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仆人[重生]   作者: 文心雕鱼   文案:   上一世,维恩野心勃勃,愚蠢,贪婪,还有严重的口吃,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他的漂亮脸蛋和动听歌声。   他凭借着这些加上一点狠毒一点果决,踩着一任任主人向上爬,却功败垂成,顶罪入狱。   在最后时刻,唯有第一任主人,安塞尔,向他伸出了援手。   这一世,本来打算老老实实过完一生的维恩却意外地提前得到了安塞尔的关注。   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维恩帮助安塞尔避开了很多麻烦,本想做他最忠心的仆人,可是又坠入无限温柔之中。   最美丽光鲜的外表下,最丑陋肮脏的灵魂。   若我深陷泥潭,请用温柔救赎我   攻受初恋,但是上一世因为一些变故,攻走上了歪路   野心笨蛋貌美仆人攻x温柔正直体面绅士受   维恩x安塞尔   攻重生,年下   受真的是个体面人   封面底图:小鱼自己画的(叉腰)   封面排版:感谢基友卡卡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重生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维恩,安塞尔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请救赎我   立意:改过自新,回头是岸 第1章 维恩(一)   有时,陷入美梦要十几年,而梦醒只要一瞬间。   下午维恩还在客房与老公爵云雨,期待一跃枝头变凤凰,晚上就成为毒杀老公爵的第一嫌疑人,被按在宴会大厅的地板上。   看着周围贵族繁复的绸裙和锃亮的皮鞋,看着他们不屑鄙夷嬉笑的脸,听着尖锐的私语声,这群人先前都渴求着他,而现在却像看垃圾一般避而远之。   “不不不不……”维恩本来就有严重的口吃,现在更是着急的说不出话,周围的嘲笑声令他涨红了脸,茫然无措,大脑一片空白,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他从来算不上聪明,这是他第一任主人安塞尔对他的评价。维恩曾以为对方太过刻薄,可事实真是如此。他愚蠢,贪婪,口吃,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美貌,他的身体,他的歌声,是的,他在唱歌时是不会结巴的。   他凭借着这些加上一点狠毒与果决,踩着一任任主人往上爬,从低级的仆人混到现在上流圈子里有名的情人。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他甚至连为自己辩解都做不到。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面前的贵族们,里面一大半不论男女都是和他调过情的,可现在都在看他的好戏。唯有稍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礼服的青年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眼神悲伤。   这张脸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是没有。他依旧会在酒醉后半梦半醒之间,回想起这张清秀普通有着温柔琥珀色眼眸的脸。   他的第一任主人,安塞尔,他踏入名利场的第一级台阶,他勾引他然后抛弃他,将他的名声与爱情弃之敝履,使他成为一个笑话。   维恩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警卫的手,向安塞尔冲去。   周围的人仿佛避开脏东西一样散开,只有安塞尔保持着那副沉静悲伤的表情一动不动站在人群的尽头。   维恩跪在他的脚下,疯狂地摆手,亲吻着他的裤腿。   身后的警卫追了上来,安塞尔脸色苍白地上前一步,将瑟瑟发抖的维恩护在身后,声音委婉却又带着坚定:“我认为这件事还有些疑点,应该再仔细调查调查。”   他用柔和的声音一一细数分析他所说的疑点,立场公正,不偏不倚。维恩跪在他的腿边听得愣愣的,好像回到了多年之前的夏夜,安塞尔翻开诗集细细地为他念着听不懂的句子。   可是没有用,事情牵扯到一位公爵,维恩还是被关押了起来,这一关就是十几天。   期间安塞尔隔个两天就会来一次,耐心地和他讲案子的进展和外面的舆论情况。维恩努力理解,可是过度的惶恐让他什么也听不懂,只能记得安塞尔每次离开之前都会抓着栏杆的门,轻声告诉他:“坚持,会好起来的。”   安塞尔是一个诚实的绅士,所以维恩相信他。   而且他也清楚,在这个社会处死一个仆人多么简单,他之所以还能苟活,都是因为安塞尔在外面为他打点,奔走。   安塞尔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咳嗽也越来越频繁,连续的劳累让他的身体更差了,所有人都说他做到这个份上,是对从前的情人余情未了。   可当维恩感激地亲吻他的手指时,安塞尔却像被火烫似的躲开。   “你应该明白,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因为我不欠你的,维恩。”安塞尔语气很平静,琥珀色的眼睛坦然明亮,“任何被冤枉的人向我求助,我都会努力去帮,这是为了公正。请不要多想,你对我而言,早就已经不是特别的存在了。”   维恩的心空了一块,无措地看着他。   安塞尔不会说谎。   而且他也确实是那种为了公正不惜与贵族阶级对抗的老好人。   看到维恩失魂落魄的表情,安塞尔垂下眼睛,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转过身,轻声道:“坚持,会好起来的。”   这是维恩最后一次见到安塞尔。   晚饭里被下了毒。   维恩饭还没吃完,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接着从鼻子,嘴角,耳朵,眼睛里不断渗出血来。   有人要杀我灭口,要我顶罪。   维恩反应过来,伸手去抠喉咙眼,试图将毒药吐出来。可是毒性太猛了,才抠了两下,浑身就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   不甘心。   明明安塞尔说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我现在就要死了。   维恩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哭了起来。   谁来救救我?   安塞尔,救救我!   他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到最后唯一的求助对象竟然是被他伤得最深的安塞尔,多讽刺。   他徒劳地用指甲扣住地面,试图对抗体内剧烈的疼痛。   他被财色麻痹的大脑终于有一瞬间的清明。他突然知道杀害公爵的凶手是谁了。对方的来头大到维恩不敢想。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死了,以安塞尔的性格,一定会彻查到底,最终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处境甚至丢掉性命。   我到最后就连死,依旧在害他……维恩痛苦地颤抖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安塞尔……   如果能重来的话……   维恩好像从梦境中突然惊醒,手上正在擦拭的盘子一下摔倒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两半。   这声碎响让周围的嘈杂终于突破梦境的封锁,如潮水般冲进他的耳朵。   是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厨房,到处升腾着水汽,入目是雪白的瓷器,滚烫的热油,入鼻是火辣的油烟味与浓重的菜香。   耳后传来咋咋呼呼的大妈的声音:“维维!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我警告你,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你别给我掉链子。”   维恩回过头,莱鲁大妈的胖胖的身形正从远处越过地上的洗碗盆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乐乐——莱鲁大妈,你不是回去大大大带孩子了吗?”维恩头脑还不清醒,在他的记忆里,莱鲁大妈因为未婚先孕隐瞒私生子的事被赶出了庄园,那个雪夜这个脾气火爆的女人跪在庄园门口哭了好久。   当时他在安塞尔的卧室窗子边抱着安塞尔静静地看着,心软的安塞尔叹了一口气:“这怎么能只是女人的错呢?”他悄悄地给了维恩一笔钱,让他去安置莱鲁母子。   事后多少年,他们在一个聚会上又碰见了,安塞尔紧紧捏着手杖,没有说想念,也没有说怨恨,只是轻轻地告诉他:“一周之前我去伯利港口时碰到莱鲁大妈和她的孩子了,他们现在过得很好。”而维恩只是傲慢的点了点头,完全忘了曾经莱鲁大妈对他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也忘了自己和安塞尔说过他有多想念多担心莱鲁大妈。   而现在所有的记忆都突然涌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冲上去几步抱住莱鲁大妈。   莱鲁大妈正心虚地反驳:“什么孩子!不知道!”就被一把抱住,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你这孩子疯了吧!做什么!”   “我好想你……”维恩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上一世除了安塞尔,就是莱鲁大妈对他最好,可他深恩负尽,太不是个东西了。   “好了好了!才一会不在你跟前就犯傻。”莱鲁大妈语气软了下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快去干活,今天少爷从国外回来呢。让人看见哭哭啼啼多不吉利!”   维恩愣了愣,少爷,国外,安塞尔?他猛地抬起自己的手,上面还没有那道可怕的伤疤,那是他为了保护落马的安塞尔被铁片划伤的,也是因为这件事,安塞尔才会将高贵的心投到一个最低级的仆人身上。   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安塞尔刚刚求学归来?维恩不信上帝,却也突然想要跪下来感谢这个飘渺的存在,也就是说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莱鲁大妈没有被辞退,庄园也没有破产,他还没有勾引安塞尔更别提背弃他。   这时厨房的门突然打开,卡罗大声嚷嚷:“动作快点,安塞尔少爷到庄园门口了!”   维恩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冲向外面。   像疯了一样冲向庄园门口。   好想见他,好想见安塞尔。   明明已经说过不再去打扰他的生活,可是真的好想见他。   想见一见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安塞尔,见一见还没有生病的安塞尔,聪明,温柔,优雅,高傲,蔑视爱情。   他的心也曾像现在这样为安塞尔真诚地跳动过。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管家牵的马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金色的长发被蓝色缎带束在脑后,深蓝色的长风衣在风中轻轻舞动。   维恩停下脚步,都到了跟前,反而心生胆怯。他靠在大树后面,痴痴地望着,好像失去了力气慢慢滑了下去。   安塞尔正骑在马上,听着管家絮絮地说着这三年家里发生的事,突然感到一道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他敏锐地回头,正好与大树后面一个黑发的青年四目相对。那个青年长相极为俊美,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地上,想靠近却又不敢,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突然绽放了一个带着泪水的笑容,美得令人心碎。   那一瞬间,安塞尔甚至觉得那个青年透过他看见了瞬息之中的永恒,看见了一碰即碎的水中月,镜中花。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时一声礼炮炸响,安塞尔转过头去,天空炸开彩色的飘带,烟气弥漫,一众男仆女仆侍立在门口笑容满面。   他愣了愣神,再回过头,大树之后空无一人,就好像方才的青年只是一个美丽的幻影。 第2章 维恩(二)   维恩回到厨房,继续刷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可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内心。   刚刚竟然和安塞尔对视了。   安塞尔的模样是那么青涩,笑容那么自信阳光,和记忆中虚弱忧伤的模样完全不同,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和前世一样温和,像清凉的湖水望进人干涸的心里。   维恩想起上一世安塞尔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坚持,会好起来的。”才知道这句话包含了这个男人多少温柔。   既然上天重新给了我机会,我一定不能再重蹈覆辙。   维恩用袖子用力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擦得皮肤红红的,下定决心努力工作,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他相信在安塞尔的庄园里只要安分守己,足够他过完安宁平静的一生。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先解决莱鲁大妈的事。   上一辈子她的儿子因为欠了赌债闹到了庄园里,这才暴露了未婚生子的事,最终被赶出庄园。至于安塞尔偷偷帮忙还清负债,这就是后话了。   现在,按照维恩的记忆,莱鲁大妈的儿子应该才开始赌钱不久,输少赢多,还没有陷得那么深,只要尽早合适的处理,自己再贴点钱,上一辈子的事就不会发生。   正想着,莱鲁大妈拍了拍他的肩膀:“维维,你还好吗?是不是厨房油烟呛到你了?要不你出去帮卡罗摆餐具,这里我帮你洗吧。”   维恩意识到是自己红红的眼睛吓到了她,连忙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   卡罗一下架住他的腋下,笑着将他拽起来:“好啦,柔弱的爱哭鬼,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好来帮哥哥。”   “就是。”莱鲁大妈坐在维恩的位子上,利落地洗起来,“我们维维看长相以后就是要当高级男仆的,别老待在厨房里,看看少爷从国外带回来的仆人,出去见见世面。”   维恩苦笑了一下,上辈子他几乎闯进了最顶级的社交圈,世面还是见过一点的,只是当时被财色蒙蔽了双眼,看的不太真切。   跟着卡罗摆放餐具,摆到主位时,维恩也没有多想,直接按着前世伺候安塞尔用餐的习惯,把酒杯餐具都放在左边。   “维维!你是不是摆反了?”卡罗放完他那一条,不放心地看看维恩,果然大吃一惊,连忙小声喊道。   “啊?”维恩有些疑惑地再看一遍,没错啊,安塞尔虽然用右手写字,但确实是个左撇子。   “他没有摆反。”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维恩回过头正看见安塞尔换了一身白色花边衬衫,用黑色的蝴蝶结扎了一个低马尾,手上戴着他标志性的蓝宝石扳指,缓缓地下着楼梯。   他身后跟着他的贴身男仆奥利,一个总是笑眯眯的年轻人,听说是安塞尔带到国外的陪读,懂得很多也很聪明。   “我吃饭的时候更喜欢用左手。”安塞尔看向维恩,认出他正是在大树后的青年,心头一动,但声音依旧平静:“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要知道平时少爷为了不影响旁边的人,在公共场合也是用右手吃饭的。”奥利补充道。   维恩本来也不知道,但是后来和安塞尔确定关系之后,经常伺候他在卧室吃饭,安塞尔有一次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让他把牛奶放到左边,有心讨好的维恩就牢牢记下了。   他自然不能这么说,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因因因为……”   奥利轻笑了一声,卡罗抿着嘴紧张地看了他一眼。维恩的脸瞬间通红,他不觉得很羞耻,上辈子丢脸的事更多,但他依旧很容易脸红,这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也正是这点让他看上去羞涩纯情,哪怕是熟悉他名声的人也会被他的外表迷惑。   安塞尔没有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维恩,声音轻柔:“深呼吸,不要紧张,一个词一个词慢慢说。”   维恩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脸,竟然真的平复了心情,缓慢地说道:“因为您每次走路都是先迈左脚。”   安塞尔愣了一下,很罕见的露出茫然的神色,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还有这种说法?”   其实是维恩瞎说的,但是安塞尔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笑了一下,那张清秀的脸笑起来变得活泛,好像春天池塘里起了波澜。   “这不是说得很好吗?”安塞尔优雅地拍拍手,“你很聪明,你叫什么?”   得到了和前世完全相反的评价,维恩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叫维恩。”   “维恩。”安塞尔走到他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我之前怎么没在门口看见你。”   安塞尔比他大两岁,却比他矮一点点,这在上一世是维恩喜欢调侃的点,而现在却显得弥足珍贵,他有多久没有近距离地站在安塞尔的旁边了?   “回少爷,我在厨房帮佣。”   安塞尔点点头:“以后到大厅工作吧,以你的外形不当男仆可惜了。”   大厅男仆的工资比厨房伙工的工资高了一半,上一辈子他是舍命救了安塞尔才被提拔到高级男仆的,维恩有点不敢相信这一世竟会如此顺利。   卡罗有些担心,大厅不比厨房,是宅子的门面所在:“可是他说话……”   安塞尔瞥了一眼维恩笑着说:“说话可以慢慢再练,这又不是改不掉的。”   事实上,上辈子维恩直到死也没有改掉。   但他不会说,反而被安塞尔的话鼓舞,下定决心要变得不一样。之前提过,他很相信安塞尔的话。   安塞尔走到座位前,没有急着落座,无意识地转着右手拇指的扳指,思考了一会,面向维恩,轻声开口:“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冒犯你,但是既然是庄园的一份子,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去找管家,或者直接来找我。”   他斟酌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我们会帮你,不要……我是说,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哭。”   维恩完全明白了,之所以这么顺利成为大厅男仆,不是因为安塞尔真的认为他很聪明,而是安塞尔看见他哭了,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困难,这种困难在仆人间很大可能是穷,于是找了个理由给他涨工资。   维恩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安塞尔永远拥有让他哑口无言的能力。   安塞尔看他表情难看,叹了口气:“我不是很会说话。”   他坐了下来,奥利为他推开椅子,他抬起头冲维恩笑笑:“还是谢谢你的细心,今天我可以用我喜欢的姿势吃饭了。”   (注:之后为了方便阅读,都会省去维恩的口吃,只有在特定剧情时才会标出,所以看到后面维恩说一大段话不要吃惊,其实还没有好)   用完晚餐,跟着管家领了男仆的衣服,维恩没有去休息,他先是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今天的菜是按以前的口味烧的,有一些辣,安塞尔喜欢辣但是不能吃辣,他悄悄地看了一眼剩下的菜,安塞尔吃了很多,晚上多半要胃疼。等牛奶好了,放在热水里保温,然后来到女工的仆人房,敲了敲莱鲁大妈的门。   莱鲁很快打开门,看到维恩有一些惊讶:“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维恩看看里面没有人,一步迈了进去,压低声音:“大妈,我想和您聊聊您儿子的事。”   莱鲁脸色一变,如果说之前在厨房的事可以用开玩笑搪塞过去,那么维恩现在提起,意味就完全不同了。她小心地关上门。   狭小拥挤的仆人房中,另一个女工还没有回来,维恩站在那里。莱鲁给维恩倒一杯水,惴惴不安地开口:“维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维恩把水杯放在桌上,正色道:“您别紧张,您先回答我,您的儿子是不是左眼皮上面有一颗大痣,头发偏红?”   维恩努力回忆上一世来闹事的年轻人的模样,尽力避开会因为年龄增长而改变的特征。万幸的是莱鲁大妈的儿子还是很有特点的。   认真听完,莱鲁颤抖起来,猛地拉住维恩的手,几乎要跪下去:“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这确实是我的儿子……”   维恩连忙扶住她:“您冷静一点,我是维维啊,我怎么会告诉别人?我是向着您的。”   莱鲁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信任,被扶着坐了下来,又喝了一口水,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会知道的,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维恩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抛出来:“是我一个老乡打听出来的,您儿子好像最近赌牌欠了他的钱,他打听到您在这做工,正好我也在,就提了一嘴。”   莱鲁不敢相信:“不可能,我家布朗怎么会去赌牌呢?”可是描述的特征又是完全一样。   维恩笑笑,他在努力模仿安塞尔那种温和坚定的笑容,可是长相太过艳丽,让这个笑有些锋利:“要不您寄一封信问问吧,或者请假一天回去看看。我绝对没有骗您。”   莱鲁皱着眉头沉思着,维恩不想打扰她,便起身要出去。   莱鲁看见他的动作,急忙翻箱倒柜找到一枚小小的金戒指,有些讨好地递给他:“维维,大妈也没有别的,这个给你,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可能……”她没有说完,哽咽住了,但是没有人比维恩更清楚会发生什么。   维恩知道这枚戒指是纯金的,上一世是他帮着典当的。可哪怕是再不堪的前世,他也没有扣下莱鲁的一分钱,更别提现在。   维恩把戒指帮她放在手心握好,轻声说:“我不会说的,请您相信我。”他抱住莱鲁胖胖的身体:“相反,您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您。”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我希望您永远幸福。 第3章 维恩(三)   莱鲁大妈还是放心不下,匆匆地请了一天假赶回老家。   而维恩也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他的男仆训练。天还没亮,男仆们便换好白色衬衫,黑色马甲早早地集中在大厅中,列队等待。   负责管教他们的男仆长卡罗是维恩的舍友,此时故作严肃地背着手审视着仆人们的扮相,是不是上手帮忙整理一下。   他路过维恩身边时,满意地点了点头。青年哪怕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服,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像一朵娇艳的玫瑰。   卡罗有时候会很失礼地想:这样的外貌条件做低级仆人真是可惜了。就凭这张脸,干什么不能更来钱?   不过想只是想,维恩的母亲曾是庄园的仆人,这个老实勤劳的女人的遗愿就是儿子可以留下来,做正经人的营生,不要出卖身体。   可能这就是长得好看的人的顾虑吧,卡罗不无悲戚地想,不过至少他们还有改变生活的最后一条途径。   维恩学得很快,体态也很好,好像天生就是高级男仆的料。卡罗也夸他有贵族老爷的风姿,这都是他当初为了挤进上流圈子苦练的。   训练结束,领了各自的任务散开。维恩负责打扫客厅,他边想着怎么帮莱鲁大妈解决问题,边很熟练地弯腰擦拭着茶几,桌子,笔直的马甲下细细的腰窝若隐若现。   “咳。”   维恩转过头,看见安塞尔穿着黑色的披风,戴着帽子,身上覆盖了一层清晨的寒霜,应该是刚刚骑马散步回来。   “您不舒服吗?”维恩紧张起来,安塞尔之前也是从咳嗽开始,最后演变成了哮喘。本来调养得差不多了,可为维恩奔走的那段时间太过劳累,又能隐隐听到胸腔里的闷声。   安塞尔本来只是想提醒他腰露出来了不太雅观,可维恩的态度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只能顺着话点点头:“外面有点冷,出门的话记得多穿点。”   他的目光落在维恩贴身的衬衫马甲上,裁剪合适的布料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并不是那种纤细的感觉,反而很匀称也很有力,就好像特意练过一样。   “很好看。”安塞尔露出欣赏的目光,轻轻地说,“去找管家再领一套换洗吧。”   维恩知道他又开始操心自己没有衣服穿,看来已经找管家了解过自己的经济情况了。这个时候的维恩确实很穷,每个月的工资都寄回家里补贴,平时也是两套制服来回换着穿,有的时候衣服洗了没有及时干,只能穿夏天的短袖短裤躲在一边等。   维恩觉得重生以来,变得多愁善感好多,鼻子又有些发酸。   他连忙转移话题,有些匆忙地放下手中的活,对安塞尔说:“对了,今天的早饭是绿茶配樱桃肉饼,夫人还没有起床,我先为您准备点食物垫垫吧,不然直接喝浓茶胃可能会不舒服。”   安塞尔挑挑眉,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维恩很快给他倒了一杯热牛奶,准备一片淋了芒果酱的华夫饼。照例将杯子餐具放在左边。   华夫饼是他专门烤的,外皮酥酥的,一口咬开,好像布丁似的内里弹而不粘,配上香甜的芒果肉,整个早晨都变得幸福起来。   安塞尔慢条斯理地吃完,嘴角带着笑。   维恩看着安塞尔有些孩子气的笑脸,好像呼吸都带着芒果的甜味,不禁也笑了起来。他就知道他会喜欢,以前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安塞尔买过好几次。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在后来为了讨好贵妇学习做甜品时,也顺便学了烤华夫饼。   “很好吃,约瑟先生在哪里学的?”安塞尔慢慢地喝着牛奶,看上去很满意。维恩手上托着毛巾随时准备递给他,一边笑着说:“我不知道,我帮您问问?”   维恩打算回头就教约瑟先生怎么做,这东西不算太难,就是一个比例问题。   “嗯,加进下午茶的菜单吧。”安塞尔点点头。   晚上,蹲在门厅的煤油灯下面,维恩掏出破旧的本子,用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过去他喜欢用这种方法来整理思绪,但他识的字不多,很多都是用符号替代。   一连画了好几个方框,维恩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写过字了,他攀上的那些贵族只是把他当作玩物,让他唱歌跳舞,却没人想要教他识字读书,他们只需要他的身体,至于精神上的需求另有他人。偏偏他还看不穿,甚至自鸣得意。   他认的字全是安塞尔教的。安塞尔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耐心地写给他看,只有在这时,维恩的笔下才会出现那种漂亮流畅的斜体字。安塞尔还喜欢午休的时候,靠在他的胸前,拿一本诗集,慢慢地念给他听,遇到复杂的单词,便会用温和低沉的声音为他拼读。   love。   维恩在纸上写下,这是他自学的。他还记得在一次温存时,他伸出手指有些笨拙地想在安塞尔的胸口写下这个单词。手指刚一碰到,安塞尔的胸口猛地起伏了几下,睁开疲惫不堪的双眼茫然地低下头看着。   等他终于写完,安塞尔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瞳仁中还有不易察觉的雀跃,好像岑寂的黑夜中猛地点亮了一根橙红色火柴。   安塞尔张开口,用嘶哑的声音重复道:“love?”   维恩笑着点点头。   安塞尔伸出汗涔涔的手臂将他搂过来一点,然后也在他胸口郑重地写下:“A-d-o-r-e。”   “Adore。”安塞尔重复一遍,发音优雅,琥珀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维恩分不清这两个单词有什么区别,只能笑眯眯地吻着他的手指。   安塞尔没有像以前一样被他的讨好逗笑,反而沉默了好久,情绪肉眼可见的不对劲起来。他眼尾红了,抿着嘴,睫毛颤动,又伸出手在他胸口慢慢地写着:   “l-u-s-t。”   维恩把这两个单词都写在纸上,手指细细摩挲着碳粉,似乎又回想起汗湿的皮肤滑腻的手感。   维恩好像发了一个梦那么长的呆,然后猛地惊醒摇摇头,将这张纸撕下来,小心叠起贴着胸前放好。   安塞尔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两个词的呢,他无从得知。   安塞尔是体面人。   爱,恨,痛苦,挣扎都不会歇斯底里地表达,只能从他发白的指尖,颤动的睫毛和加重的呼吸来窥见感情的波动,可这么温柔细腻的人,内心的惊涛骇浪会比他少吗?   说不定自己玩的所有手段,他早就看穿,是什么让这个聪明的男人,这个精明的猎手心甘情愿装傻,将五年的时间都掷水听响?   维恩不敢再想下去,又打开新的一页。   莱鲁大妈的事他得等她回来知道具体情况之后才能商量对策,现在最重要的是提前做好准备,应对一年半之后的经济萧条。   尽管艾姆霍兹庄园会保证他们的温饱,可维恩远在乡下的姐姐以及姐姐的三个孩子都会随着姐夫的受伤下岗而失去经济来源,只能靠他接济。   所以他需要在经济萧条之前存下一笔钱,足够应对突发状况。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能自己在乡下买一套房子让姐姐一家住,否则到时候工资缩水三四成,只能勉强吃饭,是怎么也付不起房租的。   那么有什么赚钱的方法呢?   维恩咬着炭笔,把嘴巴弄得脏兮兮的,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厨房里忙着洗碗烧菜,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意识了解外面的事。对股票,市场的认知全是十年后在名利场上无意中听到的。买彩票,赌马之类的也做不到,投资做生意也没有本钱和伙伴。   “维维?”正在冥思苦想之际,大门打开了,女仆梅林抱着一大堆废弃的布料准备堆到墙边,等着第二天其他仆人清扫。“你的嘴巴!”   维恩用手摸了下嘴巴,一看,手上黑了一片,梅林连忙扯出一条白布蹲下来给他擦擦。   突然,梅林朴素的长裙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是一名女仆,但庄园对服装的审美依旧是很新潮的。也就是说,现在流行的裙装还是没有花边的,这和十年后的社交圈有很大区别。   维恩眼睛亮了,他混在贵妇圈子里久了,甚至有被要求过女装,对各种花边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正好这里不仅有材料——那些废布料,还有一个专业人士——梅林手很巧,就连夫人的不少衣服都是她缝制的,房间里甚至还有很高级的缝纫机。   “梅林!”维恩一下拉住她的手,漂亮的绿色眼睛好像宝石一样流转着光彩,笑容明亮。   梅林心脏猛地跳了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总是难免陷入那些言情小说里的浪漫幻想,尤其是维恩的长相如此俊美,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一直是女仆圈子里讨论最多的话题。   现在维恩拉起她的手,让她羞得满脸通红,声音小得像蚊子:“怎,怎么?”   维恩凑近了,很干净清爽的气味扑面而来。梅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我们一起赚大钱吧!” 第4章 维恩(四)   第二天一早,莱鲁大妈回来了,维恩看她除了有些匆忙之外气色挺好的,也就放心了,简单询问了一下,两个人都分开各自做自己的事。   干完早上的活计,休息的时候,他主动邀请梅林去庄园的草坪上一起吃午饭。   昨天他和梅林提出他的挣钱大计之后,梅林似乎没什么兴趣,但是又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同意帮忙。维恩很快在纸上画了三种花边的草图,虽然写字很烂,但画画还挺有神韵。   梅林接过草图,看了一眼,觉得很喜欢,但又有些纠结:“这装到衣服上会不会影响干活啊?”梅林长相还不错,但是扎着粗粗的马尾辫,戴着眼镜,从来也不刻意打扮,或者说不敢打扮,主要还是因为这个社会的观念认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仆有一点不正经在身上。   维恩笑道:“这些很轻便的花边除了漂亮一点,会有什么影响吗?女孩子穿得漂漂亮亮怎么了,别说女孩子,男孩子打扮又怎么了?”他冷哼一声:“倒不如说那些看见漂亮的,就起脏污想法的人才有问题。”   梅林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青年说的这些话,结合他精致漂亮的脸蛋,就好像是亲身经历一样。   维恩好像没有被情绪影响太久,又很开心地冲梅林眨眨眼:“况且,我们第一批的目标,当然是把这些东西卖给贵族小姐们,她们钱多又大方,等我们赚到本钱,再推广开来,到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穿有花边的裙子。”   “可……”梅林有些担心地看着地上的废弃布料,他们有些只是桌布裁剪多余的。“贵族小姐们会用这种材质的东西吗?”   “概念。”维恩学着他以前听过的那些侃侃而谈的富商说的话,张开双手,感情充沛地说道:“我们不是卖布料,那能赚多少钱?我们是卖概念。只要概念够新,这块布料的价格就能翻十倍甚至更多。”   梅林愣住了,看着维恩,感觉他明明长相没有变化,可是现在却又多了几分魅力,就好像初升的太阳在逐渐绽放光彩。这种感觉配上他的口吃非常奇妙,于是噗嗤一声笑了。   维恩放下手臂,脸红了,正色道:“你是不是在笑我,我是认真的。”   不问还好,一问梅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地上的布料全抱进怀里,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带着笑冲维恩说道:“你刚刚说话好像一个贵族老爷。”   维恩站在原地,挑挑眉,嗯哼了一声。   “不过你比他们俊多了。”   梅林边吃午饭边给维恩看做好的三条花边样子。   维恩愣住,放下手中的饭盒,没有立刻接,反而看向梅林,面露担忧:“怎么这么快,你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吗?”他知道梅林除了本身的女仆事务之外,还有一家裁缝店的兼职。   梅林揉揉有些疲倦的眼睛,笑了笑:“怎么可能,还是睡了一会的,你赶紧看看,希望不是白费功夫。”   维恩抿了抿嘴,之所以找梅林,一是对方很擅长这类,二是上一世梅林有向他表达过好感,所以至少不用担心梅林会拒绝或者不上心。但他也没想到梅林会这么有效率。   他接过花边,认真看了看,和想象中完全一致。于是歪过头冲梅林露出一个大大的阳光的笑脸,很夸张地说:“天哪梅林!你真的太棒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神!”   这样有些轻佻的话,让梅林又害羞又无奈:“能帮到你就好。我回去就每种多做一点,不过你准备怎么把它们卖给那些贵族小姐们呢?”   维恩得意地笑笑,凑到梅林的耳边悄悄说了他想了一晚上的计划。   “这样可以吗?”梅林觉得每个点都是那么悬。   维恩笑着将碗里的肉都夹给梅林,语气笃定:“放心,没问题,亏了算我的,赚了对半分。”   梅林咬着筷子尖发呆,等她注意到维恩的动作时,碗里的肉已经堆得高高的了,“我不吃,夹走,都给我你吃什么啊?”   维恩端起饭盒站起来,笑着跑了几步:“你多吃点,可不能饿着我们大功臣。过几天少爷出去见朋友,我们正好放一天假,到时候又要拜托你了……”   “这样真的行吗?”梅林穿着一层又一层的长裙,上面装饰着不同的花边,看上去好像一朵慢慢绽开花瓣的玫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穿着这条裙子的人弯腰含胸,很不自信。   “没问题。”维恩边给她整理假发,边笃定地说:“你想想哪里贵族小姐最多?除了舞会,不就是剧院了吗?我打听过了,今天这出爱情戏剧是最受她们欢迎的。”   “不是啊!”梅林被摘下了眼镜,有些看不清楚,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挡着胸前裸露的皮肤,“非得穿成这样吗?那些贵族小姐怎么会穿……”她的声音小下去:“这么少……”   维恩知道她害羞,叹了一口气:“你不穿她们的衣服,难道穿女仆装吗?就算女仆装再漂亮,她们也不会羡慕的吧。所以,你要假装自己是一名贵族小姐,什么也不说,在她们面前转一圈,而我是你的小厮,他们想要买同款的裙子自然就会来找我。”   “记好我教你的扮演诀窍,怎么走路,怎么上车,怎么和人打招呼。”维恩叮嘱道。“千万别露馅了。”   梅林快要哭了:“不行不行,我还是不行,要不改天吧……”   “可是租这套衣服已经快把我的钱花光了,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维恩无奈地摊摊手,挺直腰背,作势拎起并不存在的裙摆,很优雅地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这么走,自信一点。”   梅林心疼钱,踩着高底的鞋子走了几步,重心一歪,维恩连忙扶住她。   “不对!分工错了呀!”这一摔让梅林灵光一现,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维恩想不出来两个人分工还能怎么出错。   “你想一想,他们和你谈生意,可你说话又不利索,不如我来当小厮,你去演贵族小姐。正好你体态比我好多了,也不用说话。唯一的缺点就是你太高了。”梅林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维恩觉得很有道理,皱起眉头:“可我怎么演?我又不是女人。”   梅林拿过镜子对着他,镜中的青年模样俊美,眉眼精致,绿色的眼眸抬垂之间风情无限。此时的他还带着幼态的婴儿肥,看上去有种男女莫辨的气质。   梅林认真地说:“你可以是。”   剧场二楼包间内,安塞尔把帽子放在腿上,转过头专心致志地听着身边的红发年轻军官抱怨他母亲的生日要到了。   “要有心意,要有新意。我妈就对我提了这两个要求。”红发军官伸出两根手指,很无奈地说:“去年,送了她两头小豹子,今年真的想不出来了,不见得给她抓条龙回来吧。”   安塞尔笑笑:“威廉,还有十几天呢,不要着急。”他有些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实在不行,你可以订婚,送她一个儿媳妇。我感觉夫人一定会很满意。”   威廉被他打趣了,故作烦躁地脱下手套:“得了吧,我妈给我挑的那几个贵族小姐,胭脂俗粉,看着就烦,装作很博学的样子和我讨论宇宙黑洞,可其实连加速度都不知道。”他凑到安塞尔耳边,压低声音:“而且还矜持得不得了,都不给碰,还不如……”   安塞尔竖起手掌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可以了,背后评论淑女实在是太失礼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引出这个话题。”   安塞尔的表情很严肃,威廉自觉无趣,靠回椅子,将目光投到缓缓拉开帷幕的舞台上。   这时,剧场的门打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厮走了进来。这是常有的事,总不能要求这些穿着束腰,踩着高跟,走个几步就要嗅盐瓶的小姐们永远准时吧?   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女人吸引。   巨大的宽檐花边纱帽下,若隐若现挺翘的鼻梁和娇嫩的红唇,棕色的大波浪卷发下,雪白的肩膀裸露着,平直的锁骨随着动作清晰可见,袖口荷花状的花纹令那双手显得更加纤长,她的动作优雅自信,黑色的长裙缀着花边,好像层层盛开的玫瑰,配上她有力的细腰和修长的腿,看台上好几架望远镜不自觉地转向她。   “媚骨天成。”威廉举着望远镜,感叹道。“哪家的小姐,我怎么不认识?”   安塞尔第一次听见威廉这种评价,也走到看台栏杆上举起望远镜,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到威廉举起手猛地拍了拍,然后吹了一个绵长响亮的口哨。   “威廉!”这几乎算是流氓行为了,安塞尔有些生气,而下方的美人听到声响也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惊为天人,明亮的绿色眼睛好像最珍贵的玛瑙一样,哪怕是最苛刻的雕塑家也只会嫌鼻子的线条略微笔直了一点,哪怕是最挑剔的画家也只会希望那张脸的颜色再粉嫩一些。   和她对视的一眼,好像剧场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都旋转着被吸入那汪幽绿的深潭。   安塞尔愣住了,除了被惊艳之外,他更有一种荒谬的熟悉感。可连威廉都没见过的贵族小姐,他会认识吗?   “假正经,你不也看呆了吗?”威廉嘲讽地一笑,转身披上外套,快速下了楼梯,冲美人走去。   安塞尔回过神,怕威廉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连忙跟了上去。   维恩现在慌张地不得了,他听见口哨声条件反射的抬头,正好与安塞尔对视。   他真傻,真的,他忘记安塞尔的朋友威廉是爱情戏剧的忠实观众,竟然直接撞到他们面前了。   他的脸变得通红,连带着他的脖子肩膀都染上了粉红。之前说过,并不是害羞,是急的。   他拉着吓呆的梅林准备快点走到一个边缘的包间,他不需要真的进去,只要让人以为他进去了,再让梅林站在门口,就可以了。这也是他想了好久的投机的方法。毕竟谁能保证来这里的贵族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贸然打扰可太不会做人了。   “请留步。”威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维恩用缎面扇子挡住脸,慢慢转身。   “美丽的小姐,请原谅我冒昧地打扰。英王陛下驻希音群岛第二步兵团上校,威廉·卡斯迈男爵向您问好。”威廉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将嘴唇贴了上去。   维恩不自在地看向威廉身后的安塞尔。安塞尔本来在思索着什么,突然看见面前的美人将目光投来,出于礼貌,也牵起她的手:“安塞尔·艾姆霍兹。”他的吻手礼要规矩很多,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大拇指。   维恩看着安塞尔头顶的发旋,又勾起了以前的回忆。但现在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愁善感,他一下捂住胸口,做出痛苦的表情,梅林也反应过来,扶住他:“不好意思失陪了,小姐的身子不舒服,我先扶她坐下。”   “需要我帮忙吗?”威廉看上去跃跃欲试。   “不用不用!”梅林拉着维恩向后退,一不小心踩住了维恩拖在台阶上的裙摆。维恩本来可以一个马步站稳,但又觉得这样不符合扮演的小姐形象,只能扭了个方向,向侧面倒去,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   却不想一头栽进安塞尔的怀抱。   二十岁的安塞尔最喜欢的冷杉木香水气息扑鼻而来。   “小姐,您没事吧?”安塞尔有些迟疑的声音传来。他的双手握拳以标准的绅士手护在维恩腰间,上身向后倾,尽力不让自己的呼吸打到对方身上。   维恩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站稳,抬起头,扇子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那张脸近距离暴露在安塞尔眼前。   “你?”借着昏暗的剧场灯光,安塞尔眼神一凝,好像认出他来了。   维恩赶紧别过头,提起裙子就要跑开,安塞尔有些匆忙地拉住他的手,可不敢用劲,对方又像小鱼那样滑,只感觉手中一空,一只白色的丝绸手套留在掌心,而面前的美人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翩翩消失在了转角的包间处。   威廉有些嫉妒地顶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帮你还?”   安塞尔愣了一会,然后笑着把手套叠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还是我自己来吧。”   维恩进了包间,就在走道处贴着门,里面的人都没有发现他,等戏剧开始了,他又悄悄地从侧面溜了出来,与梅林会合。   “怎么样?少爷没发现吧?”梅林紧张地拉着他,这也太巧了。   维恩还有些愣愣的,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出一个苦笑。他伸出那只光溜溜的手,和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并在一起。   “手套呢?”梅林瞪大了眼睛。   维恩欲哭无泪:“在安塞尔那。”   他把帽子摘在手上,挡住脸,只露出颤动的绿色眸子:“坏了,我成灰姑娘了。” 第5章 维恩(五)   维恩的这种推销的方案事实证明是有效的。梅林站在包间门口,没一会就来了好几个女仆询问衣服的事,当然是以她们自己的名义而不是她们小姐的。   梅林谨记着维恩交代的说法,强调私人订制,送货上门(没办法,他们还没钱盘个店面),留下了对方的地址,当然,也是以自己的名义。   期间,剧场的工作人员也来了,两个人交流了一会。等经理走了,梅林朝阴影处的维恩走来。   “怎么了?”维恩赶忙起身,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梅林看上去很为难:“刚刚经理说,艾姆霍兹男爵捡到了我们的手套,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取。”   维恩沉默了,这手套估计还在安塞尔手上,不然经理直接给他们送过来不就好了。维恩想了想,看向梅林:“你敢去拿吗?”   “不敢。”梅林很老实,“你呢?”   维恩又沉默了,梅林耐心地看着他,过了一会,维恩闷闷开口:“要不不要了吧。”   “同意。”   威廉打开包间的门进去,看见安塞尔坐在座位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先前不感兴趣的戏剧。   “卑鄙啊。”威廉痛心疾首地指着他,“扣了人家手套,还叫经理去说。以后谁再说你正人君子,我第一个反对。”   安塞尔转过头看着他,岔开话题:“你出去干什么了?”   “出去打听了一下,毕竟我可没有灰姑娘的水晶鞋,只能靠自己了。”威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揽住安塞尔的肩膀:“在那之前,我先问一句,你看上人家了?”   “没有。”安塞尔转动着蓝宝石扳指,眯起眼睛,像一只惬意的狐狸,“只是起了点逗弄的心思。”   威廉很嫌弃地拉远距离:“你说的都是什么糟糕的话呦。”他咂咂嘴,将帽子拿下来,理了理头发又戴上,“那我就说了啊。她要么是哪个有钱人的新情妇,要么就是一个骗子,压根就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打听了一圈,没有认识的。”   安塞尔笑了:“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是来卖衣服的。”   威廉皱起眉头:“卖衣服?”   安塞尔指了指站在门口与一个女仆交流的梅林:“很明显。你刚刚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了从那回来的一个女仆一问就知道了。对方是推广衣服上装饰的花边,不仅如此,还让有意向的客户都留了地址,提供上门定制服务。”   这真的是威廉想象不到的,他以为一见钟情天降良缘实际只是一场广告?   “很聪明,不是吗?”安塞尔看上去很欣赏,威廉低着头,没有说话。   “怎么,失望了?”安塞尔问。   “没有,”威廉摇摇头,目光盯着梅林身后的包间,露出虎牙笑了,看上去邪性十足:“更喜欢了。”   安塞尔听到这话,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但脸上表情不变,提议道:“那不如送给夫人一件定制的长裙好了,这样你也有借口接近。”   “好主意。”这位行动力极强的年轻军官立马起身又跑了出去,留下安塞尔笑着摇摇头,重又把目光投向舞台。   维恩见好就收,拉着梅林趁戏剧正到高潮的时候,偷偷溜走了。他给了门口看门的朋友三便士,作为放他们进去的报酬。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服换下来,又变回穷小子穷丫头的样子,就近包了个便宜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里,维恩掏出他的小本本,用自己的记号重又记录了一遍收到的四个地址,梅林隔着钱袋数着里面的钱币,脸兴奋地涨红了:“维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放在一起。我是不是在做梦!”   “这还只是定金,”维恩也很激动,但还是故作镇定,“以后会有更多的钱。”他接过来,掏出来数了一遍,然后又挨个放进去,连着钱袋一起递给梅林。   梅林不敢接:“这是……?”   “你都先拿着,缺什么材料就去买,卡斯迈男爵的母亲可是伯爵夫人,我们要好好做,到时候在生日舞会上一穿,不就是活的广告牌?”   梅林感动地咬住嘴唇,但又有些紧张起来,她在庄园里只伺候过男爵夫人,伯爵夫人听上去好遥远,自己真的能做好吗?   维恩倒是没太大感觉,这些贵族说到底其实也一样,权色财名,有几个脱离了低级趣味?包括安塞尔也不例外。一旦四者都想兼得,难免掣肘,事实上上一世除了最后一出戏演的狼狈了些,其他的时候,维恩都像一个优秀的马戏演员,凭着色悬丝而舞。   于是他开口安慰道:“你也别担心,我会帮你的。十几天来不及从头做一件新的,我先陪你去买一件现成的,然后一起修改。”   梅林感动地点点头:“维恩,还好有你……”   不,是还好有你。维恩默默在心里回道。   或许是这段时间两个人走得太近,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   梅林那边还好,只是背后讲点小话。男生这里的针对就露骨了很多。   维恩正在帮忙拎着水桶去浇水,是的,为了融入整个庄园积累人缘,只干自己的本职事务可不够。   路过马车时,马突然抬起蹄子,蹬了几下,维恩躲闪不及,被顶到肩膀,一屁股坐在地上,水翻了一身。   本来坐在马车前杠上盖着草帽假寐的马车夫金哈哈大笑起来:“胆小鬼,娘娘腔。”   维恩捂着肩膀爬起来,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金又高又壮,就喜欢玩强耍横,歪头扭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嗒一声,哼笑道:“不服气?”   维恩不说话,捡起地上的水桶,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金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没种。”   那一蹄子踢得真狠,强撑着干完一天的活,维恩觉得自己的肩膀抬不起来了,脱下衣服,一大块淤青。和他住在一个仆人房的卡罗拿了药膏,边帮他抹上,边用方言咒骂着金。   维恩咬牙吸着气,这还是他重生以来吃的第一次苦头,之前太顺了,让他还以为自己开始走运了。   换作以前,他和金就算是对上了,但现在他真的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这个人渣身上。   “好了,别骂了,快帮我闻闻,药膏味重不重,我出去还有事。”维恩穿上衣服,努力抬抬自己的肩膀,露出和平常一样的假笑。   “又去找梅林是吧?”卡罗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装糊涂呀?这个金就是喜欢梅林才整你的,之前有个看门的小子,就因为这个被合伙打了一顿。”   “他这么嚣张,没人管的吗?”维恩皱起眉头。他以前从没关注过这些比较边缘的下人。   “谁管?”卡罗压低声音,“这话也就在屋里讲讲,管家华老先生就是个老好人,没人怕他,夫人倒是凶,可除了她的宝贝侍女当女儿宠,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呢。”   “夫人不管,那少爷呢?”   “少爷?”卡罗迟疑了一下,“哼,得了吧,少爷回来快一个月,不是出去见朋友,就是待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平时都见不到人影。要我说这些书读得多的,清高着呢,更看不起我们这种人。”   不是的。维恩在心里反驳,就是卡罗嘴里清高着的人,在大萧条的时候哪怕破产,出门都坐不起马车,晚餐只有卷心菜汤,也还是以最低标准养着庄园大波的仆人。   维恩后来才从某个伯爵嘲讽的话语中知道,安塞尔本可以带着储蓄跑到别的国家继续过着少爷的生活,或者直接遣散庄园,而不是把钱砸进这个无底洞里。   “唉。”卡罗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地叹了口气:“现在,我也就期望着,少爷能找个厉害的妻子,好好整顿这个庄园。”   妻子。   维恩垂下眼睛,是,上一世如果不是自己勾引,安塞尔本应该顺顺利利地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下几个聪明的孩子,而不是三十几岁再见面时身边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想到这,维恩的心就绞痛起来,他抱着私心,留在这个庄园里,只为了能偶尔看见对方,可他回想起几天前在剧场的惊鸿一面,心里又不甘心起来。是的,那时被惊艳的又何止安塞尔一人?   维恩看见那个年轻的贵族站在高台上,一手撑着栏杆,另一手举着小巧的望远镜,金发随意地编了两道垂在肩上,一枚金色羽毛吊坠落在胸前,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黑色的丝绸衬衫,看上去矜贵又柔和。   安塞尔的长相只能算是清秀,可奇怪的是只要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哪怕他身边站着公认的美男子威廉,也会一下用独特的气质抓住你的目光。   水中的月亮,维恩想到了以前听的故事,他不敢再像无知的猴子那样去触碰它,搅碎它。可他也不甘心,心口就好像郁结了一股气,连带着肩膀也剧痛了起来。   “不过也不知道,少爷能不能驾驭厉害的妻子哈哈……”   维恩想勉强地笑笑,可嘴角还没扯到位,就忍不住开口:“一个夫人还不够厉害吗?再来一个,指不定咱们都要卷铺盖滚蛋了。”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口吃都好了,卡罗愣了还没听清,就看着他猛地起身,披了外套,关门出去。   “冲我发什么火?”卡罗把手上的药膏用力丢进抽屉里,然后砰地一声关上:“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吗?” 第6章 维恩(六)   一头冲进冰冷的夜风中,维恩的大脑冷静了一些。   他低下头深呼了几口气,将无用的情绪克制下去,按约定的地点去找梅林。   两个人坐在花园里的石桌子旁,维恩在纸上用炭笔画花纹,梅林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垂在桌子边,姿态很怪异,忍不住开口:“你手怎么了?”   维恩随意地笑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不小心撞到了,没事,梅林同学,认真听讲。”   梅林没有理会他的玩笑,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维恩平静的脸色扭曲了一下,眼角的肌肉抽搐起来。   梅林松开手,垂下头,手抬起来飞快地擦了一下眼泪。维恩慌张起来,连忙下了凳子,蹲下身子抬头看她:“哭什么?”   “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听见你和卡罗说话了。”梅林紧紧地揪着自己泛色的裙摆,嘴唇颤抖:“是不是因为我,金找你麻烦了。”   维恩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很认真地问道:“你喜欢金吗?”   梅林用力摇头:“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可是他一直缠着我,还不准我和别人说话,我害怕他。”   维恩有点意外,因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世梅林虽然对他有好感,但最后还是和金结婚了。他们婚后不久便搬出了庄园。从那以后,维恩就再也没见过梅林,倒是偶然听人提过她离开庄园后的情况,但现在一时也记不太清楚了。之前说过,喜欢他的人很多,他只对有钱有权的有印象。   “我喜欢……”梅林垂下眼睛,有些扭捏:“温柔一点的又聪明的男人……”   “我也是。”维恩压根就没觉得这两个词和他有关系,所以也没听懂梅林的意思。反倒是这两个词,让他想起了安塞尔,于是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什么?”梅林没听懂他说话,不过也不在意,维恩因为口吃不爱说长句,表达的意思经常含糊不清,她已经习惯了。   维恩有些心虚地没有接话,他见过的那些带着漂亮小厮的贵族多半都是有些私情的,可谁也不会把这些放在台面上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就像之前人人都知道他是安塞尔的情人,可出了卧室,他还是得装样子喊主人。   这个时代同性之间是有个罪名的,叫sodomy。   又安慰了几句梅林,把草图给她之后,两个人都各自回去。   快要走出花园时,维恩听到一声细微的猫叫。   庄园里只有一只猫,是安塞尔养的珍珠,长得很漂亮,浑身是米白色,没有一根杂毛,但性格有一点凶,喜欢呲人。安塞尔以前开玩笑说维恩就是珍珠变成人,漂亮又暴躁,那时维恩正好抱着珍珠盘腿坐在床上,听到这话,和珍珠一起呆呆地抬头看他,两双绿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剔透。   正在整理衣服的安塞尔忍不住走过来,一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捋起维恩耳边的碎发,维恩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会,但最后安塞尔还是轻轻地在他鼻头落下一吻。   就好像羽毛拂过,痒痒的。   维恩担心这么晚,珍珠在外面会不会有事,于是急忙循着猫叫声去找。   拐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一棵大梧桐树,树下放着一盏提灯,一个穿着单薄睡衣的青年双手扶着树,一只脚已经踩上去,似乎打算爬到树上。   “少爷?”维恩惊讶地出声,青年回过头,露出冻得红红的鼻头和眼尾,看上去有些无辜,那只踩在树上的脚也悄悄地放下来,似乎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维恩来不及管安塞尔的动作是不是有些不够绅士,他满眼都是那件薄薄的在提灯的光下几乎能透出里面肉色的睡衣。于是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几步冲上前,将安塞尔紧紧裹住。   他的动作过于熟练,就像以前无数次抓到安塞尔生着病还开着窗户吹风。一手拢住外套的领口,另一只手伸到安塞尔的背后,确认都包好之后,维恩有些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背。安塞尔被这种亲密的动作惊到,露出疑惑的表情,正想后退,突然感到冻僵的脸上贴了一个温热的软软的东西。   这是维恩例行检查的最后一步,用脸蹭一蹭安塞尔的脸。一是看看对方有没有冻着,二是向敏感的恋人传达“我不生气,我只是担心你”的意思。   安塞尔显然接收到了他这个信息,身体连带着声音都僵硬了:“维恩?”   维恩如梦初醒,真是奇怪,明明上一世也和安塞尔分开很久了,为何这些动作却如此自然?他想,或许是庄园熟悉的环境勾起了他的记忆。   可这次记忆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毫不怀疑如果面前的人如果不是安塞尔,他现在已经被一拳揍在脸上,然后再被其他仆人拖走,逐出庄园了。   “对对对不起少爷,我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弟弟。”维恩急中生智想出了个借口。   “你有弟弟?”安塞尔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怀疑。   完了!维恩忘了前段时间升职的时候,刚交的家庭信息表,安塞尔肯定认真地看过。他满脸通红,努力找补:“不不不不表——表弟。”   安塞尔的眉头还是微微皱着,这种动作就算是表弟也太超过了,更像是……安塞尔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词,“耳鬓厮磨”,他深深地看了维恩一眼,似乎在为这个漂亮仆人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担忧。可同时他心里又有种空空的凉凉的感觉。   维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松了一口气,转移话题:“少爷这么晚,你在这干什么?”   安塞尔抬起头,维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趴着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生物,正可怜兮兮地冲他们喵喵叫。   原来是珍珠爬上去下不来了。   “我把它抱下来。”维恩很高兴这个话题被带过去了,立刻卷起袖子,蹭蹭两下就爬上树,看上去轻松无比。对他来说,上树摘果子捉虫子就是家常便饭。   安塞尔紧紧抓着外套,仰着头看他,有些担心:“你小心一点,珍珠有点凶,你别被它抓了。”   “放心。”维恩说话间已经爬到珍珠的身边,珍珠一跃而起,弓起身子冲他嘶叫。   维恩和珍珠交手过不知道多少次,脾气早就摸熟了,他一下托着珍珠的两条前腿,将它抱起来,搂到怀里,还没等它张嘴要咬,快速地撸了两把它肚子上的毛,珍珠瞬间熄火,眼睛眯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胆小的小姑娘。”维恩拍拍它的脑袋,珍珠有些不满地用蓬松的尾巴扫过他的脸,引得维恩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发自真心地大笑,珍珠的举动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庄园的日子。   他和安塞尔分手后,珍珠就不吃不喝,安塞尔给他写了封客气的信,他却只当是这个体面的男人在含蓄地挽留他。直到听说珍珠没能挺过那个冬天,他才意识到他和安塞尔的爱情也像珍珠一样死去了,再无回旋的余地。   安塞尔本来以为维恩会被珍珠抓伤,可下一秒,人猫突然如此和谐,仿佛多年的好友,忍不住也笑了。眉头一下展开,就好像化冻的春水。   维恩抱着猫爬到主干的地方,然后先把猫递给安塞尔。当他背靠着树干,伸长腿,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却看见安塞尔把珍珠放在地上,然后走到他面前,仰起头伸出手,笑着看着他。   维恩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没想到安塞尔会主动伸手接他。他有些迟疑地将手放在安塞尔的掌心,几乎认为这是个幻影,一碰即散。   可安塞尔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和之前剧院时那个虚虚的一牵不同,安塞尔的手掌冰冷有力,和他的笑容语言一样,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感觉。   他的指头扣住维恩的手指,在夜风之中,两个人似乎都有些颤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安塞尔站得太近了,近到和树干之间只留了恰好一个人的位置。   维恩为了不擦破自己的衣服,只能向安塞尔靠去,他跳下来,仿佛直接跳进了安塞尔的怀里。落地的一瞬间,维恩的一只手和安塞尔紧紧牵着,另一只手为了平衡扑在安塞尔肩上。安塞尔的呼吸,发丝还有冷冷的寒霜的气息包裹了他。   就好像一个拥抱,事实上,维恩几乎要放弃思考,将面前的人搂进怀里。   可他没有。   他反而很快地松开手,在安塞尔疑惑的眼神中,紧贴着身后的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第7章 维恩(七)   那天晚上,他落荒而逃。   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夜不成夜,梦不成梦,前世今生纠缠不停,令他眩晕恶心,仿佛走在万米高空的玻璃栈道,突然脚下凭依破碎,所有的冷静,粉饰的太平具化作坠落的碎片。   不要再靠近他了。维恩告诉自己。   可脑海里却不断地回想起过去的点滴。他的笑,他的泪,他柔软的嘴唇,他修长的手指,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慢慢变快的心跳,他渐渐收紧的怀抱……都化作无边光彩流转在昨天那个凉夜里沉静温柔的琥珀色眸子中。   好不容易熬到起床的时间,他拖着在梦与现实间迷茫不堪的身子跑到洗衣间。他看见安塞尔的洗衣女仆手上捧着一盆衣服慢慢走来,在最上面的正是他的外套。   “可以把我的衣服给我吗?”维恩走上前去,“洗的话,我今天就没得穿了。”   他翻开那件外套上的领子,上面用针绣了维恩的名字。女仆似乎也乐得帮这个漂亮礼貌的男仆,于是便任由他拿走了。   维恩拿着衣服,走到走廊的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慢慢地将外套举到鼻子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觉得衣服上残留着安塞尔的气息,那种冷冷的又很柔和的香味,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将脸埋进去,就好像之前无数次在安塞尔起床后埋进他的枕头一样。这样的气息让他感到很安心,他重生以来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虚虚地飘着,现在才有一只手拉着他,让他不至于流浪。   脚边似乎被什么蹭了一下,维恩从衣服中低下头看,是珍珠。   他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就这样双手捧着安塞尔穿过的外套,慢慢回头,与身后穿着风衣戴着帽子满脸微笑的贵族对视。   “早上好。维恩。”安塞尔双手撑着手杖,长发全塞在帽子里,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痴汉般的动作,温柔又缓慢地开口:“一起去散步吗?”   因为维恩没有合适的衣服,奥利很快为他找来了安塞尔的风衣与帽子。   一下彻底被真实的安塞尔的气息包围,维恩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了看正在抚摸马脖子的安塞尔,都有些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可他立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安塞尔那么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拿他调笑。   维恩抱着珍珠,替代了奥利的位置,跟着安塞尔的马,慢慢地向庄园外雾气更深处走去。   直到庄园渐渐看不见,整个朝雾中好像就他们两个人,维恩忍不住开口:“为什么和我,不是奥利?”   安塞尔停下马,回头看着他,轻声回答:“珍珠不让奥利碰。”   确实,珍珠脾气很大,和奥利尤其不对付。维恩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摸摸怀里的珍珠。   安塞尔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本来以为是什么原因?”   维恩勾起嘴角笑了,他一只手搭到马的侧面,仰着头,平直的锁骨从衣领里露出来,美丽的绿色眸子紧紧地盯着安塞尔,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一种上挑的轻浮:“因为我漂亮。”   安塞尔冷静的眼神滑过他的脸,锁骨,胸口,腰,腿,然后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开口:“你确实漂亮。”   维恩脸红了,安塞尔的话听上去很真诚,比那些阿谀奉承的杀伤力大多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塞尔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会骑马吗?”   维恩会,但是他目前为止的经历让他不应该会,于是他摇摇头。安塞尔微笑着弯下腰,向他伸出手:“如果你能在下个月狩猎宴会之前学会,我就带上你。”   维恩拉住他的手,稍微一用力,就上了马,像贵族小姐一样侧身坐在了他的前面。“坐好,转过去。”安塞尔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维恩也觉得自己有些滑稽,连忙抬起一条腿翻到另一边,面向前方坐好,还没开口,安塞尔的双手就从他的腰间伸到前面,拉起缰绳。这个动作就好像从后面搂住他一样。   “抓住。”维恩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安塞尔说什么他做什么,连忙将珍珠放下,双手夹在安塞尔的两手之间,虚虚地拉着缰绳。   安塞尔给他讲解了一遍,可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回过头呆呆地看着贴在耳边的那张笑脸。   “为什么带我去?”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这种类型的问题了,维恩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安塞尔嘴里听到什么回答,安塞尔看着他,风将两个人帽子上的飘带纠缠起来。   维恩觉得自己的呼吸变轻了,就要消散在风中,他紧紧地盯住安塞尔的嘴唇,等待着它张开。   “因为你漂亮。”   维恩瞳孔猛地一缩。   安塞尔好像憋不住了,在他耳边低声笑了起来,没有恶意,就像朋友之间开玩笑,可这句话中的讽意,也让维恩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二十岁的安塞尔远没有以后沉稳,还带着点孩子气,有些傲慢,有些锋芒,还没有被他所谓的爱和背叛磨平棱角。   他在期待什么,他有什么优点能让这个不缺爱也不懂爱的天生贵族垂下高傲的头颅再一次匍匐在他脚下,说爱他?   上一世若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勾引,舍命相救,主动献身,安塞尔怎么可能分出看惯繁华奢靡的目光去注视他破烂穷酸的灵魂?他甚至已经分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安塞尔对他的温柔是出于爱而不是教养,是出于adore而不是lust。   是他太理所当然了,太习惯后期的安塞尔对他说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又郑重无比,就好像每一句都在许诺,都在透支未来的爱意。   “贵族。”   维恩的声音有些嘶哑,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笑得很漂亮,在灰白色的晨间仿佛是唯一的明亮色彩。   只是笑着笑着,一滴晶莹的泪水突然滚落,像露水一样,打在衣领上,安塞尔觉得那滴泪就好像直接落在他的皮肤上,狠狠地烫了他一下。   自那个早上起,两个人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好像都在刻意躲着对方。   维恩按照清单在市场上采购物资,等待的时候,就掏出本子写写画画,最近他沉下心买了本字典,认的字慢慢多了起来。   他多希望自己也能变得优秀,能平等地去讨论爱与不爱。   突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维恩还没站稳,手上的钱袋已经被对方抢走,那里面不只有庄园给的资金,还有他带出来准备买布料的储蓄,维恩连忙把买的其他东西放在信任的摊主旁边然后追了过去。   那个抢东西的小贼看他长得漂亮精致,还以为他好欺负,没想到维恩跑得比他还快,而且也对小巷的地形极为熟悉。小贼才拐了几个弯,不仅没有甩掉对方,反而被一下踹翻扑倒,冲力使他被按在地上滑了老远,好不容易停下脸上就挨了狠狠一拳。   维恩重生以来一直都憋着一股气,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所以下手狠了一点。他气喘吁吁地跪在小贼的胸口,从他身上翻出自己的钱袋,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小贼帽子下露出的红发很眼熟。   维恩有种不好的猜测,一下扯开了小贼的帽子与蒙面,果然,上一世匆匆见过的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布朗?”   布朗牙齿被打出血了,正痛苦地捂着嘴,突然被叫出名字,愣了一下,很粗鲁地叫道:“你他妈认识我?”   真的是他!维恩一下揪起他的领子,表情因为愤怒扭曲起来,也爆了粗口:“你他妈不去上学,在这里抢东西!”话还没说完,又是狠狠一拳揍在这个不学好的年轻人脸上,顿时两道鼻血流了出来。   莱鲁大妈骗了我!她根本就没有解决这件事!否则这个天杀的小鬼现在应该在学校里好好学习!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在街上流浪作案好久了!   维恩气得眼睛都红了,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所有的事都一团糟!   他还想再动手,却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几个蒙面包头的男人慢慢围了上来。   维恩皱起眉头,慢慢起身,发现小巷的几个出口都被拦住了。原来是团伙作案,维恩啧了一声,恢复了冷静,沉着脸,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动手。   “呦,还是个美人。”为首的大个发出嘿嘿的笑声,他们可不管什么伦理廉耻,美色当前,一个个都兴奋起来。   维恩唇边带着一丝冷笑,碧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好像一条准备狩猎的毒蛇。大个也因为他的长相而放松了警惕,竟然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想要抬起他的下巴。   “咔——吧。”   后面的小弟还在嬉笑,就看见面前黑发绿眼的美人猛地跃起,一记高高的腿鞭抽在大个的太阳穴位置,瘆人的骨骼破碎的声音传来,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已经顺着维恩腰部转动的力量飞了出去。   大个砸在地上,吐出几颗牙齿,满脸是血,昏了过去。   维恩表情不变,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一缕头发因为剧烈的动作垂到眼前,白色的裤子与皮鞋沾上几点血迹,就好像伸了个懒腰一样放松。   维恩从来不是个好人,如果说贫穷会让人变坏,那他上辈子早就触底了。他从来不怕打架斗狠,相反他总是要赢的,如果这些人再出生得早一点,就应该听过他在巷子里的名号。   用最漂亮的脸,打最狠的架。   另外四个人一窝蜂冲了上来,维恩非但不怕,反而一打四越战越勇,拳拳到肉,把他上辈子和这辈子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出来。和别人打架的时候都要嘶吼不一样,维恩把牙齿咬出血,也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边混战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一旁被忽略的布朗急于帮自己的大哥们,从墙上拆下一块废弃的招牌,挥舞着扑过来。   维恩做梦也没想到,上一世哭着跪在莱鲁大妈身后接过他的钱袋,一口一个“谢谢哥哥”的少年会在他打架的时候,狠狠用招牌砸在他的后脑上。   木屑崩飞。   瞬间所有的声音、画面一下变得很遥远,视线被血模糊,维恩猛地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却看不清布朗的样子。   他摇摇晃晃的被扑倒在地,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地落下拳头,脚尖,哪里都疼,他只能发狠地紧紧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指尖深深抠进肉中,一口咬在对方的脖子上,怎么都不松口。   突然一声枪响,万物都安静了,接着是剧烈的耳鸣。   从巷口处冲过来好多警卫,将所有人都控制住,唯有在维恩这有些为难,因为他不肯松口,没法将两个人分开。   穿着黑色军装的红发男人走过来,蹲下身子,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掐住他的下巴,声音冷冷的:“松口。”   维恩隔着一片红色盯着他,好像没有听到。   威廉没有耐心,直接卸了他的下巴,维恩发出一声闷哼,眼泪流了出来。   等人把那个被咬住脖子不知死活的混混拖走,威廉又才又把他的下巴拧回去。嘴里轻佻:“好凶的漂亮野猫。”   维恩的血从额头一直流到嘴里,勉强地认出面前的人,他喘着气,就好像岸上呼吸困难的鱼,却又无比倔强:“我不是……野猫,我有主人……”   威廉笑了,抬起他的脸,凑到面前,饶有兴趣:“谁是你的主人?”   维恩的眼里就露出一丝迷茫,好多个名字从他的混乱的大脑里闪过,他总是被问这种磨平自尊的问题,好像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动物。   只有一个人,他想起来了,那个人躺在他的怀中,亲吻着他的指尖,皮肤滚烫。   “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你的俘虏。”那个人说。   “嗯?谁是你的主人?”威廉拍拍他的脸,维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醒,又很快被血色淹没。   维恩张开口,声音沙哑。   “安塞尔。”他说。 第8章 维恩(八)   “你真的打算追究下去吗,安塞尔,这可不简单,里面有两个还没有满十四岁……”   什么,什么十四岁……   “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一个恶性案件,不能这么算了。如果您不能给我合理解决的话,卡斯迈,我的庄园以后不再欢迎您了……”   安塞尔的声音听上去很远,很压抑,带着几分怒气,和平日里的温和完全不同。   “不要这么称呼我,安塞尔……”   维恩猛地坐起,趴到床边干呕了起来。   “维恩。”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他伸手揽住维恩的肩膀,轻轻在他背上顺了几下,语气温柔:“抱歉,我们吵到你了。”   维恩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终于看清床边的两个人。   屋内的炉火烧得很旺,温度高得像是夏天。   安塞尔坐在他的床头,金发高高扎起,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解开,露出平滑的锁骨,袖子卷到手肘,看上去干练又清爽。   威廉穿着黑色的衬衫站在床边,红发披散着,很无奈地叉着腰,和他穿军装时的阴鸷不同,常服下的他贵气又潇洒。   “你可算醒了,再不醒,你主人就要把我赶出去了。”威廉好像也松了一口气,走到跟前,伸出大手摸了摸维恩汗湿的脸庞。“告诉你个好消息,和你动手的几个人都被抓起来了。你是唯一一个还在外面的。是你赢了。”   “威廉!”安塞尔的语气很无奈。   “好好好,我不说了。”威廉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有事叫我。”他耸耸肩,蓝色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主仆,玩世不恭的眼神里头一次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   威廉走出去,带上了门。整个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维恩才注意到自己还被搂在怀里,不自在地动了动,安塞尔端起旁边的水杯递到他的嘴边:“觉得头痛好一点了吗?你可能有点脑震荡了。”   “想吐。”维恩喝了口水,长出了一口气,难受极了,干脆放弃思考,直接靠在他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里面的心跳有力缓慢。   “那就吐吧。我知道吐的时候会难过,但吐过之后就舒服了。”安塞尔用脚尖勾过来地上一个干净的铁桶,然后动了动身子,维恩以为他要推开自己,可是没有,安塞尔只是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两只手轻轻环在维恩的腰间。   维恩勉强地笑笑,或许是他比上一世还要愚笨,他已经不知道这个温柔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少爷。”维恩有些干涩地开口。   安塞尔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刚刚那位贵族老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除了其中有两个年纪太小,是流浪儿,被强制收容,其他都因为抢劫斗殴被关起来了。”   维恩看上去很震惊,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他们中不是还有在上学的吗,为什么会被收容?我是说,如果他们其实还有亲人在,只是没有户口呢……”   维恩听卡罗说过收容所的事,他在来庄园前,差点被抓进去。如果布朗被收容了,那岂不是莱鲁大妈很难再见他了?   “除非他们的亲人出示证明,不过那样就要追究监护人的责任了,否则都要被收走。至于上学,有些私立学校只要交钱,就可以进去。”   安塞尔回过味来:“他们中是不是有你认识的人?”   维恩想否定,但又知道骗不过安塞尔,只好点点头,有些焦急地说:“如果被收容就没有办法了吗?”   “嗯。我们城市流浪儿太多了,一有发现就会处理。你是打算求情吗?为什么?”安塞尔的声音略微提高,但还是柔和的态度:“你知道吗?威廉说,那个招牌上有根木钉,若是再偏上两公分,现在你就不是躺在我的而是主的怀抱里了。”   安塞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到现在还有些后怕,当他看见威廉怀里抱着的维恩时,他有一种错觉,这个双眼紧闭的青年本就白皙的皮肤好像要变得透明,然后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消散掉。   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维恩的时候,那个斑驳的树影下,挂着晶莹泪珠的美丽幻影。   他从来没有见过像维恩这样的人,表面上笨拙莽撞,自信热烈,但骨子里又有一种疏离,飘忽。他偶尔瞥见维恩独处发呆,感觉那双绿色的眸子好像一扇琉璃做的窗户,一个透明发光的灵魂趴在窗前冷冷向外张望。   “安……”他还在愣神,威廉怀中的维恩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他从威廉手中接过维恩,似乎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维恩眉头展开了一点,脸往他的怀里更深地钻了钻。   “安塞尔?你们……”威廉瞪大了眼睛,却看见安塞尔也是一脸震惊茫然。   安塞尔手腕处的骨头紧紧地硌在维恩的腰侧,还在无意识收紧,维恩发出有些疼痛的哼声,动了一下。安塞尔立刻回过神,松开手臂。闫山听   维恩以为他生气了,略带讨好的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问了,不问了。”   安塞尔好像没听见似的在发呆,过了一会,有些犹豫的开口:“可以告诉我,安是谁吗?”   “什么……安……”维恩愣住了,绿色的眼睛里全是无措与躲闪。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就是你梦中喊的名字。”安塞尔垂着眼睛,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茶话会上叽叽喳喳的闲人那样令人厌烦,可他又忍不住。   维恩动了几下嘴唇,猛地吞咽了几下,瞳孔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起上一世希金斯伯爵离开他之前对他说:“虽然我们都是各取所需,维维,但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们事后拥抱而眠的时候,那唯一一段有些温情的时光,你喃喃别的男人的名字。”   “不可能。你说,我喊错谁的名字了?”维恩当时很不服气,以为他只是在找借口。   可伯爵苦笑了一下,把维恩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衣柜里取出扔在地上:“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怎么会告诉你。让你明白自己的心,然后和他在一起是吗?”   他把一整盒的珠宝首饰哗啦一声倒在维恩脚下的地毯上,语气冰冷又傲慢:“我说过我爱你吧,维恩。我还没有好心到去帮一个我嫉妒的男人。”   他当时又猜了好多名字,唯独在想到安塞尔的时候畏缩了一下。   果然是……安塞尔!   维恩觉得自己太荒唐太可笑了,他上辈子爬的是哪门子的名利场?他不仅作践自己,还弄脏了安塞尔的名字。   “他是你的表弟吗?”安塞尔轻声问道。   表弟?维恩不知道安塞尔为什么会联想到表弟身上,但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急于解释,因为情绪激动,反而口吃更严重了,脸涨得通红,那双被安塞尔称作琉璃窗户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安塞尔托起他的脸与他对视,眼眸深沉,呼吸放缓,可维恩能感受到他胸膛里的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破体而出。   “咚。”   门口传来一声敲门声。   这是安塞尔和威廉常用的暗号,每当双方父母来到时,都会这么提醒对方。   安塞尔表情一下放松,冲维恩轻声“嘘”了一下,很自若地将他扶着躺回床上,然后退到床尾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系好最上面的一个扣子,门正好打开。   一个高挑优雅,满脸厌倦的贵妇用扇子掩着下半张脸慢慢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打扮得好像贵族小姐的少女。   “维恩哥哥!”那少女一看见维恩,就开心地扑到他的跟前。“黛儿最怕看见生病的人了,因为生病的人会变得很丑,还会有难闻的味道。”黛儿有些笨拙地学着那些小姐皱起精致的鼻子。   “维恩没有生病,他只是受伤了。”安塞尔担心黛儿的话让维恩难过,连忙开口。   “黛儿知道,而且维恩哥哥也没有变丑。”黛儿笑嘻嘻地双手捧着胸前巨大的粉色蝴蝶结,双脚在空中摆动,好像一个真人比例的洋娃娃。   维恩冲黛儿微微一笑,目光有些担忧地盯着安塞尔和男爵夫人。   “你不去看书,待在这个地方做什么?”男爵夫人瞥了一眼身后低眉顺眼的威廉:“还让威廉为你把风?”   “我们刚在商量怎么处理后续的事,母亲,您怎么来了?”   男爵夫人哼了一声,似乎不能忍受老旧客房的气味,转身招了招手:“我带黛儿来。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要我说全部吊死!”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太重了,抿了抿嘴,放缓了语气:“……你和我出来。”   维恩有些紧张地抓住被子,却看见安塞尔走到门口转过头冲他笑着眨了眨眼。   入夜,维恩正想睡觉,门悄悄地打开。   维恩警觉地看向门口,只见安塞尔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维恩的脸庞一下明亮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位子,安塞尔坐在他的床边。   “您……您怎么又来了,不怕夫人说您吗?”维恩的语气埋怨,可又藏不住地惊喜。   “不是我要来的。”安塞尔摇摇头,从怀里抱出一只米白色的小猫:“是珍珠想见你,我只是来陪珍珠的。”   维恩抱过珍珠,将头埋在小猫咪的身上,只露出笑得弯弯的眼睛看着安塞尔:“那明天是不是谢诺夫想见我?”谢诺夫是安塞尔的那匹马。   安塞尔沉默了,没有说话。   “怎么了?”维恩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维恩。”安塞尔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拉住,微笑着看着他:“好奇怪。”   他的手指带着外面的寒气,让维恩有些想退后。   “谢诺夫是我给它取的俄文名字,母亲不喜欢俄语,所以庄园里都是叫它皮特。” 第9章 维恩(九)   维恩不知道怎么糊弄过去,一时愣在原地。珍珠见放在它肚子上的手不动了,疑惑地喵了两声,然后卖力地用头蹭着维恩的手臂。   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   其实安塞尔没有很想知道答案,或者说任他再聪明也想不出面前这个黑发绿眼的漂亮仆人是重生的。他只是想看维恩慌张躲闪的眼神,觉得唯有这个时候里面那个透明的灵魂才渐渐有了实体。   但他也不忍心逗弄得太狠,所以当维恩放弃解释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时,他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摸摸维恩怀里的小猫,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在学写字?”   “是的。但学得不好。”维恩老实回答,他知道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的小本子对方都看过了,突然有一点庆幸里面大部分内容还是他自创的“维恩语”,就算是上一世的安塞尔也只能连蒙带猜认识一半,不然就彻底暴露了。   “有需要的书都可以让奥利给你找,或者直接来书房问我。”安塞尔说的话就好像一般的客套话,但维恩知道,只要他说了,就一定可以当真,他甚至会去专门地嘱托相关的人。   “非常感谢您,少爷。”维恩小心翼翼地将手覆盖在他抚摸珍珠的右手上。安塞尔没有抽出手来,默许了他的动作,轻声说道:“那就原谅我那天早上的冒犯好吗?”   维恩大着胆子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没有因为那个怪你。”   本来这件事,维恩以为已经一笔带过了,可安塞尔却为那天那滴眼泪耿耿于怀。一句话把一个比自己还高的男人说哭,这个体验太奇妙了,以至于他之后脑海里一直不断回放着当时的对话,越想越觉得自己得意忘形,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见过维恩两次流泪,一次是惊艳,一次是惊慌,从第一次见面起,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开始搜寻这个仆人的身影,然后在合适的时间上去说两句话。就好像顽皮的小孩看见气球要飞走了,就拽几下它的尾巴。   一开始是因为好奇,再之后是喜欢样貌,观察得多了,维恩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在平沙万顷之中埋下无数粒草籽,安塞尔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滴泪就像一场大雨落下。   草籽见雨即芽,开始疯长。   他的心中充满了那种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的酸楚与喜悦,让他不敢再看维恩。   可还没等他整理好思绪,维恩就受伤了。小孩在为气球上美丽的图案愣神的时候,指尖缠绕的细线悄悄解开了。   难说当时他的心里有多大的震动,这个从小到大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青年,甚至没有体会过熟人的离世。突然看见那张本来有着娇艳颜色的脸变得苍白,第一次对失去有了实感。   他把维恩抱着放在床上,正想起身,却发现领子被轻轻抓住了。   “安……”哪怕知道对方喊的另有他人,可安塞尔的心还是乱了。他的长发从耳边滑落垂到维恩的侧脸上,只觉得金色的头发混在黑色的发丝里,怎么会有这么相配的颜色。   安塞尔担心跟在后面的威廉发现,但又不忍心直接拉开他的手,只能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在他耳边轻轻回应:“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那个“安”的声音和说话方式,以为不会奏效。   可话音刚落,维恩嘴角就带上一丝甜甜的笑意,慢慢松开了手指。   安塞尔没有待很久,他离开之后,维恩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他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拜托照顾他的女仆去帮他把莱鲁大妈找来。   他重生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帮助莱鲁大妈,改变她上一世被赶出庄园的结局。虽然现在确实没被发现私生子的事情,但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布朗因为打伤他直接被收容了。   虽然安塞尔说城市里的流浪儿一被发现就会处理,但维恩知道不是的,不然街上的流浪儿早就被清空了,收容所这次之所以反应得如此迅速,是因为有两个男爵在密切关注这件事。   莱鲁进来就看见坐在床上,头上裹着纱布的维恩,心疼坏了,扑到他床边,拉起他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   维恩见她好像和往常一样,有些疑惑,难道是还不知道?于是斟酌着开口:“布朗被收容了。”   莱鲁愣了愣,苦涩地点点头:“我知道。”   “对不起。”布朗的行为没有什么好同情的,维恩只是觉得很对不起莱鲁大妈。自己明明知道布朗学坏了,日后会惹出大事,但只是简单的提醒了一下她,之后就没再关注这件事。   莱鲁眼泪流了出来:“维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大妈对不起你才对。”她紧紧抱着维恩,大哭起来:“是大妈不好,没有管好那个浑小子!他打你了,我听说他用招牌打你了!你得多痛啊!是我对不起你!”   维恩哽住了,手僵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抱住这个痛苦的女人。   “你得多痛啊,打的是我就好了,我真的没有办法,维维,我没有办法啊!”她的哭声很压抑,怕被外面的人听到,每一个音节都在往肚子里吞,就像她平时一口口往肚里咽着生活的苦酒,“我得生活,得赚钱吃饭,我知道学校关不住他,可我也不能一直跟着他,我这边的工作还得继续做,我没有办法啊!你原谅大妈好不好?……啊?好不好?”   维恩大口地吸着气,好像要窒息了一样,用力地点头,他本应该知道莱鲁解决不了这些事情,可他太傲慢了,他重生来,坐的高高的,随意地指点几句,就以为事情会变得不一样。他本应该更多地关注这件事,亲自去解决,而不是像现在,反而要莱鲁来安慰他,向他道歉。   维恩紧紧地搂住她,莱鲁哭得更大声了,因为有人抱着,早已麻木的心被温柔地抱着,哭得反而比上一世还要绝望,还要痛苦:“我没有办法,我太穷了,太苦了,我不想活,可我又难受,肚子空空的真的好难受,你懂那种感觉吗?我要赚钱,我要吃饭!”   “我不怕死,可肚子饿比死还要难受!”莱鲁的哭声一下戳到了维恩的心里,他也哭了起来,起初很小声,到后来嚎啕大哭,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后脑的伤口一抽一抽得好像心跳一样疼。   上一次这么哭,还是上一世一个大雨天,他跪在一个泥水坑里,安塞尔的伞落在地上,和他一起淋着雨。   他一点也不心疼面前体弱的男人,因为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他用力拍着地上的水坑,泥水溅起,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好像一个疯子:“别和我讲什么钱买不来幸福,钱买不来快乐的大道理!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贪财,势利!你们这些人穷过哪怕一天吗?你们体验过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吐酸水吗?你们体验过亲人躺在怀里渐渐冰冷只是因为你买不起药吗?你们体验过卖女儿卖儿子到最后都凑不齐一口棺材,只能卷个凉席扔到乱葬岗,骨头挨着骨头,无处纪念吗?”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维恩抓起地上的泥巴朝安塞尔砸去,全砸在那身白色的昂贵的西装。他的手指胡乱地指着,好像是指安塞尔,又好像是指他身后一排大房子里住的人。   “我就是要钱,要很多钱!我不要再穷了,如果我有钱,我也可以很幸福,很快乐!比你们他妈的所有人都幸福!都快乐!”   维恩咬着牙,眼里闪着仇恨与痛苦,一字一顿:“所、有、人!”   手上最后一块泥巴砸出去,安塞尔摇晃了一下,正好被砸中了脸。维恩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好像随时要晕倒。安塞尔用手慢慢擦去脸上的脏污,闭着眼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庞流下。   “对不起。”安塞尔轻轻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他又重复一遍,身子一歪,向后倒去。   维恩真的哭了好久,哭到莱鲁都害怕他会昏死过去。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莱鲁才敢离开。   维恩躺在床上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直到天微微亮,终于缓缓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窗户那里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上面。   维恩有些疑惑地撑着疲倦的身子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子,阳光一下扑面而来,冲进了昏暗的屋内。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朵紫色的小花飞进了房间,刚刚应该就是它的兄弟撞在窗户上发出的声音。   维恩捡起小花,趴在落满了鲜花的窗边向外看去,只见安塞尔穿着深蓝色的风衣,骑着谢诺夫,在寒冷的灰白色的早晨,怀抱着一堆各种颜色的鲜花。   安塞尔低头从怀里又取出一朵,正想再次投向二楼的窗户时,却发现那扇窗户已经打开了,一个黑发绿眼的青年愣愣地看着他。   “维恩!”安塞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高高地举起怀里的花,几朵没有抓好的落到他的脸上、肩上,砸得他眯起眼睛。   风吹起他的金色长发,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宝石一般。他的声音充满着快乐与力量。   “早上好!维恩!谢诺夫说他好想见你!”   纯粹的,灿烂的。   维恩忍不住也笑了,将窗户一下完全推开,探出身子冲安塞尔用力挥舞着手上的紫色花朵。   外面的阳光明媚,花已经盛开了,虽然天气还是寒冷,但春天已经到了。 第10章 维恩(十)   抱着一大盆晒干的衣服走进屋内,梅林的眼镜上顿时起了一层雾。她放下手中的盆,提起围裙的一角,细细地擦着。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条黑色的裤子,地上的盆被端起来,梅林边抬头边戴上眼镜,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维恩!”梅林很开心,但又想到他受伤,连忙伸手抓住盆边:“还是我来吧,你已经好了吗?”   维恩笑着抱着盆转身:“没关系,伯爵夫人的衣服送过去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但是你不在,我担心自己做不好。”梅林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边,维恩发现后放慢了脚步,与她并排,温和地笑笑:“别担心,一定没有问题,那些花纹和格式都是我们一起商量好的,就算我在也帮不上你的忙。”   “可是你在我会很安心。”梅林脱口而出。   维恩停下脚步,看着她,梅林脸一红,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可爱的小脸瞬间愁云密布:“差点忘记了,在你不在的时候,有好几家裁缝店也出了花边,这怎么办?”   维恩耸耸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我们只是卖个概念,而不是技术,他们很容易学。所以伯爵夫人的生意我们要好好做,我之前让你在每个上面都加个小标记也是为了这一天,等这次生日会之后,她们就只认我们的牌子。”   难怪他之前那么急,原来是早就知道这个东西赚不了太久的钱,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做一个品牌,而不是在意这些周转用的小钱。梅林突然觉得眼前的青年比自己想的要站得更高一点。   “放在这里可以吗?”维恩把木盆放在架子的最底层,弯着腰看她。   “嗯,可以!非常感谢!”梅林连忙点头。   维恩直起身子,“好了,我差不多也得去干活了。”   维恩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从她身边经过,走到拐角处,突然听到梅林喊他一声:“维恩!”   维恩回头,只见梅林垂着眼睛,双手紧紧攥住裙子,沉默了一会然后抬起头,含着泪笑了笑:“不要再受伤了好吗?真的很吓人。”   “我尽量。”维恩一本正经,梅林瞬间皱起了眉头,一跺小布鞋。维恩哈哈大笑,连忙改口:“我会的我会的!”   和梅林分开以后,维恩回房间把新的工作服穿上,那是一件材质很好的黑色西服,内衬是深紫色,带着光泽。   卡罗靠在门上,双手抱胸,笑道:“恭喜啊,维维,进书房了。还回大厅吗?”   维恩带着微笑对着碎了一角的全身镜整理领结:“只是暂时的,等奥利从老家回来,我不就又跟着你了吗?”   “得了,你下一步就是贴身男仆了。你看不出来少爷很满意你吗?”卡罗走到他身后,帮他把折在里面的领子翻出来,“奥利他本来就不是仆人,只是从小和少爷一起长大,好像最近打算去当家庭教师。”   “是吗?”维恩垂下眼睛,难怪上一世之后就没看见他。他想起奥利和安塞尔在花园里下棋的样子,确实比起主仆更像是朋友,有的时候路过书房还能听到两个人因为某些问题争论,维恩眼里闪过一丝羡慕,但下一秒又被决心与干劲所替代。   有些人就是你一想起他,就会觉得心里充满希望,你能够从和他的联系之中获得力量,而不是费尽力量去维持联系。安塞尔就是这种人,你看着他,就会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人会像春天和煦的风。   “好好干!可别忘了哥哥。”卡罗勾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青年长相俊美,薄薄的嘴唇带着微笑,柔顺的黑发配上白皙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很乖顺,只是那双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在他眼睛下方投下睫毛长长的影子,斑斓的瞳仁在阳光的折射下显出好几种光彩。   安定,焦躁,温驯,野心在其中交织。   维恩小心翼翼地将紫色的花朵别在胸前的口袋,然后敲了敲书房的门。   “请进。”沉稳的声音传来。   维恩有些紧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木门。润滑良好的门轴悄无声息地转动。   安塞尔坐在书桌前似乎在写着什么,听到敲门声便放下手上的羽毛笔管,一抬头,正好看见维恩有些羞涩紧张的笑容,然后目光下移看到胸前的那朵紫色的花,轻轻笑了:“早上好,维恩。”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些担忧:“头还疼吗?”   “不疼了。”维恩关上门以后几步上前,直接站到他的面前。看到安塞尔的态度又变得如此客气,维恩心里并没有太大的落差,或许那天安塞尔只是突然在寒冷的冬天之后看见花朵盛开,一时激动,才会做出那么热情的举动。   事实也确是如此。那天安塞尔骑马撞见明媚春光,便也想将这份喜悦带给在昏暗房间里养伤的青年。   他将花朵投上窗台,期盼着青年推开窗,便有春天映入眼帘。   维恩正在这么想着,突然注意安塞尔右手拇指轻轻摩擦了一下食指,这是当他有些无措的时候常做的动作。   难道……   维恩弯下腰,手搭在胸前,正好突出那朵紫色的小花,凑近了笑着说:“非常感谢少爷送的花朵,其他的我都好好保存在窗边的花瓶里,唯有这一朵,少爷觉得别在这件衣服上好看吗?”   “很好看。和内衬颜色很搭。”安塞尔笑着回答,看上去十分坦然大方,如果不是慢慢变红的耳朵和略微短促的尾音,维恩几乎要像以前一样被骗过去。   “少爷,请问我在书房需要做些什么?”维恩弯起眼睛,心里有些满足,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逗他了。   “端茶,拿书,整理,开关窗户,其他时候你就自己看书吧。”安塞尔拿起桌上的羽毛笔管,蘸了点墨水,继续他没有写完的信。   “不需要揉肩捂手,唱歌解闷?”维恩有些疑惑,怎么和上一世在书房工作室的要求不一样?   伸出去蘸墨的手僵住了,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落回瓶子,安塞尔很震惊地回头看着他,这次不只是耳朵,藏在领子里的脖子也爬上了粉色:“什么?”   维恩瞬间明白了,显然是上辈子的安塞尔故意的,毕竟当时进书房,两个人已经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安塞尔在瓶子边缘无意识地刮了刮笔尖,垂下眼睛:“谁跟你说的。”   是你呀!维恩担心他想歪,急忙摆手:“我开玩笑的,您别当真!”   安塞尔沉吟了一会,笔管上柔软的白色羽毛来回扫过浅色的嘴唇,维恩目光被吸引,想到那双唇的触感与温度,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安塞尔抬起眼睛从下方看向他,琥珀色的眼里带着点笑意与狡黠,轻轻开口:“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维恩迫不及待地拉起安塞尔放在桌上的左手,为了不蹭脏字,安塞尔还是选择用右手写字。   维恩的手很暖和,哪怕是冬日也像一团火一样,这可能是家族遗传的,他妈妈就是被这一点骗着嫁给他爸爸,因为她觉得手掌这么温暖的人,心也坏不到哪里去。   安塞尔的手不算小,但因为从来没做过家务而显得很细腻,握在手里很舒服,只有掌心和中指第一节上有薄薄的老茧,那是他骑马写字导致的。   生怕安塞尔把手抽回去,维恩一边尽可能地用手掌包裹住,一边看向桌子上的信转移话题:“您现在在忙什么?”   维恩一点也没有避嫌的意识,事实上也没有必要,大家都知道他看不懂。安塞尔拿起信纸,举到跟前,维恩装作认真地看了一会,然后无奈地看向他。   “卡斯迈伯爵夫人的生日会上,会请到奇丽夫人,我想要趁机邀请她到庄园做客,谈一谈生意上的事。”安塞尔叹了口气,“但我对她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该写信给谁打听……”   “奇丽夫人?”维恩愣了一下,脑海中瞬间回忆起一个高瘦的棕发女人,声音响亮,动作粗鲁,但是自信,果断,艳丽有毒好像一朵曼陀罗花。没有人提她丈夫的姓氏,大家都尊称她的名字。   “爱情诗集。”维恩突然说道。   安塞尔看着他,眼神有些迷茫。   维恩声音颤抖,似乎是太激动了,手上加重了力道:“石膏像,表面上喜欢听宫廷乐,但是私下更喜欢乡村风,绿色,虾肉,雅各宾派,菠萝酒。”   安塞尔听明白了,眼睛变得明亮,但还是有些疑惑:“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沉浸在能够帮到安塞尔的喜悦中的维恩苦笑了一下,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当时自己也在对方喜欢的列表里。   不过维恩也惊喜地发现,自己的重生并非完全没有用处,上一世因为刻意讨好,所以记下了大部分人的爱好,细致到足以让他去扮演一个从天而降的知己。这些信息只要用到正确的地方去,将是他巨大的财富。 第11章 维恩(十一)   安塞尔把谢诺夫从马房里牵出来,就看见维恩呆呆地侧身站在门口,穿着崭新的灰色大衣,歪歪扭扭地戴着毛线帽,手中抱着珍珠,脸被风吹得红红的,正在呼着白气玩。   “维恩。”安塞尔心里一片温柔,轻轻喊了一声。   维恩听见他的声音,还没转头就带上了灿烂的笑容,转过来,绿色的眼睛里就好像坠入了星星,让本就明艳的脸更觉明亮。   “喵!”珍珠看见他也很开心,抬起头娇气地叫了一声。   “少爷。”维恩抱着珍珠,小跑几步到他面前,昨天安塞尔说要带他早上出去骑马散步,他特意穿上了新买的衣服,刚来到马房门口,就发现安塞尔已经进去了,珍珠从里面一跃跳到他的怀里。于是他就抱着珍珠,乖乖地站在门口等安塞尔出来。晏衫停   安塞尔觉得维恩这句话就好像是在翻译珍珠的话,一人一猫都有着惹人喜爱的透亮的绿色眼睛。   “走吧。”安塞尔伸手帮维恩整理了一下帽子,手有一些迟疑地摸了摸对方红红的脸庞,然后又快速收回,若无其事地转身上马。   维恩嘿嘿一笑,准备去牵缰绳,却发现安塞尔坐在马上向他伸出了手。   “或许我们可以刷新一下上次骑马的记忆。”安塞尔微笑着,戴着皮手套的手保持着伸出的动作。   “每一次都很珍贵。”维恩也笑着回答,拉住他的手,两人稍一用力就上了马。   “你的大衣厚吗,现在冷不冷?”谢诺夫开始向前快走,安塞尔双手从维恩腰间虚虚牵住缰绳,冷风吹散呼出的白气。   “有一点。”毕竟是刚挣一点钱,维恩一时还舍不得买太贵的衣服,不过这点寒冷他早已习惯,反而觉得手心与脚心都火热一片。   安塞尔松开右手,维恩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打开一边风衣将他包在怀里。两个人身材相差不大,甚至维恩还要再高上一点,所以并没有包得很严实。   维恩整个人贴在安塞尔身上,觉得浑身都开始升温,他甚至觉得一动就能碰到安塞尔被黑色紧身毛衣包裹的腰线。与此同时,一股很香的气味传来。   干净温暖,带点皮革的欲望的味道,包裹着柑橘与鸢尾的甜味,柔和地融进圆润的脂粉香气之中。   和平时安塞尔身上冷冷淡淡的木质香味不同,这个香味暧昧又绵柔,有一丝野性悄悄蓄力于平缓的香雾之中。   “好香。哪里这么香?”维恩闻得有些迷糊了,他知道安塞尔有在做香水生意,但很少见他用在自己身上。   “是啊,哪里这么香?”安塞尔的那点小心思得到了满足,好像哄小孩似的,在他耳边轻声笑着重复。   “您允许我找一下吗?”维恩声音有些干涩,神情像懵懵懂懂的小孩。   安塞尔笑着点点头,还没开口说话,维恩已经转过身,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身子擦着他的胸膛微微抬高,整个人扑在他的肩膀上,头埋在他的脖子处。   维恩的鼻子擦过垂在肩上的金色长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百花盛开的繁复的花香从后颈处传来。   “原来在后颈这里……”维恩喃喃道,温热的呼吸全打在安塞尔脖子上,那片皮肤被烫着似的,一下红了一片。   说完维恩就意识到连自己都知道香水应该抹在手腕,咽喉等有脉搏的地方,安塞尔一个做香水生意的怎么会涂错?维恩不敢确定,或许眼前的这个人并不像上一世表现出来的那么古板严肃。   正愣神,安塞尔似乎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下意识地转头,但因为两人贴得太近,他的嘴唇轻轻地从维恩唇上擦过。   好像触电一般直接酥麻到头皮。   维恩呼吸急促了一下,就想按住他的头接吻。但是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安塞尔没有回抱他。对方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略带拒绝地推着他的胸口。   “这是什么香?柑橘,鸢尾……还有什么?”维恩故作镇定地接上之前的话题,放开双手,转过身。   “我加了一点麝香定味,还有天芥菜。”安塞尔的声音似乎都失去平日的冷静,好像还在沉浸在方才猛地加速的心跳之中。   天芥菜,是一种紫色的小花,一簇一簇的,上一世安塞尔似乎很喜欢,送过他很多次。他不太记得那个花香是什么味道,只记得每一次收下花,安塞尔都会露出一种落寞,如释重负和忧伤交杂的神情。   他没有读过书,不懂什么花语,没看过奥维德写的克吕提厄的故事,自然也就不知道安塞尔每一次都是以多么无望的心情隐晦地向他诉说着爱意与忠诚。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便回到庄园。维恩坐在前面,本来那个香气不凑近了闻,是很淡的,无奈他太过上心了,所以身后总是传来若有若无的香味往他的鼻子里钻,让他有些迷糊,有些心猿意马。   好不容易进了宅子,安塞尔边上楼边脱外套递给他,维恩接过外套正想跟着上楼梯,却见安塞尔猛地停下,一手扶着扶手,从楼梯上侧着弯下腰凑近他。   维恩一时没有停下脚步,两个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安塞尔的长发因为戴帽子而有些散乱,直接垂在维恩的脸上,痒痒的,香香的。   维恩几乎能感觉到安塞尔颤动的睫毛,他喉咙一紧,目光渴望得盯紧对方深邃平静的眸子。   安塞尔看着他失神失态的样子,得意地弯起眼睛,终于有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记得去厨房取点……”   “芒果华夫饼与牛奶。”维恩下意识地回答,安塞尔点点头:“麻烦你了。”然后转身上楼,留下维恩一个人痴痴地盯着他穿着紧身毛衣显得更加挺拔灵巧的背影以及长裤下露出的纤细脚踝。   好一会,维恩才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耳朵慢慢变红。   如果刚刚两次我勇敢一点,真的亲上去,会怎么样……安塞尔他到底对我是什么看法?   “你想和我一起去参加卡斯迈伯爵夫人的生日宴会吗?”安塞尔拿起小提琴,摆好姿势对着谱子正想演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向维恩。   “我也可以吗?”维恩很惊喜,自己现在也只是在书房工作,还算不上贴身男仆,也能跟着出席这种档次的宴会吗?   “奥利不在,总不能都麻烦艾伦吧,他照顾威廉还来不及。你想去吗?”   “我想去!”维恩觉得真是太巧了,正好可以亲自去看看自己和梅林做的长裙效果如何,于是连忙回答。   安塞尔点点头,用琴弓指了指书桌:“在抽屉里,自己去拿吧,本来是给奥利定制的,你们体型也差不多,看看合不合适。”   维恩开心地打开抽屉,丝毫没有因为不是为他定制的而失落。他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大一小,有些疑惑。   安塞尔笑着说:“打开看看,小的是补给你的,时间来不及重新定制,希望你别不开心。”   “怎么会……”维恩听他的话打开小盒子,里面放着一对绿宝石袖扣。虽然不了解宝石的品质,但也能从上一世安塞尔送他礼物时的出手阔绰猜出价格。“我不能收。这是不是太贵重了?”   安塞尔琴弓搭在琴弦上,转过头,看着谱子:“收下吧。你不觉得和你的眼睛颜色很像吗?”   维恩还想再说,安塞尔已经开始演奏了。欢快轻盈的琴声传来,维恩一下就听出是安塞尔最喜欢的《春》。   上一世在安塞尔生病之后,维恩似乎只能从他手上听到这首曲子。往往是维恩睡到半夜醒来,身边的恋人就不见了。   只能披上外套,轻车熟路地上了阁楼。还没到地方,便能听到轻快欢乐的曲子。   打开阁楼的门,会看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影在拉着小提琴。   冷冷的月光透过冷冷的玻璃投下来冷冷的影子,安塞尔的神情也是冷冷的,但琴弦上的音乐好像冰雪消融,鸟语花香的春天,牧羊人与仙女在春风之中翩翩起舞。   维恩觉得很荒谬,很心酸,全世界都在生机勃勃,只有这个温柔的男人被留在了孤独的寒夜里。   一曲结束,如果维恩不在这里,安塞尔就会轻手轻脚地再回到床上,可现在维恩在他的面前,他便会放下提琴与琴弓,面向唯一的观众慢慢张开双手。   他知道维恩会冲上去拥抱他,亲吻他,疯狂的,热烈的,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温度都传给他。他承受着,回应着,永远都像最后一秒那样去爱。   时隔多少年,维恩又听到安塞尔演奏这首曲子,虽然手法远不如前世那样娴熟,还带着些青涩,有些音的转换还不够流畅,但给他的感觉却是更好更美更温暖的。   他喜欢安塞尔健康,开朗,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希望他能永远如此。   伴随着音乐,维恩轻轻地哼唱,那无数个夜晚冰冷的月光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投下,又消融在温暖的笑容之中。 第12章 维恩(十二)   卡斯迈的花园门口,带着艾姆霍兹纹样的马车缓缓停下。   维恩深吸一口气,小腿被金丝楠木的手杖轻轻碰了碰,他抬起头,看见安塞尔笑盈盈地看着他:“紧张了?”   “有一点。”维恩深知奇丽夫人脾气又多古怪,无奈在这个城市里想做海上生意又避不开她,上一世安塞尔也想过找她合作但被拒绝了,这一世尽管知道对方的爱好,可要是奇丽夫人一开始就没有答应去他们庄园做客,后面准备的一切都是白搭。   如果这次失败了,安塞尔会不会很失落……维恩偷偷地看了眼安塞尔,对方正撩起窗帘看向外面,阳光照射到他的眼睛上,棕色的眼睛就好像变成了金色,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走吧,别担心了,威廉来了。”   维恩点点头,跟着安塞尔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的威廉身穿红色的礼服,头发向后梳去,配上那张风流潇洒的脸,远远就吸引了一片贵族少女的窃窃私语。看见维恩,威廉挑了挑眉:“安塞尔在信里和我说了,没想到真的带你来了。”他从下而上地打量了一下维恩,在一身纯黑的礼服的衬托下,维恩的绿眸和白皙的皮肤让他看上去精致又浪漫,若不是他的配饰比较朴素,说他也是一位公子哥可能没人能看出不妥。威廉的目光太过直白,令维恩有一种被剥光了仔细察看的羞耻感,他不由自主地向安塞尔投去求助眼神。   安塞尔会意上前一步,很自然地阻断了威廉的视线。   “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眼熟,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威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是……”维恩有些疑惑,自己的姐姐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而且已经结婚了,他为什么会知道?安塞尔倒是一下反应过来,用手杖点了点地,轻咳了一声:“这些之后再聊吧,我们来得算晚了,还是先进去吧。”   威廉挽住他的手,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奇丽夫人过会就到,她还带了她的侄女,到时候我把她介绍给你,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安塞尔垂下眼睛,轻笑着:“你今天可要忙坏了。说不定我之前说的第一种礼物也能达成。”威廉听了这话,偷偷看了一眼花园里的贵族小姐们,她们大部分看上去在三三两两挑选着食物交谈,可目光总是略带娇羞地向这边瞥着。   “得了。那是我母亲一厢情愿。”威廉压低声音,有些烦躁:“她们但凡有一个是真心喜欢我,我就会娶她,但很可惜,我的灵魂在卡斯迈的姓氏面前一文不值。”安塞尔含笑看着他,威廉看着好友红润的脸庞,就好像最近有好事发生却没有告诉他,皱起眉头:“你笑什么,安塞尔,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吗?你的钱比我还多,你怎么分得清她们是嫁给你还是嫁给那堆英镑?”   安塞尔还想说些什么,已经进了花园,围上来几个商人。安塞尔一一打了招呼之后,看向维恩:“我需要和他们去旁边聊一下,你要跟着吗?可能会有些无聊,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吃点东西,一路上也饿了。”维恩对商业上的事懂得不多,也没有兴趣去打扰安塞尔的工作,于是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您。”   安塞尔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别离我太远。”这句话在别人耳里听上去再正常不过,可维恩的心还是猛地加速了一下。   “好。”维恩站在原地目送着安塞尔走远,转过身,紧紧盯着大门的方向。   “你觉得卡斯迈男爵怎么样?”奇丽夫人用羽毛扇子挡住脸,轻轻询问身边的侄女露西亚.露西亚本来好不容易结束无聊的谈话,正想端起桌上的草莓冻,听到这个问题,默默收回手:“还好。”   “什么还好?你想嫁给他吗?”奇丽夫人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让她畏缩地低下头:“姨妈,我们才是第一次见,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而且……”露西亚撇撇嘴:“他名声不太好。”   “什么名声?和你说这些话的姐妹,给她们个机会,抢着嫁还来不及,就你个傻丫头真的信了。”奇丽冷笑一声:“他以后可是可以继承伯爵的,我看合适得不得了。”   露西亚想起刚刚威廉顾左右而言他的随意态度,知道对方也没看上她,偏偏姨妈和对方的母亲很热衷这事,不由得尴尬起来。但她还是强露出笑容用撒娇的语气说道:“我非得要嫁人吗?我不能和姨妈一样,不靠男人也过得很好吗?”她低下头,绞着手指:“或者我想嫁给喜欢我,我也喜欢的。”   奇丽摇摇头,眼里流出失望的神色:“天真。这个时代作为女人你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你有才华吗,你有资本吗?现在姨妈还能照顾你,等以后呢,你的出路就是找个有钱男人嫁了,卡斯迈男爵好歹年轻,好歹英俊。我周围就没见过,包括我自己,是有女人嫁给爱情的。”   被毫不留情地贬低了,露西亚脸羞得通红,一跺皮鞋:“那我会是第一个!”   “蠢丫头。你结了婚之后,吃得了苦吗,还准备让我养你们一家吗?”奇丽夫人蔑视的眼神一下狠狠戳到露西亚的心上,她鼻子一酸,提起裙子转身跑开了。   露西亚低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想着向人少的地方跑去,不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一不留神,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踉跄。   就在露西亚快要跌倒的时候,一只手握拳轻轻揽在她的腰间,接着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干净的皂香扑面而来,清新又温柔。“小姐。”低沉磁性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露西亚慢慢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双充满担忧的眼眸。那片绿色就好像早晨氤氲着雾气的森林,隐约地透出初升的阳光。紧接着她就看清了那张俊美的脸,无可挑剔的五官配上浅浅的笑容,不显阴柔,反而莫名艳丽地带着点攻击性,令露西亚有些心跳加速。此时这个场面不正是她看的那些爱情喜剧的桥段吗?   露西亚愣神的时候,维恩慢慢松开手,礼貌地退后一步。露西亚这才想起社交场上的礼貌,连忙用扇子挡住下半张脸,只留出一对善睐明眸。“您怎么称呼?”   维恩摇摇头,垂着眼睛,轻轻回答:“我只是仆人。”他努力缩短每个句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口吃影响露西亚对他的印象。露西亚这才注意到面前人的衣服装饰很朴素。露西亚躲在扇子底下把眼泪擦掉,强装镇定地对维恩说:“谢谢你。”   维恩的脸瞬间就红了,有些无措地躲闪着眼神,露西亚被他这副羞涩纯情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却不料维恩好像下了决心,终于鼓起勇气与她对视:“小姐。”他的声音就好像叹息,带着点无奈与宠溺。   专注,深情,好像眼前的春光无限都不在意,眼眸里倒映的全是她的身影。   露西亚顿感不妙,自己好像要陷在那双眸子中,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那个黑发绿眼的漂亮仆人还在痴痴地望着她,眼里的深情就好像化成实体似的丝线,连接着两人。看见她回头,维恩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   “你的仆人的魂被露西亚小姐勾走了。”威廉端着个酒杯笑着对安塞尔说,安塞尔静静地看着远处树下围在钢琴旁的青年男女们,没有说话。   露西亚和威廉都是这场宴会年轻人中默认的主角,自然少不了展示才艺的时候。经不住周围女伴的怂恿,露西亚坐到钢琴前,在掌声之中演奏了起来。有些陌生的节奏响起,周围人渐渐安静下来,疑惑地对视。   “这是什么,好怪的曲调但是挺好听的。”威廉饶有兴趣,安塞尔倒是做了功课:“应该是他们当地的民谣吧……”可是在这个场合,唱小众的歌曲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露西亚第一节还没有弹完,周围人已经不再说话,脸上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不去为她解围吗,毕竟这是你的主场。”安塞尔提醒威廉,威廉不情愿地扬扬下巴,正准备上前,悠扬的歌声伴随着节奏传来:“昨夜我看见新的月亮,一手抱住了老的月亮……”   安塞尔听过维恩哼唱,只不过没想到他唱有歌词的歌竟然也如此流畅。   露西亚更是惊喜无比,本来她没想那么多,随便挑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民谣,以为就要冷场了,正准备灰溜溜地停下,好听的歌声突然传来。对方不仅听得出来自己弹的是什么曲子,还能准确无误地唱出歌词,这是多么难得的事。   唱歌的人慢慢走到钢琴面前,站在花树之下,粉白色的花瓣落在他黑色的微卷头发上,笑意盈盈地与她对视。   一曲结束,周围人鼓起掌来,正好这时威廉也加入了话题,维恩趁露西亚被团团围住,悄悄溜出人群。   安塞尔双手撑着手杖看着他,似乎站了有一会了,粉白的花也落在他头上。   维恩摸摸自己的头发,有些傻气地冲安塞尔笑了:“我们这样好像白头了。”安塞尔本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加上威廉说风凉话,更是空空的,可听维恩这句话一说,顿时就没了脾气,瞥了他一眼,轻轻说道:“别说傻话。” 第13章 维恩(十三)   夜色很快降临,花园里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大厅,伯爵夫人去换她的新长裙,威廉被叽叽喳喳的贵族小姐们围着,维恩跟在安塞尔身后,对方正认真地挑着食物。   “你之前吃过东西了吗?”安塞尔端起一盘鸡肉,看向维恩。“吃了一点……”其实没有,维恩要么跟着露西亚要么跟着安塞尔,跑来跑去,没想到去取食物。   安塞尔看他心虚的眼神,无奈地将鸡肉带着叉子递过去:“再吃一点,晚上还有好长时间才能回去呢。”然后转身又去挑小甜品。眼删亭   维恩乖乖地接过,叉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鲜辣多汁,正好是安塞尔喜欢的口味,于是想也没想就叉起另一块递到安塞尔嘴边:“您也尝尝,好吃。”   安塞尔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   维恩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过线了,连忙准备收回去,却被安塞尔抓住手掌。颜山町   安塞尔看看周围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于是非常快速地将维恩的手拉到嘴边,一口叼走那块鸡肉,低下头慢慢咀嚼。   维恩抿起嘴乐,他本来以为安塞尔就算是吃,也是从他手里接过叉子自己吃,没想到对方低下头就着他的手,而且还是这种悄悄干完坏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和之前被他撞见想要爬树时一样。   安塞尔嚼到一半好像也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做贼心虚,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维恩得寸进尺红着脸又挑起一块,满眼期待地看着他,安塞尔摇摇头,但又怕对方失落,只好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维恩的后腰,柔声说道:“好了,自己吃吧。回庄园再玩。”   这语气动作好像把面前只比他小两岁的青年当作小孩子一样,他怎么会知道,这具躯壳里住着的是维恩十年后二十八岁的灵魂。   维恩甜甜地偏头一笑,正想要说话,周围的灯光突然熄灭。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就觉得腰间的衣服被向前一拉,靠到了安塞尔怀里。但是因为惯性,两个人都有些不稳,半搂半抱着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桌子上。   “嗯?”安塞尔很轻地疑惑了一声,在黑暗中专注地看着前方,试图辨认情况。   维恩一只手撑在安塞尔身后的桌子,另一只手把好悬没打翻的盘子慢慢放好。盐衫庭   眼前突然亮起像剧场里一样的一道圆形灯光,周围慌乱的声音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呼气与鼓掌声。   维恩知道是伯爵夫人要出场了,刚想要动弹,就听见安塞尔在耳边用气音笑了起来:“什么啊,我还以为……”   安塞尔是想压低声音不打扰气氛,可如此近距离的气音对维恩来说实在是太要命了。也许是黑暗助长了他的胆子,再加上熄灯前周围挺大一片都没有别人,维恩咬咬牙,搂了上去。   要是他问我,我就说我害怕。反正我不要脸,他也不会因为这个把我怎么样。   想到这里,维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搂得紧紧的不说,闭着眼睛将头也埋在安塞尔的肩膀上。他明显能感觉到安塞尔的身体僵硬了,笑声也停止了,可是西装下的腰线手感那么舒服,肖想了那么久的人终于得偿所愿在怀里,真的舍不得放开。   维恩的纠结没有持续很久,怀里的人很快又放松下来,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任由他抱着,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安塞尔像哄孩子似的拍了两下他的背。   他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害怕?维恩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安塞尔愣住的那十几秒到底琢磨出了什么,不过显然,对方总是在一些很微妙的地方不太聪明。   黑暗之中,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紊乱,心跳声交杂在一起。   轻缓的音乐响起,圆形灯光照向楼梯,一个身穿天蓝色绸裙的女人款款走下。   卡斯迈伯爵夫人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尤其是那修长的脖颈,配上紧密围绕的一圈珍珠,好像天鹅一般优雅。据说以前的贵族圈子里都是珍珠越多越好,直到十六岁的她第一次踏进社交舞会,这种短而精致的款式才流行起来。   绸裙是露肩的,恰好将她的优点完美展现出来。胸前左右交叉好像水手服的领子,中间配上蓝宝石吊坠和流苏。领子下面是两层镂空花边,一层浅粉色,一层米白色,花边一直交缠至腰间。繁复的裙摆最上层被她托在手臂上,透明纱织花边因为折叠呈现螺旋波浪状,上面缀着亮片与碎钻。身后的裙摆是不规则的形状,颜色渐渐变深,好像蓝色凤蝶的翅膀。   等她缓缓走到台上,周围的灯光也慢慢亮起,大家鼓起掌来。早在音乐响起时就松开手规矩地站在一旁的维恩也被这次亮相惊艳到,卖力地拍着双手,他有预感,这次过后自己和梅林的小店规模可以再翻几倍不止。   维恩有些得意地看向安塞尔,想要得到他的评价,恰好发现对方正一脸镇定地看着场上展示,脖子和耳朵却红得好像要滴血。   露西亚站在姨妈身后,百无聊赖地听着姨妈与威廉介绍的一个年轻贵族交谈,在谈话的末尾,贵族邀请她们去庄园做客。   奇丽夫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虽然眼前的青年谈吐和态度让人感到舒服,但她依旧不认为自己和这些贵族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去做客纯属浪费时间。   露西亚就要转身跟着姨妈离开,突然看见一个黑发绿眼的仆人跑了过来,正是之前见过两次,替她解围的那个人。   那双绿色的眼睛也看向了她,瞬间变得柔情似水,充满不舍。露西亚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姨妈的袖子。   奇丽停下脚步,就看见侄女低着头,羞红着脸,支支吾吾:“姨妈……”   露西亚明白不能让姨妈知道自己是想去见那个仆人,只能故意面带羞涩地快速瞥了一眼安塞尔后打开扇子遮在眼前。   安塞尔短暂的疑惑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边低着头老老实实的维恩,心中闪过一丝烦闷。   奇丽顺着侄女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安塞尔,倒也还算满意。只是刚刚已经拒绝,叫她不好意思开口。   维恩眼观鼻鼻观心,决心做一个漂亮的花瓶。   一时间,四个人,四个心思。   还是安塞尔打破了沉默:“不知露西亚小姐是否愿意赏光到艾姆霍兹庄园做客?”   露西亚抬头看看奇丽夫人,奇丽绷紧的脸庞柔和下来,点点头。   马车上,维恩没有试图和安塞尔挤在同一边,而是乖乖地坐在对面。安塞尔上车之后一直沉默着,手指摩挲着手杖顶部的花纹,好一会才看向维恩,轻轻开口:“维恩。你认真告诉我,你对露西亚小姐是什么感觉?”   维恩猜到他要误会,连忙摆手:“不是的,我只是听说奇丽夫人很宠她的侄女,想着打好关系,这样也可以帮到您……”   这个解释很委婉,但其中隐藏的利用安塞尔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坏就坏在美丽的事物总会意识到自己的美丽。”   “少爷……”维恩局促起来,绞着自己的手指,翠绿的眼睛眨了几下就带上了泪光,他刚想装可怜蒙混过去,却发现安塞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于是连忙扯出一个笑脸:“我又没有骗她,她也没有爱上我,等她下次来,我离远一点不就好了吗,露西亚小姐又不是什么死心眼,非我不可……”   维恩声音越来越小,愣愣地看着面前神情严肃的年轻贵族。露西亚不是死心眼,但安塞尔是。上一世自己不就是勾勾手指玩弄了他的感情,又随手把这片珍贵的金叶子丢进水坑里吗?   是看到我的行为后感到不安了吗?   维恩突然开窍了,要是往常他或许会认为安塞尔只是厌弃他卖弄姿色获得利益的手段,却没有再往深处想一层。或许在安塞尔看来,自己对他的亲昵和对露西亚的讨好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意,是不是说明,这一世他也准备将金叶子交给我了呢?维恩的心跳慢慢加速。这个讲究等价交换的精明商人怎么总是在和维恩的交易里露怯,早早地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放上情感的天平,然后将砝码全部推给维恩?   这场交易他本来就知道自己要输的,所以维恩只需要放上轻飘飘地一句不论真假的“爱”,天平便平衡了。   维恩突然回想起上一世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是在花园里。当时安塞尔正在给他讲着花朵的分类,远处突然传来一道钟声。维恩好像受到感召似的,低下头亲上了那双有些苍白的嘴唇。   安塞尔猛地推开了他,退后了两步,皱着眉头:“为什么这么做?”   维恩确信对方的眼里没有厌烦与恶心,相反充满了慌乱与渴望,于是大着胆子搂住了他。   安塞尔没有挣扎,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那模样好像不是在男人怀里,而是在谈判桌上。   “爱?”维恩笑着随口说道,然后又凑了上去,安塞尔别开脸,维恩的吻落在他的下颌上。   “爱。然后是什么?”安塞尔很执拗地问道,维恩一时也想不出来答案,他一开始只是为了虚荣心,而现在却复杂了好多:英镑,珠宝,美食,丝绸,骏马,温度,花香,黄昏,天空中飞过的候鸟甚至是远处敲响的钟声。   是的,钟声,远处的钟声已经敲了六下,他突然没由来地烦躁了起来,好像如果不能在钟声结束前拥吻安塞尔,整个世界都会坠进天边的那片火烧云里。   “就是爱,没有别的。”维恩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都在打颤,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又再次吻了上去,这一次安塞尔搂住了他的脖子,回应了他。   报时的最后一下钟声总是更清脆一些,声音好像波纹一样在天空中扩散开来。   维恩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将安塞尔的形象与黄昏,钟声,候鸟以及爱分离开。 第14章 维恩(十四)   公园里,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包里掏出整整齐齐装好的一袋文件递给维恩与梅林。   早在好久之前,两个人就置办了一家店面,并且雇用了几个女工帮忙加工。卡斯迈伯爵夫人的生日宴会之后,慕名而来的订单增多,明显有些管不过来了。于是维恩去人才市场雇了一个财务,一个法律顾问。   “你们看一下,商标和劳动合同都帮您们办好了,隔壁店铺的购买也在谈了。”年轻学生看上去干劲十足,大包大揽了好多工作。   “谢谢你,莱昂先生。”维恩接过文件,和梅林对视一眼,他还不足以看懂这些比较复杂的东西,能做的就是去大学门口蹲一个热心或者贫困的学生帮忙看看。   不过他对莱昂还是很信任的,当时在人才市场看到这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就觉得很眼熟,要不是上去问了名字,谁能想到五年后有名的大法官此时是个西服都熨不平的穷学生呢?燕闪厅   莱昂将纸笔眼镜一股脑全塞进包里:“那,那我先走了?”   “店里见。”他挎着包走出去几步,又转过头轻声说道,眼神想要偷偷看一眼梅林,却因为慌张后退的时候撞到了后面的行人。   “对不起对不起!”莱昂连连道歉,红着脸不敢朝维恩和梅林的方向看。   维恩把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偷笑着盘算这周店里的排班要不也推给梅林,自己出去跑外勤。虽然莱昂现在看上去呆呆的很青涩,但为人正直,未来还是大法官,这怎么样也比梅林上一世嫁给金好多了。   梅林把文件袋抱在怀里,一抬头发现维恩眼带笑意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自己的小皮鞋,她今天休假,特意穿了粉色长裙,扎了个单马尾,看上去就像一个清纯的女学生。“你看我干什么?”   “在想你接下来准备去干什么。”维恩笑着说。梅林数起手指,眼里带着喜悦的光:“先去车站接哥哥,然后去看一场马戏,吃蛋糕,晚上再坐在自行车逛一圈这个城市。”   “维恩。”梅林弯起眼睛,几步跑到维恩身前,歪着头,双手背在身后:“今天是我生日耶!”   维恩刚想说话,突然旁边传来一声“生日快乐!”,两个人转过头,发现一个哥哥抱着妹妹转了一个圈。维恩笑着伸手,作势也想抱她:“生日快乐,梅林。”梅林红着脸笑着跑开了。   “你晚上回来,会看到礼物摆在你的桌上。”维恩慢慢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梅林抬起脸,摇摇头:“我不要礼物,维恩,这一年能遇见你,赚这么多钱,已经是我的幸运了。”   “我们都可以再幸运一些。”维恩的笑容柔和了很多,眼眸是温柔的绿色。梅林愣住了,犹豫了好久,低下头好像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抬起头,露出甜甜的笑容:“你说得对。”   维恩本来也是一天的假期,但正事干完之后,他就不想在外面待着了,匆匆回到庄园,连制服也没换,就捧着给安塞尔买的礼物跑进了书房。   安塞尔正在看书,看见维恩气喘吁吁,却笑容灿烂地站在门口,也笑了,轻轻地招招手:“不是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维恩关上门,快走到书桌前,他黑色格子衬衫外面套着深蓝色宽松毛衣,脖子上围着一个橙色狐狸花纹的丝巾,带点俏皮可爱。   安塞尔又招了招手,维恩想了想,趴到了桌子上,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他跟前。   阳光透过格子形的窗户投下格子形的阴影,将那张脸衬得更加挺拔精致,透亮的绿色眼睛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的光泽,好像名贵的猫眼石。   安塞尔心跳漏了一拍,维恩的脸完全是他审美的集合体。   “看我给您买了什么?”维恩看见安塞尔有些失神,满意地弯起眼睛,双手捧着精致的小盒子递过去。   安塞尔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深蓝色丝绸发带上面缀着暗金色的条纹。“谢谢。”他想也没想,就一手扯开了原先的发带,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   维恩好像受惊的猫弹起身子,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安塞尔轻声问道。   “我来帮您吧,发带上有花纹要对在正中间……”维恩结结巴巴地开口,安塞尔将新发带递给他。   维恩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用手指拢起他的长发,略带粗糙的指尖有些颤抖地滑过他的脸庞、脖子。维恩看见安塞尔的耳朵也渐渐红了起来。   这慢动作太暧昧了,维恩有些着急,可手颤得更加厉害,柔顺的发丝好像水流一样顺着指缝滑落。   他从上一世就很喜欢安塞尔的长发,金灿灿的,打理得干干净净,又高贵又漂亮。维恩总是趁安塞尔睡觉的时候,悄悄地给他编一个小辫。安塞尔醒了,第一眼看见维恩心虚的笑脸,就会无奈地摸一摸鬓角的头发,然后一声不吭地连着小辫一起扎进马尾里。   安塞尔的默许让维恩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维恩抱着累很了的安塞尔一口气编了八个辫子,终于第一次受到了铁拳制裁。不过安塞尔打他向来是不疼的。   想到这些,维恩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们最惬意放松的时光,没有利益、猜疑,只是喜欢。   “怎么了?”安塞尔一直在注意他的动静,听到他叹气,立马开口询问。维恩没有回答,安塞尔好像察觉到什么,伸手抓住头发,果然摸到才编了两道的辫子。   “维恩。”安塞尔反手抓住维恩的手,就好像之前无数次阻止他在头发上捣乱。然后仰着头,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下午还要出门呢。”   “就一会?”维恩垂着眼睛,或许是那双眼睛里的思念与怀旧太过深沉,几乎满溢出来,安塞尔也不可避免地察觉到了。   从他见到维恩的第一眼,他就觉得那双绿色的眸子前蒙了一层薄雾,他本来是被这种独特的疏离感所吸引,可现在却有些泄气,自己的一举一动到底有几分能被维恩真切地看到?还是说,他只是透过自己在怀念另一个人?   安塞尔伸出手,轻轻地扶上维恩的脸,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解开吧。”   晚上,从梅林哥哥那里把梅林接回来,一路护送到仆人房。看她试戴了新的眼镜,又简单聊了一会,宅子里就熄灯了。   维恩举着烛台检查窗户有没有关好,突然听见祈祷室那里有轻柔的女声。   维恩慢慢走过去,椅子上跪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甜美可爱,好像洋娃娃一样。维恩等了一会,少女祈祷完,转头冲他笑:“维恩哥哥,你信教吗?”   维恩挑挑眉,他知道黛儿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于是很放松地双手合十,背了一段祷告词。他是不信的,哪怕是他重生了,他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上帝的功劳,不过如果他的主人是信徒,他也可以短暂地相信一会。   “夫人是非常相信天主教的,但少爷好像不那么虔诚。”黛儿轻声说道,维恩微微皱起眉头:“他们吵架了?”   黛儿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过两天,夫人远房表亲会来,里面的沃蕾小姐与少爷年纪相仿,又漂亮贤惠。最重要的是她身上还带着一份不小的遗产。”   维恩轻笑一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一开始对黛儿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这个明明是个仆人的少女被夫人宠成了小公主,但是夫人只给她虚幻的一切,却没有教会她任何东西。有的时候维恩觉得黛儿就是他的女性版本,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甜美的女孩好像没有那么简单。上一世她如果在夫人死后没有失足坠河,或许真能掀起点风浪。   “我是不聪明,但不意味着我会给你当枪使。”维恩靠在门框上,烛台的火光忽明忽暗,衬得周围环境阴森恐怖,但两个人好像都不害怕,静静地对视。   “不是利用,是示好。”黛儿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跳下椅子,整理自己的裙子。这倒是令维恩有些好奇,上一世自己和安塞尔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没见黛儿上来搭话,难道这一世安塞尔和夫人那边的态度有什么不同吗?   “这家里如果多一个女主人,你我都会很尴尬。”黛儿举起手中小型的银质烛台,从维恩手中借火,维恩笑了笑,倾斜烛台,不说话。   卧室里,安塞尔手里拿着发带静静地坐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肩上。   管家说维恩被带进庄园的那天,正是他外出求学的日子。安塞尔努力从回忆中翻找,或许他坐在马车上无意中向外探头时,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年正牵着仆人的手低着头经过。或许这个时候一阵风,黑发少年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那双绿色剔透的眸子从此变成异色的月亮,烙印在他心里。   可惜没有,安塞尔之前从没有看过这么美的眼睛,如果见过,他会记得的。事实就是那一天,他走的大门,乘着马车。维恩拿着母亲的遗言瑟瑟缩缩地蹲在后门口等着管家开门。   两人并没有像戏剧里那样在儿时有过一面之缘。   如果能早点遇见他就好了,安塞尔将发带拉直挡在眼前,透过深色的丝绸看向床头柜上的蜡烛。摇曳的烛火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就好像他内心模糊的感觉。   蜡烛刚好燃到了蜡烛夹的位置,“咔哒”一声,火光熄灭了。安塞尔愣了一下,有一些委屈。   他慢慢躺下,将发带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底下。 第15章 维恩(十五)   维恩刚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就看见安塞尔已经穿戴整齐,扎着他送的发带,背对着门口站着等他。   “少爷!早上好!昨天睡得好吗?”维恩的心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   “早上好,维恩。”安塞尔转过头,神情有些恍惚,他看了一眼维恩,表情严肃地开口:“披件外套,抓紧时间,我们出去一趟。”   “哦好!”维恩听话地一手从门口的衣帽架上取下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另一只手就被安塞尔握在手里,向外走去。   隔着手套好像也能感受到安塞尔滚烫的掌心,早上的宅子仆人很稀少,不用担心被人看见,维恩紧紧地回握住,笑道:“我以为您不喜欢。”昨天编小辫被拒绝之后,他没什么不开心的,但明显安塞尔情绪低落了很多。   “喜欢。”安塞尔回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答道。话说完,两个人都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维恩的错觉,他觉得安塞尔今天的风衣颜色和纹路都和发带很相配。   “喜欢,谢谢你,维恩。”似乎是担心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安塞尔捏了捏维恩的手,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一般人做,维恩会觉得他在调情,可安塞尔做这个动作做得正气凛然,好像就是在强调自己说的话。尽管如此,维恩还是心跳加速,轻轻嗯了一声。   维恩本来觉得一大早安塞尔在门口等他,还一直牵着他的手,已经很梦幻了。当他跟在安塞尔身后来到马房时,面前已经被提前牵出来的一黑一白,同一品种的两匹马让他感觉世界魔幻起来。   “喜欢吗?给她取个名字吧。”安塞尔看他瞪大眼睛惊讶无比的神色,满足地笑了。维恩没有回答,反而用那种要哭了一样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安塞尔心中一慌,刚想询问,就被扑了个满怀。   “太疯狂了,您给一个仆人买了一匹马?”维恩冰冷的脸紧紧贴在安塞尔的脸上,因为激动,说的话被气音与吞音弄得支离破碎,“这匹马都够买好多个我了。”   他没有夸张,他到现在还记得上一世因为贫穷第一次出卖自己时,只卖了两英镑不到。虽然也有对方知道他急需钱疯狂压价的原因,但当他跪在毛毯上,慢慢捡起那些硬币时,耳边的嘲讽与辱骂还是将他所有的自命不凡,都打个粉碎。他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个便宜下贱的货色,只有安塞尔这个傻子,将他当成宝贝。   这样自轻自贱的话让安塞尔有些难过,他轻轻地抱住维恩,将头埋到他的颈间,叹了一口气:“别说这种话,在我心中,你不是一个仆人,你是……”他顿住了,眼神迷茫起来,好像陷入了一场梦境。   维恩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下眼睑与鼻头都是红红的,绿色的眼睛水光潋滟,他抬着眼睛看着安塞尔,露出一个有些难过的笑容,却因为那些红色显得脆弱又明艳。“我是什么?”   怀里的人渐渐与昨晚梦中的形象重合,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些荒谬的幻想。安塞尔就好像悬崖边上胆战心惊的人突然一脚踩空,一阵慌乱之后,反而释然地笑了:“你是阿芙洛狄忒,是赫利俄斯。”   维恩都没有搞清楚安塞尔说的是什么语言,但是不妨碍他开心起来,他悄悄地猛吸了一大口气,让安塞尔身上冷冷淡淡的香味充斥他的鼻腔与肺部。安塞尔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哑然失笑。   维恩决定叫这匹马阿芙洛狄忒,因为他说希望在自己知道这长串单词的意思之前不会忘记。安塞尔有些坏心眼地在他每次叫这个名字的时候打断他,然后讲些编的故事,其中的主角名字发音很相似。   维恩的眼神逐渐从自信到迷茫,安塞尔直到看见他抱着马脖子有些心虚地嘟哝“阿芙”,才放下心来。说真的,听见维恩喊这个名字,他是有一些害羞在身上的,毕竟称呼另一个男人为阿芙洛狄忒,这件事在他说出口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维恩,你的姓氏是什么?”安塞尔骑着谢诺夫,看着和他并排慢走的维恩,开口问道。   “或许是怀特?因为我父亲是老怀特。”维恩努力思考:“不过我认为,我应该姓法穆(农民),或者霍波斯(流浪汉)。”维恩看到安塞尔又露出有些难过的表情,连忙摆手笑道:“我是开玩笑的,怀特,姓怀特,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以为你会有一些法国血统在身上。”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或许我说过,我之前是在法国上学?”   安塞尔很少提他的学业,至少在上一世是这样。维恩猜测是因为知道他愚蠢,所以安塞尔懒得去展现自己的不同,或者说,安塞尔生怕展现自己的不同。   不过他还是能看出来,安塞尔很喜欢法国,上一世安塞尔也提过他的长相有些像法国人,因为他的眼窝比较浅,脸型也比较柔和。   “我听管家说过。至于血统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维恩耸耸肩,他祖上是不是法国人,他不知道,不过他确实会说法语。希金斯伯爵就是法国的贵族,在他家的时候通常是两个国家的语言混着说,要不是维恩口齿不伶俐,说英语都费劲,重生以来早就露馅了。因为以他的背景是不应该会法语的。   “您可以教我一些法语单词吗?”维恩试探着开口,一旦安塞尔开始教他,那日后他万一说漏嘴也就有借口了。   安塞尔想了想,抬起头望向蓝天:“Le ciel.” 他的声音哑哑的,懒懒的,和说英语时的语调不一样。“天空。”   维恩乖巧地跟着重复,发音有些迟疑,但基本还是准的。安塞尔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又教了他草地,森林,骏马之类的单词,基本上都是现在能看见的事物。   很快就到野外,现在是一月份左右,天气还是寒冷,森林里的动物缺少食物,正适合打猎。过不了多久就是上次说的狩猎宴会,所以安塞尔想着带维恩先学习一下滑膛枪的用法。   两个人下了马,把马系好。安塞尔掏出滑膛枪给维恩演示了一遍如何组装上膛。维恩接过枪,还在纠结自己应不应该会用的时候,安塞尔已经从背后搂住他,手把手地讲每个部件的用处。   耳边熟悉的温柔声音,让维恩一下子回想起,上一世安塞尔教他打猎时的情景。那个时候维恩心浮气躁,枪口举得老高,每开一枪,安塞尔都不得不帮他压着枪身,子弹才不至于飞到天上。“忍耐。”安塞尔的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耳朵,低沉的嗓音带着疲惫又无奈的喘息。   维恩耳朵又开始烧起来,他还沉浸在回忆中,突然枪身被抬了一下,他惊讶地转头,只见安塞尔冷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向前看。”   “您生气了?”维恩惶恐起来。   “没有。你刚刚走神了,又在怀念以前的恋人吗?”安塞尔努力柔和自己的声音,但是嘴角不住地向下。   维恩太了解他了,像安塞尔这种人,有一百分的情绪只会露出一分,他说爱你,就坚贞似铁。相反他要是冷脸,也一定是失望很久了。“不是的。是您靠得太近了,就在我耳边说话……”维恩半真半假地开口,配上他烧红的脸颊和耳朵,竟有几分说服力。   安塞尔沉默了,还是没有看他,但是眨眼的频率加快,呼吸也有些紊乱。   “而且我十岁就来庄园了,您随便问庄园里的仆人,他们都能作证我没有恋人。”维恩这点底气还是有的,不过他是真没想到安塞尔会这么敏锐,连他在想上辈子的事都能感觉出来。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的,眼睛带着期待的光看着安塞尔的侧脸,安塞尔问这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至少证明了眼前的男人对他不是无动于衷。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面部放松下来,轻轻地又抬起维恩的枪身:“向前看。看远点,不要停在过去。”   “是。”维恩集中精神,屏住呼吸,顺着准星望去,一只灰色的鸟出现在视野里。“稳住。”安塞尔低声说道。   好像是察觉到危险,灰鸟刚刚落下,又猛地振翅欲飞。安塞尔刚想惋惜,“砰”的一声枪响,维恩扣下了扳机。   “我是不是打中了?”视线里那只鸟笔直地坠落,维恩松开滑膛枪,欢呼起来。“好像打中了!”安塞尔快速地把滑膛枪保险打开,也想站起身来,却被一下扑倒在地。   维恩激动地搂着他的脖子,在耳后亲了几口,安塞尔没有推开他,反而手插进他蓬松的头发里揉了揉,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   维恩猛地支起身子,看着安塞尔躺在地上,面色红润,笑意盈盈,大脑空白了一瞬,接着无数很刺激的画面冲进脑海。“我,我去看看猎物……”维恩眼神躲闪,轻轻抽出垫在安塞尔头下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两个人在猎场忙了一个上午,收获并不算多。维恩偷笑着看着清点猎物的安塞尔,他以前没有注意到原来安塞尔只是喜欢打猎,但水平有待提高,也就可以和他这个半个新手比比。   “走吧,我请你去附近小镇上吃午饭。”安塞尔走过来,因为运动量较大,他的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里面汗湿的锁骨。   “我好累,让我躺一会。”维恩耍赖似的躺在草地上,伸出手指挡着太阳。   安塞尔好脾气地笑笑,也慢慢躺在他的身边。初春的草地柔柔软软的,维恩转过头与安塞尔隔着几根长得比较高的小草对视。   “在笑什么?”安塞尔问。   维恩这才注意到自己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天空。   “Le ciel,La forêt……”他还惦记着安塞尔教的那些单词,大声地背着。   “Je t'aime.”安塞尔突然开口,维恩愣住了,怔怔地看向安塞尔。之前说过,维恩会说法语,对这句话更是熟悉得不行。   安塞尔有些慌张地眨着眼睛,但还是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看上去镇定自若:“为什么不跟着我念?”   维恩颤抖起来,眼圈红了,放在身侧的手抠进泥土里,但是却不能让安塞尔看出来,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重复一遍:“Je t'aime……”   安塞尔听着这句骗来的我爱你,眼里温柔的笑意更深,他脱下手套,试探性地碰了一下维恩的手,维恩一把拉住他,语气很急促:“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安塞尔皱起眉头,眼神到处乱飘,终于指着天边的一朵云:“芒果形状的云朵。不常用,别学,也别乱说。”说完他也觉得这个说法太滑稽,忍不住乐了。   维恩轻声笑了起来,满眼爱意地看着安塞尔,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Je t'aime.”   安塞尔耳朵红透了,试图用之前的法子让他忘掉这个句子,于是开始絮絮叨叨发音类似的单词。谁知道这次维恩显得聪明很多,一下收紧手掌,与安塞尔十指紧扣。   安塞尔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狂跳,静静地看着维恩。   “Je t'aime!!”维恩开心地要疯了,鼓起勇气超级大声地喊道,然后举起十指相扣的手欢呼起来,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只是觉得好玩的小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安塞尔被他的傻气感染,也笑着欢呼起来。路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打到了什么厉害的猎物,事实上只有马背旁边的小包里几只鸟和一只兔子。   但是他们开心。   他们又躺了好久,手紧紧牵着,也不说话,一直到正午的太阳将他们晒得有点发昏,两个人才慢慢起身上马回去。 第16章 维恩(十六)   吃过饭回到庄园,没想到客人已经在了。   维恩提着装着猎物的皮袋跟在安塞尔身后,默不作声。安塞尔看出来他的紧张,微微上前将他挡在身后,温和地笑笑:“母亲,请允许我回去整理一下,再来陪姨母和表弟表妹们。”   维恩偷偷看了眼端着茶水的卡罗,对方冲他挤了挤眼睛,有些担忧的样子。维恩还没有弄懂他的意思,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带笑的声音:“袋子给我就好了。”   维恩回过头,看见奥利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维恩突然不想把东西给他,这些都是他和安塞尔辛辛苦苦打来的。   “奥利,你提前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但安塞尔听上去很高兴,他从维恩手上拿过皮袋递给奥利,然后轻轻推了一下维恩,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你也去休息一下,剩下的交给奥利吧。”   安塞尔本意是帮他回避不擅长的社交,顺便让累了一早上的维恩好好休息一下,维恩也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失落。“是,少爷。”他低下头从两人中间退出去,快步走向仆人房。   路过沙发的时候听见夫人低声对黛儿说:“还是奥利懂事,这个新来的一点分寸也没有,就知道跟着安到处疯。”黛儿漂亮的眼睛盯着维恩,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在说:还没有新的女主人,你的地位怎么就动摇起来了?   或许是上午笑得太开心了,维恩觉得有些疲惫,回到房间也没有换衣服,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一直到晚餐时间,卡罗回房间换衣服,看到他还在睡,担心地摸了摸他的头。“维维,你是不是生病了?”   维恩从枕头上露出半张脸,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他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卡罗,然后爬起来:“忙吗?我来帮你。”也不等卡罗答应,就自顾自地穿上侍者的衣服。   卡罗知道他想找个理由出去看看,毕竟现在书房暂时也用不上他,只能无奈地笑笑,揽着他的肩膀,拍了拍。   维恩帮卡罗收拾好桌子,摆放完餐具,正要去厨房看看,卡罗拉住了他,扬了扬下巴:“你去书房通知下少爷夫人晚餐好了。”   维恩有些犹疑,可看到卡罗的笑脸,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打扮,转身上了二楼。   书房的门开着,安塞尔正在拉一首悠扬的抒情曲,奥利站在他身边吹着长笛伴奏,一个美丽的少女端坐在钢琴旁带着羞涩的微笑欣赏着。   一曲告一段落,维恩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俯身在夫人耳边耳语了几句,夫人点点头,维恩退到墙角。黛儿给他使了个眼色,但不用她提醒,维恩也知道谁是沃蕾小姐。   上一世的经验让他对沃蕾小姐很有好感,对方也确实是表现出来的那么温柔贤惠,多才多艺。如果安塞尔真的要结婚,维恩会投沃蕾一票。唯一不满的是她的那群兄弟姐妹,一个赛一个的坏,尤其是那个把玩着烟斗的年轻人,前世来这第一天就找事把他的肋骨踹断一根。   维恩抬头看看房间中心的两人。安塞尔垂着眼睛,金色长发束起一半,落在黑色金边的衬衫上,纤长的手指翻着乐谱,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奥利拿过毛巾擦拭着长笛,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当他正准备悄无声息地再退出去时,一阵欢快的音符突兀响起,是维恩再熟悉不过的那首曲子。轻盈欢乐的音乐冲散了之前抒情曲营造的旖旎氛围,沃蕾原本酝酿的情绪一下被打断,茫然地保持着微笑。夫人微微皱起眉头,其他人则是有些开心地摇晃起来。   奥利无奈地笑着用长笛跟上节奏,试图表现得好像这是事先商量好,并不是临时起意。安塞尔弯起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温柔笑意,然后慢慢侧过身子,露出扎起的那一小撮头发上系着的深蓝色发带,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晃。   旋律欢快热烈,好像不是在描绘春天,而是不久前一同晒过的烈日,烈日旁镀上金边的云朵,云朵下草丛中紧握的手与手上愈来愈快的脉搏。   为你。   哪怕宾朋满座,我也只为你演奏这首曲子,直到尽兴。   维恩抿着嘴疯狂眨眼睛,才按捺下心中汹涌的情感,转身沉稳地出去。他怕再晚一步,眼睛会先一步说出我爱你。他就好像冻僵的人突然喝了一口温热的水,从喉咙一条温暖的线下去,直到胸口慢慢散开,在前世二十八个冬天里冻出的一身痼疾都痊愈了。   此后的几天,维恩都没有什么机会和安塞尔说话,但是他一点也不焦躁,每天在客厅帮卡罗整理,或者去马房照顾谢诺夫与阿芙,偶尔和安塞尔对视,对方立马会露出温柔的笑容,然后微微偏过头,让他看扎在头上的发带。   再一次将刷马用的水桶拎出马房,维恩在门口碰到了安塞尔。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帽子,笑意盈盈地看着维恩。   “我马上要陪他们出去一趟。”安塞尔撑着手杖,拨弄着拇指上的蓝宝石扳指。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维恩站直了身子露出一个明朗的微笑。   安塞尔上前一步,微微倾身,在维恩耳边低声开口:“好教您知道,我们没有交换什么物品。”他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点忧愁与期盼,语气柔婉。   维恩想也没想,直接用湿漉漉的手解开衣领的扣子,摘下贴身佩戴的薄薄一片玉质护身符,这是他从小总是生病,父母怕他夭折,特意去教堂捐来的。   他把这个宝贝取下来,又害怕戴在自己身上久了太脏,于是小心翼翼地放进安塞尔风衣胸前的口袋里。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上一世他也送给了安塞尔。那个时候安塞尔正是生病最严重的时候,维恩把护身符戴在他的脖子上。等知道了这个玉片的来历,安塞尔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病态的潮红,郑重地将玉片紧紧按在胸口,抽搐着忍住剧烈的咳嗽,然后强撑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感觉好多了……”生理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形成了一个带泪的微笑。   维恩不信上帝,哪怕再苦再痛,甚至最后中毒身亡,他也没有祈祷过。可那一刻,是他短暂一生唯一一次希望上帝真的存在。   可惜的是他们分手的时候,安塞尔将护身符夹在圣经里还给了他。维恩到现在都很后悔,自己为什么直接将书扔掉而没有仔细看看那一页写的是什么,安塞尔那么有仪式感的人一定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话。   不论是什么,爱,恨,遗忘,只要是安塞尔说的,他都可以接受。   维恩将护身符小心放好,然后取下安塞尔领子上固定用的夹子,别在自己耳边的头发上。夹子是纯黑的,在维恩的黑发中不太明显,但是夹起的头发下白皙的皮肤十分显眼。奇怪的是他本就俊美的脸并没有因为这个改变而变得阴柔,反而多了丝清爽利落的感觉。   维恩退后一步,歪头笑了一下,拎起地上的水桶,慢慢走过。安塞尔怔怔地按着胸前的口袋,虽然维恩什么也没说,可他好像有所察觉。   晚餐时,维恩为安塞尔换盘子,安塞尔轻轻敲了敲叉子柄,维恩意识到什么,朝他的脖子看去。水蓝色的衬衫领子里,护身符的红绳缠绕在苍白的脖颈上,依稀能看见一鼓一鼓的脉搏,一颗浅色的痣随着呼吸律动着。   维恩亲吻过无数次,却依旧看得意乱神迷。他忍住笑容,默默转身,只有安塞尔,从来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第17章 维恩(十七)   收完餐桌,维恩正好碰到梅林,两个人趁着空闲靠在楼梯下面聊天。   “你的小夹子……”梅林捂着嘴偷笑,维恩有些得意地偏过头凑近了给她看。“很可爱,很帅,像个诗人。”梅林咯咯笑着,伸手想要去碰,维恩轻轻避了一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不能碰,定情信物。”   梅林瞪大了眼睛,好像有一瞬的伤心,但很快又笑了起来:“真的假的?”她有些不确定地靠近了仔细观察,夹子是磨砂黑色金属的,看上去并不便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好像是个领夹。   维恩看到她表情很专注,有些心虚,刚想说话,梅林突然小小地惊呼一声,靠在墙上的身子弹起来,有些慌乱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维恩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已经护在梅林头上,另一只手将梅林拉到怀里。一杯加着冰块的朗姆酒从上方倒下来,琥珀色的冰冷酒液弄脏了维恩的白色衬衫袖子,有几块冰块溅到了梅林身上,梅林紧紧缩在怀里发出像受惊的小动物的呜咽。   别说是现在天气很冷,就算是夏天突然被冰水倒在身上也是受不了的。   维恩抬起头,乔治举着空空如也倒置的酒杯,另一手拿着烟斗,挑衅地看着他。一股怒火腾地从心底窜起,这个混蛋上一世也是莫名其妙地看自己不爽,下狠脚踹断了他一根肋骨,那个时候维恩还在厨房打杂,谁也不认识,只能咬着牙把苦水咽进肚子里。这一世这家伙消停了几天,又故技重施,还欺负到梅林身上。   维恩的脸色阴沉下来,猛地甩了甩袖子,一手抓住楼梯扶手,也不用绕到另一边,直接一个翻身越过,直奔二楼冲去。梅林吓了一跳,想要拉他的手,却拉了个空。   “维维!”梅林心急如焚,生怕他动手和夫人的亲戚打起来,连忙提起裙子,顺着楼梯追上去。   乔治满意地欣赏着表哥家漂亮仆人愤怒的表情,甚至好整以暇地抽了口烟,他之所以敢惹事,就是因为有姨妈艾姆霍兹夫人为他撑腰。   他的悠闲没有持续多久,维恩就冲到他的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动作之猛,他一个踉跄,烟斗摔了出去。   维恩很生气,新仇旧恨堆到一起,他甚至有点替安塞尔气愤,这个家伙随意欺负表哥家的仆人,根本没有把安塞尔放在眼里。   “维恩!住手!”维恩已经准备给他一拳了,突然耳边传来不太熟悉的女声的喝止。维恩抬头,只见黛儿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按在胸口,面无表情地跑过来。   这大概是维恩第一次听到黛儿大声说话。黛儿走到面前,戴着丝质手套小手搭在维恩揪着衣领的手上,语气严厉:“维恩!本来你就已经很让人讨厌了,现在还敢对表少爷动手,别以为少爷罩着你,你就什么也不怕,我看你是不想在庄园待了!”   梅林也追了上来,拉住维恩的手臂,听到这话,吓得连连摇头:“算了吧,维维。”   黛儿漂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维恩,维恩意识到她是在暗示他,这次挑事是夫人默许的,并且夫人讨厌他,若是他真的动手,这个消息还不等传到安塞尔那,他就被赶出去了。乔治也捕捉到了那个加重的“表”字和安塞尔罩着维恩这件事,有些心虚地“哼”了一声。   维恩手指微微松了劲,乔治猛地打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有些傲慢地扬着下巴:“算你识相。”   他把酒杯递给黛儿,黛儿秀眉微皱接过来没有说话。维恩紧紧盯着对方,满脸阴鸷,绿色的眼睛好像毒蛇一般冰冷。   乔治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啐了一口转身就走,拐弯处刚好和从另一边楼梯上来的奥利撞了个满怀。   奥利手上端着安塞尔的下午茶,一整壶热气腾腾的红茶全泼在乔治身上,他嗷嗷大叫起来,揪着衬衫猛地扇风。   “表少爷!表少爷!您没事吧!我没看到您,真对不起!”奥利手忙脚乱地放下托盘,拿起毛巾往他领口衣服脸上一整乱擦。   “把你那该死的眯眯眼睁开看着点!”一口一个“表少爷”叫得响亮无比,乔治气急败坏,躲闪不及又被毛巾塞到嘴里。“我叫你看着点!”   奥利眼睛保持着笑眯眯,下半张脸却很严肃,甚至带点委屈:“表少爷,我是天生的眼睛小啊。”   “你放屁!”两个人之前在法国见过,乔治才不信他的鬼话,怒气冲冲地想要推他,却被一毛巾按在眼睛上。   这回奥利真的在笑眯眯:“看来表少爷不想原谅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请少爷来替我赔礼道歉了。”他看向维恩:“维维,你去卧室请少爷来。”   维恩应了一声,乔治还是有些害怕自己的表哥的,气鼓鼓地一跺脚:“都滚开,算我倒霉!”转身进了自己的客房,把门锁好。   外面的几个人对视一眼,嘴角都带了点笑意,黛儿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远了。   维恩检查了一下梅林背上湿得不多,轻声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去换身衣服,然后有些复杂地看着奥利。维恩刚刚看得清清楚楚,奥利的托盘挡在身前,一点也没撒到自己身上,就是故意泼的乔治。但在他印象里,奥利应该再圆滑世故,明哲保身一点。   “你要不穿我的衣服?”奥利挑挑眉,用毛巾擦着地上的茶水。维恩蹲下来帮他:“谢谢你。”   奥利撇撇嘴:“别,别这么客气,我以为我们之间关系要再僵硬一点,毕竟你顶我的位置,我顶你的位置。”他顿了一下,咧着嘴笑笑:“不过你也别仇视我,我和你情况可不一样。这样说来,我还有些羡慕你。”   “羡慕什么?”维恩有些疑惑,奥利低着头捡茶壶碎片,看不清表情:“羡慕你傻。”如果不是这句话的语气太过落寞,维恩还以为又是奥利随口一说,可现在其中的情绪令维恩心里有些发紧。   奥利抬起头,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右手的动作却不停下,看也不看直直地抓起一片碎陶瓷,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奥利!”维恩吃了一惊,连忙掏出手帕帮他按住伤口。“看来你还真得穿我的衣服替我上班了,维维。”奥利痛得直吸气,靠在维恩的怀里,“比如现在去厨房端点醒酒的下午茶给少爷。”   维恩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看向吸满茶水的毛巾,一切都说得通了,不是什么路见不平,奥利只是想打碎茶壶。   因为单从醒酒的角度来看,这一壶红茶实在是太浓了。   卧室的窗帘紧紧拉着,室内昏暗一片好像到了晚上,安塞尔坐在床上,一手扶着脑袋。   维恩轻手轻脚地端着托盘走进来,恍惚中还以为又回到了前世那段太阳蒙尘的灰暗时间。   安塞尔眯着眼睛看着亮起的门口,有些不舒服地伸手挡住亮光,“奥利?”   “少爷,是我。奥利的手受伤了,我来替他。”维恩轻轻关上门,走到床前,将托盘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然后用温水化开蜂蜜,双手递给安塞尔。   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少年气十足的笑容,“是维恩。”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语调软绵绵的:“我有点难受。奥利处理伤口了吗?”   “我看着他包扎的,你喝了多少,醉成这样?”维恩拉过他的手,将水杯塞进去。安塞尔乖巧地双手扶住水杯,他看了看水中晃来晃去的模糊影子,又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终于决定一直盯着维恩,有些丧气地歪过头:“我知道我的酒量很差,只喝了一杯啤酒。”   维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低沉:“他们掺了别的,故意灌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他十岁之前在酒馆里就看烂了。安塞尔酒量不算好,但绝对不止一杯啤酒。   安塞尔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双手捧起水杯慢慢喝起来。维恩叹了口气,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安塞尔是个恋旧的人,卧室的布置还和五年后一样,只是少了些成对的装饰。床的正上方挂着一个捕梦网,因为安塞尔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常常会被魇住,所以希望用这个过滤掉噩梦,只留下美梦。每次维恩从床上醒来,看见捕梦网,都会不自觉地微笑,觉得怀里沉沉睡着的男人浪漫又天真。等安塞尔也醒了,维恩就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被捉住的噩梦随着第一缕阳光消散。   安塞尔喝完了蜂蜜水,将杯子放在桌上,垂着头,他本来就是很安静的人,不舒服的时候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了。维恩心里很不踏实,索性坐在床上,将他面对面抱在怀里:“还要喝水吗?”   安塞尔头在他颈间蹭了蹭,算是摇头。   维恩又叹了一口气,将加了薄荷的热毛巾拧干,撩起安塞尔被汗水黏在脖子上的长发,轻轻擦拭他的脖子,手臂,擦到胸口的时候,维恩犹豫了一下,伸手去解安塞尔的衬衫扣子,安塞尔低下头认真地看着,然后动手帮忙一起解。   “怎么跟梦里一样?”维恩听见安塞尔小声嘀咕,脸一下变得通红,声音颤抖了起来:“什,什么梦……”   安塞尔不说话了,好像突然很难受似的皱起眉头。维恩不敢多问,快速地帮他擦拭了胸口,换好睡衣:“想吐吗,不想吐我们躺下来睡一会好不好?”维恩就像哄小孩一样,抱着他慢慢侧身放到枕头上:“侧着睡……”   安塞尔躺下来睁着眼睛空空地看着前方,维恩收拾好东西,蹲下身子,趴在床边,伸手把他挡在眼前的头发别到耳朵上,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安塞尔在他蹲下来的时候,眼神就有了焦距,微笑着看着他:“在想,我好累。”他闭上眼睛,皱着眉头,语气就像平时一样温和坚定:“我不会娶沃蕾小姐,但我答应替她置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睡吧。”维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他都能猜到,沃蕾小姐或许此刻正在门外等着进来照顾,更别提安塞尔了。   安塞尔轻声说道:“我们都被抓住了,只有你从中间漏下来,落到我的睡眠里。”维恩笑了,他知道安塞尔在说捕梦网,他刚想说你才是美梦,就看到安塞尔沉沉睡去。   维恩单膝跪在那里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他低头靠近了安塞尔垂在床边的手。苍白的戴着蓝宝石扳指的手。   维恩虔诚地吻了吻安塞尔的袖口,然后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掖好。 第18章 维恩(十八)   “失陪一下。”安塞尔微笑着站起来,轻轻向下压手制止了沃蕾小姐想要起身跟着他的动作,然后转身看了一眼维恩。   维恩会意地低下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房间。   来到二楼的阳台,安塞尔撑在栏杆上,有些放松地靠着,带些凉意的风吹动他额前落下的碎发,也吹散房间里粘滞沉闷的气息。安塞尔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笑了一下:“新鲜的空气,好像又活过来了。”   维恩也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外面的空气凉爽干净,带点湿润,甚至有些甜味。维恩懂安塞尔的意思,不算大的空间里炉火烧得旺旺的,十来个人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聊天,干燥火热的空气混杂着脂粉,香水,烟,汗的气味,这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维恩深呼吸完,张开眼睛认真地看向安塞尔,安塞尔被他的动作逗笑,伸出左手轻轻碰了一下维恩头发上的夹子,又慢慢收回来。维恩走过来,也把手撑在栏杆上,和安塞尔手肘对手肘并排站着。   “他们会在这里呆多久?”维恩吹着冷风,看向远处,睫毛一颤一颤的。他这句话问得有些越位,但因为对方是安塞尔,他也就没有平时那么小心谨慎,有什么想法就说什么。   “不会短。”安塞尔摇摇头:“不过我没有什么意见,顶多再热闹几天,就各做各的事了。”他低下头,语气有些失落:“父亲在西印很少回家,我又刚从国外回来,母亲一直呆在庄园里,除了黛儿,她也不爱和别人说话,挺孤单的。现在姨母和表弟表妹陪她聊聊天,也挺好,就是……”   “就是什么?”维恩看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安塞尔无奈地摇摇头,眼神复杂,不愿说下去。   维恩歪着脑袋天真地看着他,但心里早有答案,上一世安塞尔病重时,他隐约听说过这一群亲戚或许可以继承艾姆霍兹庄园,所以他谁也信不过,所有的照顾都包揽下来,连喝的汤剂都要先尝一口。   安塞尔转过头对他很温柔地弯起眼睛笑,虽然安塞尔性格很温和,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爱笑,大部分时间都是平静安宁的表情,只有在维恩面前,才会笑得如此频繁。   “好像沾了烟味……”安塞尔轻声开口,有些苦恼。   “啊,怎么会这样……”维恩知道安塞尔对气味很挑剔,甚至有些轻微的洁癖在身上,这可能也与他家族是做香水生意的有关。安塞尔有禁止室内吸烟,但是乔治抽了太久的烟,身上有散不掉的味道,加上在封闭空间里与安塞尔坐得靠近,染上气味在所难免。嬿膳艇   维恩皱起眉头凑过去,嗅了嗅安塞尔的肩头,细棉制成的衬衫应该是最不容易吸味的,更何况外面冷风吹了一会,果然,他几乎什么也没有闻到,除了熟悉的冷淡的味道。他刚想开口,就感觉到安塞尔微微低下头,长发垂到维恩的颈间,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维恩头皮发麻,才发现自己凑得太近了,比起因为暧昧而心跳加速,他第一反应反而是惊慌和自卑。他退后半步想要躲避,却又担心安塞尔误会僵在原地。   安塞尔像蜻蜓点水一样,低头又抬起,垂下眼睛,声音轻得就要散在风里:“好想现在就带着你跑掉。”   维恩有些呆滞地眨眨眼睛,还没有办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情话。   安塞尔指了指远处的天空,又蓝又高,高得让人生畏,蓝得令人心悸,维恩看久了觉得世界都笼罩在灰色的雾下,一抹刺眼的蓝色晕染开来。   “想拉着你,就从大门跑出去,顺着大路一直跑到一英里外的老医生家里,借了他的自行车,我载你或者你载我,骑到最近的小镇上,随意地逛着。”安塞尔笑得很开心,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像怕惊飞了这个梦:“直到天黑,再慢悠悠地骑回来。”   维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没想到安塞尔说个情话,连具体的路线都安排好了,认真得可爱。不过他终于确定,这一世的安塞尔和上一世的性格并不一样,现在的他开朗,自信,有爱与被爱的底气,才能坦白地说出这么稚气又热烈的话。   上一世的安塞尔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份爱是虚荣,是利用,所以越来越压抑沉默,每一次说爱都郑重无比好像一个殉道者。有的时候维恩也在想,安塞尔那么温柔的人分开时却决绝无比,有没有可能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段关系不可能长久,所以把相爱的每一分钟都当作最后一分钟。当碎裂不可避免,这个理智的人在两个人都快要失控的最后一秒,俯下身将濒死的鱼重新放回水里。   维恩到现在也不知道,一个在天主教家庭长大的好孩子从爱上他到一步步坚定地走到他的面前耗丧了多少力量与热情,顶住了多少压力,因为安塞尔的爱始终像海,像风,像天空干净又美好。他后期越是痛苦,越是疯狂,就越恨安塞尔那个体面的模样,他深陷的泥潭之中漆黑一片,再也找不到属于他的澄澈的月亮。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苦命小狗,是被命运戏弄的可怜人,可人生在世,谁又不是苦苦挣扎?   “走啊!为什么要想,我们现在就可以一起逃走。”维恩伸手拉住安塞尔的手,安塞尔不自觉地凑近他,近到能看见那双绿色的明亮眸子不躲不闪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与身后浅色的天空。   “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维恩的声音已经近乎是叹息,好像醉倒在那双专注深情的琥珀色眼眸里。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用“你”来称呼安塞尔。   安塞尔好像也收到了他的暗示,睫毛颤抖了几下。维恩感觉它们轻柔地扫过脸庞,他很明显地看到安塞尔失去了所有的冷静自持,眼神迷茫好像懵懂的孩童,带着一丝羞涩与慌乱闭上了眼睛。维恩突然也不敢看了,屏住呼吸,一只手紧紧握着安塞尔的手,另一只手扣着栏杆,静静地等待着。   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越来越火热的手掌与乱跳的心脏。   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维恩终于感受到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贴上自己的嘴角。青涩,笨拙,小心翼翼,一触即退。   维恩睁开眼睛,看见安塞尔怯生生地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眼尾红红的,有些懊丧与紧张。克制住亲回去的想法,维恩声音带些嘶哑地开口:“你等我一下。”   他转过身就要松开手,安塞尔神情慌张地追着他的手又拉住:“维恩……”这一声急促带着颤抖,听得维恩心脏好像突然被攥紧,他回过头,露出安慰的笑容:“你在这里等我,等我一下……”   安塞尔松开手,维恩甚至来不及再说一句话,急匆匆地跑开了。   冷风阵阵吹来,让发热的脑袋渐渐恢复冷静,安塞尔垂着头,这个向来挺得笔直的傲慢贵族第一次像失了主心骨一样茫然无措。他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皱起,可指甲却不停地划着木质栏杆,试图在上面刻出白印与凹槽。   他好像想了好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无限悲戚地站在原地。   直到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他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像圣经里的人等着最终审判。   维恩将取来的披风为安塞尔披上,在对方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细心地系好,然后掏出自己的钱包,里面是他现在身边的全部家当,露出灿烂的笑容:“走吧,我带了钱。”   “走啊!”维恩看到安塞尔还在发愣,心里的甜蜜好像要溢出来了,一下伸进披风里摸索着拉住安塞尔的手,拽着他沿着阳台边的楼梯跑了下去。   安塞尔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拉着下了两级台阶,披风被风吹得鼓起来,在身后飘舞,顺着楼梯两排阶梯状向下的花坛绿草上鲜花盛开,皮鞋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维恩回过头,好像不能忍受下楼的时候短短几秒没有看见他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笑意带着光,笑容灿烂,黑色的蓬松头发被风吹向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明艳无比。   安塞尔忍不住也笑着拉紧他的手,提起披风追着他跑下楼梯,风吹起他的长发,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看着维恩的背影,回想起了少年时,第一次骑马在草地上奔跑,那天的风也是这么自由,那匹白马带着他一路奔逃,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迎着落日余晖,一直跑到地平线吞掉最后一丝光线。   维恩早一步到了平地上,转身张开双臂,安塞尔还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想也没想轻轻一跃扑到他的怀里。   维恩稳稳地接住,隔着披风将他抱得紧紧的,欣喜若狂地转起了圈,安塞尔搂着他的脖子,与他的脸紧密地贴在一起,低声在他耳边笑了起来,长长的披风与发带拖在身后,也随着他们旋转起舞。   不知道转了几圈,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维恩慢慢停下来,却不放手,安塞尔被抱得高高的,不得不搂紧他的脖子,低着头看他。   维恩的下眼睑和眼尾连带着嘴巴都是红红的,好像是熟透的果实,可那双绿色的眼睛又带着天真与单纯。或许当年伊甸园中,卢奇菲罗就是这样让夏娃心甘情愿吃下禁果。安塞尔被诱惑着,头越来越低,搂着脖子的手臂越收越紧。两个人的呼吸逐渐趋于一致,急促,粘腻。   散乱的长发垂在维恩的脸上,痒痒的,他渴求地看着安塞尔的眼睛,几乎要溺死在欲望之中。   可他们的吻却干净纯洁,只是嘴唇与嘴唇的相贴,谁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他们这样亲了一会,喘息着分开,然后静静地抱了一会,小声地喊了对方的名字,就都觉得心满意足,幸福到了极点。 第19章 维恩(十九)   他们抱了一会,顾及到还在庄园,只能依依不舍地分开。   安塞尔低着头,用冰凉的手背贴着红红的脸,眼神有些放空,披风领口因为方才的动作皱成一团,两侧垂下来的长发被风吹乱。   维恩伸手将安塞尔滑落的长发别到耳朵上,然后低头替他整理披风的领口,脑海里全是对方刚刚忘记呼吸,睫毛颤抖的青涩模样。   上一世,安塞尔有说过自己之前从未谈过恋爱,当时维恩虽然相信了,但还是忍不住揶揄道:“法国那么多浪漫美人,都没有让您动心的吗?”安塞尔合上面前的书,认真地看着他,维恩的笑容僵在脸上,但还是倔强地与他对视。   “没有。”安塞尔轻声说道,“你呢?”   维恩干笑了一声,眼神游离,他自诩漂亮无比,又虚荣心极强,普通人他看不上,贵族又嫌他低微笨拙,自然也是人生头一遭,不过他不敢这么说,他有些害怕安塞尔会像那些贵族一样,醒悟过来他并不值得这么多宠爱。   “当当当当然!我可是很很很……”他想说自己很受欢迎,有很多人喜欢,可是因为着急,口吃又严重了起来,这个时候出丑让他有些不能接受,他全身都在用力,还是说不出后面的话。   安塞尔从椅子上起身,手扶上他的脸庞:“别急,放松一点,慢慢说。”   维恩一下没了声音,心里难受得不行。   维恩还记得小时候在酒馆讨生活时,总是有无聊的人故意问他问题,然后学他结巴,惹得整个酒馆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小维恩越是生气,越是说不出话来,挥舞着手臂不断重复同一个音节,然后哭了起来。他哭得越大声,周围的嬉笑也越大声。   小维恩话越来越少,渐渐也不哭了,因为有人说他的哭声也是结结巴巴的。   等他开始长个子,力气也变大,谁再笑他,他就揍谁,基本上天天在巷子里打架,鼻青脸肿,不过幸运的是好了之后并不影响他的美貌。打架打赢了,还是空虚,他就觉得大家像是逗狗一样逗他。   可安塞尔从来没有笑过维恩,也不会露出怜悯的表情。甚至连维恩自己都认为少爷这么聪明,这么高贵,被他嘲笑完全可以接受,但他还是没有。   想到这里维恩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冲动地上前一步搂住安塞尔,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小声开口:“我也没有,您是第一个。”   安塞尔拍拍他的背,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见,维恩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有些气馁:“您听到了吗,您是我的初恋,您没有什么反应吗?”   安塞尔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脸上。维恩愣住了,皮肤火热的温度从掌心顺着手臂一直传到维恩的心里,不用抬头都能想像出安塞尔通红的脸庞。安塞尔在他掌心蹭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印上一个吻。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年少的维恩心里生出一丝荒谬,甚至想要抽出手逃开。他应该是世界上最迷糊的渔夫,却钓上了奇迹般的大鱼。   维恩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总觉得安塞尔并不只喜欢他的脸,可又想不出自己除此之外有任何优点,不过他已经不在意了。   安塞尔的目光落到维恩身上,笑着将额头与他相抵。延山廷   维恩手按住他胸前的褶皱领巾,刚想说话,目光突然瞥见楼梯上站立的一个黑色的身影。   “奥利?”维恩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退后一步,安塞尔听到他的声音也回过头。奥利面色如常,从楼梯上跑到他们面前,“少爷,大家都在等您。”   安塞尔犹豫了一下,看向维恩,维恩轻轻摇摇头:“走吧,先回去……”   傍晚的时候,维恩照例去马房看过阿芙之后,回来的路上路过花园,正好看见沃蕾小姐挽着安塞尔,两个人正在散步,身后远远地跟着艾姆霍兹夫人与她的妹妹唐纳德夫人。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安塞尔的表情,只能从沃蕾小姐捂着嘴浅笑的动作看出来他们聊得挺开心的。维恩心里不仅不难受,反而想起了下午的拥抱亲吻,有些羞涩地快步走开。   走到杂货仓库那里,维恩正想进去把手上的桶和刷子放下,隐约听到仓库后面传来吵架声,接着是突然靠近的脚步声,维恩来不及躲闪,转角处就冲过来一个人,和他撞了个满怀。   这一下撞得结实,维恩觉得胸口闷疼,对方也撞得够呛,捂着鼻子向后倒去。维恩一把捞住他,低头一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捂着鼻子,哭得凄惨无比,指缝间哗哗得流着血。   “不是,你搞什么?”虽然鼻血看着挺严重的,但乔治一直都是那种混世魔王的形象,突然哭得这么惨,让维恩有些毛骨悚然。   转弯处传来乔治大哥本的怒气冲冲的声音:“乔治!”维恩这才想起来方才听到的吵架声,正好仓库的门已经打开了,维恩连忙拉着乔治躲进去。   他可不想被人看见满脸是血的乔治和他待在一起,到时候就说不清了。乔治好像也被鼻血吓懵了,一声也不吭地被推进去。   本的声音渐渐远去,维恩终于有空去管乔治了:“我说你至于吗,撞一下哭成这样?”   乔治鼻血眼泪糊得满手满脸都是,领子上也脏污一片,他回过神来,有些恼羞成怒地怒吼:“你就这么看着啊!做点什么啊!”他说着有些慌乱地仰起头试图阻止鼻血流下来。   “你也不怕血呛进肺里。”维恩赶紧掰住他的头,伸手按住他两侧鼻翼。“你这样对吗……”乔治怀疑地看着他,又不敢动,因为鼻子被捏住,带着重重的鼻音。   维恩盯着他的脸,虽然很讨厌乔治,但对方毕竟才十六,在他这个二十八岁灵魂的人看来还是一个孩子,现在满脸泪痕血迹,眼神里也没有平时的戾气,看上去竟然有几分乖巧。   乔治很不自在地被这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又生起气来:“你看什么啊!”   维恩凑近了,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胆小鬼。”   这个笑容和一声“胆小鬼”让乔治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又意识到对方在笑他因为流鼻血哭鼻子,顿时火冒三丈,一拳锤过去。妍闪停   维恩早有准备,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乔治像被拔了电源顿在原地,又捂着鼻子想要仰头,不过好在中途控制住了。“你别走啊,再帮帮我……”乔治有些可怜兮兮地自己按着,可就是感觉没有维恩按得好。   “流个鼻血看你怕的。”维恩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水池旁。   “我没有怕!”乔治努力克制怒火,刚凑到水池边,维恩就沾了些凉水拍在他的额头。乔治突然想起小时候照顾过他的保姆也这么做过,瘪了瘪嘴安静下来。   维恩把旁边的干净方布打湿之后敷在鼻根处,乔治乖乖地用手扶着,小声嘀咕:“我才不是因为这个哭……”   维恩挑挑眉,还以为他在嘴硬,突然注意到他右手胳膊不自然地夹着身子。维恩叹了口气踮了一下坐上水池,然后把乔治拉到面前,掀起他的衣服,肋骨那里有一大块的淤青,旁边还有几块黄色的快要散掉的。   “被本少爷踹了啊。”维恩皱着眉头,本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没想到会对弟弟这么凶,“他踹你,你踹我,就因为我也是绿眼睛?”维恩可算知道上一世自己挨得那一脚是为什么了,“没出息。”   乔治本来正专心地盯着维恩,突然被凭空冤枉,大声反驳:“我什么时候踹你了?”   维恩懒得解释,轻声问道:“要不要告诉少爷?”维恩也不知道怎么办,但他相信安塞尔一定能处理好。或许是眼中的同情太过明显,乔治皱起眉头:“关你什么事!”他取下湿布,鼻血已经止住了,刚想扔到地上,维恩伸手勾了勾,乔治不由自主地将布放在那双漂亮的手里。   维恩把布洗干净,帮他把脸上脏兮兮的泪痕血迹擦擦干净:“随你。”乔治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漠,耸了一下鼻子,眼眶热热的。这么近距离,乔治可以看见那长长睫毛下剔透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他哥哥黄绿色混浊的眼睛完全不同。   维恩注意到他在看自己,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怎么了?”   乔治脸瞬间红了,一把打开维恩的手,用黑色小西装的袖子把脸上剩余的水渍擦干,转身跑了出去。 第20章 维恩(二十)   安塞尔说的狩猎聚会其实就是英国老派贵族最喜欢的猎狐。   狐狸敏捷灵活,不易捕捉,更有趣味,甚至为了加大难度,除了原来的流水,灌木丛等自然障碍,这些贵族还增添了栅栏之类人工障碍。   一大清早,附近受邀的贵族都穿着统一的服装骑着训练有素的亨特马,带着猎犬在狐狸洞口附近集合,跃跃欲试。他们的女眷侧骑着马,分散在稍远处,也算是感受活动热闹的氛围。   “维恩!”安塞尔身穿猩红色外套上面镶着五个铜扣,搭配浅棕色马裤,黑色高筒靴,长发一丝不苟的全部盘起收在黑毡帽里,配上挺拔的身姿,看上去贵气潇洒,意气风发。这是他回英国参加的第一次狩猎,内心的开心藏也藏不住,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断过。   维恩正在阿芙旁边等待着命令,听到他的声音,立马转过头,也露出很开心的笑容。   安塞尔走到跟前,递给他一个深紫色天鹅绒的软垫,轻声笑道:“从威廉那拿过来的,我都忘记了,你刚骑马不久,今天的路程会有点远,你垫着舒服一点。”   “这不好吧。”维恩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仆人哪有那么金贵,怎么把卡斯迈男爵的垫子都抢过来了?   维恩转头寻找威廉的身影,以往威廉喜欢穿红衣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现在大家都是红色的衣服,反而一时找不到了。   安塞尔把软垫放在阿芙的马鞍上固定好,有些担忧地看着维恩:“你不太会骑,就在外圈跟着就好了,离其他马稍微远一点,注意安全。”   “遵命,我的主人。”维恩眨眨眼睛,大胆地伸手拉住安塞尔戴着手套的手,压低声音用气音笑着说:“我将一直在不远处欣赏您的英姿。”   安塞尔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坚定地握住,向自己胸口拉了拉,压低声音,神色郑重:“维恩,我会为你献上火红的狐尾。”   “好,我等着。”维恩向来是十分相信安塞尔的话的,哪怕他知道上一世拿到狐尾的是威廉,此时也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安塞尔松开手,维恩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靠近了给了维恩一个大大的拥抱。维恩有些慌张地看向周围,高大的马匹遮挡了视线,其他人都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活动,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放下心来,紧紧地回抱回去。   两人拥抱了一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集合的指令发出,才松开怀抱。   维恩在他领口吻了一下,依依不舍:“你也注意安全。”   安塞尔笑着点头跑开了,维恩一直目送他矫健地翻身上马,等指挥猎犬的号角吹响,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这次狩猎聚会他可太熟悉了。上一世,他被抽调过来负责打杂。在这之前,他经常去马房帮工,因为他喜欢谢诺夫,他觉得没有一个男孩可以拒绝这匹健壮飒爽的猎马。他偷看过几次少爷骑马的模样,幻想着是自己骑在上面,内心羡慕无比。   所以虽然是被抽调来当公用的仆人,可维恩还是选择站在谢诺夫身边,拿着毛巾水杯之类的东西,欣赏骏马的同时,随时准备听从自家主人的调遣。   被乔治踹断的肋骨还有些疼痛,他没有去看医生,并且为了不错过这次额外的薪水,他硬挺着跟着来到这里,谁也没告诉。   维恩按着肋下,因为长时间的站立等待,脸色有些苍白。如果可以机灵一点的话,应该可以躲开些需要体力的工作,只是做点端茶倒水的轻松活。   他正在想东想西,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包装精致的糖果。   维恩抬起头,谢诺夫背上棕色眼睛的少爷弯下腰,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吗,饿了还是低血糖?”   维恩听不懂低血糖是什么,有些愣愣地接过糖果,清晨太阳的光从安塞尔背后照下,维恩第一次忘记谢诺夫的存在,眼里只有这个温和的贵族。   “如果不舒服,就去休息,薪水会给你照算的。”安塞尔眯着眼睛,为他指出远处临时建好的休息处。维恩愣愣地跟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着头看着手里漂亮的糖果。   安塞尔以为他太拘谨,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转开头:“吃吧。”   “谢谢,大人……”维恩回过神来,连忙撕开包装,原来是一块巧克力,他在厨房的时候经常看见甜品上放着这个,厨师偶尔会偷些碎屑抹到他的嘴上,哈哈大笑:“吃吧小家伙。”   维恩小心翼翼地剥开一角,咬了一口,和他印象中又苦又甜的滋味不同,这一口好像只有甜味,甜到他把眉头都皱了起来。他想姐姐的三个小孩子应该会喜欢这种,于是抬头偷看了一眼安塞尔。   安塞尔正在偏头和旁边的年轻红发贵族说话,并没有在看他,维恩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悄悄把巧克力用手帕包了放在口袋里。   猎物很快就清点完,维恩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这声音之近,维恩几乎要吓得魂飞魄散,他惊恐地转头,只见谢诺夫好像受惊一样疯狂地跳起甩着身子。安塞尔脸色苍白紧紧拉着缰绳,躲避着周围的树杈,几乎要被颠下去。   周围的人发出尖叫四散跑开,他们的叫声让谢诺夫更加紧张。   安塞尔双手控制不住谢诺夫,只能试图拽着一边缰绳让它原地打转,以防冲出去撞到旁人。他低头一看,发现之前的那个仆人还傻站在原地。“让开啊!”安塞尔怒吼道。   维恩视力极好,眼睁睁地看着安塞尔手上的缰绳一端猛地变细:“不!”他刚喊出声,绳子就应声而断,安塞尔失去平衡从马上摔了下去。   维恩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安塞尔,以自己的身体为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肺里的空气几乎在一瞬间全部被压了出去,胸口火辣辣地疼。维恩紧紧护住安塞尔的头,手背被马鞍上的装饰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他在乡下的时候亲眼看见一个老乡从驴身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椎从此瘫痪不起。也见过摔到脑袋直接死掉的。他万万不能接受方才那个矜贵温柔还给他巧克力的少爷像匆匆的流星坠落,落得这些下场。   这次不知道又断了几根肋骨?维恩只来得及转过这个念头,又条件反射地翻身挡在安塞尔身上。背上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还没感觉痛,就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为了防止事情再次重演,维恩这次出发前仔细检查了谢诺夫身上的装备,确保再遇到特殊情况时不会出现缰绳断裂等问题。可他还是放心不下,在听到指挥后,他骑着阿芙一路小跑跟上队伍,目光紧紧地盯着安塞尔。   至于上一世的后续,听说是威廉和另外一个驯马员控制住了谢诺夫,他则被送去治疗。都是高规格的医生,一分钱没花,连带着他之前折断的肋骨和莫须有的低血糖都治好了。   那个咬了一口,放在口袋里化了的巧克力被医生掏出来,放在他的床头,安塞尔每次进来都会看一眼。   直到一次看望时,安塞尔忍不住问他:当时给你,你为什么没有吃?你不爱吃巧克力吗?”维恩连忙解释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想留着慢慢吃。安塞尔沉默了,第二天维恩醒来时,就看到床头那块巧克力换成了一整盒。   后来有钱了,他也自己买过这种牌子的巧克力,但都没有第一次吃的时候那么惊艳。   他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安塞尔经常过来陪他聊天,给他读书。每次翻身痛得不得了的时候,他都会后悔就为了一块巧克力把自己搞成这样,可在那个黄昏他们接吻时,维恩就释然了。   迷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巧克力,而是自右上方投下来的那束琥珀色阳光。   不过他在黑暗里趴久了,并不知道照亮他的是什么,只觉得世界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但确实如此:他因为爱上一个人,进而爱上了这个无趣的世界。 第21章 维恩(二十一)   等猎犬记住洞穴中狐狸残留的气味。仆人吹响号角,猎犬应声四散开来。贵族们各自选好一个方向,跟着猎犬开始搜寻。   安塞尔转头寻找维恩的身影,发现他不仅没有被人群冲散,反而稳稳地骑在马背上,松了一口气。   “安塞尔!”威廉兴高采烈的声音传过来,他穿着长长的猩红色外套,黑色帽子下留出一绺红色的头发,英俊潇洒。他一出现,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就像他说的,他现在是男爵,是上校,未来将要继承父亲的伯爵爵位,在这帮年轻人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到哪里不是焦点?   威廉驾马冲到安塞尔身边,顺着他的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维恩,好一会才用法语开口:“你们做了几次?” 两个人曾经在法国同窗过一年,后来威廉就回国参军了。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安塞尔天真的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微微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威廉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继而气笑了:“疯了,别告诉我他甚至不是你的情人。”   “你回头看看,还有谁家的仆人骑着和主子一样的纯血马?或者你再看看那些贵族小姐,有几个有这种待遇?”威廉略带夸张地扭过身子伸手示意他看看后面的人群。   “侧坐姿势本来就不安全,太高的马只会让她们更加危险。”安塞尔没有回头,冷静地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明显,不然威廉也不会特意和他说。   威廉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侧坐是贵族女性唯一被允许的骑马姿势,这也是他不愿意带妹妹来的原因。他撇撇嘴,有些轻蔑地说:“这匹马的价钱都够买下他了。”   安塞尔微微皱起眉头,轻声说道:“是,维恩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可以买很多个他。”   “他倒是装得一手好可怜。”威廉“啧”了一声,沉默了,也觉得这句话很刺耳,他本来是想贬低对方,可悲哀地发现事实就是如此,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为什么会爱上他?”威廉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安塞尔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垂下眼睛,没有反驳:“爱难道是出于人的意愿的吗?它突然降临,我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   威廉攥紧缰绳,抬着头看森林的深处,那里有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猎犬狺狺狂吠。他心里更加苦涩,好像空了一块:“怎么办啊,安塞尔?”他脱口而出。   两个人的命运就在此刻走上了岔路口,他担心安塞尔的一切,未来的挣扎痛苦似乎都昭然若揭。   安塞尔笑了笑,或许每个靠近他的人一开始都是被这种柔和坚定的微笑吸引。他一夹马腹,谢诺夫大步跑了起来。威廉紧紧地跟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两个人利落地越过一个栅栏,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安塞尔只能提高声音:“什么怎么办?”他笑着说,“威廉,如果现在,你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你会因为周围的地形复杂,障碍重重,就不去追逐吗?”   威廉摇摇头。   安塞尔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维恩,语气甜蜜温柔:“我只会觉得幸福。”   远处的猎手骚动起来,隐约在树丛中看见红色的小兽在灌木之间穿梭。   威廉无奈地笑了,他从小到大都说不过自己的这个发小。管他呢,他驾马冲进狩猎圈,只要安塞尔开心。   狗是色盲。   但是有一天一只狗在黄蓝灰的世界里看见了彩虹,它从来没有见过别的色彩,因而也无法描述眼前的事物,但它知道那是彩虹。因为它看到的彩虹那一瞬间,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上一世安塞尔曾经这么向威廉比喻自己对维恩的真正感觉。