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爱情小猪猪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穿越之回到1993 作者:篆文   文案:   攻(夏天)VS受(高建峰),先出场的是攻   93年什么样,99年出生的夏天没概念;90年代初的四十八线村镇什么样,成长于十八线城市的夏天不清楚。   那高考呢?夏天收起迷茫,虽说隔了二十年,但作为新鲜出炉的X省理科探花,这个还真难不倒他。   但那位成绩一直压在他头上的学霸又是怎么回事,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竟然还能稳居年级第一不动摇?!   夏天:建峰同学,我就问一句,你的人生是不是开了挂?!   内容标签:强强 穿越时空 爽文   主角:夏天,高建峰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自小遭遇悲惨,艰难成长起来的夏天好容易复仇得自由,却又意外穿越到了1993年。陌生的年代,凉薄的父亲,生存环境依然糟糕,所幸他遇到了高建峰。 借助前世积累的知识和对后世发展的认知,夏天最终闯出一番天地,彻底改变命运,同时也收获了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情。   作者文笔流畅,人物刻画丰满。主人公夏天坚韧顽强,高建峰看似洒脱不羁,实则细腻而有担当,两个人彼此关爱,一起成长,细节处温暖人心,升级流大快人心,剧情层层递进,给人以感动和希望。 ================== 第1章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夏天最想回到1998年秋。   找到那间破烂的出租屋,阻止那对正在厮混的狗男女。不,他压根就不想跟那男的说话,只想告诉那个女的——这男人连白嫖都不如,嫖完拍拍屁股走人,还给你留下了个狗杂种。   吃你的喝你的,榨干你的钱,无止无休……   上述这些话,是很多年以后,女人一字一句说给夏天听的。而狗杂种,指的就是夏天本人。   狗杂种夏天从母姓,因为他妈直到把他生出来,也没搞清楚他爸到底姓什么,只知道那厮名叫阿巍,是个从西京来的地下摇滚乐手。   夏天他妈人称六姐儿,名字真假、出处都已不可考,不过听上去,很像是在复刻那位毒杀亲夫的著名荡妇。   然而夏天怀疑他妈压根没看过《水浒传》或是《X瓶梅》,而且六姐儿也没亲夫,统共生了俩儿子,户口本上的婚姻状况一栏,到了都还是未婚。   六姐儿年轻时是个大美人,顾盼生辉、灵气逼人。可惜美人嘛,难免会有点不安分,被人堵在路上吹几下口哨,叫两声尖果儿,灵魂和身体就开始一块儿发飘。   尖果儿合该配尖孙,但六姐儿认为自己奇货可居,从她的追求者里是扒拉来扒拉去,最终挑了个野路子富二代。富二代有妻有子,她只能先从傍家儿做起。不想等到儿子落地,富二代还没有离婚娶她的打算,更摊牌自己其实就是个靠老子打赏,才勉强活得下去的伪阔少、真纨绔!   于是孩子也只能从母姓,叫做夏至。   夏至比夏天早到这世上八年,到夏天出生那会儿,六姐儿已经芳华不再,从尖果儿彻底沦落成了果儿。夏天没机会目睹她的风情万种,日常看见的永远是她在牌桌上,头发乱得像鸡窝,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骂骂咧咧。   六姐儿从没上过一天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夏天以为女人都是靠打麻将为生的,当然六姐儿有宅基地,靠盖房吃租子也能养活俩儿子,但架不住她赌,输得总比赢得多。   夏天小时候做噩梦,内容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他妈输牌。六姐儿心情一不好,甭管手边有什么,总能直接抡起来朝夏天身上招呼。有一回抄在手里的是把剪刀,夏天吓傻了,连跑都忘了,结果一剪刀下去,额头破开了半乍长的口子。   夏天有阵子老想不明白,他妈不过是因为寂寞,和摇滚乐手打了一炮,然后不幸中招,为什么还非要把他生下来?后来他顿悟了,其实他妈需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工具。   六姐儿下手既狠又鲁,但只针对夏天。   夏至就从不挨揍,毕竟人家那伪富二代爹每月尚肯给生活费。虽然给之前总要大吵一架,双方极尽羞辱谩骂——六姐儿撒泼打滚,状若疯妇,夏至甩着大鼻涕,负责往亲爹身上抹。   闹完散场,夏天已经记不清多少回了,他看着那男人把钞票扔在地上,天女散花似的,撒得到处都是。   夏天通常会跟在后头,眼睁睁看着他亲妈和他亲哥蹲下去,把那些钱一张张捡回来,然后母子二人相拥狂笑,就像是刚刚赢得了一场伟大的战役。   六姐拿了钱,心情会好一点,看夏天也就相对顺眼一些,有时候还会抽出两张大票,直接塞进他手里。夏天很想躲,又怕他妈一巴掌扇过来,捏着钱,脸上写满不知所措。   这事让夏至非常不爽,要钱的次数多了,夏至很清楚个中辛苦,心里越发不平起来,那可是他老子的钱,凭什么要拿来养夏天这个杂种?!   有愤懑,自然就需要发泄,夏至很快取代六姐儿,成为夏天噩梦里永恒的主角。   八岁的年龄差,让夏天始终没法在力量上和夏至抗衡。夏至也没有顾忌,不管明处暗处都敢下手——夏天胳膊上被他烫出一圈疤,半张脸时常被揍得肿成猪头;膝盖狠狠顶到胃上,去厕所一吐就是五分钟……   这些六姐儿统统视而不见,夏天时常觉得,他妈心里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反抗、被镇压,再反抗、再被镇压,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一去不回头。夏天逐渐学会了沉默以对,并且磕磕拌拌地长大了。童年和少年时代,他自觉每天都是在熬,好在唯二能聊以自慰的,还有读书和学习成绩。   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夏天打小学起就年年考第一,一路被保送到省重点,中考直接免试升入本校,成绩好得离谱,单从这一点看,完全不像是老夏家能养出来的种儿。   2014年夏末,夏至在超市找了份收银的工作,夏天也即将升入高中,后者这时最盼望的,就是离开相看两相厌的“家”,投奔学校集体宿舍的怀抱。   六姐儿当然不会出住宿费,事实上,她肯出高中学费,已经算是奇迹了。夏天只能利用暑期四处打工,好容易攒到小两千,却被一早就盯上他的夏至直接给连锅端了。   那是夏天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   而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不是被激发出无限潜能,就是极有可能遭遇一场柳暗花明。   高中军训开始了,说不上是有心还是巧合,夏天目睹了一个姓严的教官当众表演擒拿格斗,之后听其他教官说起,那人曾做过侦察兵,入伍前还练过八极拳,手底下的确有真功夫。   趁着入夜熄灯,夏天溜出去找到那位严教官。对方听完他的想法,心说这毛孩子肯定是武侠片看多了,三言两语就想打发他。   夏天料到了,当场干了件挺冒险的事,他学着严教官表演的套路,伸手就往人家喉咙上按。   咽喉是致命处,严教官登时一把将他擒住,险些没把夏天的胳膊拧脱臼,然而同一时间,严教官摸到少年细瘦的手臂上,皮肤坑坑巴巴,他低下头,看见了那些经年累月被烟头烫出来的疤。   夏天是故意露给他看的,至于说严教官清不清楚,夏天从不敢往深里想,他只知道那一刻,年轻的教官神情复杂,沉默良久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   整整一年,夏天每天放学都去市体育馆等他,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直到严教官复原前,算是把完整的八极拳都传授完毕。夏天记得最后一晚,严教官点了一根烟,对他说:出拳和做人一样,都要留余地,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恨,多少怨,行事前想想后果,自己能不能担得起。   夏天从这话里听出了收敛,他记下了,对付夏至的挑衅,干脆利落一招致命,身上还带不出幌子。他把人按在墙上,只说了一句:我有很多办法,让你比现在更疼,外表却看不出任何伤。   夏至这才惊恐发觉,从来任由他欺负,一声都不敢吭的弱鸡,突然变得强悍了,强悍到他完全招架不住。夏天则看着“哥哥”眼里的惧怕、慌张,心里也说不上有什么复仇快意,不过他知道,自己就快要品尝到自由的味道了。   拿回属于自己的钱,搬出夏家,在接下来的两年高中生活里,夏天得到的快乐比之前十六年年加在一起还要多,少年人活泼的天性慢慢释放,在集体生活中、解题做题中找回了自信。   夏天喜欢理科,理科里又最喜欢化学和生物,高考报志愿,他填了H大的生物制药,一直很欣赏他的班主任,还拍着他肩膀开起玩笑:以后就等他研究出XX素,拿到诺奖的那天了。   夏天想不到那么大,他只是清楚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学业和专业,与其说是承载了他的理想,不如说是为他打开藩篱的两把钥匙,他已经等不及要离开六姐儿和夏至,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渭城。   他太急于飞走了,不管是学费还是生活费,一分钱都不想再跟六姐儿要。暑假两个月,他兼职打了四五份工,人瘦得脱相,精神头却特别足。   那时候,夏天真以为自己要时来运转了,这辈子总还有盼头,他将来一定能做个堂堂正正、体体面面的人。   一场豪雨,终结了所有期许。   夏天从没想过,城里下个雨也能淹死那么多人,更没想过这种事,有天竟会摊到他自己头上。   那天他去给朋友家的小超市送货,店面在市中心的地下广场,雨水倒灌进来的一瞬,他耳边充斥着大人小孩发出的凄厉尖叫。   都说人在临死前,脑子里会闪回自己的一生,就像过电影那样。夏天想,他活了十八岁,一生泛善可陈,大概也就剩下高考成绩能拿得出手,好歹是全省理科探花……不过没什么用,他今天死了,尸体没准会躺在太平间很久都无人认领。   传闻被水淹死的人,会积攒极强的怨气。可能连老天爷都怕他报复社会,居然没给他重新投胎的机会,而是把他一竿子发配回了过去。   “哎你刚说,你表哥那村儿叫什么来着?”   “白牛吧。”   “少来,牛有白的么?”   “那就白马,嗐,你管他呢,反正就是巨土,那人也巨土,穿得就跟旧社会的似的,我都怀疑他以前洗没洗过澡。”   “嘘,你小点声,让他听见了不好。”   “怕什么?他在我家白吃白住的,他敢把我怎么着!”   讽刺的嬉笑声从门缝里飘进来,夏天漠然听着,视线落在桌子上的翻页台历上,上面清楚的显示着一行日期:1993年8月28日。   93年,对于99出生的夏天来说,可谓既遥远又陌生,他也完全不记得,这一年,究竟有什么载入史册的大事发生。   他就这样静悄悄地穿越了时空,死而复生。变成了另一个,不光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和自己原先差不多的夏天。 第2章   夏天穿越的对象,和他本人有着颇多相似之处,不仅同名,年纪也正相仿,九月开学即将升入高三。   之所以说长相“差不多”,因为原主轮廓、五官都和他如出一辙,但人家身上没有疤,至少没有明显的伤痕,除了刚穿来那会儿,右侧太阳穴处有一大片淤青。   夏天就是带着这片淤青醒过来的,随即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北方农村常见的,脏兮兮的土炕上。   头晕得不行,稍微动一动,直感觉天旋地转,跟着就是大吐特吐,恨不得吐到脱水的地步。   夏天躺了半天,始终不见有人来,只好勉强蹭下地,扶着墙一点点往外挪。他不过想找口水喝,却在院子里撞见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   女人看着他干瞪眼,小子更是一脸活见鬼的形容。   等到理清关系,夏天弄明白了这对现世宝的身份,女人是原主的继母丁小霞,半大小子则是原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夏大壮。   夏天直觉向来准,看到丁小霞的一刻,他就知道这女人恨极了他,恨到巴不得他立刻在世上消失。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原主那倒霉蛋真和他差不多,是个在家不受待见、可有可无的人,在他穿来之前,夏大壮刚借口和原主打了一架——当然也可能是单方面的殴打,总之这场架以夏大壮一胳膊肘,顶在了原主的太阳穴上为告终。   直接导致原主当场昏迷。   丁小霞恨归恨,倒也并没趁此机会谋杀,大约还是不太敢。但她选择不作为,不请大夫,不闻不问,秉持着生死由他去的态度,坚持了三天丝毫不动摇。   至于说丁小霞母子为什么盼着原主死,还得从原主的亲生母亲陈瑾讲起。   陈瑾本来不属于这个叫白马村的小地方,她是个城市青年,父母都是当地冶金系统的干部,特殊时期,陈家遭受了冲击,陈父陈母下放农场,陈瑾作为知情插队来到了白马村。等到浩劫结束,陈父陈母相继离世,也就没人再为陈瑾张罗回城的事。   那时节又赶上陈瑾怀了夏天,或许是出于不忍心,她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农村。   不想两年后,陈瑾生了场重病,旋即撒手人寰,原主的父亲夏山河,在一年后又续娶了邻村的丁小霞。   故事至此,原本就应该没有什么后续了,但陈家还有个女孩,小陈瑾五岁,名叫陈帆。   陈帆年龄小,当时跟随父母一起去了农场,在那结识了贫下中农子弟徐卫东,徐卫东积极向上,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入伍,和陈帆修成正果的同时,又在部队提了干,如今一家人都生活在省城的军区大院里。   姐妹俩同人不同命,此刻已是天人永隔。   陈帆在陈瑾去世十五年后,想起还有夏天这么个人,前阵子辗转联系到了夏山河,打算把夏天接到她那儿去住——其实是因为政府出台了政策,允许知青子女返城落户。   夏山河多少还有点犹豫,可乍闻消息的丁小霞来劲了。先是哭着喊着和夏山河闹腾,间或来个摔盆砸碗,偶尔还要上演一哭二闹,只是倒是没舍得上吊——意图非常明确,她要把自家儿子大壮送到省城,来个偷梁换柱。   要说夏大壮,其人脾气秉性全都随了妈,惟有一副好相貌却是随了爹,非要说陈瑾的孩子长得像爸,以假乱真,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至于一个即将升高三,一个连初中都快跟不上险些辍学,在丁小霞眼里根本不是问题,上不上大学有什么要紧,只要能“农转非”就行。   一想到儿子有机会变作城里人,丁小霞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原主这时正放暑假,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他是一幕幕都看在眼里。不过他恰好是街坊四邻会交口称赞的那种老实孩子,对继母的行为从不置喙。单就这一点,夏天穿来没多久就感觉到了,丁小霞惯常对他吆五喝六,夏大壮则是动辄就冲着他撸胳膊挽袖子。   足见二人欺负原主,水平已接近炉火纯青。   夏天不动声色地观察,一面养好了伤,他心里清楚原主是被夏大壮“过失伤人”害死了,否则自己也不可能穿到这具身体里。   恶人不能姑息,凭借夏天的经验,忍气吞声只能换来变本加厉。而对付不讲理的流氓混蛋,以暴制暴倒是非常管用的一招。   夏天是突然发难的,当着丁小霞的面,把夏大壮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基本达到趴床上一个月不能下地的程度,而且理由很充分——对哥哥出言不逊。   这说法有理有据,丁小霞想去街坊四邻那伸冤,结果发现根本就没人愿意搭理她。   丁小霞心疼疯了,当场就要冲上来跟夏天拼命,直接被夏天一记狠戾眼神又给瞪了回去,愣是半天没敢再动一下。   这事一出,倒像是给了夏山河某种启发,看见夏大壮的惨样,他一言不发领着夏天去了村委会,当着村干部的面给陈帆打过一通电话,商定暑假结束前就让夏天去省城。   临上火车前一晚,夏山河塞给了夏天八百块钱,他是那种少言寡语的男人,“父子”二人相对默然,差不多憋了有十来分钟,夏山河总算撂下一句:你的学费,你小姨替你出了,听人家的话,别给我惹麻烦。   而对于所谓的“小姨”陈帆,夏天至此还是一无所知。   及至见了面,夏天觉得自己有一瞬,确切说是足足有十秒,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晃神的状态。   陈帆今年快四十了,纵然保养得宜,眼角也还是有细微的纹路显现,当然她还是很漂亮,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最要命也堪称最吊诡的,是她的眉目竟然和六姐儿有七分相像!   夏天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然现实也太离谱了,难道说他这辈子,哪怕是重活一回也还是摆脱不掉夏六姐儿么?   那这个世界,未免也太疯狂了些……   不过等到陈帆一开口,那种令人绝望惊悚的熟悉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陈帆是幼儿园老师,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也许是天性使然,她说话时自带一种和煦的温婉,轻声细语,每一次开口都会伴随着微笑,让夏天在一种如沐春风的惬意中清醒过来——这是一个和六姐儿完完全全不同的女人。   陈帆不仅态度温柔,打点的也非常周到。徐卫东是正团职,家里三室一厅,三个房间除了主卧,还有女儿徐冰占据一间。陈帆于是把书房腾出来给夏天,收拾得干净整洁,毫无瑕疵,唯独看着靠墙放的一张行军床,她一再向夏天表示歉意。   “地方小了,实在放不下一张单人床,不然走道就困难,你先将就一下吧。”   夏天看着她,从她眼神里察觉出,这份歉然是真心实意的。   这让他一下子惶恐起来,既不安又惶恐。继而突如其来的,他对那种温柔笑意产生了一点隐隐的期待和向往。   “脑子进水了吧?”他忍不住想,“是缺别人跟你道歉么?”   可惜质问无效,脑子进水的人还是放下了戒备,那种自从感受到丁小霞母子的恶意,就开始在他心头绷紧的——缀满怀疑、警惕、冷漠、防范的绳子,倏地一下就断了。   夏天后来很多次地回想,如果没有徐冰对他的敌意,他也许真的愿意和陈帆多亲近,哪怕徐卫东对他再冷漠再无视,他也可以全然不在意。   但徐冰是陈帆唯一的宝贝女儿,这道坎是绕不过去的。   徐冰打从第一次见面,就明确表达了立场,她讨厌夏天,毫不掩饰地用眼神传达着各色轻蔑,她就是看不起农村来的土包子,连同学来家里做客,都不忘了当着人面挤兑这个表哥。   诸如“巨土”或是“怀疑他洗没洗过澡”之类讽刺的言语,夏天在两天之内,已经听了不下十几次了。   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是闯入别人家的不速之客,夏天在第一时间放弃融入,他借着陈帆和他商议户口时摊牌,表示自己开学后想申请住校。   陈帆有些愕然,跟着便自以为明白了他心里的芥蒂,“户口虽然转到八中,可不代表你在西京没有家。你姨夫是军人没有户籍,我又是单位集体户,要不然肯定要把你迁到一个户头上的,哪有一家人还散在各地的。”   夏天知道她会错意,只能解释说:“主要是高三复习紧张,我想留校上晚自习。这样方便和老师同学交流,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解决。”   陈帆半天没说话,良久才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顿了下,她忽然放轻了声音,“这么多年了,不是我不想找你。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是想把你领回来的,可那时候工作正在调动,我连自己将来在哪儿都不知道。后来好容易稳定了,又有了小冰。你要怪我,当然是应该的,我也不说补偿的话,但你要知道,我只有一个姐姐,就是你妈妈。她不在了,我有义务把你照看好,把你亲手送上大学。”   夏天有一瞬动容,只是动容过后,仍有他的坚持:“太麻烦了,您要上班,还要操心家里两顿饭、照顾徐冰,日常工作也都挺忙,没必要分心再照顾我,以后每周日,我一定回来看您。”   少年人语气谦和,但态度坚决,陈帆禁不住严肃起来:“我知道你以前住县中学,那是因为离家远不方便,现在八中离咱们院也就三公里,那住宿条件哪比得上家里?你们这些孩子,在外头动不动就饥一顿饱一顿,以为我不知道?你懂事,小姨明白,可你说的都不是大问题。学习上,我会帮你找个能随时方便交流的同学,至于吃饭,院里有食堂,家里有饭票,一点都不麻烦。我有时候懒得做,还直接去食堂打呢。”   说来说去,还是没说通,只好双方各退一步,暂时作罢缄口不提。   夏天对陈帆的热情没法无动于衷,然而感动归感动,现实的矛盾依然横亘在那里,好比他不愿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好比他最大的困扰仍然是穷,并且比上辈子还要穷。   坐在床上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外头早没了动静,估计徐冰带着同学出门觅食了,他想起陈帆说晚上有事,要稍晚点回,留了饭票在客厅的铁盒里,让他自取。   路过客厅,夏天并没拿饭票,既然早晚要搬出去,就不该再占人家便宜。他的钱不多,但是可以赚。这一点他自信还算擅长,就算高三了也没关系,对他来说,这一年其实也就相当于复读而已。   傍晚时分,远处的夕阳已行将落下。从别人家的厨房里飘出各色饭菜香,粗粗闻一下,茄子的味道似乎总能盖过其他。楼房是看不见炊烟袅袅的,但层层叠叠的嬉笑、炒菜、电视声夹缠在一起,依然能散发出万家灯火式的温暖。   近在咫尺的温暖……   心口没来由地抽紧了一下,夏天感觉到了,跟着有点无奈地想,一定是饿的,该好好吃顿晚饭了。 第3章   夏天是行动派,赶在开学前,已把自己成功的卖了出去——和本市第一家KFC,签订了一份劳务协议。   这年头的KFC,在各大城市还算是高消费,即使在省城也属蝎子粑粑独一份,特别是M记还没进驻,它连竞争对手都没有,堪称一枝独秀。   负责人接待了夏天,一开始,年轻而趾高气扬的经理对穿着土气的少年并不看好,话里话外透出我们这不是街边小店,不接收没有经验的进城务工人员。   等到交谈过后,他对少年的印象已大为改观。言谈得体,举止大方,还能用英文点单——身处旅游业发达的古城,经理认为这项技能十分有亮点。而再一上手,少年更是动作麻利,俨然训练有素,加之模样挺讨喜,带着一种干净清爽的俊朗,经理当即拍板决定,用了。   夏天事先打听过八中的作息表,每天下午五点十分放学,走读生可以不参加晚自习,这点宝贵的时间当然不能浪费,他愣是挤出两个小时,表示可以在周一到周六最繁忙的六点至八点上工,周日则可以全天到岗。   说起这个安排,盖因93年那会还没实行双休,周六还得照常上班上学,也就剩下周日才能歇上一整天了。   经理早看出来了,眼前的小伙子只是想勤工俭学,这一点,倒是切中他自己的经历,不由生出了几分同理心,尽管这点“同情”并不能阻止他压榨夏天的工资,不过对于夏天而言,已算是一个聊胜于无的良好开局了。   穷人的选择余地有限,每一分钱都值得去争取,夏天深谙此道,并且比一般穷人更了解一点,钱不是靠省出来的,而是靠赚出来的。   虽然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现在还可以向“家里”伸手要钱,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费,夏山河都没有理由拒绝给。   然而前提是,他必须忍受“父亲”的沉默不满,无视丁小霞的各类污言秽语,又或者,但凡他能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接受陈帆的资助,那么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像所有同龄人一样,享受他最后的、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反复掂量过了,甚至还生出一线隐忧,担心夏山河很可能会把他扔给陈帆,就此推诿不管。   夏天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绝没办法接受那局面——尽管只接触了短短三天,他却已经对陈帆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感”。   诚然理智上,他明白陈帆不是他的监护人,没有义务供他读书、生活,更没有义务无条件的对他好;可在情感上,他又会不止一次地把陈帆想象成“妈妈”,渴望亲近她,渴望得到她给予的关怀爱护。   内心被矛盾填满了,他既怕自己会对那种温柔的呵护上瘾,又怕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别人眼中的负担。   就这样,在自卑和自尊的双重作用下,他决定压制渴求,先作出一副淡然疏离的态度来,而在这样的态度背后,是他愈发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独立,其后方能有资格站在陈帆面前,去索取他渴望的、不多的那一点点关注。   ——你看,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并不是一个累赘,你只需要像对待亲戚家的孩子那样,和我说说笑笑,聊聊家常就好。   一路规划着所谓远景,夏天从市中心走回了大院门口,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怪不得都有饥肠辘辘的感觉,迟疑两秒,他选择了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馆子,吴记烤肉。   当然烤肉他吃不起,只能要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充饥,大概找到工作有了些底气,他还额外犒赏给自己一瓶价值五毛钱的冰镇汽水,就着店员免费赠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也算吃得津津有味。   错过饭点,店里也没几苗客人,左手边是对小情侣,俩人相对坐着,点了不同口味的面,吃到一半还会互相交换,尝尝对方碗里是什么味道。   而斜前方那一桌,气氛就没这么有爱了。   “几点了,赵哥你说这帮人有诚意么?倒是来还是不来啊!”   饱含怨气的女声,从那一桌幽幽飘过来,说话的人背对着门,夏天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碎,极具杀马特风味。   “你闭嘴。”杀马特身边,坐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一边出言呵斥,一边冲对面其貌不扬的小眼男谄媚的说,“约的是一点半,估计有事耽搁了,那帮人晃谁也不敢晃赵哥啊。”   杀马特受了呵斥,赌气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怂货,你就等吧,要是姓高的今儿不露面,看你怎么跟赵哥交代。”   话音落,塑料门帘子哗地一响,夏天只觉得一股热浪裹挟着逼人的煞气,从身后突兀地席卷而至。   狭小的吴记烤肉店里,一下子,涌进来三个人。   打头的那个就站在夏天前面,个儿挺高,穿了件海魂衫,配一条运动短裤,手里还拎着个篮球。   身后俩人一字排开,一个精瘦,一个贼壮,也都是一身运动短打。   热浪是这三个家伙散发的,煞气也是。   “呦,来了。”斜前方的白衬衫回过头,然后起身、含笑、伸手、迈步,整套动作做下来可谓一气呵成。   他转过脸来,表情算得上笑容可掬,衣着打扮入时,头发也修剪成了时下流行款,厚厚的刘海盖在额头上,让夏天想起途径一家小店时,看见玻璃窗上贴着的郭富城海报,这人没有郭天王的颜值,整体感觉略显油腻。   篮球三人组还站在原地,没人吭气,也没人往前挪步子,那位壮男更侧身歪头,以一种“你瞅啥”的姿态斜睨着白衬衫和他身后的小眼男。   这仨人往门口一杵,连带着周遭温度都升高了,隐约还能闻见汗水的味道,不过并不难闻。   白衬衫有点尴尬,小眼男却淡定的笑了笑,“高建峰、汪洋、刘京,哥儿几个还真是铁三角啊。”   “操。”   离夏天最近的那位壮男如是骂了一句:“约饭还带个女的,一秒钟都离不开是怎么着?”   精瘦男立马抑扬顿挫的补充:“得看紧了啊,他赵哥好不容易发他的,带着才好显摆呐。”   俩人一唱一和,白衬衫顿时笑容发僵,杀马特一张脸,眼看都快耷拉到地下去了。   就在此时,海魂衫单手转着球走了过去,“华子,有日子没见了。”然后绕过白衬衫伸出的手,直接坐到了小眼男旁边的椅子上。   “哥儿几个来了就好,”白衬衫干笑着给自己圆场,“那什么,今儿天热,来点啤的吧?”   “天热喝什么酒,有事说事。”壮男拉开椅子,坐姿霸气的说,“您二位有何贵干,痛快点成么?”   “汪洋……”白衬衫期期艾艾,又看看海魂衫,“建峰,赵哥是很有诚意的。”   海魂衫没理他,直接问小眼男:“什么打算?”   小眼男气定神闲的倒了两杯酒,“也没什么,就是想约场球,看你时间了。”   海魂衫没说话,倒是精瘦男嗤笑一声:“看来有些人,还没输够啊。”   白衬衫搭腔:“刘京,说话别那么冲,凡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可以。”海魂衫开口,“近期没空,你也知道要开学了,我们不像你那么闲,等寒假吧,时间地点你定。”   小眼男点头,笑眯眯地说:“痛快,我就一要求,去你们院儿打。”   海魂衫轻笑了一下,“我说过,赢了我,什么条件你随便提。”   两个人正面杠了一会,半晌就又云淡风轻的各自一笑,小眼男端起了杯子,海魂衫也从善如流,一气把杯中酒全干了。   “得了,咱俩过后再约,至于你跟他,”小眼男用下巴点着白衬衫,“都一个院的,从小交情在,就当卖我一面子,过去就算了吧。”   海魂衫舔了舔嘴唇,“华子,意思到了就成,剩下的就别掺和了。”   小眼男顿了下,说声好,然后不怎么亲昵地拍了拍海魂衫的肩,没再搭理其他人,抬腿出门去了。   眼看大哥甩手不管,白衬衫只好苦着脸卖惨,“之前那事是我做的不地道,哥儿几个要怪我也没脾气。不过既然都和赵哥化干戈了,看在咱们都是一个院儿的份上,哥儿几个就放我一马,成么?”   精瘦男睨着他:“别咱们,谁跟你一拨啊?不是赵盛华把你堵校门口不敢出来的时候了?明说吧,要不看一个院的,还真犯不上替你出头。至于你怎么跟他勾搭,摆我们一道接茬拔份儿,约球还约在咱们院,这事他压根就过不去!”   白衬衫咽了半天吐沫,没说出话来。   “那你们不是赢了么!”杀马特突然怒刷存在感,“最后不也没让他们进去!你们那大院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小老百姓还进不去了?想打场球还得死乞白赖求着你们?别他妈太自以为是了!”   “你给我闭嘴。”白衬衫扭头瞪着杀马特,顺带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一响过后,刚才那对小情侣互望一眼,麻溜的起身闪人了。   夏天也有点想站起来——去后厨问问清楚,就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至于十分钟还没做完?西红柿不会现去地里摘了吧?   别说,还真有可能去菜地了,反正自打那桌音浪渐高,店员就连影儿都没再露过。   夏天穷极无聊,目光漫视过对面,打算推演一下篮球三人组的姓名关系。刘京、汪洋、高建峰,这仨名他听老半天了,不是成心故意去听,实在是因为店里太安静。   精瘦男应该叫刘京,长得挺精神,眼神透着机灵,属于适合做军师的类型。壮男叫汪洋,不光人长得横,连眼珠子都透着一股子横劲。   至于高建峰,也就是那个海魂衫,显然是三人组的头目。该人发型相当抢眼,是贴头皮的板寸。所幸头型不错,该圆的地方圆,该尖的地方尖。嘴唇上附着一层淡青色的胡茬,和两鬓的青头皮相映成趣。浑身上下自带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痞,手搭在椅背上,姿势很放松。   夏天正品评,不料高建峰的目光忽然飘移过来,和他对视了五秒,那眼神很淡,也很定,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屑或是狠戾。   “张路。”高建峰收回视线说,“我跟你不是发小,咱俩没这交情。我来,既不是冲你,也不是冲华子,是冲你爸。小时候,张叔叔教过我打球。至于面子,不是人家给的。脸掉地下了,就不能怪别人一窝蜂往上踩。”   “事过了,”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安分点,好好上你的大专。”   跟着又是哗啦啦一通响,篮球三人组保持着来时的队列组合,扬长而去了。   “操!”   片刻之后,杀马特不干了,跳起来怒吼:“你丢人吗,热脸贴冷屁股有劲吗?”   白衬衫张路,眼看被挤兑半天了,心里正窝火,“有完没完?到底哪拨的?再废话信不信我抽你!”   杀马特眼儿瞪圆了:“来呀,你来呀,你丫动我一下试试。”   “别臭来劲。”   “我就来了怎么着,我还说你是怂货了,有本事你抽我啊。”   “去你大爷的。”   俩人窝里斗上了,文的不行就来武的。张路抬手推了杀马特一把,杀马特没站稳,登时踉跄两步,后腰直接撞桌角上了,不过她反应奇快,顺手就抄起桌上杯子猛地泼向张路。   黄色的啤酒,顺着白衬衫的褶皱,一股股往下流。   杀马特攻击完,很快乖觉闪身,张路站在原地,“操”了得有不下五六声,这才想起要找纸擦。   当然桌上没有,小店硬件勉强能看,软件服务完全不具备,张路咆哮了几嗓子,不见店员现身,本来丧气到这份上就够无语了,谁知一回头,他看见门边靠墙还坐着一位。   而且,他桌上居然还放着卷纸!   “操,那谁,把纸给我拿来!”张路怒不可遏,但理智尚在,敢有恃无恐的颐指气使,因为看见对方是个土了吧唧的小子,身板也不厚实。   夏天自觉不过吃瓜路人,扫了他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没说话也没拿纸,走过他面前,直奔后厨要那碗面去了。   等自助服务回来,夏天略感惊奇的发现,他给足了张路时间,对方却还站在那干瞪眼,也没拿桌上的纸,于是只好走过路过,继续对其人视而不见。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漠视,令窝火的人出离愤怒了,一个土包子,竟然也敢不听招呼,张路邪火直往上窜,觉得今天必须干它一仗!   “操你大爷,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   张路奔过来,伸手就要掀夏天的衣领子。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短短的三五秒钟时间里,夏天还颇具闲暇地、愉快地思考了一个问题:如果让陈帆知道他在小饭馆和人打架,会不会就能据此判断出他不是好鸟?继而认为留在家里不妥,直接把他发配去集体宿舍?   想完,他还是先侧身避开了,正打算站起来活动下筋骨,袭颈未成的张路却突然回身,抄起刚才桌上放着的一只空酒瓶,举臂一挥,照着夏天脑门就砸了过来。   往事如影随行,这一刻,油腻青年的脸和手持剪刀的六姐儿,突然毫无征兆地重合了。   夏天瞳仁猛地一缩,缺席了得有十来年的冲动和暴躁,一下子全被激活了,仿佛就要在今天,来它个彻底大爆发。 第4章   在院门口和汪洋、刘京两个分手,高建峰抽了一根烟,之后不急不缓地,溜达进了吴记烤肉店的后厨。   老板吴胖子正光着膀子,露出满身肥膘,挥汗如雨地烹制着他的拿手绝活孜然炒肉。   看见他进来,吴胖子一点不意外,“闻着味回来的吧,这锅快得了嘿,等会儿给你夹五个馍,你跟志远分,晚饭就算齐活了。”   香气充溢在热气腾腾的小作坊里,高建峰对这口儿挺上瘾,飞快从锅里捏起一条尖椒,吹两下直接扔进了嘴里。   “没辣味,”他慢条斯理地尝着,“你口条坏了?”   吴胖子啧了一声:“火气本来就大,还吃那么辣,小心回头长痔疮。”   高建峰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过来人,好有经验啊。”   俩人还正贫着,忽然外头传来“啊”地一声嚎叫,跟着又是“通”地一响,听动静特别像砸夯。   吴胖子久经沙场,立刻招呼店员:“去瞅着点,别教砸坏东西,哎,就是折一筷子头也得给我盯死了,必须让丫挺的赔!”   店员得令麻溜儿地去了,没两分钟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是,是打起来了……”   吴胖子撑大一双三角眼直瞪他:“那你跑回来干嘛,还不拉架去?”   “拉不住……”店员手扶门框,一阵摇头晃脑,“我怕自个儿再折里头……”   惨叫声配合着他的话,响起的时机恰如其氛。高建峰早听出来了,叫唤的人是张路,不知道这货又跟谁撩闲被收拾了,他心想活该。   然而下一秒,他听清张路连声儿都变了,高建峰不觉拧眉,跟着猛地扒拉开挡道的胖子,箭步窜出了后厨。   外头的场面,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张路被人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一只劲瘦的胳膊死死抵在了他胸前,端看他脸上痛苦狰狞的表情,显然那手肘的力道,已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看来是撞上硬茬了!可这位“硬茬”,高建峰扫一眼,不由愣了一下。   这人他有印象,刚才一直坐在门边,穿了件连颜色都瞧不出来的破T恤,然而衣不惊人貌惊人,眉眼异常的清透干净,透着一种斯文厚道式的俊朗。   当然,人不可貌相,该人现在的模样,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判断。不管张路怎么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这人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凶狠执拗,仿佛无所畏惧。   高建峰打过的架不少,依他的经验推断,这种人要么是已经狠到混不吝的程度,要么就肯定是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   但不论是哪种,不知道害怕,都是最可怕的。   高建峰一跃而上,一把抓住了那人曲起的右臂:“哥们儿,差不多得了,别太过。”   夏天并没让这几句话叫回神,下意识只想甩脱抓住他的手,不想那双手犹如钢钳,他挣了两下没挣开,胳膊上的劲儿倒被卸掉一多半,被他压制了许久的张路好容易松口气,顿时爆发出一阵搜肠抖肺般的咳喘。   这几下声嘶力竭的咳嗽,总算把夏天给拽了回来。他低头看看地下的人,一瞬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自己在干什么?和一个陌生人在小饭馆里打架吗?   前因后果,顺势袭上心头,被他揍的家伙确实是个不相干的人,而他呢,也的的确确是在以暴制暴、借机发泄私愤。   泄私愤……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有着他极为熟悉的内涵,不就是夏六姐儿和夏至一脉相承的行事风格么?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殊途同归了,他和那两个人在本质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高建峰攥着手里那只胳膊,蓦然觉出力道全散了,他盯着那人看,正看见他眼里阴郁的暴戾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漫上了一层不知所措的茫然。   “到此为止,”高建峰沉声说,“成么?”   语速不快,一字一顿,在夏天听来倒是颇有镇静效用。他转过头,对上说话人的眼眸,既淡且定,有种尘埃散尽后的风平浪静。   后来张路是怎么被劝走的,地上的碎玻璃又是何时被清理的,夏天都没顾得上理会。他半边身子靠在墙上,看上去像若有所思,实际上,只是在心无旁骛地在发傻呆。   高建峰也没撤,靠在不远处的柜台上看他,这人情绪正常了,又恢复成一派温和堂正……和刚才不动声色的狠厉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教人看不出,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恰在此时,店主吴胖子“姗姗来迟”般的出现了,手里抓着五个香喷喷,用马粪纸包好的孜然夹馍。   “拿着吧。”吴胖子把馍装进一个稀薄的随时可能碎掉的塑料袋,顺势看了眼门边静默不语的暴戾少年,“哎,想着带你弟来,跟他说,我给他留了老汤泡的肉臊子。”   高建峰微微点了下头,“等开学吧,周二放学早,我带他来吃顿加餐。”   俩人看似闲聊,眼睛却都不约而同地往一处瞧,等吴胖子返回后厨,高建峰往门边走,停在了夏天面前。   “嗳,手破了。”高建峰看着他摊在膝盖上,血渍呼啦的手说。   夏天茫茫然地转头,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左手背上的确有道口子,从中指骨节一直蔓延到手腕处,血流得小臂上都是,不过这会儿早就干透了。   可能是碰到哪儿划伤的,也可能是挡住酒瓶子那一下被割破的。   夏天抬了抬眼:“知道了。”   说完,他觉得不大对,好像少了点什么,可寻思半天也没找出一个能表达想法的词汇,只好默不作声,继续盯着自己受伤的手发怔。   看来是个生瓜蛋子,高建峰在心里想,这人打架没轻重,过后自己还跳不出来了。他叹口气,从裤兜里摸出两个创可贴,扔在了桌上。   “一会儿洗干净了再贴。”高建峰说,顿了下又说,“刚才那人…本来也不地道,事过就算,别想太多。”   听出这话里有明显的纾解意味,夏天眨眨眼,总算从无序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看着桌上的创可贴,他抬起头,仓促地笑了下:“谢谢。”   高建峰没再吭气,也没再看他,拎着那一袋子喷香四溢的孜然夹馍,径直推门走出去了。   夏天手背上的伤,被他简单冲洗之后,用创可贴随便那么一贴,也就算是处理完毕。   这点小伤,他完全没在意,身边的人更没有,至少徐卫东和徐冰跟他同桌吃饭,两个人都极有默契地像平常一样,对他这个人保持熟视无睹。   夏天自己也忘了,饭后习惯性的帮着收拾碗筷,却被陈帆温声制止了。   “手伤了不能洗碗,徐冰今天负责收拾,记得等会把桌子也擦了。”   这句话撂下,徐冰立刻惊讶抬眸,两颗漂亮的杏眼里写满了“烦”,夏天站在一边,余光也能感受到她投来的厌恶注目,跟着听她把碗筷摔得叮当作响,气鼓鼓地端去了厨房。   夏天没言声,走去浴室洗干净了手。   如果是平时,他或许会一言不发抢过刷碗的活儿,反正伤口又不是不能沾水,没必要活得那么娇气矜贵。但今天心情不好,他懒得再管那么多,至于徐冰爱怎么想,随便她吧。   举凡心情不好的时候,做题会是最有效的治愈办法。   关上门,排空乱七八糟的思绪,夏天全神贯注做完了一套化学篇子,对答案的时候,感觉心情终于随着正确率一起,开始稳步提升。恰在此时,房门被敲响,陈帆推开一条缝,笑着问:“能进来吗?”   她的这份客气,一直让夏天有点适应不过来。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这种事,六姐儿但凡能做上一回,恐怕都够分量写进天方夜谭了。   陈帆手里抱着一摞簇新的衣服,有夏季的,也有秋冬两季的,做工细致款式时新,而不出意外的,价格标签都已经被剪掉了。   “路过商场,看见打折就给你买了几件,没量过你的身高腰围,都是我大体估摸的,应该也差不多。回头你试试,不合身我再去换。”   以夏天贫瘠的想象力,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他也缺乏应对这类场面的经验,沉默良久才想起来应该先道谢,架不住还道得语无伦次:“我……其实不用的,小姨…我衣服……衣服够穿了,真……真用不了那么多。”   陈帆目光慈爱,近乎于心疼的看着他。   夏天的那些衣服她见过,论旧的程度,明显都是夏山河淘汰不穿的。少年人的身型和成年人到底有差,裤子几乎没有一条合体,有些还肥得不像话——这也是徐冰对他特别瞧不上眼的原因。   他还是不太懂,陈帆叹口气想,时代不同了,现在城市里的孩子攀比心都重,八中平时又不要求穿校服,无形中,等于给这群少男少女提供了一个炫耀斗艳的场地。   谁今天买了个Nike,谁戴了个时髦的电子表,谁的圆珠笔是进口的样式新奇,谁穿的裙子又是商场里时髦的名牌货……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而这些物件,陈帆都听徐冰提过,同时也被徐冰追着央求,一一买来满足过女儿的虚荣心。   陈帆承认,有时候她的确很纵容徐冰。可她不想孩子被人孤立或是瞧不起,校园没有想象中那么单纯,它就像个微缩的小社会,和成年人的世界一样虚荣、势利、残酷,不被主流群体接纳的孩子,注定会比一般人活得辛苦。   夏天很懂事,在陈帆看来,他比一般同龄人要更成熟稳重,可因为年轻,有些态度还是遮掩不住。好比眉眼虽生得温和,神情却时常会流露一种冷冽的锋锐,在不经意间就透出愤世嫉俗的味道来。   这样的孩子,一定是敏感多思的。刚刚进城,在陌生的校园里,人生地不熟,如果遭遇排挤或是嘲讽,又无朋友可以倾诉,久而久之难免会产生自卑。   陈帆并不知道,她的这些顾虑,对面的少年心中早都有数。   可他没有办法,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他解决不了,反倒是对穿旧衣服,他已算相当有经验——上辈子几乎没买过新衣裳,一直都是在捡夏至剩下的穿。   何况现实生活中,要解决的矛盾还有那么多,他不想再花精力去操那些闲心,更不会为这类破事去自轻自贱。   只是很可惜,少年人通过一遍遍地心理建设,方才艰难树立起来的那点底气,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眼前或天蓝、或纯白的新“物欲”给彻底摧毁了。   没人关心在意的日子,他自觉可以适应,但有人愿意替他着想安排了,这种感觉,分明又温暖窝心得让他无所适从。   陈帆说话间,挑出一件天蓝色的Polo衫,一条黑色仔裤,“明天报道,就穿这个吧,给老师同学一个干净清爽的印象,我们夏天长得帅,往那儿一站,看着就让人喜欢。”   她比划两下,满意地一笑,又把一串钥匙放在桌上,“明天先骑你姨夫的车去学校,他反正在院里上班走不了两步道,等周末了,我陪你去商场买个新车,哦对了,上次说找个住得近的同学方便交流,已经联系好了,明天七点半,他在军人服务社门口等你,带你一块去学校。”   什么都安排妥了,几乎面面俱到。   夏天想着之前隐隐担忧的事,觉得照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准哪天就会成真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偏偏脑子正因为充斥着“喜悦感”而变得迟钝,只好注视着陈帆,极轻的说了句,“谢谢小姨。” 第5章   清晨七点,隔了一个漫长的暑假,高家客厅里,再度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鸡飞狗跳。   女主人李亚男做好两份煎蛋,又忙着热牛奶,同时头也不回,对坐在餐桌前的人提要求:“高志远,你把蛋黄给我吃了,敢挖出来扔一边,明天起就甭指望有早餐。”   被她数落的人,是个不满十一岁的小小少年,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开始有理有据的抱怨:“妈,你煎的蛋太老,蛋黄熟透会有股鸡屎味,吃多了还容易胆固醇高。”   “瘦得跟电线杆似的,还胆固醇,那玩意你有么?”   身为大夫兼亲妈,李亚男选择无视儿子的歪理邪说:“挺出息哈,连鸡屎什么味儿都知道。哎……你哥呢?”   高志远摆弄着他的煎蛋:“假装赖床,逃避吃早饭呗。”   李亚男摇摇头,朝楼上喊了嗓子:“建峰!”   别看这句是喊的,但论声调,可比她刚才教导高志远小朋友要委婉温柔得多。   楼上的人很快应了,且速度迅捷地跑下了楼。   高建峰走路没动静,下楼梯从来都是三步并作两步。不过老实说,他不耐烦这楼梯已经很久了。一来是因为麻烦,二来是因为按他爸的级别,一个正师职干部压根就不该住这种两层半的小楼!   房子是军区分给他爷爷的,眼下老头子已进京,后勤部却没再收回住房,更不知道怎么想的,请了惯会做政工的干部,变着法的游说他们一家子搬进来。理由倒是堂皇——闲置也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要是他们家同意肯搬,不是还能额外省出一套师级住房,给其他有需要的同志嘛!   而他那个自诩高风亮节的老爹呢,居然还真就没架住众人苦苦劝谏,以“识大体顾大局”的姿态住进了这间大宅。   装模作样,高建峰每次想都禁不住冷笑,有本事别要啊!高克艰不是号称最硬气?就不怕人家说占公家便宜?高建峰回忆起他奶奶常说的一句话,觉得用来形容他爸再合适不过——典型的马列主义口朝外!   李亚男不知道他此刻的愤慨,烤好一片面包,顺手放盘子里递了过去:“要果酱么?”   高建峰讨厌甜腻腻的味道,摆摆手,一口气先喝光牛奶,匆匆抹了下嘴:“阿姨,我先撤了。”   “急什么,不是约好七点半吗?”李亚男追了两步,“嗳,你把那面包吃完再走。”   高建峰只好又抄起面包,拦腰一咬,两口全塞进嘴里,高志远见状,也从椅子上蹦起来:“哥,等我!”   “你俩骑车慢点,”李亚男冲门口换鞋的两只说,“对了,老高今天回来,你们也都早点吧,晚上一块吃饭。”   这句话,就只有高志远应答了,高建峰好似没听见,只挥挥手说声阿姨再见,人已经开门走远了。   “唉,师座回来了,晚上又不能开音响听歌了。”高志远跨上他的小自行车,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真烦,你知道他还什么时候下部队么?”   高建峰不关心斯人斯事,答非所问的说:“我晚上有事,你放学和段暄他们结伴回吧,过马路记得看车。”   “又打球?”高志远立刻侧目。   他是打小就缺乏运动细胞,跟同父异母的哥哥分属不同的物种,至今也弄不懂,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究竟有什么乐趣,不过顿了下,他又神神秘秘地笑了:“我知道,你是要去看杜姨。我昨天见你从抽屉里拿了三百块钱,哥,那是你上学期数学竞赛得的奖金加剩下的生活费吧?”   高建峰乜着他,不吝用眼神传递出,他是在看一个阴险的小特务:“哪哪都有你!我前阵子问过了,杜姨的腿最好还是做手术,人工髋关节置换,放学我先去看看情况。”   “手术啊,那你这点钱,很明显也是不够的。”高志远皱着眉,“王宁哥呢,他现在能出来接活吗?”   “他们学校不让,在校生不许私自接活,何况他也没有导游证。”高建峰说着,看了一下表,发现时间尚早,索性配合着腿短的高志远小朋友,慢悠悠往前骑。   高志远是资深话唠,这会儿倒是难得沉默了一刻,才推着眼镜谨慎地问:“哥,你算过这么多年下来,给了杜姨他们多少钱么?”   “没,”高建峰漫不经心地应道,“算它干嘛?”   “那你……打算管多久?”高志远追问。   高建峰一秒作答:“管到王宁找着工作,有稳定收入为止。”   高志远猜到他会这么说,酝酿一下,换上了一种特别“大人”的腔调:“哥,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你不欠别人的,这么多年了,已经尽心尽力了,差不多就行了。”   高建峰瞥着他,对他的一本正经十分受不了:“我欠谁啊?不是,小高同志,你能不能诚恳点?想夸我就直接说仗义疏财、急人所急,兜那么大圈子,话都不在点子上。”   高志远看出他又想插科打诨,决定不吃这套:“王安哥……死的时候,不是已经退学了?妈说他得那病叫抑郁,必须靠药物治疗,好的药全是进口的,特别贵,而且就算吃了也不见得能治好。他是退学后发病的,之后又抑郁了两年多,所以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高建峰眯了下眼,刚想谴责他大早上起来就聊这么晦气的话题,可张了下嘴,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么?   眼前闪过那张惶然无助的脸,记忆里的人时常面带怯色,神情惊慌失措,被逼到角落,只会低低地说几句苍白的哀告,但却不肯哭,宁可死死咬着嘴唇,也绝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都快十年了吧,高建峰闭上眼,居然还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睁开眼,高建峰慢慢舒口气,继续习惯性地粉饰太平:“我没说过和我有关,你也不用把我描述得跟间接杀人犯似的。行了,你同学等你呢,赶紧去吧。”   高志远被他噎了一句,顿时词穷,又看见不远处的小伙伴,没奈何,只好先跟这个死鸭子嘴硬的人挥手作别。   聒噪的人走了,高建峰掏出耳机戴上,屏蔽掉周遭杂音,站在军人服务社门口耐心等人。   李亚男昨天接了陈帆电话,说让他今天在这候着一位新同学,再带那人一起去学校。陈帆是高建峰幼儿园时期的老师,对于她拜托的事,高建峰打心眼里还是愿意给面子执行的。   只是没想到,那人来得还挺快……   高建峰一首歌还没听完,就看见一辆黑色二八大杠,悠悠停在了他面前。   骑车的人没下来,单腿撑在地下,黑裤子衬出腿型不错,既长且直,天蓝色的上衣也很清爽,再往上看,那脸……   ——怎么是昨天吴胖子烤肉店里,打架心狠手黑的那位?   高建峰有点惊讶,不是惊讶连着两天遇见同一个人,也不是惊讶这个人和他同住在一个院,而是惊讶这么个狠角色,竟然会是自己幼儿园时代最温柔的老师,陈帆的亲外甥?   而且……不过相隔一天,该人这衣着打扮,鸟枪换炮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夏天也正迟疑,可环视周遭,并没见有学生模样的人在此等候,那么陈帆约好的人,也只能是眼前这位了吧。   按理说,这人算拉过他一把,还免费附送了两张创可贴,至少该让他生出一点亲切感来。可昨天初见,这人犹带满身痞气,疑似是个“带头大哥”模样的不良少年,今天却摇身一变,成了陈帆口中特别靠谱、学习成绩巨好的八中优等生?   这转换的维度,实在有点让人意想不到……   于是两厢沉吟,各自打量起对方。   半晌,还是高建峰先拿掉一只耳塞:“你是夏天?”   名字都叫的出,显然就是陈帆联系的那个人,夏天说是,看见对方朝他伸出手:“我叫高建峰。”   那几个字语速极快,要不是事先知道名字,夏天根本就来不及听清——陈帆一直没提那人叫什么,应该是有意让他们自己去介绍认识。   “走吧。”高建峰调转车头,“八点到校,骑过去最多二十分钟。”   夏天点头,默默跟了上去。他骑的是徐卫东的永久牌大二八,高建峰的座骑则是辆山地变速,拉风程度固然不可同日而语,车速也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人家蹬一圈,他至少得蹬一圈半才能赶得上。   沉默地往前骑,夏天不免又回想起昨天的事,心底慢慢地浮起一层微妙的尴尬。   他侧头看看高建峰,后者一边耳朵上还挂着耳机,夏天惯会察言观色,心想高建峰应该是不太想和他说话,索性保持缄默,假装专注地在记路。   直到出了大院,高建峰才偏过头,视线直直地,落在夏天贴着创可贴的手背上。   这点小伤,他还不至于罗里吧嗦地去关注,但与此同时,他却有些奇怪的感知到,自己不过才往那边瞄了一眼,身边这位恨不得立刻就来了个浑身一紧。   他是不想再提昨天的事?高建峰挑了挑眉,这人心思真够重的,一晚上过去,难道还没走出来?   高建峰下意识地望向夏天,或许因为“鸟枪换炮”的缘故,其人今天格外明朗干净。他想起李亚男接完电话,和自己介绍时曾说,这位夏天同学刚从农村转学过来,好多事都还不大习惯,陈帆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帮忙照看一下……农村出来的,皮肤倒也不黑,估计是一直上学,没太干过农活……不过说到神情,的确有点沉郁,半垂着眼,在安静之外还显出几分落寞来。   高建峰皱了下眉,恍惚觉得这样的侧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记不大清究竟在哪见过。   夏天默默叹口气,心说冷场的时间够长了,再这么下去,对方搞不好真要以为他是什么怪胎,清清嗓子,他开口说:“那个……谢了。”   高建峰却没听清:“什么?”问完,他想起来了,把挂在一边耳朵上的耳机取了下来。   夏天一哂,抬起左手晃了晃:“这个,谢谢了。”   原来是说创可贴,“不客气,”高建峰点了下头,“你昨天就道过谢了。”   “是么……”夏天没什么印象,现在再回想,昨天的很多细节,依然有种让他如坠五里云雾的感觉,那是他最糟糕的状态,几乎能算有生之年了,偏偏好死不死的,就让陈帆拜托的人亲眼撞见。   夏天无奈地叹口气,心烦意乱地调转开了视线。   这点小动作,没逃过高建峰的眼,他想了想,唇角微扬:“商量个事吧,昨天我跟赵盛华约球的事,别跟别人说成么?尤其是别跟你小姨说。”   夏天显然没弄懂什么意思,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小姨,是我幼儿园老师,我在她眼里吧,一直都算是那种比较乖的孩子。”高建峰说着,忍不住笑了,“她应该也是这么跟你介绍我的吧?所以这个形象,我还想一直保持下去,什么打架约球,抽烟喝酒之类的,我也不太想让她知道,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开始还真不大明白,但听到这会儿,夏天又不傻,当然能领会高建峰这番话的个中含义——你不用担心我怎么看你,我那点勾当,你不是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么?   看来人真不可貌相,夏天想,高建峰是那种眉宇间写满“生人勿近”的典型,打眼看去也是一脸冷峻,没想到骨子里还挺善解人意,玩笑间就轻松化解别人的顾虑。   心口微微一暖,坚冰,也就随之被破开了。   僵局打破,两个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高建峰不问夏天诸如“从哪来”,“以前上什么学校”,“成绩如何”之类正儿八经的问题,只是以“打球、游泳”做开场,捎带手的就把八中的篮球场和游泳馆全介绍了一遍。   话匣子打开,高建峰算相当健谈,及至路程走了一半,又碰上汪洋等人,气氛也就变得更加活络起来。   汪洋一行四个,除了他本人,还有昨天夏天见过的刘京,另外两个也是大院子弟,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叫张毅刚,另一个娃娃脸叫许波,全都是八中高三的学生。   大概因为和高建峰走在一起,夏天这个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今天也受到了格外多的关注。连汪洋这类看上去活像校园霸凌事件男主的人,都俨然化身成了热情的自来熟。   “嗳,你球打得怎么样?”汪洋冲着他问。   夏天牵了下嘴角,他算看出来了,这帮人最关心的也就这么一个问题。可惜他的球技,只能说是不上不下,从前班里打比赛,他一般都是作为替补上场,基本轮不着首发。   “还行吧。”高建峰突然接口,算是替夏天回答了汪洋的问题,其后想当然的,他收到了来自其余人等询问的目光。   “我刚问的。”高建峰淡淡补充了句,“别老想球的事儿了,周妈今年肯定盯着毕业班,估计到时候连场地都不让高三的占。”   “找体育生占呗,”刘京说,“没事,周妈每隔两周就得烫头,一般都是在周一,回头咱趁那会儿去。还说呢,今儿放学都别走啊,哎,夏天你也一起吧?”   一群人说说笑笑着,很快到了学校。放好车,汪洋一帮人忙着去找体育生勾兑场地的事了。高建峰带着夏天往教学楼走,想起路上的疑惑,夏天忍不住问:“院里的人,是都集体上的八中么?”   也不怪他有此疑问,八中不光是省重点,还是省重点里的翘楚,按说没那么好进,可除了刚才那帮人,夏天知道徐冰也在八中初中部,开学升初二。   高建峰笑了下:“军区和八中是共建单位。所谓共建,就是年年给钱,赞助设备,一到科技节、艺术节汇报演出,还得把大礼堂免费借给八中用。八中当然也投桃报李,把院里孩子全都无条件接收了。除了特别差跟不上的,就比如,你昨天见的张路,会在高二被分流,剩下的基本都能有大学上。”   这件事,夏天之前还真不了解,现在知道了,随即也就能想到,自己被八中接收,肯定是借了徐卫东亲戚身份的光。自然,他也就因此欠了人家徐卫东一份不小的人情。   上到四楼,高建峰指着走廊尽头:“先去办公室报道吧,最里头那间就是,门上挂着牌子。”   说完,他转身要进一班,却又突然顿了下:“用我带你去吗?”   夏天一愣,没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需要“被照顾”了。   “不用,”他摇头笑笑,“我能找着。” 第6章   办公室里,各班班主任云集,一眼看过去,万红丛中只有一点绿——还是个半谢顶的中年大叔。   年级主任坐镇在窗根底下,是位四十多岁,长相凶悍的女性,一头标志性的卷发看上去有点怪,夏天盯了一会,察觉出问题所在,那发尾已然都被烫焦了。   紧接着,他听见有人管这位焦头中年女性叫周老师,于是疑心此人就是每隔俩礼拜必烫一回头的“周妈”。   然而,并没有什么“妈”的感觉……   “呵,小伙子还挺精神。”周妈抬起浮肿的眼皮说,“那谁,小赵啊,先领你那儿去,今儿完事就给他摸底,等出了成绩再定吧。”   小赵老师三十出头,在周妈的对比烘托下,显得尤为和蔼可亲,她领着夏天往四班走,一路做着简单介绍:“放学你留一下,有个摸底小测验,估计两个小时左右吧,今天你先在四班听下开学动员,也不用自我介绍了,等1号正式分了班再说。”   八中高三年级,一共只有五个班。   前四个全是理科班,这会儿还没开学,已经按去年学期末成绩重新排列组合过了。好在学生们一起相处了两年,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被打乱了分班,也不影响彼此之间愉快地玩耍。   何况还有那么多自来熟的,夏天一进四班,就看见汪洋坐在后头冲他招手。   小赵老师也看见了,当即把夏天发配到了汪洋后头,教室最后一排靠门的角落处。   “我猜你就得来四班。”汪洋回头一笑,“见着周妈了?”   夏天问:“是年级主任么?”   “对,八中的特级教师,以凶狠残暴驰名业界,不幸也是咱班数学老师。不过万幸,她不是咱班班主任。”汪洋笑得幸灾乐祸,“一班的那帮牲口就比较惨了,摊上她,高建峰本学期想不完成作业,铁定是没戏了。”   夏天听得有点懵,合着连作业都不完成,也能进得了一班?莫非高建峰他们家,又额外给学校交赞助费了不成?   背后不能说人,恰在此时,周妈虎虎生风的走了进来,人往讲台上一戳,两条骨肉匀停的大长腿分外打眼,教鞭拍在讲台上也是劈啪作响。   “嘛呢,一个个快睡着了是不是?张军生,说的就是你!趴桌上挺尸呐?你怎么不干脆躺平了啊?春困夏乏秋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四季就没个清醒时候!假期又熬夜打游来着吧,我告诉你们,什么俄罗斯方块,什么篮球足球,什么港台流行歌曲,今年一律都给我戒喽,还上我眼皮子底下补觉来了,想什么美事呢!”   这位腿能甩脸五十条街的周妈一出场,立刻成功震慑了一屋子的假期综合症患者,颓靡的少男少女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连汪洋都把腰杆直起来了约摸一公分左右。   既然是报到,自然少不了收暑假作业,其后就是聆听大喇叭里的广播。由校长本人亲自上阵,音调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的做了一通高三动员,顺便把八中的光辉历史,以及近三年高考取得的辉煌成就也统统赘述了一遍。   动员结束,已近十点。汪洋等小赵老师一撤,立刻从座位上满血复活,呼朋引伴,吆喝着球场走起,同时也没忘记叫上夏天。   “我走不了,”夏天无奈摊手,“还要做个摸底测验。”   “卧槽,忘了还有这茬,那必须祝你好运了。”汪洋一脸同情,拍着夏天的胸口,殷切嘱咐,“别考太好,留四班得了。别看咱班是最末,但压力最小,反正能有大学上就行。”   临出门前,刘京也过来拍了拍夏天的肩:“加油啊,争取留咱班,以后就是同进同出的兄弟了。”   人呼呼啦啦地散了,小赵老师抱着一沓卷子进来,吩咐夏天坐在第一排窗边,又收走了他的书包,检查过书桌位洞,坚壁清野一番之后,她看了下表。   “现在十点一刻,数理化加英语四套题,鉴于你语文成绩还行,今儿就暂时不做了。抓点紧,早弄完早回家吃饭。”   小赵老师交代完,关门出去了,没有作弊工具,显然连监考人员也可以省了。   铺开试卷,夏天快速一览,看出这个所谓摸底,其实就是简易版的期末考试,题量不算大。他决定先从数学开始,五秒钟之后,整个人已切换成了“物我两忘”模式。   应付考试这类事,除了要有好的思维方式,集中训练也是关键,夏天毕竟刚刚经历完高考,纵然相隔20年,知识点会稍有偏差,但总的来说,内容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数理化悉数做完,他抬头看下挂在墙上的表,耗时一个半钟头。他活动着肩颈,又站起身,走到窗边打算放松一下眼睛。   八中的校园很大,有标准的四百米跑道,足球场也很齐整,就差铺块草坪了。临近饭点,依然有不少人在操场上发泄着过剩的精力,随便一扫,夏天就看见了汪洋、刘京等人的身影。   还有高建峰。   汪洋仗着身板结实,已带球扛过两个人,不过这会儿终于遇到阻碍,他倒是不犹豫,当机立断直接在三分线外起手,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可惜,球没进。   跟着被高建峰一个起跳,直接抢了篮板。   弹跳不错,有副好跟腱。夏天暗忖,不,应该说还有副好腿,高建峰看上去有一八三?典型的宽肩细腰,劲瘦身形,过人动作迅猛矫健,活像一头灵敏的猎豹。   相当的赏心悦目。   眼睛和心情都得到舒缓,夏天心满意足地回去坐好,展开了最后一份英语试卷。   去交卷时,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妈,也不知在奋笔疾书什么,手边还摆着一盒没吃完的饭,连头都没顾得上抬一下。   “怎么样,感觉有难度吗?”   平心而论,夏天觉得也就数学出的还算有水平,于是实话实说。等说完才想起来,面前这位年级主任不就是教数学的嘛。   周妈对这个无心栽柳的小马屁报以一笑,随手翻看起他的数学卷子。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眼里隐约多了点讶异的味道。   “八中的一本录取率你今儿也听校长说了,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作为八中的一员,咬着牙也得跟上,就这么一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行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及时问,回去吧。”   夏天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又被她给叫住了。   “饿了没?”周妈从抽屉里拿出两个茶叶蛋和一根火腿肠,“这是我早饭啊,可都还新鲜着呢,拿去垫巴一下吧。”   夏天略一迟疑,走过去双手接了过来。这位年级主任说话没笑脸,语气也特别冲,不过在行动上还是不吝对学生表达关怀之意的。   所以,这就是她被称为“妈”的原因?   夏天微微颔首:“谢谢周老师。”   周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么着,还没人跟你说过我外号?”   夏天眨眨眼,抿嘴笑了下。   “去吧,后天来了先到办公室报道,看看最后去哪个班。”   夏天拿着茶叶蛋火腿肠,推门出去,在门即将阖上的一刻,他冲着伏案疾书的人说了声:“周妈再见。”   门关上了,里头的人笑出来,低低地骂了句臭小子。   夏天唇角扬了扬,那种他熟悉的、纯粹而又踏实的氛围,倏地一下就回来了。当然仔细想想,从小到大唯一能让他感到轻松的地方,大概也只有校园了。   可惜,不能二十四小时都呆在学校,出了门,总还是要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趁下午有空,夏天准备去淘换辆二手自行车。   陈帆提过,这周末要带他去买车,而这话刚好是在送衣服之后说的,夏天当场没拒绝,因为知道口头拒绝无效,想要对方彻底打消念头,最好的方式只有行动。   经历了衣服事件,夏天愈发清楚一点,自己根本无力对陈帆说“不”。他甚至是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又在心里暗戳戳地窃喜,在拉锯战的过程里,半推半就的收下那些“礼物”。   这种事,只要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既然没能耐拒绝,那就要及早把一切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   路过操场时,刚巧有个球朝他飞过来,夏天伸臂一捞接在手里,之后再丢还给赶上来的人,顺带扫了一圈,发现汪洋等人已经不在场子里了。   大中午的都去吃饭了吧,夏天寻思着,自己这顿倒是可以省了,也亏得有周妈给的鸡蛋火腿肠,应该能够他撑到晚上。   溜达着去取车,早上还满满当当的棚子,这会儿已经空出一多半,倒是方便找车了,可刚一进去,他率先看见的,却是一团烟气里站着的那个人。   高建峰半靠在他的车边,嘴里正叼着根烟,看见夏天,他点了下头,没说话。   “干嘛在这抽烟?”夏天边开车锁边问,这种半封闭的空间里,不觉得气闷么?   “又没汽油,着不了。”高建峰嘴角的笑带了点促狭味道,之后掏出烟盒和火,“要么?”   薄荷味的万宝路,夏天低头一扫,在心里赞了句有钱人,这年月的进口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便宜不了。   念头闪过,他不禁一哂,怎么越来越像钱串子了,不管看见什么,都能最直观的联想到价格!这是……要穷疯了的节奏吧?   夏天对自己的穷酸颇感无奈,摇头拒绝了高建峰的好意:“谢了,不用。”   虽然他会抽烟。还是从前住校那会儿,跟同寝室的人一起研究明白了如何过肺,但并没有烟瘾。   事实上,对于一切可能上瘾的东西,夏天都尽力保持着一种审慎小心的态度。在外人看来,这几乎能算是他自控力卓越的一种体现了。可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那不过是因为能力有限,满足不了那么多欲望而已。   万一真上瘾了,不是还得多出一笔开销来买烟!   借着推车的功夫,夏天眼风扫过吞云吐雾的高建峰,留意到其人夹烟的手指,干净修长、骨节清晰,看上去非常有力……不,不是看上去,这点他可以肯定,因为昨天才刚刚感受过。   这么想着,右臂上被他按过的一小片肌肤,蓦地泛起了一点发紧的感觉,然后也说不清为什么,夏天突然没话找话似的问:“你回么?”   “还有事,先不回了,”高建峰应道,“你知道回去怎么走吧?”   夏天有点想说不知道,之后再听听高建峰会怎么往下接,不过顿了顿,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无聊的念头:“知道,先走了。”   迈出去两步,想起来接下来要办的事,他又回过头:“这附近,有卖二手自行车的吗?”   说完,他视线落在高建峰的那辆变速车上,不由有点想笑,高同学不太可能知道商场以外卖东西的地方,这句话纯粹是问道于盲。   不料高同学不甘心做“盲人”,出人意表的抬了下眉:“你介意特别便宜的二手车么?”   “不介意,”夏天有点意外他居然能接得上话,“能骑就行。”   “那走吧,”高建峰干脆地掐灭烟蒂,“带你去个卖车的地方,便宜,而且保证能骑。” 第7章   骑着变速山地车、抽着进口烟、衣着又光鲜的高同学,竟然知道特别便宜的二手自行车卖点,这事本身还是透着点稀奇的,不过鉴于高建峰语气笃定,夏天也就没再啰嗦半句。   跟早晨上学那会儿差不多,夏天默默跟上高建峰,只是眼看要拐进大院了,他还是没忍住地问:“院里有卖二手车的?”   高建峰瞥着他座下的二八大扛:“买了车不得骑回来?卖主不管送货上门,你先把这辆放回去吧。”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夏天当即了然:“那地方远么?要不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就行,你……不是还有事么?”   高建峰轻轻笑了声:“顺路,我可以带你。”   夏天微微一愣,用了五秒,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带”不完全是字面意思,更是指高同学会用他的自行车后座把自己“带”过去。   “那……”夏天顿了下,“成吧……谢了。”   其后穿越半城,耗时大约四十分钟,总算到了地方——一片坐落于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被颠荡了一路,夏天跳下车后座的时候,感觉屁股委实有点疼。   映入眼的,全是低矮简易的小平房,残旧不堪,很多房子连窗户都碎了,剩下没碎的也糊得看不出里头是不是住了人。地面坑坑洼洼,走上几步就能遇见呕吐物和啤酒瓶子,烟头更是随处可见。   高建峰在脏乱差的环境中游刃有余的穿梭,经过好一番七兜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门是大敞着的,因为采光不好,里面显得黑洞洞的。   一瞬间,夏天情不自禁地脑补了一下,觉得那门口要再挂上“包子”俩字,大约就能cos孙二娘家的店铺了。   随后一扭头,他在斜前方的墙根底下,看见了一辆煎饼果子车……   这实在不像卖自行车的地方,夏天心想,倒像是那种生产富含大肠杆菌食品的黑心小作坊。   “王宁在吗?”高建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音量不大,似乎怕吵着里头的人。   旋即,一个瘦猴似的小子飞快地窜出来,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脖子上挂着条黑乎乎的围裙,满手黑黢黢,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看见高建峰,他表情微微有点吃惊:“哥,你怎么来了?”   被人领进屋,夏天环视一圈,见室内毫无陈设可言,只在靠窗的地方摆了两个破破烂烂的沙发。一个是布的,一个是皮的,明显都不成套,不过这两只倒挺有默契的,同时都在背上裂开了一条大口子。   瘦猴大名王宁,略擦了擦手,从后头拿了两听饮料出来,是2000年后基本已绝迹,夏天向来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真身的健力宝。   王宁一边忙乎着,嘴上也没停:“我以为你都开学了呢,还说你这学期肯定忙,没空过来。昨儿我妈还念叨,说建峰高三了,可得好好补补,让我把从老家捎来的核桃给你送去,那东西不怎么好吃,就她非迷信说能补脑。”   高建峰笑了笑,他一身干净整洁,大喇喇坐在脏兮兮的沙发里,倒也显得既闲适又自如,顺手把两听健力宝打开,又把其中一罐推到夏天面前。   “杜姨呢,还在睡午觉?”   “差不多也该起了,”王宁看看墙上挂的表,视线停在夏天脸上,“哥,这位是……”   “我朋友,夏天,”高建峰说,“想买自行车,等会你给挑挑吧,要好用的。”   王宁咧嘴一笑:“没问题,想要什么样的都有,保证能让天哥满意。”   夏天正品着那罐荔枝味的“古董”汽水,听见这句,险些没给呛着。看来跟着高同学,不仅关注度能得到提升,连辈分也可以水涨船高。不过他很快就撂下了这个关于称谓的遐想,转而琢磨起,高建峰刚才介绍他时使用的词汇——是朋友,而不是同学。   高建峰四下观望了会儿,眼睛忽然一亮:“又倒腾什么好货了?”   他站起身,下颌冲夏天一点:“过来看看好玩的。”   好玩的,当然不是指人肉包子,而是说的重型机车。   一辆400cc的摩托车,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准备接受改装。旁边地下堆满各类工具,发动机盖儿正大开着。   “直列四缸,我改了节气门,加了俩排气管,”王宁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回头弄好了你试一圈?”   高建峰站在车边上,捣鼓了一会引擎:“有人订了?”   “嗯,彬哥要的,”王宁点了根烟,顺手扔了一支给高建峰,“下月他要在绕城高速,跟坤子那帮人赛一程。”   正聊着,里间忽然传来一声:“宁宁……”   王宁迅速抓起抹布抹了几下手,叼着烟进屋去了,片刻后,只听他连哄带劝地低声说:“妈,你这是又魇着了,没事啊,没事,先喝口水……峰哥来了。”   女声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建峰来了,那你扶我起来,去……去买点饮料回来。”   高建峰立刻扬声说:“不用,杜姨您躺着吧,我进去看您。”   进去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夏天:“一会你挑车,有什么需求就跟王宁说,那是我小兄弟,人挺实在的。”   说完,撩开薄薄的一层布帘子,进里屋去了。   杜洁半靠在床上,刚睡起,眼睛有点肿,屋内光线很晦暗,衬得她肤色蜡黄,头上的白发比上回见,好像又多了一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不止。   高建峰每回见到她,都会不自觉地联想起李亚男,还有他自己的母亲。   她们是同龄人,却又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尽管高建峰对母亲的印象已没有那么清晰了,她去世太早,那时候他还只有三岁而已。但后来每每回忆,浮现在脑海中母亲的面孔,又都是年轻的、美丽的。   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母亲也就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   而继母李亚男同样光彩夺目,她时髦高挑,精干利落,神采飞扬地洋溢着自信和活力,和眼前这个衰弱苍老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可说到这个女人,她的衰弱和苍老,也并非没有原因……   高建峰收回思绪,极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冲床上的女人笑了笑。   王宁陪俩人聊几句就出去招呼夏天了,高建峰在墙角拿了张小凳子,挨着杜洁坐在了床边。   “最近走路多么,”他温声问,“腿疼不疼?”   杜洁勉强笑了下,隔着被子拍了拍右腿:“站不住,时候一长是有点疼,以前卖早点能卖到十点半,现在不到十点就撑不住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没事的,慢慢来,肯定能恢复。”高建峰略微迟疑了下,才问,“肇事的那个人,您真不打算追究了?”   杜洁摇头:“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一个男人,老婆跑了,自己拉扯两个孩子,起早贪黑送奶、捡破烂,那天要不是为躲一个小孩,他那三轮也不至于撞上我。真要他出钱,家里两个娃娃吃啥喝啥?都是穷人,明知道不容易,何苦还要再为难人家。”   高建峰原本是打算劝她的,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微微一动,也就顺势偃旗息鼓了。   那个用三轮车撞翻杜洁的肇事者,其人的大致情况,他听王宁提过,的确是穷得叮当响,恐怕砸锅卖铁都未必凑得够置换关节的手术费,从某种程度上说,让他赔偿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我问过了,医生建议,还是做手术恢复得更快。”高建峰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让我阿姨盯着她们院的骨科床位了,等空出来就赶紧安排。您也不用怕,不算什么大手术,军区医院的技术,做这个肯定没问题。”   杜洁迟迟地点头:“再说吧,手术费也挺贵的。我就一摆煎饼摊的,平时也站那不动,顶多以后带个小马扎,没人买煎饼,我就坐那歇着。走道就慢慢走吧,也没啥的。”   可你还年轻,高建峰在心里想,四十多岁不到就残疾,万一以后再加重,对王宁来说难道不是负担?   但这些话没法出口,何况他也猜得出,杜洁心里都清楚,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我不是怕做手术,就是总觉得这病是我该得的。”杜洁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那会儿要是咬咬牙,给安安……把手术也做了呢,兴许他就不会想不开了。当妈的心里没成算,把自己孩子害了,这回的事儿兴许就是个报应。”   “您说什么呢?”高建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完全是两回事。”   “我又梦见安安了……”杜洁长长一叹,自顾自的说着,“九年了,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又快到日子,该给他烧点纸了,回头得让宁宁去办了。”   顿了下,她忽然笑了,转过话锋:“净说这些,都什么年代了,还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要么宁宁总说我愚昧呢。建峰啊,你这学期忙就不用总来了,我好着呢。手术的事,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啊。”   话题被柔婉地做了个终结,高建峰知道再劝也无用。想起兜里装着的信封,里头放着三百块钱,他觉得不能直接拿给杜洁,他真怕她回头把那些钱全买了纸钱!   摇摇头,高建峰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偏转,瞥见小桌子上放了张报纸。   杜洁的文化程度有限,平时并没有订报的习惯,那页纸有点旧得发皱了,看日期还是上周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捡回来的。   至于内容,大多是些都市奇情狗血剧,或是寡廉鲜耻的伦理闹剧,每个标题都恨不得写得耸人听闻,他没什么兴趣,正打算移开视线,头版的一行字,就在此时撞进了他的眼。   ——“九岁双性人手术成功,由男变女终偿夙愿。”   屋子里太闷了,高建峰觉得后背上冒出了一层汗,这样逼仄的空间,让人头都有些发晕,他眼前又闪过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杜洁的面孔有四五分的相像,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水雾弥漫,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滴泪,将坠未坠……   鬓角的汗,嗒地一声,落在了面前的水泥地上。   高建峰从里间出来时,夏天兀自满脸惆怅,端详着面前一辆乳白色的改装山地车。   这已经是他挑的第四辆了,也是王宁这儿最不拉风、最不炫酷的一辆,饶是如此,轮胎还被换成了天蓝色,上头更装有一圈灯带,骑起来会自带那种彩虹般的光晕,实在是……非常不符合他一贯低调又内敛的人设……   “就它吧,”高建峰心不在焉地说,“这车原先是凤凰的大二八,和你今天骑的那个挺像的。”   夏天转过脸,默默地看着他,心说这也能叫和徐卫东的那辆挺像?高同学,您那两只眼其实分别是九百度老花加一千度散光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高同学到底不辞辛劳地带着他穿过了半个城,费心又费力的,无论如何他也得承人家这个情儿。   “这车多少钱?”夏天问。   “都是峰哥朋友,”王宁叼着烟说,“给三十吧。”   夏天舔了下唇,一时有点失语。这价格比他预想的还要低,虽然他也能猜到这车的来源,要么是销赃的,要么是人家废弃不要的,也算是无本生意吧,但转头看看那屋里最贵的家具——就是他刚坐过的快塌陷了的破沙发,夏天没再犹豫,直接掏了这三十块钱。   临走,夏天看见高建峰拿出一个信封,和王宁两个拉扯推拒了老半天,最后高同学仗着身高臂长把王宁彻底按在门口,硬是把那信封塞进了对方兜里。   “走了,别让杜姨知道。”高建峰挥挥手,“等有床位我通知你。”   他转过身,眉峰皱了一皱,也没看夏天,直接跨上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第8章   课余开始打工,一切渐入正轨。不出意料的,夏天在开学第一天就被小陈老师移交给了周妈,分去了一班。   当然,这事只能叫不出他自己意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   “你丫不够意思。”汪洋点着夏天的胸口,痛心疾首。   “居然去牲口班,想不开!”刘京大摇其头,仿佛已预见到夏天辛苦恣睢的未来。   “还在一个年级、一个院,回头打球叫我,随时奉陪。”夏天讪讪回应,感觉自己是在凭空打白条。   他没什么闲暇时间,却仍愿作如是承诺,自然是因为需要朋友。虽然在八中只待一年,但在学校里,他从来不做孤家寡人。   男生间建立友谊,有时候并不太难,上学路上来几次闲聊、课间活动一起吹个牛、躲在厕所或某个角落偷偷吞云吐雾、再趁午休欢快地打场球,关系很快就能融洽起来。   夏天低调随和,为人仗义——对四班同学的“借作业来抄一下”有求必应,球打得也算说得过去,不到半个月,已经成功建立起了自己的朋友圈。   诚然,社交场上的顺畅,离不开陈帆对他的外形包装,他现在看上去和那些家境小康的男生俨然是一国人了。同学大多知道他以前在偏远的小县城上学,但对于不谙世事的城市少年来说,小县城什么样反正无从想象,只要夏天这个人不是土鳖,也就没什么值得诟病的。   一班是理科班,也是八中的重点实验班,人数最少,有着小而精的优势。因为班里有几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牛人,一直以来,也被外人亲切地称为牲口班。夏天进驻之后,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自己是人还是牲口,就已经被班里的头号牲口给惊着了。   起因还得从他的同桌罗曦说起,此人是高度近视,摘下眼镜如同半瞎,却不幸生了个一八六的大个头,只好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夏天比他矮小半头,但转学生的待遇一般也就是教室后头,于是两个人顺理成章的成了同桌。   罗曦数理化学得不错,对付不太夸张的难题也能信手拈来,唯独英语是老大难。一到上课提问,恨不得能憋出一头汗,磕磕巴巴半天,蹦出一堆时态语法满拧的句子,听得人是一阵胃紧牙酸。   作为后进,罗曦被英语老师召见过几次,深知理科生最后拉分的主要科目就是英语,不免痛定思痛,决定先借几本英语牛人的笔记和练习册来,对比一下自身不足。   “说实话,你英语如何?”罗曦近水楼台,率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新同桌。   夏天本着一贯原则,低调回应:“凑合吧。”   彼时罗曦尚不清楚他这位同桌的风格,不晓得在夏天的字典里,凑合吧就是约等于挺不错,当即对他失去兴趣,越过他,问起隔着一条过道的家伙:“高建峰,把你英语笔记借我看看。”   没错,高建峰和罗曦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和夏天,而夏天和高建峰之间就只隔了那一条窄窄的过道。   夏天本想阻止,忍了忍还是憋回去了,其实通过近一周的观察,他早看出来了,高建峰上课压根不做任何笔记。   果然,高建峰连头都没抬:“不好意思,没有。”   “靠,难道真和传说中一样?”罗曦嘟囔了一句,犹有不甘地问,“哎哎,那借我看下你英语练习册。”   这回高建峰倒是很慷慨,在桌上刨了两下,抬手就把练习册扔了过来。   罗曦如获至宝,可惜没翻几页就傻眼了,夏天感受到同桌抬起的手臂一僵,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扭脸去看。   大片大片的空白,偶有一行字也像是草草应付事,做得最多的是完形填空和选择,大概是因为好蒙,且字少的缘故。   夏天正不解,罗曦为什么要借一个英语学渣的练习册,就听对方长叹一声:“传说年级第一从不做学校发的作业,这事居然是真的,太他妈过分了,果然是牲口!”   夏天别的没留意,单只被“年级第一”四个字给震了震。这词他太熟了,上辈子也算是他的专属称号,他不由转头看向高建峰,此人正戴着耳机,一脸的吊儿郎当,夏天看不出端倪,干脆直问罗曦:“你刚说谁是年级第一?”   “就这逼啊!”罗曦狠狠拍着练习册,大有痛殴其主人的泄愤感,“以前他三班的,我是四班的,跟他不算熟,就总听人说他不做学校发的练习题,还当是吹牛逼,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就这样还能考第一,哎你知道么,丫英语上学期末得的是满分!”   “你怎么……知道?”夏天还没完全从震惊中跳出来,“上学期考试成绩不是不公开?我到现在连摸底测验考几分都没概念。”   罗曦瞥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段朽木:“问啊!你当密斯薛找我谈话是白谈的,我当然得知道谁是大牛,才好有的放矢的展开学习,可惜知道了也没用,完全指望不上!”   他是指望不上了,但夏天却有了新认知,随后不免对某人产生了一些不自觉的新关注。   很快,夏天就发现了,高建峰不仅作业完成情况令人发指,上课的状态也根本教人看不出他是枚学霸。   数理化选择听,英语大多开小差,语文课基本梦游,政治则完全不听!而且高建峰不惧周妈,甚至敢公然不完成周妈布置的红宝书——数学练习册。   可即便如此,好像也并不影响周妈对他的一片深情厚爱……   周妈偶尔不收练习册,只在讲重点前,让学生翻到当日要讲的那一页,然后边废话边在各个过道间穿梭溜达,以此检查完成情况。   每当此时,高建峰同学就开始上演他的精分戏码,从桌洞到书包、从桌面到桌子底下,一遍遍翻找着他的红宝书,他表情火急火燎,时而凝眉,间或思考,动作却不紧不慢,偶尔还会跟周妈来个笑眯眯地对望。   周妈瞟见他,脸色就是一沉,回到讲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先发制人:“19页第三大题,高建峰,上来做。”   高建峰此时还正在“找”,听见这话,几乎一瞬间就变出他的红宝书,速度之快,让盯了他许久的夏天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瞄着那完全空白的第19页,夏天真有心把自己的练习册丢过去,可高建峰已经站起来了,连步速都不拖延,只是一路都在低头看题干。   说实话,那道几何大题有难度,夏天解的时候正经花了点时间,可就在他为高同学捏一把汗的时候,人家已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列开了公式。   高建峰字如其人,笔锋凌厉透着满满的锐气,落笔速度很快,不多时已写满了半个黑板。夏天认真去看每一步,良久不得不惊叹,此人思路之清晰,逻辑之严密,以及……答案之正确。   周妈站在边上,看着那空白页面直运气,等某人做完了也还是在运气——这小子忒懒了,会就不能写上几步么,哪怕简单几步当练字也行啊……   趁高建峰还站在讲台上,周妈逮着机会板脸训斥:“完了?完了您不移驾,站这等下雨呢?要不接下来三十分钟,有请高老师给大家上课?”   高建峰嘴角扯了两下,耸耸肩,从讲台上挪下来,慢悠悠地走回了座位。   后来夏天听人说起,高建峰打小就是奥数尖子,初高中都参加了全国竞赛,拿过一堆奖项。现有题型,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难度,所以连周妈都肯对他睁一眼闭一眼。更有传闻,说高建峰已经在课堂上自修起微积分,不过夏天从没见过,他惯常在此人桌洞里看见的,只有两样:武侠小说和打口磁带。   夏天是在观察高建峰,殊不知,高建峰也在观察他,而且没用几天,高建峰就从他桌洞里发现了忘记丢掉的干脆面包装袋。   那是近一段时间,夏天同学的午餐。   八中午休时间一个半小时,学校原则上不管饭,但设有食堂,且特色非常鲜明——便宜、难吃。但凡有点追求的学生都不肯去吃食堂,要么回家,要么干脆出去吃午饭。   牲口班有一个外出觅食小分队,一到午休会呼朋引伴出去打牙祭,高建峰就是该小队的核心成员之一。   夏天也被人邀请过,试图拉他加入觅食小分队,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花销太大,夏天有点舍不得。当然也怪他自己,一时疏忽,错过了购买当月饭票的机会,本月没法在食堂就餐,不得已只好选择时下当红零食——小浣熊干脆面聊以充饥。   高建峰发现了那些包装袋,不免疑心夏天中午全靠这玩意果腹。不过“善于观察”和“善解人意”的高同学什么都没说,更有几次,还轻描淡写地帮夏天挡了觅食小分队的热情邀约。   别人不知道夏天的财务状况,高建峰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这天,正赶上学校对面新开了家西餐厅,有人提议去尝新。觅食小分队里有个叫张婷婷的,决定趁此机会再诚邀一回夏天,而不算之前似有若无地搭讪,这已经是她第N加一次主动接近夏天了。   张婷婷对夏天印象不错,那时他刚转来,站在讲台边做自我介绍,视线无意中扫过了她,彼此对视大约有两秒。虽说很短促,但张婷婷总觉得那一眼,似乎暗含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玄妙。   她留心观察了一阵,发现夏天和那些喜欢耍帅的男生不大一样,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帅,明明五官精致有锋芒毕露的潜质,可看人的时候却总能透出一抹谦逊温和来。   她想:这样的男生,骨子里应该是温暖而踏实的吧。   张婷婷带着好奇,在下课铃响过之后,开始了对夏天的各种游说。   “抱歉,我可能感冒了。”夏天靠在椅背上,半捂着嘴,鼻音浓重的说,“还是算了吧,别再传染你们,等回头有机会我一定去。”   必要的社交还是不能少,夏天答对张婷婷的同时在心里想,等这月发了钱,真得和觅食小分队出去吃一回饭了。   高建峰在旁边皱眉听着,判断不出夏天的鼻音是源于感冒,还是因为鼻炎——李亚男是医生,平时没少给他和高志远普及各种常见病,是以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看见打喷嚏流鼻涕就武断的认定是感冒。   可不管怎样,夏天的状态都不大好,高建峰作出一脸不耐烦,催促说:“走不走,再磨蹭我去吃牛肉面了。”   乱哄哄的人群终于散了,教室里只剩下夏天,晕头胀脑了一上午,他打算先趁这会儿没人好好睡上一觉。   高建峰刚出校门,就找借口甩脱了众人,跟着去卫生所开了感冒药和扑尔敏,又在学校胡同口的小吃店里要了两张超大个的鸡蛋灌饼,想了想,还在其中一个里多加了根火腿肠。   “嘿,嘛呢?”此时,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怎么吃上这个了?”   高建峰回眸,见来人是他们班一个叫徐超的,因为嘴欠爱贪小便宜,一般情况下没人爱跟他搭伙吃饭。   “不是开洋荤去了,又跑来吃土的。”徐超也打算买灌饼,站在后头喋喋不休,“哇塞,你胃口够好的,不是,这么大个一饼,你一气能吃俩?”   高建峰爱答不理:“吃一个扔一个,有意见?”   “靠,太狠了,浪费可是极大的犯罪,”徐超饼也不买了,只追着他聒噪,“哎你要吃不了可千万别扔啊,我最近一到下去三点老觉着饿,你回头赏我呗,反正我也不嫌弃你。”   高建峰瞟他一眼,眼神写满了“我嫌弃你”,跟着懒得再搭理其人,直接拎上两张灌饼,快步进了校门。   午休时间,楼道里格外安静,推门进去,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夏天一个人在座位上趴着。高建峰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慢慢坐回到自己位子上。   看样子是真睡着了,眼睛都没乱动,高建峰心道。   夏天的侧脸,此时刚好对着他,能清楚的看到俊秀的眉、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立体感十足。高建峰突然想起有回下操,乌泱泱的人群里,他听见有几个高二女生在议论,说高三牲口班转来了一个巨帅的男生,他当时还笑这帮女的用词忒夸张,可现在这么看着,他又觉得这张脸其实挺配得上那两个字的。   正信马由缰胡乱想着,睡着的人突然微微一动,睁开了眼。   夏天是被香味刺激醒的,没了小浣熊作填充,此时胃液已经在一阵阵地翻滚沸腾。   “回来这么早?”夏天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没去吃饭?”   高建峰把鸡蛋灌饼放在桌上,“突然想吃点别的,你呢,吃了么?”   夏天准备点头,他干瘪饥饿的胃却不依不饶了,愤怒地发出一串痛苦哀鸣,在落针可闻的安静环境里,显得特别曲折悠长。   高建峰恍若未闻,随手把那张加了火腿肠的灌饼扔到夏天桌上,“我刚买多了,分你尝尝吧,这家的味道还行,量也给的足。”   夏天哦了一声,刚睡醒,脑子还有点发懵,见高建峰自己啃上了,也就没再多想这话的真假,何况他也真饿了,鸡蛋香肠可比硬邦邦的干脆面有吸引力得多。   “谢谢。”咽下一口,夏天才想起来说,“是挺好吃的。”   “你有过敏鼻炎么?”高建峰突然转过话锋。   夏天愣了下,这问题他有点回答不出,要说从前的自己的确没有,但目下这个身体和从前那个虽然很像,严格意义上却又不一样,究竟是不是过敏体质,他还真说不清。   “估计你也不知道。”高建峰微微一哂,“我这有感冒药和抗过敏药,两种药不冲突,可以一起吃。”   他把药放在夏天桌上:“等晚上回家吧,饭后再吃,药里的成分会让人犯困。”   夏天鼻子堵了,脑子可没堵,琢磨着某人继创可贴之后又变出药来了,然而高建峰到底不是小叮当,也没见他哪儿不舒服,总不至于随身携带抗过敏药吧?   难道,是他刚买的?高建峰去买了两种药……   “没之前好吃了,”高建峰三口两口吞完灌饼,从桌洞里翻出一沓饭票,“你平时吃食堂吧?我之前买过饭票,不想用了,卖给你要么?”   夏天咬一口饼,含糊不清地说好:“你算算多少钱,我等会给你。”   “懒得算,就20吧。”高建峰皱着眉,语气有种全不当回事的随意。   厚厚一沓饭票,足够用到学期末了,价值当然不止20。夏天觉得颇有光天化日明抢之嫌,打算把话题往公平的路子上好好引一引,高建峰却已不耐烦地开口:“搁着也没用,等哪天换厨子,食堂的菜能吃了,你直接请我一顿不结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夏天说:“虽然不好吃,但有饭有菜,好歹也能有点营养。”   话点到即可,高建峰言罢起身,溜达着出门,扔他的鸡蛋灌饼塑料袋去了。 第9章   十月初月考一结束,牲口班就被笼罩在一层低气压里,因为周妈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瞅你们考那点分,还想有重本上?就这也配叫实验班?亏心不亏心呐,我数学出得那么简单,小儿科似的题,全班满分的…满分的就俩!就这么混吧你们,我带了那么多届学生真没见过像你们这么次的!”   周妈愤而敲黑板,全没想到自己的话,正引发着讲台下新一轮的传纸条大战。众人合力之下,两个满分很快被揪了出来,其中一个是高建峰,这几乎是人人都能想到的,不算出奇,但另一个是转学生夏天,牲口班顿时炸开了锅。   借笔记的、借数学练习册的纷至沓来,和高建峰那边的无人问津相比,夏天这头火爆的程度足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这就是记笔记和乖乖完成作业的“下场”。   这些要求,夏天还能一一满足,但对于张婷婷这种下课拿着卷子来请教问题的,他就真没空答对了。每天下课铃一打,夏天头一个站起身走人,连半分钟都不耽搁,那架势,简直就跟十二点前必须撤,否则就要现原形的灰姑娘差不多。   夏天从不在学校逗留,这点高建峰早留意到了,不过他不会欠灯地去问别人的事,也完全没想到个中缘由,有天会被他自己撞破。   周日天气好,高建峰和汪洋几个在J大跟人约了场球,打完已近中午,一伙人嚷嚷着去市中心吃炸鸡,并且一致决定欺负月考再度排名第一、刚刚比赛独得三十二分的高建峰,让他请客。   到地方停好车,汪洋被旁边新开的体育用品店吸引去了注意力,众人咋咋唬唬跟着去看,只打发请客的人先去排队占座。   肯德基里人满为患,空座不剩几个了,高建峰索性点上根烟,隔着玻璃窗望向排队的长龙,眼风扫过处,他突然愣住了。   那是……夏天?   高建峰定睛再看,旋即,他将这个疑问句切换成了肯定句。   夏天穿着炸鸡店制服,正面带微笑地答对着一个带小孩的妈妈,那位女士大概已经犹豫了很长时间,后面的客人等得有点不耐烦,跳出队伍质问起服务人员,夏天侧过头回应着,含笑耐心地跟那人解释起来。   态度非常好,如果忽略掉此刻,他脸上略显疲惫的笑容……   高建峰皱了皱眉,在此之前,他还真没见过同龄人在外“打工”,即便是王宁做改装车赚外快,好像也用不着笑容可掬的对待每一位买主。而现在,他每天都会见到的同学,正在陪着笑脸和客人周旋。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服务”的感觉,让他看着,心底即刻涌起一股别扭感。   别扭到连烟灰都忘了弹,落下来,差点烧着他的手。   高建峰一激灵,匆忙回过神,脑子里跟着蹦出个念头——先别让汪洋他们看见这一幕。   既然夏天没和任何人透露,应该就是不大愿意让人知道,那等会儿一旦面对面,刘京那张嘴又有点欠,搞不好会当场弄得夏天很尴尬……   汪洋几个向来贼不走空,体育用品店逛一圈,回来时已拎上了一只新篮球,可还等一群人走近肯德基,高建峰就连哄带咋呼的把他们给支到旁边美食街上去了,给出的理由还特别过分,请客的人今天闻见炸鸡味就犯恶心。   “操,你丫是老大!得,那我要吃涮牛肚,必须照着两斤起。”汪洋不服却也没脾气的说道。   高建峰一句废话没有,全都痛快应下,总算把人从现场带离了,却不知此时早有熟人坐在肯德基里。而他也没估算到,夏天对这件事其实并不在意,并且早就料到会有被熟人撞上的一天。   夏天不过是觉得,没有必要主动提——类似于我需要钱,在攒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一类的话,别人听了,要么“哦”一声,要么唏嘘两句。但鼓励也好,同情也罢,反正都换不来一分钱人民币,那又何必消费自己的境况供人闲谈?根本毫无意义!   而他的预料也一点不差,现在坐在转角处吃薯条的张婷婷,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食不甘味了。   “你怎么跟做贼的似的?前头是不是有你们学校人,还是…有哪个你暗恋的帅哥啊?”   张婷婷被朋友一语中的,脸上微微一红:“瞎说什么,就是觉得那边人多,看着心烦。”   低头喝了口可乐,她突然问:“你说,要是我出来打工的话,你会怎么想?”   朋友噗地笑出声:“你?没事闲的吧,你爸可才换了辆进口奔驰,用得着你出来打工?除非,你是为积累社会经验。”   张婷婷蹙眉思量着,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没准真是为积累社会经验呢?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了。   “再说你都高三了,要积累社会经验也不用趁这会儿,等上大学机会还不是多得是,高三打工,除非是穷疯了!”   朋友的话急转直下,张婷婷一颗心又再度悬了起来。所以那个人,是因为很缺钱?他家境不好吗?是了,她想起夏天从县城中学转来,还有……他数次拒绝和大家一起吃午饭,现在再回想,这里头肯定是有原因的。   张婷婷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算是最早富起来的那批人,她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正因为这样,使得她性格里带了种区别于一般暴发户的特质,爱心爆棚。自己看上的是个穷小子,这点非但构不成什么障碍,反倒是如果能帮上忙,那么对于那个人而言,她就会是一个特别的、有意义的存在!   付出感在刹那间涌上脑海,张婷婷眼睛一亮,不由在心里开始盘算起,一套拯救品学兼优贫困生的完美计划。   而此事的另一位知情者高建峰,在其后一段时间里,选择了默默观察。没过多久的一天,晚上八点多,他在院里操场跑步时,看见了匆匆赶回来的夏天。再之后的某一天,他又在院里食堂遇见了陈帆,闲聊当中他听出一则信息,陈帆一直以为夏天申请了留校上晚自习,对他在外打工的事丝毫不知情。   至此,高建峰更加确定了,自己那天没进肯德基的行为是正确的。   这天趁着午休,高建峰去办公室找周妈谈判参加数学竞赛的事,原本以为办公室没闲人,谁知进去才发现张婷婷也在,还正喋喋不休地和周妈在申请什么助学金。   “你先等会。”周妈挥手定住高建峰,又看向张婷婷,“你说的这个情况,我知道了,但学校得进一步核实,而且他本人和家长都没有跟学校反映过。助学金可不是那么容易申请的,说白了,他能交得起学费,也没有表示过他日常生活有困难,所以你知道人家到底需不需要啊?”   “肯定需要的,要不然谁还会在高三打工?”张婷婷理直气壮的反问,“您不是告诉我,他是从农村来的,这就对了啊,他现在又住在亲戚家,很有可能是被克扣了生活费,不得已才勤工俭学。而且您都说了,上次月考他排名年级第二,这么好的成绩如果没被打工占用时间,说不定还会更好的!”   更好,那不就是年级第一嘛!张婷婷罔顾身边站着的“第一”,越说越激昂,字里行间恨不得带出学校不关心学生这类隐晦的指责,听得周妈的脸一时有些发绿。   高建峰倒是没空思考排名问题,第一反应是张婷婷居然也知道了?可知道了,干嘛还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人家要助学金了,要各种殷切关怀隐私了?怎么非他妈那么事逼呢!   周妈大概也被说烦了,只是碍于张婷婷这个学生,她从高一一路带到高三,实在是太了解了。学习好、家境好,长得也漂亮,最难得是没有骄娇二气,就是看问题过于主观片面,但好歹也算是古道热肠,总不能太过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斟酌片刻,周妈瞥见一旁拧眉的高建峰,当即决定转嫁危机:“我们这儿说夏天呢,高建峰,你和他住一个院,了解不了解他家情况?知道他利用课余时间外出打工吗?”   高建峰耸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回应:“不知道,别人家的事,我一般不打听。”   “太不关心同学了。”张婷婷撇嘴,小声嘀咕了句。   “不关心同学”的高建峰对这话置若罔闻,依旧不改初衷般,继续保持着一脸冷漠淡然。   “行了,你先回去,”周妈就势冲张婷婷摆摆手,“我考虑考虑该怎么处理,你也别到处声张,对人家夏天不好,知道吗?”   张婷婷十分敷衍的嗯了一声,没得到满意的处理结果,面色不悦的离开了办公室。   周妈端起茶缸子润了润嗓子,转头问:“你什么事啊?”   高建峰当即一怔,突然就没想起来自己有什么事,只好忙中有序地胡乱编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周妈骂了好几声没事找事,轰出了办公室。   楼道里头,张婷婷却还没走远,像是在等什么人,看见高建峰出来,她当即走过来直抒胸臆:“我看学校未必管了,转学生嘛,到底不是亲儿子。我打算发起个爱心捐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高建峰在男生圈颇有号召力,吆喝一声,半个年级的男生都能响应。张婷婷非常看重这一点,却不知高建峰听见这句,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   “周妈刚让你别到处张扬,你听不懂话么?”   高建峰懒得再和她啰嗦,抬脚就要走,张婷婷却在他身后幽幽地奚落上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平时那点仗义都是装出来的吧?同学有困难不想着搭把手,还说别人张扬。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人家要不是打工占用学习时间,成绩肯定能进一步,到时候你的年级第一可就保不住了。”   就这逻辑水平,究竟是怎么混进一班的?高建峰哂了下,更觉得无谓和此人多言。   可张婷婷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把捐款信函写好了,如果学校不采取行动,我会先在班里小范围发起捐款,并且保证不会让他本人知道,也不会扩大影响面,总之这个闲事,我是管定了!”   管个屁啊!到时候学校会主动联系不知情的陈帆,这么一来,不是让两下里更加难堪?还不够添乱的!   高建峰霍地转身,一下把张婷婷堵在了墙根底下:“听好了,这事我去处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真要是闲工夫太多,不如好好想想,是你的爱心重要,还是一个人的自尊重要,人家自食其力,用得着你高高在上的施舍吗?”   张婷婷确实没考虑过这些,顿时被问得有点发懵,身子不自觉往墙上靠,表情也渐渐地从亢奋,一点点回归到了正常。   好巧不巧,这时吃午饭的人陆续回来了,有好事者前脚刚踏上楼,后脚就撞见这么一出,立刻嬉笑着吹了声不大正经的口哨。   夏天也刚跟人打完球,准备去厕所洗把脸,顺着口哨声往这边瞧,登时愣住了——高建峰和张婷婷?两个人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再看高建峰这姿势,分明就是把人家张婷婷给壁咚了……   眉心忽然狠狠一跳,胸口跟着莫名有些发堵,夏天急忙逃也似的移开视线,闪身拐进了男厕所。   高建峰用眼神秒杀了几个起哄的男生,扭头就又回办公室了,他把刚才的话跟周妈交代了一遍,承诺会尽快了解夏天的情况,并请她近期留意观察张婷婷,别让这事在同学间传开。   他一气呵成,语气斩钉截铁,听得周妈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还连连点了好几下头。   直到他走出办公室,周妈方才回过味来——自己竟然被这小子给安排了?!   于是当天晚上,高建峰掐着点,在八点四十五分到了徐卫东家门口,隔着不厚的防盗门,听见里面一片乱糟糟,有老太太含糊不清的嚷嚷声,还有小孩疯狂的尖叫,他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再三确认过,这才敲了敲门。   隔了得有十秒钟,终于有人来开门,是陈帆。一看见他,陈帆顿时微微愣了下。   高建峰先问了好:“陈阿姨,我找夏天有点事,他在家吧?”   陈帆略有点迟疑:“在呢,进来吧……不好意思啊,这会儿家里正有点乱。”   好像的确来的不是时候,高建峰进了门,觉出不大对,靠鞋柜的地上堆着四五个大包,有红白蓝胶袋,还有几个棉布包袱,弄得本来就狭小的门厅都快没处下脚了。   就在这时,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腰,迈着碎步从客厅走出来,往他身前一戳,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   “呦,这是谁家后生啊?”老太太说话带着口音,吐字不是很清楚,但嗓门可不小。   陈帆忙解释:“是夏天的同学,来找他的。妈,您进屋看电视去吧。”   “哦同学,”老太太重复着,把“学”字发成了校音,“嗬,小伙子长真俊啊,看这大高个,还是城里这边的水土养人呐。”   话音落,高建峰即刻察觉出,陈帆在旁边无声地倒吸了口气,跟着见她伸手指了指左边的屋子:“去吧,夏天在里头呢。”   按说徐卫东家不算大,从敲门到进来,再到说了一会儿话,夏天不至于听不见,可当高建峰站在那间房门口,还没等敲响第一下,里面陡然间就传出了一嗓子高分贝的尖叫。   高建峰下意识一把推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一连串机关枪扫射。   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站在行军床上,手里举着一把玩具枪,边蹦跶边叫唤着:“突突突突突突突,啊,你嗝屁了,哈哈哈,死球啦!” 第10章   推门就遭遇两种“死”法,高建峰不由皱了下眉。   考虑到是在别人家,他忍了忍,没搭理那小东西。只是转过头,看向坐在旁边一脸淡定的夏天。   淡定到对那熊孩子根本视而不见。   “找我有事?”夏天问,他本想请高建峰坐,但环顾一圈,整间屋子除了被熊孩子霸占的行军床,也没什么地方再能让人坐了。   他说话时仰着脸,高建峰不清楚是不是白织灯的光线问题,反正看上去,那两坨黑眼圈比白天要更为明显。   高建峰:“嗯,有个事跟你……”   “闭嘴!”熊孩子嚎叫一声,伸手指着高建峰,“你都被我打得嗝屁朝凉了,不许说话!”   高建峰正眼都不看他:“跟你商量一下,我想……”   “闭嘴闭嘴闭嘴!”熊孩子跳起来,插腰怒视高建峰,“你死了,死人不能说话的!笨蛋!”   他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除了鼻涕,更有两道黑乎乎的汗印子,高建峰扫了一眼他攥着玩具枪的手,瞥见十个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高建峰和崽子对视着,正有心一巴掌呼上去,余光却见夏天飞快地收拾了一下,把桌上所有书本、练习册全塞进书包,拉好拉链,单肩背上站了起来。   “出去说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卧室,床上的熊孩子还在扯着脖子的嚷嚷:“死球的家伙都不准动,给我回来……”   夏天和陈帆交代几句,拿上钥匙走出了门,防盗门关上的一刻,他脑子里绷紧的神经才算松缓下来。   不过他没再流露出任何痕迹,至少这一回,高建峰发觉自己捕捉不到夏天的情绪了。   但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两个人沉默着,却颇有默契地往大礼堂方向溜达,之后随便找了一个台阶席地坐下。   高建峰率先表达好奇:“刚那小孩谁啊?”   夏天长出一口气,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姨夫,徐卫东的侄子,跟你说话的那位老太太是徐卫东的妈妈,两个人前天才从老家过来。”   想着熊孩子的高分贝,高建峰再度蹙起了眉:“那小孩和你住一屋,你晚上怎么复习?”   他问完,立刻就有些后悔了,这句完全是标准的废话嘛!还能怎么复习?等熊孩子睡着了呗,不然夏天的黑眼圈又是怎么来的?   作为仅隔一条过道的“同桌”,高建峰再清楚不过,夏天和他不一样——作业从来老老实实完成,哪怕有些题对他而言,充其量只能算是无意义的重复劳动。   所以照这么下去,那黑眼圈只会越来越重吧……   高建峰觉得奇怪:“你小姨,也不管管那孩子?”   夏天扯了下嘴角,言简意赅地说:“她自顾不暇。”   这话,就不知道高建峰能不能听懂了,不过即便懂了,也未必能理解个中奥妙吧?   其实连夏天自己都还一头雾水——那对祖孙是突然间冒出来的,前天晚上回去,他第一次和她们打了照面,同时惊觉,徐家已然乱成一锅粥了。   地上堆满行李卷、包袱,那个叫徐强强的孩子从屋里蹦出来,二话不说,先冲他来了一通扫射,在陈帆做介绍时,依然不停地在大喊大叫,以至于夏天当时连熊孩子叫什么名儿都没听清。   紧跟着,徐老太现身了,她站在夏天面前,目光堪比雷达,对他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立体无死角般的扫描,浑浊的眼仁里时不时冒出犀利的精光。她说话带着口音,中气十足,夏天被她盘问了五、六分钟,感觉两边太阳穴都在铮铮跳着疼。   不过徐老太话里的主旨大意,夏天还是听明白了,简言之就是他命好,老夏家祖坟冒了青烟,孩子能进城,一下子就成了人上人……   两片薄薄的嘴皮一碰,自己就从一个普通高中生升格成了人上人,夏天觉得很神奇,更神奇的是他的新室友,徐强强小朋友。论精神头,那真是好到成年人都比不了。每天晚上洗澡,他能和陈帆大战四十分钟,喊声惊天地泣鬼神,一度把楼上楼下的邻居全招来了。徐老太彼时笑着和人家客套,等门一关,立马站在客厅跳着脚的骂街。   继而,她把枪口对准陈帆:“娃不爱洗就不洗,好人家谁还老洗澡,有病的那个才成天上澡堂子,强强,别理她,玩你的去。”   徐老太上下牙一磕,屋里除了她和孙子,剩下人全被盖章成了“有病”,幸亏她儿子徐卫东出差不在,不然恐怕也得仔细掂量一下,自己要不要当这个病人了。   这一对新住客,令徐冰大小姐非常不满,秉承着对农村人一贯的蔑视,她对祖母和堂弟也同样摆出了横眉冷对。   平日里稍有不如意,徐冰一般会翻起白眼直接丢给夏天,如今有了徐强强,夏天这个对手明显不够看了。一大清早,徐冰和徐强强通常会进行你来我往二十分钟左右的骂战,这期间,徐老太太会愤怒地指着孙女的鼻子痛斥:没有规矩,臭丫头片子不知道让着弟弟!   对于大多数混乱场面,陈帆还能保持克制,惟有在徐老太骂徐冰的时候才会说上两句,一面息事宁人,一面以眼神示意徐冰赶快上学去。   有人撑腰,余下的人都拿自己毫无办法,徐强强的气焰不免更足了,与此同时,破坏力也逐渐开始显现。   以前夏天晚上回来,会先迅速冲个澡,之后开始码作业。八中奉行题海战术,作业量堪称巨大,饶是夏天会在学校完成一部分,回到家也经常要做到11点。现在有了徐强强,他在11点前已经不指望能铺开纸笔,好比昨天晚上,如果不是他反应快,周妈的红宝书得被徐强强当场扯了叠做成纸飞机。   所以这会儿出门,他恨不得把所有书本、练习册全都扛在身上,以防万一。   就这样鸡飞狗跳的过了两天,夏天总算弄明白了,徐老太上省城是为做胆结石手术,眼下还在等床位,换句话说,也就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夏天于是再度萌生出住校的念头,并且打算明天一早就去跟周妈申请。   高建峰还在沉吟,琢磨着夏天方才那句话,不过他活了十七年,并没遇见过一个没法沟通的亲戚,所以想当然地,他理解不了陈帆的所谓“自顾不暇”。   同时他更关心的,也还是夏天的处境。   “申请和住宿生一块上晚自习吧。”高建峰建议,“八点半到十点,周妈应该能批。”   听他说出八点半这个时间,夏天忽然有些明白了,转过头和高建峰对视一眼,两下里都有了几分心照不宣。   过了一会儿,夏天先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又接茬问:“你找我什么事?”   高建峰这才想起此行本来有目的,他回忆着最开始编好的由头:“是关于全国数学竞赛的事,今年安排在十二月中。如果能得奖的话,高考会有一定加分,还可以有奖金拿,我觉得机会还不错,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参加。”   “我?”夏天诧异,“没戏吧,我从来就没参加过,而且这种级别的赛事,学校不是都派你去吗?”   高建峰对他的妄自菲薄不大满意:“你成绩可以了,有什么不行的?最多需要集训一下,这事也算值得努把力,能加分,又有钱赚,还不影响你应付学校的考试。”   夏天听得一笑:“这么好的事啊,那你干嘛不参加了?”   高建峰挑眉,脸上现出他特有的漫不经心:“攒的加分够了,再加下去超录取分数线太多,会显得很浮夸。”   如此大言不惭,简直分分钟让人对他的脸皮厚度刮目相看!   夏天哂了哂,然而转念再想,他知道高建峰大晚上来找他,绝不是为了臭显摆吹牛逼。那么高建峰愿意让出加分拿钱的机会,是为什么?和他请自己吃灌饼、买药、甚至近乎于白送饭票的理由一样么?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徐超趁课间笑眯眯地跑过来,一脸谄媚地管高建峰要剩下的鸡蛋灌饼,得知吃完了,徐超当场目瞪口呆。   “不说吃不了嘛,还买一个扔一个?不是,那么大个儿的饼,你居然全吃了?就我这分量的都办不到,你最近胃口也忒好了吧。”   是啊,明明就吃不了,干嘛还要一气买俩?夏天当时就在想,难不成真是专门买给自己的?   这点小小不然的疑惑,从那天起一直留存在夏天心底,可惜他生来不具备富于幻想的脑回路,更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高建峰没来由就肯关心自己。要说原因嘛,肯定有,多半还是看在陈帆的面子上。   夏天想了片刻,很实在地说:“加分就算了,我一菜鸟连初赛都未必能过。不过说到奖金,还是挺有吸引力的,前两天我还在琢磨,要是能再打份工就好了。”   见他肯直言不讳的把话讲出来,高建峰顿时觉得这人挺敞亮,“别,再打工你还有时间学习?差不多够生活就行了,等暑假再好好找工作,现在有高考经验的,做家教都挺吃香。”   夏天点点头:“确实也没那么急……但你是什么时候去肯德基的,我怎么没见你?”   高建峰坦率地告诉他:“不是我,是张婷婷。”   夏天立刻明白了,或者说,是他自以为明白了——结合中午撞见的壁咚场面,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联想了一遍。   “张婷婷为人挺热心。”夏天垂下眼说,“那你转告她吧,回头你们俩什么时候去店里,我请吃冰激凌。”   稍作停顿,他又极轻地笑了:“你没事也给人讲讲题,有你在呢,何至于总跑过来问我。”   高建峰本来还在思考“我干嘛要和张婷婷一块去炸鸡店”这个问题,跟着就越听越不对了,旋即悟出这人是误会了,以为他和张婷婷是男女朋友关系……   太有想象力了,高建峰直接给他来了个倒仰:“哪都不挨哪儿,我跟张同学话不投机,她要发起爱心捐款,我受不了她那么事妈,就说先来了解一下你情况。我对勤工俭学也没异议,怎么生活是你自己说了算,只要时间精力允许就行。”   说完,高建峰从兜里摸出烟,飞快地点上一根,跟着长长吐出一口白雾,像是要借此驱散一下,刚被某人强行拉郎配的可怖效果。   看来是会错意了……夏天略微有些窘,可说来也怪,从下午开始就一直积压在心头的不爽感,倒是随着那揶揄的口吻和一团团白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尽管到了他也没闹明白,自己究竟在不爽些什么。   抿嘴笑笑,夏天抬起头,看着高建峰:“能给根烟吗?”   高建随即把烟盒和火递给他,看着夏天老练的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夏天回味着尼古丁的味道,慢慢说:“我明天找周妈问问吧,如果她同意我这种没经验的人参加,那我就……不要脸的去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得请你吃顿饭了。”   需要钱的人还破费个什么劲?高建峰敬谢不敏:“冰激凌?还是炸鸡?算了吧,这两样我都不感兴趣。”   夏天知道他成心推拒,叹了口气:“那就吃你感兴趣的。”   高建峰啧了一声:“真不用!实话说,我早参加腻了,也不稀罕加那几分。”   夏天斜斜地看着他:“那就不为这个,为我小姨还不知道我打工的事,你帮我保守秘密,就当是……封口费吧。”   这理由倒挺靠谱,高建峰无可奈何地笑了:“成吧,那先说好,我不吃食堂……”   “放心,我也不想吃。”夏天弹了下烟灰,“咱们学校食堂……是真够难吃的!”   高建峰未置可否,不过三秒钟之后,两个人倒是十分有默契的一起笑出了声。   高建峰:“那也比小浣熊强。”   夏天:“嗯,强!点……有限吧。”   夜色渐浓,夏天往回走的时候,心情已经比刚出来时好了一万倍不止,凉风拂面觉不出寒意,包里的英语练习册还有五页没写也浑然不惧。   可惜好心情不过夜,连一晚上都没维持住。   陈帆在客厅等着他,开口就先道歉:“对不住了,这两天辛苦你,家里这么吵,害你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   夏天本欲说没关系,反正他已经决定搬出去了,但陈帆此刻面色不好,眼睛里全是倦意,他于是按下没提,想着先等学校那边落实了再和她说,何况从头到尾他也没怪过她。   “明天就好了。”陈帆望着他,表情像在保证什么似的,“明天送奶奶去住院,我在那陪床,回头你就住我屋吧。白天我带着强强,不过晚上医院不可能留那么多人,还得麻烦你帮我把他接回来,还有徐冰,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帮我稍微照看她一下,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   她说到最后,语气已带了几分艰难。夏天听得无言以对,知道那个搬出去的计划又泡汤了,失望和烦躁一股脑地全涌上来,之后又被他强行给镇压了下去。   片刻之后,夏天冲她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真的脱不开身了,这个要求没法拒绝,那就……再等等看吧。 第11章   对于现如今这帮孩子的想法,周妈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摸不清门道了,就好像歌词里唱的似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你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周妈看见高建峰就来气,“代表的是你自己吗?是学校,是整个XX区,甚至是西京市!你怎么就那么有个性呢?我还告诉你啊,N大的数学系早看上你了,打算提前调档,之前和咱们学校就联系过,你这回如果拿了名次,直接免高考保送N大!”   她边说,边用眼风觑着一旁的夏天,心里想着,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夏天但凡懂点事,也就该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可惜,懂事的夏天没来得及组织语言,气人的高建峰已经懒洋洋地开腔了:“您要这么说,那我就更不乐意参加了,我对N大压根没兴趣啊。”   周妈柳眉倒竖:“放……N大的数学系多强你不知道?多少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保送直升你还来劲了是吧?高建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牛啊,名牌大学名牌专业排着队的任你挑?”   “没有啊。”高建峰一脸无辜,“要不您先息怒,主要是我不想被保送,一门心思就想参加高考。”   周妈:“……”   高建峰佯装看不见她脸上的愠色,继续四平八稳地说:“原因也很简单,跟您掏个心窝子,我实在是不喜欢数学,也从来都没打算念这个专业。”   周妈:“……”   办公室里老师、学生有一个算一个,此时全在低低窃笑。   八中人人都知道高建峰有数学天分,打小被当成苗子重点培养,小学到高中获奖无数,以至于每个人都顺理成章的认为,他会选数学做专业,结果呢,人家突然来了个“掏心窝子”的不喜欢,这让周妈情何以堪啊……   周妈气得一佛升天,决定放弃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她转而看向夏天,顿时觉得顺眼多了!这是个斯文温厚的孩子,不像高建峰,笑起来桃花眼一弯,满脸精乖、一肚子坏水。   “你这成绩吧,也算是可以,不过竞赛题和考试题思路不大一样,得先集训一段时间。比赛结果出来以后,会有几所高校从里面选拔苗子,当然不见得是N大,但也差不到哪去。你要是决定了,我先把历年的竞赛题给到你,你回去认真做做,找找感觉。”   话说的并不敷衍,只是一听,就知道她没抱多大希望。   夏天假装无知无觉,微笑点头答应——鉴于周妈刚遭受了高同学无情无耻无理取闹般的打击,他决定低眉敛目,不触其人霉头。   “关于集训……”   “您直接交给我得了。”高建峰笑眯眯地接口,“我俩住一院,方便随时沟通,有什么问题他可以问我,就不麻烦您牺牲宝贵的课余时间了。”   他背对着夏天,一面冲周妈挤了挤眼——集训并不是免费的,他这是在致力于帮夏天省钱。   周妈已经大体知道了夏天的情况,此刻虽然瞪着高建峰,心里却发出一声长叹,要说这帮孩子,虽然没事爱抽个风,可关键时候倒也不失热忱的实心肠。   “你刚说的是真话?”出了办公室,夏天问高建峰,“不想免考,不想进N大?”   高建峰:“半真半假吧,N大还是不错的,他们要换个专业接收,我兴许会考虑一下。”   夏天:“……”   轻狂么?多少有那么点,谁让他正值可以轻狂的好年华呢,又有家世、成绩、长相,甚至身高加持……夏天和他并肩往回走,发觉自己比高建峰还是矮了三公分左右,高同学腿长,步子迈得很闲散,走路的时候一只手惯常插在裤兜里。   该怎么形容?夏天迅速搜索了一下脑内存储的词汇,片刻之后,排列组合出了“精致的痞”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搭配。   收回思绪,夏天突然有点好奇,高建峰究竟想读哪所学校、哪个专业,正准备问他,就听楼梯口几个男生吹声口哨,冲高建峰扬了扬下颌。   “老地方走起。”   这是要去他们的聚点抽烟,高建峰一般不会错过这种休闲放松的好时光,当即溜达着过去了,才走两步又回眸:“去么?”   夏天看着他一笑:“不了,你慢慢享受。”   只能蹭烟的人去凑什么热闹,不过夏天近来也有些改变,以前只能接受一手烟,对别人身上的烟味多少还有点反感,最近这毛病倒像是被治愈了,连二手烟闻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周妈盯课堂纪律一向紧,防说话、防传小条就跟防贼似的,不过高建峰还是见缝插针的,扔了个纸条给夏天。   ——晚上去我那儿复习,八点四十,你楼下见。   夏天没再传回去,冲着高建峰点了点头。   早在高建峰说由他来负责培训的时候,夏天就已经猜到了,他是想借着这事为由头,给自己找个能安静复习的地方。   而这个做法,实在又非常的“高建峰”——插科打诨地办着正经事,云淡风轻地实施着关怀照顾。   这日下课铃一响,夏天依旧一马当先冲出教室,为赶六点能准时到达KFC,他一分钟都不敢耽搁,车子骑得简直快要飞起。从医院接了徐强强,又顺路在院里食堂打好饭,把人往防盗门里一扔,他扭头就要走,可徐强强不干了,直着脖子嚷嚷要吃冰棍,还非要一块钱的那种奶油大冰糕。   喊叫声惊扰到了徐冰,她砰地一脚踢开房门,指着徐强强呵斥:“老实点,再叫一声,看我抽不死你。”   徐强强毫不畏惧,立即插腰回击:“敢!动我一下,我告诉我奶去,回头把你带老家,让我爸捆起来揍。”   这话如同戳了徐冰的肺管子,她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一巴掌狠狠拍在徐强强的脑袋上,“再胡咧咧,信不信我直接弄死你!”   徐冰占据身高优势,可徐强强到底不是吃素的,他比一般城里孩子要结实,也更有劲,当即拦腰抱住徐冰,施展出铁头神功,一下就把她顶退出去好几步。   “日你妈,小逼崽子,贱丫头片子!我是徐家长孙,打我,我非让奶奶和二叔把你弄死不可!”   徐冰震惊了,这种程度的骂人话,显然不是她日常能接触到的。别说她了,连夏天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记忆里六姐嘴脏的程度也不过如此,遑论对方还只是个六岁大的孩子。   没法劝架,也不想劝架,所幸徐冰自己偃旗息鼓了,估计是忍受不了污言秽语。夏天赶紧趁机关门闪人——这个家如果没有陈帆,他真是连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于是从KFC回来,夏天连“家门”都没进,看着时间直接出现在了和高建峰约好的地点。   不过高建峰的家,倒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夏天曾经猜测过,高建峰应该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不仅物质上富足,精神上亦然。因为只有享受过亲人关怀疼爱,从没被辜负和亏欠过的孩子,才能有余力去释放心底的爱,既慷慨又大度的对待这个世界。   他猜中了一多半。   在那栋二层半的小楼里,入眼所见的家具陈设自有一种素雅的厚重感,女主人李亚男爽朗明快,和高建峰说话时,没用一点“大人”的腔调,彼此闲聊,宛如平辈朋友。   当然,夏天很快也注意到了,高建峰管李亚男叫“阿姨”,并非“妈妈”。这倒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高建峰还有个弟弟了,毕竟这年月实行计划生育,部队更是严格执行,倘若不是再婚,家里绝不可能有两个孩子。   说到高志远小朋友,他本日似乎有点害羞,从楼梯上探出个头,和夏天打了声招呼。惊鸿一瞥过后,夏天对比了一下在徐卫东家的徐强强,感觉高志远简直就像天使,他戴了副小眼镜,脸上有股早熟的学究范儿,据高建峰说,他平时最中意的事,就是抱着一本大部头啃得废寝忘食。   独栋小楼里,流淌着的,是一脉明媚而安逸的温馨,唯一和该质地不大协调的,只有男主人,高建峰的父亲高克艰。   彼时,夏天正和李亚男寒暄,高克艰刚好从外面回来,一身戎装、满脸冷峻。   夏天平时没少见徐卫东穿军装,徐卫东本人也几乎没什么便装,只要走出卧室,永远是军装衬衫配上绿色军裤,但他有些发福,政工做久了鲜少经历风吹日晒,肤色都养得挺白,一眼看上去,有点像个还没完全揣满的面口袋。   高克艰不同,他肩上扛着两杠四星,腰杆很直,走路带风。松绿色的戎装被他穿得英武笔挺,举手投间透出一股子利落的洒脱。   让夏天在刹那间,联想起了诸如“赫赫武功”、“戎马一生”这类离他生活十万八千里远,一向都只在书本上才见过的词汇。   看着高克艰,夏天明白了,高建峰的长腿原来有出处,神色里的冷峻也同样有出处——高克艰明显不爱笑,和夏天打招呼时,眉峰依然是皱紧的。   “欢迎,一块学习,互相督促,”高克艰利索地点了下头,“别让这小子耽误了就成。”   他说着走近些,扫了一眼高建峰,目光没有夹缠半点温度,跟着随手摘下了大檐帽。   论五官,高克艰称得上相当英俊,夏天之前总觉得高建峰算是综合条件非常出众的男生,现在看来,尚不及他父亲。只是岁月不饶人,高克艰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不长的板寸里已暗藏有一多半白发。   “你爸看着挺有威严的。”夏天坐在二楼高同学的卧房里说,想起汪洋他们曾称呼高克艰为师座,又补了句,“算年轻有为的师长吧。”   “年什么轻,”高建峰冷哼,“他都47了。”   夏天掐指一算,觉得按那个年代的标准,高克艰该是晚婚晚育的典范了,他笑笑:“那就有为,这么晚才回家,也够辛苦的。”   “不辛苦!人家可是有远大抱负、崇高理想!”高建峰拖长了声,唇角漾起一记嘲讽的笑,“解放台湾那只是第一步,更要在有生之年,把胜利的旗帜插遍全球!”   这是夏天第一次听高建峰形容父亲,直觉有种暗流汹涌的意味,话里话外充斥着尖锐的敌意;也是他第一次看见高建峰面色冷峭的奚落父亲,好像是在讥笑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可高建峰的老爸那么酷,他回想着,只觉得满心羡慕,或许是因为“父亲”一直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缺失吧。 第12章   高建峰思路清晰,口才好,讲题风格深入浅出。一旦投入起来,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散都像是被封印了,整个人显得特别沉稳认真。   反正夏天听得挺享受,顺着对方的思路,思考接下来的每一步。就好比两个人走路,开始的时候他落在后头,努力追赶一程,再留心观察调整,最后终于可以并肩同行了,连步调步幅都渐渐一致起来。   但这么会讲题,平时怎么不见有人来问他?下课不是去抽烟,就是戴着耳机在听歌,活似天外飞仙,应该是……成心的吧。夏天想了想,得出结论,肯定是因为懒。   不然的话,张婷婷也不至于总拿着练习册来找自己了……   脑子里又蹦出那天的假壁咚画面,夏天一个没留神,带着点戏谑的轻笑声就从鼻腔里逃逸了出来。   高建峰:“……”   这说挺严肃的逻辑推理题呢,笑点究竟在哪里?他皱着眉,转头看向夏天。   夏天忙不迭地收住笑,高建峰拧眉的样子挺威严,颇有其父之风——虽然平时和一众男生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但稍微板起点面孔,顿时就能有说一不二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领袖气场吧。   “不是,”夏天抿着唇,半解释半试探地说,“突然想起那天的乌龙,就是你跟张婷婷……”   “没完了是吧?”高建峰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瞪着他,心说这人还打算保媒拉纤是怎么着?   而且,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张婷婷喜欢的人明明是他!每次和他说话,声调都和正常状态不一样,看他的眼神那就更是……满满的少女怀春。   高建峰不过腹诽一下,却没料到夏天半点没装,还真就是实实在在没往那方面想。   夏天精于察言观色,这点不假。然而这份察言观色,只针对别人是否愿意和他交朋友,是否觉得他是个多余讨嫌的人,他的哪句话能让人开心,哪句话会教人不喜。   既往所有的经历,一言以蔽之,概莫如是。   换句话说,涉及到男女关系的部分,并不包含在内,尽管他不缺乏女性追求者,也不止一次的被女性追求者夸赞过样貌出众。   诚如张婷婷的判断,夏天从不觉得自己长得好。他容貌酷似六姐儿,光凭这一点,已足以让他厌恶自己的脸。加上后来又有了额头上那道疤,破了相,他更是连镜子都懒得照了。   皮相如何,夏天全然不在乎,同样不在乎的,还有那些从小到大收到的情书。具名的、匿名的、煽情的、朴实无华的、伴随着各色小礼物的……他读过,却激发不起情绪上的任何共鸣。   感情究竟是什么,上辈子他至死都毫无头绪,何况一无所有的人也配谈感情?那玩意太奢侈,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力不从心。   于是这一项,就被他自动屏蔽了,忽略掉所有的芳心可可,自此后再不观其“色”。   后来偶尔读小说,每每看到知慕少艾那类桥段,夏天也会扪心自问,为什么他就没有这份渴望,或是冲动?   即便再认同理智应该凌驾于情感,想一想总不为过吧?可惜随着年龄渐长,这点“想”到底一次没出现过。以至于后来有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不大正常,对,他就是这么给自己定位的,一个情感缺失不会爱人的怪胎。   直到十五岁那年,某个不知名的春夜里,他做了一场梦。清醒之后,他迎来了人生第一次的成长和蜕变——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姗姗来迟的初次梦遗。   这件事本身,当然不足以震撼他。生活在网络时代,无须别人告知,他也清楚早晚会有这番经历。可他还是被震撼到了,因为梦里的那个人,他感受得清清楚楚,是个面目模糊、修长劲瘦的男人。   时代变迁了,同性恋早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连他生活的三线小城市都有人敢公开出柜,饶是如此,夏天还是用了小半年时间才调整好心态——主要是调整能继续和哥们儿自然而然勾肩搭背的心态。   至于将来的事,没人能预先估计得到,社会上男多女少,传闻二十年后将涌现出大量光棍,同性婚姻合法化没准真就有实现的一天。夏天据理分析,随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性向,没成想遭遇一场大雨死而复生,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意味着什么?   大批腐女们还处于蒙昧状态,影视剧里尚不存在集体卖腐,同性恋依然被视为是疾病、是变态行径,甚至是一种罪行!此时流氓罪可还没被剔除出刑法,搅基会被抓,如果再赶上严打,点背些的,很有可能直接牢底坐穿。   可见造化弄人!他的感情之路,注定不可能顺畅了。夏天想到这,不自觉地就有点心浮气躁,索性站起身遛达到书架前,佯装看高建峰这里都有什么书。   “累了,先歇会。”夏天说,旋即就被架子上摆着的一排排磁带,吸引去了注意力。   粗粗一扫,他看见有皇后、枪花、涅磐,还有崔健、黑豹、唐朝。   原来高建峰动不动就带上耳机听歌,听的都是这些。   这些……古早时期的摇滚乐队,和那个年代主流的磁带,对夏天这个穿越者而言,非但不陌生,甚至还称得上相当熟稔。   或许,这该算是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留给他唯一一点有价值的纪念品了。   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摇滚乐手,那人还真是穷得身无长物,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六姐儿就只翻出了他留在她那里的两箱子破烂货,满满当当,全是黑胶唱片和打口磁带。   那时候CD已经开始普及,磁带行将退出历史舞台,连街口收破烂的老头都不愿意要,六姐儿懒得处理,夏天这才得以继承了父亲的这笔“遗产”。   黑胶唱片没法听,打口磁带倒是可以。   说起来,那人的收藏相当丰富,磁带囊括了70、80、90年代的摇滚、民谣,以国外的为主,也有少部分是80年代之后崛起的中国本土制造。   夏天有时候回想,不由真心感激那些或喧嚣、或颓靡、或激昂的音乐,在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滋养和丰富了他苍白贫瘠的灵魂,他依靠聆听它们,发泄出了内心潜藏的诸多隐秘,同时又无法言说的情绪。   