年轻,还不会很好的掩饰情绪,秦烽回头时,看见解惊雁的脸色,惊疑地停了一会,等解惊雁稍稍回神了才道:“秦某有劳谢公子。” 解惊雁听闻过楼兰君的清名,对秦烽客气地回礼:“路过而已。” 秦烽独来独往,素来不麻烦别人,特地挽留解惊雁是有紧要的话要传给杭澈,他道:“请带两句话给涿玉君:高品阶食尸兽现世;冀家猎邪祟,长安卫皆不插手。” 言简意赅,两句话说完,秦烽的孤烟刀已背到身后,看样子又要动身追踪冀家猎队而去。 解惊雁素来不太在意这些时局之事,秦烽的话既是要传给小师哥的,他就真的只是单纯地听着,打算把话一五一十地带回算数。 却在听到“长安卫”三字时,“條”的一下站直了,脱口就问:“严朔这半个多月都没出现么?” 秦烽收回已经放远的目光,摇头答道:“并非此意,长安卫只是不插手冀家猎邪祟之事,别家的仍有插手。” 见解惊雁似乎还在等他下文,他想了想,把其他情况一起补充了:“冀家近来一直在大肆猎邪祟,之前在冀家境内,如今已经越界到秦地。” 实在没更多信息好说的,秦烽停话,等着解惊雁下文。 解惊雁的思路其实还停在秦烽前一句那里,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好半晌才反问道:“严朔之前不也抢了冀家那个什么尊打的五只噬魂妖的丹元么?” 秦烽明白解惊雁的意思,他道:“这里面因由可能相当复杂,你把此信带给涿玉君,想必他自有分析,我的意见写在此符上,你请涿玉君有定夺后再看,届时各方意见一致,再做论断不迟。” 说着递给了解惊雁一纸白符,符上无字,是施了隐字符。 解惊雁隐隐有些猜测,他蹙着眉,直楞楞地又问:“楼兰君近段时日真的未见到严朔?” 解惊雁句句话咬着严朔不放秦烽也听出来了,他有些担忧地道:“秦某一直跟着冀家猎队,这段时日未曾见过严朔,严朔为人阴险狡诈,解公子遇其当留心为妙。” 秦烽不是多言之人,加上与解惊雁只有几面之缘,又看解惊雁听到他评论严朔时的神情不喜,便止了话。 解惊雁又问:“严朔不动冀家,亦不在杭家境内,他是去了秦家还是尹家?或是其他闲散仙家之地?” 秦烽沉吟不语,似有隐情保留。 旁边半天说不上话的小和尚慢腾腾地说了:“罗殿地形复杂毒虫横行,尹家又都是女子,若是我,便不会千里迢迢去为难尹家的女施主。” 解惊雁闻言目光一寒,为渡修为虽不高,但机灵得很,一看不妙,虽不知自己哪里说的不对,还是果断闭嘴,缩到秦烽后面。 解惊雁见此次情形,一刻也不想再当多余的人,直接拱手别过。 杭家别苑。 杭澈被贺嫣百般呵护地送回屋子。 所谓百般呵护是:杭澈进院门时,贺嫣扶了一下杭澈的手;进房门的时贺嫣又扶住了杭澈的后腰。 于贺嫣而言,方才那一吻无异于定情之吻,那吻之后,他和杭澈便不再是“形婚”,而是心意互通的道侣。 夫妻间的相处模式就像有个开关似的,贺嫣一键下去,全功能开启,夫妻间的亲密举动信手拈来。 仗着自己好多次调戏杭澈的不良记录,贺嫣不认为自己这些举动会引起杭澈生疑。 更重要的是刚经过某种极缠绵的“杭氏深吻”,初尝恋爱滋味的梁大少全身的恋爱细胞还在冒着泡泡,几乎是无意识的,他的感观不受控制地想在杭澈身上游走。 他沉浸其中不自觉,杭澈却被他摸得全身紧崩,走路姿势都不复往日高雅。 几乎有些同手同脚地进了西厢房,看样子贺嫣还打算把他扶到床上,杭澈终于忍无可忍在门口立定,捉住贺嫣的手道:“嫣儿,不要闹。” “嫣儿”这两个字真是比“春药”还厉害,光是听一听都让人双腿发麻。 嫣儿两字独特甜蜜的发音,性别错乱的刺激感,以及称呼里浓稠的亲昵,像电流,像麻药,把贺嫣喊得四肢发软,屡叫不爽。 贺嫣大骂自己丢人,有意要找回场子,回了一句:“遥弦。” 果见杭澈踉跄了一步,贺嫣看得仰面大笑。 杭澈捉着贺嫣的手加大了手劲,语气转严肃道:“方才还发生了何事?” 方清臣来过之事,进屋路上贺嫣已大致与杭澈说过。 杭澈突然多此一问,贺嫣自然知道杭澈问的是什么,他顾左右而言他道:“还能怎么样?你夫人我力敌方状元,将他赶跑。” 连贺嫣自称夫人都没办法转移杭澈的注意力,杭澈摆正贺嫣的身子,郑重道:“贺嫣,你正经说。” 第49章 四十九 失神杭 杭澈又不叫他嫣儿了。 贺嫣立刻知道杭澈这是真的严肃,便稍稍收了懒洋洋的劲儿。他其实恨不得现在就啃上去,抱着标致的涿玉君说,你方才把我强吻了,你要对我负责! 狠狠地问他,你上辈子何时喜欢上我的? 你要上辈子能像方才那样给我来个壁咚,我梁大少一纸公告全世界梁氏更名为梁林氏你信不信? 可他对杭澈一点手段都用不出来,想到若当面扯下杭澈的克制矜持的面纱,那种无地自容的尴尬,实在是不应该出现在涿玉君的脸上啊。 所以,既已决定陪着杭澈演戏,那便演到底罢。 贺嫣强拉着脸,特正经地道:“我想回趟无良谷。” 话刚落音,便见杭澈脸刷地苍白。 贺嫣正要解释,便被杭澈攥住了手,生怕他跑了似的,杭澈声音微微颤抖:“贺嫣,不要走。” 涿玉君从不如此失态,即使对“夫人”特别些,也鲜有如此失态。 加上昨天晚上等他回月黄错的那次,两次说着“贺嫣,不要走”的杭澈,都让人不忍看杭澈多说一遍。 杭澈平时一身的盔甲装得太厚实了,根本没有弱点,见到失态的杭澈,贺嫣知道机会难得,他有些惶惶地望着杭澈,他知道自己将要说的话很残忍,可是那个答案他太想知道了,越是问不到,越是胡思乱想,恶梦连连。 一狠心,贺嫣还是问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如果我真要走呢?” 攥着贺嫣手腕那只手狠狠一紧,那种力道,显示主人情绪激烈,像要失控,贺嫣的手腕被攥的很痛,却不舍得运转灵力去抵抗,生生地受着,腕骨快要被捏碎。 杭澈从不失控,他见过的杭澈以及他听到的杭家子弟奉为楷模的涿玉君,都从不。 面对这样的杭澈他不害怕,而是……极其心疼…… 得是多么痛苦的经历,才会让涿玉君濒临失控。 贺嫣之前的问话像举着刀子,先捅自己一刀,再捅杭澈一刀,此刻,贺嫣犹如拔出带血的刀,对着杭澈的心口,问出最致命的一句,又是一刀:“如果我死了再也回不来呢?” 就像前世那样,梁耀突然死了,再也回不到北京,你会如何呢? 贺嫣设想过杭澈可能会有的反应,霸道的、狠决的、痛苦的、冷静的,却想不到是这种反应。 杭澈的眼底條地黯然,失去了光彩,方才狠攥着他的手蓦地一松,突然失了力。激烈没有了,失控暴躁也没有了。 整个人的精魄像被死神突然抽走了一样,杭澈失神地凝视着贺嫣,无知无觉地滑下了两滴泪。 两滴泪重重地滑出眼角,顺着下巴跌进青砖,溅起飞尘,在冰凉的青砖上地洇出两块湿迹。 是的,杭澈哭了。 贺嫣没见人这样哭过,无意识的,只有两滴眼泪,之后的泪或许是被强行抑制住了,也可能是太伤心已经哭不出来了。 杭澈像失了魂似地,凝视着他,目无焦距。 贺嫣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失了魂的杭澈,他突然懂了一句老话的意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看着这样的杭澈,贺嫣心痛得无法呼吸。 林昀当年得知他死讯时,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整个人难过的仿佛就要死掉? 不不,当时更突然,林昀可能见到了他血肉模糊的尸体,当时的林昀可能比现在的杭澈还要难过。 所以林昀前世其实就喜欢我了?并不是我一开始想的那样是活了两世,纠葛了太多情绪才发酵成爱情的? 那么,我前世那样骂他,赶他,当着他的面花天酒地,泡校花,包女明星,他那颗心是不是被我割的千疮百孔? 若是那样,林昀所有的表现都解释得通了,一次一次找到他叫他回家,在他又新交了女朋友时灰心丧气地远走美国,又在他发怒时赶回北京。 前世的林昀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十四岁就没了父母,接着遇到他这个浑蛋,最后……年纪轻轻……不得善终。 那个让贺嫣最害怕的问题又蹿出来——林昀到底是怎么死的? 看到了眼前这样的杭澈,贺嫣觉得那个可能不再是自做多情,二十五岁的林昀年轻健康,还有一身厉害的摔跤术,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很小,林昀可能是自—— 剩下那个字,像一把刀捅进心脏,贺嫣鼻子狠狠一酸,不敢想。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掉了。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贺嫣想,“两辈子都在糟蹋他的心意。” 那些遇见杭澈以来的画面在脑海里无声的冒出来:在柳暗花明握住自己的手腕说“别画了”;在无良子面前寸步不让跪下求道“我是非娶贺嫣不可的”;在万家酒楼沉默接下自己递过去“谋杀亲夫”的酒;一次一次被他伤了还要说着“七也不出三不去”;…… 那些可都是杭澈啊。 那些当时不以为意,甚至刻意为之的事,如今想来犹如反噬,一刀一刀全还到自己身上,贺嫣心疼的翻江倒海,大骂自己混帐,想要痛抽自己几个耳光。 却把抬起要抽自己的手,转了个弯儿,像怕吵醒了杭澈似的,极轻柔地握住杭澈的手,低低地跟他说:“我不走,我会一直好好活着,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 贺嫣一遍一遍地说,精纯的招魂灵力缓缓地输给杭澈,杭澈的目光渐渐有了一丝光彩,墨瞳不再是死一般沉寂,贺嫣知道等那双眸子恢复光彩之时,杭澈便又变成那个刀枪不入万箭不死的涿玉君了。 现在是杭澈意志最松的时候,他以后不可能拿那话再捅一次杭澈让杭澈再失神一次,机会只此一次,贺嫣只有一转念的犹豫,便下定决心——给杭澈再来一次催眠。 要把一句话刻进杭澈最痛苦最难过的记忆里。 咬破指尖,血雾散开,招魂的血红灵力盘旋,催眠曲低低地响起,在曲调中间有一句话被他贯穿始终低吟轻述——“我不走,我会好好活着,陪在你身边,我们从头开始,好好谈一场恋爱。” 贺嫣脑海里那个束之高阁百求不得的身影转身向他慢慢走来,贺嫣眼前浮现出那个穿着单薄白衬衫的清高少年——那是他两世隐密而痛苦的爱恋啊。 前世的梁耀或许不懂也想不明白,重生的贺嫣终于领悟:那个白衬衫的少年,远远的看他一眼,就让他整个心都颤抖;那种清高冷淡的目光,一眼就把他看低到尘埃里。 那是求不得,思难寝,疼痛化骨的梦魇。 杭澈清醒过来时,贺嫣正对着他笑。 他用力回想,也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记忆有一段空白,让他本能地感到危机,而当思维的触角探到那里,那种空白却没有缺憾和不可控制感,反而暖暖的,朦朦胧胧地似有光,有一种很……甜蜜的感觉。 一向沉着冷静的涿玉君微微怔一怔,便被眼前靠得很近大大的笑脸吸走了注意力。 贺嫣特地把对话切回到杭澈失神之前,他对杭澈道:“你要我正经说?贺三爷现在特别正经地告诉你,我没有见过比你长得更标致的人,你是男人我也不介意了,我要追求你。” 杭澈拧起眉冷漠地望着他。 “莫非他想起我前世那些耍流氓的混账事?”贺嫣心中大叫不好。 连忙解释,说话间也失了那副要调戏良家男子的气势,而是蔼了声音,言辞恳切道,“我贺嫣从小到大守身如玉,什么坏事都没做过,除你之外,别说女子,就是男子的手都没有牵过,我不是流氓,也不拈花惹草,我到现在还是童子身,谁我都看不上,就你能入我的眼,你让我追求你好不好?” 杭澈不相信地望着他。 贺嫣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杭澈端肃道:“从小到大守身如玉?” 贺嫣用力点头:“对天发誓。” 杭澈:“不拈花惹草?” 贺嫣想了想自己这一世偶尔去青楼喝的纯洁小酒以及给偶遇的小姑娘送的花,面不改色地道:“千真万确。” 杭澈显然不相信,又道:“童子身?” 贺嫣立刻很有底气地应道:“可不是么!” 杭澈神色越发端庄:“没碰过别人,连手都没摸过?” 贺嫣努力地思索自己从前每年出谷游玩过的烟花江南和秦淮人家,有些迟疑,心想应该没有吧,面上却作出指天对日的保证神态:“其他人我贺三爷哪看得上?都不如我自个长得好看!有什么好摸的?!” 杭澈审视地望着贺嫣,似乎正在强行说服自己全盘相信贺嫣真话鬼话掺杂的连篇保证。 贺嫣生怕杭澈不信,再补了一句:“你不要怀疑,有些事情,一验便知,你到底要如何才肯信我?” 杭澈听到“一验便知”时想是像到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微微垂眸,像努力克制什么心思,之后再缓缓掀开眼帘,道:“好,我便信你。” 贺嫣正要为自己唬弄的本事叫好,却听杭澈冷不丁丢过来一句:“你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心上人太聪明就是这点不好,太难唬弄,哄一回心上人要把自己地位说矮一截都不止。 好在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贺嫣咬牙打死不说,兜着圈子继续哄:“因为你方才被方清臣催眠死扛着什么都不说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那个人可是方清臣啊,你那么厉害,我一眼就被你征服了!” 杭澈很有哲学地不予回应。 夫人肯自己投怀送抱,眼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涿玉君分得清轻重。 第50章 五十 毁尸迹 五十 毁尸迹 解惊雁先回的杭家,见到空荡荡的月黄昏,才想起小师哥和小师兄去别苑小住了。 只找到可怜兮兮的白龙马,一人一马寂寞地对视一阵,解惊雁踌躇片刻,去请杭家子弟指了路,还是拎着送归往别苑去了。 停在别苑外,一推门却推不开,反而被一道锋利的灵力弹了出来,再试几次,确认这禁制非他所能破,只好干坐一会,正无奈地要开口唤小师兄,里面的人许是感到禁制的动静,来开门了。 竟是涿玉君亲自来开门。 解惊雁问:“我小师兄呢?” 杭澈道:“他在研究温泉阁的水。” 解惊雁溜一眼小师哥溅湿的袍角,明白了为何这小半会才有人来开门,自己似乎来的不太是时候…… 解惊雁跟着进别苑,路上杭澈似是无意地问了他一句:“那禁制拦你?” 解惊雁想都没想便答了“是”。 而后便听他小师哥沉吟道,“可你小师兄用的也是无良谷的仙术,他却能进来。” 解惊雁又答:“我们师姐弟四人修的仙术皆不一样,连引气入体的法门都不是完全一样的,只有我和二师兄的气门接近,大师姐是自带的修为进谷,小师兄是专修的招魂术,他们二人不一样。” 解惊雁觉得自己解释得挺清楚了,便没再管小师哥的沉吟,远远见着笑吟吟对他招手的小师兄,他一整夜的烦恼像被归家的安宁扫去大半,不知不觉也跟着贺嫣笑起来:“小师兄,我回来了。” 解惊雁把秦烽的话带到,不像往日那样事不关已的走开,一声不吭地停在小师兄身边。 贺嫣瞧着解惊雁这副样子,知道自家师弟是要听有关严朔的内容,他一阵愠怒,心里把姓严的凌迟了一万刀。 秦烽递来的话面上是两层意思,背后的意思却不止两层。 第一个信息——高品阶食尸兽现世。 贺嫣与杭澈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食尸兽攻击性虽不强,却是不好的兆头。”贺嫣首先开口,“尤其是高阶食尸兽。” 食尸兽以尸体为食,区别于秃鹫等普通的食腐动物,食尸兽之所以是能为害人间的邪祟,是因其专食人尸——人尸里残留的怨气、灵气,是食尸兽增长灵力的来源。 一只食尸兽长到成年,需要食上百人尸,而要进阶到高品阶,则要食更多人尸,所以人尸多的地方,是食尸兽最常出没之地。 人尸集中之处通常有两处,坟场和战场,而这些地方历来鲜有食尸兽出没,因为坟场是亡灵安顿之处,战场是军魂赴冥之地,两处皆有鬼仙护持,保人界秩序安宁,邪祟不敢到那两处作祟。 而其他地方的人尸数量通常来说不够食尸兽的含量。 贺嫣沉吟道:“食尸兽出必有祸乱。凡界本朝帝王内政修明抚定内外,多年未见大疫大灾和内乱,很久没有出现尸横遍野的祸乱,而那些山野散尸完全不够食尸兽果腹,高品阶食尸兽吃的人尸该能堆成山了,那只高品阶食尸兽吃的人尸从哪里来的?” 他思路飞快,虽是问句,却不必谁回答,问题才抛出,便又转问道:“小师弟,你说当时食尸兽旁边有几具走尸,看清那些走尸身上致死的痕迹了么?” 解惊雁答:“夜里离得远,又有困兽阵阻挡,未曾看清。” “那几具走尸一同被冀家困兽阵化为脓水”贺嫣沉吟,转而稍厉了声音,“凡人言罪大恶极死无全尸,这冀家竟连个全尸也没给人留下,通通化为脓水?” 解惊雁答:“是。” 三人脸色皆是一沉。 冀家这种处置便不对了。 仙者普渡众生,修真求仙要先渡人,渡人既是行道。走尸虽已尸变,但那毕竟是人的躯体,尸体不宁亡灵不安,只要走尸不到无法渡化的地步,修真之人是不会随意下手镇灭的。即使不得已将走尸镇灭,也会埋了尸块,以安亡灵。除非是连尸块都能作祟才会将走尸粉碎。 “那几具走尸难道是极恶的凶尸?”贺嫣疑惑道,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厉害的恶尸比食尸兽还凶,不可能会三五成群被食尸兽牵着走。” 会被食尸兽控制的,通常只是普通的走尸。 冀家以“奉天济世”为家训,这等处置走尸的做法,实在不妥,家训和道义都违了。 若走尸与冀家有关,那么食尸兽很可能也与冀家有关。 “莫非是要掩盖什么,毁尸灭迹?”贺嫣说出这个可能性时,更深的推断也冒了头,想到那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身旁的杭澈与他默契,见他面色肃杀,亦是微微寒了脸色。 小师弟虽对世事不上心,多少也懂其中道理,听小师兄话音不对,两条眉一竖,面露怒色,他年少气盛又嫉恶如仇,手都扶上了送归剑。 贺嫣把自己吓了一跳的猜想是:冀家为达某种目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制造或者收集了很多人尸,又用这些人尸养了食尸兽,而食尸兽吃了人尸不断进阶,待食尸兽进阶成妖时,再一举剿杀剥其内丹—— 食尸兽既当清扫机又当制造机,一举两得! 若真是那样,冀家那一手黑算盘打得可太丧尽天良了。 贺嫣脸上闪过一线戾气,最关键的问题他并没有忽略——那些人尸从何而来? 冀家是名门正宗,仙术大气恢弘,何时改干刨坟挖墓扰人亡灵的勾当了?若仅于此,贺嫣也不至于心生戾气。 他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性——那些人尸是从活人来的。 上一回在金鼎宫的山下的断崖上凤鸣尊冀唐演的戏无法说服贺嫣,贺嫣一直怀疑上次冀夫人圈养噬魂妖一事,凤鸣尊其实是知情的,不仅知情,必定还参与其中。 虽然没有证据,但贺嫣相信自己招魂灵力对其他招魂灵力的感应和天然的蔑视。 贺嫣一阵难忍的厌恶:那个凤鸣尊冀唐一定碰了那些邪门的变种招魂术。 第51章 五十一 冀严联 冀唐若修了姚棠的噬魂术,前后的事情的脉络便接上了:冀唐圈养食魂兽,食魂兽食人魂后进阶成噬魂妖,冀唐再取噬魂妖的丹元。那些被噬魂妖吃了魂的人成了死尸,为解决那些人尸,再养食尸兽,等食尸兽进阶成食尸妖时,再取食尸妖内丹。 贺嫣脸上一阵浓重的厌恶,说不定那冀唐本人修噬魂术亦噬了人魂,要用食尸兽处理那些无辜凡人的尸体!养了噬魂妖还养食尸兽,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一整条黑心产业链! 若非秦烽一直紧跟,修真界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一直把冀唐当首仙尊主膜拜,却不知自己拜的是吃人的恶魔。 贺嫣思路飞快,条理清晰,捋明白后他气势汹汹地瞪着眼,脸上隐隐有戾气。 杭澈轻轻握过贺嫣的手,安抚道:“干系全在凤鸣尊?” 贺嫣点点头,把思路说了出来。 杭澈听后却不是乍一听的震惊,而是敛眉沉色,不掩厌恶之色。 却是解惊雁先说话:“楼兰君说冀家猎邪祟,长安卫皆不插手,又是何意?” 道出的是问句,其实他听完小师兄的分析,心中那个隐隐的担忧已坐实大半,多问这一句,无非是要给自己来个干脆。 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师弟,贺嫣能不知道解惊雁在想什么?他察觉出小师弟的危险的焦虑情绪,喉咙滚了滚,后面的分析有点不忍出口。 无良谷虽名声不好却不是草菅人命的地方,无良子也不是无恶不做的大魔头。虽然无良子从前教训过不少人,但从未沾过人命。 在贺嫣四师姐弟心中,无良谷其实更像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四人从小与生灵和谐,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无良谷还真没做过。 若是严朔参与冀唐之事,那严朔的问题便不只是阴险狡诈人品不好……事关正邪善恶,便是大是大非问题。 若是严朔也掺和进那些勾当,且不说无良子会不会接纳严朔,便是小师弟自己,也会接受不了。 就像伤口要及早处理,等蚀骨化血之后难以救治一样,贺嫣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的小师弟也不是色令智昏之人。 有些话,即使贺嫣这个小师兄不说,小师弟自己也会想明白,如果在早期需要那么一个挥刀之人,贺嫣想,我便来做那个不讨喜的白脸吧。 他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弟道:“楼兰君的意思大概是说冀家和严朔有勾结。” 见解惊雁面色微微一沉,贺嫣到底有些于心不忍,又见小师弟没有抗拒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像拿手术刀的医生,果断下刀——把上次严朔出现在冀夫人之死事上的猜测说了。 “严朔不早不晚出现,二话不说抢走冀唐只差收入囊中的五只噬魂妖的丹元,那些丹元何其珍贵,冀唐却能忍气吞声;而且若严朔没有适时出现,只怕上回冀唐也不好善了。冀严两人恐怕有不可告人的勾兑。” 解惊雁沉默听着,面容紧崩,目光凝在墙上某一处,呼吸沉重,显然正在努力克制情绪。 解惊雁从小到大从未如此过,贺嫣一眼就明白,知道小师弟此里内心的愤慨与抉择。 他停了话,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小师弟。 杭澈虽不知内情,但见贺嫣一脸凝重,便默契地敛眸默坐不语,却未像从前那样走远。 解惊雁对杭澈这个姑爷接受程度一直走在贺嫣前面,贺嫣对杭澈没好脸色时,解惊雁已经十分乖巧地叫上了小师哥;如今见小师兄对小师哥言谈举止间流露的亲密,解惊雁又十分自觉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把小师哥在心中的位置又拔高了,接纳了小师哥听他心事。 他有些沉重地道:“小师兄,若那些伤天害理之事是真的,严……” 说到严字时,到底没办法开口说出那些肮脏的事,言语间也失了那股少年桀骜的义正辞严,声音低了下去,别开脸,愤怒不语地盯着地面。 杭澈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面有不忍。 “你是指严朔和冀唐勾结在一起做那些事么?”贺嫣叹息一声音,有些无可奈何地道,“不一定。” 贺嫣和解惊雁都不是自欺欺人之人,有些话难听背后的事实也肮脏,但总要有人来掀开那层遮丑布。 贺嫣道接着道:“不过,也不排除这种可能。眼下比较可能的是严朔手上有冀唐的把柄。若仅于此,又有不通,无法解释上回严朔为何出面替冀唐掩饰,也无法解释严朔为何独独不抢冀家猎的丹元。” 贺嫣顿了顿,等小师弟接上思路,见小师弟目光似有所悟,他便一口气把后面的猜测都说了:“冀严二人背后要有怎样的利益交换,才能让长安卫偏帮冀家,不怕冀家一家独大后难以控制么?” “长安卫行走修真界四十九年,又何曾真的挟制住四家中的任何一家?四家不过是看在天子颜面不与长安使一般见识,否则任何一家都能把长安卫那种半修真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为何严朔要有此举?” “控制一家容易,还是控制四家容易?” “我猜严朔是想扶持冀家,削弱三家。” 说完他征询地望向杭澈,两人彼此点头。 贺嫣取出秦烽写的那封纸符,抹去隐字符,见其上刚劲的一行字——冀严联合,削三家。 三方意见一致。 贺嫣将纸符递给小师弟,解惊雁一眼扫过,捻指焚了纸符,脸上阴晴不定。 贺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小师弟,“你是担心他手上沾人命,再入不得仙道么?” 贺嫣走过去,拍了拍自家小师弟的肩,“只怕冀唐再坏,也不及严朔险恶,冀严二人若真有勾结,结盟决不可能长久,总有一方吃掉另一方之时,严朔就算此时手上不沾人命,日后呢?” “你可知,严朔这条路一旦开头,便没有回头。要么他被冀家吃掉,要么他把冀家吃掉,前者他手上干净却会没命,后者他有命在却手上不干净,你想要哪种?” “小师弟,你还要娶他吗?” 解惊雁的脸色经历阴晴,最后停在一串电闪雷鸣后的乌云密布。 贺嫣安静地等自家小师弟的决定。 良久,解惊雁那黑脸显出一丝无措。 贺嫣心底一凉。 便听解惊雁道:“小师兄,我不能看他一路坏下去。” 果然他的小师弟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贺嫣想,姓严的真是下了一步好棋,无良谷都被他绑架上了。 贺嫣严肃再问:“你果真还要娶他?” 解惊雁无措地望着自己的小师兄,片刻挣扎,终于垂头丧气道:“是。” 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尽管有心理准备,贺嫣还是心惊,如此一来,主动权全在严朔那里,只看那姓严的嫁不嫁了。 到这份上,看在小师弟的面上,贺嫣连去打严朔一通都不可以,就像被严朔扼了咽喉。 而无良谷可不是如此容易挟制的,贺嫣已有对策,宽慰地朝自己小师弟笑了笑:“要不要小师兄帮你一起把严朔绑了,锁到无良谷去?” 为今之计,小师弟最初的想法,反而是最简单的方法。 解惊雁一梗脖子:“绑他?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看,无良谷的人,随便一个放出去,都不是外人可以随意染指的,贺嫣赞许地一把搂住了小师弟。 杭澈目光从贺嫣那搂人的手上扫过,似乎想到了某人方才指天对日保证的话,无可奈何地偏头,望着窗外。 也就我相信了你的鬼话。 楼兰君递来的两条信息,不止面上两层意思。 贺嫣意识到了,他看眼杭澈,见杭澈点头,便确认了推断,他道:“削三家,首当其冲便是秦家。” 冀秦两家地理毗邻,是最容易下手之地,再看冀家猎队冒进秦地,便可勘见冀唐狼牙所向。 其次是尹家。 最后才是杭家。 贺嫣看向杭澈,见杭澈稳坐不动,便少了大半担忧。 那边解惊雁问:“那严朔如今是在秦地活动?” 贺嫣道:“想必是。” 解惊雁提剑便想走,贺嫣拦下道:“小师弟莫急,我还有事嘱咐你。” 此事有关楼兰君,却可能也会牵扯上无良谷,只是可能,尚无定论,还需解惊雁去秦家取一样东西。 贺嫣难得犹豫,却对此事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贺嫣其实一直都在揣摩秦烽死咬冀家不放的原因,从秦家雁门尊与冀唐的交情来看,秦烽没有必要针对冀家到这种地步。 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想过各种可能,最后结合无良谷记载里暗指雁门尊与楼兰君堂兄弟间有隙,秦烽针对冀家的原因很可能便在那“隙”上。 那隙从何而来?只是单纯的堂兄弟间的博弈?不至于,秦家历代兄弟还算和睦,从未有哪位辅君像楼兰君这样常年不归本家。 那“隙”之源到底在何处?贺嫣想到的是秦家那位在出嫁前夕莫名早丧的长姐。 说起那位秦家长姐,在二十多年前的修真界真是一位人物。 秦家长姐名秦灵,与秦烽是同胞姐弟,其父是前代辅君贺兰君,贺兰君在家主玉门尊被困连墓岛后,掌家几十年,一直到玉门尊幼子秦烨长大成人后再让出家主位与秦烨。 秦灵是秦家本代主支长女,她及笄之时,主支里两位幼弟尚小,在秦烨掌事之前,秦灵操持秦家事务多年,修真界盛赞其有花木兰之风。 那几年间秦家猎队女猎手冲锋在前,斩邪无数,彼时其他三家年轻一代尚在休养,秦家在长姐长刀立马,把一众男修士比得灰头土脸。 第52章 五十二 洁癖杭(修) 秦家喜着重色,男子玄衣红纹,厚重威严;女子红衣黑纹,鲜艳夺目。秦灵当年一袭赤红长裳,一把“生烟刀”,惊艳夺目,据说邪祟远远见着,都会吓得退散。 当年若没有突遇变故早丧,秦灵的成就绝不在如今的青萍尊之下。 贺嫣不相信冲锋陷阵的女将军会无缘无故离奇早丧,像秦灵那样传奇夺目的巾帼英雄便是死在猎场上都让人无法接受,不应该像个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深宅女子那样无声无息的没了。 这里面一定有内情。 秦家长姐究竟是如何没的?抑或根本不是没了,而是抛弃前尘遁入世外? 贺嫣倾向于后一种想法。 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可能先入为主了,自他见到秦烽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一直在左右他的判断。 同样是使刀,同样是姓秦,贺嫣仔细辩认过秦烽的模样,不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觉得相似的长相,男子与女子身量体格上有巨大差异,即使是亲姐弟也可能长得丝毫不像,但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改不了。 秦烽孤烟刀的苍莽之劲与……他家大师姐长刀的密不透风,虽然手法有异,却有同源之感。 是的,他从一开始的微末的熟悉感,到后来渐渐怀疑秦烽和大师姐之间有什么联系,并且不断倾向于认为秦家长姐便是大师姐。 贺嫣在心里把论证又过了一遍,才谨慎地对解惊雁道:“小师弟,你有没有觉得秦烽像一个人?” 解惊雁平日对世事不以为意,看人皆是轻描淡写,很少多看谁一眼,听小师兄突然问起,认真回忆,却也想不起秦烽具体模样。 一面之缘,又是夜里,看的并不分明。 他有些茫然地回看贺嫣,贺嫣紧张地再问:“凭感觉呢,看到他时,你想到谁?” 解惊雁倒是对秦烽那把长刀印象颇深,想到刀,便立刻想到没少敲打过自己的那把。 无良谷大师姐有一把绣金长刀,舞起来威风凛凛,每一次那刀背敲过来时,解惊雁虽然心中知道大师姐断不会真的使力,但每次那刀落下来教训人的气势,都让他和小师兄忍不住痛哭保证再也不敢捣蛋。 这一引申,便觉得秦烽那股苍莽刀意和大师姐的刀法有些异曲同工…… 解惊雁惊诧地张大嘴,道:“大师姐?” 有解惊雁的感觉佐证,贺嫣这才点下了头,道:“小师弟,你去秦家取个东西罢。” 解惊雁从小最怕大师姐,又敬得入心,有关大师姐的事,他总是自动排到最重要的位置,贺嫣这一说,不必言明,解惊雁立刻领悟道:“取秦家长姐的画像?” 贺嫣:“秦家对外称长姐已故,已故之人必有遗像,秦家长姐未出嫁,牌位和遗像肯定入了秦家宗祠,你去看看,最好取来。” 解惊雁拎起送归就要启程。 贺嫣拦了他一下,道:“到了秦地,你可会去寻他?” 解惊雁着急之外,又露出那点少年初陷情网的无措道:“路过之处会寻,不会绕路,轻重缓急我分得清的,小师兄你放心。” 解惊雁离开后,便是等待。 贺嫣便有些坐立不安,大师姐于他们师兄弟三人是不可侵犯的存在,那是不必出刀就能让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那是无良谷的女神。 若是秦家长姐是大师姐,那么“秦灵”变成“秦弃梦”,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 弃梦?弃什么梦? 想到秦家长姐在出嫁前夕离奇身故,后来冀唐改娶了姚棠,贺嫣咬牙切齿——好你个冀唐,你最好不要让我们查到你负我大师姐的证据,你个人渣,无良谷平了你的金鼎宫你信不信! 有时候某个想法不经意冒出来,当时若未及深究便会随风揭过,可一旦经某个因由再引出来,若又再添些证据,几相印证,便不可扼制的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贺嫣说等解惊雁取回画像,其实等不及最关键的证据回来,他已经不自觉把秦家长姐代入大师姐了。 贺嫣想的入神,一时皱眉,一时怒容,脸上神情像演戏似的,很是精采。 杭澈安静守在一旁,径自拉过贺嫣的手,摊开贺嫣的掌心,用手指轻轻抚过,从掌心抚到指尖,一遍完了再重复一遍,像是擦拭的动作。 他安安静静做着,不打断贺嫣思考,擦拭完贺嫣的一只手,换上贺嫣另一只手,用的是安抚的力道。 贺嫣觉得那是在“抚摸”,杭澈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位置时,有点痒又很舒服,那股等待的焦灼感被神奇的抚平,他享乐惯了的身体十分诚实地放松,长手长腿摊开,半眯起眼,像被主人顺毛顺软了的大型猫科动物。 贺嫣长舒了口气,十分自然地和杭澈讨论自己的想法:“秦烽和秦灵长姐是同胞姐弟,感情自然比秦烨与秦灵来的深,秦烽姐弟的父亲贺兰君及夫人已经仙逝,若秦灵长姐还在世,便是秦烽在世上的唯一亲人。你说,秦烽死咬着冀唐不放,会不会跟秦灵长姐出嫁未成有关?” 杭澈擦拭完贺嫣一轮两只手,又回到第一只手,一下一下,重新擦拭,没有应他。 贺嫣知道,这些猜测目前全无证据支撑,一丝不苟的涿玉君,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他便自顾自接着道:“你说秦烽多年浪迹天涯,是不是也不相信秦灵长姐会平白仙逝,他其实一直在找长姐?” 杭澈这回应他了:“有可能。” 贺嫣半眯着眼,斜着看杭澈,见杭澈低头认真的样子,面容虽与林昀不一样,但气质神态是像的,他看得有些入迷,眼底浮起爱慕的光彩。 如斯媚眼,是会勾魂的,配上贺嫣这一世姣好的面容,瞧上一眼便要神魂颠倒。 然而某位夫君注意力只在那双手上,第二轮擦完,又开始了第三轮。 只怪那手法太舒服,贺嫣仍无所觉,接着说自己的话:“秦烽去无良谷闯关大概也是为找长姐。谷外的世界都找了,遍寻不到,恰遇无良谷发帖,便寻到谷里。大约是在‘人面不知何处去’中试出阵法毫无秦家刀法气息,他不想平白娶个不相干的人回去,便在阵中走一遭,顺便赏了趟花,磊落地惜败而走。以秦烽的修为,通关不好说,若要硬撑个一日,也并非全无可能。” 贺嫣说到最后一句,陡然觉得手上的力道重了。 贺嫣失笑,这个醋坛子,他要把全修真界的醋都吃掉么? 于是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若那时秦烽闯关成功,先你一步把我娶了,你可怎么办?” 杭澈回答的干脆利落:“抢。” 贺嫣:“!” 这是涿玉君说出来的话么! 某个疑团贺嫣大约明白了: 杭澈之所以守在万家酒楼一个月,是因为不确定里面的人是不是梁耀。 他守在外面,是想看有否像他一样读懂了李白《赠汪伦》而赶来的穿越同乡,在他看来,招亲的热闹梁耀那种流氓一定会上赶着来的。 他大概那个月等的心焦又挣扎。一边担心里面那位就是梁耀,进晚了被别人捷足先登;一边又想拖延招亲时间,给外面的“梁耀”争取更多时间。外面的人总归比最面多,他抓大放小,先选了等外面的人。 最后实在是等无可等,修真界所有适龄且修为堪够的都去了,他观察了每一位都不是梁耀,便死了一半的心,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进柳暗花明闯关。 贺嫣脑补了那一个月里杭澈日日望眼欲穿的模样,心口抽着疼。杭澈那份情意太重了,无论是梁耀还是贺嫣对那份情都亏欠甚重,别说一辈子,他可能两辈子都还不清。 心海漫着疼,心口的位置生生揪着,那里有一颗贺嫣贴衣藏着的血珠,血珠里有一段贺嫣之前给杭澈催眠时出手复制走的记忆。 贺嫣到底是贺嫣,当时一不做二不休,时机难得,在那种情况下既已决定对杭澈用招魂术,刺激开了个头,后果措手不及,但贺嫣到底还是取走了那段想看得要命的东西。 只是取走了却不及看,不敢看。 杭澈那两滴泪,打乱了他所有计划和分寸。 他一边心疼得眼眶有些微红,又想到杭澈等在无良谷外万家酒楼时,其实是暗下了决心只要里面的“梁耀”被别人捷足先登便直接动手抢亲,贺嫣哑然失笑。 他一个修招魂术的人,精纯的念力现在简直就是被杭澈的一颦一笑牵着走。 光是想一想“涿玉君抢亲”的画面,以及杭家六子在得知“男神”竟品格崩塌到去抢亲时抱头痛哭的场景,都觉得莫名喜感。 林昀重活成杭澈,真是直白霸道的可以。 贺嫣这边天马行空的脑补胡想,一时心疼,一时失笑;那边夫君涿玉君已经擦完了第三轮,却还是不满地紧了紧眉,仍觉不够地要开始第四轮。 并且手劲又重了些。 贺嫣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掀开眼皮道:“杭遥弦,你干什么?” 杭澈听到遥弦时,眉稍松了松,脸色却不变,冷硬地道:“擦拭。” 贺嫣:“你要擦什么?” 杭澈:“你摸过别人。” “……”贺嫣一个打挺坐起来,指着杭澈,说话都结巴了:“你不是吧!” 杭澈冷面应他:“是。” 贺嫣:“你这洁癖……这……简直了……” 杭澈:“在某些方面,对自己的夫人要求严格些,是必要的。” 贺嫣:“你这不是一些两些的问题吧?” 洁癖成这样,已经不是处女座,这是病成强迫症了。 杭澈毫不松口,不回应贺嫣的问题,另提出一样:“全身上下都要洗一遍。” 贺嫣:“……” 贺嫣反而不吃惊了,要帮我洗么?这个好啊! 没等他兴奋起来,却听杭澈一大盆冷水兜下来:“一遍不够。” 贺嫣刚生起的兴奋一瞬间变成紧张,想象了一下自己被剥光,像待宰的羔羊那样被人一遍一遍洗刷…… 那跟被用刑有什么区别?! 杭家在东,秦地在西,相隔甚远。 解惊雁的“纵逝”御剑术运转到极致,来回也要半天。 等解惊雁回来时,已近子夜。 第53章 五十三 娄追忆 解惊雁带了新查的消息来,赶的急,忘记别苑禁制强悍,推门就要进,被一把猛力弹开,他一连几个空翻才稳住身形。 竟是越用力碰禁制,禁制的反弹便越厉害,解惊雁暗自惊叹,这别苑的禁制比暗香书院和秦家的禁制都厉害许多,哪位大能的手笔! 刚摸完秦家禁制回来的解惊雁只好安安份份地叫门,先叫小师兄,里面没有动静,多叫几句,仍是没动静。 对自己师兄无语透顶,改成叫小师哥。 未曾想,竟然连一向明察秋毫的小师哥都没应他。 里面两位皆是修为高绝的金丹中期,不可能听不见他的呼叫,这小半晌功夫,就是普通人,也够披件衣服慢吞吞地来开门了。 解惊雁已经不是不通人事的楞头青,他看了眼夜空,上弦月已至西天,过半的夜正浓…… 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犯了什么“撞别人桃花”的劫,去哪里都显得自己碍别人的事。 他鲜有一人独行之时,在谷里,四师姐弟其乐融融,逢每年游历出谷时二师兄带着、小师兄哄着,他周围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 无论在闹市还是乡野,只要一会不见他踪影,师兄们一定会“小师弟小师弟”地喊他回来。 尤其是小师兄,好玩的好吃的、上梁揭瓦下水摸鱼,好事坏事统统带着他。自小跟着小师兄混,没少挨大师姐的教训,却有趣得紧,那样的日子,无论随时抬头,就能看到小师兄笑盈盈的双眼,像永远都会那样过下去一样。 突然间,似乎什么就变了。 那个最能哄他的小师兄,也会哄别人了;而他一夜之间成了大男人,不再可以出了事便找师兄,也不方便犯了错一起挨打了。 有些事,只是小师兄的事,只是他的事,不再是师兄弟一起的事了。 解惊雁迷茫地望着杭家别苑的门,好半晌稍稍回神,退开几步,站到门前的树下阴影处,安静地抱着剑等里面的人完事来给他开门。 杭家别苑最里一进,北面有两座别致的阁楼,阁楼有两层顶,由两坡流水的悬山顶与四面坡的庑殿组合而成,阁楼四面严窗窄门,檐角秀丽,楼体玲珑别致,典型的书阁样式,贺嫣理所当然以为那是藏书阁。 倒是猜对了一半,两座一模一样对称的阁楼,东面那座是确实是藏书阁;而西面那座嘛——却是温泉阁。 这温泉阁里头正中是一眼圆形的池子,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温泉自池底冒出,自下而上吐出一串串漂亮的水泡;池壁上有规则的梅形泉眼,那泉眼也会出水,自上而下落进泉面溅起漂亮的水花。 贺嫣下午来研究过一次,当时他就震惊了,杭家居然在别苑里隐讳的建了这么一座金玉其外娇奢其中的温泉阁。 好好的一眼泉,被杭家人建得既诗意别致到这种地步,在贺嫣看来,简直就是活色生香了,该命名为“恩爱泉”才是。 他以己度人的想:所以杭家为何会代代伉俪情深?在暗香书院里那种恭谨自省的氛围里,夫妻间成日里相敬如宾,沟通感情都难,何来情深? 原来内涵在别苑,难怪杭家代代尊君夫妻年年都会到此处小住。 杭家那颗世代深藏在雅正端方外表下闷骚雅致的粉红心,贺嫣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时一并佩服娄朗,娄朗不仅强娶了空山君,还霸道地专程来此封印了别苑,贺嫣认为,估计娄朗当年最想封的便是这一处温泉阁。 不免又想到杭澈为何非要约他来此,原是要度蜜月的意思。想起来都好笑,来这种用意明显的别苑,杭澈当初约他时,竟然能坦荡得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下午那会,贺嫣便坏心眼地想拉杭澈下水,要好好看看这一代的涿玉君在恩爱泉里是何反应,却正赶上小师弟回来,中途被打断。 而夜里,杭澈主动邀他去沐浴,阅尽千帆的梁大少却有些踌躇了。 贺嫣看着杭澈那副坦荡的神态,默默地对比了自己与清醒时杭澈的武力值,再想到方清臣说过“涿玉君有心藏锋,恐怕不止金丹中期”,觉得自己被强迫用刑的概率很大。 他高度怀疑能一次次把自己压制住的涿玉君至少得高出自己一个境界,也就是不止金丹中期,竟是金丹后期了?二十四岁的金丹后期,要赶上当年的娄朗了。 其实他贺嫣也藏锋了,一直徘徊在金丹中期巅峰难以晋级,杭澈是如何做到的? 凭他书读的比我多么…… 贺嫣心中哀嚎,深刻地意识到比拼灵力自己不是大名鼎鼎涿玉君的对手。 他们在温泉阁前拉锯了半晌,最后还是贺嫣败下阵来。 因为杭澈在阁前悠然地解下了腰上的流霜,自己一个人进去了。 被遗弃在原地的贺嫣只微微一怔,便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 他想起了那个温泉里的仙女杭澈,那样的杭澈根本没办法拒绝。 就是对他用刑也认了。 之后的事情,便更由不得贺嫣了。 当在温泉的氤氲的回雾中看到杭澈驻足对他回眸,他艰难地咽了一下,便像被牵了线的木偶一样,神魂颠倒地走向杭澈。 隐隐绰绰的水池边,站着的是他两世隐秘的爱恋。 单是那种精神上的满足,就已经让贺嫣无法抵抗地丢盔弃甲。 他痴迷地停在杭澈面前,手指有些僵硬,想去解杭澈脱得只剩最里一层中衣的衣带。 却被先握住了手指,他兵荒马乱地去寻杭澈的目光,却被水雾里艳色的唇吸住了目光,他开始口干舌燥。 若是那唇能笑一笑就好了,贺嫣想,然后那唇竟真的弯了起来。 那个漂亮的弧度,像弯到了他心里一样,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冒泡了。 多年的痴梦一朝得偿,美好的舍不得去破坏。更不用说,他的梦中情人竟主动来解他的衣带。 不像上次在野山温泉杭澈只解自己的衣裳那样,这一回杭澈低着头在替他解。 那是一种十分虔诚的神态,虔诚得贺嫣抬起来想做点什么的手又落了回去,虔诚到双方都凝滞了呼吸。 任何其他动作都显得不合时宜,贺嫣的目光痴恋地停在杭澈的唇上,他在等待一个时刻。 等待彼此坦诚相见,等待所有悬浮在空中压抑在心底的爱恋交缠在一起。 他们的离得很近,温热的水汽缭绕,交缠着彼此滚汤的呼吸。 终于他的每一根衣带尽解,衣裳落地;他伸手想去解杭澈的,却又被杭澈按住了手,被杭澈引到池水中。 他总算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知道杭澈还不忘要把他先从外到里洗得干干净净。 他记得自己呢喃着再三保证“我真的守身如玉”,也记得杭澈替他洗的动作十分温柔,不是擦拭的力道,也不是用刑。 那种近乎于膜拜的温柔,把他整个人抚得想要哭泣。 似乎后来他真的哭了,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同样无法言语的杭澈拥入怀中,对着那两片唇便吻了上去。 之后的记忆便不是他自己的了。 还是那眼泉,还是那恰好的水温,池水里同样是两个人,却不是他和杭澈。 他分明能感受到池水的涌动,却看不见自己在哪里。 才发现,自己其实是那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 那个“贺嫣”正在疯狂地吻着另一个男子,虽然看不清对方男子的脸,但贺嫣知道对方不是杭澈,他惊恐地要撤退,却根本无处使力,他所在的身体,不受他控制。 他像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灵魂,无奈地参与别人正在做的事。 那个“贺嫣”同样也不着寸缕,对方那个男子也和方才的杭澈一样,只着一件轻薄的中衣。 不一样的是,那个“杭澈”不像杭澈那样温情款款,“杭澈”正在坚决地推拒“贺嫣”。 但“贺嫣”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杭澈”的奋死抵抗也逃不出“贺嫣”天罗地网的吻。 “贺嫣”的手霸道地伸进了“杭澈”的中衣,抚上一片战栗的皮肤。 “杭澈”一阵难堪地吱唔,贺嫣凝尽念力只听明白一句含糊的怒斥。 那个“杭澈”对“贺嫣”说的是——“娄朗,你疯了吗!” 贺嫣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个时空哪个地方。 很明显那句怒斥针对的不是他,然而他却感同身受地腾起一阵强烈的焦躁和决不罢休的蛮劲。 贺嫣一遍一遍试图将自己分离出那具身体,却全是徒劳。 他专修招魂术,这种情境在招魂术正本里有记,叫“追忆”。 大约是他方才与杭澈的场景与曾经发生在此处的某个场景重合了,他的位置正好是娄朗的,而杭澈的位置正好是对方的。 贺嫣了然,若是娄朗,便说得通了。 “追忆”的启动,首先得有人封印记忆,之后等触发某个情境时,那个封印打开,记忆便重现。 贺嫣颇为无奈又有些庆幸地想:“所以我现在进入的是娄朗的记忆……” 也算当一回披香使了。 要想中止追忆,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闯入者打破封印,贺嫣尝试过,娄朗的封印太过强悍,他虽有破解法门,却无力打破;另一种是有外力叫醒。 显然第二种方法更为现实,贺嫣凝视分辨记忆与现实不同的声音。 在进入“追忆”时,杭澈在他身边,若杭澈没有进“追忆”,就一定会叫醒他。 可贺嫣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杭澈的声音。 唯有惊恐而无奈地接受最坏的情况——杭澈正在对方男子记忆里。 所以,杭澈眼下是杭家那位大名鼎鼎的空山君。 他俩倒好,有朝一日,竟能体验一把当年修真界沸沸扬扬的情史。 知道空山君的记忆里正是杭澈,贺嫣反而不着急出去了,只要等记忆结束,闯入者自然走出记忆。 反正他亲的人正是杭澈,这种霸道的强吻很带感,用娄朗的记忆试一试未尝不可。 这种要命的自信,让贺嫣放松了念力,那股应该是属于娄朗的强横情绪奔涌着向他淹没而来。 他跟着五十多年前那位大能的动作,霸道地扯下了空山君最后一层衣裳。 记忆却嘎然而止。 贺嫣正在惋惜没到最后,等着封印合上走出记忆。 谁知记忆诡异地又从头开始。 这是贺嫣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害怕——娄朗的封印太强,这记忆竟是进来了便走不出去。 招魂术正本里都没写这种情况! 凝起全部念力要冲破封印,左右突围皆失败,似乎只剩下被叫醒这一条路。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贺嫣庆幸的是,小师弟该快回来了,小师弟回来时,肯定会大声地叫小师兄开门的。 第54章 五十四 昀耀认 贺嫣在“追忆”里,分不清时辰,前面他还能有意识地计算重复的次数并默计下时间,重复的次数多了之后,开始出现意识混乱,从某一次重复数错了开始,后面便再也算不清终究重复了多少次。 这不算可怕。 可怕的是,贺嫣没有意识到这种混乱的可怕。 他一开始只是单纯旁观,还能清醒地调侃娄朗手法过于强硬,并且还很有逻辑地想象这之前娄朗和空山君在做什么,以及这两人如何到了这步光景。 当一次一次的吻被坚决的抵抗,再掏心掏肺都撬不开对方的防线,那股深切的烦躁像从贺嫣心底升起似的。 “杭昕,你竟如此讨厌我么?” 当贺嫣冒出这句话时,他的手便是娄朗的手,强硬而执着地要在空山君身上攫取更多,之前每次一到扯下空山君衣裳便戛然而止循环的情境,竟顺着他的动作冲破了诡异的循环,继续进行。 不可得的爱慕,等不到的回应,加上更要命的那一点点不肯承认自己失败的失落,在娄朗天生睥睨众生的气势之上,绞集成失控的暴戾。 在娄朗做完那个扯衣的动作后,贺嫣一伸手狠力握住了对方紧崩的腰。 贺嫣,开始主宰接下来的记忆。 “他竟一点都不愿与我相好?” 娄朗从不接受任何挫败,那一声冷笑,自贺嫣口中而出:“你不愿与我好,我与你好就行了。” 落在对方腰上的手,毫不留情地握出五道深陷的红痕,却连一声喘气都没逼出。 贺嫣指尖运转起血红的招魂灵力,灵力灌入掌下之人的七筋八脉,所过之处,像点燃了引线一般,血液跟着沸腾,皮肤蹿得通红。 第一个毛孔每一根毫毛都被催得兴奋动情,如天雷勾动地火,所有的感官都叫嚣着想要燃烧。 招魂术,用到精绝处,可以支配别人的感观。 娄朗的招魂术,恍若天灾,预言不了,阻止不了。 身下的人死咬着的牙关颤抖不止,有鲜血自唇边流出,延着侧脸滑到下巴。 娄朗一把捏住了那副倔强的下巴,强迫空山君看着自己。 “杭昕,你求求我,求求我,我就放过你。” 那双从来没有温度的眼,被招魂灵力诱出极致的胭红,这样的眸色配着一池潋滟的水光,随便一个眼神,都是盈满春色充满邀请的意味。 可空山君的眼神,却在难耐的灼热之下,仍透着底层彻骨的冰凉。 这样的较量,谁都不服输,不能善了。 娄朗一口咬上了空山君的唇,残暴地吮下空山君咬出的血渍。 唇舌交战没有缱绻的意味,但唇齿间紧密相贴还是让原本冷硬的腔调变得低柔。 娄朗那一句恨恨地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竟像深情的呢喃。 他说:“那你便恨我罢,空山君。” 他指上用力,捏开了空山君的牙关,以另一方式得偿所愿地长驱直入。 带着血的津液虽然少了清甜,却多了刺激的血腥味,娄朗一口都不放过,像要把空山君和血吞下,他的手在空山君身上留下一路强横的指痕,毫不犹豫地找到某个入口。 “还是不肯求我么?” 他颇有些耐心地停了下来,等来的却不是回应,而是更加剧烈的抵抗。 娄朗呆滞了一会,手臂上被抓伤,他望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蓦然间失神地安静下来。 像引线烧到尽头,火药爆炸前短暂的宁静,他的声音竟听起来十分平和:“杭昕,我以为,你至少也有点喜欢我的。” 好在有这片刻的宁静。 别苑外面解惊雁大声的叫门声终于传进了温泉阁。 火热中的两人,有一个侧耳一激灵,用力地摇了摇头,就着处于下方的位置,猛一沉身入水,灌下一大口水,呛咳着清醒过来。 破水而出的杭澈握着贺嫣的两臂使劲摇晃: “嫣儿,你醒醒。” “贺嫣,你快醒醒。” “我不是空山君。” “贺笑天,你快醒醒啊。” 然而,贺嫣根本叫不醒。 主宰记忆的贺嫣根本不愿醒来。 仍是得不到回应,无法再自欺欺人,娄朗何曾如此求过谁,我求他应我一句有那么难么?那便怪不得我了。 他伸手抓住方才逃出禁锢之人,以为又会有剧烈的抵抗,贺嫣的身体是用足了力的,凌厉出手抓向对方,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对方把身体交给了他,任他的五指陷入血肉。 指尖有粘稠的湿意,贺嫣有些迷茫地抬起手分辨是何液体,却被人握住了五指,再手指交缠。 对方甚至毫不躲避主动靠近他,向他敞开怀抱,伸出手。 贺嫣盯着那双缓缓靠近的手,有些呆滞地叫他:“杭昕?” 对方伸手的动作顿了顿,贺嫣正要暴躁,那手又坚定地伸过来,握住了他的两肩,一个要拥他入怀的动作。 贺嫣僵了僵,失神地盯着对方看。 那个人目光温柔地任他攫着,低低地叫他: “嫣儿。” “嫣儿。” “嫣儿。” 贺嫣有些迷茫答他:“我不是嫣儿。” 杭澈哄他:“你不记得你是谁了么?” 贺嫣:“我原本不是嫣儿的。” 杭澈:“那你是谁呢?” 贺嫣:“你叫叫我?你叫叫我,我就知道了。” 贺嫣侧着耳朵听,对方的回答却不像之前那样句句紧跟着他。 贺嫣心提了起来:“杭昕,你还是不肯叫我么?” 他等了半晌,才听对方答:“我不是杭昕。” 贺嫣:“那你是谁呢?” “我是杭澈。” 贺嫣:“可我不是嫣儿,你怎么能是杭澈呢,你叫叫我好不好?” 能这么说话,看样子是醒了一部分,但不醒的部分显然也十分顽固。 杭澈无声地凝视着不肯彻底醒来的贺嫣,他想起了那次贺嫣差点走火入魔吼出的一段怒骂。 杭澈的咽喉滚了又滚,眼底泛红,他沉默地仰起了头。 虽然有屋顶阻隔并看不见天光,杭澈仍然很认真地仰头,选择记下了遇到贺嫣以来最晴朗的天色。 然后,他缓慢地放平视线,看着贺嫣,用从前林昀清冷的语调,缓缓道:“梁耀,你该醒醒了。” 一句话,像用尽涿玉君所有力气。 杭澈低垂着手,等待宣判。 却不是想象中的驱赶和厌恶,杭澈听到贺嫣哽咽地道:“林昀,你终于肯认我了么。” 杭澈:“我……” 他一边分辨贺嫣是否醒了,一边又心思万转地思考贺嫣话中含意。 贺嫣没听到立即的回应,溘然大吼道:“我他妈爱你爱到死掉,你怎就不肯好好看我一眼呢?!” 前世梁耀最后一次和林昀争吵,把林昀赶去美国。 当林昀转身离开,梁家大门的落锁声响起,空荡荡的两层楼里梁耀崩溃地跪到地上。 他不知自己跪了多久,直到他毫无意识地抓着车钥匙冲出家门,踩上油门,去追要起飞的林昀。 车祸便是发生在那条机场高速上。 贺嫣崩溃地道:“我爱你啊!” 杭澈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他感觉心跳都要停止了。 他分不清贺嫣是否完全醒来,他感觉自己现在可能也不太清醒,空山君那股刻骨压抑的情绪以及不知从何起的愧疚始终挥之不去。 如果不清醒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那么醒不醒其实都不重要。 不管对面的人现在是娄朗、是梁耀、还是贺嫣,杭澈想,他竟是爱我的! 他心里升起莫名的愧疚,那种沉闷的愧疚杂揉进他两世的深情,他心志一向坚定,已经意识到有不属于他的情绪正在左右他,然而,那又怎样呢?对面的人,是他的嫣儿啊,这就够了。 我陪着他便是。 贺嫣一把搂过身前僵硬的人,用娄朗的那种霸道,把人狠狠揉进胸膛。 两人皆是身无寸缕,这一紧贴,所有毛孔瞬间被激醒,叫嚣着像要把对方吃掉。 贺嫣急切地抚过杭澈每一处肌肤,掌心下的触感带给他的灭顶兴奋犹如高山崩塌,他急切地需要做点什么。 像娄朗的记忆又闯进了一样,他要把对空山君没做完的最后一步做完。 对方已经不再抵抗,而是热烈的回应,双方都是烧了两世的情意,焦灼地想要更多,想要很多,互相索要地在对方身体留下自己痕迹。 贺嫣手指一路往下,当他就要停在某个地方,身前的人猛地将他一推,他被按到池壁上。 正要去捉离开的那人,却见对方不是躲避他,而是更紧地贴近和抚摸,他眼前的人影一矮,温热的呼吸一路往下。 对方呼吸扫过的地方沿途燎原,目的地明确而神圣,在靠近时,贺嫣瞬间瞪圆了眼,战栗地等待那个时刻。 当某种销魂的温度将他含住,某种属于娄朗的怨恨不解与贺嫣两世的情意全部爆发,贺嫣往下伸手抱住正在动作的脑袋。 “杭昕。” “林昀。” “杭澈。” 他神魂颠倒地叫着不同的名字,依照本能的冲动,难耐地爆发出一声喟叹,摇晃了起来。 解惊雁抱着送归坐了良久,直到腿上僵得疼了,他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上弦月已经落下,子时过去,已是丑时……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开门。 他想,要不要再叫一次呢?以他方才的叫的动静,里面的两人肯定是听到了,他们若完事,一定会来开门的。 眼下似乎只有继续等下去。 少年的解惊雁头一回有些苍凉地摇了摇头,他蓦然意识到,他似乎从未想过自己将来的日子。 他一直都是小师弟,只要跟着师兄走就行了,若前面没了师兄,他应该如何走自己的路? 小师兄嫁人了,有一天二师兄可能也会有道侣,大师姐立誓终身不嫁,他倒是可以一直跟着大师姐。 想到这里,他莫名觉得大师姐就像她那把不知何名的绣金刀,藏锋世外,斩断红尘,其实是不甘的吧。 “我也不甘。”解惊雁想,“我一定要把严朔给娶回谷。” 年纪轻轻前程似锦的解惊雁,在人生的第一个路口只茫然了那么一瞬,便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地选了一条他认为自己应该走的道路。 他又站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的小师兄绝不可能放任他在外面等这么久,会不会是里面发生了什么? 像脑海里炸了一道惊雷,解惊雁蹦地跳起,提着剑大声地喊“小师兄。” 没有人回应,他开始不顾生死地冲击禁制。 冲击禁制引起整个别苑禁制警鸣,解惊雁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叫穿透警鸣蹿进温泉。 先清醒过来的人是杭澈,他一把反按住贺嫣的手,抵着贺嫣,艰难地退出唇舌,轻咳了一声,深深咽了一口。 因他的暂停,贺嫣顿了一顿,脚下突一失力,被人拉倒进温泉。 待两人从泉中破水而出时,总算都呛咳着清醒了。 那种长时间不清醒的状态很危险,乍一清醒,双方皆是灵力混乱,想到长久混乱的惊险后果,二人心惊肉跳。 继而又皆想起最混乱的那段,贺嫣眼眸一垂,瞟了一眼杭澈,有些过意不去,也有些……呃……意犹未尽。 杭澈终于看到贺嫣清澈的目光,他有些难堪地上岸,捡起衣裳。 贺嫣在他身后叫道:“林昀?” 杭澈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的贺嫣脸红地笑了起来,他这时候才觉得尴尬,步子有些趄趔地也离了水,捡起衣裳,道:“我去给小师弟开门。” “我去罢。”语毕,杭澈人已离了温泉阁,一向一本正经坦荡荡的涿玉君头一回步态有些凌乱。 第55章 五十五 嫁我么 杭澈去开门的一小段时间,贺嫣快速地把温泉池摸查了一遍。 如果说前面“追忆”打开算是巧合,那么后面他莫名的代入娄朗又算什么? 招魂术正本没提过这个。 “追忆”之后那段,到底是贺嫣受娄朗情绪代入做出的行为,还是五十多年前的娄朗真真切切做过的举动,娄朗和空山君两位当事人皆不在,贺嫣已经无从考证。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当时并没有完全丧失支配行为的意识,他有意识地打破“追忆”死循环做出的后续那些事…… 一定有什么古怪。 更让他惊悚的是,为何杭澈分明中间醒过,后来会和他一起代入? 若不是之前方清臣说过进不了别苑,他甚至要怀疑是不是方清臣动了什么手脚。 除了娄朗,还有谁有此能耐? 别苑外的解惊雁已经祭出送归,冒着被禁制反弹重伤的危险,打算以剑强斩禁制。 就在送归剑要落下之时,“吱呀”一声,别苑的门开了。 一身齐整青白儒装的杭澈站到门口,解惊雁一步冲上去问道:“我小师兄呢?” 贺嫣听到一迭声的“小师兄”由远而近,脸上渐渐浮出暖光,同时这个称呼也让他想到一个人。 他们的师父,无良子。 无良子要他还债,无良子与杭家有旧,无良子与方清臣有私交,无良子与连墓岛很可能有关系,无良子默许他修招魂术…… 甚至于当今修真界的诸事似乎多处与无良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师父什么都知道! 在这之前,他不会把这些事与师父联系在一起,因为无良子实在不像一个有城府的人。 他师父超然物外到眼里看不到任何欲望,就连正常人对美食美好事物那种喜欢的眼神,他也很少从他师父眼里看到过。 师父好似真的置身“世”外,只有在看他们时,眼里稍稍有尚在人间的暖光。 所以,师父到底为何要让他和小师弟入世? 春信君和方清臣都说过他的姓“何”与“贺”的问题,春信君说见过无良子,那么,有没有可能师父其实是姓何的? 五十多年前,有哪位大能姓何? 解惊雁在温泉阁外见到对他抱臂而笑的小师兄,一整夜的奔波和孤冷全化在那笑里。 他假装看不见小师哥有些红肿的唇和沁血的唇角,刻意不去看小师兄不整齐的对襟、欲盖弥彰拉高的衣领以及略显潦草的衣带,在确认了小师兄露出来的皮肤皆无伤痕没有任何打斗迹象之后,解惊雁万分无奈地认定自己方才闯禁制绝对是自作多情,不仅自作多情,还打扰了小师兄的好事。 他一时宭成个大红脸,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像有什么烧了他尾巴似的,他有些仓促地道:“宗祠里没有秦家长姐画像,连秦家长姐当年的闰房都被焚骨阵焚毁,所有东西化为灰烬,连尸骨都没留下。” 说完便像避难似的逃开了。 留闷声不吭的杭澈和不知说何是好的贺嫣尴尬地站在原地。 半晌,贺嫣才望望天,望望地,再望望西厢房的门道:“那个……你……还睡么?” 杭澈目光扫过贺嫣拉高的衣领,平静地拧开目光。 贺嫣虽问还睡否,其实已有打算。 他还要确认一件事:“这别苑禁制有古怪,你昨晚睡时,有没有梦到什么?” 杭澈闻言,脸色一沉,向贺嫣投去探询的目光,两人目光一触即分,杭澈立刻知道了贺嫣昨天有做古怪的梦,贺嫣也知道了杭澈一定也梦到了什么。 所以这个别苑古怪不止一处温泉阁,他们若再住下去,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 贺嫣先道:“我们回月黄昏吧?” 杭澈:“好。” 分头行事,杭澈去整理东西,贺嫣去叫醒小师弟。 解惊雁顶着一脑袋金星被小师兄拉出屋子,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又经历了剧烈的情绪起伏,破禁制时有稍稍受了点内伤,刚才把自己闷到被子里好不容易闷迷糊了,这会又被人强行叫醒,他双眼通红无奈地望着自己的小师兄,有些可怜地唤了一声:“小师兄……” 贺嫣立马缴械:“送归拿来,我御剑带你回去。” 解惊雁立刻展颜:“好。” 小师兄以前心情特别好时会主动御剑,解惊雁“纵逝”出师以来,小师兄便再也不肯在他面前“丢人现眼”,解惊雁已经很久没有乘过小师兄御剑,一听小师兄要带自己飞,他立刻就精神抖擞了。 解惊雁骨子里那股逍遥的性子最像无良子,决定事情很快,忘记烦恼也快,等贺嫣带着他飞到杭家,解惊雁已经想好了今后要怎么做。 在共剑路上,解惊雁告诉贺嫣:“小师兄,我要去找他。” 贺嫣完全同意:“我陪你去。” 说着便抓过解惊雁手腕,捏上脉门,指尖血红的灵力缓缓地注了过去。 这是他们师兄弟间特别亲密的举动,从前解惊雁受伤时,贺嫣经常这么给他输灵力疗伤。 在以前,这种时候师兄弟还会打趣地说点什么,可换到眼下,解惊雁蓦地脸上一热,偏开了头,再又小心地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小师哥,颇有些无语地望天。 继续之前的话题,解惊雁道:“不必,我一个人足够。” 贺嫣:“要记得回来。” “不得夜不归宿是吧?我知道的,每天都会回来。等小师兄拜完堂,我便回无良谷。” 贺嫣:“……” 小师弟已经会拿话噎师兄了啊,真是长进。 解惊雁又道,“小师兄,你和小师哥快能拜堂了罢?” 贺嫣莞尔,难得有些羞涩的神情道:“应该是快了吧。” 贺嫣没有阻止解惊雁去找严朔,是因为阻止不了;而且就眼下的局势,若解惊雁能把严朔绑回来,也算功德一件;再者,贺三爷没打算让小解爷一个人出去,下回他这个当师兄的,无论如何得跟着。 贺嫣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大多数时候乐意当一个看戏的人,可那冀唐若真用变种的招魂术害人,坏他招魂术名声,贺嫣便要管了。 一次管两,把严朔的事和冀唐的事一并管了。 他还要去会会楼兰君,问问有关秦家长姐的事情。 说起来,他这个重生以来一直不掺和凡事的人,最近要忙的事儿挺多。 再多事也得睡足了办,折腾了大半夜,已近凌晨,眼下最要紧是睡觉。 月黄昏主屋,杭澈坐在桌边等那位跑去哄小舅子的夫人。 贺嫣到门口,四目相对,不由自主两人皆尴尬红了脸。 清醒过来,不见面时还好,一见面某些话某些事,便自动浮现出来,实在是太尴尬了。 杭澈尴尬的表现是不发一言,贺嫣的表现则是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像个十几岁刚初恋的男孩子一样,在心上人面前手忙脚乱。 贺嫣阖上门,转身的工夫已想好接下来应该如何,他刚要坐下,杭澈便站了起来。 贺嫣原以为以林昀的害羞,必定是得先秉烛夜谈,聊聊前世今生,再谈谈理想啥的,然后等气氛对了,他把人哄顺了再往床上带。 谁知杭澈先他一步,抬脚便往屋子深处的大床走。 贺嫣的计划全被打乱,他有些疑惑地道:“你……今天不睡木榻了?” “为夫与夫人已有肌肤之亲,何必再分床。” 贺嫣也不知自己是过于敏感,还是杭澈刻意加重了某两个字的音节,他莫名觉得“夫人”两个字很是意味深长。 贺嫣咽了咽口水道:“那个,林昀,你真的对我……” 杭澈打断他:“叫我遥弦。” 贺嫣发觉杭澈似乎不愿意多提自己林昀的身份,其实他也差不多,要让他以梁耀的身份对待眼前披着杭澈皮的林昀,确实特别奇怪。 他还在斟酌措辞,那边杭澈转过身,牵起他的手,另一手只抚平他额前一缕乱发,随着这个小动作,两个人都默契地顿住,时间被粘住了似的,贺嫣流氓了一世也学不到杭澈这种一个眼神把人看软的绝技。 贺嫣有些别扭地要偏头,被杭澈固定住脑袋。 杭澈神色庄重看着他,目光温柔地在他脸上描了一圈,在杭澈要微微启唇要开口时,贺嫣心就提起来了。 杭澈没有给他心理准备的时间,对他道:“贺嫣,我也爱你。” “嘭”的一声,贺嫣脑海里炸开大朵大朵的烟花。 太突然了,不带这样的,连个招呼都不打,贺三爷原本满肚子要调戏情郎的话,一时全打了结,被杭澈那一句话钉在原地。 杭澈却仍不肯放过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可以真的嫁给我?” 贺嫣:“……” 杭澈:“你介意先洞房再拜堂么?” 贺嫣:“……” 这都哪出跟哪出?! 贺嫣面上五颜六色,脑海里烟花和浆糊乱成一团,噼里啪啦又黏黏糊糊,一边是百练钢,一边是绕指柔。 那边杭澈却还是不放过他,他之前抚平贺嫣乱发的手流连在贺嫣发顶,另一只手绕过贺嫣的肩一下一下轻轻揉着贺嫣的后颈。 那让贺嫣很舒服,贺嫣很没有警惕性地放松了身体。 便见眼前一黑,杭澈低下头,靠近他。 他只来得及听到一声,“贺嫣,嫁给我好不好?” 唇上一重,被人吻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清醒的吻。 杭澈用这个吻在向他求婚。 其实早有婚契,但那东西签订的时候不是你情我愿,总是少了点什么。 贺嫣发现,杭澈在某些方面的心思真是较真的可以,好似要把所有夫妻间应该有的甜蜜全部和他走一次,要相恋,要求婚,要领证,要婚礼。 这些贺嫣完全没有意见,他同样也很想把这些事情都对杭澈做一遍。 可是,方向不对,杭澈做的每一步,都纯粹地把他当媳妇看。 这不可以! 当年婚契上也没写谁是夫谁是妻,就算他是嫁的那位,但贺嫣从来没当真过。 贺嫣自自诩擅于抓大放小——名义上是嫁是娶无所谓,本质上是“老公”才是正经。 方才杭澈向他求婚的架势以及那一句“嫁给我好不好”背后的深意,贺嫣直觉不妙。 然而,杭澈还是不放过他。 杭澈吻的特别认真,不容后退地扣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趁他走神的功夫还攥住了他的两只手。 第56章 五十六 娄不归 他们修为都很高,这决定了他们可以很久不换气;他们灵力都很强,这又决定了贺嫣想动手使点招魂术的小伎俩一定会被涿玉君反制;他们用情都很深,再决定了他们的火一旦点燃便难以扼制。 贺嫣空有前世纨绔经验,他那些先发制人的本事还没使出来,便被杭澈抢了先机。 杭澈吻着把他按到墙上时,他想的是“林昀那小子变成杭澈真带感”;杭澈一次一次按住他要乱摸的手时,他想的是“林昀还是那么害羞”;后来当杭澈双手落到他腰上,他才觉出不对劲。 