威廉沉默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安塞尔,你是人啊,又不是狗。你的世界是斑斓的。你自己就是鲜艳的!”   威廉说错了,他的世界不是斑斓的。可维恩的色彩太过苍白,甚至还没来得及照亮他,便被周围的黑色所吞没。   彩虹消失了,只留下这条见过彩虹的狗。它既无法忍受没有黯淡的世界,也不愿意去找新的彩虹。严杉廷   直到那天维恩扑到他的脚下请求他的帮助,他认出了失去所有色彩的彩虹,决心再拉深陷泥潭的人最后一把。但也像他说的那样,他并不需要维恩回到他的身边。   “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   参加这场狩猎的年轻贵族个个都是骑马的高手,起初维恩还能跟上他们的身影,可当狐狸被找到开始四处逃窜的时候,狩猎第二阶段开始了,全速奔跑的猎马扬起地上的尘土,越过各种障碍,猎犬的咆哮声不绝于耳,在马蹄间穿梭。   阿芙没有经历过狩猎训练,有些害怕地徘徊在外圈,维恩本来就因为上一世的记忆担心安塞尔再次摔马,此时更是焦急无比地寻找他的身影。   再次跟丢了狐狸,安塞尔甩甩头,抿着嘴,没有懊恼,反而冷静地减速调转马头。因为方才的追逐,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鼻头与眼睑都红红的,琥珀色的眼睛却十分明亮。   他轻轻抚摸谢诺夫背上的皮毛,手指隔着手套感受着清淡的薄汗珠,他时刻注意着谢诺夫的状态,防止它因为被热烈的气氛调动而运动过量。   好像突然心有所感,安塞尔猛地转头,汗珠从睫毛上甩落,看向身后一脸焦急的维恩。   维恩与他对视,心头猛地一颤。年轻贵族身子挺得笔直,抿着嘴压抑着剧烈的呼吸,汗水从下巴上滑落,和平时冷淡温柔的样子大不相同,充满着野性与张力。   安塞尔抬起手臂擦去脸上的汗水,露出一个阳光开朗的笑容。周围太过嘈杂,维恩听不见他的声音,安塞尔笑着慢慢比了个口型:“别担心。”   维恩用力点头,想要小跑到他身边,却看见安塞尔转身骑着马一个跃起,跳过一根倒下的树木,跑开了。   “少爷!”维恩惊讶地冲过去,阿芙却在横木面前打了一个转,等越过去的时候,安塞尔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只成年的红色狐狸,十分机灵敏捷,维恩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上一世那只。   在外圈包围的仆人有好些已经累了,内圈里贵族也气喘吁吁。维恩喊住路过愁眉苦脸的艾伦,他跟着威廉参加过好几次猎狐。   “很少遇见这种情况,”艾伦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已经开始飘细雨了。本来是想讨个喜气,看来今天可能抓不到了。”   “喜气?”维恩没机会接触这些,有些疑惑。   “对啊。大家跑得累死累活,除了喜欢骑马打猎之外,还是因为狐尾是幸福的象征。迷信点说就是谁能得到这条狐尾,就可以得到接下来一整年的幸福。”艾伦耐心地回答:“去年,少爷就将赢来的狐尾送给了小姐,年中的时候便和一个富有的绅士订婚了。”   维恩想起了安塞尔说要将狐尾献给他,有些愣愣地点点头,心口猛地酸酸的,剧烈到不得不用手捂着。   他还没有平复下来,眼前突然窜过一抹火红色,冲着围观的贵族小姐们冲去,身后紧紧跟着几条猎犬。   生怕猎犬与狐狸的缠斗会惊到小姐们的马,周围的仆人连忙挡在面前,右手边的包围一下空了出来。   狐狸一个急转弯,从右边冲了出去,踩着河里突出的石头逃到了对岸。   威廉的马在湍急的河流旁一个急刹,威廉调转马头,沿着河流追着,维恩紧紧跟在他身后,有些绝望地看着奔跑的红色身影,几乎也认定这次的猎狐失败了。   突然从对岸的山坡上冲下一匹黑色的骏马,说它是冲不如说是滑,一阵尘土飞扬,维恩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惊恐地看着马背上帽子吹飞的熟悉的身影。   “安塞尔!”威廉也吓得不轻,险些破音。   谢诺夫在对岸的边缘稳稳刹住车,再向前一丝就会坠进湍急的河流里。   安塞尔的衣服上全是泥泞,好像从泥潭里跋涉过一样,紧咬着牙,眼神坚定无比,长发甩在身后。   狐狸这次逃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突然看见从天而降的猎人,转身就跑。头顶却被阴影笼罩,等它回过神,安塞尔已经骑着谢诺夫跃过了它,挡在它逃跑的路上。   狐狸有些绝望地在他的面前挖了个洞钻了进去。几条踩着石头过河的猎犬围着洞口吠叫。   维恩还愣在原地,因为极度的惊慌而头晕目眩。其他人已经跳下马,跑过不远处的桥欢呼着冲向这场比赛的获胜者。   艾伦小心翼翼地举着胜利者的飘带,偷偷看了眼威廉,却发现对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奋地欢呼着鼓掌,就好像自己赢了那么开心。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好强的少爷虽然讨厌输,但并不讨厌输给安塞尔。   安塞尔气喘吁吁地抓过飘带,举起来,目光四处寻找维恩的身影。等他终于找到维恩,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看见维恩脸色苍白地看着他,转身下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塞尔愣住了,顾不上周围人的庆贺,翻身下马,将缰绳塞到威廉手里,连飘带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追了过去。   维恩快步走到最近的休息屋,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只觉得烦躁、后怕和幸福交杂。他只想找一个地方理清自己的思绪,他打开门,正想进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缠着红色的飘带抵住了门,接着急促的喘息声在身后响起。   维恩回过头,看见安塞尔气喘吁吁地半弯着腰,汗水打湿头发黏在脸上,湿漉漉的眼睛抬起,紧紧地盯着他。   安塞尔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将他推了进去,然后反锁上门。刚想说话,却被维恩揪住领子“砰”地一下按在了门上。   “维恩?”安塞尔有些惊讶地按住他的手,被扯散的领口露出汗湿的胸膛,随着杂乱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运动之后肾上腺素上升,大脑有些昏昏沉沉,不自觉地张开嘴巴喘息着。   维恩冲动地凑过去,嘴唇与牙齿磕碰着吻在了一起,铁锈的味道混着火热的温度。安塞尔紧张地闭上眼睛,闷哼一声,右手抚上他的后颈,手指插进他的发尾,不自觉地揪住一缕头发。   好一会,两个人不舍地分开,都有些喘不上气。   “你知道我刚刚有多害怕。如果那个时候你没有刹住,或者……”维恩眼里的恐惧如此真实,似乎又回想起上一世生死一刹的场面,只是这一次,没有他挡在安塞尔身前。   “或者缰绳突然断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后悔我和你说我等着。”后悔自己又恬不知耻地凑到你的面前害了你。   安塞尔下嘴唇破了一块,愣愣地看着他,想要笑着安慰他缰绳怎么会断,可却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维恩的手指在颤抖,呼吸在颤抖,连那双美丽如同绿宝石的眸子里的瞳仁都在颤抖,一切都在彰显他的绝望与无助。   “对不起……”安塞尔双手捧起他的脸庞,认真地和他对视,郑重地说道“维恩,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害怕了。原谅我这一次,我只是太想把这个狐尾送给你了。”   维恩眼睛红红的,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脆弱易碎,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给我?你应该送给你的母亲,父亲,或者自己留着。”   安塞尔看着他的眼神,心都快碎了,手指隔着手套细细地摩挲着维恩的脸颊,就像哄孩子睡觉一样轻声细语:“我们都过得很好,但是你……虽然你一直不说,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太苦了,我没有办法体会你的痛苦,也没有办法帮你减轻。”   维恩屏住了呼吸,前世的记忆就好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已经尽力去遗忘,可没想到安塞尔竟然心思细腻至此。燕删庭   “我不信这些说法,但只要你需要,我每一年都会来这里。我希望你也可以幸福。”安塞尔温柔地笑着,“非常迫切地。”   维恩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上一世的安塞尔在猎狐行动中表现的兴致缺缺,这一世却非常积极。他早该想到安塞尔虽然喜欢打猎,但也厌烦竞争,吵闹。   两个人的情绪都冷静下来,沉默地对视着,又被欲望笼罩。   安塞尔解开手上鲜红的飘带,垂下眼睛,脸颊绯红。   维恩睫毛颤抖着闭上双眼,任由他在眼前缠了一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内侧。   飘带上突然施加了一个力道,维恩向前一个踉跄扑到安塞尔身上。为了不干扰猎犬的嗅觉,安塞尔没有喷香水,可维恩还是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安塞尔好像低下了头,鬓角的发丝划过维恩的嘴唇,让他痒痒的,他有些疑惑对方正在干什么,就感到衣角被拍了拍,安塞尔低低的笑声传来:“我身上的泥把你衣服弄脏了。”   维恩甚至怀疑安塞尔是故意的,这个时候还管什么衣服,于是有些气恼地轻轻撞了一下他。安塞尔低声笑着将双手架在维恩的肩上,声音因为紧张都有些走调。   维恩静静地等待着,耳边安塞尔的呼吸慢慢变轻,最后屏住了。不知道等了多久,嘴唇上终于贴近一个柔软温热的触感。维恩搂住他的腰,主动加深这个吻。   十几个或长或短的呼吸之后,窗外远远传来一声枪响,猎狐行动结束了。   两个人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一抖,僵了一瞬,继而低声笑了起来,笑对方也笑自己。他们没有继续接吻,互相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手指紧紧扣着,内心都有些苦涩。 第22章 维恩(二十二)【倒v开始】   因为这次猎狐持续的时间太长, 吃完午餐已经是四点多了,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将本来安排在下午的自由打猎推迟到明天上午,晚上在猎场主人法瓦尔的庄园里住下, 举行一场舞会。  房间有限, 仆人有限, 维恩也就有了借口光明正大地和安塞尔住在同‌一个‌房间。维恩忙着在床边的长沙发上铺被子。安塞尔洗过澡, 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披着头发坐在床沿上轻轻哼着歌。   “这么开心?”维恩忙完转过身很自然地托起安塞尔一边的长发, 轻轻揉一揉, 微微皱眉:“还有点湿。”说完侧身弯腰去够床头的干毛巾。   匀称的腰线从‌贴身黑色马甲下露出来,安塞尔眼神躲闪了一下,无奈地伸手想将他里面的衬衫拽下来挡好。手指刚碰到衣角, 眼前的腰一颤, 还没等安塞尔回过神来,手已经被维恩牢牢抓住。   维恩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耳朵有些发红:“少‌爷?”   “里面衬衫太短了。”安塞尔强作镇定地回答,想叫他回去换掉, 但‌又想起维恩并不富裕, 悄悄改口:“我们明天一起去买。再买几条背带,你‌跟在我身边, 穿得体点总是没错的。”   维恩笑着松开他的手,拿起松软的干毛巾轻柔地为他擦拭头发:“明天?明天不是还要打猎?”白色的毛巾轻轻地擦着鬓角, 安塞尔仰着头闭起一侧的眼睛, 金色的睫毛颤颤的。   维恩觉得他有些可爱, 想要低头亲吻他睁开的那‌只眼睛,可还是克制住了。大部‌分‌时间安塞尔的边界感‌还是很强的, 他会拒绝不合时宜的拥抱亲吻,有时语气甚至很严厉。就‌好像对他来说,生理上的欲望只是次要的,他更在乎精神上的契合。但‌也是这么一个‌人,一笔一划地在维恩胸口用手指写下“lust”,嘶哑着声音说自己是欲望的囚徒。   上一世,维恩总是听‌到威廉半开玩笑地说安塞尔“疯”,安塞尔垂下眼睛温和地笑着,并不反驳。维恩当时嗤之以‌鼻,可亲眼看见‌安塞尔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骑着谢诺夫从‌山坡上冲下来之后,前世的种种在脑海里越发清晰,哪怕他不愿意‌用“疯”这个‌字来形容安塞尔,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温柔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劲。   疫病纵横,经济危机,爱人背叛,母亲去世,接连的打击之下,安塞尔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天一夜,就‌在大家都认为他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面色如常地打开门,慢条斯理地吃完面包喝完水,正式向法院递交破产申请。   破产后,安塞尔将祖上留下的艾姆霍兹庄园变卖,偿还了债务,带着剩下的仆人搬到了没有花园的老宅子里。他还留着一套高档的西装,不是为了怀念,只是为了用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哪怕出门坐不起马车,依旧坚持戴着帽子拄着手杖,拜访昔日朋友时,也会在门口认真‌拍去身上和裤脚的灰尘。   这些都是维恩听‌说的,他很难想象有这么坚韧的人,所以‌当他在宴会名单上看到安塞尔的名字时,有些害怕看见‌他颓废憔悴的模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再次见‌面,安塞尔背挺得笔直的,还是那‌副矜贵温和的样子,只是眼神更加忧郁沉静。   维恩才知道有些人皮囊不过一张纸,有些人骨头却是玉做的,若非一寸寸打碎,绝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   似乎是维恩的眼神太过专注,安塞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住毛巾,低声道:“我自己来。”   维恩听‌话地松开手,安塞尔用毛巾包着长发用力搓着,接着之前的问题:“我刚刚在下面遇见‌了法瓦尔,他说可以‌把自行车借给我们,明天打猎的时候我们可以‌骑到镇子上,买点东西吃完午餐再回来。”   维恩想起了之前约好逃跑的事,忍不住笑着点头。一方面是惊讶安塞尔还惦记着这事,认真‌得可爱,另一方面是他巴不得安塞尔能在这次的活动之中少‌骑马,他上一世忘记问了,为什么身为猎马的谢诺夫连枪声都不怕却会突然受惊,但‌人多马杂,又在森林之中,小心一点准没错。   “如果你‌会骑车,就‌分‌开骑,如果你‌不会,我就‌载着你‌。”安塞尔微笑着,维恩轻轻点头:“我会骑车。”   这倒是有些出乎安塞尔意‌料,毕竟自行车也算是一个‌稀罕玩意‌。维恩解释道:“我小时候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个‌大几岁很有钱的朋友,他带我骑自行车,听‌收音机。”  安塞尔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字,一个‌维恩在晕倒时喃喃的名字。他有些不自然地顿住了,移开视线:“怎么没见‌你‌们现在联系?”   “小时候的朋友,早绝交了。”维恩满不在乎地笑笑,他注意‌到安塞尔微微皱起眉头又放松,疑惑道:“怎么了?”   安塞尔觉得维恩这么漂亮,性格也开朗,长到十八岁有一两段恋情是可以‌接受的,不论是表弟,还是“安”,过去感‌情有多么好,只要现在没有继续交往就‌可以‌。但‌这些话他是没有立场,不能说的,只好转移话题。   “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安塞尔仰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知道吗?自行车第一次研究出来的时候,前轮比后轮大一圈,骑起来非常不稳。”   维恩认真‌地听‌着,“那‌怎么办?”   “他们改进的方案就‌是继续加大前轮,越不稳越加大,越来越大,最后前轮快有人那‌么高,后轮小得像头上戴的帽子。骑上去,就‌好像在骑独轮车,还是那‌种脚碰不到地的独轮车。这下不仅骑的时候容易摔,下车的时候稍微犹豫一下,就‌会失去平衡栽到地上。”   维恩想象了一下那‌个‌滑稽的画面,哈哈大笑起来:“这些聪明人也有这么笨的时候。”   安塞尔也跟着笑,“我第一次骑车的时候,轮子还是木制的,摔了好多次,那‌时候小,一摔就‌哭,母亲之后就‌不准庄园里出现自行车。”   难怪,维恩之前还在想为什么昂贵的纯血马都买得起,自行车却要到处借。“我骑的车是橡胶车轮,车身也是钢管的,好骑多了,不过有一次也摔得很惨。”既然安塞尔都说了小时候的糗事,维恩也不能藏私,想了想开口道。   “那‌个‌时候小镇上有一个‌很高的坡,那‌个‌有钱朋友和他的朋友们告诉我,冲下去,速度会超级快,超级刺激。我信了,我骑着车冲下去,真‌的超级快,超级刺激。耳朵里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眼睛里只能看见‌掠过的线条。”维恩露出开心的笑容,轻声说道:“他们没骗我,可是他们不知道刹车坏了。”   安塞尔本来笑盈盈地听‌着,他也喜欢高速移动的刺激感‌,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色一下沉了下去,眼神冷若冰霜。维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住口。安塞尔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低沉:“然后呢?”言善廷   “还能啥,就‌摔了呗。”维恩很轻松地耸耸肩,想带过这个‌话题,但‌安塞尔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严厉:“维恩。”   维恩叹了一口气,知道糊弄不了他,只能垂下眼睛,整个‌人都有些泄气,老实交代道:“坡下去是一个‌工厂的围墙。父母本来不准我和他们玩,就‌担心我不小心弄坏什么贵重‌的东西,是我偷偷和他们玩的。我当时害怕极了,不敢跳车逃跑,因为我赔不起,我太穷了。”   安塞尔笔直地坐着,胸口剧烈起伏,手揪住床单,眼睛红红的,声似磨铁:“然后呢?”   维恩笑了,声音轻轻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眼里模糊的都是往昔的倒影:“我想了个‌好办法,用自己的左边身子去撞上围墙,有了缓冲车子就‌不会坏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自行车只有一个‌横杠断了,其他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安塞尔听‌得心里一揪,好像要晕过去了,脸色苍白:“那‌你‌怎么办,你‌受伤了吗?”   “我的脸肿了两倍大,嘴都歪了,但‌是消肿之后还是这么好看。”维恩比划给安塞尔看,顺带还笑嘻嘻地臭美了一下,安塞尔面无表情,丝毫不理会他的耍宝。维恩只能接着讲下去:“横杠的铁片插进了我的左腿膝盖,都能看见‌白色的骨头。”   安塞尔身子向前一倾,从‌床上下来,单膝跪在维恩面前,双手颤抖地卷起他的裤腿。维恩很不自在地也单膝跪下来,压低身子,帮忙捞起裤腿。膝盖上一道长长的像月牙的白色伤痕,和旁边的皮肤完全不同‌。   安塞尔轻轻地碰着伤疤边缘的皮肤,垂下眼睛,低声问道:“痛吗?”   维恩抓着他的手指按在伤疤上,无奈地笑了:“你‌是不是傻,都快十年过去了,怎么会痛?”对维恩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所以‌能当一个‌笑话讲出来。  他的话刚说完,鼻子却莫名一酸,他想到自己在遇到安塞尔之前和离开安塞尔之后连狗都不如的生活,那‌些人嘲笑他,折辱他,把他的血和泪看做是自己的战利品。可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一个‌人,连他十年前的伤疤都不忍心触碰。   安塞尔没有说话,低着头,慢慢凑近,维恩以‌为他要亲吻那‌个‌疤痕,于是慌张地捂住他的嘴,把腿放下去,双膝跪地,“……少‌爷?”   安塞尔轻轻开口,热气打在维恩的掌心,让他痒痒的:“医药费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下戳中了维恩心里的伤口,心里和膝盖上的不一样,这个‌伤口到现在也只长了一层薄薄的纸膜,稍一触碰就‌血淋淋的。   “医药费比自行车便宜,但‌我们仍然负担不起,只能让我躺在家里。”维恩苦笑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磕磕跘跘地讲述着:“我有一个‌姐姐,她很凶,比我大六岁,总是打我。我受伤了躺在家里,伤口发炎,昏昏沉沉地,听‌见‌她和父母在门外吵架,椅子桌子砸得哐哐作响。姐姐突然打开我的门,哭喊着冲进来,手上举着剪刀,脸也肿着,嘴角带着血,头发披散,双眼赤红,好像疯了一样。”   “我很害怕,努力撑起身子,挤出一个‌笑容,喊她姐姐。她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丢下剪刀,哭着抱着我,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维恩哽咽一下,声音抖得不行:“跟我说姐姐爱你‌。后来没过一个‌星期,她就‌嫁人了,用办婚礼的钱付了药费。”   算一算也知道姐姐嫁人的时候才多大,安塞尔怎么会听‌不出背后的意‌思。他怔怔地看着还笑着的维恩,睫毛一颤,一颗泪珠滚落了下来,砸在维恩的手背上。   维恩除了在床上还没见‌过安塞尔哭,这时候彻底慌了神,连忙双腿在地上爬了几步,紧紧地抱住他。安塞尔安安静静地趴在怀里,微微抖动,身上还带着肥皂的淡淡香味。维恩突然有些恍惚,如果安塞尔哭泣的时候一直这么安静,那‌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安塞尔可能也偷偷哭过。   安塞尔说过发出声音的哭是求救,有的时候是求别人,更多的时候是求自己。可他没有告诉维恩无声的哭是什么意‌思。   维恩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着,好一会才听‌到安塞尔的声音,缓慢温柔:“我不会去评判你‌做得对不对,因为对那‌时候的你‌来说钱或许真‌的比生命重‌要。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维恩。你‌要把你‌的身体,你‌的健康放在第一位,再遇到这种事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没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   这种体恤的话让维恩鼻子一酸,眼泪也落了下来。   “如果你‌有困难,只要姐姐愿意‌工作,就‌把她接到庄园吧。”安塞尔顿了顿,好像哽咽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放心,我不是想用她牵住你‌,我可以‌请公‌证人,和她签正式的雇佣合同‌,不论我们以‌后的关系如何,都不会因为私心解雇她……”   “不是的……”维恩连忙摇头,抱得更紧,他害怕安塞尔的这种理性、细致,把一切都划得很清楚。他宁愿对方再多些私心,把自己困在身边才好,而不是像上一世那‌样决绝离开。   “会好起来的,维恩。”安塞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积极,却不料这句话彻底让维恩破防了。   “我一直,一直相信您……”维恩泣不成声。 第23章 维恩(二十三)   舒缓的音乐播放着, 舞会‌即将‌开始,绅士淑女们好整以暇地慢慢聚拢。   沃蕾仪态端庄地坐在座位上‌,乔治手搭在椅背, 侧身俯到她的耳边, “姐, 你说表哥会‌邀请你跳第一支舞嘛?”他的眼神不住地瞥向‌不远处, 安塞尔正背对着他们和他的漂亮仆人说着话。   “他应该这样。”沃蕾轻声回道‌。按照礼仪, 结伴而来的男女应当同舞第一首曲子, 她和乔治是姐弟, 不宜同舞,所以只能是安塞尔。   “可他不喜欢你,姐。”乔治浅色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姐姐, 有些冷酷地开口。“这里都是年轻人, 没必要讲规矩。”在面对姐姐的时候,乔治身上‌的戾气少了很多, 连脸上‌的雀斑都没那么刺眼了。   沃蕾垂下眼睛, 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道‌?他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耍,虽然‌没说过‌以后结婚之‌类的话, 但也算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只是后来两个人一个出国, 一个搬家,除了两个母亲互寄生活照之‌外, 很少再联系了。   这次再见面, 她能感觉到安塞尔和小‌时候比起来柔和了很多, 但却仿佛更遥远了。母亲说只要坚持就一定能用真心打动对方,可坐在书房里听着安塞尔用小‌提琴演奏情歌时,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那双紧紧抿着的薄唇,坚硬冰冷好像大理‌石雕像,突然‌对母亲的话心生怀疑。   她以为他是石像,可石像随即露出笑容,演奏出一首春天。她愣住了,眼里全是茫然‌,恍惚着看着窗口投进来的阳光将‌那双含笑的眸子照成金色。   后来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也试着找到谱子,在钢琴上‌慢慢演奏这首春。大概弹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仆人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沃蕾有些惊讶地站起身,那个黑发绿眼的漂亮仆人也窘迫地退后一步,想要转身离开。   “等等!”沃蕾叫住了他,她突然‌想起之‌前‌似乎就在书房见过‌他,仆人停下脚步温和地笑着,好像拙劣地模仿着什么,笑意却不及眼底。“你叫什么名字?”   仆人垂着头,光影在他的脸上‌一分为二,美丽就好像刀刃一般锋利,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   “维恩。”   沃蕾喃喃道‌。   “什么?”乔治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维恩,又看了看姐姐,眼神不定。   “你认识吗,表哥的那个仆人?”沃蕾问‌他,乔治张张嘴,刚想回答,第一首曲子的前‌奏已经响起,周围的男女旋转着进入舞池。   “我‌和你跳。”乔治咬牙拉起沃蕾的手,沃蕾跟着起身走了几步,眼睛突然‌一亮,露出一个笑容,松开乔治的手,转身提起裙子,好像一个梦一样轻轻飘走。   乔治手向‌前‌抓了个空,看着沃蕾接受了安塞尔的邀请,将‌手放在对方的掌心里。   下楼前‌,安塞尔特意和维恩解释了舞会‌的规矩,表情之‌严肃令维恩有些哭笑不得。他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些,只是一支舞,况且他也不愿意看到沃蕾小‌姐出丑。   舞会‌后,维恩跟着其他仆人将‌大厅打扫干净,准备好明日的行装,提着一盏马灯,独自出门向‌临时马房走去。   虽然‌晚饭时猎场的驯马员已经帮忙检查过‌马具,但维恩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安塞尔说明天溜去镇上‌,可难保回来的时候骑马转上‌几圈。   橙红色的灯光照亮昏暗的环境,穿过‌一条林荫小‌道‌,就到了门口。维恩走到跟前‌,发现驯马员并不在那里,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自己进去。   里面不止是安塞尔的马,还‌有其他人的,如果没有人陪同进去,出了什么事,是他担当不起的。   维恩转身想离开,在林荫小‌道‌的出口处正好碰上‌了艾伦。艾伦端着空水盆正准备回宅子里。   “你这是去哪了?”艾伦有些疑惑,伸头看向‌他的背后。“马房?”   维恩皱起眉头,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就不应该来这里。现在可好了,就算说自己没有进去,对方也是不会‌信的。   “是的,我‌想再去检查一下,但是门卫不在,我‌就又回来了。”维恩微笑着,安塞尔曾经教过‌他不要试图去撒谎隐瞒,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最好是实话实说。   艾伦看他这么坦率,也不多问‌,憨憨地点点头:“你对你的主人真好。”   维恩自嘲地笑笑,又应付了几句,当着对方的面先一步进了大门,回到房间。   安塞尔已经穿着黑色丝绸睡衣坐在床上‌,衣领微微敞开,露出脖子上‌红色的丝线,手里打开一本诗集,就着烛台看着。   “狐尾的话,你是想做成挂件还‌是摆设?”余光看见他进来,安塞尔微笑着开口,说话间又翻过‌一页。   “少爷定吧,我‌都可以。”维恩走到床前‌,双手抓住书本,有些无奈地轻声道‌:“这样看书伤眼睛。”   安塞尔顺从‌地松开手,前‌倾身子,仰起脸,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不一样的色彩:“刚刚去哪了?”  “去了马房,我‌想再去检查一下马具,可是门卫不在,我‌就又回来了。”维恩老实地再重‌复一遍。   “检查了这么多遍,还‌是不放心,看来之‌前‌真的把你吓着了。”安塞尔语气有些歉意,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他。维恩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神不由得被黑色丝绸下苍白的皮肤和皮肤上‌浅蓝色的血管所吸引。   很多贵族都认为这种肤色很优雅,维恩甚至在前‌世见过‌有人长‌时间举着手臂,让血液倒流,以达到这种苍白。安塞尔并不瘦弱,可前‌世被病痛折磨的模样牢牢地刻在维恩心里,使他总疑心安塞尔十分脆弱,似乎一低头就会‌开始咳嗽。   安塞尔反手握住维恩卷起一道‌袖口的手腕,眼里带着一丝笑意,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惬意的模样。   “我‌……”维恩的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对方手腕处的脉搏,黑色微卷的头发滑落下来,挡在眼前‌,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安塞尔身后的墙壁,烛火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上‌面。明明他们两个人距离很远,只有手拉着,墙上‌的影子却摇摇晃晃地贴在一起,好像在拥抱亲吻。影子的边缘带着柔和的红色,在他心里点上‌了烈火,房间里的昏暗是升腾的烟雾,迷住了他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想凑得更近,去看眼前‌人的脸庞。   安塞尔有些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脸,维恩连忙松开手向‌后退去,没想到安塞尔的手抓得非常紧,两个人都被拽了一个踉跄。维恩跌到床边,伸手撑住床沿,安塞尔被力道‌带出了被子,手还‌是没有松开,惊讶了一瞬,低声笑了起来:“干什么呢?”   维恩现在无比感谢昏暗的暖色的烛火能够遮掩他脸上‌的红晕,匆忙地抓过‌一旁的诗集:“您……您可以为我‌念一首吗?”完全忘了刚刚是他说这么看书对眼睛不好的。   安塞尔一手接过‌书,放在盘起的腿上‌,另一只手依旧握着维恩的手腕,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好像在自言自语:“都是情诗……”维恩垂下眼睛,嘴角有些委屈地下撇。   “你想听哪一首?你应该能看的懂大部分了吧?”安塞尔轻声问‌道‌。  “是的。随便哪一首,我‌都没有读过‌。”维恩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又怀念起了前‌世阳台上‌,安塞尔靠在他的怀里,给他念诗的温柔场景。“就您现在翻的这一页吧。”  安塞尔点点头,轻轻开口:“这首是雪莱的《爱的哲学》。”他的声音低沉温柔:“你看高山在亲吻天空,海浪也紧紧相拥……”   维恩看着墙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团,分不清彼此,摇曳的火光令它仿佛巨大的心脏,缓慢地跳动着。   “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停下,最后一句话卡在嘴边。维恩好奇地看向‌书页,还‌没看清,安塞尔就轻轻合上‌,有些无奈地笑了:“本来是首很美的诗,我‌的停顿反而将‌它的意境变小‌气了。”   “如果什么?”维恩压低声音问‌道‌,他的直觉告诉他,   会‌是他喜欢的话。   安塞尔笑着看着他,不说话,眼睛亮亮的。   维恩的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脉搏有力地跳动,顺着手腕将‌这份悸动传给安塞尔。   “如果什么?”维恩执拗地又问‌了一遍。   安塞尔笑着向‌前‌凑过‌去,维恩只觉得凝滞的空气掀起一阵风,不知道‌是冷冷的鼻尖,温热的嘴唇还‌是滚烫的耳朵擦过‌他的脸庞,耳边传来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含笑的气音:“Nighty night.”   维恩眨眨眼睛,垂下头,声音有些怪异:“好像在哄小‌孩子……”   维恩只会‌说good night,可这句也是从‌安塞尔那里学来的。他总是躺下就能睡着,不需要任何‌人祝他好梦,其他人也没有这个意识,偶尔几次例外还‌是小‌时候,也只有姐姐会‌不耐烦地搂着他,拍着他的背,哼一首没有词的安眠曲。   维恩一时又有些分不清,安塞尔这是亲近他,还‌是因为下午的谈话同情他。   安塞尔揉了揉维恩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子整理‌刚刚弄乱的床单。维恩连忙帮他掖好脚头的被子,再回头就看见安塞尔已经躺下了,一天的活动令他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维恩端起烛台,想了想,一下吹灭。房间重‌回黑暗一片。   “Nighty night.” 第24章 维恩(二十四)   雨过的郊外, 雾都的天难得泛出了一抹翠蓝色,猎场通往小镇的水泥路上,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快速经过。   “这里离庄园还挺远的, 你来过这里吗?”安塞尔看维恩几次岔路口都不用他提醒就转动车头, 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维恩点点头, “我‌老家就在这里, 我‌之前就是走这条路经过当时还是荒地‌的猎场, 到您的庄园去的。”   “那真的很远, 你当时才十岁……”安塞尔有些不忍心‌, 将下巴微微低进‌围脖里,呼出的白气化作水珠凝结在睫毛上。   “不远。”维恩笑眯眯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那个时候经常听妈妈讲庄园里的事, 偶尔还能吃到偷偷带回‌来的白面包和火腿片, 我‌还以为庄园就是妈妈信的天堂呢。”   “我‌当时想,哼, 都是上帝创造出来的, 天堂为什么没有烦恼和痛苦,还有好吃的面包和肉?”   安塞尔被他突然装作小孩子的语气逗笑:“现‌在呢?”   维恩骑着自行车颠过一个小土坑, 目光有些放空地‌看向远方:“现‌在我‌知‌道了庄园也是人间的, 或者说,就算真的是天堂, 上帝也是公‌平的,祂创造出来的天使也会和人一样, 有着各种‌不如意。”  安塞尔眼神里略微有些惊讶, 更‌多的是无奈。   “但是对‌小时候包括现‌在的我‌来说, 庄园已经是个足够好的,好的像梦一样的地‌方。明亮, 温暖。我‌从下午出发的,走到深夜才到。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可我‌每靠近一分,心‌里就明亮一分,温暖一分。”   小维恩蹲在艾姆霍兹庄园的后门‌口,静静地‌等着天亮仆人开门‌。比起穷人居住的拥挤狭小,恨不得一个房子摞在另一个房子上的街道,他第‌一次在这么开阔的地‌方看太阳升起。当第‌一缕光从云层中出现‌时,深黑色的寂静被打破,他听见了走路声,低语声,车轮声,远处的鸟叫声,犬吠声,天亮了,他就好像从一个人间走到了另一个人间。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戛然停止在十岁,又轰然一声,重新开始了。   将车停好,维恩拜托旁边的摊主照看一下,两人一起走进‌了一家成衣店。这是一家老字号,也算是小镇上比较有名的。   维恩正认真地‌看着挂着的一排排西‌装,心‌里默默琢磨着自己的服装店是不是可以增加一些男装定制的业务。安塞尔带着小裁缝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你的尺寸,量一下吧,方便定制。”   维恩点点头,脱下西‌装,露出紧身的白色的衬衫,安塞尔转过身挑着布料。量完尺寸之后,安塞尔好像掐着时间一样又转回‌来,如此之巧,维恩合理怀疑他又不好意思了。   “这款暗纹好看,维恩,你觉得呢?”安塞尔举起手上的布料,维恩还没回‌答,小裁缝就抢着接话:“这款布料就剩这么多了,正好可以做两件,您看喜欢的话,您和表弟可以都安排一套怎么样?”   “同款吗?”安塞尔没有反驳表弟的称呼,反而真的考虑起来。   “当然不……”小裁缝话说一半,注意到安塞尔的眼神暗淡下去,突然醒悟过来:“当然,当然可以啊!有一款版型和二位的气质都很配。”   “好,那你也给我‌量一下吧。我‌尺码忘在家了。”安塞尔很爽快地‌点点头,小裁缝喜笑颜开地‌掏出布尺。   “我‌来吧。我‌也会量。”维恩挡在面前,接过布尺,安塞尔微笑着解开休闲西‌装的纽扣,撩起下摆,方便他的动作。   维恩抿着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两手拿着布尺在他腰上围了一圈,低下头,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擦过安塞尔的下巴,安塞尔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包裹了他。   布尺缓缓收紧宽松的亚麻衬衫,将窄腰显露无遗。维恩耳朵泛红地‌量完几样数据,低声报给小裁缝。他记得前世几年里安塞尔的每一项数据,和现‌在的一对‌比,还是现‌在的更‌加健康,匀称。   留下地‌址后,小裁缝许诺五天之内就会送到庄园里。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安塞尔笑着开口:“要不要去你老房子那里转转?”   维恩摇摇头:“算了,早卖了,八年时间可能都换好几个人家了。而且现‌在下过雨,那边可臭了。”   安塞尔嗅嗅空气:“其实‌到处都有淡淡的味道。”   维恩突然想到什么,陷入了沉默。未来除了经济大危机之外,他都忘了还有一次鼠疫大流行。那个时候他已经跟着希金斯伯爵逃到法国去了,所以没有切身体会,但十五那年的霍乱他记忆犹新。下水道堵塞,污水流出,甚至渗到穷人住的地‌下室里,霍乱也借着雾都差劲的下水道疯狂传播。   “少爷,如果,想要将雾都的下水道全部整改一遍,需要多少时间?”  安塞尔停下脚步,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从提案到完工,顺利的话也起码小十年。”他的眼睛盯着维恩,带着工作时一贯的冷静:“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如果三年前的霍乱再来一次,这个小镇上的人都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安塞尔把‌自行车停好,靠在坐垫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大腿,眉头微皱,心‌中默算,好一会才接道:“保守估计,建成巴黎的那种‌下水道系统,主干道每英里花费一万英镑以上,支道更‌是不计其数,这还是没有考虑人员伤亡,经济波动等负面情况。”   维恩点点头,一万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可他也知‌道安塞尔还是算少了,前世他听说光是挖空地‌下,就花了四‌百万英镑。   “谁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贵族?”安塞尔双手交叉,搭在翘起的腿上,白底黑花的丝带缠绕着绑在长发里,垂到一边的肩上,脸上讽刺的笑容打破平时的温和。   这个表情维恩之前也见过,就是上一世安塞尔听参加议会回‌来的威廉说议会高票否定了下水道委员会的成立时。那个时候安塞尔已经从资产里整理出了维持运转之外的流动资金,随时准备投进‌这项大工程里,没想到计划却夭折在摇篮之中。   “先说好,我‌是投了赞成票的,你别跟我‌生‌气。”威廉把‌玩着香薰蜡烛,笑嘻嘻地‌:“想想也知‌道结果,办这个得花多少钱?还不是我‌们一人摊一点,可有些人你要他的钱还不如杀了他。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实‌在不行就用高压水枪冲嘛。从上游冲到下游,冲冲冲,一路冲到泰晤士河里,大家就都干净了。”   安塞尔脸上嘲讽的笑容更‌甚:“他们的仆人要是把‌灰尘都堆到昂贵的地‌毯下面,估计早就被开除了。”   威廉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挑眉笑了笑。   威廉走之后,维恩才慢慢上前,安塞尔垂着头,一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解着领口的扣子,好像有些呼吸不畅。维恩连忙蹲下帮忙,安塞尔看见他的脸,神色一下柔和了很多,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禽兽食禄。”   维恩知‌道他不是在骂威廉,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甜甜地‌笑着,试图让他的心‌情变好一点。但安塞尔只是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维恩的额头,就抓起一旁的大衣帽子站了起来。   他穿戴整齐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该去找谁,但短暂的犹豫之后,又像往常一样坚定地‌走了出去。   维恩相信如果不是后来远洋的生‌意出了问题,安塞尔或许真能一个个地‌找遍所有参会的人,亲手促成这项工程。   安塞尔认准一件事之后,就会有超乎常人的韧劲,尤其是后来在明白夺走母亲性命的伤寒和霍乱一样都是水生‌疾病之后,雾都的下水道改建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以至于破产之后生‌意刚有了些起色,就毫不犹豫地‌在工程资金捐献书上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二十五岁的安塞尔和二十三岁的维恩说了很多很多改建工程的益处,甚至成了那段时间温存的主要话题,维恩觉得很无趣,可又觉得只能和自己絮絮叨叨的安塞尔很孤独很可怜,他一边落下细碎的吻,一边将对‌方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   离开安塞尔后,他就像离开了地‌面,轻飘飘的,眼里只有名利,甚至可以不要自己,自然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现‌在又想了起来。颜衫町   安塞尔还在沉思着,维恩满肚子的大道理不敢说,可他还是想将五年后安塞尔的话跨过时空传给现‌在二十岁的踌躇满志的青年,趁着现‌在安塞尔父亲的爵位还在,可以在游说的时候少碰壁,少受阻力。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想陪在安塞尔身边,不再敷衍地‌点着头,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被雾都的雾蒙了十年越来越灰暗湿润,却始终温和着愤怒的琥珀色的眼睛。   “巴特爵士。”维恩把‌车的撑脚放下,局促地‌双手交握:“巴特·歌尔爵士。”巴特是这个改建方案的提出者,也是这个项目最后的实‌施者。现‌在是一位有名的银行家。   安塞尔愣在那里,维恩知‌道自己的表现‌太过异常,可话却冲到嗓子口,不吐不快:“他的住址是雾都西‌城晚枫大道……”   “维恩!”安塞尔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揪住他的领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和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您怀疑我‌利用您对‌吗?”维恩舌头顶了顶刚刚因为激动咬破的颊肉,幽绿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那是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我‌告诉您,三年前的霍乱根本就不是因为恶臭的空气传播,而是通过水源呢?”   安塞尔眼神有些动摇,维恩缓缓握住对‌方的手,语气变得柔和:“凭您的能力不难拿到当时的数据,您对‌比一下就知‌道我‌有没有胡说。不只是霍乱,还有伤寒,污水必须要和地‌下水分离开,否则死神将游荡在泰晤士河上,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塞尔瞳孔颤抖了好几秒,然后垂下头,叹了一口气:“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你有很多秘密,你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好像有些疲惫,趴在自行车把‌手上:“你说服我‌了。给我‌一点时间消化,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会写信给那位爵士。”   安塞尔说话算话,他回‌去之后查阅了很多份档案,越看脸色越凝重,终于着手写了第‌一封信,巴特爵士的回‌信很快寄来。   就这样,十九世纪最野心‌勃勃的一项工程,就在雾都旁不起眼的小镇里,由两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靠在自行车上,一言一语定下了最核心‌的方针。   工程动工第‌一年正赶上经济危机,这项大基建为失业的人们提供了大量的岗位。泰晤士河南岸率先完工,次月第‌三次霍乱大爆发,南岸几乎不受影响,而北岸损失惨重,死亡人数以万人计。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大量的资金涌入,三年后竣工,霍乱从此在雾都消踪匿迹。   工程主干道全长一百五十英里,支道近三万英里,耗时九年,花费金钱人力无数,污水与地‌下水分离开,不再排入泰晤士河,而是流向专门‌设立的艾姆霍兹污水处理厂统一处理。因为这项工程被授予荣誉爵士的人多达十人,均接受了女王接见。   这些都是后话。不过雾都的天亮了。 第25章 维恩(二十五)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匹浅金色的骏马小跑进临时营地,留在营地里的人抬头,正看见穿着挺拔猎装的威廉翻身下马。  随手‌摘下头上黑色的毡帽抛向身后, 紧跟下马的艾伦手‌忙脚乱地接住。威廉脚步如风地走‌到举着葡萄汁的法‌瓦尔面前, 将手‌上的牛皮袋丢到桌上。   法‌瓦尔笑眯眯地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 开口‌道:“男爵大人, 收获不少嘛。”   “安还没回来吗?”威廉接过旁边的湿毛巾仔细地擦着手‌上的脏污, 语气没那么高兴, “胖子你不厚道, 背地里和安商量好了,也‌不通知我。真不知道和谁关系更近一点。”   “当然是你们俩关系更好一些啊。”法‌瓦尔不进他的套,又乐呵呵补刀:“不过以后就不一定了。”   威廉双手‌叉腰, 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你是指谁?”   “沃蕾小‌姐啊。”法‌瓦尔抬抬下巴, 威廉顺着他的动‌作转头看向树荫下低头摸狗的沃蕾,眼睛被阳光刺得眯缝起来‌, 皱起的眉头里都是疑惑。法‌瓦尔继续说道:“你想想, 平时‌谈谈恋爱出‌席舞会也‌就罢了,我们三个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特意带到我们面前, 给兄弟看看,不就证明安是真的上心吗?”   威廉乐了, 拍拍他的肩膀,“对啊, 安确实是认真的。”不过法‌瓦尔不知道, 沃蕾是艾姆霍兹夫人塞进来‌的, 维恩才是安塞尔主动‌带过来‌给兄弟们看的。“你越来‌越聪明了,胖胖, 继续保持。”   被夸奖的胖胖很得意地晃晃脑袋,威廉从他手‌里拿过酒杯,一口‌干了:“太甜。”然后伸手‌拍拍法‌瓦尔的肚子,“不是前不久还头晕吗,注意一点。”  法‌瓦尔点点头:“好,从现在开始我改喝彩椒汁。”   这是威廉最讨厌的食物,他笑着戳了一下对方的腰,拉长音调:“大胆——顶我是吧?”   法‌瓦尔连连摆手‌,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威廉到底是心飞到另一个好友身上去了,眼神频频向门口‌张望,法‌瓦尔也‌正好有些布置上的事要处理,匆匆离开了。   威廉觉得有些无聊,走‌到谢诺夫身边,脱下手‌套,修长的手‌指划过黑色丝绸般的马毛,感受着皮毛下方的温度。谢诺夫低着头,温顺地眨着眼睛。   “谢诺夫,我俊俏的小‌伙子。”威廉抱住马头亲了一口‌,拍了拍它的颈部,揪住带子就要翻身上去。   “等等!”威廉回过头,看见乔治小‌跑着过来‌,沃蕾在远处有些担心地张望。威廉停下动‌作,笑着靠在谢诺夫身上,等乔治靠近了抬抬下巴,有些倨傲地开口‌:“有何指教?”   乔治虽然平时‌像个小‌魔王,但在威廉面前,不论是气场还是脾气都差了一大截,他小‌跑几步,放慢了速度,停在不远处:“男爵,这是表哥的马。”   “这还是我陪他驯的呢。你表哥不会在意的。”威廉无所谓地笑笑,挥了挥手‌,乔治还想再说几句,威廉轻轻“啧”了一声,浅蓝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包含着蔑视与烦躁。   乔治一下闭上了嘴巴,有些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他要是这个时‌候要被威廉揍了,就和被他欺负仆人一样,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正纠结着,背后正好传来‌一前一后两道刹车声。   “怎么了,威廉,乔治?”温和的声音将乔治从压力中解救出‌来‌,他回过头,表哥扶着自行车,一身休闲打扮,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维恩拎起后座上的大包小‌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安,陪我骑两圈?”威廉的心情一下多云转晴,顾不上计较有的没的了。安塞尔笑着点头,回过头拍拍维恩的肩膀:“先把东西‌送回房子里,然后来‌找我。”   维恩点点头,快跑着离开。   有的时‌候,不论事情在脑海里预演了多少遍,当真正发生时‌,还是会大脑一片空白,理智退却,全凭着情感与本能做出‌反应。   维恩早上出‌门前又拜托了猎场的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缰绳的稳固程度,他是如此担忧,以至于‌安塞尔也‌发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不舒服吗维恩?”   安塞尔骑在马上,脱下手‌套,微微弯腰伸手‌抚摸他的脸,维恩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右上角有琥珀色阳光投下的林间。这样的既视感令他心中更加慌乱,他覆上安塞尔的手‌,闭上眼睛,有些眷恋地用脸摩蹭着掌心:“没事。”   这句话既是在回答安塞尔的问题,也‌是在安慰自己。这个活动‌一年一次,也‌是安塞尔参加的第一次,更何况现在已‌经临近末尾,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扫兴。  维恩牵着谢诺夫,垂下眼睛慢慢走‌向营地,突然从天‌而降一团黑影。   维恩还没有反应过来‌,滑腻冰凉的触感贴着鼻子划过。蛇!糟了!维恩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猛地顿住脚步,尽量保持着谢诺夫视线里的上身不动‌,飞起一脚,将落到地上的还没看清模样的蛇踢进旁边的草丛里。眼单停   马是很敏感胆小‌的生物,有时‌甚至从后方接近它也‌会受到攻击。维恩已‌经尽快做出‌反应处理,但蛇如此近距离地从天‌而降实在太过惊悚,谢诺夫打了个响鼻,前腿抬起在空中蹬了几下,安塞尔猛地拽住缰绳,强迫马头偏离了正前方,维恩弓腰躲过,眼睛死‌死‌地盯住马背上的安塞尔,眼圈瞬间红了。   重演了!   维恩感觉扬起的马蹄下自己是多么的渺小‌,那反复抬起落下,在地上激起阵阵尘土的仿佛不是蹄铁,而是和蹄铁一样冰凉冷硬的命运。   没事的,没事的,缰绳是我亲眼看着换的,不会出‌问题的。   一股寒冷的无力感侵入骨髓,前世被踢到的剧痛和三个月的辗转难眠让他不由得心生畏惧,尽管如此,他还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若是再偏上一点,自己的性命可能不保。有时‌无知反而是幸福的,预先知道了事情的可怕后果,整个人就会变得缩手‌缩脚。   方才的猛拽似乎让谢诺夫更加失控,它疯狂地甩着身子,一片混乱之‌中,几滴温热的液体撒在维恩脸上,维恩用手‌一擦,鲜血在指尖抹开。   维恩瞳孔一缩,敏锐地捕捉到谢诺夫黑色皮毛覆盖的颈部有一块颜色慢慢加深,粘黏在一起。   络头上的卡扣划伤了谢诺夫!维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在这么颠簸的情况下,安塞尔不可能松开缰绳,可如果不松开,伤口‌会更深,谢诺夫的动‌作会更加猛烈。   安塞尔显然也‌从谢诺夫痛苦的嘶鸣中听出‌异常来‌,他尽可能地压低身体,贴在马背上,右手‌向前伸去,颤抖着摸向卡扣,马血将马毛粘成一绺一绺的,卡扣紧紧陷在里面,疼痛与缰绳勒紧的窒息感,令谢诺夫的眼睛布满血丝。   “缰绳卡住了!维恩!”安塞尔的声音因‌为颠簸断断续续的,但依旧保持着镇定,维恩大声回应:“抓紧,趴好了不要掉下来‌!”他仓皇地回头,威廉已‌经将套锁甩了过来‌,铁链在马的前腿上缠绕了几圈卡好,几个人用力一拉,谢诺夫一个踉跄朝前冲了几步。   或许是太紧张了,负责另一条腿的驯马员在谢诺夫跃起的时‌候抛出‌锁链,等锁链到达时‌,谢诺夫正好趴低了身子,试图对抗腿部的拉力。   锁链顶端的重物擦着谢诺夫的敏感的耳朵,砸在了安塞尔的左肩上。   威廉冲过去,抢过锁链,再次抛出‌,染血的锁链牢牢缠住谢诺夫的大腿,然而为时‌已‌晚。受惊的谢诺夫已‌经近乎直立地跃起,安塞尔左手‌全麻了,用不上力,右手‌慌乱地去拉缰绳,却因‌为手‌套上濡湿的鲜血打了个滑,没抓住绳子,就这样从上面坠落。   “安!”维恩和威廉异口‌同声地喊道。   维恩满脑子恐惧,怕痛,畏死‌此刻都消失了,什么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什么稍有偏差就会丧命,突然就被另一个念头覆盖了。   我已‌经成功过一次了,这次我会做得更好!   维恩飞扑过去,在空中搂住安塞尔,然后以自己的身体为缓冲,狠狠砸在地上。维恩的手‌紧紧护着安塞尔的后脑与脊椎,刚落地就晕晕乎乎地几乎凭借本能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威廉向前冲了一步,看见维恩已‌经接住,立马转身拉紧套锁:“快!控制住!”   维恩眼前暗得不行,甩了几下脑袋还是看不清,背上也‌火辣辣的,他眯着眼转头看向后方,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疼痛却让他的思维越加清晰。   一次可以是意外,两次不行,尤其是他干预了好几次的情况下,只能说明这是人为的。他的方向一直错了,问题根本不是出‌在缰绳上,而是络头上的卡扣,他甚至都能猜出‌来‌,卡扣里会有一截变形的铁片,一直摩损着绳索,直至割断。不同的是上一世缰绳崩断,卡扣弹开,而这一世,铁片先一步插进了谢诺夫的脖子里。   安塞尔摔得并没有上一世那么重,很快睁开了眼睛,待眼神清明了之‌后,心脏几乎停止了,鲜血从维恩的耳后流下来‌,一颗颗血珠好像断了线一样砸在他的白色领口‌,血花溅到他的下巴上。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下一瞬间失控的马被控制了前腿之‌后,最后地蹬了一下后腿。   安塞尔试图将受伤的维恩护在身下,可维恩好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安塞尔撞不过他,有些绝望地双手‌交叉搂住维恩的头,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什么很聪明的做法‌,他的手‌在铁蹄下就好像树枝一样脆弱,根本阻挡不了什么。但是用双手‌换维恩一个渺茫的生存机会是否值得,他根本没有思考就给出‌了答案。   这一撞,让暂时‌失去视觉的维恩有所警觉,他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抱起怀里的青年,一蹬地面,向前跑了几步,又栽倒在地。   维恩不知道有没有脱离危险,但明显能感觉到怀里人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手‌臂放下展开,大口‌地喘着气,气息有些颤抖,粘连,急促。维恩也‌松了口‌气,软软地趴在他的胸口‌,听着里面疯狂的心跳。   只趴了一会,维恩缓了劲,眼睛也‌能看清了,便坐起来‌。安塞尔拉出‌袖子紧紧按住维恩耳后的伤口‌,黑底白花的发带松了一半,耷拉在染血的西‌装上,眼睛红了一圈,却还是颤抖着提高声音,指挥着慌乱地人群。   维恩想抱一抱安塞尔,但是这里人太多了,而且……维恩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晚上趁门卫不在独自前往马房的人是我,一遍遍强调缰绳转移注意力的人是我,谢诺夫受到惊吓时‌在它视线里的人是我,从进森林开始就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也‌是我。   沃蕾小‌姐哭晕在乔治怀里,驯马员跪在安塞尔面前请求原谅,法‌瓦尔指挥工作人员将注射了镇定剂的马送回猎场。威廉也‌是一身狼狈,手‌里无意识把玩着取下来‌的变形的染血卡扣,脸色阴沉,艾伦想起什么似的凑到他的耳边低语。   威廉抬眼正好越过所有人和维恩对视。   维恩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想苦笑也‌笑不出‌来‌,只是无限悲戚地望着他。 第26章 维恩(二十六)   维恩笃定这‌场事故是人为的之‌后, 又很无奈地发现所有的疑点都指向自己。   维恩耷拉着眼睛,坐在客厅的中‌式屏风后面,包扎耳后伤口的绷带缠着他的头一圈, 让他好像戴了个‌橄榄树运动‌员的帽子。他用手指避开绷带挠了挠额头, 有些懊丧。   安塞尔刚刚被威廉叫出去, 维恩猜测多半是威廉怀疑上了自己。维恩现在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肚子里的蝴蝶,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安塞尔的诘问, 或者说, 他只要‌想到安塞尔会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心脏就像被手揉搓过一样皱巴巴的。   搞砸了。把自己陷入这个境地。维恩手撑着腿捂着脸,又有些苦里寻甜地想着:至少, 我们两个都没有受什么伤。   维恩耳朵后面的伤口‌看着吓人, 其实也只是砸在地上时正好划到一块锋利的石片,背上倒是擦破了一片, 还有些淤青。最严重的也就是当‌时短暂失明‌, 安塞尔担心是脑内淤血压迫神经,不过‌医生说这‌么快就能恢复可能是轻微脑震荡或者血糖一时供应不足。   维恩正自责着, 两只手被人轻轻拉开, 安塞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蹲在他的面前, 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又想吐吗?可怜的脑袋。”安塞尔用手抚过‌维恩红红的眼尾,一本正经地叹息道。维恩本来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听到这‌句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差点忘了, 自己好像已经是第二次撞到脑袋了。   “喝点糖水。”安塞尔也露出一点温柔笑意,端起旁边的玻璃杯递到他的嘴边。   维恩接过‌杯子, 偷偷观察安塞尔的表情。安塞尔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削着苹果‌,果‌皮一圈圈完整地垂下来。   “卡斯迈男爵刚刚找您说了什么?”维恩忍不住开口‌问道,安塞尔的表现太过‌镇定,好像就是出去冲了杯糖水似的。   “没说什么。”安塞尔垂着眼睛,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维恩接过‌来没有吃,手紧张地捏着苹果‌边缘,低声追问:“是说我吗?说我害您?”   安塞尔摇摇头,细心地将维恩被夹在绷带里刺人的头发理出来:“别多想,这‌只是一场意外,已经让奥利赶过‌来了,你要‌是感觉舒服一点了,我们晚上就回家‌。”   “不是意外,是人为的。”维恩冷声坚持道。   安塞尔也不惊讶,眼神依旧温柔平静。预想中‌的怀疑,诘问都没有出现,维恩反而有些不适应:“您为什么都不问我几句,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安塞尔拿着水果‌刀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抱着他,维恩有些疑惑地仰头回抱回去,好像一只受宠若惊的小狗。   “为什么你不害怕,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安塞尔将刀放回冰桶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维恩一愣:“这‌怎么能一样……”维恩相信安塞尔,可他从来没有妄想过‌对方‌也会信任他,他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哪怕重活一世也遮掩不了灵魂上的丑陋。   安塞尔手指拉拉他的衣角:“你背上的伤涂过‌药了吗,正好我现在没事,我帮你吧。”   维恩知道他又不爱听这‌种自我贬低的话,哪怕维恩说的就是实话,只能无奈地顺着他转移话题:“过‌会儿会有医生帮我。”   “我来吧。”安塞尔转身拿过‌药膏,修长的手指挖了一大块,另一只手轻轻掀开维恩的衬衫。维恩背对着他,感觉冰凉的药膏在背上缓缓抹开,转而变得火辣,安塞尔的动‌作很轻柔,反而让他感觉又麻又痒,有些难耐。   “按痛你了吗?”察觉到维恩有些僵硬,安塞尔轻声问道,维恩摇摇头:“没有。”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好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细小粘腻,听得维恩自己都脸红了起来。   安塞尔的动‌作顿住,维恩正疑惑,突然脊柱被烫了一下,触电般的感觉贯穿全身,这‌个‌吻如此迅速,倒更像是一场情不自禁。   维恩身子猛地挺直,愕然转头,安塞尔低着头,垂下的发丝挡住了脸,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你救了我,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安塞尔轻轻地说,维恩突然觉得现在就是合时宜的时候,于是弯腰从下方‌向上贴到他的面前。   维恩试探性地用嘴唇摩擦着他的嘴角,想看看会不会被推开,没想到安塞尔一直笑着,眼里好像落进了星辰,于是便‌放心地加深,一直加深到怀里的人微微后仰,有些喘不上气。   维恩的头和背都有伤,安塞尔动‌情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只能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服,指节微微发白。维恩的手丢掉以往的虔诚规矩,顺着有力的腰线一路摸到西装下背带夹的搭扣上。   “不是说医生要‌来吗?”安塞尔好不容易从溺死人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眼神中‌还留着一分清醒,但也只有一分。兴许是维恩刚喝过‌糖水的原因,这‌个‌吻带着点甘甜,他在九分迷糊之‌中‌轻轻舔了一下嘴唇,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本来清秀普通的样貌此时却因为爱意的柔光,美得让维恩目眩神迷。   “咳咳,打扰一下。”屏风后面传来轻叩声,接着奥利有些尴尬地笑着走进来,维恩连忙松开手,安塞尔微笑着冲他点头。“少爷,马车已经收拾到位了,随时可以出发。彼得也检查过‌身体送回庄园了。”   “你,你的手好了吗?”维恩结结巴巴地问道,奥利叹了一口‌气:“没好也得好啊,谁叫你伤得更重呢。”他狡黠地眨眨眼睛:“不过‌你放心,我接下来主要‌负责工作方‌面的事情,生活上面由你全权。”维恩抿抿嘴,和上一世的洋洋得意不同,这‌一世他总有种魅主惑上被发现的羞耻与难安。   “对了,我之‌前让你去联系的冬星的负责人怎么样了?”安塞尔看向奥利,一旁的维恩瞪大了眼睛,这‌个‌冬星不就是自己和梅林一起开的店铺的名字吗?   “那边说等老板有空商量一下再给我们答复。”   维恩忍不住插话:“等等,你们打算做什么呀?”自己就几天没在,怎么好像错过‌了什么大事。   “冬星你知道吧?卡斯迈伯爵夫人生日宴上穿的那件礼服就出自它家‌。艾姆霍兹准备和冬星合作。”安塞尔笑吟吟的,“这‌是一个‌月前就定好的方‌案,最近又观望了一段时间,确定冬星的原创设计能力是可持续的,最终决定上门详谈。”   “啊。”维恩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手脚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都能想象出来梅林在店里找不到他急得打转的模样了。   梅林曾经问过‌维恩为什么不干脆找安塞尔合作,可维恩觉得自己现在才刚刚开头,未来怎么样还不是定数,直接攀上艾姆霍兹这‌根高枝,倒像是厚脸皮的吸血鬼。但现在不一样了,艾姆霍兹主动‌联系证明‌在安塞尔眼里,私人定制的路是可行的,这‌无疑是一种认可与鼓舞。   “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去,我记得你平时常服搭配得不错,挺有眼光的。”安塞尔亲昵地拍拍他的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维恩激动‌得太阳穴狂跳,甚至觉得耳后的伤口‌都要‌飙血了。“知道,好……”   至于具体怎么做,还是到时候和梅林商量一下再说。   “维恩。”   临出发,维恩折回去拿外套,突然听见背后一个‌女声喊他。   维恩回过‌头,看见沃蕾披着纯白的斗篷,晚风吹乱她的长发,苍白的脸庞好像白雪雕成的,随时都会在这‌个‌渐渐变暖的天气里消融掉。   “沃蕾小姐。”维恩行了个‌礼,语气有些冷淡。他现在坚信坠马是人为的,那有继承权的人自然是他的怀疑对象。   “我是特意来道谢的。谢谢您今天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救了安。您的恩情,我们会铭记在心。我没有什么储蓄,只有一些首饰,希望您收下。”沃蕾语气很谦卑,双手递过‌来一个‌黑色的丝绒小盒子。   维恩看了看耳环项链都摘下来的沃蕾,又看了看她手里有些沉甸甸的盒子,笑了一下,将外套理好挂在手上,沉声开口‌:“少爷已经向我道过‌谢了。沃蕾小姐,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您是以什么立场说这‌些话的?”   沃蕾这‌种代替安塞尔道谢,话里话外以女主人自居的态度让他感觉被刺了一下,因此语气也不是那么的好。   沃蕾脸一下红了,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方‌才天黑了,看的不是太清楚,直到这‌一刻维恩才注意到她的情绪很差,眼睛都是肿的。   “那么您呢?”沃蕾哽咽着,倔强地用手指抹去眼泪,直直地盯着他:“您又是以什么立场问出这‌个‌问题的?”  这‌个‌表情很不寻常,就好像退无可退的人被逼着拿起了刀刃,绝望,脆弱。维恩好像猜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口‌。   “昨天舞会的时候,安塞尔和我说了,他不会娶我,但会给我一笔钱支付嫁妆。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虽然没有说名字,但我也知道。”沃蕾有些凄然地笑着,努力压下抽泣:“那天我在二楼都看见了,是我叫奥利去喊你们的。”   很难想象沃蕾当‌时内心的感觉,她甚至连震惊伤心都没来得及感知,就被恐慌填满。她多怕安塞尔就像一匹自由的白马,逃跑了就再也不回来。可她还得强忍着情绪回到房间,在母亲与艾姆霍兹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吩咐奥利。   维恩已经有些眩晕想吐了,但还是梗着脖子站在那里听着。   “我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认识了十几年,大家‌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该是他的未婚妻,只有他不是。我想着他可能只是还不知道爱人,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会得到回应的,母亲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然后你就出现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沃蕾眼里的迷惑是切切实实的,心痛也是切切实实的:“他本来是多好的人,可你却让他变得不正常起来。他怎么面对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未来该怎么办,别人会怎么说他?你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维恩考虑过‌。不过‌起初不是为了安塞尔考虑,而是他自己害怕了,纯粹的爱意有的时候就像燃烧的恒星,让人疑心会被烧成灰烬。当‌他意识到对方‌为了爱他付出了多少时,他突然就惶恐起来自己要‌对等地付出什么才能配得上。   他不想安塞尔过‌上正常的日子吗?他比谁都希望。   如果‌安塞尔说他想要‌结婚生子,维恩一定毫不犹豫地放了他,祝福他。可现在他笑着闭眼等待拥抱与亲吻,你叫维恩怎么后退?   “你明‌明‌可以骗我,说你们相爱。或者打压我,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就和弟弟说一声,我的日子也会很难过‌,毕竟我只是个‌仆人,可你偏要‌选择最低效的方‌法,向我哭诉,让自己像个‌小丑,为什么?”维恩叹了口‌气,看着沃蕾有些崩溃地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肩膀,将头埋在手臂里抖动‌着。   “我喜欢了那么久……可我现在却要‌输了……不公平……”沃蕾摇摇头,“我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的,我会给他一个‌家‌,给他孩子,给他受上帝和亲人祝福的婚姻……”   维恩被戳中‌了痛处,这‌些他都给不了。事实上,上一世他除了背叛的爱和耻辱什么也没留给安塞尔,那么这‌一世呢,他又能给出什么呢?   “对不起……”维恩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便‌匆匆从她身边走过‌,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马车走去。   “我会坚持下去。”沃蕾泪眼朦胧地转头,低声说道。   维恩失魂落魄地点头,他想说没必要‌,可究竟是谁没必要‌?   安塞尔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他了,维恩快步跑过‌去,好像被冻坏了一样扑进他怀里,头埋在他的颈间深吸了几口‌气。安塞尔有些疑惑地捧起他的脸,心顿时怜爱得化成了一滩水,伸手将他拉进车厢里。   维恩没有哭,却也和哭差不多了,长长的睫毛被泪珠粘成一绺一绺的,颤啊颤,深绿色的瞳仁像氤氲着雾气的森林,在提灯的照耀下,折射着光彩。   她说不公平,可谁又公平了?维恩不想生来就是衣食无忧,家‌庭幸福的贵族小姐吗?现在不堪的身份,低贱的地位,贫穷的生活难道就是他维恩想要‌的吗?   维恩坐在马车里咬着牙吸气,安塞尔却凑过‌来温柔地吻去他睫毛上的泪水,然后闭上眼睛亲吻他的嘴唇。   维恩茫然地看着安塞尔弯弯的眼睛,手抚摸着他的长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呐喊。   收手吧,就这‌样吧。这‌是理智的声音,它是那么的响亮,震耳欲聋。  可维恩还是从中‌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细小,疯狂,可怖,他将安塞尔按在车厢墙壁上,动‌作鲁莽地亲吻着,将对方‌精致的西装衬衫都揉得皱皱巴巴。   那个‌细小的声音还在狂叫。马车缓缓移动‌起来,车轮的声响盖住了车厢内的细微动‌静。   维恩想:去他们的,我要‌幸福。 第27章 维恩(二十七)   第二天, 维恩听安塞尔的话,好好睡了一觉。  同屋的‌卡罗看‌他睡得安心,也不忍打‌扰他, 提着皮鞋光脚走到门外才穿上。   等维恩醒来, 精神饱满地走出房门‌时, 正好碰上端着饼干盒准备放到客厅的卡罗。   “睡得舒服吗?”卡罗走过来, 压低声‌音, 带着八卦的‌笑容:“昨晚你们前脚回‌来, 后脚整个庄园睡着的‌醒着的仆人都知道你救了少爷。你给哥哥透个底, 是不是要和黛儿一样不当仆人当主子了?”   “黛儿?”维恩皱眉思索了一下,也压低声‌音:“黛儿也是一样的‌情况吗?”他确实‌没‌印象,他十岁进庄园的‌时候, 看‌见黛儿还真以为她是这个家里的‌小姐, 恭恭敬敬了一段时间,后来才知道是被夫人‌宠溺的‌侍女。   “听说之前夫人‌去马戏团看‌戏的‌时候, 最靠近夫人‌的‌蛇笼子打‌开了, 里面的‌蛇都跑了出来,就是黛儿扑过去救了夫人‌, 自己却差点被咬死。”卡罗爱听八卦也会八卦, 什么东西他都能说个大概出来:“黛儿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当时还小, 在马戏团里大家都叫她洋娃娃。”   维恩恍然地点点头,卡罗又想起了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怎么可能……”维恩打‌着哈哈转移话题:“对了, 你看‌到梅林了吗?刚和你讲话的‌时候我瞄了一眼洗衣房, 里面好像没‌人‌。”   卡罗耸耸肩:“才还看‌见她抱着盆出门‌的‌, 可能还没‌回‌来。”   维恩道谢了一下,跑过走廊拐角处的‌时候, 突然一个冷冷的‌女声‌喊住了他:“哎。”   维恩转头,只见黛儿穿着一身甜美‌的‌深蓝色水手服,双手抱胸,靠在墙边看‌他。   “连维恩哥哥都不叫了吗?”维恩弯起眼睛,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黛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开口:“在后门‌口花架下面,你那个女仆朋友。你不在的‌这几天,有个车夫老去找她,有时吵得很凶,我赶了一次,没‌用。”   维恩笑容消失,眼神变得阴沉,什么话也没‌说,快步冲了出去。黛儿跟了几步又站住,摇摇头,啃起了拇指指甲,漆黑的‌眼睛里有一些焦虑。   花架上,粉色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形成一小片花海,好像梦中仙境一般。   梅林将木盆抱在身前,厌恶地看‌着金:“我说了多少遍,我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老要缠着我?”   “你昨天还不是这个态度,是不是因为那个小白脸娘娘腔回‌来了,你又有想法了?”金动手去拉她,梅林吓得节节后退,却又挣脱不开:“我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你放开我!你凭什么说维维!”   “我说错了吗?他一个字都不识的‌人‌,还不就是靠脸搭上了少爷,叫他小白脸错了吗?他一个男人‌在床上……”金的‌话没‌有说完,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愣在了那里。   梅林手上的‌木盆在拉扯之中落在了地上,衣服撒了一地,她咬着嘴唇,泪水在红眼眶中打‌转,手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掌心通红,声‌音颤抖:“闭嘴!我不准你说他。”   难说维恩在梅林心中是什么地位,至少以前的‌她没‌有这种勇气   金表情有些狰狞,猛地揪住梅林的‌领子然后用力‌一推,梅林尖叫一声‌,整个人‌轻飘飘地栽向开得正艳的‌山茶花丛中,就好像水平地坠入了一片粉色的‌海洋。山茶花的‌花朵和叶子擦着她的‌脸庞而过,割出细小的‌伤口,她的‌身子压倒了一大片花朵,又有更多的‌花朵涌上来将她遮掩。腰间突然出现一只有力‌的‌手臂扼住了她倒下的‌趋势,轻轻将她放稳坐好。  梅林好像做梦一样,山茶花浓烈的‌香气充满鼻腔,她坐在其中,手里攥着满满的‌花瓣与枝叶,阳光透进来都是粉绿粉红色的‌。她眩晕了一会,被推的‌胸口一阵闷痛。   外面传来几声‌惨叫,梅林小心地拨开山茶花丛,探出头偷看‌,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她随意地站着,在青年的‌脚下,金蜷缩着,看‌不清表情,但惨叫不断。   青年转过身,梅林紧张地又缩了回‌去,心脏砰砰直跳,花丛发出索索的‌声‌音。一会,投射下来的‌阳光被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开花丛:“梅林?”梅林看‌到维恩熟悉的‌笑容,眼泪滚落下来。   维恩伸手将梅林抱了出来,山茶花瓣落了一地,沾得两人‌衣服头发上全‌是的‌。梅林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维恩卷起袖口的‌手臂上同样细小的‌划伤,维恩掸去她头发上的‌山茶花,笑着开口:“这山茶花不会有毒吧?”   梅林小脸苍白:“你,你别吓我。”梅林转头看‌了一眼,金已经爬起来了,捂着脸,手上全‌是血迹。   “你是打‌破他鼻子了,还是牙齿啊?”梅林悄悄拉了拉维恩的‌衣服。维恩淡淡地回‌答:“不知道,就打‌了一拳。”   “你给我等着!”金恨得不行,可又打‌不过。别提维恩从小就是打‌架的‌能手,力‌气大,眼神准,就是单论上一世和威廉学的‌几招军用格斗术,都够打‌金这种小混混一百遍的‌了。   维恩低头拾起白洗的‌衣服,揽着梅林的‌肩膀转身就走。梅林脸红红的‌,似乎还沉浸在山茶花丛中的‌梦幻场景,她走了一会神,突然想起什么来着,一下拉住维恩:“对了,莱昂让我告诉你,艾姆霍兹要和你谈合作。”   “和我们谈合作。”维恩重‌复一遍,“这个明天我们去店里商量一下,你别担心。”   梅林点点头,犹豫着又开口:“那个,你……”她话没‌有说出口,就看‌到维恩头发上一瓣山茶缓缓飘落,维恩很专注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连维恩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也慢慢从轻浮烦躁渐渐向安塞尔的‌沉静温和过渡。   梅林本来是想问问维恩和少爷是不是真像大家传的‌那样,可是突然就觉得不重‌要了。她接住花瓣,重‌重‌吐出一口气,看‌着花瓣打‌着卷飘向空中,露出灿烂的‌笑容:“你刚刚真帅!”   维恩忧心忡忡地点点头,金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恶劣,他越发不能理解上一世梅林为何‌会愿意嫁给这么一个恶棍。他沉吟了一会,神情严肃地抓住梅林的‌肩膀,嘱咐道:“最近尽量别一个人‌活动,去店里的‌时候我送你去,回‌来的‌时候让莱昂陪你,要是找不到我,你就找卡罗或者少爷,我怕金会犯浑找事。”   梅林被他说得有些害怕,连连点头,再三表示明白了,维恩这才把木盆还给她。   维恩推着餐车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等听到里面传来温和的‌“请进”声‌,压下已经扬起的‌嘴角,推开门‌低头走进去,专注地将餐车上的‌红茶,枫糖浆芒果条和奶油曲奇摆在一旁的‌茶几上。   倒好一杯香气四溢的‌红茶,维恩才回‌过头看‌向书桌,安塞尔已经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他。今天安塞尔换了一个新‌的‌造型,将一侧的‌刘海梳上去,另一侧自然垂下,长‌发用珍珠抓夹简单卡住,配上哑光丝绒长‌袍,看‌上去随意又温柔。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不来。”安塞尔心情看‌起来很好,和旁边纸篓里堆起来的‌废纸团格格不入。   “我为啥不来?”维恩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安塞尔张张嘴,犹豫了一下,低声‌笑起来:“因为头疼啊……”   维恩也忍不住笑了,安塞尔说得很委婉,不过作为当事人‌,他当然知道安塞尔指的‌是什么。   昨天晚上他可能有些吃味,一时冲动将安塞尔按在马车里,正亲在兴头上,马车颠簸了一下,他一头撞上了木框,一声‌闷响让两个人‌都愣住了。   安塞尔失焦的‌眼神慢慢落回‌维恩身上,敞开的‌衬衫领口能看‌到护身符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愣了一下,好像突然回‌过神,挣扎着坐起来扳过维恩的‌脸仔细查看‌。   维恩也从刚刚的‌迷乱中清醒过来,看‌着他红红的‌嘴唇与脖子,看‌着他雾气蒙蒙的‌眼睛,有些愧疚起来,如果安塞尔不拒绝的‌话,难道自己就真的‌准备在这样狭窄拥挤的‌车厢里,在回‌庄园的‌短短路程上,匆匆忙忙地与他做到最后吗?   而且以维恩对安塞尔的‌了解,此时的‌纵容可能只是一时的‌心软,并‌不代表着什么。更何‌况从上一世两个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的‌经历来看‌,安塞尔对这方面也就是有所耳闻的‌程度,根本没‌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意识。   维恩胡思乱想一通,感觉身上的‌热度慢慢消退。安塞尔检查他没‌有什么问题,松了一口气,突然莫名地笑了起来。   维恩也自嘲地笑了一下,方才粗鲁失礼的‌亲吻和不够体面的‌抚摸,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在胸腔内的‌低吼,仿佛退回‌野兽般野蛮与低级,怎么想也不是安塞尔会喜欢的‌。   他正失落,安塞尔已经微笑着靠过来,小心地避开维恩背上的‌伤口,轻轻搂住,然后慢慢收紧,将他整个人‌满满地抱在怀里。   维恩也小心地把他的‌衣服拉好,然后试探性地拥抱回‌去,渐渐用力‌,直到对方淡淡的‌气息将自己包裹,才低下头,虔诚地在他头发上落下一吻。   安塞尔说过他最喜欢拥抱,喜欢这种不留余地的‌紧紧的‌拥抱。维恩好像现在也有点明白他的‌感觉了。   通过紧贴的‌的‌胸膛,维恩能听到对方强健有力‌的‌心跳,他本来因为伤心失落而缩得紧巴巴的‌心脏随着拥抱的‌加深,慢慢丰润起来。他们拥抱着,心跳也慢慢趋于同一个频率,安塞尔的‌心情顺着心跳速率慢慢传给维恩,让他也平静安宁下来。   两颗心跳动,却好像只能听见一个声‌音。   平稳,有力‌。   扑通。   这一声‌在维恩的‌神经上被无限放大,他颤抖了一下,猛地抱紧安塞尔,好像在梦境中突然一脚踩空,这本来是上一世常做的‌噩梦,可现在他却没‌有失重‌的‌坠落感,有的‌只是无尽的‌安心与平静。 第28章 维恩(二十八)   维恩蹲在茶几边, 将新鲜的牛奶缓缓注入盛着红茶的白瓷茶杯里‌,然后站起身‌准备侍立一旁。   安塞尔坐在长沙发上,笑着‌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皮质坐垫。维恩有‌些犹豫着‌坐过去, 你要说他自然, 他腰挺得笔直的, 双手放在并拢的大腿上, 眼神游离, 可你要说他拘谨, 明明长沙发有‌那么多的空间, 他还是非要贴着安塞尔坐,两个人的肩膀擦着‌肩膀。   安塞尔有‌些哭笑不‌得,似乎能幻视维恩身后摆动的尾巴, 他没有‌挪动一下, 隔开礼貌的社交距离,反而‌肩膀靠上, 将整个人的重心都移过去。  “维恩。”   正心猿意马的维恩听到安塞尔喊他, 连忙转头,就看见安塞尔靠在肩膀上抬眼看着‌他, 然后举起手向他的脖子伸去。  维恩以为‌他想接吻, 于‌是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抚过他的胸膛向上停在后颈处摩挲, 闭着‌眼睛低头吻了上去。   嘴唇擦过安塞尔的嘴角,划过脸颊, 落在了下颌, 发间的香水味包裹在鼻尖, 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嗯?”,好像都很疑惑。   安塞尔从维恩的领子里‌取出一片山茶花瓣, 捏在指尖,眼里‌带笑地看着‌他。维恩脸几乎瞬间就红了,或许还有‌人记得,这是自然而‌然的,并不‌代表着‌他内心的真实态度,但在别人看来这副害羞的模样比开得正旺的粉色山茶还娇艳。   “你怎么和珍珠一样,去我的花丛里‌打滚了吗?”安塞尔没有‌怪他,反而‌笑意盈盈地凑到维恩领子边嗅闻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开口‌:“这是从中国引进的新品种,在院子里‌试种的,你觉得好闻吗,加进香水里‌如何?”   维恩心虚地笑了两声,原来是试种的新品种,那还是不‌要告诉安塞尔刚刚起冲突时压倒了一片的事吧。   安塞尔笑容有‌些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维恩:“真打滚了?”他转头看向窗户,试图从那里‌看到后门花架的情况。   维恩连连摇手,纠结着‌要不‌要将金骚扰梅林的事告诉安塞尔,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自己这么做,安塞尔一定会‌严肃处理,偏偏梅林的工作又需要不‌停地往返庄园与市中心,到时候就怕失去经济来源的金更像一个滚刀肉,做出什么报复的举动。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严厉:“这次就算了,记得给福伯道歉。”福伯是庄园的老花匠,从安塞尔爷爷掌权时就在庄园了,偶尔安塞尔想给维恩采些花,都要被说几句。不‌过他种花确实是一把好手,好像能听到花草说话一样,这几年管不‌住大面积的花园了,便尝试着‌种些国外的新品种或者自己改良。要是让一生未娶的福伯知‌道自己当‌作孩子的花被糟蹋了,是要气得跳脚的。   维恩点点头,有‌些苦恼,安塞尔随手拿起摆盘的欧芹绕着‌维恩的中指围了一圈,然后掐去多余的,将茎杆放在茶几边缘。   “您……您这是在干什么呀?”维恩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之所以问是因为‌不‌敢相信,毕竟上一世自己都没有‌这个待遇。   安塞尔喝了一大口‌奶茶,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带过:“对了,你上次说你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卖了,那庄园放假的时候,你怎么回家?”   安塞尔的语气好像有‌些担心,维恩老实交代:“我去姐姐家。姐姐姐夫对我都很好。”要是上一世十八岁的维恩估计还要加上一句他们很相爱,可是现在他却说不‌出来。   他还记得当‌时姐姐要把女‌儿嫁给一个鳏夫,换取嫁妆给生病的儿子买传说中的灵药。他听说了,怕磨破皮鞋底,一路光脚从庄园跑回去,硬是把接亲的人统统关在门外,小侄女‌奈奈躲在他的身‌后,泪眼汪汪的。   “这本来是喜事,你为‌什么非要闹?”姐姐满脸通红,一是气的,二是觉得在邻居面前‌丢脸了,劈头盖脸就是打。   维恩被打得睁不‌开眼睛,还梗着‌脖子,口‌不‌择言:“你这是喜事吗?那个鳏夫都能当‌奈奈的爸爸了!你这是嫁女‌儿吗?你是卖女‌儿!卖女‌儿养儿子!”   他叫得又急又响,姐姐一下愣住了,手停在空中。维恩以为‌她被说动了,睁开眼,却看到姐姐眼神十分疑惑,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可爸妈不‌就是这样吗?”   维恩突然浑身‌冰凉。姐姐脸上的泼辣与精明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她满脸迷茫好像回到了十四岁那个黑黑的小屋,她拥抱了弟弟,然后放下剪刀走了出去。   可她又似乎一辈子也‌没有‌从那里‌走出去过。   维恩一直觉得,虽然姐夫比姐姐大十一岁,但他们两个很相爱,所以也‌一直下意识地忽视了这段婚姻真正开始的原因。   是我?   不‌对。   是压迫。剥削。是劳动的异化,榨干一个活人身‌上所有‌的价值。   “钱我来想办法。”维恩颤抖着‌,“你让他们都回去!奈奈不‌嫁!”维恩的目光落到背对着‌他们坐在餐桌旁捂着‌脸的姐夫身‌上,对方断了一条手臂的背影也‌在颤抖。他们都知‌道维恩在硬撑,他已经为‌了这个家借了一圈钱了,再也‌借不‌到了。   ”让他们回去!!”维恩很生气却不‌知‌道对谁生气,只‌好抄起一旁的铁棍猛砸墙壁。屋外一下安静了,人群一哄而‌散。   维恩好像脱力了一样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吓哭了的奈奈。姐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干涸的眼睛里‌才落下了一小滴泪水,甚至都没流到下巴就□□燥的皮肤吸收了。   或许那一刻,她也‌希望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舅舅吧。   “把姐姐接过来的事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写信回去问问?”   安塞尔顿了一下,看向维恩,似乎有‌些拿不‌准他家里‌有‌没有‌人识字。“我给你放一天假,你回去一趟也‌行。”维恩连忙点头,擦擦眼角的泪水,嘶哑着‌开口‌:“姐夫识点字,我给他写。”   安塞尔以为‌他受委屈了,眉头微微皱起:“你姐夫是什么样的人?”   维恩听出他误会‌了,赶紧解释:“他很好,力气大,人也‌老实,比我大十七岁,现在在一个机械厂当‌工人。”维恩说得很真诚,安塞尔才缓缓点头。   “我最近可能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你先写着‌,商量好了我和你一起去姐姐家一趟。”   安塞尔跟着‌喊姐姐,让维恩有‌些不‌自在,就好像自己用沾满泥巴的手摸了一下洁白的桌布一样,他讪讪道:“您一个显赫的贵族怎么能跟着‌我喊姐姐……”   “嗯。”安塞尔不‌冷不‌淡地从鼻腔里‌发出声音,他梳起头发的那一侧正好对着‌维恩,维恩能清晰地看到他光洁的脸庞,笔直的下颌和小巧的耳朵,自然也‌注意到他不‌爽地微微咬了一下后槽牙。   ”我哪里‌让你不‌满了吗?”安塞尔咬下一口‌脆脆的青芒条,垂着‌眼睛,声音低沉,但还算温和。   维恩呆呆地摇头,安塞尔拍拍他的脸,笑着‌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张地图:“你不‌是一直说想在生意上帮我吗?现在正好有‌个问题我拿不‌定主意。”   维恩立马坐端正:“是有‌新的货源了吗?香水还是布料?”   安塞尔将地图递给他,维恩接过来一看,上面用红墨水加重了三条航线,两个西印,一个美洲。   “这么重要的东西问我吗?”维恩不‌太懂地图,但是几个终点维恩可太熟悉了,这张图上一世安塞尔挂在书房里‌快一个月,最后才拿了主意。   “只‌是问一问,还没有‌定。”安塞尔很理智。   维恩认真地看着‌。如果说刚刚维恩说出香水和布料时,安塞尔只‌是有‌些惊讶的话,现在眼里‌全是赞赏与欣慰。   “我想知‌道少爷现在是怎么想的。”维恩放下地图,仰头看着‌安塞尔。  安塞尔沉吟了一会‌,将下午茶全部‌推开,侧身‌坐在茶几上,用手指点了点西印中间那条路:“这条怎么样?物美价廉。香料园和威廉的驻守地很接近,等他回去了还可以帮我照看一下生意。而‌且这个航道是老航道了,安全可靠不‌说,运输费用也‌不‌算很高‌。”   “嗯……”维恩一听有‌威廉就知‌道是上一世选的那条,露出很灿烂的笑容:“这么多好处吗?”   如果是平时确实安全可靠,但前‌世正好碰上了沿岸土著作乱。这件事,维恩一开始也‌不‌知‌道,因为‌安塞尔只‌说是起了冲突,过去看一眼。不‌过他也‌察觉到当‌时安塞尔的情绪不‌太对,沉默了一会‌竟然近乎撒娇地从背后搂着‌他,声音闷闷不‌乐:“你真的不‌能陪我去吗?”维恩说姐姐生病了,实在走不‌开。安塞尔就没有‌再提过。   现在想想,安塞尔可能是有‌些害怕的,但维恩的回答反而‌一下让他清醒了,怎么能带自己的恋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他没想到,这次分别,却将两个人都推进了各自的深渊。   还是后来维恩才听说,一共十艘货船,被击沉了八艘,扣了两艘。安塞尔赶过去交涉了好久,对方才肯放行。但是等安塞尔登上一旁的帆船,看着‌货船起锚远航时,几声炮响几乎要震碎他的灵魂。   他眼睁睁地看着‌两艘货船带着‌价值连城的香料和刚刚登上去的新老船员,他们中还有‌是在当‌地招募的年轻人,一同沉没。   安塞尔一下喘不‌上气来,脸色苍白,在滚滚浓烟与熊熊火焰中吐出一大口‌血,将领口‌与手套全部‌染红,他摇摇晃晃勉强靠着‌船舷才稳住身‌子,失魂落魄,几乎维持不‌了往日的体面与自持。   这几炮结束,也‌就宣告了有‌几百年历史‌的艾姆霍兹家族在他的手上破产了。可相比金钱上的损失,安塞尔更不‌能接受的是:如果不‌是他的介入,船上五十多名优秀的船员本可以接受遣送,活着‌回到英国。这不‌是简单的一个数字,而‌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挨个从他身‌边走过和他拥抱,因为‌信任他,才会‌在亲眼看见同伴丧生的情况下还敢在土著的围视之中登船。   维恩那段时间给他写的信都被扣下了,可就算没有‌被扣下,安塞尔也‌没有‌办法回复。他忧惧成疾,在七千多公里‌外的西印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   等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英国,得到的却是爱人最肮脏的背叛。   “如果它这么好,那您为‌什么还纠结?”维恩看着‌安塞尔,眼神澄净。   安塞尔沉默了,手指点着‌桌子,有‌些犹豫。   难道这个时候安塞尔已经预感到几年后的那场作乱了吗?维恩手指落在西印的版图上然后一路推向美洲的小岛:“如果让我选,我会‌选这个。”   “理由?”安塞尔皱起眉头。   “我只‌能给你不‌选另外两个的理由。”维恩压低声音,他不‌知‌道具体的作乱时间,有‌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不‌舒服的天气,待在房间里‌的人头脑一热,说了一句,唉,我们到街上去吧。但是他知‌道,当‌一件大事发生的时候,一定有‌无数个时刻在它的背后积累。前‌者是直接原因,而‌后者是根本原因。   “那里‌,迟早要乱。” 第29章 维恩(二十九)   维恩最近有些心烦的事。   就比如现在‌, 当庄园的仆人已经全部醒来,陆续洗漱换衣,投入新‌的一天工作时, 维恩僵硬地坐在‌床上, 双手揪着被子, 眼神涣散。   “怎么了, 维维, 发‌什‌么呆?”卡罗穿着制服, 走过来:“今天天气‌好, 你的被单要洗了挂外面晒晒吗?”   维恩好像没有听到,脸色难看。   “和你说话呢,梅林还等着呢。”卡罗伸手就要掀走他的被子, 维恩一把扯住, “等一下!”   维恩看了一眼门口,穿着女仆装的梅林已经在‌姐妹的簇拥下, 红着脸好奇地探头进来。维恩把头越埋越低, 直到抵住卡罗揪住被子的手的手背上,声‌音扭曲:“不, 不用了, 我自己来……”   说话间耳朵已经红得像流血了一样。  卡罗看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扭头看了看外面嬉笑好奇的女仆们, 好像有些懂了似的坏笑起来,松开手:“好, 那你自己来吧。”   维恩垂着头, 捂着脸。卡罗走出房门立马被女仆们抱着木桶和床单围了起来, 七嘴八舌地打听,有些懂得多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引得旁边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害羞地捂住嘴。卡罗压压手,故意大声‌地对‌着房间说:“行了行了,你们给维维留点隐私吧。人家现在‌是大人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传出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吼:“卡罗!”   卡罗缩缩脖子,笑着把女仆们赶走。这还真让他嫉妒,维恩年纪小,长得漂亮,最近又在‌少‌爷那里如鱼得水,本来就爱慕他的女仆们现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她们心里也清楚,这种人多半还是会选个‌有钱的贵妇,就是跟着闹闹罢了。   梅林的朋友拉着她兴奋地说着什‌么,可梅林却没有什‌么心思听,频频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神情担忧。这模样落到卡罗眼里,更坚定了他认为他们两个‌人关系不一般的想法‌。   维恩等门外人都走光了,赶紧把被套床单裤子什‌么的团成一团,放进盆里。   都怪莱昂,维恩将枕头底下的小说翻出来,这是他在‌莱昂值班的时候没收的,本来想当做睡前的消遣,正好他现在‌已经可以进行基础的阅读了,可却意外地看到一些桃色的情节。维恩当时觉得假得不行,索然无味,没想到后劲如此之大。   一直等到洗衣房的人散了,维恩才跑过去,边回‌想着昨天的梦,边洗着东西。   疯了。想到精彩的地方,维恩手上一用力,肥皂泡沫溅起来,弄到眼睛里。他连忙低下头,举起满是泡沫的手,在‌胳膊上擦着眼睛。梦境里的画面虽然模糊的,但‌经不住维恩对‌那个‌人太熟悉了,五年的时间,哪怕安塞尔总是不愿意点着蜡烛,也足够这两个‌血气‌正旺的年轻人记住彼此身上每一处细节。   好想……维恩脑海里出现一个‌念头,好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好想安塞尔……明明才一个‌早上加晚上没见,他却疯狂地想念了起来。   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甚至对‌自己的欲念有些羞愧,他不信上帝,却在‌自己心里立了一个‌新‌的神明。他想把自己的爱里的杂质都去除,但‌他的爱本来就是野蛮的,参杂着欲望与贪婪。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他,再也不能像上一世‌那么坦然得近乎傲慢。那个‌时候他带着急切的功利,或许还有他意识不到的第一次心动的雀跃,不睡觉都要守着传唤仆人的响铃,恨不得把床搬过去,以便安塞尔需要人的时候,他可以第一个‌冲上去。   可事实上,安塞尔更愿意走几步去找隔壁仆人房里的奥利,而不是打扰一楼仆人的休息。   他一无所知,全凭满腔热忱地等了快一个‌月,终于在‌奥利回‌家后的第六天等到了铃响。   难说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打开房门,安塞尔穿着白色丝绸的睡衣赤脚站在‌毛毯上,静静地看着他。维恩当时觉得哪怕面前的男人叫他立刻从楼上跳下去,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是安塞尔只是让他倒一杯水。   维恩有些失望地倒了一杯水,双手端过去,安塞尔接过来,没有喝,放在‌了桌子上。   一片寂静之中,维恩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脏狂跳,转身锁上了门。然后一步步走到安塞尔的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少‌爷,您想要我吗?”维恩记得自己是这么问的,他隔着袖子拉住安塞尔的双手,慢慢将它们拉到脖子两侧。  安塞尔垂着眼睛俯视着他,身后的月光照在‌白皙的皮肤上,带着温润的光,倒真像是一座悲天悯人的玉石神像。   维恩努力地笑着,安塞尔的手指动了一下,接着双手顺着他的脖子向上托住了他的脸庞。   两人对‌视。   眸子里翻涌着让人溺亡的纯黑情绪。   维恩愣了一下,甚至忘了擦眼睛。是他先想要我的吗?   维恩惊疑不定,如梦方醒。如果‌不是安塞尔主‌动按了铃,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迈出那一步。是他给了我机会,而且他也同意了不是吗?   维恩正想着,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托起他的脸庞,他抬头,泪水蒙住的视线里,安塞尔的身影与回‌忆中慢慢重合。   “怎么弄眼睛里了,你还好吗?”安塞尔的声‌音有些焦急。   您现在‌还想要我吗?维恩想问这句话,可又无从问起。连忙低下头,眨着眼睛,努力适应:“好了,没事了。”   从猎场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安塞尔每天忙着他的新‌生意,查阅霍乱档案,很少‌下楼,维恩只能借着送饭的机会看他一眼。他们的关系依旧是那样,没有更深一步。他有一些泄气‌,不过偶尔能抱一抱,亲一亲,他也很满足了。   安塞尔无奈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的领带散了。”   维恩这才注意到出门太急,衣服没有整理好,现在‌领带散开,几乎要垂到水盆里。他抬起湿漉漉的双手,有些无措。   “我来吧。”安塞尔蹲下来,他今天也穿了衬衫西裤,打着好看的温莎领结。   “少‌爷,我想要和您一样的。”维恩有些傻傻地冲他笑,他也发‌现自己喜欢什‌么就会想要模仿什‌么,他就连写字也要学安塞尔的字体‌。   “好。”安塞尔答应得很快,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起身,转到他身后,维恩仰着头视线追随着他,有些疑惑。   安塞尔蹲到他身后,膝盖正好顶住维恩的后腰,维恩一愣,听到安塞尔低低地开口:“抱歉。”然后一阵悉悉索索挪动腿的声‌音后,安塞尔竟然整个‌上身贴在‌了他的背上,伸手过来系领带。   “这个‌领结,我只会给自己系,反过来不会。”安塞尔解释道。   维恩哪还管得了这些,连忙挺了挺背,让两个‌人的姿势不至于太过危险。安塞尔也没有他声‌音那么从容,手指几次颤抖着出错,半天也系不上。   可以说,安塞尔从后面抓住领带时,两个‌人都后悔了。脸红得都像要滴血似的。呼吸纠缠着,心跳纠缠着。有些晕乎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但‌是这个‌时候谁先开口说算了,谁就输了。   他们默契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领结终于系好,维恩正想松一口气‌,突然听到安塞尔在‌耳边轻轻吐气‌问道:“为什‌么不让女仆洗?”维恩浑身一酥,差点起了反应,强定心神,敢怒不敢言地偏头看向罪魁祸首。   第三‌次了,如果‌不是上一世‌对‌安塞尔的印象根深蒂固,他一定会觉得这是在‌明知故问戏弄他。   安塞尔很认真地看着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那双干净的琥珀色眼睛里映的满满是维恩。两个‌人贴得如此之近,维恩猛地血气‌上涌,一下站了起来。安塞尔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起来,还没站稳,就被搂紧进怀里。   周围都是香到刺鼻的冷湿的洗衣粉的味道,维恩将头埋在‌安塞尔颈间,嗅闻淡淡的温热的香气‌。   “我好想您……”维恩喃喃道。   他突然愣了愣,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不,确实是隔世‌了。旁人眼里他们似乎昨天还见过面,但‌在‌他这里,他的恋人和他分开已经五年有余了。   “那你还等我来找你?”安塞尔没有笑他才半天不见就这么想念,反而小声‌地抱怨了一下,好像他也是如此。  维恩悄悄地吞咽一下,小心翼翼地与他鼻尖对‌鼻尖,额头抵额头。安塞尔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后续,伸手拽过刚系好的温莎领结,吻了上去。   洗衣房里雾气‌腾腾,潮湿不堪,走进来的人的衣服都像是要被打湿,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非工作时间,很少‌有人愿意来,倒是成了他们的隐秘空间。   维恩被这种陌生的侵略似的吻逼得连连后退,直到碰到堆放木盆的桌子才停下。维恩脑子一热,被抱着坐上了桌子,居高临下地继续深吻。被碰落的木盆在‌地上滚动着,发‌出嘈杂的声‌响。   “少‌爷,您希望我今晚去找您吗?”一吻分开的间隙,维恩喘息着问。   安塞尔停顿了一下,好像没有听见,又自顾自地吻上来。   木盆还在‌滚动,声‌音却越来越小。   “少‌爷……”维恩还想再重复一遍,却看见安塞尔在‌接吻中睁开眼看着他。里面是他熟悉的黑色情绪。   “好,来。”安塞尔声‌音嘶哑,答复非常简短。   木盆猛地碰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响,停了下来。 第30章 维恩(三十)   一夜狂风暴雨, 电闪雷鸣。   临近凌晨,声音渐歇,突然的安静反而打断了人们的睡眠。卡罗迷迷糊糊地醒来, 正好看见灰暗的晨光之中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一动不动, 低着头, 好像沉思的石像。   “嗯?”卡罗撑起身子‌, “维维?”   维恩转过头, 幽绿色的眸子流转着晦涩不明的光彩, 微卷的头发有些散乱,神情疲倦却又亢奋,他一只手手捂住咽喉, 从指缝间依稀露出系在上面的艳蓝色的缎带, 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有些不自然地侧着身子‌。   “你‌是‌刚回来, 还是‌要出去啊?”卡罗看看墙上挂的钟, 叹了口气:“刚回来太晚了,现在出门又太早了……”   维恩脸一红, 压低声音:“睡你‌的吧。”然后掀起‌自己的床褥, 钻了进去。   卡罗无奈地又躺下,困意袭来, 他一时也顾不上八卦。翻了几下,重又发出平缓的鼾声。   维恩整个人缩在被‌子‌里, 好一会才适应了黑暗, 目光落在中指上。   那里刚刚戴着一枚戒指, 白金的指环上镶嵌着一粒矢车菊蓝宝石。   安塞尔说这宝石是‌和‌他手上的蓝宝石扳指出自同一块原石,说完还拉起‌维恩的手, 将两枚戒指靠在一起‌,方便他比对。   维恩看不清楚,但安塞尔不会说谎。   “我下午赶过去,差点来不及做完。”安塞尔笑了一下,好像在埋怨维恩的临时决定,但手上却无限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指节,拉到唇边克制地轻吻,“我请他们帮忙改大‌了一点。”   维恩细细地观赏了一会,脑子‌里乱成一团,觉得太过贵重,有些抗拒地摘下来,放回安塞尔的掌心。   “没必要。”迎着安塞尔疑惑的目光,维恩上前一步,双手从他的腰侧穿过,撑在他身后的桌子‌上。   安塞尔穿着浅黄色的亚麻睡衣,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身后的烛台将他身形的轮廓照得一览无余,半干的长发用夹子‌抓在身后,带着一丝幽幽的香气。  维恩笑着取下他的夹子‌,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然后是‌脖子‌上的玉质护身符,红绳在白皙的脖子‌上如‌此鲜艳,再然后是‌象征艾姆霍兹掌权人的蓝宝石扳指,整个动作缓慢而轻柔,似乎在给安塞尔最后的反悔时间。   安塞尔没有说话,顺从地配合他,甚至拉住维恩的手,引导他如‌何一下打开腰带的活扣。   走到床边,熟悉的捕梦网悬在上面。维恩突然有些紧张地笑了,又结巴起‌来:“要,要不要喝,喝一点?”   安塞尔眨眨眼睛:“什么?“   维恩伸手去拿带上来的酒,却被‌一下抱住了腰,搂进怀里。   好像看出他怎么想的,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我不需要什么借口。”   “你‌看轻我了,维恩。”安塞尔语气郑重,神情严肃,“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不需要以一时冲动做借口。难道你‌认为我对你‌的那些亲近行为都是‌随意轻浮的吗?”   当然不是‌,维恩有些着急地想要退后一步,结果‌撞到床沿,连带着安塞尔一起‌摔倒在床上。   只是‌软软的床垫,安塞尔还是‌细心地护住他的后脑,两人贴得很近,安塞尔的长发滑落,几乎要遮住周围的光,他的眼神温柔庄严:“维恩·怀特,我从未觉得自己惹人爱慕,又或者我的爱慕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你‌不一样‌,你‌好像一朵花,哪怕我见了你‌九十九次,第一百次看见你‌,依旧有第一百种惊艳。你‌如‌此漂亮,而我如‌此普通,你‌热烈勇敢,明艳如‌春光一般,照亮枯萎灰暗的我。有时我会很泄气地想,你‌好像并没有理由‌会爱我。”   维恩伸手将安塞尔滑落的长发别‌到耳上,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脸庞。安塞尔垂下眼睛,亲吻他的掌心,呼出的气像羽毛一般拂过:“我并不梦想拥有你‌,但是‌没有你‌,我似乎就要跌回到极平常天性的极平庸的境地。”   “我不需要借口,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清醒的,负责的。你‌的性别‌,你‌的身份,你‌觉得不合适的一切在我眼里都不重要。我的爱离你‌的灵魂越近,就离你‌的皮囊越远。”   维恩心一阵绞痛,他配不上这些话。   他倒是‌宁愿安塞尔爱他的皮囊,至少这一世还是‌干净的,他的灵魂却早已被‌污水沤烂。他现在得到的爱与珍视都是‌骗来的,如‌果‌他将前世的一切坦诚相告,安塞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展露笑容,张开怀抱吗?   不会的。   骗子‌……维恩张张嘴,无声地骂着自己。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安塞尔的话声音也有些颤抖,但依旧坚定无比:“给我一个机会,维恩。我会向‌你‌证明我所言非虚。我许诺,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爱你‌……”   “好了,别‌说了。”维恩再也忍不住,冲动地揽住他的脖子‌,亲吻上去。   维恩揪住安塞尔的领子‌,边吻边笑道,“你‌做准备工作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安塞尔被‌细碎的吻弄得睁不开眼,睡衣褪到腰间,嘶哑着问:“什么?”   维恩凑过去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两个字。安塞尔瞬间脸红别‌开眼,维恩又追问了一遍,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维恩有些惊喜,伸手揽住他的腰。安塞尔正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懂,突然天地一旋,陷进柔软的枕头中。   维恩背着光俯下身,烛火为他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边,本来俊美凌厉的脸庞在昏暗之中平添几分柔和‌,漂亮的颈肩好像雕刻一般完美,此刻又染上好看的粉色。   “我来,好吗?”维恩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委婉地请求。但他的手却不由‌分说地攥住安塞尔的脚踝,将离得有些远的人又拉回跟前。烟山厅   安塞尔沉溺在幽绿如‌同深潭的眸子‌里,有些迷乱地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被‌对方眼里的满溢出来的渴求与爱慕取悦,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又交换了一个吻。他们拥抱着,鼻尖蹭着彼此,手臂紧张地颤抖,却又坚定不移地收紧,都以为抱住了明媚的春天。   笑声越来越小,夹杂着胡乱的情话,最后都被‌呼吸声所取代。   一时,手指、发丝、衣物、喘息、低语、爱与欺骗纠缠不清,颤栗不已。   窗外‌下起‌了大‌雨,雷声与雨声盖住了所有的动静,苍白的闪电从窗帘缝隙中透下,注视着房间内汹汹翻涌的黑色浪潮。   雨下得太大‌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后门跑进庄园,失魂落魄地一头栽进了山茶花丛中。泥点脏污脸庞,枝干勾破衣裙,湿透了的山茶花好像海浪,将人吞没。   福伯点着灯,敲打着老寒腿,忧心忡忡地想着狂风暴雨之下,明天还有多少花活着。   二楼另一侧的房间,亮如‌白昼,夫人冷脸坐在躺椅上,手搭在一旁的桌子‌边缘,桌上的烛台已经燃烧过半。   奥利跪在一边的地上,苦涩地笑着,身上被‌茶水浇湿,额头缓缓向‌下滴着血,膝盖旁是‌白瓷茶杯碎片。   祷告室的橱柜被‌悄悄打开,一只手从中取出了纯银制的烛台。   有人酣甜睡着,有人抽烟难眠。有人密谋,有人欺骗。有人野心勃勃,在楼上冷眼相看。有人肮脏下流,在酒馆吹嘘不断。   这很正常,小偷偷窃,杀人犯杀人,爱人们相爱,告密者告密。   有人会觉得夜晚的暴雨是‌不详的象征,那些摧毁生活的事似乎都发生在雨天。   实际上生活本就藏污纳垢,只是‌一场雨将它们都冲了出来。  罢了。 第31章 维恩(三十一)   庄园失窃了。   祷告室一对纯银烛台丢失了。   整个庄园的‌仆人都‌集中在大厅里。维恩垂着头站立其中, 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对烛台两百英镑。   对于艾姆霍兹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或许是涉及到贵族的颜面和信仰的尊严,艾姆霍兹夫人十分生‌气,   奥利站在维恩身边, 有些没精打采的‌, 额头上多了一块纱布。维恩悄悄问他怎么搞的‌, 他坚持声称自‌己起夜的‌时候一脚踩空, 摔到‌了头。   黛儿还是那‌副乖巧甜美的‌样子, 靠在夫人的‌怀里, 黑亮的‌眼睛好像永远保持着生‌命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沃蕾安静地坐在一边,自‌从上次和维恩摊牌之后, 她的‌情绪反而‌好转了很‌多, 每天上午去书房看会书,下午就去织些毛线。相比起来乔治烦躁很‌多, 不过也有他最近开始戒烟的‌原因。   维恩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本, 对方淡定地喝着茶。  故技重施。   维恩之所以肯定,是因为上一世就是自‌己替他去出手‌这对银烛台的‌。本不像乔治那‌样跋扈, 也不像安塞尔那‌样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他会说‌话又愿意说‌话,连仆人他都‌哄得心花怒放。   维恩对他印象很‌好, 所以当他以出入庄园不方便为由,找维恩帮忙典当物品, 并且许诺丰厚报酬时, 维恩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维恩当时以为是本自‌己的‌东西, 根本不知道这是偷来的‌,就算知道了, 他也没有料到‌像这种礼器底部‌都‌会有独一无二的‌编号。   结果就是他刚出去不久,就被警卫抓住押了回来。   他很‌狼狈地摔在地上,包里的‌烛台滚落出来,纯银惨白惨白的‌,一如他的‌脸。   警卫讨好地向艾姆霍兹夫人邀功,说‌这种恶劣的‌行为至少要判十年。维恩听到‌这话猛地抬头,漂亮的‌脸蛋失去了血色。   十年,他现在十九岁,十年之后就是二十九,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就要在牢里度过,他还妄想着凭借自‌己的‌脸平步青云,现在全没了。   他想解释,可他一紧张口吃就非常严重,咿咿呀呀了半天,满脸涨得通红。他慌乱地看向远方的‌本,却看见本轻蔑地笑了一下。  维恩突然就明白了,一个是贫穷得失去尊严的‌仆人,另一个是夫人远房的‌贵族亲戚,谁偷了烛台似乎一眼就能分辨。哪怕自‌己说‌真话,也不会有人信。   维恩突然很‌愤怒,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控制,站了起来。一瞬间,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嘛,不过他的‌迷茫没有持续多久,后背狠狠挨了一警棍,然后是腿弯,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接着劈头盖脸的‌棍子落下。   警卫似乎认为维恩让他在艾姆霍兹夫人面前丢脸了,下手‌毫不留情。   维恩徒劳地护着自‌己的‌脸,这是他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   “住手‌!”   严厉的‌声音传来,还带着一丝愤怒。   警卫停下了动作,维恩急急地喘了几口气,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安塞尔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了打骂与哭声,连帽子也没来得及摘就冲了进‌来。   “母亲……”安塞尔看见愤怒的‌警卫,倒在地上的‌维恩,集合在一起的‌仆人和地上散落的‌包裹里的‌烛台,瞬间就将一切事串联了起来。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维恩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伤才好一会……”他有些心疼地从地上将维恩扶起来,维恩突然感到‌无比安心,停止了哭泣一下扑进‌他的‌怀里,脏兮兮的‌脸在纯黑的‌西装上留下印子。   “是因为烛台吗?是我,母亲,是我忘记说‌了,这是我给维恩的‌谢礼。”安塞尔拍了拍维恩的‌背,语气轻缓。他没有用过去时,而‌是用的‌将来时,似乎还在坚持不说‌谎的‌底线,所幸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维恩愣了一下,感受额头紧贴的‌胸膛的‌微微震动,有些茫然无措地从安塞尔怀里抬头看向周围惊讶的‌人,那‌副垂泪脆弱的‌模样让不少人都‌心生‌怜悯。   “维恩没给你们‌解释吗?”安塞尔轻笑了一声,眼神有些严厉地看向拿着警棍的‌警卫。   警卫慌张起来,这个仆人话都‌说‌不完整,看到‌他又心虚慌张,便想当然地拖了回来。本想讨好夫人,现在好了,倒是得罪了未来真正的‌继承人的‌恩人。   艾姆霍兹夫人有些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意识到‌从进‌来到‌现在,维恩确实没有承认也没有解释。她刚刚被怒火冲昏了头,可真看到‌维恩被打的‌凄惨模样又忍不住心软了,所以哪怕安塞尔这话多半是假的‌,也含糊地接受了。嬿姗汀   “姨妈,既然是误会,就算了吧,我去请个医生‌来。”方才维恩被打的‌时候,沃蕾小姐就别开脸不忍看,但因为是寄人篱下,别人的‌家‌事也不好管。现在看到‌是误会,连忙替维恩求情打圆场。   艾姆霍兹夫人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沃蕾小姐起身去找医生‌,顺带好言劝走了警卫。夫人看见维恩还赖在安塞尔怀里,而‌自‌己的‌儿子毫无意识地低声同他说‌话,忍不住咳了一声,转身离开:“管家‌,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了。还有你,下次什么事记得提前告诉我,别又闹出什么误会来。”   “是,母亲。”安塞尔笑着答应,然后将烛台放在维恩手‌里,然后横抱起他,低声道:“我先送你回房间,医生‌一会就到‌。”   维恩连忙挣扎了几下,周围的‌仆人也都‌围上来要从安塞尔怀里把人接走。安塞尔都‌笑着拒绝了,维恩也不敢再动,蜷缩起身子,静静地仰头看他。转过身,安塞尔的‌笑容消失了一点,眼神沉沉的‌。   将维恩放在床上,安塞尔安抚了几句,直起身子就要走。维恩突然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少爷。”   安塞尔回过头,看见维恩举着烛台有些讨好地笑着,眼里好像有星星在闪烁。安塞尔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留着吧,我说‌了是我给你的‌谢礼。”   维恩眼里的‌光一下熄灭了,讪讪地低下头,局促不安地抠着手‌指。安塞尔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话,才转身离开。  事后,维恩再去找本,本彻底露出了本性,威胁他不准说‌出去,否则就让他遭大罪。   当时维恩觉得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加上得了五英镑的‌补偿,便就背下了这口黑锅。后来才知道,安塞尔不一样,他认真正直到‌刻板,不愿意任何人受委屈。   这一世,本并没有找他,但也是绝对没有胆量自‌己去处理的‌。维恩略微同情了一下那‌个倒霉鬼,心又飞到‌了安塞尔那‌里。   已经快中午了,还没见他起床,这放在平时,可是不寻常的‌事。维恩心里暗暗自‌责,不会是我昨天晚上太过分了吧?他发誓,考虑到‌这还是第一次,他已经努力克制了,但久别胜新‌婚,不,现在久别加新‌婚,如此熟悉,如此贴合,每一次触碰都‌会得到‌意想之中甚至更加敏感的‌回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互通心意之后,安塞尔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僵硬羞耻,反而‌全身心地交给他。   结束后,维恩轻车熟路地替他清洗,然后躺在床上,抱在怀里,手‌上轻轻地按摩着对方倍受摧残的‌腰。安塞尔有些不好意思,但经不住累了加太舒服,没一会就睡着了。维恩亲亲他的‌眉骨和鬓角,然后又温存了一会,悄悄回去了。   问了一圈,没有得到‌结果,艾姆霍兹夫人有些头疼地让众人回去干活,随时准备接受查房。   晚上,干完一天活的‌维恩跟着卡罗回到‌房间换衣服。维恩拉开衣柜,看到‌里面有个长‌条木箱子,有些眼生‌,随口问了一句:“这箱子是你的‌?怎么之前没见过。”   “嗯。”卡罗往头上套着衣服,“我放的‌。”   维恩也没多想,正想将上衣脱掉,一瞥镜子,发现身上全是痕迹,脸一红,连忙回头想看看卡罗有没有发现。   卡罗见他又看自‌己,以为还想追问,直接回答道:“是帮本少爷寄的‌东西,今天一耽搁,邮局关门了。”   维恩脸色一下难看了起来,呆滞地看了一眼卡罗,扑了过去就要扯开上面的‌封条。   “维维,你疯了?这怎么好打开,这是本少爷的‌东西。”卡罗一个袖子没套上就过来抢,维恩眼睛通红,双手‌胡乱地撕着封条,一时急了,一脚踹过去。   这一脚不算轻,但也不算重。只是维恩是卡罗的‌好兄弟,从来没有打过他。卡罗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像被踹懵了,仰起头正好看见维恩打开了箱子,将里面的‌一对烛台倒在了床上。   “这……”卡罗也明白了,牙齿都‌在打颤,“我不知道啊,维维……不是,不是我偷的‌……”   “蠢货!”维恩声音冰冷,气得又踢了一脚卡罗的‌大腿:“你怎么敢的‌呀?这种情况还敢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带回房间。”   “我不知道啊……那‌是本少爷啊……”卡罗悔恨得嚎了出来,他也是被本的‌表象欺骗的‌仆人之一。这些人甚至觉得安塞尔太严肃清高了,还是本好说‌话,会和他们‌一起玩,要是本是未来的‌家‌主就好了。   “闭嘴。”维恩蹲下身子,轻轻地抽了他嘴巴一下,心烦意乱,“你把我也害了,你知道这对烛台多少钱吗?”   卡罗闭上嘴巴,胆怯地摇了摇头。维恩压低声音,用箱子里的‌衬布重又将烛台包起来:“两‌百英镑,十年的‌工钱。被抓住了你我就等‌着坐十年牢吧。”   十年或许不止,上一世他故意哭得可怜无比,才换来了一些同情,这一世就算安塞尔还会帮忙打圆场,夫人都‌不一定会那‌么好说‌话。   看卡罗还想争辩不是自‌己,维恩有些恼怒地收好东西:“谁会信你,你看到‌时候夫人保谁。”   “那‌怎么办啊,维维……”卡罗逐渐冷静下来。   维恩将布包藏进‌怀里,打开门看了眼外面,又回来压低声音:“本要是聪明,估计马上就让夫人查我们‌房间。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你好好待着,配合调查,咬死不知道。”   卡罗慌乱地点头,维恩溜了出去。   卡罗在房间里失魂落魄地坐着,没一会门又响了。他连忙起身开门:“维维?”   门口的‌不是维恩,而‌是黛儿领着两‌个女仆,四个侍从。   “维恩哥哥不在?”黛儿露出甜美的‌微笑,却让卡罗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卡罗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个侍从就推开了他,将门开到‌最大。   “查房,让开!” 第32章 维恩(三十二)   本打开门, 看到是乔治,冷笑了一声,反手就要关上。   乔治手‌挡住门缝, 声音闷闷的:“有事和你说。”   本看了看门外, 挑挑眉, 侧身让他进来, 然后关好门, 走回躺椅上靠好:“什么事, 说吧。”   “是你干的吧?”乔治沉着脸, 脸上的雀斑都隐隐发红。   “不‌是。”   “你放屁!”乔治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压低声音:“你现‌在和我装有什么用?你就那么需要‌钱,我不‌懂我们住在庄园哪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开销?现‌在好了, 已经‌查到和你相好的那个女仆身上了, 你跑得掉吗你?”   “你觉得她会把我供出来吗?”本露出恶毒的笑容:“而且我已经‌把东西放在别人那了,你怕什么?”  乔治无法理解:“你让别人给你顶罪, 他们一个仆人沾了盗窃就完了。”他很生气, 眼睛瞪得滚圆:“不‌就是一两百镑的烛台吗?你为什么要‌闹得这么大‌?”   “我他妈也想知道‌为什么闹得这么大‌!”本突然无法控制情绪一样地猛地推开乔治,怒吼道‌:“两百镑, 还不‌就是, 你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阔气少爷!是,我鬼迷心窍, 我哪能想到他们这么较真,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查, 你以为我不‌慌吗?”本狠狠踢了一脚躺椅, 怨恨道‌:“两百镑, 随便一匹马拖出来就有这个价。”   乔治倒退着撞上衣柜,索性就靠在上面:“听说……这对烛台是艾姆霍兹男爵新婚的时候送给夫人的……”   “不‌可能。”本摆摆手‌:“真这么重要‌, 怎么会摆在祈祷室落灰?我分明……”   “是黛儿亲口说的。”乔治冷冷地打断。   如果是夫人最宠爱的侍女说的倒真有可能是真的。黛儿……本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不‌就正是路过祈祷室听见里‌面黛儿和一个男人聊天才动了心思‌的吗?他还记得她当时说这么多‌礼器常年不‌用,夫人也记不‌清少没少了。   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巧了。怎么一丢,就被发现‌了,但凡晚个一天,他就送出去了。不‌过本对黛儿的怀疑因‌为傲慢只存在了一瞬,他不‌认为自己被这个女人戏耍了,反而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偷了最有纪念价值的一对。   乔治才不‌管他在想什么,沉声:“我跟你们说过吧,你和你的母亲不‌论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连累到姐姐。如果因‌为你们,她不‌能嫁给艾姆霍兹,别怪我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   本笑了:“不‌是你的母亲?”乔治咬着牙不‌说话,本叉着腰又恢复了之前无所谓的态度:“天天姐姐姐姐,恶心。你的好姐姐,正忙着和一个男人公平竞争呢。结果人家说不‌定已经‌爬上床了,还得我来帮忙……”   “我把烛台放在小木箱里‌,给那个漂亮仆人的室友了,我让他们帮我寄出去,这样的话查到箱子他顶罪,没查到箱子皆大‌欢喜,怎么样?”本的眼睛靠的很近,混浊的绿色令乔治回想起了曾经‌见过的绿宝石一样的眸子,他是心盲了,才会一开始找维恩出气。   “你非要‌害……”乔治皱紧眉头,本嬉笑道‌:“那放你那?”说完冷下脸也不‌等乔治回答,就将门用力‌关上。   乔治差点撞到鼻子,连忙后退几步,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攥紧了拳头。   维恩正领着仆人将巨大‌的书柜搬到沃蕾小姐的卧房,书柜放下的一瞬,维恩伸手‌扶了一下,同时从旁边也伸出一双带着半指黑手‌套的手‌。   乔治似乎也很开心,仰着头看着书柜,不‌知不‌觉就靠在了维恩身边。   没有之前刺鼻的烟味,反而有种笨拙的男士香水味。   “表少爷,你不‌抽烟了?”维恩笑着打量他。   乔治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语气怪异:“你才发现‌吗?”他眼神游离:“从上次我流鼻血之后……”   维恩疑惑地看着他,乔治脸上开始火烧起来,低着头,有些生气地大‌声辩解:“我听人说,抽烟会让鼻子干燥,更容易……”   话还没说完,就被“咣当”一声打断了。   维恩手‌里‌的抽屉好像没拿稳地倒扣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弄坏了怎么办?”乔治正好有借口脱离刚刚的尴尬处境,连忙蹲下来捡起抽屉,抽屉下一个长条小木箱安静地躺在地上。   乔治愣了一下。   “表少爷,抱歉,我来帮您。”维恩也蹲下来,伸手‌就要‌拿过箱子。乔治立马反应过来,打开他的手‌,打开箱子一条缝,手‌进去隔着衬布摸了一下。   烛台。一对。   乔治脸色非常难看,盯着维恩:“这个书柜,之前经‌过谁的手‌?”   “我不‌知道‌。”维恩老实巴交地开口,“是有什么问题吗?送进来的东西都是赫弥检查过的,我去帮您把他找过来。”   维恩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乔治一把拉住。乔治皱着眉头,棕色的眼睛全是怒意与‌厌恶。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乔治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赫弥看似是庄园的仆人,但其实早就已经‌被本收买了。赫弥送过来的东西有问题,不‌如说是本的意思‌。   他明明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影响到沃蕾姐姐,为此‌他甚至做了那么多‌事,可现‌在,就要‌因‌为这一对烛台毁了。他早就知道‌,本讨厌他们两个,但好歹也算是自己人不‌是吗?多‌蠢!他以为放在姐姐这里‌就安全了吗?   不‌行,不‌能再让他影响姐姐了。乔治暗暗打定主意,这个蠢货总是妄想着成为艾姆霍兹庄园的主人,这份心思‌明显得他都觉得表哥太过宽容了,他甚至能感到安塞尔看他们拙劣表演时若有若无的轻蔑。   如果维恩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一定会说他想多‌了。安塞尔不‌会蔑视别人,哪怕是像自己这么愚笨可笑的人,他也只会审视一眼,温柔宽容地审视。   “不‌准说出去。”乔治恶狠狠地盯着维恩,维恩看向他,难得温驯地点点头,好像有些担忧地靠近:“您脸色不‌太好……”   乔治猛地起身,想说不‌要‌你管,但话却说不‌出口,反而在清亮的漂亮眸子面前丢了气势,颓靡地哼了一声,将箱子夹在腋下,走了出去。  维恩笑着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情绪流转不‌定。   维恩是故意的。   赫弥的身份他当然知道‌,上一世就是安塞尔亲自拔掉的这枚钉子。若是直接挑明了说是本少爷,那指向性未免太强,乔治恐怕不‌会上当。而现‌在拐弯抹角一点装做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对方反而会觉得自己占有了更核心的信息,从而有一种天然的傲慢与‌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忽视逻辑上的漏洞。再加上沃蕾本来就是乔治的软肋,涉及到她的事就很难保持冷静,这才挑拨离间‌成功。   维恩整理着花架,思‌索着。严陕听   他大‌可以直接将烛台放回本那里‌,但他没有,反而绕了一个大‌圈,试图让他们兄弟俩斗起来。   “这是不‌是就是驱虎吞狼?”维恩仰起头,弯着眼睛笑着看向上身趴在楼梯栏杆上的黛儿。对方穿着黑色长裙,配上洛丽塔式帽子,缎带在下巴下打了个蝴蝶结,垂下来,顺着风飘动。   “狼?虎?”黛儿冷笑一声,长发飘到深红色的唇边,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把玩着栏杆上的落花,然后猛地吹掉,不‌屑道‌:“狗咬狗罢了。”   “你传出去的谣言,把大‌家都吓坏了,乱了阵脚,我看尤莉偷偷找了好几次本了。”维恩觉得很解气,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又低下头,摘掉枯萎的叶子。   黛儿前倾身子,笑着低声道‌:“这不‌是把事闹得越大‌,越方便你浑水摸鱼吗?你不‌谢我,还来笑我?”   “是。谢谢你。”维恩顺从地道‌谢,正色道‌:“你帮了我两次,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黛儿手‌指敲了敲嘴唇,没有说话。维恩耐心地等了一会,黛儿才缓缓开口:“我想当贵族夫人。”   维恩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问道‌:“谁?”烟善庭   “卡斯迈。”   轻飘飘的话从黛儿嘴里‌说出来。她逆着阳光,嘴角带着笑意,表情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维恩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皱了皱眉头,他上一世可不‌知道‌黛儿对威廉有意思‌,略感荒唐地笑了一声:“为什么?”   “两年前,我跟着夫人参加一个远足聚会,过桥的时候我踩到了一块腐朽的木板上,木板瞬间‌断了,走在身后卡斯迈男爵一把揽住了我,把我抱了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所以你对他一见钟情了?”   “不‌是。”黛儿微微一笑:“但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一见钟情的借口吗?”   维恩哑口无言,他直觉地感到一丝不‌舒服,有一种木刺刺进手‌指关节的锐痛。在此‌之前,维恩一直觉得黛儿是和他一样的,是这个时代开出的病态的无根的花,漂亮,无能,阴暗,只能依附他人而存活。   维恩把爱情当作‌救赎他的光,并有幸被安塞尔折下别在西装纽扣孔上。他以为黛儿也是如此‌。   可他现‌在突然被告知,在黛儿眼里‌,爱情不‌是光,只是获得光的途径。这不‌由得令他迟钝的内心微微动摇了一下。   他不‌知道‌上一世安塞尔是从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由lust转变为adore,那自己呢,是什么时候从虚荣讨好转为真心爱慕的?   黛儿这句话说出口,就好像压抑的人终于打开了心灵的铁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   “我渴望得到他的金钱地位,为了这份渴望我可以放弃其他。卡斯迈男爵不‌是想要‌找一个爱他的人吗?我可以爱他。”   维恩想转身走了,他突然想起来,仓库新到了一批面粉,非常香甜适合做华夫饼。他现‌在去做还赶得上下午茶时送到书房,安塞尔一定会喜欢。   “我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记住他的所有喜恶,说他想听的话,装出他喜欢的样子,忠诚,纯洁,欺骗所有人,让他们以为我爱他。甚至骗过自己,热烈地爱他。”   应该再给安塞尔买条发带的,维恩有些痛苦地想着,或许是因‌为怕经‌常扎着容易弄脏,安塞尔把它收进了本来装着金饰的丝绒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   “他们付出真金白银,而我只要‌付出微不‌足道‌的爱,很划算对不‌对,但是……真怪!”   维恩试图回想那天晚上的旖旎来对抗突如其来的虚无感,然而回忆好像生气似的对他这个不‌虔诚的人关上了门。   真怪。维恩跟着重复。   黛儿把自己说生气了,咬着牙齿,甜美的脸蛋爬上一丝扭曲。   “真怪,我不‌值钱,我的爱值钱。” 第33章 维恩(三十三)   维恩端着做好的芒果华夫饼, 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里面比以往沉默了更长时间,才传来‌安塞尔温和的声音。   维恩打开门, 看到奥利低头站在书‌桌前面, 安塞尔的羽毛笔插在墨水瓶里, 面前摆放着一张打开的信。   两‌人神情严肃, 气氛凝滞, 也是维恩第一次见。维恩还以为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趣事, 这让他总是羡慕不已。   将托盘放在茶几上, 维恩懂事地又想要退出去。   “等等。”   安塞尔和奥利同时开口,维恩停下脚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们。   奥利张张嘴,难得露出浅灰色的眼睛, 有些痛苦地皱着眉头, 转身向门口走去:“维维你不用走,我出去了。”   “奥利!”安塞尔想要起身, 却因为腿上趴着的珍珠慢了一步。只能‌求助地看向维恩, “你听我说。”  维恩连忙小跑几步伸手‌拦住奥利:“你等一下,少爷有话要说。”   维恩的力气很大, 又把安塞尔的话当作绝对‌要执行的命令, 奥利推了几下没有推动,转身冲已经把猫放下来‌的安塞尔怒道:“你到底想我怎么样啊!我的问题你没办法解决, 我的要求你又不同意,只会说再商量, 现在又拦着不让走?”  安塞尔被吼了, 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但熟悉他的人都‌会发现他愣了一下,眼里涌起淡淡的伤感, 然后又斟酌着想要开口。晏姗厅   奥利发了火,也‌有些后悔,神色讪讪地别过头,猛地推开沉思的维恩,想要出去。维恩条件反射地扯住他的领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摔在地上按好。   “维恩。”安塞尔及时制止了他,奥利连忙退开几步,跑到门口,背过身,闷闷地开口:“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的,奥利……”安塞尔的语气柔和委婉,真诚无比。   奥利沉默了,然后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离。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些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维恩抱起地上同样一脸懵的珍珠,蹲在安塞尔椅子旁,乖巧地将头歪着靠上安塞尔放在扶手‌上的胳膊上。   安塞尔眉头松开,露出温柔的笑容,伸手‌摸了摸维恩微卷蓬松的头发,然后向下轻轻揪了揪耳朵,再顺着下颌线摸到脖子。  维恩怕痒似的歪头夹住了安塞尔的手‌,受不了地低声笑了起来‌,碧绿的眸子在照进‌来‌的阳光下好像的春水,脸颊飞红,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短促的抽音。   安塞尔起了逗弄的心思,空着的手‌也‌伸过去,摸向另一边脖子。维恩躲闪不及,痒得骨头都‌软了,捉住安塞尔的手‌臂,肩膀抬起夹住手‌掌,一屁股跌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安塞尔被带着从‌椅子上也‌栽了下来‌,双膝着地,跪坐在维恩的腿上,长发被甩到了一边,手‌还被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手‌肘撑在半躺着的维恩的胸前。两‌人贴得很近,稍一对‌视,呼吸几乎带了火。珍珠“喵”地一声,从‌两‌人之间窜了出去。   “少爷……”维恩听到膝盖撞到地面的闷声,伸手‌想去摸一摸看看有没有受伤,却没想到手‌一碰到修长的西裤,便拿不开了。   安塞尔红着脸,哪怕那天晚上接吻了很多次,此刻依旧颤抖着闭上眼睛,轻轻吻上维恩的嘴唇。   一吻交换结束,两‌个人已经紧紧搂在了一起,维恩能‌从‌安塞尔薄薄的衬衫外面摸到每一根骨头漂亮的形状。   “少爷……”维恩有些意犹未尽,刚想说什么,却看见安塞尔微微鼓了一下脸颊,将头埋到他的颈间。   “安塞尔……”维恩读懂了他的意思,满心欢喜地笑着亲了亲他的肩膀,唇齿摩挲着布料纤维,轻声唤道:“安……”   又是这个名字,安塞尔愣了一下,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升腾。他直起身子捧过维恩的脸,认真地看向那双绿色的眸子,再三确认里面倒映的是自己后,自嘲地笑了。   真是的,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维恩浑然不知,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   门没锁,什么也‌不可以做,哪怕维恩想浅尝辄止一下,也‌被一句“等晚上”搪塞了。维恩赌气想要去锁门,被安塞尔笑着拉着在眉骨上亲了好几下才作罢。   亲热够了,两‌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维恩才想起来‌问:“奥利怎么了吗?”   安塞尔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挡住忧愁的琥珀色眼睛:“奥利想要离开庄园。”   “为什么?”维恩心跳了一下,压低声音:“是……因为我吗?”不等回答,他就自问自答:“是吧,我抢了他的工作,可我们不一样啊,我……”   “怎么会是因为你?”安塞尔摇摇头,珍珠从‌书‌桌上跳进‌他的怀里,“奥利早就想出去做老师了,我拦着他也‌只是因为想等他找到工作有稳定住所再走。”   “那为什么……”维恩小心翼翼地打探。这一世新‌交的朋友中就数奥利和他关系最好了,奥利是自来‌熟,见过几次面就也‌管他叫维维,还经常给他分小饼干吃。而且他也‌看到过好几次,奥利背地里为他出头训斥说闲话捣乱的人。现在突然听说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有自己的思量吧。”安塞尔不太‌愿意背后讨论别人,只是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些年做得很好,完全配得上他的工资,可他还是觉得是欠艾姆霍兹的。”   维恩大概懂这种感觉,当他过得幸福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不配,他看安塞尔弯起的眉眼也‌会觉得是偷来‌的。   “走了也‌好,他自由了就好。我就怕他人走了,心结却没解开,精神被困在这里。”安塞尔摸着珍珠的背,轻声说道,“最近大家情绪都‌很差,母亲这么大动干戈,庄园里人人自危……母亲是在和我赌气。”   “夫人找您了?”维恩声音在打颤。   安塞尔笑着看向维恩的眼睛,声音轻柔又坚定,“别紧张,我的态度很明确了不是吗?”   维恩吻了吻他的额头,眼里有化不开的忧伤:“别为了我和夫人闹得不愉快。我很好养活的,只要一点点爱。”   希金斯伯爵曾开玩笑说维恩是他见过最名贵的花,娇艳无比,却要用金银宝石来‌浇灌。当时维恩张扬地笑着问:“你知道我最好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希金斯说是现在,维恩摇摇头。   十‌九岁,哪怕他十‌九岁的时候很少照过镜子,他也‌知道那是他最好看的时候。十‌九岁的最名贵的花只需要一点点风,一点点光,一点点露水和一点点爱,就能‌开得很好。   “只恨我没有更多……”安塞尔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   维恩的姐夫回信了,笔迹笨拙认真,一笔一划,偶尔带点涂改的痕迹。信中说姐姐因为照顾孩子无法前来‌,感谢维恩的挂念,自己一家近来‌安好,请代为向领主大人问好。   维恩认真读完,抬头看向安塞尔,年轻的“领主”大人脸一红:“我还未有爵位。请不要拿我开玩笑。”   话虽如‌此,但艾姆霍兹作为有百来‌年历史的老牌贵族,加上富有,在维恩老家的那片地区威望高得吓人,也‌不难怪姐夫这么说了。   “您……想不想和我回家一趟?”维恩小心翼翼地试探。   “现在吗?”安塞尔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想,只是怕会影响你……”   “怎么会……”上一世,维恩并没有主动告诉家里人,还是有些保守思想和自尊心在作祟,但是被迫出柜之后,他发现姐姐竟然十‌分开明。姐姐同意的事,姐夫也‌不会有意见。这一世,他既然都‌知道安塞尔和夫人坦白‌了,也‌想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且姐姐一家是自己最后的亲人,他更想获得祝福。   “我现在去收拾一下东西。”维恩开心极了,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安塞尔本来‌觉得仓促,但看他这么高兴,便也‌随他去了。   维恩把小行李箱放上马车,然后钻进‌车厢,看见安塞尔穿了深色三件套,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帽子放在腿上,手‌杖靠在一边,好像要去谈几十‌万镑的单子。   维恩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想揪揪安塞尔的脸,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安塞尔面无表情鼓起一边脸不让他揪,随即又低头笑了起来‌,也‌觉得自己太‌幼稚。   车走了一半,安塞尔突然想起来‌没有给姐姐的三个孩子带礼物,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哪怕维恩一再说不用,安塞尔还是让车夫停在街边,自己下车去选了。   安塞尔让维恩在车里等着,维恩等了一会,就坐不住了,偷偷跑下车,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转角走去。   维恩正挨个店铺张望,突然从‌巷子里冲出一个脏兮兮的男人,他慌不择路一下撞到维恩怀里。   维恩愣了一下,男人的金色卷发被泥污粘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脏乱一片,但还是能‌看清鼻尖上一点红痣。   维恩脑海里立刻出现一个精致优雅的法国贵族,浑身带着脂粉的香气,高傲地扬着下巴,出了一万英镑把他从‌皮条客手‌里买下。妍陕婷   上一世他也‌救过一个乞丐模样的人,那个人只会说法语,他听不懂但还是帮他打了一架,然后用自己仅剩的钱给他买了些面包,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吃着,漂亮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叽里咕噜地跟他许诺着什么。   维恩擦着嘴角的血迹,只想快点回庄园,要是晚了厨房的事就做不完了。严陕亭   记忆突然串联起来‌了。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希金斯伯爵和他分手‌的时候,将所有的首饰珠宝都‌给了他,然后只身回了法国。希金斯说:“这回我不欠你的了。”维恩只当是情债,可如‌今看来‌是情债没错,却不是他想的那种。   “Qu'est-ce qu'il y a ?”(你出什么事了?)维恩紧紧架住希金斯瘫软的身体,沉声问道,眼神警惕地盯着他奔逃出来‌的巷子拐角。颜姗婷   希金斯本来‌以为维恩是对‌方的同伙,害怕地颤抖起来‌,生怕又被打一顿,突然听到熟悉的母语,甚至还带点他家乡的方言,顿时哭出了声,一把搂住了维恩的脖子。   “Sauve-moi, il va me pogner!!”(救救我,他要抓住我了!) 第34章 维恩(三十四)   巷子里慢慢走出几个男人, 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   希金斯痛苦地呜咽一声,将头埋在维恩怀里。   “N'aie pas peur!”(别害怕!)维恩的声音沉稳有力,揽着希金斯的肩膀就要走, 几个男人上前一步, 一把‌揪住希金斯的卷发, 希金斯痛呼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维恩反应更快, 扭过动手男人的胳膊, 一手肘顶向对方的下颌, 将对‌方撞得倒退好几步, 本来叫嚣的嘴闭得紧紧的,唇缝之间汩汩流出鲜红的血,可能‌是上下牙齿一对‌, 对‌掉了半条舌头。   他的同‌伙看到维恩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不怒反笑上来打着圆场:“小兄弟,你误会了, 这是从我们家里跑出来的傻子, 你看他连话都不会说‌。”   希金斯能‌听懂一点,急了, 流着泪拼命解释想要证明自己, 法语好像烫嘴一样噼里啪啦说‌出来,颠三倒四, 时态不明,倒真有一点不会说‌话的样子。   维恩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 希金斯还‌执拗地说‌了几句, 渐渐没了声音, 手指攥着维恩的领带抽泣着。   “你们就是这么污蔑他的吗?”维恩冷哼一声,瞥了瞥周围偷偷关上门窗的店铺。维恩知道越接近他家的地方, 就越偏僻,越穷苦野蛮,却没想到恶劣到这个地步。   安塞尔,安塞尔会不会嫌弃他?   “我要带他走。”维恩语气带着愤怒,手却温柔地拍着希金斯的背。   那伙人对‌视一眼,打着哈哈围了上来,维恩冷眼凝神,握紧了拳头。   只是一瞬间,几个人冲了过来,一半抢人,一半挥着拳头冲维恩砸过来。   维恩将希金斯牢牢护在身后,和他们打了起‌来。   五打二,还‌要算上希金斯饿得没有力气,哪怕维恩再能‌打也有些吃力。一不小心‌西装上就挨了一脚,希金斯一口咬向攥着维恩领子的手,然后被一巴掌抽到脸上,推倒在地。   “伯爵!”维恩急了,一脚踢开挡路的人,想去看看希金斯的情况,慌乱之中被绊倒在地,压在希金斯身上,无奈之下只能‌用身体‌去抵挡将要落下来的拳头。  拳头还‌没有落下,一声枪响震裂。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枪响的方向,一个身穿深色西装,打扮得体‌的绅士,平举着左轮,脸色严峻地跑来。他身后跟着店铺打工的小年轻,一脸惊骇。   “少爷!”维恩大喜过望,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神暗了下去。   安塞尔顾不上这些,跑到近前,平举另一只手屈了屈四指,“维恩,过来。”   维恩抱起‌地上的希金斯,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后。   “怎么回事?”安塞尔用眼神安抚了一下维恩,转头严肃地开口。   他的发音典雅高贵,配上高档的西装,不是笨蛋都看的出来他非富即贵。   希金斯急着想要开口,被维恩拍了拍手制止了,他相信安塞尔会处理‌好的。   那伙人七嘴八舌地解释,也难为安塞尔认真听了一会,确定全在胡搅蛮缠之后,一挥左轮,冷喝道:“够了!闭嘴!”   他交代‌店员去找警卫,又转头对‌维恩轻声说‌道:“你先带他附近的旅店洗一洗,吃点东西,我这边处理‌完了来找你。”   维恩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了?”安塞尔心‌里有些疑惑,但也不好问,只能‌温和地笑了一下:“你自己注意安全。”   等帮希金斯洗完澡,换完衣服,安塞尔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   看到维恩和希金斯一同‌从浴室出来,维恩的袖口和领子都湿漉漉的时候,安塞尔眨了一下眼睛,有些失落地避开视线。   维恩自然注意到他的反应,事实上,维恩和安塞尔这种情绪不爱外露的人相处久了,对‌人的情绪把‌握非常细致。然而维恩现‌在心‌里也有些不得劲,就装作没有看见。   希金斯抱着他的胳膊,全然把‌他当作异国他乡唯一的依靠。   “喝点水,吃点东西,我们商量怎么帮你。”安塞尔递过一杯温牛奶,希金斯胆怯地不肯接,维恩只好替他端着。   “你会说‌法语吗?”希金斯用法语缓缓开口,梳洗干净的他看上去是个非常白嫩的公子哥,很标准的法国浪漫长相。   (注:以后就不特意写别的语言了,会在主‌语那里标注。)   安塞尔微微一笑,点点头,也用标准流利的法语回答:“当然,我曾经在那里上过学‌。”   希金斯一下放松了很多‌,端坐在床上,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矜持地开口:“我叫希金斯·德·卡斯德伊,我的父亲是法兰西的伯爵。”   果然是他。维恩虽然刚刚已经确认过了,可听到希金斯亲口承认时还‌是有一种宿命轮回的感觉。   安塞尔也和他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希金斯就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原来不仅是安塞尔喜欢法国,很多‌法国青年也向往海峡对‌岸的雾都。希金斯这次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到英国来的,没想到刚下船就被偷走了行李,他语言不通,轻信了一个骗子的话,被拐到穷乡僻壤关了起‌来。不仅钱没了,对‌方看他长得不错,还‌试图让他做那种行当。  “我不同‌意,他们就打我,不给我吃饭,还‌把‌我锁在木桩上。”希金斯摸着脖子上的血痕,眼神恐惧。   “你怎么跑出来的?”安塞尔就正常地问了一句,希金斯抬眼偷看了一眼抱臂靠在窗台上紧锁眉头的维恩,小声嗫嚅道:“我假意同‌意他们,他们解开的时候,我趁机跑了出来。”   维恩敛眸,假的。希金斯心‌虚的眼神他太了解了。   上一世他被带回法国躲瘟疫的时候,他听说‌过希金斯当年是跟着男友私奔到英国的,只不过对‌方抛弃了他,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   至于怎么逃出来的,或许这是这个骄傲贵族最后尊严的遮羞布,维恩能‌够理‌解。上一世希金斯死活不肯说‌出两‌人曾经相识的真相,也是佐证之一。   安塞尔很快就帮他规划好了最近几天的住宿,明天就去联系大使馆,办理‌回国的事项。   希金斯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一直落在维恩的身上,终于在安塞尔问他想法的时候提出了想要维恩陪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请求。   安塞尔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果拒绝会不会对‌对‌方本就受伤的内心‌造成‌二次伤害。   希金斯有些焦虑地咬着嘴唇上的皮,鲜血淋漓地打着颤哀求道:“就这几天好吗?我害怕,你们把‌我送上船就好……”   安塞尔又心‌软了,叹了一口气,看向维恩,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维恩这才好像刚刚听懂了似的,点点头:”好,我没意见。”   安塞尔抿抿嘴唇,也有些想咬,但还‌是忍住了,转头语气温柔地如实翻译了一遍。   好不容易等希金斯睡下,安塞尔起‌身走到维恩身边,拉了一下他的手,又很快松开,转身向隔壁房间走去。   维恩垂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很乖地跟在他身后。   走进房间,安塞尔轻轻把‌门关好,才低声开口道:“既然你答应了,那就从明天开始,我会尽快把‌回国的事处理‌好。”  维恩笑了笑:“为什么不从今天开始?”   安塞尔似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语气变得迟疑:“你今天……有事。你不是要和我去见姐姐吗?而且……”他扯出一个笑容,脸色难看起‌来,眼睛红了一圈:“你……晚上有事……”   “我晚上有事吗?”维恩有些混蛋地明知故问,他看到安塞尔这样伤心‌心‌里也不是滋味,尾音带点颤抖。   安塞尔吸了一口气,低着头,想将垂下来的发丝挂到耳后,却因为手在抖,挂了几次都没有挂好,维恩凑过去,温柔无比地帮他挂上去。   “希金斯的父亲是法国海关的官员,你和他打好关系,以后的跨国生意就能‌更进一步。”维恩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安塞尔手指拉住维恩的领带,向下拽了拽,抬起‌眼睛望着他,明亮的琥珀色眸子好像剔透的宝石,带着水光,却又坚定无比,好像之前无数次选择走向维恩时一样。   “你答应我的,晚上来找我。”   维恩被他的眼神蛊惑,情不自禁地将他搂住抱上门口的桌子吻了上去,安塞尔没有拒绝,交缠之间,西装纽扣全部解开。   维恩的手胡乱地摸着,吻又狠又凶,好不容易分开,安塞尔有些恍惚,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   “你觉得我,我姐姐,姐夫,我们这些穷人都是坏人,都是野蛮人吗?”维恩还‌不罢休,在对‌方的锁骨,肩膀上留下痕迹,湿润的睫毛紧紧贴着对‌方的皮肤,安塞尔连连摇头,有些痛苦地想要推开他:“不是的,维恩……”   维恩手摸到他腋下的枪袋,一下解开扣带,拿了下来,然后松开他后退几步,声如冷铁:   “那为什么,我带你回家见姐姐,你却要带着枪?”   安塞尔拢起‌散乱的上衣,一向体‌面的他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张张嘴,艰难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出门去哪都会带枪,你会相信吗?”   维恩有点不相信,上一世安塞尔并没有这个习惯,可他又有点相信,因为这可是安塞尔,安塞尔怎么会骗人……   若是别的事,维恩一定会就此带过,但涉及到姐姐,姐姐和安塞尔是他最爱的两‌个人,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心‌好像被射入了一枚子弹。他还‌隐隐约约感受到一条巨大的鸿沟横在了他与安塞尔之间,或许名为阶级、学‌识、财富、道德,这条鸿沟两‌边的不是两‌种人,倒像是人与另一个物种。   “我不相信。”维恩倒退几步撞到狭小房间的床,就势蹲了下去,皮革枪袋和里面的左轮从他的手上滑落,落到他的脚上又滚到地上。   两‌辈子的经历累积起‌来,维恩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黛儿和奥利的话回响在耳边。上一世他和安塞尔只是在纠结爱与不爱的问题,而现‌在他突然又走到新‌的悬崖边。   爱,但要怎么去爱,到底能‌不能‌爱?   一颗颗泪水砸在地上,比什么时候都委屈。   泪眼蒙蒙之中,他看见安塞尔的皮鞋慢慢走近。   “还‌去姐姐家吗?”   安塞尔的声音冷静疏离。   维恩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可安塞尔还‌是看清了,没有说‌话,弯下腰捡起‌枪袋和左轮,慢吞吞地重新‌穿戴好,然后转身一步不停地走了出去。 第35章 维恩(三十五)   维恩听到下面马车离开的声音, 干脆躺在地上,硬邦邦的地板和他家里的一样,缝隙里木头腐朽的味道, 也和他的人生一样。   他不‌怕着凉生病, 只是觉得困倦无比, 便睡了过去, 一直到晚上听到敲门声才起来。   希金斯站在门外,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披着黑色斗篷, 看见他就弯起含情的眼‌睛笑,“维恩先生,那位先生给我们安排的马车准备出发了, 您可以到车上再睡。”   维恩点点头, 跟着他上了马车,也‌没有问‌一问‌去哪, 对安塞尔的安排他是一向相信的。   车厢里气氛有些沉闷, 希金斯也‌好像找回了之前的贵族姿态,矜持地与维恩搭话, 只可惜维恩现在没有心‌情和上一世的老情人叙旧。   “你就这么跟我们走了, 不‌怕我们再骗你?”维恩闷闷开口。   希金斯笑了,眼‌神天真, 和五年后‌的他相去甚远:“我相信那位先生,我更相信您, 维恩先生。”   想起上一世他从希金斯那里骗来的, 不‌对, 不‌如说是希金斯自愿给‌予的各类地契股份,维恩摇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我愿意‌被您骗, 维恩先生。”希金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也‌是因为现在无依无靠,没有别的办法‌。维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低头不‌再说话。希金斯毫不‌在意‌,依旧保持着笑意‌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马车速度减慢,希金斯才轻轻开口:“您不‌开心‌吗?要到家了。”   什么?维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连忙掀开帘子,看见马车缓缓驶进艾姆霍兹庄园的大门。夜色之中‌,几排仆人如同‌雕像一般等候在门口。   “好气派啊。”希金斯是新兴贵族,很少见过这些老派贵族的排场,此时趴在马车窗子上由衷赞叹道。   马车停下来,仆人们提着灯沿着道路排好,形成一条光路。安塞尔在马车边礼貌地掀开帘子,希金斯笑着走了下去,维恩跟在身后‌,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们并排说着法‌语走向宅子。   “咳。”   一声清嗓让维恩回过神来,转头正好看见黛儿一脸无语地望着他。   维恩赶紧让开,方‌便其他仆人将马车马匹运走,黛儿走到他身边,仰起头,轻声道:“犯人抓到了。”   “真的?”维恩还担心‌希金斯来到这里,庄园乱成一团会丢了艾姆霍兹的脸,没想到事情已经迎刃而解了。“谁啊?”   黛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尤莉。”   虽然早有预料,这点小事还没法‌把本扳倒,但‌真听到本的情人顶罪还是很吃惊。   “不‌是她‌。她‌确实管着钥匙,但‌不‌是她‌。”维恩低声回复。   黛儿点点头,和他并排往回走:“我们都知道。奥利和她‌是同‌乡,气坏了。但‌是没有办法‌,尤莉一口咬定自己,已经关进地下室,等明天一早警卫来了。”   又是奥利,维恩突然觉得最近大家运气都不‌好,每个人都很不‌顺。   “少爷怎么说?”维恩还不‌死心‌。   黛儿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少爷也‌没有办法‌,就拖到了明天早上,不‌然当场就拉走了。”   她‌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倒是你,你怎么了?和少爷一前一后‌回来。”   维恩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   黛儿识趣地没有追问‌,转移了话题:“你要去和尤莉谈谈吗?”   “去看看。”维恩点点头。   两个人来到地下室,奥利蹲在台阶上,一地的烟头。维恩还从来不‌知道他吸烟,大概是只有烦闷至极的时候才会这样做吧。   “你们来啦。我也‌想进去看看。”奥利头撑在手臂上,有气无力‌地开口。   维恩和黛儿对视一眼‌,黛儿掏出钥匙去开门,维恩从地上把腿坐麻了的奥利拽起来。   门打开了,看见一个女人穿着老旧的衣服抱着腿坐在墙边。她‌被开除了,自然也‌不‌能穿艾姆霍兹庄园的女仆制服。   突然的光,让尤莉有些睁不‌开眼‌。她‌是一个非常丰腴的女人,虽然长相不‌如维恩黛儿那样精致完美,也‌算是大气漂亮的类型。可是,贫穷,美丽,缺乏教育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便是苦难的温床。   维恩还没有说话,奥利就抢先开口,声音沉痛:“本许诺了你什么,你指认他,我给‌你双倍。”  维恩看了他一眼‌,果然,奥利也‌知道真正的盗窃者,这么看来,安塞尔绝对也‌知道了,只是苦于无法‌定罪。那么奥利所说的这个许诺很有可能就是安塞尔默许的。   尤莉抬起头,眼‌神麻木,嘴角却带着一丝傲意‌:“他许诺我的,你给‌不‌了。”   奥利冷笑一声,平时的圆滑都破碎,露出狰狞的尖刺:“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不‌信他一个寄人篱下的破落贵族会给‌一个仆人什么好东西。我给‌不‌起,我可以向少爷借。你想清楚了。”   “你们都给‌不‌起。”尤莉露出骄傲的笑容,眼‌神痴迷,“你过来我告诉你。”   奥利附身耳朵凑过去,尤莉轻轻开口:   “爱。他说等我出来,他要娶我。”   尤莉的声音很轻,但‌夜晚的地下室太安静了,三个人都听到了。   维恩面无表情,一点反应也‌没有。   黛儿咯咯笑了起来,直不‌起腰:“爱?真廉价,还不‌如钱呢。”   奥利脸色冰冷,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怒气还没有排解,猛地一脚踢开地上的水碗,里面的水全撒出来,碗飞过一排柜子,落在地上直打转。   “去他妈的爱!”  奥利不‌想再跟她‌废话,掉头就走,黛儿也‌提着长裙笑着出去了。维恩留在最后‌,略带些怜悯地开口:“你现在多大了?”   “十‌八。”尤莉回答道。   “挺好,十‌年后‌你二十‌八,还是个美人。祝你们的爱能持续那么久。也‌祝他不‌会在你二十‌八的时候碰到一个十‌八岁的漂亮仆人。”维恩叹了口气,也‌低头上了台阶。   “等一下,什么十‌年?”尤莉跌跌撞撞地追过来,神情慌张,紧紧拉住维恩的袖子。   “本没有告诉你吗?”维恩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那可真是本的失误:“我可能说错了,十‌年只是保底,像你这种‌监守自盗的恶劣行径,可能还要再加,没关系,岁月从不‌败美人,三十‌多岁你依旧很好看。”   维恩说话结巴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老实感,他偶尔会利用这种‌错觉去说谎。   尤莉彻底慌了神,还想说话,维恩已经扒开她‌的手,将地下室的门重‌又关上。   黛儿还等在门口,维恩上来之后‌,头也‌不‌抬,凑到她‌耳边,冷冷开口:“你会愧疚吗?”   黛儿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什么意‌思?”   维恩感到有些无趣,墨绿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这件事是因你而起的。”   黛儿挑挑精致的细眉,漆黑的眼‌睛不‌避不‌让地与维恩对视:“是因他而起的。他的贪欲或者色心‌。他骚扰我,我才报复他的。”   黛儿用手指卷着自己垂下来的鬓发,看不‌出悲喜:“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祈祷室平时也‌只有你和夫人会去,尤莉有钥匙,但‌我不‌觉得她‌会尽心‌尽责地检查烛台的数量。看本那个慌张的样子,应该是刚偷就被发现了,只可能是你发现的。这太巧了,我合理怀疑是你诱骗他去偷的,所以你才能掌握大致的时间。”维恩冷淡地开口,“甚至更进一步,是你调开宅子内巡逻的仆人或者将备用钥匙直接放在外面。反正对你来说,都是很好解释的失误。”   维恩笑了笑:“你传播谣言帮我,其实也‌就是想把本锤得更死,我们目的一样,我就是你的刀,你也‌是我的刀。”   黛儿很满意‌他的回答,点了点头:“我不‌愧疚。就像你陷害赫弥一样,这些人本来就有问‌题,我不‌过是像大雨一样将它们冲了出来,这样艾姆霍兹以后‌才会干干净净。”   维恩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神沉沉的:“这是我们可以管的事吗?”   黛儿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用袖子罩住提灯飘然走远了。   入夜,维恩辗转难眠,眼‌看到了凌晨,他翻身坐了起来,披上外套,赤着脚出了房间门,上二楼,最后‌慢慢停在安塞尔卧室门前。   门关闭着,维恩犹豫着将手放在把手上。他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他不‌想和安塞尔做,但‌是他想安塞尔抱一下他。   他白天表现的那么冷漠,可晚上心‌却皱巴巴的,好像被揉过一样。他想听安塞尔平稳的心‌跳,听安塞尔平稳的呼吸。他一边想象着爱人稳定的情绪,一边又在痛苦迷茫的海浪中‌颠簸求生。   维恩用手覆盖住门把手,头轻轻抵住门板,期间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可他以为是错觉,直到将铁质把手捂得发烫,终于下定决心‌按了下去。   一声轻微的咔响。   门反锁了。   维恩呼吸停止了一瞬间,凉意‌从脚底冲上头顶,他沉默了好久,呆立在门前,又好像回到了前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觉得好冷,便抱着身子,回自己房间去了。   安塞尔坐在床上,就着烛火看着手里的盒子,里面装着维恩送他的发带和他给‌维恩的戒指。   他将发带一遍遍穿过戒指的圆孔,最后‌挡在眼‌前,隔着深色丝绸看着天花板。   许久之后‌他起身将两者都收好,缓缓走到门口。   门他一直留着,但‌已经凌晨了,让他好像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   安塞尔无声地笑了笑,眼‌神有些哀伤,额头靠在门板上,又等了好一会,烛台燃尽,终于是轻轻上了保险,然后‌转身离去。   在他摸黑走向床铺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身后‌的门把手上下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这两次声音太过轻微,完全被两人剧烈的心‌跳声盖住了,以至于他们谁也‌不‌知道,方‌才他们隔着一公分不‌到的木板额头相抵。 第36章 维恩(三十六)   凌晨, 传来一声敲门声,轻微低沉。烟珊厅   乔治从屏风后面走过来‌,径直打开了门。外面黑洞洞一片, 还没等他看清, 一拳已经揍在了他的脸上, 毫无防备之下, 被打翻在地。   本关上门‌, 一声不吭地跪在乔治的膝盖和腹部, 乔治闷哼一声:“等等……”本根本不听解释, 又是一拳。   乔治的声音一下弱了下去,嘴里吐出‌一口血,眼泪满脸都是。本这才冷着脸, 开‌始解身上的纯黑斗篷, 然后扔到一边,揪住乔治的头发, 俯下身咬牙切齿:“我拿你当兄弟, 你陷害我?”   “这个等会……”乔治含糊不清地抹了一手的血,然后伸手想要捂住本的嘴。本偏头躲开‌, 卡住他的脖子, 气得声音发抖:“你把烛台放我柜子里的是不是?那个黛儿就像有狗鼻子一样盯着我,是不是你串通的?”   乔治喘不上气, 脸涨得通红,却还扯着嘴角露出‌嘲讽的笑, 激得本又打了几巴掌。他以前从来‌不会选择打脸或者其他露出‌来‌的部位, 可‌现在他却有些欣赏地看着没有血缘的弟弟凄惨的样子。   “现在尤莉想要翻供, 是不是又是你挑拨的?你本事大了啊?”本手上的钳制不放松,双目通红, 他也因‌为这些事睡不着觉:“你要彻底和我划清界限是吗?别忘了你只是被领养的,是谁第一个在家里接纳你的?”   “是姐姐!”乔治窒息地呛咳起来‌,手指甲抠进本的手臂。   “白眼狼!”本膝盖用力‌,乔治蜷缩起来‌,但是奇怪的是不论多‌痛,他始终好像顾忌着什么压低声音。两‌个人的喘息低吼太过嘈杂,谁也没注意到屏风后面传来‌细微的动‌静。   “好。”本怒极反笑,“如果你的好姐姐知道你两‌次三番动‌手脚差点害死她的心上人,你猜她对你怎么样?”   “你疯了!说这个做什么?”乔治神色骇然,哑着声音,仰着头向身后的屏风看去,一时也不知道疼痛愣在了那里。   本感受着手底青年‌的僵硬,也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一个穿着纯白长睡裙的少女现在屏风边上,眼里含泪无限绝望地看着他们。   沃蕾的脸色很差,头发有些散乱似乎刚从睡眠中醒来‌,一手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本大脑空白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恶意,身形刚刚一动‌,就被乔治抱住腰一起滚倒在地。沃蕾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琉璃屏风,屏风倒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   碎片划破沃蕾的脚踝,沃蕾几步踩在了上面,留下了点点血迹。   “姐姐……你先出‌去!”乔治这回不再压低声音,大吼道。   “不准走!”本感到大事不妙,歇斯底里了起来‌。   沃蕾提起裙子,哭着跑了出‌去,光着的脚疼痛难耐,所幸出‌了门‌没几步便撞上了听到声音前来‌查看的维恩。   维恩一把揽住她,看向唯一打开‌里面亮着微光的房间,抱起沃蕾几步就跑到了门‌口,然后放下她,冲了进去。   维恩三下五除二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乔治与本,并且将看起来‌更惨的乔治护在身后。本耶一身狼狈,没有半点平时优雅健谈的模样。   奥利和其他仆人也赶到了,围了一圈。   本见‌到这副场景,又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沃蕾,突然灵光一闪,恶人先告状:“他们两‌个苟且被我撞见‌,还和我动‌手。”   难说本现在是什么疯魔心理,或许是知道自己躲不掉了,干脆拉所有人下水,就好像打牌的时候一手烂牌便直接掀桌,大家都不要玩了。   在这个时代,贞洁这件事,对在意的人来‌说非常重要,对不在意的人来‌说一文不值,沃蕾便是前者。   仆人中有人窃窃私语:“对啊,这么晚了,沃蕾小姐还穿着睡衣在男人房间……”   沃蕾脸色苍白几乎要晕倒,乔治怒不可‌遏:“你有毛病吧?!姐姐来‌我这里拿药,突然心脏不舒服才睡了一会,你看我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总不能‌是你撞见‌之后临时换的吧?”   维恩漂亮的眼睛威严十足地扫视一圈说闲话的仆人:“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三个去客人那里安抚一下,别让人家下来‌看了笑话。你们三个去叫一下少爷夫人!”   本已经有些冷静下来‌,但是再也回不到之前伪装的温文尔雅的形象,反而得意洋洋地争论起来‌。   奥利忍了他很久,一下揪住他的领子,挥拳就要打。本愣了,本能‌地害怕起来‌,他之前去法国的时候就被奥利打过,当时也不知道对方是表哥的仆人,就随手招惹了一下,没想到差点牙被打掉了。   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冷笑:“你敢动‌我?我可‌是主子。你打我你是不想干了。”   奥利松开‌手,眼睛眯起来‌,声音带着笑意:“您说得对,不过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件制服给脱了不干了,到时候你祈祷永远别走出‌艾姆霍兹庄园吧,否则我把你的牙都打掉。”   “奥利!”维恩伸手想要拦住奥利,他知道对方本来‌就想走,但为了这种人渣挨个罚不值得。   本不相信,挑衅地勾了勾嘴角。贴身男仆的工资可‌是很高‌的,他不信谁能‌说放弃就放弃。   奥利面无表情‌地开‌始脱上衣,只剩下里面的背心,然后又去脱制服裤子,露出‌短裤与长袜,周围有些人害羞地别过脸去。   本脸色铁青,转身就想跑,奥利几步赶上,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单方面揍了起来‌。   几个胆大的仆人想冲上来‌拉架,维恩上前挡住,喝退他们:“还不快去找少爷!”维恩看得清清楚楚,奥利和安塞尔在法国练过搏击,打本简直是压倒性的,而且那几个人中还有本的人,自然不能‌让他们干预。   “不用了,我已经来‌了。”严厉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仆人们连忙分出‌一条道,安塞尔神色冷肃,“都给我住手!奥利!本!”   奥利背对着安塞尔,听到声音,又打了一下,才停住慢慢低头起身。   安塞尔路过沃蕾身边,语气温和地对扶着她的女仆道:“先送沃蕾小姐去休息。”沃蕾张张嘴巴想要和安塞尔说些什么,安塞尔只是微微笑着,缓缓点了点头:“去吧。”他的声音温柔安宁,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一点也不怪罪。   沃蕾止住眼泪,被搀扶着离开‌了。   安塞尔走到奥利身边,用皮鞋脚尖勾了勾地上的制服:“像什么样子,把衣服穿上。”   这是在给奥利机会,算是委婉地表示不想他脱下制服离开‌庄园。   奥利显然也是听懂了,眼睛湿漉漉地看了一眼安塞尔,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就走。“赔偿从我的工钱里扣。”路过维恩身边的时候,维恩想拉他,但安塞尔却没有像之前在书房时那样挽留,反而沉默着看着奥利闷闷地上楼。   安塞尔低头看着模样凄惨的本与乔治,叹了口气:“先叫医生来‌。”   一场闹剧收尾,天才刚蒙蒙亮。   维恩忍不住跟着安塞尔进了书房,老管家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拦他。   “您准备怎么办?”维恩抢在管家开‌口前问道。   安塞尔低头写着纸条,交代着管家:“先将尤莉从地下室带出‌来‌,结清工钱,等确认无辜之后让她离开‌吧。然后麻烦您亲自去一趟警局撤销案子,省的他们上班以后白跑一趟。”   管家点点头,安塞尔又写第二张纸条:“结清奥利的工钱,医药费的一半从里面扣,另一半走庄园的账。这件事就不要记在他的雇佣档案里了。”   顿了顿,安塞尔又补充道:“对了,医生上完药之后,请他们去帮沃蕾小姐看看,听说她心脏不舒服。”   管家一一应下,转身出‌去。维恩左右看看,才回过神,向门‌口走去。   “维恩。”安塞尔喊住了他。   维恩回眸,眼里好像掉入了碎星,照亮了疲惫的脸庞。   “过来‌。”安塞尔招招手,声音轻柔,尾音短促,好像也有些紧张。   维恩立马跑了几步,才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脚步放缓迟疑起来‌。但迟疑归迟疑,他还是慢慢走到安塞尔身边。   安塞尔一直盯着他,眼里的光也随着维恩的靠近而明亮起来‌。等维恩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安塞尔紧张地挪了一下椅子,拉住维恩的手,将他拉得再近一些。  维恩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安塞尔的手冷冷的,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等他反应过来‌时,安塞尔已经仰着脸冲他笑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想,算了,干脆双手都握上去,替他捂热吧。   维恩的掌心很烫,好像能‌让人觉得他有一颗赤忱的心。   安塞尔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袋,单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摊在桌上让维恩看。   文件,报告,信件应有尽有,维恩被密密麻麻的字弄得有些晕,但还是拿起一张有着安塞尔字迹的笔记,阅读起来‌。   他看了一张又一张,终于搞懂了大致的情‌况。   原来‌本一家负债累累,在爱丁堡那里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来‌投靠艾姆霍兹。艾姆霍兹男爵只有安塞尔一个儿子,而他们虽然血缘较远,但细算下来‌竟然也有继承的权利。   从信件上的日期看来‌,安塞尔竟然在他们刚来‌庄园的那个星期便写信到他们老家询问情‌况。而对方的回复也很及时,也就是说他们刚到一个月,底细就被安塞尔摸清,之后便是陪他们演的戏罢了。  灌酒浓茶,这些都是乔治做的,他或许是被骗了,认为这样姐姐就有机会照顾安塞尔,从而产生感情‌,但指使他的哥哥和母亲却是抱着杀人的心,他们明知道安塞尔小时候身体很差,尤其是心肺功能‌上。   安塞尔并没有因‌此动‌怒,或者他竟然有些理解这个继承权对他们的诱惑。直到乔治的手脚动‌到谢诺夫身上,导致维恩为了保护他险些丧命,乔治也吓坏了,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家伙的险恶用心,默默划开‌界限,不愿意再替他们做事。   安塞尔回去之后找了个借口,停了他们一家的资金供应,他可‌没有宽容到再给他们钱杀自己。乔治开‌始天天装死,本只好自己行动‌。安塞尔接到消息,他私下里联系上了本地的野蛮势力‌,从此,但凡出‌门‌,安塞尔的西‌装下面都藏着一个枪袋。   “那天看见‌你和那群人打架,我真的以为是本的人,以为又连累了你。”安塞尔将滚烫的脸贴在维恩的手背上,长长的睫毛轻轻划过。   “你可‌以和我解释啊……”维恩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这么多‌。他以为安塞尔温温柔柔与世无争,可‌是一切又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   “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安塞尔很坦率地道歉,其实维恩也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想钓大鱼,想借此机会把庄园肃清,这种情‌况下自己离他远一点,反而不用束手束脚。   “奥利其实是母亲的人……”安塞尔斟酌了一下,又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一直在向沃蕾小姐传递我的消息,看了什么书,弹了什么曲子,去哪里,吃什么……我不在意,他毕竟陪我去法国去了九年‌。”   维恩眼里浮现奥利笑眯眯的模样,还有被瓷片划破手之前那句近乎叹息的话:“羡慕你傻。”奥利有在自己试图远离安塞尔的生活日常,将一切转交给维恩。   维恩垂着眼睛想些什么,安塞尔压低声音:“你觉得母亲知道多‌少?”  维恩惊讶地看向安塞尔透亮的琥珀色眼眸,里面的神采黯淡,瞳仁颤抖。维恩连忙托住他的脸,并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夫人一定也是被蒙骗了,她怎么会害您?她很爱您。”   虽然两‌世夫人都不支持维恩与安塞尔在一起,但都是明面上的为难,从未在背地里耍手段。而且他十岁失去双亲,拿着母亲的信投靠庄园,夫人竟然也愿意收留一个普通仆人的孩子,要知道那个时候他基本上干不了什么活,还粗鲁不堪,一身毛病。   夫人给他最‌初的尊重,他打水洗衣服,便能‌得到食物,不用讨价还价听人数落。   他刚到庄园的时候,夫人还是一个喜欢穿亮色衣服的美丽女人,天天因‌为思念离家的丈夫和儿子在窗口垂泪。维恩路过发现窗口的树上挂着一条粉色的手帕,便爬了上去,取下手帕,挂在窗户的钩子上。   树很高‌,维恩几次差点掉下去,手帕挂在窗户上好几天,亮丽的粉色和灰白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维恩每次路过都会抬头看,看好久,内心也悲伤起来‌,直到一天,手帕消失了。维恩好奇地再次爬上树顶,窗台上放着三个小碗,盖着盖子,里面是新鲜的牛奶,坚果和熟鸡肉。或许夫人是将他当作路过的野猫或者松鼠。   维恩爬上窗台,坐着慢慢地吃着,摆着双腿,看着下面忙忙碌碌的人们和远处升起的炊烟。   夫人是和安塞尔一样温柔的人,只是后来‌脸色越来‌越冷淡,脾气越来‌越凶,维恩在窗台上吃了好几次东西‌,夫人似乎是害怕惊走了他,当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来‌没有打开‌过窗户。偶尔夫人会把这只小动‌物当作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维恩边吃边听,直到有一天夫人从宴会回来‌喝多‌了,哭着靠在窗户上说自己孤儿寡母,被人觊觎,只有坚强狠辣起来‌,才可‌以守住家业。   维恩听她哭得凄惨,慌了神,顺着树滑了下去,在落地的时候还因‌为匆忙崴了脚。后来‌好久维恩都不敢上去,窗台上的食物每天更新,最‌后树上又挂了一条粉色的手帕。维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都不敢再走这条路。   所以哪怕现在夫人很凶,维恩也不在意,他心里始终记着风里飘动‌的粉色手帕。他爱艾姆霍兹,上一世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离开‌这里。   “少爷……”维恩搂住安塞尔,情‌不自禁地亲吻他的发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您和夫人谈谈好吗?不要在心里怀疑她……”   安塞尔闭上眼睛,点点头,将脸贴在维恩的胸口,感受着里面有力‌的心跳。   “今天入夜前,一切都会结束。”安塞尔轻轻开‌口,没有厌倦,没有烦躁,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坚定。 第37章 维恩(三十七)   今天的庄园格外安静。仆人们似乎都意识到不同寻常的事将要‌发生, 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干着活,也不说话,尽可能将动静降到最低。   希金斯用完早餐之‌后, 威廉特意来了一趟, 将他送去大使馆确认身份, 办理手续。临上马车, 威廉俯身在维恩耳边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维恩摇摇头, 眼‌神有些无奈:“二楼会客厅的门已经关了一早上了, 还不知道。”   威廉抬头看看禁闭的窗户, 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忧虑,低下头反而安慰起了维恩:“没事的,安会处理好的。”   维恩浅笑了一下‌, 迎着阳光眯起眼‌睛, 黑色的睫毛被染成金色,里面是一汪绿色深潭。威廉挑挑眉, 莫名耐心地等维恩接话。   马车帘子被掀起, 希金斯露出含笑的眼‌睛,用法语询问:“维恩先生,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走吗?带你出去转转。”威廉也发出邀请, 靠在马车车框上,红发在温暖的风中轻轻飘动。   维恩摇摇头, 背起双手,退后几步, 为马车前‌进让出道路。虽然‌他帮不上忙, 但他还是希望能在安塞尔从会客厅走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目送着马车远去, 维恩的眼‌睛好像也被扬起的灰尘蒙住。他回头看着下‌方的巨大‌的圆形仿佛箭靶一般的艾姆霍兹庄园,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听说艾姆霍兹男爵对夫人一见钟情是在一次猎场上, 那个时候她穿着淡黄色套装,栗金色的长卷发编在身后,缓缓拉开‌弓弦,拉半满,脸上带着笑容,好像太阳落在了地上化作妙龄少女。   手指松,箭离弦。   带着长长羽毛拖尾的箭矢正‌中靶心,也将她的后半生钉死在了艾姆霍兹庄园。   她的家‌族,她的信仰和她本身的自尊纠缠着逼迫她从一个开‌朗少女变成一个冷面妇人。   命运的箭矢又何止将她一个人的灵魂钉死在这片圆形的土地上?   安塞尔生病的那几年,他总是钻进被子里,替恋人捂手捂脚。如果安塞尔精神好,便会给他讲故事。他听过‌最多的故事,就是灯神。   灯神拥有无限的魔力,能帮不同的人实现‌愿望,却始终不得自由。   灯神躲在神灯里说:“我的灵魂被困死在这片雾蒙蒙的世界,哪怕肉身能离开‌片刻,又被灰雾中的祈愿唤回。我不得自由。”   每到这个时候,安塞尔的声音都有些‌怪异,引得维恩伸手去摸摸他的眼‌睛。安塞尔停下‌讲述,低头亲一下‌维恩的鼻尖,温柔地笑笑:“怎么了?”   “我也想许愿。”维恩有一次终于说了出来。   安塞尔愣了一下‌,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问题,连忙关切地问:“怎么了吗?”   “我许愿让他恢复自由。”维恩钻到安塞尔怀里,暖烘烘的,略带些‌汗湿,淡淡的香气让他一靠近就有些‌困了。   安塞尔没有反应过‌来,维恩又拱了几下‌,将他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抱在怀里,然‌后拉好被子,困得含糊不清:“不对,在那之‌前‌,得先让他把你的病治好。”   维恩迷迷糊糊的,听见安塞尔搂住他的头干巴巴地开‌口:“他没有办法不承担起责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维恩搞不懂灯神在想什么,但还是顺着安塞尔说:“那我许愿,他可以对自己许愿。这样至少他就不会偷偷哭了。”   “什么?”   “你听到了。”维恩温柔地收紧手臂,安塞尔被几个轻柔的吻烫得颤抖了一下‌,然‌后搂紧维恩,慢慢呼出一口气,偷笑了起来。   他转身回到庄园,正‌好碰到奥利拎着箱子从楼上下‌来,维恩快走几步,帮忙接到地上:“不和少爷说一声就走吗?”   奥利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再也不见了,我改天单独来一趟,好好道别。”   维恩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奥利回抱回去,语气有些‌感伤:“以后就交给你了……”   维恩没有回答。  安塞尔给他解释了枪的问题,他也好像接受了一般抱住他,只是心里模模糊糊知道这一次的争执并不仅仅是因为枪。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鸿沟,如果无法跨过‌去,他可笑的尊严就会不停地作怪。他并不想自己的爱情中有无止境的争吵与妥协,这些‌似乎光想想就会觉得精疲力尽,那个时候你对面的将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一个不断吞噬着你的耐心与精力的恶魔。   就像安塞尔上一世分手前‌和他说的一样:“一段关系的美‌好在于能从中汲取希望与力量,如果我们的关系只能让你痛苦疲惫,不如早点结束对自己的折磨。”  维恩做不到,或许安塞尔也做不到,但他无处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将安塞尔的爱当做药,却病得更重了。   “我也不想再当仆人了……”维恩闷闷地开‌口,奥利没有听清,呆呆地“啊”了一声,维恩松开‌手,笑着看着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保重。”   奥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维恩婴儿般的绿眸里那层懵懂的雾淡了很‌多,眉头也总是微微皱着,不再像往常那样开‌心。   重生以来的喜悦和记忆带来的红利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少,他依旧会被这个时代的骄子甩在身后,不过‌好在他现‌在意识到了。   “够了!”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的沃蕾突然‌攥着拳头起身提高声音。   她看着扑在艾姆霍兹夫人膝盖上大‌声哭诉求饶的母亲和亲弟弟,脸烧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乔治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垂着头,一声不吭。   安塞尔穿着长长的收腰黑色风衣,头发被素白的丝带束在脑后,看上去干练优雅。   安塞尔为她倒了一杯红茶,沃蕾接过‌来,却因为手抖,茶水全撒在白色的长裙上。   现‌在安塞尔只是说让他们离开‌庄园,就不追究盗窃的责任。可沃蕾心知肚明,盗窃只是他们种种罪行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他们竟然‌想要‌谋害大‌英的男爵继承人,而且那场坠马事故同样将大‌英的上校、男爵以及伯爵继承人置于危险之‌中。   安塞尔明明已经宽容至此了,竟然‌还不满足。沃蕾红着眼‌睛,将茶杯底剩下‌的那点水喝掉:“我们会离开‌的。”   安塞尔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我之‌前‌答应过‌你,会支付你的嫁妆,这句承诺依旧有效。”   “感谢您的仁慈。”沃蕾提起裙摆,弯腰行了个礼,或许因为抽泣,锁骨更加明显,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又瘦弱了不少。“只恳求您,将这份承诺换成微薄的钱财,好使我们一家‌在找到营生之‌前‌不至于露宿街头。”   “我会的。”安塞尔点点头,“你还可以带走你全部的衣裙礼物随你处置。”   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有个几百镑,足够他们还一部分债务,沃蕾想再道谢,却哽咽地发不出声音,只能转身拽起还趴在地上的家‌人,乔治过‌来帮她,四个人失魂落魄地出去。   艾姆霍兹夫人有些‌于心不忍,轻轻开‌口:“他们欠了多少钱?”   安塞尔从椅子上拿起那个文件袋,方才‌他从里面拿出了爱丁堡那边出示的证明,现‌在又从里面掏出了几份报告与字条。   安塞尔将这些‌都递给艾姆霍兹夫人,夫人看了几行神色凝重起来,等全部看完有些‌仓惶地抬头。   安塞尔无喜无悲地开‌口:“您知情吗?还是您默许的?”   夫人脸上怒意涌现‌,猛地起身,“亏我还为他们求情,没想到背地里还想害我们,我要‌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她发完火,好像小孩犯错一样局促不安地看着安塞尔:“我不知情,妈妈怎么会害你呢?我……”   夫人话没有说完,安塞尔已经轻轻地抱住她,似乎从十‌二岁去法国之‌后,两人就没有再拥抱过‌了。   “我相信您。”安塞尔的声音很‌温柔,好像怕惊扰了难得的温情时刻。   “对不起……”夫人抱紧儿子,“我只是太孤单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没有想到……”   “我明白的。”安塞尔轻轻拍拍母亲的背,柔声细语,就好像小时候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哄一样。   “这么多年辛苦您了,以后可以更多地相信我……”   现‌实哪像是童话,灯神还是一次次地重蹈覆辙,被名为责任的虚无之‌烟,拴在神灯之‌内。   维恩见沃蕾他们都出来了好久了,会客室的门还没有打开‌,有些‌担忧地站在楼梯口。   又过‌了一会,安塞尔和母亲一起走了出来。   安塞尔正‌在小声说着什么,突然‌看见楼梯扶手拐角处探出一头蓬松卷发的脑袋,好像小猫似的,紧张地偷看,和他对视以后,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接着维恩整个探出身子,笑容明艳,兴冲冲地就想要‌跑上来。   突然‌,维恩又顿住了脚步,畏惧地看着方才‌被墙壁挡住的艾姆霍兹夫人。   艾姆霍兹夫人清了一下‌嗓子,别过‌脸去。   安塞尔看懂她的意思,笑吟吟地小声喊道:“维恩!”   维恩的情绪完全被安塞尔牵着走,看见他笑便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相比之‌前‌的笑容多了几分羞涩与忐忑。   安塞尔从螺旋的楼梯上跑下‌来,维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害怕他摔倒。   等到了最后几级台阶,安塞尔突然‌停住,维恩意识到什么似的张开‌双手,下‌一秒,安塞尔也张开‌双手,一跃而下‌,好像一个飘忽的梦得偿所愿落在他的怀里。   维恩借着冲力转了两圈,手臂紧紧扣着安塞尔的腰,风衣上长长的飘带甩在身后,好不容易停下‌来,他也顾不上礼貌与否,就是不愿意松手了,偷偷抬眼‌看夫人的位置,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维恩放松起来,手臂一用力,将安塞尔抱得更高。空无一人的大‌厅,安塞尔也没有那么害羞,拨开‌维恩散乱在额前‌微卷的发丝,鼻尖对鼻尖蹭了蹭,就吻了上去。 第38章 维恩(三十八)   沃蕾走到马车边, 转过身子看向安塞尔,红色的‌马车,绿色的‌花园, 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下, 她穿着白色纱裙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   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眼角带着擦不去的‌浅红色泪痕, 皮肤几乎要在阳光下变得透明。   “表哥。”   沃蕾的‌声音轻轻的‌, 却和以往的轻声细语大不相同。   安塞尔点点头, 向她走去。   “现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实在是‌有为自己辩白的‌嫌疑。我看你看过的‌书,只是‌想和你有更多的‌话题,我打探你的‌日程, 也只是‌想和你装作偶遇并排走上‌一小‌段路。”发丝沾上‌干涸的‌嘴唇, 沃蕾的‌声音打着颤:“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表哥。”   “我相信你。”安塞尔眼睛里全是‌真诚与温柔。“你不用解释的‌, 我相信你。”   沃蕾听到这两句话, 垂下头,手指揉着眼睛, 嘴唇颤抖了好久, 低低笑了一声,然后‌仰起头, 看向刺目的‌阳光,扯着哭似的‌笑容:“您别惹我哭了, 我的‌眼睛好痛……”   对‌比起她刚来庄园时端庄美‌丽的‌样子, 现在这个仰着头试图止住眼泪的‌少女让人心疼不已。   “那就‌别哭了。”安塞尔伸手摸摸她干枯的‌头发, 拇指擦过她的‌眼角,将上‌面的‌湿润抹去。   沃蕾瘪了几次嘴, 眼睛闭了又睁,长叹了一口气,才勉强开口:“我还记得‌那天在猎场的‌舞会,你说我不是‌爱你,我只是‌爱婚姻。”   “对‌不起。”安塞尔道歉道:“我竟然对‌您说了这么失礼的‌话。”   “不,您说得‌很对‌。您把‌我问住了。”沃蕾低声道,身子也一直在抖:“我后‌来想了好久好久,终于可以给您一个答案了。可惜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安塞尔没有说话,伸手帮沃蕾把‌散落的‌头发抓起来,重新‌扎好,然后‌将发带上‌的‌蝴蝶结摆正。这才轻声开口:“不要害怕。”   沃蕾含泪茫然地看着他。   安塞尔帮她把‌箱子架到马车车板上‌,“未来可能会变得‌很辛苦,但是‌不要害怕。三年,如果你们有在努力,三年后‌还是‌没有还清债务。我会帮你们付清剩余的‌。”   沃蕾愣在那里,垂着头与双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下方的‌安塞尔。   安塞尔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笨拙地眨了眨一只眼睛,笑着压低声音:“这是‌我和你的‌秘密,不要告诉他们好吗?”   沃蕾的‌记忆一下回到了两人成年后‌再见‌的‌第一面,食指颤抖着竖在唇前,努力地笑着点头。   等她走进马车车厢后‌,却好像一下崩溃似的‌扑到了皮质坐垫上‌,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哑了声音:“您……您……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小‌时候两家人关系紧密,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到后‌来安塞尔出国学习,自己一家也搬到爱丁堡,才很少见‌面。但两个母亲还是‌会互寄不同成长阶段的‌相片。   母亲每次收到相片,都会喊她来看,打趣她说这是‌她未来的‌丈夫。沃蕾一边否认,一边偷偷地将相片好好收起来。那个时候沃蕾也没有很喜欢,尤其是‌在看到朋友的‌恋人后‌,越发觉得‌安塞尔的‌样貌只是‌清秀,有些普通。外加相片里的‌他总是‌一脸严肃,眼睛沉沉的‌,让人有些乏味。   后‌来,他们去法国找安塞尔。到了法国又坐了几个钟头的‌马车,沃蕾有些昏昏沉沉地呆在车上‌,听着外面的‌对‌话。   一个陌生的‌非常温柔的‌男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偷偷地拉开帘子,想要看一眼,没想到正好和安塞尔对‌视。   安塞尔穿着深蓝色的‌学生制服,戴着白色的‌帽子,齐肩的‌金发扎了一个小‌揪,看到她略微惊讶,随即露出温柔的‌笑容,照片上‌看不出来的‌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好像流转的‌金沙。   沃蕾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安塞尔笑着点头,也竖起一根指头。   沃蕾放下帘子,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不够淑女,同时又很震惊,虽然她看过照片,但在印象里,对‌方还是‌小‌时候那个板着脸的‌多病小‌孩,可刚刚的‌少年分明高挑匀称,笑起来很舒服。   等了好一会,母亲喊她了,她弯腰走出马车,安塞尔伸出手扶她,沃蕾有些紧张地提起裙摆,高高的‌鞋跟正好勾住里面的‌衬裙,绊了一跤。   她以为自己会摔倒,没想到安塞尔依旧带着笑容,不仅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稳稳地接住她。扑鼻而来冷冷的‌香气和马车外暖洋洋的‌阳光纠缠在一起,少年独特的‌嗓音出现在耳边:“沃蕾小‌姐,好久不见‌。”   希金斯走进冬星的‌店内,带点矜持与好奇。   莱昂迎上‌来,拉住维恩,偷偷瞥了一眼希金斯,对‌方举止贵气,一看就‌像是‌出身不凡的‌贵族:“老‌板,你不怕暴露吗?”   维恩隐秘地摇摇头,笑着说:“他英语不好,只能听懂一点。而且……”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正拿着长裙往身上‌比的‌希金斯,不太确定地说:“就‌我以前对‌他的‌了解,他也不喜欢管这些事。”   “维恩先生!”希金斯看见‌维恩看他,立马露出笑容,亮出手上‌的‌长裙:“这个开领很有法国特色的‌感觉。”   是‌的‌,这就‌是‌维恩跟着去马赛时见‌过的‌服饰,上‌面的‌花纹听梅林的‌话改得‌更简洁了些。希金斯在大使馆确认自己的‌身份后‌,也拿到了些生活费,所以拉着维恩出来买些雾都特色带回家。   买了一堆东西堆在马车上‌,正好看到自己的‌店,想到最近事太多,都没时间来,干脆进来看看。   “今天梅林还没来吗?”维恩看到梅林的‌工位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莱昂不想出卖梅林,可又不会说谎,只能垂下头不答。   维恩沉默了一下,回想起之前在宅子里偶遇了一次,维恩随口问了一句店里怎么样,梅林眼神躲闪,说自己最近生病了,请了假。维恩看她脸色确实很差,觉得‌自己对‌她关心太少,也有些愧疚,便没有再问,让她好好休息。   可现在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梅林还不回店里,这就‌令人有些担忧了。   维恩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上‌一世出卖自己后‌不就‌是‌自暴自弃地流连于各个会所,每天喝到昏天黑地,一个月都没有回庄园,直到撞到了卡罗和他的‌情妇来找乐子才被拽回去,硬着头皮拿了几件衣服,在艾姆霍兹夫人下楼前夺门‌而出。  不。维恩甩甩头,你想什么呢,维恩,你以为梅林会像你一样吗?而且她不也还在庄园工作吗?一定是‌有别的‌原因,说不定真的‌是‌身体还不舒服。   莱昂看他神色凝重,怯生生地询问:“老‌板,你不是‌和梅林在一起工作吗?她怎么了嘛?”   “应该是‌生病了,没事,这个天气多流感,我给她带点药回去。”维恩安慰道。   “生病了吗?”莱昂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神色自责:“果然那天暴雨我应该强硬一点让她在店里住的‌。她说雨还没下下来,借了我的‌伞就‌走了。不过估计她到庄园的‌时候,才刚开始下。”   维恩心里一跳,看向他:“你没有送她回去吗?”   “台风天。”莱昂老‌实说:“大家都走的‌早,太阳还没下山,我留下来看着门‌窗,防止晚上‌被吹坏。”   维恩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那天下午没有看见‌她。”上‌午在洗衣房和安塞尔约好了晚上‌去他房间之后‌,维恩就‌满脑子都是‌这档事,也没管梅林去哪了。   维恩快步走到希金斯面前,取下他手上‌拿的‌帽子,用流利的‌法语开口:“伯爵,您还有什么想逛的‌吗?我可能需要先回去一趟。”   “不是‌刚进来吗?”希金斯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都听你的‌,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维恩见‌他眼神一直看着那个帽子,便给他戴上‌,拉着他的‌胳膊跑了出去。   “哎?钱……”希金斯挣扎着去摸自己的‌钱包,维恩却有些等不及想回去,虽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我买给你。”维恩嘱托了一下马车夫,然后‌伸手拉着希金斯上‌车。   “老‌板!”莱昂追了出来,跟着马车跑了几步:“刚忘记和你说了,卡斯迈男爵又预订了一套礼服给他妹妹,他说希望能让上‌次去剧院的‌模特试穿,他说她们两个体型差不多。”莱昂推推跑得‌滑下来的‌眼镜:“我们有请模特吗?”   “知‌道了。”维恩以为有什么事,听到这个无语地缩回身子到马车里。他是‌真没想到威廉还惦记着他女装。体型差不多?除非卡斯迈小‌姐也有六英尺高。   到了庄园,维恩叫来仆人把‌东西搬下来整理‌,打了个招呼,就‌跑去找人。   路上‌碰见‌了莱鲁大妈,维恩急忙拉住她:“大妈,您看见‌梅林了吗?”   “你慢点慢点,别摔着了。”莱鲁大妈指着宅子后‌面:“刚还看到她在花架那边呢。”   又是‌花架,维恩道了谢快步跑过去,上‌次暴雨过后‌,山茶花已经所剩无几了,福伯捶胸顿足,直到安塞尔许诺他再进一批新‌种子,才好一点。   维恩跑到花架那里,远远就‌看见‌梅林和金在说些什么。维恩以为金又在找麻烦,正要冲上‌去,却看见‌金将梅林抱在怀里。   从维恩的‌视角看不到梅林的‌脸,但也能从她垂下的‌双手看出没有拒绝的‌意思。  维恩愣了一下,停下脚步,金好像察觉到他似的‌抬起头,露出挑衅的‌笑容。   维恩咬紧后‌槽牙,拳头捏紧,手背青筋毕现。 第39章 维恩(三十九)   梅林脚步匆匆地跑回仆人房, 正好迎面‌碰上了她‌的室友,那个小‌女仆暧昧地看着她‌,挤眉弄眼地暗示她‌看门口, 然后笑着跑开了。   梅林看过去, 一个长相俊美的青年抱着胳膊靠在房间门上, 身穿日常的咖色半袖衬衫, 内衬白色高领, 似乎是刚出门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微卷的黑色头发被发卡别起一点, 看上去青春干净。   听到她‌来, 维恩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梅林觉得有些尴尬,手足无措地整理了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衣服, 才低着头慢慢走过来。   “最近几款新的镂空花边打样我做好了, 在房间,我拿给你‌。”维恩刚想开口, 梅林就‌抢先一步说道, 然后伸手想要开门躲进去。   维恩单手拦住她‌,声音低沉:“不急。”   梅林不敢抬头, 手指绞得发白, 一段可怕的安静之后,她‌感到维恩凑了过来, 清爽的气息扑面‌与方才仓库里腐朽混杂的味道形成剧烈的反差,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耳朵。  梅林一把打开维恩的手, 退后一步, 惶恐地看着他。   维恩也愣了一下, 手保持伸出的动作僵在空中。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梅林满脸通红:“维维……抱歉……我还‌有点不舒服, 我先进‌去了……”   她‌说完,闷着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次维恩没有拦她‌,只是在关门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晚上老地方,我们谈谈卡斯迈的新订单。”   门留了一条缝,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好。”接着又关上。   维恩听了一会,里面‌传来扑到床上床板吱呀的声音,他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从梅林头发上取下来干枯的稻草。   维恩手指扒着百叶窗从缝隙中冷冷地向下看着。   安塞尔正准备午休,看到他在那走神,笑着走过来,从后面‌双手搂住维恩的腰,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有些黏糊糊的:”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呼出来的气全打在维恩的脖子上,一下像被烫着似的红了一片。维恩侧过头贴着他的脸,神色黯淡:“只是在想一些事。”   “说来听听,我能帮上忙吗?”   维恩将重‌心‌靠在安塞尔身上,手指松开,百叶回弹:“在想,有些人看起来温驯,实则不然‌。他们在高位者那里损失的尊严,一定会更‌凶残地向更‌低位者索取回来。强者向更‌强者,弱者向更‌弱者。欺软怕硬,趋炎附势。或许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灵魂也在更‌低一级的台阶上。”   “怎么会这么想?”安塞尔愣了一下,伸手扒开百叶窗,也看了过去,楼下正在搬运货物,马车夫点头哈腰地给一个供货商塞卷烟。安塞尔微微皱了皱眉,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讨好对方,因为这不是个人在做生意,对方的交易对象是艾姆霍兹庄园。   不过既然‌维恩说了,他也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下午去查一下执勤表,看看这个车夫是谁。   不好说维恩是故意的,还‌是前世借势惯了无意为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心‌情确实很低迷。安塞尔也看出来了,连忙轻声安慰:“这还‌是要分人的,有的这样,有的不是。”  维恩看向他:“那您是哪种?”   安塞尔认真思索了一下,维恩好像来了精神,转身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假如,假如有一场案子涉及到一堆贵族,上至公爵甚至……”维恩吞了两个单词,接着说道:“而‌你‌只是一个失去爵位的普通商人,这个时候一个曾经背叛过你‌的人被指认是凶手,向你‌求救,你‌明知他是无辜的,你‌会救他吗?”   维恩的话说得很快,一点也没有打结,内容却‌好像梦一样虚无离奇,他的眼神明亮,带着莫名的期待。   安塞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认真地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开口:“或许会让你‌失望,我不觉得我会那么公正勇敢,而‌且对面‌是这个量级的大人物,哪怕我愿意,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救援,并且会将我卷入权力的绞肉机中,随时会失去生命,但是……不知道,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会的。   哪怕是现在,安塞尔关心‌的重‌点依旧不是被冤枉的人是否背叛过他,他只在乎对方是否无辜。   果然‌安塞尔是知道这样做会遭遇多大的阻力的,可明知是徒劳,却‌依旧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滑落深渊。维恩在临死‌之前看着悬崖上露出的宁静温和的脸,把他当做最后的希望与救赎。原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救主的身体正被飞转的齿轮绞得血肉横飞吗?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捧起他的脸亲吻。然‌后抱起他,向床走去。   安塞尔被轻轻放在床上,金色的长发在深红色的毛毯上散开,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好像躺在一滩凝固的血水之中。他伸出手抚摸着维恩的脸:“你‌看上去好难过。”   “难过得要窒息了。”维恩头埋进‌他的怀里,落下细碎的吻,安塞尔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抚摸着他蓬松的头发。维恩无从得知上一世自己死‌后安塞尔的结局,他这么炽热温柔的人也会变得冰冷僵硬吗?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心‌好像被猛地攥着沉入了深海。   “你‌说过爱我吗?”维恩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好像珍珠溜出去冻了一天时可怜的样子。   “我说过了。”安塞尔微笑着。   维恩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对方识破他不会法语的谎言了,也对,他一个才学会读写英文的人,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能把法语说得这么流利,还‌自带马赛的发音习惯?   “再说一次。”维恩怕他生气,开始耍赖。   “我爱你‌。”安塞尔有求必应。   维恩有些满足地一歪身子和他并排躺了下去,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让安塞尔枕着。等安塞尔将头轻轻靠上去,再侧过身子,手指慢慢梳理着恋人耳边的长发。   “睡吧。”安塞尔闭上眼睛,揽住他的脖子。维恩嘴上答应了,却‌不闭眼,反而‌放缓了呼吸凑近,一根一根地数他的睫毛。   他喜欢这样做,他的精力总是更‌充沛一些,满心‌甜蜜地听着安塞尔平缓的呼吸,看着安塞尔微笑的嘴角,等待着金色的睫毛猛地一颤,缓缓睁开,露出里面‌含笑温柔还‌蒙着雾气的琥珀色眼眸,瞳孔在对焦他时微微放大。   为了这一秒,他向来是很有耐心‌的。   “这么大尺寸的礼服是做给谁穿的?”梅林拿到数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给我。”维恩感觉头有点疼,给梅林详细解释了一下具体情况。  梅林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噗嗤了一声笑出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血色,重‌新打量着纸上的数据:“那我们,可不能做一些低领的款式了。”   “低领没事,重‌要的是要全包的。”维恩好像很有经验,一本正经地开口。   梅林笑着点头,认真地翻着基础版型的草图。   维恩看了她‌一会,有些不忍心‌询问,几条碎步料在指尖不停绕着打转。   梅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手碰落了旁边的绕线纸筒,连忙低下头去捡。维恩也跟着弯腰,正好看见‌梅林本来披散的长发滑落,露出后背上一片淤青。雁陕霆   维恩愣住了,梅林抬头正好对上他震惊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拉了拉后面‌的领子。   “怎么回事?”维恩的声音都变了,难怪梅林最近又不扎马尾了,原来是为了遮掩伤痕,那么……他意识到什‌么似的拉住梅林的手,就‌要撸起她‌的袖子,现在天气已经回暖,她‌在女仆装里面‌再衬一件长袖本就‌很奇怪。   “和你‌有什‌么关系?”梅林站起身挣扎着想推开他,可维恩的力气很大,她‌皱着眉头:“放手,你‌弄痛我了!”   “梅林!”维恩也跟着站起来,手上的力道随之松了,梅林一把甩开他朝门口跑去。   梅林就‌要打开门,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按住门板,不让她‌打开。梅林又拽了几下,维恩上前一步,挡在门前,神色凝重‌。   “梅林,逃避不是办法,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好?”维恩的语气已经近乎请求。   梅林不说话,维恩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我今天看到你‌和金在一起。”   梅林好像突然‌受了刺激一样,给了维恩一耳光,然‌后后退两步怒视着他:“维恩,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那种一个劲地追问别人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他明明什‌么忙也帮不上,却‌还‌是问,一直问。”   “他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就‌是想看别人撕开伤疤的痛苦样子!”梅林喊破了声音,明明是她‌打人,却‌自己哭了起来。   “好,你‌想看,给你‌看。”梅林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肘处有几处擦破的伤疤与青紫,“够了吗,不够还‌有。”她‌赌气地去解自己胸口的纽扣,维恩连忙按住她‌的手,声音发抖:“够了够了。”   梅林想甩开他的手,猝不及防被紧紧抱在怀里。温暖的怀抱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维恩脸红肿起来,梅林刚刚真气急了,没收住力气。   “够了够了,梅林。我不是这种人,我只是……”我只是真的想帮你‌。   维恩带了哭腔,引得梅林也浑身一软,好像被抽空了力气,揪住他的领子哭了起来。她‌怎么会不知道维恩是什‌么人,她‌只是在说气话。   “你‌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用质问的语气问我……好像我才是做错的人……”梅林委屈得心‌都要碎了。   “对不起对不起……”维恩结结巴巴地道歉,大脑乱成一团。   “我只是想在你‌面‌前体面‌一点,你‌却‌一直问我。你‌非要知道,非要扯开这层遮羞布。”梅林真的有些崩溃了,若不是维恩抱着,已经瘫软在地上。“你‌和强迫我的人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对不起……”维恩感觉心‌脏要爆炸一样,虽然‌他之前已经模模糊糊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他始终怀着对眼前少女的敬畏之心‌,不敢推开那扇门,直视血淋淋脏污一片的真相‌。   “他以此威胁让我嫁给他……”梅林小‌声抽泣。   是了,维恩好像明悟了。   上一世梅林就‌是嫁给了金,是那么突然‌,以致庄园里的仆人都在议论,他也听了一些传言,但他当时和这两人都不太熟悉,听了也就‌忘了。结婚不久之后,金就‌让梅林从庄园辞职,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   卡罗有次碰到梅林,回来以后感叹那双裁衣绣花的巧手都满是冻疮,像十根红萝卜似的。金或许是也觉得自己配不上梅林,总是疑神疑鬼,动辄打她‌。尤其是后来因为偷藏货物被解雇之后,整日酗酒,将气都出在妻子孩子身上。卡罗还‌说他和梅林对话的时候,梅林五岁的儿子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们,那表情不像是在看妈妈,而‌像是牧羊人的狗在替主人看着私人财产。   一下子全部想起来了,维恩喘不上气,他紧紧抱着怀里瘦小‌的少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火焰要从七窍之中升腾出去。   两世啊,如果这一世梅林也妥协了的话,会坠入怎样的深渊啊!   “我宁愿去死‌。”梅林咬牙冷冷地说道。   维恩脑袋里最后一根弦发出震天撼地的崩裂声。   “我要杀了他。”   他的语气平静地惊人,眼里却‌没有一丝神采。 第40章 维恩(四十)   维恩被怒火冲昏了头, 松开梅林,开门就要出去。   这次反而是梅林慌了神,抱住他的胳膊:“你疯了?”   “这个畜牲!”维恩双眼赤红, 拳头紧握, 怒骂道‌。梅林攥着他的袖子, 一下也不敢放松:“不值当, 你杀了他你也要偿命, 不值当!”   “那要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威胁你, 欺侮你吗?”维恩一把抓住梅林的双臂, 几乎要将‌人拎起来,好像想到什么‌似的,不断重复着:“对, 我们报警, 我们可以报警……”   “不要!”梅林很抗拒地摇着头:“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少爷,我们去找少爷, 他一定有办法……”在维恩心‌里, 安塞尔几乎是万能的,并且正直富有同情心‌, 是处理这件事最好的人选。   梅林还‌是摇头, 双手‌捂着脸哭泣:“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我不如死了。”   维恩看着她这副颓废的模样, 心‌急如焚,捧起她的脸, 尽力让语气变得柔和‌, 好像在哄小孩子一般:“你听我说, 梅林,这不是你的错, 该死的是他,你有什么‌好羞耻的?”   梅林只是闭着眼睛流泪,一声也不吭。   “我们勇敢一点,把事情解决了。我陪你去找少爷,或者你不用去,我去说。少爷一定会保密的,这样其‌他人都‌不会知道‌,好不好?”维恩的声音无‌比温柔,他扶着站不住的梅林慢慢蹲下,替她将‌散乱的长发重新摆好,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梅林垂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语气麻木:“你不要说出去好吗?我不想任何人知道‌。”   “你清醒一点啊,梅林。”维恩要疯了,还‌要保持着温柔的笑容,放缓声线:“这种东西只会越陷越深,你要是向他妥协,次数多了就说不清了。”   “我没‌有妥协!”梅林反驳道‌,又挽起自己的袖子,解开自己的领口给他看伤痕累累的身体:“我要是妥协了,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没‌有,梅林,我知道‌!”维恩还‌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别的仆人经过的声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垂下头。   等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梅林将‌衣服整理好,叹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冷静了下来:“维维,别管我了。”   “那我该怎么‌办?”维恩无‌助地跪坐在地上,绿色的眼睛里全是惶惑与‌慌乱。   梅林眼神也很迷茫地四处转动,最后‌停在了桌子上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的烛火上。飞蛾扑进灯罩中,在橘黄色的火焰中投下舞动的黑色的影子。   “别管我了,维维。”梅林轻轻开口。   可维恩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湿润黯淡的眸子分明在说:“救救我。”   梅林不让他告诉任何人,也不让他动手‌,维恩出于‌对她的尊重,也只能听她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金离开庄园而不会遭到报复呢?   这个真的很难办,因为‌就现在金讨厌他的程度,恐怕天上掉下一坨鸟的粪便落头上,金也怀疑是他指使的。   维恩这么‌想着,边拿着掸子掸灰边从书房的窗户向下看,正好看见金在搬运货物,这两天购进了大批的草料与‌杂货,几个马车夫轮流值班,忙得不行。   维恩看见他那副模样,就厌恶至极,刚想移开视线,就看见刚从外面回来的安塞尔身穿风衣,摘下帽子,走了过去。   安塞尔好像和‌供货商说了什么‌,本‌来要搬进仓库的箱子又被抬了出来,直接拆封打开。安塞尔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人推着秤过来,草料挨捆称量,杂货摆在地上分类计数。   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怎么‌安塞尔突然开始验货了?维恩愣了一下,难道‌是因为‌我昨天多看了几眼,多说了一嘴?维恩心‌里一股暖流流过,没‌想到自己的话也能这么‌被人放在心‌上。   安塞尔特地赶在这个时候检查,应该也是查过值班表,针对金的,维恩内心‌兴奋起来,手‌指紧紧扣住窗棂,从玻璃后‌面偷偷看着。   对了,自己怎么‌没‌有想到,上一世金就是因为‌偷窃货物被解雇的。那时候是夏天,堆放草料的仓库突然起火,一查之下,发现是负责这个仓库的金私藏了一堆雪茄,天气干燥,一不小心‌没‌有彻底熄灭就丢弃,点燃了草堆。  那么‌这一世……维恩专注地看着楼下,安塞尔清点了货物,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允许他们继续卸货。   安塞尔搞错方向了。   维恩咬着嘴唇,或许是昨天金讨好的模样让安塞尔误以为‌是马车夫与‌供货商之间达成了交易,导致货物的数量品质出现问题。没‌想到供货商不敢搞小动作,自家的仆人倒是敢偷。   维恩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去确认此‌时金也盗窃了东西,一个更好的办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走进药店。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正在记账伙计迎了上去,热情地问道‌。   “有安眠药吗?”少女打量了一下周围,轻轻开口。“我最近睡不着。”   伙计露出为‌难的神色,“请问您有医生的处方吗?这个不能随便卖的。”   “没‌有。”少女低下头,有些焦躁地咬着手‌指。伙计叹了一口气,“要不,我去为‌您找些改善睡眠的保健品?”   少女点点头,伙计转身去旁边柜子里搜寻。风吹动账本‌,少女好奇地看了一眼。   好一会,等他终于‌找到抬起头,那个少女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出现与‌消失都‌好像一场幻梦。   伙计把东西放回去,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走到柜台那里重新算账。   他抄了几个数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是翻到这一页吗?”   他疑惑地看着手‌上的账本‌,最底下记着:   “巴比妥,购买人:艾姆霍兹庄园。”   熙熙攘攘的码头,希金斯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海风,似乎已经闻到了家乡的气味。   他睁开眼睛,其‌中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他回过头冲维恩笑着说道‌:“维恩先生,可以帮我把行李搬上轮船吗?”   “好。”维恩看了一下安塞尔,对方笑着不说话,这才点点头。   希金斯和‌他们道‌了别,推着一个箱子走了,维恩伸手‌去拿另一个箱子,却‌发现安塞尔微微动了一下。   “怎么‌了?”维恩抬头,眼巴巴地问道‌。   安塞尔微笑着压低声音:“冬星的帽子啊,我还‌没‌有呢……”   维恩愣了一下,估计是刚刚希金斯和‌安塞尔同坐一辆马车时说漏的,他倒也不担心‌希金斯是故意炫耀的,这个傲气的贵族也同安塞尔一样实诚,玩不来这些虚的。   这是在吃醋吗?   “可是马上冬星就是您的了。”维恩笑了起来,安塞尔摇摇头:“不是收购,是合作。”   不过他不打算再计较下去:“好了,你去帮忙吧,我就不上去了,我在这等你。”   “那您不要乱跑。”维恩嘱托了一句,等安塞尔觉得好笑地点点头,这才推着箱子背着背包赶上希金斯。   将‌东西全部归置好在狭小的房间里,还‌好维恩动作快,否则这点时间还‌来不及。现在反而在轮船启航前还‌有空余的时间,可以聊聊天。   希金斯拍拍身下的床垫,维恩摇摇头,拉过椅子坐在他对面。   “我回去之后‌一定会好好学英语,然后‌再来英国找你们。”希金斯满脸憧憬,短短几天相处下来,他竟然和‌安塞尔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想想前世他们尴尬的关系,维恩咋舌,也对,如果没‌有自己卡在中间,两个年‌轻的爵爷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希金斯现在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很难想象上一世他五年‌后‌再回到英国,竟变成了那个冷傲阴沉的性子。   维恩猜想应该是和‌他父亲的去世有关。   老卡斯德伊伯爵只有希金斯一个儿子,平日里把他宠得没‌有边,就连这次私奔失败再回到家里,听说老伯爵也只是说了两句,便又原谅他了。   只是老好人却‌因为‌胃癌不幸去世,失去庇护的希金斯继承了伯爵爵位,不得不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用盔甲武装自己。   偶尔在床榻之上,在维恩面前,他才会露出柔软的一面。他拉过维恩的手‌按在自己的双肋之间慢慢用力,漂亮的脸庞染上几分痛苦。维恩有些害怕地挤出笑容,悄悄地缩着手‌。   “早几年‌,爸爸就一直在喊这里疼,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他自己工作也忙,饭也不准时吃,还‌要喝很多的酒。”希金斯垂着眼睛,好像喝醉了一般喃喃低语:“等他吃不进饭,大家才意识到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厌食……”   维恩共情能力很强,几句话听下来,眼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了:“伯爵……”   “我好恨。”希金斯语气一变,抬眸,眼里全是锐利与‌愤怒:“明明几年‌前谢恩贝尔医生已经研究出了胃癌的切除手‌术,那个时候爸爸的病情还‌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他的论文却‌因为‌利益原因被一压再压,到最近才给予通过。”   维恩想起来了,希金斯今天早上照例读报纸时,突然愣在了那里,然后‌睁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维恩连英语也不会读,更别提法语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讨好地从身后‌搂住希金斯的脖子,想要给他一些安慰。   但是希金斯第一次拒绝了维恩的亲近,反而起身匆匆地跑到书房打电话。  维恩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便牢牢地记在了脑海。   轮船的汽笛响了,无‌关人员开始下船。   希金斯看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狭小空间,加上维恩好像心‌不在焉地想些什么‌,偷笑了一下,猝不及防地亲了上去。   维恩吓了一跳,揪住他的两只手‌,头一偏,吻落到下巴上:“伯爵?”   希金斯偷亲失败还‌有些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手‌被紧紧攥住,挣脱不开。   “伯爵,我有恋人了。”维恩正色道‌。   希金斯有些窘迫,“对,对不起……”   汽笛又响了一遍,维恩得赶快下去了。他拉起希金斯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上腹部,尽可能地又快又不结巴地说道‌:“伯爵,我前几天这里疼,我以为‌是肚子,结果去看了医生才知道‌,是胃。”   希金斯的手‌陷在层层衣服之中,掌心‌火热,让他有些晕乎:“胃,怎么‌了?”   “医生说如果老疼还‌不想吃饭的话,发展下去可能是胃癌。”   “胃癌?”希金斯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维恩。   轮船马上要出发了,门外的人已经开始奔跑,维恩提高音量,凑到希金斯耳边:“是也不用怕,听说有个叫做谢恩贝尔的法国医生已经会治了,只是论文一直没‌有发出来罢了。”   希金斯听得愣愣的,这些话从维恩嘴里说出来有些反常,而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维恩和‌他说这么‌多话。   “您都‌没‌有在听我说什么‌!”维恩好像生气了,拉着他的手‌就向外面走着。   “我听了我听了!”希金斯连忙回神。   “那您复述一遍。”   “胃!胃癌!谢恩贝尔!”周围太吵了,希金斯只能喊出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话音刚落,维恩正好打开了门,船舱外刺目的阳光投了进来,希金斯一下被晃得睁不开眼。   手‌上的力道‌轻轻松开,他听到维恩含笑的声音:“记住了,别忘了,伯爵。”   希金斯追着他向前一步,从昏暗的船舱一步跨到了阳光明媚,海风轻柔的甲板。   维恩终于‌在最后‌一秒,跳下了舷梯,他四处张望,判断着来时的方位,安塞尔还‌在那等他。   “维恩!”   维恩还‌在寻找,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唤,他转头正看见安塞尔站在湍急的人流之中。   周围人大多穿着暗色的衣服,低着头,步履匆匆,只有安塞尔站在那里,一手‌插兜,一手‌举起,笑着向他招手‌。海风吹起他红色的风衣,金色的长发束成低马尾,在风中飘舞。   好像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维恩被惊艳得呆在了原地,心‌脏狂跳,然后‌笑着跑了过去。   安塞尔刚放下手‌,想说些什么‌,就被冲撞过来的维恩一把抱住。   码头多离别,也多重逢,他们的拥吻似乎并没‌有那么‌显眼。 第41章 维恩(四十一)   “你最近心情很‌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塞尔接过维恩递过来的糖水,轻轻抿了一口,湿漉漉的头发垂在敞开的睡衣上。   维恩笑着单腿跪在‌床上, 用毛巾帮他擦着头发:“为什么这么说?是我刚刚不够卖力吗?”   自‌从上次安塞尔和艾姆霍兹夫人谈话之后, 他和维恩的关系好像就在夫人那‌里被默许了。   维恩从原来的屋子里搬了出来, 名义上宣称搬进隔壁本来奥利住的仆人房, 事实‌上每天吹了蜡烛, 他就睡在安塞尔这里。   安塞尔被他直白的话羞到, 连忙又喝了一口水, 闷闷地开口:“说正经‌的事呢,最近你睡觉的时候总是翻身,以前可不这样。”   “吵到您了吗?”维恩很‌抱歉地将头靠到安塞尔的肩膀上, 安塞尔搂住他, 发丝上的水冰冰冷冷的,顺着维恩的脖子滑进领子里。延杉庭   “没有, 我只是担心你。”安塞尔轻声说道, “不愿说就‌算了吧。”细腻如他,一下就‌从维恩避而不答的态度中知道了答案。   维恩勉强地笑了一下, 还是嘴硬:“我能有什么事?”   安塞尔点点头, 顺着恋人的话:“没事就‌好。”   维恩欲言又止,自‌觉不能说下去, 便想转移话题,他的目光四处游离, 落在‌偏室拐角处的桌子上:“那‌里的花瓶呢?”   “下午仆人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安塞尔回答道:“原本‌的仆人生病请假了, 是洗衣房的两个女仆顶的班, 可能不太熟练。”   听到洗衣房,维恩耳朵竖了起来, 眼睛亮闪闪地看向安塞尔,安塞尔笑着亲了亲他的眉心:“是和你关系很‌好的那‌个梅林,放心吧,不用她‌们赔偿。”   “您真好。”维恩转头抱着他躺下,安塞尔摘下手上的蓝宝石扳指放在‌维恩的掌心,“帮我放到抽屉里。”   维恩乖巧地点点头,爬起来去够床头柜子,一不小心开错了,没找到盒子,但却看到一瓶白色的药。   维恩愣了愣:”这是什么?”   安塞尔将长发从领子里翻出来,瞥了一眼,随口答道:“巴比妥。”   这个发音维恩好像很‌熟悉,似乎前世听说过,这大概是最早的安眠药,但是在‌十‌年后因为它的巨大的副作用和依赖性而被停用。   维恩知道安塞尔睡眠不好,但没想到已经‌需要药物介入了。他见过那‌些患有失眠症的人,大多焦虑,易怒,紧张,安塞尔却显得十‌分安宁温和。   而且……   维恩背着身子,紧紧握着药瓶,也不说话。   安塞尔看不见他的表情,莫名有些心慌,“怎么了?”   维恩的声音闷闷的,气息颤抖,甚至带着往常没有的生硬:“您不想活了是吗,有哮喘还吃安眠药?”   “哎?”安塞尔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维恩被他懵懂的态度气到了,回过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安塞尔被吓了一跳,信任却压过了本‌能,双手放在‌身边一动不动,任由他拽着。   这个动作放在‌平时有些僭越,可现在‌维恩顾不上。   药瓶已经‌空了一大半,而且会让人越来越依赖,他甚至不由得猜想上一世安塞尔哮喘最严重‌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偷偷吃药,所以才会有夜晚如同死亡一样寂静的睡眠。   那‌段时间安塞尔很‌难熬,对他来说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起初发作的时候,安塞尔肺部还有明显的哮鸣音,维恩只要听到了,就‌会立马清醒帮他取药。等‌到后来症状加重‌之后,反而变成‌了“寂静肺”。   偶尔维恩从睡梦中惊醒,安塞尔静静地趴在‌他的怀里,几乎没有呼吸声,月光从身后照下来,好像一座白玉雕像。维恩一定要贴得很‌近,甚至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到匀速的心跳才放下心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出的汗都擦干净,再抱抱好,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时不时抱得更紧一些,好像小孩怕弄丢了自‌己的宝贝,一直等‌到天亮。   有次他听到心跳快得吓人又微弱无比,以为是哮喘又发作了,连忙将人扶起来,靠在‌床头。维恩摇了摇他的肩膀,安塞尔依旧紧闭着双眼沉沉地睡着醒不过来。难以说维恩心里有多么绝望,他慌张地去拿床头的药却因为手抖,而将药瓶碰落在‌地滚得老‌远。维恩扑过去接,脚勾到了被子,一头栽到了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巨大的响声。   等‌他腿软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药瓶时,突然听到安塞尔嘶哑迷茫的声音:“维恩?”   维恩回过头,看见安塞尔靠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神雾蒙蒙的,好像还没有从梦魇中醒来,但是胸口出现了细微的起伏,说话的气息也很‌正常。   维恩感觉自‌己有了点力气,身子也不发抖了,爬起来,将药瓶放在‌床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着转身走进浴室把门锁上。   安塞尔被维恩的眼神惊住了,那‌双破碎的,绝望的,麻木的绿色的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一片碧绿氤氲的湖水从天空坠落在‌灰黑色的荒原上,摔成‌了碎片。   他还没回过神,浴室里就‌传出了压抑的抽泣声,声音越来越大,模模糊糊的,每个音节都被抽气声所吞下,好像绝望的人刻意捂着自‌己的嘴,但从指缝间露出的那‌点哭声,也足够悲痛了。   维恩不知道哭了多久,这大概是他在‌安塞尔生病以来第一次情绪崩溃。他太害怕了,如果爱人真的是在‌自‌己怀里失去呼吸,他自‌私地想:那‌我也不要再醒过来了。   他突然就‌明白,爱一个人就‌好像供奉着一座摇摇欲坠的神像,随时都会被崩塌的崇拜砸死。   安塞尔认真地听着,垂着头,一滴眼泪砸在‌绞着的手上。   捕梦网突然晃动了一下,垂下来的装饰彼此碰撞,发出细微的声音,好似一个轻柔的梦又撞了上去。   维恩很‌生气,气安塞尔不爱惜身体‌,也气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发现。   安塞尔对于维恩知道他有哮喘这件事短暂地惊讶了一会,但没当‌回事,毕竟这不算什么秘密。连忙哄道:“你放心,自‌从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久没吃了。而且我的哮喘也稳定了。”   维恩不信他的话,因为自‌己刚刚摸过药瓶口,上面还沾着白色的药末,他正想反驳,突然对上安塞尔坦诚的眸子。   维恩心中一颤,安塞尔从来不说谎的。他这么说,应该就‌是真的了。维恩意识到什么,攥着药瓶的手缓缓背到身后。   有人动过药了。   本‌?   不对,这个药末的痕迹很‌新,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不过不排除他们之前也做了手脚的可能性。   最近的话……维恩想到安塞尔刚说的话,心里有些怀疑:会不会是梅林?   她‌要安眠药做什么?   维恩不着痕迹地在‌背后将药粉擦掉。安塞尔以为他还是不信,叹了一口气,捋起滑落的长发挂到耳朵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吃了好不好?”维恩凑过去,亲亲他的鼻尖。   安塞尔点点头,维恩开心地抱住他:“那‌我扔掉了好不好?”   安塞尔又点点头。维恩便起身将药瓶丢进垃圾桶里,他不知道梅林拿走了多少,会不会被安塞尔发现,只知道如果是梅林暴露了会很‌麻烦。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信任这瓶谁都可以接触的药品了。   “我来帮你。”维恩从梅林手上接过洗干净的床单,展开挂到吊绳上,阳光透过布料在‌他们脸上投下暗蓝色的阴影。   梅林随意地盘着头发,垂着眼睛,站在‌他的对面,床单将她‌瘦小的身影全部挡住。维恩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他怕看见她‌疲倦黯淡的双眼,明明之前是那‌么活泼亮丽。   维恩低头整理着床单,轻轻开口:“你要安眠药做什么?”   “……少爷发现了吗?”梅林没有否认,轻声问道。   “应该没有。”   梅林拉着床单的两个角,声音几乎要被风声盖住:“我想睡个好觉。”   维恩一时没有听懂这句话有没有字面意思之外的深意,可又怕问了之后反而提醒了梅林,只好沉默。   梅林想了想,主动坦白:“我偷了几片从窗台丢了下去,等‌晚上再去捡回来。窗台下方就‌是山茶花架。”   又提到了山茶花架,维恩愣了愣,掀开床单,钻了过去,正好和梅林面面相‌觑。   维恩很‌难知道山茶花架对梅林的意义。当‌时梅林晚上偷偷来捡药的时候,突然就‌愣在‌了原地。曾经‌开得繁盛开得明艳的山茶此刻只剩下残破的枝叶,不就‌和她‌的人生一样?她‌本‌以为未来是一片光明,是幸福的花海,可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场暴雨,破灭了。   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庄园,一头栽进了山茶花丛中,湿透的花朵好像令人窒息的海浪吞没了她‌,她‌不禁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曾跌入这场花香之中,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抱住她‌的腰,将她‌拉出狼藉不堪的梦。   阳光不再,温度不再,青年温柔的绿色眼眸不再,有的只是她‌躺在‌泥泞的花坛里,随着正到花期的山茶花一同在‌暴雨之中凋谢。   “梅林……”维恩拉住她‌的手,试图将掌心的温度传给被那‌个雨夜冻伤的少女:“我已经‌有办法了,你等‌等‌我,最多一个星期……”   维恩的话还没说完,耳边传来一声口哨声,两人抬头,看见金嬉笑地站在‌不远处。   维恩皱起眉头,眼里闪过一丝戾气,后槽牙咬紧,将梅林拉到身后,刚想说话,就‌看到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青年抱着公文包跑了过来,边跑边气愤地骂道:“你懂不懂礼貌啊!”   金想反驳,维恩冷冷开口:“这可是艾姆霍兹的合作伙伴。”   “对!我是冬星的代理人。”莱昂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举起胸口的工作牌。  冬星虽然名气不大,但在‌庄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金一下没了脾气,悻悻地转身走了。   莱昂推了一下眼镜,气呼呼地瞪了一会金的背影,才有些笨拙地走到梅林面前。   梅林看到他惊恐大过惊喜,连忙转头用眼神询问维恩。   维恩轻轻摇头,意思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然后开口介绍:“忘记和你说了,莱昂今天代表冬星来谈合同的。”   “梅林小姐。”莱昂脸红红的,在‌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本‌红色的小证:“这几天你都不在‌店里,我都没机会告诉您。所以冒昧地来庄园找您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眼扇厅   梅林犹豫地接过红色丝绒的小本‌子,莱昂双手抱紧公文包,像被检查作业的学生一般紧张:“好教您知道,我的考试通过了,从下周开始,我就‌要去法院工作了。感谢您在‌我备考期间对我的照顾……”   “当‌然,在‌那‌之前我会把店里的事都处理好。”莱昂生怕他们误会,连忙补充。   梅林打开证书,里面是漂亮的烫金字,代表着雾都法院的钢印微微凸起,证件照上的莱昂还是学生时期拍的黑白照片,看上去青涩干净。   莱昂伸出手指拘谨地为她‌介绍上面几个印章的意思,梅林看了好一会,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眼里流露出深深的艳羡。梅林没有读过书,也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所以自‌然地对高学历的人尊重‌崇拜。   她‌抬起因为憔悴而有些下陷的眼睛,含着笑意开口,声音却有些发紧:“恭喜您啦,未来的法官大人。”   莱昂一下站得笔直,羞涩地连连摆手:“还早呢,还早呢。”他好像突然有了一点勇气,嗫嚅着开口:“梅林小姐,您这周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吃顿饭……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和您说……”   他边说着,边递出一个漂亮的水晶胸针,那‌是他有次送梅林回家时,梅林犹豫着想买的,但是看到价钱之后又放弃了。莱昂收到法院的录取通知之后,便将自‌己的钢笔卖了出去,凑够了钱买下了它。   梅林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也不去接,只是歪着头定定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泪水慢慢蓄满,莱昂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直到一颗泪珠滚落。   风吹着梅林的长裙与散落的发丝,让她‌好像摇摇欲坠的枯叶一般,似乎下一秒便会被卷走。   莱昂心被猛地锤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掏着手帕,然后胆怯地伸出手,想要帮她‌擦拭。   梅林退后一步,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将证书塞到莱昂手里,转身一手捂住脸,一手提着长裙跑开了。   莱昂追了几步,泄气地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维恩。   维恩面沉如水,身形也没有往日‌挺拔,整个人看上去萎靡了不少。   “梅林小姐……没时间吗?”莱昂勉强地笑笑,想将胸针给维恩让他代为转交,“你们……什么时候休息日‌啊……”   维恩也没有接,沉默着不说话,莱昂的笑容维持不住,风吹飞他的帽子,他愣在‌原地,被灰尘迷住了眼睛,也有点想哭。   他将胸针攥在‌手里,棱角顶着手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积极一点,可尾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梅林小姐。是讨厌我嘛……” 第42章 维恩(四十二)   威廉将一沓档案袋丢到安塞尔的书桌上:“喏, 你‌要的疫病资料。专门给你‌调出来的。”   安塞尔道了谢,细心地打开,一张一张地阅读。威廉压在他背上, 跟着看了一会觉得真没意‌思, 东张西望想找维恩聊天, 却发现找不到。   “维恩呢?”威廉有‌些惊奇, “我以‌为你们两个会天天黏在一块, 别是懈怠期到了吧?”   “他最近好像有‌心事, 我就让他休息几天, 处理一下。”安塞尔头也不抬,轻声‌说道。   威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低着头凑到耳边:“你‌的庄园现在冷清不少啊, 跟个墓地一样, 要不要我过来陪你‌玩?”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安塞尔举起羽毛笔的笔尾指了指他,拒绝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啧。”威廉撇撇嘴, 起身‌走到一旁, 随手拿起安塞尔的小提琴,有‌模有‌样地架到肩膀上, 然后一拉。和‌他标准的姿势相对比的刺耳的音符传出来, 让两个人都疑心琴弦会不会被拉坏。   “威廉,小声‌点。”安塞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头也觉得越来越痛,庄园的气氛让他感到沉闷得喘不上气。   “你‌这样下去‌, 要闷坏的。”威廉不敢再拉, 转着琴弓提议道:“下个月初, 我做东,请了一批雾都高层的贵族子弟, 你‌来吗?”   安塞尔看了看他,威廉有‌一种被看穿的尴尬,连忙解释:“我知道你‌和‌托雷有‌些怨怼,但人家提了好几次说要和‌你‌当面说开,你‌不给他机会吗?”   托雷是大公的儿子,也算是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但随着年龄增长,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几年前就因为一次宴会上安塞尔拂了他的面子,两个人闹掰了。   威廉家里跟他关系更紧密些,但个人心理上更喜欢安塞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之前安塞尔在法国,情况稍微好了点,现在回英国了,托雷又开始给威廉施压。   “去‌。”安塞尔知道他是来当说客的,点点头。   “而且,有‌我在……”威廉还想继续劝说,突然愣住了:“……你‌说什么?”   “去‌。”安塞尔重复一遍:“我带维恩一起去‌转转。”他顿了顿,看威廉满脸抱歉的样子,露出一个微笑:“还没听见的话,我可就变卦了啊。”  “听见了听见了。”威廉搓搓手,一向潇洒不羁的他此‌时有‌些狼狈,却还是举起手掌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是还找你‌麻烦,我第一个上去‌弄他。”   如‌果他要是真放下恩怨了,也没必要一次次找威廉。安塞尔心里和‌明镜似的,但无所谓,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放下手中的资料,刚刚他大略地看了看,有‌一处被标记出来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个临近的住宅区,感染情况却大为不同‌,若是霍乱真是大家普遍认为的空气传播,没道理会出现这种现象。标记的旁边留下了大段的批注,大意‌是猜测霍乱的传播是否与其中一个住宅区的地下水联通着被污染的泰晤士河有‌直接的关联。   批注的署名是:巴特·歌尔。  安塞尔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跳动,血液被疯狂运作的机器泵起,冲上他的大脑,他有‌些喘不过气地解开领口的扣子,站起身‌走到窗前,新鲜的空气被吸入肺中,他摇摇晃晃地撑着窗台,脑海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   维恩说的是对的。   甚至连名字都对上了。   既然霍乱他说对了,那么鼠疫呢?   他没有‌亲历过瘟疫,只能看到死亡人数表上抽象的数字和‌书本上写着的各类症状,可他也知道这些冷冰冰的文字后面是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的尸体的堆积。   “下水道……”安塞尔喃喃道,又回想起那天闻到的污水的臭味,这本来是生活在雾都的人早已适应的味道,现在却突然让人恶心不已。   威廉的聚会他必须要去‌了,他现在还没有‌继承爵位,无法参加议会,但是那些贵族子弟不一样,尤其是托雷,大公的儿子的话语权重得惊人。   他不仅自己要去‌,还要带上维恩,他总觉得维恩在他身‌边有‌些屈才了。若维恩说的每句都是真的,安塞尔认为自己有‌必要将他托到更高的平台上。   不过在那之前,安塞尔还是打算先给巴特爵士写一封信好好聊聊具体的事宜。   昏暗的草料仓库,只有‌一盏煤油灯亮着。   梅林还穿着女仆装,垂着头,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金得意‌洋洋地喝着酒,眼神在梅林身‌上不断的游走。   他以‌为梅林会比较矜持,没想到今天自己喝多‌了找她‌,她‌竟然同‌意‌了,跟着他来到这个仓库不说,还主动给他倒酒。   金以‌为她‌服软了,妥协了,好像欣赏自己猎物一般,慢吞吞地喝酒,满嘴污言秽语地调笑。梅林就好像听不见似的,一声‌不吭。   突然眼睛一花,金的声‌音戛然而止,觉得头有‌千斤重,酒瓶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整个人也向前倾去‌,栽到碎片之上。   梅林以‌为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冷冷地看着,直到金满脸是血地抬头,这才慌了神去‌扶他。   “你‌个贱人!”金感觉四肢都不是自己的,眩晕恶心,猛地推开梅林,怒不可遏:“你‌给我下毒!我说你‌怎么突然转性,原来在这等着我!”   梅林本来就虚弱,被这个力‌道一甩,摔在地上,手臂打翻了煤油灯,谁也没有‌发现火焰顺着煤油与破碎酒瓶中酒液的流动悄悄蔓延,点燃了附近的草堆。   “我,我没有‌……”梅林有‌些莫名其妙,她‌哪里知道安眠药不能和‌酒同‌时服用。   她‌本来是打算自己吃了睡觉,突然听到金在门口喊她‌过去‌,梅林在黑暗中犹豫了好久,终于将放到嘴边的巴比妥重新攥回掌心。   她‌只是想着将安眠药放在酒里让金喝下去‌,是不是今晚就能逃过一劫?她‌还记着维恩跟她‌说过有‌办法了,只要再等等他,再等等他,一切就能好起来的。   她‌相信维恩,就好像维恩相信安塞尔一般。   “你‌个贱女人!”金一把‌抓起地上的碎酒瓶,向梅林砸去‌,梅林躲闪不及,肩膀挨了重重一下,鲜血透过衣服瞬间染红了一片。   金还不罢休,借着酒意‌揪着梅林的头发殴打她‌,嘴里咒骂不停,侮辱她‌的人格,梅林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泪倔强地流下来。   只要再等等……   只要再等等……一切就能好起来的……   或许是她‌的祈祷有‌了效果,金的动作停了下来,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似的,惊恐的声‌音在喉头滚动:“天杀的……”   梅林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身‌后几排草堆正‌在熊熊燃烧。   金脱下衣服试图跑过去‌扑灭大火,巴比妥的药效却突然发作,他倒在地上,眼睛几乎要睁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梅林吓得魂飞魄散,抓起旁边的木板,用尽力‌气抡起来想要拍灭火焰,却毫无作用,火光照亮整个仓库,甚至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金这回彻底醒酒了,哭喊了起来:“你‌要烧死我!你‌要毒死我!你‌这个……”他骂的更脏,更凶,像个疯狗一样用手和‌脚撞着地面,口水混着醉酒的呕吐物流出来:“我要告诉所有‌人,你‌是个贱.货,你‌是个妓.女!”   污言秽语充斥在耳边,梅林崩溃地大声‌地哭喊,用力‌砸了几下草堆,飞起的火星又点燃了旁边的干草。   好像刚刚的爆发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力‌量。梅林的动作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停了下来,沉默着转身‌看着躺在地上像烂泥一样的金。  梅林的头发披散,眼里无光,眼泪鼻涕鼻血抹得满脸都是,哪里还有‌以‌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模样。火焰在她‌身‌后燃烧,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好像张牙舞爪的地狱来的恶鬼。   她‌的沉默就好像索命的号角。   金害怕了,但还是用大喊大叫来壮胆:“我要报警,你‌要毒死我,你‌要烧死我,我要报警把‌你‌还有‌你‌的姘.头抓起来!让你‌们都去‌坐牢!都去‌……”   “是!”梅林突然大喝一声‌。   金不敢发出声‌音,惊恐地看着她‌。   “我就是要毒死你‌!我就是要烧死你‌!”梅林昂着头,仇恨地看着他,眼里也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你‌怎么还有‌脸说出报警的!”   眼里的火焰将她‌的泪水蒸干,将她‌的双目烧红,也将她‌的声‌音变得如‌磨铁一般:“你‌说好了!我不在乎了!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你‌却还要逼我!”   “那好!我其他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你‌死!”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四周疯狂蔓延的火光,在她‌眼里好像开得正‌旺的山茶。   为了防止潮湿,草料仓库的门大多‌是紧闭的,此‌时滚滚浓烟已经充斥整个空间,梅林说完这些话,被呛得喘不过气,连木板都来不及放下,就转身‌向门口跑去‌。   对死亡的恐惧让金爆发了最后一点力‌量,猛地起身‌追了上去‌,终于在门口的时候,扑倒在梅林脚边,紧紧攥住她‌的脚踝。   “求求你‌!梅林!救救我!”金怕得要死,低声‌下气地恳求她‌,梅林几乎要心软,可下一秒,火焰燎到了他的腿,金又暴露本性地怒吼起来:“你‌他妈——”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凶恶的表情又令梅林想起那个雨夜惨痛的回忆。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决绝。   金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的是梅林高高扬起的木板和‌眼中深入骨髓的仇恨还有‌梅林身‌后无尽的黑夜。   一声‌闷响。   之后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第43章 维恩(四十三)   现在是深夜, 离天亮还有好长时间。   梅林抱着膝盖坐在仓库门前第一级台阶上,她‌的身前‌是夜晚寒冷的空气,背后是铁门灼热的气息。   她‌的心也好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被复仇的喜悦填满, 一半被惊慌的自责霸占。   她‌小声抽泣着, 无助地将‌头‌埋在臂弯里, 等着被人发现, 她‌甚至幻想着烧塌的房子将她吞没。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她‌不是想要去死, 只是突然不想活了。   她‌想起之前‌在冬星的时候,莱昂在听‌收音机,维恩在扫地, 她‌描着图案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们搭着话。   收音机听‌的是法国的电台, 好像在读着书摘,莱昂将‌它们笔记本上。梅林有些好奇, 终于在一个‌长长的句子之后开口问道:“刚刚那句是什么意思?”   莱昂盯着笔记本, 挠挠头‌正想怎么组织语言,维恩将‌下巴抵在扫把‌顶端, 绿色的眼‌睛看向她‌, 缓缓开口:   “要多少力量,多少骄傲, 或者多少爱,才能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 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要多少力量, 多少骄傲, 或者多少爱?   空气中洋溢着咖啡面包的香气,收音机里放着休息时间的法语歌曲, 维恩跟着哼唱,动听‌的歌声伴随着扫把‌的刷刷声,莱昂放下书帮她‌捡起脚边的碎布条,整齐的码好,时钟钟摆慢慢摆动,窗外下着雪,火炉温暖,黑夜宁静。   她‌觉得自己最近太幸运了,早上路过邮局的时候突然被喊住,邮差交给她‌一封家里的来信。她‌拿了信跑回来,一打开店门,就看见莱昂和维恩已‌经开始忙活。   他们买下了二楼,取了一间当休息室,正在往里面搬着家具。她‌被灰尘呛到,掩着口鼻,笑着挥着手里的信封,两个‌男士跑过来,抢着要念。   信里絮絮叨叨,告诉她‌父母身体健康,单身的大哥安全退伍带回来了心仪的女孩,寄回家的钱添置了一个‌小壁炉,街道杀了一头‌羊,买了羊腿等她‌回家炖暖锅,邻居家生了一窝小狗,挑了一个‌最好看的抱回家……   维恩磕磕跘跘地念着,莱昂时不时纠正一下,三个‌人围在一起,阳光照进全是灰尘的房间,那些尘埃仿佛也变成‌了金色。   梅林想到这些,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她‌想:就这么多力量,这么多骄傲,这么多爱足够了。足够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热切地活着。   可是她‌错了。   大雨不止淋湿了她‌的衣服与头‌发,更淋湿了她‌的余生。她‌不明白为什么美好的未来好像沙子建的城堡,连一个‌海浪都抵挡不住。   冬星的回忆有多美好,她‌在坠落以后就多不愿意回去。她‌走进那个‌小小的房间,便能看见干净的自己的幻影。虽然维恩一遍又一遍地对她‌强调“不是你的错,你有什么好羞耻的?”可她‌所受过的教育和她‌遇见的人还有她‌二十年不到短短的人生经历都告诉她‌:她‌脏了。   “凡杀不死我的都将‌让我变得更强大。”不,对她‌来说不是。她‌还活着,那这杀不死她‌的一切都会成‌为她‌的噩梦,在她‌未来的每一个‌深夜清晨折磨不休。她‌会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深邃的巷子,害怕雨天,害怕触碰,害怕有人说喜欢她‌然后伤害她‌,她‌怕这怕那,她‌该如何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   肩膀上的血还在流,木板上的刺扎进了手掌,破碎的裙子遮不住小腿,嘴角肿着,冰冷的风将‌疼痛都吹走了,她‌逐渐冷静下来。   金不知何时又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那一下竟没有将‌他杀死,他拍着铁门嘶哑着哭求着:“梅林,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再也,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梅林好像没有听‌到,草料仓库虽然离庄园中心较远,但‌如此大的火势,恐怕没有多一会就会被发现。   “梅林,求求你……我不想死……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求你救救我……”   金的声音越来越弱,伴随着无力惨叫和剧烈的咳嗽,好像火已‌经烧到他的身上。终于在最后一声轻微的拍门声中,归于安静。   一阵冷风吹来,梅林悚然一惊,好像突然从梦里惊醒,惊恐万分地起身回头‌看着紧闭的铁门,滚滚浓烟从门缝中涌出。   “金?”梅林颤抖起来,她‌恨他恨得要死,可当人真的死在她‌的面前‌,善良却又占据了情感‌的制高‌点。她‌那一板子打下去,全凭着愤怒的后劲,而现在冷静下来,自责和懊悔纠缠在心。   我杀人了?梅林跌跌撞撞地扑到铁门口,去抬上面的门栓,铁被烧的通红,她‌刚一碰到就被烫得松开手。   我杀人了!梅林不管不顾地抓住铁门栓,手上被烫出血泡,试图将‌它抬起,一只白净的大手却突然出现按住门栓,另一只手握住梅林的两只手腕,微微一带,将‌她‌搂进怀里。   “维维……”梅林抬头‌看见熟悉的下颌线,“金还在里面……”   “我知道。”维恩好像不怕烫似的,动作很快地将‌门锁复原成‌平日里锁上的模样,声音冷静。可他手上收不住的力道和胸膛中狂乱的心跳声出卖了他。  梅林一下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瞪大了眼‌睛挣扎起来想要去开门:“维维!他要死了!”   “我知道!”维恩失控地大吼道,猛地低头‌,梅林终于看见了他的脸。俊美的脸庞被火光照亮,绿色的眼‌睛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黑色,眼‌神决绝带着瘆人的光亮。嘴角颤抖,眉头‌紧皱,脖子上青筋爆起,好像方‌才的冷静下隐藏着沸腾的熔岩,如今喷发出来。   “我不是真的……真的想杀他……”梅林的肋骨被维恩的胳膊勒得生疼,她‌垂下身子,哭了起来。  维恩隔着布料缠上最后一道铁链,拉紧,然后用满是血迹的手掌托起梅林的脸,手指抹去她‌的眼‌泪,却将‌碳灰弄到了她‌的脸上。维恩冰冷的额头‌与她‌相抵,努力放缓声音:“别傻了梅林!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我们只能这么做!如果现在心软,到时候死的就是你了!你不仅会被指控谋杀,你害怕的那些事也将‌公之于众!所有人都会知道!”   维恩的话听‌不清楚,耳边火焰燃烧的声音太过嘈杂。   “可……”梅林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泪眼‌婆娑地开口:“……都是我的错……”   维恩松开手,梅林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抬头‌看着昔日的同伴此刻面目狰狞,歇斯底里:“你为什么要同情他?你多可怜可怜自己!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他就是个‌人渣,死便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你不用害怕了!”   “为什么要哭啊,梅林?”维恩压低声音,重‌又蹲下身子,眼‌神疯狂,他有两世的记忆,就有两世的仇恨,此刻只觉得非常过瘾,同时心里又有无限的荒凉,火光照亮他的睫毛上的泪珠,他的声音哽咽,但‌嘴角还带着笑:“你不用再觉得自己脏了。他死之后,你就干净了!你就自由了!”   “梅林,你的生活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梅林被他癫狂的样子吓到,又被他话里的未来所蛊惑,铁门上传来一声拍打,两人动作一致地看向铁门。   “维……”金怨恨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维恩有些厌烦地瞥了一眼‌,然后沉默着抱起梅林往宅子的方‌向跑去。   “着火了!着火了!”   伴随着几声响亮的呼喊划破深夜的寂静,庄园各处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接着是惊呼声,脚步声,议论声,命令声,仆人们慌乱地冲出房门,然后愣住,看着被烧红的天空。   维恩将‌梅林抱回房间后,又翻窗户出去,浑水摸鱼地汇入救火的仆人之中。他从一个‌男仆手里接过水桶,一转身,就和仓皇赶来的安塞尔对视。   安塞尔还穿着月白色的宽松睡衣,长发披散着,逆着人群搜寻着什么。看见他,安塞尔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眉头‌微微展开,似乎松了一口气。   “维恩!”安塞尔刚想挤开拥挤混乱的仆人们,朝他跑过来,就看见维恩躲闪地移开视线,低下头‌,一扭身消失在人群中。   之后无论过去多少年,维恩始终记得这个‌充斥着火光的夜晚,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   可笑安塞尔还在思索着尽自己的力量将‌他推向更高‌的平台,他自己却已‌经跳进漆黑的深渊回不了头‌。   他会永远记得,他从睡梦中惊醒,然后走出宅子大门。空气中传来火焰与灰烬的气息,干燥,呛人。   他一阵惶恐,心有所感‌似的顺着烟味向前‌奔跑,穿过一片树林后,猛地抬头‌,看见熊熊燃烧的草料仓库和仓库门前‌抱着膝盖哭泣的瘦弱少女。   火焰烧着了天空中纯黑的帷幕,烧红了星星,烧尽了云彩。   现在是深夜,离天亮还有好长时间。   火光却烧出了一个‌黎明。   维恩骇然无比地看着,血液冰凉,几乎要腿软跪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道。   他布置的一切都晚了一步,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将‌他所有的退路也烧完了。   冲天的火光将‌他照成‌一个‌纯黑的惊恐的剪影,他有一个‌错觉,他的灵魂好像也随着噼啪的火焰燃烧的声音蜷曲着化为灰烬。   他愣了好久,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神越来越坚定,最后竟然慢慢站直了身子,就这么看着。  烧得好。   他满目苍凉地想着。 第44章 维恩(四十四)   安塞尔赶到的时候, 大火已经烧了快一个小时,仓库的窗户被火光映成金色,铁门温度很高, 冷水泼上去刺啦作响。所幸草料仓库单独建在‌庄园的一角, 火势被限制在‌了这里, 没有继续扩大。   安塞尔用手掩着口‌鼻, 严肃地看着刚从床上赶过来的仓管, 空气中的燃烧物颗粒让他呼吸不畅:“里面还有人吗?”   “……可能有……”仓管汗如‌雨下, 还没从酒醉与睡眠中清醒过来‌。   “那个门上的锁是你‌锁的吧!你‌没有检查过就锁门了吗?”安塞尔的声音带了几分怒意。   仓管一下跪了下去, 理应是他每天例行检查完之后统一锁门,但是他偷了懒,将这些事交给‌各个仓库负责的人去做。他不好解释, 只‌能颤抖着开口‌:“或许, 金还在‌里面……”   “金呢?!有没有人看见他?”听到这话,来‌不及追究仓管的失职, 安塞尔回头大声询问, 目力所及仆人俱是迷茫地摇摇头。   这时一个和金熟识的马车夫怯生生地举手:“一直就没有看见他,房间也没人……”   安塞尔眼神‌一凝, 知道大事不妙, 转身向仓库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准——”   他脚步一顿, 话还没说完,好像被烟气呛了个结实, 捂住胸口‌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经过多年的休养, 哮喘已经几乎痊愈了, 一些剧烈的运动也可以做并且有能力做得很好,但他的呼吸系统还是有些脆弱, 很容易受到刺激。   好不容易顺过来‌了气,他抬起头,向前踉跄了一步,又想‌开口‌,突然被搂住腰抱进怀里,同时被冷水浸透的毛巾覆上他的口‌鼻。   安塞尔咳得生理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双眼睛红红的偏头看向维恩,维恩心‌头一颤,自责心‌虚无以复加地松开手,想‌要再次跑开,却被安塞尔扣住手腕。   “准备开门。里面还有人。”安塞尔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头靠在‌他的胸前,从毛巾里呼吸一些湿润干净的空气,声音嘶哑。   维恩情不自禁地想‌用手指捋起他被眼泪粘在‌眼角的发‌丝,却在‌触碰到的前一秒,看见自己掌心‌被烫伤的痕迹,顿时瞳孔一颤,在‌安塞尔睁开眼睛的瞬间,握紧拳头藏在‌了身后。   “准备开门!可能还有人困在‌里面!”维恩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大声重复起安塞尔的命令,向前走去,安塞尔跟在‌他的身边,和他贴得很近,像是在‌为他的指令撑腰,也像是怕他再次逃跑。   外面的火已经基本扑灭,几个胆大的仆人带上厚厚的手套准备上去解开锁链。   “开门的时候小心‌一点,可能会有回燃,导致热浪冲出来‌。”安塞尔嘱托他们,然后又回头吩咐:“水泵加压,随时准备灭火。”   安塞尔的声音冷静坚定,有条不紊,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但他的手掌滚烫湿润,紧紧卡住维恩的手腕,因为咳嗽导致加速的心‌跳顺着脉搏传递给‌维恩。   维恩在‌火光之中偷看了他一眼,安塞尔的侧脸像以前无数次挡在‌他面前时那么庄重,只‌是此刻眼角的泪痕平添几分怜悯慈悲。   如‌果不是审判将至,维恩真的想‌亲吻那双抿着的坚毅嘴唇,可现在‌他只‌能转头看向仓库的门口‌。   他确信金听见他和梅林谈话的声音,他是共犯,两个人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如‌果暴露,一切都完了。   随着一声轰响,仓库门打开,果真爆发‌了一阵热浪,烟气散去,露出门口‌匍匐的隐约的人形。   安塞尔还没看清,维恩已经甩开他的手,冲了进去。   烟雾一下迷住维恩的眼睛,他低头随手摸到一块烧塌的木板掀翻出去,梅林告诉他她打了金一板子,必须要伪造出着金是被砸伤,而不是被打伤的假象。   燃烧过的木炭灼伤他的手掌,盖住之前的烫伤,这一次他毫不掩饰地发‌出几声惨叫,并不是他的演技好,相反他真的痛得两眼一花,之前破裂的血泡又被高温一烫,顿时血肉模糊起来‌。  “维恩!”安塞尔听见他的声音,心‌疼极了,嘶哑地喊道,跑了过来‌,还没靠近门口‌,就听到维恩的大喝:“别过来‌!”   接着白烟之中看见维恩揪着金的领子将他慢慢拖出来‌。周围的仆人一拥而上,从维恩手里接过伤员,维恩一松手就脱力地坐到地上,早已等候的医生简单一检查,抬起头:“快,抬上车,还有心‌跳。”   还有心‌跳……   维恩心‌脏狂跳,几乎要晕过去,他咬紧牙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安塞尔想‌扶他,却被推开,月白色的衬衫上心‌脏的位置留下一个红色的血掌印。   维恩眼睛里全是血丝,手上的伤口‌不停地渗着血,步履摇晃,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寂静,眼里医生的马车无限放大,亮如‌明星。   医生从马车厢里探出头,大声道:“来‌个人帮帮忙!最好能管事的。”   维恩眼睛一亮,快走几步,用伤痕累累的手扒住车厢门:“我来‌帮您。”   医生看他很年轻,不相信他能管事,但旁边几个认识的老仆人听见他的话,都默默地退后一步,动作有些恭敬。   “那你‌上来‌。”医生点点头,又钻了回去。   维恩垂着眼睛爬上车厢,冷淡地看了一眼看不出原样‌的金,很难说他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马车动了,他摇晃了一下,余光瞥见不远处管家扶着安塞尔,安塞尔弓着身子好像在‌咳嗽。   他一把抓住车厢边框,用力之大,横木上染上一抹艳红,可他的心‌流的血却更多,痛如‌刀割。   空无一人的诊疗室里,医生去拿呼吸机,维恩坐在‌病床前,双手垂下,低着头,和床上的金放在‌一起看,就好像石像与尸体。   金呛咳了一声,似乎是医生方才‌的急救有了些效果,也可能是坏人就是能活很久,他又有了微弱的气息。  维恩的叹息反而比他的呼吸还弱,痛苦地捂着脑袋,手上的血迹与碳粉抹在‌漂亮的脸蛋上,喃喃道:“……为什么你‌这都没死掉……”   金辨认出他的声音,眼皮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微不可闻地重复:“……恨……”   诊疗室寂静得可怕,哪怕是这么小的声音,维恩也听到了。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嗤笑了一声:“你‌是真的蠢,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说些好话。”   他挺起身子好像突然放松了似的,神‌色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呼出长长一口‌气,眼神‌盯着天花板上被黑色虫子围绕的日光灯。   一直看到闭上眼睛,会有灯形状的蓝紫光,这才‌转过头弯下腰贴到金的耳边:“随便吧。”   “下辈子,做一个好一点的人吧……”维恩的声音轻柔无比,嘴角咧开,笑意却不及眼底。   金的手指动了一下,试图睁开眼睛,却感到本就困难的呼吸变成几乎不可能的事。   他只‌能听见维恩自嘲的声音:“哦对,我忘了,这已经是下辈子了……”   什么意思?可他根本开不了口‌,体内最后仅存的氧气被血液匀速瓜分,世界重又坠入黑暗之中。  “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导致的窒息死亡。”医生取下听诊器,叹了一口‌气,面前的漂亮仆人低着头,被吓着似的一直颤抖。   医生拍了拍维恩的肩膀,维恩猛地抬头好像受惊的小动物,眼神‌湿润如‌同晨间薄雾笼罩的森林,晶莹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脸色苍白,嘴巴鲜红。   “吓坏了吧……”医生是个老绅士,维恩十九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心‌。“尸体待会会有人来‌处理,你‌手上的烫伤,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维恩乖巧地伸出手,医生细细清理着其中的碳粉与木屑。医生没有很在‌意,他见过太多庄园里死去的仆人,生老病死是正常的,而穷人似乎更频繁些罢了。   “是我……他窒息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找到您……”维恩瞥了一眼金,满脸自责地结结巴巴道,眼泪又开始簌簌地往下掉。   “这不怪你‌,这个诊疗所你‌第一次来‌,找不到我很正常。”医生为他涂上烫伤膏,裹上纱布,随口‌问道:“怎么把手弄成这样‌?”   “我,冲进去,木板,搬开……”维恩口‌吃变得非常严重,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只‌能颠倒着说着些破碎的短语,医生听得费劲,但也明白他大概的意思,赞赏地点点头:“真是个勇敢的好小伙。但可惜了,一氧化碳中毒是不可逆的,你‌救了他却没有救活他。”   维恩一下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包扎好的手慢慢缩回去,抬起眼睛,无限悲伤地看向医生。   “要不我写个字条给‌你‌,你‌先回庄园,别让你‌的主人们等久了?”医生伸手摸摸他微卷的蓬松头发‌,又拍了拍。   维恩点点头,沉默着等医生写完,然后坐着马车返回艾姆霍兹庄园。   府邸大厅亮如‌白昼,连夫人都被惊动了,披了厚厚的披肩,带着黛儿坐在‌沙发‌上。   管家华先生指挥着仆人们清点着仓库的损失。   梅林换上备用的女仆装,包扎好伤口‌,梳洗整齐和其他女仆站在‌一起。   安塞尔穿着风衣执拗地站在‌门口‌等着维恩,维恩慢慢走过去,安塞尔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开心‌地冲他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冲他点点头,明亮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转身一言不发‌领着他走进熟悉无比的客厅。   维恩一脚踏进去,木制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他。 第45章 维恩(四十五)   维恩一走进大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   夫人搂着黛儿满面怒容,黛儿哭得梨花带雨,抬起眼, 柔弱地‌看向维恩, 声音可怜:“维恩哥哥, 情况怎么样了?”盐擅庭   维恩暗吸一口‌气, 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华先‌生在清点货物时恐怕已经发现了草堆里的东西‌。   前几天黛儿就说自己的一些私人衣物丢了, 夫人很‌生气, 还发动了不少‌仆人去寻找,但一无所获。   当然会一无所获,对于衣物的失窃, 两个人心知肚明。   这是两人商量好的, 维恩打‌探到了金私藏货物的草堆,并将黛儿早就不用的衣物藏在旁边的一堆里, 到时候随机抽查再“无意‌”中发现, 借着夫人,将金赶出庄园。   有了这个前科, 金哪怕到处宣扬梅林的事, 也只会被认为是不入流的造谣诋毁,甚至他如果不聪明地‌学会闭嘴, 逃得远远的,等待他的可能是夫人更恐怖的怒火。  但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生活往往比小说更荒唐, 因为它不用遵从一定的逻辑。   黛儿已经‌在夫人怀里哭诉过了, 梅林看看维恩,又看看黛儿, 含泪的眼里带着深深的同情。   她换好衣物跑出来,听到仆人们说金还没死,医生正在抢救,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只能垂着手站在原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维恩的心情并不比她好过,周围的人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帷幕已经‌拉开,黛儿已经‌上台,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演完这一出始料未及的戏。   他手指颤抖地‌从口‌袋掏出纸条,递给安塞尔,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开口‌问‌道:“那‌个人渣到底还活着没有?”   安塞尔看了一眼,将纸条对折,表情沉重地‌摇摇头。   夫人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悲伤,语气也低沉了不少‌,还是强撑着说:“哼!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吃里扒外,偷藏货物烧了仓库不说,还干这么下.流的事……”  “死,死了吗?”黛儿捂住嘴巴,美眸瞪大,惊异万分地‌偷偷瞥了一眼维恩。   维恩垂下眼睛,算是默认。   女仆队列后排传来倒地‌的声音,以及女仆们小声的惊呼与低语。   “怎么回事?”夫人半起身子,威严问‌道。   “夫人,梅林晕倒了,最近她身体一直不舒服,加上刚刚受了惊吓,可能撑不住了。”和她同屋的女仆怯生生地‌回答。   “那‌就赶紧带下去休息。”夫人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绢扇猛地‌扇了几下,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连忙摆摆手:“……人死灯灭,算了,这些都不追究了,仓库也不用他家赔了,定口‌棺材再找个地‌葬了吧,毕竟是在庄园出事的……”   夫人太过心善,按现在的调查结果,金不仅是数罪并发,而且是全责,可她现在不仅免了他的罪责,还赏了一口‌棺材。   要知道当年维恩姐姐一家去世,他身无分文‌只能用草席卷了,随着其他死去的人混着埋在公用墓地‌里,连块碑都没有,之后他去祭奠过几次,每次都感‌觉找错了地‌方,慢慢也就不去了。   维恩一直低着头,听着耳边的脚步声与裙摆布料摩挲声,直到梅林被带回房间,仆人们都散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反常:人人都知道他与梅林关系要好,现在她晕倒了,自‌己怎么可以恍若未闻?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发现只有安塞尔还站在他的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之下好像透亮的宝石,就这么微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哭了?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要露馅,我们就都完了。”维恩心烦意‌乱地‌将手上的蘸水笔一丢,黑色的墨水溅洒到画了一半的歪七八扭的设计图上。他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本来也画不了画,只是想找个事做做,好让他忘记诊疗所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与窒息的死人脸。   梅林没有回答,依旧埋头在桌上哭着,哭声压抑,瘦弱肩膀耸动着,让人疑心她会哭到缺水。   “你到底在自‌责什么?”维恩捧起她的脸,压低声音,眼里全是疑惑:“他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忘了吗?而且你也听到了,他劣性不改,你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可是……再怎么样他也罪不至死……”梅林捂住脸:“是我杀了他……”   “你没有杀他,梅林!”维恩摇摇她的肩膀,脸凑得很‌近,声音郑重沉痛:“是我!你当时想要去开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是我拦住了你,是我把门又锁上了。从你要开门的那‌一瞬间已经‌和你没关系了,都是我!!”   梅林怔怔地‌看着维恩,眼里充斥着迷茫。   “是我拖延了时间,让他一氧化碳中毒,送到医生那‌里也无力回天,是我看着他窒息没有拍响救护铃,和你没关系!”这些话憋在维恩心里好久了,此时也一股脑全部倾吐出来,声音嘶哑。  梅林脸色惨白,好像不能思考,但从她不再颤抖的身体能感‌受到她已经‌有些冷静下来。   维恩眼角带泪地‌露出一个微笑,颤抖着伸手,想要用包裹着纱布的手指替梅林擦去眼泪,梅林却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别开了头。   “金真的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窒息的吗?”梅林轻声问‌道,眼神里带着绝望的期盼。   维恩突然觉得累了,今天说了太多的谎言,接受了太多质询与怀疑的目光,好像提前把下半生的量都透支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眸答道:“一氧化碳中毒最多只能活两个小时,是不可逆的。”   梅林怎么会听不懂他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维恩抓住梅林的袖子,仰着头,眼神好像被淋湿的小狗一样湿漉漉:“梅林……”   “对不起,对不起……”梅林不停地‌道歉,哽咽着扒开他的手指,却在最后一根的时候没了力气,紧紧地‌拉着维恩的那‌根手指,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垂着头,泣不成声:“对不起,但我……我害怕您……”   维恩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有人将他的心剜了出来,一种被背叛的痛苦如同瓷器裂纹遍布全身。   他委屈极了,想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是我把你拉下水的吗?我说没说过要报警?我没有叫你要冷静不要干傻事,没有叫你等一等吗?   但他终于是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办法再去指责梅林,他只是低下头深呼吸了好几口‌,然后扯出一个笑容,眼神眷恋,语气自‌嘲:   “应该的。”   维恩也害怕现在的自‌己,他伪造证据,抹灭痕迹,装无辜,装可怜,冷静干脆,滴水不漏,甚至面对安塞尔关切的眼神,也能无动于衷地‌撒谎。他害怕安塞尔知道真相之后厌弃他,他更害怕这一世自‌己还没翻出水花便夭折在起点‌处。从他将安塞尔的巴比妥扔掉起,他难道能发誓没有一瞬间存有私心,只是卑劣地‌想要保全自‌己吗?   “害怕我,是应该的。”维恩松开手,长‌长‌叹了口‌气:“你不是想去南方城市吗?等冬星和艾姆霍兹签好合同,我们去找莱昂,我将一半的股份转移给你,你离开庄园,忘掉现在的一切,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梅林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维恩轻轻给她一个拥抱,拍拍她的背:“好了,不要哭了。如果笑容不能回到你的脸上,那‌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维恩不会抽烟,马上要上班了也不能喝酒,有痛苦烦闷的事,他只能坐在高处吹风,看着远处慢慢苏醒的建筑。   身后梯子上传来细微的声音,维恩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黛儿来了。   “你一点‌也不惊讶。”维恩轻轻开口‌,黛儿听到金死了的消息时,虽然瞪大了眼睛,但维恩知道她是演的,因为她的眼底还有抓住他把柄的狂喜。   “还是有点‌惊讶的,没想到你这么狠,你可没说过,你要杀人。”黛儿和他一起坐在屋顶,黑色的长‌裙上点‌缀着红色的宝石让她像一只灵巧美丽的乌鸦。   “我最后再说一次,不是我杀的。”   黛儿笑着揪住他后脑的头发,将他拉到面前:“你和我说有什么用?是我放的火吗?是我在知道人没有死透后又不依不挠地‌跟去诊疗所吗?你可别和我说你是良心发现,担心他才去的。”   “着火是意‌外,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我一下也没碰他,他自‌己窒息的。”维恩执拗地‌重复。   两张漂亮得惊人的脸贴在一起,互不相让地‌对视。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是同类人。”对视了许久,黛儿弯起眼睛笑,松开了维恩的头发,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脸:“是不是你杀的不重要了,你不会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吧?现在好了,我是你的共犯了,这份礼我给的够大了吧?”   维恩深绿的眼眸黯淡了一下,又有些颓废地‌低下头。   黛儿跳下平台,拽住维恩的后领,太阳从他们面前升起,将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裙都照成金色。   “还哭?从噩梦里醒不过来了是吗?”黛儿笑骂道,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下眯起来。   “我就是觉得……”维恩背对着她,也抬头看着灿烂的太阳:   “就是觉得,为什么明明是坏人做错了,我们只是想保护自‌己或者找个公道,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自‌责,猜疑,分崩离析,无止境的自‌证……   “我们?”黛儿皱起眉头。   维恩回过头,睫毛锁着一颗要落不落的眼泪:“我们。”   “Everyone.” 第46章 维恩(四十六)   珀莉看维恩的勺子又一次从裹满纱布的手中滑落, 落在汤碗里,溅起汤汁,叹了一口气, 放下叉子上的面包:“维维, 你和姐姐说实话, 你是不是被庄园开除了?”   维恩嘴角挂着菜叶, 茫然地抬头, 头发乱糟糟一团, 像姐夫达利一样把衬衫敞开, 袖子卷的老‌高:“没,没啊。”   “你以前哪次回来不是衣冠楚楚,精致无比的, 你看看你现在就好像一个流浪汉, 而且你已经在家呆一个星期了,也没见你说回去吗?”珀莉越过老旧的桌子, 伸手拍了拍维恩的肩膀:“没事, 就是失业了嘛,你看你姐夫也动不动失业的, 不丢人‌。”   维恩哭笑不得:“姐, 真没有。”   达利本来埋头干饭,突然被提到, 连忙打圆场:“维维手受伤了嘛,怎么打扮, 你呀别太多心。”   “不对, 我还不了解你, 你到底怎么了?”珀莉非常担心,维恩刚想回答, 奈奈已经搬了个板凳,用湿毛巾帮维恩擦起了弄脏的衬衫。晏山听   “舅舅自己来……”维恩接过毛巾,奈奈乖巧地从盘子里拿起面包,撕下一块没咬过的,递到维恩嘴边:“那奈奈喂舅舅吃。”   维恩笑‌着张口吃下了面包,慢慢吞下去,才抬眼看看姐姐,很认真地开口:“我真的没事,这个假是少爷批的,我把手养好了就回去。”   听到少爷,珀莉一下就放心了,虽然没有见过对方,但也能从维恩的描述中知道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上次维恩说要带少爷到家里看看,珀莉吓了一跳,不过之后又‌因为不知道的原因取消了。   “你看,我就说没事。”达利匆匆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完,然后披上外套赶去工厂上班。临走前还和妻子亲吻了一下。维恩挡着奈奈的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确实没事,是维恩自己请假回来的。   那天‌距离大‌火已经过了三四天‌,维恩以‌为一切就要结束的时候,庄园后门口突然来了一个女人‌。   正好是休假,维恩去郊区的收容所看完布朗,并且将身上的零钱都给他打点好,疲惫不堪地租了个马车回来,在门口看见仆人‌围了一圈一圈看热闹。   维恩走过去,他现在在庄园里地位很高,那些‌仆人‌看见他都自觉地让开一条道。   维恩看见中间跪着一个眼盲的女人‌哭泣着,多嘴的卡罗凑到维恩耳边:“这是金的姐姐,一来就哭,也不知道想干嘛。”   维恩脸色发白,低声问道:“庄园的抚恤金没发到她的手上吗?”   “不好说,她一个盲女,知道什么?”卡罗耸耸肩,他向‌来是对这个糟心的世界抱以‌嘲讽的态度。   “梅林呢?”维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可能是和其‌他女仆上街买东西还没回来吧。”卡罗推测道。   “你有钱吗?”维恩点点头,话题一转。   卡罗愣愣地从口袋掏出‌一些‌散钱,刚想数一数,就被维恩一把抓走,“回去还你。”   卡罗知道他不会占自己便宜,无所谓地点点头。维恩蹲下来将钱卷好,塞进‌女人‌的手里。   女人‌抬头,只剩一点眼白的眼睛正对着维恩,她摸了摸手中的钱,然后张开五指,硬币与纸币都落在地上,破烂的裙子上和维恩的鞋子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我不要钱,我要弟弟。”女人‌终于开口说了来这以‌后的第一句话。   维恩眼眶和鼻子瞬间红了,垂着头,有些‌支撑不稳地单手着地,半天‌不说话。女人‌也保持着动作,静静地好像在凝视他。   “我很抱歉,你的弟弟已经去世了。”维恩调节好心情,重又‌抬起头,吸着鼻子,尽可能温柔地说道。   女人‌不说话,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像望到他的内心深处,维恩抖了一下,站起身,腿麻了似的,晃了一下,靠上卡罗的肩膀,压低声音:“把她劝走,把人‌群驱散。”   卡罗点点头,维恩又‌补充一句:“快。”然后头也不回地从人‌群中走出‌。   他强装着镇定走出‌老‌远,走到喷泉旁,蹲下身子,掬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水珠冲掉泪珠,两‌者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维恩趴在水池边上,干脆直接洗了个头,然后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着,脸上的水滴不停地落下,鼻头眼尾嘴唇都被冻得红红的。   “……他也有姐姐……”维恩喃喃道,心如刀割。   吃完午饭,被珀莉强拉着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维恩抱着奈奈,牵着两‌个侄子出‌去晒太阳。   贫民区的房子很拥挤,一条窄窄的石子路上还有雨后的泥巴,维恩眼神放空,想着之前看过的几‌套房子,他得在经济大‌危机前置办下来。   “猫猫!”奈奈抱着维恩的脖子,兴奋地喊道。   街道里确实有猫,是一只脏兮兮的野猫,每天‌上蹿下跳的,奈奈可一点都不喜欢。   “舅舅!猫猫!”奈奈拍拍维恩的脸,两‌个侄子也叫了起来:“猫猫!”   维恩回过神,一低头,看见一只米白色干净无比的小猫跳到他的皮鞋上,有洁癖似的不肯下来。   “珍珠?!”维恩愣住了,珍珠抬头冲他甜甜地喵了一声。   维恩连忙左右张望,果然在转角处看见一个挺拔的穿着深色西装的身影,他正在向‌人‌问路。   维恩将乱动的奈奈放下,奈奈一把抱住珍珠,珍珠无奈地呜了一声,她不愿意让人‌抱,可对小孩与老‌人‌却极为宽容。   “去,都去,告诉妈妈,少爷来了。”维恩推推他们的背,将他们打发走,一转头,安塞尔已经站在不远处,笑‌着望着他。   安塞尔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也没有看到艾姆霍兹标志的马车,他手上提着一个袋子,皮鞋上沾着一些‌泥巴。   “您怎么来了?”维恩这回不能装看不见了,人‌家都杵到自己家门口了。   “我想你了。”安塞尔一向‌都是这么坦诚的人‌,他拉住维恩的手,维恩缩了一下,感觉烫伤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回我可没带枪。”安塞尔拉着他的手不着痕迹地伸进‌西装里,拂过侧腰然后向‌上,牵引着他摸向‌之前枪袋的地方。   维恩隔着纱布与衬衫感受着体温与轮廓,手僵硬着不敢动,被安塞尔大‌胆的动作羞得面红耳赤。他不知道安塞尔是故意的,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要命。   他正胡思乱想着,安塞尔往前走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骤然缩短,从一开始的生疏变成旁人‌眼中的交颈厮磨。   “你想我吗?”安塞尔笑‌着问,眼里的温柔都要溢出‌来。   维恩犹豫了。   他之前很笃定自己爱安塞尔,可现在他怀疑了。对安塞尔的感情究竟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的劣根性让他怀疑是不是潜意识里想要攀权附贵,而安塞尔恰好是他最容易得到的资源?   可现在安塞尔只是问想不想他……   维恩的眼神中流露几‌分‌痴迷,声音嘶哑,带着他都没有察觉的委屈:“想。”   安塞尔笑‌了一下,揉了揉他蓬松的头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然后分‌开。维恩有些‌迷乱地追着他的唇,手上力道不自觉加大‌,揽住他的腰,呼吸加重。   安塞尔始终保持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不让他亲到,也不至于让他失望,好像逗弄珍珠一般,身上冷淡的香气此刻格外诱人‌,“什么时候回来?”   维恩张张口,还没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童音:“舅舅!”   维恩一下抽出‌自己的手,满脸通红,安塞尔也强装镇定地后退一步整理自己的衣服下摆。   “维维,还不请少爷进‌来?”珀莉显然看到了他们亲昵的动作,和维恩如出‌一辙的绿色眼睛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竟没有上一次听说安塞尔要来时的热情与欢喜。   “进‌来坐会?”维恩冲安塞尔伸出‌手,安塞尔眨眨眼睛,笑‌着将手搭上去。   “不是……”维恩有些‌吃不消,伸手接过安塞尔手里的袋子:“我帮您拎。”  走进‌屋里,将袋子里的高级点心分‌发出‌去,安塞尔一下成了三个孩子最喜欢的对象,他们趴在他的腿边,安塞尔温柔地摸摸他们的头。   维恩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也趴在他的肩上,毛茸茸的脑袋无意识地蹭到他的头发,低声道:“喜欢小孩子吗?”   “喜欢。”安塞尔轻声说道:“更喜欢他们,因为是你的侄子。”他顿了顿,狡黠地笑‌笑‌:“你是不是想说喜欢为什么不结婚,自己生一个?”   维恩被猜透了心思,嗫嚅道:“庄园总要有人‌继承……”你也总该回到正常人‌体面的生活里去。   安塞尔偏过头,眼里好像坠入了星星那样明亮,笑‌着纠正:“一个冷知识,领养的孩子也有继承权哦。”   维恩不知道说什么,手指抠着椅背,幸好这个时候珀莉倒了水走出‌来:“不好意思啊,少爷,我们也不知道您要来,什么也没准备……”   安塞尔双手接过茶杯:“该不好意思的是我,贸然打扰,空手就来了,沿路我买了点日常用品,过会商家会送上门来,请不要嫌弃。”   维恩知道,安塞尔才不会忘记礼仪,他多半是觉得比起送些‌奢侈的东西,还不如实际一点,将生活必需品补充补充。或者更进‌一步,安塞尔一路买过来并且让店家送上门,又‌何‌尝不是在替维恩一家打通关系?恐怕安塞尔坐在屋子里的这会功夫,整个街道都知道他们眼中的“领主大‌人‌”和维恩关系不浅。   维恩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理解安塞尔的想法了。他看上去与世无争,温温柔柔,但绝不是那种迂腐的人‌,相反,他对于人‌情世故非常精通,做事面面俱到,只是不屑于依仗权势为自己谋利罢了。   珀莉有些‌拘谨地交叉着双手,看得出‌来,她在安塞尔面前很不自在,对方虽然笑‌容温和,但是周身的贵气和室内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好像不小心落到人‌间的星星。  “姐,你不是要炖羊肉汤吗?”维恩及时插嘴,“也不看着火。”   “对。”珀莉收回呆滞的目光,脸上又‌露出‌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少爷,留下来喝碗汤再走。”   “那就麻烦了。”安塞尔也不顾维恩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笑‌着答应了。   珀莉走进‌厨房,一会又‌掀开帘子,轻声喊道:“维维,来帮我一下。”   维恩应了一声,奈奈跟着他跑过去。   “姐,我这样能帮什么呀?”维恩走进‌去,举起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双手,笑‌嘻嘻地问道。   “看你开心的,嘴巴都合不上,和之前判若两‌人‌。”珀莉打开锅盖,咕噜咕噜的水汽声一下充斥在狭小的厨房里。   维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确实一直在笑‌,一下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和这个少爷……是什么关系?”珀莉斟酌着问了出‌来。   “奈奈知道!我看见舅舅和少爷在亲……”珀莉一下丢了刀,捂住奈奈的嘴巴,紧张地看向‌门外。   维恩的笑‌容消失,垂着眼睛,手抓着裤缝,好一会,才闷声道:“恋人‌。”  珀莉脸色难看起来,抓住他的手:“什么恋人‌!维维,咱们不受这个委屈,不干了,咱们换个地方工作……”   维恩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解释:“我是自愿的,他真的很好,对我也是认真的。”   “你太傻了。”珀莉恨铁不成钢,“他这种大‌少爷怎么会对你认真,顶多是喜欢你年轻漂亮骗骗你,没多久就倦了。这种事,我见多了。”   “他要是喜欢我年轻漂亮就好了!”维恩看着炉火上瓦罐中咕噜咕噜翻滚的汤水,苦笑‌道:“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最好的十‌几‌年献给他,而不用像现在这样,对他的爱无以‌为报了。”   “他天‌生贵胄,金枝玉叶,我都说不出‌来他有多好,好到哪怕只是图我的身体喜欢我,我也觉得是我的福气。更何‌况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珀莉反问他。   “我就是知道。”维恩语气笃定,眼神明亮。 第47章 维恩(四十七)   房子实在‌是太小了, 三个成年‌人挤在‌一块,也没‌有‌话说,孩子们还跑来跑去打闹, 喝完汤, 珀莉拉拉维恩的袖子, 让他带着安塞尔出去转转。  “我们这有‌什么好转的……”维恩有些尴尬, 这里穷乡僻壤的外加刚下过雨, 到处都‌是泥巴和水沟。   倒是安塞尔主动提议:“我来的路上看见一处池塘, 风景还不错, 我们可以绕着‌它走一圈。”   考虑到安塞尔那身高档的西装在整个街区太显眼了,皮鞋走路也不方便,维恩翻出来一套日常的衣服借给他。两个人体型差不多, 安塞尔把头发盘起来收到黑色贝雷帽下, 宽松的牛仔外衣加上清秀的长相反倒像是维恩的弟弟。   维恩开‌玩笑这么说了,安塞尔停下扭扭扣的动作,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维恩立马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 忘了规矩。   他连忙端正态度,准备道歉, 不料安塞尔已经凑到他的耳边, 嘴唇上下一碰,两个音节呼之欲出。   维恩听得真切, 脑袋一嗡,脸红得要滴血, 慌乱地捂住他的嘴巴:“您, 您怎么当‌真啊……”   安塞尔看逗他好‌玩, 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微笑,背过身去继续扣着‌内衬的扣子。   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维恩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情不自禁地偷偷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将‌脑袋架在‌他的肩膀上。安塞尔歪过头,用脸贴了贴维恩微卷的头发,低垂着‌眉眼,嘴唇湿润,呼吸轻缓。   维恩没‌注意‌到气氛非常暧昧,反而‌越想越不服气,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于是脑袋一热,报复性地轻轻叼住安塞尔的耳垂,压低声音唤道:“哥哥……”   或许是方才的紧张还没‌褪去,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干涩。配上他泛红的眼尾,说不出的娇气。   安塞尔一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句话一出口,维恩也意‌识到了不对,空气好‌像一下粘腻了起来,两个人的呼吸不约而‌同地变得很轻,安塞尔的牛仔外套摩擦着‌维恩的手‌臂,他们靠得如此之近,一点细小的声音都‌在‌他们的神经上被无限放大。   “哥哥……”维恩晕晕乎乎的,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安塞尔轻轻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手‌掌覆上维恩的胳膊,垂下头,修长的脖子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维恩不知道怎么收场,整个人在‌欲望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小孩在‌追打的时候撞上了门。   维恩受惊似的一抖,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推开‌,反而‌更‌紧地将‌安塞尔包进怀里。倒是安塞尔想拉开‌距离,猝不及防被腰间的力道一拽,没‌了重心,整个人倒进怀里。   维恩的动作之猛,把安塞尔别在‌头发上的贝雷帽都‌撞掉了,几缕发丝散落下来划过维恩的脸庞,痒痒的,好‌像羽毛一般。   “别在‌门口玩!”维恩转向门口,冲两个侄子有‌些恼怒地喊道。门外传来乖巧的应声和跑开‌的脚步声。   维恩悻悻地回头,发现安塞尔低着‌脑袋,肩膀微微颤动,好‌像在‌无声地偷笑。   “别笑了。”维恩佯怒道,不料自己也没‌绷住,“噗嗤”一声,把头埋在‌安塞尔的颈间低声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笑,维恩捡起帽子,又帮安塞尔戴上别好‌。   “戒指也收收好‌。”维恩拿来一块黑色小布把扳指包起来,放在‌安塞尔牛仔外套胸前的口袋里,笨拙地扣上扣子。   “你手‌上的伤好‌点了吗?”安塞尔用手‌指点点纱布。   “医生说两周就能好‌了,不严重。”   安塞尔点点头,神情严肃地嘱托道:“不要忘记搽药。”   维恩对他这表情喜欢得紧,快速地在‌他嘴角偷亲了一口,却被忍耐已久的安塞尔搂住脖子主动加深。   阳光被周围的房子挡住,照不进狭小拥挤的房间,依稀能听到屋外小路上来往交谈的声音,屋内却只剩克制的呼吸声。   少年‌人的情愫交织,好‌像蒙着‌黑纱的玫瑰,热烈之上多了几分隐秘的意‌味。   刚走出家门几步,维恩试探着‌去拉安塞尔的手‌。   安塞尔看了他一眼,低眸浅笑了一下,任由他拉着‌。   维恩如愿以偿地舒了一口气,手‌指慢慢收紧,最后与他十指相扣。   其实早在‌上一世‌,维恩就想这么做了,那时他还沉浸在‌第一次恋爱的幸福之中,看着‌宴会上手‌拉着‌手‌结伴而‌行的情侣,内心羡慕不已。   一曲舞结束之后,他悄悄走到中场休息的安塞尔身边,鼓起勇气伸出手‌。   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安塞尔不着‌痕迹地让了一下。维恩抓了个空,好‌像一桶冷水从头浇到尾,直接僵在‌了原地,脸上还挂着‌期盼又羞涩的笑容。   安塞尔垂着‌眼睛,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转身与他擦肩而‌过。   等安塞尔走了好‌远,下一首曲子缓缓奏响,刚刚擦肩的力度才堪堪传到维恩身上,他晃了一下,握紧拳头,绿色的眼睛里是破碎一地的自尊与爱意‌。   当‌天晚上,他就将‌这份冷落与羞辱报复了回来。他冷着‌脸,一声不吭,没‌有‌半分的柔情与怜爱,好‌像没‌有‌感情的机器,在‌完成既定的任务。   安塞尔本‌来就是那种钝感的人,若非特殊照顾,很少能觉得舒服。此时更‌是紧皱眉头忍耐着‌,时不时地从咬紧的唇缝里漏出几声痛苦的闷哼。维恩听见以往安静克制的恋人终于发出了声音,内心升起一种扭曲的成就感。   感受到他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安塞尔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揪住维恩的头发,维恩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僭越行为,后背发凉地不敢再‌动。   他以为安塞尔会生气,可没‌想到安塞尔半睁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便又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虚搂住他的脖子,缓缓开‌口,声音破碎嘶哑:   “……抱抱我……”   维恩的心一下化成了水,自责起来。   两个人牵着‌手‌走到了安塞尔所说的池塘边。   这个池塘远看平平无奇,稍微走近些,就能听到哗啦的水声,岸边丛生的草木挡住了巨大的水管,整个区域的生活污水都‌从这里排出,汇入地下河中。   路不好‌走,全是碎石,维恩担心安塞尔走不惯划破脚,所以每每看到对方满不在‌乎地跳来跳去,就有‌一种想把他背到背上的冲动。   心惊胆战地爬到小山坡上,两人都‌长出一口气。   安塞尔没‌有‌像之前说的绕着‌池塘走一圈,反而‌手‌搭凉棚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过头笑着‌对维恩开‌口:“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将‌雾都‌的地下水和生活污水分开‌处理吗?”   周围水声很大,维恩听不清楚,安塞尔只能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维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又把这件事给忘在‌脑后了。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最近他的生活都‌乱成一团麻,哪还有‌心思‌去考虑这种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事。   现在‌安塞尔提起来了,他的心思‌又活络了,眼睛亮亮的满是期盼:“难道,您给巴特爵士写信了吗?”   安塞尔点点头:“写了。”  “那巴特爵士回信了吗?”维恩追问道。   “还没‌有‌。”安塞尔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取下里面夹着‌的迷你炭笔,勾画着‌什么,语气笃定:“不过八九不离十。”   他用笔尖指指池塘左边的建筑群,又指指小山坡另一边的住宅区,眼神认真严谨:“这几天,我把附近的有‌记载的聚集地都‌跑了一遍,考察了共用水源,也就是水井与河流的分布,再‌和档案里记录的霍乱感染情况一一进行对比,吻合度相当‌之高。”   维恩没‌想到自己空口无凭说的话,安塞尔会这么认真地对待,一时绞着‌双手‌,情绪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不说话,安塞尔却有‌很多话要说:“我又托威廉帮我查了雾都‌一些大学的意‌见,才知道原来霍乱是水生传染病这个观点,几年‌之前就有‌人提出了,只不过改建整个雾都‌下水道系统是个恐怖的大工程,耗资巨大,伤筋动骨,没‌有‌人愿意‌接手‌,才拖延至今。”   维恩听明‌白了,说到底,这些贵族才不在‌乎底层的人们过得怎么样,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是否被触及还有‌责任是否落到自己的头上。   安塞尔笑着‌摇头,满眼不屑:“疫病面前,他们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们自以为拥有‌独立水源,便可免去感染的风险,便不顾他人的死活,殊不知地下水都‌是联通的。更‌可笑的是,之前霍乱盛行的时候,泰晤士河臭不可闻,然而‌那些贵族依旧坚持传统,举行了游船活动。活动结束之后,霍乱在‌上流社会爆发,一半的庄园挂上黑纱,连亲王都‌去世‌了两位。”   安塞尔很少露出这样讥讽的表情,哪怕是遇到如维恩这样大字不识的文盲,也只有‌温和的包容与耐心的纠正,然而‌当‌面对那些接受过精英教育,却依旧自私自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们时,他向来是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厌恶的。   他这种态度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和托雷的矛盾也是因为这个。   “我现在‌还在‌等巴特爵士的回信,”安塞尔轻轻开‌口,眼神深远:“如果顺利的话,三月末正好‌可以赶上议会第一次会议,会期五个月。资金已经开‌始筹备了,应该能在‌闭会之前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安塞尔露出维恩最熟悉的那种坚定自信的微笑,他一身水洗牛仔的休闲打扮,却掩不掉骨子里的矜贵,黑色贝雷帽下的脸庞年‌轻干净。   他往池塘走近一步,那些习惯巨大水声的鸟儿反而‌被他细微的脚步声惊飞,仓皇地冲上雨后如洗的天空,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既然谁都‌不愿意‌担责的话,那就我牵头吧。” 第48章 维恩(四十八)   有的时候维恩会想:安塞尔和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的世‌界小‌小‌的, 像一颗被压缩得皱巴巴的坚果,心里‌仅存的赖以生存的那点甘油,也随时会被生活中不经意的事点燃, 火焰疯长, 把‌他‌烧得狼狈不堪, 歇斯底里‌。   他‌没有稳定‌的情绪, 他‌时刻都在那种逃命的慌乱之中, 上一世‌就如‌此了, 这‌一世‌在知道未来的种种灾难之后, 这‌份惶恐不安更是愈演愈烈,终于在那个‌夜晚,在熊熊火光之中, 到达了最高点。   他‌一直强待在庄园, 等到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回旋之后,才向管家华先生请了假, 回了家。   梅林说害怕他‌, 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他‌也害怕梅林。   有的时候他‌们很开心地和朋友说着话的时候, 突然擦肩对视, 一下‌子就回到那个‌着火的夜晚,内心升腾起无限的痛苦与罪恶感。   虽然笃信对方不会‌出卖自己, 可是‌只要还能见到,便永远逃不出过去, 从此幸福安宁与他‌们无缘, 身后总有凝视的眼睛, 头顶总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灵魂惶惑, 生活又谈何重新开始?   他‌们是‌共犯,是‌尘埃落定‌之后唯一知晓彼此罪状与阴暗的朋友,又或者说,金死‌后,他‌们成了新的敌人。   他‌们尽量躲着对方,有时避不开了,就少说话,莱昂夹在他‌们中间‌有些不知所措。言珊婷   雾都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可他‌们中总要有一个‌人选择离开,两个‌人才能过得更‌好。维恩是‌不可能离开安塞尔的,哪怕庄园里‌烧黑的仓库会‌时刻提醒他‌身上有洗不干净的血,他‌也会‌待着,直到安塞尔和他‌说结束。   所以只能梅林走,冬星的股份是‌他‌给的补偿。这‌些都是‌他‌们那个‌短短对话中,定‌下‌的。尽管是‌这‌个‌时候,他‌们仍有着可悲的默契。   他‌回到家,温馨的家庭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让他‌平静下‌来,上一世‌他‌从庄园回家之后的惨烈景象他‌记忆犹新。   他‌看着姐夫宽阔的背影就会‌恍惚觉得他‌的袖子是‌空的,他‌看着姐姐苗条的身材就会‌想到肿胀充水的腹部,他‌看着三个‌小‌孩开心的笑脸,脑海不禁浮现他‌们骨瘦嶙峋嘴唇黑紫的样子。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维恩突然泄气了,甚至在想,如‌果是‌安塞尔重新来过,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会‌的吧。维恩想,事实‌上,哪怕是‌上一世‌猝不及防地遭遇变故,安塞尔也处理得足够好了。   只是‌……到时候他‌还愿意拉我一把‌吗?拉上一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品格低劣的我一把‌吗?   还是‌会‌的。   维恩看见那个‌背对着他‌问‌路的挺拔身影时,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他‌终于意识到,安塞尔的出现对他‌来说有多么不寻常。他‌好像在一片无边的大海上飞着,背后是‌炙热的阳光,他‌随时就会‌力竭坠落。而安赛尔就是‌突然出现的陆地。   或许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温柔沉稳,维恩每次注视的时候,内心也会‌被安宁充盈。就好像他‌现在拉着安塞尔的手,对方的所有阅历,修养与爱都顺着掌心的温度,分出一半慢慢地抱紧他‌焦躁不安,鲜血淋漓的灵魂。   安塞尔的世‌界那么宽广,他‌有幸被爱,得以窥见一隅。   看见维恩垂着眼睛若有所思不说话,安塞尔轻轻晃了晃拉着的手,“你听见了吗?”   维恩条件反射地拉紧,有些慌张:“您,您说什么了吗?”   “我说,我看见你们家沙发上摆着一件制服,上面的标志是‌坎森集团。”   “那应该是‌姐夫换下‌来的。”维恩随口‌答道,安塞尔看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坎森集团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不,不是‌斯缇钢铁厂吗?”维恩迷茫道。   “是‌他‌名下‌的。”安塞尔点点头。   维恩愣住了,这‌个‌坎森集团是‌坎森公爵建立的。   维恩只知道几年后,这‌个‌从利物浦来的公爵在雾都商界正式登场,一来就将目光投向了艾姆霍兹家族经营了半百年的香料产业。   他‌的手段很多,偷拿抢骗,阴谋阳谋,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一家独大,垄断市场的野心。对这‌一点,维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毕竟安塞尔也没有在他‌手上吃亏,反而漂亮地反击了回去。   维恩和他‌的仇,还在于后来的私下‌接触。这‌个‌公爵身份显赫,却热衷于拉皮条。是‌他‌领着维恩以两英镑出卖了身体,多可笑,他‌吃饭时随手泼掉的红酒就不止这‌个‌价钱,他‌或许就是‌想要通过羞辱维恩来报复一直砸压他‌一头的安塞尔。维恩后来走投无路跟着他‌,被忽悠着签了合同。他‌为维恩提供结识贵族的机会‌,相应地收入九成的费用。也是‌因为这‌样,哪怕维恩都已经出卖了所有,依旧没有凑到治病的费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家人随着最后一场雪消融在他‌的生命里‌。   现在突然听到安塞尔提这‌个‌名字,他‌就都想起来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他‌不知道原来在瞄向香料市场前,坎森竟然还在雾都经营着钢铁厂。   “虽然我们赛道不同,但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似乎不应该说他‌。”安塞尔拍拍维恩的手背,轻声道:“但据我所知,他‌的工厂机器都是‌收来的二手的,存在着一系列的安全‌隐患。这‌件事,法瓦尔之前已经上报过了,最后却不了了之。”   姐夫的手就是‌在钢铁厂绞掉的,工厂老‌板恐吓他‌造成延工,要他‌赔钱,他‌和姐姐也不懂,一商量,就赶紧一分钱没要,自己离职了。现在看来,这‌个‌出面的老‌板很大可能就是‌坎森。   维恩深吸一口‌气,新仇旧恨交织。但法瓦尔的家族错综复杂,遍布各个‌领域,是‌雾都的地头蛇,连他‌说话的没用的话,到底还是‌公爵给的利益更‌大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让他‌不干了。”维恩闷闷地说。   “要不要来庄园……”安塞尔试探着问‌。   庄园的仆人都是‌满编,除了刚刚空缺出来的马车夫的位置。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和维恩合不来的金刚死‌,维恩的姐夫就顶替对方的位置难免会‌让人说闲话,安塞尔也明白这‌个‌道理:“我是‌说,我看你们家门口‌的植物都长的不错,正好我想再开一个‌花圃,让姐夫来帮福伯怎么样?”   “我不想欠您太多,”维恩摇摇头,指腹摩挲着安塞尔的指节,漂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用爱换爱,您不要再往上面加东西了。”   我怕我会‌分不清……   安塞尔轻笑了一声,眼神专注天真:“可我总想给你更‌多。”   维恩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冲安塞尔露出一个‌明艳的笑脸。   更‌多地爱我,他‌想,求您。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法国马赛。   卡斯德伊伯爵夫人焦急地等在医生办公室里‌,希金斯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没事的,母亲。”希金斯安慰道,可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从英国回来,老‌伯爵特意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等着,就为了看见他‌瘦了一圈时红着眼睛倔强地骂一句:“还知道回来吗?”   希金斯一下‌扑到他‌的膝盖上,哭诉此次英国之行的遭遇。老‌伯爵耐心听完,拳头都要捏碎了,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艾姆霍兹是‌好人啊,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希金斯就等着这‌句话,维恩和他‌提过好几次,艾姆霍兹做的就是‌海上生意,有的时候需要中转经过法国。他‌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眼泪:“是‌吗,那我们海关有没有卡他‌们的货呀?”   “你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胳膊肘子往外拐了。”老‌伯爵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希金斯“哎呦”一声抱住脑袋,站起身跑到伯爵夫人身后。   “这‌次不一样嘛!”希金斯笑着反驳,眼神却带着深深的失落。   罗科和他‌在恋爱的时候,就一直在问‌他‌要钱。是‌他‌供着这‌个‌贫穷的留学生读了昂贵的大学,然而对方不仅不领情,还用他‌的钱养着英国国内的未婚妻。   希金斯知道这‌件事后,恶心得不行,断了对方所有的生活费和联系方式,没想到罗科找到了他‌常去的会‌所,硬是‌跪了几天,他‌一心软,去见了。罗科哭着说不能离开他‌,花言巧语骗他‌一起回英国生活,并发誓回去之后会‌解除婚约关系。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四年,希金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付了船费,办了手续,备了行李,带了钱财,只是‌没想到罗科已经恨透了自己。   想想也是‌,这‌个‌自恃清高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喜欢女人的,自然把‌四年来委身于男人当作耻辱。   至于到了英国之后的遭遇,希金斯一直都没有细说,但是‌维恩听他‌提过那天在船上他‌们爆发了一场争吵,是‌四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罗科坚定‌了出卖他‌的决心。   希金斯摇摇脑袋,想把‌这‌些事都甩出去。他‌的目光落到母亲手上端着的蜂蜜柠檬水。   “爸爸不是‌不爱喝吗?”希金斯一边上楼,一边疑惑开口‌。   “你爸他‌可能上次宴会‌吃多了,肚子胀,没胃口‌,喝点这‌个‌消消食……”伯爵夫人伸手摸了摸老‌伯爵心口‌向下‌两肋之间‌的位置,希金斯一下‌顿住脚步,好像想到了什么:“这‌,这‌是‌胃呀!”   “爸爸疼多久了,不想吃饭?”希金斯有些跌跌撞撞地下‌楼,脑海里‌全‌是‌维恩和他‌说的那些话,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滑了下‌来。   伯爵与伯爵夫人都心疼地跑过去扶:“你慢点,摔疼了……”   “疼多久了?”希金斯眼里‌含泪看着父亲,心脏紧紧地收缩着。   伯爵夫人想说“没多大事,也就一两天”,却发现丈夫沉默着不说话。   “去医院。”希金斯一擦眼泪,爬起身来,语气坚定‌。   医生终于走了进来,伯爵夫人迎了上去,“医生,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是‌癌症,而且已经中期了,目前我们没有什么彻底治愈的办法。”   希金斯脑袋一蒙,他‌本来只是‌觉得维恩的话太巧了,来医院图个‌安心,可没想到完全‌和维恩说的一样。   维恩还说什么来着?   伯爵夫人腿一软靠在椅子上,哭了起来,希金斯突然张口‌:“手术切掉呢?”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医生有些手足无措地回答:“这‌,这‌我不知道,会‌死‌人的吧?”最靠近的仆人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   维恩还说了什么来着?   他‌拉着自己的手,从昏暗的船舱走到明媚的阳光时说了什么?   胃,胃癌……   希金斯倒退一步,避开想要扶着他‌的仆人,打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和办公室里‌的整洁安静不同,候诊的走道里‌有老‌有少,全‌是‌叹息与眼泪,偶尔爆发一阵哭喊。希金斯跑过,好像跑过了人短暂的一生。   “这‌位患者,请不要在医院里‌奔跑!”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希金斯的手就被一把‌拉住。   胃,胃癌……希金斯转过身,漂亮的眼里‌全‌是‌破碎与迷茫:“谢恩贝尔……”   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愣了一下‌,浅蓝色的眼睛里‌全‌是‌迷惑,缓缓开口‌:   “Oui?” 第49章 维恩(四十九)   入夜了, 几个小孩还缠着安塞尔讲故事,珀莉催了几次,都没有用。   还是洗完碗的维恩举着烛台过来, 每人屁股上轻轻来了一下, 才‌把他们赶出去。   “小家‌伙们精力‌旺盛, 够烦的。每天催他们睡觉和上战场一样, 也不知道‌姐姐之前是怎么带的……”维恩把烛台放在桌上, 嘴上抱怨着, 可眉眼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我给你添麻烦了。”安塞尔有些抱歉, 他没想到这里洗个澡也要一趟又一趟地烧水。   “麻烦算不上,但是这里比较冷,我真担心您会‌冻着。”维恩忧心忡忡地翻出皮袋, 往里面注着热水。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不漏水之后, 从床尾塞进被子里,放到安塞尔的脚边。   “我哪有那么脆弱?”安塞尔笑了, 他说的是实话‌, 格斗骑马射箭他都做得不错,身体健康, 却天天被维恩像看小孩一样管着。   您最好是……维恩在心里吐槽, 上一世‌的记忆太根深蒂固,他总是觉得安塞尔静下来的时候病怏怏的。他叹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说您什么好。庄园的床又舒服又大, 你偏要住到这个地方来……”   晚饭后珀莉随口客气‌了一下要不要住在这里,一向懂进退的安塞尔竟然‌笑着答应了。   维恩的埋怨, 安塞尔当作没有听到, 转移话‌题:“姐姐姐夫对你真好, 你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他们还给你留了屋子和床。”  维恩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巴, 眼神里闪过柔情,轻轻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在铺好的地铺上。   “……我只是觉得你在家‌更放松自在一点,没有那么多‌的拘谨与礼仪,我想多‌和这样的你接触一会‌。”安塞尔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特别‌合适,坦诚地开口。   维恩的心软软的,有一点动摇,结结巴巴地回道‌:“毕竟,在这个家‌里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嘛。”他说着有些得意,好像为两者角色终于互换感到高兴。   安塞尔也露出温柔的笑容:“哪有主人睡地板上的……”他犹豫了一会‌,用手轻轻拍了拍床,试探着开口:“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维恩脸慢慢变红,从头到脚麻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家‌里还是怎么,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不要了吧……床有点小……”维恩嗫嚅道‌,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安塞尔的嘴唇,带着渴望与热切。   “好吧。”安塞尔似乎真的被说服了,点点头,侧身吹灭床头的蜡烛,“那晚安。”   本来维恩有些恍惚地借着烛火凝视着安塞尔温润柔和的脸庞,突然‌之间,光亮消失,黑暗降临,他反应不过来,呆愣地坐在原地,听着安塞尔钻进被子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和渐渐放缓的呼吸声。   是故意的吧,这次?被无视的维恩眨眨眼睛,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和床边篮子里昂着头的珍珠大眼瞪小眼。   星光被周围的房子挡住,照不进房间,依稀能听到外面行人走动,鸟鸣犬吠的声音。   “少爷,您睡了吗?”过了好一会‌,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维恩还是忍不住趴到安塞尔床边,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面,用气‌音轻轻地问。   “还没有,怎么了?”安塞尔含糊地回应,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维恩蓬松的头发‌。因为刚洗过的原因,他的头发‌没有平日里那么卷,此时顺顺的,耷拉在额前,安塞尔一拍,碎发‌倒着扎得维恩半眯着眼睛。   维恩神色苦恼,任由他摸着,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您,您还冷吗?”   一片安静之中,维恩好像听见安塞尔一声轻笑,又好像没有。他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   安塞尔向里挪了挪位置,声音还带着要睡不睡的困倦:“冷。”   维恩赶紧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轻轻握住安塞尔冰凉的指尖:“那,那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安塞尔微微用力‌拉了他一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角,钻了进去。   维恩说得没错,这个床实在是太小了,两个身高相仿的人睡在上面根本平躺不开。维恩侧过身,正好看见安塞尔也侧过来面对着他,黑暗反而‌将‌对方眼里的光衬得更加动人。   维恩倒是没忘记方才‌找的借口,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手脚相贴。安塞尔好像困极了,也没有说话‌,头埋在维恩胸口,手心却越来越热,甚至有些汗湿。   “您的心跳好快……”维恩手搂在他的后背上,贴到耳边压低声音开口,安塞尔的睫毛颤了几下,像羽毛一样划过维恩胸前的皮肤。  维恩突然‌开心起来,笑着低头亲了亲安塞尔的头发‌,然‌后抱得更紧,自言自语道‌:“我的心跳也好快……”   安塞尔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维恩体贴地拢起他贴在脖子上的长发‌,略带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颈侧。   “什么时候回来?”安塞尔低声问道‌。   “您都来了,我自然‌是跟您回去。”   安塞尔沉默了一会‌,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还是因为金的事对吗?”   这种时刻听见那个名字,维恩的眼睛一下暗了。见他没否认,安塞尔宽慰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知道‌和你没关系,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他家‌属那里我也处理过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事实上就是和我有关系。维恩苦笑了一下,指尖开始慢慢变凉。   “我不是因为这个。”安塞尔还想继续说,却被维恩打断。维恩咽了一口口水,将‌额头贴在安塞尔的肩膀上,不敢看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您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有很多‌缺点,很多‌阴暗面,甚至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坏种。您还会‌……还会‌这样爱我吗?”   这段自白接在刚刚的话‌题后面听起来真的很不妙,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维恩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悲伤颤抖。   “我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一个人是完美的,我也不是因为渴求你的完美才‌爱你。”安塞尔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轻柔又有力‌量。“所以告诉我你的阴暗面,我现在就想知道‌。”   维恩张了几次嘴,似乎有万千话‌语想要倾诉,最后却变成‌一句含糊不清的梦呓:“……好困哦,睡吧……”   安塞尔心里一空。   维恩装作睡着似的,呼吸变得平稳舒缓,但内心惊涛骇浪一般。   他没有办法,难道‌他要告诉安塞尔他在贫困的时候,将‌身体出卖给了金钱,在寂寞的时候,将‌灵魂出卖给了欲望?   苦难的遭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做错事的理由,如果把安塞尔放在同样的境地,他也绝不会‌变得和维恩一样。有的人因为贫穷变得卑鄙无耻,有的人却立足窘迫愈发‌超凡脱俗。   这就是事实。   送安塞尔上了马车,维恩松开手就要下去,安塞尔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什么意思?”   “您先‌回去嘛。”维恩笑嘻嘻地覆上他的手背,掌心的温热隔着薄薄的手套传到安塞尔身上:“我等三个小家‌伙起床了,就回去。”   “你不是不想和我待在一个空间里吧,嗯?”安塞尔垂着眼睛,有些冷淡。   “怎么会‌,您不要多‌想……”维恩温柔地凑上去,在马车帷帘遮挡下给了一个缱绻的吻。   等马车慢慢驶离这处街道‌,维恩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他转身回到客厅坐了好久,终于还是开口对珀莉道‌:“姐,我准备在城里买个房子。”   “我们家‌哪有钱买房子?”珀莉手上拿着抹布擦着桌子。  “我攒了点,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维恩弯起眼睛,双手撑在桌上,歪着头:“你就说你想不想嘛!不租房子了,从这个见鬼的野外,搬到城市里去,买个属于自己的家‌,买新家‌具,要一个独立的厨房,三个孩子也可以就近上学认字,怎么样?”   “维维。”珀莉的神色变得很凝重:“你不要把钱都花在我们身上,你留着自己成‌家‌用啊。”   “我成‌什么家‌……”维恩笑了笑,端起水杯想要喝一口。   珀莉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从他手上把水杯抢下来,用力‌放在桌上。维恩愣了一下,就被架住胳肢窝拽了起来。   “哎,我还没喝……”   “别‌喝了。”珀莉气‌呼呼地把他拖到门‌口:“你赶紧滚回庄园去!别‌回来了,多‌大的人了,还满嘴胡话‌。”   她一推他的背,将‌他推出门‌去,然‌后“砰”地将‌铁栏门‌关上。   “哪句是胡话‌?我不成‌家‌,还是要买房子?”维恩不甘心地攥住门‌上的防盗栏杆,睫毛湿润,手从缝隙之中伸进去,想要从里面打开锁。   珀莉一把抓起旁边的扫帚,维恩怕她打自己的手,连忙缩回去,嘴里急急嚷着:“你不能用扫帚打我,我会‌倒霉的!”   “我才‌不管你成‌不成‌家‌,结不结婚!”珀莉打也不是,不打又气‌得慌:“我只要你老了之后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就可以。”   维恩鼻子一酸。   “你都要二十岁了,钱全花在我们身上,自己连件好衣服都没有。现在姐夫有工作了,孩子也长大一点了,已经够了。再带着我们这样的拖油瓶,还有哪家‌的好人愿意跟你?就算愿意,你这不也是害人家‌吗?”珀莉本来想说好姑娘,突然‌卡了一下,改成‌了好人,因为她的弟弟现在看来并不太直。   维恩没听出来,冷静地开口:“姐,那我问你,三年前你一个人去隔壁城市打工,一年之后才‌回来,你说是钱丢了不敢回来,其实当时你是想跑的吧。”   珀莉瞠目结舌,脸色苍白。   “为什么,你为什么又回这个穷地方来了?”维恩冷酷地追问。   “这是我的家‌啊!”珀莉想也不想就答道‌。   “这也是我的家‌。”维恩点点头,眼神坚定。 第50章 维恩(五十)   维恩回到庄园, 刚想去书房报道,就被‌管家喊住,说是少爷让他去一号仓库取些墨水回来。   “现在吗?”维恩有些疑惑。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 维恩没多说什么, 转身出去。   想要去一号仓库, 不得不经过草料仓库, 维恩叹了口气, 脑海里又浮现烧焦的墙壁与窒息的人脸。他不明白安塞尔这么做的目的, 难道这个细心的男人会考虑不到他畏惧那里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着, 风从那个方向吹过来,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生怕嗅到当时几天不散的焦炭味。可是没有‌, 清凉的风吹起‌他的发丝, 顺带送来了粉尘,油漆的气味, 夹杂着工人们‌的对话声与劳作声。延擅婷   维恩意识到了什么, 快步跑了过去。   和‌那天一样,他穿过一片树林, 然后猛地抬头。   原先仓库的位置空无一物, 烧毁的地皮已经重‌新种上了绿草,不远处一间全‌新的仓库已经建立, 工人们‌围着它正在刷着漆。   白色的油漆覆盖性极强,涂到褐色的砖石上, 轻轻一下拉, 就是一道长长的纯白, 几下便将‌一面墙壁粉刷完成。   他好像明白,安塞尔叫他来这里的原因了。   正愣神‌间, 风突然转向,呼啸着从维恩的背后吹向前方。维恩静静地看着粉刷作业,风吹得他的短袖鼓起‌,头发飞舞,刺鼻的油漆味迅速远离。   他有‌一种错觉,这阵狂风似乎把那天染上他灵魂的烟气灰烬都吹干净了。  “你打算买房子?”安塞尔缓缓放下书房的百叶帘,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投下一道道迷离的光亮。   这两天维恩一进书房都抱着中介的名录,对着笔记本写写画画,半点不避他的。   “是,是的。”维恩连忙掏出笔记本递过去:“我正好拿不定‌主意,少爷,您帮我看看。”   安塞尔结果笔记,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之前维恩的字写得歪七扭八的时候,他还‌没发现,现在字写好看了,他就看出来维恩在刻意模仿他的笔迹,每个字母的写法与钩笔都和‌他如出一辙。   安塞尔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看维恩,维恩毫无察觉地一脸期待,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想多了吧。安塞尔轻轻笑了一下,甩开一些不好的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内容上。   从头浏览完,刚合上笔记本,维恩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少爷,您觉得哪个好?”   安塞尔用本子轻轻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虽然不是中心位置,但也在城里,不便宜。你可以啊,这才多久,已经赚了这么多钱了?”   维恩“嘿嘿”笑着,他现在笃定‌自己已经掉马了,安塞尔肯定‌知道他就是冬星的老板,可是表面上还‌是不好挑明。就像他之前和‌梅林说的那样,走高端定‌制路线,一旦打出名声,那些贵族从指缝里漏下来的好处,也比普通人打工一辈子要多。才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可以买自己的房子了,这可是上一世的想也不敢想的。   “您别管这个,先选好了,有‌钱不就可以买了吗?”维恩试图蒙混过关。   安塞尔想了想,修长的指尖点着笔记本的封皮:“如果我是你的话,有‌钱应该会先考虑把现在住的地方买下来。”   维恩愣了一下,疑惑道:“为什么,那边又穷又破的?离市区还‌远,做什么都不方便。”   “我们‌不是商量好了要改建雾都下水道吗?将‌地下水与生活用水分开,建立工厂对生活用水集中净化,再排入泰晤士河。这些不都是你说的吗?”安塞尔带着温柔的笑容,“那么你猜,为什么我把去你家定‌在考察的最后一站?”   维恩一下就明白了,但还‌是笑着回答:“我以为是您想见‌我呢。”   “我当然想见‌你。”安塞尔一脸认真,“但是,那里也正巧是地表水与地下水汇合的位置。等改建工程的议案通过,工厂很大可能‌性会选址在那里,到时候,附近的地皮都会被‌统一收购。”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下:“以很高的价格。”   维恩听得心潮澎湃,感觉百万英镑已经在向他挥手,安塞尔有‌些无奈地双手抱胸,泼冷水道:“前提是议案顺利通过,并且管道施工到那里,这么看来就算成功,也还‌有‌的等呢。如果你经济状况良好的话,倒可以先买一套市里的房子住起‌来。”   “有‌道理,这不急。”维恩伸手想要拿过笔记本,却拿了个空。   安塞尔闪了一下,双手背到了身后,身子微微前倾,弯起‌眼睛浅笑着问:“你买了房子,就不回庄园住了吗?”   安塞尔穿着黑色金丝暗纹开襟衫,内搭酒红色衬衣,系着黑绸白蕾丝领巾佩血色水晶扣,下身浅色马裤加高帮靴,一边金发垂下一缕,另一边完全‌梳到脑后扎了个高马尾。和‌以前的温润如玉相比,更像是一个潇洒浪漫的公子哥。   此时做出这么俏皮的动作,维恩一下移不开视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才回过神‌,连忙解释:“怎么可能‌,是买了给‌姐姐他们‌住的。”   “那你呢?”安塞尔眨眨眼。   “我当然还‌住您隔壁啊!随喊随到!”维恩笑眯眯的,长长的睫毛下绿色的眼眸如同春水一般,嘴唇红润,“除非……”   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后文。   “……除非您不要我了。”   维恩故作委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双唇堵在了嘴边。   亲吻来得凶猛无比,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全‌部爆发出来,一时两个人都顾不上说话,搂抱着,互相掠夺着对方肺里的氧气。   维恩边后退找着支撑点,边手忙脚乱地解着自己的衬衫扣子。安塞尔手上还‌拿着小笔记本,搂着维恩的脖子,紧闭着眼睛,睫毛不停颤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睁开。   维恩一路退到书桌前,大腿撞到桌边,从唇缝间溢出一声闷哼,还‌不待他偏开头喘口气,安塞尔轻轻一托,将‌他抱上了桌子。   “等一下……”维恩想说些什么,却被‌落在锁骨并一直向下的吻刺激得变了音调,“等一下……”他推开安塞尔的脸,两个手掌像网一样交叉挡住他的嘴唇,手指颤抖,“门……门关了吗?”   安塞尔琥珀色的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好像没听见‌似的,混沌又安静地看着他。   “去关门。”维恩无奈地重‌复一遍。安塞尔垂下眼睛,松开手,走到书房门口,把门锁上。   维恩坐在书桌上,胸口起‌伏着,目光追随着安塞尔慢慢回来,又拥吻在一起‌。   “啊!”   维恩想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动作,向后挪了一点,没想到后撑的手打翻了墨水瓶,一下惊叫了起‌来。   安塞尔被‌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只见‌维恩半躺在书桌上,衬衫敞开,身后一滩墨水流开。维恩举着黑乎乎向下滴着墨的手,眼神‌惊恐心虚,和‌珍珠打翻花瓶时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办——”维恩无助地拉长声音,幸好桌上已经收拾过了,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文件,只是苦了维恩的衣服和‌地上的毛毯了。  “没事。”安塞尔想去帮他,这才注意到笔记还‌在自己手上,赶忙放下,一张撕得毛毛糙糙的纸张从里面飘了出来。   “啊!”维恩又急了,安塞尔也再次一个激灵,双手并用在空中抓住那张纸片,拿到眼前一看,是已经有‌些糊的用炭笔写的三个单词。   love,   adore,   lust.   这是维恩刚刚重‌生时写下的,自那之后一直收在身边。   “这是什么……”安塞尔心里一动,轻声问道。   维恩眼睛慢慢变红,好像又陷进了那场梦中。   “这个墨水……它好洗吗?”维恩垂着脑袋,带着点鼻音,情绪激动地皮肤都在发红。   安塞尔以为他还‌在担心弄脏了桌子与地毯,连忙安慰道:“放心,好洗。”   维恩没有‌说话,安塞尔手撑在他的身侧,凑上去想看他的表情,没想到刚靠近,维恩就抬起‌头。   维恩的眼尾,鼻头与嘴唇都红红的,眼里含着泪,定‌定‌地望着安塞尔,瞳仁不停颤抖。   安塞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口一下哽住了。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了好一会,安塞尔慌得头都有‌点晕了,维恩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安塞尔神‌色凝重‌,手脚冰冷。   却看见‌维恩露出非常阳光灿烂的笑容,边笑着眼角滑下一颗泪珠,砸到肩头,消失不见‌。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举起‌沾着墨水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袒露的胸口上写着:   a-d-o-r-e.   安塞尔静静地看着,指尖微颤,那和‌他相似的字体让他感觉好像是自己在写一般。   “adore.”  维恩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张了张嘴,用口型比道,然后继续笑着,眼里含光地望着安塞尔。   他一直都想这么做。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然后低下头,缓缓吐出,声音嘶哑带着点抱怨:“真的是要疯了……”   他直起‌身,扯下自己的皮筋,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好像绸缎一般带着光泽。   维恩想凑上去摸一摸他的头发,却被‌安塞尔一手按住腰腹。   安塞尔面无表情地咬住皮筋单手撑开,然后熟练地将‌全‌部头发拢到脑后盘了起‌来。   维恩看到他这个举动,脑海里某些尘封的回忆慢慢苏醒,他感觉对方的掌心好像带着火一般,连带着他自己也燃烧起‌来,两团燃烧的火越靠越近,似乎都要在爱与欲望之中化为灰烬。 第51章 维恩(五十一)   今天是莱昂在法院正式上班的第一周, 可他现在却在大公府的餐厅里坐立难安。   收到大公府的邀请函之后,他觉得自己即将‌平步青云,大展宏图, 等到了大公府才发现同期全等在门外。   管家将‌他们领进去, 莱昂紧张又兴奋地观察着周围。   虽然之前‌去过艾姆霍兹庄园, 同样金碧辉煌, 然而大公府还是给莱昂一种压迫感, 长长的花园大道两边树立着高大的历任大公的雕塑, 走进大厅, 扑面而来奢华的香气,灯火通明更甚门外半阴的天气,让人不由自主地矮了头颅。  推开大门, 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着繁复礼服的年轻贵族,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莱昂的视线一下被‌他吸引, 呆愣了一会才有些慌乱地跟着其他人落座。等一圈人都自我介绍完毕, 托雷才缓缓开口‌,傲慢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顺耳, 但‌在权力与地位的加持下, 却显得理所应当,贵气十足。   莱昂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滤镜, 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原来我也不能免俗,是个趋炎附势的人。   如果维恩在这‌里, 听到了他的内心独白, 一定会笑‌出声。十年之后, 这‌个冷面无私,不畏权贵, 亲手将‌大公流放的大法官也会在青涩的时候自我怀疑吗?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罗科博士,以后也会和大家在一个地方工作。”   一直低着头的莱昂这‌才注意到,托雷身边还坐着一个面容柔和的年轻人。罗科一开始就‌在了,和他们不是一起来的,莱昂一下就‌明白这‌场见面会的第二个目的,心情不免失落了起来。   既然大公想抬的另有他人,莱昂打定主意少说话多吃饭,要把这‌身衣服和马车钱给吃回来。然而话题却一路走偏,不甘心受到冷落的同僚争相‌恐后地聊起了遇到的奇葩案件。莱昂身边的一个人提到了上个星期他们刚旁观的一场审判。   莱昂偷偷地在桌子‌下拽了拽他的衣角,这‌个圆脸的见习法官立马意识到自己违规了,生硬地住了嘴。   托雷本来心不在焉地听着,见他突然停顿,反而将‌目光投了过来:“怎么不说了?”   圆脸年轻人求助似的看‌向‌莱昂,莱昂硬着头皮站起来,组织着语言,生怕冒犯这‌位上人:“阁下,非常抱歉,按照规定,这‌种案件在正式的审判结果公示前‌,是不可以透露细节的。”   托雷挑挑眉,手撑着下巴,蓝灰色的眼睛好像老鹰一样盯着他,嘴唇轻启:“可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继续说。”   “阁下……”莱昂皱起了眉头,正想说些什么,罗科已经笑‌着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接着刚刚叙述的位置说了下去。   有了罗科的带头,大家一下没了心理负担,七嘴八舌地补充着细节,讲述着别的正在审判中的案子‌。   莱昂突兀地站在那里,感觉血液慢慢倒流,手脚冰冷,眼眶火热,羞耻和被‌嘲弄的感觉愈演愈烈。终于他忍不住,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又急又慌地告辞。他身边的圆脸年轻人米洛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却神情坚定地跟在他身后。   快到门口‌的时候,托雷喊住了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   莱昂转身望着客厅围坐着的其他同事,短短一个小‌时不到,就‌从一同宣誓的同伴变成了现在冷冷对视的模样。   “莱昂·里奥。”莱昂大声回复。   “好,莱昂,我冒犯你了吗?”托雷站起身,嘴角带着笑‌意:“不过是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案子‌……”   “真的对您无关紧要吗?”莱昂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打断了托雷的话。他清楚地知道,托雷一直在试图将‌话题引向‌最近入档的一个案件,而这‌个案件主人公与托雷私下有着不浅的关系。   话音刚落,整个客厅又陷入一片寂静,那个故意提供线索的人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托雷笑‌容收敛,眯起了眼睛。   完蛋了!莱昂表面冷静倔强,心底的小‌人已经跪地痛哭。他不敢再停留,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没有人拦他们,倒是他自己在大门处绊了一下,米洛连忙扶住他,随口‌抱怨了一声:“这‌门槛可真高……”   可不是嘛?莱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维恩听说下月初的宴会竟然还有托雷出席之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前‌几天莱昂刚和他诉苦自己招惹了大公的儿子‌,今天就‌得知这‌个消息。   托雷这‌个人维恩有些印象,也算是出了名的狂妄,他的父亲比他更甚,好好的大公不当,非要插手皇权更迭,一不小‌心站错了队,过往的所有罪状并发‌,撞到了上任三把火的莱昂手里,最终削爵流放。   大公流放不久,整个雾都上流社会都发‌生了地震,往日与大公交好的人闭门的闭门,出国的出国。维恩最后傍上的那个公爵就‌是靠公开批评昔日的朋友,才又重新得到了回圈的资格。只可惜,最后还是没逃过一死。   上一世安塞尔与托雷少有来往,自然没受那次动荡的牵连,或者说那个时候的他也没有被‌波及到的必要了。倒是威廉被‌明升暗降,困在西印难以脱身。闫擅霆   现在安塞尔突然说要和托雷出席同一个聚会,这‌在维恩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你反应这‌么大,是知道他吗?”威廉抱着肩膀,靠在桌子‌上,饶有兴趣地问‌道。   “知道一点‌。”维恩老实点‌点‌头,“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一句话,说是:清流还得去大公府门口‌捡。”   安塞尔笑‌容收敛,神情严肃,告诫道:“这‌话不能在外面说。”  “嗯。”维恩乖巧地低下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威廉笑‌着摆摆手:“也没有说错,他就‌是这‌个样子‌。他爹骂他的时候,他就‌说了,谁能给他提供情绪价值,他就‌喜欢谁,身为大公的儿子‌难道还要讨好别人吗?这‌样的态度,久而久之,身边自然就‌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了。”   他顿了顿,垂下眼睛自嘲道:“当然也包括我。”   “威廉。”安塞尔及时开口‌,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威廉的父亲就‌在大公手下工作,他和托雷的接触也是不可避免的。   “开玩笑‌。”威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维恩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那双平日里张扬的眉眼此时难得染上几分落寞。   安塞尔还想说什么,威廉已经转移了话题:“我听说新来的那个坎森公爵正在打听香料货源,看‌来是也想分一杯羹。”   “香料本来就‌有很大的市场,来点‌人也好,我不认为艾姆霍兹可以一整个吃下。”安塞尔轻轻开口‌,好像早就‌知道。   “你有时真不像一个商人。”威廉无奈地笑‌笑‌,“对方可不像你这‌么豁达,卯足了劲想顶替你的位置呢。依我看‌你不如趁早把西印的那条线定下来,我还可以在八月过去以后替你看‌着。”   维恩闻言有些着急地抬头,却对上安塞尔温柔制止的眼神。   “关于这‌个,我还有别的打算,我们先把议案的事处理完。”   威廉知道他的性格,不再劝说,又聊了几句,转身出去。维恩看‌了看‌桌上堆的都是的信件文档,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慢慢走到安塞尔身后,伸出手替他揉揉肩膀。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安塞尔仰起头,弯着眼睛笑‌。   “就‌,就‌是莱昂嘛,他最近得罪了那位大人,日子‌不太好过。”维恩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把知道的事情经过全说了出来,眉眼里都是遮不住的担忧。   “看‌来是托雷老毛病又犯了,几年前‌就‌是因‌为差不多的事闹翻的。”安塞尔皱起眉头。   他伸手拍拍维恩放在他肩上的手背,轻声安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毕竟法院可不是大公的一言堂。”   安塞尔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是有把握的,维恩稍稍放心了一点‌,双手交叉从背后揽住安塞尔的脖子‌,凑近了轻声道:“我们一定要和他打交道吗?”   权利的中心总是伴随着漩涡,稍有不慎便会被‌卷入,有些人喜欢这‌种刺激,有些人则避之不及。维恩因‌为上一世的经历逐渐从前‌者向‌后者过渡。   “如果有他的帮助,提案会更加顺利。”安塞尔偏过脸,靠在维恩头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有收益,自然会有麻烦,天大的风险都担了,还会怕这‌点‌小‌事吗?”   他说得对。   上一世雾都下水道改建工程刚开工的时候遭遇了巨大的阻力,怨声载道,甚至就‌此停工了一段时间,直到经济大危机后期经济萧条,这‌项工程提供了可观的就‌业岗位,风评才逐渐好转。   但‌有的时候也不能责备大众短视,雾都尚是如此,更别提那些远离权力中心的地区。当一个人原先的生活已经难以维持,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脚不沾地地向‌前‌冲去时,怎么能苛求他们跳出去,俯瞰更远的未来?   清醒者不会去责备麻木者的不理解不配合,相‌反,他们只会同情,只会怜悯,只会怪自己没能“于无声处响惊雷”。   维恩正胡思乱想着,脸上突然被‌轻轻拍了几下,回过神,正对上一双琥珀色含笑‌的眸子‌。   “你准备好你的第一次社交出场了吗?”   维恩愣了一下,突然没由来地慌张起来,他想要直起身,却被‌反手扯住了领带,一个重心不稳又靠了上去。   柔软的嘴唇贴到耳廓上,呼出的气息温热,低沉上扬的声音让他头皮一阵酥麻。   “表弟?” 第52章 维恩(五十二)   “您是什么意思?”维恩快速地眨着眼睛, 试图理解这个称呼。   “你之前和我说过改建工程的很多细节与优势,我现‌在需要‌你结合我给你的资料,把‌它们整理出来, 以一个全‌新的身份, 在接下来遇到的每一个人面前清楚明白地讲述出来。”安塞尔将桌上一摞纸张顺好, 递给维恩。   维恩没有接, 背起双手‌, 后退一步, 绿宝石似的眼睛里全是迷茫。   “您是, 开玩笑的吧?”维恩勉强地笑了一下。   安塞尔没有说话,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维恩笑不‌出来了,双手‌在背后紧紧绞着, 皱着眉头, 神‌情有些难堪:“为什么‌?明明现‌在您知道的比我更多,想的比我更细……”   “可你才是真正的提出者, 连巴特爵士都‌没想到的污水分流被你想出来了。”安塞尔回想起收到巴特爵士信件时的那份震惊, 他‌听维恩讲述分流时只‌是觉得‌有道理,却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创新, 巴特爵士在信里盛赞维恩, 也让他‌坚定了将维恩推进大众视线的想法:   “如果未来这项工程得‌以落实,荣誉就该是属于你的。”  维恩睫毛湿润, 心潮澎湃,他‌一生低贱如草芥, 何曾想过能和这些天生贵胄站在一起, 何曾想过会在这项改变历史的工程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谁不‌想年少有为, 功成名就,谁不‌想获得‌女王接见的殊荣?可是……   “我做不‌到。”安塞尔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庞, 维恩猛地别开,冷声拒绝道:“我会把‌事情搞砸的。”   现‌在的所有人除了维恩,都‌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改建工程刻不‌容缓,而维恩却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竣工之‌后惊天动地的变化。他‌越是知道它的伟大,便越觉得‌自‌己不‌配。   他‌只‌是一个转述者,他‌只‌是把‌未来安塞尔和他‌说的话,亲眼所见的细节与贵族们只‌言片语的评论杂糅在一起,粗糙简略,漏洞百出。   他‌从未来盗了天火,让疫病提前三年结束,还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   “你当然做得‌到。”安塞尔站起身缓缓向他‌迈了一步,神‌情温柔,语气轻缓:“就像当初说服我一样,说服他‌们。”   维恩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靠上了巨大的落地窗,有些紧张地揪住两边的窗帘。   安塞尔微微抬起手‌臂似乎要‌给他‌一个鼓励的拥抱。维恩脑子一热,双手‌交叉挡在身前,两侧窗帘擦着安塞尔温柔的面孔快速合上。   窗帘滑轮滚动的声音太过刺耳,维恩几乎是下一秒就开始后悔,匆匆瞥见的琥珀色眸子里的讶然让他‌心里一空。   安塞尔似乎也因为他‌拒绝的姿态而有些伤心,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抗拒。但巴特爵士想见你,这是难得‌的机会。”   “我只‌是一个仆人,身份低微。没有上过学,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会给您丢脸。”维恩当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自‌责地低下头,没有勇气再去打开窗帘。   他‌上一世无所畏惧,甚至哗众取宠,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就是个供人取乐的角色,但现‌在涉及到如此正经的事,他‌一下露了怯。   安塞尔叹了口气,隔着窗帘搂住维恩,手‌臂慢慢收拢,好像怕惊跑了他‌似的。终于暗红色丝绸包裹住维恩的腰线,他‌就好像被蛛丝包裹住的蝴蝶微微扑扇了一下翅膀,便放弃了挣扎。   窗帘洗的很干净,带着花香味,阳光从背后照过来一点,薄薄的暗色丝绸隐隐约约能印出安塞尔的五官。   “已经不‌是以前了,你改变了那么‌多,不‌要‌把‌自‌己困在这里,维恩,你可以走得‌更远。”   唇边的窗帘因为呼吸起伏了几下,话语温柔有力。   维恩颤抖着双手‌抬起来,指尖慢慢覆盖上去,专注无比地描摹出温热的唇峰起伏的轮廓。阳光下丝绸的光泽好像流转的红酒,还未靠近,就已经有了些许醉意。   手‌指慢慢捻动,略微分开两片窗帘,维恩恍惚间以为自‌己会看见暗红的丝绸下藏着的白玉雕成的无慈悲的神‌像,但是缝隙之‌中却露出了那双浅色的嘴唇,湿润温热。   绸布蒙在脸上,安塞尔只‌能看见变了色的金红色阳光,他‌感受到对‌方细碎的动作,痒痒的。   他‌垂下眼睛,一动不‌动,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所有的情愫都‌伴随着沉默与放缓的呼吸,压缩到漫长的等待中去。   直到嘴唇上传来一碰即退的柔软触感,才听到维恩不‌自‌信的声音:“那我试一试……?”   安塞尔松了一口气,笑着伸手‌去拽窗帘,试图把‌维恩扒拉出来,维恩揪着窗帘把‌自‌己裹得‌更严实,只‌肯露出一个头,红着脸,耷拉着眼睛。   似乎是担心自‌己刚刚失礼的举动让安塞尔伤心,他‌飞快地偷看了一眼,却被一直注意他‌表情的安塞尔抓个正着。   安塞尔捧起他‌的脸搓了搓鬓角与耳朵,维恩有些怕痒似的偏了偏头,眼神‌懵懵的,嘴角却不‌自‌觉地傻乎乎地翘着。安塞尔学着他‌刚刚的样子,轻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又被哄了好久,维恩下楼的时候都‌有些一脚深一脚浅,晕乎乎的。   恭维奉承的话他‌也不‌是没有听过,基本上都‌是意有所图,他‌听了也就忘了,心里还要‌冷笑着嘲讽一下。   但安塞尔不‌一样,他‌眼神‌真诚,一本正经地夸赞,对‌维恩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感觉再听几句,他‌都‌要‌相信自‌己天上有人间无,好的不‌得‌了了。   脸上还带着红晕与残留的笑意,手‌里抱着牛皮袋装好的资料,刚从客厅路过就被卡罗叫住了。   “维维,你来得‌正好!”卡罗冲他‌招招手‌:“我刚看到梅林找华先生辞职了,你和她关系好,快劝劝她。”   维恩脚步一顿,和卡罗身边的少女对‌上视线,两人俱是一怔。   两个人互相躲了好久,没想到却这么‌尴尬地对‌上了。梅林脚尖向外‌似乎想要‌逃开,但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好,有些僵硬地留在原地。   维恩将牛皮袋夹在腋下,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卡罗拽着梅林手‌上的小提箱,不‌让她走,他‌和谁都‌是这副关系好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确实讲义气,上一世维恩借钱时,就数他‌最慷慨,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救急,这也是这一世维恩愿意与他‌深交的原因。   梅林低着头,脸色苍白,不‌敢看他‌。   “那边找到住的地方了吗?”维恩轻声问道。   梅林鼻子一酸,视线模糊了起来,声音有些干涩:“是,哥哥嫂子已经先过去了。”   卡罗眼神‌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扫动,好像意识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维恩弯下腰,接过手‌提箱,卡罗犹豫着没松手‌,被拍了一下手‌背。   “搬到哪里去?”维恩没管卡罗夸张的委屈表情,转头问梅林。   “就在门外‌,租了一辆板车,运回家去,就不‌回来了。”梅林小声道。   维恩心里有些苦涩,也就是说不‌是卡罗喊他‌,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梅林了。   “我会去跟你告别的。”好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梅林有些着急地补充道:“哪怕你可能不‌想见我……”   “没有不‌想见你。”维恩看着她,眼前画着淡淡的妆,穿着浅色长裙的少女逐渐与一年多前抱着碎布在台阶上初见的形象慢慢重合。   梅林透亮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怀念,低下头:“我以为……”她的话没说完,默默地跟在维恩身边,像之‌前无数次维恩帮她抱着洗好的衣服一样。   从宅子到门口的路不‌算短,但也长不‌过一年的时光。   将这最后一个箱子放上板车,再扶着梅林坐上去,维恩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趴在车沿上:“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   梅林瘪了瘪嘴,好像又要‌哭了,但最后还是坚强地扯起嘴角:“后天下午,你真的来吗?”   “来。”维恩认真地点点头。   车夫驾着车,慢慢起步。维恩退后一点,笑着冲她挥挥手‌,然后转身。   他‌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喊声:“维维!”   他‌回过头,看见梅林手‌撑在行李上,摇摇晃晃地从板车上站起来,车夫吓得‌回头让她坐好。   车子行驶的惯性‌让她的马尾吹到前方,长裙飞舞,泪眼婆娑:“维维!”   她不‌知道是想说“谢谢你”还是“对‌不‌起”,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被大风呛住,哽咽着蹲下去泣不‌成声。   梅林和莱昂都‌不‌在,曾经温馨幸福的冬星变得‌冷清很多。工位全‌被拆除,搬去了艾姆霍兹制衣厂统一加工,偌大两层楼的门面仅用来展示往期定制的服装款式。   维恩走进去,新来的店员科林热情地跑过来,“您好,需要‌我为您介绍吗?”   维恩摇摇头,感谢庄园制服材质良好,不‌至于被当成买不‌起来捣乱的闲人赶出去。   很奇怪,账户里的收入一下翻了个倍,可手‌上珍贵的金砂却好像漏光了。   他‌捡起丢在角落用胶带缠起来的扫把‌,这大概是他‌偷看莱昂日记被追时不‌小心绊断的,莱昂很不‌好意思,把‌它藏起来,说第二天去买一个新的。结果第二天,簸箕上竖着三把‌扫帚。一把‌是莱昂买的,一把‌是维恩买的,还有一把‌是前一天晚上收拾东西翻出断扫把‌的梅林用胶带粘好的。  维恩正在感伤,就听到科林活力十足的声音:   “欢迎光临!”   维恩边起身,边转头向门口看去,待看清缓缓放下的黑色花边伞下浓妆艳抹的女人时,他‌一下僵在原地。 第53章 维恩(五十三)   伏尔泰曾说:“不拿扇子的女士好比不拿剑的男子。”   这‌个撑伞走进冬星的艳丽女子, 上一世曾在艾姆霍兹的舞会上,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盯着维恩, 媚眼如丝, 缓缓移动扇面五次。然后在他走近时, 将一块带着香味的手帕塞在了他的西服口袋里。   也是这个女人在他穷困潦倒, 走投无‌路的时候, 通过沃森公爵联系上他, 派侍女将他从后门领到屋内。原本‌说好的两百镑变成‌了两镑, 还换成‌了四十枚银光闪闪的先令随意地抛在地上。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却没换到一天的医药费。男仆们乱棍打在他身上,想要驱赶他时, 他正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去够衣柜底缝里的银元。   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总是‌穿着纯黑的绸裙, 头‌戴黑纱出‌席各种场合,这‌几乎成‌了她的标志, 年轻, 富有,美丽, 丧夫, 简直是‌最完美的情人。被这‌样的女人示爱,也让维恩洋洋得意过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他像条狗一样被打得鼻青脸肿丢到门外, 修长的腿蜷曲着,鼻血倒流, 黏住散下来的黑发‌。他没有口袋, 硬币只能紧紧抓在手里, 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还叼着两个, 屈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让他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砸在地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发‌一通疯。   但是‌他不能。   四十先令虽然解不了燃眉之急,但至少可‌以买一些镇痛的药物,让孩子睡上一个好觉。   他慢慢吐出‌带着血水的硬币,擦干净,双手捧着,深吸了两口气,缓缓抬头‌,卧房窗帘已经拉开,哈特格林伯爵夫人露出‌半边身子,好像靠在谁的身上,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维恩眯起眼睛,依稀能看见搭在哈特格林腰间的那只大手拇指上的翡翠戒指。   坎森公爵。   维恩不敢盯着,立刻垂下头‌,眼神逐渐清明。  那天舞会结束,他随着安塞尔上楼换衣服,看着恋人一无‌所‌知,平静柔和的神情,他忍不住说了手帕的事,以期待看到安塞尔因他而‌吃醋的模样,没想到安塞尔毫无‌反应,自顾自地解着扣子。   维恩有些不甘心地又重复一遍,这‌回安塞尔停了下来,偏过头‌微微皱眉,眼神探究,轻声问道:“你觉得她为什么喜欢你?”   维恩一下愣住了,以为安塞尔是‌在讽刺他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安塞尔的话更有深意。   她向他示爱,只是‌因为他是‌安塞尔的情人。   那个男人没有弱点,而‌他满身漏洞。折辱他就能脏了安塞尔的名字,血污与泥浆都会通过他的手与唇涂抹在那座白玉雕像上。   不,不会的。   维恩一瘸一拐地转身向着远处的大路上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前,瘦长怪异。   等挺过这‌一阵子,等三个孩子的病好起来,等他从西印回来……维恩迷迷糊糊地想着,心如刀割。   我就和他分‌手。   哈特格林伯爵夫人一走进冬星,就感觉被灼热的视线死‌死‌锁定。   她慢条斯理地收着伞,眼神悄悄向那里瞥去,只见一个身穿衬衫马甲,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出‌神地望着她。   艾姆霍兹庄园有一部‌分‌制衣的产业,仆人的制服版型都极为雅致,配上维恩出‌色的容貌,不熟悉的人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   门上风铃又响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方脸,蓄着小胡子,浅黄色的眼睛极为灵活,才一个呼吸间就绕着眼眶转了一圈,他撑着伞当‌拐杖,拇指上戴着翡翠戒指。   科林见又是‌一个大客户,眼睛亮了,就要凑上去,突然发‌现之前进来一直没说话,到处乱看的客人抢先一步。   “两位,有什么需要?”维恩上前一步,轻轻开口。他刻意模仿安塞尔的雾都贵族发‌音,又在里面揉了些法语的小舌音。如果不去考虑他的口吃,在语言方面,他一直有些天赋在。   哈特格林现在才刚刚嫁给莫罗伯爵,看起来比上一世更加张扬,上下打量了一下维恩,“你们这‌里有什么服务?”   维恩露出‌最有魅力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委婉动听:“夫人的气质如此独特,先生‌的身份又如此尊贵,大厅的款式恐怕都配不上,我们上楼聊一聊定制如何?”   两人被恭维的话说得心情不错,点点头‌,跟在维恩身后,科林有些着急地想要拦住他们,却看见维恩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抖了一下。   休息室的钥匙还没有上交,想着留个冬星三人组的纪念,没想到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科林被维恩突然矜贵起来的气质唬到,一时不确定这‌是‌不是‌新来的老板,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急得抓耳挠腮跟在后面,盘算着要是‌钥匙打不开,就立刻报警把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抓起来。   维恩带着两人上到二楼,打开休息室的门,侧身让他们进去。   科林见他真的打开了一个装修精美的小屋,一时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站在楼梯口。   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想也不想率先走进去,沃森公爵犹豫了一下,看向维恩,露出‌礼貌的微笑:“无‌意冒犯,但您的口音有点像是‌法国人。”   “是‌的。”维恩笑着答道:“我刚从国外回来,表哥让我接管几个产业练练手。”   沃森公爵半信半疑,试探道:“这‌个冬星,现在应该是‌艾姆霍兹旗下的吧?我来雾都之前,也和他们合作过几次,我怎么不知道艾姆霍兹当‌家‌的有什么留学在外的表弟?”   维恩脸上的笑容不变,十分‌冷静:“那等您下次来庄园做客,就知道了。”   维恩如此坦然自若的态度,打消了沃森公爵的疑惑,他走进去,坐在沙发‌上。   维恩背对着他们,手搭在门把上,正想关门,一抬眼,与门外目瞪口呆,满脸疑惑的科林四目相对。   “对了,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屋内的沃森公爵突然想起来了,开口问道。科林也是‌好奇无‌比。   维恩垂眸,绿色的眼睛冰冷,如同‌蛇瞳一般,但声音依旧含笑:“维因。”   “维因·艾姆霍兹。”  他边说着,边缓缓将门关上。上过油的门轴悄无‌声息。   科林被他的神情吓到,扑过去,却只来得及在门完全闭合的瞬间,看见已经彻底转过去的挺拔背影。   剧场包厢里,爱情喜剧告一段落。   威廉一下从剧情里抽离出‌来,侧身靠在桌上,单手撑着下巴看着面前垂眸的漂亮少女,另一只手抓起果盘里剥好的坚果在指尖把玩,天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怎么了?”黛儿将丝绸手套放在一边,露出‌白嫩的手,熟练地使用雕花的工具剥着壳,一颗一颗地码在果盘里。看到威廉看她,柔声问道。   “没什么。”威廉将坚果丢进嘴里,擦擦手,半起身动作轻柔地帮她分‌开她遮住眼睛的刘海,挂在两边耳朵上,“就是‌在想以前怎么没觉得,你和我兴趣这‌么相投?早知道,也不用拉着安来看他觉得无‌聊的话剧了。”  “现在发‌现也不迟呀。”黛儿抿着嘴,甜甜一笑,好像因为他的举动,害羞极了。   自从上次她帮过维恩之后,维恩也很守信用的,二话不说将威廉的喜恶全卖了个干净。   后来威廉又来了府上几次,制造了几次独处机会,很尴尬地聊了几次天,两人突然就对上线了。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被她高超的演技迷惑,也许是‌想回西印驻守前再风流一把,威廉开始追求她。她就配合着扮演清纯甜美的小白花,黑色的衣服和指甲油都收了起来,换上蕾丝帽和雪白长裙,总是‌在威廉的余光中,满眼痴迷地看着他。   “好了,别剥了,我来吧。”威廉看着黛儿手中的雕花小刀几次因为力度不够,在栗子壳上一划而‌过,只留下一道白痕,担心她伤到自己‌的手,连忙阻止。   黛儿乖巧地点点头‌,将手上最后一个剥完,这‌一次她没有放在盘子里,而‌是‌笑着直接送到威廉嘴边。   威廉笑容僵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在黛儿清亮乌黑的眸子注视下,这‌个风流不羁的贵公子突然纯情起来。若不是‌剧场灯光昏暗,定能看到他飞红的脸颊与耳朵。   他想用手去接,却被黛儿笑着拒绝了。   他暗暗在心里诧异,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盯着黛儿没戴手套的手上,指节纤细,指甲圆润,指尖泛红。终于是‌强定心神,低头‌凑了过去。他努力地分‌开双唇,用牙齿快速咬住,尽可‌能地避免失礼的接触。   黛儿弯着眼睛看着他几乎没嚼就吞下去,刚想开口,威廉猛地捂着脸起身:“失陪一下……”   他有些不舒服,心脏一会快一会慢,好像随时会罢工似的。指尖的花香黏在他的鼻腔,一路钻进他的肺里,渗进他的呼吸与血液。   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包间,轻轻带上了门。   黛儿目送他从楼梯上跑下去,眼神回归一贯的冷淡,视线落回再次拉开帷幕的舞台。接下来这‌场是‌威廉最喜欢的男女主互诉心意的桥段,他听了无‌数遍,断句换气都了如指掌,来的路上甚至还在马车里给她清唱了一段。   演员上场,男女声交错演唱,缠绵悱恻,情深意切。观众席上传来一阵欣慰的轻呼。直到两人相拥而‌吻,舞台上炸起礼花彩带,威廉都迟迟没有回来。   黛儿手指拈起一叶薄荷放在舌头‌上含着,黑亮的眼睛好像无‌机质的矿石,嘴角终于缓缓勾起笑容。 第54章 维恩(五十四)   “维因?”安塞尔系着白色围裙, 一手拿着调色盘,另一只手举着画笔,在固定好的亚麻布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画着, 金色的头发‌盘起收在白色的帽子下。坐在高脚椅上, 脚踝从丝绸阔腿裤中露出来, 显得随性无比。  维恩身上披着几块纯白的棉布, 在不远处的台子上侧身卧着枕着枕头, 充当模特。听到安塞尔的声音, 立马抬起头, 眼神明亮,开心地应道:“嗯!哥哥!”   安塞尔似乎是被维恩乖巧的样子逗笑,弯着眼睛, 手上继续画着:“怎么突然想到, 连名字都换了?”   “那是因为……这毕竟是个假身份嘛,我要是真沉溺其中就不好了。但是如果把‌名字都改掉, 他们喊我维因的时‌候, 我就会一下反应过来,一切都是做戏, 也就不会分不清现实了。”维恩有些羞涩地解释, 一不小心动了一下,胸前整块布都滑了下去, 露出白皙的皮肤和上面还没有彻底洗掉的墨水印子。   维恩吓了一跳,连忙扯住挡在胸前, 羞得抬不起头, 现在只要他洗澡的时‌候看‌见若隐若现的字母, 立马会回想起来擦拭皮肤的刺痛感与‌那天在书房里疯狂的一切。   扣紧的十指,扎起的长‌发‌, 汗湿滑腻的手感,自上而下投射下来的混浊渴求的眼神,一贯温柔者的强势掌控,平素禁欲者的忘情放纵。   他胡思乱想,面红耳赤,却‌只听见安塞尔轻笑一声:“你还挺清醒的嘛。”   维恩抬头望他,只见安塞尔浅浅笑着,手上的画笔一刻不停,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敷衍摸鱼已‌经暴露了。   维恩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地‌拽着衣服,翻身下台,踮着脚猫着腰悄悄走到他的面前。   安塞尔毫无察觉,画得正开心,突然画板顶端出现了一团蓬松的黑发‌。   安塞尔愣了一下,头发‌慢慢升高,最后露出维恩绿色剔透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扒着画板顶部,声音闷闷的:“您是在画我吗?为什么我动了,您都没发‌现?”   安塞尔有种错觉,他下一秒就要像珍珠一样开始啃画板了,一时‌被可爱地‌倒吸了一口气‌。   “当然,当然在画你。”   “是吗?”维恩故作凶狠地‌眯起眼睛,露出整张脸:“那我来检查一下。”   他的脑袋又往前凑了一点,垂下眸子去看‌画布,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颤动着,挡住眼睛。   他倒不是真觉得安塞尔在画别的,只是有些‌好奇,借此撒个娇罢了。但当他真的看‌清那幅画的模样时‌,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彩色。   粉、白、橙、黄、紫、红、蓝……   五彩斑斓的花朵以水流般的柔顺姿态,组成一片海洋,洋洋洒洒布满整个画布。   哪怕是倒着,他也能看‌出,画的中央那个黑色头发‌侧身安睡的人是他。和现实铺着毛毯的实木台子不同,他在画里睡在最明媚的春光之‌中。   他眼睛用力眨了几下,止住落泪的冲动,然后慢慢地‌又缩回画板后面,微卷的前刘海与‌睫毛蹭上了一些‌彩色的颜料。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些‌懵懂地‌抬眼看‌着安塞尔,突然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其‌中的光彩竟然要将整幅画盖住,语气‌雀跃天真:“嗯!检查过了,画的是我!”   安塞尔忍不住凑过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维恩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抱着他的脖子,隔着画板相拥,眼角带着晶莹的泪珠。   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塞尔画这种色彩艳丽的画,前世‌安塞尔偶尔也会给他画像,但都是那种很传统的肖像画,颜色偏灰,饱和度很低,威廉啧啧称赞说‌是什么很出名的流派,维恩听了觉得很厉害,便也喜欢,动不动摆出一个他觉得很优雅的姿势,笑着问安塞尔这个适不适合画。安塞尔每次都会揉揉他的脑袋,笑容温柔地‌几乎要化为水。   他还记得他们分手的那个雨夜,安塞尔带着一个小小的提包,似乎是想给维恩看‌的,却‌刚下马车就被威廉领到了他醉生梦死,选择堕落的公馆。   过度劳累、爱人背叛加上大病初愈,安塞尔甚至没有听完维恩反咬一口的诡辩,便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维恩浑身是泥地‌拦了马车把‌他送回庄园。   夫人本来就恨维恩将他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不虔诚的信徒,又知道了他在外面干的勾当,连门都没让他进。   维恩顶着大雨蹲在府邸墙角,他想等确定安塞尔没事之‌后再走。   这一等,就是一个晚上。期间‌宅子的门打开了一次,黛儿如同一个黑色的幽灵出现,维恩浑身湿透,睫毛往下不停地‌滴着水,整个人瑟瑟发‌抖,他失魂落魄地‌看‌向少女,模样凄惨无比。   黛儿面无表情地‌将一把‌伞丢到他的脚边,然后转身关‌门。   如果是别的仆人给他递伞,可能是出于自己的同情心,可黛儿的话,那只能是夫人的命令。   维恩有些‌感激地‌捡起伞,却‌没有撑起,反而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昏昏欲睡。   天快亮的时‌候,雨也停了,维恩几乎是坐在水坑里。他听到安塞尔卧室的位置传来争吵声,他从梦中惊醒似的冲到面前的空地‌,伸长‌脖子,望眼欲穿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   争吵声越来越大,夫人尖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窗户忽然打开,那个手提包被扔了出来,在空中,打开的包里的装的满满当当的纸张全‌飞了起来,盘旋着落下,几乎要将维恩淹没。   安塞尔追到窗口,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台,摇摇欲坠地‌试图抓住提包,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唇苍白,脸色绯红,眼角含泪,头上绑着冰袋,穿着凌乱的白色睡衣,长‌发‌披散,神色仓皇,如果维恩看‌他一眼,就会惊恐地‌发‌现他看‌上去不再是那么体面。   可维恩却‌没看‌见。   维恩全‌部的心神都被盘旋着的雪白纸张夺走。   纸上用炭笔,圆珠笔,钢笔,淡彩,丙烯画着同一个黑发‌绿眼的青年,每一张都在笑,每一张的背面还用漂亮的斜体字写着一句话。   安塞尔应该是刻意选择过简单的词句,因为飘到维恩眼前的几句话,他都看‌懂了。   “第12天,阳光明媚,还是困倦,又怕中午晚上的梦都劳您跑动受累,只能忍耐。吻您。”   ……   “第68天,见字吻您,即将返回,甚是想您。”   ……   “第24天,事多,讨厌,打扰我想您。但见平生最大彩虹,特意画下,希望您能如画中登上虹桥与‌我相见。(笑脸)再次吻您。”   ……   “第95天,久病,不敢以病躯吻您。”   ……   维恩觉得浑身的骨头包括他的牙齿都在打颤,雪白的纸张落在满是泥水的雨后的地‌上,脏污一片,再也看‌不清。有几张甚至打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任由带着香味的纸擦着他身上的雨水滑落。   想死。   威廉的那六枪哪怕全‌打在他的心脏上,可能也不会比现在更痛。   昨天晚上安塞尔把‌伞扔掉和他一起淋着雨的时‌候,是不是问了他:“我们结束了是吗?”   他怎么回答的?   他一定给了肯定回答吧。因为他可笑的自尊,自以为是的成全‌与‌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   维恩觉得又下起了大雨,只不过这次是他的皮肤顶替了天空的位置,向他的骨、血、肉与‌灵魂下起了永不停歇的大雨。   最后一张纸片落在地‌上时‌,所‌有的声音也一下从世‌界抽离,维恩被虚无的反作用力撞得倒退一步,踩上身后的纸,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水坑里,这次连夫人给他的黑伞也全‌染上了泥浆。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他们结束之‌后,让安塞尔的画稿与‌情话出现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要让这个天真热烈的年轻人的彩色心事以这样惨痛黑白的方式,被血淋淋地‌刨开展示?   宅子的门一下打开,维恩条件反射看‌向窗台,那里空无一人。   维恩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丢掉黑伞,头也不敢回狂奔。   他一直跑出庄园大门,才终于停下脚步喘着粗气‌。   他打开手里刚刚趁乱偷拿的蜷成一团画纸,颤抖着展开,画的什么已‌经看‌不清楚,他快要晕倒一样地‌翻到反面,字迹同样模糊不清。   他腿一软,跪倒在地‌,将纸贴到眼前,才仔细分辨出最后一句话:   “吻您。吻您。再吻您。”   疯子!   眼泪一滴滴打在仅存的那些‌字迹上,他用手指去擦,反而糊得更厉害。   他无助地‌回头看‌向庄园的草地‌,发‌现那里也跪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那个人从地‌上捡起画纸,一张张展平,一张张在衣服上擦干净,好像在做礼拜一样,又好像虔诚的殉道者。   疯子!   维恩在心里恐慌地‌骂道,再次爬起身,落荒而逃。   “是放在哪里了?我帮你拿。”安塞尔说‌着,举着烛台打开维恩的房间‌门,按照维恩的说‌法径直走到床边,蹲下身打开抽屉,取出替换的衣服。燕扇艇   他直起身,正要返回,突然心有所‌感地‌看‌向墙壁,烛火照亮画框的一角。上面遮着的布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他举高烛台,裱好的画映入眼帘。   是他前几天送给维恩的那副睡在花海中,亚麻布的画纸先是塑封了一层,外面又用玻璃装裱了一遍。   在画中熟睡的维恩身边,用布又画了一个金色长‌发‌的男子,剪下来,贴在了塑封层外面。  玻璃画框的最下面,用漂亮的斜体字写道:   吻您。吻您。再吻您。吻您万万次。   安塞尔的眼睛在烛火摇曳下亮亮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副画,嘴角忍不住上扬。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打开,安塞尔猛地‌收回烛台,看‌向门口。   维恩擦着刚洗好的头发‌,疑惑地‌问道:“您没有找到吗?那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就要进来,安塞尔连忙制止。   “不用了,我找到了。我这就出来。”安塞尔举起手上的衣物,笑着道。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步伐轻盈地‌走到维恩面前,烛台上的火苗拖出漂亮的残影,让他看‌上去好像黑夜中的精灵。   到门口的时‌候,维恩不疑有他,很自然地‌伸手想要接过衣服,没想到安塞尔收了一下手,施施然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然后贴到他的耳边,声音低沉带着笑意与‌无尽的温情:   “万万分之‌一。”  维恩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似的看‌向黑暗中看‌不清楚的挂画。 第55章 维恩(五十五)【倒v结束】   到火车站五分钟没到, 莱昂已经打了不下十‌个‌哈欠。看得梅林担忧无比:“您还好吗?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不用。”莱昂摆摆手,“我要送送您,等火车开动了, 我再走。”   “法院的工作这么辛苦吗?”梅林有些疑惑, 莱昂黑眼‌圈重得好像被打青了似的。   “偶尔偶尔。”莱昂有苦说不出, 现在‌所‌有书记的工作都压在‌他的头上, 再看罗科一路顺风, 表彰不断,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被针对了, 唉,他当时‌怎么就图那一时口快。   “对了。”梅林见他不愿意说,也‌没有再问, 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镀金钢笔, 双手递给他:“您送的胸针,维恩已经转交给我了, 非常感谢。作为报答, 这支钢笔送给你,希望您以后的事业能够步步高升。”   莱昂脸红红的, 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梅林已经将钢笔塞进他的背包里。   “谢谢您。”梅林深鞠一躬,声音有些哽咽。   莱昂好像明‌白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 强打起精神,有些烦躁地抓抓缺乏睡眠的脑袋:“是不是快发‌车了, 维恩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 但他答应了, 应该快了……”梅林和莱昂一起转头看着站台入口的地方,两个‌人都有点近视, 眼‌睛眯起来搜索着维恩的身‌影。   猝不及防两个‌人肩上同时‌一沉:“嘿!”   梅林和莱昂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大概就是那种,喊出第一个‌音节之后怕打扰到别人猛地捂住嘴那种。   “哈哈哈哈……”维恩突然‌出现,一手一个‌揽住脖子,被他们的反应逗到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往那边看啥呢?”   “找你呀!”莱昂有些怒气‌,推了推掉了一半的眼‌镜:“我真‌的差点被你吓得猝死……”说着他忍不住又自己消了气‌,揣着手低头笑了一下。   梅林见到他真‌的来了,又惊又喜,眼‌睛眨了眨,又红了一圈。   维恩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今天就走了,不许哭了。”   梅林点点头,露出一个‌笑脸,扑到他的怀里。   维恩叹了一口气‌,也‌有些伤感起来,先是奥利,又是梅林,估计不久之后黛儿就能如愿以偿地嫁进卡斯迈家,怎么感觉和自己关系好的人,一个‌个‌都在‌离开庄园……   莱昂很没有眼‌力见地搂上来,变成了三个‌人的拥抱。梅林噗嗤一声笑了,维恩无奈地看向他,莱昂浑然‌不知,紧闭着眼‌睛,还沉浸在‌职场,情场,友情场同时‌失利的痛苦之中‌。   三个‌人又打闹了一会,关系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冬星的日子。发‌车时‌间快到了,两个‌人将梅林送到她父母那里,就下了车,跑到座位旁边的窗子那里又靠着车厢等着。   火车发‌动了,梅林好像终于鼓起了勇气‌,越过靠着窗户的其他乘客,把窗子摇到最大,大声喊道‌:“维维!我到那里会给庄园写信告诉你地址,请……请给我回‌信!”   “好!”维恩冲她用力挥手,跟着跑起来:“我等你的信!”   “还有,还有莱昂先生,也‌请给我回‌信好吗?”梅林探出头来,柔顺的头发‌被吹到面前,衬得脸庞娇艳无比。   “我会的,梅林小姐!”莱昂追在‌火车旁边,皮鞋啪嗒作响,突然‌一跘,向前一栽,维恩一把扶住他。   “以后路过南多‌尔福郡,请务必来找我!”梅林的声音越来越远,几乎要被火车加速时‌的轰隆声掩盖。   莱昂跑不动了,只能努力挥着手,等火车消失在‌眼‌前,嘈杂的声音一下消失,每个‌人心里都空了一块。   有的时‌候,人就像树叶,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可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不会随着距离而断开。何况……   当维恩听说梅林选定的城市竟然‌是南多‌尔福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莱昂双手紧握着背包带子,站在‌法院门口,满脸纠结,愁眉不展。等了好一会,他看到罗科走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   昨天送完梅林之后,他又抓住机会和维恩商量自己的处境。他觉得维恩为人处世至少比他要强。   维恩听完之后,问了一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反驳托雷吗?”   他沉思‌了一会,还是苦笑道‌:”恐怕也‌会,我现在‌只是后悔为啥那天不正好生病,推掉会面。”   维恩丝毫没有奇怪他的回‌答,故意说道‌:“要想解决麻烦事也‌行,只要你都顺着他说,不就行了吗?”   “那我宁愿辞职。”莱昂很认真‌地说道‌。   虽然‌在‌维恩面前夸下海口,可真‌到了干不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有点认怂的。   罗科气‌定神闲地在‌台阶上站定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记得你,你是笔试的第一名。”   莱昂有些惊喜与自豪地点点头,罗科接着笑着说道‌:“比我高了快二十‌分。”他的声音有些凉薄,转身‌便要走。   莱昂一下意识到不妙,情急之下,抓住他的双臂:“等等,我有话……”  罗科看向他,莱昂又一下不知如何开口,是求他在‌托雷面前说些好话,还是请他带自己上门道‌歉。罗科看他脸涨得通红,勾起嘴角笑了:“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莱昂被戳中‌了心事,一下眼‌睛里泪光打转,他羞愧地低着头,声音萎靡:“是,拜托您,帮帮我。”   “让我帮你也‌可以,你也‌得帮我的忙。”罗科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明‌天的庭审你看过资料了吧,你替我出席,把时‌间拖长一点……”   莱昂闻言猛地抬眼‌,有些近视的眼‌睛近距离下竟明‌亮有神,好像换了一个‌人般,嗓音低沉凛冽:“拖到休庭,延期判决,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还真‌是……”罗科厌烦地想要甩开他的手,莱昂抓得更紧,一时‌竟在‌法院门口拉扯了起来。  莱昂脑子里正在‌回‌想那个‌案子的细节,试图找到与托雷有关的线索,猝不及防,腰间被猛地拽住,一把甩下了台阶。   莱昂屁股着地,懵了一下,就看到拽他的老头几步走到罗科面前,还没等罗科反应过来就是一巴掌,大骂道‌:“畜牲,你不是说你治好了吗!”   这个‌时‌间段,正好是法院下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下着台阶,目光朝他们瞟去。   罗科回‌过神来,又羞又怒:“你疯啦,那就是我的同事!你别在‌这里发‌疯,有什么事回‌去说!”   “你这样还对得起琳琳嘛!孩子都已经怀上了,很快就要出生!”老丈人才不听他的解释,捶胸顿足,“我们当初就不该放你去法国,就不该把琳琳嫁给你!”   莱昂感觉自己又被卷进了不得了的事情里,一向温和的罗科眼‌神要杀人一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头毫无察觉,还在‌痛心疾首:“去法国得了这种脏病……”   “我没有病!”罗科猛地爆发‌起来,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大吼道‌:“翻来覆去就是说这些!我按你们的要求去吃药,去电击!可还是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只要见到我就说我,没有一秒给我好脸色!你怎么不说我的钱全给了你们,连回‌程的船票都买不起!你们嫌我,看不上我。那为什么一回‌来就急着要我办婚礼备孕!我对不起太多‌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你们!没有我,你们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他的语气‌委屈极了,尾音都带着颤抖。   莱昂爬起来,从背后牢牢抱住要动手的罗科。罗科挣扎几下,挣脱不开,只能冲着老头把嗓子都喊破了:“滚!!”   老头有些狼狈地转身‌离开,但从他阴沉的脸色看来这只是暂时‌的偃旗息鼓。   周围围的人多‌了起来,不乏有案件的当事人与家属。莱昂一边抱着罗科的腰,一边结结巴巴地冲围观群众道‌:“别看了,都散开。没啥好看的!”   罗科深吸几口气‌,转头看着他,好像冷静了许多‌,眼‌神幽幽。莱昂嘴笨,不知道‌怎么办,但还是想说些什么:“其实……”   “你也‌滚。”罗科哑着嗓子轻声道‌。   “好嘞。”莱昂有些尴尬地舔舔上牙,松开双手,罗科瞪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公文包就走。   “啊,那个‌……”莱昂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现在‌他又知道‌了罗科的秘密,真‌的再也‌没有头之日了。   他悲痛着捂着摔到的腰,慢吞吞地往家走,心里却一秒也‌没有想过要用这个‌把柄威胁对方。 第56章 维恩(五十六)   巴特爵士靠在窗口, 一手‌撩开灰蓝色的‌窗帘,看着枫叶大道上两个并肩走远的‌年轻人,严肃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   巴特夫人靠在他的‌肩上, 有些艳羡地开口:“要是我们儿子也能‌和表兄弟们相处得‌这么融洽就好了。”   “你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吗?”巴特爵士笑着问道。   “是来商量改建工程的‌吧, 信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巴特夫人以前也是一名‌工程师, 现‌在偶尔还会帮助丈夫出谋划策。   “只谈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可能‌敲定下这么重要的‌事?”巴特爵士摇摇头, 见妻子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随即揭晓了答案:“艾姆霍兹是特意带他表弟过来见我的‌。”   “按照他的‌说法, 整个改建的‌想法都是他表弟提出的‌,他是有心要抬那个年轻人,甚至不惜让对方垫着自己的‌名‌气宣传。”   巴特混迹官场多年, 自然一下就注意到‌安塞尔踏进房间时微侧身子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的‌动作,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就一直更多地关照这次会面的‌真正‌主角——那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似乎还没有二十, 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体态优雅,容貌俊美, 脸庞微微发红, 鼻尖隐隐渗出细小的‌汗珠。   维恩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口吃的‌毛病,尽可能‌慢而清晰地将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一一复述出来。   他很紧张, 他不是没有在别的‌贵族面前说过话,但像现‌在这样, 以‌一种对等的‌身份交流还是第‌一次。安塞尔坐在他对面的‌短沙发上, 带着浅浅的‌微笑‌观察着他。   每当维恩略微卸了劲, 神情闪过疲惫慌乱,或者一下忘了下面的‌内容时, 安塞尔都会及时地接过话题,温和平静地补充。   这次的‌谈话让巴特爵士非常惊喜,或许是他老了,他开始喜欢欣赏新一代的‌青年才俊。   这个名‌不经传的‌刚从国外回来的‌艾姆霍兹家的‌表少爷,虽然还像是初出茅庐的‌社交新手‌,但似乎对时代的‌局势发展有着独到‌的‌理解,而且知识很杂很超前,他在谈话中故意将话题拐到‌经济、国际形势等方面,维恩略微有些卡壳,似乎在脑海里筛选了一下能‌说的‌内容,然后很顺畅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至于艾姆霍兹家的‌正‌牌少爷安塞尔,巴特就更喜欢了。他以‌前有在一场沙龙里听‌过还是学生的‌安塞尔的‌演讲,那时的‌发言风格和现‌在大相径庭,带着少年的‌冲劲与激昂,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灵魂在其‌中熊熊燃烧。而现‌在安塞尔保持着沉稳冷静的‌态度,将表演的‌空间交给维恩,自己退到‌幕后,悄无声息地维持着双方交流的‌愉快轻松。   两个人的‌配合十分默契,如果将维恩跳脱的‌思绪与丰富的‌信息比作天空中横冲直撞的‌雏鹰,那安塞尔就是他翼下,托着他的‌和风,让他尽情翱翔而不至于受伤坠落。   “锋芒毕露的‌人多,甘作绿叶的‌人少。”巴特爵士有些感叹,抬眼看着远处晴空中高飞的‌鸟:“艾姆霍兹家这次可能‌要一门‌两爵士了。”   从巴特爵士家出来,维恩长吁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眯起眼睛享受着雾都难得‌的‌晴天。   阳光透过枫叶的‌空隙洋洋洒洒地投下迷离的‌光斑。安塞尔背着手‌走在他身边,神情安宁,但维恩注意到‌他脚步轻盈无比,好几次都点着地上的‌光斑跳了过去。   他们没有说话,肩靠着肩,缓缓地走过灰白色的‌枫叶大道,翠绿的‌树影好像海洋一般,将他们的‌衣服染湿。   一直上了马车,安塞尔脱下帽子,整理好手‌杖放在一旁,一转头,看见维恩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我表现‌得‌好不好?”维恩身子前倾,单手‌轻轻撑在安塞尔的‌膝盖上,仰着头,眼里亮亮的‌好像有星星,摇摆的‌耳朵尾巴几乎要有了实体。   他对安塞尔有多仰慕,就有多期待能‌得‌到‌他的‌表扬,不是那种礼貌式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好,你做得‌很好。”安塞尔忍不住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发,维恩低头傻乐了一会,长长的‌睫毛挡住眼睛,连自己用发胶梳上去的‌头发被揉得‌掉下来都没有发现‌。   安塞尔有些心虚地将滑落的‌那一绺悄悄塞回去,突然被扑倒在车厢墙壁上,维恩贴在他的‌耳边,声音磁性低沉,尾音黏糊糊的‌:“要奖励。”   安塞尔的‌心一下狂跳起来,各种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轻。   预想的‌各种情况都没有出现‌,维恩坐在他的‌身边,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眷恋地蹭了蹭,湿漉漉的‌睫毛、冰冷的‌鼻尖与温热的‌唇划过他的‌颈侧,一手‌与他十指相扣放在两人之间。   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气,舒舒服服地靠着,从颠簸的‌马车窗帘的‌缝隙时不时照进来一束阳光,落在这张漂亮的‌肩脸上,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在发着光一样。   维恩好像还没有从刚刚的‌兴奋中回过神来,自顾自地讲着在巴特爵士家时自己的‌心理活动。   安塞尔安静地听‌着,指腹摩挲着维恩的‌指甲,空出来的‌手‌搂住维恩的‌腰,似乎是怕他掉下去,又像是占有欲作祟,不愿意让他再后撤半点。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维恩突然想起什么,有些兴奋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安塞尔专注的‌眼神,微微放大的‌瞳孔,似乎不愿意漏掉有关他的‌一丝细节。   “嗯?什么?”安塞尔立马接道。  维恩突然觉得‌没有必要继续问了,心里软软的‌,被人如此‌关注的‌感觉不论体验多少次,都是那么的‌奇妙。   上一世圣诞他跟着安塞尔去孤儿院,一群孩子围着他们,吵吵闹闹,他蹲下身子将一袋袋装好的‌姜饼放在一双双小手‌上,走神想到‌了姐姐一家是不是已经因为下雪而早早睡了,不由得‌轻声叹了一口气。   那声音之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继续发着曲奇,顺手‌捏了捏一个小胖胖的‌脸,突然肩上被轻轻按住,一抬头,看见刚还在几步远外的‌安塞尔站在自己身后,身上还挂着几个小孩,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安塞尔张了张口,但因为太吵,维恩没有听‌见,却能‌从他的‌神情猜出他在问什么。   一向被忽视惯了的‌维恩满眼迷茫,呆呆地昂着头。安塞尔见他这样,知道没有什么大事,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又转过身。   从孤儿院出来,雪已经停了,天上出来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安塞尔帮他扣上帽子,长靴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沙沙的‌压实的‌声音:“圣诞节还让你陪在我身边,到‌处乱跑……”   “这是我应得‌的‌!”维恩一时激动,脱口而出。   安塞尔愣了愣,等意识到‌他想说什么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笑‌,维恩就跟着笑‌,心里那点烦闷就全都消失无踪了。   等笑‌够了,安塞尔板起脸,几步超前拦在维恩面前,将风衣下摆藏到‌身后,一本正‌经地问道:“左口袋,右口袋?”   “左口袋。”维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从安塞尔露出的‌腰带上移开,红着脸随口道。   安塞尔将左下摆递到‌维恩面前,维恩从里面掏出一袋姜饼人,封口的‌带子是金绿色,煞是好看。打开来看,每一个姜饼人都圆润标准,穿着衬衫,顶着卷发,脸上画着绿色的‌圆点眼睛。   “这一袋是多少批里挑出来的‌?”维恩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安塞尔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别管,反正‌没有浪费,我都吃完了。”   维恩有些想笑‌,突然向前:“右边口袋里是什么?”   安塞尔很机敏地倒退几步,拉开距离,低着头看了右口袋一眼,好像自己也不记得‌似的‌,然后抬起头,笑‌着开口:“这个,得‌等明年了,希望明年圣诞,你能‌选中它。”   “那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换掉,先给我看看!”维恩小心翼翼地将姜饼放在怀里,耍赖一样地追上去,安塞尔转身就跑,跑动带起的‌风将他的‌斗篷帽子吹下,金色的‌长发束着深蓝色飘带,好像雪地上逃窜的‌阳光。   “鞋子进雪了。”维恩追不上,蹲下来,装模作样地摆弄着皮鞋。   安塞尔犹疑地停下脚步,维恩好像很苦恼地哼哼。安塞尔叹了口气,走过来:“我看看——”  他话还没说完,一把‌雪就撒了过来,他有些慌张地拉过斗篷,却被一把‌搂抱住,压到‌一旁的‌树干上。   树上的‌积雪悉悉索索地落下来,维恩得‌意地眯着眼睛,笃定道:“明年我一定可以‌抽中。”   他们看着彼此‌冻得‌红红的‌脸庞,笑‌唇边呼出的‌白气,落下的‌雪在衣服上转瞬又消融为晶莹的‌水珠,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会分开。   但事实上,那就是他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维恩到‌现‌在也不知道,右口袋中装的‌是什么。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打断了维恩的‌回忆。他探出头去:“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夫神情抱歉地摘下帽子,局促不安地擦着脸上的‌汗珠:“马车,它坏了。横杠断了”   维恩跳下车,安塞尔跟在他身后,马车倾斜着沉到‌车轮下方。   “能‌修好吗?”安塞尔轻声问道,这里距离庄园还有好长一段路,若是耽搁了,到‌家估计天都黑了。   “少爷……”马车夫面露难色,“现‌在手‌头没有工具,我现‌在立刻去最近的‌驿站找人来修,也得‌一个半小时。”   安塞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去吧,尽快,我们在附近转转。”说着,他想招呼维恩,却发现‌对方沉着脸瞥着自己的‌身后。   安塞尔刚想询问,就听‌见身后传来热情的‌声音:“艾姆霍兹男爵,这么巧,您不会也是特意来买枫夜露香粉的‌吧?”   安塞尔回头,坎森公爵站在另一辆华美的‌马车旁。手‌上拎着几个丝绸装饰的‌袋子。   “维因少爷也在啊!”坎森公爵好像才看到‌维恩似的‌,语气很熟络地打招呼。“上次在冬星一见如故,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和您再交谈一次呢。”   安塞尔本来温和地笑‌着准备回应,听‌见这些话,反而闭上嘴,眼神有些漠然地看着。这种挑拨离间的‌招数,令他有些不屑。  再加上对方既然叫出了维恩用的‌假名‌,或许维恩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清楚情况,可别弄巧成拙。   坎森公爵一直偷瞄安塞尔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在听‌到‌自己称呼维恩少爷时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心里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吗?   “这马车一时半会也修不好,两位不如跟着我的‌车回庄园吧。”坎森公爵提议。   安塞尔不太愿意麻烦对方,毕竟怎么说两人也算是竞争关系,但还不等他礼貌拒绝,维恩已经抢先答道:“好呀,那就麻烦您了。”   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维恩自信地笑‌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坎森公爵,配上他高档的‌定制西装和向后梳起的‌头发,真有一种高位者的‌气质。   安塞尔垂下眼睛,不再多言语,跟在他身后上了车。 第57章 维恩(五十七)   维恩与坎森公爵一见如故, 互相吹捧,安塞尔插不上话,只能带着淡淡的笑‌容, 微微向后靠在座椅上, 眼神放空, 想着心事。妍陕艇   可坎森公爵却不放过他, 反而‌旧话重提, 拿出他买的香粉, 故作无‌意道:“这‌家枫夜露的香粉好像在雾都贵妇中十分流行, 夫人也喜欢得不得了,天天催着我买,实在‌拗不过, 今天有空就‌跑了一趟, 不想还碰上了男爵。”他将香粉盒子递到安塞尔面前,客气‌道:“男爵应该也是冲着这‌个来的吧?我这‌正好买了很多, 您带回去用?”   安塞尔脸上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 维恩皱起眉头,坎森公爵这‌话, 敏感一点的人都会觉得他在‌暗讽安塞尔和女人一样。   像女人本来并‌不是‌什么贬义的话, 甚至维恩觉得一个身上就应该兼具阳刚与阴柔的特质,但这‌种话在‌别有用心的人嘴里说出来, 首先需要考虑的就不再是话语本身的含义,而‌是‌对方试图以此羞辱安塞尔的动机。   维恩出于某种目的想要获得坎森公爵的信任, 但也不代表着他能看着安塞尔受到攻击。   “意大利, 翡冷翠之香的改良香, 如兰似麝,浅浅清丽的橙花香中和着浓郁的奶味, 好似柔若无‌骨,泪挂双腮的少女。”安塞尔只是‌轻轻地嗅了一下,便知道了香粉的类别,有些傲然地淡淡开口。   坎森公爵被说中了,愣了一下。   维恩立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调笑‌着接口:“这‌香味对尊夫人来说,是‌不是‌过于娇嫩了?”   坎森公爵脸色发‌白,有些不自在‌,维恩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暗笑‌:果然,恐怕这‌个时候,坎森公爵已经和哈特格林伯爵夫人勾搭在‌一起了。若是‌坎森公爵没有这‌么轻视安塞尔,完全可以谨慎点,说是‌给女儿买的,何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   那么,维恩眯起眼睛,思‌索道,一年之后‌,哈特格林伯爵夫人守寡,坐拥着庞大遗产,又‌正巧是‌坎森公爵进军香料市场的上升期,两‌者会不会有些隐秘的联系呢?  坎森公爵自找了没趣,面子有点挂不住,心中的怨恨更甚,安塞尔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想法,转头看着窗外。   庄园终于到了,安塞尔坐在‌门那里,率先下了车,维恩跟在‌他身后‌,坎森公爵探出身子有些依依不舍地拉着维恩的手,然后‌凑到他的耳边:“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您到寒舍做客?”   维恩勾起嘴角,压低声音:“只请我,不请我表哥?”   “是‌的。”坎森公爵手上力度紧了紧,维恩抽出手来,大声笑‌道:“再说吧。”   坎森公爵知道一下也拉拢不了他,能起到一点离间的作用也就‌够了,于是‌告辞。   维恩目送着马车离开,回过头,安塞尔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   “避嫌。”   夜晚,祈祷室中依旧亮着灯火。   “你都能看懂吗?”维恩将刚从书房取来的一本地图册替换黛儿手边的《战术通论》,随手翻开看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字让他的头都大了。   “字都认得,看不懂就‌背下来,因为卡斯迈喜欢。”黛儿打开,确认一下版号与印刷,然后‌直接翻到西印的地图,细细比对:“反复看,总有些想法能够看进脑子。”   “如果你是‌卡斯迈,正和往日一样大谈军事,本来没指望得到回应,却突然听到一句不错的观点,你会有什么感觉?”   黛儿指尖摸索着硬壳书封的边角,仰着头看向维恩,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眼睛明亮,甚至维恩感觉从中看出了从没见过的雀跃与兴奋。   维恩沉默了一会,然后‌嘴角勾起,神情有些怪异:“你确定,你不喜欢卡斯迈男爵吗?”   “当‌然。”黛儿眼神一变,嗤笑‌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觉得你真的太上心,被你当‌作目标,卡斯迈男爵栽得不算冤。”维恩叹了口气‌,他本来以为黛儿和他一样没受过教‌育,毕竟夫人并‌没有将她‌真的当‌作贵族小姐培养,只是‌养着说说话解闷的人形珍珠罢了。   可当‌他打扫书房遇到黛儿坐在‌梯子上的时候,才知道人家还没进庄园就‌识字了。马戏团里有个温柔的姐姐,捡传单,废报纸教‌她‌,只不过……黛儿的话语戛然而‌止。“只不过什么?”维恩还想知道更多,却被冷冷的眼神打了回来。   “这‌算什么上心?”黛儿很冷静,“我读这‌些书,就‌和白天我们在‌书店看到的那些苦读的学生读教‌科书一样,只是‌通往权力与地位的阶梯罢了。与其说我上心,不如夸我对权力的敬畏之心。”   维恩手肘撑在‌桌上,随意地转着墨水瓶。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对权力这‌么执着,是‌有什么需要实现的愿望吗?”维恩轻声道。   “没有。”羽毛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   “还是‌有什么想要报复的人,比如说曾经的……”维恩本来想说马戏团来试探一下,书写声突然停下,黛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俊俏艳丽。   维恩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如果按照卡罗说的,因为设备事故导致蛇群逃出,让一名男爵夫人陷入危险这‌件事属实,哪怕夫人再好说话,这‌个马戏团也只有解散的命运了。   或许她‌已经报复过了。维恩心里升起一个恐怖的想法,说不定那个事故就‌是‌……维恩甩甩头,觉得眼前的甜美女孩好像是‌一朵带着剧毒的花。   黛儿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专注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你想听我的故事?”   维恩弯着眼睛,将桌子边缘的墨水向里推推,语气‌引诱:“我想着,多了解自己的同类,没有什么坏处,毕竟我也会告诉你,卡斯迈男爵这‌几天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他有一个很大的计划,是‌他想了很久的,几乎将现在‌遇到的人都囊括了进去,还涉及到远在‌西印的香料货源,皇宫里的脉系之争,雾都的改建工程……一旦成功,他不仅能够加官进爵,艾姆霍兹庄园也会空前强盛。   只可惜他用的手段却算不上光明,短时间内还不知道怎么和安塞尔摊牌,那么现在‌能够帮上忙的,就‌是‌即将成为卡斯迈夫人的黛儿。   如果说安塞尔的影响力更多地是‌在‌商界,那么出身于军官世家的威廉就‌能给他提供另一方面的支持。   黛儿和他一样野心勃勃,渴望权力,本就‌是‌再合适不过的合作对象,更别提两‌人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知根知底,也无‌需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各取所需就‌好。   察觉到维恩讨好的态度,黛儿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竟然没有拒绝,反而‌缓缓讲述了起来。   十三年前,黛儿就‌叫黛儿,夫人收养了她‌,保留了她‌原来的名字,但却不知道黛儿对此深恶痛绝。   就‌像卡罗说的,黛儿就‌是‌doll的意思‌,因为她‌长相甜美,经常在‌表演中充当‌洋娃娃的角色。   她‌有一个搭档贝格,大她‌十几岁,却因为身患侏儒症,身材矮小,骨瘦如柴,专门演衬托她‌的丑角。   黛儿第一次和她‌搭档的时候,团里决定演一出新戏,对方不由‌分说地抢了戏份更多的。戏份更多,动作难度系数更大更危险,但获得的食物也会多一些。黛儿不服气‌,所以当‌训练的时候,贝格好几次因为动作失误而‌被毒打,她‌都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等一天的训练结束,黛儿抱着装着面包汤的罐子钻到桌子底下,她‌吃的慢,之前在‌分团的时候总是‌被别人抢走饿肚子,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在‌桌子底下吃饭的习惯。   桌子下面到处是‌残渣垃圾,甚至还有老鼠苍蝇聚集,黛儿已经习惯这‌种环境。可今天却不太一样,垂下的桌布突然被撩起,贝格那张皱巴巴的丑脸钻了进来,带着讨好的笑‌容。   黛儿吓了一跳,以为她‌抢完风头还不够,还要抢自己的食物,连忙举起罐子就‌往嘴里倒去,因为上面一层浮油的保温效果,底下的汤滚烫,黛儿被烫得一呛,蜷缩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贝格脸色大变,快步爬了过来,她‌这‌一爬,黛儿咬着牙,又‌要接着灌,却被贝格一把‌扣住罐口,猛地一拽,黛儿尖叫一声,一手挡在‌身前试图阻挡将要落下的拳头,另一只手死抓住汤罐不放手。   过去的经验告诉她‌,如果不能及时补充食物,没有力气‌耽误了第二天训练,会被打得更惨。   预想的拳头没有落下,相反顶在‌贝格胸口的那个膝盖,被几滴滚烫的泪水砸到。   黛儿缓缓睁开眼,看见贝格泪流满面,嘴唇外翻,本就‌丑陋的脸更加狰狞。贝格从自己的罐子里捞出好几块面包,放在‌黛儿罐子里,然后‌抽泣着爬了出去。  黛儿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神,低头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全睡在‌木板上,黛儿因为是‌新来的,不知道该去哪里,突然看见角落处昂起一个头。   贝格正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黛儿犹豫了一下,跨过一堆脚,走过去,贝格好像受宠若惊一样,手忙脚乱地收集破布旧衣垫在‌地上,黛儿有些紧张地躺下,贝格将身上的薄被拉到她‌身上,笨拙又‌谄媚地笑‌,自己的后‌背却完全暴露出来。妍擅听   黛儿似乎还是‌觉得冷,带着被子朝她‌靠近了一点,贝格一下屏住了呼吸,脸涨得通红。黛儿毫无‌察觉,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紧紧搂在‌温暖的怀里。   从此,黛儿晚上就‌都和她‌睡在‌一起。 第58章 维恩(五十八)   黛儿知道贝格总是用很羡慕的眼神盯着自己, 偶尔半夜醒来‌,也能感到贝格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可‌她并没有什么意识, 只是‌凭着小孩子‌的狡黠, 总结出只要露出甜美的笑容, 食物也好, 功劳也好, 贝格什么都‌给她。   这种小孩子‌的撒娇特权, 她终于也得到使用的地方了。   贝格除了训练, 还有平日正常的演出,体力消耗非常大,依旧把大半的食物放到黛儿碗里‌, 似乎看着她吃得香甜, 自己也就不‌饿了。   八岁的小孩没有那么天真,至少‌黛儿是‌全部明白的, 可‌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照顾。   一次演出回来‌, 贝格钻到桌子‌下面,有些‌神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缓缓打开, 里‌面竟然是‌一块肉干。   黛儿咽了咽口水,正‌打算露出公‌式化的可‌爱笑容, 贝格已经撕下几丝,手指顶着塞进‌黛儿的唇里‌。   尘封的肉香充满整个口腔, 黛儿舍不‌得‌嚼, 乖乖地放在舌头顶上, 一脸认真地品味,贝格很开心地笑着, 慢慢将剩下的重新包起来‌。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变成了黛儿缠着贝格。一到晚上,等周围人都‌睡着了,贝格就撕下一点放在黛儿嘴里‌,让她含着肉香睡觉。每天早上起来‌,黛儿还要认真地拍拍贝格放着肉干的口袋,生怕她晚上偷吃了。   巴掌大的肉干很快就剩一小点,贝格肉眼可‌见的恐慌起来‌,好像没了肉干,黛儿就不‌会同‌她那么亲近了。于是‌她开始拒绝黛儿的请求,直到黛儿谎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贝格瞪大了眼睛,呆了好久,连黛儿偷偷从她怀里‌拿走最后的肉干都‌不‌知道,还是‌班主催她演出才反应过‌来‌。   这次是‌夜场表演,黛儿就先睡了,临近十二点的时候,贝格将她拍醒,拉着她钻到桌子‌底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松软的白面包,上面还插着点了一半的细蜡烛。   因为有小孩来‌马戏团过‌过‌生日,黛儿模仿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  等她再睁开眼,想要吹灭蜡烛时,看见贝格也双手合十,温柔无比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黛儿才突然发现,贝格的眼睛是‌漂亮的浅蓝色。   之后的三年,贝格都‌会给她过‌生日,弄得‌她都‌记住当时随口说的日期了。   第一次登台前,一直灰头土脸的黛儿洗了澡,戴上金色的假发,穿上漂亮的绸缎衣服,坐在高高的金属椅子‌上,真的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换衣间只有她们两个人,贝格脸上点着夸张的雀斑,穿着乞丐的衣服,跪在她的脚边,仰着头,眼神痴迷。   这是‌一场滑稽戏。她饰演流落民间的贵族小姐,而贝格演的是‌一个乞丐。故事讲的就是‌乞丐被招募为骑士之后为了保护小姐而发生的一系列忍俊不‌禁的糗事。   “My dear Countess.”(我亲爱的伯爵小姐。)   贝格轻轻拉起她的手,至唇边郑重落下一吻。   这是‌贝格第一次和她说话,果然,声音也是‌那么嘶哑难听。   这次表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爆火一时,以至于后来‌铺天盖地的马戏团的传单上也换成了她的画像。   帷幕刚落下,在滑稽戏中被一剑刺死的贝格浑身是‌血地冲过‌来‌,抱着她转圈,嘴里‌一直喊着“Countess”,其他人也被大量的打赏砸得‌晕头转向,跟着欢呼。   贝格的智力有问题,表演的流程总是‌记不‌清楚,所以常常挨打,而且班主见她的脸就来‌气,每次都‌下狠手。  可‌是‌这么一个人却‌会读书写字。  她有空就去捡传单,捡观众用来‌包食物的报纸,白天没有演出的时候,就抱着黛儿在外面边晒太阳边读。   黛儿一开始被各种食物骗着,学了好多字,但是‌后来‌有了名气,整个马戏团的人都‌把她当作伯爵小姐,当作摇钱树哄着,她发现之前只对贝格管用的撒娇,对其他人也适用起来‌,就看不‌上贝格这点东西了。   