阖上眼,想象自己拥有碾碎这个操蛋世界的力量,毁灭它,颠覆它,把它彻底地踩在脚下……   然后,在每个清晨来临的时候,重新做回那个温和的、理智的、从不越雷池半步的乖巧少年。   夏天看着那些磁带,一面不动声色地回忆着自己的“精分”过往,与此同时,高建峰已悄悄起身踱到了他侧面。   高建峰不知道夏天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凝视架子上的磁带,神情若有所思,像是在凝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之后,他看着夏天拿起 Nirvana 的《Nevermind》:“你喜欢涅槃?”   高建峰愣了愣,有点不明就里的回答:“还行,smells like teens spirit,那歌不错。”   “少年心气啊,”夏天一笑,露出两颗不算太尖利的虎牙,“我更喜欢something in the way.”   ——寄居在桥下,许多地方已生裂痕,避开荒芜的草,头顶依旧有雨水落下,有些事就是这样,有些事注定无法改变……   高建峰微微凝眉,在回味完歌词之后,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大约过了有十秒,夏天才醒过神来——自己怕是说多了,刚才的对话不大符合他农村少年的人设。但他没慌,只是笑了下,继而气定神闲的编了一个故事。   “以前在县中学,我同桌家是万元户。他爸在省城做生意,经常会给他带些新鲜东西,包括各类磁带。我跟他关系还不错,他经常会借一些给我听,我听过挺多的,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多。”   高建峰抬了抬一边眉毛,其实他没觉得夏天知道这些有什么不对,也没觉得这人有类似于“土”的气质,哪怕是第一次见,夏天穿得破破烂烂,他也一点都没那么觉得。反倒是听他这么说,高建峰在心里想,以后聊天又可以多一个话题了。   他随即笑了笑,夏天看在眼里,知道高建峰算是相信了自己方才的那番鬼扯。   真好哄啊,夏天禁不住想,可为什么要那么轻信?因为没被欺骗过,没被伤害过?每个人都实打实地喜欢他、关注他,所以他就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世界真如他眼中所见,和他说话的人,心底也如他一样的坦荡无邪?   高建峰肚子里没那么弯弯绕,手肘撑在书架上,他笑着说:“还以为你不听歌呢,早说啊。前同桌够不上了,你还有隔一条过道的现同桌,看见有兴趣的,借你随便听。”   夏天听见这句,蓦地里转头看向他,迟滞了足有五秒,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高建峰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一视同仁的慷慨?然而这事不禁琢磨,念头一起,心里跟着就翻涌起一股无名焦虑,比刚才那会儿的烦躁还要强烈。   高建峰说完,却是立刻就后悔了——估计夏天连个Walkman都不趁,该让他用什么来听歌?自己玩一出“假大方”,不是没事找事吗?   可话又说回来,他想起抽屉里还有个没开封的小Sony,那是三月份舅舅从香港寄给他的,搁在那足有小半年了,按理说,闲置也是一种浪费。   只是该怎么开口,高建峰一时还没头绪,正琢磨着先找补两句,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奇怪而又曲折的长鸣音。   响声过去,夏天的脸上泛起了一点尴尬,尴尬之外,犹带了三分无奈。   “你晚上没吃饭?”高建峰问,不觉又皱了眉。   夏天:“……”   其实不能算没吃,只是没吃饱而已。   自从开始打工,他晚餐一般都在KFC解决。不巧今天客人多,剩下的存量就有限了,还得匀出来留给晚班员工,他就只垫巴了两只鸡翅。刚才做题多少用了点脑,这会儿就觉得胃里空空如也了。   看时间已经快十点,夏天打算告辞回去,可下一秒,高建峰已经迅速披上了外套,“走,出去吃饭。”   “现在?”夏天抬眼,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不然呢?”高建峰瞪着他,难得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让我阿姨给你热菜?我告诉你,她做饭可难吃了,也就比学校食堂强那么一点……有限。”   夏天:“……”   是有点不像话,在人家做客还要麻烦女主人深夜做饭,这脸得多大?   夏天笑了下:“那先说好,我请你。这顿算宵夜不算正餐,回头正餐我单请。”   高建峰门都拉开了,回过头瞥他一眼:“事还挺多,够讲究的……行吧!” 第13章   高建峰长驱直入,再次从吴记烤肉后厨进了前厅,看轻车熟路的架势,俨然跟回家差不太多。   “这店,是你真爱吧?”夏天坐下,忍不住笑问。   高建峰没否认,干脆还化身吃货认真推销上了:“你要试过他们家招牌夹馍,肯定也会爱上,真能让人上瘾。”   正说着,店主吴胖子甩着膀子出来了,看见夏天,他明显愣了一下,不过什么都没说,旋即扭脸招呼起高建峰:“走吧,雅间坐着去。”   “雅什么间,我就要仨夹馍。”高建峰笑着应一声,又问夏天,“能吃辣的么?”   夏天点头:“可以。”   高建峰问完,直接和吴胖子一起闪身进了后厨,好半天才出来,一手拎着汽水瓶子,一手拿着啤酒,敢情是去自助服务了。   夏天自觉地把汽水拽到自己跟前,想起刚才他写作业那会儿,高建峰一直在边上翻一本C语言的书,之后开始讲解题思路,从头到尾没见拿出过作业,现在连酒也喝上了,作业肯定又是不打算做了。   见高建峰顺手点了根烟,夏天颇有几分好奇:“又是烟又是酒的,不怕你爸闻出来?”   “他不管。”高建峰脸上淡淡的,“他自己都是烟枪酒鬼,号称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敢喝七十度的酒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夏天挑眉:“那跟直接喝酒精差不多了,有这么高度数的?除非是在酿酒厂里。”   “差不多吧。”高建峰吐了口烟圈,“那会他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自己打粮食,自己酿酒。他是班长,有回组织看电影,他值班没去,底下战士怕他一个人冷,偷着给他打了一瓶酒。他不知道那是酒头,就着花生米全喝光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大概是从那以后吧,他就觉得自己特能,酒量无敌,横扫千军所向披靡。”   前头还说得好好的,后面就又讽刺上了,看来只要涉及高克艰,高建峰多少都会带出点情绪。   夏天不知道这对父子究竟有什么矛盾,依着他的想象,高克艰应该是特爷儿们的那种人,不干涉儿子抽烟喝酒,不啰嗦儿子成绩作业,也不阻止儿子出来宵夜。论开明程度,已经远超许多事无巨细、动辄指手画脚的父亲了。   最多有点不苟言笑,可也算不上什么原则性的大毛病,所以矛盾的根源,很有可能只是因为高建峰罹患了中二病。   夏天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由真心实意地感叹了句:“至少他不对你的生活横加干涉,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高建峰正拿起啤酒瓶子,听见这话,立马又放下了,“抽烟喝酒,是他没有立场管,而且以他的觉悟,认为男人就该烟酒都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学习轮得上他插嘴?何况他对这事根本也不在乎,归根到底他管的、和他最在意的,是我的人生,必须按他规划好的路线走,必须按他的想法去活。”   夏天听着这两个“必须”,心想天底下有此症结的父母并不在少数,“那他的想法和你的想法差距很大?大到不可调和?”   高建峰收敛起刚才的义愤,微微一哂:“我想考大学,做我喜欢的工作,他要我当兵,在部队服役一辈子,不能早退不能撩挑子不干,你觉得呢?”   夏天吸溜着汽水,觉得好像也有什么大不了:“但这种事,他也不能强按着你的头去做,主动权不还是在你自己手里。”   高建峰没说话,良久笑了下。然而这一笑,分明已让夏天感觉到,自己刚刚说了句蠢话。   “抱歉,我不是很了解,”夏天看着他,“说错了你别介意。”   高建峰摇了摇头:“没事,你当然不了解他。”   “那……”夏天试探着问,“你很排斥当兵?将来肯定不会上军校吧?”   他本意是想接下来聊聊高建峰想报哪所学校、学什么专业,不料高建峰先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会,我不接受被他安排。”   顿了下,他才又缓缓地说:“我不排斥当兵。我们全家都是军人,我妈也是。她是军医,我三岁那年牺牲在中越边境。那时候本来用不着她去前线,是她丈夫,抽调了她们医院的一批人,包括她在内……不过服从命令听指挥,军人嘛,这是无可厚非的,我只能表示遗憾了。”   这一段话说得波澜不兴,可夏天还是从声音里捕捉到了一丝细小的颤抖。诚然,高建峰控制得非常好,那些微弱的情绪只能算是一闪而过。   但足够了,足以打破高建峰平日里那种稳如磐石般的,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表相。   夏天有些犹豫,没想好要不要进一步深入,这个可能令高建峰感到不快的话题,恰在此时,小店店员“及时地”端上了三个热气腾腾的孜然夹馍。   思路被打断,可能预示着时机未到,夏天决定先放弃,“对不起……”   他轻声说,然后看着高建峰皱起的眉,突然就感觉有些气恼,气恼于自己能说的只有这三个字,其余任何事他都做不了。   高建峰很快舒展开眉头,牵了下嘴角,又恢复成一派云淡风轻:“一晚上说几回道歉的话?总那么客气干嘛。趁热吃吧,热配上辣,滋味会特别爽,也特别窜。”   夏天这会儿已经不大饿了,却还是很配合得拿起一个夹馍,闻着从开口处四散奔逸出来的香气,有些食不知味的咬了一口。   “怎么样,好吃么?”高建峰问。   唇齿间充满了尖椒的清香和牛肉孜然的浓郁,之后和唾液淀粉酶混合在一起,夏天抬起头,眼里有掩不住的惊艳。   夏天几乎条件反射似的竖起了大拇指:“真的,非常……好吃!”   满足过口腹之欲,探问高建峰志愿一事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天晚上,他们聊了不少杂七杂八的话题,高建峰一扫之前的阴霾,引着夏天谈论时下欧美的摇滚乐,弄得夏天情绪上来,把他的啤酒抢过来喝了有大半瓶。事后再回想,完全是一个要套话的人,最终被对方套了个干干净净、一览无余。   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成,不过几天之后和汪洋一拨人打球时,夏天倒是无意间听到了答案。   汪洋和刘京,目前已算八中高三除体育特长生外,最为悠哉悠哉的两个人。本身成绩勉强够一本,家里又早早给联系好了军校,高考只要正常发挥铁定能被录取。可都这样了,还是挡不住两个人各种横挑鼻子竖挑眼。   中场休息时,汪洋猛灌了半瓶可乐,打着嗝的抱怨:“我怎么那么不想去洛城,还学外语,老爷儿们选一女生专业,多他妈跌份儿。”   “不错了,我倒想学呢,我爸非让学弹药工程。”刘京擦着汗,笑出了一脸无奈,“回头退役找工作,人家一问你会干什么啊,我横不能说自己会安插进开山吧?到时候估计也就烟花爆竹厂能收留我了。所以说还是你爸有远见,洛城好歹还有烩面,反正你又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甭较真,凑合着上吧。”   “说的就跟你知道似的。”汪洋横他一眼,抬手把球扔给场子里的夏天,“哎,年级第二同学,想好要学什么专业了么?”   夏天站在三分线外,起手投了一记,球在筐子里转足两圈,颤颤悠悠的居然进了。   “生物制药吧,”他回头笑着应道,“暂定。”   汪洋和刘京四只眼互望一气,要说生物制药这四个字,单念他俩都懂,合在一起却又让人觉得扑朔迷离。   半晌,刘京咂巴着嘴感慨:“看来学习好的都有理想,差距是一早摆那儿的,就跟高建峰似的,那厮打高一就说要学电子信息工程,你说那会儿懂个屁啊,我反正连电子是什么都还整不明白呢。”   汪洋突然沉吟着说:“我记得洛城那学校也有这专业,哎,到时候可别被他们家师座给阴了,直接把人发配去那儿,真要那样可就热闹了。”   刘京:“不是有约定么?师座再法西斯,基本信义还是讲的,说好的事不能反悔吧。”   夏天一直竖着耳朵在听,溜达回来喝水,边走边“随意”地问:“你俩又约定什么了?”   刘京笑着回答:“不是,这说高建峰和他爸呢,父子俩特逗,一个非要让儿子当兵,一个非死活不去,于是就来了个君子协定,高建峰必须保持年级第一,他爸就答应让他考地方大学,你说逗么?”   “相当逗!”汪洋乐不可支地接口,“我要是他爸,怎么也得约个全省排名啊,就高建峰那货横扫八中,混个年级第一还不跟玩似的。”   说完,俩人忽然一起齐齐看向夏天。   刘京先悠悠说:“忘了,这有个年级第二呢,既然听见了,是兄弟,可就不准考过高建峰,这是关系到他前途命运的大问题,绝不能有闪失。”   汪洋跟着啧了一声:“瞎咋呼了啊,不相信高建峰的实力是怎么着。”   “万一发挥失常了呢,这俗话说人有失手,高建峰有失蹄。”刘京拗出一张严肃脸,望着夏天,“说真的,保持住老二就行了,要不小心回头建峰跟你急。”   夏天还真没想过超越高建峰,但这一刹那,他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全是高建峰急起来会什么样,一时出神,也就忘了回答刘京的话。   汪洋坐在他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别听刘京胡说,高建峰没那么小气,绝对不会为这事和你急。”   夏天回神,冲他笑了笑,还没等那抹笑完全展开,那两个人却又一搭一唱的同时说道:“但是,我们会!”   刘京盯着略有些惊诧的夏天,笑眯眯地再补一刀:“所以千万别做对不起兄弟的事,不然,我们绝、不、答、应!”   就这么被人调侃着威胁了,可说来也怪,夏天心里居然没有任何不爽的感觉,反倒是知道高建峰有这么铁的哥们儿,仿佛还有点与有荣焉。就只是不大清楚,此刻他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高建峰的铁瓷?   事情过去,夏天没再问高建峰关于志愿的问题。又隔了几天,中午放学前,正赶上一堂让人犯困的政治,夏天在昏昏欲睡中,回忆起汪洋这帮人的哥们儿义气,忽然就见教室门被推开,周妈探个头,先和政治老师打了声招呼,跟着叫道:“夏天,你出来一下。”   夏天忙站起身,高建峰也迅速转过脸,用眼神询问地看着他。   不晓得什么情况,夏天只好耸了耸肩,没敢耽搁的快步走了出去。   结果却不是周妈找他,而是陈帆。   陈帆人在传达室里,夏天进去时,见她脸上神色有几分焦急。大概好久没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看她了,此时一见,夏天才惊觉她面色苍白,两颊凹陷——徐老太住院一周多,天天要她陪床,看来真是把人给熬得够呛。   “夏天啊,真不好意思。”陈帆拿出一个保温饭盒,放在桌上,“这是刚做得的饭,园里找我有急事,我现在必须过去一趟,中午得麻烦你给奶奶送顿饭了。”   徐老太住院期间,陈帆每天的作息都很有规律:早上回家歇一会,把早饭做出来带过去,中午前赶回来把午饭、晚饭做好再带过去。每天折腾得七颠八倒,就为徐老太死活不肯吃医院的饭,理由是贵和难吃,但显然,人力成本她又完全不考虑。   不过折腾的是儿媳妇,在徐老太眼里,媳妇反正是不折腾白不折腾,折腾起来自然也是天经地义。   陈帆说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车钱你先拿着,天冷,你别骑车了,坐车去啊。”   夏天没接,只留意到陈帆的手,原本细嫩的皮肤已有几处裂纹,他垂下眼摇头:“不用,骑车比坐车快,您放心,一放学我就去医院送饭。”   陈帆还要再说什么,夏天忙装着看了下表,“小姨,我还有课,先回去了,您等会骑车慢点,下午我再去医院接徐强强。”   拎着饭盒往回走,那手感还挺重,夏天知道这是两人份,除了徐老太还有徐强强的。按说老太太上城看病,带着个小孙子实在多此一举,闹腾不说,还不利于安心养病,怎么看都不大符合常理。   夏天之前没琢磨过这对祖孙,一则和他没关系,二则出于对徐强强的反感,他有空没空都不愿意去想那崽子,但这会儿被冷风兜头一灌,他蓦地就有些疑惑起来——徐老太带着徐强强,一定是有目的,再结合徐冰数次发作,看那两人的眼神就像有阶级仇恨,那么这个目的,应该对徐冰母女的生活都有不小的影响。   应承下的事,再不情愿也得做,中午下了课,夏天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外头温度骤降,迎风骑车,脸都被吹得有点发木。好在医院还算暖和,只是楼道间散发着不大好闻的饭味,跟消毒水的味儿再一掺和,能产生让人食欲全消的效果。   一路搓着僵硬的脸,夏天走到病房门口。徐老太靠着儿子的关系住进了军区医院,但享受的还是普通老百姓的待遇,六人一间。当然人多也有好处,方便她磨牙打听八卦。   于是还没进门,他就听见徐老太中气十足的嚷嚷声:“不是我说,大妹子你就想不开,儿媳妇给买啥你就收着,该吃吃该喝喝,你还给她省钱呐,她的钱还不是你儿的钱?”   邻床的老太太音调明显低了一个八度:“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有工作,我那媳妇可出息,在大企业上班哩,光一年分红就有不老少钱。”   “哎呦,那你命真好,摊上个能干会挣钱的儿媳妇,往后可还有的受用。”   “你那媳妇也不错,见天陪床照顾,多仔细啊,老姐姐,你命也好着哩。”   “好什么?”徐老太撇着嘴,断然否认,“她没本事的,要不咋让她来伺候,上班也赚不了俩大子,家里家外全都指着我儿。你说娶这么个女的回来有啥用呀,儿子都养不出,我儿辛苦在部队上拼了这些年,末了,落得个后继无人。”   “奶,不是说把我过继给二叔,”徐强强在此时高调插话,“以后我就是二叔的儿子了。”   邻床老太太有点吃惊:“老姐姐,这娃能过继?部队上不允许吧,你儿子不是也有个闺女?”   “闺女顶屁用?实在不济,就让两家换娃,闺女过继给老家大儿,我这大孙子可得进城上学,将来才能奔个好前程。”徐老太念叨完,话锋一转,“强强你记好了,二叔是你爸,你爸也还是你爸,将来老了你得孝敬他,可不敢不管亲爹,不然天打五雷轰!”   徐强强会不会遭雷劈还未可知,反正此时站在门外的夏天,已经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雷得外焦里嫩了。 第14章   敢在病房公开这么说,徐老太显然不惧被陈帆听见,当然,也更加不惧被其他人听见。   而恰好全听见了的夏天,对这番话也没太当真,他以为一切只是徐老太一厢情愿的臆想——徐卫东可是现役军人,部队上管理又严,拿女儿换儿子,就不怕被组织界定为重男轻女的后进典型?   所以徐老太一定是糊涂了,想出这种幺蛾子来,根本是在断送儿子的仕途前程。   然而徐氏母子有人家的小算盘,这两个人都不傻,相反可称得上精乖似鬼。特别是徐老太,一辈子虽只栖身于田间地头,却也经历了民国、肃反、土改、文革,可谓千帆阅尽,斗争经验丰富,根本不是夏天这种号称活了两辈子,其实只有十八年学生经历的青涩少年比得了的。   于是,事情就在夏天掉以轻心的当口,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那天他下了班,先回到徐家,徐老太此时已经出院,徐卫东也从部队上出差回来。吃过晚饭,一家人除徐冰外,都齐聚在客厅聊天。趁熊孩子不在房间,夏天赶紧铺开作业,打算迅速写完再去找高建峰。   薄薄的一层门,挡不住徐老太和儿子的高谈阔论,而话题最开始,确实是由徐卫东自己挑起来的。   “我都打点好了,张干事私下跟我说可以先办内退,等那头利索了,再申请转业。昨天一回来,王总就联系我了,人家倒没催,不过我想还是尽快吧,年底之前争取去那边报到。”   一席话说完,客厅里顿时安静了。   随即,徐老太笑出了一股弹冠相庆的味道:“好事哦,那个王总有没有把话说死,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呐?”   徐卫东难掩得色的说:“怎么也比现在这点工资强,咱家要成万元户那是迟早的事,回头出门,妈你也不用再挤公交了,咱打的,让你老人家也好好享受一把。等到明年底,说不准还能开上个桑塔纳呢。”   徐老太嘴角咧得更大了,她倒不关心享福,关心的还是徐家那点香火,她的长子长孙。可还没等她笑够,陈帆却不干了。   “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部队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现在说走就走?”陈帆觉得不可思议,“私人企业就那么靠谱?下海经商,水有多深你知道么?万一不适应怎么办?没了组织,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徐卫东不以为然:“没那么夸张,这都市场经济了,现在谁不想着怎么赚钱,就咱还在这儿死守一亩三分地,也不看看外头的世界早都变了,在体制内发展,到头也就是个正师级待遇,能有几个钱?我也是为咱们能过更好的生活,再说之前和你提过,你不是没明确反对嘛。”   陈帆窒了窒:“我,我以为你那是开玩笑,没想到你认真的,而且都行动上了!卫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   “有啥不能的?”徐老太鼻孔里一哼,“我儿能干,有人赏识,这有啥好说的?当家人的前程就得靠自己拿主意,你女人家多嘴个啥。”   陈帆忍气吞声近一个月,是真有点想爆发,奈何涵养犹在:“这事我不同意,卫东你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徐卫东和她进了主卧,谈话声隐隐能传出来,听见陈帆的嗓音拔高一点,徐老太顿时就坐不住了:“鬼鬼祟祟说啥呢,摆张脸子给谁瞧?有啥不乐意,不就是之前的事你不同意?我儿要转业了,没那些个约束了,这下能把强强带在身边,你是不想养、嫌弃他,嫌弃老徐家这根独苗!”   眼瞅着都上纲上线了,徐卫东赶紧走出卧室,“妈,陈帆没那意思。强强的事早定好了,王总那边也把学校给联系上了,你就踏踏实实放宽心吧。”   “真的呀?”徐老太浑浊的眼仁直放光,仿佛已经看到祖坟前冉冉升起的青烟,“那户口呢?户口啥时候能办利落?”   “也快了,王总交代了下面人,我都听见了。”   陈帆站在门边,沉着脸问:“然后呢,徐强强要搬过来住,成为你徐卫东的亲生儿子?”   徐老太瞪着她:“咋,强强可是长孙!难道不该做个城里人?你有意见是咋?”   “我都快成人家母亲了,还不能有点意见?”陈帆一阵气苦,“卫东,这事我不同意,不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义务养育。”   徐老太急了,指着陈帆直问到她脸上:“什么话?这事轮得上你一个女人插嘴?强强是徐家长孙,你凭啥说不养他,我老徐家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歹毒的媳妇儿。”   由于这几声抢白分贝过高,终于成功的把徐冰小姐给炸了出来。   “妈,”徐冰走出门,一见浑身发抖的陈帆,登时怒目质问徐卫东,“爸你什么意思?徐强强要进门,我第一个不答应,这家里必须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死妮子,又有你什么事!”徐老太对孙女是一百个看不上眼,“瞧瞧,你教出来的好闺女,敢指着她爸鼻子骂哩,这货要搁在老家,非叫我结结实实收拾一顿不可,我、我吊起来打!”   客厅里随即乱作一团,徐冰嚷嚷着,脱口骂了声老不死的,徐老太当场嗷一嗓子,整个人断气似的往沙发上倒了下去。慌得徐卫东一迭声地叫妈,发现老太太尚有气儿在,他又转身要来收拾徐冰。   陈帆以身护住女儿,无奈体力精力都不济,一下没撑住,直接往旁边栽歪了过去。   外头已然成了这样,作业是写不下去了,独善其身也不大容易。夏天之前还有点进退维谷,说到底,别人家的事他不想管,可陈帆……徐氏母子摆明沆瀣一气,挖个坑逼着陈帆往里跳,夏天想到这,再坐不住了,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冲出去,先把摇摇欲坠的陈帆扶稳,之后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和他们吵,这事您不同意,他们得逞不了。”   徐老太半眯着眼在看,她戏瘾可还没过足,假装倒着气,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夏天:“歹毒啊,不养强强,养他们老夏家的娃,这是要把我儿的钱都转到她们姨甥两个手里头,我儿命苦,被歹人算计了啊……”   “胡说……”陈帆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你血口喷人……”   徐冰不知道抽得哪门子风,听见徐老太的话,猛地用力推搡起夏天,“就是你!要不是你先来搅和,老不死的能带小不死的上我家闹腾?你给我滚,有多远死多远!”   一句话又捎带上了徐强强,“老不死的”这会儿还在装,溜溜使个眼色,“小不死的”立刻会意,扑上来对着徐冰是又咬又抓,“你敢骂我奶,我和你拼了。”   两方混战,瞬间已打得难舍难分,徐冰又被赶上来的徐卫东狠狠拍了两下。   “惯得都没样了,还不跟奶奶道歉!”   徐冰杏眼圆睁,恨意呼之欲出,还没等徐卫东反应过来,她一把甩开徐强强,转身跑出了大门。   陈帆“啊”地一声:“小冰……”   夏天没空理会别人,心里眼里只有陈帆,见她气色越发不好,正想说“要不我带去你医院”,却不想陈帆记挂的全是女儿。此刻她身边就剩下夏天,徐卫东无暇他顾,早回身去照看他喘不上气的老娘了,连女儿跑出门都似浑不在意,她看得心底拔凉,偏偏脑子又乱成了一锅粥。   “快去找徐冰,别……别出什么事。”   夏天被陈帆攥住手,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只能无声地叹口气:“我这就去找,您别着急。”   他飞快地奔出去,跑出门洞,才想起自己连外套都没穿,十一月底的晚上,北风呼啸在楼群间,放眼望去,路上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上哪去找徐冰?   骑着车四下里寻摸,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头苍蝇,夏天无计可施,正自惆怅,忽然看见前头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夏天?你在这儿转悠什么呢?”   是高建峰,他肯定是来找自己的,夏天想,都快九点了,没去高建峰家也忘了打招呼,但他没空解释,只快速而潦草的说:“徐冰离家出走了,我得找她去。”   高建峰略感惊讶,这会儿离得近了,他看清夏天居然只穿了件毛衣,忙一伸手扽住他,“上哪找?”   夏天毫无头绪:“不知道,先在院里看一圈吧。”   高建峰眉峰紧着一挑:“大冷天的瞎看什么,跟我回去。”   夏天不想耽误功夫,下意识使劲挣了挣,却被高建峰攥得更紧了:“先跟我回去。”   说完,他对上夏天又急切又茫然的眼神,不由轻轻一叹:“我帮你找!”   似乎有种魔力,高建峰每次使用这种一字一顿的语气,都能把人从毛躁的情绪里给带出来,夏天没再挣把,高建峰顺势把他拽下车,自己坐了上去,跟着又把外套脱下来,用淡淡的命令口吻说:“穿上,坐后头去。”   车后座依然又凉又硌,风拍在脸上冻得人窒息,好在身上是暖和的,外套里头犹带着高建峰的体温,还有丝丝缕缕薄荷凉烟的味道,夏天突然间觉得这气味还挺好闻,有种让人舒服的安心感。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车轮贴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响。夏天回眸去看,身后那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已经渐行渐远,身前呢,有一个人为他挡住了猎猎疾风,他躲在那人后头,周遭的天地一时也温暖安静下来了。   高建峰说话算话,帮忙找徐冰,果然是有办法。夏天这时才知道,军区后勤部印发了一本通讯录,院里各家各户的电话号码都能在上面查到,而他自己叫不上名字的那些徐冰同学,人家高建峰也都门清。   如高建峰所料,徐冰的确没跑远,身上没带钱,天色又这么晚,她只能投奔院里一个同学家。联系上之后,她本人不肯接电话,同学的妈妈只好代为转达,今天就留她在家住一晚。   给陈帆报过平安,夏天才算松一口气,他倒没怎么担心徐冰,只是听着陈帆有气无力的回应,心口就一阵阵发紧,而这一回,陈帆在挂断电话前,似乎也没有余力再去关心他此刻在哪,准备何时回家了。   放下电话,夏天默然站在原地,半晌,还是高建峰拽了拽他袖子,直接把他带到就近的厨房,关上门,打开窗,高建峰掏出一盒烟,“要么?”   一根解千愁?夏天笑笑,接过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大口,其实他没什么可愁的,既然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了局外人,那么徐家人作天作地,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不过是,本来就算不上多平静的栖身之地,从即日起,也该没有了而已。   良久,高建峰熄灭烟蒂,问:“等会儿是回,还是在这儿继续做题?”   夏天想了想,反正也没人惦记他,索性干脆回答:“做题。”   隔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说:“我想申请住宿,不对,不是想,是一定要,非住不可!” 第15章   “非住不可”的夏天快刀斩乱麻,三天后总算如愿以偿,从徐卫东家搬去了八中的集体宿舍。   这一回,陈帆终于没有再拦着他。   自那晚大闹一场之后,陈帆明显憔悴多了,近一个月积攒下的疲惫开始蓬勃发作,她就像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花,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了下去。   看着她惨淡的面色,夏天只觉得胸口都一阵堵得慌,差点没忍心跟她开口直说。   好在,陈帆自己都明白:“家里人多,也没个安静环境,还是去学校吧。这一年太关键了,功课不能耽误,这样我也放心些,等周日再回来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回家补一补。”   夏天点头说好,随即发现,纵然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过汇成那一个字而已。他于是没再废话,收拾好东西飞快地出了门。   不想多逗留,也是因为有些怕,怕陈帆再和他道歉,更怕他一个没忍住会想要劝她——何必在乎一个算计你的丈夫、满脑子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婆婆,你又不是没有工作,大不了离婚,至少还有女儿可以和你相依为命。   然而这些话,他又拿捏不准该用什么立场去说。   万一陈帆根本不想离婚呢?她和徐卫东毕竟是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才走到今天,倘若她舍不得,那别人说一千道一万又能起什么作用?   生活无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家还没有点龃龉的破事、几本难念的烂经?关键还得看当事人自己怎么想,且还轮不到外人去指手画脚的瞎掺合。   不过作为一个刚得了自由身的光杆司令,夏天倒是十分欢迎朋友在他搬家时来掺合一把。   夏天行李不多,占大头的全是书本、复习资料。赶在放学之后开搬,那位隔了一条过道的热心“同桌”便知道了,他号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用自行车后座驮了一包复习资料,十分仗义地陪夏天走了一趟。   学期过半才加入住宿大军,夏天倒是难得点正了一回,在标配都是四人间的情况下,居然分到了一个两人间。舍友是个高二的体育生,晚上要训练,早上要跑圈,可以想见,两个人日常打照面的机会并不会太多。   高建峰不擅长收拾,坐在床边晃荡着长腿,闲看夏天归置东西,一面指点江山似的说:“竞赛还有两周,你初赛过得挺顺,最近题感也越来越好,按道理应该有希望,就是做题速度还有待提高。”   这话倒是让他说着了,因为不喜欢检查,夏天审题的时候就会格外仔细,为此多少得耽误点功夫,不像高建峰,看题干经常快速浏览一目十行。   掖着床单,夏天笑问:“你真觉得我有戏?”   高建峰看着他麻利的铺完床单,又开始套被套,动作娴熟宛如行云流水,心想什么时候要来个生活技能大比拼,此人八成能拿个大满贯,至于数学竞赛,他斟酌着说:“有,得个三等奖问题不大。”   “三等奖钱多么?”夏天如今在高建峰面前,已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市侩,反正高考加不加分他也不在乎,在乎的无非是多赚点钱。   何况刚交完住宿费,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解放前。   八中的寄宿管理非常严,住校生晚上必须参加晚自习,这点连周妈出面都没法替他讨情,晚间打工只好被迫暂停,学校到市中心的距离又比之前要远,这就意味着以后去KFC都没那么方便了。   虽说有得必有失,但这事还是挺让人惆怅,夏天连着几天都在琢磨,要不要就近给人发发传单,或者找个给初中生当家教的活儿先干干,周末要能合理安排好时间,带个五六份家教不成问题,赚得也不见得就比在KFC少。   不过说到奖金,高建峰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一直没和夏天认真提,主要是每回竞赛分到的钱数都不大一样,哪怕实际名次是完全一样的。   盖因奖金这东西,是由主办方直接发到学校,然后再由学校转发给学生。中间过上一道手,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必然会被克扣,而扣多扣少,那就取决于运气了——得看当年主管这事的老师是心宽体胖型,还是心狠手辣型。   据说今年赶上副校长接管,此人是全校闻名的钱串子,人送外号胡扒皮,用周妈的话说,那就是搂钱的一把大耙犁,不然也不会从一个体育老师,直接蹿升成为八中的二把手了。   高建峰认为前景不乐观,只能含糊回答:“差不多够补你的住宿费,没准还能有点富裕,再加上打工的钱,足够你撑到高考了。”   说着,他低头看了下时间,“该迟到了吧,你还不走?”   夏天把被子套好,从上铺一跃而下,“不去了,得上晚自习,以后只能周日过去了。”轻描淡写的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等会请你吃饭,谢谢你帮我搬家。”   晚上不能去打工,收入肯定要锐减。高建峰掂量了一下,除非请吃小浣熊,不然怎么好意思呢,还不得食不下咽?可要真吃小浣熊,自己也还是得食不下咽——被调料糊一嘴,齁得食不下咽。   夏天打量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笑了笑:“晚上要上自习,以后也不能培训了,就当是补请老师吧。放心,我不请你吃食堂,鸡蛋灌饼怎么样?”   高建峰未置可否,倒是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一袋子东西,“给你的。”   夏天顺手接过来,掂了掂不算沉,原本只当是是小零食之类的,也没太在意,等打开袋子一看,他却错愕在了原地。   十几盘磁带,有那天晚上他和高建峰聊到的摇滚乐专辑,也有空白卡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Sony的小Walkman。   高建峰无视对方的呆滞脸,有条不紊地解释着:“为师因为不能亲自授课,于是就给你录了几盘讲解磁带,没事多听听吧,里头涵盖了历年竞赛题的难点,乃是为师多年积攒下的精华。我做人一向有始有终,徒儿你也不必太过感动,抓紧时间认真聆听,如此方能不辜负为师一片苦心。”   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神神叨叨,全没留意夏天脸上的神色,隔了一会,才看见夏天拿出那只Walkman,问:“这个呢,也是随机附送的?”   夏天自以为声调控制得不错,不想尾音还是有些发飘,说不上是因为出乎意料,还是因为心里正升腾起某种隐秘难言的欢喜——三个晚上,六盘磁带,换句话说,是打从自己放话要出来住宿,高建峰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这一番推论,让夏天心内一时五味陈杂。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风雨中踽踽独行的人,因为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迎风往前闯。虽然早就习惯了,但突然有人赶上来,愿意为他撑起一把伞,纵然身上已湿透,他心里仍是暖的。   离开徐家前,夏天几乎纠结了一整晚,才算放下了对陈帆的那点眷恋,正打算心无旁骛、大踏步地在考学赚钱的康庄大道上狂奔一通,谁知高建峰又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哐啷”一声,把这份关怀砸在了他面前。   一门心思往钱眼里钻的伧俗少年无奈了,甚至再一次,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高建峰却还在思考,究竟该如何回答夏天的问题。他其实算不上心思细腻,即便有,也是偶尔露峥嵘,大多数时候都是大而化之的,真让他费心思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倒不如直接当头一棒来得痛快。   就好比眼前这件事,高建峰以己推人地去设想,当然也只能想到关乎“自尊”的那一点点蛛丝马迹。   说回这只Walkman,的确是在他手里捂了挺长时间,犹豫再三,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拿给夏天。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难免会让人产生非奸即盗的感觉。   高建峰既不想盗,也没什么可奸,最多是想把过剩的东西拿给有需要的人,如果非要说还有别的,那也就是顺道发泄一下,他体内同样存量过剩的“帮扶欲”。   借着这回夏天搬出大院,他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由头,只是“送”这个字到底有些微妙,不方便轻易出口。   酝酿片刻,高建峰淡淡地说:“录了磁带,总得有东西能放,我估计你自己的也没带来,先拿着用吧,算是我租给你的。”   夏天已经缓过神了,听见最后一句,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那请问怎么个租法?按天,按月,还是按小时?”   高建峰摸了摸鼻翼:“按……顿吧。”   夏天:“……”   听这意思,是要让自己请他吃饭?   果然,高建峰接着说:“请吃东西就行,权当付租金了。”   扯淡!夏天挑着眉问:“吃什么?八毛钱一个的孜然夹馍?”   “鸡蛋灌饼也行,”高建峰伸展长腿,懒洋洋地回答,“积少成多,请到高考结束,咱俩这账也就清差不多了。”   夏天没吭气,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请吃饭当然可以,但对于高建峰刚刚说的时间点,他忽然觉得不大满意。   怎么就只能请到高考结束?再之后呢,两个人难道互不牵涉、从此各奔天涯?   就在一闪念间,夏天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依照目前的成绩,他完全可以选择和高建峰去同一个城市,读同一所学校!   然后在接下来的四年间,他可以每天都见到高建峰,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闲谈聊天,甚至还有可能……让彼此的关系,比现在再亲密一点。 第16章   夏天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跟着就把这事给撂下了。直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理智渐渐回笼,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冲动了。   既然是单方面发起的执念,那么让高建峰来就和他显然不现实,只能是他去就和高建峰。换句话说,为此,他就得放弃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H大。   这么一想,夏天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上了饼,理智和情感仿佛两个小人,在他脑子里掐得是天翻地覆。无奈俩小人不给力,半天也分不出胜负,害得他连SWOT原则都祭出来了,强迫自己深呼吸,尽量冷静、客观地去逐条分析。   结果当然不理想,几乎没有一条,利于他再坚持这个任性的突发奇想。   夏天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无意识地把双臂枕在脑后,微微一动,胳膊肘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是搁在枕边的那个小Walkman。   横竖睡不着,他索性戴上耳机,按下play键,高建峰低沉清朗的声音,在静夜里缓缓流淌而出。   一道由抽屉定理衍生出来的题,内容颇有几分无趣,但意外地,居然被某人讲出了一种类似故事会的轻松调侃范儿,除此之外呢,录一盘磁带大约耗时100分钟,真得有点耐性才能坚持下来吧。   他听了十多分钟,困意全消,甚至还越来越精神了,只好先摘掉耳机,翻个身,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良久过去,才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于呻吟的叹息。   所有的利弊和准则,全在那一声叹息之后化为乌有,夏天用一句话结束了整晚的思想斗争——H大里没有高建峰!   目标明确了,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学校的住宿条件虽然差了点,但胜在自由自在。没过一个礼拜,夏天已适应的如鱼得水,自觉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稳步前进。   周六晚上,住宿生大部分都回家了,只有个别体育生有训练会留校,夏天不愿意去徐家,打算照旧去教室上个晚自习,不想却在最后一堂英语课上,被高建峰的一张小纸条打乱了节奏。   高建峰语焉不详,只说放学带他去个地方,搞得夏天整节课都不在状态,思绪完全神游天外。   捱到下课,高建峰并没取车,两个人溜达着过了门前小马路,拐进一条不大不小的胡同里,没走几米,高建峰下颌一扬,停在了一家店铺门前。   夏天抬头,瞥见“丽丽音像”四个字,原来是家卖磁带和租售录像带的小店。   进到里头一看,店面其实不小,装潢还是那种柜台式的,很有古着感。   “丽姐,”高建峰熟稔地和年轻漂亮的老板娘打着招呼,“这是我说的那朋友,你们先聊聊。”   “她店里要招人,”他又侧过头,对着夏天耳语,“只看周日的摊儿,你问清楚能给多少钱。”   合着是带他来找工作的,夏天有点没想到,但别的不说,单看这距离,的确比从学校去KFC要近便得多。   丽姐说话很干脆,聊了会“基本业务知识”,转脸朝高建峰扬眉一笑:“行啊,你这小哥们挺懂行市,来我这儿的,还真就是玩摇滚的多,我正想找个能说出门道的人呢。”   她转头再看夏天:“这么着吧,我也不亏待你,进货的事不用你管,就周日过来看一天,除了基本工资,你要是会推销,我可以再给你走点提成,怎么样?”   丽姐说的提成,是指按卖出价的百分之五计算,一般的进口磁带售价15-20不等,港台的则是10块,每卖出两盒能赚1块钱,积少成多下来,好像也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客流量如何。   “我这儿周日最忙,”丽姐说,“之前有个小哥们儿负责看店,结果前阵子跟人组了乐队,混北漂去了,要不我也不用急着找人。在我这待着,不光得会推销,还得能镇住场子,玩摇滚的嘛,多少都带着点小脾气,不过一般不会在我这儿闹腾。怎么着,有没有兴趣过来?”   夏天连思考带犹豫,只用半分钟就应下了,赚多赚少那得看自己本事,但这份工,是高建峰给他找的。   西京一向号称西北地下摇滚乐大本营,此后一段时间,夏天还真见识了各色摇滚青年、三教九流人等。他坐在那迎来送往,时不常的,脑子里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譬如这些人当中,没准哪个就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爹。   念头闪过,他觉得一阵好笑,笑完倒也没太大所谓了。他并不想认识那个人,也不存在任何好奇心。要说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仅仅是那颗精子而已,没有养恩,为发泄误打误撞出来的生恩,纯粹是扯谈。   托赖这年头唱片市场够景气,加之“摇滚爱好者”们的购买力比想象中要好,夏天靠走量提成,有时候日收益居然能比以前多。而且还可以“以公谋私”,和高建峰分享一些最新的便宜打口带,其中就包括即将大热的魔岩三杰之二,张楚和窦唯。   而此时,距离“另一杰”何勇发行第一张专辑《垃圾场》,也不过只有半年之遥了。   进入隆冬,气温如同高空跳伞,急转直下,动辄还要再刮个六七级的小北风,不必骑着车来回奔波,夏天的日子舒服多了。没客人进门,他一般会拿出试卷做题,当然大头时间还是在备战下周末的数学竞赛。   只可惜,老天爷似乎不希望他过得安稳,在他以为岁月静好的时候,麻烦就找上了门。   这日临近傍晚,店里清净了一会,夏天趁机埋头做起物理卷子,店门就在此时被推开来。   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晃着膀子,打头的穿了一身机车款皮夹克,模样十分嘚瑟,每走一步都恨不得往上蹿那么一蹿。   几个人围着柜台不知嘀咕什么,半晌还点上了烟。夏天如今已训练出一双慧眼,知道这几个人不是来买磁带的,多半只是借地方避风,好像还在等什么人。   小流流们也不搭理夏天,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看着表问:“那妞靠谱吗?别把咱给晃点了。”   “没到点儿呢,急个什么劲。”机车皮衣嚼着口香糖说,“是她求着咱,等会这价码必须不能降,哎老五,这说你呢!别一看盘靓的妞就满嘴跑舌头。”   “就她?”老五抖了抖肩,“俩眼儿长得还行吧,就是太他妈横,拽得都快上天了,看那样我就想抽丫的。”   机车皮衣嘲讽地笑着:“人家可是干部子弟,你看那院出来的,哪个不是那逼样儿。”   “哎,我说这票接了,咱真干么?”另一个家伙压低了声音问,“华子能给咱撑场子吧?”   老五不屑的哼了一声:“就一崽子,至于么还怂上了?哎,才六岁,还是打农村来的,又没背景你怕个球啊!”   机车皮衣听完捅了捅他,眼神飘向低头看卷子的夏天,示意还有外人别说太多。   可这几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让夏天感觉不大对,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脑海。他余光盯着那几个人,片刻后,机车皮衣叫老五出去看看,不多时人回来,点点头说了句,来了。   夏天等人走了,匆忙把店门一锁,悄无声息跟了过去。见一伙人走到胡同深处,他忙闪身躲在近处一辆小面包后头,隔着玻璃,夏天看清了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女孩,心下顿时一沉。   不幸真被他猜中了,那女孩果然是徐冰。   徐冰的声音、表情都透着万年不变的不耐烦:“钱我带了,你们真能办成事?”   “切,”机车皮衣抖着腿嗤笑,“只要把人带出你们院,一切都不是问题。”   徐冰翻了个白眼:“不是挺能的吗?进个院都这么费劲,干脆我带你们进去得了。”   三个小流流互看一眼,机车皮衣不耐地说:“不懂行市就别逼逼,我们有我们的地界儿,说好隔一条街的小胡同,时间地点不能变,一锤子买卖,你爱做不做。”   徐冰咬着唇,扬起一贯高傲的脸:“做!”   才坚定了两秒,她突然又犹豫上了:“你们……之后把他弄上火车,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就想要他离开西京市,可没说要那狗崽子的命。”   机车皮衣再度轻蔑地切了一声:“就那点钱吧,也值当闹出人命?你还真挺看得起自己的!”   “来来来,甭废话了,先交钱,钱清了哥儿几个好干活。”老五起哄架秧子的搓着手,“三天后,驴火店门口,保管让你满意。妹妹,到时候演逼真点,保不齐会有点肢体冲突,受点小伤没事啊,哥也是为你好,这么着才能把你给摘出来。”   他说着,和另外两个一通挤眉弄眼,仨人顺势笑出了一股贼兮兮的不怀好意。   藏在面包车后的夏天皱了皱眉,听到这会儿,他已经全明白了,徐冰这是在花钱买凶,打算找人绑架徐强强。   说一句万万没想到,真是一点都不为过。   夏天追出来那会儿,曾以为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徐冰找人收拾徐强强一顿,没成想她竟然能搞出绑架来。   要说徐冰不过是个初二学生,但不计后果的程度,却足以令人瞠目。   简直是用实力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脑残度!   夏天在心中冷笑,什么仇、什么怨,至于想出这样的点子来?十有八九还是被徐老太母子给逼的,那个拿女儿换儿子的计划没准真要实施了,让徐大小姐去农村,那不等于是在要她的命?   再看看她找的这几个人,那句不出人命明显是敷衍,一群小流氓能有什么节操下限,绑完孩子说不准转手就能倒卖给人贩子,至于徐强强的死活,他们不会在乎。   我也不在乎,夏天想,连同徐冰在内,这些人的死活,他统统都不在乎!   嘴角挂着冷笑,他转身就要往回走,可才迈出去两步,却又停在了原地。   既然不在乎,为什么刚刚还要跟出来?   只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倘若徐冰出了事,头一个垮掉的人一定是陈帆!眼看着机车皮衣男已经在数钱,另一个小流氓则在验看徐强强的照片,夏天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他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冲出去的结果,必然是有一场架要打,他不光是搅局,还是断那几个小流氓的财路。夏天冷眼瞥着周边,顺手从墙根底下抄了一块板砖。   赶在这么个降温天出门,高建峰事后再回想,总觉得是带着点鬼使神差的意味。原本打算去买几盘磁带,顺便再跟夏天吃个晚饭。在遭遇闭门羹后,他记起胡同深处有家卖胡辣汤的小店,天寒地冻时节适合用这个暖胃,吃完还可以打包一份带给夏天。   只是还没走到地方,他先听见一阵吱哇乱叫,几个小子就像被鬼追着似的疯狂逃窜出来,其中一个穿皮夹克的,血淌得半边脸都是。   再往里看,高建峰脚步立刻一顿,只见夏天拎着个板砖,目光阴鸷地盯着那几个人,脸上的神气,仿佛又重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凶狠冷冽,杀气腾腾。   此刻,脑残的徐大小姐早吓得缩在了墙角,直到听见板砖落地的声响,她才猛地一哆嗦。   回过神,想起眼前的人是她最讨厌的表哥,恐惧瞬间消散,徐冰咬牙歇斯底里地喊着:“要你多管闲事,神经病吧你?我告诉你,这事我跟你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人记得魔岩三杰么?可能年轻的小盆友都不是很知道,94年底,他们在红磡的那场演唱会很火爆,当年何勇炮轰四大天王的话虽然很中二,但现场他唱《钟鼓楼》的时候,忧伤中带着尖锐,嗓音清澈高亢,让人觉得他就是个无限缅怀田园牧歌生活的孩子。后来证明,他大概也一直都没想长大。   又跑题了,我其实想说窦唯!!!!即便他现在谢顶了,出行还要挤地铁,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已无关输赢成败,大抵人到这个时候才叫无欲则刚。当年的中国火魔岩三杰,只有窦唯成了“仙”。 第17章   徐冰只嚷嚷出两句就没下文了,不是被夏天震慑住的,而是她看见了突然出现的高建峰。   虽然差着年级岁数,但高建峰一向是院里这帮孩子的头,徐冰对他多少有顾忌,何况那点事也确实见不得光。从墙根底下站起来,她恨恨剜了夏天一眼,就急匆匆地从现场撤离了。   胡同里北风呼啸,并不适宜闲聊,高建峰也没多话,直接把夏天带到了卖胡辣汤的小馆里。相对坐下,夏天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只是颇有几分矜持地维系着沉默是金的态度,良久一言不发。   直到两碗胡辣汤上桌,高建峰才用平淡的语气开口问:“刚才什么情况?”   夏天犹豫了下,毕竟事情牵扯到陈帆,他不想让高建峰觉得陈帆教女无方——尽管那已是铁一般的、不容抗辩的事实了。   迟疑片刻,他回答:“徐冰被几个小流氓堵了,刚好让我撞见,没什么大事。”   如果高建峰没听见徐冰那句怨愤的指责,兴许也就信了,可那会儿他听得清清楚楚,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他不大满意地盯着夏天:“说点真话行么?”   夏天揉了揉眉心,半晌,又无奈地笑了,一五一十把来龙去脉交代完,末了,总结成一句:“电视剧看多了,挺能异想天开。”   高建峰也这么觉得,讽刺的吊起一边嘴角,伸出手指了指脑袋:“徐冰,这儿有问题吧?”   “应该是,”夏天深以为然,更不吝展现出他深藏不露的刻薄来,“胸不大还无脑,悲剧吧?”   高建峰蓦地抬起头,眼神带了三分揶揄:“这都注意到了,观察够仔细的。”   夏天光顾着发泄了,不防被自己的尖酸反噬,汤喝到一半听见这句,顿时卡住,胡椒面直呛进嗓子眼儿,他赶紧偏过头,捂着嘴一通猛咳。   高建峰看一眼他的狼狈相,叹口气,起身去要了杯清水,回来时站在他身侧,顺势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好在你搬出来了,”高建峰边胡噜着边说,“别想太多,先好好吃饭吧。”   夏天点点头,灌下两口水,呼出一口气:“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   高建峰嗯了一声,坐回他对面,低下头继续喝汤。   夏天当然知道,自己的叮嘱完全是多余,可这会儿除了讲几句废话,他也想不出该聊些什么好。所幸,身边有高建峰,不然他真不知道能跟谁去念叨——估计谁都不行,但凡换一个人坐他对面,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事件原委和盘托出。   高建峰倒是没什么好奇心,搭上脑子里还正寻思着别的事——那个穿皮夹克、半边脸淌血的家伙,他总觉得是在哪见过。他向来记性好,对人脸过目不忘,既然觉得眼熟,就一定是打过照面,没准还说过几句话,但具体到这人是谁,一时半会又没有头绪。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填饱肚子,身上渐渐暖和过来,也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   直到第二天,在风和日丽的周一下午,趁着周妈去烫头,高建峰一帮人在篮球场上驰骋的时候,他才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上了,灵光一现的记起了那个皮夹克到底是谁。   想起来了,高建峰即刻把汪洋、刘京叫到了一边:“最近放学盯着点夏天,上晚自习前,别让他一个人单独出校门。”   刘京警觉地追问:“什么意思,他惹事了?”   高建峰摇头否认:“是别人惹他,他把人拍花了,那家伙刚好是赵盛华的堂弟。”   汪洋别的没留意,听见“拍花”俩字,顿时来了情绪:“我靠!这么能打?平时一点看不出来啊,是单挑还是群殴,一对几啊……”   高建峰没等他叨叨完,凉凉地丢了一记眼风过去,把后头乱七八糟的话给彻底截断了。   汪洋他们是没见过,高建峰心想,夏天打架那模样,阴沉狠戾,像是随时能跟人拼命,单为这个,已经够让人不放心了。再以他和赵盛华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估计,姓赵的绝不会善罢甘休。上门找麻烦还在其次,就怕夏天控制不住,再惹出什么事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呢!   刘京很快也想到了,沉吟着说:“那这事肯定过不去,要搁平时也就算了,招呼一声,兄弟们可以跟他们干,问题是都这会儿了,我们俩还好说,许波他们还上劲考大学呢,这节骨眼上……”   高建峰抬手打断他:“就是这节骨眼才让你盯着点,只要进了校门,华子还不敢往里硬闯。”   顿了下,他忽然正色起来:“夏天和你,和我都不一样。退一万步说,咱们还有底兜着,你和汪洋、许波可以上军校,我也可以,但他行么?万一没弄好,因为这事再背个处分,值当吗?”   汪洋、刘京面面相顾,一时都沉默了。   高建峰的话不无道理,有父母照看的和来投奔亲戚的肯定不一样。夏天从徐卫东家搬出来,具体原因他们俩谁都没问,但隐约也能猜出个大概其,多半还是因为寄人篱下感觉憋屈。   别看夏天平时挺随和,那心里指不定藏着多少愤懑——照这么说,打个架直接把人“拍花”,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建峰这边布置妥了,却没料到赵盛华是铁了心要把事闹大的。   周二放学一贯早,按市教育局规定,全市教职员工都要在这一天集中学习政策文件。八中的会议室离校门有段距离,赵盛华虽说脱离学生时代有好几年,倒也还没忘记这茬,值此良机,带着他的人把学校胡同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则消息,还是大院里一个读初二的小孩,跑来通知高建峰的。那孩子没事喜欢和高年级的人凑热闹,看过高建峰和赵盛华约的一场球,作为起哄架秧子的拉拉队成员,他对赵盛华这个人记忆犹新。   “出事了,出事了,”小孩一路狂奔,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华子带了十好几个人把胡同口堵了,正挨个问出来的谁认识夏天,还让人去给他找,看架势是要动真格的了。”   喘口气,他又补了一句:“我,我看见他们有人衣服里,藏着,藏着西瓜刀。”   汪洋一听就炸了:“操,丫要干嘛啊?还敢在八中门口砍人了,我直接报警信不信!”   “没等警察来,人早跑了。”高建峰冷静地放眼望了一圈操场,“夏天呢,谁看见他了?”   有人答话:“他今天值日,应该还在教室。”   高建峰当即吩咐刘京:“你上楼盯着点,找个机会先把人锁厕所,我没回来之前别给他开门。”   刘京应了,旋即咂巴出不对味,一把拽住要往后门跑的高建峰:“你一人去?”   “人多有用?”高建峰反问,不耐烦地皱起眉,“又不是去干仗,行了别废话,办你的事去。”   说完拨开刘京的手,大步跑远了。有鉴于传达室老大爷总是机警非常,这会儿大门肯定已关得是严丝合缝,高建峰又嫌后门人多,索性直奔后墙,纵身翻了出去。   不出高建峰所料,此刻传达室大爷正俩眼紧盯着胡同口,一只手还按在内线电话上,他心想,只要那帮人敢往里走一步,他立马就通知会议室,年轻力壮的体育老师们可都在呢,不信还镇不住这群小流氓。   但流氓自有流氓的门道,何况赵盛华也不是一般的小流氓。   这一点,高建峰可比传达室大爷清楚得多,赵盛华该算是西京城北一带崛起的流氓新势力,往大里说,叫一声黑社会组织也不为过。   当然,真正的黑社会是赵盛华他大哥,此人早年为争抢地盘多次砍伤过人,出狱后明面上干着货运买卖,实际上还是不脱收保护费、催债那一套,手下养着不少小弟,风头很劲。江湖上甚至传言,此人手里可能有枪。不过他也算疼弟弟,自家那点勾当从不让赵盛华参与,同时放出话来,谁敢惹他弟,就是和他本人过不去。   赵盛华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可轻易也不招惹高建峰这帮大院子弟。最多暗中较个劲、小小不然地拔个份儿,一般情况下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当高建峰跳出后墙,找到胡同口正抽烟的赵盛华时,后者虽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挤出了一个笑脸。   “你怎么来了?”赵盛华冲他点点头,随手递过去一根烟,“就一人啊,你那俩哥们儿没跟着?”   高建峰不轻不重地推开他的手:“摆这么大阵仗,我看着好奇,说吧,谁又得罪你了?”   “跟你没关系吧?”赵盛华斜睨着他问,“不过我要找那孙子,还真和你一个年级。那我也直接点吧,今儿这事,在我这可过不去。”   “过不去也得过。”高建峰面无表情地说,“人是我们院的,你要找他麻烦,在我这也一样过不去。”   赵盛华嘴角一沉,之前他派人打听过,夏天虽是徐冰的表哥,可实际上,才从外地来投奔亲戚不久,本身只是个乡下小子,没根基不说,现在还被亲戚撵出来住宿了,这种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拔份儿拔到他的人头上,不收拾利索了,他赵盛华以后还怎么在兄弟面前混。   “犯不上吧。”赵盛华冷下脸,“我给你面子,你也别太不知趣儿,他动手伤的是我弟,这仇要搁你,你能不报?”   “报,但得本人亲自来报。”高建峰不紧不慢地说,“你能替你弟出头,我也就能替我们院的人出这个头。”   赵盛华先是一愣,跟着冷笑一声:“你想好了,本来我是打算等放假,咱们再约场球,现在你非要横插一杠,这话事权可就不在你手里了。”   “随你。”高建峰毫不犹豫的接口,“时间、地点你挑,我奉陪。”   “痛快!”赵盛华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听见他上套,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周日十点半,城北,黑河老渡口。”   高建峰点头:“好,不见不散。”   “我等着你。”赵盛华扬起脸,目光挑衅地看着他,“带多少人你随意,够意思吧?”   “够。”高建峰淡淡应道,低头点了根烟,“撤吧,周日不管谁输谁赢,事儿过就算。” 第18章   高建峰单枪匹马处理完胡同口的围堵,返身又从后墙翻回了学校。   与此同时,夏天被困在四楼男厕所里,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   不过是去涮个墩布的功夫,也不知道哪个混蛋乱搞恶作剧,把门从外面反锁了。一般玩笑开它五分钟就该差不多了,没想到过去半天,外头居然没动静了。   夏天推窗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下脚的地方。厕所窗户正对操场,他本想喊人上来帮忙,结果却奇异地发现平时像菜市场一样热闹的操场,今天竟然不见人影,空空荡荡!   就在他无计可施,打算毁坏公共财物撬门的时候,却听嗒地一响,门开了。   进来的是高建峰,身后还跟着刘京,两个人看见他,明显都是一愣。   至起码,高建峰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甚至带了点讶异的问:“你怎么在这?”   刘京抖机灵似的跟着起哄:“呦呵,你这是被锁厕所里了?百年不遇啊,最近得罪人了吧?”   夏天没听出这句一语双关,耸了耸肩:“是啊,出门忘看黄历了,不知道今天不宜入厕。”   高建峰貌似是进来洗手的,一边洗,一边随口问:“值日做差不多了吧,下楼吃灌饼?”   夏天欣然同意,反正他欠高建峰的饭足够吃八百回灌饼的。刘京对那玩意没兴趣,出校门就和他们散了。夏天心无旁骛地和始作俑者走在一起,半点都没怀疑,正是高建峰一手策划了他和厕所的一刻钟亲密接触。   小吃店不设座位,两个人只能站在外头吃。这会儿流氓们早散了,胡同口又恢复了熙来攘往的正常秩序。   高建峰吃东西速度快,吃的当口不大愿意多说话,夏天只能自行寻找话题:“周日考场在J大,十一点前能结束,你有空出来吗,我请你吃顿正经饭。”   俩人不正经的饭是真没少吃,基本上都是仨馍俩饼的乱凑合,在夏天的概念里,一向认为正经饭好歹该有两盘菜,哪怕是西红柿炒蛋呢,醋溜土豆丝也算。   高建峰知道他有诚意,无奈周日已经约给赵盛华了,估计就算快,也得十二点才能将将搞定,黑河老渡口距离J大有十几公里,无论如何都赶不过去了。   “有事。”高建峰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改天吧,反正有的是机会。”   夏天哦了一声,垂下眼没再说什么。心里还是有几分失落的,他本想问高建峰能不能去J大等他,那是全省最好的高校,他可以假模三道约高建峰逛上一逛,之后把话题自然切入对方的理想大学、理想专业,再一起共进个午餐,这一天也就算圆满了。   好在夏天调整得快——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心态早就锻炼出来,承受这种程度的失望不在话下。   不过周日那天,夏天还是跟丽姐请了全天假,他提前十五分钟交卷,顶着四五级北风骑回学校,灌了一肚子凉气,浑身都不大舒爽。正打算先去食堂吃顿热乎又难吃的饭,下午再和政治练习册死磕一会——这几次考试下来,属政治扣分最多。说到这个,还真跟高建峰一模一样,两个人简直是比着赛着,看谁更不给政治老师面子。   刚穿好外套,他那位神出鬼没的体育生室友忽然推门进来了,看见夏天在,他眼里的惊讶一时没收住,脱口冒出一句:“回来了……你们跟华子,最后谁赢了?”   夏天一头雾水:“什么赢了?我刚去J大考试了。”   倒是室友提起的名字有点耳熟,华子……夏天搜索记忆,半晌想起,不就是他第一次见高建峰时,流里流气地和高同学约球的家伙嘛,可输赢……又是怎么回事?   室友盯着他端详,疑心是自己嘴快了。之前有高三的人跑来挨个叮嘱,赵盛华在校门口堵人的事不许再提,更有人专门找过他,让他别在夏天面前抻这茬。可中二少年哪来那么多缜密心思,听说高建峰和华子约架,心里多少有点跃跃欲试,嘴上也就没把门的冲口而出了。   本来想回来好好问问夏天,今天到底盛况如何,谁知这位正主不光没参与,还明显直到现在依然被蒙在鼓里。   室友说漏了嘴,脸上讪讪的,掩饰性地抓起饭盒准备去打饭,却被夏天一把揪了回来,“跟华子约架是怎么回事,和我有关吗?”   “啊?就是……”室友面露为难,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这事我告诉你也行,可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两分钟后,他描述完整件事的梗概,然后亲眼看着夏天的脸色越变越白。   脸白归脸白,夏天那颗富含逻辑性的学霸大脑还在转,他抓住重点的问:“黑河老渡口?离城里有十几公里远,干嘛约在那儿?”   打架嘛,不管单挑还是群殴,找个僻静的地方当然应该,可大冷天的去什么河边,在城郊随便找处破烂空地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室友算是知情人,想着说都说了,干脆也就全吐噜了:“华子以前混过省体校游泳队,练长距离的,肺活量特别好,还擅长潜水,估计这回是要跟高建峰比比看,谁潜的时候长……”   话没说完,只见夏天倏地松开手,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了。   夏天真是听得邪火直往上窜,有病吧,今天室外报零下十一度,四五级间六级的北风刮着,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跳冰窟窿,这群人是脑积水加脑瘫了吗?   他想破口大骂,可惜跳上车,直接被扑面寒风给兜了个窒息。凭借印象,他大概知道黑河渡口的方向,于是闷头把车子蹬得飞快,脑子里全是高建峰这个王八蛋骗他,说什么有事,明明是去替他挡架!   凭什么,他高建峰凭什么一声不吭的替自己出这个头!   不就是约架么?管他赵盛华带多少人,他一个人也能干翻它,大不了挂个满身彩,怎么也比寒冬腊月在冰水里玩扎猛子强。   其实夏天并非想不到,高建峰之所以大包大揽,纯粹是因为大哥当惯了,这就是他的行事风格。   要说古往今来,做大哥的头一条就是要仗义,其次才是能打能拼,院里的、八中的,有一个算一个,那么多的男生,高建峰能一呼百应,让别人心甘情愿跟在他屁股后头,当然是因为他能扛事。   可眼下扛到自己头上了,夏天真想问一句,高建峰是觉得他多需要被罩着,多需要被保护?   夏天急火攻心,情绪难免有些跑偏。好比他此刻就只一门心思的往牛角尖里钻,几乎是疯狂偏执,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强大!至于何谓强大,以他阅历不深的脑瓜去衡量,总脱不了有钱有势这两样——振臂一呼,身后有一众追随者响应,遇到的一切麻烦也就能自然而然迎刃而解。   激烈而执拗的少年,在漫天呼啸的冷风包裹之下,忽然顿悟出一个道理,自己必须先设法和高建峰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拖累其人,也不必人家给予他额外的帮扶照应,然后,方有资格再谈其他。   话虽这么说,但他此刻心急如焚,距离目的地却仍然遥遥无期,那还扯什么站在一条起跑线上?都火烧眉毛了,他却连个打车的钱都不舍得花……   于是三分钟后,夏天把他那辆拉风的自行车锁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黑河渡口而去。   到了地方不用费力找,河边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连敌我阵营都分得不怎么明显。   夏天下车时看了眼表,已近中午十二点,他暴躁地拨开人群,不顾身后惊起的一滩骂声,蹿到前头找到汪洋和刘京,劈面直问:“人呢?下去多长时间了?”   眼前是那条丰水期时浩浩荡荡的黑河,此时河面上附着有厚厚的冰层,却又被人为的、生生砸开两个大窟窿,黑漆漆的河水下头,没人看得见有多少湍急的暗流,也没人看得见水下是否潜藏有人影。   汪洋表情错愕,刘京咽了口吐沫:“……夏天?不是,你怎么跑来了?”   “说!他下去多久了!”夏天狂躁地吼了一嗓子。   刘京愣住了,平常多温和的一个人啊,这会儿急得眉毛眼睛都红了,模样活脱脱像个要吃人的狼崽子,不不,该说是孤狼,一匹戾气深重,眼神凶狠的孤狼。   “刚下去半分钟,估计……估计快了。这是最后一回,三局两胜,前两局打成平手了。”   还三局?夏天简直快被气笑了,二货脑瘫们怎么不学斯诺克,来他个十一局六胜,那多刺激!   夏天额头上直冒汗,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的,转头盯着水面,声音如同梦游似的问:“一分半,能上来么?”   “差不多吧,”刘京回答的小心翼翼,“前两回分别是一分二十二和一分二十六,这会儿体力都没之前好了,应该、应该挺快的。”   夏天深吸一口气:“如果他输了呢?会怎么样?”   刘京心想这怎么可能,不过没敢在满身戾气的人面前托大,本着安抚原则,他回答:“这你放心,华子当着那么多兄弟,说好了三局定胜负,无论输赢,这事今天都得过。”   夏天回眸,微眯了下眼,目光灼灼的瞪着他。   “唉,”刘京不由叹口气,“如果华子输了,他当然没脸追究。如果他赢了,赢的也是高建峰,丫心心念念一直想赢一回建峰,当着人面拔了建峰的份儿,哪儿还有过不去的事。”   夏天没吭气,扭过脸继续看向水面。刘京没说高建峰会不会故意输,权当是赔赵盛华一个面子。但他直觉,高建峰不会那么做,既然敢应下,高同学就不会输,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事!   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特别是当人数着秒,等着盼着希望它快点走完一圈,越是在意,就越是觉得那过程是难以忍受的漫长熬煎。   就在夏天快要失去耐性,打算跳水捞人之际,敌营小弟大声报出一分半这个时间,跟着只听哗啦一响,冰窟窿里终于冒出个人来。   头发湿哒哒的,水珠沿着长长的鬓角直往下流——只一眼,夏天的心就沉了下去,那不是高建峰,没有他标志性的贴头皮板寸……   赵盛华的小弟一拥而上,把大哥连拉带拽的弄上岸,有人脱下自己的大衣,把他包裹起来。他嘴唇颜色十分不好看,兀自大口喘着气,也无力多言语。   他应该是认输了,眼里的狠光不复存在,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夏天瞥一眼,收回了视线,不屑再去看那货,他紧盯着另一个窟窿,心里一遍遍地碎碎念,混蛋你赢了,可以出来了,水底下又没金子,你倒是赶紧的啊!   然而,目光凝聚处的冰面都快被他射穿了,水下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身后有人按捺不住喊了一声:“一分四十了,别出什么事吧?”   随着话音落,夏天脑子轰地炸开来,他猛地甩掉外套,人像根离弦的箭,风一般的直冲到河边。   “你干嘛,别下去……”   就在此时,水花四溅,高建峰那颗形状极佳的脑袋总算是露出了冰面,跟着是平展宽阔的肩,和两道直直的锁骨……   他迅速呼噜了一把脸,动作像极了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出水抖毛,之后抬起眼,视线毫无防备地和瞪着他的夏天,来了个短兵相接。 第19章   高建峰在刺骨的冰水里泡了两分钟, 人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他掐着时间, 知道自己又成功的刷新了记录——从头到尾, 他压根就没把赵盛华放在眼里,完全是以挑战冬潜时长的姿态来玩的。   志得意满的吸上两口新鲜空气,他正打算冲兄弟们展开一记标准的“高建峰式漫不经心”微笑, 不料却猝不及防地和夏天撞上了视线。   夏天明显不大对,瞳孔里凝聚的虽然都是自己那张脸,可透出来的全是逼人的寒光,此外,更暗藏着一抹他熟悉的、蓄势待发的凌厉。   他怎么来了?高建峰脑子有一刹那空白, 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一句,平时的好口才被惊飞去了火星, 半晌才勉强露出一个和预期完全不符, 堪称十分僵硬的笑容。   下一秒,只见夏天狠狠拧着眉,冲他咬牙切齿地咆哮了一句:“还不上来?你是打算再泡个澡吗?”   说完也不等高建峰反应,上前拉起他的胳膊就是一拽, 用力之猛,硬生生把高建峰这么个超过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从水里生扽了出来。   上了岸, 高建峰手忙脚乱地才把裤子穿好, 夏天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的脱下大衣,把他紧紧裹住了。   夏天触手一碰,发觉高建峰上身冰得像块铁板, 湿淋淋的水气来不及凝结,也无处蒸发,只能挂在他身上,以至于他从两肩到手臂,都在止不住地发出轻微战栗。   这几下颤抖,对当事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却如同一根带刺的荆条,刷地一下,重重抽打在夏天心口。只一瞬间,就打掉了他强撑出来的那点理智清明、冷静镇定。   跟着,就像有鬼牵他的手似的,夏天蓦地伸臂,把面前战栗的人拥进自己怀里,两下里胸膛贴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近乎相依相偎的姿势。   高建峰被这一抱弄得有点懵,本能的挣了挣,结果被夏天强制性地按住双臂,搂得更死了。   夏天粗重的喘息在他耳畔呼呼作响,高建峰纳闷地想,这是因为冻的,还是因为急的?又或者,是因为生气自己没跟他说实话,没叫上他一起来观战?   那这反应也真是够大的,高建峰偏转头,掩饰尴尬般轻轻咳了两嗓子,努力抽出一只手,尽量轻缓地拍着夏天的后背:“没事啊,没觉得有多冷……”   他没说完,直接被夏天抬眼给瞪了回去:“废什么话,不冷你抖什么劲!”   高建峰多少年没被同龄人呵斥过了,不由又是一愣,可即便一脸蒙圈,他轻抚夏天后背的动作仍然没停,半晌清清嗓子,他不在意的笑起来:“你衣服都湿了,我没事,你还是……”   “让你别废话!”夏天成心不讲理,分分钟像头炸毛的狮子,不过这声吼论音调,倒是比刚才平稳多了,可能是高建峰拍后背的安抚起了些作用。   但听着某人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夏天还是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   高建峰挑了挑眉,心想这小子混不吝的毛病又犯了,逮着他还发作起来没完……可他知道夏天是在表达关心,也只能无可奈何叹口气。想起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他放眼看向身后……得,这下热闹大了!   只见刘京、汪洋几个正用一种围观他遭人“强抱”的幸灾乐祸眼神往望向这边,汪洋那混蛋的嘴角还挂着狭促的笑,简直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嗳,真不冷。”高建峰匆匆收回视线,“那什么,我其实带毛巾了,你先松开,让我擦擦。”   夏天一怔,手底下顺势一松,刘京这个有眼力价儿的立马笑眯眯地递过条毛巾,同时侧头看看夏天,凭空笑出了一股意味深长的揶揄。   委实有点尴尬,人家原来都预备齐了……夏天忽然生出一种表错情的懊恼,局促地往后退了几步,假装环顾四下,正看见擦干身子的赵盛华已经把衣裳穿戴得差不多了。   瞥见这人,夏天心血直往头顶上涌,但旋即,又被他灭火似的给镇压了下去。他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如果冲上去,高建峰的冰窟窿就算白跳了。他咬牙克制,好半晌,捏紧的拳头才缓缓地松开,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头,提醒自己别再去想姓赵的衰人。   赵衰人虽然输了,但当着众多兄弟,做大哥的即使输也得输出气度,拾掇利索,他披着一件军大衣晃悠过来,颇具风范地拍着高建峰的肩:“行啊,球没白打,你这肺活量挺可以。”   高建刚把上衣穿好,侧过肩膀,避开了赵盛华的爪子:“你也不赖,回头有空约球。”   赵盛华哼笑着点头,随意打量了一眼夏天。他不认识这个新面孔,以为是高建峰才收的小弟,可他身后脑袋上还缠着一圈绷带的家伙却认得,这不就是那天拍花自己的兔崽子嘛!?   “哥,”绷带小弟凑近大哥,“就是他,那天打伤我的就是这货。”   赵盛华小眼一眯缝,刚才真没太留意,高建峰身边的这小子,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学生,还是那种不惹事的好学生,没想到以一战三的居然是他!再回想堂弟说这人打架有股子不要命的狠辣,现在这么对视,对方眼里的确有种阴冷的戾气,看久了,愈发会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赵盛华在心里骂了声娘,心想真是应了那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瞧眼神就不是善茬。   当然,一个终归是学生的少年人不足以镇住他,赵盛华佯装大度的笑了下:“不说这些个,事过去了就不提,也都别跟这儿喝风了,撤吧,建峰,咱们回见了。”   高建峰难得给面子的应了一声,心里只想着回见个屁,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的五角脸和眯缝眼。   然而,他还得面对另一双直勾勾的,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眼!   夏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仅寸步不离,视线还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连兄弟们围过来商议去吃庆功饭,也都被夏天一人全挡了,还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人墙外走。   “哎,那说好了啊,一会老地方见,都快着点,夏天你也必须得到!”汪洋扯着脖子,对两个状若私奔人士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夏天的大衣早被塌湿了,身上只穿一件毛衫,高建峰觑着他一言不发的阴沉,估摸现在脱下衣服给他,他保不齐能直接抓起来糊自己脸上,于是也没多想,直接一搂夏天的肩膀往怀里带了带。   在高建峰看来,男生之间勾肩搭背本就没什么所谓,何况又是在荒郊野外,眼下的第一要务必须只有保暖两个字。   可夏天已经从刚才的冲动中清醒过来,不觉浑身一紧,有些不自然的侧过身想要避开。高建峰察觉出这个动作,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又把手臂紧了紧。   夏天挣不过,又唯恐反应太强烈,会有此地无银之嫌,只好半边身子发僵的靠在高建峰肩上,而后一下下数着自己越来越慌乱、无序的心跳,好几次差点走出同手同脚的姿势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夏天咬着牙,拼尽浑身解数地宽慰自己,不就是搂一下,自己刚才不也抱过高建峰?何况……在高同学的认知里,这种举动充其量只能算哥们儿间正常的肢体接触,绝不可能存在丝毫暧昧的意味。   心里建设做到这,他又有些不甘心了,至于这么如临大敌,难道不应该很享受才对?高建峰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正在朝他一点点蔓延、侵袭,犹带着鲜活的、不断流动的体温,连搭在肩膀上的手也是暖的——这人才从冰水里出来多久,就能恢复热度,果然是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   于是就这么着,在紧张、忐忑、享受轮番出现的思想交锋里,夏天深一脚浅一脚如同梦游般,被高建峰带到了大路上。   高建峰是骑车来的,夏天却没再让他再骑回去。   那辆因为他着急担心才不惜奢侈一把坐上的出租车,一直停在路边候着,夏天预先付给了司机100块钱。这种“豪气干云”的行为让高建峰瞠目之余,又顿感内疚——至此,他好像全然忘记了,今天这场“冬潜比试”,缘起究竟是为谁。   将自行车放进后备箱,高建峰让司机把暖风调大些,又把夏天的衣服搭在副驾驶座位上吹干,等一系列动作做完,他终于没法再忽视,身边那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   事儿还得解决,他转过头,看着夏天:“想问什么,直接点吧。”   面对这种从容且理直气壮的人,夏天突然间就没词了,来时的气急败坏早在高建峰轻拍后背的安抚中灰飞烟灭,事件的前因后果他也心知肚明,那……还有什么可再问的?   不管高建峰是出于义气,还是出于当大哥的自发自觉,反正他都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是在护着自己。   夏天深深地看着他,因为被冰水浸润过,高建峰的脸色显得比平时要白,惟有一对耳朵尖被冻得通红,衬着两道墨黑的剑眉,分明有种别样的可亲可爱。   “谢谢。”夏天不敢再多看,慌不择路地垂下眼,低声说,“你没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清空乱七八糟的思绪,他自然地笑了一下,此时鼻腔里有温暖的、来自于高建峰身上的味道,充斥在密闭而狭小的空间里,他又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久违的安稳和踏实。   这一刻,只恨不得把时间无限延长,哪怕就这么坐在这辆车上,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可惜司机大哥不解风情,赶着去拉活,一路把车开得是风驰电掣,还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大院门口。   老地方老饭馆,依然是高建峰挚爱的那一口。这回汪洋他们占了所谓雅间,一张大圆桌,七八个大小伙子,挤一挤,还是能坐得相当紧凑热闹。   桌上已摆着半打啤酒,高建峰才一露头,汪洋已经叫嚣着要拼酒了:“虽然你赢得毫无悬念吧,可我还是要说,我怎么就那么爱看赵盛华吃瘪的傻缺样呢,丫死要面子还装,走的时候俩腿都直打晃儿。”   一群人都笑起来,刘京拎了个啤酒瓶子递给夏天,一面推心置腹地说:“来,跟建峰走一个,你俩也算有缘,不光在一个班,座位挨得近,还分别是年级第一和年纪第二,怎么着今儿都必须得走他一个了。”   余下的话,刘京没挑明说,好比“高建峰帮你扛了今天的事,平时又是怎么明里暗里的罩着你”,对于这些,他只字不提。   夏天心里明镜,知道这酒要是不接过来喝上一回,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高建峰笑笑,他手里抱着夏天的大衣,随意搭在自己的椅背上,拿起一瓶酒,痛快地和夏天手里的瓶子轻轻一碰,碰的位置是那处长长的瓶颈。   夏天只觉得手指随着撞击,忽悠悠地一颤,脑子里倏地一下,赫然蹦出了“交颈而眠”四个鲜亮亮的大字。   高建峰大约是渴了,一气干了大半瓶,夏天边喝边看他,边看边皱眉,才刚泡了冰水,接茬又这么灌冰啤酒,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按说是他敬人家,那就不该先停下,可夏天还是按住了高建峰持瓶子的手:“空着肚子呢,你悠着点。”   高建峰其实也正想收,打算跟夏天说点到为止就行,他别的都没多想,只是单纯觉得夏天连大衣都没穿,又在外面冻了好一会,别再把肠胃给激着了。   “我是渴了,你跟着喝那么多干嘛。”高建峰一笑,露出四颗整齐的小白牙,随后放下瓶子,提高音量加入了身边的咆哮人群,要饭要菜去了。   接下来是比拼食量的时间,一群男生咋咋呼呼,下筷子有如风卷残云。吃喝到一半,有人犯了烟瘾,招呼有需要的同志们去外面抽烟——在座的许波有先天哮喘,不能闻烟味,为照顾病患,烟民们还算有相当的自觉。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下雪了”,一帮烟民全数精神抖擞,嚷嚷着把吸烟场所从厕所改换成了室外,好像迎着今冬的初雪,烟都能抽得格外有意境似的。   高建峰走时没拿外衣,夏天正准备给他送出去,一偏头,才发现他椅背上搭的是自己的衣服,而他手摸到的袖子上头,明显还带有轻微的潮湿感。   “冻不坏他。”坐在旁边的刘京看在眼里,笑着拍了拍他,“就高建峰那身板,不穿衣服都冻不病,他火力壮。”   夏天回过头:“所以汪洋才说他赢得毫无悬念?”   刘京笑了笑:“那倒不是,不过反正不用担心,我们都知道他铁定能赢。”   “为什么?”夏天好奇的问。   刘京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想知道?”   他随即倒了满满一杯酒,往夏天面前一推:“怎么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呢,来,走一个,干了我立马告诉你。”   夏天一哂,明知道他在卖关子,还是痛快地一饮而尽:“说吧,高建峰是练过九阳神功,还是降龙十八掌。”   刘京看着他直笑,摇摇头,忽然发出一声略显夸张的叹息:“嗐,这事要说起来,还真是个有点悲催的故事。”   ******   刘京没白卖关子,接下来,他耗费了不少吐沫,给夏天讲述了一个稍显冗长的故事。   以至于两根烟抽完,故事都还没讲完,看见高建峰等人陆续回来了,他只好又拉上夏天去到洗手间,继续详述他那番“密谈”。   关于高建峰的体能,或者说肺活量,之所以能好到出类拔萃,连擅长长距离游泳的赵盛华都拼不过,的确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始于他父亲高克艰。   用刘京的话说,高克艰人如其名,拥有一副天生爱好挑战各种困难,以完成各种艰巨任务为使命的奇葩型人格。   早年间,高克艰在其父位列上将的大好形势下,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家里安排好的从军之路,只身一人奔赴北大荒,在冰天雪地的环境里战天斗地,若干年后转去基层野战部队,又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因为各方面表现优异,被保送去了军校。学得科目无非是火药手枪炮弹,可这头人还没等毕业,他就已经被总部机关看上,只等一纸调令宣召进京。   任谁摊上这样好的机会,恐怕都会欣然赴命。   然而高克艰脑回路和别人不一样,彼时他态度尚算委婉地拒绝了调令,理由给得也十分的有个性——他本人的性格更适合待在一线基层部队。按说这种“不识抬举”的风格,多少会得罪了多少人,不过好在这份硬气总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欣赏,最后他如愿调到了地方军区,继续从事最为擅长的野战作训。   大院里很多人提起高克艰,都觉得这人有一身硬气。可也有人说,倘若把高师长的前半生写成一本书,那么每页都必须出现的,恐怕就是一个大写的横字了。   高克艰不光对自己横,对生活横,对自己儿子也同样坚决贯彻落实这个字。   刘京说到这,猛咗了一口烟:“我们这帮孩子,再加上比我们大的那些个吧,基本上没人不怕高师座,因为他这人从来没笑脸。不过要说良心话,高师座人长得相当帅,还是棱角分明的那种帅,就是看人的眼神太锐,属于跟路边吼一嗓子,能当场吓尿好几个半大孩子的主儿。我小时候一看见他就想绕道,当时就琢磨谁要给他当儿子,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而不幸倒了大霉的那个人,当然就是高建峰。   高克艰对长子的态度,是所谓方方面面都要严格要求——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说法,要让别人看,那或许根本就不是严格俩字能形容的,估计得叫严苛。   打从高建峰刚上小学起,高克艰已开始按野战部队的路子训练他了——每天三公里,八十个俯卧撑,五十个引体向上,二百个仰卧起坐……风雨无阻,原则上轻伤不下火线。   “院里好多人都看见过,你想高建峰六岁那会,也就……”刘京伸手比划了一下夏天的腰,“也就这么高吧,大晚上绕着操场跟小驴子似的跑,据说还有人看见他跑到吐,不过从来没人见过他哭。后来有一阵子吧,大家伙出于不忍心,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九点以后没事谁都不去操场,特有默契,主要是真没人愿意看一小孩被那么折腾。”   然而,这点折腾还是只是刚刚开始,随着年龄增长,训练量也在加码。时至今日,已经没人忍心,也不太敢去问高建峰,他每天到底跑多少公里,做多少个俯卧撑。反正同龄有眼睛的都看得见,举凡学校开运动会,高建峰的一万米从来一骑绝尘,跑完全程依然能脸不红气不喘。   高建峰就是这么被练出来的,体能在八中所向披靡,就是放市里体校也能排的上号。高克坚对此还算满意,之后就轮到小儿子高志远了,他大概是想如法炮制,没想到高志远小朋友在第一次长跑时,就给他来个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高克艰三十六上才生了这个老儿子,虽说高志远自小体弱,可高克艰的理论是只要肯练,就没有练不出来的人,而高家也绝不出少爷秧子。   哪知道这回练大发了,高志远的亲妈李亚男急了,送儿子去医院前撩下话,孩子如果有个好歹,她不光要离婚,还要和高克艰拼命——据说原话是拼刺刀,她就是要好好看看,高师长那一身铜筋铁骨,到底能不能刀枪不入。   好在高志远并没什么大碍,可是人出了院,其后的训练居然也不了了之了。这下院里的人可有的说了,私底下都开始传言,原来高师长也有害怕的人。当然这话没人敢当他面说,说的最多的还是另外一句——有妈的孩子才有人疼,没妈的那个,到底是差着行市呢。   不过这事,倒是一点不影响没妈的高建峰,和有妈的高志远之间的兄弟情谊。   高建峰当哥哥很有一套,照顾人的时候特别有哥哥样,日常相处的时候完全没有哥哥款儿。除了当着教条的高师长面,高志远必须言必称“哥”,俩人私底下说话,时常都会以名字相称。而一到假期,高志远通常会变身成为高建峰身上的挂件,哪怕他一点都不喜欢运动,也完全不耽误他当高建峰的跟屁虫。   如今院里同龄的孩子说起高克艰,多数正经场合下会称呼他为高伯伯,因为他岁数比他们很多人的父亲都要大,而没人的时候则会戏谑地叫一声师座,赶上他们小团体聚在一起,干脆直接喊他为大独裁。   能得此雅号,也足见高师长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究竟有着怎样“光辉”的形象!   但哪怕是有再多的不满,少年人也只能在口头上替哥们儿撒撒气,没有能力动真格的。   好比刘京费了老半天吐沫,其实也是因为刚才想起这茬,心里一阵唏嘘,直到讲完了,他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   夏天和他背靠着厕所的暖气片,两个人沉默着,各自抽完一根烟,刘京这才转头拍拍夏天的肩:“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天降大任于斯人,反正我总觉得吧,高建峰这厮没准是要走点什么不同寻常的路。”   或许是吧,夏天涩然地笑笑,亏他之前还羡慕高建峰家世好,家庭氛围也好,听完刘京一席话再回想,能摊上高克艰这样的父亲,高建峰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也是一言难尽。   俩人回去时,那一群人已经酒足饭饱了,高建峰喝得不算少,只是等夏天坐回他身边,他转过头笑了下,眼神依旧很清明。   “快到点上晚自习了,”夏天说,“我该回去了。”   虽然意犹未尽,但听过了故事,他这会儿再看高建峰,心里难免抑制不住地涌起疼惜的感觉,原来他的童年是那样过的,原来他对父亲的芥蒂是有原因的……   突然,他很想再抱一下高建峰,可惜条件并不允许,夏天只能在满心遗憾中,调转开视线:“帮我拿下衣服。”   高建峰一直靠着椅背坐,意图很明显,他是想用体温把夏天的衣服烘干。听夏天这么说,他先瞟了一眼对方的椅子,跟着才作出后知后觉的样子往前探了探身子:“刚才没注意,把你衣服搭我这儿了。”   夏天抬眼看看他,觉得自己对该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又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高建峰凝视夏天,忽然觉得那眼神,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是错觉吧?他想,继而拿了衣服递给夏天:“外头雪下得挺大,你没骑车,直接坐车回吧,哦对了,刚才的车钱……”   夏天抬手打断他:“本来就该我出,这事还计较,当我是朋友么?”   高建峰猜到他会这么说,连劝他对半分账的说辞,一早都想好了,可不知怎么的,想起午后两个人之间的那一抱,他就觉得还是别踩夏天的雷好,毕竟这小子今天好像特别容易抽风。   “行吧,”高建峰点点头,“那你慢着点,明天见。”   明天是周一,夏天禁不住有些愉快地想,印象里,他还从来没这么期待过万恶的周一。   即便再喜欢校园生活,也难免会有犯懒和罹患周末综合症的时候,夏天自然也不例外。但这两个毛病,如今似乎都被高建峰给治愈了,他现在打心里喜欢并期待,每一个能见到高建峰的时刻。   但即便见得着,也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顾不上。很快,紧张的期末和有名无实的寒假,就随着纷纷扬扬的第二场冬雪,如约而至了。   ******   牲口班进入了昏天黑地的期末复习阶段,即便是高建峰,也拿出了比平时多两分的认真态度。   夏天有时候看着他在大课间,抓紧时间似的背着政治书上的重点,一面会觉得特别好笑,一面又觉得隐隐有些心疼。   他是知道高家父子的那个约定的,其实刚听那会儿,夏天以为充其量不过只是个玩笑,但现在不然了,他清楚的了解到高克艰的铁血作风——连六岁的小孩都舍得下手折腾,可见他是真的想让儿子当兵,所以搞不好真能为了所谓排名,硬逼着高建峰去考军校。   不管高建峰在同龄人中,看上去多么强悍、多有担当,或者多有威望,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人,在更有力量也更为强大的成年人面前,依然会显得脆弱,甚至不堪一击。   这么一想,夏天立刻放下了他的政治笔记,决定对这门考试采取顺乎自然的态度,听天由命。   于是在他有意“放水”之下,高建峰在本学期末,又再度蝉联了他的年级第一。   一月中旬,还差一周就要过年,学校终于放了寒假。   随着放假通知一起下发的,还有一摞摞厚厚的练习册和一张张雪片似的卷子,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假期的欢愉,而周妈对学生脸上的痛苦表情也无动于衷,面不改色地开始雪上添霜:“假期通知上都写了,学校定于过完年后一周开始补课,也就是说,这些卷子你们要在十天内完成,都抓点紧啊,别十天之后让我看见一个个脑满肠肥、睡眼惺忪的茄子样。过年不是理由,往后有的是年让你过,高考可就这一回!等再开学,高考倒计时的牌子马上也要挂出来了,一个个的都好自为之吧。”   这番话说完,教室里被霜打了的茄子们,顿时更加一蹶不振了。   在一片哀鸿遍野中,夏天十分冷静且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申请了假期住宿。   在此之前,他接到过陈帆的电话,陈帆本意是想让他元旦的时候回去吃个饭,被他以复习忙作为借口推拒了。不过现在放寒假了,她倒再没说让他回去的话。只是夏天想着,过年总还是要去一趟徐家的。   这是人之常情,不光得拜年,他连礼物买什么也都一早就想好了。   也不知什么原因,徐卫东似乎并未按原计划转业下海,直到现在还赖在部队上。夏天认为徐卫东属于无利不起早的典型,之所以不走,要么是觉得可能有升迁机会,要么就是那边承诺的条件还没落实。   而徐老太和徐强强仍然还在徐家,徐卫东为侄子联系了一个学前班,看来明年九月,徐强强在省城入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倒是陈帆的声音语气,听上去比之前恢复了些精神,但显然,她对前阵子徐冰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   陈帆只是担心徐冰的学习,这次期末成绩,徐冰排名下滑得非常厉害,从之前的前十,一下子跌到了二十开外,仅仅处于中游水平,物理更是险些没及格,陈帆在电话中透露出的意思,是希望夏天能帮着徐冰补习一下。   夏天理解她的心急,或许,她还打算借此来缓和一下自己和徐冰之间的关系,但终究太一厢情愿了,也太小看叛逆期青春美少的骄傲与倔强了。   对于徐冰,夏天有自己的想法,之前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徐家隐藏的矛盾迟早有被激化的一天,他能阻止徐冰一次,却难保她会有下一次,以她脑残的程度,一旦冲突爆发,指不定又会整出什么大麻烦来。   在此之前,夏天本不想参与,只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加上要备战期末考试,他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不同了,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为陈帆争取些利益,哪怕做上一点点努力也好。   何况他始终没忘记,那天在小胡同里,徐冰一出手就给了那群小流氓一沓人民币,而以他对钞票的敏感度,那一摞,应该有两千块。   在初中部的停车棚外找到徐冰,夏天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你拿了家里的钱,你妈知道吗?”   赵盛华在学校门口堵夏天,以及后续高建峰出面摆平的事,徐冰早有耳闻,所以前阵子在学校里,只要远远看见夏天,她恨不得都要躲着走,眼下被迫面对面了,她多少还是有些气怯,只能强撑出一张冷脸,扬声反问:“你算老几啊,管得着么?”   “我是老几也不用你操心,”夏天怼回去一句,伸臂堵住了她的去路,“你偷拿了你爸妈的钱,现在他们可能还没发现,但早晚会知道,到时候打算怎么收场?如果你想栽赃到我头上,我当然就有权过问。”   徐冰的确这么想过,不防被他说中,眼神顿时慌了慌,继而恼羞成怒溢于言表:“你要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怕我妈看不上你,那还真有可能!自打你来了,我们家有过好事么?你住我们家的、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连你现在这身衣服都是我妈花钱买的,可你想过报答么,将来还不是拍拍屁股就走人,吸血鬼!和徐强强一样让人恶心!”   夏天也不生气,只是好整以暇地笑笑:“可吸血鬼徐强强要和你同住一个屋檐下了,你除了找几个小流氓干点不计后果的蠢事,就没别的办法了?”   徐冰本来满脸不耐烦,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掀了下眼皮,抬眼看看夏天,她忽然怔住了。   夏天脸上的表情,让她觉得既陌生,又有几分不可捉摸感。   她惯常见过的夏天,都是冷淡漠然的,不管她的白眼和冷言冷语怎么劈头盖脸,好像也波及不到他的情绪,就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完全激不起一点反应。   时候久了,徐冰也觉得挺没意思,可她就是忍不住!   要说她对夏天,其实并没有什么切齿痛恨,所有的厌恶都只是一种移情后的效果。她真正鄙夷的,是那群生活在乡下却不断榨取他们家的亲戚,还有那个总是偏向那群人、永远拎不清亲疏远近的父亲。   根本就不是这个看上去,和实际上都完全无害的夏天。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几乎高出她一个头的少年,不再淡然,也不再看不出任何情绪了,他比以往要更加沉郁,略显消瘦的下颌微微扬起,从坚毅的弧线里透出一种冷酷的自信和自制力,她茫茫然地看着,脑子里闪过那天在小胡同里的画面。   ——少年眉梢眼角埋伏着深重的煞气,下手精准,毫不犹豫。   要说美少女的脑回路,总算也回光返照一下,她终于想起夏天和徐强强好像也不怎么对付,俗话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那么她或许可以和这个阴郁又让人猜不透的表哥,暂时结成个联盟?   徐冰带着一丝犹疑,难得连语气都谨慎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夏天极轻地笑了下:“说个办法给你听,如果你够聪明,操作得好的话,以后至少不用担心和徐强强同住一个屋檐下。” 第20章   年三十这天下午, 夏天拎着两大袋子东西,回到了阔别一个多月的徐家。   部队上大概不兴贴春联, 徐家大门前还是光秃秃一片, 门里头倒是挺热闹,陈帆系着围裙,正在擀饺子皮, 对于夏天的大包小裹,她十分不满,接过来之后就开始埋怨。   “怎么回小姨家还带东西,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啊,忒不像话了!”   夏天着意打量她, 见她换了件半新不旧的红色毛衣,将肤色衬得更白了, 人还是温婉娟秀的, 只是气色始终都没恢复过来。   不过听语气,她心情似乎还不错。   看着她嘴角轻扬的弧度,夏天不禁有些迟疑,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对陈帆而言究竟算推波助澜,还是算雪上添霜?然而长痛不如短痛这话又有如醍醐灌顶, 让他在想到的一瞬就淡忘了所有的顾虑, 继而若无其事地拿出袋子里的东西,分送给徐家列位老老少少。   徐卫东母子都抽烟,夏天于是买了两条中档的白沙意思意思, 给陈帆的东西则真正花了心思,是从本地的同仁堂买了两盒固元膏。   这么一来,弄得陈帆很过意不去,她和夏天互望一眼,有些话已尽在不言中——她看上去太瘦,也太憔悴,有种气血两亏,或者说贫血的感觉,而女人到了四十岁,总还是应该稍稍富态点,才能显出润泽有精神。   都说药补不如食补,但再好的食补,其实也不如生活无忧无愁更能让人神清气爽。   陈帆心领神会地一笑,轻轻地握了握夏天的手。   这是个仁义的孩子,平时不言不语,却能把别人对他点滴善意都记在心上,一旦有机会,就一定会回馈。   陈帆放好了礼物,夏天又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包野山榛,“这是我爸要我拿给您的,老家也没什么特产,自家种的也就图个新鲜,个不大,但味道还不错。”   “这大老远的,多谢你爸想着,”陈帆说,“我好久没跟他通电话了,一会记得提醒我,该给他也拜个年。”   “别了,”夏天笑着阻止,“年三十晚上村委会没人,您找不着他,还是等他想起给您拜年吧。”   “榛子是寄过来的?”陈帆问,一面往茶几上放了一把。   徐老太爱嗑各类坚果,顺手拿起一只小的往嘴里一搁,嘎嘣一咬,榛子比不上她那一把铁齿钢牙。   夏天笑笑:“托人带过来的,刚好有个邻居家的小孩上省城来,顺道捎给我的。”   徐老太嚼着榛子问:“大过年的,村里人还上城来做啥,找活干吗?”   八卦的人好打听,正中了夏天的下怀:“不是找活,来投奔亲戚的。说起来,那人的故事还挺热闹,他和我差不多大,还没记事他爸就扔下他们母子跑了,他妈一个人拉扯他太艰难,干脆也甩手改嫁了。他是叔叔婶婶养大的,那会儿谁家都不富裕,所幸叔叔婶婶对他还不错,逢年节省下点肉都要单留给他。前些年,他爸突然回来了,说是在城里安了家,生活算不上多好,但就是想认回他。村里人都以为他肯定不干呢,毕竟也没什么感情,可他不这么想,说自己到底不是叔叔亲生的,打小叔叔婶婶对他那么客气,他早都觉得别扭了,还是不如和亲爹待一起舒服。”   说到这,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我听他说过,什么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心里还是惦记自己的亲生父亲。”   徐老太忙着嗑榛子,脑袋转得不如平时快,没回过味来就忙不迭地吐槽:“这人没良心,生恩哪及养恩大,啥血脉相连,肯定是贪图他城里爹那点钱,人哪,凡有举动都是必有一图。”   她发表完感慨,丝毫不觉得自己双标的厉害,旁边的徐强强却迷惑上了:“奶,你不是跟我说不能忘了亲爹吗,要我将来好好孝敬我爸,不管我在哪长大,亲爸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   徐老太嗑榛子的动做明显一顿,余光瞥一眼在旁边看报纸的儿子。夏天也在观察徐卫东,见他脸上没表情,但拿报纸的手,明显微微抖了一抖。   有波动,那么这番说者有心的话,就算是达到了一点预期目的。   夏天刚刚纯粹在胡扯,邻居乃是子虚乌有,榛子也根本不是夏山河托人带来的,不过是他去老东门农贸市场转了一圈,随手从赶着回家的农民手里买下的便宜山货。   徐冰就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出场了,夏天见了她,先友好的笑笑,跟着拿出给她和徐强强的礼物。一把廉价玩具枪,是给混世魔王的,一盒花花绿绿的糖是给徐冰的,那糖是典型的样子货,包装极漂亮,味道却并不怎么样。   徐强强已经有好几把枪,对夏天送的这把兴趣不大,小孩子的特点是总觉得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于是他凑过去,伸手要抢徐冰的糖。   徐冰:“干吗,这是给我的。”   徐强强不服:“我要吃!”   徐冰抓着不放:“凭什么?你不是也有礼物。”   徐强强:“我就要你的!”   他嚷嚷完转脸,十分不满地瞪着夏天,“为什么她有我没有?”   小孩子间吵嚷,徐老太从来只装没听见,徐卫东依然稳坐如磐石,夏天看在眼里,冲徐强强和煦一笑:“你正换牙呢,吃太多糖会长蛀牙,所以这回没给你买。”   他边说边走近,蹲下身子,贴近徐强强耳边极轻地说:“我是客人,来人家徐冰家做客,当然要对她格外好一点。”   徐强强大概是属炮仗的,一点就能着,他果然不负夏天所望,立刻横眉立目起来:“有病吧,这是我们老徐家,什么徐冰家,她就一丫头片子。我!才是徐家长孙,好东西全都应该归我!”   要说他懂呢,对这话其实还是一知半解,要说不懂,他整天又被以徐老太为首的家人如此念叨,耳濡目染有样学样,关键时刻,总能老实不客气的表达出这番想法。   夏天没说话,站起身,瞥见拿着报纸的徐卫东,眼神像是已经不怎么聚焦了。   其后,夏天又无声地和徐冰对视了一下。   徐冰垂下眼,打开盒盖拿出了几颗糖,递给徐强强,有些委屈,也有几分小心求全的说:“大过年的,分你一点吧,你这人就是喜欢和我抢东西。”   “谁和你抢,我用的着么?”徐强强一把抓起糖,“徐家的东西将来早晚都是我的。”   陈帆切好水果端过来,闻听这话,步子明显一顿,她难掩厌恶地瞟了一眼这个正大放厥词的小崽子。   徐冰倒没生气,反而笑着问了一句:“那我也姓徐啊,你比我小,我的东西可以分你,那你的东西能不能也分我玩玩?”   “凭啥?”徐强强含着糖口齿不清,但嗓门洪亮,“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行了,”徐卫东突然出声喝止,“都别嚷嚷了,你们俩过来吃苹果。”   徐强强哼一嗓子,徐冰却大方的走过去拉了拉他,“都过年了,咱俩也甭闹了,修好修好,以后我多让着你点,照顾你比我小,这样总行了吧?”   徐强强殊无感动,只丢给她一记“事情本该如此,你总算识相了”的理所当然状表情包。   “但你也得改改有些毛病。”徐冰耐心地说,“要尊敬长辈,包括也尊重我,改掉不好的说话习惯,像你上回说的那话太不好听了,以后千万别说了,让别人听见要笑话的。”   徐强强斜眼问她:“啥话?”   徐冰窒了一秒,咬着嘴唇,看看徐老太,又看看徐卫东,这才吞吐地说:“就是那个……什么,小……崽子的……”   徐强强眼睛一眨,浑不在意地接了下去:“你说小逼崽子?”   徐卫东手里的报纸终于放下了,他皱着眉,面色十分不悦。之前徐冰跟陈帆告过状,但碍于他自己没亲耳听见,徐冰脾气又骄纵任性,他还以为那只是“诬告”,现在徐强强满不在乎地说出口了,显然,这罪名坐实了。   但他没机会质问,徐老太已先发制人:“小孩瞎说啥,学得乱七八糟的,以后不准和院外那群野小子一块玩。”   徐强强纳闷地看着她:“奶你在家不也总说,徐冰是没用的丫头,赔钱的崽子,还说她是生不出儿子的小逼养的,上回你和我妈不是一起这么念叨的?”   实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单看徐卫东此刻的脸色就知道了,他清楚老家人说话粗,却没想到他们背地里会这么评价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说不介意不可能,只是问题出在他亲娘身上,他不好发作。   陈帆作为当事人,一直冷眼看着徐卫东,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丈夫的不作为令她耐心告罄了,“卫东,你觉得这话是小孩杜撰出来的吗?”   “你啥意思?”徐老太不满意地看着她,“你想问我说没说过,你想咋的,骂回来还是打回来?我还说不得你了,咋,生不出儿子还不兴人说了?”   陈帆的手在抖,抖得旁观者夏天心口一悸。他咬着下颌骨,告诉自己这比温水煮青蛙要好,她越早知道徐氏母子是什么人,才能越早清醒,然后及时抽身离开。而一次次妥协带来的结果,只能把陈帆拖死在这个早就如烂泥一样的污水塘里。   陈帆仍然只问她的丈夫;“徐卫东,我跟你说话呢,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个交代?”   被她连名带姓的叫着,徐卫东觉得很陌生,同时也有隐隐的不安,可他既不能直接指责母亲——那是对于他来说生恩养恩都大过天的一个女人,也不愿当着女儿失去颜面。重重咳了一声,他不耐烦地说:“这孩子身上毛病太多,回头是得好好教育。行了,该吃饭吃饭,饺子早点下锅吧。”   夏天对他的息事宁人一点不意外,随即望一眼徐冰,后者很乖觉地拉起徐强强,“过完年你也大一岁了,咱们都该懂点事,走,我陪你把礼物放回屋,再分你一半糖。”   徐强强对一切示好都不存疑惑,只把它们当成对他妥协让步的信号,自鸣得意地和徐冰走了,大约也就在半分钟之后,徐冰突然大声喊了起来,“爸,妈,奶奶,你们快过来看看啊。”   众人去了,赫然看见徐强强的被褥底下藏着一堆钱。不是整张大票,而是零散的人民币,但加在一起数量也不少,凑够一百恐怕是有了。   徐冰指着其中一个叠成三角形的钱说:“这是我的零花钱,攒了有一阵了,一直都放在我抽屉里,怎么突然就跑他这来了?”   怎么会呢?徐冰还真没冤枉他!   这件事是她和夏天商量好的,起初,她想把那两千块钱嫁祸给徐强强,但夏天认为不妥,数目太大,且徐强强也没有那心眼留意主卧里放钱的地方。可徐强强什么尿性?奸懒馋滑都占全了的,如果给他机会让他看见徐冰把零用藏在哪,未必不会动歪脑筋。   夏天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结果还真如他所料,徐冰之前和他对视的那一眼就是告诉他,徐强强真的把钱给偷走了。   事实摆在眼前,陈帆语气充满了反感:“你看看,这孩子年纪不大,不光嘴脏,还偷钱,我管不了这样的了,也没法留他在家里,徐卫东你看着办吧。”   旧话重提,徐老太登时扬起大嗓门:“还没弄清楚就诬赖孩子,你当婶的咋那么没耐心?就算他拿了,你不会说他两句?还是搞教育工作的,对自家侄儿,除了嫌弃就是嫌弃。”   “对,我就是嫌弃他!”陈帆突然有种破罐破摔似的不在乎,“一个把我骂得那么难听的侄子,我要不起,也管不了!哪来的送回哪去,只要我在这个家一天,就容不下有人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欺负我们母女!”   “那你想咋?”徐老太怒目相向,“哦,养外甥就行,吃你的喝你的,你咋说的出口呦,那是我儿的钱!你一月工资多少,全贴补你外甥了吧?当我不知道,他一个村里来的娃,咋就有钱买礼物,还不是你拿着我儿的钱哄我们玩哩,当我们是小孩骗呀……”   “夏天的钱是他自己赚的。”陈帆冷声说,“他用课余时间打工赚钱,不信你可以去问他老师同学,我没给过他一分钱,就是给,他也不会要。”   夏天乍闻这话,不由愣在了原地。可没等他回过滋味,陈帆再度开口,掷地有声地对徐老太说,“法律规定,你儿子的钱属于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他的就是我的,就算他死了,财产的第一继承人也是我,不是你们老徐家的任何一个人。”   话音落,屋子里炸开了锅,徐老太以诅咒他儿子为由,火力全开地骂了起来,她超水平发挥,几乎把能想到的恶毒词汇全用在了陈帆身上,直到徐卫东发出一声爆喝,才算是把老太太给镇停了一下。   陈帆对那些辱骂充耳不闻,还是直面徐卫东问:“我要求把徐强强送回去,你怎么说?”   徐卫东眉头紧锁,愁不堪言,他想到了夏天讲的那个故事,不觉疑心自己是不是也在为他人做嫁衣,半晌,他短促地一叹:“我回头给他联系个寄宿学校,不让他住家了。”   被仓促决定命运的崽子听懂了这句,大声抗辩:“我不住宿!吃不好也住不好!奶奶,说好住二叔家的,你不是说他家就是我家吗?”   徐老太也不满了,她叫着儿子的小名,话音里有股声嘶力竭的气恼:“二子,你咋能这样对强强,为你女人两句话,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了?当初要没你大哥,你能好好活到当兵入伍?有了前程就忘本,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她看着陈帆,眼里有浓浓的嫌恶:“不就一个女人,你将来出息了做成大买卖,要多少女人没有,这种连儿子都生不出的,咱还不稀罕要呢。”   徐卫东震惊地看着她,余光察觉到陈帆的眼神,蓦地多出了几分森然。   “你是这么想的?”陈帆看似不怒也不愠,“徐卫东,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这么和你妈说过?”   徐卫东被问傻了,他向所有男人一样,本能的抗拒被人,尤其是被女人咄咄逼人的质问,于是他紧抿嘴唇,仿佛誓死捍卫他那点可怜的尊严般,给陈帆来了个拒不作答。   然而内心深处,他何尝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他见过生意场上那些人如何花天酒地,外面的世道早变了,他那点本就不坚定的信仰,在金钱权势的冲击下,已然支离破碎,其实遥想当年,他走的每一步路确实都不是靠什么主义或是理想来支撑的,他还记得写下入党申请书几个大字时,他眼前闪过的,分明只是走出山沟,改头换面的美好愿景。   他是投机,不折不扣的在投机,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样会是。身为无根浮萍,风往哪个方向吹,自然而然就会朝哪个方向倒,这是生存的本能。   有错吗?他不认为有,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朝前看,从不回头。就像他毫不留恋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毫不犹豫就可以舍弃部队、领导、战友、同事,要说唯一舍不得的,大概也只有这套房子。现在他明明就要朝着新的美好愿景进发了,不过是想借势帮助一下家里人,为什么非要搞得这样水火不容?   徐卫东烦躁起来,就在他打算以一家之主身份平息干戈的时候,那个从来不顾及他感受的老娘开口了:“二子,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老太太咬牙切齿,徐卫东被逼得瞪大了双眼,出离愤怒地回应:“我没忘!妈,等过了十五您老人家就回去吧,强强,留下。”   他顿了顿,像是大事化小,又像是皇恩浩荡大赦天下的看着陈帆,“让他去住宿学校,不住家里。”   可惜,他努力的折衷,没有得到最为亲密的人的理解,两个女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徐老太会使用的是哭和骂,陈帆则一脸漠然,等到徐老太骂不动了,她才忽然轻声笑了。   “我不同意,也不愿意和你分担来养这种人,更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整天受人欺负,看来只有分开了。”她说着,平静地吩咐徐冰,“收拾东西,晚上跟我去你表姑家。”   徐卫东终于有些慌了:“你什么意思?不至于要走吧?我已经让步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陈帆没理会他,径直出门回屋,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徐卫东看清楚她的决绝,慌乱中放下了身段,“别这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看,我过了年可能就提副师了,到时候身价又不一样,王总那边指定能给我更好的待遇,我再和张干事疏通一下,争取办个病退,咱一边赚钱,一边还有组织保障,这不就是你要的安稳和我要的机会嘛,两全其美不好吗?”   奈何他说得越动容,陈帆就听得越心寒,这人青年时代所有的积极向上,原来都是做作,时移势易,人心易变,或者说干脆点,她从来就没真正识得过人家那颗七窍玲珑心。   她三下五除二收拾完,女儿已站在门口等她,徐冰满脸惶然,她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收场,离开的不应该是徐强强吗?   但她身后的夏天料到了,这也是他最为想要的结果。他的目的从来不是赶走徐强强,那需要徐卫东和血缘家族、和他的过去一刀两断,那太难了。他要的只是让陈帆一目了然地看到,徐卫东骨子里是多么的庸俗和怯懦,从而明白继续这段婚姻,她未来将要面临怎样的艰难。   于是,他不吝以言语、暗示、挑拨来激发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恶意与愤怒,然后作壁上观,冷眼看着那一对母子互生嫌隙、原形毕露。   徐卫东还在喋喋不休,承诺着他所谓的远大前程,陈帆始终不发一言,却在拧开门锁的一瞬,回眸看了他一下。   “你还是转业吧。”她撂下这句话,人已走出了大门。   徐卫东眼中全是愕然,自己说了这半天,她全没听懂么?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摸不着头绪,站在原地,几乎是不解地望着夏天。   “她什么意思?”徐卫东无声地问。   夏天打量着徐卫东身上那条万年不换的松绿色军裤,在迈出门的一刻,似笑非笑地回望他一眼,“她意思是说,你不配穿这身军装。” 第21章   陈帆没去亲戚家, 大年夜阖家团圆的时候,忽然带着个孩子登门造访, 是拜年, 还是用自己那点遭际给人家添堵?她是要脸面的人,干不出那样的事。   天色暗下来了,远处已有零星的鞭炮声响, 路边也有人刚放完挂鞭,灰烬和包装用的红纸散落在地下,看上去有些狼藉。无形中,倒也像是契合了陈帆目前的心境,同样都是一片狼藉。   院里有军区招待所, 房间干净,价格实惠。只是大年三十, 连服务人员都忙着包饺子看春晚, 没想到这会儿还能有人来投宿,服务员不耐地接待着陈帆母女,眼神都像是在打量外星来客。   夏天一直帮陈帆拿着“行李”,也就不大的一个包而已。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徐冰再也忍不住了, 坐在床上,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放开喉咙,哭得既伤心又委屈,横冲直撞的少女头一次直面惨淡的人生, 心底有失望,也有深深的迷茫。   陈帆呆坐在椅子上,没有阻止,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最该哭的人好像是她吧?可她眼眶干涸得都快发涩了,始终挤不出半滴泪水来。到了这个时候,她总算有些明白了,哀莫大于心死这话,说得真是相当的精辟。   夏天怕徐冰吵到陈帆,本想出声制止,却被陈帆拦了下来。   她有些倦怠地说:“让她哭吧,发泄一下,比憋在心里好,不然会憋出病来的。”   陈帆心疼徐冰,却忘记了心疼她自己,她当然不会自怜,也还没到能清晰自省的地步,浑浑噩噩间,想的都是近二十年来的光阴。   该算是半生岁月了,几乎涵盖了一个人最最精华的时间,长得足够去了解一个人,也足够见证他的那些微妙改变,而发觉满盘落索时,任谁都会恍惚一下吧。   认识徐卫东那会儿,她才只有十五六岁,彼此都还涉世未深,情愫来得朦胧而简单,很多时候只是建立在互相关怀照顾的层面上。这也是她最单纯的地方,谁对她好,她就会义无反顾地献上自己一颗真心。   单就这一点,和站在她面前的夏天,何其的相似。   徐冰哭了半天,渐渐地从嚎啕转为了抽泣,她一扫之前和夏天合作愉快时的机灵劲,断断续续地埋怨起他:“说好的,不是这样,不是把徐强强赶出去吗,你骗人,出的什么馊主意……”   夏天看着这位猪队友,心里涌上一股烦躁感,幸而陈帆打断了徐冰的话,“别说了……包里有面包和饼干,你们俩先凑合吃点,外头饭馆都关门了,只能将就一下了。”   包好的饺子,应该还在灶台上,今晚注定是吃不到了,沦落至此,这个大年夜想必是要让人终生难忘的。   徐冰根本没食欲,哭得累了,直接倒在床上,趴了一会就睡了过去。   夏天沉默地坐在陈帆对面,等徐冰均匀且带着点鼻塞呼吸声响起,他才轻声问:“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么?”   陈帆刚才打断了徐冰的话,夏天怀疑她是猜到了一些,就像她不声不响知道了自己打工的事,却从没当面提过一样。   但奇怪的,夏天心里没有丝毫纠结,甚至,简直能称得上是坦荡了。尽管他处心积虑地利用了两个毛孩子,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成功操控了人心,可他依然坚持自己是对的,像从前历次做决断时那样,下定决心就绝不动摇,这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偏执,是他与生俱来的。   不过他多虑了,陈帆没心力去思考那些,她沉吟了一会,深深吸一口气说:“先搬出来吧,那个家,我是不会再住了,这么多年我也没和单位申请过住房,等年后,我会尽快落实这事。”   她没提离婚的话,但夏天直觉她已不再抱希望、幻想,也就没再追问,他知道陈帆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而且有徐冰在,她也不会任由自己软弱沉沦下去。   从招待所出来,没走两步,夏天就被二踢脚的巨响给震了一下。放眼一望,路上除了零散出来放炮的,连野猫都不见一只,完全呈现出一种过年时才会有的特别景象——既热闹又冷清。   当然热闹是别人的,冷清的那个,始终都是他自己。   那又怎样?总比听六姐的骂架声和麻将声强,他自嘲地想,随即一脚踢飞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开始了漫无目的地闲晃,穿过操场、食堂、小花园、徐卫东家那栋楼,再抬眼时,却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高建峰家附近。   暖融融的光透过窗帘折射出来,他知道哪扇窗子后面是高建峰的卧房,驻足看了一会,身上的热乎气就散了,他撑不住原地蹦了两下,突然间,一道火花在他眼前绽放开来。   就在高建峰家的小院里,看来是他们在放烟花,夏天仰头望着,没留意到二楼有扇窗没拉窗帘,正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趴在窗台边往外看。   高志远虽然是四眼,但还是率先发现了夏天,他隔着窗冲夏天挥手,然后看着入定似的人毫无反应,直到烟花悉数放完,高建峰这才推开窗,冲楼下喊了一嗓子。   夏天微微一愣,大晚上溜达到人家楼下,这孤单得好像有点窘窘有神了,看上去也十分地莫名其妙。他朝楼上招了招手,转身就准备离开。   “夏天哥,进来坐啊。”高志远向他发出了邀请。   快该吃团圆饭了,一般没人在这会儿串门玩,夏天冲他摇摇头,突然发现,高建峰已经不见踪影了。   随即,大门被打开来,高同学穿着件宽松的白色针织毛衣,在黑夜里分外打眼,比毛衣更打眼的是他脸上散漫而又自然的微笑。   “遛弯呢?”高建峰看着他问。   夏天对他的“善解人意”有点无语,半晌“啊”了一声:“是呀,天挺暖和的,月色也不错,吃撑了出来消消食。”   高建峰:“消差不多了吧,要不要进来再补点?”   夏天想想还是算了,高建峰望着他,及时地跟了一句:“家里就我和小高,都是年轻人,没有大朋友们。”   什么情况,年三十只有他们哥俩儿守岁?夏天嗯了一声,终于还是把弯溜进了人家家。途径门前一方空地,他看见刚刚放完的烟花筒上拉了一根铜丝,一直拉到门里面,另一头接在变压器上,上面还安了个小开关。   夏天看得称奇:“你刚是这么放烟花的?”   用电路遥控,按完按钮,哥俩儿可以慢悠悠溜达上楼,隔窗眺望,不必亲自点火,也不用站在外头吹风干冻着,这么会玩,高同学果然是城里的孩子啊!   高建峰拿了双拖鞋给他,解释说:“小高同学胆儿小,又想自己放,又怕声音吵,对付这种小事爹,只能想出这么个办法了。”   说着倒了杯热水给夏天,他笑着问:“要不要来一发?远程遥控,操作感还不错。”   夏天一笑:“你其实,更应该去参加物理竞赛吧?”   喝了两口温水,感觉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他接茬问:“你家大人呢?”   “去我阿姨的娘家了。”高建峰回答,“小高的几个表哥如狼似虎,满院子放二踢脚窜天猴,他害怕,每次都得让我陪他先回来。”   还是中国好哥哥啊,夏天笑笑:“小高同学干嘛呢?”   高建峰:“楼上看书呢,一会儿就该睡了,他生活太有规律,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当过兵,作息全是按起床号熄灯号来的,我爸真该让他去当兵,可惜视力不合格。”   夏天回忆了一下高志远厚如瓶底的眼镜片:“他多少度?”   “一只七百,一只九百,”高建峰说,“和罗曦差不多瞎。”   夏天点点头,忽然看着高建峰,抿着唇笑而不语。   “憋什么坏呢,”高建峰瞥一眼他,“有话痛快点说。”   夏天笑笑:“没有,我在想你不愿意当兵,干脆把自己弄近视不得了。”   话只说了一半,他方才笑,可不是因为想到了这点子,而是他想象着高建峰戴眼镜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中和一下他身上那种锋锐的痞气?   其实高建峰长得没高克艰那么棱角分明,锋芒更多是源自于气质,但气质这种东西玄而又玄,所谓意气飞扬,说是这个年龄段少年特有的也可以,夏天上课时留心观察过,高建峰安静下来的时候,单看侧脸,偶尔也能显出几分温和来。   高建峰觉得夏天的主意不怎么样,哂了下,转移话题问:“你这是,要去你小姨家,还是刚从她那出来?”   “刚出来,”夏天顿了顿,“估计以后都不用再去了。”   徐卫东的事没什么可隐瞒,陈帆真要和他离婚了,院里的人很快就会知道,毕竟这年头离婚还算不上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刚刚有点方兴未艾的苗头而已。   高建峰一听就明白,想了一秒,他问夏天:“我还没吃年夜饭呢,你要不要再来点,饺子如何?”   夏天有点难以置信:“你会包饺子?”   高建峰没回答,站起身去了厨房,夏天跟过去一看,见他从冰箱里拎出一袋饺子,合着是速冻的,三十晚上都吃得这么凑合,也是够让人无语的。   “你年夜饭就吃这个?”夏天叹了口气。   “不然呢,我跟没跟你说过我阿姨做饭超难吃?”高建峰接了一锅水,拧开煤气阀,“而且她家是南方的,包饺子水平奇差无比,面都和不利落。”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吐槽人家李亚男的厨艺了,夏天想了想问:“你们家有什么菜么,现成的。”   高建峰打开阳台门,看了看:“两颗蔫了吧唧的大白菜,嗯,还有一把芹菜。”   看来李亚男的心思确实不在烧饭做菜上,夏天又问:“猪肉馅有么?”   高建峰打开冰箱一通找,良久拿出个小袋子,疑惑地看了半天:“这,是猪肉吧?”   夏天:“……”   面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高同学,他又叹了口气,上前验证过后点点头,“芹菜猪肉馅饺子,行么?”   高建峰眨了眨眼:“谁包啊,你会?擀面,和面,还有弄馅?”   多新鲜啊,要不然他说这话干嘛,夏天在某人狐疑的注视下开始了驾轻就熟地操作,醒面的时候调肉馅,之后又麻利地擀起饺子皮。   看得靠窗台闲站着的高同学接连啧了好几声。   等到切芹菜的时候,高同学已经被夏天的刀工,给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是,熟练工种啊?”缓过神的高建峰问道。   可不是嘛,夏天笑笑,等会再看见自己包饺子,高建峰还不得更惊讶?要说他还会捏好多花样,属于包包子,随手一捏就是十八个褶的巧手少年呢——打从七岁开始下厨房,这点事根本就难不倒他。   六姐没空做饭,夏至又从来都是等吃现成的,他要不学会这么一手,估计早在淹死之前就直接饿死在家里了。   一边包饺子,一边回忆着过去,画面仿佛有了种泛黄的褪色感,真像是隔世了,原来时过境迁,再回头去想,也就像是在回味别人的故事了。   点了三次凉水,水再沸腾时,饺子就可以出锅了,夏天让高建峰去叫高志远,结果他下楼来说,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得,那我包多了,”夏天看着这六十个饺子,有点惆怅地说,“我还带了他的二十个呢。”   高建峰:“吃不了冻着,明天还可以再吃。”   夏天想想笑了:“还是算了。”   “怎么了?”高建峰瞥着他笑问,“还怕人知道你来包过饺子?”   夏天盛了两大盘子出来,颇有几分认真地摇了摇头:“主要是怕你阿姨吃了之后受刺激,从此以后封刀再不下厨。”   他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吹嘘自己,高建峰听得挑了挑眉,不过还是没太敢信,夹起饺子,很谨慎地浅尝辄止般咬了一口。   “嗯……”咽下去,他发出一声非常像那么回事的赞叹,“好吃。”   俩人相视一笑,聊着天,边抢边玩着,也就把六十个饺子全干光了。   吃饱喝足,没法好好坐在沙发上了,各自都有了点北京瘫的趋势,要说六十个饺子不多,架不住个大,夏天就算包饺子,也一定要充分显示出他的实用主义精神来。   客厅的电视开着,春晚看上去还是一派歌舞升平,不过语言类节目倒是比二十年后稍微招笑一点,夏天缓了一刻钟,略微坐直了身子,心想这个点回去,估计只能翻墙进学校了。   “你还回宿舍么,”高建峰突然问,“外头挺冷的,我阿姨他们得明天中午才回来,你要不就住这吧。”   夏天本来都站起来了,又被最后那句“你要不……”给问得差点一屁股再坐回去。   高建峰邀请他在家过夜?当然,人家邀请得特别坦荡,肯定是出于单纯的、纯粹的、纯洁的朋友关怀……   夏天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三纯,之后发现高建峰正端详着他,眼神像是在询问,而且还带了一点点不解和奇怪的意味。   不会是一不小心没撑住,暴露了什么吧……   夏天眉心一跳,做贼心虚地想,然后不知道是欲盖弥彰,还是鬼使神差,他冲着高建峰点了点头。 第22章   假期总是短暂, 春节几天过得飞快,1994年就在爆竹声中如期而至、悄然开始了, 对于夏天来说, 这一年最重要的是高考,而年初的开局就很不错,至少, 他是和高建峰一起度过的除夕夜。   虽然,他们并没能在一起守岁。   夏天对高建峰的那记颔首,其实是回答了高同学的第一句问话——还回宿舍么?   在收住匆匆涌上来的心猿意马之后,夏天定下神,微笑着拒绝了高建峰的邀请。   高建峰还是那么的坦荡, 而且明显是拿自己当兄弟、朋友看待,夏天也不想打破这个对他而言尚算是壁垒的关系。他做事有自己的分寸, 拿捏好时间点, 然后才能按部就班的照着心内的计划去推进。太急于求成,有时候只会适得其反,何况现在是高三,又是90年代初期, 不夸张地说,要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怕是需要有杀人放火一样的勇气, 他得给高建峰留出思考和决断的余地。   正月初八,短暂的假期彻底结束了,冲刺高考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周妈脸上, 充斥在四楼的每间教室、每个角落里。夏天这会儿才真切感觉到,自己真是又上了一遍高四,他也越来越多地从和同学的闲谈间,听到关于将来报志愿这个话题。   这一年,正赶上高考改革,全国开始通行3+2模式,困扰理科生们最大的难题政治被排除在了考卷之外,就着这个喜讯,夏天也终于知道了高建峰的理想大学,原来是远在千里之外,建在一座北方重镇里的老牌军工学校,A大。   相当的知名,也相当的不好考,在建国初期,这所高校甚至一度比清华北大还要令干部子弟向往。   说什么不想当兵,其实还是断不了某些渊源吧,夏天心想,其后他仔细翻找了不少资料,确定自己的成绩达到A大在本省录取分数线不成问题,只是生物制药在该校算是非常偏门的学科,一如他所料,完全不能和他想去的H大相提并论。   不过既然都决定了,夏天就不再犹豫,大不了将来考研,或是趁在校期间多找点实践机会,他的人生道路还是宽阔敞亮的,而那条路上,无论如何都能容得下高建峰。   当然,也能容得下陈帆。   过完年,陈帆申请了住房,指标批下来没那么快,单位暂时给她找了个中转的单人间。搬过去那天,夏天陪着陈帆徐冰,自觉自愿地充当了一整天的劳动力。   那天是周日,徐家三口人都在,徐卫东还再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可惜到底迟了,问题隔得太久,早就消磨殆尽了陈帆最后一点耐性,她全程一言不发,反倒是徐老太倚着门框,带笑不笑地看着她收拾东西,两只眼紧紧盯着,好像生怕她拿走什么贵重物品、存折银行卡。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徐老太闲闲地说着风凉话,“你一人带着孩子可不容易,有啥可闹的嘛,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咋就不懂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呢。”   徐氏母子正巴不得陈帆带走徐冰,所以老太太这是在激陈帆。她了解这个看似温柔和顺的儿媳妇,知道陈帆骨子里有种清高不屈的倔强。   那是徐老太最为厌烦,也最为捉摸不透的地方,有什么可傲的呢?徐老太不屑地想,不就是干部子弟,可那会下放到农场,父母被人揪着批斗,自己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人瘦得像根豆芽菜,要不是老二心善,偷着给她拿玉米面窝窝头充饥,说不准早就饿死了。   当初她就不同意老二找这个女人,陈帆家里倒台了,以后也不可能对老二有啥助力,结果怎么样呢,全被她说中了。到了,还是靠着她儿的关系,陈帆才能在省城落户扎根,她儿一路辛苦打拼,最后却连儿子都没得一个,就是挣下偌大家业,将来也后继无人。   陈帆没搭理徐老太,她心如止水地收拾好东西,直到走下楼,她连再回头看一眼这个家的动作,都没再做一下。   夏天事先租了辆三轮板车,到了地方,再蚂蚁搬家似的往楼上运东西,之后是打扫房间卫生,又扛了两个煤气罐上楼,等布置差不多了,一天也就过去了。   有了自己的小窝,陈帆心情还算不错,徐冰却是成日恹恹的,有些话题不能轻易碰触,一说就哭。如今物质条件比之前差了不少,而且她也明确知道自己是被徐卫东抛弃了,这点真相几乎在一夜之间,击垮了她引以为傲的志得意满、骄矜浮躁。   不经历世事,人终究难以成长,对于骄纵惯了的徐冰来说,要在一夕之间长大不太可能,但遭受了打击,她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动辄就伸出爪子恶意伤人的小野猫了。   日子按部就班,如轻风拂过水面,留下的痕迹只在淡淡一瞬间。倏忽到了三月初,学校里的桃树抽出了新芽,没过几天,就在料峭春风里挣扎出了几颗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可惜祖国的花朵们完全无暇欣赏,毕业生一头扎进题海里忘乎所以,然而在这么紧张的时候,高建峰却突然罕见地,一整天没来学校。   是病了么?夏天看着空荡荡的临桌想,半上午过去了,因为旁边缺少这么个人,他还真有点不大适应。   课间去洗手间,凑巧碰见汪洋几个刚从楼下放完毒上来,刘京像是大烟没抽够似的哈欠连天,一边抱怨着困,一边说想抽口凉烟提提神,无奈有凉烟的高建峰同学今天没在。   夏天借着这话题问:“高建峰病了吗?”   刘京精神头不佳,脑子也慢了半拍,想了想说,“哦对,他今天就没来学校啊,病是不大可能的,就丫那身体好的跟超人差不多,我想想啊,”他回头,问着汪洋,“今天几号来着?”   汪洋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俩人心照不宣,刘京跟着说:“肯定不是病假,是事假,嗐,明天就该来了,他那人上课听不听讲单说,反正一般不缺课。”   看样子,这俩人都知道高建峰请假的原因,夏天那根时不常要跑偏一下的神经再度拧巴起来,他忽然感觉,自己对高建峰的了解程度其实远逊于身边其他人。   没问出所以然,铃声就响了,夏天带着一丝不爽回去上课,不想中午放学,周妈就告诉了他一个扭转心情的好消息——数学竞赛的成绩出来了,他获了二等奖,这个结果比所有人的预期都要好。   对于夏天而言,周妈交到他手里的奖状、证书远没有奖金来得让人雀跃。经过周妈和扒皮副校长几轮斗智斗勇,总算是为他争取到了利益最大化,拿着那六百块钱,夏天第一时间真诚感谢了周妈,只是嘴里说着这些话,心里却还惦记着更该感激的另外一个人。   现钞不方便随身带,那是土财主才爱干的事,这年月银行利息还不像后世那么坑爹,夏天决定趁午休去附近的银行,开个单独的账户把钱先存起来。   刚出校门,就见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拉着往来学生问话,她神色异乎寻常的焦急,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大正常,弄得胆小点的女生见状纷纷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夏天没在意,走过那女人身边,却突然听见她问:“高三一班的高建峰,你们谁认识他啊,帮我喊他出来一下。”   停下脚步,夏天迎了上去。那女人好似抓住根救命稻草,在一连串语无伦次地表达中,夏天艰难地听明白了,原来她的儿子是高建峰的朋友,生了重病,现在人在医院急等做手术,她六神无主,身边又没个能拿主意的人,不得已只好来找高建峰。   这年头,骗子应该也还不至于像二十年后那么层出不穷,夏天狐疑地听着,随即从她话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宁。   那不是在城乡集合部的小破房子里,卖给他改装自行车的瘦猴吗?而这个女人,正是王宁的妈妈杜洁。   高建峰那天进屋去和杜洁说话,夏天恍惚间听了一耳朵,当时他只是有点疑心高建峰和这家人什么关系,毕竟以高建峰的人生轨迹,怎么看都不大可能和杜洁有交集重合的地方。   