腰线是他十分敏感的地方,他被杭澈恰到好处的力道握得四肢难以发力,像被同时掐住笑穴和麻穴,他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了,全身抽着筋儿的发痒酥麻,感观像被吊在半空忽上忽下,笑得岔气,连连求饶。 再之后是双脚离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夫君”握着腰,悬空低低举起来。 他身手好,一个勾腿缠住,锁住杭澈的腿。 杭澈腾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臀部,单手一托,就把贺嫣坠足了劲的身子往上托出一截,贺嫣的腿成了盘在杭澈腰上。 这姿势便尴尬了。 两人离了唇,皆是一怔。 杭澈在这种时刻,居然还是一脸端庄沉静的神情,望着他,像是说什么很正经的事情道:“你确定要以这种姿势?” 贺嫣的腰还被挟制,全身痒得要痉挛,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只好红着眼眶,有些失炬的目光地黏着杭澈讨饶。 杭澈会意,稍稍松点手劲。 贺嫣笑得断断续续,好容易一句话总算说清楚了:“这种姿势……有何不好……大爷我在上面!” 说完不管不顾地低头,捧起杭澈的脸,居高临下地检视这是他的人,目光细细描摹那张标致的脸,密密麻麻的柔情升起,人像被杭澈举进云端似的,贺嫣一低头动情地吻住。 这是他的人,只有他能吻;这是他的人,谁都不能碰。 唇齿间有低低的声音叫他: “嫣儿。” “嫣儿。” “嫣儿。” 腰上的痒麻加上精神上的兴奋,满足感有如千军万马冲过关卡,高奏凯歌。 他是被抱着的那位,却生生吻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扣着杭澈的脸,毫不松手。 而这位托举的抱法,他臀部下面是一只紧贴的手掌,这又让他觉得羞耻。 得胜之感和被掌控的酸软两相冲击,那种真真切切互相占有的强烈感观,像闪电劈中天灵盖,他战栗地叫出杭澈的字——“遥弦。” 顿时腰上的手劲一重,一阵天悬地转。 在身体感受上他从不为难自己,他所有纵欲的本能全部放开,在被放到床上时,他无师自通地双手勾住杭澈的脖子,无尽缠绵地把人勾到床上。 这张大床,前面的二十几年,是杭澈一个人睡,中间贺嫣一个人孤枕了一段时日,往后的日子,便都是共枕缠绵了。 衣裳除尽时,先前在温泉里欢爱的痕迹暴露在眼底,斑斓的肌肤显示之前在温泉那次半清醒状态下是何等激烈,两人皆是一滞,抚上那些痕迹,都快要不能自已,手过处,不久前的痕上又添新痕。 烙上再多自己的印记,也无法表达对对方强烈的渴望,他们一个激烈,一个霸道,只要有一个稍稍离开些,另一个便把人勾到怀里。 根本分不开。 难耐的喘息间,时不时有两声“嫣儿”。 贺嫣在一迭声的“嫣儿”里,精神上率先越过某个临界点,脑海里一片灿烂的天光,紧接着把自己的子子孙孙全交代给了那位——熟读藏书院第一排第四栏某方面书籍的——夫君干净的唇齿间。 贺嫣睡过去前想:“只等着洞房了。” 贺嫣在温泉阁里进入娄朗记忆的时间比杭澈长,牵动的情绪和念力也多,几乎不等余蕴过去,贺嫣便沉沉地睡迷了。 杭澈起身把夫人收拾干净,躺下睁眼陪贺嫣躺到杭家晨读的钟声响起。 起身收拾妥当,在床头沉静地望着贺嫣睡颜,小心地放回贺嫣不老实挪到被外的手,耳语交代一句,去赴早课。 别苑的禁制,以及那些执着不散的记忆和情绪,都古怪得让杭澈隐隐不安,饶是如此,他仍是平静地忍过了早课,转到春信君处。 杭澈向他的曾叔祖父问了几个问题。 “曾叔祖父,娄朗是个怎样的人?” “空山君为何最后是被娄朗强娶而走?” 春信年轻时便逍遥世外,杭家第三代的大事他知道一些,但涉及空山君私事他其实知之甚少,反而是那位娄朗,他倒比别人知道的多些。 在娄朗的时代尚未开始前,逍遥世外的春信君,偶遇过刚出山的娄朗师兄弟。 那是一处桃花四季常开的峡谷,桃花莹白可爱,世间难得一见。春信君那日正在桃树上小憩,远远听见两人过来。 “师兄,此处甚美,灵气虽然不如山中充沛,却比别处澄澈,我们何不在此处也建几间草堂?” “才出来,没走多远你就不想走了?留在此处,与留在山中有何区别?” “那待我们外头逛腻了,再来此处如何?” “我既已给自己取字为‘不归’,又怎会走回头路!小师弟,你非瞎起哄跟着我起表字,‘无晴’?我看你念旧得很,倒应该叫‘有情’才是。” “师兄,行走在外,咱换个名儿么?” “我娄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娄朗,不改。” “那为何还要起个表字?” “将来给媳妇叫着用。” 走近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往来嬉闹,一听便知师兄弟感情甚笃。 那师兄弟二人皆透着股不羁不驯的优越感,尤其做师兄的那位,分明早感知桃阵里有人,仍毫不忌惮地欢言笑语。 春信君索性哼出小调,提示来人自己方位。待人近了,便现身,双方点头互相审视一眼。 春信君那时已在谷中赏了几日,他干脆地拱手别过,成人之美,让了地儿给刚到的两位。 春信君与娄朗师兄弟那一面之缘只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却彼此各有默契,春信君不闲于世外,从不对人提起这两人,娄朗似乎也笃定自己看人的目光,没给春信君半句多余的警告。 那时候,春信君只当那是两位出山历练的弟子,看起来比别的年轻人灵根强些,灵力深些,却也没往心里去。却不想,其中一位后来开启了一个时代。 解惊雁起身之时,刻意放轻了动作,才打开月黄昏的门,便被人叫住。 “小师弟。” 除了他的小师兄,其他人根本没能耐发觉他的动静。 小师兄的声音到了,人却肯定还在床上,解惊雁只好耐心地等自家小师兄起床。 小半晌,主屋的房门才拉开,贺嫣双眼迷离地出来,手上握着魂刃。 解惊雁知道了,魂刃能感知灵魂动静,越是靠近强大的元神,魂刃的反应越强烈,他小师兄的魂刃一旦出手,是个人便无处遁形。 解惊雁提醒:“不告诉小师哥么?” 贺嫣神色稍稍清明了些:“我给他留了手书。” 解惊雁看了一眼自家小师兄对襟都没对齐整的穿着,很难想象在刚起床那种迷糊状态里,小师兄如何写下的手书。 大概写的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实际上,贺嫣那手书写的无比工整,杭澈打开看到那两行落笔仔细的字时,安静地坐下,端详了很久。 “吾心归乡处,明月照我还。” 落款处,还有头有尾地写着“致遥弦”。 一语双关,文辞齐整,居然还会拽文了。 杭澈托着纸端详良久,而后细细将手书收好。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呆坐在桌前。 好半晌,他取笔沾墨,写下两句话,收笔后目光只停在其中一个字上,久久不能挪目。 那个字是——“嫣”。 那两句话是——“语笑嫣然娄不归,驷马难追何无晴”。 春信君意味深长告诉他的最关键的两句话。 五十年前的修真界,没几个人知道娄朗的表字是“不归”。 同样没几个人知道,娄朗那位来去无踪的师弟“无晴”,其实不是姓“无”,而是姓何。 所以贺嫣?既是何嫣。 那位化名为无良子的何无晴费尽心思养大的徒弟,取了一个他隐姓埋名用的“贺”姓,又在名字里用了一个嫣字…… 杭澈深思良久才把那两行字收进衣襟,然后只身去了一趟连墓岛。未能登岛,在离海数离的海面上,便被岛上浓重的瘴气逼得停了剑。 立冬已至,年关不远,五十年之期将至,镇魂印虽有松动,仍强悍到生人难近,能落下如此封印的娄朗,近乎神鬼。 杭澈顶着瘴气笔直往岛进,越往里瘴气越重,近到一定程度隐有鬼哭之声,一声盖过一声凄厉;再往里那声又没了,连同所有声音都没了,连海水拍岸的声音都听不见,四周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强烈的恐惧不由自主生起,好似再走一步,便要踏上黄泉路。 杭澈偏不信邪,抖开剑锋,却惊得一身冷汗。 流霜有很重的杀业,平日抖开时有肃杀的争鸣声,然而,在这里,流霜竟被压制得毫无声息。 流霜剑下有多少杀业杭澈心中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心惊——连墓岛里有比流霜重千百倍的杀业! 已经再无法更进一步,流霜被压制得运转不起灵力,威压摧得元神似要出壳,当杭澈警惕地意识到出现幻觉神识有异时,才肯停住脚步。 回到起步之处,一身儒装的杭澈在黑瘴压顶的连墓岛前显得格外单薄渺小。 他在原地等了良久,未等来发难之人。 离开前,他凛然环视四周,留下一句话:“你不拦我靠进,又放我离岛,这也是娄朗对杭家的优待么?” “我若不姓杭,今日是不是就要交待在这里?” 方清臣隐身在浓浓的瘴气之中,他站在离镇魂印最近的地方,审视着那位和空山君有着一样的姓和类似身份的人,神情如瘴气般一派死色,没有丝毫出手的意思。 贺嫣和解惊雁一连找了多很日,严朔仿佛石沉大海,竟真是毫无踪迹。 前面两日,还偶有追踪到长安卫的身影,拿了人来问,皆说不知长安使在何处,后面几日便是连长安卫的身影都寻不见。 与此同时,杭家也有动作。 秦家或将成为冀家第一个下手仙家,唇亡齿寒,杭家便不可能完全坐视不管。杭家派出子弟隐匿在冀秦边界,探查冀家对秦家动向,而杭澈则带着六子在全界搜寻食尸兽与食魂兽的踪迹。 他们虽兵分两路行动,却日日皆回杭家。 每日晚间回到杭家,贺嫣推开月黄昏的门,杭澈已经从书房出来,站在主屋门边迎夫人归家。 三人用过饭后,杭澈给贺嫣解开发,替他梳洗,耐心地把夫人揉得舒服得要睡去。 他们像生活了很多年的夫妻,只要贺嫣走近,杭澈便会放下手中的书或是任何正在忙的事,安静地陪着。 他们特别自然地接吻,渐渐少了那种急不可耐的确认情绪,杭澈会在放下书时,拉过贺嫣,安静地吻他。 干净得没有欲望的吻,却让贺嫣特别动容。 早几十年,他们就应该要过上这种日子的。 在夜里他们会做很多事,一遍一遍地紧贴彼此,虽然一直没有做到最后,但那种和风细雨的安抚,总让贺嫣满足得一遍一遍喟叹。 杭澈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克己复礼的读书人,贺嫣想,看起来就差选个日子洞房了。 收集的线索越来越多,冀家做的再干净,也被杭澈抓到了蛛丝马迹。 然而,似乎还是打草惊蛇了,冀唐提前出手——秦家雁门尊失踪了。 贺嫣与杭澈赶往秦家,解惊雁仍在寻严朔的路上。 好似某个隐藏于世的戏台忽然浮出水面,各色唱角粉墨登场,秦家出事的同时,解惊雁终于找到了严朔。 没有多余费话,解惊雁一出手就锁了严朔。 第57章 五十七 东崖山 东崖山东面是个断崖,山名因此得来。 崖面高处有一处山洞,在山崖下看不见,在山顶上又爬不下来,凡人难以抵达。 若有人能上去,此时会看到山洞口插了一把长剑,剑身白色灵光运转,有“嗤嗤”燃烧之声,似有怒火。 剑身之下,灵光结网辅开,将石洞口、石壁、石地牢牢网住,外面一只飞蛾也飞不进山洞,里面一根头发都休想出去。 洞口的石壁和地面上有两处半新的刮痕,那痕迹上原是有血渍的,不知谁把血渍及染血的泥砂一并刮走,露出里面岩石冷硬的色泽。 洞口往里,转过两处凸石逼出的弯道,便是一处长宽皆有三四丈的洞室。 先前这山洞里只有一盏油灯。 如今又多点了一根蜡烛,烛身还红色的。 只多了一处烛光,却把山洞照暖了数倍,把坐在石床边上男子照得面目柔和。 解惊雁抱臂站在离石床最远的位置,离烛光远了,反显得他不如灯下那个一贯暗黑的男子明亮。 灯下的男子,并未束发,从解惊雁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是散着发的。 他一边的长发披散到胸前,另一边耳侧那几缕发短了一截,披散下来挡住了脸和眼角余光,他便一抬手,将发往耳后一挽,扬起下巴。 这本是一个很女气的动作,却因着那扬起下巴间显露出经年御下的上位者姿态,而显得有些狷傲。 本该会让人觉得颐指气使的姿态,又因他穿了一身柔软松散的长裳,而添了些示弱的意味。 那人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身降紫描金吉云纹的官袍,而是一件浅紫的长衫,领口松软服帖,里面纯白的中衣衬得浅紫色尤为干净。 是的,解惊雁就是在山洞里找到的严朔。 他飞过这座山时,习惯性地降下来,本要像之前每次独身路过时那样,在洞口坐一坐,再查一查那盏灯油。而从前每次查看,灯油的量都没有烧过的损耗。 这一次,他在洞口就闻到了灯油的燃烧的味道,除那之外还添了烛香,解惊雁不可置信地加快步子,地转过山石,入眼便是那位石床边散着发静静坐着的男子。 浅紫的长衫在烛火下格外柔和,那听到动静抬眸望过来的神情,让解惊雁有一种严朔其实一直在这里等他的错觉。 衣带长长垂下,显示结扣应该是挽得很松,只要一扯,便能解开。 解惊雁目光凝在那衣带的末端,腾起莫名的怒火,恨恨地注视着严朔:“你又想怎样?” 严朔这才缓缓抬头,不同于以往的精明,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望着解惊雁:“还能怎样?我自投罗网把自己送到这里,解公子还觉得不够么?” 解惊雁学聪明了,不能跟严朔打文字官司,他冷着脸不说话。 严朔似不觉得没人应他有何尴尬,他自顾自地道:“门口那些血渍是你收的?细细的刮了,你是不是还用锦袋给收着?” 解惊雁刮了他一眼,愤恨地扭开脸,再不看严朔。 严朔低低地笑了起来:“解公子,只怕我的血脏了你的袋子,你真不必如此。” 这人真是比妖怪还惯会折磨人,解惊雁猛地转回身,额上暴出青筋,目光似铁水烙着严朔。 严朔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这会才知道嫌我脏了?” 解惊雁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别人都急着把自己抹干净,姓严的反倒一次次往自个身上越泼脏水,他本不想再和严朔说话,却被逼得抬高了声:“你不要这样。” 严朔反问:“我怎样?” 解惊雁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严朔眼眸一抬,似乎有些难以理解解惊雁的话:“你不喜欢哪一样,不喜欢坏到血都黑的我,还是我说自己坏?” 解惊雁正想说是第二种,却又听严朔道:“可这两样,都是真的啊。” 解惊雁强硬地纠正严朔:“我不喜欢你说自己坏,我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你以后不坏就行了。” 严朔听得很认真,侧着脸,烛光把他的脸描得很温暖,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竟也显得颇有温度,他道:“不介意我的从前么?可你又如何管得住我将来不坏?” 解惊雁答他:“我会娶你。” “啪嗒”一声,一朵烛花应景地跳了跳,跳跃的烛光把严朔蓦然愣住的脸映得多姿多彩。 严朔目光无意识地追着山洞里唯一有动静的烛火怔怔地久久凝视。 他看烛火,解惊雁则看着他。 尽管解惊雁曾很懊恼自己居然会去想象严朔听到这句话的神情,却没有想过严朔会如此安静。 他以为严朔那么恶劣的人,至少会取笑他…… 没曾想,严朔听后,不是惊讶,不是取笑,也不是拒绝,而像是听到什么特别难的问题,要沉思很久才能解答一样。有那么一瞬,解惊雁都要以为没心没肺的严朔可能是感动了。 却又是他自作多情,沉思过后的严朔果然还是取笑他:“真是好笑,竟有人要娶我?” 解惊雁硬绑绑地道:“男子可以嫁人。” 严朔终于把目光从烛火挪开,一扬脸,顺势往后一仰,单手撑到身后,随着他这个动作,原本系得不紧的前襟倘开了一些,连里面中衣领子都分开些,虽然没有露出肌肤,但这种在床边半仰着打开身子的姿势,其中含义已经足够露骨。 严朔目光赤裸裸地飘到解惊雁眼底,用长长拖音的调子道:“我是说,我这种人,竟有人要娶我。” 解惊雁直觉严朔又在对他耍什么手段,严朔这种姿势让他有一种冲过去把人按下的冲动;又让他有一种想把人拎直了质问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的不检点的莫名愤怒。他吸取了前次的经验教训,告诉自己要镇定,冷眼看着严朔。 一条腿抬上石床再缓缓曲起,弓出舒展起伏的弧度,除了撑着床的那只手,严朔空着的另一只手慢幽幽搭上曲着长腿的中间位置。剩下的那条腿还挂在床边缘,仿佛再也无力抬上石床,等待谁的力量一般。 因着这个动作,严朔原本披在前胸的长发不可避免地滑到肩后,发尖垂到床面,弯曲着辅开。 他声音里带着慵懒,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尖发颤: “你不怕娶我回去,祸害你师门?” 解惊雁原本已经扭开不看的脸猛地转正,恶狠狠地盯着严朔:“你到底想怎样?” 说到无良谷,他在严朔面前总是被搅混乱的思路,出奇的清晰,解惊雁道:“无良谷不是你祸害得了的。” 他顿了顿,再接着道,“而且,你若不肯好好过日子,我会把你锁起来。” 严朔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呼吸不稳似的软软绵绵,笑完了他道:“你现在就已经把我锁起来了,有门口那把剑在,这个山洞的门,我是不是再也休想出去?” 解惊雁:“回无良谷之前,你不必出去了。” 严朔那笑声听起来越发软绵无力:“那你呢,你和我一起锁在这里面么?” 解惊雁:“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我原以为你食髓知味……”严朔暧昧地勾了勾唇,转而道,“竟不是那样。那便只是锁我了,你这样对我,我可不嫁你。” 解惊雁没有发觉自己语气已经稍稍放低,像是解释的口吻:“我外面还有事,处理完了便回来。” 严朔毫不介意地笑起来:“其实不管你和不和我一起锁在这里,我都不会嫁你。” 严朔这种不肯嫁的反应,解惊雁是有预判的,他早想好回答:“此事由不得你了。” “哈哈哈……”像听到什么特别令人兴奋的事,严朔笑了一阵才答道:“要把我绑回无良谷么?可我真的很坏,你若把我绑去无良谷,虽然我打不过你那厉害的同门,但我只凭这张嘴也能闹得你师门鸡犬不宁的。解弋,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另一边,贺嫣和杭澈停在秦家山门,身后站着杭家六子。 杭澈是杭家家主,一家家主来访,无论是来访一方还是迎客一方都很讲究仙仪。秦家守山门的子弟虽有些手脚慌乱,却没显出那种失踪了家主群龙无首大乱阵脚的样子。 贺嫣和杭澈心下了然,雁门尊未曾娶亲,想必是楼兰君赶回来主持乱局了。 带路的秦家子弟快步领着往山上走,才到半路,遇到急匆匆下山的一队人。 领头那位一袭重玄红纹长袍,旁边跟着发足狂奔追着的素白人影。 正是秦烽和为渡。 秦烽见到杭澈他们并不意外,他长话短说道:“离此五十里,发现了雁门尊遗落之物。” 杭澈谨慎地问:“杭某一同前往?” 秦烽向来磊落,听杭澈这一问,竟未立刻答复,似有难言之隐。 杭澈了然地止住步子,摆出不跟随的姿态:“若其他有用得着杭家之处,楼兰君直言便是。” 秦烽长叹一口气道:“即便我捂着,有些人想必已经在大肆张扬此事了,不必忌讳,有劳涿玉君走一趟了。” 如此,便是接纳了杭家的好意。 两家一同下山,一直紧追着秦烽的为渡总算如愿被拎上孤烟刀,他长舒了一口气,缓过劲来对贺嫣隔空打了一个招呼。 却比以往少了笑意,想来秦家之事十分严峻,小和尚担心得很。 第58章 五十八 万人坑 他们落在西北草原深处。 这处草场特别茂密,草有半人高,人走在其中,略一弯腰便看不见。 只要再添一个牧人,扬起长鞭赶来一群牛羊,便应了塞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极致美景。 却不知如此肥草,为何牧人却不来。 草场中有几处草丛被压得东倒西歪,有噬魂妖的痕迹,他们此番再搜寻一遍,又寻到一块衣角。 衣料紧致,重玄色上有明暗两种红纹,那是雁门尊衣袍的花纹服色。 此处荒无人烟,再往西便是大漠,连邪祟都鲜有出没,雁门尊失踪前来此处做什么? 贺嫣绕着外围走了一圈,当他对着西方时怀里的魂刃剧烈震动——西方有重魂。 贺嫣向杭澈递过去一个目光。 杭澈会意,从检查现场的子弟中抽身出来。 他们二人才走出几步,便被人叫得止住步子。 “涿玉君,笑天君。”秦烽走上前,“可是有异?” 贺嫣不知该如何说起,便谨慎地审视秦烽神情,想看看秦烽对可能的事实的接受程度。 秦烽开诚布公道:“借一步说话。” 贺嫣望了一眼西方,那里的草更加茂盛,长势比这边的还要高出一截,举步往那处走去。 他们走出十几丈远才停下来,身后有快速的脚步声追近,不用想都知道是为渡跟过来了。 一直跟着楼兰君的为渡竟然也知道跟太紧不好,半垂着脑袋有些扭捏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此事关系秦家声誉,不容外家置辞,杭澈与贺嫣明哲保身地错开目光,只等秦烽的意思。 秦烽却是没有片刻迟疑,直接开口道:“家兄可能沾了噬魂术。” 秦烽为人磊落,却不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说话行事粗中有细,在贺嫣面前,他没像修真界大多数人惯称招魂术为“禁术”“妖术”,而是注意措辞称了那变种招魂术为“噬魂术”。 贺嫣脸上一暖,他本就对秦烽印象不错,加上猜测秦烽便是大师姐胞弟,无形中已经把秦烽看得很“近”,便对秦烽十分友好地道:“楼兰君何出此言?” 秦烽脸色深沉,他那样爽快的人,竟也有沉吟难语之时,小半晌才道:“我在家兄房中发现了噬魂术卷本,还有一枚未及消化的噬魂妖妖丹。” 难怪如此难以启齿,雁门尊是想学冀夫人姚棠那样,圈养噬魂妖,再吃妖丹助长修为的歪路子。 杭澈与贺嫣默契地对视一眼,雁门尊竟也牵扯进噬魂术一事,他们也始料未及。 按之前杭家收集的线索,多处有噬魂妖噬魂兽出现的踪迹,地点大多是偏远落后的乡村。那些地方离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又因靠着深山,狐兽出没,百姓多迷信鬼神之说。噬魂兽吃几个人魂,食尸兽吃完尸体,于是山村里失踪几个人,亲人族友遍寻不着,死不见尸又接连发生离奇得很,不必谁煽风点火,百姓自动以“中邪”“遇鬼”之说解释,人心凄凄,避之不及。 再加上那些意外身死的他乡异客,无人收尸的流浪汉,以及哪处莫名得了急瘟横尸流毒,趁夜驯了兽去,凑足了养出那些妖兽的量。 马脚便出这数量上。 若下手次数少些,零星几个村落出这种事,很难引起人注意,恐怕还真能瞒天过海一阵,而近来这种“怪事”频繁了些,杭家走访了全界,一看闹鬼的村落着实有些多,便摸出圈养噬魂妖食尸兽吃灭人尸的路线和链条。 这种手法其实与当初在雨前镇孟瑶的手法一样,冀夫人已去,这种事情却还有人在做,不必多猜,指向的就是冀夫人最亲近之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冀唐下手下干净总会留下马脚。杭家收集到多处山村有冀家踪迹后,虽然都是些细枝末节的证据,但杭澈已经有把握站出来指证冀唐。 只差当面揭穿冀唐的铁证。 这根本不是问题,杭澈有厉害的夫人。 夫人贺嫣出手,所有食魂类邪祟俯首贴耳,冀唐圈养了多少妖兽,将来就有多少证据。 只是,意料之外,秦家也沾上噬魂术。 若只是沾习术法,未伤及人命,却还好说,若手上沾了人命…… “楼兰君,”贺嫣特意放轻了声音,掂量着展开一个浅笑,恰到好处的笑意不让人觉得在眼下焦虑的场合不合时宜,反像把人压在心头的乌云抚散了似的,有宽慰的效果。 秦烽有些感激望向贺嫣。 便见贺嫣手花一挽,神不知鬼不觉手上多了一枚精致的匕首。 手柄黑金血纹,刃身有红色灵光流淌。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样,路遇志趣相投之人,当对方坦诚相待把事关身家性命的秘密放心交出来,你来我往,我也亮出家底。 贺嫣此刻拿出魂刃便有一层以此宽慰秦烽的意思,另一层用意便是—— “遥弦,你能拉一层屏障出来么?” 方才看着自己夫人和别人“眉来眼去”,考虑到那个“别人”说不定是夫人的娘家人,只好强撑一张“深明事理”“宽宏大肚”的贤夫脸的杭澈,目光一直内敛冷淡。 乍被夫人点名,而且唤的还是惯在夫妻恩爱时刻叫的称呼,杭澈两扇黑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耳朵尖迅速爬起可疑的红色,他克制地偏开脸,侧身扬手一个漂亮的挥毫洒墨的动作,四周空间恍若辅开的宣纸,杭澈信手画出一间罩地的圆顶,似乎被夫人唤得心情颇好,还煞有介事地给圆顶描出飞檐。 织墨绘百态,山水皆为纸,涿玉君出手灵力非凡,令人耳目一新,秦烽大赞。 一旁的为渡看得合不拢嘴,他震惊地问贺嫣:“贺公子,这就是你上回说的,不必用仙器,空手就能拿下邪祟的厉害人物?” 贺嫣抬眼,眼角眉梢得意盎然,飞了一个漂亮的勾眼给正望着自己夫人的杭澈,道:“可不是么”。 满意地见到杭澈一本正经地错开目光。 为渡脸上显出惊叹的神色,却不是对着杭澈或是贺嫣,而是冲着秦烽,他道:“楼兰君弧烟刀划出来的屏障也很厉害的。” 贺嫣方将魂刃出鞘,正要施法,听为渡这一句,手头差点不准。 之所以要杭澈画出屏幕,是为了隔音。 贺嫣以自己所站之处为圆心,前后左右各走了三步,最后停在一处方位,蹲下身子,侧耳倾听。 屏障里另三人皆未听到有何异动,不知贺嫣在听什么,正自不明就里,便听贺嫣提醒一句“你们听好了”。 三人闻言下意识皆竖起耳朵。 贺嫣握着魂刃单手起落,魂刃入土。 像刺破某个关卡,地狱之门被破开一个洞,鬼哭狼嚎之声冲破洞孔排山倒海压来,犹如百兽齐嚎万鬼鸣冤。 其实根本不必贺嫣提醒,这声音太过撕心裂肺,一听之下震耳欲聋五官充血,再听便如有恶鬼索命阴魂缠身,令人汗毛倒立。 好在只有一瞬,随着贺嫣利落拔刃出土的动作,那个通往地狱的洞口平地消失,四人皆是惊悚滞息,屏障内静可闻针。 贺嫣审视三人,等他们回神。 竟是为渡先开口:“这下面有数以万计的怨魂?” “哦?”贺嫣有些意外为渡竟能一语道破,他点头道,“你们发现这一处的草长得比别外茂盛么?” 他这一句,在场三人全听懂了,这一片的草比别处长势好,因为有尸体腐烂的养份…… 所以,他们脚底下踩的是一个——万人坑! 以贺嫣、杭澈、秦烽的修为见识,不至于惊惧害怕,但为渡居然出奇意外的平静,便让贺嫣另眼相看了。 为渡不仅不吃惊,他神色凝重地俯视地面,像能透过草皮看到下面的白骨似的。 秦烽其实在听懂的第一时间刻意往为渡靠近了一步,却见为渡毫不害怕,他也颇感意外。 为渡头一次遇事不是第一眼看秦烽,他垂眉沉思,眼含悲悯之色,他眉目清秀,平日语笑活泼,虽是青丝不留一身僧袍,往常总让人忽视他是个佛修,只把他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看待。 此刻的为渡,却让在场三人感到无比宝相庄严,皆默了声,看为渡反应。 为渡缓缓将目光从草皮上收回,注视着贺嫣道:“你可能将这些怨魂招出?” 贺嫣心中一惊,单凭他方才魂刃一手,小和尚竟就认准了他能招魂。 同样的,贺嫣也从为渡悲悯的目光和庄重的神态中也读懂了为渡所修之术,他心领神会道:“你可能将这些怨魂超渡?” 他们双双点头,却又同时摇头。 脚下的是万人坑,虽然贺嫣的招魂术可以招魂将“它们”放出,虽然为渡可以超渡送“它们”赴冥,但是数量太大了,那可是上万的怨魂。小和尚看起来灵力不高,贺嫣也没有自大到认为可以一己之力招出万人怨魂。 别说一个贺嫣加一个为渡,就是再造几个同样的人出来,也收拾不了这处万人坑。 贺嫣能感知那些怨魂阴魂不散的怨念和凶气,一旦招出却无法超渡的话,便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那下面的还不是普通的阴魂,而是军魂! “此处埋的是一支万人之师。”贺嫣严肃地道:“将士为国捐躯、赴难战场,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无论是掠夺还是救国,无论正义还是发难,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位者的筹谋,底层的士兵是不能质疑也无法反抗。所以,无论是否是正义之师,将士亡灵皆得鬼差护送入幽冥。” 贺嫣神色陡然凝重:“只有一种军魂例外,那便是——逃兵。” “此处草皮之下是一支溃逃之师。或许当时将领已生二心,又或是将士皆被战场凶杀吓破了胆,这支部队当时放弃主帅临阵脱逃,却在此处遇到伏击。逃亡之兵战力几无,这支部队投降了却没换来活命,反更被敌方不耻,将其全师活埋于此。” “因是逃兵,死法又不体面,这支溃逃之师死后也没能得到鬼神的优选,长年被埋于此,怨魂不散。” 贺嫣言毕,沉重地凝视草皮。 更深的内容他没说,招魂术正本里有提及此地有上万军魂,当年的娄朗曾经也踏足过此处,很可能和他方才一样,也刺破过草皮,听过下面滔天的阴魂怨怒。 军魂,有更重的杀气和战力,这下面埋的不单是白骨,而是灭顶之灾。 贺嫣长篇解释,字字未提军魂与雁门尊偷练噬魂术之事的干系,在场三人皆是心思剔透之人,略一思索,隐隐都明白了贺嫣暗指之意。 凝重的氛围中,秦烽沉重开口:“所以,家兄来此,是为引军魂来喂养噬魂妖?” 贺嫣点头:“是以,请楼兰君放下一半的心,雁门尊既动死魂的心思,他便还没有丧尽天良到要打活人灵魂的主意。” 秦烽悲喜不明地叹了口气:“这里是我们寻到家兄最后的踪迹,那些噬魂妖没能吃到地下的军魂,下一步——” 是转头被操纵着去吃更容易得手的生人魂?还是饥饿的噬魂妖反噬把生疏的操纵者吃了? 以雁门尊的修为,对付几只噬魂妖不至于不能全身而退,而若是前者…… 显然这两种可能,都不是好的结果。 氛围颇为压抑,突然头上天光一亮,原是杭澈适时撤了织黑,晴空万里,长风送来,四人不约而同长吸一口气,极目远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本是无尽豪迈苍劲。 而这一片青天绿草之下,盖住的却是一场节气溃烂的屠杀和人心肮脏的算计。 他们沉默地退出万人坑上绿得流油的草场,有共同的疑问未解—— 是谁将噬魂术卷本传给雁门尊? 雁门尊又是被谁撺掇来此处碰那凶险至极的怨魂亡灵? 东崖山。 解惊雁骨子里那股犟劲,最像无良子。 曾经的“驷马难追何无晴”,养出了一个一言九鼎的小徒弟。就像何无晴因少年出山之初说过要回去盖几间草堂的一句轻语,后来化名的无良子当真回到那里建了无良谷一样,如今的解惊雁说过要娶,便是一定会娶。 严朔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这个问题解惊雁根本不必考虑。 虽然他决定做的毫不犹豫,但却不草率,答案在他决定之初就已想好。 解惊雁的逍遥,不是那种厌世离俗心灰意冷的避世,而是天生的不理世事不谙人情。他飞得快,景致“纵逝”,万物在他眼前如过眼云烟,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都不值一提,不值停留。 一直找不到严朔,意识到主动权全在那人一念之间,那种再也翻不出那个人的可能让人抓狂,寻找的过程把人磨的没了脾气,像一场隔空的较量,渐渐解惊雁的焦躁愤怒全被打败,内心沉淀下来的便是无可奈何地期待。等意外找到那人时,就是硬汉也硬不起心肠和语气。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从前对严朔没什么耐心,也知道了那一次的冲动急促并不是一个丈夫对待“妻子”应该的方式。 有些补偿的意思,也有点将要身为别人丈夫的自觉,解惊雁难得放慢了语速,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地道:“我会娶你,也会好好对你。以后再有人逼你,我替你出头;以前你做事的,只要不沾人命,我不计较;但有一件,你以后不能再做坏事。” 他其实没有说完,但想到严朔一定会反问什么,便停了下来。 却见严朔竟没有尖刻地反问他,而是缓缓地收起长腿,坐直身子,头微微一抬似乎是想看看他,却终是没送来目光,而是垂眸看向烛火。 他们之前几次交锋,大多是严朔逼得他说不出话,从未有严朔无话可说之时。 严朔的目光像怕冷似的,黏着烛火不放,解惊雁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严朔看他。 虽然那番话,在解惊雁概念里只是在陈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没有太多表白的意思。但到底说出来的字面上是那种意思,没有得到回应,解惊雁有些黯然地低下头,道:“你若手上果真沾了人命,我既与你结为道侣,断不会独自去求长生的仙道,反正已经好几千年没有人飞升,飞升不过是妄想,不求也罢。” 严朔仍是一言不发,烛火照得他脸上漾出暖光,眉目间那些经年的心思计较阴冷像被火光照化了似的,眼角染上薄红,长发温顺地贴着侧脸,只留出下巴尖那点弧度。 他安静地坐着,连眼睫毛都根根安静地微微立着,像是在努力回记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怕一点动静便打断似的,一动不动地垂眸呆坐。 就在解惊雁担心严朔会不会坐麻了时,严朔终于动了,他缓缓抬手,指尖落在长长垂下的衣带末端。 那衣带的结扣挽的很松,只要很轻的一扯,就能解开。 第59章 五十九 用心思 五十九 那手指修长很适合握剑,骨节分明应当也十分有力,落在浅紫的衣带上,衬得手指光洁莹白,被烛光一映,泛着暖光,像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加上那缓缓往下扯开衣带的动作,竟有说不出的含情脉脉。 严朔这个动作的意味,不言自明。 严朔仍是不看解惊雁,目光往下跟随着指尖的动作,他半低着头,垂眸,眼睫微微颤抖,像是一种要交付自己的姿态。 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心疼,解惊雁并不喜欢这样。他们的第一次算不上美好,甚至很糟糕。在解惊雁的理解里,那种事应该水到渠成,好比小师哥和小师兄那样,一步一步顺理成章就很好。 他正要开口让严朔停下来,严朔指尖一捻一扯,衣带轻易松开。外裳的料子十分滑顺柔软,衣带一松,对襟條的滑开,衣领子挂在肩头上,将掉不掉,让人想帮他提一提,又想干脆一把扯下。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又被严朔引诱着往某个方面想,解惊雁懊恼地道了一句 “你别这样”,然后扭过头不去看他。 眼不见不能为净,因为嗅觉还在。飘来一阵芬芳,甜甜腻腻的,让人忍不住多闻两口,忍着不去看严朔又出什么幺蛾子,看不到时嗅觉反而无限放大,那种香味仿佛会让人心驰荡漾。 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解惊雁懊恼地回头,果见严朔手上端着不知哪里摸出来的盒子,盒盖已打开,桃红玉的盒子里是梅红色的脂膏。 严朔不停手地又摸出一瓶青色瓶子,开了盖倒一些到手背上,是乳白的油脂。那两只方才扯开衣带的手指点上那些油脂,缓缓推开揉匀,看起来那油应当很是润滑。 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解惊雁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怒,他张口又要阻止严朔。 却听严朔道:“上次你大概也不舒服吧,这种事情其实可以很舒服的,想不想试试极乐的感觉?” 解惊雁被这一语激得一激灵,又扭开脸。 眼不见,这一回是听觉不净。那边传来衣料悉悉簌簌滑落的声音,严朔的声音直直对着他而来:“我投怀送抱你也不要么?” 他能感觉到严朔终于抬眼来回应他的目光,而解惊雁却不敢回眸去看了。 他已经站在离严朔最远的地方,他的后背就是山壁,被严朔一句话激得猛退一步,“嘭”的一声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上山壁,也顾不得疼,解惊雁落荒而逃。 “我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停在洞口的解惊雁吹了小半晌的冷风,很有些苍凉的意识到这点。 末了,他对着洞口道:“我晚上会回来。” 里面的人“嗯”了一声。 只这一声,解惊雁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 “送归剑”留在此处锁住山洞,好在秦地离此不远,以解惊雁的轻功半日来回一趟不在话下,他瞧了一眼尽忠职守替他锁人的送归剑,展开身形,闪身赶路。 尚在半路,便见空中一溜红烟,是小师兄给他留的信号,顺着方向他寻到秦家。 秦家花厅。 贺嫣看了那噬魂术卷本,坐着冷脸不语。 秦烽和为渡也是坐着的,只杭澈站着。 花厅里每两把椅子中间皆有茶几隔着,涿玉君寸步不离夫人地立在贺嫣身边,这让为渡看的很是好奇。 杭澈离贺嫣近,听见贺嫣气得气息有些不稳,便轻轻地唤道:“嫣儿。” 贺嫣抬眸,在杭澈的眼里看到了一派宁静,他眼里的怒气不自觉也跟着收了收,水盈盈的眼剩下些到底抑制不住的冷光:“他们写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东西,不怕天道报应么!” “自己琢磨不出招魂的法术,便摸了一套圈养妖兽的邪路子,连如何消化各阶内丹都写得清清楚楚,这后面要做多少试验,多少妖兽,多少人尸人魂!” 一通话下来,怒气又上来了,贺嫣感到手上一暖,被人握住了,刚升起的戾气像被温水浇灭了一般,他反握过去,好笑地想“涿玉君真是越来越不体统了,大庭广众之下和我授受不亲。” 而那位不成体统的涿玉君一眼都没管其他人的目光,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夫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反显得其他人不自在,秦烽正听得一脸严肃,猛地被这画面闪到眼,要想装什么都没看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无声的扭开头。反倒是那个出家人“为渡”毫不忌讳地望看着那交叠握着的手,一脸好奇。 解惊雁被人领了进来,进门就找小师兄。他一眼看到贺嫣和杭澈,正要开口,随即看到对面还有秦烽和为渡,双唇一抿收住了话,客气地问礼:“楼兰君、为渡法师。” 互相见过礼,解惊雁坐下,一声不吭。 分明方才有话要说,一下收了声,为渡眼珠子转了转,去瞧秦烽。 秦烽起身道“秦某尚有事在身,失陪了,”他毫不耽搁大步出去,为渡二话不说跟上。 解惊雁骨子里桀骜的很,他很难接纳一个人,待秦烽他们走远了,他才把找到严朔以及自己把人锁了的事情交代了。 “严朔出现了?”贺嫣脸色一沉,“他既现身,雁门尊恐怕凶多吉少了。” 这一回,解惊雁听到小师兄有关于严朔事情的判断,没有了上次那种措手不及,他沉默地望着自己师兄,示意师兄可以继续说下去。 贺嫣瞧着忽然愿意在世事上动脑筋的小师弟,心疼不已,心疼之上又有些无奈的欣慰。一个男孩长成男人,总有一天要有这种顿悟,他们无良谷把小师弟养得太纯良,无良谷没忍心在弱冠之前下的手,被旁人捷足先下手了。 他家小师弟的成长像被强行推上了高速道,解惊雁会有一双尽情翱翔的翅膀,那双翅膀要有钢筋铁骨就得打磨锻炼,这个进程被迫提前且意外加速,既然别人的心思已经掺和进来,做师兄的,有些事也该提早让师弟掺和了。 贺嫣道:“严朔的出现,是这局棋最重要的信号。长安卫要扶冀消秦,若目的不成,长安使不会自投罗网。想必严朔棋局已布好,他坐到锁中,是因为稳操胜券只等收子了。” 贺嫣一边说,一边观察解惊雁的反应,没曾想,解惊雁听完没有意外,没有恼怒,而是面色深沉地望着自家师兄。 贺嫣了然,小师弟可能并未完全理解了其中关节,但至少,小师弟已经对严朔“坏”的程度有心理准备了。 而一向不肯对世事上心的解惊雁,在找严朔的这段时间,除了想明白未来应该如何走,一并理明白的,还有严朔的处境。严朔和他们不一样,严朔是踩在两界的人,严朔身上有长安使的金冠压着。 他从一开始非黑既白的逻辑中硬生生地的把自己抽出,开始尝试理解严朔的立场,所以当他听到贺嫣的判断时,并不意外,他道:“只要他一日不逃,这次的事,便一日不到了结之时?” “可以这么说。严朔在雁门尊失踪之时恰好出现,说明后面的事已被推上轨道,接下来他不必出力或者不想出力。”贺嫣顿了顿,等小师弟的思路跟上,见小师弟点头,他才接着道,“他这样做,你反倒可以放心,因为从现在开始才是要沾血之时。若雁门尊的失踪是被冀唐所挟,冀唐用完雁门尊后必不会留活口;而若雁门尊失踪是他自走歪路,找不到现成的死魂的雁门尊可能要转向对生人下手;无论是哪种可能,后面的事情都是带血的。这整件事,先前多处有严朔的影子,如今各方都被推到位置,严朔倒好,推波助澜点了一路的火,要爆炸的时候,他事不关已的抽身离开。能胸有成竹地接受你的困锁,他要么还有后招,要么就是他的戏全唱完了只等找个安全的地方看戏。” 一边的杭澈听得有些不忍,无声地看了一眼小舅子。 解惊雁却比两位“长辈”想象得来的坚强,他道:“也就是,现在,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不然呢?以严朔的修为,哪一家的人他都打不过,要扶哪一家灭哪一家,借力打力是最省力的方法,我们这些人,就算明知中了他的棋招,却也没法,因为接下来,每一家都有每一家必须要做的事。” 解惊雁沉默了半晌,他没有叹气,也没有沉吟,是那种很单纯的沉默,等他开口时,问出的便是关键的问题:“他如何保证结局一定会是他想看到的那种?”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弟,贺嫣懂。小师弟其实若肯花心思动脑筋,是能看穿很多事的。就像之前小师弟先于他接受了杭澈这个“小师哥”,小师弟比他更早明白他和杭澈的发展;以及之前商量大师姐的事时,小师弟一旦跟上思路,判断也是迅速精准的。 只要小师弟入眼的,小师弟便会上心。 挑剔得很,桀骜的很。 从前的小师弟是对无良谷的人上心,如今对无良谷之外的人也上心了,贺嫣有些欣慰,又有些说不明的失落,他缓缓地道:“因为他看清了各家的实力对比,连别人摸不清的无良谷,他都比别人了解,在局势上,他比别人看的远。” 话里话外,带上了严朔接触小师弟的部分用心。 小师弟显然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他一默,愧疚地望着贺嫣,贺嫣揉揉他的脑袋,解惊雁脸上神色暖了暖,显出那种少年的无邪和对师兄全心托付的孺慕之情。 解惊雁道:“小师兄,我是不是只要锁着他就行?” 贺嫣意味深长地道:“这就看你的意思了。” 锁着,能防着严朔出后手,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锁严朔更大意义在于那只是解惊雁与严朔两个人之间的事,此事不容别人插手,他这个小师兄,也不会去插手。 解惊雁道: “谢谢小师兄。” 贺嫣苦笑:“你跟师兄有什么好谢的,要谢倒是该去谢谢你那位还没娶到手的夫人对你多少还是用了点心思。” 整个局中严朔算计了很多人,算起来,严朔算计最少的反倒是贺嫣一开始最担心吃亏的小师弟。 解惊雁在大戏开局之时,把自投罗网的严朔锁在东崖山,其实相当于把自己也锁进去了。 不管严朔中间用了什么心机,刻意引诱也好,欲拒还迎也好,欲擒故纵也罢,惹得解惊雁对他念念不忘,最后还愿意和他一起锁在东崖山。在这种大戏上台之时,他用尽手段把解惊雁摘出来,而没把解惊雁当枪使,贺嫣想,无论如何,长安使大人作出此举对他家小师弟是有一些真心实意的罢。 ※※※ 作者说: 小歌:小师弟,你是不知道,你想学小师哥小师兄那样?你要像你小师哥那样,一步一步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便还在苦熬着等呢…… 第60章 六十 生烟刀 解惊雁却没揪着“什么心思”“多少心思”的问题深问,贺嫣了然,他这个小师弟其实有主见的很,有些事,小师弟大概没有糊涂到当局者全迷了心。 解惊雁默了一会,不愿师兄太过操心他的事,加上他本来就不是特别纠结的人,有些事不明白便不明白,总有一日会明白,就算最后也不明白,以解惊雁的性子,大概也只是给自己总结一句“我果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算作交代。 从东崖山到凉州,不御剑只凭轻功半日回来,其实是一件特别累的事情,好不容易跑一趟,在中间停留的时间有限,此来,他还有另一件放在心上的事,问道:“大师姐的事呢?” 贺嫣并不意外小师弟就此揭过方才的话题,他轻轻笑了笑道:“我等你回来一起问呢。” 解惊雁瞧了一眼自家小师哥小师兄,十分自觉地起身道:“我去请楼兰君进来。” 说是请人进来,却没听他吆喝叫人。 很明显是给小师哥和小师兄制造独处的机会。 花厅里只剩杭澈与贺嫣。 贺嫣坐着,杭澈就站在他身旁。 杭澈身上的梅墨香罩过来的时候,贺嫣已经默契地微微仰起头,额头上一凉,有两片唇轻轻地覆在了上面。 贺嫣莞尔,含笑闭上眼。 杭澈在自家房里时,在某些特定时刻很是霸道,像要标记他全身,在每一处印上吻痕,每每弄得他第二日起床还要小心地拉高衣领。但大多数时候,杭澈是温柔的,就像现在这样,轻轻地吻他,干净而专注,不带有太多情欲色彩。 这种吻法,让人很放松很享受。贺嫣不是那种被动的性子,很多时候他“热情似火”的很,骚扰杭澈的事儿没少做,却不知为何,每每他前面把人逗了,到情浓要吻上时,总是被杭澈先落下吻,一开始他还有意识地去挣扎杭澈扣着他的手,到后面实在是太舒服了,便成了这样,气氛到时他顺理成章地闭上眼,那种杭氏文绉绉温柔而细致的吻便会像雨点般一啄一啄地落下来,带着热气和湿意。 此时,贺嫣不自觉仰高脸,那吻渐渐地往下,在他的眼角停一下,轻轻的舔舐;在脸颊上停了一下,流连不舍;再目的明确地寻到他的唇,耐心地吻到他放他进去,细细地吸吮。 一番深入的品尝,又会回到贺嫣眼角把那点水光吻尽了,再回到他唇上,把一点点咸意全交换成清甜。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贺嫣眼角嫣红,唇色红润,被亲吻得整个人少了那份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纨绔劲儿,添了一份慵懒,他水盈盈的眼懒懒地望着杭澈,整个人舒展而放松,杭澈本来已经放开他站直了,被贺嫣这一看,又缴械无奈地回来,吻上那勾着笑的唇角,细细舔磨,像要把贺嫣一肚子调戏的话都吃掉似的。 在外一晌贪欢不易,他们都小心而克制,尽量不引起情欲,末了勿勿分开时,贺嫣瞧进杭澈干净的墨瞳,有些遗憾地道:“今天大概回不了杭家了。” 杭澈应道:“明日回家补上。” 贺嫣:“……” 涿玉君真是越来越不知廉耻了。 他们才调匀气息,便听小师弟大声唤人,很快秦烽应答的声音响起,一行人进来时,杭澈又端端正正地站在夫人身边了。 因拿不准大师姐的态度,贺嫣与解惊雁并不敢直截了当地问起秦家长姐的事情。 贺嫣拐弯抹角地道:“我有一事疑惑,说起来,凤鸣尊与秦家差点结为亲家,为何楼兰君一直在抓凤鸣尊的证据呢?” 秦烽默了一默道:“冀唐有负长姐……”尾音不甚干脆,像还有其他难言之隐,到底咽下不说了。 贺嫣他们听了,虽有过此猜想,但听到时,仍是一阵强烈的气愤,登时就有上门去教训那负心汉的冲动,想替自家姐妹要个说法。 贺嫣与解惊雁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都是怒气。 秦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目光先是审视再转而深沉,似是拿定了主意一般,他眸光一闪,反问道:“秦某也想请问,贵谷可有女子?” 话说到一块去了。 解惊雁一下直了身子,差点就要答你可是找我们大师姐,见贺嫣不说话,便适时收住声。 无良谷两师兄弟一齐无声地望着秦烽。 旁边的杭澈、为渡各自垂眸不语。 沉默是在秦烽一声音苍凉的叹气中结束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楼兰君叹气,若非亲耳听到,很难将眼前叹气之人跟那个大漠孤胆英雄联系在一起。 想来,他要说的是一件极痛心难过之事。 秦烽沉沉道:“我一直在找长姐。” 只一句话就止了声。 其他人屏息着,没有人催促或打断他,要让这样的男人开口诉说很难,大家都敛神等着。 小半晌,秦烽才接着道:“那个焚骨阵烧不了我长姐,以长姐的修为,当时秦家除了我父亲,没有人能布下可困住我长姐的阵。那个阵,是长姐自己下的。长姐烧掉的是‘秦灵’,但没有烧掉‘生烟刀’。长姐是巾帼英雄,人在刀在,生烟刀在哪里,长姐就在哪里。笑天君,解公子,贵谷可有使刀的女子?” “她使的那把刀,可是锈金的长刀?” “长姐是否还喜欢穿一身火红武裳?” 最后这句,直接带上长姐的称呼,已是全当贺嫣与解惊雁的沉默是默认。 再没什么可遮掩的,秦烽在只有几面之缘的情况下,能对从名声不好的无良谷里出来的贺嫣几次推心置腹,内里其实是与贺嫣一般的心思。 他们都是心思周密之人,若非有信得过的纽带,断不会亮出底牌。 而能得到秦灵长姐认可的人,必定都是人品过硬,他们之间那根名叫长姐的纽带,足够牢靠。 秦烽找了秦灵长姐二十多年,必定是把全天下都找遍了。 二十多年,以秦烽的修为,别说找一个人,就是大海捞针,也该能捞上来了。 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秦灵长姐去了他无法涉足之地。 这修真界,能道得出地名而外人又无法涉足之地大约就只有连墓岛、无良谷。 连墓岛外有方清臣内有镇魂印,活人死人都进不去,秦灵长姐自然不可能去连墓岛。 只剩无良谷。 秦烽与贺嫣几次来往试探,再加上如今解惊雁也神情庄重的参与,三人心思在同一件事上,不必多言,彼此的疑问互相印证,迷底赫然纸上。 无良谷大师姐就是秦灵长姐。 他们三个做弟弟的互相认了,却没有人提一句要进谷去认长姐的事。大师姐既不肯相见,自有大师姐的道理,三个弟弟从小到大都受大师姐教育,对大师姐的决定尊重得出奇一致。 事情告一段落,解惊雁望了眼天色,贺嫣眼尖看到了,拍着小师弟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你想走便走吧?” 解惊雁:“我明天再来。” 贺嫣轻轻道:“这里高手这么多,不差你一个。” 解惊雁坚持着:“我明天再来。” 解惊雁说到做到,连着说了两遍要来,必然会来,劝不动的。贺嫣知道小师弟是好意要帮忙,他含笑地又拍了拍小师弟的肩,动作间的意思很有点我家小师弟初长成的感慨。 解惊雁抬步正要走,忽被人叫住:“你的剑呢?” 他回头望向叫住他的杭澈答道:“送归在洞口锁着他呢,别的法术锁不住他。” 杭澈在听到“送归”时,脸色稍稍一变,“嗯”了一声,没多言语,思索着什么。 解惊雁觉得杭澈有未尽之言,耐心地顿住脚步。 杭澈一抬眸见解惊雁还在等他,定了定神道:“只凭轻功赶路?要给你找把剑么?” 解惊雁笑了笑道:“普通的剑带不起来‘纵逝’,还不如我自己飞呢,小师哥放心。” 解惊雁前脚刚离开,出其意外的,后脚秦家便来了不速之客。 长安卫副使递帖来访。 平日里大家都注意严朔,对长安卫副使没什么印象,如今看这位副使,面色威严之下藏不住一股子诡算之态,对比之下,才惊觉严朔那样的,算是讨喜的了。 长安卫副使来的是秦家,递的帖子却是除秦烽外,给杭澈、贺嫣也各有一份。 帖上无字,令人不明就里,各人暗暗心惊长安卫又卖什么关子。 给贺嫣的帖上多了点东西,附了一角残纸,纸上有几字批注。 贺嫣一眼便知是对噬魂术的注解,像是那东西十分恶心,他蹙着眉直接递给秦烽。 秦烽只扫了一眼那残纸的纸质,便取来那本噬魂术卷本,将那残纸拼上某一页缺角处,两边撕痕正好契合,拼起来是一张完整的纸。 拼成一张细看才发现,那批注之字与卷本正文字体不同,不是同一个人的笔法。 他们几人对视一眼,秦烽凝色道:“家兄素与凤鸣尊有书信往来,我去取一封来。” 拿来冀唐的笔迹一对,果不其然,那残纸上的批注是冀唐的手笔。 长安卫副使来的是秦家,加上字迹指向冀唐,事情脉络全清晰了——这噬魂术卷本是冀唐给雁门尊的,雁门尊正在冀唐手上。 冀唐想干嘛? 贺嫣与杭澈对视一眼,眼里皆是惊骇:冀唐怂恿雁门尊去碰那万人坑,雁门尊未能破坑,冀唐便改了主意,干脆直接要拿雁门尊的内丹再杀人灭口,这种一举两得的黑手他也敢下?! 这帖来的不早不晚,专挑了小师弟离开才来,又算准了他们拿不准雁门尊是否在冀唐手上投鼠忌器踌躇之时,严朔又在算计什么?严朔在这当中到底掺和了多少? 能确定的是,长安卫送帖这一步,相当于严朔明目张胆地承认了长安卫掺与了前面的事,是直接亮牌了。 又专门给贺嫣的仙贴上附了残纸,意思明确的很,你的小师弟我招惹了,你我也利用了。如此直白,有恃无恐,较之前都是暗地里的手段,贺嫣反而不是特别反感。 打开天窗说亮话总好过背后捅刀。 还有另一层。 严朔此举,特地绕开了解惊雁送来仙帖,事情一码归一码分的很清楚,政治归政治,私情归私情。 于私情上,长安使大人倒还真是一点政治手段都不肯用在小师弟身上,并且也不惧怕向解惊雁的师门承认“我招惹了你们的人”,态度上是坦荡的。 而于政治上,贺嫣真是把严朔拎来打一顿的心都有。 第61章 六十一 局变起(修) 贺嫣也不知该为小师弟庆幸,还是为自己被人利用生气,他、杭澈、秦烽眼下做的事正是严朔迷雾筹谋背后的最终用心——扳倒凤鸣尊冀唐,把冀家从“披香使世家”“首仙之家”的位置上拉下来。 所谓扶冀削秦,只是幌子,全是掩人耳目! 削冀才是真的用心。 先让冀唐疯狂,让冀唐成为众矢之敌,彻底泼黑冀家的名望,让冀家再也重振不了! 这后面的用心太险恶了,贺嫣蹙起眉,眼里升起寒光,手上一暖,便已被杭澈拉过了手,耳边杭澈的声音平静而舒缓:“有些事,就算严朔不下手,早晚也会发生的。” 贺嫣松了松眉,忽地想到什么,才被安抚下去的寒意又升起:“兴许不止如此。若是……冀唐先下手除了雁门尊,我们再出手揭了冀唐,那——严朔就要一次削弱两家!” 修真界五十年前经历一次四尊同锁,好不容易休养过来,若这次又损两尊,真是太过伤筋动骨了。 贺嫣说完猛抬头寻到杭澈眼,那边秦烽也望过来神色凝重,氛围急转直下,连那个一直有些迷茫地听着的小和尚也煞有介事地跟着凝重起来。 无良谷的人都有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儿,对世事不太上心,哪怕是贺嫣这种一脚踩进漩涡里的人,对世事也没太上心思。贺嫣猛吃了严朔一盘棋,被那背后的诡计多端和无所不用其极噎得难受至极。 贺嫣一边膈应,一边反省自己大意了。 来到这个世界,先入为主以为修真之人都是清心寡欲的,虽然知道修真人士也有仙魔正邪之分,但下意识总认为高飞高走的修士超脱凡尘,不必像凡人拘在红尘里,要受生活所迫营营苟苟,要为生死存亡勾心斗角。 其实修士也是人,在辟谷之前也需要柴米油盐,在辟谷之后也免不了要用凡人耕织生产的布料车马等用具,修真界自以为超然于凡界,真的超然么? 若当真超然,何必从凡人中挑选有慧根的子弟门人,何必采买凡人生产的物资。在飞升之前,修真人士说到底只是活得久点的凡人。没有谁比谁更高贵,凡人中那些于国家社稷有功、得百姓拥护、青史留名之人,身后待遇绝对不比修士低,说不定还能凭功德死后飞升。 说到底,这个世界的根基在于耕作生产、创造灿烂文化的凡界,修真界反而是架在半空根基不定的存在。 再往深想,修真界这千年多来无人飞升,最后一任披香使娄朗竟未得善终,贺嫣打了一个寒噤:天命……是不是对如今的修真界不再青睐? 反观凡界那位帝王,十六岁登基,在位五十多年,海内升平国富民强,近古稀的年纪仍犹如壮年,成就称得上是千古大帝,莫非那位,真是真龙天子? 贺嫣想,他不该小看严朔,一个既有修士修为又有七窍心思的人,一个既能清高又能把自己碾落尘泥的人不该被轻视。 想来也是,严朔能稳坐长安使几十年,朝堂修真界两不误,得凡界那位天子几十年圣眷不衰,必定是万里挑一的人精。派这么一个人精代表天子参与修真事务,贺嫣心下大惊:严朔,或者说凡间那位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嫣电光火力间想的心惊肉跳,他无意识地被杭澈牵起身,惯性地去寻杭澈的眼。杭澈回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有开口打断他的思路。他们一个惊骇,一个从容,彼此目光温柔地接触,像是自成一个世界。 因时间紧迫,其他人说话间就要启程。 收拾的工夫间,秦烽道:“长姐离开时,曾有言莫近冀唐,但家兄与冀唐早在少年时便交好,我劝他不动。若说冀唐蛊惑家兄,有的是机会不必等到如今。莫非因冀家近来饱受长安卫抢掠,家兄被逼情急才走上歪路?若只一个缘由,却不至于。” 一直寡言的杭澈瞧了瞧沉入思考中的夫人,接了话头道:“若是除了威逼还有利诱呢?” 此刻,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一个晕暗的地窖,里面能听到直冲而下的水声,听起来大约是个小型瀑布。流水直落而下,中间撞上金属链子,链子大概很粗,并且不止一条,因为水冲过时发出了金属相互撞击的那种尖锐沉重的声响。 这是一座地下水牢。 水牢地面全是水,无可立足之地,瀑布下面拴着一人,那人四肢被碗口粗的铁链拴着,拉成个大字。 细看之下,连脖子上都拴了铁链。 这是典型的五马分尸的拴法,若那五根粗铁链子的另一端是活扣,只要五链齐拉,中间的人就会被撕裂成五块…… 是犯了多大的罪才要受此刑拘?而被拘之人修为得有多高,才要动用如此粗的铁链、建如此严密至极的水牢来囚禁。 凉州秦家地处西部,西部干旱少水,故秦家的仙术中没有水系术法,水系术法一直是秦家弱处。 此水牢遍布水系符咒,专门打制五根粗链,皆是为锁雁门尊秦烨。 被锁之人,正是秦烨。 他无力地被吊在半空,披头散发,身上毫无灵力运转的迹象。 很久他才会稍稍动动,随着他的运作,那粗链便闪起金光,噗嗤地烧着铁链接触皮肉之处,火光跳闪,空中立刻腾起一股内焦味。 原来,连这铁链也是施了重咒的。 前方传来轴承转动的声音,沉重的铁门被拉起,两壁有灯应声而亮,水牢空中显出一人。 锦衣金冠,衣上有繁复的钟鼎金纹,是冀家仙尊服样。 来人是凤鸣尊冀唐。 秦烨见到冀唐,突然疯狂挣扎,大声叫骂:“我待你推心置腹,你竟如此对我?” 冀唐干笑道:“推心置腹么?很快就能推心置腹了,待我过了这一关,便能直取你的内丹。雁门尊的金丹让那些妖兽先吃,实在可惜。” 噬魂妖通过吃人魂魄或内丹而养大妖丹,而噬魂术能消化噬魂妖妖丹。 众生分六道,其中畜牲道赤裸裸弱肉强食,是恶道;而人道是善道,有人伦道义,人不可以吃人。修士失去内丹便身死道消,内丹于修士而言重于性命,吃人内丹无异于吃人。修真为的是度人行道,尤其是仙道更讲究行道,是断不可以行吃人内丹之事的。 当一个人修噬魂术修到可以直接吃人内丹的地步,那个人和畜牲道的妖便没什么区别了。噬魂术,果然是妖术。 冀唐之前拿姚棠的内丹喂过噬魂妖,等他再取噬魂妖的内丹消化后,姚棠的金丹修为到他手上减了五成不止,他不能再浪费雁门尊的内丹了。 冀唐脸上现出狂热的神情,前面的妖丹已助他进了金丹后期,加上雁门尊的金丹,元婴修为指日可待。 以后还有谁敢说冀家是百足之虫强弩之末? 披香使世家到他这一代,便能再出第二任披香使! 当年的娄朗能凭招魂术封披香使,如今他冀唐自然也可以凭噬魂术同样受封! 娄朗算什么?等他冀唐到了元婴修为,将直取连墓岛,他倒要看看,披香令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想象着自己手执披香令,号令修真界,天命所归的那种无上尊荣,冀唐大笑了几声,脸上的笑容狂热而狰狞,近乎癫狂。 被锁的雁门尊破口大骂:“你佯装商议处置禁术,将那卷本交予我审查,又装腔作势截了妖丹交予我审查,长安使好巧不巧又与我说起秦家不远处有一处万人坑。冀唐,你竟与长安使勾结,处心积虑要拖我下水,坏我秦家世代‘戍边镇邪’名声,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坏你秦家名声?你若未起贪心邪念,会假惺惺先收了噬魂术卷本又收了妖丹?之后去那万人坑也是存了想试试用噬魂术一夕晋元婴的念想吧!秦烨,你我相识几十年,你那点心思,我会不懂?害你的,是你自己。今后这动用妖术之名,算在你秦家名下不算冤枉了你!戍边镇邪?你们秦家好大口气,今后看你们如何面对世人!” 雁门尊恍然大悟,不顾链条困锁压制烧灼,他挣扎大骂:“冀唐,你自己碰了妖术,却要秦家背黑锅,你,你,你!” 却说不出话来了,五条粗链一收,秦烨的身体被向五个方向拉去,他痛苦嚎叫,稍倾五处分裂处有鲜血流出,他面目扭曲,混乱抽气,连呼痛也不能了。 在遥远而隐秘的一处山谷,有一位男子拿着棋盘急勿勿敲开了一间草堂的门:“大师姐,你家弟有难。” “什么?” “你早年让我在你两位弟弟身上下引子建了灵踪阵,如今棋阵上有异动,你弟弟恐怕有性命之攸!” “两位?” “不是,是那位雁门尊。” 秦家那里,众人已动身出发,才到山门,又有客来。一行人绮罗彩衣,行走间百草清香,正到山门前。 来人竟是尹家青萍尊一行,青萍尊听闻雁门尊失踪,亲自赶来了。 秦烽忙称过意不去,大家心中皆颇感意外。 青萍尊开门见山道:“我与雁门尊年年皆有往来,几家之间千年守望相助,该出力的。” 雁门尊失踪,杭家尹家相继到来,这等守望相助又让贺嫣感到些暖意,对这个世界不算太失望。 贺嫣往青萍尊后面瞧,没见着红药君,他脖子还没收回来,便看到杭澈转到他跟前,无声地望着他。 他家夫君,真是管的愈发宽了。 也就只这微末的甜蜜,时间紧迫,不容耽搁,他们边说边往外走。 青萍尊来时不知已查出指向冀唐,听说要去的地方是金鼎宫颇为讶异,身形一顿。 她主家多年,也是心思周全之人,略一思索便能猜知倘若冀唐困雁门尊之事为真,恐怕这两家之间有纠葛或是争斗,她若掺和便有站队之嫌,她有些踌躇,转眼去看杭澈也来了。杭家已先她而到,她即已来若再临阵离开不免难看;而若她与秦杭两家一齐前往冀家,又恐怕会成三家对冀的局面……此事干系重大,青萍尊肃了神色,不免要向秦烽问细了情况。 杭家上一回便和冀家撕破脸了,噬魂术的事情贺嫣也是一定会管的,秦家要救雁站尊更不必说,而尹家却有些不同。 尹家其实是可去可不去,青萍君既使就此止步,她肯亲自来秦家走一趟已是尽了道义,谁也挑不出理来指责尹家。 而青萍尊在听明白缘由后却没寻了由头撤走,她只长长叹了口气,望了一眼黄昏的残阳,道:“罗殿偏远,亦不能免灾祸,境内也多发怪异邪祟,各处乱象丛生,几家休戚相关,尹家怕是也难独善其身,一齐去吧,亲眼看看才知真假。” 一句话说的方方正正,没有说偏帮哪家,却也没就此撇清关系,只说去看清真相,把尹家的位置谨慎地摆到中立的位置。 青萍君能做到这种地步,各人心里很是佩服。 再不敢耽搁,他们迅速启程。正值落日余晖,残阳如血,同样的景致,若在喜悦时看便是“夕阳无限好”,在此时看却是“只是近黄昏”。 如今御剑,贺嫣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减少肢体接触盘腿而坐,他立在杭澈身前,一偏头便和杭澈的目光撞在一起。 贺嫣问道:“杭家会是下一家么?” 杭澈从容答道:“不会,杭家很干净。” 贺嫣又道:“若到时我当众动用招魂术呢?” 杭澈看着贺嫣,缓慢而郑重地道:“招魂术没有错,你也没有错,嫣儿,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 第62章 六十二 孤芳么 秦地在凉州,冀家在幽云,两地相隔不算远,夜幕降下时,他们到达幽云。进入冀家境后,冀家的空禁鸣叫,警示他们降下。 秦烽领秦家子弟却不降速,直往金鼎宫而去。 杭家和尹家依警示降下速度,缓缓落在远处。 秦烽到达山门时,冀家子弟已严阵以待。 秦烽先依礼道:“听闻雁门尊在金鼎宫做客,家尊多日未归家中有急事特来相接,情急之下冲撞了空禁,还望海涵。” 冀家子弟言:“未见雁门尊来金鼎宫,请楼兰君别处去找。” 秦烽又求见凤鸣尊。 冀家子弟回凤鸣尊正在闭关,不便见客。 杭家和尹家依礼步行走来,到山门前,也求见凤鸣尊。 冀家子弟一看来了两位家主,不敢怠慢,因得了家主不得放任何外家之人入门之令,不敢把人往山门里引。 冀家守门的前排几位子弟有些面熟,杭家六子一看,认出是上次到金鼎宫时招待他们的那几位,当时为了回避涿玉君夫妻处理“家事”,杭家六子还跟着那几位冀家子弟游玩过一次金鼎宫,当时笑语晏晏相处愉快,如今见到,互相尴尬笑笑,那点情面不够让他们违背主令私自放行的。 贺嫣默默往后退出几步。 杭澈警觉回头,已经晚了,看到贺嫣尖指凝血,洒出了血雾。 贺嫣对他笑了笑,把手一亮道:“看着血多,其实都是渲染的效果,不打紧的,信我。” 自守阵时与杭澈对局之后,这是贺嫣第二次用“画血”。他口中念念有词,抬指画出血符,那血符浮到空中,先是冀家山门的子弟纷纷松了剑,迷茫地退到两边放弃警戒;再是隐隐有鬼哭狼嚎之声响起。 贺嫣喊了一声“无关阴魂退散”,鬼哭应声不见,兽嚎之声仍是此起彼伏。 再并指送到唇边,吹出一阵清脆的口哨,那哨音催动血雾迅速散开。俄而兽鸣之声骤然加剧,像受了那什么刺激和吸引,急不可奈地一声高过一声。 声音来自一个方向,就在金鼎宫旁边的一座山体内。 那山体震动,山体内部似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在往外冲,有山石不堪大力往下滚落,山壁上经不住碰撞现出裂缝。 随着轰隆一声,巨大的妖兽破山壁而出。 领头两只体格壮大,后面跟出来几只幼兽,是噬魂兽和食尸兽。 它们绿油油的目光像夜里的恶狼的眼睛和鬼火,急切地扫视人群,看到贺嫣时兽瞳的绿光陡然大炽,同时又瑟瑟发抖,像是见到最肥美的猎物时的无比兴奋,又像遇到最厉害的主宰时本能的臣服。 贺嫣令道:“去找你们饲主。” 那些妖兽闻言直往金鼎宫而去。 对贺嫣来说,只要断定是是冀唐干的,之后要揭发冀唐并不难,难的是要找到并救出雁门尊。 如今他们已到,冀唐却不出,肯定已经打草惊蛇,不能再等了,唯有速速出手,逼冀唐现身,才有一线营救先机。 贺嫣这一手使出,不同于妖兽的兴奋,在场修士霎时噤声。 秦烽看得一震,面色转白,他对着贺嫣道了一句:“你……” 忽然想到什么,猛的把嘴一抿,生生把后面的话强忍住,他深看了贺嫣一眼,扫视了现场修士,大喝一声“随我上山救家主”,带走了正在发怔的秦家秦家子弟,直追着妖兽往上。 只剩下杭家与尹家。 杭家带来的人不多,仅杭家六子。 六子见贺嫣一出手石破天惊,虽然术法怪异,但一想到出手之人是他们涿玉君放在心尖上的人,男神的品味不容质疑,杭家六子震惊之后纷纷转而赞叹自家主母招魂术就是正宗。 那边青萍尊却是和秦烽一样,她看的面色苍白,在她身后是一小队女修士,其中有一位年纪颇大,像是曾见过贺嫣这种招术,吓得面如白纸,嘴唇发颤,脱口道:“娄……娄……” 青萍尊听得一惊,脸色更加苍白,她快速走到那位女修士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那女修士才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说话,却再不敢去看贺嫣。 安抚了子弟的青萍尊本人,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她远远地审视贺嫣,面色十分凝重。虽然上次她已经知道贺嫣修的是招魂术,但听闻和见到是两码事,亲眼见到才知此术能控制人思想还能引动阴邪……可以轻易操纵人和妖兽……施术之人完全可以凭此为所欲为……善恶只凭施术之人一念之间。 而若是贺嫣今日发难的对象是尹家,她自认以尹家的术法,大多数子弟的修为无法抵抗招魂术的神智控制,甚至不必召唤妖兽,只要操纵尹家的子弟自相残杀便能让尹家血流成河。 她主家几十年,第一次感到深刻的危机,即便是在近几年冀家势大处处非要压别家一头时她也从无畏惧,因为那些手段尹家都有自保的方法,那些都动摇不到尹家的根本。可是,贺嫣方才那一手……尹家毫无相克之术。 她正自强忍不安,忽觉一抹清凉的目光望来。 那目光沉静而从容,犹如迷雾中拨云见月,皎月当空,遥远而高洁。她读懂了杭澈的眼神:杭澈不是在恳求尹家的支持,而是在告诉她贺嫣没有错。 她忽然间就理解了自家妹妹红药君对“涿玉君”的迷恋。因为对杭家“代代夫妻情深”的向往,对少年成名的“涿玉君”的欣赏,对那个遥远明亮的男子的追慕,以及在看到那人对夫人的独特温情,尽管知道得不到,还是忍不住去羡慕能得那个人唯一温柔对待的人。她此行出发时,红药君还红着眼眶对她欲言又止,想来,红药君明知看到会难过,到底还是想来看看涿玉君的。 一番思索之后,青萍尊心头的危机感转而变成一个模棱两可的想法——不妨再试试相信杭澈的选择? 