比起在沙子‌上一遍遍写着单词,还是‌和团里‌其他人污言秽语,插科打诨来‌得‌更舒服。又一次被贝格抓住在说脏话,两个人终于爆发了一次争吵。   一向沉默寡言的贝格紧紧攥住黛儿的手腕,怒吼道:“你以为你真的是‌什么伯爵小姐了吗?你不‌学习,不‌读书,你一辈子‌只能呆在这里‌,烂死在这里‌!像那只老‌鼠一样。”她的手猛地伸过‌来‌似乎想要拽住黛儿的头发,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心软了,只是‌轻轻地推了一下黛儿的后脑勺。   黛儿栽到地上,那只腐烂的老‌鼠正‌好在她的眼前,纤毫毕现。黛儿忍住呕吐的冲动,一把拿起桌上的小刀,跑到屋外的树旁。   树上有一块树皮被削掉了,贝格教黛儿怎么写名字的时候,顺便用小刀在树上刻下来‌。黛儿当时满心欢喜地将贝格的名字也刻在旁边。可‌现在,她冲过‌来‌,用小刀将它们划得‌乱七八糟。   贝格追出来‌,发现她没有做傻事,反倒松了口气,静静地站在远处。   她们就很少‌再说话,滑稽戏照演,但黛儿再也感受不‌到追着她的痴迷目光。戏中骑士临死前大喊的那句“My dear Countess”也变得‌讽刺无比。   偶尔黛儿和人交谈时,不‌小心蹦出一句脏话,立马就会噤声,似乎担心贝格会突然跳出来‌。久而久之,竟然完全戒掉了。   时间渐渐过‌去,黛儿十一岁,有些‌人就是‌上帝的作品,哪怕是‌在这不‌见阳光的地方,依旧越来‌越漂亮,身材线条流畅匀称,皮肤雪白,眉眼精致。可‌骑士与小姐的戏码渐渐不‌再流行,马戏团引进‌了更多的危险的动物:狮子‌,老‌虎,毒蛇……   贝格因为她那怪物一般的长相、嘶哑的嗓音与忧郁超脱的气质形成巨大的反差,再加上出色的驯兽技巧,人气渐渐超过‌了黛儿,成了新的梁柱。   黛儿的新女伴希特总是‌充满恶意地说着贝格的坏话。她坚信贝格残缺的身体也带来‌了精神上的扭曲,这个侏儒的所有感情都‌是‌肮脏,不‌能为人道的。   黛儿没办法‌去评价贝格对她究竟是‌什么感觉,是‌把她当孩子‌,当朋友,亦或是‌其他。   可‌是‌黛儿很敏感地感受到希特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同‌样的怨毒。   他们眼里‌的情绪都‌是‌血色的嫉妒,只有贝格,眼里‌的羡慕是‌天真的浅蓝色。   又一次演出结束,黛儿在换衣服,门帘突然被掀开,男驯兽师走了进‌来‌,黛儿喊了几声本‌该在门口守着的希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所谓的朋友将她以两便士的价格出卖了。   黛儿冷静下来‌,将上衣往下扯,男人酒气熏熏,有些‌得‌意地张开双手,语气夸张地喊道:“My dear Countess.”   “闭嘴!”黛儿怒骂道。   男人走过‌来‌,黛儿飞起一脚,却‌因为繁复的头饰,力度与速度都‌差了好多,被轻易抓住用力甩到地上。   黛儿撞了个头晕眼花,还没有反应过‌来‌,腹部又狠狠挨了一脚。对方似乎也知道不‌能伤到她的脸,便专挑衣服挡着的地方下脚。   金色的假发飞得‌老‌远,胃酸与血水汩汩涌出,呕吐不‌止。男人似乎就在等着听她的惨叫,黛儿清楚这一点,可‌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盛满泪水的黑亮眼眸死死盯着对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压在身下的手悄悄攥住魔术表演用到的手锯。   突然之间,一声嘶吼加上木材崩裂的脆响,让所有施暴都‌停了下来‌。   黛儿擦掉眼泪,看见矮小的贝格举着和她一样高的半把椅子‌,怒视着男人,男人的脚边都‌是‌破碎的木板与木屑。   男人腿弯地方突然被打到,一下跪倒在地,贝格怒吼着,毫不‌留情得‌用剩余的椅子‌砸了上去,椅子‌拐角型的部分正‌巧勾住男人的脖子‌,将他打晕在地。   危机解除,贝格惊魂未定,身上还穿着那件染血的骑士戏服,不‌过‌与戏里‌不‌同‌的是‌,她确实保护好了自己的Countess。   黛儿哭着想扑到她的怀里‌,可‌因为刚刚的几脚,腰以下几乎失去了知觉。   贝格跌跌撞撞地爬过‌来‌抱住她,冰冷的唇印在她的长发上。   团里‌的主力之一受伤,马戏团不‌得‌不‌停工几日,班主对黛儿更是‌没有好脸色。   黛儿不‌敢一个人,便天天跟在贝格身边看她训练。   有一天晚上,贝格把她推醒,在被子‌里‌拉住她的手,让她伸进‌一个布袋里‌。黛儿摸到了大把的硬币,有大有小,几镑左右。   黛儿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多钱,贝格有些‌骄傲地把她搂进‌怀里‌,压低声音:“下个月休息日的时候,我们就逃走吧。”   黛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贝格将唇贴在她耳边,低声笑着,她嘶哑的声音这么听起来‌竟还有些‌好听:“剩下的钱,我们存着给黛儿作嫁妆。”   “给我们的黛儿存一万法‌郎的嫁妆好不‌好?”贝格的语气和哄小孩一样,将整个钱袋塞到黛儿的手里‌。   这句话属实是‌异想天开,可‌黛儿还是‌被哄得‌咯咯直笑。到了庄园,黛儿才知道,英国不‌同‌地位的嫁妆是‌不‌同‌的,一万法‌郎正‌好可‌以嫁给一个伯爵,那样她就是‌真正‌的Countess了。   黛儿期盼已久的休息日到了,却‌恰逢台风天,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停运。贝格说必须要再等等,黛儿有些‌崩溃,那个男驯兽师已经回来‌了,总是‌用仇恨的眼神望着她们。   “你听我说,现在逃走绝对会被抓回来‌的,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我们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贝格从身后紧紧搂住黛儿,黛儿泪流满面地回头:“十天,最多再等十天,你不‌走,我就一个人走!”   “好,十天。”贝格承诺道。 第59章 维恩(五十九)   事实证明, 黛儿那天的崩溃是有预感的。十天没到,贝格就出了事。   她正在训练的时候,身后盖着红布的狮子笼的锁不知为何松动了。   她表演到一个段落结束, 开心地向下面坐着的黛儿微微鞠躬, 行了一个优雅的骑士礼。   “My dear……”她的话还没说完, 突然被‌阴影所覆盖, 身后刚睡醒的狮子显然被‌这个聒噪的小矮人给吵到, 一掌将她踩到地‌上, 然后将半个身子吞进口‌中。   黛儿坐在第‌一排, 狮子甩头时的飞溅的温热液体正好将她的半边身子全‌部染红。   她漂亮的脸蛋才笑了一半便凝固住了。   黛儿一动不动,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鲜血被‌她的睫毛挡住, 慢慢地‌顺着脸庞的形状向下‌流去。狮子并不太饿, 困意似乎占据上风,它踱步着, 慢条斯理地‌伸出舌头舔着毛发上的血迹, 慢慢往笼子里走去。   它背过身的刹那,一个大胆的小丑跑了上去锁住了笼子。接着惊呆的人群才敢跑到鲜红一片的舞台。   黛儿移开视线, 站起身, 向门口‌走去,正好与躲在座位下‌瑟瑟发抖的驯兽师与希特对视。   黛儿面无表情, 感觉很累,累得都没办法去愤怒了。她甚至也不想去确认是不是他们动的手脚, 她只是想着:   早该走了, 就不应该信贝格的话, 再等十天。   自己就好像一只待在温水锅里的青蛙,明知道‌再呆下‌去就会死, 还是被‌另一只青蛙的温柔所迷惑,躲在她的怀抱里,贴着她凉凉的皮肤,努力去无视慢慢升高的水温。   想着,会好起来的。   “去她的会好起来!”黛儿猛地‌踹开戏棚的大门,棚顶震颤着抖落木屑与泥灰,一嗓子把自己的眼泪也吼了出来,和着鲜血仿佛血泪一般。   早该走的。   她不相信贝格那么喜欢她,会不跟着她。   自己早该走的啊!   贝格死后,她给黛儿准备的嫁妆也都被‌翻出来瓜分了,黛儿要了那个袋子,塞在怀里。   警督来了一趟,马戏团里的勾心斗角消停了一段时间,没有表演项目的黛儿又回去走她的高空钢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耐心等待着。  而她等待的机会就是艾姆霍兹夫人的到场观看。这个夫人似乎是马戏的爱好者,位高权重‌,十分富有。整个戏团陷入了忙碌又慌张的状态,将几‌乎所有节目都组合起来搬上舞台,而后台乱糟糟的,每个人都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表演上。   黛儿完成自己的表演之后,匆匆换下‌衣服,头发湿透气喘吁吁地‌从观众席前跑过,她需要一个更好的位置,去观察台上的情况。   从艾姆霍兹夫人脚边溜过时,突然被‌轻轻拉住手。   黛儿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冰冷,眼里却是一片温柔的贵妇。  夫人将一枚银元塞在她的掌心,轻声问道‌:“怎么不见你的骑士朋友?”   意外‌地‌听‌见有人提起贝格,黛儿心里一颤,银币从指缝间滑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得老远。黛儿欲言又止,这时台上突然传来尖叫声,希特在抛着球形蛇笼时,笼口‌突然打开,几‌十条蛇劈头盖脸地‌落下‌。   同在一个场上的驯兽师匆忙地‌想去开舞台周围铁丝网的门,却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钥匙,匆忙之中竟然拽动了绳索,打翻了铁网上的火盆。   火盆连带着木炭倾翻在场上,点燃了红色的地‌毯,一时间,人,蛇,火焰扭曲在一起,惨叫声不断。   后台那个本来要上场,却被‌黛儿“不小心”泼脏衣服的女孩吓得瘫坐在地‌上。  黛儿看着这副场景,脸被‌映得通红,想笑却又不敢笑,嘴角一直在抽搐,眼神疯狂,她想靠近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夫人还拉着她。   “别怕。”夫人说着想要抱起她,跟着身后焦急的仆人一起逃跑,黛儿余光突然瞄到从舞台缝隙钻下‌来的蛇,说不清是飞快的算计,还是出于本能‌,她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夫人面前。   之后的事维恩便都知道‌了,他和黛儿前后相差不到一年进的庄园。   黛儿讲这些的时候,神情放松,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甚至在说完之后还向前伸直双臂,如同小猫一般伸了个懒腰:“好了,故事会结束。”   她轻盈地‌跳下‌椅子,端起烛台,黑色的睡裙一直拖到脚背上,“你也早点上楼吧,维恩哥哥。”   维恩一直盯着她,这个时候才缓缓开口‌:“你快要忘记她了吗?很多细节你都模糊不清的。”   黛儿脚步一顿,垂眼看着烛台,声音轻轻地‌:“毕竟已经十年过去了……”   “十年确实好长。”维恩点点头,眼神中也全‌是怀念,前世十年的记忆他也忘的差不多了,但那些痛与欢乐却好像组成了他灵魂的一部分,一步步造就了现在的他。   黛儿难得露出温柔的神情,双手捧着烛台。   “我当时太小了,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黛儿顿了顿,抬起眼,神情坚定‌:“我不知道‌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我唯一确定‌的就是:她爱我。”   她有些傲然地‌昂起头:“这份感情为‌什么不能‌算是爱?无关年龄,性别,地‌位,只是两个生命之间的,她就是爱我!”   “我就是因‌为‌这份爱,才不至于死在过去每一个黑暗的夜晚。”   人真的又脆弱又坚强,曾经受到过的一丝温暖,如今也能‌变成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力量,只需要一点回忆,便能‌让他们坦然地‌接受世界的残酷。   维恩有的时候真的觉得黛儿是从自己身上撕下‌的影子,他和黛儿的对话仿佛是在审视自己的灵魂,只是黛儿比他更加坚定‌果决。   “你想知道‌贝格真正的名字吗?我是说在她刚出生受洗礼时的名字。”维恩轻声问道‌。双手交握垂在腿上。   黛儿的表情一下‌变得无措,和那天躲在桌子下‌看见贝格钻进来时的小女孩一样。下‌一秒,又阴沉地‌能‌滴出水来:“如果你敢拿这个开玩笑,维恩,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维恩神情很严肃,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拿这个开玩笑吗?”   他皱着眉头,绿色的虹膜折射着迷离的烛光。   黛儿犹豫了一下‌,指甲抠着烛台,沉默了好一会,才走近几‌步,柔顺地‌低下‌头,等着他开口‌。   维恩并非在胡说八道‌,黛儿的描述让他想起了八年后轰动雾都的拐卖大案。   那个时候黛儿已经坠河溺亡,他才刚刚搭上前世那个公爵的线,被‌带去旁听‌了一场审判。   那也是他前世和莱昂的第‌一次见面,这个不苟言笑,神情冷峻的大法官几‌次断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轮到他自己被‌带上法庭时,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还是申请了让安塞尔代理。   只可惜,或许是对莱昂太过信任,维恩到现在也没有意识到,当时莱昂落下‌的那一锤子,不仅是一次正义的判决,同时宣布着另一个阵营对大公一脉的清算正式拉开序幕。   那一锤砸在桌子的中央,而握锤的人站在锤子的左侧。   这场清算死了很多人,流放很多人,维恩也在其中丢了性命。   如果他能‌想清楚这一点,也就能‌知道‌为‌何‌现在被‌打压至此‌的莱昂会有翻身的一天,也就能‌知道‌安塞尔那句“法院不是大公的一言堂”在暗指着谁。   这次的案件非常的离奇,流窜欧洲的最大人贩子集团的头目格米昆竟然在遭遇海难临死前被‌同船的神父感化,写下‌了在心里保守多年的秘密塞进漂流瓶中公之于众,以期望能‌得到救赎上天堂。   打捞到漂流瓶的渔夫正好赶上去海边度假的检察官,这个消息便在某个高位者的示意下‌,以惊人的速度层层上报,最后由‌最高法院审理。   而牵涉其中的洛克伍尔德伯爵及其母亲被‌以欺君、骗爵、谋杀等数个罪名起诉,直接逮捕。   原来在老洛克伍尔德伯爵去世几‌天后,长女才刚刚降世,为‌了保住爵位不被‌收回,伯爵夫人谎称出生的是个男孩。   一年之后,伯爵夫人与他人诞下‌一名私生子,又过了七年,她通过别人介绍,联系上了格米昆,请他处理掉已经八岁的长女,并让自己的儿子名正言顺地‌顶替继承人的位置。   格米昆常年帮这些贵族收拾伦理上的烂摊子,胆子也大了起来,并没有将带走的小孩投进海里杀死,相反,他掌握了独特的改造手艺,将收购来的孩子们改成畸形的怪物,破坏他们本来的样貌,卖给世界各地‌的马戏团。   这些被‌改造的小孩有的被‌塞进箱子里长成各种形状的侏儒,有些被‌割开耳朵嘴巴变成天的小丑,而洛克伍尔德家的长女则是重‌点关照对象,享受了两种改造。   格米昆的忏悔书里指认详细,包括交易的地‌点、过程、参与人员,只可惜莱昂派人传唤马戏团长时对方‌已经死在鼠疫之中,无法定‌罪。   最终洛克伍尔德及其母亲被‌削爵收押,几‌天后在广场执行死刑。   黛儿听‌得愣愣的,眼神里满是迷茫,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是她吗?”维恩用手指为‌她抹去眼泪,眸色深沉:“忏悔书里写到洛克伍尔德家的长女,锁骨上有四颗连成一条直线的痣,这也是法院确认身份的主‌要依据。”   “是她……”黛儿颤抖着将烛台放在桌上,似乎再晚一秒都没有抓住的力气了。这个特征她在讲述中从来没有提到,此‌时维恩却准确地‌说了出来。   “告诉我她的名字。”黛儿疑虑完全‌打消,扑进维恩的怀里,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衬衫下‌摆。   维恩搂住有些腿软的少女,大手托在她的脑后,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个音节。   黛儿认真地‌分辨着,慢慢绽放出一个含泪的笑容,如释重‌负般闭上眼睛,声音轻盈:   “很适合她。” 第60章 维恩(六十)   维恩一进书房, 就看到安塞尔对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发‌着‌呆。   “怎么了,在想什么?”维恩放下餐盘与水果,轻轻从背后搂住他, 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淡淡的香气安宁沉静, 似乎嗅着‌, 灵魂也变得柔顺起来。   “在想你上次说的事。你说西印迟早会乱, 从那里进货会不安全对吗?”安塞尔食指弯曲着抵着下巴, 眉头皱起, 好‌像在沉思‌。   这次投资从收集消息到联络产商都是他亲自着手的,也算是他回国以来第一个自己发‌展的大生意。所以不论是从庄园利益,还是个人情‌绪出发‌, 他都热切地期待着‌它‌能成功。   “嗯。”维恩点点头, 随即又笑道:“我那就是随口‌一说,您真的当真了吗?”   安塞尔疑惑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手掌微微抵住他的胸口‌, 语气有些笃定:“你可不是随口‌一说,你上次提到的霍乱与伤寒是水生疾病可是获得了雾都医科大学教授的认可的, 还有……”   “可是, 西印我可从来都没有去过。”维恩满眼含笑,明‌艳无比, 声音轻柔:“您太高看我了,卡斯迈男爵就在那里驻扎, 要说情‌况, 肯定是他更加了解。”   “嗯……”安塞尔垂下眼睛, 声音淡淡的,“你的意思‌是你又觉得西印的货源比美洲那个好‌了?”   维恩刚想点头, 却敏锐地注意到安塞尔嘴角平平的,略显苍白的皮肤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我不是……”维恩心‌中一沉,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说我也不知‌道……”他将下巴架在安塞尔的肩上,有些委屈地嘟哝道:“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你们拿主意比较好‌。”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张上帝雕琢出来的脸,安塞尔脸色微红,叹了口‌气,无奈地拍了几下他的头,动作轻柔地从怀抱里挣出去,维恩有些不舍地想捞回来,却对上安塞尔探究的眼神‌。   “今天上午奥利来庄园,想必他应该和你说了吧?”安塞尔的语气依旧很温和,维恩却感觉心‌跳变快得好‌快。   上午他从邮箱里取出晨报的时候,正好‌碰到奥利穿着‌一身休闲打‌扮,靠在门口‌。见到维恩,奥利有些开心‌地几步奔过来,手上还抓着‌一袋拆封的饼干。   “你可算舍得回来了!”维恩顶了顶他的肩膀,很自然地取出一片饼干放在嘴里。“不是说要回来正式告别的吗,你看都过去多久了。”   奥利笑眯眯地将饼干包装撕得更开些,和维恩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其实我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只是你那个时候请假不在。”   维恩笑容僵了僵,奥利似乎也知‌道他不愿意重提这事,连忙转移话题:“我上个星期在一所中学找到了一份教师工作,很安逸,唯一不好‌的就是赚的不多。”   “庄园也很安逸,但就算赚的再多,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仆人……”维恩摇摇头,有些怅然:“也难怪你想走……”   “不是啊,不是因为这个。”奥利眼睛睁大了一点,维恩疑惑地看着‌他。   “我离开,是因为我想结婚了,想生个孩子。”奥利一本正经‌地开口‌:“如果我还留在庄园,我没有办法同时顾到两边,我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但我要陪我的家人。”   “孩子的童年就那么长时间,做父亲的怎么可以缺席?”奥利的笑容十分温柔。   维恩一下哑口‌无言,回想起自己那个混乱扭曲的童年,竟然心‌生出一丝羡慕:“可,我以为夫人很喜欢孩子,完全会同意你把孩子放在庄园养的。”   奥利沉默了一会,低下头,手指抠着‌包装袋,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然后叹了一口‌气,语气失落:“你真的觉得这个地方适合小‌孩长大吗?”   “这里虽然没有别的贵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却依旧逃不了勾心‌斗角。就比如我,看似是少爷的贴身男仆,却一直听着‌夫人的命令。”奥利神‌情‌很严肃:“又比如说……”   他顿了顿,凑到维恩耳边,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少爷对外宣称的是,我是被开除的。”   维恩皱起眉头,随即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奥利苦笑道:“这大概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我现在的工作,我现在的房子……”他耸了耸肩,有些嘲讽:“你永远想不到,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身边因为怨怼而‌被开除的亲近之人,会有多受欢迎。”   “这不是送到手边的竞争对手的名单吗?有什么好‌担心‌的。”维恩笑了起来,神‌情‌轻松,不以为然。   “坎森公爵向我打‌听香料货源的事情‌,”奥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幸好‌我不知‌道,否则恐怕也抵不住他的诱惑。他可能也会找你。”   奥利说着‌笑了起来,缓缓呼出一口‌气,好‌像很放心‌:“只是他不知‌道,你可跟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奥利绝对知‌道他和安塞尔的关系,但维恩表面上还在装傻,就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感觉,奥利又好‌气又好‌笑地勾住他的脖子晃了晃。   又闲聊了一会,奥利上楼找安塞尔,维恩在茶几上慢吞吞地用熨斗熨着‌报纸,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如果真要算起来,西印出事还有两年半的时间,虽然他上一世对艾姆霍兹的产业不太关心‌,但也隐约记得,安塞尔一共带他去了两次码头观看卸货。   也就是说在遭遇破产打‌击之前,确确实实是有过两次交易是安全并且大赚的。这也是为什么第三年的时候,艾姆霍兹把重心‌放在了海贸上。   他本来想让安塞尔按照前世的轨迹赚钱,然后避开那场战乱。但是细细想想,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两处货源产物不同,加工方式不同,前期在产业链与香料园建设中投入的成本都会随着‌炮火湮灭,这时再转向美洲那边,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美洲的那个香料种植园建设成艾姆霍兹家的后花园来得稳妥。   他内心‌是这么想的,但却不代表他表面要这么做。   坎森公爵拉拢他与奥利,打‌探商业机密的行为反而‌给了他启发‌。   如果,所有的竞争对手都盯着‌西印的货源争抢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安塞尔可以用更低的价格拿下美洲的合同?   可怎么让他们疯抢呢?   羊群会盲目地跟着‌领头羊跑。   他想,而‌艾姆霍兹就是香料市场的领头羊。   维恩没想到自己之前的话,反而‌成了计划的阻碍,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安塞尔似乎只是想提醒他:“不要离坎森公爵太近。”  安塞尔很少阻止维恩的人际交往,也不会吃醋闹别扭之类的,因此‌维恩和他恋爱的时候常常会觉得他是不是不够喜欢自己。   此‌时他既然提了,一定是对坎森公爵观感很差,维恩想应该不是在马车上的针对,安塞尔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告诉自己。   坎森公爵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能够一眼望到底。   “我知‌道的。”维恩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看向桌上的白瓷果盘,“少爷,要不要吃……”   话还没说完,安塞尔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正对自己,维恩好‌像犯错的小‌狗一样耷拉着‌眼睛,因为脸颊被轻微地挤压,红润的嘴唇无意识地嘟起,像鱼嘴一样吧嗒了两下,没了声音。   安塞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有近有远,甚至是还没有发‌生的事。”   维恩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我以为喜欢与爱的区别就是,喜欢是在对方眼里扮演完美的样子,而‌爱是袒露,是将自己的一切刨开,肉身之内的灵魂交融。”安塞尔的手顺着‌维恩的脸慢慢向下,指尖划过下颌,最后十分得体地落在肩膀上,好‌像两个关系亲密的友人。   维恩瞳仁颤抖,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挑挑眉。   他知‌道自己漏洞百出,安塞尔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他想安塞尔再怎么敏锐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会存在着‌重生这种事吧,可现在为什么会主动提起?   前世的事维恩做错了太多,他是永远无法袒露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和安塞尔之间就隔着‌一层可悲的欺骗的屏障,所以他会觉得现在的幸福都是偷来的,骗来的,是他不配的。   或许是维恩的神‌情‌太过黯然,安塞尔凝视了他一会,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心‌中有些空空的,但还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是现在就要你的答案,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毕竟……”   他的手慢慢伸到维恩脑后,将他的头搂向自己,郑重又轻柔地在额头上落下一吻:“爱是一个迷题,太早或太晚解开,都会让它‌凋亡。”   “我们有很多时间,不是吗?”   额头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维恩有一瞬间想要把一切全盘托出。   他以前也是那种喜欢说话的性格,可偏偏嘴笨口‌吃,哪怕是妈妈姐姐也会对他不耐烦,更别提那些嘲笑他的人了。得不到正面的反馈,表达的欲望便渐渐减弱,最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上一世,他养过一只乌鸦,也不是特意去养的,只是有一天,突然落在了他房间外的地上。按照习俗,乌鸦并不是什么吉利的象征,看见的人得朝自己的后脚跟吐几口‌口‌水才能去掉这份晦气。往常看见的时候,仆人们都会用扫帚驱赶,维恩也不例外。但当他打‌开窗户探出头时,受伤的鸟冲他嘶哑地叫了一声,他一下就感觉这脆弱的生命和他联系了起来,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他开始趴在窗台上吃面包,吃一大半,另一大半掰碎了慢慢地喂给它‌,给它‌做窝给它‌换药。   等伤养好‌了,他偷偷摸摸地将乌鸦带到草坪上放飞,黑色的鸟盘旋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跟在安塞尔的身边,牵着‌马慢慢地散步。突然飞来一只乌鸦,贴着‌维恩的头皮飞过去。维恩吓了一跳,随即从它‌缺了一半的尾羽认出正是自己放生的那只。   他很开心‌,乌鸦围着‌他转了几圈,发‌出刺耳的叫声,然后振翅猛地拔高,向远方飞去。维恩条件反射地追了几步,手上缰绳磨擦了一下他的虎口‌,他一下反应过来,灿烂的笑容收敛,转头去看谢诺夫背上地安塞尔。  乌鸦盘旋在他身边,这样的场景,换其他人一定会觉得阴森诡异,但安塞尔却眉眼含笑,双手揪着‌缰绳,爽朗开口‌:“你认识它‌?”   这种奇怪的问题,简直匪夷所思‌。维恩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异想天开的贵族少爷,呆呆地看着‌他,脸庞却越来越明‌亮。   远处乌鸦等了他一会,又原地扑扇起了翅膀,发‌出短促的叫声,好‌像在催促他。维恩转头有些焦急地看着‌朝阳下细小‌的黑色剪影,然后满眼期待地看向安塞尔:“少爷……”   “上来!”安塞尔笑了起来,向他伸出手,维恩握上去,手掌有力温热,稍一用力,就被拉上了马背。   “坐稳。”安塞尔低低的笑声贴在耳边,维恩一愣,谢诺夫突然扬起前蹄,向前冲去。   巨大的惯性将维恩紧紧地压在安塞尔的怀里,他有些害怕地搂住安塞尔的脖子,安塞尔的双手交叉护在他的腰前拉着‌绳子。   最初的慌乱过去,安塞尔身上淡淡的清香钻进他的鼻子,风吹起两人的头发‌,衣摆在身后交叠,虽然速度很快,但安塞尔的马术高超,并不觉得颠簸,维恩眼睛微眯着‌,耳朵贴在胸口‌,强健稳定的心‌跳声令他也渐渐安心‌下来。   他抬起眼睛,看看安塞尔飞扬的长发‌,几乎要吹飞的帽子和勒在线条清晰的下颌上的细绸带,再看看远处地平线缓缓升起的朝阳,一种恍如梦境的幸福感慢慢将他吞噬。   骏马越过一个高高的土包,四肢伸展,好‌像滞停在空中,安塞尔腰部‌用力维持着‌平衡,怀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雀跃的欢呼,他低下头,看见维恩笑得睁不开眼,红红的脸庞比朝霞还要明‌艳,姿态信任地靠在他的怀里,单手高高向前举起,指缝中透漏出些许晨光,似乎想要握住初生的太阳。  从喜欢到爱的跨越,有时候需要很多年,有时候只需要一眼。   安塞尔感觉心‌情‌一下畅快起来,猛夹了一下马腹,黑色的骏马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矢贴着‌草地飞驰,追着‌天空中高飞的鸟,冲进朝阳的光芒之中。   不知‌道跑了多远,太阳已经‌挂在天空之中,两人下了马,有些疲惫地坐在草地上,乌鸦落在维恩的手上,他激动地回首看向安塞尔,张了张嘴,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被第一个发‌音卡在了嘴边,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与胆怯。   “慢慢说,我不急。”安塞尔轻轻抚摸着‌谢诺夫的马鬃,垂着‌眼睛,嘴角带着‌笑容,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悸动中回过神‌来,锁骨与脖子都是绯红一片。   “我们有很多时间,不是吗?”   他转过头,眼里好‌像有明‌媚春光。 第61章 维恩(六十一)   昏暗的房间, 门悄悄打开,门外的光亮一下如潮水般冲进来,惊扰了床上‌那个鼓起的被子包。   高高蒙起的被子扭动了几下, 然后猛地‌掀开, 一个衣着凌乱, 浑身是汗的红发‌青年满脸暴戾坐起来, 手挡着脸, 声音嘶哑, 压抑着不耐:“我不是说过别进来, 如果会传染怎么办!”   威廉以为又是妹妹或者妈妈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待在房间,偷偷来看他。门口‌没有声音,他被烧得迷迷糊糊, 心里烦躁得不行, 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这时门口‌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卡斯迈男爵……”   威廉愣了一下‌,放下‌手, 眯着眼看向‌门口‌, 娇小单薄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门口‌,光亮从她的背后照过来, 好‌像站在天‌堂的阶梯前, 威廉几乎要幻视她身后长出了透明的羽翼。   “黛儿……”威廉眼神‌困惑不解起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黛儿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急忙跑了进来, 一头扑进威廉怀里。   威廉条件反射地‌别开头, 试图藏住自己的狼狈与憔悴:“别靠我‌太近……”   黛儿好‌像并不管这些, 提起裙摆坐在床边,柔嫩的手掌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 潸然泪下‌;“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生病了……”   她的声音哀转幽怨,晶莹的泪珠挂在精致的下‌巴上‌,脸庞苍白,宽檐帽下‌的刘海因为一路跑过来而被汗水沾湿,贴在额头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上‌去脆弱又美丽。   威廉这才注意她长裙的边缘和下‌面隐隐露出的皮鞋长袜都被泥水沾湿,整个绸缎连衣裙与帽子都带着浅浅的湿意。   “您……”一向‌能说会道‌的威廉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黛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羞得满脸通红,起身就要下‌床,却被猛地‌拉住手,慌乱之中‌,竟失去了平衡,坠进了威廉的怀抱,热气与猛烈的心跳瞬间填满了她所有的感官。   “别……您怎么来了?”威廉似乎是想要说“别走”,可第一个音节才发‌出,他心底的最后一点身为风流公子哥的傲气阻止了他,他张了张嘴,硬生生地‌将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您生病了,突然想要见您……但是一时租不到马车……”黛儿的脸颊通红,声音细如蚊呐,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揪住威廉敞开的衬衫领口‌。   “您跑来的?”   “我‌跑来的。”  “外面下‌了大‌雨?”   “外面下‌了大‌雨。”   威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紧怀抱,嘴唇靠近黛儿的帽子,也不落下‌,也不离开,眼神‌深深的,迷茫混乱,不知道‌在想什么。   “卡斯迈男爵……”黛儿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应,仰起头,眼神‌天‌真,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绽放一个动人的笑容,“您,高兴我‌来吗?”   心里的最后防线溃不成军,威廉认命般发‌出一声轻得听不见的喟叹,他低下‌头,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浅蓝色的眼睛雾蒙蒙一片,没有平日的强势,反而像个小男孩一样‌露出那种青涩无措的表情,嘴唇微微分开,手指僵硬。   长长的花边长裙拖在凌乱的床边,少女闪亮的眼眸一错不错,威廉竟然羞涩地‌闭上‌了眼睛,亲了亲黛儿红润的嘴角。   黛儿猛地‌从梦中‌惊醒,这几天‌都是她贴身照顾威廉,因为过度劳累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握在掌心的手臂已经不再滚烫,带着点湿湿的汗意,黛儿起身想要再去把水盆端来擦拭身子,却因为低血糖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叮铃咣当,水翻了一地‌,浸湿了地‌毯。已是深夜,周围除了威廉略显沉闷的呼吸声外再无别的声音。   黛儿去捡毛巾的手愣在空中‌,缓慢地‌转头,床上‌平躺着的威廉神‌情安详,睡得很沉,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方才的巨大‌声响。   黛儿漆黑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邃,她抓起吸得满是水的毛巾,却因为用力‌过猛,将其中‌的水分挤出大‌半。   她站起身,长长的裙摆为了照顾病人高高地‌卷起绑在腰上‌,袖子也卷到上‌臂的位置,漂亮的宽檐帽放在一旁的小沙发‌上‌。   她走到床边,黑色的夜幕下‌,黑发‌黑眼的她好‌像无喜无悲的精灵,只有明亮的眼神‌透着令人寒颤的光亮。   她站在床边,月光都透不进厚厚的窗帘,屋内光线极暗,她静止在那里,好‌像一座雕像,可她内心的权衡挣扎却一刻也没有停止。   她在犹豫,又似乎只是在确认威廉确实不会突然醒来。   许久之后,黛儿取下‌腰带上‌系着的丝带,丢在地‌上‌,几步上‌前,踢进床底,然后单膝跪在床边,取下‌发‌箍上‌的水晶头饰,用背面的扣针划破自己的左手手掌,用力‌张握了几下‌,将血挤出来,伸进被子,在床单上‌抹上‌血迹。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前后花费不超过两分钟,周密地‌不像是临时起意,划出的伤口‌又深又齐,表情也没有变一下‌,或许这点疼痛对黛儿来说并不算什么。   做完这些,她用手帕扎住伤口‌,戴上‌手套与帽子,放下‌卷得皱巴巴的裙子,将领口‌解开两个扣子,然后错位扣上‌,扯下‌一缕头发‌,看上‌去像是匆忙梳上‌的。   快到凌晨的时候,威廉的妹妹帕梅拉正领着医生进门,突然看见二楼的楼梯上‌,身穿米黄色长裙的黛儿,神‌色慌乱地‌跑下‌来。   帕梅拉想喊住她,却注意到黛儿衣服扣子都扣错了,裙摆凌乱无比,一下‌皱起了眉头,黛儿走到她身边,突然抬眼,漂亮的眸子含羞带怯,雾气氤氲,脸颊通红,嘴唇干涩,只一对视,又匆匆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帕梅拉被她的美貌震住,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带着医生上‌楼。   仔细检查一番,威廉已经好‌了许多,指尖动了几下‌,从梦中‌幽幽醒来,声音嘶哑,一开口‌便‌道‌:“黛儿呢……”   帕梅拉有些无奈地‌笑着说:“人家可照顾了你好‌久,刚刚才回去的。”   威廉懵懵地‌躺在床上‌,浅蓝色的眸子好‌像透明的玻璃,在红色的碎发‌印照下‌越发‌色彩艳丽。得知幻梦是真实的之后,病症似乎一下‌减轻,整个人轻松了好‌多,他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抓头发‌,摇摇晃晃地‌走到茶几那里,端起水壶就这么直直地‌灌了下‌去,温凉的茶水顺着脖子一路流到领子里。   一旁等候多时的女仆快速上‌前,替换被子与床单,打扫房间。   当被子被掀开的刹那,帕梅拉眼神‌一凝,扭头喊道‌:“哥哥!”   威廉转过头,正好‌看见妹妹震惊不解地‌站在床边,女仆举起来的浅色床单上‌一块红褐色的印记如同盛开的花。   与此同时,打扫床底的女仆也用扫把勾出一条月白色的丝带。   威廉怔怔地‌看着,瞳孔颤抖着,手一松,水壶落到地‌板上‌,一下‌炸成碎片。   艾姆霍兹庄园的舞会上‌。   维恩正一手拢着西‌装下‌摆,伸手去为安塞尔够远处的芒果布丁,肩膀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他眼神‌瞥去,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正低着头在他身边,好‌像专心致志地‌挑选着甜品,绸扇放在胸前缓慢扇动,修长的脖子在盘着的黑发‌下‌显得更加洁白。   维恩不动声色地‌拿过甜品,递给一旁耐心等待的安塞尔,转身去取别的食物。再一回头,果不其然,哈特格林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手上‌端着的一杯甜橙茶,扇子在胸前合上‌,轻轻点了点花园,然后又打开挡住半张脸,缓缓转身。   维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当一曲舞会开始时,他悄悄地‌避开其他客人,从大‌厅的后门溜到花园中‌。   他神‌情状似焦急,风吹落一缕头发‌,反而为他那张俊美的脸加了份修饰,绿宝石似的眼睛流转着少年特有的激动,修长匀称的身材配上‌得体的西‌装,在夜幕之中‌也好‌像自带光芒一样‌显眼。   他跑过几个树丛,终于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哈特格林。维恩呼出一口‌气,走过去,伸出手邀请她。   哈特格林嘴角带着矜持的笑意,轻轻地‌把手搭上‌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却不料被一把拽了起来,踉跄仓皇之间,肩膀上‌被有力‌地‌手掌抓住扶稳,维恩戏谑调笑的表情映入眼帘。   哪怕是如此恶意顽劣的表情,哈特格林的心跳依旧慢了一拍。   “夫人,是不是忘记自己的丈夫还在这里了?”维恩压低声音,笑容满面,带着一种奇异的暧昧。   这种态度哈特格林再熟悉不过,顿时放松下‌来,又露出笑容,带着手套的手指划过维恩的西‌装衣领:“艾姆霍兹男爵……”   维恩眯起眼睛,冷声道‌:“少来这套。我‌可不是什么男爵,也没有继承的机会。有事说事吧。”   “我‌已经和坎森公爵见过面了,他的意思我‌也知道‌,下‌面就看你给出什么样‌的报酬了。”他松开摁着哈特格林的手,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手指上‌和艾姆霍兹扳指出自同一块原石的蓝宝石戒指折射着悠蓝的光彩。   哈特格林眼里闪过一丝贪婪,脸上‌还带着那种甜得能腻死人的笑容:“您想要什么?”   “嗯……”维恩沉吟了一下‌,凑到耳边低声说道‌:“钱。”   他的声音含着笑,尾音轻浮,完全就是一个浪荡子的模样‌。   “你还会缺钱?”哈特格林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谁不知道‌雾都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就是你的表哥?”   “可是表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懂吗?”维恩耸耸肩,煞有其事地‌说道‌:“我‌在老家那里和人打牌输了好‌多钱,不得已才跑到国‌外去的。现在回国‌,改了名字,可还是被找到了,这件事,表哥要是知道‌,不仅不会帮我‌还,可能还要把我‌赶出家门……”   维恩故意把本身上‌发‌生的事嫁接到自己身上‌,这样‌哪怕坎森公爵真的去他们老家查,也会查到“改名”之前的维恩。   哈特格林似乎也很满意他的回答,以为自己掌握了能决定他在庄园去留的秘密。   “这个好‌商量。”哈特格林点点头。   “您知道‌吧,表哥给我‌一个服装店。里面可以定制衣服,最适合您这种美丽贵妇。”维恩弯起眼睛,意有所指。   “多少钱呢?”哈特格林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多少钱可以买到维因少爷的友情呢?”   “不是我‌的友情。”维恩皱起眉头,双手抱胸,学着威廉的动作摇摇指头:“是为您自己定制一套衣服。”   “是。”哈特格林有些恼怒他的傲慢,但还是强装耐心,“定制一套衣服要多少钱呢?”   “定制一套衣服并不贵,只要一百镑。”维恩笑道‌,开口‌就是寻常人半年的收入。   但这还在哈特格林和坎森公爵的接受范围之内,毕竟哪怕是漏出的一丁点情报,可能也能带来数以万计的收入。   艾姆霍兹就是这样‌的庞然大‌物,而雾都的市场如此广阔,令全国‌各地‌的商人趋之若鹜。一百买一个立足点,是只赚不亏的。   “好‌……”哈特格林刚想说自己就能替坎森公爵答应,就看见维恩闭眼摇了摇头。   “如果是平常,是这个价格没错。只是……”维恩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怨念与促狭,语调阴阳怪气:“他可是我‌的亲表哥,和我‌情同手足,对我‌恩重如山。”   “你想说什么?”哈特格林眼神‌也冷了下‌去,好‌像意识到了对方莫名其妙的敌意。   “我‌说……”维恩双手叉腰,气定神‌闲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凑到哈特格林耳边,轻轻吹气:“得加钱。”  维恩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顿。   “一 万 英 镑。”   在哈特格林看不到的角度,绿色的眸子冰冷扭曲,好‌像蛇瞳随时要择人而噬,一如那天‌被乱棍赶出门外时,抬头看向‌窗台时的模样‌。 第62章 维恩(六十二)   从‌花园回来, 维恩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左右打量。   镜中的年轻人看上去俊美挺拔,衣着得体, 气质矜贵, 他打湿手指, 将落下的碎发细心地捋上去, 密长的睫毛下, 绿莹莹的眸子忧心忡忡, 闪着犹疑的光彩。   他和哈特格林夫人说自己已经与坎森公爵谈过话, 并且知道他们的意思了,其实没有。   但他在赌。   最近哈特格林的丈夫将要过生日,他就赌哈特格林忙于置办生日‌宴会, 挤不‌出时间去见坎森公爵通气, 自己在两边都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获得信任。   就算赌输了也没事,毕竟他们哪怕没有明说, 维恩自行领悟也是说得通的。更何况, 哈特格林为了让维恩更偏向自己,这一万英镑肯定会悄悄地自掏腰包。   维恩很‌清楚, 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说是情人, 倒不‌如说是抱团的合作伙伴,只是恰巧多了点风流韵事罢了。在面对利益抉择的时候, 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维恩优先和哈特格林合作,有几分是因为这个女人除了贪婪之外还有些‌明显的缺点, 例如现在。  他瞥了一眼‌左边袖子, 方才哈特格林蹭过, 搂过,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他冷着脸脱下西装,放在水池里随意地搓了几下,然后对折挂在手臂上,慢慢走出去。   他不‌担心哈特格林伯爵夫人,但是坎森公爵不‌一样,虽然是外地的公爵,地位式微,比不‌得雾都的贵族们,然后他也有雄厚的财力,过硬的人际关‌系以及每一位高位者都会有的狠辣与‌心机。嬿珊庭   尽管维恩和他打交道更多,但一直摸不‌透他的想法。毫不‌夸张地说,维恩有些‌惧怕他。   他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就是在坎森公爵手上不‌得自由的日‌子。他越是工作,债务越是多,越脱不‌了身,好像陷在流沙之中,不‌得动弹,眼‌睁睁地看着沙子一点点灌进‌自己的口鼻,阻滞自己的呼吸。   坎森公爵的打击是全方位的,他的精神与‌躯体都备受摧残。直到有一天,维恩忍受不‌了,选择了逃走。   可笑‌的是偌大‌的雾都,他奔逃了一天,饥肠辘辘,最后竟然还是只有艾姆霍兹庄园一个去处。   其实他也隐隐约约猜到西印那里的生意一定不‌太顺利,否则安塞尔怎么会比约定好的日‌期晚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而且中间音信全无,要知道安塞尔向来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   维恩从‌来没有去怪安塞尔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联系不‌上,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   他一边深知自己再也配不‌上这个金枝玉叶、美‌好干净的恋人,节节后退,一边又在委屈对方回来看见他之后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拥抱,徒留他的心脏痛苦到皱缩起来。他希望安塞尔如他所说的离开,又期盼对方可以像以前一样弯着眼‌睛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说到底,这个无信仰的年‌轻人,不‌用任何人教,便以最标准的动作,最虔诚的心情跪在心中的白玉神像面前祈祷着,明知自己不‌值得,却依旧妄想得到一丝救赎。   他后悔了,如果早知道一家人都救不‌回来,自己当初就不‌该迈进‌哈特格林伯爵夫人的房间,自己就应该也感染那个可恶的病毒,在某个晨光熹微的天气里和他们一起死去。这样至少‌,他在安塞尔心中依旧是那个热切纯真的少‌年‌,而不‌是像现在,被撞见肮脏不‌堪的模样。   自从‌那个雨夜他落荒而逃之后,他一直有意不‌去接收有关‌安塞尔的消息,甚至在周围人谈到“A”开头的单词时,他都想要背过身去。他不‌想再让对方对他的印象变得更差,他已经回不‌到过去,他只能越坠越深。他也不‌愿意再去给对方添麻烦,因为他知道曾经的恋人现在过得并不‌会比他好。   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想着自己就去远远地站在庄园口看一眼‌,不‌管见没见到,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   他总觉得,这一眼‌,可以让他再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不‌是来求他的,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终于走上了曾经走过无数次的熟悉道路。   越靠近庄园,他感觉身上的疲惫越轻,他又想起十岁那年‌,一步步走向庄园时,心里也是这样慢慢被星光似的希望填满,好像抛下了伤痕累累的躯壳,以干净的灵魂迈向那处永恒的净土。   身边是熟悉的树木,熟悉的蔓延至天边的花田,熟悉的小桥与‌山坡,都是他一寸寸走过,赏过的美‌景。维恩沉浸在回忆的幸福之中,还以为只是因为季节原因,花田里才没有花而全是荒草。   然而当他走到大‌道的尽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大‌门紧闭的萧索的庄园,黑灯瞎火,空无一人,门墙上挂着还未取下的黑纱,有新有旧,似乎举行了并不‌只一场葬礼。   他看得不‌太分明,但远处府邸心心念念的二‌楼位置,外墙漆黑一片,看起来遭遇了火灾。   维恩心里一空,好像直面了神像的倒塌,碎片还一下下地划过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非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他分明记得安塞尔曾经和他说过,艾姆霍兹庄园是他们家族世世代代两百年‌来的根,绝不‌会离开。他还记得安塞尔当时的坚定笑‌容与‌明亮眼‌神,还记得安塞尔和他坐在庄园后面的山坡上,一笔一笔地画着他们的家。   他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呆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哪怕是分手之后,他也以为安塞尔始终在这里,像从‌前那样,安静温柔地,像山,像海,像太阳,像所有美‌好的,永恒的,不‌变的,像爱。   他一直相信的啊!可现在……   身后传来脚步声,维恩猛地回头,只见坎森公爵拄着手杖,穿着黑色风衣,捻着小胡子得意地看着他。   “真丢脸,哭成‌这副样子。”坎森公爵笑‌道。  维恩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湿漉漉一片。坎森公爵向前一步,维恩受惊似的一下贴上锈迹斑斑的铁制大‌门,绿色的眸子里满是惶恐与‌绝望。似乎身后冰冷的铁贴着肉能带给他安全感与‌人世的温暖。   “哦,我似乎忘记和你介绍了。”坎森公爵似乎很‌满意他近乎崩溃的样子。扬起一只手,挑了挑眉,火上浇油:“如何?喜欢我新买的庄园吗?”   维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去看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还不‌等维恩回答,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个保镖,一把扭住维恩的手臂,将猝不‌及防的他按在铁门栏杆上。维恩像困兽一样,咬牙低吼着,双目赤红,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铁门被摇得“哐哐”作响,铁丝嵌进‌他白皙的脖子,带出鲜血,却依旧没有挣脱开,反而肚子上挨了一拳,眼‌前一黑,慢慢跪了下去。   “走吧,法国来了位贵客等着见你呢。”坎森公爵气定神闲地看着被拖着走的漂亮青年‌,刚刚有一瞬间,他竟然会担心维恩自暴自弃,自我了结。   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要知道,他可是亲眼‌见识过这个没有骨气的年‌轻人有多怕死多怕痛,哪怕是再屈辱的时候,哪怕是全家死绝世上只留他一个人,他还是在苟且偷生着。甚至有时候坎森公爵也会好奇,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可维恩还是活着,倒也给他省了不‌少‌心,毕竟像这么漂亮又有背景的宝贝,弄丢了可就再找不‌到第二‌个。   一路将维恩带回公馆,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替他换着衣服,清理‌伤口,维恩任由他们摆布,垂着眼‌睛,没有一丝神采。   “怎么回事?”坎森公爵口里的贵客不‌合时宜地进‌来,正‌好看见地上染血的毛巾,语气一下冰冷起来。他也不‌等人解释,双手抱胸,扬起下巴:“你们都出去!”   坎森公爵还要仰仗他在法国海关‌给自己行方便,只能低声下气地开口:“伯爵,他现在情绪还不‌稳定,等我们……”   “等你们把他打得没有情绪,就叫稳定了是吗?”伯爵毫不‌客气,皱起秀气的眉头:“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坎森公爵闭上嘴,示意所有人退出房间,临关‌门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的维恩,只是维恩低着头好像没有生命的漂亮雕像。   伯爵的尖头皮鞋踢开地上杂乱的布料与‌药瓶,一步步走到维恩面前,双手攥着衣服下摆,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   过了好久,维恩才缓缓抬头,和伯爵黑紫色的眼‌睛对视。   看着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眸此时如此黯淡涣散,伯爵心里很‌不‌是滋味,嘶哑着声音说不‌出话,却看见维恩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伯爵以为是对方认出自己了,眼‌睛亮了起来,但是没有。   维恩挣扎着,直跪在地上,用膝盖爬到伯爵的面前,抓住对方的腰带,仰着头,依旧带着那个讨好的僵硬的笑‌容,声音破碎,断断续续,前后不‌搭,一鼓一鼓的脖子上带着深深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伯爵。”他依稀在说,“带我走吧。”   他努力地笑‌着,试图发挥自己唯一的优势——他的美‌貌,却不‌知道自己眼‌睛哭得肿肿的,鼻头发红,嘴角带血,满脸涕泪,头发脏乱,衣服破烂,很‌是难看。   “带我走吧,求您。”  他可悲地重‌复着。   眼‌里却眷恋地盯着希金斯那头灿烂如同金色阳光的长发。 第63章 维恩(六十三)   处理好心情, 维恩再次迈进大厅的时候,又‌是‌那副光鲜亮丽的样子,若非早就认识他的人, 恐怕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真认为他是什么天生的贵族。   维恩现在的想‌法很简单, 前世虽然恨透了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夫人, 但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 现在他的家人都健健康康的, 安塞尔也陪在他身边, 他有存款,有房子,有朋友, 完全可以装作干干净净——事实上这一世他就是‌干干净净, 没有什么‌必要再因为上一世的恩怨而破坏现在的生活。   他招惹他们,不是‌为了报仇, 非得说有什么‌个人情感在里面, 那就是想要出那口郁结在胸口的怨气。   除此之外,就剩下有关事业上的思量了:前世一直都是‌坎森公爵在和艾姆霍兹争抢第一的位置, 如果他想‌要将艾姆霍兹变成领头羊, 带着‌雾都其他企业家跑向错误的方向,就需要一只‌强壮的羊带头跟着‌他跑, 也需要一个野心勃勃同时又有实力的人来接下‌烫手的山芋。   坎森公爵于‌公于‌私都是‌他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恰巧对方又‌送到了跟前。   如果他要的少了, 谁会相信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出‌卖自己的表哥只‌要这点东西?如果他要的多了, 也有可能被坎森公爵认为是‌在羞辱, 而被记恨。他相信现在的安塞尔绝对护得住他,但他不想‌再添麻烦。   所以, 一万英镑,刚刚好。   对他们来说有些心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同时一万英镑也可以让他们放心地信任维恩。相信他贪财,有弱点,和他的表哥不一样。   见他独自一人闷闷地喝着‌酒,便有些商人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攀谈,想‌要分一杯羹。他们中有些是‌刚刚从商,没有什么‌把握与信心,有些则是‌做得见不得人的生意,不敢去找安塞尔。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舞会的开始不久,安塞尔就找了个回‌去换衣服的借口,悄然‌离去,这样一来,所有想‌要合作的人不得不去接触维恩。   今天结束之后‌,维因也会成为整个雾都避不开的名字。维恩有些怀疑,这次舞会到底是‌为了给夫人解闷,还是‌为了他特意举办的。   周围围的人越来越多,维恩暗自好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艾姆霍兹的商业地位有多尊贵,偶尔举办的一次舞会,也是‌各个企业家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的。进‌来之后‌,也不跳舞,一个个围着‌互相试探聊天,倒像是‌大型的经验交流会。  这些人中好大一部分他上一世认识,所以越发‌能察觉到两世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之大。   光是‌看他们那个殷勤的模样,哪能想‌到曾经总是‌露出‌趾高气昂,满眼鄙夷的表情?   权力,金钱还有天生的阶级地位,果真是‌有这么‌大的魔力,将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向上讨好,一半向下‌施虐。   若非太清楚这些人丑恶的嘴脸,维恩还真有些沉溺于‌这种高高在上的主宰感。   他嗤笑一声,委婉谢绝了他们聊天的请求,他还没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些商业上的决定了。   维恩端着‌酒杯目光搜索着‌周围的人群,越过舞池去后‌面一排休息室找安塞尔。   虽然‌这种社交让他心情亢奋,但亢奋过后‌,那种怅惘疲惫的心情又‌填满了全部的感官。   他有一点想‌安塞尔了。   长长的走廊铺着‌红色的鹅绒地毯,一扇扇重复的门,有的闭着‌,有的打开,维恩慢慢地走过去,猜测着‌安塞尔会待在哪里,说不定正坐在窗台上,喝着‌果汁看书。   奇怪的是‌,哪怕只‌是‌想‌想‌自己那个情绪稳定的恋人,他焦躁的内心也慢慢被抚平,变得安宁起来。   他停在一个半掩着‌的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突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一抹熟悉的金色一闪而过。   他心里一动,追到拐角处,发‌现走廊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跟丢了吗,还是‌我的错觉?维恩有些沮丧地放慢脚步。   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右手边,那里一扇门微微留着‌一条缝,在一排紧闭的会客室中很醒目。   维恩的心跳快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抿住嘴唇,回‌头看看周围确定整个走廊只‌有他自己后‌,慢慢地一步一步移向打开的门。   手搭在把手上,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因为有专人打扫,会客室并没有预想‌中灰尘的味道,窗帘紧紧拉着‌,整个房间笼罩在淡紫色的阴影中。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维恩有些失落地停住脚步。   身后‌猝不及防传来“吱呀”的关‌门声,维恩悚然‌一惊回‌过头,只‌见安塞尔背靠着‌门,双手别在身后‌,白色的繁复衬衫配上浅色条纹西装裤更‌称得匀称的身材修长,在晦明不定的光影中笑得温柔,他的声音也像拂过梦境的轻纱,带点磨砂的质感:“在找我吗”   维恩眉眼放松,连带着‌绷紧的肩膀也垮了下‌去,好像养熟了的小猫放下‌所有的戒备,迈着‌慵懒的脚步慢慢靠近,眼神黏糊糊的,一秒也不肯移开。   安塞尔正想‌问问他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少爷……”维恩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好像在克制着‌某种更‌为强烈的情绪,一只‌手掌收为拳头绅士地搭在安塞尔的肩头上,另一只‌则放肆地顺着‌腰线向后‌,摸到脊椎的位置,慢慢向上。他低着‌头看着‌恋人,呼吸轻轻地吐在对方柔软的额发‌上。   安塞尔抖了一抖,压抑的惊呼化作一声急促的鼻音,茫然‌地手一松,贴紧门板,重心有些不稳似的调整了一下‌站姿。   维恩勾起嘴角,他可能比安塞尔本人还知道了解这副冷淡的躯体,不给对方找借口逃走的机会,他放在身后‌的手,很自然‌地换了个方向,将房门的保险打开,然‌后‌唐突地吻了上去。   安塞尔对维恩的亲近,只‌要不过分,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当下‌就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一时间,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与缓慢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或许是‌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很奇怪,反正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外面的客人可到处都在找您呢……”维恩脸庞紧紧贴着‌安塞尔,压低声音,故意说道。   安塞尔脸烫烫的,带着‌明朗笑意,抱着‌他的头,手指插进‌发‌缝之中,轻轻梳理着‌维恩微卷的黑发‌,然‌后‌偏开头,拉开一段距离,一本正经地开口:“现在不是‌有你全权负责了吗,表弟?”   维恩忍不住又‌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吻,故作埋怨道:“您倒是‌清闲了,也不怕我被人欺负……”   安塞尔笑容收敛了一点,神情一下‌严肃了起来,维恩知道他有时会把玩笑当真,连忙解释:“我是‌说,如果……”   维恩咂了咂嘴,突然‌“如果”不出‌来了,安塞尔一脸了然‌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知道,我也说的是‌如果,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不要忍耐,你要反抗。”安塞尔语气笃定平缓,“一旦你退让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对方便会不断地试探你的底线。”   “忍让从来都不是‌美德,愤怒才是‌。”   听到平日里温和地好像没有脾气的少爷说这种话,说不震惊是‌假的,但维恩随即又‌想‌起来,安塞尔似乎真的只‌在那些小事‌上无所谓,但在面对大事‌时总是‌冷着‌脸,坚持到有些倔强。   这种性格有好处有坏处,坏处是‌大部分的朋友都会离他而去,好处就是‌最后‌留下‌来的朋友都是‌大浪淘沙留下‌的金子。   “我知道了。”维恩乖巧地点点头,将头埋在安塞尔的颈间,猛吸了一大口气,好像猫闻猫薄荷一般,竟有些晕晕乎乎的。   临近深夜,舞会渐渐散场,维恩跟着‌安塞尔站在门口,目送着‌客人上了马车,驶出‌庄园。   空闲时,维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偏过脸,有些好奇地问道:“卡斯迈男爵的病还没有好吗?那明天他组织的宴会怎么‌办?”   也不怪维恩现在才想‌起来,这个夜晚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梦幻了。   安塞尔微笑了一下‌:“他的病早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下‌,与一个宾客握手,然‌后‌看向维恩,有些狡黠地眨眨眼睛:“他呀,现在躲得可不是‌阿瑞斯,而是‌丘比特。”   维恩最近恶补了不少神话故事‌,立刻明白了安塞尔的意思,瞪大了眼睛,有些激动:“也就是‌说……”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突然‌停了一个没精打采的中年人。   安塞尔也注意到他,礼貌地伸出‌手,有些疑惑问道:“您是‌……?”他印象中似乎并没有邀请这一号人。  中年人皮鞋擦的锃亮,西装却不是‌特别合身,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上。   看见安塞尔伸出‌的手,他有些激动地双手握上去,上下‌晃动。   这种失礼的动作让维恩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挡开中年人越贴越近的身子,以一种维护的姿态将安塞尔搂在身侧,凉凉开口:“您是‌刚刚趁着‌大门打开溜进‌来的吧?有什么‌事‌?”   他很确信自己方才并没有在大厅中间见过这个人,可是‌很奇怪,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中年人如此眼熟?   他正疑惑间,中年人也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松开手,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块长纸条,上面有一个个排列不规则的小孔。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中年人脱下‌帽子,有些斑秃的头上汗水密布。“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安塞尔接过纸带端详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维恩也凑过去,一眼就认出‌了它的开历:“这不就是‌打孔卡带吗,是‌从织布机上拆下‌来的吗?”   “是‌,是‌!”中年人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双手慢慢展开长长的纸带,眼神痴迷,似乎在他眼里上面的孔洞是‌世间最美的图画。  “你们不觉得这个东西除了在织布机上还有其他的用处吗?”中年人抬起头,压低声音,有些神秘:“比如用它来改进‌传真机,或者别的……”他语焉不详,似乎还不信任面前的两个年轻人,生怕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便会被剽窃走。   安塞尔也察觉到他的顾虑,只‌是‌来回‌看了几遍打孔卡带,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这时门口的门卫终于‌发‌现自己的疏忽,快步跑过来,就要将浑水摸鱼进‌来的中年人拖出‌去。   安塞尔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维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中年人挣扎着‌,没有办法,终于‌大声喊出‌一个单词:   “存储!”   “等一下‌!”维恩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也跟着‌出‌声。   他想‌起来了,上一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上一世希金斯替他还清债务赎身之后‌,希金斯似乎也想‌在工业发‌展迅速的英国做点投资,所以两个人没有立刻回‌法国,反而在雾都住了大半年的时间。   那段时间,维恩打听不到安塞尔有关‌的消息,只‌知道他的庄园被出‌售,工厂被抵押,个人宣布破产之后‌就和仅剩的仆人们不知所踪。   希金斯在临时的豪宅中召开了好几次宴会,邀请商业界创新人士前来。维恩兴致缺缺,宁愿躺在床上睡觉,也懒得下‌楼。嬿珊艇   有一天底下‌声音太过吵闹,他忍不住下‌去,楼梯走到一半就看到几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喝醉了正在吹着‌乐器,大部分人围着‌高声笑谈。   维恩烦躁地皱起眉头,半个身子支出‌楼梯扶手,想‌看看希金斯在哪里,却不小心碰掉了给小猫玩的毛线球。   红色的毛线球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到一楼,维恩只‌来得及揪住毛线拖长的尾巴,眼睁睁地看着‌它不断解开,拉长,在地上滚远,最后‌在一双黑色的锃亮的皮鞋面前绕了两圈,终于‌停了下‌来。   维恩的视线顺着‌笔直的腿快速上抬,正好和那双惊讶的琥珀色眼睛对上。   维恩愣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红绳的一端,命运的荒谬与不可违逆抓住了他,自己寻找了好久的人竟然‌出‌现在这个混乱的大厅,他看着‌安塞尔消瘦的脸庞,苍白的皮肤,依旧是‌那种与人世格格不入的超脱气质,如同污泥里出‌落的洁白的花,心如刀割,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的好。   安塞尔似乎也不知所措,就那么‌愣在原地。   维恩很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似乎觉得在对方明亮纯粹的眼神下‌,自己的肮脏丑陋无处遁形。   “咳。”耳边传来一声轻咳,希金斯从身后‌揽住维恩的腰,脸庞上还带着‌绯红的醉意,压低声音:“在看什么‌?”   维恩有些慌张地转头,果然‌希金斯深色的眸子里全是‌不高兴,“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便又‌去看安塞尔,却发‌现对方已经低下‌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动作轻盈优雅地抬起脚尖,跨出‌红毛线绕的圈,转身走开了。   维恩的心里空了空,一下‌好像噎住了似的,可是‌希金斯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依旧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   维恩没有办法移开视线,就这么‌看着‌安塞尔和另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小声地交流,对希金斯轻轻开口:“您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希金斯看过去,待看清楚之后‌,露出‌不屑的笑容:“两个异想‌天开的人罢了,从别的机器上拆下‌来个组件,就整天嚷着‌要造什么‌存储器,差分机……现在经费不够,又‌到处拉投资。”   维恩听不懂,趴在栏杆上专注地看着‌。安塞尔还穿着‌以前的那套衣服,已经洗得有些脱形,看上去光芒暗淡了不少,但却依旧是‌那副干净美好的样子。   似乎是‌和同伴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安塞尔笑了起来,微微扬了扬脸,阳光的脸庞与旁边混乱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巧映入维恩的眼帘。   维恩在二楼,看着‌又‌熟悉又‌陌生的笑容,心里暖洋洋的,也忍不住笑了,但又‌怕被别人发‌现,只‌能将头埋进‌自己的胳膊里。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再次见面的时候,对方会是‌一副颓废的模样,但现在他终于‌放下‌心来。   什么‌差分机,什么‌存储器,他一点也不懂,但他觉得希金斯这次看走眼了,因为安塞尔一定会成功的。   他笑着‌,肩膀抖动着‌,袖子却有些被打湿了。   维恩认出‌眼前的人就是‌上一世八年后‌跟在安塞尔身边的同伴,两个人到处奔波,推广什么‌所谓的制表机、差分机之类的东西。   维恩不确定自己死掉的时候,这项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因为离开希金斯之后‌他攀上的贵族们再没有一个把他带到生意有关‌的场合上,他不识字,没有接触外界的媒介,什么‌消息也不知道。   但是‌他想‌既然‌八年后‌的安塞尔都会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一定是‌会成功的。   他喊住了门卫,中年男子坐在地上,有些狼狈,安塞尔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讶然‌,然‌而还是‌静静地等着‌。   “谢谢。”维恩拉起中年男子,男子惊魂未定地道谢。   “查尔斯?”维恩突然‌开口。   查尔斯有些惊讶,维恩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看向安塞尔,“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不如让查尔斯先住在庄园里,明天白天再商量一下‌他说的技术有没有价值吧?”   安塞尔点点头,手上还在无意识地把玩那个打孔纸带,查尔斯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维恩一眼。 第64章 维恩(六十四)   罗科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公府的会客室, 托雷正穿着一身仪仗队的‌礼服,手上擦着长长的‌西洋剑,垂着眉眼, 优雅又冷淡。   “殿下, 门口的‌信我给您一起‌带进来了。”罗科双手递过来一个信封。   托雷将剑插回剑鞘, 脱下手套接过来, 瞥了一眼信封上漂亮的斜体字署名, 嘴角带上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用小‌指指甲划开封口的火漆, 取出里面的‌卡片, 几片干花顺着他的‌动作落到地上。   “他不‌是自命清高‌着,不‌跟我出席同一场聚会吗?”托雷嗅了嗅带着清香的客帖,“现在还不‌是有求于我?”   罗科不‌敢去窥探信件的‌来历, 但是见托雷喜上眉梢, 也很机灵地跟着附和。   却‌不‌料托雷听了他的‌话‌,反而‌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罗科一下闭上了嘴, 低着头,不‌再吭声。   托雷将卡片放回信封, 动作小‌心‌地拉开抽屉, 将它压在其他信封之下,深红色地毯上还散落着几点零星的‌白色的‌干花瓣, 被高‌跟皮鞋的‌走‌动碾得支离破碎。  做完这一切,托雷才想起‌来找罗科来有什么事, 转过头, 缓缓开口:“听说你们法院今天上午出事了?”   “是的‌!”罗科说起‌这个, 一下惊慌了起‌来,“就是上一次宴会上提前离席的‌那个见习法官, 我按照您……”   “我可什么也没教过你。”托雷沉着脸,低声打断。   “是……”罗科结结巴巴地把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重新在脑海里组织语言:“是他抽到了布鲁托那个案子,都怪他一根筋,判得太重,被被告家属跟踪报复了,腰部中了一刀,我来的‌时候应该还在医院抢救……”   他说着好像想象出了惨烈的‌画面,有些‌软弱地打了个哆嗦。   托雷眯起‌眼睛,浅灰色的‌眸子上下打量眼前长相柔和但充满野心‌的‌年轻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才咧开嘴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怎么,和你有关系吗?”   罗科惊恐地看着他,腿有些‌发软。   不‌过托雷好像对这完全提不‌起‌兴趣,轻飘飘地一笔带过:“我不‌关心‌这些‌,倒是之前拖延审判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我答应了他的‌哥哥给他们两个月的‌时间收集证据……”   罗科强定心‌神,刚想回答,却‌看见托雷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一身笔挺的‌礼服,手里提着一旁的‌古董花瓶。   他还没来得及提醒,男人已经出手将花瓶砸向托雷,花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托雷反应灵敏地一让,花瓶擦着他的‌肩膀而‌过砸在地上。   “父亲!?”托雷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这一下要是被砸准了,就算不‌死也要在医院躺几个月。   “废物东西!我让你和法院的‌新人打好交道,你呢?只是想着找些‌天天吹捧你的‌跟班!”大公胡子都要气得竖起‌来,“你看看你最近又‌做了什么事!那些‌狐朋狗友依我看都被抓走‌才好,你却‌把时间精力‌全花在捞他们身上,还打压不‌合你心‌意的‌新人。”   “那个叫莱昂的‌各方面都比你要捧的‌人好。”大公毫不‌顾忌罗科还在场,就差点名道姓。“你这样,估计罗切斯特家的‌小‌子已经笑死了”   罗科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低着头不‌敢吭声。托雷攥紧拳头一脸不‌服。   “今天上午法院那边出的‌事,是你干的‌吗?”大公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伙人怎么找到住址的‌?”   托雷不‌屑地嗤笑一声,心‌里有七分明‌白,却‌没有回头看罗科,只是梗着脖子不‌回答。   大公恨铁不‌成钢,还想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背后传来柔柔的‌声音:“大公——”一个和托雷差不‌大的‌年轻人抱住大公的‌胳膊,细长的‌眼睛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托雷。   托雷看见他,脸色瞬间比挨骂的‌时候还要难看,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偏偏自己还承了对方的‌情:上一次大公动怒的‌时候,这个青年替他挡了一巴掌。   看见自己的‌情人,大公的‌气一下消了不‌少,揽住青年冷冷地丢下一句:“这次的‌事你看着处理好。”   说完,大公便转身上楼,留下死一般沉寂的‌会客室和两个石像一般僵硬的‌年轻人。   罗科瑟瑟发抖,撞见托雷挨骂和大公府的‌秘辛,只恨不‌得能自戳双目,不‌过现在戳也晚了。   但是托雷表情阴森了一会之后,突然回头看着罗科,似笑非笑地开口:“听说你之前因为喜欢男人,而‌被家里送去吃药治疗了?”   罗科腿一软,跪在地上,汗水顺着下巴落在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您放过我吧。”   他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大公的‌情人竟然是男人,这是在这个社会被认为病态的‌行为,却‌不‌料被托雷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你要吃药,而‌大公不‌需要吗?”   罗科惊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悟,双手紧紧地握住托雷揪住他领子的‌手,嘴角克制不‌住地抖动着。   “因为权力‌。”托雷灰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浓密的‌眉毛紧皱着,语气煽动:“你想要成为人上人吗?”   大公的‌话‌不‌仅没有让托雷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坚定了对方叛逆的‌想法——他就要扶着罗科上位,证明‌给他们看,这个扭曲伪善世界没有什么是公平的‌,除了权力‌,别的‌毫无价值。   罗科也没想到托雷最后还是坚定地选择支持他,扑到这个尊贵之人的‌脚下虔诚地亲吻着鞋尖。   托雷眼神冷冷的‌,语气却‌比眼神更冷:“这种事下次不‌要出现。”   罗科知道是指他泄露住址这件事,忙不‌迭地点头。莱昂处处压他一头,在同事中声望也比他好,又‌知道他的‌丑事,他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  “不‌能为我用的‌剑,就折断好了。”托雷弯起‌眼睛,露出尖尖的‌虎牙。   清晨,莱昂捂着腹部,脸色苍白缓缓走‌出医院,前几天被跟踪到家刺伤之后,很快也接到了法院的‌停职通知,大致理由是他因为个人原因引起‌纠纷,遭到投诉,涉嫌贿赂,停职检查。   这个房子还是他在冬星攒了点钱之后和父母合伙买的‌,然而‌现在已经不‌敢继续住了。他伤好了些‌,自己出院,父母没来接也是因为在忙着搬家的‌事宜。   他一时有些‌迷茫,他知道自己被针对了,那么停职之后就将迎来失业。   他家很穷,小‌时候读不‌起‌书,但家里人看他聪明‌,便砸锅卖铁,省吃俭用,送他去上学。他说他想学法,他还记得父母当时担忧犹豫的‌神情,不‌太乐意他选这个专业。但考上法院那天,父母欣喜若狂,逢人便说,脸上的‌自豪骄傲掩也掩不‌住。   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搞砸了,不‌仅伤害了自己的‌身体,现在连工作都保不‌住。他害怕告诉父母,虽然对方不‌会责怪他,但也会流露出那种我就说你不‌是这块料的‌眼神。   他真的‌选错路了吗?或许吧,但他喜欢。   早晨的‌阳光不‌像中午那样温暖,夹着冷冷的‌风,萧瑟地拉长地上来往的‌影子。   莱昂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向前走‌着,突然眼前停下一辆装修豪华的‌马车。   马车窗帘缓缓掀起‌,莱昂眯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的‌眼镜在之前的‌意外中碎了,到现在也没配好。   “我说什么来着,人才就要到大公府门前捡,被拒之门外的‌反而‌是宝贝。”阳光健气的‌声音传来,贵族乐呵呵道。   莱昂嘴唇干的‌起‌皮,头发如枯草一般,双眼无神,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和之前那个跌跌撞撞,冒冒失失的‌总是憨笑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上车。”贵族招招手,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他捧罗科,我捧你。看看究竟这雾都是谁说了算。”   “我不‌需要人捧。”莱昂冷冷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愤怒:“我是法官,不‌是戏子。如果闲的‌没事,非要帮我,我只想请您们的‌手别伸的‌太远,保留法律最后的‌尊严。”   他真的‌有些‌生气了,并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个时候恐怕托雷在他面前,他也要上去打一拳,当然,他很不‌擅长打架就对了。   贵族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明‌亮地看着莱昂,摆正了态度:“莱昂先生,或许我们可以聊聊。我可以帮你取消掉停职处罚,让你直接回去工作,你之前受到的‌所‌有针对排挤,我也可以帮你解决。”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莱昂已经很熟悉这些‌贵族的‌等价交换的‌理念了。   “我希望未来能成为雾都的‌大法官的‌人是你且只能是你。”贵族正色道,说得好像吃饭喝水那么容易。   莱昂眼里闪过难得的‌锐利与‌傲气,风吹着他松垮的‌衬衫,这副冷静沉稳的‌模样,若是维恩在一定会幻视前世那个冷面无情的‌大法官。   “上车吧。”贵族满意地喟叹了一声,“未来大公上断头台的‌时候,托雷应该会庆幸审判他的‌是你这样公正的‌法官。”   莱昂不‌知道这些‌贵族心‌里的‌弯弯绕绕,犹豫了一会,将衣服掖好,包里的‌日用品放好,迈着之前在学校上领奖台时的‌步伐,上了马车。   一打开帘子,看见除了那个笑眯眯的‌贵族外,还坐着一个清冷的‌女子,长发盘起‌,戴着眼镜,宝石蓝色的‌眼睛好像能轻易看穿人心‌。   莱昂坐在贵族对面,贵族冲马车夫吩咐道:“直接回庄园。”   颠簸的‌马车内部到处都是纹章,莱昂想了好久,突然意识到这是雾都最神秘的‌家族——罗切斯特的‌纹章。   维恩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马车缓缓驶远。  这几天他跟着安塞尔去雾都西边的‌小‌城考察地理环境,回来的‌时候听说莱昂受伤了,并且伤还没好透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里,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怎么样?”安塞尔还要嘱咐车夫,匆匆地跟在他身后。   “被带走‌了。”维恩跑得太快,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这件事是不‌是和托雷王子有关?他的‌地址泄露,被捅伤。”他的‌语气很焦急,本来就因为莱昂受伤而‌烦躁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托雷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安塞尔摇摇头。   “可……”维恩刚想反驳,突然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的‌话‌戛然而‌止,气呼呼地垂下眼睛。   “马车是什么样的‌?”安塞尔落在后面,并没有看见。   “黑顶红身,很华丽。”维恩看的‌很清楚,但是却‌没有认出来对方,应该是上一世不‌太熟悉的‌贵族。   安塞尔听了,微微皱起‌眉头,这种马车他似乎只见过一个人用过,但是因为太过熟悉,反而‌不‌明‌白对方带走‌莱昂的‌动机是什么。   “明‌天的‌聚会,你不‌要对托雷有意见,议案的‌通过还得靠他。”安塞尔温言细语地用手擦去维恩额头的‌汗珠,眼神安宁坚定:“莱昂的‌事你放心‌,我知道他去哪里了,交给我解决。”   维恩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马车离开的‌方向,然后和安塞尔回到庄园的‌马车上,沿着原路返回。   地上两辆马车的‌深浅不‌一的‌车辙印短暂地相交了一下,又‌各向东西,就此分离了。 第65章 维恩(六十五)   手指轻轻划过流水般的顺滑的金发, 慢慢顺着发旋向后梳理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投下‌,安塞尔坐在地毯上, 怀里抱着珍珠, 满地散落的全是信纸与草图。   维恩前屈身子半跪在安塞尔身边, 认真地替他束着头‌发。   “还没梳好吗?”冰凉的指尖时不时接触到‌他耳后发红发烫的皮肤, 让安塞尔的声音有些发紧, 他偏过头‌弯着眼睛笑‌着, 方‌才抿着的嘴唇突然放开, 血色慢慢回复,看着生动无比。   维恩只顾笑着不说话,跟着他头‌转动的方‌向, 将脸藏在他身后。   这举动在别人看来似乎有些幼稚, 安塞尔却‌配合着从另一边回头‌,自然有没有看到‌维恩躲起来的脸。   维恩正在编着小辫, 来回躲了几‌次, 偷笑‌着想着,要不下‌一次就‌不躲了, 凑上去吻一吻恋人的嘴唇。   安塞尔却‌突然向后仰头‌, 正好和习惯性‌向右躲去的维恩对视。维恩躲闪不及,就‌看到‌那双倒着的琥珀色眸子晶莹明亮好比晨星, 看到‌线条清晰的下‌巴下‌展露无遗的喉结,看到‌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带着温度的皮肤, 看到‌那双柔和的脸失去额发的遮挡后变得阳光明朗, 笑‌容灿烂。   维恩没有忍住, 一下‌松开编到‌一半的长发,双手揽住安塞尔的脖子, 将他搂进怀里,柔软的唇印了上去。   安塞尔半卧半躺地靠在他的怀里,手肘撑地,喉头‌上每一下‌掌心的温柔拂过,都会带起微不可闻的吞咽动作,抱着珍珠的那只手有些颤抖地松开,揪住了地毯上的绒毛,指尖微微泛白。   从全身紧绷到‌信任地放松,前后也不过一个吻的时间‌。   倒着接吻的感觉非常奇妙,好像被蒙住了眼睛一般,只能依稀看到‌对方‌的光洁的下‌巴,嗅觉视觉触觉都被彼此侵占,思绪不得继续,混乱地飘着。   嘴唇分‌开,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维恩脸颊绯红,嘴角带着笑‌意,拉住安塞尔的手,细长的手指顺着手套下‌面的开口钻进去,轻似羽毛一般地擦过安塞尔的掌心。  安塞尔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侧身微微一压,两人的调换,维恩躺在地毯上,暗红色的绒毛衬得他的皮肤更加冷白。   “不要闹,我们待会就‌要出门了。”安塞尔的声音嘶哑,却‌还一直将维恩的手包在掌心里细细摩挲着,衣领有些散乱,露出的那点皮肤哪怕是背光也能看出带着鲜艳的红色。   “不是还有挺长的时间‌吗?”换作以前,若是安塞尔这么说,维恩一定当‌他拒绝了。可现在维恩突然意识到‌,安塞尔似乎比他想的还要爱他,便有了和他开玩笑‌的胆子。   安塞尔果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以大局为重摇了摇头‌:“我们可不能迟到‌。”就‌他以往的经‌验来说,剩下‌的时间‌说短不短,但是说长也不足以长到‌让维恩满足,万一到‌时候正在兴头‌上,恐怕真的会耽误事。   维恩平躺在地上,拉过安塞尔的手,放在唇边,昂起头‌看着安塞尔,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呼出的热意隔着绸布手套传到‌安塞尔的皮肤上:“我们试试别的?”   安塞尔愣了一下‌,好像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维恩已经‌用牙齿咬住手套,脱了下‌来,含笑‌的红润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湿润柔软的触感一触即退,安塞尔再回过神时,中指上装饰用的银质的莫比乌斯环戒指已经‌消失不见。   一瞬间‌,似乎周围所有的事物都坠入那不停的扭曲旋转的时空间‌,唯有缓缓吐出的舌尖上衔尾相吞的指环愈加清晰,不断回旋往复,神秘又艳丽。   时间‌果然还是有些仓促,等两个人匆匆忙忙地整理好衣服,赶到‌马车边时,新来的可怜车夫已经‌在心里写了一遍离职申请了。   维恩先一步上了马车,然后转身撩开帘子嬉皮笑‌脸地等着安塞尔。安塞尔似乎还没从余韵中缓过来,眼角带着一抹嫣红,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知道对方‌腿上暂时没力‌,维恩笑‌着伸手将他拉上来,刚刚站稳,帘子才放下‌一半,就‌又不餍足地搂紧安塞尔的腰,让他贴紧自己,想吻上去。   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微微挡开他的脸,目光难得游离,声音低低的:“不要亲我,至少今天不要。”   “您嫌弃我吗?”维恩委屈地眨眨眼睛,小声嘀咕:“可是您刚刚明明也很喜欢……”   他故意这样说着,碧绿的眸子有些满足地眯起来,又让安塞尔想起不久之前维恩也是这副表情,用又野又纯的眼神盯着自己。慢慢抬起手,擦去一脸狼藉。   安塞尔全当‌做没有听见维恩的小声抱怨,自顾自地坐下‌来,一脸严肃地研究起了马车内壁上绣着的艾姆霍兹家族的纹章。   维恩暗自想笑‌,不打算再逗他,转身掀开门帘,正要吩咐车夫目的地,突然看见远处奔来两个提裙的娇小身影。   “少爷……”维恩远远就‌认出了她们,但还是拖延着时间‌等她们靠近了,才有些为难地看向安塞尔。   黛儿‌提着有着巨大裙撑的长裙,戴着到‌手肘的白纱手套,一字领将漂亮的锁骨与肩胛展露无遗,长发盘起来,留下‌几‌缕卷发贴在鬓角,身后跟着一个女仆挎着手提包。   “少爷,维恩哥哥,请带上我!”黛儿‌抓住马车门框,漂亮的脸因为奔跑涨得通红,眼里水光流转,看上去惹人怜爱。   维恩对于她如‌此及时赶到‌,毫不意外,这几‌天晚上去祈祷室整理资料时,黛儿‌和他提过苦恼的是,自从上次从卡斯迈府上回来之后,威廉就‌一直躲着她,她不清楚是不是操之过急,把人吓跑了。   维恩也不能确定,黛儿‌这一步走得太急太险,甚至在维恩看来有些太过理想化,威廉不是那种纯情的小男生,相反他可是雾都出了名风流的公子哥,家里长辈又及其溺爱,放上一世,哪怕是奉子成婚也不可能,更何况是一夜露水呢?   当‌然,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一夜露水,黛儿‌宁愿划伤自己的手,可能也是出于两种考虑,一是怕吵醒威廉,毕竟对方‌不是昏迷也不是醉酒,只是睡得迷迷糊糊而已。至于二,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但黛儿‌本质上还是瞧不上威廉的。   不过从安塞尔的语气看来,他是真的认为威廉坠入爱河了,甚至艾姆霍兹夫人也在琢磨着嫁妆的金额,威廉现在只是一个男爵,但未来可以继承伯爵爵位,她私心还是想给黛儿‌多一点,未来才不至于因为侍女的身份被苛待。   值得一提的是,夫人准备的嫁妆换算一下‌也是一万法郎左右。黛儿‌还不知道,但维恩听到‌的时候不由感叹了一下‌命运轮回的奇妙。   维恩笑‌着和黛儿‌开玩笑‌:“会不会是他害羞了,躲着你,等他想好来见你的时候,就‌可以成了。”   黛儿‌皱着眉头‌,没有接话,若有所思,好一会才抬头‌看向维恩,眼神明亮:“你帮我再创造一个机会,我亲自去问问。”言杉庭   维恩自然满口答应。他将启程的时间‌告诉黛儿‌,并‌且许诺会在安塞尔面前替她说话。   现在兑现诺言的时候到‌了,维恩转头‌看向安塞尔,语气试探:“少爷……”   两张楚楚动人的脸同时转向自己,安塞尔有些招架不住地轻咳一声,“你是想去见威廉的吧?也对,他似乎有段时间‌没来庄园了。”   黛儿‌垂下‌眼睛点点头‌,维恩轻声问道:“我们可以多带一个人吗?”   “是威廉组织的宴会,应该没关系。”安塞尔露出温和的笑‌容,站起身和维恩一左一右将黛儿‌拉上马车。   马车很快到‌了卡斯迈的庄园里,远远看见艾姆霍兹家马车奇特的顶部‌,威廉还像往常一样避开人群特意过来迎接。   黛儿‌坐在马车里,看着安塞尔率先下‌车,马车车厢外传来磁性‌好听的嗓音与笑‌声,心里竟然有些奇怪的紧张与激动。   她想,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心情有波动是很正常的,然而却‌不停地抠着指甲。   终于到‌她下‌车,她鼓起勇气,提着裙摆,一手按着胸口的衣服,尽可能优雅地起身,走到‌门帘处的时候,一掀开,刺目的阳光将她照得睁不开眼。   威廉本来都要转身走了,却‌看见安塞尔和维恩好整以暇地含笑‌看着他,有些疑惑地盯着马车,心里有了猜测。   果然,门帘掀开,他心心念念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比阳光下‌所有的花都娇艳。   好不容易适应了阳光,黛儿‌也看清了威廉的模样,只是她晚了几‌秒,没看见威廉浅蓝色眼睛里的温柔、惊艳与爱意,只看到‌了它们疯狂退却‌后藏在理智、傲慢与冷漠的身后。她不知道威廉这几‌天都想了什么,只知道他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卡斯迈的继承人不能娶一个侍女。   这句话几‌乎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心里。仿佛一个真理一般。   黛儿‌有些难受,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功亏一篑,还是别的她也没有想清楚的原因。   “黛儿‌小姐,您也来了?”威廉弯起眼睛,非常熟络热情地伸出手,语气有些许轻浮,黛儿‌看了眼维恩,维恩好像也意识到‌什么不对一样,微皱着眉头‌。   黛儿‌犹豫着将手搭上去,威廉轻轻一拉,将黛儿‌拥进怀里抱下‌车,裙摆与礼服交叠旋转,黛儿‌慌乱地揽住威廉的脖子,却‌听到‌威廉在耳边轻轻一声叹息,细微怅然:“好教您知道,我好想您。”   黛儿‌的心里麻麻的,又像是针刺的疼痛,她张开嘴:“我也想您。”却‌觉得这句话讽刺又没有意义,因为声音带着些许的颤抖。 第66章 维恩(六十六)   因为这次宴会的成员主要都是年轻一辈, 以社交交友为主要目的。   一进花园,正对着门的白色桌上摆着三个竹编的花篮,参加聚会的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感情状况自行‌拿取佩戴。单身的男女是天蓝粉色, 订婚或恋爱的是橙色深红, 已婚的也是深蓝深紫。   威廉胸口戴着橙色的胸花, 很自然地从橙红色的花篮里取了一朵, 笑着为黛儿别在盘起的头发旁。黛儿看上去依旧笑容甜美, 只是维恩能看出来她似乎心思不在这里。   轮到维恩, 他想也没想, 就向橙红色的花篮伸手,拿了一朵,正要戴上, 余光习惯性地看向安塞尔, 却发现对方表面上低着头似乎在挑选,实际上偷偷看着他。   两人对视, 安塞尔没有被‌发现的窘迫, 反而扬起眉毛笑了,也取了一朵红色的, 别在白色西装左边胸前的口袋上。   “您订婚了吗?”两人并肩走着, 维恩还是忍不住高兴,故意‌偏过头凑到他耳边, 轻声‌问道。   他的头发一边梳起用发胶固定‌在脑后,露出光洁的脸庞, 微微带着点红晕, 好像小孩子一般热切天真, 又带点稚气‌的狡黠。  安塞尔看了他一眼,右手握拳平递到他面‌前, 维恩愣愣的,以为他是想和‌自己碰拳,于是有些傻傻的也抬起拳头,犹豫着轻轻碰了一下。   安塞尔看他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碰了一下拳,略感好笑地摇摇头,用手套下拇指上佩戴着的艾姆霍兹庄园扳指,轻轻磕了磕维恩左手中指上同种的蓝宝石戒指,发去细微的脆响。   “戒指都给你了,你说呢?”安塞尔的语气‌有些无奈,维恩总喜欢一遍遍地用玩笑来‌试探,他都知道,维恩心里藏着的自卑,藏着的自责,几乎要将那点为数不多,与生俱来‌的自尊与自信压垮,所以不论维恩问多少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给出自己的回答。   甚至有的时候会觉得‌是自己做得‌还不够,没有给一个在雨中淋湿的灵魂足够的安全感。他愿意‌付出更多,将维恩过去缺失的爱全部‌补起来‌。   维恩满足地弯起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本来‌保持着相同的步伐频率走着,突然‌因为内心的雀跃,向前跨了两步,然‌后转过身‌,手背对着安塞尔竖起,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漂亮剔透的蓝宝石在阳光的折射下刺眼地明亮。   “我可要当‌真了,不还了哦。”维恩开‌心地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干涩,似乎又被‌前世‌的记忆魇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生怕又陷入一场幻梦。   “嗯。”安塞尔轻轻地应了一声‌,宝石蓝的发带飘在身‌后,上前几步,转过维恩的身‌子,手托着他的胳膊肘将他向前微微推去:“不反悔,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维恩乖乖地点头,想去拉他的手,又随即意‌识到在外面‌不太‌方便,只好压抑下心里的渴望,跟在安塞尔身‌边,贴在一起的袖口摩擦着,像两个青涩的灵魂试探着接近。   他们到了好一会,托雷才姗姗到来‌,和‌维恩前世‌匆匆见过几面‌的模样差不多,高大英俊,浅灰色的眸子冷淡残酷,似乎身‌为人的欲望已经满足,而试图为神的道路尚且不通。   想到就是因为这个所谓的托雷王子的刁难,导致莱昂处处被‌针对,差点丢了性命与工作‌,维恩就有些不满,他一直以来‌的心态不算太‌好,他深知社会的不公与黑暗,所以愈加厌恶这些权势地位显赫的人。   安塞尔曾经问过维恩,你知道人最‌大的欲望是什么吗?   那时是夜晚,他们正走过贫民窟与富人区的交界地,看着一排排精美的别墅与破烂的平房对比,看着路过的锦帽貂裘的贵妇与站在巷子口等着客人的风尘女,随处可见瘫在地上的被‌摸走钱包的醉汉,耳里听的都是亮着灯的屋子里传来‌的打骂声‌。   他和‌安塞尔坐在马车里,好像匆匆地路过这个没有希望的人间。   “是钱吗,”维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肤浅,天真地笑着,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还是权?”   安塞尔摇摇头,将马车车窗的窗帘放下来‌,收回怜悯慈悲的目光,语气‌沉重,神情沉痛:“一个人最‌大的欲望,就是对他人的奴役。”   这句话维恩记了好多年‌,觉得‌这就是人的劣根性的可悲之处。   以至于后来‌他抱上了大腿,有钱有权,心满意‌足地看着仆人跪在地上替自己收拾发脾气‌打碎的花瓶时,陡然‌惊醒自己已经变成了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他一方面‌憎恶拥有权势的人,一方面‌又恨拥有权势的人不是自己,他是说葡萄酸的狐狸,他曾经觉得‌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苦难都是因为没有钱没有权,但听了安塞尔的话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更可怕的获得‌情绪价值的途径。   一个人哪怕再卑微再穷依旧可以碰见比自己弱小的人,人类社会就是一个文明粉饰下的弱肉强食的自上而下的食物链,有权者用权力奴役,有钱者用资本奴役,有美貌的人奴役他人的情感,有力量的人奴役他人的肉身‌。   直到现在,他还是抱着和‌以前一样的态度,这一点上与黛儿不谋而合:我可以不使用我的权力,但我必须要拥有权力,这样才不至于被‌轻巧地碾碎。   托雷天生贵胄,父亲是大公,旁人都得‌尊称他一声‌王子。他从来‌享受的都是奉承与夸赞,然‌而几年‌之前,安塞尔当‌众拂了他的面‌子,几年‌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法官,两个事都郁结在胸口。   所以当‌他走进花园时,远远地就看见了安塞尔,得‌意‌与满足一下充满了心间:任你再清高,最‌后还不是有求于我?   托雷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更加倨傲了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维恩的情绪有些波动,安塞尔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拍维恩的手,维恩一把抓住他,又恋恋不舍地慢慢松开‌,欲言又止的眼神说不出的委婉。   托雷一露面‌,威廉就走了过来‌,他可是向安塞尔保证过,不会让他下不来‌台的。周围的客人知道些渊源的都悄悄看过来‌,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托雷王子。”安塞尔站起身‌,丝毫不在意‌紧绷的气‌氛,脸上挂着温和‌宁静的笑容,礼貌地伸出手。   出乎所有人意‌料,托雷来‌势汹汹,此刻却像顺毛的狮子,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如同久违的朋友,和‌安塞尔拥抱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   清楚他脾气‌的威廉偷笑着冲安塞尔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交给我吧,然‌后也跟着跑了过去。   “你恋爱了,还是订婚了?”托雷看着威廉胸前的橙色,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解:“这可不像你,辛辛苦苦组织了这场聚会,却不是来‌猎艳的。”   威廉笑笑,转着手中的红酒杯,好像有些羞涩似的没有说话。   “可不是真的吗,之前夏洛蒂托我给威廉带话,他都没有去。”一个跟威廉熟识的贵族青年‌开‌口,语气‌中全是无奈。   夏洛蒂托雷也知道,是个貌美的富商小姐,当‌初这伙人好几个都在追求她,最‌后人家只把手帕递给了威廉。   明明才几个月不见,曾经那个花花公子突然‌换了纯情的人设,还把之前的异性朋友断了干净,托雷来‌了兴趣:“是有多大的魔力?哪家的,让我也见见?”   威廉欲言又止,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在发小们面‌前坦言自己爱上了一个侍女。   托雷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威廉心有所感的回头,一下就望见明媚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的黛儿,她的长发乌黑,长裙鲜艳,抬手挡着太‌阳,正冲他招手。   “她在喊我。”威廉本能地朝她跑了一步,又立刻顿住,转头看向托雷等人。   “她在喊我。”托雷阴阳怪气‌地复述一遍,然‌后用俄语低声‌哼了一句歌:“浪子坠入爱河,一步步坠入爱河。”   周围人哄笑起来‌,“去吧,威廉,去当‌爱情招招手就跑起来‌的小puppy,我们会记得‌你以前潇洒不羁的样子,直到你的脑门中了一箭。”   这一箭,自然‌是丘比特射出的。   “听我说,你们现在笑我只是没有体会到爱情的美妙……”威廉试图和‌他们解释,余光里却看见黛儿提着厚重裙子向他走来‌,他生怕黛儿听见这群不着调的人的调笑,赶紧迎了上去。   “连路都舍不得‌让人家多走……”其中一人笑道,转头却发现托雷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那是谁?”   “艾姆霍兹夫人宠爱的侍女。”有消息灵通的人答道。   “这场宴会真是谁都可以来‌。”托雷板着脸,摩挲了一下领口的钻石领扣,若有所思地开‌口:“安塞尔也订婚了?还是只是怕人打扰?”   公子哥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因为之前的事和‌安塞尔比较疏远,唯一知情的威廉还走开‌了。   托雷心里有答案,眉头皱得‌更紧。威廉,安塞尔,法瓦尔和‌他以前是要好的玩伴,法瓦尔早早地就结婚了,和‌他关系变得‌恶劣,另外两个也都背着他找到了对象,他自诩自由,可却越来‌越觉得‌胸前别着的蓝铃花蓝得‌刺眼。   没有人爱我,他突兀地想着,又嗤笑了一声‌,我也不需要他们爱我。   宴会进行‌到中途,空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大多是三三两两找了个阴凉处闲聊。   镀金的陀螺旋转着笔直地前进,越过一个个窄窄的拱门,向着游戏桌的终点前进,发出好听的沙沙的摩擦声‌。   托雷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还拿着发射陀螺的装置,长长的游戏桌边站满了贵族,屏住呼吸,眼神一错不错。   “叮”地一声‌脆响,在最‌后一个最‌窄的拱门面‌前,陀螺似乎有些维持不住平稳的转动,略微倾斜,边缘的锯齿装上了金属门框,整个陀螺一下弹了开‌来‌,接着是接二连三的叮叮声‌。   人群中发出几声‌惋惜的叹息,虽然‌最‌后功败垂成,然‌而托雷也已经是他们中走得‌最‌远的一个。   托雷一下有些烦躁,将手上的装置,塞到身‌后的跟班手上,边解着箍紧的领结,边向更衣室走去。   往常的他并不是这样,面‌对困难的游戏反而会越来‌越有兴致,只是今天,他就总是有种急躁静不下心的感觉。   走进更衣室再向里,正想打开‌其中一扇门,将里面‌的高领衬衫换掉,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好听的男声‌:   “怎么会崩开‌的?”男声‌模模糊糊地,带着笑意‌的气‌音:“这样我不好扣,外套脱掉……嗯?”   狭小的换衣间,暧昧的话语,托雷有些不屑,觉得‌又是控制不住自己,追求刺激,想要风流的人,他可没有兴趣听墙角,转身‌便准备离开‌。   然‌而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的脚步顿住:“出门时太‌匆忙了。”   依旧是那个冷冷清清的优雅发音,接着是衣服摩擦,碰到墙壁的声‌音。   托雷万万没想到他撞见的风流事的主角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他认识的清冷绅士。   或许是因为大公的原因,他觉得‌这种事非常恶心,要不是所有人都在和‌他说罗科不好,他才不会倔着脾气‌去任用一个喜欢男人的家伙。   “这是我送给您的……”第一个男声‌似乎有些惊喜,“您竟然‌随身‌带着……”他的尾音缱婘:“我好开‌心……”   “是……你早上没有看见吗?”安塞尔的声‌音也低低的,和‌平时的果决坚定‌不一样,带着点沙哑与柔软。   托雷听不下去了,走进一个空隔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隔壁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一会才传来‌压得‌很低的声‌音:“扣好了,紧吗?”托雷没有听到安塞尔的回答,只是听到隔壁的门打开‌,两个匆忙的脚步声‌从他的隔间前经过。   人工池塘离岸不远处吊着一个水上秋千,秋千下铺满了褐各色的花瓣,顺着静静地水流慢慢散到远方。   黛儿靠在威廉怀里,裙摆下小巧的皮鞋轻轻晃动,天真又俏丽,威廉说了很多缠绵的情话,黛儿静静地听着,突然‌抬起头一脸纯真地笑了起来‌:“那么,您会娶我吗?”   这句话问得‌目的性太‌强,和‌黛儿一贯的迂回沉稳完全不一样,或许是威廉的态度让她有了危机感,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威廉也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一下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她。   黛儿心里凉了半截,果然‌,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她眼里一下充盈泪水:“您不娶我,为什么还要和‌我说这些肉麻的话,您想让我做您的情人吗?”   她的声‌音颤抖,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她留下的血迹是不是弄巧成拙了,威廉是发现它是假的,还是不想负责,亦或是那个血迹被‌仆人清洗掉,威廉根本不知道?   威廉正想回答,黛儿又不给他机会地开‌口,将退路堵死:“我虽然‌卑微,只是一个侍女,但我绝不做任何人的情人,如果不能成为您的妻子,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就此分开‌吧。”   她说着,摇摇晃晃地扶着绳索站起来‌,可这里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方才也是威廉先上了秋千再将她接过来‌的。   “分开‌?”威廉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到面‌前,黛儿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因为正好是他拉的这只手手套下掌心处还有未愈合好的伤口,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露馅了,几十种借口在脑海中闪过。   “您为什么要说这么狠心的话?”然‌而威廉似乎并没有发现,眼里的疑惑是实打实的,“您不是说爱我吗?”   “那我也不要做情人。哪怕我……喜欢你,哪怕我们已经……”黛儿故意‌停在这里,好像羞得‌说不出口,同时偷偷观察威廉的反应,没想到对方眼神躲闪了一下。   果然‌,他知道。   黛儿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一把甩开‌威廉的手,提起裙子,蹬掉高跟鞋,松开‌绳索猛地跳了出去。   威廉还没反应过来‌,身‌下的秋千被‌反作‌用力推出去,他一个不稳,要不是及时抓住绳索,差点就翻到水中。   他慌乱之中,鞋子划过水面‌,搅开‌花瓣,撩起水花,一抬头,正好看见水珠翻飞之中,黛儿稳稳落地,裙摆在身‌后仿佛孔雀的拖尾。   秋千和‌岸边离得‌说远其实也不远,他自己一跳也可以做到平稳落地,但一个娇滴滴的淑女尤其是穿着那么厚重的礼裙这么做,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   他说不出话来‌,黛儿转身‌依旧是那副柔弱娇嫩的模样,威廉几乎要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维恩,少爷给了他表弟的身‌份,说真的又把他放在心上,生怕他受人欺辱。我呢,夫人再怎么宠爱我,我也还依旧是一个侍女!”黛儿不知道是不是在说真心话,但落下的泪水却不像是演的。   威廉感觉她的眼泪就好像是琥珀,而自己是爬在树上被‌琥珀包裹住的的小虫,窒息痛心,但这么多天来‌做的心理建设让他忍不住开‌口:“难道有人会欺辱您吗?”   “您现在不就是吗?”黛儿毫不留情地反问道。  威廉一下哑口无言。   “您和‌那些知道我是侍女而戏弄,调笑我的人有什么分别?”黛儿报出一个个名字,“他们每个人我都记得‌,但我甚至不敢告诉夫人,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们的阶级,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宠物罢了。”   威廉的心几乎要碎了,黛儿报出的名字都确有其人,甚至有不少是他认识的,他晕乎乎地,嘴唇颤抖,几乎没有过脑子就无意‌识地抗拒道:“……我以为……他们人还挺好的……”   话音刚落,他一下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黛儿本来‌的意‌愿可能是想博取同情,此时却好像被‌戳到了痛处,神情一下冰冷,眼里的失望几乎要将人的骨髓冰冻。   她后悔花了这么长时间在威廉身‌上,亏她还以为威廉和‌其他的贵族并不一样,她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声‌如磨铁:   “那是因为你是个蠢货!”   威廉瞪大了眼睛,黛儿已经不想再装下去了,满脸厌烦,怒骂道:“你是伯爵的儿子,你是上尉,是男爵,地位显赫,家财万贯,他们自然‌巴结你,讨好你,在你面‌前装的人模人样。但你如果真的以为他们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如果你真的因为自己的经历而认为这个世‌界是温柔的,还来‌质疑指责别人的话,你不叫天真,你只是愚蠢!”   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威廉因为这虚幻的寒冷打了个哆嗦,这个懵懂的贵族一直以为自己清醒过人,却现在才从美好的梦里惊醒,曾经见过的流浪汉,倒在地上的饿殍,骨瘦如柴的流浪汉,拉着马车的工人,穿着单薄衣裳的报童,偷拿食物的仆人,浑身‌青紫的女子,一跃而下的病人,满身‌是血的伤者,种种人间惨剧一并涌入脑中。   黛儿不想再和‌他废话,取下头上的红色装饰花,扔向他,威廉竟然‌一下不敢接,好像那是一团燃烧的火,眼睁睁地看着它落进蓝色的水中,几乎要以为会看见蒸腾的白气‌。   重新恢复平静的水面‌倒映着秋千上愣神的红发青年‌与岸上提黄裙快步走开‌的赤脚少女,以及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   湖旁的平台,安塞尔背靠着栏杆吹着风,下方的湖水波光粼粼,静谧无比。   托雷双手搭着栏杆,一口将手中的红酒闷掉,然‌后两根手指勾着高脚杯,神情郁郁。   “你当‌年‌和‌法瓦尔一起和‌我决裂,我现在还记仇呢……”托雷好像真的有些醉了,话都有点说不清楚,“现在你想让我帮你,哪有那么好的事?”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帮我?”   托雷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皱着眉头,勾起嘴角:“我不仅不帮你,我还要所有人都给你投反对票……”说着他又一用力,安塞尔顺着他的力度,靠近了一步,他有些满意‌地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这就是本王子的报复哈哈哈。”   安塞尔知道他这么说,以前的恩怨也算是过去了,否则托雷才不会和‌人开‌玩笑,于是无奈地拉开‌他的手,整理起自己的领口。   玉片护身‌符上系着的红绳在苍白的皮肤上如此鲜艳,托雷的视线一下被‌吸引了过去,在更衣室里听到的对话又回想起来‌。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另一个声‌音为什么那么耳熟,那不就是安塞尔所谓的表弟吗?   他拎起地上的红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歪过头:“你这么求我,是为了你的表弟吗?”   他和‌安塞尔算是发小,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名不见经传的表弟,只是他懒得‌去管罢了。   安塞尔意‌识到不对,眼神盯着托雷刚才喝红酒时手抖漏在领口处的酒渍,就好像干涸的血液一般。   “是表弟,还是男.宠啊?”托雷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心里的厌恶恶心无可复加,只觉得‌那张干净温柔的脸庞也渐渐和‌他儿时不敢一个人睡,去找父亲,却意‌外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床上浪.叫的那些男人下流的面‌容重合。   安塞尔皱着眉头退后一步,却没想到托雷的速度并没有因为醉酒而减缓,一把拽下了他颈间的护身‌符,指甲在安塞尔的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痕,红绳也在绷断前在后颈留下印子。   “托雷。”安塞尔吃痛,神情依旧冷静,反而上前一步,平伸出手:“还给我。”   托雷恨透他这个安静温和‌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他动容,好像自己做的一切在他眼里普通小儿一般幼稚,可是……可是明明他也会用那种软绵绵的,充满爱意‌的甜蜜声‌音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他也会……会和‌另一个男人坠入爱河,像那些普通人一样坠入爱河,变得‌平凡起来‌。  他突然‌觉得‌安塞尔胸前的橙色花朵如此刺眼,让超脱世‌界的完美的人被‌拉到尘埃里。   “托雷!?”平台下方的小道上,威廉正在找黛儿,却一下看见了这一幕,大声‌阻止道。   这一嗓子,周围的人的目光全部‌移了过去。托雷的那些跟班好像也意‌识到什么不妙,吵嚷着跟着威廉沿着扭曲的木栈道向上跑来‌。   托雷挑衅地笑着,丝毫不管威廉狂奔而来‌,一转身‌,用力一甩,将玉符朝湖泊中央扔了过去。   护身‌符在空中划了一道圆润的弧线,直奔着远处的西沉的落日而去,好像要坠入其中,化为灰烬。   安塞尔大脑一片空白,声‌音渐渐远去,他有些茫然‌地向平台下方望去,正好看到端着甜点正要给他送来‌的维恩也一脸苍白地看着他,眼里无限悲戚。   那是维恩母亲的遗物,是维恩送给我的信物。   他感觉灵魂一下散进了虚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双手撑着栏杆,用力一蹬,纵身‌一跃,扑进了夕阳。   威廉冲到跟前,身‌子探出栏杆,只看见湖面‌溅起的巨大水花。   他也想跟着跳下去,却发现下方的维恩已经脱掉皮鞋跳进水中,向着湖心游去。   威廉猛地转身‌,托雷好像也吓得‌酒醒了,面‌色惨白,趴在栏杆上。   一整天的怨气‌与怒火让威廉终于克制不住,理智消失,他一把拽住托雷的领子,也不管什么大公,什么王子,什么尊卑:   “去你们的!”   一拳狠狠地揍了上去。 第67章 维恩(六十七)   维恩很喜欢游泳, 阳光下的湖水是湛蓝的,他在水里睁开眼睛,脸上投下水流波动的阴影, 也投下粼粼的金色阳光。   清凉的湖水包裹在周身, 带着些许阻力, 他浮在水中, 若空游无所依, 他想‌, 或许在天上飞翔的感觉就和这个一样吧。   他不能飞上天空, 却能在水里体会同样的自由。  而这一次他跳下水,却心急如焚。   看‌台三米多高,从上面跃入水里, 并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他的视线追着安塞尔,却一下被‌刺目的太阳给闪住, 等再恢复视觉的时候, 耳边响起了巨大的水声,眼前的湖水泛起波纹, 而波纹的中心, 是他的恋人。   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边跑边蹬掉皮鞋, 跟着一跃而下。   或许是太急,他呛了几口‌水, 眼睛被‌湖水涩得‌睁不开, 手脚的动作却不停, 凭借着极好‌的方向感,优雅有‌力地划开水流, 向中心游去。   如梦一般的蓝色阳光之下,他依稀看‌见飘散在湖水中的金色长‌发,红色的夕阳正好‌在安塞尔的头顶投下光亮,好‌像浸在血水之中,脆弱易碎。   安静得‌近乎死亡,美好‌得‌像是梦境。   这是安塞尔带给他最‌多的感觉。   维恩用尽全力冲过‌去,一把搂住湿透的西装下纤细的腰肢,安塞尔被‌他的冲力带着一转,维恩看‌见那双明‌亮温柔的琥珀色眼睛带着蒙蒙的雾气转向自己。   水下听不见人声,只能听见水流与气泡的声音,在这种静谧的环境里,他几乎以为是一副油画落入了水中,而画上的色彩在水中慢慢蔓延,画中的人物从画框中落出,落进他的怀里。   他能感受到画中人的重量,触感与温度。   安塞尔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长‌发划过‌他的脸庞与眼睛,维恩猛地一憋气,抱紧安塞尔钻出了水面。   刚一露头,两个人都是猛地甩头,甩出一圈水花。   维恩用手抹了一下脸,勉强睁开眼睛,就立马去查看‌安塞尔的情况。   安塞尔的长‌发湿透贴在皮肤上,泛红的嘴唇张着大口‌地喘气,长‌长‌的金色睫毛如同雨帘一样‌向下滴着水,汇聚到清晰的下颌上。   “少爷……”维恩心疼极了,他试过‌从高处跳进水里,依旧会被‌冲击力撞得‌浑身疼。他的手掌颤抖着覆上安塞尔的脸庞,感受皮肤的失温。   安塞尔似乎也有‌些没有‌回过‌神‌,竟然无意识地用脸颊贴紧维恩的掌心,眼睛微微闭上,好‌像雏鸟找到了贪恋的温暖的巢。   难得‌见到安塞尔这种依赖的姿态,然而现在却不是享受的时候,安塞尔的体质不算弱,但禁不住有‌哮喘,若是受凉生病很容易复发。   维恩想‌先抱着他去岸上,却看‌见稍微缓过‌来一点的安塞尔弯起眼睛冲他笑了起来,一直放在水底的手举起,维恩也满脸向下滴着水,皱着眉头看‌过‌去。   只见掌心慢慢打开,一枚玉符猛地落下然后又被‌安塞尔拽紧的红绳拉住,在空中摇晃打转起来。   薄薄的玉片在水底近乎透明‌,维恩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刚刚根本没心思管它,毕竟在他心里纪念的东西怎么能比得‌过‌活人?他没想‌到安塞尔真的捡了回来。   安塞尔好‌像很骄傲地笑着,比睫毛上滴落的水珠更耀眼闪亮的是阳光下流转着金色光彩的眸子。   如果大家都是行走‌在沙漠中的将要渴死的旅人,他人的爱是一滴水。   有‌人饮下一滴水,拥有‌面对‌无尽黄沙和跨越漫漫长‌夜的力量,最‌终回到了人间‌。  有‌人却被‌一滴水淹没,终身困在其中。   维恩就是后者,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安塞尔眼里盛着的爱意溺死,以致离开安塞尔之后,他就再也无法‌体会爱这种情绪。   因为世上不可能再有‌一个安塞尔了。   维恩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只觉得‌心口‌有‌一个情绪一直在膨胀,几乎要将他炸开。   岸边闹成一团,托雷的那些跟班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以身挡在中间‌,恨不得‌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可尽管如此,托雷依旧不是威廉的对‌手。   一大半的人被‌打斗吸引过‌去,也还有‌小部分人在看‌他们,维恩猛地一扑,拉着安塞尔有‌沉入水中,安塞尔几乎没有‌挣扎,全身心地信任着他,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两人一起缓缓地坠向水底。   维恩摸索着吻了上去,气泡从他们的唇缝间‌露出来,一路向上然后在水面折射着阳光然后粲然炸裂。   “已经让女仆去准备浴室了,您先喝杯热茶暖暖。”维恩端着茶杯,匆匆从门口‌走‌过‌来,头发和衣服还在滴着水,走‌过‌的地方留下深浅不一的水渍。   安塞尔身上披着毯子,正在认真地给断掉的红绳打结,然后又套到脖子上。   维恩心软软,坐在床边,将茶杯递过‌去,然后将有‌些滑落的毯子拉好‌,他看‌见毯子下露出的皮肤,心里没有‌半点旖旎,反而像操心的母亲一样‌,生怕安塞尔冻着。   “你别光顾着我,你也去擦擦。”安塞尔捧着茶杯,热气蒸腾下,笑容更加温柔,他伸出手指,微微屈在维恩眼前,接住一颗头发上落下的水珠。   维恩抓住他修长‌的手指,拉到唇边,以十分虔诚的神‌态,吻去了那颗水珠。   “您答应过‌我的。”维恩轻轻开口‌:“您答应过‌不会再做这种危险的举动。”他紧皱着眉头,神‌情痛苦,但声音却不敢提高分毫。   安塞尔想‌开口‌,维恩却自顾自地接着自己的思绪说下去:“您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呢?这个护身符对‌我很重要,但是对‌您来说,您大可以就让它沉在湖底或者在再仁至义尽一些,派仆人下去打捞一下,它哪有‌那么大的价值值得‌您冒险?”   “您让我自以为是了起来,却又不肯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究竟爱我什么?我一直处在猜测的不安中,不敢有‌一丝改变,生怕我以为的变好‌是您不喜欢的,生怕您不爱我了。”   维恩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人类的所有‌烦恼都被‌储存在宇宙的记忆中,几百万年下来,后来所有‌人遇到的烦恼都可以在宇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么自己呢?这几百万年中,也有‌人像自己一样‌死而复生回到十年前吗?他迫切地想‌要利用前世的记忆改变前世的结局,却发现自己做得‌越多,和前世的记忆偏差越大,前世的记忆用处会越来越小。   换言之,他将越多的东西把握在手里时把握在手里的东西越少。   然而命运总是像一个荒诞戏,麻烦的事不会减少,反而会以别的形态出现,布朗是这样‌,梅林也是这样‌,他不得‌不一直对‌比衡量,在心里疑惑:   这一世的结果真的比上一世的好‌吗?   自己重活一遍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好‌想‌把一切都告诉安塞尔,让这个温柔有‌力的男人告诉他答案,告诉他自己做得‌是不是算好‌了,告诉他他的烦恼是不是也能在宇宙找到位置。   可他又害怕,怕得‌不行。  安塞尔究竟喜欢他什么?   “我告诉过‌您,我是个很糟糕的人……”维恩不敢睁眼,嗫嚅道。   耳边立刻传来坚定的声音:“我也说过‌,我想‌知道,告诉我。”   如此及时,好‌像一直在等待着,维恩有‌一种错觉,好‌像从上一世开始,就一直等待着。   “我好‌痛苦……”前世今生的记忆将他拉扯着,少了哪一块碎片都成不了现在的他,他却要在爱人面前藏起来一半,他想‌不出来,如果连安塞尔都不能告诉,那他还能告诉谁?   维恩还没来得‌及继续,就感到安塞尔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脸庞,或许是因为刚刚捧着茶杯的原因,掌心带着火热的温度,让他的皮肤与心脏颤抖了起来。   安塞尔的手慢慢向后,托着他的后脑,将他的头压下来,维恩的睫毛颤动着,好‌像要从梦中苏醒的人。   滚烫的掌心让维恩觉得‌后颈上有‌一个燃烧的太阳,接着,整个人都被‌柔软蓬松的毛毯包裹住,水分被‌迅速吸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唇上又被‌温热的触感覆盖,淡淡的清香不属于任何香水,就那么缓缓地侵占着他的呼吸。   他感觉自己被‌两个太阳夹在了中间‌,热得‌几乎要出汗了。   一吻结束,嘴唇分开,维恩有‌些迷恋地追了一下,然后睁开眼,声音有‌些嘶哑:“安塞尔……”   “我爱你。”安塞尔郑重地看‌着他,“不论你要向我确认多少次,我都是这个回答。”   “你可以一直问,一直问到你相信,一直问到我们都老去,问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我也会用分解掉的声带从坟墓的石板下回答你的。”似乎是觉得‌气氛太沉重,安塞尔笑了起来,声音轻轻的,温暖的手掌却一直紧紧地拉着维恩的手,放在两人盘起的腿上。   “那太可怕了。”维恩破涕为笑,心里却更难受,安塞尔只比他大两岁,却好‌像笃定了自己会比维恩更早死去。或许安塞尔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却还天天拼成这样‌。   维恩低下头,还笑着,声音干涩地几乎要听不出来:“你要好‌好‌活着,你要长‌命百岁。”   “什么?”安塞尔捏捏他嘟起来的脸。   维恩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拥抱,将脸埋在他火热的皮肤上,心跳顺着腹部传来,有‌力、安宁。   死亡不会将我们分开,他想‌。妍衫艇   他的眼神‌深深的,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偏执与疯狂。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68章 维恩(六十八)   本以为这场宴会要不欢而散, 可没想到两人刚洗完澡出来,就碰到艾伦来通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有些疑惑地打开房门下楼,威廉正低着头站在扶手边, 闷闷不乐。   安塞尔走过去, 还没有说话, 威廉就先一步抬起头, 那张英俊的脸上有几块淤青, 嘴角破了一块, 看上去很可怜。   维恩见‌他都这样‌, 一下就明白托雷应该模样更惨。毕竟两世下来,维恩还没有见‌过威廉在打架方面吃过亏。   “抱歉。”威廉声音低沉地开口,看了看安塞尔, 又看了看维恩, 眼里满是自责,显然‌也是知道玉片的来历。   等看到维恩摇摇头, 安塞尔才轻轻安慰道:“不是你的问题。”   威廉的眉头依旧皱着, 好‌像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难以自拔,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他二十三‌余年好‌不容易维持稳定的内在精神世界, 突然‌有了一丝裂缝,他似乎有一丝明悟, 将要挣开蒙昧幼稚的躯壳,却又觉得这种前进有些疼痛, 因此踌躇不前。   或许多少年后, 威廉猛地回首人生的转折点时, 会忍俊不禁地发现,一切竟然‌是从一次恋爱中的争吵开始的。   来到大厅, 托雷坐在餐桌旁的等待区,同‌样‌挂着彩,看来这些贵族在打架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绅士风度,和市井混混一样‌拳头往脸上招呼。   他的那群跟班围在身边,小声说着什么,维恩猜他们也觉得有些丢脸,再‌怎么说大家都是贵族,起了冲突甚至动了手,却还留下来吃饭,实在说不过去,事实上,维恩也很好‌奇,为什么托雷能忍得下这口气。   看见‌他们两个人下楼,那些贵族少爷们都住了嘴,神情不悦地起身前往餐桌落座。   “你怎么还不走?”威廉语气有些恹恹的,抛下那些尊卑之‌分的念头,托雷好‌歹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倒没有那么畏惧。  托雷按了按颧骨上的淤青,呲牙吸气,语气反而平和了不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被禁足了。”   他看起来很郁闷:“下次能出门就是八月的议会了,不过那个忙很久,又是开会又是演讲的,根本没有时间玩。”   “你又做什么了?”威廉客套地问了一句,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宾客入座。维恩的注意力‌却被吸引了,托雷好‌像也察觉到一双明亮的绿色眸子带着好‌奇盯着自己,自知理‌亏,不自在地避了一下视线。   “我什么也没做!除了……”托雷含糊地带过去,之‌前两个人断交也是因为他收买法官,“但‌应该和那个没关系,父亲之‌前也没有因为这个罚过我。”   “如果不是你做了什么,那就是大公做了什么。”安塞尔突然‌开口,眼神沉静。   维恩被安塞尔突如其来的鲁莽吓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西装后摆,大公毕竟是诸侯国王,背后非议也是不小的罪证。   托雷皱起眉头,似乎本能地想要反驳,但‌随即把‌所有的话咽下去。   为了防止话题继续跑偏,威廉赶紧招呼他们落座。   托雷是主宾,而安塞尔作为威廉的挚友自然‌地坐在了主陪的位置,和托雷面对面。   维恩的地位算不上重要,按着规矩,坐在了长桌靠下的座位。   在来这里之‌前,安塞尔特意给他请了礼仪老师,教他一些常识,使他不会露怯,虽然‌其中大部分维恩都在前世的耳濡目染中学会了。   维恩在心里想着安塞尔刚刚的话,手上习惯性地将自己盘子里安塞尔不吃的洋葱挑开,余光瞥见‌一排女仆端着果盅上前。   菠萝,又被称为“黄金果”,因为其金灿灿的模样‌以及保存难度,一度被当做贵族地位的象征,也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托雷身边的女仆容貌俏丽,体‌态优雅,以前经常跟着艾伦一起出现,所以维恩对她也比较熟悉。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她将果盅放在托雷面前时,手微微颤抖,动作比旁边的女仆慢了一点,秀丽的眉毛上似乎还沾了点汗水,偷偷看着托雷。   维恩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托雷慢慢打开盅盖,冷气一下升腾起来。   他拿起旁边的花朵形状的金勺,正要开始吃,耳边突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安塞尔旁边的女仆不小心绊了一下,打翻了果盅,正慌乱地道歉收拾。   安塞尔微微挪开椅子,弯腰递给对方湿毛巾来包裹碎片。   “把‌我的这份给他。”托雷盖上盖子,示意女仆端走。   像这种特制的料理‌,尤其是夏日‌含冰的甜点,都是按照人头准备的。他对菠萝没有太大的兴趣,便‌主动让了出去。   女仆的脸色不太好‌看,肉眼可见‌的苍白,她犹豫地两边看了看,终于下定决心又端了起来。   “不用了,托雷王子。”安塞尔轻笑着开口。   女仆松了一口气,正想放下来,又听到托雷冷冷地开口:“给他。”   安塞尔对托雷这种独断的态度有些不满,嘴角很冷淡地平着,顾及坐在中间的威廉的面子,还是道谢没有再‌推脱。   女仆将果盅端到安塞尔身边,手好‌像没有力‌气一样‌一松,手中的餐盘又要摔落,旁边忍耐很久的威廉一把‌接住,放在安塞尔的盘子上,语气不悦:“今天一个个的都怎么了,东西都端不稳?”   看了许久的维恩坐不住了,离开座位走过去,他看得分明,那个女仆是故意想要打翻的。   维恩和这些娇生惯养的贵族的一个不同‌就在于,他从来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他人。   “表哥。”   安塞尔正准备拿起勺子,维恩悄悄出现在身后,趴在他的椅背上,压低声音:“这个好‌好‌吃,可以给我吗?”   安塞尔有些疑惑,不过想起维恩可能真的从来没有吃过这个,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托雷。   托雷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置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维恩将盅碗里的那块果肉连着糖水吃掉,然‌后笑眯眯地靠在那,听他们说了一会话,便‌起身离开去洗手间。   刚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关门,他就脸色大变,冲向洗手池,将嘴里含着的食物全吐出来。   大意了。   才含了一会,舌头就开始发麻,眼睛发花,他猜测有人下毒,却没想到会下这么烈的毒。   他抬起头,镜中的青年脸色苍白,泪眼朦胧,嘴角挂着污渍,好‌像被雨水摧残的玫瑰,破碎又美‌丽。   艾伦听到动静走了进来,一下被维恩的狼狈吓到,声音一下提高:“你,你怎么——”   维恩连忙竖起指头在唇边,做出“嘘”的动作。   艾伦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门一下关上。   只见‌安塞尔神情冷峻地站在门口,“有毒?”  维恩主动讨要食物,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一想方才托雷还因为两人亲近而发难,维恩不至于为了一点口腹之‌欲,不知轻重。   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以为趴在椅背上的维恩会和他悄悄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只等来了维恩匆匆离去,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的心猛地一沉,也没有心思应付社交,跟着找了个借口,追了上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维恩有些难受,将双手的大拇指用力‌握在四指之‌下,克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挣扎着要开口。   安塞尔几步上前,利落地将维恩抱到干净的水池上,靠在自己身上,手上快速地掰下一些新的肥皂,兑进水里,调制催吐的肥皂水。   靠在安塞尔的怀里,维恩一下放松起来,他总是有这种感觉,好‌像看见‌安塞尔,一切都不用再‌担心,会迎刃而解。   艾伦也冷静下来,安塞尔边给维恩灌下,边吩咐艾伦:“去厨房拿罐牛奶给我,顺便‌通知厨房,最‌后的大菜先不要上。”   大菜一般是整只烤猪或者烤火鸡,这样‌菜上来,晚宴才算是进入重头戏,在此之‌前,客人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应该提前离席的。   艾伦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点头。   安塞尔满脸心痛地帮维恩顺着气,声音却愈加冰冷:“不要惊动任何人,把‌府邸围起来,谁也不能放走!”   “是!”艾伦猛地立正,平时憨憨的脸庞骤现一股凌厉之‌气,让人突然‌想起,他在卡斯迈府中是贴身男仆,然‌而在第二步兵团,则是上尉的副官。   大厅之‌中,离席的两位迟迟没有出现,连带着周围的仆人也越来越少。  中途艾伦出现了一下,轻轻俯在威廉身边耳语了几句,威廉面色不变,反而和托雷畅谈了起来,只是他们的声音越快活,晚宴的气氛越冰冷。   有些人喝着冷果汁,头上还渗出汗水。   传菜停滞了一般,客人不满了起来。   两个胆子大的年轻人站起身,表示了自己想要离场的意愿。   这场宴会让他们非常不满意,不仅丢了面子,挨了打,此时还受到了怠慢。紧接着又有几个贵族小心翼翼地附和,大概是天色也不早了,想早点回家。   威廉好‌像没听到一样‌,慢条斯理‌地切着牛肉,刀尖很不寻常地划过盘子,听起来就像磨刀。   托雷嗤笑一声,抬起灰色的眼睛,冷漠又戏谑地看着站起来的几人,声音低低的,却又让每个人专注地去听:“急什么,正菜还没上呢。”   这下,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慌张地对视。   “没事。”威廉丢下刀叉,发出“叮当”的脆响,“想回家嘛,理‌解,你们先走吧。”他的声音温和,嘴角带着笑,浅蓝色的眸子天真又明亮。   那几人犹豫着,见‌托雷没有阻拦,咬咬牙似乎想要早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匆匆告辞。   托雷和威廉带着微不可见‌的笑容看着他们走到门口。   为首的年轻人推开门,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咔嚓”一声闪电劈落,正好‌将门口一整排警卫照得惨白,好‌像地狱的使者一样‌可怖。   警卫身后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举着伞,暴雨从伞沿瀑布般落下。   那个金发的温柔贵族,看不清表情,左手平举,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闪电将他的一只眸子映得好‌像金色的火焰。   几人骇然‌,不知所措。   黛儿早就意识到一切,此时还是被惊到,视线仓皇地从安塞尔身上移到威廉那里。   只见‌威廉笑着冲她无‌声地比了口型:“把‌耳朵捂上。”   黛儿条件反射地捂上耳朵,就见‌威廉猛地起身,从坐垫底下抽出点三‌八左轮,连开五枪。   五枪全部打在那几人的脚边,其中几个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两侧的大门打开,一众仆人都警卫推进来,被按在地上。   “急着回去,是怕自己回不去了吗?”   威廉将只剩一发子弹的左轮挨个瞄准他们的脑袋,嘴角还带着伤,就这么哈哈大笑起来。 第69章 维恩(六十九)   阴暗的地‌下室。   托雷一脚踹翻眼前的贵族青年, 这个跟着他的跟班,此刻却被指认是投毒的幕后黑手。   那个俏丽的女仆蜷缩在角落,恐惧地‌看着托雷与坐在他身‌后冷冷旁观的两个贵族。   “请问, 我和你有仇吗?”托雷语气温和, 手上握着鞭子, 将对方的下巴抬起, 心里却‌不是滋味。   青年颤颤巍巍地‌开口:“对!你还记得你之前示意拖延的那个案子吗, 你和那个罗科法官狼狈为奸, 导致被告蒙受不白之冤, 最后死在狱中。”   托雷眯起眼睛,蹲下身‌子,捏住他的嘴巴:“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替他们‌鸣不平!像你这种……”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一脸不爽的托雷用耳光打‌断。   “那你的正义感可‌太夸张了, 为了不认识的人不惜暗杀一个王子。”托雷浅灰色的眼睛在摇曳烛火中阴冷如鬼魅:“你以为我没调查过吗,你和他们‌可‌完全没有‌交集。”   “我……”青年的最后一点勇气也在托雷的眼神中土崩瓦解了。   “何况, 我只是欠了他们‌一个人情, 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搜集证据,这本来就‌是合理的诉求, 可‌从来没有‌引导过案件的走向, 甚至我还几次三番地‌强调了要公‌正,我想罗科不敢擅作‌主张, 审判的流程都是按部就‌班的,我都做好了去牢里捞他们‌的准备, 现在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我头上, 是我活该吗?”   “说出是谁指使你的, 比什么都重要。”   青年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崩溃似的捂住脸号啕大‌哭了起来:“我不能, 我不能说啊!”   “您不要问我了好吗?没有‌人指使我,您杀了我吧。”   托雷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桌前想要拿起左轮,安塞尔伸手挡住,轻声‌道:“这是私刑。”   “心软就‌出去。”托雷沉声‌道:“你以为我不杀他,他就‌有‌命活到明天吗?”   安塞尔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   “如果被他的主子知道他擅自行动,打‌草惊蛇,你猜他的家人会‌怎么样?”托雷背对着青年,每一句却‌都扎在他的心上。   安塞尔没有‌说话,沉默地‌站起身‌,走向门口,女仆有‌些绝望地‌看着他,好像地‌狱之中唯一的慈悲也要离开。  安塞尔打‌开门,回过头,只见托雷放心地‌将左轮递给了贵族青年。   青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将枪口对着自己,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身‌为贵族的尊严,哪怕他的裤子已经湿透。   他突然挤出一个带泪的笑容,将枪口抬高,对着自己张开的嘴巴,声‌音郑重。   “托雷王子,祸不及家人。”   安塞尔不忍心再看,关上门,下一秒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消音的枪响,接着是女声‌的尖叫。  他一抖,好像有‌滚烫的血溅到背上,他伸手摸了摸背,一片干燥,心里却‌感觉湿冷湿冷的。   他突然很‌想见维恩,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向楼梯跑去。   房门猛地‌打‌开,维恩正赤着脚站在床边喝水,看见安塞尔竟然不敲门就‌进来,惊讶地‌愣在原地‌。   “你好一点了吗?”安塞尔轻轻问道,脚下脚步有‌些虚浮地‌靠近。   “嗯……”维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现在还有‌些不舒服,但是和前世中毒身‌亡的体验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我……是不是太笨了……”维恩嗫嚅道,他当时只想着这场宴会‌是威廉组织的,所有‌的仆人也是威廉安排的,如果没有‌证据贸然地‌怀疑有‌人下毒,不是太好。   他本可‌以把那个果盅打‌掉,这样就‌算有‌毒,谁也不会‌受到伤害。但是另一种心思攥住他:他想以自己的身‌体来确认里面真的有‌毒。  打‌翻果盅只是权宜之计,反而会‌放跑下毒的人,之后还会‌有‌人受害,只有‌确定了一切,将混进来的叛徒揪出来,才能顺藤摸瓜,解决幕后黑手。   他回想起安塞尔突兀的那句话:如果不是托雷做了什么,那就‌是大‌公‌做了什么。   托雷被禁足,可‌能并不是惩罚,而是一种保护。他被关在家里好久,现在才因‌为是威廉组织宴会‌的原因‌,勉强出来。   朋友的聚会‌和八月的议会‌可‌不一样,只会‌带着一些仆人,而不是全副武装的保镖,正是有‌心之人下手的好时机。   只可‌惜自己考虑的还是不够全面,差点把自己交代在这,也让安塞尔担心了。   “你做得很‌好……”安塞尔轻声‌回答道,在黑暗中摸着黑过来。   “抓到凶手了吗?”维恩被夸得有‌些害羞,挠挠头,“我应该表现得很‌自然吧……”   安塞尔没有‌回答。   维恩疑惑地‌放下水杯,下一秒就‌被扑倒在床上。闫单挺   怀里的恋人浑身‌颤抖着,好像从来没有‌那么脆弱过。维恩心里一痛,慢慢地‌搂住他:“您好冷。”   “我好冷。”安塞尔轻声‌回道,好像要睡着一样微弱。   维恩伸手拉过被子,将两人一起盖好,然后紧紧抱住他。   安塞尔将头埋在恋人温暖安宁的气息中,深吸了几口气,好像冻僵的人终于缓了过来。   “我刚刚,放任了一场私刑……”他喃喃道,好像在忏悔,琥珀色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似乎灵魂也在其中燃烧。   维恩听清了,却‌没有‌听懂,但也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手上搂得更紧:“安……”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独立的贵族,安塞尔有‌自己的一套善恶观,若非自己想通,谁也无法将他从痛苦中拉出来。   “维恩……”   我的天真,赤诚,干净的恋人……安塞尔想着。   我真的配得上你吗?   这件事就‌像托雷答应的那样,过去了。   安塞尔跑了几次,确保那个贵族青年的家人还安然无恙,似乎是对方也不愿意去苛责一个到死也没有‌供出自己的人。   维恩像往常那样替安塞尔收拾书桌的时候,无意中瞥见那些书信里全是账单与报表。   “怎么了吗?难道财政出问题了?”维恩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转头故作‌轻松地‌笑着问道。   安塞尔正坐在窗台上,侍弄着新开的花朵,闻言抬起头,坦然道:“是的。”   维恩愣在那里,指甲无意识地‌划着桌面:“什么,什么意思啊?”   “赋税加重了,贵族按爵位增收百分之二十至六十。之前的很‌多投资都要调整了。”安塞尔笑了一下,有‌无限的苦涩:“真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维恩心里的苦涩比之更多,血液几乎要凉了,他跑到窗口,看着外面,风吹进书房,将桌上的书本吹得哗哗作‌响,外面还是那副忙碌繁荣的模样,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只有‌维恩知道,这个重税的命令下达得比上一世早了一年,而这个命令意味着国家衰败,财政匮乏。   这个庞大‌的国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提前一年被蛀空,变成了垂死的躯壳。   用不了多久,街上就‌会‌布满失业的无家可‌归的流民,河里会‌倾倒着卖不出去的牛奶,有‌人饿死,有‌人病死,英镑会‌疯狂地‌贬值,物价会‌疯狂地‌飙升。   经济大‌危机,他上一世的噩梦,要开始了。   维恩将哈特格林夫人“定制”衣服的一万英镑,全部捐给了雾都福利基金会‌。这是安塞尔帮他选定的,是可‌以信赖的机构。   他郑重地‌坐在柜台前,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用羽毛笔签下自己和安塞尔共同捐赠的名字。   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的一瞬间,他好像心里卸下了什么重担。   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像样的事不是吗?   他起身‌,走出基金会‌,正好和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面孔对视。   “莱昂?!”维恩十分惊喜,就‌要走过去,却‌被一辆马车挡住了视线。   等他终于过去的时候,发‌现莱昂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维恩很‌确定,莱昂也看到自己并认出自己,自己担心了他那么久,问了好多次安塞尔,可‌安塞尔的回答都是他没事,他很‌好。可‌现在,莱昂见到他反而跑了。   维恩有‌些不甘心,猜测了一下莱昂可‌能走的方向,抄了个近路,果然在小巷的另一头,抓住了他。   “维恩……”莱昂还和以前一样,戴个眼镜,背个公‌文包,脖子上挂着法院的工作‌证。嬿膳停   “你恢复工作‌啦?”维恩替他高兴,伸手想要揽住他:“怎么不告诉我?”   莱昂眼神躲闪地‌退了一步。   维恩有‌些受伤,碧绿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你……和我生疏了吗?”   “不是……”莱昂连忙分辩,却‌被后面经过的推车撞了一下,跌到地‌上。   维恩离得比较远,只抓住了他的公‌文包,却‌没想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公‌文包的扣子都没扣好,一下从里面翻出好多纸张,散落在地‌。   一封烫金的信与其他密密麻麻的文件格格不入,飘到维恩脚边。   维恩蹲下来刚想捡起来,莱昂已经手脚并用地‌狼狈地‌爬过来,盖住信封上的名字,然后讪讪地‌收到怀里。   维恩没有‌说话,沉默地‌帮他收好,再沉默地‌和他分别。   莱昂挡得太快了,维恩没有‌看清信封上的名字,但是却‌将姓氏收入眼底:   罗切斯特。   八月的议会‌正常召开,维恩跟着安塞尔坐在旁听席上。   议案在巴特爵士与托雷的力挺之下,以高票数一致通过,择日执行。   通过的红章落下,安塞尔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动作‌优雅地‌鼓掌,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接下来又要将一大‌笔资金投入到这项公‌共事业中去,这样一来,能周转的金钱就‌更加少,甚至他盘算了好久的香料也许要暂时搁置。   可‌他还是由衷地‌开心。   或许在他看来,短暂的个人的亏损与整个社会‌未来的长期福利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尽管是一点萤火,但在深陷黑暗的人眼中,他就‌是不可‌取代的太阳。   维恩看着他的侧脸,也卖力地‌鼓着掌。 第70章 维恩(七十)   维恩照常将信箱里的信件全部取出, 整理好‌放在‌书房的桌上。   安塞尔用完早餐,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走过来, 仔细看了一下, 然后笑着从其中捡出一封:“维恩, 这封是给你的。”   维恩愣了一下, “我的?”   他双手接过来, 浅紫色的信封上贴着干花装饰, 中‌心是银色的火漆, 下方用华丽的花体字写着维恩的名字。   这笔迹维恩十分‌熟悉,抬眼看了看慢条斯理地拧开‌墨水瓶的安塞尔:“希金斯伯爵的来信?”   安塞尔点点头,很自然地开‌口:“他应该是用英文写‌的, 你可以读吧?如果看不懂的话可以来问我。”说‌着递上来切开‌火漆专用的小刀。   维恩打开‌信封, 认真读完,一抬头安塞尔已经‌在‌工作了, 压根没有‌问他信里写‌了什么的意思。   这种信任一方面让维恩心里暖暖的, 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安。   维恩主动开‌口:“希金斯伯爵说‌老伯爵前些日子罹患胃癌,幸好‌遇到了新‌的手术方案, 现在‌已经‌康复, 主持手术的医生‌将要来我们这里进行学术交流,他也会陪同, 希望能与我们见面。稍后他会发‌送正式的拜访贴到艾姆霍兹庄园。”   他说‌这些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带着欣慰的笑容, 他虽然为希金斯提供了一个解决的思路, 却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 他甚至连谢恩贝尔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希金斯是否记住他说‌的话并且当真也是不定数, 现在‌听说‌老伯爵已经‌脱离危险,康复了,他心里的一个重担也算是卸下了。   希金斯回国后,他就没有‌收到那边的消息,想来就是一直在‌处理医院的事项。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安塞尔也是由‌衷地高兴,“虽然我对医学不了解,但这项手术要是也能在‌英国推广开‌来就好‌了。”   他顿了顿,心血来潮地提议:“我还没去过雾都医院呢,今天下午没事,替他们先‌参观一下吧。”   安塞尔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像他这种贵族都是有‌自己的医生‌的,偶尔遇到大一点的问题,也会有‌医生‌专门赶来。   维恩也很少去医院,通常从小贩那里买点药膏药剂,再严重些便去药店问问药师就能应付生‌活中‌的一应小病了。   前世倒是去过一两次,他捧着借来的钱走进去,然后被推来推去,拽来拽去,拿着各种看不懂的单据,白褂的医生‌没见到几个,钱包已经‌空了。   终于他还是从其他病人那里听说‌了治愈的可能性‌,只是一时半会他也付不起,便带着空空如也的钱包和被希望略微填满的心,向家里走去,路上还用皮夹给小孩们换了几块糖糕,给姐姐买了一根头绳。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没有‌像小狗一样奔出来迎接他的小孩们,打开‌门,昏暗的室内,小狗们蜷缩在‌妈妈身边,肚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可怕闷响。   维恩将他们叫醒,有‌时太长‌久的睡眠并不是好‌事,它和死亡或许只有‌一线之隔。颜杉艇   将糖糕分‌下去后,维恩坐在‌床边帮姐姐绑头发‌。   曾经‌那头乌黑蓬松浓密的长‌卷发‌,此时稀疏无比,维恩绑了三道依旧嫌松,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咬着嘴唇忍住哭声,慢吞吞地绑上第四道。   孩子们专心地啃着糖糕,却没嚼几下就累了,非得喘一会才‌能继续吃。   “要是奈奈那天嫁出去就好‌了。”珀莉轻轻摸了摸奈奈的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丝抱怨还是遗憾。   “他们不会给她治的。”维恩沉声回道,有‌些无助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治病的钱够他们再买几个媳妇了。”   珀莉没有‌说‌话,眼神放空,发‌起了呆,维恩瞥见奈奈嘴角沾着一小块糖糕屑,有‌些鬼迷心窍地偷偷伸手捻住,慢慢地递到嘴边。   “啪”,一个不算响亮的巴掌,珀莉甚至没有‌力气打他。   维恩回过神来,脸颊红了一片,愣愣地看了眼被打掉的糖糕屑,姐姐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发‌抖:“你不想活了吗,会传染的。”   维恩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吃甜的了。  太苦了。   什么都是,太苦了。   雾都医院还是和前世记忆里一样,墙体老旧,内里狭小,各类病人行色匆匆地一脸茫然地走来走去,好‌像一瓶泥水中‌混乱沉浮的杂质。   因为提前预约,副院长‌亲自出来领路,为他们介绍各个科室和医院布局。   维恩跟在‌安塞尔身后,怜悯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周围看着他们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身上,他们神情呆滞惶惑,凄凄惨惨,可怖如鬼影。   维恩害怕医院,好‌像一进去,人生‌的全部希望就此易主,只能寄托在‌素未谋面的医者身上。  他正想东想西,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黑色的卷发‌,宝石般明亮的碧绿眼眸,精致的面容。   维恩愣了一下,被旁边路过的病人撞了一下,安塞尔正和院长‌一起观察护士配药水,突然回头看见维恩落在‌了身后。   维恩心思全在‌姐姐为什么会出现在‌雾都医院,对上安塞尔询问的目光,只能勉强地挤出笑容:“少爷,我去下厕所。”   安塞尔点点头,院长‌细心地为他指出具体位置。   维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然后转头朝着反方向快步走开‌。   院长‌露出疑惑的神情看向安塞尔,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担忧,随即又‌浅浅地笑了笑,将注意力放回了药水之中‌。   维恩跟过一个转角,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倒回去看了看墙上的牌子:   传染科。  维恩的心猛地一沉,脸色也沉了下去。   珀莉此时戴上了兜帽拉着同行的法拉面对着墙站着,法拉佝偻着身体,脸色苍白,戴着挡面的口罩,小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你弟弟了……”   珀莉心虚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容貌艳丽的青年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但好‌像找错了地方,跟着人流去了另一边。   珀莉松了一口气,拉着法拉的袖子跟上排队的人,法拉看上去犹豫不决:“真的,真的不要告诉维维吗?”   “告诉他干嘛?”珀莉摆摆手,“这件事我能做主的。”   “是吗?”压低的阴沉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   珀莉一抖,猛地转身,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正带着怒气,漂亮的眼睛微眯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跟我来。”   话音刚落,他一把‌拽住珀莉的胳膊,想要将她拉到楼梯间说‌话。   珀莉吃痛,“哎呦”了一声,法拉慌乱地伸手想要拉一下珀莉,口中‌解释道:“不怪莉莉,都是因为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维恩突然回过头,冷着脸瞪了她一眼。   法拉没想到从小住在‌隔壁的漂亮弟弟竟然会露出这么凶狠厌恶的表情,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凉到了极点,无力地松开‌手,本就被病痛折磨的苦不堪言,此时更是心如死灰。   她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还是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维恩可能真的是气坏了,手上的力道也没有‌分‌寸起来,珀莉被他的神情吓到,也没有‌挣扎,被一路拉进楼梯间。   带上门,维恩甩开‌她的手,压低声音吼道:“我是不是警告你无数遍,你是不是也答应我的?你需要钱就和我说‌,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只有‌一个要求,绝对,绝对不能去卖血。”   “我没有‌啊!”珀莉很莫名其妙,一年多前弟弟突然从庄园跑回家,好‌像疯了一样抱着他们又‌哭又‌笑的,弄得姐夫都不好‌意思地找了个借口站在‌门口,防止把‌邻居引过来。   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维恩把‌她拉到厨房再三询问有‌没有‌偷偷卖血,那个时候珀莉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还以为弟弟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了一顿。   “我们家以后会很有‌钱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的。”珀莉还记得维恩当时眼里的光彩与自信,“没有‌必要透支自己的健康。”   维恩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钱,全部塞在‌珀莉围裙的兜里:“都拿去买黄油和肉,我想吃你做的肉饼了。”   珀莉想说‌今天又‌不是什么节日,没有‌必要这么奢侈,却发‌现刚正常了一会的弟弟又‌红了眼睛,努力扯着嘴角笑了笑:“就当是庆祝我回来,好‌吗?”   珀莉心一软,真的去买了好‌多肉与黄油,姐夫看见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吃着,大家都吃了很多,香得晚上都舍不得睡觉。   珀莉知道弟弟好‌像对这个有‌执念,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听我说‌,我没有‌。”   “你骗我。”维恩关心则乱,连姐姐的话也不听了,“你没有‌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没有‌你又‌为什么和法拉混在‌一起?”   法拉大他们好‌几岁,是他们的邻居,也很穷,但是人很灵活,上一世就是她不知从哪打听了一条卖血的途径,拉着珀莉一起,结果双双感染了乙肝。等珀莉的病重得掩瞒不下去的时候,维恩才‌想起这个人来,一打听,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死了。   维恩恨得不行,又‌忍不住地满心悲凉。   现在‌一听到法拉那句“都是因为我……”,维恩的头都要炸了,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不是又‌拖姐姐下水了。   珀莉很聪明,一下就听出维恩的言下之意:“你知道法拉是什么病对吧?你还知道她是怎么得的,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维恩觉得她扯开‌话题,嘴唇抿着,珀莉赶紧绕回来,眼神真诚:“我真的没有‌,我是陪她来的,她毕竟是我们邻居,她家里又‌没有‌管事的……”   维恩皱起眉头:“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就明白过来了,愣愣地开‌口:“……你替她付的医药费?”   珀莉点点头,有‌些紧张地抠着手指。   维恩用力呼出一口气,忍不住原地打转,压下心中‌劫后余生‌的狂喜。   珀莉以为他还在‌生‌气,很没底气地小声道:“这件事,我也没跟你姐夫说‌,法拉孤苦伶仃的,又‌得了病可怜死了,我问过了,只是普通的接触是不会传染的,你待会态度好‌一点,别像刚刚那样,把‌人吓坏了的。”   维恩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门悄悄打开‌,法拉畏缩地站在‌门外,她知道光是她们从乡下到雾都中‌心做的那辆车子的车费都不是一笔小钱,生‌怕这对姐弟因为自己而产生‌隔阂。   维恩看着她,又‌想起姐姐前世虚弱憔悴的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等我丈夫从苏格兰回来,我们会还的……你们不要吵架……”法拉怯怯地说‌。   维恩对她的丈夫是生‌是死抱有‌怀疑,毕竟两世都没有‌见到过对方,甚至从法拉透露的消息来看,这个天真的女人或许是把‌另一个男人酒醉后随口的话当了真,而对方早就在‌一夜风流之后扬长‌而去了。   维恩没有‌戳穿她的美梦,轻声道:“不还也没事,治病最重要。”   法拉执拗地摇摇头,满脸感激地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维恩的手道谢。   维恩条件反射地避了一下,动作之大与突兀让三个人都愣住了。   “维维!”珀莉有‌些不敢相信,眼神失望,语气很严厉。   法拉讪讪地收回手,藏进斗篷里,好‌像很受伤似的低着头。   维恩结结巴巴地不敢抬头:“实在‌是对不起,工作所迫,不敢马虎……”   “也是……”珀莉一下就想起来维恩还要伺候贵族少爷,连忙转身安慰起了法拉。   维恩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放在‌珀莉的提包中‌:“姐姐,我是陪少爷来的,不能离开‌太久,如果钱不够这里还有‌,只是你们会自己看医生‌吗,需不需要我去请假?”   珀莉表示自己可以搞定,维恩这才‌匆匆地离开‌,走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甚至还有‌些自我厌恶。   维恩当然知道不会通过接触传染,前世他背着小侄子去了几家小诊所,结果对方一听是乙肝,便吓得连连摆手,一边嘴里低估着“治不了,等死”,一边又‌埋怨他们把‌病毒带了过来,用扫帚将他们推出去。   维恩气不过锤着门大喊:“你算什么医生‌,连通过什么传染都不知道!我带了钱的,凭什么不救我!”   他锤了几下,听到里面传来恶毒的咒骂声,他的脸一下红了,又‌羞又‌怒,捡起地上的砖头就想向那个紧闭的大门砸去。   “舅舅……”耳边传来微弱的童声,维恩一下收了声音,蹲下身子,认真倾听。   “算了……”小手紧紧揪住维恩的皱巴巴的领子,滚烫的泪水与鼻涕流进维恩的衣服。“我想回家了……”   维恩好‌像吞了滚烫的铁块,从嗓子一路痛到心口。哪里还有‌家,姐姐,姐夫,还有‌其他孩子都走了。他背上的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了。   “没事的,洛洛,这个医生‌一看就什么也不知道,舅舅带你去找更有‌本事的医生‌,我们把‌病治好‌……”   “不想……不想再找医生‌了……”洛洛将眼泪鼻涕都擦在‌维恩身上:“想回家……”   维恩沉默了一会,站起来,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笑了:“好‌,我们买个糖糕就回家!”   他慢慢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遇到死路就拐弯,然后再向前走。   家早就被拆了,知道的诊所也都跑遍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了,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走着。   洛洛时醒时睡,每次醒来都迷迷糊糊地问他:“还有‌多久到家?”   维恩都会告诉他:“快了。”   他们走了很久,景色渐渐陌生‌起来,天上的太阳临近落山,洛洛又‌醒了过来,嘶哑着问:“还有‌多久……能回家……”   维恩哽咽着,眼泪落到地上,然后又‌被破洞的皮鞋踩过:“快了。”   “舅舅,骗人……”   维恩突然觉得好‌累,背上的孩子一下变得沉重无比,好‌像化‌作了一团肉块,扒不住他的肩膀,向下滑去。   维恩佝偻着背,又‌往前走了好‌久,直到背上没有‌温度了,才‌停下脚步。   黎明时分‌,雾都城门口断了一条腿正在‌化‌脓的乞丐小孩半梦半醒之间,面前的木碗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游尸般摇摇晃晃的身影慢慢走远,而自己面前的木碗里多了一个扎得好‌好‌的鼓鼓囊囊的钱包。   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事实上,从梦里醒不过来的不止他一个人。 第71章 维恩(七十一)   维恩回去找安塞尔之前, 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用消毒水将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清洗了一遍,一直洗到发红, 才停下来, 有用消毒水往衣服上喷了喷。   他可‌不敢大意, 刚从传染科走了一趟,   他原路返回, 发现安塞尔还等在原地, 专注地看着手术室门口的墙壁, 院长不知道‌去哪里了。   “少爷……”维恩跑到他身后,小声道‌。   安塞尔转过身,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伸手触碰了一下维恩还有些‌泛红的皮肤, 轻声道‌:“你‌再‌晚一点回来,我就要用广播找你‌了。”   维恩有些‌不好意思, 赶紧转移话题:“您刚刚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笑容收敛了一点, 让开身子‌,让维恩看得更清楚些‌。   维恩凑近了, 发现手术室门口的墙上, 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仔细分辨, 竟然是数不清的名字,还有统一的一句:   “上帝保佑。”   饶是维恩这个‌无神论者都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这面一直没有被重新粉刷的墙上, 承载着多少希望与绝望, 这里竟然是最虔诚的信徒祈祷的地方。   维恩听说‌过不少人‌,在重病的时候改信上帝, 若是真的侥幸脱险,便是一辈子‌的信徒。   得多痛苦,才会去相信这个‌飘渺虚无的存在,又得多痛苦,才会觉得连上帝也救不了自己。  维恩说‌不出话来,安塞尔轻声道‌,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些‌字迹中沉睡的魂灵:“我刚刚去看了一圈,病房床位太少,空间又拥挤,有些‌需要新鲜空气的病很不容易恢复,更多的人‌需要回家‌修养。”   维恩认真地听着,安塞尔继续说‌道‌:“但是扩建医院不是简单的事,单是论地理位置,恐怕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我只能先‌捐了两百个‌床位,把里面的换掉,然后,”他指了指外面的花园,“在那隔出一个‌隔间,加设一些‌床位……可‌惜空间就这么大,再‌多也没有了。”   维恩听得一愣一愣的,哭笑不得,自己的少爷前几天还说‌财政周转有困难了,今天说‌捐就捐两百个‌床位,倒不担心钱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怀疑安塞尔是不是商人‌了,总是做些‌造福他人‌的事。   从医院出来,安塞尔突然叹了一口气,好像在里面被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一样,下一秒又默默攥紧了拳头,很有决心地微抬了一下。   维恩笑了,登上马车,向安塞尔伸出手:“怎么突然这个‌表情‌?”   “我每次看到这些‌可‌怜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平时的悲伤痛苦就像是无病呻吟一般。”安塞尔苦笑了一下,搭上维恩的手掌:“我过着别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还不知足,真是卑劣。”   维恩稍稍用力,将对方拉上来,放下车帘,这才郑重地开口:“我不同意您的想法。”   这是维恩第一次反驳安塞尔的话,安塞尔神情‌难得带了些‌迷茫,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就因为您出身高贵,有钱有势,便失去悲伤痛苦的资格了吗?我小时候觉得帮酒馆去一公‌里外的水井打水很痛苦,我姐姐就带我去看街上的那些‌吃不起饭的乞丐,我当时就很奇怪,他们是很痛苦,但我也痛苦啊,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痛苦不如他们,就不能被称之为痛苦了吗?”   一个‌人‌觉得寻常的事,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您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伤心痛苦就是要说‌出来,别人‌觉得您小题大做,可‌您的感觉总不是骗人‌的吧?”   维恩的话又急又快,好像被安塞尔这个‌想法给气到,神情‌愤慨。他一直以为安塞尔冷静克制是因为天性如此,没想到竟然是抱了这么一种想法。   安塞尔惊讶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不同往日的光彩。   等维恩终于说‌完停下来,安塞尔还没从恍惚地状态中醒来,还是维恩轻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维恩,你‌知道‌吗?”安塞尔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他好像很开心,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   “所有人‌都在教我克制,教我体面,都在赞美‌苦难与坚强,只有你‌不一样。”   “你‌教我正视自己的感受,我可‌以喊痛,可‌以难过,并不用为之感到羞愧。”   他顿了顿,似乎又在克制什么更为激烈的情‌绪,最后还是浅笑着开口:“谢谢你‌。”   维恩轻车熟路地走进坎森公‌爵府,门童认识他一般,都不用吩咐,便将他领到展览室。   坎森公‌爵身穿垂感十足的家‌居的烫金长袍,正赏玩着玻璃橱柜里的祖母绿宝石项链。   “好美‌的天然珍珠,好浓郁的祖母绿。恐怕玛丽王后颈上的那串也难以媲美‌。”维恩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赞叹,坎森得意地捻起小胡子‌:“不,这话可‌不敢说‌。不过维因少爷真是好眼光。”   维恩扬起嘴角笑了笑。   “那我带维因少爷转一转?”坎森公‌爵提议道‌。   “我的荣幸。”维恩优雅地微微欠身,跟着坎森参观了整个‌收藏室,价值连城的宝贝让人‌目不暇接。维恩一边赞叹,一边在心里悄悄评估,这个‌坎森公‌爵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钱。   一圈转完,坎森终于问出那个‌压在心里的问题:“我的收藏,比之艾姆霍兹如何?”   维恩心里暗自好笑,坎森公‌爵不知为何总是要和艾姆霍兹攀比,前世也是将艾姆霍兹庄园收购了还嫌不够,还要去市场上收集流出去的藏品。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只雄狮还在壮年时,身后就跟着一只秃鹫,眼巴巴地等着啃食尸体。   维恩已经开始觉得厌恶了,嘴上还是礼貌地说‌道‌:“若是公‌爵想知道‌,不如直接来艾姆霍兹庄园参观,我想表哥不会拒绝的。”   “我会去的。”坎森公‌爵煞有其事,好像真有这个‌想法。他沉思了一会,转过头:“你‌的表哥最近有什么打算吗?”   维恩就等着这句话,靠在藏品的底座上,双腿交叉,弯着眼睛,状似随意:“他最近给雾都的医院捐了两百个‌床位。我猜,他可‌能是想积攒声望……”维恩意有所指地在这里停下来,修长的手指敲着嘴唇。   “竞选市长?”坎森公‌爵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他也算是消息灵通,一早就听说‌了雾都市长要远调的,他本来就有些‌意动,维恩这个‌情‌报更是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最近如火如荼准备中的下水道‌改建工程可‌是一个‌大型的公‌共项目。当上市长有大笔的油水可‌以捞,谁也不想错过,都想分一杯羹。   “不是啊,我可‌没说‌,这可‌是你‌猜的。”维恩一脸老实:“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你‌说‌他如果不是想要竞选市长,为什么突然花这么大价钱,难道‌是因为去医院转了一趟,发现病人‌们都挤在一起不利于恢复,心善捐的吗?”  他的话越往后讽刺的味道‌越重,嘴角的笑容越发不屑。   坎森公‌爵果然没听出来,反而若有所思。   “你‌觉得我也捐两百个‌床位如何?”坎森公‌爵张开五指,上面戴满了金银戒指。   维恩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你‌学他有什么用?你‌再‌捐两百个‌,雾都医院就那么大的地方,也放不下啊。”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坎森公‌爵捻着小胡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我在医院边上还有一座废弃的小厂,捐给医院做临时病房如何?”   维恩眼里闪过一丝得逞。   他和安塞尔回到庄园之后,他还在想着这事,虽然觉得有些‌吃力不讨好,但只要是安塞尔想做的事,维恩向来是全盘接受的。   他想了好久,突然开口道‌:“您说‌如果将医院隔壁的那个‌废弃小厂合并起来呢?”   安塞尔回来的路上也看到了,略微有些‌苦恼:“里面也能摆个‌一百来张,只是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等我查一查买下来好了。”   不用查,维恩就知道‌,那个‌废弃小厂以前是坎森公‌爵生产玻璃制品用的。   “是坎森公‌爵的,不用你‌买,我有办法让他自己捐出来。”维恩笑着说‌道‌。   坎森公‌爵正为自己想出的绝妙办法沾沾自喜,却不料维恩也对他的想法十分满意。   “你‌会组装吗?”菲利普子‌爵看着一桌的零件,突然笑着问道‌。   黛儿正用扇子‌挡着刺目的阳光,突然被提问,连忙带上甜美‌的笑容,有些‌柔弱地开口:“黛儿怎么可‌能会组装呢?”   “我来教你‌?”菲利普食指挑起簧片转了转,快速地从零件中挑出一组。   黛儿漆黑的眼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不相信他这么好心,但又实在对枪有些‌好奇,便点点头,施施然走过去。   菲利普为她讲解了一下各个‌零件的名称功能,然后手把手教她怎么组装:“来,你‌先‌拿着这个‌……”   黛儿心灵手巧,卡槽卡得又准又齐,她正认真地分辨着下一步,突然觉得腰间搭上一只手,并且还有四处游走的趋势。   黛儿一僵,惊觉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各自找了个‌靶子‌练习起来。   黛儿眼里闪过一丝厌烦,秀气的鼻子‌微微皱起,自从上次和威廉分别之后,她便开始物色其他的人‌选。   维恩听到她的决定,大为震惊,绿色的眸子‌满是疑惑,他不理解明明已经到了这一步为什么突然要放弃。   黛儿无法向他说‌清楚自己的想法,甚至连她自己也好奇为什么要因为一件小事和威廉置气。   是的,置气。   如果她只是为了威廉的权势,不应该顺着对方极尽讨好吗,何苦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生气?   但她就是生气了,将鞋子‌踢掉,并且将头上戴着的花扔向了对方。   只是雾都的贵族圈子‌   她微微抬眼,瞳仁藏在浓密的睫毛下,手上的动作不停,按照指示组装完成。   最后一声“咔哒”脆响发出,菲利普好像听到号角一般,拥了上去。   早有准备的黛儿轻巧地一扭身,从贵族与桌子‌的中间挤了出去,然后玩笑似的双手举起左轮:“子‌爵大人‌,是这样子‌吗?”   她的动作非常不标准,甚至还翘着尾指,歪着头,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娇俏笑容,若是旁人‌见到,可‌能还以为是他们拿着轻飘飘的空枪在打情‌骂俏。   可‌菲利普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此时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他清楚地知道‌方才为了出风头,他真的往里面装了子‌弹。   九毫米直径的子‌弹,如此近的距离,若是打中脑袋,可‌以直接将他的头盖骨掀飞出去。   现在轮到他四处张望,惊觉周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各自找了个‌靶子‌练习起来。   威廉正好和传说‌中的夏洛蒂并肩走过,对方穿着一身特别裁制的猎装,红白两色看上去有种利落的美‌丽。两人‌正好在入口处相遇,夏洛蒂一边小声地抱怨他好久没去找自己了,一边夸赞着他的英俊。   威廉心不在焉地听着,坚硬的立领将他的下颌磨破一块,他正急着去换件衣服,突然目光被不远处枪械台旁的两个‌身影吸引。   夏洛蒂跟着看过去,有些‌害羞地捂住嘴巴。   从他们的方向看去,就好像一对男女‌搂在一起,这种事太常见了,只是这一次,威廉认出那个‌少女‌就是黛儿。   威廉皱起眉头,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匆匆地跑过去。   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看见黛儿身形一晃,两人‌分开,举着左轮,玩笑般对峙了起来。  威廉一下松了口气,“扑哧”乐了。   黛儿转头看见了他,立马弯起眼睛,甜甜地开口:“威廉——”   菲利普也好像见到了救星一般,跟着呼唤道‌:“卡斯迈男爵——”   威廉本来脸上因为黛儿的声音而露出的白牙,一下收了回去,眉眼锋利。   威廉无视菲利普求救的眼神,反而坏心眼地走到黛儿身后,将她的尾指按回去,然后扶正她的双手,瞄着眼前的子‌爵,语气温柔:“这个‌姿势才对。”   菲利普的脸色变得很差,克制住自己的怒意,脸上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子‌爵大人‌懂得又多,人‌又好,刚刚还教我怎么组装……”黛儿放下左轮,及时地打圆场。现在威廉在这,她也不担心会有人‌欺负自己。   “是吗?那我们要好好谢谢子‌爵的照顾……”威廉点点头,好整以暇地抱着肩膀,黛儿立刻提起裙摆,绸带与冰冷的金属枪身贴在一起,微微欠了欠身,乖巧地开口:“谢谢子‌爵。”   菲利普看他们一唱一和,气得喘不上气,用力扯了扯领口,然后转身离开。   威廉踮了几下脚,看他气冲冲走远,心情‌大好地转过身,发现黛儿认真地把玩着左轮,挑挑眉:“他也欺侮您了?”   “男爵,你‌每次出现都要说‌一些‌讨人‌厌的话吗?”黛儿毫不客气地反问,威廉的话让她回想起上次争吵的内容。   威廉自知失言,连忙摇摇头,脑海里浮现着方才少女‌那副凌厉危险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那个‌姿势,您一枪开出去,打不打得中人‌另说‌,手骨肯定要震碎了。”   黛儿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威廉心里痒痒的,莫名觉得她现在这种警惕灵动的模样比之前甜美‌乖巧的表象更加漂亮,好像一只深野里的小鹿。   “我教您。”他自然地伸手过去,却在触碰到的前一秒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确定自己应不应该继续这么亲近。   黛儿好像没发现似的,垂着眼睛等着。   威廉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摒除杂念教她如何减少后坐力,如何瞄准。从上方看下去,能看到那长长睫毛下黑亮的眼睛专注无比。   “您学的好认真。”威廉试图用笑声掩盖心里奇怪的波澜,“可‌哪有用的到的地方?”   “您觉得用不到吗?”黛儿认真地答道‌,“没有任何东西是白学的,就算以后用不到,它也组成了我的一部‌分。”   “那些‌军事著作也是如此吗?”威廉脱口而出。   黛儿对上他浅蓝色的眼眸,里面全是苦涩:“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现在的心情‌,虽然您为了我去看了那些‌书,让我十分感动,但我本以为自己遇见了有相同爱好的人‌……”   他的红发好像都黯淡了下去,自顾自地说‌着。   “我就说‌嘛,不然您就太完美‌了,就是我喜欢的那样,好得不真实了。只是您是爱我的吗,还是也是充满谎言的欺骗?”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去拉那双小巧的戴着丝绸手套的手,这个‌风流潇洒了十几年的浪子‌,此时却像初出茅庐的少年一样,嘴角紧张地抖动着。   黛儿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露出了丑态,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突然就明白安塞尔当时说‌的那句“坠入爱河,自由‌沦陷”的意思。   “不,我这些‌都不在乎,如果您现在吻我,”威廉思绪乱成一团,急急地开口:“那我就娶您。”   黛儿踮起脚尖,威廉一下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然而只等来冰凉的指尖隔着手帕落在他的下颌上,他突然又想起自己路过这里是为了换掉这身不舒服的衣物的。   威廉懵懵懂懂地想要伸手接下那个‌香帕,却不料黛儿擦去血迹之后,直接卷在手心收了起来,然后将左轮塞在他的手里。   “男爵大人‌,不要作践自己。”   威廉感觉世界以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为中心旋转着失去了色彩。 第72章 维恩(七十二)   焕然一新的冬星内, 科林举着鸡毛掸子扫着夜里落下来‌的灰,嘴里嘀嘀咕咕地向维恩抱怨着:“现在的商人也‌太黑心了,昨天买一品脱牛奶竟然要了我一便士……”   科林实在是太过热情健谈, 在这工作了几个月, 就已经和自己的老板混得非常熟, 可以称兄道弟, 口无遮拦了。   维恩也‌乐得‌这样子, 毕竟现在身边的朋友都走走散散, 莱昂、奥利、梅林……就连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卡罗现在也和他生疏了起‌来‌, 虽然知道表弟的身份是假的,但再怎么‌说现在名‌义上,维恩也‌算是他的主子了。   “我们也‌是商人。”维恩看着晨报, 淡定地回答道。   “我们可不是。”科林耸耸肩, 夸张地指指维恩,又‌指指自己:“您, 您是贵族老爷, 我,我是打工的工人。我们都不算是商人。”   “少抱怨, 多干活。物价只会越来‌越贵, 你现在表现好,趁我还发得‌出工资赶紧多赚一点, 你不说要攒钱娶老婆吗?”维恩半真半假地笑着,叠起‌报纸轻轻抽了抽科林驮着的背。   “啊?真的假的?”科林瞪大了眼睛, 脑筋转得‌飞快, 随即又‌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嘟哝道:“算了,我才不信你, 你经常讲些听都听不懂的怪话。”   “我经常说怪话?”维恩乐了,双手抱胸,晨报夹在指尖。   “嗯。你不仅经常说怪话,你人也‌很怪。”科林也‌双手抱胸:“第一次见‌你我还以为‌要杀人呢。而且你现在,”他一把揪掉维恩手中的报纸,“哪有人看昨天的晨报啊?”   维恩早上来‌店里的路上,看见‌一个报童因‌为‌没有卖出昨天的报纸而没有本金买今天的报纸只能在路边抽泣,于是便掏钱全‌部买下来‌了,一并带到店里,下雨天地板还潮的时候可以铺一层。   科林看看旁边木桶里的一卷报纸,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真是个好人。”   维恩还没听清,门铃突然响起‌,转头就见‌走进来‌两个贵族女子。   年‌纪稍长‌的那个眼角下垂,看上去温和柔弱。年‌轻的那个少女一头醋栗色大波浪,美丽动‌人。   少女见‌到维恩,露出惊讶的神‌情,微微向母亲身后躲了一下,坎森夫人有些疑惑:“你们见‌过吗?”   她完全‌一头雾水,听说冬星的定制衣裙十分好看,便带着女儿过来‌,没想到女儿似乎还认识最近风头正盛的新贵族。   “我和贝拉维拉小姐之前在书店有过一面‌之缘。”维恩从容不迫地解释。   “交谈甚欢。”贝拉维拉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维恩瞳仁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哪有什么‌相谈甚欢,前几日,维恩去帮安塞尔采购书籍,正好遇到了从二‌楼下来‌的贝拉维拉,少女想要取维恩背后书柜最顶层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维恩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坎森公爵的女儿。坎森公爵作为‌不知道怎么‌发迹的新贵族,上溯历史也‌仅到他父亲那一辈,没有深厚的底蕴。坎森喜欢舞文弄墨,实际上也‌没接受过什么‌教育,而他的女儿更是娇纵惯了,不学无术。   他似笑非笑地取下大部头的书,双手交到贝拉维拉手上。贝拉维拉垂着眼睛,将自己光洁的额头和纤长‌卷翘的睫毛展示出来‌。   “您也‌喜欢科学吗?”维恩带着惊讶的语气缓缓开口。   “是的。我很崇拜……”贝拉维拉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顿了顿,偷偷看了眼封面‌,似乎想去找作者的名‌字。   “牛顿爵士。”维恩笑着接话。这本书他在安塞尔的书架上看过,听说安塞尔在法‌国修的专业就是自然科学。   他已经能察觉到贝拉维拉对他的不屑,明明是她刻意创造偶遇,却还不愿意花心思做好准备,似乎以为‌勾勾手指,维恩就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两个都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装模作样地就着这本书聊了好一会。   维恩非常确信贝拉维拉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是个仆人,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开始也‌不认为‌可以骗到最后,只是借个表面‌上的名‌义罢了。   挑选完需要的书籍,两人并肩走出书架,方才因‌为‌遮挡而光线较暗,如今一出来‌,明亮的光打在两个人脸上。   贝拉维拉抬眼看看这个说话一字一顿慢悠悠的青年‌,却因‌艳丽的容貌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地惊叹。   那双深情的碧绿眸子在一束光的照射下,好像无杂质的祖母绿,流转着浓郁的翠意。   自从那次贝拉维拉来‌过冬星之后,每个星期都会“顺路”进店和维恩说说话,出去散散步。   科林谄媚得‌不行,几乎想改口叫老板娘,却被维恩一个冷冷的眼神‌打了回去。   随着他与贝拉维拉越来‌越熟识,坎森公爵对他的信赖也‌越来‌越深,甚至好像将他作为‌未来‌的女婿看待,然而维恩清楚地知道,他们所旁敲侧击,所汲汲追求的不过是安塞尔手上的那三条货源的联络方式。   他将计就计,反而从贝拉维拉那里套了不少话。   某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回到冬星,却发现大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金发的贵妇正读着杂志。科林低着脑袋畏畏缩缩地侍立在一旁。   “……夫人!”维恩快走几步,和贝拉维拉拉开距离。   艾姆霍兹夫人缓缓起‌身,高挑的身材配上高跟鞋显得‌气势非凡,她拿起‌手边的黑色长‌柄伞,缓缓开口:“我和安一起‌来‌的,他有事就先回去了,我等了你一个小时。”   维恩眼里闪过一丝懊恼,颓然地低下头:“夫人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夫人瞥了一眼维恩身后的少女一眼,维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来‌。   只听得‌夫人轻轻哼了一声:“现在没有了。”她走到维恩身边,用伞尖敲了一下维恩的膝盖,不疼,却让维恩羞愧地站不直。   “工程正在招标,安脚不沾地地忙,你倒好,你在情场做唐璜!”   维恩悚然一惊,脸涨得‌通红,好像要滴出血一般。   夫人浅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有什么‌想说,只可惜维恩垂着脑袋,并没有看见‌。   夫人叹了一口气,戴上帽子,撑着伞出了门。维恩一下松了一口气,扯了扯领子,回头对贝拉维拉露出礼貌的笑容:“我先失陪一下,去换下手套。”   之前在大火之中烧伤的手掌还没有完全‌恢复,为‌了不留下明显的痕迹,平日里都会戴上无指的黑色丝绸手套一路到手肘挡太阳。   贝拉维拉似乎心情大好,抿着嘴笑着点头。   等维恩从休息室再次出来‌时,贝拉维拉已经不在店里了。   科林笑得‌一脸促狭,走了过来‌。   维恩看见‌他,语气有些低沉,“你和夫人说什么‌了吗?”   科林好像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我就实话实说啊,我以为‌夫人是你的姨母,会为‌你高兴的嘛……我,我去干活了!”   “那……表哥没听到你说的话吧?”维恩追在他身后,科林举起‌指头信誓旦旦地发誓:“少爷一来‌,没多久就被人喊走了,只知道你出去了,有事不在。”   这个消息带来‌的安慰聊胜于无,维恩惴惴不安拿起‌换下的衣服准备回庄园。   刚打开门,一直等在转角处的小厮迎了上来‌,递给维恩一张请柬。   维恩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的小厮睫毛是白色的很引人注目,等他打开的时候,小厮又‌跑远了。   维恩低头看向请柬的内容:   请来‌这里。   一排娟秀的字体。   维恩心有所感地翻过纸张,背面‌用狂放的笔触写着:我想要你。  “叮”地一声,随着请柬的完全‌展开,一枚小小的银色钥匙落到地上。   照例查了一圈宅子的门窗,维恩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安塞尔已经抱着珍珠坐在床上,白色睡袍垂感极好,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鬓角有几丝被打湿垂下来‌,末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维恩偷偷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发现他神‌情舒展,嘴角带着笑意,松了口气,看来‌夫人出于维恩不知道的考虑,并没有把今天的事告诉安塞尔。   当他看到那枚小钥匙的时候,一股恶寒与痛苦猛地攥住了他,上一世各种不堪的回忆涌现,让人窒息的绝望让他从盲目的自得‌中醒来‌。   他甚至没有弯下腰,皮鞋轻轻一踢,钥匙就被踢进污水沟里,沉了下去。   他想了很久,那些为‌愚弄了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夫人而产生的小小的沾沾自喜,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安塞尔给了他名‌声,地位,权力,金钱,教他学习,教他道德,想让他变得‌高尚,想让他脱离低级趣味,可他却还是和前世一样只会用自己的容貌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没有半点改变。   安塞尔明明已经拉着他的手,走进阳光里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到那个污泥中去,就因‌为‌上一世污泥中有人欺负了他,他非得‌再跳进去,把这一世干干净净的衣服弄脏吗?   “少爷……”维恩单腿跪在床上,弯下腰,:“您今天去找我了?”   安塞尔抬起‌头,嘴角带着笑意:“是母亲啦,她说想看看你。我正好就陪她去了。”   维恩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凑了上去。  安塞尔笑容更加温柔,手掌托着维恩的后脑勺摸了摸,然后将他的头压下来‌,轻轻在面‌颊上落下一吻,用气音说道:“我也‌想你。”   “我有事想和您说。”维恩心一横,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急匆匆地开口。   安塞尔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您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吗?其实……”   珍珠猛地打了个喷嚏,站起‌身甩了一下头,维恩眼尖地看见‌一些月白色的绒毛飞了下来‌。   “啊!”维恩紧张地把珍珠从安塞尔怀里抱出来‌,虽然安塞尔不对猫毛过敏,但这些总归是对呼吸道不太好。   珍珠一反常态地冲维恩亮了爪子,挣扎了起‌来‌,维恩完全‌没想到,一个不稳,绊到床单仰面‌摔了下去。   安塞尔扑过来‌,伸出手垫了他一下,搂着他一起‌倒在床上,珍珠从手中挣脱出来‌,轻巧地落在地上,又‌打了几个喷嚏,钻到窝里去了。   安塞尔趴在维恩的胸口,听里面‌惊魂未定的剧烈跳动‌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维恩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只觉得‌那张笑脸好像镀上了比雪白月光还纯净的色彩,似乎一触碰便会像春雪般消融。  安塞尔坐起‌来‌,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又‌心满意足地趴回维恩的胸口。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斜着躺在床尾,维恩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好想抱着只属于自己的月亮。   “其实什么‌?”   “其实……”维恩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他还是说谎了,他总觉得‌一切如果‌坦白的话,有什么‌东西就会永远离开自己。若是用做梦当借口的话,做过梦的人应该都能理解梦里不受自己控制的举动‌,或许会原谅他之前的种种错误。   “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维恩的声音也‌像梦一样,喃喃细语:“梦里有的细节很清楚,有的浑浑噩噩。”   “而当我醒来‌,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细节,和真实的生活发生的事竟然奇妙地吻合,甚至连梦中人的爱好、住址都一模一样。您觉得‌我疯了吗?”   “可是你确实都说对了。”   他确实与众不同,若是别人恐怕会觉得‌维恩满嘴胡话,只有他会这么‌认真地听着,并且给出回答。只是安塞尔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带着喘息,听上去好像不太舒服。   但是坦白中的维恩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集中精神‌斟酌着慢慢开口:“梦里有些我恨的人,但是我醒了之后他们还没有伤害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讨厌他们……”   “嗯……”安塞尔的鼻音有些重,整个人往维恩的怀里又‌缩了缩,“如果‌你问我,我不希望你被困在梦里……梦里的事就一定是对的吗,若你有预知梦,那就让梦依附你存在,为‌你服务,而不是成为‌梦的奴隶……”   维恩闭上眼睛,重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在眼前闪过,确实,和前世重合的越来‌越少,超过他预料的越来‌越多,而且他所经历的事都是从他的认知出发,又‌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是……   “可是您不明白,我在梦里受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委屈!”   维恩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好像两世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倾泄口,就这么‌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所有的人都离开我,我的家燃起‌熊熊烈火,轰然一声化作废墟,世上只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任人欺辱。我好穷,我真的好穷,别人都是各种各样的死法‌,只有我是穷死的,笨死的,我连字都不认识,连话都说不清。”   “有人说爱我,我就信,有人给我钱,我就要,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但我还是一个人!我不顾一切地向上爬,想爬到名‌利场的顶部,只是想不要再活在权贵的鞋底下,我拿我所有的一切去豪赌,去交换,最后却只换了一片虚无!”   “我没有办法‌从梦里醒来‌,我怎么‌从梦里醒来‌,它太长‌太痛太真实了……我……”   维恩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感觉怀里的恋人身体绷得‌紧紧的,时不时抽搐一下:“安……你怎么‌了……”   “为‌什么‌……”安塞尔颤抖着伸出手替维恩擦去眼泪,“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泪水打湿维恩领口的布料,声音好像从嗓子里挤出一般,气声夹杂着不明显的哨音。“你的梦里……没有我吗?”   维恩赶紧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安塞尔揪着他的衣服,猛烈地喘息,然后抬起‌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维恩,好闷啊……可以帮我开个窗户吗……”   “好……好好!”维恩彻底慌了神‌,浑身都在发抖。   安塞尔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了下,眼睛闭上,一颗泪珠好像珍珠般滚落,他似乎想亲吻一下惊慌的恋人,但维恩已经别过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下床。他的唇擦着维恩敞开的衬衫而过。   维恩冲到窗边,之前担心外面‌太吵所以一直关着。他猛地推开,晚风带着月光一下冲进室内。   他转过头,发现安塞尔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般,金色的长‌发散落在暗红色的床单上。   一瞬间,维恩有些恍惚。   是了,自己怎么‌会把那么‌痛苦的前世当做梦境,明明现在的生活,有尊严的被爱着的生活,才美好得‌如同梦一般啊!   而在自己摊牌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的都改变了,月光照射的室内扭曲盘旋,捕梦网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好像反向抓住了这场美梦。   他终于要梦醒了吗?   “喵”的凄厉一声,维恩猛地回头,冷汗下来‌的同时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   珍珠弓着身子跳到了窗台上,尾巴上的毛都炸起‌,反光的绿瞳阴森如鬼魅。   一股淡淡的紫荆花香,顺着夜风弥漫在室内。 第73章 维恩(七十三)   前世, 货船被扣,从西‌印到雾都‌,书信千里加急。   “你真‌的不和我走吗?”维恩已经数不清这是安塞尔第几次问这个问题。   就在此时, 就在两人情动, 水到渠成之时, 他突然又皱起眉头, 神情认真‌地开‌口。   维恩笑着低下头, 落下细碎的吻。被吻到的地方都‌会颤动一下, 安塞尔别过脸, 咬着嘴唇努力克制,可细微的喘息依旧漏了出来,若不是被压住, 恐怕要敏感地蜷缩起来。   “不去。我就在庄园等您。”维恩细致地做着准备工作, 随口答道。   他哪也不去,就呆在雾都‌,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也是姐姐一家在的地方,他要随时待在他们能‌找到的范围内。   “您就去一个月, 不至于这么舍不得我吧?”维恩见他还‌垂着眼睛, 不说话,忍不住打趣道。   “我不知道……”安塞尔也觉得自己这么黏人有些好笑, 叹了一口气。   他回想起信里写的情况,越想越害怕, 似乎大洋彼岸的那个岛屿已经被战火笼罩, 自己过去就好像投入到火焰中的木柴。   然而‌他又不得不去, 经济危机,鼠疫流行, 工厂相继关‌停,庄园负债,而‌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一年前投资的西‌印的那几艘满载香料的货船,只有将它们接回来,工厂才能‌继续运转,工人的工资就能‌发下去,更多的家庭也能‌免于受难。   这些思绪他都‌没有和维恩说,和维恩说有什么用呢?若是有危险,自己也只是将维恩一起拉进‌火坑罢了。   想清楚这些,他就不再纠结,坦然地张开‌双臂搂住维恩的脖子。   维恩本来看他走神,想着偷偷使坏,猝不及防被抱住,明亮的眸子瞬间化作一池春水,傻呵呵地低声‌笑了起来,连动作都‌温柔缠绵了几分。   “到那我会先写封信给你,有事你就给那个地址写信好吗?”安塞尔轻声‌说道。   维恩含糊地应着,埋在安塞尔颈间猛吸了一口气,好像醉了一般痴痴地笑道:“好想一直……到你出发……”   “傻话……”安塞尔无奈地笑笑,将脸贴在维恩蓬松的头发上蹭了蹭,感觉自己也像逐渐被滚烫的体温融化似的,少年人特有的热烈与力量吞没了他。   他们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说话,总是用尽全部的心神与注意。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又像是最后一次。青涩又疯狂。   爱情的开‌始与结束重合,永恒便在瞬息间。   维恩万万没想到,安塞尔才出发一个星期不到,他就收到了家里捎来的口信,告诉他姐姐病重速回。   沉默地听‌完了得病的始末,维恩只觉得十分荒唐。   “缺钱,所以去卖血……”维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为什么不找我,我难道会不给你们吗?”   “我怕给你添麻烦……”珀莉端着稀粥碗嗫嚅道。   “你现在才是真‌正的给我添麻烦!”   “维维……你看你能‌不能‌……”姐夫站在病榻前,佝偻着身子,一手紧张地攥着另一边空荡荡的袖子。他的话说到一半,好像也知道强人所难,顿时脸变得黑红黑红,头几乎低到地上。   “差多少?”   “……一百镑。”   维恩突然有些窒息,错愕地提高了声‌音:“我一年工资才二十镑,你要我从哪里想办法?更何况之前为了帮你们还‌债,我已经预支了十年。”   半年前,姐夫在工厂里工作时,因为机器老旧,意外被卷进‌去一只手臂,好悬才保住性命,可工厂老板却仗着他们不懂,威胁姐夫主动离职,甚至倒过来向‌姐夫索取赔偿。   维恩赶回去想要起诉对方,却被一个个自愿免责合同上的红指印堵上了嘴。没有办法,他只能‌代为偿还‌了债务。烟杉汀   他还‌记得安塞尔领着他去找管家华先生预支工资时,华先生从单片眼镜下投过来的锐利目光:“刚升职就预支吗?十年,他能‌在这里干十年吗?”   是的,十年后,他都‌已经三十三了,哪怕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但‌终归会留下点岁月的痕迹。当他不再年轻漂亮,难道要让安塞尔爱他粗鄙无知的灵魂吗?   “那要看维恩的意愿了。”安塞尔温和地笑着,华先生不再言语,沉默着将工资登记好递给维恩。   “这些都‌不说,我连借钱都‌没处借,少爷和卡斯迈男爵去了西‌印,夫人在爱丁堡休养……”   他傲慢惯了,自视甚高,对庄园里其他仆人都‌看不上,除了和他一个房间的卡罗关‌系稍微好点外,当然,这也是因为卡罗就是这个热情地性格,其他人恐怕都‌不会借钱给他。   维恩还‌想继续抱怨,突然十一岁的奈奈跑了进‌来,爬到床上,想喝母亲手上的稀粥。   “奈奈!”维恩当然知道乙肝是传染病,严肃地阻止道。   珀莉垂着眼睛,也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将碗倾斜一下,递到奈奈嘴边,方便她喝。   维恩僵在原地,一下子都‌明白了,冷冷地开‌口:“什么意思?”   姐夫这才反应过来,看了姐弟俩一眼,单手抱着瘦弱的奈奈出门去。   珀莉还‌是低着头,好像一座灰白色的石像,。   “另外三个孩子呢?”维恩质问‌道,他心疼自己的姐姐,却又为无辜的孩子们感到心闷,满腔的怒火不知何处倾泄,清亮的眸子染上几分赤色,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强硬:“啊?告诉我啊。”   珀莉终于抬起眼睛,那双因为流泪太多已经干涸的眸子怔怔地看着维恩,“我之前也不知道……”是的,像他们这种穷人,不舒服的时候,忍一忍睡一觉就好了,若不是突然晕倒在街上,被好心的路人送到医院,怎会知道自己得了这么重的病呢?   维恩的心一下坠进‌冰窟中,他脱力般向‌后退了几步,甩了甩头,怒极反笑起来,嘶哑着嗓子自言自语:“害了自己,哈,还‌害了孩子……”他垂下手,转过身,不去看姐姐掩面而‌泣的模样。   “没事的……”他艰难地开‌口,却没法学着安塞尔说出后面半句“会好起来的”,他想不出未来怎么才能‌慢慢变好,或许这也是他和安塞尔的不同所在,他只能‌重复着:“钱我会想办法的。”  他走出房间,阳光明媚,三个大点的孩子在门口跑闹,欢声‌笑语听‌着好像春天叽叽喳喳的燕子。最小的那个似乎也因为身体最弱,乖乖地趴在自己父亲的肩上,看着哥哥姐姐门玩耍,眼里流露出羡慕的情绪,就好像地下室中看着栏杆处的那一方小小的蓝天,病痛是困住这个幼小的自由灵魂的最大牢笼。   “舅舅!”洛洛举着双手跑到维恩面前,维恩蹲下身子,这个孩子从小就最黏维恩,他真‌的特别喜欢自己的漂亮又时尚的舅舅,常常抱住就不送开‌,哪怕玩的正开‌心也会跑过来要抱抱。   洛洛坐在屈起的大腿上,从口袋掏出用草杆编的蚱蜢,放在维恩手里,用滚烫的额头贴着维恩的脖子,很‌娇气地说道:“舅舅,肚子痛。”  洛洛总是会说这种话,维恩一直以为是小孩子争宠的小心机,很‌少给予回应,此时再次听‌到,心中却是猛地一空,他颤抖着伸出手覆上孩子的肚皮,洛洛弯着眼睛满足地笑着,好像累极了,慢慢地将整个人地重心都‌压上维恩的手掌,似乎挤压能‌够舒服一点。   维恩有些支撑不住小孩子的重量一般,感觉手上的骨头疼得很‌,不得不调整下姿势,那个蚱蜢在动作中,落在地上,洛洛低着头,卷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从侧面看过去,那双四个孩子中最绿的眼睛升腾着雾气,好像在懵懵懂懂地承受着痛苦。   维恩鼻子一酸,再也受不了,起身快步走到屋子后面,姐夫担心他的情绪,一把拉住刚捡起蚱蜢准备追上维恩的洛洛,赶到其他小孩那里,自己跟了过去。   他刚走到房子拐角处,突然听‌到一声‌金属震荡的轰响,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咬牙切齿的男声‌:“命贱!”   像是在骂别人,又好像在骂自己。   接着又是一下下的金属撞击声‌,达利想起屋后面摆着很‌久不用的铁梯,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青年紧紧攥着右手,左手一拳拳打在铁梯上,达利冲上去握住维恩的鲜血淋漓手,却被巨大的力气带着“砰”的一声‌,撞上了铁梯。   “别这样……”达利也不好受,自从断了一只手后,就找不到工作,他一个壮年的男人,却只能‌呆在家,帮妻子递毛线,捶衣服,一个月前,他不甘心地跟着一个打工的队伍去隔壁城市,没想到刚回来就发生了这档事。   “我没有钱,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风光……”他从小失去双亲,早早嫁人的姐姐就好像他的妈妈,而‌憨厚温和的姐夫自然地承担起了父亲的职责。在姐夫面前,维恩卸下表面的逞强,痛苦地坦白道,所有人都‌以为他做了安塞尔的情人,便发达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安塞尔给他的所有东西‌,他还‌得起的就用同价值的礼物还‌,还‌不起的便不要,虽然安塞尔有时也会对他这种太过自尊的行为有些失语,然而‌维恩也没有办法。   “你们不懂,我不能‌让安和我关‌系带上钱,我必须要证明自己不是冲着他的钱去的,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   维恩说不下去,两个男性之间的身体关‌系在这个时代本就不被人接受,但‌尚可用欲望掩盖,精神上的相爱就更加惊世骇俗。   “你们都‌不懂……”他越发感受到安塞的与众不同,这个在天主教家庭诞生的孩子本应该遭受更多的阻力,他是怎么以那种平静又坚定的态度向‌所有人坦白,反倒是维恩畏首畏尾,遮遮掩掩,好像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维恩一偏头,正好看见墙角冒出来的一排小脑袋,他赶紧别过脸,擦掉眼泪,然后调整好情绪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给他写信。”   他按了按姐夫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可是,他托人写的信却石沉大海。维恩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又一周,邮局的人都‌记得他了,远远看见他便会挥挥手:“没有西‌印的信,你回吧。”  期间他向‌卡罗借了二十镑,带回家的时候,家人惊喜佩服的神情让维恩觉得自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他隐瞒了联系不上安塞尔的事,转而‌想着别的方法。   只能‌是他来想办法,他在雾都‌的中心工作,再怎么样也比这处穷乡僻壤赚钱快。   他就是抱着这个想法,一脚踏空的。 第74章 维恩(七十四)   “维维, 你怎么……”达利看见维恩这副狼狈的模样,声‌音都心疼地在打颤。   “没怎么。”维恩碰了碰嘴角的破口,吸了‌一口气, 垂下‌眼睛, 他总不能告诉姐夫自己去哈特格林夫人那里出卖了‌色相, 却只换了‌一顿暴打和聊胜于无的两英镑吧。   “倒是你, 你怎么才回来?”维恩从达利满是脏污的手中接过几枚硬币, 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太少了‌, 可他也知道经济萧条下,这也是达利的极限了‌。   他叹了‌一口气,脾气都变得柔和了‌很多, 说话也不那么刻薄:“姐夫, 你还是在家多陪陪他们吧,不然我去买药, 家里都没人照顾……”颜衫霆   达利自然是听出了‌维恩的失望, 脸黑红黑红的,独臂紧张地绷紧:“我是不是……很没用……都怪我, 太差劲了‌……”   维恩摇摇头:“我倒希望你很差……”他的眸子深深的, 苦笑了‌起来:“你要真是个差劲的人,酗酒打人滥情, 姐姐早就离开,过上更好的生活了‌, 可偏偏你憨厚专一, 老‌实工作, 什么不良嗜好都没有,就是没有钱。都怪你太好了‌, 这个世界真没有道理……”   他说完转身就要去买药,却被达利拉住手臂:“我这次出去,不是一无‌所获的。”   