彼时夏天对高建峰充其量有不多的一点好奇,谈不上其余的兴趣,但现在不一样了,何况救人如救火,看着杜洁惶然无措的样子,夏天当即打了辆车,陪她赶往医院。   到了地方,王宁那边已经在准备上手术台了,医院急等家属签字,在被护士好一通埋怨之后,夏天这才搞明白,王宁得的压根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急症,只是最普通的阑尾炎,不过是急性的,再不手术很可能有穿孔的危险。   虚惊一场,可旋即,问题又来了。   杜洁就是死活不肯答应做手术,她被那些类似生死状的手术同意书给吓住了,反反复复地说着她不能害了孩子,她要求医院实施保守治疗。   夏天简直哭笑不得,半晌把人拉到一边,拍着杜洁的后背宽慰,耐心解释起阑尾炎就是个极简单的小手术,快的话半个小时就能搞定,任何一家医院做这个都不会有问题,何况他们身处的还是西京市最好的一家地方医院。   “真不会有事?”杜洁眼神失焦地问,“她们说的怪吓人,像是上去了就下不来了,宁宁他可不能死的,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捂着脸,淌下来的也不知是泪还是汗,夏天连安抚劝说再带吓唬,总算让杜洁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放下笔,她是真的满头大汗了,兀自抓着夏天的手死活不肯放。   良久过去,杜洁的情绪才慢慢地平复下来,抹了一把眼睛,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急糊涂了,平时也没大上过医院,一听手术俩字,魂都快吓没了,我就剩下宁宁一个儿子,再不敢害了他,实在是,实在是害怕了。”   这话里隐含了一些信息,夏天听得心里微微一动,恰在此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医生走了过来,他看看杜洁,其后又面向夏天,“患者家属过来一下,有些事跟你交代。”   杜洁顿时两条腿直打晃,夏天赶紧扶她先坐下,再次耐着性子告诉她别怕,医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这时没走出去两步的男医生又回过了头,“杜女士先坐着吧,没什么大事,十五分钟后就能进手术室了。”   夏天没想到大夫态度还挺友好,难道是这年头的医生普遍素质更高?当然了,后世人民群众对于大夫态度糟糕的各式吐槽,其实也不能全赖在医生头上,以三甲医院的门诊量,通常一个上午,医生就要接待50-60到人次,除了问诊,连喝水上厕所都恨不得像是在打仗,医生头来不及抬一下头,根本也没多余的心思安抚病患、详述诊治方案,只是立场角度不同,身为病人也实在难以理解医生那种极其不耐烦的呵斥和敷衍。   坐在办公室里,夏天端详着态度良好的主治大夫,其人年纪不大,一张脸白白净净,胸口上挂着有名牌,上面写着主治医师彭浩伟。   “你是患者的亲戚?还是同学?”彭大夫问。   夏天含糊回答:“远房亲戚。”   彭医生哦了一声:“那你姨,还是你姑,嗐,我不太清楚你们什么关系啊,反正杜女士那腿得赶紧做手术了,这么耽误下去,将来恐怕得落终生残疾。”   夏天想起杜洁一路上的确走不快,明明那么着急,却只要快赶两步,身子就直踉跄,那会儿他几乎是用托的姿势把她弄下车,然后再半托半抱地把人带进医院的。   “而且她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彭浩伟抽出根烟点上,继续说,“她大儿子的事,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放下吗?”   夏天作为完全不知情的伪亲戚,此刻当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面带惆怅地摇了摇头,继续等待下文,不过听话音,这个彭医生似乎认识杜洁一家人。   彭浩伟果然说:“九年前,我刚来本院实习,那会儿实习生大轮岗,我还不在普外呢,是在精神科。杜女士的儿子王安,是当时带我那老主任的病人,那时候已经确诊他是由抑郁引发的精神妄想症了,现在再看,杜女士其实也有抑郁倾向,我刚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哭得稀里哗啦,我这话根本就没发往下说了,其实有什么的啊,不就是个阑尾炎么,至于担惊害怕成那样吗?所以我叫你来的意思,是告诉你,她的情绪问题必须要引起你们家属的重视了。”   九年前,王安、王宁……夏天推算了一下,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一些,类似于为什么高建峰会和这一家人有交集……   思量完毕,他听见彭浩伟又说:“我真不是吓唬你们,抑郁严重会导致自杀倾向,王安怎么死的,你们应该还记得吧?” 第23章   怎么死的?无非是严重抑郁导致的自杀, 夏天顺着这话茬想,再以年龄去推断, 猜测王安应该是高建峰曾经的同学, 这么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但王安为什么抑郁,高建峰又为什么多年来一直和杜洁母子保持联系, 还有那回临走时,他硬塞给王宁的信封,里头装的铁定是人民币,除此之外,夏天完全不做第二种猜测。   九年前……高建峰还在读小学, 能把一份关怀照料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夏天揣度着原因,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高建峰对人对事慷慨大度, 这点自己早就知道,可他似乎太喜欢帮扶别人了,虽说分寸感掌握得不错,但不是替人扛事, 就是给主动自己揽事,他难道不觉得累吗?   所以和杜洁一家的瓜葛, 究竟是自愿自发的, 还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鉴于问题暂时无解,夏天只好强行收回思绪,想着刚才的话, 是有关于抑郁的。   要说94年,国人对抑郁症大抵还知之甚少,临床一线人员能描述清楚该病症的也不多见。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像二十年后常有人说,抑郁的发病率正在逐年攀升,但这个说法其实是有误的,并不是随着时代变化,越来越多人活得不快乐,而是以前没有人知道原来不快乐也是一种病——因为缺乏了解,所以不会去寻诊就医,确诊率自然会显得比较低。   后世人们常说,抑郁是种富贵病,实则也不尽然,夏天上辈子看过相关的数据调查,至少在16年左右,抑郁已经大面积爆发在农村地区,其中以留守儿童、留守妻子和空巢老人为主要患病人群。   所以真要说富贵,倒不如说是治疗起来确实比较花钱。   夏天看向面前年轻的大夫,那身白大褂里透出的衬衫质地很精良,烟灰缸旁边的打火机上刻有都彭的标志,他左臂搭在桌子边上,袖子卷着,露出腕子上的手表,是一只劳力士。   此人是个富二代吧,不,这个时代的富一代才刚刚崛起,这称呼并不准确,但肯定是有钱人家孩子,家底绝对殷实,很有可能比后世的富二代更有些底蕴,也难怪了,所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想让杜洁治病的心思是好的,可也不想想,杜洁一家哪来的持续吃药看病的钱?   夏天回想了一下,问:“现在市面上最好的抑郁药,应该还是五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但这药是进口的,价格很贵,考虑到还要长期服用,没有医保报销的人很难负担得起。”   彭浩伟本来还有点心不在焉,乍闻这话,抽烟的动作却明显一顿,他抬起眼皮,打量夏天的目光中加了点惊讶:“你是学医的,还是学药的?”   夏天笑笑:“我就是一高中生,倒是挺想学药的,所以平时对这方面多少有点关注。”   这是大实话,夏天选制药做专业,并不是因为觉得热门,事实上制药也从来算不上大热的专业,即便是屠呦呦得了诺贝尔奖,这门学科也依然没能成为被学子们青睐、趋之若鹜的选择。   而夏天选它,只是出于单纯的喜欢。   他喜欢在实验室里安静专注地工作,反复实践,记录数据,经历一次次尝试、挑战、甚至失败,然后再重来,他痴迷于那个过程,也向往成功的那个结果。   如果非要往大里说,则是源于初中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杂志上看到一个老牌药企的创始人访谈,那位外国老头模样挺慈祥,在谈到他遇到的逆境和种种危机时,他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对生活有热情,不懈地坚持下去,冥冥之中一切都会“创造可能。”   人的关注点有时候很奇妙,经常会有意无意朝着自己内心想要的方向去倾斜,他在迷茫灰暗的少年时代看到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就把它当成了引领生活的座右铭,别人可以突破重重波折,顽强地活下去,努力去活得更好,那么,他也一样可以!   从那之后,夏天就开始上心了,拜网络发达所赐,他把近二十年来的畅销药、新药研发等等信息统统找来研究了一遍,不知不觉中,他对这个行业的了解,已经不亚于很多混日子的业内人士了。   彭浩伟刚好就是半个业内人士,都说医药不分家,临床医生对药学一样也得清楚掌握,且90年代初期,各大外资制药企业已纷纷进驻中国,医药代表对医生不断洗脑、培训,弊端暂且不提,好的一面,确实是带给了他们最新最前沿的资讯。   彭大夫是大医院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平时当然也没少接触这一类新知识。   见对面的少年能轻轻松松说到点子上,彭浩伟一时好奇心大起,就该话题开始了无限拓展,很快,他发现这个小他十多岁的男孩居然懂得相当多——不是浮皮潦草的一知半解,而是一听就知道,其人有认真研究过。   “那你干嘛要选生物制药,这么偏门的专业读啊?”彭浩伟不解地问。   夏天回答:“化药有近一百年历史,现有的该合成的化学式已经快被合成光了,凡事盛极必衰,化药这个领域迟早会没落,我想未来应该是生物制剂的时代了。”   彭浩伟本来还想点支烟,听完这话,彻底放下了烟盒,他不自觉地凝视夏天,发现小伙子面容英俊,眼神清澈淳厚,侃侃而谈间没有一点做作和卖弄,让人心生好感的同时,又不禁产生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感慨。   论眼界判断,少年人有种超乎年龄的出挑,将来没准会成大器。   俩人说话间,早过了十五分钟,可能成大器的夏天还是比较关心眼前那点事,他看着表忍不住地问:“王宁该进手术室了,彭医生您还不过去吗?”   彭浩伟回神:“啊?谁说我要做主刀医生了?”顿了顿,他大剌剌挥手笑起来,“小case而已,交给实习大夫们练手吧,没问题放心啊,那帮小孩一天做十几台这种小手术,熟练工了。”   夏天:“……”   怪不得一直不紧不慢,侃得那么欢呢,夏天发觉彭浩伟对于“展开、跑题”十分地在行,身上似乎也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劲头,和高建峰有些类似,大概都是属于生活优渥的那类人,特有的一种气场吧。   正想着,一阵敲门声响起来,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个打扮光鲜,西服革履的年轻男人,张口就叫彭浩伟师兄,两个人仿佛损友相见,嘴上不停地互相挤兑了一通后,那人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邀请函。   “周四晚上六点半,XX饭店,诚邀彭总准时莅临,到时候再给我们做个发言啊。”   彭浩伟:“滚滚滚,这种事找主任去,拉我上去干嘛,不知道我出场费贵着呢吗?”   西服革履男:“啧,那还能少得了嘛。实话说,我就是刚从你们主任那出来,他让我找你,哎他可都答应了,你务必得去捧场。发言稿我给你准备好了,这回是新药上市,你把关键点说到位就行,再结合点临床需要,对了,周四你哥也去,我们公司准备后续和他签一笔销售协议。”   彭浩伟苦大仇深地拧了拧眉,又点上了根烟,西服革履男一转头瞥见夏天,顿时热络地问:“呦呵,还有客呐,这位朋友是?”   “无耻的药贩子,谁跟你丫是朋友。”彭浩伟说,“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哥们儿,也是咱半个圈内人啊,对药行那是如数家珍,绝对的未来人才。”   牙碜的吹捧完,他忽然问夏天:“哎对了,你平时接触过制药企业的人么?”   夏天摇了摇头。   彭浩伟抽了口烟说:“那应该认识认识,别人就算了,我哥那个药疯子必须得介绍给你。他大学学的也是药科,后来阴差阳错干别的去了,好容易攒下点钱吧,没忍住又跑回去做老本行了。都是真爱,你俩估计有的聊,这么着吧,这周四六点半有空么,你来会场我帮你引荐引荐。”   夏天愣了愣,彭浩伟的热情像是随手为之,这是顺风顺水的人时常会有的一种状态——帮人牵线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这个机会,却是夏天日常不可多得的。   迅速掂量了下,夏天决定周四晚自习装病请假,然后翻墙溜出去,如果能抓住机会,将来在校期间就可以早点开始实习,还能接触到一线第一手的信息,不仅仅是研发领域,药品作为商品,前期有审批、注册、定价诸多环节,后期还要涉及流通、铺货、销售等等问题,方方面面,他都想了解。   而他理想的状态,也从来都不是局限于实验室里,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应下周四去会场,夏天顺道诚恳且客气地向西服革履男表示了他可以做些签到之类的杂事,上辈子打工,他曾帮人布置过会场,大体知道一些细节。西服革履男其实是某外资药厂的销售人员,听见有免费小工可用,又是相熟的师兄介绍的,当即也就含笑点头送了这个人情。   事情敲定,夏天惦记起在外头枯坐的杜洁,彭浩伟离题万里相见恨晚之后,总算也记起了自己的初衷,随即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了个抗抑郁药的商品名。   “这药是国产的,新近上市没多长时间,你先尝试着给她用用这个,再看看效果如何吧。”   夏天问:“是强仿的?那进口药的专利保护期还没过吧。”   彭浩伟一听就乐了,指着他,对西服革履的师弟感叹起来:“听听,门清吧,我告儿你,这位夏同学真是个人才!”   夏天一笑,问出重点:“质量没问题吧?”   国产药仿制出化学结构不难,但工艺水平往往跟不上,经常是该沉淀的部分不沉淀,该吸收的又吸收不了,药效达不到既定要求,治疗效果就不明显。   “良心企业,我敢拍胸脯保证。”西服革履男笑着接口,“这是彭医生他亲哥的厂子做的,去年人家专门从法国引了条生产线,质量标准全按欧洲的来,就是赔本赚吆喝也一定要做放心药,要说这年头,这么有理想有热血的人不多见了吧?”   彭浩伟大手一挥:“滚,你丫才赔本赚吆喝,资本家的暴利帮凶。”埋汰完师弟,他转头再对夏天说,“我琢磨着,杜女士肯定是不会去看病的,这药也就开不出来,你这边呢先不用急着买,回头我让我哥先拿点样品出来吧,周四,让他给你带着。”   这是遇上热心人了,该说是杜洁的幸运,夏天替她谢谢彭浩伟,拿着刚收的两张名片,笑着告辞离开了彭医生的办公室。   杜洁仍是心慌意乱地,见他出来,一迭声地问大夫怎么说,夏天刚才侃得都有点口干舌燥了,只好又把术后注意事项按自己知道的赘述了一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这人就爱瞎操心。”杜洁碎碎念地说着,“今天辛苦你了,可把你给麻烦坏了,就是不知道,建峰他干嘛去了?”   夏天也想知道这个问题,再聊两句,他察觉杜洁对于高建峰的依赖比想象中还要多,这就是长期帮扶的结果,他叹口气想,隐隐觉得高同学的“帮扶欲”是真该好好治治了。   然而王安的死……夏天一念起,又急忙把想法按了下去,这问题他不想在高建峰不在场的情况下,以一种窥私的形式向杜洁探询,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能从高建峰嘴里得知事情始末。   “渴了吧,”夏天说,“我去买点水,阿姨您坐这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他下了楼,先借用公用电话跟周妈请了假,走出门诊大楼时,一滴雨正好落在他脸上,小风一吹带着些微凉的潮气,他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忍不住想,高建峰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人又在哪里。   距离市医院二十公里的革命公墓,因为没到清明的日子口,人烟显得很稀少。春雨淅淅沥沥地,浸润着满园常青的松柏,也打湿了刚刚由高克艰亲手擦拭干净的乳白色大理石墓碑。   高建峰父子俩谁都没打伞,一前一后无声地站在细雨中,高建峰望着照片上女人的面容,心里已经毫无波动,他把视线转到一旁“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上,突然间,就有点按捺不住地想要发笑。   即使是亲生儿子,对母亲的印象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稀薄,早年间,他好像还能回忆起母亲身上的温度、香味、说话的语气,现在连这些都模糊不清了,“母亲”被浓缩成眼前这一张相片,连带情感也被挤压得只剩下了一层相片的厚度。   所以,又何来永垂不朽呢?   高克艰沉默了一会,儿子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话,这一点几乎年年如此,他也不愿意强行和那小子修好聊天,只是从兜里拿出了一个信封来。   “这是你妈妈当年留下的,她说过,要等你十八岁再拿给你看。”   高建峰缓慢地回了下眸,目光凉凉地扫过信封:“什么内容?是不是谆谆嘱咐我,长大参军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因为那是她的毕生所愿?”   高克艰对他的讽刺不加理会:“你妈妈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可惜我没听过。”高建峰吊着一边嘴角笑笑,“她没亲口对我说,别人转述不能做数,她的字我也没怎么见过,信的真假无从判断,你让我看,有什么意义吗?”   高克艰默了默,沉声说:“这是在你妈妈墓碑前,希望你说话要有起码的尊重。”   “不尊重她的人是谁,她心里清楚着呢。”高建峰冷冷地说,“留信,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除此之外没别的招了吧,你要不是信仰无神论的党员干部,是不是还能整出托梦来啊,有个词叫苦心孤诣,爸,说的就是你吧。”   高克艰听得火起,知道对话又陷入了压制和反压制,激怒与被激怒的死循环,然而今天这个场合不适合发作,他皱着眉,抖了抖那封信:“这是你妈妈要我交到你手上的,看不看是你的事,但现在当着她的面,你给我把信拿好了!”   高建峰沉默着,还是回手接了过来。两个人就再度陷入了无话的尴尬状态,良久,高克艰轻抚墓碑上的照片,“晓敏,我们走了,等清明我再来看你。”   高建峰依旧纹丝不动:“我想再待会儿,你先走吧。”   高克艰不由冷哼一声,心想这小子口是心非,到底还是对那封信感兴趣的,只是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看,他瞥了高建峰一眼,没吭气,转身就往外去了。   雨越下越密,高建峰本来想抽根烟,掏出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之后他弯下腰,在母亲墓碑旁动手挖了一个不算浅的小坑,把那封信埋了进去。   做好这些,他拍拍手上沾的泥土,凝视墓碑上的照片许久,才轻声说:“他记错了,我到明年二月才满十八,到时候我来看这封信,再带上我的录取通知书,一起来看您。” 第24章   高建峰离开公墓时, 雨已经停了。   这场雨下的,就像是专为配合他烦躁的情绪似的, 可惜只打湿了他的衣服, 却没能消灭他心里的那把无名火。   说不上是在气他老爸,还是在气他自己。   站在大街上,高建峰点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随着烟雾一起吐出的是一声懦夫,这确是在骂他自己了——别说他没有看信的勇气,就连把信拿回家藏起来的勇气都缺乏,他怕那信真是他妈妈写的, 更怕那上头会有所谓遗言一般的展望和期许。   能有千斤重吗?他气急败坏地默默反问着自己。   可问完了,并没有得到预期的释然, 他知道答案是没有, 但遗憾呢,仍然有可能让人如鲠在喉。   熄灭了烟,高建峰掏出一把零钱,打算坐辆公交车回城。家暂时不想回了, 李亚男今天带高志远去上钢琴课,与其等会儿和他老爸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 还不如站在外面淋雨痛快呢。只是要能洗个澡就好了, 他想起学校游泳馆里有一个常年被他霸占的柜子,里头放着干净的泳裤,下雨天球肯定打不成了, 只能去游泳池里发泄下精力。   晃悠回校门口,已临近最后一节下课的时间,高建峰还没进门,传达室的老大爷就探出了头,大爷在八中待的时间比校长都长,亲眼见证了高建峰从一枚小正太长成如今身高腿长的大小伙子,连他每年今天请假这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看见他出现,顿时露出一脸惊讶来。   “你怎么回来了?这点都下课了。”大爷说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建峰啊,今儿中午有个女的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吧,她还不信,站学校门口一个劲的问往来学生,对了,她说她叫杜洁,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啊?”   高建峰神经顿时抽着一紧,杜洁还从来没到学校找过他,“她说什么事了吗?”   大爷想想回答:“好像是孩子病了在医院呢,看那样是挺着急,后来还是你同学出来了,就是那个转学过来的夏天,把她给领走了。”   “哪家医院?”高建峰问,“她说了吗?”   “三院,我听见一句,好像是在三院。”   高建峰跟大爷道声谢,转身急匆匆地跳上一辆出租车,赶去了医院。   此时手术已经结束,麻药劲还没过去,王宁依然在昏睡。人虽然无碍,但到底开了腹腔,脸上血色褪去,显得有几分苍白病态,杜洁看得又是泪流不止,夏天只好先陪着她,想着等王宁醒了,再把她送回家去。   杜洁不知是急晕了,还是平时在家主要都靠儿子照顾,眼见王宁住院,她除了钱却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夏天粗略估算一下,觉得好歹应该放几瓶水在床头,等过两天排气能吃流食了,起码还得再备个饭盒好打点米汤来喝。   正打算出去买,一转头,却见高建峰拎着一袋子东西进门来了。   俩人谁都没料到对方会出现在视野内,高建峰估摸夏天已经走了,夏天则以为高建峰今天不会来,于是这个照面,打得双方都有那么点错愕,顿了几秒,还是高建峰先冲夏天点头打了招呼。   之后,也就没夏天说话的机会了。杜洁一见高建峰,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拉着他絮絮叨叨没完,车轱辘话来回地说,大意无非是王宁那会疼得满床打滚,可把她给吓坏了。   高建峰一直低声安抚,病房里条件有限,每张床也就配备一把椅子,杜洁坐着,高建峰就只能蹲在她面前,倒是极具耐心地听着那些颇为神经质的叙述。   身上怎么全湿了?夏天在对面皱眉看着他,顺势往窗外瞟一眼,发觉停了的雨这会儿又下起来了,还大有连绵不断的趋势。高建峰拎着的袋子里,正好装着他刚才想买的东西,还有几条毛巾,一个小脸盆——可见高同学是相当了解杜洁的,知道当妈的不靠谱,病人这是两眼一抹黑啥啥都没有。   也难为高建峰了,他根本不知道王宁什么情况,只能先去急诊一通寻摸,之后又赶到住院部,一层层挨个护士站的问,好容易在外科病房查到王宁的名字,又得知只是急性阑尾炎,那吊了一路的心才总算平稳地落回腔子里,跟着他就想到这些细节,索性又下楼,一股脑全买齐了回来。   夏天一直盯着他袖子上的水珠,尽管知道这人身体倍棒,心里还是觉得不大是滋味,听见高建峰问杜洁饿了没,夏天干脆自告奋勇,说下楼去买点吃的上来。   “等等。”高建峰出声叫住他,从兜里掏出个折叠雨伞递了过去。   夏天看见那伞,一时更觉得窝屈,有伞不知道打,非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他只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得忍不住冲高同学翻白眼竖中指了,于是二话不说粗鲁地夺过伞,转身快步出了病房。   没走两步,高建峰就又追了出来。   夏天刚听他说一声“嗳”,立刻转头附送一记憋了好久的白眼,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给我饭钱来的那还是别说话了,趁我发火前麻溜回去,信不信我等会在你饭里下泻药?”   高建峰抬着一只胳膊,撑在门框上,下颌微微一动,冲他笑了下:“信……不过我是来告诉你,别买咱俩的,等会我请你吃饭。”   这倒……挺像句人话了,夏天怔愣一秒,也就没绷住,轻轻地笑了笑。   医院晚上不许留人,王宁的病情程度也不需要有陪床,在护士第三次不耐烦地轰人开始之后,高建峰终于把杜洁给连拉带劝地弄走了。   三个人打了辆车,高建峰一直把杜洁送到家,夏天则留在车上当质押物,没跟着下去。   等都安顿好,高建峰嘱咐两句准备撤,杜洁忽然想起来今天带的钱不够,她只付了手术费,住院押金还是夏天出的,忙不迭就要找钱让高建峰拿给夏天。   高建峰忙按住她:“别找了,过两天我们去看王宁,您再给他就行了,没事,不差这两天。杜姨我先走了,车还等着呢。”   他一溜烟蹿出门,杜洁哪能追得上。上了车,他半个身子又都被淋透了,夏天这回非常有先见之明的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没说话。   出租车往学校方向开,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和车都不多,街面上很安静,车里也没动静,除了雨刷器隔半分钟固定一响,也就能听见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音了。   夏天本来攒着一肚子话,在脑子里排兵布阵了一会,他自觉是个有重点的人,做事讲究章法,譬如问话吧,直截了当地问“你今天干嘛去了”,会显得特别急躁,有种质问感;如果说“你今天为什么没来”,口吻又好像有点像教导主任训话的味道。   所以依着他的想法,合该先半开玩笑地问“你今天旷课了?”,这么一来,既能显得关心,又显不出额外的急切,算是他自以为、恰到好处的表达形式。   夏天琢磨明白了,转过头来。毫无预警地,高建峰那张侧脸倏地跳进了他的眼。   此时,昏黄的路灯打在湿淋淋的窗子上,氤氲出一圈朦胧的浅浅光晕,高建峰的侧脸就陷在那种半明半暗间,下颌的线条漂亮得足以令人心折,看上去像极了一尊不动不语的俊美雕像。   什么循序渐进、不动声色都被这股强烈的视觉冲击给湮灭了,夏天脱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高建峰两根手指捏着鼻梁,似乎带着点倦意地说:“去扫墓了,今天是我妈妈的祭日。”   夏天一怔,旋即迅速反应了一下日期,并且在脑子里,镌刻下了这一组月与日的数字。   还该说点什么来着,夏天仓促中像是遗失了所有的谈话技巧,略显干巴巴地问:“那……都好吧?”   “嗯?”高建峰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挺好的,我看完她本来打算回学校,传达室张大爷跟我说杜姨来过,你带她去医院了,我这才找过去的。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夏天哦了一声:“不客气,刚好遇见了,我反正也认识王宁。”   高建峰点点头,按着鼻梁的动作停下来,这一天来回折腾,谈不上消耗体力,情绪却是起起落落,他阖上眼说:“我眯一会,到地方叫我。”   夏天看着他把头窝在椅背上,微微侧过身子,就像一只大猫骤然安静下来,蜷缩在一角。姿势找的可能不是很到位,半晌他又往里靠了靠,长长的睫毛伴随着那一动,极轻地颤了下。   “你要累了,就先回去吧。”夏天心里忽然有点发酸,“改天再吃……”   “我饿了,”高建峰低声说,“嗯,陪我吃个饭吧。”   夏天叹了口气,没说话,也再去打扰他的闭目养神。   但高建峰其实并不是饿了,而是渴了。到了学校附近做家常菜的馆子,他先灌了整整一瓶矿泉水下去,然后故态复萌,拎着瓶冰啤酒,往桌上一磕,磕开瓶盖,直接又喝了四分之一下去。   他喝酒时仰着头,喉结有规律地起伏滚动着,夏天原想出声让他慢点,然而望着这一幕,他整个人却像失语了似的,五秒钟后,才几乎慌不择路般调转开了视线。   再盯下去,他感觉自己那个沉寂了十几年的、不可描述的部位,就快要揭竿而起闹开革命了。   高建峰补充完水分,人即刻恢复了神气,话题也就朝着正经路子展开了:“今天钱不够,你住院押金交了多少,明天我带给你。”   夏天猜到他早晚会这么干,说了数目之后,淡淡地问:“不该王宁还么?你这么抢在前头,到底是欠了人家杜姨钱,还是欠了人家……命啊?”   高建峰窒了一下,半晌抬眸看着夏天,脸色依然如常:“这么有逻辑推理能力,果然是年级第二啊。”   还有心思开玩笑,证明没被触及逆鳞,夏天思维奔逸地回想了下,觉得高同学似乎除了他爸和当兵这两件事,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不能涉及的话题。   为人就是这么干脆坦荡,半点都不遮掩。   “欠命么?”夏天做了个挺浮夸的惊讶表情,紧接着又把杜洁的精神状况,彭浩伟是怎么安排的都一一说了,当然,也没避而不谈王安这个名字。   高建峰皱眉听着,末了,说声知道了,随即掏出他的凉烟,叼在嘴里,就听夏天问,“王安是自杀死的?”   对于挤牙膏似的问话或回答,高建峰一贯都不太耐烦,他点上火,把烟盒往夏天面前一推:“陪我抽完这盒,我告诉你答案。”   所谓这盒,其实就剩下不到十根了,夏天怀着舍命陪瘾君子的无奈,才点上烟,却听高建峰笑了下,“一手烟比二手烟强点,以后再有人对着你抽,你就该对着他抽回去。”   说完,他慢慢收敛起嘴角的弧度,以夏天猜到的信息“我和王安是小学同学”为开场,不急不缓,十分平静地讲了下去。 第25章   故事并不长, 也谈不上多复杂,但却夹杂着几处惊涛骇浪, 听得夏天“感同身受”的同时,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安是个挺斯文秀气的男生,长得和王宁不大一样,”高建峰语速不快, 边回忆边说着,“小学生那会已经有明确的男女界限了,男生们凑一堆,一般不和女孩玩。王安开始也和男生混,但行为举止都偏女气,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被男生集体嫌弃了。”   他说着, 抽出一根烟, 没点,只夹在手指间转了两转,“我那会儿吧,和现在有点像, 也是挺好揽事的那种,说牙碜点, 就是男生里的头吧。对王安, 我倒没什么反感,谈不上讨厌,也不至于和别人似的叫他娘娘腔, 虽然我的确这么想过。”   “因为没人跟他玩,他之后就和一个男生走得比较近,那人有点孤僻,平时也没人愿意搭理。忽然有一天,那男生跑来跟我们说,有个、有个惊天大秘密。”   高建峰停住话头,看了看夏天,终于把那根烟点上了,“他说王安是个二尾子,就是不男不女的人,还说这是王安亲口说的,说他早不想当男人了,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变成女孩。”   他说得挺平静,但夏天之前没猜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间,还是觉得有点吃惊。   别说双性人在20年后都算是异类,且一般人得需要良好的教养、自觉的克制才能不表现出对异类的排斥轻蔑,对于一帮七八岁的小孩来说,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高建峰挑了下眉,继续说:“这消息让班里男生炸锅了,有人觉得他恶心,有人觉得他是怪胎,传什么的都有,一帮人还去翻了他的座位、书包,结果找着一个日记本,上头有王安罗列的几个男生的名字,重点是那些名字后面还画着桃心。”   夏天倒吸了一口气,头皮瞬间有点麻麻的感觉,他能想象那群一知半解地小屁孩看见这画面会生出怎样的恶意,缓了缓,他问:“那些名字里,有你么?”   高建峰飞快地看他一眼,轻笑着叹了口气:“就你这逻辑推理能力,不拿个数学竞赛一等奖都不合适吧?”   说起数学竞赛,夏天这才想起都忘了给高建峰汇报结果,可惜眼下时机不大对,并不适合欢欣雀跃,他只好按捺住想要报喜的心情,把话给憋了回去。   高建峰也无心扯别的,吐出一口烟接着说:“就是因为写了我的名字,那帮人才拿给我看。当时我也挺惊讶的,虽然王安女里女气的,可我从来没都把他当女生看,被一个男的……向往,反正我当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膈应。”   夏天听得心里一动,深深地看了看他,面上没流露出任何情绪。   高建峰:“我本来就有点生气,再被人一撺掇说要收拾二尾子,就真觉得自己是带头大哥,一群兄弟等着我来除“四害”呢。从那以后,所有人都开始孤立王安,到什么程度呢,只要他上课发言,全班会一起嘘他,靠窗户的人把窗子一水全打开来,说是除骚气,连老师都制止不住,你能想象那场面吗?”   夏天理解地点了下头:“能,法不责众,集体作恶的确很难控制。”   “还不止这些,”高建峰叹口气,“王安被堵在厕所里好几次,有一回我也去了,一群人把他逼到墙角,有人说要看看他长没长胸,还有个“见多识广”的,说女的下头和男的不一样,当场就要扒他裤子。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心里觉得不该这么做,可一声都没吭,就那么看着,直到王安被逼急了说要跳窗户,又有人喊了声老师来了,所有人这才一哄而散。”   夏天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建峰脸上的神情也有些难描绘,尽管尚算平和,但眼神却很复杂,有回忆的挣扎,也有愧疚和一丝清晰可见的疼痛,纠缠在一起,终于逼退了时常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腔调。   高建峰也沉默着,垂下头,大概又想去拿烟,可抽出来又放回去,良久,极轻地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后来呢?”隔了好一会,夏天问。   高建峰舔了舔唇:“后来他不说话了,跟谁都不说,老师找他谈他也像哑巴似的一言不发。功课一落千丈,才二年级就明显跟不上了,再后来,他有阵子都没出现,我们才知道他退学了。”   再往后的事,高建峰不说,夏天也能猜到,被这么折腾过,还能不抑郁也是真.坚强了。如果及时疏导,家庭多给点关爱或许还能挽救,但王安的家……他想起杜洁连基本的照顾都未必能做得到,更别说是体察孩子的内心世界了。   这故事,不,应该说是真实的生活听得人心里憋闷,夏天顺手抽出根烟,给自己点上了,抽到一半,他才问:“王安自杀是因为这件事,还是因为他最后没法如愿变成个女孩?”   高建峰暗暗挑眉,觉得若非场合气氛不合适,他真想给夏天同学竖个大拇指了,问题怎么总能切合到点子上呢。   “都有吧,王宁后来跟我说过,本来王安还抱着点希望,想重新来过,可是手术费不便宜,而且杜姨总觉得男孩变女孩,以后回老家,她没法和家里人交代。”   闻着夏天的二手烟,高建峰像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没对着抽,只是拿起酒瓶子喝了一口,“他是洗澡的时候,开煤气自杀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听说,一氧化碳中毒会让人皮肤呈现出粉红色,可能他觉得,那时候自己才无限接近于一个女孩吧。”   夏天闻言愣住了,他被这个结局,震惊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半晌,他才讷讷地问:“后来你知道了,就找到杜姨他们,开始……做你认为应该做的补偿,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那杜姨和王宁知道当时学校里发生的事么?”   高建峰摇头:“王安没提过,他后来说的最多的话都是幻想自己成为女孩的,医生诊断他有精神疾病,他再说什么也都没人相信了。”   夏天微微松一口气,该怎么说呢,王安小兄弟还挺仗义,否则杜洁母子如何能接受高建峰?糊涂点的妈妈或许可以,但王宁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子,不把高建峰当成杀兄仇人就算不错了。   感慨唏嘘完毕,夏天酝酿了片刻:“那我也说点感受吧,这么听上去,你当年是挺……混蛋的,别说什么年纪小不懂事,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小孩其实什么都知道。不过,我觉得你挺勇敢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直面过错的勇气,比如你曾经的那些同学,或者逃避,或者麻木不仁,只有你有自觉自悟,如果不是心怀愧疚,你不会一直关注王安,了解情况之后,又照顾杜姨他们这么久。我说的对吗?”   高建峰像是在出神,眯着眼睛,眼角微微一弯,夏天这时才恍然察觉,高建峰果真是长了双桃花眼的。   “勇敢啊……”拥有桃花眼的少年自嘲地笑起来,“其实我刚没说实话。那次我亲眼看着他们欺负王安却没说出声,不是不知道原因,原因,我很清楚。”   他短暂地皱了下眉,视线跟着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显出几分艰涩。   “我是怕,”高建峰再度开口,声音不大稳定地抖了一下,“怕我出声制止,会被他们当成是同情王安,怕被人孤立,怕那种受人拥护的感觉不在,真的,我当时脑子里的确闪过这些念头。”   顿了顿,他下颌轻颤:“是挺他妈混蛋的。”   夏天凝视着他,倏忽间,感觉自己心底那片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下去,有一根钢针狠狠地扎在上面,扎得心口生疼,他蓦地抓起高建峰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   “我知道,我能想象。”夏天快速说着,“可就像我说的,你还是勇敢的,敢于承认,敢于把这些话说出口,如果是我……我觉得未必能做得到,真的,我不是安慰你。”   高建峰被他握着右手,只觉得那劲力挺足,却也不失温柔,夏天掌心得温度很高,指腹上的神经正一跳一跳的,好像那里还藏了颗惴惴不安的心脏似的。   虽然铁定是安慰,不过话说得还算中肯,起码没为自己开脱,高建峰想,他憋了一天因为懦弱而产生的种种自我否定,没想到,就这么被夏天无意间给再度否定了。   高建峰于是回握了一下,其后抽出手,自然而然地点了根烟,他表情已趋于平和,至少看上去又恢复了既往那种八风不动、波澜不兴。   “谢谢。”他深吸一口,言简意赅地说。   夏天:“不客气。”   高建峰那一下回握的温度和力道都还没过去,夏天费尽心思总算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按了下去,倒满一杯酒,他说:“来,干一个吧。”   “为什么呢?”高建峰看着他问。   夏天微微一笑:“为勇敢,为知耻而后勇,为敢于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怯懦。”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为我支持你照顾杜姨母子,继续吧,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高建峰当然不需要别人认可他的行为,但此时此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微微有些触动,连高志远都觉得他有些过,没必要给自己添那么大一个负担,可没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他的愧疚有多根深蒂固,哪怕是照顾一辈子呢,他自觉都是应该的。   他拿起酒瓶,和夏天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   夏天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注视着他问:“需要我……抱抱你么?”   高建峰一愣,随即眼神里溢满了一种“那是什么玩意”的明确意思表示,看得夏天一哂,赶紧调整出一个轻松随意,同时也算认真的表情转移话题:“能问你两个问题吗?”   高建峰微微抬眉,点了点头。   夏天:“你现在对于双性人,还有很多和正常人不大一样的特殊群体,还会觉得恶心或者不能接受吗?”   高建峰诚恳作答:“不会,其实之前也没特别感觉,只是有点好奇。”   夏天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从容温和,以便于听上去只是在顺理成章地衔接上一个问题:“那对于男生喜欢男生呢,你怎么看?”   这一回,高建峰略微迟疑了一会儿。   等待的过程没多长,夏天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死活都不肯落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孤注一掷的人,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身后也依然还有绝壁险峰。   所幸,高建峰终于开口,语气柔和地说:“不知道,恶心什么的谈不上了,就是觉得有点怪。”   说完,他倒是笑了:“我初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布置课外阅读是让我们看红楼梦,我根本看不进去,也就翻过前二十回吧,就记得贾宝玉和秦钟好像有一腿,还记得贾琏有回找过几个小厮泻火,我那时候还想,原来这种事一直都存在啊。”   夏天:“……”   这回答,完全出乎了夏天的意料,原来高建峰对于同性恋的认知仅局限于这种层面上——当成是岔心慌和泄私欲,他十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看来无限险峰仍旧还是漫漫长路,不知道何时才能攀登到目的地。   但高建峰说他不排斥,那么或许,这也能算是个良好的开局?   夏天收起惆怅,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举着杯子,微笑着再度相邀。   怎么还没完了,高建峰心想,瞥着他问,“这回又为什么?”   夏天想了一秒:“为……刷夜吧。”   高建峰皱眉:“……嗯,什么?”   “已经十一点了。”夏天示意他看墙上的表,“你不回家,应该没事吧?跟我去宿舍,反正有的是空床。”   不想聊着聊着都已经这么晚了,高建峰举凡晚归,高克艰倒是不管,但好歹得给李亚男报备一声,迅速决断完,高建峰起身去打了个简短的电话,顺便把账也结了,回来时已彻底恢复了正常状态:“走吧,翻墙去。”   两个人出店门,过了门前积水的小马路,朝僻静的后墙走去,高建峰翻墙一看就是老手,他胳膊长,随手一搭一用力,轻轻松松就跃上去了,姿势相当漂亮。   等夏天跳下去的时候,被高建峰好整以暇、假模假式地伸臂接了一下。   “啧,身手不错。”高建峰笑着赞了句。   夏天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个动作,要早知道,怎么也得装一下崴脚才算应景,但他还是挨着了高建峰的袖子,蜻蜓点水那么一沾,指尖留存住一点潮气,他于是说:“衣服都湿了,估计明天干不了,回头你穿我的吧。”   高建峰对这提议丝毫不觉有异,嗯了一声,转过头,冲夏天笑了笑。 第26章   成功把人拐回宿舍, 夏天心里兀自得意着,就只是忘了这个点, 宿舍楼早已是大门紧闭了。   两个人站在门口好一通敲, 舍管大爷方才踏拉着鞋给他们开了门,大爷的起床气简直能把人熏一跟头,夏天正打算在他开骂之前说上两句好话, 高建峰却已箭步蹿上去,不知道从哪变出两盒烟,往大爷怀里递了过去。   “对不住啊,”他和和气气地说,“吵您睡觉了, 您多包涵,保证下不为例。”   大爷得了贿赂, 睁开惺忪睡眼一看是他, 态度立时如梦方醒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回旋:“呦,怎么是你啊,你这是刷夜不回家了?这话儿怎么说的?”   高建峰笑着解释:“不算刷夜,刚跟夏天同学做去年模拟题来着, 对完答案才发现晚了,跟家里人报备过了, 您别嚷嚷, 楼里的弟兄们这会儿都睡了。”   大爷不疑有他,点着头哦了好几声:“那赶紧上去吧,哎, 动作轻着点啊。”   高建峰应了句好嘞,冲大爷飞了个美式军礼,拽着夏天一路跑上了顶层。   宿舍楼早熄灯了,只有水房的白炽灯还亮着,夏天此刻困意全无,赶在进宿舍门之前拉住了高建峰,“等会再进去吧,我室友一般到十二点才能睡着,别吓着他。”   高建峰也不怎么困,无可无不可地说好。俩人靠在楼道尽头的窗户边,高同学胳膊肘撑在窗台檐上,两条长腿一曲一伸的,无意识地展现着一身慵懒撩人。   窗户大开着,雨后的空气飘散进来,有种特别的清新,夏天不想进屋睡觉,当然不是贪恋这点润泽的清新,只为他脑子里还在惦记另一个问题。   “王安的事,你还跟别人说过吗,”夏天想了想,干脆明确点问,“汪洋他们知道吗?”   高建峰摇头:“知道一些,没有那么细,我和他们小学不在一起,他们也从来没问过。”   夏天垂眼无声一笑,心说总算有件事是他和高建峰之间特别亲密的佐证了,可又不尽然,似乎还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那如果别人问呢,你说么?”   高建峰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说啊,没什么可遮掩的,自己做过的事,错了就是错了,总不能不承认。”   夏天心里刚涌上来不久的窃喜,顷刻间荡然无存了,不过转念再想,高建峰这点才最迷人,他不是一览无余的天真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大方敞亮。   高建峰这会儿心情不错,白天憋着的心火随着之前的倾诉,也都消化得差不多了,毕竟是陈年往事,他在不断地自我反省中,已经渐渐学会了疏导情绪,学会了和自己的过失坦然、平静地相对,不纠结,也不至于过分自责。   于是他活动肩膀,半调侃地说:“我发现你挺会安慰人的,说实话你就没觉得我特别操蛋么?”   夏天一笑:“你要不还我住院押金,我就真觉得你挺操蛋的。”   高建峰转头瞥着他,眼仁漆黑发亮,眼睛里明显带着笑,半晌,对视的两个人忽然心有灵犀地,一起笑出了声。   夏天笑够了,接茬说:“汇报个事,之前就想告诉你了,数学竞赛结果出来了,二等奖,周妈发了我六百块钱,所以其实吧,我现在也不是特别缺钱,你不用着急还,先欠着也行。”   住院费押金交了二百,三分之一的钱还没捂热就没了,要说心疼也心疼,要说不在乎,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高建峰没想那么多,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他只问:“周妈没说有人看上你保送的事?嗯对了,你将来打算报哪个学校?”   报你想报的学校啊,夏天侧头看着他想,继而垂下眼帘,遮掩住眼里止不住的笑意,“H大吧,化工、生物都比较强。”   高建峰点点头:“嗯,你想学生物制药的,H大挺合适。”   “你怎么知道?”夏天有点惊讶,高建峰没问过,他还以为他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没想到原来是早知道了。   高建峰:“刘京说的,他嘴快,你以后要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千万别当他面说。”   他笑起来,又露出的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夏天看得微微恍惚了一下,不觉感慨:“抽那么多烟,牙还挺白的。”   高建峰挑了挑眉:“西京水好,搭上我底子更好,我们家大独裁抽烟比我凶,一口牙照样挺白的。”   夏天反应了两秒才想起大独裁是谁,心想倒是难得听高建峰说起他爸,语气平和不带丝毫挤兑。   “问题宝宝,”高建峰转脸看着他说,“你的十万个为什么结束了没?”   夏天回过神,冲他点了点头   “那我有个问题。”高建峰望着天花板说,“你有多余的牙刷么?”   这个还真有,夏天买东西喜欢一次性解决,宿舍要住到今年七月,他就按三个月一换的规律买回来两幅牙刷,省得用的时候还得再去现买。   除此之外还有毛巾、被子,统统一应俱全。被子还是陈帆怕他冷,临走时特意给他带的,夏天没用过,从里到外俱是全新的,不想拿给高建峰,人家却嫌太厚了。   “给两件大衣就行,我火力壮不用盖这么厚。”高建峰不想盖新被子,一则是懒得抱回去洗,二则也是不想夏天过后洗起来麻烦。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高建峰当即拉过夏天的手,用力一握,压低了声音说:“热吧,这都开春了,我盖几件衣服就行。”   和刚才带着安慰和陪伴意味的那一握不同,这一下,来得完全猝不及防,夏天感觉到从指尖流转过一阵电流,一路贯穿了大半个身子,轰地一下直击在心房上。   十指连心,原来说的是这么个意思……   夏天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热度很快蔓延到耳根后头,他不由庆幸起屋里没开灯,四下黑漆漆的,不然让高建峰看见自己这副熊样,那可真是囧到家了。   他禁不住在心里发出长长一叹,高同学是心如明镜台了,可他自己呢,却已是处处都能惹尘埃。   夏天尽量自然地抽回手,没说什么,只是把被子扔在高建峰要睡的下铺上,“不用你洗,当褥子垫着也行。”   说完,他几乎逃也似的先行一步,拿着脸盆,遁走去了水房。   都折腾完,已经十二点半了,高建峰安安静静躺在下铺,夏天爬上去钻进被子,发觉奔波半天,身上的确有些累,然而脑子根本不停歇——那人近在咫尺,但却不能染指,仿佛有说不尽的遗憾似的,丝丝缕缕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这是要疯了吧?夏天咬着牙,努力平息了一会,然后果断翻身看一眼下头,“晚安。”   高建峰微微抬了抬头,轻声回应:“晚安。”   能安的,依然是心无旁骛的那个人,辗转的,也依旧还是不断地在辗转,而且只能在心里千回百转——夏天不敢乱翻身,宿舍的铁架子床有年头了,稍稍一动总能发出吱吱扭扭的奇怪声响。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那声音像是会被无限放大……   每一下响动,似乎都能充分映射出他心里的鬼胎,夏天忍得牙根直发酸,忍得浑身都僵了,饶是这样,他还是一点都不后悔把高建峰拐回宿舍的行为。   睡不着,他就仔细听着,直到下铺传来均匀的呼吸,他才极轻极慢,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薄薄的窗帘透出外面的一点光,借着那微弱的亮度,他靠在床架子上,欣赏着面前的人。   平时存在感那么强,谁想到睡着了居然还挺规矩安静。半天过去,高建峰一动没动,他侧身躺着,被子老老实实地盖在身上,既没蹬开,也没骑着,只露出一条胳膊——原来他上身是没穿衣裳的,那手臂修长结实,不存在遒劲的肌肉,惟有恰到好处的削劲感,随着挪动上来挠了挠鼻翼,一道青筋就在小臂上若隐若现,十分突兀地跃入了偷窥者的视线。   如果现在佯装给他盖被子,如果现在去亲一下他的侧脸,就一下,夏天想,倘若被发现了,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沉睡中的人未必能察觉出不对……   越来越密集的渴望,很快压倒了他残存的一点理智,夏天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慢慢俯下了身子。   “嘎吱……”   隔壁上铺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夏天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随即倏然回魂。   这算什么?夏天茫然而失神地想,他心里惦念的,难道不是让高建峰两情相悦般的喜欢上自己?纵然道路阻且长,他也是要全力以赴地去实践的,而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做着这种偷偷摸摸窥视、偷偷摸摸亲吻的无聊行径。   夏天跌跌撞撞夺门而出,在长而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狂奔至水房,拧开水龙头洗了好几把脸,冰凉的水冷却了他的面部神经,然而抬起头,看着笼头上方挂着的一面长镜子,里头映照出的,是他神情压抑的脸,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红了。   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年人,分分钟能澎湃出一身热血,何况还是头一遭,两辈子加起来没这么情生意动过,往后相处,要受的苦恐怕会更多……   但此时此刻,夏天仍然觉得甘之如饴。在转身回去之前,他突然顿住了脚步,折返回头拉开身后的厕所门,把那一身无的放矢的热切,在昏惨惨的白炽灯下,彻底释放了出来。   隔日清晨,夏天顶着两坨黑眼圈洗漱回来,高建峰已经收拾好准备穿衣服了。夏天摸了下挂在床头的毛衣和外套,果然还没干透,他无心旧话重提,找出两件上衣直接递给了高建峰。   “穿这个吧。”夏天说,“不用洗,回头还我就行。”   高建峰接过来,心想洗还是要洗的,交给洗衣机不就行了,于是也就没废话。夏天的衣服都是陈帆精心预备的,质地不错,且两个人身高差不太多,穿起来应该很合体。   当然他自己是看不见的——夏天的体育生室友每天累得像死狗,回来就剩下趴窝睡觉,毫无扮靓的心情,夏天本人又十分不情愿照镜子,以至于宿舍里除了两扇窗户,压根就没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   高建峰迅速套好高领衫,随手系着另一件开衫的扣子,顺势打量起看上去特别干净整洁的宿舍,余光却见夏天好像正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他。   “都扣错了。”   夏天说完,径直走到高建峰面前,拨开他的手,解开系拧的扣子,再从上到下一颗颗重新系起来。   他低着头,微微蹲下一点身子。高建峰任由他摆弄,轻轻一哂,倒也并没觉得多别扭,不过论细致,夏天好像比他所有哥们儿加一起都更甚,这人会铺床做饭,自理能力又强,看来独立生活还是挺能锻炼人的。   恰在此时,门嘭地一声被粗鲁地踢开了,夏天的室友拎着盆洗脸归来,乍一看这幅画面,小伙不由愣了一愣。   早起他就惊讶地发现高建峰竟然在,不过这位高他一年级的校园风云人物,一向在哪儿都吃得开,刷夜蹭宿舍也没什么稀奇,反倒是同居了个把月的夏天,此时的行为似乎有点出奇。   他不是挺独的吗?室友看着夏天被自己进门动作打断,堪堪停在高建峰胸前的手心想,同居一场,夏天除了会把公共区域拾掇得干净整齐,向来都只管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彼此的东西分得是楚河汉界,现在居然把衣服借给高建峰穿,还亲自系上扣子了……   室友不由眼神充满敬佩地端详起高建峰,大哥果然还是不一样的,这调理笼络小弟的本事,什么时候也能言传身教他一回就好了。   可惜室友没时间请教,高三年纪的早自习时间太过变态,两个毕业生整理好仪容,旋即匆匆忙忙地奔赴教室去了。   有了这一晚同寝,外加分享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高建峰和夏天的关系明显又更近了一层,到了三月底,俩人偶尔也会呈现出一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架势了。   赶上周六放学,两个人会一起去丽姐的店里淘点新专辑,好做为周日的精神食粮储备。这天还没出校门,传达室张大爷远远看见夏天,急忙探出头冲他招了招手。   “我正要找你呢,家里来人了,来来,赶紧进来。”   不会是陈帆吧,夏天进门时不知怎么了,眼皮倏地一跳,之后往小屋里一扫,眼皮倒是不跳了,可眼神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椅子上坐着两个人,赫然是他所谓的继母丁小霞,和许久不见伤已经养好了的“弟弟”夏大壮。 第27章   夏天最近一段时间, 大概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自从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彭浩伟,他的生活就像是被开启了新篇章。那天他如约去了会场, 彭浩伟不光兑现了给他带样品的承诺, 还真的为他引荐了身为医药公司老总的大哥,彭浩光。   要说这位彭总,名字虽然起得不大吉利, 浩光耗光,也不知是要耗光财力还是耗光精力,但其人对于医药事业的热情确实不容置疑。   彭氏兄弟出身非常好,好到可以定义为“何不食肉糜”的那类精英富裕阶层,医药则是家学渊源。彭家至今在南京路上还有自己的中药铺, 据说光是手里的秘方就价值好几千万。彭浩光本科学的是药,毕业后却被家里人打发去了一家大型国企, 该国企具有军方背景, 实质上做的是军火生意,彭浩光学非所用的混迹了十年,拓展出不少人脉,也赚了不少钱。   但那终究不是他兴趣所在, 彭浩光在三十多岁临头之际,突然顿悟决定转行。他从号称排名第一的暴利行业跳出来, 一头扎进了排名紧随其后的第二大暴利行业——制药。   除了有热情, 彭浩光还有一种极具时代感和清贵人家才能培养出来的理想主义,他资本不少,药品销售利润也高, 可前期研发仍需要大量投入,和欧美制药公司动辄上亿美金的研发经费相比,彭浩光的那点钱就显得不够瞧了。   这是那个时代本土药企经常会面临的问题,想要迅速积累资本,就只能做便宜药、仿制药,至于疗效和质量,则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怀揣理想主义的彭浩光,显然并不屑于这种模式。   夏天先是和他聊了不少专业话题,对于前辈,夏天态度诚恳谦逊。而从彭浩光的角度看,夏天则是个热情度不亚于他的少年,只是更为谨慎,也更为理性。   少年人眉宇间依稀有股锋芒,谈吐不卑不亢中流露出冷静的从容,最关键,是长了一张特别靠谱的脸,让人一看就觉得踏实认真,可以信得过。   彭浩光一时好感激增,于是整个扯淡的吹捧会上,他干脆从前排移师后头,全程都在和夏天侃大山。   凭借上辈子纸上看来的经验,以及对后世发展的了解,夏天果断抓住机会给出了一些建议。譬如在财力不足的情况下,积累资金最好的途径其实是做分销商——外资药企没办法在国内铺设层层分销渠道,势必需要本土地头蛇来做相关业务,这其中还涉及到物流,完全是后世营销、开拓市场的关键点,如果能抢在别人前面架构好这条路,未来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同时还可以着手铺设药店,94年街面上能看见的药店不多,这个领域还属于方兴未艾,但夏天知道,未来非处方药的销售,将会在药店占据非常大的比重。   “彭总不妨考虑拓展分销分包,还可以找一些高质量,同时对进驻中国还存观望态度的外资药厂,代理他们销量不错的进口药,慢慢积累,后期就不愁有投入研发的资金了。”   彭浩光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以前他一直不看好做什么分销商,连做仿制药都觉得跌份,可现实的情况又不得不让他一退再退,曲线救国这四个字最近时常盘亘在他脑海,一天比一天更清晰。   那么放下点身段,其实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发展。他一拍大腿,觉得少年人的意见务实中肯,而且颇有醍醐灌顶的功效——主要是因为对方年纪小他十岁有余,人家都能悟出来,自己的年纪难道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彭浩光好奇地问,“家里有人从事这个行业?”   夏天摇头笑笑:“没有,只是想做这行,自然而然就会去关注,我能看到、想到的还都是皮毛,说的不对的地方,请彭总多包涵。”   彭浩光微微一怔,旋即笑起来,“彭什么总,嗐,叫名字吧,咱俩虽说差着岁数,但你也算少年老成,凑合着点,跟我当一辈人吧。你这些想法都挺不错,我之前听浩伟说你想学药,现在成绩怎么样啊,将来打算考哪个学校?”   夏天大致介绍了下他的成绩,至于学校,犹豫一秒,他还是说了追随高建峰的结果,既定的A大。   彭浩光大感不解:“那可惜了啊,你这水平考H大都没问题,怎么想去读A大?那学校,不是我说,生物制药的专业也太一般了。”   夏天当然知道,只是看着他,但笑不语。   彭浩光打量他的神情,半晌弯起嘴角:“别跟我说,你这是为了爱情?”   夏天这回没犹豫,含笑点了点头。   彭浩光啧了一声,心想果然还是年轻,三年五载的感情就以为能携手到老一生一世?世上变数多着呢,少年人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这又和他之前的理智冷静大相径庭了。   不过彭浩光倒是能理解,遥想自己当年不也一样痴迷于情爱小事,最后才被家里棒打鸳鸯地安排去做了军火贩子……   回想一遭,他不禁也生出几许“纵有一段情,却不知该说与谁人听”的唏嘘。   感同身后过后,彭浩光同理心大起,随即热情邀请起夏天:“什么时候有空,带你去我那坐坐如何?”   那自然是好,但坐却不能白坐,夏天后来用了整整两个晚上,精心写就了一份发展计划书,将所有想法条理清晰地阐述出来,彭浩光也很给面子,花了两个小时全部看完,结果就是把夏天彻底引为了知音。   那之后,夏天又利用课余跟彭浩光去见了不少业内人士,有一次,赶上彭总要去拜访省人民医院的药剂科主任,夏天随着一起去见见世面,一聊之下才知道该主任也是八中毕业的,对母校感情深厚,对着小师弟,立即热络地聊起了八中的掌故。等到侃得即兴,夏天了解到人民医院并没进过彭浩光公司的新药,于是借着主任对他好感度爆棚的时机,从药理到质量来了通详细介绍。完事后,主任当场打了个电话,吩咐下头药房从明天起着手进药。   彭浩光没想到收获意外之喜,其后十分仗义地按当时销售人员的工资加奖金,给了夏天三千块钱,并叮嘱他:“这阵子好好备考,等高考结束来我这帮忙吧,将来如果有兴趣,还可以帮我拓展拓展外地市场。”   三千块钱对于彭浩光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夏天简直就是一笔巨款,起初拿在手里,他还觉得有些发烫,可再想想彭浩光其实是打算用他的。而该人目前看尽管有些理想主义,但为人不失真诚,最难得是肯提携后辈,应该是他这辈子能碰上的不可多得的贵人了。   有了这番收获,夏天渐渐地也静下心来,准备全力以赴应对即将到来的一摸考试,哪想到这个时候,丁小霞母子这对现世宝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夏天当着外人,情绪始终控制得极好,他回头,先对高建峰说:“是我继母和她儿子,你先回去吧,我得把他们俩安顿了。”   高建峰那颗时而敏锐,时而大条的神经在面对夏天的时候,似乎总能意外地活分,此刻他察觉到夏天字里行间透露的冷漠疏离,心里就有点明白了——并不是每个继母都能像李亚男那样,一碗水端不平,甚至恶意欺负没娘孩子的例子,比比皆是。   留了个心眼,高建峰也没多打扰,按原计划过马路去了丽姐的音像店。   这头夏天看了眼地上堆着的两个大包,忖度丁小霞像是要上城长住的架势,紧接着就听对方毫不客气地说:“都等老半天了,我和你弟坐了一天车,累得个要死,赶紧的,你先带我们去你小姨家。”   “我小姨出差不在。”夏天淡淡应了一句,“你来之前和人打招呼了吗?”   丁小霞满不在乎:“打啥招呼?亲戚来串门还用打招呼?她不在就不在呗,那不是她家?她丈夫不在?废什么话啊,赶紧带我们过去。”   她心里的潜台词,其实是不在更好,反正她要找的人也不是陈帆,最终能说的上话、帮的上忙的人,铁定是徐卫东。   自打夏天走了,夏大壮养好了伤,丁小霞就越想越不甘心。夏大壮也是不争气,中考指定没希望了,能上个技校就算不错的,可技校,当然最好在大城市上,这样将来工作机会才更多,反正老徐家安排一个也是安排,凭啥夏大壮作为亲戚就不能给安排?   她想着,得让徐卫东给夏大壮联系个好点的学校,学一门手艺出来,回头在城里找份工作,最好再能解决了户口问题,那儿子的前途可就一马平川了。   夏天却在想脸真大,究竟哪来的底气呢?他凉凉地说:“我没空,一会要上晚自习了。你都知道地址,要去自己去吧。”   丁小霞当然知道地址,而且她刚从军区大院回来——在大院门口直接被拦下了,卫兵让她提供进门证,探亲访友则需要提供亲属姓名电话,确认之后才让进。她说出徐卫东家电话,可不知道为啥竟是个带着口音女人接的,嗓门奇大,嚷嚷老半天之后,居然说没她这号亲戚,把她给拒之门外了。   吃了闭门羹,丁小霞不得已,这才来找的夏天。   夏天大概齐能猜到,心里充满了反感,这对母子他一点都不惧,按他的想法,打发丁小霞去徐卫东家会会徐老太倒是很不错,看看谁能更胜一筹,还有夏大壮和徐强强PK,那场面,光是想想都觉得相当招笑。   可惜,暂时不能这么办,徐老太的战斗力不弱,丁小霞如果也对着撒泼,徐老太很有可能一个电话打给陈帆叫她来善后,说到底,这对母子还是陈帆这边的姻亲。   不能给陈帆找麻烦,夏天于是说:“现在不方便,人家里有客人,徐卫东的妈妈和侄子都在,没空招待你们。要么回去,要么自己找地先住下,你们选吧。”   丁小霞本就是来蹭亲戚家住的,没打算花一分钱,如今听这意思,咋还拦着不让上门了,她立时就跳起了脚:“啥意思啊,我大老远来看你小姨,你凭啥拦在头里?作小辈的咋一点人情世故不懂,我是客人,你现在让我们住哪去啊?”   夏天:“街上到处都有小旅馆,十块钱一晚上,不算贵。”   夏大壮听得很恼火,只是那顿揍还没全忘,虽说好了伤疤照样忘了疼吧,可一对上夏天淬着冰似的目光,他禁不住就打了个颤,只能外强中干地说:“我不住十块钱的旅馆,有亲戚在,凭啥还住外头!”   “就是啊,你不懂事,你小姨也能不懂事?”丁小霞气鼓鼓地说,她觑着一旁正戴花镜看报的张大爷,想着得拉个同盟军逼一逼夏天,“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哪有这样的孩子,打发妈和弟弟像打发要饭的似的,这不是混不讲理嘛。”   张大爷从花镜上方看了看她,这女人生得面不善,一听话音就知道是后娘当习惯了,他摆摆手,冷淡地说:“我耳背了,你刚嚷嚷什么?十块钱的旅馆是吧,哦,挺好,干净卫生,隔几条街上就有。”   大爷来了个打岔,夏天会意,忙冲老头颔首笑笑,不能让这对现世宝们再打扰人家了,他干脆转身往外走,“去不去随便,给你两分钟时间考虑。”   丁小霞没办法,只好拖着大包跟着往外去,站在学校大门外,夏大壮恨不得一屁股坐地下:“不住破旅馆,妈,你带我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都饿了。”   “夏天你好狠的心啊,再咋说也是一家人,你现在发达了,帮衬下兄弟能咋,能要你命不?”丁小霞眼珠一转,祭出了坐在坟头嚎丧的本领,打算用“脸面”逼迫夏天就范。   夏天根本不在乎那点“脸面”,反正撒泼打滚的又不是他,“还有一分钟。”   丁小霞气结,一边瞪着他,心知这招不大灵了,顿时也就收住声:“你就不怕我告诉你爸?”   “真不怕,随便告诉。”夏天好整以暇地说,“从我到省城他就没管过我,我也用不着听他训话,你还有半分钟。”   “那行,我们不住破旅馆。”丁小霞脑子飞快一转,想起刚刚在大院门口,听见有人跟卫兵打听招待所怎么走,“你带我去军区招待所,回头我们自己上徐家去。”   可以啊,夏天心想,正好给出了他富裕时间,今天晚上他就给陈帆打电话,让她无论如何都别管这对母子,任凭丁小霞和徐老太掐到天上,也不关她半毛钱的事。   “住宿费自己出。”夏天冷冷地说。   丁小霞这个恨呐,伸手指着他鼻子骂起来:“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玩意,怨不得被人撵出来,在哪都一样讨人嫌。”   这话要是早半年说,夏天心里没准真会介怀一下,然而时移势易了,他从点点滴滴积累下的亲情、友情里,明白了自己并不是怪胎,更不是天生就不受人待见。   所以谁对他不好,他自然也用不着虚与委蛇。   “房钱自理,不去拉倒。”   夏大壮坐在地上憋了半天,夏天怼他妈也就算了,但房钱要他们自己出,那这趟上城可就耽误不少他享乐的机会了,他还想吃点好的,置办几身新衣服呢,这下全让这混蛋玩意给破坏了。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他暴起一声怒喝,冲着夏天挥舞起拳头,“有这么跟我妈说话的吗,你有种了是吧,有本事咱俩再打一架,就在你们学校门口,让你老师同学都好好看看,你是怎么殴打亲弟弟的!”   夏天一把打掉他张牙舞抓的胳膊,“想住医院的话,你可以试试。”   夏大壮被他的气势震了震,咽一口吐沫,到底还是怂了。   然而这一幕,已经被站在马路对面的高建峰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继母、兄弟,一个个指着夏天的鼻子骂,挥着拳头跟他说话,不用细琢磨都知道绝非善类。   高建峰上小学前,一直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两位老人虽说是国家干部,但出身也都算是泥腿子,从小给他的教育是绝不能看轻劳动人民,老爷子甚至还身体力行地诠释着如何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   家里负责烧锅炉的工人,大院门口替人掌鞋的老头,司机、警卫员、保姆,爷爷奶奶全都亲切热情、一视同仁地对待,高建峰耳濡目染,没能滋生出任何优越感,对于农民更不存在丝毫偏见。   只是对面这二位,明显不属于教科书上形容的那类朴实无华的劳动人民,而那女人嚷嚷的动静,隔着车水马龙他都能听清。   “就去军区招待所,钱我们自己出,告诉你,将来村上分啥,你也甭指望有你的份!”   高建峰皱了皱眉,眼看着他们上了公交车,直到车开走,他那眉峰依然没能完全舒展开。   不过旋即,一个主意就倏忽蹦了出来,他牵着嘴角笑笑,等绿灯亮了,快步跑回学校取车去了。 第28章   夏天领着那两个现世宝进了大院门, 直奔招待所,到了地方, 他本来返身就想走。   拦住他回程的, 却是招待所门前停着的一辆自行车,那车看着眼熟得很,不正是高建峰同学的坐骑么?   夏天那会儿没注意到马路对面的高同学, 此刻不由觉得好奇,高建峰来这儿干什么,这人神出鬼没的,难道说是专门为等自己?   这么一琢磨,他就没走成。前台的接待人员换成了个年轻小姑娘, 姑娘性子大约有些慢,拿着丁小霞的身份证是左看右看, 对比本人和照片, 来来回回不下四五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打算肉眼验证通缉犯,或是丁小霞整过容面目全非不好辨认。   丁小霞等得十分不耐烦,敲着桌子问:“我说同志, 麻烦你快点行不?”   年轻服务员性子慢,说话却挺急:“催什么催?这是必要的手续, 我知道你这身份证是不是假的啊, 这是军区大院,随随便便就能进啊,军事重地懂不懂?这要是混进来个敌特分子, 我们可是要负责任的。”   青天白日的,就这么被冠以“敌特”称号,丁小霞怒火中烧,正打算叉腰吵架,夏大壮赶紧一把拉住她:“你别吵了,饿得都快没劲了,赶紧问问能不能就住俩小时,等会说不定就走了呢。”   合着还打算去蹭徐卫东家住,真是贼心不死。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夏天在一旁冷眼看着,都有点想亲眼见证一下,丁小霞大战徐老太的火爆场面了。   等到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一溜够,服务员却没说入住的事,直接抓起电话拨了个号,随后就听她问:“是后勤部三处吧,我这是招待所啊,麻烦找一下三处的徐卫东徐政委。”   跟着又说:“徐政委啊,我是招待所前台,问一下,您家来了客人是么?”   夏天听着不大对,怎么还查问到徐卫东那儿去了,招待所有这规矩?   “是的是的,两个人,分别叫丁小霞和夏大壮,”服务员继续说着,“嗯,说是您爱人这边的亲属,是您外甥的妈妈和弟弟。哦哦,这样啊,那我明白了,谢谢徐政委。”   夏天听得直起疑,心想真要是去问徐卫东,他九成是不会认这对现世宝的,从前和陈帆关系好的时候,徐卫东都不见得理会这类事,何况现在夫妻俩正闹分居协议离婚,徐卫东爱人都快没了,哪还顾得上爱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   服务员很快放下电话,把身份证还给了丁小霞。   “问得咋样啊?”丁小霞搞不清徐卫东的官称,只觉得政委俩字听上去就很有气势,仿佛还附带着一种她可以翘首期盼的权力,她得意洋洋地问,“你们政委咋说的?”   政委其实就是团部指导员的别称,徐卫东现在还是正团职,要说师部里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九个叫这称谓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官,服务员当即老实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对不起,徐政委说了,他不认识你们,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亲属,我们有规定,必须是内部人员家属才能住,招待所不对外,所以不能接待你们。”   “啥?”丁小霞顿时一脸懵,“咋会不认识,不对不对,你把电话给我,我自个儿跟他说。”   服务员伸手一拦:“这是内部电话,不能随便让外人使用,我刚说的你都听见了,有什么疑问你自己联系徐政委去。”   丁小霞有点发傻,她在意的,当然不是能不能住招待所,而是徐卫东的态度,不认自己是凭啥?虽说隔得稍微远了点吧,但好歹也算姻亲,就是老家人也没有把亲戚拒之门外的道理,徐卫东咋能这么干呢?可要真不认她,那后续所有事不就都不用谈了?   她闷头不吭气,琢磨着肯定又是夏天这头白眼狼惹的祸,他自己得罪了徐家人,被人扫地出门,连带着他们母子都不受待见,这天杀的孤星,方人的行家,简直就是谁摊上谁倒霉!   “这咋回事,咋回事啊?”丁小霞冲着夏天气急败坏地咆哮,“你到底干啥了把人得罪成这样,我不管,你赶紧给我赔礼道歉把事解决了,我告诉你,要不把事办好,你就自己去给你弟把学校联系了,联系不上,我天天去你们学校门口闹,我让你考大学,我让你连大学门都摸不上!”   “嚷嚷什么!”服务员气势十足地吼了一嗓子,“这是吵架的地方吗?要嚷嚷出去嚷嚷!”   丁小霞一肚子火,反正也不让住了,不妨给这妮子点颜色瞧瞧:“你当这是大会堂啊,是中南海啊?还不让人站一站说话了,你谁啊你,就一服务员,服务服务,懂不懂这俩字意思,干着低三下四的活儿,还挺牛逼轰轰的。”   服务员当即一拍桌子:“你再胡言乱语一句,我立马叫警卫班的人把你轰出去,扭送派出所。”   话音落,还真有几个穿军装的战士从里屋走出来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皮带,双手在两头一扽,皮带登时发出啪啪几声响,其人目光冷冷,直视丁小霞。   夏大壮大约是想起来曾经挨的那顿打,不由有点怯,眼下可是人生地不熟,落进了夏天地盘里的不安感如同跗骨之蛆,他悄悄拽着丁小霞的衣服小声说:“赶紧走吧,咱出去找地方去。”   丁小霞泼没撒成,但好歹比她那智障儿子见过些市面,怕归怕,却也知道解放军不能随便打老百姓,只是无奈养了个孬货,拽着她衣服横竖就是不撒手,她恨恨地拎着行李,咬牙走出了招待所大门。   夏天颇有兴味地看着,丁小霞脸上的神情堪称五光十色,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无路可走了——她本来是诚心上门拉关系,想着说点好话,还特意带了些土特产、所谓的好烟好酒,就是打算为了儿子的前程,奋力搏上一把。   此刻,她心头也有点慌,拉住夏大壮不甘地说:“走,上门口堵人去!我还就不信了,有这么不给亲戚面子的?实在不行,我就嚷嚷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徐政委恁大的官不认亲戚了,我瞧他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说完,丁小霞再不搭理夏天,拖着一脸死狗相的夏大壮,直奔家属区去了。   希望这对母子能和徐家人王八看绿豆的对上眼,夏天望着丁小霞二人的背影直想笑,不过一想到吵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他又禁不住有点同情徐卫东楼上楼下的无辜邻居了。   收回视线,夏天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随后转身返回了招待所前台。   还是那个年轻的服务员小姑娘,夏天冲她点了点头:“劳驾问一声,内部家属才能住的规定,以前没有吧?”   服务员对他的态度明显好多了,堪称笑容可掬地回答:“是啊,刚出台的,这不市里搞严打嘛,我们接到通知也配合着执行一下。”   夏天闻言笑了:“那这通知,是一个叫高建峰的同志传达的吧?”   服务员微微一愣,跟着呵呵笑起来,回眸冲里屋喊了声:“哎,露馅了啊,赶紧出来吧。”   门旋即开了,高建峰溜达着走出来,人半倚在门框边,对着夏天促狭地挤了下眼。   俩人随后坐在招待所门前的凉亭里,高建峰点上根烟,皱着眉问:“什么鸟人,还打算今晚大闹徐卫东家,话说你小姨已经搬出去了吧?”   “嗯,我等会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别管这事。”夏天应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高建峰看他一眼:“你在校门口跟他们说话,我就在马路对面,刚好听见了。”   所以就来救场了?夏天一笑:“招够损的,不过谢了。”   话虽这么说,但“损”这个字在这番语境下已经完全是褒义了,夏天知道坦荡又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高同学,骨子里其实不光有许许多多的少年义气,更有许许多多的“坏”点子,而认准了谁是兄弟,他自然也就会全心全意去对待。   高建峰对他的夸奖照单全收:“不客气啊,这种人就得早点打发,留着不管都麻烦,赶紧轰走完事,要不你还等他们发芽吗?”   夏天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抿嘴笑了笑:“跟周妈学的吧,她说等下雨,你就来个等发芽。”   “嗯,继承一下。”高建峰漫不经心地笑着说。   夏天扬了扬眉问:“所以你这是教我一招速战速决?”   “算是吧,那你能学着点么?快一模了,别被乱七八糟事的打扰。H大去年在咱们省招的人不算多。”高建峰摸摸鼻翼说,“加油吧,年级第二同学,这回一模,想不想来点突破和超越?”   突破自己超越你,然后考个年级第一吗?夏天对此毫无兴趣,要是害高建峰被高克艰送去上军校,那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摇摇头,故意叹了气:“试试吧,要说我一个认真做笔记的,总也考不过连笔记都没有的,其实也很郁闷的。”   高建峰仰头笑了下,又说回方才的话题:“我跟张大爷交代了,那俩人要是再来学校就去说你上自习不能打扰,如果闹就找周妈出面解决。反正那女人又不是亲妈,不存在脸面问题。”   他其实路上还在想,有这样的继母和兄弟,也不知道夏天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人大了,那么能打架,这对母子尚且敢这样对他,可见小时候还不定怎么欺负他呢。   这么想想,心里难免涌上来点说不出的疼惜,有些莫名的,他总觉得夏天和自己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成长环境明明迥异,甚至是隔着千山万水,但却不妨碍他理解这个人,明白夏天克制之下偶尔爆发的狠,是经年累月被压抑出来的结果,也亏得他天性仁义,才不至于因此长歪。   夏天听他安排得这么周详,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有时候回想,觉得高建峰好像才是他的贵人,自从遇见他,好事几乎就没断过,逢“凶”能化吉,连结识彭浩光,说到底,也是因为高建峰的缘故。   他心甘情愿把这些“好处”都归结在高同学头上,天平于是倾斜得更厉害了,已然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与此同时,丁小霞在当晚,果真被徐老太不由分说地给轰出了门,两个泼妇隔着防盗门互相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辈,丁小霞别的话都没听清,就只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陈帆要和徐卫东离婚!   这句不亚于五雷轰顶,顿时把她脑海中畅想的所有光明前景,一下子全击碎了。   母子俩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得已,出门先找了个小旅馆对付了一晚,才住两天,夏大壮就捱不住了,与其这么凑合着,还不如回家去舒坦。丁小霞心里更窝火,一门心思恨起了夏天,那王八羔子太能方人了,可偏偏他却得了济,轮到自己儿子,咋就一点都享受不到好处呢?   三天后,丁小霞带着夏大壮,再次气势汹汹地去了八中,不想却被张大爷严词挡在了门外。她撒泼打滚,结果只招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体育老师围观,人家连手指头都没碰她一下,可那架势,分明就是无声地在轰人。   丁小霞不傻,由此也知道了,自己这回上城,到了只落了个走投无路的境地。   “回吧。”夏大壮满脸丧气地说,“当啥城里人啊,就没那命!”   丁小霞看不上他这幅脓包样,狠狠呸了一口:“老娘就是不服。”   两个人挤在公交车上,才骂一声,立刻招来坐他们身前人的侧目:“哎哎,我说你注意点好吧,口水都要喷我脸上来了。”   丁小霞瞪着那人,因为连日遭遇,气虽不顺,却到底冲不起来了。公交车是开往火车站方向去的,她扭过头,看着儿子正满眼贪恋地留恋着窗外省城的街景。其实她又何尝不留恋?抬眼去看,马路对面正有一座颇为恢宏的建筑,她不大认得门口牌子上写的字,只见门前有人高举横幅,还有人在大门口排着队的在静坐。   “哎,那是啥地方?”她捅捅儿子问。   夏大壮半死不活地看了一眼牌子:“市教育局。”   丁小霞不知怎么的,直听得心里一动:“这帮人是干啥呢嘛?”   “鸣不平、举报、上访。”身后有好事的热心人随口解释着,“现如今啊,什么机关单位门前都有搞事的,要说这世道,眼看着是要乱喽。”   乱?乱得好啊,丁小霞阴沉地瞥了一眼窗外的人,半晌,她朝儿子幽幽一笑:“大壮,你等着,妈回去就想办法给你出气,我还就不信弄不倒那个王八羔子了。不让你进城,他也别想有好前程!” 第29章   一模开始前, 夏天认认真真研究了一遍高建峰历次考试的失误点。   数学、物理基本无失分的可能,化学相比起来, 有机部分偶尔会错上两道题, 看上去也没什么规律,反倒像是手滑的结果,英语更是完全不用担心, 剩下扣分最多的科目也就只有语文了。   不愧是不做笔记的人,高建峰的阅读理解做得可谓相当任性,根本不按套路来,大概还夹杂着他自己的所谓理解吧,至于作文, 夏天摸着良心说,觉得真的有那么一点点, 一言难尽……   平心而论, 高建峰字写得不错,但卷面并不属于赏心悦目的类型——涂改的痕迹太重。虽然也会按三段式夹叙夹议,却架不住思维奔逸,别人是指哪打哪, 他则是打哪指哪,且手里一支笔完全跟不上思路, 明显是想表达的内容过多。   总之看上去凌乱不清晰, 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会冒出两句文采还不错的句子,然而依然没有什么卵用。   夏天边看边叹气, 想起高建峰书架上的课外闲书,好像都是标准的直男阅读物,好比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以及各色内容良莠不齐的武侠小说。   关于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其实到底有什么好看?满纸透出来的全是浓郁的直男癌,唯一一段隐晦点的情,还是燕青小乙哥和渣男卢员外的,但到最后……似乎也无疾而终了。   鉴于高建峰阅读和欣赏水平实在堪忧,夏天掩卷沉思,琢磨起要不要介绍王小波来给他看看,这个时候,王小波的那篇《东宫西宫》也不知道写成了没有……   当然,夏天只是吐糟加想想,在明确知道该如何放水之后,他和八中所有毕业生一起,完成了被压缩为两天的第一次模拟考试。   至于结果,十足令人“惊喜”,他愣是比超长发挥的高同学足足低了有四十多分。   高建峰再次以一骑绝尘的姿态,把一众苦逼兮兮的同窗们遥遥甩在了身后。   夏天对自己的成绩尚算满意,其余的人可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自习课上,教室里明显比平时要安静,没人再问东问西,而夏天也趴在桌上假装“分析”错题,高建峰就在这时,伸过手来敲了敲他的桌子。   “嗯?”夏天侧头看他。   高建峰从不会欲言又止,不过考虑到周围还有人在,他压低了些声音问:“你是不是……受上次的事影响了?”   这么问,是因为他觉得夏天不该和他相差这么多分,他看过夏天的卷子,物理、化学分别都有审题不严谨出的错,马虎成这样,是心不在焉吗?他想来想去,觉得能影响夏天的,也只有不久前继母找上门来那件事了。   夏天却被问得挺开心,感觉从心里正一点一点摇曳着开出一朵小花来,要不是极力克制,他脸上现在就能带出幌子。   被什么影响了呢?你啊,他十分愉快地想,同时也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谨慎地去算计该错几道题,等高考真正来临的那天,他会尝试着去突破和超越一下自己。   反正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年级排名了。   夏天胳膊支在桌上,撑起下颌,歪着头给高建峰展现了一记轻松的微笑——他实在装不来自己没考好:“没什么影响,你都帮我处理得那么好了。一会儿放学去吃饭吧,请你吃孜然夹馍,嗯,我想吃了。”   高建峰蹙眉看着他,感觉这小子确实心情不错,回答个问题还摆出这么一副销魂的姿态,眉眼都带着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没事就好,那什么,等会借我语文笔记复印一下。”   嗬,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夏天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随即开始在脑子里回忆,自己的语文笔记里有没有夹杂一些不伦不类的小感慨,或是……什么不该出现在上面的名字和别称。   考完了不管好赖,总算可以略微放松一下,大抵一模还是极具参考价值的,以至于连夏山河都知道该打个电话来,问问儿子的成绩情况。   听着陌生的声音,夏天只觉得烦躁。夏山河前阵子去了县上的洗煤厂,经常值班,有段时间甚至没怎么回家,对于丁小霞母子上省城来,他根本无暇顾及。而在他看来,事儿能办成自然是好,办不成也无所谓,反正他这辈子所有的热情都已经在和陈谨的那场恋爱中耗光了,陈谨死了,他也就浑浑噩噩地活着,对夏天谈不上移情,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冷漠而疏离,时间久了,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去关心。   但儿子能有个好前程总归不错,将来考上大学,再找份好工作,就可以为家里分担开销,夏山河别的不说,对夏天离开后就再没管他要钱这事,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   夏山河不懂报志愿选专业,只能潦草地听潦草地问,夏天当然知道他不关心这个,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不算太客气地点明,要夏山河看住了自己的老婆孩子,上省城来可以,但别指望再去打扰“亲戚”,陈帆和他们没有丁点关系,更不可能帮他们一分一毫。   夏山河没想到被儿子教训了,当老子的自觉陡然爆发,在电话里扬起了嗓门:“你就这么和我说话?那是你继母,也就是你妈妈,长辈的行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字辈来指手画脚。”   夏天冷淡地说:“有长辈样,才配叫人尊重,她什么样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妈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没有什么额外的妈,请你把她看好了,如果再来找麻烦,我绝不会像这次这么客气。”   儿大不由爹娘,夏山河对这几句没人情味的话有些无从招架,其实打从夏天收拾夏大壮那会儿起,他就已经觉得这孩子变了,他管不住了……   而世上还有什么比小字辈翅膀硬了,以及承认自己鞭长莫及、力不从心更能让一个成年男人深感郁闷绝望的?   夏山河不满意,但还是不情愿地答应了,他得为自己打算,所谓养儿防老,这么看,老夏家日后能有出息的也就只有夏天了,为自己将来晚年考虑,他不能把大儿子得罪的太狠。   可他的承诺又太一厢情愿了,丁小霞和他早就不同心,夏山河镇日忙着厂子里的活,只兑现了看住丁小霞不让其人进城的话,却完全不知道人家成日在忙乎些什么。   很多事说起来都离不开一个“巧”字,丁小霞那时节在公车上撩狠话,可脑子里也仅仅有个苗头而已,市政府、省政府大门朝哪开她都不清楚,谁知回去之后,她却意外地发现,机会来了。   起因是她平时来往不多的表哥,其人在邻村做了三年村委书记,成功带领全村人民发家致富了,一不小心,这番事迹就被树立成了典型,在省内各大报纸占据了不少版面。白马村的村长少不得也要虚心取经,隔三差五便请其人来谈谈经验,本村村民们也都积极参与,毕竟是发家致富嘛,人人都争先恐后。   听说下个月表哥就要上省城开会做报告,丁小霞抓紧时间,把人请到家里,好酒好饭一通招待,席间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酸的模样弄得人家表哥差点没吃下饭。   她罔顾事实,大肆渲染他们母子如何被夏天欺负,夏大壮又是如何被夏天打成重伤,村里人人都知道,无奈当时夏天要进城了,她想着他从小没娘身世可怜,心一软,当时就没和他再计较。   哪知这回进城去看他,却被他挑唆了亲戚把他们母子撵了出来,两个人无处栖身,只能在火车站将就了两晚,都如此凄惶了,夏天还放话说要再敢来烦他,将来指定不给她养老送终。   活脱脱就是个新时代继子嫌贫爱富,不认含辛茹苦糟糠继母的范本。   表哥听得勃然大怒,痛骂之后,想起了问题关键:“他打了大壮,那时候你就没上医院开具个证明?”   丁小霞可怜兮兮地摇头:“我哪懂啊,就在卫生所开点药对付过去了。哥,你意思是不是得有证据啊,那卫生所的大夫、护士能证明不?”   “唉,当时怎么不长脑子,这些啊,都只能算是间接的。”表哥恨铁不成钢看着她,“要说你们这些人呐,就是愚昧,什么事都捂着掖着,老想着家丑不可外扬,结果怎么着,把证据全弄没了吧。”   丁小霞巴不得家丑扬遍全天下,眼珠转了转,她问:“这事村里人都是见证,左邻右舍有眼睛的全看着呢,要让他们出面作证行不?”   表哥想了半天:“写个证明材料吧,这口气咱得出!甭管什么时代,尊老爱幼、孝敬长辈那都是必须的,这种人就算进城考上大学,人品低劣迟早也是社会蛀虫。你尽快让村里人写材料,集体签上名,等这次上城开会,我找个机会把问题反映给相关领导。”   丁小霞听得喜不自胜,半晌又期期艾艾地说:“那哥,你和我一道去说说呗,有你在,他们估计还愿意帮忙,要不,这年头谁爱管别人家事啊,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看旁人笑话的。”   表哥熟知基层风物人情,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当场点头应下。   由丁小霞主导的这场把“城里人”拉下马的行动,旋即就开展得如火如荼了,而村里最后一个知情的,却是她那个傻兮兮、全程被蒙在鼓里的丈夫夏山河。   此时,远在百公里外的省城,连日来也并不消停。   新一轮的严打开始了,扫黑除恶,扫荡黄赌毒,在那个年代里,这种类似于“运动式”的行为本身,难免也会出现一些过于激进的地方。   赵盛华兄弟俩都被波及了,二人收到消息迅速南下,留下一众小弟们守着自家那点地盘,其中就包括那个曾经被夏天一板砖拍花了的皮夹克倒霉蛋。   撑腰的大哥不在了,倒霉蛋其实也算安分,每天最多在街面上撩个闲、张个势、吃饭赊账不给钱,都算不上是什么能要命的勾当。   这日夜半打完麻将,他晃荡着去街口常去的一家肉饼店买夜宵,肉饼店小哥是外地人,平日老实本分、寡言少语,被他赊账赊得都麻木了,一声不吭给他包了两张饼,钱的事一句都没提。   倒霉蛋赢了两把钱,心情一好,嘴巴越发的欠,胡噜起肉饼小哥的脑袋揶揄地说:“这大半夜的也没几个客人,至于这么勤奋吗?还不跟媳妇耍去,龟儿子,就你这样的,回头脑袋顶上都冒绿光了,自个儿还不知道呢吧?”   他光顾着耍嘴,没留意到肉饼小哥的脸色当场变了——的确是绿了,小哥早起进完货,回家就发现老婆没影了,只留书一封,上头罗列着他的各种无能、各种没出息,一字一句简直罄竹难书,最后还不忘了预言,他这辈子都是个当乌龟王八蛋的命。   倒霉蛋见他不言语,更觉得欺负起来挺好玩,怀着恶意乜了他一眼:“龟孙儿,什么时候伺候好爷,爷给你发个老婆吧,不就是女人嘛,你那话不行也没事,让她给你口活,就是你丫这三棍子兜不出屎来的样,哪个娘们儿能正眼瞧的上你啊。”   说完,他心满意足了,嘴里哼着走板荒腔的小调,踱着步子慢悠悠地出了门。   激愤之下,被压抑的情绪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点就能引燃,肉饼小哥耳边充斥着刚才侮辱性的戏言,眼前闪过老婆留书里的那些字句,恶意蓦然从两肋生腾起来,他抽出剔排骨用的的那把尖刀,连油都没抹一下,攥在手里,明晃晃地就追了出去。   凌晨时分,万家灯火都熄灭了。在幽暗小胡同里,前头的人一摇三晃,后头的人跌跌撞撞,两个人一把刀,可怜倒霉蛋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被见血封喉,跟着又被泄愤似的连捅了十几刀。   血流成河,死状惨烈。   在几个小时以后,他这幅尊荣把清早起来倒马桶的老太太惊出了心脏病,老太太人还没等送到医院,就在救护车上一命呜呼了。   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两条人命突兀地被终结了,等肉饼小哥回过味来,事情早已不可挽回。第二天晚上,他趁着天黑,匆匆忙把物证扔进护城河,之后乘最早一班火车逃离了这座城市。   留下一桩悬案,在严打期间,让市局的人从上到下都感觉到了一种恶意的挑衅。   这是一起恶性凶杀案,市局领导对此相当重视,层层压下来,要求分局立军令状限时破案。这时候,尚且没人能想到起因只是为了两句闲话,分局的刑警顺理成章选择从仇杀的角度入手调查。   经过地毯式的摸排,刑警罗列出了大半年以来和倒霉蛋有过过节的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自然也就了解到,去年冬天赵盛华曾为倒霉蛋出头,和军区大院子弟有过一场较量。   按理说都是学生,主要涉及的人员还是高三学生,在这个时间点不该去扰乱军心,刑警队副队长坐在八中会议室里,想当然地遭到了来自校方领导的反对和抵制,可这位刑警副队长被压力所迫,心情本就不好,更早就不满于有些权贵子弟,就算心里知道,本案不太可能和这群少年人有关,他仍然还是想他们点颜色瞧瞧——别以为仗着出身好,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横行无忌,高三怎么了?有空约架,就能有空接受问话!   高建峰被无可奈何的周妈叫出去时,包括夏天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觉得怎么样,但随着那天有份参与的人一一被叫出去,毕业生们终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   平日里遗世独立的四层突然间热闹起来,学生们奔走相告,众说纷纭,无奈办公室所有老师集体缄默,将消息瞒得死紧,这时候又没有先进的通讯工具,学生们只能瞪着俩眼瞎猜测。   等到最后一节课结束,夏天急急忙忙冲出教室,才发现汪洋和刘京两个丧眉搭眼地站在门口,让他帮忙把高建峰的东西收拾好,一会由他俩给带回去。   而整整四十五分钟时间过去了,这两个人都回来了,高建峰却再没露过面。 第30章   刘京虽然一脸垂头丧气, 但还是抓紧时间给夏天讲了下刚刚发生的事。   他们一群人是集体被叫去会议室的,那位刑警副队长来者不善, 见人齐了, 即刻要求所有老师都退出去,摆出了一副关门审案的架势。   可周妈是个多么护犊子的人,哪能让他轻易得逞, 她断然拒绝说:“都是学生,有好几个还未满十八岁,起码得有监护人在场吧,我请问下,他们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吗?”   要真是的话, 直接带走审讯也就是了,还用得着跑到学校来问询?不就因为不是嘛。   八中是全省最好的学校, 省委领导一贯重视该校建设, 周妈身为特级教师,什么样有头有脸的干部没见过,当然不会被一个刑警队长给吓唬住——虽说其人横得要命吧,他完全不理会周妈的质问, 直接对着高建峰一通喝问,让他把和赵盛华的恩怨, 一五一十全都交代清楚。   “哎你说流氓找茬,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也太他妈的可笑了!”刘京扬着他的良好市民脸,越琢磨越愤愤不平。   “高建峰怎么回答?”夏天问。   刘京:“他说没恩怨,认识但不熟, 叫个板打个球,问是不是这个公安局也要管?”   双方态度都不怎么温和,可以想见,刑警副队长定然十分气不顺。   副队长于是接着问:“去年12月中,在黑河老渡口和赵盛华一伙人干什么来着?起因是什么?”   高建峰听到这会儿,猜测是华子那帮人出了事,却哪里想得到其实是个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小人物横死街头,他冷淡地应道:“日常约个比试,顺便冬泳锻炼身体。”   副对长目光阴沉地瞪着他:“锻炼身体是吧?你没打伤华子的人,他会找你锻炼身体?”   说到这,他声调突然拔高了:“说!你和赵东金有什么过节?”   赵东金就是那倒霉蛋的名字,高建峰真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但脑子稍微转转也能猜得出。而警察明显是在套话,他心里想,赵东金是夏天打伤的,如果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警察真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不叫夏天来问话。   显然,他们是只知其一,尚不知底里。   就在此时,高建峰身后有人想要出声说话了,那人应该也想到了夏天,这头刚预备开口,高建峰却已经先声夺人。   “我把他打了,所以华子约我去黑河解决这件事。”   “原因?”副队长盯着他问。   “没什么原因,”高建峰耸了耸肩,“看他不顺眼。”   一旁的周妈猛地吸了一口气,高建峰打架不稀奇,基本上是从小打到大,她还记得高一那会儿,有外校学生找茬截八中孩子,高建峰当时就是带头平事的,这家伙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可也绝不会因为看人不顺眼就动手,她禁不住暗骂了一句瘪犊子玩意儿,非得明着跟警察来横的是不是!?   高建峰还真没打算耍横,他只是想既然没查到夏天头上,就没必要再卷进来一个,顿了顿,他继续说:“人是我打的,架也是我约的,其他人全是凑热闹去的,有什么事,你直接问我就行。”   副队长冷笑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挺牛逼是吧,跟我这儿充大哥范儿?是不是还打算建个帮派组织啊?”他顺势看了看周妈,“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好学生,正在积极准备迎接高考?哼,我今儿可算见识着了。说吧,7号晚上十点到十二点,都在哪儿、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一个一个挨排儿说。”   就这么连呵斥带讽刺挖苦,足足折腾了有四十多分钟。副队长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所有人在那个时间点全都在家里,有充足的人证,不过副队长倒也很享受逼问这群半大小子的过程,别看有些人平时挺拽,但到底没见过这种阵仗,说话时语气吞吐,难免还有些露怯。   临走时,副队长点上了根烟,目光犀利地扫过高建峰的脸:“规矩点,你们和别的学校学生约架斗殴,我们手里都掌握着情况,在我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没用,回头自然有人收拾得了你。”   话音落地,他带着人扬长而去,推开门的一瞬,刘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所谓能收拾高建峰的人,赫然已站在门外了。   “他爸来了?”夏天想起高克艰,心里不由也有点犯怵。   刘京叹了口气:“可不嘛,师座一句话都没说,就看了高建峰一眼,建峰也是一言不发,和周妈打了个招呼,抬脚就跟着他爸走了。”   “唉,我看此行是凶多吉少了。”刘京拎着高建峰的书包摇头晃脑地说,然而下一秒,他动作倏地一窒,整个人呆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向大门外,“我、操……”   校门口正停着辆白色桑塔纳,一个军官站在车边,面沉如水,五官依稀和刘京有四五分像。   “我操,还真通知到院里去了?不会又做全院通报批评吧,操,至于的嘛……”   可惜抱怨没用,刘京他爸显然也是不多话的人,冲着他一招手,又指了指汪洋,意思是叫俩人一块过去,他顺路把姓汪的小子也拎回去交给家里人收拾。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最后灰溜溜地上车去了,夏天这头尚有句忐忑的话没来得及问,他惴惴不安地想,高建峰他爸总不至于怒到动手打儿子吧?   心里藏着事,晚自习的时候,夏天溜出去打了个电话,他假装要请教高建峰几道物理题,态度拿捏得诚恳而客气,不想电话虽然是李亚男接的,她却依然用柔和的语气婉拒了夏天,只说建峰不大舒服,已经睡下了。   夏天皱眉听着耳边的忙音,感觉心里越发的七上八下了。   让人更焦虑的事还在后头,接下来两天,高建峰连续请假没来学校,到了第三天中午,夏天实在按捺不住,直接跑去问刘京他们究竟什么情况。   “不知道。”刘京摇着头说,反正那天回家,他是被爸妈狠狠收拾了一顿,老妈活活数落了他一晚上,不过得亏有她拦着,不然他爸的皮巴掌早糊上来了,他想起来就一阵气闷,“这事全院通报批评了,点名道姓的,够没面儿的,反正我爸是气个半死,就高师座那脾气,那要面子的劲儿,没给气背过气就算好的了。”   他吐完槽,方才注意到夏天脸上的焦灼,赶紧又找补说:“嗐,你也用不着太担心,高建峰那么大人了,他爸再狠还能打他一顿么?好歹也是亲爹……”   一句没说完,半天没吭气的汪洋极不给面子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亲爹”这个说法表示出了十足的怀疑。   “我晚上去他家看看。”夏天想了想说。   “歇菜吧,”刘京摆摆手,“进不去,师座的禁闭那是与世隔绝、牢不可破,谁都甭想探监,以前我们就试过,没戏!”   顿了下,他又吸溜口气:“不过要说你是生面孔啊,没准师座能给你点面儿……”   汪洋老实不客气地又从鼻孔里哼了一记,以示对这个所谓的“面儿”也完全不看好。   里子面子什么的并不重要,高克艰有他的铁律,夏天也有他的执拗和不屈。   等到这天下午放学,夏天径直去了高志远就读的学校。   小学门口总是车水马龙,赶在放学点,门前被家长围得是水泄不通,夏天不错眼珠地看着,生怕错过了高志远那么个小只男生,直盯得眼睛都花了,稍稍一扭头,却惊悚地发现高克艰正站在路边不远处的地方。   夏天赶紧别过脸,他有些怕被高克艰认出来,可即便认不出,他心里也知道有高克艰在,等会高志远怕是很难和自己说上话了。   又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只们走了出来,高志远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一边和女生笑眯眯地聊着天,他目光一扫,一下就看见了人群前头的夏天,然后,他那位近来永远黑着脸的老爸,便在此时快步迎了上来。   高志远跟老爸打了个招呼,忽然间步子一顿,他懊丧地拍了下脑袋:“呀,我把数学书给落教室了,爸,你稍微等会,我马上去取啊。”   望着他仓促转身往回跑的背影,夏天一阵失望,他不想让高克艰发现自己,一闪身躲进了旁边的小卖部里。   直到学生们都快走光了,他还是无计可施,心烦意乱之下决定先回学校,前脚刚迈出门,迎面就碰上个小女孩。   “你是夏天么?”小女孩仰着脸问。   夏天不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高志远让我把这个给你。”女孩伸出手,掌心处有一张小纸条。   原来借口去取数学书,实际上是去写了张小纸条,真不愧是学霸的弟弟,果然一样机智啊!夏天顿时来了精神,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小女孩笑着挥了挥手,“那,叔叔再见。”   夏天茫然抬眼:“……”   差辈了吧,莫非因为高建峰下落不明,自己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叔叔……这是闹哪样嘛!   不过小孩子大抵就是这样,见着个成年人,不分岁数一律称呼叔叔阿姨,好像自己当年也没少干这种没眼力价的气人事,算是一报还一报吧,尽管想起来还是禁不住会涌起一股蛋蛋的忧伤。   旋即,忧伤便止步不前了,能有高建峰的消息,别说是被叫叔叔,哪怕是叫他一声爷爷呢,夏天自觉也能慷慨地认了。   打开纸条,高志远清秀的小字映入眼帘:建峰同志被关七天紧闭,人在楼顶的小阁间里,勇士,开足马力,想办法去探监吧。”   合上纸条,夏天总算长出了一口气,继而一个主意,已经在脑子里应运而生。   当天晚上下了自习,夏天驾轻就熟地翻墙溜出了学校,跟着去吴记买了份宵夜,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来到了高建峰家楼下。   二层半的小楼,最顶层有道斜坡,那下头就是所谓的阁间了吧,再看看周遭,墙面上有一道外露的管道,和隔间的窗户有一臂长的距离,他站在楼下思量着,直等到屋里的灯熄灭,四下无人经过,这才再次翻墙而入,之后将宵夜袋子挂在手腕上,后退几步,蹭地一跃攀上了那根管道。 第31章   高建峰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看书, 白天睡多了,他此刻一点困意都没有。   禁闭的生活晨昏颠倒, 开始那会儿, 他还庆幸自己能借机睡个懒觉,结果一不小心睡多了,生物钟全被打乱掉, 没过两天就只能人在东八区,过得却是标准的欧洲时间了。   这倒也还罢了,就只是睡觉的时候老得趴着,稍微动上一动,背上总能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下手还是那么黑, 他无奈地想,用胳膊肘把身体又撑起来一点, 虽说他爸只打了他一下, 且这一下完全是他自找的吧,但用武装带抽人,还真是挺疼的。   那天父子俩沉默着回到家,高克艰固然已是怒发冲冠, 直想下狠手抽儿子一顿,他就像一座酝酿着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然而心里却又完全不明白儿子每天究竟在琢磨些什么, 打架惹事、带着院里的孩子胡闹,如同那个年轻警官说的似的,一身可笑的义气, 拙劣地效仿着帮派大哥的行事风格。   高建峰对他爸的愤怒早就习以为常,家里一贯实行军事化管理,高克艰从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学会的惩戒方式只有关禁闭,他看着黑口黑面欲发作的人,只说了句:“你自己打电话去跟学校请假。”   话音落,他已十分自觉地准备上楼搬进小黑屋去了,高克艰却在此时顺手拽起一根武装带,扬声喝令他止步:“你站住。”   高建峰不明白他还想说什么,慢悠悠地背对着他停下来,在原地,凭空站出了一种漫不经心似的懒散。   他回眸,瞥见那根武装带,于是凉凉地说:“你要为这件事,我是不可能站着让你打的,省点力气吧,反正我也不会喊疼。”   高克艰凝视着他,罕见地并没立时发火,却突然沉声问:“你妈妈留给你的那封信呢?”   听见这句,高建峰的表情僵了有两秒,方才那股全不在意的状态,瞬间在他身体周围凝固住了。   高建峰垂下双眼:“我没看。”   高克艰依然凝视着他:“我问信呢?”   高建峰蹙眉,略微顿了下:“丢了,如果你是为这个,那我让你打。”   高克艰的怒气膨胀到极点,盯了他良久,手迟迟不曾抬起,直到高建峰彻底转过身,他才咬牙切齿地照着儿子的后背抽了一记,再之后,他就被李亚男死死地拦住了。   夫妻俩后来争执些什么,高建峰完全没再去听,反正无非是一个说他满身纨绔,另一个则指责对方永远简单粗暴……   都是无解的话题,怎么吵都吵不出任何结果。   但那一下打,高建峰自觉挨得一点都不亏,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想,就算是为怯懦、为逃避付出的代价吧,不过“纨绔”这两个字的指责,他无论如何不会认,他有时候甚至怀疑高克艰到底知不知道这词的含义,他们父子对此的理解偏差也太大了吧。   想到这,他睁开眼,轻轻地哂了一哂,他和老高三观从来就没合过,真要能为一件事意见统一,那才是活见鬼了呢。   说起闹鬼,好像外头是有那么点不对,高建峰竖起耳朵,察觉出有人在窗外,跟着那人还在窗户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一没做亏心事,二大院里绝没可能进贼,高建峰一骨碌爬起来,他本来一个人在屋里就没穿上衣,这会儿更是顾不上套一件,挪了两步蹿到窗前,一把掀开了窗帘子。   夏天爬个两层半楼,丝毫不费力,就只是姿势不大美观——阁楼的窗户外有个伸出来的狭窄窗檐子,人要想站上去,身子就得紧贴着窗户,那窗户面积不大,高度也很低,他不得不半蹲着,一只手扒住窗台一角,另一只手拽着窗棂上突起的部位。   看上去,就像一只cosplay失败了的蜘蛛侠……   “蜘蛛侠”才站稳定好神,就听见哗啦一响,他整个人被高建峰狂躁的拉窗帘动作吓得是一哆嗦,差点一个没抓牢大头朝下栽歪下去。   高建峰看清楚了窗外的人,不由也惊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2.5层,掉下去虽说死不了,摔一下可也还是挺疼呢,忙又朝窗外那位侠客摆了摆手。   夏天颇有默契地向旁边蹭过去,等高建峰打开窗,他赶紧弯腰低头爬进屋,想想自己此刻的姿势肯定也好不到哪去,他心里忽然就有点迟迟地后悔了——刚才蹲窗台前应该先琢磨下的,赖好摆个不那么尴尬的pose也行啊。   所幸从头到尾,夏天动静都很轻,没惊动不该惊动的人。进了屋子,他终于松口气,冲高建峰笑了笑,继而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对方精赤着的上身上。   之前在黑河边,他就已经见过高建峰如此这般模样,但那回人家是从冰窟窿里钻出来,他手忙脚乱急着地给人家裹大衣,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地去品评打量。   但现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月色如水滑过窗棂,树影婆娑摇漾,少年目似寒星……怎么看,都非常适合去正面观察欣赏。   高建峰略微侧着身子,他身型薄,腹部明显只有一层皮,隐约可见两条人鱼线,到底是练长跑出来的,几乎没什么体脂含量,显得劲削有力,尽管还没摆脱少年人的骨骼形态,但肌肉已有了些棱角,既流畅又紧实,更兼着那两道锁骨,尤为地舒展漂亮。   夏天不大好一直盯着瞧,微微垂下些眼,遮遮掩掩地却一直没从那具身体上移开视线。   理智呢?自控力呢?似乎都已喂了狗……   “你怎么来了,哎劳驾先回个身,帮我把窗户关上。”   高建峰一句话,可算是把夏天拉了回来,他顺手先把挂在手腕上的袋子摘下,丢给高建峰:“给你带的,另外,觉得惊喜吗?”   惊喜……要说高建峰眼里的神情,明显是惊多过于喜,不过随着他问完,倒也慢慢溢出些笑意:“挺惊的,你胆儿够肥。”   趁着他关窗,高建峰匆忙从椅子上扒拉出一件上衣迅速套上,兄弟之间坦诚相见原本没什么,可他后背上还有一道红印子,有碍观瞻,还是不展现出来的好。   等夏天再转身,就看见衣冠整齐的高建峰笑着看了自己一眼:“体贴啊,还知道带宵夜来,你这么爬上来就不怕下头人听见?”   夏天回想一遭:“不能吧?经过二楼的时候,我动作挺轻的,应该没被发现。”   高建峰掏出吃的,咬上一口含糊地说:“不一定哦,老高警惕性很强的。”   夏天顿时有点慌:“不是吧,那他会不会突然查岗?”   说着,他看向这个小阁间,屋子不大,东西不少,一张床还是一米五宽的那种,除了房门,右手边还有一个门,估计不是储物间就是厕所,嗯十有八九是厕所,关禁闭的地方哪能不配备个齐全。   见他一脸紧张兮兮,高建峰轻笑了一声:“逗你呢,真听见早上来了,踏实坐着吧。嗯,你要来点么?还热乎着呢。”   夏天一颗心落进肚子里,慢慢坐在了椅子上:“这么晚了,你自己吃吧。现在每天只能吃你阿姨做的饭了吧,就当打打牙祭好了。”   高建峰一笑,拿起桌上的表看了眼:“都十一点半了啊,那你等会别回去了,在这儿将就一晚吧。”   这可是他自己开口说的,和上回邀请住家不一样了,这次没有别的房间可选,夜深人静,孤男寡男眼看要共处一室,要说这气氛……其实也挺不错的……   高建峰丝毫没察觉自己正在引狼入室,继续大大方方地说:“谢了啊,下回人来就行,不用带东西。”   “还有下回?”夏天扬着眉笑,“也就你成绩没得说吧,要搁别人旷课一周,周妈非得疯了不可,你爸……”   他忽然顿住话,想想还是别火上浇油了,于是诚恳地转换话锋:“我听刘京说了,这事,算我连累的你。”   这头还没诚恳完,高建峰已边喝水边冲他摆手:“谈不上啊,就是没你,华子早晚也得跟我来这么一出。”   夏天明白这道理,干脆也就没再罗里吧嗦,不过他很庆幸高建峰没说什么“甭管是谁,我都会为他出头”那类话,倘若真这么说了,他觉得自己那点心血就算是白白泼洒一地了。   高建峰见他不吭气,越发宽慰似的笑笑:“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多大事啊?实话说,我现在每天过得不知道多自在。”   是不错,夏天往床上看过去,见枕头边上放着一摞书,足见他这几天也没少用功。高建峰成绩好,一则源于学习方法和思维方式,二则也是因为肯下功夫,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一样会按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去复习。   即便天分再好,也没有人能随随便便玩似的成功。   而除了复习资料,那一摞书里还有高建峰常看的编程教材,在往床尾看,挨墙角处放着一个小电视,旁边堆着有十好几盒录像带。   日子果然是挺惬意……   “要不你先去洗个澡?”高建峰看他无所事事的模样,开口建议说。   夏天翻了两道墙,爬了两层楼,身上沾着不少土,的确是想好好洗洗了,“我没带衣服。”   “穿我的。”高建峰的衣服全堆在椅子上,他顺手拿了一身干净的,“给,上回我穿你的挺合身,话说你好像比刚转来那会儿长高了。”   他站在夏天面前,自然而然地一把拉起他,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比划,指尖堪堪蹭着发梢而过,让夏天从头皮到半边脸都感觉到一阵麻酥酥的电击感。   夏天微微晃了晃,垂眼看着手里的衣服,忽然像脑子短路了似的冒出一句:“没内裤啊……”   “……?”高建峰眨眨眼,“啊,忘了,应该还有两条新的,在那边柜子里,你自己找找?”   夏天舌头不听使唤地说完,已经窘得不知道该往哪看了,慌忙背过身,这样总比正面相对得好,他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到条一摸就是簇新的内裤,居然还是平角的,他想着,然后默默而囧囧有神地抱着衣服挪进了浴室。   关上门,他下意识反手就上了锁,随着咔哒一响,他立刻激灵了一下,怎么弄得好像此地无银似的?明明就俩人在屋里,高建峰又绝不可能闯进来,那他锁门干嘛呢?   身子靠在墙上,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幸亏今天穿的是运动裤,比较肥,尚不至于暴露什么,可架不住还是又胀又涩,憋得实在不舒服,还要再憋下去吧?万一在不大的空间里留下痕迹,万一……   没有那么多的万一,两难也从来不是夏天会选择的状态,拧开水龙头,他浪费了一点高同学的洗发液,感觉足可以把味道给遮掩过去,那洗发液的味道十分好闻,可按说一个头发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人,这玩意搁在架子上真心不是用来当摆设的吗?   沐浴完毕,整个人神清气爽了,夏天擦干镜子的雾气,觉得脸色、表情都称得上正常,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只脚才迈出门,就看见高建峰居然在铺床,他拿了一床被子出来,特别自然地随口问:“你想睡里头还是外头?”   浴室门口刚巧有那么个台阶,被高建峰突然一问,夏天脚底下猛地来了个拌蒜,又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台阶下头。   高建峰难得想到这些细节,正琢磨着还缺什么,余光察觉到夏天直打晃,他就侧过头笑了下:“悠着点,洗个澡也带上头的?”   哪儿是洗澡上头……明明是看见你才上头!夏天无语凝噎,蓦地里都有点恨高同学的这份坦荡了,他是不打算吓着高建峰,可照这么发展下去,高建峰什么时候才能自觉自悟?怕是等到花都谢了,高同学还依然只拿他好兄弟!   睡一床……也亏得高建峰想得出来,夏天按下内心翻滚的各色情绪,等到尘埃落定,发觉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味哭笑不得——他哪敢啊,平时好到令人艳羡的自控力,在高建峰面前已接连两次被秒得渣都不剩,等会儿真躺在他身边,这一晚上恐怕也不用干别的,就剩下洗内裤和擦床单了……   “我睡觉不老实,等会儿……睡地上就行。”   高建峰不大相信似的说:“没觉得呀,上回你在上铺挺老实的啊。”   “那是你睡得沉,不知道。”夏天皱着眉反驳。   高建峰心说,你又没下来看过,怎么知道我睡得沉?   他于是拿出主人翁般的自觉:“你睡床吧,我睡地下,正好这两天我觉得热。”   “不用。”夏天觉得有点烦躁,伸手胡乱按了下高建峰的床,“垫子太软,我习惯硬板了。哎就这样吧别废话了,我是来看你,不是来跟抢你床的。”   “那……成吧。”高建峰挠挠头应道,感觉为这点破事你来我往半天也的确有点无聊。   虽然他不懂夏天在坚持什么,刚才他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夏天明说,告诉他不用担心,自己睡着了其实特别老实,躺下去什么样,醒了还是什么样,保证占地面积小。这方面绝对人不可貌相,该释放的个性他在白天都释放光了,到了晚上,他就会变身成为一个十足乖顺、有着温和好睡品的人。   然而这话说起来又有点莫名其妙,人家很可能只是不习惯和别人挤着睡,那就……随他吧,只要自在就好。   夏天半天没吭气,心里也觉得刚才那段简直像尬聊,把衣服搭在椅背上,他佯装去看墙角堆着的录像带都有什么。   “你困吗?”他边翻边问。   高建峰中午才睡醒,现在精神得活像预备打鸣的公鸡:“不困,你呢?”   夏天低着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随即笑笑:“我也……不困,你这儿录像带还挺多,都看过吗?”   高建峰瞄了一眼:“有些是好久以前的了,有些倒是新片,都是刘京弄来的,他有个表哥在电影厂工作,翻录了好多新片,欧洲获奖的居多吧,想看么?”   他走过去,在夏天身边蹲下问:“你挑吧,想看什么,我反正都没看过呢。”   夏天说好,在那些他悉数翻过一遍的录像带里假装随手抽出一个,递给了高建峰。   高建峰看了看带子侧面的空白处,上面写着:《我自己的爱达荷》。 第32章   高建峰手里拿着那卷录像带, 感觉片名不知所云,翻译的十足像是个病句:“干嘛挑这片?”   夏天防备着他问, 站起来解释说:“反正我都没看过, 其他的看片名像是欧洲的,你不想听法语或者德语吧?这片一看就是美国的,权当练听力呗。”   这倒是, 爱达荷嘛,写得清清楚楚,美国的一个州,故事如果发生在那儿肯定是说英语的。   高建峰于是没再问什么,把录像机接好, 然后搬出两张椅子说:“凑合点吧,地儿小, 电视也小, 看看画面清不清楚。”   结果不负夏天所望,翻录的画质非常清晰,高建峰坐下又起来,在一旁的柜子里翻腾一阵, 居然拿出了袋装花生米和听装啤酒。   夏天默默看着,见他把东西堆在面前小马扎上, 实在忍不住笑了:“你这禁闭也太潇洒了, 其实我觉得你爸对你挺好的,给你多大自由,还不查岗, 你这儿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别跟我说他一点不知道。”   高建峰看他一眼:“这是我以前就藏下的,他知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没兴趣了解他的心里活动,来吧,老板请放片儿。”   这是两个人的私人电影放映时间,床前一盏灯开着,被高建峰调到不刺眼的温和亮度,小小的屏幕上,夏天曾经看过也仍然记得梗概的片子正在徐徐拉开序幕。   上辈子看这片的时候,夏天还是个初中生,据说该片曾经斩获过奖项,不过作为早期的同志电影,拍得其实并没有后来很多影片那么激情四射。   当年之所以找来看,也是出于好奇,在他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性向之后,曾广泛搜罗了一堆同类影片,想借此了解一下其他“同类”们究竟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故事的主人公是两个美少年,迈克和斯科特。两个人从事着所谓不良职业,也就是男妓,看上去都是底层艰辛的小人物,各有各的悲催,然而身份上又是天差地别的。   迈克精致而脆弱,眉目如画,却是母亲和哥哥乱伦生下的孩子,动辄会晕厥,每次昏倒前总是能看见跳跃的飞鱼、纯白色的屋顶、天空一闪而逝的流云……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到失踪的母亲,在寻找的路上,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同伴斯科特。   彼时还年轻的基努里维斯饰演斯科特,他帅气洒脱,带有一种面瘫式的酷,会偷车,也会骑着摩托车带着迈克在路上飞驰狂飙。   和迈克不同,斯科特家境富裕,老爸是市长,从小周围有很多人疼爱他,而他离家出走干上这行的原因,只是因为和老爸置气,这才借机羞辱。他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个异性恋者,现在的鬼混只是暂时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是在体验生活,迟早有天他还是会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回到他现在极度厌恶的上流社会,穿上体面的三件套西装,过上类似他老爸过得那种人模狗样般的生活。   迈克爱上了斯科特,但斯科特却对迈克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故事和现实,就这样慢慢地,在某些角度、某些地方,重合出了一些惊人相似的契合点。   夏天记得其中的很多桥段,电影是翻录的,字幕没有后世做得那么专业,采用的还是港版翻译,广东俚语看上去有点让人不适应,繁体字太多眼睛也会累,然而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身边人所有细致入微的反应。   对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他都尽力小心翼翼地去感知,借由这个故事,他试图把一些暂时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用隐晦的方式讲给高建峰听。   他会理解还是觉得反感?夏天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地想,自己不惜冒进选择这部片子,不就是要试探他的反应,现在箭在弦上了,不管高建峰等下说出什么,他都得接得住才行。   被他悉心观察着的人,正在闲闲地转着啤酒罐,时不时来上一口,时不时摸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双眼盯着屏幕,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观影状态。   然而那只是表象,此时此刻,被观察者的内心,正沦陷在一阵阵微妙难言的尴尬里。   高建峰算是半个电影爱好者,托刘京的关系,他看过不少时新的杂七杂八片子,而这个小阁间本身就是他和兄弟们看片的据点。   刘京号称什么片都能搞到,可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电影内容,害得他们看了太多不知所谓又不怎么正经的片子,包括能激发少年们无限想象和欲望的那一类,反正旁边就是厕所,实在忍不住可以就地解决。   但涉猎同性恋题材,这还是第一次。   高建峰时而粗糙,时而细腻,但从不失敏锐,电影开始十分钟他就明白了,这是在讲述两个男人试图“超越友谊”的故事……   倘若是一个人,他也许硬着头皮也就看下去了,毕竟两个主演都挺赏心悦目的,可现在的状况是他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看,两个男人……看着另外两个男人欲言又止、纠缠不清的感情……   这就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高建峰咬着花生豆,一时暗骂刘京是个傻缺,弄来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时又想起夏天是那种理智又正经的类型,清醒自律到他连黄片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与之分享,结果无意间选了这么一部,夏天会不会因此觉得不大舒服?   所以现在是在强忍着么?高建峰琢磨着,余光瞥向夏天,但却没能感知夏天的余光也在盯着自己看,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肚子暗戳戳地计较思量,却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看着看着,也就看到了表白的那一幕。   夜晚的篝火下,迈克和斯科特坐在了一起,那是一场羞涩而单方面的告白。   迈克断断续续地说:“我对你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我是你的朋友,能成为朋友……这很好……”   斯科特则说:“两个男人是无法相爱的。”   迈克不敢看他,只是低声自语:“我不知道,对我而言,我可以因为钱和别人在一起,但如果是你,我可以不要钱,我爱你……我真的很想吻你,那么,晚安吧……”   说完,他就好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脸先埋了起来,没有追问,生怕被拒绝般,无措而青涩的表情看得人心尖发颤。   夏天却不是迈克,他步步为营,有着一腔的孤勇,这时转过头,他问身边那个人:“你觉得他能成功吗?”   高建峰明白他是在问这场生涩告白能否打动爱人,站在观看别人生死悲欢的角度上,他心里多少有点同情迈克,但故事就是故事,并不足以让人沉溺。   他说:“不会,斯科特明显只拿他朋友,就算有想法,也不会轻易越过那条线,他知道自己离不开主流社会,出来只是为反抗发泄,总有一天他会回归正常。”   夏天深深看着他:“回归正常,什么是正常,这两个字有那么重要吗?”   这不是废话么?人是社会动物,被主流群体接纳,过正常稳定的生活,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属于普世准则了。高建峰放下手里的啤酒罐,心里想着夏天难道不比他更需要这份“正常”?   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来到大城市,唯一能投靠的小姨,自己的日子过得是焦头烂额,尚且需要他来援手帮助,夏天做得够不错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照顾着陈帆的感受,兼顾着自己的学业,还要额外打工赚钱,与此同时,他的很多同龄人依然在父母的羽翼下,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照顾。   夏天也是理智清醒的,除了偶尔气血上涌,有点不计轻重的凶残,其余时候都称得上冷静谨慎,看上去永远温和无害,虽然他并不怎么和人交心。   这样一个人该多么需要“正常”啊,他不是也正在朝正常体面的康庄大道努力跋涉么,认认真真问出这种话来,莫非是叛逆期来得太晚了么?   见高建峰迟迟没作答,夏天不紧不慢地继续问:“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什么时候都能定义为正常模式,也许社会就进步了,至少是种宽容的体现,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而不是统一固化,你说是么?”   高建峰微微蹙了下眉,感觉自己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道理上是不差,可怎么听着总是有种要逆流而上,蠢蠢欲动的挑战大众心理的苗头,这苗头不大对!   他摸了摸鼻翼说:“理论上是,但实际情况很难,其实没必要抱怨社会不进步,虽然缓慢但还是一直在发展,也许有一天会实现你说的参差不同也能被大多数公众接受,但现在……”   “但现在你能接受么?”夏天打断他问。   高建峰下意识转过头,对上的那记眼神有些灼灼,他眉心一跳,仍旧用不显山不露水的态度回答:“你问过我,我不排斥。”   随着这句说完,高建峰忽然有点醒悟过来了——夏天是在试探他,因为王安的事,他总担心自己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所以出于朋友关怀,他一再地希望自己能正视这个问题。   这么一想,他心里不免还是有所触动。   夏天是朋友,是兄弟,对他有依赖、有信任,从而又衍生出了关怀,好比大半夜刷夜爬墙的来看自己,换做是汪洋、刘京都未必能做得到。   高建峰自以为悟出了夏天的用意,跟着很真诚地说道:“我其实也没经历过,王安那个不一样,他是把自己当成女孩,而且那么小的孩子,只不过有一点朦胧的好感,不能当真。后来我也看过一些类似的书,这种事又不是病,说白了,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其他人管不着,又凭什么说三道四,觉得对或是错。”   话是不错,但却不在点上,夏天十分沉着地问下去:“那如果你身边的朋友,有人选择过这种不正常的生活呢?”   “……”高建峰听得错愕,心想这怎么可能,谁呢?院里这群同龄人,是打从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一起驰骋纵横,每个人什么尿性谁不知道,个保个的都再正常不过了,平时一起看小黄书,看小黄片,一个个理论经验都丰富着呢,还真没听说哪个人对同性感兴趣。   夏天凝视高建峰的一脸茫然,索性决定再送出一份大礼包,他笑着问:“那要不假设一下吧,假设那个人是我好了,你能接受么?”   高建峰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他看着夏天,发觉其人脸上的笑容堪称灿烂,不是开怀那种,甚至都没有露齿,然而眼睛熠熠生辉,瞳仁如同两颗璀璨的星子,半含期待半含笑意,仿佛是在等待自己的一个答案,之后再决定是彻底绽放还是就此熄灭……   高建峰突然有些怕了,他不想看到那团花火一样的璀璨,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暗淡下去。   即便心再大,有些情绪还是能体察出来,心弦绷紧的一霎,高建峰不由惊恐地做了个假设——莫非夏天是认真的?他不会真的想走这么一条艰险崎岖的路吧?   于是本想插科打诨说一句“哈哈,那怎么可能?”,或者佯装较真地来上一句“那我怎么也得好好跟你谈谈,力争把你拯救出来。”这种扯谈而不合时宜的话,就忽然说不出口了。   高建峰大概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额头上的汗都开始冒了出来,偏偏夏天眼尖,看见了,更用一种近似于呵护的语气问:“你不热么?还穿着长袖衣服,都出汗了。刚我进来那会儿你不是没穿,都是男的,你还介意这个?”   我天!本来是不介意的,高建峰整个人一凛,这一字一句的轻声细语,直听得他一阵手足无措,再看夏天的笑容,分明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弹跳似的蹦起来,就在这时,凝望他的夏天也反射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大概是坐时间久了,起得又猛,夏天右腿一麻,竟然踉跄着没站稳,紧接着身子往前一倾,直接撞在高建峰身上,他仓促中胡乱伸手一抓,手按在了高建峰的肩胛骨附近。   触感不大对,初夏的衣服都很薄,夏天能摸到那处皮肤上有一道突起的棱……   这一下刚好按在高建峰带伤的地方,碰巧还是他爸下手的着力点,他本能地抽了一口气,却又没等气儿抽到位,反应过来急忙刹住,那口气就如同被吊在半空,有始无终、戛然而止。   “你怎么了?”夏天狐疑且紧张地问。   “没事啊。”高建峰暗暗吸气,把人扶稳当,之后笑笑,“痒痒肉被你碰着了,那什么,是有点热,我先去洗个澡,马上回来。”   痒痒肉?那玩意有长后背上的?虽然骗子的眼神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但身体上的疤痕什么手感,夏天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故事还没完呢。”夏天坐下去说。   高建峰抱着睡衣,背对着夏天,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你先看,等会儿讲给我听。”   闪身进浴室,拧开水龙头,调到偏凉的温度,直到冷水兜头冲下来,他才察觉震惊过后,剩下的情绪则是半信半疑的不确定和揪着心的疼痛惋惜。   是因为从来没人关心夏天吧?所以他无人可以倾诉,只能和自己说点内心隐秘的感受?他那些成年长辈确实都不大靠谱,不是自顾不暇就是没羞没臊,还有他那个父亲,根本就没听夏天提过。   他把自己当朋友,那么依赖也是正常的,高建峰早就习惯接受别人的依赖,从不会认为是负担,反倒有种责任感立刻涌上脑海——还应该多关怀夏天的,无论事学业还是生活,都是夏天自己一手一脚闯出来的,将来恐怕也一样,他举目无亲,不靠朋友,还能靠谁?   傻瓜,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嫌弃你,用得着这么试探?高建峰对着镜子,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那就给夏天一个肯定的答案吧,他那么在乎自己,天知道用了多大勇气才旁敲侧击说出了他的秘密。   有什么关系,你是我兄弟,以后如果有人敢拿这种事来攻击你,我责无旁贷一定会护着你。   想明白了,高建峰一脸轻松地走了出去,片子已尽尾声,他不过喝口水的功夫,字幕便出现了。   “睡吧,都三点了。”夏天说,脸上没有焦虑,气定神闲的,好像之前的那一点点尖锐都只是高建峰的幻觉。   “我刚是说着玩,你不用太认真。”夏天又说,低头笑了一笑,“其实我要真有什么秘密,也会选择第一个告诉你,恭喜你,以后就是我杀人灭口的对象了。”   高建峰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差了,杀人灭口那四个字说的竟然极尽情意绵绵,感觉就像是在说天长地久……   也对,友谊嘛,当然是天长地久的……   “可以,有秘密千万别憋着,为了不让你灭口,我保证守口如瓶。”高建峰回答,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保证能理解,也保证帮亲不帮理。”   这是从朋友上升到“亲”了,夏天捕捉到这个字,刹那间心花怒放起来。高建峰旗帜鲜明的站在自己身边,还预备着不离不弃了,什么样的自己他似乎都能接受,多么宽容大度,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已经足够了,夏天满心欢喜地想,他应该也要有耐心才行,至少第一步踏出去,他收获了意外的支持,今天便已不虚此行。   关上灯双双躺好,黑暗中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合眼,夏天嘴角衔笑,高建峰则有些愁眉不展,再怎么站队,他也还是为夏天的惊世骇俗感到不解,放着阳关大路不走非要去泥泞坎坷小道徘徊的家伙,真是让人伤脑筋。   “你睡了吗?”夏天忽然在黑暗中问。   高建峰一激灵:“嗯,快了,你早点睡,明天还去学校呢。”   夏天笑笑:“起的来就去,起不来就请假,再陪你一天怎么样?”   “……”高建峰心说不怎么样,这惊世骇俗还没够了,好好的复习阶段学什么不好学旷课,真以为高考十拿九稳?知不知道差一分就能有天壤之别!   “还是去吧,明天帮我带话给周妈,让她给我们家打个电话,就说关心一下病情,说来家访更好,”高建峰说,“老高好面子,扛不住了就能把我放出去,回头学校见吧。”   这主意听上去比较靠谱,八成能有用,来探监虽说不错,但在学校见面当然更好,夏天点头答应了一声。   隔了好一会,高建峰才又问:“那片子,后来都演什么了?”   夏天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想了想,彻底篡改掉结局:“他们在一起了,斯科特继承了遗产,选择和迈克在一起了。”   “那……还算不错。”高建峰说着,只可惜他看见了画面中独自一人的迈克,而且故事的走向,其实不该是那样。   是美好愿景吧,但如果那是夏天心之向往,他可以选择不说破,也不去探究所谓的真相。   他愿意接受这个臆想出来的圆满结果。 第33章   高建峰的计策有效果, 在被关了四天禁闭之后,第五天早上他被高克艰放出来, 回归了学校。   周妈见着他, 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多问,她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面对高建峰——没帮上什么忙, 还任由他爸把他关起来做所谓的“反省”,身为老师,委实是有点对不起学生。   虽然她在电话里说要“家访”,可实际上如果高克艰婉拒,她也不会再坚持去,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那个中年冷峻的军人沟通,他太不好说话, 经常是言辞简洁突兀地说不, 浑身上下散发着肃杀感,周妈觉得自己充其量是明着横,高克艰则是从内到外流露着一种吓煞人的横。   高建峰重返学校,最开心的当然是一众兄弟, 兄弟中最开心的还要属夏天。夏天不会喜形于色,无论高兴生气都一样沉稳自若, 但眼睛不会说谎, 甚至不用挂笑,高建峰也能感觉得到。   自从那晚看片聊天,分享过夏天的秘密, 两个人都算手握有对方的“把柄”了,成为彼此可以杀人灭口的对象,关系难免会比从前更铁一些。   说起来也挺可笑,俩人各自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在揣摩着对方,于是本该或多或少滋生出来的一点尴尬,便被那份“自以为是”给冲击去了爪哇国。   夏天认为他已坦白了性向,那么聪明如高同学,在已知他喜欢男人的情况下,依旧能和他保持从容亲密的接触方式,就该算是成功了有一大步。   至于聪明人也是这么想的,以高建峰的敏锐度,要说一点没觉出夏天对自己有那么丁点意思,那除非他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何况那晚夏天的眼神、态度、表情、语气,让他后来琢磨起来,禁不住有点心潮澎湃,汹涌程度恨不得快要掀起惊涛骇浪来了。   