从前两家的合作中,她几次相信杭澈最后证明她都信对了。 因着红药君的原因,又因着同为家主,她其实一直在观察杭澈。杭澈显然是知道红药君的情意,却把握的很好,没给红药君任何误导和幻想,也没伤了女孩家的颜面;杭澈主家以来治家严谨,对外家从不推诿,说起来她比杭澈年纪大,却没少受杭澈支持。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去相信呢? 这个叫贺嫣的人,是杭家的笑天君,与当年孑然一身无人挟制的娄朗是不一样的。 几番思虑后的青萍尊最后选择什么都不说,像上次惊闻招魂术那样,尹家用沉默的方式表了态。 杭澈对青萍君庄重地点头,回身,无声地望着贺嫣。一直到那些血雾散开,贺嫣收了术,杭澈才过去握了贺嫣的手道:“此术伤身,能用我的血么?” 听了这一句,前面的贺嫣身形一僵,缓慢地回身,目光扫视众人,他手上没有任何仙器,站的位置也不在高处,却自成一股睥睨众生的气势。被他扫过之人,皆是目光一缩,连青萍尊都微微闪了闪目光。 贺嫣冷淡地收回目光,回到杭澈眼里:“你说什么?” 在方才那一刻,贺嫣用出招魂术时,不是没有注意到周围突然冷下来甚至有些敌视的空气。 他从未在人前用过完整的一招招魂术,但仿佛天生就知道大家反应似的,谩骂、攻诘、畏惧、指责等等,他已经在等着了。 竟然没有? 在某一刻他感到心底那股戾气像孤傲的野兽,已经畜力要冲出,却突然失了力。 他有些意外茫然地又问了杭澈一遍:“你说什么?” 杭澈紧了紧他的手道:“嫣儿,用我的血。” 像这句话很难听懂,贺嫣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了似的,他轻轻地笑了笑,道:“夫君,你的血不行。” 贺嫣不知当年的娄朗第一次用出招魂术时,面对的是怎样众生哗然和一致声讨,也不知娄朗是如何在整个修真界顽固而始终贯一的敌对中孤傲地自立门户。 在没有动手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会落个和娄朗一样的下场。但他内心从不畏惧,不,不是畏惧,没有必要去畏惧什么,他是从不在乎!他修的术做的事对得起道义,不需要谁的理解,也没有人有资格来评判他,与其低姿态的虚与委蛇,不如高姿态的孤芳自赏。谁的理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杭澈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这已经足够。 可是,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当那些设想中不好的后果没有出现,他没有因此被划为异端,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心理假设的毫不在乎,其实是在乎的——正因为在乎才给自己装上了铜墙铁壁。 能轻轻松松地存于世间,谁会愿意负重前行;能在阳光下享受赞美,谁会愿意潜夜独行。有些事情,但凡人还是血肉之躯,便很难做到完全无视。 当年的娄朗自横空出世起,便被骂为“邪人”“狂徒”,后来娄朗作风越来越强硬,直到成为别人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存在。一代披香使睥睨天下的眼底深处,真的能做到一贯而终的强横清狂和孤芳自赏么? 贺嫣心想,我不是娄朗。 他幸运地没有面临娄朗的境遇。他出手之后,秦烽带走了秦家子弟,尹家沉默不语,杭家的子弟甚至是欢迎的,而那些冀家的子弟已经被他控制得无法思考。他早在没出手之前,便已站在了有利的处境。 贺嫣不认为自己的魅力大到可以改变固守的观念,那么,是什么改变他的处境呢? ——师父。 师父让他嫁给杭家还债,师父搭上秦家的线,师父给他打上无良谷别人招惹不起的烙印,这些或无意或巧合的安排,让所有人在说起贺嫣的时候都要掂量掂量贺嫣背后的能量。 真理或许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舆论则是由话语权主导。同样是修招魂术,如今的贺嫣不同于从前孑然一身的娄朗,得到了几乎算是善意的对待。 当年的娄朗之所以会走到最后那一步,那一路上经历了多少寒心与失望?当年娄朗身边的空山君,是否能像如今的杭澈对贺嫣这样,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娄朗,用我的血”? 第63章 六十三 凤鸣殇(修) 冀家早已在山门前布了下了冀家大阵困兽阵。困兽阵以恢弘大气著称,此次布阵人数又比往常多了数倍,困兽阵摆开,当中有凌厉霸道的灵光转动,连山风进阵都被吞噬得毫无声息,若是人冲入当中,恐怕会瞬间化为血水。 却因贺嫣一手招魂术扰乱了阵型。 近处一片冀家子弟在招魂术下神智不清,他们脚步混乱,不知所为,阵中虽有清醒之人在大声叫唤提醒,然而那些迷茫之人却像听不见般仍是无知觉地擅离了阵脚。 先是三两个乱了阵脚,再是四五个,然后一片的人都乱了,困曾阵出现了一个致命的豁口,阵中凝聚的灵力大股外流,阵势急剧衰减。加上妖兽闯入山门,又冲散了几位子弟正艰难修补的一段阵型。 冀家是千年首仙之家,不乏一些灵力高强反应迅速的弟子,那些人匆忙号令补位,尚是清醒的子弟训练有素地快速移动想要补上豁口,可是秦烽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行秦家子弟提着长刀,砍断了豁口的灵力补给。前有妖兽横冲直撞,后有长刀队伍左砍右断,困兽阵豁口一溃千里,饶是领阵的几位大弟子倾力修补,在失了巨大先机的局面下,也是束手无策。 秦烽带着秦家子弟,顺着冀家标志性的白玉长阶一路势如破竹冲到金鼎宫门。只听一声沉重的钟鸣,拦路之人从天而降,来人广袖生风面目严峻,描金钟鼎纹在宫灯下闪着冰冷的金光,阴沉的声音里坠着怒意:“秦烽,你竟敢闯我金鼎宫?” 凤鸣尊冀唐。 秦烽握刀的手一紧,孤烟刀在地面划出一道火光,金石摩擦的声音尖锐而灼热,像某种强烈的憎恨,他大喝道:“把我家兄交出来!” 冀唐俯视着眼前这个满身风霜的楼兰君,轻蔑的冷笑道:“秦烽,我金鼎宫容不得你放肆。” 而在冀家山门处,杭家尹家的诡异的宁静在贺嫣一声轻笑中结束。 “你的血不能用,倒是可以用你的剑,也不知那雁门尊到底有没有碰噬魂术,若是碰了,兴许我能找到他。”贺嫣说着,指尖凝出一粒血珠,弹指送出。那血珠内灌满了贺嫣金丹中期强劲的灵力,小而迅捷,像有嗅觉似的,追着噬魂妖的味道而去。 一阵青霜白露,流霜灵光转起,杭澈起剑,带上了自家夫人,大力撞破冀家空禁追着那血珠而去。 那血珠去的方向与秦烽上山的方向一致,而秦烽是追着妖兽而去,妖兽指向的是饲主冀唐,可冀唐会把雁门尊带在身边么? 贺嫣正暗忖不妙,忽然一股熟悉的风劲自远处扫过,他震惊地偏头,余光捕捉到两道飞快闪过的人影。 先是一道红影过去,再是一道重影过去,前面那道红影是一个人,后面那道重影却似不止一人。 贺嫣张嘴指向那两道人影,流霜已经十分默契的掉转方向追着两道人影而去。 那两道人影势如破竹,以流霜的速度竟一时追及不上。 贺嫣兴奋地脱口叫道:“大师姐,二师兄,小师弟!” 连涿玉君的流霜都追及不至的除了他家小师弟的“纵逝”御剑术,当今修真界贺嫣能想到的只有她大师姐那把强悍的锈金刀了。 流霜的灵力陡然一炽,再次提速跟上,眼看越来越近,忽然前面一声巨响,紧跟着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前面的飞影突然刹车。 流霜当空两个旋转才将将停住,差点撞到前面的两个人。白衣金带那位天天见面,是小师弟。而普通青袍那位,头上一根朴素的青木簪,这等装束自然是——二师兄单计环! 算起来,贺嫣离谷时间不算太久,平日里虽然时不时想起谷中时光,但凭空的想念到底有些飘渺,当实打实的相见,那种对师父师姐师兄的想念便化为心头沉甸甸的重量,看着自家二师兄的贺嫣眼里发着光,脸上缤出特家常的笑意等着二师兄回头。 然而单计环正举着棋盘伸着脑袋焦急张望,根本顾不上分给三师弟一个眼神,他紧紧地盯着幽暗的深处,大声道:“大师姐,地下十丈,听到水声既是。” 那地缝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两边裂开的边缘整齐,泥土潮湿,泥土里的树根草根齐刷刷一排新鲜的断口,有些石块裂成两半,这是被利器从中大力劈开的痕迹。 大师姐的手笔。 没等来二师兄关注的贺嫣,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对待,他轻巧地稍稍挪开视线,望着生生被劈出的地缝。这地点是他二师兄定位的,地缝是大师姐劈的,他们二人联手,雁门尊一定就在下面。 如今,只看雁门尊是否能留一口气到被救出生天之时。 单计环聚精会神竖耳倾听。因地缝入地太深,地下的声音经潮湿的水气过滤和狭长空间传到地面时已经没了那种爆发时的短促尖锐,此时传来的长长的 “嗡”声,听起来是金属轴承被什么力量强行推动的声音。 听到这一声,单计环飞快地瞧了一眼棋盘,大声对地底喊道:“对,就是那里,注意周围的水系阵法,大师姐你用土系术法试试。” 贺嫣听得抖了抖耳朵,有些同情地望着单计环,再把目光挪到解惊雁身上。 两位排行小的交换了目光,心中都无比同情单计环:二师兄,你如此啰嗦,回谷里后小心大师姐收拾你…… 贺嫣这才注意到解惊雁本不该出现这里,他奇道:“你不是回东崖山了么,怎么到这来了?” 解惊雁回道:“二师兄半路找到我,要我带他来追大师姐。小师兄,你不知道,二师兄在我们身上都下了阵引,我们谁都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贺嫣惊诧地睁圆眼,回想了他家二师兄几十年于阵法上的痴迷,完全赞同了小师弟说的“逃不出二师兄手掌心”的论断,他们两个排行小的,在大师姐二师兄眼皮子底下是休想蹦跶出花样了。贺嫣缩了缩肩膀,觉得这其实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和解惊雁相视一笑,贺嫣扬了扬眉,说道:“你胆子也够肥,大师姐不让跟着,你倒还帮着追。” 解惊雁没有丝毫懊恼的意思,他反而轻松地笑了笑道:“能被大师姐教训教训也挺好的。” 他们这边师兄弟团聚,那边秦烽却在打一场硬战。 一直“识大体”默立贺嫣身后的杭澈,侧耳倾听着地缝深处不断传出来的破阵声响,转头望向金鼎宫宫门方向。 那个位置上空有不正常的云雾,那是孤烟刀平地卷西风带出的风沙,楼兰君的必杀刀法已经多年难见,如今秦烽用出这一招……杭澈目光一沉。 按修真界高手榜排名,冀唐第一秦烽第三;按无良谷高手榜排名,冀唐第一秦烽第二,论理的两人实力相差无力,至少会打得势均力敌,不应该像现在这般秦烽处于下风,被迫不断用出绝杀招。 冀唐的争晖剑又一道狠厉的剑光落下,秦烽狼狈地就地一滚,孤烟刀将将挡住剑光。受巨大的灵力压制,秦烽虎口崩裂,血流不止。 跟着他的秦家子弟已经东倒四歪,不知死活。秦烽单腿撑地,另一条腿硬气地不肯弯折,艰难地运转灵力抵挡。 相比之下,冀唐却轻松得很,他气息稳定声若洪钟,说出的话传遍金鼎宫:“你们秦家无故闯我山门,我今天便是打断你的腿要了你的命也足以向世人交代。” 他惯于抢说道理,说完还要假模假样的松开劲让秦烽得一瞬喘息,这是典型的猫逗鼠的手法,冀唐是在羞辱已近还手之力无力的秦烽。 一息喘息足够秦烽重聚起灵力,他神态间看不出被羞辱的难堪,也没有落于下风的颓态,他的灵力已有些暗淡接近枯竭,几十年砍杀无数妖邪的孤烟头也被削出了豁口,无论是人还是刀,已是在勉力维持着外强中干。然而他起手间却不见无力和颓败,他又摆出了一个招式,而那个招式不是防守——他仍然选择了进攻。 有一种兵在战场上总在最前面,无论胜败,只要没有撤退的命令,做的事就是尽一切所能,输出攻击。秦烽就是这种先锋兵,而同时他又是自己的主帅,在对手羞辱的压制下,他给自己下的军令仍然是进攻。那个独闯猎场几十年的楼兰君,在实力差距明显的局面下,没有退缩,他发起了又一次冲锋,孤烟刀扫过地面,平地带起苍劲的沙暴,打着旋直取冀唐门面。 秦烽的反击已经很快了,快到超出冀唐的预料,但冀唐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像看到有趣的猎物般勾出了一个轻的嘲笑。在一个金丹后期修士的眼里,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再折腾都是自取其辱,冀唐冷眼看着秦烽几处要穴大开,对这样不知死活的攻击,他毫不留情地用争晖剑笔直地对准秦烽胸口。 他冀唐,从来就不是一个手软之人。 孤烟刀带起的沙暴中带有飞沙,干扰了冀唐的视线,但这也不妨碍冀唐只凭灵识便能锁定秦烽的位置。 他不想再逗这只无路可退的猎物了,冀唐想,眼前这个人已经耗尽了他对他长姐的最后一点情分,没必要浪费他的灵力去拖延猎物自取灭亡的进程。不过,若是秦烽若肯求饶,他倒能多给秦烽点时间,毕竟,能让排行第三的楼兰君跪地求饶也算是一件既有面子又有趣的事情。 然而那个秦烽实在太可恶了,孤烟刀的灵力已暗淡得难以运转,秦烽却还不肯认输,居然还搅出飞沙蒙得他金鼎宫到处落尘,这便不能忍了,冀唐要下杀手。 争晖剑上剑光陡然大炽,在沙暴中闪出猖獗的金光,恰好这沙暴也是接近金色的土色,那金光在沙暴中转了一圈,一时捕捉不到秦烽准确位置。 就在此时,天降黑雾。 沙尘中一阵浓郁的墨香,冀唐视线顿时一黑,他之前还有些怡然自得的神态不复再有,织墨上一次坏了他的好事早被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怒喝道:“杭澈,你又来插手!” “我本不欲为难楼兰君,可你们连手辱我冀门,今日只要本尊在,便不会让你等进我金鼎宫之门,小辈欺人太甚,莫怪本尊手下无情,受死吧。” 争晖剑的剑光迸出金光万丈,陡然大了数倍的灵光爆开,把旋转的飞沙逼得从空中直直跌落。 织墨泼出的墨墙亦被剑光刺穿。 上一次,杭澈与冀唐交手,冀唐争晖剑的剑光穿不透织墨,而这一次,剑光轻而易举穿透了织墨。 杭澈一惊之下,再出剑时已毫不犹豫用出了深藏的金丹后期修为,流霜剑温骤降至冰点,原先的清雾中卷出风雪冷意,霎时金鼎宫门前雨雪霏霏,寒风料峭。 冀唐大骇,他方才那一手自恃修为比杭澈高出一个境界,一时轻敌未尽全力,但其实下手也不算轻。原以为以一个金丹后期压制两个金丹中期并不困难,未想杭澈竟能轻易再出反击,且来剑之快,剑中灵力之强,竟似超出金丹中期的能量直逼金丹后期。 上一次织墨的变幻无穷令他一时无从招架,这一次的流霜瞬间转寒又让他措手不及。但今时的冀唐已不同往日,他离元婴修为只有一步之遥,在他看来教训一个小辈,实在不算一件特别棘手的事情,他眼神阴冷,往日的妒意化为争晖剑上狰狞的烈焰,这一次他势要一剑削掉杭澈多年的风头。 争晖如猛虎下山,流霜如风雪盖道,一个威风凛凛,一个铺天盖地。 两相抗衡间,烈焰焚烧却烧不透连绵不绝的风雪,上方的流霜的剑光始终寸步不让。 冀唐没想到这样的对战竟会陷入胶着,杭澈的灵力似无枯竭般源源不断的注入流霜,有那么一瞬间,他猜测杭澈恐怕是晋了金丹后期。然后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可以! 他冀唐比杭澈年纪大,比杭澈早掌家,冀家比杭家强大,他为了金丹后期做了太多事,他无法接受自己苦心经营得来的修为境界,别人竟然能不声不响先他实现。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一直给他难堪坏他好事的杭澈! 谁都不可以爬到他头上,杭澈更不可以! 他一腔妒意堵在胸口焚烧五内,烦躁能当,只想一剑让杭澈毙命,让全修真界看看所谓的少年君子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多一剑的颜面都不能留给杭澈! 争晖燃烧着熊熊妒火,张开了血盆大口。 而杭澈也不愿缠斗,是否继续隐藏实力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一个需要思考问题,他之前不用,是因为不必,流霜冰冷的剑锋一直在等待开刃的时刻,是否在此刻,是否是对冀唐,他并不介意。他能感受到冀唐灵力中竭力隐藏的妖气和血腥肮脏的味道,对这种味道,他的耐心有限的很,他眼中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流霜的剑气如结霜般迅速沉降。 流霜剑光冷而凝重,争晖剑光如出炉金石,犹如冷水浇上烧铁,“嗤”出一串翻滚的白汽。 适时织墨出手,泼墨当空,视线里黑白交滚,难辩分位。 有流霜的抗衡,孤烟刀上压制陡然轻了,秦烽终于站直了身子。他的脚踝、膝盖等关节处因方才所受压制已有些扭曲并迸开伤口,血水浸湿衣裤滴到地面,走路还有些跛。 而他浑似不疼地提起长刀,眼里是一片孤寂的沉默。 孤烟刀带起贯天彻地的飞沙,秦烽认准白汽腾起之处。 那两道剑光中的任何一道都可以让已是强弩之末的秦烽顷刻粉身碎骨,然而他毫不畏惧,他手中的孤烟刀也不畏惧。 他的刀和那两把正在抗衡的剑不一样——秦家的刀,是和主人血脉相连的。他只要把刀送进刀锋范围,孤烟刀便会完成他的意志,砍破他想要撕裂的胸口。 在起步之前,秦烽看了一眼杭澈。 他看杭澈来了却不见贺嫣,说明那边贺嫣营救雁门尊已有线索并且压力不大。 如此便没什么不可放心的了。 从他孤身逛荡起,他便已告诉自己再无资格畏惧,无数次虎口逃险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每一场战斗都可能是他生命的终结,方才他就差点死在争晖剑下。 生死有命,若正好在这一场,那便是这一场吧。 有些怨恨,或许没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然而在特定的情境下,那一刀若不砍下去,便无法了结。 秦烽以身为盾,踩进了两个金丹后期修士的对峙之中,巨大的灵力压制使他如受烈火焚烧和冷水浸泡,好在孤烟刀的刀锋范围不窄,他仅剩的灵力还足以支撑送出孤烟刀,三步两步一步,他以身为盾,终于将孤烟刀送进了最合适的出刀距离。 剩下的,交给他的刀。 争晖的剑光正在升腾,他主人又一次的攻击正要发起,却骤然失了热度,醒目的争晖烈焰被一层土灰覆上。 冀唐低头一看,贯穿他胸口的是——孤烟刀。 秦家的刀法,他懂。秦家的刀见血封喉,秦家的人可以战死,但秦家的刀不可战胜,刀在人在,人亡刀亦在。被秦家的刀咬上,休想摆脱。 孤烟刀上灵力几无,这显示刀的主人已近枯竭。 若这刀的主人能活命,想必是不会抽出刀放过他;若这刀的主人将死,便再无人可取出他身上的孤烟刀。 两样都是死。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死在孤烟刀下。 秦烽,一直以来,都是他瞧不起的人。 冀唐对秦烽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多前年,他去秦家看秦灵时那个跟在他们后面的跟屁虫。 每一次,他去找秦灵,那个小鬼一定要跟着,而秦灵竟然从来也不支开自己的小幼弟,这坏了他不少好事。 后来秦灵没了,已经是少年的秦烽居然在火场号啕大哭,他当时冷眼旁观,心中嘲笑这个离了长姐庇护便手足无措的少年。 再后来,那个少年出走家门,冀唐更是心中不屑,要他是秦烽,上有掌家的父亲和强势的长姐,早就趁势筹谋家主之位,哪里会像秦烽那样拱手让出优势,混到要远走天涯的落魄地步。 不想当仙尊的人,在冀唐眼里简直就是懦夫。兄友弟恭在冀唐眼里犹如笑话,他唯一的胞弟冀庚被他压制得连金丹境界都晋不了,一把年纪连辅君都封不上。冀家唯他一人之命是从,这等说一不二的尊荣,他站得再久也不会厌烦。 孤烟刀深埋在他胸口,他看着那把和秦灵的生烟刀类似的锈金纹理,想的是——“我怎么可以死在那么一个懦夫的手里。” 然后他用尽全力往上看。 他的头顶上是金鼎宫巍峨的宫门,门匾上“金鼎宫”三字是冀家首任家主金鼎尊冀铖大笔挥就——那是披香使的亲笔! 他们冀家与别的仙家不同,冀家是披香使世家。 从冀家的宫门往下望,可以俯瞰连绵数百里的中原,可以丈量这个世界最繁华的风景。千年来各仙家年年到此朝拜,从山门到宫门的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是无数修士羡慕的修仙之路。 冀家主殿有一副画,画的便是曾经万仙来朝的盛景,当年站在台阶顶端的那一位是披香使冀铖。 但那又怎样呢?冀铖只给了冀家荣光一个起点,却没给能让冀家足以千秋万代的披香令。 他冀唐主家以来,上无前尊可倚,下无万仙可供号令,他辛辛苦苦重振冀家雄风,没有依靠谁,全凭自己。 冀唐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秦家的刀很快,刀下之人断气自然也快。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冀唐最后说的话是:“本尊乃披香使世家之主。” 一代凤鸣尊死前没有想到任何人,那些被他利用的,他被利用的人,他一个都不屑想起。 到死,他也不肯承认,自己哪里不如别人。 他冀唐,是凤鸣尊,是这条九百九十九层白玉阶的主宰,是这条道路终点之处金鼎宫的主人。 他不可以死,他只差一步就晋元婴境界,有了元婴修为,别说秦家的刀,就是其他三家的仙器合围,也伤不到他分毫。 因为他们冀家的仙术,是最威风的仙术。 凤鸣尊冀唐,甚至到死,也不承认自己要死了。 第64章 六十四 楼兰君 古沉的钟声响起,一声两声……从金鼎宫最高处往外回荡,散落在各处冀家子弟不约而同地解下佩剑原地立定,面向北方金鼎宫最高的主殿,敛眉仰望。 钟声一直响到四十九声,戛然而止,古朴沉重的钟声远逝在某一阵夜风里。 听懂了钟声含义的冀家子弟脸上皆是衰思肃穆的神情,他们把剑放到地上,缓缓跪下,送家主元神上路。 有冀家某处偏殿,冀庚不可置信地痛哭跪下,喊道:“家兄……” 冀家的担子一下落在唯唯诺诺的冀庚身上,他茫然无措地哭得十分情真意切,就差喊出来:冀家将来可怎么办。 冀家山门处,守山门的冀家子弟纷纷衰伤地放下了剑,领阵的几位大弟子带头跪了下去,心中自责:他们未能依家主之令守住家门…… 尹家一直明哲保身的未踏进山门一步,杭家六子未得杭澈之令也未加入混战。 被杭家六子围在中间,一直神神叨叨心绪不宁的为渡听到钟声突然大叫一声“楼兰君”不顾一切的往外冲。 杭家六子受楼兰君之托看顾为渡,他们匆忙捡起剑去追为渡,只那一低头的工夫,转眼间为渡已跑进山门爬上了长长的白玉阶。 守门的冀家子弟正肃穆间未及反应没能拦住为渡,却来得及拦住杭家六子。 其中有几个互相认识,他们互相尴尬地相望,遭逢剧变正自沉痛的冀家子弟对印象中谦和友好的杭家六子并未出重招拦道,杭家六子也不想趁人之危强行闯门,正在为难是否动手之时,青萍尊上前道:“我等未插手今日之事,如今凤鸣尊仙逝,我与他几十年交情,也该去当面相送,各位莫拦了罢。” 青萍尊说话轻而沉重,又带着一股家主的威信,今日尹家确实毫无偏帮之嫌,被拦在山门外亦依礼袖手未曾动武,守门的冀子弟缓缓地放下了拦路的剑。 杭家六子快步追上,入目所及之处,哪里还见得着跑远了的小和尚。 无论钟声如何沉重,仪式如何肃穆,身死道消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冀家家主凤鸣尊的元神寂灭并不比哪位普通的修士来的特别,轻轻的犹如一阵细微的风吹过,那具身体里的灵力运转“條”的停止了。 妖兽受贺嫣的控制,寻到饲主后匍匐在宫门周围。冀唐的元神一灭,它们像突然失了什么控制似的嗷嗷叫着向冀唐雷围了过去。 杭澈方要收流霜剑,见此情形,手停在剑柄上,沉默地观察那些妖兽的意图。 死了饲主的妖兽会有何反应? 杭澈不如贺嫣了解此类妖兽习性,但他看那些妖兽吸着鼻子慢慢靠近冀唐的尸体,猛觉不妥,正要出剑驱赶,一阵铺天盖地的刀光先他落下。 那些妖兽齐齐落了头,连衰嚎都不及发出,滚成了一地身首异处的兽块。 秦烽仿佛一尊雕像,默然地站在场中央。他不知断了几根骨头,也再无力气迈动一步,也不敢有所动作,好似再动一步便会浑身散架。杭澈用流霜的清雾已帮他凝住固定了气血和伤势,他感到身体很空,灵识一片苍白,忽然熟悉的刀光闪过,他的嘴唇轻轻张了张,叫出了低低的两个字:“长姐……” 杭澈恭敬自觉地叫了一声“大师姐”便沉默地退到边缘,秦弃梦对他点了点头,站到在秦烽面前。 “你这几年,很好;孤烟刀也练得很好。当年是我管教太多,误了你们。”秦弃梦道,她看着如今顶天立地的弟弟,“我当年看你哭,就想不能再误你。二十多年过去你长成了男子汉,我很欣慰。我这几年过得很好,却苦了你。”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秦烽身上各种关节走过,遇到骨节不整或有断之处,指上一捏一圈,正骨的脆响与接骨的沉闷声响一串响过。这是秦家的独家治愈仙术。 或许是因为接受正骨实在太痛,久别重逢的弟弟哑了声,连呼痛的闷哼都没有,只定定地望着长姐。 骨已接好,秦弃梦扣上秦烽脉门,试出里面灵力枯竭,她两指短促的一按,随即松开。 像是十分自然地想要输送灵力给弟弟,因想起什么过往,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习惯了照顾小辈,差点忘记了过多的照顾其实会耽误成长。她有两个弟弟,一年弟弟给予再多到底还是和她离了心,另一个弟弟差点被她的照顾耽误了。 秦弃梦望着自己的弟弟,沉默了半晌才道:“我过的很好,你不必担心。” 长姐既说很好,便是很好了,秦烽想,长姐那把生烟刀熠熠生辉,比当年还要耀眼夺目,想必在无良谷确实比在秦家舒坦。 他一直都知道,长姐在秦家的最后那几年,是十分不舒坦的。若不是为了等他长大,或许长姐屋子里的那把火会烧得早几年。 在他幼时,秦家有父亲有长姐还有一个说话细声细气会带着他玩的小哥哥,那几年很是其乐融融。 秦烨少年后长便不再和他亲近,在他面前变得有些阴阳怪气,就像防着他要抢什么似的,而在他父亲和长姐面前时又是另一副乖巧的样子。秦家有什么东西从那时开始变了,秦烨紧跟着长姐,争着立功,争着抢杀妖兽,秦家子弟开始恭恭敬敬地喊秦烨“长公子”,若有哪位子弟少叫了一个“长”字,会莫名其妙被秦烨处罚。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冀唐开始走近秦家,也不知秦烨和冀唐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两人不似亲兄弟更胜亲兄弟,成天里神神秘秘商量什么。 在秦烽的概念里,从来就知道秦烨将来是秦家的家主,甚至他父亲很早便为秦烨拟好了尊号为雁门尊,一切只等着秦烨及冠后修为够时封尊。他父亲他长姐和他想法一致的事情,不知为何秦烨就是不肯相信,随着年岁增长,秦烨看他的眼神越发的排斥和憎恶。 他这个秦家的“小公子”的存在变得十分微妙,他好好修炼时秦烨冷嘲热讽,他不好好修炼又会受长姐教训。后来似乎连一向风风火火的长姐也发觉有异,也就是从那时起,长姐有了微妙的变化。 猎邪祟时不再冲锋在前,那把叱咤秦家一小段时代的生烟刀被它的主人背在身后,鲜少出刀,只有冲锋的子弟有难时生烟刀才会亮相。可每一次生烟刀救下的“长公子”,似乎都不太领情。那时候,秦烨已经在长姐面前不再装着温顺的样子。 他父亲贺兰君仙逝之时,秦烨仍然未能到达金丹修为,但秦家却需要一个家主。 有长老和子弟推举由长姐先任辅君,长姐百般推辞。在秦烽看来,她家长姐实在没有必要推辞,在当时,秦家可以没有家主,却不能没有长小姐。 没有人知道秦烨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突破了筑基期进入了金丹初期境界,当他们姐弟在家主主座下鞠躬喊出“雁门尊”时,秦家的天开始变了。 最大的一件事,便是雁门尊要为长小姐议婚,“姐夫”这个他一直以为很遥远的称谓开始频繁地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冀唐就是从那时开始光明正大地来找长姐。 每一次冀唐来,长姐都会带上他,慢慢的他自己也有了默契,只要听到冀家那位年轻有为的凤鸣尊来了,他便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跟到长姐身后。 但那样仍然无法阻止冀唐前来提亲的进程。 别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在秦烽看来并不是这样,至少长姐的心思他认为自己能懂。 长姐一直对那位冀唐客客气气,他那时翻阅过很多书,书里写的女子对将要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子的表现,在他长姐身上表现的并不明显。 虽然长姐也会对冀唐笑,但从来不肯与冀唐单独相处,就那么客客气气地相处着。 长姐似乎在等什么。 直到某一天,他听到长姐毫无预兆地在冀唐面前提起“姚棠”这个名字。 之后是冀唐死皮赖脸的认错和秦烨的百般劝解。 秦烽的心底怨恨的种子便是从那时开始种下的。 他不知道秦烨与冀唐之间到底有多深厚的交情,深厚到两人非要结成亲家。 他恨冀唐在与长姐有婚约在身还勾搭别人而有负长姐;他恨秦烨身为弟弟,居然在那种情况下还要百般规劝长姐出嫁,秦烨那样做,与逼长姐离家根本没有区别! 他那时惶惶不安,生怕长姐一时心软真的嫁人,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更让他害怕的事情。 “未婚夫另有所染”成了一根名面上的导火索,烧起了一把大火,那把火让所有矛盾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秦家不必再封什么女辅君,秦烨也不再对他敌视,连冀唐后来都另娶了夫人,所有事情似乎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他不好,因为他没了父亲又没了姐姐。 “秦烽,你会像父亲那样,成为秦家顶梁的辅君。”这句话长姐曾经常对他说起。 那几年,他并不认为秦家辅君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存在?哪里就值得他父亲、他长姐还有他前仆后继呕心沥血? “楼兰君”这个称谓的真正意义是在一次次他于秦家大猎中出手救下差点命丧兽口的子弟时,他才渐渐理解的。长姐那几年从前锋退下来,背着生烟刀跟在队伍后面的心态,与他坠在秦家猎队后头守护的心态,是一样的。 贺兰君、秦灵、楼兰君,他们这一支的使命,是守护秦家的传承。 若是五十年前没有焚香之役,秦家玉门尊没有突然遇难,或许秦家便不会有后面尴尬的五十年。 正好了骨的秦烽望着二十多年不见的长姐,站得笔直。 贺嫣快要赶到金鼎宫门时,被一双手拉到了转角。熟悉的梅墨香罩在鼻尖,让人莫名心安,他的身体先于意识收住了脚步,放心往杭澈那边靠,回身的工夫把东倒西歪的冀秦两家子弟以及那些妖兽的尸块尽入眼里,他对当前的局面有了基本判断:“都结束了?” 杭澈握住了他的手,道:“不算结束。冀家子弟想必正在集合过来,他们突然没了家主,不会善罢甘休。” 贺嫣伸脖子瞧了一眼,留了一点余光锁定不远处大师姐的身影道:“大师姐救出了雁门尊,冀唐下手太狠了,身体差点裂成五块,元神也涣散了,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认人。好在有二师兄在,用固灵阵锁住了他差点魂飞魄散的元神,小师兄和二师兄送雁门尊回秦家了。秦烽现在怎么样?” 杭澈:“尚好,能撑得住等冀家的人来要说法。” 贺嫣面有不舍:“只怕大师姐不愿多见无关之人,等那些人围上来,大师姐又要走了,我还想问问师父现在如何。” 贺嫣说到“师父”时,杭澈眼睫微微垂了垂,却不知在想什么。 第65章 六十五 两清罢 金鼎宫里面有庞杂的脚步声勿勿往外,待贺嫣听见,秦弃梦自然也听见了,果然如贺嫣所料,秦弃梦留了一句“可到万家酒楼相见”便闪身离开。 也不知他们姐弟说了什么,秦烽的神情不再是之前那种孤寂,虽然他的灵力显然还是运转不济,但神情上却有了暖光。 贺嫣与杭澈对视一眼,朝秦烽走去。 白玉阶尽头,有一个人影飞奔过来,大叫了一声“楼兰君”。不等谁应答,那人一眼就找到了秦烽,边跑连吸着鼻子,似乎是闻出了血腥味,原本伸出去要扶秦烽的手小心地收住,一迭声地问:“楼兰君,你受伤了吗?”“伤在哪里?”“是不是不能碰?”“哪里痛?”“还能不能走?” 秦烽正在调息,他原本喉结已经动了动,像是打算中断调息答为渡的话,却被为渡一连串的问题堵得无语,转而选择继续进行差点被中断的调息。 为渡围着秦烽转了一圈,他原本已经很有觉悟地不问话了,也不知他是听到宫门兴师动众的脚步声还是被秦烽一身的血吓坏了,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喊道:“楼兰君,是谁下手如此狠毒把你打得不会说话?” “凤鸣尊是要你的命吗?!” 瞧这内容……却像是故意说这么说的。 贺嫣:“……” 杭澈:“……” 尚在调息无暇答理为渡的秦烽:“……” 这小和尚的嘴好生厉害,是念经练出来的么? 千年首仙之家的效率着实很高,从冀唐身殒到冀家子弟围拢聚前,只有秦家姐弟几句话间的工夫。 黑央央的人挤到金鼎宫宫门前,冀家子弟正要摆开阵形,便被人当头一棒兴师问罪,那正气凛然的小和尚问得冀家子弟措手不及集体失语。 这哪来的和尚?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和尚说凤鸣尊杀楼兰君? 这都怎么回事? 冀家子弟突遇惊变,溘然失了家主正群情悲愤,千年来冀家的尊荣已经让他们养成凡事唯冀家独尊的性子,他们虽然不明就里,下意识却都认为自家失了家主必然是别家的错,都是卯着劲儿要来兴师问罪的。谁知乍到现场,被当头倒打一杷,先是集体一愣,待他们反应过来,势必是要吼回去的。 “哪里来的小和尚,在此口出狂言!”果然有弟子忍不住先开口了。 敢在这种场合领头说话的,想必是个排行靠前的大弟子。 为渡对冀家子弟的话充耳不闻,把那些人全当成了空气,很有点出家人的超然,他只围着秦烽喃喃道:“罪过罪过,凤鸣尊出的都是杀手,楼兰君你身上都是血,骨头断了多少根?”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也没冲着谁,但大家都听到了,他问是的楼兰君,而正在调息的楼兰君显然不打算答他这种问题。 谁知为渡突然又失控地大喊一声:“啊,地上这些秦家子弟都被凤鸣尊打死了!罪过罪过!” “楼兰君,你这么一动不动,是不是也要死了!” 所有人:“……” 这小和尚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现场原有些东倒西歪的冀家子弟,那些子弟被同门扶起来刚刚指证是秦烽最后下的杀手,听到“真相”的冀家子弟矛头正要对准秦烽,却被为渡“这死那死”“罪过罪过”的一顿大叫,一时噎得不知说什么好。 因为那些秦家子弟确如小和尚所说都死了,从伤痕看每一个身上都是中了极暴虐的剑气,个个一剑毙命;而反观冀家子弟,大部分只是重伤。 显然冀唐下的是杀后,而楼兰君出手留用余地。 相比之下,秦家似乎更像受害者。 被小和尚一通说,冀家有些子弟心里开始打鼓:若是连楼兰君也死了……这…… 但更多的冀家子弟仗势横行已经根深蒂固,他们显然无法接受家主被杀死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人的微妙心理会选择性地对一些情况“失明”,并放大自已的“吃亏”,他们很快又一致气势汹汹地盯着秦烽,准备讨伐。但他们谁出来说话都不合适,少了一个说话算数的人。 这些子弟,无论排行多么靠前,都没有资格代表冀家发言。 于是这些激愤不已又群龙无首的冀家子弟目光齐唰唰全集中到冀庚身上。 那个大半辈子唯唯诺诺的冀庚一朝被推到台前,像一棵陡然被人连根拔起的树,整个人恍恍惚惚,失了根基站立不稳。 他之前痛哭过的眼还是红的,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也没什么主意,只定定地看着冀唐的遗体,心中十分不忍,步履有些蹒跚地向冀唐走去,只想着先收敛兄长的遗体。 贺嫣站出来拦到冀唐遗体前面道:“得罪了,凤鸣尊的尸体暂时不能收。” 说着,寸步不让地抬起了手。 此次来的冀家子弟是从金鼎宫里出来的,他们没见到贺嫣之前用招魂术的场景,而见过的贺嫣出手的还在白玉阶下守着山门。 冀家子弟见贺嫣摆出了奇怪的起手式,有人不知死活地大声斥道:“你们杀我们家主,如今连尸首都不肯放过吗?!” 又是方才那位大弟子。 经那大弟子抢话涨了气势,立刻有弟子激愤接应道: “真当我们冀家没人了吗!” 冀家子弟过了最初的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之后想的都是“怨有头债有主”,势必要找出那个杀害凤鸣尊之人报仇。 然而在场之人有楼兰君、涿玉君还有那个上次在冀夫人事上出手很厉害的笑天君,三位仙君中哪位是仇家?或者都是? 口头上叫一叫容易,真要打起来? 跟三位仙君打?有的冀家子弟缩了缩脖子,明智地不张口。 如今场上看着冀家的人数占绝对优势,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仙术比拼时,人海战术除了摆出了厉害的阵法能有效果,大多数时候的作用仅在于用人头数量耗费对方的灵力,跟肉盾的意义差不多。 冀家子弟已经没有机会在对面三位仙君眼皮子底下摆出困兽阵,看着人多其实一旦对诀起来毫无优势。 冀家子弟如今群龙无首,说话的只是干嚷嚷不算数,而说话算数那位……冀庚停在冀唐的尸体两步的距离正不知所措地望着对面三位仙君。 他真想先不管打打杀杀的事,对面的三位他一个都打不过。他虽然懦弱,却并不傻,冀家子弟叫着凶,若真打起来,却没有一个人能担事。他没什么出息,所以他想的都是如何息事宁人,报仇什么的可以从长计议,更何况……他兄长的人品心性他是知道的,这事儿论深了也不知会变成怎样……先让他把兄长尸体收敛才是要紧,别的事儿以后再说…… 他是那么想的,便那么说了:“兄长爆尸月下,我实在于此不忍,能让我先把兄长尸体收了么?” 他这句话出来,冀家子弟霎时哗然——冀二爷竟然只字不提报仇的事! 一个修为不够威信不足的冀二爷,根本压不住霸道横行习惯了的冀家子弟,那位领头说话的大弟子已经激愤地拔出了剑,看样子势要讨个说法。 此时冀家后面又有动静,前排的子弟纷纷让开路,几位须发老人被簇拥着出来,是冀家的长老。 与此同时,白玉阶的尽头一行人影出现,先是杭家六子勿勿赶来,落到杭澈身后。后面仍有动静,屏息望去,玉阶两边宫灯下尹家茱萸四彩衣的颜色有些晕暗,夜色掩去的色泽正好让尹家的服饰显得不那么不合时宜——青萍尊领着尹家子弟也到了。 贺嫣轻轻地勾起了唇角,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有些话就得人多的时候说。 冀家几位长老到场,冀家子弟纷纷安静,领头的长老扫视一圈,出言喝道:“把‘凤鸣尊’请回宫。” 也是只字不提报仇之事。 用心却不像冀庚那般简单了。 贺嫣轻狂地笑出了声:“别急着请回去啊,‘凤鸣尊’有些话未说,你们难道不想听听么?” 他的声音在月夜下如山鬼低声的吟诵,让人觉得婉转又莫名心惊——“凤鸣尊”已死,一个死人,能说什么? 贺嫣就着方才的起手式,打了一个响指,随即以冀唐尸体为中心放射出好几条红线,那些红线的另一头停在那些七零八落的妖兽尸块上。 贺嫣轻蔑地笑起来:“这些东西,你们的冀夫人做过一次,如今你们凤鸣尊要说的话,不必我多作解释了吧?冀二爷,各位长老,你们怎么看?还有诸位,要不要亲自来查看查看?若是诸位认为血契不足以证明,还可把你们凤鸣尊的内丹取出来验一验。”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尴尬死静。 贺嫣微微扬着下巴望着众人,他的眼在月夜下亮而幽深,下巴的线条不驯而从容,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清亮且含着悲悯,气势正气凛然,为渡道:“这噬魂邪术伤天害理,冀氏夫妻此行是要下地狱受刑永世不得为人的!” 贺嫣:“……” 秦烽的内息又转过了一周天,他已经可以顺畅的说话了,这此人之前还冲着他来,不过似乎已经没什么要他说的了。 为渡说的已经够多了。 冀家几位长老沉默不语地看着那些血契,原本还叫嚣的冀家子弟全皆止步不前,只有那冀庚抬了抬步子,似要往前查看。 第一个前去查看的却是青萍尊。 她细细地低头查着那些连着的血契,沉默着,半晌抬头:“当年冀家召集各家共禁此术,定下一经发现格杀勿论的规矩。想不到如今的冀家家主竟走此道,凤鸣尊此举,与当年的连墓岛比之又如何?” 说完,她愤然回到尹家子弟面前,面色肃然地望着冀家,她在等一个说法。 那位众人取笑“没出息”的冀庚在冀家几位长老踌躇不前之时,以极慢的步子走出两步,蹲到冀唐的遗体边。 他似乎很难理解那血契的意味,捻着那肮脏的血痕看了很久,最后问道:“你们找到雁门尊了么?” 却不想他问的竟是这一句。 他这一问,倒像是不仅通盘认了贺嫣之前的指证,甚至还主动提了尚未被挖出的事。 秦烽闻言也转向望向贺嫣。 贺嫣道:“在你们金鼎宫地下水牢救出来的,只剩一口气,你们若不是信,可以水牢去取雁门尊的血渍验一验便知。” 冀庚茫然问:“什么水牢?” 贺嫣看冀庚神情不似作伪,他目光转而投向了那几位长老,领头的那位被贺嫣看得低下眼皮,贺嫣冷笑道:“你们冀家的水牢,冀家人总有会知道的。不知道的我给你们指个新路,山南往下,有一处破开的地缝,往下走便是。” 又没有人敢接贺嫣的话。 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冀庚,他“嗯”了一声,就着蹲下的姿势,不太在意形象地挪了两步到冀唐头的位置,望着冀庚的脸,用低而沉的声音问道:“既如此,我可以收敛兄长回宫了么?” 这话里的含义,似乎是认了所有指证? 各方谨慎地保持沉默。 冀庚看了众了一圈,叹了口气,道:“待兄长丧事过后,冀庚必上秦家请罪。” “请罪”二字,不言而喻,说的再明白不过。 这个修为微末的冀二爷,他没有冀唐长子的身份,没有冀唐的天资和手腕,也没有冀唐的修为和权势,他甚至因为一直晋不了金丹初期而一直没能封冀家辅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冀二爷,他承认了冀唐死也不肯承认的事情并勇敢地承担了所有后果。 一言不发的秦烽沉着脸望着冀庚,半晌终于说话,带着几十年的谓叹似的:“不必,冀秦两家,从此两清罢。” 就此了结了罢。 冀庚缓缓地将目光转向秦烽,金鼎宫门前华丽的宫灯把他的双眸映得似有亮光,他又叹了口气道:“两清也好。” 然后他伸手抱起了冀唐。 贺嫣忽然觉得,这个冀庚其实并不如传言中说的那么懦弱无能,一个敢于承认错误并在颓势下担起重担的人,绝不是懦夫。 一出被阴谋深藏的血腥肮脏的大戏,由一个强势的家主布局,最后却由一个弱势的兄弟结局。 有些人,你以为他强大,其实他已泥足深陷万劫不复的深渊;有些人,你以为他无能,其实他可以无畏地挑起所有恶果。 贺嫣望了望身边的人,杭澈标致的容颜在月光下皎洁而美好。在他眼里,真正的强大的人正在他的身边。 那些人的勇敢和强大归根结底都是在做自己角色应该做的事,而杭澈不一样,杭澈的强大在于——“我会和你一直站在一起”。 不止于言,身体力行;不止于你,我也很好。 要担当起一个人角色尚且困难,而要担起两个人的角色是难上加难。 何其幸运,得一人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无论活多少世,贺嫣能想到最甜蜜的情话是——“我可以和你坦荡的站在一起”。 第66章 六十六初语笑 六十六初语笑 也不知谁先转了身,第一个人迈出散场的步子后,众人默契地意识到该散了,人来如潮涌,人走如潮退,热闹的金鼎宫门前顷刻间冷冷清清。 冀庚抱着“冀唐”走进金鼎宫,宫灯下,高门里,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他的体型没有冀唐高大,他没有戴带高高的金冠,他的服色没有绣雍容华贵的金线钟鼎纹,跟在他身后的子弟此时没有几个人真心服他,甚至他还只是一个筑基期修普通的修士,然而,他努力把自己的背挺的笔直,用最得体的姿势抱着自已的兄长。 一如兄长苦心经营撑起冀家昔日光辉的那副撑得笔直的脊梁。 那些将会席卷而来的取笑、指责、批判、清算……甚至众叛亲离,冀庚有些麻木地望着前方想,该来的就让它们都来吧。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样的场面让他来面对正好,他想,“反正我本来就没什么期待。” 他瞧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兄长,他们兄弟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亲近,此刻他抱着兄长,仿佛回到了儿时,那时兄长会背着他爬上高高的树掏鸟窝,带他御剑腾起去追天上的飞鸟。 无论别人私底下如何揣度兄长对他的恶意,在他眼里,冀唐是冀家最合格的兄长——他少时,兄长教他好玩的游戏给他有趣的玩意;他成年,兄长给他安定闲适的生活,外面的风雨半点不需要他操心。 冀家正支的子弟,十几代人,或许只他一人得了几十年自在。 送“冀唐”进金鼎宫主殿,按冀家的速度,早有人备好香烛白奠,他把兄长轻轻放入只有家主才有资格享用的棺椁,跪下对“冀唐”道:“兄长,剩下的我来吧,那种时刻,本来也是不该由兄长这样骄傲的人经历的。” 一路跟在冀庚身后的冀家子弟有些人恨恨难平,有些人落寞担忧,有些人麻木无谓,往后的日子有些人会安于现状,有的人可能会动别的心思,人心侍动是必然的,今后的冀家再难一呼百应。冀家那条似乎能“登天”白玉阶的终点还是那座金鼎宫,但有的东西,必然是不一样了。 冀庚接替他兄长走上的那条后路,不比前路难,也不比前路易,冀家在被封为披香使世家那天起,注定没有平凡路可走。 冀庚挺知足,同样是披香使,比起娄朗孑然一身自爆元神,连墓岛封印近五十年,而他们冀家的披香使寿终正寝余泽十几代,他这一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冀庚笔直的跪着,挺了挺脊梁。 凤鸣于朝,羽刹于暮。 兴叹凤鸣,衰嗟冀唐。 “兄长,走好。” 戏落人散,秦家杭家尹家走下长长的白玉阶。 杭澈走在最后,转身前望了一眼一地肮脏的妖兽尸块,每个妖兽都是一刀断首,那是传说中“生烟刀”强悍的刀法。 大师姐秦弃梦,弃了旧梦远走几十年回来,没早没晚出了一刀,给凤鸣尊留了全尸。那一刀是因悲悯、谅解、释然、道义抑或是情意?杭澈无从得知。 眼前一代人的恩爱情仇他尚且看不明白,再前一代的娄朗和空山君,又是如何? 他顿了顿,落后一步瞧着身前的人。 那个人笑起来可以颠倒众生,不笑的时候又让人心惊胆颤。 杭澈就那么定在原地,瞧着贺嫣,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患得患失,他目光闪了闪,轻轻地叫道:“嫣儿?” 贺嫣回头,莞尔笑道:“怎么了?走这么慢?你派六子送秦烽回秦家,我们去不去?” 杭澈认真地看着他,回道:“秦烽伤重,我们该送一送的。二师兄还在秦家是么?” “你知道我想去看二师兄!”贺嫣勾起唇角,见杭澈还定在原地,他往回走了一步,好笑地拉了杭澈的手,“俏媳妇见家长,你是不是害羞了?” 杭澈无声地注视着贺嫣。 贺嫣被他看得连忙摆手:“好好,我是媳妇,夫君你可要陪去我去见二舅子。”说完便拉着杭澈快步往前。 杭澈却不愿赶上前面的队伍,他压了压步子,把贺嫣往后拉。 贺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瞧着他,不需要杭澈多说什么,贺嫣自己就明白并低低的笑了,道:“你嫌前面人多是不是?反正你的流霜也很快,不着急,六子先走,我们很快就能赶上。我陪你慢慢走一段。” 杭澈自这一世遇见贺嫣以来,就知道贺嫣很爱笑。 他见过贺嫣对各种人各式的笑,但有一种笑只对他。 当贺嫣弯着眼对他笑时,在未曾听过那句形容娄朗的诗之前,杭澈也曾无数次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念起并细细地描绘那四个字——语笑嫣然。 再也找不到哪个词语比这四个字更适合贺嫣。 这几日他脑海里不断重复闪烁一串名字:无良子、何无晴、娄朗的小师弟、送归剑、贺嫣的小师弟、用纵逝的解惊雁……以及那一句“语笑嫣然娄不归,驷马难追何无晴”。 曾经那个带着小师弟初出江湖的“语笑嫣然娄不归”与如今这个带小师弟出嫁的“语笑嫣然贺笑天”,这真是巧合么? 贺嫣一路语笑如初,而曾经的娄朗又是如何变成后来传说的那样人神共畏? 杭澈曾分析过,林昀来这个世界的途径与梁耀不一样。梁耀来这个世界或许“机缘巧合”,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有很多或合理或解释不通的理由,梁耀能来这个世界总有什么特别的途径。无论是哪种途径,有一样很明确,梁耀是意外来的,那场车祸……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自杀。 而他,林昀,若不是……用了那样的方法非要跟着梁耀走,恐怕也不会正巧来到这个世界罢。 所以贺嫣到底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联? 他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分辨哪些人可能和他一样也是穿越来的,二十多年了,他只找到他的贺嫣。 为何他们能来,而其他人不能来? 为何梁耀来了,只他能跟着来? 杭澈思考着,他微微垂眸,长而浓的羽睫在月下投出两片阴影,贺嫣一偏头看到那两片眼睫微微有些颤动,好似被两把刷子挠了心口,他感到整个人都有些眩晕,不自觉放慢了步子,拉了拉杭澈,想要杭澈看他一眼。 却不知杭澈想什么入神,那种恍惚的样子像极了误入凡尘的仙子,他要让仙子眼里只有他,于是把头凑过去,停在杭澈的眼皮子底下,笑盈盈地对着杭澈的眼。 任哪一个夫君,都受不了夫人这样的目光。 同样是贺嫣这样的笑,在日光下像山花烂漫,在月下时…… 杭澈气息控制不住地乱了些微,望着笑眼弯弯的夫人,他此刻想做的就是——走过去,解下他的发,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用尽力气去抱他,一遍一遍地确认并且告诉他——“你是我的。” 自心意相通以来,杭澈不再抵抗自己的心意,他果真迈近一步,这里还是冀家的地方又还有外人,自然不能解下自家夫人的发平白给别人看,他轻轻地握住贺嫣的手,再慢慢攥进手心。 地点不对,场合也不对。 他只好伸手抚过贺嫣额上有些汗湿的发,轻轻地唤他:“嫣儿。” 贺嫣被杭澈这种温柔抚得心中发麻,场合实在太不对了,他只好忍下了那一股甜丝丝的情欲回握了杭澈的手。 他们默契地走在队伍最后面,衣袖掩盖处,十指交缠。 到秦家时看到二师兄还在,贺嫣喜出望外。 单计环看到他们回来也很是高兴,拿着图纸二话不说拉着秦烽坐下细细交代聚灵阵用法。 贺嫣知道了,二师兄高兴是因为终于等来接手的人,之后就要甩手回无良谷了,他瞧了瞧衣袍带血的秦烽,出声提醒道:“二师兄,楼兰君伤重……” 而那位伤重秦烽却停在殿中,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他沉沉地凝视着聚灵阵中双目紧闭血肉模糊的雁门尊,浑不吝自己一身血气未化,摇了摇头道:“我无妨,有劳这位师兄了。” 单计环不介意地扫了一眼秦烽一身的血腥,答道:“如此便好,阵已设好,几位长老已坐阵中,不必楼兰君出力,我只是告诉他阵法,以备出现纰漏时可以补救。我此行出谷未能禀告师父,大师姐已经回谷了是罢?谷中只她一人,我还是速速回去为好。” 说着伸手就去扣秦烽脉门,听脉后神色稍霁,对秦烽道:“是大师姐替你接骨疗效伤了么?你们秦家独门的正骨手法果然高超,手法正确治的又及时,又是大师姐同源的灵力出手,我看你应该不打紧,歇几日多调息便可。” 他办事周到利索,一边交代秦烽,一边手还扣在脉门上,有碧色灵力闪动,他正在帮助秦烽调息。 旁边的为渡伸着脑袋也来听,单计环看了他两眼没管他,见为渡脑袋越凑越过来,才好笑道:“你白听我讲阵法,我可要收钱的。” 一听到要钱,为渡立马耷拉下脑袋:“小僧没有钱……” 寺里就是因为没有香油钱养不活他才把他赶出来,这是他最难过的事,跟他谈钱最伤感情……还好遇到楼兰君就不谈钱白养他。 贺嫣真不知道他二师兄哪来的七窍心思和十八般武艺,同时做几件事跟好几个人说话,居然样样不出错,还有心思逗人家小和尚。贺嫣想笑,若是大师姐在,二师兄肯定又是一副正襟危坐一心一意的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二师兄能有精力一心几用,这说明眼下的事情二师兄十分游刃有余,也说明秦烽的伤得大师姐和二师兄接连出手,肯定没什么大碍。 贺嫣想:看样子,他和杭澈今天晚上能回家了。 果如贺嫣所料,单计环真是在逗为渡,单计环拉扯两个师弟长大,对为渡这种少年有不自觉的爱护心理,他见为渡懊恼的样子,转而安慰道:“不过,我这阵法不卖钱的,你想听便听吧,只是不能外传。当然,你若非要到外传,我也没心思来拿你,只一样,万万不可说是我出的阵术。如何?” 为渡认真地点了点头,保证道:“我就只是帮楼兰君记着,守聚灵阵用。以后定不外传。” 贺嫣一旁看着,勾起了嘴角,他和解惊雁就是在大师姐、二师兄这般无微不至的关爱下长大的,这一世他是孤儿,在无良谷却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和教养。 想到这里,意识到小师弟居然不在,正常情况下,只要大师姐二师兄任何一个在,小师弟肯定都会温顺地跟着的,贺嫣问道:“小师弟呢?” 才逗完为渡,一手仍按在秦烽脉门上,另一手指着一处符咒跟秦烽说话的单计环,就像真有几个脑袋几张嘴似的,也不知他从哪抽出一根脑神经来听了贺嫣的话并答道:“我看他时时看天色,像是有什么急事,便让他先走了。原以为他肯定是去找你,却不见他跟你们来,这么晚,小师弟着急去哪里?” 贺嫣:“……” 看来得把小师弟的情况向二师兄好好汇报,还得等二师兄忙完,找个安静的地方说才是。 贺嫣担心单计环一心好几用耗费灵力,乖乖不再打岔了立在一旁。 谁知他不给二师兄添麻烦,二师兄自己还要给自己添事,单计环似乎觉得冷落了姑爷不好,分了半颗心来招呼杭澈:“涿玉君可好?” 杭澈上一回在无良谷把夫人娶出来时,算是两方都不太愉快,这导致他再见到贺嫣的娘家人便很有自觉地放低存在感,乍被二师兄问好,他微微怔了一怔才应道:“我很好,谢二师兄。” 贺嫣:“……” 面前两人当他面这样叫来叫去,有一种是在商量着要把他卖了的感觉。 第67章 六十七露水缘 六十七露水缘 单计环和杭澈招呼完,专心致志地给秦烽讲阵疗伤。 旁边的为渡听得全神贯注两眼发光。 贺嫣原想让出殿外,却又不舍离远了二师兄,最后和杭澈挑了远一些的座位坐下。 二师兄压低的声音持续传来,不必去看那画面,贺嫣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二师兄点点画画循循善诱的好师兄形象,曾经同门四人一起修练的很多画面自然而然浮现,说不出的祥和。 他再瞧瞧身边的杭澈,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满足,内府里神识安宁得好似温水暖过。 得烧了几辈子的高香,积了多少世阴德,才能穿越到这世得了这一副好命。 贺嫣一度真以为自个投了个好胎。 然而那种被安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某个很早之前他就想过的问题时不时冒出来——他来这个世界,只有修招魂术是由自己做主的,其他事的,似乎全是被安排好的。 他之所以在这个世界能得到友好的对待,不是因为投胎,而是因为两个人,一个是养育了他的师父,一个是应帖来找他的杭澈。 而杭澈应的帖又是他师父发出来的。 “师父……”贺嫣在心中低低的唤了一声,他是真的很想念师父。 然而,师父不在谷中,去哪里了呢?之前他听二师兄说“我此行出谷未能禀告师父”“大师姐已经回谷后只她一人”,便隐隐有些心绪不宁。 贺嫣在谷中之时,师父也会时时云游,但鲜少一连很多天不在谷中。二师兄曾经说过,在无良谷没有贺嫣和解惊雁之前,无良子是不常年在外的,贺嫣忽然冒出一个很自作多情的猜测,难道说他和小师弟出谷后,他家师父又变得不着家了? 此时,在东海深处一座岛外,一个黑衣魔修,正在靠近一位白衣的道人。 这座岛有一个不喜气的名字,曾经这里生机勃勃,灵力澄澈,地处深海却风雨不侵,仿佛被上天眷顾的乐园,一年四季风和日丽,曾是修真之人心中不可告人的向往之处。 如今它死气沉沉,乌烟瘴气,连近处的海水都是黑的。 这里是连墓岛。 焚香之役后,敢来此处之人大多有来无回。隐在迷雾中的方清臣几十年很少说话,可最近,却来了一个能让他开口说话的人。 真是可惜,方清臣肯开金口了,来人却显然很不给面子。数日来,来人惜字如金,方清臣没从来人口里撬出半句有用的信息。 那是一位道人,一身白衣绝尘丝毫不受黑瘴侵蚀,他盘腿坐于浮萍之上,叶下的海水静得无波无澜,恍如平地。他双目垂闭,一动不动,若非他面前一身黑衣的方清臣正对他问话,会叫人以为这道人要长寂不醒。 那方清臣道:“师叔,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娄座是否真的还在岛上?” 那道人终于开口了,语气十分冷淡:“不要叫我师叔。” 能让方清臣叫师叔之人,只有娄朗的师弟何无晴,是的,贺嫣师兄弟们不知所踪的师父无良子却在连墓岛外。 素来不可一世的方清臣被无良子冷声拒绝却不以为意,他冷笑道:“娄座不允我等叫他师父,何座也不肯让我叫师叔,何座如今倒是听师兄话的很。” 似乎终于被触动了什么,连日来面无表情的无良子猛地一睁眼,冷冷地扫了一眼方清臣。 方清臣紧追着问:“何座五十年不见踪迹,怎突然就来了?” 此话已问过多次,这次想必也不会有回答,他无所谓地往前探出一步,被看不见波动的力量弹回,他不恼反笑。 当年的大能困于一役,冷清了几十年的修真界,方清臣已经很久没遇到能和他势均力敌之人了。 方清臣又道:“镇魂印微有松动,何座是来破镇魂印的么?” 无良子仍不理他。 方清臣自顾自说下去:“何座数日不见出手想必也使不出招魂术,来此于事无补。” “何座是在等会招魂术的人来?谁,你那位弟子?何不直接带他来来得干脆。” “可你那徒弟灵力不够,想要破镇魂印还差了火候。” 方清臣说了一串,照旧没有得到回应。 他忽然大笑了一声,转身往后走,他的笑声放肆而猖狂,震得周围的迷雾荡出诡异的波动。 一直闭口不言的无良子骤然张开眼。 方清臣闪电出手,一道浓黑的煞气直冲镇魂印而去,煞气咆哮着吞噬了一路瘴气,形成狰狞的大口,像要一口咬破镇魂印。 就在将将咬上那一刻,一道雪白的剑光陡然落下,刺破大口咽喉,那煞气嘶吼着不甘地散开。 方清臣那一手,并不能打开镇魂印,但其冲撞之力势必会让让镇魂印产生震动,方清臣逼得无良子出手,大笑道:“何座远在无良谷,竟知道那些孽障愈发骚动了,所以你竟是来加强镇魂印封锁那些怨魂的!” 无良子冷漠地回到那叶浮萍之上,重新闭上眼,仿佛他从未出手过一样。 方清臣却是兴致大涨,他一时大笑,一时冷笑,他道:“何座,你知道这镇魂印下面有多少怨魂吗?娄座当年镇那些越来越多、越镇越凶东西时,何座,你又在哪里?” “何座你这些年做的这些事,还不如当年好好跟在师兄身边。” “你给那徒弟贺嫣也随了一个小师弟,是要重演当年师兄弟分道扬镳的戏码,还是想看他们兄友弟恭聊以借慰?” 无良子的气息再也平稳不了,他睁眼斥道:“住口。” 那方清臣冷笑起来:“你是师叔,你让我住口,我自然不再多言,只是还有几句必要问清。何座,五十年了,你找到救出娄座的方法了么?” “还是说,娄座根本就不在里面?否则,五十年,怎不见你来守岛,怎不见里面那些怨魂消停?” “那么,五十年之期将至,又为何是你只身一人前来,娄座在何处?” 在秦家主殿,单计环忙完,一看贺嫣已经站在门边等他,起身向秦烽点了点头,又在为渡眼下敲了敲道:“可记住了?” 为渡一副受教的神情用力点头,光头脑袋一晃一晃,十分可爱,单计环抬了抬手,似乎想摸摸那锃亮的脑袋,想到那不是自家师弟,笑了笑收手,跟着贺嫣杭澈出了主殿,问道:“有什么话要避着说?” 贺嫣把小师弟的事儿压后说,先问道:“师父不在谷中么?” 二师兄摇了摇头:“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 “何时的事儿?” “不知,师父一向来去无踪。”说起师父时总是端正严肃的单计环神色微微一黯,很淡的一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想起无良子当年抱回贺嫣时舒展的神情,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贺嫣。 贺嫣苦笑一声,师兄弟二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小师弟想娶个男媳妇。”贺嫣换了个话题,只起个话头说了一句,暂停一会,留出消化的时间,等听到二师兄“哦”了一声后,他才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末了总结陈词道,“是我疏忽了,没带好小师弟。” 然后伸了脑袋等二师兄敲。 却没等到爆粟子,一抬头看到二师兄抬起来的手停在半空,顺着二师兄的视线,看到一脸严肃瞪着眼的杭澈。 单计环望了望自己被瞪住的手:“涿玉君……” 嫁出去的师弟,别人家的夫人,打不了了…… “这事儿也怨不得你,换成我带他也一样。师父既说允小师弟嫁娶自由,管他要娶的人是谁,无良谷自然敞开大门迎他进门。”单计环等到杭澈慢悠悠挪开了落在他手上的目光,才找回些师兄弟间说话的自在,“小师弟想必是去找那个什么……长安使大人,来时我在半道截住小师弟,想要他要去之处应该是顺道,你知他在哪个地方么?带我去看看他相中的。” 贺嫣望望天色,子时已过,夜深人静,他轻咳了两声道:“二师兄,现在去,恐怕不太方便……” 下弦月,在下半夜时正好到中天。 披星戴月赶往东崖山的解惊雁远远见到尽忠职守镇着洞口的送归剑时,一路上的心神不定平定了大半。落在洞口,闻到里面的灯油和烛火香,他风驰电掣的步子终于顿了下来。 踩着冰凉坚硬的石面转过一道弯,解惊雁在第二道弯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见到了严朔。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严朔仍是散着发,长而直的发垂在腰迹,发梢铺在床面上,背对洞口坐着,正举着签子去挑灯花,听到他回来的声响,回过头来。 四目溘然相接。 仿佛解惊雁只离开了一会,而严朔只是在灯下挑了几回灯花,连姿势都没怎么变专等他归来。 他们从相遇、对抗到牵扯,实在算不上美好,解惊雁回想起来,那像一段黑暗的记忆,记忆里只有两种颜色,一大半是黑的,一小半是腥红的,那种痛和血纠缠的感觉让人想起时会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而若只看眼前,这种感觉,却是美妙的。解惊雁又往里走了走,停在灯烛的对面,严朔的目光随着他移动。 他们隔着烛光相望。 解惊雁张了张口,想问什么,又闭上,他觉得就算问了,严朔也不会回答他。 却不想严朔先说了,开门见山:“冀唐死了?” 解惊雁脸色刷地苍白,像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瓷瓶陡然落地打碎。 严朔注视着解惊雁,他眼里浓郁的黑色,坦荡荡地暴露在解惊雁面前,他又问:“你能此时回来,想必雁门尊没死?” 仿佛心底那瓷瓶破裂的满地碎片被人毫不留情地踩成粉沫,解惊雁年轻的脸再也繃不住情绪,他眼眶红了,不知是哭的还是气的,他强自按捺着内府冲撞的气血问,惨然问道:“你为何非要用那种手段做那些事?” 严朔低哑地笑了,说出来的声音像喉咙被割破堵着血似的:“你和你师兄大约也有了论断,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竟然还期待他有苦衷,竟然还希望他给我解释……解惊雁苦笑着想,他浑身的力气像被人一下抽空了,已经奔波了一日一夜,纵逝是很快,但也很耗费灵力。 此刻他丹田一片空虚,他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位差点魂飞魄散的雁门尊好多少,那位雁门尊好歹还有救的活路,可他面前这个死局,怎么办? 严朔望着解惊雁,缓缓地开口,平铺直叙的语气,有点公式公办的调子,他道:“我不会嫁你,做一对露水夫妻倒是不错,你想不想现在做一点夫妻之间该做的事情?” 解惊雁被打断思路,一时没反应过来何为“露水夫妻”,待想明白,他猛得一惊,身形一僵,道:“严朔,我只问你一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严朔正要解衣带的手條的停住,他低垂着头,半晌,慢慢抬起来,找到解惊雁的眼。 他看到解惊雁的眼里满是痛苦和愤怒。 他阅人无数,他自认天底下比他在人心这方面还要见多识广的人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以他的识人之能,一眼就能看明白解惊雁那双不谙世事无邪纯良的眼里此刻的痛苦是真切的,同时他也看明白那通红的眼里没有一丝的纠结和犹豫。 这个青年,是真的要娶他。 而且还是要给他遮风挡雨的那种娶他。 严朔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坏最丧尽天良的事了,不该招惹这样的一个人。 他黑白交错几十年,从不肯承认自己做过什么错事,然而,此刻他心中十分明确的一个声音——“我严朔,活该万劫不复。” 他缓缓地往后伸手,扯过床头一件外袍,也是紫色的料子,却不是官袍,而是普通常服,男子外出行走常见的式样。 解惊雁條的一僵,他迅捷的身手已经先于其他反应抢一步过去,捉住严朔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严朔:“你不与我欢好,还管我穿不穿衣?或者我全脱了,你才喜欢?”说起,他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反倒去解衣带。 解惊雁像被电了一把,猛地松开他的手,退出两步,无可奈何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严朔利落地站起来,一把抖开衣裳,再一个翻衣的动作,外衫已穿在身上,他一边系衣带,一边道:“你是金丹初期?好生年轻的金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辛辛苦苦地筑基呢。你知道我几岁才晋金丹初期么?” 他再捡起镶玉的腰带,双手绕到身后去系结扣,他手上动作不停,目光却一下驻留在解惊雁眼里,接着道:“三十岁,我直到而立之年才晋金丹初期。再往后,便一直停在金丹初期无法更进一步。你们无良谷轻易得来的修为,是我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 严朔两指翻飞,不知从何处摸出发带,两手高高抬起,轻松地挽了一个发髻,继续道:“可同样是金丹初期,比你多修练好些年,我竟然还不是你的对手,所以……” 他弯腰又去挑了一回灯花。 既要留着灯,想必是不想走的,解惊雁看到严朔的这个动作时,那股被严朔一系列动作扰得越来越强烈的心神不宁稍稍一松。 就在此刻,他闻着那灯烛味似乎不对,多了一股隐约清甜的味道,只闻了一口,忽觉眼前一糊,严朔紫色的长袍晕出模糊的暖光,他心中一紧,大感不妙,立刻伸手去摸剑,哪里还有剑,“送归”还锁在洞口。 想到送归,他心下稍安,有送归剑锁阵,严朔是逃不出去的。 却听严朔的声断断续续的传来,解惊雁连听觉也不清晰了。他勉力凝神才听清严朔的话:“你还是太相信我了,这是我设的洞府,狡兔三窟,我怎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你从第一次与我对阵起,就输在错信了我。人说“过则勿惮改”,事不过三,你信我早超过三次,竟还不长心眼?凡人有句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这人逢场作戏的事做的多了,比那些人还要无情无义。