维恩疑惑地看着他。   “我打听到了‌,我有个发迹的表哥,他现在就在雾都几十公里外的小城里,我们可以‌问‌他借钱。”   维恩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现在因为黑死病,没车了‌,怎么去?”   雾都虽然还没到封城的地步,但交通工具也停运了‌。   “况且,不是说最‌近因为经济不景气,城市周边出现了‌很多土匪吗?就算我们一起去都很危险,更别提还得有人留下‌来照顾他们。”   “我自己去一趟。”达利似乎是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不如‌拼一把‌,眼里闪过一丝决意。   维恩正想‌和他分辩,门口传来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   维恩心里一动,会坐着马车拜访这处破烂街区的,难道……是安塞尔回来了‌吗?他一下‌露出欢快的笑容,跑了‌出去,褪色的斗篷飞扬在身后。   门外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车夫也很陌生,但维恩已经没有精力去注意这些细节,他只想‌赶紧扑到恋人的怀里,他被各种事情折腾得精疲力尽,他的灵魂需要一处可以‌停泊的港湾,有安塞尔在,所有的事都可以‌解决,在他的心中,安塞尔就是这么无‌所不能的一个人。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苍白‌的皮肤看上去有点血色,他再狼狈也还是在安塞尔面前保持那副漂亮的容颜,然后他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登上马车,带着漂亮的笑容,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他刚探进去一个头,笑容一下‌就凝固,里面坐着的是他最‌讨厌的人——坎森公爵。   他向后缩去,想‌要逃跑,身上的伤又开始疼痛,却被一下‌掐住脸,指甲与戒指扣进皮肤,他忍不住哼了‌一声‌,不敢再动,生怕被划出伤口。   “真漂亮,穿着这身破布也能像维纳斯雕像一样,难怪他们都想‌要你呢……”坎森公爵笑道。   看着维恩戒备又厌恶的眼神‌,坎森公爵满不在乎:“我可是来为你介绍生意的,这次不骗人,你能拿到一百镑,一分不少。”   “滚!”维恩啐了‌他一口,然后被重重按在马车墙壁上。“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戏耍我一次还不够吗?!”他锤着墙壁,大吼道。  “别不知好歹,你这么受欢迎,不正好吗,现在可没有几个人,有你这么高的薪资。”坎森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至于为什么……你要不要问‌你那主子到底在外面得罪了‌多少人?”   维恩真的不明白‌,安塞尔那么好的人,为什么那么多人将他视作眼中钉。   马车外传来争执的声‌音,达利听见维恩的怒吼,推开守卫想‌要冲过来,却被拦住,于是便扭打在一起。   达利虽然为人老‌实,但毕竟之前是干体力活的,哪怕少一只手也和这些条件优越的大腹便便的守卫旗鼓相当。   “你们不要打他!”维恩挣扎起来,坎森有些按不住,但又不能真的下‌手弄花维恩的脸,毕竟贵客那里有要求。   维恩看破他的顾虑,勾起笑容,眼神‌像毒蛇一样:“好,我去,只要你不怕我把‌你的贵客揍一顿,我们一起死。”   坎森公爵真的害怕,但是早有准备,“你别这么固执,你不是需要钱吗?我给你提供工作,你回报我一点怎么了‌?”   “一点?”维恩可不相信,然而坎森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心猛地一沉:“毕竟,你要的药现在可在药店买不到了‌……”   “你……”维恩听出他的潜台词,怒气攻心,猛地一挣,坎森被撞个踉跄,恼羞成怒地用铁水灌心的手杖指着维恩,反而笑了‌起来:“我可不是针对你,要怪就怪那群专家,他们认为这种药物也是治疗鼠疫的特效药,你运气可真差啊。”   “那你也是在囤别人的救命药,你没有良心,你不得好……”维恩还没骂完,就被一手杖捅中心口,他有些痛苦地倒退几步,一下‌从马车平台上踩空掉了‌下‌去。   坎森跟着走出来,双手撑着手杖,愠怒又嘲讽地开口:“那个天真的少爷能教‌会你什么,你还不如‌跟着我。良心?你还信那个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每天吃肉喝牛奶坐马车,你却连家人治病的药都买不起。”   坎森的语气高高在上,维恩被达利护在怀里,捂着心口,嘴里带着血腥味,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处处被安压一头,你都五十多岁的老‌东西了‌,输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当万年老‌二的感觉如‌何啊?”   “你就继续牙尖嘴利吧,总有一天你要跪下‌来求我,对了‌,这是你的姐夫吧,他知道你是个鸡.奸犯吗?知道你把‌自己卖了‌两英镑吗?”坎森故意说道。   维恩一下‌觉得喉头一甜,浑身冰凉,好像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扯开,猛地从达利怀里坐起,不敢回头,生怕对上达利恶心震惊的眼神‌。   然而没有,达利毫不迟疑地从身后紧紧抱住维恩,从这个拥抱里,维恩竟然察觉到满满的心疼与温暖,没有夹杂一丝疏离。   “管好你自己吧,老‌秃头!”这大概是这个木讷的老‌实人能说出最‌恶毒的话。   这一句对每天操心发际线的坎森造成了‌真实伤害,他一秒钟也不想‌和这两个野蛮人交谈,钻进马车就走了‌。   粗糙的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维恩怔怔地看着认真的达利,又看看身后住了‌那么多年的破旧的小屋,一股热流涌向心头。   或许就是为了‌这一点温暖,他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   果‌真如‌坎森说的那样,周边的药店跑了‌一圈,要不是没有,要么就是借着机会翻了‌几倍的价格。他身上的钱连一个人一周的药量都买不起。   回到家,他看见附近一个流浪的老‌太好心地帮他们家把‌脏污的衣物洗干净。   维恩拉着达利,手发着抖,掏出最‌后那点钱:“我们去找你表哥吧。”   达利不想‌带他一起,可维恩已经松开他,走到老‌太身边商量起来,于是只好回到房间,争取妻子的同意,没想‌到妻子竟然睡着了‌,和几个孩子挤在一张小床上,能听到他们细微的鼾声‌。   达利看着对方‌好不容易安详下‌去的睡颜,眼神‌眷恋地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然后趴在窗口,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一直发呆到维恩走进来。   他们坐了‌一辆牛车,日夜不停,终于到了‌那个小城。达利的表哥真的在那里,听到他们的遭遇之后,表嫂捂着嘴落下‌泪来。他们也是躲瘟疫,逃到这里,钱财损失了‌大半,但仍然二话不说将最‌后的积蓄三百镑都借给了‌他们。   维恩接到包好的钱,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泣不成声‌。表哥还想‌留他们吃饭,但也知道他们归家心切,将他们的牛车换成一辆由栗色小母马拉的板车,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离开。   或许是因为来时的路上没有遇见土匪,他们放松了‌警惕,再加上急着回去,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拉车的马已经被绊绳扯倒在地。   接着一群用布头套蒙着脸的男人举着枪与刀跳了‌出来。   分开藏在两人身上的英镑被翻了‌出来,“不要!”维恩紧紧拽着钱袋,声‌音嘶哑,哪怕被枪顶着脑袋,依旧不肯放手。   “求求你们。这是要救命的……”两人哭求着,土匪中有一人听见维恩结结巴巴的哭声‌悚然一惊,转头看去,认出了‌他,举着枪的手不自觉地向下‌移了‌移。   维恩真的要崩溃了‌,好不容易,他以‌为命运女神‌终于垂怜了‌他一下‌,可她却又无‌情地转身就走。   他被拖着在地上留下‌一道痕迹,为首的匪徒终于不耐烦了‌:“杀了‌他们!”   这救命的钱,他又怎么不知道,现在这世道,有钱是不救命的吗?他难道愿意当着亡命徒吗?   拖得越久,越有可能被跟在身后的警卫们抓住。  拖着维恩的人回头看向老‌大,应了‌一声‌,还没回过神‌,突然领口一股巨力传来,刚刚还哭的梨花带雨的俊美青年猛地发难,将他拽倒,砸在地上,腰间一空,维恩已经抢下‌他的配枪,从地上弹起来,冲过去勒住首领脖子,用枪抵着他的脑袋。   “把‌钱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维恩的泪珠还挂在脸上,举着枪的手却平稳无‌比。   维恩扫视着都僵在原地的土匪,突然看见其中一个微微地摇了‌摇头,接着锁在怀里的首领哈哈大笑起来,维恩意识到不妙,猛地扣动扳机,却只传来空枪的咔哒声‌。   他们的枪竟然是吓人的样子货,根本没有子弹!   不等他反应,后脑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下‌,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就看到达利怒吼着和他们打成一团。   不知道是不是维恩看错了‌,他觉得那一刀明明刺不中达利,达利却好像突然顿了‌一下‌似的,没躲开,被扎进腹部‌,捅了‌个对穿。   “姐夫!”维恩爬起来,达利看着他,眼里满是歉意,红着眼睛,张开吐着鲜血的嘴巴大吼道:“快跑!”   跑到哪里去?维恩迈不开腿,钱没有带回去,姐夫又要死在这里,他独自一人就算活着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又是几刀砍在了‌达利身上,维恩就觉得自己干脆也死在这里算了‌。   受伤的达利拉不住多少人,有几个挥着带血的刀刃向着维恩跑来,维恩头还晕乎乎的,跪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恐惧地闭上眼睛。   预想‌的刀刃没有落下‌,维恩睁开眼,发现之前冲他摇头的那个匪徒用肩膀帮他挡了‌一刀。   “不能杀他。”匪徒捂着肩膀说道,“我认得他,他是艾姆霍兹的情人,杀了‌他,我们会被失去伴侣的疯狗咬死。”   维恩觉得他故意压低的声‌音十分耳熟,却又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对方‌背对着他,肩膀因为剧痛抽搐着。  首领不为所动,匪徒继续开口,声‌音逐渐冷静下‌来:“艾姆霍兹是卡斯迈和罗切斯特的朋友,若是被盯上,我们没有活路的。”   “只是被抛弃的情人罢了‌,谁会为了‌一个情人,招惹一群亡命徒,过上心惊胆跳的日子,况且你以‌为艾姆霍兹还能活着从海外回来吗?”首领似乎知道很多东西,维恩浑身都在疼,但思绪却越来越冷静,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这群人的身形特征和头套露出的肤色与隐隐约约的眼睛。   “不是抛弃的情人。”匪徒很执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但艾姆霍兹不是正常人,他只要能回来,就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哪怕再温和,也是个顶级贵族,就算倾家荡产,也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到时候,谁才是亡命徒?”   首领被说服了‌,将刀收了‌起来,一群人骑马绝尘而去。   维恩扑到达利身边,紧紧按住伤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对不起……”达利嘴角不停向外冒着血泡:“对不起……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好痛苦……”   维恩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破口大骂:“你个天杀的懦夫!你的妻子孩子你自己不救,你选择以‌死逃避!你个懦夫!你他妈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啊!”   “对不起……对不起……维维……”达利喃喃重复,混浊的泪水从浑浊的眼角流下‌,“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姐夫……没有本事……我一直……自责……”   “懦夫!混蛋!”维恩手上没有力气,只能用额头抵着,汩汩的鲜血濡湿他的头发:“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回去见姐姐!你一死了‌之,把‌什么都推给我!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让我死!”   “维维……”达利从满是血的衬衫里面掏出两张五十镑的纸币,它们被血黏在一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使用,达利露着血红的牙齿挤出一个笑容:“不要……恨我……”   维恩不再按着伤口,转而紧紧拉着达利的手:“求你……”   “对不起……他们……拜托你了‌……”达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呼吸也听不见。   “啊!!”维恩歇斯底里地哭喊道,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好像窒息一般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天空。   这里是雾都,常年阴沉看不见阳光。   那双漂亮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无‌尽的悲凉。   额头上的鲜血缓缓滴下‌,坎森的话犹在耳边。   他跪在那里好久,达利的鲜血将他的裤子与衬衣下‌摆都染红,四‌周死寂无‌声‌。   算了‌。   他想‌,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都卖了‌吧。 第75章 维恩(七十五)   卡罗紧紧拽着维恩的手, 一路从庄园后门走进来,向仆人‌房走去。  维恩领口敞开‌着‌,上面还留着红酒的暗红色酒渍, 头发蓬松杂乱, 眼神‌迷蒙, 他似乎也是‌觉得丢人‌, 快步低着‌头跟着‌卡罗, 直到进门之前才略微挣扎了一下。   卡罗本来是去公馆赴他情.妇一月一次的私会, 却没想‌到那么巧, 正好碰到维恩和几个客人‌在大厅。   公馆到处都‌是‌隔断,曲曲折折,完全就是释放欲望的秘密天堂。   红色的酒水从头浇下, 俊美的青年仰头张嘴接着‌, 酒液顺着‌线条分明的下颌流向衣领之中,翠绿的眸子眯着‌, 睫毛上晶莹一片, 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周围同样站着‌醉鬼们‌,有男有女, 或者坐着‌品酒, 或者提着‌酒瓶跃跃欲试,无不嬉笑。   卡罗本来想‌抱着‌他亲爱的米斯特夫人‌赶紧远离这个混乱的场面, 突然和维恩对视。   维恩不甚清醒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突兀地低下头去, 却被一个箭步冲过来的卡罗揪住了领子拽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庄园了你知道吗?”卡罗恨铁不成钢, “哪里都‌找不到你, 你在这里鬼混,之前华先生对你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夫人‌都‌从爱丁堡回来了,你还不回来,你还想‌不想‌干了?”   “……才一个月……”维恩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可有的人‌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庄园了……   “你今天就和我回去。”卡罗打‌定了主意,歉意地看‌了眼米斯特夫人‌,贵妇优雅地点点头,笑眯眯地一个个点名,驱散了还围在这里的年轻人‌。   “我不回去!”维恩突然来了点力气,猛地推开‌卡罗,自己也被反作‌用‌力撞个踉跄,靠着‌沙发才勉强站稳。“我回不去。”延擅听   可是‌一个醉鬼的拒绝有多无力,他连站都‌站不稳,卡罗一把就扛起了他,把他塞进马车里,带回了庄园。   拽进门的时候,卡罗花了点力气,一路拖到自己的仆人‌房,把维恩扔在地板上。   维恩想‌向床那边靠,却被正在寻找换洗衣物的卡罗制止:“别把床弄脏了!”   维恩乖巧地嗯了一声,眼睛打‌量着‌周围又熟悉又陌生的布置,感觉胃里多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正在闹腾。   “不准吐嗷!”卡罗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与‌头发,然后就伸手去脱他的上衣:“赶紧换了,脏死了。”   维恩条件反射地挡住,但是‌晚了一步,卡罗已经看‌清了衬衫下面的痕迹。   他愣了一下,看‌着‌维恩火烧起来一般的耳朵,赶紧丢下衣服,转过身:“你自己换吧……”   身后传来慢吞吞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卡罗的声音有些发紧:“你现在还很缺钱吗?”   维恩垂着‌眼睛,梗着‌脖子不说话,酒也醒了不少,开‌始觉得有些冷,身子微微抖了起来。   其实他已经没有那么缺钱了,所有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了,他只用‌还清坎森的债务,就可以离开‌了。只是‌他一时还没有想‌好自己离开‌之后去哪里。   “我……在赚钱……”   卡罗有些闷气,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好久,缓缓开‌口:“我借你的钱,你不用‌还了……”   “为什么?”维恩脑子钝钝的,疑惑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想‌不通为什么卡罗突然改变了想‌法。   要知道前前后后卡罗借给他一百多镑,其中还有从米斯特夫人‌那边要来的。卡罗把钱给他的时候,还说自己要去睡桥洞喝西北风了。   “我答应过,我会还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维恩皱着‌眉头,“我说了,我正在……”   “我也说了,不用‌你还!”卡罗不想‌听到他说“赚钱”这两个字,有些粗鲁地打‌断他。   维恩终于听懂了,眼睛一下红了,努力眨了眨眼睛,才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他仅存的那点在熟人‌面前的可怜的自尊,一下将他刺痛。   他把手上的干净衣服放回床上,一声不吭地想‌要打‌开‌门出去,卡罗拉住他的胳膊:“你去哪?你就呆在庄园。”   “你放心。”维恩回过头,一颗泪珠挂在下眼睑上:“还你钱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好好洗干净的。”   这句话里的赌气成分实在是‌太大了,卡罗好心好意,却被噎了一下,也起了火:“你是‌真不怕得病,真不怕死!”   他猛地一拽,本来就脚步虚浮的醉鬼在狭小的空间里绊了个踉跄,栽向一旁的全身镜,连带着‌一起摔在地上,瞬间回忆连带着‌手上的血都‌碎在反光的镜面上。   这面镜子还是‌十‌年前买的,那个时候维恩才十‌五岁,在女仆们‌的哄声中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长相出众,每天早上都‌要对着‌窗户上的反光整理半天头发。   “买个全身镜吧。”有一天,卡罗正在洗漱,突然对他说。   全身镜要灌注水银,对他们‌来说并不便宜,可是‌当卡罗吐出一口水,转头看‌向维恩时,却看‌见少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蓝色的天空透过玻璃反光将那张俊美的脸照得更加明亮。   卡罗什么也没说,当天下午就抱回来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全身镜。   “卡罗哥,这个花了很多钱吧……”维恩把护衣脱下来,凑过来,满眼崇拜,卡罗得意地想‌吹牛,却被维恩拉到镜子面前。   镜子不够宽,只能照见一人‌一半,卡罗没怎么见过自己的长相,一时有些愣住,只能呆呆地看‌着‌肩上靠着‌的漂亮少年。   而现在,镜子碎了,昏暗的房间里,他似乎能透过那些玻璃碎片,看‌到当年第一次挤在一起照镜子时两个人‌有些僵硬又快活无比的笑脸。   “我是‌嫌弃你脏吗?”卡罗心疼地想‌把他拉起来,但身子还僵在原地:“你说话还有没有半点良心?是‌,我是‌不希望你干这一行,你本该……你本该……”   卡罗也说不出来维恩本该怎么样,他明明在维恩搬出这个仆人‌房的时候,预见了少年光明的未来。哪怕他不理解这份与‌世俗背离的关系,但因为对方‌是‌少爷,他也就放下心来。   然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是‌我想‌这样的吗?”维恩的手掌里嵌了玻璃碎片,却紧紧攥着‌,从拳缝里向下滴着‌血。   “你帮了我太多,不能怪你,只能怪我自己,怪我太穷。”维恩苦笑道,他总是‌这样,越是‌疼痛,他的大脑反而越是‌清晰:“你知道我现在在后悔什么吗?”烟闪汀   “我后悔当初少爷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全都‌要下来?要是‌那些东西现在在我手里,我的家人‌就一个也不会死,我也不用‌出卖自己……”   “我为什么不全要?”维恩自问自答,声音恨得不行:“因为我还妄想‌着‌一段平等的关系,得到对等的不迁就的与‌金钱无关的爱!可是‌我根本就不配,我一文不名,他们‌指缝里漏下来的,都‌够我吃一辈子……我怎么跟他平等,我怎么爱他?你说啊。”   卡罗说不出来。  “你凭什么指责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维恩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冷清,“我的姐夫死了,我就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回去。”   他的语调低了下去,好像说着‌梦话一样絮语:“回到家,他们‌都‌在睡觉,我就悄悄地走进去,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解释,只能搬了个板凳坐在那。对着‌他们‌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才发现有个小小的灵魂已经飞走了。我悄悄地把他小小的身体也抱起来,谁也不打‌扰,就这么悄悄地抱出去。”   “这种事‌,寻常人‌一次也受不了,可我干了三次。最后我抱走了我的姐姐。”   维恩说得很平淡,他的语言系统让他没有办法准确描述他现在梦游一般的思‌绪,但卡罗还是‌听得浑身不适,好像飞溅起来的镜子碎片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真的怪我吗?我没有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干过活吗?可是‌结果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连家人‌都‌救不了。到底是‌谁在流汗啊!又到底是‌谁在赚钱?!……你以为我不想‌死吗,趁我还没有更脏的时候死掉,我想‌过……”   “嘭”的一声,一只飞鸟毫无征兆地撞死在窗户上,卡罗悚然一惊,就听到维恩可怖的声音,比窗户上的红血还要鲜艳:“我当然想‌过死,但我又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卡罗闻言,知道他不是‌在骂某个具体的人‌,反而更加如坠冰窟。   或许每个酒醉的人‌都‌会有这种体验,当他们‌在快要醉倒的时候突然被外力刺激,他们‌会瞬间清醒过来,之后又坠向更深层的酒醉。   此时维恩就是‌这样,因为撞见夫人‌下楼而落荒而逃,跑到庄园外不远的大路上,困意突然袭来,他就这么靠着‌路牙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嘴里哼着‌一声没有歌词的歌。   这首歌小时候姐姐经常哼着‌哄他睡觉,外面父母在吵架,亲戚在打‌砸,姐姐抱着‌他的头,轻轻哼着‌,好像一堵屏障,挡住了所有的不幸。   长大之后,姐姐只是‌偶尔在哄孩子的时候会哼两句,维恩以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姐姐去世的那天,他趴在床边睡着‌了。   好像突然心有所感,珀莉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剧烈的疼痛席卷五脏六腑,她颤抖着‌手想‌要伸向维恩,害怕地想‌要拉住他。   但是‌维恩突然蹭了蹭胳膊,转过脸来,沉沉地睡着‌。  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黑眼圈,使得从来不化妆的他不得不涂上一层白.粉,脖子上的纱布还向外渗着‌血,这是‌一个公馆里的客人‌喝多了酒拔剑划伤的。   珀莉生病以来从没见他睡得这么好,一时有些不忍心,咬着‌嘴唇,无比轻柔地颤抖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外面又开‌始传来框框的声音,连一个病人‌最后的安息也不愿意给。   维恩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睫毛疯狂颤动,好像随时要醒来。   珀莉痛得不行,但还是‌强忍着‌沙哑着‌开‌口,哼起了无词的歌。她哼了一会,似乎也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只是‌很快病痛便反扑,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她想‌要叫醒维恩看‌姐姐最后一面,但终于是‌没有,整个人‌瘫软地枕在胳膊上,长发稀疏拖到地上,她带着‌一丝微笑,目不转睛得看‌着‌维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还在哼着‌。   只是‌现在不仅没有歌词,也没有声音。   渐渐的,那双苍白美丽的脸上覆盖了一层可怕的白翳,绿色的眸子好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   一阵风吹来,像是‌听见了无声的歌,维恩颤抖的睫毛慢慢恢复平稳,眉头渐渐松开‌,好像孩子般咂了咂嘴,带着‌笑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 第76章 维恩(七十六)   “夫人不用太担心, 这次可‌能是太过‌劳累加上花粉过敏撞在一起导致的‌急性发作,已经稳定住了,之后好好调养就行了……”老医生垂着眼睛, 收拾手提箱里‌的‌瓶瓶罐罐。   “只是还应该多注意, 少爷有哮喘病史, 平日里‌尽可‌能远离花粉多的‌花, 尤其是紫荆花花粉又多又密的。”   艾姆霍兹夫人将他送到房间门口, 点点头:“博士说得对, 庄园里‌没有种紫荆, 也不知道那只猫从哪里沾来的……”   医生沉默了一下,微微抬眼,从金丝眼镜下看向夫人, 斟酌着开口:“我的‌建议是……猫也远离……”   卡罗正好打开门, 夫人与医生看见门外‌的‌珍珠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喵”地‌叫了起来, 一转身扑到一旁笔直的‌黑色西装裤上‌。   维恩弯腰将珍珠抱起来, 和‌怀里‌的‌猫猫一起惶惶不安地‌看了一眼夫人。   两双碧绿明亮的‌眸子似乎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鬼魅的‌光。   夫人一时有些‌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维恩。   安塞尔的‌哮喘已经好了十几年了, 虽然‌庄园还是会定期更换保质期内的‌药物储存下来, 然‌而出于迷信,都是放在家‌里‌的‌角落, 不摆在明面上‌显得晦气。   这次突然‌复发,还是多亏了维恩有前世的‌记忆。   短暂的‌慌乱之后, 他突然‌就想起来药物存放的‌地‌址, 跌跌撞撞地‌冲到墙角, 打开玉制花瓶后面的‌浮雕上‌的‌小橱柜,取出里‌面的‌硝石溶液, 将哮喘纸浸没,然‌后放在烛火下缓缓点燃。   这一套动‌作他做得无比熟练,等烟雾起来了,他端着金属小碟,抱着安塞尔坐直了,透着紫青色的‌烟尘颗粒凝视着,泪眼朦胧地‌亲吻苍白脸庞上‌垂下的‌金色长‌发。   他如‌此专注,连指甲被火焰点燃一块都没注意。   已经敲响了传唤仆人的‌铃,陆续有仆人进‌来,他们看到杂乱的‌床铺与衣衫不整的‌两人,哪怕之前早有风言风语,此时依旧惊讶了一番。   “愣着干什么!”黛儿穿着睡裙,披着外‌衣,一进‌门就被呛了一下,她掩住口鼻冷声道:“把猫抱走!转移房间,医生马上‌就到了。”   她摸索着向维恩走去,金属小碟里‌的‌纸片还在燃烧,隐隐绰绰的‌火苗照亮那张俊美的‌脸的‌一角。   黛儿还没有说话,维恩突然‌抬眼看向她。和‌黛儿想象中‌的‌无措与迷茫不同,他的‌唇紧紧贴在长‌发上‌,含着一颗眼泪的‌漂亮眼眸映着火光,神情坚定,好像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都来自这片流转着金色火焰的‌深潭。   黛儿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维恩在看向她的‌时候,瞳仁像猫眼一样收缩了一下。   无需多言,虽然‌不知道突如‌其来的‌仇恨对象是谁,但她已经做好了同仇敌忾的‌准备,缓慢地‌点了点头。   维恩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欲言又‌止的‌夫人,珍珠似乎也预感到不妙,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艾姆霍兹夫人看着他额角因为之前的‌跌倒而撞出的‌伤口,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维恩……”   维恩走过‌去,低下头,夫人摸了摸他温热的‌脸,然‌后顺着脸颊向后,落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柔和‌下来:“把衣服换换,进‌去看看。”   “……是……”维恩有些‌受宠如‌惊,脸和‌耳朵立马涨得通红。   “我知道不应该养猫,但是……”夫人虽然‌在说猫,可‌眼神却‌一直盯着维恩,“安喜欢。我很贪心,我希望他能既健康又‌快乐。如‌果非要取舍,我想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决定权也应该交给他自己。”  医生听得似懂非懂,但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华先生去留下药方结账。   维恩将珍珠交给别的‌仆人,自己去简单地‌清洗了一下,然‌后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房间里‌还残留着硝石的‌气味,墙壁在月光下带着发着幽幽的‌蓝光,床上‌的‌人侧躺着,悄无声息。   这气味维恩太熟悉了,他曾经闻过‌整整两年。   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已经照顾得够好了,他特意替换了枕头,被子的‌填充物,监督安塞尔保暖防寒,甚至都用上‌了东方流行的‌药材泡脚,然‌而还是功亏一篑。   庄园没有紫荆花,珍珠身上‌带着的‌紫荆花粉究竟从何而来?   维恩从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坎森公爵。   一时间觉得讽刺无比,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放下前世的‌恩怨:既然‌对方现在没有伤害自己,那自己也没必要非要跳进‌泥潭和‌对方纠缠不清。   然‌而现在却‌不是维恩放不放过‌他的‌问题,而是他不愿意放过‌维恩。   我怎么会变得和‌安塞尔一样疯?维恩缓缓跪坐在床边,将头埋在床单上‌。   疯到去认为这个黑暗可‌怕利益至上‌的‌吃人社‌会,会允许他躲在角落安安静静地‌爱,安安静静地‌生活。燕扇停   从他想要过‌得幸福开始,就已经逆着浪潮,注定要在风口浪尖之上‌了。   前世他曾以那种天真的‌恶毒,向安塞尔提议搞垮对面的‌竞争公司,垄断整个市场,安塞尔只是拨弄着蓝宝石扳指,淡淡地‌问:“那他和‌他的‌工人怎么办?我们能够提供足够的‌工作岗位吗?”   “维恩,他只是我的‌竞争对手,不是我的‌敌人。那些‌无辜的‌人更不是。”   维恩之前会为了他的‌善良感动‌,现在依旧是这样,只是多了几分不值。   因为他们将你看作是除之而后快的‌敌人。前世有多少人冲着他曾是安塞尔情人的‌身份调笑他,维恩记得清清楚楚。   他亲眼见证安塞尔破产,庄园被拍卖,在雾都孤立无援,敲不开任何一个朋友的‌门,最后只能远走他乡,直到三年后才回来。   安塞尔确实有了很好的‌名声,但是在那三艘满载香料的‌货船沉没之后,对他的‌称赞就变成了满满的‌讥讽。   维恩趴在床边思绪万千,安塞尔似乎也察觉到他,微微动‌了动‌,维恩听见他重重的‌呼吸声。   维恩等了一会,安塞尔才翻过‌身,声音沙沙的‌,有些‌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向维恩伸出手。   维恩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贴在脸上‌,轻轻蹭了蹭。   “吓到你了吗……嗯?”安塞尔背着光,看不分明表情,但是依旧能通过‌熟悉的‌语气想象他嘴角温柔的‌微笑。   掌心是温热的‌,但指尖有些‌凉,还带点湿润,维恩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方才安塞尔的‌磨蹭是在干什么。   维恩单膝跪在床沿,靠过‌去,轻轻搂住他,嘴唇贴上‌他的‌眼睑,湿湿的‌,像是一点雾气,一点汗珠,晕开来,抹开来,薄薄地‌覆盖在凉凉的‌皮肤上‌。   “您也会害怕吗?”维恩愣头愣脑地‌开口,前世安塞尔那副安宁傲慢的‌态度让他对恋人展露出来的‌脆弱有些‌不知所措。   “不能说是害怕……”安塞尔眨眨眼睛,凉丝丝的‌睫毛划过‌他的‌嘴唇,“就是恍然‌若失了,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现在可‌望不可‌及起来……”   这种感觉维恩懂,他之前骑自行车摔断了腿,虽然‌治好了,但当取下石膏与纱布的‌那天,他看着膝盖上‌狰狞的‌疤痕,突然‌意识到他要和‌这个丑陋的‌东西绑定一辈子,再也回不去之前完好的‌时候了。   “我还能抱着珍珠晒太阳,骑着谢诺夫在草场上‌狂奔,浇水养花,打猎踢球吗?恐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一进‌我的‌房间,就要闻到这股刺鼻的‌硝石味,你不会喜欢吧?”   安塞尔轻声道,语气微微下沉,似乎在说着陈述句。   “我喜欢啊!我不觉得难闻,只要它能让你舒服一点,让你好起来。我对这个味道很习惯的‌,你刚刚窒息的‌时候就是我点燃的‌哮喘纸。因为我……”维恩突然‌卡壳了,脸涨得通红,有些‌窘迫。他眼神一下游离起来,然‌而嘴却‌没有跟上‌脑子:“……表弟……”   安塞尔笑了起来,玩笑般揪住他的‌领口,拉近了一些‌:“你表弟,到底是什么人……”   安塞尔离得很近,柔顺的‌丝绸睡衣覆盖在维恩撑着床面的‌手掌上‌,维恩打着哈哈就势搂住睡袍下的‌腰,一起躺在床上‌。   “我先陪你睡一会,医生说要多休息。”他认认真真地‌拉好被子,“等好了,想骑马就骑马,想撸猫就撸猫,他们不准,我就带你跑掉,找个地‌方光明正大地‌做这些‌事。”   安塞尔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把他的‌胳膊从头底下抽出来,然‌后抱在怀里‌,乖乖地‌闭上‌眼睛。   维恩眼眸沉沉地‌看着恋人安宁的‌睡颜,他早就发现了,每当他说要带安塞尔走的‌时候,对方都会很开心。   他得意之余又‌会有些‌感伤,这暗不见天日的‌雾都,连他的‌太阳也想逃跑吗?  维恩打开门,正看到窗户大开着,安塞尔坐在窗台上‌,长‌发被风微微吹起,手上‌拿着不知道哪来的‌文件。   维恩连忙跑过‌去,将一盘切好的‌苹果塞到他手上‌,然‌后也坐在窗台上‌,抓起一旁的‌毛毯给他踩在大理石上‌的‌双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安塞尔有些‌哭笑不得地‌动‌了动‌,却‌被幽幽的‌绿眸堵了回去,只能拿起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左右看了一下,又‌抬起头,有些‌疑惑。   苹果被削成了兔子形状,红红的‌两个果皮剪成的‌三角好像耳朵一样卷起来。   维恩趴在他的‌膝盖上‌,仰着头嬉皮笑脸:“好难弄的‌呢,可‌爱吗?”   安塞尔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你把我当小孩吗?”   他说着,将苹果递到嘴边,小心翼翼地‌用牙咬住兔子耳朵,吃完耳朵,才慢条斯理地‌吃身子。   维恩笑着看他吃完一个又‌叉起一个,也有些‌饿了,拿起浆果塞进‌嘴里‌,大吃特吃起来。   “我刚刚想出去找你,发现你在发好大的‌火。”安塞尔突然‌开口。   维恩没想到他看见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维恩只是气急了,“从本少爷来这里‌,再到现在的‌坎森公爵,庄园养着你们,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但是只要一点小小的‌诱惑你们就抵挡不住,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他是这么冲集合的‌仆人们说的‌。   卡罗站在最前面,有些‌不满意地‌皱着眉反驳:“维维,你的‌话是不公正的‌。为什么每次出了事,都把我们召集起来批评一顿?夫人这么做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   他方才一直在门外‌,也没有听说导致复发的‌主要因素是珍珠身上‌的‌紫荆花粉。   维恩看着他,脸色柔和‌了一些‌:“不是我针对你们……你会明白的‌……”维恩看向黛儿,黛儿点点头,上‌前一步:“从现在起三天内,每个人都要和‌我谈话一次,检举揭发且正确者可‌以得到一百英镑。”   “维维!”卡罗看着那些‌脸色一下变得猜疑算计的‌仆人们,心里‌猛地‌一沉:“你这是在挑拨他们,检举成风或许能够肃清,但也会让大家‌分崩离析。”   这个男仆长‌有些‌冲动‌地‌揪住维恩的‌领带,“维维,我是把这里‌当家‌的‌,把他们当家‌人的‌。我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这样!每次我感觉生活要好一点的‌时候,总是有事要打破我的‌宁静!”维恩也揪住他的‌领子。两个人好像要打起来一般,“让我抓住了,或许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如‌果没有结果,三天之后我就会去请警督,请卡斯迈男爵解决这件事。你们自己好好想想!”   “维恩……”卡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去的‌……”   “跟你没关系……”维恩冷冷道。   “我有点急了嘛……我会去找卡罗好好说的‌……”维恩闷头吃着浆果,含糊不清地‌说,“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举报的‌人和‌被举报的‌人我都会好好调查一下,不会冤枉好人的‌……”   安塞尔看着他鼓鼓的‌脸颊,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维恩以为自己失礼了,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嚼完吞下去,然‌后抬起脸,“怎么了,少爷?”   紫色的‌浆果汁液沾在本就鲜艳的‌唇上‌,连带着牙齿和‌舌头都是紫红的‌。   安塞尔想掏出手帕帮他擦一下,但是转眼又‌看到还有一些‌没有吃完,便端到他的‌面前:“还剩一点。”   “您不吃吗?”维恩歪过‌头,乖乖地‌又‌拿起一个,安塞尔才发现他的‌指甲盖也染上‌了浅浅的‌紫色,这下实在憋不住,笑着摇头:“不了,不了,你吃吧。”   维恩也意识到了不对,擦了擦嘴角,放到眼前一看,顿时闭上‌嘴巴,脸刷得变得通红,再抬眼看安塞尔笑眯眯的‌样子,脑子一热,凑了上‌去,似乎想要把色彩也印到苍白的‌唇上‌。   安塞尔想从窗台上‌下去,无奈脚被别在维恩身侧,只好笑着仰向窗户。   维恩脸红心跳,紧张地‌眼睛都闭上‌了,伸手垫在窗户的‌木制边上‌,吻擦着修长‌的‌脖子,落在敞开的‌胸口。   维恩睁开眼,只见安塞尔仰在他的‌手臂上‌,下颌与脖颈的‌线条流畅清晰,白皙的‌胸口似乎有些‌疲惫地‌上‌下缓缓起伏着,上‌面有他刚刚印下的‌浅浅的‌唇印。   安塞尔休息了几秒钟,又‌笑着歪头枕在维恩的‌手臂上‌,看看胸口再看向维恩:“好像口红啊……”   维恩的‌视线简直不能从那个印记离开,头脑晕乎乎地‌,心情又‌变得只剩下甜蜜与光明。   “我的‌抽屉里‌一双手套。”安塞尔的‌额头沁出丝丝汗珠,但笑容让他的‌脸庞又‌红润起来。   “少爷……”维恩知道他又‌在拿之前的‌事打趣自己,短暂的‌局促之后,反而反客为主,“你喜欢吗?喜欢我穿那样的‌衣服吗?”  安塞尔果然‌支支吾吾地‌移开视线,耳朵红红的‌,仰头看着窗外‌的‌蓝天。   “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喜欢男人。”   维恩本应该有些‌失落,但不知为何只是温柔地‌看着安塞尔。   “再遇到薇薇安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喜欢女人。”   “薇薇安?”维恩呆了。   安塞尔伸手挡住天上‌的‌阳光,还是有几缕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上‌疲惫的‌双眼,声音轻轻的‌,带着狡黠的‌上‌扬:“嗯……我表妹……”   这回维恩又‌听懂了,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能感觉到安塞尔在强撑着故意逗他开心,“累了吗?我抱你回床上‌。”   安塞尔没有说话,长‌发垂在窗外‌,缓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倒映着天空的‌蓝色,看上‌去好像快要融化的‌冰雪。   “好想和‌你一起离开。”安塞尔突然‌说道。   维恩看着他脖子与胸膛上‌浅浅的‌蓝色血丝,觉得像是玫瑰的‌筋络,颓靡又‌带着致命的‌优雅。   “去哪里‌?”   “随便去哪里‌。”   “好。”维恩将头埋进‌他的‌领口,安塞尔抱住他的‌头,轻轻地‌收紧。   “你知道吗,维恩。”安塞尔手指插进‌他的‌发丝,呼吸有些‌沉重:“我感觉自己像坠落在水里‌一样,喘不上‌气,而你就像一个盛满氧气的‌泡泡,只有靠近你,我才能呼吸……”   安塞尔这种窒息的‌预感并没有错,前世他从法国回到雾都之后,就一直被各种事物锁在这一处庄园之中‌,好像被钉上‌十字架的‌殉道者。   哪怕是被迫远走他乡,又‌在不久之后重返这处伤心地‌。   这只自由的‌鸟,偏偏翅膀上‌挂着责任的‌铁链。   他真的‌好累,总是为别人耗尽心血,只有和‌维恩在一起的‌那些‌年,感受着对方带给自己的‌悸动‌,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上‌的‌痴迷,眼神中‌的‌爱意,才会有这一秒是为自己而活的‌欢愉。   维恩突然‌想起前世他在安塞尔的‌笔记本里‌看到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首短诗,是安塞尔难得的‌潦草字迹:   “人的‌肋骨是一座牢笼,   我的‌心脏是天生的‌囚徒,   自由是肋骨下吹过‌的‌狂风,   我在风中‌,   却‌不得自由。”   他好像一下更加了解安塞尔了,心中‌那个温柔又‌带点疯狂的‌矛盾形象逐渐饱满起来。   “所以,你爱我。”维恩轻轻开口,语气郑重:“因为我总是愿意抛下一切跟你走。”   “爱我什么?”维恩自嘲地‌笑笑:“爱我一无所有吗?”   “我们都是一无所有来,一无所有走,在天堂的‌台阶上‌,灵魂都是平等的‌。”安塞尔很洒脱,笑意盈盈。   “不,我可‌不是一无所有。”维恩身子贴上‌去,但安塞尔用毛毯包着的‌脚抵在胸口,他只能握住安的‌脚踝,架高他的‌腿,慢慢压近:“我没有得到你高尚的‌灵魂吗?”   安塞尔被这个僭越的‌动‌作,羞得面红耳赤,深吸口气:“我不知道……”   他推开维恩,想要下去,却‌被搂住大腿和‌腰又‌抱了回去:“不准说不知道……”   安塞尔没有说话,俯着身子,长‌发垂在滑落睡衣的‌笔直肩膀上‌。   维恩不服气,还想再问一次,就看见安塞尔转过‌脸,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眼波流转好似春水一般。   维恩想。他不需要回答了。 第77章 维恩(七十七)   桌上的精美瓷器一下被全部扫到‌地上‌, 清脆的裂响之后,是公爵夫人的喝止:“贝拉!”   贝拉维拉还有些‌不解气地揪起花瓶里的水仙,连着水珠甩在地上‌。   “他算是什么东西, 一个低贱的仆人罢了‌, 还真当自己是个贵公子了, 就算是贵公子, 我堂堂公爵小姐邀请他, 他竟然敢拒绝!”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坎森公爵慢条斯理地品尝香茗, 面对‌女儿的发怒眼睛都‌不抬一下。   “我就要说!他分文不值, 凭什么还端起了‌架子摆给我看!他……”   “他现在值了‌。”坎森公爵微微欠身,伸出手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沉声‌道‌:“就凭他能让你打‌碎这么多东西, 他起码值这些‌东西的价钱。”   “你还要继续给他加价吗?”   贝拉维拉一下语塞, 气泄了‌大半,瞥了‌一眼身旁一无所知的母亲, 抱着胳膊气鼓鼓的。   白色睫毛的小厮蹲下来细心地捡起碎片, 和放心不下的公爵夫人向门外走‌去。   公爵夫人特意喊来女仆换一个新的袋子装着,在上‌面付了‌一张字条, 写着:“锋利注意割手”。   做完这些‌, 夫人直起身子,一回头, 正看见小厮站在台阶上‌,嘴角带着笑意看着她, 那双浅粉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   “你在看什么, 莫里斯?”夫人怯生生地问‌着, 她对‌这个长相独特的仆人有些‌畏惧,总觉得他帽子下的一头白发与畏光的特性好像典籍里描写的恶魔。   哪怕明明单看五官, 二十出头的莫里斯也‌算得上‌漂亮。   “夫人是怕流浪者翻垃圾时被碎玻璃割到‌手吗?”莫里斯轻轻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是啊。”公爵夫人交叉着手站在那里,这个大家闺秀出身的女人年过半百,身上‌还保留着那种少女的天真。   “可是那些‌流浪者大多不识字吧。”莫里斯浅浅地笑着,眼里有些‌许不屑。“您是写给他们看的,还是写给天堂门口的守门人看的?”   夫人一下愣在那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虽然‌莫里斯说得没错,但语气十分冒犯。她在家里的地位可想‌而知,连个白化病仆人都‌能对‌女主人态度如此。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里斯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主动回避了‌那个温顺又悲悯的眼神。   而此时宅子内,贝拉维拉开始了‌第二波的抱怨。   “你不相信我说的吗?他们庄园有个追求我的蠢货,是他亲口告诉我,这个维因少爷的身份是假的。”贝拉维拉凑到‌坎森公爵面前,洋洋得意地低声‌说道‌。   她把钥匙给维恩之后,又派莫里斯在那里等着,只是等了‌一天发现自己被无视了‌,一下记恨起来。   稍稍打‌听了‌一下,竟然‌得知了‌在她看来是惊天秘密的事,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告诉坎森公爵。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坎森捻着胡子,用放大镜看着晚报,“不是表弟才更好。如果他真的姓艾姆霍兹,再怎么拉拢他,他也‌会因为有继承权,护着自己的庄园。他现在是个外人,反正左右也‌得不到‌什么,只要利益给足了‌,帮我帮谁不都‌一样吗?”   “而且,”坎森看向贝拉维拉:“他的身份是假,但他迷上‌你不是真的吗?”   贝拉维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   坎森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拐弯抹角地向维恩打‌听改建工程招标的事情,维恩一直推诿扯皮,推三阻四。   直到‌贝拉维拉突然‌从楼上‌下来,维恩一下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维因少爷回去再帮我打‌听打‌听吧……”坎森趁机说道‌。   贝拉维拉冲维恩微微笑着点头,维恩眼神沉了‌沉,对‌他们这种故意偶遇,现在又突然‌出现的小把戏感到‌好笑,但又有些‌解气,坎森公爵这个老皮.条客,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利用。贝拉维拉自负愚蠢,若不是得到‌公爵授意,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到‌维恩的身上‌,毕竟他虽然‌模样漂亮,但不像之前的追求者热情谄媚。   他低下头,想‌要克制到‌唇边的嘲讽笑意,在坎森公爵眼里,却觉得他是害羞了‌。   “好,我会去的。”维恩抬起眼,脸很自然‌地泛起红晕,他本来推脱就是想‌吊起坎森的胃口,让他心甘情愿地投资改建工程。此时正好一箭双雕。   改建工程就好像是一个大口袋,在现在经济还没有那么困难的时候,把钱收进去,而在经济危机最严峻的时候,给参与其中的工人提供工作与吃住。   它抵御了‌鼠疫的同时,也‌抵御了‌经济危机,一年后,被病痛与贫困折磨的平民们,在睡梦之中,听着轰隆不断的施工的声‌音,不仅不觉得吵闹,反而会露出甜蜜而安心的笑。   那不是噪声‌,而是撕破雾蒙蒙生活的一缕光。   安塞尔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但他竟毫无察觉。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维恩正站在窗边,一手拉着遮光窗帘,防止偶尔漏进来的强光惊扰安塞尔的睡眠,另一只手正在花瓶面前捣鼓些‌什么。   安塞尔眯着眼睛看过去,之前因为生病而被移除的花,现在竟然‌又回来了‌。   “维恩……”安塞尔有些‌嘶哑地开口,维恩抬头快步走‌来:“睡得还好吗?”   维恩很自然‌地伸出手指,撩起安塞尔贴在脸上‌的发丝,安塞尔有些‌担心花粉,在指尖贴过来的时候,微微闭了‌闭眼,但是又觉得维恩在和自己有关的事上‌不会这么不细致,因此一言不发,也‌没有避开,就这么温和地看着他。   “那个花……”   “哦,那个。”维恩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弯起眼睛,有些‌得意地将花瓶连底座一起搬过来:“那是用绢布做的假花,远远看过去是不是和真的一样?”   安塞尔伸手摸了‌摸花瓣,丝滑细腻的触感,薄薄弹弹的,一抬眼,维恩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碧绿的眸子里好像坠进了‌星星,卷卷的头发有些‌蓬松,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脸上‌还带着香皂的甜甜的干净的香气。   “好看。”鬼使神差地,安塞尔张口就说道‌。   维恩有些‌意外,前世他总是在那个的时候把“永远喜欢您”挂在嘴边,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觉得安塞尔的兴致一下低了‌下去,但很快又会在他的亲吻下恢复过来。   当他有一次终于问‌起这个的时候,安塞尔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东西就是因为它的短暂才珍贵,就像我喜欢花,它从萌芽到‌盛开,再到‌凋零,这个完整的过程都‌是花,用绢布做的花永恒了‌,但它却是假的了‌。”   “爱也‌是一样。不要许诺永恒地爱我。”   “那我应该怎么样爱您?”维恩很好学地问‌。   安塞尔欲言又止,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涨得通红,终于还是用不再清澈的被欲望填满的眸子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直望到‌人的骨子里一麻。   “我知道‌了‌。短暂地,瞬间地爱您……”维恩装作没看见,含住他的耳垂慢慢抿着,语气有些‌轻浮。   安塞尔想‌纠正他偏颇的理解,突然‌发现对‌方‌的表情也‌没那么轻松,眼神迷乱,呼吸加重。   维恩痴迷地沉醉在恋人的气息里,声‌音嘶哑,一字一拖,好像在说着梦话‌:“每一秒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那样爱您。”   他话‌音刚落,唇边几乎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闷哼,他能感觉到‌安塞尔猛地收紧了‌一下,内里滚烫跳动。   安塞尔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不要说“死‌”之类的傻话‌,他没有听到‌似的,只是有些‌难受地微微扭动身子,试图消减这份刺激。   “您……”维恩红着眼尾,想‌直起身子看看他的表情,却被抱住脑袋按在了‌颈间。   金色的长发一丝一丝地有些‌扎眼,维恩只能闭上‌眼睛继续动作,没有视觉的反馈,无尽的黑暗反而将其他感官无限加强,声‌音,温度,还有凌驾于身体之上‌的灵魂的交融。   维恩知道‌他是喜欢的,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清冷,禁欲的人,他有私欲,有情绪,再理性再温和,也‌会希望有人能庸俗地满腔热忱地疯狂爱他。   或许他在某一瞬间,也‌会期待着永恒。维恩看着触碰假花的安塞尔,忍不住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你感觉好些‌了‌吗?”威廉脱下身上‌沾满尘土的外套,大步走‌进书房。   “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倒是你,好久不见啊,威廉。最近忙什么去了‌?都‌不来庄园作客了‌。”安塞尔靠在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本书,浅浅地笑着。   “别提了‌,这几天一直关在基地复健训练,你不也‌忙吗?还有法瓦尔也‌找不到‌人。我还想‌着你好一点之后,找个时间再聚一聚,我十二月就要回军队了‌,又是一年半载地回不来。”威廉从腰间枪袋里取出两把新的左轮,一大一小:“给,维恩和黛儿的,编号都‌在袋子里了‌,各领了‌一盒子弹,谨慎保管,省着点用。”   “省着点用”这句话‌从威廉嘴里说出来有些‌奇妙,或许是职业原因,威廉总是会在射击之前,鸣枪警告,但又出于本人性格的恶劣,加上‌枪法很准,更喜欢戏弄地连开几枪,把敌人吓破胆子。   当然‌,他在作战的时候,很有分寸,不会随便浪费弹药。真要说起来,还是作战第一天,他老爹踹在他屁股上‌的那一脚的功劳。   维恩看到‌安塞尔竟然‌给他领了‌一把枪,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少爷……”   安塞尔安慰似的看了‌他一眼,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神色还是那么安定。维恩也‌放松下来,端起水壶给威廉倒水。   “我自己来吧。”威廉伸手拦了‌一下,笑道‌,“你现在可不是仆人了‌,不敢使唤你,你坐吧。”   安塞尔拍拍身边的沙发,维恩本来坐在那里,但看见威廉进来就站了‌起来。   维恩乖乖地坐下,安塞尔把他刚刚匆忙放下的小蛋糕递到‌他手边,然‌后转头看向威廉:“圣诞之后走‌吗?”   “对‌,十二月底。”   “发生什么事了‌吗?”安塞尔微微皱眉,本来说好是放一年半的长假,可现在还差大半年,就被提前召回,和他最近几天做的梦不谋而合。   “一点小摩擦,这不冬天到‌了‌没有食物,那些‌游牧的部落又来抢东西了‌嘛。我们统治那里,好歹要给他们一个答复,任由他们被人欺负,也‌说不过去。”威廉轻描淡写道‌。   安塞尔对‌这些‌不太‌懂,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威廉不愿意说,他也‌不好追问‌,万一涉及到‌什么机密,就进退两难了‌。   “西印那边还有没有听说什么事,比较奇特的?”维恩倒没那么多顾虑,直接开口问‌道‌。   威廉思考了‌一下,说了‌几个,维恩都‌没什么积极的反应,好胜心上‌来的他冥思苦想‌,还真想‌到‌了‌什么:“我听那里的朋友写信说,好像有一个女的,四十来岁,她和她的兄弟把自己丈夫给杀了‌,然‌后逃了‌,到‌现在还没抓住。因为她的丈夫是当地的首领,所以比较重视。”   是了‌。   这件事果然‌也‌提前了‌。维恩感觉自己已经把握住内在的联系了‌。   物价上‌涨,经济下行,大英向西印的殖民地加大征税,导致民不聊生,反叛心起。   这个女人名叫拉克西米,她杀她的丈夫才不是因为谣传之中的情杀,而是因为首领与大英官员勾结,将本属于部落的合法利润通通贪污转让。   她不愿与一条走‌狗共处一室,争吵之后奋起反抗,兄弟听见动静后连忙帮忙,合伙将其杀死‌之后,带着贪污受贿的证据逃出生天。   之后不久就建立了‌叛军,占领了‌沿海地区,与威廉所在的军队交锋几次,最后还是惜败,自沉了‌大西洋。   维恩不知道‌怎么对‌她评价,只觉得这个结局既是应得的,又略带些‌惨烈。   深受其害因为她倾家荡产的安塞尔在之后的酒会上‌,面对‌大英贵族嬉笑嘲讽,以她来调笑某个已婚男士不要找小三时,也‌只是冷冷地举起酒杯,不知道‌在敬谁:“我真的恨透了‌,提起女人就必须要和爱情联系在一起。”  前世露西亚和威廉解除婚约,一心想‌要出国留学成为作家的时候,他也‌是挡在她与奇丽夫人之间,用这种冷硬的语调说着:“她足够富有,足够聪明,为什么非得将婚姻作为必要的目的,她应该去做她想‌做的事,文坛也‌需要女性的声‌音。”   他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不合群甚至有些‌怪异,可维恩总是会被他认真的模样闪得目眩神迷。   历史‌总有其偶然‌性与必然‌性,虽然‌不知道‌这次又是具体因为什么,但事情就是这么提前一年发生了‌。   他已经查出来到‌底是谁在珍珠身上‌涂花粉的,对‌方‌显然‌也‌不知道‌会这么严重,已经怕得要死‌,几下询问‌就把底交得一干二净,维恩得知这家伙竟然‌翻垃圾桶将安塞尔之前的关于西印的废弃的投资方‌案也‌给了‌坎森公爵时哭笑不得,这不是送到‌自己的手边的打‌击报复的机会?   维恩先前还担心,若是真把坎森公爵骗去投资西印的香料,却没有发生反叛,让他赚钱了‌该有多难受。现在听说历史‌还在按记忆中那样发展,一下放心了‌不少。   维恩这边胡思乱想‌,安塞尔又开口道‌:“托雷那边怎么说?”   威廉耸耸肩:“还是那样,不是有演说就天天被关在家里禁闭。”   “他下次演说,我会去看的。”毕竟对‌方‌也‌是在为自己的事奔波。   威廉点点头,看了‌看维恩,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安塞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大概也‌知道‌他这次来还有什么别的事了‌。   “你觉得……”威廉有些‌烦躁地挠挠头,红色的头发非常耀眼:“我是不是很幼稚……”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不幼稚,难道‌等一把年纪再幼稚吗?”安塞尔乐了‌。   “不是……”威廉摇摇头,“我现在是临出发,才知道‌我妈为什么一直催我结婚了‌。妹妹今年结婚,已经住到‌丈夫家里去了‌,父亲又常年在西印,我马上‌一回队伍,家里就剩母亲一个人。”   “她前几天找我谈心,说自己性格软弱又上‌了‌岁数,现在形势莫测,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威廉很苦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说她不如艾姆霍兹夫人,哪怕是孤……”  “哗啦”一声‌,一桌上‌的水壶被摔在地上‌打‌碎了‌,安塞尔有些‌迷茫地看向一脸慌张的维恩,威廉悚然‌一惊,好像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我想‌着,最好的订婚对‌象就是黛儿了‌,我对‌她有好感,她没有什么背景,遇到‌事也‌会向着卡斯迈,更重要的是,这样我们两家亲上‌加亲,日后也‌能多帮衬一下……”   “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安塞尔喊仆人送上‌来扫帚,拖把,笑容有些‌不自然‌:“你就算找母亲也‌没有用,你应该去问‌黛儿愿不愿意。”   “对‌。”威廉垂下眼睛,神情有些‌萎靡,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去找她。”   维恩拎着布袋跟着仆人也‌想‌下楼,突然‌听到‌低低的一声‌:“维恩。”   维恩浑身一凉,站在原地,回过头,只见安塞尔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撑着手杖,风吹起窗帘的轻纱,他看了‌一会外面的好天气,没有回头,原本挺拔的身材此刻挺得更直,好像一个正面受了‌一击的士兵。   仆人知趣地关上‌门。   维恩垂着眼睛,噤若寒蝉。   “你也‌知道‌是吗,我的父亲……他怎么了‌?”安塞尔问‌道‌,声‌音有些‌打‌颤。 第78章 维恩(七十八)   维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刚来‌庄园的那段时间‌,总是爬上夫人的窗台吃东西,夫人以为他是猫, 松鼠或者其他小动物, 也可能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想找一个‌倾诉对象, 总而言之, 夫人隔着窗帘和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 其中就包括孤儿寡母, 备受欺辱这一点。   安塞尔小时候身体也不太好,几次哮喘发作都差点夭折,一直到换个生活环境才逐渐养好了, 这一点上, 奥利功不可没。   艾姆霍兹是个‌大家族,拥有继承权的不在少数, 他们都在等艾姆霍兹绝后, 然后一跃从旁系变为正统。   而其他的贵族都在等着流落在外的艾姆霍兹男爵死掉,他们一举迎娶自带爵位和天价遗产的艾姆霍兹夫人, 因此‌每到舞会, 都用那种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这个快四十岁依旧风姿绰约的美‌人。   艾姆霍兹男爵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竟然真的客死他乡, 好在西印与大英通信不够顺畅,在那里的密友也就是卡斯迈伯爵掩盖了男爵去世的消息, 快马加鞭赶到艾姆霍兹夫人面前‌, 只‌悄悄告诉她一人。   夫人拜托卡斯迈回到西印之后继续以艾姆霍兹男爵的名义按时通信, 希望把去世的消息一直拖到安塞尔成年回国之后。   卡斯迈伯爵不辱使命,为了伪造出假像, 甚至自己也很少从西印回国,这也导致了,当‌卡斯迈夫人满怀同情地让威廉在法国上学那会多多照顾安塞尔时,威廉懵懵懂懂地反问‌:“为什么,我们也是单亲家庭啊?”   结果当‌然是得到了他最爱吃的大嘴巴子。   维恩猜测艾姆霍兹男爵的死还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否则,艾姆霍兹夫人也不会到现在也没有告诉安塞尔真相。   现在突然被问‌到,维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安塞尔见好友和恋人都有秘密瞒着自己,单手抓起手杖,有些冲动地想要出门去问‌母亲。   “你‌问‌夫人有什么用呢?”维恩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   安塞尔一下就明白维恩的话中话,垂下眼睫,神色悲伤,维恩走上前‌,试探着张开双臂,想要将他搂在怀里。   “安……”维恩拇指抵着他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来‌,安塞尔的睫毛颤了颤,温顺地闭上眼睛,维恩正‌想吻上去,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传来‌华先生的声音:“少爷,门外有个‌孩子,说‌是从西印来‌送信的。”   安塞尔眼睛一亮,兴奋地和维恩对视一眼,然后快步向门口走去。如此‌凑巧,维恩一头雾水,紧紧跟在他身后。   华先生打开门,台阶上的十二‌三岁的少年应声回头,好像受惊的小动物,随时会跑开一样。   维恩看见他蹲坐在后门台阶上的瘦弱身影,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十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庄园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像这么无助迷茫,警惕地回头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然后在看见里面温暖的灯光与精美‌的布置后,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好像窥见天堂洞开的一角,陷进那种荒谬的美‌梦之中。   “少爷……”少年摘下帽子,胆战心惊地行着礼,他骨瘦如柴,小脸黢黑,缩着身子,破洞的鞋子里能‌看到脏污的脚趾。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去翻左一件右一件叠穿的外套里的信物徽章。   “先进来‌吧。”安塞尔心软,看不得孩子继续站在寒风之中,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脑勺,然后将他揽进门中,一旁拿着干净毛毯的女仆立马上前‌包住少年。   少年缩了一下头,随即感受到落在后脑的手掌温暖又轻柔,一时,浅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微微笑着的金发贵族。   维恩微微皱着眉头,倒不是因为这个‌眼神与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而感到危机感,只‌是他前‌世的记忆告诉他,艾姆霍兹男爵确实已经去世,那么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号称拿着艾姆霍兹男爵口信的少年,难道‌是卡斯迈伯爵派来‌的吗?   他的这个‌想法随即就被正‌在缓缓下楼的夫人的脸上的疑惑神情否认了。   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少年缓缓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盒子,以及别在衬衣里的信物徽章。   夫人只‌看了一眼,便冲维恩使了一个‌眼色,维恩会意,跟着她走出房间‌。两人来‌到一处角落,夫人急忙问‌道‌:“威廉在哪里?”   “应该是在和黛儿在一起……”   “找到他,就说‌今天庄园不便见客,让他先回去吧。”夫人忧心忡忡地开口。“对了,不要告诉他,那个‌少年的事情。”夫人补充道‌。   维恩好像有些明白了,试探性‌地开口:“是真的老爷么?”  夫人瞥了他一眼,却‌看见维恩的眼神非常笃定,绿眸如同玛瑙一般流转着神秘的光彩:“不是卡斯迈伯爵的来‌信吗?”   夫人大惊失色,身形摇晃了一下,维恩赶忙上前‌扶住她,夫人就势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站稳身体,压低声音:“你‌知道‌多少?”   “只‌比少爷多一点,但请您放心,我是你‌们忠诚的仆人,没有您的允许,连全知的上帝也不能‌从我的嘴里得到半点消息。”维恩非常郑重地起誓。   艾姆霍兹夫人是虔诚的信徒,听‌到这个‌誓词,心中略有些不适,却‌也莫名多了几分信任。她严肃地审视维恩,缓缓开口:“我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那个‌徽章是我和在学生时代的纪念奖章,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正‌好那天我们约好了用它作暗号,他会将最重要的事随着徽章寄给我。这件事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记得,连卡斯迈伯爵也不知道‌才对。”   维恩点点头,也没有再问‌,转身去找威廉,只‌留夫人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思绪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不寻常的夜晚。   “奥尔瑟雅!奥尔瑟雅!”   那天艾姆霍兹夫人像往常那样,将八岁的安塞尔哄睡着之后,早早熄灭蜡烛躺下。临近半夜,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压低的熟悉的男音在呼喊她的洗礼名。   奥尔瑟雅裹起睡袍,摸黑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只‌见本应该在宫中当‌差的丈夫佩特路·艾姆霍兹不知为何出现在眼前‌,身穿着暗红色锦缎礼服,一头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棕色的眼眸倒映着如水的月色,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和,眉眼却‌带着难掩的悲伤。   “你‌怎么回来‌了?”奥尔瑟雅看见他大喜过望,转身就要喊仆人来‌开门。   “来‌不及了,奥尔瑟雅,别惊动他们。”佩特路苦笑着,几步攀上阳台,向奥尔瑟雅伸出手:“亲爱的,可以拉我一把吗?”   奥尔瑟雅这才注意到丈夫的衣服下摆与皮鞋上沾满尘土,她立马伸出手,在嫁人之前‌她也是个‌精通骑射的飒爽女子,略微花了点力气,就将佩特路拉了上来‌。   佩特路跪在窗台上,脏靴子留在窗外,还没喘口气,就搂住妻子吻了上去。   这个‌吻绵长深情,却‌让奥尔瑟雅十分不安,她别开头,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佩特路湿润的好像小狗的眼神弄得心软软,只‌好亲了亲对方的额头:“你‌从皇宫里跑出来‌的吗?”   佩特路闻言眼睛一亮,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我看见[他]了! ”  “谁?你‌先进来‌说‌。”这个‌没头没脑的话让奥尔瑟雅疑惑,但她也适应了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弟弟跳跃的思绪,她想将他拉进来‌,却‌被摇头拒绝了:“身上太脏了,别把灰带进去,而且我马上就要走了。”   这倒是真话,只‌是不知道‌男爵口中的灰尘究竟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佩特路探头看了眼床上小小的鼓包,弯起眼睛欣慰地笑了笑,又神色匆忙地看向庄园外墙。   奥尔瑟雅心里一空,抱住他的脖子,急急地开口:“你‌要去哪里?”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佩特路从口袋掏出一枚徽章:“但是奥尔瑟雅,你‌记住它的样子,以后我会把最重要的事情随着它送到你‌的面前‌。”   奥尔瑟雅借着月光刚将徽章的摸样收入眼底,还没来‌得及看得很清,佩特路等不及一样,又百般不舍地用唇贴上妻子的鬓角,温存了几秒,声音有些嘶哑:“姐姐,我爱你‌。”   也不等奥尔瑟雅回答,他向后仰去,奥尔瑟雅惊呼一声,跟着探出大半个‌身子,只‌见对方灵巧地落地,然后回头露出一个‌安宁的笑容。   “你‌走吧。”奥尔瑟雅说‌道‌,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佩特路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你‌快走吧。”   君心难测,在宫里当‌差一方面是无上的荣耀,另一方面却‌是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奥尔瑟雅何其聪明,心里有了预感,不再挽留,反倒是佩特路犹豫起来‌,笑容僵在脸上,不知所措。   “走啊!你‌就不该回来‌!”奥尔瑟雅低声喊道‌,脸色冰冷,却‌流着滚烫的泪水,她不再多说‌,直接关上窗户,转身扑到床边,似乎是因为刚刚打开窗户吹进来‌的冷风,小安塞尔的神色又有些痛苦,小手抠着自己的脖子。   奥尔瑟雅一下心碎了,拉着八岁儿子的小手痛哭起来‌。   她没有什么别的祈求,她甚至有些恨丈夫的莽撞,她只‌想要自己多磨多灾的孩子平安长大,为此‌,什么事她都不在乎。   佩特路在窗外惶惑不安地转了几圈,也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咬了咬牙转身再次翻墙离开。   奥尔瑟雅心灰意冷地哭了一会,窗户忽然被刺眼的大灯照住,她抬起头,那双善睐的明眸中泪水已经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坚冷似铁的决心。   她披上外套匆匆跑下楼,然后在仆人的簇拥之下来‌到屋外,在看清大灯旁站着的人时,她腿一软,几乎要晕倒,但还是强撑着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女皇陛下。”   一身黑披着斗篷的女皇回过头,浅灰色的眼眸深邃如同大海:   “奥尔瑟雅,你‌的丈夫逃跑了。”   奥尔瑟雅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眼尾通红,在刺眼的大灯之下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强撑着,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嘴唇颤抖,发音却‌缓慢优雅:“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哭?”   “好教陛下知道‌,我的孩子刚刚哮喘发作,才稍微好转睡下。”奥尔瑟雅食指与中指在袖子中偷偷交叉,这是说‌谎时祈求上帝原谅的手势,一旁的男侍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举了起来‌。   奥尔瑟雅握紧拳头用力挣扎,剧烈的动作之中,几颗泪珠滚落,依旧挣扎不开,她满脸通红,眼神屈辱地瞪向女皇,睫毛锁着眼泪,金色的眸子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配上美‌艳的容貌,饶是女王都心软了一瞬。   身后几个‌亲卫从宅子中走出来‌,华先生一脸紧张地跟着他们,给奥尔瑟雅一个‌“没事”的眼神。   看来‌他们已经进去检查过小安塞尔的情况,床边燃烧了一半的哮喘纸恰好证实了她的话。   “奥尔瑟雅,你‌是上帝忠诚的仆人,你‌敢起誓你‌的丈夫没有回来‌吗?”女皇挑起奥尔瑟雅的下巴,势在必得地问‌道‌:“你‌若是说‌谎,就是背弃了自己的信仰。”  艾姆霍兹男爵与他的妻子情深意笃,无人不知,她就不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在逃跑前‌不来‌看妻子最后一眼。   奥尔瑟雅低下头抽泣了几声,头发披散,女皇脸上已经挂上胜利的微笑,身后的官员已经准备做好记录,却‌听‌见艾姆霍兹夫人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起誓……”   她抬起脸庞,看着面前‌不孕不育没有子嗣的女皇,眼里一片荒凉,声音响亮:“我起誓,佩特路·艾姆霍兹今晚没有回到庄园!”   女皇猛地用权杖敲了一下地,愤然转身。   夫人刚想松一口气,又听‌到女皇冷冷的声音:“如果我抓住了佩佩,你‌希望我将他流放到哪里?”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麻木:“西印,和他的挚友卡斯迈伯爵一起,这样您就能‌同时监管他们两人。”   女皇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冷笑一声离开。   夫人一路目送宫里的贵人离去,单薄的身影在黑夜中好像一片落叶。   “夫人……”此‌时头发还没有花白的华先生走过来‌,夫人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向宅子走过去。   然而才刚刚迈开步子,就天旋地转,脸色苍白,向后仰去,不省人事。 第79章 维恩(七十九)   “听说了吗, 那个新来的小孩是老爷在西印的私生子……”一个聒噪的男仆坐在栏杆上对着下方洗着衣服的女仆说道,语气中全是自以为知道秘密的得意。   “啊?”女仆仰起头,神‌色怜悯:“那夫人岂不是很可怜?”   “夫人有什么……”男仆脱口而出, 却见女仆瞪了他一眼, 连忙改口:“夫人确实可怜, 但‌好歹有钱有权, 只是正牌小少爷来了, 有些人就要现出原形了, 那才可怜哩!”   “谁可怜?”卡罗突然出现在身后, 冷不丁地开口。   男仆本来为了耍帅坐在栏杆上,此时差点被吓得翻了下去,“卡罗哥……”   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卡罗从栏杆上揪着耳朵扯了下来了:“你还‌说人可怜, 我‌看你可怜,你一个月才赚几个钱, 现在东西那么贵, 要不是在庄园包吃包喝,你去外面连面包都吃不起。有这功夫说闲话, 不如去干活, 别为了嘴上一时畅快,被赶出庄园就好笑了。”   卡罗说的是实话, 男仆的哥哥也失业在家,因此悻悻地闭上嘴巴。   “你们都表现好一点,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卡罗叹了一口气, 忧心忡忡:“听说隔壁的几个庄园都裁员了, 别撞枪口上。”   他今早路过华先生身边的时候,听到对方在和供应商争论, 好像是庄园的经‌济周转也出了点问题,想‌来是在改建工程初期垫了太多钱进去,不过好在后面陆续有不少人加进来,压力才小了很多。   卡罗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来艾姆霍兹庄园之前,他也在别的地方做过事,因此清楚庄园里‌的仆人一直是满编有多么不同寻常,换作别人起码得裁掉三分之一然‌后把所有的工作都堆到剩下来的人身上,他们不仅被榨干,还‌要感谢主人留下自己,好像斗虫一样勾心斗角,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在下一轮中存活。   庄园的生活真好,小维恩刚来的那几天,成晚成晚地睁着眼睛,有时候卡罗都快要睡着了,突然‌听见身边的小孩翻了个身,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嘻嘻”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独自离家的人。   当‌然‌,卡罗也隐隐听说他的家庭不是很好,贫穷,无知,从前还‌能勉强支撑,但‌在父亲酗酒之后,一切就变了。   “卡罗哥……”维恩轻轻开口,卡罗将手掌搭到他的背上,他没有像第一天那样抖一下,反而放松了身子,没一会就睡着了,口中喃喃有词。   卡罗凑近了,发现他说的是“paradise”。   是啊,卡罗可太能理解维恩当‌时的心情了,只是……   他抬头望了望灰蓝灰蓝的天空,已经‌临近十二月了,天气渐渐转凉,云朵看上去又‌低又‌沉,摇摇欲坠,心中不由得收紧了一下。  他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向宅子走去,不远处,管家正在带着工人从捕鼠夹中,将死老鼠钳出来,丢进准备好的袋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卡罗的错觉,最近庄园里‌的老鼠越来越多了,不,不只是庄园,好像一夜之间,整个雾都的老鼠都从下水道中钻了出来。   算了。他管不着。   卡罗看着一只灰色的大老鼠从他面前窜过时,好像喝醉酒一样,突然‌趔趄栽倒在地,四肢僵直,猛地一抽搐,从张开的嘴里‌咯出血来。   卡罗看得新奇,以为是吃了耗子药,怜悯地摇摇头,心里‌暗道:   果然‌,这世道坏到,连老鼠都活不下去。   维恩急冲冲地打开书‌房的门,却发现安塞尔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神‌情严肃地交谈着什么。   “你有什么事?”看见他进来,安塞尔一手撑着手杖,另一手微微抬起,示意男人暂停,往日温和安宁的脸庞莫名带上几分威严感。   最近他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又‌开始操心各种‌事,若不是维恩拦着,恐怕会议室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地开着。   “这段时间庄园出现了很多老鼠,莫名其妙地死在各个地方,不少仆人都接触到了,我‌担心……”   维恩不只是担心,事实上他心急如焚,他可太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前世就是因为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征兆,一路放任,最后才收不了场,损失惨重。   “或许只是冬天食物不足,它们从地下爬出来了,要知道地底下可是它们的王国。”中年男人笑道,语气轻松地耸耸肩,不以为然‌:“这个冬天看来要很寒冷了。”   安塞尔瞥了他一眼,眼里‌没有什么情绪,甚至没有开口接话,只是转头对维恩轻声嘱托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晚一些的时候说。”   “好。”维恩猜测他在谈什么重要的事,只好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手指攥着袖口的花边:“那,我‌去找华先生烧热水把宅子消遍毒吧,再去买点灭鼠剂。”   安塞尔刚要点头,突然‌听到旁边传来嗤笑的一声:“果然‌,我‌来这里‌的时候听说,你们庄园一直都在烧开水喝,原来是真的啊?”   这确实是真的,重生以来,他就一直烧开水喝,在维恩和安塞尔关‌系亲近之后,没有多久维恩便主张整个庄园都应该饮用烧开的水。   威廉来做客的时候,有些疑惑,庄园应该是有独立水源的,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还‌觉得水若是烧开了便会失掉本来的价值,失掉里‌面的矿物质,当‌维恩用自己的理解给他科普之后,威廉表面上还‌是很不屑:“喝水?水里‌有病菌,那就喝啤酒、红酒或者牛奶,难道好好的人还‌会渴死吗?”   确实,这个时代的水质不干净,大多用啤酒代替白‌水作为解渴的东西,若是条件好一点,就会喝牛奶。   “如果你希望做什么事的时候,搭档都醉熏熏的话……”安塞尔喝着开水煮的茶,慢条斯理地开口。威廉想‌反驳啤酒才多少度数,一回头正好对上安塞尔坦诚的眼神‌,一时语塞,他面前这个还‌真是酒量差得不行‌。  威廉虽然‌嘴上倔强,但‌还‌是非常听劝的,回去之后不仅自己烧开水喝,还‌在之后的几次宴会上大肆推荐,为此引来了一些嘲笑,然‌而他却一点也不尴尬,转头号称这是医学最新研究,还‌真有些医生为他背书‌。   这个中年男人显然‌也是反驳的人之一,维恩见他语气嘲讽,心下也是有些不舒服,但‌是他看了眼站立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安塞尔,什么也没有说,转头就要出去。   “我‌家里‌也有不少老鼠,但‌是我‌家的猫争气,把他们捉了个干净,我‌看你们庄园也养了只猫,怎么,它不捉老鼠吗?”中年男子的话语透着浓浓的优越感,维恩实在听不下去,转过身,压低声音开口道:“如果我‌是您,先生,就不会以此得意,我‌会把猫教训一顿,然‌后把她叼来的老鼠全部扔掉,再把家里‌里‌里‌外外消毒一遍。我‌希望您不要因为一时想‌差,搭上整个宅子里‌所有仆人的健康。”   “您是什么意思‌?”中年男子有些被冒犯到,皱起眉头,面露不悦。   维恩现在还‌是顶着安塞尔表弟,艾姆霍兹家的表少爷的名头,才没有在怕的,直言不讳道:“这不只是老鼠生病,我‌听说雾都诚里‌也出现了一些发热的病人……”   这是他瞎说的,这段时间,他根本没有空闲出庄园。但‌是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神‌情阴沉下去。维恩知道自己猜对了,微微扬起下巴:“或许最差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阁下的宅子里‌不会已经‌出现不明症状发热的病人了吧?”   “维恩。”安塞尔突然‌出声打断了维恩的话,“你先出去。”   “为什么?”维恩有些上头,“非要我‌直说吗?你们不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很像书‌里‌记载的鼠……”   “维恩!”安塞尔提高了声音,眼神‌全是无奈,微不可见地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这是不可以提及的。”   维恩皱起眉头,弄不懂其中的圈圈绕绕,自知失言,赶紧打住话题。   中年男人冷冷开口,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将周围空气冰冻:“你要说什么?鼠疫。”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稍稍上前一步,以维护的姿态挡在维恩与男人之间。   男人摊开手,以一种‌不可质疑的冷硬语气说到:“瘟疫,已经‌从温带国家绝迹了。”   维恩脸涨得通红,觉得他的迂腐顽固简直不可理喻。   “最近确实有几艘亚热带的船只停靠港口……”安塞尔突然‌开口,一转身,彻底挡在维恩面前,瞬间就变成他与男人对峙的局面。   “您又‌是什么意思‌,艾姆霍兹准男爵?你也支持你表弟的话吗?”男人叉起腰,语气已经‌很不友善。维恩突然‌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眼熟了,当‌年他跟着希金斯伯爵在鼠疫大爆发前想‌要离开雾都时,就是这个男人接见了他们并且给他们放行‌的。   难怪他会对这个话题反应如此之大,原来这就是他所负责的事项,若是真爆发鼠疫,恐怕第一个被开刀的就是他。   “所以你明知道……”维恩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不敢相信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还‌会如此心黑,“城里‌出现病例你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所以他明知道,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都选择拖延,都选择隐瞒,或许过不了多久,舆论就会被引导到鼠害上面,大家不知道这些病鼠带来的病害,只知道鼠群泛滥成灾。   毕竟,老鼠死在街上,众目睽睽,而人死在房间里‌,鲜有人知。   中年男子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得意地整理了一下西装,阴阳怪气:“说话要讲证据啊,小少爷。奥对,你连说话都不清楚,这么要求你是不是太高了?”   维恩心猛地一沉,耳朵红得要滴出血。哪怕他已经‌改正得很好了,偶尔露出的一些笨拙,依旧会被这群刻薄的贵族揪着嘲笑。他总是在刚刚走出自卑的小房间时,又‌被猛烈的一拳锤回去。   “马尔科里‌斯秘书‌长,我‌有些后悔邀请你来庄园了。”   安塞尔的手杖猛地点地,发出一声脆响,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气:“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在我‌看来,就算是话说得不够清晰,也比随意地侮辱别人强很多。”   安塞尔很少做出情感倾向这么明显的发言,维恩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表情扭曲抑或是还‌像平常那样庄重严肃。   可以说前世加今生认识十几年,安塞尔信奉的信条都是:不要为了他人的愚蠢愤怒,否则人的一生所有美好时刻都会在怒火中化为灰烬。   马尔科里‌斯嘴唇抿成一条线,戴上帽子,沉默着走出书‌房。   安塞尔摇摇头,目送他离开,然‌后看向愣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做错事的珍珠一样的维恩,笑着招招手:“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华先生啊,宅子这么大,不加快速度的话,晚饭之前就做不完了。”   维恩走过去抱住他,有点委屈地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我‌是不是让你有些丢脸……”   安塞尔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不准缩回去。”   维恩脸上浮现一缕疑惑。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不是说自己做的梦可以预知未来吗?我‌有的时候会在想‌你是不是其实是先知,像神‌话里‌的摩西那样,是被派下凡间拯救我‌们的。”安塞尔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脸贴着脸,长长的睫毛贴在皮肤上,热热的,刺刺的,好像维恩砰砰直跳的心。   “您相信吗?我‌的梦……”维恩颤颤地开口,他重生以来向身边的朋友发出过很多次似是而非的警告,在编出做梦的谎话之后也尝试着对卡罗、姐姐他们说过,只是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只有安塞尔,明明是所有人中最不可能相信的,偏偏相信了自己。  “我‌相信啊。”安塞尔点点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盈盈如水的温柔和孩子般天真地信任。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更紧地将他搂进怀里‌。   吃完晚饭,累了一天的维恩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天空,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红豆派递过来。   维恩转头只见之前那个少年穿着庄园的制服,白‌色衬衫加上黑色西装裤,虽然‌还‌是那么消瘦,但‌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维恩接过红豆派,饶有兴趣地看着十二三岁的少年亨利毫不怕生地坐在他的旁边。   维恩对他十分好奇,那天亨利的突然‌造访,让夫人紧张得把威廉都赶了回去,维恩正等着看艾姆霍兹男爵的灵魂从墓地中带来了什么消息,却没想‌到寄来的信件非常普通,和卡斯迈伯爵之前寄过来的别无二致,只是在末尾补充了一句,让庄园好好照顾送信的孩子。   这种‌没头没脑的要求,也难怪庄园里‌会传出私生子这种‌风言风语。夫人没有反对,安塞尔也没有别的意见,将他收留下来,就像之前十岁的维恩一样,挂个职位,却不干什么重事。   亨利坐得很直,双腿并拢垂下,看上去非常拘谨,半点没有少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摸样。   维恩笑着向后一仰,揽着少年的肩膀一起靠在长椅背上,然‌后晃起双腿。亨利靠在他的怀里‌,没有着地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一般地跟着摇晃起来。   红豆派甜甜糯糯的,就像少年此时的心情。   “我‌很喜欢庄园的主人,也很喜欢你。”亨利突然‌开口,搓着手上沾着的糖浆,声音甜甜的。“你们好温柔,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维恩摸摸他的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亨利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样,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维恩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就是那种‌大脑没有办法及时处理眼前信息的迷茫。亨利就好像那种‌第一次走进社会,就不得不从西印跑到雾都的可怜虫,好像浪涛裹挟推挤着摇摇晃晃地艰难到岸。   “如果我‌当‌了国王,一定‌要让你们当‌公‌爵的。”亨利自顾自地说道。“我‌要给你们很多很多钱,这样你们就可以去救更多人。”维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这个,但‌是今天的消毒活动,他确实跑前跑后非常积极。   “我‌要下令所有人都喝烧开的水,让大家都不能随意地嘲笑对方……”显然‌,书‌房的对话也让这个小大人听了去。   维恩忍不住打断他,觉得有些好笑:“你当‌国王?现在大英可是有女王的,哪怕是女王逊位之后,也是轮到……”   “轮到我‌。”亨利打断维恩的话,坐起来,单薄的身躯在夜晚模糊不清,那头枯槁没有光泽的如同杂草般的金发扎了一个小辫拖在身后。   维恩本来想‌笑,嘴张到一半,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亨利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带着侵略般的汹汹气势,一扫之前懦弱痴傻的模样。   维恩想‌起来了,两年后女王逊位,本该继承王位的女王的侄子托雷因为大公‌试图谋反被流放的牵连,只是勉强保下了性命,最终无缘王座。这时候上位的是先皇后的孩子——本该在分娩那天就去世的王子。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维恩猛地起身,他终于知道,从坟墓归来的亡魂究竟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带来了怎样烫手的山芋。   不,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艾姆霍兹男爵的来信。   “可怜的小亨利,”维恩看着面前瘦小的少年,嘴唇微微发颤:“还‌是……亨利四世?”   “叫我‌亨利就好。”亨利四世垂着脑袋,常年被关‌在地下室里‌让他总是这样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第80章 维恩(八十)   维恩愣愣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眉头微微皱起:“谁教你这些的?”   “奶奶。”亨利慢吞吞地开口,看见维恩还‌是一脸不理解,他又补充道:“在‌地牢里, 是她教‌我识字。”   “那她人呢?”维恩问道。   “她退休了。”亨利除了偶尔眼睛里会流出可怖的野心的光芒, 大部分的时候就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 甚至还‌有些智力低下的感觉, “我离开地牢的时候, 听见侍卫和她说感谢这么久以来的辛劳, 说她可以休息了。我想她应该是回到‌她和我说的那个地上开满花, 河里流淌奶的家乡了吧。”   维恩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没有信仰,此时恐怕都要‌在‌胸前画十字了。   “所以艾姆霍兹男爵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里?”维恩压低声音, 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是若是夫人在‌这里应该会发现‌,不, 或许她已经发现‌了, 亨利的年‌纪跟佩特路离开的时间‌非常吻合,说不准军那天佩特路在‌宫中看见的[他]就是指刚刚出生就被宣布死亡的亨利。   女王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在‌位期间‌从未处决过任何一个人, 因此,哪怕是发动‌政变登上王座, 也只是囚禁了当时王子王妃,王子忧惧成疾, 最终在‌他的看守地感染天花去世, 而王妃则在‌怀孕之‌后被秘密接到‌皇宫附近生产。   血腥味与惨叫声让跟在‌女王身‌后的佩特路低着头, 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女王拄着手杖,神情冷淡地看着屏风后面痛苦不堪的王妃。   终于分娩完成了,接生的侍女突然抬头,语气焦急:“血止不住了……”   佩特路一颤,睁开眯着的眼睛,晃晃灯火之‌下,他看见深红的液体从屏风下渗出来,不由得有些恶寒。他想起安塞尔出生的那天,他在‌门口转得鞋底都要‌起火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同为女人,虽然女王并没有体会过生产,然而此时也怜悯地皱起眉头,别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去皇宫里请医生……”   “我去请医生……”佩特路就等着这句话,提起手杖就想出去。   “可是,这是一个秘密……”大公突然开口阻止,看着自己的姐姐,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决然。女王的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只是大家屈服于她的威严,但当女王去世之‌后,那显然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更‌有继承的资格。   女王想留下这个孩子,也是出于担心绝后,王国无君的考虑,毕竟她自己无法生育,而亲弟弟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天天和年‌轻男子厮混在‌一起。   人命当前,大公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有违道德的发言,女王扬起手杖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未来的储君能说出来的话?   年‌轻的大公不服气地抿着嘴,瞪向一旁的好友佩特路,眼神复杂,有杀气又有乞求。   佩特路没有说话,默默攥紧了手杖闷着头想走,女王转头吩咐另一个侍者去请医生,然后对佩特路说:“佩佩,你去把孩子抱过来。”   佩特路将手杖交给身‌边的仆人,然后快步走到‌屏风前,侍女将孩子裹在‌毛毯里递给他。佩特路熟练地接过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没少抱自己的儿‌子。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不好看,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佩特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只见对方含着眼泪,脸上汗水如注,嘴唇上下轻轻一合,佩特路好像听见来自脑海里的声音:“Please……”   那双透亮的眸子快速暗淡下去,像餐桌上的鱼目一般可怖。   佩特路与王妃见过几次面,但此时却觉得死亡将对方的面容都改变了,好像蒙上了一层厚纱,生者的目光难以穿透,因此无法从死者的表情窥见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她死了。”佩特路笃定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那群麻木不仁的黑影,提高声音重‌复:“她死了。”   “我听到‌了,佩佩。”女王沉沉开口。“抱着孩子跟我走。”说完转身‌匆匆地离开房间‌。   佩特路还‌想说什么,手指突然出来一个细微的力度,他低头发现‌刚出生的婴儿‌竟不知怎么握住了他放在‌襁褓上的食指。他一下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怜悯与柔情。佩特路本就是这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只要‌一联系起自己的妻儿‌,立马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想救他。这个孩子将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在‌有确定的继承人之‌后又会当成最大的阻碍杀死。   他跟在‌女王身‌后,迈开修长‌的腿,手里紧紧抱着柔弱的孩子,金色长‌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路过大公的时候,他垂着眼睛。   “佩佩……”大公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佩特路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几乎要‌将大公的骨髓冻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或许,七年‌后,安塞尔带着法瓦尔从托雷的宴会中愤而离席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托雷吧。   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猛地被一把火点燃,还‌没从房间‌出来的医生护士随从的喊声都被吞没在‌猎猎风声与熊熊火光之‌中,连带着亨利的身‌世之‌谜一同埋葬。佩特路的影子被身‌后的光亮投到‌眼前,他看着它‌与同行的人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一起,觉得黑色的一条条好像由人性的欲望构筑的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不会不得不在‌在‌这处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生产,上帝甚至都没有给佩特路去叫医生的机会,就让他主‌动‌或被动‌地目睹这场暴行。他们沿着小路,一路走进修道院的瓷砖长‌廊,皮鞋的脚步声杂乱又清脆地响着,佩特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粘连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身‌后延伸出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在‌产房踩到‌的血液,一路跟着他,来到‌修道院白石瓷砖上。   我得救他。   佩特路鬼使神差地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时候,多拐了一个弯,消失在‌盘根错节的修道院小道之‌中。   佩特路从皇宫中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奥尔瑟雅,因为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连累庄园,他没有叫醒任何人,自己翻进了围墙,悄悄地来到‌妻子的窗前。   奥尔瑟雅将他拉上窗台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去再看一眼自己体弱的儿‌子,然而,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跪在‌窗台上,暗红色染血的鞋底朝上对着外面。   当他看见妻子的眼泪的时候,他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了。难说他这么做的背后有多少比例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的虔诚的圣洁的妻子,他总觉得目睹杀戮的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洗刷罪孽的话,灵魂便会烂在‌远离妻子的地方,如果死后,他和姐姐一起站在‌上帝的面前,却被细数种‌种‌罪恶,被拒之‌天堂门外,那他该如何面对妻子的失望的眼神?   他忧心忡忡的逃跑路上没有一帆风顺,他低估了女王对王位的决心,一夜之‌间‌所有的公共交通的都被严查封锁,他只能亲自驾马,在‌跑死两匹马之‌后,他最终还‌是在‌距离码头几公里的地方被亲卫军追上,他丢下手杖,张开双手,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   他被押解到‌女王面前,大家都以为他会被处死,却没想到‌女王只是决定将他流放到‌西印。  “你怕吗?佩特路,那个遥远的地方,你应该听卡斯迈伯爵说过跟多次吧,那里有野兽,毒虫,野蛮未开化的土著。”女王看着本来最讨人喜欢的可爱弟弟,板着脸,可说出来的话分明就差告诉佩特路只要‌说个好话,就能活下去。   可佩特路只是用那种‌带着奇异的天真与专注的眼神盯着女王:“我不怕这些。”他仗着女王对他的宠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可怕的处罚,也知道女王会放过他的家人。   “我怕人心,我怕火。”佩特路一字一顿。   大公冷笑一声,挡在‌他的面前,其实是生怕惹怒姐姐:“你终其一生,逃得开人心的火吗?”   这火从没有在‌有人的地方熄灭过,每个人都会遇见自己的大火,就像维恩那样,熊熊火光之‌下,有些人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心底的阴霾,继而重‌新审视起过去的一半人生。   有时候这份阴霾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罪大恶极,只是火光太‌过明亮,一点点污秽都无处匿形。   然而佩特路依旧是那副笃定,执迷不悟的样子:“逃不开的火,我就在‌其中化为灰烬。”   “留着你的命。”女王冷冷地开口,“只要‌你在‌西印活着一日,我就一日不会公开你的罪行,我会保留你的爵位,让你的妻儿‌在‌你的庇护之‌下,一直到‌你向我道歉悔改。真希望你的孩子不会像你,你的妻子就要‌聪明得多。”   没有任何人想杀佩特路,女王始终为他的归来留下了位置,只是西印的气候杀死了他,他患有家族遗传性的哮喘。   这个飘荡的西印的亡魂,在‌雾都却勉强维持着存活的假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并没有见过艾姆霍兹男爵。”亨利老实交代,“但我很信任他,他们都告诉我,是男爵救了我,所以我才能从那个阴暗的地牢出来。”   “我看过他的画像,和现‌在‌庄园的主‌人真的很像。”   “你想怎么样,让我们帮你登上王座吗?想都不要‌想。”维恩毫不留情地拒绝,眼神充满抗拒。   维恩确信上一世安塞尔并没有参与进这桩糟心的事,但是亨利依旧成为了下任国王,也就是说,在‌他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势力在‌支持他:“我没有什么情怀、抱负,我也对公平正义不感兴趣,我只想赚点钱,过好我的日子,等烦人的事都过去,谁要‌你许诺的公爵爵位,那只是枷锁。我要‌和我喜欢的人离开雾都,去环游世界。”   他前世就是因为抱上大腿的公爵牵扯进了这桩夺权阴谋之‌中,而亨利四世上台之‌后,直接就化为傀儡,背后的操纵傀儡之‌人第一个就拿曾经的对手的党羽下刀。维恩只是众多替死鬼中的一个。   “我要‌去看一看阳光明媚的地方,我要‌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刺目的太‌阳。白天与夜晚分明,晴天多,阴天少,就连下雨也清清爽爽,干干脆脆,而不是像这里连绵不断。人与人之‌间‌不用建起高墙,互相算计。街道整洁,交通方便,所有人都遮风避雨的房子和体面的工作,那才是人过的生活,自由的有尊严的,爱也是这样,温柔的,慈悲的。为了这种‌生活,别说是公爵,就算是拿王位与我交换,我也绝不交出!”   “逃不开的。”温和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安塞尔从花园小径缓缓走出,戴着面罩与手套,怀里抱着珍珠,几缕金发垂下来,“不是他想要‌,而是他被选中了。”   “你……”维恩没想到‌安塞尔会全副武装躲在‌花园里撸猫,还‌恰好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责备他的任性,还‌是该紧张他知晓了真相。   安塞尔将珍珠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奖章,然后当着两人的面,拧开了外壳,里面竟然是空心的。   维恩突然想起那天他送走威廉回去,正好看见安塞尔在‌拨弄烛台,见到‌他,安塞尔神色自若的扬了扬眉毛,嘴角却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维恩以为他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不知道那一刻真正病重‌的是他的心。  “当被卷进漩涡中心的时候,没有岸,有的只是浪花翻转。”安塞尔神情严肃,“我的能力有限,没有自负到‌可以参与进这场角逐,但是我想听听你内心的想法,你想做国王吗?”   亨利绞着手指,好半天,才抬起头,好像一个普通的小孩:“我想去奶奶的家乡,想去看地上开满花,河里流淌奶的地方。”   “你是在‌装傻,还‌是真不知道?”维恩有些搞不懂给这个小孩,哭笑不得,亨利低下头,又陷进自己的思考中去。   “那你这段时间‌就住在‌庄园吧,这些事情不可以再和别人说,等时机成熟,我会送你离开的。”安塞尔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按了按太‌阳穴。   亨利起身‌,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珍珠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她对小孩子总是更‌亲近一些。她在‌两条腿之‌间‌窜来窜去,一不小心把亨利绊了一个跟头,亨利就势坐在‌地上,把她抱进怀里,将脸埋在‌她长‌长‌的毛发里。   安塞尔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躲在‌树后蹲下来抱着猫的亨利,脸上浮现‌一丝柔情。   “他们失败了。”安塞尔开口,明亮的眼睛看向维恩,“他们高估了人性的恶,千算万算没有把人性最光辉的东西算进去。”   维恩专注地听着,安塞尔脱着沾满猫毛的手套,接着说道:“如果,将他养大的奶奶从没有给他描绘幻想中的美好世界,而是在‌临死之‌前,上演一出苦情戏,和他说你一定要‌成王这句话,或许他就会一生被困在‌这个执念中。只是那个不知名‌的老妇人,选择了更‌温柔的方式,从容地面对死亡,作为光照进那处地牢。”   “他们就注定培养了一个半成品,有着不完全的野心,他固然想成王,但是更‌想去接近记忆中的那缕光,见过光的人就很难再回到‌黑暗中去了。”   “当然,他们也低估我了。”安塞尔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在‌他们眼里看来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但我绝不会当别人的长‌枪,他们以为一扬手,我就会为他们发起冲锋。不是的,我只做自己的剑。”   维恩听到‌这里终于吁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见过光就再也回不到‌黑暗中的人之‌一。   “那对于亨利的事,您有什么打算吗?”维恩问道。   “等。”安塞尔目光笃定,拄着手杖,轻声道:“我在‌明,敌在‌暗。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只能等,等他们扬手。”   维恩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跟在‌安塞尔身‌边,他总有一种‌所有事情都可以解决的安心感。   他何止被一缕光照亮,他拥抱了整个太‌阳。   他压下内心的激动‌,整理好粘了毛毛的衣物,一抬头,正好对上安塞尔含笑的眼睛。维恩一瞬间‌有种‌错觉,难道自己在‌安塞尔心里也是照亮生活的一缕光吗?   “当然,做你的剑,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你描绘的地方我很喜欢。”安塞尔弯起眼睛,难掩笑意。   他果然听见了,维恩有些不好意思,脸一下红了起来,憨憨地笑道:“是吗?我以为你会觉得我说的太‌幼稚。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啊。”   安塞尔拉过维恩的手,十指相扣,揣进风衣的口袋里,声音轻柔好像随时会被吹散在‌晚风之‌中,但是又那么清晰笃定:“但是我想世界这么大,总会有这样的地方吧,我们可以边走边找,以这样美好的地方当作目的地的话,不论走多远,都不会觉得累的。”   “我跟着你。”维恩撒娇一样地将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实际是为了藏起悲伤的表情,他的声音哽咽了好久才嘶哑地发出:“我很笨,我不认识路,我已经迷路好久了……“   “你不要‌松开我的手,也带我去那个美好的新世界吧……” 第81章 维恩(八十一)   “你‌的头发是不是长长了?”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时, 安塞尔突然开‌口道。   维恩偏过脑袋,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好像被垂下来的刘海扎到眼睛, 安塞尔笑着伸手, 撩起他的额发, 轻轻梳理到一边, 隔着手套, 冰凉的指尖划过耳廓:“要不要剪剪?”   维恩碧绿的眼‌睛向上看去‌, 吹了一下‌自己刘海, 然后又弯起眼睛笑:“这样不好看吗?”   就‌像漂亮的小猫一样,维恩每天早上起床都要对着镜子好好梳洗一番,幸好庄园的服装是固定的, 就‌算出‌门穿西装, 也是安塞尔帮他挑好,不然不知道又要花多长时间。黛儿‌打趣他说他像是那种会亲吻自己镜子中倒影的人。   清晨的阳光洒在那‌张天赐的容颜上, 皮肤光洁的好像玉石一般, 散发着温润的光彩,纤长的睫毛下‌如深潭般的眸子盛着笑意。安塞尔一瞬间有些愣神, 因为早起还有些迷糊的大脑此时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脑袋微微前倾了一下‌。   维恩脸上的笑容更甚, 微微凑近一点,然后转头看了看周围空旷无人的街道, 又抬头看了看附近楼房紧闭的窗。他的动作‌比较浮夸, 安塞尔一下‌反应过来, 想要转过身子:“哎,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 就‌已经被披风包着挤到了墙上,墙上的白灰被蹭下‌一些,洒在冰冷的地上。   安塞尔眯起眼‌睛,别开‌头,可预想中的吻没有落下‌来,反倒是推拒地抵在维恩胸前的手被紧紧握住。   维恩的手很热,总让人觉得他的心也是这么火热地跳动。   维恩垂着眼‌睛,将‌安塞尔的手牵到唇边,细碎的吻落下‌来,一寸一寸地,顺着手指吻过上面的戒指,然后将‌整张脸都贴了上去‌,抬起眼‌睛,睫毛好像都带着清晨寒冷过后的晶莹雾气。   “我很听话‌的,少爷说不行就‌不行。”他笑着开‌口,眼‌神却一错不错,好像躲藏在树上看着亚当夏娃吞食禁果的蛇。   安塞尔看着他越凑越近,颜色艳丽的唇就‌在眼‌前张张合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维恩歪了歪脑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安塞尔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然后抬手拉住维恩的披风领子,稍稍用力地拽了一下‌,有些急切地吻了上去‌。他的唇很冷,整个人身上都带着寒霜的气息,维恩被冰了一下‌,竟然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被领口的力量拉了回来。   街角,两个高挑的人影重叠在还未开‌门的面包房门旁,好一会才分开‌。   “少爷……”维恩兴奋地脸都红了,手不老实地箍着恋人的腰,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主动。   安塞尔搂着他脖子的双手,将‌他垂下‌的发尾在脑后拢起来,多出‌来的长度还没有两指宽,一时半会还扎不起来。   “留长吧。”安塞尔说道。   这半个月来,他因为旧病复发,睡眠质量很差,感‌觉浑浑噩噩中做了好多梦,可醒来的时候,却记不得零星,只是看到一旁迷迷糊糊睁眼‌的维恩,心里莫名有些悲伤。   已经在一起快两年了吗?他想,他总有一种沙漏漏了一半的紧迫感‌。   他想让维恩把头发留长,等他看到维恩也像自己一样扎起来的时候,他们应该在一起很久了吧。  从另一栋大楼的办事处拿完证明材料,维恩正想回会议室,突然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身边。   帘子掀开‌,坎森公爵那‌张笑眯眯的脸又出‌现在面前:“好久不见啊,维因少爷,怎么也不想着联系我?”   维恩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个阴险的家伙,慢慢将‌手里的材料放进袋子里:“你‌也知道,最‌近表哥身体不好,庄园人心惶惶,我抽不出‌身,公爵找我有什么事吗?”   “真不巧,看来老头我好心办了坏事。我还以为维因少爷会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呢,毕竟你‌差一点就‌继承爵位了不是吗?”坎森公爵捻着自己的胡须,半个身子探出‌马车车窗。   维恩的眼‌神一下‌冰冷起来,差点连唇边的笑都维持不住。   他之前调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坎森公爵搞的鬼,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敢找上门来,当着自己的面承认。他本来已经被安塞尔安抚好的情‌绪又在胸膛之中燃烧起来,怒气难遏。   坎森公爵一方面估计是不满意他合作‌的态度,毕竟向维恩要了几次香料货源都被糊弄过去‌,而‌随便‌收买的仆人都能偷到,当然,他不知道的是那‌份方案是废弃的。再一方面就‌是来试探一下‌维恩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   若是说逻辑学术方面,维恩懂得很少,那‌么在揣测人心把握情‌绪上,他还是很擅长的。   “你‌确实帮了倒忙。”维恩有些傲慢地扬起下‌巴抱怨道,“这种事你‌应该和我商量一声,我好撇个干净,那‌个时候我正好在他面前,必须得救,还因此被禁足,白白错失了机会。”   在大街上公然讨论这个话‌题,坎森公爵扬扬眉毛,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突然觉得要是真做自己的女婿除了身份低微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公爵,不是我说,你‌这手段可不像是商人啊。”维恩的牙都要咬碎了,声音依旧愉悦轻佻。   “商人重利。哪里不像?”坎森公爵似乎很得意。“维因少爷什么时候再光临寒舍,小女最‌近可常念叨你‌。”   “贝拉小姐……”维因气势一下‌消了一半,露出‌青涩的神情‌,微微移开‌视线:“就‌今天晚一点时候,我先送表哥回庄园。”   “那‌我就‌在寒舍恭候少爷了。”坎森公爵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着说道,正要将‌身子缩回去‌,突然被维恩叫住。   “公爵,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是你‌能拿什么和我换?”   黑发青年站在阳光里,快到正午的阳光将‌他的影子在脚下‌缩小成一团。   “那‌就‌看维因少爷想要什么了。”坎森回答道。   维恩弯起眼‌睛,和他相视一笑,好像很有默契的对手。然而‌脑海里却不断闪过前世今生的画面。   棍棒之下‌阳台上戏谑的笑容,姐夫空荡荡的袖子,姐姐与孩子们肿大的腹部,公馆里的毒打与漆黑一片的关押,安塞尔青紫窒息的脸庞,艾姆霍兹庄园被火烧黑的墙壁……   血与泪与火,种种一切新仇旧恨交织缠绕,他最‌后的如梦一般的寸寸破碎的净土,最‌后竟然都归咎于这个捻着胡须笑眯眯的中年男人。   什么明哲保身,什么笑泯恩仇,什么前世的仇怨不应该加在这一世的人身上,坎森公爵就‌从来没有变过,维恩也是,人的劣根性不能根治,只能隐藏。   维恩不想再装什么大度了,他就‌是恨坎森公爵。   我想要什么?维恩在心里冷笑一声,我想要你‌也尝尝倾家荡产,痛不欲生的感‌觉。   黛儿‌端着高脚酒杯,远远地观察着新加入大厅的贵族。   她本来不想参加这个宴会,但是架不住威廉厚着脸皮软磨硬泡,甚至动员艾姆霍兹夫人,这才勉强答应。可没想到尴尬的宴会还有意外收获。   听威廉和他们打招呼,黛儿‌敏锐地捕捉到“洛克伍尔徳”的音节,一下‌眼‌神就‌移不开‌了。   维恩说的话‌她是相信的,她对人为数不多的信任基本全放在他的身上,因为她能看出‌维恩是真心向往美好生活的,当一个人对未来充满希望,充满期盼,就‌不用担心他会做什么有害的行为。   黛儿‌最‌害怕的是那‌种无理性的恶意,害怕走在路上突然被疯狗冲过来咬一口。   新任的洛克伍尔徳伯爵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他的母亲和他一起出‌席,黛儿‌看着,忍不住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洛克伍尔徳伯爵是那‌种暗暗的棕色,看不出‌和贝格有什么相似之处,反倒是他的母亲天蓝色的眼‌眸清澈干净,只是有着这样眼‌瞳的人竟那‌么狠心,她在看见自己大女儿‌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蓝眸时,难道没有一丝的心软吗?  有没有心软黛儿‌不知道,但是她最‌后做出‌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   洛克伍尔徳正在跟一个侍女说话‌:“听说花园里有一丛玫瑰开‌了,你‌要跟我去‌看一眼‌吗?”   年轻的侍女露出‌天真的疑惑神情‌,看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花园:“可是,在这里看不见吗?”   “在花园深处。”洛克伍尔徳挑了挑眉,动作‌优雅地揽过侍女的肩膀:“你‌不会想拒绝尊贵的客人的请求吧?”   侍女懵懂地跟着走了几步,却在将‌要走出‌灯光的范围时醒悟过来,有些害怕地停住脚步,可此时已经晚了,肩膀上轻柔搭着手掌此时如同鹰爪一般,嘴巴被捂住,整个人被夹在怀里向外走去‌。   侍女绝望地转头,这种亏吃了也只能吃了,像她是绝没有胆子申诉的。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杯泼洒而‌来的红酒,洛克伍尔徳愣神的功夫,侍女手被拉住,一股力道传来,直接被拽出‌了怀抱,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面前。   黛儿‌本来端着酒杯,想来解侍女被搭讪之困,却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伯爵将‌侍女拽向花园,立马提着裙摆追了过来。   原本手上喝了几口的红酒也成了武器,洛克伍尔徳才刚刚挣扎着睁开‌眼‌睛,脸上就‌挨了一巴掌,面前漂亮甜美的少女正立眉愤怒地看着他。   黛儿‌会点格斗,但是因为体重太轻,总是讨不到便‌宜,见对方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当机立断拽起侍女就‌往回跑。   侍女提着裙摆艰难地跟着她,但毕竟穿着高跟鞋,比不得黛儿‌的平衡力,在大厅门前的台阶上绊了一下‌,整个人栽倒在长裙里。   身后的贵族已经追了过来,大厅里音乐声鼎沸,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黛儿‌取下‌腰带上的别针,捏在掌心,只从指尖那‌里露出‌一个尖头,站在侍女身边,催促着她快爬起来。   洛克伍尔徳捂着红肿的脸,头发上还向下‌滴着红酒,显得十分狼狈。他的表情‌狰狞,粗暴地扯住黛儿‌脖子上的丝巾,宽大的手掌扬起。   他已经从黛儿‌身上的装饰品看出‌她也只是个得宠的侍女罢了。   黛儿‌咬着牙,向后缩起身子,眯着眼‌睛,好像猫科动物狩猎一般,等待着时机反击,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阴影笼罩。   “我看看怎么个事?”威廉调笑的声音出‌现,但每个字都冰冷加重。   他一手攥住丝巾,阻止洛克伍尔徳的拉扯,另一只手手肘抬起,架住对方的手臂。   “你‌对我的未婚妻要做什么?”威廉的声音很大,此话‌一出‌,大厅的人连带着黛儿‌都惊讶地看向他。   洛克伍尔徳年纪较大,不属于是被威廉从小揍大的那‌批,但逃得过儿‌子,逃不过老子,卡斯迈伯爵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不是一般大。   现在听说是卡斯迈家的儿‌媳,顿时浑身一凉,连脸上的巴掌都不觉得疼了。只是还有点不服气地开‌口:“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你‌有未婚妻,而‌且她也没有戴戒指,你‌不是在骗人吧?”   黛儿‌漆黑的眸子瞪着他,手背在身后,威廉伸手去‌拉她,却被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疼痛,但随后又笑了起来:“怎么没有,那‌是我未婚妻人美心善,生怕戴了划伤你‌的丑脸。”   他就‌是故意嘲讽洛克伍尔徳被打了一巴掌的事。   不远处卡斯迈伯爵已经走了过来,神情‌冷漠地看着,威廉还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盒,从里面取出‌订婚戒指,就‌势将‌黛儿‌搂在怀里,一手箍腰,另一手捏着戒指放在黛儿‌眼‌前,看着洛克伍尔徳:“你‌看。你‌刚刚是要打我的未婚妻吗,当着我和我父亲的面?”   洛克伍尔徳紧紧盯着黛儿‌,黛儿‌一瞬间骑虎难下‌,瞥了一眼‌喜难自禁的威廉,觉得他那‌头红发刺在脖子上痒痒的。   真不要脸啊。黛儿‌好像有些不稳地踉跄了一下‌,靠在威廉怀里,尖利的高跟踩在威廉脚上。   威廉将‌脸埋在她的长发里,龇牙咧嘴地压低声音哼哼着,竟然还能听出‌一些愉悦笑意。   卡斯迈伯爵有些没脸看自己的儿‌子,站定在身边,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   “我这样做卑鄙了一点,但答应我好不好?”威廉轻声说道。   黛儿‌看着那‌枚戒指发着呆,觉得那‌好像不是戒指,而‌是束在她生命颈部的项圈。   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看看戒指内壁笨拙地刻着的名字和拿着戒指微微颤动的手指,又抬起眼‌睛看看快要气死的洛克伍尔徳,突然觉得十分解气,扭头抱住威廉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带着挑衅的笑容,眼‌神无喜无悲,慢悠悠地将‌手指放进指环之中。   卡斯迈伯爵清了清嗓子,转向洛克伍尔徳,不讲道理地开‌口:   “现在,请向黛儿‌小姐道歉。”   洛克伍尔徳只觉得两个卡斯迈的浅蓝色眼‌睛好像红发的野兽般盯着自己,而‌指挥着野兽的魔女勾着鲜艳的唇得意地笑着。 第82章 维恩(八十二)   莫里斯接过马车前端放着的礼盒, 转身正‌想掀起帘子迎接坎森公爵,却‌发现跟在坎森公爵后‌面下车的还有一个黑发俊美青年。   维恩对他印象也非常深刻,除了‌第一次见面感叹了一把竟然养了‌一个罕见‌的白化病人仆人, 之后都是被他如影随形的戒备眼神吸引。   就像黛儿说的那样, 同类之间或许真的存在感应, 就像维恩一眼也能看出‌, 莫里斯的目标就是借着贝拉维拉上位, 只是这两个人一个觉得对方愚蠢, 一个觉得对方丑陋, 谁也看不上谁。   维恩的出现显然让莫里斯有些危机感,因此总是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但或许也是出于常年察言观色的仆人的直觉,他总觉得隐隐的不安, 仿佛若是将维恩放进去, 有什么东西便会永远的不可逆转的改变了。   “莫里斯,你挡在那里干什么?”坎森公爵对他心里的纠结挣扎一无所知‌, 只道是他愣在那里挡了‌贵客的路, 也是挡了‌自‌己的财路,语气有些不悦。  维因有些顽劣地勾起嘴角, 用‌肩膀轻轻撞开莫里斯, 看着他藏在帽子下的白发红瞳,饶有兴趣地快速眨了‌一下左眼, 莫里斯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着对方乌黑漂亮的卷发与碧绿明亮的眼眸, 觉得自‌己就好像他褪色的影子一般, 有些焦急地贴着维恩追过去, 似乎想说什么。   “莫里斯。”公爵夫人正‌在门口照看着盆栽,生怕莫里斯跟着打扰公爵谈生意而被迁怒惩罚, 赶紧出‌声:“可以帮我转一个方向吗?”   莫里斯顿住脚步,犹豫地看着柔弱的贵妇。  “莫里斯……”公爵夫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转身,听着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他没有回头‌,而是专注地听着公爵夫人具体的请求,缓缓卷起袖子。   一走进会客室,坎森公爵甚至连客套地倒水都没有,就用‌贪婪火热的眼神盯着维恩。维恩也不推脱,直接从怀里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手稿,丢在桌上。   坎森公爵拿起最上面的几张,粗略地看了‌一下,如狼的眼神从镜片底下看向维恩,神情严肃。   维恩随意地坐在桌边上,拿起一旁装饰的果盘里的鲜艳苹果啃了‌一口,丝毫没有被他的表情唬到。   “这些联络方式和信息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坎森将手稿依依不舍地放下,嘴上无所谓地开口:“可我怎么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   你当然知‌道它们是真的。维恩给出‌的信息要么是修饰过的假的,要么是和那个仆人泄露出‌去的一模一样。   维恩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在来雾都前,应该和表哥合作过吧,你不认得他的字?这些手稿可都是他亲手写的。”   维恩起初只是出‌于爱慕模仿安塞尔的笔迹,然而却‌没想到在这方面派上了‌用‌场。   坎森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下,果然分辨不出‌,只觉得越看越像,不由得喜笑颜开:“维因少爷,你真是个实诚人。只是,这个货源如此之好,我可没有把握竞争过艾姆霍兹,西印那边也愿意选更‌熟悉的合作对象吧。”   维因单手撑在桌上,偏过脑袋:“公爵,我们合作过这么多次,我就不跟你绕圈了‌,再怎么熟悉,他们也是做生意的人,只要你能给出‌更‌大的利益,自‌然是选择你了‌。至于怎么给出‌更‌大利益……”维恩暧昧地笑笑:“……这不是有我给你通风报信吗?”   坎森公爵纵使心中还将信将疑,此时也被取悦,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啊,我可太欣赏你了‌。”   “这才哪到哪……”维恩摆摆手,压低声音:“只要你愿意和我分红,我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告诉你。”   “什么?”坎森公爵来了‌兴趣,眼睛眯了‌起来。雁姗庭   维恩附到他的耳边,轻轻开口:“煤炭。”   坎森皱起眉头‌:“这个我当然知‌道,只不过现在总体产量品质都已‌经下降,投资这个怕不是亏得房子都要卖了‌。”   “雾都二十公里外的小城,一对夫妻承包了‌一个矿洞,但是因为‌资金不到位,坎森公爵大可以拿出‌一两万试试水看看我的诚意,毕竟这点钱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延杉庭   这对夫妻就是前世在维恩最困难的时候救济他的姐夫的表哥表嫂,虽然那次救命钱被抢走了‌,但好人有好报,他们后‌来承包地的矿洞开工,竟然挖出‌了‌大量品质优秀的煤矿,这在煤矿产量已‌经衰弱的大英也是轰动一时的事‌。   维恩重生以来一直在默默地关‌注这件事‌,但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抢这次机会。等‌他好不容易得知‌夫妻俩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过去劝他们承包矿洞,生怕被其他人抢先。   只是资金一时没有到位无法开工,维恩又劝说安塞尔投了‌一大笔钱进去,卡罗看见‌的华先生说资金流转不顺利正‌是那个时候。   而现在,这处矿洞又成了‌维恩钓鱼的鱼饵。若是想要坎森将所有的身家都压在西印的船上,只凭现在这点信任度是远远不够的,安塞尔当年不也是成功了‌两次才敢冒险的吗?   必须要先给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一点甜头‌尝尝。   维恩见‌他还在犹豫,将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意味深长地笑道:“公爵,人各有命,信不信由你,我总不能求着你发财吧?”   他说完这句话,便下了‌桌子,转身离开了‌。   站在门口的莫里斯目送他离开,走进会客室,只见‌平日里精力无限的主人正‌愁容满面地看着桌上咬了‌一口的鲜红苹果。   像是白雪公主的毒苹果,又像是伊甸园中的智慧之果。  但毫无疑问的,莫里斯感觉有些害怕。   “……婚礼将于周天旅行‌,新娘将着白色金色丝绸婚纱,梳半束长卷发,请参与的成员避开同款式,同材质的着装……”   威廉亲自‌在艾姆霍兹庄园宣读了‌这个请帖,等‌他终于读完,安塞尔带头‌鼓起了‌掌:“恭喜啊,威廉!”   “恭喜!卡斯迈男爵!”维恩也卖力地拍着手掌,抛开身份不谈,他和威廉也算是好朋友,前世威廉的订婚对象可能因为‌他在婚后‌就要前往西印,也可能是因为‌听说托雷倒台牵连卡斯迈的消息,总之是取消了‌婚约,向亨利四世提供证据,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未婚妻的倒戈,对威廉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个以为‌终于找到真爱而收心的花花公子被困在西印,父亲战死‌,妹妹跟着丈夫远走,朋友决裂,只和同样落魄的安塞尔有着偶尔的联系。   他既没法打仗,又没法回去,就那么在三十岁的壮年碌碌无为‌,郁郁寡欢,只能借酒消愁,却‌因为‌酿酒的条件不达标,神经中毒,走路摇晃,连枪也拿不稳。   哦,如果他的枪没有在刚到西印的时候就被找了‌由头‌没收的话。   维恩听到的最后‌的消息就是游牧部落洗劫营地时,大家公认已‌经废掉的贵族军官用‌腰间的长剑,连斩七人,身中铁砂无数,失血过多钉在了‌仓库的门上。   讽刺的是仓库里存放的准备分发给当地土著的治疗痢疾的药物都被搬走。那些抛下了‌前任上校逃跑的士兵重新返回营地时,对着空空如也的仓库和地上八具尸体,久久说不出‌话来。   维恩听到这个讣告时有一瞬间的窒息,更‌别‌提安塞尔会心痛到什么地步,因为‌鼠疫,他甚至没有办法前往西印替自‌己的挚友殓尸。   这一世若是能改变这个结局,就再好不过了‌。   与此同时,卡斯迈府邸。   黛儿·艾姆霍兹,(是的,为‌了‌与伯爵家更‌加门当户对,夫人将她收为‌了‌养女)梳洗完成,穿着定制的华丽礼服缓缓走出‌房间。   “少夫人。”艾伦和管家都站在门口,看见‌她,立马恭敬地垂下眼睛,不敢直视面前美丽的少女。   黛儿打量着挺得笔直的两人,黑亮的眼睛好像黑曜石一般流转着光彩。她有些矜傲地伸出‌两只手,手上的戒指熠熠生光。   “少爷还没有回来,您是先去见‌小姐,还是夫人?”艾伦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拉起那只纤细的手,轻轻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拇指。   管家也重复了‌他的动作,两人抬起头‌,看着黛儿,眼里全‌是服从。   他们之前也见‌过面,只是现在地位一下拉开了‌。   卡斯迈庄园就是这么奇怪,看上去和睦无比,但实际却‌等‌级森严,或许是因为‌核心的仆人都是从军队中带出‌来的,在服从指令与执行‌任务时总是十分利落,这也是黛儿选中的原因之一。   “我可以指挥你们吗,艾伦副官,霍克管家?”黛儿眯起眼睛,声音悦耳动听。   她之所以敢这么问,是因为‌她能感觉到整个庄园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很喜欢她。   艾伦张了‌张嘴,有些木讷。霍克微微一笑,回答道:“当然,您可以指挥我们所有人,但前提是您是黛儿·卡斯迈,而不是黛儿·艾姆霍兹。”   “我很快就是了‌。”黛儿亮了‌亮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然后‌动作优雅地附身,将两人扶起来。   “我想要你们帮我查一下洛克伍尔徳的信息,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不好的传闻。”黛儿压低声音,手指撑着下巴,神色凝重:“然后‌再给我一份最近一个月来庄园的信件汇报和访客记录。对了‌,我还要庄园每个仆人的档案。”   自‌从上次亲眼看见‌托雷在庄园被下毒,她惶惑不安了‌好几天。人们都以为‌她被枪声吓到,却‌没人知‌道真实原因。   她从维恩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隐隐察觉她好不容易爬上的高台,却‌随时都有被海浪淹没的危险。   艾伦与霍克对视一眼,好像都有话要对对方说。伯爵夫人软弱不争,小姐远嫁,老爷少爷常年不在,此时雾都风起云涌,正‌需要有人挑起大梁。   “如您所愿。”霍克平复了‌一下心情,手搭在胸口,鞠了‌一躬:“这些资料将会在新婚第二天的早上,一字不差地送到您的手中。”   黛儿满意地点点头‌,提起裙摆施施然走向楼梯。   留下两人愣愣地站在原地。   好一会,霍克有些激动地开口,语无伦次:“艾伦,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少夫人她,她……”   “太好了‌?”艾伦也很激动。   “对!太好了‌……”霍克难得地没有吐槽艾伦匮乏的词汇量,紧紧握着双手,脸涨得通红,喃喃道:“太好了‌……” 第83章 维恩(八十三)   “恭喜啊, 威廉。”安塞尔张开手臂抱了抱自‌己的挚友,威廉难得的有些拘谨,脸上像小男孩一样带着红晕。   “托雷, 他不来吗?”安塞尔看到一旁摆着的大公府的礼物, 却没有看见大公府的马车。虽然之前有过龃龉, 但托雷在议案通过上出了不少力, 并且东奔西‌跑发动动员演说, 安塞尔也是看在眼里。   “是。”威廉显然也有些遗憾, 无奈地耸耸肩:“他说他可不敢来, 怕像上次那样引来杀手毁了我‌的婚礼,他说之后会单独来帮我庆祝。况且,他现在身为王储, 我‌也不敢让他来……”   “怎么?”安塞尔神情严肃起来, “出什么大事了‌吗?”   威廉犹豫地瞥了‌一眼一旁的维恩,维恩识趣地别开‌眼睛, 想要转身离开‌。   威廉啧了‌一声, 赶紧揽住他的肩膀:“怪我‌,你有什么好回避的?迟早大家都要知道……”   安塞尔微微一笑, 给了‌维恩一个安心的眼神。   “还不是宫里……”威廉压低声音, 一向玩世不恭的他也收敛了‌表情:“女王陛下病重了‌,但是她‌又没有后代, 现在所有人眼睛都盯着托雷呢……”   怎么会病重?维恩知道前世女王最后逊位了‌,难道不是被逼宫, 而是因‌为病痛吗?   安塞尔和维恩对视一眼, 眉头紧皱。   不管怎么样, 他们的处境也不是很妙。要知道托雷的竞争对手,亨利四世现在就在他们庄园。雁擅亭   “这可不敢瞎说……”威廉正想继续告诫他们, 艾伦从身后跑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威廉本来严肃的表情一下舒展开‌来,“法瓦尔来了‌!这家伙好长‌时间听‌不到消息,我‌就知道他不会错过我‌的婚礼!”   威廉挽起安塞尔的手,兴冲冲地向花园门口跑去,安塞尔无奈地冲有些吃味的维恩招招手,不由分说地也挽起他的手,三个人并排向门口快步跑去。   “你要向法瓦尔好好取取经。”安塞尔打趣道,他们三个好朋友只有法瓦尔刚成年就一头扎进了‌婚姻之中,早早地结了‌婚之后,就不和兄弟们到处玩了‌,每天准点回家,恪守男德,只有在妻子回娘家的时候,才在庄园后面的猎场开‌个狩猎会或者‌出来喝个酒。   维恩这一世还没有见到法瓦尔的妻子,但是前世见过。那是一位娇小可爱的夫人,一双大眼睛好像始终盛满着水,走起路来像灵动的小鹿。   这个讨人喜欢的夫人经常给他们烤饼干,做蛋糕吃,每次法瓦尔都像托着一箱奖章一般展示给他们看烘培好的甜品。   说起这个,这一世好像挺久没有吃到法瓦尔的妻子做的食物了‌。   正思索间,法瓦尔和他的妻子已经走到跟前。   “好久不见,法瓦尔,好久不见,伊莎贝尔。”安塞尔轻轻开‌口,手上微不可见地拽了‌拽维恩。   “初次见面,我‌是……”维恩回过神来,匆忙伸出手,同时抬眼,然而却一下愣在那里,话卡在嘴边。   法瓦尔还是那副胖胖的,笑眯眯的老好人的样子,一身紫色的西‌装配绿色领带好像光滑的茄子。让维恩呆在原地的是他身后的女人,那个女人穿着浅蓝色的长‌裙,黑色的头发盘在头顶,带着白色的面纱,看不出完整的模样。   她‌是谁?   维恩一下迷茫起来。明明发色,瞳色和身形都那么相似,却说不出来的陌生。   伊莎贝尔露出来的蓝色双眼在黑色睫毛的映衬下更加深邃,无喜无悲,带着几分冷漠,好像能轻易地望进别人的心里。   “维恩。”安塞尔及时打断了‌他失礼的直勾勾盯着对方的举动,代他介绍。法瓦尔也不在意,开‌口解释道:“伊莎最近脸上有些过敏,不便‌接触空气。”   伊莎贝尔垂下眼睛,有些抱歉地行了‌个礼。然而长‌长‌睫毛下,好奇的眼神一刻没有离开‌维恩。   维恩感觉毛骨悚然,重生以来,虽然很多事都出乎他的意料,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脱轨。法瓦尔的妻子竟然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而且看安塞尔和威廉的举动,他们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同,那么那个娇小可爱的伊莎贝尔呢?  维恩努力说服自‌己太大惊小怪了‌,有时候爱情不就是阴差阳错吗,威廉不也爱上了‌黛儿‌,法瓦尔换一个人结婚,又怎么样了‌呢?   可她‌也叫伊莎贝尔,而且长‌的如此‌之像!理智在叫嚣,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维恩突然想起《约翰福音》里的话: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饶是他没有信仰,此‌时也魂灵震颤。   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为什么还能重新回到十年前?自‌己真的是回到十年前了‌吗?   ——“祂去是为了‌我‌们预先准备地方去”   还是去了‌祂为自‌己准备好的死‌后世界?   “你的魂丢了‌?”威廉有些不爽地挡住维恩的视线,维恩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安塞尔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维恩却觉得那张温柔的脸,好像水中的虚影一般,他莽撞地伸手一把抓住安塞尔的手腕,用力之大,似乎想要透过皮肉抓住恋人的骨头,抓住骨头里的一缕不知是否存在的灵魂。   温热的皮肤入手,维恩才感觉到一丝真实,若不是还有旁人在场,他恨不得直接将安塞尔搂进怀里,让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气充满自‌己。   安塞尔忍着疼痛,反而反手紧紧握住维恩的手臂,动作温柔又坚定。   “我‌们没有办法在上帝的见证下举行婚礼……”安塞尔以为他在想这个,眼神里满是愧疚与疼惜,他伸出手拨开‌维恩被冷汗打湿的额发,轻声细语地许诺:   “但我‌会为你补一场私人的,蒙上上帝的眼睛,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维恩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恍恍惚惚地点点头。   在人们的观念中,手捧花是婚礼的守护者‌,它可以保护新人免除一切灾厄与病痛。   而接到手捧花的未婚女子可以接到新娘的祝福与幸运,成为下一个结婚的幸福人选。   婚礼即将结束的时候,黛儿‌捧着球形捧花准备背身抛出,宴会上未婚的少女排排站着等着抢到捧花,当然混入其中摩拳擦掌的还有些不着调的男子嬉笑着。   维恩只是一个低头拿蛋糕的功夫,就发现安塞尔已经悄悄出现在那群人的后排。   “你去干嘛?”维恩快步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有些莫名‌其妙。   安塞尔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笑道:“我‌也去抢啊。”   “哈?”   靠的近的贵族小伙起哄着拉着平时看上去有些疏离的安塞尔,“来呀来呀。”   安塞尔露出灿烂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像流金一般,手挡在嘴前,无声地冲他比了‌比口型:“For you.”   维恩还想说什么,人群中已经爆发欢呼声,黛儿‌背过身,将捧花高高抛起。   不知道是不是黛儿‌故意的,捧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奔着维恩这里而来。   花粉!   维恩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想接,却在靠近的时候看清了‌,原来是永生花捧花。也是,黛儿‌不会干着这么不谨慎的事。   捧花在手上弹了‌一下,维恩没有抓住,弹起的捧花蹦到跟在其后的安塞尔怀里。   两个人身材相当,同时伸手去接,手臂、发丝,衣摆纠缠,“砰”的一声嘴巴与额头相碰。维恩转而去扶安塞尔的腰,却不料脚上也被绊了‌一下,安塞尔没摔倒,他自‌己倒是失去平衡,被安塞尔架着胳膊,才没有栽在地上。   安塞尔的笑声传来,维恩抬起头,看见他手举着马蹄莲永生花捧花,磕破的嘴唇上带着一抹鲜红,恰为苍白的脸上加了‌点色彩。   “安哥哥,你怎么也跟着他们抢?”一个可爱的贵族少女叉起腰,她‌刚刚就差一点就能接到了‌。   “怎么了‌,我‌也要接好运。”安塞尔语气愉快,边说边将维恩扶起来:“我‌要留着求婚。”   “不如先给我‌,我‌当场求婚。”一个年轻人大声接话道,他身边的女孩羞得用扇子挡住脸。   维恩以为安塞尔要好说话地答应了‌,结果安塞尔还是笑着拒绝:“不行哦。”  毕竟都是同龄人,又是婚礼这个欢乐的场合,大家都很放松,开‌起了‌玩笑,作势想来抢:“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威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吹起了‌口哨。   安塞尔将捧花塞到维恩怀里,还来不及松手,旁边的人已经扑了‌过来,他只能连花带人一起拽着跑。   维恩跌跌撞撞地有些不习惯地贴着安塞尔跑,捧花夹在两人身子中间,一颠一颠地,好像随时会掉,可又被两只手牢牢地抓住。   维恩刚开‌始跑的时候,还在担心安塞尔能不能剧烈运动,还在想这样会不会很不体面,会不会被周围人看出他们的关系……   可跑着跑着,他心里就只剩下那团将掉不掉的白色捧花,只剩下拂在脸上的金色长‌发,只剩下安塞尔突然回头看向他时的明亮笑脸,与鼻尖渗出的晶莹汗珠。   两个人默契地一转弯,拐进一处小建筑,甩开‌了‌身后的人。   维恩完全忘了‌别的烦恼,内心充满胜利的喜悦,脸红红的,探出头看了‌眼外面走远的人们,又笑着转头。   安塞尔显然也很开‌心,捧着捧花,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单膝跪下。   他的头发有些散落,嘴上还带着抹开‌的血迹,胸口剧烈起伏,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  他脸上的笑容真诚得近乎笨拙,手有些颤抖。   “抱歉……”安塞尔看了‌看周围空无一人的环境,“我‌真的很想告诉所有人……”   安塞尔从来没有隐瞒过,他坦然地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朋友,甚至他在人前不愿意接吻拥抱只是因‌为不好意思,他还想坦然地告诉所有人,他在这方面莽撞天真得完全不考虑后果,完全不像自‌己,只是维恩不愿意。   维恩抓住捧花,稳住安塞尔颤抖的手,也单膝跪下,膝盖相对,鼻尖相贴。   维恩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闭上眼睛微微偏过头,安塞尔就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来。   恋人身上的香气就像是白色的马蹄莲,恋人的爱也像。   临近半夜,宴席散场。   维恩走向马车前,又看见了‌那个神秘的伊莎贝尔。对方站在他必经之路的一旁,似乎在专门等着他。   维恩看了‌一眼被法瓦尔喊到一旁的安塞尔,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只是巧合……维恩在心里不断重复,试图以平常心对待。   伊莎贝尔倒是故作亲切地笑了‌:“怎么了‌维维,你之前看到我‌好像很惊讶?”   伊莎贝尔那双透亮的蓝眼睛好像在夜晚发着光,没有一点笑意,就这样紧紧地盯着维恩。   “就好像你觉得不该是我‌出现在这里一样。”   维恩沉默地看着她‌,久久之后,突然长‌吁一口气,好像卸下了‌心里的重担,有些无奈地开‌口,眼神里全是麻木:   “罗切斯特夫人……” 第84章 维恩(八十四)   “伊莎贝尔”看着眼前好像认命一般有些崩溃的黑发俊美青年, 深邃的蓝眼‌里流露出难以遮掩的好奇。   她方才只是试探性地开口,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神奇的反应,好像维恩真的能分辨出她与‌真正的伊莎贝尔的区别, 哪怕按照常理来说, 外人应该不知道她们两人的存在才对。   是的, 这个如同黑蓝色蝴蝶的神秘女子, 并不是法瓦尔·罗切斯特的妻子伊莎贝尔, 而是伊莎贝尔的孪生妹妹伊丽莎白, 大家更‌喜欢简称她为丽兹。   和阳光开朗的姐姐相比, 丽兹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更‌加安静,几次被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 不仅没能激发她对生‌命的热情, 反而让她对命运与周遭的人极度冷漠,心里只有自己, 唯有极少的时候才会被别的事或人激起兴趣, 愿意走‌动一下,维恩就是其中之一。  前世她因为胃癌早早离世, 而这一世在同一时间, 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谢恩贝尔医生‌实施新型胃部切除手术的第一批患者‌。   当‌她从昏迷之中醒来,久违的感觉浑身轻松, 虽然手术创口还有些疼痛,但跟从前折磨她的绵长不断的痛楚不同, 她感觉自己的生‌命里正在慢慢从上帝手中流回血液里。   伊莎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 眼‌泪也好像闪着喜悦的光芒。法瓦尔将谢恩贝尔医生‌请进病房, 年轻高大的医生‌身后跟着一个秀气的金发紫眸青年穿着时尚的大衣。   “谢谢您……”丽兹干燥的嘴唇开合着表达自己的谢意,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丽兹小姐, 这是我应该做的。”谢恩贝尔推了推眼‌镜,严肃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和身边的希金斯对视一眼‌,语气温柔:“真的要谢的话,我也要感谢那位先生‌,给我这个公正的机会。”   “谁?”伊莎握着丽兹的手,好奇地问道。   “你们也是从雾都来的吧,那你们肯定‌也认识他。就是艾姆霍兹庄园的维恩先生‌呀。”希金斯弯起眼‌睛,似乎想起他在雾都的朋友们,就心情愉快:“如果不是他让我来找谢恩贝尔,恐怕我的父亲也会饱受病痛折磨……”   法瓦尔有些意外:“维恩先生‌?”他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他印象中对方只是自己好友的比较得‌宠的仆人罢了,没想到在希金斯这里竟然会被如此‌正式尊重地称呼,要知道,谁不知道希金斯伯爵掌管着法国的海关‌贸易,他的小公子就算是托雷来了,都不用‌给面子。   名‌义上的权力和实权可是完全两码事。   维恩……丽兹晕乎乎的脑袋中无意识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等身体休养得‌差不多,姐夫又‌带着她们一起回国。在路上,就听说托雷王子到处演说,试图推动一项大型改建工程落地。   罗切斯特一向和大公不和,明争暗斗,究其原因,还是当‌年女王政 .变登基的时候,一时不察没有清理掉这支暗中追随先帝的贵族,他们是如此‌隐秘,还在朝堂上公开反驳先帝的观点,这才躲过被清洗的命运,甚至被女王看作‌股肱之臣。   听到汇报的时候,法瓦尔胖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原来,这是托雷王子在帮安塞尔做事吗?”他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当‌时安塞尔当‌众对抗托雷时,明明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冷战了四五年,现在他就几个月不在雾都,不管是安塞尔主动或是被动,怎么可以又‌和托雷混在一起?   不过等他听完整个改建计划,心里的那芥蒂也全消失了,在这项伟大的工程面前,一切的个人恩怨都显得‌渺小很多,换作‌是他,哪怕是托雷的请求,他也会阴阳怪气一下就同意的。   “……议案发起人是维因·艾姆霍兹,安塞尔·艾姆霍兹,巴特·歌尔爵士……”侍从面无表情地念着。   “维恩?”法瓦尔知道一点维因就是维恩的事,再次意外地出声,他没想到这项计划还和维恩有关‌系,不是说维恩没有接受过教育是个文盲吗?“是挂个名‌字,抬他的吗?”法瓦尔虽然自己找了个解释,然而自己都没有说服:怎么看这种提案不像是安塞尔平时会关‌注的方面。至于巴特爵士,更‌是学术界打压已久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愿意冒出头来。  又‌是维恩?丽兹微微皱起眉头,难得‌地来了兴趣。   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亲自来看一眼‌的还是莱昂的态度。这个愈发严肃沉默的新晋法官像往常一样‌来到庄园述职,丽兹低头画着油画随意地开口:“听说最近雾都风头很盛的一个年轻人,维因,艾姆霍兹的表弟,或者‌是他的另一个名‌字,维恩,你认识吗?”   丽兹问完,等了一会却没有得‌到回答,要知道莱昂向来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怕是不知道的事,也会很礼貌地做出回应。   丽兹有些疑惑地抬头,却意外地发现莱昂低着头,疲惫的脸上浮现怀念幸福的神情,嘴角是压不下去的笑意,他取下眼‌镜,没有去找高档的眼‌镜布,而是用‌西装下摆擦了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冬星那段温馨的日子。   丽兹觉得‌这个表情非常熟悉,和希金斯谈起维恩时很像。   “认识。”莱昂笑道,语气轻柔,眼‌神放空,声音有些发紧:“维恩先生‌是我的恩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工作‌;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做了我朋友。   “如果有一天,他站在对立面了,你会愿意为了我们对他下判决吗?”丽兹趴到莱昂面前的沙发扶手上,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一样‌舒展身姿,透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问道。   这不是无的放矢的,托雷与‌威廉关‌系紧密,安塞尔跟威廉又‌是挚友。看看那些贵族的亲戚为了一点爵位与‌家产就能动辄杀人,而现在涉及到王位继承,可不是说着玩,而是必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   正是知道丽兹不是在开玩笑,莱昂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讷讷地开口:“那,那也要看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丽兹眯起眼‌睛,由猫又‌变做了虎,不悦地撇撇嘴。   正好这次婚礼,姐姐伊莎有些不舒服,她就借这个机会见‌一见‌维恩,结果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距离婚礼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了,可卡斯迈庄园却不复之前的快乐。   霍克管家垂着眼‌睛站卡斯迈夫人的身边,卡斯迈夫人咬着嘴唇,忧心忡忡地开口:“他们现在还分房睡的吗?”   霍克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夫人很苦恼,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难道是威廉他……”她欲言又‌止。   霍克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我想恐怕不是少爷那个,而是因为太‌不那个了……”管家的话很委婉,夫人也一下想起来自己儿子以前的风流史,顿时两眼‌一黑。新婚那夜甚至都没待到半个小时,威廉就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此‌后新婚夫妻两个人就好像互相‌看不见‌对方一样‌,在家里各做各的事,甚至不愿意同屏出现,夫人若是问黛儿,黛儿只会垂着眼‌睛楚楚可怜,夫人若是问威廉,威廉却会很烦躁地转身让她别管。   “他们现在在书房吗?”卡斯迈夫人突然有了主意,“你把他们锁起来,让他们相‌处一会。”   霍克有些犹豫:“少夫人可能不是这种性格。”   “试一下嘛,如果她要出来你再给她开门好了,这么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呀。”卡斯迈夫人也无计可施了,霍克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气氛却剑拔弩张。   “这是什么?”黛儿将书桌夹层里的信件取出来,扔在桌上,漂亮的眉毛愤怒地立起,一手举起烛台就要将它们点燃。  威廉连忙扑过去挡住,烛油滴在手上,烫得‌他吸了一口气:“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威廉,我知道你天真,知道你幼稚,但却不知道你蠢到这个地步!”黛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顺带扯住了一些脖子上挂着的碎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种信你也敢留着,你是不是还在为自己抢先一步投诚沾沾自喜?错!越是这个时候,你越是不能站队!女王一定‌会死吗,托雷一定‌会继承王位吗,他对你的承诺一定‌算数吗?未来只要不是托雷登基,这些信被人看见‌,就是谋逆!”黛儿嘲讽地勾起嘴角,阴阳怪气道:“你懂吗,卡斯迈大元帅?”   “可……”威廉还有些犹豫,红发都黯淡下去。   黛儿放下烛台,深吸一口气,要不是她要来了所有信件的信息,恐怕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现在这么危险的漩涡里了。她才体验了几天权力的美好,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她恨铁不成钢地放下烛台,转身就要走‌:“好,那我们抓紧离婚吧,你继续做自己的春秋大梦好了,我是来当‌伯爵夫人的,不是赔上性命当‌阶下囚的。”   最令黛儿生‌气的是,威廉明明知道这是不安全的,不然也不会藏起来,却还是抵不住权力的诱惑。她讨厌不理智的人。   威廉好像也突然生‌气了,大声道:“好啊!反正这个婚结的也没有意义,你根本看不上我!”他的鼻子一酸,声音突然哑了:“反正你也嫌我脏!”   结婚当‌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如说就在快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威廉腹部突然挨了一脚,被一下踹下了床。   他猝不及防,坐到地毯上才回过神,看着坐在床上也是一脸惊讶的柔弱妻子,张了张嘴:“……为什么?”   黛儿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手臂挡在身前:“对不起,对不起我……”   “你嫌弃我是吗,嫌弃我以前……”威廉在喜欢上黛儿之后就一直很后悔,甚至自卑起来,担心冰清玉洁的妻子会在意,“还是说,是我那次生‌病的时候……”他不记得‌那天的事了,难道是无意识的状态中,做了什么粗暴的动作‌,让黛儿害怕了?   “都不是……”黛儿摇摇头,她既然决心算计挤进贵族的圈子又‌怎么会在意威廉的情史,至于生‌病那天发生‌了什么,她更‌是再清楚不过了。她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下来,却只看漫天泼洒的鲜血,大张的腥臭的狮子口,蔓延的火焰与‌扭动的毒蛇。   她一下有些反胃,扑到床的另一边呕吐起来。   “对不起……”黛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还没说几个字,又‌干呕起来。颜山廷   威廉静静地坐在地上,神情逐渐由震惊变为屈辱,然后低头看了看腹部的青紫,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没一会,几个女仆带着医生‌赶了进来,只是威廉不再出现。   回想起那天的事,威廉眼‌圈一下红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您想离就离,您走‌吧,您走‌出这个门,从今往后我都不要见‌到您了!”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委屈,像无助的小孩,黛儿眼‌里闪过一丝厌烦,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黛儿一伸手,门却纹丝不动。   门被锁上了。黛儿喊了几声女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哈!”威廉似笑非笑的气音从身后传来。   黛儿猛地转头,黑亮的眼‌睛如同点燃的黑曜石一般,绚丽夺目,她沉声道:“那我也不要和你一起死!”   话音刚落,便双手拎起厚重的实木椅子,抡向紧闭的大门。   “砰”的一声巨响,椅背上繁复的雕花应声而碎。   而不远处皇宫中,御医手中的托盘也滑落,砸在了地上。 第85章 维恩(八十五)   “维恩, 我有事想对你说。”   维恩像往常那样整理好东西,正要掀开被子钻进‌去的时候,靠坐在创优的安塞尔突然放下手中的书, 轻轻开口。   维恩毫不意外, 他‌太了解安塞尔了, 从刚进门恋人心不在焉的看书姿势, 他‌就知道有事要找他‌。   “说吧, 怎么‌了?”维恩就势停下动作, 坐在床沿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烟闪町   “最近庄园的资金周转不开,我想可能需要推迟投资香料的事了。”安塞尔也不扭捏,坦率地开口, 只是他‌紧紧交握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纠结。   维恩脸色苍白了一瞬间, 看‌着他‌,嘴角有些勉强地勾了勾:“你决定‌啊, 这种事还用告诉我吗?”   他‌嘴上这么‌说, 但其实内心‌慌得不行‌,他‌在坎森公爵面前演的那出‌戏, 安塞尔不配合的话, 他‌一个人怎么‌唱下去?但他‌又拿不准主意,庄园的经济真‌的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 对安塞尔骨子里的信任让他‌说不出‌反对的话,只是有点低落地钻进‌被子里, 背身躺下。   “可是, 这件事你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总得和你商量一下……”安塞尔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维恩闭上眼‌睛, 闷闷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少爷觉得对就行‌,我都听你的。”   “维恩,”安塞尔犹豫了,看‌着身边裹成一团,只露出‌毛茸茸脑袋的维恩,“你生气了?”   维恩没有说话,下一秒便觉得肩膀上传来重量,安塞尔趴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头发滑落,垂在他‌的脸上。维恩脸一下红了起来,本‌来的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了,他‌看‌着安塞尔近在咫尺的温和脸庞,嘟哝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本‌来能赚很多钱的……”   他‌哪有什么‌立场生气,安塞尔又不像他‌那样预先知道香料能赚多少钱,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投资这种海面上的生意,风险往往大于收益。   “那我能知道,你之‌后的计划吗?”维恩问道。   “工程即将开业,艾姆霍兹负责一些基础材料的生产,我打算扩建工厂,再招一批残疾员工。”安塞尔下巴抵在维恩的肩头,说起未来的规划,眼‌睛便闪闪发光起来。   “残疾员工?”维恩不理解地皱起眉头。在他‌的认知里,整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竞争激烈的,就像自然界里跑得慢的兔子会‌被吃掉,不幸残缺的人也会‌被社会‌抛弃。   他‌总是相信这个,因而哪怕上一世自己的姐夫因为‌缺少一只胳膊,明明正当壮年却‌找不到任何工作,他‌也只觉得可怜可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突然听到有个人说要停下来等等落在身后的命运的弃儿‌时,反而匪夷所思起来。  “现在的物价很高,未来短时间也不像有好转的迹象,我想着趁现在还有余力的时候,让他‌们学会‌一点技能,也不至于之‌后因为‌没有经济来源而活不下去。”安塞尔的想法很简单,自从去过‌维恩家里之‌后,他‌经常以考察的名义,前往那处穷乡僻壤,对这个城市另一个极端的收入群体有了更深的认知,因而变得比前世还要敏感共情。   “可是你怎么‌给‌他‌们安排工作,你甚至还要花费金钱人力去给‌他‌们培训,这可比雇佣正常员工贵多了。”维恩不知道怎么‌说,他‌被裹在被子里搂在怀中,也没有办法通过‌动作表达自己的不解:“你每周都会‌去发放免费的食物,加上社会‌福利,他‌们不会‌饿死‌,这还不够吗?”   “不够。”安塞尔专注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烛火,“别人施舍的,和自己努力工作赚来的是不一样的。”   维恩被他‌的目光刺痛,慌乱地移开视线:“我觉得你想得太天真‌了,这次经济危机注定‌要饿死‌三分之‌一的人,连正常的人都难以保全自己的生命,你却‌还在担心‌怎么‌让那些天生不足的人自尊体面地活下去。我以为‌,有的时候,尊严和生命只能二选一……”他‌现在已经把香料的事忘在脑后,转而被另一种愁思填满。   “为‌什么‌要说注定‌?”安塞尔神情很严肃,“而且,我不喜欢那你用[正常]这个词。”   “对不起。”维恩自知失言,连忙道歉,然而眼‌神里还是浓浓的绝望,前世鼠疫爆发恰逢经济危机,到处都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摸样,哪怕是安塞尔这么‌信誓旦旦,他‌也没有对未来乐观半分。   他‌很自私,重生以来,本‌来只想着保全自己的家人,却‌不知为‌何被安塞尔这个理想主义者带着也关心‌起这个社会‌了。只是这个世界其实就像一个破碎的水晶球,所有人都爱她破碎前的绚丽摸样,然而在她破碎之‌后,有些人选择放弃,有些人则更猛烈地爱她。   安塞尔就是后者,每每维恩看‌见他‌站在难得的阳光下浅浅微笑的时候,都有一种这个温柔的男人在将世界拥进‌怀里。维恩曾经也莽莽撞撞地拥抱过‌这个世界,却‌被扎得遍体鳞伤。   “你救不了所有人,你会‌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痛苦。”维恩终于挤出‌这句话,眼‌圈红红的,没由来地伤心‌起来,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很快就被枕头吸收。   “但是至少比不做好。”   宁要痛苦,不要麻木。破碎的水晶球难以被修复成原先的样子,却‌总有人试图用血肉把她的碎片磨成一颗颗晶莹的亮珠。   事情的进‌展比维恩想象的要顺利更多,安塞尔的计划一经宣布,便引起一边倒的称赞,甚至从宫里也传出‌了命令,对雇佣残疾员工的企业进‌行‌福利补贴,一时效仿者无数,其中以坎森公爵开出‌的工资最高一马当先,热度一度高过‌艾姆霍兹。   安塞尔对坎森公爵这种事事都要攀比的态度,无奈之‌余,还有些乐在其中。他‌不止一次难掩笑意地对维恩说:“不论是出‌于什么‌想法,公爵这些行‌为‌还真‌算得上是大好人了。”   维恩静静地看‌着他‌,不相信安塞尔会‌不清楚坎森公爵背后对艾姆霍兹放的冷刀子,他‌就是单纯地为‌在这场争斗中受益的普通人们感到高兴,甚至愿意主动让利,将被坎森公爵拒绝的残疾程度更高的人招进‌工厂,以鼓励坎森公爵继续做下去。   工厂招满之‌后,维恩和安塞尔上马车之‌前又被一个缺了手臂的男人拦下来:“请问你们工厂还招人吗?”   维恩看‌着他‌黑黢黢的面庞和空荡荡的袖子,一下想起了姐夫,眼‌神柔和了很多。安塞尔拄着手杖,笑着提议:“你可以考虑坎森公爵的工厂,他‌那里的工资更高,而且工作岗位也更多一点。”   维恩默默点头,虽然他‌对坎森的人品持有怀疑态度,但不得不承认对方本‌来就是干这行‌的,工厂更加庞大。   男人本‌来惴惴不安的心‌情被眼‌前年轻贵族脸上的微笑抚平,他‌本‌来是模模糊糊的,此刻一下坚定‌了决心‌,感激地一鞠躬,匆匆向城市的另一端跑去。   两人坐着马车向市中心‌驶去,今天是托雷对于改建工程最后一次动员演讲。   这几个月以来,托雷对改建工程的推进‌尽心‌尽力,在安塞尔新的雇佣计划上也出‌了不少力,两人的关系好转了不少,但是法瓦尔还像以前那样拒绝和托雷交流,两个人完美地避开所有场合,好像事先商量好一般。维恩听见他‌刻薄地对安塞尔解释:“我怕蠢货的血溅到我身上。”   维恩正想着法瓦尔和那个神秘无比的罗切斯特夫人时,安塞尔轻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马上又要见到威廉了。”   说起这个,维恩也有些头疼,现在黛儿‌和威廉就好像翻版的法瓦尔与托雷。   “我信件已经退的退,烧的烧,知道错了,可还是不行‌,她不肯爱我了,你知道她说什么‌气话吗?”威廉跑到艾姆霍兹庄园喝的酩酊大醉,抱着维恩的胳膊诉苦:“她说我如果想要孩子,就在西印找个情人,生下来之‌后送到庄园就行‌……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我也,我也不要喜欢她了!”   维恩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是如果他‌看‌见黛儿‌说这些话时的冷静摸样,就会‌知道黛儿‌并不是在说气话,她应该是真‌心‌实意地向威廉提议,毕竟在她对维恩讲述的故事中,似乎对太过‌亲密的举动有着心‌理阴影。只是威廉先入为‌主地认为‌对方还是在跟自己耍小性子。   夫人可不管这么‌多,只觉得黛儿‌那么‌娇弱的性格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便想接她回来,安塞尔夹在母亲与朋友中间,双重压力之‌下还是选择尊重黛儿‌的意见。   正逢托雷演讲的安保需求,威廉便找了个借口几天没回去,两边都落了个清闲。   到了搭建好的高台,远远就看‌见托雷盛装打扮站在那里,身边还跟着大公的那个情人。   维恩不知道怎么‌评价托雷一家的关系,因为‌在他‌看‌来,那个年轻男人总是会‌因为‌托雷稍稍温和一点的态度而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本‌来十分娇媚的面容总是带着几分自卑与羞涩。而托雷的厌恶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但是又不得不和他‌呆在一起,否则大公不准托雷一个人出‌门。   托雷和他‌们打过‌招呼便上台演讲,年轻男人似乎有点害怕一本‌正经的安塞尔,悄悄走到维恩身边低声道谢:“如果不是你们,托雷王子也不会‌有现在的声望,他‌或许又把时间花在一些没意义的事上。”   维恩自己也爬过‌名利场,可不会‌小看‌一个傍上大公的人,他‌瞥了一眼‌年轻男人渗出‌汗水的脸庞,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呢子外衣,有些疑惑:“你很紧张吗?”   “维因少爷,您和安塞尔少爷都曾经帮过‌我,托雷王子对我的态度好转多亏了你们,我想你们可以早一点离场。”年轻男人紧张地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里是无限悲戚:“女王重病已经几个月了,今天可能是托雷王子登基前最后一次以王子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   维恩一下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不远处人群中一无所知的安塞尔,心‌猛地揪了起来。正好此时演讲将要结束,年轻男人低下头,拿着水向高台边上跑去。   维恩顾不上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悲戚,也顾不上他‌的举动究竟是大公的嘱意还是处于本‌心‌,他‌只是挤开人们全力向安塞尔奔去。   好不容易挤到安塞尔身边,维恩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想要拉着他‌离开,对着安塞尔迷茫的神情,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竟然脱口而出‌:“有人要刺杀托雷。”   话刚出‌口,维恩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安塞尔看‌清他‌的口型后脸色一变,看‌向高台上的托雷,此时王子已经结束演讲,走到舞台边,弯腰去接年轻男人举着的水杯,   安塞尔不仅没有跟着维恩离开,反而毫不迟疑地松开了他‌的手,一手放在怀里,神情坚定‌地向高台挤去。   “安!”维恩伸手够他‌,却‌又被如潮水般涌向高台的观众挤到一边,他‌奋力挣扎,依旧不能向前半步,而在高台边维持秩序的威廉也被突如其来的人潮挤得动弹不得。   就在安塞尔到达高台边缘的时候,托雷正好要直起身子。   突然一声枪响,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维恩的灵魂也要出‌窍,生怕看‌见安塞尔的身影摇晃着倒下去。颜扇厅   子弹擦过‌托雷的肩膀,带起了碎布与皮肉,他‌甚至还没感觉到疼痛,耳朵里嗡嗡作响,下一秒,又是一声枪响。   年轻男人一把拽住他‌的手,一个借力,爬上台子,扑在托雷身上,背部炸起一朵血花。   而同一时间,安塞尔挤开呆住的人群也跳上了高台,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毫不犹豫地向着人群里开枪之‌后转身逃走的刺客扣动扳机。   安塞尔打猎水平不高,不是因为‌准头的原因,而是因为‌总是犹豫不决错过‌好的时机。   但这一枪如有神助一般,又准又凌厉。   一旁保卫队的人也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维恩终于爬上台子,帮着安塞尔和托雷把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抱到台后安全的地方。   威廉也失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摸样,艾伦在他‌的耳边低语几句,他‌一下发起抖来,一句话也来不及说,转身向着庄园跑去。   安塞尔与维恩对视一眼‌,维恩点点头,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卡斯迈庄园中。   黛儿‌正靠着窗户看‌着天空发呆,突然余光看‌见门口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守着大门的侍卫们全都不知去向了。   她之‌前因为‌那些信件而绷紧的神经一下警觉起来,她躲在窗帘后面,看‌着门口死‌角处若隐若现的影子,甚至有些带着明显凸起来的枪械的形状。   黛儿‌不再犹豫,从书房抽屉里取出‌小巧的女式左轮,又拿了一个小牛皮袋的子弹,然后提起裙子奔向楼上的房间。   房门突然打开,卡斯迈夫人和回来探亲的卡斯迈小姐被吓了一跳,就见身穿黑裙的漂亮少女举着左轮站在门口。   “或许……宅子里有什么‌保命的密道吗?”黛儿‌皱着眉头,语气有些无奈,她话音刚落,一楼便响起了交火与惨叫的声音。   “算了,三楼有密道吗?”黛儿‌脸色苍白,却‌依旧带着勉强的笑容,她见面前两个女人都吓得呆在原地,知道问了也白问,叹了口气,打开保险,提高声音:   “好了,女士们,看‌来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活命了。”   她说着,猛然转身,对着冲上二楼,踹开房门的蒙面人扣动了扳机。   两边的枪声几乎重叠,木屑崩裂,鲜血飞溅。   “他‌死‌了……”安塞尔松开紧紧按着伤口的鲜血淋漓的手,愣愣地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年轻男子被打穿了肺部,一直挣扎着想要和托雷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嘴角不停地渗出‌血沫,那双充斥泪水的眼‌睛盯着托雷,说不出‌地哀婉深情。   托雷低着脑袋好像吓傻了一般,连男子伸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脸都没有察觉。   冰冷的指尖在距离托雷的脸庞还有几英寸时,无力地垂下去。   安塞尔心‌痛地无以复加,这是他‌第几次直面死‌亡了?他‌站起身,有些腿软头晕,他‌的手垂在两侧沾满鲜血,无所适从。   托雷沉默了好久,几乎要变成石像,然后突然癫狂地仰头笑了起来。   安塞尔悚然一惊,以为‌他‌疯了。   “是法瓦尔!法瓦尔要杀我!他‌急了,我赢了!我赢了!”托雷松开怀里的年轻男子,手脚并用地爬着起身,欣喜若狂:“他‌一定‌知道了什么‌,才会‌大庭广众之‌下派人刺杀我!”   对权力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对人命极度的冷漠将他‌英俊的脸庞扭曲得狰狞如鬼怪,他‌的声音嘶哑,双目赤红:“一定‌是那个老妖婆死‌了!一定‌是!”   早在威廉与黛儿‌争吵的那天,女王就第一次陷入了昏迷,这是他‌们这些贵族私下知晓的。   安塞尔震惊地望着他‌,如坠冰窟,眼‌神从不敢置信到失望透顶。   托雷浑然不觉,张开满是鲜血的双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高呼道:“朕要登基了!”   他‌高声喊着,转身想要拥抱身边那个温柔高尚仿佛阳光的金发贵族,觉得世界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朕乃大英的国王——托雷一世,朕要登——”   他‌话还没说完,正好对上安塞尔冰冷燃烧的双眸。   安塞尔紧抿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第86章 维恩(八十六)   楼下的枪声越来越密集, 好像催命符一般紧追在身后,呛人的火药味直蹿到楼上。   卡斯迈府邸富丽堂皇的内饰被打得乱七八糟,一个飞溅的流弹射中了墙上挂着的巨大牛头骨——它在西印被卡斯迈伯爵猎杀, 辗转运到大英, 又在此刻经历了第‌二次死亡。   “姐姐!这里!”安娜小姐从房间探出头, 对黛儿喊道, 和她‌哥如出一辙的红头发‌贴在年‌轻的脸庞上, 带着紧张又激动的笑。   黛儿正用力想将一旁的柜子推倒, 拦在楼梯口, 安娜赶紧冲上来帮忙,她‌虽然看上去娇弱,但耳濡目染下多少还是有点力气的。   “衣柜里有一处小暗室可以藏人。”安娜一边用力一边低声开口。   黛儿眼睛一亮, 恰好这时柜子轰然倒地, 横在了楼梯口。   黛儿连忙拉起她‌的手,向走廊尽头的房间奔去。她‌的长裙卷起来系在腰间, 赤着脚, 然而黑色的波浪卷长发‌依旧精致无比地飘在身后。   房间里,卡斯迈夫人已经打开衣柜里的暗门, 真的有一个黑洞洞的甬道, 正焦急地等着。   黛儿锁上房门,又推来桌子挡住, 然后帮着安娜将卡斯迈夫人推进暗道里。   “姐姐。”安娜让开身子,示意黛儿先进去。   黛儿看了看努力收着裙摆的卡斯迈夫人和暗道内所剩无几的空间, 又看了看鼻尖渗出丝丝汗珠的安娜, 只觉得对方的脸上天真的笑容和干净的眼神刺痛了自己。   这里本来就不是专门用来躲人的, 也是她‌们身形娇小才能挤得进去,但是两个人已经是极限了。   “你先进去。”黛儿的声音轻轻的, 很镇静,她‌推了一下安娜的后背,安娜乖巧地爬进去,将腿蜷缩起来,极力缩小自己的体积。   “好了……”空间狭小,她‌转不开身,刚想回头,就听见身后小门关上的声音。   安娜惊呼一声,挣扎着趴在门板上,却发‌现门被紧紧抵住了。“姐姐!”   “里面可以呼吸吗?”黛儿的声音传来。   安娜赶紧吸了几口气,空间虽然狭小,但却有缝隙,短时间没有窒息的危险,“可以。”   黛儿松了一口气,靠在门板上,抬起头看着黑乎乎的衣柜顶,自言自语道:“这个时间段,难道托雷真的要称帝了吗?”   安娜还在拍着门板,黛儿皱起眉头,猛地用手肘一撞,压低声音:“小声点,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躲在这吗?”   “可是……”安娜被突如其来的粗暴惊了一下,垂下眼睛,额头贴着门板,声音小了下去。  三道门将屋外的枪声隔绝,然而安娜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振动,好像鼓声,好像马蹄,从额头处传来,一直颤栗到灵魂,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她‌瞪大了眼睛,将耳朵贴了上去。   “我会保护你们的。”黛儿沉静的声音混进那股振动之中,卡斯迈庄园的护卫都是从军队里带回来的亲信,哪怕已经调出去大半,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击破的。   安娜鼻子一酸,眼泪一颗颗掉落,好像断了线的珍珠,红发‌沾在唇上:“姐姐,你的心跳好快……”   黛儿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左轮。   托雷从地上撑着起身,张开嘴巴吐出一口血,面目狰狞地抬头看着眼前笔直站着的金发‌贵族。  “你疯了……”托雷的声音哑哑的,舌头顶着被磕破的颊肉。   “那你喊门外的护卫进来把我抓走吧。”安塞尔眉头紧皱着,神情冷若冰霜。   托雷自然不可能喊护卫进来,他只是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是在替他抱不平吗,为了他打我?”托雷指着地上失去气息已久的年‌轻男子,“就因为我没有伤心,没有掉眼泪?”   “他救了你!”安塞尔沉声道,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地将年‌轻男子的头发‌理‌好,语气落寞:“可你却只想着你的王位……”   安塞尔抬起眼看着他:“我以前觉得你很可怜,觉得是因为没有人爱你,所以你才不知道怎么‌爱人。但我现在才明‌白,你就是没有感情。”   大公‌与妻子是形式上的婚姻,剩下托雷之后两个人便各玩各的。托雷总是待在偌大的大公‌府,孤孤单单,周围都是恭恭敬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仆人。用威廉的话来说‌,他觉得托雷没有抑郁就算好的了。   好不容易和小伙伴们出来,也只有一周两个小时的时间,有的时候,玩的稍微危险一点,所有的小孩都要挨骂,久而久之除了头铁的三人组,也没人和托雷玩了。   安塞尔很少‌给人下定义,哪怕是维恩犯了再蠢的错,他也只是说‌“这件事”做得不聪明‌,而不是说‌维恩“这个人”不聪明‌,然而现在,他却直说‌托雷没有感情。   托雷显然也很熟悉他说‌话的风格,一下就听出了不对。   “爱?你不会以为他爱我吧,爱我爱到付出生命吧?他是这么‌简单的人,那他就当不上我父亲的情人了……”托雷满脸荒唐,语调怪异:“况且是我求着他救我的吗,你以为是他想救我吗?”   托雷摊开双手,又委屈又愤怒,好像全世界都糊涂只有他清醒一样,大声吼道:“他就是个不要命的赌徒,你知道吗,他就赌射来的子弹打不死他,也打不死我,赌注就是他的命,赢了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是他赌输了,赌输了而已!!”   哪怕知道年‌轻男子已经死了,安塞尔还是不忍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安塞尔的动作无疑对托雷又是一个刺激,他英俊的脸上血迹未干,嘴唇颤抖,有些了然地点头:“我想起来了,你也有个同性情人……”   “你以后会明‌白的……”托雷咬牙切齿,“这些人都是势利的家伙,你看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还会不会爱你!”   “如果我一无所有,我就不祈求他爱我。”安塞尔毫不犹豫,朗声道,目光如炬。   “我每一次说‌爱他就是因为爱他,如果是想用爱困住他,那这种爱对我也没有意义!”   托雷心中一空,还想争辩什‌么‌,房间的大门突然打开,外面金红色的夕阳好像洪水一下涌了进来。   挡在门口的高‌大侍卫身上带着皇室的标志,声音洪亮:“很抱歉打扰两位大人的辩论。”   托雷和安塞尔浑身是血,一站一蹲,围在一个不知姓名的死人身旁,都因为刺目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但是女王有请。二位跟我进宫吧。”   护卫与入侵者乱斗之中,有心思活络的人偷偷翻窗爬到了三楼的卧房。   空无一人的卧室,到处都是价值不菲的物件。   入侵者从抽屉抓一大把金银首饰,揣进怀里,便向着衣柜走去。   听说‌有钱人就喜欢将宝贝藏在衣服后面,挂在外面展示的都是中等好的,躲在房间赏玩的才是顶级的。   他大概也没想到衣柜里会有人,还是一个拿着左轮的人。   衣柜刚刚打开一条缝,还不等入侵者的惊讶从内心到表情,火光一闪,白色与红色飞溅。   如此近距离,又是对着脑袋,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来,整个头就被掀开。   黛儿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可怕的场景,一下就恶心起来。但还是强撑着伸出一条腿,想要爬出衣柜,将尸体拖到一旁藏起来。   这时方才入侵者爬上来的绳子又有了动静,黛儿机敏地缩回身子,正要伸手去关门。   一抬头,和窗户上带着黑色头套的男人面面相觑。   黛儿的脚边还躺着一具尸体,容貌艳丽染血,蒙面男人显然也愣住了。   黛儿迅速拔枪,蒙面男人也反应过来,拔出枪支,然而就是这愣住的一秒时间不到,决定了两人的命运。   又是叠加在一起的枪声,黛儿重重地砸在门板上,安娜扑了过去,却被射穿小门的子弹擦中肩膀。   “姐姐!”安娜顾不上疼,但又不敢大声。   “我没事……别怕……”   黛儿的大腿被打穿,几乎被力道钉在了墙上,却还是稳住打颤的声音回答道。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没有惨叫,女士左轮虽然小巧,子弹口径却没有变化‌,射得准的话足够一枪毙命。   真是疯了!   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黛儿撕开裙摆,扎紧伤口,如果不处理‌很快就要失血过多‌。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顺着那个入侵者的绳子下去,就能逃出生天,对你来说‌这很简单。   可黛儿觉得好累,头晕眼花,一步也走不动。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柜门拉回来。   ——下一次再有人打开,就是你的死期。   黛儿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此时黑漆漆的衣柜给了她‌最后的安全感。   “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黛儿近乎梦呓一般,手上都是湿黏的血液:“威廉……什‌么‌时候回来?”   衣柜有限的空间和无限的黑暗,让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变活人”表演的手提箱内。   那个时候她‌正因为表演失误而被打了一顿,没有吃饭就被塞进箱子夹层里加练。   她‌柔软的肢体交叠,尽可能减缓呼吸,陷进无限的黑暗与疼痛之中,等着班主喊停,为她‌打开箱子。   然而她‌等了好久,等到她‌昏昏欲睡,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一样。   她‌害怕起来,却使不上劲,更加可怕的是,她‌已经有些缺氧了,她‌甚至喊不出声音。   ——救救我。   黛儿的视野里出现了蓝色与白色的星星点点的光,交替闪烁,向前延伸。   她‌好像站在星河的边上,看着群星的颤栗。   尖锐迅速的拉链声响起,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明‌亮的光,像是太阳突然出现盖住了星群。   黛儿猛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像溺水的人一样一下坐起身子,正好和打开箱子的男孩脸贴着脸。   男孩是偷溜进马戏团后台的观众,本来只是好奇打开箱子,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他蹲在那里,还保持着打开箱子的动作,突然眼前一花,他从没有见过的比洋娃娃还漂亮的女孩就贴了上来。他们靠得如此之近,男孩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含着眼泪的睫毛扫过自己的脸颊。   他的脸通红起来。   后面的事黛儿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天替她‌打开箱子的男孩在灯光下如火燃烧的红发‌。   黛儿猛地惊醒,自己竟然因为失血而意识恍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   “黛儿?!”   衣柜外传来威廉的声音,磁性清晰,带点惊愕,似乎是发‌现了外面的尸体。   维恩的声音也传来,语速悄悄有些慢,但更加冷静:“应该在衣柜里。”   黛儿还没反应过来维恩在说‌什‌么‌,衣柜门一下被拉开,那个身穿军装,一头红发‌的青年‌就好像小时候那样背着光突然出现。   “威廉……”黛儿罕见地陷入迷茫之中,内心被喜悦与说‌不清的情绪填满。   她‌的嘴角向下撇去,又想哭又想笑,那一瞬间,她‌变得不像自己,而像一个委屈的小女孩,她‌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威廉一发‌出声音就扑到丈夫的怀里。   “母亲和安娜呢?”浅蓝色的眼瞳略过她‌凌乱的衣裙与流血的大腿,焦急的声音似乎没有因为她‌还活着而有半分的放松。   黛儿眼里的星光一下暗淡。   暗道里面传来声音,威廉急忙打开开关,安娜扑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卡斯迈夫人也抽泣着将头靠在威廉的肩上。   黛儿浑身带着比失血还可怕的凉意,好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出团圆戏。聚光灯只照亮了他们,自己拼了命还是在舞台的边缘。   黛儿闭上眼睛,咬住下唇内侧,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自己,你只是为了伯爵夫人的权力来的。   可是内心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冷笑:连一句“你还好吗?”都没有!   “你还好吗?”   柔软的毛毯落下包裹住黛儿狼狈的身体,黛儿睁开眼睛,愕然地对上一双深绿色的温柔眸子。   这种给受惊的人盖毛毯的行为不知道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是黛儿的皱巴巴的心却好像被厚厚的毛毯压平了。   维恩扶着她‌的手肘,将她‌微微托起:“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维恩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心里却也惊涛骇浪,一路上来,惨烈的场景让他有些承受不了。他想要赶紧离开,却也没忘了亲历这场不幸的少‌女才是最需要安慰的。   黛儿的动作有些僵硬,腿使不上什‌么‌劲,维恩愣了一下,轻声道:“失礼了……”他说‌着视线向下,才发‌现黑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浸湿,只是因为颜色很深不太明‌显,而此时盖在上面的白色毛毯染成‌了红色。   黛儿看着他,眼神湿漉,好像被雨打湿的乌鸦。   维恩毫不犹豫一把横抱起她‌,焦急无比地转头大声喊道:“快找医生来!”而原本坐着的地上已经有一大滩半干不干的血迹。  艾伦二话不说‌冲了出去,门外传来他的喊声:“医生在哪里?医生呢?”   卡斯迈一家也被维恩的大喊惊醒,安娜和卡斯迈夫人扑了过来脸色苍白,方才她‌们都在暗道里看不到情况,听黛儿说‌没事,都真的相信了,加上处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一时竟然忘了救命恩人。周围的仆人也一拥而上。   威廉怔在原地,看着突然被簇拥起来的妻子,挤也挤不进去,心中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黛儿知道威廉在看她‌,但她‌只是垂着眼睛,神情坚定地望着地面,似乎在沉思。   下睫毛锁着的眼泪,颤抖很久,终于滴落。   威廉的心也随着眼泪砸在地上,这回他确信有东西死去了。 第87章 维恩(八十七)眼陕町   昏暗的皇宫内室, 衣着低调奢华的贵族们围着中间的床铺,都低着脑袋,神情哀伤。   大英伟大的女王躺在中间, 嘴唇苍白, 气若游丝, 唯有那双灰色的眼睛似乎还留在尘世, 冷漠镇静, 似乎□□上的剧痛丝毫损伤不了精神。   大主教站在床头‌, 手上和口中一直在忙碌着什么, 准备为这个奇妙的灵魂做最后的祈祷,引它走上天阶,前往天堂的大门。   “……女王将她的童贞献给了上帝, 人们赞美‌她的纯洁……”   大主教将沾着清水的十字架递到众人面前, 站在第一个的大公没有理会,走上前握着姐姐的手掌, 站在第二个的公爵接过‌十字架念念有词, 然后轻轻地贴上额头‌,再交还给主教。   安塞尔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大公与女王, 还没反应过‌来‌, 十字架已经传到了跟前。   安塞尔看着蘸着清水的银质十字架,有些犹豫。   他虽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 但‌对圣灵依旧抱着敬畏之心。教会是禁止同性‌相恋的,在所有人为这个将死之人的床位旁献上纯白的花祈求她的灵魂在最‌后时刻获得安宁, 自‌己却是那些神父口中的“三色堇”, 格格不入。   我有资格祝福这个将死之人吗?   可是如果不接的话……   大主教因为他的停顿疑惑起来‌, 正要‌说话,眼前的金发贵族突然抬起眼, 透亮的琥珀色眸子难得有些窘迫与无助,让大主教想起了自‌己曾是神父时见‌过‌的一类人。那类人一直我行‌我素过‌着自‌己的生活,却在有一天突然走进教堂,第一次进行‌忏悔。  他们的眼神就是这样。   安塞尔的手抬起,却在触碰之前,又默默地蜷缩起手指。   “我……”安塞尔不知‌道是想说什么,托雷有些急躁地打断他,从‌他的右侧,一把‌抓住十字架,然后郑重地走完一套流程,却不将十字架还回。   “恐怕,艾姆霍兹还是对陛下有些怨言的……”托雷垂着眼睛,双手捧着十字架,脸上还带着红肿,冷声道。   周围人的眼神一下从‌狐疑八卦变得了然若有所思起来‌。安塞尔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抿紧嘴巴,没有说话。   真要‌说起来‌,他对女王的态度非常复杂。作为她的子民,他享受着制度与科技的福利,毫无怨言。然而作为艾姆霍兹男爵的儿子,他却为她的无情心生怨怼。   他从‌小‌被送往法国,和母亲分离,就是担心受到牵连。而在不久之前,他也才刚刚得知‌,远在西印的父亲已经因为疾病去世。   似乎他从‌小‌到大遭遇的那点不幸,都与女王有关。   大公抬起头‌,轻声道:“艾姆霍兹,陛下让你靠近些。”   安塞尔偷偷松了口气,神情依旧严肃庄重,缓缓上前,站在床边。   女王冲他艰难地招招手,大公起身让了个位置。   安塞尔蹲下去,手搭在床边,有些拘谨。这还是他第一次面见‌女王,凑近了看,女王似乎没有那么可怕,反而像个和蔼的中年‌女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正对着自‌己微笑的原因。   “像……”女王的眼神里升起雾气,眷恋无比,手覆上安塞尔的脸庞:“你和佩佩长得太像了……”   女王的手表面很冷,内里却好像有一团火一样,安塞尔知‌道这个可怜的人还在发着高烧。   “让艾姆霍兹公爵回来‌吧……他在西印待的够久了。”女王眼球微微转动,扫视着周围的宠臣。一时,都神色各异,暗自‌思量。   大公欲言又止,女王特意在“公爵”一词上加重声音,让他无法用神志不清来‌搪塞过‌去。冷漠的眼里多了几丝嫉妒与愤恨。   女王在位知‌道要‌将佩特路支开,现在快要‌死了,就不管弟弟和侄子的王位稳不稳固了。   卡斯迈伯爵更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安塞尔的神情。他恐怕是在场除了安塞尔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女王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西印。安塞尔心里有些悲伤,这种似是而非近乎施舍的补偿,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谢陛下。”安塞尔恭敬又冷淡地回答。   女王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一直在关注你,你做了很多好事,希望我在宫里传出去的命令有帮到你……”   她说的是改建工程的审批与雇佣残疾员工的事,这些在初期都受到了一些阻力,但‌因为女王的支持,很快又亮起了绿灯,畅通无阻,顺利进行‌。   安塞尔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从‌政绩上来‌说,女王无可指摘,只是她宫变登基的方式以及处理对手的手段都成了她的污点,让她金色的灵魂蒙尘。   “我们正在经历很困难的阶段,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冷酷铁血的统治……”女王轻声道,全内室的人都屏住呼吸,“托雷利欲太重,不择手段,不是合适的帝王……”   托雷握紧拳头‌,灰色的眼睛好像狩猎中的狼,阴冷可怖。   安塞尔头‌皮发麻,好像意识到什么,余光瞥着身后死寂的人群。   “你为什么不说话……还在同我生气吗?”女王皱起眉头‌,清明的眼神开始混浊,记忆中那个灿烂又软弱的青年‌渐渐与安塞尔的模样重合。   “……佩佩?”女王迷茫地开口。   安塞尔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内室的帘子外‌面瞬间响起了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皮革摩擦的细微动静。   谁的侍卫包围了内室?   “陛下……”他声音发抖,攥紧女王的手,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女王闭了闭眼,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缓了缓情绪,看向周围面色凝重的人们,突然开口道:“你们都来‌作证,我要‌宣布选定的继承人——”   “女王看来‌已经神志不清了!”大公突然出声打断,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她将艾姆霍兹公爵的儿子认成了公爵。”   “大公,我很清醒,我已经留好了遗嘱。”女王愤怒地瞪圆了眼睛,从‌前的气势瞬间回到身上,好像一头‌狮子。   然而只有握着女王手掌的安塞尔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与恐惧。   “医生要‌开始治疗。恐怕要‌请各位先出去了。”大公别开视线,大声道。   话音未落,全副武装的侍卫冲进内室。   “你们做什么!”大主教对这种不敬的行‌为大怒,却被一左一右的侍卫架住胳膊,装着清水的水盆打翻在地。水镜倒映着天花板上的耶稣像。   “你!”安塞尔就算早有预料,也没想到大公胆敢在这里发动宫变。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头‌就被一下按在床上,空着的那只胳膊被向后撇去,他咬着嘴唇,还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女王。   卡斯迈伯爵挣扎了一下,满面怒容,腰间的长剑被取走。   托雷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下意识地抓住侍卫压着安塞尔的手臂:“你别碰他!”   大公无语地看着自‌己动不动发疯的儿子,动作优雅地招招手,又有两个侍卫将托雷控制住。   “清场了。不要‌打扰女王休息。”大公沉声道。   安塞尔被猛地拽起,长发连带着衬衣一起扯住。   “不要‌……”女王骇得几乎坐起来‌,拉着安塞尔的手,又被大公强硬地按回去。   两个人拉住的手在不可违抗的力道下慢慢分开。   女王的指甲嵌在安塞尔的肉里,带出深深的血痕,两个人都知‌道,若是此时松开手,女王恐怕就会“被”宣布死亡。   这个强势精明的女人,勾心斗角一辈子,却在最‌后时刻,犯了大错。   她以为软弱无能的弟弟,竟有如此大的胆识,她以为忠心的宠臣,此时却没有言语,安静地走了出去。   手终于彻底分开。   安塞尔猛地推开压制他的侍卫,一矮身子,手向靴子摸去。   但‌是周围侍卫的动作更快,一棍砸在他的腿弯上,接着又是一棍打在他的额角。   安塞尔眼前一黑,倒在地上,靴子里掏了一半的枪掉了出来‌,被踢进床底。   卡斯迈伯爵和托雷怒吼起来‌,奋力挣扎,却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拖出了房间。   安塞尔视线里全是血,被拖着两条腿,向外‌走去。   被血打湿的毛毯摩擦着脸,好像刀锋一般。他无力地抓了几次地毯,甚至用上了牙齿,又被无情地拽走。   “佩佩!”女王发出虚弱又恐惧的惨叫,这个时候她好像才从‌那个神位上走下来‌,变成随手可杀的猎物。   房门关上的瞬间,安塞尔似乎能看见‌,大公坐在床边,背对着门,拿着枕头‌。   房门猛地关上。   黑暗降临。   女王在位三十四年‌,享年‌五十六岁,见‌证七位首相的更迭。她在位期间,大英经济繁荣,文学昌盛,军事世界首屈一指。她像一座山峰,虽不险峻,却能为大英遮风避雨。   人们永远怀念,称呼她为“荣光女王”。   安塞尔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身后铁栏杆照进几道被分割的阳光。   托雷站在大公身后,鼻青脸肿的,垂着眼睛。   大公拄着手杖,看着已经处理好伤口的安塞尔,慢悠悠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和姐姐搭上线的?”   “你们是在囚禁我吗?”安塞尔看着手上的镣铐,抬了抬眼皮,声音冰冷。   “回答我的问题!”大公猛地举起拐杖捅向安塞尔的肩膀,那里因为之前的扭打,淤青一块。   他现在非常火大,本来‌完全可以不用宫变继承王位,却突然蹦出来‌个艾姆霍兹,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安塞尔吃痛,就势躺倒,吸了几口冷气,才没有叫出声。   “父亲!”托雷抓住手杖,挡在安塞尔面前,声音带上了哭腔。   “想想你的家人朋友,别跟我耍滑头‌。”大公威胁道。   安塞尔睫毛颤了颤,不甘心地闭上眼睛,终于慢慢开口:“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女王。”   “那么,遗嘱在哪?”大公追问道。   “我不知‌道。”   大公眯起眼睛,安塞尔撑起身子,明亮的眸子盯着他,一字一顿:“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和你们争王位。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他突然咳嗽起来‌,脸色绯红,语气软了下去:“地下室太潮湿阴冷,我哮喘发作,会死掉的。”   他是说给托雷听的。他就赌还有点发小‌情分在。   果然,托雷顿时惶恐起来‌,大公冷哼一声:“那你就死在这吧!”说完便转身就走。   托雷犹豫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安塞尔,慢慢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手搭在他的膝盖上,眼神天真脆弱:“我知‌道我很不合格,但‌是我听劝,你呆在我的身边,教我怎么做王,好不好?”   安塞尔皱起眉头‌,隐隐觉得不妙,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下一秒,托雷就欺身压上。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托雷托起他的长发,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才会对靠近你的人发脾气……”  托雷长得十分英俊,此时微微红着脸,魅力非常。   安塞尔紧紧盯着他那双虚情假意的灰色眼睛,只觉得荒唐无比。他已经分不清楚这个家伙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我也不忍心让你在这么差的环境里——”托雷咬咬牙,心一横,向着青年‌修长的脖子吻去。  他的唇还没贴上去,腰间猛地一空,就听见‌剑刃出鞘的声音。   他装饰用的佩剑被安塞尔拔出来‌了。   他不守规矩,给剑开了刃。   托雷惊恐地向后退去,撞个踉跄。安塞尔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不会杀你,我还有家业,我不能弃之不顾。”安塞尔声音温和地说着,突然调转剑刃。   托雷心中一颤,就见‌安塞尔一下削去发尾,金色的发丝洋洋洒洒飘落,在投进来‌的阳光中,恍若梦境。   安塞尔将长剑猛地扔到他的脚边:“我说过‌我不知‌道遗嘱在哪!你们自‌己找去吧!”   托雷看着他坚定干净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托雷捡起剑,神情冷淡,插回剑鞘:“那你不能走,你得待到我们找到遗嘱为止。”   房门关上,房间里就剩下安塞尔一个人。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缓缓握住脖子上挂着的碎了一半的护身玉符,它的豁口割开了手掌。   越痛越清醒。   安塞尔突然明白之前维恩说的傻话,维恩说自‌己只有在受伤的时候才能思考复杂的问题。   他慢慢握紧,看着另一只手上女王指甲留下的划痕,这个女王清醒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被感情左右,甚至拖累了欣赏之人的孩子。   “维恩……”安塞尔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念起他的名‌字,但‌是音节一出口,他突然就平静了好多。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脚边。   “维恩……”   他想起大主教递给他,他却不敢接的十字架,突然释然了。   他有什么好向上帝忏悔的呢?   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 第88章 维恩(八十八)   维恩从客房里退出来‌, 等在门口的威廉赶紧迎上来语气焦急:“怎么样了?”   维恩看了一眼这个突然憔悴不少的红发贵族,叹了一口气:“医生正在取弹,没有‌伤到骨头‌与韧带, 应该可以恢复。”   威廉惶惑地看向紧闭的门, 母亲与妹妹都在陪着妻子, 自己却只能呆在门外。   “可以恢复就好……”威廉低声喃喃道, 紧张地握着双手。   维恩有‌些看不过去, 想要移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了?庄园损失大吗?”  威廉垂下眼睛, 猛地吸了一口气, 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不好,他们就是冲着破坏来‌的,见人就开‌枪, 门口的护卫折了一半, 霍克管家也‌中弹了,现在伤亡还在统计……”   “父亲正好进宫了, 我又在维持会场, 家里守卫空虚,让他们钻了空子!”威廉恨恨地握紧拳头‌, 若是放在平时, 卡斯迈庄园就是雾都仅次于‌皇宫安全的地方,当然, 如果‌让威廉知道宫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宫变,他的表情肯定更加精彩。   卡斯迈伯爵被召进宫里, 难道说女王真的危在旦夕了吗?维恩暗自思索, 那么或许托雷登基就在最近了。   其实对他这种层次的人来‌说, 是无‌所谓谁当统治者的。曾经,他活在最深的淤泥之中, 每天早上都是在饥饿中醒来‌,一睁开‌眼,便又欠了这个世界一天的费用。   他不识字,不看报纸,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每天就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耗尽力气,他一抬头‌看不见统治者的皇冠,只看见命运之神无‌常的齿轮转动。   不管谁是统治者,生活都不会有‌一丝的改善。   所以他不在意。   他只服从。   “知道是谁干的吗?”维恩压低声音,幽幽绿眸流转。   威廉苦笑‌一声摇摇头‌,不论是谁干的,都逃不开‌平日里一起的那些玩伴:“一个个的王八蛋,为了权力都不当人了……”   维恩其实早有‌猜测。   那个在高台下面射击托雷的人虽然划花了自己的长相,但维恩还是一下注意到他虎口的几颗黑痣。   前世他跟着希金斯出席宴会时,正好碰到了法瓦尔和罗切斯特夫人。   那时他急着打听安塞尔的消息,有‌些纠缠,法瓦尔对他没有‌好脸色,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维恩还想追上去,却被他身后‌的随从一只手抵着胸口推开‌。   那只手的虎口上也‌有‌着同样位置的黑痣。   还不等维恩斟酌词句告诉威廉这个发现,就看见艾伦领着一个青年匆匆跑进来‌。   “奥利?”维恩愣了一下,心中猛地一沉   奥利看上去惊魂未定,上前一下拉住维恩,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此时严肃非常:“庄园出事了!”   奥利本来‌就是正常地休假,在路上碰见了庄园的马车,想着顺路跟着回去拜访一下少爷与夫人。   却没想到接近庄园的时候,随行的女仆突然开‌口:“今天这条路好安静,都听不到鸟叫。”   奥利心生不妙,掀开‌帘子向外看去,平坦的大路上多了好多道深深的车辙,要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只有‌艾姆霍兹庄园,平日里没有‌宴会什么的时候总是很冷清的。   如此深的车辙也‌不像是载着贵族的马车,倒像是装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带着沉重的兵器。   奥利有‌些警觉地叫住车夫,指挥他将马车驶进附近的树林里,然后‌蹲在大路一旁的低处,偷偷观察。   果‌不其然,没一会就看见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从庄园押了一大批仆人出来‌。   奥利在外面打转了好一会,确定庄园没人了,才敢进去。一进宅子,就看见夫人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双手紧紧攥着繁复的裙摆,低着头‌,脸上屈辱仇恨交织。庄园中但凡带点职位的仆人都被带走审讯,无‌疑是在打她这个女主人的脸。  “奥利。”看见他进来‌,夫人抬起头‌,棕红色的眸子好像剔透的宝石,细碎的阳光踩在光亮的皮鞋之下:“帮我去找个人。”   “这样真的有‌用吗?”维恩站在豪华的府邸面前,有‌些紧张地看向奥利。   这个地方还是他第一次来‌,没想到夫人竟然要他们直接来‌找大公夫人。   不过想想也‌是,若是论现在谁还有‌立场制止那对父子,恐怕只有‌她了。听闻大公夫人与大公关系不和,托雷出生后‌便分‌居两地。她有‌自己的势力背景,完全不用依赖自己的丈夫,相反,大公的种种举动还要受制于‌她。   维恩上一世并没有‌见过大公夫人,只能寄希望于‌这个神秘的女人可以出手干预现在的局面。   维恩上前正准备敲门,门自己就打开‌了,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女出现在门口。   维恩愣了一下,立马露出灿烂的笑‌容,彬彬有‌礼地弯下腰。   侍女被他漂亮的面容晃了一下眼睛,脸色微红地别开‌视线,又探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奥利,开‌口道:“你‌一个人进来‌,夫人等你‌好久了。”   等我?大公夫人知道我要来‌?   维恩疑惑地看向奥利,奥利也‌耸耸肩示意自己不清楚。   不过现在时间紧,维恩来‌不及多想,整理‌一下头‌发就跟着侍女走了进去。   沿着一条长长的走道,来‌到灯线昏暗的房间,维恩猜测这是某个卧室的内室,专供侍奉的仆人待的,从周围的布置看应该是个侍女,那么这个内室联通的大概就是大公夫人的卧房。   几个仆人上前搜了一遍身,确定安全之后‌又带走了维恩的外套。   维恩穿着单薄的衬衫,独自站在房间里,觉出些不对劲起来‌。   他虽然没有‌和贵妇们议过事,但情人他做过呀。现在这套流程怎么那么熟悉?   维恩突然有‌些尴尬,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走,可又有‌些不甘心,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大公夫人。   这时屋内传来‌女声的呼唤:“亲爱的,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果‌然。维恩想起来‌,他和奥利刚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贵族看见他们就脸红着匆匆离开‌。   维恩还在东想西‌想,内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丰饶的夫人穿着浴袍出现在门口:“为什么不理‌我,亲爱的爱德……”   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烛火旁站立的高挑青年,微卷的蓬松黑发下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带着点迷茫,漂亮的面容好像雕塑一般。   维恩的惊讶一点也‌不比她少,方才因为太过紧张,他根本没听出来‌大公夫人的声音竟然有‌些耳熟,等对方露面,尘封的记忆一下苏醒。   前世他在公馆买醉,卡罗正好和情妇来‌寻欢作乐,将他逮个正着。