然而他又自作聪明地思量,自己从头到尾没表现出一点心动——他从前、现在的确都没往那方面想过,那么夏天就该知道他不可能接受。试探完毕,作为好兄弟,他要是为这个和人家疏远了,夏天的个性又那么敏感,该多受伤呢,所以日常接触,只要不提、不涉及就好。   粉饰太平嘛,其实一向也是高建峰的拿手好戏。   于是两个“聪明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保持着同进同出的关系,偶尔来个肢体接触也像从前一样自然随意,反正依着高建峰那颗还没开窍的脑袋瓜,也绝对构想不出什么暧昧的思绪来。   同进同出,包括吃饭、打球、偶尔一起去个厕所,还有夏天近期开始参与的抽烟活动。   因为上次那笔意外横财,夏天近来时常会请高建峰吃点有肉有菜的饭,价格虽说不贵,但好歹比鸡蛋灌饼显得高档多了。   高建峰对此提出过质疑:“你非得有点钱就得瑟,我让你请我下馆子了?”   “这也能叫馆子?”夏天环顾小店面,觉得高同学的出息有点小,这才哪到哪啊,他还打算将来好好请他下顿大馆子呢,“我就是乐意花,花完才有再赚的动力。”   高建峰没赚过钱,理解不了其中真意:“一人一次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也不习惯吃人嘴短。”   “说我呢?”夏天笑着看他,“那随身听不算?咱俩的账没清呢,要不,我也送你份礼物得了,六一快到了,儿童节嘛,挺适合你。”   高建峰盯着他,无声地表达了“去死”这层含义,敢把他降格为高志远一样的小朋友,简直就是没事找抽!   对啊,夏天想,这年月的“大人们”好像还不时兴过儿童节,不像后世,四十岁的都赶着凑热闹,这么想想,这会儿的人也真够没童趣的。   不过没童趣这话,说他自己其实更合适,夏天就没过过儿童节。以前赶上这天,学校一般都放假,家里……并没有谁把他当儿童,不仅如此,儿童要给两个大人做饭,伺候不周弄不好还得招来一顿教训。   礼物这话题略微卡了个壳,一时没进行下去,高建峰却默默记住了这事,因为夏天的生日就快到了。   临近毕业,大家伙能相处的时间不到两个月,学生间开始流行起互相留联系方式、友情寄语的那类小册子,女生们准备的通常比较细,还会标注出生日、爱好,其实也没什么用,相处三年还不知道,即便今后知道了,也不大可能在那一天送出任何祝福。   高建峰不参与这类事,兄弟里谁拿这种小册子要女生电话,还会被他各种埋汰挤兑,女生也鲜少来找他——高建峰如果不说话不笑,整个人就会显得特别高冷,非常不好亲近。   这也是他在八中六年,身为风云人物却与绯闻绝缘的原因。   女生们私底下评判帅哥,高建峰的综合评分总能遥遥领先,也有敢吃螃蟹的对他表白过,可惜高同学连拒绝都说的漫不经心,最多不过敷衍三个字,他从不考虑女生的感受,一律快刀斩乱麻。   兄弟间有时候开玩笑,有说他眼高于顶的,也有说他不开窍的。其实只有他自己最知道,他完全是被他爸高克艰给耽误了。   初中那会儿,他被高克艰加大了训练量,每天晚上复习完例行跑圈、做俯卧撑,事毕经常累得瘫倒在床上,最易被激发起性冲动的年纪,他却连想象的时间和精力都寥寥无几,只有靠做梦,模模糊糊的,也谈不上多美好,等胡乱解决完,还得爬起来换裤子、洗裤子,对他而言简直烦不胜烦。   为了多睡十几分钟不被中断,他后来会掐着时间自己提前解决,没研究过怎么弄能比较爽,仓促间也就简单粗暴地用梦里的感觉刺激一下,事后连畅想的余味都不存在。   体能是越来越好了,这方面的发展却一直没能跟上,后来随着高克艰送他去当兵的话题越来越密集,直到连契约都定下,高建峰就是不用问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柄落在高克艰手里,而这当中必须包括早恋。   高建峰对所有女生都很冷淡,而后也发现确实没几个能入眼,他曾经笼统空泛地想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大抵也不外乎体贴温柔、大气不矫情这一类。   夏天待人接物温和,明显比他受欢迎得多,有阵子频繁被要求填写小册子,高建峰随意扫一眼,看到了出生年月日。名字叫夏天,果然是在夏天出生的,七月份的尾巴尖。   这是夏天自己真实的出生日期。   那时候还没流行研究星座,高建峰也不知道夏天是狮子座,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估计也会质疑星座书上说的不准,骄傲自负、走到哪都要当大哥,好大喜功、阳光热情,这些特质根本和夏天一点边都不沾。   当然了,那只是太阳星座而已,看一个人的性格要全方位去看整个星座命盘,不然全世界岂不是只有十二种人?   而起决定作用的星座有三个,分别是太阳、月亮和上升。   夏天的上升落在天蝎,那是影响一个人内心性格和行为走向的关键,天蝎腹黑隐忍,顽强不屈,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以千里伏击,只为最后致命一击。   倘若高建峰了解天蝎的这个特点,恐怕还能默默点个头,暗暗道一声比较靠谱。   等到夏天生日那会儿,高考成绩也该出来了,可以送出份惊喜给他,高建峰记在心里,面上没表露出分毫。   基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夏天也没主动和高建峰提这茬,同进同出聊的最多的,还是报志愿和即将开始的二模。   A大的生物制药分数比H大低了不少,以夏天的成绩去考,属于毫无压力的范畴,但高考一向有大小年之说,他们刚巧赶上的是大年,为保险起见,夏天问高建峰第二志愿备选哪里。   高建峰吐出口烟圈说:“就A大电子工程,没有第二志愿。”   夏天抬了抬眉:“接受调剂么?”   高建峰回答:“不接受。”   夏天有点惊讶:“很横嘛,志在必得?”   “想了三年,不打算留后路了。”高建峰笑着说,“你呢,有备胎么?”   备选到他嘴里忽然变成了备胎,夏天心说没有,他的目标是只有高建峰一家,再无分号,低头笑笑,他回答:“要不我第二志愿填A大吧,万一没去成H大,还能跟你再做四年同学。”   高建峰正尼古丁上头,没往深里想:“那多亏,你那专业在A大太一般,退而求其次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周妈那有一本历年招生的参考书,回头我借过来给你看。”   夏天一笑:“不想和我做同学?杀人灭口的对象,你是不是怕了?”   高建峰瞥着他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的秘密啊,咱俩彼此彼此。”   俩人神经兮兮、老友鬼鬼地笑起来,这时候按说可以用胳膊肘顶下高同学,夏天手臂微微抬起,却又匆忙放下,抽烟挨这么近已经是极限,还是避免主动碰触的好,省得等会某处扬起头来,那可是半天都回落不下去。   天气越来越燥热,二模很快考完,或许是为提升学生自信,这回的试卷总体出得没那么难,高建峰分数直逼690,而夏天和他的差距也缩小到了不足二十分。   报志愿的事高建峰心里有数,纯粹是为给夏天借阅那本书作参考,下午课间办公室里只有周妈在,她脸色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被谁招惹了。   高建峰还没说话,视线先扫到玻璃板上头放着的一份文件,纸上的名字让他神色一震,内容则是要求八中校领导据实给予学生夏天记过处分,并要求将处分带入档案。   “什么意思,夏天怎么了?”高建峰惊讶地问周妈。   周妈就倒个水,一转身的功夫,不防全被他看见了,心里正没好气,瞪着眼就拍了下桌子:“怎么了,我还想知道怎么了呢。”   她又运气又叹气,来来回回两次,想着跟高建峰也没什么不能说,于是叨叨了一遍:“昨儿教委发过来的,我跟张校看着都傻了,说是接到夏天原先那个村的什么实名加联名举报信,反映他道德品质败坏,欺辱继母,殴打弟弟,不是这怎么就捅到教委去了,真是邪了门了嘿!”   周妈知道的并不全面,要说丁小霞那位村干部表哥也不是能力卓越、手眼通天,只是赶上市委组织部领导打算提拔,在树典型的过程中颇给他面子,其实领导收了这类举报信能怎样,民事纠纷从来民不举官不纠,现在告也晚了,直接证据都没有了,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给夏天来个教训。   市委组织部领导的爱人就在教育局担任二把手。该人刚好和八中校长不对付,正瞌睡呢就有人递过枕头来,想着借此拉下一个重本升学率也好,恶心恶心校长本人更不错,于是当即拍板定了要把处分带入档案,回头等高校调档,哪个好学校看见这句话还愿意收这学生?   会读书的人年年都有,但人品低劣可是没得救,教育要兼顾德智体美劳,“德”字可是排在首位的。   “调查过么?属实么?”高建峰满脑子黑线,想起丁小霞母子,觉得这十有八九是为报复上次的事,别说夏大壮那德行,打一顿还真是一点都不冤。   周妈横眉立目:“谁调查?你去还是我去他们村?文件都下来了,还调查什么呀。”   “这不是扯淡嘛,关系到一个人前途命运,教委不能这么想当然!”高建峰想了想问,“夏天知道吗?”   “我正在想怎么和他谈呢,”周妈叹气,“你说的我都明白,但现在的情况……它比较复杂,有好多其他外力在里面裹乱,说起来也够寸的,唉,反正我是不相信夏天能这么干,就算真有这事,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周妈护短,可惜这回无计可施,课间夏天被叫去办公室,高建峰清楚是为这件事,他琢磨了一节课,还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夏天说,一个人愁肠百转的,感叹这家伙命里的小人实在是太多。   最后不放心,高建峰还是跟了过去,人站在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对话他都能听见。   他才站稳,就听见夏天先说了声是,之后语调平静地说:“打人的事属实,我承认,虽然有原因,但我估计……教委的人也没兴趣听我阐述原因。”   高建峰呼吸窒了窒,暴躁地想冲进去阻止夏天别再说了,然而覆水难收,已经来不及了。   门外的人是气恼加不甘,门里的人倒还算平静,比不甘更多的是一点点乏力的绝望——在对上周妈震惊痛惜的眼神之后,那阵绝望便铺天盖地地袭卷了上来。   所有的愿景都结束了吧,他可能都不见得有学上了,这和旷课打架那种处分性质还不大一样,都发了文件呢。说到底还是人治的社会,一个人一句话就能决定另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的命运,成绩好又如何,能好到考取全省状元吗?即便能,人家恐怕也得掂量一下,要不要招个有暴力倾向的学生吧。   巨大的虚无感涌上来,把既往一切的努力全都荡涤干净了。   夏天自问从没抱怨过命不好,只知道尽自己所能去努力,有些事努力会有结果,有些事终他一生,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得到,他不强求,蒲草见到阳光雨露照样能卖力生长,可如果有人一定要把他连根拔掉,他除了眼睁睁看着、等着,坐以待毙,似乎也真是毫无招架之力了。   还是太弱小,他涩然地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招了,已经尽了力,但有些事,大概真的是挽回不了……   夏天没再解释什么,只说等待处理结果,他走出办公室,推开门,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高建峰。   两个人对视了有一会儿,他从高建峰的眼神里看到一抹不加掩饰的忧虑,可他不能把高建峰当情绪垃圾桶,不想对着他抱怨,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低落失常的模样。   虽然他现在很想让高建峰抱抱自己,闻着高同学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心也许会感觉安稳一点。   还是算了吧,夏天默默叹口了气,他怕一个没忍住,当着高建峰再不争气的落下两滴泪来。   那可真是矫情到家了……   所以看到高建峰上前两步,夏天立刻就退开来三步。   他说:“我没事……下节化学你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头疼去医务室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真没事,就待一节课,之后我就回来。” 第34章   夏天走出校门, 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在小卖部买了烟和火,穿过门前一条马路, 站在对面街上回望八中校门, 盛夏午后骄阳似火,才一会功夫就晒得他有点头疼了。   点根烟,烦躁地抽上几口, 可惜没有薄荷味道,抽的嘴里十分地难受。   脑子里似乎烟气弥漫,他强忍着又抽了会儿,听见路边的小店开启了大音响,一阵喧嚣的音乐来势汹汹。   ——“我们生活的世界, 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像虫子一样,在这里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 拉的都是思想……”   何勇的声音清澈尖锐, 是一支夏天熟悉的《垃圾场》。   街面上熙熙攘攘,过客匆匆走过他身畔,有人在说着利益,有人在谈着鸡毛蒜皮的是非家常, 还真是离不开争和抢。夏天凶狠地拧着眉毛,猜测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是有点报社的味道了。   他发泄似的踢了下一旁无辜的垃圾桶, 动静有点响, 碰巧身后路过一对祖孙,小男孩背着书包,被他吓得一激灵, 用一种看传说中坏人的眼神觑了他一眼,随后小短腿明显加快了步伐。   下一秒,简直就要准备开跑了。   把一个还没他腰高的孩子吓成这样,这就是他报复社会的能耐?真他妈太有出息了!   夏天掐灭了烟,随手丢进垃圾桶,背靠着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愤世嫉俗的时候,他得给自己想出路。   结局也许没那么糟,也许比他想象得还要糟,谁知道呢,时代不一样,眼下的人没那么多自由,桎梏更多,还处于带着镣铐跳舞的阶段。怎么能止损?去找夏山河作证的可能性太小,一边是老婆,一边是不怎么亲的儿子,那个冷漠的男人仿佛有种麻木不仁的天性,何况夏山河又能做什么,让他上省城来解释吗?谁又有耐心肯接待他!   还有陈帆,她也算是教育口的,可从没听说她和哪位领导关系特别好,且陈帆一看就不是善于结交的那类人,再说让他为这种污糟事去找陈帆,他始终觉得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   至于高建峰……自己牵扯他的地方已经够多了,高同学不是万能的,更不是用来给他平事的。倘若喜欢一个人只是不断给他找麻烦,那这种喜欢未免也太自私廉价了。   说好的强大呢,至今还没兑现,却总希望在无助的时候得到对方的安慰,他冷笑着想,夏天同学,你敢不敢再要点脸?!   偌大的西京,他认识的人实在有限,掰着指头数,很快也就数到了彭浩光兄弟俩。   如果他将来没有学校要,势必是要先找工作,投奔彭浩光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人家要的是技术人员,他没有学历文凭,当然只能从最底层做起,现实如此,不接受也得接受,所以要不要干脆去求彭浩光,请他在七月份录取结果出来之后就收留自己?   可他意难平,这毕竟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夏天记得彭浩光之前在和市政府谈一块地建新厂房,公司又是上一年度本市的利税企业,他本人人脉也广。   一个念头就在此时浮上来,要不要赌一把?成了面前从此一马平川,不成就权当是给自己找条后路。   夏天用了五秒钟掂量完毕,迅速抛下了刚涌起来的针对自己内心那点小算盘的鄙夷,转身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高建峰人在教室里坐着,化学老师分析的题型却一个字没听进去。右手边的座位空荡荡的,好像有点不大习惯,夏天上课从不会正襟危坐,有时候会撑着脑袋懒懒散散地看着黑板,头微微侧过来,偏向他这一边,每次他余光扫过去,总觉得夏天时不时也在看自己。   现在没有那种时隐时现的注目,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像是缺少了什么。   这家伙到底去哪儿了呢,高建峰回想方才的一幕,觉得自己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夏天走出办公室时确凿有一瞬的软弱,旋即却又挣扎着撑出了一线冷静的清明,其实那时候他本来想告诉夏天,多大事呢,他可以再为他去想办法。   李亚男的哥哥在省教育厅工作,是领导的得力秘书,反映情况吹吹风,事情没准就会有转机。当然高建峰不确定能不能行,所以也不好贸然给夏天希望,而且这位“舅舅”说到底也不是亲的,他平时和人家并没什么来往。   借口上厕所,高建峰彻底溜出教学楼,在操场和犄角旮旯各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夏天不可能真去医务室,那估计还是出校门了。于是他不顾张大爷的满眼愕然,径直从正门走了出去。   跟着一眼,他就看见了马路对面倚树站着的夏天。   阳光下的少年在不自知的状态下,给了他一个侧脸。轮廓深邃,眉目安静,姿势身型足可以入画,奈何周身有种沉淀过后,浸入骨髓般的寂静,虽说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夏天旋即站直了身子,向后看一眼即将驶入站的公交车,徘徊在身上的那股寂灭悲伤随之一扫而光,他轻快地跳上了那辆车。   空荡荡的公车上,高建峰隔窗望着夏天走到后面,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侧脸下颌的线条显得异常坚毅。   说好了下节课回来,这是坐车去兜风吗?高建峰叹了口气,好在夏天情绪挺正常,他放下心决定先回去,等放学再打个电话给李亚男他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上门拜访人家一下。   夏天之前去过彭浩光的公司,彭总本日忙于业务,办公室里一直有人,等了四十多分钟后,彭浩光送客人出来,才和站起来冲他点头致意的夏天打了声招呼。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今天没课?”彭浩光把人带进办公室问,“喝什么,红茶还是绿茶?”   夏天无心品茗,说着来时已想好的话:“有课,不过都是强化训练,自己做题也一样。9号考完,之前学校会放半个月假自己复习,我想来问问,到时候方不方便来您这儿开个工?”   “嗬,怎么听着这么急啊?”彭浩光笑笑,优哉游哉沏好一杯绿茶,递给他,“得,先败败火气,大热的天,再上了火容易做病。”   夏天说声谢了,正想着上火也能看出来,彭浩光就笑说:“你脑门上冒了颗包。”   伸手一摸,还真是,这才多大会儿功夫,连包都鼓起来了,夏天不禁微微一哂。   “有点急了啊,”彭浩光笑吟吟地问,“你是因为太想来我这儿,还是因为缺钱啊?”   “都有,”夏天不避讳地回答,“回头要是我业务做的还行,彭总能不能正式收留我。”   “啧,还彭总呐?”彭浩光吹着杯口的热气,神色在氤氲的白雾里凝了一凝,“你们二模成绩该出来了吧,考得不理想?”   “还好吧,667。”夏天据实作答。   彭浩光:“那不错啊,上你那个为了爱情选择的一流学校二流专业没什么问题,怨不得不着急呢,准备放开手先赚点钱?”   夏天垂下眼,心里茫茫然地被针刺了一下,情绪自然流露出来:“不好说,成绩不是最关键的,要是没学历,我也一样能踏踏实实一点点干起,彭哥能不嫌弃我么?”   彭浩光看着他,隔了一会儿问:“出什么事了吧?”   俩人对视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你来找我,肯定就是信得过我,你这么火急火燎的也不大对头,之前多稳重的一个人呐,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当着明人不必再说暗话,夏天一五一十讲了,连带自己当时打人的心路也照实交代,他不想博同情,同时也觉得除了使用暴力没别的路可走,讲完了他才又说:“做法是激进了,一定为这个付出代价,我也认,但不是现在这种程度的代价。”   彭浩光沉吟半晌:“那要是再来一回,你还会这么干吗?”   夏天想了想:“还会,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做不到任人欺负不还手。”   “还是啊,年轻人哪能没点刚火,那还能叫爷们儿?”彭浩光笑了笑,“凭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教育不能光把人教育成软蛋不是,这事你们学校可是够菜的,起码得申诉吧,校领导还不为毕业生争取利益?”   夏天等他说完,算是知道了他的立场,于是笑问:“所以我要真没地要了,彭哥能不能赏口饭吃?”   “别,说这话还为时尚早。”彭浩光皱着眉寻思一刻,“你不会真打算放弃了吧,不像你啊。”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人总得务实点吧。”夏天半真半假,说到这儿多少也有些无奈,“我倒是想去解释,可一面之词人家也得信才行。”   彭浩光嗯了一声:“这里头八成有其他猫腻,教委的人犯不上整你一个,还有你那继母,人家卖她这么大面子干嘛,她谁啊?总之阴差阳错的,你就成了那倒霉蛋。但咱不能当倒霉蛋啊,我可还指望你将来给我做研发呢,没打算雇你来当打杂的啊。要说这事儿嘛,咱们可以再想办法。”   夏天一颗心提起来,半晌才问:“谢谢你理解,不过,你就这么相信我说的,万一……万一我是骗你的呢?”   彭浩光乐了:“弟弟,你才多大啊,我要被你给哄了,这公司也不用开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但彭浩光却不是因为好感而盲目信任夏天,他后来从彭浩伟那儿得知,夏天其实跟杜洁一家压根不是亲戚,那天纯粹是为帮同学的忙,跑前跑后,交押金办手续,宽慰开解杜洁,这些事彭浩都跟他说了,兄弟俩都觉得这孩子挺仗义,心眼好,对于没关系的人还能这么细心照顾,足见人品不错。   最多是有点小心思,遇上困难事了,来试探试探自己,又不好意思明着求帮忙,少年那点自尊心作祟,当然也是情有可原。   彭浩光这头正要说什么,秘书敲门进来提醒:“该走了,那边赵秘书说,人一会就出发。”   夏天忙站起来:“那我不打扰了,回头你有空……”   “走吧,”彭浩光起身,揽了下他的肩,“到饭点了,我看你也不想回去,干脆陪哥哥去吃个饭,见见场面上的人,当散心吧。等会我怎么介绍,你就顺着我的话往下接就行。”   有点稀里糊涂,不过夏天事后回想,倒觉得这场“稀里糊涂”也能算是一段意想不到的奇遇了。   彭浩光约的是位副市长,姓关名海,主管本市的医药卫生和教育两项工作。关副市长要和彭浩光谈接手一家老牌国营药厂的事,那厂子目前濒临倒闭,做的主要是中成药,随着这两年进口药和西药上市越来越多,中成药被挤得没什么销路,但从保护的角度出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倒,副市长这才想起了本市还有位青年才俊,彭浩光。   彭浩光则是和他要减免财税,多来点优惠政策。两个人各有所求,而副市长的求显然还更迫切一点。   饭局包括市长秘书在内,只有四个人,彭浩光和关海像是老交情,没有大肆劝酒敬酒的场面,气氛很文明,谈得渐入港,关海看了眼沉默聆听的夏天,“你这位小表弟还上高中呢吧,怎么着,将来也准备弄你那公司去,彻底卖给你了?”   “人家自己喜欢这行,要么和我投脾气呢。”彭浩光转着桌子,把一道鱼转到了关海面前,“孩子挺不错,成绩好,在八中也能排上号,就是家里事忒烦人。”   说着,他不紧不慢,像是在讲述社会新闻般把夏天的故事讲了一遍,当中不乏添油加醋,按他自己的想象描绘了下无下限的继母,当然也不算冤枉丁小霞。   “按说礼失则寻于野,结果现在连农村都不讲究了。”彭浩光说,“哎我不知道你啊,我大哥那会下乡插队,说农村还是非常朴实的,但也脱不开无利不起早,这有时候真没法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关海很矜持地唔了一声:“是有点胡来了,白马村是XX市下辖的吧,我有个同事刚调到那边去了,白马白马,名字是不错的,我记得看县志记载还有段掌故。”   他云里雾里的扯了一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我以前有个同学,女的,我们都是实验中学的,那会儿实验和你们八中是省里最好的,这些年反倒被八中给超了。那个女同学下乡去的就是白马村,后来我调回市里还托人找过她,结果听说,她人不在了。”   他说着,叹了叹:“她父母都是冶金口的老人了,老两口人特别好,我还去他们家吃过饭,老太太是徽州人,烧的鱼特别好吃。可惜了,后来一家子全散了。”   彭浩光适时地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忆完苦,还是思点甜吧,所以说活在当下多重要,来吧,咱们敬生活。”   夏天也陪着喝了一杯,同时琢磨着刚才的话,放下杯子,他试着问:“您刚才说的女同学,是不是叫陈谨?”   关海有点惊讶:“是啊,是叫陈谨……”   他点着头,突然顿住,仔仔细细地看着夏天的脸:“我就说刚才看这孩子眼熟,你是陈谨的儿子?”   夏天知道,有些巧合下的机缘就这么来了,一刹那,他真心感谢那位没有见过面的“妈妈”,“是,可惜我妈去世的早,我对她印象也不深了。”   “这是故人之子啊。”关海感慨,“多少年了,快二十年了吧,一别之后就再没见过。你妈妈当年学习好,人也漂亮,很骄傲的,我们好多男生都不敢和她说话,嗐,你刚怎么不早说。”   “别说啊,可能就是因为太要强了,心里郁结,才英年早逝的。”彭浩光叹口气说,“要让后妈照顾那就差多了,不是我说,这好多女同志当了后妈怎么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当然也有好的,就看赶得上赶不上了。”   关海兀自沉浸在某些回忆里,听见这话,他问夏天:“你继母对你不好,你爸难道不管吗?”   “他在县里洗煤厂工作,有时候忙不过来。”夏天说,“好多事他也不是很清楚。”   关海沉默了一会儿:“那确实是有点胡闹了,这个张榕怎么也这么面!”   张榕是八中校长的大名,听话音,关海似乎觉得校长不够维护自己的学生,果然他继续说:“马上就高考了,还瞎折腾学生,教委的人是吃饱了撑的吧?乱七八糟的事,连带这种整人的风气就不该有,完全是乱搞!这事是谁负责的?”   一旁的赵秘书探过身子:“我明天一早打个电话,问问清楚。”   关海:“你直接跟老谭说,让他撤销文件,过后再查,一定要杜绝偏听偏信,年轻人考学这么大事,是能当儿戏的吗?”   因为一段曾经的前缘,一份现在亟待解决的利益,寥寥几句话,就这样彻底解决了几个小时前,在夏天看来如同天塌地陷一样的无望局面。   人治的社会,真是成也是它,败也是它,但权利是多么“有用”,夏天至此终于深深地感受到了。   身为无名小卒,关海事后其实不见得会记得他,但这一晚,夏天还是本着感激的心情,作为后辈敬了他几回酒,关海喝着喝着,突然琢磨出不大对,他瞪着彭浩光问:“你不是说他是你亲戚么,你什么时候和又和人老陈家有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彭浩光不以为意,笑呵呵地打着马虎眼:“反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早知道有个你念念不忘的女同学,我就不说是我亲戚了。”   两个人随即哈哈笑起来,彭浩光百忙之中冲夏天挤了挤眼,示意他放宽心,好好备战高考,等回头再来替自己效命。   彭浩光确实是这么想的,饭后,毫不含糊地直接说了出来:“赶紧回去安心复习,考完再说别的,培养一人才不容易,我这儿是放长线钓大鱼,你可别拿自己当小虾米,随便就想卖个稀烂贱的价儿,得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夏天如释重负,想起自己开始动机不纯,难得彭浩光依然一片热心,不免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才九点还有车呢,我自己回去就行,彭哥,今天谢谢你。”   “甭客气,别让我失望就行。”彭浩光上了车,又摇下一截车窗笑着丢下一句,“虽说你为了爱情,已经让我失望了一回吧。”   目送着车开远,夏天也笑了,这一天好像是坐了过山车,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弄的他都没工夫惦记他的“爱情”了,现在想想自己一下午没回去,算是害人家高建峰白请假了。   高建峰在傍晚时分,带着水果、点心去了他应该礼貌性称之为“舅舅”的人家,舅舅也算热情,身为领导秘书,他其实颇有些影响力,但他和李亚男不一样,为人谨慎,已经嗅出这里头明显有人整人的味道,于是只给高建峰留了个活话,称自己会尽量去办。   毕竟隔着一层,高建峰不能强求,匆匆吃了顿饭,从人家出来,他还是放心不下夏天,那张沉郁却又坚定的侧脸,像是烙在他脑子里似的,总也挥之不去,他给李亚男打了电话说在宿舍借住一晚,又忙不迭地赶回了学校。   翻墙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自己还真是个操心的命,得亏他会装,别人看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但凡要是挂点相,他估计早长一脑门子抬头纹了吧。   高建峰没进宿舍,还是在之前靠窗的地方站着,直到抽完第三根烟,他等的人才溜溜达达地上楼回来了。   夏天完全没想到高建峰会在,一照面,顿时愣住了,再之后,因为放下了心里的负担,轻松之余,愉悦感立刻原地复苏起来——他最想见到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这就是否极泰来吧,所谓福兮祸兮,古人真是有大智慧诚不我欺!   “你怎么在这儿,等我么?”夏天迎上去,嘴角控制不住地一个劲儿往上扬。   心情还挺好,装模作样呢吧?随着他走近,高建峰皱起了眉:“你喝酒了?”   夏天:“……”   有这么大味吗?即便嘴里没有,身上也有,只是他自己闻不见而已,高建峰这狗鼻子太灵了,但他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借酒消愁吧?   “我……”   “多大事?至于吗?”高建峰不等夏天说完,扬声打断,他语速极快,让人没有插嘴的余地,“我在办公室门口就想跟你说,肯定能解决,这么荒谬的事你觉得能发生么?校长能干么?再说有什么大不了,最次二本总有的上,将来考研呗,条条大路都是通着的,你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是不是金子,夏天不知道,但他从高建峰眼睛里看见了光,仿佛上帝说的那样,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你才是那颗闪闪发亮的金子,夏天看着他想,高建峰嘴里说着如同口头禅一样的“多大事”,人却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多担心挂念的在等着自己。   他和人约着跳冰窟窿前有过这么担忧么?被警察问询的过程里有过不气定神闲的抢白么?身上带着伤被关禁闭时有显露过一点着急愤慨么?   都没有吧,对于高建峰而言,面对那些摊到他自己头上的遭遇,他永远都能吊着一边嘴角,满不在乎地来上一句“多大事啊”。   现在他把这话赠给自己,同时却根本没意识到,他精心伪装出来的那些“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还说仅仅是兄弟?夏天深深地看着他,不管怎么说,他对自己的好和关怀,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朋友界限,只是他自己尚不自知……   “我是喝酒了,不过不是自己喝的,晚上跟人去见了个大佬,挺好玩的,等会讲给你听。”夏天微笑着说,“那事,多半能解决了。对不起啊,我走的时候忘跟你说了。”   高建峰有点不太明白,打量着他说:“那行吧,给你十五分钟,讲清楚晚上的故事。”   夏天点头笑笑,扬起脸,却没说话,他看着面前那张让他百看不厌的脸,神色也在不知不觉间柔和下来:“说之前,我有个要求。”   高建峰耐心即将告罄,按捺住,挑了挑一边眉毛:“说。”   “你能……抱我一下吗?”   夏天含笑说,眼神丝毫没有躲闪:“下午那会儿我就想,要是有人能抱我一下就好了,现在也想。就一下,行么?” 第35章   有些期待过时会落空, 有些想法过时会不侯,再度被提及, 难免会让人有些踯躅。   高建峰挑起的眉峰还没落下, 突然被这个“抱一下”的要求弄得表情一僵。   其实下午那会儿,他隐隐约约还真有这个冲动,追出去找夏天, 看着他在茫茫人海中孑然一身,高建峰觉得自己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跑过马路,给那个神情冷淡,眼里却有着无尽悲凉的少年一个温柔而结实的拥抱。   只可惜夏天转身上车走了,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现在事情似乎已经解决, 那么他要求的是来个庆祝式的相拥?   高建峰在三五秒之内,思绪恨不得绕着地球转了一圈, 最终堪堪停在夏天可能喜欢男人, 这件略微有点棘手的事情上面,继而抑制不住地对这个要求产生了一点点排斥。   夏天能想到他的顾虑,这时候也只能对着高同学使出点小心思了,他飞快地调整出一个既期待又克制的表情, 眼神含着三分忐忑,六分渴望, 还有一分则是小心翼翼。   窗外有着月色星光, 此刻毫不吝啬地洒在夏天脸上,映照出他眉宇间固有的安静纯澈,如同高建峰第一次见他时, 一模一样。   那么安静,又那么向往……高建峰只觉得心尖微微一颤,随即,一颗心彻底柔软了下来。   不就是抱一下,又不是亲一口,何必别别扭扭呢?是兄弟,就不该这么不磊落!   高建峰牵了牵嘴角,抬起手把人一扽,跟着张开双臂,将夏天拥进了怀里。   得偿所愿是什么滋味?夏天觉得他已知的所有词儿都不能精准描绘,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么即便现在死了,也可以心满意足了吧。不过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在略微靠近之后察觉到,高建峰装出来的那份平常心有些失控,身体也明显在发僵。   肌肉处于绷紧的状态,腰腹上尤其是,像是绷着劲的不贴近自己,试图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夏天立刻不满足了,心里涌起一股嗔怨来,一双手再不肯按之前既定好的路线规规矩矩放着,他先把头埋进高建峰肩膀,那里很平展,平日被窄窄的胯骨衬托着,显得既宽且直,但真实的触感却有点硌,挨上去的同时,他身体自然前倾,硬生生地营造出了两下里贴和在一起的姿势。   与此同时,他两只手也开始作怪,慢慢攀上高建峰的后背,那两片肩胛骨突兀挺立着,背脊修长而结实,肌肤平滑了,曾经突起的地方早已长好。   高建峰任由他摸,愣是没敢乱动,心里清楚这和兄弟间庆祝式的拥抱不一样,但要说和情人那种……他也的确不了解那会是什么样。只能暗自发愁着,偏偏应下了就不能把人再推开,否则那就太伤人了。   夏天心里有谱,见他紧张成这样,多少有点不落忍,总归是第一次,不能给人留下心理阴影,纵然再恋恋不舍,努了一会儿劲他还是向后退开两步,把满腔欢喜和促狭全压下去,拗出一个心满意足又感动欣慰的笑容。   “谢了。”夏天拍拍他的肩说,“感觉好多了,你身上的伤也好了,没落下疤,挺不错的。”   “……”高建峰怔了怔,心说怎么又想起这茬,“早好了,本来就一道印子而已,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啊。”   那是当然,夏天笑笑,然而此时脑子里真正想的,却是高建峰刚刚心跳加速了,比平时快,也比平时要乱,他就不信都这样了,高同学还能说一点感觉都没有。   高建峰等他老老实实站在自己身边,脸上才恢复了一贯的从容:“行了,可以讲讲你今天的奇遇了吧。”   说着掏出烟,递给夏天一根,也不知道为什么,夏天忽然想到了事后烟三个字……简直是越来越污了,他急忙收敛住,简单的把晚上的事大致说了。   “不错啊,平时积累的知识还是有用的。”高建峰听完感慨,打心眼里替他高兴,随口玩笑着说,“等将来发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夏天幽幽应道,感觉高建峰听完这句,在旁边极轻的抖了一下,他心里又好笑又无奈,“你今天不走了吧,上回的牙刷、毛巾都还留着呢,对了,下午没事吧?”   高建峰寻思了一下,问题能解决就好,本来李亚男他哥那边就不确定,也就干脆不必再提:“知道你心情不好,周妈能担待。没事,明天阳光灿烂的出现就行,她其实一直都挺关心你的。”   就这么说着话,散完烟,也该洗漱睡觉了,依旧是上铺和下铺,高建峰事过从不纠结,夏天这一晚上又收获良多,两个人心情都相当好,互道晚安一觉睡到天亮。   副市长放话干预,那份荒谬的文件被就此搁置。要说包括八中校长在内,在这事上都有暗中使力,最终结果达成,每一方人员都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功劳,也就没人再去深究背后的原委了。   反倒是六月初,教委派巡视组来八中做调研,顺便慰问即将中考和高考的学子们,领导对八中给予厚望,校方特别安排了有希望冲一冲全省排名前二十的几个人,象征性地接受领导关怀。   高建峰、夏天都在其列,当校长怀着刻意的语气加重介绍夏天名字时,很多人都留意到前排的某位女巡视员脸色几变,而后张榕和周妈眼里各自流露出一种隐而不宣的快意来。   当面打脸,夏天也觉得挺痛快,但归根到底,那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真正的始作俑者还在逍遥着。他打定主意,等考完腾出时间,一定要把这笔帐算算清楚。   进入六月,倒计时的光阴流转得飞快,四楼每个人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高考这一件事。该讲的重点早已讲完,三模考试也算给了学生们信心,剩下的两周学校安排在家复习,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   94年的高考和夏天经历的不一样,被安排在酷暑时节,七月的7、8、9这三天,生生拖延出一个月,其实未见得会有什么效果,毕竟能在最后冲刺多考出几十分来的人还是少数。夏天不是临阵磨枪型,考前更愿意放松自我,听听能让他自在的音乐,弦绷得太紧,有时候反而比较容易断。   两周放假自习,对于夏天就是鸡肋时间。对于高建峰好像也差不多,夏天数次看见他在半下午的时候跑来游泳馆,偶尔也会出现在体育生堆里,跟人打几场三对三。   这期间,陈帆的房子终于分下来,她和徐卫东办理了协议离婚,后者也正式提交转业报告,两个人谁都没过多纠缠。只是搬家这种体力活,还得需要几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才行,夏天责无旁贷,约好周日一早过去,恰巧头天下午碰见来游泳的高建峰,高同学闻听幼儿园老师搬家,于是决定搭把手,顺带还把全无压力、无所事事的汪洋、刘京叫上,四个人浩浩荡荡,准备在周日清晨往陈帆的新家赶。   夏天好久没骑他的拉风自行车,进了车棚才发现不光全是土,轮胎上还被钉子扎了个小洞,补胎需要时间,汪洋干脆说别折腾,随便谁带他过去就得了。   有车的三个人互看一眼,刘京是不用考虑的,这家伙鸡贼不想带人,早把后座都给卸了,汪洋那个更别提,多壮实的一个人,今天却骑了个二四的小车,自己跟猴探长似的不说,要是夏天真坐上去只怕也无处安放两条长腿。   高建峰看着这群废物队友,冲夏天一点头:“上来,我带你。”   夏天就等他这句话,跳上去笑问:“等会儿管送么?”   如果别人问这话,高建峰多半会顶回去一句“想什么美事呢,自己回”。可身后这人不大一样,高建峰有时候觉得和兄弟们能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当着夏天却说不出口,半晌才叹口气:“管,管杀嘛,当然就得管埋。”   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贫着,车起骑得并不快,夏天不是第一次坐高建峰的车,上次完全不熟,他一直手扶着车座,这回虽然想扶点别的地方,无奈一开始没盘算好,于是也就没有骑了一半再去扶的道理。   不防过路口的时候,突然窜出一只流浪狗,高建峰为躲它,猛地捏了下刹车,夏天看不见前头状况,被惯性弄得险些没从后座直接掉下去。   高建峰:“……”   感觉身后人有点狼狈,他琢磨了一下原因,随即酝酿了一个路口,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回头冲夏天说:“你扶我腰吧,我可能……会有点痒,你稍微轻点就行。”   夏天点头说好,抿着嘴忍住笑,得了圣旨自然大肆攀上去,反正是要搂,不如搂得自然点,环抱住最好,高建峰的腰比他想象中还细,肌肉很硬,他突然记起了初次梦里的那个画面,修长劲瘦的少年,在他臂弯之下,任凭他予取予求……   迎面的风是热的,身体也是,某个地方更是格外的热,夏天不想去压制,在大概其可控结果的范围里,放纵着自己的遐思,煎熬并快乐地度过了这一路。   搬家是繁琐的工作,陈帆母女的东西不少,饶是四个小伙子速度飞快,等归置得差不多,也已近半下午,高建峰又去扛了几个煤气罐上来做备用。   礼拜天徐冰也在家,她看上去比从前沉静了许多,眼神漠然,但面对夏天时已没有明显的敌意,安安静静在屋里收拾着东西,夏天则在厨房帮陈帆切菜做饭。   知道自己惹的事是高建峰出面摆平的,徐冰见了他还是有些不自然,汪洋、刘京两个却想不到,趁高建峰在外头接电视、录像机、安灯泡,这俩人闲着蛋疼,聊闲似的跟徐冰说着话。   汪洋:“明年要中考了,有什么问题赶紧请教你大表哥吧,回头等他上大学可就不方便了。”   “我那还有初三的练习题册呢,”刘京说,“要不给你拿来参考?”   汪洋一脸蛋疼的看着他:“滚吧你,就你那练习册满篇花好意思么,不是,你还留着那玩意干嘛?”   他回头冲屋外问:“建峰,你初三的东西还留着吗?”   高建峰正安灯泡,随口回答:“早扔了。”   汪洋笑笑:“就是呀,不过留着也没用,你丫那都是白卷。”   高建峰站在凳子上乜他一眼:“闭嘴,你大爷的,我初中那会儿还写作业呢!”   正说着,那头饭好了,夏天来叫这几位,汪洋刘京早饿了,乖乖闭嘴不胡说八道了,俩人争先恐后去洗手,却又同时都在心里犯起了嘀咕,要说高建峰和他们在一块向来随意得很,诸如“操蛋、滚、去你大爷”一类词那是脱口而出,唯独到了夏天面前,这人好像就莫名的文明了许多!   陈帆做的都是家常菜,架不住手艺好,尤其鸡翅烧的特别有味道,汪洋吃第六只的时候,被高建峰拿筷子捅了一下手,“你留点给别人行么?”   汪洋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冲陈帆笑笑:“阿姨您做的太好吃了,比我妈做的强一万倍。”   陈帆也笑了:“还有呢,好吃就多吃点,不过鸡翅还真不是我做的,是夏天做的。”   夏天正有点遗憾,那盘鸡翅离高建峰有点远,自始至终他就没夹过一块,当着那么多人,他也不好明着给高同学夹菜,这会儿趁大家都惊讶打量自己,他赶紧递给高建峰一个眼神,示意他尝尝看。   高建峰不大爱吃鸡肉,因为有鸡皮,但火候掌握得好烧得紧实,汁收到位,鸡皮就不会松垮垮地碍他的眼,尝一口,甜度适中,浓油赤酱也恰到好处,入口不腻却很香,余光感觉夏天有所期待地看着自己,他转过脸,冲夏天比了个大拇指。   要说在座的同龄人加上徐冰一个女孩子,全属于平时连厨房都不踏足的主儿,于是愈发突显出夏天多才多艺,能干得分外与众不同。   陈帆给每个人倒了点饮料,笑着举杯说:“建峰是要考出去的,你俩也都走了,夏天去H大,男孩子长大了,就该去广阔天地遨游,阿姨预祝你们都有好成绩,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这四个字不错,夏天会心一笑,率先举起杯子。   在放假前,志愿就已经填报完了,他和陈帆说要去H大,和所有人也都这么说,只有周妈知道他那张干干净净的志愿表上,第一志愿上赫然写着A大生物制药,且不接受调剂。   周妈很不解,当时就问过他,怎么突然改主意要去A大?同时她知道高建峰也是这么报的,按说小哥俩关系铁,要上一个学校也正常,就只是夏天有点吃亏了。   夏天表现得很谨慎,说怕万一没考上,心理落差大,等将来再读研究生也一样,末了,他没忘叮嘱周妈别告诉别人,他不想一遍遍回答为什么不考H大,他怕自己听多了到时候会后悔。   这理由很合理,周妈为他心理健康考虑,选择了守口如瓶,于是包括高建峰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做了这样一个选择。   饭后收拾,四个小伙子谁都没让陈帆沾手,碗筷放在水池子里,汪洋、刘京毕竟是友情帮忙,夏天不好再让人刷碗,挽起袖子自己来,刚刷了几只,余光看见门边立着个人。   “想抽烟了?去阳台吧。”夏天看着高建峰说。   高建峰不是来抽烟的,吃饭那会儿他看见夏天左手食指上红了一小块,估计是做饭时被油溅上的,他走过去站在夏天身后说:“我来吧。”   “你会?”夏天讶异脸,侧头笑看他,“高大少,居然还会刷碗?”   高建峰真想给他翻个白眼,顶了他一下说:“多新鲜呐,我小学就会了。”   夏天被他挤走了,刚撞那一下在胯骨上,感觉微微有点发麻:“那不易啊,原来还有一技之长,虽说连猪、牛、羊肉都分不清楚吧。”   “……”高建峰冲干净筷子,不服气地挑了挑眉,“这事你能一直记着是吧?不是,生肉都长一个样,它怎么分清楚啊。”   夏天笑笑:“完全不一样好吗,纹理都不同,你平时是光吃不看吧?”   高建峰想了想,叹口气:“好歹我还能分清白菜和芹菜吧。”   夏天又笑了:“是啊,好厉害呢,那小麦高粱呢,能分清么?”   高建峰彻底没词了,五谷不分显然说的就是他,连见都没见过要如何才能分清?   夏天看着他,心里一动:“我暑假打算回一趟家,你想……去看看地里的庄稼长什么样吗?”   这些作物,夏天自己是认得的,上辈子作为城乡结合部人,虽说他们村相当富裕吧,他家的地也都荒着没人种,他本人早就属于大半个城里人,但高粱玉米长什么样,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高建峰所答非所问地说:“回去干嘛?你不是申请住宿到八月底,校长也批了么?”   “就回去几天,处理点事。”夏天顿了下说,“早晚得解决吧,我不想拖到以后更麻烦。”   高建峰扭头看着他:“又想回去打架?”   夏天一哂:“是呀,民风彪悍嘛,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所以想找个能拉偏架的,要不我怕搂不住自己怎么办。”   “那是得替那个什么夏大壮拉拉偏架,省得你再把人打住院了,”高建峰一笑,“行吧,到时候再看。”   这时外头那二位歇了有一会儿,嚷嚷着出去批发点冷饮给陈帆备着,夏天见高建峰收拾得差不多了,去客厅从包里拿出那只随身听,之后打开阳台门:“来一根吧,顺便给你听点东西。”   高建峰走过去,点上烟,顺手给夏天一支,然后戴上耳机,一阵三弦和鼓点声慢慢响起,随后流淌出的是一段非常简单优美的旋律。   曲子不长,听完,高建峰摘下了耳机。   “钟鼓楼,是何勇这张专辑里最平静的一首歌。”夏天说,“我刚才在后座上,脑子里一直响起这段旋律,你觉不觉得很适合骑着车,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听?”   高建峰想了片刻,下意识转过头,可能因为光线角度的原因,身边人看上去眸光潋滟,他没来由地恍惚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还没等说什么,那兄弟俩就边闹腾着,边扛了冷饮盒子回来了,夏天和高建峰也就散开,几个人吃完冰棍降过温,看外面没那么暴晒了,便一起打道回家。   周日傍晚车水马龙,高建峰在大院门口和那两个分开,独自送夏天回学校。转个弯,他迎上落日的余晖,看着它一点点被远处的高楼遮挡住,蓦然间,他想起刚才那首歌里的歌词。   ——“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你的声音我听不见,现在太吵太乱……”   腰上的手臂似乎紧了一下,指尖上仿佛存有一种炙热的温度……   两周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上考场的日子总算是到了。   夏天和高建峰都被安排在八中,但不在一个教室。第一天上午,考完高建峰最不擅长的语文,两个人谁都没问对方答案。   那时候高考尽管也重要,却还没像后世那么举国关注,至少没有全民让道、不许鸣笛之类的要求,家长们也不至于个个不顾高温在门口望眼欲穿。中午休息,几个兄弟凑一堆,找间干净卫生的馆子吃顿饭,一连吃两天,等第三天中午,最后一门英语落幕,夏天提前交了卷,走出来站在树荫底下,直到快打铃了,才看见高建峰手插着兜,从楼里走了出来。   这回的英语没什么难度,高建峰还这么谨慎,一定是不会有问题。夏天想,那么接下来,在两个月以后,他和高建峰就可以A大相遇了。   想象着美好的前景,他对着他的高同学,展开了一记堪称灿烂的微笑。 第36章   高考结束了, 人生战场上的第一次烽火狼烟算是告一段落。   夏天没问高建峰感觉如何,两个人都不对答案, 也不做回想。高同学心理素质好, 是动辄能豁达地说出“多大事”的人,天塌下来应该也能付之一笑,遑论只是面对一次早就准备好了的考试。   周妈在校门口等着, 和出来的每个学生一一打着招呼,跟以往不同,此刻她脸上一直挂着笑,可惜长得凶,那笑容显得诡异感十足, 还不如不笑。不过能看出来,她已经在努力朝着和颜悦色的方向调整自己了。   看见高建峰, 她伸出手点了点他:“数学不算难啊, 要不拿个145以上你都对不起我。”   高建峰噗地笑了:“谢谢您,没说150啊……”   周妈:“150对你算难么?”说着做势扬起巴掌,却只是笑呵呵胡噜了一下他的头,然后看看一旁的夏天:“行, 夏天肯定没问题,回去好好休整, 高建峰别忘了28号的演出啊。”   八中实行素质教育由来已久, 每年上半学期有科技节,下半学期有艺术节,校内人才济济, 俩节每年都办得风生水起、精彩纷呈。因为毕业班没法参与,校长便决定等出了成绩再办个毕业典礼,所以周妈一早就找了号称钢琴十级的高建峰同学,让他务必来段独奏。   出了校门,几个院里的男生正聚在小卖部门口喝汽水,汪洋听见刚才的话,冲高建峰笑着打趣:“大哥,求你个事呗,今年能不能不弹巴赫贝多芬,整点有新意的曲子行吗?”   “行,”高建峰痛快地说,“来一首小草,指明特别送给你。”   汪洋叹口气:“唉,你这个钢琴痞子,糟蹋严肃音乐。”   人家都是钢琴王子,轮到高建峰了,就成了钢琴痞子,一字之差也算是应景,反正夏天想象不出高同学正儿八经穿着礼服,特别一板一眼地演奏得是什么样,高建峰身上散漫的痞早已是刻进骨子里了。   高建峰其实很不耐烦这事,从初一开始,每年艺术节他都被拉上台来这么一段,他懒得要命,每每顺手抄个练习曲应付过去就算完事,真让他费功夫改编个好玩的曲目,他宁可用这时间多打两场球。   “你钢琴有十级?”夏天喝着汽水问。   “没,”高建峰说,“考到六级就没考了,十级的曲子练过而已。”   夏天笑了笑:“不考是因为用不着那点加分,是吗?”   高建峰看着他,眼里明晃晃写满“了解我”三字赞誉,点点头之后说:“28号毕业典礼,刚好是你生日哎。”   夏天有点意外他居然记得,心里头十分舒坦,但没就这话题再继续聊:“就这么毕业了啊,我总觉得该给周妈表示点什么,这一年她对我还挺好的。”   刘京接口说:“她什么都不缺,老公有钱,孩子上初二学习也省心,你要真想买,回头送束花表示表示就行了。”   这会儿还不流行谢师宴,不过就算有,夏天也干不来这么浮夸的事,琢磨片刻,他一扭头,对上高建峰藏不住笑意的一双眼。   弯弯的,笑出了一股狡黠味道的桃花眼。   夏天斜睨他:“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高建峰仰头望着天:“你应该也是吧。”   夏天:“那你先说。”   高建峰转头看看他:“还是一起吧。”   俩人没说话,半晌却一起先笑出了声,跟着颇有默契地同时开口。   “送护发素……”   给好烫头,发梢却永远处于烫焦状态的周妈送这个,的确算是她最需要的了,可叹周妈要是听见两个促狭鬼这么说,估计那些不焦的头发也能被气焦有一大半。   玩话说说可以,之后闲来无事,夏天倒是真去买了些营养品,算是略表心意,作为一个转学生,周妈明里暗里够照顾他了,打从第一次见面的茶叶蛋火腿肠,到后来为他的糟心事着急烦恼,那些关心都是实打实的。   铁打的毕业季,流水的一茬茬学生,夏天不求周妈记住他,唯愿她以后健康顺利一切都好。   四楼空了,晚上不用再上自习,除了周日去丽姐店里,夏天也要开始琢磨打工的事了,不过周围人都觉得他该放松一下,连彭浩光都劝他先享受好好一下愉快的假期。   “甭急,等成绩出来,这样你心里也踏实。一个月时间,足够你赚出大一学费的,这话哥哥先撂在这儿,你就敞开来玩去吧,青春年华过去可就没了,千万别辜负。”   想想也是,只是夏天闲不住,打算趁这会儿回趟白马村,动身之前本想再问问高建峰去不去,不想高同学一帮人已另有安排了。   院里一拨人商量好要去滨城避暑,海边城市,那里有军区自己的疗养院,眼下已凑够九个人,刘京在打球的时候问夏天:“一起吧,整好十个,俩人一间,还不用有人落单。”   汪洋、许波等人也都劝夏天一块去,夏天在院里住了几个月,虽说后来搬出去,但在他们心里依然算是半个大院人。   夏天看了看高建峰,这人正在三分线外玩单手投篮,像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有意无意地还流露出耍帅的痕迹。   夏天故作思考,回身去喝水:“容我想两分钟。”   一分钟还不到,高建峰就把球扔给了许波,径直走过来灌了一瓶水,用护腕擦着鬓边的汗,说:“去呗,反正你也没事,散散心看看海,除了来回火车票,其他钱也不用你出。房费嘛,要不你就和我住,不过我那屋还有高志远小朋友,挤一挤也是能挤下,我给你把房费算便宜点。”   还是那么会聊天,说便宜点,但没说帮他出这份钱,夏天心领神会地笑笑:“你是在邀请我么?”   高建峰看他一眼:“不然呢?还用程门立雪,三顾茅庐吗?”   夏天扬着下颌笑笑:“真厉害,都会用成语了!那行吧,我先去滨城,然后从那直接回村里。”   高建峰以为他回家不过随口说说,没想到是打定主意的,他想了想说:“分清主次,心情愉快最重要,你回去要解决矛盾,那就先看看碧海蓝天,心里敞亮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藐视那些无聊的人和事。”   碧海蓝天……或许看久了真能让人变开阔,变得像高建峰一样吧,夏天本想睚眦必报,谁整他,他就不让那人有好日子过,可仔细想想,过程势必会影响情绪,会动肝火,为那些人真的值当吗?高建峰不在乎的态度他暂时学不来,但得承认,高同学比他洒脱也比他格局开阔。   买票的事不用夏天操心,一群少爷们出行当然首选卧铺,好在只是硬卧。夏天这一年攒了有大几千,又有彭浩光的话做保证,这点硬卧钱还是出得起。高建峰全程负责组织,给夏天买了上铺,比起下铺能便宜出来十几块钱。   十个秃小子加上一个半大秃小子,必须是呜嗷乱叫的。西京到滨城有十几个小时车程,天没黑上车,一帮人彻底放了风,啤酒、烧鸡、扑克牌,三种标配一样都不能少。   夏天对打牌兴趣不大,坐在下铺和高志远闲聊。小朋友本想看书,被他哥以火车上太颠对视力不好为由把书没收了,他于是安静靠窗,望着外头千篇一律的沃野和山丘,好像一直看也看不腻似的。   真是静如处子,而他哥呢,似乎总是动若脱兔,这一对兄弟俩反差也是相当得大。   夏天洗了个梨,削好皮递给他,高志远接过去点头说:“谢谢勇士。”   这话是指上回他爬阁楼探监的事,夏天一笑:“客气,我该谢谢你呢,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能爬得上去?”   高志远看看他,又看看正跟人打牌的高建峰,“你和我哥差不多高,腿……好像也差不多长,建峰同学能,你肯定也能,他爬那阁楼就跟玩一样。”   夏天有点不明白:“他回自己家,为什么还用爬墙?”   高志远笑了:“他喜欢呗,这点特别像老高。我爷爷说,建峰和我爸一样,小时候回家不走门,都是跳窗户,上中学前他的理想是当消防员,因为能登梯子爬高,是不是很幼稚?”   是有点,夏天笑着看看那幼稚的人,此刻正气定神闲地等着别人出牌,目测是观察不出多少幼稚来了,但想想曾经的小正太说着他登高的远大理想,夏天突然觉得这人好可爱。   这就是暗恋的匪夷所思之处吧,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他已经很难做到完全客观地去评价高建峰这个人了。   高西施没注意这边的对话,玩了几把双升就被其他人彻底轰出来了,他算牌太厉害,别人手里有什么他全知道,就是自己拿一手烂牌最后也跑得了,这种人必然是众人无比嫌弃的对象。   高建峰也无所谓,拿了一袋子葡萄出来洗干净,和夏天、高志远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打牌的家伙们虽然控制着音浪,但偶尔还是会突然升高,于是自觉去了餐车,高建峰则带高志远去洗漱,伺候小朋友回铺位睡觉。   夏天爬到上铺,却一点都不困。歪着头,他看见高建峰一个人在过道的椅子上坐着听歌,因为高志远在,他不方便走远,那过道很窄,一直人来人往,他两条长腿踩在架子上,每过一个人就得放下来给人让道,不过他似乎对此并不感到厌烦。   十一点的时候,打牌的人陆续回来,高建峰轻声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又给高志远把快蹬掉的被子盖好,这才爬上了上铺。   他躺好,扭头就看见夏天侧身睁眼望着他。   “还没睡?是太吵了么?”   隔壁有人鼾声如雷,列车哐当哐当作响尚不及鼾声振聋发聩,夏天没吭气,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高建峰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圆盒,隔空抛给自己。   “耳塞,”高建峰压低声音说,“航空兵地勤专用,战斗机起飞的声儿都能隔绝大半。”   夏天看着盒子里黄色的小耳塞,戴上一只,觉得效果确实不错:“你随身还带这个?”   高建峰指指下头:“小高睡觉毛病多,给他带的,一共两副,这个是备用。”   “那你呢?”夏天问,给了自己他不就没得用了。   “我没事。”高建峰轻声说,“小高晚上去厕所要叫我,我得听着他的动静。你快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下海。”   夏天说声好,塞上耳朵,世界立刻安静了,那感觉很奇妙,明明身体在跟着火车摇摆,却只能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一点点悠远的汽笛鸣音。身边一臂之遥的高建峰平躺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半晌,夏天确定他不再动,应该是已经睡着了,他的头侧过来,朝向自己,一只手挡在眼睛上,遮住半张脸,这会儿倒是静若处子了,另有一种难得乖顺的可爱。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上一次更近了些,方便随时观看,夏天就这么侧着身子,凝视高建峰好久,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渐渐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达到目的地,北方的海滨城市,满眼红瓦绿树,空气湿润清爽,部队的疗养院建在海滨浴场边上,是一座欧式小楼改建的,据说曾是世纪初某位法国公使的私宅。木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颇有几分复古风情,一楼入口处还放着架三角大钢琴。   环境不错,除了刘京煞风景的在一边念叨:“老房子一般都有故事,说不准有什么恩怨纠葛,搞不好晚上会闹鬼的。”   说完理所当然地被众人按住狂扁一顿,之后大家伙拿了钥匙,各自入住。   标间挺大,高建峰管服务员要了张行军床,支在靠窗的地方,把两张正经的床让给了高志远和夏天。   夏天没怎么出住宿费,看得十分过意不去:“我睡那儿吧,你跟小高睡床。”   高建峰正准备掏烟,摆手说不用:“行军床软,你不是不习惯么,我觉得挺舒服,就这么着吧。”   习惯睡硬床,不过是夏天当日随口一说,为得是躲避和高同学同床,没想到他还真记住了。这就叫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夏天心想,不过高同学习惯照顾人的脾气恐怕是改不掉了。   中午饭原地解决,所有人吃得都不多,睡一觉,等到黄昏时分,海水被太阳照射一天,温度舒适了,一群人才溜溜达达往海边去。   人在更衣室,夏天方才开始惊觉自己上了条贼船。随着每个人身上都只剩一条泳裤,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变得飘忽起来,却不敢再往某人身上看,可都不看了,脑子里还是不断会出现那副漂亮的骨架身板,两条笔直笔直的腿……他咽了咽口水,心跳忽然加速到飞快。   高建峰直男不解gay情,带着高志远,往他身边大喇喇一站:“你会游泳吧?”   夏天正做深呼吸,哪敢往旁边看,外强中干地哂笑一声:“开玩笑,浪里白条。”   “厉害了。”高建峰上下打量他:“确实是挺白。”   居然这么大方的盯着看?还说他白!夏天内心崩溃一秒,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绝望了,怎么高建峰总是能这么坦荡荡!什么时候也能让他感受一下自己的无奈和苦恼!   操……他忍不住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夏天,你不是禽兽,一定可以控制得住!   对,他确实不是禽兽,走出门一不小心看见某人的长腿和……挺翘的臀,他就知道自己原来是……禽兽都不如!   赶在某个地方就快撑不住之前,夏天光速把自己融进了辽阔大海的怀抱。   高志远正在学游泳阶段,高建峰负责手把手教他。从浮起来到换气,再到蹬腿。小高胆子小,只敢在能露出头的浅水区域练习,他极信任哥哥,高建峰也都依着他,颇有耐心的一点点纠正着他的姿势。   夏天和一帮人游了会儿,渐渐平复下来,不知道谁在旁边叫嚣着要比个两千米,有人随即点名夏天,夏天看着不远处那对兄弟俩,摆了摆手,决定去和小朋友为伍,把高建峰解救出来玩耍会儿,顺便让清澈的童真荡涤一下自己越来越污浊的思想。   “你去和他们赛吧,我教他。”夏天说完,扬声冲那群人喊了嗓子,“谁要和高建峰赛?”   话音落,立刻糟到了集体的嘘声:“我们人类是不会和牲口比试的。”   高建峰头也不回,冲后方竖了个中指:“去你大爷!”   没能支开人,两个人一起教倒是快了不少。身边有一左一右俩护法,高志远踩水渐渐踩出了自信和心得,等那头比的差不多,汪洋游过来良心发现地说:“你俩去玩会,小高交给我,来,哥带你扎猛子去。”   “悠着点,”高建峰叮嘱,“他还是有点怕水。”   汪洋比了个OK的手势,让他放心。高建峰点点头,又看看夏天,两个人一起往深点的地方慢慢游过去,之后高建峰转过身,以仰泳的姿势踩着水,随意地抻了一记懒腰:“好久没来海边了,上次来还是上初中的时候。”   夏天感慨:“你弟来过么?不过他胆儿是真有点小,和你太不一样了。”   “比我谨慎。”高建峰笑笑,“基因突变了吧。”   夏天说:“八中不就有游泳馆,你平时带他多练练可能会好点。”   “不是想着海水浮力大,能学的快嘛。”高建峰问,“你呢,怎么学会游泳的?”   夏天上辈子是在河边长大的,家附近有条著名的黄河支流,雨季的时候水量丰沛,据说还淹死过同龄的小朋友,周围人家都不让孩子去,只有他是没人管的,暑天在水里避暑,呛几口水自己就学会了,水性越来越好,一猛子扎下去,半天能找不见人。   虽然上辈子到最后,他还是被淹死的吧,但那个不大一样,门窗都被挤压变型打不开,所以严格来说其实是被憋死的。   收回思绪,想起现在的白马村附近也有小河沟,夏天半真半假地说:“和村里小伙伴玩着玩着就会了,哪还用人教,你也是吧?”   一想起后世还有各种游泳集训班,有的收费还是天价,他就觉得有点可笑。   高建峰却摇了下头:“我游泳是老高教的。”   夏天立马侧目:“那过程……应该不大舒爽吧?”   高建峰慢悠悠地点着头:“是的,很残忍呢。”话虽这么说,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地平静。   正面晒了会儿太阳,高建峰忽然翻过身,像是来了精神:“浪里白条,要不要比比耐力?”   说完,他看着夏天犹豫的表情,又笑了下:“我昨儿没睡好,今天应该不怎么牲口。”   不说这句还好,小看人嘛不是,真多余解释!夏天扬起眉:“走啊!”   浪里白条和牲口互望一眼,双双扎了个猛子,朝着那个不知道在哪的目的地茫然进发了。   高建峰的体力不用说,一晚上休息不好完全没有影响,而且老高没白教,他自由泳的姿相当势标准,胳膊又长,滑水特别占便宜,夏天要不是水性好耐力也还不错,指定是跟不上他的。   俩人飞速甩脱身后嬉水的人群,每一次抬头换气,都能看见夕阳在前方一点点沉入海平面,夏天听着拍打海浪的韵律,心里微微一动,忽然右腿抽了一下,跟着整个人蓦地失去了平衡。   迅速被一个浪头,彻底掀翻在了海水中。 第37章   高建峰游的是自由式, 舒展胳膊腿正觉得浑身都很惬意,侧头换气时, 他发觉夏天游的是蛙泳, 那速度必然是跟不上自己的。   在小河沟里学会的游泳,一开始肯定是狗刨,狗刨改蛙泳当然也比较容易……毕竟蛙泳算是最简单的一种泳姿了。   高建峰一边想, 一边放慢了速度,然后再转头换气,却突然惊觉,身边的人不见了!   不见了……   心瞬间漏跳了一拍,他随即憋股气扎进水里, 苦涩的海水蜇得他眼睛生疼,之后他看见夏天正在以一种溺水的姿态不断地向下沉。   而且, 还越飘越远……   高建峰疾速游过去, 见夏天闭着眼仿佛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呛了多少水,他忙一把搂住夏天的腰,用力把人往水面上顶。   虽然逆着浪, 几下之后还是顶了上去。   要说水性好的人装溺水是实在是一点都不困难,夏天嘴里含着一小口咸涩的海水, 全身都很放松, 在出水的刹那,软软地靠在了高建峰的怀里。   真舒服啊,刚才扶住他腰的那双手修长有力, 那就享受一刻吧,再看见高同学有什么反应,夏天觉得自己有时候还真挺像个溺水的人,总是如狼似虎般想要从高建峰身上找到个突破点,以期打破对方那种平静的、漫不经心的表相。   高建峰哪知道怀里的人正“算计”着自己,只着急忙慌地思考着怎么办,该拍拍后背吧,要不要做个人工呼吸?那好像得躺平,不过这么短时间应该也没必要……   “夏天,夏天。”他在“昏迷”的人耳边喊,用身体把人支起来,之后用了点力拍了拍夏天的后背。   装晕的人早防着他这手,愣是咬着牙忍住,没咳出那口水。   高建峰有点急了,赶紧拖着人往岸边游,偏偏夏天软趴趴地,他就像带了个不会顺势借力的包袱,再怎么游都游不快。   离岸边有点远,这会儿没人往这边看,高建峰情急之下,又拍了好几次夏天的脸,出口的话音已经开始有点发颤。   “夏天,别吓人行么,天哥,醒醒嘿……”   被摇晃的人还正美滋滋地听着那急迫的语气,不防听见“天哥”两个字,这回可真忍不住了,噗地一口喷出水,继而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   高建峰:“……”   夏天睁开眼,眼底的促狭还没来得及淡去,他看看高建峰,对方正用七分无语、三分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   看着看着,那表情就不大对了,高建峰回过味来,当然明白自己是被耍了,眼神便从一开始的茫然中渐渐生出了几分愠恼。   跟着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岸边游了过去。   完蛋!这是生气了……夏天心口微微一沉,那得去哄哄,他忙不迭地去追上去,在差半个头的身位时用胳膊轻轻顶了顶高建峰。   高同学连头都没回,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   再顶一下,夏天凑近了些,好声好气地说:“哎……”   “哎什么哎!”高建峰突然停下,扭头瞪着他。   是啊,哎什么来着……夏天以前就觉得,高建峰只要不是因为困惑而皱眉,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立马就能显现出来,不过挺酷的,酷得非常有型!   “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的……”夏天说完,禁不住鄙夷了一下自己的口不对心,“行吧,我是成心的,想玩一下来着,对不起,你别生气……”   对着冷眉冷眼,他有点说不下去了,鬼使神差地拽了拽高建峰的胳膊,不过摇一摇的动作太娘炮,他觉得除非死活哄不好,那到时候再豁出去,他应该也能做得出来。   其实他低估了自己的能耐,他天生带着种仁义堂正的气质,眉眼干净,五官深邃,出水后瞳仁越发清亮,就像含着一汪水,现在不错眼珠地觑着高同学,神情诚意十足,更带了两分欲言又止的惴惴不安。   高建峰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玩意,成心开这种玩笑,要搁别人他早一拳呼上去了,刚才有一瞬弄得他心跳都快停了,可此刻看着夏天可怜巴巴的模样,他与生俱来的保护欲一下子就又被激活了。   虽说搞恶作剧很气人,但这家伙明显比自己刚认识他那会儿要活泼开朗多了,所以纵容一下也没什么,太认真反倒挺没劲。   “操……”高建峰这么想着,低声笑骂了一句,“你刚喷了我一脸。”   “……”夏天拼命忍住笑,作出一脸讪讪,“抱歉啊,我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   高建峰哂了哂,也装不下去生气了,绷紧的表情如同初春乍开的冰面,一寸寸和缓下来,他嘴角微扬:“还装抽筋呢,我觉得你就是没事找抽。”   夏天笑着打个哈哈:“我是怕输给你,灵机一动想了个馊主意。”   高建峰哼了一声:“好胜心很强嘛,年级第二同学。”   夏天继续用他的蛙泳追上去,一面笑着应道:“是啊,总不能事事都被你压着吧。”   高建峰乜着他:“使诈也赢不了,一点都不磊落。”   夏天笑笑:“是是,我承认错误,不过你刚叫我什么来着,好像,是哥哎。”   高建峰回眸白他一眼:“废话,我比你小大半年呢。”   俩人随即一笑,就算泯过了刚才的事,高建峰回到岸边检验高志远的练习成果,夏天则和其余人堆了会儿沙子,把刘京整个活埋进去,一群人集体都笑成了傻子,不知谁提议想喝滨城当地特产的啤酒,还要那种路边店里卖的袋装的,说味道特别清新甘甜。   夏天一直意犹未尽于高建峰情急之后变调的嗓音,还有那句突如其来的“天哥”,带头大哥居然管他叫“哥”哎,真是让人心情好到能飞起,于是他自告奋勇去给大伙买啤酒来喝。   虽说这种窃喜多少有点变态,但他一点都不打算去压制,就这样任性下去,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高志远在水里玩了两个多小时,已经超出身体负荷,高建峰带着他上岸冲澡,顺便看一眼远处那帮家伙,活埋的对象已经从刘京改成了汪洋。   真是一群幼稚的傻缺,他笑着吐了个槽,洗过澡在更衣室看见了刚冲完满身沙子的刘京。   “夏天呢?”刚才好像没见他人,高建峰想起来之后问。   “马路对面买啤酒去了。”刘京说,“晚上回房间就有的喝,那种袋装的,一屋一个。”   “买五袋?”高建峰拿毛巾给高志远擦着头,“他一人拿得了?”   “嗯?啊,好像是有点困难。”刘京琢磨了一下。   “那你还不去帮忙?”高建峰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刘京点头说好,片刻之后他突然“操”了一声:“老大,我裤子破了……”   不知道被什么刮了,短裤上裂开一道口子,刚好是在后屁股的位置。   “你光着回去得了。”高建峰叹了口气,指指高志远,“等会你负责把他带回去。”   高建峰跑过马路,看见夏天站在一家店门口,赶上去,正听他跟店老板说要五袋啤酒。   “我发现你是有钱了啊,到处得瑟。”   夏天回眸见是他:“还好吧,请大家喝酒的钱还是够,再说我又不是铁公鸡,不能一毛不拔。”   高建峰掏出烟,点了点头:“也是,你还有贵人相助呢。”   夏天笑笑:“其实认识他也是因为你,没有你带我先认识王宁,我还真没机会认识所谓贵人。”   高建峰哦了一声:“所以说军功章里也有我的一半喽。”   话说完,他就咂吧出有点不大对,那歌词形容的似乎是夫妻吧,高建峰暗暗挑了下眉,调转开视线佯装去看别处。   老板娘这时接好了酒,冲夏天说:“总共四块钱。”   一大袋儿啤酒才合八毛,高建峰脱口而出:“这么便宜?”   夏天脸上瞬间三根黑线,压低了声音叹道:“大少爷,您就算有钱能不能也稍微低调点,有当着店家这么说话的嘛。”   高建峰看看他,“也是,真的好贵哦!”说完扬声问,“老板,能便宜点吗?”   店主是个五十开外的大婶,瞧一眼外头这俩人,笑了起来:“小伙子们,你俩这说相声呢?”   高建峰一笑:“是呀,他是逗哏,我负责捧哏。”   “行了,拿好喽,”老板娘把塑料袋递给过去,“得亏你来了,我刚还说他一人拿不了呢。”   高建峰顺手拎上三个,见带子里有三分之一都是浮沫,飘在上头好像是奶油。   “这玩意好喝吗?”夏天问。   “你尝一口不就知道了。”高建峰说。   他没手了,夏天就用嘴叼出小袋子里的吸管,咗了一口浮沫,登时眉眼飞扬:“巨好喝,还凉着呢,你来一口?”   高建峰想都没想,探过头,直接吸了一大口。   可那是……我刚用的吸管啊……夏天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算是间接接吻吗?高同学居然连一丁点嫌弃都没有……   这个假想出来的深意让人心花怒放,夏天一路走回去都觉得飘飘然,通体畅快,身轻如燕。   不过做人不能太得瑟,晚饭的时候他就彻底蔫了,不知道是被凉啤酒激着了,还是对什么东西过敏,再连着打了个二十几个喷嚏之后,他的鼻子就跟漏了似的,整个人化身成为一只大号的鼻涕虫。   一群人举案大嚼海鲜,夏天却尝不出任何鲜了,虽然他对于辣炒蛏子还是很觊觎,奈何没等下筷子,就被出去一趟回来,坐到他身边的高建峰一把拨拉开了。   “感冒别吃刺激的,我刚去要了份汤面,加了个鸡蛋,你今儿清淡点吧。”   夏天只好眼巴巴望着一桌子海鲜被人鲸吞蚕食,丝毫没自己的份儿,不过高建峰吃的也不多,大多时候都在照看他和高志远,清汤面味道一般,但这是高同学特意点给他的,他假装比蛏子更鲜美,一股脑全吃下去了。   回到房间,夏天先洗了个澡,吃了点感冒药,然后继续在床上抹鼻涕,高志远安安静静在一边看书,高建峰打开他的背包,掏了件干净衣服也进了浴室。   夏天顺势扫了眼那只敞开的包,装的基本都是衣服,还有几袋小零食,刚才的脏衣服也被胡乱塞了进去,合着是不分吃的、用的,干净、脏的,全都混着装。再看那些衣服,没有一件是好好叠的。   他联想起了高同学的课桌桌洞,看来是一以贯之的乱七八糟。   不过带了那么多件衣裳,够穿好几天了,就是和他回白马村应该也足够,大不了帮他洗洗也没什么……夏天想,什么时候问问他,到底要不要跟自己走一趟?   高建峰冲凉速度很快,一出来看见夏天鼻子底下被擦得通红,正想说什么,却听见走廊里一拨人大喊大叫着,“游夜泳去了,高建峰你快着点。”   这群精力充沛的家伙,高建峰打开房门,“别嚷嚷了,就来。”   他回身,看看床上那两位,对夏天说:“你先好好歇着吧,一会早点睡,我带钥匙自己开门。”   也只能这样了,夏天一百个不情愿,无奈鼻子痒得恨不得想翻过来挠挠,等高建峰走了,他顿感百无聊赖,眼睛酸酸胀胀看不进去书,打开电视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反倒是旁边喘气的那小人,半天过去简直安静如鸡。   高志远捧了一本非常厚的书,很久才翻一页,像是看得特别认真,逐字逐句在推敲研究。   “你看什么呢?”夏天有点好奇。   高志远把书立起来,那封面上写着:神秘的星相。   我天,那是什么?夏天肃然奇起敬了一秒:“是讲天文的,还是讲占星星座的?”   “嗯,都有吧。”高志远回答,“夏天哥,你是几月份出生的?”   是要开启算命模式了吗?夏天笑了下:“本月28号,我是狮子座的。”   高志远点点头,却没按常理接下去介绍狮子座,反倒说:“我是双鱼,建峰是水瓶。”   高建峰的生日是2月2,夏天知道,最初听说的时候还笑这个日子好2,当然了,建峰同学人可是一点都不2。   “我不喜欢我的星座,”高志远又说,“太情绪化,太多愁善感了,我在尽量避免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夏天眨眨眼,一时没接上话,心想这孩子一定是翻译书看多了,画风也太文诌诌了。   “那水瓶座呢,怎么样?”他试图把话题引向自己关注的那个人。   高志远:“水瓶座都是外星人。”   夏天讶异:“什么?”   高志远拿开书,转头看着他:“是的,他们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冷静,会积极参与世事,但内心是冷漠抽离的,思维跳跃,不太重视一般人在乎的那些欲望,更重视精神层面的交流和沟通。”   夏天听得一愣一愣,这一长串话似乎得消化一下,不过他捕捉到了精神沟通四个字,所以高建峰更在意精神上的契合么?   有点文艺了,其实在他看来,身体也是非常重要的嘛……   “这些未必准,每个个体都不一样,每个人也都是矛盾的。”夏天说,“我觉得你哥就挺热情,一点都不冷漠。”   高志远隔着厚厚镜片看他,表情明显不以为然:“他也许没那么典型,但是水瓶座独有的一种特性,在他身上是非常明显的。”   夏天颇感兴趣:“什么呢?”   “利他主义。”高志远回答。   夏天这回真愣了一下,这词很醍醐灌顶,充分概括总结了高建峰那种于细微处不动声色照顾人的特点,比他能想到的都精准。   多好的品格啊,他点头笑笑:“还真是,看他照顾你就知道,照顾得多细致,我很少看见这样的哥哥,现在大多数人都是独生子女,像他这样的不多见了。”   高志远点头:“是的,可你不觉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吗?”   倒……也是啊,这个论调让夏天有点不爽:“他是大哥当习惯了吧,不耐烦的时候也挺多,他好像特别不能忍受别人啰嗦,很多人都觉得他不好接近,肯定还是有脾气的。”   高志远似乎笑了下:“他其实没什么脾气,虽然谈不上让人如沐春风,但也没什么坏脾气。”   夏天想了想:“不能吧,听说他从小到大没少打架。”   高志远即刻以一种纠正他的口吻回答:“是没少打,但全都是为别人出头,没有一次是为他自己打的。”   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没人敢惹他,夏天知道自己潜意识里,就是很想证明高建峰没有小高说的那么“博爱”。   “他打架应该挺狠的吧?”   “非常狠。”高志远笃定地点着头,“他打架是跟我爸学的,老高当侦察兵的全部格斗技能都真传给了他。”   听上去很带感,夏天脸上挂着笑,畅想了一会儿:“所以他和你爸,其实挺像的。”   “没错,可他不喜欢老高,所以在极力避免成为老高那样的人,我爸对人对事是什么样的反应,他就一定要反着来,包括对我的耐心程度,还有有求必应。”高志远说到这儿,忽然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但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们还是会殊途同归,不是表面看上去那种像,而是骨子里的,从本质上做出一样的选择。”   好一番云里雾里的判断,夏天没忖度明白此中深意,只觉得这小孩有点不得了,似乎是要成精!   “那也还好,你爸那么酷,像他也挺好。”夏天词穷,自己简直快被一小学生给比下去了,“不管怎么说,利他主义总归是很不错的品质,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高志远耸了耸肩:“见仁见智吧。好比他对王宁,你知道的吧,他不是感情用事的去补偿,而是非常理智清醒的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补偿,这就……让人没招了。”   夏天再一次词穷,感觉这天聊不下去了,他也不是没质疑过高建峰对杜洁一家的态度有些过,但了解了曾经的故事,再换位思考,他明白自己做不到,于是更加佩服高建峰敢于面对,且能坚持这么多年。   这就是吸引吧,虽不能之,心向往之,他自认不过是个信奉利己主义、时常还会狭隘偏激的人,所以本能的,才会被高建峰这样的人吸引。   这么想想,他心里慢慢地溢出了一点点甜丝丝的味道,他喜欢的人,比他自己要纯粹高尚。   恰在此时,门口有钥匙转动的声响,高尚的人飞快去而复返,一进来就扔给夏天一盒药。   “抗过敏的。”高建峰说,“我觉得你不是感冒,先试试吧,看半小时后能不能有效。”   说着他去倒水,从暖瓶里倒了一半热的,又搀了一半晾好的凉白开,递给夏天。   “你刚去买药了?不是要夜泳么?”夏天问。   高建峰抿着唇,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说:“都趴窝了,集体闹肚子呢,估计是吃海鲜吃的,这一帮土鳖。”   “那你没事吧?”夏天看着他。   高建峰摇摇头:“我天生肠胃好,吃的也不多。”   夏天嗯了一声,喝下药,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鼻涕似乎减缓分泌了。高志远的生物钟开始到点提醒,刷了牙钻进被子,他说:“二位晚安吧,我先睡了。”   小人精活方才活像个学究,这会儿摘下眼镜,立刻恢复了小孩子的面貌。   小孩子睡觉,两个“大人”也就不说话了,高建峰去厕所散了两根烟,磨蹭了好一会,出来看见台灯底下的红鼻头依然精神矍铄,他坐在行军床上轻声问:“还不困吗?”   “不困,”夏天不想就这么睡了,“外面凉快吗?”   “挺凉快的,微风,浪不大。”高建峰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好多了。”   夏天点头说是:“肯定是过敏,头不疼身上也不疼,没有其他症状,现在吃药就没事了,想不想出去吹吹海风?”   高建峰打量着他,像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半晌站起身:“走吧。”   海滩上的人都散了,夜晚的大海漆黑一片,看上去有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两个人在沙滩上席地坐下,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感受海风细细吹拂着脸,柔和的像是爱人轻抚面颊。   高建峰坐了一会儿,仰面躺了下去,头枕着胳膊,阖上了眼,“你什么时候回家?”   夏天:“走的时候路过西京,你们下车,我直接往下走就能到镇上。”   “我陪你去吧,让他们把小高带回去就行。”高建峰说。   夏天有点惊讶:“你真去?”   “是啊,看看广阔天地,认识认识农作物。”高建峰低低地笑着:“省得你老挤兑我,说我是少爷。”   “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夏天此刻眼里全是笑,“条件可不怎么样。”   “没事,”高建峰不在意地说,“我这人刨个坑就能睡。”   那倒是,想起他包里的那份凌乱,夏天相信这个说法不假。   “买票你就不用管了。”高建峰又说,“回头再算钱。”   夏天说好,撑着双臂看着远方。   “那些船是什么,还挺大个的。”   “战舰吧,渔民晚上一般不出海。”   说完这句,彼此间良久都无话,夏天转头看着他,不确定他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假寐,直到轻柔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才确定高建峰是真睡着了。   昨晚就没休息好,累了还陪自己来海边吹风,这又是利他主义在作祟?高建峰其实也会对人说“不”吧,他搜肠刮肚了老半天,找到几个例子可循,好像方才觉得有点安心。   他端详着高建峰,这人睡着的时候有不同寻常的温和安静,其实除了轮廓鲜明,高建峰五官都非常清秀,鼻子是长得最好的,挺拔中还带了点秀美,应该是像妈妈吧。如果认真算,高建峰也该算是没妈的孩子,难得却那么会照顾别人的感受。   鼻子里突然有股酸酸的味道,说不清也道不明,他突然很想抱一下这个醒时酷帅,安睡时温柔好看的少年,把他这一刻的样子牢牢记在脑子里。   不如发个矫情的誓言吧,他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既执着又汹涌的情感,对着苍穹大海,漫天星斗——这些比他渺小而短暂的生命漫长许多,漫长到几乎亘古长存,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的见证者们,许下一个誓言。   他会一生一世爱着身边这个少年,看着他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看着他渐渐地老去,然后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 第38章   夏天说回白马村, 实际上第一站去的是县里的洗煤厂。   夏山河近来和丁小霞正闹矛盾,平时住在厂子里, 一周才回一次家, 夏天很容易就在那里找到了他。   不想见丁小霞,但也不代表他想见夏天,夏山河惊讶夏天一声招呼不打就回来, 疑心他是来管自己要大学学费和生活费的,无论态度还是言辞都显得非常冷淡。   夏天猜的出夏山河在想什么,这男人眼看着已经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了。他没提钱的事,倒是拿出从周妈那儿要来的已作废的一纸公函,给夏山河看。   夏山河扫了一遍, 脸上浮现出一点不满,老婆串通村里人整大儿子, 这事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当时也挺恼火。但做都做了,他拦不住,只能阿Q似的自我安慰,反正儿子有学上, 将来自己的生活会更有保障,没学上那就早早打工, 赚的钱还是要拿来分担家用。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只要不影响他的生活就好。   现在看,最终处理结果应该是对夏天有利,他就觉得更加无谓再去追究。   ——调停工作, 他可没心思做,丁小霞是他老婆,以后要伺候他晚年生活,两个儿子都是壮劳力,将来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心里惦记的,无非就是这点事。   麻木自私到这个地步,除了让人齿冷,其实也挺有用,夏天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的学费自理不用你管,赡养义务我也会尽,但只是对你,不包括丁小霞。我回来是请你签署一份协议,要当着村委会全体人的面,请他们做个公证。”   协议早拟好了,关于不负责赡养丁小霞的内容只是一笔带过,重点却是给夏山河的承诺。   “学费、生活费自理,”夏山河逐句念着,仿佛松了一口气,“有稳定收入之后,每月支付赡养费五百,负责父亲夏山河生病住院的花销……”   念到这,夏山河那张扑克脸总算露出了点喜色。   夏天日后毕业也该到了98年,那会儿的五百块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不算少,毕竟村里的消费水平有限。夏山河那时节不到五十,仍能工作、下地干活,而承诺看病住院,则是解决了他一直以来的心头大患,城里的医疗水平比起农村,可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来呢。   这样一来,别说夏山河了,就连在旁边当看客不发一言的高建峰都觉得有点吃惊。   夏天感觉到高同学忧心忡忡的目光,偏转头,冲他安抚地笑了下。他敢做这个承诺,首先是相信这笔钱他肯定拿得出来,五百块在当下算不错的数目,可没人能想得到未来通货膨胀、工资翻倍,以及CPI增长的指数。以夏山河鼠目寸光的一双眼去看,想当然会认为他开出的条件不赖,至于看病住院之类,夏天日后就在医药圈混,要连个床位都找不出,用不上几款折扣药,那他干脆退圈得了。   他是打定主意用看似丰厚,实则微薄的利益拉拢夏山河,夏山河果然动心了:“算了,你和她闹成这样,我也不能勉强,但你这协议,将来要不兑现……”   “不兑现你可以告我,底下写的很清楚,接受调解,调解不成你直接告我不尽赡养义务就行,”夏天淡淡地说,“不过同理,基于协商签署的协议有效,丁小霞和我从此再没有瓜葛,她如果反悔,我也一样会出具协议告她,输了官司,到时候是要赔钱的。”   听夏天淡笑着把最后一句说完,“钱”这个问题一下子点在了夏山河的心坎上,他不由琢磨起来,这协议得签,他也得看住了丁小霞,不为别的,就为他将来能有医疗保障,也为了那笔赡养费。   夏山河难得行动迅速,亲自出马,请村委会全体人员到签字现场做公证人。   有人上劲张罗,夏天只管坐等结果就好。丁小霞当然会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诉起冤屈来,嚎啕的声音把村里闲人全招来了,不过村民无心管别人家事,只对别人家的糟心事感兴趣,上回要不是有村干部表哥出面,凭丁小霞脸大如盆,也绝不会有人为她说上一句话。   夏山河被闹得有些急眼,上去呵斥一句:“你平时对他又不好,现在有什么可委屈的,我的钱养你还不够?你将来不是还有大壮?”   那能一样?丁小霞抹着鼻涕想,夏天那孙子可是去做城里人、大学生的,大壮得咋干才能和人家赚一样多的钱!还不让她去闹?她本来想着将来吃干榨净夏天,要是他有丁点不从,她就把他不养继母的事闹得他全单位人都知道,看他到时候还有啥脸再待下去。可现在好了,夏天把这条路堵死了,打官司在她看来和惹官非没区别,输了还要花钱,光是想想都觉得浑身肉痛。   当然了,以她那颗只装了蝇营狗苟私利的脑子绝想不到,夏天压根就不怕别人的眼光和所谓的指指点点,也从来就没打算在体制内混。   丁小霞被众人围攻,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挖苦,最后又被夏山河强拽着手,在协议书上按了手印,歪歪扭扭的写下她的大名。事罢,夏山河假意留儿子吃饭,被夏天当场回绝了。   见证过快刀斩乱麻般闹剧的高建峰,算是开了回眼,也无心在此逗留,两个人出了门,不想又遇上一段可笑的插曲。   夏大壮突然逞起匹夫之勇,从厨房拎了把菜刀直冲了出来,嘴里一边大喊着:“敢欺负我妈,我跟你拼了。”   怂人牛逼一回不易,夏天打眼一瞥,瞧见那刀连刃都没开,心里冷笑,只打算侧身避开,高建峰却往他身前挡了一下,随即照着夏大壮胸口的就给了一脚。   夏大壮连人带刀被踹翻在地,五分钟之内愣是没爬起来。   高建峰冷冷看着围观群众,身上散发的都是凛凛的肃杀气。   夏山河尽管不满儿子被踹,可因为一直没搞懂高建峰的来路,心想说不准是军区大院出来的,他不想惹麻烦,思量片刻,以息事宁人的姿态挥挥手,示意夏天赶紧走。   围观群众打量高建峰,看穿着,小伙子就像是有钱人家孩子,众人于是谁都不吭声,目送着他二人离开了老夏家。   夏天看着众人的眼神,又好笑了一回,要说高同学身上的衣裳质地是不错,可也是他眼下唯一一件尚算干净的衣服了。   这厮是典型的只洗澡不洗衣服,油瓶子倒了都能装看不见的主儿!   接下来是白马村半日游,两个人谁都没再提刚才的事,高建峰唯一一点小疑问就是关于钱,可夏天那记眼神和煦中透着自信,让人放心。他有时候常常觉得,夏天嘴上不说,却心里明镜,决定的事一定要成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不出手,关键时刻还有孤注一掷豪赌的勇气,这点上,他一直很佩服。   走在田间地头,听着蝉鸣鼓噪。夏天心里很轻松,虽说夏山河他还得养,可那是法律赋予的义务,没办法逃避。但除了钱,他总算和白马村一刀两断了,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他就是很想让高建峰来做这个见证,见证他有能力从这里走出去,他的未来是天高地阔的。   沉默半晌,高建峰问:“你不是要带我领略乡村风情吗?”   “满眼不都是,自己看,”夏天笑着说,“你不会真打算认识高粱大豆长什么样吧?”   高建峰笑了下:“没,看了也记不住,下回还得忘。”   夏天了然地笑笑,顿了顿,才问:“其实你是不放心我,怕我又冲动才跟来的,是么?”   被说中了,高建峰却只轻描淡写回答:“没那么夸张,我知道你心里有谱。”   明明是关心,还不肯好好承认,夏天一笑,也懒得说破,他早就脱离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思路了,以文明的手段耍流氓,才是他今后致力于点亮的新技能。   回到西京,俩人开始各忙各的。杜洁终于同意做手术,高建峰忙着安排,办住院带她做各项检查,好在王宁之前做改装车小赚了一笔,手术费足够,不需要高建峰再出一分钱,也算是对得起他这些年的悉心照料了。   夏天则去彭浩光那儿报到,和销售人员跑医院、忙进货,折腾几天下来,彭浩光大概觉得差不多了,把他调回办公室,就跟第二秘书似的,开会让他旁听做会议纪要。   崭露头角的时机,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这日例会,讨论的是上市不久的一款维生素泡腾片。说起来,这算是彭浩光特别任性的一面,他是个女儿控,小丫头今年七岁,从小体质有点弱,为增强抵抗力,他特意买了维C泡腾给她喝。开始都用进口的,无奈外国人的口味和中国人不大一样,泡腾习惯做成苦杏仁味,小丫头受不了那味道,几次之后就拒绝吃了,老彭询问之下,得知女儿想要草莓味儿,于是脑袋一热,决定自主生产草莓味泡腾片,一支包装一共20片。   可惜那玩意既不是治疗药,普罗大众也没觉得能算常规营养品,地位尴尬不上不下,生产出来了,却几乎没有销路。   这可愁坏了公司的一众高层,大家伙虽不太敢抱怨,但也明显觉得这玩意合该赶紧停产,老彭还是现实点,劝自家姑娘早些接受人家那苦杏仁才是上策。   两个小时会议下来,十个有九个全这么表态,还有一个销售总监更是长篇大论分析,不吝旗帜鲜明的提出反对意见。老彭是假民主真独裁,听取一轮说辞之后,还不忘回头问问做着吵架记录的夏同学,对此怎么看。   夏天想了想问:“大家有没有考虑过,做电视广告?”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那玩意还有花广告费的价值?而且国家虽然允许非处方药打广告,可当下肯做广告的国内药企少之又少,大家已经习惯只做医生工作,老百姓则是医生开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这么一来,明显没有投放广告的必要嘛。   销售总监第一个摇头:“就一日常增强抵抗力的东西,能有多少销路,不值当啊。”   夏天说:“维C泡腾是非处方药,未来的销售更多会集中在药店。这产品国外卖得不错,证明是有市场需要的。医生都知道患者需要教育,消费者其实也一样,得把维C的价值宣传出去,还要宣传得深入人心——老年人当然需要,上班族压力大也需要,青少年就更加需要,而且咱们的产品质量好,水溶性、味道都不错,好比小学生上学带一瓶水,泡上一片就可以当汽水喝,比添加了色素香精的汽水更健康,这些宣传点如果不通过广告媒介,恐怕永远没法让大众知道。”   话说完,有人坐在后面边寻思边点头,销售总监却还是觉得不妥:“道理不错,我同意概念要普及,可就怕花了广告钱,也不一定有效果。有的话,也就这一款药而已,说白了它就是个OTC产品,能赚钱的还是处方药,所以还不是白花钱。”   “处方药不是还不允许打广告嘛。”夏天笑笑,“看似所有的投入只是为这一款产品,但能让人记住的,还有咱们药厂的名字。先入为主有多重要不必我说了吧,试想有需要的人去药店选购,在同类产品全摆一起的情况下,拼的就是价格和知名度了。咱们的定价不贵,有了知名度就会慢慢打开市场,而更重要的是后续——患者将来拿着处方去药店购买处方药,同一个通用名下,看见熟知的药厂名字,是不是会更有放心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不少外资制药企业的OTC产品都在争相做广告的原因。”   众人沉默了片刻,随即有人点头说是:“可不嘛,就说我们家孩子吧,爸爸工作的地方有什么药他说不出来,药厂全名也念得磕磕巴巴,可才看了两天广告,愣把那几个老外制药公司名全记住了!这就是宣传的力量。”   销售总监倒没附和,沉吟片刻问:“那这广告选在什么时间段播放?你知道么,现在黄金段位的广告,价钱可都炒上天了。”   夏天笑了笑:“不疼不痒的时间段起不到什么作用,要做,干脆就做黄金时段的。”   众人一时纷纷侧目,彭浩光终于开口说:“黄金时段不便宜,能起到的效果肯定也更好,那以什么形式来做呢,现有的几只药品广告全是老外做的,以扑热息痛类居多,随便编个故事,看着洋气点就行,但咱们要的概念该怎么推广?”   有人当即说:“要不找明星吧,整个三句半,简洁明了,花的时间不长还能便宜点,老百姓一看明星,立马就能记得住。”   夏天摇了摇头:“药品是专业性很强的商品,明星并不合适。要找,就找专业人士,比如医药协会,请他们出面,以专业严谨的口吻讲述出大众能听的懂的概念和数据,强调一个口号,类似于牛奶可以强健体魄一样,把维C能提高抵抗力,减少生病甚至不生病的概念强化给大众。”   想象一下那画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专业人士对着镜头娓娓道来,背景是同样专业大气的实验室,好像确实能一下子提升信服力。   “那专业协会的人能愿意吗?”有人问道。   夏天回答:“得让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双赢,仅在圈子里有影响力,面太窄,他们需要走出去面向大众,担负起教育义务,这样更能提升他们的公信力,在未来绝对会是良性循环。谁先敢于尝试的,日后一定能够看得到效果。”   这番话几乎都说在了点子上,现在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做市场的越来越清楚,不推广的企业早晚会被淹没在茫茫商海,老外早有经验,率先抢占了先机,而现在很多年轻人早都耳熟能详那几个大的合资药厂名,这就是潜移默化的效果,也是时候该做点突破了。   彭浩光冷眼旁观,见大多数人已被说动,他假民主习气不改,依旧让大家伙举手表决,结果是三分之二人都同意,销售总监眉头紧锁着,最后也举起了手:“好歹拼一回吧,这个领域如果教育成功,那咱们也就不愁销量了。”   彭浩光于是拍板定下,冗长的会议结束了,大家伙还没散,销售总监对夏天印象不错,走过来赞了句他年轻、思路开阔,夏天例行谦虚着,耳听彭浩光跟自己笑说:“我现在觉得,你好像更适合做市场了。”   夏天:“研发之后是市场,到终端是销售,三者缺一不可,有机会的话,我觉得都应该实践一下。”   “看来实验室根本就满足不了你啊。”彭浩光笑笑,“怎么样,想没想过将来再读个商科?”   夏天点了下头:“想过修双学位,不过我不太看好纯粹的纸上谈兵,商业上的事,必须亲自做过才知道怎么应对。”   “那就来吧,回头跟我去趟医学会,你负责主游说,我负责帮腔,之后再去广告公司,你好好忽悠,我再看看你压价的好本事。”顿了下,彭浩光接着说,“我要在A市建办事处,之前和XX公司签了分销协议,刚好借机会在A市做个实验,我打算把渠道铺到县级层面,建库房、招商业销售人员。你去了A大,把这事也挑起来吧,反正大学是修学分,对你来说不在话下,哎对了,话说你们成绩该出来了吧?”   夏天差点忘了这茬,看看日历才想起今天该出成绩,他得赶回学校去,查一查自己和高建峰的高考分数了。 第39章   八中门口人头攒动, 有人笑着,也有人面带愁容, 但绝大多数还都属于情绪平静。   夏天一口气跑上楼, 在办公室门前,撞见围成一堆的熟人们。   “年级第二姗姗来迟啊。”刘京笑眯眯地对他一仰头,“给你看了, 690,很可以了,牢牢保持住了第二的名次。”   夏天内心毫无波动:“第一呢?”   刘京一指办公室:“里头呢,建峰同学上700了。不过嘛,距离全省第一还差了十几分, 没招,丫那语文实在是太烂了。”   仿佛听见了心中大石落地的声音, 夏天不由扯了下嘴角, 有什么可紧张的?他可是连今天出成绩这茬都忘了,当然也就不会紧张自己,只是来时路上,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总是不断往他脑子里涌, 好像总在暗示高建峰发挥失常似的,弄得他激动的同时还怀了一阵阵的忐忑。   随即, 周妈笑骂的声音就传出来了:“不是语文拖后腿, 你这回绝对全省第一,白瞎你那字还不错了,得,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横是A大肯定没问题了。”   夏天暗暗点头,自己那分也完全没问题,他顺着周妈的话,想起了高同学的语文,估计阅读又瞎理解来着,作文九成是思维发散太远没拉回来,嗯,妥妥的,一定是这么回事。   知道了分数,夏天没再进办公室。周妈愉快地挤兑完高建峰,在其人推门出来的瞬间,又追出了几步叮嘱:“定好了,28号你给我压轴啊,那天你穿正经点,白衬衫黑裤子,记住喽,别给我弄得稀里马哈就来了,不是逛澡堂子呢,听见没?”   高建峰皱着眉,极其敷衍地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活像刚碰上了鬼,出来一见兄弟们个个都在窃笑,他当即毫不吝啬地朝众人比了个中指。   “你知道分了吧?”看见夏天,他问,“发挥一般啊。”   能上A大就行,考太好回头自己都觉得亏,夏天嗯了一声:“上H大足够就行。”   他并不打算说填报志愿的事,直觉到时候给高建峰一个突然惊喜也不错,只问:“你报的是A大吧?”   “是啊。”高建峰心说这不是废话嘛,“别忘了给你小姨打个电话,通报一声。”   夏天说好,之后又问了问杜洁的情况,想着哪天去医院看看她。俩人说着话,撇下一群闲人一起下了楼,临走,夏天忽然拉住高建峰,笑着端详他:“我觉得你穿衬衫应该也不错,好像还没见你穿那么正经过。”   高建峰看看他,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以眼神充分传递出“什么玩意”这层不满的含义,继而挥挥手,跨上车走人了。   毕业演出就在三天后,如果不是因为高建峰会登台,夏天其实压根没兴趣参与,天太热了,他宁愿在办公室里待着,用简易版的办公室软件给公司建销售模拟数据库。   同学一年时间,该联系的即便一时分开,将来依然还是会联系,现在没瓜葛的,未来也没可能成为莫逆,而和他交好的,总归不过是那一群秃小子。   哦不对,这么说并不完全,他还是有收获女生的友谊和祝福的。   那天送走高建峰,夏天在校门口遇上了张婷婷。她捧着一罐子五颜六色的星星,是那种用挂历纸折出来的,据说是叫什么许愿星。   “送你,就当……生日礼物吧。”张婷婷神色自然大方地说,“我关注你好久了,当然也知道你对我没有兴趣,不过没关系,我觉得你人很棒,以前还曾经特别事妈的想帮你,后来才明白,你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是……帮助,你本身就是个很强的人。”   夏天接过那一罐子星星,沉默地听着。   “我也要去学药了,家里人想让我以后进研究所,说女孩子比较适合稳定,咱俩算一个专业,不过我去的是Z大,看看将来能不能有机会在圈子里相遇吧。祝你一切顺利,所有心愿都能实现。”   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拿得起放得下。不过也因为没那么喜欢吧,选同一个专业,却从没想过要考同一个学校,清楚知道没可能之后,就不再做任何纠缠,这才是理智的选择,而像他这样心里暗藏着激烈执着念头的人,也许本来就不多见。   一大罐星星,捧在手里还有点分量,依夏天的性子,这种物件一般随手一搁就不再理,搬家的时候也不会带,但这回的寓意是心愿达成,那彩头不错,他把星星们留了下来,放在床头,时不时看看,再对着他们念叨一下自己那点偏执的小心愿。   至于小心愿何时才能实现?夏天不知道,一腔热血全洒在上头,需要有人来给他泼一泼冷水。   过来人就是专干这个的,彭浩光先恭喜他考的不错,之后坐下来,泡了一盏颇为清心的绿茶,像老友关怀一般,问着未雨绸缪的话:“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他平时用开玩笑的口吻没少吐槽夏天的选择,在正经的状态下反而说的不多,但心里还是惋惜的,夏天知道,“看吧,考研或者干脆早点工作,我还是觉得经验比较重要。”   “你英语不错,”彭浩光缓缓地说,“要全面了解行业,这个出发点是对的,但就专业本身,你还应该再深造。想过出国么?钱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吧,奖学金可以争取,这四年期间在我这儿,也够你攒足一笔生活费了。”   夏天咬着唇没说话,理智思考一下,正常人恐怕都会这么选择,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有些人他始终放不下。   彭浩光看出他的犹豫,无声一叹,继续说:“年轻人为了感情,冲动一次可以理解,不能一直冲动下去。男人,还要自己有事业,你强大了,才能让对方更觉得安稳有靠,人都是有慕强心理的。一起奋斗,说着是挺美好,但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做得到——过程太苦了,年华又太短暂,一旦出现问题,你会无限放大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牺牲”,会不甘心。怨偶,也就是这么产生的。”   多么现实,可你不得不同意这个说法,好比高建峰吧,的确是没吃过苦,一直生活在金字塔顶端上,而他自己呢,也还有的奋斗,别说现在感情的事八字没一撇,就是将来真好了,一个刚出社会的新鲜人,敢说自己丝毫不介意周围人的目光?他是光杆一个,可以豁得出去,可高建峰还有家人、朋友,他那些亲朋也都有社会地位,能接受他和一个男人堂而皇之地在一起吗?   这些问题,夏天不是没想过,只不过都被他自动屏蔽了。   “我的建议,还是出国,我有几个师兄弟在美国任教,到时候可以联系他们,你要尽早做准备,大三就开始申请,考托,错过就晚了。”彭浩光越说越语重心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话,你现在还不一定能理解,慢慢就明白了。别把一时的情感当成是全部,别说别人了,你自己的心也会随着时间不断地变化。”   夏天对这个说法略有不服,然而没去反驳,在沉默的间歇里,他知道自己还是被说动了,冲动如同撩原的烈火,来势汹汹,焚烧过后难免留下一片焦土,望着那些疮痍,足以让人情绪冷静下来。   那就给自己一个期限吧,他暗自下了个决定,倘若四年都不能把高建峰掰弯,他就该放弃,该出国深造,该努力地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毕竟,他已经满十八岁,是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别说,这一天还真有不少人记得,先是彭浩光说要请他吃饭,听闻学校有活动,他大手一挥让夏天快去,这顿饭翌日再请不迟。之后陈帆又来了电话,让他晚上去她那儿过生日,把院里几个孩子也都叫上,约好等联欢会结束,再一块过去。   毕业联欢因为只有高三一个年级,地点就选在学校的阶梯大教室。夏天挑了最后一排靠钢琴这边,虽然远,但视野好,坐得高也能看得更清楚。   两边过道都有负责摄像的老师,女生们叽叽喳喳,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对着镜头摆起各种Pose,气氛很是欢快热闹。   节目当然不错,八中能歌善舞的人才多,有人古筝弹得石破天惊,有人跳蒙古舞膀子甩得风生水起,阶梯大教室里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两个小时内都没断过。   在一曲明天会更好之后,女主持华丽丽地再度登场了,她抑扬顿挫地报着幕:“三年愉快的生活,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对接下来要演出的这位同学有着极非常多的清晰回忆,他的好成绩,他在球场上的帅气,以及他每年都为我们带来的钢琴华丽炫技。”   听到这,每个人都知道她在说谁,有人当场喝采,也有人吹起了口哨,夏天直了直脖子,看见幕布后有人露出个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算蛋疼还是该算牙疼,反正明显已经听不下去,女主持人这种毫无节制地吹捧。   可惜女主持还没絮叨完:“但今天不一样,他要给我们带来一场别致的独唱加钢琴伴奏,下面有请高三一班,高建峰。”   ……什么?不光弹,居然还唱上了?夏天随即一抖擞,他从没听过高建峰唱歌,能好听么?会不会跑调?不不,必然是不会的,会弹钢琴的人音准都没问题,他声音质感相当不错,低音浑厚,且不失清亮。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是一般的多,四面八方的声音跟着汇拢了过来。   “不是吧,高建峰唱歌?”   “怪不得压轴呢,那肯定不是严肃钢琴曲了,酷!”   “我操,同学三年了,我还没听过他唱歌呢。”   “别三年了,我跟他同学六年都没听过!”   “简直是世纪奇观啊……”   夏天感觉自己比即将演出的人还紧张,脑子兴奋得像只鸡,身子却只能死死钉在座位上,任凭心跳如擂,然后看着高建峰双手插兜,走上了台。   我天,高同学真穿了白衬衫、黑裤子,那裤子还是修身款,显出两条逆天的铅笔腿。衬衫一尘不染,文明扣扣得死紧,袖子则挽到胳膊肘,虽说一看就是他自己挽的吧,两只胳膊位置高低都不一样,一点都不整齐,不过无伤大雅,夏天反正只会盯着那截露出的紧实修长小臂看。   高建峰冲台下漫不经心地点个头,他穿着斯文,发型却不斯文,架不住头型实在是好,属于看脖子以下是翩翩白马王子,脖子以上则属于青春飞扬中……犹带了点痞。   他坐下去,把话筒移到自己面前,似乎笑了一下,做了个手势压住那些口哨声,“送给你们所有人,wild world。”   台下旋即又响起疯狂的口哨,但随着铿锵的前奏响起,刹那间,都齐齐安静下来了。   怎么是这歌,为什么是这歌?夏天心口狂跳,满脑子不解,为应景吗?这歌的确是讲分离,类似英文版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当然也更无奈。   所以分别在即,请朋友们一定要坚强勇敢地去面对未来?   他思维奔逸着,耳听得高建峰一开口,全场再度沸腾了。嗯,音准果然很好,英文发音字正腔圆,不愧是学霸啊,一听就知道不是哑巴英语……   ——“如果你真得要走请保重,希望你可以在外面的世界结交更多朋友。这是个狂野的世界,仅靠微笑很难应对,但我会永远记得,兄弟,你曾经天真的模样。”   副歌第二次循环时,夏天听见前排女生在抱怨:“原歌词不是girl么,怎么让他改成boy了?”   “他兄弟多呗,这也没有哪个girl能让他表白。”   “这么多女生坐下头,跟和尚帮混了三年,他最后也不能大方点嘛。”   和尚帮,夏天忍不住乐了,而高建峰好像也猜到台下女生们肯定有意见,在最后一段稍稍顿了一下,把唱词切换成了girl。   女孩子们尖叫起来,刚才那两个不满的姑娘在椅子上争相蹦开了高,其中一个伸手比划了个虚空的相机,食指按下快门,叫喊着:“就让我的高中生活结束在这一刻吧。”   是啊,高中就这样结束了,比起上辈子经历过的似乎更令人怀念,还能听到高同学唱歌,夏天感觉自己的少年时代算是圆满了。   高建峰谢幕时,遭遇了铺天盖地的鲜花和掌声,以周妈为首的一群人激动得上去搂着他,开始和他各种合影,高建峰嘴角还是吊着浅浅的笑,单手插兜,来者不拒,目光散散漫漫地扫过台下众人,在对上夏天视线的一刻,扬起下颌,眼里溢出了点点笑意来。   曲终人散,才下午三点半,去陈帆家尚有点早,高建峰最后走出来,在众人的打趣声中,解开了他的文明扣。   刘京拍着高同学的胸脯直咂吧嘴:“我现在觉得,你学什么电子工程啊,没劲,糟蹋了!改行唱摇滚得了,哎我跟你混北漂去,当你专属经纪人怎么样?”   “行,就这么定了,谁不去谁是孙子。”高建峰笑笑,看了一眼夏天,好像在无声地问对方感觉如何。   夏天心有灵犀地比了个大拇指:“相当酷!”   只不过这歌送给别人行,却不适合你和我,他心想,纵然这个世界再野蛮残酷,我也还是会拼尽全力,努力在和你相处的每一天里,把你掰弯。   “走吧,吃点冷饮去。”汪洋提议说。   高建峰难得从善如流了一下午,这会儿可算原形毕露了:“你们去,我回家换衣服了,整这么一身连饭都吃不下去。”   于是众人约好五点半,在大院篮球场见,夏天回宿舍歇了一会儿,等到太阳没那么毒了,才慢悠悠往大院骑。   还是熟悉的感觉,过了岗哨,世界仿佛倏地就变安静了,道路两边的梧桐叶子搭在一起,连树荫底下的走着的人,都显得比大街上的行人要步履从容。   就快离开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回来。   他转个弯,到了操场,篮球架下已围了有一群人,不错嘛,吃饭个个很积极,可见思想都没问题。   但……似乎又不大对,夏天看见刘京转过脸,表情带着一股惆怅,其他人……看上去也很丧……   他再定睛看,没看见高同学,却只看见坐在汪洋车上的小朋友,是高志远?!   心里蓦地涌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夏天迎上去,看见刘京冲他挥了下手:“寿星,高建峰出事了……”   “啧,会说话嘛!”汪洋横了他一眼,赶在夏天脸色变白前,吞吞吐吐地解释,“没出事,就是和他爸……”   “建峰没事,人在家呢,”高志远听不下去了,淡定地开口说,“就是跟我爸吵了一架,之后就把自己关小黑屋去了。” 第40章   高建峰把自己反锁在阁楼里, 试图理清思路和情绪。   从开始的震惊恐惧,到后来的怀疑不确定, 再到泼天的愤怒, 全数大起大落。   事情的起因是他回家换衣服,李亚男刚好也在,说洗衣机出了点小毛病, 让他修理一下。家用电器一般都是由他和老高负责整治,于是他就去抽屉里翻找工具箱。   那是个只有他和高克艰才会打开的抽屉,外表擦得挺干净,里面因为这对父子的不经心难免落了些许灰尘,打开来的瞬间, 他看见了“随意”放在里面的两页纸。   一份是常规体检报告,体检人是高克艰, 日期则是上个月, 再往下看,一行字猛地惊了他一跳——肺部大面积阴影,待查。   手当时就有点抖,再看另一页纸, 却是一张新兵入伍登记表。   这两份东西摆在一起,同时出现在眼前, 高建峰的第一反应首先是有假, 这是要施苦肉计了吧?   可随即他就不解了,他想不通高克艰会在什么情况下承认自己身体出了状况,那不是个号称永远都打不垮的人吗?   他没声张, 默默收起那页纸,观察了一下李亚男,琢磨着她对这事应该也是一无所知。   很快,高克艰回来了,他明天即将出差,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提前下了班打算上楼收拾点行装。   夫妻俩谈论着出差的事,高建峰越听越觉得迷惑,索性去试探高克艰是否真的打算下部队。   想当然的,他得到了言简意赅的确定答复,高建峰再试探,几回下来,高克艰就有点不耐烦了。   高建峰也没什么多余的耐性,干脆直截了当把体检报告摆到了桌面上。   高克艰严丝合缝的表情下突兀地露出了一丝裂纹,那东西他是随手塞进去的,本意就是不想让家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李亚男知道,他自己则选择性的遗忘这件事,逃避去复查,逃着逃着连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竟然被这小子给发现了。   惯性驱使之下,让他不愿意去承认,半天过去,他始终保持缄默不作答。   高建峰再拿出那份新兵登记表,语气里多少带了点嘲讽,他问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用体检报告让自己心软,逼自己就范。   高克艰顿时火了,回来的时候他对儿子的高考成绩给予过祝贺,虽然面上很淡,但他心里是高兴的。别说他没想过不择手段去逼迫,就是真用手段那也一定是强硬的,绝不可能使出这种幺蛾子来要挟。那份登记表,他很早以前拿回来了,当时想再劝儿子一句,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现在他已经接受高建峰要去读大学的事实,自然而然地,也就接受不了高建峰这样揣测、诋毁他。   父子两个就这样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言辞也越来越犀利刻薄。   高建峰是担心、怀疑,高克艰是生气、伤心,高建峰不惜讽刺老爸为了事业拼死拼活——倘若报告不假,他还肯去出差就真是不要命了!如此敬业,别是因为怕死,所以才不敢去复查吧?   这话触及了高克艰无法对人言说的困窘,恼羞成怒的成年人也愤怒地指责开,儿子才是真正的懦夫,不敢去当兵,其实就是少爷当惯了,怕吃苦怕受累,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就算去了也只会是逃兵,一个连母亲遗留的信都没胆量看的家伙,这辈子注定只能做遇事逃避的懦夫!   两个人吵得是天翻地覆,李亚男从旁全听明白了,在那之前,她冷静地把高志远带了出去,让他去找汪洋他们玩一会儿,小朋友从听来的只言片语里判断是因为当兵那点事,以为老爸又旧话重提,却丝毫不知道这场争吵是由一份体检报告引发的。   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根本吵不出什么结果来,父子俩气得都像是要杀人,高克艰摔门而去,高建峰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个阁楼。   高建峰身子抵在门上,觉得整条胳膊都在抖。高克艰太了解他了,知道什么最能戳痛他,懦夫——这词他自己说自己可以,但别人说就是不行,尤其是高克艰不能说!   过去种种,一一浮现于眼前,为了让高克艰实现早点培养锻炼他的目的,他五岁就从爷爷奶奶家回到西京,上了小学。多少个晚上,他咬着牙在雪里雨里完成了那些训练,他吐过,恨过,也累得不想再爬起来过,之所以没放弃是不想让高克艰看扁,他内心深处一直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然而等了快十八年了,原来在父亲眼里,他依然只是个怕苦怕累的少爷秧子。   高建峰满心气苦,直到李亚男来敲门,告诉他那份体检报告是真的,她已经打过电话确认,在这种情况下,高克艰该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高建峰平静地让她再劝劝丈夫,之后转身关门,再度落了锁。   这一回,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扶摇直上,仿佛有两根绳子同时从两端紧紧地拽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一头是来自于父亲的看不起,另一头则是对于茫然未知的担忧恐惧。   从前怨恨鄙夷时,他从不信父亲真能克服所有艰难,然则内心深处呢,他又存有这样的向往,父亲会永远屹立在那儿,如同一座高山,哪怕终他一生都逾越不过去,也是一份想到就会觉得安心的存在,可突然之间,山峦倾覆了,天也跟着倾颓了半边。   再后来,是夏天来敲门,两个人相对坐着,高建峰不想解释,夏天知道的也只是一部分,以至于连劝慰的话都说的驴唇不对马嘴。   夏天思考着说:“吵不通,就交给时间吧,你好好去读大学,如果觉得心里过不去,大不了到时候申请奖学金,生活费我给你一些也行,打工肯定能有富裕,等将来毕业工作了你再还我。”   高建峰听着这话,心底舌尖都涌上一阵涩然发苦——这就是他朋友对他的判断,原来在别人眼里,他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少爷,除了学习、打架,肆意张扬自己的青春,其余什么都不会!连离家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夏天是出于心疼,本能的不想让高建峰过早体会生活的压力,高建峰是天之骄子,那就该一直无忧无虑,一直保持着他的少年意气,能走多远都远。可倘若夏天知道自己一席话起到了反作用,估计能当场悔得把舌头咬下一截来。   高建峰不会迁怒,他没流露真实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平和地和夏天聊了会天,之后拿出一本厚厚的字典一样的书,那是他给夏天准备的生日礼物。   是一本国际上公认的,权威发布的大药典。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送生日礼物!夏天认为高建峰的利他主义实在有点爆棚,他其实更希望高建峰能对着自己大喊大叫,哪怕是痛哭失声也丝毫不影响其人形象,只要能发泄出来就好。   然而,一样都没有。   俩人找出阁楼里的存货啤酒,夏天试图用不醉不归来释放高建峰的情绪,结果呢,高建峰从头到尾还是一样地清醒——高克艰的好酒量是会遗传的,醉翻的那个人是夏天。   在仅剩最后一线清明的时候,夏天问高建峰,到底打算怎么办?   高建峰望着他,夏天微醺的时候,不自觉说了很多,都是他从不知道的一些经历,好比夏天曾经有那么多的无力,好比从小到大没人认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存在,可那又如何,夏天把它们都一一打败了,亲手埋葬了那些无力感,不需要他的人他从不留恋,他相信未来总有人愿意爱他、值得他期待。   如果自己能有他一半勇气就好了,高建峰想,一个人战天斗地无所畏惧的勇气,可惜事到如今,他依然犹豫着做不了决定,他知道,他需要再去问一个人,才能得到最终的答案。   翌日天明,夏天醒来时,高建峰人已不见,他独自一人去了烈士陵园。   今夏的雨水并不多,找出那封信,却还是被阴湿了大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高建峰在母亲的墓碑前一目十行地看完,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期望他当兵的字眼,只在结尾处看到:“希望他将来能成长为一个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人,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再回望自己一生选择能够觉得无怨无悔的人。”   这两句深受保尔柯察金影响的话,看似很平淡,却如同两道绳索倏忽缠缚在高建峰心上,他明白自己在看到的刹那就已经被捆绑住了,而有些事业已有了答案,他回不了头了。   高建峰又擦拭了一遍墓碑,凝视着母亲的照片,良久以后,在心里做出了承诺,如果你希望我成为那样的人,我会尽量努力去做到。   家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说客,苦口婆心劝说着高克艰。高克艰勉为其难地正视了一下自己身体的问题,十分不易地克服了他讳疾忌医背后隐藏的懦弱,停下手边工作,由家人陪伴住院去了。   医生的术前谈话总有种预示着病人再也下不来手术台的严谨,不过高克艰的情况的确谁也说不准,打开来,如果是恶性已扩散,那基本上就只有几个月活头。如果是良性当然皆大欢喜,不过术后大概也需要一个多月去休整恢复。   高建峰在手术前那晚,对高克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他想去当兵——是想,而不是会。   一字之差,昭示了心甘情愿,继而,一锤定音。   兄弟们无话可说,夏天闻听这个决定,觉得仿佛是一颗手雷轰地落在眼前,把他既往精心构筑的所有一切全炸了个灰飞烟灭,面对残垣断壁,也只能欲哭无泪,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完全笑不出来——去A大,A大里也没有了高建峰,这个选择,现在再看,简直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能去阻止,也知道阻止没用。那是人家父子间的承诺,任何人都撼不动。至于高建峰入伍意味着什么,他更是心知肚明,即便不会放弃,他也不敢用高建峰的前途命运来豪赌。那么,大概也是时候,该想想自己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了。   好在高克艰的肿瘤是良性的,术后高建峰整天陪在医院,高克艰身上插着一堆管子,说不出话来,父子俩难得平静相对,气氛和谐,超越了过往十几年加在一起相处的所有时间。   高建峰说话算话,那时实行冬季征兵,他九月报名,十二月应征入伍。八月底的时候,他抽出时间,一个个地亲自送走了所有的兄弟。   包括夏天。   再坦白自己去A大已无意义,而且还有伤口撒盐的嫌疑,只是想到要断了联系,夏天心口就揪着疼得难以言喻,他鼓足勇气,却在站台上被挤挤搡搡得失去了最后言说的机会。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看着高建峰在站台不远处,火车开动,彼此渐行渐远,高建峰挥了挥手,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穿的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海魂衫。   夏天不错眼地凝视着,觉得这幅画面是要深深刻进脑子里的,以后一个人午夜梦回,总要时不时拿出来温习一遍,那是关于他的,永远的十七岁少年。   高克艰出院后,高建峰忙着报名体检,日子过得飞快。夏天到了学校,上课的同时帮彭浩光招销售人员,寻觅库房。二流专业果然没法激起他的热情,他对彭浩光说了想法,打算现在就申请出国,准备考托,在国外把本科和硕士一起读下来。   为前途奔忙,各有各的收获。94年底,高建峰入伍,夏天申请到了学校,转年开春,他带着彭浩光“借贷”给他的一千美金,只身飞去了遥远的太平洋彼岸。   在异国他乡,夏天忙得晕头转向,一方面要适应,一方面还要跟上学业进程,闲下来时,他会格外思念高建峰,辗转联系上汪洋,他才得知高建峰所在部队的地址,之后开始了通信往来,至此,还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A大有过短暂的停留。   那时节没有MSN,没有Skype,越洋电话又贵信号又不清晰,只能沿用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高建峰虽说奇懒无比,却也真能做到有信必回,只不过两个人的风格都是报喜不报忧那一类。   夏天不提自己那些打工经历,什么刷盘子都是最基本的,放假为省机票钱他从不会回国,一度在华人餐馆干活,从帮厨到上菜再到洗碗筷,赶上旅行团大波来袭,盘子堆成小山高,看着那些恶心的油腻,他经常反胃的一个礼拜都不想粘油星。   高建峰也不说自己对于内务整齐划一的各种不适应,好在除了这项,其它他都游刃有余,体能方面真得感谢他老爸,底子打得好,让他很快就脱颖而出,一年后,作为定向委培生他去了洛城的军校,专业还是电子信息工程,一不小心就成了汪洋那家伙的小师弟。   只在极偶尔的时候,夏天会假装轻描淡写地试问一句,有没有谈恋爱,跟着就会收到一个标准的高建峰式不正经回答——满眼都是公的,他无从下爪啊。   不断往来的书信,无声地见证着彼此之间剪不断的牵连,那些信越积越厚,字里行间写满两个年轻人的成长,不知不觉就已经积累了四年半。   99年初夏,夏天提前完成了硕士论文,拿到学位回到西京。双脚踏上这片土地,他这才发觉变化大得几乎快要认不出了,虽然和后世相比,城市依然显得有些土气,但那些突然拔地而起的高楼,更宽更多车的街道,都已初具了大都市的雏形,连彭浩光的公司也已搬进了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   他可是还欠人家钱呢,不亚于一份卖身契,他还上了一部分,即刻开始投入新的战斗。   彭浩光现在肩挑两头,早前听取了他的意见,分销商公司也运营得如火如荼。夏天一进去,忙不迭和西京各大医院的院长、药剂科主任、科室大主任建立关系、联络感情,又巡视药店,完善销售数据库,扩张县级医院的送货平台,忙得忘乎所以,一段时间内,居然连高建峰都忽略了。   夜夜笙歌,晚晚都喝得扶墙而出,客户见了他通常会笑赞一句,哦,留学硕士,不得了不得了,人才啊。然后呢,该灌酒灌酒,该说荤段子说荤段子,谁管你什么学历会说几门外语?   年轻人一头跌进世俗大染缸,再难受也得忍着受!   夏天每每喝得快断片前,都会不由自主想到高建峰,以他那好酒量估计还能再坚持一阵吧,也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退步。   殊不知,酒量这东西其实是能练出来的,强行喝了一个多月,夏天明显觉得自己对酒精的耐受度变高了,唯独担心这么喝下去脑子会不会坏掉,他还有几个新药准备立项,即将开始研发和临床实验呢。   除了伤胃,钱倒是不少赚。自从他回来,用从老外那偷学的经验结合接地气的本土思路,销售业绩有了明显增长,市场开发借由他出的点子也收效甚佳。他够拼,彭浩光也够慷慨,给他开出了外资高管才有的价码,更在市中心租了个二室一厅高层公寓给他,精装修的,拎包即可入住。   而就在他昏天黑地扑事业的时候,高建峰那边,也完成了人生的另一次大转折。   98年夏季的一场洪水,席卷南方,许多城市变成了一片泽国,高建峰彼时已回归老部队,参与了整个抢险过程,在执行任务期间腰椎脱滑,住院修养后被判定为永久性损伤,并建议不适宜再做激烈运动。   作为陆军兵种,即便是有技术在手,不能做剧烈运动听上去也十分的可笑。高建峰觉得大概是时候离开了,四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对部队有了比从前更深的情感,可惜不能走到最后,他怀着一点遗憾,毅然地打了退伍报告。   领导、战友都试图劝阻,甚至给他安排好了出路,高建峰腰上固定着钢板,人坐得笔直如松,漫不经心的笑意掠过那双弯弯的桃花眼,他坚定地告诉所有人,自己不能接受。   ——不行就是不行,他做不到自欺欺人,更不能对不起这身军装。   既然穿过它,就要对得起曾经穿它的日日夜夜。战友、袍泽,甚至他的国,他的信仰,纵使脱下军装,也不代表会失去上述这些,它们永远都在,每时每刻都铭刻在他心里。   上级没奈何,只能批准了他复原请求,离开前,他接到了夏天的电话,方才知道对方已在西京安了家。   高建峰潇洒习气不改,离开后,先背着行囊,南下去转了好几个省份,看着他拼死保护过的城市、乡村,看着那里的人一点点重建家园、安居乐业,之后再一身轻松地返回了西京。   夏天没来得及被通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基本上都是后半夜才到家,能把自己洗干净扔床上就算不错了,这天好容易碰上个不爱喝酒的客户,送完人再回家居然还不到十点半,刚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   他接起来,听见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之后才是他熟悉的声音,高建峰笑着问:“找你可真不容易,居然在家?”   夏天也笑:“刚进门,你点儿掐得够准的。”   “我运气好嘛。”高建峰顿了顿,“跟你说个事,那什么,我退伍了。”   夏天拿着电话的手登时一抖嗦:“退伍?不是……不是转业,是退伍?”   “不想麻烦组织给我安排工作,直接退了。”高建峰懒洋洋地说,“之前想告诉你来着,老找不着人。”   “那你回……”夏天觉得自己声音似乎有点发颤,“回西京么?”   高建峰笑了下:“回啊……”   “哪天,哪趟车,我去接你。”夏天没顾得上听完,冲口而出。   “哎夏天,你先听我说。”高建峰轻笑着,在电话那头略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翼,“是这样,我退伍的事,弄得我们家老高不太高兴,他说他现在不想看见我这个有始无终的人。你知道的,自打他做完手术吧,医生就嘱咐过要制怒,我觉得,还是先别在他眼前晃悠,惹他上火比较好。”   夏天今天没喝酒,脑子反应十分迅捷,此时笑意已经蔓上嘴角:“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高建峰微微清了清嗓子说,“能不能借你那住两天,当然,我付房租。”   从前的哥们儿好几个都散落在外头,回来的也是和父母一起住,这么大人了,终究不方便,高建峰本来也想搬出来,但找合适的房子需要时间,在那之前,有个熟悉的落脚点也不错。夏天这么多年早就是他心目中排名数一数二的“亲朋”了,他理所当然想到他,何况一个人住着多闷,有人能说说话才好,还能搭伙做饭。   “方便么?”高建峰见对面没动静,又补了一句,之前好像没听说夏天谈对象,不过如果现在有,那他就识趣地不打扰了。   夏天听出他的意思,直接笑了:“你可真逗,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到底哪天回,我去接你。” 第41章   四年多没见, 又是重逢在人山人海的站台,夏天起初以为自己得费劲找一下, 才能找到高建峰。   然而并没有, 只用一眼,他就在人群里看见了他。   高建峰遵循着不紧不慢地一贯原则,从他那节车厢里最后一个走出来, 月台上人还没散去,或许因为站在车门口台阶上,他人又高,所以显得特别鹤立鸡群。   他手里拎着个不大的拉杆箱,上身是浅蓝色半新不旧的T, 下身是米白色短裤,发型依然如故, 身材劲瘦依然如故, 单手插兜的做派也依然如故,唯独腰杆挺得笔直,在漫不经心之外更多了一种干脆利落。   是四年军旅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吧?   令他褪尽少年气, 成长为一个目光沉稳的男人……   有那么一刻,夏天凝望着月台上的人, 恍惚间, 禁不住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他每天人模狗样,扮作老成世故,游走在所谓专家、商人、政府官员之间, 为着利益奔走,浑身上下应该都充满了俗辣的铜臭味吧,他想着,还偏过头轻轻嗅了一下,好在衣服是新换的,只留有淡淡洗衣粉清香……不过要说这一身,那可是他出门前仔仔细细、精挑细选过的。   头天晚上,夏天就把见面的情景模拟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高建峰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他只需要把控节奏就好,千万别把人给吓跑了。   傍晚临出门,他鬼使神差地照了一眼几乎不怎么照的镜子,之后开始越看越不对劲,大礼拜天去火车站接人还穿衬衫,是不是显得太正经了些?   随后,夏天照了他有生以来最长一次时间的镜子,衣服是脱了穿、穿了脱,一边折腾,一边骂自己真他妈矫情,然而隐约也有点理解,为什么女生出门约会要提前几个小时开始准备,其实男人不也是一个熊样嘛!   直到换了三、四件,他才猛地醒悟过来,这是在干嘛呢?不就是去接一下高建峰,总不能一见这人,自己就真疯吧……   最后,他还是穿了开始挑的那件天蓝色衬衫,挽起袖口,看上去干净清爽就好。   只是没想到高建峰居然也同样穿了蓝色,这或许,就该叫心有灵犀吧……   胡思乱想的人定在原地,却不知道他又低估了自己——压根就用不着自惭形秽。   和高建峰相比,夏天的变化其实更大一些,拜美帝发达且相对不贵的奶制品所赐,他在连续吃了四年奶酪之后,终于摄取到了足够多供应身体成长的养分,结果就是,他长个了,整个人也变得更结实了。   宽肩细腰不再是某人的专利,夏天现在看上去高大而有存在感,身形骨骼已完全长成了成熟男人该有的模样。   高建峰一早已看见夏天,只是奇怪这人怎么像入了定似的。随后他左右顾盼着,一面步履轻快而笔直地走过去,停在了夏天面前。   下一秒,高建峰放下行李箱,展开了双臂:“好久不见。”   这是要来个拥抱?夏天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继而就被高建峰给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   还是……这么的坦荡……夏天有些哭笑不得地想。   高建峰积习不改,不光坦荡,手还依旧很欠,比划了一下彼此的身高,他挑着眉毛笑起来:“您这是23,还抓紧窜了一窜?”   “谢你吉言啊,”夏天笑着望向他,“我还没到23。”   “对哈,”高建峰摸着鼻子,“夏总真是好年轻的,传说中的青年才俊其实指的就是你吧?”   “夏什么总,”夏天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欠揍?”   真的好想打他一顿,不不,应该说是搂紧了蹂躏一顿,然后呢,最好再抱住啃上一啃。   得亏火车站不是什么适合引人遐思的地方,两个人结束见面相拥和臭贫,赶紧迅速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地界儿。坐上出租车,高建峰一直很专注地盯着窗外看,似乎也在努力地捕捉着家乡每一处点滴细微的变化。   “这四年多,你一直也没回来吧?”夏天看着他问。   高建峰点头:“反正老高不想见我,学校事也挺多的,我连探亲假都没休过。”   “不是都满足了他的心愿,干嘛还不想见你。”夏天实在弄不明白高克艰到底还想儿子怎么样。   高建峰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有阵子他想让我学他的专业,我俩在电话里又吵过一架,没法弄,我觉得他也快到更年期了。”   看来还是期望值太高,总想照着自己的模子打造儿子,再复制出一个高克艰来,可惜高建峰对此全然不感兴趣。   已到了晚饭时间,夏天先找了个离家近的餐馆,简单和高建峰吃了顿便饭,之后溜达着走回那栋标志性的高层公寓,上电梯到了26层,打开门,一股窗明几净、整洁干净的画风扑面而来。   怎么弄跟营房宿舍似的?高建峰心想,本来还想着放飞自我,这下他都有点不大好意思了。   但这么说不太公平,夏天的家可比集体宿舍温馨多了。米色的沙发,玻璃茶几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上面放着几本医药类杂志,窗台上摆着一排绿植,仔细一看全是仙人掌、仙人球——主人早出晚归,经常顾不上浇水,只能养点这类好养活的了。   简言之,整体风格大方素净,还兼有生活气息。   两间卧室是挨着的,门都大敞着,高建峰路过夏天那间时瞥了一眼,里面搁的是张单人床,而隔壁他要住的这间却放了张双人床。   可能是打算以后用吧,高建峰琢磨了一下,这床被自己先占了,好像有点说不大过去。   其实那双人床是彭浩光的助理采办的,要说彭总英明一世、身正影不斜,为彰显富贵不能淫、家里红旗永不倒,恨不得把外头所有冲着他招展的彩旗全拔掉,招的助理一水都是男的。可架不住年方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有颗粉红粉红的八卦心,一边给夏天张罗公寓,一边未雨绸缪地跟他介绍,这双人床从架子到床垫都是美国进口的,睡上去特别舒服,夏总监将来肯定用得上,至于单人床那屋,回头给亲戚朋友上门来住就行了。   哪知道夏天听完这话,当场就决定把自己发配去“客房”了,还心说该助理估计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个人在一张大床滚来滚去?那才叫真.寂寞呢!   “你那屋好像比这间小,咱俩换吧。”高建峰建议说。   “不用,你占着这间,我还能让你多交点租金,”夏天笑笑,“关键是这屋有阳台,方便你抽烟。”   想得还挺周到,高建峰一笑,也就没再废话,开始假模假式地收拾起东西来。   箱子打开,夏天瞥一眼,顿时就乐了,东西放的横七竖八,衣服还是按老规矩完全不叠。其实这人四年来参的是个假军吧?居然连部队都没能改变他混乱的生活习气?   高建峰当然是成心的,总算不用一板一眼的去归置了,简直感觉分外轻松,他掏零零碎碎的东西,又抱出一堆裹成一团的衣服,从里头拽出了一本笔记本电脑。   “你还带了这个,没颠荡坏?”夏天问,不过看一眼笔记本的牌子,的确是抗造款。   “没事,我对它已经很精心了,”高建峰拍拍厚重的电脑,“怎么说也是吃饭的家伙式。”   说话间,高建峰把东西都拿出来了,然而仅仅是拿出来,之后就明显不知道该干嘛了,夏天倚在门边看着,强忍住上去搭把手的冲动,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突然退伍了,为什么?”   高建峰淡淡应道:“有过经历就行了吧,我也算对得起老高,以后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了。”   关于救灾,高建峰从没和夏天提起过,那时候夏天刚好也在准备论文,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彼此通信比平时要少,自然也就不知道高建峰曾受过伤。   这事可能不大禁想,高建峰突然觉得腰那处又开始隐隐做痛,火车上坐得有点久,虽然他后来站起来活动了半天,但久坐或者久站都容易引发不适,他下意识把腰挺直了些,看着那堆东西,微微哂了下:“我还是先洗个澡吧,一身的风尘。”   夏天于是带他去了卫生间,该准备的早就已经分门别类摆在明面上,毛巾、牙刷等物一应俱全,看得高建峰竖了竖大拇指,“别说以前还有点独,现在真是越来越会照顾人了。”   关上门,不一会就传出了哗哗的流水声,夏天坐在客厅发着呆,回味起这一路,原来高建峰真的回来了,还就在他家里,此刻正在洗澡,这感觉,多少有点奇妙。   等高建峰出浴,夏天已切好一盘水果,一脸淡定地招呼他过来吃。   两个人并排坐着,高建峰有感于被热情接待了,于是自觉问起房租的事。   夏天随口说个数目,见高建峰丝毫没犹豫就应下了,他转过头,认真地问:“你有钱吗?”   高建峰看他一眼,笑叹了一声:“夏总监,在过去的四年间,我一直都是个有工资的人。”   夏天慢悠悠点头:“然而工资并不高,对吧?”   “瞧不起我们,夏总监,你变了,”高建峰指着他笑了会儿,又说,“其实还好,我第二年就算提干了,工资还行,而且我还有外快。”   夏天眨眨眼:“什么?”   高建峰:“嗯,是汪洋的公司,他比我先毕业,也先退了,后来跟几个同学去了深市,攒了个做外贸的皮包公司,有些文件需要人翻译,他就来找我。我帮他做了一段时间,顺手解决了两个合同纠纷,这么着就算是入个干股吧,每季度都能有点分成。”   “还挺有生财之道,汪洋那小子居然南下了,”夏天感慨着,“可不对啊,汪洋学的不就是英语,还用找你来做翻译?”   高建峰嗯了一声:“是的,可他英语不灵啊。”   夏天奇道:“我怎么听说英语专业的都要考过专八才能拿到学位证,莫非是谣传?”   “应该不是吧,他专八过了,”高建峰笑了下,“本人代考的。”   夏天正吃西瓜,差点喷出来,合着学霸走到哪里也还是学霸,依然不忘各种发光发热。   “你不知道?”高建峰忽然问,“他写信的时候没跟你提过去深市?”   夏天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敢情他还真以为自己跟所有人都保持着通信!?   诚然,夏天跟汪洋有过联系,但仅限于通电话,越洋话费那么贵,当初要不是为打听高建峰的地址,夏天可还真有点舍不得花这份钱。   而写信这种需要在灯下无人时,清空思绪娓娓道来,讲述内心感受的私密活儿,又岂是随便对一个人就能干得出来的!   高建峰见他没吭气,索性自问自答说:“汪洋懒得要命,估计忙赚钱后来就没写了,回头可以一块南下找他,让他好好接待你。”   夏天没理会南下这茬,只幽幽说了句:“就跟你这人多勤快似的。”   “我?”高建峰含了一口西瓜,匆忙咽下去,“我不能算懒吧?不是一直和你保持着每周一封信的频率么?”   话是这么说,可那还不是因为我主动找你,不然怕也早断了联系,夏天想着,眼神禁不住多了点幽怨气:“那也是我先写的。”   “不是呀,”高建峰皱了下眉,“明明是我先写的。”   这人记忆错乱了,一个动辄大而化之的家伙,根本就记不住那些细节,不过这点破事夏天也不想去念叨,就是自己主动的怎么了,喜欢又不犯法,他就喜欢了,横竖不丢人。   夏天暗自笑笑,转换了一个话题问:“你之后什么打算,带着笔记本,是想找工作做回老本行?”   “不找了。”高建峰摇头说,“招几个人是真的,我打算近期注册个公司。”   顿了下,他又解释说:“做互联网,确切的说是做搜索引擎。”   99年的互联网大体还属于方兴未艾,搜索引擎更是老外一家独大,国内很多人都还没开始习惯使用,所以这点子,倒也挺有前瞻性。   “有开公司的启动资金吗?”夏天紧接着问。   高建峰点了下头:“有,忘了和你说没说过,我大舅舅下海早,一直在南方开发房地产,现在准备往内地转移。从我上小学起,他就给我建了个留学基金,每年往里存钱,存着存着就水涨船高了,数目还挺可观的。他本来想等我上大学就把这笔钱给我,再送我出国去,没想到后来全乱了,听说我去当兵,他气得骂了我有小半年,其实他自己也是从部队转业下海的,就是纯粹跟老高不对付,老高赞成的事,他就一定要反对。”   夏天听得侧目,随即一拍大腿,“照这么说,你原来早就属于无耻的剥削阶级,亏大发了,我刚才租金要少了!”   高建峰笑着耸了耸肩:“来不及了,权当支持创业吧,我那点钱注册招人是没问题,后续完全不够用。”说着他掏出烟,用眼神试问夏天能不能抽,“得尽快去融资,展开忽悠了。”   夏天唔了声,顺手把烟灰缸从茶几下头拿上来,放到他面前:“所以这么看,你这四年过得一点都不封闭。”   “本来就不,我们能接触到的比你想象的多。”高建峰扭过头,尽量把烟往远处吐,“我舅每月还会给我寄最新的财经杂志,我其实很跟得上潮流。”   这就是起点不一样,眼界自然也会不同,高建峰依稀还是那个天之骄子范儿。当年夏天对他说出那番“我借你钱当大学生活费”的话,并非是因为看不起他,不过是觉得他不必过早沾染上世俗功利,不必为生计去劳碌奔波——他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但高建峰的生活,不该那样。   可他不知道,当时那几句话起了有多大作用,高建峰从最初的涩然,到沉淀下来思考,最终坚定了思路,明白自己一定要财务独立,离开家以后,他就再没管高克艰要过钱,虽然有段时间日子过得挺紧巴,以至于他连烟都戒了,不过很快好起来,他也就故态复萌,再度复吸了。   高建峰抽完一根烟,随手翻开面前的医药类杂志,“你呢,为人类健康事业在忙些什么?”   夏天回答:“正打算立项做一款生物制剂,重组人促卵泡激素。”   高建峰侧头:“哦,那……是什么?”   夏天一笑:“简单说,就是促排卵,可以用于治疗不孕不育。”   一个23岁还没到的年轻男子,眼下连自己媳妇都不知身在何处,居然已经为解决别人的生育问题而努力攻坚了,这得有多么高尚的情操啊!高建峰的敬佩长达有五秒,“挺酷的,应该能成功吧?”   “照着规划好的方向发展,”夏天沉吟着说,“尽量努力,希望会吧。”   高建峰不觉暗挑大指,假装环顾左右一圈,他问:“那将来,你家里会不会挂上好几面锦旗?”   “什么?”夏天不解。   “比如写着,感谢送子观音夏天、夏总监这一类。”高建峰促狭地笑着说。   夏总监瞪着他,半晌没绷住也笑了,感觉自己真的好想打他,哦不,是好想亲他一口。   然而高建峰在此时站起了身,“十一点了,观音也早点睡,我现在作息还没调过来,到点就困,跟小高似的。今儿晚饭谢谢款待,下周哪天晚上有空,我请观音吃饭。”   两个人互道了晚安,高建峰关上门,爬上了床。其实他一点都不困,只是腰不舒服坐大不住了,躺下去没一会儿,他又改换成趴着的姿势,反手伸到后头,自己一下下按着腰上酸疼的地方。 第42章   高建峰说请吃饭是真心实意的, 只可惜一晃快两个月过去,俩人谁都没能腾出时间来。   夏天是日常应酬不断, 高建峰则是忙于注册公司、招聘人手、选办公地点, 用一个月的时间凑足了财务和技术人员,公司加上他自己统共就六位,而接下来, 就要准备游说风险投资人了。   这期间如果赶上周日,难得两个人都在家,彼此也分身无暇,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各自做着各自的项目计划书。   高建峰在屋里, 房门会敞开着,夏天则在客厅, 偶尔休息闲聊一会儿天, 互相关心关心对方的进展状况。   奈何隔行如隔山这话实在精辟,夏天虽然知道后世互联网发达,但也只能就未来说几句展望、顺口诹两句搜索引擎的赢利点,对于技术层面, 他根本就插不上话。   高建峰也同样弄不懂夏天在做的事,学霸难得认一回输, 在折腾一通过后, 他终于放弃理解人绒毛促性腺素和黄体酮到底有什么区别了,反正这两样东西他觉得自己都没有。   又过了半个月,一切准备就绪, 高建峰在可能的投资人当中进行了一番比较和筛选。   这年头国内的风险投资还少之又少,大多都是外资机构和外资银行在做,海龟们也最喜欢找歪果仁投钱,但高建峰这个本土制造并不打算这么干。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能忽悠的“点”是什么,在充分分析了投资机构负责人背景、喜好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一位以商业地产起家,资本十分雄厚,且刚刚成立了基金会打算助力年轻人创业的大佬,林复生。   林复生今年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声如洪钟,走路自带天然风,看上去和一般大腹便便的商人不太一样,实际上他的腰板挺直,行动利落都有出处——他当过兵,虽然离开部队已经快二十年,但曾经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企业对于退伍兵也一直颇有优待。   当然,高建峰心里清楚,这点共同的经历充其量只能算是感情牌。   说到底林复生终究是商人,要想打动他,首先得在风险可控的情况下,实现利益最大化。   递交过项目书的两周后,林健生抽空约见了他,地点选在高建峰刚租了不久的办公室,一个四星级酒店的客房里。   99年那会儿,写字楼文化才刚刚兴起,在大城市算是时髦的概念,能搬进写字楼都是有实力的企业,要知道在那之前,很多外资企业的办事处还都是设立在酒店里,财大气粗的选五星级酒店,高建峰咬了咬牙入驻了一个四星,也不全是为营造虚假繁荣的景象,他还是得给员工们吃颗定心丸。   其实要依他内心的想法,直接在军区招待所刨个坑就挺好。   林复生带着精明干练的秘书,很有耐心地再听他亲口介绍了一遍概念,之后,和秘书低声耳语两句,方才神情淡淡地问:“写的很清楚,说的也明了,类似的概念,我之前其实听了不少,你算是做得比较详尽到位的,但别人也未必没有优势。我想知道,你觉得自己凭什么能脱颖而出?”   自从成立了基金会,他每个月至少能收到五六份年轻人的申请风投信函,五个里头有三个都是关于互联网的,林复生眼界不凡,自然知道这个领域是块大肥肉,但肥膘太多,他需要的是真正的好五花。   高建峰知道,必须祭出一个杀手锏来了,他看着面前的退伍老兵,开始了有生以来最大程度的一次忽悠。   那是他在校期间,曾有幸参与过的一个项目,虽然目前还处于婴幼儿期——国内自主研发的全球GPS定位系统。   彼时这个领域基本让美国人给垄断了,而GPS定位最开始都是军用,慢慢才转化为民用,国内也会沿袭这个路线,高建峰大概知道产品未来投放市场的时间,那么在搜索引擎下放置导航系统,在车行天下时代到来之时,就会成为一个很可观的卖点。   林复生对所有国内自主研发的技术都存有好感,尤其是涉及军工航天方面,但仍不失理性地问:“这恐怕不是三五年内就能实现的吧,十年吗?我可不想把投资战线拉得那么长。”   “其实也用不了那么久,保守点,八年吧。”高建峰说,“常规的风投控制在三五年,但林总不妨风物长宜放眼量,在此之前,你可以选择撤资变现,但我还是会在这个项目开始盈利之后,每年返还利润的百分之三十给到你。”   “可你别忘了,这个定位系统很可能还需要更长时间磨合。”秘书眨着纤长浓密的睫毛,泼冷水说,“你凭什么认为,自主研发能干得过美国佬,到时候别的网络运营商都在用美国货,就你一家用本土研发,市场会认可么,大众会选择你么?”   “首先这款定位软件会先用于军事,一旦转入民用,技术必定会过关,咱们国家研发别的不好说,但军用航天技术还是能信得过的,其次,”高建峰笑着说,之后顿了下,“这里面还要考虑到垄断的因素,现在是不得已,才让外国佬来赚这笔钱,等到我们成熟了,还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么?GPS地图有可能涉及很多问题,未来通过网络渗透意识形态会变成常规模式,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人的生活。把台湾标记为独立地区,西藏标记为有争议领土,对于新新时代的网络人群来说,很可能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些歪曲的概念。政府会眼睁睁看着,让他们一边赚钱一边捣乱?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撤出大陆市场,更有什么道理不扶植本土制造?”   其实这道理,属于放之四海皆准,高建峰上学时被灌输过网络意识形态战,甚至不必知道后世美国人如何用社交网络搞乱颠覆北非、中东,也照样能想象得到——运筹帷幄的人如果没有一点前瞻性,路是注定走不远的。   “那么定位系统投入民用以后呢,你怎么确定你能够拿到使用权,而且是独家的?”   这就涉及一个双向忽悠的问题了,高建峰自信有人脉关系,而且软件最初投放市场,估计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观望,不敢轻易涉足国内自主研发,敢吃螃蟹的人就成了勇士,拿到的问题不大。而政府扶植自主研发,必然也会考量网络平台的规模和用量,倘若他能顺利拿到这第一笔风投,按计划发展壮大,到了那时候也就不愁没有竞争力了。   所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高建峰看着林复生,心想林老板,不如你先给个蛋好了。   随后,高建峰肯定的回答说可以,恰到好处地点明了几个人脉关系,林复生也有自己的平台资源,琢磨了片刻,知道他说的靠谱,虽然未置可否,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临走时,林复生不顾高建峰的员工都在以一种嗷嗷待哺的眼神期盼地望着自己,转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高建峰,然后他问:“你是不是当过兵?”   高建峰想这不是废话吗?我的个人资料上写的清清楚楚,难不成林老板你压根没看过?   他点头说是,林复生笑了笑,“抱歉,我跳过了你个人部分,说实话,申请风投的人太多,我也没空研究那些个人经历,反正大部分都在海外留学过,学校名称花里胡哨,经历漂亮得很,我估计你也是,所以看的都是运营部分。之所以问,是因为我觉得你像,当过兵的人身上都有种气质,一辈子都磨灭不掉。”   高建峰看着对方眼里闪过的光,琢磨着刚才那张“爱国情怀牌”十有八九是打成功了,林老板没关注他,他可是关注过林复生的背景和成长轨迹,知道此人对军工有着很深的情结。   不算利用吧,只能算是合理利用,有收效就好,在市场上大多只关心投资回报的现状下,能有一份情怀在的商人并不多见了。   就在高建峰卖力忽悠的同时,夏天也在为他的项目舌灿莲花,不过他的项目书更复杂,也更精密,全是用数据说话,从前期调研,到投入市场后预估销量,全球同类竞争品研发进度,到临床实验可能遇到的诸多问题,事无巨细。   不孕不育市场有多大?比想象中可要大得多,随着未来十年环境污染,生态恶化,这个市场还会再扩大,想想十年后开始不断涌现的“专治不孕不育”广告,大体也就能管中窥豹了。   彭浩光对他的详尽很满意:“一期实验先给你五千万,够么?”   夏天轻轻笑了下:“将将吧,不够我再管你追加。五年后上市,我争取让它成为公司最盈利的产品。”   彭浩光点点头,又微微摇晃了下脑袋:“不过要说不孕不育吧,你看数据显示,还有很多家庭都不怎么富裕,农村地区分布就很多,这些不能算是潜在的病患,说白了,人家消费不起。”   “也未必,可以走捐赠,跟地方政府谈判,企业捐赠一部分,政府医疗保险出资一部分。”夏天说着,眯着眼笑了起来,“而且你不能只看这药治疗的部分,促排卵另一大功能是什么?一次排出两颗卵泡,那意味着怀双胞胎的可能,现在多少家庭想要两个孩子,无奈就是政策不允许。凡是想要还能要得起的,肯定都不怕花这个钱,更别说一下怀俩,多省事啊。”   独生子女政策还会再延续十几年,其间有不少有此需求的家庭,即便后来开放二胎,能一气搞定也是不少都市女性向往的,十月怀胎有多辛苦,那真是谁怀过谁知道。   彭浩光听着直笑:“不是,你连赚什么人钱都想好了,你也真是没谁了。行,赶紧的吧,说的前景这么好,我都不得不动心了,之前我还以为你肯定要做靶向肿瘤药呢。”   “慢慢来嘛,”夏天看他一眼,“说不准接下来会尝试。”   俩人正聊着,办公室门被销售大区经理敲开了,此人继承了他老板销售总监的一脸苦大愁深,见夏天在也没避讳,虽然夏天只挂着个市场部副总监的名,好歹也算是公司管理层之一,又得彭浩光器重,于是他一屁股坐下就开始了诉苦。   问题出在前年上市的一款冠心病药上,本来销量不错,一个季度前仿制品突然横空出世,对方价格低廉不说,还搞带金销售,一下子就扭转乾坤占领了大半市场,弄得该产品销售业绩大幅跳水,惨不忍睹。   彭浩光听完他的抱怨,知道竞争对手虽然不合规,但目前的背景下,也没办法阻止,他只问:“销售部有什么应对策略?”   “我觉得吧……”大区经理略有些难为情地说,“要不,咱们干脆也……毕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人家是舍得孩子套住狼,那咱也得有点魄力,外头多少民营都在这么干,连老外不也是想着招的变相搞贿赂。”   彭浩光非常反感这点,尤其反感赤裸裸的带金销售行为,他听完,良久一声没吭。   夏天转头问那位大区经理:“仿制品的质量怎么样?”   “那能比嘛,我妈有冠心病,她老人家两种药都开过,亲测仿制品效果不行,说早起心绞痛压根没缓解,跟咱们的药没法比。”   “那价格呢,能低出多少?”夏天又问。   “低啊,”大区经理想了想,“其实也低不了太多,每盒,也就少个十块钱吧。”   说完,他把两款药的药盒一起摆到了桌子上。   “你不会又想说质量好就是一切吧,”大区经理看了看夏天,“处方药可是做不了广告,老百姓也不会上医生那儿点着名的要咱们产品。”   夏天没理会他问的,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笔账,“价格没什么优势啊,我们的是缓释片,一天两片,对方的是普通片,一天三次,所以日计量加一起,价钱基本持平。这个信息很有用,得让专业人士知道才行。”   大区经理摇摇头,觉得市场部的人大概不太了解一线销售的实际情况,“专业人士不见得不知道,这不是没收到好处吗……”   “不是给医生,是给负责买单的专业人士。”夏天打断他说,“两款药都在日常报销范畴,西京部委、大院多,离退休老干部也多,这些都是冠心病高发人群,使用量非常集中也非常大。走公费医疗,靠政府买单,如果治疗经济性不合理,吃亏的是本市财政。带金销售又没贿赂政府官员,那就把他们剔除出医保。不能报销了,患者自然就知道该怎么选——跟他们谈药物经济学没用,实打实每月要花大把钱才是真章,何况还是冠心病药,吃上就一天都离不了。”   大区经理寻思着有道理,点头问道:“那这个游说官员的工作……”   “我来吧,”夏天说,“现在市里负责医保的王处,刚好是彭总的师弟。”   彭浩光:“还是我去和他谈谈吧。”   “不用,”夏天摆了下手,“你打个招呼就行,就说我要去拜访他,你跟他从来不谈业务,也没求过他什么,所以该风雅还是继续风雅着,我去摆事实讲数据,至于陪酒还是陪聊,你反正都不方便出场。”   多给老板体面,想得多么周全,大区经理瞬间有点了悟了,为什么此人年纪虽轻,却能如此受重要。   彭浩光也是老怀大慰,目送这二人一前一后出去,突然才想起还有件事忘了跟夏天交代。   夏天留学的四年半间,他们从没断过联系,某种程度上,他算是夏天的精神导师、忘年知己,他亲眼看着夏天变得越来越成熟稳重,且点子多,心思活,最难得是为人踏实,简直和他最初判断的一模一样,至于知恩图报,那就更不用说了,如今早把欠他的那些钱都还齐了。   而夏天还有一点和一般人不同,他对行业有种责任感,这么一个青年才俊,人品能力都没得挑,唯独有一点——太拼了。刚回来那会儿,他是想让夏天尽快适应国内环境,这才频繁派他去应酬交际,现在也交际得差不多了,彭浩光近来颇有几分舍不得再把他推出去喝大酒。   也算是立业了,那就该想想成家的事,男人安定下来,才能更好的去搏事业。当年那段饱受他诟病的爱情,夏天后来没再提,看来是不了了之了。他于是打算趁热给夏天介绍点靠谱的人,晚上约了彭浩伟科里的新来的主治大夫,据说是位女硕士,刚一来就被评为科里一枝花,很值当好好撮合一下。   彭浩光这么想着,慢慢溜达着去了夏天的办公室。   此时,夏天正在接高建峰的电话。高建峰不常往他办公室打,今天还是头一遭,大概也是因为心情迫切,有点挡不住倾诉欲了。   “那笔风投谈成了,明天正式签约。”高建峰笑意盎然地说。   “谈了多少钱?”夏天听着也觉得高兴,“赶紧的,快说出来,看能不能吓晕我。”   “一百五十万。”高建峰声音平静,故意停顿了一下,“美金。”   “操,”夏天低低笑骂了一句,他拼死拼活才弄来五千万,而且那是实业啊!这家伙靠嘴忽悠点还没影儿的事,一下就弄来一千多万,简直不要太过分哦,“你们这些互联网诈骗犯,行吧,那怎么着啊,我请你吃一顿,当祝贺恭喜你诈骗成功?”   高建峰笑了:“好像应该我请你吧,说真的,晚上有空么?”   没空也得有空,何况今天晚上还真有,夏天也笑笑:“你这都忽悠第几顿饭了?跟所有人都显摆过一圈了吧。”   “没,”高建峰低声笑着,“我是那么不低调的人么?还就你一人知道,掰着指头数数吧,好多人我还真觉得跟他们说不着。”   这话听得人真受用,夏天在电话这头笑意都止不住:“那成,也别出去了,晚上回家见吧,你先买好你想吃的,我回去给你做。”   好久没吃过夏天做的饭了,高建峰霎时间舌尖上涌起了那好吃的鸡翅味道,放下电话,乐颠颠地就直奔超市去了。   彭浩光这时敲门进来,他一看夏天的脸,蓦地怔了一下,等关上门坐到他对面,又直直地盯了老半天。   “老彭?”夏天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脸上出现了藏宝图?”   “嗯,可不,还是大金矿!”彭浩光摇头笑着,“不是,你是有好事了吧,是不是……嗐,这么问吧,刚那电话聊的,是不是甜蜜的事业?”   夏天微微一愣,想着来不及收回眉梢眼角那些喜悦了,索性由它们一点点扩散开去,只作笑而不语。   得,看来是真的了,当年问他为什么放着H大不上,非选个一流大学的二流专业去念,他可不就是这个表情嘛!只不过时过境迁,这笑容看上去更有自信了,也有了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有情况!   彭浩光顿时来了情绪:“怎么个意思,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   “不算谈,”尽管高兴,夏天依然低调而谨慎,“朦胧的……嗯,算是暧昧期吧。”   “暧昧什么呀暧昧,赶紧抓紧办呐!”彭浩光拿出过来人的无耻坦荡,一通口沫四溅的介绍开了经验,末了,他摸着下巴揶揄说,“我之前还怕你旧情难忘呢,当年那会儿多执着啊,好在,你还是自个儿走出来了。”   夏天没说话,望着他,继续给他来了个如蒙娜丽莎般神秘莫测的微笑。   彭浩光看得愣了愣,半晌,过来人似乎琢磨过味儿了:“不是,不会,不会还是当年那位吧?”   夏天缓缓点头:“是他,他回来了,又和我联系上了。”   “嗬,得嘞,合着兜兜转转你心里还只有她呢?”彭浩光算是服了,“从高中到现在,加一起也快七年了吧,搁人家早都该痒了,不过你这还没到手,想痒也痒不起来。得,既然如此,那哥哥我也不能棒打鸳鸯,就要句实话,这回戏大么?”   “不知道,应该有吧。”夏天垂下眼说,至少高建峰回来之后,第一个找的人是他,分享好心情的对象也是他,要说他在对方心里没有一点分量,恐怕是不可能的。   彭浩光观察他的表情,听着他语气,眼见着他这幅德行,心想晚上那顿相亲饭局只能自己去了,夏天骨子里有种特别的拗,一准不会同意参加。   只好亲自去跟人家女硕士解释一下,所有的乌龙都怪自己了。   彭浩光笑着起身,“那哥先祝你好运了,没事多想想怎么制造浪漫气氛,咱可是要事业有事业,要长相有长相,不选你,除非是她瞎,我就擎好了啊,要加油哦!”   夏天看着老彭一脸不正经的卖萌,点头笑了笑,其实高建峰从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事到如今之所以还稀里糊涂,很有可能是真有点瞎的!   还没到下班点,夏天又看了看当月销售数据,等到六点半才关上电脑,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习惯等人都走差不多才撤,是不想堵在路上耽误时间,这样反倒更快些,高建峰应该也采购完毕,他可以回家洗手作羹汤去了。   关灯锁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夏天有点犹豫要不要接,毕竟已经是下班时间,不过在责任感驱使下,他还是走了回去,拿起了听筒。   “是彭浩光的同事吧,这里是XX医院,彭浩光刚刚出了交通意外,现在手术中,麻烦通知一下他的家属尽快赶到。” 第43章   医院的电话是打到公司前台的, 前台小姑娘一听就懵了,六神无主之际想起还没看见夏总监离开, 这才急急忙忙把电话转了过去。   夏天本想多问一句, 谁知对方匆忙收线,他只好先往医院赶,路过前台, 他嘱咐满脸惊慌的小姑娘通知彭总家里,也没忘了交代让她给自己家里等着的那个人打个电话。   能说的出公司电话号码,证明彭浩光意识还算清醒,只说公司电话而不说家里的,证明不想家里人知道了担心, 瞧这思维缜密的,看样子不至于有大事。   夏天一路上, 都在如是安慰自己。   果不其然, 医院护士危言耸听地搞了个乌龙。彭浩光压根没进手术室,就在急诊固定了石膏板——右小腿骨折了,并伴有轻微脑震荡,当晚需要留院观察。   不过事故的另一方, 就没这么走运了。   交警也在医院,大致跟夏天说了情况。责任并不在老彭, 他好好的在里道开车, 一辆出租车突然从右侧车道强行超车,两下里都没把控好,结果撞在一起, 老彭的车头怼在出租车后座上,当时车速不算快,但也有六十码。   倒霉的是,车后座坐着一位怀了七个月身孕的孕妇。   送到医院的时候,孕妇整条裙子都被血染红了,老彭意识清醒,一个劲地追问情况,听说孕妇后来被拉进手术室,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彭浩光已被转移去了普通病房,脑袋上缠了一圈绷带——额头磕在方向盘上了,脑袋挺硬,把方向盘都砸出了一个坑。   交警问了几句就离开了,那边还有更麻烦的事等着他处理。夏天办好住院手续,交了押金,回来再看,见彭浩光眼神涣散的躺在病床上,像是心有余悸。其实老彭倒不怎么害怕,他这是生出了点心理阴影——撞车之后,孕妇因为剧痛想要下车,但打不开变形的车门,等到交警把人弄出来,他看见了从女人双腿间汩汩涌出的血……   学药出身,彭浩光当年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残害以小白鼠为首的各类活物,解剖动物时下刀从不带眨眼的,当然不至于晕血了,可这回又不一样,那血似乎格外刺眼,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并不是蟾蜍和青蛙能比得了的。   不多时,老彭的爱人傅明丽也到了,这是位传说中的女强人,同样出身医药世家,娘家夫家都不缺钱,却阻挡不住她认为女人一定要有自己事业的一颗雄心,才刚风风火火从饭局上赶来,一看丈夫那衰样,她虽然心疼,但也心里有底知道没事,索性伸出两根手指头,逗弄起老彭。   “彭彭,这是几?”   彭浩光俩眼无神,无心配合,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句:“我有那么2吗?”   “你不2,不2大晚上不回家?”傅明丽白他一眼,“文艺路,那是从公司回咱家该走的道么?你小子有猫腻,回头我再跟你算账。”   傅明丽叨叨完,紧着把费用跟夏天结了,又一个劲谢谢他,说起老听彭浩光提起他,就是没机会见,改天再请他去家里吃饭。   夏天答应着,心说丈夫都骨折了,这位还大大咧咧地开玩笑,也是心够大的。   彭浩光呆若木鸡了半日,想起关心女儿:“菲菲呢?你千万别告诉她,再把她给吓着。”   “用你说!让我妈接去了。”傅明丽一面把床摇高,喂老彭喝水,一面数落着,“你别整个小残样儿,这事是你的责任么,至于跟死了亲老婆似的么?”   话音才落,一名男子突然旋风般推门而入,真奔病床上的老彭,嘴里高声骂着:“我操你大爷,你还我儿子,丫挺的撞我老婆,我非弄死你不可。”   夏天忙一把挡在他身前,稍微用力一推,男人直接被推了个趔趄,顿在原地,登时有点怵了。   “你、你谁啊,我要他偿命!”男人色厉内荏地看着夏天。   “说话负点责,我是他弟,你有事跟我说。”夏天碍于对方刚遭受重大打击,话也没说的太过分。   “冲我来,”傅明丽突然扬声说,“有什么冤什么仇找我,我是他老婆!”   “他……我的孩子,我儿子!就被他给撞死了……”   七尺男儿捂着脸,蹲下身呜呜地哭开了,要说来横的夏天不怕,可眼见对方软成这样,反倒弄得他有点麻爪了。   最后还是护士长连哄带劝把人弄走了,男人一路哭得稀里哗啦,留下一个极其黯然惨伤的背影。   “没了……”彭浩光望着天花板,轻声叹了口气。   “你像点样,再说一遍不是你的责任,是意外!”傅明丽了解丈夫什么尿性,恨铁不成钢地说,“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回头多补偿人家点,但也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兜揽,听见没?”   夏天听着,不禁对傅女士刮目相看,其实女人理智起来,有时候真比男人要清醒利索得多。   才刚冒充是人家弟弟,等闹完,老彭那位正经弟弟也赶过来了。彭浩伟本来带着女硕士,在约好的餐厅等他哥和夏天,没想到出了意外,他以为老彭和夏天在一起,看夏天没事,只当是没撞到副驾驶,也顾不上多问,兄弟俩加上傅明丽,这会儿家属都到齐了,商量起晚上怎么照看病号的事。   傅明丽:“我陪你,别人谁我也不大放心。”   夏天刚好也开口说:“我陪你……”   “别,谁都不用陪,我好好的,死不了呢。”彭浩光说完,看看夏天,“你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得替我主持工作,回头我写份授权,你先帮着暂代总经理一职,赶紧的,先回去吧。”   交代完,他没再说多余的话,只言简意赅地把所有人都打发了,老彭平时多活份一人,开心起来能贫出花来的,足见这回受得打击不小。   折腾到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多了,夏天也忘了问前台小姑娘到底给他家打电话没,估摸这点回去,高建峰八成都睡下了。   谁知才念叨一句,他走到大门口,就见前方出租车下来个人。   是……高建峰?!   高建峰身上穿着件家居白T恤,看样子是临时起意匆匆赶来的,走到夏天跟前,他问:“你那位贵人没事吧?”   夏天:“没事,就是骨折,轻微脑震荡。不影响生活,以后还是健全人。”说完,他又问:“你怎么来了?”   “都十一点多了,我看你还没动静,过来看看。”   夏天心里顿时一暖,这人的体贴依然如故,俩人站在医院门口打车,接近凌晨,出租车不多了,十分钟过去也还没打到一辆。   高建峰在等待的过程中,时不时会摸一摸腰,后来干脆单手扶着腰,夏天一瞥就觉得纳闷,这是解锁了新姿势,插兜从此改叉腰了?   “怎么?是腰不舒服?”夏天问。   高建峰摇了下头,手自然而然垂下来了,依着老规矩继续插兜,“没,腰上有点痒痒。”   这句当然是瞎话,高建峰此刻确实不太舒服。那会儿他洗干净菜,把所有能切的、会切的都切成大概其可以入眼的形状,然后就开始安心等夏大厨回来,结果却接到了前台小姑娘的电话。   小女孩惊魂未定,高建峰问一句,她答一句,全程挤牙膏似的,放下电话,高建峰也没闹明白彭浩光究竟是死是活,但夏天肯定是回不来了,他只能自己动手,凭借二十年吃货的经验,手忙脚乱地收拾出了一桌子菜来。   至于味道……让他联想起了曾经的八中食堂,吃的他嘴里、胃里都不怎么舒服,硬着头皮往下咽,吃完居然还有点撑,他把剩下的都倒掉,想着今晚不算太热,干脆换了衣服去楼下慢跑。   医生说不能做剧烈运动,慢跑在他看来算是标准的温和运动。遥想当年,直到上高三前,他每晚还坚持跑至少十公里,有日子没练过,好在宝刀尚未老。   跑完三千也没觉得怎么样,他回家洗了澡,不想夏天还迟迟不归,他心里有点惦记,这才决定去医院转一圈。   谁知温和运动的后遗症,这会儿才终于开始显现,刚才又坐了二十分钟车,可能是窝着了?高建峰琢磨着,等打到车,他没跟夏天坐后头,自己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右手一直放在腰上,边撑着,边慢慢按着。   然而无济于事,下车的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位了,他才一迈腿,就听见“嘎嘣”一响,抬起头,对上夏天狐疑的目光,他不由尴尬地笑了一下。   腰腹好像都不大灵光,使不上劲,高建峰一手抓着车顶,一手拽着车门,全靠胳膊腿的力量挪出了出租车。   可方才那一声响,夏天听得很真切:“你是不是闪着腰了?”   “可能是吧。”高建峰就坡下驴,顺手扶起老腰,没走两步,又觉得自己不良于行,姿势活像怀了七八个月身孕的,一咬牙挪开手,硬生生没再去碰疼的地方。   之后他也没说话,像是一开口力气就全卸了,再走不动道了似的。   坚持到家,他才松一口气说:“你去洗澡吧,我刚洗过了,一会再冲一下,早点睡。”   连滚带爬把自己弄上床,他到底还是心大,估摸睡一觉肯定能好,只是多少有点郁闷,以后难道连基本的运动都不能有了?那他的六块腹肌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一天天消亡,一点点变成肥膘?   高建峰把头埋在枕头里,绝望地惋惜了一会儿自己的好身材,一时又想反正明天依然是一条好汉,好汉明日可就有一千万到账了,务必养精蓄锐,重新抖擞起来。   这时,响起轻轻两下敲门声,而后,门被推开了。   夏天拿着一张膏药,走到床边问:“哪疼?”   高建峰回眸:“……”其实膏药没用,他试过的,不过也算能缓解一点吧。   但现在好像哪哪都疼,从腰眼沿着脊椎往上走,反正就是直不起来了。   “衣服撩开,哪疼指给我。”   夏大夫医嘱说得颇威严,高建峰权当死马当活马医,想了想,撩开了上衣。   露出一段精致的腰身来,高建峰肤色本来就偏白,过去的四年里,除了头一年经常风吹日晒,后来做学员,多在室内活动,皮肤很快就养了回来,身上的比脸上还更细腻,此刻人趴在床上,腰窝塌陷,床头一盏灯光流转,光线仿佛都被吸收进那个凹陷的地方,跳进一颗若隐若现的小腰眼间。   这样的姿势,愈发显出某个挺翘的部位,高建峰缓缓侧过头,后背两处蝴蝶骨跟着微微动一动,忽然间又多了一点别样的乖顺感。   夏天早料到这结局,谁让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呢,再难受也得忍着!主要是高建峰现在有点残,如若不然,他暗暗想,天时地利,他一准能把人给办了!   架不住自己先心疼,夏天一边贴着膏药,一边顺手抚平,手指一寸寸滑过去,最后按在上面开始揉捏起来。   “?”高建峰眯眼看着他,“你还会按摩?”   “嗯,试试有没有用吧。”   夏天手很大,指头有力,劲道拿捏得很好,高建峰开始怕痒也怕疼,没想到这些感觉都没有,绷紧的肌肉在舒适感袭来之时,立刻兵败如山倒的缴械投降了,整个人随即放松下来。   “挺舒服的,比我们原来医院的大夫手法好,不过没听说你还会这个啊?”高建峰笑着问。   “以前放假的时候,在广东人开的治跌打损伤加按摩店里打过工。”夏天淡淡地说。   “这样啊,黄飞鸿?学会无影脚了吗?”   “用不着,打架我本身自带专业十级。”   高建峰哦了一声:“也是,所以平时对付踢馆,都是你上喽?”   夏天看着他,笑着叹了口气:“你能不说话吗,没人把你当哑巴。”   高建峰一笑,乖乖闭嘴了,他趴着,近来因为经常使用这姿势,已经很习惯了,不知道是困,还是被夏天按得太舒服,没过一会儿,他就真的睡着了。   夏天却还没停,主要是手感十分让人留恋,连小腹下头的难受都不顾不上了,他忍着,看着灯光照在高建峰脸上,依稀还是从前的少年模样,见不着的时候天天思量,见得着的时候竟然还看不够,中了邪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且现在,他心里还有种既疼惜又觉得可气的感觉。   刚刚高建峰说漏了嘴,他一听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头回犯腰疼,想瞒得滴水不漏?还好意思说他隐瞒经历,彼此还不都是一样?四年光阴,怎么可能只有好事,没有烦恼惆怅,没有当时觉得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只是被他们两个都故意忽略不提罢了。   一晚上的经历,在这个时点被放大了,夏天突然有种时不我待的迫切——人生充满了意外,好好开着车也能有飞来横祸,而这个人此时在眼前,谁又知道几个月以后呢?他已经让高建峰从手边溜走过一回了,那时候自己能力不够,没有资格挽留,现在不能再重蹈覆辙,他必须得让高建峰尽早开悟!   有了想法,接下来,夏天开始行动了。   他知道自己会忙一阵子,公司的担子要挑起来,为尊重老彭,晚上除了抽空去看他,还得把大事小情一一给他做个汇报,势必没空陪高建峰了。高建峰又是那种除非他邀请,否则无论他在家不在家都不会进他屋的人。   所以,设计的地点就只能在客厅。   夏天趁高建峰早上走的早,把VCD机下面的抽屉布置了一番。精挑细选出几张碟片,全是那种有故事,画面缠绵极具美感的,可以让第一次观看此类电影的人不至生出反感,至于说那些特别黄暴的,都被他弃如敝履地扔进了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除此之外,他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写有“峰”字的光盘,那是后来他特别管周妈要的,毕业典礼的录影,当时还是录像带,他找人翻录刻成了光盘,而且只节选了高建峰弹琴唱歌的那一段。   布置完毕,夏天带了点小兴奋滚去上班了。他的VCD机有记忆功能,能显示最近读取过的电影,高建峰有没有看过,看过什么,都一目了然,等他看了,夏天会再去跟他聊聊感受,明确地告诉他,他一直都在和一个纯Gay生活在一起,而且彼此相处非常愉快。   可惜,他低估了高建峰的忙碌程度,也高估了高建峰的好奇心。   高建峰的确比夏天回来得早些,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抱着电脑继续工作,直到有天晚上,他好不容易打开电视,差点被晚间新闻给无聊地再度关上电视,后来才想起去抽屉翻找能打发时间的电影,除了那些一看就只能催眠的欧洲艺术片,他发现剩下的,全是没封面的看不出内容的碟片。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高建峰扫一眼就知道了,无非是那一类——刘京从初中开始负责搞片,他们一路看到大,可谓阅片无数,看到后来他都麻木了。他不算太喜欢纯感官刺激,特别受不了上来就直奔主题,总觉得那和看院里野狗没什么区别。   多年不看,经验犹在,高建峰无心此道,倒是无意间找到一个写有他名字的光盘,好奇心大盛,他把那一张放进了VCD机里。   结果却是毕业演出的录像,高建峰立马没了兴趣,他没自恋到能对着自己各种欣赏,尽管也觉得自己那天真的挺帅,只那身衣服是噩梦,幸好录像画面很快切换到了台下,他这才来了点精神头。   哈哈,这个人怎么穿的比我还傻……不是吧,她还画眼妆,蓝色眼影?女鬼嘛……我天,刘京那天居然穿了花衬衫么,跟他妈迈阿密贩毒的似的……   镜头蓦地一晃,转到了后排,夏天坐在最高处,望着前方,眼神炙热,显现出一种沉溺的痴绝。   当然了,那得是有心的人才能看出来的痴绝,高建峰心上大概长了筛子,自动过滤了痴迷,只看到了痴傻!   哈哈哈,他往后一倒,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客厅里伸手指着屏幕上的夏天,边笑边想,当年他好傻缺啊,这样子就跟要流口水了似的……   可怜夏傻缺一片苦心孤诣,扔在高建峰那宽广如太平洋般的胸襟里,连朵水花都没能溅起来。   没成想一个多礼拜后的一天,发生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反倒歪打正着的,让夏天达到了初始目的。   那天正赶上夏天在本市最豪华的五星酒店,接待新加坡来的两个客人。这两个人代表了家族的制药公司,该公司规模不大,但有几款药挺畅销,虽然出身华侨,但因为离开太久,决策人不敢轻易涉足这片领域,一直在寻找本土药企代为销售推广。   彭浩光早看上这家药企的一款降脂药,他自己的心血管产品里已经有降压、也有治疗冠心病,唯独缺了降血脂的,这么一来,刚好能凑齐完整的产品线。   那两个人就是来谈合作的,通过前期和白天磋商,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晚上夏天在他们下榻的酒店设宴,两位代表都是该公司的少东家,大东家廖启辉仪表堂堂,沉稳干练,确实是来谈事的。二东家廖启杰还不到二十,纤腰楚楚,唇红齿白,一张嘴什么都不懂,纯粹是来玩闹的。   这位来玩闹的小廖是老董事长四十五岁才的儿子,全家对他宝贝得不得了,他于是也合情合理地长成了一枚纨绔,仗着生得好,每天做着明星梦,在家总念叨让老子找人带他入行,老廖愁得要命,勒令老大把他带来大陆学点业务。   廖启杰除了对做明星有兴趣,还对漂亮男人有兴趣,正经是个遇强则弱,遇弱他则强的,可0可1的极品基佬。   凭借敏锐的嗅觉,才一接触夏天,他就察觉出此人是同类!跟着就开始了二毛子烁烁放光,盯着夏天不错眼珠地打量,这身材,这长相,这气质,他地大物博的祖国故乡啊,总算能有个让他眼前一亮的人了!   必须勾搭上,廖启杰下定决心,好容易逮住夏天去洗手间的功夫,他忙不迭就跟了过去。   五星级酒店洗手间一向宽敞干净,香水洒得喷香,小便池就两三个,毕竟有些人还是习惯在隔间关门如厕,好比高建峰。   他今晚是赴投资人林复生邀请,来参加饭局,顺带见个科委的领导。席间大家把酒言欢,高建峰酒量无敌,又开朗健谈,一桌子人没有不喜欢他的,一来二去他也喝了不少,尽管本场饭局只文明的点了几瓶红酒。   高建峰喝酒好走肾,一般一个小时后开始起效,借着跑厕所,他顺带抽口烟来放松放松。   这头才解决完,刚打开一小点窗户,他就听有人推门进来,紧接着又有人走进来,随后,但听“咔哒”一响,洗手间的大门被反锁了。   高建峰:“……”这是什么情况?   正在洗手的夏天也有同感,但镜子里映出廖启杰一张兴奋地泛起点点桃红色的脸,不必多说,他也就明白意思了。   “夏哥……”廖启杰扭着小腰往前挪,“这是我房卡,2103房间,等会儿结束,你来找我好不好?”   一对水汪汪的葡萄眼,上翘的小鼻子,鲜红的嘴唇,活脱脱一只小鲜肉模板,吃饭的时候他就朝自己飞了好几个媚眼,夏天那会儿只装作没看见,心里却清楚得很,现在对方已秒变妖艳贱货了,可惜啊,自己完全不好这口。   “有事去公司谈,晚上早点休息吧。”   “夏总……”廖启杰手往他胳膊上蹭着,不防被夏天一把甩掉了。   哎呦,好有型!那眉峰英挺的,鼻子又长那么帅气,那里肯定也超帅了,这人比明星还靓仔,而且近在眼前,能看能摸……嗯,摸一下也好。   “别呀,拒人千里之外不好,我是诚心诚意的。你一看就是1,我知道,你放心,我这人是可1可0,但遇见了你,我就甘心情愿做0,试试嘛,我看你也像空了好久的,又没有固定男友,干嘛不选我呢?哎,跟你说我腰很软的,什么姿势都行,要不要,在这试一下……”   夏天想走,又被他挡在了身前,诚然推开这么个瘦弱少年是没问题,就是力道还不能太重,那细皮嫩肉的,弄伤了也不大好,毕竟是要签约的合作方了。   他正想着如何摆脱,更庆幸此时洗手间里没人,哪知道,里间的高建峰听得连烟都忘了点。   外头是夏天无疑,可这是被人调戏了?还是被男的调戏了?!   高建峰有生之年,头一遭亲耳聆听一个男人调戏另一个男人,感觉煞是酸爽,还有什么0啊还是1啊的,他完全听不懂,心想该是同性恋圈的术语吧?其实不是亲耳听见,他都快要忘了夏天……不是异性恋,那么多年过去,他还以为夏天已经在美帝被“治愈”了呢,按说那地方满街可都是胸脯高耸、大腿修长的金发尤物啊!   没变回异性恋就算了,那也不能遭人调戏啊!耳听着外头新一轮的软语央求又开始了,高建峰把烟塞回盒里,拧开门锁,十分有气势地推开了门。   “你怎么在这儿,不说晚上加班吗?又来酒池肉林!”   高建峰微微皱着眉,三步两步地走上去,调整出一个带着嗔恼味道的不满表情。   廖启杰:……这里居然还有活物?   夏天:……他怎么会在这儿?   两个人目瞪口呆,高建峰趁机从容靠近,一伸手揽上了夏天的腰,姿势亲昵,理所应当,位置找的更是堪称无比精准。   夏天:“……”   他侧头看向高建峰,高建峰立刻丢给他一一记噤声的眼神:“什么人都乱招惹,晚上回去再跟你算账!”   说完搂着夏天就要走,廖启杰盯着高建峰一双大长腿,咽了咽口水,总算回过味来,“等一下,你是他什么人?”   高建峰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这还看不出来?眼神不大好吧?”   “你突然冒出来就说是,我不信,就你嘛?”廖启杰上下打量他,“你这个样子……可以做0的么?他,我肯定是1,我是不会看错的!”   说着,还骄傲地挺了挺他的小胸脯。   又来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高建峰满心蒙圈的看了一眼满脸蒙圈的夏天,沉下一口气,回眸微微笑了下。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还就是个0,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0。”   廖启杰:“!!!”   夏天:“!!!!!!” 第44章   饭局结束, 夏天一出酒店大堂就看见高建峰站在门口抽烟等他。   一见此人,夏天忍不住想笑, 想了想, 又把笑意强行给憋回去了。   酒店门口都是排队等候的出租车,俩人招手即上,车开动了, 夏天才笑着说:“护花郎当得挺敬业嘛。”   高建峰看看他,看出他心情不错,压根没受之前那点事影响,不禁暗暗感慨此人也越来越没心没肺了,“要点脸, 乐得跟狗尾巴草似的,就差迎风招展了, 看得我都怀疑自己刚才多此一举。”   夏天歪头端详他, 一语双关:“哪里哪里,多谢好汉搭救,好汉真有大勇!”   高建峰白他一眼,“哎, 问你个事。”   “说。”   “你们……”   “谁们?”夏天斜眼乜着他。   “……”高建峰蹙了蹙眉,看着前方的出租车司机, 压低了声音, “就你们那圈,谁是谁不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么?”   原来是好奇这个, 夏天笑笑,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脸、肩、手臂、腿,淡淡回答:“差不多吧。”   高建峰丝毫不觉异常,哦了一声,半晌又说:“那不太公平啊,你们自己人能看出来,但女的又看不出来,一片真心扑上去,结果呢,白瞎全落沟渠里了。”   “啧,真是妇女之友,还操这份心。”夏天笑看他,“可你倒是直男了,人家女的跟你表白不也没戏,你就不伤人心?”   好像也对,高建峰挑眉问:“直男,是指异性恋么?这也是你们圈里的术语?”   这“也”字加的,让夏天一下子又联想起那个关于0和1的话题,他一个没忍住,先是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刹不住了,扭过头,躺倒在座位上,直笑得浑身发颤。   高建峰满头黑线:“……”   他在后视镜里和同样一头雾水的司机对视了一眼,真有点想把这个发癔症的人一脚踹下车去。   笑屁啊笑,高建峰心想,早知道这人这么散德行,刚才他就应该在里间悠哉听大戏!   俩人都没再言语,回到家夏天洗完澡,出来见高建峰抱着笔记本卧在沙发上,他边擦头边问:“在用你的搜索引擎,查询我们圈里的术语吗?”   高建峰抬眸,不明白他遭遇调戏之后怎么还能这么得瑟,那兴奋的感觉好像是从四肢百骸里散发出来的,恨不得顺着发梢低下的水珠滚落下来,连砸在地上的动静都显得格外轻松欢快。比平时兴奋多了,至于的么?别是因为单身太久,被人一刺激,春心萌动了吧?   就在高建峰思考老友是否思春之际,夏天已擦干头发,把毛巾随手扔在餐厅椅背上,身子往卧室门框上一靠,双手插兜,长腿一曲一伸,搭配着柔软蓬松的短发,站出了一股慵懒缠绵的况味。   高建峰:“……”   情绪给的不太对,莫非说时迟那时快,春天真的要来了!?   “你知不知道晚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夏天开口问,声音和缓而低沉。   高建峰大概是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回忆片刻才想起来他指的是什么,顿时,好奇心就被勾起来了,“我还想问你呢,什么叫0、1,都是什么意思啊?”   夏天深深地看着他,良久眯了下眼:“猜猜看。”   高建峰还真猜上了:“0嘛,”他想起那个漂亮男孩语气里充满了狐疑,于是笑眯眯说,“是不是指特别勇猛,各种姿势都行,一夜……一夜七八次那种?”   到底谁比较不要脸啊?夏天轻笑了一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完全,0是指被动的那一方。”   顿了下,他换上质朴直白的表达方式,一字一顿地说:“也就是被压在下头的那个。”   高建峰:“……?!?!”   一瞬间,像是有一万只乌鸦叫嚣着从他头顶飞过,齐齐发出“啊”地一声长鸣音,原来……同性恋圈是这样的一个圈,他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   夏天静静欣赏某人如遭雷击的表情,虽说也就持续了两三秒而已,高建峰惯会装模作样,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但就那两三秒间流露的情绪,实在太值得玩味了,某人分明三观已遭受了一万点暴击。   有点撑不住,夏天赶在自己笑场前气定神闲地道了声晚安,转身关门,回屋自己偷着乐去了。   高建峰:“……”   为什么气氛有点说不出的玄妙呢,感觉自己才像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这纯粹是因为知识不足才吃的亏,高建峰痛定思痛,认为对于某圈那点事,自己需要扫盲的点实在太多,尤其是身边还有这么一位的情况下,高建峰合上电脑,决定先去洗个澡,顺带重新排列组合一下,他已经有紊乱迹象的三观。   刚站起身,夏天那屋的房门又开了,只见他探出个头,手里拿着一盒膏药。   “该换了,你要么?”   那戏谑的笑都不加掩饰啊,高建峰看在眼里,心说居然还敢来戏弄老子,他扯了扯嘴角:“要啊,现在吧,我去床上趴着,你帮我贴。”   夏天:“……”   这回轮到他接不上话了,其实他才不要呢,上次有多难受?后来自己在浴室折腾了那么久,睡前还辗转个没完没了,满脑子都是凹陷和挺翘……能看不能吃的活罪,他坚决不受第二回 。   “不去吗?”高建峰扬着一边眉毛问。   不理会激将和挑衅,夏天一扬手把盒子扔给他,“洗完澡自己贴。”   说完脑袋缩进去,赶紧关好门,且关得是严丝合缝,而那一下往回缩,已然缩出了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感。   叫你撩闲,该!高建峰扳回一局,美颠颠拿着膏药盒,准备去洗漱沐浴。   夏天终于止住了笑,却睡不着了。高建峰在恍然之后露出的一丝尴尬其实很能说明问题,那是纯出于自然的反应,很快放下,也是因为觉得那些称呼、概念都和他无关,至于方才看似挑逗的反击,也是亦然,这让他在莫可奈何之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这样的高建峰,让人毫无办法,煞是愁人。   事实证明,他猜的一点没错。夏天随后开始验收之前布置的结果,发觉高建峰根本没看那些小黄碟,只看过毕业演出的录像,他顺势聊到这话题,之后听着高建峰兴致勃勃地,把画面中所有少男少女全埋汰了一遍。   “够土够傻,”高建峰最后总结说,“还有你,表情奇二无比。”   夏天嘴角一抽,心说谁2,你才2,你全家都2!那段录像他看过无数遍,自己什么模样当然一清二楚,明明是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满怀深情地憧憬着自己的爱人,怎么到他嘴里就变成2了?!   高建峰一刀不成,不吝再补一刀:“咱学校也是难得贴心一回,居然把每个人的表演单分开剪辑,简直是不可思议。”   夏天:“……”   他真想掰开这位学霸的脑子看一看,是不是除了负责数理逻辑那部分,其余的全都是一团浆糊!   夏天觉得自己完败了,可万万没想到,高建峰大条的程度还能再创新高。这天晚上,夏天接老彭出院,把人送回家顺便吃了顿饭,之前致电高建峰说了要晚点回。   高建峰闲来无事,这阵子腰不疼了,又开始了不见棺材不落泪,寻思起能做点什么无氧运动才好,俯卧撑是不行了,立卧撑总可以的,虽然那是女生才做的玩意,但私下无人时,反正也没人会嘲笑他。   在客厅扶着窗台做了五十个,腰不疼腿不抖,完全没什么感觉,倒是微微出了点汗,他想都没想,一把脱掉上衣,扔回到自己床上,继续他的健身大业。   恰在此时,夏天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看见这么一副画面,视觉冲击委实太突兀,那光滑修长的背脊,肩胛的线条对他而言一直意味着性感二字,他情不自禁地盯了一刻,高建峰听见动静回眸,冲他一笑,“回来这么早。”   夏天不想说话,洗过手,去厨房切了点水果,坐在沙发上,闷头大嚼。   高建峰不以为意,完成了既定的两百下,轻薄的汗粘在皮肤上,他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塞了一口的苹果。   “你腰好了?”夏天问。   高建峰点头:“好了,适当锻炼一下,不能老养着。”   “我有话跟你说。”夏天突然转过头。   高建峰忙做洗耳聆听状。   夏天定定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喜欢男人?”   这句是反问还是疑问,高建峰突然喉咙一紧:“嗯,知道。”   夏天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他不着一物的上身徘徊缱绻,“那你觉得,在我面前这样合适么?你不觉得应该尊重一下我的性向么?”   高建峰听得忘了咀嚼,一时有些发怔,继而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对,刚想说是无心为之,又察觉到夏天是格外严肃认真的,他那颗宽广得近乎于没边的心,蓦地里突突跳了两下。   他以为这是很自然的状态,可难道夏天已经不这么觉得了?那就是自己疏忽了,但衣服……现在屋里,去拿的话,会不会把气氛弄得更僵?   也不知高建峰是怎么想的,他突然快速抄起沙发上的靠垫,刷地一下挡在了自己胸前。   夏天:“……”   高建峰喉咙动了动,也觉得自己刚才这手速颇有几分窘,他想插科打诨,嘴里却脱口而出:“你是对男的都这样么?”   话说完,他就知道自己二百五了,好想伸手捂住脸。   “操,”夏天是真心在扶额,禁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你觉得可能么?”   说完,他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以破釜沉舟的姿态张开双腿,目光示意高建峰去看他小腹下那处藏不住的隆起。   高建峰看见了,虽然脸上依然有着标准的高氏淡定,但内心已不亚于再次遭受一万点暴击,他的好哥们儿,他的好朋友,他的兄弟,仅仅是对着他半裸的上身,就这么……硬了。   三观似乎该重塑了,他脑子里连滚带爬出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是不是该搬出去,这样对双方都好?   但这个想法现在不适宜提,夏天平静的表情下,总像还汹涌着一股乱流,眉尖轻轻蹙着,有一种全面摊开、甚至是剖开来给他展示内心的决绝,冲动而灭烈。   这个时点无论如何不能伤人,高建峰按下想要挪开一点距离的念头,尽量温声地说:“那我这么问吧,如果我正常穿着,坐在这儿和你说话闲聊,是不是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不是。”夏天笃定地粉碎他的幻想,“不管你怎样都没用,我都会对你有反应。”   耳边滚过一道炸雷,可以口若悬河,也擅长粉饰太平的人哑口无言了,连自己什么时候换上正襟危坐的姿势都没留意,除了身前挡着个可笑的靠垫,整个人严肃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夏天适时地结束了话题,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往卧室走,背影的角度,步伐的沉重,甚至于后脑勺能呈现出的孤独,他都在内心计算过了一遍,确认他走出了无法言说的寂寥,之后停在门边,回转身,半是凄然半是无畏的一笑,“如果你接受不了,做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只希望以后还是朋友。”   然后他关上房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许久之后,才听到一声极其轻缓绵长的叹息。   这一晚,注定无人能安眠,高建峰失眠得更厉害,简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趴着就更不是了,他梳理过一遍又一遍,认为这该算是表白了,那么接受么?好像又无从谈及,毕竟太突然了!   可换个角度想,应该问问自己觉得反感么?   并没有,甚至都没觉出被冒犯,试想换个男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他不揍得对方管他叫爸那他就不姓高,所以夏天凭什么?一直以来,好像都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在夏天面前,他没有在其他兄弟面前那么放肆,偏偏却又不会因此而感到拘束,只觉得放松、舒服、有共鸣、时常也有一些类似于启发式的向往。   他从来没对夏天提起,在过去的四年间,很多时候他遇上烦恼,或是一些关卡,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夏天。譬如夏天会怎么做,那不言不语执着往前闯的家伙,应该没有能打败他的人和物了吧。思念就这样点滴汇聚,他坚持回每一封信,因为确信那些文字是言之有物的,现在想想,也依然这样觉得。   远方有那样一个人,你知道他在关注你,也在关心你,足以令人感到窝心,就如同这个家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因为不舍得离开,于是迟迟下不了决定?当断不断的道理,他心里清楚得很,过往拒绝的话并没少说,很多都不用过脑子,现在却变得分外吞吐难言。   所以……既然不讨厌,那么……要不要试试看?   念头闪过,高建峰像被电击了似的跳起来,直想冲去浴室泼自己一头凉水清醒一下,又怕动静大吵醒夏天,他像拉磨的驴子,不知疲倦的一圈圈在屋里转,最后停在窗前,窗户上映照出他一张惆怅无措的脸,渐渐地,和夏天关门前看他那一眼重合在一起,那眼中的神情很沉静,沉静地表达着——你怎样都好,只要一句话,我为你做什么,哪怕粉身碎骨都行。   高建峰站在床边,慢慢合上双眼,良久过去,沉沉地再叹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夏天听着外面像是有声音,酝酿了一会打开门,一阵扑鼻的粥香随即涌入鼻腔,高建峰正从在厨房端出一碗粥,餐桌上已摆好了一盘煮鸡蛋。   煎蛋难度技术有点高,他知道,高某人实在来不了。   可……这又是什么意思?脑子里涌上不好的感觉,事出反常即为妖,夏天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高建峰昨晚没睡好,眯了两个小时,怕睡过头不敢再睡,索性起来弄点早饭,他琢磨着自己这么干不算不着调,何至于把人惊吓成这样?   直到夏天挪着步子去洗漱,高建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夏天不会认为这顿是散伙饭吧?   我天,高建峰差点尔康手让夏天留步,奈何夏天只留给了他一个黯然销魂式的背影,砰地一声关上了浴室门。   等夏天收拾利索,双双坐下,高建峰尽量表现如常,率先拿起鸡蛋剥皮,这时才想起他忘了拿辣椒酱,他从不吃蛋黄,尤其是白煮蛋的蛋黄,除非蘸酱才能勉强下咽。   正发了两秒呆,只见夏天忽然站起来,走去身后厨房,高建峰好奇回头,见夏天用香皂仔仔细细地洗着手,认真严谨程度就跟外科大夫准备上手术室之前似的。他一头雾水,看着夏天再坐回来,伸手拿过他碗里的鸡蛋,几下就把蛋黄和蛋白剥离开,之后把蛋白放回他碗里。   高建峰:“………”   都体贴成这样了,就算真的是散伙饭,也不可能、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吧……   高建峰想着,低头轻笑了一下,夏天的嘴角似乎也扬了扬,两下里没再说话,继续吃饭。   早餐结束,见高建峰主动收拾,夏天才问:“你还不着急走?”   高建峰:“九点半约了人谈事,现在还早。”   夏天看看他,心想自己再急有什么用,高建峰依然这么沉得住气,他有点烦躁地走去玄关换鞋,“我先走了。”   “夏天,”高建峰追了两步,探出半个身子,“忘了告诉你,我决定继续当租客,暂时……不打算搬走。嗯,不过……不过……”   他“不过”了半天还是没过去,微微一哂,神情难免带了一点局促和尴尬。   “知道了。”夏天点点头,笑意在眼里一闪而逝,不就是要说你还没完全准备好嘛,他从容地接下去说,“以前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   然而怎么可能?裂缝已经打开了,地底的岩浆涌上来需要时间,但已是迟早的事,滚烫的熔岩最终会吞噬一切,现在不过是等待升温的过程。   夏天走出门,垂眸笑了一笑,高建峰最大的弱点,终究还是心软啊。 第45章   高建峰既然说不搬, 隐晦的含义就有试试看,只是接下来几个月, 他都在忙着搜索引擎的面世推广, 还真没腾出空闲去琢磨风花雪月。   好在他态度如常,除了不会在夏天面前再露出大面积赤裸的身体,当然了, 此时已近初冬,室内暖气就算再好,也实在用不着脱那么光。   虽然没什么进展,但高建峰也绝对不会让人闹心,真正让夏天闹心的却是彭浩光。   自从出了那场车祸意外, 回到家之后,彭浩光就不明所以的变得格外消极怠工。以前敬业的时候, 他每天恨不得是全公司最早到的一个, 现在则是习惯性迟到早退,前阵子接连降了几天温,人家干脆还不露面了。   夏天独挑了几个月大梁,公司上下都对他的判断力、业务水平都没有异议, 老员工很佩服他,但也关心彭总情况, 于是一起出面希望夏天能找个机会跟彭总好好聊聊。   夏天也有疑惑, 带着任务,赶在周末去了老彭家。周六的大中午,眼看快十二点了, 傅明丽却说彭浩光还没起,正躺在床上翻他的金刚经,风风火火的女强人说着,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这是几个意思,还打算要遁世修行去不成?夏天知道,老彭后来以个人名义联系了被撞孕妇一家,给了不少赔偿,可这时间已经够久的了,这劲儿怎么还过不去了?   彭浩光直到听见老婆叫他,这才慢吞吞地洗漱出来,身上还穿着件睡衣,也没打算换。看见夏天,他笑了下,笑容看上去的确毫无活力可言。   傅明丽沏好了茶,又端上水果,对老彭说:“你陪夏天聊会儿,我去奥数班接菲菲下课,等会儿回来给你们弄几个好菜。”   彭浩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不不,还是我做吧,别累着你。”   傅明丽微微一窒,看了看他,没说话,出门去了。   陪着彭大厨做饭,夏天觉得他全程神情恍惚,听着公司业务一点都不来情绪,及至吃饭的时候,才尝了一口,老彭的闺女彭菲菲就皱着眉头说:“爸,你是不是又忘了放盐啊。”   傅明丽丢给女儿一记收声的眼神,自己起身去厨房拿了酱油,在每个菜里点了几滴,之后一句埋怨的话没说,难得彭浩光一个闺女控,此时没安慰彭菲菲,反倒拽了下妻子的手臂,面带愧疚地说:“对不起啊,我最近老觉得清淡些好,谁知道,大家都不习惯。”   说着声音低下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继而整顿饭他都在留意傅明丽的一举一动,一对着她说话,语气立马分外温柔,傅明丽说什么,他都是好好好,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妻管严呢。   夏天看得啧啧称奇,彭浩光作为资深大贫蛋,以前没少给他讲和傅明丽从认识到结婚那点事,不外乎是家里人介绍,为的就是拆散他和当年门不当户不对的初恋,两个人说不上有太多感情,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兴许也没有多少共同话题。   可现在看来,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强行被观看了一场“秀恩爱”,夏天觉得像是被塞了一把变味的狗粮,他再观察傅明丽,总觉得对方表情间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偶尔凝视老彭的眼神充满了怜爱,宛如在看一个小孩子。   夏天亲自出马,没能说服彭浩光积极振奋,反倒被他四两拨千斤地教育了半天,诸如,他以前觉得人生百味都应该经历,现在经历过了,方知平淡才是生活本质,想想这么多年,他最对不起的是家人,忽略他们良多,如今他想要好好陪伴她们。   什么叫陪伴?大中午一人躲在屋里念经能算陪伴?夏天怀疑老彭是看了盗版金刚经,那书他读过,记得佛并没有宣扬避世,融入大千世界其实同样是修行。可这话说给彭浩光听,他却只大摇其头,一脸勘破红尘地断定,夏天本人慧根不够。   老彭很诡异,夏天得出结论,然而再问不出所以然,倒是之后某天去二院和院长谈项目,顺道去看已升为普外主任的彭浩伟时,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他这是受刺激了。”彭浩伟直言不讳,“我跟你说啊,他就是想太多,撞得那个不是个孕妇嘛,孩子没了,今后再生育也有困难,他觉得对不起一个家庭,有段时间晚上一闭眼就是人家满身血,唉,落了魔障了。”   “找心理咨询吧。”夏天说,虽说这年月心理医生还不算流行,但以彭家的人脉,找个靠谱的应该不算难,“赶紧的,别再给耽误了。”   “他不肯哪,”彭浩伟轻声一叹,“我跟你直说了吧,他是落下后遗症了。”   夏天眉心跳了跳:“什么后遗症?”   彭浩伟看着他,沉默片刻,斟酌着说:“告诉你也没什么,我还正想着你们认识的同行多,捎带手给他打听打听好的特效药,他吧,其实是、是有那么点ED了……”   ED,是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的英文简称,民间管这病叫阳痿。夏天顶着一脑门官司从医院出来,心想自己都23岁高龄了,至今还没尝试过什么叫人生大和谐呢,却不得不开始思考,没有这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到底有多严重。   男人看似强悍,实则是非常脆弱的一种生物,很多时候都禁不得刺激。上辈子他看过新闻,听说产房开放陪产之后,有些男士目睹生产过程,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直接导致日后不举,甚至还有看见胎盘给吓昏过去的。   要说老彭这辈子过得太顺,以至于遭遇点意外就一蹶不振,当然关键还是因为心善。而说到病本身,本来不至于被耽误,偏偏这病,是十个有九个都会羞于启齿,继而演变成为讳疾忌医。很多人还会选择乱投医,所以坊间才会春药横行,当然彭浩光对那些骗子的假药从来不屑一顾。   作为业内人士,夏天之前没怎么关注过这个领域。但上辈子,他还真去了解研究过——因为那款著名的蓝色小药丸,从研发到问世都太有传奇色彩。那款药最初是打算用于治疗心血管,不想到了临床实验阶段,研究人员却意外发现,所有男性志愿者都不愿意再把药交还回来,由此才慢慢知晓,原来药物本身还具有这个疗效,原研药厂当即改变初衷,把适应症改为了治疗ED。   上辈子看到这个案例时,夏天已上高中,当时蓝色小药丸已经在国内上市,他特意找来说明书看过化学结构,而现在这款药才刚刚在美国上市,需要凭处方才能购买得到,国内黑市上据说有流入一些,为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只当春药来卖,价钱高的离谱,好多还是过期再包装的,质量十分堪忧。   夏天琢磨了一阵,做了个决定,当晚就给他在美国的同学打了一个越洋电话。   一个月后,一瓶白色小药丸摆在了彭浩伟的办公桌上。那是由自家工厂出品的山寨蓝色小药丸,成分一样,产量就只50片。夏天觉得还是亲弟弟出面更好,就说是彭浩伟找关系寻来的特效药,不必提自己知道,倘若有效果,工厂还可以持续不断地再给老彭供应。   这事过去,夏天又忙了大半个月,忽然有一天,彭浩光意外地出现在了公司,应付完员工们对他的各种嘘寒问暖,他直接走进了夏天的办公室。   老彭一扫之前的颓败,脸上泛着红光,像是刚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眼看着就快三花聚顶了。   夏天心里替他高兴,也不说破:“终于打算出山,回归我们凡尘俗世来历练了?”   彭浩光意味深长地笑着:“别装,浩伟全跟我说了,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有效,非常有效。”   得嘞,彭大主任这是把自己全卖了,那么知道老板的隐私,会不会被灭口?夏天叹了口气:“你弟可真行。”   “你也是我弟啊。”彭浩光表情认真地说,“也不是非要瞒你,是一直没找着机会说,在家里吧,我老觉得对不起老婆,心里不舒服,就不想开这个口。”   说的就跟你不讳疾忌医似的,夏天心想,大家都是男人,要说抹不开面儿嘛,谁还不能理解呢!   反正说开了,夏天也就跟他坦白:“都是咱们工厂自己出品,我照着人家的说明书,和几个技术人员加班做了两天,不过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彭浩光问:“原研品是那个去年底刚刚在美国上市的蓝色小药丸?”   夏天说是,笑了笑:“我找同学要了说明书,又添加了点成分,应该、应该还能再持久一点吧。”   彭浩光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好啊,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之前这款药在美国上市多轰动,知情人士可一直等着它来中国呢,可我估计审批手续下来还得有阵子,你要不再改良一下,添点成分,哪怕变成复方药也行,只要不是同一个通用名,就不算完全仿制,然后先于他们上市,那可就是大把的商机啊。”   果然重振雄风,脑回路也即刻步入正轨,夏天却没应他的话:“我之前也想过,但研发一款药有多不容易,前期需要投入多少咱们都知道,这等同于坐收渔人之利,说白了,就是剽窃。现在多少人都只想着模仿,却不想创新制造,按说中国人那么多,聪明的少么,缺研发的头脑么?都想赚快钱了,我不想趟这浑水。”   彭浩光眯着眼沉吟:“那你就不觉得可惜?”   夏天摇了摇头:“不觉得,这个领域,咱们本来就没打算染指,人家原研药也早晚会进中国,在美国它也是处方药,并不是那种所有人吃了都能亢进的“保健药”,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好的市场。”   顿了顿,他又说:“我看你也好了,那半瓶还没吃完以后也用不着了,早点回来主持大局是真的,我一人工厂公司两头跑,你做哥哥的也不心疼心疼弟弟?”   彭浩光凝视着他,良久忽然一笑:“心疼啊,所以我今天来是要跟你说个事,不是刚说的那个,是我打算把原研和工厂这一块剥离出来,成立子公司,再让度一部分股权给你,以后我只负责母公司的商业分销,你就是子公司的掌舵人。”   夏天听得有点吃惊,心说不至于吧,不就是一瓶白色的小药丸,让你重整河山可也用不着拿这么大礼来感谢我,莫非是下头好了,上头又坏了?而且那事………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就真那么重要吗?!   “冲动是魔鬼啊……”夏天打算及时给老彭止损。   “不是冲动。”彭浩光收起笑意,略微正色地说,“我不在这半年,公司销售额提升,心血管产品成功占据了百分之四十的市场份额,这是多么大的突破,反正我主持工作那几年没达到。至于研发这一块,我现在也没什么心力了,那天说想陪陪家人的话倒不是空话。等将来新药上市,公司前景未可限量,我们都知道,未来是生物制剂的时代,所以我看好你,说不准将来你有能力让整个公司上市。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我选你,是因为你对行业有使命感,不会为了利益罔顾质量,更不会为了利益剽窃别人的成果。就刚才我的提议,我敢说外面有一多半人都会选择按我说的做,所谓抢占先机嘛,却不会想到那是在盗取别人的知识产权。”   “立身正,才是根基,未来大浪淘沙,我相信最终能站在高处的,绝不会是心术不正、不择手段那些个“成功”的商人。”   夏天淡淡听着,他倒不是宠辱不惊,只是被这么高屋建瓴的夸了,直觉很牙碜,他摆摆手,让老彭赶紧停,“你想好了?”   彭浩光点点头:“想好了,你呢,接还是不接?”   夏天一笑:“你有胆给,我就有胆接。”   “可不是那么容易。”彭浩光也笑了,“我是要你自负盈亏,以药去养研发,母公司不负责投钱。如果你赔了,或者三期临床试验失败,底儿都得自己兜,如果赚了,每年分我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这么着,还接么?”   激将对他从来没用,夏天有信心,何况他骨子里也是个潜在的赌徒,“没问题,我接。”   接下来是股权让度,重新整合公司人力、资源,等这些事林林总总折腾完,已经快要过年了。老彭回总公司上班,重新变身成为商业分销公司老总,抓他的药品运送物流,渐渐地,已有垄断以西京为中心、周边几省份业务的趋势。   夏天在开春之后,要准备第一期临床试验,忙完年底的奖金分红,总算可以稍微休整一下。他现在已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再缺钱的人,不过高建峰似乎比他来钱还要快,互联网正是蓬勃发展的好时候,半年光景,已然实现了盈利。   高建峰从不是省钱的主儿,赶在过年前,他新买的进口车到货了。此人选车过程中外星人上身,分外有个性的挑中了一款极小众的车,瑞典萨博。这车号称贴地飞行,也不知道在越来越拥堵的西京路面上,它能怎么个飞法,反正高建峰是成天开着,饶是夏天有公司专车,他还自告奋勇地接送了好几回,而且不光是车,他更把目光投向了房产市场。   夏天经历过后世,知道未来十年,收益翻倍最快的投资就是房产。可惜他和高建峰都不是地产商,只能炒炒房子。总的来说,另一个领域股票市场,论投资回报率其实远低于楼市,夏天虽然了解以后发展,却并不晓得哪支股票能大赚,反倒是高建峰,因为业务往来,得以接触到各个领域的政商大佬,从而知道了不少“第一手”消息,指导他买过几支股,套现之后各自赚了一笔可观的数字。   年底,城东推出了本市第一个号称“豪宅”的高端楼盘,夏天知道,来年政府将会全面开发城东新区,两年之后那里就是新兴的CBD商圈,外企机构、大国企纷纷入驻,是后世西京的富人区,房价翻倍的速度堪称异常惊人。   此时刚开盘,夏天说动高建峰一起去售楼处看看。高建峰的大舅本就是做地产的,人家在申市做得风生水起,推荐高建峰入手屯了几处房产,那是后世全国甚至全亚洲最发达的城市,简直一房难求,高建峰对西京的楼盘反而兴趣不大,说到底,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高克艰这辈子发不了大财,但衣食住行方面的保障,绝非一般老百姓能比。   售楼处弄得很有品质,不似土财主开发的,动辄金碧辉煌,柱子上还盘个不伦不类的龙,而是小桥流水,绿植环绕,售楼小姐未语先笑,一张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来。   所谓高端项目,迎来送往的都是有钱人,售楼小姐火眼金睛,瞧出这二人衣着不俗,身量差不多高,活似哥儿俩,英俊不苟言笑的那个气质沉稳,生了双桃花眼的那个潇洒利落,她亦步亦趋地接待着,时不时会冒出一点星星眼来。   “您二位是兄弟俩么,是给家里人选购吧,我们这里最大的户型超过三百平,还有几个独栋别墅是三期开发的项目,现在正在预售中。”   “好啊,先看看样板间。”   “是朋友,我们分开选。”   两个人一起说话,售楼小姐愣了一愣,随后笑了:“分开也没关系,不过好朋友住得近些更方便嘛,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都选择和老人分开,但考虑到老人上年纪需要照顾,会选择一栋楼,我们楼盘都是两梯两户,私密性很好,很适合亲人朋友一起,比和陌生人做邻居感觉更好吧。”   夏天:“两个单元能打通么?”   售楼小姐又是一愣:“哦,应该可以的,在不破坏承重的情况下,是允许改动的。”   “你不是打算明年把公司搬到城东软件开发区?”夏天转头问高建峰,“以后我可能也会来城东CBD,到时候把现在的房子租出去,咱们搬过来。”   高建峰还没答话,售楼小姐已抢着说:“那肯定很方便的,我们就在规划的CBD中心区域。二位原本就住得很近啊,那我觉得最好还是同层比较好,可以打通的,我先和工程部的人咨询一下,看能不能在入住之前,就把这个问题给您直接解决。”   她自觉推销的相当卖力,说完还笑着补充了一句:“现在像二位这样关系好的朋友,可不多见了。”   好到俩爷们儿非要住一起是吧?高建峰从售楼小姐忽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索性干笑两声,要求去看样板间。   “夏总,能不能低调点?”人在样板间的主卧,高建峰对站在窗边看园景的夏天轻声说。   他自己是全然不在乎的,只是觉得夏天一个青年企业家,日后还等着公司做大上市,就不能稍微注意一点社会影响吗?   夏天转身靠在窗台上:“花钱干嘛低调,低调就别花钱,好朋友住的近一点,无可厚非吧。”   高建峰无语,他知道夏天是故意的,平时在家里还好——夏天似乎打定主意要给自己适应的时间,表面上,维持着一种能让人接受的、不着痕迹的分寸感,可偶尔,也会时不时想要逾过那条线。好比在递什么东西的时候,轻轻碰触一下他的手,指尖似有若无地滑过他的皮肤,然后再飞快地,退回到那条线之外。   “这卧室不错,我喜欢正南,采光好,格局也方正,”夏天摸着下巴规划起来,“以后这儿摆一张双人床,或者把现在那个搬过来,你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屋里的双人床非问我怎么放,高建峰皱眉看着他,心说你这小心思转的,不是秃子脑袋顶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吗?   纯粹是来劲!   售楼小姐眉毛已在暗挑,高建峰侦察兵出身,什么小动作能逃过他一双眼去?他不想让某人太得意,随意点头说声好,转而打起岔:“汪洋和刘京都回来了,刘京托他叔的关系,混进市局刑警队,准备过完年开始祸害人民群众,我跟他们约了明天晚上聚一下,一块吧?”   “明天么,”夏天摇摇头,“我可能不行,之前谈合作的新加坡那兄弟俩又来了,说是要转转古城,顺便签署一份补充协议,他们提前一周就约了我。”   “是那个……”高建峰瞥一眼假装没有在听客人聊天的售楼小姐,低声问,“妖里妖气的家伙?”   明明是gay里gay气,夏天看着他,从高建峰的神情间捕捉到了一丝罕见的不悦,于是心满意足地抿嘴笑了,“嗯,是呢,不过明晚他不出席,我只和他哥谈业务。”   作者有话要说:  蓝色小药丸——就是“伟哥”,香港叫“威而刚”,内地叫“万艾可”,当年是很轰动的一款药,但真的不是“保健药”~~~过渡一下,接下来搞搞事情 第46章   八又二分之一是城中新近兴起的娱乐会所, 楼下是club舞池,楼上有KTV包房。名字起的挺文艺, 核心内容很风骚, 非常适合刘京这种骨子里黄澄澄的老流氓。   还是大院那群兄弟,还是熟悉的配方。四五年的光阴,并不足以让人谢顶凸肚, 见面一看,一个个还都是精干的后生模样。   高建峰到包厢时,刘京正在大吹特吹他前不久刚出的第一次“任务”。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听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次扫黄打非, 因为队里只有他一个生面孔,队长于是派他去充当嫖客敲门询价, 讲完, 理所当然地收到了众人的一片嘘声。   “典型的钓鱼执法,怎么没把你直接扽进去办了呢,哎要是真被弄进去,你丫是从还是不从啊?”   “操, 必须不能从,老子当场给她来个不举。”   众人哄笑:“可以可以, 很敢于承认自身不足。”   刘京呵呵一笑, 嘴上黄腔不改,直接拿自己名字开涮:“老子连“精”都敢流,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群人再度嘘他, 跟着开始喝酒吹牛,汪洋也从深市回来了,结束了经营两年的外贸公司,算是小赚了一笔,和高建峰聊着今后的打算,说起现如今他的英语可算是在实战中得到提升了,俨然已经达到了“native speaker”的水平。   “不信?哪天叫海龟夏总出来聊聊,我们俩整两句。”汪洋点上支烟笑问,“不是让你把他也叫上,怎么没来啊?”   高建峰:“他刚好有应酬,回头再约,一块吃饭吧。”   汪洋点点头:“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是你俩联系得勤。”   高建峰笑笑:“你懒呗,肯定没给人好好回信。”   “回什么信啊,我跟他都是电话联系,”汪洋说,“他人在美利坚,电话费多贵啊,而且那会找我吧,其实也是问你的联系地址。”   高建峰拿着酒瓶子的手顿了一下,正想再问,忽然听见有人冲着他起哄:“IT新贵,摇滚荒废了没,来一曲吧,你现在已经彻底征服了wild world!”   高建峰笑骂了一句“滚蛋”,没搭理这茬,接着不知道谁又想起了当年事,说前几天还把毕业演出的录像带翻出来看了看,真是好多人都穿得特别冒傻气,整个就是一黑历史。   “之前还行吧,没怎么照台下,就最后一个节目,建峰飚歌那会儿才想起来弄个全景,我还看见周妈了,那眼神,真叫饱含温柔,慈母一般,我早说她暗恋高建峰了,你们那会儿还不信。”   话题自然而热切换到了周妈身上,这群人都算是有良心,商量着过年期间去她家给她拜年,高建峰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你们看那录像是合辑,不是每个人一段单剪的?”   “想什么呢,咱学校哪位大仙能那么体贴周到?还单剪,我去要的时候还是自己翻录的呢。”   高建峰:“………”   那家里那张只有自己演出片段的碟片,又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许波如厕回来,一推门,就开始见鬼了似的嚷嚷:“操,刚看俩男的在厕所腻歪,大爷的,给我跟烟,真想洗洗眼,我说刘警官,你们管不管光天化日耍流氓?”   刘京切了一声:“懂法么你,流氓罪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男的和男的在一块不犯法!当然了,就是别赶上严打,别在公开场合起腻,跟这种地方谁管啊。”   “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乱七八糟事都能有。”   “是够恶心人的,男的和男的,操,真心想不来……”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态度无所谓,也有人显得特别义愤慷慨。   “同性恋怎么了,人恋你了么?”高建峰突然开口,“碍你们什么事了?”   他皱着眉峰,腔调冷硬,毕竟大哥当了那么些年,余威犹在,众人一时都愣了,停住话,场面霎时安静下来。   “建峰,”汪洋推了推他,“怎么了,吃呛药了?”   “刚吞了颗炸药。”高建峰瞥了他一眼。   刘京见状赶紧笑着打岔,高建峰到底不是那种破坏气氛的人,人都递过台阶了,他也就势往下下,淡笑着把话题给摺了过去。   但心里终究不太爽,这群人都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们对于同性恋的看法却是如此直白,平铺直叙就是恶心俩字。至此,他都有点庆幸夏天今天没来了,抽完一根烟,还是觉得很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决定出去透透气。   下楼穿过群魔乱舞的舞池,一直走到户外,高建峰吸一口凛冽的寒风,从嗓子眼到肺里都觉得一阵通透的爽。当年他就认为夏天选了一条非常艰难崎岖的路,也曾天真的抱有幻想,认为在成长的过程中,夏天会不断地去修正自己,世道也可能会变得更为宽容,然而现在再看,依然是困难重重。   那么他对自己……高建峰其实一直没弄明白,有时候觉得可能是年纪到了,彼此又刚好重逢,住在一起朝夕相对,日久才会生出那么一点情。他后来不惜暴露自己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有段时间,他致力于把房间弄得奇乱,衣服脱下来直接往地上堆一堆,周末才统一洗一回,用完的东西随手乱放,洗完脸不擦洗手台上的水,甚至在公共区域毫无节制地抽烟……   可惜无济于事,夏天就像看不见似的,而且分明不是在默默忍受,而是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实在找不着被他乱放的东西,脸上也没有丝毫不悦,反而会带着些纵容意味,冲他笑上一笑。   这让高建峰不得不转换思路,考虑起自己该如何接受,他也试过,对前凸后翘的美女,他仍然能起反应,而看男人,可能是因为他身边绝大多数男人质素都太一般,反正怎么看,内心都无法产生一丝涟漪。夏天算是个例外,他知道自己对夏天的态度不大一样,但却不能肯定那究竟算不算喜欢……或是爱。   真愁人呐,高建峰叹了口气,望着眼前呼出的一团白雾,满脑子全都是迷茫,他的性向原本多么清楚,现在呢,居然成了谜!?   叹完气,他搓搓手打算回去,忽然间,听见一声极尽软绵绵的低吟:“带我去哪里?不,不要啦……”   发音吐字有些特别,声音也很熟悉,高建峰对人脸、人声一向非常敏感,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他回想着这个音调,不是那个妖里妖气的家伙吗?   转过一个拐角,眼前出现的人果然是他。妖里妖气正被两个男人架着,另有一个男人打开一辆面包车的车门,准备把妖里妖气往车里塞。   妖里妖气嘴里说着乱七八糟抗拒的话,却浑身绵软连基本的反抗之力都没有,高建峰眯眼看着,猜测他是被人下了什么药。   意识还算清醒,就只是身上没了力气。   高建峰对此人没有好感,心想出来混,早晚有天得还,眼看妖里妖气大冬天穿着网眼衣,满身风骚,声音浪得发嗲,他也没打算再看,正预备撤了,却忽然想起这人和夏天有点关系,好歹算是夏天的合作方,倘若在西京出了什么事似乎也不大好。   管闲事对自己而言不过是顺手为之,何况妖里妖气后来也没再纠缠过夏天。   想到这,高建峰又折返了回去,“把人放开。”   三个男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互相看一眼,领头的一个壮汉仰着脖子问:“你谁啊?”   另一个跟着问:“我们认识你吗?”   高建峰指了下妖里妖气,“他认识你们么?”   廖启杰在此时特别配合地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认识,你们是谁啊?”   领头壮汉斜眼打量起高建峰,“朋友,奉劝你少管闲事,麻溜儿的,哪凉快哪玩去。”   “这挺凉快,”高建峰闲闲笑笑,“把人放了。”   领头的壮汉啧了一嗓子,让另外一个把人扶稳,自己冲着高建峰走了过来,他出手很快,只在开始狞笑的一瞬间,谁知刚一抬手,拳头还没砸挨着对方的脸,胳膊已经被人一把擒住了。   随即,壮汉觉出不对,脸上露出十足痛苦的表情,面部扭曲着一连叫了好几声:“哥们儿,哥们儿,松手,疼,疼,疼,要折了。”   高建峰只用了五成劲,没想到对方如此脓包,他无声叹口气,纳闷现在的流氓怎么都这么怂了?就这德行,竟然也好意思出来当混混,简直太不尊重这个古老的行当了,在这一刻,他都禁不住有点怀念当年的赵盛华了。   架根本打不起来,高建峰猛地一松手,放开了不敬业的小流氓。   另外两个还在面面相觑,似乎犹豫要不要再上,结果被壮汉瞪了两眼,二话没说,一窝蜂上车走人了。   被人放开的廖启结站都站不稳,高建峰伸手刚扶一下,廖启杰整个人就直接吊在了他身上。   “是你,”廖启杰仰着头,双眼一片迷离,“你是那个……那个0哥哥啊?”   高建峰:“……”   什么玩意儿,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高建峰救人行动到此为止,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走。   廖启杰反应倒快,一下子扑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哎呦一声,极尽缠绵:“别走啊,麻烦拉我一把,这么冷的天,你没看到我都走不动了嘛。”   怕冷还套个渔网出门,高建峰没那么好耐性,十分粗暴地将人拖进室内,廖启杰一路跟得踉踉跄跄,嘴里还不闲着:“你慢一点嘛,哎0哥,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那夏总是不是也在啊?”   还惦记呢?高建峰哼了一声,廖启杰忽然晃了晃脑袋说:“可不对哦,我刚听那些人说,是一个姓夏的叫他们把我带过去,我在这里只认识一个姓夏的人,就是他啊,难道说……”   高建峰回过头:“全西京姓夏的多了,你少胡说八道。”   “可是我真的只认识他一个嘛,而且好像我之前也得罪过他。”   “用你那摆设一样的脑袋想想,”高建峰敲敲他的头,眉眼迅速冷了下来,“如果是他找人下药带你走,我还会出现在这儿救你么?”   “也是哦,那可是我只是出来玩而已,第一天哎,我又没有得罪过人,为什么那些人要下药,还要带我去哪里啊?”   听这意思,像是要赖上夏天了,高建峰看着他,眼神充满警告意味:“你那脑袋是充气的吧,你得罪的人不是他,是我,”他看着对方渐渐恍然的眼神,吊着嘴角干笑了一下,“懂了?你招惹了我的人,我看你很不顺眼,如果真想找人坑你,刚才就不会出手拦着,听明白了么?”   廖启杰不傻,咬着唇眨眨眼,点了两下头。   高建峰说完懒得搭理他,径直走了两步,他又顿了下步子:“打电话叫你哥来接,不许再提关于刚才的话,否则后果自负。”   料理完这件小事,高建峰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不过这只是个插曲,他回到包厢又继续和兄弟们吹了半宿牛,等散场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   夏天却还没睡,正在客厅倒水,见他开门进来,笑着问:“回来了,玩得够嗨。”   高建峰:“你怎么还没睡?”   夏天看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说“等你”,但嘴上没吭气,只是笑了笑。   高建峰顿时有点过意不去,又见他从透明药瓶里拿出一颗药就水吞下,不由蹙眉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安眠药而已。”夏天一笑,“所以我不是特意在等你,用不着良心不安,我只是睡不着。”   “怎么还吃上这个了,”高建峰听得皱眉,“睡不着可以喝点牛奶,我去给你热。”   “没用,骗人的说法,你还真信。”夏天抻了个懒腰,“外头冷吧,我看你没开车,估计这点车也挺难叫,这天气,真想去温泉水里泡着,不出来才好呢。”   高建峰没说话,只觉得夏天说不出哪里,似乎怪怪的,而且以前也没见他吃过安眠药,去洗了手出来,他坐在沙发上问:“你今天顺利么?”   夏天也坐下来,略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   高建峰:“我今晚遇见妖里妖气了,他一个人在外面浪,不知道被什么人盯上了,给他下了点药准备带走。后来我问他,他说想带走他的人透露过,是一个姓夏的要绑他,是巧合还是故意?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夏天微微出了会儿神,半晌才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高建峰直觉不对,盯着他问。   夏天不会喜怒形于色,更不会把工作中的麻烦、不愉快带到家里,现在充其量只能说是有点恍惚,然而骗骗别人也许可以,却决计骗不过高建峰去,他能觉察到夏天心里有事。   “晚上是不是不大顺利?”高建峰耐心地再问。   确实不太顺,夏天笑了下,决定不瞒高同学,把晚上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   廖启辉约他在酒店见面,选了一处很私密的包间,只有他们两个。廖启辉先恭喜他荣升了子公司的话事人,而后开宗明义,直接了当地说出想要在今后每一笔分帐中追加五个点,打到他的私人账户上。   意图挺明显,借由双方合作,趁机把自家的钱转移到他个人名下,他相信夏天能办得稳妥,而过程也的确不难,无非是账面做平而已。说完这些,他再不紧不慢开出诱惑的价码——倘若双方合作愉快的话,接下来,他还可以考虑说服父亲,把公司其他赚钱的产品陆续引进内地,依然由夏天来做销售总代理。   虽然承诺得天花乱坠,但夏天真正惊讶的是这个人的心思,好歹也是总经理,家族里的长子,不缺钱也不缺权,何必这么玩命的坑爹?他不动声色地听完,只问对方:“如果我不答应,廖先生打算用什么方法逼我就范?”   廖启辉道貌岸然地笑笑:“也没什么,只是我知道小杰对夏总很有兴趣,夏总想必也是吧?那天晚上,你们先后进入洗手间,隔了很久才出来,有人看见了。而那晚之后,小杰就变得不是很开心,那么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小杰会怎么说,贵公司的彭先生又会怎么看,我想他肯定不大愿意听到有关于夏总的任何不利言论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夏天冷笑,他一点都不在乎,关于他喜欢男人这事,本来就没打算瞒着老彭,而坦白过后,老彭又会信谁,这一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廖启辉看出他并不太在意,不慌不忙继续说:“小杰很爱玩的,我有时候真管不住他,玩的过程中如果出点什么意外,我猜,他可能会怪到夏总头上,也说不定的。”   还真是有恃无恐,难怪这么理直气壮,夏天想了想,目前自己在明,人家在暗,他也不太清楚廖氏兄弟俩关系到底能铁到什么程度,又或者说,廖启杰究竟能傻到什么地步?反正廖启辉看上去人模狗样,内里的花花肠子可是真不少。   “就这些了?”高建峰点了根烟说,“不怎么聪明,强龙还知道不压地头蛇,这人胆儿不小。我说那些人怎么会故意露出话风,说要带妖里妖气走的人姓夏。不过妖里妖气这人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傻。”   他吐出一口烟,又说:“这样,今晚那几个人我都记得,都是本地口音,明天我找刘京让他查查,应该不难查,先看看有没有突破口吧,不行之后再想办法。你先拖着姓廖的,别急。”   半笑不笑地听他安排完,夏天一点头:“我觉得这里还应该有故事,大廖贪得不太对头,不符合常理,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他的底细了,你也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威胁。”   “知道了。”高建峰笑笑,“那你还吃安眠药?”   “吃安眠药又不是为这个。”夏天偏过头看他,灯下的眼神显出几分幽深,“我十点半就困了,熬过劲儿就睡不着,不过现在踏实了,可以跟你说晚安。”   高建峰:“……”   这还不叫专门等自己?!他无语地看着夏天回屋关门,心想罪过大了,而且,怎么感觉有点像是妻子在等丈夫回家…… 第47章   第二天一早, 高建峰就电联了刘京。   刘警官经过昨晚宿醉,脑子还有点懵, 被高建峰强行安排一通之后, 才想起领导也交代过,要他尽快熟悉一下本市地痞流氓团伙组织,建立自己的线人关系, 当即二话没说,表示这个忙可以帮。   刘京嘴上花活多,但办事还算靠谱,就只是八卦之心有点盛,说完正事免不了要刨根问底, 非得知道高建峰这么上心一个外籍男士的人身安全,到底是为什么。   高建峰也没隐瞒, 直说此事跟夏天有关。刘京顺着再问, 终于知道原来高建峰和夏天合租了一间公寓。   刘警官在电话那头啧啧地感叹:“你俩是真够瓷,老夏这是后来居上了,行吧,得亏我知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的看你俩好成这样,八成还以为是搞同性恋的呢。”   高建峰的耳膜被那仨字震了震, 就像听筒漏了, 被电了一下似的,刚想骂句“操蛋”,却又突然泛起一点做贼心虚的不安, 于是急忙叮嘱两声快办,匆匆挂了电话。   被兄弟一语成谶,似乎有点糟心,可糟心的还远不止这个,回到办公区域,他看见助理田岚岚正一边啃早餐面包,一边贼兮兮地盯着电脑屏幕,整个人笑成了一只烂酸梨。   连高建峰站在她身边半天都没反应,高建峰只好轻轻咳了两嗓子,田岚岚抬眼看看他,露齿一笑,问了声老板早。   “看什么呢?”高建峰有点好奇。   小助理才刚毕业不久,是J大财务系的高材生,为人爱岗敬业,每天八点半准时就能坐在座位上,此刻一脸兴奋地回答:“绝爱啊,出新一期了,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什么东西?”高建峰孤陋寡闻,险些把绝爱俩字听成绝症,凑近些打算观摩一下,没料到只看一眼,他登时浑身一激灵。   屏幕上赫然出现两个极其妖艳的男人,其中一个从背后搂住另一个,那相拥的画面,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抵死缠绵。   小助理没能感受到老板的异常,想着还没到上班时间,索性喋喋不休推广起自己的心头好:“啧,你看看——如果不经历那样的努力,又怎么能称得上是一生一次的爱,哎呦也太感人了,我那脆小的心脏都快受不了了,这两个人一定要在一起啊……”   高建峰咽了咽吐沫,匪所思地问:“小田同学,我记得你有男朋友吧?”   “嗯,有啊。”小助理咬一口面包说,“这个不影响了,有男朋友就不能欣赏纯粹的爱情了?你看看嘛,多刻骨铭心呐,人家晃司说了,他其实不是同性恋,他只是刚好爱上泉而已。这就像是在千万人当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也永远只会看见你,这种宿命感,才是真爱的基石吧。”   高建峰:“……”   基什么石?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被糊了一脸鸡屎!   原本以为女性会排斥痛恨男同性恋,难道竟不是吗?居然还能带着迷恋的花痴眼去玩味欣赏,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还是说,他三观崩得尚不够彻底,也许崩着崩着也就能习惯成自然了?   “老板,你用不着这么如丧考妣吧?”小助理睨他一眼,心想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作为新时代IT精英,满脑子堆砌教条刻板思想那可不行,她决定给衣食父母好好洗洗脑,“真的,这套漫画特好看,要不,改天我送你一套吧,原版的,可不便宜哦。”   高建峰干巴巴地哼一声:“你男朋友,他知道你这么热衷于……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吗?”   小助理大大咧咧地一点头:“知道啊,他早被我教育过了,要连这个都接受不了,还怎么接受我这个人啊。喜欢一件事、一个人,都应该纯出自然的,又有什么对或不对可言呢?”   高建峰被问得一愣,但习惯性装相的人不会被人轻易将军,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上班时间少看乱七八糟的,下季度各部门预算报表,半个小时之内整理出来给我。”   “啊……”小助理发出一串哀鸣,“这还没到九点呢,老板,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周扒皮了。”   高扒皮置若罔闻,手插兜一身潇洒地溜达回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登录主页,在浏览过新闻资讯之后,他忽然抬眼看了看门外走动的员工们,然后有些心虚,又有些好奇地在键盘上敲下了“绝爱”两个字。   正当高建峰被他不靠谱的员工雷得无话可说时,夏天正在和他的下属进行着气氛友好的闲聊。   新来的钱博士,有着英国留学背景,之前在大公司做过研发项目,两个人说完实验的话题,又说到跟廖氏的合作,钱博士笑起来,“这廖氏也挺有意思的,产品不错,但当家人太保守。廖老爷子今年快七十了,据说每天还坚持第一个到公司,自己开着辆特不起眼的小车代步,连司机都不雇一个,很有那种老派的科研人员范儿。”   夏天随口笑说:“这就叫越有钱越精打细算,学着点吧。”   钱博士有点不以为然:“也不是,人家对小儿子很纵容,要什么给什么,舍得花着呢。”   夏天心里一动:“对大儿子呢,难不成很苛刻吗?”   钱博士:“那倒也不至于,不过不一样嘛,不是亲生的到底差着一层。”   夏天听出端倪,问:“廖启辉不是亲生的,你怎么知道?”   廖氏的事他派人去打听了,暂时都还没打听出什么结果,连老彭都说不清这位合作人的家事。   钱博士笑笑:“也是赶巧,我和廖大公子曾经是同学,我俩关系一般不算熟,他这人为人特别方正,读书也挺拼,有一回他闹胃出血,刚好是跟我关系不错的一哥们把他送去医院,因为要输血,医院让填了他和直系亲属的血型,我那哥们儿看见了,父母是AB和A,他是O,他弟弟是B,这一看不就全明白了嘛。后来他养病期间也跟我哥们儿说了,他其实是领养的孩子,廖老爷子一直没孩子,后来就想着领养一个,没想到领养完他没几年,还真就生出小廖来了。我哥们儿讲给我听,当时还感慨这豪门养子不好当,恨不得比普通人更刻苦、兢兢业业,估计是没什么安全感。结果我那哥们儿之后收了人家一笔封口费,从此再不提这茬,我再问他,他就只说没这回事,是他当时看错了。”   怪不得呢,转移公司财产到自己名下,没准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照这么说,廖启辉现在最想干掉的人应该是小廖才对,所以昨天高建峰撞见的情况,就是有意针对小廖的,如果成功再嫁祸在自己身上,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夏天据此分析一遍,没过多久,高建峰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刘京按照高建峰的描述,很快找着了那几个小流氓。小流氓一问三不知,只交代和他们交易的是个本地人,应该也是被临时雇佣的,那人说是一个姓夏的男人吩咐的,当晚并没打算怎样,不过是把小廖弄晕抛在路边,再把他得罪了姓夏的这则信息强调一遍即可。   但接下来,还有另一则任务。小廖会在近期乘火车去周边省份的一座古城游览,一个人动身,选择的是软卧。等他上车后,把一份兑好的安眠药掺进他的饮料里,再在装药的袋子上按上他的指纹,后面的事就不用管了。具体什么时间行动等通知,那人会再联系他们,报酬则预支得挺丰厚。   高建峰讲完概况,说:“刘京目前掌握的就这些,都是间接证据,没有指向是廖启辉所为,他们没法行动,你这边没有证据,经侦科也无法受理。不过他已经控制了那几个人,询问完把人放回去了,继续和接头的保持联系,问询过程中也录了音。”   顿了一下,高建峰继续说:“我在想,既然目标是小廖,那么这个人或许是个突破口。”   夏天挑了挑眉,心想什么时候妖里妖气突然换成小廖了,他哪知道高建峰观摩了四十分钟纯爱漫画介绍,算是长了见识,终于知道真.妖里妖气到底什么样,和那俩男主人公一比,小廖的段数根本就不够瞧。   夏天于是把自己知道的也说了,俩人一拍即合,“我刚让助理去酒店了,以安排游览为由试探,发现小廖被他哥软禁了。我想找人去试探试探,争取能让他倒戈,套出他哥的话来。”   “我也这么想,”高建峰说,“不过你的人行么,还是我去吧。”   “你去?”夏天愣了一下。   “你的人没我专业,我是侦查兵出身,知道怎么应对,”高建峰在电话那头笑了下,“行了,你别管了,有信回头告诉你,晚上见吧。”   高建峰撂下电话,琢磨出了一套方案,他迅速去市局拿了审讯录音,又强行掠夺了刘京的警官证,说是暂借一天,并让他在接下来一个小时候内守着办公室电话,只要一响立马接起来。   之后,他又和在军品研究所的哥们儿要了一副专业监听器。   准备妥当,他去了廖氏兄弟下榻的酒店,出示证件一通忽悠,五星级酒店当然不是吃素的,果然致电市局询问有到底有没有“刘京”这个人,正主此时假扮着自己的领导,煞有介事地说这是秘密调查,需要酒店全面配合。   跟着,高建峰在廖氏兄弟入住的隔壁房间开了房,布置好监听装备,打算装成清扫房间的员工混进去,没想到被软禁的小廖百无聊赖,才半下午就叫了room service,高建峰就势套上送餐人员制服,推着餐车敲开了廖氏兄弟的房门。   兄弟二人都在,推车进门的一瞬,高建峰假装餐车被绊了一下,借着踉跄的那一下,他弯腰把拇指盖大小的监听器粘在了衣柜底层隔板的上方,那地方相当隐秘,倘若不是刻意伸手去摸,一般人绝对不会发现。   大廖靠在床上看报,无心理会下午茶,小廖窝在沙发上玩游戏机,爱答不理地扫了一眼,不料看见一张相熟的脸,顿时就是一惊。   高建峰背对大廖,迅速以眼神示意小廖别出声。小廖果然如他判断,作妖归作妖,人却一点都不傻,高建峰救过他,他对其人并没有恶感,又搭上被软禁,正是五脊六兽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点刺激,只当是好玩的事,十分配合地演了起来。   送餐需要客人例行签字,小廖打开签字夹一看,见纸上已写着一行字:你有危险,保温层有一盘磁带,听完我再和你联系。   怎么弄得跟电影似的,感觉很刺激嘛,小廖眼睛一亮,冲高建峰微微点了下头,签好字,继续若无其事地玩游戏机去了。   全程没有任何异常,大廖连头都没抬,显然对送餐人员根本不屑一顾。   而小廖,平时没白做演员梦,这回入戏颇深,倒是省了高建峰为突发情况设想的Plan B和Plan C,一切进行得顺顺当当。   回到隔壁房间,高建峰脱去制服,带上耳机留心听着隔壁的动静。   这厢小廖吐糟着下午茶味道一般,一面悄悄取出了磁带塞进裤兜,吃不到两口,他拿出随身听,趁大廖去厕所时,把磁带放了进去。   开始时,他还抱着好玩的心态,然而越听越觉得悚然,原来那天的事不是意外,虽然被问话的人口口声声说是被姓夏的人指使,可他断定这事不会和夏天有关,否则刚才那个0先生就不该出现。   而最令他心惊的,是他去古城旅行,这事是他哥一手安排的。大陆火车的软卧车厢他知道,四人一间,一旦关上门,没人晓得里面发生过什么,他又是坐到终点站,连列车员都不会进来看一眼,给他下药,那是准备把他绑了?还是干脆直接下过量,让他就此沉睡不醒?   小廖不愧是戏剧型人格,随即脑补出了一场豪门恩怨来,他当然知道大廖不是他亲哥,只是这些年始终对他有求必应,简直比父母还要宠他,这次来大陆也是大廖主动提出要带他——所以这举动,原本就是有预谋的?   这么想的不只是他一个,在录音行将结束时,那个问话的警察做出总结,他们有理由怀疑廖启辉这个人,毕竟廖启杰万一出事,他将会是最大的获益人!   小廖听得手脚冰凉,不过内心戏再足,他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傻白甜的模样,慢慢试探起大廖,“哥,天气太冷了,我突然不想去古城了,你什么时候能办妥,咱们早点回去过年好了。”   大廖看他一眼,和颜悦色地劝道:“我票都买好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启程,我知道你这两天被我圈在酒店很闷,可我也是为你好,那天你那个样子打电话叫我过去接,我都快吓死了。疯也要有个限度,让爸知道你那些事,只怕会把他气出个好歹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姓夏的和你眉来眼去过。”   小廖心头一紧,看来是准备拿子虚乌有的事做筏子,要是真抖落到老爸那,的确不亚于家庭巨变啊。   “真的要去啊,那一起好不好?”小廖继续试探,“反正你现在也没事,等那边签好补充协议,咱们一起嘛。”   “不了,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哪有你那么闲。古城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到了地方有人负责接待你,你好好玩,顺便替我看看。”大廖笑着说,“你呀,就是好命,不用劳碌也照样能享受。”   小廖敏感的神经倏地一跳,这句才是真心话吧,怎么感觉夹缠着羡慕嫉妒,还有一点点恼恨?   “那夏总那边,真的不用我告辞一下吗?”   大廖摇了摇头:“我会和他讲,你就不要藕断丝连了,大陆这边是不会接受的,要玩,回家多少玩不了,而且我看那人不像好鸟,不是因为之前跟彭先生已谈好,我还真不想和那人合作呢。”   去你大爷的,隔壁的高建峰骂了一句,哪儿不像好鸟了,还有谁跟你弟弟藕断丝连,说话忒不要脸,看来除了刑事责任,还得追究这厮的民事责任,老子非告你诽谤不可。   此刻,小廖的心凉得快要被冻住了,试探的结果,分分钟指向他哥,那明天究竟要不要上车,怎么做才能够自救,想到0哥说再联络,那他总该掌控全局了吧,必然会有法子救他,要说那个人嘛……精悍起来超有英气,平时又带着散漫的痞气,明明长了双桃花眼,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信服,种种矛盾的气质混杂在一起,怪不得夏天会挑中他,只是,这样气质的人真能甘心做0吗?   得亏这是小廖暗地里的腹诽,真要说出来被隔壁监听的人知道,估计高建峰的脸色又得绿上一绿。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建峰安排这一出,目的是让小廖起疑,在问话中试探出线索。后续的事,不必高建峰再出马,自然有刑警负责跟踪。那勾兑好安眠药果然是大剂量的,足以让人在睡梦中再也醒不过来——这是大廖此行的目的之一,在遥远的大陆,通过意外解决掉碍事的弟弟,然后再把责任推到内地环境混乱、治安无序上头去。   大廖的前半生一直活得得体而稳重,可惜内心深处早已疯狂扭曲得不像样子,他调查过自己的身世,知道他是个弃儿,父母俱是社会底层生活不堪的小人物,那种卑微感有如脓血,混进他的骨肉肌里当中,令他渐渐忘却了养父其实待他如亲生,并不曾有丝毫偏颇,反倒视他为长子才要求更为严格,而对小儿子的骄纵与其说因为血脉,倒不如说因为是中年以后才得到这个孩子,所以额外疼惜。   生活里种种捕风捉影的迹象,让大廖偏执地认定,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都会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是有钱人的玩物,是冲喜引弟的一个物件,他迫不及待想要报复这些试图操控他命运的人,养父就是其中代表。   既然他珍爱不劳而获的纨绔,那就让他尝尝老年丧子的痛苦,既然至今不肯把遗嘱公开,那自己就一点点蚕食他的财产,等到羽翼丰满,他会反出家族自立门户,他要让养父母刮目相看,甚至,要让他们看自己的脸色过完下半辈子。   所有的计划都布置周详,他原打算以小廖的意外,顺势来恐吓要挟夏天,没想到夏天完全不禁吓,翌日就已经忙不迭地要约见他。   面对财色名利,人果然都是一个鸟样,廖启辉满怀鄙夷地想。   夏天为显“诚意”,将约见地点定在酒店房间,他配合着大廖,作出息事宁人的态度,软语声称只要不公开他同性恋的身份,怎样合作都行。按说只要交易做实,两个人就是绑在一跳绳上的蚂蚱,夏天投鼠忌器未必敢反水,可廖启辉仍不放心,摆出一份声明让夏天签字画押,白纸黑字落他一份口实,若日后敢生变,夏天需要承担一切的后果。   聪明人聪明过了头,这下不光有录音为旁证,还有声明做直接物证,夏天磨磨蹭蹭地讨价还价,还没拿出笔来签字,刘京已带着经侦科的人和被“解救”出来的小廖破门而入了。   大廖惊呆了,他没想到小廖会出现在这里,虽然大势已去,他还是勉力镇定地提要求:“我是外籍人士,你们无权审问,我要联络外交部,我要申请豁免。”   刘京嗤笑地看着他:“废什么话,你涉嫌的是谋杀,地点在我国境内,廖启杰先生就是人证,证明他的所有行程都是你亲自安排,也只有你一个人最清楚——幸亏他活着,要不真死无对证。行了,有话到局里说去吧。”   小廖看着桌上的声明,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这件事我不知道,你居然还串通外人来坑自己公司,在其他地方呢,你有没有这样的行为?亏爸那么信任你,你就是这样经营他一手创办的心血的?”   大廖没说话,只是倨傲地看着他满心瞧不起的纨绔,不过廖氏兄弟如何撕,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等人都走光,剩下高建峰和夏天两个。俩人谁都不愿意在人渣待过的房间多待,于是移动到隔壁。夏天看见高建峰抽了半烟灰缸的烟蒂,旁边的电脑开着,显示着玩了一半的扫雷游戏。   边窃听边玩游戏,翘班的互联网新贵还真是优哉游哉!   “谢了。”夏天笑着说。   “好说,”高建峰一边关机,一边随口问,“想好怎么答谢了吗?”   “回头封个红包给你,”夏天用戏谑的口吻说,“快过年了,反正你比我小,长辈送晚辈也是应该的。”   高建峰笑了一声:“行,既然是天哥给的,那我得收,请问以后是不是每年都能有?”   夏天闻言看着他,刹那间,心底一片柔软。   高建峰说完觉出不对,嘴又快了——年年都有,这话有点奇怪,怎么感觉像是在说一辈子……   他在心里呵呵了自己两声,镇静地站起来,伸出右手,准备和夏天来个give me five庆祝一下,夏天也笑着伸手,却在双掌快挨着的一瞬,又把手收了回去。   “不能拥抱一下吗?”夏天深深看着他,微笑问。 第48章   和四年前的说法很像, 但眼前的人,分明又和四年前不一样。   那时候的夏天, 明明心里对自己能给予的温暖渴望得要命, 却不会索取,浑身上下释放出来的信号唯有“等待”,而现在的夏天, 眼神中流露出一抹自信,暗藏三分挑逗,七分暧昧。   胆儿真是越来越肥了,高建峰心想,但是……   但是他没可能拒绝, 因为提出要求的人是夏天,因为……他是从不会拒绝夏天的高建峰。   高建峰走过去, 微微张开双臂, 夏天随即一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个人于是相拥在了一起。   还是和哥们儿的感觉不同,高建峰细致地体会了一下, 仿佛借由这个动作,让思绪尘埃落定了似的, 他继而认命地想, 可能这辈子就栽在这人手上了吧。   然而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太对头。   夏天的腿在不知不觉间靠拢,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 突然蹭到了他那处不可言说的部位。   高建峰像被狗咬了似的,倏地一下弹开,飞速向后退了好几步,满脸震惊地看着夏天。   不过是试探一下,用不着吓成这样吧?夏天满心无奈,不过更无奈的是,都抱得这样紧了,高同学居然还是没能硬起来……   高建峰被某人的试探弄得有点火大,当然更多的还是惊吓,这怎么可能呢,只是正常的拥抱,怎么可能会硬?这人究竟怎么想的,不知道什么叫欲速而不达吗?!   然而……就在此时,打脸的一幕发生了,高建峰在无语的愤懑中慢慢感受到,某个地方它的的确确正在发生着莫可名状的变化。   一定是吓的,一定是,男人遇见危险、被突然惊吓之后都会起生理反应,所以没道理刚才不起,现在起,一定是这样的!   自我催眠到底想证明什么,高建峰也说不清,他不是没努力过,更不是那种耽于暧昧的类型,如果没有好感,没有彼此间相处愉快,他早就收拾行李一走了之了,但他在这种事上可能就是比一般人要慢热,甚至是少根筋——感情世界被隔绝得太久,早前才刚刚打开一扇闸门,他总算接受自己可能对同性产生好感这桩事实,只是更进一步,目前似乎还有点难以接受。   火气是发不出来的,他微微蹙着眉,半晌无可奈何地看了夏天一眼,这世上要是真有清心决,他此刻恐怕会默念它三百遍,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乱举,简直影响他正常感受情绪!   瞧那憋屈的小样,无端被撩拨了,却还是不忍心发火,夏天凝视着高建峰,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把桌上电脑收进包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还得回公司去,你也回吧。明天我要出个短差,去渭城拜访一个重要的专家,三十上午回来,三十晚上,你要是不回家的话,再一块守岁吧。”   “这么赶?”高建峰配合着问,“我不回家,过年老高他们要去我阿姨家,倒是小高昨天打电话,学校放假了,他想明天来找我玩,还打算让你见见他呢,那过完年吧,再约他出来一块吃饭。”   夏天点点头:“好久没见他了,替我问个好。对了,我晚上还有个饭局,回去可能有点晚。”   “没事,”高建峰很快说,“我也有,公司聚餐,明天起就各回各家了,年前请大家吃个饭。那……晚上,不管谁先回来,都别等了,你明天还要出差,早点睡。”   “嗯,”夏天笑笑,“等着我回来,给你发个大红包。”   不可言说的微妙气氛在三言两语间被冲淡了,高建峰开车送夏天回去,两个人谁都没再提刚才那番试探。   这个年关还算好过,夏天在办公室处理了点日常杂事,就只安心等着晚上去赴宴,公司里的人并不知道廖氏兄弟的事,只有老彭消息最为灵通。   还没到饭局的点儿,彭浩光自行跑了过来,“这就叫坏事传千里,廖老先生刚给我打了个电话。唉,老爷子都一把年纪了,接到信,也是上火得很,说要亲自赶过来处理,这年是没法过喽。”   夏天:“亲自来又能怎样?还想保住廖启辉?”   彭浩光讪讪笑笑:“我琢磨着吧,这事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了,老爷子想求你高抬贵手,他跟律师沟通过了,那份威胁你的狗屁文件,当然是廖启辉那王八蛋不对,不过第一你还没签,第二他让你走账这事也没真的发生,要不,就不提了吧,他愿意再让利,咱们之间协议还是作数的。”   “当然作数。”夏天凉凉地说,“合作协议已经签了,他敢毁约是要赔偿的,而且他开出的条件也不怎么诱人。”   彭浩光摸摸鼻子:“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条件你能答应?”   “我答应有用么?”夏天平静地反问,“你不是已经答应人家了?老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放虎归山?”   彭浩光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不,不能,廖老应承过了,把那孙子带回去好好教育,今后不让他再插手生意上的事,至少不让他踏足内地,不跟咱们有牵扯。我是觉得老爷子岁数不小了,有点可怜他,他也是真担心这个儿子,我刚听说的,他原来不是亲生的,那廖老对他真是不错,为了保他,动用了不少关系,这第一站去的就是京里。”   夏天摇头笑笑:“你这心软的毛病真是……算了,不说了,只要以后别让我再见着这人,随你怎么答应都行吧。”   彭浩光痛快地一点头,跟着开起玩笑:“不是,你说出了这么大事儿,你也不言语一声,你跟我说啊,我知道你怕我担心着急,那也用不少自个儿处理啊,真是翅膀硬了。”   “你这是嫉恶如仇!就是火气有点大了,小心过年脸上再长包,”彭浩光笑着说,又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药来,“来来,好东西拿去,败败火。”   夏天瞥一眼,不就是上回那瓶白色小药丸么,这是败火的东西?搓火还差不多!   “什么意思?”他笑问老彭。   “给你试试呗,我知道,你想说这玩意不是万试万灵的,可实际上吧,我觉得当处方药还是低估它了,这得因人而异,有些人,你好比我吧,好了之后就没多大用了,但对于你呢,有可能是锦上添花。”彭浩光神神道道地说,“试试看,咱学药的不就是敢于拿自己当小白鼠嘛,不是哥不疼你,就你那个……惦记了那些年的真爱,我觉得也是时候该一举拿下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看着老彭那一脸贱萌贱萌的表情,夏天噗地一声笑了,这玩意老彭用不上了,自己也同样用不上——就高建峰刚才那反应,一个试探都能把他惊成土拨鼠,全垒……根本就不敢想,还不把他彻底给吓懵了?   只是那么会装,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稳操胜券,天塌下来能当被盖的家伙,慌张起来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当晚回家,夏天早都忘了这茬,脱衣服的时候,药瓶从兜里滚落出来,他也没多想,在微醺的状态下,把它放到了日常放药的架子上,和他的安眠药摆在了一起。   翌日,夏天出差走了,高建峰按约好的时间,下了班去高志远的学校接他。   四年的光阴,小男孩终于成长为少年,身量拔高,目测已将近一米八,身材是老高家典型的瘦长型,好在眼镜片并没再增加厚度。除了外貌,他还继承了学霸传统,不过和高建峰不同,他是文科学霸,高中没上八中,而是考了文科更有优势的实验中学,估计是受不了老高时不常发作的更年期,他索性选择住校,一个礼拜才回一趟家。   坐在车上,高志远一副大人模样地说:“我觉得你也该回家了,我妈动不动就念叨,说你上回去医院看她,给她带的那盒西洋参,她知道是给老高的,已经转送了。”   高建峰嗯了一声,没再往下问高克艰有何反应。   “老高,也念叨你了。”高志远目视前方,缓缓地说,“有回做梦还喊你名字来着,这是我妈说的啊,真假就不知道了。反正话我都带到了,他们俩初四回来,你看着办,实在不行的话,正月十五也行吧。”   高建峰看看身边的传话筒,“知道了,我抽空回,本来也没打算不回,只要他气消了就行。”   “晚上想吃什么?”说完家事,他转口问。   “你这意思,莫非是说你做么?”高志远略有几分惊诧地望着他。   “我现在也能来几手,跟夏天学的,”高建峰说,“放心,能吃,等会尝尝看就知道,包饺子也行,家里现成有菜有面。”   高志远仍然觉得难以置信,“饺子这种高档货你也会?不是吧,你还是高建峰么,说吧,到底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高建峰乜他一眼:“边儿去,有本事我包好了你别吃。”   哥俩互相挤兑着到了家,高建峰忙着洗菜和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话题不外乎高志远的学业、将来的专业,小高亲眼见证某人熟练的操作手法,方知并不是吹牛,但高建峰对于包饺子,明显也仅限于“会”这个层面,不算精,毕竟平时只要夏天在家,从来都是夏天做饭,压根不让高建峰有沾手机会。   见高志远戳在旁边像监工,高建峰打发他去客厅看电视。高志远顺便参观了一下他哥的卧房,十分惊喜地发现,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乱!?   “这是为迎接我,特意收拾了吧?”   怎么可能?高建峰心说,不过自从之前刻意且疯狂的乱过一阵之后,他就改邪归正了,不说拿出曾经在部队的标准,也得差不多吧——夏天是任何不满的话都不会说,可人家既然愿意容忍这种室友,那他多少也得有点自觉才行。   “我能去夏天哥屋里观摩一下吗?”溜达出卧室,高志远问。   “你进人房间干嘛?”高建峰自己从不进去,对于距离和分寸,他心里始终有根弦绷紧着。   “对比一下呗,要不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想夸你。”高志远笑着说。   “我发现你真是欠收拾,”高建峰也笑笑,“去吧,别动他东西,一乱他该找不着了。”   高志远答应一声,晃悠进夏天的房间,打眼一看,确实是有差距。夏天的房间已经不是单纯的干净整齐,井然有序能形容,恨不得都有点实验室的味道了,尤其是书架上摆的书,像强迫症一样严格的分门别类,而且涉猎之广,让他看得很是惊讶。   在高志远的成长过程中,高建峰是他接触最多的一个“榜样”,可同样都是学霸级别的人物,高建峰对于文学类书籍的欣赏水平,却一直饱受他的诟病。红楼梦对于高建峰都能算诘屈聱牙,更别提其他晦涩艰深的大部头了,所有抒情类文学作品,高建峰统统看不进去,与其让他看文艺的书,倒不如让他看分析什么叫文艺的书——典型的理科男思维,注重逻辑,失之趣味。   翻着架子上的英文原版小说,高志远即刻产生了兴趣,“我能借两本看么?”   “想看什么自己买,非借人家的干嘛。”高建峰回答。   “不懂了吧,书非借不能读也,看别人的特别来情绪。”高志远头也不抬的说。   “那你自己问他吧,”高建峰笑了下,随后报出一串电话号码,“不知道他这会儿忙不忙,试试,顺便给他拜个早年。”   高志远把电话打过去,夏天正在吃饭,愉快地挤了几分钟时间和他问好,听说他要借书,当即说看上哪个随便拿,之后不用再还。   放下电话,高志远乐滋滋地去书架上寻摸,等选好了,他瞥见专业类那一排放着一本字典样的厚书,这书他见过,是当年他哥买下来送给夏天的,他有点好奇药典究竟什么样,顺手取下来翻了两页,内容实在看不懂,正要合上,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一张小纸片来。   高志远捡起来,发现不是纸片,而是一张照片。确切地说,是一张裁剪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则是他哥高建峰。   他看了片刻,从穿着的衣服辨认出应该是高三毕业的集体照,但为什么单剪下他哥?他回想了一下,如果想要留作纪念,夏天手里确实没有其他照片,再看这本药典被翻查使用的程度,应该是夏天经常看的,那么这张照片夹在其中,想必也是经常看的了。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男人会把另一个男人的照片单剪下来,像保存书签一样藏在一本常看的书里面?   经年往事翻江倒海,那个微凉的夏夜翻墙探监,之后独自一人前来安慰他哥……现在彼此成年有了工作,经济实力都不错,还要分摊合租一间公寓吗?有些事,在向来敏感多思地少年眼中,渐渐地,有了种水落石出的端倪。   高志远把照片放回去,没有声张,一段饭却吃得心里七上八下,既有窥破私密之后的一点兴奋,也有想到和至亲之人有联系的不安紧张,纠结一晚,再目睹了他哥心比海宽的坦然之后,他不得不愈发替此人惆怅了。   回家路上,小话痨神思不定,一直在忖度该怎么问出口。   “你打算合租多久?”开场白来了这么一句,高志远自己是不大满意。   “快搬了,之前在城东看了一处房子,”高建峰说,“先交了定金,过完年再签合同去。”   高志远心下稍安:“城东啊,离家更远了,你就没打算搬回来住?”   高建峰摇了下头:“你都住校了,家里留给人家夫妻二人世界去吧,我住城东以后去公司更方便。”   高志远一笑:“那你……夏天哥还得再找租客了。”   高建峰心无旁骛地打着方向盘:“他也搬,我们俩一块看的城东的房子。”   什么?还要住一起?高志远认为事态严重:“你俩……这样,是不是走得有点太近了?”   高建峰刚好踩了一脚刹车,这一下太配合了,就跟心里有鬼似的,但他坦荡惯了,何况高志远这话原本也没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想,他说服自己和夏天在一起,那对于家里人,他不会隐瞒。   等到变成绿灯,他边挂档边说:“是,我可能对他有好感,现在还属于确定感觉的阶段,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接受么?”   不、太、能!   高志远从夏天单相思他哥的震惊中还没复原,立刻就被拉到另一道晴天霹雳中,而且,简直堪称是霹雳级别的震惊!   跨世纪的新新少年,其实并不会对同性相爱抱有传统偏见,他也看过类似的书籍和电影,自认完全能够理解,可那种理解实际上是内外有别的,朋友、同学,谁愿意走这条路,他都可以大大方方说声祝福的话,然而涉及到亲哥哥,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坦然接纳。   “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高志远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想好,就不要给人家希望,你知道,对方有可能陷得比你早、比你深,是你想不到的深吗?”   高建峰听得有点懵,他一直觉得情愫应该是从这次他回来之后才萌发的,夏天挑的头,当然那是因为他一直清楚自己的性向,至于其他的,哪来什么更深、更早?纯粹像是危言耸听嘛!   他不在意地笑笑:“这都哪跟哪啊,你是小说看多了,打算自己编一个?”   高志远无语地瞪着他,这种人一向最爱粉饰太平——只要大家都好,他也就心安理得觉得挺好,不下点猛药,根本就不足以叫醒他。   “看来你不知道的还挺多,自己找找看吧,答案就在你眼前,我希望你看过之后当断则断,如果负担不起别人的深情,就别再沾缠。”高志远有些义愤地说,“你和人家不一样,你还有父母家人、朋友,现在还多了份社会责任,上个月登出采访你的那份青年日报,一直都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放着,老高假装不在意,但时不时还会一个人偷偷地看。”   高建峰默默听着,跟着一脚刹车,停在了大院门口。   怎么突然就被这小子给义正严辞地教育了?语气还那么笃定?他是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高建峰一脸纳闷地想,这祖宗真是长大了,成精速度提前,心思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第49章   “你为什么喜欢一个人, 因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如果只是因为在一起相处时间长了,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女的一起相处试试看?你连尝试都没做过, 怎么就认定自己能打破公序良俗去喜欢一个男人?”   “如果你将来后悔怎么办?还来得及么, 不怕伤人太深?你不希望生命里再出现一个王安吧?”   这都是些什么狗屁逻辑和狗屁比喻!高建峰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起得猛了,腰被扭了一下, 泛起一阵隐痛。   原本对这些话没太在意,可一睡下,高志远一句接一句的质问,就开始在脑子里萦绕不散,小屁孩懂什么?他高建峰从不怕别人的眼光, 要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当年还凭什么在大院子弟里称雄!当然了, 这些并不是重点, 夏天可不是王安,脆弱和坚毅,那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人,何况他在感情上又没辜负过王安, 那会儿不过是小豆丁,压根扯不上这些。   但夏天是成年人, 理智而清醒, 特别明白自己要什么。对待感情,虽认真却也有分寸,明显没有投入太深, 即便失败了,他相信夏天很快能抽离出来,再说他们之间也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情感。   高建峰安慰了自己一通,再躺下,却发现睡不着了。他索性起来开电视催眠,午夜时分的电视,大多雪花一片,他只好去找那些艰深晦涩的欧洲艺术电影打发时间,拉开抽屉,一眼看到的却是自己演出的那张光盘。   聚会那天曾经一闪而过的狐疑又冒了出来——别人手上的录像都是完整的,只有夏天单独剪辑了自己的部分,夏天也没和别人通过信,只跟自己保持了四年不间断的联系。   四年……日子不长不短,听上去,有点像是思念……   难道他很早以前就喜欢自己了?高建峰想,随即微微一哂,要点脸吧,能不这么自作多情吗?以夏天的个性,绝对是想要什么一定会想尽办法努力得到,迄今为止他有逼过自己,有耍过手段吗?都没有吧,充其量不过动点小心思,看上去不温不火,也没有多少亟不可待。   就这么胡思乱想,不亚于做了一场头脑风暴,他整个人更精神了,这么下去要一夜无眠,他可不想明天顶着个熊猫眼去公司上班,老腰也受不了整晚不休息,他忽然想起夏天那里有安眠药,倒了杯水,第一次不请自入地走了进去。   窗帘没拉,有月光倾洒进来,高建峰仗着眼神好,没开灯,借着那点亮在架子上寻摸,那晚夏天拿的药瓶他还记得,是一个褐色的小瓷瓶,摸到之后倒出一片,就着水囫囵吞了下去。   随意扫一眼,一面墙的书柜装得是满满当当,这人的阅读量得多大?高建峰不由深感钦佩,顺手拿起水杯,一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下面一层架子上的书,跟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   架子塞得太满,一掉就是一排。高建峰终于把灯打开,一本本捡起来,按顺序重新码好,整理的时候,忽然看见架子里层的两本书间,夹着一个眼熟的信封。   信封下方露出来的落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A大的名字和地址。   夏天和A大有什么关系?那是自己一度最向往的学校,高建峰没忍住好奇心,抽出信封,摸到里面有内容,于是取出来展开,在看清楚的那一瞬,他蓦地愣住了。   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短短的几行字,他翻来覆去确认了三遍,最终确认这是A大生物制药系录取夏天的通知书,寄出时间则是94年8月初。   夏天不是去了H大?难道竟没有吗?   高建峰恍惚间有种错乱感,脑子里涌出当日的画面。他自己收到A大录取书的时候,夏天刚好和他在一起,似乎怕他不痛快,夏天当时只是淡淡笑了下没说多余的话。   彼时,高建峰对放弃大学已没有特别感觉,做过决定就不再去后悔,他看出夏天有些小心翼翼的,便笑问夏天是否接到H大的录取信。   “嗯,收到了。”夏天回答得十分简洁。   说这话时,夏天垂着双眼,没有看他。高建峰细细回味,自己当时什么反应来着,是觉得夏天过于敏感了,他错把夏天的“不好意思”当成是怕勾起自己的伤心,还笑着说了好些大大咧咧的玩话,如今醒悟过来,他知道夏天的反应不止是怕自己难过,更是他无法对自己说出实话。   H大是夏天顺理成章的第一选择,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高建峰自己也确认过很多回,那么这样一来,也就足以证明,夏天在报志愿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心,A大只能是他的第一志愿,否则以他的分数,绝不可能会被第二志愿录取。   这件事,夏天对谁都没说,是打算和自己在A大重逢,留一个惊喜么?所以之后他寄去H大的那些信,夏天理所当然地没收到,那信上留了自己的地址,如果看到,自然也没道理再去找汪洋要。   那之后呢,夏天匆匆离开A大,远赴重洋。彼此联系上时,他曾问过夏天为什么不在国内把本科读完,毕竟H大是这个领域里最好的选择,当时夏天只说想要快些完成学业,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完没了的读书深造上,亏他还信以为真了,此刻再想,凭A大的二流专业当然是配不上夏天的。   而除了那个原因呢,或许还因为,夏天选择A大的理由业已不复存在。   高建峰想明白了,内心不免觉得震撼,这说明什么已不言而喻,夏天半开玩笑的谈起想继续和他做同学,原来竟是当真的,真到他宁愿放弃最好的,选择退而求其次,高建峰捏着信的手微微发起抖来,那些情愫,果然不是重逢后才萌生的!   从来四平八稳的人,心跳的节奏一时全乱了。这件阴错阳差的往事,倘若夏天不说,他自己不看到,恐怕永远都没机会知道,真是迟钝到姥姥家了,生活里那些蛛丝马迹他统统体察不出,又凭什么去判断夏天对他用情的深浅?   如是一想,心更慌了。他把录取通知书塞回信封,整理好掉落的书,再站起身,目光落在了一摞码放整齐的卡带上面。   没有标识,看上去很像他当年录给夏天的。至今还保留着吗?不过有刚才那件事垫底,保留几盘磁带也就没什么可惊讶的了。   顺手拿起上面的三盘,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正睡不着了,听听自己当年的声音,想想那些推理逻辑题,或许还能平复一下心绪。   然而,他又错了,在按下Play键的瞬间,耳机里传来的却是夏天的声音。   “1998年7月28号,今天是我22岁生日。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开了个Party,算是庆祝一下,应该也是我过的最热闹的一次生日了。收了不少礼物,很多放在那里,有点懒得拆开。手边还是你送的那本药典,翻得都快要烂掉了,我在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收到最好的礼物,如果还有更好的,那也只能等到将来,再由你亲手送给我了。”   “今年X市真热,入夏接连下了好几场暴雨。我在电视里看到国内台的新闻,很多地方都在发洪水。每次看到那些抢险救灾的画面,镜头照到年轻战士们的脸,我都会紧紧盯着,好像你会突然出现在画面里似的。我知道那不太可能,同时既盼着能看见你,又担心你真的去参与……对于你来说,那可能不算什么,你有你的责任和使命,如果听到我这么说,恐怕会笑着说一句“多大事,用不着担心”,但那有多危险,多艰难?我不想看到你面临危险,不想让你有任何牺牲,却又自私的想让你成为英雄,最好,只做我一个人的英雄……多么可笑,但我无法控制不去这样想。”   “1995年秋,你开学了吧,终于还是去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我早就知道,无论在哪你都能一样出类拔萃,记得你说我的话么,是金子总会发光,其实这话送给你更合适,我知道你一定能凭自己走出一条路,就像我知道你放弃A大,不是因为屈从你爸,而是因为你想证明给他看,在任何地方你都能活得有声有色。你做到了,我真替你高兴,不过夸你的话嘛,就不写进信里了,怕你骄傲,你这个人,骨子里本来就已经够骄傲的了。”   “1995到了,我和一群朋友在时代广场倒计时,还有五年,就要跨越世纪了,也不知道那时候能不能和你一起倒数。今夜雪下得挺大,夜半时分,我在旅馆当夜猫子不睡觉,看着窗户上的雪花,数一数有六角的,也有五角的,然后想起去年的除夕夜,我站在你家门外。”   “也是隔着一扇窗,我看见你和小高一起,笑得纯粹明亮,开始的时候我在看烟花,后来就只是在看你了。你不见了,我当时就猜到,你一定是下来找我了,见到我一个人一定会邀请我进去,因为你就是这样,不忍心看人寂寞,不忍心看人落单。我等着,等到你开门,冲我微笑。”   “那天晚上其实没有月亮,也没有几颗星星,可奇怪的,我总觉得有月光洒在你身上。我那时刚刚做了一件自以为成功的事,我试图掌控局势,试图借用人的私心私欲,导演出了一场闹剧,我觉得自己好像救世主,终于有能力去影响别人了,可到头来,还是一个人无处可去。自我膨胀的喜悦,在你的笑容和邀请之下,全都不值一提了,而包饺子可比玩弄人心难多了,因为要包到你觉得好吃,你的嘴真的很挑剔,即便是吃便宜的小吃也要找味道最好的……说真的,我都有点担心你在部队的生活了,食堂吃的惯么,不过我又知道,你还有一项挺了不起的本事,能屈能伸。”   “那晚,我拒绝了你的邀请,没有留下来守岁,我猜你到现在都想不出真正的原因吧,其实只是因为我害怕,怕留下来,以后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听见了么,是海浪声,我特意录下来的,当然每个地方的大海都差不多,而我第一次看海是和你在一起。第一次面对夜晚平静的海面,你就睡在我身边,你睡了多长时间,我就忍耐了多长时间,忍住想亲你的冲动,其实我都想好了,就是硬说你脸上落了个蚊子,你就算不信也一定不忍心拆穿我,谁让你总是会顾全别人的感受,不让人感到难堪呢。不过没吻到你,还是有一点遗憾的……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抽空对着星空大海许了个愿,一生一世都会喜欢高建峰这个人,现在回味,那承诺还没有褪色的迹象,我想,我应该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吧。”   “1994年圣诞节,我已经在西半球,和你隔着一道世界上最宽广的海洋……魔岩三杰在红磡开了演唱会,我听了香港同学带来的现场录音,不怎么清晰,但依然很震撼。何勇在唱钟鼓楼之前,对着香港的观众用北京话打了声招呼,他说,吃了么?我当时听笑了,不过现在也很想问上一句,高建峰,你还好么?”   ……   还好么……只是平凡无奇的三个字,伴随着温柔的声音,如同贴在耳边轻声询问。   一股热浪从心口一直冲到天灵盖上,那些细细碎碎的点滴汇聚在一起,在他眼前,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面容清晰的、至今不为他所知的夏天。   高建峰有些难以想象,夏天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满怀思念,在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录下这些话的,又是怎样把思念埋藏了四年,不,日历已翻过一页,走入第五年光阴,时间流转,夏天执着过,也宽容着,面对自己的迟迟不下决断,仍能“不慌不忙”地等待着。   回想前二十年,高建峰也不是没有幻想过爱人这类角色,他知道对于自己而言,爱人的眷恋和依赖才是属于他的执念,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那要比一生一世还更加令他难以割舍。   一度以为求不得,却不料斯人早就在身边,只是他一直都没能察觉……   热浪继续侵袭蔓延,在他身体里掀起翻涌澎拜的情潮,随之而来的,是身下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就在他想着、念着那个特定之人时,难以抑制地全面爆发了。   生平头一回,因为特定的一个人而有了反应,身体总是比心来得要诚恳,它是不会说谎的!   没有丝毫惊讶,没有半点敷衍,也没有粗暴的宣泄,高建峰第一次于脑海间勾勒出一张清晰的脸,在浴室里倾泻出了所有的欲念和思念。然后打开花洒,把自己清洗干净,将头抵在被热水打湿的温凉瓷砖上,他想,自己果然说中了,这辈子恐怕真的要栽在某人手里了。   栽就栽吧,他轻轻扬了扬嘴角,自己……心甘情愿。 第50章   表白是应该水到渠成, 还是应该弄得稍微有点仪式感才好?   高建峰这两天都在琢磨这事,可恨千禧年的钟声早已敲过, 而他连自己那天怎么过得都回忆不起来了, 左不过身边围绕着一大帮子人,热闹得要命,就只是没有最重要的那一个——夏天期盼的一起倒数, 就在他的疏忽中被彻底遗漏了。   这就是迟钝的代价,但高建峰不肯轻易认输,错过这一回不要紧,他可以找机会再找补回来。   三十晚上就不错,精心准备了一桌子的菜饭, 无奈又出了点小纰漏,高速路大堵车, 夏天耽搁到十二点多才到家, 幸亏那时候已有手机可供联络,高建峰一路问着情况,方才不至于把自己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别人都是边看春晚边吃年夜饭,夏总却是风尘仆仆, 在渭城喝了几顿酒,回来时, 脸色显得比平时要苍白许多, 高建峰向来知情识趣,知道这节骨眼上,什么都没休息好来得重要, 等疲倦的人洗完澡,他已热好了半杯牛奶递了过去。   除夕夜炮竹声会持续到一点,高建峰特意找出一副耳塞拿去给夏天,还是从前出游时他借夏天用的那一款,很多年了,他一直都带在身边。夏天看着那小东西,不由想起那次毕业旅行,然而此刻心有余力不足,他只能对着高建峰疲软的笑笑,再说声谢了,互道晚安转身回屋。   