念在你从无害我之举,本官今日不伤你性命。原相中你年轻英俊,一段露水情缘倒是美事,却不想你竟要长久纠缠,恕本官不能奉陪了。” 解惊雁三番五次重聚灵力皆未能成功,他听得严朔一番言语更是气血翻涌,努力张口想要质问那人,却根本发不了声,只能束手无策地听那人行走间衣料摩挲的声响越来越远,却不是往洞口,而是往里,接着是一阵石裂之声,应当是破开了某处山壁,紧接着有冷风灌入。 这山洞严朔竟还留了密道,想必还事先布了隐蔽的符阵,才能突破送归的剑阵…… 解惊雁奋力张口,扯裂了嘴角,仍是口不能言。他到底是要怨斥还是挽留,是要叫“严朔”还是“严世桓”,却是无人能知了。 第68章 六十八是我的 秦家送走了所有客人。 之后秦烽主阵聚灵阵四十九日。 四十九日后,雁门尊出阵。他重新握起秦家长刀,那刀显得沉重了不少,挥刀间再也扫不出强盛时期的灵光大盛。秦家子弟见到皆惶恐不安,生怕家主震怒。而秦烨面对自己灵力大损的现实,却少了曾经争勇斗胜的急躁,竟然也淡泊地接受了。 在水牢里看到长姐的那一眼,秦烨被折磨得快要失去求生意志的神识刹那回光,长姐那一句“我来了”比任何符咒都有用,他本能地安宁了灵识,放松了身体,他知道自己获救了,并且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守护着活下去。 二十多年前看到焚骨阵的废墟,他不是没有惭愧过,而他身为雁门尊绝不可以承认自己忘恩负义,时隔二十多年,重见长姐那一刻,他身上蓦地一松,人生在世很多东西并不值得自己背弃一切去获得。 走出聚灵阵第一天,他便出罪已书辞去家主之位,推举堂弟秦烽楼兰君晋仙尊。 秦烽拒不接受。 来回几次,雁门尊的家主之位到底没能辞去。不过,多年心存芥蒂的两兄弟,一番折腾之后,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相处了。 秦烽不再常年远走江湖,秦家每次大猎秦家的楼兰君不再是隐匿藏锋尾随其后,而是现身襄助,有时楼兰君也会拎着孤烟刀充当先锋,给年轻的子弟示范猎兽技巧。 有意思的是,总会有个灰袍的和尚跟着出现,看起来本事不太高,修为不太强,在猎场里乐呵呵地跟着楼兰君跑来跑去,不免让人担心那小和尚会拖后腿或出意外。小和尚倒好,一次一次用自己奇妙的步法证明了自己绝对是猎场上一道慈悲的清流。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别了楼兰君离开秦家,贺嫣杭澈与二师兄共路了半程,之后单计环往无良谷去。 他们二人回到暗香书院时已近清晨。 路上流霜飞的飞快,杭澈一直箍着他的腰,他腰上敏感的很,好笑地去拨开杭澈的手,拨开了杭澈又放上来,如此几次,他觉出杭澈情绪有些不对。 转头去看杭澈,见杭澈眼里不是往日的淡然,里面有些努力克制也隐不去的情绪。夜已将尽,月色全无星光暗淡,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杭澈眼里是沉重深邃的漆黑,贺嫣不知杭澈在焦虑什么,他捉住杭澈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杭澈道:“跟我回家。” 贺嫣好笑:“就为这个?这不是正在回家么。” 杭澈又不说话了,流霜的速度愈发加快,高空的罡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脸上却无风劲,是杭澈细心地祭了屏障。 这速度太快了,杭澈怎突然如此着急? 推开月黄昏主屋的门,贺嫣才迈进一条腿,被便被人大力地按在门上,细密的吻激烈而压抑地落了下来。 他们心意相通,正是情浓极易挑起情欲之时,杭澈低下头埋进贺嫣脖颈,贺嫣便自然而然动情地仰起脖子,亮出了自己的咽喉。 衣襟被往两边微微扯开,落在他颈间的吻急切而激烈,从锁骨处一路往上。那两片清凉的唇,先是顺着锁骨从外往里一口一个印,然后往上停在喉结处反复啃咬。超初还有些往日读书人的克制,之后力道越来越大,贺嫣感觉丝丝的疼,仿佛电流打过,被那唇上的冰凉和唇齿间温暖的湿意两相交错,激得浑身战栗,贺嫣被咬得难耐,“嗯”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便漏了出来。 这样的开始氛围显然是一场大战序幕,贺嫣在战鼓打响之初就被轻易地挑起情欲,他听到自己的呻吟丝毫不觉羞耻,只觉满心满身都叫嚣着想要更多,他抚着杭澈笔挺的背,绕到最上方,探入衣领,就要抚上那片光洁的背,却被一把捉住了手。 “他不是想要么,怎又不让了?”贺嫣一时有些不明就里,偏头想要去看杭澈,却被一口咬住了下巴。 杭澈的呼吸不同于往日情动时那种浓郁,而是微微有些急促,贺嫣有些疑惑地唤道:“遥弦?” 杭澈似乎不满他在这种时刻他还有心思说话,一口就吻上了他的唇。 “唔……”贺嫣要问的话,被杭澈一口全吞了。 唇齿间是他喜欢的味道和湿意,他配合地松开牙关,放杭澈进来,侵入的唇舌无论是吻法还是力道,都比往日开始时甚至比最情浓时还要激烈。他习惯地回应着反吻过去,却被一口含住了舌,迫得他只能无力地张开口,任杭澈作为。 杭澈虽然于情事上有些霸道,却从不单方面专横,无论和风细雨,还是急风骤雨,都透着股从容的循序渐进和波澜不惊,从未如此急切。 贺嫣努力回想,也找不出这一日有何事刺激到杭澈,结合回家路上杭澈的急切,贺嫣发觉杭澈今天实在有些反常。 他轻轻地去推杭澈,想要和他好好说话,却被杭澈捉了双手,一边一只按在门上。 他被迫大大地亮开肩,仿佛被钉在门上的猎物等待被品尝和侵犯,这种完全丧失主导权的姿态让他微微有些不适应,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兴奋冲上天灵盖。 两种感觉冲击得他有些眩晕,他眼里被逼出了水光,眼角有些热,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然而,他的念力精纯,在这种时刻,他还记得得问问杭澈怎么了,便寻到杭澈的眼。 于是,他看到了杭澈虔诚而直白的目光。 贺嫣头皮一炸,瞬间明白了杭澈的意思,他一直以为杭澈没有准备好。在情事上,他半习惯半享受地任由杭澈主导作为,其中存的一门心思,便是想让杭澈渐渐习惯的这种男子间的耳鬓厮磨。 两人在情事上总是恰到好处的控制在最后一步,即是试探,也是在适应和等待。 贺嫣其实一直在等待杭澈的适应和放松…… 没想到,竟…… 贺嫣气息不稳,说出来的话带着浓郁的颤音:“等等……杭澈,你不要急,遥弦,你是真的想要?唔……” 不必他说的很明白,只是“想要”两个字,杭澈就能听懂。 贺嫣听到杭澈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回了他一声“嗯。” 涿玉君反常的带着粗重的喘息的一个“嗯”字,足以让贺嫣完完全全听明白了里面直白恳切的欲望。 这……便不太好办了。 他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的近得眼对着眼,鼻对着鼻。 呼吸交缠在一起,灼热的温度扑在彼此脸上。 贺嫣艰难地吞咽了一口,试探着唤:“遥弦,你?” 杭澈的回应是一口咬上他的咽喉。 贺嫣想要捧起杭澈的脸,好好说几句话,然而他的双手仍是被迫打开按在门上,禁锢他双手的力量十分之大,他挣了挣非但没挣开,反而遭遇更强势的禁锢。 他意识到什么,尝试着偏开脑袋躲避杭澈的啃咬,却被更加强横的追逐咬住。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只要他稍稍有些拒绝,杭澈便会越发的急切。他好笑地卸了力,原本他就被吻得浑身发软,这一卸力身体便越发敏感。 感到两只原本被高高按着的手,被杭澈带着往下挪,仍是按在门上。他以为杭澈终于安静下来了,不想,两边衣襟一滑,杭澈放低他的手,却是要褪他的衣裳。 衣襟滑下两肩,堪堪挂着,胸口一大片肌肤暴露,在黑暗里一片莹白。 细密的吻落在胸前,贺嫣一阵难耐的战栗。 他低低地道:“杭澈,你不要急,先放开我,我不会走。” 哄了好多句,他的一只手上的禁锢的力道终于稍稍松了些,而他另一只手仍被按在门上。 他得回一些自由的右手缓慢而安抚地反握着杭澈的手,直到杭澈微微松开他。他的指尖顺着杭澈的手臂往上,温柔地游走着,让杭澈感到他的顺从,移到杭澈左肩的位置,他伸手想去捧杭澈的脸。 埋在他胸前的杭澈正在啃噬他右边的某一点,那一处被咬得敏感不堪,贺嫣全身滩软,力气不济,以至于他这一捧的动作第一回力气用小了,没挪动那颗霸道执着的脑袋,再用了劲把脸捧起来,牵起正被咬着的右边某一点,连着胸前一片肌肤被带起,一阵极致的疼痛和快感灭顶袭来,贺嫣长长的“嗯”了一声,呻吟都破了音。 他的胸膛不由自主地弓起来,像怕那一点被死咬着不放而扯断似的迎合地抬起胸;又像疼得受不了,肌肉崩得死紧,节节隆起。 他脑袋里一溃千里的意志尚留一线清明,喘息着胡乱叫杭澈的名字,想要让杭澈停下来。 “遥弦……唔……” “杭遥弦……你停一停……” “杭澈……嗯……” “涿玉君……轻点……啊……” “林昀……” “不要了,你停下来……疼……唔……” 贺嫣喘息着吞吐出来的话语支离混乱,每一句都以难耐的上扬的调子落音,混在一片越来越高昂的呻吟里。 那一线清明每每濒临崩溃,又被杭澈反常的急切激烈激得他一次一次强悍地把自己扯醒。 这个过程胶着、痛苦又无比难耐,好似只差一步就要被捧进天堂,只等着自己缴械。 贺嫣焦灼地想要好好跟杭澈说说话,可杭澈根本不肯让他停下来。 他左边早被揉得肿涨的胸口一热,轮到它被咬住了。 这个动作意味着接下来左边也将得到之前右边那样甚至更激烈的疼爱,不必经过大脑反应,贺嫣整个身子热得烫人,每一寸肌肤和神经都在等待和渴望着。 快感如剧烈的涨潮,澎湃着冲刷着神识,贺嫣一直要去捧起杭澈的手愈发的使不上力气,他无力的抵着杭澈的耳后,忍不住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 在两个交缠的喘息间,他终于听到杭澈沉沉地低吼了一句:“你是我的。” 贺嫣几乎无意识地就应了他道:“嗯。” 贺嫣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语调平整的话了,他觉得这个嗯字已经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却不想杭澈仍是不肯放过他,像确认又像惩罚,他重重地又咬了一口他的左边。 贺嫣眼眶一热,控制不住地滑下了泪。 听到自己类似哭泣的声音,贺嫣猛的一怔,伸手去抵杭澈的肩膀。 杭澈被他这种类似拒绝的动作抵得一怔,抬起头来。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让贺嫣一眼看清了近在咫尺杭澈的眼。 那里面有强烈的患得患失和近乎膜拜的虔诚。 贺嫣强悍地拉扯住自己那一线清明,艰难地直起脖子去看杭澈。 他道:“杭澈?” 杭澈和他对视着,贺嫣以为杭澈终于肯停下肉体的交流而打算跟他文明的对话了,他长吸两口气,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哭泣,谁知只来的及说一个字——“你……” “你怎么了”这句话他根本没机会完整地吐出来,就被咬住了唇。 杭澈咬噬在他唇齿间,透过口腔向他的内府与全身的血肉沉沉地道:“你是我的!” 这种强烈的占有欲望与患得患失的重视,比任何肉体动作和春药都让人贺嫣着迷。 贺嫣气息陡然一滞,忘记呼吸。 被杭澈霸道地一口一口渡进空气又吸走,贺嫣几乎就要投降了,可后来那不断徘徊在他身后某处的手指,反复试探的手法……贺嫣于混乱中警觉地明白了——杭澈的反常——是在确认对自己夫人的占有。 像狮王巡视领地,像帝王睥睨疆土。 贺嫣特别理解这种感受,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他脑袋里崩断一根弦,很认真地开始面对并思考两人之间微妙的角色:我认了又如何? 这样反常的激烈、痛苦、压抑又强烈患得患失的涿玉君,实在太让他心疼了。 他好笑地长长了呻吟一声,声音里尽是是久久煎熬的难耐意味,在被那适合吟诗诵文的嘴送上云端时,贺嫣想:“涿玉君于此事上,真是霸道专横得很,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斯文。” 第69章 六十九旧墨轩 贺嫣后来是被分开腿跨坐在杭澈腰上被抱到床上的。 他自己也算不清被杭澈送上云端释放了多少次,他一直在热烈地回应,想要翻身想要翻滚,杭澈却反常地一次一次把他按进柔软的锦被,一遍一遍从上往下吻他。 他的两条腿一直被分开架在杭澈腰上,到后来,饶是他灵力深厚,身体在极度兴奋和长久痉挛后堪堪无力,想要沉沉睡去,偏又愈发敏感,胶着中他尝试过多次要用嘴去帮杭澈疏解,都被杭澈执着地用嘴堵回去了。 太胶着了,像没有尽头的欲海,他本能地知道,只要杭澈不叫停,这场情事是不能善罢干休的。 最后,他的腿颤抖地缠上杭澈的腰,高高地仰起下巴,露出脆弱的咽喉,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种放弃抵抗,破罐子破摔,爱怎样就怎样……任君采撷的姿态。 尽管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他还是记得杭澈始终没有得到满足,这场胶着的情事到这种地步,他彻底明白了,只有一种办法能让杭澈疏解。 他梁大少贺三爷,两辈子的纯爷们,有朝一日要被…… 如果那个人是杭澈,也不是不可以。 贺嫣勾了勾唇,诱惑地笑了笑。 一番折腾到现在,天色已微微亮,贺嫣一手横着挡着眼,却挡不住他脸颊的潮红,艳色的唇以及眼角弥漫的水光。 这种献出自己的姿态让他觉得十分难堪,他身上的人停止了动作,虽然挡着眼,他也能感受到那两道灼热浓郁的视线。 他真是一眼都不敢去看此时的杭澈,只要他再看一眼,一定会猛地翻身扑上去,就地把那位冰清玉洁的涿玉君压在身下。 天知道杭澈有多漂亮! 尤其是这种时刻的杭澈,那双最干净的黑色的眼,染上浓郁的情欲时,他多看一眼就会被吞噬。 把涿玉君压在身下这种事,光是想一想,都能让人充满了征服的无上成就感。 贺嫣勾着杭澈腰的腿动了动,催促的意味——你想上就上吧。 据说技术若好,下面那个会很舒服,贺嫣想,涿玉君熟读第四栏,值得期待不是么。 贺嫣的腿又勾了勾。 一时安静无比,只剩下彼此节拍相近的剧烈喘息。 贺嫣克制着不去看杭澈,他手臂光洁而潮红,因长时间的情动而显得有些虚弱无力,轻轻搭着眼的姿态,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堪和脆弱。 两相无言地彼此让步,贺嫣好笑地又勾了勾唇,低低地催促着叫了一声:“我的涿玉君,你快些吧。” 身子上头,杭澈的呼吸陡然一滞,贺嫣跟着也忘了呼吸,一时静得仿佛能听见杭澈浓郁目光里的情意。 下一刻,贺嫣被一把捞起,翻了个身,两条腿被并拢,杭澈在他腿间动作了起来。 虽然不是进那个地方,但这种下位和承受的姿势仍然让贺嫣觉得难堪,他微微咬破了唇,腿间被磨得火热,那一处的皮肉最娇嫩,在杭澈的力道下,没几下就磨破了皮。 那种强烈坚定的节律通过那一处紧合的皮肉像要撞进他身体里一般,贺嫣莫名感到自己正在被慢慢填满。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他贺嫣骄傲得不可能匍匐在任何人身下,别人连低看他一眼都休想。而此时,他竟然在这种难堪的类似交合的姿势下感觉满足。 贺嫣想,无论自己是男是女,能被一个人如此强烈的渴望和爱着,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幸福得眩晕的事情。 杭澈终于释放了。 尽管灵力深厚,但释放过太多次的身体实在太疲惫了,贺嫣几乎在感受到腿间那股灼热的同时,连手指都没抬一抬便彻底陷进柔软的锦被中进入梦乡。 杭澈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贺嫣。那余蕴后脸上久久褪不去的潮红,锦被外面一小段如玉的脖颈,上面有密集的激烈啃噬留下的红痕,显示他之前的品尝有多么激烈。 锦被下面光洁的肌肤遍布红印和淤青以及繁多的齿痕,他用棉帕擦拭时,手下每一处肌理在主人沉睡时仍会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尤其是腿根那一处,红肿破皮,轻轻一碰,那里就会微微痉挛,想必很是疼痛。 正常人的遇疼反应是会躲开伤处的碰触,而贺嫣只是瑟缩微微一抖,肢体仍是十分舒展地展开着对他,任由他动作。 这种全心信任和交付的姿态,让杭澈虔诚擦拭的动作微微颤抖,心底那股患得患失愈发强烈——他想要贺嫣的全部。 这是他的夫人,谁也别想把贺嫣带走。 贺嫣不是谁,贺嫣就只是他的嫣儿。 细细擦拭完毕,杭澈目光回到贺嫣脸上,贺嫣的脸颊仍晕着红潮,眼角红润,他指腹轻轻拭过贺嫣眼角淡淡的水光,再拨开汗湿未干的发,久久凝视。 他沉默着,心里一遍一遍在说:“你是我的。” “有我在,你只要当贺嫣就行。” 多年修练,已经让身体养成了每天固定时间清醒,杭家早课钟声响起时,贺嫣惺忪地睁眼,正见杭澈坐在床边。 被窗纸过滤的光很柔和,打在杭澈的侧脸。 皎白的脸,激烈过后褪不去艳色的唇,端端正正的身姿,微微垂着的眸,两扇安静的羽睫,青白柔软的儒装——这副样子,倒像是杭澈才是被蹂躏惨了害羞的新媳妇似的。 贺嫣真是爱惨了杭澈这种情事过后沉静端庄又略有些害羞的样子。 他喉咙动了动,还未唤杭澈,杭澈已经回头来看着他道:“嫣儿,再睡会罢。” 自然是要再睡会,昨夜太热烈了,他自己放纵,再加上杭澈激烈地品尝,半自找半强迫地,快要精尽人亡。 他身上很清爽,腿根处一片清凉,应当是杭澈替他疗伤过并抹了药。 额头上一凉,杭澈两片唇停在上面,贺嫣静静地闭着眼,听杭澈道:“我去早课,还处理些事,你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贺嫣内心一片宁静,答道:“好。” 杭澈早课后,没有像往日那样直接去春信君处问安。 他一直往书院的深处走,穿过一片片梅林和屋舍,走过小桥曲径,往北朝越来越幽静的地方走去。 杭家暗香书院种的梅有多种,南区多以热闹的骨红照水梅和别致的玉蝶龙游绿萼梅为主,越往里梅色越淡,走到背山之处,望眼过去,便是大片浅淡的粉装台阁梅。 杭澈一身飘逸的青白儒装和端正的身姿,行走其间,恍如仙君临世。 他一直走,最后停在一处靠山的小院面前。 小院前面是一弯池塘,围着种了一圈白碧照水梅,水映梅花,花落水面,纷白清香一片。 这里是杭家白梅最多最美之处。 此处显然是设了极高明的阵法,四季清冷,白梅常年盛开。开得最繁盛的梅树下有一张石桌两把石凳,桌上仍摆着红泥小炉,旁边煨酒的瓷壶静静地等着,仿佛只等主人一个扣指的动作,那火便能焙起,醇醇的酒香便掺进梅香,不等抿上一口暖酒,光是闻着,便能醉了。 桌上还摆着墨砚,静待书生辅纸,款款提笔,挥毫画梅。 它们仿佛一直在等曾经那位雅致极的空山君归来。 杭澈在走到石桌边,头顶上是最绚烂的几株白梅,他一站定,便有几片缠绕着落到他身上。 到处都是白的,只他身上一些别样的色彩:一头浓墨的青丝,激烈后半日不褪的艳色的红唇,以及儒装袖口袍底江涯海水纹的青波。 落手掀开那酒壶,耳边便有徐徐斟酒的声音淌过,杭澈静默地站了一会,抬手抚去了发上的梅瓣,绕过池角,推开了小院的门。 池水映出门前他飘逸的衣角和挺拔的身姿,花是静的,色彩是单纯的洁白,他只身一人,穿行于缤纷之中,恍若凝聚了这一池清水与白梅的所有清灵。 院门“吱呀”打开,门里仍是白碧照水碧,通往主屋的小径两边团簇着几颗,多年未有人住,梅树茂盛至极,高高低低地缤满了院子,杭澈拨开梅枝低头穿过,踩着一地花瓣,踏上青阶,推开了第二重门。 这里是空山君的居室——墨轩。 果真是个雅致极的妙人。 比起杭澈“月黄昏”的简洁朴素,这里陈设布景讲究至极,从一水别致的青檀桌椅塌柜到天青绸帐,一色的青花瓷杯壶瓶盏到梅花三弄屏风,无一不显示这里主人的清雅。 尤其是那满壁的水墨画,每一幅画的都是梅,黑墨着笔,却让人一眼便知画中是白梅,笔法精妙,风骨飘逸。 这与白梅相反的“墨轩”之名便取自于空山君独到的水墨画。 墨轩,杭澈曾经来过一次,这是他第二次来。 杭家人都叹墨轩禁制精悍,只因那位空山君性洁成癖,从不允旁人进入,既然空山君离开五十载,这里仍然不欢迎任何不相干的人入内。 可杭澈两次进院皆是轻而易举,那些破禁制的步法和咒语他仿佛天生就会,轻易得如同喝水走路,像深入骨髓的习惯,每一扇门好似都在等待他的推开。 他上一次来,便被这种惊悚的旧人之感渗得不肯再涉足,哪怕他爱极了这一处的白梅,每次也只是远远停下,微微一观。 他静默地在屋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床前,入眼的是一幅画。 画中是风雪中的一株梅,很典型的杭家“雨雪寒霜、彻骨暗香”意境,杭澈沉静地望着,像是在看那画,又像是在透过画看什么,半晌,似心有灵犀,他手指微动,抬起,做了一个挑开的动作。 面上的画被掀落在案几上,露出了藏在它底下另一幅画。 那是一名男子的画像。 不同于其他水墨画的清描淡写,满室的清雅,只这一幅浓墨重彩地画了那男子入鬓的长眉、奕奕的墨眸、高束飘扬的长发;只这画妆染了红色,用红砂点染了两片朱唇、嫣红的发带、劲束的腰带和大朵的红纹。 画里的男子一身黑衣红带,笑容放肆张扬。 杭澈僵在原地,呼吸停滞。 这是空山君所画,藏在一室清雅中招魂夺魄的唯一重彩,那是两代前的人物,未曾见过,单看一眼画像,便让人由心底不由自主雷鸣地叫出那个名字——娄朗。 披香使娄朗。 这便是传中的娄朗。 这世上很难找到两个完全一样的人,竟然是双胞胎也有不同之处,面容是不一样的,气质也不同,但那种放肆的笑容……杭澈心头一钝。 狠狠地别开脸。 关上墨轩的两重门,杭澈踩着一地白梅离开,由里向外重新走进色彩渐浓的杭家南区,他缓缓走着,沉静冷然,最后跪在了春信君门前。 春信君似乎对他此举并不意外,受了他一跪,问道:“你为何事来?” 杭澈道:“曾祖叔父,空山君是一个怎样的人?” 春信君没有照着杭澈字面上的意思回答,毫不捌弯抹脚的答道:“和你,像,又不像。” 杭澈抬头,明白了春信君话中的意思,春信君果然知道他此世有异,他坦诚地迎着春信君少有庄重的目光:“曾叔祖父,我前世是林昀。” 春信君落手在杭澈两肩,把杭澈的直跪按成跪坐,他自己再盘腿坐到杭澈面前,如此一来,一个坐一个跪坐,倒像是两代人谈心。 春信君缓缓道:“你天资聪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沉着冷静,十六岁金丹初期,十九岁金丹中期,二十二岁金丹后期,这种速度,即使当年的空山君被传为杭家天才也未能达到,甚至连杭家开门立户的暗香尊也未有。” 春信君“嘿嘿”安抚似地笑了两声,接着道:“老头我当年在杭家第二代里算是一骑绝尘的人物,却也没有你的进阶。杭家代代正支天资卓绝,只论天资,你与那一位空山君当是相差无几,而你却能青出于蓝,凭的是何?” “你十岁便敢一个人拎着剑独身上猎场,老头我当时吓得不轻,谁知不必我出手,你真能拿下那邪祟。你天资及相貌像极了你父亲,可你父亲十岁时,却爱读诗,他第一次独身上猎场是十五岁。你比你父亲早了五年。” “你早慧至此,绝非凡人,虽然仙史也能找出及冠便晋金丹后期之人,但娄朗那样的人物千年来只得一个,若说他是天命眷顾,依我看,你便是凭超乎年龄的坚忍心性。” “你那样的心性,人活一世尚且难及,杭澈,莫说你往前还有一世经验,便说是有两世,老头我都信。” “杭澈,你到底是在害怕自己是空山君,还是担忧自己不是空山君?” “你今天跪在这里,是想求我什么?” 第70章 七十仙君范 杭澈深深地拜了下去:“曾祖叔父,我想救‘娄朗’。 春信君扬起调子“哦”了一声,道:“此话何解,你是说娄朗未死?” 杭澈严肃道:“无论他是死是活,哪怕只剩一点灰烬,我也想带他出来。” 春信君反问他:“若救娄朗,你便会不管一尊一君么?” 杭澈道:“不会。” 春信君道:“那你何必如此郑重。” 杭澈:“方法不一样。” 只救一尊一君,可以不管连墓岛沉浮;而要管娄朗,便不能不计后果。 春信君却不回应此事,换了话题道:“你对诸事一向淡泊,却能对笑天一见情深,想必有前缘,他和你是一处来的?” 杭澈坦诚道:“是。” 春信君笑道:“看来人家前世不太待见你,花了两世才把人追到手,到如今连堂也没拜上,真是丢杭家的脸啊。” 杭澈:“……” 气氛被春信君如此打岔,轻松了些。 杭澈道:“曾叔祖父,我翻阅凡界史料,曾有载,连墓岛几千年前曾是一处海边的高山,名曰‘华风山’;再往前几百年,那里曾叫‘越风山’。据说那华风山上有十一座仙人墓,其中十座相连,沧海桑田,华风山分离出海后便是后来的连墓岛。据说那十墓都是双人棺,夫妻同葬可以轮回再世结发。” 春信君道:“双人棺,再世结发,杭澈……你素来不迷鬼神之说,怎就突然信这些前世今生的痴心妄想?” 修士若最终不能飞升,便逃脱不了生老病死,总归还是一个凡人,总有身死道消的一天,必是要进六道轮回的。修为再高的修士,也主宰不了自己的轮回。 春信君问完便也理解了,杭澈能实现一次前世今生的追随,有一就可以有二,杭澈完全有理由怀疑在他前世之前,还有相关的另一世。 “你方才是先去了墨轩?有何感受?嘿!那里连我都进不去,你能进去?!杭昕那小子性洁成癖,也就他能做出这种事,费那劲给自己院子下禁制。”春信君“咦”了一声,审视地看着杭澈,“杭昕下的禁制穷工极态,他布的那些弯弯绕绕、极其精细的符咒,我去试过两次,每次都被烦得罢休,你竟能进去……你能来问我,想必对自己与空山君的关联已有判断?” 杭澈沉默不语。 春信君道:“空山君是杭家第三代辅君,前两代开山立宗,到第三代正是杭家鼎盛之期,空山君修为、诗书画艺样样登峰造极,堪为杭家历代仙君典范。这是家史里的说法,你想必早看过。其实说白了,便是杭昕那小子穷讲究,杭家仙君那一身标配到他那一代讲究到极致,无论剑法、书法还是礼仪穿戴一丝不苟,分毫不差。我比他早一代,被他一比,我简直不敢说自己是杭家第二代辅君,几次见到他,都牙酸得很。” 杭澈抬眸,无声地消化春信君的说法。 春信君道:“你没见过你父亲,家史上评你父亲‘高洁明秀,六艺卓绝’,再看你父亲给你的寄语‘君子如月,清泽流霜’,文绉得厉害。分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他却不学我,样样照着他叔叔的学。竟学的颇有建树,于诗书一道上,你父亲比空山君也算得上是青出于蓝,我都想劝他去考状元,不必再当什么仙君了。” 杭澈:“……” 春信君:“我说这些,并不是说他们那样不好,他们可比我强多了。你看空山君把娄朗迷得穷追不舍,到后来娄朗还非要冒天下之不耻,开男子娶男妻之先;再看你父亲,你母亲见他一面便倾心相许,而后生死相随。杭家仙君那种清雅至极的翩翩风度,确实让人见之难忘,一见误人终身。” 杭澈若有所思。 春信君:“有你父亲在先,我养你时已知杭家仙君这标配是拧不歪的,于修练之外,并不甚干预你成长,随你选择。可不,果然又养出一个穷讲究的杭家标配的仙君。” 杭澈:“……” 春信君大笑几声接着道:“可是,你与你父亲和叔祖父却也不同,就看你那‘月黄昏’,放着跟旁人的院子比,确实讲究,但若和你叔祖父那墨轩比,只能算潦草。再看你修为,又比当年空山君的进阶还要快。再看心性,空山君是个死拧的性子,和娄朗牵扯几年,最后竟闹到娄朗出手逼迫强娶的地步,我看你娶笑天和管束夫人的手段挺高明,嘿嘿,总算没太丢人。说到底,你们还是不一样的。” 春信君这种动辄突然转折、天马行空、信口拈来的说话方式,若是一般人听得肯定心绪上下翻滚,面上五颜六色,而杭澈只是微微颤了颤羽睫,始终不动声色,认真听着,垂眸深思。 春信君扫了一眼杭澈这种沉静的杭家仙君范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说这么多,无非是要告诉你,空山君没什么不好,你也没有哪里不如空山君。你若是空山君,娄朗从前能爱你一世,自然还会爱你;你若不是空山君,笑天已经是你夫人,你还怕他哪天知道自己是娄朗,便弃了你去找空山君么?” 杭澈一惊,神色微微一沉,又是一拜,唤道:“曾叔祖父……” “你来找我说此事,想必已倾向认为他是娄朗。想来也是,为何只他能修招魂术,为何何无晴给他取个‘嫣’字,他若不是娄朗好多关节解释不通。”春信君意味深长地看着杭澈,“何无晴是娄朗师弟,他比我们杭家更知娄朗对空山君的感情,他能把笑天交给你,想必至少他认为他师兄是愿意再遇空山君的,你还担心什么呢,杭澈?” 杭澈低沉地道:“披香使娄朗,怎会肯嫁人。” 春信君:“按杭家家史所载,空山君被强娶一事杭家举家震痛,看起来空山君是不愿嫁的,加上杭家一时颜面尽失,当时杭家上下恨极了娄朗。当年娄朗从杭家强娶走一位仙君,五十年后何无晴嫁一位弟子进杭家,名面上算,算是两清。何无晴算得倒是清楚。” 杭澈微微抬眸,目光冥悟,似乎也计算清楚了什么。 春信君顿了顿,目光缓缓放远,接着道:“两代前的恩怨,谁又说得清呢。当年空山君被强娶一事,众家知道的部分是娄朗放话修真界,要娶最美之人,一月之内若无人肯嫁,他娄朗便要一家抢一个。而独独杭家,那时另收到娄朗送来一套男式喜服,很明显娄朗要娶的人是杭昕。当时并无男子嫁人先例,更遑论当时连墓岛已是人人侧目之地,杭家若嫁出杭昕,简直奇耻大辱。以杭家的家风和杭昕的性子,断不会委曲求全,当时临渊尊已准备与娄朗一战,可最后杭昕竟然真穿上那套喜服,孤身进了连墓岛。此事众家面上皆道空山君忍辱负重高义无双,背后也不乏流言蜚语。” 春信君停了停,长叹了一口气:“空山君入岛后却杳无音讯,临渊尊几次岛外求见皆不得登岛,担心不已。后来四家围困连墓岛,杭家不仅参与其中,更是力主攻岛。杭澈,你是担心,我不允你与娄……笑天在一起?” 杭澈垂眸。 春信君:“娄朗当年为难杭家,说到底,只是想娶空山君。只要空山君不怨娄朗,我们又何必再去扯那些恩怨。你更怕的是一旦笑天真是娄朗,众怒难犯,他难以立身?” 杭澈面色一凛,掷地有声道:“贺嫣不是当年的娄朗,他身边的也不再是从前的人,他不会走到那一步。” 杭澈说完深深地拜了下去,接着道:“连墓岛之行,我与贺嫣必将前去,前路难测,曾叔祖父养育之恩难报,若我也与当年的空山君一般入岛无回,杭家又只剩曾叔祖父一人扶持,杭澈于心难安。” 春信君大叫一声,原地蹦得老高:“好你个杭澈!你今天此来,兜兜转转说了一通,最后竟是为此事求我,杭澈,我可告诉你,老头我养你父亲和你两代已经吃够了苦,再不想养第三代!你父亲放当年撒手不管,我已经恨死了,不记前嫌替他养儿子,你休想再撒手一回!我杭攸逍遥浪子一世,最后形象扫地,落得带孩子的下场苦不堪言!求我也没用!你必须给我毫发无伤的回来!” 杭澈信信地道:“可曾叔祖父,您已经受完我三拜了。” 春信君跳脚蹦出老远:“杭澈,我才不管那些!你再拜一百次也不管用,老头我再也不带孩子了!” 贺嫣醒来时,杭澈果然在床前等着。 纵欲过度要不得,他这种修为竟然一觉睡到过午,他一骨碌就要起身,杭澈却煞有介事地来扶,还搂着喂着贺嫣喝了一杯水。 贺嫣差点笑呛了,道:“怎就到了这种地步?那么点事,犯不着你如此伺候我。” 杭澈拢了拢贺嫣的衣襟,手指在他露出的那一小块肌肤上点了点,贺嫣顺着杭澈的手指看了一眼。 斑驳的红痕,且不乏多处淤青……看起来自己确实被蹂躏的挺惨。他好笑着要去扒杭澈的衣襟,想看看自己的杰作,杭澈一本正经地偏开不让。 贺嫣精神抖擞地大笑起身,顺势还勾了一把自家夫君的下巴。果然见杭澈双眸倏地一下变暗。 他见好就收,果断学乖。 这边他才拢了衣襟,伸手就有人给他套了外袍,才系好袍带,抬手便有人递来的帕子擦脸,他很是享受自家夫君的伺候。 诸事收拾妥当,杭澈道:“小师弟回来了,牵了白龙马去散心,似乎心情不太好。” 贺嫣起身:“回来了?那岂不是严朔跑了!我去看看他。” 杭澈:“我陪你一程。” 贺嫣哭笑不得,杭澈真是愈发粘人了。 解惊雁此刻正在藏书院后面的湖边刷马。 他之前回月黄昏时,见主屋的房门紧闭,便沉闷着转头回自己厢房,路遇被遗忘的白龙马,解惊雁顿了顿,解开缰绳,闷声牵了孤独的白龙马出去。 路上碰到杭朴,碰到杭渊杭潭,碰到很多杭家的子弟,每一位都礼貌地叫他“解公子”和他打招呼,他一个都没有应,只垂着脑袋木然地牵着白龙马往前走。 从前解惊雁并不排斥人多的地方,一贯随性而为,此次他专挑偏僻的地方走,最后停在几棵开得稀松的梅树下。 团了几把干草,也不除鞋袜,牵着马直接踩进湖里,开始刷马。 一套动作做的闷不吭声,一下一下刷得极是认真用力,白龙马乍然得了此等待遇,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哧。 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小师弟。” 一路那么多人叫他,他都没应,只这一声,他便抬了头,望了过去。 见贺嫣一路飞奔着朝他跑过来,他那点强压的情绪终于冒了点头,这才开始觉得自己挺委屈。 眼看贺嫣跑到跟前,他往后望了望,没有看到如影随行的小师哥,征询地望了一眼自家小师兄。 贺嫣一脚也踩进湖水,很自然地接过马刷,一边刷马,一边道:“我和你小师哥能走到如今,不止是你看到的那些,我们也经历了很多错过、误会甚至对抗。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小师弟,每一段能有结果的感情背后一定有它的沉淀。你和他才刚开始,而他又是那样的人,你若是打定主意要和他有个结果,便要早做心理准备。” 从手里马刷被小师兄接过去起,一直不让自己停下来的解惊雁手上一空,情绪便泛上来了,脸上木然的表情缓缓崩落,再听完贺嫣一席话,眼里强撑的冷漠终于无力地散开,他声音有些哽咽道:“我有心理准备的。” 贺嫣知道此时小师弟并不需要安慰,他专心致志地刷马,安静地当一个倾听的好师兄,解惊雁的话,一句一句传来,慢慢地说开了:“我不知道我算不算爱他。” “我只知道我想娶他。” “他爱我也好,骗我也罢,反正我要娶他。” “他不愿现在嫁我,我便等他肯嫁。” “他如今不肯跟我好,我等他便是,等到我再也等不下去,再去绑了他。” “或许,我多等一些时日,便不再会想他。” “说不定到时我反而不想娶他了。” “总会有个结果的。” 贺嫣等了半晌,见解惊雁不再说话了,才问:“你不怕他做坏事了?不去看着他?” 解惊雁道:“冀家、秦家再没什么好让他下手的,尹家一贯注重守成,不是严朔一夕半载可以分化的,只剩杭家了。他接近我,总有目的,从前他每次出现,小师兄和小师哥都在场,我其实什么都不必做跟着你们便好,他有谋划,自然会找来。” 贺嫣想,小师弟这种长大的历程和方式,真是让人心疼。 第71章 七十一前世末 贺嫣明显感到杭澈变忙了,日子接近冬至,冬至是杭家武考,一年最重要的日子。贺嫣原以为杭澈应是在忙武考,后来才发现,每天午后一段时间杭澈却是不在杭家的。 也不知到外面忙何事。 他们其实并非整日粘在一起,贺嫣修招魂术极讲究清静,不得受干扰,杭澈给他专置了一处密室,贺嫣白天大多数时间在那里。 这段日子贺嫣进境飞快,之前一直徘徊难以突破的金丹中期巅峰境界出现了晋阶契机,他果断抓住契机,将招魂术繁杂的全套术法一日推演了百遍。所谓读书百遍其意自现,当他发现自己可以听见很远地方阴灵的怨念时,他便知道自己成功了,不仅摸到了金丹后期入口,连招魂术都提高了一层。 贺嫣长舒一口气,冥思静坐。此刻他念力澄澈,灵力充沛,内丹焕光,诸事齐备,只等金丹稳固。 从此以后,这修真界又多了一个金丹后期的高手,杭家一时有两位金丹后期的仙君,就要赶上当时鼎盛的临渊尊空山君时代了。 贺嫣爱情事业双丰收,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人生得意须尽欢,他神清气爽走出密室,本想要和等在外面之人庆祝一番,习惯地往门前梅树下看,却没看到往日那人应身回眸过来。 贺嫣看了看日头,暗暗好笑,是他今日出来早了,杭澈来接他的时间还得再过小半个时辰。果然人不能惯着,他一开始还笑杭澈这点距离还日日非要接送粘人太甚,今日没人等着,他反而不习惯了。 时间尚早,他便一人信信走着。 贺嫣境界初晋,通体舒畅,什么都不去想,感受内息的游走。他随意走着,不自觉便越走越深,路上发现了有趣的事,杭家种的梅,越往里色彩越淡,到最深处,直抵山脚下,便是雪白莹白的一片白碧照水梅。 不同于别处梅花各有花期,这处的梅花尽情开放,棵棵花满枝头,格外茂盛。梅花掩映处有青砖黛瓦,飞檐雕壁,很是写意,没想到如此偏僻角落竟有此清雅灼然的景致,贺嫣看得心旷神怡,不自觉放慢了步子,慢悠悠走着。 拐过花径,隐约看出前方是一座院子。 贺嫣“咦”了一声,下意识蹙了蹙眉,再转过两步,他的脚步猛的一滞,原本脸上的惬意笑容生生凝住。 心口一恸,心底漫出莫名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浓烈的悲凉不甘,还掺杂着强烈的爱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炸开——“我来过这里。” 贺嫣念力精纯,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他狠狠闭眼,调息数周,再睁开,入目的小院还是给他那种强烈的感觉。 像有一股力量,要把他往某个情绪漩涡里拉引,他刚晋新境界,境界不稳,正是神识容易动荡之时,而招魂术又最要念力平稳,贺嫣立刻意识到不好,连忙止步闭眼。在危险的动荡之机,仿佛有一只神来之笔给他写下两个字的提示——杭澈。 贺嫣轻轻地唤了一声“杭澈”,神识一沉,他果断地退开了两步。 举目四望,目光落在院子后面的山峦之上,脚下已经不由自主施展开来,几个起落,停在山顶上。 这处的视野正好看尽那一处院子和门前的梅林。 隔远了看,原以为能逃了那股情绪。却未想,站在这个角度,那种情绪重又泛起,未曾减弱,反而更加浓烈,甚至还生出一股悍然不顾的冷冽,仿佛——他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高高的山顶上,看那个不肯开门的院子,内里有咆哮着的暴戾想要毁了那院子,再提出里面的人。 这里住的是谁? 思绪转到这里,贺嫣强行念了一串定心咒,间杂着轻唤着杭澈的名字,当脑海里杭澈的声音大过去猜小院中之人的声音时,他抓住这个逃离情绪的契机,眉心一拧逼出一道红血,强行抽离出那股情绪。 忽听身后有稍显仓促凌乱的脚步声靠近,紧接着身后一重,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 “嫣儿。”来人沉沉地叫他。 杭澈到来,像温水漫过心田,把方才的悲凉和暴戾一冲而尽,贺嫣仰头往后靠,一只握住了杭澈箍在他腰前的手,一只手顺势抬到额前抹掉那道血迹,道:“遥弦,你打算何时与我拜堂?” 白龙马每日清晨会被解惊雁牵出去飞溜一圈,回到月黄昏之后等待他的通常是一整日的百无聊赖。身为嫁妆,原本它的地位很高,夫人和姑爷都很重视他。他的主人来夫家的路全仗他的脚力,它可是立过大功的。但是当它主人和姑爷感情变好之后,它便显得可有可无,它很悲凉的发现,它一个活物,竟比不过那把死物流霜剑…… 作为一匹千里灵驹,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虚度光阴。不过随着时日渐长,习惯就好,这些还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他每天都要听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马的耳聪目明,加上它又是良种灵驹,耳力目力比普通的修士都要好上许多,这决定了白龙马可以比较清楚的听见主屋里面的动静。 平日都是晚上才有的声音,不知为何今日黄昏就响起了。 又是那种急促难耐的声音,他的主人像是疼得受不了,又像是欢愉得紧,时断时续地喘息着呻吟着,偶尔一两声高昂的长长的扬起调子的“啊”声,像要勾走人魂魄一样,每每勾得白龙马十分紧张。 白龙马是一匹没经历过发情期的小公马,且此时正值冬季并非发情的季节,可那声音听得白龙马觉得自己离发情期都要不远了。 它忽然很有些害怕,因为那种动静真是激烈,床摇摆得像要塌了。发情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白龙马想,可怕到连它那么厉害的主人时间长了也要受不了,一遍一遍地叫道:“不拜堂了,啊,我不要了,不要了,不要洞房,我又不想洞房了。” 按它的经验,他知道那位表面上修身自持的姑爷一定不会同意此时主人的意见,可不是么,那里面姑爷不但不停下来,还在一遍一遍地确认:“明天就拜堂好不好。” “嫣儿,嫁给我好不好。” 可怜的白龙马快要把自己听成“赤兔马”,他多希望它的小主人解惊雁能来拯救他,可是不可能,这个时间,它的小主人也正在修练。听说小主人是以“速”入的道,一旦修练起来,便不知飞到哪里。 白龙马只好把马脖子深深扎进梅丛,无奈地抖着一对可怜的马耳朵。 在床上喊着“不要了”的贺嫣没想到自己在几个时辰后的深夜会拉着杭澈跪到春信君门前,叫醒春信君,无论如何要立刻拜堂。 黄昏和杭澈一番激烈后,他以想吃糖苑的甜品为由,把杭澈支到百里外的小城去买,然后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那颗血珠。 是该看一看林昀最后的那段记忆了。 他和杭澈之间,只差那一段,就完整了。 他必须知道林昀是如何追着过来的,没有林昀的追赶,他们两人便会永远错过,那或许是林昀的一场劫难,却是他们两人的转折点。 贺嫣,从前不敢看,是因为太心疼林昀而害怕;如今敢看了,是因为他们早不分彼此,少了那一段便不完整。 还有一层原因—— 贺嫣有很敏锐的直觉,他来这个世界的轨迹并非由他自己意志决定,最近,那种不可控制感越发强烈,那股戾气暴发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眼看就要过年,过完年后就是焚香之役后的第五十年,有一个声音在指引他,该去了。 该去哪里? 东海深处,连墓岛。 贺嫣想,虽然很快要去破岛,但那岛并非他的归宿,为何他会有那种越来越强烈的要回去的感觉? 他的家如今应该在杭家才是。 他一直刻意忽视那个声音,太虚无,太莫名其妙,他本能的排斥和不愿相信。 但今天,在看到那座梅林中的小院时,他清醒的意识到,那个声音是实质的,存在的。 因为它开始有了画面。 他站在小院背后那座山上时,似乎能看到那小院的门终于肯打开,走出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 那男子身姿笔挺,沿着花径,一步一步朝着杭家大门的方向孤寂地走着,没有停留,不曾回头。 大红喜庆的吉服,套在那清雅的骨架上,加上那凡脱俗的美人身姿,原该是花好月圆郎才女貌的喜事,却因没了鼓噪喧天的礼乐和热闹贺喜的亲友,出嫁的场景显得莫名悲凉。 贺嫣清楚的记得,那一刻,他心底狂涌起暴虐的情绪,当时他的手已攥拳,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拉住那男子,质问他为何这般不情不愿。 那种不属于自己的强烈情绪很可怕,贺嫣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用完整独立的贺嫣和杭澈成亲。 仿佛就是天生一对,他那时在山上才刚那么想,他想要成亲的人就赶来了。当贺嫣被杭澈从后面大力抱住,闻着杭澈身上的梅墨香,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想:真该拜堂了,不要再等了。 贺嫣拉回思绪,看了眼窗外的星光,算了算,以流霜的速度杭澈来回不出半个时辰,时间所剩不多,不再犹豫,他指尖送出那枚血珠,化在了舌尖。 在进入林昀记忆的第一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心痛就逼得贺嫣狠狠红了眼眶。 刚开始视线有些模糊的,只听得清周遭的声音,“请前往美国纽约四二三一航班的林昀先生迅速到第二十登机口登机,您乘坐的航班就要起飞了。请前往……” 这是他前世在首都机场听过无数次的熟悉航班播报。 时隔二十四年,他终于听到了有人说出那两个字——林昀。 视线渐渐清晰,首都机场熙熙攘攘的热闹和记忆中的一样,重见北京那股说不出的酸楚压在心头,顾不上重观旧地,他焦急地寻找林昀。 像镜头拉近慢慢对焦,长长的候机楼来来往往的人,由远及近人流惊动,有一个人从那头狂奔而来。 贺嫣的心顿时有如擂鼓,只要远远的一眼,他就知道那个狂奔的人是——林昀。 二十四年多没见林昀了…… 贺嫣眼角发酸,那张脸,那副身姿,是他做梦都想见的。 他看着林昀冲出了安检通道,急勿勿地拦了一辆出租车。 贺嫣心中一沉,他知道这天是什么日子。 就在这天早晨,林昀拉着行李出家门前,梁耀和林昀大吵了一架,赶林昀滚回美国。 他一直以为林昀肯定是走了的,没想到那天林昀进了机场却没有登上飞机。 出租车开得飞快,显得车里的人无比焦急,可是没开多久,车速放缓,机场高速前面堵车了。 巨大的悲伤袭上心头,贺嫣知道前面发生的是什么事故,那是他上辈子的车祸现场。 第72章 七十二昀相随 虽然死于非命,上天待贺嫣不算太惨无人道,没让他受活罪。前世梁耀事故一撞毙命,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临死前有挣扎有痛苦,有大段的催泪回忆。梁耀在几个呼吸之间,眼前血光一涌,痛感还来不及被神经元感知,心跳便已戛然而止。 他前世最后的时间很短暂,秒逝的时间甚至不够完成一次回眸,更遑论回忆。 他只来得及意识到车子停下来了,满腔焦急的情绪被冷水当胸浇灭,凉到四肢百骸。他最后一个念头,来不及回顾总结仓促的一生,也来不及追悔不及,无力的双唇已说不出话语,那苍白的一句交代咽在喉咙——“林昀,家交给你了。” 那个让你难过的梁耀不会再赶你了。 贺嫣透过车窗,看到林昀木然地举着手机,手机屏幕停留的画面是梁耀的通讯录。 “他是想给我打电话的么?”贺嫣想,“可就算他拨通了,我也接不到了。” 首都机场是交通要塞,连接它的机场高速像一条资金大动脉,它一天的流量所带动的经济能量可以轻易超过一座小城一年的经济收入。它运转争分夺秒,每一刻的拥堵都可能引起一连串经济损失,为了保障它安全畅通,政府配备了极高的警力。体现在对事故的处理上,这里警察反应迅速,警戒线火速拉起,现场勘验工作高效进行,不一会儿事故边缘的勘验工作已经完成,疏通了一条单车道,有交警举着闪着刺眼亮光的警棍疏导,每一辆路过的车辆都被要求快速通过。 刚结束一条人命的现场,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怆,井然有序得格外冷漠。 贺嫣没有徒劳地去看一眼梁耀的事故现场,这是林昀的记忆,若林昀没有看到,他也是看不到的。他此时最怕的就是林昀看到。 林昀缓缓放下手机,沉默地望着前方,最终也没拨出那个电话。 贺嫣这是第一次知道,那个冷若冰霜清高骄傲的林昀,竟然也有踌躇犹豫之时。 林昀所在的出租车顺着车流前行,很快开到了路过事故现场的位置,贺嫣已经乱了心率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他下意识地想去挡林昀的视线,惨笑着意识到自己在这段记忆里是虚无的。像等待死神的宣判一般,冰冻的每一根神经僵硬无力地看着林昀往现场望了过去。 贺嫣仿佛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看到林昀在那一刻像孩童不懂死亡般凝滞空白的神情。这已经是他能想象到林昀最可怕的反应。 他无法想象林昀真的看到时会是什么反应,曾经的梁耀或许不敢去相信林昀的情意,但如今的贺嫣知道一个能为了他自杀并追到异界的人,林昀的这一眼或许将是他优秀完美而短暂的一生——劫难的开始。 贺嫣紧张地跟着林昀的视线往现场看,红蓝相间的警灯刺眼闪烁,外围停了一圈救护车、警车、拖车,那些工作车量挡住了一段低位的视线,只能看见骑在某辆被碾压的轿车之上的货车向上冲出的倾斜车头。里面警察在布置任务:“收敛尸体带回警局,找到死者的手机,联系技术人员解锁,找到他家人的联系方式,让家属来认人吧。” 贺嫣突然很庆幸,梁耀在这之前把林昀的手机号给删除了。 林昀的电话没有响起,他一路回到了梁家楼下,却没有上楼,木然呆立了半晌。 如今的贺嫣能理解为何林昀踌躇不敢上楼,换成他被指着脑门赶出家门,他也提不起勇气再去敲那扇门。 以当年的梁耀耀眼很可能都做不到像林昀这样只出去兜了一圈,小半天的工夫便死皮赖脸地倒头回来。 在他以前的概念里,林昀那么骄傲的人,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上赶着的事的。贺嫣忽然意识到,很可能在很多梁耀不知道的时刻,林昀都这样一次一次降低自尊底限,沉默地找他、等他。 北京夏天的日头很毒,林昀不避不躲地在烈日下等了良久,然后他想到什么,绕道去了一趟车库,见少了一辆车,他不明所以的蹙了蹙眉,才有些迟疑地上了楼。开门的时候,一向稳重的林昀居然抖了两回手才对准钥匙孔。 看着林昀在诺大客厅里略有些拘谨地沉默坐着,贺嫣的心揪成团,疼得差点跳出记忆。 “叮铃铃——” 座机电话的声音高亢而急促,在冷清的大房子里,莫名惊慌和不安。 林昀有些犹豫地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听筒,仿佛那听筒有千斤重似的,他竟半晌没提起来。 也对,林昀是被赶出去的,哪还有资格接梁家的电话。 直到电话响到最后一声,林昀忽然神经质地一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 那之后场景,贺嫣便开始哭了。 他眼睁睁看着林昀在喂了一声后,脸色刷白,犹如白纸。 像对方的话很难理解,林昀张了几次都撕不开自己的两片唇,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林昀像是才肯理解了一般,他陡然声音一提,质问道——“你说什么?” 从面无表情,到那种被雷击中一般的绝望无措的神情,犹如惊悚的变脸,刷的一下,林昀的温文尔雅冷静自持瞬间破碎,他发怒着吼道:“你再说一遍。” “不可能。” “不可能是梁耀,他的车开得很好。” “我说了不可能是梁耀,你没听懂是不是!他车开的很好,而且他今天也不可能会去机场!我不相信!” “你打错了!” 林昀急剧沉重地喘息着,手中的听筒不安颤抖。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知道电话没打错,好不容易联系到死者家属,那边不肯放下电话一直在说着什么。 这房子本来就安静,此刻有了电话反而更加静的渗人,听筒漏出的电流语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失真的音节一拍一拍把这座失去主人的房子最后一点温情碾碎。 林昀僵硬地握着电话,他的目光抬起,梗着脖子望着梁耀的房门,那个仰头的姿势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喉结滚动处爬起青筋,他看起来像是十分冷静,像他在公司命令下属一般,问:“你们是哪个公安局?” “他出事故了,你们不把人送医院反而带进你们局里做什么?” 他陡然拔高了声音:“送医院去啊!” “你们给我把他送第一医院去,我来订特诊病房,我来联系专家,手术室我马上约好,马上把人给我送去。” “你们若是耽误了我的人的治疗,我告你们渎职!” 对方似乎被林昀的态度吓到了,一迭声地重复说着什么,声音很大,漏出听筒都能听见。 “这位先生,你冷静一点。” “人已经死了,先生请你尽快过来。” 林昀怒吼了一声道:“你是聋了吗,我他妈让你把人送第一医院去你没听见吗!” 贺嫣从未听林昀说过脏话,这是第一次。 他看林昀行尸走肉地冲出家门,整个人焦灼而彷徨地在大街上,急切失态地来回踱步拦车。 林昀没有选择自己开车,而是选择打车。他分明是活动着的人,却让人感到已经没了灵魂。 好似一台已经无法正常操纵运转、迷失了方向的机器。 贺嫣的意识在林昀的身边,他看林昀的手张开再屈起手指,像是一直努力要抓住什么,却总是徒劳无功。 贺嫣想要握林昀的手,像无数次杭澈在他情绪波动时握他的手一样,给林昀安宁。可他伸手过去,却穿透林昀的手,这个世界的这一段,是他所不能插手的。 贺嫣心疼,这一世的杭澈,一次一次握住他的手,是以什么样的心情。 记忆之外,正坐在杭澈房里雕花暗色大床上的贺嫣,身体不能动,他双眼闭着,面无表情,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悲伤,两行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潺潺不断。 又在车上,又在赶路。 贺嫣进入记忆以来,林昀似乎一直在追赶什么,既使是停下来,也像周身气场都在转动一样。 出租车司机被林昀恐怖的冷冽渗得猛踩油门,在分局的面前才停下,出租车门便被大力扯开,车里白衬衫的青年踉跄跑进公安局蓝白相间的冷色调建筑。 一路破碎的脚步停在某个冰冷的铁门前,林昀一直停不下来的步子猝然停住。 冰冷的铁门被警察推开,里面的冷气灌出来,吹得人寒毛立起,旁边的小警察缩了缩脑袋,说了一句“就在里面”。 林昀甚至还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 仿佛他来的不是停尸房,而是被服务员领进酒店的豪华套间去见等待他的情人一般。 好似那机器制造出来的人工冷气有奇效,林昀迈进停尸房第一步,身上那股焦躁溘然凝住。 林昀一向端正挺拔,在校园里抱着书走在林萌道上,会让人想起民国时期留洋归国的矜贵学子,融合了古风的儒雅和现代的笔挺。那样美好的林昀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冰冷的台子,像走在梧桐树下的晚道,在赴一个约会。 他不必掀开白布,一伸手就精准地找到梁耀左手,在白布下握住,再慢慢牵出来,低头凝视着,用指腹摩挲掉苍白僵硬手指上的血迹,一根一根手指绞缠,再送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像要捂暖它。 他另一只手轻轻从伸出手的位置掀开白布。 梁耀的车祸是变道时被后面的大货车碾压骑上,尸体实在是惨不忍睹。 旁边的两个小警察受不了地别开了脸,林昀却像看什么珍宝一样,他手指路过的地方,都会轻轻抚去上面的血迹,最后他那只手停在梁耀的唇边,抹掉血迹,轻轻抚摸。 他道深情地凝视着道: “我来接你回家。” “我们以后不吵了。” “你若是累了,就睡几天,但不能一直抛下我自己睡,我等你七天,到时你若不回来,我便追你去。” “你不要走太快,一定要等我。” “梁耀,今后我们好好在一起。” 民间有说,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家人应于那日晚间摆一桌饭,之后回避,最好的方法是睡觉,睡不著也要躲入被窝,留魂魄在家用一顿晚饭。之所以回避,是因死者魂魄若看见家人,会记挂在心,影响投胎再世为人;也会影响生人,担心死者不舍,要带之离去。 头七那天,林昀在梁家摆了一桌饭,他自己做的。 他也坐在桌旁,没有回避。 他给旁边的杯子倒酒,给无人的碗布菜,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喝完一瓶梁耀最喜欢的葡萄酒,最后替“梁耀”位置前不可能有人会喝的满杯酒也一饮而尽。 最后,他轻轻地将酒杯放回“梁耀”前面的位置,抚摸着旁边空位前的酒杯杯沿道:“以后,我来追你,不必辛苦你追我了。” 然后,他缓缓地倒在桌边。 在林昀手边是一份经公证的遗嘱,遗嘱事项第一项要求是必须于当日晚上零点之前和梁耀一起火化,共入一个骨灰坛下葬。 执行遗嘱的是受邀请在半个小时候后到达梁家的两位律师和两位公证员。 头七前面的七日,林昀除了陪着“梁耀”还“冷静”的做了很多事。 他召开了梁氏集团的临时股东大会,大会出了股东会决议,决议事项涉及修改公司章程和股东名册,建立公司慈善公益基金并任命基金管理人。 他处理了所有他和梁耀的财产,用他们两人共同的钱,建了一个机构,那个机构是在梁家小楼建一座咖啡店,招待夜里路过的行人,小楼的二层常年锁闭,不允许进入也不必打扫。 这个机构的设置是林昀亲手所写,安排十分严谨,管理人、托管人和监督人三方互相制约,足以保证小楼一直温暖地煮着咖啡等待夜归的游子。 林昀的呼吸渐渐停下,没有挣扎,像是睡着一般,他的手停在旁边的酒杯上,至死也不肯放。 记忆画面缓缓空白,林昀的记忆结束了—— 贺嫣大哭着在暗香书院月黄昏主屋的大床上醒来。 第73章 七十三 拜堂了 贺嫣猛的坐起,双手在虚空中狠抓了几下,睁眼,满眼通红。 眼泪无意识地不断地流下,视线朦胧处是暮色昏暗的空间,与他在林昀记忆里看到的最后那一大片白茫茫形成强烈反差。 贺嫣茫然地望着前方黑暗中的一处,他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那片空白里,仿佛失了魂了般,无知无觉地木然坐着,脑袋僵硬地转动,可无论看向哪里,他脑海里还是那片苍茫的空白。 为何林昀生命最后时刻的记忆是一片白色?林昀走的慢,他优秀的一生有很多东西值得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顾,然而,最后时间他竟然什么都没有想而是一片空白。 那种坚硬的一层拨不开的白色,像是深入骨髓的寂寞。 如今的贺嫣可以明白:林昀在美国独身的那段日子,林昀在梁耀离开后那七天,一直就是用这种强迫冷静的空白状态处理梁氏集团、梁家、梁耀以及林昀自己的所有后事。 曾经有三个人的梁家,最后只剩下一个姓林的林昀。 看完林昀的记忆,贺嫣懂了那句老话——留下来的那个,其实比走的那个更痛苦。 林昀离世时抚摸着“梁耀”位置前酒杯的动作,勾出了一个画面——他们刚出无良谷的第一个夜晚住在雨前镇,杭澈在和他同室而居,曾拿起他喝完水的杯子,缓慢而细致的擦拭杯沿。 这个画面在贺嫣脑海里渐渐清晰,周遭的空白开始从中间向四周褪去,更多的画面继而泛起:在出无良谷第一天杭澈在万家酒楼对他说“我可以等你”,杭澈无数次沉默地看他地侧影,无数次握着他的手。 这些场景一张张挤进他的脑海,快速切换,把那层坚硬的空白悄无声息地融化了,贺嫣的视线渐渐清明,那股深切无力的悲怆终于破开一道口子。 他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跳下床,走到檀木大衣柜前,打开最上一层柜门,取出里面的一个大木箱。 杭澈屋子里的每个地方他都了如指掌,他之前翻出过这个箱子,当时他取笑涿玉君这样的人物竟然如此儿女情长,私底下珍藏了两套男式喜服,当时杭澈不出他意料十分坦荡的承认了,还反问他什么时候肯穿。 此时贺嫣一扬手点亮了满室的灯火,他取出两套喜服。上次翻出并没有打开细看,这次将两套喜服平铺在床面上,看到衣领袖口细致地绣了金线缠枝梅花纹,胸口和下摆绣大朵团簇的桃花。团花之外,还用天青的暗纹绣了蔓缠的枝叶。 花纹线条流畅,是杭澈的手笔。两套喜服纹饰大小皆一样,皆是男子式样。连里衣都备好的,素丝锦面上绣着交缠着的一枝梅花和一枝桃花,花开在心口的位置,花枝顺着往下绣,停在上衣衣摆中间位置,两枝花枝底部并在一起,指向下身某个位置。 从里到外,都是杭家的梅花加上无良谷的桃花。 每一笔都是清雅的,却因笔锋婉转的手法添了一丝旖旎的意味;画的是君子梅花和灼灼桃花,却因那交缠的姿态让人忍不住遐想。 涿玉君亲手画的喜服纹样,真是讲究浪漫的让人光看着都脸红。 贺嫣终于破涕为笑。 他对着镜子换上白底的里衣,低头仔细地结扣,素绸柔软,裁剪修身,除了前襟那两枝交缠的花,一眼看去没其它特别之处,待要系衣带时才在隐蔽的腰线处看到还绣了两朵嫣红桃花,桃花之上两条长长的丝绦衣带,顺着腰线往上斜襟三颗精巧的衣扣,扣眼极小,极难扣入,贺嫣捣鼓半日才终于扣好。却还不算穿完,因那两条丝绦衣带太长,垂到过膝的位置,他只打了普通的花结,挽的带花不够多,那长衣带没短下多少,垂在大腿的位置,于是贺嫣只好同样的花结重复挽上几个,总算把长得费劲的丝绦收拾妥当。 也不知杭澈为何要设计如此复杂的衣扣和这种完全超出合理使用范围长度的衣带。 打一场架都不定能让贺嫣出汗,穿一套里衣却他把急出了一层薄薄细汗。那繁琐的穿法让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对付,这倒有个奇效果,成功把他的思绪从林昀的记忆余蕴里抽出。 好在外衣穿起来算简单,盘扣几颗,落落大方,很是符合涿玉君的形象。 扣上玉带,穿戴整齐,贺嫣转身开了主屋的门,像杭澈曾经等他回来那样,坐在对门的凳子,在桌上摆了红烛,静静等着。 杭澈从小城赶回,流霜停在暗香书院山门处。 他提着食盒行走在杭家上山路上,守路的子弟依次对他行礼,他信信走着,看起来不紧不慢,其实步伐很大,很快便到月黄昏外。 见到月黄昏暖红色的灯光,他蓦地一怔,放慢了步子。 走得近些,鼻间便飘来一股特别的烛香,杭澈吸吸鼻子,知道了那是他自己亲手置备的喜烛。烛香芬芳,比浮动的梅花暗香多了甜蜜的味道。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迟疑地推开月黄昏的门。入目之景是月黄昏换上了带喜字的灯笼,主屋的门大开着,一对红烛温暖地燃着,坐在桌边的男子闻声望来,见到是他时笑眼弯弯。 主屋门外还站着他的小舅子,解惊雁腰上绑了红绸带,见杭澈来了,道了一声“小师哥恭喜”,笑着退开,留了独处的空间给将要新婚的两人。 “嫣儿。”杭澈迈进房门,人有些怔忡,被某种不敢相信的甜蜜猜想砸得似乎有些头晕眼花。 他只怔忡了片刻,便坚信了自己的猜想。他的嫣儿穿上他亲手设计的喜服,坐在他房里。这是他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这一天确实是来了。 他微微攥紧了食盒的手柄,凝视着贺嫣,手上的食盒被贺嫣好笑的接过,人被推着往里,停在床前,眼底下是铺开在床面上的喜服。 杭澈被贺嫣牵着换上喜服,整个过程沉静而配合,只在贺嫣一连几次扣不上里衣精巧的衣扣时,他才伸手接了贺嫣的手,教贺嫣用特殊的手法一指送入。 气氛说不出的安宁和旖旎。 杭澈低低地问:“为何突然肯嫁我?” “我看了你前世最后一段记忆。”贺嫣从未想过掩饰此事,他和杭澈之间,足以坦诚全部,他给杭澈套上外衣,一路扣好,扶着领子上方最后一颗盘扣,抬头深情地望进杭澈眼里,“如果前世,是你先走了,我也会跟着你来,林昀,你不寂寞,你一直有我。我前世太混蛋,在你的事上我脑子像打结一样,好多显而易见的事情都看不明白。好在你给了我再一世遇见你的机会。刚出谷前面那段,我一直拒绝你,怪我没认出是你,把你折磨的够苦。你追了我一世而来,又害你这一世苦等了这许多时日,若换成是我追你,出谷第一天就把你按床上了,谢谢你忍耐着陪我重新开始。遥弦,我之前都算不上合格的情人,我们不谈从前,今后我只是你的嫣儿,我们好好相爱吧。” 杭澈低着头听着,目光落在贺嫣微微汗湿贴在额角的头发上,他伸手抚开那缕头发,深情款款地道:“你那时,是去机场追我么?” 贺嫣仰头,坦率地对上他的眼:“是。” 杭澈闻言勾了勾唇,杭澈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突如其来的笑把贺嫣晃得心跳一下全乱了,杭澈干净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梁耀,我当年真是幸福。” “什么?”贺嫣有些没听明白,正要追问,却被杭澈一揽进怀里,脑袋被扣着,头顶上温热的手掌轻轻摩挲,杭澈的声音低沉地传来:“梁耀,今后不必辛苦你追我了。” 显然经过压制的声音里仍是掩不住一丝哽咽的暗哑。 贺嫣像是没听出异样似的,就着靠在杭澈身上的姿势绕手向后,替杭澈扣上玉带,不撒手的抱着道:“我的涿玉君,我们拜堂吧。” “好。” 杭家子弟看到了天大的奇观。 最早在月黄昏外遇到穿着喜服的家主牵着同样穿着喜服的笑天君的几位子弟,直接原地呆成木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两个大红喜服的身影已信信走出很远。 想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那几位子弟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 虽然夜已深,但消息太过劲爆,把循规蹈矩按时入睡的杭家子弟一波一波炸醒,好多年没办喜事的杭家子弟不约而同地穿了礼服,暗香书院各处连夜挂上了喜灯,每一道门都被帖上喜联,路边的梅树绑上了大红丝带。 这一整套涿玉君早就准备好的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 杭朴杭渊杭澈潭喜极而泣,追上涿玉君的脚步,跟到了春信君的门外。 春信君被贺嫣半夜叫醒,开门便是灯火辉煌的人群,领头两位一身喜服冲着他笑着恭敬地喊道——“曾祖叔父”。 贺嫣这一改口,春信君立刻明白了,嘿嘿笑道:“我老人家终于等来这天了。” 暗香书院的主殿已经挂起了层层的红缦,杭澈牵着贺嫣进去。 春信君穿着礼服坐在大殿的主座上,杭澈与贺嫣在大殿正中跪下,对天地一拜,对高堂一拜,再同时转身,互相一拜,深深弯腰再彼此眼神交缠着缓缓起身。 婚礼的物事可以提前准备,但礼节却很难提前演练,一向敬畏涿玉君的杭朴,在这种场合下很有身为小叔叔的自觉,自豪地站到新人面前,恭敬地笑着高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杭渊杭潭等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说着贺喜的话着把新人往月黄昏送。 解惊雁从自家小师兄嘴里得知他们要拜堂起,便一直笑着站得笔挺,他在欢声笑语的喜庆里找回了一点这一段日子久违的欢乐,他的小师兄终于要拜堂了,他打心里替小师兄高兴。 他跟着人群一起欢闹着一路送新人到了月黄昏外。 没有人敢闹涿玉君的洞房,子弟们闹得起兴也没敢忘记月黄昏外人不可进入的禁令,众人守礼地停在门外。只解惊雁跟着走了进去,他跟在新人身后,笑着向子弟们做了一个散开的手势,阖上院门。一转身看新人停在原地等他,小师兄对他盈盈笑着,解惊雁突然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那个,喜床我铺好了,我一会带小白龙出去溜一溜,恭贺小师哥小师兄喜结连理永结同心。” 第74章 七十四 花烛夜 月黄昏只剩下两位主人。 他们十分默契地走向挂了大红喜帐和铺了喜被的的床榻。 贺嫣一直笑盈盈地瞅着杭澈,涿玉君真是太漂亮了!自从杭澈换下一成不变的青白儒装穿上这身喜服起,贺嫣的眼睛就是直的。 才坐下,他已经热情似火地去捧杭澈的脸,可惜还是慢了,杭澈配合着他的动作一偏头,准确无误地含住了贺嫣的唇,由浅入深,深情吸吮。 贺嫣最受不了杭澈情事上这种虔诚深情的模式,他想好的一整套手段没来得及用出来,已经被杭澈吻得诚实地放软了身体。 梁大少那种深入骨髓的享乐因子实在坦荡,他身体的表达十分大胆,杭澈吻他,他便张着口任由轻薄;杭澈的吻刚往下,他已仰起脖子亮出咽喉;这显示他十分喜欢杭澈啃咬他的喉结,杭澈温热的湿意如他所愿覆上那里,才开始轻轻啃咬,他一长一短让人红脸心跳的喟叹便漏了出来。 贺嫣已经情动,他伸手去扯杭澈的衣襟,那复杂的盘扣的坏处便体现出来了,贺嫣一扯没能扯开,那解扣子的手法太过讲究,他虽被杭澈手把手教过一遍,仍然无法轻易解开盘扣,聪明如贺嫣在其他事情一学就会,却在一枚小小的盘扣上栽了跟头。有些懊恼地加了力,想要一把扯断。 杭澈方寸不乱地扶着他的肩,从贺嫣脖颈中抬头,似乎笑了笑,握住贺嫣想要使坏的手,道:“让为夫来。” 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是要玩点什么花样么?贺嫣跃跃欲试的一挑眉,舒展地靠向床柱,等待一场盛宴。 他放松了身体,两肩向后打开,胸膛微微向上挺,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灯烛都罩了红纱,映出的光温暖而旖旎,贺嫣的眼睛本就亮,在一片暖光里笑眼盈满水光亮得更是耀眼,他的衣襟方才被扯开一些,大红衣领下面露出一段雪白脖颈,水光、红衣以及白肤,配上贺嫣英俊的面容,虽是男子,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妩媚。 而他毕竟是贺嫣,即使没骨头似的靠着,但他骨子里那股谁也不服的自信掩不去,他体态慵懒,懒洋洋地一挑眉,浓郁的风情一眼便能让人销魂蚀骨,再加上那股天生的不驯气质,给人一种勾魂夺魄之感,道行稍稍不够,便要被他吸了魂魄似的。 