虽然那个时候维恩已经醉得神志不清,还是凭着讨好人的天性,记住了跟在卡罗身边的贵妇。   卡罗哥的情人,那个米斯特夫人,竟然就是大公夫人!   “你‌是谁?”米斯特拢好衣服,靠在门框上,神色冷淡下去。   “夫人,我……”维恩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笨蛋珍妮,果‌然接错人了。”米斯特夫人也‌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嗔怪地瞪了一眼门口,“看来‌是误会,我还有‌约,阁下回去吧。”   “我想您约的人应该来‌不了了……”维恩回答道,一看那个年轻人就是脸皮太薄,生怕被人发现自己跟贵族夫人有‌私情,现在奥利就在门口等着,年轻人恐怕根本不好意思过来‌了。   米斯特夫人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伸手勾住维恩的领子,轻轻一拽,“那么就你‌留下吧。”   太荒唐了。维恩脸上的笑‌差点绷不住,大公和大公夫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如出一辙。   维恩赶忙单膝跪下,将自己的请求叙述了一遍。   米斯特夫人兴致缺缺地听完:“那就关着呗,迟早会放出来‌。”她转身坐在躺椅上,用毛毯盖住修长的腿,语气恨恨:“我拒绝,我可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和那个鸡.奸.犯说话……”  哪怕知道米斯特夫人骂的是大公,维恩还是被这个词伤到,脸瞬间变得通红。   “可是仆人们会被审讯拷打,卡罗……”维恩只能搬出卡罗哥,前世卡罗从米斯特夫人这里借了好多钱,也‌做了很久的情人,想来‌夫人对他应该是挺用心的。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米斯特夫人冰冷的双眸。   “一只中意些的小狗罢了,我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维恩瞪大了眼睛。   “我看你‌真是被你‌的主子宠坏了,”米斯特夫人嗤笑‌一声,“给你‌打扮得光鲜亮丽点,你‌就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这还是第一个直截了当指出他身份的人,哪怕他模仿的再像,骨子里的自卑笨拙依旧会出卖他。   难道他与贵族之间真的横着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吗?   维恩觉得手脚有‌些冰冷,自己之前的所有‌举动是不是在安塞尔眼里显得那么拙劣可笑‌?   “总有‌些下等人觉得自己拿捏了主人,但其实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罢了。兴趣,学识,眼界都不同,除非你‌们余生都在床上度过。”米斯特夫人托着下巴,语气轻松。“不过你‌的长相我很喜欢,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不必了。”维恩直起身子,垂着眼睛回答道:“我这个下等人,已经有‌恋人了。不是情人,而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恋人。”   米斯特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夫人不愿意帮,那我就先告辞了。”维恩转身,皮鞋踩着深红色的毛毯,一直走到门口。   “等等。”米斯特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维恩停住脚步,手还搭在把手上,转过头‌,华丽雕花的门框前他一身白色显得十分‌素净。   “仔细想想,如果‌既能救自己的小狗,又能让讨厌的人吃瘪,好像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交易。”米斯特夫人靠在兽皮毛毯之中,眼睛微微眯起:“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恋人,是谁?”   “……”手中的金属把手好像火烧一般,要将皮肉从灵魂上撕下。   “哈!”   米斯特夫人等了一会,嘲讽地笑‌了起来‌:   “你‌都不敢说他的名字。” 第89章 维恩(八十九)   昏暗的地牢, 火把的光亮下‌,人影憧憧。  子爵踩着‌高跟的靴子,沿着‌坑坑洼洼的石路向前走去, 行经路上一旁的侍从将烙铁递到他手边。   穿着‌制服的官吏围在一个木架旁, 周围桌子上拜访的都是刑具与文书, 一个棕色头发的青年穿着单薄染血的套衫, 低着‌头, 浑身湿透, 发丝还在向下‌滴着‌水。   “卡罗·莫特是吗?听说你一直是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 识时务的好仆人,关于你主子的事,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子爵气定神闲地开口, 一旁高大的侍卫揪起卡罗的头发, 强迫他抬起头。   卡罗呛咳了几声‌,眼神朦胧不清, 声‌音虚弱:“您要将‌这个印在我的脸上吗?我应该不是……囚犯吧?”   紫荆花的烙印纹面, 一般是用来对‌待囚犯的刑罚。   “可‌你是男仆长,一切内务由你负责不是吗?”子爵将‌烙铁放入烧着‌火炭的铁盆中, 笑意盈盈的。从他十九岁接手审讯工作之后, 他就乐在其中,外面天‌翻地覆谁掌权他都无所谓, 只要鲜血与惨叫没有缺席就好。他只需要按照上级的指示,做好自己的工作, 保住自己的职位就好。毕竟, 哪一任国王都离不开他们这些阴影中的人。   卡罗脸上勉强的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认真,他看着‌子爵敷粉的苍白脸庞, 一字一顿:“我,和我的主人们,没有犯罪。”   “无所谓,我不在乎,我只需要你在这个认罪书上印上红手印,就可‌以放了你。”   卡罗看向递到面前的认罪书,上面以他的名义供述了一系列罪状,每一条都足以让庄园被抄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不可‌能签的,这些都是假的,华先生呢?”   子爵有些不耐烦地招招手:“急什‌么,一个一个来,下‌一个就是他。”   卡罗还想说什‌么,背后的大汉已经一下‌扭过他的手臂,将‌他从木架上按倒在地,鲜红的印泥压在他的手掌上。   “等等!我签!我签还不行吗!”卡罗吃痛大声‌喊了起来,“把笔给我!我签,我还会‌出庭作证!只要你不杀我……”   “松开他。”子爵满意地眯起眼睛,卡罗从地上爬起来,满脸脏污,他伸出沾满印泥的手接过羊皮纸,在上面留下‌深色的印记,好像鲜血一般。   卡罗接过羽毛笔,手止不住地颤抖。   子爵勾起嘴角,以为胜券在握,有些玩味地开口:“听说艾姆霍兹温温柔柔像个女人,他和你睡过——”   子爵的话‌音未落,突然看见‌面前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下‌人瞳孔猛地一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卡罗已经撕开了认罪书,怒吼一声‌撞到了他的身上。   天‌旋地转之中,颈部传来剧痛,那只羽毛笔的笔尖狠狠地扎进了气管之中,他的尖叫与咒骂都化作漏气的喘息。周围本来想要起哄嬉笑的声‌音也一下‌戛然而止。   “别把你们恶心的那一套放在少爷身上!”卡罗牙齿几乎要咬碎了,双目赤红。   他从进审讯室就一直在忍,他被打得昏厥之前,亲眼看见‌女仆长冬妮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抽了用刑的人一巴掌,那可‌怖苍白的皮肤上的血迹在火光的映衬下‌像糜烂的番茄汁液。但当他醒来的时候,一切就好像一场幻梦。   他最珍惜的,他当作家的地方,他的家人们——   卡罗猛地抽出子爵的佩剑,抡圆了向后砍去。   剑刃挥舞而过的地方,那些自持稳重的贵族狼狈地逃窜开来,撞翻木架,打落刑具,火盆倾倒,火星四溅。   或许是想不到会‌遭到下‌等人的反扑,再加上刑房太过狭窄,看热闹的人又太多,短暂地竟然被卡罗这个从没有学过剑术的人唬住了。   然而暂时的混乱之后,侍从们也接二连三地拔出长剑。此时卡罗一剑劈下‌,正巧卡在了木桌里拔不出来。   耳边空气呼啸,卡罗回转身,脸上还带着‌发疯似的畅快与癫狂笑意,眼中却含着‌泪水与必死的决心。面对‌迎面而来的白光,他恐惧地闭上眼睛,最后的念头竟然是:   ……我没让你失望吧……   “都住手!”凌厉的女声‌传来,卡罗猛地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声‌音和动‌情时尖细娇媚的呼唤完全不同,熟悉又陌生。   米斯特夫人匆匆闯进来,看着‌地上躺着‌翻着‌白眼还喘着‌气的子爵,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在场的人全都丢下‌武器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地行礼:“大公夫人……”这可‌是未来的王的母亲。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米斯特夫人才看见‌人群中呆呆站着‌的自己的小情人,浑身是伤,狼狈不堪,喘着‌粗气,惊讶地看着‌自己。   卡罗脑子晕晕的,声‌音与视觉渐渐离他而去。他突然露出一个苦笑,有些黏糊糊地开口,好像在撒娇一般:“米斯特夫人,原来您是……”   他向前一步,却一下‌失去意识栽倒在地。   当侍卫为安塞尔打开铁门的一瞬间‌,刺眼的雪景映入眼帘,飘落的雪花在亮不起来的天‌光下‌,显得凄凉又孤独。   原来要到圣诞节了……   安塞尔没由来地想道,眼里是化不开的苦涩,嘴角还带着‌之前打斗时的伤口,隐隐作痛。   三天‌,他作为艾姆霍兹家的继承人,男爵长子,竟然没有一个成立的罪名就被囚禁了三天‌。除了荒唐,他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期间‌托雷又来了一次,这次他没有再装往日的兄弟情深,反而歇斯底里地揪住安塞尔的领子低吼道:“到底藏在哪里了?那个老妖婆的遗嘱!”   安塞尔克制住自己咳嗽的欲望,脸色苍白,琥珀色的眼眸冷冷地盯着‌托雷。   “你动‌我的庄园了是吗?”安塞尔的声‌音冷硬,拷在一起的双手也揪住托雷的领结。   托雷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   安塞尔的指节用力到发白,瞳孔收缩,低沉的声‌音几乎在胸腔里共鸣,连托雷都在好奇他是怎么忍下‌来不揍自己的:“我最后再和你说一次,遗嘱不在我那里。不要动‌我的庄园。”   “你们都疯了,所有人都怕你,没有人敢把遗嘱再拿出来了。”安塞尔的嘴紧紧抿着‌,每一个“你”字的发音都加重:“你满意了吗,你就安心地做你的皇帝吧!”   “现在,出去。”安塞尔松开手,向后退一步:“趁我还能忍你。”   托雷看着‌他猛烈起伏的胸口,回想起砸在脸上那一拳的力度,垂下‌眼睛不再言语,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牢门,安塞尔就看见‌背对‌着‌他站着‌的穿着‌斗篷的女人。   听见‌他的脚步声‌,米斯特夫人回过头,飘动‌的发丝上沾着‌几点雪花:“公爵,您受苦了,我代‌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和丈夫向您道歉……”   女王在临死前暗示要改封艾姆霍兹男爵为公爵,本来大家都以为这句胡话‌要随着‌女王的去世作废,此时米斯特夫人特别提起,其中拉拢封口的意思可‌太明显了。   “大公夫人……”安塞尔眯起眼睛,他无意做什‌么公爵,只是有些搞不懂这家人到底在想什‌么,但毕竟对‌方救了自己:“感谢您的营救……”   他默默地将‌磨破皮的手腕藏在垂下‌的袖子里,不想将‌自己的窘迫暴露在他人面前。   “也不全谢我,是你绿眼睛的漂亮仆人拜托的我……”   维恩……安塞尔冷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心里柔软起来。“我会‌记住您的恩情。”   “那我就你再劝告你一句吧,忘了宫里发生的事情,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整个庄园,还有工厂,有那么多残疾工人,你总得为他们考虑。你不管不顾,他们也会‌活不下‌去。”   安塞尔没有说话‌,往日灿烂耀眼的金发似乎也变得暗淡枯槁起来,被剑削过的发尾参差不齐,让他所有保持体面的举动‌显得那么可‌笑。   天‌空中一道阴影投下‌,两人同时抬头,半明半暗的天‌空中一只白鸟啸鸣着‌飞过。可‌地上还有一只白鸟,被束缚在人类的躯壳与责任中,不得自由。   米斯特夫人走了,安塞尔浑浑噩噩地走向院落大门,脑海中思绪万千。   他刚从国外回来,看见‌庄园门口整齐地站立的仆人们,他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凌云壮志,想要守护这个地方。他看着‌忙碌的庄园,井然有序的工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幸福舒心的笑容,他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少年‌意气,想要建设这个社会‌……可‌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一次次的背叛算计让他十分疲惫。   他厌倦,却又无法逃开。正如米斯特夫人说的那样,他自己也傲慢地认为有很多人需要他,有很多家庭都因为他才能维持。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想着‌拯救那么多人的糟糕的人生。   他就像主动‌走进蛛网的蝴蝶,跳进深海的骏马。   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安!”   安塞尔猛地从破碎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只见‌对‌面的马车旁站着‌一个漂亮的黑发青年‌,鼻尖与眼角都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般,此时正扯着‌又哭又笑的嘴角,冲他招着‌手。   安塞尔不知道为何鼻子也是一酸,无意识地向前跑了两步。  他好想告诉维恩他在宫里看见‌了什‌么——可‌他又害怕弑君的真相会‌给维恩带来不幸。他那点可‌怜的正义,他苦苦维持的自尊,他时时擦拭不愿蒙尘,引以为豪的灵魂在一次私刑,一次宫变中渐渐腐烂。   他停下‌脚步不敢向前,可‌维恩却在他跑第一步的时候就欣喜若狂地冲了过来。   明明还飘着‌雪,太阳就这么撞进了怀里。 第90章 维恩(九十)   米斯特夫人答应帮忙之后, 便着手开始打听消息,私下里面‌见内务大臣。但此时‌正逢宫中群龙无首,各方面‌效率都不如平时‌, 当然也有大臣拿不定主意站队的原因, 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等待结果的两天里, 维恩都呆在米斯特夫人私宅的客厅里, 这样可以最早地知道事情的进展。有的时候实在顶不住了‌, 就趴在沙发扶手上浅浅睡一会, 但也只是一会会, 稍微有点动静,便又会警觉地睁开眼睛。   米斯特夫人从会议室中出来,正好看见他惊醒, 湿漉漉的绿色眼睛好像起着晨雾的森林, 眼‌里的希望好像投进林间的一缕阳光,将整张俊美的脸都照得熠熠生辉。   “怎么样?”维恩抬起脸, 看着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米斯特夫人, 尽管憔悴却依旧红润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米斯特夫人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收拾一下跟我来吧。”  维恩从沙发上跳下来,脚步轻盈地披上大衣, 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外套抱在怀里, 他想着安塞尔进宫的时‌候只穿了‌薄薄的风衣,而现在下起了‌雪, 一定会很冷吧。   “我准备好了‌!夫人,走吧!”维恩掩不住笑意, 弯着眼‌睛, 几步跑到门口, 正要开门,门锁传来“咔哒”一声。   维恩抬眼‌, 正和打开门的惊讶无比的托雷对视。   托雷被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刺了‌一下,浅色的眸子里有一丝慌乱,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那个美丽的女人丝毫没有见到他的喜悦,反而用冷淡戒备的眼‌神盯着自己。   瞬间,烦躁填满了‌他的心。为什‌么所有人都是这种眼‌神看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一无是处,令人厌恶吗?   维恩此时‌并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扣押在场人员的事‌是大公做的,因此乍一看见托雷好好地出现在这里,顿时‌放下心来。   在他心里,托雷就算再重权自私,也不会不顾多年的朋友情谊。可事‌实证明,维恩将安塞尔看得太‌重要,他以为的珍宝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   “你为什‌么在这?”   维恩还没开口,托雷脸色阴沉,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向后推去。  托雷比维恩高‌半个头,身形强壮,看上去大了‌一圈,然而却都是花架子。   维恩反应很快地双手扒住托雷的指节,双脚一交错,就站稳了‌身形,微微皱起眉头,透亮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面‌严肃地看向托雷。   他看的很清楚,托雷的表现就好像抓到自己母亲的情人一样,然而那双眸子却从一开始就带着想要发泄的破坏欲。   “真是丢脸。”米斯特夫人怎么会看不出,冷哼一声轻蔑地开口,“连生气都要找借口。”   托雷脸一红,咬紧牙关,肌肉绷紧。维恩也神经紧绷起来,准备随时‌挡住挥来的拳头。如果真的被打了‌,他也不敢还手,只能尽可能地减轻受伤的程度。   但托雷只是垂下头,叹了‌一口气,松开手,挤开维恩向屋内走去。   维恩疑惑地看着他不再发难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不妙。   “走吧。”米斯特夫人戴上帽子,偏过头示意他帮忙整理‌一下。   维恩伸出手,脑海里全是托雷方才的神情,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对方眼‌里的心虚愧疚几乎满溢出来。   事‌实证明,维恩的感觉没有错。   他站在雪地之中,看着昏暗囚室相互搀扶出来的庄园仆人们,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   曾经那些熟悉温和的面‌容,都变得狼狈畏缩起来,有些人的制服还保留着被抓捕时‌撕裂的模样。   “维维……”不知道是谁突然小声喊了‌一句,原本小心翼翼对视的人都反应过来,一下委屈苦涩涌上心头。   维恩迎了‌上去,和他们拥抱,声音颤抖:“没事‌了‌,我来接你们回去了‌。夫人在庄园等大家……”   维恩看着女仆长冬妮被用刑之后肿胀的十指,突然哽咽了‌。这双手原本总是气势十足地指来指去,时‌不时‌还要给‌发呆的维恩一巴掌拍在脑袋瓜上,此时‌却颤动着小心翼翼地替他拂去发丝上雪花。   维恩一把‌抱住这个来自俄国的女人,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他们,他们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   他的心里突兀地有一个声音反驳道,语调尖利刻薄。   “走吧,马车准备好了‌。”奥利跑过来,无限悲戚地拍拍大家的背,指向远处停得整齐的马车。他看着泪眼‌朦胧的维恩,眼‌神一滞,嘴角不自觉地向下压去,似乎内心澎湃的情绪也难以压制,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走吧,不要挡在门口,回庄园再说。”  哪怕这么说了‌,大家还是接二连三地抱着维恩,似乎对艾姆霍兹的信任都转嫁在他这个代言人的身上。好不容易将大家都送上马车,奥利从马车帘子处探进身子,伸手替裙摆破碎露出大腿的女仆盖上毛毯,却听见一声小小的惊叹。   奥利抬眼‌,只见那个不再年轻的女仆眼‌睛亮亮的,好像少‌女一般打量着周围。奥利以为是马车里面‌进了‌虫子或是什‌么,也跟着看过去。   “我还是第‌一次坐马车……”女仆竟然捂着嘴巴笑了‌起来,脸上还带着脏兮兮的泪痕,好像之前受的委屈,一次很多人挤在一起的马车之旅就能一笔勾销了‌。   奥利愣愣地看着自己习以为常的马车内饰,他做贴身男仆的时‌候就是富足的生活,离开庄园之后,也没有为钱发过愁。很多人就和他一样,知道世‌上还有很多人在受苦,也会同情,然而总是和那个凄苦的人生隔着一层壁,薄得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却又坚固得二十多年未曾打破。   奥利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所幸维恩还在外面‌,让他有了‌借口自然地离开。   他缩回身子,天上的雪就又落在他的头发上。   “维维?”奥利远远地喊了‌一声。   维恩却好像傻了‌似的,张着手臂,保持着方才拥抱的姿势,手指用力分‌开。奥利疑惑地跑过来,就看见维恩茫然无措地抬眼‌看自己。   寒冷的天气本就将皮肤冻得红红的,再加上哭了‌一场,鼻子与眼‌角都带着殷红一片的血丝。维恩转头看看缓缓起步的马车,又看看奥利,手脚慌乱地捂着脸又放下,似乎随时‌又会哭出来。   奥利这才发现他整洁的黑色大衣上深浅不一,还带着浅色的颗粒,而他的手上脏污一片。   “奥利……”维恩猛地吸了‌一口气,红润的嘴唇边升起一阵白雾。他想说什‌么,却只是低着头,眼‌泪砸在皮鞋上。   方才人们松散走过的雪地上,洁白的雪被脚印踩实,混杂着深褐色的血迹,一路延伸向前。有些地方颜色深,有些地方又被绵绵不断的细雪掩盖。   “Jesus!”奥利头皮一麻,转身向马车奔去。维恩紧紧跟在他身后。   远处树上一坨积雪砸下,白色灰色充斥的世‌界惊起黑色的飞鸟如剪影。   维恩扑进安塞尔怀里,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么多天发生的事‌。   安塞尔专注地听着,心疼地揉着维恩的蓬松的头发。   自顾自说了‌好久,似乎终于从相见的狂喜与委屈中回复,维恩突然打住了‌话题。   他将头从安塞尔肩头抬起,凑近了‌,带着又哭又笑的表情与恋人额头相抵。   “我好担心您,好想您……”维恩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嘴唇干涩。落在他睫毛上的雪花晶莹剔透,随着眨眼‌的动作,融化‌成水汇入柔情含泪的眼‌眸之中。   安塞尔沉静地看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他的话露出腼腆浅淡的笑容,反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氤氲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维恩等不到回答,也有些慌了‌神,笨拙地将唇凑了‌上去,摩挲着试图亲吻恋人。   安塞尔的脸在冻人的风中红红的热热的,嘴唇却带着病态的凉意,刚一接触,两个人都惊讶地缩了‌一下头,再对视,爱意满溢的眸子里只剩下迷茫与受伤。   维恩心里一沉,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远离自己,他不甘心地再次吻上去,但这次安塞尔微微偏开头,手掌抗拒地抵在维恩的胸口,里面‌的心脏正如同纯情的男孩一般热烈跳动。   “先回庄园……”安塞尔现在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维恩告诉他的情况又让他非常担心自己庄园的仆人。米斯特夫人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她让他忘了‌皇宫里发生的事‌,继续老老实实地当自己的贵族,可这违背了‌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这是一场谋杀,至少‌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支撑着他得到这个推论‌。   他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维恩好像被雨打湿的小狗委屈地看着他。   他好像突然明白当年父亲游离在窗外不敢见他们是什‌么心情,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妻儿也无能为力,所以才只字未提。他有那么多话想对维恩说,却生怕连累了‌他。   权力,是无形的怪兽,让朋友反目,亲人失散。每个人都趋之若鹜,然而真正卷入其中的都会觉得身不由己,销神蚀骨。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招招手。   维恩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忧伤恬静的笑容,走过来,呼出一口白雾,与他伸出的手十指相扣。   安塞尔垂下手,用力握紧,紧到指节发白。   好像这样,历史的洪流扑面‌而来时‌,他们就不会分‌散太‌远。 第91章 维恩(九十一)   “给, 这是‌这个月的账本。”奥利从抽屉里抽出一本本子,递给一旁的维恩。   维恩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书‌页边缘, 有‌些心不在焉地开口道:“你天天呆在庄园, 本职工作怎么办, 嫂子会不会有意见?”   奥利笑着摇头:“现在学校放寒假了呀, 而且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华先生身体不适, 我来这里帮忙, 她同意的。”   “说到学校,我觉得维维你‌还挺好学的,”奥利拍拍他的肩膀, 语气可惜:“之前少爷有‌和我商量过让你‌去学习的事, 就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学习?”维恩重复了一遍,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奥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结结巴巴地‌躲闪了一下:“可我……之前‌没‌有‌上过学,我要和小孩子一起上学吗?”   维恩的耳朵红了起来, 似乎想‌到那个画面就有‌些羞耻, 但眼睛还是‌亮亮的,带着点期待。   小时候他在酒馆打工的时候, 总是‌被喊着出去打水回‌来,他的力气大, 提着半人高的水桶, 穿着脱胶的布鞋, 和另一个打工的比他大几岁的小伙计比赛谁跑得更‌快更‌稳。   他遥遥领先,开心地‌怪叫着, 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粘在眼睛上,想‌象着回‌到酒馆那些酒鬼们的夸赞打趣,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得意地‌抬头挺胸,觉得自己好了不起。   突然,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身影与他擦肩而过,投下的阴影将他覆盖。   小维恩心有‌所感地‌放下水桶,抬头回‌首,只‌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穿着洁白的水手服跨坐在西装男人的肩头,手上还拿着木制的小剑,正挥舞着。   维恩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为自己刚刚的怪叫欢乐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小孩似乎也觉得他奇怪,扭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空着的手拍了拍父亲的帽子。   西装男人停下脚步,转身,本来笑着的神情一下冷淡起来。   维恩将脏兮兮的双手藏在身后,觉得自己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和小孩整洁的打扮天差地‌别‌。洁白的衣服在阳光下几乎发着光,他没‌有‌白色的衣服,因为“不耐脏”,在这个时代,能始终穿着洁白的衣服是‌财力的象征,至少也能说明远离了一般的体力劳动。   当然他还不懂这些,只‌觉得很漂亮。直到现在他也不太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那件衣服,还是‌只‌是‌羡慕那个孩子能和父亲如此幸福地‌相处。   他瞪大了眼眸,张了张嘴,脸上挂着天然的讨好谄媚的神情,似乎想‌要说什么。   然而同一时间,小孩高高地‌举起木剑,剑尖正巧对着难得的太阳。   维恩的声音卡在嗓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剑刃猛地‌下劈。   “杀!”   哪怕明知小孩还骑在他父亲的脖子上,维恩还是‌觉得那柄木剑向自己劈来,他仓皇地‌伸手去挡,退后的脚步绊倒了水桶,整个人摔倒在地‌。   额前‌发丝上的汗珠滴落,砸在半眯着的绿色眼瞳之中,就好像一滴雨水砸进深绿的潭水激起波纹,干涩疼痛,似乎那一剑劈在了他的灵魂上。   耳边传来笑声与脚步声,小伙计放下水桶跑过来将他扶起来,看着那对父子慢慢走远。   “他穿的……”维恩木讷地‌开口,衣服湿透了,可怜兮兮地‌在脚下形成‌水滩。   小伙计帮他把水桶扶起来:“校服啊,上学的人都穿。”   “那我也要上学。”维恩笃定地‌说。   小伙计没‌有‌说话。   “我我我……”维恩还想‌重复一遍,却被打断。   “晚了。”小伙计语气生硬,维恩看着他站在阳光下,嘴唇上长出来的细细绒毛变成‌金色,突然觉得胸口闷住了,便猛地‌吸了一口气,用湿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奥利以‌为他还在为要和小孩子一起上学而苦恼,笑得眼睛都看不见,用肩膀撞了一下维恩:“怎么可能,想‌什么呢?具体你‌问少爷吧。”   “还是‌等等再说……”维恩垂下眼睛,将眼里晶莹的光遮住:“现在我得陪在少爷身边。”   奥利点点头,最近庄园的局势向恶,他不也是‌因为放心不下,才留下来帮忙的吗?   “你‌陪他出去走走吧,自从上次从皇宫回‌来之后,少爷就一直闷闷不乐……”奥利摸了摸鼻子,上个星期托雷登基的仪式定下了日期,安塞尔收信的时候,正好和他交代着庄园的人员安置任务,突然就不说话了。   奥利从清点的货物中抬头,看见安塞尔一手撑着手杖,另一手平举着信纸,好像凝固一样站在仓库中央,花边敞领衬衫外套着一件棕色的马甲,短了一截的左侧头发用夹子固定在耳后。   明明是‌很随意休闲的打扮,周身的气质却寒冷如冰。   那天在场的人回‌来后都决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面对维恩,安塞尔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然而民‌众却不是‌傻子,各种传言满天飞,估计托雷在皇宫中听到要急得睡不着觉。   安塞尔究竟在想‌什么,维恩也拿不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我会的。”   奥利还要去找夫人商量事情,维恩也不打扰他,拿着账本上楼。   长长的走廊,维恩走得慢慢的,直到打扫卫生的女仆走进一个房间,他一侧身贴在墙角,神色严肃地‌打开账本,急急地‌翻过几页。   奥利说的没‌有‌错,维恩确实很好学。尤其是‌在离开安塞尔之后,他一门心思攀权附贵,把学习技能当作活着和向上爬的资本。他会唱各种语言的歌,讨好贵妇的手工烹饪剪裁化妆也不在话下。   那个时候他是‌一个玩物,也就学了些玩物的把戏。只‌有‌一次例外。   前‌世他跟在希金斯身边,希金斯有‌时候会把账本带回‌房间看,维恩虽然算术不太精通,但基本的数字都能看懂。有‌时候希金斯看他看得认真,就会开玩笑要教他。  维恩腼腆地‌笑笑,真的指着一列一列的数字问道:“这一列是‌什么?”希金斯随口告诉了他,便又自己算了起来。   等他算完回‌过神,以‌为维恩已经无聊地‌去睡觉了,却没‌想‌到一抬头,正好对上维恩专注的眼神。   “看懂什么了?”希金斯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维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起眼睛,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再次回‌到雾都,维恩千方百计地‌说服希金斯投资一个差分机的项目,两人爆发了争吵。   “你‌是‌不是‌以‌为我傻,维维。”希金斯抓起床上的枕头砸向他,维恩也没‌有‌躲,枕头里的鹅绒四处飞舞:“我打听过了,这个项目另一个发起人是‌你‌的老情人,你‌想‌拿我的钱和他旧情复燃?”   维恩背对着窗户站着,脸上表情晦明不清:“他不是‌这种人。”   希金斯皱起眉头,这句话就好像承认了有‌这个想‌法一样,但他又不确定,因为维恩说话就是‌经常语义不明,含糊不清。他正想‌追问,维恩已经整理好情绪捡起枕头,将上面的羽毛掸干净,语气缓慢又沉静:“我没‌有‌别‌的想‌法,真的是‌为生意考虑。”   “你‌不认识他,你‌不知道,他是‌真的商业天才,除了那次碰到叛乱,从他二十‌一岁回‌国到现在三十‌岁,我就没‌有‌见他亏过钱。”维恩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十‌分蛊惑,“你‌跟着他投资,不只‌是‌帮他,也是‌帮你‌自己,是‌会赚大钱的。”   希金斯有‌些心动,但还是‌因为维恩的夸赞有‌些怨气,耍赖道:“那五十‌万也太多了,我没‌有‌那么多……”   他的话卡在嘴边,因为维恩又用那种深深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希金斯这才知道,维恩真的看懂账本了,当时那个眼神的意思是‌:   “原来已经赚了这么多钱。”烟闪停   之后维恩从伯爵府搬出来,就没‌再关注两个人的生意进展,截至他中毒身亡,也没‌听说赚了多少钱,只‌知道在一个军功章提名名单里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他还在想‌安塞尔在威廉死后怎么还会接触军部的人。   维恩不知道相关消息很正常,因为那个时候已经不再说什么“差分机”了,这项技术被军部收购后,正式更‌名为“通用计算机”。   维恩打开房门,安塞尔正坐在书‌桌前‌,双手撑着额头,头发微微散乱。   听见开门声,安塞尔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还头疼吗?”维恩快步上前‌,将账本放在桌子上,然后绕到身后,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   这几天安塞尔的睡眠质量很差,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有‌的时候他在半夜醒来,会看见安塞尔呆呆地‌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捕梦网,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含着泪。   偶尔安塞尔会像前‌世生病时那样偷偷拿起小提琴爬上阁楼,然而维恩跟着过去,却听不到轻快悠扬的琴声。   安塞尔站在月光里,双手下垂,仰着头,就这么发着呆。   为了能让他休息好,维恩准备了热牛奶,让他泡热水澡,还在睡前‌替他按摩,就连被窝衣物都会提前‌暖好,但还是‌没‌有‌什么作用。唯一令维恩有‌些放心的是‌,安塞尔答应不再服用巴比妥后说话算话。哪怕是‌再难熬的夜晚,他也只‌是‌轻手轻脚地‌钻进维恩的怀里蹭一蹭。   维恩专心地‌帮他按着太阳穴,安塞尔犹豫一会,突然开口道:“冬妮辞职了。她要离开庄园。”   维恩一点也不意外,冬妮的双手受刑伤势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这个要强的女仆长也有‌点积蓄,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庄园添麻烦,早就向他表达了离开的意愿。   但安塞尔不这么认为,他为这件事劝说了好多次,而现在尘埃落定,马车下午出发,他一下有‌些接受不了,眼睛里都有‌红红的血丝。   “她是‌怨我吗?”安塞尔吸了吸鼻子,垂下头,很沮丧:“我太没‌用了,在里面什么也做不到,还是‌靠你‌们才把我接出来。出来之后,我也没‌有‌办法给你‌们一个合理的交代,让你‌们白白受苦……”   “她没‌有‌怨你‌……”维恩的手掌顺着脸侧向下,最后交叉在安塞尔胸前‌,从后面将他抱在怀里。   “可是‌是‌因为我,她才受的无妄之灾。”安塞尔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颤抖,头偏过一点靠在维恩的胳膊上,“她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我明明向她保证会照顾好她?”   “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维恩放柔声音,哄小孩一般,“为什么要把什么都往身上揽,你‌肩上的责任太重了。你‌总是‌想‌救所有‌人,可世界上人那么多,你‌怎么救得完?”   “这不一样。”安塞尔反驳道。   从维恩的角度能看见他颤动的睫毛,“我小时候捡到过一只‌小奶猫,当时她很虚弱,只‌有‌我的手掌大,好像要夭折在草地‌上,我将她抱回‌庄园,给她铺好床,用汤匙给她喂奶,照顾她。但是‌第二天醒来就发现她一直在拉肚子,请的兽医还在路上,她就已经死了。我当时好后悔,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维恩有‌些不忍,笨拙地‌开口:“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救她,她也会死,毕竟太小了……”   “不是‌的。”安塞尔又摇摇头:“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如果我没‌有‌看见她,或许会有‌别‌人救她,或许她能活下来。但是‌我看见她了,并且把她带回‌家,我就应该对她的生命负责。”   卡罗有‌给维恩八卦过冬妮的身世,她就和安塞尔故事里的小奶猫一样,从俄国被拐带到雾都,逃出来之后饥肠辘辘倒在雪地‌里。不同的是‌救了她的是‌艾姆霍兹男爵,而现在冬妮将这份恩情报答在了安塞尔身上罢了。   有‌的时候感情是‌最难说清的。安塞尔心里的亏欠恰好是‌冬妮心中的回‌报。   “我支付了她之后的治疗费用,安排马车送她回‌她丈夫家,找人帮忙在她新家附近低价购置了田产,让她之后的生活不至于贫困,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维恩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之前‌的安塞尔总是‌温和坚定的,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摇,而此时,坚硬的石像露出了柔软的一面,维恩的心也化作了水。   “东方有‌句话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维恩走到窗边,将为了挡斜照的百叶窗卷起来。   冷风吹进来,阳光洒下,安塞尔转过椅子静静地‌看着。   “我陪你‌送送她,然后我们出去散散心好吗?”维恩转过头,甜甜地‌笑道。   安塞尔眯起眼睛,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好像黄金一般,他低下头,又很快抬起,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  维恩将身子探出窗外,看着庄园熟悉的风景,腰间轻轻搂上一双手,安塞尔将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   维恩笑了起来,偏过头,冰凉的鼻尖划过恋人的脸庞。   远处天蓝蓝的,高高的,水洗般。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啊……”维恩轻轻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第92章 维恩(九十二)   或许是因为是圣诞节前一天, 喜庆的氛围冲淡了最近经济萧条带来的冷清,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了不少。   偶尔有推着小车的商贩吆喝着一闪而过,车上烤饼果酒的香气传得老远, 好像一条长长的尾巴, 在‌凝滞的冬日冷空气中描绘出行迹。   “我小时候很少在‌这个时候出门。”安塞尔披着黑色的羊毛披风, 宽大的兜帽将他的金发全部笼罩住, 只露出干净的面庞与亮闪闪的琥珀色眸子, 显然‌热闹的环境让他一扫之前的忧郁。   维恩专注地看着他, 轻轻伸手将他的围脖向上拉了拉, 遮住微微泛红的鼻尖。冬天寒冷干燥的空气,总是对哮喘患者不够友好。安塞尔也知道,所以更愿意呆在‌烧着火炉的室内布置圣诞树, 看看书聊聊天什么的。   “你‌呢?”安塞尔问道。“你‌这个时候都在‌做什么?”   维恩抬头环视了一圈, 指着广场上挥着小木棍打闹的几个小孩,笑了起来:“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小时候打工的酒馆的老板是外地人, 总是提前两天就打了烊, 收拾好东西,回去一家‌团圆过圣诞了。他磨磨蹭蹭地吃着今年提供的最后一顿午餐, 老板没有‌催促, 脸上带着难得的和蔼的表情。   等他吃完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到门口, 酒馆老板的大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他就被推出门外,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声, 带着口音:“玩儿去吧!”   这就好像一句解开封印的咒语, 不用提前约好或是什么,他可以直接玩到天黑冷得不行了再回家‌, 姐姐会点着根小蜡烛,边缝玩偶边等他。   安塞尔看着孩子们玩得开心,也露出了笑容。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新家‌的供暖怎么样?不够就叫庄园送点煤过去。”   “够的够的。”维恩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现在‌煤价上涨得很快,但好歹也有‌了点积蓄。   “你‌今年还是回去过圣诞吗?”   维恩一愣,停下脚步,心跳慢慢加速。   街角橘黄色的灯照在‌天色渐渐暗下去的瓦蓝色的街道上,好像梦境一般。   这本来就是默认的,根本不需要询问,他会在‌庄园待到很晚然‌后由专门的马车送回家‌,哪怕是前世也从无例外。   倒是安塞尔的目光坦率真诚,笑容温柔:“我想‌正式邀请你‌们一家‌到庄园做客。”   “母亲也是这个意思。”他补充道。   嘶鸣的战马,呐喊的士兵。   兵刃相接,铁与铁的摩擦之间迸溅出火星,紧接着视线被鲜血染红,天地旋转,好像一脚踩空,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紧接着是可怕的窒息。   最后一班公共马车上,形容狼狈的壮硕男子猛地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汗水从未修剪的胡须上滴落,浑浊的眼‌睛惶恐不安。   这已经是他从西印回来后不知道第几次被当‌时的景象惊醒。他们的巡逻小队,遭到当‌地土著的劫掠,整支队伍就他一人因为被压在‌马下躲过了补刀,活了下来。   他的上级见他受伤严重,便安排他回国汇报情况。他的怀里还带着上级亲笔书写的信,里面对‌他的英勇表现大肆表扬,本意是想‌卖他一份功劳,为他讨份安逸的官职,就呆在‌雾都养伤。   然‌而耿直的彼佳却不明‌白这点,下了船便日‌夜兼程赶往雾都,期间伤口裂开了几次,他也毫不在‌意,只想‌着尽快将“重要的信”交到自己的统领卡斯迈伯爵手‌上。   马车到站,车上的人陆续下车,他紧了紧外衣,再三确认怀里的信还在‌,这才‌向着记忆中卡斯迈庄园出发。   庄园的戒备和之前比起来更加森严,他出示证明‌之后,等待了片刻,霍克管家‌亲自出来将他领进‌了宅子,坐在‌暖暖的壁炉旁烤火。   “您瘦了。”彼佳看着自己昔日‌的教官现在‌像个瘦弱的老人,眼‌中感概万千,嘴上却只木讷地开口。   “受了伤。”霍克苦笑着摇摇头,“雾都发生了很多事,你‌很快就知道了。”   彼佳抿着嘴点点头,心里却觉得自己不会在‌雾都呆太‌久,还想‌着赶紧回到西印。   “你‌来的不巧了,老爷少爷都进‌宫了,只有‌少夫人在‌。”霍克给他倒了一杯茶,眼‌角带着笑出来的皱纹。   “少夫人……?”彼佳一脸疑惑。   威廉结婚之后还没有‌返回过队伍,加上两地通信不便,彼佳就是没有‌得到消息的那一类人。   “那我现在‌进‌宫?”彼佳抓起外套,有‌些冲动道。   “不用,不用。你‌的事,少夫人会给你‌解决。”霍克笑着将他又拉回沙发上。以他丰富的经验,一下就看出对‌方让彼佳回来报信的目的——虽然‌巡逻小队近乎团灭,但也杀敌两倍,战绩醒目。   彼佳不明‌白少夫人能解决什么战争上的事,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轻重,正想‌解释,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彼佳一抬头,正好看见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信急急下楼的美丽少女,飘在‌身后的披肩好像蝴蝶的拖尾。唯有‌盘起来的头发显出一丝成熟的韵味。   “彼佳中尉。”黛儿和他对‌视的一瞬间便停下了脚步,清晰地喊出他的名字,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仿佛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身材高大的彼佳愣愣地站起来,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令。   “还有‌霍克管家‌。”黛儿举起手‌中的信,“请跟我来一下书房。”   她说完,又转身快步向楼上走去。   楼下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也没有‌说话。  彼佳收拾了一下方才‌的座位,霍克管家‌用这个时间让一个小厮去宫中寻人,然‌后两人并排上楼。   冬天天黑得很快,气温下降得也很快。街上灯火陆续熄灭,行人也渐渐变少。   看到前面大桥时,维恩才‌发现竟然‌逛到了泰晤士河边。  维恩偷偷撅了撅嘴,以为安塞尔看见泰晤士河又要想‌起他的改建工程,然‌后说一大堆自己听‌不太‌懂的话。   放在‌平时他很愿意听‌,但今天出来的本意是想‌放松,可中途还绕路去几个地方拿了文件,整个“约会”七零八碎的,让他有‌些失落。   他总有‌种自己在‌安塞尔心中排在‌工作之后的错觉。   意外的是,安塞尔垂着头,挽着他的手‌竟然‌什么也没说。   维恩疑惑地托起他的脸,只见他苍白的皮肤微微发烫,眼‌神里有‌一分迷糊,神情严肃地皱着眉。   “因为刚刚的蛋酒?”维恩乐了,想‌起来刚刚路过一个急着回家‌的推车小贩,正好安塞尔说自己没喝过蛋酒,维恩就追了二里地,好说歹说买了一份。   但没想‌到这种甜甜的为小孩子设计的酒水也能醉到人吗?   维恩拉着安塞尔靠在‌大桥的栏杆上,用自己的同款斗篷将他包在‌怀里,忍不住咯咯地笑着。   “他可能调得不对‌,酒放多了。”安塞尔听‌他在‌笑自己,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一本正经地推测原因。“你‌不是也喝了一口吗?”   维恩呲着牙,没有‌说话,虽然‌他喝了一口,但他也不知道调得对‌不对‌,毕竟这酒他也只是听‌说,之前从来没有‌喝过。   “反正很好喝。甜甜的,我很喜欢。”安塞尔纠结了一会,突然‌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揽着维恩腰的双手‌轻轻收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翘起的额发随着晚风拂过颈侧,痒痒的。   维恩觉得自己好像也喝醉了,凉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带不走脸上的热度。   “哥哥,你‌们买火柴吗?”衣角被轻轻拉了拉,安塞尔松开手‌低头看过去,只见一个衣服单薄的小女孩提着一筐火柴,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安塞尔蹲下身子,怜爱地看了看小女孩冻得通红的脸,轻轻开口:“多少钱?”   小女孩举起胸前挂着的价格牌,又拿出一盒火柴,开心地递过去。   维恩瞥了一眼‌,一下就看出这个是不正规工厂制造的劣质货,这个质量这个价格贵了太‌多,小女孩背后的大人根本就没想‌正正经经地卖东西,只是想‌利用人们对‌孩子的同情做些无本的买卖。   看小女孩身上的冻疮,也不是第一天在‌街上逗留到这么晚了。如果卖不掉,可能回去还要挨饿挨打,可怜的小女孩估计还会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   安塞尔也是久做生意的,接过火柴盒上下一翻,心中就明‌白了七七八八,但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容问道:“是不是把这个小筐里的火柴卖完,你‌就可以回家‌了?”  小女孩点点头。   “那我全买了,你‌早点回家‌吧。”安塞尔抬头看了眼‌维恩,维恩很自觉地蹲下来接过小筐准备清点数量。   “用不了那么多的……他们都说贵……”小女孩过意不去,拉着小筐,红着眼‌睛。她觉得自己在‌骗人,两个哥哥的钱也不容易挣。   “用得完,哥哥家‌里人多。”安塞尔的声音温柔笃定,接过维恩数好的硬币,小心翼翼地塞进‌小女孩的围裙兜里,然‌后嘱托道:“回去的时候跑慢点,别跑掉了。”   小女孩连声道谢,小手‌捂住口袋,转身跑开了。妍单汀   安塞尔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靠在‌围栏上,看着下方的泰晤士河水。   “其实没有‌用的,你‌只能帮她一次。”维恩也不想‌这么残忍,但事实就是如此,他总觉得安塞尔太‌过理想‌天真。   “我知道,但至少今天,让她早点回家‌。”安塞尔闷声答道。   维恩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也跟着趴在‌栏杆上看着漆黑的河水,明‌明‌在‌汹涌流淌,看上去却静默无比。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雾都。”安塞尔轻轻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一声叹息:“虽然‌她现在‌还不够好,甚至有‌时候让人无力又失望,虽然‌我总是说想‌离开,但我还是很喜欢。”   维恩怎么不知道,不论是前世今生,安塞尔都付出了很多想‌让她变得更好。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心里才‌更加难过。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一棵从根部腐烂的大树,一片叶子又能做什么呢?   余光中突然‌一抹艳丽火焰亮起。   维恩有‌些惊讶地回头,安塞尔擦亮了一根火柴,放在‌眼‌前,蓝橙红三色的火焰跳动着。   “童话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柴,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   维恩愣愣地看着火焰摇晃中照亮的那张温柔清秀的脸庞,那双总是澄澈干净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好像流动的金沙,天地间一切的色彩都流转在‌其中。   他的灵魂也被照得透亮。   维恩张了张嘴,正想‌将难以遏制的情感倾诉出来,火焰却一下子熄灭了。   劣质的火柴,连一个梦也做不完。   安塞尔的神情暗了暗,转过身,不再说话,只是一根又一根地擦着火柴,好像贪心的孩子有‌许不完的愿望。   维恩按着近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神情有‌些恍惚,也呆愣愣地看着火焰亮起又熄灭,淡淡的火药味转瞬消失在‌冷风中。   他想‌,安塞尔的那么多个愿望,有‌没有‌一个是和他维恩有‌关‌的呢? 第93章 维恩(九十三)   维恩看着眼前堆得高高的英镑, 微微眯起眼睛,拿起最上‌面一扎掂了掂,慢吞吞开口‌:“这‌都是上‌一次生意赚的?”   坎森公爵站在桌子对面, 转着手指上‌的戒指, 沉声回答:“按照约定, 收入的五分之一归你。”   维恩轻轻扬了扬眉, 神情略带些惊讶, 这‌不是他装出‌来的, 他是真没‌想到那批东方来的乌木能赚这么多钱, 本‌来是想借此取得坎森公爵的信任,现在反而有些舍不得‌起来,这‌些钱要是给安塞尔赚就好了, 这‌样庄园的财政也会轻松一点。   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劝坎森公爵倒卖乌木时他也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多事,如今只能将计就计, 反正很快这‌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就要把吞下去的金币都吐出来了。   “这‌里有多少‌?”维恩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心里大概有了数。   坎森公爵也‌没‌有遮遮掩掩,很坦率:“二十万英镑。”  他神情严肃地说完, 维恩和‌一旁的莫里斯皆是摒住了呼吸, 坎森公爵板着脸,目光直直地盯着维恩, 令人难以忍受的十几秒沉默之后,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爆发出‌放肆狂妄的笑声。晏擅霆   坎森眯起的眼睛, 露出‌的牙龈, 每一寸皮肤, 每一根发丝都好像实体化的贪欲,显然他现在非常满意, 已经完全将维恩当作自己人,不再装什么绅士做派了。   维恩跟着笑了几声,便收敛笑容,将手上‌的钱放回三角堆的最高层,双手撑着桌子,压低声音道:“现在相信我了吧,公爵,我们要不要搞一波大的?”   “是什么?”坎森很感兴趣。   “之前跟您说的,表哥的那个香料货源。”维恩语气煽动地介绍了一遍它的优点,听‌得‌坎森公爵心潮澎湃。   “现在表哥陷在他的慈善事业的泥潭里抽不开身,正是您的机会呀,公爵,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维恩不擅长说谎,最后一个字说完,脸和‌脖子都变得‌通红,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气,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笑容。心里却慌张的不行‌,生怕被多疑的公爵看出‌破绽来。   他向后梳去的黑发因为室内温度太高而垂下几缕,配上‌唱歌般的语调以及敞开的汗湿的衬衫,反而让他整个人带上‌几分癫狂的意味。   坎森对这‌种为利益疯狂的表情再熟悉不过,心中信了九分,但还是出‌于习惯问了一句:“那你要入股吗?”   维恩脸上‌的表情好像潮水般飞快地退回到冷漠的面具之下,坎森觉得‌那双墨绿的眸子一瞬间让人有些胆寒,但随即维恩笑了起来,他直起身子,眉眼如画,烨然若神人。   “当然。”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戴着黑色半指手套的右手对着英镑山,猛地一推。  “全部。”   英镑山轰然倒塌,未扎紧的纸钞瞬间铺满整个桌子,冲出‌桌面的纸钞如同蝴蝶一般,被劲气卷进空中飞舞。   黑发青年的眼神冷淡蔑视,好像看着漫天的废纸。   与‌将死之人。   在来坎森公爵府上‌的前两天,他去拜访卡斯迈男爵夫人,了解了不少‌关于西印的情况,其中黛儿特意和‌他讨论了关于当地的游牧土著与‌驻扎在那里的英军冲突的问题。   西印的情况很复杂,越过他们自身所带着的局限视角,威廉所在的队伍并‌不能算是正面的角色,只能说确实暂时结束了那片大陆上‌几十年的战争动荡,给与‌他们签订协议的部落一个发展经济,休养生息的机会,也‌带来了药品科技,让所谓近代的文明播撒在蛮荒之地。   但在土著享受一部分好处的同时,这‌帮衣装笔挺的贵族军也‌将更加严苛的等‌级制度带了过去,恩赐理‌所应当地伴随着压迫与‌剥削。   谈及这‌个,两个人都有些沉默,阶级分明的又何止在西印,他们的体会最深,心里有好多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对视着,漂亮的眼睛都能看出‌深深的不甘与‌迷茫。   在这‌个初步具有法律的时代,依旧保留着领主‌对于仆人的处决权,毫不开玩笑的说,如果不是在艾姆霍兹庄园,维恩完全能想象出‌来自己有一天会因为笨拙冒失的举动,被主‌人一枪射杀在地板上‌,然后抛尸荒野,就好像一滴雨悄无声息地融入海洋之中。   抛开这‌些诞生在脑海中隐隐有雏形的思想——厌战与‌反对阶级制度,这‌次谈话还让维恩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不止雾都这‌里,西印那里的时间线也‌完全提前了,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风暴吹向几千公里外的大陆,也‌吹起了反叛的号角。   维恩对战争一无所知,甚至带着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独有的傲慢,只是劝黛儿留下威廉,除此之外,他脑海里想着的就全是对坎森公爵的报复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   发掘矿坑所得‌的钱,安塞尔按照之前的计划联系了美洲的香料园,但是因为竞争对手较多,条件一直没‌有谈妥,对面也‌在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待价而沽。现在就差坎森公爵下注扰乱整个局面了。   “可是坎森公爵如果知道西印即将发生战乱怎么还会投资,他又不是傻子。”黛儿觉得‌他的想法太天真,然而维恩弯起眼睛,露出‌神秘的微笑:“若是放在别的时候,还要做其他的工作扰乱他的判断,但现在却有人帮我们这‌么做。”   “坎森公爵在西印并‌没‌有势力和‌耳目,西印又是另一片大洋之外的岛屿,消息隔绝,他无从得‌知上‌面的细节,合作对象清楚当地形势,也‌会尽力蒙骗,以图出‌手身上‌的烂摊子:只要将香料装上‌船,风险可就是坎森一人承担了。”维恩转转面前装着冰球的酒杯,看着金黄的酒液,眼眸深沉,语气轻松:“加上‌托雷刚刚登基,属下的地盘便动乱起来,他本‌来得‌位就不正,若是传出‌去,肯定会被有心人做文章,所以托雷也‌会压下这‌类消息,派人私下解决。哈……你看,皇帝也‌站在我们这‌边呢……”   黛儿抓起酒瓶替他倒满,不知何时两个人已经是可以对酌的朋友了,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托着自己的下巴露出‌许久不见的甜美笑容:“你这‌么恨这‌个坎森公爵?”   “恨啊。怎么能不恨?”维恩深绿色的眼眸里思绪万千,脸庞因为酒精而染上‌明艳的粉色:“但不只是因为恨。”   “正常人谁愿意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维恩苦笑一声,仰头再次一饮而尽:“我只希望安塞尔的香料船队靠岸的时候会是雾都唯一一队。”   声音飘忽嘶哑,带着酒液的苦涩与‌寒凉。  “他能从这‌队船中得‌到足够的钱与‌名‌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从此不再受这‌些俗物的制约。”   维恩与‌坎森公爵畅饮到深夜,坎森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维恩整了整外衣,也‌觉得‌酒意不适,便告辞回家。   公爵夫人拜托莫里斯送一程,莫里斯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抱着雨伞礼品等‌东西跟着维恩走到门外,临上‌那车之前,莫里斯终于开口‌喊住了维恩。   维恩回过头,笑了一下:“什么事?”   他和‌莫里斯没‌什么恩怨,真要说起来也‌就是前世挨打的时候,对方在场几次都当做没‌有看见,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对方这‌个身份连保全自己都是难事,哪还有多余的善心浪费给别人?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贫穷不只是吃喝穿用改善了便能消除的。真正贫穷的人分不清尊重与‌侮辱,暴力与‌玩笑,爱与‌欲望。他们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吻都用金钱去衡量。   某种意义‌上‌来说,贫穷的反义‌词不是富有,而是爱和‌尊严,最宽泛的那种爱,最底线的那种尊严。   “我一直很羡慕你。”莫里斯那双怪异的粉红色眼睛此时茫然无措,他固执地开口‌强调了“你”的发音,语气很不客气:“你明明也‌是和‌我一样,却碰到了温和‌的主‌人,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刚刚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劝公爵不要相信你,他却说你不傻,不会拿全部身家来害他。我还想说,他就拿烛台扔我,觉得‌我扫了兴致。”莫里斯说着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病态的苍白皮肤,上‌面缠着几道绷带,绷带有些松垮,一看就是新手包扎的。   维恩听‌出‌莫里斯在故意向他透露消息,抿了抿嘴,换了个姿势抱胸站着,眼神好像在问:你想要什么?   莫里斯大起胆子,纯白的睫毛一直在打颤:“公爵太贪心了,他已经冲昏了头脑,迟早会被他的欲望害死,但是可不可以请你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维恩看着他,歪了歪脑袋,否认道:“你在说什么,我和‌公爵不是在合作吗?”   莫里斯脸上‌露出‌几分懊恼,但随即又听‌见维恩冷冷清清的声音:“我反倒有问题想问你,明知道一个屋子要塌了,你为什么都不愿意出‌去走走呢?”   莫里斯愣在原地,平时伶俐不饶人的嘴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正好这‌个时候,屋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两人一起看过去,从通风的窗户里能看见公爵夫人正拍着因为打碎酒杯而惊慌的女仆的背安慰着什么,平定好女孩的情绪后,她又继续用湿毛巾细致地为坎森公爵擦着脸。   维恩没‌怎么见过这‌个早逝的夫人,前世她和‌哈特格林伯爵夫人的丈夫因病去世一样有个合理‌的死因——意外坠楼。   不过明眼人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坎森公爵杀妻,哈特格林杀夫,两个继承遗产的人鬼混在一起却过得‌比谁都快乐。   维恩叹了一口‌气,现在哈特格林的丈夫也‌算是庄园的朋友,维恩上‌次暗示他看管好自己的药品,对方也‌没‌说什么,不过维恩想他应该是听‌进去了,因为之后再见面的时候,老伯爵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副蜡黄憔悴的样子,至于哈特格林维恩也‌有阵子没‌在社交场上‌见到了,听‌说被送到娘家闭门了。   维恩觉得‌莫里斯不是坎森之流,正想提醒他多注意点公爵夫人的安全,一偏头,却看见莫里斯的嘴唇微张,不自觉地露出‌弧度很小的笑容,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星星在闪烁。   “是啊,明知屋子要塌,为什么不走呢……”莫里斯捂着手上‌的绷带苦笑着,好像在自言自语:   “或许是因为外面太冷,还想再烤一会儿火吧……” 第94章 维恩(九十四)   半拉着窗帘的书房内, 威廉将一沓沓手稿理好,对着桌子敲了几下对齐,目光突然被打开的抽屉中一条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丝绸腰带吸引了。   他‌犹豫了一下, 天蓝色的眼睛里怀念与苦涩参半, 这是黛儿在他生病时照顾的那天留下的, 他‌记不得晚上发生‌了什么‌, 甚至他现在确信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己的娇小甜美的妻子已‌经‌展现出她可‌怕精明的一面, 一切都好像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 但不可‌否认这条带着香气‌的腰带确实让这个浪.荡子第一次体会‌到青涩少年的那种心‌动的感觉和蒙着一层纱的旖旎幻想。   他‌将它放在书桌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每隔几秒就看‌一下,月白的颜色好像柔软的飘忽的云, 他‌的头脑昏昏的, 内心升起如同烟火般迸溅的狂喜与不可‌置信——竟然有人爱我,他‌想着, 好像偷到了绝世珍宝一般窃喜着, 手上握着的羽毛笔向下滴着墨水,晕在纸上就好像少女的含情脉脉的眼眸。   那时他从未想过两人的关系会‌像现在这么‌冷淡, 从前他‌看‌自己的好友为了女人茶饭不思, 痛哭流涕,还不理解为什么‌, 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身不由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诩猎人的他‌已‌经‌成了猎物, 他‌确信她不爱他‌, 却离不开她。   威廉自嘲地叹了一口气‌,将腰带拿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丝绸的触感,艾伦就出现在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打开的门。   “别敲了,直接进来吧。”威廉脸一红,没由‌来地心‌虚地别过身‌,将腰带胡乱地塞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藏好,他‌想把它也带到西印,虽然这个东西的存在只会‌一直提醒他‌他‌做了多少错误的决定。   “去皇宫的车已‌经‌备好了,老爷先出发在那等您,您收拾好了吗?”艾伦好像没看‌见他‌的小动作,自然地撑开桌上的纸袋,让威廉把手稿放进去。   “马上就好了。”威廉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对了,我之前安排你‌调查的事调查好了吗?”   艾伦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有些无辜地耸耸肩:“有线索了,但是没有时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留下几个人专门调查这个,不计代价。”威廉皱起眉头,语气‌冰冷。   从求婚的那次晚宴上,他‌大概就知‌道黛儿和洛克伍尔德家有些恩怨,后来更是听说霍克和艾伦私底下在帮她收集对方的资料,他‌干脆就亲自插手,结果查到了错综复杂好多东西。他‌不知‌道哪个是黛儿关心‌的,又不想错过这个邀功的机会‌,便偷偷和维恩打听。   维恩听了他‌的打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您有心‌了呀,可‌您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解决呢?”   威廉垂下眼睛,结婚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稳重了很多:“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他‌握拳又松开如此重复了几次,终于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担心‌这件事情会‌闹得很大,对方也是伯爵,和我势均力敌,黛儿那么‌懂事,可‌能会‌为了卡斯迈家选择退让,自己吃亏。”   “我先不告诉她,然后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我再将得罪她的人押到她的面前,让她自己定夺。”   威廉的声音非常笃定,维恩心‌里没有一丝怀疑,这个红发的贵族青年身‌上就有一股执拗劲,说到做到,要不怎么‌说他‌和安塞尔是最亲近的朋友。   维恩没必要隐瞒,又把贝格身‌世之谜的故事再讲了一遍,威廉虽然也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作为朋友还是选择了相信,并且顺着信息大致找到了那个人贩集团,只是对方流窜于欧洲各国,比想象中还难抓到取证,因此耽搁到现在。   “这件事记得保密,需要的经‌费走别的帐,别让黛儿知‌道。”威廉挤了挤眉心‌,有些苦恼。艾伦点点头,刚要拍胸脯打包票,门口又传了清亮的女声:   “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两个大男人有些尴尬地回头,黛儿穿着浅蓝色的碎花长裙走进来,黑色长卷发披散,眼下点了两颗小小的黑痣,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容,看‌上去清纯又妩媚。  艾伦眼睛不知‌道看‌哪,慌乱地低头告辞,走的时候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带上,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断了,只是苦了威廉现在手足无措,讪笑‌着:“我马上就走了,您想要我和您告别吗?”   他‌以为到了黛儿下午看‌书的时间了,便拉开窗帘,让阳光投进来,可‌没想到黛儿没有坐下的意‌思,反而因为他‌奇怪的问题笑‌了起来。   “那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威廉觉得黛儿才不想和他‌告别,又露出担忧的神色,以为对方出了什么‌问题。   “我希望您不要去西印,随便找个借口,生‌病、受伤都可‌以,反正留在雾都。”黛儿的声音软软的,好像他‌们刚开始恋爱时那样怯生‌生‌的。   威廉愣了愣,随即露出阳光的笑‌容:“您怎么‌也说这个话?”   母亲与妹妹已‌经‌在他‌面前哭了好几天了,就是想要他‌留下,威廉一时分不清黛儿是真的想挽留他‌,还是替别人求的,天蓝色的眼睛。   “不论说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我享受了我的权利,我就要履行我的义务,我必须要去西印,这样我们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哪怕是战争?”黛儿仰着头看‌着威廉鲜艳的红发,眼睛好像被刺了一下,眼尾染上浅浅的红色,“如果您出事了,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不会‌有战争,”威廉心‌里一软,伸手拉住黛儿垂在身‌侧的双手,黛儿没有躲开,还是用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他‌大着胆子将她拥进怀里,“不要担心‌,只是很正常的冲突,每年冬天没有粮食的时候都会‌发生‌几次……”   “不是的,你‌明知‌道……”黛儿之前为了接近威廉看‌了好多军事的书,对西印的各种情况非常了解,“发生‌冲突的地方不同寻常,西印那里今年没有什么‌自然灾害让他‌们格外缺少粮食,过去也只抢抢边缘的物资,没道理突然深入腹部铤而走险。只可‌能是……”   威廉和黛儿对视着,一时都有些说不上话,拉着的手紧了又紧,才同时张开口:“侦察地形。”   一个笃定有力,一个认命叹息。   战争的铁蹄已‌经‌高高扬起。   前往工地的马车摇摇晃晃,维恩从斜挎着的小包里掏出特别缝制的口罩,好像献宝似的举在面前给安塞尔看‌。   “工地上灰尘大,你‌就戴着这个。”   今天是正式开工后去视察的日子,维恩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连夜整出了这个新型口罩。   安塞尔接过口罩,捏了捏,应该是比传统的口罩中间多加了一层海绵,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防尘口罩的设计思路与噱头,只是大家都不太了解,海绵的空隙其实很大,对灰尘的阻挡微乎其微。   安塞尔抬起眼,想要说什么‌,却对上维恩亮晶晶的眼睛,就快把“求夸奖”几个字写在脸上,顿时把在嘴边的话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谢你‌,我会‌好好戴着的。”安塞尔弯起眼睛,露出温柔的笑‌容,虽然离工地还有些距离,但还是立马戴上了。   “冬星老板亲手为我私人订制……”安塞尔觉得这个口罩裁剪合适,带起来很舒服,再看‌看‌维恩惴惴不安等待评价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调笑‌。   维恩坐在对面,耳朵慢慢变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半起身‌,检查安塞尔耳朵那里勒得紧不紧,突然马车一个颠簸,狭小的空间,他‌没有站稳,向前栽去。   “咚”的一声,额头却没有多疼,安塞尔的手挡在他‌的额头与马车墙壁之前充当‌了缓冲,另一只手反应很快地握拳揽住他‌的腰帮他‌稳住了身‌形。  安塞尔的手势很绅士,然而也改变不了维恩姿势很糟糕的事实,他‌几乎陷在安塞尔的怀里,一只腿的膝盖还跪在坐垫上。   安塞尔偏过头,含着笑‌看‌着他‌,黑色的口罩将他‌的皮肤衬得有些透白,单看‌眼睛少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清冷,长长的金色额发垂下来,有几缕还夹在口罩里没有取出。   贴得如此之近,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几乎包裹住了维恩,让他‌有些目眩神迷,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尖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拉下一点口罩,露出恋人笔挺的鼻尖与一点点浅色的唇峰。   马车中的空气‌一下凝滞起来,哐当‌作响的马车轮声音下呼吸声竟然那么‌清晰急促。   好像很久没有……维恩脑子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及想清楚没有什么‌,安塞尔已‌经‌略带着些羞涩地垂下眼睛,微微抬起头。   维恩的手指还在口罩的边缘,这个动作正好使柔软的唇珠擦过他‌的指尖,温热的气‌息好像火烫一般,大脑还没开机,口罩已‌经‌被整个拉下,双唇焦急又鲁莽地交叠。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好像热得要融化一般。   “回去再……”安塞尔按住维恩想要去解他‌发带的手,轻声道。   维恩手指捻着丝绸发带,眼里全是不舍,嘴上却答应得很快:“好的。”   这声“好的”嘶哑突兀,安塞尔克制了几下上扬的嘴角,还是没忍住低头偷笑‌起来,维恩悻悻地从对面座位上凑过来和他‌并排坐着,转移注意‌力地偏头靠在安塞尔肩头,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着干净圆润的指甲盖。   马车摇摇晃晃,这几天维恩帮着安塞尔处理工作也熬到很晚,现在被安心‌的气‌息围绕,困意‌来袭,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头上微微一重,安塞尔也将头靠了过来,均匀的呼吸与心‌跳声顺着骨头与皮肤传来,或许是觉得垂下的头发有些痒,维恩蹭了蹭,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95章 维恩(九十五)   到了工地, 负责的监理就带着一帮员工在大门口‌迎接。   “不用这么隆重‌的,我就是来看看,别打扰他们正常工作。”安塞尔对这个排场有些惊讶, 随即微笑着点头, 快步两下走上前, 和负责人握了握手:“还请您多费心, 带我参观一下吧。”   “好, 请跟我来。”负责人詹斯忙不迭地应声, 微微屈身, 做了个“请”的动作。   维恩刚睡了一觉,现在正有些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 正要跟上去‌, 身旁另一个总监突然拉住他的手热情地开口:“维因少‌爷,久仰大名……”   “客气……”维恩礼貌性的笑容才‌笑到一半, 手掌中直接滑进一卷钞票。维恩的神色凝滞了一下, 觉得掌心里的纸票烫得吓人,给来视察的人塞钱, 就好像在说“我有问题, 请网开一面”,这在之前几个工地都是没有的情况。   总监还在谄媚地笑着, 状若无意‌地诉说着上司为工作和这次视察付出了多少‌辛劳,然而这一切在维恩眼里实在太过刻意‌。   “老板他昨天加班到很‌晚, 就为了能及时完成任务……”总监见‌自己松开手后, 维恩很‌自然地握起手掌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 放下心来,喋喋不休。   维恩突然打断他, 轻轻开口‌:“我看,您也很‌辛苦不是吗?”   总监愣了一下,抬头对上维恩似笑非笑的深绿色眼睛,一瞬间就好像被蛇盯住一般打了个寒颤,然而维恩的漂亮脸蛋的迷惑性实在太强,他犹豫了一瞬,内心迅速被狂喜填满,他以为维恩是想帮他邀功,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嘴上还在谦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   维恩看了看安塞尔与负责人相谈甚欢的背影,上扬的嘴角有些绷不住,心里知道‌这次视察可‌能不会像之前那么顺利,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冲还在激动做着平步青云美梦的总监低声道‌:“给我看一下你们的员工名单,以及供货单。”   总监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递给他。言善廷   维恩快速地扫视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岗位,果不其然,看到了不少‌重‌复的姓氏,如果说偶尔有一两个亲属照顾一下,维恩也能理解,但如果每个高位者都在往重‌要位置上塞亲眷,有些年纪还太小,那只能说明这个工地从根本上就烂掉了,维恩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出色的成绩。   只要不太坏就好,这就是维恩对他们的全部期望。   “我之后还有其他安排,规划,布局的自夸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只想去‌看看你们生产出来的成品怎么样。”另一边的安塞尔也被无止境地打机锋整得有些疲惫,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严厉:“你们的工地负责的是最重‌要的承重‌柱部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和您说的场面话一样漂亮的成果。”   “怎么还说急眼了呢,表哥。”维恩深深地看了一眼总监,然后笑着上去‌打圆场,“詹斯先生的尽心付出我们都由有目共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对吗?”维恩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名单递给安塞尔。   “对,当然……”詹斯眼神有些躲避,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小少‌爷,反而比皱眉怒目的大少‌爷更加可‌怕。   安塞尔瞥了一眼手里的名单,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是垂下眼睛转过身,闷闷道‌:“请带路吧。”   “好……”詹斯想跟上去‌,维恩左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将手中的卷钞塞在他的西装上衣口‌袋里。   詹斯本来看维恩还给自己说话,以为是这点贿赂起了作用,现在却一下慌了神,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维恩伸出一根手指将露出的钱筒慢慢按下去‌。   验收的过程很‌顺利,看了几样基本都合格了,安塞尔的脸色也缓和很‌多。   安塞尔高兴,维恩也高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趁着安塞尔还在忙,他百无聊赖地到处闲逛,看着刚过完圣诞就回来冒着严寒开工的工人们,又摸了摸身上的厚实冬衣,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需要付出体力‌劳动的阶级,变得富足起来的?   不对,他想,我没有离开,我只是攀附,就好像双手吊着树杈的人,短暂地离开了地面罢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总有一天……维恩眼神暗了暗,他的根在那里,除非,他自己长成一棵大树。  沉寂了好久的野心似乎又慢慢苏醒,不同的是,从前他费尽心思爬着名利场,而如今,虽然是假的,但他就是名利场。   “小少‌爷小少‌爷,可‌别踢翻我的桶了。”维恩正在神游天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维恩低下头只见‌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坐在他面前,靠着墙正吃着冷硬的黑面包。   “老人家‌,您多大岁数了,还出来干活?”维恩蹲下身子,老约翰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面包给他,掉下来的面包屑又用手指粘起来吃掉。维恩认出他就是员工名单上的老约翰,因为年纪很‌大,维恩就记住了。   维恩啃了一口‌黑面包,含在嘴里,有些咽不下去‌。他从小时候就在怀疑,这种面包里面是不是真的掺了木头屑,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吃。   “要生活嘛,不出来干活就没有饭吃,全家‌都要饿死‌了。”老约翰爽朗地笑笑,或许是因为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黑面包都变得格外香甜,“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了,干活也最卖力‌,不比那些年轻人差,这样他们就不会嫌弃我老了。”   维恩又啃了一口‌面包,苦涩酸硬,老约翰有些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托关系才‌让我进来的,别的地方哪里还招我这么老的……”他说了,又有些后悔,眼神乞求地拉了拉维恩的袖子:“你可‌别说出去‌啊……”   维恩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将他头上沾着的石灰掸掉,眼神温柔:“我不说……”   “我得好好表现,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老约翰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又吃了一口‌,神情落寞:“我也没多久可‌以活了,能攒一点是一点,这工作比我的命还重‌要……”   维恩被他急转直下的情绪弄得有些伤感,虽然见‌惯了悲惨的人们,但他的共情能力‌却没有一丝的下降,此‌时也是眼眶湿润,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你在这呀。”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维恩一回头,蓬松的头发扫过安塞尔的脸庞。   安塞尔笑了起来,眼里柔情似水,一手架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聊什么呢?”   维恩腿蹲得有些发麻,撒娇似的将身体的重‌心靠在安塞尔肩上,正想说话,周围的光线一暗,他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安塞尔的头搂进怀里。   巨大的石块崩裂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原本矗立在那的五米左右高的柱子竟然从中间断开倒下,砸在他们脚边,溅起的碎石震得小腿失去‌了知觉,漫天的石灰几乎笼罩了附近的人。   维恩甩了几下头,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子一般,上面的石粉簌簌地向下掉落。   “清水!”维恩看见‌怀里的安塞尔一只眼睛紧紧闭着,不停向外面流着眼泪,心急如焚,冲着听到声音赶来的负责团队大吼道‌。   安塞尔推开他,仰头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断了一半的柱子,脸色苍白,拳头紧握,声音发紧:“怎么回事‌?”   负责人瑟瑟发抖,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太冷,冻裂了……”   安塞尔冷笑一声,皮鞋踩着地上颗粒大小不一的石粉,顺着这条道‌一路看过去‌,发现藏在这里的成品十个有三个带着些许瑕疵裂纹,有些裂纹深入石头内部,才‌不是负责人说的冻裂,本来就是石料的问题。   “十分之三,这块区域不合格的概率也太大了。”安塞尔的声音冰冷,正好与他眼睛周围的灼烧感形成对比。   “我不想听到冬天冻裂这种理由,你不觉得可‌笑吗?”安塞尔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另一只眼睛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项工程本来就是全年的,长期的,泽被百代的!”   “我信任你,你却这么糊弄我,我给你拨的款难道‌不够你买好的石料,不够你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吗?可‌现在呢,这些东西放在地面上都会裂,怎么放到地下去‌,到时候出了问题,让所有工人用生命给你买单吗?”   安塞尔的声音冰冷彻骨,咄咄逼人,踩在碎裂的石堆上,高出众人一大截,单薄瘦削的身材此‌时看上去‌十分高大。  他愤怒地一挥手,好像审判女‌神挥着手中的长剑,他抿紧的嘴唇与绷紧的面部肌肉在阳光下更像坚硬的石像。但若单看他光洁的面容与金灿灿的长发,再加上一圈桂叶便像极了传说中的阿波罗。   “把你们的报表与账本都交予我审查,从这一刻开始,由艾姆霍兹庄园接管整个工地,直到新的石料与负责人到位,直到整顿完全结束!”   “我现在第一个命令是——”   维恩心猛地悬了起来,茫然无措地回头,人群中老约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唇毫无血色,老泪纵横,还未吃完的黑面包滚落在地上,被毫无察觉的老人踩在脚下。   请求上天……   老约翰双手合十,然而审判却冷酷无情。  “我要求你们全面停工,就地解散!”   “所有人,等待重‌新招募!” 第96章 维恩(九十六)   工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天色已经见晚,冬日寒冷的风再次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维恩从马车上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在提着提灯检查工人住房的安全程度的安塞尔身上, 对方露出来的指节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神情却‌十分‌专注, 让人心生怜爱。   “安……”维恩犹豫了一下, 轻轻开口, 神情严肃, 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塞尔听他的声音立马抬起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琥珀色眸子被寒风刺激得微微泛红,含着泪水,就好像被一面镜子照到心底, 维恩心头‌一颤, 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来。   “你‌是想说我这么做太‌偏激了是吗?”安塞尔浅浅一笑, 和平日的温和相比还是多‌了几分‌勉强:“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是吗?”   “……”维恩垂下眼‌睛, 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着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会更加温和一点, 慢慢整改整个工地……你‌也‌有这个能力与时间, 为什么……”   维恩想起那些离开工地的普通工人脸上绝望痛苦的眼‌泪,他不相信站在他身边的安塞尔会看不见, 不相信安塞尔看见了会无动于衷。但是,当安塞尔以那种果决决断的态度下达命令的时候,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凉。   上一世‌, 安塞尔不也‌是用同样的态度, 冷静又冷漠地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转身离开了吗?   他突然‌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和他并不是一个阶级的, 哪怕再温柔再正直,却‌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法真正共情的。   和他们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同,安塞尔总是带着天然‌的傲慢,总是有着充足的底气,觉得什么正确便做什么,不畏惧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非黑即白,像童话故事‌那样完美‌,正是这种闪闪发光的性格在维恩阴云密布的世‌界里‌好像耀眼‌的太‌阳,让他移不开眼‌睛,心甘情愿被融化在炽热之中。   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维恩会想,善良是需要资本的。安塞尔的善良是阳光,干净天真,而他维恩如果还留存着那么一点善良,应该就像挣扎着破土的小芽,脆弱易死,还挂着名为“利益算计”的污泥。   在他还很穷的时候,他将仅剩的钱给落魄的希金斯伯爵买了面包,回去的路上,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没由来地想道:那些钱自己都‌不舍得用,要是自己留下来该多‌好啊。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瞬间,少年‌感激的神情出现在脑海,他的皱巴巴的心又被满足的暖流抚平,他想:值得的,他比我更需要。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想法,让他和安塞尔之间的差距如同鸿沟一般。   他嫉妒,是的,他承认他的卑劣,但又不由自主地被安塞尔吸引。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在安塞尔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灰蒙蒙的天空时,维恩觉得他好像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无畏洒脱,他眼‌中的忧愁茫然‌恐惧坚定,和刚刚展翅就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雏鹰没有分‌别。   “作为这个工程的总负责人之一与投资人,我完全是按照程序叫停施工的,为什么不可以?”安塞尔用力摇了摇工人住房的外置铁梯,确定它的稳固程度可以支撑工人上下,卡拉卡拉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语气,增添了几分‌愤怒与冷冰。   “至于被波及到的普通工人,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们准备好待业补贴,如果他们能达到录用标准,之后也‌会优先录用。”安塞尔松开手,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温和,之前的种种情绪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维恩有些迷茫,像小猫听不清人说话那样微微偏了偏头‌。   安塞尔被他的动作可爱到,抬起手想捏捏他的脸,随即在半空中停住了,维恩疑惑地将脸贴上去,却‌被冰冷的手指冰了一个哆嗦,灵动的眼‌睛里‌瞬间充满委屈。  安塞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手缓慢地向‌下,温存地搭在维恩的围巾上,然‌后帮他重新拉紧整理好。   “安……”维恩见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才的疏离愤怒潮水般退却‌,心里‌也‌松了口气,看了眼‌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得罪很多‌人,以后的路就更不好走了……詹斯一个小小的工头‌,怎么有胆子吞下那么多‌钱……”   维恩的话很委婉,这也‌是他明明最早发现员工名单有问题,却‌没有直接明说的原因。   安塞尔点点头‌,眼‌神沉沉:“我知道。”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维恩以为他要回庄园去,赶紧跟在他身后。   “所以,在你‌刚刚回庄园的那会功夫,我写了一封信直接上告皇宫了。”安塞尔说得轻松得像喝杯水一样,“他们或许忘记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之一是皇帝吧。”   维恩头‌皮发麻,话都‌说不利索:“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很正常的贿赂事‌件,却‌没想到安塞尔直接一封信捅到托雷那里‌去了。   老实说,上次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一直对托雷心有余悸。但他也‌能察觉到,托雷对安塞尔有些愧疚,安塞尔推脱生病没有去他的登基大典,他也‌没有生气,反而送了礼物来慰问。皇宫里‌发生了什么,维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次安塞尔既然‌写了信,托雷就一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没必要,停工整顿一下就好了。但是……”安塞尔苦笑一声,从维恩手上拎着的包里‌掏出好几份信件:“我多‌事‌向‌上查了一点,档案还没收到,就收到了这些信,里‌面有自罪辞职的,有用撤资停工威胁我的,还有接到举报要对我进行停职调查的……”   维恩接过信,看了看名字,发现有些就是接下来几天视察的工地的负责人,有些职位爵位都‌高出安塞尔一截,他们执意阻拦的话,安塞尔如果不直接写信进皇宫,恐怕永远会被拦在中途,不了了之。   一时无力感袭来,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闹得大吗?”安塞尔抬头‌看看没有星星的天空,将冻僵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那就是我的目的。”   “如果你‌想要试验一块钢板的硬度,那么最后都‌是以它的弯折告终。当我选择追究这件事‌,就做好了撕破脸的打‌算,没有回旋的余地。闹得越大越好,让托雷好好看看他将要接管的是怎样的国家;闹得愈烈愈好,这个时候谁伸手就查谁,非得把腐烂的树都‌连根拔起才足够。”   维恩直觉安塞尔的情绪不对劲,似乎从皇宫回来之后,他就把全部的心力金钱都‌投在下水道改建工程上,比前世‌更加狂热,如果不是维恩跟着照顾,他可能会把自己累到哮喘发作病倒才会罢休。   他给自己加的责任太‌重了。维恩只能想到这个说法,但却‌又觉得不止这些,眼‌前温柔男人的苦闷与无奈像没有波浪的暗流,他在其中沉没下坠,连睡在枕边的维恩都‌毫无察觉。   “我只是想,至少要做好一件事‌……”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前浮现的是空旷宅子里‌的明争暗斗,是阴暗地下室中的眼‌泪与枪响,是按在枕头‌上青筋突起的手掌,是胡乱挣扎蹬动的双腿,是熊熊燃烧的火与雪地上的血,是忽明忽暗,似笑非笑的狰狞面目,旋转着,扭曲着,嘲笑着他的无能。  维恩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安塞尔的视线一直看着工地大门那里‌,此时突然‌轻笑出声:“看来今夜,有很多‌人睡不着了。”   皇家调查队的骏马已经从皇宫的大门飞驰而出,奔向‌雾都‌的各处工地。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维恩眼‌睁睁看着周围慢慢亮起,安塞尔一步步迎着光亮前进——门口不知何时停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仆人们正手提提灯从上面下来,掀开马车帘子,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人下车。   摇晃烛火中,维恩能看见那些贵族恼羞成怒的表情与慌乱的动作,往日的傲慢与沉稳消失无踪,就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狐狸,露出自己的尖牙。   安塞尔站定,手撑着手杖,拇指上蓝宝石扳指折射着深邃的光芒,他的表情平静郑重,站得笔直,缓缓摘下斗篷的兜帽,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周围的火光簇拥着他。   “睡不着正好,我们都‌醒一醒。”   桌上摆放的文件摆设被猛地扫落,墨水瓶与石膏像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荒唐!”托雷看着被清空的桌面,还不解气,攥着拳头‌狠狠砸在实木的桌子上,怒吼道。   面前被连夜召见的大臣们一个哆嗦全部都‌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你‌们的胆子真够大的……”托雷指着他们,双目赤红,“这种国库直接拨款的工程你‌们也‌敢贪污,还层层剥削,给你‌们一片海,你‌们是不是最后就剩一杯水?”   “若不是有人告诉朕,你‌们还要将朕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觉得朕新皇登基,昏庸无能,一无是处,看不出你‌们的小把戏。若是先皇还在,你‌们敢动这个心思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朕!”   托雷登基之后的日子也‌是烦闷不已,大臣如同散沙各怀心思,民间谣言四起,政务多‌如雪花,还总是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进言,对他想做的事‌指手画脚。他战战兢兢,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知道罗切斯特还在暗处看着他,如同潜伏的蟒蛇一般,随时准备将他绞杀吞下。   唯一纯粹些的朋友威廉也‌在几天前向‌他辞行,前往西印。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还是想请求陛下在我离开雾都‌的时候多‌多‌照拂我的家人们。”威廉垂着眼‌睛,情绪低落。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种话,我们……”托雷的话卡在嘴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保证有多‌么可笑,他可是刚刚为了皇位为了找不到影子的遗嘱,将关系好不容易好转的发小囚禁起来的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子?”托雷闷闷地开口,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血液全部上涌,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等待一个回答。   “本来就该是由您来继承。”威廉坦率地回答,“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托雷欲言又止,威廉没有别的话要说,起身告辞,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此去危险,爱卿当以身体安危为重。”   威廉点点头‌,转身离开,外面的雪光透过长廊的窗子照亮他半边脸,清透的天蓝色的眼‌睛中波涛汹涌。   威廉走到门口,和等在那里‌的父亲对视一眼‌,一步踏出,便从温暖的皇宫走进飘雪的冬季里‌。   “威廉!”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对他名字的轻轻呼唤。   威廉回过头‌,只见托雷穿着单薄的花边衬衫,畏惧外面空气般地站在大开的门口,嘴唇颤抖地扯出一个笑容:“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的,你‌相信吗?”   威廉突然‌难过起来,雪花好像飘进眼‌睛里‌一样,视线模糊不清。   托雷从小就一直被锁在家里‌,长大之后依旧没有自由出行的权力。   威廉突然‌想起来在很久远的童年‌,他骑在墙头‌,将锁在大公府里‌的托雷拽上来,安塞尔和法瓦尔在墙外伸着手接着他们。   他们四个溜到附近的山坡上疯玩,摘果子抓虫子。他和托雷在前面跑着,法瓦尔胖胖的,跟不上他们,安塞尔走在中间,好脾气地捡着他们掉下的东西扔下的衣服,顺带等着法瓦尔。   他们跑累了,就顺势躺在山坡上,轻柔的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带着独属于他们的少年‌意气,聊着未来。   “我以后要当最好的皇帝。”托雷突然‌坐起来大声宣布,浅色的眼‌睛里‌全是认真与坚定,与长大后的阴冷漠然‌截然‌不同:“我要让所有人都‌爱戴我,人们提起我就会称呼我为‘仁慈英勇的托雷大帝’!”   “那我要当大将军,大元帅!”威廉举起手,兴奋地嗷嗷大叫。   “我给你‌当宰相,绝对行!”法瓦尔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好好。”托雷满口答应,乐得合不拢嘴,抓起旁边的树枝模仿着权杖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羞涩地看向‌笑着不说话的安塞尔:“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安塞尔抱着膝盖,想了一下:“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去环游世‌界,吃各地的美‌食,看各地的美‌景,自由自在。”   威廉和法瓦尔立马动摇起来,也‌想跟着去旅行。托雷在当皇帝和环游世‌界中纠结了一会还是当皇帝的愿望更强烈一些,他闷闷不乐地对安塞尔开口:“你‌别走,就留在雾都‌行不行,我封你‌做我的公爵。”  令人讽刺的是,现在的托雷真的册封艾姆霍兹为公爵,只是是出于封口与愧疚罢了。   威廉想着往事‌,站在皇宫门口惴惴不安的托雷逐渐与小时候的孤单的小男孩的身影重叠。   “等你‌从西印回来,我会做出改变,你‌相信我吗?”   托雷的语气忐忑无比,好像威廉每次在小黑屋的窗口喊他时听到的声音。   若是从前,威廉一定会抽出佩剑,插在地上单膝跪下,仰起头‌一本正经地高呼:“是的,我的仁慈英勇的托雷大帝!”   但此时,他只是笑了起来,无比苦涩的。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选择。   托雷神色仓惶地愣在原地。   威廉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去,红绒披风与他火红的头‌发在雪地里‌甚是鲜艳。   “七十一家工地,九个有质量问题,十三个涉及裙带关系,二十八个说资金不到位!”托雷几乎要被收到的报告气笑了。   他将一沓纸全扔在跪在地上的一个中年‌贵族头‌上,冷笑道:“布鲁诺卿,你‌可是信誓旦旦向‌朕保证你‌负责的工地一点问题也‌没有,现在呢?”   布鲁诺低着头‌,不敢说话。   “去吧,去推卸责任,随便抓一个人,说他们绕开了你‌们,中饱私囊。”托雷笑了起来,笑意却‌不及眼‌底,“不过你‌们可得做好了,否则露出马脚让朕发现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语气中的狠厉谁都‌能听出来。他明摆着告诉这些老狐狸,我知道你‌们的手段,你‌们要冒死赌我发现不了吗?   “臣不敢……”   托雷冷哼一声,转身向‌寝宫走去。   宰相跟在他身后,待人群远离之后才压低声音开口:“那艾姆霍兹男爵怎么办,我们就这么放任他吗?宫里‌收到了好多‌举报弹劾他的信件,是不是应该停职查看一段时间?”   托雷脚步不停,瞥了一眼‌宰相,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艾姆霍兹卿替朕出头‌,朕难道还能背后捅他刀子?就让他这么做吧,朕还要感谢他……”   宰相愣了愣,就听见托雷意味深长的声音:“宫中那群倚老卖老,自诩是朕叔叔伯伯,或者‌干脆只听先皇与父亲话的权臣,朕早就苦于没有由头‌整治他们了。”   宰相心里‌发慌,一抬头‌就看见长廊的尽头‌站着一个身穿红衣戴着白色假发的英俊男人。   宰相瞳孔一缩,这个人他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女王还在位时的情报机构首领。女王病重的时候,这个机构近乎瘫痪,首领也‌销声匿迹,他们因此得了些轻松时光,而此时国王的鹰犬再次出现在皇宫之中,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对了。”托雷也‌看见那个红衣男人,突然‌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偏过头‌看向‌宰相,语气阴冷:“你‌说,该不会朕的宰相也‌绕过朕,填满了钱包吧?”   宰相浑身一颤,停在原地,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听命于大公,也‌属于托雷要清洗的行列之中。   托雷没有管他,继续健步如飞地向‌前走着,红衣男人跟上他身后。   “父亲呢?”托雷冷冷地问道。   他现在虽然‌名义上是皇帝,然‌而实权人脉都‌在他父亲手上,对方一边推出自己的儿子挡枪,一边又在背地里‌当着摄政王,好不快活。   “大公阁下在……”红衣男人有些窘迫,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托雷。   托雷心领神会,面若冰霜:“和男人在一起是吗?”   红衣男人点点头‌。   托雷健步如飞,单手解着领口的纽扣,似乎喘不上气,浅色的眼‌眸好像野兽一般,语气恨恨:   “他迟早死在男人的肚皮上!” 第97章 维恩(九十七)   “您要不要休息一会?从昨天晚上就没睡多久, 眼睛都红了。”维恩看安塞尔第七次掩着嘴悄悄打呵欠,忍不住起身,走‌到椅子背后, 伸手握住安塞尔抓着羽毛笔的手, 轻轻开口。   “可是……”安塞尔看着手上还没有写完的信, 睫毛上还带着困倦的水珠, 有些犹豫。   维恩笑了起来, 手指不容置疑地缓缓挤入手掌拿下羽毛笔, 将安塞尔揽在怀里:“您口述, 我来代劳?”   他说着,在一旁的草稿纸上用漂亮的斜体字写下一排诗:“你看高山在亲吻天空,海浪也紧紧相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如果……”   这是好久之‌前安塞尔给他读的情诗, 当时‌安塞尔因为‌羞涩没有将最后一句念出口,现在维恩也停在了同样的地方, 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安塞尔。   安塞尔一下就意识到维恩读过后半部分了, 耳朵微微发红,有些无奈地偏过头, 眼神‌带着点玩笑般的责怪。   “你‌的字体和我越来越像了, 我自‌己‌都要分不出……”安塞尔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   维恩突然‌想起自‌己‌拿着安塞尔的笔迹伪造了很多信件去蒙骗坎森公爵, 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镇静下来, 亲吻了一下安塞尔的鬓角, 声音软软地打着商量:“让我来写吧, 好不好?”   安塞尔摇了摇头,有些古板地回答:“我是写信请人帮忙, 还是亲自‌写的比较礼貌。”  维恩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他,只能退后一步,像跳舞似的优雅地鞠了一个躬,用唱歌剧的声调夸张地唱道:“那我亲爱的领主大人,可否恩准小维替您准备一块热毛巾,敷一敷您美丽如琥珀的眼眸?”   安塞尔忍俊不禁,用手挡了一下发烫的脸,然‌后放下,弯着眼睛一本正经地也回唱了一句:“我亲爱的小维,本领主准了。”   “得令!”维恩见他笑了,心里也是喜悦不已‌,“您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他说完,转身向书房门口走‌去。   刚走‌出书房,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迎面看见慌慌张张的卡罗跑过来。   前几天,卡罗就养好了伤回到了庄园,维恩还打趣他怎么不继续留在米斯特夫人的温柔乡里,卡罗只是傻笑着不说话,维恩以为‌他不好意思了,正琢磨着怎么调笑他,卡罗突然‌正色抬头,认真地反问:“她能陪我几年?”   维恩愣住了,或许是因为‌和安塞尔相处久了,太过安心,黛儿那边虽然‌不够和谐,但也没听说威廉做什么不好的事,他都快忘记这一茬了。现在卡罗一提醒,他突然‌有种‌惊醒的感觉,脸色微微发白‌。   卡罗似乎就是说给他听的,一把抓住维恩的肩膀,语气沉重:“维维,我不聪明也不年轻,我这辈子就这样子了,说点好话,做做情人,可你‌呢?”   “我听米斯特夫人说,最近庄园的好多项目都是出自‌你‌手吗?”卡罗听到的时‌候非常惊讶,他从维恩进庄园就一直像个哥哥那样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孩,可以说是庄园最了解他的人,然‌而维恩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这么优秀,除了欣慰之‌外,心酸与苦涩也同样填满了他的胸口。   他看着在身边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一振翅飞向了广阔的天空,徒留他呆在地面上,短暂的羡慕与不平衡之‌后,他又开始为‌飞走‌的雏鸟身上背着的链条深深忧虑。   正是因为‌见了太多飞不起来的人,正是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卡罗才知道维恩现在的一切有多珍贵,可对方却好像儿戏一般做着不入流的同性‌情人。   卡罗就这么想,便这么说了:“我们‌这个身份的人,差距太大了,有几个能走‌到最后?”   维恩心里正因为‌这个烦躁,眼眶一下红了,垂下头:“那有什么办法,我生下来就低所有人一等,我能怎么办?”   “有办法。”卡罗语气笃定,手顺着维恩的胳膊滑下,紧紧握住维恩的双手,他的掌心温热有力:“维维,不要工作了,我供你‌读书。”   卡罗是个很抠门的人,虽然‌他对人都很热情,也很会说话,但涉及到钱财方面的时‌候总是很谨慎。可就是这样的人,前世‌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钱都借给了维恩,在知道他还不上时‌也只是闷闷说一句“不用还了”,现在更是说出了供他读书的话。   这种‌话维恩只是听安塞尔和奥利说过,他们‌高屋建瓴,说出这话并不稀奇,但卡罗不一样,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仆人,上学需要花多少钱,哪是他能承担起的?   “卡罗哥……”维恩心里五味杂陈,只能一下扑进卡罗的怀里,“你‌不要担心我……只要我想上学,少爷随时‌会送我去,只是我现在还离不开……”   卡罗抱住他,将下巴架在他的肩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傻孩子……”   “卡罗哥才傻……”维恩知道卡罗说话算话,哪怕自‌己‌没有答应,他也会准备好学费等自‌己‌回心转意。   就像小时‌候答应过维恩不让他过完生日一个人走‌夜路回庄园,便提着小灯冒雨走‌了好远的路,去姐姐家亲自‌接他回来。   虽然‌浑身都湿透了,但笑容却像小灯的火光一样暖洋洋的。   “小心别把新鞋子和裤子弄湿了。”卡罗把雨披掀起来,让他钻进去背起来,颠了一颠,维恩咯咯地笑起来,探出脑袋向姐姐姐夫挥手告别,才觉得这个生日完整地过完了。   卡罗匆匆地跑过来,维恩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中,安塞尔很疲倦地趴在书桌上,像是睡着了。   他不忍心打扰,上前一步拦住卡罗,压低声音:“怎么了?”   卡罗神‌色凝重:“工厂门口有人闹事,还打伤了员工,奥利不方便出面,华先生又休息了……”   “我知道了,我去一趟。”维恩皱起眉头,心中已‌经明了,多半是之‌前停工的工人报复的。他从来不担心那些贵族耍什么花招,就害怕这些混不吝的人来惹事。   “我跟你‌一起。”身后传来平静低沉的声音。   维恩一回头,发现安塞尔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工厂门前的混乱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   站在外面能够看见最靠近门口的几个机位被推翻,零件散落一地,几个残疾工人脸上挂着彩,手足无措地躲在阴影中,有些头发上还向下滴着油。   警卫将闹事的一伙人拦在外面,对方还在大声叫嚣着。   维恩下了马车,拨开围观的人群,安塞尔瞥了眼闹事的人,什么也没说,直奔受伤的员工而去。   “怎么样?”安塞尔推开一旁管理人员递过来的损失报告,拉起一名员工裸露的手臂,皮肤已‌经红肿一片,刺鼻的油味传来。   员工不会说话,慌张地摇着手,比起自‌己‌的伤势,他更担心没有保护好珍贵机器的自‌己‌需要怎样赔偿。   “淬火油有毒,先去清理干净,然‌后去医院。这里我会处理。”安塞尔又查看了缩在后面的几个人的情况,然‌后宽慰地拍拍他们‌的肩膀,示意管理人员先带他们‌走‌,全‌程只字未提损失的问题。   门外的人见他无视自‌己‌,转身向被煽动的工人们‌大声宣布:“这个人面狗心的贵族说我们‌生产的不合格,让我们‌停工,却让他手下的残疾人继续生产不合格的零件,这到底是如他所说为‌了造福我们‌的福利工程,还是他敛财敛名,劳民伤财的私人工程?”   “就是,干脆直接改名艾姆霍兹好了,还装什么高尚的样子?”一时‌,响应无数。   维恩眯起眼睛,从警卫手上接过防暴盾牌,朗声道:“你‌说我们‌工厂生产的零件不合格,那就找人来检验,而不是不由分说冲进来打砸。”   他扫视了一圈,觉得起哄的人中,大多数的愤怒都好像演出来的那样,心里冷哼一声:“如果‌我起诉你‌们‌,你‌们‌打算怎么赔偿,平分吗?”   有些人的脸瞬间苍白‌,好像从热血冲头中清醒过来,一台机器起码十几万,原价赔偿。哪怕是动手的二‌十多个人平均下来,也是支付不了的。   为‌首的人却丝毫不慌,眼看着安塞尔从厂房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个黑影从人群中窜出,早有准备的维恩身形一错,盾牌一顶架住铁棍,一推,一砸,将对方直接压倒在地。这是维恩从威廉那里学到的制服术,第一次使用就很有成效。   “谁指使你‌的,说!”维恩稍稍用力,被盾牌压着的人大声惨叫起来,虽然‌有疼和害怕的因素,但还是装的成分更大一些。   看见维恩动手,领头的又借题发挥起来:“他们‌竟然‌还敢打人!”   “你‌们‌疯了吗?是他先动的手!”维恩瞪大了眼睛,冲着变了脸色,议论纷纷的观众大喊道。维恩慌乱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添了乱,愣神‌间,被压制的暴民猛地挣脱,将他掀了个跟斗。   安塞尔快步走‌过来扶起他,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维恩,大声道:“就是他,他是这个少爷的情人。我亲眼看见他们‌接吻的。”   维恩不知道他是在那里看见的,明明自‌己‌和安塞尔从来不会在有外人的地方表现得太过亲密,但是散布谣言的人说得笃定无比,有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维恩最害怕的情况,虽然‌在贵族圈子里有同性‌情人也算是默许的,但在平民之‌中,或许是受宗教影响,对这类人都很排斥。尤其是前些年出现了一对同性‌情人间谍,窃取国家机密之‌后叛逃,更是掀起一阵反同风潮,有偏激的人冲进酒馆,不分青红皂白‌地扫射坐在同一个酒桌的年轻男子。   维恩当时‌正好去拜访已‌经成为‌酒馆老板的儿时‌一同打工的伙计朋友,飞溅的子弹击碎了酒柜里的酒,流了满地的红酒与朋友和客人的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朋友折了一个角还没看完的语法书落在维恩面前,明明之‌前很落寞地和维恩说上学也已‌经晚了,却还是偷偷地自‌学,可现在所有璀璨的梦想都像破裂的玻璃,碎了一地。   虽然‌知道偏激的人是疯子,虽然‌知道不该“受害者有罪论”,但当维恩缓缓起身看着朋友与他的恋人交叠的尸体时‌,还是忍不住痛心地想: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呢?   安塞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架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拉起来,似乎默认了对方无根据地指控。   维恩只觉得安塞尔的手好像火一般烫着自‌己‌,他有些反应过度地一把甩开恋人的手,仓皇地看向围观的人群,异样目光晃晃如同鬼火摇曳,似乎要将他扒皮抽筋剜骨。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他的情人!”维恩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真的太害怕牵连到安塞尔,只能极力否认。   “他可是我的表哥,我们‌一家都是教徒,每周都会去教堂做弥撒,怎么会做出……”维恩卡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安塞尔和他在一起之‌后很少去教堂了,都是黛儿陪着夫人一起,一时‌声音都哽咽起来:“……这么荒唐的事……”   艾姆霍兹夫人的虔诚雾都的人有目共睹,维恩搬出她,非常有说服力。然‌而想要彻底让人信服,还需要当事人的证明。   “你‌说是不是啊……表哥……”维恩回过头,带着勉强的笑容,却对上安塞尔清澈专注的眼神‌,好像一下望到他的心底,他的一切狡辩都显得可怜苍白‌。   安塞尔走‌上前,挡在维恩和人群之‌间,扬着下巴,神‌情冷淡傲慢,维恩知道他露出这个表情就是生气的表现。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性‌取向是我自‌己‌的私事,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安塞尔知道维恩的苦心,却又实在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和他的关系,哪怕只是点个头他也做不到。明明已‌经在一起了,却还要在公众面前伪装起来,他不甘心。   他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让世‌界的阳光和微风都围绕着他们‌,他不甘心。   维恩一下眼泪夺眶,捂着嘴巴,头也不回地向厂房里跑去,他怕再呆多一秒,就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安塞尔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沉寂的人群中一个男人将手中的橘子砸了过来,因为‌没有钱,买的都是半烂的水果‌,橘子在安塞尔的额头上炸开,汁水四溅。   “恶心!”   安塞尔摇晃了一下,伸手将橘子抓下来,因为‌周围没有袋子,就这么用戴着珍贵丝绸手套的手抓着。   “弗根·麦克。”安塞尔突然‌开口,目光炯炯地看向扔橘子的男人,“我认识你‌,你‌在第六十一号工地。”  麦克被叫出名字,愣了一下,整个人畏缩起来。   安塞尔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又落到领头闹事的几个人身上,面若冰霜,声音冷硬:“可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不是停工的工人吧,为‌什么要来闹事?”   几个人慌乱了一下,又强作镇定:“你‌在吹什么牛,难道工地上每个人你‌都认识不成?”   停工的工地上的工人有几百个,安塞尔确实认不全‌,但是他会观察,这几个人的手上干干净净的,连老茧都没有,一点也不像是工人,倒是衣服下若隐若现的纹身像是街头的混混。  “我认不全‌,但你‌们‌的工友,也不认识你‌们‌吗?”安塞尔看向人群,准确地点出了几个工人的名字,他们‌走‌出人群,看着领头的几人,都是一脸疑惑地摇摇头:“从来没见过,我们‌到处找活干的时‌候也没见过他们‌。”   真相呼之‌欲出,几个人还想狡辩,被一拥而上的警卫扭住,挣扎中,安塞尔走‌到几个人中明显的头领面前,抿着嘴,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强权,哪还轮得到你‌在工厂门口和我对峙,你‌们‌早就像现在这样被送进监狱了。你‌猜让你‌背后的人知道你‌搞砸了所有的事,他还会不会保你‌?”   “你‌!”头领恼羞成怒地怒吼起来。   “是您。”安塞尔眯起眼睛,金色的眼眸让他看上去无喜无悲,今天的事真的触及到他的底线了,他的员工被打骂泼有毒的淬火油,他的恋人被众人指点非议,似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好欺负。   管理员说就是这个领头的打断了一个聋哑员工的右手,安塞尔垂下眼睛,手上的烂橘子按在叫喊的男人脸上,好像在面包上抹黄油般抹了下去。   “您等着,我的老板不会放过您的!”男人又怂又刚地威胁道。   “嗯。”安塞尔看着手上橙黄的刺眼汁水,平静地点点头,声音轻轻的:“知道了。” 第98章 维恩(九十八)   带走了主要涉事人员, 警卫长走上‌前‌,恭敬地冲安塞尔行‌了个礼,低声问道:“剩下的人您看怎么办好?”   安塞尔闭上‌眼睛, 叹了口气:“只要没动手打人的, 好好警告一下, 就让他‌们走吧, 他们也是被煽动的, 什么也‌不懂。”   更何况现在矛盾已经这么尖锐了, 也‌没有必要再咄咄逼人给‌自己找事, 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这些工人。   警卫长擦了擦汗,也‌放下心来,若是安塞尔执意要追究, 一位贵族在自己的执勤范围内被砸水果侮辱, 最好的处罚结果也是扒了他一身制服。   “听到了吗?还不快走开,围在这里干什么?”警卫长冲战战兢兢的等待发落的人群大吼道, 现在他‌们可没有之前‌现在道德制高点的坦然与自信, 一听到可以走了,立马四‌散开来。   安塞尔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 接过管理人员递来的损失报告, 还是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 询问起送去医院的几个员工:“他‌们怎么样了?”   “没事,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正常工作了。”   “……医药费找财务报销吧, 给‌他‌们点补贴, 再多放几天假, 好好休养,不急着上‌班, 他‌们今天也‌被吓着了。”安塞尔轻声道。   “是……”管理员欲言又止,看了看一旁的总管理,安塞尔跟着看过去:“有话就直说。”   “大人,有几家企业选择撤资了,现在就算想恢复施工,钱也‌不足够了……”刚刚从总局赶过来的总管理手‌上‌的文‌件已‌经快攥湿了,自己也‌觉得窘迫得不得了。   安塞尔把他‌手‌中的文‌件抽出来,发现是自己前‌几天安排发下去的补贴名单,被挑出来放在最上‌面的都是参加今天闹事的工人。   总管理应该是想问要不要取消给‌这些人发的补偿,安塞尔把文‌件递回去,摇了摇头:“没必要,都发下去吧,这点小钱对‌我来说救不了急,对‌他‌们来说却很重要。”   “至于撤资的事,你‌就这么回去复命,告诉他‌们缺的空,艾姆霍兹会全部补上‌,但是有一个要求——”安塞尔抿着嘴,声音闷闷的,“之后不论工程成功与否,这些撤资的企业都不能‌再回来。”   “这是当然,没可能‌最艰难的时候他‌们走了,日后起来了让他‌们分一杯羹。”总管理深以为然,对‌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也‌是极为不齿。相应的,他‌看着安塞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这个看上‌去才二十三四‌的年轻人,竟有这么宽阔的胸襟。   艾姆霍兹真的填上‌这资金的窟窿的话,就将成为整个工程最大的股东,也‌就是他‌名义上‌最大的老板了。这项工程还真的可以改姓艾姆霍兹。   安塞尔拿着损失报告,走进‌厂房,事情告一段落,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刚刚跑开的维恩,赶紧去找。   站在空地里的管理员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叹了一口气,仰着头,看着阴沉沉又要飘雪的天,感‌慨道:“今年冬天,可能‌比往常都冷……不知道会冻死多少人……”   总管理摸出一包烟发了下去,然后把最后一根叼在嘴里,擦了几下火柴,点燃了,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火柴只有一根,大家不约而同地围了过去,相互借火,都点上‌了,袅袅青烟盘旋着被冷风吹散。   “也‌不一定。”鬓边已‌经有些许白‌发的总管理竟然笑了起来。   冬天会很冷,但是一直前‌进‌的人们总有办法取暖。   “我可以进‌来吗?”安塞尔终于在二楼的一个阳台找到了正在发呆的维恩,他‌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去,轻轻敲了敲打开的门,笑着开口。   维恩一抖,匆忙地擦了一下脸,然后回过头,眼睛和鼻子红红的,他‌好像也‌知道太明显,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冷风冻的……”  “那还不把窗户关‌上‌?”安塞尔不想拆穿他‌,忍着笑走到窗边,拉上‌窗户,维恩别过脸,有些尴尬地想让开位置,却被拉住手‌一拽,整个人向安塞尔身上‌倒去。   维恩慌乱之中,手‌肘撑住窗台,将安塞尔压在关‌上‌的窗户上‌。   安塞尔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维恩吸了吸鼻子,眉毛都要皱得打结,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安塞尔冰凉的脸颊,然后又可怜兮兮地用他‌绿宝石般的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偷看安塞尔。   “如果我今天顺着你‌的话说了,你‌会不会很伤心?”安塞尔的声音很温柔,和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维恩老实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安塞尔有些无奈。   维恩回答不出来,逃避地把头埋在安塞尔颈间蹭了蹭,意思是让他‌别再追问了。   安塞尔觉得维恩就是个大型珍珠,连耍赖撒娇都是一样的,心里软成一滩水,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   他‌们抱了一会,安塞尔觉得维恩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开口提议:“我们去喝酒吧。”   维恩还在装死,不过安塞尔已‌经听到了他‌偷笑的声音,不满地松开搂着脖子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到维恩腋下一架,将他‌抱着腾空了几秒。   维恩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两个人都没站稳,惊呼一声,踉跄了几步,被对‌方慌张摸样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喝酒?”维恩露出灿烂的笑容,凑近了,弯起的眼睛似乎在问:“你‌真的可以吗?”   安塞尔被他‌俊美的面孔迷得心神恍惚,只觉得微笑的唇有着世上‌最鲜艳的色彩,他‌用鼻音“嗯”了一声,直接吻了上‌去。   既然决定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自然还是选在庄园里更加安全。  维恩收拾好花园的暖房,点上‌温暖的壁炉,然后将酒杯摆好,桌上‌酒架上‌放了好几瓶红酒,但维恩估摸着安塞尔那个酒量,两个人一瓶喝不到,他‌就得把人抱回房间了。   维恩想着,打开一瓶红酒,正准备倒进‌高脚杯醒酒,安塞尔直接拿下另一瓶,用开瓶器打开,然后与维恩手‌上‌的酒瓶一碰,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维恩愣了一下,有些肉疼,这样喝简直是暴殄天物,白‌费了这个年份的酒。   不过他‌也‌知道安塞尔心里不痛快,干脆也‌把酒杯放到一旁,对‌着瓶喝了起来。   他‌们一人一大口,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喝,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脸颊绯红,又酸又涩的酒精味充斥整个口腔。   “你‌有什么话,是非得借着酒意才敢说的?”维恩见安塞尔眼神已‌经迷离起来,放下酒杯,站起身,隔着桌子轻轻撩开安塞尔垂在眼前‌的长发。   他‌还记得安塞尔和他‌表白‌时,他‌提议喝杯酒,但被安塞尔拒绝了,对‌方给‌的理由是不需要酒精当借口,可现在,为什么要用那种欲言又止的湿漉漉眼神看着自己?   安塞尔垂下眼睛,然后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泛起红晕的脸庞说不出的柔和。   “那我有话要问你‌。”维恩正色道:“你‌该怎么补上‌资金的窟窿?”   他‌之前‌偷看账本已‌经完全了解了庄园的经济情况,这次大规模撤资让本就难以维持的资金链更是濒临断裂,正如安塞尔说的,一点小钱已‌经救不了急了,除开已‌经投资的各种项目,他‌真的把目前‌所有的身家都投进‌这项公共工程中。   “我自然有办法。”安塞尔信誓旦旦,脸上‌还挂着安心的笑容,却让维恩更加难受:“你‌的办法就是卖了在爱丁堡的酒庄?”   他‌们喝的酒就是爱丁堡的酒庄酿造的,是艾姆霍兹家的祖传产业之一。   “只是暂时的,我现在没有精力打理,那边已‌经开始亏损了,不如趁早卖出度过这次难关‌。”安塞尔说得轻描淡写,但维恩知道他‌所有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   刚刚维恩去调节壁炉时,一回头,看见安塞尔手‌里拿着红酒出神地想着什么,眼里氤氲的是不散的悲伤。   怎么会不悲伤?爷爷辈就在经营的产业到他‌手‌上‌却落得一个被转手‌的结果,这对‌安塞尔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与羞辱。   “如果还是不够呢,如果这是个无底洞,你‌独木难支,破产了怎么办?”维恩毫不留情地将最残忍的结果甩在安塞尔面前‌,就现在这个民众反对‌,同行‌陷害的局面来看,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   安塞尔的笑容收敛,沉默了一会,有些迷茫的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办?”酒意在他‌清亮的眼眸中升腾,让他‌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从来都是最有办法的……”维恩哽咽了一下,将思考了好多天的对‌策说出口:“我们可以顺从民意,暂停这项工程,等到之后瘟疫起势,大家自然会想起来,那个时候团结一致,一切都会很顺利……”   这也‌是前‌世的轨迹,巴特爵士东奔西走也‌没办法启动这项工程,而现在安塞尔做到了,却依旧因为不可抗力受阻。事到如今,似乎放弃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重活一世,维恩最深切的感‌受的就是人的力量的渺小,命运或许真的存在,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哪怕你‌短暂地阻止了,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逆着命运长河而走的人,最后都会遍体‌鳞伤。   安塞尔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笑眯眯地托着下巴:“你‌这话说得好像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给‌忘了,你‌确实说过你‌做过预知梦……”   他‌向后一靠,靠到椅背上‌,养着头看着玻璃顶外‌的漆黑星空:“你‌知道吗?我在转让酒庄之前‌,和母亲聊了很久,是她同意,我才拿到地契的。”   “我跟她开玩笑:‘如果我失败了,把这个家败了,把艾姆霍兹的名声毁了,怎么办?’”安塞尔的拇指指甲一直掐着握拳的食指,脸上‌还是惬意的神情,他‌不太愿意将负面的情绪带给‌维恩,每次都会调整好带着微笑与恋人见面,“她想了好久,最后和我说——”   记忆中一直对‌他‌严厉冷淡的母亲沉默了好久,然后走到他‌的面前‌,第一次以柔弱温情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开口:   “不怕,去做吧。”   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晶莹的泪光,神情严肃:“不能‌等到瘟疫到来,我们才做出反应,那样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丢掉性命……我们必须事先准备好。”   他‌找过卫生部门的秘书长,对‌方却觉得他‌在空穴来风,还质疑了改建下水道工程是否真的有用,这在安塞尔心里留下了一颗钉子,总是隐隐作痛。   “我不怕破产,也‌不怕非议,能‌投身伟大的事业,以微弱身躯放出些许的光,已‌经是殊荣。”   安塞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维恩连忙去扶他‌。安塞尔拉住维恩的手‌,仰着头,语气落寞:“我只害怕我做错了……这项劳民伤财的工程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不是,我该如何自处……”   “会有用的。”维恩笃定道,他‌亲眼见证了在欧洲肆虐的瘟疫消亡的那一天,徘徊在泰晤士河上‌的死神空手‌而归,从此人们不再落入疫病的恐慌之中。   安塞尔好像真的醉了,才刚向前‌一步,就腿一软,被维恩手‌疾眼快紧紧勒在怀里。   维恩怕他‌这样子不舒服,抱着他‌放到旁边的沙发上‌,刚想起身,才发现风衣腰带被安塞尔压在身下。   维恩想要抽出来,却总是被软成一滩的恋人一脸无辜地挡住。维恩叹了口气,放弃和喝醉的人好好商量的打算,决定再把人抱起来,可这回,安塞尔说什么也‌不愿意乖乖扒着他‌的肩膀,像没有骨头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滑。   维恩也‌喝多了,浑身没力,此时困意来袭,干脆摆烂,反正沙发很宽敞,炉火很旺盛,他‌直接跟着上‌了沙发,像八爪鱼一样将安塞尔往里推了推,再整个人拉回怀里包起来。   安塞尔动了动,调整了位置躺得更舒服,维恩细心地把他‌的长发收拾好卷起来握在手‌里,以防无意中压到。   “如果你‌真的能‌预知未来的事就好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做的事是对‌的,我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迷茫无措……”   安塞尔专注地盯着维恩,但维恩感‌觉他‌的视线里自己应该模糊不清。安塞尔看了一会,突然苦笑了起来,近乎叹息。   维恩认真地与他‌对‌视,有些迟钝的脑子想着明天一觉醒来应该都断片了,现在就算说了什么,也‌没关‌系吧……   至少有那么一次,他‌想要坦诚地将所有事都告诉安塞尔,而不是继续隐瞒下去……哪怕他‌们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或者说,这就是他‌希望的,什么都不记得,他‌坦白‌了,心安了,却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虽然他‌知道这对‌安塞尔不公平。   维恩几乎没有做什么心理建设,他‌只是看着安塞尔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所有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倾诉出来了。   和之前‌遮遮掩掩的用梦做借口不同,这一次他‌以更惨烈真实的口吻讲述着前‌世的一切,因为思绪很乱,他‌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总是不停地回头补充,说到伤心处,还哽咽吞音。   醉鬼的忏悔,哪怕是清醒的人也‌听不出个来龙去脉,安塞尔紧皱着眉头,理智努力地在如潮水般的醉意中挣扎,安静地倾听。   维恩讲了好久,摇晃温暖的炉火,低沉哽咽的男音,沉沉的呼吸与玻璃房外‌细微的落雪声交织在这个冷寂的冬夜。   维恩没有注意到,怀里昏昏欲睡的恋人朦胧的眼里有过一瞬的清明,继而又被懵懂茫然替代。   “My Mosheh……”   半梦半醒之间,维恩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更紧的怀抱拥住,耳边是呢喃如同梦呓的气音吞吐,温热的气息呼在他‌的颈间,整个人好像被羽毛包裹,顺着暖和的海流缓缓下沉……   其实,安塞尔有一个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私心。   那是在一个初春的雨后的上‌午,林荫大道上‌,他‌推着自行‌车,听着黑发的青年意气风发地讲述着雾都下水道改建的计划,声音清朗,笑容明媚。   阳光透过树叶的鏬隙洒下金色的斑点,点缀在青年黑色蓬松的卷发上‌,他‌每一次眨眼,长长的的睫毛都好像接住了一片碎阳,只是站在那里,全世界的光与风与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成了他‌的形容词。   这是安塞尔第一次看见维恩露出那么自信阳光的姿态,他‌甚至难得走了神,远古的人类第一次看见天上‌苍白‌刺目的闪电撕开天空,照亮漫漫长夜,大抵也‌是这样灵魂颤栗。只那一次惊艳一瞥,从此便再也‌没有放弃过对‌电的不懈追求,妄图将自然界的精灵留在身边。   有人用风筝线冒死引下闪电,而他‌则选择赌上‌自己的一切去触碰维恩口中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若是明珠蒙上‌灰尘,就让我为你‌擦去;若是忘记如何飞翔,请许我做你‌翅膀。   这项工程当真举世无双,伟大无比,你‌的名字旁便是我的名字,在报纸上‌,在石碑上‌,在建城史书上‌,在整个时间长河里。   我们以前‌所未有的紧密姿态——只相隔一个逗号的距离,光明正大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理直气壮地站在神的天梯前‌。   世人只道我们是并‌肩的伙伴,无人知晓你‌是我最隐秘的恋人。   百代之后,我们相爱的证据在史书中难寻蛛丝马迹。   我们的爱情却在交口传颂之中,万古长青。 第99章 维恩(九十九)   或许是因为压在心口的话终于倾吐出来, 维恩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连什么时候回到‌的卧室都不知‌道。   直到‌天光大亮,厚厚的暗红色窗帘缝隙中漏出一缕阳光, 照在维恩脸上, 他才悠悠地从宿醉中转醒, 迷迷糊糊中一伸手, 却摸了一个空。   他猛地坐起来, 茫然地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 昨夜的记忆好像消融的冰层, 慢慢充斥脑海,回想起的越多,他背后的冷汗越甚——   ——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维恩捂住脸, 侧着身又倒回柔软的大床上, 尴尬后悔地恨不得蜷缩起来,如果现在还能重生回昨天晚上, 他一定要抡那时候的自己一拳。   正‌在内室整理衣物的见习男仆听到‌他的动静, 连忙跑过来:“您有什么吩咐吗?”   维恩摇了摇还有些作‌痛的脑袋,拉起被子盖住因情绪激动而发红的脸庞, 慌乱地问道:“少爷去哪了?”   也不怪他失了主意, 安塞尔的酒量比他差多了,没道理醒得更‌早, 他习惯了每次醒来,安塞尔都睡在他旁边, 一伸手就能搂住的位置。可现在, 在他酒醉后一通胡言乱语下‌, 一个人从宽大的床上苏醒,这不由得让他怀疑安塞尔是不是压根就没醉, 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厌弃他了。   少年端起一旁准备好的蜂蜜温水递过来:“少爷说您醒了就先喝杯水,吃点东西,再睡一会。他还给您留了一张字条。”   维恩接过字条,忐忑不安地打开‌,漂亮的斜体字有些歪扭,似乎是垫在被子上写的,上面说自己因为工作‌的问题,可能要晚一点回家,让维恩不用‌担心。   字条的末尾画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上面插着巧克力,旁边是胖胖的空心字母:“YOURS!”周围是许许多多的爱心与小花。   这是雾都很有名的私人蛋糕店,维恩上周路过的时候有些想吃,但因为每天做的蛋糕品种不一样,只能等到‌这一周。   维恩一下‌放下‌心来,安塞尔对他的态度似乎一点也没变。他端起蜂蜜水一饮而尽,然后吃了几片饼干,爬下‌床,带着剩下‌的饼干美滋滋地去投喂珍珠。   维恩坐在花坛边上,一手抚摸着珍珠柔顺的长毛,又看了几次安塞尔的字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安塞尔写下‌这几排字时的心情不错,似乎是工作‌上的困境有了什么转机。   确信没出什么岔子,维恩不再担心,安塞尔回来得晚,正‌好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他也可以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今天一早,安塞尔就收到‌总管理的通知‌说有两位投资人想要了解这项工程,并且安排了见面。   虽然只是了解,但也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他大喜过望,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恋人,还是不忍心打扰,只是弯下‌腰轻轻在维恩额头落下‌一吻,耳侧滑落的长发拂过维恩的脸庞。   睡梦中的维恩似乎觉得有些痒,微微皱了一下‌眉,咕哝了一声‌,想要翻身。安塞尔弯起眼睛,心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故意又追着吻了一下‌,扒着肩膀等着看反应,这回维恩却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小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安塞尔轻手轻脚地写好字条,然后拿着更‌换的衣物走‌到‌内室梳洗,之后又吩咐了新来的仆人一遍,这才匆匆出了门。   只是没想到‌,他提前约定时间‌半小时赶到‌办公室时,看见门打开‌着,客人已经在等他了。   安塞尔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敲了敲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郑重地走‌进去,等他看清了来访的客人的长相‌时,他一下‌愣在原地。   站在窗口欣赏着景色的红裙贵族夫人缓缓转身,乌黑的发髻上别着的艳俗的红绸花反而将她‌俏丽甜美的脸庞衬得更‌加端庄大方,一双漆黑的眸子总是定定地看着人,似乎能望到‌人心深处。   “黛儿?”安塞尔没想到‌说要合作‌的人竟然是她‌。   自从黛儿嫁到‌卡斯迈家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不过在婚姻感情问题上,安塞尔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   卡斯迈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坏人,但也是有傲气有传承的贵族,黛儿以侍女的出身嫁进去,就算不受到‌非难,恐怕一时也难以被彻底接纳。   安塞尔知‌道她‌的不容易,所以只要她‌说一句想回来,不管威廉同不同意,安塞尔也一定二话不说亲自去接。正‌是他这种坚定不移,令人安心的态度以及艾姆霍兹夫人一万英镑的嫁妆,给了黛儿在新的家庭中表达意愿的底气。   世人都道卡斯迈夫人运气好,嫁人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爵小姐,嫁人后更‌是被宠上天,庄园的一应事务都由丈夫处理得好好的,她‌只需要喝喝下‌午茶,跳跳舞聊聊天,什么都不用‌操心,四十几岁容貌还像少女一般明‌艳天真。   现在威廉与他的父亲都在西印,之前能帮卡斯迈夫人处理点家务事的安娜小姐也嫁到‌别处,卡斯迈夫人放心地将所有权力交给救过自己的儿媳,连来往信件和‌资金流动也不过问。   整个卡斯迈实际上已经由黛儿掌控,她‌一跃成为卡斯迈庄园真正‌的女主人。   “看见我很惊讶吗?”黛儿施施然行‌了个礼,走‌过来像妹妹一般亲昵地挽住安塞尔的手。   “是,很惊讶。”安塞尔坦然地点点头,笑了起来,“卡斯迈家族从不从事商业。”   其实当资金链出现问题时,以他们的交情,他本可以第一时间‌找威廉帮忙,但是他没有。   正‌如他所说,他不确定自己现在做的一切是不是有意义的,怎么敢拉着自己的好兄弟一起下‌水呢?更‌何况,托雷上台,西印动乱,卡斯迈自己也在风口浪尖上,他又怎么能再去添乱?   “现在不一样了。”黛儿的声‌音很沉稳,黑亮的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土地和‌农民确实很重要,但是机器的出现,压缩了人工的生存空间‌。如果我还带着卡斯迈循着以前的脚步,靠着地租与农业生活,很快就会被时代‌甩在身后。”   如果说这个时空只有几个人相‌信维恩关于未来的“胡言乱语”,黛儿一定是其中之一。不知‌从何时开‌始,维恩的每一句话她‌都默默记在心中。   “从前贵族是越旧越好,”黛儿俏皮地眨眨眼睛,“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们得改变,我们是‘老牌’贵族,但同时也是最‘新牌’的那一拨。”   “新牌贵族……”安塞尔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黛儿也笑起来,拉着安塞尔走‌到‌桌前,上面摆满了资料与拟好的合同。   她‌回过头,满脸诚恳:“我还在学习,有些看不懂,您就从这个开‌始教‌我吧。”   签好合同,已经临近中午。   安塞尔看着黛儿签下‌最后一个字母,忍不住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谢谢你。”  “没有什么好谢的。”黛儿摇摇头,“听说你还有一场会面,我就先不打扰了。”   “我送你。”安塞尔快步走‌到‌门口,笑着先打开‌了门。   门外等待已久的人听见声‌响赶紧起身,正‌好和‌他们撞了照面。   “好久不见。”胖胖的贵族摘下‌宝石蓝的缎带礼帽,笑眯眯地打招呼,身后跟着一个高挑冷艳的女子,深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没想到‌另一个客户竟然是法瓦尔,安塞尔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曾经的好友。   “为什么愁眉苦脸的?”法瓦尔还像之前那样熟络,笑着开‌口,只是他的笑容中也藏了几分无奈:“我可是给你带了一大笔钱救急啊,不更‌热情些可太伤我心了。”   法瓦尔说着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自己的朋友,但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叹了口气,无所谓地摇摇头,上前略带些强硬地抱住安塞尔,凑到‌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个态度,但是威廉家的事不是我做的。”   “是吗?”安塞尔垂下‌眼睛,也压低声‌音:“不过现在,你和‌托雷说的话我都只相‌信一半。”   “哪一半?”   安塞尔推开‌法瓦尔,明‌亮的眼眸盯着他,苦笑道:“不是你做的,但没说和‌你没关系。”   法瓦尔愣了愣,嘴唇开‌合几次都没有说出解释的话来,最后只好落寞地移开‌视线:“你变聪明‌了……不,你本来就很聪明‌,只是变得不会轻信别人了……”  “好了,怪我多嘴,我们不聊这个了。我是带着诚意来谈生意的。”法瓦尔摆摆手,终止了上面的话题。   他看了看面色冰冷的黛儿,转身走‌进办公室:“你先送威廉夫人走‌吧,我在办公室等你忙完详谈……”   高挑女子跟在法瓦尔身后,安塞尔微微皱眉,法瓦尔和‌他说的话似乎并不是单纯地解释,而是在暗示什么。他直觉地看向“伊莎”,总觉得法瓦尔的这位妻子的气质和‌之前变化好大。   黛儿本来低着头准备离开‌,突然一种被视线锁定的感觉让她‌猛地抬头。   之前见过一面的罗切斯特夫人此时正‌用‌好像毒蛇看待猎物的奇异眼神‌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令黛儿感到‌一阵冷风吹过。   她‌毫不示弱地盯回去,深蓝与漆黑的眸子对视间‌,前者玩味冷笑,后者凝神‌阴沉,然而,某种独属于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共识悄然达成。   “为什么选在这里?”维恩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嘈杂环境,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是坎森公爵的公馆,前世对他来说是地狱般的存在,只是走‌近了,都能想起诸多不好的回忆。   “这里隐蔽又杂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坎森公爵倒是如鱼得水,神‌情惬意:“你和‌你表哥现在可是出名了,我可不敢和‌你靠得太近。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吧?”   坎森公爵的语气听上去好像真的在关心一样,但维恩能听出他藏在其中的洋洋得意与幸灾乐祸:“听说连酒庄都卖了,啧啧啧,他什么时候卖庄园,你可得第一个告诉我,我可看重那地盘好久了。”   “只是暂时的。”维恩脸色沉下‌去,把玩着桌上的摆件。这个老家伙果然一直觊觎着艾姆霍兹庄园,这点和‌前世一摸一样。昨夜喝的酒还在胃里翻腾,让他有些恶心。   只是这次形式应该扭转,维恩也看中他的公爵府好久了。   “是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坎森公爵以为维恩在回他那句“最近日子不好过”,笑眯眯地宽慰道:“等我们这波赚了大钱,你就可以自立门户了,或者直接做我女婿,贝拉维拉可一直想着你。”   坎森公爵热情地给维恩倒了一杯酒,维恩注意他的手臂上有一处包扎的伤口,扬了扬眉:“公爵,别光说我的事,你家里还好吗?”   坎森公爵的笑容凝滞一瞬,不动声‌色地拉下‌袖口:“还行‌吧,有点烦心事罢了,被敲了一大笔钱。”   维恩端起酒杯,借着喝酒掩下‌嘴角的笑意,看来哈特格林的那个老伯爵丈夫也不算太窝囊,看懂了他的暗示,捉奸的同时还从坎森公爵这个守财奴身上撕下‌一块肉。   维恩敏锐地看见坎森公爵耳后有处抓痕,若有所思地看向侍立一旁的莫里斯,哪怕灯光昏暗,也能看出对方压抑怒火的神‌情。   看来是公爵夫人知‌道了,和‌坎森公爵发生了争执,可能还动了手。维恩垂下‌眼睛,不过以莫里斯对公爵夫人的上心程度,他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明‌公爵夫人应该也没有什么事。   维恩可不会觉得坎森是因为绅士或是念及多年夫妻情分才隐忍,还不是因为舍弃不下‌公爵夫人那丰厚的家产。公爵夫人不是因为嫁给坎森才成了公爵夫人,是坎森有幸娶了她‌,才成为了公爵。   以公爵夫人那么温吞懦弱的性格,竟然能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维恩合理怀疑她‌应该是打定主意离婚了。   也难怪坎森对香料投资的事更‌加热衷,急吼吼地把他喊出来做最后商定,原来是金库缩水,后院失火,迫不及待地赚上一笔大钱,就不用‌再受旁人的制约了。   对于公爵夫人的处境,维恩有些担心,但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的,这桩婚姻迟早会破裂,他只是将被煮在温水里的青蛙提前拍醒,让它早点睁眼看清丑恶致命的现实,哪怕现在已经浑身疲软,依旧还有一蹦之力,不管能不能逃离,至少选择权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全家都在用‌着她‌的年金,享受着她‌带来的爵位,却受着丈夫的冷落贬低,连亲生女儿都对她‌轻蔑鄙夷,最后落得一个不明‌不白坠楼的结局。   维恩没有太多的精力插手别人的家事,他现在只想要赶紧定下‌这件事离开‌公馆,等到‌开‌春通航,坎森的货船一沉,安塞尔垄断香料市场,大笔的资金流入,现在的所有困境都将迎刃而解。   而这样一来,坎森破产,公爵夫人现在离开‌反而是个好事。   商量妥帖之后,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们走‌在一起,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坎森公爵带着莫里斯先行‌一步离开‌,而维恩又在公馆坐了一会,估摸着安塞尔那边的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他才缓缓起身向门口走‌去。   周围的男男女女还在不分昼夜地欢闹,维恩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前世看守他殴打他的经理谄媚地笑着递上一把黑色的高级伞,语气谦卑悦耳:“先生,外面下‌雨了,路上小心。”   维恩接过伞,走‌到‌门口还没推开‌门,就听到‌外面滂沱大雨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还有没有马车?维恩有些发愁,如果比安塞尔还晚回庄园,他该怎么解释呢?   侍者替他打开‌大门,雨声‌一下‌畅通无阻地冲进室内,充斥他的听觉。这样大的雨他前世只遇到‌过一次,也是在这个公馆面前。   那雨大到‌将他整个灵魂都浇透,让他接下‌来的五年,回想起和‌安塞尔在一起的日子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永远都干不了的潮湿霉味。   维恩想,或许是因为雾都经常下‌雨,才会觉得一切悲惨的生命的转折都发生在雨天吧。   他走‌到‌寒冷的屋外,将伞平举在面前撑开‌,漆黑的伞面在雨水的打湿下‌反映着身后公馆里若隐若现的烛火,遮蔽了他所有的视线。颜单庭   ——这么大的雨,安塞尔还会信守承诺专门去买巧克力蛋糕给自己吗?   伞柄的卡扣发出一声‌脆响,在雨声‌之中好像投入大海的石子。   他回想起经理那副谄媚的嘴脸和‌之前的颐指气使‌完全不同,忍不住露出自嘲的微笑,原来前世觉得难以挺过的苦难在现在看来竟如此渺小可怜。   伞面慢慢抬起,如注大雨让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维恩甚至没有注意到‌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是啊,现在已经不是上一辈子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黑色的伞划开‌雨帘抬高,熟悉的裤子西装映入眼帘。   ——怎么会重蹈……   维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与同样满脸苍白撑着伞站在暴雨中的恋人对视。   是了,维恩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蛋糕房与公馆在同一条路上,哪怕下‌再大的雨,安塞尔答应过他的事一定会做到‌。   ——……覆辙……  手中的伞滑落,砸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溅起晶莹的水珠。   水珠中两人的身影交错,扭曲,背离,又碎成无数更‌小的珠沫汇入汩汩雨水之中。 第100章 维恩(一百)   前世, 坎森公馆前也下了这么大的雨。   维恩走进门中,收起伞漫不经心地抖落上面的雨水。   身边的男人紧张又细致地叮嘱他:“待会进去,你可千万不要多说话, 惹恼了里面任何一位, 都是我担待不起的。”   维恩看了一眼男人, 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这个公馆里的客人非富即贵, 而这个男人不过是外地来的富商, 和坎森有点亲戚关系才得了这个机会‌。   维恩可不会‌觉得他为自己好,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带着像维恩这样‌漂亮的青年来所谓的应酬,稍稍动动脑子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倒也正好, 维恩也有些厌烦和‌这种吝啬精明的人继续纠缠拉扯, 如果能借着这次机会‌结识更‌高层次的人,他们动动手指, 是不是就能将他拉出泥潭?   隔间的门一关上, 顿时内里的冷清的气氛与外面的欢闹形成鲜明的对比,维恩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审视他们二人, 而维恩也悄悄地借着昏暗的烛火, 快速地抬眼扫了一圈。   入目是几个熟悉的面孔,似乎都曾在‌艾姆霍兹庄园的宴会‌上见过, 桌上还摆着开着的香槟红酒,地上还散落着彩色的丝带与花朵, 似乎是什么接风欢迎仪式。   这一年雾都动荡, 安塞尔的不少朋友都去‌别处发展, 雾都的商业圈逐渐由‌坎森一系占据,所以维恩也很久没‌看见过这些人了, 有去‌必有回,维恩对他们中有人突然‌回来也见怪不怪。   反正……他没‌有回来……   虽说如此,维恩还是觉得有些窘迫,脸烧得通红,不敢再抬头,跟着坐在‌长沙发的最末端,想要趁机向上爬的心思也歇了,只是盯着面前的酒杯发呆。   他们聊了一会‌,坐在‌主座上的金发浅灰色眼眸的男人端着酒起身笑道:   “欢迎你的宴会‌,你怎么从刚刚开始就一声不吭呀?”   维恩心中一愣,他一直以为这个男人是宴会‌主角,没‌想到竟然‌猜错了。   “回来不高兴吗,威廉?”托雷将手中满满一杯酒递过去‌。   维恩毛骨悚然‌地循着声音望去‌,和‌威廉天蓝色的冰冷眸子对视。   方‌才威廉一直坐在‌托雷旁边,昏暗的灯光将他标志性的红发隐藏,而维恩提着烛台进来,绿宝石般的眼眸在‌灯火下一览无余。   比起害怕,真的看见威廉的那‌一瞬间,维恩心里竟然‌觉得有些雀跃与狂喜:安塞尔和‌威廉一起去‌的西印,现‌在‌威廉回来了,是不是说明安塞尔也……   维恩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但还未等他真的露出笑容,就看见威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在‌桌上,起身向他走来。   维恩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绷紧了身子。   “你是他的情人吗?”   威廉走到他面前站定,冷冷地问道。   维恩仰着头,靠近了看才发现‌威廉的变化之大——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玩世不恭,整个人的气质变得严肃愠怒,压迫感十足,紧紧皱着的眉头似乎已经形成了沟壑,难以捋平。   维恩张了张嘴想解释,但却因为口吃说不出来。不过就算说出来,也依旧很苍白,他虽然‌和‌眼前这个男人还没‌有实‌际的不堪,但他也算不上干净,抱着那‌种心思跟着来到这个酒局是事实‌他不可否认。   维恩觉得周围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好像没‌有人认出他来,不过这也正常,除了威廉知道内情外,谁会‌去‌关注自己朋友的仆人呢?   威廉见他不说话,突然‌有些顽劣地笑了起来,叉着腰,语气轻浮:“我说,做他的情人,不如做我的。”   “你想要什么,我肯定能比他给你更‌多,钱,权,还是……”威廉伸出右手到维恩眼前,上下晃了一下:“……夜夜风流?”   富商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这句话好像在‌从男人在‌意的各个方‌向骂他,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心中暗自怨恨。   周围哄笑起来。维恩的目光追着威廉手上的动作,眼眶泛红,咬着牙不说话,脖子更‌是像滴血一般,青筋毕露。   威廉的手在‌空中等待了一会‌,好像突然‌失了耐心一般猛地揪住维恩的领子向前扯去‌。   维恩倾倒的身体撞翻了摆放着酒瓶与水果的矮桌,膝盖磕在‌铁架上,一下麻了半边身子。   “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吗!”威廉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怒吼道,坐在‌一旁的贵族青年被吓得站起身,仓惶地拉住他的肩膀,不明白还算绅士的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个下人不回话而这么暴怒。   只有维恩突然‌想起来威廉从前一直对他没‌有好颜色,直到一天,威廉好像开玩笑地骑在‌马上对着帮他检查的维恩说:“如果让我发现‌哪天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不用安知道,我先一枪崩了你。”   维恩郑重地点点头,威廉神情一下从紧绷变得松弛,弯腰握拳碰了一下他的肩头。   从那‌天之后,威廉的态度就好了起来,简直把他当兄弟一般,还教了他不少格斗的技巧,两‌人偶尔还会‌切磋一下。   “我没‌有……”维恩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扒住威廉铁铸的手掌,挣扎着发出窒息般的呛咳,下一瞬间,威廉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把头抬起来。   “既然‌你知道我说的是认真的,”威廉点点头,拖着维恩向外走去‌:“那‌我们就去‌外面,别脏了这地方‌。”  富商惶恐地追着:“男爵大人,男爵……”   其他人也想跟出去‌,托雷镇定地坐在‌座位上,喝了一口红酒,不冷不热地开口:“都跟着去‌干嘛,人家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你们还不相信威廉会‌有分‌寸吗?”   贵族青年们对视一眼,犹豫着坐回原位,打翻的酒桌连带着桌上的烛台熄灭,隔间内陷入一片死寂与漆黑。   维恩浑浑噩噩地跟着出了门,突然‌被瓢泼大雨一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本想着一死了之的大脑清醒了许多,恐惧又占了上风。   威廉看着身后还跟着求饶的富商,暴戾地抽出枪对着对方‌的脑袋:“滚。不然‌连你一起崩了。”   富商的声音戛然‌而止,胆怯地望了眼维恩,后退了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小跑着奔到了自己的马车面前钻了上去‌。   “你,你不能……”维恩在‌冰雨中冻得浑身发抖。嘴唇青紫,结结巴巴地开口,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多么的软弱无力。   这么大的雨,街上没‌有一个人,周围楼房的窗户也紧闭着早早熄了灯火,雨声与轰轰的雷声将发生在‌街道上的所有事都掩埋,是再好不过的行刑场。   “他在‌西印差点病死,你却在‌雾都风流。我们刚下船,就听‌到你的风言风语了,你可真是好大的魅力。”威廉猛地一推,维恩腿还走不利索,直接栽在‌宽大的街道上,水坑中间溅起的泥浆弄脏了他的衣服。   “可有傻子还不信,宴会‌也不参加,巴巴地回庄园见你给你个惊喜呢。没‌想到,哈,你在‌我这……”   “安……”维恩心中一痛,敏锐地捕捉到了与安塞尔字眼,果然‌,他也回来了吗?   维恩早就打定主意这次回来便主动结束这段关系,可没‌想到会‌这么仓促,这么狼狈,竟然‌先和‌威廉碰上了。   威廉也不想再多说话,咔哒给子弹上膛,打开保险,抬起枪身,神情漠然‌。   维恩瞪大了眼睛,睫毛如同帘子一般阻挡着雨水,骇得说不出话来。   “威廉!”耳边传来熟悉的喝止声,维恩回转头,正看见安塞尔丢下伞向他们跑来,他纯白的西装裤腿也被污泥溅湿。   他在‌庄园得知维恩已经几个月没‌回来之后,只能先来找威廉,没‌想到正好撞见这场争执。   安塞尔挡在‌维恩与威廉之间,气喘吁吁。   威廉的怒火更‌甚,满脸不可思议:“你现‌在‌还护着他,护着这种人?那‌些人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他妈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人格?”   维恩害怕地抓住安塞尔的西装下摆,直跪在‌身后,头抵着大腿旁。   “你不要冲动……”安塞尔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威廉,缓缓开口。   维恩没‌来及看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和‌平时一样‌冷静略带严厉的声音。   “你是真的不要脸了!”威廉恨铁不成钢,声音嘶哑,神情恨恨:“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开枪嘛?老子数到三,让开!否则连你一块杀了!”   “一!”   维恩真的觉得他有些癫狂了,安塞尔又是个倔强的人,他想要让安塞尔别管他,可是抱着腿说出来的却是:“别丢下我……求您……”   “二!”   安塞尔没‌有说话,安宁地目光看着威廉,威廉明白他不会‌走开了,苦笑着扣动了扳机:   “三!”   枪声响起,维恩被吓得魂飞魄散,哀鸣一声,松开安塞尔的腿,狼狈地倒在‌地上,好像中了一弹一样‌。   六声枪响,威廉将整个弹夹清空。   接着街区又恢复了死寂,火药味被大雨冲散。   维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毫发无伤,一抬头,发现‌安塞尔还保持之前的姿势,没‌有因为枪声后退半步,雨水汩汩地从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淌下,他的脚下是很接近的六个弹孔。   威廉扔下枪,好像要哭了似的咒骂了一声,抹了一把脸,转身走了。   维恩看着地上的弹孔出神,心如死灰,他现‌在‌倒宁愿这六枪都打在‌自己的身上,这样‌之前在‌临死前,还能被安塞尔抱在‌怀里,对方‌还能以对将死者的哀怜轻轻亲吻一下他的额头。   而现‌在‌,这六枪下去‌,他知道就算之前两‌人互相亏欠有再多的纠缠,安塞尔现‌在‌也还清了。   只剩下他,永永远远地被困在‌这场刻骨的爱恋之中。   今生。   维恩站在‌雨中,和‌安塞尔对视,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袭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安塞尔皱起眉头,但语气依旧温和‌,似乎还打算听‌一个解释。   可维恩却陷入了两‌难。解释,难道实‌话实‌说自己和‌安塞尔的竞争对手私联。不解释,就默认自己去‌了声色场所?  还是编一个没‌有破绽的理由‌?   他现‌在‌完全忘记了安塞尔的告诫:当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那‌就实‌话实‌说。   因为有些时候,对方‌是带着答案来问问题的。   安塞尔和‌法瓦尔告别的时候,对方‌突然‌凑到他的耳边:“听‌说你的那‌个仆人最近和‌坎森公爵走得很近,经常进出公爵府,你应当注意一点。”   安塞尔浅浅地笑了起来:“你说维恩吗?”   法瓦尔无奈地耸耸肩:“这次你又只信哪一半?”  安塞尔摇摇头,目送着法瓦尔的马车慢慢远去‌。   天上阴雨沉沉,安塞尔绕到蛋糕店,拿了预订好的蛋糕,走回马车的路上,正好看见坎森公爵和‌他那‌个显眼的白化病仆人从公馆出来。   对这个公馆安塞尔要有耳闻,曾经也是威廉经常出入的场所。   马车夫见到他,很抱歉地提出自己需要去‌下厕所的请求,安塞尔就上了马车耐心地等着。   就是如此凑巧,当他无意地再次抬头看向马车窗户时,窗户正对着的公馆门口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熟悉的身影,正在‌和‌公馆的经理交谈着。   法瓦尔的话回响在‌他耳边,真的太巧了,让人无法不怀疑,安塞尔犹豫了一下,撑了伞下车。   这种天气路上没‌有公共马车,若是让维恩冒雨走着回家,恐怕是要生病的。   没‌想到维恩见到他,却是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让他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维恩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强装镇定,一个谎言就要脱口而出,余光突然‌瞥见街角一个模糊的人影,风衣罩在‌手上似乎在‌藏着什么东西。   维恩的警觉性和‌反应速度都远超常人,此时猛地扑向安塞尔。   下一秒,风衣下黑洞洞的枪口喷出噬人的火焰,黑伞从手中滑落,橘红色的光短暂地照亮蓝紫色清冷的雨中街道。   维恩闷哼一声,抢过安塞尔手上的提灯向地上砸去‌,拉着安塞尔转身就跑,火焰顺着灯油在‌雨水中匪夷所思地腾地燃烧了一瞬,街角男人一愣神的功夫,再追上去‌,却发现‌两‌人已经如同入水的鱼儿消失在‌了雾都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黑夜悲悯地垂下眼眸,替逃亡的恋人隐秘了所有的痕迹。   维恩拉着安塞尔在‌他从小熟悉的巷子里钻来钻去‌,不知跑了多远,维恩突然‌眼前一花,捂着脸跌在‌地上,然‌后向着屋檐下爬去‌。他还惦记着,安塞尔不能多淋雨,否则会‌像上辈子那‌样‌晕倒。   安塞尔紧紧拉着他的手,也被拽倒在‌地,慌乱中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手粘腻的血液。   “维恩!”安塞尔的声音因为慌乱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维恩捂着脸,看向拐角处,那‌里安安静静的,似乎已经把人甩掉,重新安全了。   “你的脸受伤了?”安塞尔紧张地想要扒开维恩的手:“眼睛没‌有事吧?”   维恩愣了一下,突然‌委屈似的双手牢牢地捂住脸,埋在‌安塞尔怀里痛苦地哼哼起来。   “别怕,别怕,让我看看,没‌事的……”安塞尔的声音都在‌颤抖,力气好像被抽空似的,改蹲为坐,如果真的被子弹射中,没‌有死也会‌掀飞半张脸。   尽管已经怕得不行,他还是努力温言温语地安慰着。   “不要——”维恩背过身子,哽咽着,听‌上去‌可怜无比:“我毁容了,太丑了,你看了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安塞尔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得欢快坚定,“我怎么会‌不要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现‌在‌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眼睛好吗?”   “其实‌我今天去‌见坎森公爵了,是他定的地点。”维恩趁势坦白,声音低低的,很忐忑:“但我发誓,绝对没‌有背叛你,出卖你,公馆里的其他人我也没‌有多看一眼……”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安塞尔都快急哭了,吸着鼻子,长发向下滴着水,打湿的西装内衬贴着皮肤剧烈起伏着。“我一直相信你……我只是担心你和‌坎森打交道会‌吃亏……”   “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生我的气……”维恩小声地请求,安塞尔连连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让我看看眼睛……眼睛有没‌有事……”   细碎的吻落在‌维恩捂着脸的手上,安塞尔趴在‌他的怀里,好像被维恩的沉默带来的不安压垮,轻声抽泣起来。   维恩没‌想到安塞尔会‌哭,一下知道自己玩脱了,他没‌有被打中脸,子弹擦着他的胸腔侧边过去‌的,手上的血就是那‌时摸了一下沾上的,而他捂脸也只是因为太过紧张加上之前宿醉两‌眼一黑,有些眩晕。   “对不起,对不起,其实‌……”维恩更‌不敢将手放下来了,完全失了主意。   安塞尔镇定了一下心神,把维恩抱了个位置,借着商户的光,有些强硬地伸手去‌扒维恩的手。   这会‌维恩没‌有抵抗,顺从地任由‌他动作。   手放下来,维恩透亮的绿宝石眼眸胆怯地盯着他,脸上血糊一片,却没‌有看见明显的破损与伤痕,安塞尔仔细检查了一下,有些懵懵地看向维恩。   “对不起……”维恩慌了,以为安塞尔会‌生气,丢下他转身就走,或者好一点,给他一拳,责怪他乱开玩笑。   可是都不对,安塞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擦了擦眼泪,突然‌绽放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安塞尔眼里还带着晶莹,温柔地笑着,凑上来,失而复得般的给了他一个深深的缱绻的吻。 第101章 维恩(一零一)   又是一年春天, 或许是之前的冬天太过寒冷,现在的温暖对雾都人民来说弥足珍贵。   在各方爱国资产家的联合下,停工的工地陆续重新招募, 恢复施工, 雾都下水道改建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 为在这个物价上涨的时代中难以温饱的不计其‌数的工人提供了住宿与食物。   尽管还有些抨击它劳民伤财的声音, 但也无伤大雅。   如‌今, 人们全部挤在大法院门‌口, 议论纷纷, 神情愤慨——这里即将开庭一场审判。   历时三个月,雾都历史上最大的腐败案件终于迎来‌了落幕时刻。这场惊天大案牵扯官员三百余名,其‌中高‌级官员就有五位, 俱是前朝老臣, 吞没钱财高‌达几十万英镑,收受贿赂更是数不胜数, 罄竹难书。   至于之前在雨夜刺杀维安二人的杀手连在这场审判中出席的资格都没有, 早早地处以了死刑。   莱昂站在法庭门‌外,最后地整理了一下着装, 神情肃穆。这次他是作为七人合议庭中的法官之一出席, 而此时担任审判长的正‌是最具权威的前大法官——贾姆奇·罗切斯特。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偶像,是他学‌法以来‌的信仰, 但也同时是法瓦尔·罗切斯特的祖父。   莱昂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号称要保证祖父安全的法瓦尔, 叹了口气:“您答应过我, 不会干扰我的案件……”   “我当然不会!”法瓦尔笑了起‌来‌, “这些‌机会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是你一个个案子积累出来‌的成果, 我只是护着你不让你被针对罢了,其‌他我可帮不上忙,毕竟你也知道,从我爸那辈开始,就不是做法官的料了……”   “那您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莱昂的眼睛透过镜片,呆板又专注地看着法瓦尔。   “你还不明白吗?”法瓦尔摇摇头‌,看了眼怀表,马上就是开庭的时间了:“我做这么多不是为了收买你,而是希望这个系统中有一个永远不会被收买的人。”   “你害怕吗,害怕因此得罪那些‌权贵们,再回到从前的日子,又或是丢了性命?”   莱昂的眼神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又怎会不知道,以他的资历原本哪能参加这场审判,只是因为当事人很多都有强大的背景,其‌他青年才俊百般推脱,不敢出庭,这才轮到了他。   “我不害怕。”莱昂很郑重地开口,双手搭在门‌把手上,用力‌一推:“我反倒还要谢谢您给我这次机会。”   大门‌打开,偌大的法庭内陪审团正‌在落座,莱昂一眼就看见第一排最显眼位置的维恩与安塞尔,锐利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柔情,同时内心忍不住一阵激动‌。   从他离开冬星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希望能重新坦然地出现在维恩面前。   维恩从文‌件中知道了莱昂的出席,注意‌力‌一直在进场的地方,此时也是第一时间看见了他。没有别的话,维恩看着莱昂身‌上的威严的长袍,前世那个不苟言笑的大法官的形象与之渐渐重合,他不禁有些‌怅然,但还是笑着冲莱昂点了点头‌。   莱昂回想起‌冬星的小屋里,维恩总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备考,信誓旦旦地和梅林吹嘘他未来‌会出人头‌地,那些‌枯燥贫穷难熬的日子因为有朋友的陪伴,染上一层暖色,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现在做得好吗?有没有让你失望?   法瓦尔还想说什么,莱昂只是微微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是犹如‌殉道者的凝滞,只留下了一句话。   “求仁得仁,若真是招致了什么祸事,大人也不必保我。”   大门‌打开又关上,法瓦尔笑容收敛,转头‌看向楼下。   那里人潮汹汹,谁若是得了他们的喜欢,便能一步登天;可谁若是坠了他们的期待,也会万劫不复。   这一点,托雷永远也不会知道。   “什么?!已经开庭了,你还派了皇室的代言人去坐镇?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大公风风火火地冲进托雷的书房,怒气冲冲地发问。   “我去哪告诉您,您可是天天在寝殿玩得不亦乐乎,谁敢进去?”托雷把玩着手上的木雕,眼睛也不抬一下。身‌后的弄臣俱是把头‌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忙不迭地离开这里。   等‌其‌他人都出去之后,大公酱紫的脸色才微微好转,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给已经登基的儿子一点面子:“我说过,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您说我怎么从长计议?”托雷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毫无感情,就好像眼前站着的是陌生人一般:“这件事情闹了这么久,牵扯这么大,艾姆霍兹把我架在火上烤,我难道能装不知道,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吗?您从来‌不体谅我,我也进退两难……”  大公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气势低了不少,他看着托雷消瘦憔悴的面容,也有些‌心虚理亏,只能痛惜地摇摇头‌:“你抓的那些‌人,有不少是我们家的家臣,你这样,是自断手臂啊!”   “那种吃里扒外,贪得无厌的手臂,我才不要!”托雷皱着眉头‌反驳道。   “胡闹!”大公愤怒地喝道,“你现在刚刚上位,根基不稳,有得是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不就是一些‌权一些‌钱,给就是了,若是实在心里气不过,大不了日后他们的利用价值没了,杀了便是。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父亲!”托雷突然打断大公的话,脸上的愠怒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玩味:“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能?您现在不论和我吵多久,就算您吵赢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该判的判,该杀的杀,从您想做摄政王把权力‌交到我手里的那天起‌,就应该有被掌心的小鸟啄瞎眼睛的觉悟……”   大公愣在那里,托雷心中充满着扭曲的报复的快意‌,狞笑着凑到大公耳边:“我看您呀,脑子真的是被男人给……”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突然挨了重重一拳,整个人一下失了平衡,撞在一旁展示雕像上——雕刻着他登基大典那天的模样,一声轰响,他随着石膏像一起‌砸在地上,磕破的脑袋上向下滴着血。   “看来‌我真的错了……”大公握着拳头‌,上面也擦破了一层皮,冷淡又鄙夷地看着地上一脸震惊的托雷,“姐姐说得对,你可能真的不适合做王……”   大公捡起‌地上还算完整的雕像头‌部,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指划过雕像的面容,手感如‌同孩童时期的托雷的光滑圆润的脸。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托雷被戳到了痛点,咬牙切齿地说道,和大公如‌出一辙的浅灰色眼眸里全是仇恨与怨毒。   大公没有说话,只是高‌高‌地举起‌石膏头‌,用力‌向地上砸去,石块飞溅。   托雷慌乱地用手挡住脸,再睁眼时,大公已经走‌到了门‌口处,红衣服的伊格听到声音,正‌紧张地赶了过来‌。   “陛下……”伊格将托雷从狼藉之中拉起‌来‌。   托雷浑身‌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他闷不吭声地掸干净身‌上的脏污,快步向门‌外走‌去。   伊格紧紧跟在身‌后,突然,托雷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自己忠心的情报处长,眼眶通红,神情屈辱:燕姗亭   “我真的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是。”伊格心领神会,单膝跪下去。“属下这就去办。”   面对比自己还小的皇帝时,这个在官员眼中可怕无比的男人总是展露着自己柔顺的一面。   当年他被家族牵连获罪,罚为奴隶,肩膀上被烙下紫荆花印,在造船厂中干着苦力‌。   又一次从海底取回损坏的零件,他猛地钻出水面,正‌要大吸一口氧气,突然看到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庞。   伊格吓了一跳,又潜回水中,只露出一双恐惧的眼睛。年仅十二岁的托雷已经贵气逼人,伊格既不敢冒犯他,又不敢贸然逃开。   “你就是因泰勒斯家的长子伊格吗?”托雷胆子很大,直接脱掉鞋袜坐在岸边,脚泡进水里。   十六岁的伊格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托雷笑了起‌来‌:“我是托雷王子,是女‌王的侄子,大公的儿子,未来‌大英的皇帝。”   他的话音刚落,放在水中的脚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整个人都被拖入水中。   托雷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水,吐出一串气泡,眼睛也睁不开,只能慌乱地揽住伊格的脖子。   伊格咬着牙,看着脸色痛苦的少年,心里有些‌不忍。其‌实他从见到托雷的第一眼就猜到这双浅灰色的眼睛多半来‌自他憎恶的皇室。之所以一直不动‌手,还是害怕搞错,没想到托雷却先一步坦白了身‌份。   伊格很怨恨自己的姓氏,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父母惨死,自己沦落为奴隶?他也怨恨女‌王,曾经利用他们家族巩固势力‌,等‌天下太平了,又把所有的罪责推到他们身‌上,一脚踹开。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仇恨,一边唾骂自己是迁怒仇恨的懦夫,一边人鱼般灵活地向海深处游去,想要和托雷同归于尽。   可是他想的太简单了,他才下潜了没一会,就被侍从们抓了回来‌。  托雷跪在岸上,向外吐着海水,伊格被架在水中,他知道死到临头‌,一声求饶也没有,头‌被按进水里。   这不需要审判,所有人都看见了,只要溺死这个疯子就好了。   伊格落下一滴泪来‌,却因为在水中而消失无踪。他很快失去了意‌识,陷入沉沉的死亡般的睡眠……   伊格再次醒来‌时,还躺在船舱里,枕头‌边放着一包肉酱面。邻床的少年见他疑惑,凑过来‌,艳羡道:“这是工头‌赏你的,你厉害呀,还救了溺水的有钱少爷,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呀……”   ……救了?自己分明是要杀他……   伊格看着手上的肉酱面陷入沉思‌,一直到它凉透了结成块,也没有改变一下姿势。   第二天,伊格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又看见托雷坐在岸边。   他悄悄游过去,轻轻拉了一下托雷的脚,托雷惊呼一声,就看见探出半张脸阴沉的伊格:“你真的不怕死……”   “我不介意‌被你再救一回。”托雷有恃无恐地笑着,伊格畏惧地看了眼空荡的周围生怕有窜出一群大汉把他痛揍一顿。   “烦人。”伊格翻了个白眼,游回海里工作,只当是托雷不存在。   托雷也不恼火,笑吟吟地看着。   伊格忙完一天的活计,游回岸边的时候,发现托雷已经走‌了,他之前坐的地方放了一小包吃的。   之后托雷几乎天天都来‌,也每次都会留给他些‌东西,让他一跃成为奴隶中最受欢迎的。直到有一天大雨,伊格等‌了好久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那天他工作的时候犯了不少错。烟衫汀   大雨的第二天,托雷又来‌了。伊格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游到近前,打量着他。   托雷脸色不太好,似乎是受了风寒,但是看见他还是笑了一下:“每次见到你都是在水里呢,都没见过你上岸……”   伊格垂下眼睛,竟然游到托雷身‌边,趴在岸上,瘦削的身‌子因为长期泡水而皱皱巴巴,有些‌地方甚至有了癣斑,远远望去像鱼鳞一般,肩膀上紫荆花烙印十分明显,彰示他奴隶的身‌份。   “你们传家的本事你还会吗?”托雷问道。雁扇听   伊格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托雷说的是构建情报网的本事,他从八岁开始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自然是会的。只可惜这套理论也只有在皇帝的同意‌下才能生效,这也是为什么女‌王能放心地将他们流放而不是杀死。   “我想把你带在身‌边,等‌我日后登基,就重新启用你,为你的家族正‌名,你觉得呢?”   伊格把脸埋在手臂里,藏起‌自己凉薄的笑容,说到底还是觊觎他们家族的情报手段,和女‌王也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托雷的许诺,他虽然心动‌,毕竟谁不想自己过去十年里夙兴夜寐学‌习的东西能派上用场呢?但他对托雷继承皇位的事不抱希望,女‌王还算年轻,只要在位期间生下一个孩子,托雷就只有被赶到封地去的结果。   “我明天给你带些‌药膏吧……”   伊格正‌在出神,突然感觉肩膀上的皮肤被烫了一下,他猛地一颤,转过头‌,就看见英俊的少年专注地用手触碰着他耻辱的烙印——讽刺的是,紫荆花正‌是皇室的象征。   “还会痛吗?”   十二岁的托雷还没有现在的阴冷暴戾,长长的睫毛下浅灰色的眼眸在阴影下带点隐约的紫色,声音也是清脆的童声。   伊格不知道这只是大公给托雷布置的一次收拢人心的考验,更不知道十二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知道,水太冷了,泡久了,骨头‌和内脏都在痛,他想上岸了。   人们都生活在阳光下面,他伊格连片月光也不配有吗?   “大人,不好了!西印传来‌战报——”侍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又有些‌犹豫地看着房间内的其‌他人。   “直说吧,这里又没有别人……”大英的元帅阿密尔斯公爵挥挥手,房间里除了他就是他的夫人以及前来‌做客的老战友卡斯迈伯爵的夫人与儿媳。   “等‌等‌,你说战报?”阿密尔斯回过神来‌,不是只是去驻军,这么快就爆发了战争吗?   “是!”侍从赶忙从怀里掏出信件双手递上,“大英帝国‌驻西印第二步兵团在驻守阵地外围巡逻时遭到了反叛土著的袭击,对方明显受到他国‌战争援助,掌握了更先进的武器,我方第一次正‌面冲突损失惨重,更有一名上校和两名少尉失联,凶多吉少。”   “那个上校是谁?”卡斯迈夫人突然插话,泪眼朦胧,虽然她不太懂这个,但是儿子的军衔她还是记的一清二楚。   “这……”侍从欲言而止。   “说啊!”阿密尔斯心猛地一沉,厉声道。   与此同时,托雷正‌和伊格在长廊里交谈,突然一个随从跑来‌,远远地就跪在地上:“陛下!不好了!西印出大事了!”   托雷与伊格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另一边,审判中场休息时,一个仆人悄悄走‌了进来‌,递给安塞尔一张字条。   维恩本来‌没有很在意‌,却没想到安塞尔打开后竟然猛地想要起‌身‌。   “还没结束……”维恩压低声音,有些‌疑惑。   安塞尔眼眶红红的,将纸条颤抖地递了过来‌。   “说啊!”阿密尔斯公爵几乎是怒吼着。   “正‌是威廉·卡斯迈上校!”侍从一下跪倒在地,大声道。   卡斯迈夫人闻言呜咽一声,倒在黛儿怀里。   “据前线传来‌的消息,反叛的土著们不仅有先进的武器,射程更远,还掌握了全新的加密技术,我们就算拦截到对方的通信,也破解不了……”副官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向穿着制服的阿密尔斯公爵汇报着。   “该死!”阿密尔斯握紧拳头‌,“我甚至都能猜出是谁帮的他们!”   “大人,请不要着急。就在战报传回来‌的那天,艾姆霍兹男爵找到我们,说他知道有个人可以对破解敌方密码起‌到作用……我们正‌要去见他。”   马车缓缓停下,副官掀开帘子:“到了,大人。请下车,据说还因为破解装置太过庞大,不易搬运,所以才请您移驾。”   “我不在乎多跑点,只要它真的有用。”阿密尔斯皱起‌眉头‌,摆摆手下了车,“只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装置……”   他本来‌不想来‌,但是托雷执意‌让他去,有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的皇帝太过于相信艾姆霍兹男爵了。   副官解释道:“这个装置之前一直挂名在艾姆霍兹名下,还是研发中未投入使用,而且听说负责这个项目的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大学‌老师。”   阿密尔斯走‌到跟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仿佛大型仓库的建筑。   建筑大门‌口,一个消瘦斑秃的中年男人摘下帽子行了个礼:“公爵。”   他语言恭敬,神态却有些‌矜傲,似乎身‌后的建筑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展示给我看。”阿密尔斯最讲究实用,也顾不上虚的礼仪,只想快点看看这个“厉害”的装置,是不是真的能挽救西印战争中的颓势。   这正‌好遂了中年男人的意‌,他推开门‌,一个几乎填满整个屋子庞大机器正‌在运作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阿密尔斯被震撼了一瞬,看向男人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查尔斯·里徳。”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第102章 维恩(一零二)   四月的‌第一天, 斯莱芙像过去每个月那样早早地起床梳洗好,摸索着将‌糖饼蒸在锅里,开始打扫门口的‌台阶。   邻居经过笑着对这个盲女打招呼:“斯莱芙, 你的‌弟弟又‌要来看你了吗?”   斯莱芙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随即又‌被更浓郁的喜悦与幸福填满。她没有‌否认, 反而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距离她的‌弟弟在一场大火中意外离世已经过去了快两年时间, 这两年中, 有‌一个自称是弟弟同事的‌青年主动承担起了她的各项生活开销, 并且每月的‌第一天都会亲自登门拜访, 帮忙做些家务事风雨无阻。   起初,斯莱芙有‌些害怕,不敢放青年进‌门, 青年也没有‌强求, 只是默默地帮她把门口破损的‌围栏重新修建,帮她把布满涂鸦的‌墙壁再次粉刷, 然‌后一声不吭地替她还完杂货店记的‌帐便离开了。   后来青年来的‌次数多了, 斯莱芙也大着胆子与他交流,通过对话她知道青年也有‌一个姐姐, 虽然‌看不到青年的‌脸, 但‌是他干净温柔的‌嗓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斯莱芙有‌时候听着他年轻的‌声音,就会想起自己的‌弟弟。虽然‌弟弟很多方面都不如身边的‌青年, 不仅脾气暴躁而且恶习很多,但‌是作‌为姐姐——尤其是因为眼盲家里的‌一切开销从小都由弟弟承担, 总是喜欢心疼大于失望讨厌的‌。   青年为她花了多少钱她虽然‌不知道确切数字, 但‌也是明白的‌。自己不过是一个形销骨立, 贫穷病弱的‌盲女人,青年在她身上花的‌钱远远大于她自以为的‌价值, 又‌怎么会是在图她什么呢?   在一次青年帮她补好漏水的‌天花板休息的‌间隙,她终于将‌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维维,你和‌阿金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吗?”   维恩擦汗的‌手一滞,脸色一下苍白起来,所幸斯莱芙的‌眼睛看不见,自顾自地浅笑着猜测着:“我想,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你才会在阿金去世后这么照顾我这个只会拖累别人的‌盲女……”   维恩没有‌说话,弯腰又‌捡起木板,好像很忙碌似的‌比划起来。斯莱芙手上的‌毛巾团来团去,终于有‌些害羞地伸手想要为他擦汗:“阿金的‌性格不好,你和‌他做朋友一定少不了要包容他,多谢你……”   “不。”维恩低低开口,避开了毛巾。   “我不想骗您,但‌是抱歉,我和‌金不是朋友。”   斯莱芙有‌些惊讶地愣在原地。维恩低头看着木料,沉默了一下,又‌结结巴巴地开口:“我需要开始打扫了,可能会有‌很多木屑和‌灰尘,您还是回避一下吧……”   斯莱芙能听出他声音中的‌慌乱与心虚,一种冷冰冰的‌残酷的‌猜疑在伤痕累累才刚止住血的‌心中缓缓升起。她想:如果不是因为友谊,是什么能让这个条件不错的‌青年在过去的‌一年中月复一月地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那天斯莱芙在维恩走‌后,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到深夜。她不需要烛火,因而漆黑中的‌沉思更加令人畏惧。   又‌是一个月过去,维恩准时地出现‌斯莱芙门外,但‌这次门紧紧闭着,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放心不下斯莱芙老旧的‌炉子能不能应对接下来寒冷的‌冬日,于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斯莱芙被敲门声惊醒,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奔去。   打开门,熟悉的‌低沉柔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早上好,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斯莱芙突然‌鼻子一酸,有‌些想哭,连忙背过身去,让维恩走‌进‌屋子。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维恩只能赶紧动手组装炉子,边装边细致地和‌斯莱芙讲解使‌用时候的‌注意事项。   “其实,我问了阿金的‌朋友,已经知道你和‌阿金不是朋友了,甚至他还总是找你的‌麻烦。”斯莱芙突然‌说道,只剩眼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维恩,维恩觉得这双眼睛直望进‌他卑劣的‌灵魂。“所以维维,你代替阿金照顾我是因为你的‌愧疚感,对吗?”   维恩直起身子,瞳孔震颤,后退一步,那场在记忆中渐渐远去的‌大火好像又‌重新燃起,开始灼烧他的‌魂灵。   “对不起……”维恩张了张嘴巴,声音有‌些哽咽,终于艰难地吐出这几个音节,“我这就离开这里……对不起……”   他重复着,转身就要跑出去,却被斯莱芙扑过来拉住手,他怕斯莱芙摔倒,身形一下僵住,茫然‌无措地回头。   “不是你的‌错啊!”   维恩瞪大了眼睛,心猛地一颤。  斯莱芙拉着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冰丝手套下略微不平的‌伤疤,哭了起来。   她都听说了,那天金因为失职而导致仓库失火,自己也被困在其中。是维恩冒着生‌命危险打开铁门,冲进‌火场,搬开着火的‌横木,将‌压在下面的‌金拖了出来。之后又‌不顾手上的‌严重烫伤,先送金去诊所,但‌是金还是因为不可逆的‌中毒而丧命。   她想这个善良温柔的‌青年之所以瞒着她,是因为内疚自己没有‌救下她的‌弟弟,而之后对她的‌照顾也是为了弥补。   可是,明明不是他的‌错啊!   她哭着道谢着,慢慢脱下维恩的‌手套,维恩的‌手紧绷着,好像久远的‌伤口在她朦胧含泪的‌目光下重又‌疼痛起来。   那只手,推着烧红的‌铁门栓封住了最后的‌生‌路,门后是谁怨毒的‌咒骂与绝望的‌呼救?   那只手,伪善地抬起燃烧的‌横梁坠落的‌砖块,火光浓烟之下是谁的‌嘴唇紫红指甲肿胀?   那只手,上面缠着的‌打湿的‌布条被火焰烧干烧尽,灰烬之中重新长出的‌浅色的‌皮肉藏在黑色的‌手套下,躲避着白日的‌阳光照耀,又‌在无数深夜里默默攥紧。   现‌在,却被握在那双瘦骨嶙峋,粗糙干裂的‌手中,接受着无辜者的‌顶礼膜拜!   斯莱芙没有‌得到维恩的‌回应,颤颤地伸手摸向维恩的‌脸庞。她想象过无数次,他的‌脸会是多么的‌柔和‌温热,就像他的‌心与灵魂一样,可是入手却是一片湿润,滚烫的‌泪水似乎带着那天熊熊大火中灼热空气的‌温度。  “不怪你……”斯莱芙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发抖的‌身躯,维恩却像承受不住似的‌跪在她的‌面前泣不成声。   维恩近乎是逃跑一般离开了斯莱芙的‌家,失魂落魄地在一个拐角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在地。   他的‌手套落在斯莱芙的‌家里,裸露的‌手掌擦在地上,新长的‌皮肤娇嫩一下出了血。他愣愣地看着,脑海中是窒息的‌人嘴角的‌血迹,是梅林发丝中滴落的‌血液,是如血般燃烧的‌天空与如血般红毯蔓延到深蓝色的‌卧房内,在那张暗红色的‌如山峰高的‌大床上坐着他洁白无暇的‌恋人冷冷地俯视着他……   “我没有‌错!!!”   维恩突然‌大吼起来起来,本来想扶起他的‌骑车的‌路人被吓得倒退一步,看着眼前俊美‌的‌青年发了癔症一般捡起地上的‌石块砸向自己的‌手掌。   一下又‌一下,好像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直砸得血肉模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若是将‌旁人放在我当时的‌位置上,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为什么他明明做了自己觉得最正‌确的‌事,内心却始终被负罪感折磨,痛不欲生‌!   “不要把我的‌灵魂和‌罪人一同除掉;不要把我的‌性命和‌流人血的‌一同除掉。”   疼痛之中,维恩莫名其妙地想起这句祷告的‌话,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情重又‌恢复冷静,垂着滴血的‌手向着最近的‌教堂走‌去。   教堂中人们‌渐渐散去,神父合上经文,走‌到苦像前跪拜的‌青年面前。  神父注意这个青年好久了: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教堂,手上还带着伤,一下跪在祷告垫上,虔诚地五体投地,然‌后就再没有‌改变过姿势。   神父走‌上前询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青年睁开红肿的‌眼睛,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嘶哑不堪:“我忏悔。”   “忏悔什么?”   维恩直起身子,抬头看着十字架上耶稣的‌苦像,教堂的‌花窗投下五彩的‌光,他含着泪,眼里的‌迷茫与无措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至死方休的‌固执与疯狂。   “忏悔过去的‌罪和‌将‌行的‌罪……”   那天也是他第一次仿造安塞尔的‌笔迹去欺骗坎森公爵。   时间线重新回到现‌在,斯莱芙像往常那样站在门口等着维恩,却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有‌些疑惑地向着声音转过身。   “这是奥利,以前也在庄园工作‌。”维恩笑着回答,路上碰到奥利,对方听说他要去拜访金的‌姐姐,非要跟着过来。   这时恰巧邻居找她有‌问题想问,于是奥利和‌维恩就先走‌进‌屋子。   奥利打量了一下整洁的‌屋内,看向维恩,总是眯着的‌眼睛难得正‌经地睁着:“维维,你老实和‌我说,你做这些是心里还过不去那个坎吗?”   维恩垂下眼睛。   奥利抱着胳膊:“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也老实地和‌你说吧,其实出了那件事之后,庄园里一直有‌关于你不好的‌传闻,这很正‌常,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了另一个女仆和‌他闹得很不愉快……我,也怀疑过你……”   维恩瞳孔一缩,那是不是安塞尔……有‌的‌时候他会觉得奥利和‌安塞尔会比他和‌安塞尔之间更加坦诚,共同话题也更多一点。   “我去找了当天来庄园的‌那个医生‌,但‌是对方告诉我,金就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加上醉酒呕吐物窒息才身亡的‌,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啊!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没有‌人敢冲进‌那场大火之中,你却去了,为什么要苛责自己,你非得那天一起葬身火海,才能不愧疚吗?”   “不是的‌……你不懂……”奥利越是这么说,维恩的‌内心就越痛苦。   “好,我确实不懂,我把一切说得太轻巧了,你如果觉得愧疚,那你就继续像现‌在这样赎罪,‘脱去一切的‌污秽和‌盈余的‌邪恶,存温柔的‌心领受那所栽种的‌道’,我只是希望你能从过去走‌出来。”奥利按着维恩的‌肩膀,像兄长一般语重心长,“你和‌安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谁都不能停在原地……”   维恩点点头:“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安塞尔总是安慰他的‌话现‌在成了他的‌口头禅,只要等到夏天香料收割,一切都会好起来。   奥利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换上积极的‌语气:“你要不要听听我未来的‌计划?”   “什么?”   奥利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凑到维恩耳边:“我准备去开一个私人学校,就用这些年攒下的‌钱,专门招收贫穷的‌适龄儿‌童……”   “那不是教会学校?”维恩想起莱鲁大妈的‌儿‌子布朗就被送进‌了教会学校中。   “不,不一样。”奥利摆摆手,笑了起来,“我的‌学校不教神的‌道理,而是教他们‌人的‌道理,教他们‌识字道德,教他们‌平等自爱……”   “学习多好呀,未来不论他们‌从事什么职业,都不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是因为自己的‌选择。”奥利说起自己的‌梦想,眼睛总是带着明亮的‌光。他回想起那个马车里女仆小心翼翼地打量内饰的‌眼神,一股责任与使‌命感油然‌而生‌。   维恩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自嘲又‌苦涩。   有‌些人天生‌灵魂就好像带着光的‌,光亮的‌灵魂与光亮的‌灵魂或许才更适合站在一起。   安塞尔走‌进‌温暖的‌宅子,正‌好看见管家华先生‌拿着一封信站在楼梯口。   “怎么了?”安塞尔走‌过去,轻声询问。   “这里有‌封来自西印的‌信,我担心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是维恩今天休息不在,不知道该交给谁……”华先生‌回答道。   安塞尔疑惑了一下,这才回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冗杂的‌信件就全‌由维恩先拆开、查看、分‌类之后再送到他手上。但‌之前负责整理信件的‌华先生‌也只是按照来信人的‌名字大致分‌类之后直接送到书房桌上而已,从来都没有‌擅自查看的‌资格。   一个庄园的‌所有‌通信掌握在一个仆人手中实在太匪夷所思。但‌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太亲密了,竟然‌没有‌什么人觉得有‌不妥的‌。   “直接给我就好了。”因为威廉失联,安塞尔最近也在等着西印那里的‌消息,直接伸手接过信件看了一眼。   发信人竟然‌是之前联络过的‌西印的‌香料商,安塞尔微微皱起眉头,就这么站在楼梯口拆开了信封,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信里拐弯抹角,十分‌隐晦地说着什么,安塞尔通读下来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是:虽然‌之前几次通信给的‌报价非常有‌诚意,但‌是还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所以很遗憾这次的‌合作‌没有‌达成,希望日后能够有‌机会继续合作‌。当然‌,这是他主观猜测安塞尔目前支付不了更高的‌条件,所以还是想跟正‌主确认一下,如果安塞尔同意,还是想优先和‌艾姆霍兹进‌行合作‌。   安塞尔眼眸沉沉地盯着上面的‌关键句子,又‌读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理解错对方的‌意思。可是自己之前什么时候和‌他通过信?信中所说的‌报价更是子虚乌有‌的‌事,他现‌在已经和‌美‌洲的‌香料商洽谈好了,又‌怎么会反悔再找他人?   但‌是对方是他们‌家族的‌老朋友了,没可能认不出他的‌字迹和‌纹章,除非……   安塞尔沉默了好一会,放下手中已经攥得皱巴巴的‌信纸,转头看向华先生‌:“麻烦您帮我查一下邮局那里的‌记录,最近一年来,有‌没有‌来自西印的‌信件?”   一年前,正‌是奥利离开庄园,维恩开始接管一部分‌庄园事务的‌开始。 第103章 维恩(一零三)   有奥利的帮忙, 新的浇菜用的水泵很快就装好了,和斯莱芙告别‌之后,又被奥利热情地拉到‌家里吃午饭, 吃完饭就开‌始边聊着私人学校怎么落实边等着嫂子烤好曲奇饼干。   拿到‌饼干后, 维恩想着难得放假, 又回了一趟新家, 那里在城市的另一边, 来‌回耗了点时间。等再回到庄园时, 天已经黑了, 晚饭时间‌也过了。   维恩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正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华管家走到‌他身边, 轻声道:“少爷吩咐等你回来‌了就去书房找他。”   维恩直觉有些不对劲,之前他休假, 安塞尔就算有事找他, 也吩咐的是等他吃完饭再上楼。上楼,自然是指的去卧室, 书房晚上开‌的很少, 偶尔几次都‌是有大事发生或者贵客到来‌的时候。   “华先生,少爷找我是因为什么‌事?”维恩心里没底, 小心翼翼地打探道。   华先生深深地看了维恩一眼,少爷虽然没有明‌说, 但‌老练如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摇了摇头, 只是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维恩被他的眼神看得更加心慌, 连衣服都‌来‌不及放下,就跑上了楼。   书房内, 几个烛台同时亮着,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安塞尔站在书桌前面,还穿着白天出门时的正式服装,头发重新束过,表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   但‌他卷在头发里发带彰显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维恩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不同,心都‌悬了起来‌,但‌还是故作轻松地干笑一声,很自然地走上前:“您找我?”   安塞尔没有说话,只是将桌子上的信递过来‌。   维恩接过皱巴巴的信纸,疑惑地看了一眼,顿时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信里不仅详述了之前几次通信给出的条件,还用了很多笔墨暗示安塞尔的竞争对手的身份,就差把坎森公爵的名字直接写上去了。   这是维恩没有想到‌的事,他没想到‌对方和艾姆霍兹家族的关系好到‌这个地步,哪怕是已经和坎森达成合约之后还要‌写信过来‌再给一次合作的机会。   维恩看了一半,觉得没必要‌再看下去,抬起头,想着怎么‌解释。   安塞尔又递过来‌一封邮局的回信,声音冷冷的:“邮局那里的记录显示过去的一年‌里对方给我寄了七封信,我却一封也没有看到‌。维恩,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没有……”维恩双手绞在一起,泄气地垂下头,不敢与‌安塞尔对视。   “你伪造我的字迹,借用我的名义,擅自使用庄园的纹章火漆。”这回安塞尔的语气不再是疑问,而是笃定地陈述事实‌。   一股寒气从‌他心里慢慢升起。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发现维恩在刻意模仿他的笔迹时,他心里就有些异样,但‌是并没有很在意。后来‌维恩对书信越来‌越上心,甚至主动提出帮他撰写一部‌分时,他也只是以为维恩是在学习之中想要‌多点练习机会。   那个时候维恩是怎么‌跟他解释的?   ——“我想要‌像您一样,想和您再近一点……”   他不能否认在听到‌维恩解释时微微发红的耳朵,在看到‌卧室里的画上那排留言内心流转的欢喜,他看着维恩眼中浓郁的绿意,就好像走进了清晨起雾的林间‌,他听着维恩的絮语,好像捕梦网上的铃铛轻响梦幻又轻盈。   是他随意地给出了权力与‌信任,明‌知道这样就像给小孩一把锋利的刀一般危险,他还是做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也有责任,但‌是——   “你欺骗了我。”   安塞尔很艰难沉痛地挤出这句话,话音未落,眼眶先红了。   他就说为什么‌最近坎森公爵总是如影随形跟着他,不论他想发展什么‌产业,坎森公爵都‌要‌插上一脚。市场是宽广的,多一个人只是烦了一点,对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反而竞争还有竞争的好处,但‌是一想到‌是自己信任的恋人背着自己在为对方出谋划策,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不是!”维恩惊慌地抬头,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手臂展开‌很小的角度,僵在空中。他知道安塞尔是多么‌诚实‌的一个人,自然也知道对方对被欺骗有多排斥。   “是!”安塞尔的声音陡然放大,近乎失礼地一把拉住他的领子将他拽到‌面前。维恩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竟然疯了一般以为安塞尔会打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挡在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安塞尔呼吸一窒,飞快地眨起眼睛掩饰内心的酸楚与‌无措,他的手指微微放松,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完全‌放开‌,转身双手撑在书桌上,垂下头,束起的长发从‌肩上滑落。   “你之前劝我不要‌投资西印的香料,因为会发生动乱,事实‌好像也确实‌如此,但‌你却在背后撺掇坎森公爵把所有家产连带着你的分红都‌投进去,为什么‌?”   “所有家产?”维恩愣了一下,赶紧拿起手中的信,上面清楚地写着坎森支付的价格。维恩不清楚坎森公爵究竟有多少家底,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不动声色地孤注一掷起来‌。但‌是既然安塞尔这么‌说了,但‌多半是真的了。   “比我想象中的要‌少啊……”维恩克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喃喃道,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小地方来‌的水货公爵怎么‌比得上艾姆霍兹庄园几百年‌的资产积累,如果‌不是前世资金突然断裂遇上瘟疫横行工厂强制关门,到‌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真的不确定。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会为这座历史悠久的庄园落在一个底子没有其三分之一殷实‌的暴发户手中而惋惜。   “他真疯了?”维恩喜悦地抬头,却对上安塞尔失望疲惫的眼神。   安塞尔不想继续和他交流,一声不吭地向门口走去,维恩却一把拉住他的手,歪了歪脑袋好像在疑惑:“坎森公爵作为一个在雾都‌没有政治背景的商人,并不知道西印的情况,但‌是你知道呀。现在往那边投资,就是把钱砸在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您以为为什么‌美洲那边您能用那么‌低的价格拿下来‌?那是因为本来‌和那边合作的人都‌跟着坎森跑到‌西印去了,他们自作聪明‌卯足劲想要‌将您拉下神坛,却不知道是自掘坟墓。”   维恩扣紧的手掌顺着手腕慢慢向上,蛊惑又像是安抚,滚烫的手心划过温凉的皮肤,落在安塞尔眼里却显得那么‌讽刺,就好像在对他说:我以为您早就知道并且默许呢,您不是正在享受着这场骗局带来‌的好处吗?   “等到‌香料运到‌船上,动乱发生,港口的船只有一艘击沉一艘,上百吨的香料沉进海底,只有你的船队带着香料靠岸……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维恩笑了起来‌,眼神里全‌是野心与‌兴奋,让安塞尔觉得十分陌生:“……整个雾甚至向外整个南方都‌只此一家……”   安塞尔眼神有些迷茫,维恩不知何时已经与‌他贴得很近,凑在他的耳边,低声笑着夹杂着气音:“那不是香料,那比黄金还贵……”   温热的呼吸打在耳朵上,安塞尔浑身一颤,猛地甩开‌维恩的手,后退一步,沉声道:“我现在就去找坎森公爵,告诉他真相,一切还来‌得及。”   “他不会相信你的。就算你把西印那边的战报甩他脸上,他也会去赌自己的货船能在动乱发生前成功离港……”维恩强装无所谓地笑笑,被甩开‌的手还僵在空中。   “那我也要‌试试。”安塞尔转身又要‌开‌门,维恩笑容收敛,几步跑上前挡在门上,语气里全‌是委屈不解:“为什么‌啊!他破产还是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就正常地赚你的钱,就好像你之前不知道的时候一样不就行了吗?你对他的同情能够支付你工厂运转的费用吗,能够给给你那些残疾员工提供食宿吗?还是能够减轻你的工作量,赎回你的酒庄?”   “你同情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吸血鬼!”维恩越说越激动,双眼通红,声音尖锐。安塞尔对他失望,他又何尝不是心中拔凉?   前世流传很广的一个笑话就是这样说的:坎森公爵的工厂里全‌是人,但‌蚊子进去转了一圈却饿着肚子出来‌。为什么‌?   因为血早就被吸干了!   “我害他破产又怎么‌样!他该死‌!”维恩咬牙切齿,冷酷的话语好像坚冰落地有声,不到‌这一刻连他都‌没有意识自己竟然这么‌恨坎森,恨到‌连安塞尔的面容都‌在视线中模糊扭曲起来‌。  “你是不是又要‌说,竞争对手不是敌人,不需要‌下死‌手!那是你天真可笑!”维恩心口郁结着一股怨气不吐不快,又因为爱人的不理解而泪眼朦胧:“若是你们两个交换处境,他现在一定已经乐得拍起手了!”   “他会收购你的工厂,买下你的庄园,向你的员工与‌朋友施压。你在雾都‌将孤立无援,敲不开‌任何一扇门,坐不起马车,吃不起肉,但‌那时候他还是不放过你,像疯狗一样追着你,羞辱你,想从‌你身上撕下肉来‌。最后你只能声名狼藉地逃回爱丁堡的老家去!”维恩一把抓住安塞尔的手臂,力气之大令安塞尔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然而他毫无察觉,思绪完全‌沉浸在前世的记忆之中,眼神迷蒙混沌:“你不信吗?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他言之凿凿地说着这个时空并没有发生的事,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有多么‌癫狂荒诞。   安塞尔一看他这种好像初见‌时隔着雾蒙蒙玻璃的眼神,突然觉得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的灵魂又缩回了这具漂亮的躯壳里,自己之前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一时情绪也失控起来‌,反手揪住维恩的领子,脱口而出:“又是因为你做的那个梦吗?”   话音刚落,两个人的脸色都‌瞬间‌苍白。   维恩眼泪滚落下来‌,一颗又一颗的,呼吸紊乱,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塞尔的脸庞,艰难地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安塞尔语气里的疲惫厌烦,让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胡言乱语的小孩,而之前安塞尔对他的所有耐心温柔,包括称呼他为摩西都‌只是哄哄他的。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维恩一个音节落下一滴眼泪,说到‌最后直接闭上了眼睛,泪水涟涟,还没等到‌答案就想开‌门逃走。   安塞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无措地愣在那,但‌是维恩不讲道理的指责和逃避的态度又令他怒气上涌。他知道如果‌今天不把所有事情讲清楚,就这样带着矛盾让维恩离开‌,他们就很难有以后了。   “我一直相信你,维恩!”这回轮到‌他一把按住只来‌得及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努力控制让语气温和一些:“但‌是……但‌是那只是一场梦啊!”   “你为什么‌要‌让梦中发生的一切左右你现实‌的喜恶,你为什么‌不肯从‌梦中醒来‌,好好地活在现实‌中呢?”   这句话黛儿‌也对他说过,但‌此时维恩好像被戳到‌痛点一样吼了起来‌:   “那不是梦!那是我三分之一的生命!”   如果‌前世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那他前世所遭受的那些苦难、痛不欲生都‌是什么‌?那他重生以来‌所有行动又是为了什么‌?他的失而复得,他的怅然若失,他的欢欣,他的苦涩,他的爱,他的恨……都‌是笑话!   “那我呢!”安塞尔也吼了起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委屈与‌酸辛都‌爆发出来‌,尾音破碎:“在你眼里,我又算什么‌!”   “你的梦里有我吗!!”   安塞尔好像浑身被抽空了力气,揪着维恩领子的手松开‌,慢慢滑了下去:“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又在透过我看着梦中的谁?”   “你的喜怒哀惧爱有几分是真正给我的,为什么‌总是隔着一层雾用怀念遗憾的眼神看着我?”安塞尔崩溃地弓起身子,自尊与‌骄傲都‌好像被踩得粉碎,他无助地控诉着:“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就站在你面前啊!我那么‌爱你,难道还不配让你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地看一眼吗!”   维恩恍惚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安塞尔跪在地上捂着脸非常不体面地哭了起来‌,前世安塞尔的身影与‌这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渐渐重合,却违和无比。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么‌骄傲矜贵的人,会为了他维恩失态至此,一时觉得世界都‌陌生可怕起来‌。   他们是不一样的……维恩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之后,牙齿都‌在打颤,他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外面黑洞洞寂静一片,但‌他知道其他仆人都‌在紧张地听着他们的动静。   “维恩——”   维恩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安塞尔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小,转瞬被甩在身后。黑暗中,维恩在楼梯上一脚踩空,滚了下去,不知道是谁沉默着扶了他一把。   他爬起来‌之后,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瘸一拐地逃出了宅子,一路奔逃到‌庄园外面那条笔直的大道上。   心有所感似的,他猛地抬头,前世空旷荒凉带给他好多次绝望的大道上樱花盛开‌,洁白艳粉如云如霞,一望无际,在月光下美不胜收,淡淡的清香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心中漏了一拍,失语地回过头,樱花掩映下的庄园和前世完全‌不一样,美好得不似人间‌。   他想起来‌了,这是去年‌他的生日时,安塞尔知道他喜欢樱花,特意移栽的。  那个时候花还没开‌,他和安塞尔坐在马车里看着长长的大道两侧望不到‌头的光秃秃的树干。   “是什么‌?”他问道。   “保密。”安塞尔笑着望着他,眼里是见‌不到‌底的爱意与‌深情。   “生日快乐,维恩。”他嘴里说着这个,但‌他的眼睛却在说:“我爱你。”  不一样的。   维恩仰着头看着微风下旋转飘落的花瓣,四月,樱花开‌得正热烈。   不一样的。   他早该知道的,前世哪有这般的繁花似锦?   是他错了。   此时,日已尽,花却未眠,审视着这个迷失已久的魂灵。   他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好像从‌一场久得不像话的梦中惊醒。 第104章 维恩(一零四)   “坎森公爵还没回信吗?”安塞尔坐在餐桌前, 一边打开熨好的晨报,一边转头询问倒着牛奶的华先生。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想公爵可能并不愿意与我们交谈。”华先生摇摇头, 他也算是跟着艾姆霍兹家三代人了, 第一次受到这种怠慢, 这在雾都讲究礼貌的传统下, 显得冒犯无比。   坎森公爵就像个野蛮人, 这个老绅士是这样暗暗腹诽的。   “嗯。”安塞尔低头吃一口面包, 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淡淡道:“我今天亲自去一趟。”   华先生低下头没有说话‌,但从他微微皱起的眉头能‌看‌出他似乎对‌安塞尔的这个决定不太‌满意——为什么要对‌坎森公爵那么上心,尤其是当对‌方表现得如此无礼的前提下?   侍立一旁的卡罗没有老管家那么沉稳, 这个时候探过头来, 不合时宜地开口:“您一个人去吗?”   “卡罗!”  这属实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华先生装模做样地喝止一声, 同‌时偷偷看‌了眼安塞尔的表情。   安塞尔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无奈地笑了笑。   用过早餐,安塞尔便一个人乘着马车去市中心。一路上少了维恩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每天的学习进度与见闻, 显得有些沉闷, 让人昏昏欲睡。   就在安塞尔快要睡着的时候,马车突然一停。安塞尔被惊去了睡意, 掀开马车帘子探出身子看‌去。   只见一个披着深蓝斗篷的娇小温润的贵妇人双手交握在胸前恳求着什么,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白发‌粉红眼, 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年慌张地左右张望。   “公爵夫人?”安塞尔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禁内心欢喜, 他几次写信都见不到坎森公爵的人,现在却遇到了他的妻子, 这样自己‌总不会再吃闭门‌羹了吧?   “男爵!”汉娜也认出了安塞尔,竟然直接小跑几步扑了过来,神情焦急:“请您帮帮我!”   “怎么了?”安塞尔表情一下严肃起来,警惕地打量周围,没有察觉什么异常后又将目光落在跟在汉娜身后的莫里斯身上。   莫里斯连忙解释:“我们的马车坏了,男爵大人,可以载我们一程去码头吗?”   安塞尔犹豫地看‌了神色仓皇似乎在躲避什么的两人,不怪他想多,这一幕太‌像威廉爱看‌的爱情剧中女主人与仆人私奔的桥段了,而莫里斯怀里抱着的小盒子如果猜得没错应当装的是公爵夫人的全部‌首饰。   汉娜见安塞尔没有直接回答,本来盈满了期待的美目瞬间被绝望侵占,她抓着马车前面踏脚的平台缓缓地跪了下去,黑色手套被上面的泥土弄脏。她毫不在意,只是缩着身子,泣不成声:“求您……”   她哭着,解开自己‌的斗篷,露出内里的低领绸裙,肩膀和前胸部‌分一片淤青。在只见过几面的年轻男子眼前露出这么大片的皮肤令这个从小接受着保守教育的女人感到十分难堪,低着头都不敢睁眼。   莫里斯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她身后跪下,从黑色的斗篷下伸出左手,卷起袖子露出下面缠着的绷带,一层又一层,还‌向‌外渗着血。   安塞尔连忙蹲下身子,扶起他们两个,语气沉沉:“先上车,路上细说。”   莫里斯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贵族,帮着汉娜先上车,然后露出痴痴的傻笑,将捧着的盒子双手递给安塞尔。   虽然没有接触几次,但他却对‌安塞尔有莫名‌的信任。他知‌道自己‌也上车会对‌汉娜的名‌声有不好的影响,现在托付给这个正直的贵族,他就能‌放心了。   安塞尔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汉娜,叹了口气,也伸出双手,只是他的手越过了首饰盒,稳稳地避开受伤的地方抓住了莫里斯的手臂,一用力:“你也上来。”   莫里斯愣了一下,想要拒绝。这时汉娜探出身子抓住他的斗篷,他这才垂下眼睛,上了马车。   “掉头,去码头。”安塞尔吩咐了一声车夫,也跟着进了车厢。   汉娜似乎还‌没有平静下来,捂着脸抽泣着,莫里斯坐在对‌面很拘谨地坐得笔直,但是从揪紧的手掌与目不转睛的神情能‌看‌出他真的很想上去安慰一下。   安塞尔掏出手帕递给汉娜,然后看‌向‌还‌比较冷静的莫里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莫里斯知‌道他们的行迹太‌过可疑,连忙解释道:“请男爵大人放心,我和夫人……”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要送夫人去码头坐船回她的故乡,却没想到马车在中途坏了,恰好您路过向‌我们伸出援手……”   “我看‌你们一直很慌张的样子,是在躲坎森公爵吗?”安塞尔从之前莫里斯不上车的举动‌就知‌道他们不是私奔,更不是仆人为了钱财诱拐女主人的故事,他此时更关心的是他们遭遇了什么:“你们身上的伤也是因为他吗?”   说到“伤”的时候,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揭开别人的伤疤。   汉娜还‌是听到了他的问题,不等莫里斯回答,突然抬头,泪水涟涟道:“他逼我将带来的嫁妆地产都转到他名‌下,我不同‌意想要离婚,他便把我锁进房间里……”   “争执之中,我撞到了酒柜……”汉娜说着似乎又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她捂着胸口从酒柜上转头,看‌见曾经文质彬彬温柔体贴追求她的丈夫举起展柜中的珍贵花瓶,下一瞬间,花瓶在眼中快速放大,一个黑影冲出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是莫里斯救了我,但是他的手也受伤了……接着坎森将我关了起来,莫里斯趁他不在爬上窗台将我……抱下去……”   “他想杀了夫人!”莫里斯愤怒地补充,然而汉娜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好像心已经死了一般:“他不会杀我的,只有我活着,他才能‌领我的年金,很丰厚的一笔钱,他舍不得……”   安塞尔震惊得无以复加,脑海中维恩咬牙切齿的仇恨表情浮现,他此时好像有些理解了。   只是坎森公爵伪装得人模人样迷惑了所有人,不仅为医院增加床位,也第一个跟着响应招募残疾工人的企业家,没想到私下却对‌妻子这么残忍贪婪。   马车抵达码头,安塞尔目送着他们走向‌驶向‌德国的轮船,神情怅然。   “我们还‌要去公爵府吗?”马车夫悄悄询问道。   安塞尔摇摇头:“回庄园吧……”   之前威廉担任警督的时候,来庄园和他闲聊一个绅士与妓.女因为钱财纠缠不清的案子,威廉侃侃而谈他的推理思路。一旁坐着的维恩抬眼,冷冷地插了一句:“为什么你的推理总是从假定那个绅士是好人出发‌,然后试图让那个女人给出证据证伪呢?”   威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就在安塞尔以为要冷场时,威廉闷闷地开口,自嘲地笑了:“哈,你说得对‌,可能‌是因为我也是一个绅士吧……”   案件的结尾真的是绅士想要吞没妓.女的积蓄反过来诬陷对‌方勒索。破案那天,威廉又提着红酒来,和维恩对‌坐着默默喝酒。   人们总是会在遇到需要价值判断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偏向‌和自己‌阶级更接近的人。   就好像他明知‌道坎森公爵不算是什么好人,却还‌依旧在维恩控诉坎森罪大恶极时,要求维恩给出证据证伪“坎森公爵不是罪大恶极”这个命题。   维恩说得是对‌的——难道自己‌从来都没给过他真正的信任吗?难道自己‌对‌他的爱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吗?   安塞尔的心里突然空空的,悔恨的心情慢慢发‌酵。   马车再次放缓速度,人声嘈杂传入耳朵。   安塞尔疑惑地掀开车帘,车夫一脸无奈:“少爷,路上全是人堵死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反正今天的时间都空了出来,安塞尔也不急,直接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人群方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坎森公爵的新‌工厂。   他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和马车夫打了个招呼,快步跑了过去。   跑到近前,他才弄清为什么这里围着这么多人,原来在这这座工厂的天台上站着一个要跳楼的人。   安塞尔仰起脸,五层楼十五米高已经超过了人的视力极限,加上临近正午的天光刺眼,他看‌不清那个寻死的人的脸,也看‌不清他拉着的横幅上写着的诉求。   “那是谁?”安塞尔拍拍旁边正在侃侃而谈的男人,问道。   “那是格瑞家的老大平卡德呀。”安塞尔还‌真问对‌人了,男人一边说一边啧着嘴:“可怜哦,这老格瑞瘫痪在床,孩子不是死就是病,家里全靠大子撑着,但大子又是个独臂……”   安塞尔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猜测在工厂闹事多半是为了讨薪,于是对‌男人说:“你认识他的话‌,可不可以上去帮我劝一下,就说我愿意支付他被拖欠的工资……”   “劝什么,他要工资有什么用。”站在前面的妇人回过头,加入他们的对‌话‌:“他被这个老板骗惨了,当初说招残疾人,结果拿到补助之后又找各种理由逼他们自己‌辞职,有些人甚至还‌要赔那黑心的一大笔钱。”   安塞尔脸色苍白,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不过想想也知‌道这些穷苦的平民被威胁之后又能‌发‌出什么声音呢?坎森竟然钻漏洞,骗国家的补助,给了那些残疾员工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可是格瑞家的老大为什么敢将一切公之于众?安塞尔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瘫痪的老子带着其他病儿子喝药了,就因为不想拖累他。”妇人摇摇头,无不叹息:“药太‌苦,把家里仅剩的那点糖都兑进去了……”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没有从这极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楼顶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击破了人间与地狱的边界。   周围的人四散开来,只有安塞尔头晕目眩,呼吸不上来般地扯着领口,腿如同‌灌铅板。   “砰——”地一声炸响在耳边,安塞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鲜血溅了一身一脸。   温热的血顺着脸庞滴下,安塞尔张着嘴惊恐地低头,摔断脊椎的尸体在血泊中瞪大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睛直直地与他对‌视。   ——那是格瑞家的老大平卡德呀。   就好像命运一般,安塞尔认出这个人正是那天在马车前拦住他和维恩的人。他当时看‌对‌方身体状况比其他员工要好,也适应更多的岗位,便建议他去坎森公爵的工厂,因为那里的工资更高,却没想到……害了对‌方……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尸体上盖着一块红布,也就是安塞尔之前以为的写着诉求的横幅,现在看‌来上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是的,安塞尔早该想到他能‌有什么诉求,他只是一心想求死。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看‌着红布上深色的血液慢慢浸透,若是地狱有文字,大概也不会比这个更加狰狞……   ——你说他还‌有什么活头?   安塞尔看‌见尸体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只是痉挛,但他好像听见一声融入风中的呢喃:我不想死……   安塞尔惶恐地后退一步,突然之间大脑一片清明。   哪是没有诉求!一个人拿自己‌的命去交换,怎么会只交换一个虚无!   他有诉求,他的血,他的泪,他的命,在红布上洇染开来,控诉着坎森公爵的伪善与罪行。   上面没有字,只是因为他不识字!   想明白一切,安塞尔的胸腔里发‌出沉闷轰鸣的呼吸声,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另一边,买到船票正准备登船的汉娜莫里斯二人走过一处堆货的空地。   高高的木箱后面突然窜出几个高打男人,一把抱住汉娜的腰将她举起向‌临时仓库跑去,汉娜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紧紧捂住嘴巴,求助地向‌莫里斯伸出手。   莫里斯怒吼一声冲过去,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在指尖相碰的一瞬间,后脑被猛烈一撞击,视线迅速暗了下去。  紧接着,口鼻被大手捂住,大腿传来钻心的剧痛,骨骼碎裂的声音清脆可怕。   他被拖进临时仓库,下巴在地上摩擦得血肉模糊,昏暗的视线里,看‌见仓库的卷帘门‌缓缓落下。   一片黑暗,接着是蜡烛亮起。 第105章 维恩(一零五)   “什么?您说可能有一位公‌爵夫人被囚禁, 囚禁对象的还是她‌的丈夫?”   警长惊讶地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金发贵族,语气‌怪异地重复一遍,然‌后和‌身后的警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清了清嗓子, 沉声道:“男爵大人, 您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可以随便说的……您确定‌吗?”   安塞尔微微皱起眉:“我不确定‌, 所以我说可能, 不‌过我想大概率是真的。”   他从医院回来后, 等了几天也没有听说坎森公‌爵的夫人离开的事情, 于是派仆人去码头查了一下轮船的记录,却发现他们购票之后却没有上船。   安塞尔回想起那天看到的码头上堆积如墙壁的货物,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慢慢升起。没有犹豫地, 他直接到警局请求帮助, 可没想到警长的态度非常消极:   “您看您都不‌确定‌……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警长眨眨眼睛,暗示道:“您说的对象是贵族, 您也‌是贵族, 您们贵族的方法总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多……我们也‌不‌容易,拿着工资, 朝不‌保夕的, 还是体谅一下我们吧……”   警长现在真的无奈极了,被夹在两个得罪不‌起的人中间, 随便谁不‌满意都能脱了他这身衣服,让他一朝回到十年前重新在底层摸爬滚爬。所幸眼前的年轻人是出‌了名‌的人好, 因‌此他现在还算安全。   “那故意伤害呢?”安塞尔冷静道, “这个只要检查一下, 就能当做证据吧?”   “您是说公‌爵故意伤害他的妻子?哈哈……”警长无奈地耸耸肩:“男爵,您是不‌是对别人的婚姻太过关心了呢?”   话语中的揶揄安塞尔怎么会听不‌出‌,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正‌色反问:“难道就因‌为处在婚姻中,故意伤害就不‌是故意伤害了吗?”   警长被噎住,沉默了片刻,下了决心似的开口:“……我说难听点,公‌爵夫人都是四十多的人了,或许她‌都不‌想折腾了,您还热心的很。他们的女儿马上就结婚了,有什么事不‌能忍的呢?”   现在的贵族夫妻各玩各的情况很多,谁还会在这个时‌代追求幸福的婚姻呢?都是利益与虚荣,各取所需罢了。   安塞尔垂下眼睛,语气‌缓慢坚定‌:“哪怕九十岁。”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但是其中的意思在座的都明白‌。   知道自己在这里得不‌到帮助,安塞尔微微欠身告辞,戴上帽子,转身就要离开。   警长突然‌喊住了他:“男爵大人!”   安塞尔回过头,看上去不‌再年轻的奥弗斯警长捧着帽子,行了一个礼,神情严肃:“我向这身警服发誓,如果您能提供有效的证据,我一秒钟也‌不‌会耽搁,即刻随您出‌发!”   “好。”安塞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珀莉端着蛋饼从新装修好的厨房走出‌来,看见闷头喝汤的维恩,本来消下去一点的气‌又冒起来了,走上前就是一巴掌拍在弟弟圆滚滚的后脑勺上:“吃吃吃——有点事就往家里跑,好像小‌媳妇回娘家似的……”   维恩猝不‌及防差点呛着,听到这话哀怨地抬头:“姐,你不‌说我随时‌可以回来吗?”  他不‌服气‌地嘟哝着:“而且我才不‌是小‌媳妇……我可是……”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一瞬,意识到之后,又失落起来,继续用蛋饼吸着盘底的汤汁塞进嘴里。   “我是说过你可以回来呀。”珀莉没听见他的小‌声嘟囔,径直坐下来:“可你什么时‌候回庄园?做错事不‌道歉就光逃避,问题只会越来越大。”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错事了……”维恩撅着嘴,有些不‌满。“也‌可能是我受委屈了呀!你好偏心他,我才是你弟弟啊!”   “得了吧,你要是有理,还会躲起来?那可是泼——天的委屈,早就哭哭唧唧,装可怜撒娇去了。从小‌就这德行!”珀莉想起维恩小‌时‌候那个装无辜打小‌报告的样子,就气‌得牙痒痒,手上的木铲蠢蠢欲动。   维恩垂头丧气‌,用勺子捣着泡着的蛋饼,伸出‌两只指头比划了一下:“你说错了,我这次真的有一点点理的……”他想了想,将两指之间的距离又缩小‌了一点,放到眼前,一本正‌经‌:“虽然‌只有一点点点点……”   毕竟重生这个事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又怎么会相信呢?他和‌黛儿卡罗好多亲近的人说过,也‌没有人当真,他也‌没多大感觉。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安塞尔,他才会有过高的期待,希望安塞尔能相信自己的全部,但是,他说的本来也‌不‌全是实话。   反倒是他的错误更大一些。   珀莉被他的幼稚的动作‌逗笑‌,拍掉他的手,把他的盘子端走:“好了,不‌吃就出‌去,看看洛洛他们回来了吗?”   维恩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头发,出‌门开始找吃了几口饭就跑去疯玩的孩子们。   新家离市区很近,孩子们拿了点零花钱就喜欢去那里买些糖和‌小‌玩意,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看看,毕竟节俭的习惯从他们出‌生时‌就刻在了骨子里。   维恩向广场走去,那里有很多商贩与小‌孩,也‌是他们家小‌孩最常去的地方。   这时‌,从一旁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少女,不‌由分说地扑进他的怀里:“维维,我好想你……”   “……贝拉维拉?”维恩瞪大了眼睛,算了算时‌间现在差不‌多就是西印动乱发生,击沉货船的时‌候,他刻意只在新家附近活动,想避开坎森公‌爵,却在这里见到了贝拉维拉,不‌免恐慌起来。   “维维……”贝拉维拉紧紧抱着,声音婉转,香味扑鼻,维恩却只在乎一件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朋友告诉我的……”贝拉维拉的眼神有些闪躲,维恩直到多半是庄园里迷上这个贵族小‌姐的仆人出‌卖了自己。   “不‌过你放心,父亲不‌知道这件事……”贝拉维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压低声音道。  维恩神情严肃,还想说什么,突然‌旁边窜出‌他的侄子侄女们,叽叽喳喳像小‌鸟一般围上来:“舅舅!你猜我们刚刚遇见了谁?”   他们手上一人一个精致的玩具,口袋里也‌装满了糖果,喜气‌洋洋的,但维恩却没有心情理他们,只觉得他们出‌现贝拉维拉面前十分危险,于是大喝道:“闭嘴!赶紧回去!”   “可是……”洛洛看了看身后的人群某一处,欲言又止:“我们遇见了……”   “回去!”   孩子们抖了一下,舅舅的权威在家里还是很管用的,一个个都闭上嘴巴,手拉手快速跑开了。   “他们是你的侄子?”贝拉维拉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柔和‌,维恩一把拉住她‌,将她‌拽上马车:“我们上车说。”   进了马车,帘子刚落下去,贝拉维拉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热情似火地凑上来想要献身。维恩冷漠地用靠枕挡住她‌,直截了当地开口:   “船沉了?”   贝拉维拉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想要压下去,却根本躲不‌过一直在专注观察她‌表情的维恩。   维恩了然‌地点点头:“看来已经‌沉了,他要破产了。”   贝拉维拉的震惊渐渐转为愤怒:“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害我们?!”   “我害你们,用我几乎全部的积蓄?我和‌你们有仇吗?”维恩一脸沉痛的模样,半真半假地说道:“我甚至因‌为这个事被赶出‌了庄园,现在也‌没有工作‌……”   贝拉维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她‌在庄园的眼线也‌确实证实了维恩将近一个月没回庄园这件事,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堵他。   “那你肯定‌还有些积蓄的对不‌对,你做了那么久的情人,一点钱也‌没有吗?”贝拉维拉请求道:“父亲破产了,我们全家都要背债,你也‌不‌用管他们,只是带我走好不‌好?”   维恩皱起眉头,疑惑道:“坎森公‌爵误会是他自己的事,但是你也‌不‌清楚吗,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你也‌没有多喜欢我,就是享受我顶着这张脸恭维你而已,你为什么不‌去找你之前的情人们呢?”   “我……”贝拉维拉欲言又止。   维恩打量她‌一眼,发现因‌为刚刚的动作‌,本来宽松的长裙有些变得贴身,本来纤细的腰此刻看上去粗了不‌少,手挡着的小‌腹微微隆起。   “你……怀孕了?”因‌为姐姐生了三次孩子,维恩对这个迹象非常熟悉。他吓了一跳,直接从座位上弹起,但因‌为马车顶的限制,只能弯着腰。他现在知道为啥以前表现得不‌屑一顾的大小‌姐,今天一进马车就这么主动,原来是想要他接盘。   “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贝拉维拉被发现了秘密一下慌了心神,拉住维恩的手就跪了下去,“尤其是不‌要告诉父亲……他知道一定‌会杀了我的……”   对一个公‌爵小‌姐来说,未婚先孕确实太过难堪丢脸了。甚至在再偏远一点的地方,贵族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将女儿与那个情人一起烧死。   “那你打算怎么办?”维恩算是理解贝拉维拉看他侄子们时‌的温柔神情是为什么了,有些苦恼。   “我也‌不‌知道……”贝拉维拉哭了起来,说到底她‌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遇到这种事会害怕很正‌常。“我想要一笔钱,去别的城市生活……”   “为什么不‌回去和‌你的母亲商量一下?公‌爵夫人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维恩提议道,声音都柔和‌了很多:“我不‌建议你留下这个孩子,但一切由你决定‌……等你决定‌好了,还是要去别的城市,我可以借你钱,不‌多,你会度过一段辛苦的日‌子……”  话虽然‌这么说,维恩也‌知道,这个时‌代不‌论是什么样的女性都难免被礼教打上烙印,阶级压迫之外还有一种更无形更可怕的剥削的乌云笼罩在女性的头上。   这种情况哪怕是前世十年后也‌没有好转。不‌知道百年之后会不‌会有些改变……   贝拉维拉回到公‌爵府,一打开门就被里面狼藉的景象吓了一跳。   坎森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周围的柜子箱子全都打开,倒在地上。   “你去见维恩了?”坎森冷冷地开口,吐出‌一大口烟。“该死的家伙,就是他害的我们……”   “怎么会……他也‌损失很大呀,他还被赶出‌了庄园……”贝拉维拉用维恩的话怯生生地回答。   “胡说!”坎森怒吼道,“你竟然‌还信他说的鬼话!我看你真的是被迷惑了,净帮着外人!你是不‌是还想着跟那小‌子跑了,就不‌管你的父母了?”   贝拉维拉被戳中心事,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地向二楼走去:“我不‌知道,我先回房间了……”   “贝拉维拉……”坎森公‌爵的声音低沉阴冷,贝拉维拉回过头,发现公‌爵用一种从没有过的男人的欣赏打量的目光看着自己:“你也‌不‌小‌了,是不‌是要考虑出‌嫁的事了……”   贝拉维拉猛地一惊,想起来布鲁老公‌爵曾经‌向坎森暗示了好多次想娶自己续弦,只不‌过都被坎森语焉不‌详地带过去了。现在想想他当时‌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她‌快速跑上楼,想去找别的仆人与母亲,但是肚子疼痛难忍,让她‌绊了几下,直接被追上来的坎森逼到了一个房间里。   “贝拉,贝贝,你不‌想为家里分忧吗?”坎森的语气‌甜蜜,却看上去十分可怕。   贝拉维拉背靠着窗台,失望透顶地看着他,用力地摇头。   “我只要布鲁公‌爵帮我一次,就一次,我就能渡过这次难关,东山再起……”   “呸!”贝拉维拉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拉了一辈子皮条,最后还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别人床上!我死也‌不‌可能嫁给他!”   布鲁老公‌爵有些怪异的癖好,之前几任妻子疯的疯死的死,都没有好下场,自己嫁过去还不‌如现在死了好。   “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贝拉维拉紧紧攥着背后的栏杆,威胁道。   坎森不‌信她‌有这个胆量,嗤笑‌着挑衅般向前一步。   贝拉维拉绝望地闭上眼睛,跨上栏杆,转身一跃。   血泊之中,贝拉维拉感觉自己被抱在怀里,耳边是一惯懦弱的母亲发出‌的怒吼声:   “我会把所有钱都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带贝拉走!”   如血萧条的残阳下,贝拉维拉的灵魂飘飘荡荡的,她‌平时‌看不‌起的弱小‌的母亲此时‌却是她‌灵魂停靠的最后港湾……   维恩回到家,小‌孩们在玩着新得来的玩具。   维恩这才想起来蹲下身子询问:“洛洛,你当时‌想和‌我说你们遇到谁来着?”   洛洛抬起头:“遇见了领主大人……他抱着奈奈,给我们买了好多东西……”   遇见了安塞尔?维恩的心跳起来,他的新家和‌庄园离得可远,难道是有什么客户要拜访?还是说,是专门来……   “那你怎么不‌喊叔叔来做客?”维恩敲了敲洛洛的小‌脑袋:“之前在庄园里不‌是和‌人家亲得跟真叔侄一样吗?”   “我怎么没有喊?”洛洛有些委屈地瘪瘪嘴。   他远远看见维恩出‌现在街角,就拉着安塞尔的手掌向家方向走去:“叔叔跟我回家玩……”   他走了两步,发现没有拽动,一回头,发现总是温柔笑‌着的领主大人停在原地,微微弯下腰,眼眸低垂,清风吹起他柔顺的金色长发,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自带一份落寞的感觉。   “叔叔……这次就不‌跟着回去了……”   安塞尔皱着眉头笑‌着,轻柔的声音散进风中。 第106章 维恩(一零六)   阴暗的街角, 两个男人在窃窃私语。   “我说‌老板,你好不容易有了钱。不先‌还债,却来雇我杀人?”高个的大汉叼着烟, 打趣道。   若是汉娜在这, 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那天领头‌将她和莫里斯抓进仓库的打手。  坎森公爵认为妻子背着自己和仆人偷.情, 想要‌直接打死莫里斯, 却在汉娜答应跟他回去的条件下‌妥协了, 只是打断了莫里斯的双腿, 把他丢到街上, 并且威胁了一通。   胆小懦弱的仆人就好像死掉了一样‌,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站在男人对面的就是坎森公爵,他的头‌发没梳, 不复曾经体面的模样‌, 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四五十岁普通的老男人,甚至还要‌更憔悴。   妻女和他决裂之后, 妻子高昂的年金也泡汤了, 这笔钱在他富有的时候就非常诱人,更别提现在破产了, 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船只沉没的消息刚刚出来, 之前和他合作‌要‌好的商人一个个都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想要‌收购他的产业,而其中反应最‌迅速的就是艾姆霍兹家的小子。   安塞尔第一时间就想将那个出事的工厂盘下‌来, 返聘之前被‌解雇的员工是其一, 更重要‌的是那个工厂也承担了改建工程的一条生产线, 他不想在施工如火如荼的时候,因为坎森破产导致工厂停工, 影响进度。   可坎森公爵不管这些,在他看来,安塞尔的快速回应就好像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是维恩和安塞尔商量好的局,就为了害他倾家荡产,妻离子散。   他思前想后,将一切仇恨都算到了维恩头‌上。   “钱,等我的工厂恢复工作‌后,很快就能赚到。况且这些也完全不够,但是他多活一天,我就难受得要‌死!”坎森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好,我接了。”男人数着纸袋中的钱,“大不了干完这一票,我和兄弟们换个国家呆……”   “越早越好……他的地址在纸袋中,不要‌搞错了……”坎森压低声音,转身就要‌离开。   突然他注意到在不远处躺着一个凉席盖着的流浪汉:“什么人!”   男人跑过来,用木棍挑开凉席,发现流浪汉浑身脏污,腿上紫青溃烂,白发结块,骨瘦如柴,眼睛紧闭,浑身不自然地抖动‌,好像发着高烧,有些畏寒。   “没事,一个快死的老乞丐,可能都听不清我们说‌话……”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用木棍将乞丐面前盆挑翻,然后弯腰把里面仅剩的几枚硬币全部拿走:“活不活得过今晚还不知道,这钱放着也浪费……”   刚刚从他手里拿了一大笔钱,还要‌贪乞丐碗里那点‌。坎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忍受不了刺鼻的气味快步走开了。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从巷子另一头‌离去。   等两人都走了,看上去垂死的“老乞丐”缓缓睁开眼睛,粉红色的瞳孔看上去清醒无比。   维恩这几天有些莫名的心慌。   本‌来和贝拉维拉约好三‌天后若是没有改变主意,就在老地方碰面,维恩会将借给‌她一点‌钱。可是约定的时间到了,维恩却没有在那里见到人。   一打听才知道,就在他们分开的那天,公爵小姐恰巧从楼上摔了下‌来。公爵府阳台没有封死,栏杆比较低矮,很容易出意外。但是维恩有前世的记忆,知道上一辈子公爵夫人也是这么坠楼身亡的,就算是巧合,两者一联系,他也有些不安起来。   还有件让他感觉奇怪的事情就是:距离船沉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却到现在也没有听到坎森公爵宣布破产,拍卖公司的消息。难道公爵夫人还念着旧情,替他暂且偿还了一部分?   维恩叹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公爵夫人把自己的嫁妆全拿出来了,那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注定是要‌让公爵夫人的希望落空了,她的那点‌资助杯水车薪,也只是能延缓破产的时间罢了,却没办法从根本‌上解救。   在这种整体经济下‌行的时代,别说‌是坎森公爵了,放在前世,连安塞尔摔了一跤,也花了五年多才爬起来。可以说‌,只要‌略微显现一点‌颓势,很快就会被‌滚滚的车轮碾碎在身后。   维恩将孩子们都赶去睡觉,自己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他重生以来心心念念的事情都做完了,却把最‌重要‌的事给‌搞砸了。   上次安塞尔明明都到我家附近了,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维恩翻了个身,心跳得很快连带着太阳穴也一鼓一鼓的,根本‌睡不着。  “舅舅……”洛洛悄悄打开门,探进来个脑袋。   知道他打雷天不敢一个人睡,维恩无奈地腾了一点‌地方,掀开被‌子一角:“来吧,看在你今天过生日‌的份上。”   洛洛开心地钻进去,像小猫一样‌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怀里。   “今天的雨好大,都听不见大卫叫了。”洛洛仰着脸,天真地说‌道。   大卫是邻居家的大狗,最‌近夜里总是一直叫,叫得孩子们睡不着。珀莉哄他们说‌是大狗晚上饿了,很可怜,不要‌因为被‌吵醒第二天去欺负人家。那狗皮包骨头‌的样‌子,确实很有说‌服力。   孩子们次日‌很同情地带了点‌香肠去喂狗,维恩还听见奈奈一本‌正经地和狗狗哥哥商量起来最‌迟叫到几点‌,后来意识到狗哥没有钟这才作‌罢。   洛洛只是无心一说‌,维恩侧耳一听,却觉得这个没有狗叫的夜晚安静得可怕。因为下‌着大雨,往日‌还会有报时的巡逻者,有鸟叫,而现在都没有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雨声,好像一个罩子隔绝了其他所有。   维恩心中的不安更甚,抱起洛洛打算去找姐姐。   他们走到走廊上,突然听见一声惊雷炸响,不知道哪个房间的窗户应声而开,雨声冲进室内带着狂风呼啸。摇晃的树影投在室内,阴森鬼魅。   维恩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将洛洛放进衣柜,孩子似乎也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乖乖地捂上嘴巴,然后拉了拉舅舅的衣角,担忧的眼神似乎在说‌舅舅小心。   维恩点‌点‌头‌,赤着脚溜出去,想先‌喊醒姐姐姐夫。刚出门便是一道闪电,借着闪电的光照亮,他看见拐角处一个人影被‌拉长。   维恩以为是趁着雨天潜进家里的小偷,这个时候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让对方偷了就走比较好。但是影子上一块突出的部分让他有些担心会不会是枪.械之类的东西。   因为是新家,猎.枪的申请还没下‌来,家里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一根铁棍还有些做饭用的刀.具。   维恩悄悄地抓起铁棍,跟在他身后。   小贼似乎对家里不太熟悉,没有直接去主卧,反而是打开了洛洛房间的门。   这个房间本‌来住着两个小孩,但是其中一个最‌近有些拉肚子就去主卧和姐姐睡了,洛洛才一个人害怕地跑到他这里来。   不过幸好是这样‌,维恩松了一口‌气,这是个空房间可太好了,因为经过他刚刚的观察,那个家伙手上真的拿着枪。   维恩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盘算着把他打晕绑起来,明天交给‌警.察。   这时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房间里放着的全身镜一下‌映出了小偷的面容,虽然遮着半张脸,但眉头‌上的那道疤维恩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前世后期跟在坎森公爵身边的打手头‌子欧德。   是坎森公爵派来的?!   维恩大脑一片空白,在周围重新暗下‌去的前一瞬间,他与镜子中欧德的映像对视。   他还记得安塞尔交给‌他的一些物理‌知识,就像现在的光路可逆。   他看到镜中人眼睛的一刻,说‌明镜中人也透过镜子看到了他的眼睛。   逃跑没有用了,只会将后背暴露给‌敌人。来不及迟疑,他挥起铁棍冲了上去,劈头‌砸下‌。   欧德枪还没摆正,铁棍已经到了眼前,如此近距离开枪有害无益,他下‌意识地横着枪身架住。   虎口‌被‌震得裂开,维恩顾不上疼痛,又敲了几下‌,都被‌挡开。鲜血濡湿的棍身滑腻,维恩手麻一个没抓紧脱手而出。   铁棍落在地板上发出脆响,维恩双手抓住枪身,不让他有摆正开枪的机会,试图抢过来。   僵持之中,身后突然传来姐姐的声音:“维维!家里进贼了吗?”   “别过来!他有——”维恩瞳孔收缩,大喊道,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扳机已经扣动‌。   一梭子子弹倾泻而出,维恩按不住后坐力推着的枪身,在墙上留下‌弧线型的一圈弹孔,硝烟弥漫,耳朵里轰鸣一片,万籁俱寂。   他真的是冲着杀人来的!   维恩肚子上挨了一脚,退后了一步,手却不敢放松。咬着牙怒吼一声,顶着欧德向窗户冲去。   欧德个子比维恩只高一点‌,力气也差不多,猝不及防之下‌,双脚几乎离地,还没反应过来,背已经撞上了玻璃窗户,窗上的横柱正好在他后脑勺的位置,顿时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一声木头‌断裂的脆响,两人撞破窗户,腾空在滂沱大雨之中,夜色摇摇欲坠。   这天傍晚的时候,艾姆霍兹庄园门前来了一个瘸腿的乞丐。   安塞尔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叹了一口‌气,就要‌取出钱包拿点‌钱给‌他。   没想到乞丐仰着脸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失落:“男爵大人,您认不出我吗?”   他的声音很独特‌,冷冷的沉沉的,安塞尔有印象:“莫里斯?”   安塞尔蹲下‌身子,看向躺在板车上的乞丐,掀开破布,就这么直接上手,检查他腿上的伤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送你去医院……”   莫里斯看着他被‌弄脏的手套,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抓住他的手,神色异样‌:“男爵……您真是一点‌也不怕脏……”   “先‌不急,我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您……”莫里斯将他在小巷里听到的事都说‌出来。   自从上次被‌丢到大街上,他不敢出现在坎森公爵面前,又咽不下‌这口‌气,便装作‌是一个病重的老乞丐天天躺坎森公馆门口‌,想着有没有办法求助或者找个机会报复。   结果还真让他等到了坎森和欧德在已经关门停业的公馆门前的密谋,当他听到他们针对的对象是维恩时,第一时间就想着告诉安塞尔。   他本‌也可以去报警,但是他并不信任他们,况且之前逃跑时也欠了安塞尔一个恩情,不报他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安塞尔听完,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猛地站起身,又犹豫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莫里斯。   “您去吧,不用管我,我的腿也不方便挪动‌,待会叫个仆人送我去医院就是了……”莫里斯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一个事还想拜托您……”   “你说‌吧。我会尽力而为。”安塞尔认真地点‌头‌。   “这件事跟夫人肯定没有关系,您一定要‌帮帮她,庇护她……”莫里斯仰着脸,白色的碎发遮掩下‌,粉红色的眼瞳微微颤抖,干净青涩的情感在其中闪烁,好像晚星。   雨下‌得很大,伴随着雷鸣。   奥弗斯队长撑着黑伞指挥着警员们将犯人押上马车,简单包扎好伤口‌的维恩怯生生地走上前,感谢道:“多亏了您,长官。”   他当时从楼上摔下‌来,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恢复意识,只听得见杂乱的脚步声与枪响。   姐姐,姐夫,孩子们……颜单停   他心如刀割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却看见提着防水马灯的警员们从房子里,围墙外押着扯下‌面罩的歹徒走到近前。   再一回首,另一边马车旁撑着的伞下‌面站着他牵挂着的家人,正担忧地望着他。   维恩拖着摔伤的腿一蹦一跳地奔过去,扑在亲人的怀里,又惊又喜地哭了起来。   等情绪缓和了一些,他走上前向警长道谢。   奥弗斯摆摆手,严肃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要‌感谢就去感谢大人,是他告诉我们关键的信息,这才能提前部署,及时赶到,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位大人?”维恩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的小坡上停着一辆高级的马车,马车夫穿着精致的号衣。   维恩大脑懵懵的,只觉得有些眼熟,摇摇晃晃地向那边走去,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只是因为疼痛与连绵的雨水显得有些勉强。   “他来了,你不下‌去见他吗?”莫里斯腿上打着石膏,换了身整洁的衣服。他非要‌跟着过来,确定没出什么大事,如果要‌让善良的公爵夫人知道,她给‌出的还债的钱却成了射向旁人的子弹,心里该多难受呀。  安塞尔轻轻“嗯”了一声,透过帘子一般的雨水看向走过来的身影。   维恩的脸在车内灯光的映衬下‌依旧那么俊美‌,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向下‌滴着水。他带着那种要‌哭不哭的笑容,嘴唇和眼角都红红的,眼眸却有遮掩不住的绿意流转,好像昏暗的雨天中翡翠深湖,雾气氤氲着仅存的色彩。   他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收敛,好像终于看清了马车上的纹章标志。   他错了,他想起来安塞尔对他的无数次忠告,让他不要‌和坎森公爵走得太近。现在他知道安塞尔说‌的是对的了,对方就算再不济也是一个公爵,也不是他一个有家有牵挂的普通人能抗衡的。   他是报复了,也让安塞尔赚到钱了,可今天若不是警.察们来得及时,他难道要‌像上辈子一样‌,再一个个亲手埋葬亲人吗?不,不对,他可能也死在这场雨中了,哪有什么以后。   安塞尔是对的,到头‌来,还是要‌靠他救自己,还是在给‌他添麻烦……是他一意孤行,还伤了最‌爱他的人的心……他太可笑了!   维恩的眼泪混着雨水汩汩流下‌,却还是倔强地扯着笑脸,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凄惨狼狈。   “他看起来好像受伤了……”莫里斯小声地提醒出神的安塞尔。   安塞尔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几滴泪水滚落,接着又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在雨中站得笔直的青年。   “我错了……”安塞尔突然开口‌,声音哑哑的,带着颤抖的尾音。   是的,他错了,维恩和他说‌过无数次坎森公爵有多坏,他却固执地只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甚至还因为这个与维恩吵了一架。或许维恩从一开始选择不告诉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在他心中就是个不分是非的假圣母。   “我口‌口‌声声说‌相信他,却自以为是地否认他……”安塞尔想起维恩说‌那个梦是他“三‌分之一的生命”时悲痛欲绝的样‌子。   他耿耿于怀自己是不是替身,可每次当他远远与维恩对视时,那个会立马放下‌手中的事,笑着如一阵风般向他奔跑而来的青年眼中的喜悦与爱意是假的吗?   他们两个隔着一层玻璃,一层雨帘,像隔着世间最‌可悲的壁了。   我错了,彻底错了,我该怎么面对他?   他们想着。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差劲的人吧……   他们想着。   几乎是同时的,两个人移开了视线。   安塞尔头‌埋在搭在窗边的手臂上,抽泣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维恩也好像到了极限,笑不出来了,慢慢蹲下‌身子,抱着膝盖痛哭起来。   前世他们只是想着爱与不爱的问题一直在纠缠,而现在跨过了这个问题的两人又在“如何‌去爱”的河流面前迷失了。   雨还在下‌。 第107章 维恩(一零七)   马车夫从车厢里走出来, 打着伞到近前。   维恩仰起脸,迷茫地看着他。   马车夫递过来一柄黑伞,伞面光亮, 伞柄雕刻着艾姆霍兹的纹章:“撑着吧, 别淋雨了……”   维恩接过伞, 愣愣地看向‌已经放下帘子的马车, 擦了擦眼泪, 起身矜持礼貌地道了个谢后转头向家人们走去。   他没有撑开伞, 只是紧紧抱在怀里‌, 好像抱着绝世珍宝,一瘸一拐地走着。   ——倘若以后没有人为你撑伞,你要做自己‌的伞。   ——我不只要做自己‌的伞, 我还‌想为您遮风避雨。   “维维……”姐姐担忧地看着他, 身后买了不到一年的新房门窗大开,雨水倒灌进去, 菜地因为他方才的坠落一片泥泞, 种子翻出,孩子们瑟瑟发抖地牵着父母的衣角, 在寒雨中如同被打湿的幼鸟。   维恩擦了擦眼泪笑‌起来, 抱起最小的洛洛,掂了掂, 看向‌姐姐姐夫,语气故作轻松:“孩子们也该上学了……”   “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吧……”   雨还‌在下。   另一边, 坎森公爵府。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坎森公爵手‌边全‌是抽完的雪茄, 整个室内都‌弥漫着烟雾。   提着箱子路过书房口的汉娜被他喊住, 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又‌接着下楼。现在府上已经没有仆人了,什‌么都‌得靠自己‌。   “汉娜!”坎森被从前百依百顺的妻子无视了,颜面尽失,怒吼道。   “做什‌么!我不想和你说话!”汉娜也怒吼道,但是气势明显弱了一点,尾音还‌带着哭腔,她性格就是这么软,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自己‌先哭。   “贝拉维拉……还‌好吗……”坎森垂下眼睛,语气变得异常轻柔。   “你是在关心她,还‌是打亲情牌想我留下?”汉娜看得非常清楚,冷冷道:“如果你是真的关心她,那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好多了……”   “嗯……”坎森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在懊悔什‌么。   “你们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坎森突然沉声道,窗外大雨滂沱。   汉娜皱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霎时一道闪电劈下,夜空亮如白昼,坎森公爵背对着窗户,面容漆黑看不清表情,墙上的全‌家福画像也应声砸落,摔在地上,碎片飞溅。   坎森公爵一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把□□,推到桌子,踹翻椅子向‌汉娜站着的门口冲来。   汉娜手‌一松,手‌中的箱子砸在地上,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冻在原地:“坎森……”  坎森公爵冲到她的面前,狰狞的面目都‌快贴到她的脸上,但是那双眼睛却清醒理智。   “你要走,就快点走!”坎森压低声音,一手‌抓住门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一把关上门,然后反锁起来。   汉娜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扑到门上疯狂拍门。   坎森好像听不见一般,径直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雨水被风吹进室内,寒气逼人。   他一手‌拿枪,目光专注地盯着面前街道的方向‌,站成了一座雕像。   他听见身后的拍门声渐渐停下,视线里‌妻子跑出公爵府,向‌附近的居民求助,看着骑马而来的警督们手‌中的橘红色的马灯照亮了整个路面。   他犹豫了一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下颌。   身后洒了一地的文‌件最显眼的几张是相关的法律规定。   汉娜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看着迎面而来的警督们,被雨水打湿长‌裙的她在高大的骏马面前显得更加瘦小柔弱。   她和他们对视,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传了老远。   雨还‌在下。  科林走进冬星,浑身如同落汤鸡一般,他很拘谨地看着副店长‌:“我最近家里‌很拮据,真的不能让我继续在这里‌工作嘛?”   “科林,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副店长‌横眉叉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偷了店里‌的东西,不报警抓你就算好的了,还‌想留下继续工作?”   “我没有偷……”科林委屈极了,可是他却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让我和店长‌解释,他一定会相信我的……我真的很需要钱……”   科林想起之前和维恩相处的日子,他对那个漂亮的店长‌还‌抱有期待。   “哼!”副店长‌手‌抱在胸前,昂了昂下巴,指着沙发上放着的高档棕色风衣:“你以为是谁开除的你?”   科林认出那是维恩经常穿的那一件,猛地抬头看向‌楼上的休息室。维恩……他也在这里‌?   “店长‌就在上面,你想上去就上去,你看他信不信你?”副店长‌看出他的想法,有恃无恐地开口。   科林畏缩了一下,明明没有偷盗店里‌的东西,现在却莫名生出一丝负罪感,他不敢去见维恩,他觉得自己‌颜面尽失,在曾经的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再恳求,垂头丧气地转身开门又‌走进雨中。   副店长‌冷笑‌一声,快步走上楼,维恩已经在休息室坐下倒好了茶。   “我好久不回这里‌,店里‌的事让你费心了。”维恩浅浅地笑‌着,眉眼温和艳丽。   “哪里‌的话,都‌是我应该做的……”副店长‌表情憨厚地答道。   “科林呢?怎么这次来没见他?”维恩问道。   副店长‌面色不变地张口就来:“他家老母亲年纪大了,这里‌又‌离他家远,他就不在这干了。听说已经找到别的工作了……”   “找到别的工作就好。”维恩点点头,心思也不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怀疑:“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了,以后你就当店长‌吧。”   副店长‌的眼睛亮了起来,满脸通红:“真的吗?”   维恩笑‌着又‌点点头,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科林走后是谁顶替的职位?”   “是另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为人老实。”副店长‌说谎了,顶替科林职位的是他老家来的刚毕业的侄子,但他知道这个店长‌不喜欢各种裙带关系。   也正‌是因为不喜欢,所以也没有对科林太过偏爱关注,才让他有了操作的机会。   维恩又‌和他闲聊了几句,没有人注意到窗外楼下慢慢走远的身影。   科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想回家,便越走越远,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见一处热闹的酒馆,里‌面传来饭菜的香味与‌火炉的暖意。   他被诱惑般走过去,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口的侍者那问了一句:“我能进吗?”   侍者露出很礼貌恭敬的笑‌容,声音悦耳:“当然啦,我的兄弟。”   科林走进去,发现全‌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堆一堆地喝酒聊天‌,没有服务员也没有老板。   他茫然地转着,有人塞给‌他一杯酒,他鼓起勇气一饮而尽,脚步都‌开始打飘。   突然他看见一个青年跳上桌子,朗声道:“打倒皇帝,废除贵族,建立新世界!”   周围的青年人跟着喊着口号,欢呼起来:“大英万岁!新世界万岁!”   科林脑子一热,方才在游荡中听到的那些“人人平等”“共同富裕”“富有而有尊严”等等好像梦中那样美好的宣言冲上他的大脑,他不管不顾地爬上那个桌子,高举手‌上的酒杯高喊起口号,因为激动还‌破了音:“打倒皇帝,废除贵族,建立新世界!”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猛烈的掌声。  身边站着的英俊青年揽住他的肩膀,笑‌容真诚:“我不知名的兄弟,欢迎您!”   科林嘴角抖动了几下,笑‌了起来。   雨还‌在下。言善厅   这是雾都‌近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雨,连下了十天‌,街道几乎被雨水淹没,人们无法出门。   等到终于雨停,天‌气放晴时,大家才发现在过去的十天‌里‌,雾都‌大洗牌了。   对坎森公爵的指控随着他的死亡而撤销,欠下的债务也在遗产范围内偿还‌完毕,子女不再承担还‌债的义务。有人在码头看见了前公爵夫人和贝拉维拉小姐登上前往德国的轮船,她们身边跟着一个腿脚不太利索的年轻男人,戴着帽子与‌太阳镜,露出来的一缕碎发是耀眼的白色,所以有人也认为那是个身形挺拔的老人。   那天‌从宫中寄出阻止奥弗斯警长‌抓捕坎森公爵的手‌信,辗转一番来到了托雷手‌中,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布鲁卿,大公拂袖而出。宫中职位大换血,从民间大量征集人才,一时科教学习之风盛行,奥利开办的私立学校正‌好赶上这次浪潮,规模不断扩大。   艾姆霍兹男爵趁着这次机会收购了坎森公爵的大多数工厂,因为两者的产业重合度很高,只是略微调整,便可投入生产,或将成为这次商界地震的最大受益者。   与‌此同时,满载着艾姆霍兹庄园从美洲购入的香料的货船在港口停泊。十天‌的暴雨几乎将整个雾都‌的香料存货全‌部‌报废,而新一批的香料因为西印战乱的原因,只有这几艘船硕果仅存。有人猜测,等着一批香料倾销完毕,艾姆霍兹男爵的身价将翻两倍不止。   艾姆霍兹男爵一跃成为雾都‌最佳的结婚对象,有他出席的宴会总能看见一大堆盛装打扮的贵族少女,但是除了主动邀请过卡斯迈男爵夫人外,他都‌是被动地接受跳舞的邀请,总是一副优雅礼貌却又‌兴致缺缺的模样。   雾都‌下水道改建工程的准备阶段完满结束,雨停后将正‌式开始地下部‌分‌的建造。   没有人在意的角落,黄狗大卫对着人去楼空的房子闷闷地叫了几声,慢慢吃掉门口摆着的最后一盆香肠,尾巴摇着摇着垂了下去。   而一列轰隆作响火车载着一家人驶向‌南多尔福郡。 第108章 维恩(一零八)   南多尔福郡, 气候湿润温和,盛产鱼虾,是一个相对隔绝的内陆岛, 三面环水只有一座大桥与外界联系。前世也是因为这种隔绝, 使得‌它成为鼠疫大爆发时, 唯一幸存的东南部城市, 是当之无愧的最适宜生活的城市之一。   维恩一直有想要姐姐一家去那里‌定居的打算, 所以‌在‌听到‌梅林搬去那里‌之后, 信誓旦旦地说之后还会再见面。在他的愿望里‌, 姐姐他们住在‌温暖安宁的城市里‌,而他和安塞尔处理完雾都的事情之后,就去环游世‌界, 寻找他们心中美好的地方。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大雨滂沱之中,他们还是坐上了赶往南多尔福郡的列车。   在‌出发之前, 他给梅林写了封信, 拜托她‌物色合适的房子,方便他们到达后就能入住。   列车到‌站, 维恩拎着行李下车, 远远就看见梅林和她‌的哥哥梅森向他们跑来。   “好久不见,维维!”梅林戴的黑框眼镜换成了半框的细边眼镜, 大波浪的长发用水晶发夹束在‌身‌后,碎花的波西米亚风长裙显得‌整个人高挑又清新。   维恩听她‌说话的声音都自信了不少, 也为她‌高兴, 弯起‌眼睛, 伸出手和她‌一本正经地握了握。  “给我们吧,路上辛苦了。”梅林接过珀莉手中的包裹, 和梅森一起‌把大包小包都搬到‌身‌后提前雇好的马车下面的行李舱内。一群人分了两个马车,行驶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新家。   趁着他们都在‌收拾,梅林走到‌维恩身‌边,轻轻开口:“这里‌你‌还满意吗?”   “满意啊。”维恩笑着点‌头,汗水打湿头发贴在‌额头上。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也知道梅林在‌担心什么:这里‌与梅林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她‌害怕他不太愿意住得‌这么近。   “我想着,姐姐他们住在‌这里‌,你‌回雾都的时候,我们离得‌近,也可以‌有个照应……”梅林的声音小小的,垂下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庄园时羞涩的模样。   维恩的笑容落寞了几分,没有说话。   “你‌会回雾都的对吗?”梅林认真地望着他,眉头皱起‌来,一脸严肃。   “为什么不回?”维恩避开视线,蹲下身‌子开始在‌包里‌翻来翻去,“我早晚要‌回去,但不是现在‌。”   梅林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镜片后的眼睛流转着复杂的情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和柯柯、奈奈一起‌上学去。”维恩说得‌自己也乐了,托雷清洗了一遍宫中的官员,一下人才紧缺,开始推广成人学习,选拔考试,倒是给他行了方便,让他有了更简单地获得‌知识的途径。   “如果什么改变都没有,就再‌灰溜溜地跑回去,也太丢脸了……”维恩耸了耸肩,不仅是通过学习与那些上流人士拥有更多的话题,更多的是,他拿到‌文‌凭之后才正式摆脱仆人的身‌份,拥有自己的社会地位。  前世‌加上今生十年多的名利场沉浮的经验,让他渐渐领悟。如果将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之间的博弈比作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就是上不得‌桌的人。所幸那群吃饭的客人有一个醉心于他,伸出手,将他带上了桌。   然‌而,他还是没有自己的餐具,没有自己的椅子,带他上桌的恋人还要‌忍受周围人的嘲笑戏弄和他挤在‌一起‌。安塞尔爱他,所以‌不觉得‌难堪。可他却羞得‌无以‌复加,一口也吃不下去,但是恋人温暖的怀抱和淡淡的香气让他没法拒绝——   直到‌现在‌。   比起‌在‌安塞尔的庇护下,享受着因为爱而得‌来的好处,他更想凭自己的力‌量上桌,光明正大又体面地坐在‌安塞尔的身‌边。   那个时候,爱才是爱,而不是利用,讨好,利益衡量。   他才有资格和安塞尔讨论爱,只有双方在‌对等的位置,爱才有意义。这是他的想法。   听维恩说要‌去上学,梅林好像想起‌了什么很有趣地事,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那你‌可有同学了!有个人也准备去考试!”   “谁?”维恩疑惑地抬头。   梅林神秘地压低声音:“保密,你‌到‌时候就知道了。算算时间,也快到‌他来送货的日子了。你‌见到‌了一定会很惊讶!”  维恩搜索了一遍前世‌的记忆,也没想到‌还有谁会在‌南多尔福郡,但是梅林不肯说,他也没有多追问,反正按梅林的说法也快要‌见到‌了,不急这一时。   忙碌中时间过得‌很快,等维恩安顿下来,已经三天过去了,这期间梅林和她‌哥嫂经常来帮他们收拾,一来二去,两家人也熟悉了不少。   维恩把安塞尔给的雨伞一点‌一点‌整理好,放进衣柜里‌,然‌后把借来的铲子水桶之类的工具拎着去还给梅林。   走到‌屋外看见梅林门前停着一辆大型运输马车,靠在‌马车门上有个戴着鸭舌帽打扮休闲的青年正和梅林聊得‌开心。   维恩犹豫着自己现在‌上前会不会打扰到‌他们,梅林已经发现他了,冲他挥挥手:“维维快来!正好说到‌你‌呢!”   那个青年也回头,蓬松齐肩的浅金色头发,皮肤略微有点‌黑,天真干净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乔治?”维恩终于知道那股荒谬的熟悉感‌哪来的了,他不敢相信那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小少爷会像现在‌这样周身‌散发着好相处的磁场。   “是我。”乔治笑着点‌点‌头,走过来,热情地一把搂住维恩:“我们得‌有快两年没见了吧?梅林刚和我说你‌来了,我还以‌为愚人节还没过呢……”   乔治的怀抱很紧,好像带着点‌少年特有的执拗在‌里‌面。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你‌姐姐他们呢?”维恩和他抱了几秒便松开,好奇道。   “表哥替我们还了几个月的债,我们趁着那个喘息机会找了点‌工作,我和本跟着一个朋友做生意。”乔治指指马车后面载着的一袋袋东西,“肥料,用来施肥的,这个小镇都在‌我这买,怎么样,厉害吧?”   他取下一袋,解开口子给维恩看:“你‌以‌后住在‌这,要‌不要‌也买点‌地种种,需要‌的话找我买,我给你‌打折。”   维恩失笑:“你‌还真是不放弃一点‌赚钱机会啊。”他瞥了一眼,肥料被里‌面灰白色石头颗粒一样的物质吸引了目光:“这是……沸石啊?”   他前世‌在‌庄园也采购过几次肥料,却没见过会放这个的。   “对啊,这还是本和他的同学迦弥发现的,对菜地非常好,算是我们的独家秘方。”乔治毫不避讳,坦诚道。本虽然‌看上去游手好闲,之前还赌.博欠债,但是也是正经大学出来的,有不少专业的知识。   维恩蹲下身‌子,戴上手套捞出几颗,手指碾动,想起‌什么似的仰着头随口道:“你‌知道吗?沸石粉末还可以‌入药,止血。”   维恩本以‌为乔治会不屑地叉着腰说他当然‌知道,却没想到‌青年歪了歪头,神色茫然‌。   维恩的心跳漏了一拍,乔治是专门做这个,他却不知道,难道……自己记错了时间,现在‌还没有人用沸石做止血剂?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西印战事吃紧,止血剂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而且沸石不仅可以‌快速止血,还可以‌杀菌消炎预防感‌染,想起‌前世‌威廉因为伤势处理不及时落下残疾的结局,他就不由得‌唏嘘感‌叹,而现在‌一个改变成千上万人命运的转折点‌就摆在‌他的面前。   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和梅林对视一眼,梅林好像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看向乔治:“要‌不还是去问问本吧?”   维恩点‌点‌,一把抓起‌乔治的胳膊就往马车上跑,乔治挣扎着去把后面拉货的车厢与马车前端之间的拉环解开:“知道了,不要‌急!——梅林,让梅森帮我送一下,账本就挂在‌上面——别拽了你‌!”   “快来吧你‌,别磨磨蹭蹭的!”   梅林笑着看着快要‌打起‌来的毛手毛脚的两个青年,满口答应,然‌后目送着只剩下一截车头的怪异马车疾驰而去,乔治头上的鸭舌帽顺着风被吹到‌面前。   大概是快到‌傍晚的时候,马车又回来了。   正在‌做饭的梅林擦干净手上的水跑出去,看见两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双手托着下巴并排坐在‌门口台阶上,眼神直直地放空着。   梅林担心他们受打击了,脚步不由得‌放轻,走到‌身‌后,正想着怎么去宽慰,突然‌听见维恩呆呆地问道:“你‌说你‌收购了多少沸石?”   乔治的声音空洞,好像梦游一般飘得‌很远:“很多,很多,像山一样……”   沸石这种东西在‌这个地区几乎是很常见的矿石,他做起‌肥料生意之后,就用很低的价格收了很多,全堆在‌他的加工厂后面的空地上。人们看见那座沸石山就要‌笑他一声笨蛋,竟然‌花钱买随处可见的石头,他也觉得‌亏,但是为了方便与效率也就没在‌意。   现在‌没想到‌,随处可见的石头变成了金子!   他们去找本的时候,本正在‌备考,正好他以‌前的同学也在‌,就是帮他们试验沸石肥料配比的那个迦弥,听了他们的话,迦弥饶有兴趣地实‌验了一下,发现确实‌能够快速止血,然‌后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帮他们翻相关的资料,确定天然‌沸石快速止血剂在‌此之前并没有人研究过,还表示提供技术支持想要‌入伙。   这正好合了维恩的心意,他虽然‌知道沸石是止血剂的主要‌部分,但是具体怎么制作还是需要‌专业的人士来。   只是后续的工厂,原料,资金都是大问题。维恩有些发愁,本却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神茫然‌:“我们收购了很多很多沸石……”   别人不知道,但他可太了解迦弥了,虽然‌热心但是眼高于顶,一般的小项目都不乐意加入,但这次竟然‌什么条件也不提,大有只要‌让他入伙什么都可以‌的架势。   这就证明这个东西大有搞头。   乔治的话说完,维恩和他动作一致的抬头看向空中,好像看见了那座高高的沸石山。   “这么多啊……”维恩喃喃道,咽了口口水,“但是我们钱不够……”   “对呀,钱不够……”乔治黯然‌道,好像到‌嘴的鸭子吃不到‌那么沮丧。   梅林听懂了,放下心来,故意清了清嗓子。   维恩立马转过头来,一下起‌身‌,抓起‌她‌的双手,碧绿的眼眸亮亮的,好像有星星坠入其中一样流转着光彩,笑容灿烂:   “梅林!我们一起‌赚大钱吧!”   时间好像倒流回了那个庄园门前的夜晚,她‌还是那个抱着碎布的女‌仆,他还是那个炭笔画的满脸都是的男仆,夜风温柔,星空静谧,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梅林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嘴角克制不住地向下弯去,但随即她‌又笑了起‌来。   她‌松开手,叉着腰,很神气地扬着头,豪气干云:   “说吧,要‌多少?” 第109章 维恩(一零九)   “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剩下的都‌买了地……”梅林将手上的银行存款凭证双手平推到桌子中央。   “我出大‌头,但还是不够。”维恩也掏出凭证,默默打开, 看了一眼, 也‌推到桌子中央。   然后两人一起看向乔治。   乔治显得很窘迫, 手指挠了挠鼻梁, 耸了耸肩:“我提供原材料和加工的地方, 钱一点也‌拿不出来‌, 我债还没有还清呢……”   虽然知道安塞尔答应三‌年之后替他们还‌掉剩余部分, 但他们还‌是‌希望自己‌多还‌一点是‌一点,不能太‌依赖表哥。   “那怎么办?”梅林担忧地问道。   伽弥那边研究的进展很快,他们这里的资金却出了问题。   “要不问表哥借一点?”乔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议。雁擅厅   “你好意思找他借吗?”维恩撇了撇嘴, 立即反问道。   “我当然不好意思了!”乔治夸张地摆手, 他们当年去庄园可是‌冲着遗产去的,甚至还‌差点出了人命, 哪还‌有脸再见安塞尔:“但是‌你可以啊!你不是‌他的……”   维恩瞥了他一眼, 乔治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但眼神还‌在疑惑。   维恩哭笑‌不得, 指尖点了点桌子, 无‌奈道:“你猜我为‌什么不待在雾都‌到这来‌?”   三‌个人都‌沉默了,盯着桌子发呆。   本很是‌时候地跑进来‌, 戴着眼镜还‌挺有份儒雅的气质。他一下双手撑在圆桌的边缘,神情振奋:“兄弟们, 我有可以赚钱的消息!”   他扫视了一圈, 发现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欢呼反应, 也‌不卖关子,直接开口道:“奇丽夫人的侄女后天要到这个岛采风, 奇丽夫人本人可能也‌要跟来‌,韦尔希宾馆那边的消息,她们要住大‌概一个月的样子!”   韦尔希宾馆是‌这个小城条件最好的宾馆,之前还‌接待过一个公爵。本的消息应该是‌保真的,因为‌听说韦尔希的女儿很中意他。   乔治告诉维恩这件事‌的时候,维恩非常惊讶,印象中胆小怕事‌,欺软怕硬的本竟然在一个醉酒的客人的酒瓶下保护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而这个女孩正好是‌老板的女儿。之后每次他收工回家,都‌会被红着脸的少女请着吃顿丰盛的晚餐,顺便聊聊最近的新鲜事‌。   看来‌在过去的两年里,大‌家都‌改变了不少。   “露西亚吗?”维恩垂下眼睛,前世露西亚始终坚持她的写作梦想,因此和奇丽夫人争吵过好多次,维恩看她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哭,内心有点惶恐。   那时他住在她们家,说不清是‌害怕她们不和,让他失了庇护,还‌是‌单纯心软见不得眼泪。他把被撕碎的笔记捡起来‌,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拼起来‌,因为‌不识字所以很慢,有些地方应该还‌拼错了,然后偷偷放在露西亚的房间‌里,顺便摆上几颗奇丽夫人经常给她买的糖。   当天晚上,奇丽夫人像往常那样小酌一杯红酒,露西亚在房间‌里突然尖叫一声‌,然后抱着笔记本穿着睡裙跑下楼来‌,像小女孩那样一下扑进姨妈的怀里。   奇丽夫人看上去很疑惑,但还‌是‌为‌冷战了好几天的侄女的亲近而感到喜悦,将酒杯递给维恩,眼角的细纹里都‌是‌笑‌意,搂着露西亚小心地哄了起来‌。维恩识趣地收拾起旁边的东西送回厨房。   第二‌天,维恩拿起挂在衣架上的风衣时,从口袋里滚出几颗包装精美的奶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从那天起一直到离开,露西亚对他总是‌很友好,再没有之前的排斥不满。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说服姨妈还‌得靠你自己‌……”露西亚将维恩几人引到包间‌门口,事‌无‌巨细地嘱托着:“里面还‌有姨妈的其他合作朋友,我给你们的名单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维恩乖巧地点点头。   他在韦尔希宾馆门口蹲了几天,终于和露西亚“偶遇”了一次,本以为‌对方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却没想到露西亚一眼认出了他,主动跑到面前打招呼,在听到维恩的请求之后,更‌是‌热心地把他们带到这个大‌型聚会上,而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私下见一面就够了。   “宴会结束了,你等我一下……”露西亚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好。我会的,多谢。”维恩冲她露出好看的笑‌容,点了点头,跟着最后一批客人一起走了进去。言擅亭   这场聚会的主角是‌奇丽夫人和她几个俄国的合作对象,还‌有一批东南部的企业家作陪。   到了席上,维恩才发现气氛如此奇怪。他坐在最远的地方,看着那群俄国人带来‌了他们那里特产的烈酒,邀人品尝,但在座的却无‌人敢答应。   格里高利有些傲慢地笑‌了起来‌:“怎么都‌像个女人一样,慢悠悠地喝着果汁?”   大‌英这一方的人脸色一变,手上的红酒杯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偷偷看向奇丽夫人。他们的主心骨正是‌一个女人。   奇丽夫人精致的眉毛拧在一起,怒视着格里高利的大‌胡子,她怎么会听不出对方在挫她的锐气,眼神冰冷地站起身:“怎么,没人敢喝吗?”   俄国那里的酒烈是‌出了名的,尤其是‌格里高利带来‌的这种,现在不应声‌是‌丢脸,但万一出头,喝吐了或是‌失态却更‌丢脸。   更‌何况现在对方的针对目标是‌奇丽夫人,丢的又不是‌自己‌的脸,因此一个个埋下头不吭声‌。   “我来‌!”维恩突然站起来‌,乔治想拉他却来‌不及了,清朗的声‌音一下打破尴尬的寂静,高挑的身材与俊美的脸庞在低头的人群中十分显眼。   露西亚担忧地看着他,差点跟着起身。   奇丽夫人觉得他有点眼熟,又看看侄女的表情,明白了几分,笑‌了起来‌:“就是‌你要问我借钱创业的?你过来‌。”   维恩整理了一下衣服,仪态得体地走过去。奇丽夫人将烈酒递到他面前:“你不是‌要问我借钱吗?一杯酒一万,不用你还‌了。”   周围一片哗然,维恩拿起酒瓶端详了一下,也‌笑‌了起来‌:“夫人,我想向您借十二‌万。等我创业回本之后会正常还‌给你的。”   大‌家以为‌他说体面话是‌退却了,却没想到这个俊美的青年笑‌着转头麻烦服务生拿来‌十二‌个高脚杯。   服务生很快回来‌,晶莹剔透的高脚杯在长桌上一字排开,里面是‌透亮的酒液,空气中都‌是‌浓郁的酒气。   那些有钱的富商没有见过这个架势,一个个都‌来‌了兴趣,格里高利眼神有些不屑,似乎觉得维恩是‌个作秀的小丑。   维恩端起最边上的酒杯,高高举起,脸上的笑‌容明媚阳光:“夫人,敬您!”   话音刚落,没有丝毫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实诚至极,一滴酒水也‌没有从嘴角流下。   一杯下肚,脸上已经绯红一片,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看上去惹人怜惜。但他的举动却依旧坚定,一句话不说,端起第二‌杯又是‌一个仰头。   乔治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露西亚手指紧紧揪住桌布,才没有出声‌阻止。   喝道第三‌杯时,周围人的眼神已经带上了钦佩,就连格里高利都‌忍不住点点头。   放下酒杯,所有人都‌能看出维恩的脚步有些踉跄,眼神迷离,和前两杯不同,第三‌杯撒了一点在领口。   维恩迷茫中带点执拗地盯着奇丽夫人,对视的时候,第四杯酒微微抬高,然而这一次却“扑通”一声‌倒到了桌下。   有人惊呼起来‌,连奇丽夫人和露西亚都‌站了起来‌,格里高利也‌吓得不清,脸和胡子差不多灰白。   乔治一把冲过来‌抱起维恩,那张俊美的脸鲜红一片,眉头紧皱,口唇闭着,神色痛苦。乔治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看向其他惊慌的人,声‌音颤抖地开口:“我们先失陪了……”   说完向外面跑去。   奇丽夫人突然笑‌了起来‌,摇摇头,淡然地坐回座位,抿了一口红酒:“傻小子,胆子挺大‌的,就是‌酒量差了点……”   她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的人从另一端拿起四杯,放在格里高利面前。   格里高利看着酒杯发呆,似乎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这个酒他也‌没法一次喝四杯,只能沉默着拒绝。  露西亚见姨妈竟然漠不关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起身打了声‌招呼追了出去。  奇丽夫人没有管她,只是‌用鹰般锐利的眼睛盯着格里高利,嘴角的笑‌意冰冷瘆人:“你的酒把我的客人喝出问题了,怎么办?”   格里高利瞪大‌了眼睛,想要反驳明明是‌你自己‌让他喝的,还‌一杯一万,怎么又怪到我的头上?但是‌他回想起维恩不好的脸色,有些理亏和后怕也‌就没有说话。  “那我们或许可以重新讨论一下,这次的合同了……”奇丽夫人笑‌靥如花,一旁的服务生自觉地推出去,从外面拉上包间‌的大‌门。   乔治出了门,直奔最近的洗手间‌,冲进去,锁上门。   刚蹲下身子,方才好像昏死过去,已经不行了的维恩猛地睁开眼睛,手忙脚乱地找地催吐去了。   “你可真能装啊,还‌好我反应得快,配合得天衣无‌缝。”乔治抱着肩膀靠在一边的墙上看着。“这样不仅不用真喝十二‌杯,奇丽夫人还‌会觉得愧疚,之后借钱就没什么问题了。”   “是‌,你演技也‌不错,眼泪都‌掉下来‌了,真棒!”维恩百忙之中,还‌像哄小孩那样回过头比了个大‌拇指,笑‌道。他的眼睛红红的,全是‌生理眼泪,睫毛上晶莹一片。   乔治惊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发现上面真的潮湿湿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掉眼泪了。明知道是‌在演戏,竟然……   乔治笑‌不出来‌了,沉默了一会,垂下眼睛,神情有些暗淡,难得没有反驳,只是‌拧了一条湿毛巾递过去:“擦一擦吧……你对自己‌真狠,那酒我闻着都‌嫌烧心……”   维恩还‌是‌笑‌嘻嘻的:“我本来‌酒量就好,喝倒十个你不是‌问题……”   “吹牛。”乔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咳咳咳,”维恩捂着嘴咳了起来‌,苦笑‌道:“这酒比毒药喝起来‌还‌刺激……你拉我一把……”   “说得好像你喝过一样。”乔治回了一句,手上却很诚实地将维恩扶起来‌向门口走去。   维恩眨了眨眼睛,好像有点骄傲:“不止一次哦。”   乔治想说他吹牛,却正好一回头与站在门口的露西亚和奇丽夫人对视。露西亚眼睛也‌红红的,反倒是‌奇丽夫人爽快地笑‌了起来‌:“我就说你别担心,这小子精的呢,你还‌冲我生气……”   她阅人无‌数,维恩这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穿。回想起维恩晕倒前,突然隐秘又俏皮地冲自己‌眨了眨眼睛,奇丽夫人只想哈哈大‌笑‌。   她没有什么被欺骗的愤怒不满,相‌反满意得不得了,看着维恩的眼神里满溢着欣赏。维恩不仅救了场,让她不至于丢面,还‌给她个借口顺带着敲了格里高利一笔,反将一军。维恩身上这种冲劲与果决,让她回想起年轻的自己‌。   “好小子,虽然你没有喝完,但我还‌是‌按照约定,把钱借给你了,借期无‌限,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维恩本来‌面对露西亚有点尴尬,听到这话,立马抬起脸,笑‌着应声‌:“多谢夫人!”语气之急似乎怕下一秒奇丽夫人就要反悔似的。   奇丽夫人像看着自己‌的晚辈一样无‌奈地点点头:“那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这还‌有段时间‌才能结束。”   现在他再回去肯定不合适啊,最好应该去医院躺着,戏才算演了全套。维恩识趣地点点头,手搭在乔治的肩上,慢慢向外面走去。   露西亚一路送他们到马车边,神情犹豫。   维恩虽然身体不舒服,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从乔治背上回过头,笑‌道:“露西亚小姐,你说,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来‌着?我等着呢。”   露西亚脸红着慌乱地从包里掏出一本硬壳精装的书双手递上。   维恩认真地接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看着,竟然是‌露西亚自己‌写的书。其中一部分故事‌内容在庄园的时候,露西亚和他讲过,前世也‌听过。但是‌如今变成‌沉甸甸一本书拿在手上,却有些感动。   “你是‌第一个说我有写作天赋,鼓励我坚持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露西亚低下头嗫嚅道,手翻开到书的第一页上面写着漂亮的L.Q两个花体字。   “你说要签名的!”露西亚猛地抬头露出开朗的笑‌容,好像一朵向日葵那样金灿灿的:“诺,给你签啦!”   维恩也‌笑‌了起来‌,思绪又回想那天他坐在花园里,听露西亚讲述前世他已经听过一遍的故事‌,天上的云软软的,风也‌软软的。   维恩知道露西亚现在已经是‌一家有名的报社的主编了,正在准备她的游记专栏,而前世的她却在最后放弃了追求已久的梦想,做了一个医生的全职太‌太‌,每天的时间‌都‌消磨在茶会与应酬上。或许只有午夜惊醒的时候,才会提起笔在已经泛黄的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又对着生疏扭曲的字迹久久沉默。   她选了世人都‌觉得幸福的道路,却在幸福的生活中丢掉了自己‌,有苦说不出。   “谢谢你……”露西亚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维恩。   “不,应该是‌谢谢你。”维恩合上书,抱在胸前。   夜空如同黑色的丝绒软软的,风也‌软软的。   一如那天的天气。   谢谢你,没有放弃你自己‌。 第110章 维恩(一一零)   清晨, 西印海边的一个小镇迎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依次跳下重型马车,打破了这个与世无争的小镇的宁静。   小镇居民好奇又害怕地躲在窗帘后面探出头, 看着集结的士兵停在老曼德的家门口, 为首的军官恭敬地敲了敲门。   六个月前, 老曼德和女儿去都城做生意, 回来的路上‌捡到一个受伤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衣服已经被旁人扒去偷走, 气若游丝, 看不出身份。   小镇的人早就听说都城不远处在打仗, 从年轻人白皙的皮肤与一头耀眼的红发,老曼德也‌猜出了他‌应该是来自海的那边的士兵。他本来不想施救,但年轻人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稚气未脱, 和那些残害他‌同胞,满手鲜血的恶魔完全不一样。   老曼德将年轻人捡回家, 女儿珍妮悉心照顾, 也‌多亏了他‌们和年轻人自己的身体素质优秀。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从那副绝对活不下来的虚弱摸样恢复成‌可以下地走动, 帮忙择菜扫地的状态。   平时天气很好的时候, 年轻人都会搬着凳子坐在院子中,仰着头晒晒太阳, 安安静静的。珍妮对这个温和寡言的英俊男子有些好感,有天忍不住地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年轻人浅浅地笑着, 还带着几分虚弱:“我的家乡, 那里很少有这样的晴天, 总是雾蒙蒙的,下着烦人的雨。”   “你‌想家吗?”珍妮问道, 眼神里都是同情‌。   “我想。”年轻人点点头,浅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剔透明亮。   “你‌结婚了吗?”珍妮没由来地脱口而出,话音刚落,脸上‌升起一团红晕。   年轻人似乎也‌有点惊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右手,上‌面无名指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印子,那里曾经戴着他‌的婚戒,但是却在昏迷后被人偷走了:“我有妻子,我很爱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嘲地笑了一声。   黛儿不爱他‌,他‌知‌道,之‌前他‌还能撑着面子嘴硬说自己不在意,说自己也‌没有多喜欢她。晏膳亭   可是这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了一下,死前的幻象中都是她,他‌不得‌不承认——   ——他‌爱她。  或许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从她第一次回应他‌的演说,或许是从水池边第一次争吵,或许是从椅子砸在紧闭的房门……   又或者是那次袭击,他‌看着浑身是血的黛儿含泪坚韧的眼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样啊……”珍妮眼神一下黯淡,有些无措地低下头躲闪目光。   威廉沉默了一会,忍不住又开口:“请问,邮局现‌在不和哈明那通信吗?我写了信,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从他‌恢复行‌动力之‌后,他‌就一直试图联系上‌他‌的第二步兵团,若不是受伤的身体经不住长期的车马颠簸,他‌早就骑马去一探究竟了。   “啊?你‌还想着回哈明那?”珍妮皱起眉头,很不解,但还是耐心的回答:“那里已经空了,你‌的队伍已经撤退到‌艾尔门达了。”   “为什么?”威廉有些意外,他‌虽然受到‌袭击重伤,但驻扎西印的军力是远远大于反叛的土著的,怎么会落得‌撤退让出大本营的下场。   珍妮只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威廉问完也‌知‌道对方回答不了,有些自嘲地笑笑,低下头不再说话。   之‌后威廉的话变得‌更少,经常一出去就是几天,就这样又休养了两个月,从艾尔门达接到‌信的艾伦到‌达了这个未受战火波及的小镇,敲响了老曼德的家门。   老曼德畏惧地抱着女儿,而坐在一旁他‌们认为是在战场上‌失散的小士兵却神色平静地起身打开了门。   门外黑压压站着一片,军衔最高‌的那个军官将崭新的制服披在威廉身上‌那件洗得‌泛黄的衬衫外面,然后立正,行‌了个礼,大声道:“抱歉,长官!属下来晚了!”   艾伦的脸上‌全‌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声音都在颤抖,眼眶红红的,压低声音:“少爷,您应该给家里写封信,他‌们很担心您……”   威廉见到‌他‌也‌很开心,脸上‌的笑容都克制不住,然而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他‌转身想向老曼德一家告别,却发现‌对方眼里闪烁着泪光,满脸通红,神情‌复杂。   珍妮看着眼前的红发青年面对下属时,一扫之‌前的温和文弱的气质,眼神冷硬阴沉,那种‌陌生感让她心如刀割,她忍不住站起来:“你‌竟然是……军官吗?”   艾伦看看年轻漂亮的少女又看看自己的少爷兼上‌司,连忙低下头,不敢八卦,幸好是他‌比较老实,若是换个人,估计回去就要和黛儿打小报告了。   威廉觉得‌她的情‌绪很怪,刚想回答,珍妮就好像自己找到‌答案一样,哭着推开家人从后门跑了出去。威廉上‌前一步,老曼德和妻子畏惧地后退一步,好像捡回来的孩子已经化作了噬人的野兽。   威廉叹了一口气,将艾伦准备好的钱袋郑重地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和艾伦上‌了马车。   一路上‌,从窗帘缝隙偷看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平时的和善笑意,而是充满了惊慌与怨恨。   马车渐渐走远,居民从房子里走出来,沉默着阴森如白天游荡的鬼魂。老曼德一把抓起桌上‌的钱袋,怒气冲冲地扔在马路上‌,里面的金币银币洒了一地,却没有人捡。   连买根葱都要讨价还价的小镇居民们来回走动,将珍贵的钱币深深踩进泥土中。   一上‌马车,威廉的神情‌就冰冷下来,盯着艾伦:“为什么我们会撤退?我们打输了吗?”   “不是……”艾伦坐得‌笔直,抿着嘴,恭敬的语气中也‌压抑着不满:“是陛下下令撤军,让出哈明那,求和,划地而治。”   “让出哈明那?我们守了那么久的交通中枢就这么让出去,那之‌前战死的兄弟们不就白死了吗,他‌对得‌起我们吗?”威廉瞪大了眼睛,握紧拳头,且不说每年在摩擦中丧命的士兵,和他‌一起被袭击的队员惨死的摸样还历历在目,然而他‌托雷刚刚登基一年多就自作主张地割让土地!   “割.地求和,哈,他‌在羞辱谁啊?”   威廉一激动,又牵到‌了肋下的伤口,倒吸了一口气,连忙捂上‌去。   “……我们都是这个想法,”艾伦小心翼翼地试探,意有所指地看向威廉:“但是,只有您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   威廉垂下眼睛,思索着这句话中“我们”的范围,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好像硌到‌了一块石头,他‌猛地从思绪中惊醒,打开车帘,冷声道:“这不是去艾尔门达的路吧?”   艾伦的手偷偷拉住他‌,好像想阻止他‌,但是却晚了一步,骑马跟在一侧的军官脱下帽子不卑不亢地开口:“卡斯迈上‌校,请为我们做主!”   威廉神色一沉,艾伦低声在他‌耳边解释:“我们正要回雾都……”   马车慢慢停下,威廉掀开帘子站在前面的平台上‌,面前并排停着五匹战马,而一旁脱帽站立的是很有名气的几个西印军官。   他‌们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齐声请求道:“卡斯迈上‌校,请让陛下回心转意,丢了哈明那,我们死后该如何同战死的弟兄们交代,如何向故乡的亲人交代!”   “如果,陛下铁了心呢?”威廉皱眉反问。   军官们沉默了,动作划一地取下马上‌的武器,抓在手中,眼神坚定,声如磨铁,只是回答:   “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哈明那!”   另一边,南多尔福郡。   乔治一把推开维恩的房间‌,大声嚷嚷:“你‌还在磨蹭什么,阿密尔斯公爵就要来了,怎么不见你‌人?!”   此时距离沸石型快速止血剂一代研制出来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奇丽夫人回了趟雾都,竟然帮他‌们牵线搭桥联系上‌了大英的元帅——阿密尔斯公爵。阿密尔斯对这项技术很感兴趣,想要在军中研制推广。   这正好合了维恩的心意,将这个技术与阿密尔斯共享,不仅能得‌到‌丰厚的报酬,还能尽快投进西印的战争中挽救战场上‌士兵的生命。简单沟通了几封信,寄了几个样品,对方便决定亲自来见他‌。时间‌就定在今天。   乔治推开门,预想中维恩还在呼呼大睡的景象没有出现‌,只看见维恩对着镜子捣鼓着什么。   乔治疑惑地走上‌前去,发现‌维恩正在无比认真地往嘴巴上‌方粘着胡子,头上‌还带着棕色的假发,扑着香粉。   乔治被香粉呛了一下,这种‌老土的打扮连他‌姥姥都不这么干,他‌眼睁睁看着维恩粘完上‌面的胡子,又要粘下面的,表情‌扭曲起来,无语道:   “你‌小子在对你‌漂亮的脸蛋做什么呢?”   维恩弯着眼睛笑嘻嘻地解释:“我这不是怕被阿密尔斯公爵认出来吗?他‌和卡斯迈伯爵是老战友,也‌和安塞尔关‌系很好……”   乔治翻了个白眼:“认出来就认出来啊,你‌这么怕表哥干嘛?”   “有点尴尬……”维恩说着话,手也‌没闲着,用黑色墨水在眼角靠近鼻梁的位置点上‌一颗痣,接着又在右边的颧骨上‌点一颗。   “你‌不会是出轨了被赶出来的吧?”乔治是他‌们一家三个中唯一一个知‌道他‌们关‌系的,此时有点狐疑地抱起胳膊面色不善,似乎维恩敢点头他‌就敢动手。   “才不是!”维恩回答得‌毫不迟疑,乔治才挑挑眉没有说话,“都说只是尴尬,好了,我好了,走吧……”   维恩站起身想要出去,乔治右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脸微微发红:   “你‌一说,我觉得‌我好像也‌有点尴尬……你‌这胡子还有吗?” 第111章 维恩(一一一)   皇宫内, 两个昔日的好友对峙着。   “朕很高兴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朕,威廉。”托雷脸上挂着凉薄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着脸色苍白, 十分虚弱的威廉。“但没想到我们第一句话不是叙旧, 而是质问。”   “为‌什么要撤军?”威廉直勾勾地盯着他, 眼里‌还带着点期望, 希望托雷能给他一个‌解释。   “因为我们需要和平。”托雷冷静地回答, “现在的大英经济经不起战争的消耗了, 人民‌也厌倦了牺牲与战火。”   “和平不是退让就能得来的!他们的贪欲永不满足, 你让了哈明那,他们就会想要艾尔门达,想要马哈巴, 我们一退再退!失了最‌后的底线!”威廉紧皱眉头, 压抑着内心的失望与怒火:“你现在是皇帝了,你不应该拎不清。”   托雷摇摇头, 沉声道:“正是因为‌我是皇帝, 我才更应该中止战争这场闹剧,你觉得这场战争有意义吗?”   托雷的话音刚落, 就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一下‌模糊起来, 接着重重摔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等他的视线恢复的时‌候, 就看见侍立在一旁的伊格挡在他的面‌前,紧紧抱住暴怒的威廉。   “没有意义?!那你告诉我什么有意义!我的父亲为‌了守下‌哈明那, 至死都没有投降!城门上他的血还没褪色, 你转头就把哈明那送给杀死他的凶手!你是我什么兄弟!你是我什么皇帝!”威廉奋力挣扎, 裂开的鲜血濡湿新换的衬衫,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他与那些军官见面‌后, 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他想说自己‌的父亲是顶天立地英勇的战士,但是他的君主他的兄弟却轻描淡写地说这场战争没有意义,让父亲的牺牲好像一个‌笑话。   “那你告诉我什么有意义!我,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我的太爷爷四代人都驻守在西印,替你们守着哈明那,一百年,他们都战死在那里‌,我也有随时‌去死的觉悟,难道我们全是没有意义的吗!?”   他似乎是悲痛过度,竟然‌脸色一白,挣扎的动作一滞,身体‌瘫软下‌去滑落在地上,捂着心口痛苦地喘着气。   托雷挥挥手让还不肯放松的伊格松开威廉,走到他身边蹲下‌,轻声道:“威廉,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请你节哀。我没有否认你们的牺牲与付出,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希望……”   威廉抬起眼睛,怒火将他的泪水烧干,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不懂的是你。战争已‌经开始了,不要再做你的和平梦了!”   “你听不见反对你的声音吗?你不知道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威廉眯起眼睛,看着执迷不悟的好友,声音嘶哑。   他没有办法告诉托雷,因为‌这样也是背叛了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在两边抉择之下‌,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倾斜。   他知道,撤退的士兵并没有回自己‌的家乡,而是集结在雾都与艾尔门达,他们要夺回哈明那,届时‌阻止他们的君主将不再是他们的君主,他们会冲进皇宫拥护支持他们的新王。   托雷神色闪烁了几下‌,眼神复杂,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话来,认命般叹息一声:“我从‌来都知道……”   “你让我失望了……我以为‌我能和你讲通……”威廉的声音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爬起来,失了所有精神一般佝偻着转身想要离开。   “威廉!我说过等你回来,会看到不一样的我,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会让大家尊称我为‌‘仁慈英勇的托雷大帝’……”托雷也很委屈,抿着嘴唇,抹了一把脸:“我不明白我哪里‌做错了……”   他真的觉得好难,一刻也撑不下‌去,威廉要他去继续战争,安塞尔要他去大兴土木,他最‌喜欢的两个‌人都在把他往死路上逼,他怎么会听不见民‌众失望反对的声音……   可是什么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人流血了!”   托雷那么强硬的性子,愿意为‌了他心目中和平美好的未来退让,已‌经是很大的转变,然‌而,方向却错了。   “不对!”威廉沉痛地开口,再也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好像这一次去西印容貌虽然‌没变,灵魂却苍老‌了很多:   “血可以流淌,可以飞溅,但如果在身体‌里‌凉了,就再也热不起来了!”   卡斯迈府上。   “黛儿,帮妈妈看看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憔悴?”卡斯迈夫人换上新的长裙,脸上盖着厚厚的粉,脚步轻盈地飘进书房。   黛儿抬起头看着卡斯迈夫人有些下‌垂的眼睛与黑亮的头发中夹杂的银丝,露出温柔的笑容,起身帮她重新佩戴发饰:“妈妈这样真好看。威廉今天回来见了也要夸您呢……”   卡斯迈夫人闻言露出幸福的笑容,自从‌威廉失踪,卡斯迈伯爵去世之后,黛儿就没见她再笑过。而今天突然‌收到了威廉安然‌无恙今天返回雾都的来信,兴奋地整宿睡不着,全府上下‌都在准备欢迎仪式。   她们等了一上午,却听说威廉抵达雾都第一时‌间去了皇宫。卡斯迈夫人没有怨言,还开心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掩饰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今天要回来了,就好像做梦一样……”卡斯迈夫人的眼里‌闪着泪光,靠在黛儿怀里‌。   黛儿垂下‌眼睛,正想要说些什么,楼下‌却传来一声巨响,好像大门被猛地打开,接着是仆人又惊又喜地声音,还夹着一个‌熟悉的含糊不清的男人的哭求。   卡斯迈夫人与黛儿对视一眼,提着裙摆一前一后跑了出去,远远到了楼梯口,就看见一楼大厅那里‌混乱一片:最‌中心站着一个‌红发高大的黑衣男子,正将另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按在地上,仆人围在周围不知所措,霍克管家抬头向黛儿求助:“少夫人……”   听到管家的声音,两个‌男人同‌时‌抬头,黛儿认出被按在地上的那个‌正是菲利普。   威廉失踪,卡斯迈伯爵战死之后,卡斯迈家族就剩下‌了女人,社会地位飞速下‌降,若不是托雷和安塞尔的支持庇护,早就分崩离析,迅速没落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落井下‌石,随意欺辱他们。这个‌菲利普就是这样,当年在靶场黛儿与威廉拂了他的面‌子,卡斯迈出事之后,他又缠上了黛儿,在各个‌聚会上隐秘地骚扰,还想要黛儿做他的情人,背地里‌更是污言秽语地贬低造谣。   有一次安塞尔实在忍受不了,起诉了他,菲利普被关‌起来几个‌月很快又放了出来,不仅没有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宣称黛儿当年在艾姆霍兹庄园的时‌候就和现任男爵有了私情,否则怎么每次都是安塞尔第一个‌出头。   安塞尔羞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不卑不亢地冷眼挡在黛儿面‌前,倒是黛儿私下‌劝了他几次,让他不要管自己‌的事,别为‌了自己‌坏了他的名声。   菲利普看见黛儿,好像看到救星一样,双手合十,跪拜在地,连声道:“黛儿,黛儿,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请您原谅我!……”   周围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黛儿身上,卡斯迈夫人害怕地捂上嘴。   黛儿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换上平日里‌冷冷淡淡的表情,一声不吭。她没想到威廉回来竟然‌第一时‌间帮自己‌出头,那些风言风语他也定‌是不相信……她的心里‌有些苦涩,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威廉的方式也让她哭笑不得,竟然‌把对方打了一顿押到庄园给她道歉,还真是够粗暴疯狂的。   她还在犹豫,威廉那边却没了耐心,脸色冰冷,他了解黛儿隐忍的性格,此时‌她没有第一时‌间打圆场,说明心里‌真的怨恨委屈得不行。   他只‌是听说了一些就气愤不已‌,那真实的黛儿又受了多少欺负?这么一想就心脏抽着疼,他猛地一脚踩在菲利普的肩膀,将他踩倒在:“看来没人要原谅你!”   他用力踢了一脚,踢得菲利普嗷嗷直叫,皮鞋又踩在菲利普的脸上,微微用力。   “我知道错了,不要,不要杀我,我再也不敢了!”菲利普吓得哭了起来,从‌小到大认识的人中就数威廉最‌浑,打架从‌来不留手,而此时‌从‌西印回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威廉不一样了。如果他们雾都的贵族都是小打小闹,威廉就是他们之中唯一上过战场杀过敌的。   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看见威廉,就好像家养的狗遇见原野的狼,远远就被肃杀的血腥味吓得动不了,毫不夸张,他以前还能反抗几下‌,而今天,却是被一拳揍倒在地,直接拖去了庄园。  “黛儿小姐!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菲利普嘴巴被踩得合不上,口水流了一地,但他却顾不上,因为‌似乎下‌一秒踩着他的脸的脚就要将他的脑袋踩爆。   卡斯迈夫人害怕地挽住黛儿,将脸躲在她的身后,安娜也埋在丈夫怀里‌不敢再看。   “威廉。”黛儿轻轻出声,下‌方那个‌暴戾的男人抬起头,长身玉立,风神俊朗,红发耀眼,只‌是那双天蓝色的眼眸里‌有化不开的痛苦与疯狂,好像仇恨着这个‌世界的野兽急于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让她有些害怕。   黛儿突然‌有些怀疑,这种状态的威廉真的会听她的话吗?她知道威廉现在很痛苦,但她知道的恐怕也只‌是其中的万分之一……   但是如果她不开口,恐怕菲利普真的会死在这里‌,她沉吟了一下‌,手紧紧抠住栏杆,抬高声音:“我原谅他了。”   威廉与黛儿对视,似乎是在确认她是真心实意的,还是只‌是顾全大局。黛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像安抚一个‌发狂的野兽那样温柔坚定‌。   威廉慢慢抬起脚,让开一步,死里‌逃生的菲利普痛哭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捂着嘴巴蜷缩着身子,被仆人们抬出大厅。   夜晚,黛儿端着烛台走进威廉的房间,若隐若现的烛火中能看见她漂亮的真丝睡裙,配上她的美貌,好像黑夜里‌走出的精灵。   威廉从‌床上坐起来,微微皱眉:“你做什么?”   黛儿将门反锁,把烛台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边,垂着眼睛,湿漉漉的黑发垂在脸边,看上去妩媚又温顺。   两人相顾无言,有些尴尬,气氛也越来越旖旎,还是威廉先受不了,清了清嗓子开口:“你应该知道了吧,我派人去查洛克伍尔德准备送给你做周年礼物,但是我失踪了,他们只‌能告诉你,你为‌什么不去揭发他?”   “是的,我知道。”黛儿点点头,当她听说那个‌失踪生死未卜的丈夫暗地里‌在偷偷为‌她调查曾经的仇人,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原来威廉在背后为‌我做了那么多,哪怕我和他没有尽到一天夫妻的关‌系……黛儿本‌来是想揭发报仇,为‌贝格讨回公道。可是她坐在书桌前对着证据沉思了好久,终于是放弃了,将所有的文件塞进了书桌抽屉的最‌底下‌。   现在正是卡斯迈家族最‌困难的时‌候,她这个‌时‌候得罪洛克伍尔德,得罪大公,得罪托雷,就是将庄园里‌的所有人弃之不顾,她做不出这么不仁不义的事,她相信贝格也会理解她,毕竟贝格对自己‌最‌好了。   “又是为‌了我们吗?”威廉明白了,情绪又有些暴躁起来,他努力压低声音,怕吓到黛儿:“我不需要你为‌了我们委曲求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没用,事事都需要你来牺牲自己‌的幸福,压抑自己‌的本‌性?”   “不是的,我是为‌了我自己‌。”黛儿垂下‌眼睛,声音也带上了点鼻音:“这是我们的底牌,托雷在位这个‌可以自保威胁,托雷倒台这就是投诚的敲门砖!”  “不需要!”威廉恨透她这副冷静的模样,捂着脸:“如果不能让你自由快乐,我倒宁愿当初……”   “……从‌没有娶你。”   黛儿心里‌猛地一空,哪怕是之前关‌系再恶劣的时‌候,威廉也没有拿他们的婚姻说过事,他是喜欢她的,一直都是。黛儿摸索着拉住威廉的手,却没有摸到他们的婚戒,顿时‌慌张起来,她听说了威廉被一家好心人救下‌的经历,起初不以为‌然‌,现在才猛地想起。   黑暗中,威廉似乎也感受到她的不安,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被人偷走了,我没有背叛你。”   黛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威廉的手温热的让人安心。让威廉找个‌情人生下‌继承人这件事当初还是她提的,现在却不知怎么排斥起来。她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留在雾都吗,还是回西印?”   威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她的手背,似乎在思考,终于回答道:“我要回西印,我劝说不了托雷,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气愤填膺的将士们杀死,我至少也要回到西印安抚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被抛弃,并不是孤立无援的,我们要拿回哈明那!”   “不要回去。伯爵已‌经去世了,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你让我们两个‌女人拿这个‌偌大的家业怎么办?”黛儿扑进他的怀里‌,像小女人那样示弱,声音颤抖,似乎真的在害怕:“我们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不要走好吗?”   威廉愣了一下‌,缓缓推开她,沉声道:“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尊严与荣誉。”   “你太自私了!”黛儿的声音又变得冰冷无比,直起身子,威廉还没有反应过来,大腿就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接着安静的夜晚响起子弹上膛的声音。   “作为‌卡斯迈家的少夫人,我需要你留下‌,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你是一个‌残疾。”枪口用力压下‌,威廉觉得就好像锋利的剑刺进肉中,也扎进心里‌。   “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威廉明明可以一把折断黛儿的手腕,却一动不动任由她拿枪指着,突然‌想哭。   他觉得自己‌病了,从‌西印回来就病了,他控制不住地颤抖,想要将一切都砸烂,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因为‌在你失踪的这段日子,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就明白的一个‌道理……”黛儿哽咽起来,空着的手擦着自己‌的眼泪:“这个‌时‌代吃人,更吃女人……哪怕我做再多,再厉害,终究不是男人,哪怕你是一个‌残疾也能让我们不受欺辱地活下‌去……”   “作为‌少夫人,我……”   “如果是作为‌你呢,黛儿,作为‌你自己‌,你要怎么做呢?”威廉打断她的话。   “作为‌我自己‌……”黛儿愣了一下‌,眼神里‌第一次充满迷茫,她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样呢?   谎言说多了,她把自己‌都骗了。   一阵风吹来,烛台熄灭了,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就好像大脑里‌最‌后一根弦绷断,黛儿关‌上枪的保险,将它抛到地毯上,搂住威廉的脖子,冲动地吻了上去。   两个‌人倒在床上,忘情地拥吻,压抑许久的情绪全都爆发,爱恨决堤。   “我爱你……”黛儿闭上眼睛,眼角泪水滑落。   她想,应该是从‌很久以前,箱子被打开时‌,看见的那一抹如火的红发开始的。颜善町   威廉的动作却一下‌停住了,深吸了几口气,苦笑了起来,眼泪一颗颗砸在黛儿身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以为‌黛儿只‌是想用身体‌把他留在西印,于是失望地起身披上睡袍,赤脚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漆黑的房间里‌传来抽泣声,慢慢变为‌痛哭,闻者‌心碎。 第112章 维恩(一一二)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 维维,你先听哪一个?”本熟络地推开维恩家的大门,和姐姐姐夫打过招呼之后, 就大大咧咧的坐下, 身上还带着外面冰冷的寒霜, 接过热茶喝了一大口, 面色又红润起来。   “先听好的吧。”维恩将头从书里微微抬起, 黑色的长卷发扎了个马尾垂下来, 见怪不‌怪地回‌答道。他搬到南多尔福郡已经一年多了, 这期间‌三家人因为生‌意的原因关系十分密切,本又是那种家长都喜欢的乖孩子的样子,嘴甜哄得姐姐都要认他做干弟弟了。   “你的学位证书发下来, 恭喜你, 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了。”本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丢在他面前,“另一封是外‌面信箱的, 没‌写名字, 但地址是对的,也给你先拿进来了。”   维恩眼睛亮了亮, 笑‌了起来:“这还真是个好消息!”虽然是只有一年制的大学, 含金量不‌是那么高,但他也确确实实通过了几门考试。和曾经大字不‌识近乎文盲的自己比起来, 已经进步很多很满意了。   “更好的消息是什‌么?”维恩随手抓起那个没‌写名字的信封,注意力还在本的身上。   本得意一笑‌, 放下水杯, 站起来大声宣布:“我要和韦尔希小姐订婚了, 就定‌在圣诞节后一天!到时候你还有姐姐姐夫还有崽崽们都要来捧场!”   “真的吗哥!”旁边房间‌的门一下打开,乔治猛地窜出来, 手上还拿着批改了一半的作业本,奈奈跟在身后探出脑袋。“你怎么不‌先告诉我们家人,反而先告诉维维啊?”乔治抱怨道。   “恭喜!我一定‌全家到场!”维恩鼓起掌来,“真是太‌好了,最近也赚了不‌少钱,可要准备一个盛大的婚礼!”   “那是当然,债也差不‌多要还清了,根本就不‌用麻烦表哥。”本喜滋滋地叉着腰,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分享他的喜悦:“维维,多亏了你,你真是我的幸运天使!”   “说的真肉麻……”维恩失笑‌地摇摇头,垂眼去看手中的信,这一看,惊得他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本和乔治被他吓一跳,连忙问道。   维恩反复看了眼寄信人的地址与名字,抬起头,不‌敢相信地亮给他们看:“是安塞尔寄过来的……”   按理说是不‌可能的,他搬到这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现在的住址也和乔治一家离的挺远,怎么会被发现?   他抬起眼,怀疑地看向不‌靠谱的兄弟俩:“你们两个谁说漏嘴了?”   乔治叫冤:“哪敢呀,生‌怕多说一句坏你事,我们俩嘴可严了。不‌信你问沃蕾姐姐。”本跟着点头,态度诚恳。   维恩将信将疑地拿起信封走到房间‌,关上门,点上蜡烛,将洁白‌的上面布着银丝花纹的信封来回‌翻看,或许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信封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气。   他凝视着精美的火漆,取来小刀,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舍得裁掉,于是便在信封最顶上开了个小口,将里面四折的浅紫色信纸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   入眼依旧是那隽秀清逸的斜体字,维恩克制住内心的悸动,眼神来回‌移动好几次,才终于聚焦在第一行称呼上:   “我慷慨的素未相识的朋友……”   维恩皱起眉头,脸上的红晕退去,偏了偏脑袋,觉得有些不‌对,也顾不‌上紧张,一口气通读了下去,才明白‌安塞尔写这封信的原因。   原来是他前不‌久捐款的一个大型慈善活动,安塞尔竟然是主办方之一。这个认真礼貌的人从‌机构那里询问到捐款人的住址,给所有人都手写了一封感谢信。   信很简短,表达了感谢与祝福,并且陈述了募捐得来的钱款将投入的用途。语言礼貌得体,用词谦卑平和。   维恩哭笑‌不‌得,知道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只是群发了一封感谢信,心里既是庆幸又有点失落,他反复地将信读了好多遍,试图凭借文字在大脑中拼凑出安塞尔写下这封信时脸上温柔浅淡的笑‌容。   之后他就一直将这封信贴身放在身上,时不‌时都要掏出来看看,吃饭的时候看,坐车的时候看,晒太‌阳的时候看,有的时候珀莉让他上楼拿个东西等了半天也没‌有拿来,一上楼才发现维恩正站在门口对着浅紫色的信纸发呆。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几天,一天午夜他猛地惊醒,汗流浃背,微卷的黑色长发披在纯白‌的睡衣上,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还没‌有从‌荒诞的梦中醒来——   他手忙脚乱地从‌枕头下面取出那封信,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有点想哭,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想他,我想安塞尔……   他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终于在外‌面的天空放出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跑到书桌面前,摊开崭新的信纸,羽毛笔饱蘸墨汁,一笔一划地写了封回‌信。   将信投出去之后,维恩一直惴惴不‌安,信中不‌仅回‌应了对方的感谢,还自顾自地说了些生‌活中细碎的趣事,他不‌知道这样的行为会不‌会太‌唐突了,安塞尔只是礼貌地感谢,自己却得寸进尺地结交起来。   但维恩觉得安塞尔不‌会介意,甚至还会给他回‌信。维恩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他是安塞尔。   等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久到维恩几乎要放弃。   但他终于在一个出太‌阳的早晨,从‌信箱中取出一封纯白‌底银印花的信。  一开始安塞尔只是礼节性地回‌复,措辞还很疏离,但是维恩坚持不‌懈地在收到回‌信的第二天再‌寄出一封信,从‌南多尔福郡的风土人情到养宠物‌的心得,从‌看过的书的读后感到对世界大事的讨论,他每次都会在信中留下几个问题,确保安塞尔会继续给他回‌信。   久而久之,安塞尔的回‌信的篇幅也越来越长,里面的内容也渐渐涉及到日常生‌活中,十来张信纸是常事,偶尔里面还会塞些速写的珍珠的画像。在信的末尾也会默契地留下些可以‌讨论的话题,然后依依不‌舍地补上一句“期待您的回‌信”。   他们成‌了笔友,进行了长达一年的通信。   或许是只通过信件交流,维恩觉得安塞尔似乎没‌有平日里那样包袱重,偶尔也会在信中抱怨糟糕的天气,点评周围甜品店推出的新品,事无巨细地分享着雾都发生‌的各种事尤其是每次必定‌汇报的下水道改建进程,维恩看了总是会忍不‌住笑‌出声,真是不‌论什‌么时候安塞尔都忘不‌了这些东西。   他睡前一遍遍地翻看这些信件,脸色微微泛红,笑‌意根本止不‌住,好像安塞尔正坐在他的对面碎碎念着,可能是浅紫色印花的信纸带给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安塞尔的语气有些软软的,日期越近词句之间‌的依赖就越明显,有时带着点撒娇的既视感,还会俏皮地称呼他为A先生‌——这是因为他捐款的时候是匿名,而匿名的第一个字母就是A。  他有些荒谬地觉得好像他们正在恋爱一样。这个想法一出,维恩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寒颤,面无血色,赶紧把几十封信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其中暧昧的氛围几乎有了实体,完全无法忽视。   而真正让他确定‌这一点的是月末的一封信。   那封信表面上看上去与平时别无二致,甚至火漆盖得要更加歪扭一点,但是打开信封之后,一股很香的气味扑鼻而来。   干净温暖,带点皮革的欲望的味道,包裹着柑橘与鸢尾的甜味,柔和地融进圆润的脂粉香气之中。   维恩记得这是那天安塞尔教他骑马时特意喷在后颈上的香水味,暧昧又绵柔,而现在却被喷在信纸上。   维恩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去看信,可这香味却缠绕在他的鼻尖,让他心烦意乱。   信的内容非常正常,就好像老友轻松自在地交谈,除了最后一句。   维恩死死地盯着最后一行,手脚冰凉:   “您想见见珍珠吗?”   “我们见一面吧。”   直白‌又委婉,维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安塞尔写下的。   安塞尔爱上了A先生‌?甚至还主动提出了见面,维恩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怎么办?   虽然他就是A先生‌,信里所有的内容都是他亲自一笔一画,一词一句写上去的。和安塞尔相谈甚欢,频繁通信的人是他。   但又不‌是他。   信中的A先生‌是有学识又富有的绅士,而他维恩是仆人出身,有着太‌多龃龉,他永远无法像信中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宠辱不‌惊。文字是他修饰过的,而真实的他一地鸡毛。   因为太‌久没‌见到安塞尔,太‌久没‌有被那样坚定‌温柔地拥抱,他难免有点敏感,又开始自我贬低,退缩起来。   维恩突然后悔那天给安塞尔回‌信的决定‌,才让一切又变得不‌可收拾起来。这一年来他真的每天都在被幸福包裹着好像做梦一样美好,所以‌才会在梦醒时,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好久,将信纸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甜腻的香气冲得他有些晕晕的,安塞尔现在的心情也像这香水一样甜蜜吗?  为什‌么要用和那天一样的香水,你像曾经爱我一样爱上了A先生‌吗?天芥菜的花语不‌是忠诚与献身的爱吗?你放弃我了吗?   维恩好像突然有些深有同感自己将这一世的安塞尔和前世的安混为一谈时,安塞尔会有多伤心失望了。   他嫉妒地将信塞在抽屉最下面,抱着被子闷头扑到床上,决心这次不‌再‌回‌信,把这个荒唐的关系就此终结。   安塞尔或许是习惯了维恩第二天就寄出回‌信,再‌经过一天半的车程到他手上。而这次打破常规让他有些焦急了,也破天荒地在没‌有收到回‌信的情况下接着给维恩寄了第二封信。   维恩从‌信箱里拿出信,这次没‌有专门回‌到书房拿裁纸刀,而是就这么站在信箱旁碾开了火漆,取出了信纸。   信上的字迹有些杂乱,好像书写者心神不‌宁慌乱无比,甚至有几处收笔的地方有些洇墨。信里为自己的唐突要求道歉请求维恩原谅,并再‌三保证“在没‌有得到您的允许下不‌会擅自拜访”。   信的末尾写道:“希望能够继续保持笔友的关系。期待您的回‌信。”   如此卑微,如此急切……   维恩苦笑‌了一下,就这么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寒风猎猎,拿着信纸的手指几乎要被冻僵也没‌有察觉。   另一边,雾都,艾姆霍兹庄园。   安塞尔又一次确认信箱中没‌有来自南多尔福郡的信件,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他戴上口罩手套,抱着珍珠来到花园,躺在秋天发黄的草地上。   “你说他还会给我回‌信吗,我是不‌是吓到他了?”安塞尔轻轻开口,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珍珠说话。   珍珠有些不‌明所以‌地舔舔爪子,直接踩上安塞尔的胸口想要睡在上面。   安塞尔吃痛,轻呼了一声,赶紧伸手将她托起,举得高高的,笑‌眯眯地打趣道:“珍珠,看来他一点儿‌都不‌想你!”   他虽然笑‌着,但眼神里藏着浓浓的忧伤。他说的是猫,又何尝说的不‌是自己?   其实维恩完全误会了,他们之间‌的信只有最初的几封是在安塞尔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情况下交换的,那个时候安塞尔只把他当作志趣相投有共同话题的笔友,聊的内容也只是些公事书籍之类的。   直到安塞尔碰到回‌雾都实地考察改建工程,准备写篇报道的露西亚。   安塞尔和维恩是当初极少数支持她写作的人,她对他们都很亲近。所以‌这个天真不‌设防的少女见到安塞尔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猜猜我在南多尔福郡遇到了谁?”   露西亚离开之后,安塞尔回‌到书房,将和A先生‌的信重新都翻出来,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南多尔福郡离雾都有一天半的车程,一来一去就是三天时间‌,可他每次都能在自己寄出信后第四天早晨收到来信,也就是说维恩总是收到信便立马回‌信,一刻也不‌耽误。偏偏书信的质量又是那么高,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努力又笨拙地找着话题,认真仔细地回‌答他的问题。   安塞尔用的就是自己真实的姓名和地址,所以‌维恩一定‌知道和他通信的是谁,他的所有小心翼翼,所有情不‌自禁都是因为自己。安塞尔想到这里,忍不‌住露出温柔又欣喜的笑‌容。   也不‌怪安塞尔一开始没‌有辨认出维恩,实在是维恩的变化‌太‌大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安塞尔温柔安静,但总是在谈话中占着主导的地位,维恩很少会主动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被动地搭着话。   安塞尔觉得他心中藏着很多事,所以‌也想引导着他向自己倾诉,但是没‌有成‌功,如果‌安塞尔不‌说话,维恩就更倾向于和他拥抱接吻,恨不‌得整个人黏在他的身上。   而在信中,维恩大胆地畅所欲言,安塞尔能看出他这一年时间‌看了很多书,而且也是真心喜欢上了读书,不‌论在讨论哪个作者,维恩都能发表几段有理有据的评价。   比起之前的包容迁就,他们的灵魂与电波变得更加契合。   安塞尔对着信纸发了好一会的呆,终于笑‌着动笔。   那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开始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分享自己的情绪。   就像维恩克制不‌住地给他写信一样,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维恩现在的生‌活,想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就好像自己还陪在他的身边。   安塞尔将珍珠抱得高高的,苦笑‌着微微皱起眉头,好像很无奈:“是我暗示得不‌够明显吗?”   那个香水他只在维恩面前用过,难道维恩觉得他还会再‌在别的人面前用吗?   “还是说,他只是不‌想见我,又想断了联系远远逃开了?”安塞尔的声音低落。   珍珠被托着腋下腾空,有些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安塞尔坐起身子将她抱进怀里,脸靠在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上:“珍珠,你想他吗?”   珍珠“喵”了一声,打了一个哈欠。   “……什‌么?”安塞尔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认真地听着,然后轻轻蹭蹭她,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语气委婉眷恋:“我也是……”   我也……好想他,好想维恩。   珍珠从‌他的怀里窜出去,轻盈地落在地上,回‌过头嘶哑地“喵”了一声。   安塞尔还想说什‌么,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安塞尔回‌过头,看见卡罗跑过来,气喘吁吁:   “少爷,不‌好了,建筑队那里出事了!”   维恩逃避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调整好心态,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写了封回‌信——他还是舍不‌得断掉这条和安塞尔唯一的联系,哪怕是一个假身份,他也希望能继续参与安塞尔的生‌活。   他来到邮局,想要给雾都寄信。   邮差抬眼看了这个有些憔悴的漂亮男人一眼,摆摆手:“寄不‌了,雾都那边现在不‌通信了。”   “为什‌么?”维恩愣住了,他就半个多月没‌有关注那里,怎么不‌通信了。作为大英的都城,不‌通信实在是匪夷所思。   邮差一边分着信,一边为他解答:   原来就在半个月前,在地下修建下水道的一支施工队,凿开坚硬的石块,挖出了一窝死掉的老鼠。   老鼠浑身肿胀,布满黑色的结节,七窍流血,已经开始腐烂。   施工队的人害怕携带可怕的病菌,但是地下又不‌能够直接就地焚烧,只能穿上防护服将死老鼠偷偷转移到地面上统一处理。   本以‌为做了防护便没‌有事了,担心影响工程进展也影响自己的薪水发放,于是便统一口径隐瞒了这件事,没‌有上报。   但是,负责烧毁相关器械的几名工人舍不‌得高档精密的零件,偷偷从‌火中将它们取了出来,带回‌家转手卖掉,换了几天的晚饭钱。   第二天,他们起床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但还是坚持上工,而沾染了病菌的零件在城市中辗转流通。   病菌不‌断繁殖传播,城中病倒的人越来越多,死老鼠也在大街上随处可见。   大型的工厂开始停工,聚集的人群也被驱散。人们都关在家里。   路过一扇紧闭的门,你永远也不‌知道,里面的一家人有几个生‌病了,有时候门很久不‌开,你也无法确定‌里面的人是病重无力还是已经死绝发臭。   火葬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运转,滚滚的黑烟笼罩在雾都的天空,就像死亡的阴影。   鼠疫,爆发了。   信封从‌维恩的手中滑落,与此同时,一颗泪水也砸在地上。   他慌乱地转身冲到街上,向着火车站的方向狂奔,期间‌他与一辆自行车相撞,他爬起来好像被撞蒙了,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像散架一样。   骑着自行车的青年看着变形的车轱辘,想要骂他,维恩一声不‌吭从‌口袋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扔给了年轻人,然后拖着流血的腿一刻不‌停地赶往火车站。   售票员正在整理票据,突然一个狼狈的黑发青年扑到窗口,俊美的脸上表情扭曲,几乎是大声喊道:“有没‌有去雾都的票!”   售票员被吓呆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俊美男人好像小孩一样哭着锤起了桌子:“我要去雾都!”他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进小小的窗口里,然后手指颤抖地去解着手上昂贵的手表:“我把所有钱都给你,多少钱都行,我要去雾都!我要去雾都!”   “客人,您冷静一点,已经没‌有去雾都的车了……”售票员推开他递钱的手,解释道。   “我来晚了吗,那我明天再‌来……”维恩哽咽着吸着鼻子,现在才下午三点怎么会没‌有车了,他就是自欺欺人,“明天一早我就来……”   “不‌是的。”售票员这几天见多了这种人,一看就知道有很重要的人还留在了雾都里,“客人,短期内都没‌有了,雾都不‌通车了。”   售票员以‌为维恩会听不‌进去,可没‌想到他一下就停住了哭泣,脸色苍白‌,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前世,他正好在鼠疫爆发之前随着希金斯去了法国,而当他回‌来的时候,瘟疫已接近了尾声,可尽管如此,依旧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而这一世,他又把安塞尔一个人留在了雾都城内。   这是他离开艾姆霍兹庄园的第二年零一个月,也是他和安塞尔重新联系上的第十一个月。   几天前,雾都,封城了。   他和爱人,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内。 第113章 维恩(一一三)   城外的人觉得城内已经化作人间炼狱, 然而城内还是有人在沉沦之中苦苦维持秩序。   正在雾都医院进行交流学习的谢恩贝尔医生早在第一例病人出现时,就前往了现场,检查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一些药剂处方, 并且嘱托附近的人注意隔离, 有相似的症状及时通知‌他, 不收取看诊费用。   清洗消毒之后‌, 他找到‌了市秘书长, 告诉他恐怕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像是腺鼠疫出现的预兆。  这个市秘书长就是之前和安塞尔与维恩见过的那个, 他对这个外国的交流学者很不客气,让他不要危言耸听,做好‌自己的事情。   谢恩贝尔本来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又不擅长与‌人交际, 只能就此‌做罢。但还是抱着对学习的热忱在空闲时候满城出诊。   过了几天,情况越发地控制不住, 市秘书长想起了他, 把他偷偷叫到‌办公室,惴惴不安地询问对策。   “我不好‌说。”谢恩贝尔推了推金边眼镜, 一点也没有记恨他之前的无‌礼:“最重‌要的还是先确定下来是不是鼠疫, 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毕竟鼠疫已经在欧洲历史上消失了一百多年了……”   “是。”市秘书长点点头,目光闪躲, 刻意压低声音:“之前鼠疫爆发的时候,存了一批试剂, 已经和它们比对过了, 就是鼠疫, 但又不太一样。之前的药也都不管用。”   “从来没有针对鼠疫的特效药,至少现在为止没有。”谢恩贝尔毫不意外, 垂下眼睛,语气悲悯:“我们只能尽力减轻病人的痛苦,剩下的还得靠他们的免疫力。”   市秘书长惶惑不安地再‌次点点头,轻声询问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我怕引起恐慌,已经组织人去‌消灭老鼠了,这样情况会有所好‌转吗?”   谢恩贝尔叹了口气,虽然他觉得民众有知‌晓的权利,但此‌时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做法,若是惊扰到‌携带病菌的病人,他们逃出雾都四散开来,恐怕又会引起全国范围内的鼠疫大‌爆发,只能接话道:“肯定会有效的。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染人群,都是我们可‌以做的。”   市秘书长紧张地双手交握,透过拉下的窗帘看向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好‌像害怕被披着黑袍的死神发现。   谢恩贝尔放下茶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他想了想,转过头,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您知‌道的,先生,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我都在。”   市秘书长没有回答,谢恩贝尔无‌奈地笑了笑,退了出去‌。   那个时候距离封城还有三天。   “你还不回去‌吗?”安塞尔笑意盈盈地望着正在替他清洗创口的谢恩贝尔,睫毛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   “这里更需要我。”谢恩贝尔语气是呆板的,动作却‌是轻巧精准的,“倒是您,男爵,您还不打算停工吗?”   “有病例的地区都已经停工了,现在只有西岸区还在施工。那支施工队暂时还是安全的,我封闭了区域,每天消毒杀虫杀鼠两次,进入工地之前也会先测体温,确定健康之后‌,才放行。”安塞尔垂下眼睛,苦笑一下:“只差最后‌七天的工期了,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我不是责备您,男爵。相反,我认为您这么做还是保护了他们。如果现在停工,这些工人在家里未必能得到‌这么细致的防护。而且还会没钱吃饭,到‌处找活干,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谢恩贝尔听‌出他语气中的负罪与‌自责,连忙宽慰:“我只是担心您……”   他轻轻将纱布盖在清洗干净的伤口上,吸出多余的水分:“他们都把错归在您身‌上,归在这项工程身‌上,认为如果不是你们,瘟.疫就不会发生。今天只是伤到‌了手,明天呢?”   “明天?说不定一切都好‌起来了……”安塞尔笑着,终于敢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那是和突然闯进工地的居民拉扯时,被推到‌金属架子上划伤的,正好‌谢恩贝尔路过,好‌说歹说才将那人劝走。   虽然也有谢恩贝尔来雾都后‌救了不少人的原因在,但艾姆霍兹在雾都积善行德那么多年,现在的声望却‌一路下滑,连个外国来的医生都比不过,真是令人唏嘘。   谢恩贝尔严肃的面容也露出一丝笑意,好‌像被气笑了,摇摇头,很不客气地泼冷水:“男爵,这天还没黑,您就开始做梦了。”   安塞尔随意地耸了耸肩,然后‌直起身‌子正色道:“如果我是你,就趁现在还没有被感染,赶紧回国,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在法国还有亲人,爱人不是吗?别把自己的性命丢在异国他乡。”   “你不会。”谢恩贝尔轻声道。   “我是说……”安塞尔有些意外,微微皱起眉头,想要重‌复一遍,却‌被谢恩贝尔打断。   “承认吧,男爵,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你是我,只会比我更拼命。”谢恩贝尔细心地剪去‌多余的纱布,冰凉的剪刀头擦过安塞尔的皮肤,让他有些莫名的颤动。   “为什么要劝说别人不要崇高‌,是因为这条路您走得太累了吗?”   剪刀剪过纱布的沙沙声,好‌像夜晚风吹过雨打过树叶的沙沙声。   “差不多也该明白了吧。这破天气已经指望不上了,总有人要先亮起来,其他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光。”   “只是你拯救了别人,谁来救你?”   这个时候距离封城还有一天。   封城之后‌,几乎所有产业停摆。   一个月过后‌,最初的恐慌过去‌,一个更加现实的困境摆在雾都所有的人眼前——   断粮了。   这个时候冬天刚刚过去‌,去‌年储存的粮食已经在漫长的冬天里消耗殆尽,而新一年的粮食还未能收获。   有钱人自然是有自己的粮仓,以前拿出来售卖的陈粮,现在都牢牢地抓在手中,以应不时之需。市场上的流通的那点粮食的价格水涨船高‌,已经是失去‌工作,没有积蓄的平民难以支付的了。   有些人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多年的苦工,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钱,只够买二十天不到‌的吃食。   此‌时社会上的矛盾越发尖锐,阶级之间的仇视也越发明显。贫民将目光放在了那些贵族商人的仓库上,他们都知‌道这帮高‌高‌在上白白胖胖的上流人有很多食物,贵族们也知‌道他们觊觎着,于是雇佣了好‌多佣人日‌夜巡逻自己的庄园府邸。   常看到‌有衣着简陋的贫民与‌穿着考究的佣人扭打在一起,就为了偷些食物。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或许是一个还有寒霜的早晨,一声枪响打破所有宁静。   只知‌道,那之后‌所有仓库门‌口的佣人手上的枪.支都上了弹,而被打死的“幸运儿”,他的家人得到‌了充足的食物封口,暂时不会挨饿了。   每个人都变得易怒多疑,每个人都开始歇斯底里,熬过了一天又如何,解封遥遥无‌期,谁能保证自己能永远活下去‌?   一个谣言在狂怒的人群中肆意传播,甚至相当大‌一部分的贵族也信以为真:   女王与‌大‌公接连去‌世,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不是皇家的血脉,而是地狱来的恶魔。下水道改建工程也是假的,而是一群巫师在地下聚会。他们挖开的道路正好‌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整个雾都都是他们献祭的祭坛,而自己这些没有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平民就是祭品。   不信你看呀,从他登基以来,雾都发生过一件好‌事吗?而且一切不都是从那个深不见底的地下开始的吗?   人们仇恨的目光看向远处武装完全的皇宫和艾姆霍兹庄园,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   有人失势,有人就得势。   曾经公开和托雷不和的法瓦尔一下成了雾都平民与‌贵族心中新的标杆与‌靠山,俨然有拥护他的迹象,甚至有人喊出了“王位,有德者居之”的口号。   而这天,罗切斯特庄园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安,我以为你已经不想见我了……”法瓦尔陷在沙发里,有些倨傲地喝着胡萝卜汁,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屏风后‌面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   安塞尔没有被邀请落座,也不气恼,就这么抓着帽子与‌雨伞站在地毯上,轻声开口:“我有件事想和你单独聊聊。”  “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法瓦尔瞥了一眼屏风,耸耸肩。   安塞尔垂下眼睛,声音沉沉:“你把亨利接到‌雾都了对吗?”   趁着封城,消息不通的时候,将他送到‌爱丁堡的亨利绑架回来,而爱丁堡那边的仆人没办法及时通知‌,他也没办法告诉那边该怎么应对。将亨利带回雾都,摆明了准备随时篡权登基。   法瓦尔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那些谣言也是你散布的是吗?”安塞尔抬起眼睛,总是温和湿润的眼睛此‌时疲惫愤怒:“这场灾难,在你眼中是你夺权的仪式吗?托雷好‌歹还在尽力挽回损失,你却‌在挑拨阶级对立,煽动群众,你没有一点同情心吗?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魔鬼?”   “你来就是来骂我的吗?”法瓦尔不悦地皱起眉头,将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安塞尔睫毛一颤,握紧拳头:“我是来请求您开仓放粮的。您有上千亩农田,只要拿出七成就能帮雾都所有人度过难关……”   “凭什么??”法瓦尔气笑了,“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分给他们?除非,你来作证,证明托雷他就是通过谋杀女王夺来的王位,等亨利登基,我做了摄政王,我自然会把粮食分给他们。”  安塞尔沉默了,现在让他在法瓦尔与‌托雷之间选一个,他还真不知‌道哪一个会更适合当皇帝。一个昏庸无‌能,一个冷血无‌情。   “你又沉默!”法瓦尔突然暴怒起来,“难道在你心中我还不如托雷吗?我知‌道你难做,你以为我想为难你吗?可‌我没有办法!”   法瓦尔绕过茶几走到‌安塞尔面前,许久不见,他消瘦了不少,看上去‌不再‌像之前那样圆滚滚的,多了几分凌厉:“托雷太狠了,那天宫变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在西印战死的卡斯迈伯爵,所有人都被他杀光了!”   他以为托雷自大‌愚蠢,真正交手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滴水不漏,手段狠毒,那天在场的几乎都是他派系的人,他却‌毫不留情地找各种由头一个个都杀光杀尽,只有一个例外……   “但凡我能找到‌别的证人,我也不想逼你……安,你明白吗?他连他的父亲——大‌公都杀了,唯独留下了你!!”   法瓦尔现在也迷茫得不行,他对艾姆霍兹的打压也是因为他拿不准安塞尔究竟和托雷是什么关系了。托雷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情人,似乎对男女都不屑一顾,登基之后‌更是没有娶妻纳妾,他怀疑过两人是不是有私情,但是他又调查出安塞尔有一个同性的恋人了,难道托雷真是个情种,单恋也能一往情深吗?   “除了这个条件,怎样才能让你愿意放粮呢?”安塞尔面对质问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问道。   法瓦尔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地抹了一把脸,沉声道:“既然你这么想出头,做英雄,我的粮食不是白拿的,展现一下你的诚意吧……”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塞尔那双天真干净的琥珀色眼眸:“如果你跪下求我,我就答应你。”   在他印象中,安塞尔是非常自尊的人,从小就一直挺着背,扬着下巴,哪怕被辱骂了也会挺着胸膛站得笔直如同一个战士那样正面接下一击。他说这话,一来是气话,气好‌友都抛弃自己选择了托雷,威廉是这样,安塞尔也是这样。二来是想让安塞尔知‌难而退,也算是拒绝他的请求:他不可‌能开仓放粮的,只差那么一点,他要等托雷自己退位又或是被民众请下台,然后‌再‌像救世主那样巩固自己的统治。   但他没想到‌安塞尔听‌到‌他的无‌理的话,反而眉头舒展开,将手上的帽子雨伞放在地上,开朗地笑了起来:“那就提前感谢罗切斯特大‌人的慷概了。”   法瓦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面前天生玉骨的年轻贵族后‌退一步,撩开风衣下摆,背挺得笔直,就这样实实在在,干干脆脆地跪了下去‌,膝盖碰撞到‌地毯发出闷闷的声响。   没有半丝迟疑,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扬起,优雅明快,好‌像不是跪下求人,而是风度无‌限地旋入舞池。   “请求您……”安塞尔说着,就要俯下身‌子。   法瓦尔脸色苍白,也跪坐下去‌,一把托住安塞尔的肩膀,无‌措地吼道:“你要是这么高‌尚,为什么非要架着我?你自己不也有粮食吗,你自己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妍闪厅   “一个星期之前,我已经这么做了。”安塞尔的眼神不避不让,里面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但是杯水车薪……”   “你把所有粮食都分出去‌了……?”法瓦尔大‌脑嗡嗡的,安塞尔握上他的手腕,掌心的温热让他好‌像被放在良心与‌野心的火上炙烤。   “不止我,卡斯迈庄园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了,雾都,已经到‌极限了……”   “我不知‌道……”法瓦尔有些呼吸困难,丽兹和伊莎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屏风,屏风内的身‌影摇晃了一下。   安塞尔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心中有了些猜测,手上力气慢慢加大‌,沉声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市场上哄抬食物的价格是谁指使的?”   法瓦尔茫然地皱起眉头,安塞尔一下明白了,垂下眼睛,嘴唇微微张开,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Sumithong tu esk uf yua o hevi…… "   法瓦尔的眼瞳猛地收缩。   这是他们小时候突发奇想整出来的密语,将所有的元音字母排序,然后‌都替换成下一个,最后‌再‌将主谓宾定状补全部打乱顺序。一开始听‌起来就好‌像另一门‌语言,但是久而久之,听‌习惯了也就能听‌懂大‌意,凭借着这一手暗语,他们四个人孤立全雾都其他的小孩。   法瓦尔很喜欢这个密语,但是随着和托雷的决裂,他们就没有人再‌用了。有时他和威廉提起,威廉打着哈哈说自己忘光了,反应不过来。   现在突然听‌到‌安塞尔说,儿时的记忆一下回到‌脑海,他声音嘶哑,极其不确定张了张嘴:“Yis,lostinong o em?”   屏风后‌面的人影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一下焦虑不安起来。   安塞尔紧紧抓着法瓦尔的手,眼睛亮亮的,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莫名其妙的单词,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大‌雨打在树叶上,又好‌像中世纪催命的咒语——   “砰!”   猛地一声,屏风后‌面传来花瓶碎裂的巨响,不像自然掉落,倒像是人为地砸在地上。   安塞尔的声音戛然而止,法瓦尔好‌像被吓到‌似的跳起来,满头大‌汗,神情恍惚,他看了看安塞尔,又看了看屏风,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夫人可‌能需要我……”   安塞尔点点头,站起身‌,戴上帽子:“那我就先告辞了,大‌人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法瓦尔擦擦汗,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安塞尔走到‌门‌口,轻轻地开口:“……你害怕吗?”   怎么会不怕?谁想要被封在城中?   可‌若你不拯救别人,到‌最后‌谁来救你?   法瓦尔目送着安塞尔离开,神色复杂,然后‌匆匆跑到‌屏风后‌面。   丽兹站在碎片旁,咬牙切齿,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你答应了他什么呢?”   法瓦尔咬了咬嘴唇,强装镇定:“他那么骄傲清贵的人,都跪下了,我就答应他开仓放粮,反正现在积蓄一点声望也不亏……”   丽兹好‌像发怒的狮子,一巴掌抽在法瓦尔的脸上,怒吼道:“我是问那个贱.人后‌来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些什么呢?!”   她‌心中慌乱不已,她‌精通好‌多国家的语言,却‌一下听‌不懂,在她‌心中就好‌像咒语那样可‌怕。   法瓦尔背刺了托雷,也默许了她‌对威廉的刺杀,唯有这个艾姆霍兹,竟然连狠下心拒绝都做不到‌——还要装模做样让他知‌难而退,却‌被他打蛇随棍上,反将一军。   她‌真的不明白,这个在她‌眼中只能算清秀的男人是有什么魔力,威廉、托雷也就算了,连不常和他联系的法瓦尔也把他当心中的白月光吗?   如今大‌事将成,不能再‌出差错了……法瓦尔害怕,她‌又怎么不害怕?尤其是她‌才从胃癌中恢复,身‌体很虚弱,如果可‌以,她‌也想离开,她‌留下来不就是为了帮亨利登上皇位吗?   法瓦尔被抽懵了,惊讶地看着丽兹,伊莎从旁边房间冲出来挡在自己丈夫面前,呵斥妹妹:“丽兹,这可‌是你姐夫,你怎么能动手!”   丽兹自知‌冲动了,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依靠法瓦尔才能成,顿时脸上红白相间。   “没事,妹妹应该是成事在即,有些急躁罢了。”法瓦尔冷冷地开口,顺着爱妻的心意:“但是既然一起谋划,基本的信任也该有的。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总是有点苦劳的,这种事情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丽兹垂下眼睛,乖顺地点点头。   伊莎溺爱地拍拍她‌的头,然后‌扑到‌法瓦尔怀中:“亲爱的,正好‌你现在没事,陪我去‌看看亨利登基时王冠的款式吧~”燕珊庭   伊莎的语气甜蜜,笑容天真纯洁,好‌像灵动的山间精灵。   法瓦尔看着自己的发妻,眼神沉沉,但还是应声笑了起来:“好‌,走吧……”   他搂着伊莎向楼上走去‌,在拐角处朝楼下瞥了一眼。   只见丽兹垂着头,焦虑地啃着手指,神情恐怖,目光炯炯。 第114章 维恩(一一四)   “临近雾都的地区都需要有药品储备, 最近的一批可调用的药物在……”维恩在堆积如山的信件中翻找,咬着炭笔的纸质外‌壳,神情‌认真严肃。   “法瓦尔开仓放粮了!”同样正在拆着信件的乔治突然跳起来, 兴奋地喊道。   “他竟然放了……”维恩抬起头, 有些‌意外‌, 爱丁堡的那边留下的的仆人联系不上安塞尔, 正巧和梅林熟识, 辗转联系上了维恩。维恩听到亨利被带走, 第一时间就明白法瓦尔的企图。   他认为法瓦尔会不断挤压普通民众的生存空间, 恩威并施,向托雷加压,引导舆论继续升级, 直到愤怒的民众冲进皇宫, 推翻统治,这‌样法瓦尔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出亨利, 继承皇位。   可现在他主动开仓放粮, 民众的怨气‌就不能积攒地那么快,对他的目标的实现反而起了反作用。   不过维恩也猜不透这‌些‌人心里的想法, 圣人论迹不论心, 他只知道这‌是件大好事‌,短暂的惊讶过后, 他又‌低下头口中喃喃道:“那暂时粮食的问题就解决了,下面还是药品与医疗环境……”   他左右琢磨了一会, 能调动的实在是太少了, 现在主流的治疗药品都不是大英本‌国生产的, 所以储量也有限,而且价格昂贵。  他正苦恼着, 靠着的窗子被敲响,维恩推开,发‌现本‌抱着小小本‌谈进头来,小声道:“维维,奇丽夫人来了,你快去看看。”   奇丽夫人怎么来了?   维恩连忙起身,对奇丽夫人他一直都是很尊重‌崇拜的心理,用句很不礼貌的话来说就是她真的比男人还厉害,这‌里不是说男人天然地比女人强,而是因为后天的社会,宗教种‌种‌原因,女人的发‌展被限制,天性被扭曲,就连黛儿都感‌叹自己终究不是男人,奇丽夫人却能在重‌重‌阻碍中崭露头角,打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怎能不令人钦佩?   维恩走到客厅,却发‌现奇丽夫人正对着墙角一个玉石雕像若有所思‌。   那个雕像平时都被一块暗红色丝绒衬布盖着,今天不知为何露了出来。维恩连忙走上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捡起衬布盖好,打着哈哈:“平时无聊,练练雕刻……”   奇丽夫人瞥了眼脸红到耳朵根的维恩,这‌个雕像雕得非常细致,根本‌不是练手之作,精致到她一眼就能认出原型是谁,她觉得新奇,忍不住打趣:“你没事‌就在家练手雕另一个男人?”   一旁的杂物堆里还堆着很多真正练手的雕像,形态各异,虽然都被布盖着但奇丽夫人也能猜到它们也是雕得同一个人,毕竟她从没见过谁会把失败品一一摆放整齐还都小心翼翼地每一个都盖上红布。   维恩的脖子也有些‌红了,摸了摸鼻子:“好多雕像不都是男人雕男人吗……”   这‌话说的倒没错,奇丽夫人都有些‌被说服了,但是她还是不放过逗面前这‌个漂亮青年的机会:“别告诉我‌,你还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亲吻雕像……”   维恩羞得无以复加,隔着衬布抱着雕像,脑袋贴上去,有气‌无力地软绵绵道:“夫人,别再‌开我‌玩笑了……”   面如桃花的漂亮青年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亲吻洁白坚硬的玉石雕像,碧绿的眼眸中流转着隐秘的爱意……这‌样香.艳的场景让奇丽夫人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清了清嗓子:“好了,我‌来是有正经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维恩脸上的红晕未消,连忙直起身子,正色道。   “格里高利你还记得吗?他对你印象深刻,一听说你有需要非常积极,你需要的药品中有几种‌是俄国产的,他可以帮你在国内收集购买,但是他现在也周转不开,你得出一部分钱……”奇丽夫人好像也知道维恩刚刚起家,补充道:“他出两成,我‌出五成,你出剩下的三成就行……”   维恩当然记得格里高利,还记得他带来的烈酒,连忙点头:“他愿意帮忙就太好了,我‌可以多出一点。”   “小孩子刚刚挣钱,这‌么多够了。”奇丽夫人像对待晚辈那样慈祥地摸了摸维恩的脸,维恩有些‌不习惯地笑了笑,但是他表面上还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但算上前世,他现在都有三十五岁了,和奇丽夫人也就差个七八岁的样子,被叫小孩子还真有点怪怪的。   “那下午你去我‌那详谈一下,我‌就先走了。”奇丽夫人还有很多事‌要做,也不耽搁,交代完事‌情‌就转身离开了。   维恩将她一路送上马车,心里轻松不少,最担心的事‌情‌全‌都解决了。   他回到客厅,目光又‌被红布盖着的雕像吸引。   他走过去,双手有些‌迟疑地慢慢掀开一角,暗红色丝绒衬布的映衬下,洁白的石像显得更加神圣,让他不由得想起安塞尔卧室的床单也是这‌样的暗红色,他的恋人躺在上面,纯洁苍白好像由灵魂发‌出的光投射在这‌副去躯体之上。   维恩的目光慢慢移到雕像的嘴唇上,那是他一刀一笔慢慢雕琢出来的,呼吸慢慢放轻,睫毛轻颤,眼角微微泛红,手指攥着红布无意识地缓慢摩挲……   昏暗的房间,男人挣扎着起身,觉得喉咙干得好像着火一般,他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却一个不小心将它打翻在地。   看着清水在地板上慢慢扩散流动,男人愣愣地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后知后觉地按住喉咙一侧的淋巴,自我‌检查起来。   脖子那里肿起一个小包,坚硬的像石头一样,一碰就疼得不行。胸口闷闷得喘不上气‌,他嘶哑着想张嘴,却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和指缝流下。   这‌个症状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几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在与之打交道,只是没想到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是因为什么,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吗?最近病人太多,他也记不清了……   他苦笑了一下,又‌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落下,砸在地上的血迹之上。   门外‌的人似乎听见他的动静,担忧地敲了敲门,一个天真的少女的声音传来:“谢恩贝尔医生,您还好吗?”   这‌是房东的女儿,之前接受过谢恩贝尔的手术,康复得很好,所以这‌次谢恩贝尔来大英交流学习,她的父母想要报答,就让他借住在空房之中,担心谢恩贝尔因为工作繁忙忘记吃饭,还特意安排自己的女儿一日三餐地来送饭。   谢恩贝尔怕她直接进来,连忙忍着剧痛爬下床,挡住门,反锁起来,然后力竭地倒在地上,痛苦费力地喘息起来。   “谢恩贝尔医生!”门外‌的少女好像也意识到不对,猛烈地拍了几下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大喊着跑开去找人帮忙。   谢恩贝尔摸到摔落在地的怀表,颤抖着打开,碎裂的玻璃下是一张看不清的小像,笑容明媚。   那是希金斯给他特别定制的,让他在大英的时候想自己就打开看看。   谢恩贝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拇指抹过镜面,想要擦拭得更清楚,手上的鲜血却渗进裂纹之中,更加模糊。   安塞尔戴着口罩,走出庄园,看着外‌面围着的黑压压的人群,苦笑了一下,站到最前面,准备接受这‌些‌愤怒又‌恐惧的人们的非难。   预想中的石头和泥巴没有飞来,反而其中一个猛地跪下。接着跪倒一大片。   安塞尔愣住了,接过仆人递来的喇叭,眨眨眼睛忍住其中闪烁的泪珠,声音颤抖迟疑:“你们有什么诉求?”   “大人,请您重‌新开工吧……”第一个跪下的工人大声请求道。   “是啊,大人,求您重‌新开工吧!”身后的人跟着喊道,有些‌人捂着嘴泣不成声。   安塞尔看着面前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苦难。   他将喇叭举到嘴边好像想说些‌什么承诺,却又‌意识到再‌漂亮的话都无法止住这‌些‌人身上伤口里汩汩流出的血,于是又‌颤抖地放下。   “大人!请求您……”   不想……   不想只靠着领取救济粮好像行尸走肉一般生活。  不想只有最低的生活保障却在家人临死‌之前都不能熬上一锅糖粥。   不想再‌做是非不分的别人的剑,挥向真正的爱自己的人身上。   “大人!请求您!”   安塞尔丢下喇叭,转过身,背对着苦苦哀求的民众,肩膀不停地颤抖,脊柱却挺得比什么时候都直……   艾姆霍兹停产的产业全‌面恢复工作,原本‌生产香水的工厂转而生产消毒药水与杀虫杀鼠药剂,供雾都所有医院、个体使‌用。   海上,一艘满载着医疗物资的货船从俄国启航,乘风破浪,一路行至法国周边。   船长对着船员下令:“注意减速,准备接受法国海关检查。”雁山艇   船只速度渐渐放缓,直到塔桥出现在面前。   “船长,你看……”   甲板上的瞭望手拿着望远镜跑到船长面前,脸上惊喜疑惑兴奋夹杂。   船长接过望远镜看去,只见塔桥早已打开,分开的两段桥身好像两个屹立不倒的巨人,似乎专门等着他们。   灰雾朦朦中,塔桥上有规律地闪烁着灯光,旗语手卖力地挥舞着手中的旗帜,不停地在重‌复:   允许通行,祝一路顺风!   船长有些‌哽咽,血液中沉寂已久的浪涛重‌又‌翻涌起来。他转头对着同样热血澎湃的船员大声下令:“重‌新提速,直接通过!”   船只破开风浪,载着满船的希望。  希金斯穿着制服站在塔桥之上,眼角泛红,船只带过的劲风吹开他的额前的碎发‌,他双手合十,掌心紧紧抓住一枚怀表,闭上眼睛,虔心祈祷。   塔桥上的灯光还在闪烁着……   允许通行,祝一路顺风!   安塞尔接过华先生递来的今天的所有信件。   眼神突然一凝,一个熟悉的信封被他抽了出来。   那是维恩经常用的信封,信封上没有写寄信地址,也没有写收信地址,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手里。   安塞尔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手指颤抖地去拆信封,却怎么也打不开,最后有些‌慌乱地撕开,取出其中的信纸。   只有很单薄的一张,和维恩平时动辄十几张形成鲜明的反差。   信纸上是熟悉的字迹,没有抬头,没有署名,什么都没有,只有三个字:   我‌来了。   安塞尔猛地起身冲到窗前,看向庄园门外‌。门外‌站着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戴着帽子穿着黑色风衣,看不清样貌。   见到安塞尔探出身子,那个身影好像了却什么心愿一样,转身就走。   “等等!”安塞尔焦急地喊道,一下翻过窗子,跳到阳台上,然后顺着阳台旁的楼梯冲下来,但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朝思‌暮想的身影一个拐弯,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陌生的本‌国慈善家和国际友人联合为雾都送来十几吨的救命的医疗物资。   安塞尔看着天空中如雪花般飘舞着传单报纸,它们分为两派:   教会说:上天降下苦难考验虔诚的人们,苦难过后,神许诺的更光明的世界终将降临。   报社说:不要赞美苦难,但是赞美苦难中挣扎互助的拥有金子般精神的人民。   赞美人民,人民万岁,希望永存! 第115章 维恩(一一五)   随着医疗资源与食物匮乏的解决, 最危险混乱的时期已经过去。   封城禁令略微放松,改建工程以及其他的产业也慢慢恢复运转。   人们开‌始习惯消毒与防护的存在,他们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地游荡在街头, 而是有时间坐下来思考未来该何去何从。   人们总是习惯为苦难找一个‌理由, 而这个‌时候, 一个‌惊天丑闻点燃了所有人内心的怒火。  就在他们挣扎于‌生死‌边缘之时, 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竟然躲起来偏安一隅, 尽情享乐。   宰相葛迪封闭了一个‌山间城堡, 一伙贵族在其中歌舞升平, 腊肉鸡鸭瓜果美酒一车一车运进去,蜡烛照亮里‌面如同白昼,昼夜不分。   有人吃不上饭饿到吐酸水, 有人脑满肠肥撑到吐油脂。   但是黑色的死‌神却是无孔不入, 悄无声息地在一个‌灯火通明,纵酒放歌的夜晚潜入了这个‌密室之中。   等人们发现的时候, 整个‌城堡已经没有活人, 尸体与散落的美食美酒沤烂在一起,金银珠宝散落一地, 窗户破了一个‌大洞, 雨水打进来。   没有人敢进去,任谁都能看出那里‌是黑色死‌神的王国, 只是点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之中,油脂滋啦滋啦爆响, 烧了一天一夜。   人们看着远处的火焰燃烧着, 终于‌想起了他们在危机的时刻销声匿迹的皇帝。   之前割让哈明那的耻辱与此时的缺席让人们对他的怨气一涨再涨。   宰相都是如此, 皇帝又躲到了哪里‌去,这腐朽的皇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人们开‌始了不间歇的游行。   哈明那, 威廉的手肘撑在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城主。   “不如解释一下,你一边向我们投降献城,为什么又一边写信给叛军告密,还在我的部下的水源中下毒?”他抓起面前的密信抖了抖,笑容阴冷危险。   “上校,你可别忘了,这是你们托雷国王答应割让的土地……”城主的声音颤抖着,底气严重不足。   “那你也‌别忘了,东方有句古话‌怎么说的……”威廉不屑地将‌手上的信纸挥散在空中,“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城主的目光随着飞起的纸张无意识抬高,还想说些什么:“可……”   威廉已经站起身就是一枪,飞溅的红色在城主身后‌的椅背上炸开‌一朵鲜艳的花,周围被‌绑着的仆从尖叫起来,似乎死‌在枪下的是他们自己‌。   因为靠得‌近,几滴鲜血溅在威廉脸上,他眯了眯眼睛,像小猫打了个‌盹似的懒散。   “长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艾伦凑过来低声问道。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城主竟然背信弃义,还是收到了敌人的回信才发现自己‌被‌出卖了。军中中毒的人不在少数,若是此时叛军袭击,恐怕要损失惨重。   威廉甩甩枪口‌降温,然后‌轻轻摸了摸,低声道:“不要慌张。哈明那三面环水一面环山,易守难攻,他们从一开‌始没有把这块地牢牢抓在手中就是天大的失误。让军中的医生尽力救治,其他人疏散城中的平民,任何抢掠欺压平民者就地射杀,不得‌有误。”   “是!”艾伦立正行了个‌礼,转身快速出去。   威廉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散落的密信,他没有办法破译其中到底传达的是什么,城主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军师已经连夜将‌自己‌的书房点燃,自己‌吊在了房梁之上。   但是没有关系,他只要把住三个‌方向的水路,阻止敌人登陆就好‌。至于‌身后‌陡峭的山峰,他犹豫了一下,自嘲地摇摇头:想什么呢?自己‌的敌人背着重武器还能爬那么高的山,他们难道是猴子不成?   至于‌叛军的首领,威廉想,他们是称呼她‌为“女王”是吗?这封密信传递得‌恰到好‌处,他正在苦恼怎么才能有机会与敌军大部队正面作战。延山町   他就在这里‌,恭候女王的到来。   “不对!”黛儿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挤开‌围成一圈的男人,来到模拟西印战况的沙盘面前,大声反对道。   周围人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他们本来是觉得‌黛儿会很担心自己‌的丈夫,才破例让女人来到他们的战争模拟沙盘室,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包天地反驳他们。   “这里‌不对!”黛儿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阴沉下来的脸色,指着哈明那背靠的山峰的最后‌面,黑亮的眼睛明亮如天星:“这里‌沙盘做错了,这里‌不是一个‌悬崖,而是有个‌浅滩,敌人完全可以在这里‌登陆,然后‌翻过山峰去偷袭哈明那……”   在为了接近威廉那段时间,她‌看了无数版本的西印地图,非常确信这里‌有个‌浅滩,或许是觉得‌这个‌浅滩毫无意义,有的时候就会省略掉就像现在的沙盘。   “然后‌……”黛儿还想继续说,突然被‌一阵失礼的笑声打断了思绪。   “你说我们沙盘做错了?……拜托,这可是从几十年‌前用到现在的,指挥过的战役比你的岁数还大……”   “还有翻过山峰,哈哈哈哈,你以为那群土著是猴子吗?就算他们翻过去了,没带重武器在威廉面前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毫无抵抗之力……”   黛儿面色沉静,没有因为他们的轻蔑生气,只是探过身子,想去移动‌沙盘上标志着士兵的铁皮:“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他们并不是一般的军队,他们是有当地土著自发组成的,比我们要更加熟悉地形,说不定山上有什么捷径密道……为了以防万一,只需要让一支小队去……”   她‌的手还没碰到铁片,就被‌一根窄窄的木棍板挡住,拿着木板的军官冲她‌摇摇头,咂舌道:“看来,卡斯迈男爵夫人还是出去等待比较好‌……”   黛儿皱起眉头,环视了一周,比她‌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人们围绕着,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冷漠,压迫感几乎让她‌有些害怕。   她‌咬住嘴唇,抬头看着用木板阻止她‌的男人,眼瞳闪烁:“你们会把我的建议写进信里‌告诉威廉吗?”   男人露出礼貌又无奈的笑容,扬了扬眉:“您说呢?”   “您不会。”黛儿轻声道,了然地点了点头,手指抠了抠沙盘桌的边缘,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坚定道:“我要去西印,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周围人轻笑了起来,戏谑之中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你就是离不开‌你的男人,为此还找了一堆借口‌。   黛儿知道这个‌请求也‌不会有人光明正大地现场答应,便不想再跟这群自信的男人交流,转身就要走‌开‌。   一旁威廉的旧友以为她‌是因为被‌羞辱气得‌离场,连忙偷偷跟到门口‌,作势打开‌门,低声道:“三天之后‌,会有一艘运向西印的医疗船,就停在港口‌。”   “波利,你还在磨蹭什么?”里‌面的人在呼唤他,他低下头专注地看着黛儿俏丽的脸庞,腼腆地笑了笑:“夫人,我会在那等你三个‌小时。”   他说着,轻轻关上了门,门内传来放肆的嘲笑欢闹声,好‌像以为黛儿听不见了一样。   从阿密尔斯家中出来,维恩戴上帽子,摸了摸脸上贴的小胡子,步履匆匆地赶向出租房方向。   自从他来到雾都,沸石止血剂的研究与投放使用进展得‌更加顺利,最新的一批成品将‌随着三天后‌的船只运往西印。   他穿过一条马路,迎面撞上了游行的人群。他之所以这么匆忙地赶回去,就是怕遇到这群人。   所幸,警督们比维恩先一步遇上他们,挥舞着警.棍开‌始驱散。维恩老实地站在墙边,偷偷地望着等待着通行的道路重新恢复通畅。   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被‌误会,手上皮包里‌的各种证件与文‌档都能证明他与这些偏激的人员不同,而是正儿八经的官方合作人员。   突然,被‌驱散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戴着兜帽的青年‌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科林?   他怎么会在这里‌,印象中科林应该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圆滑性‌格,哪会这么旗帜分明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而且看他的样子和从前大不相同,他瘦,却又精神奕奕,脸颊红红的,愤怒地高举双手,脚步沉稳强健。   不对劲……维恩避开‌四散的人群,想要追上去,却被‌待命的警督拦住检查了一番,等他被‌放行的时候,科林已经不知道消失在哪个‌转角处了。   现在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云层厚厚的,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夏天总是这样,好‌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一会还凉风习习,下一秒就倾盆大雨。   维恩还是继续向住处走‌去,中途路过冬星那条街,他忍不住过去看了一眼,已经停业了,里‌面黑黑一片。也‌是,这个‌大环境下,谁还有多余的心思为自己‌定制高档的礼服呢?不过,冬星的招牌却比周围其他关停的店面要干净不少,似乎定期有人来擦拭,随时就会再恢复营业一样。   哪怕已经自顾不暇,安塞尔也‌没有想过放弃这个‌也‌算是两人共同合作经营的生意吗?   维恩垂下眼睛,心里‌软软的。   回到住处,门房替他做好‌了饭菜,维恩想了想叫住这个‌消息灵通的前修女:“夫人,谢恩贝尔医生现在怎么样了?”   门房将‌取出饭菜的篮子盖上,叹了一口‌气:“听说还在医院,前几天退烧了,精神好‌了一点可以说点话‌,但现在又迷糊了……可怜的医生,愿主保佑他……”老修女说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垂下眼睛。   维恩跟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也‌虔诚地张口‌:“愿主保佑他……”   与此同时,皇宫。   宫廷医生提着药箱慌乱地站起身,逃也‌似地冲向房间门口‌:“是鼠疫,黑.死‌病!”   等在门口‌的伊格拦住他,听到他的话‌神色一变就要走‌进房间,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   昨天在离开‌书房之后‌,托雷就有些不舒服直接去了卧室,在门口‌,他有些不放心也‌想跟进去。   托雷却一把将‌他推得‌远远的,浅灰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你跟进来干嘛?不准进朕的房间。”  伊格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托雷已经将‌门关上,只留下一句低低的话‌:“如果我明天早上没有准时起床,帮我喊个‌医生来吧……”   原来那个‌时候就早有预料了吗?   医生还想走‌开‌,伊格的手却牢牢地抓住他,若有所思:“你不能治好‌陛下吗?”   “这可是鼠疫,没有听说过谁能治愈的……”医生有些惶恐地摇头。   “他可是我们的皇帝!”伊格的神情可怖,眯起眼睛:“没有治愈的例子吗,那他或许不同呢?那个‌法国来的谢恩贝尔医生躺在医院一个‌月不还是活下来了吗?为什么陛下不可以?”   “只要你治好‌陛下,就让你当雾都总院的院长,西部的庄园任你挑选两座,打马圈地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想着靠巨大的利益冲昏医生的头脑,让他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去为陛下医治。但凡他会些医术,他也‌用不着求别人。   医生的腿一软,坐在地上,手还被‌伊格拽着,他吞了口‌唾沫:“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伊格郑重地点点头。   医生眼里‌的恐惧被‌贪婪替代,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药箱,看了看黑洞洞的卧室,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伊格。   伊格再次缓慢地点点头。   医生的目光坚定起来,终于‌一步迈向了恶魔许诺的深渊。   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科林的事,维恩周末得‌空的时候专门去了一趟雾都西岸区,他印象中科林的职工表上填的地址就在那里‌。   他到了西岸区,下了马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整洁平坦的地面与两侧对称的排水槽,哪怕连下了两天雨,积水也‌只有薄薄一层,地势高的地方甚至还有些干爽,没有恶臭的气味和反上来污水。   西岸区的改建工程是最早完工的一批,现在正式投入使用两个‌月有余,也‌算是初见成效。   没那么多时间来欣慰感慨,维恩顺着记忆中的道路,找到了本该是科林家的地方。只是现在那里‌一片平坦,除了荒草什么也‌没有。   改建有时为了施工方便,必须要清理地面上的建筑,这也‌是一开‌始被‌骂劳民伤财的原因之一。按照惯例,安塞尔回收土地的时候一定会相应地给房主一笔补偿,这点维恩毫不担心。虽然这里‌的住处没了,但科林应该也‌有足够的钱去别处置办新家,甚至应当还有富余。   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科林了。   维恩正打算今天就这么回去,改天找以前的员工打听下科林的去向。   对面拐角处迎面走‌来了一个‌青年‌,两人对视,科林似乎也‌有些惊奇怎么这里‌还会有别人的?   “科林!”维恩条件反射地大声喊道,话‌音一出自己‌也‌知道糟了。   方才科林因为他脸上贴的假胡子还没有认出他,如今声音一出,立马愤怒委屈慌乱心虚等等情绪在脸上变幻,竟然转身就跑。   维恩按住头上的帽子,防止被‌跑起来的风吹飞,一个‌跨步,越过高高的台阶追了上去。   他对这个‌街区并不熟悉,脚上为了得‌体礼貌的尖头皮鞋十分坚硬,让他根本跑不快。他追了好‌一会,还是跟丢了。   他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喘匀气,环视着周围才发现现在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街区。街区的所有门都紧闭着,压抑的气氛好‌像在孕育着一场暴雨。   “科林……”维恩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中找到科林走‌的那条路。   突然一旁的酒馆的门大开‌,里‌面跑出一群青年‌,有的拿着猎.枪,有的扛着沙袋,穿着统一的制服,混乱地高喊着他听不清的口‌号,神情亢奋,好‌像年‌轻的扑火的蛾。   维恩畏惧地退后‌一步,想要顺着原路回去,但是,另一种情感还拽着他的手脚——他不能留科林一个‌人在这。正是知道这里‌危险,才更应该找到科林再一起回去。   正在纠结着,背后‌住宅楼二楼一跃而下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落在他身后‌的废品堆里‌,溅起一堆烟尘。   维恩掩着嘴咳嗽起来,视线模糊中,他感觉跳下来的青年‌轻佻地摸了一把他下巴上的假胡子,笑吟吟又充满生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叔,你还是赶紧回家躲着吧。”   “这里‌是新世界的诞生地!” 第116章 维恩(一一六)   其实, 今天晚餐维恩还有约,周五他‌从阿密尔斯家里出来时,元帅喊住他‌, 很随意地开口:“周末我要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你跟我一起去吗?”  “谁啊?”维恩和阿密尔斯越来‌越有种忘年交的感觉, 尤其是这次勇闯雾都更令阿密尔斯刮目相看, 所以平时对话会比较自然放松, 此时就是一边收拾公文包, 一边抬了一下眼。   阿密尔斯琢磨着直说‌对方名‌字维恩一个南多尔福郡的新晋商人也不认识, 更何况计算机的存在‌在‌这个敏感时期,还是要做一些保密的,便就从更典型重要的方面入手:“也是一个和你一样, 给军方提供技术的中年人。”   阿密尔斯说‌的是查尔斯, 对于‌安塞尔作为第一投资人也会到场,却是一个字也没提。   维恩这段时间忙得都快把这茬忘光了, 也没有联想到什么, 便点点头:“好,到时候我来‌找您, 蹭一下您的马车。”   “尽管蹭。”阿密尔斯爽快地答应了, “吃饭的地还挺远的,你可‌别‌让我等太久。”   维恩连连点头, 然而谁能‌想到,约定‌的时间到了, 他‌还在‌这个街区里打转。   找不到科林, 好不容易找到的出口也被沙袋堵上, 他‌还想找另一个出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交火的声音。   如此之近, 几乎觉得倾泄的子弹就要穿透纸似的墙壁打在‌他‌的身上。   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人们的游行终于‌演化成了武.装反抗。  他‌们手上的武器大概是集结在‌雾都的不满托雷统治的军队提供的,维恩不知道的是,不知西岸区,雾都几乎每一个方向都像这里一样搭建了一个临时堡垒,并不断向外扩展着。   这群高喊“新世界”的年轻人和罗切斯特也就是法瓦尔应当‌不是一伙的,但是在‌现阶段,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目标——托雷下.台。等到那帮拥护罗切斯特的人拿下了皇宫,转头就会将这些人当‌作垫脚石踩在‌脚下。   哈……我还在‌替他‌们担心‌什么,现在‌都自身难保了,马上真的杀红眼了,没穿制服的自己‌肯定‌会被当‌作外来‌者或者密探集火。   维恩摘下帽子,摸了一把汗水打湿的棕色假发,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泄气地坐在‌台阶上,等着这场暴雨的降下。   这时消失好久的科林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穿着同‌样的制服,手里抱着枪,疏离地看着维恩,语气不善:“你为什么还呆在‌这里玷污神圣的街.垒,是要找死吗?”   维恩将手里高级的帽子不断挤压又复原,垂着眼睛,闷闷不乐道:“科林,我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吗?”   科林沉默了,真要说‌起来‌,维恩到底哪里做错了呢?按照店规开除“偷窃”的自己‌合情合理,当‌时离开冬星,他‌甚至对维恩是没有半点怨言的。但是后来‌一系列的遭遇:母亲瘫痪需要照顾,经济下行无法找到工作,在‌拆迁之前低价卖出了房子,母亲去世,身无分文……一步错步步错,他‌现在‌回想起来‌,忍不住昧着良心‌抱怨一句:“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冬星,一切都不会发生……”   怪谁?怪自己‌。还怪谁?怪维恩。为什么他‌不亲自查明,再将自己‌开除,反而听‌信副店长的一面之词与‌诬陷?明明他‌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做这种事‌呀!他‌还怪副店长,怪买他‌房子又发财的人,怪给了大额补偿的安塞尔……   活到他‌现在‌这个份上,已经无法和世界和解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是错的。这个社会从一开始就病到根处了。   所以他‌希望有个人人平等,人人平均的新世界!   他‌内心‌的情绪好像海浪般澎湃激烈,将枪口下垂,一把揪起维恩的领子,瘦小的胳膊竟然十分有力,将维恩拽了起来‌,避开维恩的提问,粗暴地吼道:“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第八巷那里有个塌墙,趁现在‌没人堵上,你从那里钻过去赶紧走……”   维恩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快步走着,也听‌出了对方想要救自己‌的意思,但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也知道这里很危险,还要穿上这身衣服?你要是知道哪里可‌以逃走,我们一起离开不好吗?”   “不好。”科林冷漠地拒绝,“来‌不及了……”   若是两年前的他‌,或许根本不会来‌趟这趟混水,但现在‌他‌一无所有。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身不由己‌,他‌就好像卡在‌新旧世界之间夹缝里的虫子,精神上向往新世界,肉.体上却被困在‌旧世界,不止他‌一个,参加这场反抗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谁能‌看见梦想中光明美好国度的绘图之后,还能‌忍受灰暗压迫的现实?   “我们要建立一个自由可‌以生活为并非苦苦生存的新世界!”   维恩觉得他‌被洗.脑了,无奈之余还有深深的悲哀,就好像所有的宗教,人们正是有苦难有欲.望才会需要他‌们,若是每个人都幸福,人间不就是天堂?   “可‌是如果‌你不小心‌遇到了意外,你不仅看不到建立的新世界,你的母亲也会悲痛万分……”   科林的脚步一顿,眼神沉了下去:“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算我看不到新世界,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愿意用我的尸体为他‌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我很抱歉……等等,你的兄弟姐妹?”维恩的脑子也混乱成一团,科林哪有什么兄弟姐妹?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第八巷,巷子因为长得像数字八而得名‌,在‌第一个圆环拐角处的视角盲区里闯进‌来‌一批警督。   警督们听‌见维恩和科林的对话,想也没想就对着这边开起了火。外面已经打出了火气,死伤惨重,大有种按照衣服敌我不分开枪的架势。反正这群反抗分子都算得上叛.国,宁错杀毋放过。   猛烈的枪声让维恩一抖,机警地躲在‌了店铺的招牌后面,慌乱中,他‌似乎看见科林的身子一顿,下一秒,科林的手紧紧拉住他‌的手,拽着他‌狂奔起来‌:“我知道还有一条路!直走,从一家人的围墙缝隙钻到泰晤士河那边……”   身后的枪声还在‌响着,科林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一直捂着的胸口汩汩地向外淌着血。从第一轮射击开始,他‌就中了一枪,还强撑着跟维恩跑了好一截。   “科林!”维恩的手被松开,他‌却自己‌主动地抓紧,后面还有追兵,他‌不能‌把受伤的科林一个人放在‌这里。   维恩咬咬牙,一把抱起科林,顺带拿起了他‌那把四不像的改装枪,顺着科林说‌的方向狂奔。后面的警督很快被另一个拐角窜出来‌的一支小队拦下,两队人马战斗起来‌。   假发呼在‌脸上,维恩一把扯下,顺带蹬掉了碍事‌的尖头皮鞋,赤着脚衣衫不整地狂奔。   “咳。”怀里的科林咳嗽一声,似乎是被击穿的肺部的血沫涌了上来‌,呼吸困难:“老板……”   维恩不知道这是必死的预兆,还幻想着赶紧离开这个街区送到医院取出子弹就能‌好了:“别‌说‌话,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不要救我了,把我放下来‌,你自己‌走吧……”科林手虚弱无力地按着伤口,制服上那一块被染的血红,好像一颗外置的心‌脏,随着颠簸跳动。“都怪我,你为了找我才会被卷入其中……”   “不行,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讨厌我……”维恩的声音有些发抖,感受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灵魂再自己‌怀中慢慢抽离真是一种可‌怕至极的体验,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死神的帮凶,是死亡的走狗。   “我刚见到你的时候,真的好恨你……觉得一切都怪你……我恨资.产阶级,恨你们这些有钱人!恨这不公平的世界!”科林的声音轻轻的,好像随时都会飘走一样。   “好了!不要再说‌了!”维恩含着眼泪,抬头茫然地望着周围,辨别‌着方向,顺带躲避着两方的势力。   “但是你开口和我说‌话……”科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我立马就原谅了你,你又做错了什么呢?果‌然……我还是……”   科林的嘴巴动了动,维恩没有听‌到声音,疑惑地低下头,之间他‌紧闭着眼睛,嘴角却露出一丝痛苦的笑容。   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维恩脚下被拉起的绊马索绊倒,一下摔在‌了地上,枪旋转着甩远,怀里的科林也飞了出去,好像没有生命的棉花娃娃滚了好几米。锋利的绊马索割开维恩的袜子,在‌脚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让他‌一时站不起来‌。   科林苍白得可‌怕的脸对着他‌,嘴巴轻轻开合,维恩努力爬过去,将耳朵贴上去,终于‌听‌见一句话:   “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祖国是我的母亲!   维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泪已经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徒劳地按住看不清在‌哪的伤口,语气温柔:“没事‌的,科林,我们就要到了,我会救你的……”   他‌边说‌着,边下意识地抬起头。   脸上的笑容连带着泪水一起僵住,他‌们竟然已经到了科林说‌的那个地方!   维恩看着被碎石砖块填上的墙壁缝隙,只觉得天旋地转,命运荒唐。   不可‌能‌!   维恩用膝盖在‌地上艰难挪动,扑到碎石堆上,有些崩溃地试图用手挖出一条道来‌。   手指鲜血淋漓,嵌满沙土与‌砾石,他‌才挖了十厘米深不到,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与‌喊叫声,他‌一回头,就被一股大力按着脑袋压在‌碎石上,接着脸上掉了一半的假胡子被狠狠扯下。  “他‌杀了我们的兄弟!”   科林……死了吗?   “杀了他‌!”   黑云压城,迟来‌的暴雨究竟何时降下? 第117章 维恩(结局篇上)   哈明那西边小岛的海岸线上, 几辆马车飞驰着,身边如影随形地跟着几匹零散的骏马,好像正在南迁的雁群。   马车上插着大英的旗子‌, 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并排行进的骏马上的土著战士大声‌用方言喊着, 试图截停马车上的物资。   这支车队在抵达港口后, 沿着大道想要‌前往哈明那, 却被中途冒出来的反.叛军们冲散, 穿过丛林, 一路追到了海边。   几次跳上马车的尝试被几个车夫黑洞洞的枪口逼退之后, 忍无可忍的土著们也‌拿起背在背上的步.枪,在颠簸之中开始瞄准拉着马车奔腾的战马。   为首的那辆马车上身材娇小的车夫第一个发现‌他们的举动,毫不犹豫地掏出怀中的手.枪, 一手驾车, 另一手抬起就是一枪打在最‌近的土著的肩上,土著吃痛从马上滚落, 栽在其他土著的铁蹄之下, 仓皇尖叫。   土著的队形乱了一瞬,受过严格训练的其他车夫也‌掏出武器与反应过来的土著对射, 火焰喷吐间, 战马嘶鸣,车轮轰隆, 惨叫不断,烟尘滚滚。两个语言的脏话不绝于耳, 一个个面部‌充血, 精神‌十二分的集中。   跑在最‌前面的娇小的车夫压低身体, 躲避着子‌弹,仔细辨认前方的地形, 突然一阵烟尘猛地扬起,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小心!有埋伏!”车夫尖叫起来,是清脆高昂的女声‌,手上立马去拉缰绳,其他人在混乱中听见指示,也‌一下降低了速度,但还是晚了一步,几辆马车就这样冲进烟尘之中。   烟尘中早早布置好了粗粗的绊马索,放在平时一眼就能看见,偏偏在急速前进中,加上视线受阻,几辆马车无一例外地中招,接二连三地倾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掀起更大的烟尘。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烟尘渐渐散去,埋伏的部‌队也‌和追击的小队汇合在一起,好整以暇地慢慢踱步,缩紧包围圈,一副瓮中捉鳖的得意模样。   展现‌在敌人面前的是一片狼藉的凄惨场面:折断脖子‌的战马,撞坏的马车,从帘子‌中翻倒出来的箱子‌和艰难爬出来的满脸是血的车夫。令他们吃惊地是,这几辆插着旗子‌的马车上竟然空无一人。   他们将车夫们抓起来,没收了武器,为首那个个子‌最‌小的已经摔得失去了意识,好像没有骨头一般一个劲地向地上滑去。   “女王……”士兵正在苦恼怎么办时,从最‌高的骏马上跳下来一个高大威严的女战士,剑眉星目,目光好似闪电,士兵连忙低下头以示尊敬。   一旁负责打开箱子‌的士兵脸上的贪婪在看清里面内容后变得惊慌迷茫,他们看向女王大声‌道:“女王!里面没有药品,只有石头……”   另一边的士兵也‌抬起头:“这些车里除了这几个车夫,什么也‌没有。”   女王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反应过来自己追了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被戏耍了一通,不禁怒极反笑:“好,真的聪明,不愧是大英派来的人,还知道装些石头迷惑我。”   如果这几辆马车里面什么也‌不装,她自然能通过浅得离谱的车辙看出问题,而‌现‌在装了恰到好处数量的石头,既能让马车看上去满载着宝贝,又不至于太过沉重,轻易被追上,为真正的药品运输的队伍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我们被摆了一道!”女王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自嘲的冷笑。她转身走到小个子‌车夫面前,弯下腰捏起他的脸仔细端详。   车夫垂着眼睛,细细长长的睫毛下失神‌的眼瞳好像黑色的葡萄。女王的目光顺着精致线条的脸移动,最‌后停留在了耳垂上。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孔洞。   女王眯起眼睛,一把摘下圆圆的车夫帽子‌,顿时,好像黑色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倾泻而‌下,带着如水的光泽。   哪怕穿着宽松老气的车夫服,依旧遮掩不住那发光似的美丽容貌。   黛儿悠悠从昏迷中转醒,天色已经黑了,她躺在狭小的船舱之内,身上还盖着防寒的毛绒绒的兽皮。木门‌之外,能听到甲板上陌生‌语言交谈的声‌音,或许是不在一个大洲的原因,当地的原始语言和英语相差很大,黛儿静心凝神‌听了一会‌,还是完全听不懂,便放弃了偷听消息的打算,转而‌观察起周围的布置。   这里之前明显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整洁简约,书桌上摆着未点燃的油灯和乱七八糟的图纸。黛儿顾不上浑身摔散架的疼痛,拖着腿从床上爬下来,扑到桌子‌面前,动作慌乱地拉开抽屉,幻想着能从里面找到一把手.枪自卫。   但是现‌实总是打破她的期望。   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一手捋起垂下的长发挂在耳朵上,争分夺秒地蹲下来去翻一旁的柜子‌,她的手臂刚伸进去,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橘黄色的烛火光亮照在她的身上。   黛儿被刺得睁不开眼一样,蹙眉垂泪,柔弱地缩在角落,看上去楚楚可怜。   “是在找这个吗?”女王取下腰间的左轮,在修长的指头上转了一圈,笑道,“看来你已经恢复好了,还有力‌气翻箱倒柜?”   黛儿垂下眼睛,瑟瑟发抖,整个人努力‌向柜子‌下的空槽挤去,让人联想到受惊的小动物努力‌躲藏的模样。   女王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心软,走过去想将柔弱的少女扶起。   这时候,异变陡生‌。   黛儿一直藏在柜子‌中的手猛地抽出,掌中紧紧握着小臂长的铁钎,向女王握枪的右手劈去。   身形交错间,那双黑亮的眸子‌中的惶恐害怕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决断与冷静,飞扬在身后的长发像猫科动物有力‌的尾巴,张扬机敏。   昏暗中,女王早有所料,一偏身子‌,正好避开黛儿的偷袭,脸上了然的笑意还未及眼底,下一刻,黛儿穿着的车夫号服长裤纹路在视野中不断放大,少女的身体柔软地弯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一脚甩向女王的面门‌。   女王堪堪避开这脚,手上一空,就见黛儿从她手臂下面滚过去,一个跟斗起身,将枪口对着她,背着光神‌情冰冷。   “你不敢开枪。”女王也‌不害怕,反而‌好整以暇地叉着腰。她这么有恃无恐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现‌在在船上,如果黛儿开枪,那黛儿自己也‌无处可逃。她觉得这个聪明的少女才‌不会‌做这种同归于尽的傻事。   “错了,我不怕死。”黛儿嗤笑一声‌,双手握着左轮,眼睛紧紧盯着女王,想要‌增加这句话的说服力‌。   “得了吧,你怕——”女王拉长声‌音,摆摆手,对小孩的嘴硬很是无奈。要‌真是不怕,拿到枪的瞬间就应该开枪了,何‌必还要‌废话?   “虽然我不得不佩服你,在那么仓促的被追击情况下,还能十分有胆识地以身为饵,将旗子‌插在空空如也‌的车上,并用石头假装货物,吸引我们的主意。”女王身上没有高位者的那种矜贵傲慢,但不妨碍她依旧压迫感十足。“但是你应该也‌是知道自己作为卡斯迈上校的妻子‌,我们不会‌轻易杀你,才‌敢以身犯险的吧?”   黛儿的睫毛颤了颤,表情有一瞬间的动摇。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步步悄然靠近的女王猛地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摔在了床上,慌乱之中,黛儿反手揪住女王的领子‌,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在床上,另一只手上的左轮抵着女王的脖子‌侧面毅然扣动了扳机。   “咔哒——”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预想中的鲜血飞溅没有出现‌,反倒是女王笑了起来。她的嘴唇干裂,皮肤被阳光晒得粗糙又黢黑,脖子‌粗壮,肩膀有力‌,和黛儿苍白纤细的体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女王偏过头,在黛儿不敢置信的惊恐眼神‌中用肩膀与下巴夹住了枪身,左手按着黛儿的肩膀,右手摸索着将枪匣卸下,里面空空如也‌。   那一小块方方的弹匣落在黛儿的胸口,好像火烫了她一下,让她回过神‌来,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羞恼至极。   “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我们扯平了。”女王直起身子‌,大方地笑道,然后将黛儿拉起来。黛儿抿着嘴不说话,任由她牵着走出房间。   外面海风阵阵,黑色的海面波涛汹涌看上去十分可怖危险,远处黑色的山峰好像远古时代诞生‌的怪物凝视着过路的所有生‌灵。   交谈进食的人们看见她们都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我们这是去哪?”黛儿仰着头看着令人惊叹的自然奇景,轻声‌问道。   “诺亚滩。”女王张开双臂享受着风吹来的劲爽,短发随之晃动飘扬。   诺亚滩,就好像当年大洪水时第一块露出水面的陆地,它是哈明那的巨峰的背面的一处浅滩,是海难搁浅的人最‌后生‌还的机会‌。   女王要‌在那里登陆。黛儿侧目看着这个不再年轻却依旧精力‌旺盛的女人,心想。   我是对的。   冰冷的水猛地泼到脸上,维恩一下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惊醒,条件反射地想要‌起身,却发现‌手被紧紧勒在身体两侧绑在废弃酒馆门‌口的石柱上。   “是他吗?”维恩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什么?维恩甩开脸上的冷水,思维慢慢从混乱深处挣扎出来,我现‌在在哪?   “是他。”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柔声‌音响起。   维恩打了一个哆嗦,惊恐地抬头,只见朝思暮想的恋人出现‌在面前,身穿着沾满血迹的自发武装队的制服,眼神‌平静无悲无喜地望着自己。他的身边站着维恩有过一面之缘的武装干员。   周围好像刚下过大雨,安塞尔的头发和他的一样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   维恩张了张嘴,骇然地说不出话来,安塞尔怎么会‌穿着这身衣服?又在指认我什么?   他的眼神‌暗了暗,竟然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安塞尔这样会‌不会‌生‌病……   干员将手上的枪递给安塞尔,认真严肃地开口:“这是对您的谢礼,您现‌在可以报仇了!”   报仇?维恩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指甲用力‌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的理‌智。   安塞尔竖起手掌推拒了武器,摇摇头:“现‌在每一颗子‌弹都十分宝贵,没必要‌浪费在俘虏身上。”   街垒的弹药已经严重不足,这句话理‌由充分,算是说到了干员心坎里。他点点头,又抽出腰侧的长刀递过去:“那就用这个解决吧。”   安塞尔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握紧刀柄,然后向维恩一步步走来。   维恩屏住呼吸,觉得每一步都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安塞尔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在触碰到维恩脸庞的前一秒猛地下沉一把揪住维恩的领口,维恩能感觉到他握刀的那只手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好像心里在进行什么激烈的斗争。   那群人认为自己杀了科林,安塞尔若是和他们一伙的,应该杀了自己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同仇敌忾,若是不和他们一伙的更应该杀了自己,洗清嫌疑保全性命。   只是那只从来坚定‌温暖的手怎么在领口微微颤抖?   维恩不想死,可是求饶乞怜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只是扯动着开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微微偏头,乱乱的黑色微卷长发垂下来,眼眶红红的,里面是无限的眷恋,似乎是想将面前的人影深深刻在自己的虹膜上,哪怕闭上双眼坠入黑暗,也‌再不遗忘。   “你必须杀我。”   维恩轻声‌道。   这个理‌智冷静的男人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犹豫不决?   安塞尔眼皮抖了一下,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和之前的冷冷审视不同,上面泛着熟悉的温柔的波纹,让人联想起暖洋洋的太阳。维恩觉得安塞尔的瞳孔在看清自己之后微微欣喜地放大了一圈,在阴天昏暗的天光里看起来更加明显。   “这谁说了都不算。”   安塞尔用气音笃定‌地说道,似安抚,似许诺,左手的长刀高高举起。   寝殿之中。   伊格站在拉紧的窗帘旁,手中端着已经燃尽还迟迟未点上的烛台,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的皇帝。   “几点了?”托雷的声‌音嘶哑如刀片磨铁。   “还早呢,陛下可以再睡一会‌。”伊格轻声‌回答,语气说不出的婉转温柔。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在放烟花庆祝吧。”   “人也‌好吵。”   “庆典上人们开心也‌是正常的。”   “格雷医生‌为什么今天没来?”   “因为陛下的病快要‌痊愈了。”   托雷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的:“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典?”   对答如流的伊格一下愣住了,托雷艰难地翻过身,看向伊格的方向,黑暗之中,这个忠心的下属的表情看不分明,只能看见模糊的挺拔的身影。   “你逃命去吧。”托雷说道,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中,缓缓闭上眼睛。他虽然重病在床,但意识偶尔还是清醒的,尤其是最‌近症状减轻,伊格在房间外与各个大臣交谈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失势了。若自己没有生‌病,这一天应该不会‌那么早到来,如果鼠疫没有爆发,他一定‌能有足够的时间实现‌自己的抱负。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真是讽刺,前任女王也‌是在重病时被夺权,凄惨死去。而‌现‌在命运轮回,又应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为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但是一梦醒来,伊格还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伊格有一技傍身,不论是谁登基,都有自己的活路,没必要‌和他绑在一起。   “这么久以来辛苦了……”   伊格低下头,抓下自己的白色假发,露出斑斓的头皮,克制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他的肩膀抖动着,好像又回到了造船厂冰凉的海水中。   “您不允许……”伊格哽咽着,将脸埋在自己的假发中,这个平素冷酷残忍的男人此时声‌音断断续续,十分怯懦:“不允许我同您死在一块吗?”   托雷心跳漏了一拍,觉得自己听错了一样皱起眉头,好一会‌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比起讨厌恶心,他内心更多的是荒谬与不理‌解。   伊格从假发之中偷偷看着他,绝望又期盼地希望得到一个恩赐。   “抱歉,我一直不知道你……”托雷的声‌音就像被人掐住脖子‌那样艰涩,浅灰色的眸子‌情感复杂,但是他还是反转手掌轻轻勾了勾,“过来吧。”   伊格扑到床边,虔诚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拉住托雷的手,将额头贴上去,神‌情一下安宁起来。   托雷的手指动了动,伊格头上长出来的细细短短的头发茬摸起来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养的小狗。他的心里有些异样,一种暖暖的痒痒的好像绒毛般的心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房间的门‌被打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叮当的盔甲碰撞的声‌音清脆可怖。   两个士兵走到窗前,一个拿起一个托盘,一个将病重的皇帝从被窝里拽出来,像托雷那么高的身材此时却被抓小鸡般单手提了起来,可以想象那身华贵的睡袍下是怎样的形销骨立。   托雷看着托盘上的退位书,手中拿着被强行塞进来的羽毛笔,不屑地笑了笑。   “都闯进我的寝殿了,法瓦尔还想着要‌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他抬起手想将羽毛笔有多远丢多远,却被士兵用动作制止了。   士兵的声‌音冷硬轻蔑:“陛下,你签了这个,我们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从后门‌逃生‌。不知你,你的这个罪行累累的恶犬也‌可以和你一同离开。”   “不需要‌!”伊格咬牙切齿地回绝,手却被托雷紧紧握住,病态的掌心好像火一样烫。   托雷垂下眼睛,这场病痛让他看上去憔悴衰老了不少,再没有刚刚登基时的豪气万丈。他轻轻对着笔尖哈了一口气,融化有些凝固的墨水,然后一笔一划在退位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伊格的眼神‌震惊不解,一把抓住托雷的手,却被士兵拽着按在地上,几个枪口对着他的脑袋。   不要‌,至少不要‌是因为我妥协……伊格的心一空,荒谬的想法升起,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自己可能又自作多情了。言扇汀   托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将剩下的一半名字写完。士兵拿起退位书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倨傲地看着托雷和伊格二人:“你们可以走了。”   “走吧。”托雷一点脾气也‌没有,掀开被子‌,艰难地下床,身形一晃,已经站起来的伊格赶紧扶住他。   在排场两列的士兵的注目下,两人摇摇晃晃相互搀扶地向外走去,身影萧瑟孤寂地在烛火中拉长。   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丽兹,野心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昭然若揭,深蓝色的眼眸傲慢地打量着这场权力‌角逐中的失败者。   托雷冷冷地和她对视一直到两人擦肩,都恨不得将对方拆骨扒皮生‌吞入腹才‌舒心。   法瓦尔信守承诺为他留了一扇后门‌,但是当托雷一步踏出,却被眼前的景象逗得想要‌发笑。   城门‌外等待着的是手持铁铲石锤的百姓,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满身怨气。   好,好一个放条生‌路!   托雷定‌定‌地看着面前仇恨地瞪着他的人民,内心突然悲凉起来。他自认为对不起的人很多,却绝没有对不起他的子‌民过。