真是一步慢,步步慢,连精心做好的饭都顾不上吃一口,不过高建峰并不气馁——夏天等了他那么多年,而他呢,不过是从晚上七点等到凌晨十二点,五个小时而已,和五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第二天睡醒,已接近中午,两个人愉快地问了对方新年好,这还是彼此第一次在大年初一就能面对面,然而新鲜劲儿过去,高建峰蓦然发觉身边热闹不在,他变成了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串门的那个人,反倒是夏天还有亲戚在,跟陈帆拜完年,即刻被邀请晚上去人家吃个团圆饭。   说完电话,夏天转头看见高建峰坐在餐桌椅子上,笑得分外柔和。   “你小姨,介意再添副筷子吗?”   这笑容,这精神头,夏天何等敏锐的一个人,一眼已看出不一样来。高建峰昨晚一直等他,回到家,他也看见了桌子上摆着的饭菜,有几道菜看品相就知道是高建峰亲手做的——哪家馆子大厨做成那卖相,绝对分分钟被老板炒鱿鱼。   夏天当时没心力多想,况且高建峰平时看似懒散随意,关键时候却非常会照顾人,虽说精神层面的更多吧,在衣食住行难免差点意思,但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看家里头干干净净,连犄角旮旯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就觉出了那么点不一样的意味。   莫非,是开窍了?   要说那天,夏天的确存了借高志远之手的念头,高志远在某些方面可比高建峰来得灵光,说不准随手翻一翻,还真就能翻到什么,兄弟俩的感情又那么好,略一琢磨,兴许就直说了,这种事旁敲侧击也好,外人提醒也罢,总归都是推波助澜。但他绝想不到,结果却是高建峰自己进屋发现了新大陆。   在夏天眼里,高建峰这人实在是自觉得有些过了,从前做兄弟的时候还能略微随性些,自打窗户纸被捅了个洞,他的分寸感反倒让人惆怅地与日俱增。   “当然不介意,”夏天笑笑,“不过怎么说呢,说跟我住一块,大过年的也不回家去?”   “有什么关系,老高和我相看两相厌,这又不是秘密。”高建峰耸耸肩,“走吧,拜年不能空手,先陪我去给你小姨买点礼物,还有徐冰,她该读大学了吧?”   “大二,才刚交了个男朋友,”夏天说着,微微一笑,“好像是外地的,父母离异,索性哪个家都不愿意回,所以才带过去一块吃个饭。”   高建峰看着他:“那你笑什么?我也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啊,多谢你肯收留,把我这个失孤儿童捡回家来关爱。”   俩人谈笑着,气氛如常,之后一起去商场买了两条羊绒围巾,正红色是送陈帆的,米白色是给徐冰的,高大少从小没少受李亚男的各类时尚杂志荼毒,倒也被熏陶出了一副好品味,何况陈帆看见他本就高兴,再被他一忽悠,直笑得半天都没合拢嘴。   “阿姨比以前更漂亮了,稍微富态那么一点,显得更年轻雍容。”   “嘴儿还是这么甜,打从幼儿园那会儿起就这样,你要想哄人没有不成的,”陈帆笑着说,“怎么就不肯哄哄你爸去?”   高克艰岂是能被人轻易哄住的,高建峰一笑,没再接这话。   不过陈帆是胖了些,气色看上去很好,单身的这几年,她从老师升格成了副园长,又从临时居所搬进了现在的三室一厅。前不久有家大国企去她们园谈对口赞助的事,机缘巧合,她认识了那家企业的一个叫冯坤的副总,两个人年纪相当,经历类似,男方丧偶,女方离异,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那位副总殷勤得很,前阵子赶上有朋友说要投资搞合资幼儿园,他还推荐过陈帆去当园长,薪水很诱人,只是陈帆在体制内待久了,对此还是会有点犹豫。   夏天在厨房帮她择菜,说到这个,当即劝她要大胆一些:“那间幼儿园的选址不错,城东以后是各大外资机构、大企业集聚地,一不愁生源,二不愁肯花钱找高质量教育的学生家长,我觉得机会难得,应该尝试一下,不光园长,如果将来再能入点股就更好了。”   “老冯也这么劝我。”陈帆说,“他还说钱不够可以先借我,其实这些年徐冰念书没让我发过愁,我多少还是攒下来一点钱的。”   这年头,肯借钱的都算是有诚意了,夏天笑问:“老冯人挺大方,您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个机会?”   陈帆也笑了:“这不正商量着嘛,打算开春,他带着他儿子,我带着徐冰,四个人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嗐,你还净顾着说我呢,自己什么时候解决大事?我也算能跟你妈有个交代。”   顿了顿,她又摇摇头:“其实年轻人用不着着急急,靠谱的姑娘有,得擦亮了眼睛寻摸。我还是相信彼此认可对方的价值观,情投意合最重要,其余的,那都是锦上添花。只是有一点你记住了,千万不能为了结婚而结婚,咱不缺那个,宁可单着也不能胡乱找个人应景凑数。行了,我这些废话说多了估计你也不爱听,你人脉广,回头记得再帮我打听打听那事靠不靠谱。”   “靠谱,”高建峰不知道什么站在了门口,笑着搭腔,“未来教育是热门产业,什么人的钱最好赚?孩子嘛,国人一向舍不得什么都不会舍不得教育投资,我现在买房都挑周边有好学校配套的,而且别说咱们国家了,美国佬不也一样,好社区一定是围绕着好学校,是吧夏总,您在这方面比我更有发言权。”   夏天瞥他一眼,听他洋洋洒洒一通臭贫,笑了笑,没接话茬。   “办教育是政府扶持的产业,还能减免税收,不过也用不着把自己的存款、现金都搭进去,”高建峰又说,“可以找银行借贷,过完年,我给您联系几个靠谱的贷款经理。您好好咨询,早做决定,这会儿呢,有空就去研究一下新型幼儿园该如何定位、设计推广,厨房里的活交给我跟夏天就行。”   三言两语,说得陈帆心里很受用,看着两个小伙子在厨房里忙乎,好像也没她插手的份,索性乐不颠地去当甩手掌柜了。   高建峰支走陈帆,在不大的空间,他试图让自己和夏天凑得更近些,既然决定了,他就更愿意争分夺秒,就好像眼前的两个灶眼,一个用来熬汤了,剩下的另一个就只好抓紧时间用来炒菜,菜色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反观那锅文火熬制的浓汤,加了猪蹄和柴鸡一起炖,不用开盖就闻到阵阵浓郁的喷香。   见夏天往汤锅里添了一小把盐,高建峰问:“夏大厨做菜不亲自尝尝吗?”   夏天:“没这习惯,老厨师了,不用尝也知道什么滋味。”   高建峰啧了一声:“饿死的厨子三百斤,夏大厨不行啊,太瘦,一看就不够厨师资格。”   说着,他打开锅盖,“我尝尝。”   夏天随口嗯一声,正准备放下汤勺去炒盘青菜,余光看见高建峰站在了自己身侧,长臂忽地一伸,当场绕过他的身子,直接扶在了他的右手上。   跟着,高建峰从从容容舀起一勺汤,径直递到他自己嘴边。   夏天握着勺子,高建峰则握着夏天的手,要说这姿势,有点类似于从后面环抱,只是两下里身体并没完全挨着。   高建峰吹两下,咗一小口,笑着说:“好喝。”   略微顿了两秒,他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爪子。   这是几个意思?夏天表面不显,内心暗涌,当然从感官上来讲,他其实挺享受,高建峰的神情依然坦荡,笑容正派,可惜那双桃花眼里的内容没得遮掩,目光相当柔和,轻轻一笑间,产生了某种近乎于温柔的暧昧。   果然彻悟了吗?夏天再一次怀疑起来,自己不在的这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不过这时候探究没多大意义,做实结果好像才更重要。   “你……”   才说一个字,夏天就被一阵轻轻的咳嗽声给打断了,回眸一看,是徐冰的男友梁铮站在厨房门口,他视线越过夏天和高建峰,淡淡地说:“我来拿瓶可乐,徐冰说要喝。”   高建峰刚才没留意这人,他难得沉溺于自动自发的调情里,毕竟是头一遭,不免演绎得分外专注。虽没吃过猪肉,但他总还是见猪跑,观摩过的以调情为主旋律的电影更是不少,有些手段他不缺乏,过去只是没机会用罢了,如今好容易实验一把,自然是全身心地投入,以至于居然没顾得上去眼光六路。   梁铮一路垂着眼,去阳台拿了两瓶可乐,又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厨房。   然而余光却在尽力捕捉着高建峰和夏天,那小眼神没能逃过高建峰一双桃花贼眼,等人走了他问夏天:“徐冰刚二十吧,大学谈个恋爱还用领回家这么认真?”   夏天也不太喜欢梁铮那种从眼镜片底部看人的窥视感,总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徐冰说这男孩不错,家境一般,但人很踏实。我小姨的意思是先处着,她不反对大学谈恋爱,觉得女孩就得多见识,不能什么都不懂逮着一个就认定是真爱,她不想徐冰重蹈她的覆辙,何况她自己都要谈恋爱了,总不能不许女儿谈吧。”   高建峰点点头:“你小姨是越来越开明了,不愧是新时代的教育工作者。”   夏天笑笑:“她离了婚投入工作,由此打开新世界,眼界也放开了,有些人可能适合顿悟,有些人则是领悟得早,想知道自己要什么,拿定主意轻易不会再变。”   他说完,把刚炒的菜装盘往高建峰面前一推:“你先端过去吧,我再炒个青菜,马上就来。”   被梁铮这么一打岔,刚才营造好的氛围早没了,错过之后,也就不太好再提心里想的话,看来是又没赶上这波,高建峰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地想。   吃饭的时候,就更没机会了,高建峰打小受的教育,是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咬耳朵,给一个人殷勤夹菜,各吃各的难免有点不甘心,他于是借口让陈帆尝尝自己面前的拔丝红薯,总算是把远处放着的那盘夏天喜欢的干烧黄鱼给换了过来。   陈帆觉得家里难得这么热闹,一高兴拿了酒出来,还单劝高建峰陪她喝,“看你和夏天这么多年了,彼此关系还这么好,有时候让我觉得就跟亲哥俩似的,就只是那会儿没去成一个学校,有点可惜了。”   陈帆是知道夏天后来去了A大的,她是夏天这辈子唯一愿意承认和保持联系的“亲人”,通信、电话一个不能少,自然也就不能瞒着,可这会儿听她突然说出来,他心里却是一慌,赶紧举杯打了个略有点生硬的岔。   高建峰低眉笑了下,心想既然你打算不承认,那我也就干脆不说破。关于这件事,他无所谓夏天知不知道,一来他偷窥人家隐私,终究不大地道,二来他不想让夏天觉得自己是因为感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才做出的选择——尽管他内心深处,的确觉得辜负了夏天太多。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夏天看了看他,心里越发觉得事情有眉目,轻轻笑笑并没说话。   两个人或许都不觉得怎么着,或许都还憋着心里的感受没使出全力来,然而从有心人的角度去看,却已经不亚于是一种眉来眼去了。   饭后陈帆接了好几个拜年电话,之后和一个人聊了好久,期间笑声不断,那人九成是冯坤。徐冰虽说没了爸,可也不代表能自然平静地接受一个后爸,她嘴上不说,只关起门跟梁铮单聊,对客厅里陈帆的笑声选择耳不听为净。   “你表哥,和那个姓高的什么关系?”梁铮点了根烟,饶有兴趣地问。   “哥们儿呗,算不上发小,但也挺瓷的。”徐冰翻着杂志随口回答。   “是么?我怎么觉着……”梁铮看看抬起头,眼神不解的徐冰,忽然勾了下嘴角,扯出记玩味的笑,“没什么,哥们儿能好这么多年,也够不易的,你表哥,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有福气的夏天此时正准备告辞撤了,冲着穿外套的高建峰做了个伸手的动作,“你刚喝酒了,车钥匙给我。”   高建峰没喝两杯,那点量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影响,不过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把钥匙交给夏天,只是嘴上废话不断:“刚拿本几天,夏总您车技行不行啊?”   夏天乜着他:“几天也比你没本强吧。”   高建峰一哂:“都说我那是军本了,只是没换地方驾照而已。”   高建峰的那本驾照,夏天见过,正经挺金贵,还是A1的照。他当时问过高建峰怎么考了这么个本,记得高建峰回答说是在部队用解放大卡练的,那语气带着种傲娇的吹牛逼,就好像所有轿车都不在话下,可以当玩具车开了似的。   “赶紧换地方本,人都不在不对了,军本以后不方便。”夏天想着,如是吩咐了一句。   高建峰看看他,半晌过去,点点头唔了一声。   夏天本来还等着他臭贫胡说八道呢,没想到他居然乖巧地一点头,这反应,似乎也多了点耐人寻味的感觉啊。   回去路上,夏天展示了他的一流车技,天生操控感好的人,挂档超车并线一气呵成,高建峰支着胳膊肘,侧头看他,半天过去,感慨了一句,“年级第二还是这么的厉害。”   夏天继续专注超车:“年级第一同学,你这么说,是不是也很想让我也顺道夸一夸你?”   “没,”高建峰摇头,“虚夸多没劲啊,等回头带你跑回高速,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五体投地手抓泥。”   停住话,他接茬就问:“怎么样?娘家也去完了,接下来你该没事了,初三出发,去桐城泡个温泉如何?”   夏天心口一跳,装出语气平缓地问:“怎么忽然想起去泡温泉?”   高建峰笑了下:“你说的嘛,这天气,就想在温泉水里泡着不出来。”   话音落,夏天突然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贴地飞行的萨博打着晃地停在路边——得亏初一晚上路上没几辆车,要不照这个停法,非得来它个连环追尾事故不可。   高建峰一点不心疼他的刹车片,顺手打了双闪,看着夏天,继续明知故问:“怎么了?想起什么来了?”   又装上了,夏天眯着眼,半晌转头端详他,“你,是在约我吗?”   高建峰手臂支在车窗户边上,微微偏转过头,良久笑意盈睫,点了下头,“是,我不光是约你,而且还打算正式约个会,天哥,肯赏光赴约么?” 第51章   桐城距离西京四百公里, 开车走高速,最快也有三个小时车程。   夏天怕一个人太累, 原本说中途休息时换人开, 结果高建峰一脸无所谓地拒绝了,他让夏天歇着也好,吃东西也行, 听歌看风景怎么舒服怎么来,反正只管安心当乘客就是。   乘客相当有自觉,一路没阖一下眼,只陪着司机聊天,也搭上窗外无甚风景可言。离开城市, 满眼都是灰扑扑的低矮瓦房,道路两旁树木凋敝, 有着北方冬天凝重的单调和肃杀, 远没有身边人看着赏心悦目。   观赏了这么些年,按理说,眼睛早都该习惯了,视觉上其实不大容易再勾起多少鲜辣的刺激, 但夏天依然能在那一动一静间,找到许多惊艳的感觉——高建峰实在有张耐看的脸, 此刻专注望着前方, 脸部线条是放松的,愈发突显出一道精致的唇峰,以及面颊上绷紧的年轻肌肤。   能看, 可惜暂时还不能吃,夏天春心萌动了一把,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肖想了那么多年的人,终于肯接受自己,这感觉简直像是在做梦,就怕梦醒了,高建峰又会和他说我们永远是好兄弟,真要是那样,夏天估计自己一准得疯。   那天,高建峰说出约会两个字,有那么一瞬,夏天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腔子了,好在他没白跟高建峰混在一起,已然学会了“装”这套神功,顶着一脸淡然的假象,拼命压抑着身体的躁动,就俩字而已,居然生生把他给说硬了!   这点出息吧,夏天自认无语,只是有点想象不出万一有机会得手,他到底能疯成什么奶奶样?   只求千万别把人当场吓跑就好……   那晚回去,他努力维系着冷静矜持的态度,从容洗澡上床,之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接连放了两次火。第二天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几经犹豫,还是把藏在衣柜里头,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备下的润滑剂、安全套一股脑全塞进了包里。可能用不着,但有备无患总没错,万一一拍即合了呢?   他想,要是不准备好,回头再弄伤高建峰,他非得心疼得当场磕死在床上不可。   没办法,两辈子活下来,心里眼里就只住进过一个高建峰,就算发疯都不忍心牵累他,夏天对自己这点尿性,那是再清楚不过的。   好比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我自己的爱达荷》,最后的结局,斯科特当然没有选择和迈克在一起,高富帅回归了上流社会,穿上三件套西服,和所有正常男人一样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夏天当日说了谎,其实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   毕竟来自于更为开放的年代,又没有亲人约束,对于两个男人在一起,夏天从来就没怕过,但高建峰不一样——喜欢,夹杂着冲动,在一起,则要担负诸多责任,高建峰难免会收到亲朋好友异样的打量、非议、不解、质疑,甚至阻挠,倘若有天他累了,厌烦了,自己能否接受他说一句“算了”?   就像斯科特那样,做回一个“正常人”,再见面亦是朋友?   他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千百次地试图说服自己,裹足不前从不是他的风格,真有那一天,他知道他一定会恨到心头泣血,恨到想要报复社会,然而千百次构想之后,他还是难以去恨那个可能的“负心人”,也许会转头就走吧,然后在对方不知道的地方继续关注,直到时间发挥它强大的力量,令他渐渐麻木。   只是麻木,绝非遗忘。   两辈子活下来,他努力争取过自己想要的一切,实现既定目标的步伐也比想象中快,该说是了无遗憾了,可就在即将梦想成真的前夕,又生出了一点患得患失的顾虑,这让他像个神经病人似的,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高建峰,看着看着,简直觉得他连换挡、转方向盘这类普通的动作,都能做得帅出天际。   也太幼稚了吧,夏天边暗骂自己,边在高建峰身边继续毫无节制地犯蠢。   高建峰这会儿已驶出高速收费站,转向狭窄的国道,说好要让夏天敬服一下他的车技,不过一路上他倒也没太放肆,路况好的时候最多飙到190,大多时候只徘徊在160上下,国道上坑坑洼洼,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精力不用那么集中,也就顾得上腹诽一下旁边这位直勾勾看自己的眼神了。   都不怕我开沟里去?别说路两边还真有沟,稍远的地方还有农田和密林。高建峰想着,顺手去拿旁边的水,才摸了一下,夏天已从后座够过一瓶来,亲自拧开递给他。   高建峰平时不喜欢喝饮料,讨厌喝没味的矿泉水,最中意那种带气又没有甜度的气泡水,不过那玩意在千禧年初大多是进口货,价格不便宜,夏总不缺钱,为此专门屯了一箱子,此番不嫌瓶子沉,在随身背包里放了有五六瓶。   打心眼里,他就是爱惯着高建峰,也因为他知道,高同学属于没条件时怎么都能忍,有条件时可着劲按自己心意任性的那类人,单冲这份潇洒,他也心甘情愿为之埋单。   ——也幸好高建峰现在创业期扑事业忙,不然真腾出手来享受生活,九成也是一标准的纨绔,高克艰知子莫若父,其实说的并没大错。   “谢了,”高建峰喝了半瓶递还给夏天,“你还带这个,多沉呐。”   “放车里,”夏天笑笑,“又不用我背。”   说话间高建峰超了辆车,想着过了饭点,两个人都不饿所以没停车吃饭,他指了指后座,“我包里有零食,你拿出来垫巴两口吧。”   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行,看着薯条,总比老这么盯着自己没完没了强。   得亏我心理素质过硬啊,高建峰心想,有几个人能架得住被这么“视奸”,还不得手心冒汗,一脚油门把车开菜地里去?   要说两个男人出行,准备的东西里一般零食最有限,夏天向来只吃正餐,打开高建峰的包,赫然看见熟悉的小浣熊,不觉就是一笑。   而两个人共同都带了的,却是出发前分别录制好的两张CD。   跑高速上很适合听歌,还可以防止尬聊,虽然两个人不缺话题,且早已熟到不说话气氛也照样和谐的地步,但音乐还是可以充当背景,在某些时候跟风景心情相得益彰,让日后再回味起这一段时,记忆里自带一种画面感。   就只是……这背景略有点刺激了。   夏天依照高建峰当年的喜好,灌录了一张纯摇滚CD,走的是hard rock风,进口车音响不错,低音喇叭里传出来的阵阵鼓点,但凡心脏不好的人绝对受不了,连高建峰都随着吉他solo的节奏,有好几次直接把车速给顺手飙了上去。   国道上没法开快,夏天感觉到高建峰的不趁手,赶紧转移注意力引着他聊天。   “说实话,你喜欢泡温泉么?”   说实话,并不喜欢,高建峰不喜欢一切过于私密的集体性活动,过去的四年他能适应集体生活,却不代表他喜欢集体生活,这和夏天的独还不太一样,是他骨子里自带的一种特立独行的冷静,从前在公共浴室里洗澡已经够让他烦的了,而温泉在他看来不亚于公共澡堂子,人再一多简直就是下饺子,再说他皮肤一向好,根本不需要硫磺来进一步做润滑。   摇摇头,高建峰坦言:“一般,我订酒店的时候,说是有独立温泉的房间,但不接受预订,希望到的时候还有吧。”   “那你还去?”夏天看着他,“我那天也就是随口一说。”   “嗯,我刚好记住了。”高建峰笑了下,“你以前说的好多话,我其实也记住了,就是有些没理解对,以后你说的话,我争取都能记住,并理解无误。”   夏天心口立刻一阵乱跳,高建峰并不说情深款款的话,上来就是剑走偏锋式的单刀直入,切入的点却又婉转暧昧,每一句都打在他的七寸上,让人生出一种余音绕梁般的浮想联翩。   高建峰杀人无形,之后继续关爱表情痴傻的人,“那三明治是我早上做的,热菜不行,做这个还成,还有几包薯片,随便吃两口,到地方晚上吃炖鱼去。”   夏天现在是他说什么是什么,吃了几口之后才想起吃独食不大好,捏起一片薯片,直递到高建峰嘴边。   高建峰微微低头咬住,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喂着喂着,一不小心高建峰咬多了点,薯片全含进嘴里,舌尖没留神地轻轻一点,蜻蜓点水似的舔在了夏天的手指上。   夏天忽地一下缩回手,感觉半条胳膊像被碰了麻筋,满脑子的神经在同一时间一起作天作地地跳了起来,继而幻想出了全套的舔手指情节,他在色气中禁不住微微涨红了脸——不是因为被舔手觉得害羞,而是因为被舔完之后自己的那点反应,又剧烈了!   所以照这个模式相处下去,彼此真的能愉快地玩耍吗?夏天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两个人要怎么住?房间是高建峰订的,他一直也没细说,夏天只能安慰自己,高同学诚意满满,应该不至于还订两间吧?可要真是订了呢,他觉得自己得暗骂其人一百遍装模作样、榆木脑袋瓜,然后再在池子里兴风作浪一番,他打定主意撩完就跑,一定要借机报复一下,才算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独自忍耐。   夏天想得呼吸轻轻起伏,眼神放空,终于没再视奸驾驶员,高建峰瞄他一眼,好奇笑问:“发什么呆呢?”   “你又没看我,”夏天说,“怎么知道我发呆?”   “我要想知道,不用看也知道,”高建峰装逼起来纯出天然,“不信你可以问我路边有什么,餐馆名字,特别小的那种字也行,还有景物,随便问。”   夏天一时觉得好玩,于是专挑不起眼的店名记下,等开过去两三百米才问,高建峰逼格不崩,居然都能回答上来,连农家院门前卧着一只和大地颜色混为一体的小土狗都能知道,弄得夏天望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又花痴起这人实在是酷得太过有型。   可是好像也不完全,夏天突然想起了疏漏,“不对啊,那天在我小姨家,梁坤,就是徐冰她男朋友站在厨房门边,你那会儿没看见吧?”   看见了应该就不会做那么暧昧的动作了,夏天想,然而他想差了,高建峰还真不怕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家伙。   索性告诉夏天他是这么想的也好,高建峰说:“无所谓吧,那人也不碍咱俩事。我那天确实是百密一疏,因为心有旁骛,你要是希望我注意,那我以后多留神。”   最后一句,语气极尽温柔,似乎在表达“你要是在意,我就替你在意”这层意思,夏天听得一颗心当场化成一滩水,想不到这人开了窍,竟然立时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以前所有的不解风情全都是为这一刻的大爆发么,那真是……太物有所值了!   然而很可惜,高建峰的百密一疏还不止那一回,初一跟夏天去商场时,他们两个就已经被有心人盯上了。   盯梢者的目标是夏天,早在夏天从渭城回西京的路上,那些人就已打算下手了,无奈赶上大堵车,反倒没找着机会,至于他们和夏天,原本并无仇怨,不过是因为廖启辉心有不甘罢了。   廖启辉后来被保释,随后被廖老爷子带了回去,解除公司总经理一职,但所谓的继承权、每月分红仍是一分不少。可叹疯狂的人仍不能解恨,他越想越觉得有种栽在阴沟里的感觉,夏天年纪轻轻,却顺风顺水,他凭什么?自己弄不死廖启杰,对付夏天总还是可以吧,廖启辉闲来无事,决定把报复实施到极致。   人在南洋,内地出了什么事都赖不到他头上去,派底下人联系西京曾联系过的涉黑流氓,不必说别的,许以重金就足够,第一笔钱,他打得大方而迅速,条件清楚,就是要做掉夏天,当然最好搞成意外,一旦圈子里传出夏天的死讯,他丰厚的尾款就会立即奉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流氓团伙心想还有这种冤大头,但拿人钱财还是要尽量与人消灾,至于说意外该怎么策划?这伙人先跟踪了解目标人物,扮成路人甲乙丙丁,围着夏天转了几天,趁夏天出来买吃的,打了个电话跟老彭闲聊起去桐城度假,这伙人当即应运出了一个计划。   车祸,可说是最神不知鬼不觉致人于死地的办法,那年月路上也没那么多监控,国道上更是简陋,一度车匪路霸还遍地横行着,制造一起交通意外不算太难,关键是要有人敢死。   年关当口,这样的人并不难找。刚巧一个点背货车司机,被老板打了白条,家都不敢回,老婆天天催债似的要钱,儿子连爸爸电话都不愿意接,日子混成这样,很容易让人思想走向极端,好比钱是祖宗,好比有钱人全都该死,只要给足安家费,他立刻就能同意用他的货车,跟“阔人”夏天乘坐的轿车来它个鱼死网破的相撞。   万一自己没死呢,岂不是还算赚了?   夏天毫不知情,此刻车里正响起枪花激昂的 don't cry,副歌开始循环,两个人说话都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半晌,高建峰轻轻一笑,从驾驶门底下掏出自己录的CD,扔给了夏天。   “年纪大了,受不了太刺激的,换个舒缓点的吧。”   夏天看他一眼,这位操作极佳的司机仿佛是话里有话,他笑着换上那盘,谁知音乐刚一响起,他忽然愣住了。   是那支《钟鼓楼》。   有人说,听歌其实听的是一种回忆,这说法固然有些偏感性,音乐附着上记忆当然只是因为海马体和大脑皮层神经组织在发挥作用,但有些时候不能否认,那些沾满回忆的旋律,确实能在响起前奏的刹那,把人一下子带回到当初那个被它感动的瞬间。   这首歌,就是满满地负荷了夏天曾经欲说还休的那些情愫。   他不由恍惚了一下,转头望向身边人,高建峰神色平和,嘴角的弧度微微扬起了一点,不甚暧昧,却带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柔情。   为什么挑这个,夏天直觉涌上,朦朦胧胧中给出了一个清晰的答案——高建峰应该是进过自己房间,他看到、听到了很多,或许,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多得多。   接下来,思维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猛烈摇摆。高建峰知道了,所以才会做出选择,这是夏天想要的结果,然而真实发生了,他又有些不明所以地在意起来,高建峰到底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觉得辜负了他的情谊?   神经病吧?夏天挑了挑眉想,像高建峰这样的人,再有利他主义精神也绝不会做无谓的自我牺牲,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他犯得上迟迟不搬?犯得上主动发起约会?是不是自觉快得手了,夏天你就开始矫情和无理取闹上了?!   高建峰……一定还是对自己是有好感的,只是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升华到这个字眼上?   夏天像神经病一样拷问着自己,再一抬头,表情却僵住了,一辆来势汹涌的大货车令他瞳孔一缩,国道上刹那卷起一片烟尘,货车如同失控般冲过双黄线,几乎是笔直地冲他们疾驰而来。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电光石火间,高建峰猛地一打方向,车子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转了半圈,之后他快速解开夏天的安全带,以光速打开副驾驶车门,随着一声低喝“快跳”,他一把将人推了下去。   夏天滚落车下,沿着路边小坡道,一直滚到了菜地里,方才稳住身体,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巨响,抬眼看,只见大货车车头撞在了萨博的左后车身上,萨博惯性向右前方冲了几下,跟着一头栽进旁边的菜地里。   夏天爬起来,顾不上去想车子是否会起火之类的问题,一路跌跌撞撞奔了过去,随后第一眼,他看见了驾驶舱弹出的安全气囊,第二眼,他看见的,是半张脸浴血、双目已闭紧的高建峰。 第52章   高建峰被抬上救护车时, 人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自我保护意识很强, 在撞击的一瞬间, 先行用手臂护住了头颈,加上又有安全气囊,身上关键部位都没受什么伤, 只是左脸颊被碎玻璃给划伤了,割开一道半乍长的口子。   还有左脚脚踝,应该是骨折了,所有明显的疼痛都源自那里,他睁开眼即刻能感觉到, 不过稍稍一扭头,对上夏天一对血红的双眸, 腿上的疼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怎么跟个兔子似的, 高建峰仔细看了一眼兔子周身上下,没见伤,只有衣襟上沾了零星几点血,估计还是被他给蹭的, 又能好好地坐在旁边,看来是没大碍, 就只是眼神看上去很是沉郁, 戾气似乎有点重。   “没事啊……”高建峰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粉饰太平的惯性驱使下,他赶紧下意识先清喉咙,结果动一下,胸口居然传来隐隐的疼痛感。   “头晕吗?”红眼兔子皱起双眉,看着高建峰左脸上狰狞的伤口,一时间忘记调整自己脸上也显得有几分狰狞的表情。   高建峰想晃晃头,告诉夏天自己没事,才转一下脑袋,夏天一双手已按在他肩膀上。   “别动……”   这一声,是夏天和救护车工作人员一起喊出口的,随即救护人员开始询问起高建峰的姓名、年龄、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刚才发生了什么等问题。   高建峰哑着嗓子,悉数对答如流,说完正想冲夏天挤个满不在乎的微笑,不料却被救护人员直接套了个氧气面罩,彻底把嘴给堵上了。   我又不缺氧,弄什么面罩啊,高建峰无奈地想,然而他一只手被夏天紧紧攥着,另一手感觉有点麻,也懒得抬起来再去揭面罩,于是只好用眼神各种安抚,示意红眼兔子稍安毋躁,他是真的没什么大事。   出事地点在两座地级市之间,救护车把人拉到就近比较好的医院,各方面条件仍不能和西京的大医院比,检查过后,大夫拿着片子告知夏天,高建峰左腿韧带拉伤,踝骨骨折,需要打石膏固定。夏天不大信得过,此时他是外表佯装平静,内心极度狂躁,趁高建峰检查的功夫,他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联系了西京骨科、外科、神内神外最好的大夫,请人家尽快赶到这间医院,准备给高建峰来了个综合会诊。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等到确定无其他问题之后再安排转院,目前他实在不忍心再去折腾高建峰。   除此之外,他还要应对交警提出的各色问题。   肇事的货车司机自己受了重伤,眼下进了ICU病房,能不能清醒还是两说,检测的结果其人血液里含有酒精,但还没有到醉酒的程度,交警因此更倾向于把这起事故定性为意外。   夏天不置可否,翻着现场拍下的照片,交警好像还有点疑问,隔了一会儿,第二次问起:“你们俩到底是谁开的车?”   “我朋友开的,”夏天说,“我坐在副驾驶上。”   交警点点头:“那你这反应真够快的,当时没系安全带吧?”   夏天默默看他一眼,没说话。   交警以为他没明白自己意思,继续说:“照撞击车辆的位置来看,这处理方向显然像是在保护副驾驶上的人啊,哎我说,你俩是兄弟吧?”   夏天:“是朋友。”   交警略有点惊讶:“那够可以的,一般来讲,司机出于本能率先保护的必然是自己,要么怎么说副驾驶的位置是最危险的呢,一把方向甩过来,肯定是让车右侧受撞击啊,你这哥们真行,忒仗义了,得了,你赶紧想想怎么报答人家吧。”   夏天没吭气,半晌抬起眼,眼眶已红了一片,交警一看,心说这是被感动了,多么深厚的兄弟情谊啊,不想却听红眼眶的事主指着货车车牌号说道:“这车我见过,刚上国道的时候在我们前头,后来几次互相超车,我眼看着它从G5路口下国道了,为什么之后会突然出现在反方向?”   交警一愣:“你确定没看错?”   夏天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对数字很敏感,如果不信,你可以即兴问我,我确信不会看错。”   交警咂吧出不对来,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意外?那可就要好好查一查了,不过得等人醒喽,如果要是醒不了,就恐怕就没处问去了。”   没处问可不行,夏天也等不了那个可能永远醒不来的人,应付完交警,他当即联系了刘京。倘若这件事不是意外,那高建峰绝不能白受伤,必须要找到那个始作俑者。刘京听完,也如临大敌了一下,答应马上着手去查那个司机,又打听清楚了医院地址,火速会同汪洋等人,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   高建峰打着石膏板,左腿吊在床上,论形象实在不大英武,确定他没大事,兄弟们放心的同时,少不得要调侃几句,众人挤兑他烧包买进口车,这回赔偿是有了,可光零件就得等上大半年,让他好了赶紧换个合资车代步得了。   病房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连李亚男都知道了,来探视过好几回,说暂时瞒着高克艰,等人能下地了再让老高过来看。春节年假过半,听闻老板出了交通事故,高建峰的员工也都赶过来慰问,全被夏天一一挡了,他给高建峰弄了个单间,每天关起门谢绝外人打扰,一应饮食行动由他自己亲身照料。   白天还好,高建峰言谈如常,一脸无所谓的大大咧咧,可骨折带来的疼痛,以及腰椎的老毛病,还是会让他在晚间睡梦中带出些许幌子来。高建峰睡觉很老实,一般身子不动,头会微微往左边侧过来一点,左手挡在眼睛上,安安静静的时候,会突然地皱一下眉,也不知道他是腰上难受,还是腿上难受。   高建峰很能忍,这点夏天一直都知道,从小应对那些训练,强度一点点加码,他就一点点忍耐,无论多大训练量都能咬牙捱下来。对于自己的伤、病、痛,他绝对只会用漫不经心的笑容来做掩饰,这是他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可以关心别人的感受,对自己的感受则永远只字不提。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那么紧急的时刻,第一反应是把他推下车去?   夜晚的病房,白色的床单显出清冷的质感,月光如水,往事如潮,夏天坐在床边,把从前到现在,他和高建峰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拿出来细细回味。出事之前,脑子里曾闪过的那个问题,现在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高建峰用行动粉碎了他所有的顾虑,反倒是他,究竟能为高建峰做些什么?   多少回了,他总寄希望于自己能够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去保护对方,有时候,他甚至幻想即便为爱人粉身碎骨也可以在所不惜,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高建峰始终比他快。   而这一次的“意外”,倘若真是由自己引发,继而带给高建峰这样的伤痛,那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高建峰再来爱他?   他凭什么呢?   夏天静默地守护了一整晚,在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淌满整张脸,之后,在第一道晨曦洒进病房时,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倾下身去,在高建峰的额头上落下了带有几分虔诚意味的一吻。   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了,对于病床上这个人,他终其一生怎样报答、怎样疼爱都不为过了,只要高建峰好好的,只要他一切顺遂没有烦恼,连是否得到这个人,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甘之如饴地去爱一个人,原来可以无关占有,也可以无所畏惧。   高建峰的确没什么大事,恢复饮食,脸上气色也随之好了起来,住院堪比坐牢,不让下床,实在有需要也得拄拐单腿跳着往前挪,他是自在惯了的主儿,压根受不了这种束缚,很快就开始跟医生要求让他回家静养。   所幸他底子好,医生也没什么意见,夏天先给他办了转院手续,结果一路救护车又拉回了西京的医院。夏天连续陪了他近两周,上唇、下巴早冒出一大片胡子,一身落拓不说,沉默的时候更显出三分阴郁,高建峰看着新鲜,又觉得有些心疼,在夏天给他倒水的时候,十分手欠地摸了摸夏天的下颌。   “回家吧,好好睡一觉。”   夏天不理会这话,顾左右言他地说:“我把床摇起来,你把这杯水喝了,不能为上厕所不方便老不喝水。”   上厕所对于不良与行的人而言,的确是个麻烦,高建峰从来只让夏天跟到门口,然后一个人扶着墙蹭进去,有时候还不忘摆他装逼如风的淡然,大喇喇地说自己右腿能吃劲,绝对摔不了。   其实真话是他有些私心杂念,关于那个私密处,虽然他还完全想好,但总觉得是要在气氛到位的情况下,再暴露给夏天看——高建峰骨子里是讲究人,或多或少,还是有点精神层面上的洁癖。   这会儿床被摇起来,高建峰半坐着,很听话的喝完一杯水,放下杯子才说:“满脸胡子,一身匪气,你回去洗个澡,好歹睡几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你八点再过来,顺便把家里的行军床拿来,晚上不能光坐着,太累了。”   见夏天抿嘴不吭气,他又轻声笑了笑:“去吧,我也睡会儿,又不是不让你来,对了,晚上把电脑帮我带来,一堆事等着处理,估计邮箱都爆了。”   提到正事,夏天只好听话的去办。打发这人去休息可真不易,高建峰看着夏天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这些天他都睡不踏实,总是处于半梦半醒间,那天清晨夏天亲吻他额头,他是清楚知道的,也知道夏天无声无息地对着他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无论控制得多好,人在哭的时候,鼻腔里绝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又想多了吧,不过是场意外,难道又觉得对不住自己了?高建峰最怕别人有这类心理负担,何况根本没必要,那不过是他本能的一套反应。出事前,他正微微有点走神,等看到那辆货车,已经来不及了,最直接的处理方式只能是那样。他当过兵,知道遇到危险该如何自我保护,夏天则未必,所以伤一个总比两个都受伤要强。   何况,在那一瞬间,车里响起的旋律,正是那句“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他记得当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多年前那个夏日黄昏,他骑着车送夏天回宿舍。彼时那种舒服安逸的感觉,穿过岁月流年,直抵心间——或许那时就有感觉了吧,却平白耽误了这么多年,权当是补偿夏天,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可惜了,原本打算表白的,被这么一弄,又莫名其妙给耽搁了。那天后备箱放着的包里,其实还有他特意带的冷烟花,看来精心制造不如随机撞个日子,他不禁有些怀疑起来,自己并不适合玩什么浪漫。那就认命吧,高建峰想,等伤好回家,他决定改走一个简洁质朴点的路线。   然而回家,那可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还得在医院住上一个半月。高建峰躺得都快长毛了,终于不顾各种劝阻,每天坚持把自己擦干净,每天都要在楼道里溜达半圈。刚开始起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头重脚轻,右腿没站稳当,险些一屁股栽歪回床上,好在夏天反应快,当时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他人直接扶进了自己怀里。   夏天为照顾他,彻底休假了,带着电脑、电话远程处理着公司的事,每天24小时泡在医院,充当高建峰的拐棍,骨科病房的病友都认识这两人了——别人的看护全是家属,就他俩年纪相仿,长得仔细一看也不像,一问就知道不是兄弟,朋友能做到这份上,不免感动了不少闲来无事好感慨的大爷大妈。   这天,夏天刚巧接了个电话,期间语焉不详,说有个紧急的事要处理,一个小时内准回来,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跑了。高建峰这下可逮着机会,单腿蹦跶着,从外衣内兜摸出私藏的烟和火,拄上拐,身残志坚地走到楼道口窗户边,点上一根过过嘴瘾。   旁边一位老大爷也在放毒,手里还拿着个小录音机,咿咿呀呀的正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   “小伙子,腿还没好呐?今儿怎么没看你遛弯啊?”   高建峰笑笑:“晚点再遛。”   大爷哦了一声:“你那朋友呢?就那挺帅的小伙儿,他是你朋友吧,还是你兄弟啊?”   这问题,高建峰每天回答得不下四五回,都回答得烦躁了,于是摇摇头,没吭气。   “哦,那是哥们,发小吧?”大爷锲而不舍地问。   高建峰看着包打听的大爷,有心回答一句“其实那是我情儿”,不过他还没二到那份上,眼看大爷也穿着病号服呢,别回头再给人惊吓出好歹来,那就不地道了。   “算是吧。”他敷衍地点点头。   “嘿,那可不容易!我跟你说啊,这年月,朋友能这么上心,显见着是比亲兄弟都强!人家也有工作吧,我看着他就是个体面人,还拿着手机呢,为你请假耽误工作了吧?那天你俩在楼道里走路,他扶着你,电话响了好几声都被他给按了,瞧瞧,多够意思啊。”   这是来住院的嘛,怎么像搞监听监视的?高建峰用打量老特务的眼神瞥了大爷一眼。   “你还没结婚呢吧?”大爷不以为意,继续关爱着病友。   高建峰快速吸一大口烟,嗯了一声。   “可说呢,要不媳妇怎么不来,不过说真话,这媳妇都不一定能做到你发小这程度。老话儿怎么说来着,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有道理着呢,就只是有你这发小衬着,往后媳妇可不好找喽。”   高建峰干笑一声,没接茬。不过大爷说的话他认同,他也陪护过病人,高克艰住院那会儿,他正经照看了好长一段时间,说实话,这活儿相当的枯燥烦闷,哪怕他照顾的人是他亲爹,多少也还是会有不耐烦的时候。   “啧啧,这就叫情谊了。”大爷总结道,按下play键,喇叭里即刻响起了一阵诡异的旋律。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   高建峰:“……”   大爷的流行歌曲,要不要整的这么应景?他心想,继而打消了再抽一根的念头,准备回病房图个耳根清净。   “嗐,这什么破歌,我跟你说啊,现在写词的人都没文化,这是我儿子给我录的,净是什么腻腻歪歪的无病呻吟,我就不爱听这个。”   大爷说着抬手按停,又飞快换了一盘磁带,“嗯,这个好,还是老歌好听,想当年啊,我也是个摇滚青年。”   话音落,果然画风突变,嗬,这回改黑豹了,还是那支经典的don't break my heart,高建峰挑了挑眉,听着从中间开始唱起的副歌旋律。   ——独自等待,默默承受,喜悦总是出现在我梦中………   ……行吧,高建峰狠狠掐灭烟头,心想不就是不让爱人独自等待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既定发生的事,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被打破! 第53章   夏天是被彭浩光紧急叫去公司的, 因为合作方廖氏那边出了点状况。   五天以前,南洋廖氏的二少廖启杰突然遭遇绑票, 经过三天两夜搜救, 警方最终成功把人给救了出来,并抓获绑匪。其后据绑匪交代,他们居然是受廖氏大少廖启辉指使, 预备绑架之后再撕票,目的当然是要置人质于死地。   廖启辉已被警方带走,廖老爷子一怒之下犯了心脏病,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剥夺了大儿子的继承权,以及公司内部一切权限职务, 因为早前双方那份协议是由廖启辉签署的,少不得还要再补充一份, 新协议传真过来, 从前谈妥的事宜依旧生效。   彭浩光这头说得热闹,也不乏唏嘘:“受累把你折腾过来,你看看,这就叫家门不幸, 有钱人家是非多。这么看,大廖还是个心术不正的, 瞧着人模狗样, 结果一肚子全是坏水。”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夏天:“不过咱们该做生意做生意,不受这个影响。廖启辉这回翻不了身了, 这人还真是个疯子,据说他不承认绑架的事,可惜呀,墙倒众人推,他秘书见势不妙,又跟警方交代了另一件事,这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下的好。”   夏天目光扫过协议,签完字,平静抬眼看了看老彭。   彭浩光清清嗓子说:“是这样,为之前那事,大廖想报复你,回去之后呢派秘书联系了西京的涉黑团伙,买通了撞你们的那个货车司机,意图制造交通事故。所以你遇上的压根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人为的。我琢磨着,这事就看你的态度了,廖老爷子是铁定不管了,听说之后,他还有意在今后的销售利润里再补偿咱们三个点。”   夏天微微点了下头,像是欣然接受这个提法,彭浩光不由端详着他,有些讶异于他这份出人意表的平静,虽说夏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事关生死,险些遭人暗害,还能有这么冷静的反应,那也有点太奇怪了。   “你……”彭浩光满腹狐疑,不禁试着问,“不会是早知道了吧?”   夏天神色依然平静,然而目光幽深得仿佛让人怎么望都望不穿,老彭看得心头一震,觉得这个表情似乎冲淡了对方眉宇间固有的堂正之气,突然就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   他猜得没错,这件事,夏天的确知道,不光知道,还更亲手导演并远程操控了这出所谓的绑架闹剧。   在怀疑货车司机有意跟踪并故意撞车之后,夏天飞快地梳理了所有和他有过节的人和事,其中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廖启辉。   夏天自问很了解这类外表看上去堂皇光鲜,实则内心阴暗扭曲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也算是同类,倘若不是一再自律地去克制,恐怕他也会被自己心底的恨意吞噬,变成一个不择手段、为所欲为的人。   思量清楚了,他于是从货车司机入手,拜托刘京仔细查找证据。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货车司机家里突然收到一笔匿名汇款,已十足可疑,刘京再把挂了号的流氓团伙摸排一遍,很快就弄清楚了,确实有人从境外实施买凶杀人。   可惜事实清楚了,证据却不足。廖启辉从不亲自出面,只派心腹秘书去联络,每次都很小心,不断变换联系方式,甚至改换声音。证据很难收集,何况又涉及跨国犯罪,本身就不好立案,刘京全程私下介入,查到这些之后,愤慨之余,也只能把实话告知夏天——他们很难把大廖揪出来,中间的手续太复杂,而且即便引渡,最终也有可能是无用功,上一回廖老爷子基于多年情分,不惜托关系找人保释,把人带回去之后仍不忍心处置,这一回,恐怕依旧会选择放任姑息。   现实很难逾越,偏偏夏天一定要逾越,廖启辉必须付出代价。最大的难题并不是法律和程序,而是廖老爷子的态度,只有让他知道廖启辉的存在,会对整个廖氏家族造成灭顶之灾,他才会狠得下心,放弃这个虎狼般的养子。   那么廖启杰就成了事件的关键所在。   兄弟俩关于遗继承已经撕破了脸,上一次大廖坑害弟弟未遂,那么索性就再给他加一次码。夏天秘密联系了廖启杰,这位看似只懂玩乐的二少,其实早有危机感,对父亲的处置结果也多有不满,夏天凭借三言两语,便套出了对方的不安,之后他用自己擅长的暗示、挑拨,成功地加深了这份不安,令廖启杰愈发感觉到了恐惧。   在彼此第三次联系时,廖启杰已开始询问夏天,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扳倒廖启辉。他不想有朝一日父亲不在了,自己被人啃得渣都不剩下。夏天就势再次暗示,廖老爷子最疼爱的人终究是他小廖,一旦他再出事,所有证据指向廖启辉,那可就没人能保得住多行不义的人了。   廖启杰随后发挥了一通想象力,平日没白做明星梦,此时戏精上身,他不缺钱,也不缺狐朋狗友,一样能找到愿意为钱无所不为的亡命之徒。他策划了一出绑架自己的戏码,夏天帮他填充了所有关键的细节,确保天衣无缝,最终还要留下线索给警方,造成绑架团伙最后“和盘托出”的合理和可信性。   事发远在千里之外,不能有任何闪失,夏天在高建峰睡着的时候,借用公用电话和小廖联系,确保他的存在无迹可寻。他知道小廖喜欢冒险刺激,便不断勾起他内心的恐惧,诱使他出手算计大廖,自己则步步为营,不露痕迹。他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刘京说的对,追查、立案、起诉、引渡都太漫长,其间阻碍重重,他不想等,更要一击必中,让廖启辉永远翻不了身。   现在目的达到了,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喜悦感,如果受伤的是他,养好了身体,他或许还愿意亲赴南洋,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一下落魄的可怜虫,然而受伤的不是他!除了必要的复仇,其余任何事跟在医院里养伤的人一比,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夏天对着一脸紧张又迷惑的老彭,不动声色,轻轻笑了一下:“知道与否并不重要,现在知道了,我也可以协助公安部门,多提供点证据,争取再坐实一项买凶杀人的罪名,我是不介意痛打落水狗的。”   彭浩光微不可察地一窒,随即略显释然地笑开来:“那倒是,这事太不像话了,之前我也是妇人之仁,忘了某人是狗改不了吃屎,今儿也给你赔个不是,这回我一定全力支持,这种人实在该死,敢制造交通意外来害你……”   “他是该死,”夏天蓦地打断老彭,“不是因为他害我,而是因为他害我爱的人受了伤。”   彭浩光眼睛倏地瞪圆了:“你爱的人?啊?那天车里还坐着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初恋呐?”   出事之后,他去医院探视过,看见夏天没事,方才心中大石落地,却也后怕不已,当然了,顺带着,他也就看了夏天受伤的朋友高建峰,他一直以为那是夏天最好的兄弟,所以要请假照顾也合情合理,可爱人……还受伤?那应该也住院了,怎么没见呢?   “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怎么样,伤哪了呀,我说你小子最近都长医院里呢,合着是这么回事啊。你倒是早说,咱什么资源没有?保管还你一个健康如初的爱人嘛,不是,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不让我见见,藏着掖着的是什么意思?哎呦,你想急死我啊。”   夏天含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他挺好的,就快复原了,你那天不是见了嘛。”   彭浩光怔愣一秒,回忆起自己什么时候见的,半晌,忽然眼神定住了,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问道:“不,不是,你意思是……是我看见的那个?”   夏天平静地一点头:“是,从前到现在,我和你提过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彭浩光瞠目结舌,以至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确信,自己原本以为的“她”,其实、竟然是“他”!!!   彭浩光觉得自己快昏过去了,抓起手边一张纸胡乱扇着,夏天语气淡然从容,恨不得有种稳如磐石般的质感,说“我爱的人”那几个字,简直分分钟透出种企图颠覆世界的孤勇和魄力,连精致温润的五官都突然间锐利起来,锋芒毕现。   就好像利剑出鞘,周身气势如虹。   “这这……你……嗐,你这是何苦呢,”彭浩光一个头两个大,“那他,他知道么?接受了么?”   夏天有条不紊收拾好协议,悠然起身,淡笑应道:“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我爱他,是我的选择,和他不一定要有关系。抱歉老彭,我该回去了,原谅我目前就这点出息,守着他是我唯一能做的,你就当是对上次的妇人之仁,给我的补偿吧。”   “等等,等等,”彭浩光忽然出声,神色不免多了三分凝重,“弟弟啊,我可有句忠告,好歹我活得比你长,不说见多识广,也不说你这个有多惊世骇俗,但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总知道的吧?这不是两个人自愿结合的问题,还有两个家庭,周遭亲朋好友,你跟他……也都各自有社会担当,未来要面对的,只会比你想象中更复杂、更艰难,你何苦非得把自己弄得这么难呢?”   夏天看着他,眼神渐渐柔软下来,低头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但我回不了头了,如果你觉得我的私生活未来会对公司有影响,我接受你做出的任何决定,也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关怀和照顾。”   他笑了笑,略略一低头,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红,神情偏又那么平静从容,直看得人不由心生恻然。   这表情,倏忽间撞进老彭眼里,跟着,也就撞进了他随着年纪渐长,越发柔软细腻的心坎里。   夏天走出办公楼,已经收回了所有的情绪,看看表,距离开医院已超过一个小时,他直奔最近的超市,买了些高建峰平时喜欢的食材,刚刚结完账,老彭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我说老弟,刚才话重了啊,有什么困难咱们可以一起担着,哥哥我是劝你三思,不是要拿这事来为难你,更不会给你设坎,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踏踏实实的,当股东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有好几桩答应我的大事要办呢。”   这是给他吃定心丸,夏天放下电话,不由一笑,他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可能有点卑鄙吧,他没对老彭说自己如何整治大廖,却又间接利用了一把老彭的善良,算是给自己扫平了内部障碍。处心积虑,算计人心,这是他骨子里一直存在的一面,压制再压制,也不过如此了。   幸好,他这辈子还遇上了高建峰,明朗坦率,胸襟开阔,时不时的总能润物细无声般驱散他心里的阴霾。   或许,还能让他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吧。   做好饭菜拿回去,还不到晚饭时间,高建峰一反常态居然还在午睡,夏天坐在椅子上看着,其实他知道高建峰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也不知什么原因,昨晚动得特别厉害,像是哪儿不舒服,可早上问他,他又只笑着否认,说自己八成是做了个春梦……   散漫而不正经的笑,从来都是高建峰用来掩饰实情的手段,一想到这个,夏天又觉得心疼地无以复加。出事以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高建峰,现在总算为他做了点事,然而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并没有得到舒缓,眼睛鼻子都酸得一塌糊涂,夏天把头埋在被子里,在不知不觉中也睡了过去。   高建峰醒来的时候,一眼看见趴在他身边的人。夏天侧着头,眼睫黑鸦鸦的,眉目安静如画,他打量了半天,总觉得夏天像是哭过的,随即心口一紧,他无奈地想,又不是什么大事,这家伙真是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   胡子倒是刮了,脸上清清爽爽,不过头发长长了,好在并不显得乱,柔软的垂下一绺,他轻轻地为他拨开来,又忍不住在发梢上蹭了蹭,右手顺势滑到颈部,被无端轻抚的人一动,睁开了眼,露出一抹单纯的茫然。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夏天感觉到了高建峰温热的掌心,指尖有自己熟悉的薄荷烟草味道。手指的力度很温柔,注视自己的目光如同静水深流,那双桃花眼中没有丝毫挑弄,夏天在彼此凝视间,在被高建峰抚摸之下,头一次没有感觉到任何情欲,只有一种纯粹的踏实和安稳。   晚上,他陪着高建峰吃了饭,天天吃医院的伙食,高建峰嘴上不说挑剔的话,可脸上已明显见瘦,这会儿可算吃上合胃口的,饭菜基本被他一扫而空,吃完还老实不客气地要求希望每天都有。   夏天笑笑:“你要能少抽烟,按时作息,天天让我满汉全席的伺候都行。”   高建峰也笑了,之后果真还就没再抽烟了,他烟瘾本来就不大,用他的话说,追求的不过是一呼一吸间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如今被圈在医院里,怎么着也不可能自由了,索性遵夏天吩咐,按时睡觉,白天则在病房里继续做他的远程CEO。   一晃就又过去半个多月,高建峰拆了石膏,终于可以出院。期间高克艰来探视过一回,父子俩经年未见,夏天礼貌和和高克艰寒暄两句,就退了出去。   只是关上门的一刻,他听见高克艰严肃地质问:“你腰怎么样了,你阿姨给你联系了一个正骨的老专家,让你去看,你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算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   高建峰因为行动不便,腰椎颈椎都是匆匆检查的,并没有仔细拍片子,所以听这意思是有老伤?夏天想起有回周末,他提议去附近篮球馆打场球,却被高建峰推脱过去了。当时他就觉得有点奇怪,篮球不是此人的挚爱?莫非之前负过伤?夏天一个人在楼道里溜达,柔肠百转了好几回,心想即便去问高建峰,也只能得到插科打诨的答案,这个人对待自己,实在是有种漫不经心的狠。   住院时还是隆冬,出院满街桃花已开过一茬,高建峰的萨博还在大修等零件中,夏天在此之前提了辆沃尔沃给他当代步工具,虽说这车号称极安全,可交钥匙的时候,夏天还是露出了一记心有余悸的笑容。   随后,夏天就忙得鲜少再见人影了,一期临床试验正开展得如火如荼,他连着去了几趟京城,一呆就是一周。他这头频繁出差,高建峰也在筹备扩充人手,等到准备推进新项目的时候,这才惊觉都好久没和夏天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   好容易赶上周末,高建峰睡到快中午,一开房门,赫然发现夏天的行李堆在门口,这是出差回来了?他有点纳闷,昨天通电话不是还说不回,这行踪委实诡异得很。不过既然人在,他赶紧先开冰箱看看有什么能吃的,继而洗手做羹汤,简单地弄了一锅白粥,做了个他为数不多尚算能拿得出手的番茄炒蛋,为迎合夏天的口味,还多放了两勺糖,然后等着睡醒的人起来吃午饭。   夏天脸上的倦容犹在,下巴上又有青色的胡茬冒出来,一顿饭下来,连话都少得可怜。   高建峰只好没话找话:“昨儿不是说不回来?”   夏天:“航班晚点了,我也不知道几点能飞。”   后头的话不用说了,意思无非是怕自己等他,高建峰看他一眼,心如明镜地轻声叹了口气,见吃得差不多,他起身收拾碗,却忽然顿了下,眉头跟着一蹙,夏天立刻出声问:“怎么了?”   高建峰有点犹豫:“脚踝,刚有一点疼。”   夏天:“我看看。”   高建峰:“要不……你帮我抹点药吧,我昨天下楼慢跑来着,一不小心,稍微扭了一下………”   夏天瞪着他:“你闲的没事干是吧?”   高建峰微微一哂,居然没反驳这话。   等夏天刷完碗筷,出来正看见高建峰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头摆着一罐啤酒,他一条胳膊放松地打在沙发背上,坐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大爷范儿。   夏天走过去,卷起大爷的裤腿,弯下腰,尽职尽责地给其人擦了一遍药,“没有红肿,应该没事,要还不舒服可以热敷一下。”   说完,他做了个起身的动作,也不知道是要去拿毛巾热敷,还是准备回屋继续他的加班工作。   “夏天。”高建峰突然叫住他。   “嗯?“夏天还没站起来,回过头看着他。   “干嘛躲着我?”高建峰笑着问。   夏天又回身坐下,眼睛看着沙发:“没,最近事太多了……”   “周末了,聊会儿天总有时间吧。”高建峰好整以暇地打断他。   时间嘛,挤一挤总还是有,可聊什么呢?夏天这阵子像泄了气,曾经执着的东西一下放开来,却也不是不想,只是觉得没脸面对。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有一意孤行的悍勇,原来并不是的,那天他看见高克艰,也看到了他的肩章,眼见军衔是又升了,他蓦然想起高建峰的那些亲朋,想到好好的一个高富帅,就这么被自己带坑里去了,他越想就越觉得烦躁,只好任由事情胶着在那儿,任由自己裹足不前。   沉默了老半天,夏天还是抬头看了看高建峰,发自内心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因为他给自己带来的飞来横祸?高建峰知道夏天指的是什么,他警觉性极高,夏天都能想到那车祸不是意外,他当然更能,出院之后,他就开始盘问刘京,那小子憋不住话,之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跟夏天卖力保证绝不告诉别人,结果被高建峰一诈,全吐了个底掉。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事在高建峰眼里,它就是彻头彻尾的意外,和夏天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凭什么要让夏天为作恶的人埋单!   高建峰微微笑着:“嗯,你冷落朋友这么长时间,是该道歉,我接受了。”   夏天拧了拧眉毛,他不信高建峰听不懂他的意思,就算不知道全盘实情,以他的聪明也不至于非要这么曲解自己的话。   “周六了,明天天气不错,都开春了,不适合老闷在家里工作。”高建峰一脸坦然的继续说,“出门约会吧。”   夏天忽地抬眸,十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想,高建峰可能已经冷静下来,后来一直没再提这话,多半就是算了,可难道说,他其实并没忘吗?   夏天不觉有点错乱,他抓起桌上的烟,掩饰情绪地匆匆点上,深深吸了一大口。   “你………”   “我喜欢你,”高建峰笑着,再度截断他的话,“挺认真的,所以约会吧。”   夏天喉咙动了动,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却像个铺天盖地的网,一下子网住了他,弄得他连呼吸都开始不太顺畅,真是……太他妈单刀直入了,他已经弄不懂高建峰下一步会做什么了,水瓶座,果然都是外星人啊………   “你,想清楚了?”良久过去,夏天深深看着他,渐渐从震惊中,感受着一味方才生腾起的后知后觉的狂喜。   高建峰回望他,扬起一边唇角,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   那好,这是你亲口承认的,夏天顿时心结全散,热血上头,一把掐灭手里的烟,抓起高建峰喝了一半的啤酒,猛灌了一大口,跟着一伸胳膊按住兀自假模三道装大爷的人,俯身压过去,精准地咬住了高建峰的唇。   我……操………高建峰被亲了个猝不及防,夏天唇齿间散发着薄荷味的烟气,混合着啤酒淡淡的清新甘涩,还有一阵阵起伏不定的气息,来得猛烈而又直接。   不用这么彪悍吧,才说个约会而已,婉约点不行吗?高建峰被动迎接着扑面而来的热烈,一边慌乱地吐着槽,还有这又是烟又是酒,滋味也太熟悉了,完全冲淡了夏天自己的味道!   ……所以这感觉,简直都有点像自己吻自己了…… 第54章   好歹也是初吻, 这滋味……也太霸道了吧!   高建峰在一片目眩神迷中想,这到底是亲我呐, 还是啃我呐?   好在夏天调整得极快, 前世今生加起来看过的小电影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照猫画虎谁还不会,何况被他按在沙发的人是高建峰!是他觊觎了那么多年的高建峰, 一朝得手,那是必须要使出浑身解数的!   收敛起毫无章法的狂乱,夏天逐渐放慢了速度,也放柔了力度,一点点撬开对方略显抗拒的唇, 以及那排闭着眼都能想象出的整齐小白牙。   高建峰的嘴唇比想象中还更柔软——他五官本就不算硬朗,除了鼻梁高挺, 双眉自带英气, 其余地方都生得堪称清秀,双唇薄厚适中,可能是刚被啤酒浸润过,也可能是被自己的津液打湿了, 夏天舌尖抵上去的时候,感觉格外温软滑腻。   至于舌头, 就更是妙物了, 这人平时兴致到了,也属于巧舌如簧的典型,舌尖自然灵活灵敏, 缠斗的过程里虽然一退再退,可等到退无可退却也肯痛下决心反扑,好像不甘示弱,又好像不愿意显出生涩,总之左支右绌,居然也堪堪招架住了。   天晓得,高建峰不过是不想露怯罢了,23岁的前直男加处男,一遭被人强吻,只好奋力开启“装”的模式,表现得像模像样,迎接着一波一波强势又温柔的侵袭。   夏天从开始的冲动,到品尝逗弄,再到沉浸享受,兜兜转转了一轮,心跳依旧超速,心房却已塌陷得不成样子,动作渐次缠绵缱绻,最后以缓慢的摩挲和轻柔的撩拨,结束了这记漫长的一吻。   高建峰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不由长出一口气,睁开眼,又倏地对上一双涌动着炙热情欲的眸子,头皮顿时就是一麻——这家伙真是个性解放了,疯癫得够可以,但夏天眼里那股不加掩饰的渴望确实纤毫毕现,直看得高建峰又心软下来。人家毕竟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好容易等到他一句答案,难道还不让疯一疯么!?   夏天也不想吓着高建峰,微微挪开些,坐正了身子,脑子里回味着方才的感觉,尽力平复自己粗重的喘息。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猜测着彼此的想法,气氛有轻微的一点尴尬,朋友突然转换成了情人,恐怕彼此都需要适应一下。   高建峰伸手去够烟,点上吸一口,感觉和方才亲吻的味道有那么点重合,完蛋了,这么一来,岂不是每次抽烟都能联想到?啧啧,这烙印打的,真是无处不在啊……   “你……有感觉吗?”良久过去,夏天开口,问出这句的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忐忑。   高建峰怔了怔,心说什么感觉,扑上来就啃?他当时有那么一瞬只觉得像是被小狗咬了,诚然后来是好多了,可也就是一个亲吻而已,能有什么感觉?   然而这话他不会照实说,努力回想一遍,他认为多少还是有的,何况说完了喜欢,他心里也一阵甜丝丝的。夏天疯归疯,后来取悦自己的意味也十分的明显,高建峰此刻心细如发,飞快地一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有……”   可还没说完,夏天倏地转过头,眼睛里突地火花一闪,高建峰登时暗叫不妙,不会是又要来啃一轮吧?   所幸夏天眨了眨眼,还是克制住了,高建峰看得心下稍安,却不料他想差了,夏天的视线顺势往下移,幽幽地停在了他两腿之间。   高建峰挑了挑眉,合着所谓“感觉”是在问这个,他头皮一紧,下意识立刻并拢了腿,半晌无奈笑出声:“不至于啊……就……”   这句又没说完,因为他看见了夏天轻轻蹙起的眉头,跟着,那眉梢眼角仿佛晕染上了一层欲说还休的失落,还有委屈,模样不像是在怪他,倒十足像是在自责,一张俊脸写满隐忍,看得高建峰心口一悸,从前到现在,他最受不了夏天做这种表情,只恨不得当场躺平,在让他扑上来再啃一回。   深吸一口烟,掐灭掉,高建峰凝视夏天说:“真心话,我确实有感觉,否则不会说我喜欢你,但可能来得没那么快,我毕竟……毕竟还没对男人有过……你懂我意思吧?”   夏天舒展双眉,了然地笑了下:“懂,所以我才问,你迄今为止都还是只对女人有感觉?”   这倒是事实,高建峰无从否认,虽然自觉自发的次数不多吧,但偶尔起反应也是对着女性,不过旋即,他想起了那个晚上,听着夏天的声音,想着夏天的模样,小腹下奔涌起一股股热流,心坎里装着甜蜜的负担,微酸的涩然,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确有过明确的反应。   念头闪过,高建峰收起嘴角慵懒的笑,难得有些一本正经地说:“我也弄不懂自己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可这事已经不重要了,我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而且,你是我活到现在为止,这个世界上,当且仅当、有且仅有,让我有感觉的,活的,男的。”   夏天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转头专注地望着他,然而听到最后半句,实在没忍住抬了抬眉,高建峰的表情也有点一言难尽,两人互望,片刻之后一起笑了出来。   什么鬼!这表白……夏天笑得险些没呛着,一口气干了剩下的那点啤酒,抹抹嘴,对高建峰比了个大拇指:“数学天才,IT精英,还当且仅当有且仅有呢,行,逻辑没毛病,服气了。”   说完,他就势欺近,目光灼灼地看着高建峰:“你要不要,再确定一下?”   还来?高建峰哼笑,一把搂着夏天的肩:“天哥,我记得,你好像还有工作要做,是吧?”   夏天一字一顿:“不记得了,统统一边去,现在我只知道,我要谈恋爱了。”   “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样可不好,我没打算做奸妃呢,”高建峰往后仰头,端详起夏天的脸,发觉他眼底的郁青似乎更重了,不由凝眉,“你昨天到底几点回来的?”   夏天歪头笑笑:“其实是早上七点进的门。”   所以总共才睡了三个小时?高建峰一把扽起人,“你是不能早朝了,都快过劳了!赶紧补觉,睡到六点半,我叫你起来吃饭。”   夏天半靠在他身上问:“那等会儿你干嘛?”   高建峰:“我去签购房合同,对了,身份证给我,你的授权书我都写好了,再不回来房子就不给你留了。”   想起这个,夏天看着他问:“那两个单元能打通么?”   高建峰一顿,笑了:“打通什么啊,累不累。你就住我那,回头把你那间租出去,或者囤着也行,等过几年行情好再出手。”   夏天想了想:“那干嘛非住你的,住我的不行么?”   他人被高建峰半推半抱着,从身到心全数放松着,连声音也是,带着种低沉的沙哑,还有两分撒娇的意味。   高建峰禁不住发笑:“让你赚钱还不好?想那么多费脑子,陛下早点就寝,回头您更喜欢哪间就住哪间,这种小事就不劳您挂心了。”   替他盖好被子,俩人互望了两秒,高建峰突然俯身,亲了一下夏天的嘴角,很快也很轻,“睡吧,晚饭我争取做好吃点。”   “哎,”夏天见他转身要走,又忙叫住他,“少做点,晚上不想吃那么多。”   彼此对视,各自眼波流转,高建峰心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晚上嘛,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活动,吃太多是不大方便,七成饱就挺好,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于是各怀鬼胎地笑笑,高建峰一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这厢合同签完,等到月底就能交钥匙,楼盘景观布置得不错,其中一间卧室正好对着园景里的喷泉,高建峰站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想起了那张双人床,蓦地里,还真生出了一点点小悸动。   之后去超市买新鲜蔬菜,他又挑了几条才从南方运来的小黄鱼,高建峰以前见过夏天做鱼,知道大概其的步骤,剩下不过是往里添调料,他觉得应付起来应该不太难,都预备齐全了,结账时,他眼风扫到了货架上放着的安全套。   想起夏某人饥渴的小模样,亲一下都能澎湃成那样,高建峰不由一阵唏嘘。不过也不容易,活生生忍了那么多年,再说了,自己也老大不小的,过完23岁生日,处男的名头也不值当留恋了,都是男人,磨磨唧唧太没劲,他面无表情地抓起一盒,直接扔进了购物车里。   还不到六点半,夏天就睡饱了,恢复元气满满,开门闻见鱼香,他还有一点恍惚,以前十次有九次都是自己做饭,高建峰偶尔弄个三明治,自然也没什么香味。现在厨房里却站着一个人,从侧面看,身型依旧薄薄的,腰以下全是腿,认真地翻着锅里的鱼,样子专注而迷人。   怎么可以这么好看?紫霞说至尊宝跑都跑得那么帅,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高建峰烧菜也烧得这么有型有款!   而且,色香味之下,突然间就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他好像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高建峰炮制的鱼味道还不错,除了调料放得有点狠,两个人心有灵犀,一顿饭都吃得颇为矜持。饭罢夏天去刷碗,洗完出来,打算去浴室刷牙,不想高建峰刚洗完澡出来了,一个没留神,俩人在拐角撞在了一起。   天暖和了,屋里暖气还没停,平时两个人都只穿短袖,洗完澡尤其热,高建峰手里拿着衣服,只着了条短裤,胸膛上依稀还有水痕,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透亮——此人近来户外运动减少,比上学那会还要白一些,但坚持慢跑拉伸,肌肉的线条便没有虬结感,双肩平展,腰上一丝赘肉也无,吃完了饭,六块腹肌依然明显健在。   夏天直勾勾盯着他看,一面想着衣服底下自个儿的身体。他向来不承认自己“美貌”,要让他评价,那是拍马也赶不上高建峰骨子里的帅和潇洒,是以能改造的只有身材了。   四年的美利坚没白混,那地方,男人清瘦就等同于是弱鸡,除了上学、打工、想高建峰,其余时间他都用来运动塑型,回国到现在每晚也不忘做俯卧撑,别说腹肌了,他连胸肌都有,自问这部分还算拿得出手。   高建峰被他堵在墙角,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萦绕着色气,一会又流露出某种小雀兴般的得意,这会儿则眼波迷离,一副老神在在。   “你……是要用洗手间?”高建峰问。   夏天倏然回神:“啊,不用,我吃饭前洗过澡了。”   说完,两人眼神交汇,那么好像万事具备了。夏天反应更快,往前挪一步,胳膊撑在墙上,自然而然给高建峰来个壁咚。   都到这步田地了,刀山火海也只能往前闯,高建峰自诩胆壮,二十三年来从没怂过,尽管不吃劲的左腿现在正略微有点抖——那也肯定是因为伤没好利落的缘故。   他一伸手,圈住了夏天的腰,瞬间察觉那肌肉一下绷紧了,夏天凝视自己的眼仁黑得发亮,亮得又发烫,看得他下腹倏地窜起一股乱流,有感觉,果然是有感觉,高建峰再一次确定地想。   夏天被他主动一揽,整个人不禁一颤,身子不由自主贴上高建峰滚热的胸膛,凝眸深深看着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我想……要你。”   高建峰搂住人,一拉一带彻底圈进自己怀里,“别光说和想,男人得靠做。”   这也……太催人奋进了,而且他愿意,他居然愿意!夏天双手游移,难以抑制激动,捧起他的脸,再一次稳准狠地亲了上去。   就这么硬挺着,被带回高建峰的卧房,夏天像梦游似的跌在床上,气息越来越粗重,高建峰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还知道扯脱他的上衣,继而目光沿着锁骨一路向下,夏天看见高建峰的喉咙动了几动。   真他妈漂亮,高建峰凝视眼前人,在心里感叹,夏天有着他一直向往那种强悍,他自己是长跑练多了,肌肉纵向生长,看上去总不够磅礴,这是他长久以来的遗憾。现在好了,有具理想的身体能供他欣赏,并且,还能占为己有!   既然如此,必须扑到。一切就绪,高建峰从抽屉里拿出了那盒安全套。   夏天眸光一紧,“准备得挺全乎,这么快,你……确定吗?”   难不成还打退堂鼓?高建峰吊着嘴角,硬装老流氓模样:“确定啊,快什么?不试试size合不合适,怎么往下谈恋爱。”   操,那还等什么,夏天一个翻身就要把人压倒,可眼见着高建峰抽出一个套,之后再没下文了,他神智一瞬清明起来:“你就买了套,没别的了?”   高建峰不明所以,心想还需要什么呀?   这事还真得赖他自己,打从决定以后,他就翻找过同性之间的一些“科普”资料,利用上班时间学习,飞速阅览,不求甚解——阅读理解本来就是他的弱项。结果就是导致只知大概,却不知事前到底需要做多少准备。   夏天打量着他,立马全明白了,这厮又在装,肚子里纯粹一知半解,可光有贼胆不行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那瓶润滑剂早前丢在车祸现场了,后来也没顾得上再置办,虽说用别的代替也行,但他实在不忍心让高建峰的第一次感觉到任何不舒服。   高建峰何等聪明,当即也明白了,肯定是缺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反正总归不能露怯,他挑眉问:“你那儿没有?”   夏天忍不住笑出声:“没有,我今天才有的男朋友,之前也用不着。”   说的就好像买润滑剂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两个人装模作样的说完,都有点哭笑不得了,但劲儿还没过去呢,凝眸之间,彼此依然都有风情无限。   高建峰叹了口气:“用手吧,我帮你。”   一番激昂的互相慰藉过后,俩人双双躺到。尽管没实现终极目标,也算终于坦诚相见了,而且……过程和感觉都很不错。   夏天头枕单臂,无声回味,虽然有个乌龙,但得偿夙愿的满足压倒了一切,他闻着高建峰身上的气息,心里又有了点暗涌,只觉精力还没发泄干净。   等高建峰抽完一根烟,夏天才说话:“那我先回去了。”   高建峰看他一眼:“不折腾么?就睡这儿吧。”   夏天怀着不可说的小心思,假装环顾一圈,看着满地狼藉的卫生纸,调侃说:“就你这屋,我真睡不下去,我有强迫症。”   高建峰往下蹭了蹭,躺在他旁边,轻轻笑了下:“你是有在我身边,就一定会硬的强迫症吧。”   夏天侧目,对某人装模作样的本事简直不能再服气,不知道的,一准以为这是个老司机,可实际上呢,连个润滑剂都不知道!   他笑叹:“要点脸行么……”   高建峰却侧过身,大大方方抱住了他,“天哥,别走了。”   这一声,叫得夏天心间颤了足足有十秒,十秒之后,他才含笑说好,高建峰于是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他感觉着那硬硬的发茬,柔软的面颊,还有熟悉的属于高建峰的温暖味道。   后来,是夏天先睡着的,说好要抱着高建峰,等到熟睡后全不作数了,他翻了身,高建峰在黑暗中望着他肌肉完美的肩背,从身后轻柔地抱住了他。   有人睡在身边,原来感觉很不错,高建峰阖上眼想,谢谢你,爱了我那么多年,从今以后,我也会努力地好好去爱你。 第55章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旁人瞧出多少不知道,反正在秘书小姐田岚岚看来, 最近老板高扒皮似乎格外好说话。   连之前一直拒绝的上市提案, 都肯稍微接受点拿到桌面上来谈了。   其实公司目前也就算勉强盈利,盈利模式主要还是依靠广告,眼下正在建社区论坛, 用户量稳步上升中,合伙人林复生皇帝不急太监急,坐在高建峰办公室就三年远景规划,正在高谈阔论。   “哎,老方马上要调去证监, 三年内坐稳当位置不成问题,别说他对你印象相当好, 而且他夫人家和你们家还算世交, 一说起你父亲和你爷爷,她都认识的。”   高建峰对攀关系兴趣不大,但他不是毛头小伙了,人情社会里的各类面子还是会给到, “不就是融资圈钱嘛,不急, 等盈利模式再稳定点吧, 而且在国内上市,我兴趣不大。”   “怎么着,”林复生皱了皱眉, “你也打算学那帮人跑美国上市去?”   高建峰慢悠悠点了跟烟,“不是我不支持国内金融市场,但咱们这儿审核手续太繁琐,与其托关系找人当乙方,我还是更愿意享受一下被服务的感觉。”   林复生瞥着他,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前半程又顺遂,基本没吃过什么苦头。他一直觉得高建峰本事有,手腕也灵活,在生意场上并不是特别拿自己当回事的那种人,但现在再看,骨子里的清高却是移除不掉的。然而转念再想,人家毕竟家世好,清高点也情有可原——高建峰虽说自个儿不愿意提那些有名有号的亲眷,但旁人总归会从各种渠道了解到,就好比他那个刚拿下京城地王名号的亲娘舅,明里暗里也没少给他铺路。   “所以呢,这事你到底怎么想?”   “考虑过港股,再谈吧,”高建峰说,“这事最快也得三年以后,那会儿GPS软件也该问世了。”   林复生琢磨了一下,摇摇头:“你做过估算,可我怎么老觉着用户量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大。”   “现在是有限,你得长远去看,”高建峰拿起桌上放着的手机,晃了晃,“就这玩意,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取代PC机是早晚的事,应用软件的用户量绝对是你想象不到的大。”   林复生是做商业地产的,尽管科技方面也一直关注,承认发展会一日千里,但暂时还有点想象不出,他于是说回方才的话题,“港股是相对开放,也算自己的市场,你这是打算曲线救国?”   高建峰笑笑:“我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早跟你说别老把我想得那么有情怀,我这人,其实是很投机的。”   笑罢,才又略微正色地说,“我上学那会儿,我的一个老师曾经说过,未来二十年将迎来大国崛起的时代,军工、科技都会被重点扶植。前两天我跟他通电话,他还企图游说我回去当个“红客”,别说我还真有点动心,等什么圈够了钱,我没准就真不干这摊了。”   林复生听着他口中说的那个人名,知道是位著名的鹰派人物,还和高建峰的父亲曾经是同学,所以说这小子进可攻退可守,真是什么都不用愁,天生命好啊,简直一帆风顺得让人羡慕。   “前阵子有个做手机的找我谈融资,你觉得这玩意将来真能有搞头?”   高建峰点头:“现在的技术,当然只能拾人牙慧,不过邯郸学步咱们最擅长了,等到时机成熟一定会有自己的创新,所以你可以考虑投,最起码可以先着眼于低端市场,将来做到让三四线城镇居民人手一个。”   别说,这是他之前畅想过的,后来又被夏天不经意地提醒了一下。   高建峰当然不知道夏天历经过后世,了解智能手机发展普及状况,只是听见夏天抱怨手机笨重,屏幕分辨率差。随后,夏天心血来潮,“预言”起今后手机的发展,说的很是热闹。可惜重生不是万能的,他也只能构想一个概念而已,具体到智能手机和应用软件研发,身为不同领域的人,一时真没法说得清楚。   不能在技术层面给高建峰帮助,夏天转而把心思放在了资产管理方面。他还是希望未来可以为高建峰提供后盾,就好像自己永远会stand by在其人身边。前阵子,他抽空和几个信托基金联系,投了几个相对稳健的房地产、煤矿融资项目,年收益比起所谓炒楼要可观得多。   这厢高建峰送走林复生,拿起手机看了看,并没有某人的信息。他和夏天都不属于黏腻型的,工作一忙,时常一整天顾不上说几句话。到了晚上,夏天的饭局比他还要多,但周末总归要一起过,今天是周五了,他一早订好城中新开的创意餐厅,准备边吃饭,边聊聊选购家具的事。   这么想着,他开始在电脑上搜索起夏天,顺便借此检验一下数据部门的工作成果。鼠标一点,夏某人的简介和照片就跳了出来,明显是证件照,这类照片,十个有九个都照得比本人难看。但夏天五官靓,又特别上相,乍一看不比当红明星差,仔细一看气质更是好过那些浮夸的明星们了。   嗬,荣升行业协会副会长了,高建峰抿嘴笑了笑,心说这人好歹也算钻石王老五,身边没个把小姑娘追似乎有点不像话,他能想象夏天听见这话的模样——要说从前,夏同学那是一派内敛温和,现在呢,一张端正肃然的脸上万年看不出喜怒,眼风一扫,时不常会带出三分冷冽的光华,不过长成这样嘛,就该霸气外露才对。   高建峰清楚知道,自己目前还属于观测期,他承认,面对夏天和面对任何一个同性都不一样,所谓冲动绝对有,但暂时还到不了夏天对他的那种程度。而夏天这个人,总给他一种很矛盾的感觉,既让他在某些方面佩服,又让他打心眼里想疼惜,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却又奇异得很和谐,令他不想辜负这个人。所幸夏天从不逼他——自上次摆了通乌龙,对于进一步该发生的事,夏天就再没提过了。   一夫当关的骁勇大概只能涌现一回,过去了,高建峰自觉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畏缩的。   正自心猿意马着,秘书田岚岚敲门走了进来,“财经报的记者想约你做个访问,现在人在前台,据说这回他们想做几个红三代创业的题材。”   高建峰别的还好说,最不耐烦别人东拉西扯问他的家事,眼皮都不抬地直接拒绝:“预约了吗?没有的话,你跟我说的着吗?”   田岚岚看着耍大牌的老板,仗着他最近特别好说话,想了想,先试图劝他:“挺好的题材,而且财经报订阅量又大,人家之前也预约了,只不过没说具体倾向性,这不是我才了解的嘛,你不至于这么排斥吧。”   高建峰摆摆手,“回头我给他们总编打电话推了,就这么着吧。”   “老板……”   高建峰:“别叫老板。”   “峰哥……”   高建峰挑了挑眉:“更别哥,你不觉着肉麻?”   这称呼,岂是随便一个人能叫的?高建峰这辈子“哥”早当腻了,倒是一直想找个哥来疼疼自己,嘴上这么拒绝田岚岚,却忘了他曾多么自然地叫某人“天哥”,只是想到这茬,才略微扬起嘴角笑了笑。   “建峰。”田岚岚叹了口气,只好直呼大名,继续试图让他走一走“又红又专”的道路。   她一头说,一头腹诽老板不走寻常路,就说称呼,已经让很多人无所适从了,外头差不多的都叫“总”,人家可不,公司上下无非老幼男女岗位职责,他一律都让人称呼他为建峰。如此平易近人,弄得好些新进来的大学生听完一脸惊悚,犹豫好半天还是叫了一声高总,结果被他拍着肩膀,笑着揶揄了一句,“我是姓高,但名字不叫总。”   当然了,老板什么喜好,底下人只管遵从就好,天底下衣食父母最大,田岚岚规劝完毕,最后补充:“这是你本月拒绝第三家媒体了,我觉得差不多得了,你不会是在等人民日报给你做专访吧?”   高建峰视线落在夏天的照片里,那件蓝色暗纹衬衫上,心想那是年前自己买衬衫的时候,顺手给他带的,那会儿两个人还是朋友关系呢,他随即一笑:“我没那么大谱,不过要是GQ约我的话,我还是可以考虑答应的。”   田岚岚把忍了半天的白眼直接抛给他,“那你慢慢等吧,据可靠消息,该集团五年内没有引进旗下男刊进中国的打算。”   聒噪的人撤了,高建峰从观赏夏天的照片里跳出来,翻看起当月广告数据,不多时,田岚岚又二进宫敲门而入,直接递给他一张名片,“还是刚才那事,该记者说不谈采访,只想和你聊聊互联网大势行情,另外还有个实习记者,叫梁铮,他说他认识你。”   饶是高建峰对人名过耳不忘,也还是想了片刻,方才想起梁铮原来是徐冰的男朋友,年初一在陈帆家,其人还和他一起吃过饭。   一顿饭的交情,自然和他没什么关系,但多少和夏天有一点点关系,他知道夏天最在意的人就是陈帆,他看看表,吩咐田岚岚,“老规矩,一刻钟之后进来提醒我有会。”   迎进记者来,开口就听对方吹捧自己是青年才俊,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才俊,高建峰压根不信这话,心说不过是想给你们报社把官网搜索排位提前罢了。他当即启动舌灿莲花模式,把对方吹了个天花乱坠,搞得记者半天没插上话,倒是一旁的梁铮一直很沉默,表现出一副学习的模样,只在转头间,瞄着身侧书柜的玻璃门,那上头刚好映出电脑屏幕前夏天的照片,梁铮看得分明,垂下了眼,镜片后面双眸里闪过一抿略显阴鸷的笑。   直到快下班,高建峰才腾出手电联夏天,不想却被告知晚上要陪sfda的人吃饭,精心安排的晚餐眼看落空,高建峰只好调整情绪,转而关心夏天的这顿饭局。   “要喝大酒么?”高建峰问。   “估计得,”夏天也有点无奈,“不过没事,我酒量虽说不能和你比,但也算练出来了。”   “你还是装醉吧。”高建峰对于他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笑了下又说,“要不我过去吧,假装是你下属,替我挡酒怎么样?”   夏天也笑了:“别,您老人家现在知名度挺高的,不太好装了。”   说着这话,嗓子眼里好像都有点发甜,他一边倒水掰药片,一边说:“放心,我吃点胃黏膜保护剂,肯定没事。”   “那是药!”高建峰直皱眉,他搞不懂这些医药圈内人士,好像嗑起药来毫不含糊,个个都能把自己当小白鼠,“是药三分毒你懂不懂?”   夏天吃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偶尔吃一片,以后我尽量推酒局,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席。不过为这顿酒,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你特意安排的活动?”   高建峰嗯了一声,假装特大方地说:“没事,改天吧,反正咱俩日子长着呢,也不争那一时半刻。”   放下电话,夏天一时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好像并不能用简单的欢喜去形容。高建峰能接受他,他本来已经很知足了。毕竟天性凉薄冷酷,又从未被命运之神眷顾过,即便是重生,他也依然这么觉得,可现在呢,他却发自内心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可惜得到后仍不知足,乃是人生常态,想要的,永远只会比想象中更多,他为此一再告诫自己,高建峰肯爱他,那是他求不来的,他已经放弃对高建峰使用所有他擅长的伎俩,只打算真心实意去相处,有一天算一天,他甚至还想过,就算高建峰哪天厌烦了,想回去过直男生活,他也绝不会有二话,所有的主动权都在高建峰手上。   可高建峰说日子还长,他除了感动,却再说不出其余的话来了,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惟有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酒局十分无聊,伴随着各色吹牛加捧臭脚,夏天说着不用过脑子都能往外蹦的套话,结束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看着晃晃悠悠的领导上车走远,他匆匆一扫,却没看见本该在停车场等他的司机。   蓦地一声喇叭响,视线里出现一辆银灰色的沃尔沃,高建峰摇下车窗,冲他一笑:“用我扶你么?”   夏天摆摆手,上了车,他如今是八两白酒的量,今晚喝足一斤,头自然是晕的,走直线和说有逻辑的话完全是靠自制自控,现在他看高建峰,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在晃。   呆坐半天,他连安全带都不知道系,高建峰看他两眼,把带来的保温杯打开,递到他手里,“刚沏的茶,喝着缓缓。”   夏天接回来,用嘴唇试了一下,温度适中。高建峰一向只喝凉水,如果不是他在家,高建峰可以一天都不碰热水壶,这会儿带了这个过来,不烫也不凉,显然还是算好了时间的。   脑子里涌起一阵迷迷滂滂的欣喜,他喝了几口,是普洱,之前高建峰的战友特意从云南寄过来的,味道很不错。他放下杯子,高建峰已倾身过来,替他把安全带扣好,闻着他鼻子里呼出的酒气,高建峰一时也没坐回去,就这么贴近地看着他。   “难受么?”高建峰问。   这句话,夏天直觉自己暗中有向往过,没想到终于有一天,终于有那么个人问出口了,不免打起精神回答:“还行,应该还能再扑你一回。”   果然是喝高了,高建峰笑笑,拽过后座的外套团成一团,垫在椅子和窗户边的夹缝里,之后坐了回去,“那我开慢点,你靠着睡会儿吧。”   头枕着高建峰的衣服,突然间,仿佛有了种被人珍视的感觉,夏天反倒不舍得睡了,干脆目不转睛地盯着驾驶员。   高建峰平常开车就非常稳,对于前后左右车辆的判断尤为精准,提速、超车能做到让人感觉不出来,其实如果不是那场交通意外,坐高建峰的车,夏天是一点都不用担心的。   都说车是男人生殖器的延伸——看高建峰开车的架势,几乎能想象出他在床上的模样,不急躁不激进,温和有序,绝不会是毛手毛脚的愣头青。   及至进小区停好车,高建峰这才转过头,却看见夏天已经睡着了,脸色略微有点白,嘴角还衔了一抹笑,又有些亮闪闪的,仔细看,原来是留了一点口水挂在唇边,他笑着看了好久,还是没忍心叫醒人,索性开着车窗,在安静的小区里陪夏天睡了一个多小时。   夏某人放大话说扑倒,实际上已然能力全无,浑身睡得软绵绵,到家重新补觉,睡醒已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   午饭清粥小菜,之后一起去看家具,高建峰选了城中最好的家俬店——虽然看着随意,可在品味上头,高建峰十足传承了世家子弟范儿,能甩夏天几十条街还富裕,夏总原本以为宜家就挺好,结果话说出来,被高建峰轻描淡写地给驳了回去。   高建峰偏爱小众风格,夏天起初还有点担心他会喜欢那种北欧性冷淡风,好在并没有。高建峰的秩序感是建立在内心的,轻易不外露,而家里太规整只会令他难受,他不能忍受纤尘不染,也不能忍受非黑即白的色调,更偏爱深深浅浅的蓝,色彩搭配得宜的条纹,以及原木色的家具。夏天全程没什么意见,只觉高建峰挑的东西应该能历久弥新,反正看上去,很像他上辈子在杂志或是电影里看到的那种。   但高建峰看得最仔细的,其实还是厕具——抽水马桶。   “家里除了床,什么最重要?必须是马桶!”高建峰一边看智能马桶,一边对夏天做介绍,“我觉得真得感谢日本人对这东西的发明改造,以后屋里两洗手间,正好一人一个。”   夏天摇头直笑,高建峰对于私密性的追求,他早该想到,好比从不进他房间,其实就是因为在意私隐,也正因为如此,高建峰才能做到对旁人的生活不碰、不看、不窥探。   “分得还挺清楚,就跟我没见过你什么样似的。”夏天贴在他耳边轻声笑着说。   可说完,高建峰居然没怼回来,只是眯着眼看向斜前方,跟着把夏天往柱子后头拉了一把,点头示意他看前面。   只见斜前方店面里,正并肩站着两个年轻男人,一个衣着朴素,另一个则考究得多,两个人在空旷的家具店里手拉着手,态度很是亲昵,那个衣着朴素的侧过头,在听同伴耳语,脸上明显挂着笑。   看见那人的侧脸,夏天立即明白了,高建峰不是让他看两个“同类”在公共场合如何秀恩爱,而是确认那个衣着朴素的人是他们共同认识的,徐冰的男朋友梁铮。 第56章   躲在柱子后头, 看着那两个人渐行渐远,从旁门步出家具店, 夏天这才转头, 和高建峰对视了一眼。   高建峰略有点迷惑地问:“梁铮和徐冰分手了?”   夏天摇摇头:“没听说,应该还好着呢。”   “那这是,什么情况……”   高建峰当然能察觉出不对, 梁铮和那男孩之间的状态不像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说白点,两个大男人逛街用得着手拉手?连他都还没牵夏天的手呢!只不过他对gay圈的事知之甚少,一时间不免有些含糊。   “就是你心里想的那情况。”夏天笑着伸出手,在他胸前点了一下, “刚那对才是真爱呢,徐冰纯粹是给人俩打掩护的。”   高建峰抬了抬眉毛, 露出个这样也行的表情:“太不地道了吧, 这不是欺骗人家姑娘感情吗?”   “是啊。”夏天点头应道,“这种事不说常见吧,但的确有人暗地里会这么操作,你看刚和梁铮在一起的那男孩, 穿着打扮入时,保不齐是有钱人家孩子, 家里不同意他和男生谈恋爱, 于是就只能偷偷摸摸,很可能,两个人各自都有打掩护的女朋友。”   高建峰听得眉毛险些飞起来了, 半晌啧了一声:“要这么说的话,咱这圈是够乱的。”   说完,他就又围着马桶转悠去了,夏天耳朵尖,跟上去笑问:“你刚说什么?”   高建峰眨眨眼:“嗯?说什么了?啊是,是gay圈真够乱……”   “你刚不是这么说的,”夏天看着他直乐,“终于承认自己也是了,怎么样,有归属感了吗?”   高建峰摆出一脸牙疼的形容,“这圈里净是这种欺骗感情的?那还是算了,不敢认可以理解,也不能拿别人当垫背吧,这纯粹是道德品质问题。”   三观果然正啊,夏天笑笑,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正暗自美着呢,高建峰轻轻撞了他一下,“所以呢,你都看见了,得管管吧?要不在社区论坛上发个匿名帖子,彻底曝光了他?”   要管么?夏天想了想,这些年徐冰对他的态度依然不咸不淡,但也再没有过出言不逊,彼此又没有深仇大恨,那么既然知道了,确实不好不作为。   用高建峰的社区论坛发帖曝光,效果是有,可也没准会引起梁铮怀疑,夏天跟其人接触不多,但总觉得梁铮心机很重,且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别到时候再给高建峰添什么麻烦。   “不用,事儿交给我,你就别操心了。”   高建峰没意见,思维却发散奔逸起来,突然想起另一桩疑问:“不对啊,你不是说是不是gay,你们同道间一眼都能看出来么,那当时你怎么没看出梁铮也是呢?”   夏天被问得一怔,心说我统共就没见这人几回,面对面都没仔细留意过,初一那次一起吃饭,我满腹心肠都挂在你一人身上了,哪还有闲工夫去看别人?   然而这么一想,他又忽然一激灵,那天自己的表情举动,该不会让梁铮看出什么苗头吧?   夏天行动迅速,他一贯奉行找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第二天就让助理寻了位私家侦探来——所谓捉奸要拿双,倘若他红口白牙同徐冰讲,只怕徐大小姐未必肯信,搞不好还要闹他个沸反盈天,倒不如让她亲眼见证来得更有效果。   私家侦探根据他的要求,拟定出一套方案,之后迅速实施跟踪去了。   一周后,侦探小哥重新坐回到夏天的办公室,向他仔仔细细汇报战果。原来梁铮的男友陆某是电影学院在读的学生,目前已有片约在身,即将出演一部戏的男二号。陆某正是博出位的时候,当然不能在公众面前暴露他gay的身份。而他和梁铮倒是名符其实的竹马关系,打小就是邻居,后来一起离开家乡,一个就读新闻系,进驻大报社实习,另一个则混迹演艺圈。两人目前正处于同居关系,看样子是打算把地下情进行到底,只是年轻人嘛,再怎么小心偶尔也会有把控不住的时候,一起出行难免会流露出过分亲昵的举动。   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不必夏天出谋划策,专业人士自有想法,只不过问了夏天几个问题,诸如徐冰平时有什么爱好,以及性格特点之类。   “任性骄纵,自视甚高。”夏天连想都不用多想,几乎脱口而出。   徐大小姐的性情,当真是数十年来如一日,虽然陈帆离婚后,需要身兼慈母和严父两职,对徐冰的教育严格了许多,可一想到她没有父亲疼爱,或多或少还是会在物质方面尽量满足。尤其是这几年,随着陈帆手头宽裕,徐冰动辄也是一身名牌穿戴,在花钱方面毫不计较,梁铮本人家境一般,找上徐冰大抵也有想靠她提供日常花销的意图。   私家侦探据此想出了方案,先打探好梁铮和陆某的行踪,摸准了他们周末约会后到家的时间,跟着,他假扮在校门口偶遇徐冰,递上伪造的名片,声称自己是某广告公司的星探,有意寻找在校大学生拍公益广告,见徐冰形象好气质佳,便觉得非常符合要求。侦探小哥说得诚意十足,徐冰本人也的确是个美人,身段高挑窈窕,五官非常出众。恰好美人的警惕性也不算高,暗戳戳想着试试无妨,于是答应去坐落于某小区里的星探工作室面聊。   在精心安排之下,巧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天陆某回到自家小区,见天色有些暗,便以为不会有什么人看见,情动之际,刚好亲吻了梁铮一下。这记明显的动作正好落入正在问路的徐大小姐眼里,当时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徐冰感觉自己几乎遭遇了晴天霹雳。   徐大小姐暴脾气不改,当场上前质问,据说后来还动了手,狠狠打了梁铮几巴掌,陆某见状早怂了,自己一味躲躲闪闪,好像生怕徐冰记住他的脸,害得梁铮只能独自支应,大概因为气怯,梁铮被打了几下并没敢还手,最后拉着陆某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闹剧转述完毕,侦探小哥顿了顿又说:“不过争吵过程中,有些话涉及到了夏先生你,作为你的委托人,我还是想做到知无不言。具体内容我不会做出任何判断,只负责告知——梁铮在争吵中反驳过徐冰,原话是,你说我恶心,你家里人也好不到哪去,你那个表哥还不是和我一样。”   他语速平常,语气十分淡漠,那张掉进人堆里绝找不见的路人脸上,也的确不曾流露出任何不专业的神情。   夏天笑笑,他无谓否认,心想梁铮果真看出来了,但那又能怎样?他从不惧出柜,对谁都能做到坦荡,要说唯一可能肯花点时间解释的对象,大概也只有陈帆了,他不是没想过,如果陈帆坚决不接受,那他也只有无奈叹一句,彼此之间亲缘尚浅了。   事情过去,陈帆那边却没什么异常,而这份亲缘倒比夏天想象得要厚重。隔了几天,陈帆打电话约他周末一起吃饭,电话里,她有些忧心地吐露实情,说徐冰和梁铮分手了。陈帆不觉得这是大事,可碍于工作忙,她总觉得自己对女儿疏于关照,而且在感情方面,她也没能起个好头。林林总总感慨下来,她便希望夏天能陪她一起,对徐冰略作开解,顺便再琢磨一下身边有没有靠谱的年轻人,家人给把关过,还是比自己胡乱找的要强。   夏天听完颇感无奈,他一点不觉得徐冰能听进自己的开解,何况他又能有什么经验?刚刚才脱单,某些滋味至今还没尝过呢。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放下电话又不禁想,其实论经验,他还是有的,至起码在选人方面,他比徐冰有眼光一万倍都不止。   吃法的地点约在陈帆家附近的粤菜馆,家宴嘛,主旨就是放松随意,夏天到的时候,包间里只有徐冰一个人,看样子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打眼一看,大小姐精气神都不错,衣着妆容精心修饰过,还佩了副黑珍珠耳钉,衬出白瓷一样细腻的肤质,分明是个浑然天成的冷美人。   只是神情依然不热络,夏天随意问道:“小姨呢?”   徐冰:“刚打过电话,说园里又有点事,谁知道呢,不晓得被什么绊住了,有名的拼命三娘啊。”   夏天听罢笑笑,没吭气。   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徐冰把面前勺子翻来覆去地把玩,良久忽然开口一笑:“我妈让你来开解我?压根用不着,我好好的,不就是分个手嘛,还是和人渣分手,正经应该热烈庆祝才对。”   说话间,眼角眉梢俱是傲然,夏天点点头:“梁铮后来没纠缠你吧?”   “他敢!”徐冰神色凛然,“他怕我把他的丑事曝光,都快怕死了!我要真有心,光在校园论坛上发个帖子就够他受的,他可还有几个月才毕业呢,将来还得在西京混,到时候看他怎么面对同学、朋友。你是没瞧见,他后来求我的那副嘴脸,简直恶心得要命。谁让他现在正卖力老板欢心,熬了几个通晓才弄出篇采访稿,满心指望转正呢,敢来骚扰我,就是找死。”   她看着夏天,话锋突然一转:“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夏天抬眼,半笑不笑地回望她,“为什么这么问?”   “梁铮告诉我的,”徐冰回答,“他说,说你也是,我开始还不太确定,但是之后想了想……”   “觉得确定了?”夏天笑着打断她问。   徐冰紧抿着嘴唇,半晌一点头:“你一向都挺痛快,虽然心里能藏事,但也从不遮遮掩掩,所以,你是和……高建峰在一起么?”   夏天眉心一跳,在这个语境下听到高建峰三个字,感觉委实有些微妙,他点了下头回答:“是。”   徐冰头轻微向后一仰,继而倒吸一口凉气,“他家里人知道吗?”   夏天:“暂时不知道。”   徐冰嘴角随即一抽,“那你胆儿够肥……哎,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爷爷是谁?还有他爸,前不久刚升了官,连专车都换成奥迪了。”她说着一挥手,“倒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他们家人可都不太好对付,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难得徐冰竟然关心起自己,夏天都听笑了,“所以说财务独立至关重要,只有财务独立了,才能实现人格独立,之后才会有所谓自由。目前看来,高建峰做到了,这一点上相对乐观,至于过程,不激烈或许不太可能,只能寄希望于结果不至于太惨烈。”   他说完,又问徐冰,“关于高建峰的部分,是梁铮说的,还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徐冰:“他说的,一开始我不信,后来再一想,越想就越觉得像那么回事。”顿住话,她表情有些烦躁起来,“我就弄不懂你们这些人了,好好和女生谈恋爱不行吗?真他妈的,白瞎长那么帅一张脸!”   夏天忍不住笑出声,“也不是吧,梁铮就长得挺一般的。”   徐冰斜睨着他,没好气地拍了下桌子:“他不带眼镜的时候挺好看的,再说说他干嘛,我这说是你和高建峰呢——对了,有烟么?”   夏天挑了挑眉,从兜里摸出一包为social smoking预备的薄荷味万宝路,连烟带火一起丢给了徐冰。   徐冰点上烟,动作还挺娴熟,只是夹烟的手指姿势有点别扭,吸了一口,从嘴里吐出来,她问:“这玩意,到底怎么过肺?”   夏天无心教学,随口逗她,“吸一大口,直接往嘴里咽。”   徐冰混不吝,全数照做了,一口烟吞下去,竟然连半声咳嗽都不闻,她瞪起眼,十分得意地看着夏天,夏天也笑了,赞了声厉害,“看来天生是抽烟的命,不过玩玩得了,这东西少沾,对皮肤不好。”   “不会啊,”徐冰颇有兴致地反驳,“我看高建峰皮肤就挺好的。”   两个人对视着,忽然毫无征兆,一起笑了出来,徐冰拽过桌上的烟灰缸,随即摆出很是风情万种的姿势,继续说道:“我小时候经常看他和院里一群人抽烟,那会儿人挺多的,一群人里头,就属他叼烟姿势最帅。那群人好多我都挺熟的,也有平时喜欢瞎逗的,就他,从来不拿正眼看我,其实没差几岁,非得把人当空气似的,想想也真够没劲的。”   说完,她自己一哂:“我那会儿觉得他就够傲的了,没想到后来又来了个你,别说正眼了,眼角都不带扫我一下,看着就让人来气。”   夏天很佩服这位倒打一耙的能耐,“话说反了吧?”   “才没有,彼此彼此吧。”徐冰轻轻笑笑,“我刚认识梁铮的时候,总觉得他和你有一点像,嘴上不声不响,心里什么都知道,还特有主意。有时候有点小孤傲,有时候又有一闪而过的倔强,还有一点挺特别的落寞,特别像你刚来我们家那会儿,我就觉得挺好玩,而且他还肯正眼看我,对说温柔的话,小心讨好我。虽说有时候我挺烦他这点,特别不爷们,不像你,永远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夏天默默消化了一下,还是有点没弄明白,这话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埋汰他………   “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他跟你一点都不像,”徐冰掐灭了烟,头微微一扬,“我收回刚才的话,拿他比你纯粹是侮辱你。你是绝对干不出这种龌龊事的,不光你,我知道高建峰也肯定干不出来。”   其实夸他,他还真没什么感觉,但夸高建峰,夏天一瞬间就能心花怒放,顺带感觉出徐冰今天的耳坠搭配得是真不错,整个人都明显有了种精致的美。   “你俩的事,我看找准时机再说吧,时代不一样了,咱们这辈人接受起来没那么困难,可老一辈的不行,别吓着他们,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这头话音落,老一辈人陈帆就推门进来了,闻见烟味,她微微蹙了蹙眉,并没说什么,女儿心情不好她能理解,夏天也很快默默把那盒烟收了起来。   一顿饭,徐冰表现得比平时还好说话,连哄带笑宽慰起陈帆,家宴终于吃出了几分其乐融融的味道。陈帆见状,总算放下点心,而后却又把关心重点转移到了夏天身上。   “我有个同事的女儿,才从英国回来的,学的是奢侈品管理。可洋气的一个姑娘了,我还说回头有空约出来见见,你给小姨一个面子,一块吃个饭好不好?”   夏天在心里叹口气,果然来了,这个年纪的女同志总是挡不住一颗给人保媒拉纤的心。可还没等他开口推辞,徐冰已经给陈帆倒了半杯红酒,顺势笑说:“妈,你烦不烦啊,有那功夫给我扫听扫听行么?我哥是什么人,外头大把姑娘排着队追呢,人家现在一心扑在事业上,没空理会那些个。再说了,奢侈品管理?你弄明白没有啊,那就是个败家营生,你想给我哥找个巨能挥霍的?我告诉你,这样的姑娘她不是嫁人,她是嫁祸!”   陈帆笑着打了下她的手,“你好了是吧?贫不贫,早知道没心没肺成这样,我还真不稀得管你了。不过也好,那种混蛋赶紧忘了,还是搞同性恋那么变态……”   “妈!不兴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徐冰立马打断她,“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都是一种状态,要是人家好好的不骗女孩感情,两个人正正经经谈恋爱,你凭什么骂人家?老思想可得改,梁铮那属于个别坏分子,不足以让人以偏概全。”   陈帆云里雾里的听着,细节没空琢磨,反正只要女儿高兴,她是怎么都行,随声附和连连点头,接下来便没再提关于同性恋或是介绍对象的话题。   饭后把人送回家,夏天目送母女两个上楼,徐冰搀着陈帆,悄悄回眸冲他挤了挤眼,那意思他明白,是说事情交给她,她会慢慢渗透,慢慢试图让陈帆接受。   “哥,你回去慢点开。”徐冰见门洞前嘱咐道。   夏天应了声好,这一晚上,被连着叫了好几声哥,显见着是开创历史先河了。没想到解决了一个梁铮,捎带手还收获一份徐冰的友情赞助,关于彼此中二时期那些无聊的恩怨,也就在一笑间一笔勾销了。   这厢徐冰回到家,忽然想起还没正式对夏天说谢谢,她翻出手机,打开来,赫然看见梁铮的一条短信,内容没细瞧,总之无非还是道歉,央求自己千万别说出去,她看着恶心,顺手把梁铮的名字改成人渣,之后把手机扔到一边,先去冲凉了。   洗完早,她心情轻松地给自己敷了个面膜,拿起手机,快速编辑了一条短信:哥,谢谢你帮我揪出人渣,等回头有空,我单请你吃饭。   或许是被热水蒸得脑子有点秀逗,又或许是被面膜挡住了一半眼皮,总之徐大小姐稀里马哈,拇指翻飞的过程中全没留神,一不小心把这条短信的发送人点成了人渣。 第57章   徐大小姐睡醒美容觉, 也不知是哪根筋抽搐,蓦然想起人渣的号码自己居然还存着。睡眼惺忪中, 她抓起手机, 开始了一气狂删,连号码带短信通通删了个干干净净,之后自觉一身轻松, 放眼望去,天都显得比平时更蓝。   而对于自己一不小心制造出的事端,至此,她依然半点都没察觉出。   但习惯未雨绸缪的夏天却想到了。   对于梁铮这样的人,夏天内心有着精准的判断。梁某人平时看着无害, 实际内心阴暗、睚眦必报,属于谁挡他的路, 他如果暂时奈何不了, 尚可以委屈自己伏低做小,等到将来一有机会,必定要扑上去反咬一口。   就好像墙角幽暗处生长出来的植物,一团团一簇簇, 看似极寻常,可若不防备, 走过路过时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利刺刮伤。   不致命, 但有时候却很麻烦。   梁铮也诚如他所想,乍见短信时,一时恨意涌上。这就叫同人不同命吧, 他咬牙切齿地想,可相煎何太急呢?都是同类,夏天怎么敢堂而皇之的戳破自己?梁铮此刻全无反省的自觉,反倒陷入了怎样才能报仇雪恨的纠结里。奈何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他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出一个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复仇方案。   偏偏接下来一段时间,梁铮在报社领导的安排下,跟踪专访了夏天公司新药二期临床实验的动向,作为一款得到国家重点扶持的创新生物制剂,连省里领导都给予了相当程度的重视,几番接触下来,让梁铮越发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平心而论,夏天其实该算是他的前辈,某种程度上,还可以是他学习的榜样。他听徐冰谈起过这位表哥的事,同样也是孤身一人,当年从更为偏远的小山村来到省城,一身倔强,无依无靠,独自打拼。再看如今坐在他面前的人,经过岁月打磨沉淀,历练出沉稳的气度,眼神并不显凌厉,却在顾盼间隐隐生出一种压迫感来。   梁铮有时候看着夏天,觉得他活像是庙堂里宝相庄严的菩萨,自己怎么转仿佛都逃不开他的视线,什么样的小动作皆会被他尽收眼底。与此同时,夏天本人没有弱点,用几句话就能勾勒出他的无所畏惧——人不在体制内,行事相对有自由,又没有家世拖累,唯一的亲人陈帆对他无比信任,是以没有什么外物再能撼动他的内心。   无计可施,然而不甘仍旧日日吞噬梁铮的心,迫使他不得转换起思路——倘若本尊动不得,不是还有他的挚爱高建峰在?   高建峰的家世背景,梁铮多少有了解。想动其人,也不亚于是蚍蜉撼树,可高家背景深,却是在另一个领域,和自己没有任何交汇点。同时,他又知道这类干部子弟内心存在的清高,出了事不见得会去找家人帮衬,更有一则,高建峰和夏天比有着天然的劣势,正统家庭出身,父母亲眷健在,那些人真能容许他做出惊世骇俗的情感选择?   矛盾点转移了,所需的无非是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梁铮等了足足有大半年,果真还让他遇到了合适的、可以依附的人——离开西京多年,如今重返故里的徐卫东。   徐卫东当年转业下海,跟着房地产老总赚到第一桶金。不过他很快就发现私人企业存在诸多弊端,嫌弃庙太小容不下他日益膨胀的野心。思量再三,他认为体制内还是更适合他,于是转而投奔了大国企。那时候有转业背景在“国字头”的企业里还是很吃香,凭借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以及伪装出来的圆滑处世态度,经营多年,他总算做到了集团副总的位子。   大集团涉及领域很广,从地产、金融、保险、信托,到时下正蓬勃发展的物流业,甚至还收购了几家制药公司。鉴于徐卫东刚好是西京人,集团便派他回来对收购的药企做一个全方位整合。   徐卫东的公司名叫天和制药,在心血管领域刚巧和夏天的楚天药业多有重合,楚天是做原研品,天和则是做仿制品,价格低廉,主要占领的是低端市场。徐卫东新官上任,打算借此机会攻下省内的大医院,更多的占领大城市的销售市场。   梁铮借着采访并购,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徐卫东,继而察觉出这就是前女友口中极端不负责任的父亲。他不动声色继续和徐卫东接触,过程中尽量引起他的好感,而后发觉徐卫东回到西京,确实还有个人目的,他打算重新和徐冰建立联系。   离开的七八年时间里,徐卫东倒是没亏过徐冰生活和教育经费,他现在如愿以偿有了儿子,女儿见不见原本并没多大所谓,但徐冰生得靓,又是名牌大学的英语系学生,很是拿得出手。集团老总的儿子方才从国外留学归来,和徐冰年纪相当,如能促成这门姻缘,未来他在集团内部的地位将会更稳固,在老总退下来之后,很有可能还会擢升他成为下一任接班人。   徐卫东设想得很美好,可惜接触下来,他发现徐冰油盐不进。女儿对他当年的自私凉薄记忆犹新,且才刚经历梁铮的事,对于满脑子都是投机思想的男人堪称深恶痛绝。   徐冰不傻,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无利不起早的老爸找自己准没好事,何况那么多年不见,突然冒出来说要联络感情,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徐大小姐拒而不见,连陈帆劝她好歹给两份薄面的话都不理会,她存了徐卫东的号码,一见此人来电,当即二话不说直接挂断。   一来二去,搞得徐卫东十分下不来台。   这件小事,被梁铮窥探到了,他煞有介事的和徐卫东聊起母校,话锋转来转去,便带出了徐冰的名字。徐卫东没想到此人居然是女儿的同学,不免和他多聊两句。梁铮接机编造出一个故事,他隐去自己曾和徐冰谈恋爱的事实,将故事移植到另一个莫须有的人身上,并告诉徐卫东,徐冰现在刚刚失恋,心情肯定不好,至于失恋原因,却是因为家里人棒打鸳鸯,故意拆散。   “我听那位同学说过,徐冰和母亲关系很好,不过她母亲似乎对外甥言听计从。说起这位外甥,也是个人物了,人家一直瞧不上我同学,嫌弃他家境普通。听说好像是打算给徐冰介绍的,估计也是想利用徐冰给自己铺路吧,当然了,这是我那个同学自己猜测的,总之徐冰的表哥经常掺合他们家事,徐冰平时也很听这位表哥的话。”   寥寥几句言语,在徐卫东心里埋伏下了怀疑的种子。对夏天这个人,徐卫东一直印象深刻,在他看来,那就是头狼崽子,喂不熟,内心攒着一股逆流而上的狠劲。现在出息了,那么把陈帆母女玩弄于鼓掌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徐卫东想起前阵子听销售部分的人汇报,公司在一级市场被楚天药业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正为这事心烦,可巧新仇旧恨就堆在一起了。   梁铮察言观色,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调出搜索引擎界面,佯装关心地拿给徐卫东看,“夏总人脉很广,我有幸也接触过他一两回。虽说处方药不让做广告,可现在大城市上网寻医问药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您看这一搜索,首先跳出来的就是他们公司的产品和介绍。同样一款药,介绍的可都是他们家的,贵司旗下的产品连提都没提一句,不得不佩服人家在互联网领域,率先占领了一层先机啊。”   这话看似内行,实际又颇为外行。徐卫东当然比梁铮懂,人家楚天制药做的是原研品,自家公司出产的那是仿制品,搜索结果当然没有绕开原发介绍仿品的道理,可道理归道理,这么看着他心里也实在不爽得很。   梁铮见他不吭气,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搜索引擎现在是大热,据最新数据显示,有超过一半以上的网民正在使用这家搜索引擎,徐总知不知道它背后老板是谁?”   徐卫东看着他,一副静候下文的表情。   “高建峰,”梁铮说,“之前我们报社采访过他,我对其人略有耳闻,他和楚天制药的夏总是老同学,关系嘛,似乎非比寻常,听说高先生创业期,还曾跟夏总同租一间公寓,后来更一起买了城东的两套物业,听说至今,两个人都还比邻而居呢。”   这是在暗示俩人有猫腻,徐卫东听得分明,也知道搜索引擎卖的就是排名,互联网是大势所趋,各家有识之士都在争抢商机,但这件事本身并不能说明太大问题。   只是……   徐卫东忽然想起高建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往事并不如烟。当年作为工农兵学员,他在军区大院是势单力薄的存在,靠一手一脚打拼,和高克艰这种高干子弟完全没得比。他总觉得这些人看自己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凭什么高克艰轻轻松松就能混得比他好?现今高克艰是什么军衔待遇,他也心知肚明。可这公平吗?他并不这么认为。时隔多年,压抑的感觉仍然让他如鲠在喉,应该是时候不吐不快了。   反正他不用再有所顾忌,高家再能耐又如何?大家份属不同领域,一切各凭本事,他也不必再顾忌高克艰会有怎样的反应。   当然,把这些人拉下神坛不大现实,但恶心恶心人,却也能替他出一口暗藏多年的恶气!   而夏天这头狼崽子,不,如今已是匹骁勇的头狼了,既然要和高家捆绑在一起,那就顺手给他点教训。徐卫东快速转着脑筋,从梁铮的字里行间捕捉出了一些门道——这些年见多识广,他不是没遇过喜好南风的主儿,好这口的大有人在,天知道两个人男人住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实证,只能凭借捕风捉影,横竖是匿名举报,那就看看究竟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   夏天率先被波及到,这日药监部门突然造访,言称接到群众举报,楚天制药涉嫌利用裙带关系,在网络上搞不正当竞争。面对莫须有的罪名,夏天应对起来自然一派从容,日常和药监上层关系维护得好,不过几通电话,一顿酒局,事情很快也就摆平了。   等他腾出空来思量事件缘由,高建峰那边已进驻了一批相关部门的审计人员,要求调档两年内所有财物报表,做一一审核。   夏天收到风声,而高建峰此时人已在外地参加互联网行业大会。   这明显是被人搞事,但高建峰想不出始作俑者会是梁铮这样的小虾米,徐卫东这个人也早已淡出他的视线,他几乎都快要想不起来是谁了。   不过夏天记得,借助关系,他查找出了幕后推手,也嗅出了不同寻常的龌龊气息。想整他也就罢了,牵扯出高建峰完全触及了他的底线,夏天决定第一时间予与还击。   他如是宽慰高建峰:“这么多年了,我和你是同学好多人知道,能做多大文章?他们没有实证,搅不出多大水花来,你放心开你的会。”   跟着,他以最快的速度秘密约见了徐卫东公司的底层员工,一个专门负责接不良反应热线的年轻毕业生。   要说这年头有关部门责令药企必须设立热线,可事后又没人负责跟进,很多企业只当电话是个摆设,根本就不上心。夏天熟知竞争对手的水准,仿制品不良反应之多,只能令患者投诉无门。   企业老总约见,年轻的小孩受宠若惊——想当年自己也是本硕连读下来的,一毕业却跑来接电话,直接得北都找不着了,对于公司的做法,年轻的接线生早有不满,一边吃,一边大吐苦水,夏天耐心聆听,其后许以工作机会和利益,只要对方拿到投诉录音这一个条件。   诚意十足的饭局过后,交易顺利谈妥。对付流氓,夏天不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证据到手,直接匿名寄给了专好搞事的媒体。不出所料,第二天全城报纸的头条都报道了无良药商罔顾病患生命健康,视投诉热线为无物,亟待有关部门予以严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随着事态发酵,网络上的搜索不断更新。徐卫东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现在只要搜一个化学名称,首页跳出来的再不是楚天药业的产品,而是自家公司的产品名称,以及附带的一系列不良反应。   偷鸡不成蚀把米,徐卫东只好焦头烂额的去做公关危机。可此时,相关部门对高建峰的审计还没结束,逼得他只好乘坐最早一班飞机,紧急回来处理应对。   坐在办公室,面对浩如烟海的文件,高建峰耐着性子,和财务总监一起接受问询。一问就是一天,大有没事找事的意味。晚上少不得要还要疏通关系,他和夏天之间本没有猫腻,然而任何一家企业都是水至清则无鱼,广告本身就是商业行为,不可能考察到方方面面。他连喝了几个晚上,纵然酒量再好,不免也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好在夏天那一手来得及时,网络上铺天盖地全是天和制药的新闻,楚天药业都快找不着影了,无形中倒是解释了一切,高建峰打蛇随棍上,摆事实讲道理忽悠一通,总算在一周后,把审查小组的人高高兴兴地送走了。   乱是乱不了的,就是平白给人添堵,高建峰坐在办公室里揉着眼眶沉吟,麻烦告一段落,但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还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这么想着,夏天人就到了,已是下班时间,夏天连电话都没打一个,直接上楼奔到了他的办公室。   “夏总也不知道避嫌啊。”高建峰看着他笑了笑。   接连几个晚上,彼此都没空说几句话,虽然这两天喝完酒都是夏天来接他,饱受他嫌弃的胃黏膜保护剂,也在夏天的威逼利诱下吃上了,但肠胃多少还会有不适感,不过是仗着年轻底子好,脸上暂时看不出什么疲态来。   即便是累了,他也不肯当着我的面显露,夏天想。还记得昨天去接这人,明明已经困得要死,还兀自强打精神,故作潇洒的一路臭贫。这事说到底,高建峰是被殃及的对象,可他不会抱怨,更不会迁怒,越是这样,夏天就越心疼得难以复加。   夏天叹了口气,胸口酸酸胀胀的,却又微微有些发甜,天塌下来高建峰自然也能撑住,可夏天总希望他不用撑得那么辛苦,像这样千方百计遮掩疲惫,为的还不是让自己别太心疼?!   “避什么嫌,我光明正大,咱们就是同学加多年好友,过从甚密又如何?”夏天声调极尽温柔地说。   过从甚密一词的确有些诛心,夏天却觉得还不够呢,说到那四个字,一时目光睥睨,神色傲岸,等转向高建峰时,却又倏然柔缓下来,“回家吧,我熬点养胃的粥给你,晚上去散散步,然后早点休息。”   话音落,秘书田岚岚急火火地敲起门,随即探头进来,身后还站着个人,被她和门遮挡住了,看不清脸。   “建峰,呃,有位高先生来访,一定要现在见你,他说,他是你爸……” 第58章   来人确是高克艰, 一身便装,往办公桌前头一站, 腰杆笔挺如昔。   夏天上回见他还是在医院里, 匆匆一瞥,只觉这么多年过去其人好像没什么变化。今天高克艰没戴大檐帽,露出一头短短的圆寸, 一下子就能看出不同来——他的白发明显多了。不过就算是生华发,高克艰也生得颇为与众不同,额前那小搓头发被一分为二,左边纯白右边纯黑,中间有着天然一道笔直的分割线, 却又不像阴阳头,反正打眼看上去还挺和谐的。   有种酷帅酷帅的感觉, 当然了, 还必须得搭配上那张不见笑模样的硬汉脸,如此才更为相得益彰。   反正自打他一进来,办公室里那点疏懒而温馨的气氛就全被冲散了,此人仅凭一己之力便制造出了一大片冰川……   夏天在第一时间站起身, 堪堪挡在了高建峰前面,他有些怀疑高克艰来者不善, 在这个时点上, 该不会是收到什么风声了吧?   是匿名电话?还是邮件?传真?徐卫东那类小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如今再加上一个梁铮,恐怕不搅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叔叔您坐。”   “爸, 你怎么来了………”   夏天和高建峰几乎一起出声,话音显得有点乱,不过高克艰已经都听全乎了。   “冬至了,你阿姨让你回家吃饺子,打了电话,你也不接。”   语气很平常,虽然有点像质问。夏天回忆了一下,在他和高克艰为数不多的接触里,这段话算是高克艰说的字数比较多的,至于口吻嘛,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个调调。   高建峰早习惯了,拿过手机扫了眼,一下午净忙着答对审计人员,手机静音根本顾不上看,还真有两个未接,一个是李亚男,一个是他爸。他当即了然,按高克艰的风格,电话永远只会拨一次,你不接那就等着面聊吧。   高建峰翻着手机,一时没说话,屋里的气氛就有点尬。高克艰也没坐下,脸上写满了老子都亲自上来请你了,你还不屁颠屁颠赶紧随朕起驾。   “行吧,”半晌,高建峰放下手机,“饺子是我阿姨包的?”   这话问得随意,问完他还看了夏天一眼,夏天不免记起高建峰无数次吐槽人家李亚男的厨艺,心想都这个节骨眼了,这家伙居然还装得这么淡定!可仔细看,又不像是装的,难道说,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了?   啧,这勇敢的小海燕啊……   高海燕当然是装的!这会儿心里正七上八下呢,要说他一个人怎么面对高克艰都不怕,可现在夏天还在,这和他想象的摊牌方式完全不一样。既然生活方式是他自己选的,那么父子之间沟通足以,根本没必要让夏天掺合进来,至于吵架本就是常态,只不过在这件事上,高建峰并没打算和高克艰吵——同意的话,皆大欢喜,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横竖认准了这条路,朝秦暮楚不是他高建峰的行事准则。   高克艰嗯了一声:“走吧,夏天也一块去。”   突然被点名,被邀请的人只好无声消化了一下这种独特的邀请方式,还真是言简意赅不带一丝不热情,掷地有声完全没得商量。   夏天黑线两秒,到底不大放心,想着干脆去蹭饭也好,于是趁高克艰转身之际,偷眼瞄了下高建峰。   高建峰正从椅子上往起站,可能是因为最近没休息好,又或者是白天在办公室坐久了,双腿才一用力,老腰突然猛地一紧,一股生疼感从腰间直往上窜,就像是被利器给戳了一下似的,高建峰屁股才离开椅子,又突兀地坐了回去,伸手不自觉地扶了把腰。   高克艰听见动静半回头,夏天已本能地蹿上去扶住了高建峰,端看姿势恰似从旁环抱。   “你还没去?”高克艰皱着眉问。   “啊?嗯,去、去……”高建峰点头应了几声,表情禁不住有点酸,好像还带了一丁点苦,虽然两者都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就被他换上了惯有的云淡风轻。   父子俩打着哑谜,夏天却心头雪亮,不就是说去看腰吗!这大半年了,高建峰的腰疼一直没发作,他还以为问题不大呢,看来是疏忽了,高建峰对自己不经心,他居然也跟着不经心,这爱人当得未免也太不称职了,实在是该打!   高克艰看着他俩,没再说话,随后径直先出门去了。   高建峰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不忘抛给夏天一记安抚的眼神,“没事,坐时间长了腿有点麻。”   他没让夏天扶,自己也没叉腰肌,一步一抖索着往前走,心想真是谁难受谁知道,回头一定得抽空去做个牵引拉伸腰部按摩了。   走出办公楼,眼见高克艰的车就停在路边。这回好像也没得商量,高克艰稳坐泰山,那意思就是你俩直接上车走人,高建峰此刻是勉强直立行走,压根也没余力开车,索性咬着牙钻进了后座。   夏天看着他那副难受的模样,揣在裤兜里的手狠狠捏了把自家大腿,高建峰腰上毛病不轻,这么下去可不行!怪不得呢,每回都是躺平了任撸,轮到自己的时候,他最多也只是翻个身侧过来搞一搞……夏天坐进车里,想着那画面,居然奇迹般没能躁起来,反倒满心满眼涌起阵阵疼惜。   车子发动起来,连带司机一共四个人,全都十分有默契地演绎起了沉默是金。   高克艰本就是只人形大冰棍,偏生火力还极旺,大冬天里摇下车窗,整条胳膊全搭在外头,手指勾在车窗边缘,姿势很是拉风。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战士,对首长此举早已见怪不怪,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冷风吹。   这感觉有点奇妙,明明高建峰就坐在他身边,两人一没逗贫,二没调情缠绵,甚至都没想去聊这些天来发生的、至今才告一段落的那些事,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是回到了学生时代,人在教室里,前方讲台上站着虎视眈眈的周妈——周妈气势还是弱了,他俩可比那时候要老实得多。   不知道高克艰会不会从后视镜里观察两个人乖巧的模样,夏天全方位回顾了一下,觉得高克艰和历次见面时状态差不多,并没什么异常,而且他听高建峰说过,高克艰虽说脾气暴,但从来有一说一不兜圈子,如果真打算就他俩的关系兴师问罪,那就没必要非把人拽回家去,当场直接问不就得了吗?   所以,还是他想多了?夏天余光扫到正盯着窗外看的高建峰,拿起手机假装翻看了一会,他知道高建峰手机目前还处在静音状态,于是点开短信给身边人发去一条。   【你爸几个意思?他会不会知道咱俩的事了?】   高建峰感觉到震动,装得挺像那么回事,隔了一会儿才好整以暇地从兜里掏出了行动电话。   【不知道啊,天哥,兵来将挡吧,不过我是兵,一定会掩护好你的。】   夏天看着这条直想翻白眼,迅速回道:【有点正行好么,能预先给我个防备吗?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暴跳如雷,还是一通狂骂?嗯,这两个好像都差不多。不过这么大人了,高建峰目测比高克艰还高个三公分,除了中段现在不太给力,总体也是身强力壮,所以总不至于动手吧?何况高建峰的脾气也不是站那不动让人揍的,哪怕那人是他亲爹,不能还手,大可以用跑的嘛。   高建峰却在愣神,思考着怎么回复,他嘴上轻飘飘的,心里未尝不打突。刚才看见高克艰的一瞬,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继而有股冲动想当场直接坦白算了。自从高克艰去医院看过他,父子俩的关系明显缓和多了,当然原本也不是他不愿见高克艰,而是高克艰不满意他不接受组织安排,军旅生涯没能做到有始有终。   其实那时候领导给他安排的出路,真可谓一个赛着比一个好,毕竟以他的家世背景,没道理在部队还混不出个前程来,好比第一年就保送他去军校,上面的确打算按新时代高科技战争人才的路子来培养他,所以高克艰的不满意多少也有道理,他认为儿子归根到底只是为应付差事,熬足四年,然后拍拍屁股闪身走人。   冤枉啊,可现在再扯这些已经没意义了,高建峰这大半年都忙于开疆拓土,连恋爱都没时间好好谈,有时候阖上眼,刚想琢磨下怎么和家里人交代,却还没来得及模拟场景,人就已经睡过去了。   结果突如其来一场纷乱,其后老爸又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里,这才逼得他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思量。   该怎么开口呢?连夏天都能看出高克艰白发激增,他做儿子又岂会有视而不见。再强悍的铁人也有老迈的一天,高克艰毕竟是五十多的人了,早已不复当年狠。而除了在前途规划上特别一意孤行,其他地方还真不干涉自己,至少绝不会催自己找对象结婚生孩子,这么看来,已经是够不错的了。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男人的成长大抵要从精神弑父开始。高建峰出外能独当一面,实现了财物自由,又有了稳定且蒸蒸日上的事业,这个过程已经完成。所以他不再需要对抗,反倒是回过头再看,父亲早已不是那座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了。   岁月消弭积怨,经历换来释然,和外面的风刀霜剑一比,高克艰在他成长过程里的跋扈和严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反之,如果没有那些严格的操练,他知道自己就是个温室里的少爷秧子,初到部队还不知要怎么适应,丢多少人才能跌跌撞撞地成长。   说到底,高克艰亏欠他的,大概也只有一个母亲了,可那件事,随着年龄渐长、听到看到得多了,他渐渐地也就懂得了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意义,那并不是某个单独的个体能够操控的。   既然如此,高建峰就不想和父亲正面起冲突,尽管作决定时那种大无畏的精神还在,可脑子里想的却已是该怎么迂回着来。   难啊,瞧这大冷天还开窗户的架势,显见着肝火依旧那么旺,对于离经叛道的接受程度……高建峰默默叹了口气,再度拿起了手机。   【没事,他好面子,要发作也不会对着你,能让你去家里吃饭,肯定就不是为谈这个,我会搞定,天哥放心。】   盯着最后那四个字,夏天全明白了,高建峰这是打算独自面对,任凭高克艰有多少火,他一个人承受就是。嗬,能扛事的高同学果真数十年如一日,但他却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需要别人照应的夏天,只要不是让他放弃这段感情,无论高克艰提出什么责难或是要求,他自问都能接受。   其后一路沉默,车子开进军区大院,才停稳开门,扑鼻的饭香已经从窗缝里溢出来了。李亚男打发高志远看着锅里的饺子,自己迎出来笑着和高建峰、夏天打招呼。   夏天仓促上门,连个礼物都没带,原本很失礼,好在女主人一贯大方爽快,对他和对自家人并没差,倒是看着高建峰,她禁不住劈面来了一通数落。   “老靳那儿去看了么,人家说你可有一个多月没去过了,想怎么着啊,再这么下去我可叫人把你拉去做封闭………”   话也就开了个头,高建峰反应快,立马上去拿一串话堵住了李亚男的口,还顺手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糖球,笑眯眯塞进李亚男嘴里,“知道了,一定按时去!这糖还行吧,过阵子我去趟欧洲,回头再给您带比利时巧克力。”   甜到黏牙!李亚男一阵无语,心想这小子就是看着酷,实际上插科打诨顺手拈来,简直让人没招没招,又爱又恨!   高家吃饭是圆桌,围坐一起不存在那种家长制的氛围,老高话不多,会穿插着问几句夏天公司的情况,他并不说那类年轻有为的夸赞话,只是偶尔缓缓一点头,肯定的意味油然生出,反倒比任何言语都更能令人信服。   李亚男先和夏天聊了会儿业内八卦,随着她眼睛看向高建峰,意想不到的话题突然间开始了。   “建峰,张芳阿姨家的文意,你还记得吧?人姑娘现在省卫视晚间新闻当播报员呢,前阵子说起在杂志上看见你了,想找机会跟你吃顿饭,你给我个准信哪天有空?”   说完,她又看看夏天,“你也该抓紧了,我一般不操这闲心啊,都是自己人才说的,回头等我解决完他,你要是还没消息,我就给你好好物色物色。”   亟待解决的对象吞下一只饺子,哭笑不得地想,阿姨您面前坐着的就是一对,您还搞什么拉郎配啊!!!   高建峰没回话,高志远在一旁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不动声色地对着李亚男说:“您这还叫不操闲心呢,一气操俩,我听着都怕,回头我一定争取大学在校期间搞定这事,绝不让您再为我操心,啊。”   “啊什么啊,有你什么事?”李亚男嗔怪地瞪他一眼,“老实吃饭,就你那样,整个一书呆子,有人能看得上你才奇怪呢!说正经的呢,建峰,赶紧给我个准话。”   这还上劲了,高建峰感觉旁边人筷子都不动了,他不想让男朋友心里有任何不爽,笑了笑应道:“您省点心吧,也怪我没交代清楚,我已经有对象了。”   话音落,餐桌上的碗筷声音全停了,空气里有长达半分钟左右的凝滞,连高克艰都抬起眼,微微皱眉看着高建峰。   手心里开始冒汗,夏天一边默默鄙视自己,一边暗暗佩服高同学的勇气,可接下来,话该怎么圆?   李亚男顿时兴奋起来:“谁啊?谁啊?老高你知道吗?透露点呗,哎什么时候带回来吃饭啊,不对呀,这事夏天肯定知道吧,那还瞒着我们可不够意思,说说,是他们公司的吗?”   高克艰也转过头,虽说一副山中高士的派头吧,但夏天总觉得他在竖着耳朵,等高建峰或是自己开口作答。   手心里的汗出了一层,黏黏腻腻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紊乱的心跳,胸膛里好像安了个不停挥舞的拳头,把五脏六腑都搅得天翻地覆——该帮着圆谎吗?他当然能想出无数天花乱坠的说辞,编故事谁不会,可承认却只需要两个字——是我。   足以一剑封喉。   这可真是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时刻啊……   就在此时,夏天余光看见高建峰放下了筷子,以一种相当沉稳的态势开口说:“是……”   “哥!”   高建峰和高志远几乎同时出声,后者紧接着飞快地说:“你是不是吃完了啊?我想起立体几何有几道题一直弄不明白,你给我讲讲吧。”   李亚男愣了一下:“干嘛呀,这吃饭呢,你又想起做题,哪挨哪儿啊。”   “哥,你不是吃完了么?”高志远不理旁人,只盯着高建峰问。   高建峰迎着对方目光,一个眼神,彼此间已会意,高志远用意这么明显,可实际上却有些多虑,刚才他想说的并不是哪个具体的人,而是想阐述他对这段恋爱关系是极其认真的,他已打定主意要单独面对高克艰,做父亲的有权利知道,而他也有义务不让夏天面对任何质疑和冲突。   话题被打断,只好就这么不了了之,高建峰顺势站起身,和高志远一起上楼去了。   他很放心,高克艰不会再盘问夏天,李亚男就算再盘问也没有用,夏天必然明白他的意思,不会背着他和他的家人单独公开这件事。   这厢关上房门,高志远立刻长吁一口气:“大佬!您可真行,好不容易回趟家,是准备来个世界大战吗?我当初说的话你倒是听进去了哈,没辜负人家夏天,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高建峰牵唇笑笑:“是啊,得谢谢你的醍醐灌顶、推波助澜,效果好极了。”   高志远翻个白眼,“你真的定了?”   高建峰看着他,堪称轻快又不失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你也得想好时机啊大佬,老高最近心情不错,我还想有好日子过呢。而且别说我没提醒你,他这次体检明确查出来血压高,必须、必须要制怒!要保持情绪不波动,你地明白?”   高建峰沉默片刻,一点头:“明白,这么说,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高志远怔了怔:“应该不知道吧,我这阵子天天回家吃晚饭,然后才去宿舍,没听说他有什么异常啊,而且你看我妈那架势,明显是不知道的。”   