若在平时,杭澈可能早就把贺嫣按进锦被里,可在这个洞房花烛夜杭澈竟然方寸仍在,他只是呼吸微微有些不稳,目光稍稍浓郁,但动作神情竟还是从容不迫切的。 所谓“慢橹摇快船,慢工出细活”,涿玉君一点都不心急,攒了二十四年的耐心,似乎要全用在吃今晚贺嫣这块热豆腐上,他对洞房花烛夜的要求好似有一套详细的剧本,每一步每一环早就设计好并且脑补过无数遍,新婚夜要一步不差地一一实现。 他把试图破坏他节奏的夫人身体扶正,手绕到夫人腰线,贺嫣敏感地微微战栗,像是怕痒要退缩,又像渴求似地崩了肌肉等待,而杭澈的手法却不是往日的抚摸,而是特别正经握直了夫人的腰,然后郑重地道:“嫣儿,让为夫来。” 他今夜要完全主导我么?贺嫣笑,稍稍想了想杭澈可能会有的举动,有些兴奋难耐,他光是想一想,身体已经自主地软绵绵完全放松。 他其实今日在穿上喜服那一刻已经有一套自己的剧本,他想杭澈克制如此之久,一直想要索取却又总顾及他的自尊感受,他如今哪还管那上下角色,他只想要和杭澈圆满的结合,他甚至想好了,若杭澈还是舍不得碰他,他便自己坐上去,管他谁是夫君谁是夫人,只要对方是杭澈就可以。 谁知他的剧本根本连用的机会都没有,杭澈原本于情事上就颇有些强势,今夜那股强势直白到毫不克制,他前面还想着先看杭澈要玩什么,想着先配合一段之后再力挽狂澜走自己的剧本。 可这一夜杭澈用真枪实弹的实干精神让贺嫣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夫君”这个词的含义。 这一切是从解扣子开始的,杭澈在给贺嫣解扣子之前,甚至还把贺嫣稍稍扯开的衣襟先纠正了,然后他唤了一声“夫人”,从胸口的第一颗扣子,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 杭澈目光专注,手法利落,用的正是拜堂之前穿喜服时教贺嫣一指送入的手法。解开一颗,便把衣襟拉开到最大,分开的叉线末端停在肋骨的位置;再解第二颗,分开衣襟已经能隐约看到里衣下面紧致的腰线细条;如此到最后一颗,衣襟分开,叉口分开到腰带的位置。 杭澈什么都还没做,只那熟能生巧的手法和专注得过分的目光以及可以想象的杭澈曾经的准备和重视,已让贺嫣胸中一阵激荡,贺嫣有些难耐伸手往自己身后想要解开腰带,杭澈捉住他的手不让他自己动手,叫他“夫人”,倾身替他解开腰带,“啪嗒”一声,腰带掉落在床前地面,那个位置,开始有了第一件衣饰。 再扒住贺嫣的喜服外套的两襟要往下脱时,杭澈深吸了一口气,才动手缓缓分开两襟,他的手在脱衣,目光却不动,虔诚地停在贺嫣里衣前襟交缠的梅花与桃花之上。 这样的动作真是太过神圣,贺嫣被汹涌的情意逼得眼角湿润,他是被脱衣服的那个,很自然地生出强烈的要交付自己的情意,还未到亲密的肢体接触,贺嫣已有些情难自禁,他哑了声音唤道:“杭澈。” 似乎想要催促杭澈快些。 杭澈应了他一声“嗯”,手指已停在他里衣的第一颗衣扣上。里衣的衣扣更难解,杭澈深吸了一口气,像要打开旷世珍宝一样,微微凑得近些,捻着衣扣,一指顶出,雪白的两襟滑开些微,杭澈的两手上去,缓缓分开,露出里面两根漂亮的锁骨和一段白玉胸膛,杭澈没有着急去解下一颗,就着一颗扣子能分开最大的角度,吻遍露出来的每一处,种下一颗颗“夫君”的烙印。 贺嫣高仰起下巴,从杭澈落唇的第一处他便情动地呻吟出声。贺嫣不是一个讲究仪式的人,他两世都这样,随性而为,连拜堂这种大事,他都可以情之所至便率性结婚。他第一次知道仪式感如此要命,杭澈的每个动作都像演练过无数遍,每一个动作,细到手指,都有特别的意义,于是时间被仪式感拉得很长,每一秒都被赋予意义,能被深刻地铭记,一秒不再是简单的一秒,每个喘息都充满情意。 他的里衣的第二颗扣子被解开时,杭澈已经把他的前胸全部吻遍,然后是第三颗,杭澈却不是用手,而是用嘴。 像是咬又像是扯,贺嫣连用手都对付不了的扣子,杭澈居然能用嘴咬开。第三颗扣子开在腰线的位置,那里是贺嫣致命敏感的位置,被杭澈隔着衣料湿湿地咬噬着撕扯着,四肢百骸都被点燃了,他恨不得一把将那扣子扯断了,难耐地自己动手想去扯,又听到杭澈道:“夫人,让为夫来”。 这是杭澈第三次说“让为夫来”,贺嫣已经敏感地捕捉到那话里强势意味并预测到这一场盛宴慢慢享用的节奏和漫长的过程。杭澈这种不紧不慢并非是在克制,而是在发酵,像是战场上的将军,对一场战役稳操胜券,要一口一口把对方逼到极致再彻底吃掉。 那根过分长的衣带是被杭澈咬着扯开的,长长的衣带散开,落在腰线往下的半身位置,素纱的衣带蜿蜒着缠在情动时桃红的肌肤上,贺嫣在迷蒙间低头望了一眼,见那衣带绕过某一处,在峰岭间盘旋数周,再往下,从腿根缠绕到膝盖以下。 后来他里衣的两根衣带被从衣裳上扯下来,变成两根“并指宽”的纱带,里衣脱去,纱带不再受衣裳的限制,在他身上每一处游走。 床前落了一地衣物,两人里衣的四根素纱衣带却被留在了床上。 贺嫣觉得这衣带与杭澈的织墨有异曲同工之处,他毫不怀疑杭澈想把他当成画纸要画成一幅只能束缚在涿玉君床上的美妙图景,更隐隐诡异地兴奋着那根衣带可以绑住点什么东西。比如杭澈的手以及杭澈某一处端口。 后来这些别致的用处果然都实现了,只是被绑的人不是杭澈,而是身为夫人的贺嫣。 素纱的衣带,并不结实,以他们的修为,只要稍稍一振,就能粉碎,贺嫣一开始是因期待着那些用处是以才没下手处置纱带,而到后面是连处置一根纱带的力气都没有了。 博览群书的涿玉君技术堪称完美,贺嫣身体被破开的地方,被强有力的顶着,某种痛感没有出现,贺嫣被那种陌生的填充感和之后一顶而至的快感眩晕得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被支配着颤抖和发泄,身体本能地回应杭澈,眼睛却茫然地失了焦距,只会一声一声习惯地答应杭澈。 杭澈叫他“嫣儿”,他喘息着应一声;杭澈叫他“夫人”,他呻吟着应一声,快天亮时,他甚至已经听不清杭澈在说什么,只知道一遍一遍地哼着应着,只要他稍稍不肯承认自己是夫人,他的夫君就会用那根薄而软的衣带,绑他的腰线,绑他的某一处端口,花样百出地绑每一处可以绑的地方,再沉下腰用某种跳动告诉他,他们是天生一对。 这种仪式感真是要命,把洞房夜拉得特别漫长,每个细节都被刻画得无比深刻,以至于贺嫣以后的岁月再也忘不了这一夜,每次想起就浑身无力,无法抗拒。 “书到用时方恨少”,贺嫣叹服,涿玉君能一整夜不重样地给他一场盛宴,真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贺嫣想,果然还是要多读书,古人诚不欺我。 贺嫣昏昏之间,瞥见了窗外隐约的天光,他被安抚着入睡,坠进软绵的梦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杭家的仙君真是讲究得令人发指。 第75章 七十五 守连墓 解惊雁的速度快,白龙马也快,他们一人一马所谓的“溜一圈”轻松跑出了百里外,最后停在东海海边。这天的日子正值月中,小师哥和小师兄的洞房夜弦月正满,他小师兄兴之所起要拜堂的日子,倒是挑的正好,正合了“遥弦”圆满的意思。 海上明月当空,解惊雁一身劲装白衣坐在高高的石崖上,白龙马温顺地站在他身后时而低低地嗤气。 解惊雁虽年轻却对诸事守口如瓶,能让他敞开说话的人实在不多,至今为止在无良谷四位之外只多了一位小师哥杭澈,而能让他说心里话的,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兄。 不过小白龙有些特殊,小白龙首先有无良谷的出生,其次小白龙不能说话,满足这两个条件,解惊雁一整晚紧闭的嘴总算松了松,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小白龙说话。 解惊雁道:“你是嫁妆,你是要一直跟着小师兄的。我是送嫁的师弟,我跟不了小师兄一辈子。其实现在我已经可以走了,回无良谷或者去哪里都行。曾有一阵,我特别想回无良谷,回去就没有讨厌的人,算起来,那时比此时其实还舒坦些。可如今我比那时还要不舒坦,却又不如当时想回谷了。不回无良谷,我该去哪里?那个人我找不到,他也不来找我,也不知要等他到何时,大概等他再出现,又是要做坏事吧。我可以像你这样,一直跟着小师兄么?” 白龙马忧郁地看了一眼解惊雁,呼嗤呼嗤了两声。它要是会说话,大概会叹一句:“小四爷,你是不懂我的苦啊……” 解惊雁听到白龙马十分有节奏地对他应了两声,像是能听懂的样子,他好笑了招了招手,小白龙听话地踱到他跟前,低下马头。 解惊雁摸了两把马面,道:“小师兄已经有了小师哥。你说,我能成为像涿玉君那样的人么?” 白龙马用力地点头。 解惊雁被逗得又自嘲地笑了笑:“等我到二十四岁时,是不是也能像涿玉君这样,想娶谁就娶谁,他若不肯嫁,我闯关破阵光明正大地把他牢牢锁在身边,直到他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白龙马有些迷茫,毕竟他没有见过严朔。 解惊雁又道:“师父当年让我送小师兄,却没说何时算送完。我从前以为,送到拜堂就算送完,可小师兄已经拜堂了,为何我却不觉得完成了任务?我是不是该回去问问师父?” 听到“师父”,白龙马欢快的呼嗤了两声。 解惊雁懂了,笑道:“你是师父带回谷的,你也想师父了吧?” 白龙马用力的点头。 解惊雁并指到唇对着天空吹了一道悠长的口哨,哨音三短三长,他出杭家这一路,隔十里便会吹一道。 他收指之后,白龙马跟着高亢地嘶鸣了几声,也是三短三长。 解惊雁原本就不是那种会长久心事重重固步自封之人,这回他是真被小白龙逗的开怀大笑了,他道:“你是马,又吹不出哨音,你这种叫法,灵鸽就算正好在附近,它听了也不会理你的。” 灵鸽是无良谷的信鸽,由无良子精选的良种培育,又教会它通灵,之后交给单计环饲养,单计环最爱杂学,在这些偏门上颇有想法,竟养出了可以传承的后代。只要是无良谷的人,吹出召唤灵鸽的哨音,十里之内灵鸽听到主人的声音都会寻来。 解惊雁之所以带着白龙马跑了上百里路,便也是为了找灵鸽。 白龙马忽然兴奋地长嘶,解惊雁顺着白龙马的方向,看到自北而来一道飞闪的光,只试了百里余地便能找到一只灵鸽,算挺幸运。 绑上交代贺嫣已成亲的信,解惊雁拍拍手,跳下海崖,随性地踩进水里。 月圆之期,夜半之时既不是涨潮也不是落潮,小朵的浪花顺伏地冲上沙滩,和白天同样的海腥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有些浓重,乌泱泱的海面低吼翻腾,像随时会冲出一个怪物。解惊雁倒是很想能出来个海怪,好让他练练手还能收收丹。 想到收丹,他踏在冰凉海水里的步子僵了僵,白龙马温顺地跟着他也停了下来。 半晌他才重新起步,长长的海岸线,对解惊来说,只要几个起跃的工夫便能到达另一头,走的快慢以及在这里走还是在那里走,于他而言并无差别。反正他打算要耗到天亮才回杭家,于是他只单凭脚力慢慢走着。 他们一人一马走出很远,快破晓时到了某一处海岸线时,解惊雁突然警觉地一顿,小白龙随即也怒嗤着竖起鬃毛。解惊雁扬手祭出送归,飞剑刺入海底。 送归像在追逐什么东西,在海底急刺,带起海面一条白浪,少顷送归破水而出,剑上扎着一只小型海怪。 海怪个头不算大,一尺来长,长的也不凶悍,可是它很古怪! 解惊雁没见过也没学过有这种海怪,它的物种是海生动物,而面目竟然有些像食魂兽,并且它身上还有很重的食魂类妖兽的味道。古怪就在这里——因为海里是没有食兽类妖兽的。 解惊雁二话不说,绑了海怪,直朝杭家回去。 在解惊雁猎怪的位置,一直往东,深海之中的连墓岛外上空灵鸽飞了一圈,最后在一处半空急切着盘旋着。 它的下方是浓重的瘴气,那瘴气似乎比长距离的远海飞行还要可怕,鸽子不敢靠近,却又不舍离去,它哀切地咕咕直叫。 有一道白光破瘴而出,精准地剪下它绑在脚下信卷,灵鸽兴奋地连扇几把翅膀,咕咕欢叫,又盘旋了数圈才离去。 迷瘴下方,白衣道人持剑,源源不断的白色灵光从剑尖注入连墓岛封印。 他取了灵鸽的信卷却无从分神阅读,直到来了一位黑衣魔修。 这一道一魔正是无良子与方清臣。 方清臣走近,无良子缓缓收了灵力,不曾多看他一眼,道:“可全追回来了?” 方清臣站定,道:“跑脱一只,恰好被你小徒弟斩了。” 无良子扫了一眼方清臣周身又重了的魔气,收了信卷入袖,冷漠地转身:“你那术法,还是少用为好。” “噬魂术么?我若不用噬魂术哪来的魔力守连墓岛五十年。”方清臣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那信卷,无所谓地笑笑,“我反正已经是要入地狱的人,多噬些魂少噬些魂并无差别,地狱统共只那十八层,总不能因我再开一层,无甚可怕。” 无良子不再劝说,落回浮萍。他这边灵力才收尽,那边方清臣身周的魔气陡然加重,向外释放,连墓岛的黑瘴顿时又浓了,海底紧跟着一阵骚动,方清臣狠戾的跺了跺脚,那些怪异的骚动声顿时弱了下去。 比起无良子靠灵力加持镇魂印以达到加固封印的效果,方清臣以魔气设迷瘴围困从封印中跑出的东西似乎省力些,方清臣笑道:“你们修仙道的,讲究正统,何座的修为在修真界也是翘楚了,以你算来,你的元婴修为够加固镇魂印多少年?” 无良子冷淡地闭上眼,道:“你还是想想,你那迷瘴要如何防止妖兽再度逃脱罢。” 此月余来,无良子加固封印,方清臣在封印外加持迷瘴,他们二人轮流镇守连墓岛,虽然所修之道不同,从前也无甚过命交情,但同为镇岛,总有些事情要互相提醒,无良子对方清臣虽然一贯冷漠,却肯偶尔提醒一句了。 方清臣大笑三声,他周身的魔气源源不断地加进迷瘴,语气听起来不算费劲,他道:“镇魂印近日松动加剧,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厉害,这周遭海域的妖兽已现变异,出了海生的食魂兽,既有第一批妖兽脱出,便会有第二批,方某这非正道的迷瘴恐怕是守不住了,今后还得多劳烦何座出手。” 无良子闭上眼,调息不语。 “何座,你来此已有月余,怎还不见你那徒弟来破阵?”方清臣知道无良子不会接话,中间未作停顿,“莫不是你那徒弟嫁了夫君便忘了师父罢。” 他扫了一眼无良子,接着道: “我看你不太舍得你那徒弟嫁出去,你当年何必出那封招亲帖?说起来,五十年前,你也这样,连墓岛要娶亲的消息也是你替娄座发的帖。何座可真是个好师弟,只是,若我是何座,便不会帮着自家师兄去娶空山君。” 方清臣停了停,见无良子仍是面无表情,又道,“何座帮娄座娶了空山君,后来又如何?待你闻讯回岛时,岛也封了,师兄也找不到了。” 无良子仍是紧闭双眼,面无表情。 方清臣自顾自接着道:“娄座待何座如至亲,可何座却在封岛后将近五十年不来……我一直在想,何座究竟为何不来?” 无良子不动山水。 方清臣冷笑一声,道:“近五十年来,前面二十五年何座四处寻找,后面二十四年专心养徒弟,最后这小半年一心嫁徒弟,这年岁加起来,可凑巧得紧,我曾听闻,这连墓岛有,轮回之道——”方清臣刻意停在此处,凌厉地审视无良子。 见无良子仍是无动于衷,他终于有些恼怒了,冷笑道:“何座前面那二十五年失魂落魄浪迹天涯,后来二十四年多又深居幽谷像是心灰意冷,骗得我信以为真,当真是用心良苦,你是担心被我发现娄座转世,我又拖娄座下水走从前的老路?” “哈哈哈”,方清臣突然厉声大笑道,“娄座的胸怀岂是世人所以理解的,何座,你是娄座的师弟,你竟也不能理解娄座么?我方清臣无足轻重,却知道奋死效力娄座,何座,你以为你这样,比当年的空山君又能好多少?!” 无良子猛地的睁眼,冷然怒视方清臣。 终于逼得无良子破了冷面,方清臣肆意大笑道:“娄座何等英明,他能在苍茫大地中选中此岛,想必连墓岛必有特殊。娄座绝不可能轻易身死,他肯定是从自轮回之道重回生天!”说到此处,方清臣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一连喃喃低喊了几句“娄座”。 忽然他像想到什么,猛地盯住无良子道:“你是娄座的师弟,你尚且修不了招魂术,而你那徒弟却能修,我试过他的灵力,十分纯正,虽不如当年娄朗雄厚,却精纯的毫无杂质。大千世界,众生芸芸,独独你那徒儿贺嫣可以……” “一定是他!” “别人都怕我,只他见我却不惧我!” “我早该想到!” “何座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那位徒弟贺嫣想必就是娄座吧!” 无良子冷视着方清臣这种有些狂热的样子,蹙起了眉。 方清臣看到了他的神情,又大笑道:“何座请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娄座,既然娄座尚在,我更要守好连墓岛,等他回来!” 第76章 七十六 各方动 方清臣本是凡界一届科举状元,在读书人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三次不死入魔的方清臣身上却再无曾经苦读圣贤书白面书郎的影子,此刻他周身魔气升腾,愈发狂热,望着连墓岛正中的方向,仿佛他看的不是一座五十年的死岛,而是曾经那座披香使娄朗在时无敌天下的连墓岛。 无良子沉默地看着这样的方清臣,深深拧了眉,顺着方清臣的目光,他也望着连墓岛,而他的眼里不是狂热,而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他沉默着取出信卷,解惊雁留的字很简洁,只有一行字——“小师兄与涿玉君已拜堂完礼”。 一眼便知其义,而无良子却久久凝视着那行字,凝固了姿势托着纸,像那一行字很重似的。 方清臣一时笑,一时静,像在筹划着什么伟业,绕着连墓岛飞了一圈他才从初知娄朗重生的狂喜中稍稍冷静下来,在无良子面前停下,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诸如为何贺嫣的修为进境不及当年的娄朗,贺嫣是否也有一把魂刃等等。 无良子皆闭目不理他。 问题问的越多,便越冷静,方清臣从狂喜中彻底冷静下来,冷肃地道:“何座,你竟会亲手把自己师兄嫁出去。” 无良子闭口不语。 无良子逼道: “何座,你此举真是大错物错!错一在娄座怎会肯嫁人!一旦娄座觉醒,你该如何向他交待!错二在你不该再让娄座沾凡情。当年那个眼看着娄座娶了空山君而抽身离岛的何无晴是谁?连墓岛封后赶来相救痛哭不已的小师弟又是谁?” 无良子正在进行的调息猛的一滞,像放弃了什么,他冷淡起身,不愿听方清臣继续言语,转身就走。 “真是迂腐至极!我方清臣十年寒窗尚且没读坏脑子,何座你竟迂腐至此。恕我不敬问一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当年支持娄座娶空山君,如今又亲手送出自己养了二十四年的贺嫣,何座,你这个师弟当的可真是情深义重仁至义尽!”方清臣冷笑一声,“何座,你就不怕又出一个空山君吗!” 无良子止步肃道:“住口!” “再者那杭澈虽然英雄少年,比当年的空山君却不如。贺嫣总有一日会知道自己是娄朗,何座,你随便决定了娄座的终身大事,不怕你师兄教训你么?”方清臣穷追不舍,“还是说,为了不让娄座不再陷进空山君,你干脆随便找了一个顶替?可你为何选的是杭家的人!” 说到此处,方清臣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蓦地神色一凛,道: “莫不是……我知道了……能让何座拱手相让之人——只有空山君了罢!杭澈是杭家的仙君,他和空山君有什么关系?莫非空山君和娄座一起轮回了?杭澈是空山君?” 方清臣转而迟疑:“我见过贺嫣与杭澈的相处之道,相亲相爱,比从前娄座与空山君简直天壤之别,实在不像……” 方清臣一脑袋疑问追着问,前面无良子步子不停,他干脆一个幻影,拦到无良子面道,非要追根究底不可。 他们二人修为伯仲之间难分胜负,如今又联手镇岛,断不会耗费灵力大打出手。方清臣誓不罢休,无良子却不能甩手离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把方清臣打到不能说话,眼下却是不能如此,无良子面色隐隐升起怒气。 方清臣道一句:“方某失礼。” 无良子沉了脸,甩手转身不语。 方清臣却还是纠缠着要问,他接着道:“杭澈是二十四岁,何座你深居无良谷也是二十四年,算起来他们年纪一样大,若他们真是娄座和空山君,那么他们前面二十五年去了何处,成了谁?凡间的鬼怪志异多有这种几世轮回的谈说,却不想连墓岛的轮回之道竟有此功。前面二十五年,何座一直在找人,想必是没找到娄座。几十年如一日,何座竟能笃定一直找,一定是知道连墓岛里的轮回之道。” “若杭澈真是空山君,杭澈和贺嫣一般年纪……莫非他们前面二十五年也在一起?”方清臣思路越捋越明白,他果然下了结论,“一定是这样,如此才能解释为何他们如今会相亲相爱。” 方清臣能中状元,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他自问自答,逻辑清晰,不需要谁给他佐证,他只要无良子几个神情便能大胆地下结论,却有一件事,他猜不透,他道,“我只想问一句:何座你下了如此大一盘棋,你找到贺嫣到养大贺嫣,五十年啊,竟能将他拱手嫁给杭澈,是想让他们改写前缘?何无晴,你喜欢你师兄这事到底还要藏多少年。在我看来,娄座若非要沾惹凡情,与其让他再受空山君之苦,不若与何座互相扶持来的好。” 不等无良子回答,方清臣干笑道:“何无晴,你真是大方!真是悲哀!” 方清臣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好听,可这些话五十多年来像不见光的苔藓,爬满了何无晴的内府,苔藓根短无法深扎土壤,不可能长成苍天大树,它暗无天日地长着,猛然被方清臣说出来,像陡然被铲到阳光底下,刺痛难当,却……总算见了光。有些话藏太久,以为要烂在肚子里。陡然被说中,他竟不觉得难堪尴尬,反而有些解脱,他沉默地听完,末了摇了摇头道:“我不觉得自己悲哀,你说我不懂娄朗,而你方清臣就懂么?你眼里那个娄朗是披香使,那个娄朗不该被凡情所迨;而我眼里的娄朗是娄不归,他本就该语笑嫣然。不管是谁,能让我师兄变回‘娄不归’的,便是好的。” 天就快亮了,连墓岛的对话,外人无从听闻,却有人一直注视着那里。在东海海岸,之前解惊雁斩了海怪那处再往南百里,有一处海崖,海崖四面嶙峋,孤立突出于乱石之间,海风无处可挡,骤风吹的人衣袍猎猎作响。破晓之际,东天隐有微曦,而黑穹之下的夜幕仍然笼罩,中天晨曦未至,星光又无,正是最黑暗之时,一直看着东海深处的那人一身高品级官服上的降紫服色和描金吉云纹在夜幕下与黑色融为一体。 严朔在那里默站了整夜。 由远及近一道人影急掠而来,这种速度似乎在严朔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一眼目光都没分过去。来人绯袍加身,是长安卫副便,停在严朔身后,行礼道:“正使大人。” 严朔冷淡地道:“我说过无事莫来扰我。” 副使坚持着道:“大人……” 严朔:“说。” 长安卫副使道:“圣上问大人何时动手。” 严朔听了副使带来的上谕,并没有显出那种天恩浩荡感激涕零的神情,而是漠然道:“副使大人,你身为四品长安卫副使诸事当听我差遣,你的职责里可有一项是由你直接面圣禀告的?” 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惊得越级面圣的副使直冒冷汗,副使连忙躬了身子谦声答道:“正使大人恕罪,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见这月余未有任何动作,京中多次来函催促却不见大人回京述职,卑职……卑职正好办事路过京城,于是顺道面圣。” “你既能面圣,想必圣上十分看重于你,不如接下来的计划也由你执行,如何?”严朔笑了笑,目光冷淡地扫过躬得越来越低的副使,好似很有耐性地道,“长安令也交由副使大人掌,如何?” 严朔没有使用任何灵力,威压也没有放出,连语气也不见威胁,而副使却品出了其中阴恻恻十分恐怖的意味,他方才自恃自己品级也高又正得圣顾,不肯对严朔下拜,听严朔这一句,吓得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在尖锐的石砾上,再重重三拜,匍匐低头不敢看严朔。 严朔的目光这才从淡漠转向常见的阴鸷,他身上的三品紫绶被风吹得绑在一起,然而他连捋都没有去捋,他目光在副使梳理得整齐无比的四品绯绶上停了一会,重新放远,全当身后没人。 那副使也不敢起身,又不敢当着修为比他高的严朔的面运转灵力护体,这崖上的石砾长年风吹日晒,锋利无比,只一小会副使的膝盖处便硌出伤口,砂石刺进血肉,可能血管也被扎破了,血淌到石砾间,浓重的血腥味混进海风里。 严朔这才像发觉了副使还在跪着似的,冷声道:“圣上可有问话?” 副使勉力答道:“圣上问接下来对四家如何?” “冀家与秦家已削弱,凤鸣尊已死,雁门尊修为大损,剩下的冀庚没有能力上岛,楼兰君一直无意功利之事,冀秦两家已无威胁。尹家家风和其人性子,不会抢那东西,不必忌惮。”严朔顿了顿道,“西南那边近日有战事?” 副使道:“圣上已发兵讨伐西南王。” “尹家地界有兵祸,妖邪必四起,凡界的西南王日子不好过,尹家也难独善其身,青萍尊届时必定顾此失彼,怕是顾不上连墓岛之事,圣上英明。”严朔目光愈发阴鸷,他望了一眼海天交接处爬起来的微曦,沉声道:“圣上提前发兵,是要长安卫提前行动?” “圣上确有此意,”副使追问,“正使大人,长安卫当如何谋划?” “如何谋划?你是在替本官操心?”严朔冷哼一声,“别说连墓岛的镇魂印,就是外面那层迷雾,长安卫中也没人能进,我们能做什么?你若想当长安卫正使,你倒可以去闯一闯,闯过了严某将长安令双手奉上。” 副使被严朔的话刮得面目扭曲,深深垂头。 严朔意味深长地扫了副使一眼,似乎在向副使交代,又似乎通过副使的耳朵向远在京城的皇帝禀告,他缓缓地道:“为今之计,只等杭家和那位笑天君打开连墓岛了,杭家今日突然办喜事,我看他们也要提前动手,圣上英明。”说完他鼻子皱了皱,像是颇为反感这处的血腥味,身形一闪。 那副使惧他却又每每敢逼问于他,见他要走,追喊道: “正使大人——” 严朔已飞远,海风吹来他情绪不明的声音——“本官即日进京面圣。” 凡界的帝王,不知因何,等不及到满五十年之期了。 东边的晨曦终于大亮,海平面上一轮红日升起,将东海的夜幕一扫而尽。那曦光自东往西逼退夜幕,夜幕像走投无路的怪兽,一股脑后往西边溃逃笼罩过去,疆土辽阔,东边是已白昼,西边却还在浓郁夜幕之下。 此时,远在西北凉州的秦家里,一连几日夜梦连连的为渡小和尚再一次难得不贪睡,天不亮起床,一个人走到秦家最东的位置,满面忧虑地向东而望,十指互点做着古怪的动作,像是在计算什么。 某个刹那,他指尖有金光一闪,面色蓦地凝重,他席地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的是什么经,召来鬼哭之声,那鬼哭却不是凄厉索命的声势,而是悲戚恳切的哭诉。声音越来越杂,一开始像一位怨妇低泣,后面越聚越多,听起来像三五人低声哭泣耳语。 时辰到达某个临界点,西北平源一望无垠的东方地平线上,冒出了鱼肚白,新日即将升起,为渡一套经文念完,并指直指西方。 他说话一向慢腾腾,在这种临界之时,仍不见他着急,他缓缓令道:“往生罢。” 随着他话落音,他身周的鬼哭声缓缓降低,竟像是听他之令往西而逝。日光破晓,为渡手指金光又一闪,那些鬼哭之声戛然而止,像是终于进到某个门,往生了似的。 为渡仍是闭目念经,念的却不是原来那套,或仍是古怪,就是能听懂经文的也不知他念的是什么。别的和尚念经大多诵得飞快,以求收摄身心,而为渡无论念什么经都是温吞吞,仿佛时间都被他拉长了似的。 他又念完一套,一轮红日终于全部跳出地平线,他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再低头一瞧,自己丹田处隐隐有金光。 那是结丹的金光,小和尚终于告别筑基,进入金丹初期了。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树影下有一人观察了他很久,那人玄衣武袍,正是经过主阵聚灵阵七七四十九日救回雁门尊,初出阵的楼兰君秦烽。 第77章 七十七 怨魂岛 为渡几个周天调息结束,收息起身。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练功时那种庄严的神色霎时全褪,他眼珠子转了转,有些烦恼地摸了摸肚子,像是饿了,左右张望,感到脊背上凉飕飕似被什么笼罩,睁大眼睛往后望,正见秦烽转身要离去。 “楼兰君,你先别走。”他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高声喊住了秦烽,乱七八糟的步子跑过去,不见多快,却在眨眼之间停在秦烽身后,拉着秦烽的衣袖道:“楼兰君,你都看见了?” 秦烽“嗯”了一声。 为渡道:“我念的经奇怪,修的术法也奇怪,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 秦烽又“嗯”了一声。 “你是不喜欢我修的术么?”为渡睁大眼睛,“我是说,你看到我送那些怨魂走,是不是觉得古怪不舒服?” 秦烽转身面对为渡,正色道:“各家术法不同,只要不害人,不分谁好谁坏。” 为渡立刻展颜,张大嘴正要乐,想到什么,又拉下脸道:“我觉得我修的术法特别没用,别人的术法要么能打,要么能飞,就我的术法,谁也打不过,只能送些魂魄往生。” 秦烽见为渡表情瞬间由幽怨到喜乐再到幽怨,他眉毛几不可察的抽了抽,举步往前道:“各种术法自有用处,不必妄自菲薄。” 为渡一听彻底乐了,再看秦烽朝着的方向是饭厅,他更乐了,步子走的欢快,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打啊飞啊的,楼兰君已经很厉害了,我会不会都不要紧,跟着楼兰君就行了。” 秦烽突然敛了神色道:“为渡,你跟着我究竟有何求?” 为渡一派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我的有缘人啊!” 秦烽:“何为有缘?按你之前所说,在你出山后救你的第一个人就是有缘人?若我那日不出手,以你的修为,想必也不会出事,而且别人路过也会出手帮你,为渡,你这种有缘的说法,恕我无法信服。” 不同于为渡念经以及和别人说话慢腾腾的语速,为渡连忙快语道:“我们佛修讲究机缘,那日别人没救我,偏偏是楼兰君出手,既是机缘。若无有楼兰君相助,小僧一定会被那妖怪撕了吃掉,就算它不吃掉我,我之后也一定会饿死,楼兰君你就是小僧的有缘人!” 秦烽皱了皱眉:“为渡,若只是提供栖息之所,我秦烽供应你一世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毕竟秦家是法修,而你是佛修,在秦家时间长了恐怕耽误你的修行。我帮你捐一处寺庙,或引荐你到寺庙去,你看妥否?” 为渡眼眶说红就红,脑袋沮丧地一垂,耷拉着,很是委屈地压着嗓子道:“楼兰君,你是要赶我走么?” 秦烽望了一眼天,一向独来独往的楼兰君实在不擅长哄孩子,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样瞎跟着我,总不能一世,可不要耽误了修行。” 为渡听出秦烽话里的关心,霎时眼又亮了,道:“我修的术法,其他寺庙都没有的,我在哪里修都一样。我跟着你就觉得很好!” 秦烽审视着为渡。 为渡歪着脑袋理解了一会秦烽的眼睛,想了想,用他自己觉得挺正式的语气交代自己的目的,道:“师父赶我出山,除了养不起我,还说外面有事待我去办,可师父却不告诉我是什么事……”他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光头,又道:“前次那个万人坑,我以为我要办的事情就是那件,若是那件事,我恐怕这辈子也办不完了,万人怨魂以我的修为根本超渡不了。而且,只凭我一人,也无法超渡。” 秦烽凝视着为渡,沉声道:“你需要……笑天君相助?” 为渡道:“是,我只会超渡,却不会招魂,得由笑天君先把魂镇压了招出,我才能送它们往生。” 秦烽又道:“有了笑天君相助,你的修为可够?” 为渡支支吾吾。 秦烽道:“你到底有何求于我,不妨直说。” 为渡乌溜溜的眼转了转,似乎思索如何措辞。 秦烽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超渡亡灵与我猎邪祟皆为行道,并无甚区别,再者那万人坑在秦家地界内,我该尽一份力的。” 为渡愣了愣道:“若我要做的事情,不在秦家地界呢?” 他们原是一边走一边说,听到这句秦烽忽然停了下来,道:“为渡,我能允你跟这许久,便是没有防着你。你其实没必要对我说话也用心思,你想办什么事,请一次说完。” 为渡平时给人的感觉都是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可他办的事说的话一件一件都“聪明”的很。为渡曾经那些聪明是用在别人身上,秦烽并非没看出来,他甚至有时候也不得不赞叹小和尚实在机智。而这次,为渡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层层推进,只差最后一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似乎要等他开口,这心思用的……秦烽觉得不舒服,他有些危险地望着为渡,神色不善。 为渡吃惊地瞪圆了眼,不可置信的神情像是在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又像是在千思百转地正思考对策,秦烽沉默地望着他,为渡像脑筋不够用了似的,嘴一张,好似要大哭,再一抿,又强行忍住,他特别委屈地道:“楼兰君,你不要那样想我!小和尚我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为渡这副神情看起来毫无心机,他变脸像孩子一样快,生生能把人磨的没了脾气,秦烽眉毛抽了抽,只好扳着脸道:“你说。” 为渡特别郑重地走到秦烽面前,他少年的个子不如秦烽高,只能仰视着秦烽的眼睛,似乎觉得这种落差不够正式,他微微踮起了脚尖,才道:“我需要你用灵力渡我,助我超渡那些怨魂。我需要很深厚的灵力,你的金丹中期巅峰可能都不够。” 小和尚真是好生不见外,他要的是秦烽全部灵力。 秦烽却问:“你怎知我已至金丹中期巅峰?” 小和尚神色霎时从天真浪漫转到庄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的。” 秦烽严肃地听完,他危险着审视着为渡,却没进一步质问为渡一眼看出他修为又跟了他许久的用心,秦烽危险的沉默让气氛很是压抑,他盯着一脸抱歉欲言又止的为渡,似乎很不适应为渡脸上呈现这种神情,半晌秦烽拧了眉道:“你何时何地要?” 这是答应帮他的意思?为渡眨了眨眼,他不敢置信地道:“楼兰君,你真的肯帮我?还有,若是我将你灵力用竭,你可能会修为全失——” 秦烽打断他:“你一次能把要做的事全说明白么?” 为渡连忙道:“时间要尽快,地点是在东海深处的一座岛,那里有很多怨魂。” 秦烽的手猛地一紧,道:“东海深处……你是说连墓岛?” 为渡点头。 秦烽疑惑道:“我不曾听说连墓岛有怨魂,那位娄——披香使擅用招魂术,他所掌之地,怎会有怨魂?” 为渡神情愈发庄重:“我的感觉不会错,最近东方一直有异动,我问过一些五十年前的怨魂,它们听到连墓岛皆是惊恐万状,我敢断定那里面一定有很多怨魂,一旦镇魂印破,后果不堪设想。” 秦烽审视着突然特别严肃的为渡,道:“连墓岛的怨魂比之万人坑如何?” 为渡道:“恐怕不相上下。” 秦烽肃然道:“为何连墓岛会有怨魂?” “那只能问披香使娄朗了。”为渡摇头,他转头望着东方,那里红日高升,红日自东向西不可能一直照耀连墓岛,那个被镇魂印封着的连墓岛,除了那位披香使,谁又知道里面有什么呢。为渡的神色又出现那种修练时的宝相庄严之感,他眼眸深沉,语气悲悯道:“我该去找笑天君了。笑天君是我另一位有缘人,我要跟着他一起去连墓岛。” 秦烽:“……” 谁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有缘人还能有两个?是不是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很多个? 为渡回过神,看秦烽拧了眉,大有一把将他掀出秦家的架势,他连忙补充道:“是不一样的有缘人!我前面不是说过,我若要超渡那些厉害的怨魂,首先得有人能把它们镇住招出来,那位笑天君就能做到。凭我的能力,只能超渡一些脾气好的怨灵……” 秦烽无语地望了望天道:“你想何时去找笑天君?” 为渡道:“我初晋金丹初期,境界不稳,过几日便去如何?” 秦烽道:“好,我先给杭家去拜帖。” 为渡一愣:“楼兰君……你真的要帮我?” 秦烽望了一眼秦家主殿的方向,雁门尊聚灵成功,以后慢慢修练总会恢复灵力,他想了想道:“先去看看罢。” 暗香书院,月黄昏。 解惊雁绑着海怪回到院子正值杭家早课的时辰,他一进院子就知道小师哥去早课了,主屋里只剩下他小师兄。平时这个时辰,他小师兄已经起床了,今日没起……小师兄一定是累坏了。 他到屋前转了两圈,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了。 某个累坏的小师兄在美梦中闻到一丝诡异的味道,像食魂兽又像……怨魂,即使在睡梦中,那味道也让他感到十分厌恶,修真之人,尤其是进阶到贺嫣的境界,再累也会留一丝清明,他翻了个身,背过去,并指做出一个冷然划掉的动作。 解惊雁正安静地望个某个点,忽觉脚边有异样,那只已经死透的海怪突然流出肮脏的血水,同时空气中有什么在波动。那波动是像是无色的烟一样的物质散开,解惊雁冷漠地注视着波动的那一处空气,他能感知原本是一团的东西被什么划了一刀,顷刻间肢解得支离破碎——海怪的死魂魂飞魄散了。再看那一地血水,解惊雁不用剖它的腹都知道海怪的丹元也被粉碎了。 死魂若能得超渡,还有希望进轮回,但魂飞魄散便化为乌有,解惊雁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想,小师兄很少下这么重的手,怎么的突然用了招魂术里的那招 “灭魂”? 小师兄既已出手,是不是醒了?解惊雁起身聆听片刻,未见听里面起床的声音,解惊雁复又坐下,耐心地等小师兄起床。 稍顷,里面传出迷迷糊糊一声:“小师弟?” “小师兄,”解惊雁答道,看了看天色确实还早,他路上急着要把这种古怪的海怪给小师兄看,到了之后发觉,比起小师兄睡个好觉,海怪什么的,不值得急于一时。他想,我最近一定是太闲了,一点事情就大惊小怪,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他道,“没有急事,小师兄再睡会罢。” 却听里面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是起床的动静。 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只要找小师兄,小师兄无论在忙何事,都会立刻应他。若是以前,他们师兄弟肯定已经开始商量着什么了。放在眼下,解惊雁颇有些自己打扰了洞房后累坏的杭夫人休息的自觉,稍稍高了声道:“小师兄,真不急,你再睡会,我先去用早饭。” 里面“哦”了一声,紧拉着又“嘭”的一声——身体倒回床褥的声音。 杭澈回月黄昏时,正见解惊雁也回来。他们一起进院,见白龙马安静地驻立一旁,嗤气声小得毫无灵驹气派。解惊雁过去摸了摸马面道:“小师兄要起了,你不必如此小声。”再一转头,目光与杭澈对在一处。 两人目光再默契地集中到地上那只流干血的海怪身上,解惊雁指了指屋里面,做了一个划刀的动作,杭澈了然,轻轻推门进了屋子。 第78章 七十八 深谈心 其实方才贺嫣出手“灭魂”时便已开始转醒,他修为高,一晚上的激烈运动睡上一会儿便足以补回精神,只是……经一夜餍足,身体像被杭澈打开了某个开关,肉体的懒糜被勾起便不肯乖乖听使唤。身为一个念力精纯的金丹后期修士,镇压那点懒糜不是难事,然而贺嫣睁开眼时看到自己抬起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青红痕迹时,直接很是“虚弱”地闭上眼缴械了。 冰清玉洁的涿玉君于某些事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能在某事上也保持一派清风明月的讲究也是没谁了。 杭家仙君的毛病简直深入骨髓。 杭澈进屋,先在门前的桌上倒了一杯水,走到床前的工夫,水已温热,坐在床头,一低头,见贺嫣已经醒了,睁眼着对他笑。 “夫君。”听到贺嫣唤道,杭澈耳朵一热。 那个在洞房夜里说一不二,把夫人翻来翻去,丝毫不见读书人矜持的实干派涿玉君,穿回了儒装好似换了一个人,夜里一遍一遍要夫人叫他夫君,在白天里听到新婚醒来的夫人这一声叫唤居然红了耳朵。 贺嫣眉眼处尽是狡黠,他把锦被拉到锁骨以下,伸手指了指被画成两枝梅花的锁骨,点在上面一朵一朵由齿痕和吮痕交织而成的红痕上,道:“涿玉君,你真的不是处女座?” 杭澈飞快地瞥了一眼贺嫣那两把漂亮有力的锁骨以及上面激烈的痕迹,强迫自己挪开了目光,只盯着锦被上团簇的大红花纹,耳朵尖上的红已经掩饰不住,声音有些哑,他道:“想吃点什么,起床?” 贺嫣再把被子往下拉,拉到杭澈目光盯住那处以下,露出了平坦光洁的小腹以及上面夫君画下青红交加的杰作,贺嫣指着某一处,道了一声:“夫君?” “何事?”杭澈眼睫抖了抖应道。 贺嫣手指连着指点着自己肌肤上几处集中的红痕:“杭澈,杭遥弦,涿玉君,我认为全修真界就数你夫人最厉害!” 杭澈正在强行将自己目光移开,却被他家夫人一句话定住了目光,他听着贺嫣特得意的一句话:“我敢说,能经得住涿玉君的,也就我贺笑天了。” 素来不动声色的涿玉君一口气差点被呛住,只好把目光飞快地挪到贺嫣脸上,谁知贺嫣又就着他的目光伸出粉润的舌头,舔了舔,还咬了咬唇。 夫人真是磨人啊。 杭澈强行偏开了脸,望着曾经自己得意之作,如今觉得毫无观赏性可言的屏风,道:“嫣儿,你若还想起床,就快把衣服穿上罢。” 贺嫣这才大笑地起来,“哎哟”了一声,杭澈连忙来扶,贺嫣提醒道:“你现在扶着自己一丝不挂的夫人,能把持得住么,涿玉君?” 杭澈使劲地闭了闭眼,声音从肚子里发出来:“我的夫人,你是想再来一次洞房么?” 贺嫣连哈了好几声,才停了笑,里衣就叠在枕边,他伸手拉过,才穿过袖子,衣带已经有人来替他扣了;才伸腿进裤腿,腰带便被人接过去挽上了扣。 贺嫣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替他套上外衣,系上衣带,全程做到隔空不碰到贺嫣身体的杭澈疑惑地道。 “你说,我们这种修为,在床上大战几天不下床都成,到时候是谁先不行?”贺嫣道。 “为夫记住了。”杭澈望向贺嫣,认真地道。 贺嫣:“……”夫君啊,我真的不是质疑你能力的意思。 新婚夫夫虽然你来我往一通话,但手上动作很快。 外面的解惊雁没等多久,便看到了把衣领拉得很高的自家小师兄。 解惊雁十分识趣地把目光往小师兄之外的地方飘,交待了斩了海怪的时间地点,便微垂着脑袋望着不敢看过来用屁股对着几位主人的白龙马。 贺嫣从出门起就没看地上海怪一眼,静静地听完解惊雁的话,目光掠过那只流干血的海怪不作任何停留,脸上又是那种厌恶的神色。 贺嫣大多数时候是笑的,连不高兴都能用笑表达,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这种似食魂兽的古怪海怪的厌恶,这让和他一起长大的解惊雁很吃惊。 “小师兄,有何不妥么?”解惊雁问。 贺嫣目光转到小师弟身上,柔和了不少,半晌他凉凉地道:“快要镇不住了么。”却是自言自语。 解惊雁不知其中缘由,听得云里雾里,他只觉得说这句话、这个神情的小师兄很是陌生,虽然声音不大,却有很强的压迫感,像高高在上的人一个字就能断人生死那般。 而一旁的杭澈却刷一下白了脸。 贺嫣并指一个响指,地上干瘪的海怪应声化成一地血水,再一个响指,血水成粉,弹指之间把海怪化为齑粉的贺嫣忽然笑道:“你小师哥有洁癖,化成粉方便他收拾。” 解惊雁:“……” 真是因为这样么,还是因为小师兄厌恶那东西至极? 某个有洁癖的仙君处理粉末连手都不必动,那东西就像没存在过一般一扫而空无,除了白龙马竖起鬃毛凶狠地嗤了那道飘远的烟几口,那东西没再引人更多的注意。 贺嫣这才回身,没形没款地靠着门柱道:“海里除了出海丧命的,再没有死尸也更谈不上人魂,没有食魂兽生存的环境。一只普通的海怪要妖化成能吃魂,一定是在它生存的地方有巨大的魂场。” 解惊雁觉得这回说话的小师兄正常了,他心里稍稍落了些,而杭澈仍是白着脸目光不错地紧盯着夫人。 贺嫣把事情解释明白了,便转了话题:“遥弦,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杭澈的脸色这才松了松。 一旁的解惊雁知道了,小师兄对那东西已经厌恶到多一句都不肯说,而那绝非放任不管,等他小师兄出手之时,便是那些海怪的末日。 其实到了金丹境界后,吃不吃已经不重要了,但这种居家的模式很舒服,贺嫣挺享受,他吃饱喝足,精神饱满,开始管夫君要东西。 “遥弦,我和你堂也拜了,房也洞了,可有一个环节你给漏了,这不像杭家仙君的作风,你是不是要给我补上?”贺嫣在桌边撑着下巴好笑地问。 杭澈细细擦干了贺嫣刚喝过水的杯沿,望向夫人:“何事?” “我问你,娶亲有几礼?”贺嫣手指扣着桌子道。 “娶亲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杭澈答。 贺嫣道:“那我一样一样算:一,你是闯关娶亲,不必纳采;二,你在人面不知何处去阵中问过我的名;四,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不必聘礼,纳征也免了;五,拜堂日子被我抢先定了,不必请期;六,亲迎,全天下夫君就属你做的最好了。” 杭澈抓住了重点补道:“第四样纳征,为夫有备着聘礼的。” “你不问我为何不说第三?”贺嫣眨眼笑道,听明白杭澈的意思,转而道,“聘礼在哪里?” 杭澈道:“以后送给你。” “嘿,要给我惊喜么?”贺嫣莞尔,想到什么,眸光顾盼,“说回正题,我方才刻意没提的是第三步纳吉,那也正是你漏掉的一步,讲究如涿玉君,怎会忍受得了少了一步?你为何从不问我生辰?” 杭澈不语。 贺嫣:“因为前世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这一世你默认也是这样么?” 杭澈仍是不语。 杭澈的沉默可以表达很多意思,赞同、拒绝、冷漠、无视都可以,此时杭澈沉默的意思贺嫣大约知晓,他很心疼地拉过杭澈一动不动垂在腰侧的手,收了调笑的调子,认真道:“我是三月初四生,和你的生辰一样。遥弦,虽然我不知道梁耀是如何做到真的等了你七天,而结果确实如你期待的那样,贺嫣和杭澈是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的。” 杭澈原本垂着的眸,瞬间睁大,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惊喜像宁静的湖面荡起涟漪,有些惊喜的意思。 “你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梁耀是喜欢你的么?”贺嫣把杭澈的手捂到心口,“我前世确实很讨厌你,看到你就莫名……生气还是愤怒?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像中毒一样,见着你便眼里只有你,想把你吃了似的。对上你便气势汹汹,气得很,气你不理我,气你冷淡,气你样样比我优秀,总之见着你就来气。可不见你,却又更生气,没救了,整个脑袋都是你,生气时想你,讨厌时也想你,我都要怀疑被你下了什么蛊。” 杭澈羽睫轻轻颤动,静静地凝视着贺嫣,听着。 涿玉君这是想听他表白呢?贺嫣好笑地弯了弯眼,接着道:“林昀,你知道我第一眼见你时什么感觉?嘿!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子吧!我当时就那么想,尤其你那冷冰冰的样子,像从月广寒宫下来自带一身冷气。” “广寒宫里住的是嫦娥。”杭澈纠正他。 “我要表达的是那种清冷的感觉,你这世的表字叫遥弦,不也是取月亮的意思么,遥弦,真是太贴切不过——不圆满,遥不可及,就是那种感觉。我当时就想,这样的天仙,要怎样才能让他圆满呢?”贺嫣歪了歪脑袋,“从第一眼开始,我见着你就是那种强烈的不圆满的感觉,特别容易愤怒。” 杭澈眸光微微沉下,干净的墨瞳若有所思地望着贺嫣。 贺嫣迎着杭澈的目光,顿了顿,认真地道:“林昀,你是一见我就喜欢我吗?” 杭澈眸光不动,深沉地望着他,半晌郑重地点头。 “一见钟情?可你当时没有任何表现,冷淡得很,看我的神情像仙子看凡人似的。”贺嫣轻轻地道,“你相信一见钟情么?我是说,有没有觉得很莫名其妙?” 杭澈目光又沉了沉,道:“嫣儿,你是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不正常,前世,这世,总有不属于我的情绪在左右我。我为梁耀时,不讲道理的沉沦,不讲情面的赶你,我又浑又凶,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偏要那样,谁也管不了我,谁也不吝,就是那种老子爱怎样就怎样,啥都不想管的感觉,你能理解么?” “能。”杭澈反握住贺嫣捂着他的手,深深望进贺嫣眼里,“嫣儿,你这一世可以什么都不管。” 贺嫣歪着脑袋望着杭澈,眼中含笑,眸光微闪,声音里却毫无笑意:“杭澈,你是在怕什么?” “嫣儿,你只要做嫣儿就行。”杭澈不回答贺嫣的问题,把贺嫣另一只手也握过来。 “你是知道什么了对吗?”贺嫣眼神陡然肃然,“你一向都这样,想的比我多,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梁耀和林昀前面可能还有一世?否则怎么解释我们每一次都能一起重生?” 杭澈沉静地望着贺嫣不说话也不回应,伸手要将贺嫣揽入怀中。 贺嫣捉住了杭澈的手,僵持着,彼此锁住对方目光,末了贺嫣叹了口气,捉着杭澈的手送到唇边,吮住一根手指,见杭澈目光微微松了松,他再深深吸吮,然后再轮流着疼爱下一根,如此等他咬着杭澈的小指头不放时,杭澈终于偏开了头,放弃了目光对峙。 “知道你是林昀后,我就在想,为何你能跟着来。昨天看完你最后一段记忆,除了感动,难过,心疼……我其实更多的是害怕。”贺嫣把杭澈的脑袋扳正,对视着,“我真是害怕极了,你喝下那瓶毒酒若是跟不上我,岂不是白死了?林昀,你前世学习那么好,理化生门门满分,连政治那种变态的科目,你都能满分,唯物论学的那么扎实的你,怎么就会笃信那些迷信的说法?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一直都被莫名其妙的情绪左右?” 他们目光紧紧地绞着,贺嫣刻意弯了弯眼露出含情脉脉的神色,这在往日很奏效的手段,此时竟也失效了,贺嫣未能如愿见到杭澈深湖般的眸光再有任何松动,他只好换了杭澈另一只手,一根一根细细吸吮疼爱杭澈修长白玉般的手指,最后又是咬着小指头不放,迎着杭澈坚冰的目光道:“我就知道你心思重,等我想明白,你可能已经在做什么了是不是?你每天有一小段时间不在杭家,是去做什么?查我们的前前世?你查出来娄朗对空山君都干了哪些不要脸的事了么?” 第79章 七十九 进追忆(修) 昨天很多读者冒泡和我打招呼,真开心~连北京的雾霾都觉得变香甜了。 另:大家都怕回忆杀虐,嘿,要相信也会有甜甜甜的,不怕不怕。 声音似曾相识,飞行的步法见过,白衣金带侧影好生眼熟,贺嫣奇道:“师弟?” 却发不出声音。 这副身体是娄朗的。 强烈的熟悉感,让贺嫣很想转头去看,可娄朗却枕着手臂望着天,贺嫣无法,也只得跟着望天。 娄朗正卧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闻到酒香,伸手接过,酒坛外层还有一点未抹尽的新泥,湿的,娄朗道:“师弟,你速度越来越快了。” 师弟“嗯”了一声。 这声音……怎听着特别亲切……贺嫣头皮炸出火星。 娄朗笑了一声,单手托着酒坛,一个响指利落地起开泥封,仰头一大口,叹道:“好酒!” 醉卧饮酒,一气呵成,说不出的畅快,贺嫣胸中跟着一派舒畅激荡,娄朗递酒给身旁的人,唤道:“阿逸,给你。” 名字有点耳熟。 贺嫣愈发想看看娄朗的师弟了。 娄朗单手枕颈,仍是卧着,听着旁边人喝酒的动静,微微笑着,待那边也叹了一句“好酒”,娄朗终于偏头,他是卧着的,他师弟靠在旁边的树枝上,娄朗的视线从下而上,停在师弟脸上。 看清了。 好似被雷劈中天灵盖,贺嫣一愣,倏地要坐起,脱口而出:“师父。” 陡然坐起的想法太强烈,神识却困在娄朗的身体里,撞得贺嫣神识直冒金星,他没能起身去拜师父,对方也听不见他叫师父。 贺嫣不可置信地看着“阿逸”笑着递回酒坛给师兄,道:“师兄怎知那院子下面有酒?” 进追忆要保持神识清明,不得情绪激动,这些贺嫣都知道,可是太突然了,甫进追忆猝不及防见到自己的师父,一阵眩晕,贺嫣神识动荡了。 师父竟是娄朗的师弟,师父名“弋”?解弋的弋? 为何有这样的安排? 一股脑儿跳出一连串问题,在娄朗说话的间隙,他只来得及想明白:师父找到他养他长大,允他修招魂术,允他炼魂刃大约是因为娄朗。 以及隐隐拽出一个疑问——为何在他之后师父又收了小师弟惊雁? “那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带的风俗嫁女儿都要有酒做嫁妆。你看——”娄朗往前方一挑眉,不远处一家三口路过,女儿提的篮子里有新采办的红纸红线,娄朗仰头又是一口酒,递酒坛给师弟,“他家快要嫁女儿,我们喝他们一坛酒,把附近的畜生收拾了,给小姑娘扫清出嫁的路,不错不错。” 何无晴点头道:“师兄,那妖兽还没踪迹么?” “快了,不急。”娄朗道,“自安恬逸,超凡脱俗,小师弟,师父给你起的逸字,是要你不着急,我看你最近有些坐不住,是出来久了,想回山么?” 贺嫣懂了,原来师父的真名叫逸。 “师兄,叫我无晴吧,起了表字你不叫,都没处用。”何逸避开了师兄的问题,接了师兄的酒,仰头也是一大口。 “好,何无晴。”娄朗笑了笑。 他们师兄弟就这样轮着喝,很快一坛见底。 贺嫣又听明白了,师父姓何。 何逸,何无晴,这是我的师父,贺嫣想。他记得仙史里有载,吴晴是娄朗的师弟,传闻吴晴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和他师兄娄朗一样,都不是善茬。没想到娄朗师弟并非姓“吴”,而是姓何。那么师父又为何让他姓贺呢?口误还是故意取了近音? 前方有动静。 林木异动,鸟雀惊飞,娄朗还是仰天卧着,双手枕到脑后,闭目养神,悠闲得很,贺嫣能感到娄朗的心情十分飞扬,若非前方有异,娄朗就要吹口哨了。 听动静闻气息便知来的是食魂兽,而且是快进阶成妖的食魂兽,距离不算远,贺嫣不喜欢食魂兽的味道,若是他,现在就出手了,不会让那畜生靠近一步。 娄朗却行若无事,眼都懒得睁一下。 并且他旁边的何无晴竟也毫无动静,习惯了师兄这种言笑自若势在必得。 听到远处有人声出现,贺嫣似乎明白了娄朗师兄弟在等什么,看戏? 听动静是一男一女两位修士,他们应当早就埋伏在前方,专等这妖兽。大约是没有预估准确妖兽的等级,听声响,那二人对付食魂兽打得颇为吃力,照这样下去,撑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贺嫣也不急。 娄朗在,实在不必旁人瞎操心。 而他一个旁观者,看着就行了。 贺嫣凝聚了神识去仔细分辨身边师……何无晴——的动静。 五十多年前师父的呼吸也很缓,同样透着股漫不经心,娄朗眼睛闭着,贺嫣看不见,却听的更清晰,何无晴这种悠浅的呼吸,他很熟悉。 在他开智后还是孩童的那几年,师父曾抱过他几回,当时在师父怀里,听到的就是这种呼吸。 想到这里,贺嫣没来由一阵忽上忽上的心悸,像被什么柔软的绵绸捂着,他可以轻易掀开,却莫名有些不忍心。 蓦地,贺嫣听到师父两个不太对气息节律,一长一短,虽然很小心地掩饰了,贺嫣还是听出来了。 他听出来,娄朗自然更听出来了,一直岿然不动的娄朗突然道:“无睛,我都不急,你又急了。” “这一派的术法也对付不了食魂兽。”何无晴的语气平淡,贺嫣听不出其中情绪,“若是这些仙家都拿那些越来越多的食魂类妖兽无法,师兄便要一直在外面猎兽么?” “有仙家能猎又如何?他们能猎或不能猎于我而言并无差别。”娄朗起身,望着自己师弟,“我娄朗说了不归就是不归,外面有好酒好山水,天高地阔,想去哪便可以去哪,逍遥自在得很。师父送我赠语是‘招魂术乱世有大用’,我是非出山不可的,而你不同,师父可有送你赠语?” “回去山里,只和我和师父。”何无晴又回避了娄朗的问题,“我也喜欢外面的山水契阔。” “无妨,等你玩腻了,随时可以回山找师父。”娄朗曲膝对师弟笑了笑,“时间到了。” 他话刚落音,那边传来女子一声惊恐的尖叫。 未曾借力,娄朗凭空直腰,长腿一伸,落在那女修士面前。 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食魂兽如山压来,面前的女修士吓得花容失色,而那位倒在后方的男修士的配剑已经丢了,被食魂兽拍得钉在老远的地上。 娄朗语带笑意安抚那女修士:“小姑娘,不怕,这畜生没那么恐怖。” 那女修士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指着娄朗后面食魂兽。 “这畜生要这样打。”娄朗连头也不回,抬手过顶,并指一划,收指时还心情颇好地打了一个利落的手花,冲小姑娘扬眉一笑。 贺嫣的注意力停留在娄朗出手那一划。 只有一划,与贺嫣收拾海怪那个手势一样,用的招术却不同,贺嫣用的是“灭魂”,而娄朗用的是“收魂”。 娄朗把食魂兽的魂收在了腰间的刀鞘里。 刀鞘收魂,鞘中的刃便是一震,那种熟悉的震动,贺嫣心头一震——那是魂刃,娄朗也有一把魂刃! 食魂兽失了魂,轰然跪在娄朗的身后,低低地呜鸣了三声,不是惨叫,倒更像家畜对主人的回应或者下阶生物对主宰的臣服,叫完后那畜生倒地化成血水。 没有结出丹元——丹元被娄朗一指全碎了。 娄朗下手很重,一击毙命,绝不二招。 嚣张,冷酷,果绝,不留情面,贺嫣想,娄朗就是这样的人。 却有些怪异,贺嫣发觉娄朗出手间毫无戾气,那股戾气呢? 在这之前,贺嫣没想到娄朗会出手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甚至还乐意逗一逗小姑娘,心情颇为畅快。贺嫣想起自己对食魂类妖兽的厌恶,娄朗此时能容忍食魂兽近身的距离,似乎还没到厌恶无比的地步。这些都很难让人将这个娄朗与后来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披香使联系在一起。那么,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贺嫣想切记忆,跳到后面。 运转神识,竟然切不动,贺嫣心底一凉,作为施术人,他竟然控制不了娄朗的记忆。 这种诡异的不可控制感……联想到他炼魂刃没有经任何人指点,招魂术正本里也没有提到仙器应当用什么,他这一世唯一自己安排炼招魂术和炼魂刃,如今看来,似乎连这也并非是全由他自己控制的! 贺嫣毛骨悚然。 那女修士被娄朗救了,脸色竟比之前还难看,他指着跪在娄朗身后又化成血水食魂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颤抖着道:“你……你……” 倒在后头的男修士手脚并用地跑过来,一把拉了女修士,远离娄朗几步。 人就是这样,娄朗比那食魂兽厉害,而这男修士怕食魂兽却甚于娄朗,无非就是仗着娄朗也是人,并且方才出手救了他们,认为娄朗比较温和不会伤害他们。 贺嫣突然感到很悲凉。 “你是何方妖人?竟能使唤那畜生!”那男修士指着娄朗道,“那畜生……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带到此处的?!” 娄朗收拾那畜生只用了一个向下划的手势,食魂兽顺势而跪,那种对娄朗臣服的姿态,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 毕竟,招魂术世人没见过。 鸴鸠笑鹏,以蠡测海,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事物和人,那些利已之人,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别人。 这是娄朗第一次被人指着骂,娄朗竟还笑了一声,目光停在了男修士的那根手指之上。 娄朗这一眼,漠视,漫不经心,畅快的心情有些被影响。却仍然没有戾气,否则那男修士的手肯定已经不在了。 “倏”的一声,一把剑锋刺来,指着那男修士眉心,再多一成力,便可以直接破开头盖骨,刺破脑浆。 那男修士呼吸戛然而止,瞳孔瞬间涣散,他吓得好似丢了魂。 “无晴,收剑 。”娄朗不想脏了师弟的剑,他一眼都不看那男修士,只望着那女修士时,心情居然还是不错的,像怕吓着小姑娘,语气里仍透前明显的笑意,“小姑娘,我可是妖人?” 那女修士之前欲言又止,被师兄一通抢话,因险些丧命妖兽之口铁青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青红交加,面色很是难看,再遇一剑袭来,一连惊变,吓得面无人色。 她能在猎怪时冲在前面,没有怯退,难得算有胆色。她显然也很害怕,但瞳孔却没有涣散,她目光从举着剑的何无晴身上战栗地抖过,回到娄朗身上,大约是娄朗救了她又一直对她温言有笑,她不太怕娄朗,于是说出来的话,还好,是人话。 那女修士道:“仙君气概非凡,小女子谢仙君的救命之恩。” 却没报上名字。 “我不是仙君。”娄朗挑眉,目光掠过那位男修士。 男修士吓得闭上眼,他面前的男人可以一指救他们,也可以一指毁了他们。 这个男人比食魂兽可怕。 而且还有一个出剑奇快的帮手。 “恩公若不是仙君,便是仙尊罢。”女修士说话利索了些。 “仙君和仙尊很厉害么?”娄朗转身,一扬手翻开身前地面,再覆手把一地血水埋了,“我却不觉得。你们修真界最厉害的说法是什么?” “披香使。”那女修士道。 “那我便是披香使。”娄朗轻描淡写道。 “不可以!恩公,你快收回这句话。”女修士脸色唰的惨白,追了两步,急道,“违背天命妄称自已是披香使之人会受天命抱应,会惨死,还会被血洗和灭门的,恩公,你快收回这句话!” “血洗?灭门?”娄朗望向身边的何无晴,大笑一声,“师弟你怕被我连累灭门么?” “不怕。”面无表情的何无晴对师兄笑了一下。 “你看,我师弟也不怕。”娄朗对小姑娘道,“你记住了,我是披香使,娄朗。” 贺嫣知道为何娄朗要记住这一幕了。 他们师兄弟绝尘离去,几个起跃后,娄朗喊一声:“师弟!” 何无晴很有默契地应声出剑,娄朗踏剑御起,何无晴落在师兄身后,娄朗御剑一个冲天,心情大好:“找个地儿去。” “要定在一处了么?去那处桃花谷?”何无晴也很高兴地道。 “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得是别人去不了的。”娄朗对着远处吹了一道高昂的长哨,“我们出海吧!” 他突然很想看看此时的一代披香使娄朗长什么样。 第80章 八十 娄朗出 声音似曾相识,飞行的步法见过,白衣金带侧影好生眼熟,贺嫣奇道:“小师弟?” 却发不出声音。 这副身体是娄朗的。 强烈的熟悉感,让贺嫣很想转头去看,可娄朗却枕着手臂,望着天,贺嫣无法,也只得跟着望天。 娄朗正卧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闻到酒香,伸手接过,酒坛外层还有一点未抹尽的新泥,湿的,娄朗道:“小师弟,你速度越来越快了。” 小师弟“嗯”了一声。 这声音……怎听着特别亲切……贺嫣头皮炸出火星。 娄朗笑了一声,单手托着酒坛,一个响指利落地起开泥封,仰头一大口,叹道:“好酒!” 醉卧饮酒,一气呵成,说不出的畅快,贺嫣胸中跟着一派舒畅激荡,娄朗递酒给身旁的人,唤道:“阿逸,给你。” 阿弋?娄朗的师弟不是吴晴么,怎么也叫弋? 这种感觉太亲切也太怪,贺嫣特别想看看娄朗这个师弟。 娄朗单手枕颈,仍是卧着,听着旁边人喝酒的动静,微微笑着,待那边也叹了一句“好酒”,娄朗终于偏头,他是卧着的,他师弟是架腿靠在旁边的树枝上,娄朗的视线从下而上,停在师弟脸上。 看清了。 好似被雷劈中天灵盖,贺嫣一愣,倏地要坐起,脱口而出:“师父。” 陡然坐起的想法太强烈,神识却困在娄朗的身体里,撞得贺嫣神识直冒金星,他没能起身去拜师父,对方也听不见他叫师父。 贺嫣不可置信地看着“阿逸”笑着递回酒坛给师兄,道:“师兄怎知那院子下面有酒?” 阿弋?阿逸?哪个弋? 进追忆要保持神识清明,不得情绪激动,这些贺嫣都知道,可是太突然了,甫进追忆猝不及防见到自己的师父,一阵眩晕,贺嫣神识动荡了。 师父竟是娄朗的师弟,师父名“弋”,和他的小师弟一样的名! 为何有这样的安排? 一股脑儿跳出一连串问题,在娄朗说话的间隙,他只来得及想明白,为何师父会找到他养他长大,允他修招魂术,允他炼魂刃大约是因为娄朗。 以及隐隐拽出一个疑问——为何在他之后师父又收了小师弟? “那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带的风俗嫁女儿都要有酒做嫁妆。你看——”娄朗往前方一挑眉,不远处一家三口路过,女儿提的篮子里有新采办的红纸红线,娄朗仰头又是一口酒,递酒坛给师弟,“他家快要嫁女儿,我们喝他们一坛酒,把附近的畜生收拾了,正好给小姑娘扫清出嫁的路。” 何无晴道: “师兄,那妖兽还没踪迹么?” “快了,不急。”娄朗道,“自安恬逸,超凡脱俗,小师弟,师父给你起的逸字,是要你不着急,我看你最近有些坐不住,是出来久了,想回山么?” 贺嫣懂了,原来师父的真名叫逸。 “师兄,叫我无晴吧,起了字,你不叫,都没处用。”何逸避开了师兄的问题,接了师兄的酒,仰头也是一大口。 “好,何无晴。”娄朗笑了笑道。 他们师兄弟就这样轮着喝,很快一坛见底。 贺嫣又听明白了,师父姓何。 何逸,何无晴,这是我的师父,贺嫣想。他记得仙史里有载,吴晴是娄朗的师弟,传闻吴晴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和他师兄娄朗一样,都不是善茬。没想到娄朗师弟并非姓“吴”,而是姓何。那么师父又为何让他姓贺呢?口误还是故意取了近音? 前方有动静。 林木异动,鸟雀惊飞,娄朗还是仰天卧着,双手枕到脑后,闭目养神,悠闲得很。 贺嫣听动静和气息便知道来的是食魂兽,而且是快进阶成妖的食魂兽,距离不算远,贺嫣不喜欢食魂兽的味道,若是他,他现在就出手了,不会让那畜生靠近一步。 娄朗却行若无事,眼都懒得睁一下,并且他旁边的何无晴竟也毫无动静,似乎习惯了师兄这种言笑自若势在必得。 听到远处有人声出现,贺嫣似乎明白了娄朗师兄弟在等什么,看戏? 听动静是一男一女两位修士,他们应当早就埋伏在前方,专等这妖兽。大约是没有预估准确妖兽的等级,听声响,那二人对付食魂兽打得颇为吃力,照这样下去,撑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贺嫣也不急。 娄朗在,实在不必旁人瞎操心。 而他一个旁观者,看着就行了。 贺嫣凝聚了神识去仔细分辨身边师……何无晴——的动静。 五十年前师父的呼吸也很缓,同样透着股漫不经心,娄朗眼睛闭着,贺嫣看不见,光凭听觉,意识却愈发清晰。何无晴这种悠浅的呼吸,他很熟悉。 在他开智后还是孩童的那几年,师父曾抱过他几回,当时在师父怀里,听到的就是这种呼吸。 想到这里,贺嫣没来由一阵忽上忽上的心悸,像被什么柔软的绵绸捂着,他可以轻易掀开,却不忍心。 那边传来女子一声惊恐的尖叫。 贺嫣眼前一亮,娄朗睁眼,终于打算出手了。 未曾借力,娄朗凭空直腰,长腿一伸,落在那女修士面前。 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食魂兽如山压来,面前的女修士吓得花容失色,而那位倒在后方的男修士的配剑已经丢了,被食魂兽拍得钉在老远的地上。 娄朗安抚那女修士:“小姑娘,不怕,这畜生没那么恐怖。” 那女修士吓得张开嘴,颤抖着指着娄朗后面。 娄朗连头也不回,接着道:“这畜生要这样打。” 说完他抬手过顶,并指挽了一个手花。 贺嫣好笑,这种品阶的食魂兽,就算让他来收拾,连手花都不必打,最多一指削了,而娄朗却挽了一个手花,是故意逗小姑娘呢。 可不是么,那食魂兽早要挥舞下去的爪子,之所以能等娄朗说两句话的工夫,是因为那畜生早在娄朗出现的时候就畏缩了,它的挥舞不是在进攻意思,而是在畏惧在颤抖。 娄朗一眼也不看那可怜的畜生,他那一个手花把食魂兽的兽魂抽了,用的不是贺嫣收拾海怪的那招“灭魂”,而是“收魂”。 娄朗把食魂兽的魂收在了腰间的刀鞘里。 刀鞘收魂,鞘中的刃便是一震,那种熟悉的震动,贺嫣心头一震——那是魂刃,娄朗也有一把魂刃! 贺嫣炼魂刃没有经任何人指点,甚至招魂术正本里也没有提到仙器应当用什么。 