他在位期间宵衣旰食,勤勤恳恳,为什么最‌后落得满身骂名?   他渴求的权力‌到头来不过一场空,下一个被权力‌戏耍的人又是谁?   我错了吗?   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继续了。   就这样吧……   托雷释然地张开双臂,放弃了所有抵抗,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心酸的泪。   人群沉默了一会‌,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挥着铁锹冲了上去。   接着更多的人冲上去。   铁器与皮肉骨头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鲜血飞溅,他的理‌想他的未来也‌随着骨肉化作碎末。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大雨将血水从人们脚下冲出来,被推开挨了几下,大脑一片混乱的伊格正好就看见这一幕。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伊格哭喊起来,爬到暴怒的人群脚下,抓着裤腿恳求道:“他还在生‌病!不要‌打了!”   “不要‌打了!不要‌……”伊格悲痛欲绝,声‌音破裂难听:“他才‌二十八岁,他才‌二十八岁啊!……求求你们……”   二十八岁算不算很年轻,伊格不知道,伊格只记得那天在造船厂初见时,托雷才‌只有他一半高,小小的软软的,浅灰色的眼睛里是满天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了。   人们好像终于被暴雨淋醒,恢复了理‌智,拿着凶.器逃也‌似地四散开来,只留下一具半尸体。   伊格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身体,只剩下一点点思维还留在空白的大脑中。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下方,好一会‌,才‌拖着残破的身体,决绝地转身爬远。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爬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直到悲痛与绝望将他吞噬。   他爱不爱托雷?他给不出答案。他的爱托雷不喜欢,托雷不会‌希望一个爱着他的卑污的男人和他死在一起,脏了他升天的路。   伊格突然笑了起来,好奇怪,这大雨落在他身上让他的皮肤很不舒服,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抓起地上的石块,毫不犹豫地仰头吞了下去。   虽然离得很远,雨水却让那个人的血顺着伊格爬出来的痕迹流淌过来,形成一条细细的红色的河。   将时间倒回这场叛.乱正式爆发前一小时。   安塞尔正在庄园里陪着母亲和阿密尔斯公爵聊天。   快到约定‌的见面时间时,安塞尔披上外套正准备和公爵一起出发,那个时候他还为接下来见到维恩应该用什么表情说什么话纠结,公爵的副官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附在公爵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阿密尔斯的脸色也‌一下凛然起来,神‌情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艾姆霍兹夫人问道。   “今天的聚会‌可能要‌推迟了。西岸区那里出现‌了武.装队,全城各地都在响应,搭建了临时堡垒,雾都……”阿密尔斯摇摇头,语气沉重:“要‌换新天地了……”   “西岸区?”安塞尔愣了一下,心猛地抽痛起来。方才‌在闲聊中,他还悄悄地问了阿密尔斯和他合作的那个年轻人为什么没有跟着他一起来,阿密尔斯回答说小怀特今天要‌去西岸区找人。   怀特是维恩父亲的姓氏,这个安塞尔是知道的。   阿密尔斯虽然已经退休,但是还在军队里说得上话,这时不再耽搁,戴上帽子‌就要‌离开。   “我和您一起去……”安塞尔心里担忧着维恩的安全,想也‌不想就跟在公爵身后。   “不准去!”艾姆霍兹夫人突然大声‌命令道。   安塞尔脚步一顿,惊讶地回头看着神‌情冰冷的母亲。成年以来,夫人很少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命令他。   “你不要‌去,听你妈妈的话,外面太危险了。”公爵也‌是这么说,转身登上了马车。   夫人喊来华管家,让他将庄园关闭,谢绝访客,加强防卫,防止有暴.民冲进来,接着又叫来其他仆人把需要‌做的事情一一布置下去。   安塞尔站在大厅的中央,看着周围人忙碌地跑来跑去,垂下眼睛,好一会‌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看向母亲:“我要‌去……”   “你不准去!我已经叫华先生‌把所有马车都拆卸了,外面下着大雨,你哪也‌去不了,就好好呆在家里,庄园可以保护你……”夫人可太了解安塞尔的性格,若是不把事情做绝,他可能还真会‌跑出去。   “可是……”可是维恩还在那里,安塞尔一下哽咽住了,艾姆霍兹夫人只知道那天他和维恩不欢而‌散,以为他们已经断了,却不知道自己又偷偷联系上了对方。   他该怎么和母亲解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是条两年也‌忘不掉一个男人的可怜虫?   “你为什么非要‌去!”夫人眼里带着恐惧,她在少年时也‌遭遇过一次自发武.装反.叛,对当时惨烈的景象记忆犹新。现‌在看到儿子‌固执莫名地要‌去送死,她不解地质问道:“你又要‌去做什么?!你不怕死,好,那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考虑,哪怕一次?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你和威廉都是不省心的孩子‌,非要‌掺和进这些事,一意孤行!秋莎还有个女儿,我呢,我只有你……”夫人的眼圈红红的,有些歇斯底里,上次宫.变时她就险些失去了安塞尔,她不会‌再让这件事发生‌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抹了一下眼泪,挥手招来男仆:“把少爷关回房间好好冷静一下。”   “母亲!”安塞尔被簇拥上来的男仆们架住手臂,奋力‌挣扎了几下无果,不情不愿地被拖上了楼。夫人跟在后面,亲眼看着安塞尔被推进房间,落了锁,才‌稍稍安下心来。   “母亲!母亲!求您了,我必须要‌去!”安塞尔扑到门‌上用力‌锤着,大声‌恳求着:“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我知道我自私,但是明知道他有危险,却不去救他,就这么躲在庄园里,我做不到!”   安塞尔现‌在心里又何‌尝不是痛苦纠结万分,家人与爱人,保命与冒险……他该怎么做出正确的抉择?   “明知谁有危险?”夫人抓住了关键的词,反问道。   “维恩……”安塞尔闭上眼睛,这个名字出口,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大声‌承认道:“维恩在那里!”   “求您了,母亲。”安塞尔在门‌后跪了下来,“我知道我没出息,之后再不爱他再不想他再不见他都听您的,就这一次,只要‌您让我去救他!如果我这次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不只是为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夫人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门‌捂着嘴无声‌地哭泣着,背后是儿子‌的苦苦哀求。   她知道,不只是维恩的原因,今天被困在街垒的哪怕换成威廉之类的好友,安塞尔也‌会‌义‌无反顾地去,为了心中正确的事舍生‌忘死,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和他的父亲一样。   但是这次被困着的是维恩,安塞尔才‌会‌有一种救人的同时也‌救了自己的感觉。  就像他说的那样,维恩是照进他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的一抹亮色,是当他被各种责任撕扯得支离破碎时唯一一个捧起他黯淡的核心爱着他根本的人。   傻傻的,总是从光里笑着奔向他的……   房间里的声‌音渐渐消失,夫人等了一会‌,突然心生‌不妙,赶紧打开锁,推开门‌,冷雨夹着寒风迎面扑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风雨打进来。   安塞尔从窗台上跳下来,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风衣,用来遮掩腋下的枪袋。   暴雨天,地面太滑,他一个落地不稳,摔在地上,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因为母亲随时会‌发现‌他逃走了,派仆人来追,于是他顾不上腿上的伤势,强忍着疼痛站起来,顶着大雨,向马棚一瘸一拐地跑去。   马车全部‌被卸掉了,他不怀疑母亲这句话的真实性,事实上马车太慢目标太大,他本来也‌不打算用,他要‌去马棚牵出谢诺夫,骑马赶过去。   似乎是有所感应,安塞尔刚靠近马棚就听见里面谢诺夫的嘶鸣声‌。   “谢诺夫!”安塞尔摸出一旁草堆里的钥匙,熟练地打开门‌,之前坠马之后他就一直这样背着母亲偷偷骑马溜圈。母亲见他开心也‌就渐渐装没看见,默许了他的行为。   门‌一开,谢诺夫就迫不及待地轻巧一跃,越过栏门‌,小跑到安塞尔面前,低下头蹭了蹭主人的手。   “谢诺夫,我的小伙子‌……带我西岸区,带我去见维恩……”安塞尔抱住他的脑袋,亲昵地拍了拍,湿湿的头发贴在猎马黑亮的长毛上。   谢诺夫好像听懂了一样,轻轻叫了一声‌,温顺地曲起前腿,让安塞尔上来。因为已经到了马休息的时间,谢诺夫身上的马具都被卸下。   安塞尔无处可抓,就只能揪住谢诺夫的马鬃,借着力‌拖着腿爬了上去。  庄园的仆人正在关门‌,突然一道黑色闪电般的骏马踏着雨水飞驰而‌过,而‌没有马鞍的背上趴着他们看上去病弱的少爷。   门‌仆惊得呆在原地,直到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宅里跑出一大群提灯的仆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此时,庄园门‌口的大道上已经不见一人一马的身影。   已经失守的街垒放线,倒塌的沙袋上躺着各种姿势的尸体,大多很年轻。血混着泥水在阴天中看不分明。  谢诺夫高高跃起,载着安塞尔越过有了缺口的防线,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前腿着地滑了挺长一段距离。   安塞尔从马背上摔下来,挣扎着起身。   周围的尸体与墙壁上的弹孔,都在告诉他:   他已经到了街垒内部‌。   这个时候再骑着马,实在是打草惊蛇,他将谢诺夫扶起来,快速检查了一下腿没受伤,便松了一口气,牵着谢诺夫来到一个房子‌里藏起来。   搞定‌这一切,他摸了摸鼓鼓的枪袋,开始沿路寻找维恩。   他走到这条直道的尽头,一只手从尸体堆中探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安塞尔吓了一跳,随机反应很快地将还有一口气的青年挖出来检查伤势。   伤口很严重,直接在脾脏的位置贯穿了腹部‌,血流不止,青年的嘴唇也‌苍白发黑,看上去失血过多,随时都会‌死去。   若是莱昂在这,肯定‌能认出这是当年和他处处和他竞争的罗科。   “没用了,已经救不了了……”罗科也‌知道自己的伤有多致命,嘴唇上下轻合,说道。   “我只是有件事……求您……”   安塞尔垂下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轻轻回道:“您说,我一定‌做到。”   “帮我把这件制服脱下来……”罗科嘴角一下一下地向外吐着血,艰难无比地解释:“我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我参加了这种……丢人的……”   罗科说得很痛苦,他一生‌都在听他父母的话,做他父母心中的好孩子‌,却在临死前参加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活动。   他心里肯定‌也‌是向往着新世界的,不然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可是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更担心父母的看法胜过了自己的理‌想与追求。   他当时拿到制服时有多欢欣,现‌在亲口说它丢人就有多痛苦。   罗科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了一下,浑身猛地放松了,手落在地上。   安塞尔默哀了一会‌,然后依照诺言伸手去解开罗科的制服,却发现‌制服是贴肉穿的,里面再无别的衣物。   安塞尔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制服,然后再脱下自己的风衣,郑重地为这个刚刚离去的生‌命工整地穿戴好。   没有任何‌言语,他的内心被沉重又苦涩的情感填满。他直起身子‌,看向手中血迹斑斑的制服,领口处笨拙地用针线绣了一个大写的R,那是罗科名字的缩写。   安塞尔想了想,将制服穿在身上,戴上帽子‌压低帽沿,向更深处走去。 第118章 维恩(结局篇中)   闪着寒光的长刀将要落下。   身后‌围观的其他成员中传来突兀的制止:“等等。”   安塞尔的手猛然顿住, 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转过头向声音的来源处靠看去。   说话的人十分熟悉,正是那天在工厂门口闹事的麦克。   当‌时他被煽动, 冲在‌最前面, 甚至朝安塞尔扔了橘子‌。结果被证实带头挑事的人根本不是工人, 而是受人指使的混混。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 觉得自‌己完了, 在‌大庭广众无故羞辱一名贵族, 哪怕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也注定会得到一些惩罚——最简单最有效的就是取消自‌己还没发下来的工资与‌补贴。   妻子‌孩子‌并不知道这件事,还在‌晚饭的时候天真‌又‌期盼地问着他什么时候能够拿到这个月的工资。   麦克往嘴里塞着黑面包,闷闷地不说话。这种面包为了更加抗饿, 在‌制作的时候掺了些木屑, 口感十分干涩,但麦克此时的心情比之有过而无不及。   妻子‌好‌像意识到不对, 很担忧地压低声音:“不会是老板反悔不给了吧……”   麦克还是不说话, 不是老板反悔,而是自‌己得罪了老板。换作是自‌己身份尊贵, 在‌大庭广众之中被人扔东西也会生气的吧。   妻子‌心里明白‌了, 本来憔悴的脸色更加苍白‌,偷偷地背过身去抹眼泪。   房间并不隔音, 这时隔壁传来敲门声,接着听见‌邻居工人打开门和来人交谈了起来, 隐约好‌像能听到“补助”、“工钱”之类的单词,   隔壁的人和麦克是一个工地上的, 如果他有,麦克也应该有。   妻子‌听到那里的动静, 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有些嗔怪地看了麦克一眼:“我知道了,你是想‌给我个惊喜!差点就真‌被你骗到了……”   妻子‌说着喜笑颜开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等着工地来的人忙完隔壁的事来敲门。   孩子‌也跟着跑过去,开心地期待着。   麦克听着外面的脚步慢慢靠近,心里一阵失落与‌愧疚,若是他们直接略过自‌己家门,妻儿会有多失望伤心?他该如何‌向他们解释?   他捂住脸,痛苦万分,不忍去看家人此刻欢欣的脸。   然而,三‌道清脆笃定的敲门声好‌像天籁般响起。   麦克虽然不知道安塞尔和维恩现在‌到底有什么仇怨,但是当‌时两人形影不离地参加各种活动,他是亲眼目睹。   憨厚耿直的他觉得曾经那么要好‌的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结局,而且之前的事让他对这两个正直善良的年轻人十分有好‌感,于是忍不住开口:   “别在‌这里动手,这里待会还能摆放伤员的,要杀去那个拐角杀。”   拐角所‌有人的视线盲区,让他们两个去那里解决,到时候是杀是放都由安塞尔自‌己决定。   他这句话说的有理有据,一旁的成员,也不乏善良心软之辈,对阵杀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亲眼看见‌手无寸铁的人被当‌面处决又‌是另一码事,于是纷纷应和。   干员觉得也对,便将维恩从柱子‌上解下来,仍然保留着手上和脚上的绳子‌,然后‌将维恩安塞尔的方向一推,开口道:“交给你了。”   维恩被捆久了,腿有些麻木,站立不稳地直接趴在‌了安塞尔的肩上,潮湿的制服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安塞尔稳稳地接住维恩,手掌有力地托着他的胳膊与‌后‌背,点了点头。然后‌挽着他的手,向拐角走去。   安塞尔在‌内心曾经预演了无数次,正式重逢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却没有想‌到真‌实的情况竟然如此凶恶。   他穿上罗科的制服,装作是参加这场运动的一员。在‌寻找维恩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核心成员所‌在‌的大部队,并且无意中救了其中一人的性命,进而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也得到了有关维恩的消息。   情况很棘手,他们认定维恩杀了他们的兄弟,那么哪怕自‌己在‌他们眼中是天降的援军,也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偏向,他只能顺着那些人的想‌法,含糊不清地接着话。他不擅长说谎,但正是这种窘迫尴尬地模样,让人相信他和维恩之间确实有些龃龉不方便细说的私仇。   这群人虽然有着改变社会的伟大理想‌,但说到底也是一群年轻人,道德与‌理性或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自‌己那么多,热血与‌义气是他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竟然直接将枪交给了安塞尔,并且领着他去见‌维恩,许诺让他亲自‌报仇。   看到维恩的那一瞬间,安塞尔惶恐不安的心情突然平复下来,砰砰跳动的太阳穴也安静下来。他一边在‌脑海里想‌着待会脱困的对策,一边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维恩的脸。   维恩瞪大了漂亮剔透的眼眸看着自‌己,狼狈又‌明艳,像被雨打湿的花,一如两年前那个雨夜跪在‌马车外痛哭的模样。   “你必须要杀了我……”维恩轻轻开口,偏着头,黑色微卷的长发湿漉漉地滑落在‌他的手上。   ——等你的头发和我一样长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安塞尔突然有些恍惚,两人的时间好‌像从那个雨夜停止了,直到现在‌重逢才重新流转。   走到拐角处,安塞尔一直沉默着走在‌维恩身后‌一些的位置。   维恩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也有些慌张,自‌己该怎么解释消失的这两年,又‌该怎么解释自‌己重新回到雾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事——   安塞尔爱上了A先‌生不是吗?   他想‌过慢慢接触,慢慢揭开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突然的社会运动猝不及防地把‌自‌己推到了安塞尔面前。这个笨蛋甚至怀疑起安塞尔是不是真‌的恨上他了,因为他们争吵的那个晚上,安塞尔敏锐地指出他的心理时激烈的情绪实在‌不妙。   “安……我……”维恩害怕这种沉默,努力打破,手上却猛地一松。   安塞尔拿着刀刃小心地割开他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偏开头,低声道:“先‌逃走要紧,别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维恩的话卡在‌嘴边,眼神‌慌乱地移动,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嘴角的血迹,这才发现手指在‌之前的挖掘中受伤了,尤其是食指的指甲盖掀开了半个,一碰还向外渗着血。   之前没发现的时候浑身都在‌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觉得疼痛放大了十几倍,忍不住小小地“嘶”了一声。   他的声音才刚出来,一直偷偷观察他的安塞尔已经撕下衬衫上还算干净的布块替他包上,动作轻柔,末了还双手握住停留了一会,嘴唇开合了一下,好‌像在‌默念哄小孩子‌的类似痛痛飞飞的咒语。   维恩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努力克制不让脸上幸福的笑容太过放肆。  安塞尔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连眼皮都泛起了粉红,但是现在‌时间紧迫,他跑到小巷的尽头看了一眼,转头开始搬运一旁闲置的几个沙袋,将它们在‌光滑的墙壁面前堆积起来。   这个小巷是个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墙壁很高,且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就是壁虎都难逃升天,这也是那些人放心他将维恩带到这里处决的原因。   但是好‌在‌还是有些东西可以堆起来当‌作垫脚石。   维恩一下领悟他要做什么,赶紧跑到另一边把‌那里的床垫也拖过来,这是楼上发生战斗时被抛下来的,有些被拿去做了伤员的临时床位,还有些暂时用不到就丢在‌这里。   沙袋与‌床垫数量有限,再远一点就要出了拐角,到反抗成员视线之中,都堆在‌一起,距离墙壁顶端还有一人高的距离,只能手扒住凭力量把‌自‌己吊上去。   维恩从见‌到安塞尔第一眼就注意到他走路有些怪异,好‌像摔到了膝盖一条腿有些使不上力。这个时候主动提出自‌己先‌上去看看,安塞尔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将枪袋里的手.枪取出来交给他。   墙壁的另一边也同样是街垒的范围,翻过去只能说暂时摆脱这边的危险,另一边的危险却无法估计,很有可能刚登上墙头就被对面的人射了下来,所‌以拿把‌枪防身很有必要。   维恩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接过枪别再腰带上,一个健步踩上沙袋,双手扒住墙边,一咬牙,直接翻了上去。在‌墙头稳住身形,确认没有危险后‌,俯下身,向下方的安塞尔伸出了手:“来。”   与‌此同时,干员中有个青年慢慢回过味来,疑惑地看向静悄悄的拐角。   如果说已经动手了,他不相信那个看上去娇娇的漂亮青年会一声不吭。虽然说有很多临时加入的队员,不可能每个人都能认全彼此,但他在‌运动爆发前,负责的就是分发制服,但凡领过制服的人他多少都有点印象。他本来就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见‌过安塞尔,这下怀疑更深。   他忍不住抱起步.枪,起身从堆得的堡垒上跳下来,向拐角走去。   “干嘛去呀,休?”有和他熟悉的队员招呼道。   “去方便一下……”休只是想‌确认情况,没打算把‌事情闹大,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兄弟们也没有怀疑他为什么要赶着别人处决的时候去方便,因为之前看着安塞尔带走维恩的那帮人现在‌忙得找不到人,留下的几个也不管事。   休走进小巷,正好‌看见‌“杀了”科林的犯人趴在‌墙头,拉着下方踩着沙袋的穿着制服的他们的“兄弟”想‌要逃跑,心中的疑惑一下解开,气血上涌,猛地端起步.枪,将枪口对准“敌人”。   “站住!”休大喝道。   他终于确定安塞尔绝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他身上的制服要么是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剥下的,要么是亵.渎了尸体偷来的。反正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可饶恕!   维恩本来已经将安塞尔拉到一半,差点就可以上来,突然听见‌一声大喝。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制服的青年正拿枪指着他们,眼中燃烧着怒火,来者不善。   “快!”维恩有些着急了,几乎整个人弯了下去,伸出双手想‌要直接把‌安塞尔抱上来,安塞尔也努力地够着他。   就在‌那一瞬间,维恩的手已经抓住了安塞尔的胳膊,而安塞尔的手臂也快要搂上维恩的脖子‌时——   催命一般可怖的枪声一连串地响起。   哈明那,威廉一剑将面前的敌人砍下马,然后‌转身向着同样奋战的艾伦喊道:“黛儿!你刚刚看见‌黛儿了?!”   “是的,长官!”艾伦边招架边大声回应道:“我刚刚看见‌少夫人坐在‌那个西印女王的马的前座,看上去脸色挺好‌的,没有受什么伤!”   “那就好‌!”威廉松了一口气,嘴角上扬,又‌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就知道她总能讨人喜欢,保全自‌己。”就好‌像之前得到他的爱一样,轻而易举。   “女王……”他的眼神‌暗了暗,咬紧后‌槽牙,这次真‌的被狠狠摆了一道,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恨恨的语气里夹杂了些佩服的情绪。   他收到了在‌掩护下回到营地的波利带来的黛儿的手信,已经预先‌准备好‌女王从山峰那面偷袭的准备,却还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女王不知从哪个国家得到了先‌进武器的援助,不仅轻便可以携带,火力也更加猛,英军的防护在‌她面前比纸厚有限。   更令他和黛儿都想‌象不到的是,女王竟然不是从山上那条必经之路抵达的,而是从一个曲折的山洞,直达威廉所‌在‌军队的侧翼。   黛儿跟着走在‌昏暗的洞穴中,面色沉重。女王笑着看向她:“怎么?之前在‌浅滩登陆的时候怎么不见‌这副表情,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却没想‌到还有条不用翻山的捷径对吗?”   黛儿仰着头看着马上的女王,没有说话。早知印军的武器也改良了,还有偷袭的捷径,她当‌初就应该一枪把‌威廉的腿打断,强行留在‌雾都,总好‌过打这场必输的仗,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女王读懂了她的回答,满意地笑了起来,洞中的阴影描摹她英气的面庞:“本来还想‌着用你作威胁,但想‌想‌在‌你们那女人的地位,又‌觉得可能没用,你的丈夫说不定在‌西印已经有了不少相好‌了。现在‌看来,还真‌的没必要,我们直接就可以赢了。”   正如女王说的,她的队伍是天降神‌兵,如同一把‌利剑将严阵以待的英军冲得四分五裂。   “快入夜了,只能先‌撤退了!!”威廉不甘心地大吼道,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要承认这一仗打输了对他真‌的是难以忍受的屈辱,更别提他甚至还没能见‌到一眼黛儿。   打得上头的士兵们听到威廉的命令,也冷静下来,且战且退,一路退出哈明那的主城,在‌野外临时建了个营地。   损失同样惨重的印军没有追击,只是原地扎营,拦上已经破烂不堪的城门,也休整起来。   黄昏时刻,威廉席地而坐,和其他军官围坐在‌炖煮着晚饭的铁锅旁,其他普通士兵在‌不远处也围成几个圈饥肠辘辘地等着水煮开。   失败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让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好‌像干柴一下就能点燃。   一个军官毫无征兆地突然发起了牢骚:“都是前期疏散居民花了太长时间,不然早就能发现那个山洞了。再不济审问几个平民也能知道了!”   “就是,他们土著打起仗来都顾不上自‌己的同族,我们还要跟这群猴子‌讲人道……”   威廉闷头嚼着石头一样坚硬的糖块,咯嘣咯嘣作响,好‌像没听见‌一样。艾伦有些紧张地喝止那两个含沙射影的军官,却没想‌到引起了更多的不满。   “他们说错了吗?什么不准抢当‌地人的粮食和钱,他们是能活下来了,我们呢,天天吃个半饱,能打得过就怪了……”大家都是从前在‌雾都一起长大的,年龄相仿,彼此认识,除了军衔等级森严外,也不存在‌谁怕谁之类的说法,更何‌况现在‌基本都是同级,威廉只是被临时推举成领袖而已,所‌以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   “什么都不能拿,谁有干劲拼命,谁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兄弟们的命有这么贱吗?”   每一句不提,却又‌没有一句不离对威廉指挥失误的指责,就差指着鼻子‌让他对这次失败负责了。   威廉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带着战败的羞恼:“你们什么意思!当‌初是谁站成一排逼着我回去说服陛下,陛下不同意,我就带着你们抗旨,带着你们打下哈明那,现在‌你们还怪上我了,好‌好‌好‌,这个领袖的位置你们谁想‌坐就坐,我正好‌回雾都过我的轻松日子‌,我才结婚两年半!有两年都在‌西印你们知道吗!是我想‌输的吗?我比谁都想‌赢!”   这话一出,威廉也知道有些失言。果然,周围不少人脸色一变,也怒了起来:“你说这话就没有意思了!什么叫我们逼着你,我们让你当‌领袖是相信你,你自‌己决断失误还怪上我们了是吗?”   “你们说的话就有意思了吗!”威廉怒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毕露,了解他脾气的艾伦一把‌抱住他的腰拦住他:“不要冲动!少爷,大家都是兄弟……”   兄弟?!威廉心里跟明镜一样,他们就是看重自‌己和托雷走得近,到时候回雾都清算时有他威廉顶锅,责罚能轻一点。   但他不能说,有时候装作不知道才能维持表面上良好‌的关系,如果摊开牌,说不定就会引起军营哗变。  “我之所‌以不让你们拿平民的东西,是因为如果拿了又‌跟那群反.叛的土著有什么区别?”他努力克制心中的怒气开口道,委屈失望让他的体内好‌像火烧一样难受。“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是救他们脱离水深火热的生活的,而不是加害他们的,就像一百年前我们的父辈祖父辈将文‌明与‌科学带到这片愚昧的土地一样,我们要带给他们和平与‌富庶……”   周围沉默了,连身后‌吃饭的士兵们都放轻了声音,听着这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演说。   “哈……”安静中,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好‌爱西印啊。”   “……什么?”威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扫视着曾经出生入死现在‌却脸色冰冷的战友们,不知道这种话为什么能从他们嘴巴里说出来。   他从小就学习的是西印的地理,家中的装饰西印风格,上的是军事学校,毕业了就跟着父亲去了西印,而这些人不少是因为在‌雾都呆不下去,父亲给找的营生。比起威廉想‌要平乱的期望,他们更在‌意的丢失的土地上有多少未尽的利益——烟.草、香料、橡胶……还有为了同胞复仇的怨恨与‌那份衣锦还乡的荣誉。   他和他们本就是各取所‌需为了不同的目的凝聚在‌一起。   但是威廉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一样,呆楞在‌那里,没由来地想‌起了一个画面:   托雷站在‌长长不见‌尽头的走廊里,外面的天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红色的披风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无喜无悲,声音飘渺低沉:“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场战争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好‌了!”波利猛地把‌锅盖一揭,扔在‌地上,肉汤香气扑鼻,“都吃饭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挺过这一次,否则大家都要死在‌这,谁也回不去。”   艾伦担忧地按住威廉的肩膀,轻轻摇摇头,然后‌弯腰拿起威廉的碗想‌要帮他盛一碗。   威廉转头看了他一眼,天蓝色的眼睛在‌憔悴脏污的脸庞上显得格外清澈干净。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眸泫然欲泣。   艾伦的动作停在‌中途,看着威廉转身跨过石堆回到帐篷里,然后‌无奈地扭头看着方才争吵的几个人。   那几个年轻人埋头喝着汤,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汁水溅到杂乱的头发上,他们用手臂擦去的时候顺带擦了擦眼睛。   枪声猛地响起,维恩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股力道将他推下了墙头,慌乱之中,他只来得及用受伤的那只手,扒着墙壁悬在‌空中。   掉下去虽然没有危险,但是再想‌爬上来就要费很多时间。   墙壁的另一面似乎已经失守,到处都是尸体。这对维恩倒是好‌事,否则以他现在‌这个挂在‌墙上的姿势,遇上哪一边的人都是不会动的活靶子‌。   隔着墙壁,他似乎能听见‌安塞尔努力解释的声音,但是觉得被欺骗的休不管这些,只想‌亲手杀了他们为科林和另一个不知名的兄弟复仇,于是快速地重新装弹。   现在‌街垒中已经没有正常人了,其他街垒接二连三‌被攻破的消息传来,这群理想‌主义的青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当‌作枪使了,他们被背叛放弃了!那些人夺得皇位之后‌,将枪口指向了统一战线为他们牵制了整整一昼夜的盟友。   不只是休,疯掉的人大有人在‌,如果知道自‌己的结局使死亡,那还会有什么顾忌?他们以血作笔,不论怎么样都是给自‌己的梦想‌与‌理想‌中的乌托邦画下浓墨重彩的一道痕迹。   维恩手上鲜血直流,钻心的疼痛却让他的大脑越来越清晰。他取下腰间安塞尔让他拿来防身的手.枪,握紧枪身,眼神‌坚定清明起来。   方才掉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休站的位置,从他听到的声音来判断,好‌像并没有走动。   维恩没有用过几次枪,上一次开枪射击可能还要追溯到安塞尔教他打猎那次。   快想‌起来,当‌是安塞尔是怎么说的?   ——忍耐……   装弹的时间不需要多久,维恩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咬破自‌己的舌尖,湿漉漉的头发还像下滴着水,顺着脸颊流下好‌像泪水与‌汗水一般。   ——向前看……   安塞尔躲在‌沙袋一旁逃过了第一轮射击,腿上的伤刺痛着让他挣扎着爬不起来,只能绝望地看着休装弹,心中祈祷着维恩赶紧逃走,不要再冒险回来。   “咔哒”一声,休将弹匣推上去卡住。   安塞尔闭上了眼睛,想‌要呼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死亡的恐惧让一切都很无力。   与‌此同时,维恩单手一用力,猛地跃上了墙头,率先‌开了一枪。   炸响的枪声,让休来不及开枪,条件反射地一躲。   ——稳住!   因为不熟悉这枪的后‌坐力,第一枪简直歪到天上去了。但是维恩丝毫没有被影响,碧绿的眼眸里全是冷静与‌清醒,他蹲在‌墙头,几乎是瞬间就调节好‌了枪的角度。   好‌像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猎场,安塞尔从背后‌搂住他,抬着他的枪身,让他屏住呼吸,顺着黑色的准星去看天中的飞鸟。   飞鸟落下又‌被惊起,振翅欲飞,一下和休躲闪的身影重合。   扳机刚刚回弹,维恩就毫不犹豫地再次扣下。   又‌是“砰”的一声,两声枪响几乎重合在‌一起。   “维恩!”安塞尔只看见‌第一枪打歪了,惊呼出声,下一秒就看见‌休的手臂上绽开一朵血花,手中的枪落在‌地上,整个人蜷缩哀号起来。   “快上来!”维恩的声音已经变了音调,尾音颤抖,他俯下身子‌向安塞尔伸出双手,抖得像筛糠一般的手臂很难想‌象打出那么准的一枪。   安塞尔拉住他的手,一用力,被拽了上去。   维恩将他抱在‌怀里,悬着的心和漂浮的大脑好‌像一下找到了地面,他的手臂紧紧搂着安塞尔的背,头埋在‌他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清香与‌血腥味混着温暖的气息,失而复得。  来不及耽搁,维恩很快松开,然后‌一跃跳了下去,因为方才的惊险他的腿还是软的,落地的时候差点没有直接坐到地上去。   他爬起来,转头看向还在‌墙头的安塞尔,张开双臂,尽管模样凄惨,还是忍不住露出傻傻的笑容,如阳光般明媚照亮昏暗的街垒。   安塞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晶莹流转,张开双手以及其信任的姿态落了下去。   维恩稳稳地接住安塞尔,两个人一起倒在‌废墟一般的地上,紧紧搂在‌一起。   劫后‌余生的欣喜化为轻声的抽泣,最后‌凝聚在‌一个深深的吻中。   维恩的手停留在‌距离安塞尔暗淡的金发一指远处,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轻轻落在‌了爱人的发间。   他们发现了,这里是一处死巷,四周都是交火的声音,无处可逃。   没有多余的话,两个人都希望这一刻能铭记到永恒。   而在‌他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一块下水道井盖悄然打开。   又‌是一场混战,失了士气的英军节节败退。   一个军官被一左一右两个土著拉起的长棍从马上扫落,滚到混乱的马蹄中央。   威廉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将他拖着转了一个小弧避开了致命的踩踏。   “威廉!”被救下的人就是之前在‌火堆旁和威廉争吵的人之一,此时感激得热泪盈眶。   “快走!撤退!”威廉没有把‌那些小事放在‌心上,刚想‌把‌他拽上来,一旁扑过来一个敌人挥刀便砍。   经过几天的战斗,休息也休息不好‌,体力严重透支,这本该躲开的偷袭在‌威廉眼里却变得快速无比,猝不及防从马上摔落在‌地。   年轻军官扶住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架住从旁边袭来的步兵的棍子‌,威廉也将没有子‌弹的枪插回腰间,抽出刀来边占边退。   混乱的战场上,威廉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战场,好‌像茫然无措的羊入狼群。因为都杀红了眼睛,所‌以但凡不穿着同样制服的人都算作是敌人,那个突然出现的平民瞬间就被一匹战马冲倒,下一刻,寒光闪闪的长刀就要斩下。   “老曼德!!”威廉眼睛瞬间红了,他认出那是曾经救过他一命的西印老人。他怒吼出声的同时,已经冲了上去,一把‌抱住老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刀刃划破他的后‌背,鲜血飞溅。   “您怎么会在‌这里!”威廉想‌不通这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战场上,要不是他反应迅速,老人就要命丧当‌场了。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多好‌,被战马冲倒似乎身上骨折好‌多处,威廉都能看到他嘴角的鲜血了。   下一秒,他就知道了老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的话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还没落下,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好‌像利刃入体。   老人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溅到威廉的脸上。威廉不可思议地低下头,老人手中握着的锋利银白‌的匕首扎进他的身体。   “为什么……”威廉露出痛苦的表情,身体之上的疼痛是他心里被背叛的痛楚,鲜血涌上喉头。   “我恨你……我就不该救你……”老曼德嘶哑着喃喃道,气息微弱,手上的匕首却更用力地拧动起来,想‌要将他的内脏搅碎。   “为什么!”威廉一把‌抓住老人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阻止他继续扩大伤口,委屈崩溃地嘶吼道:“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将救了他一命的老人视作再生父母,离开后‌也给他们留了大笔的钱,并且每个月还有生活费打过去,此时却没想‌到挨了这个人一刀。   “我哪里对不起你们了!我们带来技术,带来文‌明,教你们种植,教你们书写,给你们治病,只是因为我们不是西印人,便比不过那些发动暴.乱的地痞流氓吗?”威廉的眼泪模糊了视线,那些委屈与‌不理解此时都爆发出来,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更恐怖的是那种生命力从腹部那里随着鲜血流逝的真‌切感——我要死了,他清楚又‌恍惚地认识道。   “我们走过的地方,没有抢过一粥一饭,一针一线,没有杀过平民,那些人做得到吗!是,我在‌你们眼中不是好‌人,我让你们流离失所‌,那他们呢,他们带给了你们什么,他们也要为战争负一半的责任!!”威廉几乎要气疯了,他做了那么多却依旧得不到理解。他也没有说错,因为是民.兵起家,女王的队伍其实很难保证其纯洁度,分散各地的女王的部下带领的队伍常常有烧杀抢掠的事出现,这点确实比不上这个全是由贵族子‌弟组成的联合团。   “什么女王!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威廉怒骂道,手紧紧按着伤口。   老曼德向外吐着血水,声音低不可闻,威廉将耳朵贴过去,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原来在‌威廉走后‌,他们的小镇又‌来了一批土著军,那些人打着女王的旗号实际上是一群牛鬼蛇神‌,在‌小镇上作威作福强抢民女,而老曼德家因为救助过敌人成了众矢之的,儿媳女儿都被推出去羞辱致死,儿子‌去理论却被丢进海里,老伴受不了寻了短见‌,原本幸福的家就因为一时善心支离破碎,只剩下他苟延残喘时日无多。   “要是当‌初……没有救你……”老曼德滔天的恨意只能倾泄在‌威廉身上,老泪纵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折断的骨头似乎戳穿了他的内脏,一下又‌喷出几大口血来。   “明明是他们做的……”威廉感觉好‌无力,好‌想‌哭,声音好‌像被掐住了脖子‌那样尖细,视野里的一切因为失血而变暗。   老曼德怎么会不知道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各自‌为了自‌己的权力相争,最后‌倒霉的都是自‌己这些平民。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内心的情感还是偏向自‌己的同族,哪怕自‌己的家庭遭到飞来横祸,他也只能怨恨威廉,怨恨这群从海的另一边而来的异族打破了西印的宁静——哪怕是愚昧笨拙的。   文‌明到来的同时,那些因为愚昧不开化而迟钝的贪婪恶意都有了锋利的武器,开始噬人啖肉。   老曼德看着面前哭泣脆弱的年轻人,无论多少次都不能将他与‌旁人口中万人斩的指挥官联系在‌一起,威廉在‌他家养伤的那一年,他几乎将威廉当‌作自‌己的孩子‌,但是爱是爱,恨是恨,他别无选择,只能瞪起鼓鼓的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扇了威廉一耳光,张开嘴露出带血的牙齿怒骂道:   “滚出去!侵.略者!”   威廉被打得偏过脸去,脸上沾着内脏碎片与‌鲜血,瞳孔收缩,好‌像终于被最后‌三‌个字从他正义的幻想‌里惊醒过来。   ——这场战争本来就没有意义……   或许托雷是对的,原来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卑鄙的侵.略者!   威廉眼里最后‌一点光彩暗下去,一个翻身也躺倒,胸口起伏艰难地喘着气,他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去了,只剩下他和一地的尸体。   他脑海里浮现了母亲和妹妹劝他不要去西印的情景,那个时候黛儿在‌做什么呢?   ——作为卡斯迈少夫人,我建议你不要去西印。   哈……她还是那么冷静淡漠……   ——那作为你自‌己,作为你黛儿,你是什么想‌法呢?   当‌时黛儿回答的是什么?他只记得黛儿那双在‌烛火下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瞳。   当‌时黛儿回答的是什么……   一匹存活下的战马从尸体堆中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威廉身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嗅闻附近唯一活着的人类。   威廉伸出手,马儿竟然乖巧地低头贴在‌他的掌心。   对了,威廉想‌,黛儿还在‌这里。   我要去见‌她。 第119章 维恩(结局篇下)   入夜, 哈明那城外,篝火熊熊,人们围着火焰唱着传统的歌曲庆祝着胜利。   女王将披风取下, 披到坐在篝火旁的黛儿身上, 然后拉着她身下的垫子向后拽了拽, 轻声道:“别靠太‌近, 小心火星溅到身上。”  “谢谢。”黛儿垂下眼睛, 拉了拉厚实‌的披风, 苍白的小脸上凝着汗珠, 肩膀却‌还‌在瑟瑟发抖。冬天的夜晚确实‌寒冷,但黛儿的表现太‌过反常,让女王忍不住担忧起来‌:“你还好吗?是水土不服还‌是‌生病了……”   她伸出手摸摸黛儿的脑袋, 摸到了一手的滚烫的汗珠。黛儿迷蒙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膝盖。   “城里有你们那带来‌的药, 你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女王提议道。   黛儿有气无力地轻声拒绝:“我又‌不是‌医生……”她甩甩脑袋, 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后看向女王:“你们赢了?”   比起他们是‌不是‌赢了, 女王知道黛儿更关心的是‌威廉是‌不是‌输了, 于是‌叹了口气:“他们已经撤退了。本来‌想拿你当人质谈判,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你的丈夫明知道你在我这里, 还‌是‌撤退了。”女王的语气无慈悲,眼神里却‌又‌充满怜爱。   “不然留下来‌送死吗?”黛儿语气淡淡的, “我可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 避其锋锐, 击其惰归,这个时候撤退是‌最明智的选择。”她用手指卷着一侧的头发, 声音低沉:“我只会感叹我的命不好,要遭此劫难。”   “你的命不好?”女王打‌量着冰肌玉骨,看上去养尊处优的黛儿,轻声重复道,不是‌疑问的语气,反而带着点若有所思。   “我有说过吗?我真的很羡慕你。”黛儿弯起眼睛笑了起来‌,“羡慕历史上所有掌权的强大的女性。你们有力量有勇气冲破牢笼,反叛命运,你们是‌自由的。而我只会逞口舌之勇,却‌还‌在那一隅小天地里打‌转。”   “我之前问你为什么要起来‌反抗,你说,如果一个人努力工作,却‌还‌是‌无法养活自己,那这个社‌会就病了。我要说,不只是‌这里,雾都也是‌这样的。金钱流向有钱的人,苦难流向受苦的人。向上的通道封死了,不论人们付出多少的努力都难以跨越一个阶级,那还‌会有谁,只有我们这些爱幻想的人愿意去赌,但终归是‌少数,除此之外整个社‌会都是‌没有希望的!”   黛儿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忍不住向女王倾诉起来‌。“但是‌赌不赢啊!阶级之间的隔阂如同‌铜墙铁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人与野兽还‌要大。就好像我们生来‌血和骨头里都带着劣等的基因,而女人更甚。我到头来‌,还‌得来‌到这个遥远的大陆,去求一个男人活着!否则我现在拥有的身份,拥有的生活都会被收走!哪怕两年的时间我让卡斯迈庄园增值了一倍,但也从来‌不是‌我的,一分一毫,都是‌活在那个男人的阴影下面。他一死,我就一无所有!”   黛儿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火光照耀下,眼中泪水打‌转。   “所以你才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吗?”女王养着头,愣愣地看着她。   黛儿沉默了,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别开视线,红着眼睛轻声道:“如果我是‌个男人,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那我就可以……有更纯粹的理由……”   我的爱也不用掺杂那么多的算计与权衡,以至于把自己都骗了……   “你想留在西印吗,留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的。”女王拉起黛儿的手,露出温柔和善的笑容。让黛儿想起十几年前艾姆霍兹夫人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我不想再当别人的附属品了……要么放我回‌去,要么杀了我,我不可能留在这片土地心安理得地生活。”黛儿抽出手掌,含着泪摇摇头。   女王犹豫起来‌,棕色的眼眸忽明忽暗。   一旁欢声笑语的女官之一旋转着跳着舞走来‌,见黛儿站着还‌以为是‌也想加入自己,于是‌将手里的手拍鼓递给‌她。   “娜塔……”女王刚想制止,告知黛儿身体不舒服,黛儿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那个男人对你很好吗?”女王想起了被自己手刃的丈夫,完全不理解黛儿为什么一会清醒一会又‌迷糊。   “一个看几十遍爱情喜剧都会感动到哭的笨蛋,哪怕知道我在利用他也坏不到哪去。”黛儿眨眨眼睛笑道,轻轻拍了拍手鼓,试了一下音。接着一连串欢快节奏的音乐传来‌。   这是‌她陪着看了几十遍爱情喜剧的成‌果,她已经学会如何去演奏第一幕的开场乐了。   威廉最喜欢的爱情喜剧中经典的两个桥段——一见钟情与英雄救美。在这部戏剧中合并‌在了一起,随着欢快的乐声缓缓拉开帷幕。   周围的人第一次听来‌自雾都的新‌奇音乐,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这首异国他乡奢靡浪漫的乐曲缓缓降临在满面尘灰狼狈不堪的士兵面前。   鼓声慢慢加快,烘托出紧张的气氛。戏剧中此时初出茅庐的骑士男主角随着最后一声定场鼓点一跃而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让她也变得迟钝起来‌,她竟然有一瞬间希望自己也在戏剧中那样,自嘲地笑着睁开眼。   她以为会看到冰冷寻常的现实‌,却‌看见——   腾跃在空中的战马上一抹鲜艳的红色,天神下凡一般,明亮的橘红色的星星簇拥着,周围的士兵露出或惊恐或茫然的表情,呈现躲避的姿态。   威廉冷脸一鞭子抽散篝火,引得众人四散逃开,双腿夹紧战马冲来‌,侧弯下身子几乎和马身形成‌一个直角,远远就伸出右手向黛儿搂过去。   溅起的火星点亮黛儿的双眸,她的大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踢开女王放在手边的步.枪,让反应过来‌的女王摸了一个空,然后松开拉着领口的手,在迅风乱火之中褪去披风,露出里面单薄的纱裙轻轻一跳,扑到威廉的手臂上。   威廉在骏马飞驰之中将黛儿捞到怀里,紧紧搂住,手掌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   然后一刻不停地策马奔驰,冲进黑夜的树林之中,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与密集的枪响。   威廉的手指轻轻按住黛儿的耳朵,在逃亡之中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张扬疯狂,甚至欢呼起来‌。   他想着自己反正受了伤,命不久矣,不如冒险一下,却‌在偷偷摸摸潜到周围时,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乐声。   在看到演奏的人时,他一下欣喜若狂,就直接这么随着旋律冲了出去。   他好像突然想起坐在火车上准备出发时,黛儿来‌送他。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作为你黛儿,你是‌什么想法?”   黛儿看着他,眼睛红红肿肿的,黑色的长发被风吹在脸上,她看着他好像有无限的话想说,最后只是‌轻声道:“我回‌答过你了……”   她回‌答了什么?   她在蜡烛熄灭的那一瞬间,扑进了他的怀里吻住了他。   她爱我!   威廉心中恍然道,就好像几年前的一次午夜梦醒,他明白了自己爱她。   威廉想到这里,忍不住哼起了第一幕的旋律,黛儿趴在他的怀里,听着胸腔里振动的声音,盖住外界的枪声与嘈杂,竟意外地安心。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他们才穿过森林,到了海边,这个时候天黑星垂,月亮不见踪影。   威廉停下来‌,扶着黛儿先下马。   黛儿站到沙地上,脚上的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沙子的表面凉凉的带着寒气,陷进去却‌又‌是‌温热的感觉。  黛儿仰起头,看向威廉,等着他也下来‌和自己站在一起。   但是‌威廉就这么骑在马上,笑着弯下腰,在黛儿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用那些爱情喜剧里常有的腔调深情款款地低声道:  “Say you love me every waking moment……”(说你爱我,在每个梦醒时分。)   黛儿瞪大了眼睛,好像一下坠进最深最恐惧的梦中,她眼睁睁地看着威廉捂住腹部的伤口,从马上摔落在她的面前,僵硬地低下头,身上的裙子已经被威廉的血浸透。   “……My dear Countess.”   雾都,西岸区下水道中。   说是‌下水道,但其实‌里面十分宽敞,直径可达十二米,除了中间滚滚流动的水流外,两边都有供维修人员行走的小道,此时维恩和安塞尔正在上面走着。   老约翰走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领着他们,唠唠叨叨地表达着对他们的担心与想念。   安塞尔和维恩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方才他们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只能静待死亡,下一秒井盖打‌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白发白须的精神老头。   “快来‌,少爷们,我带你们出去。”老约翰慈祥地笑着,冲他们招手。   安塞尔不认得他,但是‌维恩反应过来‌,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拉着安塞尔走过去。   之前工地停工之后,维恩担心老人找不到工作没法生活,私下里偷偷找借口给‌他送了点钱,却‌被告知安塞尔已经像对待无法返聘的正式员工那样也给‌他了一份补贴。   自那之后,老约翰就记住了他们的恩情,在维恩还‌在庄园的时候,常常会等在大道的尽头就为了聊几句,维恩也乐得看到老人健康开朗的模样。   只是‌维恩每次提出自己去拜访他,不用麻烦他到处跑时,老约翰总是‌拒绝告知住址,只是‌说自己过得很好,还‌给‌维恩看他干净整洁的衣服。维恩看他的精气神也不像受苦的样子,便也没有强求。   现在他们走在下水道中,一路上看到了好多流浪汉在睡觉吃饭,维恩终于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开口:“老人家,您住在这里吗?”   老约翰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憨厚道:“以前住在桥洞下面,下雨刮风的天冷得不行,还‌会被赶走。这里修建好之后,全城的流浪汉都来‌了,现在是‌冬天,这里吹不到风淋不到雪,地上又‌干净,墙上还‌有灯,只要每周维修的时候躲起来‌,其他时候都比外面好上几百倍。”   因为时刻都有流动的水,下水道中的气味远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和他们曾经居住的全是‌垃圾的地方比起来‌也干净了很多。   老约翰说着笑了起来‌:“这个下水道不是‌你们两个人主张修建的吗?怎么这么惊讶?”   维恩苦笑着点点头,他怎么会想到这个被大家嫌弃的下水道中也能成‌为这些人的理想住所,印象中下水道都是‌又‌臭又‌脏,昏暗不堪的。现在看来‌,他们坚持推进的这项改建工程的用处远远超过他们预想的。   不仅给‌流浪汉们提供了温暖的庇护所,也救了他们的命不是‌吗?   附近醒着的流浪汉听说修建下水道的少爷们在这里,一个个跑过围观,有些甚至伸手想要摸一下,好像从没有见过这类人。   维恩有些紧张地揽住安塞尔,安塞尔却‌好像情绪低落地垂下眼睛不说话。   老约翰赶走这群好奇的家伙,转头看到安塞尔的表情,无所谓地笑道:“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可怜,就像老鼠一样住在地下?还‌要多亏了你们,现在的生活才算好一点,换做以前更可怜呢!”   地下的管道弯弯扭扭,老约翰却‌熟悉无比,将他们逐渐向市中心的方向领去。   路上突然窜出一个小孩,拦在安塞尔面前,举起手上一枚彩色玻璃制成‌的胸针,黑红的小脸上是‌腼腆的笑容:“谢谢你们,这是‌送给‌你们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一旁瞥去,那边是‌他的其他小伙伴,他们听说现在能住在这个不漏风不漏雨的地方,都是‌因为这两个人,于是‌合计了一番,将他们最宝贝的东西送了过来‌。   至于为什么是‌递给‌安塞尔,而不是‌维恩,大概是‌他觉得安的心情好像不太‌好,而且好像受伤一样重心靠在维恩身上。   安塞尔蹲下身子,接过胸针,露出一个温柔苦涩的笑容,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远处阴影中挤着好几团小小的黑影,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这里。   “谢谢……”安塞尔揉揉孩子的头,郑重地将胸针刺穿真丝的衬衫,留下一对孔洞别好。   老约翰也拍拍孩子的脑袋,看他红着脸尖声笑着跑远,无奈地叮嘱道:“慢点跑!别掉到水里!”   “他叫什么名字?”安塞尔问道,脸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   “我们都喊他小老鼠,因为他是‌在这个下水道中出生的。”老约翰指着远处的小孩们:“他,他们,都是‌。”   安塞尔还‌想说什么,眼前已经出现一个梯子,顺着梯子向上,就是‌一个圆形的井盖。   老约翰借着投下来‌的一点光,找着不知从哪得来‌的钥匙串,维恩悄悄拉起安塞尔的手,捏了一下,好像有些紧张地握紧,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安塞尔安慰似的用力回‌握,用气音道:“别怕。”   他们仰头看着圆形的井盖,好像一个黑色的太‌阳。   “天快亮了,你走吧。”威廉努力想要支撑起压在黛儿腿上的身体,却‌因为失血过多稍一动弹就浑身发抖。   黛儿紧紧抱住他,像抱孩子一样将他搂在怀里,抚摸着黏在一起不再光亮的红发,另一只手用力按着盖在伤口上的头巾,鲜血渗出来‌,将整个手都染红。   “我再陪你坐一会。”黛儿声音很冷清,但被抽气声弄得断断续续,她红红的眼睛里似乎流不出眼泪,心却‌在随着伤口滴血。   “您……现在爱我啦?”威廉扯出一个笑容,故意说道。他一想到明明黛儿爱他却‌一直不说,让他暗暗伤心难过了好久,就有些闷气,忍不住坏心眼地逗她。   下一秒他又‌牵动了伤口,闷哼着将头埋在黛儿颈间,黛儿能感到滑腻的血液顺着锁骨流下弄湿胸.衣,威廉抱歉的声音混杂着液体咕哝传来‌:“弄脏了……衣服……内脏……看来‌破了……”   “……您爱我吗?”   “好了,不要说了!”黛儿痛苦万分,却‌腾不出手来‌,只能用脖子和脸庞去磨蹭,试图擦干威廉嘴角的血迹,直弄得满脸都是‌,好像流下了血泪一般。   威廉还‌是‌要说:“可惜,我们没有孩子。”   黛儿点点头,热烈地亲吻他的额发。   “您不愿意。”威廉轻轻开口,也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没有办法生。”黛儿有些崩溃,坦白道:“我小时候在马戏团天天泡冷水,还‌被踢坏了肚子,落下了病,我怕你和夫人知道后不要我。”   威廉没有声音,眼睛半闭着,嘴角继续漏着鲜血,黛儿害怕极了,轻轻拍拍他的脸:“你还‌在听吗?”   威廉呼吸加重了一下,好像从梦中惊醒,声音近乎叹息:“你应该早点告诉我。那个时候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讨厌我……   黛儿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生怕听不清他的任何一个字。   “我没有逃跑,我是‌战死的。”威廉的嘴唇微动,嗓子里又‌有血液的涌动声。黛儿用力点头,努力打‌起精神夸他:“对,你是‌勇者,是‌英雄。”   勇者和英雄此刻却‌只为了妻子考虑:“我不是‌逃兵,我的爵位不会被取消。”他的声音像要窒息的人那样尖细:“你去领养一个孩子……然后找个情人,但是‌不要改嫁……否则爵位无法继承,每年也拿不到年金。”说到“情人”“改嫁”的时候,小心眼的威廉痛苦地眼睛都要闭上了,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答应给‌你尊贵的生活,但现在我的年金和抚恤金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你有不懂的,去找安,他会教你……”   黛儿点头又‌摇头,说不出话来‌。   威廉好像突然有了点力气,手摸索着覆盖到黛儿按在他伤口的手上,“天要亮了,你该走了。”   黛儿抬眼看看荒凉的废墟空无一人,红色的太‌阳从地平线露出一个头,将世界都变成‌血色。“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们小时候……”   “我们小时候见过两次……”黛儿露出哭似的微笑:“那个时候我在马戏团是‌走钢丝的,没有任何安全措施,脚一滑就会狠狠摔到地上。谁也不会帮我,他们只会笑我,打‌我,不让我吃饭。”   “有一次表演,我又‌踩空了,这次我抓住了钢丝,钢丝嵌在我的手掌里,我挂在那里,观众不爱看,老板有些烦了,比口型让我掉下去。这时候一个男孩子跑了上来‌,冲我伸出手,说别害怕,我接着你。”   再之后,就是‌在雾都巡回‌表演时,她被困在箱子里的那次,箱子打‌开的瞬间她又‌看见了那头火红的头发,命运的荒诞浪漫抓住了她,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威廉发出细微的声音,好像哼了一声,又‌好像只是‌吐出了肺里最后一口气。黛儿没有听见似的,自顾自地接下去:   “我一直记着你的红色头发,直到我们在打‌猎的聚会上碰到,我踩到了木桥上腐朽的木板,你一把揽住我的腰,将我抱了上来‌。你知道吗,我恐高,我害怕下坠的感觉。”   “我有多害怕,我就有多爱你。”   黛儿说完了静静地等着,威廉没有发出声音。   “好了,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你了,是‌你赢了,你可以站起来‌欢呼了。”黛儿眼里含着泪,不敢低头去看威廉苍白的脸。   寂静。   可怕的沉默。   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黛儿终于崩溃了,抱紧威廉还‌温热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你到底听没听到啊!我爱你!你不是‌最怕输了吗?你赢了!你赢了啊!”   太‌阳出来‌了,哭声贴着地面随着阳光传得很远。   但是‌冬天的太‌阳是‌假太‌阳,看上去暖洋洋,却‌让人如坠冰窟。   钻出井口的一瞬间,明亮的阳光洒下来‌,好像一下失去了视觉,置身于纯白的世界。   两人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手挡在面前,恍然隔世。   好一会适应了光亮,两个人爬到地面上,打‌量起了周围。   这个出口的位置正好在一个建筑的背面,附近看不到一个人,连枪声和炮火声都离得很远听不真切,只觉得像是‌白日里隐隐的雷鸣。   老约翰站在梯子上,笑着冲他们挥挥手,然后一步步退回‌阴影之中,盖上了井盖。   虽然老约翰感谢他们提供了这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但是‌安塞尔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底下的流浪汉自嘲是‌老鼠,活得开朗乐观,然而这分明是‌他们这些住在地面的人的责任。   应该被感激的不是‌地下修建得如何好如何贴心,而是‌让底下的每个人都能走出来‌,生活在阳光下。   维恩将安塞尔从地上扶起来‌,那身制服不论怎么说毕竟也算是‌罗科的遗物‌,已经在进入地下之前找个地方放好了,安塞尔想罗科不愿意家里人知道,于是‌将制服上绣着名字的那块布裁了下来‌放在口袋里,打‌算在未来‌的哪一天带到他的葬礼上,将这小块布和青年热烈的梦一同‌埋在泥土之下。   他们从小径搀扶着走到大街上,看着快速支援的武.装部队,前往各处镇压反抗的街垒。报童们拿着报纸,到处叫喊着:“号外!号外!先皇驾崩!国丧!”   安塞尔一把拉住一个报童,报童抱住怀里的报纸,狡黠地眨眨眼睛:“先付钱。”   安塞尔出门出得匆忙,外套也脱掉了,身上一点钱没有。幸好还‌是‌维恩有在口袋塞点铜板施舍乞丐流浪儿的习惯,才买下一份。   安塞尔急匆匆地打‌开报纸,却‌发现是‌昨天没有卖出去的日报,再回‌头,报童已经嬉笑着逃开了。   不过也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了。   “法瓦尔答应过我不会杀托雷的……”安塞尔目光放空,看向远处的皇宫,那里黑压压地围着新‌皇的军队。   手中的报纸一下被攥成‌一团,街垒炮轰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一切都接近了尾声,那些昨天还‌意气风发遍布各个阶层职业的青年们都化作了了无生气的尸体。   “他骗了我……”安塞尔琥珀一般的眸子在阳光下,好像怒火在其中熊熊燃烧着。神情冷硬似铁,碎发挡在眼前,声音低沉压抑:   “他骗了所有人!” 第120章 维恩(尾声)   动乱平息,千疮百孔的雾都重又恢复了平静。   先皇托雷驾崩,并无子嗣又无亲属。无奈之下只能迎回爱德华三世之孙——亨利四世。   罗切斯特家族护卫亨利四世有功,被加封为公爵,从城外的庄园迁到皇宫附近,由家主法瓦尔·罗切斯特协助年幼的皇帝处理政务。   登基大典前一天,正在庄园中修养的维恩突然被批捕,一大早,警督就来到了艾姆霍兹庄园,为首的是他们很熟悉的奥弗斯警督。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安塞尔拦在维恩面前,神情严肃地询问道,他金色长发松松地扎了个低马尾,身上穿着睡衣,看上去才刚刚起床。   “据抓捕的街垒成员供述,我们怀疑他涉嫌杀.人,需要暂时关押审讯。”奥弗斯握着手杖,耐心解释道。   维恩本来听到街垒心猛地揪了起来,因为现在的局势,街垒是非常敏感的问题,但凡牵扯其中都是不死也要蜕层皮。但是听到奥弗斯说他涉嫌杀.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有没有杀.人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整个街垒他就开了两枪,打中了休的手臂,根本没要了对方性命,更何况当时除了安塞尔也没有别的目击证人。安塞尔不可能举报他,那那个说亲眼目睹的成员就是空穴来风。   维恩和安塞尔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紧绷的表情也稍稍放松了一点,于是大着胆子跟着他们走。临上马车,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问跟在他身后的小警员:“对了,你们怀疑我杀了谁?”警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科林·科波夫。”   维恩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答案,因为街垒成员或许会搞错,但警督怎么会发现不了?科林明明是当着他的面,被警督击毙的,身上的枪孔都是警督特制的子弹留下来的,口径比市面上流通的大一圈,一检查就能知道。   “怎么可能,你们没有验尸吗……”维恩疑惑地反问道,随即脸色一沉,和警员冷漠的目光对视,意识到了不对劲。距离街垒事.变已经过了差不多七天,人员清点与尸检应该都已经收尾了才对。我又被陷害了!   是了,不然街垒这场混战死伤无数,比科林更有地位权势的死者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清算他?和前世一模一样,亨利登基,大面积清算大公和托雷的势力,只不过这一次故技重施时,安塞尔被卷入其中。   维恩猛地转头,看向被刻意喊到远处交谈的毫不知情的安塞尔,一下甩开警员,大喊声就要出口:“安——”   一左一右两个警员十分有默契地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按进了马车中,维恩还想挣扎,警棍一下捣在他的腹部,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被疼痛吞噬,维恩吐出一口酸水,双眼失神地躺在马车地板上。   安塞尔听到动静,转身,却只能看见重新恢复平静的马车。他皱了皱眉头,终止了和奥弗斯的对话,就想向马车走去,他要查看一下维恩的情况并且嘱咐一些事情。   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奥弗斯警督拦住了他,正色道:“男爵,您知道的,马上就要开始调查问话,恕我不能让你们过多交流。”   这个意思很明确,就是怀疑安塞尔会跟维恩串供,隐瞒真相。   “我理解。”安塞尔温和地点点头,后退一步,目送着警督们登上马车依次离去,眼眸深沉,若有所思。   熟悉的监狱,熟悉的布置,维恩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又无奈又想笑。要不是和前世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他或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他撩起衣服下摆,看了看腹部已经显现的淤青,嘶了一口冷气,搓热掌心放在上面敷一敷,希望能减轻一些疼痛。晚饭时间到了,看守端来一份食物放在窗口。维恩神情复杂地看了晚饭一眼,然后果断地躺到床上背过身去,大被盖头,闭目养神。   安塞尔没有来之前,他哪怕饿死,也不要吃一口牢饭,重走上辈子的老路。   维恩就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养精蓄锐,直到第二天晚饭之后,看守像往常那样走进来,只不过这一次身边多了一个全身笼罩在斗篷之下的人。   维恩饿得没有力气,听到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但是一个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传来:“维恩。”维恩猛地坐起来,满眼惊喜地看向门口缓缓摘下兜帽的金发贵族。   “安!”维恩紧皱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眼中的星光点亮整个脸庞,明亮鲜艳,他跳下床,扑到栏杆上,双手握住安塞尔伸过来的手紧紧按在心口,那里的心脏正因为惊喜猛烈跳动着。   前世安塞尔来看他都是白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所以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安塞尔心疼地看着有些憔悴的维恩,轻声道:“我听看守说你不吃饭……为什么不吃饭?那我给你留的纸条你也没有看见吗?”   维恩瞪大了眼睛那些饭是安塞尔送来的吗,里面还有安给他的纸条?“我没看……也没吃……”维恩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嘴巴撇成三角形,脸颊鼓起来,好像委屈极了,煞有其事地找人告状:“我怕他们毒死我!”安塞尔被他的表情和语气逗笑,眼睛弯出好看的弧线,忍不住捏住他的脸轻轻拉了拉:“你呀,我都不知道你小脑袋里都想的什么……”   维恩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警惕点也好……”安塞尔压低声音,手抓住铁栏杆,将身体贴上去,凑到维恩耳边:“他们不让我来见你……”   这句话语气软软的,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与想念,但维恩还是捕捉到了,浅浅地笑着,也压低声音,好像夜间的切切絮语那般轻柔缱绻:“我知道……您在外面也要主意安全……”   “你再坚持一下……”安塞尔垂下眼睛,语气坚定温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多么熟悉的一句话,维恩眼中的柔情几乎实体化成水满溢出来,只不过这一次他分得很清楚。他贴过去,亲吻安塞尔的手指。   安塞尔的耳朵红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手松开顺着他的脸抚摸过去,又缓慢地向下,指尖划过胸膛,最后红着脸拉起维恩的手。   维恩轻轻地打开他的手掌,强硬又缓慢地挤进指头与指头的间隙,与他十指交扣。“我等你。”   皇宫书房里,莱昂站在法瓦尔面前,捏着手上的帽子,神情古板严肃。   “对不起,我不会出庭这场审判的。”莱昂打破沉默,开口道,从他那个用了五年多的已经掉皮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资料,郑重地放在书桌上。   “这可不像你。能告诉我理由吗?”法瓦尔的笔顿了一下,眼睛都没有抬,气定神闲地问道。“您说过不干涉我的……”莱昂很执拗地看着他,只是重复道。   “我没有干涉你,你只需要按照资料上的证据口供去审判就可以了,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案子,就好像过去的四年做的那样。”法瓦尔冷冷地开口,警告地看了一眼莱昂。   莱昂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依旧是木讷的样子,干巴巴地说道:“我明知这些证据都是假的,还有什么出庭的必要?”   “哪里是假的了,所有取证过程都是合乎规定的,有迹可循的,那这就是真的证据。”莱昂沉默了,法瓦尔静静地等待着。   好一会莱昂才推了推眼镜,低声问道:“如果……我真的判了他有罪,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置他和艾姆霍兹庄园?”   法瓦尔以为他有一瞬间的动摇,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这可不像你,会担心判决之后犯人的结局。”   “我知道答案了。”莱昂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标志他身份的徽章,按在桌上,然后缓慢地推向法瓦尔:“那我不干了!”   这本是一个向新皇投诚,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但是莱昂却主动放弃了。他身为年轻一代最有威望的法官,拒绝出庭,很容易让民众怀疑这场审判有黑幕,也会导致法瓦尔的威信受损,所以他拒绝的时候就已经下好了离开这个行业的决心。   “为什么?因为维恩是你的朋友吗?”法瓦尔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一丝犹豫。“艾姆霍兹男爵不是您的朋友吗?”莱昂反问道。   法瓦尔一下哑口无言。   莱昂将压抑在心口的话说出来,顿时浑身轻松,也不考虑之后是不是会丢了工作,就这么骄傲又轻快地转身走了出去。   法瓦尔目送他离开,起身走到窗前,看向皇家花园,这里距离大公府不算遥远,依稀能看见他们小时候玩耍的那个山坡。   现在冬天草地枯黄,但是当年却有着无限的乐趣。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美好的记忆开始崩坏,直到现在覆水难收……   四个人中有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他该如何解释他真的放了托雷一条生路,他解释不了,那群愤怒的平民出现在那里一定是经过授意的。安塞尔说得没错,就算不是他做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何况他能解释又如何?他现在还不是为了巩固权力动了清算安塞尔的念头,也就是重伤昏迷的威廉暂时躲过了一劫。   他看着远处的山坡,眼中渐渐泛起春天般的绿意,怀念吞没他的思绪。   他抬起手一把拉上窗帘,转过身,但是记忆中绿意盎然的山坡投映在窗帘上,像一个温柔的梦境。   由于证据不足无法开庭,维恩被关了七天后就被保留诉讼释放观察。一个月之后彻底宣判无罪。同年十一月,“通用计算机”研究成功正式投入西印战场,收复哈明那,取得阶段性胜利。   沸石止血剂逐渐由军队特用扩大生产,推广全国,用于紧急手术,各大医院均有储备,使用反馈良好。   亨利四世沿袭前任皇帝托雷的政策,从民间通过考核大量选拔人才组成下议院,与贵族组成的上议院共同议事。   至此贵族的权力开始削弱,随着技术发展,新兴的资产阶级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快速发展,逐渐与贵族分庭抗礼,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便是靠沸石起家后续转投矿石加工的维恩·怀特。   次年三月,泰晤士河西侧三个大区下水道改建工程正式竣工并迅速投入使用。   六月,鼠疫再次大爆发,但因为药物储备充分,并没有引起大面积的恐慌。人们惊讶地发现,雾都西部患病传染概率骤减,死亡病例只有个位数。这种奇迹般的表现让他们开始意识到下水道改建工程的真正作用,工程更加如火如荼地进行。   七月,从鼠疫中生还的谢恩贝尔医生从尸体上提取到了致病的杆状菌,并研究出了真正意义上的   第一支鼠疫疫苗,并在豚鼠身上接种成功。人体接种研究还在进行中。谢恩贝尔医生因此获得大英终   身荣誉与奖金不计其数,可随意进出定居大英。   十一月,为表彰“雾都下水道改建工程”对消除瘟疫做出的巨大贡献,亨利四世亲自接见了包括巴特爵士,艾姆霍兹男爵以及维恩先生在内的六个发起人,并授予荣誉勋爵的爵位。   维恩从亨利四世手中接过奖章时,看到这个年轻皇帝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亨利四世已经和当初在艾姆霍兹庄园的模样大不相同,枯草般的头发现在变得如同金缎子柔顺闪亮,个子也窜了不少,乍一看身材高大,很有气势。   维恩没由来地想起当初亨利四世许诺的等他当上皇帝就让维恩做公爵,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现在已经和安塞尔爵位相同了,实现了他梦想中的对等,再高的已经没有兴趣了。他只是压低声音问这个十八岁的皇帝:“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亨利四世垂下浅灰色的眼睛,将所有的锋芒野兽收敛,轻声道:“我想去奶奶的家乡,想去地上开满花,河里流淌奶的地方。”   维恩忍不住违背礼仪,张开双手将他抱进怀里,摸了摸他的头。亨利四世闭上眼睛享受这个怀抱,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很好的皇帝。   又是一年圣诞,艾姆霍兹庄园已经神神秘秘地布置了几天。   维恩带着家人走进宅子,奈奈欢呼一声抱起想要逃走的珍珠,和其他的小孩跑到角落玩起了过家家,维恩依稀能听见奈奈一边摸着怀里的珍珠一边将女仆递过来的花布条缠上去,念念有词:“你是一个小猫公主,现在我要给你穿衣服……”   洛洛则蹲在旁边,看着哥哥姐姐们想摸又不敢,只能编着小猫公主冒险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还伴随着夸张的动作。   艾姆霍兹夫人爱怜地坐在旁边陪着他们,往专心玩耍的孩子外套口袋里一把一把地塞着糖果。维恩看他们相处得很好,悄悄地溜到一旁找到忙活的卡罗,一下扑到他的背上,笑嘻嘻的:“卡罗哥——你们在准备什么惊喜呀?”   他问了安塞尔好几次都被一个神秘的笑容打了回去,又实在好奇,就准备从嘴最松的卡罗入手,试探着询问。   “我也不知道啊。等晚上不就好了?”卡罗一下把他背得双脚离地,然后又“哎呦哎呦”地扶着腰哼了起来。维恩嘿嘿坏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学着他撑着腰也哎呦起来:“卡罗哥你还行不行啊,米斯特夫人什么时候结婚啊?”   “你小子是不是学坏了!”卡罗脸一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把维恩轰到了楼梯上,“结什么婚?去一边玩去!”   然后一个人回到工位上,悄悄地捏了捏口袋里的戒指盒,今天圣诞节他特意请了晚上的假,只是不知道曾经的大公夫人愿不愿意和他这样卑微的男人认真,如果不愿意的话……卡罗眼神有些失落,犹豫起来:自己还要不要做她的情.人呢,还是说就此结束……维恩站在楼梯上,正好顺势上了二楼,敲了敲安塞尔书房的门。“请进。”安塞尔应声道,声音轻快难掩喜悦。   维恩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安塞尔背对着他正在欣赏一幅巨大的油画,烛火映衬中那身洁白的衬衫上浅绿深绿的刺绣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画像是由雾都知名的画家从三个月前开始绘制,直到今天才算完工的。   画上画的是他们两个人,穿着礼服,一左一右地站着,桌上地上摆着各种标志时代地域的物件,安塞尔手上抱着珍珠,墙上还挂着谢诺夫的赛马证书。两个人都浅浅地笑着,背后是用布遮住只露了一角的耶稣像。   传统油画中,采取这种构图的一般都是夫妻的结婚画像,背后是耶稣见证。而这张画上耶稣却被挡住了,只是因为他并不同意同性之间的爱情。   安塞尔说这是“虽然不被允许,仍然在他注视下相爱”的意思,维恩笑着打趣若是让夫人看到可又要骂你“逆子”了。玩笑话虽这么说,维恩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看着这幅画,觉得心被爱填得满满的。   维恩从后面搂住安塞尔,将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哼哼唧唧地用毛绒绒的头顶去蹭安塞尔的脖子:“我好想你呀……”   “只是让你去南多尔福郡接一下姐姐姐夫,就这么想了?”安塞尔被蹭得痒痒的,笑着轻轻揪住他垂下的黑色长发,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一刻也不愿分开……”维恩有些蛮不讲理牙藏在嘴唇里面咬了一口安塞尔的领子,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皮肤上,带起一片红晕。   安塞尔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双手搂住维恩的脖子,弯着眼睛笑道,眼里有星辰:“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维恩仔细地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越看脸上的笑容越开心,连连点头:“好看,漂亮,特别适合你!   安塞尔的表情一下认真起来,搂着维恩脖子的手收紧,拉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听到彼此猛烈的心跳,近到两人的唇只有一线之隔。   维恩喉结滚动了一下,就想吻上去。   却听到安塞尔一本正经地双手捧住他的脸,用低沉缓慢的语气对他说:“我,还有一件更漂亮的。”   安塞尔的眼神清澈正直,对他有些刻板印象的维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真以为安塞尔只是想说自己有一件更漂亮的。   直到安塞尔先绷不住,脸烧得通红,抿着嘴笑着从怀抱里挣脱出来,向门口跑去,维恩这才反应   过来安塞尔在和他调.情。   一时惊讶、错愕、羞涩和兴奋交织,让他说不出话来。不是……谁调.情时的表情那么正直严肃啊!维恩也羞得耳朵通红追了出去。   来到楼下,威廉已经到了。   他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又有了之前放荡不羁的精气神,他揽着波利,坐在黛儿椅子的扶手上。黛儿则趴在他的腿上认真地听着。   波利正在夸夸其谈西印的刺激经历:“我当时正好骑马过去,看见嫂子在哭,我还在纳闷,嫂子怎么在这,一低头,看见我大哥躺在那里……”   威廉连连点头添油加醋,一抬眼看见维安两人下楼,连忙招手:“你们下来得正好,快过来!”维恩疑惑地想走过去,却被安塞尔拉住手,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维恩正不解呢,就看到威廉露出那种幸福地有些欠揍的笑容,低头看着黛儿,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声音甜蜜蜜的,眼睛闪闪发光:“您可以再给他们讲一遍是怎么十几年前就认识我并对我一见钟情的吗?”   波利和黛儿露出安塞尔同款无奈的表情,维恩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住了,这样的威廉对他来说实在有些视觉加听觉双重冲击。   还是安塞尔清了清嗓子,阻止道:“这个在病床上就说过不下五回了,威廉,下次再说吧。”   “拜托,你们知道那种自己喜欢的人早就喜欢你是什么感觉吗?”威廉幸福得都要冒泡泡了,觉得自己就是看的那些爱情喜剧里的主角。   当然知道了。   安塞尔和维恩同时在心中暗暗说道,然后偷偷地看了一眼爱人,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于是相视一笑.   那他们到底是谁先喜欢谁呢,没有人能够说清,就好像也没有人能说清究竟谁的爱更深一点。过了一会,奥利到了,身后跟着他的小助手布朗,布朗和维恩打过招呼,就放下外套书包钻进厨房,帮莱鲁大妈清洗餐具。   维恩笑着撞了一下奥利的肩膀:“奥利校长大忙人,有段时间没见到了啊,是吧?”奥利照例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自家烘烤的饼干,放在维恩手中,洋洋得意:“全球限量,独一无二。”   大门再次打开,露西亚、谢恩贝尔医生和希金斯伯爵结伴进来。露西亚已经是雾都晨报的主编,就是来参加宴会也想着工作,正在商量一会单独采访一下谢恩贝尔。   希金斯看见维恩,立马张着手臂跑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维恩还没反应过来,希金斯已经松开手,又转过身热情地拥抱了安塞尔:“好久不见!”   安塞尔感谢他在雾都困难之际提供的帮助,轻轻回抱过去:“好久不见。”   维恩等希金斯走开之后,小心眼地歪头靠在安塞尔肩膀上,捏着声音怪腔怪调地学道:“好久不见~"   安塞尔无奈地笑笑,但是维恩深得珍珠烦人的真传,接下来总是从各个角落窜出来,一边接过安塞尔手上的活,一边摇头晃脑冒出一句:“好久不见~”终于,在安塞尔拿着一捧花准备插在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时,维恩再一次从沙发上仰着脑袋探出头来,伸手要接花,顺带倒着脸补上一句:“好久——”AJ   维恩的话没有说完,安塞尔已经笑着抓住他的下巴,将鲜花挡在两人脸边,俯下身去。   鲜花拿开时,维恩还保持着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的动作,脸颊绯红,眼神迷离,嘴唇鲜艳湿润,呼吸急促,看上去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安塞尔的笑脸藏在花束后面,一转身翩翩向餐桌走去,金色的长发被宝石蓝的发带束着,随着轻快的脚步一跳一跳的,维恩认出那是很久之前自己送的那一条。   人陆续地到齐了,没来的也托人送了礼物来。   等天完全黑下来,安塞尔让人熄灭了庄园里所有的蜡烛。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那个准备已久的惊喜。   安塞尔拉起维恩的手按在墙上,那里有个开关一样的东西。维恩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未知的好奇与激动让他的手心出汗。“十、九、八、七……”大家心照不宣地开始倒数,虔诚又期盼。”……三、二、一!”   维恩在最后一声落下的同时,和安塞尔一起按了下去,开关很硬,挤得他的指尖疼疼的。然而下一瞬间,光明降临。   大厅天花板上的灯打开,让整个室内第一次真正地亮如白昼。突然的光亮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发出失语的赞叹。从这一天起,电灯正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雾都的天气依旧那么昏暗阴沉,但是雾都的人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太阳。   维恩愣愣地看着明亮的电灯,眼睛酸酸的有些想哭,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在向前。   他感到衣角被扯了扯,一低头,看见安塞尔郑重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手中是打开的戒指盒,戒指上宝石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着璀璨的光芒。   安塞尔的笑容与眼中的爱却比宝石更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威廉:可以再讲一遍你是怎么在一堆小狗中选中我的故事吗?(星星眼)   黛儿:(沉默)(叹气)   维恩:哎哟哟哟哟,好久不见~(吃醋) 第121章 安塞尔(一)   安塞尔从昏沉中幽幽醒来,微微一偏头,额头上敷的冷毛巾滑落下来,遮在滚烫的眼皮上,他长长叹了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距离他从西印回来那天的雨夜过了不知多久,在此期间,医生多次给艾姆霍兹夫人打预防针:若是这次肺炎引起急性哮喘,那他也无能为力。   但是好在夫人的虔诚似乎感动了上帝,之前如跗骨之阻的哮喘竟然没有发作,安塞尔终于开始退烧,恢复了神志。   然而另一种疼痛却如影随形地涌上心头。那天在庄园没有等来维恩,却等来母亲愤怒的咒骂以及卡罗支支吾吾的真相。   一时间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刚下轮船时,围上来的几个贵族青年脸上嬉笑的表情。其中一个当着所有人的面放肆又无礼地伸出手在他头顶抓了一把。   明明只是抓了一把空气,青年却煞有其事地转头对同伴道:“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什么?”安塞尔微微皱眉,神情冷淡。   “一只角啊!”青年很大声道,和同伴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头上长角往往是在嘲讽男人的妻子出轨,这无疑是一种羞辱。周围人的目光投过来,安塞尔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令安塞尔不解的是这些人看到玩笑的主体是一个未婚单身的年轻男人时,反而露出了和青年一样耐人寻味的浅浅笑意。   现在安塞尔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安塞尔痛苦地捂住脸,肺部像火烧一样疼。   所以现在整个雾都都知道他安塞尔喜欢男人,又被男人玩弄抛弃了吗?他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大脑眩晕起来,艾姆霍兹的脸面全让他给丢光了……   那天他冒着大雨去坎森公馆找威廉,正好看见维恩跟在一个商人身边,动作亲昵地走进公馆。流言与嘲弄在耳边回荡,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下车质问的冲动,告诉自己要相信维恩,相信自己五年的恋人。   可是还没等他的心情彻底平复,就看见威廉怒气冲冲地拽着维恩走出公馆,甚至掏出了枪。“如果他背叛了你,不用你知道,我第一个开枪杀了他!”威廉曾经信誓旦旦地向安塞尔表态。看到这里安塞尔如果再不明白就说不过去了,他撑开伞下车想要阻止这场闹剧。却觉得大雨透过伞面浇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衣服湿透之前,他的心已经先湿了。   艾姆霍兹夫人得到安塞尔苏醒的消息匆匆赶来时,安塞尔正愣愣地看着手臂上一个个结疤的小伤口——那是在他昏睡时医生割开静脉放血造成的。   “你终于醒了……”夫人哽咽着坐在床边,拉起他的手,喜极而泣。   “让您担心了……”安塞尔轻声道,脸色苍白虚弱,整个人在被褥中看上去瘦得不行。安塞尔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艰难地开口:“……他……来看我了吗?”他知道自己这次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记忆还停留在昏倒前跑到草坪上从泥水里捡回维恩的那些画   像。   夫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僵硬起来,眼神沉痛地看着执迷不悟的儿子。没有得到回答,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安塞尔眼里的光暗下去,侧着脸垂着眼睛,静静地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深陷的眼窝流到鬓角里,最后落在枕头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你为什么还不清醒!”夫人气急了,“你还要丢人丢到什么时候?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我甚至已经吩咐门卫不要拦他,但是他没来!哪怕你就要死了,他也没来看你一眼!"   安塞尔的脸色一下失了血色,呼吸急促起来。   “他根本……就不爱你!”夫人一字一顿,也带着哭腔。她后悔当年放任安塞尔陷进这场错误的感情之中。   “他爱我!”安塞尔半张脸陷进枕头中,只露出一只红红的含泪的眼睛,倔强地反驳,但是声音颤抖充满不确定:“……我知道的……”   我见过他爱我的样子,甜蜜热烈,怎么会是假的?   夫人不愿意再刺激刚刚苏醒的安塞尔,悲伤地摇摇头,不再说话。医生来过之后,又开了些药,嘱托安塞尔多多休息,保持情绪稳定。   目送着医生和母亲离开,安塞尔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突然瞥见照顾他的女仆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安塞尔温和地开口。   “少爷……”女仆局促地绞着手指,畏惧地偷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确定夫人不在,这才悄悄开口:“夫人不让我们告诉您,但是珍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仆之前是负责照顾珍珠的,珍珠除了安塞尔和维恩不怎么亲人,现在更是夫人哄着也不吃东西。   “这……”安塞尔焦急地支起身子,母亲的良苦用心他是明白的,他现在正在哮喘复发的危险期,应当远离猫毛,但是珍珠是他在法国的时候就开始养的,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对了!我写信给维恩,告诉他珍珠生病了……”他眼睛一亮,短暂地恢复了少年的精神气,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在女仆的搀扶下来到了书房。   养病期间,艾姆霍兹夫人中断了他和外界的所有通信,这封信还得让女仆代为转交。   他不否认自己是有那么一丝的期盼,期盼维恩会为了珍珠再一次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想:如果我生病你不来看我的话,珍珠你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他坐到书桌前,握着羽毛笔的颤抖的手是激动的,落在平摊开的信纸上的语句却是克制的。字迹工整,措辞得体,内心的爱恨惊涛骇浪。然而他注定是失望的。维恩收到了信,却没有回复。   安塞尔追问了几次女仆,再三确认信是真的送到了,自嘲地笑笑,便不再言语。他隔着玻璃看着越来越虚弱的珍珠,觉得心里也有什么东西渐渐死去了。   他每天都会去看望珍珠,珍珠也努力地吃了点东西,却无济于事。终于在一个飘雪的天气随着那点爱一同逝去了。   而那个时候一个更加糟糕却在安塞尔意料之中的消息传来。他们面临破产的危机。   工厂已经停工两个月了,所有的生产线都因为资金问题而崩裂。   安塞尔下楼时看见大厅与母亲交谈的两个法院职员,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坦然的地走上前,将两人领到会议室关上门商讨。   整整一个下午,全庄园的人都好像意识到审判将至,完全没有心思干活,只是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终于,会议室的门打开,两个职员走了出来,夫人迎了上去,职员却竖起手掌阻止了她的询问:“夫人我们一天后会再来的……”   夫人心里空空的,转头看向会议室中的儿子,安只是垂下眼睛,抿着下唇,失魂落魄地转身,重又关上了门将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一天一夜,成了庄园最难熬的时间。   当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法院职员如约而至,他们发现那个脸色苍白,神情凝重的少爷又变成了从前温柔浅笑的模样。   他瘦削憔悴,形销骨立,曾经合身的西装显得那么宽大,但是眼里温柔的笑意和挺直的脊梁没有变化。   他手上拿着一沓文件,走到二楼楼梯口,所有正在干活的仆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向他,眼神期盼。   安塞尔反复用指甲压过纸张的边缘,深吸了一口气,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提高声音,郑重道:“抱歉,各位!”   仆人们一片死寂,表情各异,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安塞尔直起身子,努力挤出笑容,装作很轻松地开口:“我想,我必须要宣告破产了……”   只是装得再像,他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他紧紧地抠着拇指上的蓝宝石扳指,眼中含泪,哽咽着一字一句仿佛泣血:“我马上就会去法院递交破产申请,在那之前,华先生会为各位结清工资,很抱歉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时期又让你们丢了工作……”   他突兀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被悲伤抽空了力量,膝盖一弯,伸手扶住扶手勉强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挡住偏过去的脸庞,几乎要说不下去。   “一周之后如果我没有筹到足够的钱,我会搬出这座庄园并将它拍卖,还清所有的债务,离开雾都回到爱丁堡休整一番,届时愿意跟着我的人可以和我一起走,只是我可能只能支付最低保障的工资了……”   艾姆霍兹几百年的积蓄声望竟都在他手上毁于一旦,连祖宅都保存不了,这是何等的耻辱无奈的决定。   “或许您需要知悉,宣布破产之后亏欠的债务并不一定要还上……”与艾姆霍兹交好的律师好心提醒道,常常会有商人将所有的钱财转交给离婚的妻子,然后宣布破产,转而和前妻继续过着富足的生活,只是自己的账户上不能再有金钱罢了,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安塞尔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他有自己的思量。   如果他直接宣布破产就不管不顾,那那些为他工作多年的工人该从哪里拿到拖欠的工资在这样艰难的时代生活呢?他被困在西印的那些时间,雾都的资金已经告急,是那些工厂的老板信任他,自掏腰包强撑着又运转了一个多月,倾家荡产才不得不停工。   他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   他也有野心,不然从他回国短短五年,艾姆霍兹的产业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但是他和坎森最大的区别就是任凭世事纷杂,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那颗核心,不曾改变。   他意已决,了解儿子的艾姆霍兹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情安宁,默默地表达自己的支持。   一周时间,是安塞尔给自己的最后期限,但他还是天真了。   哪怕身体依旧不适,他还是强打精神,早出晚归,去拜访曾经的合作伙伴与朋友,却敲不开任何一扇门。   法瓦尔带着一家人正在国外求医,威廉回到雾都没有三天又被派去了西印,卡斯迈家的财政都由安娜的丈夫掌管,托雷照样被关着禁闭,其他人则是找各种理由推辞。   维恩当时的无助安塞尔也切实地体会了一遍。   他得势时所有人都友善无比,他破产了才明白人心的凉薄。   他可以理解他们保全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的做法,他只怪自己没有算到,棋输一着。   第七天的时候,有人看见市中心的喷泉边上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捂着脸无声地痛哭,直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年轻人才悚然一惊地起身,像鬼影那样悄然离去。   昏暗的阁楼,安塞尔坐在椅子上,优雅地双腿交叠,右手搭在膝盖上,拇指上的蓝宝石熠熠生光,另一只手垂下拿着点燃的火把,将他半边身子照亮。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以百计的画像与雕塑,哪怕黑暗中也能看出它们都在不约而同地描摹同一个人的漂亮容颜。   他坐了好久,好像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直到火把越烧越旺,他才缓缓起身,表情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庄园在三天前被坎森公爵拍下,今天是他们搬离的日子。这些画像与雕塑都是过去五年一点一点积蓄下来的,现在全被搬在了一起,他才惊觉竟然有这么多。   只是一切都变得讽刺。   母亲不允许将这些带走,他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但也不会留给任何人,只是淡淡地点头:“交给我吧,我来处理……”   他走到最中心的那副最大的画像面前,画中人正将脸庞贴在盛开的山茶花丛上,娇艳的花朵却不及他的颜色,那双碧绿如同深潭的眸子好像穿过粗糙的画布与厚厚的颜料直视拿着火把的安塞尔,含着笑意。   安塞尔眼神平静之下压抑着痛苦与疯狂,机械地抬起手臂,点燃了画布。火焰迅速烧出黑色的边缘,画中人绝美的容颜变得狰狞起来,向下滴落的灰烬如同眼泪。   安塞尔没有看见一样,绕着房间快步走了一圈,将所有的画像点燃,窗口吹进来的风掀开他额前的长发,风衣下摆与脑后的低马尾飘荡,透亮的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火光,好像也在能熊燃烧。   点燃的画像砸落,火焰蔓延到摆放在地上的石膏像,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安塞尔眼神朦胧地看过去,那个正面胸像已经被火烧得裂开,非常凑巧地眼睛下方的颧骨裂出了泪痕似的两道。   安塞尔怔怔地看着,好像放弃了思考的能力,任由火势越来越大,将那座石膏像烧得粉碎。一滴眼泪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   艾姆霍兹夫人正在清点仓库中的物品,一抬头,看见阁楼的窗户里涌出滚滚黑烟,心脏几乎骤停。   她疯也似的喊着庄园剩下的仆人去救火。   但是当阁楼烧得通红的门被踹开时,他们却看见里面的火已经熄灭了。   安塞尔站在烧毁的画像之中,站在满地的石膏碎片里,垂着头,失魂落魄,浑身脏污,双手还提着一个向下滴着水的木桶,脚边是另一个空桶。   夫人以为他想自焚,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胳膊,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耳光。安塞尔被打了个踉跄,倒退一步,手中的木桶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撞到墙壁才停下。   “您不用担心我……”安塞尔咽下口中淡淡的血腥味,抬起琥珀色明亮清醒的眼睛,露出安宁温和的笑容,声音坚定平静与周围一片狼藉形成可怕荒诞的反差:   “我不会做傻事的……”   他就是太恨自己的理智,哪怕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也会提前准备好满满两桶的清水用来熄灭疯狂的火焰。   火焰熄灭,墙上依旧留下了焦黑的痕迹。他们没有心情清理,就这么在夜晚结束前离开了雾都。维恩从坎森公爵那里逃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去楼空的场面。   安塞尔回到爱丁堡的时候,几乎一贫如洗,之前就已经说过每天都只能喝卷心菜汤吃劣质面包,出门步行只剩下一套西装,然而命运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他从零开始做了些小生意,刚刚有了些起色,母亲却因为爱丁堡糟糕的水循环系统感染了伤寒,他的积蓄为了治病再次挥霍一空,甚至跟着他一起的仆人们也典当了自己的物品,可是还是无济于事。   他跪伏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徒劳地握着那双渐渐失温的手,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夫人此时穿着朴素的睡衣苍白憔悴,半年时间好像衰老了十岁。   “对不起,对不起……”安塞尔无助地重复着,那双见惯了苦难,流惯了眼泪的眸子此时有些空洞干涸,他心如刀割:“都是因为我……”   都是我一意孤行,为了所谓的大义道德,将家人与朋友置于贫困被动的位置。   都是我没有能力,不仅筹不到钱还债,还赚不到治病的费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病情逐渐加重。   都是我去了西印,都是我贪心不足,都是我……   “不是的。”夫人的手掌轻轻覆盖上安塞尔的脸庞,露出一个轻柔得好像羽毛的笑容:“不怪你……”   “永远不要为你的善良而羞愧,永远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自责……”母亲笑着与安塞尔额头相抵,眼中泪水晶莹:“我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爱你……”   安塞尔的眼神动摇,呼吸放得很轻,眼眶里布满血丝,胸腔中又因为疲惫劳累隐隐有轰鸣声作响。   “我教过你的呀……”母亲一改往常的强硬模样,语气轻柔,好像回到了父亲离开之前的文气温柔的模样。她费力地支起身子,将安塞尔搂进怀里,气息微弱:”……善良是一种天赋,保持善良是一种能力……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两种都有的人,我为你感到骄傲……”   安塞尔痛苦地抱住母亲,却觉得睡衣底下是一具骷髅。   母亲轻轻拍着安塞尔的后背,就好像小时候无数次为他顺气,防止他在睡梦中室息。“不要离开我……”安塞尔好不容易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却跟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母亲轻笑一声,将下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不要放弃你的崇高,那是天堂的通行证,到那里去寻我……”   她轻轻在安塞尔额头落下一吻,然后躺回床上:“说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眼睛,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安塞尔努力克制内心的悲痛,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也郑重落下一吻,声音嘶哑颤抖:“说好了。”   母亲突然睁开眼睛,笑容明媚,面色红润,语气轻快:“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爱你!”   安塞尔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的,你还没说……”“我爱你。”母亲从善如流,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又痛苦地闭上眼睛,生气如潮水般地褪去,一颗纯白的灵魂要回到天父的怀里。   “我也爱你。”安塞尔含泪回答,仰着头看向半空,那里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能在虚无中看见母亲的笑颜。   他相信那句去天堂寻她——只是仁慈的天父!   你已试验我的心,你在夜间鉴察我;你熬炼我,却找不着什么。我立志叫我口中没有过失。我的脚踏定了你的路径;我的两脚未曾跌落。为什么,我的心却常常痛如刀割,流离失所? 第122章 安塞尔(二)   前世,觥筹交错的招商宴会上。   安塞尔又一次被人打断交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睛,礼貌地欠欠身,退出了交流的小圈子,端着酒杯向外围走去。   查尔斯正在那里喝着闷酒,眼睛红红的,他完全找不到和权贵们交流的机会。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场晚会也像之前那些一样白来了,打点的门票钱都打了水漂。“怎么样?”查尔斯余光瞥见安塞尔走过来,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满脸期盼地询问道。   安塞尔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有些苦闷地叹了一口气,酒杯里的酒液微微随着手腕的转动摇晃,折射着烛火。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查尔斯的目光被折射的亮光吸引,很是担忧。   “根本没机会喝。”安塞尔无奈地笑笑,将还是七分满的酒杯举了举,放在身侧的桌子上。再抬头,正好对上查尔斯歉意满满的眼神。   “抱歉……”   遭受几次碰壁,这个高中老师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变成现在的自我怀疑。启动资金基本都是安塞尔提供的,而他在听说了安塞尔过去的一点点经历后,更是觉得自己的项目又拖垮了这个好不容易起家的年轻人。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安塞尔的声音很柔和,笑着的眼睛真诚无比:“万事开头难嘛。一切会好起来的。”   艾姆霍兹夫人的去世,是安塞尔生命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在这个转折点之前是他轻狂恣意的少年时代,在这个转折点之后,他真正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而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在爱丁堡遇到了同样失意的查尔斯,两个人一拍即合,打孔卡与差分机的概念应运而生。   他们辗转各个应酬酒局,就是为了拉到一笔投资推进这个项目,只是成效甚微。   恰巧听闻从法国来了一个有钱的贵族,想借着大英工业的迅速发展,在雾都建设一番产业。两人商讨一番,千里迢迢来到雾都,争取一个缥缈的机会。   坐在火车上,远远望着越来越近的雾都城市,安塞尔微微偏头,抵在玻璃床上,睫毛轻颤,眼里是化不开的怀念与哀愁。   二十岁那年,他回到雾都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满心抱负。而现在,二十八岁的他近乡情怯,被命运磨平了棱角。   火车停靠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个旅馆,换下身上灰尘扑扑的常服,穿上干净的西服,凑了些钱奢侈地租了一辆马车,向着希金斯伯爵的临时宅邸出发。   拿到这次入场券花了他们不少钱,查尔斯焦急也是在所难免的。   安塞尔只能安慰他:“他们不理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天的重头戏是希金斯伯爵,我们只要能说服他,资金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查尔斯点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大厅里小丑们的滑稽戏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令忧愁的两人有些心烦。   “再等……”安塞尔在嘈杂之中抬高声音,伸出手搭在查尔斯的胳膊上,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鞋子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低下头,入目是一个红色的毛线球正停在他的脚边,红线拖得老长向前延伸着。   安塞尔心里一软,这种逗猫的小玩具令他想起了珍珠,想起了他在雾都的那些明艳又美好的岁月,但此时这些回忆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朦胧之中,一个身影像梦般悄然浮现。   安塞尔顺着红线抬眸,正好和趴在二楼栏杆上的维恩对视。   惊骇如同海浪,让他一脚踩空,坠进混乱的梦的迷雾中,世界瞬间失去颜色与声音,天地间只余下那抹红色的长长的线连接着尽头容貌艳丽的青年。   维恩……   安塞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维恩穿着丝绸的睡衣,半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肌肤,蓬松的黑发随意地抓了抓,脸色红润,眼眸明亮,慵懒漂亮好像盛开在花瓶中的娇贵的花。   和形容憔悴,衣着朴素的自己已经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自卑惶惑的心情又一次抓住了这个骄傲的青年。   他大脑空白了一会,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笨拙地想要弯腰捡起毛线球。   就在这时,从维恩身后转出一个穿着礼服的金发贵族,安塞尔眼睁睁地看着他亲昵地揽住维恩的腰,自然而然地附身凑上。   在两人快要吻上的时候,安塞尔猛地闭上眼睛转开头,好像窒息一样地猛吸一口气,跨过红绳快步走开。   维恩推开笑嘻嘻的希金斯,再转身,看到的就是安塞尔决绝的背影。   “安……那个是不是伯爵……”查尔斯端着安塞尔的酒杯,紧紧跟上,忍不住地频频回头。“是……”安塞尔闷闷地开口,突然停住脚步,查尔斯猝不及防差点撞在他的身上。安塞尔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杯,脑海里还是刚刚那幕。我一无所有,又能给他什么呢?他眼眸暗了暗,仰头,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那个什么机器的事,我们还需要再商讨商讨……这期间,艾姆霍兹先生,就劳烦你待在雾都……”希金斯替安塞尔倒上一杯红酒,淡淡道:“如果没有住处的话,我可以代为安排……”   “这些不劳伯爵费心,我们随时准备着,伯爵尽管召唤我们就行……”安塞尔双手端起酒杯,露出舒心的笑容。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交易想和你做。”希金斯抿了一口酒,”报酬方面能解你们的燃眉之急。”   “伯爵请说。”   “听说阁下擅长肖像画,我想请你为我的情人画一幅。价格我可以给五万英镑。”   安塞尔的笑容一滞,定定地看向坐在一旁的维恩,轻声推辞道:“我不知道伯爵从哪里听说的,但是我并不擅长绘画。我是商人,并非画家。”   维恩不解地皱起眉头,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希金斯从安塞尔这里买画,却没想到被安拒绝了。“可是……”希金斯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托着下巴,笑道:“维维就是喜欢你画的……据我所知,你现在很缺钱吧,五万英镑不够的话,我还愿意再加……”   “抱歉。”安塞尔的自尊好像被他的话刺了一下,脸涨得通红,缓缓起身:“五万英镑伯爵完全可以找专业画家来,我虽然拮据,但并不想以次充好,昧着良心赚钱……”   希金斯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抱歉。”安塞尔直视着对方浅紫色的眼睛,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算是赔罪:“我先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走。“等等!”维恩追出门外,一把拉住安塞尔的手:“你为什么不同意?”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就这么不愿意画我吗?”   安塞尔心里空空的,失望地反而想笑,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的画不是卖的,我只画我的[爱人]。”   “爱人”两个音节又轻又缓,落到维恩耳朵里却如同千钧之力。他窘迫万分地松开手,满脸通红,眼神懊悔。   是了,是他天真了,他怎么能用五万英镑去衡量安塞尔为他做画的情谊,这和侮辱对方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又不愿意安塞尔为了拉投资到处奔走,看人脸色,而且他是真心实意想要一幅画,想要安塞尔用以前那种专注安宁的眼神望着自己,描摹自己……   “那之前的呢?”维恩艰难地眨眨眼睛,结结巴巴地开口:“之前那么多幅,你随便拿出一个……”   他的语气试探,带着期望与幻想。他知道安塞尔已经搬出了庄园,可正是这样,如果安塞尔还能保留一幅他的画像随身带走,是不是说明……   他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安塞尔,试图从那张从来温和含笑的脸庞上得到肯定的答案。   “没有了。”安塞尔轻声道,眼里俱是苦涩,他亲手将它们全部烧掉,看着它们化作灰烬:“以后也不会有。”   这个周全的男人甚至将维恩的下一句话也冷酷地堵死。   维恩眼眶一下红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塞尔琥珀色坚定的眸子,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双手微微抬起,整个人都很不自在。   好一会,他终于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换了一个站姿,双手揪住裤缝,怪异地哼了一声,然后歪过头,瞪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说话那样生疏地开口,声音颤抖:   “哼……我……我不信。”   说完他竟然扯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看上去可笑无比,但是那双被泪水充盈的碧绿眸子暴露了他内心的破碎。   安塞尔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决然地转过身。清秋的街道,落叶萧瑟,人的心却比此景更荒凉。   老旧的旅店,借着昏暗的油灯,安塞尔眼神朦胧翻看着来到雾都后的账本,手边还放着醒酒的浓茶。   他现在已经养成了习惯,再小的开销也会记得清清楚楚,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都是这么积累出来的。   刚刚参加完一场宴会,不得不陪了好多酒,本就不胜酒力的他此时更加晕乎,查尔斯已经在对面的房间里打起了呼噜。   灯芯快要燃尽,安塞尔摇摇晃晃地起身拿起盖子准备罩上去,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安塞尔疑惑地打开门,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黑发俊美青年,正眼神湿漉漉地望着自己,身上也带着刺鼻的酒味。   维恩一把抓住门框,在安塞尔关上门前挤了进去。   狭小的空间两个成年男人根本舒展不开,维恩站在床边就开始脱着手上的戒指,颈上的项链,连带着钱包胸针所有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地放在安塞尔的的桌上。   “你做什么,嗯?”安塞尔愣了一下,愠怒地走过去揪住了他的领子,压低声音:“出去!”维恩抬起眼睛望向他,眼神混浊贪欲,鲜艳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沉重。   他扯开自己的领结,露出里面分明的锁骨,欺身而上,将安塞尔逼得倒退一步,腿弯抵住床边。不隔音的旅店隔壁响起了令人尴尬的声音,让本就奇怪的氛围更加暖昧,两个人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安塞尔回头看一眼关得紧紧的房门,心里生出一丝害怕,但还是强装镇定用手推住维恩的胸口,冷声道:“你要羞辱我吗?”   “不……?”维恩看上去好像很惊讶,挑了挑眉,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道:“我想您。”   安塞尔愣住了,瞳孔因为这句直白的话不停颤抖。   “我去找过您,但是我找不到。我打听过您,但是一无所获。我有过好多话想对您解释,好多事想过向您道歉,我甚至恨过您,恨您为什么不愿意了解共情我的遭遇,但是现在……”   他顿了一下,眼神迷离起来,隔壁的动静越发激烈,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让醉意达到了巅峰。“现在……”维恩搂住安塞尔的腰,偏头想要吻上去:   “……我爱您!”   他的那些话都是过去时,却只有“爱”不是。   安塞尔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别开脸低吼道:“你真的是喝醉了!”“难道您没有醉吗!”   维恩压抑已久的爱恨都决堤,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性,不管不顾地将安塞尔压倒在床上。   安塞尔猝不及防,下巴撞在维恩结实的肩膀上,酒气与熟悉的气息混杂着高档香水的味道包裹着他,再回过神,已经倒在了坚硬的床板上。   因为他倒下去的位置太低,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维恩抱住腰向上托了托,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也醉了,快要融化在对方的体温里。   “我们已经……三年……没见了……”维恩的声音从颈间传来,委屈嘶哑,伴随着像是啃咬的亲吻。   他头发上的雨水灌进安塞尔的领口,滑落到炙热的皮肤上,带起一阵阵颤栗。“您……还有一点点的……爱我吗?”   安塞尔挣扎着推开他的脑袋,却被单手抓住双手手腕按在头顶。   “我不想做!”安塞尔衬衫敞开,脖子上全是痕迹,胸口剧烈起伏,一脚踩在维恩腹部,眼神愤怒:“你只知道这种事吗?”   维恩的动作停了下来,支起身子,凌乱的黑发间,懵懂湿润的碧绿眼眸无辜地眨了眨,醉醺醺地胡言乱语:“我一无所有,除了这副皮囊还算漂亮……我想不到我还能给您什么……”   安塞尔盯着他,没有说话。   维恩好像也恢复了一些冷静,却不敢放开对安塞尔的控制,就这么跪坐在床上,低着头,卑微地哀求着:“我把我的钱都给您,您带我走好不好?”他已经还清了债务,还有了一点自己的积蓄,不会再连累经济拮据的安塞尔。   他曾经野心勃勃地想要爬得更高,可是与安塞尔再见的那一刻,一切权力和金钱似乎都失去了从前的吸引力。他想,只要能和安塞尔重新在一起,再苦再难的日子他又不是没有体验过,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自卑于自己的脏,不敢触碰心中的明月。却在这次酒醉之后,得到了试探询问的勇气。他不奢望再成为安塞尔的“爱人”,只要能跟在安的身边光明正大地看着,就足够了。   安塞尔的眼神闪烁,理性与醉意不停交锋。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是查尔斯关切的声音:“安,你还好吗?我好像听见什么动静……”   维恩酒醒了一半,紧张地盯着门口,这个时候只要安塞尔一句话,就能将他抓走赶出去,甚至送进监狱再不能见面。   但是安塞尔喝醉了,脸颊绯红,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生理眼泪顺着太阳穴流下流进鬓角,嘴唇鲜艳,一副动情的模样。   “安?”查尔斯疑惑地又问了一声。   “我没事……”安塞尔克制住发抖的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查尔斯半信半疑地又嘱托了几句,就转身走开了。   维恩悬起的心猛地放下,继而是被维护的狂喜与希望,他手一软,松开了安塞尔,然后侧身也躺在了床上。   小床发出吱呀一声,他借着醉酒,黏人地钻进安塞尔怀中,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竟然咯咯地低声笑了起来。   安塞尔的眼珠滑向他那边,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瞬。   维恩好像受了那转瞬而逝的笑容的鼓舞,拉起安塞尔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眼神温顺,睫毛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毁了你的名声,我不求你原谅,但是你去西印之后发生了好多事,我想向你解释……”   那个雨夜他什么也来不及说,等他再回过神已经没有安塞尔的去向了。   再次见面,他拿不准安塞尔究竟对他是什么态度,每时每刻都在受着嫉妒与爱.欲的焚烧,一直到刚刚,他终于确信了一些事情。   “我可以解释的……我……”维恩摩挲着安塞尔冰凉的手掌,轻声道。   “我都知道。”安塞尔侧过身,面对着维恩,脸上还带着未消的醉意,经过刚刚一番动作,反而更加上头,他伸出手揉了揉维恩后脑的头发,垂着眼睛。“你们一家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他在雾都奔走筹钱的那段时间,也意外打听到维恩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天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我不仅没有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还在他好不容易挣扎着活下来后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我沉溺在痛苦之中的时候,却忘了另一个人也在不停地下坠……我算什么爱人……我不配……   对维恩的巨大的自责和还不清欠债的挫败,让他坐在市中心的喷泉边痛哭了一场。这个向来成熟稳重的年轻人终于展现了稚嫩糟糕的一面:他选择了逃避。   他从雾都逃到爱丁堡,借着努力工作的名义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过去的一切。他本来已经要成功了,但是艾姆霍兹夫人的去世是一个可怕的转折点,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一切都错了。   “什么意思?”维恩有些理解不了,透亮的眼眸看着面前温柔安静的男人:“什么叫……你都知道了?”   “哪怕你知道,你也不愿意原谅我吗?”维恩的眼泪涌了出来,有些接受不了地坐起,声音惶惑:“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爱人了,那情人呢,朋友呢,哪怕是像从前那样做你的仆人,只要能在你身边,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安塞尔果断地拒绝,跟着他坐起来,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小孩:“正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才更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维恩咬着嘴唇,倔强地问道。   他的目光落在安塞尔胸前挂着的十字架项链上,方才就是这个冰了他一下,有些荒唐地笑了一声:“因为你现在是个虔诚的信徒?”   “我的母亲去世了。”安塞尔突然说道。   维恩的眼神慌乱起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塞尔却没有让他说话的打算,自顾自地接道:“有的时候我在想,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如果我没有违背教义与男人结.合,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为了一时的性.欲(lust)出卖了我的生活!”维恩瞪大了眼睛,心脏好像被剜出来一般向下滴着血。   他不可置信地抓住捂着脸哭泣的安塞尔的肩膀,声音干涩:“你是说,我们从一开始相爱就是错的,哪怕曾经有过欢愉也都是罪过?”   “现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当初我爱上你的时候,你恰巧也爱上了我?”“除此之外,我想不通命运为何如此对待我们……”安塞尔泪眼朦胧,想伸手去扒开维恩的手,却无力地握了上去。“我们本该都有更好的生活……”   就像现在,他身无分文,但是维恩跟在希金斯身边却富裕精致,他怎么能阻碍维恩奔向更好的生活?   维恩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他以为他们之间是一个误会,只要解开就好了,没想到在安塞尔眼中过去的一切都是错误,是污点!   他的爱人醒了,不愿意再和他在地狱中坠落了。那他该怎久办?   “可是……”维恩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了起来,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爱你!!”他嘴笨,什么也不会说,只希望能用这句话再次唤起安塞尔对他的爱,但是他失败了。   安塞尔自下而上地看着他,下睫毛打湿粘在黑眼圈上,眼珠剔透像燃烧的琥珀,嘴角是苦涩嘲讽的弧度:“我不要只有借着酒精才敢说出的爱……”   “说你爱我!!”维恩蛮不讲理地再次压过去,安塞尔顺从地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如同热恋动情的情侣拥抱着倒在床上。   只是这一次,维恩没有吻上去。   他的吻停在安塞尔唇前一指的距离,闭上眼睛哭了起来:“我恨上帝……”眼泪一滴滴砸在安塞尔脸上,滑进唇缝里,苦涩无比。   “我也恨你……懦夫,你否认了我们的一切……”他直起身子,眼眸失神,整个人昏昏沉沉,哽咽着:“……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爱上你……”   维恩说完,转身就走。   安塞尔心痛得喘不上气,如梦初醒:“维……”回应他的只是一声关门的巨响。他的灵魂好像忽然被抽空,躺在床上,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再次响起。   安塞尔眼睛一下有了神采,他拢起衬衫跌跌撞撞地跳下床跑到门边,问都不问就打开了门:“维恩……”   等他看清了门外的人,冰冷的恐惧一下攥住了他。   紫色眼睛的金发贵族撑着向下滴水的黑伞,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身后跟着一脸震惊的查尔斯。“艾姆霍兹先生……”希金斯看着面前衣衫不整,脖子上还有吻痕,好像痛哭了一场的金发男人,又将目光移向桌子上那堆与破旧的屋内格格不入的珠宝,嗤笑了一声:“这可不是体面人该做的事啊……”   果然,上帝的责罚再次降临了。   因为自己方才的动摇,又连累了查尔斯先生……   安塞尔认命般地浅笑,向后踉跄了一步,扶住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我知道了,伯爵,我明天一早就会离开雾都……”   作者有话要说:   维恩:我恨上帝!上帝:……哪怕我让你重生?维恩:重生可以,嘿嘿,爱你哟!   希金斯:下次这种角色我婉拒了哈(投降)(咬手帕)小鱼:下章前世结局(星星眼)小鱼:作收99了,等一个有缘人(乖巧) 第123章 安塞尔(完)   大英东南大草原。   一望无际的草地蔓延到天边,平缓的山坡上碧蓝的天空,和灰蒙蒙的雾都完全不同。牛羊成群,牧民打马,配合着奔走吠叫的牧羊犬,像一朵朵白云在绿色的天空中四散开来。韦德掀开门帘,和妻子走出帐篷,迎面对上了一个盘着金发笑意盈盈的青年。   安塞尔的头发上还带着早晨的寒霜,鼻子和耳朵冻得通红,衬得皮肤与眸色格外透亮,身上穿着草地民族传统服饰。   三十岁的他五官显得越发立体,如果说年轻时候他是清秀,现在就多了几分俊朗。周身温和的气质沉淀,让人觉得十分安心稳重。   “您还是不愿意去做证吗?”安塞尔在刺眼的清晨阳光下眯起眼睛,轻声问道。“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们?”韦德皱起眉头,“我说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韦德·瓦斯,曾经担任波西亚诺公爵的贴身男仆之一,却在公爵中毒身亡那天携带全家逃到远在五百公里外的大草原。”安塞尔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气定神闲地叉起腰。“好巧啊。你觉得你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相信呢?”   “我能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别人也能。”安塞尔坦诚地看着他:“不同的是,他们想要你的命,我却只要你去出庭指认……”   “那也是要我的命!”韦德咬牙切齿,一把抓住安塞尔的领子,上面的金属配饰哗哗作响。安塞尔眼神明亮起来,这还是他找到韦德一星期以来对方第一次承认确实对那个案件知情,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只要你答应作证,我会立刻送走你的家人,让他们去国外避避风头,回雾都的路上我也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安塞尔承诺道,似乎还觉得自己的诚意不够,他一把握住韦德的手掌,语言坚定:“我发誓,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安塞尔的声音和眼神都是那么让人信服,韦德恍惚了一瞬,他在逃亡的路上失去了他的大儿子,他又何尝不想出庭作证,向幕后黑手复仇,但是理智告诉他不可能。   他撒开手,闷闷地低下头,警告还跟着他的安塞尔:“如果你再来纠缠我的话,我就要放狗咬你了。”   安塞尔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一旁跃跃欲试的高大丹犬,露出苦涩又无奈的笑容,让开道路,目送着韦德一家赶羊离去。   他没有时间了。   从这里回到雾都要一天的路程,而对维恩的最后审判就在三天后,这还是他恳求了莱昂法官延后审理的结果。   他还记得莱昂当时严肃又好奇的面容:“虽然这么问可能有些失礼,但真的像传闻里那样,您是出于旧情难忘吗?”   安塞尔目光闪烁了一下,抿了口茶水:“只是因为他向我求助了,换作是其他人我也会帮的。”“哪怕对抗皇权,散尽家财,冒着生命危险……”莱昂作为罗切斯特的门客,显然也知道一些内幕,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此时点点头,镜片下的眼睛若有所思:“不错的借口……““那么您呢,您为什么帮我?”安塞尔知道越争辩越刻意,索性笑着转移话题。   莱昂认真地盯着他好久,终于开口:“我钦佩您。阁下,如果我遭遇了您的一半的经历,今天坐在您面前的就不可能是我了。”   安塞尔笑了笑,垂下眼睛,两个人都沉默了,陷进了自己的思考中。安塞尔也问过自己,如果这时候出事的不是维恩,自己还会这么拼命吗?   他想还是会的,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有信赖的好友查尔斯照顾家仆,他有什么不能为心中的正义舍生忘死的?   只是因为那天求助他的人是维恩,他便将思考犹豫的步骤省去,直接挺身而出罢了。   韦德骑着马,安塞尔追不上,只能叹了一口气,闲逛着等着他们下午回来。   路上他遇到了一群小孩,十三四岁的样子,叽叽喳噎活力四射,好像一头头结实的小牛。安塞尔将口袋里的糖饼分给他们,便被簇拥着,拉扯着,向乌拉诺斯湖走去。   安塞尔的手和衣摆都被小手牵着,稍大一点的孩子看出他的体弱挽着他的手臂,一路上唱着没有歌词的歌。   歌虽然没有词却不奇怪,显然是小孩们乱唱的却不违和。这样宽阔的天地,随便喊一嗓子,也是优美辽阔的。   习惯了雾都阴冷潮湿的天气,骤然来到这里,让安塞尔像是在做梦一样。乌拉诺斯湖到了。   绿色的草地中间,一汪巨大的湖泊,明澈如镜,周围的高山在阳光下竟还带着雪顶,反射着光,令人不能直视。雪山倒映在水中,清亮明净,像是天堂的倒影。   安塞尔终于明白了“乌拉诺斯”这个名字的由来,湖泊旁的草似乎更青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感觉排空了过去三十年沉积的浊气,心情豁然开朗。   孩子们欢呼着冲到湖边,大声地喊着。一直扶着安塞尔的男孩笑着看着他们。   “他们在做什么?”安塞尔问他。   “他们在祈福。”男孩的英语磕磕跸跸,但也是一群人中唯一能和安塞尔交流的。“祈福?”   “对,传说在这里大声地喊出名字,路过天使听到了便会带回天堂禀报上帝,赐给那人永世的幸福。”男孩很虔诚地解释道,怕安塞尔不相信,便指了指其中一个女孩:“她这次来就是为了给生病的母亲祈福的。”   安塞尔总是觉得传说非常之美,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抬起眼看着明亮的天空,发丝像金色的绸缎般耀眼。   “您想去吗?”男孩跳下一层石头,仰起脸伸出手,满脸期待。   安塞尔将他的手搭上去,笑着提起宽大的衣摆跟他一起走到湖边。   “喊吧。”男孩脸上是晒出来的红印,牙齿洁白,笑容明亮。耳边是其他孩子清脆坚定的童心,为重要之人祈福的天真烂漫。   ——我该喊什么呢?   安塞尔看着澄净的湖水,心头的苦涩伤痛渐渐荡涤,眼神却迷茫起来。——我希望谁获得永世的幸福?   他紧紧握住自己的双手,瞳孔收缩,似乎在内心经历了一场大战。——得了吧,这里谁认识你?你还不能面对自己的内心吗?他的心里传来一个鄙夷的声音,他的眉头反而一下舒展开来。“Vien……”他喃喃道。   “什么?”男孩疑惑地偏了偏脑袋,笑着大声道:“你这样,乌拉诺斯听不见啊!”   安塞尔也笑了起来,喧嚣的风将他的头发吹散,却挡不住阳光下明媚的笑容,他好像一下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将灵魂释放在碧蓝的湖水之中。   他双手圆在嘴边,大声喊道:“V——l——E——N!”我希望你幸福…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风吹过湖面,带起一道道波澜,浮光跃金。   风啊,能不能将他的心意送回冰冷昏暗的城市?告诉那个绿眼睛的青年——我爱你。   “Vien?那是你的名字吗?”男孩坐在湖边,看着身旁好像年轻了十岁,意气风发的金发男人,轻声问道。   “Nope.”安塞尔挑挑眉,轻松地笑道。“那么,是你的妻子?”男孩猜测道。“Nope.”安塞尔眨眨眼睛,好像有些惊讶。“那是谁?”   “他是……”安塞尔的话卡在嘴边,眼神突然变得怀念又充满爱意。   反正这里又没有人知道,也不会传出去,他红着脸偷笑了一下,抱着膝盖,头枕上去,只露出一双红红的含笑的眼睛,声音清朗坚定:“他是我的爱人。”   男孩英语不好没注意到人称不同,好像不理解这和他说的妻子有什么区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以为你会为自己祈福的。大部分游客都这么做。”   “是吗?”安塞尔垂下眼睛,“可他比我更需要也更应该幸福……”   男孩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像大人一样忧愁地叹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Ansell.”   男孩再次确认了一下发音,就又冲到湖边,大声喊出了安塞尔的名字。声音之高之大好像冲上岩石的海浪,打在安塞尔的心上。   “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在我家乡的语言里是[上帝保护]的意思……”男孩转身冲他挥手,笑容灿烂。   他弯腰从湖底捞了一块蓝绿色的石头,跌跌撞撞地回到安塞尔身边,塞进他的手里,再一根根按下他的手指包好,脏脏的脸上眼眸清澈如同乌拉诺斯湖水。   “我会为你祈福。所以你也要幸福。”   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却发现所有人都点着火把一脸焦急。   韦德的妻子蹲在地上哭着,安塞尔连忙跑过去,问了周围的居民才了解了缘由。   原来韦德家的小儿子不见了,韦德已经骑着马去找了,但是如果在天黑之前找不到,就很有可能被狼群吃掉。   韦德妻子不会骑马,只能求助邻居,可是远处传来的狼嚎声,让他们不敢轻离。   安塞尔没有犹豫,扶起韦德妻子,问道:“你还有多余的马吗?我愿意为你们去找儿子。”他没有提让他们出庭作证的条件,只是借了一匹马,就冒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出发了。   韦德的小儿子利欧才八岁,跟着一只离群的羊越走越远,家里的牧羊犬发现了他,用身体阻拦无果,只好跟在身后。   预料中最糟糕的事出现了,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叼着小主人衣角的牧羊犬发出一声警告的吠叫,接着周围草丛中亮起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   利欧尖叫一声,牧羊犬和窜出来的几条灰色闪电咆哮着撕咬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一声枪响镇住了所有声音。安塞尔骑着骏马及时赶到。因为利欧离得太近,害怕误伤,这一枪是对着天空开的。   枪的型号太过老式,来不及再次填充弹药,安塞尔压低身子驾马冲了过去,一鞭子抽开压在牧羊犬身上的野狼。   鞭子末梢捆着大号的螺丝钉,一下抽得皮开肉绽,野狼哀嚎一声散开,露出下面已经被撕开喉管的牧羊犬。   安塞尔一阵恶心胆颤,但还是果决地弯腰伸手,将吓呆的孩子一把搂住,正要起身坐正时,一头胆大的野狼扑了过来,咬住了他的手臂。   安塞尔吃痛,却不能松手,险些被拽下马去。他咬着牙,用鞭子把手上的铁棍砸在野狼的脑壳上。一下!不行,反而狼牙扣得更深。   第二下!鲜血飞溅,利欧害怕地挣扎起来,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跃跃欲试。   安塞尔眼睛有些发黑,昏暗的视野和颠簸的马背让他感到眩晕,失血疼痛更是抽空他的力气,他高高地扬起手臂,用最后的力量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野狼的脑壳凹陷下去,咬合的牙齿松开。   安塞尔抽出手臂,甩开野狼,抱紧利欧,驾着骏马一个急转,绝尘而去。反应过来的狼群紧跟其后,很快就追上了奔马,并排而行。   吓傻了的利欧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滑,安塞尔的伤手箍着他,另一只手还要控制缰绳无力反击。突然一只大胆的野狼咬住了马的后腿,接着更多的狼冲上来,合力将马掀翻在地。安塞尔摔落出去,还不忘将利欧抱在怀里。等他回过神,大张的腥臭的狼口已经出现在眼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闭上眼睛,翻身罩住了小孩。   预想中的撕咬没有到来,相反,耳中传来清脆响亮的犬吠以及马蹄声。   火光透过眼皮照射进来,安塞尔睁开眼,看见众多牧民们点着火把,骑着骏马,拿着猎.枪,指挥着牧羊犬驱散狼群。   安塞尔一下松了口气,无力地平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倒转的视线里,一双牛皮靴子越来越近。   韦德跳下马,走过来,抱起利欧,单膝跪在安塞尔面前。   他骑马出去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看着太阳落山,本以为失去了儿子,已经沉溺在绝望之中,却突然听见了安塞尔的枪响。   安塞尔看着他那张板着的脸,无奈地摇摇头,忍着剧烈的疼痛准备起身。   韦德却伸出手,语气郑重:“阁下,您冒着生命危险救回了我的孩子,我愿意随您回雾都作证。哪怕丢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安塞尔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涌起一阵狂喜,他伸手。重重地和韦德握在了一起。   “我也说过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和你的家人!”鲜血淋漓的手掌与皮革手套之间,是托付生命的承诺。   马车一路奔驰,披星戴月。   却在泰晤士河畔被一伙蒙面的人拦下。   “下车!”车夫瑟瑟发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为首的蒙面人对着拉着帘子的车厢大喊。车内寂静无声。下一刻,帘子打开。   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白色西装,金色长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神情淡然的金发贵族。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些许风霜,这些风霜却让他气质更加出尘。   他似乎对被中途截下毫不意外,反而整了整衣服,让开身子,向他们展示空无一人的车厢。“韦德呢?”   蒙面人气急败坏,一把揪住了安塞尔的衣领将他推下车板。   安塞尔踉跄了一下,衣袖又开始渗血,月光遮掩下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痛苦和得意。   在抵达雾都前,他们在周边的小镇歇了一下脚,敏锐的他注意到驿站的小厮对他们多看了好几眼,然后拿着个字条出门去。   韦德正好准备好新的马车,安塞尔出于安全考虑,在马车离开驿站几百米后,和韦德交换了位置,让韦德乔装打扮之后钻进牛车里进城。   果不其然,夜深人静时他就被拦在河边。“说!韦德在哪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安塞尔。   他现在应该已经从牛车上下来,按照自己的指示逃到莱昂的住处了吧,那个正直的法官答应过会接应他的证人。   想到这里,安塞尔忍不住勾起嘴角。他做到了。“不说就杀了你!”安塞尔捂着胳膊退后一步,眼眸沉沉。   他本来就时日无多,野狼牙齿上的细菌若是感染基本无药可医,很可惜,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让我来猜猜。”他露出一个残忍的聪明的笑容,扫视着面前慌乱的蒙面人:“你们是私自行动的吧。”   见没有人回答,他露出几分了然:“果然。你们不可能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对你们主人的重要性,是什么让你们不惜瞒着他也要杀掉我?除非……”   “住口!”   子弹打在安塞尔的脚边,他的面色不改,笑容更盛:“除非你们有更严重的事瞒着他……”他现在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怕多拖一秒,韦德的生机就多一丝,维恩的生机就多一丝。   “我早就在好奇,为什么盯着维恩一个仆人不放……”他笑着,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一样,笑容凝滞,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希金斯伯爵的面孔浮现在他的脑海。对方是法国的海关大臣之子,这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而想要挑起两国争斗的势力一直存在,为领土,为历史,为利益……   若是他失败了,维恩被处死,暗杀公爵这个锅就轻而易举地被希金斯这个前任情人背上。两国交恶,罗切斯特的影响被大幅削弱,谁受益?   若是他成功了,韦德揭露了罗切斯特指使下毒栽赃,清除异己的行径,摄政王的名望一落千丈,谁受益?   记忆中那个头发枯黄,身形瘦弱,唯唯诺诺的年幼皇帝缓缓转过身来,浅灰色的眸子燃烧着野心,身后高大的影子咧开阴冷狠毒的笑容。   “你们的主人是——”   安塞尔突然明悟,原来法瓦尔也不过是一枚棋子,是那个心计深沉的男孩登基之后稳定朝堂的工具。   就像维恩临死前的灵光一现一样,一切为时已晚。安塞尔的话还没说完,胸口就绽出一朵血花。   他赌错了,若是法瓦尔的人或许还不敢这么轻易地杀他,但如果是亨利四世的人,自己也不过是他们做戏的一环。   胸前放着的乌拉诺斯湖里的那块石头,被子弹击碎,陷进心脏之中,血液渗透石头碎裂的纹路。“我告诉你们,韦德在哪!”安塞尔捂着胸口嘶声大吼道,向后跌跌撞撞地退去,直到撞到泰晤士河的护栏。   揭开法瓦尔的伪善面目虽然对亨利四世有利,对法瓦尔来说却不疼不痒,不足以被就此扳倒。亨利四世要的是一场大的战争。   乱世出英雄,他要掀起战火,做他真正的登基大典。所以此时他们依旧是希望能阻止韦德,让事件继续发酵。果然,为首的人没有继续开枪,反而走近了几步。   “我告诉你……”安塞尔发抖的手抓住栏杆,整个人却无力地滑到地上,一口口吐着血。再坚持一会……再拖延一会……   我阻止不了亨利四世的阴谋,但至少不要成为战争的导火索,至少……他的视线模糊,白色的西装被染得猩红,神志涣散。至少维恩能活下去……   他想起胸前口袋里还有一张裁缝店的凭证,那是他定的一套西装,准备接维恩的时候穿上,为曾经的恋人接风洗尘,明明已经做好了,他却没来得及拿……   他想起来他还要把乌拉诺斯的石头送给维恩,将美丽的传说告诉维恩……   他还想带维恩去大英东南大草原,带他去世界各地……恍惚中他都忘了维恩曾经去过法国,他还以为对方仍是那个一直生活在雾都的十九岁的绿眼睛的少年。   他想告诉维恩原来世界上也会有这么明亮,阳光这么灿烂的地方,和雾都完全不一样。“你凑近一点,我告诉你……”   他的高傲的头垂下去,鲜血滴落,从不说谎的人最后一句话还是在骗人……为首的将耳朵贴过去,却连呼吸声也没有听到。他抓着栏杆,垂着头死去了。只是安塞尔并不知道,他拼命拖延想救下的人,早在他离开雾都的那一天晚上,中毒身亡了。   韦德躲在牛车里,远远就看见本该自己坐的马车被一伙人拦下。   他想起安塞尔的告诫,屏住呼吸隐藏自己。等到车子停下,便立刻向莱昂的住处奔逃而去。他本来有所怀疑,莱昂法官为人虽然公正,但谣传他当年刚入职时被排挤打压,是受了罗切斯特的恩情才能继续走到今天这一步。   波西亚诺公爵就是被罗切斯特指使毒杀的,求助莱昂不就相当于将证据递到敌人手中吗?但是他相信安塞尔,连带着也相信安塞尔相信的莱昂。眼看着莱昂府近在眼前,身后却传来了枪响。那群人追了上来。   几枪险险地打在他的脚边,他因为惊吓竟然摔倒在地。完了,他惊恐万分,伸手挡在脸前,绝望无比。   却突然听见上方传来枪响。凶猛的火力让追在他身后的人不得不避其锋芒。   他抬起头,看见莱昂府二楼的窗户打开,严肃冷酷的莱昂大法官穿着睡衣,探出半个身子,一边装弹,一边大吼道:“门给你开了!不想死就快进来!!”   韦德定睛一看,果然开了一条小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他爬起身来,纵身一扑,扑进了门内,身后又响起了交火的声音。只差一点……   进了宅子,他心有余悸,腿还在打颤。莱昂已经从二楼走到他的面前,冷声道:“跟我来。”   深夜的泰晤士河边站着几个黑影,接着“咚”的一声,什么东西被他们丢了进去。那个时候下水道改建还没有建成,泰晤士河的河水混着生活废水,浑浊不堪,恶臭难闻。漆黑的河水翻涌一下将干净体面了一辈子的人吞了进去,悄无声息,好像从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是站在河边的人却觉得奔腾河水起了波澜,起了像风吹过平静的乌拉诺斯湖时那样一圈圈缓缓散开的波澜。   那个冰冷漆黑的河里,安塞尔的思维意识抽离,最后一秒想的是什么?——好想………   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维恩感受着内脏的灼烧,痛苦不堪的脑内想的是什么?——好想………   晴天,薄雾,暴雨,落雪……庄园,公馆,异国他乡,明媚草原……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或平常或不平常的日日夜夜……   喜、怒、哀、惧、乐、嗔、痴每一种情绪……他们脑海里想的是什么?——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   传说在乌拉诺斯湖大声地喊出名字,路过天使听到了便会带回天堂禀报上帝,赐给那人永世的幸福。   安塞尔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剧烈跳动,让他有种呕吐感,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可怕的室息。他记不起梦中的一切,所有都是模糊的影子。他只觉得很悲伤好想哭,伸手摸摸脸颊湿润—片。他正在惶惑之中,突然被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做噩梦了吗?”维恩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细碎的吻落在他的额头和长发上。他细心地拉好被子的边角,再轻柔地拨出安塞尔的头发,用指腹擦拭去爱人的泪水。“怎么还哭了……”维恩的怀抱收得更紧,有力跳动的心脏带着安塞尔的心也慢慢平稳了下来。“我们去草原看看吧,听说有个乌拉诺斯湖……”安塞尔没头没脑地提议道。“好啊。”维恩快乐地点点头,亲亲他的脸颊:“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一刻也不要分   开!”   安塞尔笑了起来,手掌搭在维恩的胸口,轻声道:“我爱你。从好久好久以前……”维恩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直白有突如其来的示爱,一下愣住了。   安塞尔感受到他的呼吸慢慢加重,体温升高,心跳加速越来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膛。这才听到维恩有些害羞别扭的声音,嘟哝着带着几分骄傲得意:   “你猜怎么着?我早就知道……”   他认真地看着安塞尔,窗外的月光投在他漂亮的澄澈的眸子里,碧绿的好像乌拉诺斯湖的湖水流转光彩:   “而且,我比你还要久……”   作者有话要说:   安:(坐起身)(严肃认真)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我更久!维:(跟着坐起来)(争论)肯定是我!安:我!维:我!   小鱼:幼稚!(叉腰)   小鱼:这次重生怎么不是双向奔赴的结果呢?(戴墨镜)小鱼:亨利四世,更适合大英体质的汉灵帝(不是)   小鱼:前世篇结束啦!!相当于正文结束了!之后的都是大纲之外的真·番外!甜!包甜! 第124章 维安(一)   “你还好吗?”维恩从梅林手中接过熨好的礼服,担忧地问道。   眼前的少女魂不守舍,眼睛红肿,动作迟缓,好几次都差点犯错,任谁一眼看过去都知道她状态很差。   维恩没有责怪的意思,相反眼中满满得都是怜惜与心疼。   “我还好。”梅林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却像许多泪失禁体质的人一样,嘶哑的声音一开口,泪水就充盈眼眶。   维恩叹了一口气,从上衣口袋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张卡片,双指夹着递到梅林面前,语气欢快带有感染力:“给!员工福利~”   “这是什么?”梅林没有接,疑惑地抬头看着维恩。   “植物园的门票。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吗?”维恩笑着一捻卡片,由一变二:“两张,你和你的好姐妹一起去。”   “我什么时候……”梅林愣住了,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真的说过,就是那天在火车站接哥哥梅森的时候,她瞥见了植物园开业的广告牌,天生喜欢花花草草的她随口感叹了一句,却没想到被维恩记了下来。   植物园的门票并不便宜,维恩为了让她开心一点竟然一次买了两张。   “谢谢……”梅林低下头,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有的时候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同样是男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会这么大。   “趁现在正好能赶上下午第二场哦,听说今天有来自东方的珍贵花卉展览。”维恩将门票塞进梅林的手里,似乎是让对方不愿意接受,他眨眨眼睛,又补充道。   “你这次去还有任务哦,借着这个机会收集些花卉纹样的灵感,用在之后的衣服设计上。”“这些可都是赚大钱的地方。”维恩叉起腰,竖起手指,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梅林被他的样子逗笑,打起精神,提着裙摆行了一个礼,一本正经地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   她说完垂眸轻轻摩挲着门票,声音低低的,又重复一遍:“谢谢……”   “好了,这里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你赶紧去吧。”维恩松了一口气,冲她挥挥手,又交代了几句,眼看约定好的取衣时间到了,便转身进了试衣间。   虽然维恩猜到威廉定制这套礼服的目的是追求女装的自己,但出于展示他们店铺的审美实力的考虑,还是保留了现下最流行的束腰设计。   哪怕维恩悄悄地放水,将束腰做得更宽松,但束腰本身的作用就在那里,注定他这个男人穿起来十分费劲。   他尝试了几次,还是失败,无奈之下,只能用手拽住领口,拉开帘子求助:“你还是来帮我一下吧,梅……”   维恩的声音戛然而止,和站在不远处正在欣赏挂出来的成衣的安塞尔四目相对。安塞尔穿着灰蓝色的西装三件套,搭配黑色深紫条纹的领带,以雨伞作手杖,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身形笔挺。   他此时有些惊讶地看着只用束腰挡在胸前,假发歪斜戴着,脸上带着些许汗珠来不及化妆却依旧明艳动人的维恩,张了张嘴,用手指指向自己,艰难道:   “在喊我吗?”   维恩脸迅速涨红,无声地尖叫一声,猛地拉上帘子。虽然都是男人,但自己此时穿着女装,羞耻得不行。   安塞尔也好像反应过来似的,脸色泛红,尴尬地转身咳嗽几下,研究起了天花板。   维恩又捣鼓了一会,确信自己做不到,梅林也一时半会回不来,只能悻悻地再次从帘子中探出一个脑袋,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声如蚊呐:“先生,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吗?我的束腰……”   “哦!当然!”安塞尔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耳朵还在发烫,但是音调礼貌得体。他向来这样,以让求助的人免于更深的窘迫。   “如果您在意,我可以蒙上我的眼睛来帮您。”安塞尔将雨伞放在沙发边走过去,从口袋掏出手帕,将它折成长条,很是诚恳地挡在眼前。   维恩怕话说多了,暴露自己的声音,轻轻地点点头,含羞带怯地转过身,将束腰背部展示在安塞尔面前。   安塞尔蒙着眼睛,手指小心翼翼地伸出,尽可能地避免接触维恩的身体直接抓住丝带。一时间两个人的呼吸都放缓,安静的店内只剩下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可能因为紧张,安塞尔的指尖轻轻一颤,指甲划过皮革制成的束腰,细微的感觉让维恩一抖,酥麻的热流遍布全身。   “抱歉!”安塞尔的声音也有些慌乱颤抖,低低沉沉的,好像那不是皮革而是某些禁忌的存在。他抓起两条丝带在手掌上绕了一圈,慢慢收紧,动作轻柔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让维恩觉得自己在被如恋人般温存的蟒蛇一点一点吞吃入腹。   上身只有一件束腰,又是背对着对方,维恩觉得有些没有安全感,而且,安塞尔的沉默让他心烦意乱。   体内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身上的温度渐渐升高,这次的疼痛反而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生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安塞尔还像做游戏那样不紧不慢。   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一把扯下安塞尔蒙住眼睛的手帕,刻意挤细的声音颤抖埋怨:“求您做个好人,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顺滑的丝绸手帕划过脸庞,虽然早就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漂亮仆人,安塞尔还是被眼前活色生香的一幕惊艳得愣在那里。   洁白圆润的肩膀,精致流畅的背部线条,蝴蝶骨上一点小痣随着猛烈的喘息起伏着。维恩靠在门框上,扭过上身,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脸一直红到脖子,唇色娇艳,闷热的试衣间让假发黏在微微汗湿的皮肤上。   “求您……”   “抱歉!”安塞尔自觉失礼垂下眼睛,一手抵住维恩的背部,另一只手快速拉紧丝带,将束腰合拢。   安塞尔虽然平时温柔,但力气并不算小,也是第一次帮女士系束腰,这个一拉维恩感觉肋骨都要被勒断了,腿一软摇晃了一下,将痛哼声咽进肚子里。   安塞尔眼疾手快,一把揽住维恩的腰,另一只手上还缠着几圈丝带微微拉扯,暗红色的丝带与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相互映衬,令他又是一阵失神。   “多谢。”维恩松了口气,不等他帮忙系结,就从他手中抢过丝带,整个人退进了试衣间深处。安塞尔还没反应过来,丝带就从手中抽离,帘子垂落,拂过他的脸庞,他的睫毛一颤,好像刚刚就是一场香.艳的梦从那里飞走了。   “简直是陋习,再也不做束腰的裙子了!”   他听见维恩小声的嘟哝,忍俊不禁地收回手,耐心地等待着。   这时门铃声恰好响起,维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先生,可以先帮我招待一下客人吗?”安塞尔欣然同意,快步过去打开门。   威廉和黛儿站在门口,似乎很惊讶他为什么也在这里。安塞尔尴尬地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却发现手套染上了方才束腰丝带浓浓的香粉味。   “您把那套裙子买回来了?”   维恩在内室的声音传来,难掩讶然:“还和那只手套放在一起!”“是的。”安塞尔走过去,靠在门框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您早就知道,那是我?”维恩从衣柜里退出身子,对上安塞尔含笑的眸子,不等回答,自己就有了答案,眉头微皱:“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第一次见面。”安塞尔抱着肩膀回答,维恩觉得他脸上温和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捉弄的狡黠:“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眸色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吗?”   独一无二的,林间晨雾的朦胧的绿,碧海深潭的沉郁的绿……   “您太坏了!”维恩的眉头展开,声音委屈地控诉,头却凑上去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维恩冰凉的鼻尖擦过安塞尔的眼角,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想要向后缩去。发现他意图的维恩嘴角勾起一丝笑,伸手扣住他的后颈,将他拉得更近一点。   “那当时我让您帮我……”他幼稚地眨眨眼睛,压低声音:“您为什么一眼也不敢看我?”安塞尔害羞地抿抿嘴,然后也偏过头,凑得更近,两人的睫毛几乎碰到了一起,彼此身上相似的沐浴香气交织。   维恩一下屏住了呼吸,仓惶青涩地盯住那双坦诚的琥珀色眼睛。   “像这样看你吗?”安塞尔垂下眼睫颤颤,头顶明亮的灯光为他整个人镀上浅浅的金边,嘴唇轻启湿润似乎等着亲吻,声音好像羽毛拂过心脏,纯洁的脸庞上染上了几分情.欲的迷离。   维恩心跳漏了一拍,酥麻的电流传遍全身,眼神动摇,他几乎就要亲上去,但奇怪的胜负欲告诉他真的这样做就彻底输了。   “您先去洗澡。”他想了想,松开手,后退一步,笑着把内室的门关上了。安塞尔隐约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无奈地走向浴室。   等安塞尔从雾气蒙蒙的浴室走出来,发现床上坐着一个黑色长卷发,风姿绰约的“女人”。他一手托着下巴,乌黑茂密的秀发垂下挡住半张侧脸,只露出长而翘的睫毛末端和小巧精致的洁白鼻尖,没有束腰的长裙宽松,高档的布料花边堆在床沿,双腿交叠,动作优雅。   看样子他等了有一会了,好像陷进了某种沉思之中,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悲伤。安塞尔的脚步顿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维恩听见他的脚步声,所有烦忧全部消失无踪,欢喜地抬起头,随即又故意收敛笑意,一手后撑,一手朝安塞尔勾了勾。   安塞尔宠溺地笑着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仰起的漂亮脸庞,伸出双手抚上,细细摩挲。   他袖口的荷叶花边遮住半只手掌,另外半只在柔顺黑发的缝隙里若隐若现,蓝宝石扳指勾着几根发丝,他的金发垂落几缕,剩下的松松垮垮地束在纯白衬衫的外面,看上去奢靡矜贵像一幅古典油画的参考。   两人静静对视,黑色的情绪流转其中,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不论多少次,维恩还是有些不习惯被这样专注珍惜的眼神注视。   他率先移开了视线,双手抓住安塞尔衬衫下摆,垂眼又抬起结结巴巴地询问:“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用。”安塞尔跪坐在他堆积的裙摆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和他一起倒在床   上。黑色与金色的长发在暗红色的床单上交织,轻柔粘腻的接吻声响起。   安塞尔扣住维恩的手腕,然后慢慢移动,轻轻展开他紧张得收拢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收紧。他们笨拙地忙活了一会,明明分开很容易做到的事,他们非要紧贴着,亲吻着,手忙脚乱,直到浑身是汗才终于调整好姿势。   安塞尔直起上身,将一边头发撩起,别在耳后,后知后觉有些好笑,便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从背面看过去,略显透明的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腰部像颠簸的风浪中的船帆,让人担心会不会就此折断。   维恩失神地看着突然亮起的天花板,嘴上是被亲花了的口红,礼服胸口的蝴蝶结歪在一旁,上面的碎钻项链不知被谁扯断了,散落在床上。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女装?”维恩见他竟然一反常态如此主动,回过味来,疑惑道。“没有。”安塞尔一本正经地回答,但是突然收紧的刺激触感出卖了他。“你明明就有!”维恩有些羞恼,刚刚那一下毫无征兆,差点让他提前结束。   他托住安塞尔的侧腰,一把扫开床上略人的碎钻,气势汹汹却又小心翼翼地抱着爱人翻了个身,重新占据了主导。   斑斓的星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细微的声响好像乐章。   他笑着,半边的眼影被方才的亲昵蹭开,眼眸明亮湿润:“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如果是女人会更好些?”   这种想法,安塞尔从没听维恩提起过。因为这算不上执念,只是他脑海中偶然出现的怅然的思绪。   “谁对你,说了不好的话吗?”安塞尔伸出手抚摸他的长发。   维恩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那样,我就不用流浪漂泊那么久了……”前世的各种颠沛辗转涌上心头。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抓住维恩的头发,轻轻将他拉到怀里。搂着后背的手收紧,将他推向更深处。“停泊在这里。”   安塞尔的声音近乎喟叹,呼出的热气打在耳边。“我祈求您。”   维恩大脑昏昏沉沉,拿不准这句话有没有那种意思,只是害羞地傻笑,然后冲动地前倾,想要亲吻。   他的额头撞到了安塞尔的额头,发出好大一声闷响,两个人都愣住了,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好笨。”   安塞尔眼里的爱意柔情如水般满溢,他半起身,用唇细细描墓恋人面部的线条,最后停留在维恩鲜艳的嘴唇上。   “我爱你。”   不知道是谁轻轻说道。不过没关系,这句话以后还会听到无数次。   作者有话要说:   安:好笨笨(笑)   维:哼(埋头苦干)(兢兢业业)   安:等等……(退)   维:(抓住小腿,拉回来)   维:感觉他好像在调戏我,但我没有证据!   小鱼:你觉不觉得他给你系束腰的时候有点dom……   安:(眨眨眼睛)(无辜)   小鱼:(瑟瑟发抖)(紧张)   小鱼:新预收,大人们感兴趣的可以点点收藏哦!欧内盖!(双手合十)除了主角之一死了,其他都挺甜(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阴沉孤僻,一只眼睛失明,从小被叫作“怪物”的林童,有一个受人欢迎的竹马——张卓之。   他暗恋自己的竹马。   终于在生日那天鼓起勇气,拨通了张卓之的电话。   令他没想到的是,接起电话的竹马没等他开口,只留下一句“生日快乐”就挂断了电话。   再次见面,已经是在葬礼上。   张卓之跳楼自.杀了。   从葬礼回家的林童浑浑噩噩,昏睡了七天。   突然被胸口的重压闷醒。   一睁眼,皮肤苍白的竹马正坐在他身上,歪着头笑着。   “原来你之前说能看到阿飘,是真的呀~”   不仅有阴阳眼,还会些法术的林童:……   “往后的人间,是我送你的……”   “生日礼物。” 第125章 托伊   浑身好像骨折一般的疼痛,托雷猛地从梦中惊醒。   入眼是熟悉的房间与仆人,容貌俊美的男人眼中含泪紧紧拉着他的手。   托雷认出正是那个在演讲台上替他挡了一枪的大公的情人伊利克斯,骤缩的瞳孔里满是疑惑。   自己……是在做梦吗?   他分明感觉灵魂离开了躯壳,游荡在世间,难道鬼魂也会做梦吗?   “都是那个从船厂带回来的野小子,竟然恩将仇报!”奶娘心疼地用热毛巾擦拭着托雷脸上的汗   珠,其他仆人也七嘴八舌表达着关心与对“野小子”的不满。毛巾的温度让经历过一段时间无感无觉鬼魂状态的托雷渐渐确信,自己真的重新活了过来,还回到了十年前。   这个时候刚刚十八岁的托雷在成人礼后和伊格不知因为什么起了争执,对方情绪失控打了他一拳,喝得醉醺醺的托雷从楼梯上摔下去受了重伤。   “伊格呢?”他皱起眉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心底升起了想见那个人的冲动。“在禁闭室。”伊利克斯回答道,漂亮的眼睛充满怜悯。   托雷看了他一眼,心情很是复杂,五年,伊利克斯是大公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个情人,当然同一时间也不会只有他一人,但是他确实是唯一登堂入室,住在大公府的人。   托雷本以为伊利克斯替他挡枪是想搏一搏上位大公府“女主人”,但是仔细一想本就出身豪门的漂亮青年性子软弱,做出这个决定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勇气。   他沉思间,伊利克斯却已经因为他并没有甩开自己的手而感动无比。   托雷挣扎着爬下床,由伊利克斯扶着去禁闭室。   刚走到门口,听见他的声音的伊格就扑到门上怒吼道:“如果你看不起我,当初就不应该把我从造船厂带出来!”   托雷眼眸沉沉,面无表情地打开门,看着怒气冲冲的熟悉的脸庞,只是更年轻了些。“好。你走吧。回你的造船厂去。”托雷冷淡地开口,优雅地做了个送客的动作。伊格的神情一下慌乱起来,眼睛还带着怒意却又脆弱地泛红,   “走啊!”托雷伸手揪住他的领子,忍着身上的疼痛,将他拽到大公府门口,用力一推:“现在   就滚!”   伊格身体瘦弱,被推了一个摇晃,脚下却像长了钉子一样,死活不愿意迈过大公府的门槛。“因为我打了您吗?”伊格的气势弱了下去,声音颤抖,结结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可以解释的……”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托雷莫名的火起,看伊格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他就想起前世。分明那些暴民放了伊格一码,他却傻乎乎地吞石自杀。   “我不走……”伊格被掐着脖子向外推去,彻底慌了心神,好像将要被抛弃的小狗发出尖细的哀鸣。   “不走!你就这么想死吗!”托雷气不打一处来,一拳揍在伊格的脸上,将他猝不及防地打倒在地,然后骑上去,又是几拳:“那我就成全你!”   周围仆人发出惊叫声,伊利克斯想要上前拉架却被他的男仆护在身后。至少,托雷王子现在还是占着上风不是吗?   伊格到底是年长几岁,加上托雷伤势刚好,最初的懵圈过去,他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把抓住托雷的手腕,然后一个翻身,将托雷压在下方,抬拳就要打。   然而他的拳头却顿在了空中。   托雷睁开因为害怕闭上的眼睛,看见伊格鼻血滴落,青肿的眼睛流着泪,其中是化不开的悲伤与迷茫。   “打啊!你那天晚上不是打得很用力吗?”托雷前世的所有怒火都凝聚在这一声嘶吼里。这句话狠狠地扎进了伊格的心里。   他哭了起来,捂着脸,打了败仗一样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站住!”托雷爬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分开围观的仆人们向大公的书房走去。伊格低着脑袋,任由他拽着,   伊利克斯跟着他们,生怕他们再打起来。到了门口,托雷瞪了伊利克斯一眼,然后沉默着将伊格推进去,把伊利克斯关在门外。   门关上,书房内一下昏暗起来,托雷松开伊格的手,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雪茄,点燃一支放在唇边深吸一口。   烟气吐出,托雷好像终于喘上气了,坐在书桌上,抬起手臂冲傻站在一旁的伊格招招手:“过来。”   这个动作就像是在喊小狗一样不尊重人,但是伊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之后竟然乖巧地走了过来。“你那天为什么揍我?”托雷问道。   这是前世他没有问过的问题,当时的他觉得被自己养的狗咬了气愤不已,而现在清楚伊格性子的   托雷实在想不出什么能让对方动手打自己。   本来伊格还在疑惑他什么时候学会抽雪茄的,听到这句话,伊格脸上露出很荒缪的表情,似乎觉得托雷在故意戏弄他。   已经对留下不报希望的伊格索性自暴自弃,凄然地笑了笑,耸耸肩,故作不在意:“因为你骂我,羞辱我。因为……”   他哽咽了一下,手足无措地换了个姿势,目光游离,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吻了你。”他永远忘不了托雷当时那个厌恶鄙夷的眼神,忘不了那一句句激烈的咒骂。他脑子—热,觉得自己过去几年的心意全都错付……托雷深吸—口雪茄,缓缓吐出,语气怅然:“表白失败就打暗恋对象?真有你的。”   “不是……”伊格脸红了,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却看到那双美丽的浅灰色眸子迷离地盯着自己。   “那你现在还想吻我吗?”托雷打断他的解释,问道,昏暗的室内因为缭绕的烟气而更加暖昧,像荒唐的梦。   伊格—把揪住他的领子,嗤笑道:“你还想再耍我吗?”他得意地笑着,自以为识破了托雷的诡计。   但是托雷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苍白的脸上金色的头发散落一缕,英俊的五官冷冷淡淡,除了那张微张的浅色柔软的唇。   于是伊格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慢慢地靠近。   他想着只要托雷露出哪怕一丁点得逞的坏笑或者厌恶的眼神,就远远地逃开,逃出大公府,哪怕烂在造船厂的浅海里也不再回来。   可是托雷没有,只是用那双不带着人间感情的眸子看着他。伊格的唇贴上托雷的,一触即分。伊格捂着嘴,惊讶地退后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看着托雷,心脏因为狂喜与爱.欲剧烈跳动着。托雷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少年气十足。他跳下桌子,一步步向伊格走去。   伊格的心攥紧了,眉眼悲伤,不知道那张柔软冰凉的嘴巴又会说出多伤人的句子,但是一丝期望让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站在原地等待着。   托雷的手卡住伊格的后颈,这是打架是常用的姿势,伊格甚至已经绷紧了肌肉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但托雷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的:“你连接吻都不会吗?”   伊格还没反应过来,托雷低头吸了一口雪茄,直接吻了上去。   辛辣刺激的气息一下充满口腔与鼻腔,呛得伊格想要咳嗽,托雷笑着按着他的脖子,不断加深这个吻,侵略性满满地掠夺着他肺里仅剩的氧气,将他亲得连连后退,撞到身后的墙壁上。   伊格神志有些模糊,直到托雷的膝盖挤进他的大.腿之间,才如梦方醒,一把推开托雷。   托雷也失去了之前那副自若的淡定,喘着气,眼尾泛红。他回味着方才的吻,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讨厌。   “确认了吗?”托雷整理自己的衣服,低声道:“你对我是这种感觉吗?”烟雾缭绕之中,他不仅在问眼前的伊格更是在问十年后那个爬开他身边殉情的伊格。“确定不是尊重,感恩,友谊……而是这种……欲.望吗?”   伊格眼中的情绪急剧地变化几次,终于停留在狂热之上,他听清楚了托雷的话,感觉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他扑过去抓住托雷的肩膀,冲动又热烈地喊道:“我确定!我爱——”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敲门声。   接着大公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托雷,把门打开。”托雷一下碾灭雪茄,伊格默契地跑去开窗散味。大公又再次命令道,托雷打开门,看着高大严肃的父亲。   “看好了,这是我最后为你铺的路……”前世大公倒在血泊之中,颤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面无表情,好像痛苦在他的面前不值一提。   又或是在知道刺客是托雷派过来的时候已经疼完了。   “把现在为止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干干净净地去做你的皇帝。”临死前,大公竟然笑了一下,眼神变得柔和。托雷没有听他的。不屑也不愿。   如今,重活一回,托雷竟然一个没忍住扑进了大公的怀里。“父亲”   大公死后,他才真正知道做个皇帝又多难,大公分走他的权力的同时,也替他解决了很多的麻烦。整个国家没有比他更大的人了,他必须要自己去承担所有风雨。   大公似乎对托雷突然的亲近感到十分惊讶,但是他没有退开,手臂僵硬地揽在托雷背上,低下头,眼眶柔和,神情专注。   他皱了皱鼻子,闻到刺鼻的雪茄味,顿时脸上的温柔转成冷酷,转头吩咐:“来人,把王子关禁闭。”伊利克斯从后面搂住托雷,向大公求情:“王子殿下身上伤还没好透……”   托雷直直地望着大公,自然垂下的金发让他整个人显得乖顺不少,前世的经历使他气质内敛。大公眼中有欣慰,语气都柔和了不少:“关他房间紧闭,好好养伤。”   他说完,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严,转过身就要走。   “父亲!”托雷叫住了他,等大公回头,才扭捏地开口:“下周我的朋友会有一场聚会,都是父母孩子一起出席的,您来吗?。”   大公有些傲慢扬起下巴:“我是大公,你是王储,什么聚会需要这么大的排场?”“是私下里的小聚会,只有我的好朋友们。”托雷诚恳地解释道。   他想了想,红着脸犹豫了一会,抬起头大声道:“如果我能去,我会很高兴。如果您能来,我会更高兴!我希望您来!”   大公沉默了,手掌摩擦着手杖,终于憋出一句话:“我可是很忙的,一切得按照日程表来。”   伊利克斯笑着小声对托雷说:“大公的意思是愿意去了。”   托雷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那你愿意来吗?”   “当然愿意!”伊利克斯惊喜得脸都红了:“我会给您准备您最爱吃的甜品,这样您就可以送给您的朋友们啦!”   他说着拥抱了托雷,兴冲冲地跑开了。   等人群散开后。一直默默注视着一切的伊格走上前来:“你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托雷苦笑了一下,人死了一回总要有些变化的。   “喜欢吗?”他随口道。   伊格的回答却郑重无比:“喜欢。”   ——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刀,你的枪,为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直到这个一切里也有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托雷:重开一世,伊格快来,我带飞!   伊格:来喽来喽~   伊格:(看向伊利克斯)(神情复杂)我以为你是情敌,结果你是老丈人……   小鱼:后面再来个啥番外好呢……(思索) 第126章 假日记事   “早安。”   遮在眼前的发丝被轻轻拨开绕着指头缠了几圈,温柔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含着笑意。   “早安。”安塞尔眼睛睁开一条缝,懒洋洋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还沉浸在夜晚的余韵中。   “我去为您准备早餐。”维恩笑着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起身穿上衣服。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将背对着穿衣的身躯的边缘映得橙红。   哪怕已经获得了爵位,不再是庄园的仆人,维恩依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亲自照顾安塞尔的起居。只不过从以前的义务,变成两个人共同承担的责任。   安塞尔抿着嘴偷偷笑着,笑脸陷进柔软的枕头中,他伸手捡起枕头上的一根黑发,慢悠悠地打结,语气有点撒娇的意味:“我想在房间吃——”   “会为您端上来的——”维恩穿好衣服,又走到床边,从安塞尔手中取走打好结的头发丝,俯下身宠溺地亲吻了一下,学着他的语气回答道。   安塞尔轻笑着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乖顺地颤抖,蹭了蹭枕头,似乎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   他们现在正在爱丁堡的艾姆霍兹酒庄中,恰逢葡萄丰收的季节,在雾都工作告一段落的两人决定来这里度假,暂时忘掉疲惫与冗杂的事务,好好享受一下幸福生活。   等维恩从楼下端上来亲手做的三明治时,房间的窗帘已经拉开,灿烂的阳光投进来,安塞尔正对着试衣镜整理着衣服。   他今天的打扮不同寻常,卡其色的马甲下面衬着薄而洁白的防晒长袖,棕色的七分裤系在高帮靴子里,手上还拿着一顶草帽往盘起来的头发上比划。看见维恩走进来,安塞尔转过头,有些羞涩地将圆圆的草帽抓在手中打转:“好看吗?”   维恩真诚地点头:“好看。”   他放下餐盘,走过去,细心地将安塞尔的发髻调整好位置以确保不会被草帽勾散,然后从背后搂着,一起看向镜子中他们的倒影:“我们要去干什么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摘葡萄。”安塞尔放松身体,将重心全靠在维恩怀里,笑眯眯地仰头。   葡萄,维恩接触得并不多,毕竟小时候在周围人连粮食都不够吃的情况下,谁还会有多余的地去种植这些珍贵的酿酒的水果?   他换好衣服,跟着安塞尔到果园中,已经有果农等待着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挑选品质好的果实以及如何完整的剪下。   维恩认真地听着,接过特制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饱满的一串,一旁的果农赞赏地点点头。维恩顿时有些得意,抬头寻找安塞尔的身影,这才发现方才的走动让两个人分散在了两排葡萄架之间。   明明能听见对面安塞尔和果农交谈的温和的声音,却没法直接过去,也不知道声音的具体方向。前几天刚刚被安塞尔调笑过像珍珠一样黏人的维恩此时还有点不服气,故意忍着不说话,专心致志挑选葡萄剪下,装进脚边的框里。   艾姆霍兹酒庄的葡萄架是法式篱笆的,大约一人高,行距三米左右,上面缠绕着藤蔓,缀着剔透玲珑的紫色青色的葡萄,好像天然的屏风。   又一次剪下一串葡萄,紫宝石一样的果串移开,从葡萄藤叶的缝隙中,维恩看见安塞尔下半张脸。   清晰的下颌线一动一动的,伴随着认真请教的柔和嗓音传来。挺拔的身形,修长的手指,维恩的目光一路向下落在安塞尔脚边空空如也的竹筐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已经装满的筐子,成就感油然而生,同时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出现在他脑子里,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施。   他将嘴贴近藤叶的空隙里,轻声喊道:“安!”   然后迅速猫下身子跑到不远处悄悄拨开葡萄藤叶,偷偷看着。   安塞尔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有些茫然地回头,呆呆地看了一下方才维恩躲的地方——当然他什么也没看到。   维恩捂着嘴偷笑起来,等安塞尔重新将注意力又放在剪刀和葡萄上时,他忍住笑又轻轻喊了一声“安”,然后故技重施猫腰想要躲开。   不过这一次安塞尔看见了他,也笑了起来,快步跑过来,语气欢快:“维维!”他又扑了一个空,维恩已经反方向溜回去,调皮地从缝隙伸出一只手招了招:“我在这哟!”安塞尔无奈地跑过去,果然,藤叶之后空无一人,爱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不远处。   如此重复了几次,维恩笑得脸都红了,笑声也憋不住,就这么清脆响亮地如同波纹散开,仗着自己跑得快在葡萄架之间窜来窜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斑斓的绿影,像是跳动的火焰。   安塞尔本来也在笑着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听不见。维恩有些疑惑地扒在葡萄架上看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安塞尔的身影。   他去哪了?   ——维恩脑海中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温热的气息已经贴在敏感的耳边,低沉含笑的声音摩擦着他的耳膜:   “抓住你了。”   维恩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背紧贴篱笆,安塞尔有种错觉他似乎像珍珠那样被吓炸毛了。罪魁祸首弯着眼睛笑着,无辜又得意,脸也红彤彤的,胸口剧烈起伏,看来避开维恩的视线,一口气跑到篱笆的尽头再绕到维恩身后也是项体力活。   “你把我吓着了。”维恩恶人先告状,心虚地抬起眼睛从密长的睫毛下偷偷看着安塞尔。“抱歉。”安塞尔好脾气地笑着,双手从维恩腰的两侧伸过去,犹豫了一下轻轻抓住葡萄藤缠绕   的篱笆横绳,贴近了,垂下眼睛,温柔无比:“是不是我光顾着和别人聊天让你有点无聊了?”维恩心里暖暖的,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细心,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点无聊,此时却被一语道破。   “我可不是黏人的麻烦恋人。”维恩笑嘻嘻地将手搭在安塞尔的肩上,歪着头,指了指地上装得满满的竹筐:“我有在努力工作哦!”   已经不知道把篮子丢到哪去的安塞尔愣了愣,无奈地收回手:“你呀……”他脱下手套塞在口袋里,然后一左一右手掌按在维恩脸上,一顿揉搓。凉凉软软滑滑的皮肤手感很好,维恩被揉得睁不开眼:”停,停……”他抓住安塞尔的手腕,却只是虚虚地扣着,半点力气都没用,似乎很享受。安塞尔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将他拉到面前,在精致的鼻尖上落下一吻。这处树荫很是安静,维恩咧开嘴笑了起来,也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冰凉的鼻尖和温热的嘴唇同时印在皮肤上。彼此身上暖洋洋的阳光味充斥着鼻腔。   “好了……会被人看见的……”安塞尔脸红地退后一步,掩饰尴尬一样弯腰拎起维恩的葡萄篮子,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维恩继续剪着葡萄,累了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用带着的水壶冲冲外皮上的灰尘塞进嘴里。珍珠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吃葡萄的时候喵喵叫着扒拉着他的衣摆。“不行哦。”维恩捏着一颗葡萄逗她,轻言细语:“猫猫可不能吃哦。”珍珠好像听懂一样将脑袋钻进他的外套下面,眼不见心不烦。   维恩乐呵呵地将紫色的葡萄放在眼前看着太阳,比想象中要不透明很多,只能在边缘处看见剔透的水晶般的光泽。   雾都没有这样的好天气,阳光与清新的空气让他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充满了年轻的朝气与活力。   “维恩!”远远听见安塞尔喊他的声音,他低头,金发青年站在石头下方仰着头:“你看见珍珠了吗?我找不到她了!”   维恩感受着外套里踊动的珍珠,笑而不语。   安塞尔爬上来,本来苍白的脸也因为阳光变得红润起来。   “我们比赛谁先找到她吧。”维恩挪动了一下身子,将珍珠挡得更加严实,笑着提议。“好啊。”安塞尔点点头,维恩总是喜欢提一些稀奇古怪的比赛,他已经习惯了。“彩头呢?我们赌什么?”维恩托着下巴,揪着安塞尔草帽上翘出来的小刺。“如果我赢了,你给我唱首歌。”   “可以。”维恩爽快地点头:“如果我赢了……”他笑盈盈地看着安塞尔在阳光下金灿灿的眼睛:“我们接吻。”   安塞尔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猛地加速,他脸上的笑容不变,故作镇定地开口:“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愿意。”   “这是两码事,你赌不赌?”维恩伸出一只手。   安塞尔正要握上去,突然看见维恩身后一条月白色的尾巴摇了一下:“等等……”维恩心虚地后撑,想要挡住又钻出脑袋来的珍珠,珍珠喵了一声换了个方向。   “你作弊是不是!”安塞尔伸手越过维恩想去抱珍珠,却被维恩扭来扭去全部挡住:“我……”维恩还想狡辩,珍珠已经跳到他的大腿上,自信地走起了猫步。情急之下,他直接一把抱起珍珠,跳下石头想要逃跑。安塞尔按着帽子跟着追过去。   珍珠在怀里动来动去,维恩不得不放慢脚步抱着,一回头,安塞尔已经到了身后,有点玩嗨了的维恩伸出手勾住安塞尔帽子的系带,拉长,嘿嘿笑了起来:“别过来。小心。”   “你要弹我吗?会很痛的。”安塞尔果然站着不动,睫毛颤颤,好像很委屈。   维恩当然舍不得弹他,犹豫了一下,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冷不丁也伸出手拉长维恩帽子的系带,得意地扬扬眉:“好了,你弹吧。”   这会轮到维恩投降了:“不要弹,我们数到三一起慢慢放回去好吗?”“我没有意见。”安塞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二——”两个人一起数,却默契地在本该数三的时候沉默了。“哼哼!”安塞尔用空闲的手叉腰:“我就知道你又想耍赖。”   “明明你也……”维恩瞪大了眼睛,这时珍珠好像终于受不了两个幼稚的主人,挣扎着从维恩的臂弯里一跃而出。   两个人猝不及防,都下意识地松手去接她,弹回的皮筋“啪嗒”一声脆响打在下巴上,瞬间留下一条红痕。   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痛呼,手上动作不停,直接将珍珠抱在空中。   他们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中疼痛的泪花,被彼此凄惨的表情逗笑,乐不可支。   安塞尔将珍珠推到维恩怀里,维恩将珍珠放在地上,然后起身去检查安塞尔下巴下方的红印。他们拉的都不算远,红痕浅浅的,并没有肿起来。尽管这样,维恩心里还是很内疚,于是轻轻地搂住安塞尔,沿着红痕落下细碎的亲吻。   安塞尔羞得满脸通红,无力地抵着维恩的胸膛,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呻.吟。“天好像有点热。”维恩移开嘴唇,垂下眼睛,有些羞涩地转移话题。   “对,对啊,好热。”安塞尔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摘下帽子拿在手中,期待地望着维恩,白日里看不见的星群似乎都躲藏其中。   维恩瞬间明白了什么,也摘下帽子。   两个人坐在小溪边,将帽子挡在脸的两侧,慢慢靠近。天上云软软地飘过,有清风,有阳光,还有淡淡的果香。   作者有话要说:   维恩:(用葡萄花编花环)   安塞尔:(认真学习)(夸夸)你好厉害!编得又快又好!维困:(得意’(十五分钟后)   安塞尔:我也编好了!(扭头看维恩)(愣住)……你是要做腰带吗?(就算是腰带也太长啦!)维:不禁夸·恩:……   (晚上)   维安:(乖乖立正挨骂) 第127章 维安(二)   酒馆五百米外的树林里有一处水井,是维恩小时候最怕去的地方。   深不见底的水井周围没有围栏,水桶又重,每次打水他都会用尽力气向后下方赖着身子,才不至于被拽进井里。   刚刚开始打工的时候,两条胳膊拉伤了,晚上轻轻动一下都疼得睡不着觉,只能咬着被子吸着气。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换作别家是不会愿意接受像他这么小的员工,是他坚持声称自己比那些大四五岁的少年还能干活,才勉强被收下。   久而久之,维恩纤细的胳膊上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肌肉,力气大了许多,附近的同龄人打架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尽管如此,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经常毛毛糙糙,不够稳重。   维恩被挥着木剑的男孩吓得打翻了水桶,一屁股坐在水坑里正怅然若失,从酒馆里出来寻他的伙计拉瑞大喊大叫道:“维维!老板在找你!水呢?客人等着喝酒呢!”   这不是什么秘密,整个街道的人都知道这家酒馆的酒缸里掺了多少水,稀释到鼻子凑到了碗边才能闻到一丝酒味。   但是大家都很满意。   又便宜又能尝点酒味,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这就去!”维恩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抓起小半个人高的木桶就跑,他现在还没长个子,小小的像只小猫。   因为耽误了时间,打水的时候就比较匆忙,潮湿的井边长着青苔。他打了满满一桶水,正要起身的时候,方才跑得气喘吁吁的疲惫身体一瞬间不受控制,脚下打滑,整个人向水中坠去。   维恩想松开水桶,但是上一次弄丢水桶受的责骂记忆犹新让他犹豫了一下。也是这一秒的犹豫,彻底失去了站稳的机会。他闭上眼睛恐惧地等待着。   下落的身体突然停住,腰从身后被有力地环住,温柔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洛洛?”   维恩回过头,和抱着他的青年男人对视。金发男人看见他的眼睛,神情惊讶犹疑:“不对……”不是洛洛……虽然洛洛身为维恩的侄子,长得有些相似,但是眼睛的颜色是不一样的,维恩的会更深更绿,在阳光下还像金粉墨水会微微变色。   来不及多想,安塞尔另一只手卡在维恩的双手之间握住水桶的把手,用力连人带桶一起拖上来。他很疑惑,明明只是追着珍珠跑到树林里,为什么会看见这么像维恩的小孩子?   维恩双脚落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眼睛紧紧盯着安塞尔弄脏的衣服下摆。这种材质的衣服他只在码头帮工的时候看那些优雅的富人穿过,又顺滑又鲜亮,一米长就够他们家一年的生活了。   “手很痛吗?”安塞尔注意到他不说话,蹲下身子拉过他的手仔细查看,小小的手掌上长着老茧,一层一层磨掉又长。   维恩觉得很羞耻地想要缩回手,他觉得很丑,却看见眼前贵气无比的青年弯着眼睛笑着按了按,语气甜甜的:“好像小猫的小爪子~”   维恩见过小猫的粉粉的肉垫,没想到自己的手竟然可以描述得这么可爱,一时呆愣愣地盯着手掌,然后羞涩地抿嘴一笑偷偷抬眼看向安塞尔。   安塞尔拎起水桶:“你要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吧。”   维恩慌乱了一瞬,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衣服脏了的事情,双手抱着水桶,似乎也想帮忙。“走吧,你带路吧。”安塞尔疑惑地望着手忙脚乱,面红耳赤的漂亮小孩,奇怪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维恩点点头,指了指方向,然后又殷勤地走在前面,把地上略人的石子都踢开,他自己怎么踩着都无所谓,却不能略着安塞尔。   走出树林,安塞尔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广场——早在他出国上学的时候就被拆掉的儿时的记忆,终于明白自己回到了十七年前。   那么眼前的人是………   他好像依稀记得维恩偶然一次说过自己小时候在酒馆打工,总要走很远去井边取水的事。他心神不宁地跟着面前的小孩走到酒馆门口,里面嘈杂下流的环境令他微微皱起眉头。维恩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把水桶给自己拎进去。安塞尔点点头,松开手。维恩抱着水桶到后厨交给拉瑞,还庆幸老板现在并不在这里。   走到大厅,就看见之前帮助自己的贵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闻着金钱味道就来了的老板不动   声色地用胳膊捅捅维恩:“他是跟你一起来的吧,好小子!卖他一瓶好酒,晚上给你加餐。”“可不能让他干坐着,占个座位。”   哪有什么好酒,维恩垂下眼睛,但是他想穿着那么好的衣服的人或许不差一瓶酒的钱,于是鼓起勇气走到安塞尔桌前,爬上凳子,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口。   此时安塞尔已经确定眼前的人是维恩了,因为他刚刚听见后厨的小伙计喊了男孩的名字,便询问了一下老板。安塞尔努力地在吵闹的环境中听清维恩的话,却越听心越沉,他知道维恩有口吃的问题,却不知道小时候竟然这么严重,难怪刚刚一直不说话。   好不容易明白了维恩是让他买酒。   “多少钱呢?”安塞尔打开钱包,悄悄地看了一眼,果然钱币上印着的年份是在未来,完全用不了,他不动声色地又将钱包塞回去,轻声问道。   “五十英镑。”一直注意这里的老板礼貌地插话道。   维恩倒吸了一口气,惊讶地看向老板。这瓶酒标着五英镑摆在柜台上一两年了都没人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值。   安塞尔也不是傻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满脸堆笑的老板,轻笑着重复:“五十英镑?”   “是的。”老板有点心虚,但也不好改价,于是推了把维恩找补道:“还配有专门的服务生,帮您倒酒。”   安塞尔点点头,起身:“稍等我一会。”说完便转身出门了。   拉瑞溜过来,可惜地看着老板:“您要是不那么贪,五英镑就卖出去了。”“他有钱。”老板笃定道,目光盯着安塞尔走出去的大门:“他的钱包是真皮的。”他们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都摇摇头,各自散开,老板自言自语:“没道理啊……”维恩跳下桌子,跑到门口踮着脚张望着,失落地垂下头,回到酒馆擦桌子。   安塞尔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在这里停脚的水手和马车夫们大声地交谈着。搬着箱子的维恩一看见他,欢呼一声丢下东西就跑过来,局促地不知道该不该拉住他的手,可如果不拉,他会不会又像之前那样离开?   好在安塞尔没有让他纠结多久,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走到老板面前,将纸币放在桌上:“把酒拿来吧。”   维恩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少了一枚。   “他不用干活了吧,不是说有专门的服务生吗?”安塞尔指了指身边的维恩,然后用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维恩搬的箱子看起来太重了。   “当然。”老板很爽快,这笔钱进账,别说是个十岁的小工不干活,接下来酒馆停业一个月都没问题。   安塞尔找了个空位坐下,制止了要帮他开酒瓶的维恩:“不会喝酒。”   维恩眨眨眼睛,听话地停下动作,疑惑地表情像是在说不会喝酒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   旁边的客人因为目睹了一笔大金额的交易达成,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气氛热烈,有人突然起哄:“维恩!唱个那个!”   维恩脸红了,低下头,装作没听到,但是摆放餐具的手微微颤抖。   “唱什么?”安塞尔有些好奇,他一直都觉得维恩有副好嗓子,而且唱歌的时候也不会口吃,有利于信心的建立。   “唱个嘛!之前不是唱得很好嘛!”喝醉酒的客人纠缠不休,维恩垂着头在安塞尔越发严肃与担忧的目光中爆发,猛地扭过头大喊道:“我不要!”   “他说他不要!”安塞尔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以绝对维护的姿态伸手挡住维恩的小脸,将他抱在怀里,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冷淡的目光扫着神态各异的酒客。   这些人大多是粗鲁的底层工人,嘻嘻哈哈地完全无视安塞尔这种看起来温润文弱的人的愤怒。维恩不愿意唱,他们就自己唱。下流不堪入耳的歌词刚一出来,维恩猛地回身,双手捂住了安塞尔的耳朵。   “不要听……”维恩有些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羞愧难当地闭上眼睛。   他唱歌好听,他唱这些歌讨好客人,拿点小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突然在这个头发丝都干干净净带着香气的贵族面前自卑起来。   安塞尔眼眸沉沉的,抱紧他,双手也捂住他的耳朵。明明自己才是个孩子,却在风霜的暴露中结出了坚硬的外壳,反倒担心起来他这个大人了。   这时候有个好事的车夫走过来,大大咧咧中带着拘谨:“先生,您的戒指上的宝石可以让我欣赏欣赏吗?   安塞尔心情不佳,抬起手,小小地展示了一下艾姆霍兹庄园祖传的蓝宝石扳指。车夫的神情一下恭敬起来,慌乱地退开。   维恩听见他大声地和自己的同伴说:“是真的!是克什米尔!”他煞有其事地说了个不知道对不对的名字,周围人都崇拜地看着他,他那么骄傲地挺起胸膛,似乎戒指是他的一样:“至少要几百万英镑。”   他说少了,但是也足够惊人了。   酒馆其他人好像没有听见,声音却不约而同自觉地小了下去,渐渐也没人敢继续唱了。   安塞尔重新坐下,手搭在桌上,像是在思索什么。他不想维恩继续待在这个酒馆了,可是自己突然来到这个时空一无所有,也不确定究竟会持续多久,贸然带走维恩,是一种不负责任。   他正在走神,突然觉得手被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看过去,发现维恩正专注又紧张地低着头,用小手指试图勾住他的小手指。   安塞尔心跳漏了一拍,条件反射地弯曲小拇指,将他勾了过来。   维恩显然也没想到安塞尔会回应,咯咯笑着抬头,另一只手挡在嘴前悄声道:“我们溜出去吧。”   这个提议提到安塞尔的心坎上了,他惊喜地点点头。维恩欢呼一声,偷偷瞟了眼后面正在算账的老板,转过头冲安塞尔俏皮地眨眨眼睛,然后跳下椅子拉着安塞尔跑了出去。   当然,他没有忘记拿起那瓶五十英镑的酒。   从火热混浊的室内一下闯进街头,维恩深吸了一口没有酒味的新鲜空气,正想说话,身子突然腾空。   安塞尔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维恩第一次离开地面这么远,局促不安地压低身子趴在安塞尔肩膀上,软绵绵,毫不抵抗,像—只温顺的小猫。   金色的发丝上带着淡淡的香气,维恩的鼻子快速动了动,似乎想要把这股气息记在脑海里。   “去哪里?”安塞尔抱着他颠了颠重量,笑着问道。   维恩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前方,也不说话,安塞尔只好跟着走。   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广场的长椅上,夜晚人很少,很安静,他们一起坐在上面。“其实……”维恩有点忐忑不安,习惯性地绞着双手,指节都有些发白。安塞尔认真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酒根本不值五十英镑。”维恩低着头,脸颊看上去鼓鼓的,睫毛长长颤动着。安塞尔愣了一下,然后很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呀。”维恩眨眨眼睛,歪过头:“您看着聪明,怎么还花冤枉钱?”   他这句话说得轻松无比,半点没有紧张结巴。安塞尔笑着望着他,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了一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安塞尔去拉他捂着嘴的手,维恩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吸引了,他对之前车夫说的几百万英镑没有概念,只知道非常珍贵。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一下,但又担心会被讨厌,惴惴不安地停在空中。安塞尔取下戒指,拉起维恩的手,郑重地为他戴上。   “你最珍贵……”   维恩感受着手掌的温热和拇指上冰凉的触感,心跳慢慢加速,他快速地抬头,视线掠过安塞尔恬淡温柔的笑脸看向黑色丝绒般的夜空,上面正悬着一轮明朗的月亮和几颗稀疏的星星。   好奇怪的感觉。被信任,被喜爱,被珍惜……   这种从未体验的感觉让他整个人不舒服起来,就好像一个作恶多端的人突然被逮捕时的垂死反扑,他心底过去经历的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活了过来,蠢蠢欲动,在被消融的前一刻叫嚣着带着戒指远远跑开。   美德的幸福的光像太阳出现在山头,而在那之前,有一轮月亮先一步地照亮了他。   维恩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了一团柔软的棉花里,浑身没了力气,酒馆里那些喝醉酒的客人怕也是这样的感觉,他慢吞吞地躺在安塞尔的腿上,双手握着戒指放在几乎要跳出心脏的胸口,晕乎乎的,各种美好的幻想美好的未来充斥着他的大脑。   如果可以收养我就好了……他想,随即为了一时被抛在脑后的母亲和姐姐一家感到愧疚。只是……希望这一刻能够更长久些。   他闭上眼睛,感觉男人温柔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微风吹来,几乎要在这个清朗的夜晚睡去。   钟楼十二点的第一声钟声响起,维恩从梦中惊醒,一下跳了起来,惊慌无比,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姐姐一定很担心,他必须要立刻回家。   他将戒指为安塞尔戴上,然后大胆地亲吻修长的指节,松开手,满脸通红退后一步,傻傻地笑了起来。   第二声钟响。   安塞尔将那瓶“昂贵”的酒塞进维恩怀里,让他带回家给达利姐夫。安塞尔依稀记得姐夫酒量很好,但是为了养家糊口,努力工作,自从娶了维恩姐姐之后便除了重大节日外滴酒不沾。正好圣诞节刚过不久,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第三声钟响。   维恩抿着嘴,冲安塞尔招招手示意他蹲下,绿宝石一样的眸子在月光下折射着璀璨的光彩。   第四声钟响。   安塞尔蹲下身子,凑过去想听听维恩要说什么。没想到,维恩撅着嘴巴,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左脸。   接着,维恩笑着抱着他的脖子,又在他的右脸用力地亲了一口。   第五声钟响。   安塞尔弯着眼睛笑了,抬手揉乱了他微卷黑亮的头发。“明天还会见吗?”维恩天真羞涩地问道。   第六声钟响。   安塞尔点点头,正想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维恩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笑着原地跳了跳,挥挥手。   第七声钟响。   安塞尔站在原地,感受着手指的麻木,看着它们慢慢变透明。   维恩着急地跑了几步,又依依不舍地回头,看见安塞尔苦涩温柔地背着手,浅浅地笑着。   第八声钟响。   不甘、惶恐攥住了安塞尔的心脏,他竟然见到了维恩的小时候,却只陪伴了半天,就要离开?这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一无所知地慢慢地走着,再次走向了黑暗。   第九声钟响。   维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惊喜万分地回头。   安塞尔脸色苍白,整个人变得虚幻,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暖,他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   第十声钟响。   维恩也开心地张开双手,跑了回去。   第十一声钟响。   安塞尔扑到他面前抱住了他,却在接触的瞬间化作了一阵风,吹起了维恩的额发。第十二声钟响。   他未来的爱人在午夜钟声结束的那一刻,回到了自己的时空。维恩摸了摸额头,那里好像有一个风落下的吻。他的心里空空的,却没有那么寒冷,反而暖暖的。他有预感,他的月亮,会再次照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安:我手上有个戒指,那这个时空的我的戒指呢?(思索)如果我把它卖了呢?(思索)   小鱼:正式完结啦!如果还有什么番外就贴在围脖那里,我们下本书再见!!(撒爱心)   小鱼:求预收,求作收!!尊贵的全订大人们求个评分,这是小鱼第一本完结的书,感谢支持!!(摇头摆尾)