那就好,不用被动摊牌了。   高建峰放下心,他是皇帝不急,可把旁边小太监急坏了,高志远摇头兴叹:“我都不敢想象那画面,你说,他知道以后不会和你断绝关系吧?”   高建峰摸摸鼻翼,一笑:“应该不会,主要是咱国家不兴这套。”   高志远无语,良久丢出一记自求多福的眼神,彻底不想再管这人了,他翻开数学卷子,指了指后头几道几何大题,合着讲题这茬倒也不完全是托词。   应付完小弟,高建峰再下楼,看见那三位正坐在一块吃橙子,高克艰和夏天聊起治疗高血压的药,一个说血压降了就不用再吃,另一个说降压药吃上就得终生服用,半天过去,谁都说服不了谁。好在高克艰并没不悦,只十分克制地哼了几嗓子,小小不然地表示了一下他对药贩子的理论怀有不满。   几个人闲聊到九点来钟,高建峰看看表才说要回去了,和夏天溜达出院在门口打了辆车,直到坐上去,夏天方才露出一点忧心来,一扭头,却对上了高建峰那双弯弯的笑眼。   “刚才快吓尿了吧?”高建峰满眼揶揄。   夏天:“………”是啊,裤子差点湿了,一会儿回去你给洗么?   高建峰却在此时伸过手,一下子握住了夏天的手,夏天好像心有余悸似的,竟然本能地挣了挣,其后才想起司机隔着护栏应该看不见,随即放松地往后一仰。   “怕倒不至于,就是有点紧张。我当时想,你要是说了,我立马就认,本来就是我招惹你的,说是……”他看一眼前头的司机,忽然又觉得没必要,跟着无所谓地一笑,“说是我勾引你的都行,反正事实就那样,有什么冲我来,你爸根本就不该怪你。”   高建峰颇有兴味地眯眼听着,“嗯,然后呢?让他把咱俩一块轰出去。”   “轰一时可以,不能一直轰,”夏天看着他说,“他要不认你,我就天天去他办公室楼下堵他,磨也好求也罢,怎么都行,我豁出去不要脸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信求不下来。”   高建峰起初听着直乐,可听到后来心里却微微有些发涩,他知道夏天是认真的,更知道夏天是个多要强、多么有自尊的人,现在却说着这样的话,为得什么已无须赘言。   他笑了下:“你不用老觉得是你勾搭的我,我要对你没意思,你就是把自己开出花来也没用。”   夏天不会开花,但听完这话自觉可以摇摇尾巴,他凑过去笑问:“行,那给你二十分钟回忆,下车咱好好聊聊,您老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心动的?”   这类问题,恋人间一般常问常新,可叹他们居然一次没讨论过,高建峰顺势反省了一把,这恋爱谈得失败啊,谈得太不认真、太不正经了!必须得腾出手,过阵子刚好要跟一帮互联网大佬去欧洲考察项目,干脆着手安排个度假吧,得让他的工作狂男朋友好好休息一下了。   何况自己的腰,也很需要温泉水以及爱人强有力手指的抚慰。   温泉水倘若有灵,可能并不想搭理他,至少前头的司机大哥扫听到了方才那段少儿不宜,从后视镜里瞄了好几眼,这会儿正有些心疼自己为什么大晚上拉了这样一对狗男男!   小区里不让进车,到了地方,两个人只能在门口下。晚上微微起了点风,高建峰先下车,瞥见夏天一缩脖子,立马把围巾摘下来给他系上了。高建峰一贯耐寒,戴围巾纯粹是为搭配,夏天则是习惯性穿得少,冬天一般只穿个薄呢子大衣,里头是衬衫,风一吹立马全透。   被猝不及防围了个温暖牌,夏天心里很熨贴,搂着高建峰,在他耳垂上亲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问:“想明白没,可以回答问题了吧。”   高建峰的耳垂很软,不管是亲上去还是含在嘴里,口感都特别好,好到让人欲罢不能,夏天叼着那处绵软的所在,愈发不想松开,其实高建峰回答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他又不是信不过他,何必非要听人家怎么夸自己呢?   凌乱的气息在耳畔游走,在呵气成霜的天气里牵扯出丝丝温热,撩拨出一股股的情意绵绵,高建峰自从开启了新智识,历经半年光阴,虽然还没接触全垒,但对于夏天的身体已然熟到了若指掌的地步,当然知道不存在size合不合适这个问题,所以目前所缺的就只是那临门一脚。   他忽然想,其实情到浓时,根本无所谓是在欧罗巴酒店里的king size上还是在自家的旧床上,又或者周身是否有温泉水滑腻的包裹。   高建峰被亲得心动神驰,情愫暗涌,不由一手抱住男朋友的腰,一手固定住斯人脖颈,温柔地一下下啄着那两片薄唇。   冬日晚上十点,街面人烟稀少,偶有走过路过的也都在低头疾驰,夜晚的都市光怪陆离,各类妖孽出没横行,混迹于此间的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是以这一吻耗时有些漫长,从温柔到凶狠,恰如某些事件开场的前奏,高建峰纵然动情,理智犹存,心想总不好在大街上一直啃,一路啃回去也有点二,不如借着这势头迅速跑回家,冲个澡干正经事要紧。   “天哥,”他轻轻推开兀自牢牢搂紧自己的人,“哎哎,先停一下,先回……”   话音戛然而止,夏天的嘴唇才刚离开,满眼还都是暧昧,目光虚弱迷离,只觉得怀里的人在刹那间浑身绷紧,紧紧挨着自己身体的坚实胸膛里,突然跳出了一阵跌宕起伏。   夏天茫然抬眼,继而看清楚了,高建峰脸上正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瞳孔微缩着,隐含着一道不可名状的惊和恐。   他下意识回眸,在相隔十米远的地方,看见了那道惊悚的来源,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高克艰。 第59章   有那么一瞬, 夏天觉得自己的心脏接近于停跳了,人吓人吓死人, 这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但动作还是快于感受, 他几乎立刻摆出了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将身一挡,把高建峰彻彻底底挡在了自己身后。   而下一秒, 高建峰也一把拨开他,跃步上前,跟着做了个同样的动作,将夏天结结实实地给掩护住了。   两个人交替挡在对方前头,不知道的, 恐怕还以为他们面对着什么豺狼虎豹呢,十米远处的高克艰其实压根没挪窝, 就这么看着, 看着这对刚才还当街拥吻的小情人,心里的阴影面积正在一点点逐步扩大。   高克艰暂时压下火气,眼望高建峰,“走吧, 上去再说。”   面谈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三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高建峰本想安抚性的去拉夏天的手, 结果被夏天回望一眼,移开两步避开了。   别再点眼了吧,夏天想, 刚才那一幕已经够出格的,那可是接吻啊……   还是大意了,高建峰一路都在反思,老高什么道行,说千年修炼成精都不为过,以为面瘫男就不懂情爱那点小事了?开玩笑,人家好歹娶过两回老婆呢,必定是一早就察觉出不对头了!   这事甭管有多少外人在暗中鼓捣,可只要老高自己不怀疑,那就无论如何不可能前来实施跟踪,今天出现在办公室,分明就是试探,刚好又赶上夏天在,所以干脆直接叫回家,一顿饭全在暗中观察——太阴险了!这老侦察兵走路没声,连什么时候跟上的都没征兆,亏自己也是受过训练的,可叹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高建峰不怕别的,唯独怕他爸等会儿真动怒,说实话,高克艰生气他能理解,打他两下或是骂他几句他也都能认了,只要别气得爆血管就行,高建峰越想越忧心,连呼吸都放轻浅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极其罕见的谨小慎微。   夏天能感受得出,不由心里七上八下起来,到家先倒了杯温度适中的柠檬水,规矩又客气地放在了高克艰面前。   “叔叔……”   “我想和建峰单独谈谈。”   高克艰面容冷峻,坐在餐桌前,甚至没有抬眼看夏天,明明夏天此刻居高临下,却愣是在听完这话之后,心里生出一股局促的憋屈感来。   就这么被打发、屏蔽,夏天很不甘心,可高建峰也在此时看向他,不必说一个字,眼神已充分表达出一层含义——听话,去屋里呆着,反正外头说什么你一样都能听见。   让谁为难也不能让他的高建峰为难,夏天沉沉点头,步履艰难地进屋回避去了。父子二人对坐着,气氛倒也不凝重,只是良久过去,沉默得有些突兀。   “回家吧。”高克艰忽然开口,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愠色。   高建峰有点惊讶,这和他想象的开场白不一样。但高克艰的意思他懂——无须再讨论了,马上结束你的荒唐,回家去,代表着你愿意重新回归正途。   “我其实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说。”高建峰看着父亲,附带极轻缓地摇了下头,“爸,我是认真的,认真对待这段感情,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在闹着玩,更不是一时冲动。”   高克艰面无表情:“感情本身就是冲动。”   略微挑了下眉,他继续说:“你觉得自己想好了,那想过今后可能发生的所有事吗?打算怎么面对周围人眼光和指责,你会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想清楚了吗?你的那些合伙人会不会认为你是个变态,社会怎么又怎么看待同性恋这个群体?未来你的公司可能上市,被人爆出你是同性恋,将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些你都想过?你确认自己真的属于这个群体?”   似乎是有记忆以来,父亲对他说得最长且最为和缓的一段话,简直都有点苦口婆心的意味了,高建峰没法不动容,“想过,我能面对,既然选了这条路,我就有勇气面对后果。”   “你……这是在报复我吗?”高克艰深深凝眉。   高建峰一愣,随即摇头:“不是,我没怨恨过你,何来报复一说。”   高克艰点了下头:“那好,我记得你那时候坚持要退伍,曾经对上级领导说过,原因是你的身体状况已经达不到一个合格陆军的标准,你不愿接受各方安排,是因为不想以次充好,你不想辜负身上穿的那身军装,这话,是你亲口说的吧?”   高建峰沉默片刻,回答:“是。”   “那现在呢?”高克艰问,“现在做的事,就对得起曾经穿过的军装了?”   高建峰叹了口气:“这是两回事,我要是现役,你这么说我只能接受指责,可我已经不是了。感情问题,纯粹是个人选择,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也不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也包括你的母亲?”高克艰反问。   高建峰不觉顿了一下,其后慎重的一点头:“包括,她留给我的信上曾说,希望我这一生能够无怨无悔,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面对,那还称得上什么无怨无悔?”   高克艰听得心口一沉,高建峰说这话时眉宇间尽是坦荡,眼神坚毅,不容置疑。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费尽心思不顾旁人怎么看待,也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意志品质坚强不屈的人,现下目的达到了,高建峰果然如他所愿,可这么一来,反倒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色令智昏,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高克艰淡淡摇头,“我是你爸,倘若连我都不祝福你的感情,你将来的路只会更难。”   这话倒是真的,高建峰看着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能这么设身处地的替他想到这点,是不是代表渴望的结果很快就能实现?   “但不会祝福你。”高克艰肯定地说,随即,他看见儿子眼中闪过的一丝不解和茫然,“因为我不相信你们的感情,目前什么都没经历,将来也不会经得起考验,言语是能杀人的,你还不知道其中厉害。而你选择的那个人,我完全不看好。”   高建峰倏地皱起眉,显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是无父无母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如今发达了,连亲生父亲都能不认,每月只给家里寄去五百块钱?以他的财力,这跟打发要饭的没区别。隔绝一切可能带给他麻烦的人和事,这是他的精明世故,但这样一个人,我不认为可以和你共患难,将来有了危机他不会选择和你并肩作战,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我对他的判断。”   高克艰话音落,屋里即刻陷入一阵安静。安静到客厅里的人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夏天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声音。对于这几句指责,夏天相当震惊,无论是有人告知,还是高克艰主动查访,了解到这些确实都不算难,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近半百的强人!而从伦理角度出发,他的确不好辩驳,不管怎么解释都像是狡辩,他总不能说夏山河根本就不是我爸,我只是个来自异世的孑然独立的灵魂?   那太离谱了!   然后,他听到高建峰语气有些急躁的替他解释道:“他家庭情况特殊,他爸几乎没管过他,以前任由继母和弟弟欺负他完全不作为,这些我是亲眼见过的,我不认为……”   “一样的。”高克艰冷淡地打断他,“谁阻挡他的路,谁对他不好,他都会弃如敝履。将来有天你也会成为阻挡他前行的人,只要有矛盾,他都可以找到说辞,他依然还是会有各种不得已。血脉亲情如果都可以在忽略,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会更在乎你?”   夏天的拳头猛地捏紧,刚想要冲出去,却又刹住顿在了原地,高克艰杀人诛心,高建峰不见得会相信,但正面和高克艰杠,引发冲突的结果只会让自己落了下风。现在不是好时机,他困兽似的转了几圈,再度坐下来,只觉得脑子里的某根神经正铮铮地剧烈跳个不停。   高克艰说完,已然起身:“很多事听别人说没用,得靠自己好好想。我还是那句话,对于你的这段感情,我绝不会祝福,也绝不会同意。但你是我儿子,永远都是,家里的大门为你开着,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回来。”   撂下话,他大步流星出门去了。关门声音响起,夏天也在同一时间走出屋子,高建峰和他对视一眼,还没等他张嘴说话,忽然做了个先别说话手势,之后一跃而起,随手抓起一件外套追了出去。   电梯还停在顶层,高克艰健步如飞,走的还是楼梯。高建峰推开楼道门听了一耳朵,连脚步声都不闻,他叹口气,快速跑下了楼——都这么晚了,老侦察兵肯定不是让司机送他来的,只能是打车追踪而至,他好歹应该把老爸送回家去。   夏天等他走远,也开门出来,站在楼道间的窗户前,先看见高克艰背着手出现在视野里,之后是高建峰小跑着跟了上去,父子俩脚下都不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良久高克艰摆摆手,高建峰步子随之顿住,站在原地,侧身目送着高克艰越走越远。   站在楼上看,高建峰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瑟,他似乎在叹气,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单薄而瘦长。那阵萧瑟看得夏天一时喘不上气,少年时代曾有过、又在其后的岁月里被他彻底击碎踩在脚下的那种无力感倏然涌上来——但他不能被打败,这注定是一场漫长艰难的战役,而涉及到高建峰,既要让他宽心,还要让他不感觉到压力,所有的责任都只在自己身上。是他先招惹了人家,摆平麻烦就变得责无旁贷,只要高建峰不动摇,他总会有信心去打赢这场仗。   好在,目前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事态比想象中要乐观,高克艰的责难并没针对高建峰,家门依然为高建峰敞开………无论如何,父子反目只能是最坏的结果,没有什么感情能深厚到承受如此沉重的考验。   分析完形势,电梯门也开了,高建峰走出来,他正低头发短信给高志远,让他等老高到家赶紧告诉自己一声,之后倏地一抬头,他看见夏天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寓意不明,裹挟着一味忧伤,更兼有三分欲说还休。   刹那间,高建峰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夏天,想起两个人第一次结伴同行,夏天那时身无长物,连穿戴都是拜陈帆所赐,一身疏离,格格不入、心事重重,是他凭借言语一点点撬开了这人的心防。   所以,谁说是夏天先招惹他的?开始的开始,其实是他先招惹的夏天。之后随着慢慢接触,他才发现这是个打不败的人,有着永不放弃的执着。他见过夏天生长的污糟环境,和那些自私龌龊的“亲人”,夏天对此有过抱怨吗?有过迁怒吗?从始至终都没有,他的确算计了他那个父亲,可对其人也算仁至义尽,自己的父亲用这个攻击他,这太不公平!   抛开那些隐匿多年对自己狂热的迷恋,抛开那些日常关心体贴的包容照料,抛开只要他受一点委屈,夏天便会立刻行动给予敌人还击,永远坚定站在他这一边——他知道夏天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一直都知道,但那不足以成为他望而却步的原因,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他又凭什么敢去享受、拥有这份持续多年的深情厚谊?   从来没有人逼他,从来选择权都只在他自己手上,如同现在,夏天眼神纯澈,一如当年初见,面对自己,永不设防。   “天哥。”高建峰把手机扔回兜里,抿唇片刻,展开双臂的同时,展开一记微笑,“来,抱一下吧……” 第60章   夏天原本还有些小心翼翼, 听完这话,神情一扫方才的慎重, 扬唇笑了笑, 当场完美诠释出什么叫高建峰好他也好,高建峰给他点阳光,他立马就能迎风招展出一抹灿烂。   要说这个时候, 的确更需要抱团取暖,两个人随即深深拥住彼此,自对方身上汲取着源源不断的力量和温暖。   夏天胸膛火热,心跳一时很奔放,难得是此刻并没直观联想到欲望。   其实也挺奇怪的, 高建峰自从腰出了毛病,日常就只能做些不疼不痒的室内运动, 虽然身型保持住了, 但也再难壮硕得起来,倒是越来越往修长削劲的路子走,按说胸膛绝没有他的宽阔厚实,可他依然会习惯性的认为那里可以承载化解一切烦恼, 所谓有容乃大,说的好像就是高建峰这样的人。   夏天把下巴埋进爱人的肩窝里, 回想起刚刚父子间的那场对话。高建峰平时很少谈及在部队的那四年, 曾经通信中提到的环节也是经过挑拣粉饰的,所以关于高建峰离开部队的原因,夏天直到今天以前, 一直都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如今经由高克艰转述,夏天脑补出了大概,必定是和腰伤有关。第一反应自然是心疼,可除此之外,还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大概,是有些崇拜吧。   高建峰到底和他不一样,不说心怀家国那类大话,然而胸襟里装着的始终有责任、有担当,比他可来得要丰盛得多。夏天不清楚高克艰到底懂不懂这个儿子,或许时至今日,他还以为高建峰参军只是为满足他的夙愿,其实绝非如此,高建峰自小耳濡目染,有些情怀早已融进骨髓,从这点上看,老高的教育该说是成功的,很值得他老怀大慰。   夏天抚摸高建峰的窄窄的胯和瘦瘦的腰,那里肌肉很硬,在一寸寸的抚慰下慢慢放松下来,和他手掌的温度贴合,能从指尖一直暖到心田。他爱这个男人,爱了那么多年,从最初体察到不一样的关怀,到逐渐被那股潇洒豁达所吸引。   ——不过,那潇洒终究只是表象,天之骄子会没有困扰吗?会没有伤痛吗?会没有遗憾吗?   以上种种,高建峰统统都有,只是他选择默默消化,在人前,永远只会笑出一派霁月光风。   怎么能成长得这样好呢,夏天贴着爱人的面颊,心里涌上一股拍马也追不上的骄傲和遗憾,他知道自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哪怕重活一回,唯一的执念也只有怀里这个人,连同事业、财富都不过是附加的映衬,他所有的努力,其实都只是为了能够配得上高建峰而已。   “建峰,”夏天在他耳畔轻声央求,“明天起按时去治腰好么?”   高建峰心神已然安定下来,之前他追出去,是为问高克艰一个问题,同时回应另一个问题。他问高克艰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究竟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消息给他。可惜高克艰没正面回答,只是端出一脸你小子那点勾当还能逃过老子一双如炬慧眼?   而另一个问题则是解释夏天家人对他的态度,不知道是高克艰执意不听,还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总之还是没能接受他的说法。临走,高克艰再度重申,他在有生之年不会接受这段感情,更加不会接受夏天这个人。   斩钉截铁的态度真要人命啊,所幸高建峰天性乐观,以他的经验推断,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时间解决不了的,但时间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呢?那时节高克艰也都老了,即便接受,终究还是少了些圆满的味道。夏天又有哪里不好呢?对于高建峰来说,这人简直哪哪都好,特别是越发强健的身体里藏着的那颗如金刚石般坚强坚硬的心,既令他十足向往,又能带给他踏实和安稳。   高建峰顺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点头说好:“保证去!这是大事,就是不为我,也得为你不是?”   话音落,桃花眼微微一弯,盛开出点点促狭的撩人风情。   “我也有个事,天哥能答应我么?”高建峰看着他笑问。   夏天看着如斯笑颜,一颗心早化成太阳底下的一摊黄油了,就是高建峰让他即刻去死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答应,“嗯,说吧。”   “别去找老高,别去求他。”高建峰一字一顿地说,“没用的,他不是能求得下来的那种人,这事交给我,慢慢来,我会想办法。”   夏天明白他的顾虑,叹口气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其实他也知道“求”太过苍白,怎么证明自己矢志不渝,之死靡他才是关键。言语说出来显得牙碜,日常生活中又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考验。要如何证明,他完全没有头绪,反倒是有些恩怨,是时候拿出来清算了。   首先要解决的应该是徐卫东。夏天约了彭浩光,还有负责推进项目的钱博士,后者是他和老彭一起招进公司的,作为重点栽培对象,连项目分红的协议都签署了,钱博士早把公司当成家,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以期回馈老板如此这般的用心栽培。   既是自己人,那就不用藏着掖着,自己人不光要绝对信任,还要可以在适当时机拿来物尽其用。   徐卫东被委派到西京当然只是暂时的,他所处的集团光副总就有七八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想要露头,就必须让天和制药在短时间内创出业绩来。   夏天于是对老彭说:“上一回的质量危机刚刚解除,一线城市天和不会有机会了。我打算暂时让出三、四线市场,两个月之内,让他们全面去攻占。”   彭浩光知道他要公仇私仇一起报,倒也觉得无可厚非,只是纳闷地问:“城镇市场可也是不小的蛋糕,咱们退避三舍,那接下来呢?”   夏天没回答,看了眼一旁的钱博士,“最近猎头又没少替天和游说你吧?”   钱博士不讳言:“嗐,一直就没停,肯定是想要更精准的成分配比,想提高质量呗。”   夏天:“那就去吧,帮帮他们。”   他说完,对面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表情万分不解。   夏天徐徐解释:“如果我没猜错,徐卫东意这么在你,不光是为提高现有产品质量,还在于捣乱,倘若能把你挖走,顺手就能打乱咱们的研发步骤,更不用说未来你能带给他的是源源不断的创新利润。”   钱博士仍有些费解:“那你……”   夏天笑笑:“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不是参加过戏剧社,现在呢,还有没有兴趣再演一出戏?”   钱博士轻轻哂了哂:“哦,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一方面让出三线市场,一方面再让我倒戈,在短时间内营造出天和气势如虹的假象,嗯,之后再给他们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夏天:“做药的嘛,说出大天来,也还是要用质量说话。三、四线城镇信息资源不发达,闹起来还用的是原始的手段,但非常有效,你也知道天和的药成分不行,除了便宜,其他方面一无是处,既然没有效果,到时候还不让患者闹一闹么?”   钱博士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问:“那我在这里头到底什么作用?”   夏天嘴角浮起笑意,看上去端然周正,惟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作用就是让徐卫东轻敌,质量的事嘛,你要是过档天和,势必是你说了算的,有你做监控,我行动起来才更有的放矢。而且我没估算错的话,天和急着大面积铺开基层市场,再加上之前危机公关,接下来肯定会向集团申请一大笔经费。钱到了,可西京的路却变顺了,那经费就有点无处可花,你说到时候徐卫东会怎么处置这笔钱呢?”   钱博士立马恍然:“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打入徐卫东内部,成为他的骨干之后顺势查到他有账目不清的问题,然后再……”   夏天一点头:“然后再向集团举报,同时我这边会让该出的事一起出,来他个双管齐下,徐卫东这人最在意的就是他的仕途权力,咱们这回就给他送个影响仕途的大礼包。”   彭浩光一直默默望着他,这阵子他已从公司业务中逐渐淡出,但仍不忘关怀夏天。老彭即便再荒废,城府道行依然还在,他能看出来夏天多少有些不一样了,单纯说是野心似乎还不够,那眉眼依旧端稳堂正,却比从前隐隐多了份锐度,周身平添出勃发的英气,更有几许近乎于嚣张的肆意。   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润收敛的少年了,时光一层层晕染,剥落掉曾经束缚他的那些东西,现在的夏天无所畏惧、快意恩仇,凝眸间,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绝然。   这是爱情的力量吗?老彭暗自思量,这力量还挺惊人的,足以让人化茧成蝶、浴火涅槃,太他妈神奇了,只是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弄明白,那个高建峰看上去也是个纯爷们啊,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飒爽来,这俩人没一个是女里女气的那种货色,怎么偏偏就能搞在一起成了同性恋呢?   世界之大,想必还有太多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老彭想不明白便即释然,反正他选中的接班人是越来越从容自信了,好比此时此刻,意气风发,英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厢布置停当,一切如夏天所料在稳步发展。夏天配合着钱博士的戏瘾,先来了一场卸磨杀驴的大戏,业内很快就传出流言——楚天药业的夏总背信弃义,过河拆桥,说好要兑现的专利技术共享和分红全不作数了,逼得钱博士一介书生愤而跳槽投奔天和,誓要跟楚天死磕到底。   徐卫东把人收归麾下,一时意气风发,他倒是说话算话,旋即就把钱博士引为自己人。这头的局慢慢铺设,夏天便又把目光转向了梁铮——其人也算聪明,知道自己有把柄在夏天手里,于是依葫芦画瓢,学着夏天彻底脱离了体制,跳槽到一家有外资背景的传媒,老外在男女关系上一向开放,凡是涉及这方面最多是个八卦,无论关系多复杂多影响公序良俗,对本人都毫无影响。老彭听闻此时,本打算劝夏天放弃,一个小人物而已,权当是被臭虫咬了一口,夏总大人有大量,不必和他计较。   夏总当然没有雅量,“我没打算把生活过成秘密,但随便一个小人物都能拿来大做文章,未来我岂不是要疲于应对?何况只有我一个还好,我得对我的爱人负责。人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我不过是以彼之计还施彼身罢了。”   那些经由私家侦探拍摄的照片,就是实打实的明证。夏天懒得兜圈子,直接把照片丢给了娱乐媒体,梁铮一介默默无闻之人,就算曝光也砸不出多少水花,但他的男朋友陆某新剧开播,正赶上露脸的好时机,这一下便引起了轩然大波。陆某背后有金主,少不得也要忙得焦头烂额,在论坛上发各色帖子辟谣,奈何夏天深谙水军力量,早已先下手为强,赶在对方洗白之前,彻底坐实了这对真gay装直男的龌龊情史。只一个晚上,曝光帖的楼就已盖了百十来层,连梁铮都被网友扒了个底掉。   夏天看着手机新闻跳出来的最新八卦,牵唇笑了笑,继续在会场听主席台上的领导慷慨陈词,他本日专程来参加年度行业大会,药贩子们个个不缺钱,会场选在西京最好的酒店,等会儿领导讲完,会议就会以冷餐的形势进行,如此更方便与会人员沟通交流感情。   钱博士近来成了徐卫东的左膀右臂,和其人是寸步不离,在不远处跟夏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等场面开始热络起来,外头的好戏突然开锣了。   只见一群灰头土脸的大爷大妈外加哭哭啼啼的大姑娘小媳妇,手持横幅,拿着扩音喇叭,突破了重重酒店安保人员,直闯进会场。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扯开横幅,上书:无良天和药到病不除,兜售伪劣产品丧尽天良。   颇有点医闹的架势,可又不打人不骂人,看上去有组织有纪律,克制而有节操,要不是用喇叭喊话的大叔模样憨厚用词质朴,还真看不出这是一群来自小县城上访的群众——当然了,有一些是,领头的那几位可是夏总特意找的有经验的群演。   会场里有药监的领导,也有卫生局的领导,甚至还有一个是卫生部特意参会的头头,忽然遭遇这样的尴尬,一时都忘了去质疑酒店怎么会把人放进来,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天和,徐卫东只觉背后生凉,头顶冒烟。   夏天看着领导秘书跑过来质问,徐卫东解释得支支吾吾,汗珠子从脑袋顶上直往下淌,在会场温暖适宜的情况下,可见他内心有多焦灼。他正被责问着,就见秘书火急火燎举着手机递给他,徐卫东接过来说了不到十秒,整个人都委顿了下来。   夏天在远处观望,其后从后门溜达出去,掏出正在震动的手机,钱博士的短信立刻欢快地跳进来。   【徐接总部电话,有人内部举报他挪用公款,老总责令即刻回去解释清楚。】   夏天一笑,回道:【影帝辛苦,好好休息,期待下周回归】   放下电话,夏天一手插兜,身子半靠在柱子上。不多时,徐卫东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两下里目光交汇,当真是仇人见面,不过一个眼红,一个却是乱云飞渡仍从容。   “是你干的?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个白眼狼。”徐卫东恨恨地说,“当年吃我的住我的,你上八中还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说报答吧,没想到你还会报复!夏天,山不转水转,你别得意的太早。”   夏天好整以暇:“是啊,山水有相逢,就是不知道今日一别何时再见,徐总回去一定记得抱好大腿,我在这儿预祝你早日实现平稳退休。”   徐卫东咬牙冷哼:“你就不怕有报应?”   “你这样人到现在才有报应,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要怕也是怕世道不公吧,”夏天看着徐卫东身上精致的西服,“以前我就说你不配穿那身军装,现在也还是觉得你不配这身打扮,好像总有种衣冠禽兽的感觉。”   徐卫东登时气结,奈何有上访者追了出来,他没空再斗嘴,赶紧和秘书一起仓皇下楼,看背影真是颇有几分类似丧家之犬的感觉。   夏天看完大戏,随即打发市场部总监继续跟会,自己和秘书慢悠悠步出酒店,想起高建峰说下午做完正骨按摩,要回军区大院会个朋友,晚上再回家吃饭,于是打算先去买点菜给高建峰做顿健康晚餐。   才走到停车场,眼前突然冒出个人,看脸色和徐卫东有得一拼,下巴上胡子拉碴,落魄得有些不像话,正是被人踢爆出有骗婚行径的梁铮。   “姓夏的,你还真是要把人逼到绝路啊。”   秘书是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看见梁铮目露凶光,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夏总,要报警吗?”   梁铮听见这话,缓缓狞笑起来:“怎么,怕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早该知道会有今天。”   夏天让小姑娘往后站,自己迎上去,眼神中寒光隐现,“你还有工作、前程,不能说是光脚的。就是没了爱情,你的小情人怪你还害了他的好事,和你分手了。这不是你当时想给我造成的影响?我让你尝试一下,这就受不住了?”   梁铮:“你是真狠,我不过是报复一下,偷偷摸摸捅给高建峰家人,可从想没把事件闹大。”   夏天扯出个冷淡的笑:“那该说是你本事不济,还是心慈手软?不过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怕。”   “是吗……”   梁铮说完这两个字,眼中狠厉乍现,手里蓦地变出一把小匕首,白光闪过,朝着夏天的脸猛地刺了过来。   从他肩膀微微一动,夏天就知道他有后手,侧过身子,一胳膊肘就顶在了梁铮胸口,同时他余光扫到被秘书小姐大声疾呼引过来的酒店保安,当即突然变招,电光石火之间伸出左手,手掌在飞舞的刀尖上蹭地一划,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横贯掌心。   梁铮那小身板哪儿禁得住夏天的一胳膊肘,人被顶飞出去几米远,倒在地下兀自喘息不止。   酒店保安立刻围了上来,地下倒着的人有没有伤暂时看不出,但夏天却是见血了,那凶器还握在伤人者手里,秘书小姐展开她的一惊一乍:“啊,老板,你流血了!!”   利器割伤的口子,血涌不止,看着挺吓人实际根本没大碍,小姑娘不懂这些,眼瞅着都快哭了,“怎么办,怎么办啊,咱们去医院吧。”   夏天看着她,叹了口气:“报警,各位都是证人,这家伙突然窜出来行凶,不是我反应快恐怕已经被捅了。”   有人随声附和:“是啊,这可是故意伤人啊。”   梁铮还想辩解,无奈胸口上不来气,艰难地咽了半天吐沫,却只闻咳嗽,不闻一声完整的句子。   有人当即报了警,夏天想到后续,吩咐秘书:“你不是带相机了,照一张我伤口当证据。”   秘书小姐一愣:“啊?什么意思,您等会儿不去派出所啊?”   为这点小事耽误功夫,夏天一万个不情愿,有那时间不如回家琢磨给高建峰做晚饭,至于笔录的事好办,交给刘京刘警官摆平就行。   秘书小姐只好从包里拿出为会议拍照预备的相机,前后左右照了一溜够,那血也凝结得差不多了,夏天扯出个手绢随手一包,系了个简单的结。   还真是满不在乎,老板这气度,看得秘书小姐啧啧称奇,不过刚才那一下很帅啊,简直比电影里演得还有气势!   就在此时,老板的手机响了。夏天用没伤的右手摸出来,见是个陌生号码,也没太在意直接接了起来。   然而五秒钟之后,他的神色全变了,整个人似乎在原地站直了,秘书小姐从旁观察,不禁纳闷地想,好像还没见过老板这么凝重且……有些莫名惶恐的表情。   随即,她听到刚才英勇无敌,面对利刃眼都不眨一下的夏总,低下了声音,略显不安地说道:“好,那您稍等,我……我马上就过去。” 第61章   放下电话, 夏天一言不发地上了车,不顾秘书小姐各种不放心跳脚, 坚持带伤独自驾驶, 抛下众人绝尘而去。   打电话的人到底是谁呢?秘书小姐满腹狐疑,她还没见过老板那么凝重又那么紧张过,可以想见这通电话的重要性, 简直不亚于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了。   只是她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主儿之于夏天,可比太上老君要牛逼得多!夏天不信神佛,进庙从不烧香许愿,但倘若这位肯让他拜, 他觉得自己能毫不迟疑立马纳头就拜。   曾经住在军区大院近半年,出入无数次, 夏天却还没机会踏足过那栋办公大楼。高克艰把人叫来, 却没打算把人请进他的办公室,只打发夏天去了一楼的值班室。   一个年轻的干事正在值班,老式办公楼里有吞云吐雾的自在,干事知道夏天是首长叫来的, 于是客客气气递过一根烟来,夏天摇了摇头, 笑了下没接。   眼风扫见了地下堆着的几个袋子, 里头装着的东西,夏天很熟悉,是他托李亚男给高克艰送去的——目前全球最好的降压药, 以及业界权威参与研发,他本人也有参股的调节血脂的一系列产品。   送这些,倒不是为讨好高克艰。夏天知道这种讨好不会有效,他也听从了高建峰的话,没有去找老高,只是花费了点时间精力把东西送到李亚男手上。   当然,说是一点时间精力,其实是整整两个下午。   李亚男听闻他和高建峰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觉得难以接受,干脆拒不见他。身为外科主任,每天来拜访李亚男的人不断,有好些还是各个医药公司的销售人员、市场部经理,从午饭时间开始,各色人等就走马灯似的聚在办公室外排队等候接见。   夏天这类级别的人,通常会在饭局上和专家主任沟通,哪儿用得着站在楼道里候着,何况还吃了闭门羹。李亚男挨个会见来访者,却始终不肯见他,直到下班走出来锁门,也依然像没看见他一样,把他晾在那直接甩手走人。   以他今时今日所处的地位,李亚男估摸他受不住在外头站一下午,何况圈里那么多人认识他,光是被人瞧着就够受了,她不予理会,就是希望夏天能赶紧知难而退。   其实李亚男也不落忍,她对夏天的印象一直不错,夏天性子沉稳,办事牢靠,模样又生得好,又岂会不讨长辈女性的喜欢?可突然间,他和继子搞得关系暧昧,难免挑战了她脆弱的神经,最关键还是老高的态度——死都不接受,死都看不上夏天,她身为继母,又能从中斡旋出什么结果?   李亚男陷入了两难,没成想第二天,夏天竟然又来了。   还是相熟的医药代表不解地说起来,怎么楚天的老板一个人过来,主任您也不见见他吗?   开门、关门有着几秒钟的时间,李亚男看见夏天笔直地站在自己视野可以扫见的地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不耐烦,彼此目光相接,他还抽空对李亚男微微点头笑了笑,那笑容,倒是颇有几分虔诚的味道。   这……也太让人无奈了,李亚男到底心软,想着好歹听听这孩子怎么说,自己晾着人家终究有些过了,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她松口把人叫进了办公室。   夏天把带来的东西递到李亚男手里,他说:“叔叔得坚持吃药,您是医生,这点就不用我多说了,药不必提是我拿的,您一个字都不用说,回头等吃完了我再给您送。”   李亚男听得一脑门子官司,这孩子也是实诚,可老高哪是那么容易骗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李亚男长叹,“我跟你说,他是不会同意的,这辈子都不会同意!你要是为建峰好,就趁早离开他,这么下去父子俩早晚没法相见,真到了那一天,你心里能觉得安稳么?”   夏天没说话,只是抬眸看着李亚男,半晌过去,眼眶一点点红了,湿润的眼眸显得格外澄澈,纯良无辜得一塌糊涂,直指人心,让人莫可奈何。   李亚男最终还是把东西收下了,夏天这才满意地离开。他自问没别的招数,全靠日久见人心。所有人都觉得他该离开高建峰,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带累坏了一个大好青年,原罪在他身上,他可以不辩驳,但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现下果然被高克艰识破了,估计等会又要面对一场难堪的交锋,夏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惟有硬着头皮坐在那强撑。   不多时,下班号吹响了,陆陆续续有人走下来,高克艰无声无息地推开门,对着小干事点了下头,“去吃饭吧,我有点事和他说。”   这意思是要征用值班室,年轻干事有眼力价儿,拿了饭盒悄然退出门去。   高克艰在原地站着,自己不坐,也不说让夏天坐,眯着眼打量他良久,才淡淡说:“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同意,今天当着你的面再说一次,连同你这个人、你的东西我统统都不会接受,以后不必费这个心思了。”   迎着冷硬的注视,夏天只觉后背一紧,他可以游刃有余面对所有纷杂的人和事,如今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却依然有种忐忑不安感,活像一个做错事,在等待未知惩罚而手足所措的孩子。   同时,他也十分清楚的知道,卖惨对于李亚男会有效,对高克艰则未必。   夏天沉默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想用这些打动您,都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话没斟酌完,高克艰已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他问:“你们两个人,是你主动的?”   夏天脑子飞速转着,他有理由怀疑那一晚高克艰跟踪之后,拦下了他们乘坐过的出租车,说不准还跟司机套了不少话,那一晚,他的确亲口提到过,是他勾引的高建峰……   “是。”夏天颔首,选择承认,高克艰明察秋毫,自己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他没有把握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小聪明。   “那你该了解他的性向,”高克艰语调里夹缠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轻蔑,“我不认为你的目的能达到,你们之间能长久。建峰从小就有主见,偶尔叛逆,但从不做出格的事,为人讲义气,也心软,这是他的好处,也是弱点,你不妨仔细想想,他到底因为什么才肯接受你。”   夏天一字一句听着,心下忽然顿悟,高建峰不让他找高克艰实在是用心良苦,和高克艰接触的确是不智之举,这个看上去惜字如金的男人实则深谙人心,他太清楚什么样的言辞能使人动摇,能让人心生不安。   甚至,能离间一份刚刚开始,尚未经受过任何考验的情感。   “叔叔,我不想跟您讨论我和建峰的感情能否持续下去,我说服不了您,同样,您也说服不了我。我信他,这就足够了。虽然是我主动的,但选择权永远在建峰手里。他想和我好,那无论有多少人阻挠,我都会坚定的和他好。但如果他将来累了、烦了,想要分开,我绝对一个不字都没有,他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夏天放慢语调,不急不缓地说,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不可动摇,“我唯一遗憾的,是给他和您之间造成了困扰,这么下去建峰也会觉得难过。我不求您能接受我,也不必给我任何面子,只求您无论如何都别拒绝他,他一直都很关心在意您。”   高克艰并不为这番话所动,镇定且冷静地看着他,“你多虑了,他是我儿子,我不认的只有你而已,如果因为你一个人就能导致我们父子感情失和,那这样的儿子我不要也罢。”   后面的话他没说,意思却十分明显——你小子不要太自信,我们之间哪怕有再多恩怨,那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子,论情分,还比不上你一个半路插一脚的外来人?   高克艰话点到,轻轻冷笑了一下:“东西你拿回去,与其关心我的身体,你不如盼着我这个绊脚石早点升天。”   一句话,终于彻底激怒了夏天。   腔子里的热血凝固下来,他不想平白被人冤枉:“叔叔您弄错了,我希望您健康长寿,甚至长命百岁,这是真心话!只有您活着,才能看见我对建峰的感情有多深、多认真,我很希望您能亲身做这个见证人。”   高克艰本已转身,此刻倏然回头,“你说什么?”   如此公然,甚至可说是悍然的挑衅,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过了。   夏天无视他眼里的冷峻,从容说下去:“您不看好没关系,我不会放弃,那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我不会放手的,即便全世界反对都没用,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等他个十年二十年。您说的没错,我是笃定他心软,笃定他重感情,笃定他会选择爱我,和我爱他一样深!”   高克艰冷冷看着他,这小子敢直视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勇气可嘉,有那么一瞬,他简直都有点欣赏面前这个年轻人了,平时四平八稳的状态下,其实看不出什么,现在破功了,那股子灭烈的执着从夏天的眉宇间冲溢而出,胜过一切乞求和低声下气的言语,不得不说,很让人动容,却也更让人出离愤怒。   “别试图在我面前说大话。”高克艰伸手指了他一下,继而出手迅捷如电,猛地照着他的左脸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也少摆爱来爱去的那一套,我会活着、看着,看看不被亲人祝福的感情到底能走多远。”   夏天初时见高克艰左肩微沉,当即知道其人动怒了,但这一巴掌他没打算躲,硬挺着挨下来,半张脸登时火辣辣的,耳朵里兀自嗡嗡作响,手劲是真够大,而且还知道打在哪最能让人觉得疼。   倒是个硬气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高克艰一巴掌呼出去,怒气已消散大半,不过看夏天一眼,随即转身出门去了。   口腔里涌上淡淡的腥甜,夏天站在那平复了一下心情,心想这就是把人家儿子拐跑的代价,他扯出一抹苦笑,这辈子重活一回,直到刚才还真没尝过挨揍的滋味呢。   局面似乎更僵了,没别的招,只好先收拾东西离开,兜里的手机响了好几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建峰找他。夏天脸颊发烫,估计这会儿就算没肿也会红,还是先找个地方冰敷一下吧,带着幌子回家让高建峰心疼么?何必再给人家父子之间添堵呢?!   谁知事就这么寸,他才要离开,忽然看见高建峰从楼上走下来,两个人正面相对,一时都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儿?”夏天一脸茫然。   “我来见个朋友顺便谈事,不是跟你说了么?”高建峰三步两步走过来,离得近了,他一眼看出不对,“你,刚才见老高了?”   夏天本能地侧过头,结果又被高建峰按着下颌把脸扳了回来。   “操,他动手了?”   夏天鲜少听他在自己面前爆粗,见他拧着眉,不由赶紧救火:“就一下,还是我自找的。”   高建峰凝视他没说话,眼底已然氤氲起一片怒色。   夏天只好再解释:“真的,我刚有点没搂住,把你爸惹急了,真没事,也不怎么疼。”   高建峰用一种少扯淡的眼神盯着他:“他手一向黑,疼不疼我还不知道?别动,我看看。”   夏天被他捏着下巴,根本也动弹不得,佯装调侃缓和着气氛,“是哈,这么了解,小时候没少挨揍吧?”   高建峰审视良久,确认伤情不严重,方才放下心,“你这关注点有点奇怪啊,是不是老高一耳光抽下来,把你脑子也给抽迷糊了?”   夏天笑了,牵动嘴角微微感到有些痛楚,“你就说是不是吧。”   高建峰对于他这种拙劣转移话题的技巧很无奈,“不是,我多机智的一个人,从来不干讨打的事。”   说完,他笑了下,望向地上的袋子,机智的人嘛,不用对方解释立马全能明白,他叹了口气:“我就少嘱咐了一句,天哥,你听好了啊,不光别找老高别求他,也别送什么东西了,我知道你的心意,真知道,但是他……老共产党员不是那么好收买的。”   夏天这回亲自验证过了,点点头,表示愿意听话。   “天哥,”高建峰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凝视他略微有些发红的左脸,心里狠狠一抽,眼神便温柔而专注下来,“没事,有我去面对他,该关心该照顾他的那个人是我,你做的已经挺好了,不需要再做了,也别为难自己,算我求你,好么?”   有高建峰这句话了,当然什么都好,那一巴掌根本不算什么,夏天很霸气又很拉风地伸手抹了下嘴角,不防没留神,伸得是受伤的左手,当场被高建峰一把擒住。   “你手怎么又伤了?”   高建峰不觉有些震惊,老高不至于还跟夏天动利器了吧?!   “哎你别误会,这伤可跟你爸没关系,我……”夏天本来想胡诹个理由,想想也没必要,索性一五一十全说了,“没大事,这么干纯粹是为给梁铮定罪的。”   高建峰长出一口气:“你要施苦肉计也不用这么实诚吧?”   夏天看看自己的伤口,不以为意地一笑:“没事,反正是左手。”   高建峰不满意地瞥着他:“谁前两天还说要练习左手拿筷子的,不是要锻炼右脑吗?”   夏天笑笑:“不练了,就我这智商不炼已经够厉害了。”   高建峰又叹了口气,俩人相视笑了下,见没人经过,高建峰轻轻捧起夏天的脸,先是在微微肿的脸颊上亲吻,之后又在夏天嘴唇上啄了好几口,满怀疼惜,却又好像有种无从释放之感。   “天哥,一起休假吧,我想跟你去旅行,顺便……好好谈个恋爱,干点爱人间该干的事。” 第62章   这年头, 度假还不像后世那么流行,纯粹是有钱有闲阶级才玩得起的活动。夏天有钱, 但没闲, 一个从来轻伤不下火线的人忽然写了封邮件,告知全体员工即将休假两周,一时间, 公司上下全炸锅了。   有人开始揣测老板肯定是谈恋爱了,也有人说估计是去休探亲假,准备回乡看看父母,毕竟还没谁见过夏总和哪个有名有姓的适龄女子约会过,是以八卦的结果, 只能是老板此次行踪成谜。   夏天不给众人进一步揣测的机会,没通过秘书, 直接自己定了机票。高建峰则要先陪几个有关部门的领导去英法转上一圈。这两个地方, 夏天当年留学的时候跟同学穷游过,高建峰听闻,当即外星人上身,将小众口味充分发扬光大, 大笔一挥圈出了个折中的方位,把度假地点定在了伊斯坦布尔。   如果整个世界是一个国家, 那它的首都一定是伊斯坦布尔——这话, 是坐拥巴黎还嫌不够,野心大过身材一千倍的拿破仑说的。   夏天尚未亲眼见证,对于伊城, 他想象不出能有多美,所有的期待都只在高建峰一人身上,只觉得有高同学的地方,阳光都会格外明媚。   高同学先行一步,临走前,两个人照例缠绵了一晚。但有些事似乎不用挑明,好比临门一脚,高建峰像是立意要搞点形式主义,预备把“第一次”交付出充满某种仪式感来。   都忍耐到这会儿了,夏天也只好从了。其实要依他,直接撂倒就地正法最好,多少回了,他按捺下冲动,只为不吓着高建峰这个前直男,不过这或许就是他和高建峰的区别吧,人家骨子里可是正经藏着颗又浪又漫的灵魂……   高建峰走后一周,终于彻底结束了“考察”。夏天这头立即出发,仲春时节,伊斯坦布尔的春寒一点都不料峭,才出海关闸口,夏天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斜前方,含笑单手插兜的高建峰。   嗬,也不知道从哪弄了件飞行员夹克,配上修身款松绿色长裤,衬出逆天长腿,活脱脱就像是老照片里飞虎队的陈纳德。   当然了,必须是年轻英俊版的。   高建峰和夏天不一样,后者借助饮食,在十八岁的时候又窜了个,高建峰的身高却只固定在了一八四左右,因为肌肉紧实身形劲瘦,打眼看上去会显得更高一点,站在一堆土酷土酷的突厥人里自然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再加上举手投足自带飒爽,此刻眼神偏又慵懒温柔,两种质地混合在一起,分分钟呈现出撩人的态势。   夏天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三期临床试验,什么上市审核价格,还有什么老高和小高,统统退散到爪哇国去了。用高建峰的话说,是天塌下来也得享受二人世界,谁接受、谁不接受都TM滚犊子去,关起门来过日子,谁管得着谁啊?   这才叫真洒脱,夏天愉快地想,自己活了两辈子,纵然有今天这点成就,那也是咬着牙硬和世道搏出来的结果,可高建峰却不用,轻轻松松藐视那些规则,活出一派理直气壮,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实在是太酷了!   酷的人租的交通工具,必然也是相当酷的。夏天刚一看见的时候,禁不住有些傻眼。高建峰能造,这事他早就知道,本以为会租个什么小跑之类的,却没想到居然是部哈雷机车!   “你行么?”夏天绕着那大家伙转了一圈,这玩意死沉,别的不说,光推一下都挺考验腰力的,他还真有点担心高建峰那才好了两天的小腰。   “当然,”高建峰笑着说,“王宁做改装车那会儿我就经常骑了,放心,绝对保证安全。”   他说话间,带出淡淡的薄荷味来,肯定是等自己的时候又抽了烟,夏天想,之后还嚼了块薄荷糖,一呼一吸间,散发出丝丝清爽的甜。   “腰不疼了?”夏天笑问。   “腿也不酸了,上楼都不喘了。”高建峰眨眨眼,“晚上大战三百回合都没问题。”   夏天抬了抬眉,对此人嘴头上的悍勇不觉又多了一层深刻的认识。   “天哥,”高建峰再接再厉,贴在他耳畔轻声笑着,“实话说吧,你是不是出关看见我的时候就已经硬了?”   操!被说中了,夏天有点想捂脸,心里腹诽高建峰忒浪了,嘴上逞英雄不算能耐,择日不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看来今晚必须得干服此人!   “那什么,你有驾照吗?”夏天为平息欲火,只能先仓促转移话题。   “有啊。”高建峰笑了笑,“不过不是我的,是我一朋友的,反正火鸡国人吧,看亚洲人都觉得长差不多,他们分不清,这车也不是租的,是管我另一个朋友借的。”   夏天啧了一声:“哪哪都有你朋友,国际友人高建峰啊。”   高国际友人笑出了三分嘚瑟:“没办法,长得帅又nice,难免人见人爱。”   夏天瞥他一眼:“哦,那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有女的玩得动哈雷吗?即便有也是少数吧,这问题,纯粹是有点没事找茬了。   “我说哪一个,你会比较放心呢?”高建峰眯眼笑着,直笑得睫毛一阵轻颤。   “真得瑟!唉,为了友邦人民安全,你等会儿骑稳当点吧。”夏天叹口气,迈腿上了车。   “遵天哥旨,一定小心驾驶。”高建峰让他把帽子戴好,回眸笑了笑。   其后一路飞驰,夏天这回坦荡荡地环抱住了高建峰的腰,在迎面疾风中突然想起那部《我自己的爱达荷》,同样也是机车,也有速度与柔情,但感觉又完全不一样。   这是他和高建峰的伊斯坦布尔,欧亚大陆的交汇处,此刻日光倾城,结局注定圆满无暇。   伊城的外围看上去和世界上任何一个新兴城市没区别,建筑难看到夏天都懒得多看一眼,直到进入老城区,方才让人眼前一亮,高建峰带着他在大皇宫前兜了一圈,效果很拉风,连交警都为之侧目了好几眼。   最后,高建峰停在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那里有他事前租好的船,船主是一对兄妹,生得浓眉大眼,哥哥活似新疆小伙,妹妹身姿窈窕艳丽,突厥人种自有奇特之处,可能因为饮食结构的原因,日常摄取热量太大,姑娘在没结婚之前大多苗条动人,前凸后翘,结婚生子之后却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此时,船主小妹活泼泼的同高建峰聊天逗笑,看得夏天不自觉太阳穴一阵乱跳。   等到上船就安静多了,兄妹俩大概知道这对客人的特殊关系,躲进驾驶舱不再打扰,只给他们送来咖啡、茶,还有火鸡国特色的甜品。那吃食卖相颇诱人,吃起来却十足齁人,一层又一层涂满蜂蜜,表面还要再撒上厚厚的糖霜,甜度堪称惊人。   夏天不明所以,随手拿起来咬一口,险些没当场喷出来。   “操,这也太甜了吧。”   夏天急着灌下一大口苦咖啡,再抬眼时,正看见高建峰满脸戏谑,一双桃花眼都快笑成新月牙了。   “早知道不告诉我,成心使坏是吧?”夏天狞笑着扑过去,抹了一把嘴角糖霜,蹭在了高建峰的唇锋上。   爱人眼波流转,深深凝视着自己,高建峰情不自禁地莞尔:“天哥,别端着了,此情此景更适合这样。”   话音落,他一把搂住夏天的脖颈,直接亲了下去,两下里滋味都是甜甜的,夏天舌尖还沾着咖啡的一点清苦,全被高建峰的舌头毫不含糊地席卷了去。   岸边倏然传来唱经的声音,古朴的调子,听上去极尽悠扬,船行刚好路过索非亚大教堂,四下里是波光粼粼的蔚蓝色海面,两岸纵横交错着各色欧陆建筑,与波斯古帝国的文明交融在一起,全数充做了这对中国籍情侣拥吻的背景。   “为什么选这儿?”结束情致绵绵的一吻,夏天恍恍惚惚地问。   “博斯普鲁斯的海水比塞纳河更蓝,”高建峰点了根烟,“你知道么,你的眼仁在阳光下看就是淡蓝色的,很漂亮,很纯澈。”   夏天扯了下嘴角,似乎不怎么相信:“你这是夸我好看?”   高建峰头往后仰,笑望他良久,才又靠过来,扒着他的肩一字一顿地说:“天哥,你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了,我不是夸你好看,是夸你特别好看。”   这话甭管信不信,总归能听得人心花盛放,虽然至此,夏天依然觉得这结论属于情人眼里出西施,要比帅气有型,高建峰才是他遇过、见过所有人里的极致翘楚。   “所以说,你是因为长相才看上我的?”   高建峰闻言,挑了挑眉:“我没那么肤浅吧。”   “那因为什么呢?”夏天舔了舔嘴唇。   高建峰摆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随后磕开两瓶啤酒,递给夏天,“干一个,我就告诉你。”   说完,他自己率先吹了半瓶,此时刚巧有中型轮渡从旁经过,看见一个亚裔帅哥手持酒瓶,慵懒地伸展着两条笔直的长腿,一个小洋妞当场冲这边吹了声口哨。   高建峰礼尚往来,回馈斯人一记美式军礼,外加一脸灿烂微笑,那笑容晃得夏天眼前一花,跟着不免揶揄起来:“真浪啊,就快浪海里去了。”   “啧,天哥,你这是吃醋吗?”高建峰眯起眼,看着他问。   夏天想了想,也笑了:“纤腰楚楚,肤色白腻,美人嘛,谁能不爱?”   “一般吧,”高建峰摇头,“胸有点小,大概只有B。”   夏天登时惊讶地看着他:“眼儿够毒的,这都能扫描出来?”   高建峰先是笑,半晌轻轻咳嗽了下:“毕竟当了一段时间异性恋,难免积攒下了一些必备技能。不过以后不用了,估计慢慢就该退化了。”   原本是在开玩笑,可夏天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了老高的那句话——他的性向你了解……所以直男掰弯到底靠谱吗?能一直持续下去吗?夏天知道自己属于庸人自扰,可架不住一想,还就停不下来了。   有困扰,就该直接问出来,夏天不想把生活过成猜来猜去的悬疑片,“你现在看见美女,还会有反应么?”   高建峰微微迟疑了两秒,随后点头:“说没有那是骗人,但也仅限于一点反应了,没有冲动,克制一下也就过去了。”   顿了顿,他又笑起来:“对男人那就是绝对没有了,除了你,真的,是当且仅当、有且仅有。”   又是这句式?夏天的阴霾来得快也去得快,疑惑褪去,忽然心生促狭:“口说无凭,证明给我看。”   啧,这到底谁更浪啊,高建峰边摇头边笑:“天哥,你真是………真是……行吧。”   他说完“吧”字,眼神蓦然变得柔软,脑子里回味着爱人这个无耻的要求,他从夏天的眼睛开始,一点点往下打量,一寸寸往下移动,目光渐次缱绻,蔓生出一股着迷的意味,片刻之后,他动了下,直蹭到夏天耳畔,“硬了,要不要摸摸看?”   夏天心里一动,刚要伸手却又自行收住了——还是别了,摸出火来等会儿压都压不住,阳光再和煦,海浪再轻柔,那也不能在此刻,此地………   他笑着点点头,其实只一眼,他已看出来高建峰没说谎。   “你什么都好,就是容易想太多,”高建峰坐远了些,自行平复着才刚泛起的情潮,“我从此跟所有女性绝缘了,对除你之外的男人也不会有感觉,既然都答应了,那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这三个字太有蛊惑力了,夏天蓦地觉得眼前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高建峰就在那片轻雾中微微一笑:“天哥,不用再试了,其实那么多回还不够证明么?”   也对,平时两个人玩各种缠绵悱恻,互相慰藉对方的时候都足以证明,从科学角度分析,高建峰应该算是双性恋,但情生意动比什么都重要,根本无所谓再去论证科学。   夏天彻悟过后,一时感慨:“你要能早点想明白多好,让我等了那么长时间。”   关于自己想明白的这个过程,还真一直没找着机会和夏天详述,高建峰犹豫了一下,索性坦白:“其实是我那回偷偷进你屋,翻到了一些旧磁带,还有一封录取通知书。当然,我听了之后的确有感动,但感动和喜欢是两回事。就是这事本身不怎么磊落,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夏天看着他,简直都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他,“你那份不磊落正是我日思夜想的”,良久过去,只好调侃上一句:“感动和喜欢也能分那么清楚?”   “当然。”高建峰斩钉截铁,“我跟你说,当时我听着你的声音,想着你的脸,还有身体,拥抱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头一次对一个真人起了反应,真的,我连安眠药都吃了,愣是没困。”   夏天听得挑起一边眉毛:“怎么还有安眠药的事?我不在家你就睡不着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病犯了,他跟着琢磨一气,更觉不对,“我屋里的安眠药可是强效的,一粒下去半小时内野猪都能放倒,必须人事不知的,你吃完居然没睡过去?”   高建峰顿时迷惑:“不能吧?有那么厉害?我就是睡不着想去找找看,记得你上回是从一个小棕瓶里拿的,白色菱形的药片……也可能对我没作用吧,天哥的魅力嘛,胜过所有小药片。”   他倏地停住了话,因为察觉到夏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随即他听夏天问道:“白色的、菱形药片?”   高建峰一点头:“是啊,你之前吃的不也是么?”   夏天这会儿全明白了,禁不住惆怅的直扶额,合着这家伙是吃错药了!所以才………不,经过后来一系列的证明,高建峰不用药也照样能有正常有反应,但………   但那药居然对高建峰有一点效,岂不是意味着以后……   还是算了吧,夏天立刻否定了那点小念头,就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吧,至少今晚,彼此一定可以品尝到何谓两情相悦。   夏天看着面前一头雾水的人,摇头笑了笑,扑面海风吹拂在脸上,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来得刚刚好,恰到好处的机缘,恰到好处的事件,彼此的年华并没有被耽搁过。   他和高建峰,开始的正是好时候。 第63章   博斯普鲁斯海峡风光甚美, 左岸是亚洲,右岸是欧洲。入眼的景致, 每一帧都可以当成是明信片。   难得享受一回, 夏天最后是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被高建峰从身后环抱住,游览完了全程。   明明人就在身边, 却仍能有种相思刻骨的暗涌。俩人下船时已近傍晚,回到高建峰订好的酒店,room service已摆放在了床边。   真贴心啊,这样你侬我侬的时刻,当然更适合于私下里纵情演绎。   高建峰说到底并不具备表演型人格, 也从不觉得烛光晚餐就代表浪漫,更不认为在公开场合眉来眼去多有意境, 回到房间, 只有两个人相对,彼此反而会觉得更自在。   只是火鸡国的饭菜嘛,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   夏天舀起一勺面前的抓饭,忍不住吐槽:“比新疆人的饭差远了, 所有做抓饭不放葡萄的行为都是耍流氓。”   高建峰笑,他自己吃得倒是健康, 蔬菜水果, 外加一小块羊排,当然也没什么味道,“想吃葡萄干了?明天给你买一袋。”   夏天叹口气, 放下刀叉,眼看着他:“现成的,不是有么?”   高建峰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他所指,禁不住大笑:“天哥,你这么色气,我都想象不出你是怎么熬过那么多年的,居然至今还能守身如玉!”   “是啊,我这究竟是为谁呢?”夏天索性不吃了,站起身,坐到他旁边,一本正经地问,“你以为我对谁都能色得起来?”   高建峰窒了一秒,夏天呼出的气息里带有红酒的芬芳,蕴藉出一抹微醺的迷醉感,该来的迟早都要来,他暗暗心想,夏天在等这一刻,自己也在等,关于彼此全身心的交付。   蓦地里,心思一动,两腿间即刻涌出一股热潮,高建峰顺势推了下夏天,“还不快去……洗澡。”   夏天骤然得令,晃晃悠悠地飘进了浴室,直到热水兜头冲下来,他才惊觉酒不醉人人自醉这话原来确有真谛,水流滋润着肌肤,让人通体舒服,他享受一刻,之后仔仔细细洗了某处,方才围好浴巾走了出去。   可轮到高建峰,这人却耗时良久,夏天在外头听着,门后水声源源不绝,真用得着这么长时间?这是要把自己洗掉一层皮吗?   高建峰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热水顺着脊柱流淌下来,心跳一时弼弼作响,大概还是紧张吧……他可以言语无忌,更可以动作缠绵,但到了关键那一步,他一想到那画面,顿时吞咽困难似的喉结一紧。   按说功课并没少做,之前他利用等夏天的时间,独自观摩了好几部“教学”电影。抱着认真学习的态度,用心揣摩。学霸的脑子加上学霸的领悟力,几个小时下来,却只把他看得一阵阵面红耳赤,几经思量,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接受,但终究还是忐忑,那真枪真刀的,可跟之前撸一撸完全不一样。   这是怯场了吧?怎么弄得跟个雏儿似的,还装纯情?高建峰烦躁地胡噜了一把脸,轻轻一哂,心说要不要再给你来一首like a virgin啊,建峰同学?!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高建峰关上水龙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慷慨就义般的表情,随手抓了个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又抹去镜子上的雾气,之后,开始端详起自己的身体。   看上去还……真是挺不错的,他过转身,在目力所及的范围里搜索着自己的腰、腿,以及臀……   咔哒一响,门突然开了,夏天仅围一条毛巾走了进来。   高建峰没防备,登时吓得一激灵,手里的浴巾应声而落。   就这么突然地,全面、正面相对了,尽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这一回,总有那么点不一样的况味。   夏天的双眸微微有些泛红,先是看了高建峰一眼,继而目光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往他胸膛以下流连。那腿太漂亮了,小腿上的肌肉增减一分都不够,优美的线条足以和杂志上的模特媲美,修长又有力,被这双好腿环绕住的滋味,一定是妙不可言的……脚踝上的伤口已经看不见了,但还不能做剧烈的转动,显得精致而脆弱……连脚骨和足弓都能生得那么美……   真是个脸好看,身材比脸还更好看的尤物!   夏天喉结一动,整个人如猛虎扑食,上前一牵一带,彻底把高建峰按在了洗手台上,随后直接且凶狠地照着嘴亲了下去。   高建峰微眯着眼,浴室灯光洒落在他睫毛上,只觉出一浪接一浪的晕眩感,竟然无力挣脱。   其实,是夏天太了解他了。   在过往历次试验下,夏天知道高建峰在本质上是个被耽误的主儿——青春期因为消耗体能、不想给老高以口实,只好自行压抑冲动;十八九岁正当年,又被管束在了一个全世界规矩最多的地方,以至于连真实性向都没机会挖掘。高建峰习惯性控制欲望,倒也不是因为冷淡,但他的确不像这个年纪的男人那么冲动澎湃,必需一些强有力的感官刺激才能点燃热情。   于是,开场就只能来上一记急风骤雨般的深吻了。   起初,夏天察觉到高建峰有一丝挣扎,然而在他纵深到喉咙,横扫过整个口腔之后,却又乖顺地放弃了抵抗,横竖高建峰是不忍心推开自己的,夏天心中雪亮,干脆愈发汹涌,直吻得自己浑身燥热,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鼓胀得仿佛快要爆炸了。   高建峰从不知道夏天的臂弯可以那么有力,他全无头绪的被带着,迷迷糊糊中觉得夏天一路从他的嘴唇亲吻到胸膛,饶是这样,竟然还能精准找到床!有那么一瞬,他怀疑夏天是想把他直接抱起来的,他有点不敢想,脚下便走得踉踉跄跄,好在并没有,两个人跌跌撞撞到了床边,他被夏天一用力,直接掼倒在了床上。   “唔……”虽然床垫软,但巨大的冲击还是让他腰部有些承受不住,身体剧烈一震,他没控制住,发出一声呻吟。   夏天猛地回神,人半趴在高建峰身上,心疼得声音直发颤:“是不是弄疼你了?我……”   高建峰轻轻蹙着眉,看清夏天眼里的惶恐和心疼,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没,就一下……”   夏天抚摸他微微有些潮湿的肩胛,眼里氤氲出一片柔光:“那躺好,别紧张,我不会让你疼………”   声音语调全是蛊惑,高建峰不自觉躺倒在他怀里,夏天的吻依旧密密绵绵,吻到了他能想象,以及不敢想象的所有地方,高建峰眯着眼睛,恍惚间看见夏天跨坐在他腰间,随即觉得身下忽然一热。   好的爱人是不需要观摩别人如何做的,也不需要去回想那些纸上谈兵的技巧。夏天全凭一颗真心,施展出浑身解数,毕竟憋了那么多年,就只为了这么一天,仿佛还不够他发挥似的,仅凭几根手指,一点舌尖爱抚,便彻彻底底把高建峰收伏到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放松,用心去感受,现在,是属于你的天堂。”   欲火在夏天低沉柔缓的言语声中自然倾泻,终于毫无保留呈现在高建峰眼眸间,随着身体猛烈震颤,轰然一响,喷薄而出。   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被夏天一颗颗悉心吻了去,在不知不觉间,被轻轻翻动过身体,高建峰只能听到夏天在耳畔低语:“还紧张么?”   “有……一点,”高建峰不禁迷惑,“天哥,这就完了?”   怎么和之前没区别?这是前戏?光前戏已经如此销魂了,那么接下来……   接下来,是从脖颈开始亲吻,一路沿着脊骨、腰窝,夏天向来钟爱他所谓的腰眼,反正高建峰自己看不见,只好任他去爱抚吸吮,心底涌上一种隐秘的羞涩和快感,两种情绪交替出现,在夏天双手温柔的摩挲下此消彼长,跟着,某个难以言说地方突然感觉到了丝丝凉意。   这是要……高建峰一慌,背脊向上一挺,回过头来。   我天!都吓成这样了,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的高建峰吗?所以说光嘴上厉害没用,夏天生怕自己一个心软就此兵败如山倒,索性不去看那慌乱无措的小眼神,手里不停,亲吻依旧不断。   高建峰一颗心简直就快跳出胸膛了,奈何被死死压着,根本无力动弹,连扭一扭腰的劲儿都没有,那一下下的亲吻,活像是给他下了十香软筋散。   “你见识过天堂了,我也要去找我的伊甸园……”夏天用鼻尖蹭着他的耳垂,“是你说的,要做个彻头彻尾的0……”   倏地一下,高建峰桃花眼圆瞪,抓着被子的手一抖,青筋毕现。与此同时,周身血液刹那沸腾。   “疼!……天哥,轻点……”   夏天顾不上了,自胸腔里发出一声又一声长长的低吟。   “高建峰……我爱你。”   在一片模糊的视野里,高建峰渐渐找到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也弄明白了某些属于自己的、命定的归途——当日一语成谶,哪里想得到会有如此这般的后果,但要说此时此刻,他内心确是甘之如饴。   ………………   夏天如愿以偿了,躺在高建峰身边,轻柔地抚去他满头满脸的汗水,眼里只余柔情缱绻。   “size合适么?”半晌,夏天含笑问。   高建峰喘息着,笑了笑:“合适,就是不合适也不退货了,嗯,我……挺喜欢的。”   最后一句,他可是鼓足勇气才说的,永远风轻云淡的人此际双颊泛起了红晕,看得夏天再度心潮澎湃。   热切和狂躁积攒在一起,夏天刚才已竭尽全力地去克制,尽量不让高建峰感到不舒服,但第一次不可能完全适应,完全享受,对于高建峰而言,身心皆属重大突破,难为他还肯抛开羞涩,无限温柔地说一声喜欢,夏天真心觉得,对这个人哪怕是疼到骨子里都嫌不够。   “别勉强,”夏天收紧双臂,把人拥进怀里,“这回不算,我会努力做得更好。”   “没,”高建峰回握他的手,眼眸有些湿润,胸前还挂着汗珠,“真的,天哥技术一流,就是……”   “就是腰疼?”夏天小心翼翼地审视着他。   高建峰没想在这个时候扫兴,他还没看够夏天脉脉含情的表情,然而夏天却已一骨碌爬起来,再度坐到了他身上,不过这次他选择坐在了臀腿之间。   然后,他搓热了手掌,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开始在爱人腰间按摩起来。   “我真没事……”高建峰轻哼一声,试图阻止。   夏天的体力也消耗不少,方才彼此都出了一身透汗,伺候人本来就是体力活,其实上头的那个远比趴着的那个更耗精力。   “别动,”夏天柔声说,“伺候你,以后就是我的专职工作,天哥上了你,对你必须责无旁贷。”   高建峰低声笑了,浑身力气一散,夏天的手掌按压在他腰间,舒服得感觉无法言说,之后还把一只手腾出来,在手机上调出软件,那是夏天特意安得插件,可以下载很多纯音乐,仿佛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似的,静谧的音符流淌在耳畔,舒缓着彼此兴奋过度的神经。   心湖渐渐平静,安稳如同镜面,可能是因为裹挟着爱意吧,夏天手指的温度、力度都胜过一切专业人士,高建峰不由自主沉浸其间,慢慢地阖上了眼。   这一按,就是整整一个小时,夏天“算计”了一把爱人,自此后决定卖力气以回馈,服侍心爱的人嘛,别说一小时了,就是一整晚他都能毫无怨言。   看着睡着的人,脸上似乎还没褪尽潮红,夏天默默注视了许久,俯下身,吻住了爱人轻扬的嘴角。   “只要你需要,天哥这辈子都陪着你,好好疼你。” 第64章   “我昨儿, 怎么就睡过去了?”   高建峰在晨曦中揉了揉眼,率先看见的是一张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颜, 笑颜的主人一转身, 递给他一杯早已晾好的柠檬水。   “谢谢,服务真周到。”高建峰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光, “怎么感觉我是在和一个英式管家同居啊……”   话还没说完,嘴已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管家不务正业耍起流氓,舌尖犹带着薄荷味牙膏的清爽,轻而易举撬开他的唇齿, 来了个长驱直入。   “嗯………”高建峰挣扎着往后仰,“大早上的, 您要是饿了可以先吃早饭。”   食髓知味的人太凶残了, 好在夏天只打算来一记深情晨吻,并没打算再继续下去,他笑着斜睨高建峰,“不知道早上容易搓火?还摆这么撩人的姿势。”   一条长腿横陈在被子外, 偏偏那腿属于怎么放都好看,只要亮出来就能让人移不开眼, 高建峰自觉理亏, 默默把腿放回被子里,摸着鼻翼讪讪笑了下。   “德行吧,”夏天看不见自己笑得像个烂酸梨, 一径催促起床上的人,“快去洗漱,饿急了小心我真把你吃了。”   高建峰慢吞吞抻着懒腰,优哉游哉起身,躺着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坐起来的一刹那,立马觉出某个地方不大舒爽,不过他没声张,只是顺手点了根烟。   但老腰居然一点异样感都没有!?   跟着,他就记起来了,回头问夏天:“你昨儿是把我按睡过去的?”   “不然呢?”夏天笑眯眯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好看,头发短的男人嘛,不存在晨起时特有的凌乱,休息的不错,也没有面部浮肿的问题,惟有眼神有些迷蒙,恍惚间似乎又多了几分少年气。   “要不,下次试试把你干晕过去?”   高建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半晌才咽下吐沫,表情夸张地看了夏天一眼,“天哥,你这么流氓,你那些员工们都知道吗?”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夏天背后,伸臂圈住了夏天的腰,“下次别了,现在手酸吗?”   那倒不至于,但被这样被一根一根手指的捏着,同时高建峰身上的气息一点点涌入鼻尖,实在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夏天偏过头一笑:“心疼了?晚上可以补偿我。”   高建峰咬着唇:“这是漫天要价啊,补偿完,你还不是得再心疼我,又得多按一小时了。说正经的,天哥你这种一见我就疯的病,其实也得治治了吧?”   夏天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轻轻踹了他一脚,“还贫,速速滚去洗澡。”   半小时后,两个人都收拾清爽了,高建峰才说起本日安排:“等会儿带你去看蓝色清真寺。”   夏天素闻其寺大名,喝一口咖啡问:“你之前没去?”   高建峰摇头:“没,要一起嘛,我是来和你度假的。”   其实要照夏天的想法,俩人觉得腻在屋里就挺好,但高建峰是那种在户外阳光下才能茁壮生长的植物,老圈在屋里难免会显得没精打采。   出门取车,夏天看着那部哈雷,一时有些手痒,抢了一把机车钥匙,高建峰见状急忙护住,“为了友邦人民安全,天哥你还是算了吧。”   夏天一脸不服:“不就一脚油加控制方向那点事,走吧,我带你兜风,也保证安全。”   理工科出身的人,多半自带良好的机械感,夏天开车一向比高建峰猛,明显更追求速度,但论车技,的确好得让人无话可说。   高建峰见他执意,也就乖乖听话,迈腿坐在了后头,手刚比划了两下,夏天已不满意地回过头,高建峰这才笑笑,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你就是想让我抱你,”高建峰低低在他耳畔笑着,“直说不就得了。”   不愧是学霸,真聪明!夏天哂笑一声,跟着一脚油门,载着高建峰风驰电掣而去。   出酒店汇入车流,再想提速可就难了。但倘若不是有空张望流连,以夏天抱着传统偏见去想象,还真难想得出一个印象里不甚发达的国家,居然也能拥有如此美丽的城池。拜地理位置所赐,伊斯坦布尔曾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轮番争抢之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结果,是在这里碰撞和荟萃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   蓝色清真寺号称这个地球上最出名的清真寺之一,光是外观已很夺人眼球,具有一种极致工整、严谨、对称的美感。只是排队这事太让人心烦,进殿居然还要脱鞋,高建峰看出夏天没什么耐心,一边逗贫闲聊一边给他解闷。其后在进入殿门的一瞬间,夏天才终于知道什么叫不虚此行,他甚至清楚地听到了来自他前后左右,不同国家的人齐齐发出的类似于轻吟般的赞叹声。   白色为底,蓝色相衬,其间点缀着深深浅浅的绿、明快艳丽的红,却丝毫没有浮夸之感,让人不得不赞叹于这份色彩搭配的艺术,墙上则挂有阿拉伯文字书写的古兰经,夏天完全看不懂,只把那些经文当成画来欣赏。   一目十行地扫过一圈,夏天站回正仰望华美穹顶的爱人身边,觉得和眼前所有的富丽精巧相比,还是这个人对自己的吸引力更大。   于是他一伸手,毫无顾忌地揽住了高建峰,举止亲昵,态度自然。   高建峰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手,心里好笑,假装环顾四下:“注意点,这是在人家庙里。”   夏天耸耸肩:“不怕,咱俩是外国人,他们的神仙管不着。”   高建峰叹了口气:“行吧,这要放以前,咱俩这样的异教徒,得被活活烧死吧。”   夏天想了想,笑着点头:“可能吧,所以还得感谢现代文明。”   除了现代文明,其实更该感谢他们身处异国他乡,没人瞩目,没人留心,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说着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每个人都是过客,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   伊城的美别有一种风味,从建筑风格上说,它更接近于欧洲,中心城区漂亮的程度比巴黎不遑多让,却又更多了一份异域风情,而街面上的人则来自五大洲,坐在街角咖啡馆闲发呆,一刻钟之内,夏天几乎能看到各色各样的人种,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所谓世界的中心。   但高建峰不满足于待在一个地方,两周时间,他打算把一个面积不小的国家转上半圈。哈雷摩托车明显不够用了,夏天这时才发觉,高建峰是真·高富帅外加真·人见人爱,朋友遍天下并不是吹的。   好比借他车的那位,正是他的大学同学,刚被派驻到火鸡国担任武官参赞。   听闻他要往北部去,参赞友人当即送来部越野吉普,还是经过改装的,外形比哈雷还拉风,不过最让夏天惊讶的倒不是车,而是高建峰搂着他,对那位参赞介绍自己时的用词。   “这是我男人。”   夏天当场吓了一跳,直接就上这么彪悍的字眼了?他微微一动,旋即就被高建峰搂得更紧了。   参赞友人刚从欧洲最开放的国家荷兰调过来不久,见过大世面,并没表现出多少惊诧,只是笑容和煦同夏天打着招呼。   高建峰和兄弟在一起从不客气,打量那辆吉普,毫不含糊地吐槽:“我又不打算检阅部队,你给弄辆坦克来干嘛?”   参赞友人回以一记老拳,“改装过的,更安全懂不懂!”   “速度呢?”高建峰问。   “能提到220。”参赞友人有些不解,“你不是不喜欢飙车?最多尝个鲜,怎么现在又在追求上速度了?”   高建峰眼中露出几分得意,看看夏天,用一种与有荣焉的口吻回答:“我男人喜欢。”   夏天&参赞:“………”   夏天顿时窘迫扶额,不过心里美滋滋的同时又好像有点无奈,他提醒自己得习惯,某人不就是喜欢嘴头上浪嘛,等到晚上关起门来,那可真是谁傻眼谁知道了。   “你们家老爷子,知道你在这么?”参赞临走前忽然问。   “知道,一走半个月呢不能不交代,其他的我没说。”高建峰如是答。   参赞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又嘱咐了句小心驾驶,回见,便即登车离去。   一路长途越野,火鸡国路况相当不错,盘山道也不崎岖。两个人换着开,车里的背景音乐始终不间断,正是四月底的好春光,进入山区时依稀可见山顶上的皑皑积雪,在空旷无人时把车速飙到200,自有一种迎风驰骋的快感。   “挺踏实啊,就不怕我开沟里去?”夏天眼风扫着坐在副驾驶上一身慵懒的人。   “不怕。”高建峰眉眼弯弯,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真掉下去就当殉情了。”   他说着,视线落在夏天脸上,夏天五官立体,专注于操控这件事的时候会显得特别严肃认真,侧面轮廓宛如雕塑,完美无瑕,只有翘起的一点嘴角暴露了他此时掩饰不住的好心情。   这人走出去也是一脸堂正啊,那些不常有的活泼顽皮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吧,高建峰想,至于这张脸,堪称坚毅俊美,却又不失温柔和生动。   所以………   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其实自己心动的那一刻,很有可能远比他以为和知道的要早!   半天车程,目的地是卡帕多奇亚,一处独一无二的神奇地方。几百万年前火山在这里喷发,熔岩经过冷却、钙化,形成了一道道岩石沟壑、多孔洞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这种大大小小的岩窟,满目苍凉,却也有些像是身处于童话里。   连酒店也是设计在洞穴中,布置得很温馨,只是灯光有些昏黄,到了晚上颇有几分一灯如豆般的静谧。   “回到原始社会了,这儿挺适合放空。”高建峰推开窗听着野外的风声。   不去想现代社会下的各种规则、制度、约定俗成,不去像那个世界能否接受他们俩,假装躲进小楼成一统,放空说白了不过就是短暂的遗忘。   夏天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去思考那些无解的话题,燃起勃勃兴致,笑望着高建峰,“原始人,要不要来一点原始一些的活动。”   高建峰挑了下眉,十分配合他,立刻一手抓起一只小靠枕,挡在了胸前,“不要,陛下夜夜化身为狼,臣妾招架不住啊。”   结果当然还是被陛下扑倒,夏陛下心满意足,事后为了补偿,不免又勤勤恳恳为高爱妃按摩了足足两个小时的腰。   度假无限美好,可惜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半月后一落地,各种事立刻就找上了高建峰,没办法,合伙人总撺掇他明年预备上市的事,高CEO不得不马不停蹄进入角色,一时间比夏天还要忙。   夏天这边的三期临床试验结果已出,接下来就是筹备新药上市。高建峰在此期间频繁出差,在东部沿海、南方开发区建立分公司。一晃就到了隆冬时节,第一场初雪落下,夏天方才缓一口气,接见了专程约他吃饭的徐冰小姐。   徐冰这顿饭名为答谢,实则可是拖了好久,她之前收到夏天度假带回来的礼物,心中猜出个大概,不免要八卦上一回。   “说真的,你俩已经私定终身了吧?”   夏天点头笑笑,“嗯,算是度个蜜月吧。”   徐冰吹了个不怎么响的口哨,笑叹道:“怪不得春光满面,说说吧,感觉甜蜜吗?”   那好奇的劲头已然溢于言表,夏天看得直乐:“小姐,你好歹也被gay里的败类欺骗过感情,对我们就一点敌意都没有?”   徐冰不以为然:“那可不一样,你俩多帅啊,一起走大街上那都是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   夏天挑挑眉,还是头一次听徐冰夸自己帅,“你是有事求我吧?直接说就行。”   “才没有。”徐冰翻了个白眼,“真小瞧人,我跟你说真话呢。你那个情儿我就不夸了,反正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帅。至于你嘛,本来就长得好啊,我妈说你长得像我大姨,说我也像她,咱俩确实有那么点像吧,我是美女,那你当然也就是帅哥了。”   合着还是以自夸为主,徐冰小姐原来就是传说中三分钟不赞美自己就一定会坐立难安星人。   “不过你别高兴太早,我正有个事得跟你说呢,你小姨的工作,我怕是做不了了。”徐冰撇了撇嘴,“那天她收拾老照片,翻出了她和我姨小时候的那些旧照,拉着我回忆了老半天,之后就开始念叨起你,说也不好好找对象成家,是她没照顾好,将来都不知道怎么跟我大姨交代呢。我一听,赶紧就手开了句玩笑,说她瞎操心,万一你喜欢男的呢。”   夏天抬眼,示意她说下去。   “嘿,老太太当场跟我急了!”徐冰摇头叹了口气,“说我咒你,可把我一通埋怨,说我是遭遇了变态,就以为全天下男的都不是好东西,这是狭隘,还说把自己哥哥归类为变态,哪怕是开玩笑也不行,听听,一口一个的……”   “变态,”夏天平静地接下去说,“知道了,那就先不提,反正建峰那边明年要筹备上市,没必要在这时候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   他一副气定神闲,徐冰端详一刻,觉得不像是装出来的,“那你们就这么地下情、见光死,行么?”   夏天一哂,心说有什么不行呢,打从他喜欢上高建峰起,藏着这个秘密已经藏了那么多年,现在两个人一切都好,有什么必要非宣告给旁人知道?   何况,那些人他根本就不在乎。   徐冰见他不作答,眼珠转了转,忽然笑问:“那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说实话,他把你上了吧?”   夏天正喝水,差点噗的一口喷出来!   这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不过转念想想,徐冰的问法似乎也有道理。他比高建峰高一点点,却不明显,身量稍微壮一些,也没壮到能完全凌驾压过对方的程度。高建峰的气场不一定有他外露,但存在感确是非常强。   他想起那次回到伊斯坦布尔交车,参赞友人说要好好招待高建峰,于是拉着他们去郊外靶场玩了一下午。夏天没摸过枪,觉得在专业人士面前最好选择藏拙,只看着高建峰他们一帮人玩。那天下午,他算是大开眼界了,见识到高建峰如何用单手换弹夹,动作迅捷,干脆利落。直看得他一阵血脉喷张,那些跪姿、站姿,每一道身影印在脑海里都能让人回味无穷,以至于他在回程航班上想起那画面,忍不住趁高建峰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去了洗手间……   后来他才知道,高建峰当年是被上级领导照着特种兵来培养的,而按老高给他规划好的路径,则是打算在那之后,送他去号称地上最强的部队,XX卫戍区。   “那你怎么又去上学了?”彼时,夏天犹有不解地问。   “我想读书啊。”高建峰半真半假,满眼促狭地回答,“我那时候就跟失学儿童似的,渴望知识啊,磨得领导是没招没落的,最后只能答应了。”   得,这就叫干一行精一行,人是好苗子,奈何志不在此,所以也怨不得老高至今仍觉意难平。   就是这样一个强人,居然生生被自己给压了,而且看样子还一点没打算反抗!高建峰就好像一头傲视丛林法则的万兽之王,出外勇猛而桀骜,却只在自己面前甘愿委身,变成大灰狼爪下温柔的小绵羊。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高绵羊不知道夏灰狼暗藏了这样的小兴奋,只觉得他近来格外情意绵长。马上要过年了,他怎么也得回家去一趟,两个人不得不分开几天。他不想提老高会有怎样的脸色以及说教,反正无论如何不与夏天相干,夏天也答应了陈帆一起过年,陈帆眼看着要组建新家庭了,大家伙商议一起去城郊温泉住上几天。   等到转眼开春,高建峰又南下去处理公司事务了,夏天新药上市,大会小会不断,两个人见不着面只能电联,有时候开着即时通讯,各做各的事,半晌相视笑笑,心里头全是满足。   然而夏天还是太忙了,操心的细节太多,以至于把这一年即将发生的一桩大事,彻底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65章   夏天忙得无暇他顾, 高建峰也好不到哪儿去。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高建峰还在会议室里和技术人员开沟通会, 盒饭只吃了两口就被他扔在了一边——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他吃的时候就忍不住腹诽,饭做成这样也好意思拿出来卖钱吗?   身处以美食闻名的城市,他却没时间犒赏自己挑剔的味蕾。   等到该讨论的事全讨论完, 高建峰揉着眉心,技术部门的人看老板没怎么吃饭,殷勤地问要不要等会儿一起去宵夜,高建峰摆了摆手,嘱咐员工早点回家休息, 说自己回酒店叫餐就好。   多事之秋事赶事,就像一浪接一浪, 而他是领头的那一个, 总得迎难而上。等到闲下来,心里蓦地一空,旋即就被思念填得满满当当了,这世上有个人值得他去牵挂了, 只是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干嘛。   这厢才刚一摸兜,电话就响了。   高建峰一直绷着的眼角溢出了笑, 这就叫心有灵犀吧。他和夏天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约定, 彼此都不会在工作时间去打扰对方,都是事业型选手,都要对一大帮底下人负责, 有些时候,时间还真不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他放松地接起来,夏天的声音立刻响起:“会开完了?我没打扰你吧?”   “没,”高建峰轻声一笑,“点掐得够准,我觉得有理由怀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安了个定位追踪器。”   夏天没那本事,要说跟踪反跟踪,高建峰才是行家,一般人的手段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可夏天听了这话,居然没顺着接下去跟他逗贫,反而声音透出一股焦虑,“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建峰微微愣了下:“后天下午,我跟你说了啊。”   “能早点么?”夏天飞快地接着问,焦虑的意味似乎更浓了,“明天就把事办完吧。”   高建峰不禁有些奇怪,夏天从来不会干涉他在工作上的安排。   “怎么了?”高建峰寻思片刻,生怕爱人太思念自己,一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于是温声问。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只能听得到一阵稍显急促的呼吸。   夏天心里很不踏实,说起来没什么来由,一切不过始于一场小意外。   下午那会儿,他在新药发布会现场坐着,忽然涌上来一股莫名的烦躁。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口,老板却流露一脸倦容。本来说好会后去聚餐的,夏天又一向颇给员工面子,岂料这一回竟然一反常态,只留下银行卡,称家里有事便自行溜号了。   回到家弄点吃的,却又一不小心割伤了手,这在一个老厨子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故,简直都有点阴沟里翻船的意味了,他止住血,只觉心跳更加起伏不定。   之后无意识扫过台历,他才恍然悟出究竟哪里不对——原来时间已进入了2003年,而这不仅意味着他已重生十年,更意味着在这一年,将会发生一件轰动全国乃至于世界的大事。   Sars,如同埃博拉病毒,来如影去如风,仿佛一场风暴般突如其来、席卷而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给整个国家造成巨大的恐慌。   其实也不怪夏天没记起这茬,上辈子sars爆发时,他才只有3岁而已,连幼儿园都还没上。身处城乡结合部,六姐儿一家也并没受到多少影响。等到事过境迁,他再去翻查当年事,能了解的也不过是个大概其罢了。   而现在,sars危机还处于悄无声息的潜伏期,甚至连医药圈这些前沿人士都还没有嗅到丝毫危险的信号。   但病毒起始爆发的地点,夏天记得清清楚楚,正是此时此刻,高建峰身处的那座城市。   原来心慌的缘由是为这个。   夏天虽经历过重生,日常却依然能彪悍到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惶恐不安起来,是不是近来过得太顺了,所以老天爷又憋着劲打算找他麻烦?   那也无所谓,只管冲着他来就是了,但绝对,绝对不能影响到高建峰!   是以这通电话就显得有些火急火燎,高建峰敏锐地察觉出来,想了想,尽量先安抚:“我争取好么?主要是明天晚上约了圈里的人吃饭……”   “推掉吧,”夏天罕见地打断他,“我不太舒服,想让你早点回来。”   “怎么了?”高建峰心跳加快了,立刻追问。   夏天呃了一下,有点卡壳:“就是……胃有点疼,想让你陪我去检查,做胃镜太痛苦了,你陪着的话还能好点。”   高建峰蹙眉听着:“一个专业人士还怕做胃镜?那行吧,你先吃点药,我……明天就回去。”   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彼此远隔千里,并不适合无谓的絮絮叨叨。现在再问你吃饭了没,讨论是面条养胃还是粥好消化都没意义了,这是高建峰的好处,绝不啰嗦,一句是一句,甭管平时看着多随意,但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兑现。   夏天得了保证,长舒一口气,转念想想,自己好像有点紧张过度了,他放缓声调,笑着问:“你还在办公室?”   “嗯,马上回酒店。你得好好养胃了,我还以为你多会照顾自己呢。”高建峰不觉埋怨一句,“你就是在酒池肉林里浸淫太久了。”   “你呢?”夏天反击,“不也是声色犬马?”   这点……还真是。   高建峰南下十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陪当地官员应酬。南方风气开放,光是酒局已不足以联络感情,饭后总要去一些地方。刚巧有个富二代在和他谈合作,全程陪着,负责埋单。   那富二代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积年,打量着高建峰精干潇洒,当即找了几个艳光四射的女郎来,坐在高建峰身边使劲往他身上开蹭。   高建峰有个习惯,一般情况下不扫别人兴,但凡能过得去他都可以假装从善如流,前提是别犯到他头上。对于逢场作戏,他本就很厌烦,自从决定和夏天在一起,他更是刻意压制自己对女性的欲望,一般人尚且不能让他有反应,何况是这一类,他不歧视任何职业,但精神洁癖却会在此时忍不住发作。   一晚上眼观鼻鼻观心,可再怎么老僧入定、无动于衷,还是架不住人长得帅,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女郎们早得了富二代指令,务必要招呼好这位大客户,当然少不得卖力勾搭,直弄得高建峰烦不胜烦。   他那双桃花眼固然可以温情无限,却要看面对的是谁了,冷峻起来照样也是浑然天成。多年前夏天头一回见他,就觉得他有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这会儿再翻腾出那副表情来应对,只一个眼神扫过去,顿时寒光四射,不怒自威的劲头吓得女郎们浑身哆嗦。   说起来,横眉冷对这一招,还真是好久都不用了。高建峰认真回味了一下,参照着记忆里老高脸上惯有神情,依葫芦画瓢地做出来——都说儿子肖父,两个人五官不怎么像,气质却还是有几分一脉相承。他一边扮冷酷,一边暗自好笑,没想到老高潜移默化的那点影响,居然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十丈软红终于败下阵来,没办法,那不是他高建峰的红尘归宿,至于他的,只在千里之外,听筒的另一端。   高建峰答应了夏天,随后迅速改了签,翌日装出总部有要事处理,把约好的饭局取消掉,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回程的航班。   夏天急匆匆处理完公司的事,提前一小时到了机场。越是快见着了,越是抓心挠肺地想,这就是热恋中的男人呐,哪儿禁得住分开长达十天!他鄙夷着自己的疯癫和不着调,可鄙夷归鄙夷,站在出口处等,脑子里依然还是充满了各种不着调。   春天的航班还算准点,高建峰走出来的时候,夏天的眼风就像雷达似的精准定位在他身上。高建峰太惹眼,不光人靓,衣品也出众。千禧年初,城中才刚刚进驻了几个大牌,高建峰就已经从那些死贵的男装里扒拉出来适合他自己和夏天的。他穿Dior Homme,给夏天选的是Tom Ford,前者只适合骨相飘逸、精瘦成模特的男人,后者则对肌肉身型要求颇高,简言之,就是得有胸肌才能撑得起来。   被精于吃喝玩乐的高大少一包装,夏天分分钟性感外露,他本人对这方面倒是无所谓,不过乐意满足高建峰享受生活的愿望。外人看高建峰,那是标准纯正的精英范儿,自带一种雅痞感,可实际上呢,只有他最清楚,高建峰是真的能屈能伸,站在路边摊吃一块钱的鸡蛋灌饼,那也是半点不带含糊的。   现在高精英朝他走过来,身上的军装款风衣贴合得天衣无缝,勾勒出一道诱人的腰线,夏天不禁情潮汹涌了一下,跟着拽过高建峰的手,一路朝停车场狂奔。   “天哥,天哥。”高建峰笑着叫住他,“是要私奔吗?”   夏天想笑,却又憋得十分难受,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别废话,快上车。”   高建峰抬了下眉,也不知道夏天这是又犯什么毛病了,上车他先关切地问:“现在胃怎么样了?要不先陪你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啊,他恨不得即刻把某人就地法办!夏天不耐烦地说声没事,一脚油门,沃尔沃轰鸣着驶出了停车场。   高建峰在飞机上憋了快四个小时,可怜落了地,还连放根毒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才打开车窗,点上根烟,他实在有些倦了,昨晚因为惦记着夏天的胃,辗转半宿都没睡好,才刚飞机上又遭遇了个巨吵的熊孩子,一路也没机会踏实合眼,只好先靠这根烟提提神了。   他右手夹烟,支在窗边,左手拇指无意识抹了下嘴角,夏天余光全看见了,忽然一个超速并线,把车直接从里道开到最右道,然后狠狠踩下刹车,打了双闪。   “开不回去了。”夏天转头,盯着身边人说。   高建峰“啊”了一声,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直接笑了:“那我开。”   夏天挑衅地看着他:“你开我也回不去了。”   高建峰望着他,良久无奈叹了口气。说真的,夏天这样他能理解,毕竟分别有十天,自己都会想,更何况夏天比他需求还要旺。虽说现在腰上有点困乏,但略微动动,感觉还能承受,他索性解开安全带,“我开吧,去最近的酒店。”   春宵一刻,高建峰索性由着夏天折腾,心想怎么看这人都不像是得了胃病,九成是骗自己的,但他不至于为这点事生气,凝视那性感的胸肌,时而温柔时而凶狠的眼神,已足已让人颠倒。而到了最后,看得出夏天也在力求让他舒服,这就足够了。   发泄得酣畅淋漓,事后不免有些精疲力尽,夏天自己都出了一身汗,洗完澡走出来,见高建峰安安静静地趴在床上,身型单薄,却有种性感的况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抽紧了一疼,走过去,柔声细语地说:“起来,去洗澡吧。”   高建峰没反应,夏天只好轻轻摇晃了他一下,这才发觉他居然睡着了。怎么能累成这样?夏天顿生自责,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急躁。琢磨片刻,还是趁机先给他按按腰吧,没想到手刚碰触一下,登时觉得一凉,高建峰整个人都在发抖!   夏天急忙摸了下他的手,十个指尖冰凉凉的,这是要发热的前兆啊,夏天心里一紧,俯下身轻声唤他,试图叫醒人。   高建峰被连推了两下,迷迷糊糊醒转过来,只觉得头很沉,身上酸酸楚楚,使不出半点力气,他勉强回头,眼神透出一丝虚弱迷离。   “天哥,我有点冷………”他低低地说着,伴随了一声闷闷的呻吟。 第66章   冷过之后, 高建峰很快就发起热来,人昏昏沉沉的。夏天握着他的手, 只觉滚烫, 活像握着一只暖炉。   高建峰很少感冒发烧,在夏天印象里几乎从未有过,除了腰上那点老伤, 这人身体好得堪比孙大圣。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发烧,夏天简直心乱如麻,看着高建峰在昏睡中难受得皱起眉,一副睡也睡不踏实的模样,他知道肯定是不能再把人挪回家去了。   那就寄希望于尽快退烧吧, 夏天找了酒店的人去买退烧药、抗生素、酒精、棉签、体温计,每隔四十分钟就把高建峰扶起来灌下一杯水, 体温飙升至39度的时候, 又赶紧用酒精给他擦拭降温。   成年人不比小孩子,烧到38度以上体感就会很难受了。高建峰神智还算清明,知道夏天一直在自己身边,一会儿擦汗, 一会儿擦身,喂水又喂药, 心想自己烧成这么个蔫茄子样, 夏天这回得担心坏了吧。   高建峰强打精神睁开眼,在夏天第N次用酒精给他降温的时候,挤出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天哥, 你真的越来越厉害了,都把我干晕了。”   夏天:“………”   不错,还有心情胡说八道!可惜说完这句,高建峰很快就真的晕了过去。   夏天只能清醒地面对高烧不退的人,这会儿已顾不上自责或难过了,他不清楚高建峰到底是不是感染了SARS,首先得排除这个可能,本指望尽快退烧,现在事与愿违了,高烧始终反反复复,温度降下去又再度升起来,他连着两个晚上没合眼,而最可怕的是,高建峰竟然开始咳嗽上了。   夏天此时深恨自己对SARS没认真研究过,这个时候网络上也没有相关内容,倒是第三天的时候,圈里有人发了条信息给他,说南方有人因发热致死,疑似是感染了一种致命的新型病毒。   夏天坐不住了,起初他抱有幻想,选择的都是常规退烧药和抗生素,现在高建峰的状况越来越不好,连睡都睡不安稳——平躺着咳个不停,话也说不出来。可都这么难受了,夏天还能看出他明显在强忍,有时候为忍咳,直憋得身体一阵阵发抖,其实咳嗽又哪里是能忍得住的!   必须冷静,夏天强迫自己做最坏的打算。他早就致电过老彭,告知他得有十天半月不能去公司,至于具体原因则没说,紧跟着,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向老彭要一种名为甲泼尼龙琥珀酸钠的进口药,要的数量非常惊人。   “我说弟弟,这是干嘛啊?”老彭纳闷地问,“这也算不上畅销药,咱不用囤货吧?”   夏天没空多解释:“你就当我扔着玩,别问了,总之我要得急,越快越好。”   这是后来证实,治疗SARS最有效的一款救命药,除此之外,夏天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退一万步说,只要保住性命,其他都无所谓了,他如是宽慰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暂时忘记大剂量使用该药可能会出现的后遗症。   骨坏死、肺纤维化,因为这两者导致生命质量严重下降,从而引发抑郁,这些都是未来极有可能发生的,可再看看床上辗转反侧的人,夏天直觉自己的胸膛都像是被掏空了。   好在高建峰什么都不知道,夏天也不能忍受送他去隔离,那种生死未卜的困境他没法面对,甚至连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和高建峰分开。   老彭行动迅速,很快搞来了注射用药,那药是纯进口的,价格昂贵,夏天当然不心疼前,只是他知道,等到SARS全面爆发的时候,政府将会大批量采购该药,到时候再想弄到可就难了。   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但偶尔,还是会有电话打进来,也幸亏这个时候有手机,为了不吵高建峰,夏天接电话时会暂时离开房间。但有些事注定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几天过去,有关于SARS的新闻已经能在电视上看到了,夏天不想让高建峰知道,把遥控器都藏了起来,然而他忽略了扔在床头抽屉里的,高建峰的手机。   高建峰咳得根本睡不着,夏天帮他跟公司管理层沟通过了,公司的事他不至于不放心,但总觉得自己被与世隔绝了,趁夏天出去,他打开了手机,还没等查看信息呢,一条本地新闻便跳了出来。   是一则寻人通知,寻找某日从某地飞往西京的一架航班上的全体乘客,虽然那并不是高建峰回程乘坐的航班,但寻找乘客的原因、目的,他看得清楚分明。   他回想自己,接连四天发热不退,咳嗽不断,指症似乎已经很明显了,连政府都要大张旗鼓地寻人,足见该病的传染性………   高建峰手指在抖,手机有一瞬险些滑落出去,原来自己也会害怕,确切地说,应该是恐慌、恐惧。且夏天还贴身照顾了他那么久,万一被感染……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夏天的这通电话耗时有些长,财务总监说有份文件必须他签字生效,他只好去了酒店的商务中心等传真,待一切办妥,他想着如果高建峰今晚再烧起来,那他干脆直接用药,一路心神不定地走回去,推开门的一瞬,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床上没人,行李也不见了,连床头柜里的手机也被拿走了,屋里干干净净,除了床单上还有被汗塌湿的一片潮气。   夏天疯了一样地冲下楼,停车场里车还在,他又跑出酒店大门,可哪还能看得见高建峰的身影?折返回来问前台,每个服务人员都被他问得面露茫然——高建峰倘若成心不让人发现,铁定有的是办法。   一时间,夏天肠子险些悔断了,酒店前台的小姑娘眼睁睁看着这个满脸胡茬,英俊而又落拓的男人双臂抖得一塌糊涂,身子一点点矮下去,最后半跪在地上,半天都没能再站起来。   其后,夏天发疯般开始了寻人,恨不得把西京各大医院全找了一遍,甚至连军区医院都找了,差点惊动李亚男。可夏天知道,高建峰突然出走,必然是想要瞒住家里人,所以绝不会去军区医院,他于是把市里的小医院也翻了个底朝天,整整两天时间,却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夏天已状若疯癫了,现在要是谁给他把刀子,他立马就能扮演活的杀人犯,这幅报复社会的模样彻底惊吓住了闻讯赶来的老彭。   “不是,你说他能跑哪儿去啊?这是成心躲你不让你找见?我说弟弟,你跟他联系过了么?”   夏天一脸阴郁:“电话关机了,就是开着他也不会回我,他是故意的。”   老彭叹气:“你也是的,既然疑似,就该早点送他去医院……”   “隔离么?”夏天抬起头,“让他像犯人一样被关起来?不可能,我接受不了。”   干他们这行的,生离死别虽说没医生看得多,可也是经常听闻的一种常态,学医学药的人要没点子冷情,还真是不好自处。道理谁都明白,现在摊到自己身上了,却原来根本冷静不下来,夏天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垂着头一径沉默,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无声无息,直看得老彭愈发惊悚,好像被动陷入了一种天塌地陷般悲凉的无助中。   好在,夏天没流两行泪,直接呼噜了一把脸,镇定地说了声接着找,老彭赶紧问:“你说他会不会为躲你,去了外地的医院?”   这事倒像高建峰能干出来的,夏天沉下心思量,这人之所以不声不响地溜走,肯定是知道了SARS疫情的严重性。高建峰和他不一样,并不是那种只关心在意自己人的精乖自私鬼,明知道会传染,他多半不会选择再乘坐交通工具,也会避免和陌生人再有接触。   突然间,一道灵光涌现,高建峰肯定连出租车都不会坐,而以他高烧咳喘、浑身酸疼的孱弱身子骨,再拖着个箱子,步行距离势必非常有限,夏天当即一拍大腿,怎么就忽略了酒店周边的那些小医院!   想明白了,他像风一样地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头黑线,自觉操碎了心也还是无计可施的老彭,继续在原地摇头唏嘘。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夏天在民航医院找到了高建峰。机场附近属于偏远地区,医院无论硬件软件都不怎么样,甚至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隔离措施,不过高建峰颇有先见之明,自己把自己隔离了,花点钱住了个单间,还管护士要了一打口罩。   看见夏天推门进来的一刹那,高建峰除了面露惊讶,更反射性地直接把挂在耳边的口罩给戴上了。   夏天看得又气又恨,差点没当场犯心绞痛,关上门不禁气涌如山,脸色黑得活像一尊煞神。   “你来干嘛?”高建峰眼里写满无奈。   夏天说不出话,伸手指着他,示意他闭嘴的同时径直往他跟前走。   高建峰立刻往后退,隔着口罩,他的声音显得很闷:“你是不是专业人士啊?知不知道这病传染啊?我这儿正隔离呢,你赶紧出去行么?”   “少废话,我都伺候你多少天了,要传染早传染了,病毒都有潜伏期,说不定我现在就携带着呢。”夏天一口气不停地反驳,“甭跟我装大瓣蒜,我比你懂,就来了怎么着?我不光来了,还不走了!”   高建峰眼里冒火:“胡搅蛮缠是吧,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夏天顺势撸袖子,“来啊!打一架吧。”   高建峰没动弹,摇了摇头,喘气的声断断续续:“天哥,你打不过我。”   “是么?”夏天哼笑,“那怎么还让我压在床上连反抗的劲儿都没有啊?”   “我让着你呗。”高建峰咬牙看着他。   这是大实话吧,夏天想,自己练过拳,不过是半路出家的练法,纵然一般人打不过他,纵然他肌肉比高建峰的显得厚实,可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卵用。高建峰打架科班出身,从小经老高系统传授,走的是正规格斗路数,加上部队四年,练就出一身野战兵、特种兵技能,真打起来,撂倒自己绝对不在话下,哪怕现在人没劲,打架的技巧也不容小觑。   所以他一直都在让着我,夏天想,鼻子里蓦地涌上一股酸涩,下颌抑制不住地轻颤,眼泪转了两转,忍了两秒,到底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高建峰顿时慌了:“你……”   他迈了两步,又倒退着坐回到床上,喉结动了动,长叹出一口气,“你、你别这样,我还没死呢,都快被你吓死了。”   就这么着,人是赶不走了,夏天也没再继续哭,态度坚决地留下来陪高建峰一起隔离了。目前现有的医疗水平,夏天很清楚,除了等待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就连转院的意义都不大,他干脆弄了张小床来,继续着之前贴身照料的状态。   几天过去,痊愈的奇迹没能发生,但按肺炎治疗过后,高建峰的高烧渐渐转成了低烧,只是仍然不能完全排除被感染的可能。   “你还真挺了解我的,我都躲得这么偏了,居然还是让你给找着了。”高建峰接过夏天削好的苹果,侧头笑看着他说。   夏天白他一眼:“多新鲜啊,孙猴子必然逃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   高建峰听过笑笑,没说话,啃了一口手里的苹果。   夏天叹口气:“明明不舒服还不说,那天非得纵容我,话说你这是在风月场被传染的吧?”   高建峰立马摇头:“不是,我问过了,南方的友人们迄今为止都没事,所以我觉得我不一定就是。”   “那你还躲我?”夏天抬眸瞪着他。   高建峰微微顿了下:“那万一是呢?”   “操………”夏天一口气没提上来,觉得此时此刻,除了这个字,他已经想不出任何表达心情的词汇了。   高建峰笑了:“天哥,现在不行。”   “什么?”夏天心烦意乱地拧了下眉。   “你不是想操么……我现在不行啊,没劲儿………”高建峰笑眯眯地,语气极尽温柔地调侃。   “你大爷的。”夏天干瞪眼没词了,望着那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鼻子又不争气的酸了一酸。   沉默片刻,高建峰看看表,才下午三点,他自觉好了不少,继续啃着苹果提出建议,“要不,你回去干点正经事吧。”   夏天不为所动,懒得接他的话茬。   “我死不了,”高建峰假装看不见夏天听完这句立马瞪圆了的双眸,“真的,死之前我一定要求见你一面。”   夏天一阵窒息,眼见高建峰吃完苹果又挂上了口罩,鼻子嘴巴都被遮挡住了,愈发显得眼仁漆黑发亮,病了有一个多礼拜,人也瘦了一圈,脸部轮廓倒是更为精致了。当然,现在并不是琢磨一晌贪欢的时候,何况那张脸看得他心里难受,简直像是死了一样的难受。   “高建峰,”夏天咬了咬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这回你死不了,但我把话撂这儿,以后你要敢死,我就敢不活,说到做到,你自己看着办吧。”   有这么威胁人的吗?高建峰直觉肺里的氧气有点不大够用,刚想说两句插科打诨的话挤兑挤兑这人,又突然不忍心了,只好无声腹诽,心说谁想死啊,可这事也不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多大事啊。”高建峰沉默良久,总算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跟着轻快地耸了耸肩,“都说除死无大事嘛,其实真死了,也就彻底没事了。”   “我就说说,没那么脆弱。”他笑笑,又找补了一句。   跟着,不脆弱的人脸色微微一变,一偏头,视线落在虚掩着的病房门外。   高克艰站在那儿,眼神有点复杂,正凝视着用毛巾为高建峰擦手的夏天。 第67章   夏天顺着高建峰的目光回望过去, 也微微怔忡了一下。   高克艰可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连这么个偏僻的小医院都能找得见。夏天回头的功夫, 满腹肚肠又弯弯绕了好几圈——值此良机, 是不是应该刷新一下老高对自己的好感度?   按说照他一贯的风格,早该想到悄悄放消息给高克艰,好教他亲眼来见识一下什么叫不离不弃, 什么叫死生契阔。但这些天来他一颗心全扑在高建峰到底得的是肺炎,还是非典型性肺炎上头,根本就没工夫再去思量其他。   现在人找上门了,夏天瞥一眼高建峰欲言又止的形容儿,立刻全明白了, 把自己手机往高建峰怀里一塞,一个箭步跃到门口, 啪地关上房门, 跟着咔哒一响,直接上锁了。   门外的高克艰:“………”   合着老子专程赶来看儿子,还没等说上句话呢,就被这小子给拒之门外了?这是要造反吧!   高克艰瞬间怒气上头, 直想一个电话叫他的兵来把病房给连锅端了,恰在此时, 电话就响了, 他按下接听键,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说话的人却不是高建峰,而是他此刻正十分懒得搭理的“那小子”。   “叔叔, 建峰需要隔离观察,现在不适合探视。”夏天不紧不慢地解释,“为了您自身安全考虑,还是暂时别进来了。有什么话,您和他电话里说吧,他目前情况稳定,我已经把他的病历给专家看过了,十有八九应该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您不用太担心。”   说完,夏天没给高克艰开口质问的机会,把电话递还给了高建峰。   他很知情识趣地挪到了靠窗的地方,当然了,房间没多大,在哪儿都能听得清,何况高克艰那嗓门,一听就是典型的高血压患者,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你多大人了,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简直混账!刚才那家伙说的是真的?还有,等会你跟我办转院………”   听语气是有点急了,大约还是上岁数了,难得这么絮叨,高建峰笑了一声,打断他:“我没事,烧退差不多了,咳嗽也快好多了,死不了。”   夏天在一边站着听着,挑了挑眉。他有点不大满意高建峰成天把生死挂在嘴边,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至于就活够了吗?甭管是洒脱装也好,为掩饰也罢,反正这么吓唬亲爹可是够没溜儿的。   高建峰倒不是没遛,敢“大放厥词”主要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感觉明显好转,他主观判断应该已无大碍,而除此之外,还因为他是经历和直面过死亡的人。   当年那一场洪水,他亲眼目睹许多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人,也亲眼见过幼小的孩童被漩涡吞噬,更亲眼见证了以血肉之躯筑起堤坝,待到洪水退去,自己却倒在满目疮痍下的战友牺牲的全过程。   死去意味着什么,在那之前他还真没有概念,他无法想象头天晚上还和他开着玩笑的憨厚青年,几个小时之后突然间没有了言语,安静的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白布。   在纯洁无暇的遮盖之下,是今生今生,彼此再也不相见。   那段时间,他曾无数次地想起过母亲留给他的信,也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无愧于心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不甘也是一种愧。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夏天说自己没那么脆弱,可他何尝不知道生命原本就是脆弱的,面对脆弱,除了用嘲讽轻蔑的态度,他实在想不出更能给自己增添勇气的办法了。   高克艰被他的无所顾忌弄得气血上涌:“好好的,弄成这样,你让那家伙开门,我要进去看看。”   高建峰气定神闲:“爸,你是医生么?不是的话你看有用么?你要实在想看,这是一楼,你绕道窗根底下看一眼得了,我真没事。你年纪不小了,免疫力已经不能和年轻人比,万一被传染上呢,不是害了阿姨和小远?行了,你早点回吧,我从现在起,保证每天一早一晚给你电话短信晨昏定省……”   “混蛋!”高克艰发现儿子铁了心不开门,禁不住一声怒喝。   高建峰颇有先见之明,早在他爸开吼之前,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了点,一面想老高骂人可真够实诚,每次都得把自己也一块骂进去才舒坦,耳听着高克艰喘了有五秒钟气,忽然说:“你把电话给那小子。”   儿子谈不拢,儿子的“情人”只能更加谈不拢,夏天态度也很坚决:“叔叔,您能得对家人负责吧,新闻您也看了,现在凡是发热都要先隔离观察,这家医院还能把您给放进来,已经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了,您赶紧回去,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外人隔着一扇门,说会照顾好自己的儿子,他却连面都见不上,高克艰心里憋屈得慌,可又不得不承认,姓夏的那小子说的都对,他有妻子、有小儿子,所有这些都成了他的顾忌,让他丧失了原本该有的魄力。   “你不怕吗?”高克艰冷静下来,波澜不兴地问夏天。   夏天之前一直在等这句话,只觉得胸中有无数可歌可泣的句式正排着队的等候被脱口道出,然而真被问及的一刹那,他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心如止水般的平静。   “我只有他,所以不怕。”   高克艰:“…………”   这是被挑衅了?他做父亲的,的确不止有高建峰这一个儿子,且因为寄予厚望,他潜意识里总觉得高建峰就是自己的翻版,可以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来时的路上,他仍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寸,高建峰就算染病也一定能扛得过去。可事到如今,却是他自己先怯了。   那道门真能挡得住他么?如果他想,一脚就能踹开。但面对里头那对生死与共的“情侣”,他觉得自己已经失了先机,彻底完败。   高克艰沉默良久,缓慢地叹了口气:“你自己,小心点吧。”   说完这句关怀,他即刻收线了,高克艰仓促地来,又仓促地离开。儿子的病容,他本能的不想多看,还是等到痊愈吧,他再为高建峰接风洗尘。或许自己从前做得太少,或许往后可以多点时间父子交流,至于那个叫夏天的人,高克艰摇了摇头,虽有一点动容,但并不足以让他接纳,如果儿子能顺利度过一这关,他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夏天看着老高走出住院部,回首一顾,和床上的病人相视笑了笑。其实关起门来挺不错,就像二人世界似的,而他刚对老高说的那句话,高建峰听见了,知道那是一点不花哨的大实话。   之后的白天黑夜,两个人在隔离的单间病房里,过出了一种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感觉,再从手机里的短信新闻中,获取所有有关于非典的最新进展。   又过了两周,高建峰的烧彻底退了,不靠谱医院判定他得的是肺炎,拍过片子,炎症还没全清掉,得继续留院再输液。确定虚惊一场,夏天比病患本人更兴奋,一把扯脱高建峰的口罩,玩命似的啃了上去。   高建峰被弄得一嘴湿乎乎,不过鉴于夏天一个多月来鞍前马后的伺候,他也就不忍心推开了。可亲着亲着还没完了,夏某人的手爪子越来不安分,他脑中顿时警铃大振,心想这要是勾起火可不得了。   “天哥,”高建峰笑着推他,“松嘴了,我可是肺炎患者啊,你注意点。”   “别废话。”夏天鼻尖蹭着他的下巴,口中含糊不清。   高建峰笑笑:“回家再亲吧,就快解禁了,这一个多月辛苦你陪着我。”   “还废话呢?”夏天往后移了移,横他一眼,只觉得他瘦得让人心疼,“回家得给你补补了,不吃回来十斤不算完。”   高建峰面露惊讶:“没看出来啊,原来你喜欢胖子?”   就高建峰那体型,再长二十斤都算不上胖,夏天摇头,“你也别吃那么健康了,回去大鱼大肉先走起,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胖点吧,摸着更有手感。”   说话间,指尖从他手背上狠狠一划,高建峰立马抖了一抖,“在医院呢,不要随便骚扰病人。”   装什么正经?!明明眼角眉梢挂着丝丝缕缕的笑,自己先含苞待放上的,还好意思夸口说花骨朵太嫩不禁碰?   “少来,拉上窗帘,谁都看不见。”夏天白他一记,顺手轻轻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   “哎我这头可是二十多年没人敢动了,”高建峰啧了一嗓子,摸着自己长长了的头发,“精英的脑袋,打坏了负责赔么?”   “不负责,”夏天看着他直乐,“我只负责养。养一辈子怎么样?以后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还是你的,行么?”   如此财大气粗?!高建峰不缺钱,但架不住还是有点感动,这回自己可赚大发了:“行,不枉我以身相许被你压,够本了。”   “说这话亏心么?”夏天揶揄地笑着,“明明我是操劳的那个,您要么躺着,要么趴着,横竖都不动弹,好意思的么?”   说完,他又收敛了几分笑意:“你不用让着我,真要是想的话,我也可以让你………”   “不用。”高建峰轻轻摇头,“你都一辈子养我了,我也愿意一辈子让你上,真的,只要每次都先让我爽了就行。”   俩人互望着,在同一时间一起笑起声,然后越笑就越止不住了,活像是两个刚刚经历劫后余生,按捺不住兴奋的神经病。   “你不能光想着搞我,得想想搞点正经事了吧?”高建峰恢复精力,又开始了忧国忧民。   其实不用他说,所谓的正经事,夏天已经着手在做了。   此时SARS的波及面还不至于太广,完全可以预先采取一些防范措施。夏天先把之前囤着的药免费捐赠了出去,接着又找到老彭。老彭是XX委员,在场面上,说话比他有分量得多,他用两个晚上,把能想到的所有治疗方案整理出来,交到老彭手上,请他去和专家、官员商议完善,同时也建议政府尽早在机场、火车站等地控制人流、进行现场体温采集。   蝴蝶效应会造成多大影响,夏天不知道,但仅凭一己之力就想让历史的车轮改变方向,那不现实。他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其中不乏有功利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有类似于还愿一样的心情。   夏天没好意思跟高建峰说他曾经暗暗祈祷过无数次,自己不信神佛的形象不好轻易崩塌,但与此同时,他不用问也知道,如果易地而处换成是高建峰,一定会为病患努力做点什么。   很快,夏天就变成了专家组的成员,开会、讨论方案马不停蹄,期间好不容易才抽出点空闲接了高建峰出院。   大专院校早已封校了,街面上明显清净不少,时近仲春,街角的桃花自顾自地盛放着,有种无人喝彩的寂寥。到了家,高建峰想着跟老高说一声,休整一天再去看他,没想到却收到意外的消息。   夏天去沏茶,出来看见高建峰沉默地攥着电话,似乎不大对劲,“怎么了?”   “老高被调去XX军区了,应该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调动,或许还能升迁吧,”高建峰皱着眉说,“调令两个月前他就知道了,那次来看我,他就想跟我说来着。”   XX军区所在地离西京两千多公里,堪称鞭长莫及,倒让夏天觉得有点窃喜,但看高建峰看上去不怎么高兴,他也就没太敢把这份“喜”流露出来。   “什么时候走?”夏天问。   “挺急的,后天的车,”高建峰咬着唇,摇了摇头,“这要是我不出院,还赶不上送他了。”   “服从命令听指挥,这道理你不是都知道。”夏天想了想问,“你弟要上学肯定不能去,你阿姨呢?”   “也不能去,”高建峰说,“她有工作呢,那边也没地儿接受一个大主任,所以我爸是自己一个人走。”   或许年轻点还好说,毕竟是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高建峰轻轻叹口气,没再吭声。   夏天看着他,并没忽略他刚才的用词,“老高”都替换成“我爸”了,足见还是惦记,“那经常去看他吧,周末飞过去也挺方便的,你是该多陪陪他。”   爱人这么大方,肯把周末时间让出来?高建峰刚有点感动,就见夏天冲着他一笑,“是我陪你一起,我不会浪费宝贵时间的,再说经常在他眼前晃晃,也好让他早点习惯。”   话是这么说,之后夏天也跟高建峰一起去送了高克艰,可惜还没进车站就被拦下了,高克艰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他只想见儿子一个人。   高建峰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窝火,正想把夏天扽进去,却被夏天笑着把手推开了。   “多大事啊,”夏天一脸云淡风轻,“人家又没说让你跟我分开,算了,还是不给彼此添堵了,我去车里等你。等会儿你记得让他按时体检,药不能停。”   后来高建峰父子说了什么,夏天一句没问。高建峰也没提,主要是不好意思提——老高的确没松口。高建峰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人家老高就给他玩了一把不激烈但坚决抵制,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交给时间,将来高建峰要是遭人诟病,家永远都会是他的避风港湾,至于说回家,不好意思,一个人回来就好,你那位爱人还是情人的夏先生,老高家暂不受理。   高克艰这尊大佛移驾了,这一年和这一场劫难也算平稳地过去了。老彭不贪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熬到了拿分红等退休、享受生活的好年景,看过太多人事变迁,生死离别,更不会计较得失利禄,为顺应政府要求,他索性把夏天推了出去,打造成了在非常时期极具社会责任感的良心企业家。   而高建峰拖了一年多的上市计划,也终于再次提上了日程。 第68章   上市之前, 总要放点利好消息出来。   高建峰不光做搜索引擎,还做门户网站, 摊子铺大了, 方方面面都得来上一点,好比游戏开发。   要说高建峰青春期那会儿,还真没赶上什么好游戏。那时节流行街机, 他偶尔和兄弟们玩过几把,并不是很感兴趣,后来才开始有红警、CS之类,多少还算对他胃口,可玩着玩着就又觉得没劲了。   参加过实弹演习的人, 给他把假枪让他玩,必然不可能来情绪。   久而久之, 高建峰远离了游戏, 不过自己不玩没关系,身边人有的是热衷此道的。而今这玩意又太赚钱了,不配合着来点,实在对不起一个门户网站的配置, 于是就有人向他推荐了本土热门游戏软件开发公司,Skyfeather。   随即, 高建峰就和对方老板周天羽接洽上了。   周天羽是标准的青年才俊, 年纪和高建峰差不多,一样的根红苗正,老爸是省部级干部, 爷爷更是老资格。其人号称在京里能手眼通天,和高建峰聊得也十分投契。虽说生长环境不完全一样,但很多人有名有姓的人物,彼此都共同认识,论资排辈,周天羽说他爷爷当年还做过高建峰爷爷的下级。   双方公司开始谈合作和收购,两个人又在几次商业活动上碰过面。这年头已经很讲名人效益了,大型电子竞技赛事有时候也会请高建峰这样的人去,毕竟互联网新贵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高建峰算不上最年轻的,却毫无疑问是最帅的,而且还没结婚,举凡在公共场合一亮相,立刻能激起一滩小姑娘们疯狂的尖叫。   随着碰面机会增多,加上收购的消息在坊间流传,两个人的交集也越来越频繁。一来二去,少不得要约在一块玩上几回。   周天羽来西京是客,高建峰得尽地主之谊。周说自己不喜欢光顾风月场所,又说他一直想玩枪却没机会,正想跟高建峰这个前专业人士讨教一二。   趁周末天气好,高建峰带周天羽去了一家私人老板开的靶场——他不乐意假公济私,从不去军区靶场,但凡想过手瘾了就直接花点钱,且觉得这地方还不错,最起码老板懂行,枪械保养得很到位。至于缺点嘛,就一个字,贵。   试了几手,周天羽姿势完全不对,高建峰看出他是跟电影里学的,那些姿势很有误导性。一时间,好为人师的劲头上来,他随口指点了两句,周天羽干脆笑道,“光说没用,得上手教啊。”   高建峰没多想,站在了周天羽身后,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右臂,十指紧握。要说这姿势嘛,对于两个直男可能没什么,可偏巧,这两个人都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直男。   孕妇效应是存在的,自己怀孕了,一眼看过去恨不得满世界都是孕妇,这是所谓关注点的问题。高建峰缺乏对同类的关注,离开夏天,他就没把自己当成是gay过,一个美男和一个红唇性感女郎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率先看的一定是美艳女郎。   这世上除了夏天,再精致的男人他都没感觉,所以对gay圈文化他至今也没什么深入了解,更不具备慧眼识眼gay的能耐。   高建峰看不出周天羽是“同类”,但人家对他早就留了心。周天羽人长得不错,且三分长相,七分装扮,身材高大惹眼,平时斯文正派,笑起来却有种邪行的意味。他自认什么类型都玩过,可乍见高建峰的时候,却又突然有了眼前一亮的感觉。   身材好得跟模特似的,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勾魂夺魄,但这些还都不是最出众的,气质才是高建峰独一无二的地方。   一举手、一抬眼,全是酷,握枪的姿势那叫一个飒,瞄准时感觉最棒,凝眸间,秒杀天地万物,周天羽看着看着,直觉得某个地方简直膨胀得快要爆炸了。   他是玩家,而世上又最怕留心二字,周天羽早打探过高建峰这个人,知道他现如今和一个制药公司老板在同居。夏天的照片,周天羽见过,论模样相当英俊,论出身却是个草根,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圈儿的,他当时就认为姓夏的根本配不上高建峰。   周天羽越琢磨,越想把人弄到手,在高建峰的笼罩下活活享受了一下午意淫的快感,期间他几次试探,以身体接触,以胳膊肘摩擦,高建峰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周天羽以己推人,不会想到是高建峰本人“迟钝”,只把这当成是故意装模作样,这样的人更好玩了,听说至今没在外头公开玩过,可见是有够谨慎。   刻意安排之下,彼此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N次接触。每一次,都有些进一步的暗示和挑逗。高建峰当然不傻,渐渐地觉出不对了,他试图把话题往正常路子上带,毕竟大家是在谈买卖,同时也开始思忖周天羽这人不地道,高建峰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盘算一道,立马着手找别家游戏公司,开始秘密地商谈收购。   疏远了一段时间,周天羽慢慢淡出了高建峰的生活。紧接着一个周末,夏天刚好出差去了,高建峰上个月才去看了高克艰两回,连老高都不忍心让他瞎折腾,生怕长途飞机坐久了他再腰疼,是以这个周末待在家,想起医生建议可以游泳,高建峰便去了一家死贵且人迹罕至的会所。   高建峰是讲究人,对他来说清净、干净比什么都重要,午后泳池里就他一个人,畅快地游了个五千米,方才一抬头,却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周天羽正朝着他划水游过来:“巧了,刚说最近有点少见这就遇上了,还是有缘分啊。”   缘分么?高建峰有点怀疑自己被跟踪了,可转念一想,姓周的住的酒店就挨着这家会所,出现在这儿也不足为奇,何况他警惕性一贯高,一路上确实也没什么异常。   高建峰打个哈哈,不想多逗留准备上岸,周天羽游魂似的蹭过来,胳膊肘碰触他的同时,两腿骤然贴过来,身下硬物突兀地抵在了高建峰的臀腿之间。   高建峰豁地回身,激起一片水花,直溅得周天羽睁不开眼,跟着,他只觉喉咙一疼,已被高建峰狠狠地钳住了。   周天羽说不出话,但却不怕,摊开胳膊,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眼里甚至还带着笑。他算准了高建峰最多揍他一顿,肉搏也是种刺激,他想象自己被这个男人痛殴,想象高建峰浑身肌肉的张力,目光冷厉地凝视自己,那滋味,太带感了!   高建峰奇懒无比,目光压根没带什么狠戾,只是凉凉地看着他,随着警告意味渐浓,手指更一点点加力,他冷静地看着周天羽眼里笑意倏然消散,憋得五官扭曲,双目通红。   然后他突然松手,回身双臂一撑,利落地上岸走人了,那动作洒脱干脆,周天羽隔着一片血红色的雾气看过去,觉得此人不经意间流露的酷,算是彻彻底底惊艳了自己。   高建峰心情不大好,再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被调戏的一天,他开着淋浴,使劲搓着刚才被顶到的一小块皮肤,差点没搓出血来,之后迅速结束冲凉,走出来才穿了一半衣服,周天羽又阴魂不散地飘了进来。   “玩一把吧。”周天羽抱臂笑看着他,好像刚才那一幕没发生过。   高建峰全当他是透明人,继续穿衣服。   周天羽笑笑,接着说:“让你干一回,收购价码可以低十个点。”   高建峰依然无动于衷。   “让我干一回,可以再低二十个点。”   高建峰眉头微微一动,穿戴利索了,径直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几乎贴面而立。   周天羽心跳猛地狂飙,高建峰和他身量相差无几,现在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随后抬起他的下巴,“再有下回,我不会像刚才那么客气。”   说完转身走人,周天羽不禁曼声笑起来:“那叫客气?我脖子都快被你拧断了,不过你舍不得,你说跟谁做不是做呢,玩一把,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   高建峰没回头:“对你?玩的兴趣也没有。”   周天羽皱了皱眉:“怎么着?你不是打算认真吧,和你那个情儿还要一生一世吗?”   高建峰猛地回眸,提到夏天,他顿时心生警觉。   周天羽却没再提:“像咱们这样的人,日子过好过赖总得给家里交代,你老子不是好说话的,还有你爷爷,老爷子虽说不在了,可多少部下现在还风头正劲呢,不是也都挺关心你?以后少不了找个女人结婚,不过大家各玩各玩的,完全可以互不影响嘛。”   这是他们这个圈子、这个阶层对婚姻和对同性感情的理解,约定俗成的“合理”状态,高建峰听着膈应,他承认自己有不切实际的一面,一直都有,可话说回来,人生在世要不能称意,那还活个什么大劲的?   “你结膜出血了,小心感染吧。”高建峰撂下这句话,即刻闪身扬长而去。   周天羽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照了照镜子,左眼的确出血了,喉咙下头还有一片淤青,下手真够狠的,他回想方才那股窒息感,在血色中和高建峰近距离的接触,仿佛有一种别样的浪漫。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高建峰没再搭理其人,他的字典里不存在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句话,其后迅速和另一家游戏公司准备签约,这番动作令他的管理层十分迷惑,不过高建峰没解释,只叫来技术部和公关部的人,让他们尽快找到skyfeather最畅销游戏中的所有漏洞,近期在社区论坛上黑上一把,再雇水军带一波节奏,确保他和skyfeather谈判破裂的消息,不会对他的上市计划有任何影响。   没过几天,高建峰接到了周天羽的一则短信:【控制舆论导向,我玩不过你,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期待下次合作,怎么说,咱们都已是掌握了对方秘密的人。】   高建峰不怕威胁,他又不是厦大毕业的,何况还是这种不疼不痒的威胁。但他知道周天羽背后有靠山,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完。   果然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还真就让他发现了端倪。   高建峰历来有晚上慢跑的习惯,近来腰好多了,夏天也就允许他每天多活动半小时,有时候还会陪他一起。这天饭后,俩人换了衣服,下楼边跑边聊最近工作上遇到的事。   夏天是不大容易出汗的体质,高建峰散热系统比他好,跑过五圈汗珠已顺着鬓角流下来,夏天拿自己的毛巾给他擦,在汗水中感受到一股荷尔蒙的气息,直想趁四下灯光昏暗跟他耳鬓厮磨一会儿。   就在此时,高建峰突然一个转身,朝他们身后牵着狗的男人走过去,那人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猝不及防被高建峰一把夺了过来。   “哎哎,你干嘛啊?”那人惊呼。   “哥们儿,看什么新闻呢,举着看了一路?”高建峰冷冷地问。   夏天跟过去,赫然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照片,全都是他和高建峰,好像是从他们跑第二圈开始,有一起玩闹挤蹭的,也有两个人互相笑望的,还有他刚刚为高建峰亲昵擦汗的………   不必再问,一切已了然,夏天急忙回忆自己最近得罪了什么人,跟着就听高建峰质问道:“周天羽怎么吩咐的?”   那人一看露馅了,倒是十分地乖觉,“就说让我跟这你们拍点亲密照,越亲密越好,可你们在外头都挺注意的,我也没找着机会,这是今天才赶上拍了几张。”   高建峰又扫了一眼手机,“回去告诉他,让他省点力气,这玩意要挟不了我,不过拍得不错,我先拿走了。”   手机就这么被没收了,那人有点急,忙不迭追上来两步,结果又被高建峰一个冷冷回眸钉死在了原地。   “不是,我刚忘了说,照片已经发给他了,”那人期期艾艾,“这手机是最新款的,他给我配的啊,就发彩信它特别快。”   高建峰挑了挑眉,脱口骂了句操蛋,其后对上夏天询问的目光,他一把先搂住人,“没事,回去再跟你说。”   到家冲完澡,高建峰把事全交代了。夏天听完既不惊讶,也没生气,半笑不笑地打量了他好久,“可以啊,这是修炼出来了,还挺招人的。”   高建峰正拧开一瓶水,一口气灌下去,抹了抹嘴,“可不是嘛,人太帅了有时候也是麻烦。”   “嗳嗳,要点脸吧。”夏天笑了,“你说这东西他是准备自己看着爽呢,还是准备发到网上让所有对你有兴趣的人也一起看着爽?”   高建峰双眼一弯:“天哥你这个态度我不得不说,实在是很大气啊,至于姓周的怎么想随便吧,照片能说明什么?最多也就是个暧昧,要定性,还得靠床照嘛。”   夏天当即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门清啊。”   说完顺手翻起照片,别说,拍得还真心不错,月夜下灯光柔和,打在两个人身上更添情致,有一张是高建峰侧过头对着他笑,那股子温柔恨不得能从屏幕里溢出来。   “看不够了?”高建峰凑过去笑说,“要不我导电脑里再修修,回头打出来给你贴床头慢慢欣赏?”   “别没话找话,”夏天嫌弃他破坏气氛,“去,给我削个苹果。”   高建峰“哎”了一声,乐颠颠进厨房了,一头琢磨着他和夏天的合影好像太少。没办法,两个人都不喜欢照相,夏天更是夸张,迄今为止都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长成那样还自谦,简直就像是怀揣巨额宝藏还觉得自己一贫如洗。   不过美而不自知,其实更能添美感。   以后得多来点合影了,回头再弄个好相机,他要认真拍拍夏天,高建峰想着,顺手把苹果切成块,拿上叉子走出厨房,一眼看见夏天还坐在那儿,脸色和刚才比明显有了变化,似乎是有点发黑。   眉头还紧锁着,整个人凝肃成了一尊不苟言笑的雕像。   “怎么了,是被我帅傻了吗?”高建峰走过去笑道。   夏天抬了下眼皮,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倒转过来,推到他面前。   高建峰低头一扫,登时愣住了,那屏幕上确实还是他,但和他在一起的却不是夏天了,而是换做了周天羽!他凝目仔细看,确认是当日两个人一起去靶场,他贴在周天羽身后,从拍摄的角度看,非常像是他正亲密地搂着其人。   顺手再往下翻,一张张接连不断,从靶场开始,两个人一起抽烟、说笑,坐下闲聊,一直到那天在泳池里,周天羽突然挨过来,在他腿上蹭了一下………   高建峰脑子快速转着,看来姓周的早有准备,居然还在两个人一起出现的地方安了摄像头,是针孔的吧?难怪自己当时没察觉!   他抬起头,刚要说话,却突然觉得夏天的眼神透着罕见的严肃,非常严肃,连刚才一直上扬的嘴角都绷得死紧。   高建峰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要坏事,夏天该不会是误会了吧? 第69章   “天哥, 这明显是挑拨离间………”   高建峰有点急了,额头正中青筋隐现, 可话没说完已被夏天一扬手止住了:“你刚说周天羽什么背景来着?”   “啊?”高建峰没想到他问这个, “就是他爸之前算封疆大吏,刚被调进京,据说有可能会是下一任常委, 只是有可能啊。”   夏天没吭气,半晌,十分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你们这些官二代,真是无耻带冒烟。”   好嘛,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高建峰无辜受牵连,决定跟无耻划清界线:“我不能算吧?我就一安分守己的良好市民, 再说也不是个个都这样, 像周天羽这种早晚得祸害了他老子,我明天就去找他……”   “不用。”夏天再度打断他,“又不是冲你,他这是冲我。”   高建峰眯了下眼, 心说那还不是一样,你和我还有什么区别吗?   “他又不知道能不能被你发现, 你俩的照片放在手机里, 只能说是有备无患吧,真流出去他也不会怕,反正有他老子能找人摆平, 至于你……也一样能,所以他犯不上得罪你和你们家人,但是我和你的照片,大可以加工一下,然后再发出去。”   夏天说着,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脑子里固有的,那根涉及阴暗小伎俩的通路被彻底开启了,他按图索骥一番,便大略能猜出周天羽到底想干什么。   “欺负我没背景,压不下来?”夏天冷笑了下,“本周五不是有场狗屁企业家论坛么,之后是酒会,有省里大佬出席,还有京里大员出席,会场上随手发个匿名彩信,就能让我颜面扫地,姓周的九成是这么打算的。”   高建峰坐在他身边,不由自主捏了好几下自己的胳膊,夏天语气冷静,分析条理清晰,然而他听着只觉得一阵委屈,当然是替爱人委屈。麻烦是自己招惹下的,到头来却要夏天替他背锅,周天羽的确不好动,但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夏天对高建峰想什么早有预料,看着他笑了笑:“我不会让他得逞,既然能想到我就有办法应付,你别管了,这梁子早晚得结,但是是我和他的,你踏实折腾上市,犯不上为这点事操心。”   之后沉默了一刻,高建峰估计夏天是在想辙,也就没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举凡这种时候,夏天就会特别招人,至少特别招他——面容沉静,侧脸轮廓坚毅,高建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午,隔着一条马路,他看着安静如画的少年靠在树下,周遭的天地仿佛都被渲染出了一股苍凉、落寞,但在一眨眼之后,少年却已扬起下颌,带着一股傲岸,原地满血复活了。   永不放弃,永不妥协,好像敌人越是死咬着不放,越能激发他的勃勃生气。   这厢夏天理清了思路,抬眼看看高建峰,蓦地发现对方眼里似乎流动着掩饰不住的激赏,他不觉微微一哂,“行了,该你解释一下照片的事了。”   嗯?怎么突然又说回来了,高建峰立马装傻:“挺好看的啊,不是说洗出来吗,回头我………”   “少装,”夏天敲敲桌子,“之前交代清楚了么?细节完全都没说,姓周的对你有意思,意思到这步了?跟游泳池里都快贴面舞了。”   高建峰讪笑:“你这比喻不恰当,我连头都没回,显然是根本就不想看他。”   夏天哦了一声:“他碰你了吧?”   不提这茬还好,提起来高建峰再回想还一阵反胃,悠悠站起身,他打算给夏天来个彻底失忆:“那什么,我先去刷牙了。”   “碰你哪了?”夏天也站起来,步步紧逼。   高建峰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被夏某人直接推倒在了沙发上,“我真忘了,其实也没碰上……你想我反应多快啊,不可能让他有得手的机会。”   说这话真不害臊啊,高建峰边答对边想,反应快还让人给碰了,而且这事特别不禁琢磨,眼下那块皮肤好像又微微有点发烫。   夏天是成心想欺负一下高建峰,谁让这人总是那么理直气壮,他当然半点都不怀疑高建峰对感情的忠诚度,这人他太了解了,高建峰和一般男人的区别就在于不可能精虫上脑、无爱生欲,一方面是多年克制养成的习惯,一方面是因为天性使然,想让高建峰动情,必须得先让他动心,妥妥的是身体服从于情感的那类人。   但这么一来,坏处也显而易见,实在是太不敏感了啊!   随着阅历渐长,高建峰越来越成熟了,如果说从前只是一枚璞玉,历经岁月打磨,如今他已蜕变成更为光华夺目的宝石,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依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论鬼蜮伎俩,论算计人心,高建峰无论如何不是自己的对手,这样的人合该干干净净一辈子,所有糟心的烂事都交给他处理就好,他愿意为此,永葆爱人不被世事污染。   “到处招蜂引蝶,完事还一点自觉都没有。”夏天口齿不清地控诉,对着高建峰又啃又咬,展开了一通惨无人道地蹂躏。   高建峰无处躲闪,也自觉有点理亏,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之一耳垂被揉搓得发烫,痒得他笑成一团,只好服软:“天哥、天哥我错了,等会儿让你爽还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夏天停嘴,抬头笑看他。   感觉有点不妙,高建峰立即坐地起价:“就两次啊,不能再多了。”   “三次。”夏天不依不饶。   “两次吧,”高建峰笑着喘息,“哥,我腰疼………”   “疼个屁,”夏天横他一眼,“刚才那一转身快的,我都反应不过来,就您那速度去海埂跑个折返跑都没问题,必须三次。”   “两……”   “再废话四次。”   讨价还价失败,高建峰哀嚎一声,被夏某人以魔爪擒住,就手在沙发上剥了个一干二净。   夏天神清气爽了,好整以暇开始施展出应对之策,周天羽认定他没背景,这点的确不假,但没背景却依然还可以有人脉。   早前省里有位大员的妻子罹患了皮肤癌,且是非常罕见的梅克尔细胞癌,这种病在亚洲人里本就少见,即便在美国本土,确诊率也不过徘徊在每年1000多人左右,治疗该病症的药品属于孤儿药,而孤儿药的特点是量少、奇贵。夏天当时听闻这事,立即让老彭的商业公司从美国进口了一批药品,其后为那位大院不断供货,迄今为止,大员的妻子病情稳定,没有再转移复发。   眼下那位大员去了京里,就任某部委的一把手,可谓相当有实权,也相当有前途。只留下女儿沈晶在西京创办了一家广告公司,这回的企业家座谈也有邀请她。   夏天和沈晶商定好,在与会当天互相打了个照面,之后各自按名牌就坐,并没有多少互动。等到酒会开始,各人闲谈之际,周天羽便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他是来凑热闹的,更是来看夏天笑话的,以至于夏天走到哪,跟哪位领导攀谈,他也顺势端个酒杯晃悠过去,情敌见面,彼此都觉得分外眼热。   周天羽自诩见多识广,认为照片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土老冒靠白手起家,终究也还是井里的蛤蟆。但夏天这会儿就站在他面前,举手投足间,竟然轻而易举粉粹了他的优越感。   那身Tom Ford的修身西装,居然被土老帽穿出了精致的味道,还兼有满满的力量感,眉眼看着温和,可顾盼之间却彰显出一份坚毅,还不到三十吧,一身上下没有功利的浮躁,反倒有满满的进取锐气,这和他熟悉的那些公子哥不一样,被酒色财气掏空了的人脸上,总带着种意兴阑珊的颓靡。   倒也是个出色的人才,可惜,他抢了自己得不到的人,周天羽呷了一口酒心想,游戏就是游戏,今天不成,明天还可以继续玩下去,亲眼看着那抹堂正的表情破碎,并不亚于看着名贵的青花瓷瓶碎裂一地,他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那一幕了。   酒酣耳热,气氛正佳。在生意、八卦谈得入港之际,在场众人的手机突然在同一时间震动起来。那场景,颇有几分搞笑,人们纷纷掏出电话,三五秒过后,各人脸上的表情一发五光十色起来,有人盯着屏幕半张着嘴,有人暗暗流露隐而不宣的笑意,有人皱眉表示不屑,更多的人则抬头将视线凝聚在彩信里的主人公,夏天身上。   夏天本人什么都没收到,而高建峰就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爱人的反应,果然如夏天所料,照片被P过了,他自己的脸被打上马赛克,身形也调得模糊不清,所有的光束全都打在了夏天脸上,画面里那种暧昧感呼之欲出。   高建峰攥了攥拳头,如果不是夏天胸有成竹地告诉他不必插手,他现在真想把姓周的揪出去狠揍一顿,他注意到夏天身边的领导脸色正有点发僵,好像已打算转身离去了。   就在此时,一位妙龄女郎款步上前,站在了夏天身侧,跟着大方自然地挽起夏天的胳膊,对领导和一旁看戏的周天羽微微一笑。   那女郎,当然就是沈晶。   “张叔叔。”沈晶面对领导不叫官称,亲昵之情溢于言表,“刚聊什么呢,还挺开心的,我正想和你介绍,没想到你们自己先聊起来了。”   领导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挽着的人的手臂上,“晶晶啊,我还不知道你和小夏也认识呐。”   “何止认识,张叔叔,我跟他渊源可深了。”沈晶笑起来,很是甜美,冲淡了她身上略显强势的气场,仿佛因为挽着某人所以才能小鸟依人,“我刚去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让我好好跟与会精英们切磋学习,更让我问您好。结果放下电话,忽然收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很多人都收到了吧?”   她顿了一下,眼风若有若无扫过周天羽,一语双关地说:“没想到现在还是有人用这种下作的手段,竞争不过就搞小动作。我看回头得找电信部门查查了,什么匿名号码,一准都能揪出来。”   这番话已是不言而喻,不光公开维护,甚至还公开秀了场恩爱,领导什么领悟力,立即全明白了,心说夏天这个年轻人道行不浅,要真做了沈家的乘龙快婿,那可是不容小觑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领导和颜悦色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你这丫头瞒得可是够紧的,我说,你爸知道了吗?”   “刚不就是说这事嘛,我爸吩咐了,先带来请您给掌掌眼,您要是说行,回头再带去给他看。”   领导笑呵呵地听着,夏天也含笑不语,周天羽突然陷入被动,反倒成了插不上话的那一个。   “呦,你也在呢,”沈晶一偏头,看似礼貌地冲周天羽笑笑,“你怎么还不回去?这都来西京多少日子了,我们西京庙可小啊,你是打算投资产业园区啊,还是准备建分公司啊?张叔叔,这人是大金主,您可千万不能饶过去。哦对了,上回我爸说起和周叔叔吃饭,还发愁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呢,要说你岁数也到了,该解决个人问题了啊,再玩下去,小心蹉跎了。”   她说完,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不是说你,我是怕蹉跎了别人家孩子。”   这不予余力的埋汰,偏偏还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周天羽没法动怒,都是场面上的人,被挤兑两句也得受着。领导那头早瞧清楚了,两方人马明显不对付,他谁都不愿意得罪,索性把话题折过去,继续关怀起面前,这对新鲜出炉的小情侣。   围观群众都是有眼色的,领导倘若面露不悦,那自然可以上去再踩乎几脚,可现在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了,刚才那一场尴尬顷刻消弭于无形,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楚天的老板后台够硬,只怕从此后打交道,还要给其人多留几分面子了。   举着杯子和人寒暄的高建峰,这会儿也松了一口气,只是眼看着沈晶亲热地勾着夏天的肩,他心里似乎又涌起了一丝不爽。   等到散场,领导先走,夏天故意逗留了一会儿,出来得有些晚了。放眼望去,吃了瘪的周天羽已不见踪影,停车场里只有高建峰在等着自己。   手臂倏然一热,却是被赶上来沈晶再度搂紧,夏天侧头看着她,“干嘛,你还没演够?”   沈晶笑着摇头:“我戏瘾大着呢,救命恩人,我看你那情儿烟抽得可有点寂寞,要不要,我再帮你去逗逗他?”   夏天闻言皱眉,自从高建峰得了肺炎,他一天限量他只许抽五根烟,晚上九点以后全面禁烟酒,今天造反了?谁给他解除禁令的?   这么想着,他一路拧着眉毛走了过去,沈晶扬声跟高建峰打了个招呼,“得,物归原主,我亲自把人送还到正主手里了。”   高建峰用一根烟的功夫,想明白了里头必然有故事,于是也就不再吃味,大方一笑:“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不客气,”沈晶转头盯着夏天,“救命恩人嘛,帮个小忙是应该的,以后也随叫随到。”   “不过说真的,要是我爸真逼我嫁人,我还说不准,会考虑你的。”沈晶走出去几步,回眸冲夏天飞了个眼。   “谢谢啊,”夏天摆手,敬谢不敏,“可惜我不需要,没人等着我交代,我也不用向任何人负责。”   “那倒也是。”沈晶摇摇头,忽然笑叹一声,“自由真好,看来我得另去物色人选了,或许……高总就挺合适的?”   高建峰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女的脑筋不清楚吧,拉郎配又拉自己头上来了,他蹙着眉,目送沈晶踩着高跟鞋,飘然走远。   “什么情况?”高建峰发动车子,秒变好奇宝宝。   “你指哪方面?”夏天轻笑着问。   “沈晶和你什么关系?”高建峰说,“我的意思是,她怎么肯帮这个忙,还有她怎么到处拉结婚对象,这人有谱没谱?”   夏天听着,抿嘴直乐,高建峰这人时而聪明绝顶,不用点就能透,对待人情世故像对待三角函数,可以信手拈来,可时而又单纯得可爱,涉及到稍微复杂一点的男女关系,他那卓越的脑动力好像就蓦然停摆了。   “那是她开玩笑呢,”夏天把和沈晶的渊源大致讲了,末了才解释说,“她是个拉拉。”   说完,夏天又疑心纯洁的高建峰未必知道什么是拉拉,只好再解释:“就是lesbian。”   高建峰当场错愕,咬住嘴唇半天没说话,只觉得通向神奇世界的大门,又朝自己开放了一隅。   之后俩人一路逗贫,回到地库,停好车才一下来,却见斜前方一辆兰博基尼突然引擎声大作,前大灯狂闪,两个人凝神一看,失踪半天的周天羽慢吞吞从车上走了下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的,冲高建峰骚包地飞了个吻。   胆儿挺肥的,还真不怕挨揍,夏天脑筋转得快,心想这糟心地库不大方便,高档小区为业主安全,假模三道安了无数个摄像头,在这动手太容易留下证据。   “你挺能耐的。”周天羽伸手一指夏天,“不过又怎样呢?还不是怂了,你不敢认!”   他又看向高建峰,“护不住,就别扯什么忠贞,最后还靠一女的救场,丢人不丢人?我都替你臊得慌。其实你情儿有几斤几两,他自己最清楚。乌鸡是变不了凤凰的,他这种出身的人,被社会舆论一压立马就垮,打回原形代价太大了,他不敢冒这个险。是吧?夏总,要不然你也不会找沈晶来演戏了。”   “纸包不住火,早晚得露馅,像我,就没这方面的困扰,”周天羽满脸嘚瑟,“玩归玩,组建家庭归组建家庭,明白人不干蠢事,什么他妈一生一世,夏总这么聪明,不能真信吧?”   他肆意地笑着,没给面前两个男人动手的机会,跳上车一溜烟先跑了,引擎狂躁地发出轰鸣,在地库里卷起一浪接一浪的回音。   高建峰和夏天谁都没说话,良久过去,夏天忽然转过头,“我不是因为怕,也不是……”   “我知道。”高建峰和他正面相对,一把搂住了他,“你怕事儿闹大了万一牵扯出我嘛,怕影响上市进程,我都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论坛上刮起了一股人肉搜索的风潮,如果没人压下来,扒出照片里面目模糊男子的真容是迟早的事。永远不要低估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等着制造事端人的恶意,所以,无谓在这个节骨眼给人送口实。   这道理夏天懂,高建峰也懂,可是周天羽的话,却在不同程度上给彼此心里留下了阴影。   难道我真的不敢么?就为了一个上市,畏首畏尾像缩头乌龟似的靠别人来打圆场,我还算是个男人吗?高建峰咬着牙,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   做了那么多努力才有了今天,可在那些天生权贵者眼里,自己依然是只没毛的鸡崽子,随手就能撩倒。夏天在爱人怀里,气息平稳,内心却是波澜壮阔,凭什么呢?姓周的不就是来告诉我,我配不上高建峰?   可我能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高建峰,包括命,姓周的敢么?   “走吧。”无声相拥一会儿,高建峰用额头蹭了蹭夏天的脸,“神经病的话不用理,等忙完了这阵,再去休假好么?”   夏天一笑,点了点头。   随后走过那辆沃尔沃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不满意起来,果然这车还是太中产阶级了,他想,兰博基尼很牛逼么?老子难道买不起么?   第二天,楚天的董秘小姐就破天荒地接到一道和工作毫不相干的指令——把市面上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之间的所有跑车,按照性能、操控感、拉风程度做一个全方位的对比,中午之前,把信息汇总好,发到老板邮箱里。 第70章   冲动是魔鬼。   夏天翻看着秘书发来的邮件, 在仔细对比过后,没选出想买哪款车来, 反倒被激发了各种操控欲, 觉得每一款他都有兴趣,每一款又都有不足之处,直想跃跃欲试去试驾一下。   然后, 他往椅子上一仰,一个念头倏地冒出来,这是在干嘛呢?怎么那么像穷人乍富!?   买车,当然是想送高建峰,可高建峰也没嫌弃过那辆中产阶级代步工具不是么?   这或许就是从小物质富足的好处吧, 高建峰什么都不缺,自己又有能力, 所以对各种炫耀完全不屑一顾。   好吧, 还是自己太俗了,被周天羽刺激一下,就做起这么幼稚无聊的事来。夏天想起那个开个兰博基尼满街跑、一脸“我爸是李刚”的家伙,如此高调张扬, 早晚得被人收拾了。   夏天没再搭理这人,倒不是因为畏惧权势。在生意场上打滚, 逮住机会还是可以使个绊子, 不过后来他记起了周天羽他爸是谁,结合后世他知道的信息,便明白此人是没机会进常委了。不光如此, 据说晚景还颇为凄凉,至于周天羽,在他爸倒台之后也就慢慢淡出了公众视线。   多行不义,这话自是有一定道理。   而要说这事最大的不爽点,其实是他被人要挟了,周天羽有恃无恐,所以才能摆一副拿住他把柄的嚣张气焰。   可如果想不被威胁,似乎唯有“出柜”二字可破。   要不等上市结束?股价稳定了再找时机?可这么拖拖拉拉的,被各种可观因素束手束脚,夏天心里难免有点烦躁,索性不想了,接茬去看他的跑车大全。   不管怎么说,他是真心实意打算送高建峰一个礼物。   所以礼物必须符合高建峰这个人,夏天阖上眼,脑子里即刻跳出了几个形容词。   抢眼、轻捷、灵动,以及……纯粹。   与此同时,高建峰也在秘密地,酝酿着给爱人送上一份生日礼物。   秘书田岚岚坐在他对面,看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勾选出了7月28号作为上市发布会日期,再看看台历,还有不到半个月准备时间。   高建峰听从了夏天的建议,把发布会弄成了网络直播模式。一开始,高建峰觉得太招摇,没想到消息散出去,市面上的媒体居然都挺愿意响应——主要还是因为他脸好,同样是钻石王老五,换个窝瓜脸的男主试试?观众观看的兴趣必然会少一多半。   颜值就是生产力,经历过后世颜即正义时代的夏天,比高建峰更明白个中奥义。   “这天啊,有什么特殊意义吗?”田岚岚有点好奇地问。   高建峰头都没抬的应道:“嗯,对我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一天。”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回答?不就是从那天起开始圈钱么?田岚岚翻了下眼皮,把媒体送来的采访初稿拿给他,“公关部审核过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是不能问的,还有什么问题是你想让他们问的。哦对了,鉴于你一向比较低调,坊间对你有兴趣的女性又比较多,所以这次凡是涉及感情的话题,都已经被剔除出来了。”   ——“我又不是明星,结不结婚、找不找对象跟别人说得着么?”,这是高建峰平常挂在嘴边的话。真是遗憾呐,田岚岚心想,这么多年了,她其实也挺好奇老板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虽说高建峰不是她的菜吧,但彼此相处挺愉快,她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老板性格不错,为人也不龟毛,怎么会迄今为止连个对象都没有?   以至于有段时间,她都有点怀疑高建峰是性冷淡了。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板其实是gay……田岚岚想到这个,内心不免小雀跃了一把,那肯定是强攻吧?啧啧,她在内心感慨出一串省略号,倘若真是的话,她好想看看那位弱受到底长什么样,会不会英俊得配一脸呢?   在她陷入胡思乱想之际,高建峰已挥笔,标出了一个话题:“这个可以问。”   田岚岚抬眼一看,顿时有些吃惊,居然是感情问题?   难不成老板打算在公众面前交代了?!   “咳咳,”田岚岚咽口吐沫,“你……该不会是有人了吧?”   高建峰一脸无可奉告:“总之可以问,当成是最后的一个轻松话题吧。其他没什么可改的,就这样吧。”   田岚岚犹有不解:“你确定?”   高建峰点点头:“既然是直播,总得整点人家想看的,八卦永远比正经新闻受欢迎。”   难得啊,竟然这么好说话了?田岚岚啧啧称奇,之前还担心他摆酷,别看这人平时脾气还行,可架不住思维方式独特,经常让人捉摸不透,尤其是那股子随性、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头一上来,那可真是谁的面子都能不给,天塌下来权当被子盖。   其后是半个月的筹备,而半个月时间,也足够夏天把他的进口车从港岛运抵西京了。   那天高建峰接他回家,才打算停车入库,一眼就看见车位上已停着的一辆烟灰色跑车。   流畅线条,底盘贴地,静静地待在车位上,活像一只蛰伏着的、预备随时出击的猛兽。   “我操,莲花Evaro!”高建峰立即跳下去,围着那车转了一圈。   “嗳,钥匙。”夏天笑笑,隔空抛给他。   这是夏天精挑细选之后,选中的老牌英国跑车。年产量巨低,一度都快濒临破产了。但性能不错,并不比法拉利、保时捷差,只是不出名,价格也不离谱,税款、运费全下来刚好花了他150万,他特意选了哑光灰,一眼看上去有种低调的性感。   很像高建峰,连同车里粗糙的内饰都像,夏天坐在副驾驶,边想边笑,那乱七八糟的衣柜,那乱七八糟的公文包,还有那乱七八糟屡遭田岚岚吐槽的办公桌………   什么叫驴粪蛋表面光?这话绝对是高建峰的写照!   好在高建峰没想那么多,他知道莲花在国内不怎么知名,原因当然很多,“太过纯粹”恐怕是其中之一。作为跑车,莲花过于专注于“跑”这项功能,好像其他都是浮云。好比空调差,有人曾开玩笑说,莲花是冬天吹冷风,夏天吹热风,而最离谱的还要说车窗,都21世纪了,该公司还在坚持做手摇式!夏天想起交订金的时候,港岛车行的那位销售曾操着十分不标准的普通话对他说,买这车的不是真爱,那就是真富豪。   夏天两者都不是,只是单纯觉得,世间能配得上高建峰的东西不多。高建峰本就是稀有的,代表着某种理想主义,某种光明、温暖、不流俗、与众不同,兰博基尼的确豪,可却显得伧俗功利了,何况侵略性过强,并不符合高建峰本身明快飘逸的特性。   “喜欢吗?”夏天问。   “不错,就跟直接坐地下似的,”高建峰低低笑着,“眼光可以啊,我还以为能挑中我,已经是你这辈子的品味极限了呢。”   是啊,这话一点不假,夏天瞥着他:“下回休假开它吧,要不怪可惜的,在城里是跑不起来了。”   高建峰嗯了一声:“怎么想起送我这个了?”   夏天眨眨眼,总不能说是受了周天羽的刺激吧,那不是显得自己活像个幼稚鬼?   “都说养你了,我这叫有金主的自觉。”   高建峰看看他,随即比了个大拇指:“天哥真酷。”   夏天笑笑:“发布会的日子定了?”   高建峰慢悠悠点头:“7月28,是你生日那天。”   “怎么选那天?”夏天下意识皱起眉。   很多年前的这一天,他曾怀着好心情去军区大院找兄弟们汇合,之后就听闻了高建峰跟高克艰吵架的消息,再那以后,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他和高建峰阴错阳差一别四年,尽管兜兜转转,是他的还是他的,可那一天心情上的落差,他至今难忘。   高建峰知道他在想什么,握了下他的手,“多好的日子,肯定一切顺利。”   顿了下,他又接着说:“其实你不觉得如果不分开,咱俩一块去了A大,未必就能有结果么?有时候时间没到,就会差着点意思。你需要走过更多的路,遇见更多的人,我需要独立,需要给自己创造一点自由,所以重逢的时点一切正好,我是在冥冥中,就觉得该去找你了,真的。”   夏天听得心动了一刻,缓缓神,揶揄地笑笑:“您这是表白呢?也太冷静了吧!行吧,反正是你上市,你话事,等发布会结束,晚上我再跟你庆祝。”   “恐怕不行,晚上也约出去了。”高建峰说,“刘京他们几个说要给你庆生,然后顺便让我埋单。成全一下这帮家伙吧,我正好也有事跟他们说。”   他最后那句话,夏天当时并没在意,之后忙忙碌碌地,时间过的飞快,在不知不觉中,正日子也就到了。   午后三点,是下午茶好时间,特别适合睡醒了的学生和在办公室无聊发呆的上班族观看。开场先顺势介绍了新款游戏,之后才是装模作样地回答那些并购、未来规划等等问题。   夏天有点小兴奋,但没撺掇周围人看,借着倒水的功夫扫了一眼,发现包括秘书在内的几个小姑娘都不约而同开着视频,稍远处财务部几个男的也正准备打开链接。   行,果然是男女通吃,他哂笑着想,高建峰这人还真挺有卖点的。   回去就坐,那视频画面还算清晰,高建峰脸小上相,一看就没刻意收拾,只穿着他认为最舒服的一件Dior Homme半休闲款西服,配了条天蓝色细领带,风骚处,全在于袖口露出的一点衬衫花纹,一双桃花眼也没弯,一本正经地拗出张严肃脸,却还是掩不住那股悠哉悠哉的气场。   这叫什么?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反正这人从十几岁开始起就能装,一路装得是风生水起,现在眼看着到达巅峰了,基本已修炼成了装逼大王!   话题围绕着业务问题,涉及股权,夏天也懒得多听,有一搭没一搭竖着耳朵,眼睛看着自家销售数据报表,抽空批了几个市场部申请的预算,再抬眼看看,发布会已进行二十多分钟了。   “最后一个问题。”主持人说道。   夏天这才掀了下眼皮,见镜头切换到了提问者脸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面含微笑,似乎略有点紧张:“那,既然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想还是替广大女性问一下吧,我想请问高建峰先生,你现在有意中人了吗?”   话音落,全场都笑了,法务部总监假模假式地拿过话筒,清了清嗓子:“这问题有点涉及隐私了,高先生不是明星,而且意中人这个说法嘛,你不觉得有点过于大话西游么?”   底下众人再度笑出声来。   小姑娘碰了个软钉子,依旧不屈不挠:“可这问题,很多人都关心啊,现在互联网一样造星,从某种程度上说,财富集中在高先生身上,他本人势必会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我看过相关机构的估值,高先生未来身家很可能达到十几亿,这样的情况下,再想做回普通人也不容易了吧。”   嗬,这军将的!夏天轻笑了一声,心说不就是想八卦么,等着高建峰怼你吧,就不告诉你!   “所以,高先生能否回答我这个问题呢?”小姑娘诚恳地再问。   高建峰已接过话筒,“能,意中人是吧?我有。”   一时间,全场哗然,气氛微微有些躁动了,夏天人盯着屏幕,表情则是标准的目瞪口呆!   “真的呀?相信在座的同行们都对你有些了解,恐怕也是第一次听闻吧。”小姑娘惊讶得有点语无伦次了,“那能否透露一下,是哪位名门闺秀呢?”   “干嘛非得是名门?还闺秀?”高建峰微微一哂,挑了挑一边眉毛,“就是我高中同学,算是竹马吧。”   底下立刻哄笑开来,小姑娘估计专业是学中文的,十分讲究措辞:“请容许我纠正一下,高先生,我们常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竹马其实是比喻男生用的。”   真不给面子,有人当即回头看她,可就在此时,台上的主角摇了摇头,“我没说错,就是竹马。”   那位记者小姑娘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台下忽然安静了两秒。   一个小胖子反应奇快,不用话筒声音洪亮地问:“高先生的意思是说,你的意中人是个男的?”   “是。”高建峰毫不迟疑地点头,神色坦然,好像只是在说自己的名字,“说意中人不确切,我们早已经是爱人关系了。”   夏天此刻已自动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目不转睛凝视着屏幕。   小胖子继续问:“高先生真是勇气可嘉,这是在……公开表达你的性取向么?”   高建峰:“没那么多诉求,你问我,我就回答,而且也不是不能说的事。”   有人立刻再问:“所以高先生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了?可………你有想过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从现在起将会面临怎样的非议么?”   “想过一些吧,”高建峰回答,“但如果自己都不能面对,还怎么指望别人接受?对爱人来说也不公平吧。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彼此关怀,共同度过了这么多年,他是我心目中唯一愿意与之携手过一辈子的人,我当然也会希望,我们可以像其他情侣一样,在阳光下牵手微笑,自然亲密。”   此时,那位法务总监可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在挤眉弄眼一番无效之后,他干脆一通咳嗽,险些没把自己给咳断气了。   “高先生这么明确自己的性取向?”有人坐在台下悠悠问,“我们都知道你的履历里曾有当兵的经历,莫非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这问题,细想委实有点邪恶了,有人当场皱眉,高建峰也随即严肃起来,“不是。那段经历是我终身难忘的,我和曾经的战友、同事之间是纯粹的兄弟情谊,这点不容质疑,更不容任何恶意揣测。至于明确性取向与否其实没有意义,我确定的,是那个人,并不在于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只在于是他,我喜欢的,一直都只是他而已。”   长久的沉默,不知是谁带头鼓了两声掌,跟着,就像传染病似的,鼓掌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最后现场只能听到一片掌声了。   “如果这是表白的话,那可真挺别致的,”之前的记者小姑娘再度站起来,“要不要借机对爱人说两句话呢?”   果然是网络时代了,人们的开放度明显好过从前,也幸亏是直播,不然等到小姑娘回去之后,再看画面里自己如此兴奋的表现,只怕没法在领导面前交差。   高建峰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今天是他生日,我就希望有生之年的每一个生日,都能和他一起过吧。”   就这样,直到现场彻底结束,信号切断,夏天还一直处于一种怔怔地状态里,网页也没顾得上关,他从开始的心潮澎湃,到中间后悔不该建议搞什么直播,到最后,已经彻底忘记去想这些了,脑子里挥之不去地,只有高建峰的那句话。   “不在于男人还是女人,只在于是他,我喜欢的一直是他。”   什么时候眼角湿润起来的,什么时候眼泪突然滑落下来的,夏天一概不知道了,他这幅痴傻的模样,把推门进来的秘书给吓了一跳。   “夏总………您这是………”   夏天抬起眼,感觉到脸上有泪痕,却不想去擦了,“有事?”   “我、我刚看完您朋友的直播了……”秘书也有点激动,只是看老板这模样,不禁又有点囧,同时也好像明白了什么,“那个,纸巾在您左手边。”   “不用了,”夏天低头一笑,幸福的泪水嘛,既然是自然涌出,那就应该自然风干,“看完什么感觉?其他人呢,看了的都有什么反应?”   “棒呆了。”秘书拍了下手,“感人至深啊,我觉得我要是有钱,一定买他的股票,狠狠砸钱给他!Lisa、Amy、小肖她们也都说好喜欢他啊,就老张有点扫兴,说明天股票肯定要跌,搞不好上头还会封杀他呢。”   是吗?也没那么绝对吧,再说就算封杀又如何,高建峰才不会怕。一有机会,照样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何况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了。夏天突然觉得一点负担都没有了,好像历经长路漫漫,他此刻,总算是望到了前方的终点。   那里有彼岸花灼灼,在一丛丛荆棘中,绚烂盛放。   这厢高建峰可没那么从容,长出一口气,艰难地从管理层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来。风控和财务的头头脑脑们已经去估算可能的损失了,不过有人悲观,自然也有人乐观。   田岚岚身为资深腐女,此时才算发现了新大陆,看老板的眼神都透着不一样,“太酷了!我现在除了这词,已经没词了,就是想起你以前跟我装不懂,我觉得有点糟心,当然了,经过这番大胆表白之后,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她一口气说完,才想起另外一件事,“哦对了,你弟来了,现在在会议室,我带他过来啊。”   高志远不像腐女没那么沉不住气,坐下来端详了高建峰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酷!哥,我以前还不觉得,今天突然觉得有你这么个哥,真挺骄傲的。”   高建峰:“…………”   合着老子以前白对你好了是吧,冲着别人表白一番倒把你打动了,让你骄傲了?!   高志远不理会他的干瞪眼,继续说道:“我刚抽空,替你做了个调研,至少目前为止,我那帮同学不分男女,个个都特别挺你,尤其是女生,好多都觉得你这一手特爷们,特有担当。”   世道真是变了,高建峰想,不过有田岚岚打底呢,他这会儿也就见怪不了。   “谢谢啊。”高建峰促狭地笑笑,“可惜你们同学不买股票。”   高志远压根不关心那些个问题,新时代的少年自有他的关注点。   “我也觉得你特爷们,这才是我哥呢,也不枉夏天哥单恋你那么长时间,哥,我还得嘱咐你一句,既然招惹了就好好对人家,别辜负他。另外,别用力太猛了,对夏天哥照顾点。我这么说吧,你什么体力,人家什么体力,恩爱可以,千万别太操劳啊。”   高建峰:“…………!!”   这混蛋玩意,敢情他以为自己才是在上头的那一个?我天,姿势搞反了嘛,也不想想你哥我是多么懒的一个人,肯费力操劳的么?高建峰无语,却又在突然间顿悟了,估计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在和夏天的关系里,主动的那个是他!   小学就学过人不可貌相,怎么一个个都不学以致用呢?白白担了虚名,竟然还无处可辩解!   高建峰冤得憋屈,没好气地用三言两语外加最新款游戏打发掉了高志远,才想起该跟夏天聊两句了,电话就响了起来。   拿起来一看,是他老爸高克艰打来的。 第71章   高建峰把办公室门关上, 随手上了锁,然后走到窗边, 接起了电话。   “爸”叫出口的瞬间, 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有点怵,从头到尾无所畏惧的人气怯了——主要还是因为惦记老高的血压,可别再让他气得飙升到200去……   高可艰倒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沉默两秒才说:“恭喜你了,下个月我要回西京一趟,到时候你也回家吧,一块吃个饭。”   高建峰赶紧说好,听见那头没动静了, 方才那股破釜沉舟的勇气便又再度浮了上来。   做决定之前,他曾告诉过自己, 全世界他都可以不在乎, 甚至包括老高的态度。可这里头不乏自欺欺人的成分,谁不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呢?总别着劲,他自己也觉得难受。   “您………看了么?”高建峰略显迟疑地问。   可惜他看不见,电话那头的高可艰, 此刻脸上的表情可谓难描难绘,心想都用上“您”了, 之前这兔崽子跟自己说话可是都用“你”, 这个对街上不相干的卖大饼老汉都能使用的尊称,在自己这儿是从来听不见的,现在为了个……为了个男人, 居然肯谨小慎微起来了?   没教直播气出个好歹,高克艰反而被一个“您”字弄得心里极不是滋味。   “我刚在开会。”高可艰淡淡说,“你李伯伯看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了下大概。”   得,老爸没看,老爸同事看了!甭管老高说得是不是真话,高建峰这会儿只觉得更囧了!   虽然做事瞻前顾后肯定不行,决定了就不该回头、不会后悔,但这么一来,他爸可是十足没面子了,以后还怎么面对下属、同僚、战友?   “爸,我………”高建峰的声音低了下去,“抱歉,让你难堪了。”   高可艰没吭气,半晌似乎叹了口气:“我难不难堪重要吗?这么做之前,你就应该能想到的,我告诉你,我无所谓——院里人个个腹诽,也没谁敢当着我面说什么,关键,还是你自己。”   他说完这几句,语气愈发的平和起来:“你小的时侯我就告诉过你,男子汉,有本事做就要有本事承担。你想明白了,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与其担心我的处境,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面对其他人的眼光。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现在看着热闹,有人给你鼓掌、送鲜花,一旦风向变化,恶意攻击你的人也不会少,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高建峰没想到老高是这个态度,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父亲老了。这事要放以前,老高绝对能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搞不好直接抡起武装带找上门来,可转念再想呢,他又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父亲了。   他一直以为老高是那种面子大过天的人,可实际上,人家骨子里却自有一份通透。   当然,老高有句话说的没错,别人最多关起门来议论两句,绝没人敢当着他高克艰的面说三道四。   “以后………多为自己想想,你就是再有钱老了也需要人照顾。”高克艰顿了顿,“有机会的话,领养个孩子吧。”   高建峰不由微微一怔。   “先这样吧,我等下还有个会。”高克艰没给儿子再开口的机会,“下个月回家,你自己回来就行。我不管,不代表就能接受,你要跟谁好关起门好去,不要在我面前,这是底线。”   高建峰窒了窒,说好,那头即刻挂断了电话。按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老高的极限了,可那句领养个孩子,却让高建峰回味起来,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老高的血压并没飙升,他那点子后知后怕也就可以省省了。   倒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表白的正主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该不会是发布会那会儿,夏天又工作狂上身,忙着开会根本没顾上看?   那可真是满腔心血白撒一地了,虽说他的初衷,的确不是为了搞什么爱情宣言。   高建峰是被周天羽给刺激了,他自问二十年来没受制于人过,连老高都敢当面锣对面鼓的反抗,却被个黄毛小子要挟了,而且听那意思,周天羽还打算没完没了!什么操蛋玩意,高建峰当时就想,老子不受这份鸟气,同性恋怎么了?爱上一个男的怎么了?有本事用吐沫星子淹死老子啊。   人言可畏、流言杀人那套,高建峰是不信的,不过夏天的反应他还是在意的,自己一声招呼没打,会不会让夏天觉得太突然,太被动了?   夏天这家伙,外表虽然看不大出,但内心深处那可是相当喜欢占据主动!   高建峰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   【能走了么?一会儿我去接你?】   等了半天,却没回音,高建峰准备直接杀过去了,再逗留一阵估计又得被管理层那帮家伙们围攻,他好不容易推却了所有应酬往来,今天晚上必须留给寿星夏天。   谁知才打开门,寿星公赫然就在眼前。   高建峰的办公室比较隐秘,门口除了田岚岚没别人,其他员工都在另一个转角,此处基本处于视线死角。   于是寿星公就一手撑在门上,堂而皇之地冲高建峰调笑:“干嘛反锁着门,自省呢?”   高建峰自嘲地笑笑,侧过身,“也不回我短信,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生什么气啊?”夏天进去,反手关上门,随即迅雷不及掩耳,飞快地在高建峰耳垂上亲了一下,之后牵起高建峰的领带把人带进自家怀里,又连挤带蹭,将人一步步逼到墙角,最后,一点不含糊地啃了上去。   这是绵长深情的一吻,持续的时间有点长,直到彻底吻出唇齿相依的意味,夏天才渐渐松了口。   却见一丝津液,兀自挂在高建峰嘴边。   高建峰伸手抹了下,“注意点,办公室里呢。”   “就喜欢这儿,什么办公室啊、车里啊、厨房浴室啊,我都喜欢,还喜欢制服诱惑呢。”夏天挑眉笑看他,“反正今天我生日,我最大。”   高建峰也笑了:“行吧,你本来就比我大。”   “就是这儿太乱了,”夏天摇头,叹了口气,“实在没地方安放你。”   这意思是放过高建峰了,他绕着办公桌走了一圈,像领导巡视似的,见公文包在桌上。是一只军绿色的可单肩、可手提的包,高建峰不喜欢手里拿东西,但碍于这包是夏天送的,且完全依照他的喜好,形状别致不死板,出自意大利一个特别小众的牌子,高建峰也就肯给面子经常带着。   “渴了,”夏天坐在他的座位上说,“给我倒杯水来,喝完就撤。”   高建峰答应一声,趁他转身之际,夏天迅速往包的侧兜里塞进去一个东西。   晚上聚会的地点是刘京选的,如今刘警官走到哪都有人给面子,可照着老习惯还是挑了KTV,包厢里能横躺竖卧,也能大声喧哗,高建峰和夏天还没进门,就已经让汪洋一声走板荒腔的“有多少爱可以胡来”给震了个撕心裂肺。   然而推开门,里头的群魔乱舞和声震寰宇刹那间全停住了,所有人都像是被孙大圣施了定身术似的呆在原地。   与此同时,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向他们俩。   夏天早有准备,路上他和高建峰谁都没提,彼此也心照不宣,既然高建峰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在兄弟面前,尤其是这帮和高建峰更铁一些的兄弟面前,夏天必须得拿出点主动了。   两个人态度随意又不失热络地打着招呼,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其实要说这俩人来之前,他们早已经把该八的全八过一遍了。   高建峰原话说的是高中同学,那不必问了,用肚脐眼猜都能猜出来是谁。   众人对这事儿,是各有各的震惊,但都是成年人了,说到底高建峰又不是自家小孩,就是想管也没立场不是?何况从某种程度上说,人都是双标的——我兄弟搞基可以,搁旁人身上我就觉得膈应。   再者,高建峰什么脾气?吊儿郎当说出来的话也一句是一句,更别提是在公开场合严肃地讲出来,那就意味着,这事板上钉钉了。   轻飘飘的窗户纸被捅破,只是大家伙暂时都没好意往里探脑袋,夏天见状,索性大大方方开言:“我交代一下吧,我是和建峰好了,早就是同居情侣关系,你们看成是夫妻也行,要有什么意见、不满,直接冲我来。”   这话说得利落,汪洋还是直肠子,沉默片刻,拿起酒瓶子干脆地和夏天碰了一下:“没啥说的,就是你俩瞒了这么长时间,太不够意思了!”   夏天一笑:“主要是我不够意思,今天借这机会给大家伙赔个罪。”   事已至此,众人还能说什么?兄弟们当然更向着高建峰,见夏天大刀金马式的往那一坐,心想哪能就此放过,当场又叫了两打啤酒,叫嚣着让夏天和每个人都得走一个,不然就得交代两个人到底怎么好上的具体细节。   “我追的他啊。”夏天不用逼供,直接坦白,“追了好多年呢,都快累死我了,后来他看我太可怜,只好勉勉强强答应了。”   大伙全听笑了,虽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吧,但夏天全程都在不遗余力地给高建峰面子。高建峰哪舍得让他拼酒,皱眉摇头示意别喝了,随后跟损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嚷嚷一句:“一个个好意思吗?有这么欺负寿星的吗?”   “没事,我今儿高兴,”夏天拿胳膊挡了他一下,偏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这点酒喝不醉,放心,晚上还有正事呢,我舍不得醉。”   说完正过脸去,嘴角衔了一抹浅浅的笑。   其实夏天早打点好了,下午那会儿他先给刘京打了个电话,让他试探一下兄弟们的反应,只要没人对高建峰有非议就行,刘警官见多识广又好大包大揽,当即说晚上先由他去活跃气氛,保准不会让高建峰难做。   结果众人真喝了个痛快,早前唯一有点芥蒂的是许波,当年的娃娃脸如今已变成了大饼脸,不久前才经历了新婚燕尔,打着酒咯和夏天推心置腹:“我跟你说,我本来是有点不舒服的,想不明白怎么兄弟就………就………我告诉你啊,建峰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跟你也有交情,但绝对越不过他去,你这辈子必须得对他好,死心塌地的好,要不然………”   “要不然个屁啊,酒都堵不住你嘴,”高建峰在旁边听不下去了,“这才几瓶啊,你酒功全费了吧。”   “堵不住!”许波胡乱摆着手,“实话跟你说,我今儿本来都不想来了,后来是被我媳妇给骂了,她说人家经历过什么你知道吗?异性恋就了不起啊,异性恋就没有出轨分手打得鸡飞狗跳,互相恶语相向的啊?她说能当着那么多人面坦白,肯定需要特别大的勇气,都这样了,那绝对是一生一世的爱。”   众人先是哄笑,跟着起哄架秧子起来,嘘声一片。   高建峰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他记性好,特别是对一些震撼过他三观的往事,记得尤为清楚,心说这词怎么那么像田岚岚当年给他科普过的同志小漫画………   “你媳妇,看漫画吧?”高建峰问。   许波点头:“看啊,她比咱小三岁呢,我就说有代沟嘛,我们家那书柜全让她装漫画了,这女人,简单幼稚啊。”   “你翻过么?”高建峰笑得不怀好意。   许波:“没,看不懂那玩意。”   高建峰再问:“那是不是有一本,叫绝爱?”   许波想了想:“好像有,反正都是她珍藏的,平时根本不让我碰。”   高建峰摸着鼻翼直笑:“你可以看看,就当了解媳妇爱好了,而且挺好看的。”   说完,他和夏天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抿嘴笑了好半天,看来生活处处有惊喜(腐女),也真是件相当神奇的事了。   气氛完全放松下来,生日宴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吹牛忆往昔,那些淹没在峥嵘岁月里的故事再度被翻出来重温,到最后,汪洋已经明显喝高了,一下下拍着寿星说:“别看那会儿我们都拿高建峰当老大,实际上他比我们岁数都小。所以我还是要说,对他好点!你不知道他过去弄伤过腰,虽然现在他变成了无耻的资本家,可那也是为国家为人民作出过贡献的资本家,知道了么?弟妹……”   在这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弟妹”声中,汪洋理所当然地被夏天按着头,又灌了满满一瓶酒。   一晚上,高建峰倒没怎么喝,散了场,他继续发扬大哥风格,把一帮醉鬼挨个送上车,就像当年送每个人去上大学一样,之后才叫了辆车和夏天回家。   洗干净一身酒气,高建峰出来看见夏天坐在卧室,闲闲翻着架子上的书,好像是一本自己以前常看的专业类书籍。   他走过去,假装闻了闻味,“寿星,喝晕菜了么?”   “你当我那么次呢?”夏天睨着他,“这叫有钱难买爷乐意,只许你憋大招,不许我喝个痛快?”   “喜欢就行,那什么,下午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高建峰挠挠鼻尖,转脸就又装上了,“还不滚上床去,我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夏天嗯了一声,随手又翻了两页,却听啪地一下,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掉出来,掉在了地下。   他拿起来,见照片里的主人公是个窈窕女郎,独自一人站在一颗梅树下,姿容楚楚。   夏天扬了下照片,脸色略有点发沉:“谁啊?”   高建峰眨眨眼,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好像是老早以前李亚男要给他介绍的人,一个军艺的舞蹈演员,当时被他插科打诨给糊弄过去,不过照片一直没扔,被他随手放进书里,而他也早忘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事无不可对人言,高建峰回忆完,一五一十交代了照片的来历。   夏天撇了下嘴,“这书你好像经常翻吧?”   高建峰心说不妙,立马否认:“有日子没看了,而且我真不记得了。”   夏天强忍住笑:“那你留着人家照片干嘛?”   “直接扔不合适吧?撕了好像也不太好,就搁那一直没处理。”高建峰看着夏天,“寿星,你不会为这点事就不高兴了吧?”   寿星不置可否,站起身从高建峰包里拿出了钱夹,翻开看一眼,又合上了,之后一言不发去拿了自己的钱夹出来,递给高建峰。   高建峰一头雾水,心想这是要给我钱花?谁知打开一看,率先映入眼的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张自己和夏天的合影。   好嘛,让他看钱夹的意思不言自明了,这是无声在控诉啊,控诉他连个照片都不放,和人家一比高下立判!   高建峰有点尬,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今天寿星最大,夏天不高兴了当然就得哄,可惜人家没给机会,夏天直接打开房门,留下一句话,“暂时不想看见你,安静五分钟。”   五分钟?高建峰在床上想了不到一分钟,直接拎起公文包和他今天穿的裤子,追到了次卧。   “干嘛?”夏天看着他,提前破功了五分钟的缄默,“打算离家出走?”   “不是,”高建峰笑笑,“给你看个东西。”   说完先掏裤兜,只见大把大把的钢镚噼里啪啦开始往外掉,叮叮当当滚落一地,他也不捡,又打开了公文包,敞开了放在夏天眼皮子底下。   我天!夏天扫一眼,明知道会很糟心,但没想到会糟心成这模样!直看得夏天有想打人的冲动。   “真是应有尽有啊,”夏天没绷住,被气笑了,指着一团纸巾问,“这是半个月前的鼻涕纸吧?”   要说高建峰这人,绝对素质过硬,宁可脏自己,绝不脏环境。那天他有点感冒,刚好俩人打了辆车,擦完鼻涕,纸巾没地方扔,他随手就放包里了。下了车忘记扔,那还算情有可原,可这一晃都半个月了,天天看见还能不知道扔?!   这生活习性,也太让人蛋疼了!   可就这么个人,居然还能坚持一早一晚都要洗澡,出门前必须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体面,现在想想,他都觉得玄幻!   “忘了、忘了…………”高建峰难得有点不好意,“我主要是想给你看看,我包里、兜里有多少零钱,所以一般还真不怎么用钱包,吃饭有田岚岚结账,我那钱包就是个摆设,当然了,照片还是可以有的。”   夏天哭笑不得:“您能先把垃圾清清么?”   “能!”高建峰一迭声答应。   收拾完不该存在的,估计他也不想整理那堆零钱了,夏天指指侧兜,“那里头呢,没垃圾?”   高建峰心想我哪知道啊,赶紧打开看看,哪知道一摸,竟然摸出来个藏蓝色的小盒子。   他愣了一下,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东西,但曾经的一代学神到底具备了良好的推理能力,前因后果一琢磨,他立刻全明白了。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什么照片不照片的全是借题发挥,一边逗着他,一边让他一步步往坑里掉,不就送个礼物嘛,值当这么煞费苦心、步步为营?他就知道,某人绝不可能被动地接受他大张旗鼓的表白,早晚得反客为主一回!   谁让寿星公是个看上去随和,其实内里强势有主意的家伙呢……   高建峰笑了,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白金素圈。不错,还挺低调,就是盒子里头刻着的英文字有点烫眼睛,harry winston,号称婚戒首选,价格惊人。   “没镶钻啊?”高建峰一脸坏笑着问。   “给你镶个麻将牌要么?你好意思戴?在戒指里头呢。”夏天半笑不笑地答。   高建峰拿着素圈在灯下细看,果然玄机都在内侧,一圈刻着T.F forever,是他和夏天名字的缩写。   “真打算圈住我了。”高建峰抿着嘴笑。   “是啊,你还有什么意见吗?”夏天绷着没笑,直直地看进他眼里。   “没,”高建峰摇头,眼神温柔,“你的呢?”   夏天从抽屉里把自己那只拿出来,俩人一起戴上,在灯下互相看看,越看越觉得奇怪。   说不上哪怪,但就是怪!   半晌高建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不太习惯手上戴戒指。”   夏天沉默一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俩人又一起把戒指摘了下来,夏天多少有点泄气,不过反正意思到了也就得了,高建峰却忽然从他那乱七八糟杂物包里找出了两根细绳,三下两下把两个戒指穿好,做了个不长不短刚好垂在锁骨下头的小挂坠。   夏天:“…………”   小叮当的包里,为什么连疑似吊坠绳的东西都能有?!   诚然,现在不是纠结高叮当到底藏了多少东西的时候,两个人互相给对方把戒指挂脖子上,彼此对视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地,都好像有了种交换誓言的感觉。   礼物嘛,今天一人送一份,那就是不约而同了,高建峰笑着凝视夏天,“天哥,这么好的默契,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夏天渐渐弯起嘴角,“直接干呗……” 第72章   高建峰公司的股票并没有出现预期的大爆或是惨淡得跌破发行价, 只是随行就市有涨有落。   经过那场惊世骇俗的出柜,一段时间内, 他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   年轻人中难免充斥着爱情的拥趸, 尽管不买股票,但这些人却能令高建峰人气暴涨,相对的, 门户网站用户量也随之激增。老一辈人虽说保守些,但有时候为了赚钱,也就没人认真去计较创始人不偷税、不漏税、不影响他人生活的那点个人私隐了。   偶尔,也会有几个对他疯狂感兴趣的迷弟迷妹出现,高建峰对此报以一笑, 和公关部说明他谢绝一切非公事的接洽,之后除却必要应酬, 他基本上到点就回家, 两点一线的规律作息,和宅男有的一拼。   没过多久,他的粉丝就在杂志上,看到他接受采访时说的原话。高建峰套用钱钟书老爷子打过的比方——吃到一颗鸡蛋觉得味道还不错, 那也没有必要非看一下诞育这颗鸡蛋的母鸡长什么样吧。   何况,还是一只早已名草有主的芦花大公鸡。   高建峰这厢逐步稳定下来, 夏天也开始把研发新药提上日程, 那是他上辈子就想过的一个领域——抗免疫缺陷病毒(HIV-1)抑制剂,用于治疗艾滋病。   这个领域已经十多年没出过新药了,要攻坚一个难题, 必然会经历漫长艰苦的挑战。有阵子,夏天生活里恨不得只剩下两件事,和核心团队关起门做相关实验,以及陪高建峰做腰部理疗。   每逢一、三、五,下午两点到四点,由夏天亲自督阵,押着人赶赴医院,高建峰就是想逃都没处逃,只能乖乖趴在那儿任人摆布,好在效果还不错,至少有小半年疼痛再没发作过。   投桃报李,高建峰也很乐于改善自己让夏天满意。   说起两个人相处,除了日常斗贫,其他时候大都是亲密无间的。高建峰浑似大仙,对柴米油盐一概不操心,为鸡毛蒜皮的事根本吵不起来,而夏天则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对高建峰当甩手掌柜采取放任态度,只乐得一味精心饲养他的高大少。   极偶尔的时候会有一点小摩擦,很快也会被俩人解决掉。高建峰做事不拖拉,奉行主动沟通,夏天虽深谙各种冷暴力、热暴力,但从不舍得往高建峰身上挥洒分毫,用他的话说,是这辈子都不会和高建峰认真红脸。   当然,故意使坏逗弄人,那可得另当别论了。   于是在爱人的纵容下,高建峰只收拾了两天衣柜、床头柜就坚持不下去了,只好从别的地方想辙完善自我,好比按时吃早饭。   不吃早饭的人常用的借口都是早起没食欲,为了诱惑出“食欲”,夏天想尽了办法,变着花样地弄出各种新鲜菜色,有时候还会陪高建峰出去晨跑,跑完找个干净卫生的饭馆吃顿不一样的早餐。   两个人早搬到了城东,CBD区域的大清早往往人烟稀少,满眼的咖啡馆鳞次栉比,能在转角发现一间胡辣汤馆子,简直让接地气的高建峰惊艳不已。   俩人就着热气腾腾的汤和饼,直接坐在了餐馆外头的座位上,早上六点,街面上车不算多,气氛宁静得像是身处空旷的无人区。   没人走过路过,夏天不免肆无忌惮起来,还剩一口饼没吃完,他拿起来直喂到高建峰嘴边,喂就喂吧,偏偏还不好好喂,人家张嘴他就往回缩手,一来二去高建峰笑骂了一句“真欠”,随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夏天的胳膊,咬住指尖上那一小块饼,顺势连手指头也舔了一舔。   空气中流动出一点点旖旎暧昧,俩人对着挤眉弄眼了一会儿,只觉得阳光格外好,空气也清新,夏天喝完最后一口汤,慢悠悠抻了个懒腰,不防一抬头,正看见陈帆站在高建峰身后,面色如土地在盯着自己看。   夏天吓了一跳,乐极生悲四个字就像超级玛丽似的,从他眼前一蹦一跳地闪过。打从高建峰公开出柜,夏天还真带他去陈帆家吃过两回饭,陈帆当时什么都没看出来,更没往那方面想,她为人并不古板,高建峰喜欢男的她自觉可以接受,可这话到了徐冰嘴里,却又被演绎出了另一层含义。   ——“老太太里外分得贼清楚,她还说她不反对婚前性行为呢,这话后头可是有括号的,括号里的内容是,自家孩子不行。”   所以徐冰一直没让夏天坦白,说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先让高建峰多露脸,在陈帆面前各种刷好感值,然而现在亲眼撞见了,陈帆的表情,依然还是难以置信加忧伤绝望。   好感度也挽救不了自家孩子是同性恋这桩霹雳惨案了!   高建峰这会儿也吃完了,察觉到夏天神色有异,回过头去,明白过来的同时赶紧站起身,尽量如常的和陈帆打招呼,甚至微笑着请她坐。   陈帆没吭声,目光似乎避免落在他身上,本来今天幼儿园有晨会,她为此起个大早赶过来,却没想到看见了这么一出。陈帆也是五十多的人了,早过了不惑的年纪,可这事,她一时间还真想不明白。   夏天这时候也站起来了,刚叫声小姨,陈帆一张脸立刻严肃下来:“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说着只管往前走,完全不搭理另一个还傻站的家伙,高建峰不甘心被当透明人,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阿姨,我………”   “我有话跟夏天说。”陈帆毫不客气,一字一顿地截断他。   夏天看一眼高建峰,只觉得他站在那手足无措,眼神茫然,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想起自己面对高克艰的状态,不免感同身受,忙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之后转身跟上了陈帆。   陈帆连早会都不开了,直接把人带到她的办公室,关起门,她兀自坐在椅子上倒气,先开始的震惊过去,她此刻越想越觉得可恨——高建峰怎么能这样呢,夏天是多靠谱的一个孩子,努力上进、稳重踏实,和他家世根本不能比,好容易才有了今天,他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夏天?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拜托高建峰照顾夏天,都怪自己看走了眼!   趁陈帆运气的功夫,夏天挑了张椅子坐下,轻舒一口气,索性直抒胸臆:“您都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建峰和我好了挺长时间,彼此都认可对方是一辈子的伴侣,能走到这步不容易,我对之前瞒着您跟您道个歉,希望您能接受我们。”   “怎么接受啊?”陈帆苦笑,她还是涵养太好了,再恨也发不出脾气来,“夏天啊,你妈妈就你一个儿子,我也就你一个外甥,是不是小姨平时对你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啊?”   “没有,”夏天摇头,“您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我自从来了西京就没受过什么委屈,您别想多了。”   “那、那是……是因为你爸爸么?他是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你也知道他能力有限,稍稍体谅一下,其实他还是惦记的,那会儿你在国外的时候,他给我打过不少电话………”   夏天沉默地听着,有点无奈,也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陈帆完全弄错了方向,她以为他是因为缺爱才走上了同情恋这条“不归路”?   真相当然不是,他早已越过那道坎了。   父母亲情的确重要,但没有这部分就不能自强自爱的活着吗?破碎家庭出来的孩子多了,他爱高建峰,那纯粹是自觉自发的选择。   “和那些都没关系,小姨,我挺好的,挺幸福,”夏天笑了笑说,“我有亲人,有朋友,更有爱人,我们互相尊重互相珍惜对方,和其他正常情侣没有区别。”   陈帆还是不能接受:“他不能这样啊,我一直以为他挺会照顾人,这才放心你和他接触,他作上天我都管不着,可干嘛非要引诱你呢?你也是的,怎么那么糊涂,你让我以后拿什么脸面对你妈妈!”   这段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夏天直觉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陈帆居然迁怒上高建峰了!得亏高建峰人不在,要不然,那家伙绝对能当场认下这罪名,那才真是委屈大了!   夏天看着陈帆,眼神慢慢柔和下来,要说女人上了年纪,富态点是真显年轻,那眉眼还是和记忆里的六姐有六七分像,他叹了口气,都多少年没再想过这个人了?所以说,没有时间磨灭不了的恩怨,日子过舒坦了,谁还愿意总惦记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反倒是陈帆,他实在不想伤了老太太一颗心。   半晌,夏天未语先笑,脸上放松的表情一看就不是装出来的,“小姨,您也是被老革命教育出来的,怎么还搞封建迷信啊,您上哪见我妈去?退一万步说,我妈要真是泉下有知,看您对我这么好,她也早就含笑了。”   停住话,他收敛住几分笑意:“您误会了,我跟建峰之间一直是我主动,我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在没来西京之前就知道,要说引诱,那也是我引诱的高建峰。您想啊,他爸是多厉害的一个人,要早知道他有这苗头,还能放任不管么,没准能直接拉他去做个什么电击治疗。”   陈帆一愣,继而被他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建峰他爸知道了?”   问完,她醒过味来,这事网络上都直播过的,高克艰能不知道么,她赶紧又问:“知道是和你在一起么?”   夏天点点头:“早知道了,也试着板过,但强扭的瓜不甜,没用的。”   陈帆顿时泄了气,合着本该同仇敌忾的阵营早已倒戈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喃喃自语似的,连连摇头,“你这孩子,就真不能改了吗?要不,你先和女孩子处处看,行不行?”   “那我不跟梁铮成一路货色了?”夏天说,“明明喜欢男的,还硬和女的交往,那是人品低劣、道德败坏,您不能把我往邪路上带。”   陈帆瞪着眼,没闹明白和女孩交往怎么就变邪路了,要说这日子好好的,突然间就来了道晴天霹雳,果真生活就像一团麻,从不用她操一点心的夏天,最后竟成了那上头解不开的小疙瘩………   沉默了不知多久,陈帆方才抬眼看看他,像是做了极大努力,长出一口气:“你周六,先带他回家吃个饭吧。”   等人真去了,即刻就被关进了小黑屋。   陈帆和高建峰不知唠了些什么,反正夏天和徐冰在厨房里,听见陈帆是一会哭一会笑,最后,她是以眼睛通红、嘴角微扬的诡异姿态走出来的。   高建峰脸上则瞧不出丝毫异常,一顿饭下来,把“阿姨”彻底改成了“小姨”。夏天在旁边笑眯眯看着,心里知道倘若高建峰愿意,那张嘴也能像抹了蜜,那就行吧,夏天估摸陈帆还是以慈母心叮嘱高建峰必须对自己好,他看着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蓦地里,觉得还挺圆满。   陈帆算勉勉强强接受了,老高那头依然没有任何松动,春去秋来的,一晃就又是一年多,连那场举国盛事奥运会眼看着都要开幕了,据说老高也快到了退休的日子口,高建峰几次探亲回来都少不得跟夏天抱怨,说老高心理上不接受,以至于成天和战友喝大酒,前阵子体检,肝脏都肥大了好几圈。   “升了官也不高兴,就觉得自己要回家混吃等死了。”高建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退休嘛,刚开始都这心态,老一辈人不比咱们,个个都兢兢业业。”夏天如是说。   “还真是,我怎么就那么不想勤奋上进呢?”高建峰感慨着,“我恨不得三十五就不想干了,然后整部哈雷环游世界去,什么冲浪、滑雪、攀岩、滑翔机,那么多好玩的,简直时不我待啊。”   “就你那腰?”夏天斜睨着他,“我想换个姿势都受不住,你就吹牛吧。”   “这说退休呢,别打岔!”高建峰笑笑,“我说您现在已经是科学家了,有忙不完的科研项目,我是不是连跟你休假都指望不上了?”   夏天想了想:“最近还真不行,老彭也撩挑子了,下月陪闺女去美国读书,我正忙着招职商业公司那边的总经理,分身乏术啊。”   同样都是退休,彭浩光就特别想得开,该放手时不留恋,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从容有序,当然了,也是因为他有夏天可以指望。   临上飞机那天,夏天去送了他,老彭泪眼涟涟,好像自己要一去不复返了似的,夏天有时候真怀疑他过了四十五,雄性激素水平就开始急剧下滑,动不动抒情感慨一番,真是听得好不累人!不过彼此十多年的情分在那摆着,老彭就是再啰嗦,他也能忍。   彭浩光对业务没有半点不放心,只拉着夏天的手拍了好久,语重心长地说:“走这条路不容易,赶上朋友们能接受算是幸运,可朋友不能陪你过一辈子,就是他也不能——你知道将来谁走在前头呢,你吃亏就吃亏在没孩子,回头找个合适的领养吧,然后上国外来,孩子成长不能老受人白眼不是。”   絮絮叨叨,车轱辘话来回说,字里行间全是这层意思,夏天耐着性子听,实则压根没往心里去,养儿防老这话他不信,为有人能照顾自己,于是领养个孩子?明显动机不纯。   而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孩子。   到了这个年纪,身边朋友陆陆续续都有了娃,聚会时的话题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吹牛逼变成了秀孩子和讨论教育,这是回避不了的大趋势,但他没有兴趣,举凡这种时候,他宁可关起门来和高建峰没羞没臊去。   反正每次看那些小豆丁们的照片,他都觉得还不如看化学式来得有意思。   这份冷漠是天生的吧,他两辈子没遇见过靠谱的爹妈,有样学样肯定不像话,有限的几次和小孩子接触,他发现感觉大抵是相对的——那些小孩也不怎么喜欢他。   亲和力这东西,已随着他本人积威愈重,渐渐地,从他身上淡去了。   越来越习惯出外摆张严肃脸的夏总,在08年夏天向SFDA报备了他的抗艾新药,很快便被规划成了十一五期间的重大科研项目。随后,他人也就忙起来了,频繁往来于西京和首都之间,变成了一个披着科学家外衣,内核却疲于奔命的逐利商人。   这天,他刚结束了一个漫长的大尾巴会,匆匆赶赴机场,不想航班大面积延迟,起飞时间遥遥无期。大晚上的又困又累,他决定善待自己,移驾去了VIP休息室,这头才一进门,他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都说山水有相逢,他还真碰上了好久不见的操蛋玩意,周天羽。 第73章   冤家路窄, 奈何夏总现在身心疲惫,遇见仇人, 精神一时也没能亢奋得起来。   先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喝口水, 夏天刚打算给高建峰发个短信叫他别等,一条信息已先行跳了出来。   【西京这边雷雨还没停,你改签明早的吧, 别折腾了。】   夏天也想,可惜档期早排满了,明天中午要和一个大专家吃饭,下午还有市场部的会必须参加,所以只能原地等待, 好在雷雨不会持续太久,不过是排队起飞不晓得要排到几点, 到家怎么也得后半夜了。   【好, 我一会先找地方住了,你早点睡,明天见。】   这话纯粹是为安抚高建峰,省得他一直不睡傻等自己, 不仅如此,过了十二点还会亲自去机场接, 这种事, 实在已经发生不止一回了。   【听话,早睡,你那腰禁不起折腾。】   【天哥不在, 我的腰没处可折腾。】   欠不欠呐!夏天看着短信直笑,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那位冤家站起了身,先走到服务台和服务人员悄声说着什么,之后,夏天听见了类似于人民币拍在桌上的声音,紧接着,服务人员就把在场坐着的另两位VIP客户劝到了别处,继而关门上锁,自己则回避进了后头的操作间。   看来冤家要变冤大头!这是花钱坚壁清野,预备和和自己单独聊点什么了,夏天关上手机屏幕,周天羽跟着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好久不见,夏总和情人沟通感情呐?是建峰吧,应该没换人吧?”   叫得还挺亲热,夏天懒得看他,十分冷淡地点了下头。   “啧,夏总还是这么会保护自己,习惯性躲在建峰背后。”周天羽哼哼唧唧地说,“建峰是真够爷们,那次直播我全程看了,后来给他发了个短信,就五个字——牛逼,你赢了。可是现在再想想,我又有点替他不值,怎么就选了你呢?别说,我最近做梦还总梦见他,你猜怎么着,就是忘不了他打枪时候的姿势。”   一边说着,他还比划上了,“还有在水里头,他那身材,让人看了就离不开眼,哎你是不是也特喜欢他的腰和腿啊?不过你知道我最喜欢他哪吗?就是腰和腿中间那一段,男人的翘臀,性感、刺激,尤其是再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那对眼睛妙啊,我反正每次看都有种溺死在他眼波里也值了的感觉………”   他说得兴起,然而没说完,夏天已腾地站起来,径直走进了对面的吸烟室,反手关上了门。   这是被刺激了?听不下去了?周天羽一下子兴奋了!逗这种人最来情绪,他笃定夏天不敢把他怎么着,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人不是擅长忍辱负重吗,他周天羽呢,就最喜欢撕破他们道貌岸然的虚伪面具。   所以跑了可不行,他还有一车更刺激的话等着说呢。   横竖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周天羽立马追过去,准备好好消遣消遣夏天。   谁知推门而入,他没看见郁闷抽烟的夏天,却被猝不及防地给推了一下,旋即,门关上了,还落了锁。周天羽下意识要回头,只觉腰窝被对方狠狠一顶,他往前踉跄两步,双手已被夏天紧紧攥住,其后一牵一带,两个人瞬间变成了面贴面相对而立的状态。   一系列的动作来得太快,周天于反应不过来,也没那么大力气,他本能地挣扎,没成想居然挣扎不出夏天的桎梏。   他不由有些慌,姓夏的看着斯斯文文,劲儿怎么会这么大?   就在周天羽惊讶的几秒钟里,夏天一手按住他,一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连拍数张。以现看两个人的姿势看,夏天后背抵着墙,周天羽则贴着夏天的胸膛,活像是他把夏天压在了墙上………   “操,你丫放手。”周天羽怒气冲冲嚷嚷起来。   “嘘,”夏天却好整以暇地在笑,“小点声,把人喊来对你不好,你不想我跟别人说你在性骚扰我吧?”   周天羽手臂被缚,脑子还在转,合着他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刚才花钱撵人的是他,跟服务人员说要安静环境会友的人也是他,而且他还特意说了自己认识夏天,想要单独聊几句私密的话。   得,这下好了,可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何况,那手腕子是真疼,周天羽眼看夏天收起手机,一抬膝盖直接顶到自己胃上,他发出沉闷地一哼,不由自主弯下腰去,又被夏天翻转过身子,变成了自背后擒拿住的姿势。   周天羽活了近三十年,可谓事事顺遂,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仗势欺人不知轻重是常态,但要说耍狠耍楞却也机会不多,平生更是罕有遇见过真正的狠人,就是当日高建峰掐他脖子,他也知道对方下手自有分寸,绝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内心却充满了不确定——夏天显然擅于扮猪吃老虎,先是装不堪骚扰,之后又迅速拍照威胁,下手巨狠不说,还隐隐地带了一种暗黑气质,完全和他日常接触的那些软蛋不一样。   这么一想,周公子哥忽然就有点怂了。   “我说哥们,你先放手,我不招你行了吧,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哪只手?”夏天答非所问。   “………?”周天羽一脸黑线,“什么哪只手?哎我操,你丫轻点行吗……”   说了等于没说,结果一点没轻,手腕子被攥得更紧了,他听见夏天冷冷地问:“哪只手碰的他?”   周天羽感觉头皮都要炸了,总算弄明白了夏天到底什么意思,这是要报仇啊,还哪只手,难不成要废了他摸过高建峰身体的那只手?   周天羽打了个冷颤,哪敢说其实不是手,是自己的那话儿!他想这要是说了万一变太监怎么整,就算被弄个龟头血肿,那份疼自己也承受不住啊。   好汉不吃眼前亏,周天羽决定先认怂。   “夏总,有话好好说,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我也不记得了,其实都是为故意气你,照片全是借位,不是真的……”   可惜,夏天没给他再废话的机会,手指一发力,只听周天羽嗷了一嗓子,右手手腕软趴趴地垂下来,彻底脱臼了。   “你大爷的,姓夏的,你就不怕……”   夏天一脸嫌弃地拍了几下手,飞快打断他的话:“不怕!你多大人了,还整天找你爸?周书记在X省正焦头烂额呢吧,一连几个小煤窑接连出事,安监的人赶着去问责,恐怕没闲工夫搭理你了,何况照片一看就是你骚扰我,我不胜其扰打了你两下,这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他贴在周天羽耳边,愉快地笑了下:“耍流氓不算能耐,找人平事更不算,有本事自己报仇,我等着你。”   打完人还挑衅,太他娘的欺负人了!可周天羽再一次想起是自己要求清场的,甚至是自己要求服务人员全都回避。就为上赶子找揍吗?那肯定说不过去,调戏了人被揍倒是十分符合逻辑,他咬牙切齿,满腔怒气却无的放矢。   “别让我再看见你给建峰发短信,”夏天打开门说,“找地儿接手去吧,少陪了。”   周天羽估计运了得有半天的气,走出来没待两下,也没再看夏天,拿起行李直接灰溜溜滚蛋了。   收拾完人渣,夏天神清气爽,在空荡荡地休息室坐足两个小时,总算见到点曙光,不想又在飞机上被关了一个小时,等落地西京,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取完行李,他打着哈欠走出去,不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出口处,抱着胳膊的高建峰。   “谁让你来的?“夏天惊诧之余,立刻心疼上了,“几点了,我不是让你睡觉么?”   高建峰毫无顾忌地搂了他一把,“跟你发短信那会我已经在机场了,懒得再折腾,知道你肯定不改签,还假装关机!再说你没消息,我能睡得着?”   “挺狡猾啊,”夏天睨他一眼,“还知道跟航空公司查我行踪。”   话是这么说,但他当然能理解爱人是在牵挂。高建峰向来不粘人,忙起来的时候可以一天不发短信、不打电话,但每逢出差,到了地方和回来落地一定会报个平安,他自己恪守这项原则,久而久之,夏天也就跟着有样学样养成了习惯。   想着他坐在机场等候区硬邦邦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夏天关切地问:“你腰行么?”   高建峰闻言,故意扭了扭老腰,“凑合吧,回头补偿就行。不过天哥你亏了,我可是等了四个小时呢。”   看着他一脸坏笑的臭德行,夏天忍不住也笑了,有爱人惦记真好,要不是周围人来人往,他早就抱着高建峰啃上了。好容易捱到车里,亲了两下,倒把自己亲困了,夏天在车上小憩一觉,下车洗完澡反而精神了。高建峰一见他两眼放光,二话没说先卷着被子滚到了床边,蒙着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桃花眼,“睡觉,我明天还有会呢,只能睡三个小时了。”   夏天爬上床凑近他,“不困嘛,在睡你和睡觉之间,明显前者对我更有吸引力。”   高建峰啧了一声,佯装摇头叹气:“辛辛苦苦等了四个小时,就等来了一只禽兽。”   夏天仰头直笑,之后在他嘴上狠狠亲了一口,“行吧,禽兽决定养精蓄锐,今天先睡觉,明天再睡你。”   三个小时,得以相安无事,第二天天亮,高建峰果然比夏天起得早,直到十点多夏总才懒洋洋爬起来,穿戴好出门,和专家一顿饭直扯到两点半,再开完会回办公室晃荡一圈,是为做出敬业的表率。可还没等椅子坐热乎,秘书就带着一脸难言之隐,进来向他汇报了一件非公事。   秘书边说着,边打开了一家大型论坛的主页,迅速转到娱乐八卦板块,只见首页上明晃晃挂着一个醒目标红的帖子——扒一扒上市公司总裁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点进去一看,发帖楼主自称是高XX的小学同学,不同班,但同年级。帖子内容看得夏天眼皮跳了两跳,正是讲述王安遭遇校园冷暴力,退学自杀的那段往事。   故事的主人公被渲染成了高XX,从他如何率众欺凌王安,到如何揭发王安双性人身份,对其进行羞辱,前因后果写的是有鼻子有眼,末了,还抛出一句问话:都说高XX公开自己性向十分担当,可是做过这么恶心的事怎么不提呢,这是有担当的表现吗?各位明眼人评评理,小孩子作恶就可以不承担责任吗?   再往下拉,楼已盖了有两千多层,话题还在不断继续,此贴也已被顶成了热门帖,经由版主加精,一派搞事的节奏。   夏天一页页翻着,见其中也有人在为高XX辩护,但很快,这些维护的言辞就被更为恶毒的推论给压得找不着北了,这分明是一场有预谋的黑,且里头还有几个人在负责带节奏,说高XX早早已萌生了性意识,肯定是因为不敢承认才带着同学欺负王安,还有人将话题别有用心地转到更容易激起民愤的角度,直指高XX仗着家世背景,曾经压下很多对他不利的言论。   至于后面的楼,俨然已歪成了比萨斜塔,有人就手已开始深扒起了高建峰的爷爷和爸爸。   网络时代,水军的力量不容小觑,小秘书看着老板的面色,叹了口气:“我午休的时候发现了这帖子,之后用小号盖了几个楼,但很快就被人喷得石沉大海了,夏总,你看要不要找上次那帮水军力挽狂澜一下?”   夏天想了想,点点头,虽说高建峰有公关部,知悉此事肯定也在采取行动,但以高建峰一贯的尿性,对这种帖子必然不屑一顾,说不准还会摆一副爱谁谁的吊样。这年头,新闻的确来得快去得也快,可短时间内造成的影响,却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去修复。   所谓粉转黑,路转黑,不过是分分钟的事,造谣的一张嘴,辟谣的就得跑断腿,过程还不够糟心的呢!   夏天不想去打扰高建峰,坐在座位上理了理事情的走向,一般这种情况,背后都有媒体在操控,后续说不准还要再发酵,那么………他们会不会第一时间去找事件的关键人物?   诚如他所料,同一时间,城北王宁的新家里,果然来了两个号称是记者的家伙。   时隔多年,王宁依然和杜洁两个相依为命,母子二人早搬出了棚户区,尽管住的仍是回迁房,但条件已大有改观。王宁毕了业专职做导游,专跑东京大阪路线,一来是该线路耗时不长,便于他回家照顾老妈,二来是日本游火爆,比带国内团更容易赚外快。   他这天才带团回来,刚洗完澡,人就找上了门。   杜洁给客人倒了水,看着那两个记者还挺客气,却完全搞不懂对方来意,只好自行回屋。王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过两句就全明白了,合着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又被翻了出来!   当然,这些人不是为他哥沉冤昭雪来的,也不是为呼吁社会关爱弱势群体来的,而是专程为黑高建峰来的。   听着对方云山雾罩的忽悠,王宁点上根烟,在烟雾中眯起了眼:“说你们的条件。”   两个记者互相看看,一个当即直言:“我们希望你能站出来作证,当面质问的效果最好。而且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事是真的,王先生一直蒙在鼓里不要紧,我们可以带你去探访以前的知情者。我们一致认为,这种行为对令兄太不公平,所以应该要做点什么,为令兄讨还公道。”   另一位接着说:“据我所知,高建峰一直和王先生一家有联系,如果由你约他,他应该不会拒绝,尤其是在这个时点上,我相信他巴不得赶紧拉拢你。只要王先生同意,我们可以带着手持直接跟过去,面对面和他对峙,不管结果如何,足以暴露他的嘴脸。”   “可不是嘛,我也觉着他得拉拢我,而且条件肯定差不了。”王宁轻笑一声,“人家是上市公司老板,你说我帮你们,到了,能得什么好处啊?”   头一个说话的记者早有准备,拿出个信封放在桌上,“这是五千块钱,事成之后我们会再给王先生五千,你看怎么样?”   王宁发出一声嗤笑:“这点钱啊,我跑两趟迪斯尼也能赚出来了,费力不讨好,干着没劲。”   “王先生,令兄可是受了不公平的对待才自杀身亡的,难道你不想为他报仇?”记者咬了咬牙说,“这样吧,我可以再申请一万块钱,只要王先生同意,这笔钱事成之后立刻就能到账。”   “口说无凭,除非立字据,”王宁掂了掂那五千块钱,慢条斯理地说,“其实要不是为我哥出头,我还真犯不上得罪高建峰。”   两个记者面面相觑一阵,字据是落人口实的东西,俩人谁都不愿意写,王宁见状,掐灭了烟,耸耸肩,“那就没辙了,还不如我自己去找高建峰呢,要笔封口费,肯定比你们二位给的痛快多了。”   “行,那就再加一万,一共三万,一万五算是定金,等会我再给你写个字据,就当是、就当是我个人欠你的钱。”   说这话的记者感觉自己也是拼了,但这话题吸睛,点击率高,一旦事情越演越烈,自己再出面找高建峰谈判,届时就不愁对方不给公关费用了——那可不是区区两三万能搞得定的。   里外里,作为幕后操盘手的他们,怎样都可以名利双收。   于是欠条一挥而就,王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终于露出点笑模样:“行,我明天就约他,你们准备着吧,等约好了我电话通知你们。” 第74章   王宁等记者走了, 从兜里掏出手机。刚才那两个人喋喋不休的时候,手机震动了好几下, 他打开一看, 有两个未接全是来自于夏天。   还有一条短信:刚才没说完,方便的话回电。   王宁看着那一行字,想起洗完澡那会儿, 夏天发短信说过有事找他,之后那两个记者上门,他便没来得及回复,也完全没想到原来是为这么个事。   沉吟良久,他淡漠地笑了笑, 随手拨通了电话。   夏天言谈间还是颇有分寸,没直说, 只是先试探王宁是否知情, 有没有媒体找过他,在得到否定答复以后,才大概交代了来龙去脉,期间不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同时也暗示了可以许之以利。   王宁照例嘻嘻哈哈的,边听边表示自己还一头雾水着呢, 想不到网上也能闹这么大, 都说树大招风,他峰哥八成是被什么人眼红给盯上了,做兄弟的嘛, 当然明白该怎么处理。至于利益的部分则避过不提,只说他承了高建峰那么多年照料,这点忙,完全是应该帮的。   “哥你放心,”王宁拍着胸脯作保,眼神却是清清冷冷的,“还没人找过我呢,我回头留点心,绝不让他们抓着什么把柄,哎,你说这帮人真能编哈,有这功夫怎么不去写电影剧本啊,那国产电影都他妈难看到姥姥家了。”   语气、态度一如既往,夏天暂时没听出什么异常。放下电话,王宁脸色却沉了下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闷头抽起了烟。   过了半天,杜洁才从里屋走出来,迷迷瞪瞪地问:“刚那俩是什么人呐?”   “哦,没事,客户,来谈旅游项目的。”王宁淡淡回答。   杜洁嗯了一声,慢慢走到茶几旁,髋关节置换的手术已经做了好些年,可她习惯了缓步慢行,坐在沙发上,她打量着儿子神情,带着几分小心地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他们提起安安了?”   王宁眉头登时一皱:“您听差了,是团里有个重名的。”   杜洁讷讷点头:“我还以为他们是安安的同学呢。”   同学?王宁看着杜洁,也说不上此刻什么感觉。老妈到底还是太天真啊,都多少年过去了,除了高建峰,哪儿还有什么老师、同学来看过他们?!   要说当年事,他知道的并不详尽,对于王安这个哥哥,他印象也已越来越模糊。说实话,可能还不如高建峰来得亲切、清晰,毕竟有段时间,高建峰每个月都会来他们家,送些吃的、用的。直到后来去当兵,隔三差五也还是会打电话来问候。而那时候,他已经能带团赚钱了,家里条件改善许多,渐渐地,高建峰才不再送钱和送东西过来。   小时候,他一度觉得能有高建峰这样的大哥挺不错,还曾幻想过他是自己的亲哥哥,那可比王安酷多了。记忆里,他那个亲哥整天处于梦游状态,经常莫名其妙的笑,又莫名其妙的哭,再不然就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王安自杀的那天,他还在上学,等到晚上回家,人已经被拉走了,没让他再瞧见。他当时并不觉得多伤心,看着老妈哭得死去活来,反倒质疑过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可兄弟俩没有沟通、没有交流,他甚至感觉不出家里少了这么个人能有什么不同。   再后来呢,他试着问过老妈,自己也隐隐约约猜出一些,他哥是双性人,不上学则是因为主动退学,但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小孩连义务教育都无法完成?他能想到的,也无非是遭遇了集体排斥、甚至侮辱欺凌。   所以高建峰到底为什么要照顾他们母子,这是他长大以后,不止一次地想过的问题。为事了补偿?还是因为和王安真是好朋友?倘若是后者,他哥活着的时候怎么又不见高建峰来看过?   这些都是疑团,无奈老妈三缄其口,每回一提王安,她都会以梦魇为借口岔开话题。   就好比现在。   王宁剥好一只橘子,递给杜洁,状似随意地问:“您最近又想起我哥了?”   杜洁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摇摇头:“不是,我就是刚听差了,问一句而已。都多长时间了,我老想那些干嘛,咱这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   日子好好的………王宁听着,心里忽然一阵发涩,老妈不会上网,就算外头闹得天翻地覆她也毫不知情,而一个儿子不明不白的死了,她除了伤心梦魇,却没法再有任何作为。   “妈,我哥当年究竟因为什么退学的?”   杜洁愣了愣,因为什么,王安从没说过,她是从老师嘴里听到了支离破碎的真相。彼时除了抱歉,老师对集体行为也很无奈,年轻的女教师缺乏经验,没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局面,唯有劝说她把孩子先领回去,等过段时间调整好心情再转学,兴许就能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之后遇到高建峰,她也没有再去问过,高建峰那会儿不过是个少年人,就算当年随大流欺负过安安,后来做的一切也是明显在补偿,面对儿子的同龄人,和儿子多少还有牵扯,她实在狠不下心再去苛责。   何况整件事,最该负责任的其实是她这个当妈的,那会儿她要养家,还要照顾更小的王宁,财力精力都十分有限,哪还有能耐再去替儿子讨什么公道?   是以这么多年她不愿提,多少是为了逃避自己的无能和懦弱,她无数次地宽慰自己,只要王宁好好的,她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杜洁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你问这干嘛?就是学校里有点小矛盾,安安心思重,想不开就不愿意去了。”   王宁:“是吗?那峰哥应该知道具体是什么矛盾吧?”   杜洁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建峰那么忙,你可别去瞎问八问的。他和你哥关系好,后来才来看咱们的,可不兴给人家找麻烦啊。”   麻烦吗?现如今还有什么麻烦是他高建峰摆不平的?   况且只要肯花钱,这世上压根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王宁淡淡笑了笑,忽然转口问:“妈,我回头给您换个房子吧?咱也搬个大house,住得宽敞点,再弄个小院,您可以种点花花草草,想种菜也行。”   杜洁没太听懂:“啥,大耗子?”   王宁笑:“就是大房子,别墅,怎么样?”   他说着,像是憋了一口气,心想要补偿就该补偿个大的,这点东西在高建峰那儿还不是九牛一毛!?   “你净瞎扯,那是咱能住得了的?”杜洁摆摆手,她天然的认为劳动人民就该安守本分,“要那样,我还不如回村里呢,好歹你爸还留下两间破屋子,收拾收拾也是独门独院,起个三间大瓦房,不比什么别墅差。”   王宁苦笑:“您有点追求行么,我还打算办个护照带您出去旅游呢,咱上外头吃山珍海味去,我一准带您吃遍全球。”   “快歇了吧,外国饭我可吃不惯,”杜洁说着,慢悠悠站起身,“饿了吧?我给你弄碗炸酱面,配上我新近才做得的酱菜,这回的味特好。你呀,净吃那些个小日本的饭,鱼都是生的,我等会多剥两瓣蒜,杀菌。”   论追求,杜洁这辈子恐怕是难有了,但论做饭,老太太手脚是真麻利,等香喷喷的炸酱面摆在面前,王宁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挺馋这口,就着老妈牌酱菜,别看瞧着黑乎乎,可吃起来却格外下饭。   扒拉了一大口,王宁抬起头,见老妈正目光殷殷地看着自己,他又咬了一口蒜,鲜辣的味道在口腔里激荡着,咽下嘴里的面条,他冲杜洁咧嘴笑了笑。   一晚上的时间,足够思量清楚了。翌日,王宁约了高建峰,说有话要问他。   高建峰能猜到他想问什么,没犹豫,一口应下了。记得很多年前,杜洁曾央求过他,让他别在王宁面前提王安的事,他照做了,无奈现在有人非要把早已愈合的创口再度划开来,那么该面对的就必须得面对,他欠王宁的,或许是一个解释,或许是一个真相。   不过这真相,还不仅仅要对王宁一个人讲述。   那两位记者半点都不含糊,上来就老实不客气地掏出手持和录音笔,一旁的高建峰凉凉地看着,刚拿起电话要叫保安来清场,王宁已上前按住了他。   “哥,给我个面子,就当是记录一下没别的意思,你应该不介意吧?反正你也打算实话实说的。”   高建峰双眼微眯,王宁就站在他面前,彼此端详,忽然有了种对峙的意味,前头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家伙,自己欠下的解释,真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口吗?   然而坦白又能怎么样呢?当年的错,他对自己坦承过,也对夏天坦承过,如今坦承给那些不相干只预备看热闹的群众,也一样没什么可畏惧的。他并不知道何谓耿直人设,但俯仰无愧是他做人的根基,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期许。   高建峰蓦然松开手:“好,我知无不言,你有话随便问。”   王宁点点头,坐在了他对面:“网上那帖子我看了,据所谓知情者爆料,你是当年带头欺负我哥的人,这事,真的属实吗?”   高建峰皱眉,看了一眼正对准自己的手持,又淡淡移开视线,“不算属实,我是参与者,不是带头人。”   王宁:“那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这么说的话,我哥的确是遭遇过集体欺凌?”   高建峰没迟疑,沉默地点了下头。   王宁:“那老师呢?XX小学的老师、校长为什么不过问?而且我怎么从来不记得这些人有关怀过我哥,还有其他学生呢,那个带头的家伙到底是谁啊?”   “没有所谓带头的,每个人都是参与者。”高建峰坦言,“集体行为,大众的意识很多时候是混乱的,谁不参与谁就会被孤立。8、9岁的孩子缺乏自省能力,只能依从那种疯狂的站队式的行为,如果非要类比,就像纳粹,像文革,参与的人未必都认同自己的行为,但因为害怕遭遇受害人的遭遇,所以选择随波逐流,我也是其中之一。”   王宁:“所以说,法不责众?欺负人的都是小孩,那成年人呢,也没尽到管理、教育的义务吧?我是不是应该追究一下老师、学校方面的责任?”   这话题似乎有点偏离,记者敏锐地察觉出来,急忙打岔:“所以高先生是承认,曾经有过欺凌同学的行为,网上的爆料是真的了?”   真是滴水不漏的把人往坑里带,高建峰冷冷看着那两个记者,眼神仿佛在看一群食腐动物,充满了嫌恶。   “高先生沉默,是不是代表承认了?”   就在这时,王宁突然转过头,“是我问还是你们问啊,你们是受害人家属么?”   记者窒了窒:“王先生,我们也是为你和逝去的王安先生来声张正义的,新闻采访是我们的权利。”   王安冷笑:“是么?你有采访资格?人家同意接受采访了?”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忽然冲他们发起邪火来了,记者不由瞠目,好在王宁变脸极快,跟着笑嘻嘻地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整了整衣衫,清了清嗓子:“我有几句话想对着镜头说,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对整件事,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记者忙不迭点头,顺手比划了一个1和5,无声地意指那一万五的尾款。   只是说两句话,不光能露脸,还能一气赚足三万。记者暗暗撇嘴,按说这数目可不少了,如果再会炒作,事后可能还有人因为同情杜洁,愿意自发捐款呢。而高建峰迫于舆论压力,投鼠忌器,只怕也未必敢明目张胆的报复他们母子。   总而言之,王宁一家这回可算赚大发了。   赚了大便宜的人此时面对镜头,神情颇为严肃:“事件隔了这么久被挖出来,我本人觉得很震惊,在此之前,身为弟弟,我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想想其实也挺可笑的,居然还要外人来爆料。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也不是一点没察觉,因为什么察觉的呢?”   王宁回身一指:“就是这个人,高建峰。打从我上三年级开始,他就频繁出现在我生活里。别说逢年过节了,就是平时他也会来看我和我妈,送东西、送钱,陆陆续续的,这些年已经算不清送过多少了,他帮我补习,带我妈看病,从我九岁到我十九岁,整整十年,不间断的照顾我妈和我。有时候,我觉得他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我小时候住在棚户区,街坊邻居都没对我们母子这么上心过,而那时候呢,高建峰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刚才你们都听见了,他承认,自己当年有参与。可那又能说明什么?迄今为止,他是唯一一个敢公开承认的人,其他人呢?现在都在哪儿呢?还有那个所谓爆料的,鬼知道你是同班的还是隔壁班的,居心叵测地躲在电脑后头,不怀好意挖别人隐私,对死者尊重吗?要想讨公道,你早干嘛去了?别说当年没看热闹?别说自己良心没被狗吃了!你发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是为同学伸张正义还是惦记自己的利益,想着高建峰发达了,借机捞好处才是真实意图吧。”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扯出里头的钱,直接拍在桌子上,“这是有人给我送来的,说只要我配合,之后还会有好处拿。看看这些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们,你们图什么,我心知肚明。让我算计高建峰,门都没有,这人对我家是实打实的有恩,我叫了他十多年哥,就算有什么恩怨,也早就一笔勾销了。”   两个记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简直难以置信,其中一个迅速关掉手持疾问:“王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王宁笑而不语,目光半含挑衅地看着他们。   另一个记者指着他说不出话,半晌才推了同伴一下,“走走走,去掉声音再配,回头照样还可以放。”   “想得美。”王宁冷哼一声。   “王先生,你是不是不想要………”   “想要啊。”王宁懒洋洋地笑起来,“有人的欠条还在我手上呢,以个人名义欠的,想不还都不行。”   “你这是勒索。”   “说话谨慎点,我也可以举报你们行贿。”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记者被他弄得无所适从。   “简单,把刚才那段录像原封不动发网上,作为事件澄清,只要我看见未经篡改过的,我可以当着你们面撕了那张欠条,咱们之间两清。”   要说这个办法,还是夏天想出来指点他的。   收钱那会儿,王宁只隐约想到要留证据,具体怎么用却完全没理清头绪,后来是夏天告诉他,澄清的平台很重要,最好由媒体自己公布出去,这样才能在大众眼里有公信力。   而作为幕后推手的媒体方,夏天已查清楚了,其后迅速出手,找到了这家媒体的主编,请对方在一天之内压下这则新闻,许出的条件,则是对方非常想要的,楚天药业公共事务部总监一职。   体制内的传媒机构,那时节完全不能和制药公司相比。药贩子那是出了名的阔绰,08年一个部门总监的年薪可以开出30万,这当中还不算补贴报销费用,和公关费中可供中饱私囊的部分。该主编混迹新闻界多年,人脉广,公关能力强,夏天开出这样的价码,他自然乐得上套。随即,他就真按夏天的要求,把事件热度迅速压了下来,等将来再把录像放上网澄清,这事也就算完美收官了。   至于这位满心功利的主编,夏天自有办法整治,他这两个倒霉蛋下属呢,却是被不明不白地给阴了一把,那一万五的公关费,恐怕只能自掏腰包解决了。   兀自做着美梦的记者不禁傻眼了,已经损失的一万五不知道能不能报销,现在又公开得罪了高建峰,自家手里没有可要挟人家的东西,反倒是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俩人有苦说不出,表情堪称如丧考妣,一叠声答应了王宁的要求,转脸就跑得没影了。   讨嫌的人撤了,高建峰关上门,和王宁对视一眼,放松适才绷紧的神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谢了。”   “客气。”王宁笑笑,却一抬胳膊猛地打掉了高建峰的手,“哥,事儿我帮你解决了,咱俩的账也该清清了。”   高建峰笑意渐收,皱起了眉,“你想怎么清?”   王宁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我要说让你补偿,你补偿得起么?一条人命,多少钱也换不回来了吧。”   他咬着牙质问:“你以前为什么不说?是没胆儿?还是怕我报复?嗯?到底为什么?”   说话间,他嘴唇在抖,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有激动愤慨,也有怨恨不甘,而高建峰只是长久沉默,其实说什么都没意义了,此时此刻,不如打一架来得更痛快。   王宁的拳头旋即真扬了起来,可下巴抖得更厉害了,他确实想过让高建峰补偿。钱嘛,真金白银的谁不爱?然而人心是肉长的,眼前的人,是他认了十几年的哥,且不说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他觉得自己做不到高建峰这个程度。   不过让他改变初衷的,说起来,却是当日老妈那一盘新做得的酱菜。   大鱼大肉什么的,我终究还是吃不惯,王宁在心里想,自己赚的钱,用着才能踏实,这辈子不过就好酱菜这一口了,根本也用不着山珍海味的伺候。何况老妈拿高建峰当半个儿子,他不能伤了老太太的心。   拳头就这么堪堪停在高建峰的侧脸畔,一乍的距离,却迟迟落不下去。   高建峰定定地站着,没有挣脱的打算,他当然不是抖M,心中已盘算好了,为王安,他可以挨王宁这一拳,但再多可就不行了。   况且他也在赌,赌王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不了这个手。   ——他赌这么多年下来,彼此之间有朋友义,更有兄弟情。   胳膊肘微微一晃,拳头顺势夹带出一阵风,高建峰没动没眨眼,凝眸望向此时双目已然泛红的王宁。 第75章   拳头高举, 中途变道,没砸在高建峰脸上, 只是极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高建峰闭了一下眼, 耳边听到王宁带着些哽咽叫了一声,“哥………”   随即,感觉胸口一热, 他已被王宁紧紧抱住了。   “哥……这么多年,谢谢你。”   高建峰看不见王宁的表情,直觉肩膀后背有点热乎乎的,想必还是哭了吧。他自觉平时挺能说的,高兴起来忽悠人也是相当有一套, 可这会儿纵有千言万语,却汇不出一个完整句子, 酝酿半天, 他只好轻抚王宁的后背,由衷地说:“对不起。”   多么简单的三个字,他却欠了人家足有十几年,虽说行动已先于语言, 但终究,还是需要亲口说出来。   凡事有始有终, 方能圆满落幕。   王宁心领神会, 轻轻点了下头,这句道歉,他是替王安收下的, 所以不必推拒也不必再说什么。   一辈子的兄弟,至此,总算可以两不相欠。   俩人难免都有点小激动,一时抱着谁都没撒手,这厢高建峰刚想说什么,办公室的门却忽然开了。   只见夏天搀着杜洁,两个人并排站在门口。   杜洁明显还有点焦虑,夏天则是愣了一下,继而脸上的表情倏地松弛下来。   “宁宁啊,你可不能………”杜洁习惯性慢半拍,冲口说道。   “阿姨,没事了,您没看哥俩好着呢嘛。”夏天紧着安抚,搀着老太太往屋里走。   边走着,边抽空跟高建峰来了个挑眉一笑。   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夏天心想,不惜以小人之心猜度人家王宁,又生生把杜洁从家里拉过来。他倒不担心王宁会反水,但事后呢,说不准要掰扯掰扯这事,高建峰可是有问必答的脾气,王宁万一咽不下这口气动起手,高建峰绝对能大义凛然,站在那让王宁揍一顿。   当然了,是一顿还是一拳,在夏天眼里压根没分别,反正他就是不能让高建峰吃亏。   好在话说开了,接下来自是皆大欢喜,四个人坐着聊了会儿天,谁都没再提过去那些无可挽回的事,直到临走,杜洁又想起来招呼高建峰和夏天周末去她那儿吃饭,炸酱面配六道菜码,面、酱都管够。   “还有老太太新做的酱菜,特下饭,就是有点咸啊,”王宁挤挤眼,“那说好了,周六中午跟家你候着您二位。”   高建峰答应着,夏天又让司机送杜洁母子俩回去,等到上楼关上门,趁高建峰没留神,夏天这才直接把人给按墙上了。   “刚才抱得挺瓷实啊。”夏天乜着他,半笑不笑地问。   “和哥们儿你也吃醋啊,那完了,你怕是吃不过来了。”高建峰笑眯眯地低头,看了看正放在自己身体某处,某人作怪的手爪子。   夏天成心使坏,边蹭边装正经:“王宁还算有良心,你这好人也没白当,不过说实话,你心里的结,到底解开了吗?”   高建峰被摸得心猿意马,歪着头想了老半天:“其实爆出来的时候就想明白了,甭管我是谁,什么上市公司老板还是普通员工,做过的事总得认。小时候没勇气,后来不是一直致力于修正这一点嘛,再说我也没打算全往自己身上揽。”   他顿了下,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状态,但眼里的春意已渐渐散去,“王安的死有多方面的原因,已经是事实了,谁都改变不了,希望再投胎做人,他能清清静静、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吧。”   “你呢?掺和得这么起劲,”高建峰话锋一转,“王宁那点子是你教唆的吧?”   “会聊天吗?那叫合理安排。”夏天松开他人,顺带把他的那些合理安排讲述了一遍。   高建峰抿嘴听着,听完笑着摇头:“啧,这倒霉催的主编,还不知道自己落进了某人的圈套呢,行吧,我替他默哀半分钟。”   果然了解他,夏天扬起下颌,发给他一记嘉许意味甚浓的坏笑。   高建峰没猜错,要说职场上的整人花招,夏总脑子里的存储量绝对丰富,一点不亚于他私藏的限制级小电影数量。   既然许诺了对方总监职位,Offer也签了,薪资待遇白纸黑字都写得明白,夏天自然得兑现。等人来了,他还煞是热情,专门开个管理层的欢迎会。不过会上还有位新加入的成员,一报名号,是个从药监系统挖过来的处长,title凌驾于部门总监之上,叫做高级总监。   而其人任职的部门,刚好是公共事务部,合着就是那位前主编的顶头上司。   总监管总监,纯粹是为膈应人,新任的高级总监在圈子里资历人脉都强过前主编,欢迎会上抢足风头,弄得前主编咽下一口老血,坐在席间暗自郁闷。   本想着抱抱大腿、拍拍马屁也就过去了,无奈老板不给机会,工作上净分派一些杂七杂八的活,新招的下属又全是人家的心腹骨干。没过多久,底下人就都视总监为无物,一个个全数越级汇报,彻底把他给架空了。   每天坐在办公室,看着那些个小年轻对自己爱搭不理,这位总监不免憋出一肚子闷气,加上时不常还要被上司叫过去,聆听一番挖苦和挤兑。三十万年薪的确是有了,可还不够致郁的,照这么下去,他觉得自己早晚有天得被气出心脏病来。   忍了不到半年,总监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离职,夏天假模三道地劝了又劝,可对方哪敢再信他的话,态度坚决地递交了辞呈。从此后见了夏天,他恨不得绕道三尺,心想这种一肚子损招的主儿,他真是再也不想招惹了。   处理干净了小人,夏天的手段越发成熟起来,无奈杂七杂八的人际疏通还是占据了他太多时间,研发项目全权交给钱博士打理,他则致力于和各方面沟通,全力包装着自己和公司。   扩大知名度,提升政府、公众好感度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做慈善。这些年大灾小情不断,捐钱、捐药一个都少不了,企业家反哺社会无可厚非,高建峰那头也是一样。不过他比夏天更多了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以企业名义捐款,至于个人名义捐出的,从不对外公布。   不久前,高建峰还拉着夏天,以联名的方式在蜀地捐款盖了一所新学校。   新学校落成,当地政府请捐赠人过去参加开学典礼并答谢,这么好的宣传机会岂能轻易错过,田岚岚本来已找好人跟拍,结果却被高建峰以“扯犊子”三个字为由,言简意赅、直接粗暴地拒绝了。   只有夏天和他两个人,秘书助理一概不带,蜀地山清水秀,加上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只们,两个人是去献爱心,也是去借机放空。没成想根本没机会,一上来就被县里各色领导各种招待,饭局酒局不离招商引资话题,高建峰不胜其烦,迅速装起了大尾巴狼,表示互联网能投什么呢,这种事还得找做实业的夏总。   于是夏总白天忙着和官员们谈项目,等到傍晚回来一看,高建峰早已欢快地当起了孩子王。领着一群小只们,不是在操场上打球,就是下河里游泳摸鱼。孩子们个个都喜欢他,叽叽喳喳围着他转,动不动还要找他讲故事,一来二去的,俩人干脆搬到了学校住。   其余还好,就是晚上老有小只进进出出,弄得夏天连亲热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   夏总很是苦闷,可每次看见阳光下灿烂展颐的高建峰,他又觉得多待两天也无所谓,高建峰那种舒心的表情发自肺腑,甚至比当年在八中篮球场上耍酷还要生动自然。   或许,真该领养个孩子么?夏天想,高建峰是喜欢孩子的,从他对高志远的耐心程度上就该看得出来,如果没有自己,他是不是早就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孩呢,然后一家三口过得和乐而美满?   这么一想,夏总不由又生出一点蛋蛋的忧伤。   好容易捱到回程,小只们又上演起了依依不舍的十八相送——全是冲着高建峰去的。夏天光杆一个,孤零零站在土路上,幸好一个小女孩及时跑过来,拿了颗五颜六色的石头塞进他手里,然而还没等他说谢谢呢,小女孩一个转身,立马又跑去给高叔叔献宝了。   夏天偷空扫一眼,看出高叔叔得的石头明显比自己那块更大,也更斑斓。   得,估摸着还是人家小女孩心细,见自己实在无人喝彩了,于心不忍,这才勉为其难从手指头缝里挤出来那么一颗。   被人嫌弃的滋味不怎么好受,何况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比高建峰看着要好接触得多啊!   夏总意难平,回家洗个澡,觉得自己亟待发泄。高建峰也忍了一个多星期,进了自己的窝,毫不遮掩地围条浴巾就出来了。他有心搓火,夏天如狼似虎,当即扑过去把人按在沙发上狠狠揉搓了一通。   高建峰气息都乱了,不过一张嘴还是煞风景的节奏:“饿,天哥给做顿饭行么?”   其实他是故意的,浴巾后头的某处早就突起了,夏天没搭理他,搂着人专注地亲了好久,“我也饿,但我想吃你。”   高建峰边笑边喘,也没再胡说八道,他知道前方是急风骤雨,但心里实在也想得厉害,且胀得都有点难受了。半晌,那桃花眼里总算闪烁出点点渴望:“天哥,帮我。”   听见这话还能不行动吗?天哥一向雷厉风行,人推倒在床上,从上到下先细细把玩抚摸,被南方湿润的空气浸润一周,高建峰身上皮肤触手的感觉更好了,夏天沉溺其间,却迟迟不肯“帮忙”,逼得高建峰只好用身子蹭着床单,低低笑着一遍遍央求他。   “说点好听的。”夏天故意逗弄,指尖划过皮肤愈发温柔缱绻。   “天哥………?”高建峰大脑缺氧,此刻已是黔驴技穷。   “听腻了,换一个。”   “你丫真是………”高建峰放弃了抵抗,感觉再不宣泄自己就要挂了,“哥?……让你当一辈子哥,行了吗…………”   那哥,就必须好好疼你了……   两个人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遛够,完事发觉澡是白洗了,各自出了一头一身的汗,夏天连指尖都湿漉漉的,满屋子除了沐浴液清爽的一点味道,剩下的全是男性荷尔蒙爆棚的气息。   高建峰舒坦得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饿的感觉没了,他懒洋洋玩着夏天的手指头,算算时间,这家伙起码还得再来一回,可就在他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当口,客厅的座机突然响了。   现如今公事私事,年轻人都好打手机,那部座机已是长时间没人用了,几乎早成了摆设,两人互看一眼,心说刚才着急办正事,手机早丢到不知哪儿去了,别是家里人有事才打的座机。   高建峰人在外侧,一骨碌爬起来,急忙出去接电话了。   夏天翻个身,继续回味一番,听见外头“喂”了一声之后就没动静了。他也没在意,只觉得眼前依旧春色迷蒙,高建峰的腰似乎比以前好多了,自己略微折腾两下,他也扛得住。本来就是活力四射的一个人,这几年更是大有越活越年轻的劲头,那自己可得管理好身材,绝不能被建峰同学给比下去。   呼一口气,他回过神,发觉外头彻底没声音了。电话打完,人还不进来?别是想趁机溜号吧,夏天笑骂一句,起身穿了条短裤,一出门,见高建峰还举着电话,目光怔怔地,落在脚底下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怎么了?”夏天走过去,发现电话已挂断,听筒里全是忙音。   还真没见过高建峰这么神思不属过,难不成公司出事了?股票大跌要破产了?可不对啊,这些事都不足以让高健锋失魂落魄!   “到底怎么了?”夏天蹲下来,平视着他再问。   高建峰眨了下眼,目光依旧茫然,“老高………我爸,突发脑淤血,现在在X省军区医院,小高说,说今晚………今晚就要做开颅手术。” 第76章   “阿姨在那边么?出血部位是哪, 出血量多少?”   见高建峰魂不在壳子里,夏天其实也有点慌, 他尽量冷静地问, 可惜高建峰能回答的只有第一个问题——李亚男已先期赶过去了,而剩下的病情概况,也许高志远说了, 也许并没说,总之他也弄不大清楚。   夏天只能自己去问,且以他了解的常识推断,急性脑出血还是相当危险,他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家医院的神外科现状, 水平倒是可以,更有一个全军知名的大专家坐镇, 按高克艰的级别, 应该足够请得动那位专家来做主刀医生。   接下来是一阵兵荒马乱,夏天才说了句订机票,高建峰那头已拿起了手机,可还没等播出号去, 手机就蹭地一下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他手指在抖,夏天看得轻声叹了口气, 也没再废话, 快速订了最近一班飞机,随后收拾几件衣服,两个人匆忙上了路。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 高建峰几乎没说过话。夏天一路都握着他的手,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出的汗,反正最后两个人的掌心全都濡湿一片。下了飞机,夏天再看他,觉得不过几个小时而已,高建峰鼻尖下头、嘴唇上面却已冒出了一层淡青色胡茬。   “别慌。”等坐上车,夏天才轻声说,“你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你要是慌了,阿姨和小远怎么办?我刚问了这边的销售,军区医院的技术不错,他们神外的手术量也大,现在发现得及时,应该不会有大碍的。”   作为专业人士,或许真的不该这么说,医院都致力于让家属做最坏的打算,但夏天实在不忍心。高建峰对父亲的感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想象——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无从想象,不管是以己推人还是感同身受,对他来说都太有难度了。   赶到医院,老高已被推进手术室。护士特意找了间休息室给家属,桌子上,那些生死状一样的文书还没来得及收走,上头的文字足以让普通人感到刺眼,好在李亚男自己是医生,关键时刻,依然能保持医务工作者一贯的冷静和自持。   她拿着CT片子,大概对高建峰和夏天解释了一下,最主要还是解释给夏天这个懂行的人听。老高出血的部位在小脑,出血量达到了15毫升,已是非常危险的一个数值。   夏天觑着高建峰,觉得他脸色比平时要白,侧脸严肃得像尊雕塑。都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了?明显又和从前那种生人勿近的状态不大一样。他看见高建峰的眼神轻轻闪躲了一下,立刻在桌子底下握紧了他的手。   无论多能装,只要一关心照样会生乱,而眼下除了等,也再没有其余的事可以做了。   屋子里一共四个人,李亚男五十开外,历经长途跋涉已然身心俱疲,高志远还是才毕业的小青年,此时正自手足无措,高建峰则又陷入了沉思,手肘支在桌上,两只手无意识地遮着自己半张脸,眼里的神情隐约透出惶惶不安。   于是,就只剩下夏天一个身强体健且精神状态稳定的人,他楼上楼下跑了几趟,给那三个人买了些咖啡、水和面包,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手术怎么着也得照着两三点才能结束,是以保持体力、精力,对于家属来说至为重要。   “夏天,”李亚男抬起头,冲他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谢谢。”   夏天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无所谓是否被人感激,也无所谓是否被人接受,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该做的,他只恨自己没法分担高建峰的担忧焦虑,否则的话,他心里或许会更好受一些。   凌晨三点四十五,主刀医生终于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一屋子人立刻全站了起来。   “都坐,都坐吧,手术挺成功的。”中年医生压压手,“等下收拾利索了,直接就进ICU。”   李亚男幽幽出了一口气:“那接下来还会不会再出血?”   医生不置可否,只说:“暂时没有其他地方出血,再观察吧。”   他说着,坐倒在椅子上点了根烟,像闲聊家常般笑问:“平时好喝大酒吧?”   这是见惯生死的人才可能有的态度,夏天无声感慨道,医院有时候,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豁达看开的地方。   李亚男长叹:“可不是嘛,本来就有高血压,肝功能也不好,这不马上还有一个月要退休,聚餐也多了,喝得就更多了。”   医生了然地笑笑:“都这样,回去必须戒烟酒了,一点都不能再沾。咱都是同行,这点你应该也清楚。刚才打开来一看,那血管脆得都跟塑料似的了,喝大酒的十个有八个最后都是脑出血,不过问题不大,以后戒了就好,肝功也能慢慢恢复。”   “今晚能留人陪护么?”高建峰神游天外归来,接口问。   “ICU不能留人,放心,有专人照看。别陪了,你们也没有人家专业,”医生说,“真有什么问题你也看不出来,一会儿穿上无菌服进去看一眼,别待时间太长,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是看一眼,差不多也就十分钟,可就是这十分钟,已足够给没见过“市面”的人带来强烈的震撼。   怎么形容呢,或许该把人的大脑比作电脑的中央处理器,CPU一旦出问题,整个系统必然要瘫痪。老高此刻身上能插的管子几乎全插满,不仅如此,夏天隔着玻璃看,也觉得病床上的人有些陌生感,曾经红润的面色消失不见了,变得惨淡而无生气,一旁的高志远扶着李亚男,而高建峰的手在病床上轻轻撑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亲眼看着父亲这个样子,高建峰内心受到的冲击不小,事后过了好久,他有一次对夏天说起:“一直说他身体好,可这些年每回见他,我都能明显感觉到他在衰老。曾经那么强的一个人,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打不败他,结果突然一下,就这么倒了。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切都很空,整个腔子里都是空荡荡的。”   夏天彼时抱着他,想起了那次他疑似感染非典时的情形,心头忽地一悸,终于也有了那么点感同身受般的体会。   之后四个人白天轮番去照看,只可惜老高没那么幸运,第三天的时候,他再度出血,这一次的部位是在右脑。高建峰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二度推进手术室,虽说有惊无险,但人又经历了一次创伤,头上再添了根引流管,不久又因为积压痰液过多,不得不切开气管做引流。饶是李亚男这个外科大主任都禁不住惆怅得连连叹气,眼含泪光地心疼起老伴这回糟了大罪。   能抢救下来是万幸,也是胜利,高克艰从ICU转出来时,高建峰请了专门的陪护,晚上也会留下来陪床,他不让夏天陪着,却被夏天三言两语给怼了回去。   “别妨碍我尽孝,多好的机会,回头你爸一睁眼就能看见我,肯定对我印象大为改观。”   高建峰当然知道夏天是心疼自己,苦中作乐地笑笑,对这家伙的要求彻底没脾气了。   就这么折腾着,直到高克艰能吃喝,慢慢下床开始复健,已过去有三个多月。老高瘦了五十斤,整个人形销骨立,躺在床上伸出手来看着,还会含糊不清地开自己的玩笑:“哼,这都成了纤纤十指了。”   李亚男也笑,直问他:“以后还喝酒么?”   高克艰心里有数,哼哼两嗓子,假装听不见。   自此后,老高算是又解锁了新技能,但凡想听的他就答应一句,但凡不喜欢听的,他就直接装听不见。   正当一家子人吐槽他是老而弥坚巨滑的时候,出血的后遗症却逐渐显现——老高的记忆开始出现错乱,也就是所谓的断片。那些越久远的的事,他反倒记得越清楚,可刚刚发生的却能转脸就忘。好比他记得夏天是谁,但记忆却停摆在他是儿子的高中同学、好朋友上头,对于夏天的另一重身份,仿佛已毫无概念。   随着这类断片发生的次数越多,令高志远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惊慌,夏天为此专门请教了神外科专家,原来老高第二次出血的位置覆盖了右额叶,这个区域主管记忆和情感,因为血块的压迫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换句话说是不可逆的,老高后半生恐怕一直都会处于这种状态,未来还可能会出现脑萎缩。   有过前头数度惊险的铺垫,要接受这一后遗症也就没那么困难了,何况世间事福兮祸兮,因为记忆出了毛病,老高便彻底忘了自己到日子该退休的事。没有半点不甘愤慨,人也变得异常乖顺随和。行动如常以后,在这一年的冬天,他由家人陪伴着回到了西京。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休假养病,再一问年龄,居然说自己只有五十六岁,听得大伙一阵笑叹,可谁都没有说破。   眼看着就快过年,李亚男每天张罗着给老高补身子,高建峰忙完公司的事会准点回家,一直待到老高九点钟上床睡觉,他再赶回自家小窝,天天乐此不疲,没有丝毫倦怠。   夏天明白,这时候该劝他搬回去,不过高建峰不提,大抵也是因为照顾夏天的想法,毕竟老高忘归忘,但带着夏天直接住进家还是显得有点诡异,眼下这节骨眼上,高建峰当然不可能再去刺激老爸,而这件事,也就变成了一个死结,他只好两头跑着,来回折腾。   人尚未到中年,上虽有老,下却没小,到底算不得太悲催,夏天心疼之余有时候也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领养孩子的事提上日程。   然而,不大不小的事又突兀地找上了门,他那久未露面的“父亲”夏山河,忽然带着丁小霞来西京治病,夏山河本人还不请自来地直接找到了夏天的公司。   看来有些事,当年还是没了干净,夏天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满脸局促的男人,在心里冷笑一声,别说,他都快忘了这个便宜爸爸了。而要说亲近,夏山河还不如曾经招待过他好几顿饭,如今见了面,还会和他笑着聊天的高克艰呢。 第77章   多年不见, 曾经英俊的男人已苍老了许多,脸上沟壑交错, 神情畏畏缩缩, 显得底气十分不足。   “医生说你妈……说丁小霞子宫里长了个瘤子,没说良性还是恶性,得尽快做手术, 现在还正排床位,我、我这来看看你,你说你也是,这么些年了也不回家………”   兜了一大圈,话都不在点子上, 夏天果断地打断夏山河,“先排着吧, 现在医院床位都紧张, 不过也不会让你等太久。”   夏山河咽了口吐沫:“那、那你能给找个人不?你不是认识那些大医院管事的嘛。”   夏天面无表情:“之前协议里写清楚了,你要是生病住院我可以负责,丁小霞和我没关系,我管不着那么多。”   夏山河有点着急:“咋说, 她也是……也是你法律上的继母不是?”   夏天没吭气,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见儿子半天都不接话, 夏山河只好搓着手, 讪讪地说:“那钱方面呢,手术费、住院费一弄都是大几千的,我这……”   夏天笑了下, 再度打断他:“丁小霞是你妻子,她生病你出钱,天经地义。再不济,你可以找她儿子要钱,夏大壮不至于不养他妈吧?”   “养倒是养的,可他人在南方打工,就只寄回来钱了,人又不能来陪着。”夏山河说着,心里还是不大服气的,“我好歹是你爸,这么多年没管你要过啥,你现在、现在都成大老板了,还在乎那点钱吗?”   “在乎,”夏天好整以暇地点头,“就像你当年在乎我的学费一样,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咋就这么无情无义呢,我这是有困难才来找你的。”夏山河被儿子挤兑,恼羞成怒,“你这么对老子,就不怕我出去说理?我、我去告诉你那些员工去,让他们知道知道,老板对他爹是个啥态度。”   夏天饶有兴味地听着,挑了挑眉,看来凉薄还不是夏山河最大的问题,拎不清才是!   “随你,出去嚷嚷吧,看看有人捧场没有。”夏天笑笑,“发他们工资的人是我,衣食父母嘛,就算是人渣,他们也不会嫌弃的。”   “你!我咋就养了你这么个混球呐。”夏山河气得胳膊乱挥,一不留神打掉了桌上放着的相框。   照片冲上掉在地下,夏山河眼风扫过,觉得照片里的人有点眼熟,拿起来再看,他慢慢地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和夏天一起回村里的小伙子吗?   可夏天咋还放着人家的照片,就这么摆在办公桌上,天天瞅着?   “这人、是谁啊?”夏山河满腹狐疑地问。   就算再不懂,他还是有种直觉在,如果不是关系亲密,何至于把照片摆在眼前天天看?   何况,还是个男人的照片?   “你为啥放个男的相片在这儿?”夏山河突然脸色涨红起来。   夏天一伸手,把相框够了回来,拂去上面不存在的尘土,重新摆好,“他是我爱人。”   “你说啥?”夏山河惊得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你、你说你喜欢个男的?你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谁管得着?你么?”夏天冷冷看着他,“以前没管过,以后也管不着。你清楚了也好,我索性再说一遍,丁小霞母子跟我没有关系,我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你,我可以负责赡养,生病住院我都可以出钱,但仅此而已了,以后别指望我会去医院伺候你。还有后事,你看见了我喜欢的是个男人,所以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什么长子长孙摔盆砸碗的那套就留给夏大壮吧,你可以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夏山河不由惊怒交加:“你这样,让我以后咋跟你妈交代啊?”   夏天忍不住笑出声:“想多了,我妈不会等着你,早投胎过幸福生活去了,将来和你在一起的是丁小霞,那位才是你老婆呢。”   眼见儿子是软硬都不吃了,夏山河无助又绝望,其实自从那次夏天回去,他就觉得不对头,儿子越来越难拿捏。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贪图那500块钱,如今想想,真是亏大发了!   可有什么法子?这狼崽子似的家伙啥都不怕,连喜欢男人都能无所顾忌!而排除这些呢,夏山河虽不懂什么基因学,但夏天这一枝的血脉明显比夏大壮那枝强,本该是有出息的,结果却闹了个延续不下去!   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夏山河哀声叹气,良久,声音低了下去:“你就这么恨我?”   夏天听见这句没绷住,直接笑了,也不晓得夏山河的“拎不清”到底要发作多少回,他摇头,“我不恨你。”   没有爱,扯得着恨吗?那是太激烈的情感,对于夏山河,他只是毫无感觉而已。   因为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人这一辈子,大体会经历很多情感,亲情、友情、爱情是最为重要的三类,后两者,夏天自觉收获颇丰,唯独在亲情上,属于先天缺失,后天没得弥补。   而说到他最该恨的那个人,却是已经快被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了。   夏天回身看向窗外,倘若真有平行世界的话,那么夏六姐很可能依然生活在离他不算太远的那座城市,迄今为止,他没有再回去过,咫尺之遥,他却不愿再踏足——或许是因为再见面,他怕自己依然会觉得恨。   讨不到便宜的夏山河满心失望地走了,此后再没有出现。夏天无谓理会这人,倒是誓要把亲疏有别给进行到底了,陆陆续续为高克艰弄来不少保健药来。老高也在众人的精心喂养下迅速增肥成功,过上了烟酒全戒、按点遛弯散步、日常上网看时政的健康老干部生活。   与此同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老高的记忆存储系统仍然会丢了西瓜捡芝麻,然而有些事,他又记得极为清楚。   “你妈妈的生日快到了,替我去看看她,她喜欢百合别忘了带上,要鲜花。”老高如是吩咐高建峰。   因为从前没提过,高建峰还真不清楚每逢母亲生日,老高还会单独去祭扫。他看看李亚男,后者无声点了点头,意思是确有其事。怪不得呢,高建峰想,母亲生日到忌日隔着好几个月,鲜花放在墓前早该破败了,肯定会都被工作人员清扫干净——所以,他才会不知道。   于是到了这一天,夏天陪着高建峰,第一次进入那座烈士陵园,第一次看见了高建峰妈妈的相片。   原来儿子像妈确有其事,高建峰的五官简直就像是从他妈脸上扒下来的,只是一个柔和,一个自带英气勃勃。   毛脚女婿头回见丈母娘,不免要可着劲地表现一遭,夏天把墓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擦了个干干净净,恨不得比亲儿子还更殷勤。   等忙乎完,他看见高建峰从兜里拿出一封信,递过来让他看。   这也是夏天第一次知道有这封“遗书”的存在。   看罢,夏天回想起了一些前尘旧事:“那天晚上你跟你爸吵架,我去看你,后来咱俩都喝多了,说了一晚上的话你也没表态,是不是因为这封信?”   要做到无愧于心、无怨无悔多么困难,高建峰的妈妈何尝不是拴了副铁链子在自己儿子身上?   “算是吧,”高建峰笑了笑,“现在想想,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我都不后悔,特别是和你在一起,所以带你来跟我妈念叨念叨,感觉就像还愿了似的。”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跟你妈示威啊?”夏天一笑,借机调侃道。   “你说什么?”高建峰轻轻蹙眉,瞥了他一眼。   夏天愣了愣,随即就笑了:“咱妈!可你跟咱妈示威也不好吧?”   高建峰嘴角轻扬:“不是示威,我觉得她会喜欢你。”   夏天心里一动,半晌问:“你对她还有印象吗?”   高建峰没立刻回答,沉吟一会儿才说:“有,每次一想到她,就觉得软软的、香香的,特别温暖。”   夏天听得有点神往,毕竟常年萦绕在六姐身上的气息只有烟味,不过他很快就想当然地在脑海里代入了陈谨——前阵子他从陈帆那儿拿了一张陈谨的旧照,之后一直放在钱夹里,好像平安符似的,时不常看看很能让他觉得心安。   他始终记得,很多年前,是凭借着早已过世了的陈谨的关系,他才得以顺利摆平一桩棘手的麻烦。   “等三月份,我再陪你来看咱妈。”夏天牵起高建峰的手说。   对于高建峰而言,也许成就、事业都是不足道的,能够心满意足的把爱人介绍给妈妈,才算是了却了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墓碑上的母亲看着他们,目光中含笑。   头顶阳光温暖,天高云淡。   没过多久便到年关,有老高坐镇,高建峰自然得回家,夏天也没有借口和他一起过年三十。说起来,多少还有点尴尬——陈帆原以为他要和高建峰守岁,还特别善解人意地叮嘱他初二回家吃饭,夏天当时吐槽过这日子挑得像是回娘家,可现如今呢,自己却无处可去了,只能一个人呆在家看春晚。   七点钟不到,夏总就不甘心上了,开着车在空旷的大街上闲晃荡,不知不觉地,又像很多年一样,晃荡进了军区大院,高建峰家楼下。   正自惆怅,该想什么辙才能成功溜进老高家蹭饭,高建峰的电话就适时地打进来了。   “啊,什么?你在外头呢?和平路?呦,那不是离我这儿挺近的嘛,干脆过来吃饭吧。”   夏天一声没来得及吭,就只听见对方一迭声地自说自话。   “夏天啊?那让他来吧。”这是李亚男在帮腔。   “离得近,叫他过来一块吃饭。”这是高克艰“不明真相”的热情邀约。   夏天抿嘴笑着,高同学还是很机智的嘛,就这么哄骗得老高亲口邀请自己上门了,啧啧,也是用心良苦啊。   去了人家家,夏天可是不闲着,充分发挥上门女婿的自觉,一个人就撑起了一台包饺子大戏。李亚男话虽不多,但都看在眼里,对他温和地笑笑,颇有几分长辈关爱晚辈的慈祥。   夏大厨如今技艺愈发精进,饺子端上桌,光闻着已让人食指大动。这厢大家坐定,还没开动,老高突然冲高建峰来了一句:“你今天跑步了吗?”   大伙全都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又错乱了!老高以为高建峰还在上学,每天晚上都要去操场跑圈。   高志远顿感无奈:“爸,我哥都………”   “跑啊,等会儿就去,”高建峰轻轻摇头,示意高志远不必反驳,“您先让我把饭吃了吧。”   “嗯,吃饭、吃饭,”老高大手一挥,看向桌上唯一的“客人”,“来来,夏天吃饺子,你阿姨包的,三鲜和白菜两种馅。”   得,劳动果实就这么被窃取了,夏天赶紧笑着应了声好。吃完饭,老高却一句不提跑步的事了,反倒问起夏天的工作,显见着记忆又莫名其妙地跑回了这一年份。   春晚那些歌舞升平,老干部看得颇为意兴阑珊,习惯了规律作息,一到九点钟,老高就自觉地站起身跟大家说他要去睡了。   “夏天啊,”老高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外头好像下雪了,路上滑,你晚上别走了,让建峰给你收拾个屋子,住下吧。”   话说完,高建峰、高志远、夏天六只眼睛一起齐齐看向他。   老高不以为意,摆出一家之主的气势问:“怎么了,他以前不就住过吗?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高建峰忙答应,一面舔着唇笑看夏天。   至于屋子嘛,还收拾个鬼啊,当然是直接睡在高建峰的卧房里,那些家具陈设和以前比都变化不大,夏天洗完澡进去,见高建峰站在窗边,正开着窗子抽烟。   他走过去,有些奇怪地问:“我没在你们家留宿过啊,除了那次爬阁楼,所以爸是怎么知道的?”   高建峰耸耸肩,伸臂一下子搂住他,“老干部虚虚实实,谁都闹不明白他。”   也是,老高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兴许在似是而非间,也就默许了他们的关系呢?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二字。   高建峰长出一口气:“你说,他还能好吗?”   夏天不想打击他,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估计够呛,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以后他会越来越糊涂。”   高建峰沉默片刻:“我想……”   夏天没等他说完,即刻点头:“搬回来吧,我可以来看你,实在太想了偷偷留宿也行,反正你们家墙好爬。”   高建峰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意渐渐漫上眉梢眼角,“我上辈子应该做了不少好事吧,所以才遇上你。”   夏天绷着嘴角,哦了一声:“这话说的,还是以自夸为主啊?”   高建峰一笑,把人搂得更紧些,“天哥,我会争取的,让你早点能堂而皇之搬进来住。”   “不急,别刺激咱爸,你也说他难得糊涂了。”夏天真心实意地说,“多陪陪他吧,真的,我不希望你将来回想起来觉得遗憾。”   高建峰微微怔了下,似有触动,缓缓点了点头没说话。   突然间,又想起了那封信,夏天笑问:“说真的,你有过后悔,或是遗憾吗?”   “没有,这辈子当过兵、扛过枪、立过功,”高建峰答得没有半分犹豫,“还爱过你,我了无遗憾了。”   夏天轻轻一动,转过头在他耳垂上亲了一口。   我也一样,他想,上辈子所有的遗憾都因为来到这,因为遇见你而烟消云散。   自此后,便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作者有话要说:  欧耶,正文完~~~原计划番外交代夏天和六姐的恩怨,估计还是会交代的,至于其他,不知道诸君有没有啥想看的,没有的话我就专注把母子之间写完,有兴趣的来看看就好~   谢谢大家捧场~ 本书由 爱情小猪猪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