他这一世唯一自己安排的人生是炼招魂术和炼魂刃,如今看来,似乎连这也并非是全由他自己控制的! 冥冥中注定的安排感令贺嫣毛骨悚然。 食魂兽失了魂,轰然跪在娄朗的身后,低低地呜鸣了三声,不是惨叫,倒更像家畜对主人的回应或者下阶生物对主宰的臣服,叫完后那畜生倒地化成血水。 没有结出丹元——丹元被娄朗一指全碎了。 娄朗下手很重。 不过戾气不算重,贺嫣看得懂娄朗的手法,那是一贯毫不手软习惯的做法。 嚣张,冷酷,果绝,不留情面,贺嫣想,娄朗是这样的人。 贺嫣想起自己对食魂类妖兽的厌恶,娄朗此时能容忍食魂兽近身的距离,似乎还没到厌恶无比的地步?那么,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贺嫣有点想切记忆,跳到后面。 运转神识,竟然切不动,贺嫣心底一凉,一阵危险的不可控的心惊。 这个场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是娄朗想要记住的? 那女修士被娄朗救了,脸色竟比之前还难看,他指着跪在娄朗身后又化成血水食魂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颤抖着道:“你……你……” 那位男修士手脚并用地跑过来,一把拉了女修士,远离娄朗几步。 人就是这样,娄朗比那食魂兽厉害,而这男修士怕食魂兽却甚于娄朗,无非就是仗着娄朗也是人,并且方才出手救了他们,认为娄朗比较温和不会伤害他们。 贺嫣突然感到很悲凉。 “你是何方妖人?竟能使唤那畜生!”那男修士指着娄朗道,“那畜生……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带到此处的?!” 娄朗收拾那畜生只用了一个手花,而那手花确实很像召唤牛羊猫狗的动作,加上那食魂兽对娄朗臣服的姿态,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 毕竟,招魂术世人没见过。 鸴鸠笑鹏,以蠡测海,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事物和人,那些利已之人,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别人。 “倏”的一声,一把剑锋刺来,指着那男修士眉心,再多一成力,可以直接破开头盖骨,刺破脑浆。 那男修士呼吸戛然而止,瞳孔瞬间涣散,他吓得要丢了魂。 “无晴,收剑 。”娄朗这一句并不是为救那修士,只是不想脏了师弟的剑,他一眼都不看那男修士,只望着那女修士,脸上却没了笑意,“小姑娘,你觉得你师兄说的可对?” 那女修士之前欲言又止,被师兄一通抢话,因险些丧命妖兽之口铁青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青红交加,面色很是难看,再遇一剑袭来,一连惊变,吓得面无人色。 她能在猎怪时冲在前面,没有怯退,难得算有胆色。她显然也很害怕,但瞳孔却没有涣散,她目光从举着剑的何无晴身上战栗地抖过,回到娄朗身上,大约是娄朗救了她,她不太怕娄朗,于是说出来的话,还好,是人话。 那女修士道:“小女子谢谢仙君的救命之恩。” 却没报上名字。 “我可不是仙君,你师兄说我是妖人呢。”娄朗朗声大笑,目光掠过那男修士。 只一个眼神,男修士吓得闭上眼,他面前的男人可以一指救他们,也可以一指毁了他们。 这个男人比食魂兽可怕。 而且还有一个出剑奇快的帮手。 “恩公若不是仙君,便是仙尊罢。”那女修士在娄朗软化的目光中说话利索了些。 “仙君和仙尊很厉害么?”娄朗轻笑,“我却不觉得。你们修真界最厉害的说法是什么?” “披香使。”那女修士道。 “那我便是披香使。”娄朗漫不经心道。 “不可以!恩公,你快收回这句话。”女修士脸色唰的惨白,急道,“违背天命妄称自已是披香使之人会受天命抱应,会惨死,还会被血洗和灭门的,恩公,你快收回这句话!” “血洗?灭门?”娄朗望向身边的何无晴,笑了笑,“师弟你怕被我连累灭门么?” “不怕。”面无表情的何无晴对师兄笑了一下。 “你看,我师弟也不怕。”娄朗对小姑娘笑了笑,“你记住了,我是披香使,娄朗。” 贺嫣知道为何娄朗要记住这一幕了。 这个时期的娄朗挺爱笑,并且贺嫣也没发现娄朗有深重的戾气,为何后来走到那步田地? 他突然很想看看一代披香使娄朗长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能写到娄朗初见空山君,应该罢……哎,预估经常不准的小歌低头小声地道。 回忆杀走完就该大结局了,嗯,看到了完结曙光的作者决定吃一颗糖慰问自己。 我一定会让娄空先甜一段的,吃了糖的作者舒了一口气郑重地道。 第81章 八十一 瘟疫坑 眼前一阵明暗交替,换了场景。 俯视,下方是一处山谷,山谷里一众修士有各色服饰,贺嫣数了数,冀家、秦家、尹家以及一些小仙家都到了,看来是围猎。 有点失落,杭家没来。 贺嫣想,还以为能见到杭澈呢,感觉好久不见,打个招呼也好啊,再一想,就算见到空山君,那是娄朗记忆里的空山君,杭澈的神识并不在里面。 贺嫣笑笑。 却听到自己发出了笑声,他一惊,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哪里,待这副身体说话,他才意识到方才那笑声是娄朗发出的。 这种诡异的同步感受,让贺嫣吃惊不小。 “他们回不去了。”娄朗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 “师兄,冀家的困兽阵之前困住过噬魂妖。”何无晴道,“是今天的妖兽特别厉害么?” “前面有疫坑,”娄朗道,“他们围住的妖兽只是小部——” “不好!铜雀君,前面又来了一群噬魂妖!”下方有人发出惊恐的叫声。 领阵的冀家铜雀君道:“几只?” “啊——”那位说话的子弟瞳孔一散,失魂倒地。 一阵扑天的噬魂妖气袭来,数不清有多少只,冀家一连几位主阵的子弟惨叫倒地,困兽阵豁出缺口,秦家子弟的长刀挥舞起风沙迎上,被妖气猛力吹散,后面尹家的百草阵未及补上,已有几位女弟子惨叫失魂倒地。 这座山谷三面环山,只进不出,四周寸草不生,虽是山谷却不潮湿,反倒颇为干燥,空气中有一股细微的呛人味道……贺嫣一惊,这是石灰的味道! 一座没有退路的山谷,遍埋石灰……贺嫣一惊,这座山谷是瘟疫坑!如此大型的山谷,地下埋着至少是一整个乡落感染瘟疫的人口!这里有很多无处超生的人魂,极适合食兽类妖兽生存,这是一处噬魂妖的巢穴! 那些不熟悉食魂类妖邪的子弟,以为围住了噬魂妖,事实上,却是进了妖窝,果如娄朗所言,不出意外的话,那些子弟是真的回不去了! 连着又几个子弟惨叫,各家阵法全线溃败。 娄朗摇头抬步,似乎打算出手了。贺嫣敏锐地发觉,娄朗的心态不一样了,不像上次那样在女修士遇险之时及时出手,而是冷眼旁观了一阵。 未及娄朗出手,却见山谷外蓦然铺天的青霜降下,几只堵住山谷口的噬魂妖被冻得不能动弹。青霜中滑出几抹青白身影,贺嫣激动——儒装,杭家人来了! 几位杭家子弟在山谷口大唤:“诸位,快撤退!此处是瘟疫坑!” “瘟疫坑!”几家子弟惊恐大叫,纷纷后撤。 而那谷口的几只巨大噬魂妖已解冻化开,连带着那几位冲进谷里的杭家子弟也被堵住。 与时同时,谷中大批噬魂妖倾巢而出。 它们要吃掉这批修为不错的修士,这些修士的魂可比凡人的死魂美味得多! 娄朗往青霜中望去,并指抬手,正要施术,却见那山谷口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青霜。 青霜中有一抹青白身影穿梭,一把冷白的长剑斩了谷口最前方两只噬魂妖,一道冷清的声音喝道:“弃阵,全速撤退。” “漂亮。”娄朗赞道,“杭家的仙术真是赏心悦目。” 娄朗并指吹了一道口哨,正在追赶的噬魂妖闻声止步,纷纷往山壁上望,见到娄朗,群兽哑声,不似噬魂妖见贺嫣那般既觊觎又臣服,这些噬魂妖见到娄朗全部呜咽着跪下。 这是食魂类生灵对最精纯最强悍的招魂灵力无法抑制的本能臣服。 得了喘息的众家修士趁势冲出谷口,毕竟是鼎盛时期的各家,兵荒马乱中竟迅速组织了守阵,堵住谷口。 局势扭转,噬魂妖被堵在了里面。 却是僵持,谷口狭窄,里面噬魂妖跪了一地,它们受外面修士摆阵刺激,皆转头对外面呲牙咧嘴,外面的修士却也不敢冒然进谷。 娄朗懒洋洋地开口,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声音从四面八方砸进那些修士的耳膜:“你们这些自诩名门的仙家,几年了,也找不到破解噬魂妖的方法,真是可笑,莫再自称名门了罢。” 人群中一阵死寂,随即窃窃私语,即而有人低声诘骂“妖人、魔人、邪魔歪道……” 有一人洪声喝道:“娄朗,你妄称披香使,今日又设计在此,居心何在?!” “你若不服,也可称披香使,且看你冀家是否会被血洗灭门。”娄朗跳下山壁,落在山谷前一处树顶上,“想血洗我墓岛,哪次不是你们仓皇败退?” “娄朗!披香使号令修真界,可是你一小儿能称的!” “只有你们冀家能称是么?冀铖已故千年,你们冀家后人不过是沾前人余泽罢了。”娄朗指着铜雀君,淡漠道,“你叫什么君来着,你和你那什么尊的兄长,来称一个披香使试试?” 铜雀君反诘道:“你以为你自称披香使便就是么!披香使怎会与妖兽伍!你——你今日定是刻意操纵妖兽,围困我等!” “多少遍了,你们能换套说法吗?你们无术可制噬魂妖,只逞口舌功夫,实在无趣。”娄朗忽然放声大笑,语气里尽是讽刺,“再者,我娄朗出手,根本不必操纵妖兽。你们,可笑,无知,不若你们一起上来试试,看看我打你们要几招?” 青铜君恼羞成怒:“这里是你布的局,我们身陷于此,自然任由你摆布,阴险至极!” “今日若非我师兄出手救你们,你们早已命丧无魂,哪还有命在此血口喷人!”何无晴愤然出剑指道。 “今日救我等之人分明是空山君,你们二人之前不知躲何处看戏,此时见我们获救助还要假仁假义施恩于我等,实在无耻——”铜雀君正在诡辨。 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杭家子弟撤退。” 分散在人群中杭家子弟闻令集在一处,往谷外前方走。 娄朗顺着他们的去向,看见青霜中一道身影。 同样也是青白的儒装,同样是端正的站姿,那人却与几位杭家的子弟极不同,落落立着,不曾回顾,只一个背景便已清雅至极,远远寡立,遥不可及。 嘈嘈山谷,恍如只剩他一人遗世独立。 “空山君?”娄朗收掌一捞,掌心收住一团凝集的青霜,再将手掌摊开,青霜化开,涸湿了掌心,他心情一扬,赞了一句,“霜冻之术不错。” 杭家子弟训练有素地跟着空山君离开,娄朗忽觉在此处与这帮人胡搅蛮缠甚是无趣,道:“口舌之争无用,你们要么进去把巢穴端了,要么滚罢。” 群情被他一语激的,一阵激愤,纷纷议论。 冀家铜雀尊大骂:“你这狂徒——” 娄朗冷笑一声,再不想听,道:“时辰还有一分,这些噬魂妖就要化冰,你们若要等死,自便。” 人群中有仙家闻言开始集结撤退,秦家主阵的仙君拉着僵持着的冀家铜雀君后退,低声劝道:“今日各家子弟不多,无法摆开大阵,冀兄,来日方长,往后再议吧。” 说话之间,众修士已全速撤退。 贺嫣眼尖,看到人群中有一人恋恋不舍往娄朗这边张望,颇有些眼熟,他认出那是上一段记忆里娄朗救的女修士。 不过,娄朗的目光只从那女修士身上掠过,毫无停留,显然娄朗已经对那女修士毫无印象。娄朗曾经连问都没问那女修士的姓名,也毫不介意那女修士未依礼报名,想来,他当时出手救人,只是因为心情不错。 众人退尽后,只剩娄朗、何无晴及一山谷的噬魂妖。 几十只噬魂妖,不可能一指解决,若让贺嫣收拾,他会催开血雾,灭尽所有噬魂妖的魂,一并碎尽妖兽丹元,覆土盖上。 而娄朗却是直接祭出了魂刃! 魂刃的血影罩下,那些噬魂妖连哀嚎都不及发出一声,一时全部化为血水,所有的妖魂全被收入鞘中。 贺嫣心惊,他自认自己出手算重的,不想娄朗出手竟如此狠厉,比之上一段记忆还好心情地逗小姑娘打了个手花,这一次娄朗出手多一刻都不愿拖延,多一手都不想出! 原以为就此结束,却看娄朗收妖后,蹲到山谷正中,提刃刺入地面,霎时从刺破的刃口传来震耳的哀鸣与呻吟打滚呼痛之声,从声音即能推断那些怨魂死状十分痛苦可怖,显然是在染疫之后被赶到此处等死,甚至活埋!这种瘟死的怨魂最是怨毒,加上是集体共埋,互相感染,毒气冲天。无论是尸体、人体还是怨魂,就连那地底的泥土,沾之轻则使人皮肤溃烂,重则灵魂被蛊毒神智狂颠。 而娄朗要把那些剧毒的困在山谷中不得超生的怨魂全部带走! 这太恐怖了。 贺嫣听出那下面有数百怨魂,魂刃很难装下,就算装下,也不可以长久镇压! 娄朗要做什么! “师兄,这么多怨魂,你也要带回连墓岛镇压么?”何无晴问出了贺嫣的疑惑。 “数百只而已,”娄朗在自家师弟面前仍是爱笑的,他扬眉笑了笑道,“小看你师兄?不怕师兄揍你?” 何无晴一愣,笑道:“不怕。”他方才的阴霾被师兄逗的一霁,展颜笑开了。 贺嫣却在心惊,娄朗的魂刃可以装得下数百只魂,比他的魂刃强了不知有几倍! 不多时,魂刃刀鞘将怨魂收尽,娄朗转手一扬手,散尽了山谷怨气。 同为修招魂术,贺嫣略一深想便知娄朗为何要带走怨魂——不能任由这些怨魂在此野生,今日会养出一批噬魂妖,将来还指不定会养出什么妖邪,娄朗不可能一直盯在此处,他懒得做那些善后之事,干脆收走了事。 实在自大,也实在厉害! 何无晴一直温顺地守在师兄身边,待娄朗处理完毕,何无晴祭出长剑,娄朗跳上剑,指了东方:“去杭家!” 第82章 八十二 杀降城 在娄朗去杭家的路上,贺嫣的心情很是矛盾。一方面期待,那时的杭家应该有杭澈的父亲母亲,杭家年纪稍长的子弟应该也有,若能见到自然很好。另一方面,见空山君……说不上为什么,贺嫣微微有些心悸。 他忽然很思念杭澈,他和杭澈的手是用衣带绑着的,进入追忆时杭澈还一把攥紧了他,可在追忆里,神识脱离自己的身体,他感觉不到和杭澈握在一起的触感,想了想杭澈修长漂亮的手指,吮吸的口感,贺嫣有些心猿意马。 而现实并没有给贺嫣矛盾的机会,娄朗去杭家的记忆闪得飞快,他到杭家要会一会青霜之术,一问空山君不在,不等惊动临渊尊,娄朗连山门也不进,望了一眼暗香书院别致的山门,转身便走。 而后的记忆闪得才是真的快,贺嫣根本不必烦恼他切换不动娄朗的记忆,娄朗已经自动快进了。 娄朗想要记住的东西并不多,比如方清臣进连墓岛、娄朗连墓讲道的画面都是一闪而过。这些仙史里重点着墨之事,在娄朗的记忆只是过眼云烟。 虽然记忆闪的飞快,但贺嫣很神奇的每一段只看一眼便知具体发生了何事。 每个人应该都有过这种感受,过去的事情,只要被人提到一点或者被某个画面一勾,便能连带着想起一整段的经过。 这种感受对贺嫣而言,很神奇,但却算不上美妙。 只有自己经历过的事,才会有这种感受,贺嫣苦笑,他果然是娄朗。 记忆一段一段被打开,纷至沓来,贺嫣被动接收那些记忆,一开始他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心态,可随着记忆越来越多,娄朗的记忆越完整,他越难区分自己的角色。 慢慢的,贺嫣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他开始有意识地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杭澈的名字。 除了这个方法,看看何无晴,也能立刻让他分清角色,无论娄朗师兄弟感情如何笃深,他见到何无晴,第一反应始终是——这是我师父。 尽管有两种办法,贺嫣维持清醒仍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困难。 好在,记忆里这一段一直没有空山君,空山君闭关了。贺嫣直觉,空山君出现后,他将更难保持清醒。 最后一根稻草,贺嫣莫名就想到这个形容,是压死骆驼的稻草还是救命稻草……贺嫣摇摇头,好想我家涿玉君啊。 空山君闭关了也好,贺嫣松一口气,贺嫣想起春信君曾说过,空山君当年被娄朗追着打了两场大架,被迫不已才肯解出腰上扣剑,就是出剑那一式,把娄朗迷的穷追不舍。也就是说,如今的娄朗还停留在要找空山君打架的阶段,属于以武会友的文明阶段。只要空山君没被娄朗找到,那段纠缠的爱情,就没开始。 没开始就好,贺嫣又松一口气。 娄朗的记忆太快了,贺嫣头痛欲裂,急剧喘息,到某个临界点,贺嫣受不了地大喊一声,记忆戛然放慢,减到正常速度。 头痛减轻,贺嫣才回过神,心便猛的一沉——娄朗的心境不复之前畅快了。 当他五感随着娄朗进入眼前的记忆时,贺嫣一颗心越沉越低——娄朗不喜欢这一段记忆。 这段记忆是在一处荒无人烟的空城。 换一种意义说,这城不算空,反而很“满”。 视野展开之前,贺嫣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妖兽味道,那味道毒秽混杂,令人作呕,里面混杂了各种邪祟的气息,走尸、食尸兽,食魂兽,腐鹫,怨魂…… 这是一座邪祟云集的鬼城。 视野清晰之后,眼前仍是朦胧的,贺嫣原以为是娄朗记忆模糊,之前有很多段零散的记忆也是这样,娄朗不屑于记住,便朦胧的一闪而过。 在使劲睁了几次眼,何无晴御剑转了小半圈之后,发现视野还是这样,贺嫣知道了……朦胧是因为这座城笼罩着毒瘴。 何无晴御剑飞完一圈,贺嫣看明白了,这座城是一处通关要塞,规模中等,有坚固的城墙和高高的城门,易守难攻,是一座防御工事十分出色的军事城池,这是她的优势,同时,也是她的死穴。 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反过来也是一座逃不出的死牢,只要被人扼住城门,便可以关门打狗,无论官兵还是百姓,老弱还是妇孺,一个都跑不掉。 贺嫣闻到了瘴气里浓郁的食魂类妖兽气息,这里的食魂兽和食魂妖,多而且高阶。要养出它们,需要很多人魂,再结合这座城的工事……贺嫣立刻猜到某个可能,这个猜想让他胸口发闷,十分恶心。 ——这座城曾被屠城。 太惨了。 若只是屠城,却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怕只怕…… 随着何无晴飞的深入城中,耳畔开始有凄厉的哭喊声,兵戈对击声,喊打喊杀声,大火噼啪燃烧和爆炸声……各种惨绝人寰的声音。 而其中最多的是求饶的声音。 “不要啊。” “不要杀我。” “我投降。” “求求兵爷放过我儿子。” “我是真的投降啊!” “快跑!” “他们是杀人恶魔。” “城门被关住了,逃不出去,怎么办!” “啊——” 有这些怨魂的惨叫,当时的场景不难想象:城里的人跪地求饶,敌方单方面的屠杀,血肉横飞,尸横遍地,人类屠杀人类…… 这里,不仅屠城,而且还杀降……最坏的猜想被证实了,这座城里的人当时投降了。 官兵和百姓全部投降了,那些投降的兵将曾经还想过弃城逃跑。 逃兵降将是得不到阴司鬼差护送超生的。 贺嫣头皮发麻,所以这里有很多军魂与恶鬼,军魂和恶鬼最是狠厉,在怨魂里最难收拾,镇压起来难度也最大,这是招魂术最棘手的情况。 所以娄朗来此处,难道是想清城? 贺嫣稍稍过一些前面闪过的记忆,娄朗一直在清理各处魂场,这印证了贺嫣惊悚的猜测,娄朗确实是来清城的。 这座城是人间炼狱,却是邪祟的天堂。以娄朗一人之力如何清城?而且城里不只有噬魂类邪祟,算上师……何无晴的修为也高强,收拾邪祟也很厉害。 但四拳难难敌众兽,两个人还是太少。 才说人手不够,便来了人。 活人。 在群邪共舞的地方,很容易把活人说话的声音与怨魂走尸的叫喊混淆。两者最大的区别大于,怨魂走尸的发声僵硬,感情色彩单一,不可能像活人那样能控制声音语气并且咬字清晰。 之所以知道来的是活人,是因为那几个人刻意压低声音对话。这是怨魂走尸做不到的。 这种地方居然有活人。 匪夷所思。 更不可思议的是,以娄朗和何无晴的修为,居然之前没有发现城中有活人,都当这是一座死城。 “他们身上抹了噬魂妖尸体炼的妖粉。”娄朗缓缓地对何无晴解释道,是解释给师弟听的,却是冲着下方那几个活人,语气十分冷硬。 前两段缓慢的记忆里,就算被人平白指责,娄朗话音都是畅快飞扬的,贺嫣乍一听到娄朗此时的语气,猛一哆嗦。 旁边何无晴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师兄,然后偏头拧着眉注视着对话传来的方向。 贺嫣顺着娄朗的目光看到三个穿着丑陋绿袍的修士,娄朗神识笼罩过去,他们的对话神情便一清二楚。 “都怪娄……披香使太能抢,噬魂妖都被他打尽了,我们为了收噬魂妖的丹元,还得装成这副鬼样子到这种鬼地方来。”修士甲愁眉苦脸道。 “可不是么,要不是别的妖兽的丹元都不如噬魂妖的有助修为,我们何必人不人鬼不鬼的混在这里。”修士乙抱怨。 “难怪娄——”修士丙啐了一声,“啊呸,我也差点叫出他名字,要被方状元搜到就惨了!难怪他能当上披香使,要我会招魂术,我早就收了成千上百的噬魂妖丹元,在他那般年纪,指不定我修为比他还高呢,如此算来,娄朗的进境算慢的。” “听说他早就过了元婴境界?我不信,他快把凡界的噬魂妖收尽了,那么多内丹,怎么可能才至元婴,我看他离飞升不远了吧,而他又是披香使,能联系天命,他飞升比我们这些普通修士容易多了!”修士甲语气酸溜溜。 “只是不知他手上有没有沾人命,若是沾了人命,嘿嘿,飞升无望了喽。”修士丙兴灾乐祸地道。 “八成是沾了人命。”修士乙压低声音,煞有其事似地道,“上次有人指他,不是当场被他化了手么,一截手臂直接化成脓水,啧啧,直接连接上的可能都没了,出手真是狠啊。他想要人性命,不过是吹口气的事情,别说沾一条人命,他吹几口气就能沾不少人命。否则,他修为那么高,怎还不飞升?” “你听说过二三十岁就飞升的修士么?越说越夸张了……”修士甲道。 “要是他,真不夸张。”修士乙沉声点头道,“所以,他不飞升,恐怕是沾了一手人命。” 这对话的背景,贺嫣晓得。娄朗出山之时,正值噬魂妖陡然猛增之际。那时修真界措手不及,视噬魂妖为洪水猛兽,各仙家狠狠厉兵秣马了几年,终于摸索出克制之法,不再束手无策。金丹修士三三两两也敢于上阵挑噬魂妖,厉害的仙尊仙君也分别有了破解之法。 呵——虽然摸索的时间有点长。 不过,时间长这并不妨碍他们最后还发现了甜头——噬魂妖吃的是人魂,又是从食魂兽进阶的高阶妖兽,它的丹元比任何妖兽的丹元都有助修练。 摸出门道的修士,但凡修为够高,都开始挑挑拣拣,能猎噬魂妖便不想去猎那些丹元很小的普通妖兽,虽然噬魂妖很厉害,很可能没取到丹元反而被吃,但“富贵险中求”,“艺高人胆大”,越是修为高的修士,越会渴望猎噬魂妖。 猎的人多了,妖便不够了? 其实不至于。 按前几年猛增的噬魂妖再加上繁殖的进度,就算所有金丹修士一起上,也是猎不尽的,很可能反而是噬魂群妖一哄而上吃掉送上门的修士。 仅几年过去,为何噬魂妖陡然减少了? 答案只有一个,娄朗。 那些除妖的记忆飞闪而过,在娄朗看来似乎就像吃饭喝水般不值一提,也不需要谁领情。但贺嫣始终认为,那些事情,不应该被遗忘。 娄朗做的事情,当得起披香使。 娄朗灭噬魂妖是成片成片的灭,这是治标;加上娄朗每次灭妖都是直接把魂场清收,这是治本。釜底抽薪双管齐下,几年的时间,娄朗几乎肃清了噬魂妖。 贺嫣突然生出浓重的悲凉和愤怒。几年前,修真界都怕噬魂妖时,横空出世,招魂术独步全界的娄朗被视为与妖为伍的妖人;几年后,当修真界想要噬魂妖时,娄朗又成了妨碍他们猎兽的对头。 非我族类,无论做什么,都难以被理解。 轮回两世,全新的贺嫣来看曾经的事,心中五味杂陈,又不可抑制地愤怒。贺嫣的脾气比梁耀好了不少,应当比再前世的娄朗也要温和,但即便是变温和不少的贺嫣,仍然感到十分愤怒。愤怒勾起那股熟悉的戾气,贺嫣敏感地意识到了,及时地压制住。 但娄朗不是贺嫣。 娄朗心底很明确的一个声音,那些无知的人理解不理解不要紧,让那些人不敢说就行了。 贺嫣真切地感受到娄朗内府缓缓涌起戾气。 缓缓涌起。 这才可怕。 就算不是娄朗,以贺嫣精纯的招魂灵力,除了对那种突如其来的情绪难以及时控制,这种缓缓涌起的情绪,贺嫣有足够的时间把情绪平复。招魂术正本开篇就写道修此术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动荡,忌六神不安,贺嫣深知此节,娄朗自然更加清楚。 尤其是戾气这种强烈凶狠的情绪,更是招魂术大忌。 冰冻三尺非一日一寒,戾气在前面飞闪的记忆里不是没有出现过,只是每一次都被娄朗强悍地掐掉了。 然而,或许是这座城的怨魂太烈太惨,妖气也太浓烈,三个修士的手段太不入流;又或许难听的话娄朗实在听过太多,不想再听;这次,娄朗竟然丝毫不管那股戾气,不克制,不调节,任由那戾气缓缓腾满内府。 这样很容易神志失控,走火入魔。 “娄朗,你不要这样!”贺嫣心惊大叫,他想要提醒娄朗,可是他发不出声音,这具身体他操纵不了,这里只是记忆,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贺嫣无能为力,谁都无能为力。 贺嫣无计可施地感受那股戾气在内府咆哮,娄朗内府有一个声音,虽然不大,但内容很可怕——毁了这座城,城里的全部、所有、一切。 包括那些伪装成噬魂妖,人不人、妖不妖、鬼不鬼的“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线会主要从空山君的视角写,进了追忆三章没叙事视角的涿玉君想夫人快要想疯了。 就等空山君出关了。 空山君还要多少字出关? 噫,涿玉君莫急,不要问作者,作者预测进度相当不靠谱……555 第83章 八十三 不归罢 那三位修士低语了一阵,见到前方一只噬魂妖走过,那是一只单独行动的噬魂妖,它的周围正好没有任何具有攻击性的邪祟,只有几只被噬魂妖哧得瑟瑟发抖的怨魂。 最佳的偷猎对象。 三位修士顿时眼冒精光,他们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拔出了剑,只要像平时合作那样,动作够快,三剑齐袭,便可以将噬魂妖一剑毙命,并且还不会引起其他妖兽注意,这是最快也是最安全的猎法。 若是他们下手慢些,或者动静大些,便很容易暴露,一旦暴露,别的妖兽就会蜂拥而上,三个进了高阶妖兽圈的修士,根本不够塞妖兽的牙缝。 火中取栗,虎口拔牙,一旦失败,会死的很难看。 他们三人出手很默契,出剑很快,不出意外收剑之后他们就可以剖出丹元,满载而归了。 可是,偏偏就出意外。 他们出手的同时,相反方向,飞出两个别家修士。 两方的剑全刺进噬魂妖体内,灵力相撞。 若他们是同一仙家的,若是同源相近的灵力也好,灵力相撞的动静不会太大,可是偏偏正好是相反的属性的灵力,一冷一热撞在一起,“哧”的一声,炸出白烟。 这只噬魂妖是死了,而别的噬魂妖也被引来了。 两拨人面面相觑,来不及互相指责,五人背靠背挤成一圈,冷汗满面,他们曾经杀妖兽的手此刻在颤抖,因为在他们面前是——愤怒的妖群。 他们已经被发现了,死是毫无悬念。 五个修士,对围过来的妖兽群,唯一的悬念仅仅是怎么死。 群兽愤怒而兴奋地张牙舞爪,露出了森然的牙齿。 有视线深深地凝视过来,是何无晴。 娄朗内府的戾气已到处乱蹿,贺嫣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师父,你劝不动娄朗的。” 何无晴无声地望着自己师兄,他手上的剑动了动,他不会招魂术,就算他修为再高,他冲下去,不过是减缓那几位修士死的时间。 只有娄朗能救那些人。 娄朗的视线有浅浅的血色,贺嫣看到的景致都是染了血色的,贺嫣的心沉到了最底,他一直念着杭澈的名字,克制着那股想要摧毁什么的暴戾。 娄朗偏头看清了是自家师弟,道:“无晴,我该救他们么?” “师兄……”何无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抹了一身妖粉,还算人么?他们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们是活人,我为何要把当他当活人看?”娄朗冷笑一声,“我有能耐却不救他们,便是丧尽天良,我若没能耐呢?便是理所当然,量力而为么。” 何无晴眼眶一下红了,他看着神色暴戾的师兄,一把抓住娄朗的手臂,道:“师兄,不救了,我们也不清城了,我们回连墓岛!” 娄朗却不肯动,他的视线越过何无晴落在下方已经开始厮杀的战局:“能者多劳?我做的还不够多么?每天都有人被妖兽吃掉,连神仙都不管,我为什么要管。” 娄朗拧起眉,接着道:“那五个人,他们五个中的任何一个,包括他们的师门,以及那些仙家,我没拿过他们一分好处,我为什么要花力气救他们?我不喜欢他们,我不出手惩治他们就不错了,为何要救?” “师兄……”何无晴靠近了一步,要去握娄朗的肩膀,娄朗一偏身错开了身,拧着眉,眼里的血色更重了。 何无晴与娄朗一同长大,应当也是熟知招魂术的禁忌的,他一看娄朗的这种情况,立刻凝了灵力,就要去抓娄朗的脉门。 “师弟,我没事的。”娄朗背了手,往前走出一步:“因为我是披香使啊。” 在戾气涌遍内府的情况下,娄朗居然能拉回一线清明,然后对着下方扬了一下手。 围攻中,最前面的几只噬魂妖顿了顿,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那五位修士得了一夕喘息。 “除非我把他们带出去,否则我也救不了他们。他们已经被发现了,这座城里还有其他混进来的修士,被刺激的妖兽邪祟会群起而上。他们伪装的手段已经暴露了,食魂妖吃了那么多人魂都很聪明,不会再被骗了,师弟你猜那些仙家派了多少子弟进来?” 娄朗话才落音,城中多处爆出信号弹,那是仙家们常用的求救信号,其他伪装的修士也被发现了。 “呵……”娄朗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他们自己找死啊。” 被求救信号刺激,所有邪祟全部被惊动了,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嘶鸣,城里霎时妖气滚滚,怨气滔天。被侵犯了领地的邪祟,被活人气息刺激的噬魂妖,全部发狂地攻击。 娄朗只有一双手,魂刃的范围再大也是有限的,难度高的镇压以娄朗的修为也要点上血,而娄朗的血也是有限的。更难办的是,城里面既有活人又有死人,不能简单粗暴的全部灭魂或是收魂。更不要说被激怒的妖兽远比安静时的妖兽难对付数倍。 而且,多点齐发,先救哪个,再救哪个? 原本简简单单的清城,被一群人不人妖不妖的修士全搅浑了,棘手了好几倍。 “自求多命吧。”娄朗祭出了魂刃。 魂刃在那五位修士的战局之上,罩出一片血影。 血影之中,噬魂类妖兽渐渐平息,原地跪下,再匍匐倒地。 娄朗只能用对噬魂妖有效的灵力,否则会误伤修士,投鼠忌器的结果就是其他非噬魂类邪祟对娄朗的精纯灵力和魂刃并没有天然的臣服,它们仍然在发狂的进攻。 娄朗要收拾它们,也得扎扎实实出手打。 加一个何无晴,人手仍是太少。 魂刃悬在半空,靠娄朗的灵力加持,缓缓移动。它迸出血红的灵光,全城的各处都能看见,就看其他修士有没有能耐逃到血影罩下。 他们师兄弟对视一眼,何无晴先苦笑了一下,叫了一声“师兄”。 娄朗眼里仍是一片血色,内府却是一片寂静,那些翻涌的戾气被他强悍地镇得凝固,那一线清明还在,他视线落在遥远的天际,道:“披香令啊。” 却没说再多。 贺嫣镇压自己被勾起的戾气不如娄朗轻松,所以他的情绪比此时的娄朗要暴躁,若能操纵娄朗的身体,他可能已经一爪抓向自己后颈,撕掉娄朗那块带有神秘令纹的血肉。贺嫣艰难地调息着,急切地默念杭澈的名字,努力平复。 又生异变。 城外突然有人喊道:“请披香使手下留情。” 是外面有人看到的魂刃的血光,以为娄朗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清城。看来求救信号效果很好,各仙家早有所备,片刻已至。 离城门近的妖兽闻声全往城门涌去,城里深处更多的妖兽发现有人要攻城,也往城门处冲。 那些被围困的修士一时压力陡减,敢进城的都是修为较高的修士,他们不约而同往魂刃的血影下聚去。娄朗和何无晴对视一眼,往城门处掠去。 他们方落在城门上,就有人喊道:“披香使,请手下留情,里面有我等仙家的子弟,魂刃莫伤着无辜。” 说话还算客气。 娄朗“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这些人与其在外面叫唤,为何不直接冲开城门进去? 娄朗懒得点破,他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众人。 场面一时诡异地安静。 贺嫣凝神扫视一圈,果真杭家没来,杭家向来不热衷这种同盟活动,贺嫣心底一松,那股戾气又稍减了一些。 有一人轻声道:“他的修为那么高,又从里面出来,想要打开城门易如反掌,为何不干脆开了城门让我等进去。” 娄朗的视线懒洋洋地扫了一下。 那位眼比天高,曾经指着少年娄朗无礼陷诟的冀家铜雀君,被如今的娄朗这一眼扫得立刻噤了声,他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自己的喉咙是否还在,惊恐地望向自己的兄长。 “娄道友,”冀家的金钟尊竟也来了,他对娄朗一拱手,“本尊门下有多位子弟在里面,人命关天,还望娄道友网开一面,打开城门,助我等进去。““你叫我什么?”娄朗轻笑着问,不明喜怒。 “娄道——”金钟尊不明所以地重复道,却未及说完。 娄朗没耐心听他再喊一遍,纠正他道:“你该尊称本座披香使。” 这句话戳到冀家家主的痛点了,修真界很多仙家已经开始称娄朗为披香使,唯有冀家,始终不肯松口。 “你——”金钟尊面色涨得紫红,十分难看,他想骂又忍住了,话卡在喉咙,难受至极的样子,面色涨得犹如猪肝,实在难看。 其他各家面面相觑,几位家主明哲保身地纷纷低下头。 坐壁旁观。 “最让你们冀家难堪的事,大概就是披香令另传他家了是吧?”娄朗放声大笑,“多风光的披香使世家啊,一千多年呼风唤雨唯你家是尊,披香使只能你家有,别人谁也不能称。一朝被人拉下神坛,成明日黄花,十分难堪是么?” 娄朗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遥远在天际,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嘲笑意味:“难堪就对了,本座就是要你冀家难堪。想让本座开门,就得先叫本座一声披香使。” “娄朗,你不要得寸进尺!” “错,这是本座应享的尊称,并不过分。你若不叫,便自己打开这座城吧。” 娄朗一扬手,已换到更高的位置。 何无晴寸步不离地跟在师兄旁边,抱着剑,无声地冷视着众人。 娄朗让开了,却没有人敢去开那座城门。 里面,妖气滔天升腾,嘶叫震耳欲聋,妖兽怨魂的贪婪愤怒几乎要破门而出。 那里面是一城的妖邪,那一扇城门像一张一捅就破的血盆大口,城门狭窄,外面的人进去摆不开阵型,最快只能鱼贯而入,这种进法,就跟送菜一样。然而,只此一法,别无他法。 各仙家虽然摸爬滚打出了一套制服噬魂妖的方法,但方法还没厉害到可以几个人冲进门里挑一群妖的境界,里面数不清的饥饿的兽口已经张开,露出獠牙与毒刺,只等送死的人排着队进去。 羊入虎口,必定有去无回。 城外一时鸦雀无声,更衬得城里此起彼伏的嚎叫震天响。 各家潜入其中的子弟还能活命吗? 那些仙家子弟心中肯定想,说不定呢,毕竟进去的子弟有一层伪装,那些噬魂妖的粉他们当中很多人都试过,屡试不爽,只要藏得好,一定可以逃出生天的。 而那些家主们心中也在计较,进去的都是精锐的子弟,不能折在里面,对一个仙家,尤其是小仙家而言,少一个金丹前期的子弟都是重大损失。 于是有家主低了头,颤抖地躬了身子,对娄朗拜道:“恳请披香使高风亮节,救我门人。” 有一个就有两个,那些家主审时度势,不约而同地都向娄朗行拜礼呼尊称,只剩下冀家金钟尊和铜雀尊尴尬地站在最前面。 娄朗冷漠地望着众人,不发一言。 局势至此,不必他说话了,有很多人会替他说话。 那些家主见娄朗不肯松口,纷纷转向冀家一尊一君,一开始低声地叫他们尊号希望他们能明白,见他们无动于衷,便有人开始劝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时间不等人”“人命关天”七嘴八舌地一通说,阶梯递够了,而那冀家一尊一君始终不肯走下梯子,他们冀家对新的披香使,拜不下去。 有些家主越说越急,声音都大了,言之切切,百般劝说;另外一些家主见劝不动冀家,转而又求娄朗先救他们家的子弟。 娄朗面无表情。 大家心知肚明了,在场所有仙家,必须一个不落地都拜下。 连座。 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同盟,在现实的利益面前可以瞬间分崩离析。 真是一场好戏。 各色角色都审时度势自动到位,只等那曾经的披香使世家拉自己下神坛。 上千年根深蒂固的倨傲不是只言片语一朝一夕可以瓦解的,冀家一尊一君拜不下去,他们不能拜也不肯拜,他们这一代不想成为终结者。 僵局。 所谓的尊荣比子弟的性命值钱,呵——娄朗再没耐心看下去,他的灵力正在支持魂刃,他挥手指尖凝血送入魂刃,冷淡地道:“你们的人,你们自己救,本座的魂刃只能管一个时辰。” 何无晴一剑劈开城门,载着娄朗转身便走。 仙史有专章记载杀降城大战,那战里各仙家都折了不少弟子,有的小仙家甚至元气大伤。披香使娄朗留一把魂刃,扬长而去。 那一次娄朗内府的戾气盘旋了许久,娄朗连着很长一段时间远走边关,修真界传闻娄朗欲弃披香令,暗地里有些能耐之人皆有些蠢蠢欲动。披香令上千年不知所踪一朝出世,若娄朗不想要,大把人愿意接。 连墓岛一时炙手可热,其实早在方清臣登岛后,众人看方清臣进境飞速,便有不少修士争先恐后上连墓岛听一年一次的讲道,原先都是些散修去,后来连已有仙门的子弟都跃跃欲试。娄朗没有门户之见又不建师徒契约,他讲道后甩手离去,闻道者来去自由,倒是方便那些已有仙门的子弟浑水摸鱼。 而娄朗却不再开坛讲道了,还封了连墓岛。 贺嫣心中叹息:“娄朗若像曾经的冀铖那样趁热立起门户,连墓岛大有可能成为冀家那样可以余泽千年的门派;或者至少对那些闻道者稍加拉拢,也绝不至于最后娄朗孑然一身独对天下。”转念又长长喟叹,“所以这才是娄朗啊,娄朗就是要打破门户才开坛讲道,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动摇了别的仙家的治家基础……” 在关外的那段日子,娄朗的戾气发作的渐渐少了。 他们师兄弟在雪山雾林中潇洒行走,何无晴脸上的笑容渐渐也多了。有好几次何无晴欲言又止,都被娄朗打断:“我不会回山的。” 何无晴笑着望着师兄递:“我也不想回。” 贺嫣总觉得师父说这话不止字面上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贺嫣叹息,这么多年,无良谷没有一个弟子知道师父在想什么。 娄朗见到空山君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在关外的记忆,娄朗一直走的很慢,懒洋洋悠悠闲闲的,贺嫣跟着也很放松,甚至有时都忘记自己正在娄朗的记忆里,睁眼天亮闭眼天黑,除了思念杭澈,其他的都很舒适。 那是一个雪天的黄昏。 娄朗兴起去看长白山天池。 飞雪飘渺,徘徊绕空,娄朗就是在雪舞似乱花中,看到那抹青白的身影。 那人一剑青霜冻住已至冰点的雪花,他的周身飞雪被青霜凝在半空,时间仿佛静止,只剩他玉冠下的青纹发带随着灵力波动飞扬蹁跹。 君在似花处,却在飞雪中,娄朗一怔,跳下飞剑,落在那人身后。 和几年前惊鸿一瞥的背影一样,娄朗虽然离空山君比上次近,近到能看清那人儒装袖口的缠枝梅花纹和落在雪地里袍底的江崖海水纹,却仍然觉得眼前之人遥不可及。 娄朗又走近一步,扬眉一笑,道:“空山君真是难得一见。” 那人被打扰了似乎有些不悦,弥漫的青霜迅速沉降,周身被青霜凝固的雪花顿时缤纷乱舞,那人头也不回,似是不想见生人,扬剑就要离去。 娄朗说话一向爽快,见这书生模样的人莫名觉得应该斯文些,便清了清嗓子道:“鄙人娄朗,表字不归,请空山君一战。” 正要抬步的空山君身子一僵,回过头来。 飞雪中一双极黑的眸子转顾而来。 那是最干净的黑色,在苍山白雪中爠爠生辉,墨色的眸光落在娄朗身上,那人道:“披香使,娄朗?” 贺嫣心口一揪,空山君长眉入鬓,浅唇潋滟,那一双像极了杭澈的眸子像要把他的灵魂吸尽。 作者有话要说:  娄空终于初见了,下章转空山君视角。 第84章 八十四 打不打 杭澈没想到,甫一进追忆,见到的便是——娄朗。 剑眉星目,神采奕奕,薄唇勾一抹飞扬的笑,若有似无透着贺嫣式的漫不经心,他心口一颤,呼吸一滞,立刻默喊了一声:“嫣儿。” 空山君的记忆竟是直接从娄朗开始的,这让杭澈意想不到。 空山君对娄朗说的第一句话是:“披香使,娄朗?” 娄朗答他:“空山君,杭昕?” 互相确认对方身份,用的都是问句,却都是肯定的意思。 头一次对话倒是别致。 杭昕的目光落在娄朗身上,自然也看到了娄朗身后的师弟,杭澈心中一沉,娄朗的师弟吴晴,果然就是贺嫣的师父何无晴。只是不知为何,何无晴就站在娄朗身后,娄朗眉目清晰,而何无晴的身影却有些模糊。 杭昕冷淡道:“有何贵干?” 娄朗勾唇一笑:“我找了你好多次,你可真难找,打一场如何?” 杭昕直接拒绝:“不打。” 娄朗满不在乎:“不行,一定要打。” “恕不奉陪。”空山君不想纠缠,回身就要上剑,娄朗一个晃身拦住去路。 离得有些近,杭昕从不允人近身,猛退一步,单手横在胸前,道:“我以为披香使至少是个知礼之人。” “哦?”娄朗听这一句,眉毛一扬,“本座就差千夫所指了,空山君竟觉得本座知礼么?” 杭昕道:“如今却不觉得,知礼之人怎么会平白拦人去路?” 娄朗大笑了一声:“如此,那便不知礼罢,我想你和打一架很久了,青霜之术用来冻噬魂妖不错,我看你的青霜比雪花还冷,霜比雪冷,倒是罕见,过两招吧。” 杭昕冷淡继续拒绝:“不打。” “怎还是这两个字?”娄朗又笑,“你很不爱说话吗?所以也不喜欢打架?” 空山君又退了一步,直接不愿多费口舌了。 “可我很想打啊,修真界这么多年,还没找到值得我出手之人,你不错。”说完,娄朗毫无预兆地抬手一弹指。 杭澈暗叹:“好俊的身手。” 娄朗弹出之物来势如电,最快的躲开方法,是向一侧偏身,而空山君却舍易取难向后急退。 娄朗灵力强劲,血红灵光包裹的不知何物,红彤彤一粒像是血珠,那血珠似有无穷后劲,直逼着杭昕退出几十丈。 杭昕遇娄朗突然发难,却不见惊慌,他急退一阵,挑准时机一个飞快的旋身偏身,同时挥出一道青霜将减了势的血珠冻在半空,做出一个单手开弓的动作,凝集灵力加持锁住那血珠。 几声清狂大笑由远及近,转瞬已至耳边,娄朗晃身追到杭昕身前:“你研究过我的招术,以为我这粒是血珠,避不碰它。又知它躲不过,干脆被它追着减了势再冻住,空山君,你注意我很久了么?” “娄朗的招魂术谁人不知,谁人不惧?”空山君偏身退开一步,冷冷地注视着娄朗,“你已试出我打你不过,可以让路了么?” “不可以。”娄朗道,“一招不够,方才你只用了一道青霜,我想要你出剑,像上次破噬魂妖那样,几剑冻住谷口,再一剑一只斩下。” “不打。”空山君回手在虚空中伸开五指,一直跟着他的凌寒剑闻令落入主人手中,他无视娄朗跃跃欲试想要打架的热情,冷淡地送剑入鞘——就是不打。 “你怕我?”娄朗眯着眼注视着空山君。 “我说怕你,你便可以让开么?”空山君面无表情地迎着娄朗的视线道。 “不可以。”娄朗笑道。 “若我偏不打呢?”空山君突然俯近身子,逼视着娄朗。 杭昕讨厌与人近身,说话时与人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突然这一近身,杭澈心道:“娄朗要拦不住空山君了。” 果然,娄朗对一直拒人千里的空山君突然的接近有微微的错愕。而空山君说着不打,实是要打,凌寒剑突然发难,脱鞘而出,因两人离得很近,一出鞘便直击娄朗丹田要害。 娄朗眼睛一眨,不躲不避,指尖凝光,定住了已刺破他腰带的凌寒剑,他飞扬地挑了眉,也不打下剑,仍由那剑停在丹田前方,挑衅地望着杭昕。 杭澈心道:“娄朗你又大意了。” 停在娄朗腰前的凌寒剑柄处有霜花迅速泛开,比冰雪寒冷数倍的青霜从娄朗腰带的位置眨眼之间爬满娄朗全身——杭昕把娄朗冻住了。 杭昕也不收回凌寒,得手之后,回身便撤。 倒退向后急飞,视线一直警惕地凝在娄朗上,苍雪中娄朗一身黑裳红带,格外惹眼,飞出很远,那红带舞在风雪里,招展得让人无法视而不见。 直到看不见娄朗,杭昕才伸开五指召回冻在娄朗身上的凌寒。 娄朗的画面没有了,杭澈下意识知道这段记忆肯定要结束,他想了想,杭昕没有下死手去冻娄朗,以及笃定娄朗会放回他的剑,他们二人的初遇倒更像是打闹,彼此都没有恶意。 算是不错的开始。 视线里娄朗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时,空山君的记忆便切了,视线再亮起来,是在一处悬崖。 入眼之人还是娄朗,红冠红带,十分英俊。 杭澈一怔:“空山君的记忆都喜欢以娄朗的脸为开始么?” 不过,气氛似乎不太好。 地上有血,身后是悬崖,娄朗神色肃杀,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空山君的记忆独具一格地从一件事的半中间开始,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杭澈熟读仙史,他略一思索,大致理顺了这段纠葛:娄朗远走关外的那段日子,方清臣回凡界寻仇,大开杀戒掀起腥风血雨,修真界容不得方清臣,多家出手却拿方清臣无法。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刚出关的空山君出手一剑将方清臣刺成重伤,跟着空山君后脚从关外回来的娄朗,拦住了空山君的第二剑。而后娄朗当着空山君的面废去方清臣一身修为将方清臣拍下悬崖。 这段记忆前面那段分明也有娄朗,为何空山君把前面都切了? 杭澈将心比心略一思索……自嘲地摇头,心道:“空山君不想让无关的人混在记忆里,把有方清臣的部分全切掉了。” 果然是杭家最讲究的仙君……连记忆都要修整。包括上一段记忆,空山君是看到了何无晴的,却选择性地模糊了何无晴的存在。 同为杭家仙君,杭澈也是一身穷讲究的毛病,但看到空山君精心修整的记忆,连他也忍不住蓦地一阵牙酸,默念了一遍“嫣儿”。 “你上回说‘若我偏若不打呢’,是在暗诽以前我在瘟疫谷说‘我偏要当披香使’罢,”娄朗漫不经心挑一眼看过来,“你们读书人心思真是绕得慌,连上回偷袭,非要倒了我说的顺序,你先刺一剑再用霜冻,是偏要不如我的意对吧?” 杭昕不发一言,冷视着娄朗。 “若我今日要打,你又不肯打对不对?”娄朗干笑了一声,不同于上次清狂的笑意,这次的眼神带着三分税利,望着悬崖下面,“可本座今日偏偏不想打。” 娄朗说着不想打,却面色冷峻周身却隐有戾气,杭昕发觉了,戒备地紧了紧手上的凌寒。 杭澈熟知那股贺嫣发作过的戾气,他感受到了,心惊:“娄朗的克制力实在很好,否则若是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半月后,本座到杭家山门等你,到时可由不得你不打。”娄朗转身往山下走,“师弟,走。” 娄朗说到后半段开始自称本座,那股披香使睥睨天下的气势赫然显出,杭澈心猛地的沉下,默念一声“披香使”,再想到贺嫣,心口微微抽痛。 “披香使娄朗”让杭澈觉得十分陌生,上一次在天池相见,那个潇洒侠客的娄朗比这一回,笑意更多,也更像……贺嫣。 杭澈似乎有些知道为何何无晴要给贺嫣取名为“嫣”了。 记忆一跳,便到了半月后。 杭昕走出暗香书院山门,身后有声音叫住他:“清望。” 杭澈心口一暖,是临渊尊,他的祖父。 杭昕回身道:“兄长无妨,等我回来。”说完径直往山下走,路过娄朗时目不斜视。 杭澈只能凭一点余光注意到,娄朗嘴角带笑,又是那种漫不经心旁若无人的恣意,空山君走过他身边时,他似乎嘴角还勾了勾,一甩手转身跟上,清狂潇洒得很。 卸了披香使霸气的这个娄朗,真的和嫣儿很像,杭澈立刻默念了一声“嫣儿”。 杭昕记忆的画面十分干净,干净到娄朗身上每一个线条都无比细致,飞扬的眉目,不驯的浅笑,甚至舞动的袍角都清晰利落。除了娄朗之外,别的地方略微朦胧,如此更把娄朗勾勒得极其鲜明。若是背景里有不相关的人物,还会刻意虚化了。杭澈扫了一眼,娄朗这次没有带何无晴来,否则何无晴又会被模糊处理。 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杭澈被这种画面感深深折服了,空山君真不愧是杭家最讲究的仙君。 走出杭家地界,杭昕立定,娄朗随之停下。 “打吧。”杭昕想要速战速决。 娄朗轻笑了一声:“你不出剑打不过我。” “你到底要怎样?”一向风清云淡的空山君狠蹙了一下眉。 “听说空山君不轻易出剑,”娄朗仍是挂着一抹轻笑,“你上回出手教训方清臣不是出剑了么,怎对我不肯用剑?” “打吧。”空山君不悦。 “真是好笑,之前我要打,你非不肯打,如今又是你催着我要打。人说女子多变,男子也如此多变么?” 空山君转身就走。 娄朗大笑着追上,两天一前一后飞出很远一段,突然,杭昕后方有冷风袭来,他微微偏身闪过,打手一捞,捏住一粒雪珠。 “你——”杭昕正要质问,娄朗举手示意,又弹了一颗雪珠过来,紧接着一连好几发不间断袭来,杭昕不躲不闪,十指翻飞,把雪珠都收在掌中,合掌一握,全化为雪水,原本冷淡的声音愈发冷了,“东施效颦,生搬硬套。” 娄朗收手背到身后:“你且看看我学的青霜术比你空山君的如何。”说完嘴角一勾,扬手就是铺天盖地的青霜,周遭的空气全被冻住。 杭昕在娄朗出手时已敏锐地退出数丈,仍是慢了半步,儒裳的袍角被娄朗挥出的青霜追上,爬了一层霜。 被别人用模仿自己的仙术戏弄,饶是冷情冷意的空山君也要发怒,他也一扬手洒出一层青霜,覆盖住娄朗那手青霜之上。 两层青霜互不相让,较量僵持,周围的空气霎时又冷了十度,若是凡人走兽走过来,会立时冻成冰棍。 视线里都是青霜,难见人影,从灵力加持的方向能判断娄朗在对面三四丈远处。娄朗的修为已强悍到可以轻易模仿别人的仙术,杭昕不愿做无谓的灵力比拼,想要撤退,正微微挪开脚尖,骤然面前一阵血红,有人影已罩在眼前,经年的战斗经验先于主人意识发挥作用,杭昕单手扣到腰间,翻腕一抽。 这一扣剑的工夫,娄朗已至眼前,杭昕不得不原地几个旋转,抖开凌寒。 青霜,白露,刹时一阵沁人的冷香。 杭澈无言以对,因为他看到追到跟前的娄朗眼睛都看直了。 第85章 八十五 真好看 春信君说过杭家仙君有个怪癖,代代偏爱扣剑在腰,轻易不肯出剑。也提过当年杭昕被娄朗追着打了两场大架,被迫解出腰上扣剑,谁知却因那一式,迷得娄朗穷追不舍。还劝贺嫣看着点,别让杭澈在别人面前出剑。 杭澈觉得曾叔祖父真是一针见血,娄朗看杭昕的眼神,毫不掩饰的惊艳,肯定是要究追不舍了。 显然,杭昕也看懂了娄朗眼神的意思,一个回旋,提剑直接娄朗鼻尖:“无礼。” 那是在男子与男子不可以成亲,男子在一起会被诟病的年代,空山君却一眼看破娄朗的眼神,真是洞若观火。想来像空山君这样的人物,应当对别人这种爱慕的眼神十分熟悉,只是从没有人敢像娄朗如此直白大胆。 “美人。”娄朗光明正大的道,毫不掩饰那一眼之后的着迷,“空山君,你可真好看。” 杭昕的剑又往前送了一分。 娄朗不以为惧:“我不要和你打架了,我要和你相好。” 杭昕的剑一震,毫不犹豫往前一送,刺破了娄朗的鼻尖。 “轻点,刺破相了和你不般配。”娄朗理所当然地道,仍不防御,好似笃定杭昕不会下死手,简直无赖至极。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也要上棍棒教训这种无礼的流氓,娄朗这些话在杭昕听来不堪入耳、无法忍受,杭昕用上一手劲,冰冷地刺入。 娄朗并指捏着剑尖,眉眼间都是笑意:“我又没怎么你,你为何这样一副不堪受辱的样子?我若再对你做点什么——” “娄朗!”杭昕喝道。 “我在。”娄朗朗声应道。 “闭嘴!”杭昕剑上力道不减。 “可以。”娄朗不说话了,手上却有动作,有力的手腕轻松一翻,挑开凌寒,偏头蹿进一步,伸手握住一截如玉的腕子。 “你——”杭昕猛地往回抽剑,却使不上劲,他握剑的手腕被人扣着。急忙松了剑,另一只手运指操纵凌寒,凌寒直指娄朗后脑勺。 “你放手。”杭昕语气冷冽,满面寒霜。 “你要杀我么?”娄朗好笑道,“我只是说了几句话,握了握你的手,你就要杀我么?” “放手!”杭昕的声音冷的渗人。 “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乖乖躺下,任我作为。”娄朗轻轻笑着,他挽了一个手花,腰间的魂刃破鞘而出,拦在凌寒面前,“只是,那样不好,相好这事还是要两情相悦,空山君,你可以让我追求你吗?” “娄朗!”杭昕怒极而喝,“荒唐!” “叫我不归,”娄朗被人连名带姓喝了却很高兴,“杭昕,杭清望,清望,我要追求你。” “不知廉耻。”杭昕痛斥,用力往回撤手腕,却被扣得死紧杭家家史上盛赞杭澈仪态端方,行走坐卧皆有礼数,而杭澈却感到杭昕此刻怒得快要暴走,双眉紧拧,额角青筋爆出,两肩微微颤抖,他单手操纵凌寒,而凌寒被魂刃困着无法动弹,试了几次无果后,杭昕干脆空手来拿娄朗。 娄朗抬手一握,抓住了杭昕来拿他的另一只手。 这下两只手都被娄朗抓住了。 杭澈颇为无语:“但凡要是打得过,此时的空山君大概会撕了娄朗。” 而娄朗的修为至少比杭昕高出一个境界。一把凌寒剑斩尽妖邪,不可侵犯的空山君对上娄朗,比起其他人虽然好些,却也仍是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你不要生气,”娄朗握着杭昕的双手,“是我唐突了吗?” 杭昕抬脚就踹。 娄朗也不躲,任他踹,看来踹得不轻,娄朗痛得拧起眉。 两个修士,而且还是超一流和一等一的修士,居然像小年轻打架斗殴一样拳打脚踢。 娄朗被踹得乐不可支,眉开眼笑地望着杭昕。 杭昕猛地从那笑里体会到什么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身子一僵,手也不往回撤了,腿也不踹了,眼一闭,眉一蹙,仰面朝天,像是羞愤欲死,生无可恋。 娄朗一怔,似乎终于觉得自己过分了,他摇头松开手,顺势跳着退开一步,将将避开空山君趁势操纵凌寒刺来的盛怒一剑。 “好漂亮的剑法。”娄朗避开杭昕刺出的一连串剑花, “我不与你动手,可你也别这么凶,不要动剑,别的凭你怎么打都行。” “无耻!”克制有度的空山君是真急了,凌寒一边走了十几式。 可杭昕越打,娄朗笑的越欢:“这招好看,再来一次。” “这招也俊,以后也多舞给我看。” “嘿,这招不行,只能给我看。” “你这套剑法真是漂亮极了,我知道你为何轻易不肯出剑了,你以后也别出剑了罢,反正你修为高强,没几个人值得让你出剑的,碰到更厉害的,我帮你打。” “咦,怎又更凶了,更凶了好,带劲!” 娄朗游刃有余地在空山君密不透风的剑花中来回穿梭,迎面这一剑实在太刁钻,娄朗腰身往后一仰,斜卧出一个柔韧无比的铁板桥,凌寒堪堪掠面而过,娄朗飞快直腰跃起,跳出数丈,不知是打的还是兴奋的,娄朗双颊飞红,神采奕奕,话里都是笑意:“你的青霜剑共有多少式?已经使了十六式了,每一式都漂亮得很,后面还有十六式吗,再来!” 杭昕气急。根本拿他无法,你训他,他不怕;你打他,他让你打;你打他十六式,他让你再打十六式;更要命的是,你还打他不过! 这个流氓!混蛋! 毫无羞耻之心! 忍无可忍,却又知道再打下去只会让娄朗更开心,苦无制敌之策,杭昕一辈子没受过这等气和这等羞辱,他剑指着娄朗,气得气喘吁吁:“你——我——” “你什么我?”娄朗见杭昕停下招式,便又靠近一步。 杭昕一见娄朗靠近,气得浑身发冷,终于再也忍不住,怒极暴喝:“滚!” 娄朗一边摇头,一边好笑:“不对不对,修真界都说空山君谦谦君子俊雅卓绝,空山君怎么能说滚字,不好不好。美人要注意礼仪。” 杭昕气得手都颤抖了:“娄朗,算我求你了,你走吧。” “真生气了?”娄朗眨了眨眼,“可我也没怎么你啊?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够正式?好像是有一点,那你等我,我回头正正式式地追求你。” 说完放声大笑,闪身就走了。 杭昕手上一松,凌寒剑铛的一声掉到地上。 杭澈无语,顺着杭昕木然望着凌寒的目光,想到的是自家夫人,这种事儿倒挺像他家嫣儿会做的,若嫣儿也来这么一出…… 杭澈轻轻咽了一下。 视线画面一转,又转到另一处。 未及睁眼,便已香气盈怀,暗香浮动,是清雅至极的冷香,杭澈不必看就知道,这是墨轩。 杭昕推开了小院门,拎一坛黄酒,有几朵莹白的花瓣飘过来,落在肩上发上,杭昕察觉有异,偏头看到靠着院门站着的英俊的男子。 夺目的红带缠在花雨中,娄朗一只掌心捧着花瓣正朝着杭昕洒去,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去解插在发的一枝莹白的梅花,想要送给杭昕。 杭昕立时转身回院。 却撞上一副温热的胸膛,娄朗不知如何做到的,已堵在了院门前。 杭昕连退几步:“你怎么进来的!” 娄朗苦笑一声:“你这院子外面都设的什么禁制,弯弯绕绕的,解起来费劲得很,若不是看那梅花可爱,我早就一刃全毁了!” 经过几日的调整,杭昕已经从最初的暴怒中冷静下来,他一再告诉自己,娄朗打不过骂不走,不能硬来只能智取。 可是看到娄朗那副理所当然笑吟吟的样子,无法忍受,怒不可遏,杭昕一只手已经扣到腰间。 “又打么?”娄朗目光落在那坛黄酒上,有些惋惜道,“你那坛黄酒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酒香,打翻了可惜,不打不打,我们今天喝酒。” “黄酒送你,你走吧。”杭昕冷然道。 “酒哪有人美,我不要酒。”娄朗向杭澈递出那枝梅花,“这是这片最好看的一枝梅,每一朵都没有杂色,最配你。” “你不怕我叫来杭家众人?”杭昕不接,威胁道。 “我若怕杭家,怎敢来?不过你们杭家禁制麻烦得很,来一次费我好多工夫。”娄朗一扬眉,把手上剩下的花瓣洒起,有几片不依不挠地落到杭昕周身,他看得眼睛又直了,略弯一弯眼,自嘲地摇头笑道,“再者,就算全杭家都出动也拦不住我,你真要叫?” 杭昕已经气得手脚发冷,把手中酒挂攥得发疼,真想一剑刺得娄朗再说不了话。 娄朗毫不介意杭昕的拒绝神情,他神情自若地摸出一坛酒:“上回我那样,师弟也说我鲁莽,饭得一口一口吃,夫人得一步一步娶,我慢慢追求你,所以今天先喝酒。” 杭昕实在不知道娄朗哪来的从容自信:“荒唐!天理人伦,娄朗你竟不知么?!” “不荒唐。你很好看,我很喜欢,这荒唐么。不论你是男是女,我看完你那眼,都会喜欢你。”娄朗理直气壮道,“再者,谁说男子不能娶男子。” “何曾有男子娶男子之事!”杭昕严辞纠正。 “以前没有,以后就有了,我娄朗来开头。”娄朗凝视着杭昕,“只要你肯嫁给我。” 根本讲不通! 说了不要生气,杭昕还是发怒了,一把抽了剑,就朝娄朗刺去。 娄朗心疼手上的酒,避的有些狼狈;被杭昕斩了一角衣袍,换得时机抢到了杭昕手上的那坛黄酒。 两手各托一坛酒,只能凭脚下功夫,杭昕又一串冷冽的剑花挽来,娄朗灵活地弯腰蹿开,跳到池水那衅,把两坛酒摆上石桌,踏在石凳上,喊杭昕来喝酒。 杭昕哪肯过去,赔了一坛酒,还白生了一场气,踢开院门,狠狠拍上,扬手又下了一道复杂的禁制。 外面的声音悠悠传来:“我这回来找你喝酒,你也生气,你要怎样才不生气?” 杭澈真没想到披香使还有这样的一面,再一细想,语笑嫣然娄不归,想来未出山前,那个在山野烂漫中的娄朗也曾有过这种欢快时刻。 连欢快都带着恣意,非要别人和他谈恋爱。 被空山君修整过的记忆,没有妖兽、没有仙家风云、没有任何外界的痕迹,干净纯粹得仿如梦境,好似娄朗并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披香使。 不知为何,杭澈觉得这两段记忆走的特别慢,像是特别不舍得它流逝,他看着这些画面,会不自觉地心情愉悦,也会生起莫名的惆怅和思念。 杭澈心中一叹:“空山君曾经经常细细回忆起这两段。” 作者有话要说:  语笑嫣然娄不归,大抵只有空山君和少年的何无晴看过吧。我心中的娄朗,卸下披香使王霸光环后,就是这种敢爱敢追的流氓少年。 第86章 八十六 开不开(送冬至番外) 那之后娄朗经常到墨轩外喝酒,杭昕在墨轩外围禁制里加了新的符咒,娄朗一进禁制,他便知道。 杭昕自然是不肯出墨轩院门的,而外面的娄朗试探过墨轩的禁制,感叹了好几句“复杂得过分”,之后便再没碰过。 起初,娄朗日日黄昏提一坛酒来,在墨轩门外邀杭昕喝酒,他一个人也不觉得无趣,就着梅花对着晚霞喝得也很畅快。 墨轩里外的梅花是杭昕亲手培育的,以杭昕的讲究,这里的白梅必定是当世最高洁的白梅。当黄昏残阳如血时,杭昕设的风雪咒会应时开起,梅林里会飘上雪,白雪白梅在红染的夕阳下,美得像进了仙境。听娄朗畅快的笑声,便知道娄朗也很喜欢。 一开始,杭昕只要听到娄朗来了都觉得被羞辱,气愤不已,清净的内府会掀起轩然大波,好几次抽了剑要去打,冲到小院门前又恨恨回屋。 没办法,打他不过,又赶不走,开门出去,平白又会被调戏。 之后便是充耳不闻、目不斜视,默念起多少年都没用过的清心咒平心静气。 渐渐的,时日长了,不再生气,不再气愤,不必念清心咒也可以平静地看书。娄朗来时,他通常是坐在窗边,举一卷书静静读着,似乎在听娄朗的动静。开始杭澈还不能确定,毕竟杭昕曾经只要听到娄朗的声音就要破功,直到某一次,娄朗在院外道:“今天的酒我从扬州城里最大青楼取的,凡人一掷千金要买这酒,据说喝了能换一夜春宵,你要不要来尝两杯?” “不要。” 杭澈听到这一声轻轻的类似嗔怒的“不要”时,差点以为幻觉,待杭昕又斥了一句“不知廉耻”时,他才反应过来——杭昕应娄朗了。 虽然娄朗听不见,但杭昕应了,这对空山君而言犹如破冰。 那之后,杭昕便时不时会低低地应娄朗两声。 譬如娄朗在外面感叹道:“你天天冷冷清清地呆着,不闷么?我若不来,你多孤单啊。” 杭昕道:“不会。” 娄朗道:“从不见你出去寻别人,你是天天故意此时留在院中等我吧?” 杭昕会低低地痛斥一句:“做梦。” 娄朗说:“你长的这么好看,天天躲起来多可惜,出来给我看看吧。” 杭昕会烦恼地翻过一页,道:“无礼。” 娄朗说:“出来打一架吧。” 杭昕道:“不打。” 娄朗说:“你到底怎样才肯给我开门?” 杭昕冷冷地回应:“你走。” 除了隔墙问话,娄朗还会说些有趣的事,却不是那些猎兽除妖威风八面的事,大多是他游历天下听到的红尘男女市井街坊的逸事趣闻。 杭澈只听得到娄朗的声音,反而更容易把娄朗与贺嫣混淆,那飞扬的声音很自然地就与眉毛色舞的贺嫣形象对上了。杭澈需要默念很多遍“嫣儿”才能抑制住那种听着娄朗说话时不自禁想笑的感觉。 杭昕则是托着书静静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会低低垂着眸子,杭澈与杭昕五感相通,在这种时候他会感到睫毛有些痒,杭昕似乎想笑。 空山君不爱笑并且从来不笑,这杭澈是知道的,竟是真的想笑么? 娄朗雷打不动天天来,在墨轩外说一会话,再到池子那畔的石桌边点起红炉煨酒,待酒香散尽时,夜幕也降下了,娄朗会拍拍手离开,隔日同一时辰又会准时出现。 直到某一日娄朗道:“是不是我每日来,害你日日此时只好躲在里面?” 杭昕放下书无奈道:“你总算知道了。” 外头声音道:“那我不日日来了?” 杭昕道:“甚好。” 外头声音道:“你这样不闷么,我不来,你是不是真会出去走走?” 杭昕:“是。” 隔日,到了娄朗该来的时辰,墨轩外却没有动静,杭昕等了半晌也没闻到往日早该煮起来的酒香。 杭澈发现杭昕的书卷已经半天没翻过去。 杭昕放下书,合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书的进度,他先在屋子走了几圈,坐立不安了一阵,走到院中,手迟疑地握上门栓,再放下。 如此几次,杭昕深吸一口气,终于挑开了门栓。 迈出院门时谨慎地顿一顿,没见着洒过来的花瓣;再瞅向两边,没有那个坏笑着的英俊男子;再望向池子对面,那石桌上红炉没有升火,石凳上也没有人。 “他真的不日日都来了。”杭昕轻轻地说道,在石凳旁边站了站。 残阳如血,他亲手设的风雪阵应景而开,白雪落了下来。 杭昕侧着身子,像是倾听什么。 杭澈知道了,娄朗每每此刻都要放声大笑,有时说空山君真有情致,有时大赞雪景精致。 可娄朗今日不在,杭昕听什么呢? 娄朗有一样猜的没错,即使娄朗不来,杭昕除了要外出修炼或是猎兽,都是呆在墨轩的。 确实很闷。 杭澈以为杭昕走走便会回墨轩,却不想杭昕却径直走到杭家人气最集中的主院一带,进了水清浅去找临渊尊喝了几杯茶,喝得他兄长十分莫名其妙;喝完茶竟不像往日那样立刻抽身离开,而是在水清浅走了几圈,还到藏书院逛了一趟,杭家子弟难得见空山君有此兴致,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隔日,还未到娄朗来的时辰,空山君已经放下书,站到了房门前。 他手指轻轻点着,节奏像更漏的点,到某一刻,他手指顿住,微微仰头——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禁制有异动,娄朗来了。 杭昕这才回到窗前,摊开书,一页一页看得十分平静。 娄朗说什么,他会十分自然地应一句,自然还是拒绝的那些话“不要”“不喜欢”“不好”“无礼”,却不再说“你走”“别再来”那样的话了。 有好几次,杭昕看完书,会拎一坛酒,在屋里莫名其妙地走几圈,走到院子,想了想再放下酒。 杭澈知道:“杭昕大概是想出去送酒给娄朗,只是不知该如何送好。” 要让空山君开口对一个轻薄他、天天叫嚷着要娶他、要与他相好的男子送一坛酒,这简直太无地自容了。再想想娄朗可能会得意、得逞的反应,简直又想再刺娄朗一剑。 动摇再否定,踌躇、迟疑、犹豫不决,这情绪已经明显到杭昕无法再装若无其事。 杭昕端正地立着,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脚尖,他似乎……十分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杭澈在心中叹气:“要让杭家最讲究的仙君,拉下脸去给一个时时想要非礼他的流氓送一坛酒,无异于把天仙拉下凡尘。” 太难了。 也太不像空山君所为了。 纠结了几日,杭昕想到了办法,在娄朗来之前,把酒放在院外池子那畔的石桌上。 娄朗第一次发现有酒时,大笑了好半天,高兴地来拍门,那声响,就差直接把门拍穿了。 杭昕远远站在屋门边,无声地望着院门里的照壁,视线认真得仿佛能穿过照壁、再穿过门板,直接看到正在拍门的娄朗。 他的手没有扣在腰带上,这样的动作若娄朗真冲进来,他必定来不及出剑。有剑都打不过娄朗,没剑便只能束手就擒。 杭昕不害怕娄朗冲进来,却有一点点紧张,他的手如往日般端正摆放着看不出异样,但手指微微屈着。 这个细节,足以让杭澈了解空山君的心态——有一些期待。 期待什么?见一见,说几句,最多只是共酌几杯。 再多的?空山君肯定又要抽剑了。 墨轩的禁制繁复到令人发指,除了空山君旁人绝计破解不了;但娄朗不一样,娄朗强悍到可以直接摧毁,但娄朗从来不下那种死手。 他们中间其实只隔着一层门,那扇门是他们彼此试探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杭昕撤了禁制放娄朗进来,相当于说“我愿意与你相好”,无异于引“朗”入室。 而若娄朗直接毁了禁制破门而入,他们之间便破了娄朗之前说的那种“相好这事还是要你情我愿”的初衷,娄朗大抵是不愿逼迫到那种地步,用娄朗的话说,无趣。 而那扇门的禁制由杭昕亲手设下,其实根本防不住娄朗,却能困住杭昕自己。 “画地为牢”,杭澈莫名就想到这个词,脑袋一阵尖锐的抽痛。 不苟言笑的空山君开始会忍不住想笑,在娄朗来之前会不安地走动,在娄朗要走时会不自觉走到院门边望着外面的天色,这样的杭昕……已经动心却不自知的空山君。 那种挣扎中的心悸,每挣破一道枷锁的阵痛,克制守礼的标准一再降低,看到自己不再像自己时难以接受的大脑空白,那些心境,仿佛就在杭澈自己心底发生,疼痛与愉快交杂,很熟悉,杭澈脑袋又是一阵尖锐地抽痛,连默念嫣儿也无法减轻那种抽痛,好似是从灵魂深处痛出来的,他叹了一声:“那是曾经的自己。” 杭澈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待他艰难地清醒过来,眼前一片空白,他蓦然就懂了杭昕回忆这段的心境。 杭昕是在想,若当时他可以——打开门,请娄朗进屋。 或许之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娄朗可能会在这里和他住下,娄朗可能就会一直都是这个眉飞色舞的样子。 只是—— 杭澈心中一片凄楚,当时的杭昕做不到。 更凄楚的是,之后很多年,直至杭昕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在杭昕的灵魂深处,仍然残留着这个执念。杭昕一直在懊恼自己曾经不肯打开那扇门,一直在自责。 娄朗保持隔日来有一段时日,再之后变成三日一来,五日一来,十日一来,半月一来,一月一来。 杭昕已经摸不出娄朗来的规律,好几次他走出小院,在池边的石桌上煮酒,他冷静而克制,看起来就像终于盼来了清静日子,可以自由地像从前那样在此煮酒。 可杭澈从杭昕手指轻轻打着点的节拍知道,杭昕是在等娄朗。 杭昕终于给自己找了一条路——“我不给你开门,但我可以在外面和你一起喝酒。” 真是可惜,娄朗没来。 直到又是娄朗一月一来的日子,杭昕在石桌旁煮好了酒,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却不是娄朗。 是他的兄长,临渊尊杭昭。 杭昕记忆里居然还放了娄朗以外的人进来,杭澈有些不可思议,待听清他们说什么,杭澈才知道,杭昕为何会记住这段。 临渊尊道:“你在等他?” 杭昕否认:“我在喝酒。” 临渊尊道:“你这么长时间都不出门,是不想听到那些风言风语吗?” 杭昕偏头不语。 临渊尊道:“为兄每次也拦他不住,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你想好了没有?只要你拿定主意,为兄和你一起拼命,就算打他不过,也要让他知道我们杭家的决心。” 杭昕低声道:“不必,我自会处理。” 临渊尊顿了顿时,有些担忧地说起另一件事:“方清臣可能没死。” 杭昕微微高了声音:“怎会?” 临渊尊道:“娄……他当时真的废了方清臣的修为?真把他打下了悬崖?” 杭昕道:“方清臣那一剑是我刺的,之后他被娄朗废尽修为,他没有修为断扛不住那一剑,就算不拍下悬崖,也会很快毙命。” 临渊尊道:“可是,近来那些死的人,都是曾经追杀过方清臣以及当众说过娄……披香使坏话的人,会做这些事的,只会是方清臣。” “所以,你们怀疑娄朗当时故意放走方清臣?还是怀疑他救了方清臣?”杭昕道,“他要放方清臣走,何必把人修为废尽,再者,我当时亲眼看到娄朗甩手离去,他不可能回到悬崖救人。” 临渊尊沉思了一会,语气颇为凝重地道:“清望……你……从前不说这么多话的,也不会管这些是非,你很在意他么?” ---------- 作者说:送冬至小番外在本章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冬至小番外 那是梁致远先生离世后的第一个传统节日,冬至。 大学一毕业便失了父亲的梁耀被动地从梁大少升格成了梁总。 梁致远先生是一个十分注重传统节日的男人,尽管梁家没有女主人,但每一个传统节日,家里都会十分隆重地尽到每个节日应有的礼仪。 冬至,若是梁致远先生在,一定会自己亲自下厨做一锅糯米小汤圆。 北方人过冬至吃饺子,梁致远先生是北京人,按说,冬至他该包饺子才是,可奇怪的是,在梁耀的记忆里,梁致远先生年年冬至都像个地道的南方人一样搓汤圆、煮汤圆、吃汤圆。 “哎,”走出电梯的梁耀叹了口气,周围有员工向他打招呼,好多年轻的女员工还大方地祝他冬至快乐。梁耀笑笑,抛了一下手中的钥匙。 老总座驾的特殊待遇是可以直接停在大厦门前,梁耀双手插兜在大厦门前站了一会,享受完下班高峰期女员工频繁盛大的注目礼后,才慢腾腾扶上车门,顿了顿,又索然无味地松开手。 开车又能去哪呢?不想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回家又只有他一个人。 冬至在他的印象里就要一家人围着吃热腾腾的汤圆,可是…… 连林昀都不在家。 “啊,“梁耀无聊地叹了一声,“他这林总当得可真是比我正牌梁总忙多了。” 林昀出差南方已经三天了,董办的日程上写着,林昀要这周末才能回北京。 今天才周四。 梁耀一个人在大街上慢腾腾走着,路过超市门口时,看到那些抢购到饺子的妻子或是丈夫脚步勿勿地往家赶,他拉高了衣领,突然觉得很冷,却实在提不起劲像那些着急归家的人那样快走,脚子反而迈得愈发散慢了。 今年北京的冬天可真冷。 回家的路,开车只要二十分钟,若是不堵车的话;正常步行约一个小时,而梁耀那双长大腿居然“中看不中用”地走了快两小时。 在楼下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的,梁耀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那灯只可能是阿姨开的。 因为林昀的窗户是暗的。 慢悠悠地上楼,再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才对上锁孔,门就从里面被拉开。 楼道的灯是白炽灯,偏冷,门开时,家里温暖而明亮的光罩过来,梁耀微微眯缝了眼,家里的光很暖,气息也很暖。 他一个人在冬至的夜里吹了小半宿冷风,浑身上下都灌满寒气,也不知是不是冻得,他突然觉得腿有些重,迈不动。 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梁氏汤圆”的热腾腾的甜香,看到眼前颀长身影。 林昀背光,暖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晕开,这画面让他再一次联想到天仙。 梁耀被林昀让步屋里,道:“你不是要后天才回来么?” 林昀去厨房拿东西,回道:“事情提前办完了。” 梁耀在玄交换下家里的棉鞋:“这么快,还顺利?” 林昀已经端了小锅出来:“嗯,我明天回公司把报告给你。” 梁耀扫了一眼,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便习惯地回了一句:“林总负责的事,我可不敢过问。” 梁耀说完就有点后悔,看在汤圆的份上,也不应该膈应林昀。他垂了脑袋坐到餐桌上,低头一看碗里的汤圆,整个人一愣。 林昀在旁边坐下,隔了一臂宽的位置,低声道:“我家乡冬至也是做这种汤圆,你试试罢。” 梁耀搅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尝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道。 和梁致远先生亲手做的一样,足以乱真。 梁耀不发一言地吃完一碗,把碗一推。 林昀接过,又盛了一碗送过去。 两人沉默地各吃了两碗。 离桌之时,梁耀问:“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你家乡呆过几年,是住在你家么?” 林昀点了点头:“听我父亲说,是的。” 梁耀还想说什么,望了桌了的空碗一眼,肚子里暖洋洋地,忽然就不想追问了。 临睡前,他路过林昀的房门,安静地站了一会,听到里面关灯的声音,他打开自己的屋门,阖上。 梁家,只有两个少爷的梁家,其实也很温暖。 梁耀想,以后每个节日,还可以像梁致远先生在时那样过。 因为林昀在。 他就睡在我隔壁,真好。 ——冬至晚11:50写完 第87章 八十七 约会么 杭昕道:“不是在意。是非曲直要有公道,不可随意诬陷于人。” 临渊尊若有所思地望着杭昕,沉吟半晌担忧地道:“清望……你别等他了,他应该不会来了。” 亲哥哥就是不一样。 杭昕猛地问道:“发生了何事?” 临渊尊看到有些失态的弟弟,面色更加担忧,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在杭昕冷冽的目光中,斟酌着道:“我们在海边猎到了水生的噬魂妖……你也知道噬魂妖是没有水生的,可那水生畜生的面貌和捕食方法与陆生的一样,而且比陆生的还厉害,我们折了不少子弟才抓住一只。我遍查海域,最后查到……” 杭昕迎着兄着的目光,沉沉地接道:“兄长是想说,那妖兽是从连墓岛上来的?” 临渊尊:“目前尚不确定,只能肯定就在那一带,娄……他估计分身乏术,来不了了。” 杭昕:“兄长,我与你一同去查。” 妖祸爆发只在几日,杭昕和兄长杭昭查了数日,最远只能到连墓岛外围,根本进不了岛。 而海妖之祸再也包不住,海边发生了几起凡人失魂离奇丧命之事,人心惶惶,一些近海的仙家纷纷也发现其中蹊跷。 露出水面的线索很明显:连墓岛、水生噬魂妖、娄朗可以操纵噬魂类妖兽,加再上陈见…… 无人道破,人人敢怒不敢言,但时日一久,那个猜测还是在私底下流行起来——娄朗在连墓岛圈养噬魂妖。 与此同时,那个阴魂不散的方清臣堕入魔道,以死神的姿态归来,近日更是明目张胆地报复,修真界风声鹤唳。 杭昕提着凌寒剑,又去追杀方清臣。 可方清臣行踪不定,再加上杭昕每日黄昏无论如何要赶回杭家,打开墨轩的门,在门对面的池子那畔煮一壶酒。 如此杭昕追杀方清臣一事总不能成功。有两次甚至已经摸到方清臣的行踪,杭昕看看西下的日头,还是毫不犹豫地回了墨轩。 直到某一天追得太远,杭昕看了几回天色还是转了身勿勿往回赶,转了两圈发现又绕回原地,原来是进了别人阵法。 能把空山君困住的人,数不出几个,加上阵法中阴狠的魔气,是方清臣。 杭澈心惊:“方清臣的修为就算用了邪门路子强提境界,也应当不及空山君,空山君不应该被困才是。” 不及他细想,充满威胁意味的声音自阵外传来:“空山君着急去何处?” 杭昕一听到方清臣的声音便蹙了蹙眉,他提着剑沉默地扫视四周寻找突破口,却又忍不住去看天色,总难定下心神。 杭澈无声的叹息:“这日是娄朗一月一到墨轩的日子,上个月娄朗没有到墨轩,这个月应该会来吧……曾经心无杂念的空山君在方清臣的噬魂术面前几乎刀枪不入;而如今心有所系的空山君,却犯了噬魂阵的要害。” 那边方清臣运转噬魂阵,同时还说话试探杭昕的情绪: “真想不到,有朝一日空山君竟也会落到我方某人手上。” “空山君不是一向清心寡欲么?竟也受噬魂阵影响,真是意外。” “冰清玉洁?心无杂念?哈哈哈,只怕不再是了吧。” “走不出噬魂阵?心事在谁身上?我还真怀念当年冷面寒霜提着剑刺我一剑的空山君。” “没有你那一剑,还真没有今天的方清臣,你说我双倍奉还感谢你够不够?” 杭澈心惊:“噬魂阵有点当年贺嫣设的‘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意思,专钻人的执念,若阵中人无法保持心神平静,神志一松,便会失魂。” 好在杭昕是自小扎实修练出来的灵力纯净深厚,比之方清臣的靠噬魂术短期内强提的灵力更加绵长劲厚,虽然杭昕一时出不了噬魂阵,却也没有性命之攸。 只是那方清臣聪明过人,一直刻意说话扰乱杭昕的心神,他边蒙带猜再加上观察杭昕的反应,专挑“不知廉耻”“暗渡陈仓”“私下苟且”等杭昕无法忍受的字眼刺激杭昕。 杭昕本就心神不宁,着急出关,听方清臣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一阵急怒攻心,情况越发惊险。 杭昕额角沁了冷汗,浑身冰凉,他控制得很好,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的失措。 饶是如此,杭澈仍是感受到内府里翻江倒海焦虑、失措和羞愤,杭昕里衣全被冷汗汗湿了。 杭澈心中大惊:“这样下去很危险!若是让方清臣瞧出端倪再加以利用,空山君很可能出不了这个阵!” 尽管杭澈事先知道杭昕后面的人生还发生了很多事,这次肯定会出去,但此时的杭昕的状态和心境仍然让杭澈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 对感情的茫然,被窥探的窘迫,被别人撕开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心思,这太折磨了。尤其是从小到大克制守礼,不染凡尘冰清玉洁的杭昕,此时简直犹如在受精神上的凌迟。 受五感相连,杭澈脑中抽痛的难以忍受。 僵持良久,杭昕一直坚持着端正走着的步子突然一顿,杭澈脑里那根抽着痛的筋跟着一断。 空白。 杭澈只感到眼前一片白茫茫,他的脑袋不抽痛了,然而,他的心却沉到了底,他的脑袋不痛是因为杭昕不痛了。 杭昕选择麻痹自己。 “完了,这样杭昕就完全陷入噬魂阵,在阵中时间一长,会失魂的!”杭澈担忧地大喊,“空山君,你喜欢娄朗并没有错,你不要如此为难自己!” 娄朗的声音就是在杭昕大脑空白之时响起的,像一针强心剂般叫醒了杭昕。 就像杭昕第一次在瘟疫谷听到传说中的披香使说话一样,娄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铁珠弹上钢壁的声响,“方清臣,二件事:一,进连墓岛锁起来;二,向我夫人道歉。” 只听方清臣惊诧地“啊”了一声,噬魂阵被娄朗碾碎,方清臣从后面跳出来,跪到杭昕面前道“方某不知缘由,请空山君海涵。”说完等了一会,不见杭昕回他,跪在原地不动,直到娄朗走过来,他试探地看了看娄朗,似乎想叫娄朗一声“娄座”,见娄朗没有理他的意思,才闪身离开。 走的相当利索,似乎丝毫不恐惧将要被囚禁,反而像是对能够重回连墓岛十分憧憬。 杭昕没有回应方清臣,是因为自见到娄朗起,他已不自觉憋住了气,加上之前噬魂阵耗费灵力巨大,他努力强撑,只能维持表面的体面。 算算时间,他们离上一次见面已有很长时间,虽然在墨轩能听到声音,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一直以来离得很近却见不上,在见到的一刻,愈显得那一段听得到见不到的日子特别磨人。 凌寒剑插入地面,杭昕站得端正而笔直,他看着娄朗拨开魂阵的迷雾向他走来,那身惹眼的红边黑裳在夕阳下格外夺目。 十分英俊、明朗。 只是,眼神似乎不太对,远远看着闪着一层红色的幽光,杭昕疑惑地去看娄朗身旁的人,想对比一下眼睛,这一眼,杭昕的记忆总算给了何无晴一个特写。 何无晴对杭昕摇了摇头。 虽然杭昕与何无晴从来没有过对话,但那个摇头的动作,他们彼此都意会了。 修真的人都知道,这种眼底的红色是走火入魔的特征,若是暂时的,那红色只是浮在眼瞳前的一层光,而娄朗的眼里的红色,走近了再一看,似乎已经浸染到眼瞳里了。 杭昕的心一沉,杭澈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走火入魔有两种,一种是意外刺激,一种是主动施为。前者,大多是经脉冲撞、意志混乱等导致;后者则是自己强行逆行经脉和灵力。两种都是九死一生,但是……若是逃过了那“九死”成了那“一生”的,则会修为大增,甚至强提几个境界。 娄朗的状态,到底属于哪一种说不清楚,但能确定的是娄朗死里逃生,走火入魔……成功了。 娄朗的修为已经独步天下,还有什么事会逼得他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毕竟是逆行倒施,就算成功,也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而娄朗付出了什么代价? 娄朗停在杭昕面前,他们身高相差无几,这么一站却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他说的话却很轻松:“空山君,你终于肯出来走走了?”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娄朗已调整了状态,这么近着看娄朗,发现他的眸子又是正常的黑亮。杭昕有些疑惑,目不转睛地望着娄朗。 娄朗难得杭昕一个正眼,被这么看着便笑了,压低了嗓音道:“今日墨轩的门没关。” 他知道知道墨轩门没关?杭昕心头一动道:“你今日去了?” 娄朗却笑了笑,锁住杭昕的目光:“空山君很想我去么?一直在等我?” 这两人的对话,杭澈听着,莫名跟着心痒,他尴尬地默念一声“嫣儿”,再刻意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于是他看到娄朗身后的何无晴动了动,正不动声色地往后退,退到几丈外,何无晴抱着剑沉默地侧过身,不往这边看。 那身影,似乎有些落寞。 杭昕偏头,扭断了娄朗纠缠的目光:“我有新的黄酒,你来喝么?” 说完这一句,杭昕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低头望着自己脚尖。 娄朗似乎笑了笑:“今日来不及了,下月今日如何?” 杭澈只能跟着杭昕往脚下看,其实他很想望天:“他俩这是在约会么……” 杭昕僵了僵,抬头回身道:“下月?” 娄朗道:“空山君若不想被非礼,我其实日日去也可以的。” 果然娄朗一说非礼,杭昕便蹙起了眉。 娄朗目光在看到杭昕眉蹙起时便转开了,他望着远处道:“下月罢。” 杭昕其实早已力不可支,他强迫自己站得笔挺,里衣已经又汗湿了一轮,这下听到娄朗说下月,他怔了怔,像突然泻了气似的,伸手扶住了凌寒。 入手却不是凌寒剑冰冷的手感,而是温热的肌肤。 低头一看,那一截红边朱纹的袖口下面,是一只握着自己的手掌。 杭昕扬手就要甩开,却被握得死紧,娄朗道:“你在魂阵中差点失魂,此刻生气容易灵魂不稳,我替你疗伤。” 杭昕仍是抽手。 娄朗死攥着不放:“人家女子才如此扭捏,空山君竟比女子还羞涩么?” 杭昕拧眉:“你不要这样,难道我们不可以像朋友那样杯酒共叙么?” 娄朗两指捏住杭昕的手腕,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说话毫无费力之感,游刃有余地道:“不可以,我一看到你,就想亲你,想抱你,想娶你做岛主夫人,想做很多事,根本没办法和你当朋友。” 娄朗充满进攻性地望着杭昕听得惨白的脸,没给杭昕消化的时间,接着道:“而且,我不需要朋友,我现在只缺一个夫人。” 第88章 八十八 约会罢 杭昕从未被人碰过身体,上次被娄朗握了手腕已觉得是奇耻大辱大打出手;而这次被这么捏着,他毫无反抗之力,虽然知道娄朗是在帮他,可娄朗说的那些话又轻薄又无礼,他听得羞愤不已的同时又发现自己竟然并不十分抗拒。 无措、无地自容,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他不需要娄朗替他疗伤,他宁可自己回去闭关慢慢修养,于是执着地要抽回手。 却根本抽不动,愤怒地去望娄朗,结果娄朗那个光棍居然一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倾身靠近。 吻过来的人不是贺嫣,杭澈下意识就要躲开,无奈操纵不了身体。 这感觉于杭澈而言,简直无法形容。 杭昕的身体直接僵了,想要偏头却被娄朗禁锢着动不了,脸上烧了起来,伸出空出的手,抵住了娄朗的肩,他声音低而坚决:“不要这样。” 杭昕一辈子守礼克制,只被娄朗握手尚且羞愤不已,要是被强迫亲了……杭澈想,两世前的他,要是打得过,大概会和娄朗同归于尽罢。 而娄朗没有卸力,僵持着,声音里含着笑意:“杭清望,你为何今日给我留了墨轩的门?” 杭昕死抿着唇。 娄朗又道:“你之前为何给我送酒?” 杭昕垂下眸子不语。 娄朗声音重了些:“我一直以来都说的很明白,我要娶你,你给我的任何回应我都会当成是你喜欢我。” 杭昕缓缓抬头,注视着娄朗道:“娄朗……你我都是男子。” 娄朗的目光一和杭昕的目光接上,便笑了:“还有其他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么?” 杭昕撑直了手臂抵着娄朗又压过来的肩,坚决道:“荒唐。” “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我放弃亲你,还有其他的理由么,比如说,你不喜欢我?”娄朗说完又加了力压过来。 杭昕运转起灵力,死死抵着:“娄朗,你不要这样!” “上回你学我说‘若你偏不打’,学的很对,我娄朗就是别人不让做什么偏要什么,杭清望,你给我听好了,我偏要亲你。”娄朗说完不容抗拒地压了过来。 杭昕脸上发烫,身上冷汗淋漓已经第三轮,内府冰凉岌岌可危,又掺杂进滚烫的羞耻之感,冰火交加、灵力耗损加上急怒攻心,一直勉力支撑的杭昕眼前一黑,抵着娄朗的手缓缓地滑下,重重阖上眼。 正在努力转移视线的杭澈在视线黑暗之前看到在不远处的何无晴望了一眼这边的动静,沉默地低下了头。 方才娄朗压下来时,杭澈一惊之下差点蹦出“追忆”,好在杭昕强迫自己断了神识,杭澈长舒一口气,又默念了几声嫣儿。 念完之后,杭澈开始很严肃地思考要不继续呆在杭昕的记忆里,照娄朗杭昕二人的发展,越往后尺度可能会越大,受五感相连,杭昕被亲跟他自己被亲的感受是一样的。尽管杭澈一直说服自己娄朗就是贺嫣,但还是实在没办法把娄朗和贺嫣当作一个人。 而且如此强势的娄朗,杭澈想了想娄朗和杭昕灵力对比,再想到洞房,一向从容不迫的涿玉君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杭昕到底修为高,神识崩断只有一刹那,神识续上时,听到耳侧有急风,应该是在御剑,微微睁开眼,看到抱着自己的一双手臂,红边朱纹的袖口。 杭昕内府重重撞了一下,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一个攻城掠地,一个严防死守,攻城的那位节节逼近,守城的那位……打他不过。 但凡要是打得过,空山君也不至于被纠缠逼迫到这种地步。 思及此,杭澈警钟敲响:以后更要勤加修炼,否则有朝一日他家嫣儿修为来个突飞猛进…… 身后的人感应到杭昕动静,声音自耳畔传来:“你何至于气成这样?” 杭昕偏头不语。 娄朗还想说什么,大概是感到杭昕身体僵硬,低低地笑了笑,竟没有更进一步耍流氓。 他们去的方向往杭家,半途中杭昕指了另一个方向:“去杭家别苑。” 杭昕不愿以这种尴尬的方式回杭家。 娄朗会意,御剑一转,把杭昕送到了别苑。 娄朗似乎真有事要办,把杭昕放下后转身便出门,留了一句话:“这里也很好,一月后,我们在此处见罢。” 这之后的记忆便都在杭家别苑了。 杭澈算了算空山君出嫁前在别苑住了一年,也就是,娄朗和杭昕,只剩一年了…… 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逼得娄朗最后自爆? 只可惜,杭昕这一年没有登上过连墓岛,修真界也没人有能耐了解娄朗动向,要知道真相,杭澈只能继续呆在杭昕记忆里,等杭昕嫁进连墓岛。 画面一转,记忆已到了一月后,时间未到黄昏,杭昕心平气和地在看书。 窗外有青光一闪,杭昕抬手,一只纸燕子停在杭昕手掌上。 他像平时拆家信那般展开,看到里面的字时,手一抖,纸落到地上。 纸上赫然四个遒劲大字:“嫁给我吧。” 这肯定不是临渊尊写的。 只可能是娄朗! 可纸燕子是杭家秘术,从不外传,外家没有人会此秘术。 杭昕重捡起纸,沿着纸边捏了捏,怔了怔,无奈地把纸放到桌上——这纸燕子是娄朗模仿的。虽然看起来也是纸燕子,但杭家凭的是巧妙的秘术,而娄朗是纯凭的是强悍的灵力。 如此强大的娄朗,没有给任何人拒绝的余地,捏着那张纸,杭昕不发一言,手指抚过那四个字,停在纸边,似乎想揉了纸,可手指又迟迟没有用力。 他端立在窗前站了一会,半晌转身,才走出两步,感到身后有异动,反手一捞,捏住了一只撞进窗户的纸燕子。 紧接着,又来一只,二只,三只,很多只。 折开来,写的都是流氓话:“想我了?”“在等我?”“嫁给我。”“美人。”“空山君,你真好看。” 杭昕手撑在书案上,已经无法平静,他克制着没有不安走动。似乎再也忍受不了自己面对娄朗时的手无足措和兵荒马乱,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念了一遍清心咒不管用,他便念第二遍,第三遍……像曾经他一丝不苟修练那样,一直念到自己心平气和,仿佛又回到原来那个心如止水的空山君。 然后,他沉静地坐到院中摆了酒的石桌旁,一扬手打开了别苑的几层门。 娄朗来时,见到门大开,在别苑外便笑了起来。 杭昕坐得笔直,等娄朗进到别苑最里这进时,他对娄朗举起酒杯,连饮三杯。 在娄朗说话之前,他道:“娄朗,我现在无法应你。” 娄朗好笑地走过来,英俊的五官因为带着笑意显得格外飞扬惹眼,他道:“那你为何等我?” 杭昕直视娄朗:“你给我一点时间。” 娄朗道:“你需要多少时间?” 杭昕无奈地道:“不知。” 娄朗走到杭昕对桌停下:“在我等你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做什么,比如说,我可以亲你抱你么?” 修真之人修身养性,大多于身体欲望上十分淡薄,尤其杭昕修的是青霜术,更是冰冷寡淡,大概从来就没就有过亲热的想法。这点杭澈也特别理解,在找到贺嫣之前,他也寡淡得很。 所以当娄朗跨石凳,俯身过来时,杭昕退开两步坚持地抗拒姿态,杭澈十分理解。 娄朗隔着两步望着杭昕:“你在院子里摆酒,是不打算请我到屋里坐坐?” 杭昕立在原地不动,望了一眼锁好的屋门,坦诚地摇了摇头。 娄朗笑了笑,道:“其实,那些事,不是非要在屋里才能做的。” 杭昕用力地偏开目光,低声道:“你……不要说。” 娄朗道:“你到底从小到大学的什么,为何会如此拘束?喜欢什么、喜欢谁大胆去要就好,顾虑忒多了。” 杭昕终于开口:“娄朗,在你眼里,喜欢的就理所当然要得到么?” 娄朗勾了勾唇道:“难道不是么?要像那些想要却没本事只能瞎嚷嚷才合适?” 杭昕忽然无话可说,默了默道:“喝酒么?” 娄朗眉毛一扬,未再逼迫,转身回石凳上坐好,也像杭昕那样,连饮三杯。 像是回敬。 他们达成了在某些节奏上的共识。 接下来,娄朗一边饮酒一边给杭昕说那些红尘趣事,杭昕静静地听着,在娄朗酒杯空时替他满上。 氛围竟然十分融洽。 只要娄朗不说那些流氓话,他们二人其实很有点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杭昕从不问娄朗有关披香使之事,娄朗也不问杭昕杭家的立场,他们甚至连修真的事都一字不提,好似那些都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事情。 这样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当娄朗起身要走之时,杭昕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娄朗笑了笑道:“怎么?不舍得我走?” 杭昕无声地望着娄朗。 娄朗已经要迈出的步子收回来,突然走近两步,直把杭昕逼退到台阶下,低哑着道:“你这样看着我,我会控制不住的,杭清望。” 杭昕偏开头。 娄朗跟过去:“你想留我住下?” 杭昕坚决道:“没有。” 娄朗声音里含着笑意:“我若留下来,真不知会做什么事,到时你该要提着剑跟我同归于尽了。” 杭昕感到自己又快要不能镇定,掩饰地偏头转开:“你走罢。” 娄朗目光从杭昕身上转到月亮,再转回杭昕身上,看了杭昕一会,道:“我下月再来。” 杭昕抬头:“下月?” 娄朗道:“太长?我也觉得太长,我试试半月能否来罢。” 半月后娄朗竟真的来了,却与月圆夜时来有些不同,眼瞳上浮着一层红色的幽光。 来了却不下来喝酒,坐在屋顶上。 杭昕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娄朗,娄朗低头看杭昕。 什么都不必说了,杭昕知道,杭澈也看明白了:娄朗已经走火入魔,大概一个月清醒的日子只有月圆那一天,所以之前都专挑了月圆之日来。 这日能来,估计是特别想见杭昕。而不靠近,是因为怕做出失控的事。 有时候,以为见着了就不会那么想,可是越见越想见,娄朗来的频率越来越勤。 月圆之夜,他们会一起喝酒,其他的日子便是远远地互相看着。 直到某一天娄朗离去又恋恋复返,正碰上杭昕进了温泉阁,于是就有了杭澈与贺嫣上次在温泉阁追忆的那段。 那一次,在杭昕的坚决拒绝下,娄朗最终抽回了神智,没有做到最后,但之后娄朗也不再来了。 那之后,便是杭昕一个人清寂的等待。 半年,整个半年,只有杭昕一个人。 那半年的记忆,是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的。空山君愈发清冷,他会站在窗边,而手里握着的书卷却没翻开;他在满月下独酌到月落;在别苑门外望着东海一动不动;在温泉阁里陷入深思……以及夜半难眠时,躺在床上视线穿过打开的窗子望着对面屋顶。 那是娄朗曾经经常坐的位置。 杭澈想起进追忆时,贺嫣说过,“空山君住了一年的屋子,竟然清寡至此,这厢房又深又静,还把屏风撤了,更显得空寂了,他当时是很难过么?” 那扇屏风,就是在那半年里撤掉的。只有撤掉它,杭昕才能在随时醒来一眼就能看见对面屋顶。 确如贺嫣所说,在一次次睁眼看去,娄朗都不在那里,杭昕是很难过的。 杭昕并不能保证每时每刻都呆在别苑,不得不出门时,他会在小院里煮好酒,斟满两杯,匆匆赶回时,第一时间查看娄朗位置前的酒杯。 总是满的。 实在忍不住时,他会飞到连墓岛去看看,可根本进不去。 修真界已把连墓岛划为妖岛,人人避之不及,临渊尊几次来劝杭昕,都被杭昕冷冷地驳回了:“没有证据,不能乱下结论。” “他们那样对娄朗不公平。” “兄长,求你……杭家,不要与他为敌。” 第89章 八十九 愿嫁你 临渊尊来别苑时,大多数时候,杭昕是不说话的,只有带来有关连墓岛的消息,杭昕才会开口问问。 这一次,临渊尊带来一个消息。 临渊尊望着杭昕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道:“清望,有个消息……你听了,别难过。” 杭昕猛地开口:“他出了何事?” 临渊尊担忧地看着有些失态的弟弟,轻声宽慰道:“清望……谁又能拿他如何呢,我们该忧虑的是他又想在修真界掀起什么风浪。” 杭昕严肃道:“兄长,不要那么说他。” 临渊尊摇了摇头:“海妖做怪好不容易消停一年,最近又起妖乱,不止海妖,边关几处也发生妖祸,各家皆是苦不堪言,秦家和冀家已有意联手,金钟尊正在大练困兽阵。” 杭昕听得心中冰冷,沉默了一阵道:“兄长,杭家是何意?” 临渊尊迟疑地开口:“杭家不尚结盟,只是……” 杭昕有些急了:“兄长,你今日说话为何如此支吾?” “哎……”临渊尊叹了一口气,担忧地望着自己弟弟,“清望,连墓岛发帖,要娶天下最美之人,一月之内若无人肯嫁,娄朗便要各仙家抢一个……清望,你怎么了?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杭昕有些恍惚地道:“那是娄朗的意思么?” 临渊尊面色更加忧虑了:“吴晴发出来的帖,他们师兄弟形影不离,吴晴的意思,自然就是娄朗的意思。” 杭昕喃喃道:“最美之人?各家抢一个?” 临渊尊关切地道:“清望,你……是很难过么?” “兄长,我看起来很难过么?”杭昕有些茫然地道,“兄长,你看错了,我不难过。” 临渊尊道:“清望,你这样,我很不放心,我留在别苑陪你住几日罢。” 杭昕居然笑了笑,道:“兄长,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人多,我一个人呆着便好。” 临渊尊走后,杭昕跃上了娄朗经常坐的屋顶,像娄朗从前无数次低头看他那样,望着从前杭昕可能站的位置。 杭昕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看书,一直到第二日,他才轻轻地道:“你坐在这里看我的时候,对我很失望吧……” 杭昕再去了温泉阁,看着娄朗曾逼迫他的位置,整个人崩得僵直。 一连很多天,杭昕都不肯睡,也睡不着,哪怕是躺在床上,也是睁着眼。 恍惚,空白,强迫自己装出正常的样子,而内府却一片冰冷。 杭昕已经骗不了自己,他很难过。 娄朗要娶夫人,而要娶的却不是自己——他惨笑了一声。 “呵。” 杭昕这种状态,一直到临渊尊又来别苑,并且带来了一套喜服才结束。 杭昕望着喜服,说出了半月来的第一句话:“他送来的?” “清望……”临渊尊又是担忧又是羞愤,“我问过了,别家都没有收到喜服,看来只有杭家收到了。有子弟看到了娄朗的身影,应该是他亲自送来的。” 杭昕轻轻地松了口气。 临渊尊有些不明白弟弟的意思:“你是高兴,还是生气?” 杭昕道:“兄长,我回墨轩。” “弟弟,杭家不会让你蒙羞的,男子怎可嫁人,娄……,不管了,怕他做甚,娄朗!娄朗欺我杭家太甚,我们倾全家之力,也要保你清誉和杭家颜面。” 杭昕似乎在听着,又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他才慢慢道:“兄长,那些以后再说,我们先回家罢。” 杭澈能明显的感受到杭昕的内府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回到杭家后,杭昕居然能好好睡一觉了。 醒来后,他一个人去杭家宗祠跪了七天七夜,在宗祠外加了很复杂的禁制,不肯让其他人进宗祠劝说。 之后他又在墨轩里锁了几日。 要出嫁的那天,他画好了那幅娄朗画像,藏在屋中,再慢慢穿起喜服,走出了墨轩的门。 他一个人,沉默地走着,端正而笔挺。 杭家子弟看到穿着喜服的空山君,纷纷驻足,沉默低头。 读书人骨子里都是清高的,所有杭家子弟脸上都是一副悲愤的神色,子弟们紧握着剑,愤然欲语,似乎就等空山君一句话,便要冲出山门与那个嚣张的披香使以死相拼。 可杭昕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在临渊尊赶来时,他跪在石子路上,深深拜下道:“杭昕不孝不悌,有辱家风,请家主责罚。” 临渊尊哪里下得了手。 走到暗香书院山门时,杭昕停在牌楼下,牌楼外面,是负手而立的披香使。 娄朗一身大红喜服,回过身来,眉目飞扬,而眼底却有浓重的红色幽光,神色间隐有戾色,少有严肃地道:“杭昕,今日你走出这里一步,我便不会放你回来,你可想好了?” 杭昕无声地望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就这一步,他便被娄朗一阵风抱住,当着众人的面亲住了。 杭昕伸手去推,推了几把都推不开,他听到后身后杭家子弟倒抽气和愤怒的声音,沉默地收回手。 似乎他的顺从,可以让娄朗冷静一些,娄朗终于放开他,眼里的红光仿佛也淡了一些。 杭昕努力勾了勾唇角,注视着娄朗,轻声地道:“不应在这里洞房吧。” 娄朗似乎笑了笑。 多难得的笑。 画面再转,便已到了连墓岛。 红色的罗帐,红色的锦被,杭昕被娄朗甩在床上,还来不及翻身,便已被人霸道地压了过来。 才来得及仰起脖子,便被人握住了要害。 “软的?”压在身上的人道,“杭昕,你很不愿意么?” 杭昕咬着牙不说话。 衣服被撕得粉碎,没有前戏,被粗暴的进入和强迫摇晃。 疼痛,即使有灵力运转护体,仍然感到透骨的疼痛,始终没有快感。 压在他身上的人一直握着他的某一处,一次一次问他:“硬不了?” “不肯硬?” “杭昕,你不愿意,为何要穿上喜服?” “还是不肯叫么?” “叫两声来听听。” “杭昕,太晚了,你走出杭家家门,今后便由不得你了。” “我不会放你走的。” 杭昕始终硬不起来,疼得咬破了唇,娄朗问的每句话,都让他无法回答,并且也无力回答。 被强迫着打开身体,强暴地被反复侵入,死咬着唇才能不漏出痛苦呻吟。 直到被翻来覆去实在受不了,听到娄朗似乎也并不舒服的喘息,他才坚难地说出一句话:“娄朗,你不要急……” 可娄朗已经听不进他说话了。 娄朗的眼睛始终是红的,他们成亲这日是二月十五。 无论是杭昕还是杭澈都没想到,这个日子,是杭昕和娄朗最后能亲密在一起的日子。 而杭澈已经顾不上所谓上下之分,太疼也太惊心了:这天是十五,而连月圆之夜,娄朗也无法清醒了。 巨大的心疼蔓延在杭昕四肢百骸,也疼进杭澈元神。 杭澈十分艰难地叫着“嫣儿”,却根本无法缓解那种窒息的心疼和痛苦。 杭昕的血仿佛就从杭澈的元神里流出一般,杭澈渐渐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空山君还是涿玉君?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因为那个让他们心疼的是娄朗,也是贺嫣啊。 杭昕被压在被褥深处,疼痛之余,满心的懊恼和心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没有陪在娄朗身边的日子,娄朗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想问问娄朗,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已经哑得不像话。 真是,堂堂一个元婴修士,差点被做残在床上。 洞房那夜之后,娄朗便不知去向。 连墓岛外围有三层厚重强悍的禁制,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外人的人便会以为里面一定是乌烟瘴气。杭昕醒来走出房门时,发现连墓岛里面却是山光水色,鸟语花香,根本不是修真界传闻的那样像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 岛上甚至还种了很多桃树,桃花开得十分灿烂,连墓岛看起来比凡尘还要美好。 据说那些桃树是何无晴种的,却无处考证了,因为自杭昕进岛后,何无晴便没再现身。 杭昕虽嫁入了连墓岛,却很少能见到娄朗。他把岛上每一处都找遍了,也不知娄朗在哪里。 唯一能确定的,娄朗在岛上,而且一直在看着他。 大概是不愿意再弄疼杭昕,刻意远避着杭昕。 杭昕耐心地等着娄朗清醒的时刻,总见不到,十分想念,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多都是娄朗说他听,杭昕开始主动说话。 杭昕道: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瘟疫谷。” “在天池那次,你追得可真凶。” “你送我的那枝梅花,你后来扔到哪去了?我都找不到。” “娄朗……” “不归,你出来跟我说会话罢。” “不归。” “不归。” 杭昕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你听得到么?听得到么?如果我一开始就答应你;如果在墨轩的那段日子,我把你留下;你是否就可以停留在原来那样,不去管那些事? 杭澈也在反复思索:前几任披香使都那么风光,为何娄朗会走到如此境地?连墓岛里究竟有什么,才让娄朗走火入魔? 娄朗到底是主动走火入魔的,还是意外? 看起来,更像是主动……因为,没有人能把娄朗逼到那种境地。 第90章 九十 空殉娄 一个月后。众家围攻连墓岛,四大仙家主攻在前。 冀家倾举家之力设了困兽阵围住了连墓岛,冲破了连墓岛最外一层禁制。 杭昕在岛内听到临渊尊的叫喊:“清望,你可还好。” 杭澈想起春信君曾告诉他:“两代前的恩怨,谁又说得清呢……空山君入岛后杳无音讯,临渊尊几次岛外求见皆不得登岛。后来四家围困连墓岛,杭家不仅参与其中,更是力主攻岛。” 杭澈沉默:世事弄人,谁又能怪临渊尊救弟心切呢;而那些所谓的仙家,谁也无法转变他们那些看起来很合理的想法和推测。 这是一个死局。 世上最无能为力的事,大概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和爱人敌对。 娄朗终于出现了,他的眼底的红光已浓得化不开。 杭昕看得一阵强烈的心惊。 娄朗漠然地问道:“你要我留临渊尊一条命么?” 杭昕破声喊道:“娄朗!让我去劝兄长。” “劝?”娄朗静静地注视着杭昕,半晌道,“不需要了。” 娄朗说完,扬手落下一道结界罩住杭昕,闪身不见。 这道结界无坚可摧,杭澈有预感,它……可能将成为杭昕和娄朗生死的界限。 当岛外几家合力支撑的困兽阵炸破连墓岛外围第二层禁制时,连墓岛剧震,有什么东西被动摇了,一声尖锐冲天的咆哮,像是恶鬼冲破鬼门,紧接着万鬼齐啸,千妖共嚎。 岛上桃花迅速萎靡,瘴气平地生烟而起,处处是人影,狰狞带血的面孔,撕心裂肺的哭嚎,群妖猖獗乱舞。 什么是人间地狱,连墓岛就是! 地狱之上,有一道红色血光强压下来。 这血气的味道…… 是娄朗的。 杭昕看不见娄朗在哪里,好似就在眼前,又好似很遥远,鬼哭妖嚎时而被压制的低下去,时而又高嚎起来,加上岛外连续不断的攻击,连墓岛的血气越来越重。 娄朗的血越漫越多…… 杭昕早拔出了凌寒剑,他茫然而急切地左冲右突,却不知往何处使剑。 不知道妖兽在哪里,不知娄朗在哪里,他根本出不了娄朗给下的结界。 结界外面: 混乱,全岛都是纠缠的怒吼和鬼影; 焦急,处处都是娄朗的血; 冲突,岛外众家趁乱大举进攻炸响不绝于耳;心急如焚,杭昕在结界里,空拿着剑,无法阻止岛外进攻的人;眼睁睁看着横冲直撞的乱鬼,无能为力。 血淋淋的青手破土而出,布满血丝的白瞳阴森地四处张望,披散头发七窍流血的鬼面张开血盆大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冒出地面的第一波恶鬼被压下去,第二波又顶着第一波冒出来,再被越来越浓重的血雾压下去。 第三波,第四波…… 那些恶鬼反复冒出地面又被强势地压入地下,再冒出,再压入。 还有那些脱离镇压,自海底蹿出的食魂妖兽。 群邪作祟。 鬼,妖,兽,包括人。 那些岛外的人。 又一次剧烈的爆破在岛外炸起,炸不破连墓岛外围第三层禁制,却还是动摇了连墓岛的封印,那些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恶鬼又纷纷冒头。 空气中的血气浓得化不开。 这里已经不止是人间地狱。 比地狱还要恐怖。 血,妖兽的,恶鬼的,还有娄朗的。 杭澈跟着贺嫣见识过万人坑的鬼吼和鬼影,他知道这些都是无法超渡的最凶狠的恶鬼。 太多恶鬼了,即使杭昕一开始没看明白,后来也看明白了连墓岛的玄机,这里镇压了数以万计的怨魂! 杭昕和杭澈都猛地明白了,娄朗这个披香使,到底在做什么。 杭昕声嘶力竭地喊娄朗,没有人应他。 血气浓得视线里已全是红色。 那是娄朗的血。 那是娄朗的血啊…… 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娄朗这样放血,能支撑多久…… 杭昕全身冰冷,无论他无何使力,都动弹不了结界分毫。 娄朗这是保护他……还是不愿意要他的帮助? 诡异的安静陡然降下时,他看到娄朗拨开云雾走过来。 杭昕杭澈的心同时一沉,这种安静,像爆发前的平静。 娄朗停在结界外问杭昕:“你说那些攻岛之人该不该死?” 娄朗双手血淋淋,血流自腕间往下蜿蜒,爬满五指,那五指紧握成拳,仿佛一张开就是天罗地网,杭昕惊道,“娄朗,你不能那样!” 娄朗冷笑道:“不要哪样?不能杀他们么?” 杭昕苦苦哀求:“娄朗,不可以,不要沾血!” 娄朗突然爆发出狂笑:“他们来送死,我为何不能杀他们?” 杭昕焦急地反复劝说:“娄朗,你要冷静!” 娄朗脸色转换莫测,一时狂笑,一时暴戾,一时又冷笑,忽然他的神情停到漠然,道:“杭昕,你想要我留你兄长一条命么?” 要——这个字莫名变得十分沉重。 娄朗冷视着杭昕。 杭昕急切地想说点什么。 而娄朗却很不耐烦地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要,还是不要?” 这个问题,于杭昕而言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 说完,杭昕的喉咙一哑,使劲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娄朗不想听了,也不让他说了,娄朗封了他的嗓子,他已经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娄朗冷漠地转身,走的不算快,步子无畏而镇静,血雾很浓,只是几步,便淹没了寻娄朗的身影。 强烈的不安笼罩着杭昕,为何娄朗有此一问?为何这一问要此时提出?娄朗若能活捉破岛众人,大可以待拿下时再决定留不留人性命。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现在就问?? 杭昕无措地自言自语,虽然他发不出声音,但杭澈能听到杭昕内府焦急的呓语:“很多时候全杀了比留活口容易。” “娄朗之所以在动手之前有此问,是因为要选择出手的方式。” “有什么选择项?全杀,全留?” “为什么不能等打完再选?” “难道……是因为之后便没有机会选了?” “难道选项是……你死和我活?” “娄朗想要做什么!” “娄朗!你回来!” “娄不归,我求求你!你回来!” 杭澈和杭昕都知道了,娄朗或许有办法杀掉所有人,以减少干扰,去平息封印破开的暴乱;但若不杀那些人,封印将会不停地受到干扰和动摇。 娄朗只有一个人,无法既平封印又赶走众人。 披香使的手,沾血,还是不沾血,要用命来抉择。 而娄朗在抉择之前,来问了自己夫人的意见。 杭昕叫娄朗回来,可是回来又能怎么样? 回来告诉娄朗,你去杀我兄长,把所有人都杀了陪葬? 杭昕跪在地下,痛苦地抱着头。 空山君从未如此失态。 他的玉冠掉了,头发披散,冷汗糊了黑发。 有发丝粘在脸上眼角,那是被眼泪粘住的。 当那声爆响炸开时,心头某根弦“铮”的一声断了,杭昕眼泪成行地滑下来。 止不住。 落在平日整洁的青白儒装上,涸湿了一大片。 杭昕冲撞不开娄朗罩住他的结界,比铁还坚硬的凌寒砍出了豁口,也不能让结界有丝毫松动。 残暴或许会传染,娄朗能自爆元神,杭昕笑了笑,“我自然也能”。 他用了毕生修为炸开结界,原以为结界外面肯定会很吵,可却诡异地宁静。 毫无人气的死静,连一声喘息都没有。 死静的连墓岛比方才俱是恶鬼嚎叫时还要恐怖。 杭昕说不出话,他想,可能大概他的听觉也被娄朗收了,所以这里才会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所以,娄朗在哪里呢? “娄不归,你取字叫不归,你在哪里呢?”他无声地道。 杭昕的修为炸尽,已经运转不起灵力,只能徒手到处翻找。 从连墓岛的山脚开始,他一步步翻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妖兽尸块和破碎的血块,分辨每一张脸和每一块血。 连墓岛里甚至连光都没有,这让杭昕很难分辨那些尸体和血块。 好在适应黑暗的时间长了,他渐渐也能看清很多东西,而且娄朗的脸和身体每一部分都很好认,衣服也很好认,杭昕的记忆力也很好,他要找娄朗不难。 只要不是化成灰,杭昕甚至还很从容地想,他可以把娄朗一块一块拼起来。 他花了三天时间,拼齐了娄朗的身体。 又花了四天,才勉强收齐了娄朗的破碎的魂魄。 没有更多时间了。 他给娄朗穿上喜服,再细细把乱七八糟的自己收拾得整洁,束起娄朗送的红玉冠,腰上系上佩剑。 没了修为后,他很饿,也很累,好在多年修练,最后一口气还够他抱着娄朗走到镇海崖上的十连墓前。 他走得很慢,力气快要用尽。 但他始终带着微微的笑。 那些他曾经不肯笑出的笑。 轻轻地把“娄朗”抱进十连墓的最后一座墓穴,杭昕气力用竭,已无法以优雅的姿态走进棺椁。 他自嘲地笑了笑,艰难地爬了进去,对里面的两位先人说了一句“打扰”,再转头搂住了娄朗。 人一辈子到最后,会想起哪个画面,“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还是“儿孙满堂日”? 杭昕最后想起的画面,是在杭家别苑中的某一个月圆之夜——娄朗喝得神色飞扬,和他说起连墓岛的由来。 那时的娄朗说: “镇海神追随了他的妻子十世,世世等妻子降生,寻找妻子,最后再同棺往生。” “我娄朗不敢求十世,若能有三世,足矣。”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笑话我太痴狂还是笑话我太贪心,你想说旁人只有一世,凭何我娄朗可以有三世么?” “我不管旁人可不可以,我娄朗可以。天命欠我甚重,我向他要三世不过分。” “杭清望,你愿与我结发三世么?” 当时的杭昕没有回答,此时,杭昕合上棺木,他轻轻地拍着娄朗的背,温柔地抚着娄朗后颈那块凸起的披香令肌纹,低声而深情地道:“娄不归,我愿意。““今后两世,换我来追你,不再辛苦你追我了。” “不归,你……等等我。” 杭昕闭上眼,呼吸越来越慢,脑海里那个身影却越来越清晰——月光下,娄朗那个从不舞文弄墨的流氓,吟诗的样子。 诗曰:“镇海墓葬镇海灵,镇海灵守红尘情;君生我未生,君走我随行。” “生生世世,生生死死。” 杭昕生命的最后,似乎还笑了笑。 轻轻地叹了一句:“娄不归,你若不是披香使,大概会是一个多情公子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明天周一那章,提前写好了,便提前发,这样你们就不会卡住。明天不要等了哦。 回忆杀结束。 接着开始写结局。 【注:最后镇海神、镇海墓的说法,是引用自我写的上本书《天帝御弟血泪录》,不看上本书不会影响对仰天这本的理解。好奇的可以去看《天帝御弟血泪录》的第63章,大概就知道娄朗说的镇海神追随妻子十世是什么意思。一章的话,只要一点点晋江币,我也很心疼你们花钱。】 第91章 九十一 柔情时 眼前是长久的黑暗,杭昕的生命在窒息中流逝,结束。杭澈从巨大的悲伤和痛苦的窒息中缓缓地睁开眼。 脱离追忆,五感尚未恢复,但他却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无知觉地攥紧。 他握住了和贺嫣绑在一起的手。 知觉恢复,逐渐感受到手中温热的触感,巨大的满足感填满杭昕离世时留给杭澈的空白苍凉心境。 “嫣儿。”杭澈有些哽咽地唤了一声,僵硬地翻身抱住了身边的人,把脸埋在贺嫣的颈窝里。 贺嫣无知觉的身体柔软而放松,温热的体温显示着这副身体充满生命力,杭澈鼻间是熟悉的贺嫣的气息,贺嫣身上还残留着自己占有的味道,杭澈静静地伏在贺嫣身上,良久,渐渐放松了身体。 抬头,凝视着贺嫣,抚开贺嫣额角有些汗湿的发。 汗湿? 贺嫣的身体此时没有神识操纵,应当是无知无觉才是,为何会汗湿? 杭澈想到贺嫣进入追忆前提醒过,一旦沉浸追忆太深,一定要想办法醒来。贺嫣现在的汗湿和渐渐崩紧的身体反应应当就是沉浸太深的表现,是哪一段让贺嫣不能自拔? 必定是极痛苦激烈的部分。 想到娄朗从走火入魔到自爆元神,杭澈心痛不已,他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不能让贺嫣沉浸太深,一定要把贺嫣的神识拉回来。 杭澈换一只手和贺嫣绑在一起,腾出相靠的手轻轻把贺嫣搂入怀中,极轻柔地拍着贺嫣的背,亲吻贺嫣的嘴角,绑着的手轻轻挠着贺嫣的手心,一声一声温柔地叫“嫣儿”。 “嫣儿,我在你身边。” “不要难过,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夫人,为夫在等你回来。” “嫣儿,我想你了。” 贺嫣睡的很安静,额角的汗似乎冒得少了些,杭澈方才放下手,忽然,贺嫣猛地攥紧了手。 这个攥手的动作,杭澈立刻想到娄朗最后来问杭昕话时,紧握的血淋淋的拳头。 杭澈的手被攥得生疼,他的手指是抵着贺嫣手心的,于是他尽量放松手指,艰难地一下二下挠着贺嫣手心。 贺嫣的力道很大,差点要捏碎杭澈的指骨。 贺嫣这种反应,让杭澈心口如撕裂般疼痛,他心疼得喘息都困难,眼底酸楚,有什么要夺眶而出。他强自平静,伏身含住贺嫣的唇,极尽温柔地尝试撬开贺嫣的正紧咬的牙关。 “嫣儿,你不是一个人。” “快醒来。” “你不是娄朗,你是贺嫣。” “贺嫣,嫣儿,贺笑天,你快醒来。” “不要再看下去了。”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我们还有现在。” “嫣儿,我想你了,你快回来。” 终于贺嫣迟疑地松开了一缝牙关,杭澈的舌毫不犹豫地滑了进去,加重了力道,扫过贺嫣的牙齿、上腭、侧颊,深深舔舐吸吮。 他能感受到贺嫣的身体随着他的安抚一点一点放松,攥着的手也微微松开。 只要一想到贺嫣可能正在经历哪段记忆,杭澈就心疼得不得了,他吻着含糊着叫着:“嫣儿,醒来,我爱你。” 他要立刻把贺嫣叫醒,不想让贺嫣经历娄朗最后的时刻。 突然舌尖传来锐痛,甜腥味泛开,是贺嫣咬了他一口。 两人口腔里都充斥着杭澈血的味道,杭澈却不放开,仍是坚定地含着贺嫣。 或许是那血腥味刺激到了贺嫣,贺嫣终于有了回应,有些僵硬地吸吮了一口。 杭澈立刻迎头大力吸吮回应。 直到亲得贺嫣有些难耐地“唔”了一声,他才微微放开贺嫣。 贺嫣的眼睫微微颤抖,杭澈一把将贺嫣扶起,紧紧地抱在怀中。 然后他终于听到贺嫣的声音,贺嫣轻轻喊的是:“屠城……” 杭澈心中一惊。 稍顷,贺嫣又喊了一句:“杭清望?” 听到这一声,杭澈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似乎杭昕的记忆还在似的,听到贺嫣这一声无意识的杭清望,他能感受灵魂深处那种战栗的欢喜,于是杭澈轻轻的应道:“不归。” “杭昕?”贺嫣仍闭着眼,喃喃道。 灵魂深处有想哭的冲动,杭澈静了静,难以忍耐地脱口而道:“娄不归,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再也按捺不住,杭澈道:“娄朗,我喜欢你。” 杭澈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抱着的是谁,而正是因为他是清醒的,才会按捺不住。 因为他知道,贺嫣试探的这两声,是在未彻底清醒时叫出的,是带着娄朗情绪的。 这可能是娄朗想叫的两声,想到这里,他就能想象到杭昕听到这两声最后时光一直听不到的叫唤时会忍不住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种苦涩的甜蜜。 听到杭澈应的那一句,贺嫣猛地张开眼,仰面迷茫地望着杭澈。 杭澈轻轻吻着他的眼角道:“夫人,为夫一直在你身边。” 贺嫣迟疑地道:“杭……” 杭澈凝视着贺嫣恍惚且带着戾气的眼,极轻极柔地唤道:“嫣儿,我爱你。” 终于杭澈再也克制不了,声音一哽,低哑地道:“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贺嫣一阵恍惚,脑海里天旋地转,巨大的戾气从他四肢百骸如退潮般退去,眼前的血色渐渐散开,他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人。 同样好看的面容,却是不一样的五官。 同样好听的声音,却不再是冷淡的调子。 “杭遥弦?” 杭澈猛地一怔,道了一声“嫣儿”,一口吻住了贺嫣。 解惊雁在杭家别苑外守了一天一夜,待听到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时,他把戒备亮出的剑送入鞘,四周望了一圈,往下跃去。 走到别苑的山脚,拐个弯,看到前方有一角淡紫色的衣袍。 只是一片熟悉的淡紫色已让解惊雁心口一颤。 解惊雁怔在原地,是他么? 寻找那人的惯性让他往前走出一步,随即他又收回了步子。 失望了太多次,他已经有些抗拒别人转身的画面。 他定在原地,冷冽地望着拐弯处的那片淡紫衣角。 而前方那人显然已经听到了他来的动静,却不走开,也不回头探望,少顷,那人的声音传来:“解公子,好久不见。” 既而,那人退一步,在拐弯处显出整个身子,转过身。 那人发髻松束于顶,其他长发垂在肩侧,眉目疏清,淡紫常服轻薄,这样的严朔站在晨曦下,就像普通的凡尘男子一般,少了尖利和阴谲。 解惊雁曾以为,若找到严朔,他一定会冲上前去,把人五花大绑。可当严朔毫不设防地向他慢慢走来,他根本提不起劲,连背上的送归都显得重了。 没有穿官服,没有冠冕,半垂长发,松软的常服,这样打扮的严朔,是在向他示弱。 在这样的严朔面前,在遍寻不着失望了无数次之后,解惊雁根本凶狠不起来,连装一装都做不到。众里寻严朔,那人蓦然就在转角处等着,解惊雁连一声质问都吼不出来。 解惊雁会被严朔一次一次戏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骨子里是一个温柔到顽固的人,对自己认定的妻子,他可以毫不计较地倾注柔情。就好比,上次他锁严朔,也只是把严朔锁在山洞里,甚至还要搭上自己陪着锁,并没有真的给严朔的身体上锁或是捆绑。 他的灵力比严朔高,也有办法惩治严朔,他只是不想做到那种地步。 所以当严朔牵起他的手,他便由着严朔牵着,跟着严朔上了海边的一艘船。 登上船板的时候,解惊雁顿了顿。 严朔回头来看他:“你怕我又设什么机关么?” 解惊雁谨慎地审视着严朔,他还没有被柔情冲昏头脑,上一次严朔冷情弃他而去的情景犹在眼前。 严朔道:“可我不会害你,你怕什么呢?” 对啊,解惊雁怕什么呢,严朔再坏,倒还真是从来没抢过他解弋的东西,没对他解弋下过杀手,也没真利用过他什么,他有什么好怕呢? 解惊雁张张口,又咽下。怕你又走——这句话到底说不出口,而且说出来肯定是会被严朔刻薄取笑的。 打开船仓,里面是一间布置得很用心的船室。 淡紫的纱缦床帐,让人恍惚地以为,只要把颜色换成大红就是洞房。桌上摆着一个桃红玉的盒子和一只青色瓷瓶,解惊雁一眼就看懂那是严朔上回带到东崖山山洞的那种东西。 尽管在山脚下严朔牵起他手时,他就有将要做某种事的自觉,但看到这样的船室和那些东西,他还是不适地蹙了蹙眉,杵在门边,不肯再往里走。 解惊雁并不喜欢这样。 严朔似乎看懂了解惊雁的心思,他轻轻阖上门,站到解惊雁面前,轻轻把解惊雁按在门板上,伏在解惊雁胸前,一边解自己的衣带,一边试探着靠近,见解惊雁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他浅浅地亲了一下解惊雁的嘴角,然后再一点一点舔舐,舌尖在解惊雁的嘴角打着圈。 “你要娶我,好歹得让我知道你行不行吧。”严朔一手抚着解惊雁的胸口,一手解开自己外衣衣带,再探到里衣,去解里衣衣带,“满足不了我严世桓的人,我可是一眼都不看的。” 说完严朔的手一扯,里衣的衣带也解开了。 他里外两层衣服松松地垮在身上,只差往两边一揭就可以完全呈现身体。 严朔解衣带的手也抚到解惊雁另一侧胸口,他的吻缓缓移到解惊雁耳侧,轻轻地吹口气,极尽挑逗地道:“我没有穿亵裤,很方便的,你想不想要?” 谢惊雁眉猛地拧紧。 严朔声音轻而柔地道:“上一回你那样,我们都疼,这种事,是可以很舒服的,你真的不——” 严朔的衣襟被解惊雁粗暴的扯开,两层衣服滑到脚边,里面果然不着寸缕。 解惊雁一把捞起来他,他配合地窝在解惊雁地怀里,勾了笑伸手去解惊雁的衣带。 一段走向床的路,足够严朔灵活地解开解惊雁的腰带和几层衣裳的衣带,在解惊雁要把他放下床时,他两手勾住了解惊雁的脖子,带着解惊雁倒进被褥,难耐地去寻解惊雁的唇。 解惊雁凶狠地一口咬住他,把他按进淡紫的锦被。 桌上的盒子和瓷瓶不知何时被摸到床头,严朔引导着解惊雁把油脂在肌肤上推开,又主动探指抹入脂膏。 解惊雁的喘息还没有重起来,严朔已经气喘吁吁地勾着解惊雁不能自已。 严朔催促着道:“解惊雁,来吧。” 解惊雁不动。 严朔急促地喘息:“解弋,你到底行不行?” 解惊雁还是不动。 严朔轻轻笑了笑,难耐地唤了一声:“惊雁……” 期待已久的进入随之而来。 “呃——”严朔长长的尾音带着颤抖,嘴唇被解惊雁凶狠的吻封住,他尽可能地张大嘴,张开腿,让两个地方都让解惊雁长趋直入。 那艘船在浅海上随波荡着,上下起伏,无人在船头掌舵,也无船员站睄,船仓的门紧闭着。若靠得近些,会听到里面漏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激烈呻吟。 第92章 九十二 尾声一 连墓岛外层迷瘴浓重,难以进入。越往里,瘴气越重,鬼哭之声渐起,不绝于耳;再往里,溘然无声,那便是接近镇魂印了。好似那镇魂印是什么了不得可怕的东西,连恶鬼都失声,避之不及。 贺嫣和杭澈就停在镇魂印前。 镇魂印是一层红色的结界,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红印隐隐发光,浓稠凝重,仿佛由血构成,隐隐还有血腥味,让人产生一种结界包裹里的连墓岛被血染的感觉。 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碰触。 贺嫣沉默地停在镇魂印前,良久,他伸手向结界。忽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步,他的手指从镇魂印之上将将滑过,差点碰上。 贺嫣笑了笑道:“遥弦,我只是试试。” 杭澈不肯松手:“嫣儿,不要。” 贺嫣还是笑:“你相信我,我不会变回娄朗。” 杭澈不语,凝视着贺嫣的后颈,仿佛要看穿贺嫣衣领下面,后颈与肩相连之处正中……那枚突然多出的印记。 杭澈是在贺嫣醒来时发现那枚印记的。 他对自己夫人身体十分熟悉,像对最熟诵的书本,一字不错的记着,他闭着眼都知道夫人每一寸肌肤的纹理。当时他抱着贺嫣,不自觉抚向贺嫣的后颈。 抹到凭空多出的那处凸起,手猝然一抖。 那触感与杭昕临死前抚向娄朗后颈的触感是一样的,杭澈那时方从追忆中出来,本就患得患失,那枚印记让杭澈强自镇静的心猛地一沉。他当时撩开贺嫣长发的动作甚至有些颤抖,一看,果然是和娄朗身上一样的印记。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纹样,那是披香令。 所以,娄朗的记忆回来了,披香令也回来了。 此时,贺嫣后颈被盯得有些发凉,他知道杭澈在想什么,自从自己身上多了那枚披香令,杭澈就会经常沉默地望着他后颈,他回身反握住杭澈的手,柔声道:“娄朗一世披香使,尚有未尽之事;天命允娄朗有三世,第二世修养元神,我贺嫣已经是最后一世,我总不能再像当梁耀那样,继续不管不顾当个浑浑噩噩的纨绔公子罢?” 杭澈眼中闪过酸楚的流光,道:“嫣儿,不要当披香使。” 贺嫣知道杭澈在担心什么,如果娄朗不是披香使,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他也知道杭澈其实什么都知道,杭澈也都理解,并且还会义无反顾地陪他去做,杭澈甚至恨不得替他去承担那些披香使的使命。杭澈需要的并不是他的解释,杭澈只是心疼他……心疼到对天命的安排都心生怨念。 贺嫣无声地望着杭澈。 杭澈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说道:“无论你做什么,必须告诉我,听我的,和我在一起。” “披香使的夫君最威风了,”贺嫣嘴角翘了起来,“我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夫君,全部都听你的。” 杭澈仍然不肯放心,伸手捏住了贺嫣的脉门。 贺嫣知道杭澈是要为他护法,他顺从地承了夫君执着的好意,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并指点向镇魂印。 甫一接触到镇魂印,从指尖开始,如遇烈火,令人措手不及的灼热如燎原之火刹那间沿着手臂蹿入身体,浑身的血都被烧沸腾了。血气翻涌,那股暴虐的戾气倏地冒出,盘踞在内府,虎视眈眈。贺嫣直觉不妙,手指大力往外抽,想要分开,却被镇魂印牢牢吸住,无法分开。他心惊不已,反应迅速地蓄集灵力到指尖,正要强力扯断,却被猛地拉了一把,跌入一个冷香萦绕的怀抱。 一抬头,看着杭澈阴着脸,贺嫣心中大叫不好,正要开口安抚杭澈,杭澈已经不由分说抱着他往连墓岛外飞了。 贺嫣无语凝噎,今日他苦口婆心才求得杭澈让他来一趟连墓岛,方才那一幕的惊险,只怕下次他要动手,杭澈更加不肯了。 一转眼就到了连墓岛外,流霜在离迷瘴数十丈远的地方才停下。 贺嫣组织好语言,道:“遥弦,你听我说——” “不要。”杭澈打断他。 贺嫣锲而不舍:“你知道——” “我不知道。”杭澈拒绝谈披香使的话题。 一阵细密的心疼爬上贺嫣心头,只有经历了长久的苦等、求不得、一次一次的无力回天无法挽回以及每次都只剩杭澈一个人苦寻,杭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草木皆兵,仿佛全世界,连一根草都是杭澈情敌似的。 对着这样的杭澈,贺嫣连说话重一点都舍不得,他想了想,轻声道:“遥弦,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杭澈狠狠地偏开头,像是听到这一句,要极力按捺才能不失态。杭澈无声地崩着肩,贺嫣心疼地等着,揣摩着杭澈应该是肯听他往下说了,他才清了清嗓子。 贺嫣心头又酸又楚,要说的事情千头万绪,他从中抽了一根线头,慢慢地道:“你看完空山君的记忆,大概也知道娄朗在做什么。” 杭澈鸦羽般浓黑的睫毛颤了颤。 贺嫣执起杭澈的手道:“你大概也很想知道何来那么多的怨魂罢。” 杭澈蹙眉,一手拉过夫人的手,捂在掌心。 “修真之人只要离不开这片凡界的土地,便无法超脱于凡界。”约莫要表达的东西实在太过艰涩,贺嫣说了一句,顿了良久,一时无比懊恼没像杭澈那样好好读书,又组织了一会语言才道,“凡界不宁,百姓不安,便会致妖邪四起,修真界也难平静,娄朗出山时,正是弘武帝大杀四方立国之时。” 弘杭澈墨瞳闪过冰冷的流光,他熟读史书,一提弘武帝,他脑海转瞬过了一遍那位盖世帝王的生平,再联想到贺嫣醒来时先喊了一句屠城,两相结合,他道出关键所在,“与弘武帝征战屠城有关?” 贺嫣沉郁地点了点头。 这位弘武帝是凡界本朝的开国帝王,当今大隆朝靖康帝的祖父。弘武帝丰功伟绩,大隆朝对其颁扬不绝,然而再多的歌功颂德也掩盖不了他曾经“噬杀屠城”的事实。 这位弘武帝戎马倥偬,征战终生,发动了凡界历史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战争,打下凡界大隆朝龙盘虎踞的版图,是当之无愧的征服者;然而他毁灭一切,残酷无情,野蛮凶猛,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杀降和屠城,挥兵所到之处,烧杀抢空。他初出战时,最初几捷,几城几屠,令人闻风丧胆,有些小城守卫甚至只要远远见到弘武帝大军旗帜便会惧怕得弃城而逃。他以极致凶残的手段,在乱局之中出手即立威。 那是一个乱世,凡界连年战事,民不聊生。人命如草芥,在战火中随风飘零,死者众多,本就易生怨魂;再加上弘武帝大举屠城,更添了逃兵降将等难以超生的军魂。于是便滋生了噬魂类妖兽。 算起来娄朗出山之时,正值噬魂类妖兽暴发之际。 想到这里,杭澈猛的一惊,明白了。他缓缓地问:“娄朗的披香令是何时有的?” 贺嫣叹了一口气道:“在他第一次称披香使时。” 贺嫣目光放远,少有庄重地道:“冀铖出世时,正值修真界各自为战混乱无序;娄朗出山,凡界正经历史上最大规模征战杀戮,招魂术有大用。” 他话落音,沉默半晌。娄朗出山以来做的那些事,如电影的快进画面一般滑过眼前,画面在娄朗走火入魔之时,停了一下。 杭澈无声地望着贺嫣,握紧了贺嫣的手。 他们二人心意相通以来,心有灵犀,杭澈见贺嫣微微蹙起了眉,便轻声问道:“你是想起娄朗走火入魔之事了么?” 贺嫣的思绪被杭澈的低语拉回来,他喃喃道:“一开始,他的修为足以收拾那些妖兽和怨魂……” 那些之前疑惑不解的迷团,只需要贺嫣捻出线头,杭澈便能结合自己所读的史料,大致得出接近真相的结论,他凝视着贺嫣道,心疼地捏了捏贺嫣的手指:“招魂术专克怨魂和噬魂类妖兽,本不该镇不住那些怨魂,也不至约束不了反而还兹生海生噬魂妖兽。可是……实在太多了。对不对?” 贺嫣沉重的点头:“你知道弘武帝征战三十年,杀了多少战俘降将,屠了多少无辜百姓?” 杭澈道:“大隆朝才传至第三代,史官不敢轻言开国高祖之过,史料对屠城之事闪烁其辞,只有只言片语,难计其数。” 贺嫣沉声道:“弘武帝屠刀下的怨魂,娄朗镇压的就有十万之众,这还只是娄朗找到的,不包括那些作祟乱蹿跑了的。而那十万当中,最凶恶的娄朗带回连墓岛,大约有五万。其他的娄朗分散在无人之处画阵镇压。秦家地界那处万人坑,便是一处。” 杭澈道:“每逢朝代更迭,必是乱世,本是常理。然而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一将功成万骨枯,更遑论一个盖世皇帝诞生和史上最大王朝的建立,更是奠基于尸山血河之上。旷日持久的征战,超过了生灵的承受极限,轮回难以按往序进行,所以……才出了披香使?” 贺嫣道:“大凡凡界立世皇帝,多由天命所授,凡界又称皇帝为天子,也系此理。然而,当天子野心超出天命所料,连天命对其也难掌控,却又不能轻易收回天命,惟恐失了天子,天下又将大乱,只得另授天命,收拾残局。娄朗出世,与其他披香使出世不一样,冀铖是为新立修真界新规,而娄朗应的是凡界最重的杀劫。” 杭澈知道了,娄朗那一手招魂术和精纯的招魂灵力,正是那个时代最需要的,披香令选中了娄朗,而娄朗肯称披香使,便顺应了天命。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难怪在冀铖之后,千余年才出下一代披香使。 说着天命的贺嫣像换了一个人,杭澈看看这样的贺嫣,心像像踩在高空之上,联想到某个可能,好似一脚踏空,猛的一阵心惊,他道:“所以娄朗用的仙术才和其他披香使不一样,对么?” 招魂术,亦正亦邪。 有大用的招魂术也可致大灾,所以只有娄朗能修。 披香使,特此一任。 而如今,只有贺嫣能修招魂术……所以那些事,还是要等贺嫣去了结…… 杭澈眼底一痛,狠狠一把将贺嫣拉入怀中。 第93章 九十三 尾声二 贺嫣在接收到披香令后,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他不怨怼,也不抗拒,好似那枚披香令只不过是身上一道不痛不痒的疤痕一般,多一条少一条无伤大雅。 而当他看到杭澈像受了天大委屈,把他死死搂在怀里,他才开始真正感到那枚印记的沉重。 很重,压得他的夫君都快要想向天命造反了。 沉默了一会。 杭澈低声开口先道:“中间有一段时间是风平浪静的,那时娄朗应该已镇住十万怨魂,可后来边关又起妖兽,连墓岛滋生海生妖兽,是又生异变?” 贺嫣道:“为镇那十万怨魂,娄朗以走火入魔强提境界。换得几年太平。原以为使命已尽,他便去寻了杭昕。谁知,弘武帝却生意外。” 说到意外,杭澈一结合史书便知道了。那弘武帝晚年后,戾气轻了些,休养生息了一阵子;然而,弘武帝却暴毙而亡,未立储君,其两位儿子抢夺皇位,又起征战,趁乱之际有藩国脱离大隆朝控制,有流匪起义。弘武帝次子杀戮之势不在其之下,弑兄夺位,又铁血镇压起义,像是非要比肩其父,以战功自证夺位契合天命。 来不及修养生息的凡界因帝王的野心,战火再起,帝王又再拿下数城,拓展疆界,终于奠定了大隆朝统御四方的版图,也用战功堵住了口诛笔伐他弑兄的悠悠众口。 这位便是昭武帝,又是一个噬杀成性的帝王,也是一位不得善终的帝王。 昭武帝比较短命,然而在位两年的杀戮,却把娄朗逼到不得不再次强提境界,二次走火入魔,娄朗已经无法保证规律的清醒时间。 凡人的欲望和野心,扰乱了凡界秩序的同时,万物跟着失序,修真界也无法幸免;凡界秩序的重建,大一统盖世帝国的崛起,离不开一位修真界披香使默默的守护。 修真界一直自诩超脱凡界,何曾超脱过? 哪一位修士不是自凡人练起,哪一家仙家不生存于凡界的土地上,更不要说修士本就以渡人行道为任,本就与凡人息息相关。离开凡界的修真界犹如空中楼阁。 杭澈和贺嫣从现代而来,他们能够理解娄朗当年打破两界的界限,不再将仙术束之高阁,对凡人开修道之门的用意。只有入世,才能真正渡人行道,娄朗在一出山时就用仙术为凡界的一个小姑娘护航出嫁之路,他始终奔走两界,他的初心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顽固地超然世外的仙家早习惯了仙家飘渺神秘的面纱,习惯以高姿态对凡界之事坐壁上观,娄朗尝试的改革,和娄朗的招魂术一样,又引起修真界的恐慌。 物反既为妖,无论是招魂术,还是那个能让凶神恶煞的噬魂妖都俯首臣服的少年娄不归,还是那个喜欢混迹于凡界看红尘韵事的娄公子,都超越了传统仙家的认知范围,所以,有关娄朗的,从一开始就被定性——招魂术是妖术,娄朗是妖人。 而当娄朗走火入魔,性格暴戾,仙家在惧怕的同时,更加会非我族类地说一句“娄朗入魔,果然非人。” 说到底娄朗不是圣人,有人正常的情绪,需要宣泄,需要排解。所以到了修养元神的第二世时,梁耀不管不顾,混帐厮混,那大概是娄朗潜意识里负面情绪的发泄。然而,梁耀那一世,虽然游戏人间了二十五年,却并不觉得如何欢喜…… 贺嫣静静地整理着思路,良久,他长叹一声:“还好,还有这一世。” 这一世,如今贺嫣用的还是招魂术;招魂术仍然亦正亦邪,可以翻手让噬魂妖臣服,也可以覆手就要了一众人的命;而他贺嫣却没有走到娄朗当年的千夫所指的地步。 是谁改变了他的处境? 贺嫣再一次深思这个问题。 是他身边的夫君,以举家之信为他正名;是何无……他的师父……五十年的不离不弃为他筑起长城。无良谷、杭家无条件支持他,秦家对他友好,尹家不加干涉,冀家无力干预,甚至连长安使对他的招魂术也只字不提。 娄朗与贺嫣,处境天壤之别。 娄朗孤傲一世,不屑解释,不传门人,这种宁折不弯的绝然,其实是他从一开始,从第一次的好意被恶意解读开始,便对这个世界失望。 贺嫣想,我不再失望了,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就着杭澈搂着他的姿势,轻轻拍着杭澈的背,柔声道:“遥弦,我不会走到娄朗那一步。我不一样了,杭家也不一样,师父也不一样了,都不一样的了,这一世我们不是重蹈覆辙,而是要改天换日。” 离开连墓岛之前,贺嫣往岛上望了一眼,他知道无良子就在迷瘴之中并且一定在看着他,他等了一会,轻轻叫了一声师父,也不见无良子出来相见。是该叫师弟么?贺嫣却叫不出口,大抵,无良子也不知该如何称他,才避而不见罢。 在回杭家的路上,贺嫣提到一件事——弘武帝曾找过娄朗。 “天子与披香使见面?”杭澈大惊,某种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他找娄朗为何?” 贺嫣沉默地望着杭澈,摇了摇头:“帝王之心,天子之威。” 杭澈知道了:凡界何曾少过求仙问道的帝王?历史上有皇帝派使节去寻仙踪,有皇帝大练丹药,有皇帝大兴佛教,有皇帝以道者自居求仙问道几年不上朝,这些帝王想的什么? 昭然若揭。 帝王,哪一个不想千秋万代。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越是高位,掌握的资源越丰富,越是欲壑难填。 杭澈问道:“娄朗是在弘武帝访岛后关了连墓岛?” 贺嫣点头。 杭澈眉头一蹙,面色陡然冰冷,他想到一个令人心寒的可能——弘武帝被娄朗所拒,曾经一度故意制造怨魂逼迫娄朗? 贺嫣深深望着杭澈,再一次点头。 他们沉默着,无声地交换意见,都强压着怒意。 杭澈眸光一闪,突然道:“那么,如今的长安使想做什么?” 当今靖康帝,难道和他的祖父一样想要当千秋万代的千古大帝?他祖父弘武帝有打天下的军功和一支噬血的部队,而这位靖康帝手上有什么筹码? 贺嫣知道杭澈的意思,他沉色道:“靖康帝十六岁登基,在位五十多年,海内升平国富民强,成就称得上是千古大帝,也祖父、父亲以武略称世,这位靖康帝以文治成就盛世,他近古稀的年纪仍犹如壮年一定是用了什么非常之法,那些非常之法和盛世成就大概让他觉得自己足以当真的天命‘天子’。” 杭澈疑道:“真的天命天子?他已经是皇帝,不管是天命的皇帝还是继承的皇帝,他都是凡人意义上天子。而且天命天子也不能让他延长阳寿,而世上另一个有天命的,便是披香使,他要的是披香使的天命?” 贺嫣轻笑了一声:“他大概也看出来披香令因使命而生,他约莫认为,他励精图治又以凡人之威操纵修真界,只要能拿到披香令,他便能让天命命他为披香使。也或者,他相中的是连墓岛上的轮回墓,即使当不了披香使,他也要代代轮回,世世坐上那张宝座。” 说到这里,事情便都很清楚了。众人知娄朗已死,全修真界都以为披香令就在连墓岛上,也难怪靖康帝会这么认为。 哪一位帝王会允许自己疆土有不受自己控制的存在?皇帝既已知有修真界,绝不会甘认自己统治的世界比修真界低一层,更何况皇帝还是天子。修真界除了披香使,谁的命格能比天子高贵?天子之威,威加海内外,天子是一定要当最高贵的那个人的,尤其是成就大业的天子,总想给自己封神。 历史上给自己封神的皇帝就有不少,这位成就千古盛世的靖康帝,更不会甘休。 所以,靖康帝要建长安卫,要一支特殊部队、帝王奇兵。 用这只奇兵,向修真界宣示帝王之威,同时也是削减可能和他抢披香令的仙家。于是野心昭著的冀家一定要削,凤鸣尊狼子野心要除,与冀家交好的雁门尊野心不小也要除,这些有意连墓岛、披香令或称霸之人都是潜在敌手,都要除。尹家向来无意于纷争,可以暂不管;而杭家近年隐约有领先众家之势,却未受帝王忌惮,并不是那帝王对杭家就慈悲为怀了,而是要留着与连墓岛有渊源的杭家来破岛。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若是靖康帝得知娄朗的披香令传下去了不知为会何感想。”贺嫣又轻笑了一声,神色冷淡道,“那位自诩真命天子的靖康帝近日动作频频,如此急躁,想必是时日不多了,又要有一场好戏了,遥弦。” 杭澈沉默地听着,握了握贺嫣的手,互相凝视着,他们毫不畏惧。 杭澈与贺嫣走远后,连墓岛迷瘴下白衣道人和黑衣魔修对视一眼。 方清臣转身,一脸阴森地走向镇魂印,何无晴提剑上前拦住。 “不可以。”何无晴横剑,坚决道。 方清臣冷笑一声:“镇魂印里那些害得娄座自爆之人尚在,娄朗不愿沾血,我方清臣双手都是血,不在乎身上多几条人命。” 何无晴寸步不让:“师兄当年选择自爆便是要留他们性命,你此时去取他们性命,师兄的用心岂非白费?” 方清臣道:“我却不以为是,娄座留他们性命,只是不想沾血,如今不需娄座沾血,那些人是死是活又与娄座何干?” 何无晴道:“既如此,你早有机会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方清臣忽然阴鸷地大笑一声,道:“我要让里面那些人惭悔着等死,现在他们死的时刻到了,他们休想等到娄座来开印放他们出去。” 何无晴沉沉地摇头,不肯让开。 方清臣目光阴狠,并指抬起,似要出手。 何无晴长剑出鞘三分,绝意要拦。 他们二人修为伯仲之间,一时僵持不下。 第94章 九十四 尾声三 另一边,杭澈与贺嫣回到杭家。 贺嫣被杭澈拉进月黄昏,他想和杭澈好好说话,可杭澈根本不肯听,进门就用密集的吻亲得他无法言语,动情处连津液都来不及吞咽,最后倒在柔软的床褥之中,被涿玉君高超的技术拨弄得不能思考,只能本能剧烈的喘息着,才能让自己不至于丢人地眩晕过去。 他感到自己被杭澈强烈渴望着、炽热地占有着,从进入的地方到整个身体都被填满,他呻吟着想说点什么,每每张口都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噫语。 一场情事胶着而激烈,杭澈没有换太多姿势,扎扎实实地用几个夫妻间最常用的姿势做得让自己夫人身体铭记。 终于结束的时候,贺嫣身上沾满了杭澈的气息,那种涿玉君独有的梅墨冷香沁入自己肌肤,身体的每一处都被标记了似的,贺嫣连抬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持续高潮的身体精疲力尽且敏感,杭澈只要轻轻动一下他,都会引起他一串战栗。 他最后真是累得晕过去。 梦里都在好笑,世人只知涿玉君冰清玉洁,却不知脱了衣服的涿玉君在床上是何等的霸道蛮横。 也只有他贺嫣知道。 也只有他贺嫣经得住。 醒来直接到了翌日清晨。 贺嫣方起身,就被人扶住了腰,昨夜的极致情事导致身体仍是十分敏感,隔着衣料的碰触也能带起贺嫣一阵敏感的战栗,他只好僵着腰避开一些,无奈地偏头去瞧自己夫君。 谁知夫君目光落在他的唇上,他一看杭澈那种专注而动情的眸光,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到自己唇肯定被涿玉君昨夜大力的亲吻蹂躏得很可怜,他无奈地抬手蹭了蹭自己的唇,便见杭澈飞快地偏开了头。 贺嫣好笑地问:“就只是看看,你也能有反应,修道之人的清心寡欲呢?” 杭澈像回答什么特别严肃的问题,一本正经地答:“我若看自己夫人都没反应,才是不正常。” 贺嫣失笑,说出这样话的人还是涿玉君么。 转而又听杭澈道:“若每日都能这样看你醒来,我不要这身修为也罢。” 贺嫣蓦地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想到自己要和杭澈说的事,那酸楚又更浓了些。 后来照镜子时,他才知道晨起衣衫不整的自己有多“美味”,每一处肌肤上都被涿玉君留下了标记,青青红红深深浅浅,简直不能见人,难怪杭澈会有反应。 若是让他见到如自己这般的“涿玉君”,估计某种生理反应不会逊于杭澈。 之后,贺嫣一整天都在寻找机会和杭澈好好说话,而杭澈始终刻意回避,贺嫣一直到中午都没能把话说出来。只好拦了杭澈,拉到桌边坐好,开门见山道:“我要闭关。” 不能有铺垫,一旦铺垫,就被会杭澈把话题带走或者直接拒绝言语交流。 果然杭澈听完,目光一空,垂下眼睫,黑羽般浓密的睫毛盖住眸光,看不清杭澈的情绪,但那气场,显然是抗拒这个话题的。 贺嫣说完第一句,便再也无法说下去,告诉杭澈他闭关是要用走火入魔的办法强提境界么? 在某些问题上,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能说什么?保证不会失控?连当年的娄朗都无法实现的事情,贺嫣如何保证。 “嫣儿,唯今之计,只有走火入魔么?”杭澈沉沉地道。 贺嫣点了点头,心道:他果然猜到了。 “嫣儿,不要走火入魔。”杭澈的声音低而沉,强压住了细小的颤音,咬字上很有杭家仙君的宠辱不惊之感,可那文字的内容实在太让涿玉君难过了,即使他很严谨地控制了,语气仍然传递出了痛苦之感。 若非看到这样的杭澈,贺嫣其实并不觉得走火入魔有多可怕。 尽管历经到第三世,贺嫣对很多事情的心态还是和娄朗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譬如对走火入魔,娄朗当年动手时没有任何畏惧与犹豫;若没有杭澈,贺嫣大抵也是说做说做,现在可能都动完手了。 可现在他有杭澈,当看到此时克制得脸色都苍白了的杭澈,他开始觉得走火入魔是一件天大的事。 这就是光棍与有家室之人的区别。 贺嫣握过杭澈的手,杭澈漂亮修长的手指此刻正克制不住的微微战栗,贺嫣心跟着抽着疼,眼底酸痛,有涩楚的湿意想要压眶而出。 贺嫣强自忍耐住,他若显示出难过,杭澈便更舍不得他走那一步,他很少克制自己的情绪,此时他蓦地一阵强烈的心酸,想到杭澈时常如此克制,他更加心疼杭澈了。 贺嫣低下头,用尽温柔,一根一根吮过杭澈的手指,直到杭澈平静。 杭澈的缓缓道:“嫣儿,我很快就晋元婴修为,你不要试走火入魔,有我在。” 贺嫣头一次后悔自己这一世没有足够刻苦,若是他现在有元婴修为,就不必用走火入魔强提境界,也就不必让杭澈陪着担惊受怕。他心酸地想了一阵,脑子转了一圈,才惊觉什么天大的事,他不可思议地道:“你要晋元婴修为了?” 杭澈很平常的语气道:“就在这几日。” 贺嫣展颜笑道:“你二十五岁就晋元婴太快了吧。” 杭澈面无表情道:“不及娄朗。” 贺嫣却笑得合不拢嘴:“可你已经完全超过我了,夫君你好厉害。” 杭澈被贺嫣这样一逗,紧崩的唇家松了松,然而只有一瞬,他的唇又抿成一条直线。 贺嫣立刻知道自己打岔失败了。 “嫣儿,不要走火入魔,我们不能再像娄朗和空山君那样只能远远地互相看着,嫣儿——”说到这里,杭澈猛地止了音,再说下去,他就要控制不住语气,杭家仙君不能脆弱,杭澈紧紧抿了唇。 贺嫣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太心疼了,看着这样的涿玉君实在太心疼了。 可是,真的别无他法。 招魂术用的是招魂灵力,全天下再找不到另一个人能给他同源的灵力,娄朗当年传道时试过不少求仙之人,没找到一个能修招魂术的,勉强接近的一个是方清臣,可方清臣最后仍是不可避免地修成了噬魂术走上了歪门邪道。 这件事情上,别人帮不了他。 贺嫣只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满不在乎,他道:“有娄朗的镇魂印在,我不必镇那些怨魂,如今的情况比当年好很多。只是,那镇魂印要有元婴修为才能打得开,我的金丹后期只需强提一个境界就可以,不算危险。” 杭澈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贺嫣还想劝。 杭澈道:“我查遍仙书,有一种阵法是可以将灵力传输给别人用的,我已研究出大致,嫣儿,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贺嫣道:“可是就算你把修为全部给我,那也不是招魂灵力……没用的,遥弦,你相信我,只提一个境界走火入魔不会完全失控,说不定处理好了,还能控制得很好。” 杭澈仍是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他们相遇以来,首次难以达成一致意见。 正僵持间,杭朴在月黄昏外报有访客到。 杭澈此时不愿待客,正要回绝,听到外面说:“来人称是无良谷的。” 贺嫣一听,一阵风跑了出去。 杭家主殿上。 “大师姐、二师兄”贺嫣跨进门就看到了熟悉的红衣和青衫,转眸又见到另两位,张口问道,“楼兰君、为渡法师,这么巧,你们相约一起来?” 为渡伸伸脑袋,想说话,一看在座的都是厉害的人物,又缩回脑袋。 单计环被为渡的样子惹笑了,转头对贺嫣道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一问也是来杭家,便结伴同行。” “人来的好齐,大师姐,”贺嫣恭敬地走到秦弃梦身前道,“您肯出谷,想必是师……父的意思?” 秦弃梦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家三师弟身后的涿玉君,又看看贺嫣和杭澈举手投足间的融洽,欣慰地道:“不是。师父传信并未叫我们前来,他只提了近日你有要事,却未说何事,我和你二师兄索性来看看。” 贺嫣与杭澈都知道何无晴正在连墓岛外,对视一眼,道:“师父可有说何事?” 单计环默立一旁,有秦弃梦在,说正事时,他从来不插话。 秦弃梦道:“未说何事。” 贺嫣心下沉吟,想到师父正在连墓岛外,以及师父五十年的筹谋,猜测师父是让大师姐和二师兄来相助破岛的。 想到师父……何无晴……贺嫣一时有些怔忡。 单计环见大师姐说完了,便接着道:“我约莫知道师父所指何事,师父一直让我研习传灵阵,想必是到此阵能派上用场之时了。” “传灵阵?”贺嫣道,“二师兄,从前没听你说过,此阵有何效用?” “可以把一个人的灵力传导给另一个人,不同于普通的传输之法,传灵阵中接受灵力的一方,可以完全将另一个人的修为当作自己的使用。”单计环换了一口气,神色转而严肃地道,“听起来——” 单计环话未说完,便有两个人同时出声:“真的?” 一个是贺嫣,另一个是为渡。 还有一个更激动的人,已经抢身走到单计环面前道:“二师兄,真有此术?” 这是杭澈。 连秦烽都有些意外地像单计环投去求证的目光。 在万众瞩目之下,单计环有些受宠若惊地环视了一圈众人,好笑地接着把话说完:“听起来有点像邪术是不是?” 论邪术,还有什么比贺嫣捻指就是拿人魂魄的招魂术更邪门?在场的几位似乎都不太赞同单计环的意见。 单计环笑了笑道:“此阵看来果然大用,不枉我苦心孤诣多年,师父英明。” 几人坐下细细谈了聚灵阵,贺嫣杭澈很快听明白了,无声地对视一眼,杭澈对贺嫣点了点头。 秦烽也听明白了,沉色端坐,若有所思地望着为渡。 不止他,贺嫣也望着为渡。 因为为渡还在兴致勃勃地缠着单计环问传灵阵的玄奥,再三确认传灵阵的效用,看起来他比谁都紧张兴奋。 秦烽坐的离贺嫣近,他俩纷纷从为渡身上收回目光,目光不约而同对到一起,秦烽鬼使神差地指了指为渡,对贺嫣道:“他说你是他的有缘人。” 听这一句,贺嫣只是稍稍一怔,并未感到意外,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笑得秦烽不明所以,而杭澈已经目露寒光地用视线锁住了为渡。 为渡觉察有异,回头看了那三人不同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光头,很有危机意识地只朝着杭澈道:“涿玉君,我说的有缘人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贺嫣听完,大笑了起来,去拉自己夫君。 秦烽沉着地举杯喝了一口茶。 单计环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再转眸向大师姐。 一直欣慰地看着他们的秦弃梦似乎也勾了勾唇,想到什么,忽然出声道:“怎不见小师弟?” 第95章 九十五 尾声四(解锁修) 解惊雁在船头吹了一天的海风。 沧海连天,重云遮去日头,冷风横贯,除了青黑,别无他色,像严朔离开时的眸色,无情得很。 解惊雁缓缓抱住头,手指分开处,额角爆起的青筋赫然紧崩,他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相信严朔在枕被间说的——“我不再做坏事,等着你来娶我。” 既等我娶你,做什么又跑? 又是诓我。 有意思么? 磨光我的耐心,你就高兴了? 杭家主殿内,几人正听单计环说传灵阵的要紧之处:“传灵者与受灵者需先将灵脉绑在一处,时日越久,灵力丰契度越高,受灵者使用起来便会越得心应手。” 为渡问道:“灵力也能绑?” 单计环从乾坤袋中抽出几根青绳,挑出一根,绕在脉门,挽指打了一个古怪的绳结,慢悠悠地道:“像这样绑在一起,再连上其他人。” 为渡早就凑得离单计环最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腕,递给单计环,单计环将青绳另一端落在为渡手上,挽指,正要打结—— “二师兄,绑上后可能解?”秦烽恭敬地站过来,他是秦弃梦的亲弟弟,叫单计环二师兄,正合礼数。 那根青绳在秦烽开口之前已被单计环扯离为渡脉门,单计环捏着绳头,意味深长地道:“万物相生相克,能轻易绑上和解开的东西,自然也办不了大事。解开时,会损及心脉。” 秦烽伸出手:“那便用我示范。” “这绳子绑一回伤一回心脉,我已试过多次,不必再拿你们试。”单计环对秦烽笑了笑道,“大家应该都看明白了?” 为渡眨眨眼,那颗光头又凑过来,像是非要试一试。 单计环被惹笑了,问道,“小和尚你如此上心,也要借人灵力么?你一个和尚借人灵力想做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有缘人,”贺嫣抢在为渡说话前出声,从椅子上起身,也向单计环递出手,“我要做的事情和他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单计环“哦”了一声,见贺嫣没有再深说下去的意思,便未追问,另取了一根青绳搭在贺嫣手腕绑上,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师弟,青色不衬你,给你换条红绳。” 众人震惊。 原以为这绳子玄妙非常,青色定深有讲究,竟还能换颜色? 好比上街买衣裳,还能挑挑拣拣选颜色大小? 单计环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从容不迫地摸出一根红绳绑在贺嫣手腕上,才拎起绳那一头,杭澈已经将手伸过来,单计环手指停在一根绳子的小半截处,搭到杭澈手上。 杭澈捻住红绳剩下那截,道:“二师兄,留下一截要绑其他人?” “哦?”单计环诧异道,“涿玉君难道不想多几个人助你夫人?” “不必。”杭澈把绳头搭到自己腕上,伸到单计环手下,脸上的神情仍是杭家仙君式的冷淡,却很有分寸地表达出了对夫人娘家师兄的尊敬。 单计环颇为受用,瞧了一眼自家师弟,见贺嫣笑吟吟成竹在胸的神情,心中了然,一翻指,拿绳给杭澈绑上了。 那边为渡和秦烽也绑在一根绳上,却留出了后面一截。 秦弃梦捏了绳尾,没把自己绑上,把绳尾一截在秦烽手上绕了几圈,没打上结,道:“我与你修为同源,小法师若能适应你的灵力,便能适应我的,到要用时,我再绑上。” 单计环敛容道:“大师姐此举可行。” 秦弃梦审视一圈,目光有些担忧地落在单计环身上,道:“只留小师弟给你护法,可够?” “我和小师弟加一起够半个无良谷了,还能不够?”单计环道,“大师姐请放心。” 这话说的有点贫,听得贺嫣有些意外,四人在谷中时单计环身为二师兄大多数时候是严肃正经的,想了想,大抵是因为无良谷长年只剩下大师姐和他,冷清的很,大师姐不苟言笑,二师兄自然得多说几句。 再者,少了两个小的,二师兄在谷里也是老幺了,老幺活泼点也是正常的。 各人绑定,单计环问:“你们准备绑几日?” 秦烽看为渡,为渡看贺嫣,贺嫣笑了笑,盈盈地去望自家夫君。 单计环跟着众人的目光望向杭澈:“绑的时日越多,灵力越契合,多几日为妥。” 杭澈道:“二师兄,我和夫人要闭关,还需半月。” 贺嫣诧异地冲杭澈眨眨眼,我之前要闭关,你死活不同意,怎又突然要一起闭关?待看到杭澈对他点了点头,他约莫知道夫君另有安排,便走到秦弃梦旁边,再望着另外几位道:“大师姐,二师兄,楼兰君,还有‘有缘人’,要委屈你们在杭家住一阵,恕我和遥弦无法作陪了。” 秦弃梦听到“我和遥弦”时嘴角抽了抽,偏开了头;单计环抬眼望着天花板某处雕饰;秦烽垂眸凝视着杭家明亮的地砖。 只有为渡天真浪漫地道:“遥弦是涿玉君的字么?楼兰君,你的字叫什么?我能不能也叫你的字?” 秦烽忽然觉得,“边照”两字突然变得沉重无比,难以出口。 为渡一句话里三个问题,皆无人回他,他也不觉得尴尬,眼珠子一亮,又嘿嘿笑道:“早就听闻杭家饮食精致,住上半月,能吃一轮么?” “不能,”贺嫣被为渡逗笑了,“你就是住一年,杭家也能每日都有讲究按不同天时出不同菜色,杭家书院里光菜谱就有一栏,你要不要去看看?” “要去要去!”为渡眼里闪着光,仿佛眼前已经摆上三百六十五道菜,抬脚便要走,却忘了手腕上的青绳还连着秦烽。 秦烽反应快,一看绳子被为渡拉得崩紧了,他的修为高,这一拉对他毫无损伤,却可能勒伤为渡,立刻站起来,跟了过去。 “小和尚回来,”单计环叫住为渡,“我给你们把绳隐了。” 单计环双手捻住绳子中间,不知念的什么咒语,绳子逐渐隐去,消失不见。 “太神奇了!”为渡吃惊地跳起来,猛地向殿外跑出数丈远,又前后左右晃了好几圈,再折回来,兴奋地道,“这绳子能变没了,变没之后还变长了,最多能到多远?” 单计环抬手,摸了摸为渡锃光瓦亮的光头,许是那触感十分舒服,他心满意足地:“十丈以内都可以,远了会勒人。” 为渡听得眼里发光,蓦地又暗了一暗道:“十丈太远了,若是一丈就好了。” 什么叫一丈就好了? 杭澈瞧了一眼自家夫人,心领神会地懂了。 那边秦烽眸光一转,以他对为渡的了解,立刻想到为渡要口无遮拦说什么,正要出言转移话题,单计环已经问了:“为何?” 为渡蹦到秦烽身边:“一丈就可以和楼兰君住一间啊,一个人住无趣的很。” 众人:“……” 秦烽的亲姐秦弃梦:“……” 这大概就是代沟吧。 或者是佛修和法修的区别?可别的佛修也不像小和尚这样啊…… 安顿好各位后,杭澈与贺嫣进了密室,声称闭关。 杭澈已经到了晋元婴境界的最后关头,贺嫣原不想打扰杭澈,却被半强迫半温柔地拉着一起关进密室。贺嫣知道,杭澈这是不放心他,怕他失了夫君管束,先斩后奏做出走火入魔之类的事情。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能被一个人紧张心疼到这种地步,夫复何求。 于是进了密室的贺嫣转了性,换了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床边,杭澈要他抬手他就抬手,要他转身他绝不平躺,一直保持着对自己夫君充满自豪的饱满情绪,等到杭澈挨样试遍了从前研习的阵法,他甚至还眨了眨星星眼,对夫君满脸崇拜。 杭澈却是蹙起眉:“为夫该多学些阵法的。” “二师兄专研阵法几十年,若是被你看几本书就比下去,那岂不是要气吐血?就冲他是你二舅哥,你也不能超过他是不是?人各有所长,你之前也不是如此好强的。”贺嫣握住了夫君的手,“还有怎又为夫为夫的自称了?” “你只是我的,”杭澈半跪在贺嫣面前,“就是师父来,也带不走你。” 怎突然说起师父?贺嫣一怔,有些恍惚。 师父给大师姐和二师兄的信,只说了他有事,并未命令两位长徒要帮他,实在是用心良苦。若是师父命令,秦弃梦和单计环的相助便是师父的恩情;而师父不命令,便是秦弃梦与单计环对贺嫣的师兄弟情分。 这两种是不一样的。 贺嫣想起那娄朗记忆里,那个默默无闻跟随着师兄的何无晴,从来无所求,无所欲。娄朗对何无晴是什么感情?贺嫣联想到自己和解惊雁,娄朗当年大抵一直只当自己是在带着师弟游走凡界,想着师弟哪日玩腻了便送师弟回山。 可后来的事,娄朗不知道,他的师弟没有在他死后回山,而是寻寻觅觅地成了娄朗转世的师父。一会师弟,一会师父,贺嫣无法像娄朗那般坦然地只当何无晴是一个听话的小师弟。 若不只是小师弟,又是什么呢? 贺嫣有些出神,正怔忡间,手上一暖,杭澈扳正贺嫣的脸,贺嫣有些迷茫地望着自家夫君。杭澈轻轻地叫他“嫣儿”,握住他的腰,连人抬起,像是想要把夫人捧到自己膝上。 贺嫣一激灵回神,他简直不敢置信,做着这种小儿女动作的会是涿玉君,他想转开,被迫按住不能动,只好配合着夫君想要的姿势,双手环住杭澈的脖子,双腿分开坐到夫君膝上,这种姿势,两人面对面紧粘坐着,呼吸缠着,杭澈目光紧锁着贺嫣,贺嫣被夫君看得什么其他心思都没有了,颇有些无奈道:“夫君,你闭关是假,蜜月是真吧?” 杭澈沉沉道:“都是。” 贺嫣抵着夫君的额头:“我们还会有很多年岁的,遥弦,你信我。” “即使只剩下这几日,”杭澈轻轻吻了他的嘴角道,“我也满足了。只有一个要求,你若又去,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密室深筑地底,却不潮湿,空气干燥而舒服,杭家出品的壁灯照出透白的光,落在杭澈的脸上,把那好看五官映得像镀了一层月光。 贺嫣心中仿佛升起一轮明月,他柔声道:“家有娇夫,再也不忍留他独守空房。” 壁上烛火跳了跳,打亮了室中深情凝望的两双眼。 夫君将夫人捧着放到石床上,夫人勾着夫君的脖子缠绵在一处。 气息迷乱间,贺嫣问:“你还练不练功了?” 杭澈的手滑进夫人的衣襟:“不差这一时半刻。” 贺嫣亮出脖颈,弓起胸,笑里带着玩味:“涿玉君哪是能一时半刻就交待的?” 杭澈光洁的手指往下:“为夫自有分寸。” 被握住那刻,贺嫣仿佛看到月光神奇地照进了这地底的深室,皎白铺满石床,霜华满室。 耳边有喘息萦绕,夫君问他:“什么有缘人?” 把万物都视为情敌的涿玉君到底是来找他算帐了。 在夫君温柔的对待中,贺嫣舒服得浑身瘫软,呻吟的尾音挑起,言语破碎,字词像珠链散开滚了满地,只能胡乱喘息着道:“我当涿玉君能忍到猴年马月呢,这就问了?” “夫人快说。”杭澈另一只手抚在贺嫣最敏感的后腰。 “我辗转三世,终于……等来……”贺嫣怕痒的腰枝被握得颤抖不已,声音里尽是求饶的意味,“披香令……接手的人了。夫君,你该为我找到有缘人高兴,快饶了我罢。” 贺嫣前眼一暗,被人翻过身,有温热的唇贴到他后颈脊椎末梢,那个位置是……只要想一想,便莫名兴奋。 如他所想,后颈上某块印记被涿玉君含入口中,细细舐吮。 杭澈之前碰他时,都是避开那枚披香令的,那一处成了夫君疼爱最少的地方。 贺嫣知道杭澈在回避什么。 而此时,杭澈在吻他的披香令,那上面温热的触感和温柔的湿意激起一阵神秘的快感,那处像起电似的,电流蹿过遍四肢百骸,挑起莫名的兴奋。 如鱼得水,如花有月,一派极致的旖旎,仿佛一室绽开百花。 只凭着印记那处的感受,贺嫣在被进入之前,便已战栗着释放出来。 解惊雁回到杭家,便知道大师姐与二师兄到了,一路狂奔冲到厢房,见到两位,扑通卸下剑,杵在跟前,叫了一声“大师姐二师兄”,声音有些哽咽,话到嘴边又不肯说了,却也不走远。 低头跟着,像小时候练剑不好被罚或是吃了跟头那样,惯性地回到师姐师兄跟前,不必师姐师兄说什么,便觉得不疼了。 小师弟的事情,单计环告诉过秦弃梦,他们一看小师弟的样子,便知道这又是情伤了,便默契的没有提严朔,只像在谷中那般和小师弟相处,仿佛回到从前。 如此相处了几日,解惊雁渐渐有了些笑容。 所谓情爱,也不是非要搞得要死要活,他丢了严朔,回来又发现小师兄也闭关了,原以为只剩他一个人,这不,大师姐和二师兄又来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不会放弃,他会越来越强,严朔跑不掉的。 总有一天,让严世桓心甘情愿守在他身边。 连墓岛外,何无晴与方清臣僵持不下,何无晴鲜有动怒之时,一连几日的折腾激得他暴喝一声:“你以为你就懂娄朗么!你杀那些诋毁师兄之人,哪一个是师兄的意思!你从前凭空臆想,做了多少事,坏了多少连墓岛名声,你敢说你懂娄朗!” 方清臣目光一沉,冷笑道:“我不懂娄座?那你这个师弟就懂了?你跟着他那么多年,知道他要做什么么?你劝住娄座不要走火入魔还是拦住他不要娶杭家仙君了?你事事顺着娄座,娄座又落得个什么好结局?” 他们一个事事自做主张,一个温顺听话,都走了极端。 互相吼完,皆是苦笑一声。 方清臣难得露出疲惫的神色:“何座,你其实也不见得就比我心善几何,你敢说你就不怨那些胡搅蛮缠的仙家?若真不怨,早年的无良子何必教训那些仙家子弟?抹尽连墓岛的背景的无良谷,原可翻身变成一代名门,何必偏要学连墓岛背个骂名?” 何无晴无话可说。 “像我这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才是潇洒恣意。”方清臣长笑之后,神色陡然一厉,“所以,你莫再拦我!” 挥虹白光一划,又阻了方清臣要往镇魂印中输魔气的招式,何无晴不是能轻易放下原则和念想之人,否则他也不会五十年不弃沉默的筹谋,也不会跟在师兄身边多年从不怂恿推波,他的执着已臻顽固,手中的长剑毫不退让:“这是师兄的事,只能待师兄来做定夺。你我与其在此空耗灵力,不如放下争执,好好商议如何助师兄破印。” 方清臣听到后半句时,眼里的厉色才渐渐熄灭,他凶狠地望了一眼镇魂印,仿佛能透过那红血的屏障看到里面那些人五十年惭悔佝偻的形容。 真要留下这些推波助澜害死娄朗之人? 杭澈与贺嫣出关时,密室外站了两排人。 左边是无良谷三位师姐弟以及秦烽、为渡,右边是杭家之人。众人皆背着仙器,整装待发,只等他们二人出关启程。 杭家领头那位,白发苍须,青白儒装,领袖处是缠枝梅花纹,袍底是江崖海水纹,纹样是杭家仙君的标配,腰间却不是扣剑,而是一根青玉带。 如此特立独行的杭家仙君,只有一个。 杭澈掀了衣摆对春信君跪了下去,只到一半,便被春信君抓着肩拎起来:“杭家本就要走这趟,无论是为谁,横竖都是我们杭家的人,这事非杭家出面莫属,你要不去,难道还想我这老头子去吗?” 什么叫都是你杭家的人? 连墓岛上临渊尊、空山君是杭家人,在场的杭家子弟算算,说起来困在里面的,确实是杭家人最多。春信君的说法勉强也说得通。 在场之人大都不明真相、听不明白,只有杭澈和贺嫣听懂春信君的话外之音——贺嫣是杭家的,所以娄朗是杭家的,披香使是杭家的,连墓岛也是杭家的,那些都是杭家主母的嫁妆,杭澈你得给我通通带回来。 春信君这大言不惭的,却让人挑不出错处,如此论来,这破岛一事,倒真是杭家的家事。 神一般的逻辑。 杭澈还想说什么,被春信君一长句噎住:“我说过,我不想再带孩子了,我养了杭家二代仙君,何止是吐血三升,我半条命都折在你和你父亲身上了!你必须给我回来,等你回来,我就不干了。这杭家仙君就不是人干的,每一代都奇奇怪怪。”包括他自己,也是一身毛病。 只是病的不同罢了。 杭澈守礼地听曾叔祖父说完,在春信君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下,慢悠悠地道:“曾叔祖父忘了还有临渊尊。”等杭家仙尊回来,咱们这两代仙君就不必再越俎代庖了。 第96章 九十六 尾声五 正文完 结局(上)--终点既是起点 杭澈与贺嫣此次闭关,两人都晋了元婴境界。 杭澈修为是金丹后期巅峰,离元婴只是一步之差,晋元婴本就在意料之中;而贺嫣金丹后期却也晋了元婴修为,却是出乎意料。 为此,贺嫣安慰夫君的说法是:“否则,当披香使一点好处都没有,谁还肯当?那枚披香令若只是个印纹,谁不能去印一个,总得有些其他妙用才是。” 杭澈的回应是无声的望着自己夫人,目光有些悠远,却不知想到了什么。 一行人等来出关的二位,不再絮叨,即刻启程。 春信君的任务是看好杭家,把众人送到暗香书院山门外,意外见到乌泱泱几队人。 杭家只想隐蔽动向,毕竟其中缘由曲折加上各家想法不同,人多嘴杂反而不好办事,而且人多也不一定齐心。 没成想,从杭家调动子弟的动静,再结合五十年之期的紧要关口,其他三家仍是看出端倪,赶来了。 毕竟各家皆有家主子弟被困,救人之心或急或缓,都是真心实意的。冀庚、雁门尊都带着自家子弟来了;连西南正在受战乱的尹家也来了,青萍尊来不了,仍拨了红药君带了子弟来。 三家人望着杭家家主杭澈。 杭澈淡淡道:“诸事听杭家安排,若做不到,便请回吧。” 如今一切只能仰仗杭家,三家人别无他言,郑重点头。 径直前往连墓岛。 连墓岛外。 动手前,贺嫣示意大家停下,握了握自己夫君的手,独自一人进到迷瘴中。 动手之际,总要相见。 何无晴和方清臣就在镇魂印下等着。 明明眼前两个人都是见过的,此次见面,却恍如隔世,贺嫣静静地望着他们,目光从方清臣身上走过,停在何无晴身上。 “师……”贺嫣真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何无晴叹了一口气道:“阿嫣,你放心入岛,我和方清臣会保这镇魂印在你事成之前,不会崩塌。” 镇魂印不能轻易打破,一定要先进去把里面的怨魂收拾干净,才能打开镇魂印,否则一旦失了封印,连墓岛打开,却是人间一场浩劫。 这一点贺嫣和何无晴都知道。贺嫣想,何无晴既唤他阿嫣,便是不肯以师兄弟相认。这样也好,一想起何无晴是师弟,贺嫣都会一阵莫名惆怅和心疼,好似有什么情绪隔了一层清纱,却叫人不敢挽开去看。 贺嫣和何无晴互相都明白,方清臣又是一副唯命是从的姿态,没什么再要交代的,贺嫣转身,一步一步出迷瘴。在最外围被人一把拉住了,他反手拍了拍杭澈的手背,对众人道:“我贺嫣三生有幸,得诸位鼎力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此进连墓岛,生死难料,若有异状,请诸位立刻断去契绳,我送你们出来。” 秦烽和为渡笑了笑,不置可否。 秦弃梦提起绣金长刀,并不将贺嫣的话放在心上,领先走起,道:“阿嫣,走吧。” 贺嫣感激地看着大家,笑了笑,追上大师姐的步子。 一行五人走进浓黑的迷瘴。 迷瘴的煞气厚重狠戾,凡人在百里外已无法靠近,普通修士闻到瘴气便能伤及心脉,金丹以上的修士或能进几步,却难以深入。五人当中,为渡刚晋金丹期,修为最低,甫进迷瘴已步履艰难,走出几步便寸步难行。 他羞赧地朝众人抓着脑袋笑笑。 贺嫣道一句“无妨”,他话刚落音,眼前的迷瘴自动分开两边,能容两人并行而过。是方清臣得他授意,开了瘴路。 在路的尽头是血红的厚壁——镇魂印。 贺嫣和杭澈之前见过镇魂印,再次见到,仍然感到十分震撼。 镇魂印前无古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无来者。 修士无论修为高低,都能布出结界禁制,区别仅在于强悍牢固的程度。而镇魂印严格意义上已经不是结界和禁制了。它乃实物,有饮血厚壁;且不是死物,上有细小的血脉川流,闻之有血气;又有气度,一张穹顶盖岛,仿有睥睨苍生之势。 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碰触。 众人皆感叹——这样的手笔,竟是披香使一人之力筑成的。 接着往里走,众人甫一靠近镇魂印,寒毛乍起,四周寂静无声,凝眉去听,却又似有声,从地底深处涌来,捉摸不定;四处无风,闭眼去感,却又仿有气流,从八方压来,不寒而栗。 越是靠近,越是敬畏。 好在有贺嫣领头,紧跟贺嫣那种畏惧感便能轻些。 停在镇魂印前,众人止步,皆看向贺嫣。 贺嫣深深地凝视着镇魂印。 这一次,他有了元婴修为,看到的东西比上次多,他的视线能穿透血壁看到里面的枯草朽木和遍地疮痍。 心中升起亘古的苍凉。 心中有某个声音告诉他,“你该回来了”。 要进入连墓岛,却不能破坏封印,若换成别人,万万做不到。但贺嫣不一样,他的血和娄朗一样,都是招魂血。 贺嫣缓缓贴近,伸出手。 有熟悉的声音低低地叫他一声“嫣儿”,他回身冲自己夫君和愿陪自己赴汤蹈火的战友嫣然一笑。 那笑,恍若三月桃花缤纷,六月骄阳似火,四季红尘浪漫,让人看了不觉轻放下心,仿佛前路不再凶险,不过是一段走向圆满的美好旅程。 贺嫣抬手,指尖轻触红印。 像上次碰镇魂印一样,有燎原的热火自指尖烧入身体,七经八脉刹那沸腾,戾气自内府升起,咆哮狂涌。而贺嫣没有任何惊惶失措,他像对自己,又像对老友那般,熟稔地默念了一句:“我回来了。” 这句话仿有魔力,内府张牙舞爪的戾气顿时徘徊不前。 贺嫣破指凝出血珠,并指在镇魂印上画了一个可容单人通过的圈。沿着圈,镇魂印洞开一个小口,贺嫣往后望去,杭澈早走过来,说道:“我当先。” 杭澈有杭昕的记忆,他对连墓岛内的情况十分熟悉,开路最合适,秦烽领着为渡随后,秦弃梦停在贺嫣身后,意思是她来断后。 贺嫣也不推辞,道一句“谢大师姐”跃身进入。 那洞开的口子在秦弃梦进入后倏地合上。 从此,里外,各是天地。 连墓岛内死一般的沉寂,众人神色皆肃穆,为渡在进入镇魂印起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宝相庄严,隐有佛相。 他修为最低,却毫不畏惧连墓岛上深重的怨气,快走两步,走到最前头,停在贺嫣身边。 贺嫣与为渡对视一眼。 他们眼中交流的,是旁人无从参与也无法理解的玄机。 贺嫣对为渡郑重点头,为渡亦点头。 其他三人,包括寸步不离贺嫣的杭澈也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不自觉退开一步。 贺嫣与为渡并行,领头往连墓岛的山顶走去。 不必任何言语,冥冥中自有一个声音指引他们前往曾经的终点。 如今,那里将成为新的起点。 停在十连墓前。 为渡神色愈发庄严,到达墓前时,已庄严到仿若有佛光,他对最后一道墓躬身一拜,道:“披香使,我来晚了。” “不晚,我还在。”贺嫣道,与为渡交换视线,“五十年之期才到,你来的正好。” 为渡敛眉,庄重道:“听你之命,万死不辞。” “开始吧。”贺嫣取出魂刃。 为渡合掌颔首。 杭澈、秦弃梦、秦烽退出十丈外。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贺嫣与为渡衣摆静止不动,神色凛然,距离不算远,贺嫣与为渡却像在另一个世界。 贺嫣举起魂刃,望了为渡一眼。 为渡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轻吟低念,矜奇的经文流淌而出。 十丈外的秦烽与秦弃梦有所感,放下长刀,盘腿而坐,合掌运起灵力,雄浑的秦家灵力缓缓往脉门而去。 为渡端坐墓前,周身有清淡的木香升起,泛起淡淡金光,那诵出的经文有如实质,在他周身串起金色的符带,细水长流,持续不断,自下而上,飘飘渺渺往西方延伸。 “嘭”的一声,金色符带陡然一涨,幻化成百十条细小的符带,为渡与贺嫣不必多言,像是天然就知道对方所修之术的奥妙,贺嫣同时祭出魂刃。 贺嫣魂刃先是自己手腕上一划,顿时鲜血潺潺流出。 十丈外的杭澈眉头一蹙,面上显出心疼的神色,强自忍耐冲过去拉住夫人的冲动,他扣指在脉门,深厚的元婴灵力毫不吝惜地传出去。 魂刃落下,迸出血色红光,刺破地面,山呼海啸的怨怒嘶吼破孔而出、横冲直撞。贺嫣已先一步洒出血雾,罩住刺破的地面,血雾闪着红光,坚硬如铁,扩散,停在杭澈三人身前,铿锵入地,形成坚固的结界。 这是一个小型的镇魂印,为了隔绝印内的怨魂,也为保护印外的三位至亲好友。 第一波冲出的怨魂,在地底冲在最前面,碾压过万魂,是最凶戾噬血的一批。 都是军魂。 血雾里,传出一声怒吼响彻云霄。吼声中充满了脱离桎梏的欢畅与肆虐,又带着暴戾怨毒和诅咒。怨魂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向近在眼前的两个活人冲去。 贺嫣为为渡罩下了屏障,怨魂撞到封印头晕眼花面目扭曲,再转往贺嫣。 所有怨魂,在接近贺嫣时皆匍匐不前,低吼着不甘,又本能地畏惧想要臣服。 它们是军魂,穿着阴冷的盔甲,血迹斑斑,断头挂在脖子上,断肢诡异地连着身体,每一个都双眼布满血丝,怨恨深重。 然而在贺嫣面前,再凶悍的怨魂,也坚持不了多久,它们越靠近贺嫣,越是畏惧,走不出两步,全皆嚎咽着缓缓对贺嫣跪下。 每一个跪下的,顷刻间便被为渡念出的符带裹上。 为渡合掌改为单手举于胸前,另一只手掐出转□□佛手印,掌心向外对着怨魂,金色符带络绎不绝从掌心生出,一条条裹向排排跪下的怨魂,再飘荡着将那些怨魂轻轻送向西方。 魂刃破开地面时,地底的怨魂山呼海啸,震得海岛晃动。 连墓岛外,何无晴与方清臣全力输送灵力,加持镇魂印。镇魂印如泰山压顶,重重下沉,连墓岛的晃动被压得渐渐减轻,直至不再动荡。 更远一些的位置,迷瘴里,单计环坐在一片繁复的符咒之中,飞快地补画着变化阵符,他是传灵阵主阵之人,一呼一吸一笔一划直接决定传灵之人安危。 在他一丈外,站着执剑的解惊雁,解惊雁全神戒备,送归剑运转着银白灵光,如箭在弦上,随时待命。 再远一些,迷瘴之外,有杭家子弟御剑环绕守卫。 这便是参与破岛的全部布置。 而一同前来的另外三家之人,被杭澈一早支在了远离连墓岛十里开外的最后方,由杭渊杭潭带着一队杭家子弟盯着,杭澈甚至还给杭渊杭潭下了铁令,无论什么情况不准放另外三家之人靠近连墓岛。 曾经的杭昕经历过一次众家围岛,如今的杭澈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别家的任何支援。人心不可测,隔着肚皮他没有办法保证别人都在想什么,况且他的目标与其他家的目标不完全一致,别家不会管贺嫣或是娄朗的死活。杭澈丁点的风险也不想冒,说他杯弓蛇影也好,风声鹤唳也罢,他只有一个夫人,赌不起。 传灵阵、镇魂印、招魂术、渡魂术,一环扣一环,每个环节都被主宰着有序运转。源源不断的灵力加持进各个环节,每一位阵中之人的灵力消耗都很厉害,却没有一个人松懈和退却。 万事俱备,他们只差时间。 给他们足够安宁的时间,待贺嫣和为渡能将五万怨魂悉数送走,一切将尘埃落定。 ※※※- 结局(中)--惊严惊艳 一天,两天,三天……到第七个白天时,镇魂印显出明亮的淡红血色,这显示它即将迎来破裂之时。只待这个晚上过去,连墓岛将不再是鬼岛,它将可以打开镇魂印,重见天日。 连墓岛下的怨魂只剩最后一批。 忽而一阵啸天的狂吼。 贺嫣与为渡对视一眼,为渡冷汗连连,却仍是从容点头,屈臂伸掌于胸前,手指舒展,掌心向外。这是无畏佛手印,能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 贺嫣面色苍白,身形却依然挺拔,他翻指挽出一圈血花,中指与姆指相抵,使出一招“降魂”。 不同于之前怨魂的反应,这一批怨魂列队而出,领头一只,高举长刀,披风猎猎,乃是将军魂。它身后的士兵,跟着它举起兵器,弓拉满月,箭在弦上,带血的刺刀对准对面。 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是应战赴死的姿态。 贺嫣震惊,这最后一队,不是降将逃兵,而是沉冤难雪的正义之师! 这种军魂看似不争,其实有最重的怨气——它们生前被当作筹码被帝王抛弃,身死屠刀,还背上骂名,连累妻儿家族跟着蒙怨含辱,所以死后,他们顽固不肯超生,要雪耻和报复。 更难办的是,他们身上还背着军功,无畏凡术。 这是最难镇压和超渡的怨魂。 贺嫣因失血过多,嘴唇不复平日的红润,浅淡泛白。然而他无所畏惧和顾忌地抬起手腕,上面魂刃划过的伤口,断断续续淌出鲜血。 他的血已近竭,流速也不复之前快,但他仍是毫不吝惜地挥手罩下一道尤为浓重的血雾。 那些怨魂迷茫地抬头,张口,吸着鼻子。 这血让他们脸上苦恨的神情稍稍松了松,像得到莫大的安慰,好似听到昭雪的圣旨,它们的凶狠愤怒的目光转淡,眼里的血丝也变少,一只一只缓缓对贺嫣跪下。 为渡无畏佛手印适时一翻,转成与愿佛手印,千条金光符带飘进它们之间,像慈悲的慰籍,那些军魂缓缓松下紧崩的身体,放下兵器,甘愿地被缠上,往西送走。 连墓岛外。 月初无月,三更鬼时已过,四更贼时已至,五更将有鸡鸣,那时天将破晓,将会迎来新的一天。 而此时,海天皆是一片漆黑,连星光都没有。 只有连墓岛泛着淡淡的红光,红光闪烁,那是镇魂印即将破裂的标志,也正是镇魂印最脆弱,里面的人最凶险之时。 突然夜空炸起火光,大把大把烟花点亮夜空。 霹雳连震,轰轰不绝。 有一队杭家子弟赶去查看,领头一位是杭朴,他折返回来高声报告:“解公子,有凡人近百艘舰船靠近,驱赶不走。” 这一带海域风浪尤其大,凡人难以涉足,尤其还闹鬼几十年,更是让人不敢涉足,突然冒出这么多凡间舰船为哪般? 正值镇魂印最凶险时,不及细探,又要顾忌不能伤及凡人,解惊雁果断道:“示警。” 杭澈在进岛之前,已交代杭家此来子弟皆听解惊雁差遣,杭朴领命回去,打出青白的灵光,炸在舰船前方的海面。 那原只是示警的仙术,没有攻击性,却不知为何,那灵光些许沾到舰船,竟引起轩然大火,甲板上火势越滚越大,有船舷崩倒之声,火爆之声,百千呼助哀号声和泼水抢夺声,十分惨烈。 杭家子弟看得瞠目结舌。 怎会如此? 杭朴将怪异的情形报来,解惊雁提剑警惕,正在抉择。 单计环主阵七日,灵力消耗巨大,手上的动作始终飞快,而说话已经气若游丝:“那些船和船上的人物应当是用了引灾咒,只要遇到灵力便会自燃,不分是受到攻击还是防护。” “会用引灾咒的凡人……”解惊雁眉头一拧,脸色刷的苍白,“是长安卫来了。” 单计环道:“我这里自己可以,不必你护法,小师弟,去吧。谨记不得用仙术和灵力。” 近百艘舰船最前面的一艘,船舷上升起一面紫色旗帜,上书大字“严”。甲板上领先站着一人,紫金冠,降紫武装,描金吉云纹在烟火下爠爠生辉,是解惊雁最不愿意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严朔。 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和严朔却走到了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地步。他远远看着严朔那冷漠不近人情的姿态,一眼就知严朔显然早有计划这一天,那么严朔之前的种种引诱又是为何?有情,还是无情? 解惊雁惨笑一声,传出声音:“严大人别来无恙。” 严朔走到船头的风灯下,烛光摇晃,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神情,眸光变幻莫测,也分辨不出情绪。他缓缓地抬眼望向解惊雁道:“解公子也别来无恙。” 听到解公子这样的称呼,解惊雁心中一抽,强自镇定道:“现在,带着你的人返航,我不为难你们。” 严朔嘲笑道:“长安卫连同所有舰船都画上了引灾咒,此番既来,不达目标死不罢休。解公子是明白人,想必都看明白了,何必再出此言。” 解惊雁道:“你这是自寻死路,我出手你们尚且无法抵挡,待我师姐师兄出来,你们更无活路。” “我严朔像是怕死之人么?”严朔让人升起了一面巨大的布帆,上面有用人血混着不知何粉沫画就的惨烈的引灾咒,“不仅我,我这里每一个人都用人血和妖粉画上引灾咒,这是最厉害的引灾咒,可以吸引哪怕最轻微的灵力攻击。我倒更想看看你那些厉害的师姐师兄敢不敢对着凡人出手。你可千万要提醒他们,只要他们敢用灵力,我带来的一万人转眼就会全军覆没,那么多人命,你们这些修士哪个担得起?”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长安卫抢那么多妖丹,那些妖丹可以制作出很多妖粉,足够给眼下每艘船每个人都画上引灾咒。 所有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长安卫几十年运筹就等今日。 长安卫自知打不过修士,便以自身凡人性命相逼,赌没人敢对他们用灵力,然后长安卫再凭着带来的精锐,以凡人最擅长肉搏和近战,来抢连墓岛上的东西。 这些,都是严朔安排的。 不择手段至此,严朔到底是人是妖…… 解惊雁的心仿佛被辗过,他强撑出气势,喝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这岛上危险,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严朔道:“我们想要的东西,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放我们进去即可。” 解惊雁:“休想!” “那便得罪了。”严朔陡然发难,长剑出鞘,破风而来。 解惊雁万万没想到严朔会先出手,从前他们也有剑拔弩张的时刻,但每一次严朔要么是跑,要么直接认输,从来没有真和他动过手。 “严朔,住手!”解惊雁一个闪身躲开,同时对围过来的杭家子弟喊道,“退开。” 刀剑无眼,人多手杂,严朔一个人冲进修士重围,保不准哪个收剑不及或出剑太快,便会伤着严朔。解惊雁清晰地看到严朔官袍上刺目的引灾咒以及刺鼻的妖粉味,只要稍稍一点灵力,便会把严朔引火焚尽。 念及此,解惊雁出手处处顾忌,不敢运转灵力,很受掣肘,而严朔却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一个手下留情,一个拼命狠决。 杭家子弟被解惊雁命令不得出手,只能焦急观望。而那边舰船上却军鼓轰鸣,万艘舰船齐发而来。 军鼓? 此行所来,不止长安卫,还有凡界军队! 举目望去,甲板上站出队列,行动齐整,杀气腾腾,是百战成军的精锐之师。 有将领喊道:“众将士听令,助严将军破敌。” 严将军? 解惊雁吃惊地望着严朔,严朔竟然笑了一笑。 严朔的眸子笼着阴寒,随着这一笑,竟似阳春枝头挂上梨花,混杂那些不顾不管的算计,说不出的骄矜。 也说不出的诡异。 解惊雁直觉不妙,他手中“归送”一划,挑出连串剑光,克制着没有运转灵力,而他的剑法精妙,这一串剑光既使没有灵力,仍晃得如银河倾泄,剑意弥漫。 严朔被逼得连退数丈,最后不得不退回甲板。有将领要来扶他,他扬手就是一巴掌摔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当这些人是这么好对付的?!只那位解公子一个人就能拦你们一船人!想死的尽管上。” 那将领被他打得倒地不起,半边脸瞬间已肿得老高,吐出一口血水,牙齿都掉了两颗,伤得很重,却敢怒不敢言,伏在甲板上极尽恭敬道:“可是皇上催得急……” 严朔冷笑一声,那将领吓得耸了耸肩,后面一排兵士皆缩着脖子十分畏惧严朔。 严朔冷视众人:“那本将将虎符传给你们如何?你们谁有胆子,谁去领战吧。” 无一人敢应,众人愈发畏惧他,抖得像筛糠。 “既如此,便听我号令,莫再无令出兵。”严朔伸出长剑,冷漠地挑起那将领的下巴,“否则,莫怪我以军法处置。” 剑尖锋利,割破了那将领的下巴,鲜血直流。 解惊雁执剑远观着严朔那边的动静,在此之前,他没见过严朔官威,这样的严朔陌生而遥远。 他已经算不清严朔到底有几张脸,几个身份。 长安使,严大人,严将军,严世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严朔,与他欢好伤他诱他的严朔穿的是哪身画皮? 严朔再次提剑而来之时,解惊雁仍是躲闪为主,拦住前路,不让严朔前进半分。解惊雁从未打过如此心酸的架,他要娶的夫人招招冲他要害,要拿他的性命,他不忍出杀招,躲得十分狼狈。 在场之人都看出他们之间定有渊源,好在杭家子弟训练有素不会多言,凡人兵将又都不敢言语。 这种打法,一时十分胶着。 解惊雁又是一剑反手去格严朔的杀招,却未听到剑碰之声,心道不妙,回身看去,见严朔竟用了灵力,借着灵力的运转,跳出缠斗,蹿出数丈。 严朔自己的灵力引起身上引灾咒之效,通身燃起火光,解惊雁心中一紧,再顾不得其他,旋身解了外袍跃过去包裹住严朔,飞快的一连扑打,好不容易灭了火。 却听严朔阴森森地语气道:“你掩了我的引灾咒,可休怪我用灵力伤你!” 听到严朔特地重音咬在“灵力”两字上,解惊雁想到接下来将打得更是凶猛,拧起了眉。 他不想打。 从头到尾,他都不想跟严朔打。 剑光刺来,来着凌厉阴鸷的灵力,解惊雁一直都是卸了灵力在打,此时出剑截去,一时未用上也不舍用上灵力,挡不住严朔灌满灵力的一招,被狠狠刺破了左肩。 不觉得痛,只是心底猛的一沉,心底有什么一直珍爱呵护的东西碎了一地。他来不及伤怀,严朔又是重重一剑从后面刺来,听剑风,这次对准的是他的心脏。脑中所有的弦同时崩断,心也裂成几瓣,来不及伤心欲绝,无奈地稍稍加持了灵力,反手挥剑去挑。 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挑剑动作,却不知为何刺中了血肉。 那一声穿透身躯的沉闷声响,以及剑尖穿过心脏的嗡鸣,熟悉不过。 与解惊雁曾经无数次猎怪时一剑将妖兽毙命的手感一样。 原来,剑,穿过人的心脏,和穿过妖兽的心脏并无多大不同。 唯一不同之处——那是严朔的心脏。 解惊雁脑海一空,松手,回身,看见严朔被送归剑刺穿,笔直站在海面上。 严朔的降紫衣袍沉入海水,整个虚弱地缓缓倒下,解惊雁无意识地拦腰一抱,将人圈在怀中。 第一次,解惊雁第一次觉得送归剑如此刺眼,他单手颤抖着想要拔剑,却扶着剑柄旁不敢使力。 这把剑此时不能拔,一拔,严朔就要没了。 严朔无力地躺在解惊雁怀里,眼睑半阖着,双唇惨白,一副血竭力尽心脏破裂的将死之态。却不见他神情多么痛苦,反而呈现出放松而舒展的神态,甚至隐隐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愉悦。 严朔已经没有力气做更多动作,梗了梗脖子想靠得离解惊雁的胸膛近些,然而,他用尽力气只能艰难地滑了滑喉结,五指不甘地失力垂着。 解惊雁整个人处于崩溃呆滞状态,他双眼通红目中无神,他的心脏没有被刺穿,却好像也死了一般。 严朔努力地尝试着想歪脑袋,都未能成功。他原以为,走到这一步,他终于能解脱,可真到发现自己只剩一口气时,却是不甘,十分不甘…… 解惊雁,惊雁,惊艳,他想起第一次被解惊雁拿剑指着时自己的惊艳,说要让对方不得好死。 他对解惊雁,引诱过,靠近过,也想过要利用。他冷情冷血惯了,即使在最动心的时刻,也想着只要抓着解惊雁,将来做所谓的大事时,便能靠着解惊雁和无良谷寻得一线生机。 是啊,修真界任何一家,哪怕是杭家,他也没想过联盟和依靠,各家都有各家的家族立场,与他长安卫都不可能真正结盟。只有无良谷超然,他一早就认定自己的生机在无良谷。 他受命做的那些事,从一开始,他便不认为会成功,不成功,他自然没有活路。而且,就算成功,成功的也是皇帝,他的结局便是等着鸟尽弓藏,没有利用价值了,必定不得好死。 他严朔若真取到东西让皇帝千秋万代,只怕史书要骂他几千年几万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想走那条万劫不复的路,开始悔悟曾经的不计代价,开始厌恶欲望与权利,开始想要挣脱控制自己的桎梏,甚至开始计划金蝉脱壳之计把皇帝给他的都还回去,从此净身自在? 可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脱壳的,除非他死,否则皇帝都有控制他的办法。 他真想再听解惊雁说一次“我要保护你,给你家”。 然而,严朔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贴上那副胸膛。他能感觉到自己鲜血不断涌出,五感虚弱,用力呼吸也闻不到解惊雁身上少年的气息。 时间过得很慢,又似很快,有一双手捧住了他的侧脸,极轻柔地将他紧紧按进胸膛。口鼻之间立刻溢满了解惊雁的味道,身上传来解惊雁压抑的颤抖。 严朔知道,那是绝望痛苦的颤抖。 他一辈子蝇蝇苟苟,从未对谁心软,也从未对自己心软,在临死的这一刻,他突然感受到那种恍如少年纯真柔软的心跳,蓦然之间,他便不舍得让解惊雁痛苦一生,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真可惜,有些话到想说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心跳减缓的速度无比清晰,脉搏滞停无力,他发不出声音,只好张着嘴,用口型道:“我从不吃亏……利用你……其实不必赔上自己送上你的床……所以……” 真是遗憾,最后这句话也说不完。 闭眼之前,他看到解惊雁居然从呆滞的状态下稍稍清醒过来,紧紧地盯着他。 严朔身子一弓,猛地抓住解惊雁的衣领,蓦地手指失力,两臂垂下。 解惊雁手紧紧握着严朔脉门,罩下一个结界,柔柔地包裹着严朔,他恍惚地道:“你死了也好,死了便不再是严大人。” “不必再穿那身讨厌的官服,不再是长安使。”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和修真界与凡界都两清了。” “你剩下的,都属于我了,以后你就叫解夫人。” “你从前不肯嫁我,现在你人就在我手上,已经由不得你了。” “我娶你,带你回家。” “一起回无良谷。” 突然的转折让在场之人震惊不已,杭家子弟识趣地默不做声,那边百余艘舰船失了长官混乱成一片。 有将领大叫长安卫副使,长安卫有人答道:“副使重伤,未来前线。” 将领又问:“两位副使都重伤?” 长安卫那位答:“都在先前猎妖时重伤。” 长安卫正副使都没了,这岛如何进? 这里面便有蹊跷了,严朔把一场计划做到非他不可、离他不行,这背后的用心,便不好说了。甚至连严朔这死也不好再说是不是因公牺牲。 百船正中某一条船上,有明黄的身影一闪,做了一个撤的手势,百余船不甘不愿的撤了。 “革去严朔长安使之职。”有令传下,“收尸鞭打。” 人都死了,还革什么职。 只差临门一脚,大事将成之时,长安使身死战前,坏了皇上绸缪几十年的事,诛九族都算轻的。不过,有人心中暗道,从未听严大人说过家人,只怕也没什么九族能让皇一诛的。 严朔的躯体长安卫也没能要回去,被那位厉害的解公子强掳走了。 ※※※ 结局(下)--我很想你 破晓之时,第一道晨曦落在海上,闪起粼粼金光,镇魂印突然红光大炽,四碎散开,向天空高处纷纷飘去。 连墓岛外的迷瘴淡得化在空气里,被海风一吹,散到天涯海角。 何无晴和方清臣撑着剑堪堪站着,他们的经脉和手中的剑里皆不见灵力运转。 显然是灵力枯竭了,连行走都困难。 方清臣叫住走出十步远的何无晴道:“何座去何处?” 何无晴走的艰难而缓慢,却一直往前不回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方清臣强提一口气拎起剑,道:“无良谷?” 何无晴愣了一愣,道:“嗯。” 方清臣缓缓跟上:“竟不是听你师兄之话回山么。我已无处可去,借你谷中小住,待娄座醒来,我再与他告别。” 何无晴笔直往前走着,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之后去何处?” 方清臣望了一眼东方的鱼肚白道:“一身血债,自有归处。” 他们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连墓岛上,十连墓前。 杭澈灵力已近枯竭,十丈远的距离,从前不过是几步的功夫,如今走过去,却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灵力,伸手,握住贺嫣冰冷的手,环住了夫人透支灵力的身体。 贺嫣笔直地站在原地,手势定在最后降魂招的动作,双眼睁着,乍看炯炯有神,仿佛还能再降五万怨魂,细看才知眼里已无神采,贺嫣已经没有意识了。 杭澈低头去看夫人手腕,上面伤口狰狞,鲜血淋漓,淋漓的不是新血,贺嫣已再无血可流,而是之前的血未凝结,有的顺着手臂蜿延到袖子里,有的滴到地上。 魂刃刀下的血,是凝不了的。无论是人是妖,受魂刃一刀,就算不被刺死,也会流血而死。 好在贺嫣的伤口自动凝上了,毕竟他是魂刃的主人。 苍白的手臂,刺目腥红的血,连体温都像失了生命特征一般冰冷,若不是按着脉门听到极微弱极缓慢的搏动,杭澈差点就要抱着夫人一起躺进墓中。 为渡渡魂不需用血,情况比贺嫣好些,却也不妙,光头上都是冷汗,闭着眼体力不支地往后倒去,被艰难赶过来的秦烽接入怀中。 秦弃梦原地站着,远远地望着那边,缓缓拾起两把秦家长刀。灵力枯竭后,这刀,实在重的很。 更不要说还要拎上弟弟的那把。 秦烽歇了一会,缓缓起身,背起为渡,深深地看了杭澈和贺嫣一眼,说了一句“先走”,随着长姐一步一步下山。 秦家姐弟很默契地把连墓岛留给了曾经的两位主人。 杭澈靠在十连墓最后的那座墓的墓碑上,怀里抱着贺嫣,手指轻轻抚着贺嫣毫无血色的唇,拨开额前汗湿的发。另一只手抵着贺嫣的后心,试了几次,都是徒劳,根本榨不出一丝灵力渡给贺嫣。只好无能为力地望着贺嫣的嘴角,温柔地笑了笑,再解下“流霜”在自己脉门和贺嫣一样的位置,也划了一道,鲜血涌出,灌给贺嫣喝下。 有温暖的光照来,杭澈望去,海面上升起磅礴红日,晨光普照,黑夜结束了。 新的日子开始了。 “嫣儿,一切都结束了。”杭澈轻轻抚着夫人在阳光终于泛出些暖光的脸,“我等你醒来。” “夫人不要睡太久,为夫很想你。” 连墓岛的镇魂印散去之后,众人才发现在镇魂印里面竟还有一层禁制,那是娄朗尚在时下的第三层禁制。在镇魂印与禁制之间狭窄的空间竟散乱地夹了许多修士。 杭家子弟沿着禁制绕岛寻了一圈,在向阳的东面找到沉眠的临渊尊,拿指一探,尚有气息。 杭家子弟三三两两地扶出五十年前困在此处之人,一个个试过去,大多数还活着,也有一些死了。看死了的那些人身上,有打斗和互相撕扯的痕迹,想是早些年还清醒时曾与人以命相搏。也是,五十年暗无天日,没有阳光没有水,人都可以吃人。 尹家胧雾尊尹滇,秦家玉门尊秦笛,冀家金钟尊冀证,都留了一口气在,杭家将他们送给后方等着的各家。 半年后,冀家办了丧事,好不容易救回来的金钟尊仙逝了。死的很蹊跷,说是突然失踪遍寻不着,最后找到时,竟是跪在连墓岛下,归西了。 一年后,靖康帝驾崩。驾崩前特命史官在本朝奸佞传里加了一个人“严朔”。朝廷上下不知有其人,皆是满头雾水,但皇帝要写,也只好写了,毕竟皇帝身边也有些暗卫之类的人是不能公告天下的。此人能写,想必已死,不必再保密身份。 严朔的传比史上所有奸臣佞臣写的都要严辞厉色,通篇用了许多诸如“恶贯满盈”“心狠手辣”“欺君罔上”“无恶不做”的极端贬义词。 想必是做了极坏的事,才让靖康帝如此恨之入骨,死不瞑目。 五年后。 江南某个小城。 熙熙攘攘的街头,叫卖声不绝于耳。 一处远近闻名的茶楼被围得水泄不通,进不去的人,在门外伸着脑袋听。 原来里面有这城里的最出名的说书人在讲披香使最后一回:“话说娄朗轮回三世,行善无数,历尽数劫,得道飞升——” 客人等不及说书人卖关子,大声嚷着催促道:“他的夫人呢?” 说书先生扬眉一笑道:“携夫人月儿住在一处桃花仙岛,永世不分。” 客人们唏嘘不已,赞叹不已。 娄朗的故事荡气回肠,百听不厌,毕竟这是凡人离得最近的“神”,有些古稀老人甚至曾还亲眼见过娄朗,真实的人和事,听起来才有滋味。说是真实的,却又有很多版本。有人说,无论哪个版本的话本,说的事都是真的,因为最早说这些事的人据说是从连墓岛上九死一生回来的,那些人在岛上困了几十年,说的话总不至于假。而且,各版本的意思都很一致——英雄不应长眠英雄冢,当与青山同寿。 所以,那些事应当都是真的。 茶楼外有一位白衣金带的男子轻声问身边的紫衣男子:“还听么?” 紫衣男子虽然在听着,视线却一直留在身边男子身上,他的目光一尘不染,干净的恍如少年,他说话不太快,甚至还有点困难,并不是嗓子有问题,而是脑子反应慢转不过来,他慢吞吞道:“那你还听么?” 白衣金带的那位很有耐心地道:“在问我话前,要叫我的表字。” 紫衣男子眼里泛起雾气,似乎对自己老记不住事情很是懊恼和自责。 白衣男子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不是怪你的意思,是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 “惊雁。”紫衣男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张口要接着说,却忘了要说的话,急得眸子里全笼上了雾气,“我忘记刚才要问你什么了……” 白衣男子柔声道:“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你方才问我还听不听,我现在回答你,‘世桓想听,我便陪着’。” 经这一提醒,严朔想起了之前的问题,眼里的雾气散开大半,展颜道:“不听了,我想回家。” “那便回家。”解惊雁道,“出来一个月,也该回谷了。” 在某个遥远的小岛,漫山遍野种满了桃花。若沿着花道量步走一圈,足有十里。花道的尽头,是一个小渡口,立着个牌子写着“十里桃花渡”。 字写得十分精妙,透着一股极致的儒雅风度。 花开灼灼,却不见有人。 在三千桃花深处,有一座小屋。屋子虽小,却建的极为讲究精致,檐门壁窗都用料考究、雕饰精雅。连里面的飘出的酒香都雅致得很,红炉、美酒、火候,少了一样或少了一分,都酿不出这种清雅又净醇的味道。 煮酒的红炉前没有人,火却烧得恰到好处,想是有人布了精细的阵法。 再往里屋,窗边有张书案,书案明净,简洁地摆了文房四宝,看着是随意摆放,实则讲究方位角度,摆设自成一派风雅。 书案前坐着一名男子,端正矜束,十分雅致。他单手执卷,微微侧身,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便会从书页中抬眼去看屋里的床榻。 又一页翻过去,他又瞧了一眼床榻,目光重回书上。 看到一半,他忽然紧紧崩住,执卷的手指微微颤抖。 因为他听到床榻上的人终于说话了。 沉眠了五年,那声音有些低哑,却仍是掩不住嫣然的笑意,说的是:“遥弦,我睡了多久?” 杭澈放下书时,眼角已微微湿润,泛着红,走过去的步子显然经过克制,却仍然有些踉跄,他一把抱住自己夫人:“嫣儿,酒都煮过无数次了,就等你起来喝。” 陌生的屋子和环境,让贺嫣微微有些愕然。 杭澈紧紧抱着夫人,声音漏出细小的颤抖,这不太符合杭家仙君的风范,却因压抑不住更让人听着动容无比:“嫣儿,我很想你。” 在夫君怀里,闻到熟悉的气息,感受到强烈的占有力道,贺嫣自然而然就明白了这里是家,莞尔笑道:“遥弦,我也很想你。” 再也不分开了。 (正文完) ※※※ 作者说: 虽然断更了几天,但最后大粗长章把断更日子里欠的字数补回来了。仰天的更新速度,达到了我自己的预期,比上一本写的快了不少。 为什么一定要上这么粗长章,不干脆拆成三四章?因为读者有人说过,加上我自己也说过尾声写到五……强迫症,无药可救了。 感谢大家陪伴我一直到仰天正文完结。 ---- 还要写番外,所以,总结感言等番外完结时再说吧。 大家想看谁的番外,可以在评论里提……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会写多少番外。毕竟手速囧…… ---- 接下来番外不定期更,主要精力会放在准备新文上。新文名暂定《拒绝以色事君》,写的是伴读陪殿下争储到一统天下的故事。新文甜不甜?我的目标是一本比一本甜。 新文已开放预收,喜欢或适应我文风的,恳请多多收藏,毕竟收藏数还是很能鼓励作者干劲的。 另外,还请麻烦动动手指,到作者专栏收藏作者。 诸君,番外见,新文见。 本书由【宇宙无敌帅气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